《艳臣》 第一章 阎罗 一场秋雨一场寒,十场秋雨一层棉。 纤纤池塘飞雨裹着萧瑟的风,吹得藤黄的梧桐叶落了满地,堆叠成河。然而,被冰雨浸透的人间也不都是清清冷冷的。 叶河边的长廊下挂满了隆重喜庆的大红灯笼,远处隐隐约约的喧嚣听不真切,红光透过窗格泻了一地。 烛台上的火光渐熄,化为一缕沉烟。 空气中弥漫着靡靡幽香,偷催情动,恰似波波春塘池水,漾起涟漪潋滟。 暖橘色的鲛纱帐层层垂落,却遮不住里面的无限春光。 红橡木雕花的大床上,两个极尽交缠的身影正在恣意欢爱,血潮泉涌。 女子双眼微阖,樱唇轻咛,声声甜腻入魂,放纵中带着无邪的纯真,像享受又像拒绝。全身的皮肤白里透红,尤其那张鹅蛋脸粉润莹透,色不甚浓。此刻拥她在怀的男子,也有着令人震撼的俊美容颜,一双墨色的眸子狭长,身材肩宽腰窄,骨节均匀,几乎无可挑剔。紧绷结实的肌肉上覆着薄薄汗水,每个动作都透着强劲又危险的力量。 窗外不知从哪里飞来一只黑鸟,沙哑嘶鸣,惊扰了满室旖旎。 男人突然停下,审视怀中绝美无比的女子,清醒的眼神落在她的脸上身上,顷刻化为烙印。 男人的气场很强,即便如此欢好,他的双眸仍淬着泠泠寒意。 女人心头一凛,又壮着胆子倚上去,纤细的双臂如藤蔓紧紧缠住他,樱唇轻擦他的耳垂,呵出团团热气。 今晚,她没有退路! 幸好,他没有拒绝。 玉体横陈,衾被香洁,缓缓开出一朵血红的花。 渐渐地,风停雨止,只剩屋檐还在一点一点滴着水。 很静。 许知淮默然坐于床畔,身后的男人似乎睡着了,呼吸平缓有力。她迟疑着伸出手,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悄悄拿走了枕边的翡翠扳指。 须臾,门声轻响,许知淮拖着无力软绵的脚步走出屋子。 她的脸上还带着春潮后的红晕,衣裙轻薄如翼,勾勒出诱人的弧线,像只刚剥了壳的雏鸟,瑟瑟发抖。 门后的侍卫面无表情,对她视若未见。 走出院子,有个瘦瘦小小的丫鬟慌张跑过来:“姑娘……还好吗?” “还死不了。” 许知淮不敢耽搁,在假山后面换好衣裙,沿着隐蔽的小路往前院去。 前院灯火通明,丝竹悦耳。 今儿吴府大摆寿宴,下人们忙得不可开交,谁都不曾注意到那一闪而过的娉婷身影。 台上的戏还在唱着,八仙祝寿,热闹非凡。 吴夫人携着三位官夫人同坐听得聚精会神,等到许知淮回来的时候,她微微抬了一下眼,见她鬓发散乱,衣裙褶皱,不禁蹙眉:“你这孩子去哪了?” 许知淮甜甜一笑,温和开口:“回姑母,雨天路滑,我不小心扭到了脚,回去换了鞋袜,所以耽搁些。” 吴夫人轻啧一声:“这么不小心啊。”说完又吩咐她给夫人们换茶:“这几位都是府上的贵客,快去给夫人们斟茶请安。” “知淮失礼了。” 许知淮全身像刀割似的疼,尤其是双腿之间……她的脸上却不露分毫,素手纤纤,稳稳斟满面前的五彩团纹盖盅。 几位夫人打量她的身段脸蛋,不禁感叹:“吴夫人,你这个侄女长得也太好看了。” 灯火之下,许知淮眼仁乌黑,清润灵秀,犹如精致的瓷娃娃。 吴夫人轻轻一笑,略显敷衍。 想她哥嫂那样朴实的长相,居然能生出她这样的极品,也是撞大运了。 其中有一位邢夫人来了兴致,望向许知淮,亲切问道:“好孩子你多大了?” 许知淮垂眸回话:“回夫人,我今年十六了。” “哎呦,如花似玉的好年纪,可有许配人家?” 许知淮含羞摇头。 邢夫人玩笑道:“是不是你姑姑舍不得你嫁人啊。” 吴夫人闻言又把茶碗放了下来,力道稍重,惹得茶水轻溅。 邢夫人有所察觉,凝眸细看,幸好许知淮上前半步,用袖口轻轻扫去桌上的水珠,柔声细语道:“姑姑一直对我疼爱有加,我想留在她的身边多尽些孝心。” 邢夫人笑而不语,心道都扭了脚,还让她斟茶倒水,算哪门子疼爱呢。 大家都是场面人,看破不说破,笑着客套:“吴夫人真是有福气,不止儿女双全,还得了这么一个天仙似的好侄女。” 吴夫人不想落人话柄,抿抿唇,皮笑肉不笑地望向许知淮:“快回去看看摔得重不重,仔细伤了皮肉。” “是……” 许知淮巴不得早点离开,连忙屈膝一礼。 锦婳提心吊胆等在外头,见姑娘眉头紧锁走出来,下意识伸手要扶,许知淮按下她的手,加快脚步道:“快走。” 锦婳点点头。 谁知没走几步,她就看见许知淮的衣裙后面染上了一点红。 锦婳微怔,忙跟紧姑娘的脚步,内心惶惶。 那不会是血吧? 许知淮的房间在后院最偏僻的角落,冬冷夏潮,生了火炉也是四处漏风。 锦婳看着姑娘身上大大小小的青紫红印,不由惊呼:“天呐!姑娘这是被鬼压了么?” 许知淮轻叹:“不是鬼,是阎罗,嗜血的阎罗。” 换下沾血的亵裤长裙,叮嘱锦婳赶紧洗了,不要让别人看见。 锦婳眼睛有点红,团着衣服出去洗净,又提回热水侍奉姑娘沐浴。 “姑娘何必受这个罪……失了清白不说,还落得满身是伤。” 微烫的水浸润身体,疼着疼着也就麻木了。 许知淮侧头趴在浴桶边,双眼格外清亮,透着与年龄不符的精光。 “我不这么做,怎么对付那个老混蛋。若让老畜生碰我,简直比杀了我还难受。我不能再忍了。” 她一边说一边拿起那枚翡翠扳指轻轻套上自己的大拇指,质地上乘的龙石种,翡光四射,高贵又不容侵犯,亦如它的主人一样。 青衣侯……卫漓。 水还未凉,外面的事又找来了。 丫鬟翠柳气喘吁吁来传话:“姑娘还没歇吧,老爷说有事找你。” 许知淮目光微凝,穿戴整齐,出门就见翠柳嬉皮笑脸道:“姑娘快着点,别让老爷等的心急。” 那意味不明的笑,透着几分嘲讽几分轻蔑。 今晚,吴远有些得意忘形了,贵客盈门,热闹非凡,连青衣侯也亲临到场,给足他颜面,也让他有了机会巴结讨好。 男人最喜欢的自然是温柔乡了。 酒壮色胆,吴远心里又惦记起了那回事儿。 正燥得慌,他就看见许知淮端着茶碗进来。 这孩子美得让人心悸,嫩得能让人捏出水来。 许知淮如常微笑:“恭贺姑丈大寿,这是新沏的龙井。”话还未说完,吴远突然伸手过来。 许知淮本能后退,让他抓了个空。 吴远不以为然,笑了笑问:“人送去了吗?” “回姑丈,侯爷很满意。” 吴远闻言哼哼一笑,心里有点意外,有点窃喜。 什么嗜血阎罗,还不都是男人!是男人就逃不了温柔乡。 “肩膀酸了……你过来给我按按。” 他想她用那双软绵的小手,替他松松筋骨。 许知淮看向老畜生,淡淡应了声好。 她的双手才搭上他的肩膀,吴远就闭着眼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气,猥琐至极。 “知淮,我也告诉你一桩好事。外头的宅子找好了,回头你收拾收拾就搬出去,往后我疼你。” 许知淮手劲重了几分:“那姑姑知道了怎么办?”说完,悄悄戴上那枚翡翠扳指。 吴远醉醺醺笑:“她一个妇道人家,做不了什么主。而且,你不说我不说谁会知道,忍忍就过去了。” 他的手又不老实了,慢慢摸向许知淮的手背。 少女的手光滑细嫩,比缎子还滑。 忍忍就过去了? 那你也忍一忍吧。 许知淮嘴角冷笑,却一动没动,等着他摸到那枚翡翠扳指,等着看他吓破胆的样子。 果然,吴远摸到了那枚翡翠扳指,下意识转过头,纳闷道:“这是什么?” 许知淮莞尔一笑,笑比花娇:“这是青衣侯大人的扳指啊。” “呃?” 吴远惊疑一声。 许知淮故意把手递到他的面前,仔细展示。 怎么回事?! 吴远瞬间酒醒,脑袋里像轰隆炸了声雷,耳边也嗡嗡作响。 他几乎僵在椅子上,好半天才反应过来,看向许知淮的脸,咽了口口水:“哪来的?你见过侯爷?” 许知淮俯身与他对视,露出一个阴柔的笑。 “姑丈,我今儿为您办了一件大事呢。” 。 第二章 礼物 皇极卫皇命亲授,可先斩后奏,群臣敬之畏之。 统领皇极门四司的青衣侯卫漓更是权势滔天,朱砂一笔,焚身陨命,多少权臣贵胄折在他的手里。幸好,京城多的是高高在上的人,你来我往,绵绵不绝。 今日吴远做寿,青衣侯卫漓突然到访,惊得满堂肃静。他年轻有为,约莫二十来岁,长身玉立,青绸锦袍,通身暗金藏银的云纹华丽又不失庄重,优雅却自带官威。 那过于俊美的面庞,棱角分明,带着与世隔绝的冷。 众人仓皇收敛之前放纵的笑容,一一对他郑重行礼。 许知淮藏在暗处,看着那些威风凛凛的皇极卫,又看见他们腰间佩戴的唐横刀,一股凛凛的冷意直逼心头。 顺天府尹吴远在圈子里是出名的好色,大大小小的风月场赶着给他“上供”,后院里那几个淸倌都是他买来取乐的。吴远原本挑了个最娇俏的留给自己,结果因为青衣侯突然登门,吓他乱了阵脚。 吴远他一心巴结,借着三分酒劲,想要送个美人给青衣侯“鉴宝”。 岂不知,许知淮另有安排。 她拿出大半积蓄买通了那个小淸倌,让自己取而代之成为青衣侯的“礼物”。 思绪拉回,许知淮笑颜如花,眨巴着水灵灵的眼睛,满是无辜。 “我备不起什么厚礼,所以想着为姑丈好好拉拢青衣侯,这才主动献身,做了他的女人。” “谁让你放肆胡来的!” 吴远拔高音调,抬手就要打,却迟迟落不下。 他不敢打青衣侯的女人…… 丫鬟翠柳贴在窗边偷听,惊掩小口,深知事情不妙,忙跑去给夫人回话。 吴远盯着那枚玉扳指愈发紧张,顾不上再责骂许知淮,匆匆带她前往别苑请罪。 不过一会儿的功夫,厢房内仍残留着欢爱后的靡靡气息。 卫漓衣冠整齐,坐在半明半暗的阴影里,谁也看不清他的脸,他的身边站着两个面无表情的皇极卫,腰间明晃晃的唐横刀令人胆寒。 吴远满头冷汗,小心翼翼地开口:“承蒙青衣侯大驾光临,鄙府招待不周,多有怠慢。” “本侯今日很尽兴。” 卫漓一语双关,嗓音平缓有力,听不出半点情绪。 吴远心头一凛,只见许知淮摇曳上前款款行礼:“民女知淮,给青衣侯大人请安。” 她声音软糯,姿态端庄,双手呈上翡翠扳指:“民女特来赔罪,方才太过匆忙,不小心错拿了这枚扳指。” 卫漓目光如隼,望着她,突然拍拍自己的大腿,有所示意。 许知淮识趣上前,还未站定,他一只手就把她揽了过去。 他垂眸看她一眼。 相比之前的美艳暴露,素净的衣裙更衬她的气质,抹去了脂粉的脸也更讨喜。 许知淮跌坐在卫漓的腿上,抬眸看他。 他的眼神好厉,神光流转。 简简单单的一个对视,令人如坠寒潭。 他的身上有股凉薄的气息,将她牢牢笼罩,寒透每一根骨节。 她不是风月场子养出来的。处子之身没有半点技巧,带着一股莽撞的拼劲儿,像是豁出性命与他欢好。 香艳的场面,他见得多了,却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虔诚专注的。 卫漓的视线落在她的手上,眸中冷意不减:“你处心积虑爬上本侯的床,就为了这个扳指……” 许知淮垂眸。 她不敢看他的眼睛,只望着那暗金云纹的衣领,睫毛怯怯地颤:“其实,民女倾慕侯爷已久……”说完,将那枚翡翠扳指带回他的拇指。 他的十指修长,骨节分明,结了一层厚厚的茧。 “倾慕?” 多新鲜的词。 卫漓细细玩味这两个字,忽而轻笑,笑中带威,具有莫大的杀伤力。 吴远看着卫漓搂着许知淮往身上贴,松了口气的同时又觉不甘。 养了三年,白白便宜了别人。 卫漓又看向吴远。 “明明是吴大人做寿,却让你送了一份好礼。” 吴远双手拢袖,满脸堆笑:“这……卑职的侄女知书达理,文静乖巧,的确是个好孩子。” 卫漓听完毫无回应。 吴远有点尴尬:“难得侯爷不嫌弃这孩子,不如卑职做个顺水人情,张罗……” 卫漓打断他:“既然送了,本侯收下就是。” “……” 吴远僵在原地,不知所措。 卫漓语气冷峭:“是时候该谈谈正事了。”说完微一扬手,旁边的两个皇极卫立马朝着吴远走过去,很不客气地给他搬了一把椅子。 吴远脸色微变,半步不敢动。 许知淮也感觉到了气氛不对劲,下意识地想要起身,然而,虚扶在她腰间的那只手,却重如千斤。 许知淮抬眸,又觑了一眼他的面容。 好近! 再靠近一点,她的鼻尖就能碰到他的下巴。 呼吸声清晰可闻。 她猜不出他要做什么,只嗅到了危险。 吴远往那椅子上一坐,像是上刑,好半天才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句话:“侯爷说的正事是……” 卫漓淡淡的:“查案。” 吴远身上的血瞬间凉了大半。 好好的,皇极卫有什么案子会查到他的头上? 吴远深呼一口气。 “大人查的什么案子,有什么需要卑职帮忙的,只管言语一声。可惜,今日外面有客,不太方便说话,不如明日卑职亲自登门?” 他心里还在掂量,不想把事情闹大。 谁知,卫漓根本不给他这个面子:“不必等到明天。” 吴远呼吸一窒。 真是请神容易送神难! 卫漓直接开口管他要一封信。 三个月前淮南知县许志高曾写过一封信给吴远,于五月十五,申时三刻送进门房。 吴远乍听“许志高”这个名字,有点反应不过来,凝思片刻才恍然大悟:“那个畏罪自杀的许志高?” 他说着话的时候,尾音发颤。 他怕的不是那封信,而是皇极卫居然对他的家中事,了如指掌! 卫漓冷冷的:“文书笔录口供人证,要什么没什么,谁给定他的罪?吴大人身为朝廷命官,怎能如此信口开河?” 吴远怔了怔:“这……淮南军粮丢失,他身为知县监管不力,难逃其责!地方上出了事,自然是地方官的责任。” 卫漓直直望着他,目光犀利。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淮南是朝廷的淮南,粮食是朝廷的皇粮,死的又是朝廷的命官!事情可没那么简单。” 吴远闻言深感不妙,忙又赔笑:“侯爷所言极是,卑职愚钝。那封信……卑职一时忘了放在哪里,请侯爷容卑职耽搁片刻,待送走客人,卑职立马去找。” 卫漓淡淡开口:“无妨,这世上没有皇极卫找不到的东西,让他们去找。”说完随手把袖子一扬,示意随从安排。 吴远紧张的脸色上又覆上一层惶恐。 皇极卫搜家如抄家,麻烦大了! 怦怦! 怦怦! 许知淮感觉自己的心跳也加快了。 。 第三章 危险 眼看着家里要被翻个底朝天,吴远还想与青衣侯套近乎,他不知死活地提起和户部尚书乔楚有交情,甚至吹嘘自己这些年兢兢业业为朝廷效了多少力。 可是,卫漓只要那封信。 吴远交不出来,他给烧了。 当初,许志高准备上任淮南的时候,吴远特意在品海楼请他吃过一顿饭。 吴远是个抠门又势力的人,他深知朝廷要在淮南部署兵力,将来还有更大的动作。许志高又是施王爷的诚意推荐之人,未来可期。他这山望着那山高,结果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那封信并非问候寒暄,许志高请他帮忙上奏举报淮州知府谢君豪贪污受贿,字字铿锵。 信中虽然没提具体细节,还是把吴远吓得够呛。 他不敢招惹谢家,自然要烧了那封信,本以为神不知鬼不觉,万万没想到自己会被皇极卫盯上…… 许知淮听着看着,内心隐隐有些期待。 她依偎在卫漓的怀中,安静如猫,纤细的颈背却不自觉紧绷起来。 淮南……那是她的故乡啊。 许是察觉到了怀中人的变化,卫漓微微垂眸,视线压迫而下。 两人视线相对的那一刻,许知淮扬眉,神情一下子腼腆起来,故作笨拙地往他怀里钻,模样勾魂又惹人怜爱。 人人畏他如瘟神,为何她看他的眼里有光。 吴远觑了一眼,心想,哪有人抱着女人审案的? 也许还有转圜的余地,问题不大。 “侯爷,卑职时常整理书房,那些无关紧要的信皆不会留。” “扔了?” 卫漓反问,简简单单两个字,带着怀疑和压迫。 吴远连连点头,毕恭毕敬地弯腰:“卑职给烧了,卑职和许志高本就没什么交情,不过泛泛之交……那封信只是感叹当年的同窗情谊,客套几句罢了。” 这解释的确不错。 许知淮却不给他息事宁人的机会,她用指尖轻勾卫漓的衣角,垂眉低语道:“侯爷,姑丈平时的确有烧书信的习惯,而且都是我来做的。” 卫漓幽幽看她:“你烧过那封信?” 许知淮摇头:“没有,我没有烧过从淮州来的信。” 她说谎了,她不止烧了还看过。 这些年,许知淮一直在默默收集吴远的丑事,桩桩件件都记在心里。可惜,都是些人情往来请客吃饭的银钱勾当,不够颠倒的分量。 吴远瞬间面如死灰。 这才反应过来,这丫头不会是要害他吧? 卫漓双眼狭长微挑,抬手捏住她小小的下巴,粗粝的指腹滑向她的脖颈,抚摸白皙细嫩的肌肤,再探肌肤之下的脉搏:“那你看过那封信么?” 说谎的人,常常会脸红心跳,且试试她。 许知淮缓缓摇头,脸不红心不跳:“回侯爷,姑丈虽然经常吩咐我在书房侍奉,但我经手的只是些无关轻重的小事。那些重要的文书信件,我不曾看过也不敢看。”说完她看向吴远,浓睫忽闪,柔声道:“姑丈,您是读过圣贤书的人,理应深明大义,您可不能对侯爷扯谎啊。” “……没有!我没有!” 吴远不想让许知淮再胡说八道了,当即磕头,大声道:“卑职没有扯谎!卑职说的都是实话啊!卑职与许志高之死真的毫无干系啊!请侯爷高抬贵手……” 卫漓眸光摄人:“本侯奉旨办事,怎么抬手?你想让本侯欺君罔上?” “不……卑职万万不敢!” 吴远又惊又怕,哆哆嗦嗦地表示自己可以将那封信背写下来。 这里笔墨纸砚,应有尽有。 他坐回桌前,五内翻腾,冷汗直流,手也不停地哆嗦着。 啪嗒! 几滴冷汗落在纸上晕染开来,浸出大大小小的圈,又白白糟蹋了一张上等宣。 吴远慌慌张张团了纸,觑觑卫漓的脸色。 卫漓手搂美人腰,看似面无表情,眼底的寒意早已结成薄薄的霜。 “卑职糊涂……卑职重写。” 看他仓皇不安,许知淮仰头又对着卫漓道:“侯爷,姑丈这样慌张拖沓,岂不误事?不如我来代写,姑丈说一句我写一句。” 卫漓手上略松了松,让她缓缓起身,怀中瞬间空落落的。 许知淮莲步轻移,垂眸研墨。 湖青色的袖口高高挽起,露出半截雪白的手腕。 纸平墨满,她盈盈一笑道:“侯爷,我准备好了。” 卫漓坐在对面,幽然的黑眸落在那羊脂白玉般的肌肤上,不禁想起刚刚那场激烈的情事。 吴远狠狠瞪向许知淮,嘴唇蠕动,无声咒骂。 许知淮恍若未见,提起笔来道:“姑丈请说。” 她的声音甜糯温柔,眼角眉梢都是盈盈笑意,气定神闲的模样和吴远的紧张不安,对比鲜明。 吴远硬着头皮开口,内容当然都是他胡诌乱编的。 许知淮心里有数,不动声色。 吴远这个草包为了避嫌躲事,脑袋转不过来弯! 死到临头了,再聪明狡猾的人,为了自保也会吐出只言片语,而他还在耍小聪明。 许知淮将写好的信,亲手交给卫漓。 卫漓略看了几眼,满纸废话。 许知淮故意轻轻“咦”了一声。 卫漓随手扔掉那封信,视线又回到她的身上。 许知淮却屈膝捡起那封信,细细看了几眼,用怀疑的语气喃喃道:“……不奉清谈,忽别数月,这两句话我好像常常看到。许是同窗情深,姑丈也喜欢这样与人书信寒暄。”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习惯,许知淮怎会看不出他常用的遣词造句? 说得委婉,但人人都能听懂,她在暗指吴远撒谎。 吴远腿软,一时气都喘不上来。 他真的要被许知淮气死了。 卫漓面无表情,眼神凉凉。 “今晚本来不想见血的,不吉利。”说完,他转眸看向柔软安静的许知淮,似有所指。 许知淮微怔,紧张地咬住下唇。 幸好,卫漓并不冲着她来,转头淡淡吩咐手下,将吴府的人全都抓起来。 吴远脑中轰然巨响,匍匐在地,苦苦求饶。 “侯爷饶命,卑职知错了!卑职有苦衷的……” 他再也撑不下去了,从牙缝里挤出那个名字。 淮州知府谢君豪。 。 第四章 滋味 寿宴砸了,戏台空了,菜也凉了。 月上中天,灯笼下影影绰绰,到处都是乱糟糟的脚步声,有人在跑,有人在走,还有人在小声啜泣。 吴远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像一只落魄卑贱的丧家之犬。 许知淮心里有种不可言喻的痛快。 三年了,她终能长出一口气。 咚咚咚! 吴远很快磕出一脑门子血,血星子飞溅,惹得许知淮皱眉。 恶心的人,就连身体里流出来的血都是脏的。 卫漓神态舒闲地坐在太师椅上,垂手搭在桌上,指关节轻敲桌面,发出不大不小的声响:“人死了,信烧了,无凭无据……吴大人是想要随便拉几个垫背的吧?” 吴远磕得头晕晕的,语无伦次道:“卑职不敢。淮州的水太深了,都是谢君豪谢家……卑职天大的胆子……”话还没说完,他直挺挺往后仰,晕了过去。 许知淮忙轻呼一声:“姑丈!” 她装作一副关切的模样,蹲在地上,故意用长指甲狠按他的人中,看他是不是装晕。 吴远毫无反应。 没出息的混帐! 他晕了,可事情还没了呢。 许知淮酝酿片刻,直到眼泛泪光才缓缓抬头望向卫漓,楚楚可怜地问:“侯爷,姑丈他不会死了吧?” “没那么容易死。” 卫漓沉沉的目光压下来,勾勾嘴角,突然给她讲了个故事:“三年前,本侯去徽州也遇到过一件很棘手的案子。那贪官吞舌自尽,临死前把账本都烧了,整整十万两的抚恤银,被他们挥霍得一文不剩。事态严重,抄家斩首也不足以了结此案,你觉得本侯该怎么办?” 许知淮默默摇头。 卫漓起身,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她的面前,对她伸出了手。 许知淮没有任何犹豫,立刻握上他的手,柔软的身子贴向他紧实的胸膛,一副娇娇弱弱的模样。 卫漓手腕一转,单手环上她的腰,似抱非抱,薄薄的唇正好贴附她粉嫩的耳朵,嗓音低沉且富有磁性:“有种酷刑名为凌迟,你可知道?” 许知淮咬咬下唇,拖着长腔嗯了声。 “那次,本侯特意挑了个身材敦实的师爷绑在院子的正中央,命人一刀一刀地割下去,割了一天一夜,割了几百片肉,气还没断,场面十分精彩。不过最精彩的是被烧没了的账本,突然又有了下落……果然人生处处都有峰回路转。” 迷人的嗓音,血腥的故事。 比死更可怕的是生不如死。 许知淮脸上闪过一丝复杂。 今晚他要凌迟的人会是谁呢? 她又抬头,对上那双灼亮的黑眸。 卫漓突然问她:“吴府的秘密,你知道多少?” 许知淮眼波流转,怯怯道:“其实……姑丈今晚要送给侯爷的美人,本不是我。” 纸包不住火,他早晚会知道的。 卫漓幽幽看她:“那是谁?” “一个淸倌,姑丈花二百两从外面买回来的。” 许知淮深吸一口气,轻抓着他的衣袖,含羞带怯:“是我主动勾引侯爷……是我胆大妄为想做侯爷的女人。只要能离开吴府,侯爷让我做什么都行。” 她伏低做小的姿态,像只卖力讨好的流浪猫儿,软绵无力的爪想要勾住点什么,楚楚可怜。 卫漓这才明白,她为什么拼了命讨好自己。 原来不是什么心机美人,只是个冒傻气的孩子。 他淡淡开口:“可惜了,本侯不需要女人,尤其是像你这样天真又漂亮的女人。” 许知淮双瞳微颤,涨红着脸,主动搂上卫漓的脖子:“侯爷不喜欢我么?” 卫漓垂眸看她,眼底潋过深不见底的幽光,粗粝的手指轻蹭吹弹可破的肌肤:“已经尝过的滋味,何必再尝?” 他把她当成什么了,吃过就扔的残羹剩饭么? 不过无所谓,她也不在乎他的心意。 许知淮垂眸,将自己的真实情绪深深隐藏,搂上他脖颈的小手稍稍用力,毫不害臊地送上一吻。 樱唇软糯,谁能拒绝? 本来只是蜻蜓点水的勾引,谁知却被他反客为主,唇齿交缠,攻城略地。 他温热的气息里有清凉的味道,和他的人一样凉薄,无情。 分开时,许知淮气都快喘不上来了,红润的唇,有点肿。 她眨眼看他,水汪汪的眼眸像一面清明的镜子,倒映着他冷峻的眉眼。 他终究是个男人,是男人都难逃脱“自大”二字。 什么何必再尝? 结果还不是一样把持不住。 明明尝过的味道,才更容易上瘾。 许知淮不会轻易放弃的。 她故意咬了下微微红肿的唇,怯弱道:“今晚过后,我在吴府再无立足之地……还能去哪儿呢?” 装可怜,从来都不是最好的手段,却是最有用的。 卫漓的目光仍是冷的,又将那枚翡翠扳指又摘下来轻轻扔给她。 许知淮下意识双手接过,不解其意。 “谢侯爷……侯爷要赏我?” “算是吧。” 此时,晕倒在地的吴远哼哼唧唧,突然有了动静。 许知淮转头望去,眨眨清灵的眼:“侯爷,姑丈他好像醒了。” 吴远昏昏沉沉,挣扎着坐起来,一口气还没喘匀,就见许知淮娇滴滴地窝在卫漓怀里,双眸幽然地瞟过来,神情阴恻恻的,讥嘲一笑, 那笑容莫名诡异,让吴远吓得脊背发凉,好像见了鬼。 她真的是许知淮吗? 怕不是撞了邪?被鬼上了身? 许知淮读懂了他眼里的疑惑和震惊,微微抿唇。她坐看好戏,听卫漓淡淡吩咐手下,要将吴府的人都看管起来,擅动者直接乱棍打死。 吴远又哭又喊,结果一把被侍卫捂住口鼻,差点憋死翻白眼。 皇极卫下手颇狠,许知淮暗暗心悸,抓住卫漓的衣袖,怯怯发问:“侯爷不会把我也关起来吧?” “你已经不是吴府的人了,本侯不会牵连你。” 一夜欢好,犯不着现在就杀了她。 许知淮忙道:“我的丫鬟锦婳也是无辜的,请侯爷放她一马,她自小跟着我,也是个可怜人。” 卫漓挑眉。 大难临头,她想护的人居然是自己的丫鬟,而不是她的姑姑。 这家人的确有点意思。 许知淮见他盯着自己,顺势往下说:“姑姑姑丈从未把我当成是一家人,他们贪了我爹娘留给我遗产,威逼利诱要我做最下作之事,我不依,他们便不让我走,不让我嫁,要我一直困在这里给他们为奴为婢……” 她本不是个爱哭的人,这会儿眼泪却扑簌簌往下掉。可惜,这美人梨花带雨,入不了卫漓的心。 许知淮垂眸拭泪,楚楚可人:“侯爷是唯一能救我的人。” 卫漓淡淡一句:“本侯只会杀人,不会救人。” “可是,侯爷今晚救了我啊。” 许知淮不甘心地用言语争取,心跳得厉害。 卫漓双眉微微一皱,又很快散开了,嘴角一勾,似笑非笑。 “好。” 卫漓轻抚她的唇:“你若想离开,本侯倒是可以为你寻一个好去处。” 许知淮微怔。 天真的女人,总是愚钝而不自知,如待宰的羔羊,鲜美无辜,等着别人吃干抹净。 。 第五章 血夜 他在笑什么? 笑她落魄还是笑她轻浮? 管他呢!她早已恨透了这里,也好不容易遇到皇极卫,今儿攀上青衣侯这趟东风,她一定能查出当年的真相。 卫漓脸上那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转瞬即逝,取而代之是公事公办的淡漠语气:“了了这边的事,本侯自然带你走的。” “谢侯爷。” 许知淮终于松了一口气,又冷冷扫视目瞪口呆的吴远:“那他呢?他们会怎么样?” 她不愿再称呼他为姑丈。 他,他们,泾渭分明,再无牵扯。 卫漓淡淡道:“等刑部的文书下来,即刻抄家。” “该抓的抓,该杀的杀。” 吴远吓得脸色发白,险些又要晕。 皇极卫只查案办事,清点盘算的杂活儿,他们从来不做。 许知淮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心里万分可惜。 这些年,吴远贪了多少好处,她是知道的。 正犹自出神,忽见一名皇极卫闪身而入,低声回话。 许知淮不敢偷听,识趣后退。 谁知,卫漓从鼻子里轻哼出一口气:“吴夫人上吊了。” 许知淮微微蹙眉,又听他的手下道:“人没死,受了点伤。” 这种时候还寻死觅活地闹,简直愚蠢至极。 吴远汗如雨下,哼哧哼哧想要说话。 卫漓端起茶碗:“这可难办了,本侯今晚还不想杀人呢。” 吴远闻言更加绝望地挣扎。 “侯爷,卑职该说的全说了,卑职的家人是无辜的。区区一封信,何必要扯到刑部,伤了大家和气,请侯爷不看僧面看佛面……” “你在教本侯做事?来人,带吴大人去开开眼界吧。” 卫漓没了喝茶的兴致,起身去往正院,大步流星,脚下生风。 许知淮犹犹豫豫,也跟了过去。 院子里,吴府的老老少少跪了满地。 吴夫人披头散发,泪花了脸,嘴角还带着血,一双眼瞪得通红。 她闹归闹,到底不敢对外人撒泼,骂天骂地骂丫鬟,唯独不舍得骂她的好相公,急迫的双眼寻寻觅觅,待瞥见廊下静立的许知淮,更是呲牙发狠。 “小贱人!你到底惹了什么祸!” 她的嘴巴里自然不会有什么好话,很快被堵了嘴。 许知淮面无表情,恍若未闻。 卫漓站在廊下,背过双手,带着蔑视一切的眼神扫过众人:“折腾了一晚上,吴大人说话还是不清不楚。既如此,本侯索性好好教教吴大人,这条舌头该怎么用。” 话音刚落,几个皇极卫忽从袖间抽出锋利无比的匕首,动作整齐利落,杀气腾腾。 许知淮悬起一颗心,还没反应过来他们要做什么,就听见凄厉的惨叫。 人影闪过,手起刀落。 满嘴鲜血的小厮,呜呜咽咽地倒在地上,吓得众人惊慌失措。 他的嘴里源源不断地吐出鲜血,身体用力蜷缩。 吴远目瞪口呆的同时,有人将一小块软肉甩在他的脸上,是那小厮被削下的半条舌头。 “啊!啊啊啊!” 吴远双手抱头跪在地上,瑟瑟蜷缩。 一个,两个,三个……迅速整齐。 皇极卫心狠手辣,拔嘴削舌,血流满地。 活生生的人,在他们手中比草芥还不如。 许知淮脸色煞白,刺骨的冷,一丝一丝地沁上心头。 张张血口,块块断舌,声声哀嚎,被血染红的石板变得湿漉漉的。 人间地狱,莫过于此。 这残局惨景勾起了许知淮心中隐藏许久的回忆,一发不可收拾,让她忍不住去想,去回忆,去感受……那晚的熊熊火光仿若再现,直逼眼前。 她的心跳加速,胃里阵阵翻滚恶心。 许知淮忍不住别过身去干呕,恰巧瞥见蜷缩在角落里惶惶不安的锦婳,见她咧着嘴,似乎要哭。 许知淮皱眉,抬手对她比划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锦婳忙死死捂住嘴,闷闷哭泣。 许知淮强忍难受,收回蔓延的思绪,又听卫漓冷冷道:“吴大人,你现在该知道,你这条舌头有多宝贵了吧?” 吴远惊恐入魂,痴痴傻傻地瘫在地上,不求饶不说话,好半天没有反应。 卫漓低眸,棱角分明的面孔显得格外冷峻:“看来,吴大人的耳朵也不太灵光啊。” 话音刚落,他们又抓起地上那些人,一个一个地割掉耳朵。 许知淮再次忍不住干呕起来。 吴远发疯似的嚎叫,一会儿乱抓自己的脸,一会儿重锤自己的胸口,然而很快,他又平静下来,仿佛死心了也认命了:“侯爷,卑职知道许志高手里有谢君豪贪污枉法的证据,可是他没有交给卑职啊!” 被野兽咬住的猎物是逃不掉的。 卫漓听了这话,剑眉微挑,一直背在身后的双手,这才慢慢放下:“吴大人终于开窍了。” 他挥挥手,示意他们将吴远押回青门司。至于其他人,只要没断气的,全部留给刑部看管。 许知淮怔怔望着那些血肉模糊的脸,依稀还能从衣着打扮上分辨谁是谁。 若她没有破釜沉舟,今晚也难逃厄运。 许知淮深吸一口气,然而身体还是不受控制的颤抖,抖得厉害。 天亮了,风奄奄地冷,催人清醒。 许知淮把眼神挪回来,看向卫漓。 他还站在廊下,整个人沐浴在和熙的晨光中,褪了杀气,多了明亮,竟出人意外的周正俊朗,哪有半分嗜血阎罗的狰狞。 人面兽心,便是如此。 杀戮结束,一切归于平静。 当卫漓转身朝她走来的时候,许知淮微微往后缩了一缩,却不敢真的躲开。 她能躲到哪里去? 先保住小命,才是上策。 当他的手落在她的肩上时,许知淮打了个寒噤。 卫漓深邃的眸子直直望着她,她血色尽失的小脸糅杂着恐惧与不安:“你真要跟着本侯走吗?” 许知淮怔了一会儿,才想起要对他微笑,她松开一直紧攥的双手,小心翼翼牵起他的衣袖,点点头,示弱讨好:“我愿意跟着侯爷,从此一心一意。” 凉薄的唇,再次勾起。 他的眼神犀利且满足,像个嗜血饱食,满载而归的野兽,不紧不慢地打量着下一个猎物。 。 第六章 无暇 吴府的东西,一样都不能带走。 许知淮只要锦婳。 前途吉凶未卜,主仆二人坐上马车,相互依偎,颤颤发抖。 锦婳抱着许知淮抱得死紧,时不时地仰脸看她:“姑娘,咱们以后该怎么办啊?我好怕……” “别怕。我们也不是第一次死里逃生了?我们不会死的。” 锦婳咬唇点头。 车帘晃动,细碎的阳光透进来,照在脸上暖暖的,像在给许知淮安抚鼓励。 她轻轻闭眼,养精蓄锐。 这一晚太难熬了。 兜兜转转,走了一个多时辰,早已分不清东西南北。 狭长的小巷,古朴的门房,高高的院墙内外,没有半点声响,半点烟火气。 沉默寡言的车夫只负责送人,把那把沉甸甸的铜钥匙交给许知淮之后,又驾着马车走了。 荒芜的庭院里,处处都是枯枝烂叶,三间房并排而列,门窗完好,略显老旧,光线十分充足。 锦婳打量四周,看见加了盖子的水井,心里毛毛的。 许知淮也看到了,想起吴府的种种,她犹犹豫豫地走过去,伸手掀开木板,往下瞧了瞧。 水光凛凛,湿气清凉,原来是口活井。 许知淮鼻尖动了动,没有嗅到什么异味,也没看到什么不该看见的东西。 锦婳也凑过来看,长吁一口气道:“这里有水可用,奴婢再去找找有没有柴火。” 灶房除了吃的,锅碗瓢盆什么都有。房间里也是被褥齐全,家具摆件样样不缺,只是积了些灰尘。 “姑娘,咱们在这里对付几晚,倒也挺好。” 被褥上有股潮味儿,闻着很不舒服。 锦婳想抱出去晒晒,许知淮摇头,无心挑剔,软软倒下。锦婳寸步不离地守着她,趴在床边打起了盹儿。 人,也许逃得过厄运,却逃不过睡意。 梦里本该一片虚无,清清静静。然而,恐惧早已在她的心中种下种子,伺机恶缠上来。 满天火光,熊熊烈焰,无数烧糊了黑影匍匐爬出,以极其扭曲的姿势冲了出来,它们滔滔不绝,朝她而来,最终紧贴着她的面门焚烧凋零,化成一滩滩鹊黑的血水。 不! 许知淮猛地惊醒,满头冷汗。 她用双手紧紧抱住自己的身体,紧张兮兮地看向床边,发现锦婳居然不见了。 “锦婳!” 她的嗓子沙哑无力,喊不出多大的声音。 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许知淮顾不上多想,匆匆往外冲,见门口突然站满了人,吓得她连连后退。 “姑娘醒了。” 一个约莫四十来岁的中年妇人带着一众婆子丫鬟笔直站着,整整齐齐地朝许知淮福福身子:“给姑娘请安。” 许知淮怔了怔,惊魂未定:“你们是什么人?” 妇人不急不慢,一脸精明:“我们是来伺候姑娘的人。” 许知淮一脸警觉,忙朝院子看了看,仍不见锦婳的踪影:“我的丫鬟呢?” “那孩子好好的。” 许知淮有点急:“她在哪儿?我要见她!” 妇人一脸风淡云轻,转头交代:“带过来吧。” 瑟瑟发抖的锦婳从厨房跑了出来,没跑几步就听那妇人出声提醒:“稳重些,切莫跑动。” 她的声音不大却充满压迫感。 锦婳立马不敢跑了,委屈巴巴地来到许知淮身边。 许知淮拉过她,有意无意地护在身后,细细打量那妇人道:“不要动我的丫鬟。” 她眉眼细长,神色清冷,全身没有一点饰物,说话字正腔圆,不似寻常出身:“姑娘放心,侯爷交代过的。” 许知淮微微蹙眉,半信半疑。 卫漓临时把她安置在这么一处僻静的小院,好像她有多见不得人似的,里里外外不过三间房,却有七个下人? 许知淮深吸一口气道:“侯爷可没和我说过这些……” 言外之意是她凭什么相信? “请姑娘放心,没有侯爷的吩咐,谁都别想踏入这院子半步。”妇人随即指向身后的人:“从今往后,姑娘的衣食起居,一餐一饭一茶一饮,皆由这四个丫鬟负责。那两位年长些的负责教导姑娘训练身段,从明儿卯时三刻起。” 训练身段? 这又是什么主意? 许知淮蹙眉不解,问那妇人:“你是做什么的?” 妇人得体微笑:“她们都叫我南姑姑,姑娘随意就好。” “南姑姑……” 许知淮略略点头,眼神戒备:“我自己有丫鬟,不必劳烦别人。而且……这院子恐怕也住不下你们这么多人。” 南姑姑语气淡淡:“姑娘无需费神,她们是来做事的,不是来睡觉歇息的。” 许知淮略皱了眉。 来者不善。 南姑姑带来的这些人,个个沉默寡言,做事一板一眼,看人的眼神像在盯人,几乎寸步不离地守在许知淮的身边。 哪怕她喝一口水都有好几双眼睛盯过来,甚至在她沐浴的时候也是。 水气缭绕间,南姑姑突然出现,她站在许知淮的面前,手上拿着一只精致的白瓷瓶,将里面的不明液体徐徐倒入浴桶之中。 顷刻间,玫瑰香扑鼻而来,芬芳馥郁。 许知淮对这香味有些敏感:“这是什么?” “这是上好的玫瑰凝露,可以让姑娘的皮肤又白又滑。” 许知淮也听说过这东西有多稀罕,却难享受。 跟着,南姑姑一声吩咐,丫鬟们又围了上来,直接挽袖子伸手没入水中,朝着许知淮摸过来。 许知淮蹙眉轻斥:“你们干什么?” 南姑姑语气平和:“这凝露化于水中,不宜滋养肌肤,还要加以抚摸按摩,才是最好的保养。” 说话间,那些手就摸了上来。 她们人多势众,力气也大,许知淮在水中根本动弹不得,不禁恼了:“是侯爷吩咐你们这样蛮横无理的?” 南姑姑对她的恼怒视而不见,淡定道:“侯爷吩咐我们,要让姑娘完美无瑕。姑娘自己也要多用心些仔细保养,莫让侯爷失望扫兴。” 她的话字字如刀,刺在许知淮的心头。 好个完美无瑕…… 许知淮沉吟道:“我何时能见到侯爷?” 南姑姑笑了笑:“姑娘不必着急,等到侯爷想要见姑娘的时候,他自会出现。”说完,她也伸手摸向许知淮的脊背,指尖灵活老道,轻轻替她按摩道:“姑娘身段窈窕,四肢纤长,全身肌肤吹弹可破,真是好福气啊。” 她夸她,像夸一个物件儿。 许知淮盯着她的脸,问:“这算什么福气?” “姑娘能得侯爷青睐有加,便是最大的福气。” 许知淮明知故问:“姑姑,你怎么知道侯爷喜欢我?” 南姑姑闻言脸上的笑容缓缓消失,取而代之是冷漠克制的忠告:“姑娘要惜福啊,倘若侯爷对姑娘有一星半点儿的厌恶,你也不会活到现在。” 。 第七章 玩物 许知淮听出来了也看出来了。 南姑姑是个笑面虎,对她言辞恭敬,内心轻蔑。 许知淮不想惹麻烦也不想任人拿捏,现在她手里的筹码太少了。只是一夜欢好,卫漓能对她多上心呢?而且情势如此,必须忍耐。 这幽静的小院被南姑姑带人装饰一新,倒也舒适。 芙蓉暖帐,绫罗绸缎,一日三餐吃得更是精细。 一碗粥都要放入几十种食材,小火慢煮,耗尽功夫。 锦婳见了这阵仗,暗暗惊奇,本想和姑娘说几句悄悄话,可惜总是找不到机会。 南姑姑就像是姑娘的影子,时时刻刻紧随其后。 被人监视还不是最难的,训练身段才最苦。 下腰拉筋,水袖花手,样样皆要从头学起。 这样的日子,从深秋到初冬,仿佛无穷无尽。 许知淮渐渐有些烦躁,任人摆布也就算了,偏偏她的月信还迟迟没来。 虽然以前也有过几回拖延,但眼下不该是出错的时候。 南姑姑每日事无巨细地“照顾”她,自然有所察觉。她没有直接问许知淮,而是将锦婳叫到自己跟前,锦婳紧张不安,说了实话。 毕竟,姑娘只跟过一个男人,就是青衣侯。 南姑姑算算日子,眸光一沉。 她带着锦婳一起来见许知淮,当面问她月事推迟的事。 许知淮看着锦婳一脸怯懦地看着自己,心里微微有些恼,只对南姑姑道:“这种事本来就时准时不准的。你们有话只管来问我,不必难为锦婳,她是个实诚孩子。” 南姑姑摇摇头,一脸严肃认真:“姑娘这话错了,再没有什么比这件事更重要了。姑娘是聪明人,怎会不知其中的厉害。”说完,她拿出一方手帕对折两叠搁在桌上,郑重其事道:“请姑娘伸手过来,让我号号脉。” 许知淮蹙眉:“姑姑原来还会诊脉?” 南姑姑笑而不语,又对她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许知淮隐隐不安,伸出手腕,放慢呼吸。 南姑姑低眉敛目,三指轻搭,有模有样。 须臾,她收回了手,那面无表情的脸上看不出什么结果。 短暂沉默后,许知淮问道:“如何?” 南姑姑淡淡回应:“姑娘并无大碍,有些气血不畅,用心调理几日就是了。” 许知淮猜她不会说谎,却也觉得没这么简单。 南姑姑很上心,立马取了汤婆子,又亲自给她配药熬汤。 许知淮闻闻味道,满是红枣的清甜。 谁知,她喝过之后,一阵阵困意袭来,身体也随之沉甸甸往下坠。 许知淮直觉不妙,抬眸看向南姑姑,指了指桌上的汤碗,有气无力道:“你给我喝了什么?” 南姑姑静立不动,面沉似水,一个字都没有说,只静静等着许知淮无力睡去。 天黑了,烛光朦胧,照亮一室幽静。 许知淮眨了眨沉重的眼皮,神思恍惚,她看到床边有个人影儿,下意识地唤了一声。 “谁……水……” 不知为何,她的嘴里有股浓厚的苦味。 人影慢慢靠近,渐露真容。 卫漓双手背在身后站在床边,正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侯爷!” 许知淮震惊且诧异,撑起身子坐起来,使劲勾了勾僵硬的唇角,勉强微笑:“侯爷您终于来了。” 卫漓锦绒华袍,修身挺拔,肩上的披风散了散,露出前襟金稽银鳞的瑞兽熠熠生辉,宣示着他高高在上不容反抗的威严。 他似乎来了很久,身上没了寒气。 卫漓垂眸看她,忽而抬手抚了一下她的脸颊,柔软光滑的触感比最上等的丝绸还细嫩。 许知淮紧张地咽了口口水:“侯爷,我住在这里有一个来月了,半点外面的消息都没有。”说完她缓缓起身,却被卫漓一把按住坐好,大大的手掌仿佛千斤重,压得她有点喘不过气…… “想知道什么?” 卫漓声音干脆:“吴府满门获罪,如今还活着的人,只有你和吴远。” 许知淮心间震撼,一时无话可说。 “听说你身子不适……” 卫漓故意在她床边坐下来,欺身靠近,看似亲密,实则压迫感十足。 他拉长的影子覆在她的身上,如他的人一样的强势。 许知淮敏感的神经再次绷紧,轻声细语道:“南姑姑说我不碍事,只是气血不畅而已。” 他来看她?他会这么好心吗? 卫漓认真地打量着她,慢条斯理地抚摸着她的脸,她的唇,她的脖颈,宛若欣赏把玩一件搁置许久的精致瓷器。 许知淮静默不动,看着他的手慢慢往下滑,最后停落在她的小腹上:“不,是因为你身体里有了不该有的东西才会气血不畅。没关系,南姑姑会治好你的。” “啊……” 许知淮呆了呆,瞬间明白过来。 “这不是病啊。” 她壮着胆子抓住他的手,有点结巴:“这,这是侯爷的孩子啊。” 他应该知道的。 卫漓闻言锐眸眯了眯,凉薄的薄唇轻启,吐出一句没有温度的冰冷话语:“一个赏心悦目的玩意儿,怎配有本侯的孩子?” 许知淮闻言如坠冰窟,置于腹间的手不自觉地慢慢攥紧又松开,惊慌失措的瞳孔覆上一层薄薄的水雾。 他顺手拽过她柔软睡袍的一角,用力擦着她颤抖滚落的泪珠:“本侯给你锦衣玉食,让你性命无忧,还派了这么多人侍奉你,你该开心才是。” 许知淮咬唇与他对视,看透了他眼中的轻蔑与残忍,随即别开脸。 的确,当初她勾引他的手段,实在算不上有多高明。 左不过一夜欢好,露水情缘,他不在乎,她也不稀罕。 她是被逼急了才放手一搏,好歹没有给吴家陪葬……她还活着,她还能找到机会! 她的沉默惹来卫漓的好奇。 他扳过她的下巴,原以为会看见一张沾满泪水的脸,谁知,她眼中的泪光敛去大半,悲伤的神色中透着想藏也藏不住的愤怒。 “既然,侯爷不喜欢我又瞧不起我,不如放我走吧。” 卫漓眼神凌厉,似要把许知淮看穿看透,为什么她的眼神突然变了:“美人不该犯蠢,胡说不讨喜的傻话。”说完,他反手抓过她纤细的脖颈,十指如铁钳,死死扣住。 “而且,本侯怎么舍得放你走?” 。 第八章 药 以卫漓挑剔的眼光来说,许知淮的姿色容貌绝对上乘。 她清丽娇俏,眉眼灵动又不失韵味。如此一张俏脸,最能迷惑人心。 他正好需要这么一个合适的人,岂能白白浪费。 许知淮嘴唇发颤:“侯爷是要杀我,还是吓我?” 吴府的种种,还历历在目。 她知道他有什么手段。 卫漓轻轻扬起若有似无的笑意:“本侯为何要杀你?你有如此出类拔萃的美貌,又会哄人又会演戏,不知能迷倒世间多少男人呢。” 许知淮闻言惊骇,对上那双诡魅的黑眸,双手握成了拳。 原来他一直都知道她在装模作样,所有的温顺都是伪装。 也罢! 许知淮深吸一口气,索性坦白道:“侯爷,我也不愿做个可怜人。人情冷暖,祸福旦夕。我吃够了苦,只想寻个出路,望侯爷成全!” 卫漓扬眉,语气戏谑:“你让本侯怎么成全?将你纳妾留子,赏你一世荣华富贵?” “我只求活命……” 事已至此,她绝不贪心,只想全身而退。 “可以。” 卫漓倒也爽快:“你欠本侯一个人情,先还了再说。” “怎么还?” 卫漓淡淡道:“本侯要你去勾引一个人,然后成为他最心爱的女人。” “谁……” 许知淮且惊且诧。 “太子。” 许知淮怔怔望着他的脸,不知他在耍她还是害她? 卫漓生怕她听不明白似的,追问一句:“你想做太子殿下的女人吗?” 许知淮闻言一颗心瞬间悬得老高,摇摇欲坠的同时她开口反问:“我怎么可能做太子殿下的女人?” “没有能不能,本侯尝过你的滋味,知道你有多销魂多甜美。” 这夸赞比挖苦还要伤人。 “谢侯爷赏识。” 许知淮凄凉一笑,咬着唇,努力不让眼泪流下来。 玩物便是如此,迎来送往,你方唱罢我登场,最后只有她一个人被吃干抹净,等着被玩腻扔掉。 卫漓眼神又暗了暗:“你不愿意?” 他握住了她的手,掌心干燥且温凉……明明不是人,却有人的体温。 许知淮不回答,用沉默表示抗拒。 正僵持间,南姑姑从外头躬身走进来,手上还端着红漆托盘,盘上呈着一碗徐徐冒着热气的汤碗。 她一改往日的严肃高傲,言行举止毕恭毕敬,连声音都小心翼翼地放轻几分。 “侯爷,这是姑娘的第二碗药。” 酸苦之味,微微刺鼻。 许知淮蹙眉看向那碗浓黑如墨的药,立马明白了嘴里为何那么苦。 一碗不够还要一碗,赶尽杀绝。 “姑娘一定要听侯爷的话,乖乖喝了吧。” 南姑姑低低劝说,眼神无情。 许知淮嗤笑一声,心情悲凉。 劳什子听话! 她颤微微地伸出手去,眼神闪烁间,她的手腕反转,欲要将那碗药泼出去。然而,她的一举一动皆在卫漓眼中,他眼明手快,身子微微侧过,用铜墙铁壁一样的胸膛将许知淮的手和人都挡了回去。 南姑姑不退不躲,无动于衷的稳;“姑娘别犯蠢了,天底下的可怜人太多了,却没有几个像姑娘这样天生丽质。” 许知淮疼得闷哼,身子无力蜷缩,卫漓揽过她紧贴自己的胸口,长长的手指宛如铁钳,锁她囚她。 许知淮挣了又挣,拼尽全部力气也是徒劳。 卫漓没有吼她,反而与她贴耳低语:“你若不依,本侯有一百种方法让你乖乖听话,只是可惜了这一身好皮肉,何必呢?” 他的眼神里透出惯有的狠,他掰开她的下巴,粗暴直接,再容不得她一丝一毫的犹豫和拒绝。 汤药顺着喉咙,滚烫苦涩。 他看着她咽下,看着她痛苦。 “咳!咳!” 许知淮呛到窒息,满脸涨红,药汁苦入心扉,令她深深绝望。 卫漓放开了她,任由她歪着身子倚靠在床边,他起身交代南姑姑:“一定要弄干净。” “是,侯爷放心。” 干净…… 许知淮悲愤交加,哑着嗓子喊起来:“要多干净!你们干脆把我开膛破肚全都掏出来才干净!” 卫漓垂下眼帘,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本侯还会再来看你的。” 南姑姑上前半步:“侯爷,姑娘就交给老奴吧。” 卫漓眼神别有深意地再看向许知淮,美人苍白,惹人怜惜,心中更加笃定她是个好苗子。 饶是日日对着这张俏脸,谁能不动心呢? 许知淮望着卫漓转身而去的背影,恨不能发疯冲上去撕了他们。 南姑姑站在床边,一脸风轻云淡地劝说:“姑娘莫要争一时之气,有些东西留下来也是麻烦,不如当断则断,脱胎换骨,重新做人。” “滚!滚出去!” 许知淮喊得太用力,小腹一阵坠痛,像是被什么沉重的钝器狠狠砸了一下。 南姑姑知她难受,立马唤来丫鬟们照顾侍奉。 许知淮哭得上气不接消气,想把她们都撵走,每喊一句就是一阵痉挛剧痛,渐渐地,她没了声响,只剩虚弱疲惫的身躯苟延残喘。 她觉得自己身体好像破了,像被一把把斧头开膛砍腹,砍出一个个血流不止的大口子。鲜红的血源源不断地从她的身体里流出来,染红了被子,染红了丫鬟们的手,怎么止也止不住。 众人慌张,而她死气沉沉,脸上湿漉漉一片,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 声嘶力竭,恍恍惚惚,许知淮默默看着南姑姑用一方手帕包了什么东西,匆匆转身出去。 她知道那是什么……血肉,她无辜的血肉,才只有那么一点点。 可怜可悲! 卫漓! 畜生卫漓! 许知淮痛苦地闭上红肿干涩的眼,只在心里不断咒骂着。 大雪过后,北风肆虐吹得窗棂吱吱作响,寒意从四面八方钻进来,透过帘帐被褥往许知淮的身上爬,好像嫌她还不够惨似的。 许知淮失血过多,身子很虚,手脚冰凉,被子里的汤婆子换了又换,怎么捂都捂不暖。 锦婳坐在床边,守着火炉,小心翼翼给她掖紧被子,她的双眼肿得厉害,鼻尖也是红的,时不时地吸鼻子。 许知淮抬眸看她:“别总是哭哭啼啼的,南姑姑要找你的茬,我也护不住你!” 锦婳咬唇,连连点头,忙转头用袖子呼噜一下脸又转回来。 “奴婢不哭,奴婢就等着姑娘快点好起来。” 许知淮目光幽幽:“我自然要好起来。只是可怜了你,跟我来到这吃人不吐骨头的鬼地方。” 锦婳摇头:“奴婢的命是姑娘救的,奴婢要一辈子跟着姑娘。” 这本是表忠心的好话,听在许知淮的心里却莫名悲凉。 “我当初是救了你,如今却害了你。” 锦婳吸吸鼻子:“不,早知如此凶险,姑娘就不该来京城,不该代替我家小姐去吴家……” 许知淮闻言警觉皱眉,对她比划一个噤声的手势。 这世上不能再有第三个人知道,她不是真正的许知淮。 锦婳慌忙捂嘴。 许知淮拍了拍她手背,十指冰凉:“这件事永远不要再提起!要烂在肚子里!” 锦婳点头:“奴婢知道了,可是咱们往后怎么办啊?” 许知淮闭了闭眼,意味深长道:“走一步看一步吧。我都不知道我还有多久可以活。” 。 第九章 取悦 许知淮才说了几句话,南姑姑就掀帘进来了。 她一直在外面,时时刻刻留意着动静。 锦婳怕她,忙小心翼翼地后退。 南姑姑面沉如水,说了一句宽慰人的话:“姑娘莫要胡思乱想,养好身子,以后福气多的是。” 许知淮目光冷如刀:“姑姑张口闭口的福气,可是那日你带走的血肉?” 南姑姑也不多说什么,直接端上补血补气的汤药,侍奉她喝下。 许知淮故意喝得很慢。 一碗还没见底,外面又端来一碗。 许知淮偏头拒绝。 南姑姑劝了劝:“姑娘失血过多又在小月子里,汤汤水水是免不了的。” “我喝不下。” “那就等会儿再喝。” 南姑姑又道:“今晚侯爷会来,姑娘要不要准备一下?” 许知淮双眸流转,沉吟片刻:“准备什么?” “我好心劝姑娘一句,千万不要惹怒侯爷。想不开只会白白受苦,对姑娘现在的处境不会有丝毫的改变。” 许知淮咬唇不语。 他们都是一伙儿的,还装什么好心。 南姑姑岂止好心,还特意给她准备了一身新衣裙。 云雁细锦捻金银丝,牡丹薄纱流彩暗花,质地上乘,裁剪得体。 许知淮无声笑了。 还真是锦衣玉食。 南姑姑欲要侍奉她穿上,许知淮倚坐在床头,摇头拒绝:“我这副身子侍奉不了侯爷。” 南姑姑沉默一下,还是把衣服放在旁边:“姑娘自己决定吧。” 许知淮闭目养神,无动于衷。 入夜之后,卫漓果然来了。 外面天冷了,他也换了件绒毛大氅,依旧那样威风凛凛。 许知淮倚坐在床头,垂眸敛目,脸色苍白,顺滑的长发拢在胸前,神情清清冷冷。 伊人憔悴,美则美矣,只是病恹恹的,少了几分鲜活的生气。 卫漓解开大氅,随手交给南姑姑,跟着摆摆手示意旁人退下。 他与她独处,看了看那些搭在旁边的衣裙,好像无事发生过一样,淡淡发问:“你不喜欢这些衣裳?” 许知淮恨他入骨,但理智还在,她主动攀上他,不是为了白白找死,索性故作平静,稳稳答了句:“侯爷赏的,我怎么会不喜欢呢。” 卫漓立马命令:“那就换上吧。” 许知淮蹙眉,拒绝的话悬在嘴边又默默咽下。 “好!” 许知淮掀开被子,一双赤足直接踩在地上,转身背对着卫漓,缓缓解开腰带。谁知才解到一半,卫漓突然上手过来扒她的衣服,动作霸道且不耐烦。 “啪嘶!” 他的手劲儿很大,一下子就把她的衣衫扯坏了。 雪白的胸口露出大半,春光乍现。 许知淮双手环胸,侧过身去,却惹他低低发笑:“遮什么?你还有什么是本侯没看过的?” 他步步紧逼,只将她抵在床柱和自己之间,看着她苍白的小脸儿,因为紧张而慢慢变红。 他的手越来越放肆,脱光她衣服的同时,还轻轻抚摸一下她的身体,粗粝的手指滑过平坦的小腹,稍作停留。 许知淮呼吸急促,眼神凌乱,感受到他温热的气息喷向她的脸。 情动的瞬间,卫漓故意问她:“你在想什么?” 许知淮怒极反笑,脸上带着些微愠色:“我想侯爷今天为什么来?是为了睡我,还是为了羞辱我?” 卫漓清楚知道她的怨恨:“本侯一心疼你,只要你乖乖服从,就不会受伤。” 许知淮苦笑:“难道侯爷让我小产,是因为我不够听话么?” “红颜易老,实在不必浪费。” 卫漓一边说一边将放在她腰间的手搂得更紧,他与她牢牢贴紧:“本侯需要你的美貌,你的身体,还有你的忠诚。” 许知淮狐疑不解:“侯爷位高权重,外面多少人巴结讨好,什么样的绝代佳人找不到,为何偏偏是我?” “别人是别人,你是你。” 卫漓难得露出一个斯斯文文的微笑,语气里带着危险的温柔:“当初是你主动爬上本侯的床,心甘情愿跟着本侯,难道你反悔了?” 许知淮无力辩白,不甘心地摇头:“不是。” 她现在反悔,岂不是要白白给吴家陪葬。 破釜沉舟的决心,抵不过命运的捉弄,才出虎口又入狼窝,幸好她又见到了那一把把杀人如麻的唐横刀,不亏。 卫漓望着她复杂不明的神情,搂着她颤抖紧绷的身子,莫名有些兴奋,顺势低头吻上她的唇。 许知淮挣扎:“侯爷,我刚刚小产……” 卫漓不依不饶,在她的唇畔如鬼魅低语:“你觉得,本侯会在乎你痛不痛吗?从今往后,只要你还有一口气在就得学会取悦本侯。” 她的反抗被他不费吹灰之力地瓦解。 卫漓架起她的胳膊,钳住她的脖颈,只要他想,他随时都可以扭断她的脖子。 他好狠! 晦暗的深夜,无情的折磨,连时间都过得异常缓慢。 每一次侵犯,每一下碰撞,皆是绝望。 华丽的衣袍,俊美的人皮,却包着厉鬼般的黑心肠,比凶狠的野兽都不如。 是啊,他本来就不是人,权当是被恶鬼压了…… 许知淮瞳孔缩了缩,一动不动,默默地望着头顶晃动的纱帘,直到身体的痛苦将她摧残麻木,直到漫长的黑夜耗尽,万籁俱寂。 天将亮,站在廊下等候多时的南姑姑,终于看见侯爷走了出来,忙上前问话:“侯爷,怎么不等天亮再走?这会儿风大……” 卫漓抬头望天,淡淡地说:“快到上朝的时辰了,早点过去也好。”说完,他大步流星朝着院门走去,又中途停下,交代一句:“把人看好,不要再出纰漏。” 南姑姑连连点头:“侯爷放心吧,老奴早就备好了东西。” 送走侯爷,南姑姑转身回去,屋中死气沉沉,帘帐垂落,朦朦胧胧不见人影,不闻人声,只见一条细白的胳膊无力地垂在床边,苍白得近乎透明。 “姑娘!” 锦婳惊慌地尖叫,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哭着跑过去,胡乱地抓起帘帐,露出里面气若游丝,支离破碎的许知淮。 。 第十章 听话 虽然支离破碎,却还活着。 撕碎了的可以再拼回来。 许知淮躺了整整三天,才能勉强下床行动,锦婳衣不解带地陪着她,巴掌大的脸又瘦了一圈。幸好,如她这般千疮百孔,也有人急着给她续命,靠着那些名贵的补品,再虚弱的人也能润出个好气色。 南姑姑近来盯人盯得紧,尤其看着许知淮喝药,一滴都不许剩。 许知淮不是傻子,光尝味道也知道又换了方子。 “姑姑怎么换了药,也不同我说一声?” “姑娘并非行医懂药之人,还是少费些神的好。” 许知淮微微皱眉,一脸慎戒:“你不说清楚,我怎么喝?” 她是卫漓的人,不得不防。 南姑姑沉吟片刻,好言好语地劝说:“姑娘小产虚弱,要大补才行,所以多添了几味名贵药材。” 许知淮听了话,瞧了瞧她,深知这碗药自己躲不过去,索性痛快喝了。 南姑姑甚是满意。 不多时,许知淮的小腹剧痛难耐,她翻身下床,恍然发现身下的衣裙赫然被血染红,她轻呼一声,想起那日血肉淋漓的痛苦回忆,登时反应过来,有气无力地唤来南姑姑,质问她。 南姑姑不紧不慢地吩咐丫鬟嬷嬷给许知淮更换衣服被褥:“姑娘切莫惊慌,熬过这一关,姑娘从此再无后顾之忧。” 许知淮疼得浑身颤抖,咬紧牙关:“你敢阴我?侯爷不会放过你的。” 南姑姑面无表情:“姑娘,没有侯爷的吩咐,谁敢动你分毫。侯爷交代过一定要干干净净,永绝后患。” 许知淮听得心寒,寒彻骨髓。 她明白了。 卫漓不会给她任何翻身的机会,断子绝孙,无依无靠,他要让她死心塌地,一辈子做他的禁脔,做他的棋子。 好恶毒的畜生! 之后的几天里,许知淮下身一直流血不止,小腹绞着劲儿地疼,然而,对她的折磨还远不止于此,不但练舞的功课一日不能落下,那些负责教导的嬷嬷们更是毫不留情,恨不能把她的身子骨折断。 旧患添新伤,简直苦不堪言。 锦婳心疼不已,求了南姑姑好几次,给姑娘求情,结果只换来一顿打骂。 许知淮护不了锦婳,只让她守着自己,莫要再求她们。 无心之人,何来慈悲? 南姑姑倒是从容自在,像是没事发生一样,仍每日亲自给许知淮缠腰束身,生怕她长胖一分:“姑娘天姿国色,身段玲珑,加以时日勤学苦练,必能在人前惊艳四座。” 许知淮心里很清楚卫漓的打算,为了把她献给太子他煞费苦心,这些真金白银总不会白花的。可她怎么想也想不明白,卫漓为什么把自己玩弄过的女人送给当今太子,他究竟存了什么心?讨好还是阴谋? 他总不能让她去当刺客吧? 多可笑! 她犹自出神,南姑姑突然又拿来一套新衣裙,金丝织锦,烟云蝴蝶。 许知淮下意识想到什么:“侯爷今晚要来?” 南姑姑眼神中含了几分笑意:“十天了,侯爷该来看看姑娘了。” 许知淮沉默应对,面无表情的脸上蒙上一层淡淡的阴霾,他又要来折磨她了,这次又是什么花样…… 卫漓总是在夜里出现,伴随着黑暗而来,像只狩猎归来的狼,抽空巡视一下自己的领地和禁脔。 许知淮收拾好心情,不哭不闹,不喜不悲,取而代之是清清冷冷的安静。 他一来,屋中的烛火都跟着颤了颤。 许知淮缓缓起身,微微俯身行礼:“给侯爷请安。” 他没说话,径直朝她走来。 许知淮垂着眼帘,站在原地,努力控制自己僵硬的身体不往后退,她的眼角余光瞥到一角他的衣袍,金丝银线勾勒出来的祥云团纹点缀着稀稀疏疏的暗红花印。 然而,待她定睛一看,不由胸口一窒。 哪有什么暗红花纹,分明是飞溅的血迹沉淀凝固。 他杀人了! 瞳孔震颤的瞬间,他的手伸了过来,冰凉如铁。 卫漓轻轻捏住她的下巴,掐出水来的脸蛋手感极佳,他强迫她与自己对视:“几日不见,你越发楚楚可人了。” 许知淮望着他的脸,勉强挤出一丝温顺的微笑。 他的样子倒是没变,五官生动英俊,双目漆黑如墨,倨傲的神态间还有尚未散去的杀气。 “你早这样乖顺,便不用受伤了。” 许知淮眨眨眼:“我以后全听侯爷的。” “你真的肯?” “是。” “乖……” 他一边说一边把冰凉的手伸向她的脖子,眼神晦暗难辨:“那今晚你要好好表现了,证明给本侯看,你有多听话。” 许知淮认命似的点点头,双手移向腰间,还未解开衣带,却听他道:“不在这里。” 卫漓转头吩咐南姑姑给许知淮准备外出的衣裳和披风,无声的气氛中,所有人都忙活起来,连暖手的小铜炉都备好了。 许知淮内心不安:“侯爷要带我去哪儿?” 卫漓挑挑眉,什么也没说。 南姑姑给许知淮系好披风,送她出门。 两个月来,许知淮第一次踏出这间小院,踏出这道木门。 卫漓在马车上等着她坐进来,车内温暖宽敞,许知淮裹着厚实的披风,窝在车上,心绪起伏不定。 她看向对面的卫漓,完全猜不透他的心思。 卫漓闭目养神,始终沉默着。 不知走了多久,马车终于停下。 卫漓率先下车,还不忘主动伸出手,关照一下许知淮。 黑夜下的街巷,看起来都差不多,乌漆嘛黑,不见人影。 许知淮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四周,她并不认识这里,而且,除了马夫和两位穿着常服的皇极卫,再不见其他人跟随。 马车上悬着的油灯,随风摇晃,交错出明暗的光影。 这是什么地方? 正当许知淮疑惑的时候,对面的暗巷子里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地上拖来拖去,缓慢移动。 卫漓站在她的面前,高大的背影像是一堵不可打破的墙,他站在离巷口不远的地方,似在静静等待。 那声响越来越近,莫名诡异。 许知淮不知卫漓在等什么,索性也望向那深不见底的巷口,直到她看见一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中年乞丐瘸着双腿,不停用手在雪地上扒拉前行。 他是谁? 堂堂青衣侯如此低调出行就为了一个街上的乞丐? 那乞丐一直往前爬,直奔卫漓而来,仿佛一点都不怕。他的头发糊成了团遮住脸,黑乎乎的像没有五官。 他累到气喘吁吁才停下来,喘着粗气说话:“侯爷给我带了女人!我闻到她的味儿!” 卫漓闻言缓缓转身,看向身后安静不语的许知淮,忽而淡淡笑道:“是啊,我给你带了个绝美的女人。” 。 第十一章 发疯 许知淮直觉不妙,防备性地往后退。 这疯子又想做什么? 卫漓看出她眼中的不安和疑问,淡淡开口:“过来。” “女人!” 乞丐也看到她了,随即裂开嘴露出一口稀疏残缺的牙,哼哧哼哧地笑。 “侯爷……” 许知淮全身僵硬,如临大敌,一颗心摇摇欲坠沉到谷底。 卫漓见她不动,嘴角的弧度瞬间消失:“过来。” 命令的语气,凌厉的目光。 许知淮不得不听话,她才靠前几步,那乞丐就探头朝着她的方向,猛嗅几下,然后开始滔滔不绝:“香,香极了,这是翠林阁的一品胭脂醉月如烟,质地清润,绯红绵软,里面加了三成的上等玫瑰露。胭脂配美人,妙哉妙哉!” 许知淮打了个哆嗦,且听且诧,因为他全都说对了。 在梳妆打扮时,嬷嬷们曾有意无意提过几句说这是最上乘的胭脂,京城的俏货,名字也文雅,叫做醉月如烟。 一个流浪街头的乞丐怎会知晓这些? “侯爷,他是谁?” 卫漓勾唇一笑:“他可是大有来头,想当年淮州河上七成的花船都是他的,人人都说他是脂粉堆里的状元郎呢。” 许知淮自然知道花船是什么,不安更甚。 乞丐听了卫漓的话,哼哧哼哧笑个不停,笑声越来越夸张,最后竟有些癫狂失控。 许知淮听得心里发毛,再看卫漓眸光深凝,对她一字一句道:“他常吹嘘自己阅人无数,一夜连御五女,今晚本侯特意带你过来,你不要给本侯丢脸。” 许知淮惊慌失措:“什么!” 卫漓不等她反应说完,突然重重推了她一把,许知淮反应极快,纵使脚下仓皇无力,双手还是紧紧抓住了卫漓宽大的衣袖试图站稳,结果还是跪倒在地。 她拉扯他的衣袖,惶惶不安地祈求着。 卫漓沉着脸,一甩袖就将她甩在地上。 “谢侯爷赏!” 那乞丐笑嘻嘻颤巍巍地爬过来,满是泥垢的脏手顺势往许知淮的身上又抓又摸。 许知淮惊叫起身,慌乱想逃,谁知,卫漓长臂一伸,硬生生挡住她的去路,他紧紧抓着她的胳膊,要扭断了似的。 许知淮疼到窒息:“侯爷,不要……” “本侯要你表现一下你的忠心,过去好好陪他。” 许知淮僵在原地,如坠冰窟,全身的血液都冻住了。 乞丐闻言更加兴奋了,一双脏手已经摸上了许知淮的裙摆,欲要往里探,嘴里还发出咯吱咯吱的磨牙声。 许知淮崩溃大叫:“不要碰我!” 她的胳膊动弹不得,双脚却在用力挣扎,她抬腿踢向那龌龊肮脏的乞丐,一脚就踢中了他的鼻子,踢得他鼻血横流。 她急疯了。 许知淮红着眼,咬牙切齿:“侯爷耍我很好玩么?我也是人啊,有血有肉的人啊!杀人不过头点地!我不欠你的!” 什么太子的女人? 统统都是耍她玩的。 卫漓目光幽幽,薄唇勾出一抹讽刺的笑容:“许知淮,你对本侯的忠心就只有这么一点点么?别忘了,你只是个供人享用的玩物,没有悲喜,没有喜恶,只有顺从。本侯把你送给谁,你就是谁的。” 一个玩物有什么好委屈的? 他不过试一试她罢了,真是不中用! 许知淮满心愤怒,恨不能撕碎他狂妄的嘴脸,咬牙低语:“侯爷今儿把我送给乞丐糟蹋,还怎么把我送给太子?” 这话惹恼了卫漓,他直接反手折了许知淮的臂膀,她柔软脆弱的骨头发出扭曲的声响,胳膊瞬间脱臼。 “啊……” 伴随着许知淮绝望的声音,卫漓从她的背后狠劲勒住她的脖颈,狠狠揪住她的头发,迫使她抬头往前面看:“不要乱说话!看到那条暗巷子了吗?里头多的是脏东西,本侯要把他们都叫出来,一起过来尝尝你的滋味。” “畜……畜生……” 她骂他,他不怒反笑:“本侯今儿就是要你做畜生的女人!你跑不掉的,哪怕你疯了,瘫了,废了,死了……本侯都不会放了你。” 他吩咐随从将暗巷子里面的乞丐全都叫出来,说是人人有赏。 许知淮几近窒息,猩红的眼微眨,看着一个个破烂不堪的乞丐从那条深不见底的暗巷里走出来,他们姿势怪异,摇头晃脑,就像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活死人一样。 “不要过来!” 许知淮瞪大双眼,惊恐万分。 卫漓再次毫不留情地将许知淮扔到地上,目光薄怒,等着看她断了胳膊还怎么反抗。 许知淮趴在地上万念俱灰,一只手臂已经动不了,半边身子也剧痛无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群乞丐朝自己扑过来。 他们许久没有见过这么漂亮干净的女人了,猴急地在她的身上摸来摸去,一双双肮脏的手撕扯着她华丽的衣裙,亵渎她光洁的皮肤,齐心协力地将她往暗巷子里拖去…… “侯爷,救我!救命!” 许知淮绝望的喊叫,只换来卫漓的无动于衷。 他背过双手,站在巷口,任由许知淮被他们带走,消失在他的视线中…… 黯淡无光的暗巷,腐烂腥重的恶臭,唾沫星子横飞的淫笑,一切的一切,都令许知淮恶心作呕也令她无比清醒。 伴随着声声裂锦,她的身体渐渐暴露在寒冷的空气中,许知淮脆弱且无助,看似一动不动,其实在寻找机会。 等她的眼睛慢慢适应了这该死的黑暗,她终于看清近在眼前那一张张肮脏到发霉的脸。 他们精虫上脑的同时,还不忘互相争抢打成一团,毕竟,谁都想当第一个品尝鲜肉的人。 许知淮心跳如鼓擂,全身僵硬,停止了尖叫。 深深的绝望中,仍有一丝理智尚存…… 趁着他们互相争抢的罅隙,她偏过头去,用慌乱仓皇的目光在满地肮脏的雪地上寻找一线生机。 终于,终于,她看到一只残破缺口的大海碗儿。 碗边若隐若现的小小棱角就是她的生机。 卫漓迟迟听不到许知淮的呼救声,不禁目光微动,一直背在身后的双手缓缓放在身体两侧,似乎有所示意。 随行的护卫们领会,忙拱手道:“侯爷,要不要派人进去看看?” 卫漓皱眉,冷冷瞥他一眼:“你什么时候学会怜香惜玉了?” “卑职不敢!” 卫漓神色平静,继续凝视着巷口,把垂下的双手又默默背在身后。 他还在等着她求饶哀叫。 然而,许知淮要让他失望了。 她拼尽全力,拖着垂断的胳膊,忍着撕裂的痛楚,翻身抓住那只破碗重重摔地。 小小的碎片化出锋利,只要一点点也可以伤人,只要选中最柔软的地方。 以一敌众,自然毫无胜算。 她只全心全意对付离自己最近的那一个! 锋利的碎片戳中那一颗颗混沌不清的眼球,划破那一声声浪声淫语的喉咙。 她又急又凶,又狠又准。 “啊!” 一个,两个,三个…… 等乞丐们察觉到异样的时候,许知淮已经杀红了眼,她歪着半边身子瘫坐在地,瘦弱单薄的身体爆发出来的求生本能,令人望而生畏。 闹哄哄的巷子里突然传来阵阵含混不清的惨叫,分明不是许知淮的声音。 卫漓很意外地挑了挑眉,这才示意随从进去捞人。 须臾,满身狼狈,衣不蔽体的许知淮被皇极卫架了出来,她微低着头,发束凌乱,脸颊沾染道道鲜血,雪白的身体春光若隐若现,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污浊的手印。 她抬头,明眸蒙尘,瞳孔藏恨。 许知淮看见卫漓的瞬间哆哆嗦嗦想藏起手里的残片,谁知,她身边的皇极卫不费吹灰之力就掰开了她的手。 卫漓看着从她手里掉落的小东西,微扬嘴角,似意外似嘲讽。 他径直朝着许知淮走去,双手将她拦腰接过,怎料,许知淮应激挥手朝他的面门打去,那软绵的掌心,难得力道十足。 卫漓本可以轻而易举地躲开,却生生受了,侧脸落下半个赫然的污浊血印。 随行的皇极卫纷纷侧目,直觉不妙。 许知淮死里逃生,反而畅快,随即笑了,笑得轻蔑又绝望。 卫漓垂眸低低警告:“见了血也算尽兴,今晚到此为止。”说完他将她抱回马车,再没有威胁也没有惩罚。 许知淮惊魂未定,死里逃生的慌张和剧烈的痛楚让她不可抑制地发抖,坐也坐不稳,只能软软靠向卫漓。 卫漓顺势揽她入怀,眸光沉沉,脸上再不见暴虐的情绪,修长的手指抚上她脏兮兮湿漉漉的脸庞,动作格外轻柔,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 第十二章 铃铛 清晨的房间里,药香弥漫。 厚重的帘帐内,美人沉睡。 自那晚过后,许知淮变得格外沉默寡言,哪怕是对着锦婳,一天下来也没有两句话,又熬过一道鬼门关的她,看似心灰意冷。 南姑姑有心宽慰,才说了两句话,就听许知淮轻声问道:“侯爷何时再来?” 南姑姑摇头:“我不知道的。” “姑姑不知道,还能有谁知道?姑姑告诉我吧,好让我有个准备。” “姑娘要准备什么?” 许知淮一字一句:“准备陪着侯爷尽兴,陪着侯爷玩命。” 南姑姑闻言手上微微一顿,看向许知淮波澜不惊的侧脸,她弯长的眼睫忽闪忽闪,一双杏眸幽暗不明。 花蔫了就不好看了。 南姑姑只道:“只要姑娘效忠侯爷,姑娘将来必定是宫中的贵人。” 许知淮无言笑笑。 贵人? 她在卫漓的眼里,连个人都算不上,不过只是他豢养的一个玩物。 经过几日的休养,许知淮的伤势恢复神速,不止是良方正药的功劳,更是她自己能吃能睡的益处。 那晚之后,卫漓再没有出现过。 许知淮心里却一直“想”着他,想他还会出什么新花招来折磨自己,想他为何要献美人给太子?难道和吴远目的一样,为了巴结? 是啊,一只疯狗见了畏惧的主人也会收起獠牙摇尾巴。 要对付那个狗崽子就得做他的主人才行……做不了他的主子就做他主子的女人。 山不转路转。 许知淮望向窗外,灿阳之下,这一方小小的庭院也明媚起来。 日日看厌的景色也有了新意。 只要足够光明,便没有照不亮的阴暗,只要足够强大,便不用再在受人欺凌……总之,还有希望。 她突然好心情的勾勾嘴角,惹得锦婳暗暗吃惊,忙左右看看,小声道:“姑娘怎么了?” 许知淮微微摇头,藏起内心一点点长起来的希望。 耐着性子又等了几日,卫漓终于来了。 这次他是白天来的,光明正大,不似往常那般低调神秘。 许知淮再换新衣,最上等的苏州云锦,最柔软的貂毛披风,她莲步轻移,缓缓来到卫漓面前。 “给侯爷请安。” 他今儿没有穿官袍官靴,一身便服,风尘仆仆,怕是刚刚从哪里奔波回来的吧。 卫漓乌沉沉的眸子略过她的脸,她的眉眼。 白里透红的气色尚佳,再不见半分病态的苍白,美中不足的是,一双杏眸空洞黯淡,毫无灵气。 卫漓长眉轻挑:“看你伤都养好了,咱们再出去走走吧。” 许知淮闻言一颗心立马悬了起来,下意识地咬咬唇。 卫漓明知故问:“怕了?” 他原以为会等到她颤抖害怕的求饶,谁知,许知淮缓缓抬头,俏脸舒展,浅浅微笑:“和侯爷在一起,有什么好怕的,不管怎样,侯爷总会留我一条小命。”说完,她突然整个人倚过去,一双手臂如藤蔓缠上卫漓的肩膀,跟着踮起脚尖,主动吻上他的薄唇,轻微且短暂。 众人见状皆怔。 卫漓眼底隐涩地暗了一下,光是眼神足以让人心惊胆战。 一个玩物,居然敢在他的面前如此放肆! 当着众人的面,卫漓毫不留情的抬手向许知淮的脸挥了过去,掌风如刀,打得她整个人重重摔倒在地。 许知淮整个人如遭雷击,脸颊连带着耳畔火烧火燎地疼,头也晕晕的,险些失了意识。 卫漓扯住许知淮刚刚恢复的手臂,将她拖回正房。 所有人知道侯爷动气了,他反手关门的力道之大,直接震掉了半扇木门。 他将她狠狠摔在床上,像扔一件不值钱的破衣服。 要么发情,要么发疯…… 许知淮习惯了他的野蛮暴戾,趴在床上,抬手擦了擦嘴角的鲜血。 卫漓冽眸轻挑,将她锁在身下,捏住她的脸蛋,观察搜寻她突然放肆的原因:“你发什么疯?” 许知淮不会傻到和他正面冲突,也不会一味地装乖扮巧,反正他也不稀罕,她勾起带血的嘴角,微微笑道:“我没疯,我只是乖乖听侯爷的话罢了。侯爷说过,要我学会取悦侯爷……” 卫漓轻哼:“本侯今日心情好,不介意陪你玩玩。” 许知淮故作轻松,弯了弯带血的嘴角,十分配合地扬起下巴:“请侯爷手下留情,侯爷也不希望我真的变成个残废吧。” 卫漓笑笑,笃定自己选对了人。 太柔顺的女人,容易令人烦腻。宫里头养了太多温顺的女人,难得她硬骨头又喜欢作死,偶尔疯起来的时候也不错! 思及此,他似笑非笑,落唇一覆,恶狠狠地落在她受伤的嘴角,舔去斑斑血迹,细细品味她的血腥。 见了血的卫漓变成噬人的猛兽,任何落到他的手里的事物都会毁灭,凋零,支离破碎…… 许知淮别开脸,只当是一场噩梦,梦的尽头又会是哪里? 一场激烈残忍的情事过后。卫漓侧卧在床,单手支头,两道灼热的目光始终落在许知淮的身上,指尖抚摸着她光滑的后背,仍有些意犹未尽。 在他粗暴的对待下,许知淮几乎快断了气,不过意识还算清醒,突然,她的耳边响起一阵叮叮铛铛的铃声。抬眸看去,见他掌心之下,垂着一根细长的红绳,绳子上正系着一串铃铛,金铃铛。 “这是本侯送你的礼物。” 卫漓抬手将那串金铃铛挂上她纤细白皙的脖颈,含笑玩弄:“果然很配你,喜欢吗?” 许知淮深吸一口气,语气刻意平静:“侯爷喜欢就好。” 卫漓勾住红绳,一点一点勒紧,逼她抬眸看向自己。 他摆明了要羞辱她,许知淮躲无可躲。 他冰凉的薄唇贴在她的耳畔,语气重重:“再烈的马也有被驯服的一天,乖乖上套任人骑……以后不管是谁骑在你身上都能听到这悦耳的铃铛声。” 卑鄙! 许知淮对上他轻蔑又险恶的目光,忍不住想挣扎,可她稍微动一动,脖子上的铃铛就会叮铃作响。 声音不大,侮辱极强。 许知淮咬紧牙关的同时听到了卫漓轻轻的嗤笑声,他似乎非常享受将她玩弄于鼓掌之间的感觉。 铃铛不断发出细微的声响。 卫漓闻声微眯起眼,再度俯身吻上她的唇,为所欲为…… 。 第十三章 人间清醒 卫漓今儿耽误了不少功夫,离开已是黄昏。 锦婳看着许知淮红肿淤青的脸,泣不成声,南姑姑也是连连叹气:“姑娘何必惹恼侯爷!” 她这么说,好像这一切的折磨都是许知淮自找的。 许知淮垂眸轻语:“姑姑抬举我了,我蜗居在这小小的庭院之中,从进门的第一天就任人摆布,哪里还敢得罪侯爷呢?” 南姑姑故意加重语气:“花无百日红,姑娘往后行事小心着点吧!” 许知淮恍若未闻,心思全在别处。 卫漓视她如禁脔,肆意折磨,无所不用其极,可他明明说过要把她送给太子,结果自己先占尽了便宜。 许知淮在吴府看过不少书信,知道太子妃于今年六月初六大婚入宫。 之前太子妃的人选,一直悬而未决。 今年年初突然定下,皇上钦点了户部尚书谢宁朝的嫡长孙女谢无忧。 不过,朝中众臣对此事颇有争议。而卫漓特意在太子大婚之前,选个人送过去,必定也藏了什么鬼主意。 不知不觉,她又成了别人阴谋中的一环…… 许知淮忽想起那封举报淮州知府谢君豪贪墨受贿的信。 卫漓之前拿吴远开刀,说是为了什么淮南大案,八成是冲着谢家去的。 许知淮鼻尖微微一动。 淮南……吴远…… 卫漓……太子…… 好大的一盘棋。 原以为卫漓此番回去,总要隔上几日才来。谁知当天夜里,他又折回来了,裹着湿漉漉的寒气,如鬼魅般来去自如,无声无息。 司衙的事,明明堆积如山,可他还是来了。 当许知淮从噩梦中惊醒的那一刻,赫然发现那悄然爬上帘帐的人影,不由心惊胆颤,她咬着牙忍下呼之欲出的喊叫,缓了又缓,才壮着胆子挑起帘帐。 卫漓站在床边,像只从阴魂地府索命而来的青衣厉鬼,可恨可怖。 柔声道:“给侯爷请安。” 卫漓侧身坐下,阴沉沉的脸没有任何表情,双眸微微泛着危险的光,像只夜间巡视的野狼充满了攻击性。 他抬手捏住许知淮的下巴,在烛光下检查她脸上的伤。 细皮嫩肉不抗打,红肿消了,青紫更甚。 卫漓轻轻啧了一声,带着明显的不悦。 他既然来了,便不会轻易离开。 清脆又刺耳的铃声不断响起,刺激耳膜,让卫漓心里的邪火越烧越旺,活色生香,妙不可言。 他吻得好狠,好像对她有点上瘾了。 她越是倔强隐忍,越是能激发起他源源不断的兴趣。 天地沉寂,铃声不休,缠绵不止。 欢爱正盛时,卫漓一口狠咬住她软软的耳垂,嗓音嘶哑:“你不说话的时候最温顺。” 许知淮红着眼咬了咬牙,心怀戒备地看着他,不知他又想出了什么折磨她的花招,只听他一字一句道:“要不要拔了舌头再送入宫中……” “侯爷……” 许知淮全身冰冷,又惊又怒,不得不颤颤开口,发出自己最讨厌的娇喘求饶:“我会乖乖听侯爷的话,求侯爷不要……” 卫漓阴恻恻的笑。 许知淮知道他想要什么,于是双手搭上他的肩膀卖力表现。 他喜欢听她叫,她就娇滴滴地叫,他喜欢看她笑,她就唇红齿白地笑,任他为所欲为。 卫漓赶在天亮前离开,等锦婳进来收拾的时候,许知淮已经无力下床,靠着锦婳的搀扶才勉强沐浴更衣。 受伤,养伤……周而复始的伤痛,让许知淮的内心深处有了一种越发深刻的清醒,通透。 多少次睡梦中,她惊恐醒来,心头满是挥之不去的梦魇。渐渐地,她不再愤怒,不再抱怨,因为那样只是白费力气。 自己一无所有,没有依靠,没有尊严,只剩这副血肉之躯。只有喂饱了卫漓那头畜生,才能活下去,活到明天,活到后天,活到见到太子的那一天…… 卫漓并不知道许知淮心境的变化,再见她时,见她笑得一脸明媚温顺,不觉惊艳又疑惑。 许知淮不止学乖了也爱笑了,加之那张人见人爱的俏脸,一颦一笑都是讨喜的。 卫漓凝眸细究,发现她眼眸明澈,并无一丝不该有的杂念。 许知淮亲自给他斟茶,浓密的睫毛下藏住心绪,滴水不漏。 卫漓面无表情地望着她好几秒,才收回目光。 他今年会出现在这里,是因为刚刚见过太子。之前耽搁的初选没希望了,现在只能另想办法。 明目张胆地送进宫,未免招人口舌。 卫漓准备好好招待一下太子殿下,顺便做个人情,献上自己打磨数月的“宝贝”。 凡事总要有个由头,太子平时低调内敛,感兴趣的东西不多,无非琴棋书画,诗词歌赋。 好巧不巧,前阵子在吴府抄家的时候,卫漓找到了件稀罕物,前朝画圣王楚羽的妙笔真迹《烟波淮上图》,一幅绝妙的风景水墨画。 借画献美人,也算是附庸风雅了。 卫漓交代几句,让南姑姑给许知淮收拾东西,准备准备。 “姑娘有福,今晚就要住进侯府了。” 南姑姑难得说了句场面话。 许知淮闻言笔直地站着,恬淡安静。 她的沉默,让卫漓眸色暗涌,两人四目相对,卫漓低低开口,提醒似的:“记住,你只有一次机会,若不能牢牢抓住太子的心,本侯不会让你在这世上多活一天。” “我不会让侯爷失望的。” 许知淮斟酌字句,小心回答。 “你最好如此。” 卫漓幽深的眼眸中露出几分轻蔑:“你姑丈做官的本事不大,眼光倒不错,府里藏了不少好东西,那幅《烟波淮上图》是怎么来的?” 许知淮对吴远的收藏了如指掌:“那幅名画,吴远只给我看过一次,可没提起过这幅画从何而来?我也不敢妄自揣测。” 她说了谎话,这幅画是她当初投奔吴家带来的,也是真正的许知淮留下来的遗物。 “本侯就是要你猜一猜……” 许知淮不想给他借题发挥的机会,仔仔细细道:“侯爷,我常年深居闺阁,不懂也不知外面有多少贵人。吴远并非真心喜好风雅之人,多年来他收藏的珍品,最后都送了人。我想这幅画也是一样,是送给某位大人物的礼物。” 见她答得滴水不漏。 卫漓勾唇一笑,十分满意:“难得你有胸又有脑,那就换个方式出出彩吧。” 。 第十四章 画中仙 春寒料峭,万里无云。 静心湖上,碧波荡漾。 一条红盖金穗,雕梁画栋的客船缓缓启程,船头船尾站满了威风凛凛的随从,生人勿近,船内高雅的古玩字画更显现出主人的品味。 在一众恭维声中,太子朱宿星举杯题词,寄情山水。 明明已是二十来岁的人,仍有清澈的少年音,说话平仄押韵,如山涧清泉潺潺落地,舒畅妥帖。 朱宿星三岁启蒙,卓然明慧,自幼饱读圣贤书,成年后常与高僧羽流之杰合聚,以文章议论,以诗词歌画鉴赏为由,闲话天下事。今儿湖上雅集,城中榜上有名的文人墨客该来的都来了,他们如群星捧月围拢在太子身边,个个眼中都充满了崇拜与敬佩之情。 朱宿星仪容如玉,丹凤明眸内勾外翘,有着星辰般璀璨的瞳孔,一言一行间皆是皇庭王礼滋养出来的丰彩贵气。 相谈甚欢之际,远处悠然然飘来一阵婉约呢喃的哼唱声。 这里距离湖心不过百米,平时根本不会有商船渔船经过。 内廷侍卫总管岳屹川远眺警觉,双眸似凖,抬手命令弓箭手时刻待命。他自幼跟在太子身边,十年追随,是如他影子一般的存在。 眺眼望去,璀璨无波的湖水上,一叶小小的扁舟缓慢游荡,冷冷清清。 许知淮长发轻束,绿裳素净,独自撑着竹篙朝着湖心划去。 春光水雾,孤舟单影,有位伊人,低吟浅唱。眼前青山绿水交织下的美景也越发生动鲜活起来。 众人寻声望去:“好像有人!” 的确有人,在水伊人。 朱宿星刹那心动,雅兴大发:“湖光水色调,清莹不可润。” 他迫不及待地提笔挥墨,珍惜画下这一刻的美时美景。 谁知,歌声戛然而止,显然舟上的人已经有所察觉。 见殿下快画完了,岳屹川有意下令驱赶,却见殿下突然手中一顿,全神贯注地凝视着舟上的女子。 她像极了一朵纯净绽放的绿莲,正正好好地开在朱宿星的心间之上,纤细玲珑,惹人怜爱。 这谪仙般的人儿,究竟从何而来?或许只是幻象,眨眨眼就会消失的神迹。 时机已然成熟。 许知淮缓缓转过头,眼眸明澈,带着不食人间烟火的恬淡和疏离。 朱宿星微眯起一双丹凤眼,久久舍不得移开,匆匆忙忙画完最后一笔。 在众人的恭维声中,水墨晾干后,朱宿星马上落印,命人将画轴送给舟上的许知淮。 旁人惊叹,万分垂涎这小姑娘的好运气。 岳屹川一步当先,率先发问:“你是什么人?” 许知淮摇摇头,不接画也不说话,清冷冷地望着他们,一脸置身之外的淡漠。 朱宿星凤眸生辉,未语先笑:“屹川,别吓到这位姑娘,明明是咱们扰了她的清净。” 岳屹川见殿下走过来,立刻让出船头的位置,目光仍牢牢锁住许知淮。 他还亲手把画轴放在许知淮的面前,低声提醒:“我家主人送给你的,姑娘还是妥善收下为好。” 许知淮淡淡看了岳屹川一眼,又垂眸看向那画轴,当着众人的面打开来看。 太子的确是有些才气,画风飘逸,虚实相生,尤其将她的身姿画得精致玲珑。然而,就是这人人都盼着得到的太子墨宝,居然被许知淮毫不在乎地扔入湖中。 那“咚”的一声,惹得众人胆战心惊。 “你放肆!” “大胆!” 众人震惊喧哗,纷纷对面前这个放肆无理的小女子大声斥责,出言不逊,甚至还有人巴结心切,一个猛子扎入水中,想要捡回那幅画。 许知淮恍若未闻,恍若未见。 朱宿星眸色悄然一沉,心情非但不恼不怒,反而生出了一股从未有过的紧张局促感。 岳屹川用略微复杂的眼神望住许知淮:“姑娘不该如此无礼,怠慢我家主上。” 许知淮抬眸,闲闲凉凉地回了他一句:“既送了我,就是我的,我想扔就扔。”说完,她双手握紧竹篙,欲要划舟离开。 “姑娘,且慢。” 这次开口的是朱宿星,众人诧然。 许知淮望向他,双眸水波流转。 朱宿星眉梢微挑,狭长的凤眸掠过一丝犹豫:“方才,我冒昧画下姑娘的身姿倩影,的确唐突了,望姑娘见谅。不如我重新再画一幅,送给姑娘做个赔礼。” 他的语气仍然温和,分明有意在告诉所有人,他并没有生气。 许知淮早有准备,轻慢细语:“不用了,这青山绿水本来天然无雕饰,茫然然多干净,我实在无法生出半点亵渎之心。今日,我和公子皆是这里的过客罢了,自由自在,何必拘泥留墨于画中,失了意境,没了快活,也扰了这自由的清净。” 朱宿星凤眸闪过一丝怔色,且惊且叹,心脏剧烈地跳动着,难以言喻的滋味层层漾开,遂一发不可收拾。 明明心神已乱,但不能失态。 他望着许知淮翩然而去的背影,垂下眼帘遮掩情绪,轻轻启唇对岳屹川吩咐道:“找到她。” 岳屹川心领神会,不动声色地应了声是。 转眼已是三月下旬,春雨淅淅沥沥,绵绵不止,被雨水沁润过的肃穆宫城安详地展示着它皇权之下的雍容华美。 湖心邂逅之后,太子对许知淮久久难忘,常常不经意陷入一阵缥缈的思绪中无法自拔。他的书房里也多了一副画,画上是连绵的青山,波澜的湖水,却不见一人一物,自然空旷。 岳屹川是内廷侍卫总管,他对宫中无所不知,不过想要在宫外迅速找到一个人,还得靠皇极卫的本事。 卫漓听闻此事,好心情的勾了勾嘴角。 十天后,他把许知淮的消息交给岳屹川。 岳屹川却起了疑:“皇极四司很忙吗?平时不过三五天的功夫,怎么让殿下等了这么久?” 论官阶品级,青衣侯卫漓远在岳屹川之上,论名声狠绝,更不会有人敢当面质疑皇极卫的办事能力。而岳屹川和卫漓的交情堪比亲兄弟,曾经都是太子身边的亲随。 卫漓不紧不慢地给岳屹川倒了杯茶:“最近事多,人手不够。” 岳屹川不接他的茶,只看着他:“问你句实话,那姑娘是不是你的人?” 卫漓答非所问:“如今殿下身边各派的人都有了,唯独没有我皇极卫的人。” 岳屹川并不意外,压低语气,带着几分劝告:“你在外面怎么乱来我不管,别在宫里头搞事。” 卫漓犀利反问:“我搞什么事了?” 岳屹川一字一顿:“记住,宫中是不能见血的。” 卫漓笑,冷笑:“放心,我有分寸。” 岳屹川皱眉:“你何时有过分寸?” 皇极卫从来不需要分寸。 。 第十五章 巧合 京城明亮宽广,纵横交错的街道,勾勒出数不尽的热闹繁华。 正因为京城之大,才难寻一个人的蛛丝马迹。 朱宿星急着想要再次见到自己心心念念的人,收到消息后,立马着便服出宫,车马一路直出城门,往南郊盘云山。 盘云山地势蜿蜒,马车走到半山腰就上不去了,只能换乘马匹,朱宿星毫无怨言,顶着大太阳一路向上,马都开始喘了。 一处小小的山坡下,有块不大不小的空地,正好够建一处小小的篱笆院子。 茅草屋,竹门帘,古朴淡雅。 岳屹川抬手示意属下将这里层层包围,转身望向脸颊流汗的朱宿星恭敬行礼:“主子,就是这里。” 朱宿星环顾四周,轻轻叹息:“果然是出尘之人,隐居山野,远离红尘。”他的话音刚落,屋里就有人回应了,声音很轻很柔。 “来者过誉了,我隐居于此,不过图个清净。” 妙妙清音,让朱宿星立刻想起那天的种种。 在他错愕又期待的目光里,许知淮慢慢走了出来,一身湖水青衣,墨染的长发用一根素白的丝带束起,清秀婉约。 朱宿星凝眸于她,一时看入了神。 上次离得有些远,他只觉得她娇小玲珑,清新脱俗,今天近看一番倍添惊艳。 楚楚可人的丰肌弱骨,悠然清秀的眉眼,她一定是林间的仙子吧…… 他忍不住这样想,脸上随之多了几分灼热。 许知淮隐忍内心的澎湃,神情淡淡扫过院外的众人,又再度看向朱宿星,清冷发问:“……这位公子,我是不是见过你?” 朱宿星见她记得自己,朗朗一笑,温润开口:“那日姑娘在湖心泛舟,我们见过,我还送了姑娘一幅画。” “啊……” 许知淮故意拖长尾音,绵绵的嗓音里藏了看不见的钩子:“公子不会是来记仇的吧?” 朱宿星嘴角勾起些许弧度,摇摇头道:“不,我今日是特来向姑娘请教的。”说完,抬手示意手下将事先备好的画轴送给许知淮。 “这是我一位朋友的珍藏……” 许知淮不等他说完,摇头垂眸:“公子找错人了,我不是什么品鉴大家,只是个寻常人罢了。这里地处偏僻,路途遥远,不适合公子这样雍容打扮的贵人,你们还是请回吧。” 她转身之际,朱宿星彻底心神乱了,生怕她再次隐没尘烟,不见踪影。 “姑娘!” 突然拔高的音调,透着与他身份完全不符的急迫。 许知淮再度转身。 朱宿星已面红耳赤。 “我是来见你的。” 他突然坦诚起来:“虽然莽撞唐突,我今儿其实是为了姑娘而来。” 许知淮凝眸不语。 他真的是太子么? 尊卑有别堪比天地之差,他明明身居天下高位,此刻却紧张拘谨如青涩少年,没有丝毫傲慢,好不真实。 许知淮沉吟片刻,转身打开那扇形同虚设的篱笆门,侧身让了让:“若公子不嫌弃这里寒酸,请进来喝杯粗茶解解渴吧。” 陶壶煮沸了水,倒入满满一掌心刚炒好的茶芽儿,再用海口的大瓷碗斟满,简单又直接。 朱宿星用惯了精致美器,从未被人这样质朴的招待过,岳屹川忍不住轻声提醒:“主上还是不喝为好。” 朱宿星哪里会嫌弃,稳稳端起瓷碗,抿了口热茶。 质地粗糙,自然醇厚,别有一番风味。 隔着薄薄的水雾,朱宿星目不转睛地望着许知淮,被她察觉之后,忙又转移视线,结果正好看见旁边桌上摊开的那幅画,一双凤眸震颤,闪过不敢置信的欣喜。 “那画是……” 许知淮淡淡回应:“王楚羽的《烟波淮上图》。” 此话一出,旁边的岳屹川也微微变了脸色。 王楚羽…… 那是长公主殿下最喜欢的前朝画圣啊。 这荒凉简陋的茅屋,居然藏着千金难求的旷世奇作! 朱宿星一心惦记长姐,起身道:“姑娘可否让我仔细观赏一下?” 许知淮仍淡淡的:“公子请便。” 朱宿星来到竹桌旁,岳屹川紧随其后,两人的目光紧紧锁在那幅画上,全神贯注。 朱宿星见过几幅王楚羽的真迹,知道这绝对是真品。 “姑娘,这幅画可否卖给我?” 许知淮无声皱眉,抬眸与他对视,像是被冒犯了一样。 朱宿星看出她的不满,连忙解释:“这幅画对我很重要,请姑娘割爱成全。” 长姐回宫之后,一直深居简出,闷闷不乐,若能求得此画送给长姐,定能让她开怀舒意。 许知淮闻言当即收了茶碗,起身送客:“我见公子风尘仆仆才好心邀请,没想到你们如此无理……这幅画我是不会卖的,多少钱都不卖。” 朱宿星生平第一次碰壁,求而不得,心中正斟酌着字句,身后的随从先沉不住气了,对许知淮大声呵斥:“大胆!你以下犯上!可知死罪!” 这多嘴的叫嚣,惹得岳屹川目光如刀,恨不能直接劈了那个不争气的手下。 朱宿星也不想吓到了许知淮,立马屏退众人,屋里只剩下他和她单独说话。 他盯着许知淮,看了许久,凤眸闪烁,满含犹豫。 许知淮被他盯得不自在,连连后退,水汪汪的眸子带着三分胆怯,七分怀疑,声音也随之紧张微颤:“你要抢我的画……” “不!不会!姑娘莫怕,莫怕。” 朱宿星见她露出害怕的模样,温温开口解释:“我绝无歹念。我的长姐最喜欢观赏临摹王楚羽的名作,我想把这幅画送给长姐,以抚慰她痛失孩儿的伤感与忧思” 许知淮深深吸口气:“你长姐的孩子死了?” 朱宿星凤眸幽幽:“还不满七岁……半年前病死的。” “那她一定很伤心。” 朱宿星的眼神隐忍又克制:“她是这世上最伤心的人了……” 许知淮闻言愣了下。 卫漓只对她说过,太子颇喜王楚羽的画作才情,拿着这画就能顺利进宫。可他对长公主的事却只字未提。 原来喜欢王楚羽的不是太子,而是长公主。 许知淮将朱宿星眼底隐忍的悲伤看得一清二楚,他那双攥紧的手,指节用力到泛白。 戏演得差不多了,该见好就收。 许知淮随即将《烟波淮上图》仔细卷好,搁在朱宿星的面前,语气饱含惆怅与不舍:“这幅画是我父亲去世前留给我的,后来落入别人手中,我好不容易才找回来。它是我在世上唯一的牵挂了。我无亲无故,只拿这画当做对亲人的念想。而公子和我不同,公子牵挂至亲长姐,诚心诚意,感天动地。所以,与其让它清清冷冷地陪着我,不如送给公子的姐姐,让这世上少一个伤心的人……” 说话间,她潋滟的水眸微垂,落下一滴晶莹的泪珠,泪珠重重砸在朱宿星的心尖上,砸得他心发疼。 她竟如此单纯美好,如神明般助人为善。 这心动来势汹汹,朱宿星突然一把握紧她苍白无依的小手,声音格外清冽:“不,我不会让姑娘一个人孤孤单单,我会带你走。” 他想要她! 真诚且迫切。 许知淮不解呢喃:“带我走?” 朱宿星一脸郑重,绝非儿戏:“我要带你回家,回我的家。” 朗朗温柔的语气哄孩子似的。 许知淮眼角泛红,不接话也不拒绝。 无数个日夜的煎熬与忍耐,终于等到了这句话,心中的大石轰然落下,让她得以畅快喘息。 。 第十六章 藏娇 近来,京城的茶馆书场格外热闹。 一个乡野少女在清泽湖上划船游玩,居然被微服出访的太子给瞧上了,还光明正大地带回了宫。 这故事香艳又离奇。 太子妃还未入宫,太子先看中了别人,明摆着是在打谢家的脸。 谢家,钟鸣鼎食。 从先帝时起,谢家就是名门望族,子嗣兴旺,能人辈出。 建昭三年,谢家两兄弟谢宁远、谢宁朝同入翰林院文华殿。 建昭二十年,谢家与萧贵妃的娘家联姻,更是强强联合。皇上钦点了户部尚书谢宁朝的嫡长孙女谢无忧为太子妃,让谢家越发得意。 朝中不少人看不过去,谏言说谢氏独占皇恩,结党营私。然而,不管朝中议论得有多厉害,皇上器重谢家之心似乎从未动摇过。 建章宫,春和殿。 经过一夜春风吹拂,满院盎然,百花盛开,芬芳馥郁。 许知淮慵慵懒懒地倚在贵妃榻上,单手搭在额头,手指微垂遮在眼前,今儿艳阳高照,明媚且刺眼。 她闭目养神,补一会儿觉,夜里总是做噩梦。 偌大一个宫殿,只有她和两个宫婢作伴,空荡荡的,说话大一点声都会有回音。 卫漓不肯把锦婳还给她,她只能独自一人入宫。 “姑娘,花事房刚刚送来了西府海棠……是太子殿下吩咐的。” 许知淮仍是闭着眼,淡淡吩咐:“海棠名贵,你们仔细安放就是。” “姑娘……” 宫婢欲言又止,呼吸突然紧张起来。跟着,有人朗朗开口:“原来你不喜海棠啊。” 许知淮放下遮在眼前的手,迎着光看向突然出现的朱宿星,他总是那么耀眼,仿佛天生与光同源,高高在上。 许知淮慢慢坐起,就听朱宿星温和道:“好了,不必行礼,这里没有旁人。” 于是,她乖乖坐着一动不动。 “昨儿事多,所以没来……你在这里还习惯么?” 他看起来心情极好,眉眼舒展,面带微笑。 “人身不过几尺,哪里不能容身呢?” 许知淮杏眸婉婉,神情淡淡,一如既往地波澜不惊,亦如初见时那般冷清寡淡。 朱宿星见她寡淡不喜的样子,只觉情理之中,他临时起意将她带回宫中,一切都这么陌生,她难免不习惯。 许知淮转眸,望向那几株娇艳欲滴的西府海棠,自言自语般地呢喃:“好花有时,不可白白辜负。” 朱宿星很想讨她的欢心,于是主动询问:“你喜欢什么就说,我立马派人给你送来。” 许知淮淡淡道:“殿下,我喜欢文竹。” “好。” 她本就是清新脱俗的女子,怎么会喜欢绚丽招摇的花草,竹梅菊兰才是最应景的。 许知淮又望向了他:“殿下,那幅画……” 朱宿星在她的对面坐下,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长姐很喜欢,挂在书房日夜欣赏,还说我夺人所好,不是君子所为。” 许知淮莞尔。 “今日春光明媚,我带你四处看看。”朱宿星一边说一边自然而然地握住她的手。 许知淮自然不会拒绝。 他的掌心温暖且干燥。反之,她的手却是微微发凉。 “手上怎么这么冷?准是衣裳太薄了些。” 朱宿星立马吩咐宫婢拿件披风过来,亲自将她裹好。 这善意来势汹汹。 许知淮抬眸望他,朱宿星满面真挚,浑身散发着令人沉稳安心的气息。 她很好奇,他这副谦谦君子的模样还能维持多久? 进宫已有三日,他与她,还从未有过真正的亲密之举。许是他在装……又或是,那天一见倾心的新鲜劲头过去了? 许知淮知道自己仍是一尾待宰的鱼,急需翻身的机会。 穿过宫门,通过甬道,到处可见宫城禁院的繁华奢靡。 来来往往经过的宫人们,见到太子纷纷行礼,朱宿星一直没放开她的手,似要给她捂暖,两人举止亲昵,毫不避讳。 “宫城很大,容易迷路,你慢慢熟悉就好。” 许知淮没有回应,只是安安静静地跟着他走。 走着走着,许知淮脚步微微一顿,停了下来。 因为他们已经走到了朱宿星的书房。 朱宿星转眸,握紧她软绵的小手:“不怕,万事有我。” 许知淮听了,自然要有所反应,默默憋了口气,使得白净清秀的脸上透出淡淡的红晕,宛若害羞。 朱宿星本想抬手抚了一下她红了的脸,又犹豫了。 如此美好,怎可随意亵玩。 他更喜欢静静地看着她。 朱宿星邀她来书房,品鉴多年珍藏,然而,他的眼神却始终凝在她身上,一刻也不舍得离开。 须臾,有人进来传话:“殿下,青衣侯求见。” 许知淮听了这话,瞬间心跳加速。 朱宿星淡淡道:“宣。” 许知淮瞳孔重重一缩,见朱宿星仍握着自己的手,复又镇定下来。 这里是皇宫,不是那间僻静闭塞的小院,更不是那条肮脏漆黑的暗巷…… 她垂眸静坐,视线余光瞥到一闪而过的暗金藏银的长长衣摆,心底升起难以言喻的紧张感。 “臣卫漓给殿下请安。” 他的声音格外清洌,字正腔圆。 “这个时候你怎么会在宫里?” 朱宿星温温和和,抬手示意他起身落座。 “臣听说,刑部尚书今儿又参了臣一本。” 卫漓一本正经,目不斜视,直望着太子殿下,好像根本没看见旁边的许知淮。 朱宿星淡淡一笑:“刑部一直对你颇有微词,你早该习惯了。” 吴远获罪,一石惊起千层浪。之前和他平时走得近的官员,个个怕得要死,难免有人想找门路自保。 皇极卫抓人查案自成一派,每每都是先拿了人证物证,再交给刑部结案落定,难免心中有点怨气。 如今,吴远的案宗开了许久,人还在皇极卫的手里。 朱宿星很会抓重点:“吴远你已经审了两个月,为什么还不把人交给刑部?” 许知淮暗自紧张,掌心不受控制地发热生汗。 谁知,卫漓突然又道:“殿下,吴远是口深井要慢慢挖,而且,臣担心吴家还有余孽……” 朱宿星蹙眉:“吴家不是满门获罪了么?” 卫漓话里有话:“那晚人多眼杂,万一有了漏网之鱼呢。” 许知淮闻言呼吸倏地一滞。 她不敢去想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许知淮下意识地抬眸,正好看见卫漓邪邪地看过来,黑漆漆的瞳孔藏着未知的危险。 许知淮瞬间僵成一尊木头人。 他不会是要出卖她吧? 。 第十七章 阴险 许是察觉到了许知淮的不安,朱宿星转眸于她,眼含关切。 许知淮有所察觉,极力镇定,语气绵绵。 “殿下有要事详谈,不如我先……” 朱宿星不等她说完:“不碍事的。” 卫漓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殿下,外头很多人都在议论纷纷,说殿下捡了个仙女回来。” 朱宿星蹙眉:“你什么时候也学会凑热闹了?” 卫漓勾唇:“臣看人一向很准的。” 话说到这个份上,许知淮已经猜不透卫漓打得什么主意了。 卫漓幽幽看向许知淮,故意道:“美人虽好,还请殿下小心行事。” 此言一出,气氛冷凝。 许知淮心跳如鼓擂,朱宿星缓缓收起笑容,那张温和俊朗的脸上出现一丝淡淡的不悦。 卫漓肆无忌惮:“臣乃是忠心直言。” 朱宿星知他喜欢吓唬人的毛病:“平日里都不怎么进宫的人,怎么突然清闲了,速去忙你的事吧。” “殿下不赏臣一杯茶喝?” 卫漓挑眉,盯着许知淮,看她坐在那里,俨然僵成了一尊木头美人。 朱宿星随即下了逐客令:“你去哪里饮茶饮不得?不如去千华宫讨茶吃吧。” 乍听“千华宫”这三个字,卫漓眉眼间的戾气顷刻瓦解,连眼神和语调都变了。 他顿了顿,忽而问道:“长公主殿下,近来如何?” “有心就过去看看,少在这里惹人嫌。” 卫漓立马起身:“是,殿下,臣现在就过去给长公主请安。” 许知淮疑惑抬头,见他眸底暗色涌动,分明藏着些许心事。 奇怪,畜生也会有心事么? 许知淮望着卫漓离去的背影,还未缓过神来,就听朱宿星亲切道:“青衣侯素来狠辣,你不必把他的话放在心上,我送你回去。” 他说这话的时候,凤眸清澈,一片坦然。 许知淮浅浅一笑,心底早已翻江倒海。 回到春和殿,朱宿星有些依依不舍:“我明日再来看你。” “殿下慢走。” 许知淮安静温顺,不挽留也不谄媚。 待他走后,她才微微沉了脸,宫婢送来热茶满脸堆笑:“姑娘今儿真是好风光啊。” 许知淮恍若未闻,略过她的茶,回房躺下,独自清醒。 算什么风光? 刚刚卫漓摆明了想背刺她,只是被太子遣走了! 夕阳昏昏退下,夜色悄悄爬上。 许知淮睡不着,抱膝坐在窗前仰头数星星,才数够了两百,院外突然传来一阵嘈杂,随即响起人来人往的脚步声。 “出什么事了?” 许知淮警觉,只见值班的内监和宫婢端着水盆一边回话,一边急忙忙地往外跑:“杂物处走水了……姑娘千万别出来。” 许知淮不安。 她下意识关上了窗,却有一道风从背后而来。 她的身后有人! 许知淮动作顿了顿,还没来得及转身,腰间徒然多了一只手。 “救……” 她惊慌出声,被一股野蛮的力道往后拖,拖入烛光照不到的死角里。 那人手劲极大,一手死死捂住她的嘴,一手勒紧她的腰。 黑暗中,许知淮惶恐呜咽,突然耳畔响起一声低笑,熟悉得很。 是他! 许知淮蓦地一怔。 卫漓见怀中的人不再挣扎,便知她猜到了。 他莫名扫兴,缓缓松开了手,许知淮立马转身连连后退:“侯爷怎么会在这里?” 她的眼神颤颤不安,语气也小心翼翼。卫漓则完美隐身于暗处,光是一个黑漆漆的影子也能带给她巨大的压迫感。 “你进宫之后,殿下为何还没碰过你?你之前脱衣服的本事都忘了?” 他语气轻蔑,似在指责。 许知淮攥紧双拳,指节泛白:“殿下是谦谦君子,待我亲切温和,发乎情止乎礼,我也不敢冒犯放肆。说起殿下,我有一事不明,侯爷今天为何要在殿下面前提起吴远的事……” 她居然敢质问他。 “呵,果然胆子大了,有人撑腰就是不一样。” 卫漓阴沉沉的笑声,令她倍感不适。 他居然还笑得出来! 要是有人发现他在这里,要是白天让他背刺一刀,她就大祸临头了。不用想,外面的火也是他搞的鬼! 卫漓缓缓上前,忽明忽暗的烛光映上他半张脸,覆上阴气森森的狰狞。 他对上她的眸,居高临下:“你和吴远的关系瞒不住,不止太子,宫里头的人早晚都会知道。所以,你最好快点爬上殿下的床,别装什么纯洁圣女了,你的身子比你的狗屁出身更有用。记住,你是来卖身的,不是来做梦的。” 许知淮瞳孔震颤,眼眶发胀。 “如果你忘了怎么伺候人?本侯倒是可以帮你回忆回忆。” 卫漓将她压在墙上,冰冷的手伸入她的衣裙,探入身下…… 许知淮呼吸一窒,小声颤抖:“侯爷,求你了,我一定会好好服侍殿下的。” 他这才停下来,在她的耳畔喘息冷笑,跟着还惩罚似的咬住她的耳垂,他的牙尖无比锋利,咬得她生疼。 此时,门外又响起悉悉索索的脚步声。 卫漓抬手一挥,袖口带风直接灭了烛台。 许知淮再也看不见他在哪里。很快,她的眼前又恢复光亮。 匆匆归来的宫婢一脸诧异地走过来,扶着她僵硬紧绷的身体,关切道:“姑娘的脸好苍白啊……一定是窗外的风吹灭了烛台。姑娘别怕,外头没事了。” 许知淮眼神略微慌乱,匆匆环顾四周,果然不见卫漓的身影。 卫漓这个人太阴了,她根本防不胜防。 这场意外过后,许知淮更无睡意,当她准备静坐等天亮的时候,宫婢又跑进来回话:“姑娘,太子殿下来了。” 许知淮且惊且诧,想起卫漓那番嘲讽恶语,不禁目光微动。 朱宿星一身月白,丰神俊朗,与星同辉。 不管是白天还是夜晚,他都是那样明亮,舒然。 他担心她,听闻这边出了事,立马匆匆赶来。 许知淮身着一袭轻薄的单衣,不等宫婢取来披风,径直朝着门口跑去,她一头扎入朱宿星的怀里,像只受惊过度的小雀儿。 朱宿星见她衣裳单薄,赤足而跑,微微愣住的同时,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勾了一下。 他扶住她的肩膀,看着她的脸:“没事了。” 许知淮做戏做足,仰面看着他,泪眼蒙眬地抓住他的衣角,声音嗫嚅:“殿下,我怕……” 模糊的泪光中,她看不清朱宿星的神态表情,只听他一声轻叹,伸手为她擦拭眼泪,再度拥她入怀,力道温柔且克制:“别怕,我在这里……” 许知淮静静靠在他的怀里,内心无比清醒。 装可怜本来就是下下策,她本不想这样刻意,可是卫漓不会多给她时间,他随时随地都会发疯。 。 第十八章 温柔 花茶安神静心,一室飘香。 许知淮双手捧着温温的茶碗,专心看着碧汤里绽放的小雏菊。它开得舒展又漂亮,可惜,这香气治愈不了她的心事重重。 “喝了这茶,然后好好休息。” “殿下,我睡不着……” 他在哄她,她在留他,她不信他听不懂。 “告诉你一个秘密,好不好?” 朱宿星嘴角含笑,娓娓道来:“我小时候经常在宫中迷路。那时我们最喜欢玩捉迷藏,跑丢了是常有的事,一时发了急找不到东南西北,只能困在那些无人的角落里打转。这宫城太大了,有些地方空置多年,荒凉幽僻,更是吓人得很……幸好,不管我们迷路多久,总能被长姐找到,长姐会把我们仨整整齐齐地领回来,给我们擦脸洗手,顺便笑话我们哭鼻子的丑样。” 许知淮认真听着,暗暗疑惑。 三个人? 太子,卫漓,还有一个是岳屹川? 见她听得入神,朱宿星故意玩笑一句:“如果你迷了路,我也会找到你的。” 许知淮恍惚片刻才后知后觉。 他是在安慰她么? 朱宿星目光直直落在她的眸子里,继续道:“我知道你不喜欢这里,可我实在想要你留在我的身边。” 他越是坦荡,越是不好“对付”。 许知淮很难装出一副勉为其难的模样,低头抿唇算是回应。 “现在你知道我的丑事了。” 朱宿星继续关切,声线低沉富有磁性:“所以,可不可以告诉我,方才你在害怕什么?” 许知淮实话实说:“梦……噩梦。” 那些纠缠不休的噩梦,总会将她带回那天那夜,满天的火光烧不尽那条深不见底的暗巷。许知淮在梦里奋力抵抗逃亡,直到惊醒。然而,每每梦醒后的枕边,泪水浸透光滑的绸缎贴着脸颊,空落落的凉,没有活人的生气,更令她心酸。 朱宿星凤眸微沉。 原来她平时清冷寡言,内心却如小孩子敏感不安。 朱宿星吩咐宫婢在房中多添了一盏高烛台,又命她们将帷幔全都挂起,他一拢衣摆坐在床边,看着乖巧躺下的许知淮,眼底满是藏不住的柔光:“今晚,我会留在这里陪你。” 他为什么这么温柔,好得过了头。 许知淮眨眨眼,隐晦地邀请:“殿下不睡么?” 朱宿星淡淡摇头:“不了,还有一个时辰就上早朝了。”说完,他用指尖轻点她的眉心,示意她乖乖闭眼。 许知淮安静听话。 不知是不是因为卫漓的恐吓让她耗尽了体力,她很快就睡着了。 一觉醒来,烛台还未燃尽,空气中多了一股淡淡的清香萦绕鼻端,闻着像是很名贵的香料。 许知淮撑起沉沉的身子坐起来,见宫婢们过来侍奉,个个皆是一脸喜色。 “姑娘,殿下说了,下了早朝再来看看姑娘。” “嗯。” 许知淮望着屋子里那只多出来的香炉,静静问道:“香炉哪来的?” 宫婢含笑:“回姑娘,这是静香炉,太子殿下吩咐人送来的,里面添了最上等的舒宁香,给姑娘安神用的。” “哦。” 许知淮平淡的反应,让她们摸不透头脑。 殿下明明对她这么好,她怎么一点都不欢喜呢? 宫中关于许知淮的传闻不少,各有各的精彩,许知淮偶尔也会听到宫婢们小声谈论起她的来历,其中最离谱的,莫过于说她是山野妖狐,甩甩袖挥出一股妖风儿就迷倒了太子殿下。 如果有这么容易,反而好了。 许知暗暗冷笑。 卫漓铢毫必计,不会给她太多时间,他迟早还会发疯。 许知淮不想坐以待毙。现在,她就算得到了太子的宠幸,也逃不了卫漓的控制。 太子,卫漓……继续这样夹在他们中间,只会活活耗死。 香炉燃尽,白烟袅袅。 许知淮循着烟雾看去,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人。 那个素未谋面又被时常提起的长公主殿下。 卫漓嚣张跋扈,刚刚听了她名号,脸上难得流露出一丝人味儿。之前那幅画也是他精心设计,让她投其所好。 卫漓对长公主用了这么多心思?又是为了什么? 过了半日光景,朱宿星果然如约而来。 “殿下……” 许知淮低头行礼,膝盖才微微弯曲,就被一双大手托起:“我都说了,没有旁人的时候不用行礼。” 许知淮静静道:“这是宫中的规矩。” “你在我这里,没那么多规矩,舒服就好。” 他习惯性地牵她的手,带她出去散步。 夕阳无限好,到处都金灿灿的。 许知淮垂眸思量,正想着该怎么开口,朱宿星却先开了口:“昨晚睡得可好?” 许知淮点点头:“托殿下的福,昨晚没有做噩梦。” 朱宿星握紧她的小手:“可惜我不能夜夜过来陪你,再过一个多月,我就要大婚了,很多事情要开始准备。” 许知淮闻言脚步微顿,抬眸望他,惴惴不安。 朱宿星见她满脸愁绪,只道:“大婚之前,我还可以多陪你些。” 许知淮冲动且不安地抽回自己的手,转过身去:“殿下的婚事要紧,不必为我费神,我本不是宫里的人,无根的浮萍飘到哪里就去哪里……” 好闷,她的心头像被压上了一块沉甸甸的大石头,闷得喘不过气。 朱宿星拉回她的手,眸光深深:“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不是浮萍。” 许知淮当即反问:“那我是什么?” 她等着他回答,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你很特别。” 朱宿星带她去凉亭坐下,面对面叙话:“我的婚事早就定下来了,等太子妃入宫之后,我身边的人自然各有各的名分。可你和她们不同,你既不是父皇钦点给我的女人,也不是母后安排过来的侍妾。你是我一见倾心的人,哪怕你在我的身边,我还是会时常想起那天与你初遇的场景,想得入神!从来没有人令我这样魂牵梦绕,你太特别,太珍贵了……”说完,他前倾身子,轻吻她的额头。 柔软的唇溢出如蜜糖般的温柔好似能融化世间的一切,可惜,许知淮心如磐石,不为所动。 毕竟,想要在宫中扎稳脚跟,没有正大光明的身份是成不了事的。 。 第十九章 司寝 一瞬温柔,一眼万年。 许知淮抬眸,与他缠绵的目光撞上,心间密密麻麻爬满了主意,然而,她还是沉住了气,缓缓后退与朱宿星保持距离。 朱宿星十分真诚:“若你愿意,将来我可以给你侧妃之位……” 许知淮悲伤一笑,仰起头看看天上的白云又看看四周茂盛的松木,高不可攀的朱红宫墙,最后才望向朱宿星:“这几日承蒙殿下细心照顾,赐我锦衣玉食,赐我满庭芬芳,可惜我终究是个过客。殿下大婚,普天同庆,更事关朝廷社稷,我明白的。” 刚刚急火攻心,差点失了主动,点头答应又如何? 将来的侧妃之位有什么用? 卫漓发疯不会让她活过三天…… 许知淮以退为进,朱宿星心疼又着急:“你失望了是不是?” “我不想让殿下为难。” “为难?” 许知淮抬眸看他,眸中闪过流光:“宫城虽大却不养闲人。主子们各居其位,宫人们各司其职。我既不是主子也不是奴婢。就算殿下满心疼我,旁人呢?说到底,尊卑有别。偏偏我生性散漫,学不来谄媚讨好又无依无靠没有官亲撑腰……殿下若怜惜我,不如把我当成惊鸿掠过的飞鸟早早放出去吧。” 朱宿星闻言颇有些震惊。 初见时,他便倾慕许知淮清灵无双的淡雅,欣赏她出尘脱俗的谈吐,可她进宫以后日日沉默寡言,惜字如金。 今天好不容易肯开口,却是字字扎心。 “你走了,我的心也会跟着一起走的。” 朱宿星沉沉叹了一口气,拥许知淮入怀,如珍如宝般地紧紧抱着:“是我考虑不周,委屈你了。” 许知淮安安静静,任由他抱着。 口头承诺不能算数。 朱宿星动作很快,当晚就赐给许知淮一块沉甸甸的腰牌,足金镶玉,赫然刻着“建章”二字,这腰牌独一无二,见牌如见人,可传太子手谕。 这件事很快传到了文皇后的耳朵里。 朱宿星过来请安时,文皇后询问此事:“本宫有些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值得太子这样破格费心。” 朱宿星直截了当:“儿子很喜欢她。” 文皇后一脸温和:“喜欢就留着吧,只是别坏了规矩。” “她无名无分,实在委屈。” 文皇后微微沉吟:“你平日素来稳重,怎么突然莽撞起来了?太子尚无正妃,其他人又哪来的名分。” “儿子想为她破例一次。” 见朱宿星目光灼灼,文皇后更是摇头:“太子好糊涂啊。” 朱宿星的婚事本就不是什么天作之合。 皇上要谢家安分守己,而谢家要的是“天下第一臣”的体面,哪怕以后太子登基继位,成了新君。等到谢无忧诞下的皇子,顺利成章成为太子,御前殿内仍有谢家的一席之地。 双方各取所需,心照不宣。 近来外头太乱了,文皇后不想节外生枝。 “后宫的事,无需太子费心。皇上近来为了淮州赈灾一事,殚精竭虑,废寝忘食!太子不可为了一个女人荒废时日!” 朱宿星知母后动了气,直言道:“儿子的婚事已经让父皇母后做了主,如今儿子只是想要一个倾心相伴之人,绝无松懈享乐之意,更不会耽误政事。她是无辜的,是儿子执意留她在宫中!母后若觉得儿子任性,那儿子就任性一回,只这一回。” 文皇后自认为十分了解自己的儿子,今儿却被他的话给惊到了。 她轻轻叹息:“太子在给本宫出难题啊。”说完吩咐人道:“让岳屹川进来。” 岳屹川领命而来,行礼请安。 文皇后对着他轻声质问:“本宫让你看着太子爷,你们是怎么看的?” 岳屹川不争不辩,跪地认错。 文皇后赏他二十戒尺,朱宿星忍不住开口道:“母后,屹川他没做错。” “太子是未来的储君,就算做错了事,除了皇上,谁能对你指责惩罚?只有你身边的亲信会受尽白眼和奚落,甚至丢掉性命!太子的错就是他们的错。” 玉嬷嬷取来戒尺,重重抽打岳屹川摊开的掌心,堂堂一品护卫,还要像个孩子一样被罚。 朱宿星面沉似水,看着岳屹川受完了罚,低头谢恩。 文皇后又吩咐他:“把那孩子领过来,让本宫看看她到底有多好?” 岳屹川领命而去。 好巧不巧,外头有人传话,皇上请太子去御书房议事。 朱宿星略有迟疑,文皇后不禁轻轻一叹:“政事要紧,太子不必留在这里为她撑腰,本宫不会难为她的。” 朱宿星意味深长地行了一礼:“谢母后。” 人人都说岳屹川是太子的“影子”,许知淮却只见过他两次。 不知为何,今儿他看她的目光十分犀利。 许知淮坐上软轿,整整衣袖,忽听帘外有人低低开口:“到了皇后娘娘跟前,还望姑娘好自为之,别给殿下招惹麻烦。” 这“忠告”来得有点突兀。 许知淮抬手掀帘,见岳屹川表情深沉,下颌咬肌紧绷,似乎正在隐忍着某种情绪。 情况不太妙啊。 许知淮没有打扮,整个人清清素素,脸颊白皙,瞳孔清亮。 她行礼问安,声音柔和,举手投足间带着官家门风规诫出来的得体和教养。 文皇后细细打量,见她脸上没有丝毫僭越的野心,眼明正似琉璃瓶,清澈无暇。 文皇后可以理解太子正值热血的年纪,对清新娟秀的女子一见倾心,只是许知淮给她的感觉并不简单。 真是个妖冶的,反而好拿捏。 皇后一一问话,许知淮说得有来有回,可见是个读过书的。 既然儿子不能免俗,做母亲的也不能太无情。 文皇后淡淡开口:“如今太子视你如宝,本宫不想扫了他的兴。你就在太子的身边当个差吧。” 玉嬷嬷斜睨她一眼,顺势接话:“娘娘,太子爷身边一直缺个司寝。” 文皇后淡淡道:“正好,她很合适。” 许知淮知道皇后娘娘瞧不上自己,当即低头谢恩,恭恭敬敬。 司寝,顾名思义,主要负责太子就寝休憩之事,亲密又亲近。叠被铺床,床帷茵席,还包括侍奉太子与其他女子行床笫之欢。 娘娘用意,许知淮怎会不懂? 在娘娘眼里,她只配做个暖床的贱婢。 。 第二十章 侍夜 建章宫内,有一处人工建造的温泉池,濯濯气靖,四季常暖。 朱宿星天生体寒,从小就有睡前泡温泉的习惯,水雾缭绕,热浪交叠,足以洗去体内积累的疲惫。 朱宿星展臂而坐,置身于暖池之中,洗刷一天累积下来的疲惫。 难得这样清静,他收起繁绪又挂念起许知淮。 再睁开眼,隔着朦朦水雾,对面多了一个盈然飘逸的身影。 朱宿星转眸,淡淡吩咐:“这里不用你们侍奉,都退下吧。” 跟着,一个清灵灵的声音响起:“殿下,如此香茗,不喝实在可惜了。” 朱宿星认得这声音,只见身着墨青宫服的许知淮端着茶碗盈盈走来。 “怎么是你……” 朱宿星微微吃了一惊,差点想从温泉里站起身来。 他看着她的宫服,瞬间明白过来,凤眸轻眯:“这些事无需你来做,这司寝的身份只是暂时的。”说完长臂一伸接过茶碗,微微发烫的温度惹他皱眉。 “你不是宫婢也不是奴才。” 天然的屏障,模糊了春光。 许知淮避讳垂眸:“皇后娘娘这么安排是为了殿下着想,奴婢并无怨言,而且……” “你不是奴婢。” 许知淮微微一顿,稍稍拖长语气:“今日玉嬷嬷还向我道了喜,说我有福气,小小年纪便得了七品内职。外头多少寒窗苦读的书生,朝思暮想也盼不来一份皇差呢。” 朱宿星凝眸不语,似有不快。半晌,他才牵住她毫无防备的小手,惹得许知淮心间一动。 许是月色太撩人,白日里的谦谦君子也有了欲念。 她抬头对上朱宿星的凤眸,心中盘算着无数种可能。 他没有邀她入池,只是朗朗道:“以后你与我同住,常来此泡泡温泉,晚上也能睡得好些。” 朱宿星松开她的手,唤来外头的人侍奉自己,把一池温暖的泉水留给了她。 许知淮受宠若惊,根本无心享受,独自浸在池中发了会儿呆。 须臾,穿戴整齐的朱宿星绕到她的身后,温润的目光直接越过她胸口那片春色,只望着她的脸颊被热浪催熟的红晕,露出满意的笑容。 “今晚你一定不会做噩梦的。” 烛光朦胧,朱宿星长袍微敞躺在床上,抬手拍拍身边空出来的位置,示意许知淮过去。 纱幔锦被,同床共枕,却非男欢女爱。 许知淮越发猜不透他的心思了,视线缓缓下落,停留在衣襟露出的胸膛上,然后惊讶地发现朱宿星胸口上有一道疤痕,细长且深刻,像是刀剑所致。 她不解眨眼,鬼使神差般地伸手抚向他的胸膛,才堪堪触及到他温凉的肌肤就被反手抓住。 他轻轻一带,将许知淮柔软的身子拉向自己,两人面对着面,眼对着眼,亲密无间。 许知淮抬眸,隐去猜测,乌沉沉的眸子耀着星光:“殿下受过伤?” “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还疼么?” “不疼了。” 许知淮想不通,有谁敢对堂堂太子动刀动剑? 朱宿星胸膛缓缓起伏,见她仍直直望着,不禁又道:“世事无常,人难免会受伤,有的伤看得见,有的伤看不见。”说到这里,他略微停顿一下,声色若水:“你身上也有一道看不见的伤,对不对?” 许知淮眼波流转,不知他是不是在试探自己。 她不回答,目光楚楚。 朱宿星浅笑,心中略略惘然,抬手去拂她的眼睛:“睡吧,安心睡吧。” 许知淮闭上眼睛,毫无困意。不知过了多久,她又睁开眼,看见朱宿星沉静的睡颜若有所思。 朱宿星每日三更起床,五更随父上朝,春夏秋冬,从不间断,日日谨慎克制,宛若修行之人。 许知淮素来浅眠,听见身边有声响本能惊醒。 朱宿星着杏黄朝服,明亮大气,见她睡眼朦胧,只是微笑:“你多睡会儿,晌午咱们一起用膳。” 亲昵的语调,惹得旁人侧目。 “是……殿下慢走。” 许知淮做作的鼻音有点糯。 朱宿星听了,更是好心情地抿抿唇。 众人纷纷跪地行礼,唯有许知淮抱被静坐。 待太子走后,众人又再度看着她,神色各异。 许知淮恍若未见,继续躺下补觉。 片刻之后,有人来到床前轻笑一声:“姑娘真是悠闲好眠啊。” 来人是玉嬷嬷,正皮笑肉不笑地站在床边,凝视许知淮的放肆与大胆。 许知淮起身行了个礼,微微一笑:“托太子殿下的福。” 玉嬷嬷淡淡一哼:“姑娘最好知道感激,别持宠而娇,糟蹋主子的恩德不说,还折了自己的寿。”说完她示意身后的宫婢上前,给她端来碗汤药。 “喝了吧。” 那命令的语气,不带一丝一毫的商量。 许知淮明知故问:“嬷嬷,这是?” 玉嬷嬷直截了当:“避子汤。” 这招数真是似曾相识呢。可惜昨晚什么都没有发生,就算发生了,她的身子也早就废了。 许知淮轻轻一笑。 五毒俱全,横竖也不差这一碗。 见她仰头喝了个干净,一副软绵绵的温顺模样,玉嬷嬷准备好的刁难无处发挥,只提点几句就走了。 殿内,出奇的安静,许知淮再无睡意。 她给自己倒茶漱口,立马有人提醒一句:“茶凉伤胃,还是换些热的好。” 说话的人是景安,建章宫里跟随太子最久的大宫女。 许知淮眉眼弯弯:“无妨,我解渴而已。” 景安细细打量她:“姑娘身子骨单薄,还是别贪凉了。” 许知淮想她有话要说,放下茶碗,与她对视。 景安犹犹豫豫道:“往后你有什么打算?” 许知淮疑惑:“打算?” 景安蹙眉看看窗外,压低声音道:“你傍上太子爷,必有所求吧。” 许知淮淡淡回应:“要求就求个安稳吧。” 景安轻哼一笑:“以你现在的处境,哪有什么安稳可言。” 许知淮勾勾唇角不说话。 她倒是个明白人。 景安继续道:“不瞒你说,我是决心要一辈子跟着太子爷的。往后咱们井水不犯河水,我不会坏你的事,你也别挡我的路。” 许知淮下颌一点,随性地应了声好。 原来人人都这么急,连个正经席位还没混上呢,就想着从太子爷的身上分一杯羹了。 。 第二十一章 君子 许知淮自知没那个本事讨好皇后娘娘,唯有甜蜜乖巧,全心全意陪着太子爷。 他才是她的免死金牌。 朱宿星忙里偷闲抽空回来与许知淮共用午膳。 他邀她同桌而坐,许知淮含笑拒绝,一边为他布菜,一边提起了玉嬷嬷,惹他一把握住她的手,追问道:“她来干嘛?” 许知淮实话实说。 朱宿星听闻她喝了避子汤,放下筷子,没了胃口。他起身欲走,脸上分明是带着几分愠怒,许知淮忙扯住他宽宽的袖口:“殿下息怒,玉嬷嬷也是奉命行事啊……她们都是好心好意,时时刻刻提醒我不可觊觎,不该要不该得的东西。” “没有什么是你不该要的!我给你的就是你的。” 朗朗的少年音,力道十足。 许知淮望着他的眼睛,细声娇嚷:“我一点都不觉得委屈,殿下心里有我,我已经很满足了。” “殿下,千万别为了我大动干戈,求你了……” 朱宿星似叹非叹:“母后那边需要时间,总之,我不会让你委屈太久。” 许知淮无心矫情,直奔目的:“殿下既不舍得我为奴为婢,不如赏我份真正的差事吧,我也不愿做个无用之人,让旁人小看了去。” 朱宿星眸光清亮:“什么差事?” “我愿为殿下分忧,殿下现在最烦恼的事是什么?” 朱宿星怅然:“我之烦忧,哪有主次之分?且不说,朝里朝外积压着多少糟心事,那些文臣武将看似忠心耿耿,心怀大局,其实背地里各有各的打算,屡屡敢在父皇的眼皮子底下放肆。人心不古,满朝算计。” 许知淮听着他高处不胜寒的感慨,内心无动于衷,面上故作关切:“殿下一定有很多辛苦吧。为人臣,为人子,为朝之栋梁。” “世人皆苦……” 她的温声细语,抚慰了朱宿星些许烦忧。 不过他还有正事要忙,陪不了她多一会儿,许知淮揣着心事又借送茶的机会,主动去书房见他。 平日里都是景安过来,今儿换了人,岳屹川明显警觉。 “这是殿下的书房不是寝宫,端茶倒水不该是姑娘的差事。” 许知淮见他眼神不善,淡淡回应,语气笃定:“殿下交代过的,岳大人不信我的话,可以进去先请示一下。” 岳屹川闻言冷着脸推开了门:“殿下事务繁忙,姑娘莫要逗留太久。” 许知淮从他的身边走过,轻声道:“谢大人提醒。” 一室寂静,厚实的卷宗高高堆起,朱宿星隐入其中,眉头紧锁。 许知淮静静站在一侧,等到他翻动书页有了声响,才轻轻开口:“殿下请用茶。” 朱宿星见她来了,疲惫的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笑。 许知淮目光瞥向书案,这是难得的机会,于是道:“这些繁重的文书都是殿下烦心事。” “是天下人的烦心事。” 许知淮闻言心间一动,看着他疲惫却清澈的眼神,大胆道:“既是天下人的事,也该有我的一份。” 朱宿星抿唇:“你还想着你的差事?” 许知淮重重点头。 既然她这么坚持,他不会无动于衷。 朱宿星深深望她:“你到底想说什么?” 许知淮深吸一口气:“淮南大案。” 吴远,淮南,许志高。三个人三条线,足以串起一场大戏。 朱宿星瞬间变色,那双清澈的凤眸浮上层层震惊和疑惑,乌云越聚越多引入雷电之光。风云汇聚,预示着暴风雨来袭,一切终将不再平静。 朱宿星重重合上卷宗,语气却出奇地平静:“你怎么知道淮南劫案?” 许知淮不想再给卫漓背刺她一刀的机会,所以她要赌一赌,赌朱宿星和卫漓不同,赌他不是嗜血冷酷的野兽。 “吴远……是我的姑丈。” 她语出惊人,朱宿星惊讶之余,竟微微有些散神。 很快,他凝眸于她,俊容肃然,凤目锋芒:“所以,你随我进宫是为了给吴远平冤?” “不!” 许知淮当即摇头:“殿下,吴远获罪,一点都不冤枉。” 朱宿星闻言眉一拧,灼灼目光从凝视到审视,紧抿的双唇再度开口时,语气已然多了几分威严:“你是吴家人,为何不在吴家生活?” 之前卫漓提起吴家有“漏网之鱼”,她定是怕了。 “殿下,我不是吴家人,我只是无依无靠投奔过吴家。” 许知淮双膝跪地,呼吸微乱,小脸映上绯绯的红:“吴远为人卑鄙,背地里做过许多见不得人的勾当,我实在厌恶他们,这才离了吴家隐居山间。” 自从她顶了“许知淮”的身份入了吴家,明里暗里没有放过任何一个机会。吴远每每差遣她的时候,占她便宜的时候,她都会留意他书案上的公文书信。 今儿她对着太子全盘托出是真正的豪赌。 她赌他的心。 空气静静僵着,沉默格外磨人。 许知淮整颗心咚咚作响,随时要跳出胸口似的。 朱宿星默默地将许知淮从上到下看了一遍,最后他的目光落在案上的茶碗,他端起来抿了一口,茶香扑鼻,却品不出是什么好滋味。 他不喜欢这种失控的感觉,猝不及防,险些让他失了冷静。 朱宿星看着许知淮轻颤的睫毛,怯怯的,弱弱的,又有些于心不忍。 “起来吧。” 许知淮不敢,仍跪地不起:“奴婢欺瞒殿下,罪该万死。” “我让你起来说话。” 其实,她本可以多隐瞒一阵子的,这番话怕也是憋了许久。 许知淮缓缓起身,泪眼婆娑:“虽然不是奴婢的本意,但奴婢还是做了让殿下生气的事。” 又是口口声声的“奴婢”。 “我没生你的气。” 朱宿星来到她的面前,伸手为她擦拭眼泪,许知淮蓦地一怔,旋即泪水汹涌而出。 “殿下不怪我么?” 朱宿星轻轻叹了一口气,轻捏她的下巴抬起她的头:“怪你什么?怪你托生错了人家?还是怪你乖乖随我入宫?”说完他温暖的掌心,修长匀称的手指慢慢捧起许知淮的脸:“你知道吗?你有一双清澈的眼睛,干净。” 他宁愿她是从丹青水墨画卷上活过来的美人……这样美丽的眼睛,只该欣赏阳春白雪,不该沾染世俗恶事,阴谋算计。 思及此,朱宿星的脸上又闪过一抹悲悯和心疼。 许知淮颤颤抬眸,对上他深情款款的眼神,看着他细微滚动的喉结,有些不知所措,她感觉到了气氛的变化,知道他想做什么。 他捧起她的脸,温润的唇落在眉心轻轻碰触,完全不像一个亲吻。 朱宿星抵着她的额头,轻轻发问:“告诉我,你还有什么秘密?” “回殿下,没有了。” 许知淮瞳孔颤动,故作无辜地摇摇头,只在心里道:她最大的秘密就是她的名字。 她不是许知淮,她是冉宁珂。 。 第二十二章 审问 午后的阳光洒进房内,朱宿星专心致志地翻看公文,看着看着,他抛下笔墨,用眼神遣散内监,独自陷入沉思。 谁知,卫漓登门求见,很不合时宜。 朱宿星脸色微沉,心里俨然已经猜到了他为何而来。 皇极卫无孔不入,无所不知。 卫漓一身官服,规矩整齐:“给殿下请安,臣今儿又来讨嫌了。” 朱宿星没说话只盯着他。 卫漓对上他复杂的目光,索性不卖关子:“殿下似乎不太高兴啊。看来,殿下已经知道那条漏网之鱼是谁了。既如此,那就请殿下忍痛割爱吧。” 他虽人不在宫里,却时时刻刻关注着这边的动静,许知淮才“自报家门”,他就过来拿人。 “你敢在我宫里拿人了。” 朱宿星不怒自威。 卫漓含笑:“殿下,臣知道了就不能当做不知道啊。” “她是什么人,我比你清楚。” “殿下现在保她,人心不服,不如先交了我,待查个明白,我再把许姑娘好好送回来。到时候人人都会相信,许姑娘是个可靠的人。” 朱宿星反问他:“你青衣侯查过的人,还有几个还能活着回来?” 卫漓底气十足:“臣一心一意为朝廷办事,从不错杀无辜。” 朱宿星语气严肃,态度坚决:“人,你带不走,要查就在这里查。” 卫漓跟随他多年,知他的脾气秉性,索性不再坚持:“好,臣就在殿下的面前问个清楚明白。” 许知淮冒险行事,提心吊胆,听闻殿下唤她回去,心中更是惴惴不安。 好巧不巧,此时书房里又多了一个人,正是她最不想见的卫漓。 他目光阴郁,神情严肃。 许知淮心里倏地咯噔一下,故作镇定行礼请安。 朱宿星不想吓着了她,温和开口:“这是青衣侯,他有几句话要问你,你认真回答就好,不要怕。” “是,殿下。” 许知淮微微垂眸,摆出一副温顺乖巧的模样。 “拜见侯爷。” 卫漓直视着她,眸底暗色涌动:“许姑娘,吴远是你什么人?” “回大人的话,吴大人是我的姑丈。” “你爹娘呢?” “他们……都不在了。” “什么时候死的?” “莫要放肆。” 卫漓粗鲁发问,惹得朱宿星皱眉不悦。 许知淮缓缓吸一口气:“四年前。” “怎么死的?” “我们一家人坐船探亲,路上不幸遭了难,爹娘都被风浪给卷走了。” 许知淮语调悲伤,眼泛泪光。 卫漓冷冷道:“那就是死无对证了。” “我的丫鬟锦婳可以作证,她自小跟着我……只是我们主仆失散,我现在找不到她……” 许知淮的眼泪说来就来,呼吸也急促起来。 卫漓不留情面:“姑娘是让本侯给你找丫鬟吗?姑娘好大的官威啊。” “你不要难为她了。” 朱宿星再次皱眉下令:“要问就好好的问。” 卫漓对他作一揖:“殿下,臣一向直来直去。” 其实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伤心事,他根本不在乎,今儿只是在太子面前走个过场。 卫漓咄咄逼人,一番盘问下来,许知淮回答得滴水不漏。因为她早就把这些话背得滚瓜乱熟,决不会露出破绽。 真正的许知淮家世背景清白干净,祖上三辈都是读书人,经得起追查。而且三年了……她做了三年多的许知淮,时时刻刻不敢松懈。 眼看着戏演得差不多了,许知淮就要哭背过气去了。 对面的朱宿星更是满脸心疼。 卫漓冷笑。 看来这女人还有些用处,于是他收起了杀心:“殿下,臣问得差不多了,后续还需仔细核查,臣也希望今儿许姑娘说的都是真话。” 朱宿星语气笃定:“你多虑了,她本就是个纯善之人。” 卫漓又笑:“好,美人落泪,岂能少了惜花之人的怜惜呢。臣先行告辞,免得扰了殿下的好心情。”他说完起身行礼,匆匆告退。 许知淮泪眼朦胧,心底起疑:他就这么放过她了?不过,她更在意的是太子殿下的反应。 朱宿星已然起身来到许知淮面前,轻轻拍抚她的肩膀安抚着。 许知淮怯怯抬眸,见太子一脸温柔地望着自己,眼泪流的更凶了悲伤且无辜。 朱宿星更觉心疼,轻轻一叹:“你不是无依无靠,以后我来照顾你。” “多谢殿下。” 对许知淮来说,这温暖的怀抱还不够扎实牢靠。 她擅自下这一手,主动交代底细,便是让卫漓少了一个拿捏她的把柄。 他素来记仇。 之后的几日,天下太平。 朱宿星待她温柔如初,皇后娘娘那边也没再派人送来避子汤,显然她们知道了太子对她那份情意有多纯洁。 晨起,窗外下起了毛毛雨,润物细无声。 许知淮守着一屋子的宁静,专心发呆。今儿朱宿星出宫去了越王府,午膳只留她一个人吃,景安才要摆桌,就听外间来人:“玉嬷嬷来了。” 许知淮回神,起身行礼。 玉嬷嬷一改之前的轻蔑嘴脸,笑盈盈来请她。 “姑娘这边这么早就摆饭了,真是好胃口。先别急,随我走一趟。” 许知淮故作受宠若惊。 玉嬷嬷皮笑肉不笑:“娘娘要赏姑娘,姑娘快去谢恩吧。” 无功不受禄,哪来的赏?还要玉嬷嬷亲自来请?就算随随便便派一个人,她也得老老实实听话。 看来,此行不善啊。 一瞬间的犹豫之后,许知淮柔柔笑了:“谢嬷嬷,劳烦您带我走这一趟。” “行了,客气话少说,别耽误功夫。” 宝院华殿,雍容奢丽。 许知淮垂眸行礼,一脸乖巧,还未见得娘娘真容,却先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道:“娘娘,人就直接交给我吧。” 卫漓的声音如一道急急的闪电劈在了她的耳畔,劈在她的心口。 “本宫还未发话,你先急了。” 卫漓笑而不语,静立等待。 皇后娘娘看了看许知淮僵直的身姿,又看了看轻松自在的卫漓,语气淡淡:“你跟随太子多年,理应为太子分忧。人可以交给你,只是别对她使那些手段,有话好好说。” 卫漓当即应下:“娘娘放心,臣不会伤她性命。” 许知淮心中骇然。 趁着殿下不在宫中,皇后娘娘这是把她交给卫漓,且全权由他处置…… 。 第二十三章 敢不敢 “请娘娘开恩!” 许知淮眼圈儿红了,跪地软软哀求。 皇后见她哭哭啼啼,蹙眉不悦。 玉嬷嬷适时开口:“这里没有姑娘说话的地方,姑娘真的问心无愧,还有什么好怕的?大大方方去了就是,公道自在人心。” “嬷嬷所言极是。” 卫漓慢悠悠地来到许知淮的面前,语气难得略带几分客气道:“许姑娘,请吧。咱们今日事今日毕,别耽误功夫。” 许知淮抬眸对上他阴沉戏谑的眼神,脸色异常苍白,狠狠咬唇。 兜兜转转,她又落在了他的手里。 卫漓早有准备,将她囚于马车送出宫外,低调且不声张。 一路上,许知淮惴惴不安,心中翻腾着许许多多的想法,她就这么离了宫,殿下不会不管的,只是时间不等人……她需要时间。 马车停下时,卫漓掀开帘子,稍稍探身进来,对着忐忑不安的许知淮道:“怎么怕成这样?你忘了我有多疼你了。”说完,他冰凉凉的手抚上她的脸颊,粗粝的指腹蛮揉着细腻的肌肤,三两下便红了。 卫漓轻笑:“宫中果然养人,养得这般娇嫩,让人心痒痒的。” 许知淮听出弦外之音,惶惶垂眸:“侯爷,我好不容易才在太子殿下跟前混了个正经差事,这么一走,岂不前功尽弃?” “蠢女人!” 卫漓笑而不语,捏住她的脖颈,紧紧攥住。 许知淮被他以威胁的力量带下马车,眼前不是别处,正是侯府。 他带她回自己的地盘,杀了埋了都没人知道。 许知淮踉踉跄跄,故意走得很慢。 卫漓挑眉冷笑,像看穿她的心事一般,狠狠扯住她的手腕,将她拖入房间。 门关上的那一刻,许知淮咬唇哭出声来:“侯爷,我好痛!” 她的哀求换不来卫漓的怜惜,只有粗暴和野蛮。 衣帛撕裂,纱裙半褪,他根本不给她说话的机会,欺身将她压下,彼此紧紧贴覆,他掐住她的脖子,逼得她呼吸困难,身下的动作更是又狠又重。 激情最灼热时,他冷冷的声线掺杂着丝丝暗哑:“今天你走不了!” 许知淮几近窒息,身体像被撕裂了一样疼,待他魂销魄毁的掠夺结束,她才得以喘息。 许知淮全身麻木,无力地躺在床上,鬓角的长发与汗水纠结黏连,遮住脸庞,堪堪露出一双乌黑的眼。 卫漓尽了兴,轻喘着气起身收拾自己,然后坐到对面慢悠悠喝茶,看着支离破碎的许知淮,毫无怜惜。 许知淮强撑着身子坐起来,双腿间鲜血淋漓,窘迫仓促间,她胡乱抓过衣裙擦拭,又整了整凌乱的发丝,望向卫漓,眼角微微泛红:“侯爷,我不想死。” 卫漓目光极毒,瞥见她身间那抹殷红,神情厌恶地皱皱眉。 “本侯给过你机会,是你不中用啊。” 许知淮轻轻打了一个寒颤,拼命摇头:“侯爷,我很努力了,太子殿下已经对我动了心啊。” 太子为她破了例,满宫上下谁人不知,多少闲言碎语,偏偏他视而不见。 卫漓见她潸然落泪,笑了:“你自掘坟墓,暴了老底儿,本侯要一个不听话的人有何用?” 许知淮心里数不清的冤枉。 他难道忘了当初是他先在太子面前故意说起吴家还有漏网之鱼! “侯爷说过的,我的身世背景一查即破,就算有心隐瞒又瞒得了多久呢?”许知淮收起眼泪,据理力争:“殿下真诚待我,若让他从别人的嘴里知道我的身份,还不如我自己坦白清楚。殿下知道后对我更加怜惜了,这分明是我的机会啊。” “这么说本侯该赏你了?赏你聪明伶俐,赏你自作主张?” 许知淮深吸一口气:“我的确不该擅自行动,只是侯爷并不时时刻刻在宫中,我如何和侯爷商量呢?我尽心尽力,终于赢得了殿下的信任和青睐,难道不够弥补这小小的过错么?” 她的伶牙俐齿适得其反,反而让卫漓杀心更重。 他的目光缓缓下移,落在她纤白的小手,眼神晦暗:“你说太子对你动了真心,是吧?好,本侯且信你一回。”说完,他突然唤来一名护卫,低声交代几句。 很快,护卫取来一只精巧的木匣子,卫漓接过盒子,反手扣在桌上又抬眸望向许知淮:“你敢不敢和本侯赌一把?” 许知淮泪眼朦胧:“赌?” “赌一个时辰吧。” 卫漓的眼睛里只有她一个人,唇齿间露出野兽般狰狞的笑:“如果一个时辰之内,殿下肯来救你,本侯就相信你说的话,给你机会。” 许知淮惶惶然:“一个时辰……” 太子今日不在宫中,来来回回根本来不及的。 “侯爷,这不可能的。” “世上无难事。” 卫漓冷笑起身,捏起许知淮的下巴,迫使她仰视自己:“你不愿意的话,本侯现在就可以给你收尸。” 许知淮瞳孔震颤。 就算多活一个时辰也要活啊。 她垂下双眸,重重点头:“我赌!” 日光西斜,昏昏黄黄。 不知多少里外的市井街巷,喧嚣繁华,然而,许知淮的身边没有半点浮生的气息,只有一只休憩的野兽蠢蠢欲动。 死寂的空气中,呼吸都要小心翼翼。 待香炉飘出最后一缕香,预示着她输了。 许知淮抱紧双膝,突然感觉到一阵骇人的寒意涌上全身,卫漓明明闭着眼,却在最后那一点点香灰掉落的瞬间睁开了眼。 “时辰到了。” “侯爷求你了。” 许知淮颤颤发声。 卫漓笑,笑得唇红齿白。 他伸手打开那只木匣,随着“啪”的一声,匣子打开露出五根长短粗细各不同的银针,寒光凛凛,像是杀人无形的暗器。 卫漓抽出其中最长最细的一根银针,眼神玩味,拉过许知淮白嫩的小手,轻轻摩挲。 “这样的身子留疤就可惜了。你看,本侯多疼你。” 许知淮全身颤抖,不解其意,谁知下一秒,他就将那根银针狠狠地刺入她的指甲里,针尖刺破血肉钻心地疼。 卫漓微微用力,便挑起她整片指甲。 “啊!” 许知淮失声尖叫,脸色煞白,耳边响起卫漓盅惑的冷笑,眼睁睁地看着他又刺入第二根银针,锥心之痛,蔓延全身。 。 第二十四章 恶毒 指甲剥落,血肉粘连,垂下来半掉不掉。 银针深深刺入血肉,反复剧痛的折磨足以令人发疯。 卫漓附在她的耳畔低语:“越是柔软的东西,越是需要磨砺。像你这样软软的指甲,软软的骨头,软软的心……正需要本侯来磨一磨。” 许知淮疼得想发疯。 “侯爷放过我吧,到底要我怎么做你才会满意?” 卫漓看着许知淮湿漉漉的眼,又笑了:“所以说,你干嘛自作聪明呢?” 许知淮绝望着颤抖着:“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侯爷,请侯爷留我一命。” 卫漓低低道:“你哪还有命?其实你早就不算是一个活人。” 他掐住她纤细的脖子,卡得死紧。 “吴家满门获罪的那天,你就死了,如今你身子里这口气是我赏你的。你该在哪里不该在哪里,你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全由我说的算。” 许知淮呼吸困难,鼻尖上全是汗珠:“侯爷这么草率地杀了我,太子殿下必会追究。侯爷是殿下的亲信啊,不该为了我大动干戈?”说完,她从凌乱的衣服中摸出那块腰牌,颤颤递给卫漓。 卫漓却是看也不看:“太子大婚在即,等太子妃入宫,你又算得了什么。当初本侯看中你的身子,想你早些爬上殿下的床,吹吹枕边风。结果你处处不重用,还敢耍小聪明。你以为说出你的底细就可以摆脱本侯的控制?别忘了,你还有一个人押在本侯手里。” “锦婳……” 许知淮咬唇:“她是无辜的。” 卫漓笑,笑得猖狂至极:“没有人是无辜的。本侯也许该把你的小命当做给谢家的一份薄礼,让未来的太子妃高兴高兴。” 他冰冷的话语充斥着对她无情和践踏。从头到尾,他都把她算计得分毫不剩。 许知淮琢磨他的心思,想他发疯虽狠,却不会轻易杀她,因为他还没过瘾。 她索性把心一横:“好,侯爷想杀就杀吧,反正我心甘情愿为侯爷而死。”说完她缓缓闭上眼,因疼痛颤动的双唇泛着微微的白。 卫漓见她没有继续求饶,果然觉得有些扫兴,语气轻蔑:“想死多容易,不过本侯疼你,还要再赏你一个时辰。” 他又加了注,比起杀了她,他更喜欢玩弄她。 时间流逝,鲜血滴落。 当第三根银针刺入中指的时候,许知淮眼前发黑,险些晕死过去。 闭上眼并不是一片漆黑,反而多了一簇簇火苗。 那年冬天的大火又烧到了她的眼前,熊熊火光包含着无穷无尽的恨意和恐惧,她的身体也像是被灼烧了一样,顷刻化成灰烬,空灵灵,轻飘飘。一瞬间,身体的剧痛也被抽空,熊熊火光中,闪现无数黑漆漆的影子,它们姿态扭曲如鬼魅,几乎瞬移到她的跟前,贴附着她的脸庞低声呓语。 杀啊,杀啊! 她永远不会忘记……浓浓的烟雾混杂着尸体的烧焦味,诡异腥重。 当再次醒来,她耳边响起的已经不是卫漓的冷笑,而是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声音。 睁开湿漉漉的眼,视野之内,一抹华丽暗纹的袍角匆匆略过。继而又多了一双手,温暖的掌心托起她湿漉漉的脸颊,轻柔且小心。 许知淮徐徐往上看,终于看到了她的“救星”。 朱宿星额头沁汗,脸颊泛红,眉眼间透着与身份完全不符的紧张和心疼。 “殿下……” 他真的来救她了。 “殿下救我……” 许知淮泫然泣泪,哀哀求救。 朱宿星一脸心疼,托起她受伤的手:“我来迟了。” 岳屹川最先收到了消息。听闻,卫漓居然敢在建章宫拿人,他立马禀报。岳屹川实在不懂,许知淮本就是卫漓的人,他何必惹恼殿下! 卫漓见到太子不急不慌,整整衣襟,还擦了擦手。 他也不怕太子兴师问罪,有一答一,将自己撇得干干净净。 朱宿星问他为何拿人?他说许知淮是吴家余孽,不得不审,娘娘那边也发了话。问他为何动刑?他推说许知淮的伤都是手底下的人没轻没重,不懂怜香惜玉下了狠手。而且,他们皇极卫审讯见血带伤,本来就是司空见惯的事。 朱宿星怒极反笑,看着怀中苍白的许知淮,听着卫漓巧舌如簧的诡辩,凤眸微凝,脸色阴郁:“卫漓你越发疯了。你为朝廷办事可以,但你不能碰她!” 卫漓笑:“臣知道,许姑娘是殿下心仪之人,万万不敢冒犯。只是臣今儿不得不让许姑娘吃一点苦头。” 朱宿星皱眉:“卫漓你记住。这是我第一次来你青衣侯府要人,也是最后一次,下次我要拿的就是你的项上人头。今日我不罚你,不是因为母后的面子,而是我还把你当成是我的兄弟。” “臣知罪,臣谨记。” 卫漓面不改色,恭敬行礼,目送太子抱着许知淮而去,故意朗朗高声:“殿下现在可以放心了,经此一事,宫中不会有人再怀疑许姑娘了。皇极卫审过的人,绝对清白。” 岳屹川看着他那副自大猖狂的嘴脸,隐隐动怒,出手阻止:“你安分一点吧。殿下今儿真的动怒了。你以为他是来渡你的菩萨,次次都能容忍你放肆胡来?你不给自己留半分余地也就算了,难道要连殿下的面子也折进去?” 卫漓回他:“殿下是真龙天子,颜面是皇上给的,谁能伤及分毫!我卫漓不信鬼神不问因果,更不需什么泥菩萨来渡我,我为朝廷办事,光明正大。你想当泥菩萨你去当啊,反正你什么都能忍,什么都能让,什么都能给。” 他明显话里有话,岳屹川目光一沉:“你要发疯是吧,我陪你疯,今晚子时咱们比划比划,我倒是要看看你青衣侯到底是嘴上厉害,还是手上能耐。” 卫漓邪邪一笑:“自己人打自己人有什么意思?想杀人,之后找机会让你过过瘾。不巧今晚我要出城,留着下次再比划吧。” 岳屹川狠狠瞪他一眼,转身离去。 卫漓高喊一声“慢走”,又坐回去喝茶,他漫不经心的目光缓缓移动,最后饶有趣味地凝视着案台上斑驳不清的血迹。 那是许知淮留下来的,从她的身体里流出来的,也是他留给她的一个最大的破绽。 许知淮衣衫不整又带着伤,回宫之后必会有人为她检查,太医小心翼翼为她诊脉,发现并无大碍,只是衣裙上那些斑斑驳驳的血迹,令他有些为难。 老太医犹豫片刻,还是谨慎道:“女子下身落红,绝非小事,不如先让嬷嬷验验为好。看看是月事,还是……旁的?” 朱宿星眉头微皱,不理解这些话与许知淮的伤有何关联?不过,他很快又明白过来,墨色的眼瞳覆上一层浓浓深郁,很干脆地说:“她是我的人,无需旁人来验。我只问你她的伤,没问别的。” 老太医听出他的语气不悦,忙作揖赔罪。 “臣该死,臣多嘴……姑娘手骨无碍,伤在皮肉,需忌水敷药,十天半个月即可痊愈。” 帘帐垂落,半遮半掩。 许知淮静静听着外间的谈话,心凉透了,寒意浸过全身,直冲脑门。 她突然明白了,这才是卫漓今日伤她的目的。 他要让她在殿下面前,在所有人面前“露了馅”,让所有人知道她早已经不是完璧之身……他好毒啊! 。 第二十五章 无忧 凉风轻拂,帘帐掀起,有人走了过来。 许知淮低头垂眸,不敢去看来人是谁。她明明穿着衣服裹着被,却犹如置身风雪中狼狈发抖。 “你冷了?” 关切的语气丝毫未变,温暖的手也伸了过来。 许知淮恍惚抬眸,见朱宿星亲手给她整理被子,笑得轻柔若风:“太医说你并无大碍,只是受了些许惊吓,手上的伤敷药就会好,也没伤及筋骨。” 朱宿星捧起她的脸,望着她道:“现在我只问你一句话,你一定要诚实回我。” “是。” “方才可有人侵犯过你?” 许知淮瞳孔微颤,心也空空悬着,下意识地摇头:“殿下……没有……他们只是对我动刑……” 这不是可以轻松遮掩过去的事情,可她赌太子会相信她! 只要她说没有就是没有! 朱宿星松了口气似的,望着她的眼:“今日你的委屈皆因我而起。青衣侯卫漓是个手段毒辣的狠人,也是朝廷重用之人。我虽不能重罚他,也不会让今日之事再发生。你安心养伤,其他的无需担忧。” 许知淮眼底发胀发酸,沉默许久,才糯糯开口:“谢殿下体谅照拂……只是我还能留在殿下的身边么?” “为何不能?” 她抬头看着他,张了张嘴,哀伤地微喘。 虽然之前被卫漓糟蹋过许多次,她都只当是被狗咬了,忍忍就过了。只是这一次,她的内心涌出一股无能为力的羞耻感。 朱宿星用食指轻点她欲言又止的唇,眸光深深:“小时候,长姐教过我一个道理,她说:世上发生的每一件事都会有开始和结束,不管好事还是坏事。这些年,想你孤身一人无依无靠,势必经历过许多艰辛。其实有些事我不必全都知道,你想说就说,不想说就不说。” 许知淮不可置信地怔了怔,内心深深感动的同时又倍感困惑。 他为何这样好? 明明身处权贵荣华的漩涡中心,坐拥天下之巅的尊威,竟然还能保持这般纯善宽厚的心性,难道他真的是天上的天人么? 想着想着,许知淮眼里有些慌乱,泪珠簌簌而落,惹他微叹一口气,弯身拥她入怀。暖暖的胸膛让人安心,许知淮把头埋在他的胸膛中,用那只没包扎的手揪住他的衣襟,紧紧攥住,生怕他会随时反悔。 “好了,哭多伤身。” 在他温柔的安慰下,许知淮逐渐平静。 朱宿星听见她平缓的呼吸声,低头说道:“过几日我要去趟淮州,你随我同去,可好?” 许知淮闻言又是一惊,幸好窝在他的怀中,没有让他看到自己神情的变化,淮州是真正的许知淮的故乡,不是她的。 她该去么? 朱宿星见她没应声,继续道:“此行仓促,我不想留你一人在京城,而且你已经被牵连进来了,淮南大案一日不破,你和吴家就脱不了关系。” 的确,对她来说,吴远还是一个不可忽视的麻烦。 许知淮微微抬头,仰望朱宿星的脸,直直望进他那双温柔清亮的凤眸,小心翼翼地点点头:“殿下去哪儿我就哪儿,有殿下在,我什么都不怕。”说完低头偎向他温暖的怀抱,贪恋这片刻的安宁。 卫漓的确心狠手辣,可他算错了。 太子心胸宽阔,绝非他那颗恶毒之心可以揣测的。 这一波动静闹得这么大,宫里宫外都传出了风声。 深居简出的谢无忧,原本只一心一意等着做她的太子妃,无暇理会外头的闲言碎语,只是她总反反复复听娘亲姨娘提起一个人的名字,许知淮。 淮为水,最清的水。 她光听名字就知道是个清秀灵丽的姑娘。 谢无忧同样有着天生丽质的面容,她还继承了母亲的纤细,四肢修长,亭亭玉立。 十六岁的年纪不该天真,谢夫人三十多岁才得来这么一女,自然对她寄予厚望。 母女俩吃斋回府又听到宫里的人送信,谢夫人听完心中不满,稍稍沉了脸,连茶也不愿喝。 谢无忧专心致志地吃茶,谢夫人见她连问也不问一句,当即屏退左右,与她单独说话:“你这孩子,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谢无忧见母亲一脸认真,只是微笑:“因为娘亲给我取了个好名字,我天生无忧无虑,何必自寻烦恼?” 谢夫人被她哄地笑了笑:“你啊你,真是不拜佛不烧香,一点力气也不肯出。太子是未来的国君也是你的夫君,他的事就是你的事,他的人就是你的人啊。” 谢无忧喝完了茶,浑身妥帖,懒洋洋地往后靠:“娘,世上没有不馋嘴的猫儿,也没有不馋嘴的男人。太子殿下也有七情六欲,往后宫中的莺莺燕燕更不会少,我现在烦心这些,不是给自己找罪受么?” “你这话说的,正因为男人心不老实才要管,才要咱们女人拿捏啊。” “怎么拿捏?爹爹和叔父纳妾收小的时候,根本没人管得住。尤其是二舅舅,舅母那般贤惠温柔,他还不是嗤之以鼻,宁愿去勾栏瓦肆作贱寻欢,也不愿珍惜眼前人,前前后后闹出多少是非……” “不要说这些!这不是未出阁的姑娘该说的话。你舅舅的事,我自会料理,再容不得他们放肆。” 谢无忧漫不经心的话语,戳中了谢夫人的心,惹她蹙眉。 谢无忧又道:“女儿知道您的良苦有心,这个太子妃之位,不止是我一个人的指望,我心里有数。” 谢夫人闻言垂眸,一副心事重重的表情:“那个女人来路不明,既是司寝,何来恩宠?偏偏她得了恩宠又得了腰牌,虽然明面上还只是一个贴身的侍婢,如今却连青衣侯卫漓都动不得她。太子爷的心思真难琢磨啊。” 谢无忧轻松道:“咱们不必琢磨,凡事看破不说破。太子爷喜欢的人,我犯不着讨厌,太子爷讨厌的人,我忌讳些也就罢了。” 谢夫人见女儿如此轻松应答,不满之余,也有几分安心。 “娘知道你不屑与那种人计较。说实话,太子爷有多少女人都无所谓,我只担心太子故意拿那个许知淮来恶心咱们,挤兑咱们谢家。”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我只做我该做的事。” 谢无忧虽长在深闺,也有些深沉见识。 如今,人人都知道皇上对谢家的态度十分微妙,表面器重,暗里提防,正所谓此消彼长。这个太子妃之位是祖父博弈许久才得到的“恩赏”。她知道自己未来的路不好走,因为她是谢家人,做好了无人提,做坏了众人唾。 。 第二十六章 甲子雨 皎洁的明月当空,风静悄悄的。 明灯亮烛,香果酥茶。 朱宿星特意来到母后宫中,陪她一起用膳,期间两人悠然说笑,亲亲切切。 皇后娘娘沉吟许久,点破了道:“太子今日怎么这样清闲?” 朱宿星声音朗朗,语气坦荡:“父皇勤政爱民,儿子怎敢偷懒清闲?只想着许久没有陪母后一起用膳,心里惦记母后。” 皇后目光柔柔:“太子如此孝顺,本宫很是欣慰。” 朱宿星继续说:“咱们母子连心,儿子从来不想与母后心生嫌隙,更不想让母后为儿子烦心。” 他十分坦然,毫不避讳:“儿子知道,母后放心不下我身边的人,所以让卫漓来审。只是凭他的手段,莫说身娇体弱的姑娘家,就算身高七尺的男儿汉也未必经得起。许知淮的背景并不复杂,而且,日久见人心。” 皇后娘娘闻言轻叹:“卫漓的确凶狠,但他对朝廷忠心耿耿,做事从不含糊。而且他也是你的亲信。” 朱宿星眼神明亮:“儿子心里有数,不会看错了人。我喜欢她留在我的身边,日日陪伴。” “太子还要带她去淮州?” “她留在宫中也是无事可做,不如伴我同行。再说,她本就是淮州出生,熟知当地的风土人情。” 他再次摆明态度,皇后纵使心有不满,也不会为了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丫头和儿子坚持到底,索性转开话题:“淮州是块是非之地,太子何必亲自去办?你完全可以交给卫漓。” 朱宿星摇头:“母后,淮州是谢家顽疾诟病的症结所在,我一定要去的。卫漓会随我同行。有他在,一来可以免去许多麻烦和周折,二来,父皇和母后也能安心些。” 皇后眸光微沉:“甲子多事,本宫担心太子的婚事又要耽搁了。” 谢家根基庞大,牵一发而动全身。 谢无忧这个太子妃,到底还能不能顺利进宫? 朱宿星坦然道:“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执迷不悟者皆是自寻死路。这块心病早晚要除,母后无需惋惜,朝廷人才济济,绝不会因为一个谢家而元气大伤。至于太子妃……一切还按母后的安排办下去。” 皇后了然点头,深知其中厉害。 温暖柔和的风夹杂着一丝潮气,预示着盛夏就快来了。 朱宿星回寝殿的时候,许知淮正站在窗前眺望天空,墨发雪颜,神情虔诚,湿漉漉的长发随意披散在肩背上,带着些微微水气。 朱宿星放轻脚步,不想扰了她片刻的清净。 许知淮心细如发,早就听到屋外的脚步声,只等他靠近自己的时候,才装作一副受惊吓的模样,轻呼出声。 朱宿星见她惊慌失措,瞳孔震颤的模样,忙将她一把抱进怀中,轻轻安抚:“吓着你了?我见你想事想得入神,不忍打扰。” 许知淮窝在他的怀里,抬眸看他,眼神怯怯,像只找到了庇护的雏鸟儿。 朱宿星拢拢她的湿发:“怎么不吩咐她们给你绞干了头发,仔细着凉。” 许知淮小小声:“她们是殿下的宫婢,我使唤不来,而且,我喜欢自己的事情自己做。” “手受伤了就不要逞强。” “回殿下,已经都快好了……” 朱宿星伸指按住她嫣红的嘴唇轻点:“你不是奴也不是婢,你是我的心上人,我愿疼之护之。” 许知淮眸光闪闪,纤细的手臂紧紧攀附在他的身上,生怕一松手就会丢掉他似的。 古语云,立夏甲子雨,必定五谷丰。 立夏乃是帝君祭拜炎帝祈求国泰民安,风调雨顺的重要日子。 丑时不到,窗外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各宫各处也随之忙碌起来。 许知淮的手指受伤不够灵活,仍准备亲自为朱宿星准备祭祀所用的衣袍佩饰,织金大红,宝冠玉带,巧夺天工般的华美精致,然而,衣饰再怎么华丽也不及朱宿星天生的贵气。 寅时未到,朱宿星早早穿戴整齐,赶在天亮之前去往奉先殿给祖宗祈福上香。按着规矩,皇上要携着太子和三位皇子着红衣红佩,驾红銮车骑红宝马去往京城南郊千秋台迎夏,祭拜炎帝。 青山云黛,雨丝绵绵不绝,洇湿那一身身衣袍更显红润。 皇上正值壮年,行动如风,声若洪钟,朝天地祭拜,祈福风调雨顺。 祭台之下,群臣恭敬垂首,唯有一人漫不经心。 卫漓身着青袍,站在官员队列之中,满身狂气,颇有些格格不入。 等到祭祀结束,皇上缓步迈下台阶,谢宁朝身为户部尚书兼翰林院大学士是辅国重臣,自然站在最前面。 谢宁朝年事已高又淋了些雨,看起来略有些憔悴,不过身为人臣,总要有点眼色,见皇上走来,他忙恭敬行礼:“恭贺皇上,正所谓六十年一甲子,今日天降吉雨,乃是祥瑞之兆。” 皇上淡淡一笑,命他起身回话:“有诸位爱卿为朝廷效力,为黎民苍生谋事,天必佑之。”说完他还特意提了一句:“尤其是你谢爱卿,勤勉克俭乃是百官楷模,更是朕的左膀右臂。” 谢宁朝连忙行礼,感恩戴德。 这赞赏虽好,却有些阴阳怪气。谢家家风奢靡,京城有谁不知,何来克俭一说? 群臣闻言神色各异,卫漓更是忍不住勾出一丝冷笑,朝中官员见他阴恻恻的笑脸更觉恐怖。 朱宿星递给他一个眼神,他立马走过去:“殿下怎么不过去夸夸咱们的百官楷模啊?” 朱宿星皱眉看他:“今儿是祭祀的日子,小心说话,别冲撞了天地神灵。” 卫漓勾唇:“殿下知道的,我一向百无禁忌。” 朱宿星缓步在前,卫漓和岳屹川随行左右,仨人提起淮州行,岳屹川第一个开口反对:“太子,淮州之行不如延后,等收拾了淮南一带的山贼土匪再去更好。” 卫漓和他唱反调:“区区几个山贼能有多狂?” “你明知故问。” 两人争执不休,朱宿星听了只道:“不管那里有什么?你们随我同去淮州,谁都跑不了。”说完他又看看卫漓:“此行我还要多带一个人。” 卫漓心领神会:“必定是那位许姑娘了。不知她记不记仇呢?” “仇恨是最无用的东西。” 朱宿星表情严肃:“记住,以后她也是你的主子,不容放肆。” 卫漓目光阴阴,勾唇应是。 。 第二十七章 长公主 微服出宫,最忌暴露行踪。 不过,这次朱宿星准备光明正大地下淮州,之前种种敲山震虎,对谢家的威慑微乎其微,不得不动真格的了。 淮州连年遭灾,偏又接邻异族番邦之境,内忧外患,祸事接连不断。如今更是乱成一锅粥,流匪草寇猖狂作乱,连朝廷的皇粮也敢抢。再这么闹下去,朝廷的颜面何存? 飞檐玲珑的堂皇殿宇,静谧幽然的出尘茶香。 朱宿星全神贯注地望着面前的棋局,皱起细长入鬓的乌眉。他的对面坐着一个清润俏丽的女子,她纤纤素手随意一落就轻松完成了棋子间凶猛的厮杀。 棋盘上一黑一白,激战正酣。 朱宿星迟疑许久,收回伸出的手,无奈摇头:“长姐果然厉害,这局我输了。” 朱维桢手里仍捏着颗白子:“堂堂太子怎能轻易认输于人?” “愿赌服输,光明磊落,而且输给长姐这样的高手,一点也不丢脸。” 朱星纯闻言恬淡抿唇,一颦一笑满含清朗气韵:“太子也会哄人了。” “小时候都是长姐哄着我照顾我,现在换我哄着长姐。” 他们姐弟亲密无间,说起话来毫不避讳。 两人说着说着提起淮州,朱维桢垂眸许久,沉吟道:“太子长大了,顶天立地,自然不用畏惧外面的凶险。只是此去淮州,太子究竟想要办什么事?” 朱宿星挑眉:“当然是彻查真相,肃清朝中污秽败类,以解民生之艰难。” 朱维桢点点头:“果然桩桩件件都是好事。不过太子也要知道,好心也会办错事。” 朱宿星一脸认真:“长姐此话何意?” “淮州水深,太子心里是明白的。淮州就是一个大染缸,黑的白的全混在那里,到底要如何分辨谁是白的,谁是黑的?贪墨成风,满目乱象,那些官员身处是非之地又有几个能独善其身?” 干净的,沾上不干净的,也就全都脏了。 朱宿星见长姐有意提点自己,忙虚心请教:“长姐有什么好办法?” 朱维桢温温和和:“常言道,论迹不论心。太子大出大进明断查案,只需找出元凶,底下那些盘根错节的关系以后再慢慢厘清。还有,请太子一定要查明,这案子背后到底是官商勾结,还是商官勾结?差之一字,谬之千里。” 朱宿星缓缓点头,陷入沉思。 朱维桢点到为止,将手里的棋子扔入棋盒,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太子聪慧机敏,本轮不到我来教。方才的话,权当你我姐弟闲谈。” “不,长姐的话,我会牢记于心。” 话音刚落,外面来人躬身禀报:“太子殿下,长公主殿下,青衣侯求见。” 朱宿星没有半分思索:“让他进来。” “是,殿下。” 朱维桢有心避讳。 朱宿星出言挽留:“长姐请留步,卫漓鲜少来千华宫走动,让他给你请个安吧。” 卫漓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他神情端正,一把撩起长袍,利落地跪地请安:“臣卫漓给太子殿下,长公主殿下请安,千岁千岁千千岁。” “起来吧。” 朱维桢看了卫漓几眼,远远见到岳屹川也走了进来,不知为何他看卫漓的眼神,有些愠色。 “难得你们都来了,正好尝一尝今年的新茶。” 她吩咐宫婢给卫漓和岳屹川上茶。 卫漓接茶道谢,低头抿了一口,眼神有意无意地瞄了眼桌上的棋盘,坐拥双虎口的黑子,怎么会被白子穷追猛打层层包围呢? 太子故意输的太明显了,长公主一定看出来了,棋局过半就不下了。 旁边的岳屹川双手接过茶碗,略显紧张又毕恭毕敬:“卑职谢公主殿下。” 平日里那字正腔圆的嗓音,竟然夹杂着些许不可名状的暗哑。 卫漓瞟他一眼,眼神不屑。 朱维桢落落大方,对着他们一笑:“听说,你们就要跟随太子去淮州办大事了,今儿以茶代酒,算是为你们践行。” 岳屹川又是第一个回话,只见他腰背挺直,郑重其事道:“卑职必当竭尽全力,保护好太子殿下的安全。” 朱维桢淡然道:“你一向行事稳重,办事仔细,我很放心。” 卫漓见岳屹川一副“乖顺”模样,勾勾唇角,扬声道:“臣也向公主殿下保证,此行必定平安顺利。” 殊不知,朱维桢转头深深看他一眼,柔美静娴的脸上浮现出不可小觑的庄严:“这种卖乖讨巧的话,不该从你青衣侯的嘴里说出来。今儿,你们既喝了我的茶就要听我的话,就要拿出全部身家本事保护好太子,凡有丝毫差池,就提着你的脑袋回来见我吧。” 轻声细语中的威严杀气,更令人胆寒。 卫漓忙一脸正色,低下头沉声道:“臣遵命。” … 淮南大案悬而未破,太子奉得皇命,召青衣侯卫漓以及工部户部两名员外郎前往淮州,彻查淮南皇粮失窃一案。然而,皇上今早才下了旨,隔日又重赏谢宁朝护国有功,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谢宁朝感激涕零也是做足了戏。 许知淮从未想过自己能有踏出宫门的一天,还是和太子殿下一起光明正大地走出去。她有些担心,太子那温润和善的性情在宫中最自在,到了淮州他有什么手腕和那些贪官污吏斗呢? 难道全靠卫漓一人大开杀戒?还有,太子一直以为淮州是她的故乡,可她不是真正的许知淮,对淮州所知甚少,锦婳又不在她的身边,没人能帮她遮掩。 她越想越急,喉咙里渐渐泛起一丝干渴。 帐幔撩开,许知淮悄然起身,不忘回头看看熟睡的朱宿星。 温凉的茶水入喉,让她一点点冷静下来。 真正的许知淮身家背景非常干净,他的父亲许定伦是三代单传的独子,二十五岁时中了举人,后又娶了启蒙师父的掌上明珠,夫妻相敬如宾,和和睦睦。许定伦也曾做过两年官,因看不惯官场上的歪风邪道便辞了官,开间私塾过日子。 许定伦为人低调却交得不少好友,三年前他携妻带女受邀去往扬州做客,谁知路上遭了难。 许知淮和锦婳因为年纪小身子轻飘在浮木上捡回条命,后被路过的渔家所救。然而,她的爹娘就没有这样的好运气了。 。 第二十八章 人间烟火 真正的许知淮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女, 和冉宁珂一样,只是她比她的运气好了一点。 那晚风雪残暴,冷酷彻骨,真正的许知淮终究没能熬到天亮,死在了那间破败的荒山野庙。 于是,她就成了她。 许知淮看向桌上的残烛,乌黑的瞳孔闪映着微弱的火光,也随之一起慢慢燃烧。 突然,她的身后响起朗朗之声:“知淮?” 许知淮收起来心中悲伤之感,转身盈盈:“殿下,我有些口渴起来吃茶。”说完她稍稍抿了一口茶又回到他的身边。 朱宿星睡眼朦胧,仍望着她的脸,轻声地问:“不会是又做噩梦了吧?” 许知淮摇摇头,目光似水。 她藏住自己的情绪,整个人软软贴过去,将他的手臂当枕头枕着。 谦谦君子,胸怀温暖。 朱宿星也感觉到她的体温微凉,想她一定是在被子外面呆了很久。 为何她有心事不啃声? 他握握她的手,想了一下才想起她八成是因为要回淮州,难免念起过世的爹娘。 “你是不是想家了?” 许知淮窝在他的怀里,轻摇螓首,喃喃道:“我……已经没有家了。” 朱宿星轻叹,既无奈又心疼。 两人静静依偎,暖意滋生,这温暖并不能让许知淮心安,反而让她无法摆脱那晚的寒冷和绝望。 天亮前就要启程了。 寅时三刻,隆庆门大开,两队长长的人马护送着太子殿下的马车浩浩荡荡驶出宫门,迎着灿亮的晨曦出发。 谁知,待车马随从出了城门又速速分化为两队车马,各往南北而行,大有故意混淆视线,隐藏行踪之意。然而,太子朱宿星并不在那些风光出行的队伍中,他早就在蒙蒙夜色的掩护下,携着三五侍卫来到津门坐上了南下的商船。 原来所谓的正大光明,只是一种障眼法罢了。 乔装打扮过的朱宿星看着的确像是个富商大贾家的公子哥儿,但他举手投足间那股与生俱来的贵气和不食人间烟火的悠然,还是太过明显。 许知淮没想到他们此行会走水路。毕竟,水上多风多浪,就算途中没有歹人干扰使坏,也保不齐会遇上一两个倒霉的坏天气。 许知淮临窗而坐,听着哗啦哗啦的水浪声,心里还有个疑惑:卫漓在哪儿?难道他没有跟着太子一起上船? 朱宿星在船头眺望山川景色,岳屹川紧随其后,他没心情欣赏风景,耳听六路眼观八方。 须臾,远处飞来一只灰白的鸽子,岳屹川吹了声响亮的口哨召来鸽子,抬手一把将它抓住,迅速且果断。 “殿下,是皇极卫的信鸽。” 岳屹川取下信筒,放走了咕噜噜叫的信鸽,转身将密信呈给朱宿星过目。 三行小字,笔锋刚劲。 卫漓离京后带领两队人马故布疑阵隐藏太子的行踪,一路上守株待兔,又抓了不少人。 朱宿星看完将撕碎的纸片撒入水中,沉吟道:“卫漓这样出手,不知又要死多少人。” 岳屹川低声回话:“敢追查殿下行踪的人,个个动机不纯,该杀!” 朱宿星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我早晚要到淮州的,想追上来的人,早晚也会追上来。” “殿下不用担心,等他们循着蛛丝马迹追上来的时候,殿下早已到了淮州,掌控大局。” 朱宿星远眺高山,淡淡道:“何为大局?放眼看去,咱们谁不是局中人?” 岳屹川一时无言沉默。 思绪繁重时,船内忽然响起了一阵悠扬的笛声,轻灵婉转,直入云端。 朱宿星恍惚片刻,循着笛声回到舱室,见许知淮对窗吹笛,眼睫弯弯,侧脸柔美,有种出尘绝世的朦胧感。 白云青山,涟涟碧波。 有位佳人,在水一方。 朱宿星静静聆听,眉眼舒展,再不见方才的愁绪。 一曲过后,更觉神清气爽。 他不禁抬手鼓掌,展露笑颜。 许知淮低下头,羞怯一笑:“让殿下见笑了。” “我喜欢你的笛声。” “谢殿下。” 朱宿星看着她手中的竹笛,又问了一句:“你跟谁学的笛子?” 许知淮咬紧下唇:“我阿爹……” 朱宿星不想触及她的伤心事,很平静地转移话题:“走水路虽然闷了些,但可免去许多车马劳顿,幸好你不晕船。” 许知淮莞尔一笑,顺势问起:“船上的侍卫似乎不多,殿下不担心么?” 朱宿星坦然道:“这条船远比你所见的热闹,保护我的人一个都不少。” 许知淮犹犹豫豫,含着几分颤音问:“那青衣侯大人呢?他为何没有与殿下同行?” 朱宿星淡淡道:“他不在反而更好。他有他该做的事,到了淮州,他自会出现的。” 许知淮眸光闪烁。 要是他永远都不出现,那该多好? 于是,她故意低头看了看伤痛未愈的手指,喃喃自语道:“我好怕,我好怕他。” “他不会再敢动你分毫!” 朱宿星说得斩钉截铁,郑重其事。 许知淮垂眸点头,心却如明镜。 卫漓不会轻易放过她的。 也许他正隐藏在暗处,准备着张牙舞爪地扑过来撕碎了她。 许知淮不敢掉以轻心。 三日后,他们的商船在一处隐蔽的码头停靠补充物资。 岸上人来人往,有巡逻的护卫往返穿梭,有勤劳的渔民提着小竹篓招呼贩卖。 朱宿星穿戴荣华却毫不避讳,踏上湿漉漉的土地,不但将渔民的鱼全都买了下来,还与他们面对面交谈,聆听他们淳朴的乡音。 许知淮没有下船,只远远望着。 夕阳西下,晚霞漫天,美轮美奂。 片片被烧红了的云,绯云慢慢往下坠,点染了远处渔民小院家的炊烟,咸咸的微风随之吹来暖洋洋的人间烟火气。 这场景,这气味令许知淮倍感亲切与熟悉。 小时候,阿爹阿娘常带她去临近的小渔村卖鱼游玩,天黑了才回家,她常常耍赖让阿爹背她回去。 夏夜繁星璀璨,她趴在阿爹宽厚的背上,就那样一路坠进梦里。 一眼一瞬,那内心深处的悲伤从哀哀的眼神中流泻而出,止不住收不回,所幸,没有人发现她隐秘的心事。 。 第二十九章 刺客 天快黑了,不宜启程。 船正好在邻村停靠,岳屹川下令全员戒严,船舱内外皆燃明烛灯笼,照得一方明亮。 渔村家的孩子们难得见到这么多灯笼,三三两两在岸边追逐打闹或是借着光亮在岸边捞些小鱼小虾。 真是怡人的夜晚啊。 朱宿星摆了一桌棋和许知淮下着解闷玩儿,白黑双方你来我往,快要把棋盘给填满了,还迟迟分不出输赢。 许知淮出神地看向窗外,听着孩童们的嬉笑,露出赏心悦目的神色。 朱宿星循着她的目光看去,又望住她的脸:“青山不厌三杯酒,长日惟消一局棋。你我对弈许久,你的心思根本不在棋盘上,不如咱们打个平手。” 许知淮回神转眸,还未说话就见岳屹川急急来报:“殿下,卫漓的信鸽又到了,他说会尽快和殿下汇合。”话音刚落,许知淮手中的棋子就不小心掉了下来,发出“啪”的一声。 她瞳孔微颤,神情紧张,任谁都能看出她有多么害怕卫漓。 朱宿星轻抚她的掌心:“不要怕,这里很安全。” 许知淮微微点头,垂眸道:“殿下有要事相谈,不如我先回房去……” 朱宿星神情更显温柔:“也好,那你早些休息。” 许知淮匆匆离开,再听见卫漓的名字,只觉背后陡然升起一股寒意。 她睡不着,想推开窗看看风景,听听孩子们的嬉笑。 可惜孩子们都跑远了,她垂眸望向水面,看着看着,突然发现黑黢黢的水面皱起层层涟漪,还响起咕噜噜的气泡声,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游动。 许是一尾大鱼…… 这念头才刚起,许知淮便怔住了。 借着灯笼的光亮,她认真辨认,这才发现那个黑乎乎的东西正在缓慢地移动,它宛若人形,还有修长的四肢。 不太对劲儿! 许知淮还未来得及开口,就见一张泛着水光的诡异脸庞从水中浮出,它猛地窜起来,像只挣脱水面的大黑鱼,冲着许知淮生扑过去,动作迅速且生猛。 许知淮被撞在地上,撞得昏天暗地。 那不是鱼,是人,活生生的人。 他用湿漉漉的手捂住她的口鼻,呼吸间竟是水草的腥味。 惊恐之余,许知淮看向那人斑驳混花的脸,根本看不清长相,只是他的眼白很大,异于常人,像鱼眼白。 许知淮仰面躺在地上无法呼救又不能动弹,只用双脚不停地踢打木板发出声响,那刺客察觉她在求救,用一双空洞又诡异的眼睛死死瞪着她,手掌直直劈向她的面门。 他居然有六根手指! 许知淮吓得浑身的血都凉了。 她迅速地偏过头,那人的掌刀落空,硬生生劈在她的耳畔,飞尘混着木屑迷了她的眼,震得她耳鸣。 躲过一劫,还有一劫。 屋里又闯入一人…… 伴随着嗡嗡的耳鸣声,周围满是凌乱的嘈杂。 人影晃动,脚步凌乱,方寸之地,刀光剑影。 许知淮蜷缩在地上,双手环抱着自己的身体不敢乱动,惊恐之余,用眼角余光瞄到一双玄黑的官靴。 顷刻间,胜负以分。 那玄黑的官靴溅满鲜血,缓缓踱步来到许知淮的面前。 恐惧袭来的当下,许知淮壮着胆子抬眸看去,发现来人竟是卫漓。 他锦衣沾尘,眉间带血,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的运气不错啊。”说完,他以长剑撑地,蹲下身子,用沾满血污的手捏起许知淮颤抖的下巴细细观察:“幸好没破了相。” 许知淮怔了怔,惊恐未消的身体仍然僵硬,连眨眼都很吃力,乌黑的瞳孔颤抖不安。 “有刺客……” 卫漓扭头指指地上瘫倒的尸体,冷冷道:“许知淮,看来我又救了你一次。”说完邪邪一笑,起身离开。 许知淮不想直视他的眼睛,也不想看地上的尸体,眼神仓皇飘忽,一时不知要往哪里看。 她的头发乱了,衣裙浸湿,袖口不知从哪里沾了些血污,看起来可怜又狼狈。 “知淮!” 朱宿星几乎是跑着过来的。 幸好他毫发未伤,他身后的岳屹川脸上也挂了彩,衣袍有几处轻微的撕裂。 看来,刚刚外面发生了一场狠斗。 许知淮脸色苍白,楚楚可怜地看着太子,扑到他的怀里。 “没事了,没事了。” 朱宿星轻声安抚她的同时,瞥见地上血淋淋的尸体,忙转头吩咐:“派人把这里收拾干净,再看看有没有活口。” 岳屹川点头领命。 谁知门外的卫漓淡淡道:“殿下想要的活口不在这船上,他们都是死士,嘴里含着毒药。要审就审在村子里的人。” 众人闻言纷纷侧目,唯有许知淮呼吸一窒,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 朱宿星显然有话要说,见许知淮惊魂未定的模样,还是先将她抱回床上,再转身放下帘帐,尽量给她隔出一方清净。 朱宿星虽然刚刚被刺客偷袭,却不慌不忙,以稳重镇定的语气对卫漓道:“渔村的人怎么会有可疑?你都看见了,这些刺客都是有备而来,绝非藏身乡野荒村的莽夫。” 卫漓迈步进来,语气笃定且认真:“殿下,试问如此低调且周密的偷袭,怎会没有内应?内应若不在村子里,便是在船上了。从殿下启程京城,臣一路埋伏为殿下隐藏行踪,那些循着蛛丝马迹追上来的,臣都料理干净了,没有错放一个。很明显,今天这些人早就候在这里埋伏的。” 朱宿星皱眉:“他们知道我的船会停靠在这里?” 卫漓冷冷一笑道:“这有多难?殿下从津门出发,中途故意避开那些繁华的港口和码头,只在这种人烟稀少的偏僻处略做休整。咱们能想到的,别人自然也能猜到。也许不止在这处,他们早已把京城去往淮州途中那些大大小小的港口全都安插了眼线。” 这话并非全无道理,岳屹川不禁也开口道:“殿下,今晚的刺客的确不是泛泛之辈,若不查清,实属危险。” 朱宿星想了想,先让岳屹川收拾一下伤口,再去和卫漓同审,还叮嘱他看住卫漓,不许他滥杀无辜,屈打成招。 岳屹川点头领命,面露难色。 。 第三十章 血水 地上的尸体被抬走了,侍卫们提着一桶桶清水冲掉木板上的血迹,看似是冲干净了,空气中仍残留着血腥的气味。 许知淮双手抱膝坐在床上,久久无语。 朱宿星安抚她一阵,留她自己梳洗更衣。 许知淮脱下那身湿塌塌的衣裙,直接用冷水擦身,她用力擦去脸颊和耳鬓的血迹,直到皮肤泛起涩涩刺痛。 许知淮垂眸看向水中倒映的自己,她的脸有些扭曲,眼神晦暗且哀伤。 她心里知道,渔村的人是凶多吉少了。 当年皇极卫能屠了她家的村子,今晚自然也不会放过他们…… 一阵凉风轻轻吹过,惹得许知淮打个寒颤。 她不禁又想起那个火光满天烧的夜晚,一群横刀飞剑的黑衣人浩浩荡荡闯入村子,杀人放火,手段狠绝! 等她从冬窖里爬出来的时候,只有满目疮痍的惨状。 浓烟滚滚,断墙残壁,遍地都是烧焦扭曲的尸体。全村六十几口,只有她一人活了下来。 那一晚成了她永生永世的噩梦。 许知淮深吸一口气,仰起头抑制奔涌而出的眼泪。 她本该乖乖听话,留在舱室。可不知为什么,她还是鬼使神差地走上甲板,对岸的皇极卫一字排开,黑衣革靴,手持着锋利无比的唐横刀。 卫漓和岳屹川冷冷睨着那些跪地求饶的渔民们,不管是男女老少,全都要一一问审。 很快,哭声传来,声声刺耳。 许知淮的视线渐渐被泪水模糊,她不敢再听了,抱头捂耳,仓皇地跑回舱室。 尘封许久的痛苦将她层层击破。 朱宿星回来找她,见她踉跄逃跑的样子,不禁皱眉。 等他追上她,只见她脸颊垂下两行豆大的泪珠,哭得像个泪人儿。 “知淮。” 他急了,一把抱住她轻轻拍抚:“别怕,我在这里。” 许知淮伏在他的肩头,死死揪住他的衣袖,带着三分颤音七分哭腔道:“请殿下不要再让青衣侯杀人了……” 朱宿星明亮清澈的目光里闪现些许柔情,他双手扶住她的肩膀,郑重其事道:“他们不会伤及无辜的。” 许知淮眸光闪烁,欲言又止。 卫漓就是个疯子,谁能管得住他? 许知淮咬咬唇,隐忍着回忆的锥心之痛,颤声道:“侯爷的手段,殿下是知道的……那些小孩子不能杀……” 朱宿星闻言神情微怔:“你误会了,我怎能让卫漓伤及无辜稚童?” “不!” 许知淮用力摇头:“殿下是如何对待那些渔民的,我看得清清楚楚。我只是害怕青衣侯卫漓,他的手段,他的冷漠。” 朱宿星眉心微蹙,低喟一声:“卫漓是一把陵劲淬砺,锋芒逼人的宝剑。朝廷需要他,我也需要他。今晚偷袭咱们的人,绝非泛泛之辈可以处置的,淮南的事也是一样。” 十年磨一剑,不破不厉。 朱宿星虽然有时反感卫漓的所作所为,但他心里十分清楚,卫漓这把剑是父皇“亲手”磨出来的。 许知淮听完朱宿星这番话,默默垂眸,浓密的睫毛挡去心底的哀伤与失望。 是啊,先斩后奏,皇权特许! 卫漓手中这滔天的权势是朝廷给他的,是皇上给他的,也是太子给他的。他焉能不用? 只是当年朝廷为什么要杀她的家人? 她不懂,她不明! 见她微微入神,朱宿星又一把将她揽在怀里,让她安静平复,他贴着她的侧脸,低低道:“我知你内心良善,只是今晚一定要杀人的。” 许知淮咬唇不语,满心悲凉。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灰青透白。 许知淮眨了眨干涩的眼睛,总觉得耳边还能隐隐约约听到些哭声。 犹豫许久,她才推窗看去。 岸边的皇极卫不见了,求饶喊冤的村民也不见了,只剩一堆堆燃烧殆尽的火堆,袅袅余烟随风飘。 许知淮的视线也跟随轻烟转移,很快她便看见岸边碎石间不断泛出的殷红之色。 待她细细看上几眼,心又不自觉地纠结成团。 区区一晚,又有多少条人命折在了青衣侯卫漓的手里? 许知淮静静睨着那片污浊血水,轻轻地喘息。 经此一事,她也明白了,这残酷背后的始作俑者,不止卫漓一人,还有那个日日把自己捧在手心的太子殿下,还有他高枕无忧的皇帝老子! 真相也许要比这片血水还要浑浊,混得令人生寒。 一夜的风波过后,诸事妥当,商船再度启程。 许知淮收拾好自己之后,起身去往前舱,准备为整夜未睡的朱宿星素手烹茶。 卫漓和岳屹川也在,许知淮沉静安然,该行礼行礼,该做事做事,一双纤纤玉手,起起落落,变出三杯香茗。 第一杯自然是给朱宿星的,她双手呈上,粲然一笑:“殿下请用,这是殿下喜欢的桂花龙井。” 朱宿星有些心疼:“这种事,何须你来做?” 许知淮脸上的笑容越来越风轻云淡,垂眸道:“殿下,昨晚我一时吓糊涂了,说了很多失礼的话,而且,我也想起来了,我被刺客偷袭时,幸好青衣侯大人及时出现,救了我一命。”说完她盈盈转身取来第二杯茶,对着卫漓屈膝一礼:“谢大人救命之恩,一杯清茶,聊表谢意。” 朱宿星闻言微诧,忽然听到卫漓大声高笑。 他接了茶,看也不看许知淮一眼,只望向朱宿星:“殿下的女人果然不一般,颇有容人之量。” 他嘲讽轻佻的话语,并未让许知淮慌张不安,她又把第三杯茶送给岳屹川:“岳大人昨晚保护殿下受了伤,不知可有大碍?” 岳屹川皱眉不动,以一种审视的目光看向许知淮,久久才道:“并无大碍。” 许知淮奉了茶,便识趣退下,安安静静地回到舱室。不过她也没闲着,沐浴更衣,梳妆打扮,把自己收拾得精致俏丽。 天黑了,鸟儿要归巢了。 朱宿星回来休息,进门便是一怔。 橘黄的烛光下,许知淮一袭绯衣,含苞待放。 她杏眸一转,神采奕奕地望向朱宿星,顾盼流转间媚意横生。 跟着,她起身朝他跑来,身姿翩翩,灵动如蝶。 “殿下。” 她软绵绵地扑过来,粉嫩双臂主动勾住他的颈项,温香软玉,投怀送抱。 朱宿星蓦地一怔,胸口发热,似乎想说什么,谁知,怀中的人,樱唇迎上,主动轻吻。 这样的行为,企图再明显不过,他怎会不懂? 朱宿星目光波动:“你怎么了?” 许知淮将小脸埋在他的颈窝,在他的耳边吹着暖暖的气:“殿下,我好后怕,若昨晚我死在那刺客的刀下,我此生最舍不得的就是殿下了。在我的心里只有殿下一个人,我只为殿下一个人活着。” 。 第三十一章 沉迷 男人是经不起撩拨的。 卫漓是男人,太子朱宿星也是男人。 碧簟纱帐,玉骨冰肌,任谁也逃不出绮丽曼妙的春色。 许知淮很清楚自己在这条船上能做的事情比在宫里还多,她要牢牢抓住太子的心,因为他有心。 夜深人静,江上无风无浪,只听缠绵的喘息密密交叠,描绘着一场轰轰烈烈的情事。 同一条船上,有人欢爱,有人苦闷。 岳屹川独坐船头,见卫漓提溜着一只白玉酒壶出现,不禁皱了皱眉。 卫漓坐姿慵懒,神情散漫,撂下酒壶,邀他同饮。 旁人极有眼色地退下。 岳屹川冷眉冷眼地看他一眼,正要起身,又听他扬声道:“兄长且慢!殿下初尝云雨,正是尽兴的好时候,咱们何必打扰?” 虽然他看不见,但他什么都知道。 许知淮今天终于开窍了。 卫漓这一声“兄长”,让岳屹川怒气略消,他坐回他的对面,语调严厉:“你什么时候能收敛些?手伸得太长了不好,你别再搅合宫里的事。” “这有什么要紧。殿下有难,我第一时间出现,殿下的身边缺个可心的人,我给他找一个喜欢的。有错么?” 岳屹川连连摇头,语气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急躁:“你放肆过了头。” 卫漓举杯敬酒:“别管我放不放肆,先提前恭喜你了。” 岳屹川皱眉不理,以为他又在胡言乱语。 卫漓淡淡道:“听说,姚贵妃娘娘要给你指婚,对方是夏侯家的三房长女。” 岳屹川闻言脸色阴沉,不见半分喜色。 卫漓又补了一句:“我的消息从来不会出错的。” 岳屹川立即烦躁起身,不安踱步。 卫漓冷笑:“贵妃娘娘有心抬举你,你不愿意?” 岳屹川背影僵直,一言不发。 卫漓抿了口酒,冷冷瞥他。 他知道他的心事,于是故意点破:“兄长,既然良缘在前,你那长达二十年的长相思也该到此为止了。” 岳屹川猛回头,斥声道:“不要乱说话。” 卫漓笑:“放心,这船上没有宫中的探子,你惹的火也烧不到她。” 这个“她”字的所指之人,乃是岳屹川的大忌。 岳屹川脸色铁青,抽剑挥过,极寒的剑锋指向卫漓的面门,离他的鼻尖还不到一寸。 “我说了,不要提她。” 卫漓面不改色心不跳,继续倒酒:“我可以不提,但你可以不想么?”说完撂下酒杯,反手用两指夹住剑锋,与他较劲。 长公主回京这么久,他居然还要继续当个木头! 岳屹川剑气逼人,卫漓目光阴鸷:“你有胆量杀我,却没本事抢回自己心爱的女人,是吧。” 岳屹川眉头一皱,握剑的手下意识地收紧。 他是爱她,那又怎样?这份爱是他永远不能说出口的逾矩,也是他一辈子都迈不过去的坎儿。 卫漓见他隐忍不发的模样,眼中多了几分鄙夷,随即扬开了手,击飞了他的剑:“你不配喝我的酒。” 他不怕岳屹川真的动手,因为他从小到大都是个窝囊的好人,最擅长隐忍和受欺负。 卫漓起身就走,留岳屹川独自面对沉沉夜色,干干坐着,直到天亮。 一夜欢爱,足以令人忘却许多烦恼,连那晚的杀戮也被掩埋了。 朱宿星笑声朗朗,拥着许知淮站在船头赏景,两人如胶似漆,亲密无间。 卫漓喝了一夜的酒,慵懒微醺,隐身暗处冷眼旁观。 他看着许知淮神态娇羞地把脸埋进太子的臂弯里,红扑扑的小脸像盛夏熟透了的鲜桃,娇滴滴的笑声更是悦耳。 桃子的滋味,他也尝过,只是从未见她笑得这么甜过。 朱宿星搂着许知淮耳鬓厮磨,贪恋她身上泛泛飘散的香气,放在她腰间的手也越收越紧,恨不能将她在自己的怀里融化。 许知淮笑盈盈枕在他的肩膀,目光有意无意地飘荡,很快就察觉到了那道不善的目光。 她大胆望过去,对上卫漓危险晦暗的眸子,随之也抛给他一个媚意荡漾的笑。 她知道他在看她,那就让他看个够吧。 卫漓没想到她敢在太子的眼皮底下和自己眉来眼去,勾勾唇,回给她一个轻蔑睥睨的眼神。 这贱人好像胸有成竹了。 漫漫水路,群山缭绕。 商船再次靠岸时,离淮州已经不到百里了。 卫漓请命下船,准备亲自去打点剩下的路,以免途中再生波折。 他来请安的时候,许知淮正坐在朱宿星的怀中,披发赤足,春光微露,像只慵懒讨宠的猫儿。 空气中还残留着两人摇荡缠绵过的靡靡气息,朱宿星将她藏娇于怀中,看向卫漓,嗓音略带几分暗哑:“你不必连夜赶路,等天亮了再启程。” “是,殿下。” 卫漓垂眸正要告退,忽听窗外响起信鸽扑腾翅膀的声音,他忙去拿信,红色的封条说明是京城加急而来的。 朱宿星目光一凝,拍拍怀中的许知淮:“你先安歇,我有事情要办。” 许知淮软绵绵的点头。 京中的急信……会是什么事呢? 她绝非好奇,而是要准备下一步该怎么走? 太子亲临淮州的目的,谁都能看出来,朝廷要和谢家清算了。 可是谢家的根基稳固,做事自成一派。当初吴远几番巴结讨好,也没能搭上谢家的边儿,可见他们从不会轻易重用外人。 坚如磐石,如何铲除? 许知淮之前读过不少吴远的书信,只是谢家的事,她知道的不多。 她本来对淮州的事没什么兴趣,但许知淮的故乡在淮州,也不能不准备。 如果遇到曾经见过许知淮的人,她的身份就穿帮了。 思及此,一阵凉风吹灭了微弱的烛火。 黑暗总是让她恐惧,许知淮下意识打了个寒颤,忙起身去点灯,谁知,火折子亮起的那一刻,卫漓阴森森的脸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 近在咫尺的距离,让许知淮惊讶却不慌张。 也许她早已经习惯了,习惯了他的神出鬼没,阴魂不散。 许知淮故意轻抚胸口,顺了顺气:“侯爷……” “嘘。” 卫漓直视着她乌沉沉的眸子,勾了勾唇。 他抓准了机会出现,一定不会轻易离开。 许知淮屏息等待,只见他将一个小巧玲珑的瓷药瓶放在桌上,薄唇动了动:“把这个吃了。” 许知淮不解其意,警觉道:“这是什么?” 卫漓笑:“药,毒药。” 。 第三十二章 局 “吃了它。” 卫漓倒出一颗玄黑药丸,用冰冷的语气命令她。 许知淮瞳孔震颤的同时语气也在发抖:“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侯爷要这样罚我?” 他屡屡设计她,现在又要给她下毒!是不是一定要弄死她才满意? 卫漓笑:“这药三天后才会发作,你不会死的。” 许知淮困惑不解:“侯爷到底什么意思?” 卫漓缓缓靠近,步步紧逼,宽袖一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掐住许知淮的脖颈,迫她开口吞下药丸。 浓苦的味道,呛得她咳出声来。 “嘘!” 卫漓再次低声警告,面无表情的脸,阴森森的,像带了张阴间使者索命的面具。 许知淮深吸口气,颤抖着没有反抗。 卫漓继续冷冷道:“三日后,当太子和你同乘的马车进入淮州城门后,记得掀开你右手边的车帘,还要露出太子的脸。” 许知淮心口微微一抽。 为何要露出太子的脸?可她不敢再说话了,迟疑地点了点头。谁知卫漓并不准备放过她,突然靠得更近了,整个人紧贴着她香软的身体,放肆摩擦。 许知淮颤巍巍望着他,躲无可躲。 卫漓很久没有见到她这副脆弱又柔软的模样了,鼻尖闻到她身上润润的香气,不禁起了玩弄之心。 他故意用手指滑过她精致的锁骨,一路往她的衣衫内里探。 许知淮愕然。 他的胆子也太大了,事到如今还敢欺辱她。 卫漓也没想玩得太过火,只是吓吓她罢了,见她一脸惊骇,心满意足地收回了手:“记住我的话,好好伺候太子爷吧。” 许知淮怔在原地,直到他走许久,才弯下身子用手指去扣自己的嗓子眼儿,她想要把刚刚咽下的毒药吐出来。怎料外面又传来一阵脚步声,她不敢再弄了,忙抹去眼中的泪水,装作无事发生。 朱宿星回来了,他的脸上隐隐带着几分不悦,显然与刚刚那封急信有关。 离开京城才不过一个月,朝中就开始议论纷纷了,谢家那些党羽更是不安分,言论间大有煽动之势。 朱宿星又想起长姐提醒他的那句话,官商勾结还是商官勾结?谢家到底还值不值得“保”? 许知淮恢复如常,忙斟茶给他:“殿下怎么生气了?” “无妨,一点小事。” 朱宿星习惯性地揽她入怀,许知淮顺势依偎过去,一双手不由自主地抚上他的脸,满心不安。 那句话,不断在她的心间回荡。 卫漓到底想耍什么花招?他不会敢对太子殿下不利吧? 想说的话如鲠在喉,噎得她难受。 天还没亮的时候,卫漓带走了一队皇极卫扬尘而去。而朱宿星坐上了提前备好的马车,继续以江南富贾的伪装,一路前往淮州。 途中,许知淮忐忑不安的心情也积攒到了顶点。 不知是她太过紧张,还是那颗药丸发作,她总觉得心口一阵阵缩紧地疼,像被网子牢牢套住。 他们即将抵达淮州城。 过了城门,她就要听卫漓的话。 远处人声喧嚣,许知淮心乱如麻,心跳更快。 万分抗拒之下,她还是慢慢掀开了那道暗纹云锦的帘子,故作好奇地向外张望。 朱宿星也好兴致地探过身子,朗朗目光越过她的肩膀往外看,正好露出了他的脸。 许知淮莫名紧张,呼吸一窒。 朱宿星见她心事重重,还以为她触景生情又想起过往种种,忙从后面环抱住了她不安僵硬的身体。 “别难过,我在这里。” 许知淮温顺点头,手心沁满了汗,她好想放下帘子挡住他,然而一切都晚了。 顷刻间,一道道冷箭从四面八方射出来,迅速且猛烈。 这疾风骤雨般的攻势,令人猝不及防。 朱宿星倒是反应很快,抱着许知淮直接往后仰,他刚要翻身将她护在身下,就见许知淮脸色发白,杏眸含泪望着他,湿漉漉的眼神中充满了悲伤和愧疚。 “殿下……对不起……” 她的声音微弱,有气无力。 朱宿星眉头一皱,直觉不妙,视线匆匆扫过,这才发现她的肩膀带血,肩后的衣衫被箭头穿破,撕裂出一条长长的口子。 伸手抚过,满掌黑血。 “知淮!” 朱宿星慌了神,眼神凌乱。 许知淮心颤得厉害,意识渐渐模糊。 绝望的恐惧将她拉入深深的黑暗中,如坠万丈深渊。 这场浩浩荡荡的刺杀,很快就惊动了官府。 淮州知府谢君豪,本就为了太子微服出宫一事,忙得焦头烂额。 正所谓怕什么来什么? 之前的麻烦还没收拾干净,京城那边的探子也没了消息,正当谁也找不到太子殿下行踪的时候,城里出事了。 谢君豪估摸着日子一算,便知大难临头。 谢君豪不敢去拜见太子殿下,只敢派人去打听打听,这才发现闹出的动静虽大,殿下倒是平安无事,只是伤了一个女人。 许知淮这会儿已是毒发的可怜样儿,朱宿星气红了眼,生平第一次怒火中烧,险些失了控。 他飞信卫漓,要他拿人。 卫漓早就等候在淮州城内,设好了局,等着猎物往里面钻,而许知淮是他最好用的棋子。 行刺,下毒,谋杀! 桩桩件件都是罪大恶极。 卫漓想要拿捏谢君豪的准备都做足了,直接登门拜访,杀他一个措手不及。 谢君豪彻底慌了,一时想跑,一时想躲,甚至还让下人们直接去打发了卫漓。幸好,他身边的人不全是没用的饭桶,连忙阻拦:“大人,青衣侯不是咱们能随便打发走的啊。莫说是淮州,就算在京城……老爷子也要给他三分薄面啊。那人就是皇上养出来的一条恶犬!得罪了他怕是比太子殿下还要麻烦。” 谢君豪深知自己怎么也躲不掉了,壮着胆子摆出副威严的气势去见客,结果被卫漓冷飘飘的眼神一瞥,便吓得额头冒汗。 卫漓风淡云轻:“谢知府,太子殿下才踏入你淮州的地界就被偷袭刺杀,你这个知府是怎么当的?” 谢君豪立马开始辩驳,说了几句又觉得自己凭什么被审问,清清嗓子道:“本官忙于政务的同时一直在静候殿下的消息,绝无造次打听之意,本官又不是神仙,怎会知道歹人心思。再说了,本官治理淮州兢兢业业,轮不到你来说三道四。要罚要赏,咱们回京再论,天理昭昭,自有皇上明断。” 卫漓听他装腔作势,不怒反笑:“我真是没想到谢大人居然这么有趣。你以为你还能活着回到京城么?” 此话一出,谢君豪脸色大变。 “你……你敢威胁本官?” 卫漓挑挑眉,阴恻恻地笑。 “哪里是威胁,死人能去的地方,只有阴曹地府。” 。 第三十三章 钩吻 夜月钩吻。 谁能想到这么华丽又动听的名字,居然是人间剧毒。 那生在极寒陡峭之地的藤蔓之花,汲取出来深红色的汁液,宛如痛失挚爱而流下的血泪。它的名字也因此而来,服下此毒的人会饱受锥心之痛的折磨,最后耗尽血气,力竭而死。 朱宿星听闻此毒的厉害,额间隐现凸起的青筋,差点把手边的茶碗给拂了。 他心中燃起的熊熊怒火已不是那些圣贤教导的胸襟修养可以镇压下去的。 一次又一次,不止是挑衅和冒犯,还有无法无天的恶意和杀机。 今天他们敢劫皇粮刺杀太子,明天恐怕要想着谋朝篡位了。 他们想要反天了。 朱宿星的盛怒,让岳屹川深感不安:“殿下,属下已经吩咐四路人马去寻找解药,天亮之前一定能找到的。” 话说到一半,他又欲言又止。 其实,今天的事很不寻常,行刺的人来去匆匆,胡乱射了几箭就逃了。 看下毒的手段并不是寻常刺客,不该潦草收尾。 这一番动作,从谋划到实施肯定花费不少功夫,里应外合的人又有多少,简直不可估量。 事出反常必有妖! 岳屹川想着想着,不禁下意识地朝着门口看去,奇怪卫漓怎么还迟迟不见人影。 朱宿星深吸一口气,缓缓精神,又恢复如常语气淡淡吩咐:“你去找卫漓回来。这种时候没有人比他更有办法了。” 岳屹川点头领命。 与此同时,卫漓和谢君豪正在谈一笔“好买卖”。 谢君豪诚意十足,拿出不少房契地契古玩字画,想要收买卫漓。 卫漓毫无兴趣,如刀刻般冷峻的脸上隐隐多了几分不耐烦。 “谢大人以为本侯来这里讨饭的?” 谢君豪连连摇头,态度恭敬:“侯爷说笑了,本官怎么敢对着侯爷的面造次呢。这些……不过是本宫的一点小小心意。” 酒色财气,他不信他什么都不贪。可惜,卫漓根本不给他表现的机会,只点名要了一样东西,夜月钩吻的解药。 没有解药,一切免谈。 谢君豪虽然一头雾水,但还是连连保证,一定会把解药弄到手。 … 一室寂静,连窗外的风都吹得小心翼翼。 许知淮脸色苍白,嘴唇发紫,全身的剧痛折腾得她精疲力尽,她的意识时而清楚,时而涣散。 迷迷糊糊间,她看见了朱宿星俊朗悲伤的脸。 他满眼心疼地望着她,却不知她此时此刻最想见的人是卫漓,只有他的手里才有解药。 这毒药太折磨人了。 她的心就像是被渔网缠住了一样,不断越收越紧…… 天黑之后,卫漓终于出现了。 他不负所望带回来了救命的解药。 粉白莹润的药丸透着芳草花香用温水化开,便可服下。 又一次死里逃生的感觉,并不美好。 许知淮咬紧牙关,心里暗暗生恨,耳边却是朱宿星温柔的安抚:“没事了,好好睡吧,我一会儿回来陪你。” 许知淮有气无力,抬手想要抓住他宽宽的衣袖,却扑了个空。 门被关上,只剩她一人。 眼前灰蒙蒙的,手边空落落的,唯有听觉异常灵敏,她甚至可以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恍惚间,她的耳边多了一道低沉的呼吸。 清凉凛冽的薄荷堆叠着华丽丰厚的麝香,有种诡异又神秘的优雅。 烛火昏黄,朦朦胧胧。 那人缓缓靠近,发出一声低笑。 许知淮瞬间清醒,下意识的全身紧绷。 “夜月钩吻的滋味怎么样?听说很多无媒苟合的男女都会用它来殉情,所以才取了这么个蠢名字。” “侯……” 许知淮努力从嗓子眼里发出一点点声音,抬眼望去,他黑漆漆的影子宛如一块巨大沉重的乌云,将她的世界遮得严严实实。 卫漓欺身靠近,冰凉的手指抚上她紫红的唇:“许知淮,本侯又救了你一次。” 许知淮听得心寒,眼神里充满愤恨,委屈,倔强,唯独没有一丝一毫的软弱。 “是你下……毒……” “毒箭是真的,毒药是假的。三天前,本侯给你吃的是玄元丹,若不是有它保护你的心脉,你早死透了。” 为了让她受这一箭,他做了完全的准备。 许知淮又疼又气,哽咽在喉。 卫漓见她眼泛泪光,无情嘲笑:“要不是本侯提前铺路,凭你那点床上功夫还能讨好太子多久?人要有自知之明,你这种姿色,淮州河上多的是。今儿你替太子挡了一箭,替他受罪受苦,日后必有奖赏。恭喜你,你不再是一个玩物了,而是一个辟邪消灾的吉祥物。本侯这么疼你,你该如何报答啊?” 许知淮气急,无声流泪,胸口剧烈起伏。 一切都是他设计好的局。 许知淮深吸口气,伸手颤颤扯动帘帐,终于看清烛光下他邪恶恣肆的眉眼。 这个不折不扣的畜生杂种。 恨意冲上了头,她不自觉地微启紫唇,咬牙低语。 “侯爷……” 卫漓听着她夹带着些许喘息的呼唤,不禁玩味一笑:“想到怎么报答了?” 许知淮颤抖着抬起纤细的胳膊,轻轻勾住他的脖颈,想要抱住他似的,然后在离他最近的那一刻用力咬破自己毒到发紫的嘴唇,绝望地覆上去。 这见鬼的夜月钩吻,他也该尝尝! 腥甜的血混着骇人的毒沾上了卫漓的嘴角,蔓延浸染。 他随即发怒,推开了她软绵绵的身体,阴隼的黑瞳迸出杀气。 许知淮却是凄惨一笑,有气无力。 活该! 卫漓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她在报复自己,怒极反笑。 她激怒他的同时,也让他莫名兴奋。也许她不是天底下最美的女子,却是胆子最大的,危险又致命。 卫漓俯视着她,眸底暗色涌动:“悠着点,好戏还在后头呢。”说完,他故意勾舌舔去唇上的血,送入口中品尝起来。 他怎么不怕! 许知淮神色震惊的同时内心更感绝望。 卫漓怒极反笑,一手握住她无力的双手将其牢牢固定在头上方,一手捏住她雪白的颈项掐住她的生死命门。 这一次换他恶狠狠吻上她的唇,他还吸她的血。 许知淮颤然落泪,半晌才见他勾起沾血的嘴角,对着自己邪邪一笑:“味道不错。” 区区这点小毒,卫漓怎会放在眼里,他拍拍许知淮湿漉漉的脸,低声警告:“许知淮,你玩不过我的。” 。 第三十四章 狡猾 卫漓神出鬼没,阴狠难缠。 许知淮知道自己现在还不是他的对手,纵有满腹怨恨,也只能化为一声无力的叹息。她更不敢痛哭流涕,担心被朱宿星看出端倪,只能伴着卫漓嘲笑她的话语,默默翻身闭上眼,睡了个昏天暗地。 劫后余生后的喘息,总是来之不易。 次日清晨,谢君豪负荆请罪,一路跪行哭得声泪俱下,仿佛受了天大的冤屈。 朱宿星听着他满口无辜之词,凤眸微垂,淡淡开口:“我奉父皇之命来此彻查淮南大案,本来想低调行事,没想到你们先给我备了一份惊喜大礼。既然低调行不通,那就大大方方的查吧。” 谢君豪闻言忙一口一个冤枉,嗓门之大,惹人心烦。 朱宿星不耐皱眉:“你是不是冤枉的,我自会查明,现在不必多说,限你一天之内,把淮南贪墨盗窃案的所有卷宗和证词都呈上来。” 谢君豪早有准备,当即吩咐属下扛进来两只沉沉的樟木箱子,里面全都是厚厚的文书纸张。 “殿下,所有的卷宗物证都在这里了。卑职不知殿下要从何时查起,所以早早都整理出来,不敢漏掉一丝半点。” 他看似配合,实则狡猾。 朱宿星怎会不知他的心思,光是把这些堆积如山的证词看完,最少也要三两天的功夫,他还可以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继续捣鬼了。 谢君豪睨着朱宿星沉思的脸,表面谄媚,内心鄙夷。 和卫漓相比,眼前这位养尊处优的太子爷根本不值一提。 不过,太子始终是太子,巴结讨好的功夫还是不能省,他特意将南苑街的雅芳馆装饰一新,还准备笼络知府州郡的官员们一同设宴为太子殿下接风。 朱宿星神情寡淡,毫无兴趣,拿起一本厚厚的卷宗翻了几页:“淮南的灾民们还在挨饿受罪,你们也该收敛些。” “是是是,殿下教训的是。” 谢君豪忙低头认错,看看驿馆周围朴素的环境道:“殿下身份尊贵,不如移步卑职府上……” 朱宿星懒得听他废话,直接起身:“我就住在这里不搬不动,你莫耍花招,更不许劳民伤财。明天午时之前,把这案子牵扯的人证全部召集到知府衙门,一个都不能少。”说完他命人将樟木箱子搬回卧房,似乎准备要大干一场。 岳屹川紧随其后:“殿下,谢君豪摆明了耍花招儿,证词再多,也该有个主次之分,这么乱糟糟送过来,简直就是在戏耍殿下!” “再多也要看。” 朱宿星看得很慢也很仔细,指腹总是沾染到了些许灰尘,惹他微微皱眉。 岳屹川忿然不悦:“这是放了多久都积了尘。” 朱宿星抖了抖纸上的灰尘,耐心地看起来:“你和卫漓去办事吧,我一个人也可以把这些看完。” “殿下,您这是何苦呢?” 朱宿星语气平静,目光朗朗:“我就是要看个仔细,他们是怎么颠倒黑白,为非作歹的。” 他说到做到,从白天看到晚上,废寝忘食。 许知淮拖着虚弱的身子,为朱宿星挑亮蜡烛,添茶倒水:“殿下快子时了。” 朱宿星轻轻“嗯”了一声,拍拍身边的位置,示意她过来坐下。 许知淮温顺依偎,将软绵的身子轻轻靠在他的肩膀,目光若有似无地瞥过他手中的卷宗,看见上面赫然写着几个人名。 许志高…… 许知淮杏眸微垂,暗暗思量。 淮州的事,她实在不宜多问多说,免得露出马脚,惹人怀疑。 朱宿星看完一卷,疲惫叹气,转头见许知淮柔柔地望着自己,不禁淡然一笑:“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在做无用功?” 许知淮轻轻摇头:“殿下这么做,一定另有深意。纵使他们弄虚作假的手段再怎么高明也逃不过殿下的慧眼。” “你这是在恭维我呢。” “我的确有点哄殿下开心,不过……”许知淮微微一顿,主动环上朱宿星的脖颈,用脸颊摩擦他的太阳穴,肌肤与肌肤相贴,彼此交换体温:“殿下心里什么都明白,正所谓聪明反被聪明误。这些东西在他们的眼里只是废纸一堆,殊不知它们也可以变成他们耻辱的绊脚石。细小处更见真章。殿下,这些东西也许就是他们露出来的狐狸尾巴。” 她的话,让朱宿星倍感舒心。 他随即递给她几份按了血印的证词,让她看完才问:“你觉得许志高是个好官还是坏官?” 许知淮微微沉吟,故作虚弱:“殿下,我不敢断言他是好是坏,只是觉得奇怪,很奇怪。此人年轻有为,没道理为了一点蝇头小利自毁仕途。” 她是知情的。 许志高不是因为皇粮遭窃才蒙冤而死的,他是因为收集了谢君豪贪污营私的证据才被灭了口。如今死了还要被人泼赃水,何其冤屈! 许知淮忍不住又感慨一句:“十年寒窗苦读,好不容易换来坦荡仕途……读书人最看重的就是气节,又事关祖辈的荣耀,怎会为了那点银两荒唐儿戏,说弃就弃之?” 朱宿星闻言似有触动,转身拥她入怀:“你果然是清明通透,心里干净,看什么都能看得明白。” 许知淮莞尔一笑:“殿下也在哄我呢。若说明澈净亮,殿下心怀天下,才是最明亮光耀的。” “好甜的嘴。” 朱宿星抱紧了她:“你虽然故作坚强,但我心里有数。等你全好了,我派人送你去你爹娘的墓前,让你给他们上一炷香。” 许知淮瞳孔震颤,随即低下头:“多谢殿下体恤……” 真是可惜他这一片好心,她的爹娘早已死无葬身之地,灰飞烟灭了。 许知淮默默垂泪,温顺且沉默。 然而,朱宿星又问了一句她最不愿听到的话。 “你在淮州还有相见的人吗?” 许知淮脑子飞快转动,连连摇头,小声喃喃:“我谁也不想见,过去的人和事,我早就看淡了。现在我的眼里心里……只有殿下一个人。” 朱宿星心疼地捧起她的脸,摸到了湿漉漉的泪:“你不要伤心,过去的人和事,咱们不提也罢。” 许知淮更是哭出声来,演足悲伤的模样。她枕上他的肩膀,目光幽幽看向窗外皎洁明亮的弯月,若有所思。 这两日,她沉下心来,渐渐明白卫漓此行设局的目的。 他不会为了让她“立功”大费周章,卫漓要对付的是谢家。 要动谢家,谢君豪首当其冲。 此人简而言之就是个大大的废物。 他靠着家族提携做了官,在淮州不到三年就惹出无数麻烦。之前他的无能一直被谢家压着,直到许志高出现,他捅破了那层人人视而不见的窗户纸。谢家的原形现出来,朝廷内外势必会动荡波折,卫漓怕是又能收获一番渔翁之利了。 许知淮不会让他独自占尽好处。 。 第三十五章 手段 窗外淅淅沥沥飘着毛毛小雨,窗内烹好的茶壶徐徐冒着热气,一雅一静,相得益彰。 许知淮长发轻束,粉黛未施,那乌黑的眉眼,恬静的神态宛若水墨丹青晕染出的淡逸清新。身上的毒解了,人也瘦了几分,亏得日日进补的汤药,才让她的脸恢复几分血色。 朱宿星熬了一夜,神情倦倦的。 离着午时还有些功夫,他召来岳屹川和卫漓一同饮茶议事。 淮南县距离淮州城不过百里,朱宿星动了想要亲自去一趟的念头,岳屹川立马出声阻止。淮南那边一直不太平,附近的官道乡路上常有流匪作乱,他们烧杀抢夺,无恶不作。 岳屹川见卫漓一直保持沉默,微微皱眉,主动点他:“不如你去。” 卫漓还是不说话。 他异常的沉默引起了朱宿星的注意。 “你早一步来到淮州,有查到什么?” “殿下,谢君豪虽是个蠢人,但谢家人不都是蠢的。证据不是没有,只是很难找到一个有足够分量的证人。当然,如果殿下想我做点什么,凭我的手段,绝对可以让谢君豪看不到今日午时的太阳。” 朱宿星摇头:“你先不要杀他也不要动他。” 卫漓笑:“臣遵命。” 说完他轻飘飘地看了一下岳屹川,似有几分挑衅之意。 几步之外,许知淮一直留意着他们的谈话,找了个最合适的时候端去茶碗。 朱宿星见她走来,脸上立马浮现些许温润的笑意。 卫漓也匆匆瞥她一眼,眼神中带着淡淡的不屑。 她果然命硬,看起来像没事人一样。 闷闷的潮气,热烘烘的炭火,催熟了她红馥馥的脸,像熟透了的桃子,很诱人。 朱宿星品了她的茶,心满意足地发出一声叹息。 卫漓也低头看了看杯中的茶,茶汤如碧,清清亮亮,正是殿下喜欢的桂花乌龙。 朱宿星见许知淮转身要走,轻声唤住:“过来。” 许知淮微微一诧,受宠若惊:“殿下和大人们有要事商量,我还是……” “过来坐吧。” 朱宿星轻轻松松打断了她,语气郑重又温和。 许知淮乖乖听话,有些不解,有些期待。 她稳稳坐下,恰巧对面的人是卫漓。两人的目光短暂相触,卫漓勾唇一笑,嘲讽满满。四人分坐四角,看着有种打破等级礼数的随意和放松,实则各怀心思,各有打算。 “咱们同行而来,见识了不少生死大事,这里不比宫中,无需那么多繁琐的规矩。” 朱宿星望着拘谨垂眸的许知淮,朗朗开口:“你一向心思细腻,有什么想法么?” 一时间,大家的目光都落在了她的身上。 许知淮故作惊讶,调整呼吸:“殿下……我怎敢妄议朝局大事呢。” “我喜欢听你说。” 朱宿星毫不避讳,直截了当。 岳屹川皱眉不语,卫漓勾唇冷笑。 许知淮心里琢磨着太子真实用意,想他是不是有什么话想借她之口说出来。于是不再扮蠢装柔弱,微微沉吟道:“其实淮南大案中最可靠的证人也最可疑的证人,其实就是那位许大人了。” 此言一出,岳屹川不可思议地深吸口气,随之瞥来的眼神像在看一个不知死活的傻子。 朱宿星倒是耐心十足:“许志高已经死了。” 许知淮轻轻点头:“许大人是不在了,也许他信任的人也许还在,他忠诚的家人和朋友们还在。” 她的确说到了关键。 卫漓略带嘲讽:“姑娘真是高见啊,可惜许志高的家人死的死,没的没,早都下落不明不知死活了。” 许知淮闻言轻轻地“呀”了一声:“这么说他们是凶多吉少了。”说完一脸惋惜悲伤。 “无辜之人不是白死。” 朱宿星看向卫漓:“你不是很擅长从死人的嘴里挖出秘密吗?这次怎么不成了?”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偏偏他们什么都没有留下。卷宗上寥寥几笔,不尽详处,做足手脚。”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才是最难查的。 许知淮可以想见那些人有多心狠手辣:“淮南……岳大人说过淮南早已乱成一团,也许那里还有线索。”她眨眨眼,望向朱宿星:“殿下不觉得么?许大人在淮南做了那么久的父母官,他最了解的地方就是淮南,他决心揭露谢家,不会不给自己留后路的,所以,那些证据可能仍存世间?” 这想法和朱宿星所想的不谋而合,他展颜一笑:“你果然心思透彻。只是我在淮州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无法抽身去往淮南。” 岳屹川主动道:“殿下,不如让卑职走一趟。” 朱宿星轻轻摇头。 卫漓顺势接话:“淮南是个小地方,突然出现的生面孔都很可疑,你又是十足的官腔官派,很容易暴露。让探子们去查吧,很快会有消息。” 岳屹川反问:“很快是多快?” “最快三天,最迟十天。” 岳屹川看了看朱宿星的脸色,等他发话。 朱宿星不疾不徐道:“有些事急也没用的。收集情报,一向是你的能耐。咱们千里迢迢不就是为了要一个公正的结果么?” 子时公审,三方对质。 从白天审到夜晚,结果还是一无所获。 那些证人要么唯唯诺诺,要么战战兢兢,口供更是前言不搭后语,颠三倒四,每问一次都会有不同。 朱宿星耐着性子听了许久,脸色越来越阴沉,终于忍无可忍拂袖而去。 夜深了。 许知淮点了一盏烛灯,静静等候。 见他回来了,忙盈盈上前。 朱宿星凤眸微垂,烛光拉长了他的身影,也照亮了他的疲惫。 “殿下,您的眼睛有点红,必定是熬夜所致。” 许知淮轻轻捧起他的脸,一边抚摸一边心疼。 朱宿星深叹一口气,握住她粉润润的手腕送到嘴边轻吻。她腕间淡淡的香气,让他觉得十分安逸。 许知淮顺势靠过来,牢牢环住他的身子。 “殿下,下午的事不顺利么?” 许知淮小心翼翼的斟酌语句。 “白白浪费了一个下午。” 许知淮蹙眉:“这位谢大人也太过分了。” 朱宿星怅然一笑,拍拍她的脸道:“他的背后是谢家。” “那……殿下还要继续审下去么?” 朱宿星意味深长地点点头:“还是要审,就算什么也审不出来,也不能坐视不管。父皇不会让谢家几十年的体面毁于一旦,我也不会。” 。 第三十六章 难缠 许知淮跟随朱宿星许久,渐渐悟出几分端倪。 他不是一个喜欢冒险的人,做人做事都想稳中取胜。 谢家满门荣耀皆是朝廷所赐。谢家不想要的体面,朝廷不能丢掉,有所顾忌也是情理之中。 他一直容忍谢君豪的无能,其实是在给谢家机会。 许知淮心疼他的隐忍,不禁隐晦开口:“殿下心怀大局,但愿他们能明白殿下的一片苦心。” “他们不是不懂,是不屑一顾。” 朱宿星心如明镜,并不糊涂。 许知淮微微沉吟:“殿下的仁心仁德,本来就不是为了他们,殿下不想滥杀无辜,大开杀戒才亲临淮州。只是我看着他们这样欺负怠慢殿下,实在心疼气恼。” 朱宿星揽过她的腰身,与她紧紧贴在一起:“你也受了委屈,替我挨了一箭,饱受毒痛。” “为殿下挡灾乃是我之所幸。当初殿下救我脱离孤寂,现在我为殿下做什么都是心甘情愿的。” 许知淮在朦朦烛光下表露真心,一双杏眸水汪汪,惹人怜爱。 朱宿星紧紧抱住她,格外珍惜这片刻的安静。 之后的几日,朱宿星早出晚归。 许知淮安安分分地等在房中,守着重罗叠帐,从不出门。 一日三餐都有人按时送来。 不过驿馆没有婢女,只有面无表情的皇极卫。 今天的汤药又苦又涩,许知淮厌恶皱眉,晾在旁边迟迟没喝。 谁知午觉醒来,她发现桌上的药碗还冒着徐徐热气。 走过去一看,居然是刚刚热过的。 许知淮微微皱眉。 难道有人偷偷进来过? 偷偷……这两个字从她脑海略过的那一刻,她的身体就本能警觉起来。 因为只有一个人可以轻而易举地出现在她的面前,也只有一个人总是隐藏在暗处,观察她的一举一动。 卫漓…… 许知淮匆匆环顾四周,搜寻那个可怕的身影,幸好他不在这里。 她缓缓呼吸,拿起那碗药又放了下来。 这些苦药究竟要喝到什么时候? 鬼知道这里面都放了什么?也许又是卫漓的诡计,憋着坏来给她下毒。 思及此,许知淮直接把碗里的药给倒了,借以发泄心中积压已久的不满。 谁知,当她放下药碗的瞬间,后背轻轻袭来一阵微风。 淡淡的薄荷香,冷冽,静谧。 许知淮愣了一下,身体也僵了。 很快,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不出意料地搂住她的腰身,靠近相贴。 他沉沉的呼吸拂过她的耳畔,许知淮瞬间回神,强装镇定道:“侯爷……” “想我么?” 卫漓低低开口说了一句,让她胆战心惊的话。 许知淮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 鬼才想他? 不,恶鬼都会嫌他难缠! 她轻轻开口,谨慎反问:“侯爷是不是有事吩咐?” 卫漓冷哼,兴趣缺缺地松开了她。 许知淮从容呼吸,转身看他,谁知他却先她一步,迈入内室。 许知淮看着他大喇喇地坐在自己的床上,黑眸半眯,从上到下地审视着她,眼神轻佻且危险。 许知淮避开目光:“侯爷要吃茶么?” 卫漓摇摇头 他今儿不想吃茶,只想吃人。 “过来。” 卫漓淡淡吩咐,许知淮对上他阴鸷的眸子,没有丝毫迟疑,见他长腿并坐,便顺势坐了下去。 她坐在他的怀里,软软糯糯,亦如他们初见那晚。 殿下不在,岳屹川也不在,外面都是他的人……连她也是他的人。 卫漓嘴角勾笑,手上的动作更有侵略性,单手探入她的衣衫里,肆意揉捏。 许知淮不信他真的敢在太子的床上胡来,只是隐忍。 “侯爷,我想求您一件事,也算讨个赏。” 卫漓挑眉。 “我想要锦婳……” 许知淮记挂锦婳已久,一直没有开口的机会,之前她以身试毒,也算是帮他办了一件事。 论功行赏,锦婳该还给她了。 卫漓笑了笑,捏着她柔软的身体,更加用力:“你现在敢和本侯讨价还价了。” “不,我是在祈求侯爷,而且我在宫中也需要一个可以放心使唤的人。” 许知淮杏眸含泪,眼神也湿漉漉的,她主动攀上卫漓的脖颈,软软的身子微微摇晃,嗓音甜腻。 卫漓微微沉吟道:“没人教过你该怎么求人么?” 许知淮瞳孔颤动,随即起身,恭恭敬敬地双膝跪地,对他叩拜:“请侯爷高抬贵手,把锦婳赏给我。” 卫漓似乎很受用,朝她伸出手去:“赏你可以,只是不能白赏。” 许知淮恍恍惚惚:“侯爷?” 卫漓重新把许知淮拉回怀中,微侧着脸,对上她眼泛泪光的双眼。 “为了一个丫鬟卑躬屈膝,值得么?” 许知淮含泪点头:“锦婳从小跟着我,如今故地重游,难免触景生情,我更想念她了。”然而,她这份小女子的心思,让卫漓十分不屑:“休要犯蠢,本侯还有大事要你去办。” 许知淮乖巧低头:“请侯爷吩咐。” “如今,殿下在淮州绊住了脚,耽误了太多时间。” 卫漓轻描淡写一句话,让许知淮紧张不安:“侯爷的意思是……太子爷该回去了?” 卫漓闻言莫名烦躁,脸色阴沉,反手掐向她的脖颈:“不要装蠢。” 许知淮深吸一口气,忙又道:“侯爷……想让殿下去淮南?” “哦?” “因为谢家的关键在淮南……” 卫漓这才放了手。 许知淮强忍着咳嗽,小心呼吸。 卫漓摩挲她绯红的脸,指尖满是滑嫩的触感,惹得他的身体隐隐发热:“殿下那么喜欢你,也许你有办法让他改变主意。” “我,尽力而为。” “不是尽力,是一定要办成。” “是……” 淮南乱成那个样子,他还想太子以身犯险?他到底是何居心? 许知淮真的越来越看不明白他了。 从朱宿星对卫漓的信任可以看出他的亲信,可卫漓做事的手段,又是行刺下毒,蛊惑危险,横看竖看都不像是个忠的。 许知淮凝眸:“淮南那么乱,殿下再遇到危险怎么办?毕竟这一路走来,实在不怎么太平。” 卫漓冷冷一笑:“你这么担心太子爷,那就把他一直留在你的床上啊。” 他故意调侃羞辱,许知淮红了脸也有话可回:“是侯爷让我留在殿下身边,让我讨他的喜欢。我对殿下时时担忧也是因为侯爷的吩咐。” 她这么听话,怎么还不和他的意? 。 第三十七章 毒舌 “你真这么听话?” 卫漓懒洋洋地勾起一个邪笑,语带蛊惑。 “那好,现在只有我们俩了。” 看他的眼神,她就明白了。 他确认他对她的控制,确认她的顺从。 许知淮决心要再给他一点甜头。 “我一向听话。” 她缓缓伸手揽住他的脖子,主动吻上去。 柔软的唇,冰冷的心。 这一吻惊心动魄。 从主动到被动,从激烈到窒息。 卫漓双眼黑得发亮,伸手抚摸她纤细的脖颈,十分享受把她牢牢捏在手心的感觉。 他突然很想咬她的皮肉,撕开她的柔软,享用那晶莹肌肤之下的腥甜之味。 呼吸间,两人面面相对,许知淮看着他轻舔牙尖,心紧张地跳到嗓子眼,浑身的血都要吓凉了。 可是她根本无力反抗,只能被迫顺从。他的手,他的舌,他温凉的唇,几乎要将她的身体全部霸占才罢休。 许知淮真的好害怕,害怕他再次发疯,如果被殿下撞见这一幕……那就全毁了。 卫漓似乎也注意到了她的紧张不安,停在她的耳畔喘息道:“你勾人的本事可有长进?” 许知淮勉强装笑,楚楚可怜:“侯爷,今天恐怕不行,要是被殿下发现我身上的痕迹,那就麻烦了。” 他每次都发疯似的又啃又咬,任谁也瞒不住。 卫漓闻言眼神一沉,意犹未尽地抚摸她微微红肿的唇:“可惜了,那就算了。记得好好伺候太子爷!哄他听你的话。” 许知淮忙垂眸应是。 见他起身欲走,她稍稍松了一口气。 谁知,卫漓临到门口又突然发问:“你不去你爹娘的坟前祭拜一下么?” 许知淮如临大敌,颤颤开口:“我当然想去,只是不方便……” 卫漓不等她说完直直打断:“本侯派人去看过一次,那里荒草丛生,甚是凄凉。” 为什么?! 许知淮闻言如临大敌,心脏一阵轻微的颤栗。生怕自己露出马脚,让他发现了什么。 卫漓见她惶恐不安的表情,好像真的见了鬼一样,冷笑道:“太子爷最喜欢重情重义之人,你该好好表现一下的。” 许知淮怔了怔,迟疑的话语如鲠在喉,只能望着他的背影,勉强保持镇定。 他分明在用话点她! 看来她不得不去了。 夜凉如水,月色朦胧。 喘息渐止,爱意正浓。 许知淮枕在朱宿星的胸口,抓住欢好过后的机会,糯糯求他:“殿下,我可不可以去祭拜一下我的爹娘。” 朱宿星听得心都软了,搂紧她的身子:“当然,我明天一早安排车马,让屹川护送你过去。” 许知淮摇头:“不用了,岳大人还要跟着殿下办正事,外面有那么多皇极卫在,足够护我周全了。而且,我毕竟是在淮州长大的,对这里很熟悉的……” 朱宿星对她有求必应,温柔叮嘱:“记得你不要太过伤心,若哭红了眼睛,我会心疼的。” “是……” 许知淮温顺地窝在他的怀里,几乎一夜没有阖眼,强捱着到了天亮。 许知淮的爹娘死在异乡,尸身早都找不到了。 当年许知淮落水大病一场,爹娘的丧事都是好心的街坊邻居帮忙料理的,因为死不见尸,只能取了几件两人的衣物合葬在郊外西华山,立了块朴素的墓碑。 许家乐善好施,本就没什么贵重的财产,除了祖屋,仅有几幅还算值钱的字画。许知淮把家里能卖的东西都卖了,才凑了一笔上京寻亲的盘缠。 卫漓所言非虚。 西华山下,野草飞涨,尽是蜿蜒翩盘绕的小路。 许知淮看着这陌生的一切,莫名有些慌张。 她只是听锦婳说过大概的位置,记得墓碑的旁边有两棵高高大大的槐树,枝叶繁茂,茁壮粗实。 走着走着,她觉得自己就快迷路了,如果再找不对地方,回去又该怎么解释? 正犯难时,远处的密林隐隐约约传来一阵微弱的哭声。 这动静惹来了皇极卫的注意,他们立刻过去查看,很快过来回话:“有个小姑娘在那边哭着烧纸。” 许知淮不想扰了别人的清净,想着过去看看。循着哭声过去,林中果然发现不少大大小小墓碑,它们安安静静地矗立在那里,早已不在乎世间炎凉。 前方的哭声越来越大,许知淮不禁蹙眉,继续用眼睛飞快瞄过那些墓碑上刻着的名字,很快,她就看到那个瘦弱单薄的背影,小小的一个人儿跪在墓碑前呜呜咽咽,含糊不清地哭着。 她哭得那么伤心,仿佛要把天下人的眼泪都流干了。 许知淮轻轻叹息。 忽而不知从哪里吹来一阵风,卷起满天纸钱乱飞,惹得那小姑娘慌忙起身去捡,在她转身的那一刻,许知淮瞬间看清了她的脸,瞬间震惊。 锦婳! 是锦婳! 许知淮吃了一惊,想也不想就开口唤道:“锦婳!” 锦婳呆呆抬头,满脸泪痕,再看到许知淮的那一刻,咧嘴大哭,忙踉踉跄跄地跑过来,皇极卫上前阻拦,却被许知淮厉声呵斥:“你们不要碰她,她是我的丫鬟。” 锦婳因为太着急被石头绊得重重跌了一跤,许知淮心疼地将她从地上拉起来,攥住她冰凉的手,小声问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谁让你来的?” 锦婳呜呜哭着却不说话。 许知淮知她胆小,哄她不要哭,好好和自己说。 锦婳又是摇头又是点头,小脸涨得通红就是不回答。 许知淮有点急了,用力捧起她的脸,语气严厉:“说啊,你怎么会在这里?” 锦婳一边哭一边张大了嘴,满眼无助。 许知淮定睛一看,这才发现她嘴里空荡荡的,少了东西。 锦婳呜咽着,露出齿间横着被剪去大半的舌根,那么突兀,那么触目惊心。 许知淮倒吸一口凉气,立马想到她都遭遇了什么。 锦婳可怜兮兮地捂住自己的嘴。 许知淮忍住泪意,紧紧抱住锦婳:“对不起,是我连累你了。” 锦婳用力摇头,哭了许久,才哆哆嗦嗦地伸出手,用手指在地上写了一个歪歪扭扭的“等”字。 许知淮恍然大悟,这才明白她一直等在这里,和她汇合。 卫漓那个畜生! 是他把她送到这里,是他剪掉了她的舌头,是他不让她说话! 。 第三十八章 知音 世上没有真正的巧合。 卫漓最会算计了。 许知淮放开锦婳的同时,转身望了望身后的皇极卫,他们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俨然将她们主仆的一举一动都牢牢看在眼里。 他们看着记着等着回去给卫漓交差禀报。 许知淮那张眉目如画的脸上浮现出些许狰狞的恨意,又很快消失不见,她扶起锦婳,紧紧握住她的肩膀:“这些日子苦了你了。” 她来到许知淮爹娘的墓碑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嘴上尽诉哀思,心里全是主意。 她想起昨晚太子爷说过的话,便硬生生挤出许多眼泪,知道双眼哭得红肿不堪。 锦婳怔愣愣望着,恍然发现姑娘身上的衣裙佩饰,样样华丽,比之前更甚。 等到祭拜过后,许知淮自然要带着锦婳一起回去,却被皇极卫出言阻止,他们倨傲冰冷的态度,瞬间激起了许知淮的怒火。 “殿下吩咐你们护我周全,可没说你们有资格对我发号施令,她是我的人,该不该带回去也不是你们说的算的。” 都是卫漓的人,还和她装什么糊涂呢! 许知淮执意带着锦婳返回住处,临到门口又被岳屹川亲自拦下,他横眉立目,语气不善:“殿下身边不可有外人!”说完,腰间的长剑就拔了出来,杀气腾腾。 “岳大人,请你不要难为她!她是我的丫鬟,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罢了。殿下那边,我自会解释清楚。”许知淮从容镇定,看向锦婳轻声叮嘱:“你在这里乖乖等着,等着我。” 锦婳拘谨听话,脑子有些懵,一时间理不清头绪。 许知淮不会做没道理的蠢事,与其和岳屹川废话,不如直接去求太子。红肿的双眼,哀婉的神情,微哑的哭腔,足以勾起朱宿星的怜惜之情。 果然,他揽她入怀,轻声安抚:“没想到,你的丫鬟如此忠心护主,不离不弃。” 许知淮喃喃求道:“锦婳自幼跟着我,把我当成主子也当做姐姐……殿下,她是个好孩子,求您让我把她留下来吧。”说完眼泪扑簌簌地掉,越发楚楚可怜。 朱宿星当即点头。 许知淮喜极而泣,哭得更凶了。 做戏要做足。 朱宿星拍抚她的后背,顺势说了一句话:“老天真是会捉弄人。不过,失而复得最是难得。看来这次你在淮州的收获比我大。” 许知淮把这句话听到了心里,忙抬起头,泪眼朦胧地望着他:“殿下怎么了?” 朱宿星朗朗星目,却覆着一层淡淡的阴霾。 “殿下有心事。是不是因为那位谢大人……” “也许我不该来淮州这一趟,如今事情没有理出个头绪,倒涨了他们的气势。” 谢君豪故意把人证物证弄得一团乱,每次提审的供词都不一样,哪怕是面对卫漓的手段,他也敢死猪不怕开水烫。 许知淮眨眨眼:“谢大人到底有什么能耐,居然可以这样收买人心?” 他们不怕死,还不怕卫漓么? 朱宿星语气似感慨似无奈:“朝中一直有句戏言,谢家文臣满天下。” 原来谢家举荐的人,素来大有文章。每每举荐指派到哪一处的地方官,之后再安排任命的上下官员,必定是其同县同乡。慢慢地,他们的势力在地方上自成气候,不可小觑。 许知淮缓缓点头:“他们仗着谢家的势力,妄自尊大,所以才敢对殿下如此这般不敬。” 许知淮说完坐直身子,以一种虔诚又认真的神态望着朱宿星郁郁寡欢的脸,轻轻发问:“我不懂,殿下凭什么要被他们欺负?” 朱宿星望着她水汪汪的眼睛,莫名感慨:“若世人都像你这般干净明澈,那该多好?” 许知淮眉眼弯弯,双手环住他的脖颈,亲亲密密地贴上去:“殿下还要继续查下去么?” “事关重大,不能不查。” 朱宿星实在过于温和仁慈了,凭他的手里还有卫漓,硬来硬抓也不是不行。 许知淮凝视他的凤眸:“凭他东南西北,都是一朝为官。他们是朝廷的官,殿下该给他们立立规矩了。我记得殿下说过,淮南才是最重要的……” 朱宿星见她欲言又止,一抬眉,对上她水润润的目光:“你想说什么?”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许知淮眨一眨眼,夹着些许鼻音的语气,颇有点天真无邪的味道。 “淮南的案子如果不能做个彻底了结,殿下不会开心……殿下不开心,我也开心。” 耳鬓厮磨,柔声细语的耳边风,谁会不喜欢听呢。 朱宿星行事稳重,心怀仁慈,不代表他没有野心没有胆识。如果去淮南是冒险,那来淮州一样也是冒险?堂堂太子,自然不能和青衣侯一样靠耍狠杀人的手段上位,他无非是想以德服人,结果落了下风。 对她的大胆谏言,朱宿星非但不恼,心里反而有种莫名的欣慰。 他抚着她的脸,望着她明亮到没有一丝一毫阴霾的眼神,朗朗笑了:“人人都劝我谨慎低调,唯有你不同。” 许知淮发现自己拿捏住了他的心思,更加大胆:“殿下真的不去淮南看看么?听说那里的人过得极苦……” 朱宿星收起笑容,语气沉沉:“我知道,我全都知道。” 他的心里早有这个念头,只是从未没有人赞同过,哪怕是卫漓。 今儿倒是意外,原来许知淮才是他的知音。 朱宿星脸上陷入沉思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许知淮见好就收,紧紧地抱着他,将自己整个人都缠在他的身上,将身体化作柔软的藤蔓。她枕在他的肩膀,目光有意无意地瞥向帘外的门口,发现那里赫然站着一个人影。 许知淮呼吸微窒,直直地盯着那个影子,很快,原本虚掩的房门被无声推开,影影绰绰地露出半张脸,看不真切,像极了乍然而现的鬼魅。 那人悄无声息地出现又悄无声息地消失。 她刚才说的话,他全都听见了。 他是谁?是卫漓,还是卫漓的爪牙? 许知淮后怕至极,缓缓呼吸,又在朱宿星的耳畔柔声道:“我想跟随殿下一起去淮南。” “不,淮南太过凶险……” 许知淮不等他说完,软软央求:“殿下去哪里我就去哪儿,我不要和殿下分开,不要……” 他是她的护身符,她怎么能不牢牢抓住。 。 第三十九章 冒险 平静之下,暗涌丛生。 看似车水马龙的繁华街道,其实处处隐藏着危险。 驿元馆的周围早就遍布眼线,除了皇极卫和京城密探之外,还有不少谢家安插的探子。 挑水的,送货的,做买卖的,陆陆续续,防不胜防。 朱宿星想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去往淮南,绝非易事。所以,他需要一个“替身”。 卫漓门下四司,能人辈出。其中鬼司之首褚云就是一位易容高手。 他们从皇极卫中选出个和朱宿星身高身形完全相同的人,修面更衣后,足有五六成相似。 为了拖延被发现的时间,朱宿星决定将岳屹川留在淮州,只让卫漓随行。 岳屹川瞬间紧张:“请殿下三思而行,卑职决不能离开殿下寸步。” 朱宿星坦言道:“正因为人人都知道你是我的影子,所以我才把你留在这里。” 卫漓也冷冷附和:“岳兄不会怀疑我没这个本事保护太子爷吧。” 岳屹川闻言望向他,见他完全一副看好戏的表情,不禁眉头紧锁。 “淮南是什么地方?你手上又有多少人马?” “皇极四司,你说有多少?就算平了淮南也未尝不可。”卫漓一副无所谓的说笑模样:“人人都知道你是殿下的影子,你留在这里才是对殿下最好的掩护。” 朱宿星心意已定,计划开始。 谢君豪最擅长装模作样,每天毕恭毕敬地请安问候,对付他最好的理由就是装病不见。 既然病了,自然要请郎中了。 淮州城的名医接踵而来,他们隔着一层薄薄的纱帐,惶惶恐恐,自然难窥太子真容。 脉象这东西也可以作假的。 他们忙忙碌碌,焦头烂额,谁也没诊出个确切的症状。 不过,这些人进进出出就是机会。 朱宿星乔装打扮成郎中的模样,素衣长衫,背着一只半旧不新的药箱子,借着月色的掩饰,带着扮成清秀小厮的许知淮,光明正大地乘坐马车离开。 他们一路直出城门,居然无人阻拦,想来是卫漓打点好了一切。 城外接应的人手更是仔细,换车换马换人,一气呵成。几番折腾下来,任谁也再难发现他们的行踪。 有时候,许知淮不得不佩服卫漓的手段。 他无孔不入。 不管在京城还是淮州,都有一手遮天的本事。 空荡荡的官道上,马蹄车轮声声作响。 许知淮静静依靠在朱宿星的怀里,听着他胸口起伏咚咚作响的心跳声。 朱宿星很激动,还有几分兴奋。 出宫门,出京城,出淮州……换了一身又一身的衣服,他也褪去一层又一层的束缚。 许知淮仰脸望他,见他的嘴角微微勾起,似笑非笑,不见半点深沉忧虑之色。 “殿下?” 许知淮轻轻唤他,惹得他“嗯”了一声。 他低下头,凤眸晶亮。 她不解,仰起头凑近他的脸去看。 真的好亮,亮晶晶像星星。 许知淮情不自禁地呢喃出声:“殿下的眼睛里有星星。” 朱宿星垂眸,对上她乌黑的瞳孔:“我的眼睛里有你。” 许知淮莞尔一笑,仍是不解:“殿下为何这么高兴?” 朱宿星若有所思地想了想:“不知道,也许是因为当了回江湖郎中。” 许知淮又被他逗笑了:“是假郎中。” “郎中是假的,小厮也是假的。” 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指抚弄她脖颈后散落的碎发,眷恋她柔软的身子:“我喜欢你束发的样子。” 她本是华丽秀气,如今更添几分清灵,像是清晨的朝露。 许知淮微诧:“殿下喜欢我扮作男子的模样?” “好看的人怎样都是好看的。” 许知淮微微红了脸。 突然,车帘外有人不合时宜地开口说话:“主子,马上就要到淮南的地界了。” 是卫漓的声音。 他一直策马随行,自然将两人的甜言蜜语全都听进了耳中。 待帘子掀开的那一刻,他最先看见了许知淮泛红的脸,她用一双娇媚的眼幽幽看过来,再对上他目光的那一刻又立马避开视线,怯藏在朱宿星的身后,安静且温顺。 卫漓收回目光,面色阴鸷,望着前方黑漆漆的官道,扬声道:“主上,我去前面探探路。” 他单枪匹马,只身一人,急急奔向那深不见底的暗处。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他回来了。 “主子,前面一定有埋伏,而且探子来报,淮南的城门已经被人封了。” 朱宿星惊讶万分:“他们封了城门?” 卫漓沉声道:“主子,淮南城已经乱了,发生什么事情都不稀奇。” 朱宿星摇头存疑:“淮南主将姜文东对朝廷忠心耿耿,他不会背叛朝廷,拥兵自重。” 卫漓冷冷一笑:“主子,他到底忠不忠心,一看便知。算算时辰,天亮之前咱们就能抵达城门。” 这简短的对话,让许知淮心惊胆战。 倘若淮南被封了城,这么过去岂不是羊入虎口? 卫漓不会是真的想害死太子吧? 朱宿星对卫漓从不怀疑,还吩咐车马再快一些。 许知淮静静依偎在朱宿星的身边,心神不安。 须臾,还是他先开了口。 “手怎么这么凉?” 朱宿星握上她软绵温凉的小手,抚摸把玩。 许知淮深吸一口气,缓缓道:“殿下,我没事。” “害怕了?” 许知淮抿唇微笑,只是摇头。 “有殿下在,我什么都不怕。” 在朱宿星的面前,她只有绝对的温顺,完全的柔软。 他果然受用,握着她的手,又说了好些甜言蜜语。 天蒙蒙亮的时候,为了醒神,许知淮掀起车帘朝外望去,正好瞥见路边有一处凌乱的茶寮,显然曾经有人在这里做过生意。 她的目光微凝,若有所思,却不知她自己也落入了别人的目光之中。等有所察觉时,那目光已经牢牢锁住了她。 许知淮下意识地转过头,见卫漓阴沉沉地望着自己,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 他的目光凌厉如刀,像要在她的身上剜一块肉似的。 灿阳破云而出,淡金色的晨光明明那么美好,可落在他身上也被染得暗沉几分。 许知淮默默地想,隐隐地笑。 他在看什么,她 末了,她还是对他莞尔一笑,双目闪闪发亮。 卫漓直视着她那美好且无害的笑容,原本如锥子一样犀利的目光似有动摇,随即匆匆别开视线,策马向前。 。 第四十章 谎言 树欲静而风不止。 临近城门当卫漓抬手示意马车停下的那一刻,眼神已满含杀气。 荒草疯长,渺无人烟。 微风无色无声,却带来了些许危险的气息。 “都跟了一路了,有本事就出来吧。何必畏手畏脚的,这里不是你们的地盘了吗?” 卫漓高声说话,中气十足。 许知淮坐在马车中也能听得清清楚楚,她看向朱宿星,见他的眉眼平和,一派镇定从容。 想他决心铤而走险,必定有所准备。 卫漓早就发现有人跟踪,只是这帮人离着他们不近不远,既不动手也张扬,只是静悄悄地盯着。 等他说完了话,草丛中果然有了动静。 几个穿着粗麻布衣的壮汉从四面八方出现,他们束发带帽,手上拿没有家伙,只是眼神凶狠。 卫漓冷冷瞥了他们一眼,扬声道:“劫财还是劫道啊?” 壮汉们闻声不语,反而是从远处飘来一句话:“你们是京城来的吧?”循声看去,一个白衣公子从远处跑来,身姿轻盈利落,有种异于常人的灵活。他年纪轻轻,也很秀气,只是眼神给人一种不可小觑的狠劲儿。 虽然没穿官衣,车马也无佩饰,但还是被发现了端倪。 “你们又是从哪儿来的?” 卫漓不答反问。 “这位是我们的少城主。” 其中一位壮汉大声嚷嚷。 卫漓嗤笑一声:“少城主?” 他故意转身看了看身后的马车,果然看见朱宿星掀起帘子目光沉沉地看过来。 卫漓继续高声:“淮南果然人杰地灵,居然有人敢自立山头,抢朝廷的地方?你们这是要反啊!” “朝廷!淮南的老百姓都快饿死了,那狗皇帝还在京城享福,我们不自己做主,难道做着等死吗?” 此话一出,众人纷纷附和。 直到白衣公子挥挥手,他们随即收了声。 他的视线从上到下,仔仔细细地审视卫漓一番,抓住重点道:“你不会是个官儿吧。京城来的官儿?” “我们是京城来的。” 朱宿星率先开口,他直接下了马车,长身玉立,坦坦荡荡。 卫漓也随之利落下马:“主子,这些反贼不择手段,小心为上。” 朱宿星不看卫漓,只望着那位白衣公子:“我们是来找人的,淮南知县许志高,我听说他在这里出了事。” 不知为何,一提起“许志高”的名字,他们的脸色都为之一变,面面相觑。 白衣公子追问道:“你们认识许大人?你们不知道他已经死了吗?” 既然死了,他们还称呼他为“许大人”,可见有多尊重他。 朱宿星朗朗回话:“我知道他死了,我还知道他死得不明不白。” 众人又是一惊。 白衣公子随即咬牙切齿道:“许大人是被人害死的,都是那些狗官害的!” 朱宿星认真听完他说的每一个字,缓缓道:“我一定会为许大人讨回公道,这也是我们此行的目的。” “讨?” 白衣公子隐隐发怒,语含不屑:“我们不用向任何人讨东西!哪怕是皇帝老子,我们也不怕!” 他们说话越来越不客气,卫漓渐渐没了耐心,正当他准备下令大开杀戒的时候,许知淮盈盈走来,她眼泛泪光,对着白衣公子语带恳切道:“许大人是我的堂叔父,我们千里迢迢赶来淮南悼念他,一路上波折不断,好不容易到了这里,还望各位英雄行个方便。” 原本僵持不下的局面,因为她的出现稍有缓和。 许知淮径直绕过眼神阴郁的卫漓,小跑着去到朱宿星的身边,见他一脸惊讶地望着自己,忙给了他一个安心的眼神。 许知淮言辞温和,泪眼朦胧,提起许志高这个莫须有的堂叔父,更是哭得声泪俱下。 她不慌不忙地说,她和许志高多年没见,父母还在世的时候,他们还有通过书信来往,等到爹娘去世后便断了联系,偶尔只有零零星星的一点消息。 这一番说辞滴水不漏。 她姓许又在淮州长大,到底有没有这个人,派人打听打听就能知道。加之,淮南这么乱,他们敢冒险前来,一定因为有重要的事。毕竟,区区几个人,强攻强夺也是送死。 白衣公子神情随之变化,显然有点相信了。不过他的疑心很重,尤其是对卫漓,他眼中的杀气太盛。 许知淮率先指了指卫漓道:“这位是我的表兄,他一路从京城陪着我们来的。”说完,她又轻轻牵住朱宿星宽大的衣袖,含羞道:“这是我的夫君……他是位郎中,平时四处行医救人,想来一定可以帮到城中的百姓。” 这一声“夫君”叫得情意绵绵。 朱宿星眸光微闪,恍然心动。 许知淮临危不乱,巧舌如簧,明明说的都是假的,却给人一种真诚可信的感觉。 白衣公子犹豫片刻,并没有让手下放行,只让他们等在原地。 许知淮猜他做不了主,见朱宿星直直地望着自己,忙附在他的耳边,很轻很轻地说了一句:“有时候,谎话比真话有用。” 很快,白衣公子又带来一个人,那人年纪略长,宽眉国字脸,衣着十分讲究,只是面容憔悴,神情疲惫。 他瞪着许知淮一行人细细打量,片刻才道:“城里很多人生了病,急需郎中!你们想要进城可以,不过这里只进不出!谁也别想离开。” 字字铿锵的警告,仿佛带着某种深仇大恨。 许知淮看看朱宿星,他的脸上没有丝毫畏惧,反而长吁一口气,点点头:“好。” 和朱宿星思虑过后的郑重相比,卫漓倒是随意轻松,他没有任何表情,似乎根本就不在乎危险。 见年长者同意了,白衣公子随即又开口警告:“进城之后谁敢乱来,我保证让你们死无葬身之地。” 许知淮眸光一颤,见朱宿星沉着不语,忙问了一句:“请问少城主尊姓大名?” 白衣公子冷冷回道:“楚枫。” 淮南,姓楚的……隆昌镖局。 卫漓横了楚枫一眼,面露不屑。 世风日下,小小的镖局也敢在淮南称王称霸了。 卫漓一个闪身来到朱宿星身后,低低开口:“主子放心,城中有咱们的人。” 他根本没把这些人放在眼里,而且,就凭许知淮那点小谎小骗,他们也能信,可见都是一群蠢材。 朱宿星凤目一下阴翳:“不要冲动,先进城再说。” 他千里迢迢,费尽心思,不就是为了推开淮南的城门么?皇粮盗窃,许志高惨死!一切的真相都在那道城门的后面。只是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承受得起…… 。 第四十一章 真相 许知淮原以为会看到满地乱象,谁知城内空空荡荡,街道冷冷清清。沿街的商铺都关了门,只零零散散搭着几个小摊,炉灶上架起一口口大锅咕咚咕咚地煮着什么,排队领粥的人也都是些愁眉苦脸的老幼妇孺,清汤寡水的米汤,根本看不到多少米粒。 孩子们吃不饱,嘤嘤啼哭,老人们不够吃,重重叹息。 楚枫直截了当:“城里的粮食快没了,这粥摊是大家唯一的活路。等存粮吃没了,还得继续饿肚子。” 朱宿星既痛心又不解:“这么大一座城,怎么会没有粮呢?” 楚枫冷笑:“一年水灾,一年旱灾,地里还能长出什么庄稼来?” 朱宿星脸色一沉:“朝廷的救济粮呢?就算救济粮不够,还能商贸互通有无,可以买啊。” 楚枫笑意更甚,语带轻蔑:“那些官老爷送来的粮,只能看不能吃!那些奸商又哄抬粮价,十两银子一旦,谁能买得起?” 也许是听不下去了。 朱宿星脚下一顿,眸色深凝。 许知淮觑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地开口道:“我在京城听闻朝廷送来的五谷稻米皆是上乘之品啊。” 楚枫脸色铁青,意味深长:“京城里自然什么都是好的。可到了这里,香的也会变成臭的,好的也会变成烂的。不止是东西,连人也是一样的烂。” 许知淮忙又开口:“我的堂叔父是一位好官啊。” “没错,所以他死了。” 伴着这一句嘲讽的回答,楚枫带他们来到隆昌镖局的正门,许知淮看了看朱宿星,又看了看卫漓,两人神色各异。 一个沉重,一个阴郁。 淮南远比想象的还要麻烦。 用楚家父子的话,此时此刻,他们只能自己救自己。 城中年轻力壮的男丁,全都跟随者淮州守军去边境修葺河沟和围墙。不止如此,医馆也都住满了,受伤的,染病的,断药的,到处都能听到痛苦的呻吟声。 朱宿星虽不是真正的郎中,因在宫中长大,太医们日日来他的跟前请安诊脉,他耳濡目染自然知道些药材药方。 酷暑炎热,城中很多人都害了热病,加之食物紧缺营养不良,老人和孩子最先受不住了。 黄芩、金银花、连翘、穿心莲、大青叶、野菊花…… 朱宿星洋洋洒洒写下药方,结果却无药可抓。 楚枫见他开出来的方子,对他的身份更信几分:“我派人想想办法,争取三日之内筹到这些药材。” 此话一出,惹来卫漓鄙视冷笑:“明知坐吃山空,还要和朝廷对着干,你们这不是自寻死路么?” 楚枫怒目而视,拍桌而起:“放肆!淮南要是没有我们守着,早就被那些狗官给毁了。” “哪个狗官?” 卫漓没有许知淮那样的耐心,也没有朱宿星那样的涵养,冷冷发问:“朝廷给你们的粮食你可以不要,但谁让你们去抢淮南大营的军粮了?你们自己想要夺权,还扯什么天地良心,人间大义!你们现在和朝廷对着干,就是连累所有人一起陪葬!” “粮食不是我们抢的!” 楚枫闻言眼睛都气红了,少年意气,忍无可忍:“那是大将军和许大人分给城中百姓救命的。” 真相,有时候永远比想象的简单。 淮南闹灾,兵粮吃紧。 朝廷派下来的赈灾粮全被谢君豪掉了包,他们把新粮变陈粮,将新粮拿去卖,只让淮南的百姓吃发了霉的粮食。 许志高每每去淮州追究此事,最后都不了了之。谢家的势力太大,他一个人根本撼不动,他写了不少信给京城做官的同窗旧友,结果人人避之,甚至还有人为了巴结谢家出卖了他的信。 两相权衡下,许志高请求大将军为民请命,只是边境战事吃紧,他有心无力,无奈之下,只能使了那招“缓兵之计”。 谁知,谢君豪一直盯着许志高的一举一动,故意暗中破坏,让这场分粮变成了抢粮,好事变坏事,什么都说不清了。谢君豪身为淮州知府,拿捏人证和物证易如反掌,之后就是流言满天飞,真真假假。 楚枫说出真相又觉后悔,死死瞪着他们仨人:“入了城就是一个也跑不了。大家必须同生共死。” 朱宿星陷入沉思,却听卫漓冷冷道:“死无对证,你们想怎么说都行。” 楚枫气急出手,想要取卫漓的性命,谁知,卫漓的动作比他还快,手腕一转,旋出袖中剑直抵楚枫的咽喉。 楚枫没想到自己会瞬间落了下风,震惊之余,更加惊讶卫漓迅猛的身手。 眨眼间,他手起手落如疾风闪电。 朱宿星命令道:“不要伤人。” “殿下,他们也太放肆了。” 楚枫听闻卫漓唤他殿下,眉头一皱,俨然想到了什么。 朱宿星表明身份,楚枫且惊且诧,倔强的脸上毫无畏惧,语气仍然满含嘲讽:“太子有什么了不起……” 谁知,话还没说完,他的喉咙就被卫漓一刀割开,鲜血喷涌而出,溅了满地。 许知淮惊呼一声,只觉自己脸上也被溅到了血点。 朱宿星厉呵:“卫漓!” 卫漓面无表情,他冷冷看着捂着脖子瘫倒在地的楚枫,低低道:“杀他一个,可以救满城百姓,不亏。” 无情的话语比锋利的剑锋,伤人更甚。 朱宿星克制着愤怒:“我没让你杀他!” “殿下,不是臣要杀人,刚刚他那番忤逆犯上的话,诛他九族都是轻的。” “他可以做指证谢家的人证!” 朱宿星想把他带回京城,还许志高一个清白。 “臣还是刚才那句话,现在死无对证。许志高死了,大将军也不在这里,殿下万万不可轻信他的一面之词。今日臣不杀他,他必定会对殿下大不敬,臣不能冒险。” “那也不用现在就杀了他!” “现在不杀,何以立威!淮南是朝廷的,是皇上的,将来也是殿下的,绝不会是他楚家父子的。王法滔天!楚枫自诩少城主的时候,他的命数就尽了。” “人命不可如此儿戏……” 卫漓字字铿锵:“皇权不可侵犯!那些不能跪在殿下面前俯首称臣,乖乖听话的人,都是臣的敌人!臣,皆要杀之。” 他的狠就是他的忠。 许知淮眸光悠悠飘向卫漓坚挺的背影,第一次被他的据理力争惊艳到了。 此时,楚枫已经断了气,瞪大的双眼,涣散的瞳孔,死灰的面容,只剩喉咙里血流不止。 许知淮别开眼去,忽而恍然发现,居然没有人冲进来…… 这镖局戒备森严,从里到外,多得是楚家的手下。 思及此,许知淮不禁又抬眸看向卫漓,看他不紧不慢地抽出一方洁白的锦帕,轻轻擦拭剑锋的鲜红。 她恍然大悟。淮南城,早就是他青衣侯的囊中物了,他不是陪着太子来冒险的,他是来清场邀功的。 。 第四十二章 手段 皇极四司有多少人,许知淮不得而知。 卫漓只用了一个晚上就将淮南城全部拿下。 这雷霆的手段,实在令她胆寒。 从淮南回淮州,一路转危为安,好像做了场不切实际的梦。 许知淮铺好床铺,转身看了看沉默不语的朱宿星,倒了杯水送去,柔声关切:“殿下累了一天,喝口水润润喉吧。” 他一身玄色衣衫,更显少年朗朗,唯有眸光深沉,晦暗不明。 朱宿星接过了茶却不喝,只静静地看。 “殿下……” 许知淮坐到他的身边,满身沐浴过的清香盈盈飘散,很舒心。 “殿下还在为了淮南的事烦心?” 朱宿星转眸看她,以一种近乎感慨的语气道:“不是烦心是痛心。” “殿下心怀仁慈,乃是苍生之福。”许知淮软绵绵地抱着他:“淮南的事,总会有办法解决的。” “我没有办法……一直以来,我都是在隔岸观火,如今这火烧到京城,烧到朝廷,也烧到了我,而我能使出的办法,只有卫漓,让他去杀人。” 朱宿星语气惆怅,脸上有种言不由衷的无奈。 “殿下别这么说,殿下明明已经抓到了谢家的把柄。” “抓到又如何,谢君豪还是淮州知府。” 朱宿星眸光一沉,神情不悦。 许知淮知他举棋不定。他是想动谢家的,而谢君豪贪墨的背后是谢家,治他一人的罪不难,难的是拔出萝卜带出泥。 谢家就是深不可测的泥潭。 这么棘手的对手,也许只有卫漓能对付了。 接下来的几天,卫漓完全不见踪影,仿佛消失了。正当许知淮以为他率先返回京城的时候,他又突然现身,吓得锦婳如见鬼了,差点掉了手中的托盘。 许知淮眼疾手快,忙伸手扶了她一把,随即吩咐:“殿下饮茶用的桂花,要提前洗好,你下去再洗一遍。” 锦婳连连点头,逃走似的跑开。 卫漓给朱宿星行礼请安,见许知淮翩然而至,嘴角微微一扬。 趁她沏茶的功夫,他直截了当道:“殿下,淮南的纷乱平息地差不多了,殿下也该返回京城了。” 朱宿星皱眉:“就这么回去,不妥。” “淮南的烂摊子就交给臣吧。殿下即将大婚,耽搁久了不好。” 他的声音不大,也足够让许知淮听个清楚。 朱宿星撂下茶杯:“说正事吧。” 卫漓交代几句淮南的事,又提起太子妃:“宫中有消息,皇后娘娘隔三差五召谢无忧进宫,很是关照。” 朱宿星皱眉:“你到底想说什么?” “臣是实话实说,未来的太子妃深得娘娘的喜欢,是不是也在提醒殿下现在还不是动谢家的时候。” 朱宿星凤眸微眯,目光带着一丝不确定的疑惑:“当初说要踏平淮南的人,不是你吗?” 他不信,卫漓也会对谢家心存忌惮。 卫漓从容道:“当然,只要殿下一句话,臣随时随地都能办到。” 说话间,许知淮送来了茶,她面带微笑,语气软软:“殿下,侯爷,请用茶。” 她是故意打断卫漓的,打打杀杀的事,还是少说点好。 卫漓看见她的那一刻,敛起嘴角那抹若有似无的微笑,又继续道:“自殿下离京之后,外面谣言四起,说殿下被美色所惑来淮州游山玩水。为了平息那些有心之人的胡言乱语,殿下还是早点回去的好。” 许知淮闻言心中一紧。 不解他为何又往她的身上引火。 幸好,朱宿星不是个会被他轻易激怒的人,他审视他片刻,突然问道:“是不是父皇下了密令让我回去。” 见他一语中的。 卫漓轻笑一声:“殿下机智,料事如神。” 听到这里,许知淮转身默默退下。 朱宿星望着她的背影,沉吟片刻:“谢家的证据收集得如何了?” “证据这东西,要多少有多少。” “你赶快派人送回京城,以免再生波折。” “臣遵命。” 卫漓抿了一口许知淮送来的茶,故意问道:“殿下准备何时启程回京呢?” “明日。” 卫漓早有准备:“殿下的船早就准备好了,明日一早,臣亲自殿下上船,恭送殿下回京。” 朱宿星挑眉:“送我?” 卫漓似笑非笑:“臣还有一些事需要善后。” “也好,你正好帮我办一件事。” “请殿下吩咐。” “谢君豪。” 朱宿星言简意赅。 卫漓心领神会:“殿下还是要治他的罪啊。不过……” “治不了他贪墨,可以治他渎职欺上瞒下!无论如何,这个淮州知府不能再交给他了。你安排人奏他一本。后续的事,待我禀报父皇后,再做定论。” 卫漓点头领命:“臣明白。” 许知淮候在廊下,看似在侍弄花花草草,其实目光一直往门口飘。等了许久,这才看见卫漓大步流星地走出来,他风风火火,走路带风。 许知淮匆匆迎上两步,屈膝一礼:“侯爷慢走……” 她拖长的语气,软软入耳。 一双杏眸盈盈望去,水汪汪的眼神闪着怯怯的光,轻咬樱唇,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卫漓见她如此,不禁玩味地勾了勾唇,低低吐出两字:“子时。” 许知淮如芒在背,默默点头。 子时过后,夜凉如水。 满庭寂静,灯火渐微。 许知淮轻手轻脚地下了床,身旁的朱宿星睡颜安然,呼吸沉沉。 他素来好眠,不像她总是被噩梦惊醒。 许知淮坐在床边等了等,确定万无一失才推门出去。 外面都是守夜的皇极卫,一身漆黑,面无表情,见她独自出来,其中有一人伸手指了指客房的位置。 屋子没有亮灯,黑漆漆的,唯有一抹月光照亮门前石阶。 她猜卫漓一定会来。 毕竟,白天她的眼神足够勾人了。 许知淮推开半扇门,目光往里面扫过一圈儿,才略微侧身进入房间。 当她完全置身黑暗中,卫漓才低低开口:“你的胆子真的变大了,敢在太子的眼皮子底下和本侯偷情了。”说完,他闪身出现,伸手揽住她纤细的脖子,猝不可防地吻了上去。 许知顺从且安静,不敢拒绝反抗。 这一吻,吻得生疼,充满惩罚。 许知淮的呼吸破碎凌乱,发现他正在拉扯她的衣裳,放肆至极。 卫漓冷笑着推她靠墙,箍紧她的腰身,然后用膝盖一顶强行分开她的双腿,许知淮故作迎合,抬腿勾在他的身上,娇滴滴道:“侯爷,求你帮帮殿下吧。” 。 第四十三章 羞辱 一句话就灭了火。 卫漓的眼神瞬间暗了暗,他故意用力把她的手腕捏得生疼,似在惩罚她的扫兴。 许知淮不敢挣扎,默默忍受。 直到她的双眼渐渐适应昏暗,终于能借着月光稍稍看清卫漓的脸。 他看她的眼神,阴阴的。 许知淮主动将一双手攀上他的胸口,仰头呵气,媚眼如丝:“太子无功而返,侯爷不觉得很可惜么?” 卫漓像听了什么笑话般轻声嗤笑,唇齿间的薄荷气息朝她扑面而来。 许知淮也娇笑起来:“谢君豪才是侯爷真正想要的大鱼啊。” 卫漓欺身将她牢牢固定在墙上,眼神中的侵略感更重:“所以呢?” “殿下近来闷闷不乐,显然还没有解开心结。” 许知淮知他犯起混来有多可怕,愈发放低姿态,以食指轻划他坚实的胸口,似撒娇似挑逗:“我想请教侯爷,接下来该怎么做?” 卫漓笑了,清冽的呼吸喷在她的脸颊:“你在试探本侯?” 难怪她突然主动,原来揣着小心思呢。 “不,我不敢……”1 许知淮声音软软,眼神怯怯:“其实,我还想好好谢谢侯爷把锦婳还给了我。” 卫漓邪邪一笑,手指勾起她垂落在耳边的碎发缠绕在指尖用力地扯,毫无怜惜之情:“说谎的人总是蠢而不自知。你也是一样,愚蠢天真。你难道不明白,那丫头的舌头是为了你才割的!是本侯好心帮你善后,免得日后有人管不住嘴,说了些不该说的事。” 他说的每个字都仿佛重重敲在许知淮的心上,让她不寒而栗。她害怕他已经发现了她的真实身份,再一次将她的人生赶尽杀绝。 许知淮的眼神随之转变,从温顺软绵到紧张戒备。 卫漓凑近几分,笔挺的鼻尖似触非触地贴上她的脸颊闻着嗅着,像只寻着气味而来的恶狼,饥肠辘辘充满危险。 “说谎的人身上都会有一种味儿,很隐秘,很特别。” 他在她的耳畔邪恶低语,趁许知淮惶惶不安时,那双带着欲望的大手已经伸入她的衣衫里肆意揉捏。 “许知淮,你身上是不是也藏着什么秘密。” 许知淮没了回答的勇气,生怕自己说多错多,只能拼命地摇头。 卫漓扫了她一眼,淡淡下了命令:“你主动送上来,本侯一定好好疼你。千万别叫出声,惊扰了咱们的太子爷。” 他轻蔑的语气里有种完全掌控她的优越感。 他什么都敢做,而她什么都做不了。 薄薄的月光下,一片春色暗涌,寂静又火热。 僵硬的身体被野蛮地蹂躏着,也慢慢有了反应,那感觉真实又羞耻。 许知淮无力的垂落着双腿,直到他发泄完了,才厌恶地别过头去。 她全程没有出声,将屈辱和呻吟默默吞下。 卫漓尽了兴,低低喘息着撒开手,毫无怜惜地将许知淮扔到一边。 许知淮扶着墙堪堪站稳,慌忙整理衣衫的狼狈模样,见他冷冷旁观,红着脸问:“侯爷还有话吩咐吗?没有的话,我先回去了。” “急什么?” 卫漓并不准备轻易放过她,他一撩衣摆,稳稳坐下,似乎还有话要说。 许知淮见状,乖顺低头:“请侯爷吩咐。” “太子回京,大婚在即。等太子妃进了宫,你的处境未必好过。别怪我没提醒你,我从不留无用之人。” 这是警告,还是威胁? 许知淮抬眸望他,语气发颤:“以卵击石如何为之?太子妃娘娘有谢家撑腰,侯爷若不帮我的话,我根本毫无办法。” 卫漓幽幽道:“那就多练练本事吧。谢无忧是个才女,自视甚高,哄男人的花样自然没你多。” 这嘲讽轻蔑的话语,让许知淮坠入冰窖。 他再次提醒了她,她只是个哄男人的玩物。 瞧不起她还要碰她,他才更恶心! 许知淮羽扇般的睫毛气的发颤,深吸一口气,反问道:“侯爷这么说是要我自求多福,以后再无往来?” 卫漓见她面露愠色,端起严肃的语气:“本侯和你一向毫无往来。” “那刚刚算什么……” 卫漓翻脸无情,抬手截断了她要说的话:“什么都不算!你想诬陷本侯是自寻死路。” 许知淮真的被他气笑了,连眼角都弯起来:“侯爷别误会,我最是怕死,更不敢与侯爷为敌。侯爷可是我的贵人呢。”说完,她当着他的面拿出一方锦帕,擦拭腿间湿湿黏黏的痕迹,再故意将锦帕撂在旁边的方桌上摊开给卫漓看。 这些是他的东西,自然要还给他。 “殿下醒来见不到我会担心的,我还是回去的好。”许知淮屈膝一礼,翩然而去。 卫漓望着桌上的锦帕,缓缓露出一道鄙夷的冷笑。 许知淮逃回房间,关上门的那刻,烛火亮了起来。 她惶惶眨眼,见锦婳满脸忧色地迎上来,方才松了一口气。 她无声地比划了两下,指了指窗外,又指指许知淮,似在关切询问。 许知淮吹灭了她手中的烛灯。没了光亮,主仆二人在黑暗中面对着面,许知淮双手按住锦婳的肩膀,十指收紧,暗暗用力。 锦婳明明看不清许知淮的脸,却读懂了她的心。 姑娘在说,要忍,一定要忍。 清晨时分,几乎一夜未眠的许知淮早早就开始整理随身的衣物。她的动作很慢很慢,连一处小小的衣角都要抚平。 窗外朗朗青天,万里无云,没得一丝阴霾。她也要一样明亮,整洁,无可挑剔。 与此同时,朱宿星接受了谢君豪的朝拜和恭维,让他相信甚至是确信,朝廷对谢家的信任不会变。当然,谢无忧的太子妃之位也不会变。 谢君豪还以为自己躲过一劫,沾沾自喜。 有青衣侯卫漓在淮南善后,之前的种种乱象,终会有一个说法。淮南守军出战在即,自然不能沾染是非,罪魁祸首的谢家也不能提及半字,最后的替罪羊只有昌隆镖局的楚氏父子,还有死不瞑目的许志高。 淮南一案,终究没能翻起更大的浪花。千里迢迢,舟车劳顿,只是一场无奈的徒劳。 朱宿星十分失望,对谢家也是对自己。 。 第四十四章 许诺 夏日炎炎,蝉鸣声声。 为了再不发生上次的危险,朱宿星决定返程不走水路,只走坦荡的官道。 官道四通八达且方圆百里之内必有村镇,方便歇脚,只是每天晌午都要忍受火辣辣的毒日头。 不过,离着京城越来越近,朱宿星的心情也渐渐转好,他似乎对淮州的事不再耿耿于怀。 午后的树荫可以乘凉,他拉起许知淮的手,与她席地而坐,随性又潇洒。 一杯凉茶,一块点心,平淡中透着几分惬意。 朱宿星抿了口茶,点头道:“这茶清清凉凉的,喝着很舒服。” 许知淮莞尔:“今儿我稍稍放了些薄荷,清热润肺还能解暑。” “你真好。” 朱宿星赞许她的贴心,伸手抚了抚她红润润的脸,许知淮顺势握上他的手,轻轻用脸颊磨蹭他的掌心,眉眼弯弯。 她懒洋洋笑眯眯的模样,可爱娇俏,又纯又欲。 朱宿星怦然心动,他望着她含情脉脉的目光,还有那刚刚才被茶水沁润过的嘴唇,喉咙莫名有些干燥。 许知淮美眸流转,看着他滚动的喉结,嫣然一笑吻了上去。 轻轻一吻宛若清晨的露水滴落在心。 朱宿星卓尔俊脸,热血上涌。 两人相拥缠绵,耳鬓厮磨,一发不可收拾。 岳屹川听觉敏锐,忙以手势遣开众人,免得被他们看到殿下在青天白日之下行男女之事。 草丛树荫,稀稀疏疏,堪堪遮掩那一幕香艳欢好。 许知淮衣衫半褪,春光微露,看着朱宿星将头抵在她柔软的胸口,喘着气,语气仍然十分亢奋:“我这是怎么了?” 纵使体内的炙热还未消退,他也知道刚才发生的一切失了礼教,他生平第一次做这样放肆大胆的事,刚刚他实在是忍不住了,满眼满心都是她,仿佛一旦松开了手,这销魂的炽热感觉就会烟消云散。 天地之间,云游之处,一切妙不可言 许知淮抚摸他的脸,纤细的手指,柔软的触感,语气含羞带怯:“幸好这里无人看见,否则又要有人说我是……”她欲言又止,朱宿星凤眸含笑,亲吻她的耳鬓:“说你是什么?” “妖,迷惑殿下的狐妖。” 她在他的耳畔轻声细语,软软的身体也紧密地缠着他。她极尽所能的挑逗,让朱宿星意乱情迷,无法自持。 山野之间,两人亲密无间,心意相融。 待到夕阳西下,金色的光芒照拂大地,朱宿星席地而躺,幽深的目光穿着头顶的重重苍翠望向苍穹,掌心轻抚许知淮濡湿的鬓角,若有所思地叹了口气。 许知淮眨眼不解:“殿下怎么叹气了?” 朱宿星见她目光盈盈,拍抚她的后背:“没事,只是觉得夕阳无限好,莫名心生感慨,可惜再美的东西也有失去的时候。” 许知淮莞尔一笑:“殿下莫要惆怅,明日我们还能一起赏夕阳啊。” “岂止明天,是朝朝暮暮。” 美景美时美言。 许知淮像是被什么锋利的东西刺了一下,整个人瑟缩后退,眼神中也流露出一丝不安。 “怎么了?” 许知淮勉强微笑,使劲眨眼睛,故作无恙,缓缓摇头:“没事。” 嘴上说没事,眼睛又红了。 朱宿星紧张起来,捧过她的小脸,望着她的眼睛:“你在伤心什么?” 许知淮长睫轻颤:“我不是伤心,只是舍不得……我舍不得殿下。” 朱宿星轻轻一笑,许知淮突然紧紧搂住他的肩膀,语气无助且悲伤:“以后,殿下就是太子妃娘娘一个人的了。” 她吸鼻子的微音,起伏不定的胸口,深深刺痛了朱宿星的心。 他知道她在担心什么,随之轻轻一叹:“傻瓜……太子妃只是太子妃,没有人可以取代你,除了太子妃之位,我什么都会给你。” “殿下莫要哄我……” “我决不负你。” 当他亲吻许知淮脸颊的那一刻,她眼中的悲伤也转瞬即逝。 那天卫漓戏谑嘲讽的话语,让许知淮意识到自己的时间不多了。一旦回了宫,朱宿星能自己做主的事情就越来越少了。 她必须要为自己争取得势的本钱。听闻谢无忧是大家闺秀,做事面子上一定过得去的,不会像卫漓那么难缠。 她要攒足本钱。 许是因为心疼许知淮的担忧不安,之后的日子里,只要一有空,朱宿星便陪着许知淮游玩散心,以至于回京的日子一拖再拖,连岳屹川都忍不住出声了。 “殿下不到十日就要大婚了,还是速速回京的好。人言可畏,为了一个女人,辱没了殿下这次以身涉险的微服出巡……” 朱宿星见他情绪激动,怅然一笑:“朝中本来就有很多流言蜚语说我出来游山玩水么?既然如此,何必白白担了骂名?” 常理之外的回答,让岳屹川瞬间紧张起来。 “殿下,请您三思而行,不要意气用事。” 朱宿星笑笑:“屹川,我没有意气用事,仔细想想,咱们这次出来的确是白跑了一趟。” “殿下别这么说……淮州一事,总算是解决了。” “不是解决了,是看起来解决了。屹川,你是明白的。谢家一日不倒,早晚还会有第二个淮州。等谢无忧入宫,谢家又多了一份作威作福的本钱,而我也无形中成了助纣为虐的帮凶。” “其实殿下的苦衷,臣明白的……” 岳屹川情绪激动,说话犹犹豫豫。 朱宿星一脸淡然,拍拍他的肩膀:“你和卫漓真是完全不同,一个什么都敢说什么都敢做,一个总是谨慎端正,你们都是我最信任的人,可惜卫漓不如你稳重,常常莽撞过了头。” 岳屹川神情凝重:“臣等身负殿下的信任,不会让殿下失望的。” “好了。”朱宿星拍拍他的肩膀:“晚都晚了,也不差这一日了。”说完,他示意岳屹川无需跟随。 他独自去往湖边,迎着夕阳,看着许知淮在花丛中漫步,一袭鹅黄衣裙娇嫩清秀,身姿灵动,宛若仙女初临人间。 她素来手巧,编了个玉荷花的花环戴在头上,更显天真。 许知淮盈盈转身,见朱宿星满面笑容如春风温柔,似乎有话要说。 他看着她从浓郁的橘色中跑过来,轻风吹拂,夹杂着淡淡的花香和她的体香。 朱宿星吸进她的气息,心上无比妥帖,有种无法言喻的满足感。两人紧紧相贴,他沉吟许久,忽而开口,语气绵长:“淮儿,我要给你妃位。” 虽有万般无奈,他仍不愿再委屈了她。 无名无分便是司寝,便只是奴。 许知淮轻轻“呀”了一声,脸上满是震惊。 朱宿星又问:“你可愿意?” 许知淮杏眸潋滟,深藏野心,怯怯点头:“……愿意,谢殿下。” 。 第四十五章 太子妃 建隆十九年,六月。 太子朱宿星迎娶太子妃入乾坤宫,祭拜天地,行礼大殿。 谢无忧盛装雍容,华丽的妆容难掩她五官的精致,尤其是那双炯炯晶亮的眼睛,巧目倩兮,顾盼生辉,玲珑纤长的身体,从内而发一股从容淡定的贵气,宛若天边明月般高高在上。 皇家喜事,普天同庆。 朝廷六品以上官员,皆要列队观礼,唯独青衣侯卫漓缺席。 谢宁朝站在人群之首,望着自己的孙女一步一步迈上石阶的背影,忙跪地磕头谢恩,哭得涕泪横流,十分浮夸。 从乾坤宫回建章宫,一路风光,宫人们整整齐齐跪地迎接太子和太子妃的驾到。 春和殿内,一片违和的宁静。 许知淮正在整理昨晚送来的赏赐,绫罗绸缎,金银器皿,一样样地拿出来,桌子很快就摆不下了。 锦婳惊叹之余,仍不忘跑去殿外张望张望。 许知淮唤她回来,见她紧张地扣手指甲,不由问道:“你怎么这么沉不住气?” 锦婳咿咿呀呀,比比划划指了指窗外。 许知淮对着她摇头:“外面的事无需在意,不管发生什么,咱们都要在这宫里呆下去。” 锦婳连连点头,比划几下又觉得不够,忙上前拿起笔墨歪歪扭扭地写下两个字,侯爷。 许知淮见了,立刻团了纸撕得粉碎。 锦婳微微张嘴,有点懵。 许知淮压低声音,一字一句:“以后不要提起他!过去的事,只有你知我知,天知地知。” 锦婳咬唇点头,莫名紧张。 许知淮无心责怪她:“咱们主仆兜兜转转还能相依为命,乃是天意。宫中不比外面,切记小心行事。” 锦婳还是听话的,收起心思整理东西,可是没过一会儿,她又忍不住拿起笔墨写了,好奇。 许知淮微微垂眸,瞬间明白:“早晚都会见到的人,有什么可好奇的?” 锦婳又提起笔来,犹犹豫豫写了一个“怕”字。 “你怕什么?” 许知淮当即收走笔墨,神色平静:“要怕的不该是咱们,也不会是咱们。” 今晚如果殿下出现的话,她有十成的把握将他留下来。 太子与太子妃礼成大殿,同回建章宫。 谢无忧担着繁琐沉重的礼服佩饰,举步维艰,一路被宫女嬷嬷们小心搀扶,迈过重重门槛来到寝宫。 金阁红帐,珠光宝气,华丽且奢靡。 身着大红喜袍的朱宿星大步跨进门来,宫人们纷纷行礼道喜,随即端上托盘,恭请太子和太子妃同饮合欢酒。 谢无忧微微抬眸,望向朱宿星,望向她的夫君。 朱宿星英挺俊朗的脸上并无喜色,反而有种专心致志的认真和谨慎,他一丝不苟地喝完酒放下杯子,才看向谢无忧婉然微笑的脸,郑重其事道:“今日辛苦你了,让宫人们早些服侍你休息吧。” 一句看似关切的话,让谢无忧的微笑凝在嘴角,她的眼睛闪了闪,心中激烈挣扎,忍下了呼之欲出的询问,只是淡淡一笑:“谢殿下关怀。” 朱宿星的目光只在她脸上停留片刻,平平淡淡,波澜不惊。 两人不是第一次见面,感觉谈不上熟悉,也不算陌生。 谢无忧隐忍沉默,因为她从朱宿星的脸上读出了四个字:毫无兴趣。 他的心根本不在她这儿,除了客套之外,连装都懒得装了。 说白了,今儿的一切只是一场戏,演给天下人看的好戏。 望着朱宿星匆匆而去的背影,众人呆怔,气氛尴尬,唯有谢无忧面不改色,闭了闭眼,吩咐宫婢们给她脱去满身佩饰和大红喜服。 身上是轻松了,心上的担子却更重了。 想挽留殿下并不难,只是有些话,一旦说出了口,便彻彻底底落了下风。思至此,谢无忧索性把心一横,等到底。 这毕竟是他们的新婚之夜,殿下总不会留她一人独守空床吧。 夜色渐深,月上树梢。 许知淮躺在贵妃榻上静静而眠,长长的黑发散落在脸颊两侧,更衬得她肤白如雪。 她的呼吸轻而浅,睫毛弯又长。 皎洁的月光下,朱宿星望着她那双红肿的眼睛和脸颊微微泛起的红晕,忽然蹙起眉,他知道她一定偷偷哭过,还哭了很久。 和煦的夜风一吹,隐隐飘来香气。 海棠晚桂,馥郁清香。 许知淮鼻尖一动,知道是朱宿星来了。 朱宿星半个人隐身在阴影中,凤眸晶亮,闪着动人的光。 他的手轻轻地伸出,抚摸着许知淮柔顺的发丝,继而整个人俯身覆上来,温温的唇,润润的吻。 许知淮悠悠转醒,低声呢喃:“殿下怎么在这儿……” “嘘,不要说话。” 他抓住她细细的手腕,眼神中闪着炙热的光。 第一根蜡烛燃尽时,谢无忧垂眸敛目,专心品茶,无心数着杯中散开的金盏菊。 花瓣盈盈盛开,自由自在,令人看着格外舒心。 第二根蜡烛燃尽时,朱宿星扯落床幔,将许知淮紧紧抱在怀中,两人浓情蜜意,亲密无间。笑着笑着,许知淮握着他大大的手掌贴向自己的胸口,柔声道:“殿下听到了么?我的心在为殿下跳动着。无论是一天两天,还是一辈子,我都会等着殿下。” 朱宿星低头枕上她的胸口,听着她怦怦有力的心跳声,莫名有点感动。他将她深深嵌入怀中,修长的手指轻抚过她身体的每一寸肌肤,轻叹一声。 第三根蜡烛燃尽时,谢无忧已是满脸困倦之色,她单手支头,闭目养神,只听贴身丫鬟秀容小心翼翼地轻声道:“娘娘,外面来人传话说,殿下已经在春和殿歇下了,今晚怕是……不会回来了。” 银烛秋光冷画屏,天阶夜色凉如水。 好冷。 谢无忧睫毛轻颤,闭眸发问:“几更了?” “回娘娘,就快三更了。” 谢无忧微微沉吟,才道:“再等一会儿吧。” 她还要等,哪怕是再渺茫再无望,若早早睡去,连这一点点机会也没有了。 秀容闻言默默低下头,又换上了盏新烛台。结果等了又等,直到天蒙蒙亮,庭院中的鸟雀都醒来鸣叫,她还是没有盼来太子的身影。 谢无忧终于耗尽耐心,眼神黯然而沉重,她负气似的一口吹灭了蜡烛。 因为坐得太久了,还未站稳,双腿就因为发麻不由自主地发软,惹得秀容吓了一跳,忙伸手扶住了她:“娘娘切莫伤心啊,来日方长……” 谢无忧的双腿微微颤抖,内心堆满忧伤,却无法将其言语释放。她忍了忍,片刻才道:“只是第一晚而已,还不值得我伤心。” 。 第四十六章 人面桃花 一梦醒来,已是晌午。 许知淮藏在柔软的锦被中,慵懒地伸着懒腰,长长的胳膊又白又细,光滑的双腿半遮半掩,难掩美好的春光。 锦婳过来服侍,惊见她裸背上那一片片粉红的吻痕,不禁“啊”了一声。 许知淮伸出一指,点了点她的脑门儿,披衣而起,任由浅绯色的长袍松松垮垮地拢在身上,淡定无言。 锦婳侍奉她梳洗,许知淮懒懒发问:“殿下何时走的?” 锦婳掰着手头算了算,比划了个“二”。 二更离开,三更上朝,然后就要和太子妃一起去给皇后娘娘行礼问安了。 想来,昨晚殿下留在她这里的事,也已经满宫皆知了。 锦婳捧来衣衫给她挑选,许知淮不紧不慢地摇摇头:“不急,难得清静,我再去躺一会儿。” 锦婳张大了嘴,暗暗吃惊。 她最近越来越觉得姑娘好像变了,她变得大胆自在了,再不像从前那般谨慎小心,克制隐忍。 许知淮见锦婳呆愣愣地望着自己,随即笑着唤她过来,叮嘱道:“今天一定会有人送药过来。那药是做什么用的,我心里有数,所以你不必惊慌。” 不管在哪里,手段都是一样的卑鄙,她早就见惯不惯了。 果然,宫门外很快就来人传话。 药不止一碗,人也不止来了一个。 不过令许知淮意外的还是南姑姑的出现。 自从,她离开那间腥重怨愤的院子,她们再无交集。 今日久别重逢,她看起来没怎么变,身着宫装,一丝不苟,脸上仍是那副冷冷淡淡的神情。 锦婳见到她的那一刻,整个人都呆住了,怕得脸色发白。 传话的人冷冷交代:“如今太子妃入了宫,姑娘也该自重些。这位是南姑姑,她是娘娘派来的人,往后由她负责照看姑娘的衣食住行,教导姑娘的一言一行。” 又来这一套! 许知淮微笑低头,行礼谢恩。 她早就想到南姑姑是宫里的,只是猜不准她是哪宫的人。既为侯爷所用,理应是建章宫,可来了这么久,她从未听说过这里有一位南姑姑。 今儿算是解开谜底了。皇后娘娘派来的人,皇后娘娘交代的话……那卫漓呢?她和卫漓又是什么关系? 许知淮埋下心中的好奇,望着南姑姑盈盈一笑。 南姑姑端着那碗浓黑的汤药,缓缓来到许知淮的面前。 此情此景,何其熟悉。 许知淮挑眉看她,风轻云淡地笑了笑:“今早一定有喜鹊在我的窗边叫了。人生三大幸事,他乡遇故知。”说完抬手就要接药,却被南姑姑虚拦了一下:“这东西,姑娘早就不必再喝了。” 南姑姑当着她的面将那碗药倒掉,许知淮又笑了:“真难得,姑姑也会心疼我了。” “以后,姑娘就是我的主子,我自然要处处为姑娘着想。” “姑姑客气了,我可受不起。” 许知淮不想和她绕圈子,直截了当:“姑姑客气,我许知淮何德何能做你的主子?我有自知之明。” 南姑姑笑而不语,看她的眼神有几分怠慢:“不管怎样,我会一直陪在姑娘身边,助姑娘一臂之力。” “那真是我的福气了。” 许知淮半眯着眼歪在贵妃椅上,眼底渐渐泛起寒意。 南姑姑来了之后,春和殿松松散散的气氛立马变了,里里外外服侍许知淮的宫婢奴才也全都换了。 看着那一张张捉摸不透的生面孔,许知淮毫不在意,她在意的只有太子许诺的封诏。然而,事情总是不如想象得顺利,朱宿星因为故意“冷落”太子妃而受到了皇后娘娘的责备,她按下封诏,直言让朱宿星再等等。 “人都已经在你的身边了,何必急于一时半刻呢。毕竟,太子妃才刚刚入宫,她行事端庄稳重,确实不错。” “有些事,现在不做就晚了。正如母后所说,太子妃是个识大体之人,不会计较这些小事的。” “这可不是小事。” 皇后娘娘加重语气:“你故意冷落太子妃无妨,何必急着抬举那个女人,说到底还是不合时宜。” 在她的眼里,i谢家就算有千百种不好,谢无忧也比许知淮强上百倍,她们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堪比云泥之别。 朱宿星坚持道:“儿子之前一退再退,这次不能再退了。” 母子俩僵持不下,最后还是皇后娘娘心疼儿子,先答应下来。 朱宿星不等不拖,当即命人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封诏,亲自等着母后掌印落定。 皇后娘娘垂眸一看,不禁脸色微沉。 “太子要封她为次妃?” 皇后娘娘抬眸看向儿子,震惊的目光中夹杂着几分关切几分担忧:“太子,你可知这样做了之后,外面会有多少难听的谣言,那些小人们会诋毁污蔑太子不顾大局,荒淫无度。” 凭许知淮的出身,做个良人都是抬举,现在却封了次妃,大有与正妃并嫡并重的嫌疑。 朱宿星坚持到底:“这是儿子许诺过她的,儿子不会失言。” “她进宫还不到半年又无子嗣,怎配如此高位?难道等到日后太子登基继位,还要封她贵妃?” 朱宿星面对母后的担忧和责备,神情平静且坦然:“母后,儿子南下淮州行时,许知淮替儿子挡了一支毒箭,她无名却有功。现在儿子只是论功行赏,还请母后成全。” 皇后娘娘怒从心起,隐忍不发,叹了口气久久才道:“太子若执意如此,我还能说什么,还望太子以后行事稳重,再莫冲动。” 六月初七,大吉大利。 宝印落定,贵人高升。 许知淮携着南姑姑和锦婳叩拜接旨,虽是衣裙素雅,却是满身风光。 锦婳欢喜得快哭了,眼泪还未流下,就被南姑姑那冷飕飕的目光给吓了回去。 “恭喜娘娘,贺喜娘娘,终于苦尽甘来。” 许知淮双手接过黄绢诏文,望向南姑姑眸光深深,语气浅浅:“是该欢喜欢喜了。我许知淮从今往后,只有妖艳,不是贱货了。” 是夜,朱宿星就寝于春和殿。 守夜的宫人们小心翼翼地查看烛火,听得内殿那场还未结束的放浪情事,不禁脸红心跳。 烟笼纱帐,朦朦胧胧。 许知淮洁白无瑕的身体如同一朵盛开的人面桃花,与月光融为一体。 在月光的催化下,她再一次紧紧勾住了朱宿星的心,令他缱绻流连,直到天蒙蒙亮时才不舍离去。 一连七天,朱宿星夜夜就寝春和殿。任谁也不曾想到素来墨守成规的太子,居然为了一个女人屡屡破例,难不成真的被妖妃迷惑缠身,不能自拔? 随之而来的传言越来越多,连带的,宫中的气氛都变得有些微妙和紧张了。 。 第四十七章 苦肉计 万里无云,烈日炎炎。 严酷的炙烤之下,万物渐渐失了生气。 许知淮忍着双膝的剧痛,顶着毒辣刺眼的日光,端端正正地站在四方庭院的正中央,汗流浃背,满身狼狈。 豆大的汗珠顺着她玲珑的侧脸,嘀嗒嘀嗒地往下掉。 她本是来请安谢恩的,结果一大早就吃了闭门羹。皇后娘娘非但没让她进去,还派人吩咐了一句:“娘娘有话,来人稍候。” 许知淮乖巧应是。 怎料,这一等就是一个多时辰。 她站得太久,双腿发麻发酸,好几次差点摔倒。 旁边的宫人们纷纷避讳,视而不见。最后还是南姑姑领着锦婳搀扶着许知淮,在她的耳边低语:“娘娘何必自讨没趣,作贱身子。” 许知淮喘息道:“姑姑不是说过么,宫中的规矩最大。我若不来……还有往后更麻烦的呢。” 南姑姑心里明镜似的,猜她故意用苦肉计。 这一身细皮嫩肉,最容易落下疤痕。 殿下见了,免不了又是一番心疼。 许知淮扶着锦婳和南姑姑的胳膊堪堪站稳,等了又等,终于等到对面的殿门大开,有一名小宫婢跑出来传话:“娘娘凤体抱恙,今儿谁也不见,该回的就回吧。” 此言一出,庭院中居然有人窃笑出声。她们在笑许知淮自讨没趣,无功而返。 回了春和殿,许知淮沐浴更衣,收拾妥当,见南姑姑意味深长地望着自己,直接开口道:“姑姑有话想说?” 南姑姑敛目上前,低声道:“娘娘一向行事谨慎,怎么突然犯蠢了?苦肉计这种招数用多了就没用了。” 许知淮抿了口茶:“姑姑是聪明人,那就给我出谋划策吧。” 南姑姑沉吟片刻,谨慎回答:“娘娘只要牢牢抓住太子爷的心,便是上上策,实在没必要刻意讨好皇后娘娘。” 许知淮嘴角轻勾:“话是好话,可惜没用。我很清楚我的身子就是我最大的本钱,只是红颜易老,殿下的身边早晚会有新人出现。而且姑姑别忘了,当初是你们断了我的后路。一个没有子嗣没有家势,只凭美色的女人能在宫中得意多久?” 许知淮从来没想过要和太子天长地久,恩爱缠绵,她一心想要对付的人,只有卫漓。 南姑姑见她还在记恨自己,识趣闭嘴。 许是心疼许知淮在母后跟前受了委屈,当天下午,朱宿星命人在院子里的树荫下扎了秋千。 他牵着她的手,带她坐上秋千,自己则护在她的身后轻轻地推,温柔且宠溺。 秋千高起低落,许知淮笑颜如花,衣裙飞扬。 朱宿星凝望着她轻盈的背影,出神半晌,许知淮察觉到他的沉默,忙用双手抓住秋千,放缓速度,转头看去:“殿下?” 朱宿星回神,温柔的目光落在许知淮晒红的鼻梁和脸颊,凤眸微眯,闪过一丝不悦:“今日委屈你了。” 许知淮莞尔一笑,摇摇头:“殿下已经给了我想要的一切,我不委屈。”说完,她从秋千下轻盈一跳,投入朱宿星坦荡温暖的怀中,抱着他撒娇:“我也不贪心,我只要殿下一个人就够了。” 朱宿星拍拍她的后背,有意安抚。 “殿下,淮州的事怎么样了?” 许知淮轻轻发问,朱宿星淡淡回答:“谢君豪做不成淮州知府了,即日返程回京。父皇会在刑部和吏部举荐的人里面,挑出一位贤明利落之人前往淮州。” 谢君豪的仕途是走到头了,行刺太子的替罪羊也找到了,免了官却没有治罪,这其中自然少不了谢家的“周全”。 各退五十步的结果,只是为了息事宁人。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淮州和淮南百姓的生计要延续下去,亏欠的赈灾粮也要补偿回去,更重要的是他不能让淮州守军受到牵连。 许知淮听出他话中的不甘,一脸心疼道:“树大根深,垂垂老矣。请殿下不要着急,该急的人是他们。” 朱宿星闻言温和地一笑,颇感欣慰。 许知淮静静地窝在他的怀里,温顺柔软,像只讨宠的猫儿。过了一会,她又喃喃出声:“殿下今晚……还是别留下来了。” 朱宿星闭目养神,淡淡发问:“怎么?” “……明日臣妾还要去给太子妃娘娘请安,殿下一直陪着我,娘娘会不高兴的。” “你不必心事重重,太子妃那边按着礼仪规矩,赏点东西就行了。”朱宿星低头轻吻了她的唇,满眼爱怜:“我对她本就无心无念,她也是知道的。” 他尝到她嘴里的甜美,如蜜一般盅惑:“我哪里都不去,只在你这里。” 许知淮含羞点头。 见两人缠绵拥吻,锦婳识趣退下,才来到院中,就见外头来了人,走近一看居然是个模样清秀的宫婢。 来人是谢无忧的宫婢秀容,说太子妃娘娘有要紧的事,请殿下过去看看。 锦婳说不了话,只比画摇头,南姑姑适时出现,来到院中静静道:“这么晚了,殿下和娘娘已经睡下了。” 秀容见她们一脸的不客气,索性大着胆子扯谎:“太子妃娘娘病了。” 南姑姑凝眉不语。 今儿倒是巧了,个个都爱用“苦肉计”。 窗是开着的,门是虚掩的。 许知淮自然听到了,她将双手轻轻抵在朱宿星的胸前,目光盈盈地望向他:“殿下还是过去看看吧。” 朱宿星皱皱眉,反问她道:“你真的想让我去?” 许知淮咬唇点头又反悔似的摇头。 朱宿星的目光清澈明亮,柔情款款:“明明是不会说谎的人,非要逞强。” 许知淮故作娇羞,腮边浮上两团淡淡的红晕,更添几分诱人的风情:“求殿下不要走……” 朱宿星怎么舍得离开,只派人去太医院传话,好好照看太子妃。 谢无忧没有等到太子,只等到了太医。 太医们小心翼翼诊了脉,庆幸她并无大碍,只开了两幅温补的方子调养。 秀容越想越憋屈,不禁小声嘀咕:“殿下真无情,一点都不心疼娘娘。” 谢无忧脸上的神情一如无事发生般平静:“我早就让你们不要去,偏偏你们都有主意,都说是为我好。这下好了,殿下待我如何凉薄,人人都知道了。” “娘娘,您不该受这种委屈,娘娘要争一争才是。” 谢无忧无奈一笑,仰脸望月:“争什么?争宠还是争心?就算我肯去争,殿下也不会愿意多看我一眼的。” 淮州发生那么多事,殿下都记在谢家的头上……恐怕现在他最厌恶的人,就是她了。 人贵在有自知之明,何必要争?自讨没趣。 。 第四十八章 笼 子时,三更。 许知淮汗流浃背,拼命挣扎,猛地从噩梦中醒来。 好痛! 她在梦中全身都被火烧着了,痛得肝肠寸断。 许知淮抱被而坐,缓缓喘息,不想吵醒了身旁的朱宿星,忙披衣来到外殿,谁知锦婳耳尖,睡眼惺忪地迎过来,见她惊魂未定的脸,瞬间就明白怎么回事了。 娘娘一定又做噩梦了。 许知淮见她满脸心疼,勉强微笑:“我没事,老毛病罢了。” 谁知,锦婳紧紧握住她的手,瘪着嘴,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 许知淮忙比划了一个“嘘”的手势,还未开口,就见南姑姑从暗处走来,脚步轻轻如鬼魅,和那畜生卫漓一样鬼鬼祟祟。 许知淮眼神瞬间一变,犀利无比。 南姑姑淡淡道:“娘娘梦魇的毛病还没好么?要不要请太医过来看看?” 许知淮对她戒备颇深,更不会领她的好意:“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清楚,不必麻烦。” 南姑姑上前一步,身后的影子被烛光拉得老长:“娘娘千金贵体,需得好好保养才行。老身知晓些安神的偏方,倒是值得一试。” 许知淮轻笑:“药还是免了吧。之前喝了那么多,苦的我心烦,姑姑,凡事不必做得太绝。” 想要治好她的梦魇,只有除掉卫漓,等她亲眼看见他坠入阿鼻地狱永不翻身的时候,就再也不会做噩梦了。 晨光灼灿,美人玲珑。 许知淮挑了身素净淡雅的衣裙过去给谢无忧请安。 她才迈入庭院,宫婢们就紧张兮兮地闪到一边去,仿佛看见了什么不该看见的东西。 秀容传话的时候,更是激动:“娘娘,那个妖孽来了。” 谢无忧蹙眉看她:“你在府上从不会这么没规矩,怎么到了宫里,连德行都忘了。” 秀容见她肃着脸,忙低头认错:“奴婢错了,奴婢一时气不过才口无遮拦……” 谢无忧抬一抬手,示意她闭嘴。 该来的总会来的。 许知淮莲步轻移,恭敬行礼,嗓音娇柔动听:“给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 谢无忧淡淡道:“起来说话吧。来人,看座。” 秀容搬来秀凳,拿眼瞥了一眼许知淮,发现她的侧脸玲珑精致,皮肤更是光滑细腻,冰肌玉骨,白里透粉。 许知淮缓缓落座,谢无忧认认真真地看了她几眼,沉吟开口:“咱们早该见一见了。” 谢无忧明眸皓齿,眉眼间不见丝毫蔑视怠慢之意,唯有几分淡漠几分骄矜。 有些人的贵气是天生的,有些人的贵气是装出来。 谢无忧很明显是前者。明明身处劣势,仍不动声色,接人待物,更有种无动于衷的疏离感。 许知淮站起身来,对着她又屈膝补了一礼:“是妾身失礼疏忽,没有早点过来给娘娘请安,还望娘娘赎罪。” “本宫无心治你的罪。” 谢无忧凝眸看她:“难得今天见到了,咱们不如把话说得清楚明白。” 许知淮见她这么直接,温顺点头:“请娘娘赐教。” “听说你是念过书的,也时常在书房陪伴殿下批阅政务。既如此,本宫就暂时把你当成个明白事理的人,外面的传言有多难听,你心里有数。本宫也听过不少,只是从未放在心上。你到底是好是坏,本宫会慢慢地看。倘若你心胸狭窄,只知争风吃醋,本宫不会看着你放肆。倘若你安分守己,明白轻重缓急,本宫也不会委屈了你,更不会瞧不起你。” 谢无忧收回目光,眺望窗外:“世上不会只开一种花,殿下的身边也不会只有一个女人,大家或早或晚罢了。人在势花在时,本宫也愿意和殿下一样做个惜花人,良辰美景,风花雪月,无需浪费,不必扫兴。” 许知淮静静听之。 她听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 谢无忧要她安安分分,要她听话温顺,不吵不闹,安安静静做个玩物就好了。 太子高兴,大家清净。 “娘娘一番教导,让妾身受教了。” 许知淮莞尔一笑:“娘娘说得对,知淮也相信日久见人心。知淮会时时刻刻感恩天地,感恩殿下和娘娘待知淮宽厚仁爱之心。” 谢无忧听她说了这几句不走心的漂亮话,清清冷冷的眼神没有丝毫变化:“你侍奉殿下有功,理应赏你。”说完,她以眼神吩咐秀容取来一样东西。 许知淮顺势看去,只见那宫婢秀容提来一盏金钩垂穗的漆木鸟笼,笼中还有一只耳羽暗棕,嘴喙黄色的齐毛画眉。 鸟儿机敏而胆怯,见了生人鸣声激越,略微刺耳。 笼子沉甸甸的,秀容故意将它搁在桌上,正好对着许知淮的脸,见她挑眉不解,便故意道:“一品画眉,千金难求,娘娘真是疼你。” 许知淮不懂得什么画眉黄鹂,只品出几分嘲讽,她目光柔和地看着那只画眉,又看了看谢无忧,缓缓起身一礼:“谢娘娘赏赐。” 谢无忧直截了当:“这是别人送给本宫解闷儿的,可惜本宫没兴趣,不如让它和你做个伴儿吧。” 这意思是……自己不想要才给了她么? 画眉是如此,殿下也是如此? 许知淮并不多留,带着太子妃这份别有深意的礼物,返回春和殿。 锦婳算是力气大的了,双手提着鸟笼也觉得吃力,她还有点害怕,一直盯着笼子里的画眉大眼瞪小眼,紧张兮兮。 南姑姑见了鸟笼子,面无表情的脸上也露出几分困惑的神情,随即吩咐锦婳将笼子挂到廊下晒太阳。 “屋子里常常熏香,娘娘还是不要养在这里的好。” 许知淮笑着吃茶:“姑姑不会觉得我真想养只画眉玩耍吧。我可没有这样的闲情逸致……不过太子妃既赏了,咱们就好好养着吧。” 南姑姑点点头,忽而又问:“太子妃没有难为娘娘吧?” 许知淮抿一抿唇:“怎么会呢?姑姑多虑了。太子妃娘娘温和仁慈,说话条理清晰,对我更是叮嘱有加,句句都是为我好。” 南姑姑皱眉,暗暗怀疑。 许知淮闲闲凉凉地道:“姑姑不明白?天何必要和地比?云何必要和泥争?太子妃根本不屑与我为敌。” 。 第四十九章 慈悲 匆匆一面,回味无穷。 谢无忧的骄矜清高,皆在许知淮的意料之中。 娇生惯养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世家女,不会喜欢和别人斗来斗去,自掉身价。 许知淮也不想浪费心神,她一心一意想要对付的人,只有卫漓。 他是她全部的目的。 傍晚微风清凉,小画眉也在廊下惬意鸣叫。 朱宿星侧耳倾听,眼神循着望向窗外,待看见那只金钩鸟笼,瞬间眸光一沉。 他看向许知淮,挑挑眉。 许知淮笑了笑道:“这是太子妃娘娘今儿赏我的。” 朱宿星神情似有不悦。 “殿下?” 许知淮才开了口,就听朱宿星淡淡吩咐:“来人,把这只画眉放了。” “且慢。” 许知淮轻声阻止,先是以眼神屏退了宫婢,随后又起身来到朱宿星的跟前,屈膝蹲下,仰脸望他:“殿下怎么生气了?” 朱宿星眼神复杂,摇头沉默。 陈年往事,不提也罢。 许知淮眨眨眼:“殿下不喜欢画眉?知淮将它送回给太子妃娘娘就是了,请殿下不要将它放生。” 朱宿星皱眉不解:“明明天生自由却被囚禁在这小小的笼子里,供人玩赏取乐,你不觉得它很可怜吗?” 许知淮微微一怔,语气放缓:“自然可怜,只是殿下忘了一件事。它自出生便是笼中鸟,被人抚育被人调教,哪里见识过天高地阔的天地,它不曾捕过一只虫,衔起一片叶……华丽小巧只会歌唱,不会谋生。就这么把它放出去,要它怎么活?” 说着说着,许知淮的眼泪就流了下来。 晶莹剔透的泪珠扑簌簌地往下掉,重重砸在朱宿星的心上。 朱宿星眼神心疼,一把揽过许知淮轻拍安抚:“好了,我们不说这些了。” 许知淮含着哭腔:“是我知淮不好,一时想起些伤心往事,哭哭啼啼,惹得殿下不痛快。” 梨花带雨,楚楚动人。 朱宿星知她过往艰辛,连连亲吻她的脸颊和耳鬓,哄小孩一样地拍背。 “我知道你的内心深处有着很多难以言喻的痛苦和回忆。但是你不需要独自承担这一切,无论何时何地,我都会在你身边。” “谢殿下……” 许知淮缓缓止住眼泪,内心却无比清醒。 毫无疑问,朱宿星是宽厚仁慈的。 他从来不用天生尊贵的地位压迫别人,然而他高高在上的目光,始终落不到荣耀之下的阴暗处。谁不想天高任鸟飞,可惜身不由己,一出生就成了玩物,结果看着玩着,他们又嫌它不够自由要放出去…… 一念起,一念灭,一句不痛不痒的慈悲就能断送它的生路。 这样的慈悲,不要也罢。 朱宿星被许知淮质朴纯粹所感动,那只画眉鸟自然被留了下来。 画眉鸟娇贵,许知淮吩咐南姑姑安排一个宫婢照看它,南姑姑不解:“主子对这只鸟也太上心了吧。” 许知淮笑笑反问:“难道在姑姑的眼中,我许知淮是一个心胸狭隘滥的卑鄙小人么?还是姑姑觉得我在宫中自身难保,连养活一只小鸟都是奢望。” 南姑姑听她阴阳怪气,不禁脸色一沉:“娘娘多虑了,老身对娘娘绝无怠慢诋毁之意。” 许知淮故意拿话激她:“也许是我的记性太好了,总是想起以前……以前姑姑是怎么待我的。” 南姑姑面色凝重,严肃道:“娘娘不会是想要兴师问罪吧。” 许知淮又笑了笑,眼底迸出寒意:“我没有能耐治你的罪,且不说姑姑是皇后娘娘派来的人,光是侯爷那边也得罪不起啊。” 听她提及“侯爷”,南姑姑皱起眉头:“娘娘说话还是小心些。” “我要见侯爷。” 许知淮懒得绕圈子了。 从淮州回来后,她再没见过卫漓。 他还有什么计划,还有什么阴谋,她一概不知。 许知淮不想一直被动等待,等着他某天突然出现,像只恶鬼似的缠上自己。 太子妃能顺利进宫,说明谢家一时半会儿还倒不了。如果没有卫漓的背景保护,她难免要着了别人的道。 南姑姑面露迟疑,目光匆匆扫过窗户和门口,压低声音:“娘娘何必冒险?” “我要见侯爷。” 许知淮敛起嘴角的微笑,又重复了一遍。 南姑姑实话实话:“侯爷不在京城。” “我可以等,姑姑记得捎话儿就行了。” 南姑姑见她一脸理所当然的轻松,暗暗起疑。 她不会以为得到一个次妃之位就能侯爷不相上下了吧。 真是年轻又天真。 卫漓留在淮州善后,暗中已经对谢家盘踞在淮州的大部分势力剪断清算,让他们元气大伤,因为谢无忧进宫做了太子妃才挽回些许颜面。 卫漓最喜赶尽杀绝,自然不会轻易罢手。 许知淮迟迟等不来卫漓的消息,只好守着殿下一个人过日子。 看似清净,实则冷寂。 在宫中,人人都将她视为异类,敬而远之。 空气中始终弥漫着一种无处可逃的压迫感。 许知淮知道因何缘故,所以不得不“厚着脸皮”再去给皇后娘娘请安。不出所料,她又挡在了门外静候。 此时殿内,金炉烧得正旺,砂壶水雾袅袅,朱维桢陪着母后用茶,不动声色地摆下三只茶杯。 皇后娘娘见了,不禁蹙眉:“你这是何意?” 朱维桢垂眸轻语:“人都来了,不如咱们一起见见。” “一个狐媚有什么好看的?” “母后还未消气?” 皇后娘娘似叹:“你不知太子为了她,做了多少出格的事!私自留宫,赐封妃位,还有……”她略微停顿:“太子被她缠住了心,做事荒唐莽撞,连规矩礼仪都可不顾了。宫里头的闲言碎语,都说太子在春和殿夜夜与她欢好,甚至沉迷女色,白日宣淫,简直不成体统!” 朱维桢闻言面不改色,继续斟茶:“母后还记得三年前那件事么?” 皇后娘娘沉吟道:“何事?” 朱维桢淡淡一笑:“三年前,母后赏了两位侍妾宫婢给太子,太子大动肝火之事啊。” “那时……那时的太子还是个孩子。” 朱维桢目光盈盈,双手奉上茶杯:“母后,太子的身边从不缺漂亮的女人,他何时这样动心动情过?太子无心情爱的时候,母后忧心忡忡,还曾一度担心太子不喜女色,现在他终于有了个钟情的女子,母后怎么又烦恼了?” “世间女子千千万,要什么没有,偏偏要她!” 朱维桢见母后这般动气,也品出几分真相来:“其实母后不是讨厌那个女子,而是心疼太子,心疼他值得更好的人。” 皇后娘娘被女儿戳中心事,轻轻一叹。 朱维桢莞尔一笑:“我倒是觉得太子成长不少。以前他做什么事都是先虑而后行,看似追求完美,实则少了几分王者的霸气,难得他冲动一回,咱们何必挫了他的锐气?而且,我只希望他快活。” 母女交心,一句顶一万句。 “你这张哄人的嘴啊,连菩萨都能说动。” “慈母疼儿,权当成人之美吧。” 。 第五十章 观音 宫门打开的一瞬间,许知淮稍有恍惚。 殿内有股淡淡的茶香,熟悉又亲切,是太子最喜欢的桂花乌龙。 她莲步轻移,叩拜行礼。 “起来说话吧。” “谢娘娘。” 许知淮缓缓抬眸。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长公主朱维桢。 端庄秀丽,雍容大气,风华绝代……不过是电光火石间,许知淮的脑海里闪过无数个华丽的念头来形容她,又觉不够贴切。 她的五官精致而立体,眉如墨翠,脸颊圆润,宛如中秋圆月。她的眉眼和弟弟朱宿星颇为相似,却有着完全不同的气质。她长了一双天生会笑的眼睛,然而仔细观察,你会发现她那双柔光盈盈眼睛的背后透露出一股难以言喻的冷静和疏离,仿佛与这世间的一切都隔着薄薄的雾气,欣赏却不亲近。 朱宿星是温温的,她是凉凉的。 他们是同胞,却不是同类。 原来这就是能让卫漓心生敬畏,不敢造次的长公主殿下。 当许知淮默默出神之际,朱维桢也在观察着许知淮的一颦一笑,她对她的美貌并不怎么惊艳,反而十分好奇她的性情。 许知淮看着很乖,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有种说不出的韵味。从她待人接物的姿态,说话的语气和喝茶的动作,可见是学过规矩的。 皇后娘娘对许知淮毫无兴趣,提点几句,便让她好自为之。 许知淮也识趣,喝过茶谢了恩,准备起身告辞,谁知,朱维桢也欲要离开,似乎有和她同行之意。 许知淮恭恭敬敬候在廊下,等朱维桢微笑着走出来,忙屈膝一礼:“知淮恭送长公主殿下。” 朱维桢眼神晶亮,语气温和:“今儿天晴气爽,咱们一道走走吧。” 过于亲切的话语,让许知淮颇感意外。 朱维桢带着许知淮来到文心亭小坐,两人面对着面,可以将对方最细微的表情和神态都看得一清二楚。 朱维桢不问许知淮的家世背景,反而关心她在宫中可否习惯? “想你初来乍到,一定有诸多不便吧。” 许知淮故作受宠若惊,连连点头道:“多谢长公主关怀,宫中一切万般皆好,知淮能留在这里陪伴殿下已是……” 朱维桢听着听着就很有意思地笑了。 许知淮一时语凝,无辜眨眼。 朱维桢目光盈盈,轻叹了声,继而语调温和道:“今日我只想听实话,不想听客套话。不管你是什么背景什么出身什么来头,那些都不重要。我在意的是你可以让太子快乐。” 许知淮也不喜欢扮蠢,权衡之下,忙起身敛衽盈盈一拜:“知淮心中最希望的也是殿下平安快乐。” 朱维桢将目光放到了她的身上,明亮的眼神里藏着几分探究,几分犀利:“当真?我生平最厌恶人说谎话。举头三尺有神明,出口便要作数成约,不可虚妄。” 许知淮郑重点头:“知淮绝无虚言!为了殿下,知淮义无反顾,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朱维桢含笑点头:“我最喜欢有情有义的孩子了。好好服侍太子,将来必有回报。” “知淮谨记公主殿下教诲。” “对了,那幅王楚羽的《烟波淮上图》,当初是你忍痛割爱送来的,我甚是喜欢。” “《烟波淮上图》是家父生前最爱。家父曾说过,宝剑赠英雄,书画送佳音。公主殿下博览天下,才情卓然是最好的惜画人。” 许知淮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带着不经意的天真和诚恳。 朱维桢嫣然一笑:“好会哄人的嘴。” 许知淮没想到自己能哄得长公主高高兴兴,不知是她太心善了,还是自己演得太好了。 午后时分,长公主派人送来一份礼物。 恰巧朱宿星也在,他颇为好奇,笑着打开来看,忽而当场怔住。 许知淮笑盈盈地凑上去,也是恍然一惊。 那是一幅端庄慈祥,衣褶飘逸的观音像,观音的面相温和而凝重,右手施舍,左手持莲,更妙的是,这幅画不是画出来的,而是由一针一线刺绣而成。 许知淮捂着嘴感慨道:“天呐,实在太美……太震撼了。” 朱宿星恍惚片刻,转头看向许知淮,惊讶又不解道:“你可知你有多幸运?” 许知淮摇头不解。 朱宿星一边欣赏那幅观音像,一边娓娓道来:“长姐从小心灵手巧,女红更是了得。长姐十岁解下佛缘,得金元寺解元住持点拨教化,之后的每一年,长姐都会亲手绣一幅观音像,其做工之细致讲究,需要耗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实属不易。” 许知淮且惊且诧,忙跪地谢恩:“殿下如此厚爱,臣妾怎么担得起呢。” 朱宿星小心翼翼放下画像,忙伸手扶她:“长姐给你,就是你的。” 许知淮自然不敢怠慢,忙吩咐南姑姑将这幅观音挂在厅堂。 不知为何南姑姑的脸都僵了,动作格外小心翼翼不说,目光更是有些避讳。 作孽太多的人,最怕的因果报应。 她应该怕的。 许知淮端端正正叩拜观音,双手合十,低眉敛目。 朱宿星看着她整个人沐浴在灿阳之中,粉白的肌肤几乎半透明,纯净无瑕,清丽的面庞宛如发了光一般。 观音慈悲,美人虔诚,有种返璞归真的圣洁感,她周围的一切也随之生出几分佛性。 朱宿星心神旷然,一时竟看痴了。 许知淮看似感激,其实内心并不平静。 这突如其来的恩赏,让她捉摸不透,长公主为何如此厚待她?她是为了殿下?还是为了别的? 次日清晨,许知淮悠悠转醒,就见锦婳站在床边笑得满脸欣喜,似乎有什么的高兴的事。 “怎么了?” 锦婳转身指指桌上的烛台,又指了指绣花枕,笑眯眯的。 原来是她昨晚没有做噩梦。 许知淮幽然的黑眸飘向堪堪燃尽的烛台,自然也明白了。 锦婳跑出去对着观音像连连叩拜,还愿似的。 许知淮看着她欢欢喜喜的模样,内心毫无波澜。 神佛渡不了她的苦,也镇不住她的梦魇。 她那漫长凄楚的厄运,注定只能终结在卫漓的身上。 。 第五十一章 聪明人 早秋的风,格外清爽又足够温柔。 窗格锦扇,谢无忧斜倚窗边,眼神悠悠,手持一把垂着精致翡翠吊坠的锦扇,懒懒地把玩着。 多华丽讲究的小东西。 这是越贵妃昨儿送给她的。 可惜,再好的东西也有看腻了的时候。 谢无忧合上那把锦扇,眼神更显落寞。就如之前的日子一样,她看着日出又日落,却迟迟等不来殿下。不用猜,今晚他仍是留在春和殿,陪着他最宠爱的许知淮。 整整一个月了,朱宿星待她还是清清淡淡,他不曾与她多说过一句话,也不曾与她同床共寝。显然,她相许终身的太子殿下,对她毫无兴趣。 她这边有多冷清,许知淮那边就有多温馨。 她不止有殿下的宠爱,还有长公主的认可,那幅观音像便是最大的体面。 观音求子,满含心思。 谢无忧从不轻易灰心丧气,可眼前的困境,让她束手无策。而且,祖父的脾气,她是知道的,他们绝不会放任她做个“弃妃”。 与此同时,朱宿星将卫漓送回来的秘折呈给父皇过目,上面写明了淮州徐州沧州三地,所有和谢家有所勾结的大小官员,足有上百人。 朱宿星提议趁着这次机会拔掉谢家的根,来个彻彻底底的清算。然后,皇上并不赞同他的少年意气,让他不要一直盯着谢家,耽搁了其他政务。 朱宿星追问为何还不是时候? 皇上语重心长:“攘外必先安内。现在铲除谢家不难,只是牵连甚广,一旦元气大伤,还会惹出无穷祸端。谢家就交给卫漓,有他盯着,你可以抽出手做别的事。” 朱宿星心有不甘,但也没有和父皇叫板的想法,父命也是皇命。 他如常去给母后请安,好巧不巧,他又见到了谢无忧,她妆容精致,衣着淡雅,正面带微笑地说着什么,待见他来了,忙欢欢喜喜地迎上来。 朱宿星眸光微不可察地闪了一下,他没有无视她,也没有迁怒于她,极力保持温和道:“太子妃有心,正好代我陪母后一起用膳。” 谢无忧深深看他:“殿下不留下一起吗?” 朱宿星淡淡回应:“我还有些事,明日再来给母后请安。” 皇后娘娘见状,忙出言挽留:“急什么,这些日子你都瘦了……本宫吩咐御膳房炖了补汤,太子要多喝一碗才行。” 朱宿星不忍拂了母后的好意。 谢无忧难得有机会和他亲近,自然事事亲力亲为,谁知,朱宿星见她主动为自己布菜盛汤,长眉微蹙:“我吃饭的时候,无需旁人侍奉,太子妃安心吃饭就好。” 谢无忧垂眸应是,浅浅微笑。 朱宿星心事重重,食之无味。 皇后娘娘见他们气氛不对,有意撮合,吩咐宫婢备酒。 “母后,儿子还要办事,不能饮酒。” “青梅酒喝不醉人的。近来夜里风凉,暖暖手脚正好。” 梅酒清甜,入口绵软。 朱宿星被这股甜腻腻的滋味弄得更加心烦了。 谢无忧深知皇后娘娘的良苦用心。于是,她连饮三杯,喝得眉眼含春,脸颊泛红。 朱宿星见她微醺欲醉,出言阻止:“太子妃不必贪杯,免得伤身。” 谢无忧莞尔轻语:“殿下,臣妾今天太高兴了。” 朱宿星淡淡道:“凡事还是见好就收,比较好。” 皇后娘娘适时开口:“太子妃身子柔弱,不胜酒力也是有的。殿下陪她一起回建章宫吧。” 朱宿星眸光沉沉,敷衍点头。 一路同乘轿辇,两人相对无言。 谢无忧借着几分醉意,大胆望向朱宿星的脸,他的侧脸利落干净,有一半隐在阴影中,下巴微微紧绷,远眺的眸光始终没有看过她一眼。 “殿下……” 谢无忧才说了两个字,朱宿星便淡淡打断:“我时常忙于政务,太子妃可以多来陪陪母后。” “那殿下呢?殿下可愿与臣妾一起陪着母后娘娘。” 朱宿星以沉默回应,冷漠且克制。 他不愿意! 眼看着就要到建章宫了,谢无忧不禁咬唇,大胆道:“不管殿下喜不喜欢我,我们始终都是夫妻啊。” 朱宿星眉心微蹙,随即看向她的目光里,难掩疏离和反感:“太子妃进宫的目的,恐怕不是为了和我做夫妻那么简单吧。” 谢无忧听了这话,恍惚的酒劲儿瞬间醒了大半。 因为痛恨谢家的所作所为,让朱宿星失去了平时的温文尔雅,他一字一句道:“你我之间,只有相敬如宾,没有夫妻情深。太子妃是聪明人,何必自寻烦恼。” 谢无忧瞳孔震颤,像是被鱼刺卡住了喉咙,久久说出不话。 不过,她还是没有让眼泪掉下来。 对着一个厌恶自己的男人掉眼泪,只会让自己更丢脸。 谢无忧硬生生逼回了眼泪,维持从容端庄的姿态:“臣妾明白了,以后臣妾不会再失了分寸,让殿下为难。” 朱宿星闻言,当即抬手示意停下,不再与她同坐同行。 谢无忧目光悲伤,望着他身披月色匆匆离去的背影,心灰意冷般地叹息一声。 寂静的夜空中,群星璀璨,有几颗尤为明亮。 真是漂亮啊。 许知淮坐在院中荡秋千,她故意将自己荡得高高的,长发飞扬,衣裙如翅,如乘风而上的云雀般轻盈快活。 朱宿星看着她一脸天真地伸出手,好像要去摘天上那些遥不可及的繁星。 她朴素的天真冲淡了朱宿星心中的烦闷。 他绕到她的身后,稳稳握住拉绳,放慢秋千的速度。 “不要贪高,小心受伤。” 许知淮早就看到了他的影子,含笑转头:“殿下回来了。” 呼吸间,她嗅到了他口中呵出的酒气。 “殿下喝酒了?” “刚刚陪着母后一起用膳,太子妃也在,所以喝点酒。” 他和谢无忧一起喝酒了…… 许知淮慢慢荡着秋千,仍是一脸娇俏:“殿下你看,今晚的星空多美。” “是啊。” 朱宿星缓缓抬头,语气怅然。 许知淮眸光一转,又故意笑了笑:“我去摘一颗星星送给殿下,好不好?”说完,她高高荡起,欲乘风而上。 朱宿星还未来得及阻止,就见她大胆一跳,直接从秋千扑进他的怀里,娇嗔道:“抓到了。” 纵使满天繁星如珠宝闪耀也不敌他的荣耀与尊贵,她一定要牢牢抓紧他! 。 第五十二章 预感 温香软玉,浓情蜜意。 她是那么柔软,那么纯真。 朱宿星忍不住心生感叹。 许知淮似乎天生有一种能耐,总是可以三言两语哄得他开朗舒心。 可惜这卿卿我我的时刻,被岳屹川的轻咳声打断,他站在几步之外,一脸严肃。 “殿下,卑职有要事禀报。” 如此匆忙,必定要紧。 许知淮识趣离开,望着他们两人一前一后走入书房,心里隐隐地猜。 是不是与卫漓有关? 她明明恨极了他,巴不得他永远消失,可任凭恨意再怎么汹涌,她仍然无比清醒地知道,自己还不是卫漓的对手。 有时看不见比看得见的更可怕。 他出现的时候,她还可以提防小心,而他不见踪影的时候,她必须时时刻刻悬着一颗心,观察每一个角落,留心每一声动静。 因为她不知他会藏在哪一片阴影里,也不知他又想耍什么阴狠的手段。 岳屹川禀报的事,的确与卫漓有关。 原来,谢宁朝最近准备暗中联合户刑吏三部一起联名上书弹劾卫漓,大有兴师问罪之意。 朱宿星气极反笑:“他们是要以牙还牙啊。” 岳屹川沉吟道:“殿下,卫漓做事素来不留情面,由着他继续胡来,恐怕事情还会闹得更大。” “让他多杀几个也好。” 朱宿星几乎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岳屹川一脸不可置信地望着他,眼神困惑且不安。 朱宿星自己也是后知后觉,见岳屹川面露难色,怅然一笑道:“以前卫漓不是说过一句话吗?只要杀的人够多,坏人也能变成好人。” 朱宿星对谢家的怒气,虽然包裹在完美的教养之下,可任谁都看得出来,他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 “卫漓狂妄自大,口无遮拦。殿下不必放在心上,更不该放在心上。” 朱宿星冷静片刻,才问道:“他现在在哪儿?” “通州。” “让他回来,如果谢家要都动他,自然什么手段都会用上,他要留在京城才能安全。” 岳屹川也担心卫漓惹祸上身,连连点头:“卑职明白。” 许知淮半梦半醒间,忽听朱宿星在她的耳畔轻吻低语:“你早些睡,明日我再来陪你。” 等她睁开双眼,看到的只是他匆匆离去的背影。 许知淮顿时睡意全消,缓缓起身,随即叫来南姑姑:“看看殿下去哪儿了?” 南姑姑闻言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她道:“殿下这个时辰离开,对娘娘来说,不太妙啊。” 许知淮蹙眉,从她的神态和语气里品出几分幸灾乐祸的味道:“姑姑好歹也是跟过侯爷做事的人,说话办事不该这么糊里糊涂,不分轻重。” 南姑姑见她又提起侯爷,面色瞬变,识趣退下。 锦婳搬来绣凳陪她,许知淮单手支头,睡意全无,忽觉窗外有些安静,不由问道:“今日怎么这么安静,听不见它叫了。” 锦婳微微一怔,跑出去看了看,片刻之后,她又慌慌张张地提着笼子回来,咿咿呀呀地比画着。 原来,那只养在笼子里的画眉,直挺挺地躺在那里,动也不动。 许知淮伸手一摸,僵硬如木,怕是死了好一会儿。 锦婳紧紧贴在许知淮的身边,有些不知所措。 许知淮似叹非叹:“让南姑姑派人收拾一下,你害怕就不要沾手了。” 又一条命没了…… 死亡,常常是一种征兆,预兆不详。 许知淮望着鸟儿那双死透灰白的眼,心中隐隐泛起一丝不安。 虽说只是一只画眉鸟,却是太子妃赏的。 就这么莫名其妙地养死了,仿佛是她心存怠慢,故意为之。 许知淮的预感很准。 谢无忧本来无心追究此事,却因为母亲进宫恰巧听闻,她瞬间沉下脸来:“不识好歹!娘娘,这正是收拾她的好机会。” 谢无忧皱起眉头,摇头反对。 谢夫人却是不依:“自从娘娘进宫以来,殿下可曾真心实意地待过娘娘?娘娘不要以为我们不知道,其实……” 她欲言又止,愁苦地板着脸,让两条法令纹更显深刻:“娘娘才是太子妃,娘娘不该让那个许知淮占尽风头。” 谢无忧望向母亲。 她明明妆容精致,却难掩憔悴和疲惫。 她忽而发问:“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谢夫人目光一顿,欲言又止。 谢无忧知她素来报喜不报忧:“真出了事,你们是瞒不住我的。” 谢夫人瞬间眼圈泛红,交握在身前的双手不安揉着帕子,似乎正在努力抑止着某种情绪。 “到底出什么事了?” 谢夫人忍了又忍,咬着唇道:“你舅舅他失踪了……” 谢无忧放下茶碗的手微微一抖,惊诧之余,又觉不解:“什么时候的事?” “少说也有半个来月了。” “怎么丢的?” 谢夫人叹气,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他说去通州进货,走时还拿了五百两现银,你舅母以为他去还外面的烂账了。” 谢无忧心生厌烦:“八成又去赌了吧。随他去吧!最好赌得砍手砍脚,落个干净。” 谢夫人于心不忍道:“他始终是你的舅舅啊。” 谢无忧蹙眉:“管得了一时,管不了一世。” 谢夫人见女儿态度坚决,犹犹豫豫道:“他可能是被人抓了,那个……青衣侯卫漓一直追着咱们家不放……” 光是提起卫漓这个名字,她的心脏就不受控制地突突几下。 谢无忧倒是不怕,只觉疑惑:“母亲不要妄自揣测,自己吓自己,人没了就去找!如果怕出事就让官府出马,凭他是青衣侯还是皇极卫,也不敢当着咱们的面乱了朝廷的规矩。” 谢夫人忧心忡忡:“娘娘,其实我最担心的是你啊……卫漓是太子的亲信,如果卫漓真的要动咱们的人,那也是殿下的意思。要是殿下动了杀心,娘娘该怎么办啊?” 谢无忧眸光微微一闪,下意识把双手藏在宽袖中攥紧,不想让母亲察觉到自己的紧张和不安。 “母亲言重了。殿下怎么会呢?宫中的事不打紧,我自会料理清楚。”她避重就轻,劝说母亲不要胡思乱想,至于许知淮,她更不会对她怎样。 就算没有许知淮,殿下也不会多看她一眼。本就身处劣势,何必再多得罪一个人呢。 。 第五十三章 惊吓 平日里,朱宿星上完早朝,总会按时给母后请安,然后再去御书房与父皇议事,忙忙碌碌直到午膳时分。然而最近,许知淮常常一整天都见不到他。 她每天看着他迎着晨光而去,等着他身披月色而归,盼着盼着,一天的光景就优哉游哉地过去了。 渐渐地,许知淮腻了也烦了。 虽然朱宿星从未冷落过她,仍会忙里偷闲地抽空陪她,还命人送来锦缎和珠宝,可许知淮在意的,从来不是这些。她觉得自己越来越像那只被养在笼中的画眉,吃饱喝足,养尊处优,安逸等死…… 这念头来得快去得也快,好不吉利。 夜深了,许知淮主动去往书房陪伴朱宿星,一呆就是两个时辰。 朱宿星全神贯注,专心做事,一度忘记了身边还有旁人的存在。临近子时,他眉眼倦怠,慢慢合上手中的文书,正要抬手喝茶,就见一截雪白的手腕搭在桌角,细腻光滑的皮肤在烛光下显得晶莹剔透,宛若最上等羊脂白玉。 朱宿星温柔的目光循着细白的手腕看去,许知淮身披长衫,搭在桌旁,静静地睡着。 软软的她,安然,甜美。 他望着她的睡颜,倾身靠近,轻轻吻上她雪白的肌肤,亲密呢喃:“淮儿,醒醒。” 许知淮其实根本没睡着,她缓缓睁开眼,只见朱宿星满目柔光,看她的眼神仿佛想把她给融化了。 他的眼睛,真美。 朱宿星的呼吸急促起来,耳朵也红了。 伸出一双玉臂缠上他的脖颈,对着他的鼻尖呵气如兰。 “殿下……” 她轻轻唤他,语调呢喃,仿佛带着某种盅惑的妩媚。只凭一呼一吸,也能轻而易举撩拨他的心。 朱宿星不禁意乱情迷,再吻上她的时候,他脸庞滚烫发热,不由自主地朝许知淮压过去…… 欢爱过后,朱宿星抱着许知淮去往温泉,他亲自为她擦拭身体,大大的手掌温柔地抚摸她身上的每一寸肌肤,忍不住又去回想方才情意绵绵的场景。 许知淮见他微微出神,抓住机会道:“殿下在想什么?” “自然在想你。” 许知淮嫣然一笑:“不信,殿下心里一定想着别人。” “别人?荒唐。” 朱宿星低头轻吻她的肩膀,无尽温柔。 许知淮缓缓转身,望着他的眼睛,欲言又止:“殿下现在最想的人是青衣侯。” 此言一出,朱宿星眸光微沉,抚摸她后背的手也慢慢停下来:“连你也看出来了。” 他一点也不惊讶她的敏锐,因为她素来聪慧,凡事观察入微。 许知淮目光盈盈:“殿下的心事,臣妾不敢妄自揣测,只是殿下最近一直不开心,臣妾很心疼。” 朱宿星拥紧怀中的柔软,抚慰自己疲惫的身心,他提起了朝中的烦心事,提起谢家的嚣张跋扈,也提起了卫漓的困境。 听闻卫漓会有危险,许知淮心情复杂且混沌,几分欣喜几分期盼,几分痛快几分怀疑。 许知淮就此打住,并不多问:“那位青衣侯不是很厉害么?想他一定有本事和谢家慢慢较量,正好为殿下出一口恶气。” 朱宿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是啊,他总是有办法的。” 次日清晨,许知淮送走朱宿星之后,一转身,质问南姑姑:“我要的消息呢?” 南姑姑面露难色:“娘娘不要难为老身了,侯爷的行踪,岂是闲杂人等可以打听的?” “姑姑的本事不比从前了,怎么也学会躲懒耍赖了。姑姑别忘了,侯爷才是你的真主子。” 南姑姑隐忍怒气道:“老身的主子只有娘娘一人。” “那就听话点。” 许知淮不留情面,故意咄咄逼人。 南姑姑咬紧牙关,沉吟道:“老身再去想想办法就是了。” 又过了三天,许知淮没有等来南姑姑的消息,却等来了长公主的邀请。 她邀她赏花喝茶,实在令人惊喜。 每每面对朱维桢,许知淮总会忍不住多几分小心。 她看似温和沉静,其实暗藏玄机。 说白了,许知淮看不透她,完全看不透。 赏花讲究天气和心情,偏巧,一早就下了雨,灰蒙蒙的天不够讨喜。 许知淮踏入千华宫的那一刻,身后袭来一阵凉风,吹得她汗毛竖立,好像有什么东西悄悄追上来,紧随其后。 许知淮不禁回头张望一眼,警觉而敏感。 朱维桢正在烹茶,见她来了,轻轻一笑:“本来想邀你一同赏花,可惜天公不作美……” 许知淮忙屈膝行礼:“给公主殿下请安,知淮能来千华宫一趟,已是万分感恩。” 朱维桢摆一摆手,示意她过来跟前:“不过一杯茶罢了,不值得你感恩戴德。” 她还是这般亲切,让许知淮莫名紧张。 朱维桢素手烹茶,动作优雅:“太子最喜桂花,而我最喜欢茉莉,香味绵长,沁人心脾。” 许知淮接过茶碗,乖巧应是。 她专心喝茶,直到杯子见了底儿。 朱维桢与她相对而坐,一会儿看天,一会儿看雨,许久才开口道:“听闻你的亲人都不在了。” 许知淮心神一紧,点了点头。 “真可怜……难怪太子对你百般怜惜。” 许知淮垂眸不语,以为她要继续探究她悲惨的身世,大做文章,谁知,朱维桢放下茶碗,语气温和:“亲人也是靠缘分的,以后有太子疼你,你的福气多的是。” “谢殿下关怀,知淮感激不尽。” 朱维桢笑了笑:“懂得知恩图报就好。只是别忘了,你还有一个伯乐呢。” 伯乐? 区区两字,让许知淮瞬间紧张。正当她还斟酌着字句,想着如何接话的时候,朱维桢轻描淡写地挑明了她的“老底儿”。 “卫漓就是你的伯乐。” 许知淮完全没有准备,被这话激得全身生寒,浸透心肺。 朱维桢见她面不改色,仍维持着端庄的坐姿,轻轻“咦”了一声:“难道我说错了?” 许知淮张一张嘴,不敢回答也不能回答。 朱维桢支颐而笑:“怕什么,我又不是卫漓,不会吃人也不会打人。” 谈笑风生的语气,仿佛与她闲话家常一般的轻松自在。 许知淮微一抬眸,不动声色地望向朱维桢。 这个女人不简单啊。 。 第五十四章 夹缝 朱维桢端庄和气,用最简单温和的话语问出了最厉害的问题。 许知淮不愿意点头承认,心紧张得要跳到了嗓子眼。 她的迟疑和沉默等同默认。 朱维桢优雅含笑,还是极有耐心地等待着。 许知淮躲不开她的目光,也逃不掉她的质问,百般无奈之下,只能点头。 “当初吴府被抄家的时候,侯爷的确放过妾身一命。可是,无论妾身出身如何,妾身对太子殿下都是真心真意的!妾身最无助最落魄时,是殿下救妾身于水火之中,是殿下给了妾身安身之处……也只有殿下是妾身余生唯一的希冀和欢喜了。” 她说得极为动情,眸中隐隐晶莹,泛着泪光。 朱维桢并不责备,反而宽慰她道:“天见可怜……今儿找你过来,本不是为了让你掉眼泪的。我早说过,不管你是什么背景什么出身,只要你能让太子高兴,你也会好好疼你。” 许知淮闻言吸吸鼻子,摸出方帕攥在手心。 她当然记得,只是当时没意识到,长公主话里有话。 “只是,卫漓从未送过女人给太子。你是第一个。” 许知淮紧张咬唇。 “喝吧,茶凉了就不好喝了。” “谢殿下……如此体谅宽容。” 许知淮小心翼翼地抿了口茶,却又听朱维桢道:“你不用谢我。是你爹娘把你生得花容月貌,你又有本事被卫漓相中,得他扶持。这一路攀龙附凤的造化都是你自己努力来的,不是吗?” 她的话扎扎实实,安安稳稳,坦率又不失真诚。 许知淮且惊且诧,心中的不安减半,疑惑加倍。随即匆匆起身行礼:“殿下仁心仁德,妾身感激不尽。” “你若真的感激,就该加倍百倍地对太子好,让他开心快活。” “是,妾身愿使尽绵薄之力,绝不怠慢疏忽。” “真乖。” 突来的称赞,让许知淮有些不知所措。 朱维桢随即吩咐宫婢送来两样东西,一瓶玫瑰露还有二两上等血燕,贴心又贵重。 许知淮恭敬接过,寻思着自己是不是该识趣告辞,怎料,朱维桢可没有让她走的意思:“雨还没停,不必急着回去,咱们多说会儿话吧。” “是……” 许知淮规矩坐回,不敢松懈。 “听说你是淮州人?” “是,妾身生在淮州。” 朱维桢又笑:“真巧,卫漓也是淮州人。” 许知淮心里咯噔一响,忙解释清楚:“妾身不知侯爷是淮州人。” 朱维桢观察入微,听出她的嗓音微哑,似紧张。 “你很怕他?” “青衣侯威名在外,妾身不得不怕。” 朱维桢慢条斯理道:“淮州一行,想必你也见识过他的手段了。那孩子从小就是狠人一个,拳头硬心肠也硬,做事更是不择手段。不过,我就是喜欢他够狠够毒够阴险。” “侯爷为太子殿下办事,忠心耿耿,自然要杀伐果断。” 朱维桢凝眸于她,猛然发问:“你怎知他忠心?” 许知淮顺势而答:“妾身愚昧不懂识人,只见太子殿下对他诸多信任,自然是不会错的……” 奇怪,她为何要故弄玄虚,一会儿冷一会儿热,每句话都像是绵里藏针,刺得她心神凌乱。 “一个人会不会犯错,谁能未卜先知。所以,我要你为太子做一件事。” 许知淮正襟危坐:“请公主殿下吩咐。” “卫漓,以后他交代你的每一句话每一件事,你都要事无巨细地告诉我,不可错漏,不可瞒报。” 啊……什么?! 许知淮面露难色:“殿下您误会了,侯爷对妾身只有提携之恩,平日里从无往来……” “嘘!” 朱维桢以指抵唇,温和的眼神瞬间凌厉,以一种不容反驳的语气道:“好孩子是不会说谎的。” 许知淮心里毛毛的。 “你犯不着装傻扮蠢。宫中是没有秘密的,你没有,卫漓也没有。你是他选中的女人,他安排你进宫,安排你留在太子的身边,助你封妃。卫漓做了这么多事,绝不是为了看着你享尽荣华富贵,他没那么好心。” 许知淮听着她说的话,心里有种被人剥光衣服赤条条的无力感。 自己这颗暗棋成了明棋,往后的路该怎么走? “其实,从淮州回来之后,妾身再也没见过侯爷了。” “他不在京城,自然见不到。不过他很快就会回来了。” 朱维桢定定望她:“卫漓可以给你的东西,我也可以给你,卫漓给不了你的东西,我更可以给你。你是聪明人,应该知道怎么做。” 离开千华宫的时候,雨已经停了。 许知淮伸手抹抹额头上的冷汗,一片湿润。 当晚,她借故身子乏累,没有再去书房陪伴朱宿星处理政务。 本想早早躺下,偏偏南姑姑吩咐人炖了血燕趁热送来。 许知淮一见到那盅热气腾腾的血燕,微微蹙眉。 “我不想喝。” 南姑姑嫌她不识货,忙劝道:“娘娘,这可是最上等的血燕,娘娘不喝,不怕得罪长公主么?” 许知淮硬着头皮,浅尝一口。 血燕黏稠微腥,如鲠在喉,根本难以下咽。 她一歪头,忙用手帕捂住嘴,险些吐出来。 正恶心着,朱宿星回来了。 他惦记她一晚上,无法专心做事,所以提早回来陪她。 朱宿星见她恶心难受的样子,心疼不已,立即派人请来太医。所幸,一番望闻问切,并无大碍,只抓了两副清心安神的补药。 “殿下,妾身没事了。” 许知淮莞尔轻语,不露半点情绪。 朱宿星坐在床边陪她,望着旁边那碗凉了的燕窝,挑眉道:“这是血燕?” “是,是长公主赏给妾身的。” 朱宿星灿然一笑:“难得,长姐居然这么喜欢你。如此最好,宫中又多了一个人疼你。” 许知淮也陪着笑了笑,心却叹息:哪里不是多了一个人疼她,而是多了一个人算计她,利用她! 卫漓还没除掉,又多了一个长公主,他们一个比一个难对付。 又要她盯着太子,又要她提防卫漓,腹背受敌,插翅难飞……若是有朝一日,太子也知道了,她怕是连一条求生的缝隙都找不到了。 。 第五十五章 揪心 秋高气爽,万里无云。 许知淮立在佛龛前上香,望着低眉慈目的观音像,思绪层层叠叠,覆上她郁郁不喜的双眸。 天气凉了要换衣,锦婳整理衣物的时候,偶然翻到了那只玉扳指。 翠绿通透。 睹物思人…… 许知淮紧锁峨眉,别开眼去,只吩咐锦婳将它仔细收好,莫让旁人看到。这东西就像是藏不住的狐狸尾巴,一旦被人发现了,便是无穷的祸端。 锦婳忙用手帕层层包好,搁在樟木箱子的最底下,还上了一把铜锁,藏得严严实实。 许知淮心情不好,见南姑姑送来汤药,有些烦躁又厌恶地摆手道:“不喝了。” 瞧见她的表情之后,南姑姑识趣退下。 须臾,房中的药味散去,转而飘来一阵馥郁的香气,浓浓的香,淡淡的甜,似花香更甚果香。 许知淮微一回神,抬眸看去,见锦婳正在摆弄那只装着玫瑰露的琉璃瓶,香气正是从那里而来。 许知淮并不稀罕,直接在手腕上点了几滴。 清露沁肤,润光盈盈,一点点融化不见。 真是好东西啊。 看来,长公主为了“拉拢”她,用了不少心思。所以,她也不能偷懒了,随即更衣打扮,准备去往书房陪伴朱宿星。 临近门口,忽闻一阵朗朗笑声。 许知淮放慢脚步,环顾四周,不见岳屹川的人影,平时这个时辰他一定会在这里。 不过他从来不会有这样爽朗的笑声。 许知淮又上前一步,正要交代内监通报,就听屋内有人说话:“就他们那点手段,要不了臣的命。” 这声音……是他! 许知淮眉心微蹙,忙唤来内监询问:“谁在殿下的书房?” “回娘娘,是青衣侯大人。” 许知淮闻言缓缓吸一口气,心中五味杂陈,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害怕。 内监见她站在原地,不进不退,忙躬身道:“娘娘,奴才这就进去通报一声?”、 许知淮摇摇头:“不用了,殿下正在议事,不便打扰。” 见殿下不难,难的是见卫漓。 眼下不是好时机。 午膳时,朱宿星凤眸生辉,未语先笑。 许知淮含笑行礼:“殿下今儿怎么这样高兴?” 朱宿星牵过她的手,揽她入怀:“见了你,我总是高兴的。咦……”他闻到了她身上的香气,贴着她软滑的脸蛋,一脸陶醉:“你真的好香,好美。” 许知淮如常陪他用膳休憩,藏起满腹心事。 她不着急打听卫漓的事,就凭他的德性,早晚会找上门来。 许是因为卫漓归来,朱宿星心情大好,读书读到一半,来到窗边见许知淮一个人在院中荡秋千,莫名有点冷清,一时心念起:“如今秋高气爽,香山的枫林遍野,鲜红多姿,正是观赏的好时候,你可有兴趣?” 许知淮嫣然回眸,不胜惊喜:“殿下要带妾身一起去么?” 朱宿星温和一笑:“你若想去,天涯海角,我也会带着你。” “多谢殿下。” “事不宜迟,咱们明日就出发,正好带上长姐,一起出去散散心。” 许知淮含笑点头:“如此甚好。” 长公主也要一起去? 那她散心怕是不能了,只剩揪心。 秋日暖阳,灿烂明亮。 满山的红叶,蜿蜒的小路,明亮且艳丽,这里处处都是未被世俗凡尘沾染过的美景,堪比世外桃源。 有皇极卫的地方,从不需要大队人马。 一路清静,朱维桢与许知淮同乘马车,也没说什么话,但彼此间的眼神,总有交汇。 许知淮腰背挺直,坐姿一丝不苟。她为了讨好她,还特意涂了玫瑰露。 那过于甜美的香气,让她时时刻刻保持清醒。 朱维桢倒是轻松惬意,时而歪着,时而靠着,时而单手支头望着许知淮笑一笑:“那天,我是不是把你给吓着了。” “当然没有。” “明明是出来玩的,瞧你这一脸的紧张严肃,犹如惊弓之鸟要上刑场似的。” “妾身有点紧张。” 朱维桢闻言挑眉,若有所思:“你不会是在害怕卫漓吧。” 许知淮默默点头,算是认了。 朱维桢缓缓放下托于脸侧的手,以指尖点点她的额头:“怕什么?算起来,你也是他的主子了。” “妾身万万不敢当。” 许知淮惶惶垂下头,避开她的视线。 “呵……” 朱维桢望着她笑出声来,轻轻浅浅地笑,笑声如铃,悦耳动听。 许知淮听得心寒,胸口莫名紧缩着。 她为何这样?说话总是这么云山雾绕的,难道是在故意挖坑给她跳? 她真的是朱宿星口中那个痛失爱子,哀痛欲绝的长公主么? 许知淮犹自出神,直到马车停下,才恍然一惊。 朱维桢先她一步下了马车,还不忘回头对她说了一句:“你的心事真不少啊。” 许知淮微微睁大了眼,无话辩解。 朱宿星神清气爽地骑在马上,对着许知淮招一招手,岳屹川和卫漓紧随其后,两人坐骑一白一黑,对比鲜明。 朱宿星邀许知淮上马,许知淮乖巧静立,仰头对上他含笑的凤眸,顺势将卫漓冷漠的打量尽收眼底。 “多谢殿下好意,只是妾身……身子不便。” 朱宿星立刻翻身下马,一脸关切地来到她的面前,脱下护手,轻抚她白玉似的脸庞:“你哪里不适?” 许知淮脸唰的白了,咬咬唇,凑到他的耳边低语一句。 朱宿星闻言抿唇,极为宠溺地将她揽入怀中:“那你坐在车里赏景,仔细风吹。”说完一把将她打横抱起,送回车中。 卫漓面无表情地看着二人卿卿我我亲亲密密,眼底渗出极致的寒意。 她昨天故意原路返回,今日又略施小计躲清闲,似乎打定主意要对他视而不见了。 朱维桢一脚一脚地踩着满地风干发脆的枫叶,回头见他们都在马背上潇洒,扬声发问:“我的马呢?” 朱宿星没想到她的兴致这么好:“长姐也想骑马?” 朱维桢笑笑:“既出来了,总要痛快些。” 朱宿星笑得更开心了,正要吩咐随从备马,就听卫漓和岳屹川几乎同时开口:“殿下请用卑职的马。” 两人面面相觑。 卫漓勾唇一笑,率先跳下马背,将手里的缰绳猛地扔给岳屹川,话里有话道:“给你个机会。” 。 第五十六章 余香 大胆! 岳屹川英挺严肃的脸孔因为卫漓的一句话局促发热,他保持呼吸,攥紧手中的缰绳,随即翻身下马,对着朱维桢恭敬行礼:“殿下,侯爷这匹是烈马,不如……” “怕什么!再烈的马,我也骑过。” 朱维桢虽然身穿沉重繁琐的宫装,仍身轻如燕,抬脚上马的姿态,更是驾轻就熟,她一气呵成稳稳坐上马鞍,扬起华丽的衣袖,动作利落干净,灵动飒爽。 许知淮透过车窗,看着朱维桢策马而去,朱宿星颇为惊喜,紧随其后,姐弟俩并驾齐驱,卷起一地疾风。 卫漓笑睨岳屹川,冷冷道:“还愣着?给你机会都不中用。” 岳屹川瞬间回神,冷冷横他一眼,忙领着一队人马急急赶上。 许知淮后知后觉。 长公主能文能武,胆识过人,并非养尊处优的娇弱女子,难怪卫漓也对她尊重敬畏。 也许她该利用的人,不是卫漓,而是朱维桢。 卫漓凝视着许知淮那张若有所思的脸,那粉盈盈的气色如一朵盛开的花,眉间却藏着些许隐晦的暗伤。 她有心事? “卫漓恭贺娘娘。” 卫漓突然高声开口,惹得许知淮微微一惊。 她诧然转眸,黑漆漆的杏眸终于落在了卫漓的脸上和身上。 两人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彼此对视,几分打量,几分试探。 满地的枫叶堆堆叠叠,密密厚厚,俨然一条逶迤流淌的红河将他们各自隔开,划清界限。 远处马蹄声声,近处相对无言。 沉默中,许知淮看着卫漓朝自己走来,脸上既没有惊慌也没有僵硬,反而落落大方地笑了一笑:“谢侯爷。” 卫漓勾勾唇。 他一身玄黑,走路带风,脸上依旧冷傲,眼神依旧犀利,唯一有些不同的是,他下巴的棱角格外分明,看着有些清瘦。 联想起之前的种种,想他一定在淮州费了不少精神。 卫漓望着许知淮波澜不惊的脸,心道:妃位果然给了她不少底气,让她敢坦坦荡荡地和自己对视。 “娘娘步步高升,本侯甚是欣慰。” 卫漓垂眼看她,仍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态度:“只是娘娘可别忘了本。” 许知淮无心激怒他,温和客气:“侯爷知道的,我这人最大的好处就是有自知之明。” 卫漓但笑不语,目光邪邪的。 许知淮错开目光,远眺高山:“侯爷在外,诸多辛苦,难得回京清闲半日,不如也好好欣赏一番这里的美景吧。” “游山玩水有什么意思,本侯只喜杀生。” 寒飕飕的一句话,让许知淮变了脸色。 她忙摆正坐姿,重新将自己隐藏在帘帐背后的阴影里,她不想陪着卫漓一起疯,更不能当着殿下的面,与他牵扯不清。 卫漓看不见她的脸,眼神随之一黯,莫名有些恼。 他垂在身侧的手,蠢蠢欲动。 许知淮瞥见他挺立不动的身影,隐隐担忧。 “娘娘这是躲我呢?还是怕我呢?” 许知淮深吸一口气,缓缓道:“请侯爷见谅,眼下咱们还是避嫌的好,以免……”她的话还未说完,手腕便一下冰凉,等她反应过来,整只手腕都被卫漓牢牢攥紧,他的十指强而有力,骨节分明。 他死死钳住她,一把将她拉出阴影,拉到自己的面前。 许知淮惊慌反抗。 他到底还是发疯了,还疯得这么不是时候。 许知淮羞恼至极,挣扎几下才忍着气道:“侯爷这样闹,是要让殿下厌恶我才罢休吗?” “闹?” 卫漓皱眉。 许知淮一字一句:“长公主都知道了,她知道我是侯爷的人。” 卫漓闻言,霎时松开了她的手,眼神复杂,半信半疑。 怎么?他也知道怕了。 许知淮动了心气,揉着红肿的手腕,额间绷出细弱的青筋,她深深望他一眼,哗地扯出帘子,将他挡在外面。 “殿下很快就要回来了,请侯爷自重。” 帘外许久没有回音,许知淮平复心情之后,才发现外面早已没有了卫漓的身影。 他没有离开,只是重新领了匹马,追赶殿下的踪迹。 此刻,朱宿星正和姐姐朱维桢一起迎风站在高高的山坡上,朱维桢仰头看天,一脸灿烂明媚的笑容。 朱宿星舒心道:“好久没见到长姐笑得这么开心了,今儿真是来对了。” 朱维桢闭着眼睛,享受秋日暖阳的照拂,久久才道:“我是沾了那孩子的光。” 朱宿星笑:“长姐冤枉我了。” “可以出宫走走,自然极好。” “来日方长,以后咱们多出来走走。” “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 两人说说笑笑的样子,让岳屹川一时看得入神,恍若从前的时光又回来了。 卫漓疾驰而来,急躁的马蹄声,瞬间就打破了这片祥和的惬意。 岳屹川还以为他又来找茬,猛然转身,低声警告:“你不要再放肆了。” 卫漓侧身从他身边绕开,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兄长还是没改掉偷看别人的毛病啊。” 看了二十年,还没弄到手,真不知该说他长情还是窝囊! 朱维桢见了卫漓,故意轻轻“咦”了一声:“你怎么来得这么迟啊?” 卫漓听出她话里有话,面不改色道:“臣不想扰了殿下的雅兴,所以动作慢了些。” 朱维桢笑笑,随即吩咐卫漓给她牵马:“这匹烈马你驯得不错,可惜血统不纯,盛期太短。” “好马多的是,臣总会找到更好的。” “你的确是个好伯乐,看马看人都有一手。” 眼见话锋不对,卫漓一改平日里的嚣张冷傲,规规矩矩地牵马过去,还不忘亲手将缰绳呈上,殊不知,这一个小小的举动过后,二人的神情都变了。 香风淡淡,不绝如缕。 朱维桢细长的眉毛微微上挑,她接过缰绳的同时,幽然的黑眸瞟向卫漓:“没想到,咱们的青衣侯也是个惜花之人。” 卫漓低头不语,深知自己大意了。 他的掌心残留着点点余香,正是许知淮手腕上的玫瑰露。 玫瑰清露,留香持久,终日不散…… 。 第五十七章 慌乱 许知淮还不知道卫漓犯了大忌,更不知道长公主对他们之间的秘密一清二楚。 香山行之后,她再没见过长公主朱维桢,更没有机会见卫漓。 日子如常,风和日丽。 平静中,仍有一股不安油然而生, 许知淮觉得自己的心间横着一根细细的刺,嵌入血肉纹理之中,看不见也取不出,硬生生地磨着煎熬着。 许知淮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朱宿星也察觉到她有心事,更加用心抽空陪她,一起用膳,一起沐浴。 天气冷了,泡温泉的时间也长了些。 朱宿星单手支头,一脸微醺的红晕,专注看着许知淮侧坐在池边,轻轻慢慢地梳理长发。 浓黑如墨,光滑如缎。 他忍不住伸出手去,以指尖绕起一缕缠在手指,细细抚摸。 “你好美,连发丝都是软软的。” 许知淮一转身,对上他灿亮的凤眸,微微红了脸。 朱宿星难忍燥热,猛地从池中站起来,不顾湿漉漉的身体,又将她揽入怀中,耳鬓厮磨。他抚摸她的脸颊和颈项,浓情蜜意的亲吻也随之而来。 侍奉的宫人们早已见怪不怪,纷纷垂眸,识趣退下。 许知淮越是得宠,谢无忧的处境越是难堪,也许是因为母亲的谆谆善诱,她还是坐不住了。 她讨好皇后娘娘的同时,也开始对长公主朱维桢恭敬示好。 朱维桢平日里深居简出,极为低调,想要偶遇是不可能的,只有登门拜访,才是正理。 朱维桢对谢无忧温和亲切,似乎并无偏见。 谢无忧暗暗松了一口气,顺势有意无意地提起太子,提起他的喜好。 朱维桢莞尔道:“太子妃的心思,我是明白的。你既嫁入宫中,那咱们便是一家人了,有话不妨直言。” 谢无忧抿抿唇:“我到底该怎么做,殿下才不会那么讨厌我。” 提起弟弟,朱维桢总有说不完的话。 “太子讨厌你?何以见得。太子从小到大都是个温和包容的人,他的善良是天生的,父皇母后更是时时刻刻敦促他,将来要做一位贤明宽厚的仁君。太子妃的品性容貌,无可挑剔,任谁见了都会喜欢。而且,太子的心结在谢家不在你,这道理你是明白的。” 谢无忧静静听着,微微点头。 “想要太子对你打开心结,办法不难。” “无忧愚钝,还请公主殿下提点教导。” “关键在你。一个人不该有两个家,也不能有两个家。” 朱维桢意味深长,简明扼要。 谢无忧闻言瞳孔微颤,眨一眨眼,瞬间悟透了其中的深意。 她想要得到太子的心,便要背叛谢氏一族,彻彻底底和她们划清界限。可是,她做不到! 谢无忧见了长公主,这消息不出半天就传到了许知淮的耳朵里。 她有些意外,却不惊慌。 南姑姑倒是有心,给她备了一份精致的小礼物,建议道:“娘娘好几天没去给长公主请安了。” 许知淮看了看那份礼物,只问:“这是你的意思,还是侯爷的意思?” 南姑姑垂眸:“老身一直在娘娘身边,不曾见过侯爷。长公主对娘娘一直关爱有加,娘娘千万别让太子妃有机可乘。” 许知淮心思沉了沉,决定还是走这一趟。 朱维桢见她来了,吩咐宫婢端来茶具,和她相对而坐。 “今日怎么想起来看我了?” 许知淮拿出南姑姑备好的茶饼,浅笑盈盈道:“知淮刚刚得了些新茶,想着送给公主殿下尝鲜。” “有心了。” 朱维桢取来茶饼,观其色闻其味,然后掰开一半放入茶壶,冲茶洗茶泡茶。 经过繁琐的工序,才得一杯香醇上品。 朱维桢喝着茶久久不语,许知淮寻思着寒暄几句,却听她淡淡道:“那瓶玫瑰露,你喜欢么?” “谢殿下,知淮很喜欢。” 朱维桢微微沉吟:“美人美物,香露凝脂,最是撩人心弦。” 许知淮专心喝茶,还未明白她话中的深意。 朱维桢忽而又道:“不过,一个女子若是长得太美,也未必全是好事。日日令人垂涎,惹来麻烦,最后不得善终多可悲。” 许知淮听得这话,握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弯长的睫毛颤了颤,望向她不解眨眼。 谁知,朱维桢似叹非叹:“我真不希望你也落得个死无全尸的下场。” 许知淮恍然大悟一般,瞪大双眸的同时,连忙放下茶杯,起身行礼:“殿下,知淮是不是做错了什么,让殿下误会了……” 短短的一瞬间,她的后背就泛起层层冷汗。 紧张,不安,焦灼,怀疑,百般滋味涌上心头,血气直冲脑门。 朱维桢语气平静,不嗔不怒:“青衣侯是怎么选中你的,你们是什么关系又有什么往来,我一清二楚。” 许知淮闻言脸刷地一下白了。 她说的每一句字如千斤重,从四面八方狠狠地朝她砸来,砸得她粉身碎骨。 怕什么来什么!明明都是卫漓惹的祸,却要她来担? 朱维桢见她脸色苍白说不出一句辩解的话,全身微微发抖,明显是慌了。 “太子那么喜欢你,真是可惜了。” “殿下!” 许知淮慌忙开口,一抬头,已是满眼含泪:“我是逼不得已的!青衣侯是什么样的人,我落在他的手里,我还能怎么办……若不是太子殿下怜惜我,保护我,我早就死在侯爷的手里了!”说完她掩面而泣,悲痛欲绝。 她说的都是真话,朱维桢心里有数。 她缓缓伸出一只手,挑起许知淮的下巴,迫使她看向自己。她乌黑明亮的双眼透着不可名状的光芒:“他要想杀你,你怎会活到今日。” “是太子……太子爷怜惜我,我才得以活命。” 朱维桢似笑非笑,挑眉道:“你还不明白?他根本不舍得杀你。”说完,手指轻轻滑过她的脸颊,带着几分玩笑的语气:“换做是我,我也舍不得。” 许知淮闻言心揪得更紧了。 她连连摇头,摆明态度:“我的心里只有太子爷!绝无二心!” 朱维桢没有要动她的意思,又恢复如常的神态,继续慢悠悠喝着茶,见许知淮哭得梨花带雨,才又道:“起来吧,哭得太久,眼睛就红了。” 。 第五十八章 清白 清凉的秋风,阵阵吹拂在许知淮汗湿的后背,凉透了她的心,也吹散了她的恐惧。 这样好的天气,她不该死也不能死。 明明自己一路步步小心,怎么还是逃不出这该死的命运。 老天爷要玩死她,她偏不认输。 许知淮如芒在刺,低低央求:“知淮身不由己,还望公主殿下念在太子爷的情面,饶我一命。” “的确,除掉你的理由可以有一百个,但我不杀你的理由,只有一个。” 朱维桢主动伸出手,轻搭在许知淮的肩膀,似有几分安抚之意。 许知淮仰脸看她,隔着湿漉漉的目光,看不清她眼里的是慈悲还是杀意,只觉字字千斤,压得她喘不过气。 “太子开心,我便开心,太子伤心,我便伤心。我不会杀你也不会难为你,你要时时刻刻记住你为什么还能活着?又为谁而活?” 许知淮连连点头,泪眼婆娑:“我只为殿下而活。” 朱维桢轻轻浅浅地笑了:“如此最好。” “起来吧,别让太子见到你哭红的眼睛,让他心疼。” 许知淮缓缓起身,极力撑着身子坐到椅子上,姿势略显僵硬,她抽出手帕,擦拭脸上的泪水,而对面的朱维桢又给她续了一杯茶。 “你的事说完了,剩下的就是卫漓了。” 许知淮握着茶杯的手又是一抖,朱维桢看得真切,语气平静道:“皇极卫有几万人,谁敢不怕?就算没有皇极四司,单凭卫漓一个也足够吓得你魂飞魄散了。莫说是你,朝中半数以上的官员连和他对视一眼都是战战兢兢。” 许知淮用力咬唇,忍回眼泪。 “卫漓选中你,自有他的用意。你听他的话,接近太子也是常理之中,我没打算追究。过去的事终究过去了,往后才是要紧的。” “殿下请吩咐,知淮必定竭尽全力。” 朱维桢忽而一笑,笑得十分仁慈:“你这般柔弱,还想与他硬拼不成?” 许知淮咬唇道:“只要殿下一句话,知淮心甘情愿去冒险?” 她知道她没那个能耐除掉卫漓,只是为了表忠心罢了。毕竟,卫漓是玷污她清白,夺取她自由的罪魁祸首,他该死! 朱维桢摇摇头:“卫漓是太子的左膀右臂,你可知朝廷花了多少功夫才将他培养成今时今日的模样。其实,他和你一样都是太子不可或缺之人。” 许知淮闻言暗暗松了一口气。 “是知淮莽撞了,不知天高地厚……” 朱维桢的语气越来越轻松:“告诉你一个秘密可好?” “……” 许知淮凝眸不语,心情忐忑。 “你可知卫漓为何被封青衣侯?” “不知。” 朱维桢笑:“青衫布衣,高而不贵。卫漓出身卑贱,乃是最最下等的人。他现在虽有爵位,却无世袭罔替之荣。说得再直白一点,他有生之年都只是一把杀人的剑,而不是朝廷的官。” 宝剑出鞘,看似锋利无比,却终究只是任人摆弄的东西。 卫漓也是如此,纵使他再嚣张再凶狠再目中无人,他也得不到真正的功勋奖赏,得不到世人的尊重崇拜。 他就是个杀人的玩意儿。 许知淮一时间心神俱震。 卫漓被轻视被忽略被打压,这本是她巴不得看见的事情。只是,朱维桢说这话时的神情和语态那么平静,那么自然,那么风淡云轻,她从她的话语里听不出一丝一毫的在意,从容且蔑视,温和且无情。 卫漓……他还真是个人人嫌弃的畜生啊。 许知淮咬唇不语,久久沉默。 朱维桢有意提醒:“茶凉了就不好喝了。” 许知淮恍然回神,忙低头抿了口茶。 香茗入口,却苦得她心寒。 朱维桢将她的紧张和不安尽收眼底,轻声细语道:“今日我同你交了底,你便不用再那么怕他了。” “是。” 朱维桢又问:“上次在香山,他可有对你放肆?” 许知淮不敢迟疑,避重就轻道:“侯爷素来行事诡异,令人捉摸不透,上次他只是以言语恫吓我不要忘记他的提携之恩,没什么出格的事。” 朱维桢追问道:“是没有,还是没来得及发生啊?” 许知淮的脸红了又白,呼吸不稳:“我虽然恨极了卫漓……但他对太子爷总是忠心的……” 朱维桢见她说着说着,一副喘不上气的可怜模样,缓缓道:“你犯不着为他遮掩,他也不是会循规蹈矩的人。你是被他看中的女人,他怎会轻易放过你呢?如果你忌恨卫漓,那就忌恨到底吧。” “卫漓有卫漓的用处,而你有你的好处。若他真的对你欲罢不能,那就是你的本事了。” 许知淮听了这话,顿觉五雷轰顶。 这个女人真的好可怕,轻飘飘的一句话就能说出别人心中最大的耻辱。 卫漓与她互相利用,牵扯不清的关系,是她心中最耻辱的秘密。 “殿下……我是太子爷的女人。以前我无力自保,现在绝不会让任何人玷污我的清白!” 朱维桢笑了:“清白?” 这笑,让许知淮呼吸一窒。 朱维桢语气幽幽:“这世上的女子,有谁不愿意清清白白?可又有谁能真正的清白无暇?那些被糟蹋的人怎么就不清白了?我生平最痛恨的,便是用这二字压在女子的身上!” 许知淮缓缓抬眸,隐含泪光。 朱维桢缓缓又道:“情情爱爱的事,素来难以琢磨。一个无情无义之人,也会动了欲念之心。卫漓现在是只狼,但他也会变成一只疯狗,真到了那时候,你也许就是他的软肋。” “可我……” “为了太子,你必须做卫漓的软肋,用你的身子让他死心塌地!” 许知淮瞳孔震颤,心境宛若一阵疾风卷过,寸草不生,颓败苍凉。 浓雾散开,真相呈现。 她又一次被人摆上了棋盘。 从白子到黑子,再从黑子变白子……真没想到,如今她最有用的手段,还是这副身子罢了。 许知淮深吸一口气,眼中朦朦的泪光瞬间褪去。 她不哭也不怕了,那颗千疮百孔的心,也不得不坚强。 “为了太子爷,知淮什么都愿意做。” 。 第五十九章 人心 “你这么聪明乖巧,自然能想出法子收住卫漓的心。” 这话说得直白得不能再直白了。 许知淮虚心一笑,情绪转化极快,从悲到喜,轻声细语:“事在人为,侯爷虽然无心无情,但终究还是个男人。” 朱维桢挑挑眉,有些惊讶她的变化。 许知淮吸吸鼻子,双手拿起手帕将脸上的泪水擦了个干净。 她的眼泪没有遇上心软的人,继续哭哭啼啼地演戏也没有意思,索性说个明白吧。 “殿下,妾身现在一心一意都在太子爷的身上,平日闭门不出,宫中又诸多规矩,妾身想见侯爷一面都难,所以还需殿下想想办法,还有……太子爷那边总要小心些,我们瞒着他做事,未必瞒得住。” 我们?做事? 字字句句都说在点子上。 朱维桢明眸微闪。 方才楚楚可怜的小姑娘哪里去了? 果然是个敢做事的人。 许知淮隐去鼻音,哭红的眼睛清清亮亮。 别人都算计到她的身上了,还装什么呢。 要她“勾住”卫漓可以,只是把自己弟弟的女人拱手送人这种事,她怎么能没有袖手旁观呢。 “我们”一说出了口,就算同流合污了。 许知淮的意思很直白。 朱维桢心领神会,淡淡一笑,忽而亲切地拍拍她的手:“不急,今儿咱们只管喝茶。” “是。” 许知淮离开千华宫的时候,衣裙上潮湿的汗早都被风吹干了,她的眼睛红而不肿,眼梢带点微微的红,像涂了一层淡淡的红粉胭脂。 锦婳还是了解她的,哼哼两声,指向她的脸。 许知淮按下她不安的小手,轻轻握住。 她的手那么凉,一路凉到她的心里。 “锦婳,回去给我梳梳头吧,我头疼。” 一室寂静。 许知淮闭目养神,锦婳手持桃木梳子给她篦头,还不忘给她按揉肩膀。 她的肩膀很僵硬,后背也绷得紧紧的。 许知淮望着镜中的自己,眼神幽幽,望着自己的脸,望着自己的脖颈,望着自己的肩膀……人人都看中了她这副好皮囊,却忘了她也是个有血有肉的人。 她就这样静静看着自己,直到锦婳轻拍她的肩膀,一脸担忧。 许知淮抿唇一笑:“帮我挑件衣服吧,要明亮些的颜色。我要让殿下看着高兴。” 弯月朗星,秋高气爽。 许知淮浸泡在温泉中,脸上红扑扑的,全身的皮肤也泡得粉粉的。朱宿星穿好长衫,转身看她,笑容和煦,眼神温柔。 “殿下还要去书房做事?” 朱宿星点点头:“边关又闹起来了,今日还有许多军务要处理,我过去父皇那边商量商量。” 许知淮疑惑且不安,眨眨眼问:“又要打仗了么?” 朱宿星眸光微黯:“仗是早晚要打的,只是如今国库空虚,打不起也打不赢。” 许知淮不再多问,深知其中的厉害:“银粮之事,素来是最令人头疼的。” 朱宿星轻抚她的脸,温言道:“我晚些回来,你安心去睡吧。”说完,他起身欲走,却被许知淮扯住宽袖的一角,她含笑游到他的跟前,粉嫩嫩的身子宛如出水芙蓉,仰头撑起身子在他的脸颊轻轻一吻,呵着气道:“妾身等殿下回来……” 她平日里嫌少撒娇,今日却有股说出来的娇媚,甜而不腻。 朱宿星怦然心动,依依不舍地点点她的嘴唇:“你再这样,我便舍不得走了。” 许知淮笑而不语,默默望着他的背影,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深深的疲惫。 夜深了,许知淮毫无睡意,只倚在榻上,望着香炉里的袅袅青烟。 南姑姑隐隐觉得她有点不对劲儿,而且,白天的时候,她那双眼睛分明是哭过的,一定有事发生。 许知淮见她来了一趟又一趟,看也不看她,淡淡开口:“姑姑是做事呢,还是来看着我呢。” 南姑姑站在桌旁,装模作样地挪挪烛台:“时辰不早了,娘娘仔细伤神,娘娘今儿的眼睛有点红,还是别熬夜的好。” 许知淮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南姑姑迟疑片刻又开口道:“侯爷已经回来了,娘娘可有什么打算?” 这话来得太晚了。 许知淮幽幽一笑,转眸看她:“姑姑做事太慢,以后侯爷那边不用你来传话了,以后我自有办法。” 南姑姑怔了怔,带着三分怀疑七分警觉:“娘娘可不要轻举妄动啊。” 许知淮懒得与她废话,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南姑姑皱眉退下。 左思右想,还是暗暗往宫外送了消息。 不过,卫漓早就有进宫的安排了,他不为见太子,而是为了觐见朱维桢。 朱维桢再次摆下“茶阵”,她将一杯功夫茶稳稳放在卫漓的面前,茶水还是滚烫滚烫的。 她不说话,只定定地望着他,面无表情。 卫漓垂眸,直接端起茶杯就喝了一口,烫得微微皱眉也不吭声。 朱维桢这才微微一笑:“这茶如何?” “臣不懂茶更不会品茶,殿下给什么臣就喝什么。” 朱维桢细细打量他一番,见他眉心阴郁,又问:“你这次出去杀了多少人?” 卫漓眼神略微复杂:“殿下真的想知道?” “算了,杀来杀去都是些血腥的事,脏!” “臣一向都是这么脏的。” “那些脏活在外面做就行了,到了宫里,到了太子的跟前,该有的分寸不能忘,什么是你的,什么不是你的,心里要分清楚。” 朱维桢很隐晦地提醒了他。 卫漓也不装糊涂,单手仍握着茶杯,仿佛一点也感觉不到那滚烫的温度:“臣不贪心,更不会觊觎不属于臣的东西。”说完,他将剩下的热茶全给喝了。 他摆明了是来受罚的,生生受了烫。 卫漓放下茶杯,黑漆漆的眼望向朱维桢:“谢殿下赏茶,臣还有事,先告辞了。” 朱维桢知他心里什么都明白,随即点头,只等他走出两步,才又道:“过几日母后娘娘要去静安寺上香祈福,你也跟着走一趟吧。” 卫漓转身:“臣为何要去?” 他可不是做那种杂事的人。 朱维桢以淡淡的语气命令道:“最近你身上杀气太重了,去净净心,免得让太子冲了煞。” 。 第六十章 折磨 月尾二十九,本是皇后娘娘出宫祈福的日子。可惜,一连三日连绵不绝的秋雨冷风,浸润了整座京城,车马难行,道路泥泞。 皇后心情恹恹的。 谁知,雨越下越大,马车出城不过半里又原路返回了。 众人都回去了,唯独皇后娘娘吩咐许知淮带着那些经文,亲自送往寺中供送。 经文足有几十卷,卷卷亲自送上佛殿叩拜祈福,免不了要费一番功夫。 这与其说是差使,还不如说是“刁难”。 传话的内监落汤鸡似的站在外面,小心翼翼觑着她的脸。 许知淮温温笑着,点头领命。 暴雨如注,哗啦啦地往下砸。 锦婳双手捂住车帘,也挡不住雨水渗进来,很快车厢里也是湿漉漉一片。 顶着一路的风雨,带着满身的狼狈,从清晨到午后,许知淮吃尽苦头。幸好,寺中有专门的禅房可以休息,许知淮被寒风吹得脸色虚白,连喝了两杯热茶,才稍稍有了些血色。 身子还未暖和过来,门外就有稚嫩的童声响起:“施主娘娘,请移步大殿诵经祈福,行功德大礼。” 来人是个小和尚,生得面容圆润,眉眼乌黑,颇有几分小姑娘的秀气。 许知淮见了他,招一招手,让锦婳给他拿些宫中的糕点。 小和尚见了糯米团子,双眼微微发亮,忙又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许知淮身上的衣裙都湿透了,她脱去首饰,只换上寺中的粗布僧袍,将一头乌黑的墨发绾好,干净庄重。 诵经讲法,又是大半个时辰。 许知淮累的轻叹。 冒雨下山最是危险,她们只能稍作休息。 赶巧,今儿香客也少,禅院除她之外,再无别的贵客。 许知淮终能松一口气,独享这份难得的清净。 禅房里点着炭盆,锦婳也不知从哪里拿出一只橘子,轻轻剥开,将橘皮扔入暖炉中,慢慢地烤。 顷刻间,空气中充满了淡淡的清香。 许知淮闭着眼,终于好心情地笑了笑。 风声,雨声,钟声,还有远处隐隐约约的诵经声,幽然静谧,令人昏昏欲睡。 一室温暖,仍有丝丝寒意悄然而入。 蓦然,许知淮从朦胧的困意中清醒过来,她微微蹙起眉心,下意识地抱紧自己的身体。 伴着她略微急促的呼吸声,突然有人低低开口:“娘娘又做噩梦了?” 那冰森冷峻的声音,让许知淮陡然一惊,她惶惶抬眸,见卫漓乍然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忍不住轻呼一声。 深刻的眉眼,冷酷的眼神,他一瞬也不瞬地凝视着她,目光像利刃似的深深扎在她的身上。 她看起来那么无辜,素衣长发,柔弱不可欺。 卫漓对上她那双惊慌失措的晶莹美眸,缓缓步至卧炕旁,修长的手指拨开散落在她脸颊上的发丝,趁她还没来得及反应的瞬间,粗暴地吻住她的嘴,不,是堵住了她的嘴。 他的唇冰凉湿润,野蛮无情。 许知淮睁大双眸,直视着他黑漆漆的眼,他眸底涌动暗波,漾出炙热纠结的欲。 许知淮双手抵在他的胸口,使劲推了推,无声抗议。 这弱弱的反抗,越发激起了卫漓的征服欲,他朝着她狠狠地压下去,身体里有股本能的冲动,想要用尽一切残酷的手段来折磨她,听她跪在自己的脚边求饶。 许知淮杏眸圆睁地怒视着他,泄恨似的咬上他的嘴唇。 “……” 卫漓闷哼一声,停下来看她。 视线相撞,互不相让。 他的嘴唇被她咬破了,猩红的血,红得刺眼。 他含血一笑又重重吻下去。 贴紧的身体隔着薄衣,感受着彼此不同的温度。 腥重的呼吸,让许知淮恶心反感,忍不住呛地咳起来。 卫漓用袖口擦擦嘴角,看她侧身蜷缩,呼吸困难的模样,冷哼一笑:“娘娘在宫中这么久,别的本事没长,反而添了几分娇气。” 许知淮捂嘴轻咳,斜着眼瞪他:“佛门净地,请庄重些……侯爷今儿等在这里就是为了做这事?” 她才不信什么巧合!他为何而来,她不知道,只是眼看着事情都败露了,还要来这一套?真是荒唐! 想起那日长公主的话,许知淮更觉他可笑。 哪有什么威风凛凛的侯爷,不过是个饥肠辘辘的色中饿鬼! 卫漓见她嘴角逸出的冷笑,脸色隐隐发青,他将她翻了身,以示惩戒。 “你很喜欢说话是吧,那就求求满殿神佛来救你吧。” 卫漓发了狠,用最鲁莽粗暴的方式惩罚她。 他本就残忍,只是每每遇上她,心里又像是多了一头狂野猛兽,横冲直撞,毁天灭地。 什么神佛,什么慈悲,什么圣德仁义! 统统都见鬼去吧! 许知淮咬紧下唇,哼也不哼。 卫漓见她隐忍,变本加厉,直到听到她含恨的呜咽。 雨声压不住哭声。 锦婳躲在廊檐下咬牙流泪,满心怨念。 为什么? 娘娘已经是太子的女人了,为何还要受侯爷的欺辱! 雨,时大时小,连绵不止。 房内的折磨迟迟没有结束。 卫漓喘息着俯身压下,用力扳过许知淮的脸。她的脸湿漉漉的,双眸含恨,闪烁着破碎的光芒。 他吻上她紧抿的唇,野蛮纠缠,直到听见她隐忍难受地哽噎,方才得逞一笑。 噩梦般的欢爱结束后,他仍不肯放过她,将她死死压在身下,继续维持着羞辱的姿势。 他在她的耳边急喘冷笑,嘴角勾出满意的弧度,还不忘羞辱她道:“娘娘侍奉人的本事,大不如从前了。” 许知淮无动于衷,泛红的眸子渐渐清明发亮:“侯爷今日为何来此?是太子的意思,还是长公主的意思?” 卫漓闻言,眼里的得意瞬间淡了不少。 许知淮不等他回答:“是长公主……” 卫漓微有不悦地掐住她的脖颈,低低警告:“不要自作聪明。” 许知淮骇然窒息,杏眸圆睁。 她不甘心地转头去看向卫漓,通红的颈上绷出了细弱的青筋:“侯爷还不明白么?今日之苟且,不过是公主殿下的一番“好”意。”说完冷冷嗤笑。 卫漓啊卫漓。 你真像只狗,一只愚蠢的疯狗! 明明被主人耍得团团转,还在嚣张的摇尾巴。 。 第六十一章 幽会 她的喜怒哀乐,从不刻意,却是那样鲜活,也从来就没有一个女人可以带给他这般直接激烈的感受。 卫漓看着许知淮咄咄不甘的模样,满眼怨恨与不甘,他知道她害怕了,怕的却不是他。 这念头,让他莫名扫兴,起身离开。 许知淮拢起衣裳,退到墙角,望着眼前那片地斑驳凌乱,心里更乱了。 卫漓整理好衣裤,转身见她忿忿地坐在那里,不禁冷笑:“你怕什么?” 许知淮幽幽瞪他一眼:“侯爷来去自由,我还要宫中过日子,皇后娘娘已经厌恶了我,我还敢得罪长公主么?” 卫漓又笑:“凭你也值得长公主动手?先拆拆自己的斤两吧。” 他笑她天真,笑她愚蠢,笑她不自量力。 宫中的水有多深,绝非她一眼可以看透的。 卫漓今儿的确是奉命而来。 不过,他奉的不是长公主的差使,而是皇上的密令。这寺中的方丈住持长老都是他的人,他来这里简直比进宫还要自在。 许知淮疑惑蹙眉:“侯爷,我现在是太子的女人,你我藕断丝连,长公主如何能忍?侯爷可以不在乎我的清白,太子呢……” “许知淮,你的清白一点用处都没有。” 卫漓轻蔑归轻蔑,还是把话挑明了:“你从来就不是太子爷的女人,你是我青衣侯的女人。我把你送给殿下,哄得他开心,便是功劳一件。要论出身,你十辈子都没机会窥见太子一眼。” 许知淮咬唇。 这番话,他有本事当着太子的面前再说一遍么? 卫漓欺身靠近,许知淮瞬间警觉,雾蒙蒙的眼神也随之清亮起来。 他凑近,对着她的脸,呵出一口滚烫的气。 “长公主不过提点你几句,你就慌神了。明明用身子就能解决的麻烦,犯不着费脑子。” 他狠狠地往她的痛处戳,根本不在乎她四面楚歌的困境。 许知淮痛定思痛,不禁莞尔:“是啊,在侯爷这里,我只要张开双腿就行了。” “呵……你明白就好。” 卫漓轻蔑地从鼻子里发出一声笑。 许知淮别开眼去,不再看他。 卫漓自顾自地悠哉品茶,迟迟没有离开的意思。 房内,突然安静下来的气氛,令许知淮倍感不适,偏偏她又无处可躲。 卫漓用手指抚了一下嘴角的伤口,望着许知淮倔强的侧脸,忽而问起宫中的事,许知淮隐着怒气:“侯爷的眼线不是很多么?” 话一出口,她又恢复些理智:“殿下待我极好,长公主也常常赏我些东西……” 卫漓冷然打断:“玫瑰露?” 许知淮微诧:“是。” 卫漓邪邪一笑,显露逼人的气势:“长公主和太子不一样,她赏你的给你的每一样东西都是不白给的。” 许知淮见他心里有数,忙问:“难道侯爷不好奇么?公主殿下需要我这样的人做什么?” 卫漓嘲弄般地勾了下唇角:“无非就是把咱们刚刚做过的事,再做上百遍千遍罢了。” 许知淮深吸一口气:“今日之事,若公主殿下追究起来,我一个人是遮掩不过去的。” 他的冷言冷句再度随之而来。 “用不着遮掩!就算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了,太子也不会为了一个像你这样卑微的女人,与我反目!冲冠一怒为红颜,你配吗?”说着说着,他笑得更大声了。 愚蠢的女人,总是改不掉自以为是的天真。 许知淮看着他轻蔑的目光,听着他嘲讽的笑声,心一寸一寸地沉下来,全身的血液也随之遇寒凝固,正当她气得头皮发麻的时候,窗外忽地响起深沉嘹亮的钟声。 钟声庄重深邃,一下一下敲在她的心上,也让她胡乱飞舞的思绪稳稳当当地落下来。 浮生若梦,镜花水月…… 她忍辱负重到了今天,不能在这里功亏一篑。 他越是轻贱她,她越要稳住心。 想着想着,许知淮的眼里渐渐有了亮光。 卫漓也察觉到了,自己笑了一阵也不笑了,只望住她的脸,神色冷漠。 许知淮语气平静地换了个话题:“侯爷既这么说了,我自然安心。这里清清静静,是个幽会的好地方。” “幽会?” 卫漓薄唇动了动,低低重复这两个字。 “是啊,侯爷每次见了我都兴致勃勃,必定惦念许久了吧。往后侯爷想见我了,总有个去处,这里正好。” 许知淮突然变了副语气,和刚刚比,判若两人,而且,她说完还自嘲地笑了笑。 卫漓眉头紧锁,双眸似凖,下巴紧绷的线条,似有隐隐发怒之意。 钟声停了,雨也适时地止了。 许知淮旋即走下床来,推开紧闭的窗,仰头看去,方才还乌云遮蔽的天空,早已经被灿黄的日光划出道道金线。 许知淮的心头重新燃起一丝希望。 拨云见日终有时……跳生死之门,离苦海之路。 菩萨救不了她,但她可以自己救自己。 卫漓不动声色,侧眸观察许知淮异常的行为,见她全神贯注地仰头望天,嘴角还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她在笑什么? 疯女人! 这句话从他脑海中闪过的那一瞬间,卫漓像是被什么东西刺中了似的,猛地起身,脸色铁青。 许知淮听到动静,转身看去,就见卫漓怒气冲冲,头也不回地走了。 许知淮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好心情地勾了勾嘴角。 锦婳终于敢进来了,见娘娘不哭反笑,一时不知所措。 许知淮缓了缓,才对她道:“天晴了,咱们收拾收拾回宫吧。” 下山的路,格外漫长。 回到宫中,已是酉时三刻,天都黑了。 许知淮在车上眯了会儿,稍稍恢复些精神。 一入宫门,轿子就被人喊停落下。 “哗”的一声,帘子被人猛然掀起。 朱宿星神情焦急,星辰般的瞳孔溢出止不住的关心和温柔。 “淮儿!” 他温柔却有力地将她拉出轿子,紧紧揽入怀中,如失而复得般激动。 许知淮满身疲惫,裹着湿漉漉的寒气,而他的怀抱温暖宽厚,混着淡淡的莲花香,令人踏实又安心。 许知淮垂眸依偎在他的怀里,发出一声心满意足的叹息:“殿下,妾身回来了。” 幸好,不管多少风雨飘摇过后,总会有他的温暖在等着她。 。 第六十二章 相思 晚桂飘香,月下相拥。 许知淮如虚浮在空中的缥缈游魂,终于找到了可靠的归处,整个人嵌入朱宿星的怀抱,安逸地闭着眼睛。 她不知道,身边的朱宿星心里仍在意着白天的事,自己最心爱的女人受了委屈,任谁都想要争一口气。 朱宿星琢磨着要不要去见母后,可转念一想,自己说多了反而适得其反,不如让长姐出面调和。 女人的事,还得女人来办。 思及此,朱宿星低头轻吻许知淮的鬓发:“明儿你去千华宫一趟,代我陪陪长姐。” 许知淮闻言睁开眼,柔声细语道:“明儿怕是不行……妾身在山上摔了一下,行动不是那么爽快,等妾身缓缓……” 朱宿星立刻在意,要命人唤太医过来,他才说了一个字,就听许知淮撒娇央求:“殿下且慢,不过是摔了一下,这么大张旗鼓地请太医,更显得妾身娇气无用了。” “万一伤的深了……” 他着急地撩起她的衣裙,细细检查。 烛光下,她细腻的肌肤宛若羊脂白玉,白里透粉。 许知淮拢住衣裳,半遮半掩,只故意露出膝盖上的淤青,惹他心疼皱眉。 淤青不是磕的,都是卫漓那畜生弄出来的。 许知淮不得不找个借口,免得殿下起疑。 朱宿星满眼心疼,修长的手指拨开散落在她脸颊上的发丝,沉吟片刻才道:“明儿还是让太医们过来看看,千华宫就不要去了,好好休养几日再说。” 许知淮奉命休养,乖乖听话。 每月初一十五都是按着规矩请安的日子,她也正好躲了过去。太子妃那边她不喜欢去,皇后娘娘跟前又没个好脸儿,索性躲懒躲到底。 南姑姑心思重,故意给她挑选衣裳首饰,一样一样地摆出来。 “娘娘今儿还是穿这身庄重些,好讨皇后娘娘的喜欢。” 许知淮见她蠢笨而不自知,不禁淡淡一笑:“我今儿哪里都不去,谁也不见,姑姑别折腾了。” 南姑姑横她一眼:“宫中有宫中的规矩,偷懒便是罪过。” 许知淮幽幽含笑:“我这人不喜欢做无用功。” 南姑姑有心和她理论几句,却见她眼角眉梢的冷意,索性也不说什么了,只把衣服首饰撂下,吩咐锦婳整理回去。 锦婳素来惧她,才要伸手,就听许知淮轻轻道:“姑姑要上哪儿去?先把东西收拾好了,这么乱糟糟地扔着,我看着心烦。” 南姑姑闻言转身,见她正冷幽幽地望着自己,也不敢板脸子,忙收敛起姿态:“老身寻思着给娘娘准备汤水,不过倒也不急。” 锦婳站在旁边,乖巧地攥着手,看看南姑姑又看看许知淮。 许知淮的眼睛也是望着她的,等南姑姑走了,她将锦婳叫到自己跟前:“往后你不用那么怕她。”说完,抬手拍拍她的后背:“挺直些。这低三下四的日子,咱们也该过够了。” 锦婳微微一怔,又很快重重点头。 许知淮并非说说而已。 从那天之后,她把全部心思都放在了朱宿星的身上,留意他的喜怒哀乐,照顾他的衣食住行,但凡他皱一下眉,喝一杯茶,她都会留意上心。 朱宿星对她这份事无巨细的温柔,甚是感动。 这晚,烛光倩影,美酒佳肴。 许知淮亲自摆上两只小小的酒盅,惹得朱宿星挑眉意外:“你素来是滴酒不沾的。” 她温婉一笑:“今日,妾身想陪殿下喝两杯。” “为何?” “因为殿下有心事。妾身没什么能为殿下做的,只希望这一杯薄酒能为殿下解开稍许烦忧。” 朱宿星当即舒眉展眼:“好,喝了这杯酒,咱们都要欢欢喜喜的。” 喝到微醺之际,朱宿星揽过许知淮,微微发烫的脸凑向她的颈窝,叹息且满足道:“这样好的时光,只有与你在一起才会有。” 许知淮垂眸看他,微醺的醉意让他的脸更显生动英俊,眉眼更黑。 她主动吻他的唇,轻柔甜腻。 朱宿星迷恋回吻,像是着了魔一样。 她的腰肢被他揉得发软,呼吸也越来越急促。 朱宿星轻咬她的耳垂,呵着热气道:“淮儿,你给我生一个孩子吧。” 许知淮闻言,微不可察地怔了怔,忙又含羞娇笑,敷衍过去。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许知淮知道朱宿星心中已经开始有了期待。 她独享太子的宠爱,时间长了,他的期待会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急迫。而她的身子是废的,总不能只用一张嘴来哄他。 许知淮暗暗思量,没再让南姑姑传话,而是暗中准备再去和卫漓“幽会”一回。 她本没有抄写佛经的习惯,如今却是一日十篇,废寝忘食。 攒了大半个月,足有十来卷。 朱宿星得知她又要上山,自然反对:“这么辛苦的事,用不着你来做。” 许知淮甜美解释:“妾身是真心想讨皇后娘娘的喜欢。上次是不巧遇上了风雨,这几日天光晴朗,万里无云,走些山路倒也无妨。” 朱宿星以为她是为了自己才这么努力,感动之余也不再反对,还多派了两队人马,护她周全。 天气转凉,寺中的香客更少了。 许知淮仍去到那间禅房饮茶休息,她不知卫漓何时会来,但笃定他一定会来。 檀香袅袅,沉心静气。 许知淮舒袖而躺,等了又等。忽闻有人推门不报,便知等到了。 她慢悠悠睁开眼,果然看到了那张可怖又可恨的脸。 卫漓一身灰青,脸色阴沉,背对着光,拉出灰蒙蒙阴森森的影子,像是肆意生长在暗角的成片成片的青苔。 “侯爷来了。” 许知淮媚眼如丝,娇滴滴地笑了一声。 她含着笑,缓缓来到他的面前,一改往日的安静,一双玉臂放肆攀上了卫漓的胸口,宽大的衣袖慢慢往下滑,露出半截藕白的手肘。 卫漓皱眉,不屑。 许知淮恍若未见,盈盈眨眼,软软开口:“我和侯爷真是心有灵犀啊。” 这过于露骨的讨好,引起了卫漓本能的警觉,他冷冷发问:“你处心积虑跑来这里,就是为了和本侯调情?” 许知淮并不正面回答,缠他缠得更紧了,声色也越发温柔若水:“长相思,摧心肝,日日思君不见君……侯爷哪里知道我的心事呢。” 。 第六十三章 贪 “你干什么?” 卫漓皱眉,一把拉开许知淮缠上来的手,眼神中带着几分轻鄙和厌恶。 这突如其来的勾引,处处透着心机。 他才不会上当。 许知淮吃痛轻喊,声音还是软软的,眼神还是绵绵的。 她眉眼弯弯,笑意却不达眼底。 卫漓冷冷哼她:“少来这套。” 他甩开她的手,绕过她来到桌旁,勾起的食指轻扣桌面,发出不大不小的声响,似在表达自己的不耐烦。 许知淮揉揉手腕,盈盈转身:“侯爷别恼。” 外头的阳光正好,照在卫漓的脸上,淡去了几分阴森之气,唯有有那双眸子凌冽如刀,他看着矫揉造作又有妩媚妖娆的许知淮,竟有些恍恍惚惚认错人的感觉。 明明还是那张脸,为何神态气质,与之前完全不同。 许知淮见他不言不语,直勾勾地盯着自己,越发不怕死了,伸手轻扯他宽大的衣袖,一双杏眸眨呀眨的:“我苦苦抄了大半个月的经文,才有机会与侯爷相见……” 她的勾引,太过大胆直接,少了迂回的手腕,略显青涩。 卫漓不禁想起他们初见那晚,她也是这般懵懂莽撞,拼了命地讨好自己。 那晚她是为了活命,今天呢? 怕不是在宫中闯了大祸,所以才来急着巴结自己? 卫漓微眯鹰眸,恨不能将她的心事一窥到底。 许知淮察觉到他眼神的变化,以为他动心了,主动抓过他宽大的手掌按在自己的胸口,让他感受到怦然的心跳,一副任君采撷的甜美模样。 “侯爷难道不想?” 她倒要看看,他还能忍多久? 卫漓气笑了,用手指挑起她的下颚,逼着她看向自己,看着看着,他的眼神不禁起了变化,粗粝的大拇指忍不住摩挲她软嫩的唇,身上起热,冲动难耐。 “既然娘娘这么想要,本侯怎能不从呢?” 他咬住她的耳垂,恶狠狠地打趣。 就算不是情投意合的缠绵,也能令人欲罢不能。 没有感情,只有占有。 没有爱,只有欲。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纸,照在两人交叠的身上,卫漓汗如雨下,居高临下地看着许知淮粉若桃花的双颊,想要确认她的眼神。 她的眼里全是他,身体里也是……不知怎地,这念头让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快感和满足。 酣畅淋漓的情事过后,两人的气息都有些凌乱,许知淮柔弱弱弱地靠在卫漓的怀里,她看不到他的脸,等了又等,才依依不舍道:“时辰不早了,我该准备回去了。” 卫漓哪里会让她走,大手一收就将她抱入怀中,随即翻身压上,抵着她的额头,目光灼热。 许知淮含笑望他,一脸春情荡漾:“侯爷舍不得我走。” 卫漓不答,只吻她的唇。 许知淮温柔应承,等他亲够了,才无奈地叹了口气:“我也舍不得侯爷,宫中的日子难捱,太子那边也……” 这欲言又止的小伎俩,自然被卫漓识破。 他勾唇一笑,压在她的身上发问:“娘娘,终于肯说正题了。” 许知淮有些羞涩,摇了摇头,沉吟许久才道:“我需要一个孩子。” 此话一出,卫漓脸上的肌肉因震惊而紧绷,他一把握住她的纤细皓腕,略微发力,警告道:“你想耍我?” 许知淮回给他一个苦大仇深,楚楚可怜的眼神:“殿下不止一次与我提起子嗣之事,用意颇深。眼下我还可以哄哄他,等再过个一年半载,殿下必定心急。而我的身子注定是不能的。” 卫漓一皱眉,松开她的手,转身不再看她。 很显然,这个话题让他兴趣全无。 许知淮望着他汗津津的后背,又怯怯地贴上去:“若我因为没有子嗣失了宠,岂不白白浪费了侯爷的一番心血。” 卫漓闻言略有深意地抿唇,随即起身穿衣,动作迅速且利落。 他束好腰带才转过身,脸上早已恢复如常的冷漠,一副公事公办的严肃语气:“你的恩宠你自己去争!本侯没那个闲工夫帮你。” 许知淮眼眸水汪汪的:“侯爷,我也是没办法了,而且……我也不全是为了我自己,我也是为了侯爷啊。等太子登基继位,后宫佳丽无数,年华易去,谁能有一辈子的恩宠呢?侯爷您想过么,若是未来的太子是我所出,那咱们又会是一番怎样的好光景?” 卫漓轻蔑一笑,笑声朗朗。 他笑她狂妄蠢笨:“你想让我帮你谋得正宫之位?凭你也配?” 许知淮认真眨眼:“侯爷,太子妃可以不是我,但也万万不该让谢家的人来做。” 这句话倒是有点中卫漓的意。 因为他和太子一样深深厌恶谢家。 卫漓凝眸于她:“胆子越小的人越贪心啊。” 许知淮争取道:“我不得不贪!为了侯爷,也是为了我自己。” “你想怎么做?” 许知淮简单明了:“请侯爷和我一起联手,让太子妃做一回“坏人”吧。” 临近年尾了,宫中要准备的大小事宜也多起来。 皇后娘娘主持六宫,难免心生疲惫。 朱维桢有心帮母后的忙,又不想抢了谢无忧表现的好机会。 谢无忧事事勤勉,起早贪黑,只把全部心思都用在了讨好皇后娘娘的身上,不止如此,她为了办事办得漂亮,还搭上了不少自己的体己钱。 秀容粗略算算,足有上百两,不禁心疼道:“娘娘得了器重是好事,只是这真金白银的体己钱花出去了,往后可怎么收回来?” 往后? 且走一步看一步吧。 谢无忧淡淡道:“银子就是用来花的,谢家的银子本来就是朝廷的银子,正好还了回去。” 秀容听得这话,莫名不安。 谢无忧拟好了阖家秋宴的宾客座位名单,写得娟秀工整,漂亮精致。 正欣赏着,就听见宫婢匆忙来传话:“娘娘,大事不妙……太医院那边来信儿说,淮妃有喜了!” 谢无忧听了心中发冷,握着那份名单的手也僵在半空,缓了半晌才道:“确定了吗?” “回娘娘,都确定了,太子爷这会儿都亲自过去给皇后娘娘报喜了。” 谢无忧哑然失笑,重重撂下那份名单,又觉浑身无力瘫坐回靠背椅上,幽幽吐出两个字:“备礼。” 。 第六十四章 手段 许知淮有了喜脉。 看似是她独享恩宠的好结果。 其实,这喜脉费了她多少功夫,只有她自己清楚。 当然,孩子是真的,喜脉也是真的,可惜她的身子禀赋素弱,宫寒血薄必定是坐不住胎的。南姑姑早就丑话在前,多则三个月,少则一个来月,一旦小产,更是吉凶难料。 欢喜都是别人的。 许知淮满脸甜笑,唯有搭在小腹的手,苍白且无力地攥成了拳。 她很清楚,她是在用自己的血肉,谋一条继续往上爬的出路。 “淮儿……” 朱宿星见她眉眼低垂,还以为她累了。 从晌午开始,各宫各处源源不断地派人来送礼,只把外间的桌子都摆满了。 道喜的人多了,一一照面寒暄,难免乏累。 许知淮浅浅一笑,望着朱宿星语气感慨道:“妾身恍恍惚惚,只觉浮生若梦……一切都是那么不真实。” 朱维桢望着她的目光里糅杂着太多温情,耀眼璨亮,宛若星辰。 许知淮望着他的眼睛,心中更不是滋味,忙躲藏似的,靠向他的怀中,将心中的软弱和悲伤努力隐去。 “淮儿,你为何这样好?” “什么?” “你总能给我最想要的……” 许知淮闻言呼吸微窒,语调仍不忘保持甜美:“殿下好会哄人啊。” 朱宿星手头还压着许多事,哄她几句之后也不得不走。 许知淮嘴角的笑容也随着他的离开而消失,等南姑姑进来收拾茶杯的时候,见她垂眸不语的模样,不禁问道:“娘娘不会后悔了吧?里里外外都打点好了,容不下半点纰漏。” 许知淮抬眸,哼笑:“怕什么,若是闹出个好歹,还有姑姑给我陪葬,咱们黄泉路上有个伴儿。” “娘娘……” 南姑姑从前并不知她这样厉害,如今天天被怼得胸闷气短,难免也有忍不住的时候,只是她见她用这样狠绝的办法来栽赃陷害太子妃,内心鄙夷的同时也觉得她可怕。 其实,许知淮对南姑姑也是恨之入骨,心中早就想好了,要借着这次的事情给她找个新“去处”。 送礼的单子都整理好了,许知淮匆匆过了一眼。 该来的人都来得差不多了,只剩两位最重要的“贵客”。 谢无忧和朱维桢。 她不急,闭目养神,耐心地等。 与此同时,谢无忧正在犹豫,到底要不要亲自过去一趟。 想着想着,宫女秀容匆匆跑来:“娘娘,长公主派人请您过去吃茶。” 谢无忧微微一诧,连忙赴约。 谁知,一进门,满殿都是清苦的中药味。 朱维桢见了谢无忧,什么话都没说,抬手示意宫婢给端来一碗浓黑的汤药。 谢无忧一脸疑惑,迟迟未动。 “喝吧,今天对你来说是个难熬的日子,这是药也是茶,舒肝郁结,清心解火最是有效。 谢无忧眉心微动:“谢殿下,这般体贴入微……” 今儿的确是个让她头疼的日子。 朱维桢见她乖乖喝药,满意点头:“等你喝完这碗药,咱们缓一缓,再去给许知淮道喜。有些话不用多说,你也明白。今儿我要是轻声细语的哄你,反而显得你不懂事了。” 谢无忧睫毛弯弯,垂眸应是。 忍着满嘴的苦味,还要强颜欢笑,这灼心的滋味,谢无忧算是尝了个彻底。 许知淮自然没什么得势的架子,笑得一脸甜美,还吩咐宫婢送上最好的桂花乌龙。 “这里的茶比不上公主殿下的好,还请娘娘先尝尝看,合不合您的口味?” 谢无忧笑而不语,装模作样地抿了口。 “这茶不错,你有心了。” 朱维桢看着她们二人生硬客套的互动,忍不住笑出声来:“你们俩怎么这样客气?” 许知淮知她话里有话,莞尔道:“太子妃娘娘难得赏脸来妾身这里坐坐,妾身难免有些紧张。” 一句话,便道出了她们的关系有多疏远。 谢无忧深呼吸之后,才开口:“我不喜热闹,而且,有太子殿下日日陪伴在妹妹的身边,不是更好么?” 刚才还客客气气的氛围,突然多了几分针锋相对的味道。 朱维桢眸光流转又落回在许知淮的身上。 许知淮似叹非叹:“娘娘有所不知,太子殿下,他人虽在这里,心里装的却是天下大事,妾身万万不敢叨扰。” 提起朝中事,谢无忧莫名有点心虚,再不说话。 朱维桢也看出来了,率先送上给许知淮的礼物,宫婢小心翼翼捧来一只锦盒,里面端端正正摆着一尊白玉观音。 又是观音! 送子观音…… 许知淮忙起身谢礼:“多谢殿下,这礼物太贵重了。” 朱维桢握着她的手,亲亲切切:“你腹中的孩子来得格外珍贵,想来必定是菩萨保佑。” 许知淮听得这话,心里忍不住一个激灵。 谢无忧随之也递给秀容一个眼色,让她送上贺礼。 一只玉如意。 许知淮又是屈膝一礼:“妾身谢娘娘厚赏。” “这是你应得的。” 东西送完了,谢无忧不想再演下去了。 一颗心摇摇欲坠,几乎快要沉到湖底了,还装什么笑脸。 她的提前离去,正好给了许知淮解释清楚的机会。 “殿下,这一个多月来,妾身从未离宫半步,这孩子……” 朱维桢闻言挑眉,蹙眉做了一个“嘘”声的手势:“傻孩子,你在说什么呢?难道我会疑心你腹中的孩子?放心,我心里有数。” 片面之词,如何能信? 他们的一举一动,皆在她的掌握之中。 许知淮咬唇不语,也不知她是真信假信。 朱维桢见她仍有不安,忙拍拍她的手背:“你安心养胎,难得太子那样欢喜,你千万不能让他失望。” 许知淮连连应是。 夕阳暖暖斜洒在观音像上,使得她的眉眼轮廓更多了几分精致,慈悲又柔美。 许知淮久久望着,眼神复杂。 锦婳担心她站久了乏累,搀过她的手,扶她坐下。 许知淮回神,怅然一笑:“我没那么娇气。” 锦婳笑盈盈地望着她,比画几下,似在问她想什么想得那么出神。 许知淮垂眸淡淡:“我在算日子。” 时间不多了,她得赶紧找个机会把谋害皇嗣的罪名扣在谢无忧的身上。 不过,谢无忧待她总是冷冷淡淡的,冒然亲近,难免令人生疑,还是要有个人穿针引线才行。 。 第六十五章 大事 屋里很安静,最适合思考。 许知淮在宫中没什么人脉,又不能指望长公主朱维桢帮忙,思虑间,她又拿起那份礼单,细细看了一番,终于像是发现什么似的。 红玛瑙手串,圆环足金镯子,还有一对翡翠坠子,真是好一份厚礼啊。 再看名字,越贵妃…… 许知淮唤来南姑姑,问起越贵妃的底细。 越贵妃这个人算得上大有来头,她本是将门遗孤,后被前任吏部尚书魏友建收养,二十岁入宫封妃,年过三十才诞下皇四子朱明新。 许知淮听着听着也就明白了。越贵妃算不得有多得宠,皇上只是把她父辈的荣耀封赏都给了她。 许知淮细细回想,她见过越贵妃两次,只是行礼问安,并没怎么说上话。 她有张很温柔的脸,细长的眉眼,精致的妆容,笑起来的时候还有两个浅浅的酒窝。 许知淮想想还是犹豫了。 何必再多拖一个人下这趟浑水,不值得。 人人都以为许知淮这一胎稳如泰山。 皇后娘娘更是派苏太医每日给她复诊一次。许知淮看似脉象无恙,气血尚佳,其实都是南姑姑暗中用秘方调理出来的假象。她还天天叮嘱许知淮卧床休息,不可走动频繁,以免在不经意时滑胎小产。 晚上,御膳房送来各种大锅小盅的补品,许知淮喝了一碗便吃不下了。 都是些没有咸淡的汤羹,入口又很油腻。 朱宿星轻抓她的手腕,细细的捏在掌心,满眼关切:“你身子太弱,十月怀胎,往后只会更辛苦。”说完,他又端起碗来,小口小口喂着她喝,哄小孩似的。 许知淮受宠若惊:“殿下,让旁人看见可得了?” “这有什么,别人看见又如何,我宠你也是应该的。” 许知淮受之有愧,忙又自己喝了半碗。 朱宿星笑得心满意足,顺势提起一事:“月十九的阖家秋宴,我要你随我同去。” 许知淮微微一怔,睁大双眼:“殿下当真?那么重要的场合,皇上皇后娘娘……还有朝中的大臣们……妾身如何能去?” “为何不能去?你是我最心爱的女人,也是我孩子的母亲,没有人比你更有资格坐在我的身边。” 许知淮故作犹豫:“那太子妃呢?” 朱宿星握着许知淮不安的小手:“我要你在我的身边。太子妃是个识大体的人,不会不懂分寸的。” 许知淮听了只默默点头。 阖家秋宴,多好听的名字,多隆重的场合……正好可以让她办成那件大事。 十月十九,大吉大利。 偏偏天公不作美,从早到晚,阴沉沉的云,沉甸甸地坠下,久团不化,迟迟落不下来一滴雨。 皇上朱明奇设宴明华宫,宴请百官及其家眷,大家同乐同饮,以彰皇恩浩荡,天下祥和。 许知淮盛装出席,一身海棠红掐金线满绣对襟宫装,头上虽只戴了一只银簪,也是镶金点翠,珠光宝气,她将越贵妃送的那只红玛瑙手串也戴在了手上。 越贵妃远远瞧见,顿觉脸上有光。 朱宿星与许知淮同进同出,谢无忧倒也识趣,入座时,她和许知淮分坐两边,一个在左,一个在右,看不出半点高低之分。 许知淮红光满面,望着她盈盈一笑,又害羞似的,默默低头绞着手指。朱宿星见状,只在桌子下面握着她的手轻揉安抚。 谢无忧收回目光,心下悲凉,又不得不强颜欢笑,她转身与皇后娘娘寒暄几句,期间不忘用眼角余光瞥向祖父谢宁朝。 他什么都看在眼里,样样了然于心。 谢宁朝城府颇深,绝不会把喜怒哀乐写在脸上,看着自家孙女失宠萧然的场面,更是风淡云轻,还主动行礼祝酒,恭贺皇嗣大喜。 明明已是年过六旬的人了,仍声若洪钟,中气十足。 他那双饱经风霜笑里藏刀的眼睛,直直瞪了许知淮两眼,幸好她的胆子够大,笑容婉然,目光不慌不乱,反而有种质朴天真的坦荡。 谢宁朝面上恭敬,心底冷笑。 横看竖看,不过一个黄毛丫头罢了,等太子爷的新鲜劲儿过了,就算诞下皇子也是白费。太子妃才是嫡母,到时候恩宠也好皇子也好,统统都是他们谢家的。 许知淮不宜饮酒,端起酒杯客气客气,朱宿星心情大好,喝过自己的杯子又拿起她的杯子道:“这杯祝酒,我来喝,为我们的孩子……” 两人眉眼传情的模样,被群臣看在眼里,也让谢无忧倍感尴尬。 她自顾自地垂眸饮酒,满口苦涩。 席间,歌舞升平,觥筹交错。 群臣在欢声笑语间忙着恭维皇上和太子,卫漓独自占了一席,自酌自饮,冷俊非凡。 几杯酒下了肚,他清冷的面色才稍有缓和。 卫漓抬眸看向高台之上,满面红光,浅笑盈盈的许知淮,两人遥遥相对,眼神碰撞的瞬间,许知淮用丝帕掩着嘴,弯曲的手指做了一个类似暗号的手势。 就是今晚,一切按照计划行事。 许知淮隐忍多天,她的小腹一直在坠坠地疼,昨日又落了红!看那血迹,分明是要留不住了。 这会儿,她人坐在这里,看似端庄甜美,其实每一次呼吸,小腹都在抽抽。 与卫漓对视后,许知淮深吸一口气,狠下心来。 她低头放下筷子,长吁一口气,引来朱宿星的主意和关怀:“怎么了?菜式不合胃口,还是累了?” 许知淮怯怯眨眼:“妾身有点乏了。” “我这就送你回去……” “万万不可。” 许知淮故意凑到他的耳边,却用谢无忧也能听见的声音道:“今晚是个大日子,殿下怎能为了妾身提前离开,这样不合礼数,也扫了皇上和皇后娘娘的大好兴致。” “那也不能让你一个人回去,这里离建章宫太远。” “这么多宫婢陪同侍奉,少说也有三四十人了。” “我先送你去千华宫休息一下,你坐我的轿辇,等晚些我再去接你……” 许知淮微微摇头,眼角余光瞥向谢无忧若有所思的侧脸,撒娇道:“长公主还在这里,妾身怎好先行一步?” 谢无忧几杯酒下了肚,脸色微微泛红,难受的同时也想要找个由头离开这里,听许知淮娇滴滴的话语,更觉苦闷。偏巧,她又对上了祖父那恨铁不成钢的焦灼目光,一时也不知哪来的冲动,她稍稍侧过身去,靠近朱宿星轻声开口:“今日殿下不好早退,还是让臣妾与淮妃一起先回建章宫。淮妃怀有身孕可以坐臣妾的轿子,免得路上折腾辛苦。” 。 第六十六章 发疯 花儿淬了毒,也是美的。 许知淮楚楚娇柔的模样,骗过了所有人。 软轿稳稳前行,暗香懒懒浮动。 许知淮柔笑着对谢无忧道谢:“多谢娘娘体恤,妾身感激不尽。” 谢无忧听出她语调里的愉悦,再看她眉眼含笑,倒不像是装的,心中不住疑惑,她为何如此高兴?简直莫名其妙。 谢无忧对上许知淮文温纯的双眼,稳了稳情绪,淡淡回应:“你身怀有孕,自然要小心些,而且我也有点乏了。” 话到此就算了了。 可是,许知淮显然还有话说:“妾身还以为娘娘很厌恶我呢?毕竟,太子爷对娘娘素来冷淡……娘娘却如此仁厚,妾身实在受之有愧。” 谢无忧眉心微蹙,颇感诧异地望她一眼。 她也吃酒喝醉了?怎么能把这种有失分寸的话,宣之于口。 许知淮见她有所反应,又故意含着几分委屈道:“是妾身不好,妾身不该抢走娘娘的恩宠,还怀上了皇嗣……明明娘娘才是太子妃,结果却落得这般冷冷清清的境地。” 谢无忧闻言,微醺的酒劲瞬间清醒大半,她警觉地看着许知淮欲哭无泪的虚伪模样,立刻质问道:“你胡闹什么?别以为太子爷宠你,你就可以耍我?” 许知淮幽幽一笑:“怎么会呢,妾身对娘娘一向敬重有加。” 她笑什么? 谢无忧凝眉。 一股不祥的预感席卷心头。 “娘娘,妾身知错了!” “娘娘息怒!” “不要!” 许知淮突然哭叫挣扎,用双手猛烈地扑打自己的身上脸上,一副发疯的模样。 她打得极狠极快,眨眼间,嘴角都流下了血。 谢无忧震惊骇然,还未反应过来,就见她抬手拔掉头上的银簪,恶狠狠地朝着自己刺过来。 “住手!” 谢无忧本能抵抗,谁知,许知淮将簪子猛地塞到她的手里,又狠狠推了她肩膀一把,又凶又猛。 谢无忧整个人往后仰,重重撞到了后脑,疼得眼前一黑,等她再坐起来,轿子已经停了,而和她纠缠的许知淮也不见了。 “来人!” 谢无忧轻呼一声,急得额头冒出了汗。 谁知她一掀开帘子,就见许知淮倒在湿漉漉的青石板路上,发髻披散,满身狼狈。 众人一围而上,只有谢无忧惊魂未定地呆坐在轿子里,眼神惶惶,游目四顾。 锦婳哭着跑过去,伸手往许知淮裙子下一探,结果就摸到了满手鲜红。 随即有人大声惊呼:“血啊,娘娘流血了。” 建章宫灯火通明,里里外外忙成一团,到处都是杂沓的人影,仓促的脚步,压抑且不安的窃窃私语。 空气中混着浓浓的血腥味,经久不散。 朱宿星一双黑眸如沉入深渊,晦暗无光,温和清俊的脸也因隐忍的愤怒而微微扭曲,皇后娘娘见儿子如此沉重,缓缓起身来到他的跟前,轻声劝道:“这里血气太重,太子先去偏殿等吧。” 朱宿星静坐不语,毫无反应,好像什么都听不到看不见。 皇后娘娘只能轻拍他的肩膀,以示些许安抚。 其实等不等也不要紧了。那孩子已经没了! 说话间,南姑姑又端出来一盆浑浊不堪的血水。 皇后避讳转眸,以芳香的锦帕遮面,挡住反胃的恶心。 朱维桢忙道:“夜深了,母后先回去吧,这里有太医们呢。” 须臾,苏太医满头大汗地走出来,一脸郑重地行礼回话:“殿下,淮妃娘娘刚刚腹内恶血不尽,滑胎不下,状况十分危急。不过现在血已经止住了,娘娘暂无性命之忧。” 朱宿星这才有了反应,他看也不看旁人一眼,猛然起身,径直就往内殿去,苏太医吓得一个激灵,不敢阻拦,最后还是朱维桢虚拦了他一下:“你不要进去看。” 朱宿星深深看她一眼,眼瞳隐现血丝,嗓音暗哑:“长姐,淮儿还在等我。” 朱维桢蹙眉,无奈。 内殿的腥气更重,桌案上还隐隐约约可见被血污沾染的棉布,宫婢们都把头垂得低低的,噤若寒蝉。 躺在床上的许知淮,苍白得像一张纸,轻薄无力,气若游丝。 朱宿星急急上前又放慢脚步,生怕自己的衣袖带起凉风,他望着她湿漉漉的脸,心像被利刃绞烂了一样。 他张了张口,竟是半天说不出话来,心痛的声音哽在喉咙里,像一块巨大的石头,铺天盖地的难过,几乎要活生生把他压死。 他最珍爱的,他最欢喜的,顷刻间烟飞星散。 久久,朱宿星终于艰难发声。 “淮儿!” 备受折磨的许知淮还残存着一点清醒的意识,听见她等待许久的声音,勉强睁眼,喃喃出声:“殿下……” 朱宿星立刻去到她的身边,单膝跪地,身子前倾,他小心翼翼地捧起她的脸,只听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痛彻心扉道:“孩子!我的孩子没了!” 听着她细细碎碎的哭声,朱宿星也是满眼哀伤的泪水,他深吸一口气,隐忍发狠:“淮儿,相信我,相信我……” 我不会让我们的孩子白白死去。 朱维桢掀开帘子的一角,看着许知淮苍白哀伤的模样,暗沉沉的目光里夹杂着几分怀疑。 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了。 与此同时,谢无忧正跪在建章宫的宫门外,孤单萧索。 廊下的灯笼泛出昏黄的光,整片整片地照在她的身上,宛若无数细细密密的鞭子在抽打她敏感的神经。 谢无忧轻轻喘息,不哭不闹,只把后背挺得笔直坚挺,绝不露出半分胆怯。 皇后娘娘出来的时候,她宛若看见救星,连忙跪行来到她的跟前,仰脸哀求道:“娘娘您给我一个机会解释,我没有伤害许知淮和她肚子里的孩子……” 话没说完,一双胳膊就被人架在半空,拖得老远。 她恍然抬眸,就见那些皇极卫阴森森地盯着她。 皇后娘娘也是半信半疑,可想到她进宫半年也不得太子的喜欢,还被出身卑贱的许知淮拿捏比较,难免心生嫉恨。 女人一旦嫉妒起来,什么蠢事都做得出来。 。 第六十七章 妒妇 一夜的功夫,尊贵高雅的太子妃就摇身一变成了恶毒阴险的妒妇。 人人都在怀疑,这是悲剧还是阴谋? 许知淮的所作所为并不完美,甚至可以说是漏洞百出。 不过她的动作太快了,快到令人来不及反应,加之,卫漓在暗中打点好了一切,帮她瞒天过海,滴水不漏。 就算有人怀疑许知淮故意陷害谢无忧,也没人会相信她会蠢到牺牲肚子里的皇嗣。 若是个男孩儿,便是皇长孙了。 一切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处处透着古怪。 谢无忧连夜被关了禁闭, 次日清晨,皇上更是单独宣召谢宁朝等人进宫,严词厉色,大有兴师问罪之意。谢宁朝怎会老老实实被动挨打,他为孙女据理力争的同时,也坦言许知淮的身份和动机,噼里啪啦地说出一大堆阴谋论。而皇上不再像以往那般顾忌谢家颜面,直接命令旁听的卫漓彻查此事。 卫漓郑重应是。 谢宁朝直言不讳:“皇上,青衣侯卫漓专管稽查官员贪墨渎职之罪,内宫的事不该他来插手!既然要查,那就让内务府和刑部一起光明正大地查。” 说白了,谢家不怕事情闹大,更不会给卫漓机会作威作福。 要查就来个三堂会审,谁也别想搞小动作。 之后的几日里,流言蜚语满天飞。 宫外的人只能盲猜消息,宫里的人却是惶恐不安。 青衣侯卫漓协同刑部和内务府一起将事发当晚侍奉陪同的内监宫婢们全都带走问话,御膳房和太医院也难逃一劫。 内务府本该主持大局,只因上面还有刑部和卫漓压着一头,处处陪着小心,不敢轻举妄动。 事情本不算复杂,只是牵扯的人越多就会越麻烦。 许知淮休养两日,总算能稍稍坐起来了。 她从鬼门关绕了一圈,疲惫和剧痛不断交替,把她折腾得心力交瘁,南姑姑过来给她脖子和嘴角的伤口上药,小心翼翼道:“事情越闹越大,娘娘下一步准备怎么做?” 许知淮苍白且虚弱:“我该做的已经都做了。” “外头有很多传言,对娘娘十分不利。” “我不在乎。” 旁人怎么看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太子爷对她全心全意的信任和怜爱。 南姑姑又提起谢无忧:“太子妃被幽禁在常春阁,听说她整日以泪洗面,精神也是萎靡不振。” 许知淮淡淡道:“她死不了的,谢家会保她平安的。” 就算,她做不成太子妃了,她仍是谢家的长房千金。 傍晚时分,朱宿星匆匆赶回,见许知淮正在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汤,沉闷严肃的脸上终于浮现些许笑容。 他裹着一身的寒气,先在暖炉前烘了烘手,才坐到床边,解开披风的同时又拿过锦婳手里的瓷碗,亲自舀起一勺热汤,低头吹凉了送到许知淮的嘴边。 许知淮望着他微微一笑,可笑着笑着眼眶就开始湿润,悲伤百转千回如潮水起伏,无休无止。 大颗大颗的眼泪,重重地砸入汤中。 许知淮忙含泪侧目,努力隐忍的模样,再次深深刺痛朱宿星的心。 他伸手扶过她的身子,让整个人靠入他的怀里,双手轻柔地拍抚着她的后背,安抚了好一阵,才对她许诺道:“我不会让谢无忧留在宫中的,你也不会再见到她了。” 许知淮轻轻“嗯”了一声。 朱宿星早就拟好了休弃太子妃的诏书,果断且坚决的态度,容不下任何劝说和缓和。 谢无忧软禁在常春阁多日,冷冷清清,无人侍奉也无人探视,她每天能见到的人,只有那些过来送饭的老嬷嬷,顿顿清淡寡水,敷衍了事。 她又恨又怕,只拿随身的首饰收买人心,想打听一点点消息。然而,没人敢要她的东西,更没人敢和她说半句话。 就这样从白天熬到了深夜,谢无忧木然倚窗,任凭透过窗缝的冷风吹透衣裳,恍惚间,窗外隐隐出现几团模糊不清的光亮。 好像有人来了。 谢无忧忙打起精神,重重拍打紧锁的房门,连连叫嚷道:“我要见太子殿下!” 须臾,果然有人解锁开门。 谢无忧且惊且慌,下意识后退几步。 廊下的灯笼摇摇晃晃,朱宿星半个人隐在阴影中,面无表情地看着谢无忧。 “殿下……” 谢无忧泪眼氤氲,受尽委屈的心,再也坚持不住了:“我真的什么都没有做过……殿下,请你相信我。” 朱宿星站在门口,离她远远的:“我的孩子死了,只因你这个妒妇。”说完,他狠狠甩下那道诏书:“明日一早,会有人押送你去刑部看守,你再也不是太子妃了。” 谢无忧不甘心地高声大喊:“我没有害殿下的孩子,是许知淮自己发疯,是她自己摔下去的!” 朱宿星冷酷道:“省些力气吧,你祖父谢宁朝说要三堂会审,皇极卫内务府还有刑部,都等着你的呈堂证供呢。” 谢无忧绝望至极,心如刀割:“殿下就不怕信错了人么?许知淮!她没那么简单!” 朱宿星对她挑拨离间的话语,无动于衷:“你再敢说一次她的名字,我现在就把你交给皇极四司。” 随即,冷漠的警告变成了愤怒的低吼。 “你不配叫她的名字!” 谢无忧望着他决然而去的背影,恐惧而绝望地嚎啕大哭:“我是冤枉的!” 她从未这么屈辱无助过,怎么想也想不明白,许知淮为何要处心积虑地来害她?为什么殿下不肯相信她?难道就因为她是谢家人,所以天下间的所有坏事都是她做的。 那扇门再没有关上,穿堂的冷风阵阵袭来,谢无忧独自跌坐在静谧的黑暗中,痛哭流涕,直到天亮。 得知谢无忧离宫的消息,朱维桢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随即吩咐宫婢备好棋盘,似乎在等什么人。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后,卫漓前来拜见。 朱维桢不用他行礼问安,只伸手指了指对面的位置:“终于来了。” 卫漓坐到她的对面,再打开棋盒一看,果然是黑子。 黑方先行,白方后行。 他勾唇一笑:“殿下今日又要让着我了。”说完,干脆利落地放下一子。 朱维桢淡淡道:“这次的头功是你的,理应你先下。” 。 第六十八章 冷雪 棋盘上虽然只有黑白两色,看着利落分明,实则暗藏杀机,步步惊心。 卫漓出手狠快准,颇有咄咄逼人之势,朱维桢统筹全局,巧妙化解又不失凌厉,双方互不相让,只等着谁先犯错。 今儿,卫漓的心思并不都在棋盘上。 朱维桢观察入微,很快就给他下了一个套儿,顺势围攻大片黑子。 卫漓回神再看,便知落了下风。 朱维桢也不急着穷追猛打,一边慢悠悠地品着茶,一边看着卫漓的黑子被自己的白子一点点蚕食殆尽。 她的杀戮安静又优雅,亦如她的人一样,从来都是文雅清淡,哪怕是杀人…… 朱宿星捏着棋子的手,稍稍犹豫,还是低头认输:“殿下果然厉害。” “你不会故意输的吧?” “臣在殿下面前装蠢,岂不是自讨没趣。” 输赢不过消遣,该谈谈正事了。 朱维桢话锋一转,提起许知淮道:“你选的人不错,她很聪明,心也够狠,做事不留半点余地。” 卫漓沉默,面无表情。 朱维桢又带着几分故意道:“不,应该说是你调教得好。功夫不负有心人,太子妃的位置就要是她的了。” 卫漓还是不说话,淡定喝茶,似乎不怎么想说起许知淮。 朱维桢笑了也明白了:“谢家的体面还剩下多少?听说你和刑部内务府还没开始审问谢无忧呢?” “谢无忧人在刑部,自然交给刑部去审。” “那孩子其实不错,只是心里傲气太多,不肯为了太子弃暗投明……” 卫漓顺势道:“谢家人哪有不骄不傲的?只有无依无靠的人,才会知道感恩,知道如何顺从。” 朱维桢听出他话里有话:“许知淮便是如此,温顺听话,招人喜欢。” 卫漓毫不避讳道:“没错,太子爷需要的,正是她这种简单听话的人。”说完,他又转回话题:“臣一心想和谢宁朝碰碰,至于其他人,臣无心分神。” 谢无忧不过是个“引子”罢了。卫漓心中最肥美的猎物,从来只有一个。 谢无忧被贬黜的半个月后,朝廷对谢家的猎杀和清算终于开始了。 之后的好一阵子,许知淮总能听到有关谢家的血淋淋的传闻,谁谁谁又死了,谁谁谁又被青衣侯抓起来了,还听说京城的街上多了大量侍卫巡逻戒严,四处搜捕谢家党羽。 许知淮看不见那些真实的血红,只望着窗外那一场场的冬雪,白皑皑的,真干净。 她忍不住去想,自己往后的日子是不是也能干净了。 不!不会!还有卫漓,他们之间还有一笔肮脏的血债要算清楚呢。 锦婳见娘娘总是望着窗外的雪景出神,一时兴起,跑去外面团了两个雪球拿给她看。 许知淮果然展颜一笑。 南姑姑轻声训斥:“糊涂东西!娘娘身子虚弱,还在小月子里,最受不得寒气。” 锦婳憨憨一笑,忙又拿出去扔了。 许知淮见她一双小手冻得通红,把自己怀中的汤婆子给了她:“回头你裹上披风,带几个人去取些枝头的新雪,咱们烹茶吃。” 话音刚落,外面就有人朗声道:“煮雪烹茶,怎能少了我?” 许知淮忙起身相迎,樱唇含笑:“殿下回来了。” 朱宿星顶着风雪,急急赶回,脸颊被吹得微微泛红,眉间也凝了少许露水。 许知淮心疼,拿出帕子给他擦脸:“殿下仔细着凉。” 朱宿星一侧脸,故意躲过她的手,后退半步:“等我缓缓,免得过了寒气给你。” 许知淮娇嗔:“妾身都好了。” 朱宿星望着她的眼眸,含情脉脉道:“好了又怎样?我偏要长一长你的娇气。” 南姑姑送上了暖手炉,顺势取走太子爷的斗篷拿出去烘烤,携着众人默默退下。 须臾,朱宿星拥着许知淮一处坐下,用自己的体温将她紧紧包围,轻声询问:“今日的药,你可有好好吃?苦不苦?” 许知淮一一答了,又问他道:“殿下,今日的政务辛不辛苦?” 朱宿星抚抚她的头:“事情倒是不算多,只是有些麻烦。天冷了,很多地方遭灾遭难,缺粮短衣的。户部和工部抢着要银子,互不相让还吵了起来。都是几十岁年纪的人了,还会失了庄重。” 吵来吵去都是一个钱字。 朝廷库银空虚,加之连年闹灾,只能减税不能加税,亏空迟迟补不上,年关岁尾,处处都要用银子办事。 许知淮沉吟片刻,软绵绵地开口:“不当家不知柴米贵。那几位大人也是真的急了。可是……”她轻轻附在朱宿星的耳边,呵气如兰:“他们想要银子不该管殿下要,该管谢家要。” 抄一个谢家,他们想要多少银子都有。 朱宿星抬眼看她,目光关切:“不提这些了,免得你心烦。” 许知淮温顺点头。 待天黑了,她守着灿灿光华,煮雪烹茶。 清茶的滋味纯净清透,朱宿星忍不住叹息一声:“从前我只爱喝长姐的茶,现在觉得你的茶才是最好。” 许知淮心里一软,微笑道:“长公主茶艺精湛,不是妾身能比的?” “心意最重要,再说本来也没什么好比的。不管是喝茶还是品茶,都要讲究个心情。” 许知淮垂眸,望着杯中缓缓落定的茶叶:“说起来,妾身好久没去给长公主请安了,不如明日,殿下陪妾身一起过去,讨杯茶吃。” “你身子不便,莫要出行,还是我亲自把长姐请过来的好,顺便让长姐尝尝你烹煮的新茶。” 许知淮正有此意。 自她小产之后,朱维桢待她的态度似乎冷淡了不少,虽然隔三岔五地也赏些补品和器物,人却嫌少走动露面,就连朱宿星也有小半个月没有见到她了。 朱维桢一请就来,她还多带了一个人,一个清丽可爱的小姑娘,肌肤雪白,眼似水杏,看着稚嫩乖巧,也就十来岁的模样。 朱宿星先开了口道:“长姐,你把婉儿也带来了。”说完,他转身给许知淮介绍:“淮儿,这是酆都侯家的小女儿,沐秀婉,她也是我表姑姑的女儿。” 。 第六十九章 阴阳 酆都侯? 许知淮还是第一次听到这名号,又见沐秀婉清秀可人,一双乌黑的大眼睛眨巴眨巴地望着自己,她对着她先笑了笑道:“见过小郡主。” 沐秀婉不笑不语,直直地望着她,似在打量又像在寻找什么,有种安静的诡异。 朱宿星道:“婉儿从小就不太爱说话,八成还有点认生。” 这一声“婉儿”,让许知淮暗暗在意。 如此亲切,怕不是青梅竹马的交情吧? 四人落座,两两相对,寒暄几句不痛不痒的寻常话。 沐秀婉仍一瞬不瞬地望着许知淮,许知淮给她斟茶,她也不喝,然而,她看她的眼神并不讨厌,澄明清澈,格外认真。 许知淮见状也大大方方地回望着她,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谁知,沐秀婉对上她的双眸之后,眨了眨眼。 她眼神闪烁,当着所有人的面,仓促离开。 “咦?” 突如其来的举动,让许知淮莫名其妙,她忙转头看向太子:“是不是妾身做错了什么?小郡主怎么不高兴了?” 谁知,朱宿星一脸淡然,笑着安抚她道:“淮儿,她的性情不同寻常,相处久了就会知道,她对你并无恶意。” 相处久了? 许知淮笑容甜美,看向长公主:“小郡主是来京城探亲的吗?” 朱维桢淡淡点头:“算是吧,不过我想留她在宫中多住些日子,毕竟酆都太远了,一年半载也难见那孩子一面。” 听到这里,许知淮心里有点明白了。 这位沐秀婉,八成是来补换谢无忧的吧。 说着话,朱宿星轻拍她的手背,道:“这下好了,宫中又多一个人陪你,婉儿虽然古怪,人却老实可爱,你会喜欢她的。” 许知淮讨巧道:“妾身一直希望能有个妹妹呢。” 酆都侯沐春山乃是前朝投诚将领的后代,本世代镇守宁州,后又被先祖皇帝赐封酆都侯,举家迁移。沐秀婉今年刚满十三岁,青葱稚嫩,只是传闻中她的性情有些古怪。 若只是沉默寡言还算好的,南姑姑欲言又止,小心提醒:“沐郡主看着柔柔弱弱的,人却有点邪门。” 许知淮蹙眉:“邪门?” 南姑姑沉吟许久:“老身也是听说来的,小郡主她好像有阴阳眼……” 锦婳听得一个激灵,有意无意地往许知淮的身后躲。 许知淮想着沐秀婉早前看自己的眼神,倍感不悦。 还真是晦气呢。 又过了几日,许知淮特意去了趟千华宫。 赶巧,朱维桢正和沐秀婉一起下棋。 许知淮浅笑盈盈,朱维桢拍拍自己身边的位置,邀她过来坐,对面的沐秀婉却是毫无反应,仿佛没看见她一般,盯着棋盘许久,才落下一颗白子。 朱维桢忽而惊叹:“好一招绝杀。” 她含笑认输,对面的沐秀婉才像是缓过神来一样,她抬眸望向许知淮,巴掌大的小脸上露出一丝惊讶的表情。 “一个时辰,还是输了,可惜可惜。” 许知淮故作惊讶地问道:“小郡主年纪轻轻,棋艺就如此了得,真是厉害。” 谁知,对面的沐秀婉忽而摇头,糯糯开口:“我不会下棋,方才是有一位老人家教我下的。” 此话一出,许知淮更加怀疑她在装神弄鬼了。 她看向朱维桢,故作疑惑地问道:“殿下,妾身怎么听不明白了?” 朱维桢回给她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默然而笑。 沐秀婉又开始直勾勾地望着许知淮,目光轻飘飘地在她的脸上寻来寻去,之后又定在她的身后。 许知淮轻声发问:“小郡主怎么了?” 上次是因为有太子在,今儿只有长公主,她何必还要装模作样? 沐秀婉连连摇头,起身又跑。 慌慌忙忙的样子,有点笨拙,还有点憨。 许知淮微微一诧,不禁叹气:“妾身真的是不是得罪小郡主了?” 朱维桢笑:“小孩子家家的,爱玩爱闹,咱们不在意就就是了。” 许知淮不想继续装糊涂:“妾身听到些传闻,说小郡主她天赋异禀,不知可有此事?” 朱维桢见她在意了,不答反问:“你也信鬼神之说?” 许知淮垂眸淡淡道:“妾身说不好,只觉善恶终有报,总是对的。”说完,她朝着外殿张望几眼:“小郡主去哪里了?” “她一定在院子里玩雪呢。” 许知淮缓缓起身:“外面起风了,妾身去找她回来吧,顺便哄哄她。” 红墙白雪,腊梅暗香。 沐秀婉披着件兔毛领的杏白斗篷,站在梅树下,她仰着头,用细细的手指沾了一点树枝上的积雪,放入口中。 许知淮看得一怔,缓步上前。 “郡主。” 沐秀婉含着食指,像个贪吃的孩子被抓了现行,连忙放下了手,默默后退两步。 她的胆怯,看起来倒不像是演的。 许知淮柔柔道:“郡主很喜欢雪么?” 沐秀婉呵出一口白气,只摇头不说话。 “郡主很讨厌我么?” 沐秀婉抿唇,继续摇头。 “如此我便安心了。咱们回去吧,外面风冷,仔细着凉。” 许知淮主动伸出手去,对她示好。 沐秀婉看着她的手看了好一会儿,小小声道:“你的身后有很多影子,它们一直跟着你呢。” 什么?! 许知淮闻言,突然感觉到一阵骇人的寒意,她微微睁圆双眼,还转身朝着自己的身后看了一眼,镇定道:“郡主,地上只有我一个人的影子啊。” 沐秀婉缓缓抬手,指指她的身后:“很多很多,你看不见的。” 许知淮深吸一口气,双手紧攥成拳,努力维持着平静温柔的神情:“郡主莫要再说笑了,太冷了,咱们回吧。”说完,她匆匆转身,眼底笑意瞬间瓦解。 那些冤魂鬼影,明明只藏在她的噩梦之中,别人怎么可能看得见? 难不成她真的有阴阳眼? 之后,许知淮不动声色地借故离开。她始终忘不掉沐秀婉说的那些胡言乱语,到了晚上,又被那些凶残可怖的噩梦缠身,满头大汗的惊醒。 没错,是真的。 那些黑漆漆的影子,扭曲烧焦的影子,一直一直都在跟着她。 。 第七十章 郡主 沐秀婉的郡主封号是从出生就有的,因为她不止是酆都侯的女儿,还和皇族沾亲带故,更是誉王妃的干女儿。 虽说只是朝廷破例而封的郡主,她的身份地位却不低。 不过,沐秀婉自幼跟随父亲常居酆都,进宫的次数寥寥,加之,她沉默寡言的孤僻性格,又常做些令人不解的行为举动,惹得旁人提心吊胆,不敢贸然靠近,除了她的贴身奴婢之外,宫中唯一敢和她亲近的人,只有朱维桢。 不巧,朱维桢受了些风寒,身子懒懒的,便直接派人将沐秀婉送到了建章宫,“正好”和许知淮做个伴儿。 这份突如其来的好意,让许知淮头疼得很。 既来作伴,自然要住在一起才行。 许知淮让南姑姑收拾了春和殿的西厢,携着一众宫婢静候沐秀婉。 她安安静静地来,仍穿着厚厚的斗篷戴着兔毛帽子,粉白的脸,乌黑的眼,如雪如玉,看着稚嫩又无辜。 许知淮眉眼弯弯,笑着迎上去。 沐秀婉深深看她一眼,什么也没说。 许知淮觉得自己好像被她看穿了,借故给皇后娘娘请安,避了出去。 桂花乌龙,馥郁的香。 暖炉笼炭,轻盈无烟。 许知淮来给皇后娘娘请安,如今她也能吃上一杯茶了。 许是同为女人,心生怜悯,娘娘对许知淮不再像从前那般冷言冷语,反而多了几分关切。 许知淮很是乖巧,问一句答一句。 皇后娘娘听闻沐秀婉住进了建章宫,秀眉微蹙:“那孩子有点古怪,但无伤大雅,你与她要好好相处,衣食住行更要照顾仔细。” “是,妾身明白。” 皇后娘娘端详她的气色好一阵子:“到底是年轻,经得起折腾,这会儿看着倒像是全好了。” “都是托娘娘和殿下的福。” 皇后娘娘轻轻一叹:“近来发生了太多事,想来实在晦气。” 许知淮咬唇:“知淮无能,没有保住殿下的孩子……” 真的是没有保住么? 片面之词,焉能尽信? 皇后娘娘其实对那日发生的事,仍有深深的怀疑。 听说,谢无忧在刑部被动了大刑,还是一口咬定自己是冤枉的。 凭这份骨气,倒也有几分可信。 不过,谢家已经完了,谢无忧也不会再有机会回到宫中。既然许知淮有本事有造化留在太子身边,那就让她安安分分地陪着太子吧。 “过去的事,不提也罢。你好好调理身子才是正经。” “是,娘娘。” 黄昏时分,许知淮大方得体地邀沐秀婉一起用膳。 朱宿星不禁朗朗笑道:“你们俩怎么这么投缘?” 许知淮柔柔一笑:“郡主安静乖巧,谁会不喜欢呢?” 朱宿星牵过她的手,轻轻握住:“她有没有对你说过什么不该说的话?” 许知淮摇头:“当然没有。” “若她说了,你也不要在意……婉儿那孩子挺可怜的。” “为何?” 朱宿星缓缓道来:“她出生时就没了娘亲,三岁之前还不会说话,她总是冷冷清清一个人,一双眼睛只会发呆。长辈们都不太喜欢她,让她受了不少委屈。” 许知淮点一点头:“原来如此。” 朱宿星感慨道:“人人都说她有阴阳眼,避之远之,却忘了她还只是个孩子。” 许知淮心领神会:“殿下放心,妾身会好好照顾小郡主的。” 她说到做到,次日又邀沐秀婉过来品尝点心。 锦婳做的桂花糖糕,细腻软绵,甜而不腻。 沐秀婉小小抿了一口,嘴角微勾,似乎也觉得好吃。 许知淮静静地看着她,她看起来没什么不同,吃东西的样子很慢很乖,像只浅尝滋味的小猫儿,有种令人怜爱的乖巧。 再过几年,必定是个姿色出众的美人儿。 沐秀婉后知后觉,对上许知淮的目光,拘谨抿唇。 许知淮含笑道:“郡主今天也看见了么?我身后的影子?” 沐秀婉微微一诧,随即摇头:“它们不在。” “咦?真奇怪。” 许知淮嫣然一笑,垂眸喝茶。 谁知,沐秀婉忽而发问:“你不怕么?” “怕什么?” 许知淮的心悬了起来。 “怕我……” 沐秀婉低头抿了一口糖糕,让甜蜜的滋味慢慢融化:“人人都怕我的。” 许知淮有些猜不透她的心思:“我只怕郡主不喜欢我,与我生分呢。” 沐秀婉闻言,弯长的睫毛忽闪一下,沉吟许久才道:“那些影子是不会害你的。” 这话深深刺中了许知淮的心,似飞出的利箭,迅猛急速。 她握着茶杯的手微微发颤,露出慌乱的马脚。 沐秀婉见她不说话了,又看她一眼,许知淮故作淡定,唯独那双水光潋滟的眼睛骗不了人,她颤颤而动的瞳孔中夹杂着太多悲伤和不安。 不知是为了吓唬她还是安慰她,沐秀婉又说了一句:“我也有两个影子,一个看得见,一个看不见。” 许知淮恍然,半晌才明白。 她其实并无恶意。 冬月二十七,天降大雪。 许知淮小产之后,身子更加怕冷,每每到了这种时候,她几乎整日都要窝在床上,捂着被子抱着汤婆子保暖。 沐秀婉很喜欢雪,跑到院中玩了好一会儿,等她进屋的时候,一双小手已经冻得通红,还湿漉漉的。 许知淮蹙眉:“快给郡主净手擦干。” 宫婢们都有点怕她,犹豫间,还是锦婳最先过去侍奉,仔细妥帖,还拿了铜手炉给她暖手。 沐秀婉没那么认生了,嘴角露出点点浅笑。 许知淮问她:“郡主玩什么玩得这样高兴?” “雪人。” 许知淮笑着责备:“郡主喜欢雪人,吩咐宫人们去做就好了,那么娇柔的小手哪里经得起这般寒凉,万一着凉了可怎么办?下次不许了。” 沐秀婉一脸乖巧地点点头,更像个小孩子了。 许知淮歪在床上,单手支头,又道:“等到来年春暖花开,咱们一起去宫外转转,外面好玩的地方更多。” 沐秀婉咬唇,眨眼,神情雀跃且害羞:“真的?” “真的。” 许知淮宠溺一笑,只把她当成个天真无邪的小姑娘对待。 怎料,沐秀婉笑着笑着,望向许知淮的眼神又起了微妙的变化,她稍稍偏过头,直直看向她的身后,仿佛那里突然出现了什么东西。 。 第七十一章 大胆 一个简简单单的眼神变化,令人顿觉后背生寒。 许知淮眸光轻眯,忙开口唤了沐秀婉一声。 “小郡主。” 沐秀婉眨眨眼,一时恍惚。 许知淮含笑道:“今儿是初十,小郡主代我去给观音菩萨上柱香吧。” 净瓶里的水,都是每日一换,皆要正午的活水,这会儿时辰刚好。 沐秀婉缓缓回过神,又恢复如常的文静模样,她很听话,恭恭敬敬地上香拜佛,眉眼低垂,认真虔诚。 两人日日相处,客气归客气,自然也生出几分亲近。 过了冬至就是年。 宫中张灯结彩,庭院红梅腊雪,到处都是和乐融融的喜气。 这喜气吹散了朱维桢身上的病气,病恹恹小半个月的她,人瘦了一圈,下巴也尖尖的。 许知淮和沐秀婉一起过来给她请安。 朱维桢笑盈盈看着她们:“看来我把人交给你是对的,婉儿性情拘谨内向,难得你把她照顾的这么周全。” 她有点没想到,许知淮居然这般好性,毕竟,那孩子总是神神叨叨的,很不讨喜。 许知淮温和一笑,只夸沐秀婉乖巧懂事,不提半句她有阴阳眼的事。 朱维桢顺势道:“既如此,我也不着急接她回来了。你们一起作伴,好好过个年。” 许知淮心里隐隐地猜。 长公主是故意把沐秀婉交给她的。一来可以测试她的忠心,二来也省得“麻烦”别人。至于,沐秀婉会不会得到太子妃之位,那还是后话。 许知淮不是没有野心,可现在不是自己强出头的时候。 窗外飘起了大片大片的雪花,沐秀婉又想出去看雪,许知淮像是读懂她的心事一般,柔声道:“咱们在回宫的路上就可以赏雪了。” 沐秀婉点点头,一脸温顺。 朱维桢淡淡道:“其实,相国寺的雪景才是最妙,等过了年,你带婉儿过去走走看看。” 许知淮闻言,双眸微不可查地闪烁一下,看向朱维桢的眼神有几分疑惑:“出宫赏雪倒是不错,只是山路难行,加之雪天泥泞……” 朱维桢笑着打断了她:“还是你想得周到,那就等春天再去吧。到时候漫山遍野的花都开了,更是赏心悦目。” 许知淮闻言微笑点头,暗暗松了口气。 夜深了,朱宿星还在看着抄没谢家的名册和目录,厚厚的一堆,满是谢家贪墨的证据。 许知淮见他眉头紧锁,不禁劝道:“殿下,谢家已经倒了,殿下已经为民除害了。” “没那么简单。” 朱宿星叹息:“谢家余孽太多,藏匿的财产更多,这些还不是全部。” 许知淮又多问了一句:“殿下在担心什么?” “九年前,京城钱银司曾发生过一起金库失窃案,你可知道?” 许知淮摇头:“妾身不知。” 朱宿星目光幽幽:“固若金汤铜墙铁壁的金库,居然会有整整三万两库银不翼而飞,认罪的人一大堆,偏偏找不回银子。我想,这桩悬案必定和谢家有关。” 许知淮不可置信,轻呼一声:“三万两?” 这么一大笔银子怎么可能悄悄偷走? 朱宿星将手里的账册轻轻扔下:“九年前失踪的三万两银子,总要有个去处!” 许知淮轻声细语道:“殿下,这事还是交给青衣侯去查吧。” 朱宿星摇摇头,双眸炯炯:“不,我要亲自查清楚。” 许知淮只觉事情没那么简单,也不说话了。 次日,许知淮向南姑姑问起谢无忧的近况,让她去打听打听。 南姑姑不解:“好端端的,娘娘干嘛突然问起她来?” “因为我想知道。” 许知淮冷冷瞥她一眼。 南姑姑很快打听到了,与她细细说来。 谢无忧在刑部大牢苦熬了一个来月,听说受了不少罪,不过她的嘴巴硬得很,自始至终都说自己是无罪的。 按着律例,谋害皇嗣是诛九族的大罪,不过只靠谢无忧一个人去治谢家的罪,稍显牵强,面上也不大好看。而且,朝廷对谢家另有发落,所以谢无忧只是被归入贱籍,沦为奴婢。 “谢无忧被卖到哪里去了?” “回娘娘,她人还在刑部大牢……过些日子,必定是要打发出去的。以她的姿色,多半是些不入流的下等花船乐坊,或者被送到闹市口当街拍卖。” 许知淮又沉默片刻,才道:“你在宫外有信得过的人吗?” 南姑姑欲言又止:“老身沾了侯爷的光,倒是认识几个能办事的。” 许知淮淡淡吩咐:“好,你去找个人把谢无忧买回来,暂时安置。” “啊?” 南姑姑且惊且诧,连连摇头:“不行!万万不行!” “你做不到的话,那就去求侯爷。” 南姑姑看看窗外四周:“娘娘您这是何必呢?” “我非要买下谢无忧不可,我要活的。” 许知淮并非一时冲动,大发善心。她留下谢无忧,是为了太子爷口中的官银失窃案。 南姑姑自然不敢做主,只得小心翼翼地传话,许知淮的“大胆”,果然惹恼了卫漓。他许久不来宫中走动了,今日却亲自登门觐见,只为给太子爷送一封密信。 许知淮在太子书房见到他的那一刻,故作惊讶,忙对朱宿星屈膝一礼:“殿下,妾身好像来得不是时候,妾身先行告辞。” 朱宿星朗朗一笑,揉了手里的信纸:“好,晚些时候,咱们一起用午膳。” 许知淮全程未看卫漓一眼,只用眼角余光瞥见他挺拔高挑的身影。 一路出了殿门,再绕到长廊,她缓缓放慢脚步,还特意找了个理由,让随行的宫婢们去附近的园子里给沐秀婉折几枝新鲜的梅花,只留锦婳跟随。 等了又等,身后终于响起不悦的脚步声。 许知淮一转身就见卫漓沉着脸走过来,她对上他阴森森的目光,率先开口道:“侯爷,你终于来了。” 看似轻飘飘的一句话,却让卫漓心中的怒火莫名其妙的凉了几分。 许知淮婉然一笑,眉眼明艳:“我等侯爷等了好久。” 卫漓皱了皱眉,居高临下,与她软绵绵的眼神交汇:“娘娘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引我入宫!” 许知淮直截了当:“我有要紧的事和侯爷商量,可我出不去……” 。 第七十二章 隐秘 冬日暖阳,柔和低调。 许知淮雪白的肌肤在日光照映之下,粉白透明,精致得像个瓷娃娃。 她仰脸看向卫漓,黑如墨的眸子深情款款:“侯爷可否把谢无忧留给我?” 卫漓冷言:“你要她何用?” 许知淮低声地求:“殿下对三万库银失窃一事耿耿于怀,我想帮殿下查清楚,那三万两库银到底是不是谢家所窃。” 卫漓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冷笑,薄荷凉薄的气息拂在她的脸颊,比腊月的寒风更能刺痛人。 “你有什么本事查明真相?还不是等着坐收渔翁之利?” 许知淮听他讽刺,仍是微微笑着:“能依仗侯爷就是我最大的本事了。” 卫漓对她的献媚奉承,毫无兴趣,见他转身要走,许知淮大着胆子去抓他的衣袖,央求道:“侯爷,我一定要坐上太子妃之位!” 卫漓挥臂甩袖,差点将她推倒在地,语气中带着三分轻蔑七分嘲讽:“娘娘请自重!” “侯爷!” 许知淮好像不怕死似的,再次紧紧抓住他的袖口,声音颤抖道:“若坐不上太子妃之位,侯爷和我都会陷入危险之中……” “什么?” 卫漓挑眉。 “长公主一直要我做侯爷的探子,要我监视侯爷的一举一动,甚至连亲密之事也……我好害怕,我不想背叛侯爷,只能日日备受煎熬。” 许知淮委屈咬唇,一脸心酸。 和卫漓相比,长公主的所作所为,她更觉可怕。 她看不透她,也猜不透她,只能任由她把自己算计得分文不剩,如今她听她说的每一句话都觉得是陷阱。 卫漓虽然残暴,但手中的权力更大,长公主处于深宫秀阁,就算她有人脉,也不能随随便便妄意干涉朝政。 许知淮楚楚可怜,含着朦朦泪光求他:“我不想背叛侯爷,可凭我一个人无权无势,要如何和长公主周旋?” 卫漓闻言,面色毫无波澜,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许知淮见他没有再甩开自己,索性更加大胆地握上他的手,他的手冰凉,和他的心一样。 卫漓转过脸不再看她,沉声道:“谢无忧,可以给你留着解恨。只是这些废话,以后不必再说。” “可是……” 许知淮不信他会无动于衷。 “没有可是。” 卫漓欺身压近,用几乎命令的语气道:“你在长公主的面前说谎,才是自寻死路。” 许知淮瞳孔震颤,直愣愣地望着他问:“为什么?” 卫漓轻轻呵一口气,似笑非笑:“长公主心里在乎的人,只有太子爷,你我皆不重要,所有人都不重要。” 因为不重要,所以她才会默许他们不明不白的关系,才会容忍他们屡屡放肆的小动作。 是仁慈也是漠视。 “不要自作聪明。谢无忧未必能挖出什么秘密,你要见好就收,淮妃娘娘。” 这警告听起来更像是忠告。 许知淮不甘又失落,看着卫漓决然而去的背影,思索着该怎么办。 如果卫漓无心帮她的话,她能指望的人,只有太子。 朱宿星对她的深情纯粹且美好,若她当面求他,他自然会心软同意。只是许知淮不想这么早就暴露自己的野心。他一向最喜她无欲无求的性情,这会儿露出她的本心,岂不扫了他的雅兴。 这日,沐秀婉亲手插了一瓶花来送给许知淮,见她浅浅微笑,有些心不在焉的模样,咬一咬唇道:“娘娘不喜欢?” 许知淮忙摇摇头,微笑解释:“怎么会呢?多好看的花儿啊,像你一样,我只是有些累了。” 沐秀婉望了望她,安静低头。 “这么好看的花,岂能我一人独赏。” 许知淮吩咐锦婳把这瓶花放到桌上,仔细摆好:“等太子殿下回来了,正好也能看到。” 沐秀婉小小声道:“娘娘总是把我当成小孩子来哄。” 柔柔的语气,轻轻的抱怨,似在撒娇。 “郡主就是小孩子啊。” 许知淮与她玩笑一句,谁知,沐秀婉却突然伸出手来,握住她的手道:“你一直待我很好,所以我不想骗你。” 此话一出,许知淮满脸诧异:“郡主怎么了?” 沐秀婉拘谨抿唇:“长公主曾问过我,我从你身上看见了什么?” 许知淮心中一紧,故作不解:“为何?” 沐秀婉小心翼翼道:“我能看见的那些东西,别人看不见,所以他们都会来问我……从来都是如此。” 许知淮莫名紧张。 难道长公主要拿她的阴阳眼来大做文章? 这未免太儿戏了吧。 谢无忧才离宫多久,她就迫不及待想要把她也一并除掉? 许知淮深呼吸:“郡主……郡主还是不要和长公主说这些事比较好,毕竟她刚刚失去孩子没多久。” 沐秀婉咬唇:“长公主很想念她的孩子,很想很想。” 许知淮继续道:“所以,咱们不要再勾起她的伤心事了,我也不愿再想起过去那些伤心的事。” “我只告诉长公主,你的身后也有影子,但没说有那么多……我从未见过那么多。” 许知淮的心紧张地跳到嗓子眼。 她忍不住去想,此时此刻,她在她眼中是什么样子。 那些不灭的亡灵终日与她相伴,密密麻麻,挨挨挤挤,何其诡谲壮观。 “多谢郡主,好心帮我遮掩。” 许知淮稳住语气,反握沐秀婉的小手。 沐秀婉莹白的小脸微微泛起一丝红晕:“人人都有秘密,不是吗?” 许知淮长吁一口气,无奈叹息:“是啊,人人都有秘密。” 长公主对她越是怀疑,她的处境越是麻烦。幸好,沐秀婉淳朴善良,没有借此机会背刺她一刀。 几日后,锦婳清点积蓄财物,发现之前装银子的匣子被打开过,还少了张五十两银票。 她吓了一跳,还以为是闹贼了,忙捧着钱匣子给许知淮看,急得要哭了。 许知淮心里有数,又见那二十来个大大的金锞子还在,便猜到是南姑姑使出去的,准是给买谢无忧用的。 五十两银子抽出打点和油水,估计都剩不下一半。 谢无忧的身价如何,可想而知。 堂堂前太子妃,还不值五十两,而谢家几十年的尊贵体面,更是一文不值。 。 第七十三章 真金白银 一年之计在于春。 去年各州各郡皆有旱涝之灾,所以今年的春耕格外重要,一来是朝廷急需囤粮,二来是国库空虚,再经不起饥荒暴乱。 当家的人总是最难的。 朱宿星天天陪着父皇算账算银子,谢家抄来的银钱,还不够兵部和工部来年报数的开销,户部又天天奏疏要减税休养生息,以惠利民。 事情一桩连着一桩,令人焦头烂额。 御膳房送来的汤水,寡淡无味。 朱宿星尝了两口,皱眉放下。 许知淮绕到他的手,一双素手轻轻按揉在他的太阳穴上,轻声劝道:“时辰不早了,殿下和妾身一起回去休息吧。” 朱宿星叹息:“这些笔烂账,总要算清楚才行。” 许知淮暗暗担忧:朝廷缺银子,东拼西凑是凑不出来的,总要想办法筹银子,等着过去的欠账来补窟窿,太过费时费力。毕竟,谁会轻易把吃到嘴里的肉吐出来呢? “殿下说过,谢家还有三万两银子的。” “卫漓一直在查,谢宁朝那个老顽固不会轻易低头的。他不怕死,死了也不会吐出来。” 许知淮微微沉吟道:“人,没有不怕死的。事已至此,追回银子才是最重要的,不如,殿下来一招恩威并施如何?” 朱宿星转头,挑眉:“你有什么好办法?” 许知淮用双手环住他的脖颈,温热滑嫩的脸颊贴在他的脖颈处,轻轻磨蹭:“让他花钱买命,只要他肯吐出当年贪墨的脏钱,朝廷就会开恩给谢家留一条活路,算是让他们戴罪立功了。” “我不会给谢家死灰复燃的机会。” 朱宿星显然不赞同这做法,银子的事,他可以让卫漓去查,大不了就让他用尽手段,血流成河。 许知淮柔声道:“殿下不必真的许诺他们什么,只要让他们看到一丝丝可能翻身的希望,那些银子也许就能回来了。正所谓兵不厌诈……他们颐指气使了一辈子,最看重的是体面,而不是银子。殿下何不挖一个体体面面的大坑等着他们自己掉下去。” 这话让朱宿星陷入沉思。 他对谢家深恶痛绝,多年来这份反感和怨愤沉甸甸地压在心间,让他有些冲动,有些执拗。 长姐也曾提醒过他的,要坐观大局,莫要意气用事。 许知淮见他久久沉默,凑近他的脸,轻轻啄吻:“殿下日日如此操劳,妾身看着心疼……想来,谢宁朝恶积祸盈,该辛苦的人是他,该还债的人是他,殿下要把他一刀砍了,反而是让他痛快了。” 有时候,真金白银比出一口恶气更有用。 朱宿星似有感触,转过身去抱住她香香软软的身体:“你今儿怎么这样厉害?又聪明又厉害。” 许知淮将下巴轻抵他的肩膀,眼神幽幽:“殿下痛恨之人就是妾身痛恨之人,妾身不许任何人欺负殿下,绝不能让他们好过。” 朱宿星终于被她哄笑了。 次日午后,朱宿星召见卫漓,与他说起此事。 卫漓听闻是许知淮的“主意”,深知她还是想处心积虑地坐上太子妃之位。 朱宿星对于许知淮的喜爱之情,溢于言表。 卫漓看着他脸上难掩的笑容,忍不住去想许知淮是怎么哄他开心的。 软软的身子,软软的嘴唇,软软的叫声……她的招数那么多,必定能让太子心满意足。 思及此,卫漓脸色微微一沉,随即领命而去。 拿银子换皇恩开释,这对谢家来说,简直就是想都不敢想的大好事。 朱宿星诚意十足,不惜亲自跑了一趟刑部。 谢宁朝被提审出来,虽着一身囚衣,人却是干净整洁,满头花白的头发也梳得一丝不苟,那双饱含沧桑的眼睛闪着不服输的锐气。 “臣谢宁朝,叩见太子殿下。” 听他自称“臣”,而不是“罪臣”,朱宿星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头,还是淡淡开口:“赐座。” 谢宁朝低下头,稳稳坐着。 朱宿星表明来意,提及国库空虚的困境,谢宁朝随即起身,再次俯首叩拜:“臣与谢家的一切,皆是朝廷所赐。只要是朝廷需要的,臣愿肝脑涂地,谢家的财产,臣全数奉上,只求皇恩浩荡,殿下英明,放过臣等一家……臣已是黄土埋脖子的人了,活不多久了,还望殿下开恩。” 朱宿星心中鄙夷,面上仍温温和和:“谢老,你辅佐皇族三代,劳苦功高,可惜你不知节制,中饱私囊,危及朝廷。父皇这次虽然动怒,但心中仍有一念仁慈。朝廷不要你的肝,也不要你的命,只希望你能忠诚到底,尽你所能为朝廷凑齐三万两银子,以保社稷安稳。” 谢宁朝一脸坦荡:“臣万死不辞。” 冷冷的天,最适合吃热热的东西。 一碗手工团的糯米汤圆,便是最佳。 蜜汁浓稠的馅儿,裹着软软韧韧的皮儿,咬一口又香又甜。 许知淮亲手做了一大盘汤圆,还给长公主送了一份,软糯糯的盛在宝相花纹的温碗里。 偏巧,卫漓也在。 朱维桢望着那碗汤圆笑了笑,随即吩咐宫婢分给他两颗尝尝鲜。 卫漓垂眸看着碗里软白的汤圆,一时恍惚,忽想到许知淮通身雪白的肌肤,冰肌雪肤,他的手掌曾抚过她身上的每一寸肌肤,纤细的骨架,柔软的皮肉,馨香滑嫩。 她的滋味更甜,比裹着蜜馅儿的汤圆还甜。 回忆中,她久久不散的甜味蛊惑着他,勾引着他。 卫漓喉头一动,眼睛微眨。 “如此心灵手巧又会哄人,难怪太子那么喜欢她。” 朱维桢见他沉默,淡淡开口。 卫漓放下瓷碗,挺直后背:“能被太子爷喜欢是她的造化。” “明明是你调教得好。” 卫漓摆明态度:“她是太子爷的女人,不需要臣的调教。” 朱维桢闻言轻轻浅浅地笑了一声:“你舍得么?” 卫漓警觉,眸色深沉:“臣从不觊觎太子爷的东西。” “说笑而已,何必当真?” 卫漓不正面回答,缓缓起身道:“殿下若无事交代,臣先行告辞了。” 朱维桢意味深长地点点头:“做大事的人,哪有闲情逸致来招惹女人呢。” 。 第七十四章 条件 潮湿昏暗的囚室内,四面漏风,憔悴狼狈的妇人们挤成一团,怀中抱着大大小小的孩子,绝望地哭着。 谢无忧挤在其中,一手轻拍着母亲抽泣颤抖的后背,一手抱着三房堂叔的小儿子越哥儿。 孩子太小,整日挨冻受饿,病恹恹的没有精神,哭久了就又睡着了。 狱卒过来送饭,冷冷的剩饭难以下咽,谢无忧想要点热水,求他行行好。 狱卒懒洋洋地回了她一句:“想要东西不是不行,有银子吗?” 随身的首饰早都给没了,如今她们身无分文。 狱卒见她拿不出东西,转身就走。 谁知,没过多一会儿,他又回来了,给她们拿来一壶热水,还带了些热腾腾的肉包子。 食物的香味,让大家都来了精神。 谢无忧疑惑不解:“怎么回事?” 狱卒冷冷道:“问这么多干什么,有吃的就吃。还有你今儿能出去了。” 其他人还以为事情有了转机,谁知狱卒下一句却说谢无忧被卖了。 谢无忧来不及反应就被狱卒们蒙住眼睛,绑住双手。 牢房内登时哭声一片,哀嚎不止。 谢无忧被捂住口鼻,五花大绑地带了出去,像菜市口刚刚卖出去的待宰牲口。 等她再次睁开眼睛,看见的第一个人,竟是珠光宝气的许知淮。 她一脸温和平静,穿着蜜合色滚紫貂毛边长褙子,端着粉彩黄底梅雀茶碗,慢悠悠地品着茶,茶香袅袅,茉莉清幽。 谢无忧惶恐喘息,强撑着身子站起来,才堪堪站稳又被身后的人按住肩膀,重重跪了下去。 她的膝盖磕得生疼,忍不住闷哼一声。 “你们轻点,仔细伤了娘娘。” 许知淮撂下茶碗,轻轻斥责,继而又吩咐锦婳给她搬来一个小小的绣凳,伸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谢无忧对她这一声“娘娘”,让谢无忧怅然失笑。 经过数月的囚禁,她被折磨得面黄肌瘦,形容憔悴,不过她的眼睛仍然明亮的,透着不服输的傲气。 许知淮难得出宫一趟,今儿特意为了见她,直截了当道:“咱们许久没见了,不该这么僵着。” 谢无忧缓缓坐下,抬眸看她:“如今该我唤你一声娘娘了。” 她语气有恨有怨,也有几分轻蔑。 许知淮轻轻一笑,让锦婳给她倒茶:“咱们不在宫里,何必拘泥这些。这些日子你受了不少苦,如今好了,你虽是贱籍,总算不用在地牢里捱日子了。” “是你害我的!” 许知淮笑容不减,目光幽幽:“你没想过吗?我为什么要牺牲自己的亲骨肉,牺牲皇嗣来陷害你?” 谢无忧忽而沉默。 许知淮继续道:“明明一眼就能看穿的伎俩,却没有人怀疑,没有人追查……所有人都明白,我陷害的不是你,而是你的祖父。” “够了,不要再说了!” 谢无忧本来还能勉强支撑几分骄傲和骨气,此时被许知淮挑明的话语,击得完全粉碎,挺直的后背也不禁微微发抖。 她本就奄奄一息的骄傲,烟消云散,只能认清现实为自己和家人谋一条活路。 “我的家人还在牢中……求娘娘……” 许知淮乍听这句话,忙轻声阻止:“不要求我,我担不起的。” 谢无忧听她突然打断,心凉了半截。 许知淮稍稍前倾身子,与她拉近距离:“想救你的家人,就先救你自己,我今儿不是来惺惺作态的,说实话我也不是来帮你的,我是来和你谈条件的。过去的恩恩怨怨,再计较下去没有用。就算做不成太子妃也犯不着去死,你的命在你自己的手里。” 谢无忧看着许知淮格外认真的脸,慢慢找回一丝理智:“什么条件?” “三万两库银,你的祖父是个很有本事的大人物,曾偷偷做过不少坏事,贪墨的银子更是数不胜数。他是没有回头路的,而你不同,如果你能帮殿下找回那三万两库银,你就能活。” 谢无忧瞳孔震动,一时失语。 这话听着莫名熟悉,好像不久之前就有人曾对她说过……是长公主。 只要出卖谢家,只要背刺祖父,她就可以好好活下去。 许知淮看出她眼中的纠结和犹豫,继续道:“如果你不愿意,便毫无用处。你是死是活,你的家人是死是活,没人在乎。” 许知淮谆谆善诱。 一句句柔声细语落在她的身上,宛若一根根细密的针,直刺在她的要害。 谢无忧忽而笑了,笑容凄楚。 祖父位高权重,从来都是高高在上的。 他是谢家的天。 良好的教养,体面的身份,锦衣玉食的生活,她的一切都是祖父给的,可谢家的银子有多少银子是朝廷的,有多少银子是沾着血的,她从不敢去想。 “这是娘娘的意思,还是太子爷的意思?” 谢无忧启唇低低发问。 到底是一场夫妻,就算有名无实,她的心里也难割舍得下。 许知淮如实道:“殿下无心见你,只给了你祖父一次机会。” 谢无忧长吁一口气,仿佛吐出了自己的三魂七魄,瞬间整颗心都空荡荡的。 “我凭什么信你能帮我?” 谢无忧仍然警觉。 “我也不知道,你该不该信我。” 许知淮微微一笑:“其实我给不了你什么,只能让你不用屈身为奴。你的家人,要靠你去捞。可是除了我,没人会再给你机会了。” 她的坦诚,让谢无忧一阵心寒。 眼前这个出身平平,美得出尘不染的女子,居然也是狠人一个。 从前是她小看了她,所以才会掉入她铺好的陷阱。今日如果她再次怠慢了她,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 谢无忧不想死:“我愿意试一试,请娘娘教我怎么做?” 许知淮莞尔一笑:“你是聪明人,轮不到我来教。而且,谢宁朝是你的祖父,你肯定能想到好办法哄他交出银子。” 用谢家人对付谢家人,才是上策。 许知淮又交代几句,让谢无忧好好休养。 等她走出偏僻院落的门口,就见一众乔装打扮的皇极卫早已静候多时,其中不乏几个熟面孔。 他们都是卫漓的亲信随行。 许知淮心里有数,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问,直接坐上马车。 谁知,帐幔撩开,一个庞大的黑影犹如张开双翅,卷起野蛮的疾风,朝她扑面而来。 。 第七十五章 忠告 马车里,一片漆黑,许知淮什么也看不清,只能听到他低缓的喘息声,任由他冰凉的手探入她的衣裳里,肆意妄为。 薄荷冰凉的气息,无处不在。 他还是那般野蛮粗暴,纵使他们再亲密也不是情爱,而是越快越好的发泄。 卫漓,炽烈唇舌凶猛袭击,沉重吻吮,不给她留有一丝喘息的余地。 他独享她温热滑嫩的肌肤,直到许知淮轻声求饶,他才稍稍从火热的冲动中清醒过来。 他在黑暗中俯看她的脸。 许知淮看不见却感觉到了,缓缓抬手轻勾他的脖子,主动凑了上去,温软的唇摸索试探,轻轻回吻。 她的主动,让卫漓有些抗拒,他立刻翻身坐起,不再与她纠缠。 许知淮猜不透他的心思:“侯爷怎么不高兴了?” 卫漓唇焦舌燥,一言不发。 黑色的沉默,黑色的压抑。 这里太黑了。 她不喜欢…… 许知淮伸手想要扯一下车帘,被他反手扣住手腕,她忍不住吃痛道:“侯爷轻点。” 卫漓甩开她的手:“你不怕别人看见么?娘娘。” 许知淮听出他语气的不悦,只软软地靠过去:“侯爷今日为何来此?是为了太子妃,还是为了我?” 卫漓冷哼:“你不就是未来的太子妃么?” 许知淮听得这话,先是微微一怔,继而反问:“侯爷说什么?” “你不是一心想要往上爬吗?” 卫漓突然伸手从后面抓住她的脖颈,带着点惩罚和威胁的力道,谁知,面对他的威胁,许知淮非但不怕,反而贴得更紧了。 “我就知道,侯爷一定会帮我的。” 许知淮决心给他一点甜头,双手在他的衣襟上又抓又摸,似挑逗似撒娇。 卫漓也不看她,长臂一伸将她整个人紧紧圈在怀里,莫名有些恼,不许她再乱动:“谢无忧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要紧的事。” 许知淮也问了他一句:“侯爷今儿出来办事的?” “不该问的别问。” 许知淮只觉他今日有点奇怪,一会儿变一个样儿,忙故作温顺地窝在他的怀里,软软道:“天黑之前,我一定要回去的,殿下还在等我。可惜,我和侯爷难得见上一面,又要匆匆离别。” 这话说得颇有几分偷情的味道。 卫漓勾一勾嘴角,语气讥嘲:“你在宫中也是这么哄太子爷的?” 许知淮微微沉吟:“若我说是,侯爷会生我的气么?” 卫漓听得这过分暧昧的话语,勾起手臂,下意识锁住她的脖颈,贴在她的耳畔道:“不,我会要你的命。” 许知淮呼吸困难,闷哼一声,情急地抓住他的手。 软绵绵的小手,白腻腻的,一下一下勾着他的心。 卫漓的喉头不自觉地滚动一下,轻轻嗅着她身上的香味,把脸埋在她颈窝里,凉凉的鼻尖,惹得许知淮不自觉地打了个寒战。 她用余光偷偷瞧向卫漓,却被他一把扳过脸,吻上了嘴唇。 凌乱的低喘再度响起,他终究还是不能放过她。 她的甜美,实在让他欲罢不能。 此时此刻,他的身体比他的呼吸还要滚烫炙热。 待一切结束后,许知淮拽住他的衣袖问道:“侯爷要怎么帮我?” 卫漓幽幽看她:“先给你个忠告,追讨三万两库银的事,不要白费力气了。” 许知淮蹙眉:“为何?” “给你谢无忧,不过是让你玩玩。你以为你能查出真相?就算你能查出真相,那也未必是太子想要的真相。” 卫漓突然说出这番意味深长的话,许知淮怔愣片刻,才恍然大悟:“侯爷其实早就知道了,那三万两银子在哪里……” “嘘!” 卫漓以指腹点住她的唇,低声道:“再给你出个谜语,谢家的人就算全死了,谢宁朝也不会死,你猜猜这是为什么?” 许知淮被他问住了,心有余悸,微微摇头。 卫漓拍拍她的脸颊:“猜不出来是吧,那就不要自作聪明了,好好享受你的锦衣玉食,娘娘。” 卫漓占尽便宜,得意而去,只留许知淮原地静默。 她后知后觉,恍惚在想:卫漓和谢宁朝不会是一伙儿的吧。 不会,他明明是长公主的人…… 不,他是太子的人! 不,也许,他谁的人都不是! 这反复的念头让许知淮头疼。 好不容易才得了谢无忧,却被卫漓嘲讽一番,他故弄玄虚把话说得不清不楚,非要让她猜。 许知淮收拾妥当回宫,隐藏纷乱的心事不被旁人发现。 谁知,沐秀婉只看了她一眼,便猜到了什么,坐下还未喝茶,便起身要走。 许知淮稍稍反应一下,才唤住她道:“郡主怎么走了?” 沐秀婉转身看她:“娘娘看着有些累了,我不好叨扰。” 许知淮堆起一脸笑意,过去牵她的手:“只是去城郊长青寺走了一趟,不算累。”说完,让锦婳拿出从外面带回来的各色糕点,任她挑选品尝。 沐秀婉还是好哄的,人也识趣,安安静静地吃着点心,并不多问什么。 许知淮端着茶杯在手,望着她净白的小脸,忽而开口道:“郡主,听说过青衣侯吗?” 沐秀婉双眸水波流转,想了想才点头:“见过的。” “你见过他?” “见过两次。” “郡主不怕他么?他可是名声在外的狠人……” “他身上有杀气。” “只有杀气?” 许知淮有意追问一句。 沐秀婉沉吟道:“还有一个女人,极瘦的女人,瘦得可怜。” 许知淮把这话记在心里,回头又寻个恰当的机会,在朱宿星的面前好奇起卫漓那过于神秘而无人知晓的身世。 朱宿星有些意外:“好好的,你怎么想知道这个?” 许知淮犹犹豫豫,神情无奈:“妾身知道不该打听这些事,只是妾身听得太多了,外面的人都说,那青衣侯如何了得,如何威名在外,妾身难免有点担心……担心他会不会自持甚高,贪赃枉法,又想做了第二个谢宁朝。” 朱宿星闻言朗朗一笑,脸上不见点担忧和忌惮:“卫漓的出身是不好,而且,他是个孤儿。不过,他没有谢老贼那样的野心。” 他是个孤儿? 许知淮垂眸,只听朱宿星语气温醇从容:“我们一起长大,卫漓是什么样的人,我比任何人都清楚。” 。 第七十六章 渴望 明明是主仆,却更像兄弟。 许知淮猜不透他们这份交情为何这样牢靠,就算是一起长大,也有尊卑之别。 不过,她已经错估了一次,不能再冒险犯蠢。 挑拨皇上和卫漓的关系,并不能为他带来什么好处。 卫漓太精了。 朱宿星见她犹自出神,抬手抚了一下她的脸:“想什么呢?” 许知淮垂眸一笑,略显落寞:“妾身在想,若能托生个男儿身是不是也能像青衣侯卫漓那样成为殿下的左膀右臂,为殿下排忧解难……” “傻瓜。” 朱宿星扬起嘴角,双手捧起她的脸,轻轻揉着:“你为何要做他?野蛮无趣。淮儿你才是最好的。” 许知淮闻言甜美地笑了,眸光闪亮如天上星辰。 朱宿星满脸疼爱:“最近我嫌少陪你,等各州各郡的春耕忙完,我一定陪你出去走走。” 许知淮莞尔道:“妾身又不是小孩子,殿下以大局为重,妾身还有小郡主作伴,公主殿下也说过,小郡主来京城这么久,也该好好出去逛逛。” 她必须抓住每次出宫的机会,与卫漓欢好只是手段,她可不想糊里糊涂就成了弃子。 今日卫漓为何突然出现? 许知淮迟迟想不明白,如果为了警告她,大可不必这般急迫。难道他是特意来羞辱她的?也许……他的目的并不单纯,也许他就是为了和她欢好偷情,才不得不主动露面。 许知淮不想放弃追寻那三万两失银,这样庞大的一笔数目,足以让朝廷上下为之震动。而她正需要一份无人可比的荣光加持,助她稳稳坐上太子妃之位。 正月过后,许知淮终于等到了再次出宫的机会。 不过,这次她要带上沐秀婉。 一切都安排妥当了,临要出发的时候,沐秀婉却犹犹豫豫,不肯穿宫婢送来的斗篷,只呆呆地坐在那里。 许知淮等了又等,只好亲自过来找她。 “郡主,咱们该出发了。” 她才说了一句话,就见沐秀婉委委屈屈地流下泪,不禁大为震惊:“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沐秀婉咬唇,很小声地啜泣:“我不能出去……” “为什么?” “外面的人太多了。” 许知淮反应片刻,恍然大悟:“郡主害怕外面的影子?” 沐秀婉连连点头。 许知淮想了想,忙吩咐锦婳拿来一方薄薄的月笼纱巾,她走到沐秀婉的跟前,先给她擦干眼泪,又将那方纱巾叠成长条,然后蒙上她的眼睛道:“市井繁华,郡主隔着薄纱也可窥见几分热闹,又不会完全暴露视线。等郡主适应了,心里稳当了,再把纱巾解下来。” 沐秀婉轻轻呀了一声,立刻止住哭泣。 许知淮哄着她一起离宫,哄得她服服帖帖。 沐秀婉到底还是小孩子心性儿,一路走走看看,渐渐放下戒心。 等到了山上,沐秀婉已是睡意颇丰,这正合了许知淮的意。 她让锦婳过去照顾沐秀婉,顺便给她喝了半杯安神茶。 许知淮再次来到那间熟悉的禅房,房里空荡荡的,少了些沉闷又老旧的桌椅,唯独炕上的铺盖是干净整洁的。 许知淮不知卫漓会不会来,若他来了,那必定是为了和她幽会。若他不来,自己也不算白来一趟,总算是陪着沐秀婉散散心,做了回“好姐姐”。 须臾,门外忽传来一阵沉沉的脚步声。 许知淮转眸看去,就见一个挺拔高挑的身影推门而入。 他来了,因她而来。 许知淮低眉一笑,杏眸潋滟,不见半点慌张和震惊,心中反而多了几分胸有成竹的自信。 他真的是“色胆包天”啊。 卫漓沉着脸,见她扬起可人的笑颜,严肃发问:“你为何来这儿?” 许知淮坐在炕沿,娇媚地睨他一眼:“侯爷这不是明知故问吗?我是为了侯爷啊。” 卫漓闻言浓眉皱起,眯起黑眸定定地审视着她:“你在勾引我?” 许知淮柔柔道:“那侯爷让我勾引吗?” 这过于挑逗的话语,从她的口中说出来,显得格外可疑。 明明可疑,他还是迈开了脚步。 卫漓迎着她那温温柔柔的目光,来到她的面前,一掌扼住她尖细的下巴,慢慢俯下身去,炽热的黑眸凝视着她的嘴唇,身体的本能随之被唤起,止也止不住。 许知淮柔顺地仰起小脸,主动吻了上去。 他的身体比他冰冷的眼神更诚实。 这一吻,吻得昏天黑地。 卫漓品尝着她的香甜,倾听着她唇齿间溢出的轻喘,可这还远远不够,他想要的更多,他想要她的全部。 深深地吻下去,好似要把她整个人都吞下才罢休。 一场漫长的白日情事,以最隐秘的方式发生,又以最激烈的欢畅结束。 许知淮眼波荡漾,抬起无力的双手,披衣起身。谁知还未坐稳,又被卫漓拖入怀中,压在身下,他仍在喘息,浓郁的黑眸定定地看着她。 许知淮眨眨眼,乖巧地笑了笑。 随着她这一笑,卫漓的眼神略有变化,他忽觉自己刚才看得太投入了,忙转开视线道:“以后不要再来这里了,这里不是给你幽会的地方。” “侯爷……” “你这样的女人,本侯早就玩够了。” 卫漓说完翻身坐起,不看她的眼睛。 许知淮才不信他的鬼话,整个人软绵绵地贴上去,微烫的脸颊贴着他潮湿的后背,小声委屈道:“侯爷生气了?” 没有了欲望,这姿势只剩亲密。 “不要碰我。” 卫漓对她冷冷警告,人却坐着没动。 许知淮低下头,很快就挤出眼泪,豆大的泪水颗颗落下,正滴落在他的后背上,湿漉漉一片。 这陌生又细微的触感,让卫漓莫名烦躁。 他猛地转身,就见许知淮哭得楚楚可怜,更加不耐烦起来。 “哭什么?” 许知淮哽咽啜泣,摇头不语,只用双手紧紧抓住他的手臂,温凉的指尖无力泛着白。 她委屈的模样,让他冰冷的眼神稍有松动。 卫漓让自己不要在意,反正她只是一颗精致的棋子,没有值得让他留恋不舍的价值。 谁知,许知淮主动抱住了他,软软的身子,满是对他的依恋。 他的冷漠敌不过她的主动。 卫漓的第一反应不是推开她,而是扳过她的脸,再次重重吻住她软糯的唇,吞没她的哭声。 。 第七十七章 拾忆 痴男怨女,婉转承欢,恍若一场微醺绵长的春梦,无休无止。 她愈是柔软,他愈是粗蛮。 极致的欢愉过后,沉默缓缓铺开。 他不动,也不许她动,肌肤与肌肤相贴,彼此都能清楚听到对方的心跳。 许知淮的手轻轻搭在卫漓的脊背上,随着他燥热的呼吸起起伏伏,纤细的指尖有意无意地碰触他的皮肤,摩挲着皮下清晰又突出的骨节。 这动作大胆又亲密。 卫漓撑起上半身,直直地看着她,额前散落的黑发稍稍挡在眼前,剪碎了那深邃的目光。 他的眼睛又黑又亮,迷乱暧昧的目光,像喝醉了一般。 畜生也有欲望,脸上也会有这样动情的模样。 许知淮势在必得,眼角眉梢泛起点点羞怯,主动凑上自己的唇。 唇齿相濡,缠绵缱绻。 他没有拒绝,没有动怒,反而情难自禁地享受起来。 许知淮见好就收,匆匆结束这一吻,双手抵着卫漓的胸口,转头叹息:“我该走了,小郡主睡醒后见不到我,会起疑心的。” 卫漓挑起眉头,目光隐含不满,仍有些意犹未尽。 许知淮又轻轻挣了一下,很不老实地推向他的胸口,娇滴滴地嗔怪道:“侯爷还不让我走吗?” 卫漓沉着脸翻身,背对着她而坐,听着身后的许知淮悉悉索索地穿好衣服,随即他也像带着气似的,自顾自地整理好自己。 穿回的衣服好比坚硬的铠甲,等他再次转过身来,周正俊朗的脸上又是一副冷冰冰的表情。 许知淮侧身而坐,慢慢梳理着一头光滑如缎的长发,故意不去看他,只等着他先开口。 卫漓系好腰间的玉带,望着她粉莹莹的侧脸,心头又有一股难以自制的燥热涌出,随即转开视线,沉声道:“以后不要再来这里见我。” 许知淮手中顿了顿,声音有点哑哑的:“为什么?” 卫漓冷笑:“玩腻了。” 许知淮深吸了两口气,把心一横:“那方才又算什么……” 真如他所说,他今日就不该出现。 卫漓皱眉:“什么都不算。主动送上门的东西,不要白不要。” 许知淮见他嘴硬到底,故作惆怅的叹息:“好,侯爷的意思我明白了,从今往后,我会一心一意服侍太子爷,再不踏出宫门一步。” 卫漓闻言莫名有些恼,却也被她不知死活的纯真给气笑了。 许知淮听见他邪邪的笑声,抬眸望去,眼神楚楚可怜。 卫漓脸上没有表露出任何表情:“我要离开京城几个月,你最好小心点。” 许知淮不禁追问一句:“侯爷要哪儿?” 卫漓居然回了:“酆都。” 许知淮想了想才道:“侯爷可知?小郡主与常人不同,她能看见些别人看不见的东西。” 卫漓不以为然:“鬼神之说,本侯从来不信。”说完,他绕到她的跟前,托起她的下巴,冷冷警告:“你和郡主走得太近,未必是好事。酆都侯诡异古怪,可是比谢宁朝更难对付的人。” 许知淮困惑眨眼,不解道:“小郡主是长公主留在京城的,与我无关。酆都侯不是朝中功臣么?小郡主素来备受公主疼爱……” 卫漓放开她的下巴:“这趟浑水,你还是别掺和了。” 许知淮无奈摇头:“侯爷都把我说糊涂了,当初长公主把小郡主交给我照顾,我是推辞不了的。” 她渐渐悟出几分。 沐秀婉来宫中省亲常住,并非巧合,而是有意为之。也许,她只是一个质子,用来牵扯酆都侯的势力和野心。依着长公主精明的手段,没什么是做不出来的。 卫漓不与她多说:“你既有本事哄好太子,自然也能想到办法讨好长公主。” 许知淮苦笑:“侯爷真是抬举我了。” 卫漓深深看她一眼,不再出言讥讽:“五月,但愿你有本事活到那个时候。” 许知淮微诧,见他转身离开,一把推开木门,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外面沁凉的冷风也随之扑面而来,吹得她心寒。 他今儿是来和她告别的? 酆都又有什么事?明明谢家的案子还未了,朝廷就这么把他放出去? 沐秀婉昏昏沉沉睡了一下午,醒来时外面的天已经不知不觉黑了。 因着山路崎岖,天黑难行,她们今晚要留宿寺中,宫中那边自然有人传话,加之,卫漓又在暗中安排好了一切,妥妥当当。 许知淮和沐秀婉同屋而住,沐秀婉明显感觉到她有心事,也不发问,只眨着一双乌黑的眼睛望着她。 许知淮穿了件高领厚实的睡袍,靠坐在她的身边,含笑问道:“郡主是不是睡不着了?” 沐秀婉乖巧地“嗯”了一声。 许知淮笑笑:“那咱们说说话吧。” “嗯。” 许知淮故意问道:“郡主在京城也住了好几个月了,是不是有点想家了?” 沐秀婉摇摇头:“我在家里也是一个人。” “哦,侯爷呢?” “阿爹……他很少回府。” 这一声“阿爹”,让许知淮忽地触动心弦。 她垂眼,沉吟。 沐秀婉隐隐察觉到了什么,也问她一句:“娘娘的家乡在哪里?” “淮州。” 她立马回答,不带半点感情。 “我没去过淮州。” “是个好地方。” 许知淮转换心情,又问:“酆都是什么样子的?” 沐秀婉认真道:“那里到处都是山,村镇都在山与山之间,天上总有绵绵的云,地上都是弯弯的路……” 许知淮静静听着她的乡思,直到沐秀婉说出一句话:“几年前,阿爹在灵越山上修了一座极美的宫殿,就建在山巅之上,很多人说它是仙宫,娘娘以后要不要去看看?” 灵越山…… 这三个字如雷贯耳。 许知淮眸光僵凝,眼前的一切渐渐变红,像是被人劈头盖脸泼了血水,淅淅沥沥滴答不停,耳边随即传来一阵阵杂沓的哀嚎。 血水和惨叫,唤醒了她梦中的怨灵,它们一拥而上将她整个人淹没,黑压压的密不透风。 恍惚间,许知淮好像看到幼时的自己,小小的一个人儿,哭缠着面目模糊不清的父亲,央求道:“爹爹带我去,我也要上山。” 父亲揉着她小小的脑袋,软软的脸蛋:“阿珂乖,爹爹去做事,天黑就回来。” 她不依不饶,一路追着父亲的背影嘤嘤哭泣。 父亲心软又折回来将她背起,带着她一路上山,嘴里还哼着哄她的童谣:“灵越山,住神仙,风也奇,雨也奇…… 。 第七十八章 隐秘 鲜红的血水,凄惨的哀嚎,无休无止的痛苦。 顷刻间,许知淮仿佛一个溺水之人,被沉重的回忆死死地噎住喉咙,惶恐又窒息。 她拼了命挣扎,身体四肢却是僵硬的。 明明人是活的,心却在濒死的边缘。 突然间,对面的沐秀婉轻呼一声,随即双手掩面,遮住眼睛,仿佛被什么东西吓到了。 许知淮瞬间回神,见沐秀婉瑟瑟发抖,忙上前将她抱住,顺势不让她在看见自己流泪的脸。 “啊!” 沐秀婉似乎又吓了一跳,轻轻挣扎。 她看见了她背后的那些影子, 许知淮眼中的泪光匆匆闪过,取而代之地是冷冽的清醒,她越发抱紧了她:“郡主别怕。” 许知淮轻抚她的头发,拍着她的后背,玄黑的一双眼,空空地望着某处。 灵越山…… 那是她和爹娘一直生活的地方。 她生在那里,长在那里,只是她已经找不到那里了。 当年她逃命的时候,跌跌撞撞,懵懵懂懂,靠着仅有的一点干粮和碎银子,辗转多地,以至于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等她理清头绪的时候,人已在京城,李代桃僵成了许知淮,再难回头。 许知淮万万没想到,沐秀婉和自己的恩怨也有扯不清的关系。 沐秀婉显然被吓到了,第二天就病倒了。 许知淮如常照顾,对她亲亲切切。 谁知,沐秀婉病了好几日,迟迟不见好转,而且,她似乎对许知淮有了某种奇怪的小心,每每与她相处的时候都略显拘谨,话也说得少了。 许知淮故作伤心,当着她的面落下泪来:“妹妹是不是厌恶我了?” 沐秀婉虚弱摇头,看她的眼神有些纠结,有些怯懦:“我只是……只是不愿扫了姐姐的兴。” “这是什么话?” 许知淮明知故问,沐秀婉面露难色:“那些影子一直都在……它们好可怕。” 许知淮不许她胆怯,抓住她冰凉的小手,紧紧握着:“妹妹仔细看看,现在这里只有我,我是不会伤害你的。” 沐秀婉定睛含泪,久久才平复心绪道:“是啊,这里只有姐姐。” 许知淮待她的种种关心体贴,让她无法拒绝。 毕竟,对一个人人畏惧的“怪胎”来说,许知淮对她的好,是独一份儿的。 一晃又是大半个月过去,天气渐渐暖和起来。 许知淮看似如常悠哉过日子,明里暗里都在打听一件事,卫漓此去酆有何目的? 难道朝廷在清算谢家之后,还要继续铲除异类么? 许知淮想过,长公主朱维桢一定是知情人,可她不会蠢到直接去问她,暴露自己的目的。 许知淮转了个弯儿,只问朱宿星几句。 “小郡主一个人住在京城这么久,酆都侯也不惦记她么?” 朱宿星听她语气不对,抬眸一看,果然见她秀眉微蹙,颇有些烦恼的样子。 “怎么,婉儿一直住在这里,你不喜欢?” 许知淮连连摇头:“当然不是,小郡主温顺可爱,妾身早就把她当成是自己的亲妹妹一般,只是京城再好,也不是家啊。” 朱宿星微微沉吟:“你说得有理。” 许知淮顺势道:“到时候,妾身能和小郡主一起回去看看吗?总是听她提起酆都,妾身有点好奇……” 朱宿星恍然大悟,玩笑一句:“原来是你别有所图?” 许知淮被戳中心事,故意撒娇:“殿下以前答应过的,要带妾身出去走走看看。” “好,全都依你。” 他一脸宠溺地点点她的鼻尖:“咱们过些日子就去。” 许知淮深知没那么容易,想他离京,除非有一等一的大事发生。 除了谢家,恐怕没人能掀起那么大的风浪了。 许知淮出宫不易,谢无忧苦苦熬着,终于得了一次见她机会。 她的面容气色恢复得不错,加之过去娇生惯养的底子,哪怕素面朝天也是玲珑剔透的美人一个。 素雅婉约,眉眼间那一点点化不开的忧愁,更添几分楚楚可怜的秀气。 “美人就是美人。” 许知淮忍不住开口赞叹一句。 谢无忧先是端端正正地坐着,后又觉得不妥,缓缓起身,盈盈跪拜。 “娘娘终于来了。” 许知淮受了她这一拜,便知她想通了。 人嘛,总要识时务者为俊杰。 “起来说话吧,都是老相识了,何必讲究这些。” 谢无忧忐忑不安,双手攥拳。 “娘娘今日来有什么吩咐?” 许知淮与她面对面地坐着,一脸温和:“吩咐谈不上,只是想看看你有什么打算?如今你的身子也休养得差不多了,总这么闲着,你也烦心。” “我听娘娘的。” 许知淮微笑摇头:“这话说得太讨巧了。” 谢无忧长吁一口气道:“不瞒娘娘,我在家中也是个无趣又无用的人,那些是是非非,我懒得理会。如果娘娘要我说出什么谢家的秘密,我一个都说出来,如果娘娘要我去见祖父,我说的每一个字他都不会相信……祖父他只会觉得我无能,是个连累家族的废物。” 这一番诚实之言,让许知淮颇感意外。 许知淮低眉浅笑:“这么说,你是不想回谢家了。” “哪里还有谢家……全都被封了,全没了。”谢无忧吸吸鼻子,又道:“娘娘,我能不能给我家里人捎些东西,她们在里面很难熬的。” 许知淮淡淡道:“照顾她们一时不难,送东西也不难,你既开了口,我一定会派人去办。” 一点点小小的甜头,也能收买人心么? 许知淮抿了口茶:“该谈谈正事了。你祖父身边有多少亲信,你总知道吧?来,全写下来。” 谢无忧微怔。 怎么和刑部写供词一样。 许知淮很有耐心地等,谢无忧下笔却是犹犹豫豫。 才写了两个人名,她就写不下去了。 “怎么?想不起来了?” 谢无忧迟疑道:“娘娘,无凭无据我这么做,岂不是拖别人下水了?万一他们是清白的……” 许知淮笑笑:“你不想做坏人是吧。” “不……” “也好,强人所难最没意思了。” 许知淮起身欲走,谢无忧有些慌了。 “娘娘……” 许知淮站在门口,逆光而立:“你喜欢做清清白白的女子,我恐怕成全不了你。” 。 第七十九章 选择 清白…… 谢无忧实在不敢细想她说这两个字的深意。 她是罪臣之女,是被罢黜的太子妃,没入贱籍,要什么没什么,还哪来的“清白”。 她是要作贱她,还是利用她? 许知淮站在门口,迎着冬日灿烂的阳光,明亮的光线照在她的身上,勾勒出一层淡淡的金光。 她转过身来,神色平静,凝视着谢无忧苦大仇深的脸,没有疾言厉色,没有威逼利诱,只是语气平静地问了她一个问题:“今儿若是这支笔交到别人的手里,你猜有多少人会写你的名字?” 这话令谢无忧心惊胆战。 许知淮问得更加直白:“谢家上上下下几十口人,我为何只救你,你不明白吗?” 谢无忧颤颤开口:“因为我曾是太子妃。” 许知淮摇头一笑:“不,是因为你是个美人,令人魂牵梦绕的美人。” 谢无忧愣愣的,不知所措。 “从前你有谢家做靠山,过着养尊处优的好日子,现在你什么都没了,只剩下这副皮囊还不错,这是你仅剩下的本钱了。今儿我本以为你都想好了,没想到你还存着些许仁义,还想做不沾肮脏的体面人,这可有点难办了。” 谢无忧深吸一口气:“娘娘要我做什么,我就会做什么。” 许知淮淡淡道:“银子的事,你不想沾手,那就做点别的吧。我听说,你和东平王家的小爵爷有些交情……” 此话一出,谢无忧的脸色瞬间又白了几分。 东平王薛文绍的小儿子薛耀,和她从小相识,曾经也有过些戏言说,他们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薛耀……只是我儿时的朋友,我与他早已无往来,哪有什么交情可言。” 许知淮淡淡道:“听说,薛小爵爷对你一直念念不忘,你大婚进宫那天,他更是醉倒江边亭……” 听得这话,谢无忧还是有些恼的。 “娘娘怀疑我有私情?” “自然不会,你是洁身自好之人。” “那娘娘突然提起薛耀……” 许知淮笑:“我自然是想给你找个好去处。” 谢无忧心里咯噔一下。 “娘娘,千万不要动这样的念头,我只是一个弃妇。” “说句实话,我拿你的陈年旧事做文章,也是为了给朝廷凑齐银子,春耕在即,一旦闹起灾来,只怕处处都是个消金窟。你翻不出谢家的银子,那就想想别的办法吧。传闻东平王权倾一方,富可敌国……” 谢无忧蹙眉道:“娘娘要我去讨东平王的银子?” “怎么是讨了?凭小爵爷对你的痴心一片,难道不值千金万两? 她恍然大悟,凄楚一笑:“娘娘是要我拿自己换银子?” “看你怎么选,谢宁朝还是东平王。” 谢无忧自嘲一笑,眼中闪过丝丝委屈的泪光:“娘娘太高看我了,我这样的身份,哪里需要使得千金?娘娘花了多少银子买下我的,我还不知道。” “二十五两,现银。” 许知淮整整衣袖:“你可知街边那些勾栏瓦肆的欢场女子,需要被多少人欺负糟蹋才能赚到这么多?十个,二十个,三十个……” 谢无忧不敢听似的,用双手捂住耳朵:“不,不会。” 许知淮又走回她的面前,轻挑她的下巴,看着她楚楚含泪的模样:“你舍不得谢宁朝,也舍不得小爵爷,那就舍得自己吧。明儿我命人为你置办一处清幽小院,挂上红绸匾额,提名金粉佳人,看看有多少脂粉客登门求欢?一天十人,一年千人,总归能凑出千金之数吧。” 谢无忧闭眸流泪,哀哀服软:“娘娘,我照做就是。” 许知淮松开了手:“瞧你,非要我做个坏人,才肯明白其中利害。你祖父比你痛快多了,听说他昨儿又交了一本账册,其中交代了不少麾下党羽贪墨的罪证,跟着还要亲临州郡去查税呢。” 谢无忧认命般地叹气:“祖父一向杀伐果断,而我总是……犹犹豫豫。” “你的娘亲姐妹还等着你救命呢。”许知淮淡淡道:“过几日,会有人过来和你接头,小爵爷正在四处打听你的消息,你也该给他一个惊喜。” 情情爱爱的事,用不着别人教,点到即止。 许知淮匆匆回宫,却见朱维桢来了。 她过来探望沐秀婉,见她有些憔悴的模样,难免关切几句:“好端端的,怎么病了这么久?太医院怎么说?” “一点风寒罢了。” 沐秀婉还故作模样地轻咳几声。 朱维桢皱眉心疼:“就要开春了,你要快点好起来,咱们好一起出去赏花。” “好。” 许知淮也附和点头。 朱维桢转眸看她:“方才见你不在,我还纳闷呢?听宫人们说,你出宫去了,可有买什么新鲜玩意给婉儿解闷儿。” 许知淮早有准备,摆出一样样精致的小物件和几盒糕点:“听说燕之坊进了些新货,妾身全都买回来了,希望小郡主喜欢。” 朱维桢扫了一眼,淡淡微笑:“如今真是不一样了,宫外的东西也做得这么精致。” 沐秀婉还是懂事的,拿起一样直说喜欢。 三人相对,一时无话。 幸好,朱宿星及时出现,不过他的脸色有些不好。 许知淮忙迎了上去,柔声关切:“殿下今儿怎么早就回来了?” 她下意识地朝门口看了一眼,就见岳屹川有些垂头丧气的背影,心知有事发生。 朱宿星见长姐也在,抿了口茶,直接道:“帮我个忙,越贵妃那边还是推了吧。” 朱维桢轻笑:“越贵妃难得帮人做媒,怎么就这么难呢。” 朱宿星只是摇头:“屹川就是块大大朽木,我也没办法。” 许知淮这才明白,又是岳屹川的婚事。 奇怪,他素来对殿下忠心耿耿,从不反驳半句,官场联姻有何不妥? 许知淮越想越觉得有隐情。 待到夜深人静,她与朱宿星亲密依偎,悄声叙话:“殿下嫌少动气的,没想到,岳大人也有这样放肆的时候。” 朱宿星似叹非叹:“他不是放肆,而是执着,不撞南墙不回头。” “哦?” 许知淮歪着头想想:“难道岳大人已有心上人了?” 朱宿星又是一叹,语气加重:“算是吧。” 。 第八十章 暗恋 和卫漓的阴森狠毒不同,岳屹川更像是一座冰封高耸的山峰,山峰常年积着厚厚的冰雪,顽固不化。 许知淮不止一次从他的脸上看出冷傲鄙夷的神情,他的冷言冷语更是记忆犹新,她实在想不到,如他这样的石头人,也会有情情爱爱的念头。 其实,越贵妃给他指婚,无非是为了巴结太子。 今日的亲随心腹就是明日的朝中重臣。 岳屹川不肯给越贵妃这份面子,也断送了一条自己的人脉。 越贵妃也是心存傲气的,嘴上虽未说什么,心里未必痛快。幸好,岳屹川直来直去,从来不怕得罪人。 许知淮趴在朱宿星的胸口,仰脸看他,柔柔问道:“殿下怎么心事重重的?妾身说错话了?” 他搂紧她的脖颈,抚了抚她光滑如缎的长发,沉吟道:“屹川在宫中长大,他心里从来只装着一个人。她是无可取代的,永远……” 他差点就要把那个名字说出来了。 许知淮心领神会,轻轻“呀”了一声:“是公主殿下。” 朱宿星点点她软糯的唇,垂眸望着她的眼睛:“这不算是什么秘密,只是嫌少有人提起。” 许知淮轻轻点头,忽而想起什么似的,喃喃道:“岳大人一片痴心,当年公主出嫁的时候,他一定很难过吧。” 此言一出,朱宿星胸口起伏,深深呼吸。 “长姐出嫁时,人人心里都不好受。” 朱宿星显然对当年的种种,仍难以忘怀,呼吸的节奏都变了。 许知淮轻轻一叹:“的确不易,一个人跋山涉水,远嫁千里之外……”说着说着,竟有了闷闷的鼻音。 朱宿星翻身覆下,望着她泪汪汪的眼睛,以额头贴向她的额头,亲昵磨蹭,低声发问:“你怎么哭了?” 许知淮弯弯嘴角,勉为其难地笑了笑:“妾身心疼长公主,想起妾身与殿下相识时,殿下为公主求画,提起长公主丧子的锥心之痛,真是令人辛酸。” 朱宿星还以为她想起了他们的孩子,轻吻她的脸颊安抚:“过去的事都过去了,以后总会有好事发生。”说完,他轻抚她的小腹,感叹道:“最无辜的就是小孩子……” 两人静静相拥,许知淮拍抚他的后背,轻轻地,慢慢地。 等朱宿星睡熟了,她翻身静思,想着岳屹川和卫漓对长公主毕恭毕敬,唯命是从的模样,心里暗暗有了几分计较。 朱维桢是个美人儿,而且不止美丽。 她工于心计,观察入微,对人对事都有种掌控大局的把持感。 不过,她如此步步为营,真的是为了太子吗? 许知淮总觉得不太对劲儿。 也许,她想要的更多…… 许知淮不愿与长公主对立,只是她对她的压迫是无形且致命的。 她知道一切,随时都可以拆穿自己和卫漓的关系。 纵使受人所迫,仍然不清不白。 想到这里,许知淮转眸看向熟睡的朱宿星,他的睡颜平和,呼吸绵长,一副安然静好的模样。 她的心早就被磨得没了棱角,没了知觉,仅存的一念善意,只留给了朱宿星。 他是如阳光那般明朗包容的人,他救了她,而她不想伤了他。 可是事情还没完,一切才刚刚开始。 从皇极卫到卫漓,从卫漓到酆都侯,从酆都侯到灵越山……她一定会奋不顾身地查下去。她还会和卫漓牵扯不清,她还会不择手段,她还会继续骗他! 对不起……我的殿下。 许知淮俯下身去,在他的头上落下一吻,饱含满满的歉意。 软软的吻,唤不醒梦中的人。 许知淮收拾心情,决心好好挖一挖岳屹川这份隐晦而深沉的暗恋。 岳屹川和卫漓不同,他常年在宫中行走,做太子殿下的影子,有太子的地方就有他。 许知淮想见他不难,难的是交谈的机会。 她不想安排得太刻意,只能见缝插针,在朱宿星深夜忙于政务的时候,提前离开,再看看站在廊下双手背立的岳屹川,轻轻开口道:“岳大人,殿下今晚恐怕又要熬上许久,大人还是进去陪伴吧。” 岳屹川听得她主动与自己说话,转身皱眉,冷若冰霜。 许知淮抬眸看他:“我会派人送些暖汤来,大人若想喝,也喝一碗暖暖身子吧。” 岳屹川瞬间提防,绕开一步,与她保持距离:“娘娘请自重,娘娘的一番好意,卑职无福消受。” 他过于防备的态度,让许知淮忍不住轻轻一笑,索性也后退半步,坦坦荡荡道:“大人别误会,我是代替殿下表达关切,春寒料峭,不得不防。” “卑职还是不用了。” 岳屹川还是一脸抗拒,眼神不屑。 许知淮见他满满敌意,回以一笑:“看来大人不愿意给我这份薄面,那就算了,回头我请公主殿下来奖赏大人,大人必定心满意足。” 她说完就走,只留岳屹川骇然震惊。 他望着许知淮翩然而去的背影,内心的怒火涌上喉咙,生生哽住。 大胆的女人! 他最气的不是许知淮隐含他的情感,而是她提起长公主时的那份肆无忌惮的放肆。 许知淮猜到岳屹川一定会“记仇”,之后几日故意不去书房,只留在厢房暖阁陪着沐秀婉闲闲打发时间。 再次见到岳屹川,已是月末。 他果然直截了当,严肃警告:“娘娘如今身份尊贵,做人做事还是得体些得好,长公主待娘娘素来不薄,娘娘该心里有数,之前那些话不该再说……” 许知淮莞尔一笑:“大人不必绕圈子。大人若真心为殿下考虑,那就早些成婚,顺应人情。有些事,说不说出口都不算是秘密了,大家心照不宣,大人不会存心想要别人等着看热闹吧?” 要暗恋长情就低调些,何必弄得人尽皆知,又什么都不作为。 岳屹川被她的伶牙俐齿所震撼,一时语塞,眉头紧皱。 许知淮话里藏针:“今儿我本不该说这些的,只是前阵子看见殿下为了大人的婚事烦恼,实在有些看不过去。身为臣子,理应为主上分忧,殿下对大人诸多信任,不惜怠慢越贵妃的一番好意,大人也该心里有数。” 。 第八十一章 坏消息 同样的一句话再还回去,岳屹川已是满脸怒色。 他的眼神很厉,却没有杀气,许知淮自然不怕。 岳屹川沉吟一下:“娘娘的心思用错地方了,凡事不可妄言。如果没有太子殿下的庇佑,娘娘恐怕早就不能留在宫中了。” 许知淮见他拿这话来压自己,也无所谓地笑了笑:“算我多管闲事,大人请便。” 次日,朱维桢邀她品茶,许知淮嘴角噙着一丝淡淡的笑,朱维桢见状,不禁发问:“你今儿怎么了?总是笑盈盈地看着我。” 许知淮忙垂眸摇头:“没什么,只是觉得今儿的茶格外好喝。” 朱维桢淡淡一笑:“喜欢就好。” 须臾,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稍稍沉下脸色:“对了,你听到消息没有?” 许知淮不解,摇头。 “听说卫漓失踪了……” 许知淮呼吸微微一窒,握着茶杯的手顿了顿。 “怎么会呢?” 朱维桢继续道:“是啊,他一向神神秘秘的,也许是故意的。” 许知淮放下茶杯,望着桌上的各种精致玩意,想到她今儿为何请她喝茶,八成是为了探探口风。 许知淮于是道:“侯爷做事也太不仔细了,殿下委任他去酆都,他就这么消失了,殿下会很费神的。” 朱维桢观察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静静道:“卫漓做事冲动野蛮,任谁也难管得住。不过他到底是忠心的。” “侯爷此番去往酆都,所为何事?妾身到现在还是一头雾水。” “让他去办的,自然是难事。” “酆都侯……光听名字就觉得很神秘。” “他的确不好对付。” 许知淮继续问道:“是侯爷要对付他?还是殿下要对付他?” 朱维桢也不瞒着她,侃侃而谈:“你可曾说过一句话,养虎为患。酆都侯就是朝廷养在边境之城的一只猛虎,他的势力虽不比谢家猖獗,但独占一方的野心,还是不得不防。” 难怪卫漓上次说了那些奇奇怪怪的话。 不过,许知淮才不在乎卫漓的死活,就算他要死,也不会死得那么容易。 她随即话锋一转:“妾身听说,殿下和青衣侯,岳大人是一起长大的。” “的确。” 许知淮故作感慨:“妾身想不到以殿下这样的身份……身边居然会有孤儿。” “你都知道了。” “只是听殿下提起过几句。” “殿下一定和你说过很多事吧。” 许知淮点头:“殿下说过的话,妾身都一一记在心上。最近殿下有些心事重重,我还以为因为岳大人的婚事,没想到是因为侯爷下落不明。” 朱维桢听她提起岳屹川,嘴角的笑容淡了几分。 许知淮明知故问,提起越贵妃:“之前贵妃娘娘送过妾身不少礼物,妾身迟迟没有回礼,真不知该送她些什么。” “不如帮帮她的忙,给岳屹川指一门好亲事。” 许知淮笑:“殿下太看得起妾身了,妾身无亲无故,无人可荐,而且,岳大人对妾身也是诸多反感……” 朱维桢话里有话:“哦,屹川从小宽厚良善,我还没见过他讨厌谁。” 许知淮低头咬唇:“许是妾身招人讨厌的缘故。” “你啊……” 朱维桢顺势拍了一下她的手背,力道不轻不重:“我不过说笑罢了。你可是殿下心尖上的宝贝,谁敢不喜欢。” “妾身只是运气好罢了。” 许知淮漫不经心地解释一句,朱维桢也慢悠悠地回了她一句:“你的福气还多着呢。” 卫漓失踪的消息,果然让朱宿星忧心忡忡。 他一连两日派出密探前往酆都,追查线索。等了又等,没人知道探听到卫漓的消息,岳屹川派出去的信鸽也无功而返。 朱宿星皱眉不语,想事想得太过出神,许知淮唤了他好几声,才惹他回神抬眸。 “殿下,过了子时了。” “啊。” 朱宿星恍惚一瞬,稍稍缓和了一下神情和语气:“这么晚了。” 许知淮眼神关切道:“昨儿,殿下也睡得很晚,这样身体会吃不消的。” 朱宿星点头附和她:“没错,这样熬下去,你也会吃不消的。” 两人一同就寝,许知淮亲自给他掖了掖被子,见他仍睁着眼睛,望着吊顶的帘帐,幽幽出神。 “殿下……” 许知淮才开了口,就听朱宿星淡淡道:“酆都侯在山巅修建了一座行宫,据说巧夺天工,美轮美奂,宛若天阙仙阁。酆都侯准备把这座行宫送给父皇做寿礼,父皇若要亲临酆都,期间必有事端。偏偏酆都侯是个难以捉摸之人,他低调内敛,从不与朝中的大臣们私交,更嫌少来京城述职面圣,朝廷送去的封赏再多,他也无动于衷。他真的很怪,父皇拿捏不住他的心,只好让婉儿留在宫中,你也知道的,她是个好孩子,只是和他的父亲一样……有些奇怪。” 许知淮枕在他的胸口,歪着头静静听着,明白几分:“殿下担心,酆都侯会对皇上不利,有心谋……” 她咽下最后一个字,有心避讳。 “怀疑只是一念之间的事,虚虚实实,总要有个人探探究竟。卫漓这次失踪,并非巧合,他是个有点自傲的人,酆都侯的手段,他未必全都受得住。我最不喜欢的,就是危险行事,让别人用命来办事。” 他的担忧是实实在在的,而许知淮心里只想着一件事。 如果真如太子所言,皇上御驾亲临,太子随行,那她也能跟着一起去酆都了。 回到酆都,回到灵越山…… 这是她的机会。 思及此,她倒是不想卫漓早早死掉了。 许知淮下意识抱紧朱宿星,喃喃道:“殿下切莫担忧太重,也许过几天就有好消息了。” 每月初一,宫中的份例皆要准时送到。 南姑姑带人清点的时候,发现内务府多送了一匹彩缎,不禁纳闷,忙亲自走了一趟,问个明白。 结果,竟然是越贵妃给的。 南姑姑向许知淮言明:“贵妃娘娘好久没什么示好了,这次准是为了什么?” 许知淮瞥了一眼那匹彩缎,绣葱绿竹白纹底。 清新素雅,华丽又不招摇。 “贵妃娘娘还真是会选东西啊。” 。 第八十二章 礼尚往来 珍珠配美人。 南海珍珠颗颗圆润莹白,光彩夺目。 许知淮双手打开锦盒,呈给越贵妃欣赏,越贵妃笑颜如花,柔柔道:“你这孩子,倒是有心。” 许知淮乖巧一笑。 越贵妃身姿清瘦,手腕细得很,她将珍珠项链绕了几圈在腕间,细细把玩。 许知淮垂眸看着她的手腕,忽而关切道:“娘娘好像瘦了不少?” 越贵妃淡淡一笑:“我过了年就一直病恹恹的,不是咳嗽就是畏寒,门也出不得,东西也吃不下,怎么能不瘦呢?” 许知淮顺势问了句:“太医院怎么说?可有对症下药?” “药是吃不了不少,一碗苦过一碗,可惜我还是觉得身上不痛快。” “娘娘,吉人自有天相,总会好起来的。” “好甜的嘴,难怪太子被你迷得神魂颠倒。” 宫中的女子来了一茬又一茬,许知淮不算最出众的一个,但眉眼间总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韵味。 小脸尖尖,眼儿弯弯,越看越讨喜。 许知淮抿唇一笑。 这恭维听起来还真是刺耳。 她越来越摸不清她想干嘛了? 忽而又听她道:“上次……你的孩子失得可怜,若是平安没事,孩子现在就该出生了。” 许知淮微怔,故意把头垂得更低了。 “不好,我又提起你的伤心事了。没事,你到底年轻,往后机会多的是。” “借娘娘吉言。” 越贵妃笑:“我不止有吉言,还有好东西给你。” 她的宫婢端来一只礼盒,打开有扑鼻的药香,淡淡的苦裹着浓浓的草本木香,很悠扬的气息。 “暖香丸,暖宫养心,最适合给你调理身子。” 许知淮露出一副受宠若惊的表情:“娘娘,这是……” 越贵妃笑得一脸神秘:“这是我常吃的东西,你不要多心,我可不会下毒害你的。” 许知淮忙道;“娘娘说笑了,我怎么会疑心这个?” 越贵妃直截了当:“我也是好心,毕竟是过来人。没有人的恩宠是一辈子的,咱们终究要指望的还是孩子,自己的骨肉,自己的心血。” 许知淮听出几分弦外之音,仍是保持沉默。 越贵妃又道:“你若能生下皇子,太子妃之位便是囊中之物了。” 许知淮见她有意无意地提起这些,也缓缓道:“我既无身家背景,也无子嗣之荣,怎敢妄想太子妃之位呢?还是顺其自然吧。” “你这孩子,明明心思缜密如发,这会儿却不明白了。谢无忧那样的太子妃,殿下是不喜欢的。你这样清清白白,没有家族势力的牵绊,也没得环伺而动的贪婪亲戚,反而才是最佳。” 许知淮咬咬唇,终于忍不住道:“娘娘这是夸我呢,还是……” “算不得夸奖,只是和你交交心罢了。” 许知淮又是低头一笑,避开话题。 越贵妃显然还没说完:“听说,你是淮州人来着,我在淮州也有些亲戚,只是疏于走动,不常见面。” 许知淮防备道:“我生在淮州,可惜很多年没有回去了,之前陪着殿下走了一趟,不知为何更觉陌生了。如今,我更喜欢京城,更喜欢在宫中生活。” “那倒是。” 两人短短叙话,越贵妃又有点懒懒的了。 许知淮顺势离开,回去的路上,她问南姑姑:“回头派人探探消息,越贵妃近来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南姑姑反应有些慢:“娘娘方才说什么?” 许知淮坐在软轿上,掀开帘子望她,见她惶惶困惑的模样,瞬间都明白了。 回宫之后,屏退闲人。 许知淮才对南姑姑道:“侯爷才没了消息,你的魂儿也跟着没了,是吧?” 南姑姑皱眉:“娘娘难道不担心么?” “侯爷的本事那么大,用不着我来担心吧。” 南姑姑脸色一沉:“酆都是什么样的鬼地方?要是侯爷真有个三长两短,娘娘在宫中还怎么……” “担心归担心,姑姑犯不着来威胁我。” “老身不敢。” 许知淮淡淡一笑:“算了,我不和你计较,我看你气色不怎么样,不如休息些日子。” 南姑姑惊诧:“娘娘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只是心疼你罢了。” 南姑姑神情忿然:“娘娘分明是撵老身出去……” 许知淮道:“我需要的是能办事的人,你这样恍恍惚惚,整日惦记着你的侯爷,就算我留你,旁人也看不过眼啊。” 南姑姑自知理亏,低头不语。 “让你出宫,也不是为了真的撵你出去。谢无忧那边的事情,也该安排得差不多了,甭管侯爷在不在京城,咱们该办的事,一件也不能落下。” 南姑姑闻言这才缓缓脸色:“娘娘还指望着谢无忧吗?” 她是真糊涂还是装模作样,侯爷才是她最大的靠山啊。 “不是指望,而是不能浪费。”许知淮盯着她道:“姑姑最该明白这个道理的,美人最是难得。当初,姑姑是怎么调教我的,那些本事不可荒废了,也该好好娇娇她。” 南姑姑有些不甘心地叹了口气:“好,老身明白了。” 同样的手段,不同的心酸。 谢无忧没有许知淮那样的决心,几番犹豫推辞,最终却被管教嬷嬷们一巴掌打碎了尊严。 火辣辣的疼,清楚而直接。 “姑娘是不是还做梦当娘娘呢?没了,早没了,学好本事才能谋个出路。这院子里来的姑娘,个个都是硬骨头,你算不了什么。” 谢无忧听出几分隐情。 她不是第一个。 许知淮的本事这么大吗? 她手里头还有多少人? 待南姑姑一露面,谢无忧更是惊骇不安,一时说不出话来。 南姑姑倒是驾轻就熟,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娘娘让老身给顾念捎句话儿,时间不等人。” 谢无忧缓缓神,随即老老实实换好衣裙,来到南姑姑面前道:“娘娘还说什么了?” 这样庸俗的颜色,她以前从不会穿。 南姑姑似笑非笑:“姑娘还是这么漂亮。” “说吧,我该怎么做什么?” “姑娘,取悦男人可是要慢慢学的。” 。 第八十三章 春寒 咕咕咕,雪白的鸽子不知从哪里飞到窗边,小心翼翼啄食被洒下的粟谷,充满灵气的眼睛环顾四周,时时刻刻保持警惕。 今日阳光明媚又无风,开半扇窗,稍稍透气。 许知淮听着鸽子咕噜噜的叫声,悄悄来到窗边,看着鸽子纤细短小的趾,就知它们不是信鸽。 也是,皇极卫的信鸽怎么会飞到她这里来? 许知淮又唤锦婳去找些剩饭粒,将这些鸽子们喂饱。 锦婳有点呆,直接将米粒大把大把地扔出去,吓得鸽子们都飞走了。 “你这个小呆瓜。” 许知淮懒洋洋地嗔她一句。 锦婳笑笑又回到她的身边,老老实实坐下。 她手里还在忙着些针线活,正在做荷包,织锦香荷色缀着点点小花,玲珑又别致。 这是特意做给沐秀婉玩的。 锦婳的女红一直不错,正好多做几个哄她开心。 那孩子近来总算不再病恹恹的了。 许知淮午后去给太子殿下送汤水,却见他的眉头已经皱成一个“川”字,旁边的岳屹川脸色更是晦暗灰败。 许知淮只觉不妙,迟疑发问:“殿下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朱宿星的手里拿着一封密信,随着她的发问而慢慢攥成了团,他沉吟许久,才道:“卫漓找到了。” 许知淮心跳加快,困惑眨眼:“青衣侯找到了?哪里?” 朱宿星垂眸道:“他受伤了,正在返回京城的途中。” 受伤? 这两个字出现在卫漓的身上还真新鲜。 “怎么会呢?青衣侯人人畏之,谁敢伤他?” 看似关切的一句话,却让岳屹川警觉起来。他转眸看向许知淮那张无辜无害的脸,暗暗提防。 朱宿星叹一口气:“能伤他的人的确不多,这次有人下了狠手。” “天呐。” 许知淮轻呼出声,捂着嘴小声问道:“青衣侯伤得很重么?” 朱宿星凤眸微眯,暗色涌动。 “他的眼睛伤了,看不见了。” 那双狠毒残忍的眼睛,再也看不见了么。 真是妙极了。 看不到猎物的猛兽,还有什么能耐,只能垂垂等死了。 许知淮故作惊叹的同时,心底忍不住发出一声轻轻的冷笑。 她一点都不想他死,她只希望他生不如死,慢慢地熬,慢慢地磨,慢慢地变成一个无用的废物。 回去的路上,许知淮的脚步格外轻盈,嘴角也隐隐藏着几许笑意。 她让锦婳温了一壶梅子酒,自顾自地小酌起来,等朱宿星满心疲惫的回来,就见她灯下迷醉,手旁的酒壶更是醒目。 许知淮微醺脸红,单手支头,见朱宿星站在门口望她,缓缓起身道:“殿下回来了。” 她朝他踉踉跄跄地走来,朱宿星忙扶住她软绵的身子,带着几分质问和心疼的语气道:“为什么喝酒?” 许知淮顺势靠入他的怀中,呵气如兰,还夹杂着淡淡酒气。 “为什么?妾身也不知道为什么喝酒?只是觉得这样春寒料峭的夜晚,若不喝一点酒,便会觉得冷……妾身最怕冷了。” 她撒娇,他疼爱。 “我在这里,我抱着你呢。” “我抱着你,便不冷了。” 朱宿星抱着她软软的身子,甜美脂粉香伴着梅子酒独有的余韵,酿成了一番别有风情的味道。 怀中的人就是一杯待人品尝的美酒。 真奇怪,她怎会未卜先知,今晚的他,正想喝个酩酊大醉,才好忘却今日的种种烦忧。 许知淮在他的怀中轻轻磨蹭,她贪恋他身上的温暖,双手环抱着他的脖颈,越抱越紧。 朱宿星也回抱住她,下巴枕在她馨香的颈窝里,轻轻地吻,轻轻地嗅,宛如也跟着她一同醉了,身体缓缓沉沦,思绪渐渐入迷。 “还冷么?” “不冷了。” 许知淮含着一丝糯糯的哭腔,反问道:“殿下呢?殿下会不会冷?” 朱宿星沉默片刻:“不冷。” 许知淮立马抬头看他,掌心按在他心脏的地方:“不,殿下这里也很冷,心凉凉的。那些忤逆作乱之人,他们糟蹋殿下的恩德,陷害殿下的忠臣,他们全都该死……” 朱宿星眸光微闪,低头看她。 她有一双婉约美丽的眼睛,总能轻而易举看清他的心,说出他想说却难于宣之于口的真心话。 “淮儿,知我心者,非你莫属。” “青衣侯,他是殿下的心腹,他们再刺殿下的心。” 许知淮在他的耳畔低语,轻而有力。 朱宿星拥着她许久,才开口道:“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偏偏他们不肯让我清,也不肯让我醒。” 这话里蕴藏的深意,许知淮听得分明。 “殿下还要忍么?” “不忍了,再也不忍了。” 许知淮心中得意。 好啊。 酆都侯……就是下一个谢宁朝,不除不快。 卫漓回京需要多久,没人知道。 许知淮也暗暗算过,行船车马,少说也要一个月。 她有些等不及了,等不及看他惨兮兮的模样。 沐秀婉隐隐察觉她的心情变化,却猜不到是为什么,而且,她也看不到她身后的影子了,自从上次……它们如鲜血奔涌而出之后,便消失不见了。 半个月后,南姑姑回宫“交差”。 她借着在宫外养病的借口,调教谢无忧学习本事。 许知淮见她有些消瘦,率先问道:“看来姑姑费了不少心血啊。” 南姑姑低头垂眸,很是憔悴的样子。 “娘娘您还有侯爷的消息吗?” 许知淮淡淡道:“咱们知道的,应该差不多。” “侯爷的眼睛真的看……”南姑姑欲言又止,很忌讳那几个字。 许知淮望着她过于黯然悲伤的脸,疑心道:“侯爷见过那么多大风大浪,不会栽在这里的。倒是姑姑一副天塌下来的样子,奇怪奇怪。” 南姑姑忙说起别的,遮掩情绪:“谢无忧还是识趣的,犟了几天就乖乖听话了。” “有多听话?” “和娘娘当初一样……” 许知淮不痛不痒地笑了笑,拍拍手道:“那就好,下月十五,长亭棋会,让她露个面吧。” 青梅竹马,劫后余生,必定会发生些什么。 她很期待。 。 第八十四章 盲目 久别重逢,惊鸿一瞥。 谢无忧仓皇无措地站在船上,怀中的竹篮里满是新鲜的花束,花儿娇艳,美人垂泪。 曾经风光无限的太子妃,今日却是流落漂泊的卖花女,沿着岸边叫卖。 春愁深深,薛耀本就心情寡淡,对着那群文人墨客更觉无趣,只拿料峭凉薄的水色来佐酒,谁知酒才吃了一杯,就见那抹娉婷的倩影。 梦中的人早都走散了,居然还能再见? 谢无忧故意把头垂得低低的。 薛耀登时摔了酒杯,不顾众人的目光,不顾礼仪失态,直接将她带走。 谢无忧望着他义无反顾的背影,看着他手背凸起的勃勃青筋,忽想起南姑姑说过的话:姑娘抓不住太子的心,落得今日这般下场,要是再抓不住薛耀的心,才是真正的万劫不复。 她不可以再被人抛弃一次了。 当晚,谢无忧满面涕泪,哭得楚楚可怜。 薛耀抱紧她的同时,身体里也燃起一股熊熊烈焰蓄势待发。 一个有情,一个有意,干柴烈火,天时地利。 半个月后,城中陆陆续续有了传闻。 还未婚配的薛耀,居然在城中养了一个外室,神神秘秘的。 谢无忧有多少能耐,还得再看看。 许知淮最在意的,还是卫漓。 朱宿星说,他人已在京城,只因伤势太重,不便露面。因为他得罪的人实在太多了,大家都想找机会报仇呢。 许知淮还理不清内中根由,更不会凑这个热闹落井下石。 她还没本事和卫漓撕破脸。皇极四司,各有各自的统领,就算卫漓不在,也不会乱成一团。 春暖花开,许知淮出门仍裹着厚厚的斗篷,穿得暖暖的,沐秀婉随她一起来到御花园赏景。 两人手牵着手,肩挨着肩,宛若一对亲姐妹。 走着走着,沐秀婉轻轻开口道:“娘娘我要回去了。” 许知淮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这么早就回去?咱们才出来……” “我要回酆都去了。” 许知淮扔下些许饵食,惹得锦鲤扑腾,翻滚争抢。 她的心也跟着有点乱了。 “这么突然?” 沐秀婉咬一下唇:“阿爹昨日派人送信,殿下没和娘娘说起么?” 许知淮微诧:“真的?” 她一把挽过沐秀婉的胳膊,将她拉近几分:“我不让你走,我怎么舍得。” 沐秀婉甜甜一笑:“谢谢娘娘一直疼我,只是阿爹让我回去,我一定要回去的。” 许知淮重重叹息,满脸不舍。 是夜,她问起朱宿星,见他微微点头,不禁伤感起来:“殿下为何瞒着我?我最舍不得婉儿了。” 朱宿星因着熬夜,眼睛稍有些红血丝,疲惫地瘫在椅背上,抬手点点她的鼻尖:“我就是怕你伤心。” “殿下,我真的舍不得婉儿,她什么时候还能回来?” 朱宿星闭上双眸,意味深长道:“她不会回来了。” 许知淮忙问:“殿下不是说过,酆都侯是酆都侯,婉儿是无辜的。” 朱宿星一把抓住她的手,拢在掌心,轻轻按揉:“我不会牵连她的,你放心。” “殿下还去酆都吗?” “若父皇点头的话,我是一定要去的。” 许知淮忙抱住他道:“妾身要和殿下一起去。” 她要亲眼看一看那座仙宫,那是阿爹和叔伯们的心血,也是他们被屠杀的缘由吧。 朱宿星见她像只撒娇的小猫儿似的,轻抚她的后背道:“不急,不急。” 许知淮借故给沐秀婉准备礼物,又得了一次出宫的机会。 她带上南姑姑,想要探探她的口风,问出卫漓的藏身之处。 可惜,她一问三不知,又被突然出现的皇极卫吓得惊慌失措,脸色发白。 许知淮倒是见怪不怪,她们在中途换了车夫,转了方向。 南姑姑捂着胸口,深深呼吸。 等到了地方,他们只让许知淮一个人下了马车。 “娘娘请……” 许知淮掀开帘子一看,居然不是暗巷密道,幽闭小院,而是一座宽敞气派的大宅院。 青砖绿瓦,古朴老旧,看不出有多气派,反而有种萧萧瑟瑟的荒凉。 许知淮回头看了眼不安张望的南姑姑,跟着迈步进门。 院子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正房门口站着两个面无表情的侍卫,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没有通报,没有传话。 她迎着他们的目光走了进去。 屋里有些昏暗,帘帐都遮得严严实实。 许知淮站在门口,适应片刻,使劲儿地眨了眨眼。 看这架势,卫漓喜欢耍花样的性情还是没变。 故弄玄虚,想要再吓唬她一次吗? 未免太幼稚了,野蛮的幼稚。 许知淮缓缓上前两步,淡淡开口道:“侯爷既叫我来了,为何不肯露面?” 她的话音刚落,那股熟悉的冰凉薄荷味又扑面而来。 许知淮眨了眨眼,一个高大的黑影瞬间出现在她的面前。 卫漓一袭黑袍,墨发披散,他的脸颊线条深刻利落,鼻梁高挺,唯有一双眼睛被白布蒙住。 许知淮望着他黑白分明的脸,从喉咙深处溢出一声“侯爷”。 沙哑又拘谨。 卫漓站在距离她几步之遥的地方,没有上前的意思,更没有伸手碰她,仿佛故意站着不动,任由她打量观察。 “侯爷……” 许知淮又唤了一声。 卫漓薄唇轻启,幽幽开口:“娘娘别来无恙啊。” 他到底能不能看见? 许知淮故意伸手在他的眼前晃了一下,故作关切道:“侯爷伤得很严重么?” 卫漓咧嘴:“娘娘没听说么?本侯已经瞎了。” 许知淮按下心中的窃喜,轻呼一声:“天呐,不会的。” 卫漓突然伸出一只手,准确无误地搭在她的肩膀,惹得许知淮呼吸一窒。 “啊!” “娘娘千万别学他们高兴得太早,就算我瞎了,我也能将你们看得一清二楚。” 许知淮忙抓住他凉凉的手掌,双手紧紧握住:“侯爷,一定要把眼睛治好才行,宫中有最好的太医,侯爷为何不去宫里休养?” 他看不到她的表情,却能读懂她的语气。 惺惺作态的温柔,毫无感情的关心。 没有一丝真诚,一丝急迫。 。 第八十五章 甜言蜜语 “嘘!” 卫漓听够了她虚伪的关切,一把捏住她的脖颈,发出低沉的警告。 黑漆漆的屋子亦如黑漆漆的他,处处都透着实实在在的杀意。 许知淮轻轻挣扎。 “侯爷,放开我!” 她的肌肤极其敏感,偏偏他每次都下狠手,留下让她难以掩饰的痕迹。 “我和侯爷数月未见,又惊闻侯爷出事,我惴惴不安等到今天,好不容易见了面,为何如此……” “你哄人的那些花招,本侯听腻了。” 许知淮了然,他心中憋着一股邪火儿,她现在说什么都是错的,大错特错,可她又不能什么都不说。 指尖无法传递的温暖,只能用言语表达。 她最擅长的就是甜言蜜语。 “我一直在等着侯爷。听说侯爷受伤,我快急死了。” 卫漓从鼻子里哼出一股冷气,转身背对着她:“娘娘在京城过得如鱼得水,哪里有心情惦记我的死活。” 光是看他的背影也知道他在发怒,威风堂堂的青衣侯怎能这般落得下风。 许知淮从他的身后抱住了他,他坚实的后背像是一堵厚厚的墙。 她柔软的脸颊,紧贴他后背绷直的线条,轻轻磨蹭,弱弱撒娇:“若是没有侯爷,我往后还有什么指望?我是侯爷的人,永远都是。” 卫漓面色阴沉,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许知淮双手交握,抱紧他道:“侯爷去了一趟酆都,竟然受了这么大的委屈,我好伤心。” 卫漓听到她低低啜泣的哭声,不禁皱眉:“你很想给本侯哭丧吗?” “我是心疼侯爷!” “许知淮,你真的有心么?” 卫漓忽而发问。 许知淮眼波流转,缓缓松开了手。 “被我说中了?凭你这样的女人也敢同情本侯?真是可笑。” “侯爷究竟为什么要见我?” 果然装出来就是不够真诚。 柔情蜜语不管用,就得换换别的了。 卫漓转身,挑眉看她:“听说你和小郡主处得不错?” 许知淮如实道:“公主殿下把她交给了我,我自然不敢怠慢。小郡主就要回酆都去了,不知是不是和侯爷受伤的事有关?” “酆都侯城府极深,偏偏生了个人人都能骗到的好女儿。” 许知淮顺势道:“小郡主与我也算是有缘,我们彼此投契。” “你的确有些本事,想要哄弄的人,总能有办法拉拢起来。” “为了侯爷,我没什么不能做的。” 卫漓哼笑不屑。 “侯爷若是不信,只管吩咐就是。” “好啊,那我命令你除掉酆都侯,痛快又干脆地做掉他。” 他还真敢说…… 许知淮避重就轻:“酆都远在千里之外,我就算想帮侯爷报仇,也没有机会啊。对了,侯爷听说了吗?太子殿下也想去酆都走一趟,可谢家的事情还没有完全了结,太子爷心心念念的三万两银子也没有凑齐……” 卫漓知她故意绕开话题,于是道:“我去酆都就是办银子的事。结果他们银子也不给,面子也不给,直接下了狠手。” 许知淮微微诧异:“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酆都侯神神秘秘的,难道也和谢宁朝一样被权利喂大了胃口,得意扬扬失了本分。 “酆都侯和谢宁朝不一样,他不是耍些手段,写几本奏疏就能轻松扳倒的。他本就是一方之主,当年被朝廷穷追猛打才不得不屈服投诚,如今,朝廷似乎又给了他东山再起的希望。” 一个自己能称王称霸的人,为何要屈尊人下? “这可麻烦了。” 许知淮沉吟道:“我听太子爷说过,酆都易守难攻。” “不是易守难攻,是根本没办法从外面突破。那里地势崎岖,一座山连着一座山,车马粮草能通行的狭窄通道,最适合埋伏。他们站在高高的山巅之上,勾勾手指,来个万箭齐发,便是尸山血海。” 许知淮蹙眉:“这么说,酆都是万万去不得的。” “哼,太子殿下怎么能以身涉险呢?朝廷的脏活累活,从来都是我一个人的苦差事。” 卫漓虽然蒙着眼,走路的姿态仍然稳健,对着屋子中的摆设也一清二楚。而且,他准确无误地来到窗边,迎光而立。暖暖的光覆在他的身上,却暖不了他的铁石心肠。 许知淮想了想道:“可是,酆都侯敢把女儿留在宫中,他不担心吗?” 到底是自己的亲生女儿,怎么舍得? “喜权谋者,自然什么都能舍得。亲生骨肉又如何,还不是能用则用,不能用则弃。” 许知淮眸光微凝:“如侯爷所说,小郡主已经是一颗弃子了。” “你很关心她啊。” “小郡主是个很不错的人,性情单纯简单。” 卫漓冷笑:“她那张嘴害死过不少人。” 许知淮蹙眉:“侯爷不信她能真的会通灵?” 卫漓压低语气:“就算是真的又能怎样!连活人都艰难求生的世道,那些牛鬼蛇神有什么本事和我斗?” 他这人虽然狠毒,却也清醒。 许知淮再次主动来到他的身边:“侯爷说的是,那我接下来到底该怎么做才能帮到侯爷呢?” “许知淮,你不是想帮我,你还是想做太子妃。” “我和侯爷是同坐一条船的。” 卫漓猛然转身,宽袖带风。 他居高临下,薄唇微勾:“不是一条船,而是一张床!许知淮,就算有朝一日你做了皇后,做了太后,你也是我卫漓玩弄过的女人。” 这样的冷言冷语,许知淮早已习以为常。 她仰头看向他冷漠的脸,大着胆子伸出手去,温凉的指尖轻触他的喉结。 他的喉结滚动,呼吸一沉。 嘴硬有什么用! 身体才是最诚实的。 许知淮抚摸他的喉结,极尽挑逗。 “侯爷好狠心啊……” 卫漓抓住她的手,大大的手掌,如铁钳利爪。 许知淮嘤咛喊疼,一脸委屈地扎入他的怀中,像只无辜的小兽,卑微讨好。 卫漓嗅到她身上沁心的香气,犹如黑暗中伸出无数小小的触手,密密麻麻,缠上心头。 他明明讨厌她的谄媚,却总是戒不掉她的身子。 卫漓幽幽警告:“你在引火上身。” 许知淮将自己偎入他的怀中:“我等了侯爷这么久,好不容易……我再不要放手。” 。 第八十六章 攻心 肌肤与肌肤相贴,呼吸与呼吸相交,无声诉说着一场漫长的情事。 激情正盛时,许知淮抚着卫漓眼前的白布,有种想要把它扯下来的冲动,她不是想看他的眼睛,她只想看他眼里晦暗无光的绝望。 卫漓察觉到她的放肆,喘着粗气斥责道:“你干什么?” 许知淮忍下冲动,双手捧住他的脸,只在他的额头落下一吻:“我会守护侯爷的,我会尽我所能地帮助侯爷,让侯爷站在那个高高的位置。” 卫漓皱眉,炙热的身体对她的占有欲来得更加猛烈,随之渐渐沉沦,失了狠绝。 汹涌的潮水来了又走,一切都归于平静。 许知淮穿好衣裙,拿出荷包里的脂粉盒子,用指尖点了点红,轻轻涂抹在脸颊和唇瓣。 卫漓虽看不见,却能闻到这股淡淡的香气。 这胭脂的味道,他也尝过的。 就在刚刚…… “过来。” 他蒙着眼睛的脸,微黑中透着一点点的红晕。 许知淮慢悠悠地走过来,故意坐在床边,近距离观察他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 “侯爷舍不得我了?” 卫漓不说话,将手搭在她的肩上,手指摩挲她的耳垂。 许知淮轻蔑一笑又及时收住。 他到底是不是真的看不见,只有鬼知道。 “回宫之后,记得吹好枕边风,不要让太子爷去酆都。” “那侯爷还去吗?” 卫漓勾勾嘴角:“我这副样子出去,可太便宜了那些想要杀我的人。不是现在,不过我早晚要去的。” 许知淮心里有数,凭他嫉官如仇,杀伐果断的性格,没有人比他更适合去得罪人了。 “那……侯爷的眼睛还能治好吗?” 卫漓没有否认地点了点头。 许知淮忙道:“那就好,我放心了。” 卫漓闻言故意捏了一下她小巧的耳垂:“不要故作深情,只有太子爷才会信你这招。” 许知淮垂眸,轻轻抓开他的手:“太子爷是真心喜欢我,从来都是他哄我的。” “真心……但愿如此。” 卫漓可以想到她一副不服输的表情,甚至还有点沾沾自喜的笑容。 “宫中的事,侯爷还有什么吩咐吗?” 卫漓沉吟道:“沐秀婉,你可以好好利用一下,等她回了酆都,她便不会再和你这么亲近了。” “我和侯爷什么时候再见?” 卫漓故作不耐烦地摆摆手:“该见的时候总会见的。” 许知淮诚实道:“可是这样很危险……一旦走漏了风声或者被公主殿下知晓,她还是会向我提起侯爷的事,我就算再怎么会遮掩,还是很难瞒得过去。” 他们这样偷偷摸摸下去,早晚会被所有人都发现的。 “长公主很快就会顾不上你了,她对酆都侯更有兴趣。” 许知淮闻言顿了顿,忽而一笑:“原来大家都是明白人,只有我一个人诚惶诚恐,处处陪着小心。” “委屈吗?” 卫漓犀利发问。 许知淮摇头:“我不委屈。”说完她朝着卫漓盈盈一拜:“太子还在等我,我先回去了。” 卫漓再不说话,留意着她轻轻的脚步声,直到她越走越远。 回宫的时候,内殿十分热闹。 原来是越贵妃特意带了针织局的两位老嬷嬷,等着给她们量身裁衣,说是宫中的这匹料子来得非常好,而且沐秀婉也快回去了,正好给她多做几件春裳夏裙。 越贵妃很是亲切,拉着沐秀婉冰凉凉的小手,柔声道:“酆都什么都好,只是精致的东西不如京城多。” 沐秀婉含羞一笑。 许知淮陪着她一起挑了几块好料子,她看着沐秀婉的脸,想着卫漓说的那些话,忽而感慨叹气。 沐秀婉抬眸:“娘娘怎么了?” 许知淮拉过她的手,攥在掌心:“舍不得你呗。” 越贵妃看着她们亲亲密密的样子,也是含笑道:“大家都舍不得呢。” 沐秀婉乖乖坐下来,眼神中也有了点点惆怅。 许知淮忙半开玩笑的说:“不要走。” 虽然真心不多,也是有感而发。 次日,许知淮小腹疼痛,卧床休息。 锦婳熬了暖暖的汤水给她,小口小口地喂着。 南姑姑送上汤婆子:“娘娘的小日子又提前了,估计是受了寒的缘故。” 许知淮闭目养神。 喝了几口汤水,便觉困乏。 半睡半醒间,有一只暖暖的手,轻抚她的小腹,很是温柔。 许知淮闭着眼睛微笑道:“锦婳,你的手好暖……” 这么揉着揉着,许知淮更想睡了。 “等殿下回来,记得叫醒我……” “不用了,你安心睡吧。” 是朱宿星的声音。 许知淮睁开双眼,看着朱宿星温和含笑的脸,不禁惊喜道:“殿下!” 她连忙起身,下意识地扑到他的怀里,柔软安逸,像只归巢的鸟儿。 朱宿星很受用地笑了笑:“你真是越来越会撒娇了。” “殿下这么早就回来了,今日出宫巡视得如何?一切都还顺利吗?” “还好,京郊的春耕基本都完成了,长势喜人。” 许知淮甜美一笑:“真好,殿下还走吗?” “不走了,今日哪里都不去了。” 她深吸一口气,紧紧抱着他。 可惜还未好好享受这份安逸,就听朱宿星又道:“我今日见过卫漓了。” 许知淮闻言,立马在他的怀里睁开眼,她没说话,只是轻轻地嗯了嗯。 “他的眼睛伤得很重。” “到底是为什么?” 许知淮一直没问过卫漓这些,毕竟,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不是没时间说话,就是忙着冷嘲热讽。 “他中毒了。” 许知淮微诧:“中毒?怎么会?” 朱宿星沉沉开口:“善用下毒者,手段多得是,他被暗算了。” 许知淮叹息一声:“还治得好吗?” “解毒之后,总会好的。” “那下毒的人……” “我心里有数。” 许知淮再不说话。 原来卫漓也会被暗算,看来他身边的人也不是个个都靠得住。 活该! 朱宿星见她许久不说话,低头亲了一下她的脸颊:“别担心,宫里还是很安全的。” 许知淮轻轻嗯了一声,又道:“今日越贵妃娘娘过来,我们帮着小郡主挑了几块料子做新裙子。” 朱宿星笑:“你这么疼婉儿,我都有些嫉妒了。” 许知淮也笑:“那回头我也给殿下做新衣裳。” 。 第八十七章 不拘小节 朱宿星低低发笑。 身体里积攒下来的疲惫,在这一刻得到了彻底的释放。 他抱着她,沉吟道:“你可不可以给我些别的。” “殿下想要什么?” 许知淮笑盈盈地望他。 朱宿星不说话,伸手摸向了她的小腹,神情也柔和下来。 “孩子,一个孩子。” 许知淮眼神闪烁的同时,脸上的笑容更柔了。 “若是我有这个福气的话,我当然愿意为殿下,为我们。” 朱宿星宽厚温柔的手掌,落在她平坦的小腹,轻轻慢慢地揉着,仿佛那里面已经有了一个可爱的孩子。 许知淮垂眸:“是不是皇后娘娘着急了?有心催促殿下……还是别的?” “什么别的?” “殿下的身边,如今只有我一个人,可是以后……” 朱宿星笑了笑,带着点无奈:“我要的是我们的孩子,与旁人无关。咱们都在一起这么久了,你还不明白?” 许知淮歪着头看他。眼神格外认真:“明白什么?” 朱宿星抓起她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口,让她感受着那颗怦怦跳动的心。 “你在这里。” 他的心,她一直在他的心里面。 许知淮含羞抿唇,也对他做了同样的事:“我对殿下也是一样。有时候,我觉得殿下就是我的命。” 若是没有他,她早死过千千万万次了。 “你啊。” 朱宿星揉揉她的小脑袋瓜:“有时候,我真猜不透你在想什么。” 许知淮暗暗警觉:“怎么会,我有什么让殿下看不透的。” “有时你在笑,瞳孔里却透着小心。你常常做噩梦,但我每每问你,你总是避重就轻……淮儿,你总是报喜不报忧,你总是藏着太多心事。” 许知淮瞳孔震颤。 只有真心关爱你的人,才会在意你是不是真的高兴? 他们朝夕相对,自然能看出些什么。 可真相是不能说的。 许知淮坐直身子,与他面对面,双手轻捧他的脸:“很多事,我也不知该怎么说,请殿下一定要相信,殿下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依靠,我只有你了。” 她说得颇为动情,眼眸泛光,似有泪意。 朱宿星瞬间心疼,一脸宠溺道:“好了好了,怎么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咱们不说这个了,改明儿我带你出宫走走,咱们去郊外围猎骑骑马。” “好,谢殿下关怀。” 因为朝中事情太多,今年的春猎一拖再拖。 皇上龙体欠佳,不宜出宫,点名让太子统领群臣去往猎场,大有放权之意。 许知淮陪同太子一起出宫,在路上才听说卫漓也会去,疑惑不解道:“殿下,青衣侯不是受伤了吗?又是伤的眼睛……” 朱宿星淡淡一笑:“他那个人的性格,就是如此,做人做事不留余地也不留后路。他受伤之后,城中沸沸扬扬传出不少流言,有人说他已失势,他怎么会坐视不理?” 许知淮风淡云轻:“也是,越是骄傲的人,越是容不下别人的轻视。” 卫漓喜欢作死的性情,她也见识过的。 猎场野草飞涨,树木繁茂。 朱宿星纵马骑行,稍微热了一会儿身,随行的臣子们连连恭维。 卫漓没有去凑那个热闹,专心抚着自己的坐骑黑鬃马,他脸上仍蒙着白布,遮住双眼。 华丽的衣着,肃然的表情,冷傲至极。 许知淮远远瞥见他的身影,眼神并不过多停留。 卫漓不是会安静做事的人。 他最后才骑上马背,朱宿星调转马头,远远看着他道:“怎么样,还是按着往年的规矩?” 卫漓笑:“殿下,臣今儿就是来争一个头彩的。” 按着规矩,第一个猎到鹿的人,便得彩头。 有人嘲讽道:“侯爷受伤,何必逞能呢?” 卫漓冷笑:“承蒙圣恩,头彩年年都是我的,今年也不会变。” “侯爷这话说得有点早了……” 说话间,卫漓的随从已将弓箭呈上,他单手握弓,慢慢调整姿势,等到身子坐稳,方才抽箭拉弓,低声警告道:“本侯今儿只想杀生,不想杀人,各位大人们还是管住自己的嘴,比较好。” 平时威风凛凛的青衣侯,如今只成了一个瞎眼逞能之人,失掉大半的威严。 “侯爷,殿下还在这里呢,您说话也该悠着点!” 此言一出,卫漓直接拉满了弓,他微微偏着头,似在寻找什么角度,然后他当着众人的面,射出一箭。 锋利的箭头不偏不倚,射中了那位狂妄的武将。 准确的说,是射中了他的马。 马儿嘶鸣倒地,痛苦不堪,挣扎几下就断了气。 那名武将更是被重重摔落在地,伤得不重,只是蹭破了脸面手掌。 众人惊呼,诚惶诚恐。 许知淮也看得心惊肉跳。 殿下还在呢……万一误伤了太子爷,他有多少个脑袋都砍! 卫漓冷然高傲的表情不减分毫,收了弓道:“本侯说过,本侯今日不想杀人。”说完,他又对着朱宿星的方向拱手行礼:“臣方才冒昧了,还请殿下恕罪。臣今日一定拔得头筹献给殿下助兴,将功补过!” 他说完扬鞭疾驰而去,一头扎入那深不可见的密林之中。 那名武将不甘心,怒斥卫漓以下犯上,大胆妄为。 朱宿星脸上温温和和的,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大家也开始吧。” 众人闻言也看清了殿下的心思。 卫漓是不是真的瞎子,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本事和能耐,他仍是太子爷的头马,无往不利。 许知淮默默攥拳。 她越发觉得卫漓是装的。 也许他根本没受伤,只是借着这个“装病”的机会,测一测身边的人。 果然,不到半个时辰,卫漓满载而归。 他不止猎杀了一只鹿,还猎杀了一只赤尾狐狸,将它们献给太子爷道:“鹿头是送给殿下的好彩头,狐狸是送给许妃娘娘的。” 许知淮被他突然提及,心里暗暗在意,面上却不露声色。 朱宿星很是满意地笑了笑:“你果然从不让我失望。” 卫漓朗朗道:“为了殿下,臣可以无所不能。” 。 第八十八章 狐狸尾巴 柔软的绒毛,光滑厚实。 毛尖赤红带着一点点金棕,华丽又贵重。然而这份美丽是抢回来的,皮毛之下的血肉之躯,早已经不复存在。 一袭狐狸毛,虽然收拾得很干净,隐隐约约还有些腥重的味道。 许知淮光是看着它,便能想起那血淋淋的场面。 她微微蹙眉,让锦婳取些香包,将狐毛裹好,先收起来放着。 眼不见心不烦。 锦婳微笑点头,将它妥妥当当地收进樟木箱子。 当晚,许知淮做了个诡异的梦。 梦中那只被剥了皮的赤狐,拖着鲜血淋漓的身子,不停地在她的脚边哀哀的嘶叫。 待她悠悠转醒,惊觉朱宿星不在身边。 每次噩梦惊醒时,她都会下意识靠向朱宿星,汲取他的体温。 这会儿他居然不在。 许知淮掀起帘子,朝外看了看。 桌上的烛台烧得正旺,满室昏黄,不见人影。 她披上一件长袍,匆忙起身,开口唤了声,只见锦婳睡眼惺忪地跑过来。 “殿下呢?” 锦婳揉揉眼睛,指指外面。 “殿下去书房了?” 锦婳默默点头。 这么晚了,准是有什么要事。 许知淮让锦婳给她斟了一杯热茶,边喝边等,谁知等到天亮了,也不见殿下回来。 她掐算时辰,梳洗更衣,早早候在书房。结果又等了大半个时辰,才等来神情沉重的朱宿星。 “殿下。” 许知淮软软开口,就见他挑眉微诧,随即三步并做两步,朝她走过来。 他身后的岳屹川也是沉着一张脸,看见她的瞬间,眼神更是转厉。 “你怎么来了?” 朱宿星一把将她垂在身体两侧的手,轻轻握住,果然凉凉的。 “昨晚妾身醒来,看不见殿下,有点担心……到底出什么事了?” 朱宿星垂眸,用自己的体温给她暖着双手:“谢宁朝死了。” “啊?” 许知淮莫名诧异。 那只老狐狸怎么会突然死了呢? 他不是才得了太子的特赦,准备去淮州收税收银子吗? “怎么会呢?” “他真的死了,尸首都找到了。” 朱宿星的语气中夹杂着些许沙哑,分明是因为熬夜的缘故。 “谁做的?” 朱宿星微微沉吟:“目前还没个定数,不过也没那么重要了。” 真凶是谁都是一样。 许知淮觉察到他复杂纠缠的心情,忙挽住他的胳膊,轻轻柔柔道:“我给殿下熬了参茶,殿下趁热喝点吧。” 两人一起来到书房,许知淮安安静静地在他的对面坐下,眼含关切:“那三万两银子还找得回来么?” 朱宿星勾勾嘴唇,似在苦笑。 “谢宁朝除了有数不尽的财富,还有数不清的秘密。如今他就这么死了,银子未必追得回来,那些秘密也没人知道了。” 许知淮轻轻叹息:“难道是有人故意为之?还是……别有用心?” 朱宿星又抿了一口参茶:“想要查清楚不难,有卫漓呢。” “殿下还要让青衣侯去查?他的眼睛能行吗?” “除了卫漓,我谁也不信。” 许知淮点点头:“妾身明白了。” 她沉默半晌,忽而一叹:“殿下殚精竭虑,一心一意只想为百姓做好事,为何过程总是这么难呢。” 朱宿星听出她的惆怅,抬手抚抚她的头:“傻瓜,你干嘛这么委屈?” “妾身替殿下不值,替殿下揪心。”说完这话,她的眼眸已浮现淡淡水光,软软的,怯怯的,像只受了欺负的软萌小动物。 朱宿星望着她满眼心疼,烦忧的眉眼终于舒展了几分。 老狐狸虽然死了,但狐狸尾巴还在。 当日下午,许知淮吩咐南姑姑派人去给谢无忧传句话儿。 谢无忧被养在外室,重新过上了锦衣玉食的生活,衣食住行皆有人仔细侍奉。 薛耀行事低调,每次都是悄悄地来,静静地走。 许是怕她一个人寂寞,薛耀给她买了一只画眉,悬在廊下。 谢无忧望着那只鸟,总觉似曾相识,许久才想起自己也给过许知淮一只画眉,比这只还要名贵漂亮。 当初她是想用一只鸟嘲讽她来着,如今她也成了一只被人嘲笑的鸟儿。 被人豢养,被人观赏把玩,一辈子失了自由。 谢无忧望着那只画眉一阵出神,直到有小丫鬟来唤她:“夫人,外面来个裁缝铺的师傅,说是给夫人送料子来的。” “什么料子?” “说是夫人预定的料子。” 谢无忧迟疑开口:“让他先进来吧。” 她的小院十分隐蔽,不会有人冒然而来的。 上好的苏绸,样样都是上品。 墨绿绣茉莉,黛色白玉兰…… 这花色这样式,分明是宫里才有的好货。 谢无忧瞬间警觉,望向那满脸堆笑的裁缝老板,带着三分探究的语气道:“这货是从哪儿来的?” 老板笑得一团和气:“夫人不记得了,就是上月初三呐。” 谢无忧立马什么都明白了。 她留下料子,遣走丫鬟,一个人用手慢慢摩挲着,果然从布卷里翻出一张小小的字条。 黑白分明,触目惊心。 “谢宁朝已死,凶手不明。” 谢无忧呼吸一窒,心肝都跟着揪成了团。 祖父死了……那其他人怎么办? 她心中仅存的一点点希望,现在彻底泯灭了。 是夜,薛耀推了朋友的酒局,匆匆赶回。 一进院,就见丫鬟们满脸焦急地站在廊下,陪着小心道:“夫人今儿似乎有些不高兴……” 薛耀见屋里没点蜡烛,黑漆漆的一片,登时轻斥:“你们是怎么伺候的?夫人不点灯,你们杵在外面有什么用?” 他直接推门而入,顺手点了烛台,待见谢无忧趴在床边,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忙唤道:“怎么了?地上多凉啊。” 他过去扶她,结果就看见了一张沾满泪水的小脸。 “为什么哭?” 谢无忧颤颤不语,只把心酸默默咽下。 薛耀皱眉,俊秀的脸上露出一丝怀疑的表情:“你是不是听到些什么了?不对,你许久没出门了,不该知道的。” 薛耀心疼地给她擦拭泪水:“先起来,万一着凉了就不好了。” 谢无忧顺势倒入他的怀中,悲伤哽咽。 薛耀瞒不住了,只能和她说了实话。 “你祖父……在去往通州的路上被埋伏了。” 。 第八十九章 苦涩 “不!” “不……” 谢无忧绝望地哀嚎,扑倒在薛耀的怀中哭了个昏天暗地。 薛耀心疼不已,抚着她的后背,俊秀的眉毛皱成了一个好看的“川”字:“其实这一天早晚会来的。” 谢无忧哭了好一阵儿,才止住声音,泪眼婆娑道:“凶手呢?到底是谁下的狠手?” “这……” 薛耀有些为难地看了她一眼:“事情没那么简单,一时半刻也说不清楚。” 谢无忧犹豫道:“你真的不知道吗?还是刻意瞒着我?” “我怎会瞒你?” 薛耀的语气有些急躁,眼神莫名黯然。 “我是真心为你好,你祖父的事,谢家的事……你知道得越少越好。” 谢无忧低头垂泪,久久无语。 薛耀将她更加抱紧几分:“等风头过了,我一定想办法给你摆脱贱籍,让你堂堂正正做我的女人。” 谢无忧内心悲凉。 她早已对山盟海誓的情话无感,若他真心爱她,便不会与她苟合于此,让她做个无名无分的外室。 有些话,听听就算了,当真就是输了。 许知淮派人给她传话,一定有所安排。 她更在乎许知淮要她怎么做? 城南织云阁……那位裁缝老板一定是许知淮的人。 … 临别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许知淮看着沐秀婉安静乖巧的脸,故意轻叹一声:“还有两天了,我真是舍不得你。” 沐秀婉低了低头,小小声道:“我也舍不得娘娘。” “回去之后,可要常常给我写信。” 沐秀婉乖巧点头,安安静静的,结果没一会儿就落下眼泪。 许知淮抚抚她的头:“小傻瓜,别哭了。我们很快还会再见的。” 沐秀婉吸吸鼻子,糯糯出声:“真的么?” “当然,等过些日子,我定要去酆都一趟,去见你。” 许知淮一脸认真,目光灼灼。 沐秀婉含着泪点头,伸出手指和她拉勾:“一言为定哦。” “一言为定。” 许知淮笑着哄了哄她,心里想的全是别的。 谢宁朝死得不明不白,一切的苗头都指向一个人,神神秘秘的酆都侯。通州知府姚叶新也大有问题,毕竟,人死在他的地盘。 朱宿星已经暗中派人去查了。 据说是皇极四司中,最厉害的人物。 用过午膳,许知淮带着沐秀婉去给皇后娘娘和公主殿下请安。 皇后娘娘一脸不舍,赏了沐秀婉好些东西,朱维桢倒是淡定许多,关切叮嘱,从容温和。 “本来还想带你们去寺中祈福还愿,可惜来不及了。”朱维桢望向许知淮道:“回头还是劳烦你走一趟吧。” 许知淮闻言微微一诧,忙又含笑点头。 这突然的交代,必定是与卫漓有关。 许知淮得了空,单独去见了朱维桢。 她直截了当:“近来,你可有卫漓的消息?” 许知淮正襟危坐:“从猎场回来,我再没有见过青衣侯。” 朱维桢轻叹:“他这次伤得很重啊,你一点都不担心么?” 这话问得有些危险。 许知淮沉吟道:“殿下是希望我担心,还是不担心呢?” 朱维桢笑了,微微眯着眼睛看她:“你何必如此小心?我只是需要你做些事罢了。” 许知淮语气淡淡:“妾身敬候殿下吩咐,您说吧。” “卫漓元气大伤,对朝廷,对殿下,对你……都不是什么好事。” 朱维桢给她倒了一杯香浓的苦茶:“通州的事,可以让旁人去管一管,但酆都的事,一定要卫漓去办。” 许知淮听出她话里的意思了,神情疑惑道:“殿下的意思是……侯爷必须去酆都,那我又能做什么呢?” 朱维桢闻言一笑,亮亮的眼睛盯着她,看得许知淮心里一阵发毛。 “你太小看你自己了。你的本事可大着呢。” 许知淮睫毛微颤:“妾身还是不明白。” 朱维桢索性把话点破:“美人计,虽然烂俗,却是最管用的。” 许知淮脸色微变:“殿下,我是太子爷的女人,不该再和侯爷牵扯不清,这样下去,太危险了。” 朱维桢闻言一笑,笑得风淡云轻,也笑得残忍无比:“你的心思也太重了,弄得我好像是个坏人。好,那我问问你,你对太子爷有多忠心?” “妾身对殿下全心全意,肝脑涂地。” “这么说,你肯为太子生,为太子死了?” 许知淮郑重点头。 朱维桢很是满意地拍拍她的手背:“不管你和卫漓做过什么,你都是为了太子,你记住这句话就够了。” “我只要你够忠!” 好个深明大义的忠心! 许知淮觉得她就是故意设下圈套让她跳,不禁微微摇头:“纸是包不住火的,妾身不想让殿下失望。” “那你想我失望?” 朱维桢嘴角的笑意渐渐淡去,眼神转厉。 “殿下,是您高看我了,侯爷对我,从来只有轻视。” “旁观者清,当局者迷。我认识卫漓的时间比你长,他有多狠有多绝情,绝非你可相见的。如果他真的对你无情无义,你还会活到现在?他明明已经把你拱手送给太子,还舍不得放手,这就是你的本事了。” 许知淮恍然失笑:“殿下,您一定是误会了。妾身只是被侯爷选中取悦太子爷的玩意儿罢了。” “那咱们打个赌如何?” 朱维桢突然来了兴致,许知淮疑惑摇头:“什么赌?” “我赌,只要你踏出宫门,卫漓便会来见你。他舍不得你。” 这话一下子狠狠击中了许知淮的心。 她无力反驳,只能沉默。 朱维桢见她不吭声,忽而又笑:“你是明白的。” 她一边说一边又给她斟满了茶:“你放心,我既然要你做了这种事,以后便不会拿什么清白背叛的理由来害你。男女之间,有些事本来就是说不清楚的。你见了他,也可以什么都不做,只要你有办法让他温顺些,让他别急着被仇恨蒙住了眼,再做些傻事,耽误朝廷的大计。” 许知淮凝眸不语,端起热热的茶,抿了一口,想要抚慰烦躁的心绪。然而,浓茶苦口,一路从喉咙苦到了她的心坎儿上。 。 第九十章 红瞳 卫漓受伤之后,朝中众说纷纭,人云亦云。 这把磨了十几年的宝剑,怎么能生锈呢? 长公主要给卫漓一点甜头,而她就是这个甜头。 杯中暖暖的茶,苦涩如剧毒。 许知淮忍下一口气,温顺地笑了笑。 “既如此……妾身就为了殿下走一趟吧。” 朱维桢也回以一笑:“这就对了。” 朱宿星近来忙于政务,经常彻夜留在书房。 有了长公主为她“筹谋”遮掩,想要留宿宫外,也不是什么难事了。 许知淮身披大大的斗篷,将头脸都遮得严严实实,低调且隐蔽地从后门入侯府。 又回到这个鬼地方…… 这里的一草一木都让她心生厌恶。 侯府的侍卫们对她的到来,毫无意外,默默让出一条路来。 许知淮解开斗篷,交给战战兢兢的锦婳,望向众人淡淡开口:“侯爷在哪里?” “正房。” 推开门,屋子里才有了光。 许知淮站在门口,看不见卫漓在哪里,缓了缓才道:“侯爷,我来了。” 无人回应。 许知淮无奈,又往前走了一步:“今日是长公主特意让我来看看侯爷。” 她不是自己想来的,这话要结结实实说给他听。 还是没有声音…… 许知淮皱眉看去,望着屋里的摆设,有种死气沉沉的沧桑感。 “侯爷不想见我吗?” 许知淮转过身,望着内室的方向,还以为卫漓藏身于内。怎料,她的后背突然袭来一阵冷风,裹着淡淡的薄荷气息。 他的手冰凉似铁,十指如钳,死死扣住她的脖子。 许知淮颤颤开口:“侯爷?” 他是从外面进来的? 他看见她来了?他的眼睛好了? 许知淮转过头想看他的脸,却被他紧紧控制,丝毫动弹不得。 许知淮无力挣扎,不得不软下语气:“侯爷干嘛这么凶啊?你弄疼我了。” 卫漓冷冷地笑:“许知淮,你怎么这么贱!让你乖乖送上门来,你就来,让你和谁睡,你就睡。” 许知淮习惯了他的冷嘲热讽,深吸一口气,软绵绵地问:“侯爷这是怪我,还是嫌我?” 卫漓哼笑着松开了手,让她得以呼吸。 小惩大戒,他不过吓吓她罢了。 许知淮转身,见他的脸上仍蒙着白纱,堪堪遮住双眼。 他的下巴更尖了,好像瘦了。 卫漓甩甩宽袖,高大挺拔的身躯紧贴着她的身体,与她擦身而过:“许知淮,长公主是让你出宫来看我,还是来陪我啊?” 许知淮缓缓呼吸:“有分别吗?不管怎样,我还是见到侯爷了。侯爷的眼睛好些了吗?要不要请宫中的太医来断症……” “假惺惺的话就别说了。” 卫漓一撩衣摆,姿态从容地坐在床边,勾勾薄唇:“过来。” 许知淮软软应了一声是。 她来到他的面前,离得极近,极贴。 卫漓微微抬起下巴,伸手勾住她后腰,将她困于自己的双腿之间,野蛮且霸道。 许知淮内心鄙夷,笑他瞎了眼睛,还有这种闲情逸致。 她更痛快,一边解开衣带,一边轻笑道:“看来,我今儿来对了。” 衣裙渐渐褪去,举手间,满是她那温暖的体香,刹那心动。 她将她的身体乖乖送上,卫漓却并不领情。 他无动于衷道:“你在宫里没学会别的,只学会脱衣服了,是吧。” 许知淮全身的肌肤伴随着骤降的温度,微微紧绷,身体也不自觉地僵硬,唯独粉糯的唇是软的。 “我素来只有伺候人的本事,而且,若说本事,侯爷当初在这院子也教过我不少呢。” 许知淮冷冷瞥向他的唇,慢慢凑了上去。 轻啄浅吻,恰到好处。 “上次侯爷送了我一袭狐皮,那狐皮极美……” 许知淮嘴唇触到他的耳垂,轻轻说着话。 卫漓不以为然地哼了哼。 许知淮又正视他的脸,用手指去摸他的颈,大着胆子往上移,想要摘下他面上的白纱。 卫漓感觉到了她放肆的指尖,忽而发力勒紧她纤细的腰身,惹她吃痛闷哼。 许知淮不会轻易放弃,她低下头去,故意用额头磨蹭他的鼻尖,带着点恳求的语气道:“侯爷当真以为我不担心吗?侯爷让给我看看吧,求你了。” 卫漓沉着脸:“看了又如何?” “我为了侯爷牵肠挂肚,不然,我也不会任由长公主摆弄,乖乖来此,我都是为了侯爷啊。” 卫漓闻言,不再恫吓发狠,似默许了。 许知淮轻轻勾住白纱,纤细玲珑的手指,轻轻解开他脑后的结扣儿,拿下白纱,她终于看到了他完整的脸。 他的面容并无变化,五官端正坚挺,无破无伤,唯有闭合的眼皮微微泛红。 许知淮诧异,猜他是不是装的? “疼么?” 许知淮小心翼翼地抚摸他的眼角眉梢。谁知,卫漓下一秒睁开双眸,满眼腥红的诡异,吓得她一惊。 许知淮下意识地缩回手,怔怔看着他血红的眼睛。 “怕了?” 卫漓凝眸望她,猩红的瞳孔让他逼人的气势更加强烈,杀气也更重。 许知淮摇头,双手轻抚他的脸颊,喃喃道:“不怕,我心疼。” 他居然伤得这么重…… 这双眼睛不会真的废了吧? “怎么会这么严重呢?” 卫漓勾唇冷笑:“你的消息不怎么灵通啊。” “我只听说侯爷中了毒,可这……” 许知淮且惊且诧,卫漓则重新拿起白纱蒙在脸上,轻轻束紧。 他的双臂环住许知淮的腰,抱着她,缓缓道:“长公主不该送你过来,她该送些别的。” 许知淮小心道:“侯爷想要什么?” “一双眼睛,一双干净明亮,没有被毒药腐蚀过的眼睛。” 这话听得令人心寒。 一股危险的感觉升上后背,蔓延全身。 许知淮咽咽口水,咬唇道:“侯爷别吓我了。” 他这种人有什么邪门歪道的心思都不奇怪。 “放心,我不会要你的眼睛,虽然它们真的很美……” “侯爷别吓唬我了,我真的好害怕。” 许知淮悲伤落泪,整个人都贴过去,软软依偎在他的胸口。 卫漓才不相信她的眼泪,只对她温软的身子更有兴趣。 。 第九十一章 同类 粉里透白的肌肤,吹弹可破,水波流转的双眸,媚意横生。 他想吻她想很久了。 偏偏她满嘴谎话,时时刻刻提醒着他:眼前的这个女人,没有半点真心,只有伪装出来的美好和温柔。 不止对他,对太子,对长公主,对任何人……她都是这样一副该死的嘴脸! 这念头,让他沸腾的兴致,凉了几分。 “侯爷……” 许知淮坐在他的身上,见他冷凝的嘴角,暗暗诧异。 卫漓没有响应,只将双手放在她的背后,粗粝的指尖抚摸着她脊背的骨节,一寸一寸地移动。 许知淮后背生寒,一时猜不透他想要做什么。 她不自觉地扭扭身子,软绵绵的掌心温在他的胸口,一下一下地按揉着,柔声低语:“侯爷怎么了?” 卫漓唇边掠过一丝冷冷的笑:“我们这样有什么意思?” 许知淮被他问住了,思考片刻,才道:“侯爷为何每次都是这样……故作冷漠,让我伤心。” 男人嘛,天生喜新厌旧。可他是贪心的野兽,何必还要来这套欲拒还迎的说辞。每次都是嘴硬伤人,到头来还是该做的都做了。 虚伪! “和你缠绵一场,有什么难的?” 卫漓搂着她的腰身,逼近她的脸,一字一句道:“就像是春天发情的野猫一样,做了再做,无忧无虑。” 许知淮闻言蹙眉。 他说这话是在讽刺她,还是讽刺他自己? “侯爷,我听不明白……” 他忽而发力,揪住她的脖颈,迫使她抬起下巴:“许知淮,你总是这样装蠢,有意思吗?你说的每一个字,你都无比清楚明白。” 许知淮见他执拗又认真的模样,气极反笑,抿唇低语:“我才知道,原来侯爷希望我做个聪明的女人。可是怎么办呢?我当初就是因为太过卑微,连活下去的本钱都没有,这才落在了侯爷的手里,不是吗?” 卫漓听出她话里的火药味,哼笑着道:“别把自己说得可怜兮兮的,这一招对付太子管用,而我……我能把你的里里外外,看个清清楚楚。” 许知淮故意问道:“是吗?那侯爷看到什么了?” “你,动机不纯!” 从第一眼,第一夜起,他就看出了她的目的不简单。 为了荣华富贵做牛做马的人,他见多了。但她不一样,她骨子里有股不显山不露水的狠劲儿,来势汹汹。 就算进了宫,就算做了太子的宠妃,她还不满足…… 许知淮沉吟不语,只等他继续往下说。 就算他看出她的贪婪,他也猜不到她真正的目的。 人在京城,心却在酆都。 卫漓勾唇:“许知淮,你到底想要什么?我真的很好奇,你到底是为了什么?” 许知淮不答反问:“那侯爷呢?侯爷这么拼死拼活,天天过着血雨腥风的日子,又是为了什么?” 卫漓嘴角凝固,神情骤然严肃:“为了锦衣玉食,千秋万代的荣华。” 许知淮不屑,无声地笑了。 “侯爷刚夸我聪明,何必再拿这话来哄我?” “因为我们是同类。你利用我,我利用你,仅此而已。” 卫漓又道:“你和我一样,都是伪装的野兽。” 他没说错,在她这副柔柔弱的身子里,也藏着一只贪得无厌的野兽。 许知淮提防他的每一句话,目光幽幽:“侯爷高抬我了。” 卫漓嗤笑,手劲儿也稍微松了松。 许知淮反而主动,一把勾住他的脖颈,唇瓣轻触他直挺的鼻尖,大胆而露骨道:“既然是同类,就该是天生的一对,不是吗?” “呵……” 好个天生一对。 卫漓冷笑:“好啊,那就像野兽一样纠缠吧。” 他以沉重的吻夺去了她的呼吸。 男欢女爱的情事,渐渐变成了一场互相折磨的暗斗。 没有爱意,只有倔强。 倔强的欲,倔强的恨。 待到一切结束,许知淮依偎着他汗湿的身子,双眼越来越亮,轻轻喘息道:“侯爷陪我去酆都吧?” 卫漓自顾自地笑了:“这么着急就提条件了。” “不,我是认真的,太子爷早晚要去酆都的,若是没有侯爷,谁还能活着回来?” “我瞎了。” “侯爷会好的,一定会好的。” 许知淮抱住他的脖颈,紧紧的。 卫漓抓住重点:“你明知是送死也要去?” “没有太子,没有侯爷,我一个人留在京城,难道会有什么好日子吗?” 许知淮顺势问道:“其实,我一直不明白,谢宁朝和酆都侯有什么关联?连他也要被灭口。” 卫漓见她还有精神问东问西,猛然翻身将她压下,冷冷警告:“你的问题太多了。” 许知淮不会放过这次机会,哪怕死缠烂打也要问个清楚。 “侯爷就告诉我吧。好歹,为了扳倒谢家,我也出了不少力,总要知道个来龙去脉吧。” 许知淮犹犹豫豫:“灵越山……我总觉得很可疑。” “你的鼻子很灵啊。” 卫漓翻身而起,不再与她肌肤相贴,恢复冷静的语气道:“你不是一直很想知道,那三万两白银的下落吗?” 许知淮也坐起身来,披上薄衫:“侯爷肯告诉我了?” 卫漓背对着她,后背的肌肉夯实紧绷。 “灵越山奉仙宫,耗时十年而建,你以为是哪里来的银子?” 许知淮恍然大悟。 十年……没错,是十年……她就是在十年那年没了家,没了爹娘,没了一切。 这真相实在太过荒唐。 岂止荒唐,简直可笑。 谢家贪墨了朝廷的银子,犯下罪大恶极的蠢行,再把银子全数交给酆都侯,花费十年,修了一座华而不实的宫殿。 谢宁朝是疯了吗?还是酆都侯是疯子! 许知淮全身像被灌了冰,冰凉僵硬,久久不语。 “我不明白,谢家贪了银子就贪到底好了,何必还要联合酆都侯闹出这些事。十年,十年……” 卫漓冷冷道:“你还不明白?奉仙宫不是为了皇上修的,而是为了酆都侯自己,有人想要称王称帝,有人想要两边讨好,一个有野心,一个有本事,他们借着朝廷的名义偷偷敛财,最后留下一堆烂摊子,害人害己。” 。 第九十二章 情话 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 弱肉强食,层层盘剥下来,还是要吃人。 她的家人,她的至亲,全都成了无名的牺牲品。 凭什么?! 谢宁朝想要搏一搏,来个里外通吃,暗中拿朝廷的银子去巴结酆都侯,只是机关算尽,失了银子没了地位。 谢宁朝原本还期望着这笔“人情债”能救他的命,结果被人先灭了口。 阴谋,统统全是阴谋。可这一切和当年的惨剧有什么关系,皇极卫屠了整整一个村庄的人,为什么? 许知淮无比确定,阿爹和村里的叔叔伯伯们就是当年修建奉仙宫的匠人……整座村子的人都指望着这点活计,为什么要被人赶尽杀绝! 沸腾汹涌的火气直冲天灵盖,许知淮全身瑟瑟发抖,咬紧牙关,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卫漓听见她咬牙切齿的声音,还以为她在害怕,不禁冷笑道:“你还有胆子去酆都吗?” “酆都,我一定要去的。” 许知淮望着卫漓的背影,下意识伸手拿起掉落床边的发簪,簪子尖尖,若是从他的脖颈刺下去,一定能瞬间了结他的性命。 她将簪子紧紧攥在手里,赤着双足,轻轻慢慢地走到他的身后,垂下的手腕,凝聚着她全部的勇气。 许知淮犹犹豫豫,终究下不去的手,她不甘心。 好不容易查到这里,好不容易就要知道真相了。 卫漓一个人的命,怎么够!远远不够! 思及此,她轻轻扔掉手中的发簪,不料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惹得卫漓转身,他明明看不见她的脸,却能洞悉一切。 “你也想暗算本侯?” “我没有!” 许知淮带着几分心虚的慌张,一头扎入他的怀中,细细的胳膊缠在他窄窄的腰身上,紧贴着他的胸口道:“我永远不会背叛侯爷的。” “永远?” “永远!” 卫漓不屑轻笑:“该做的事都做完了,你该走了。” 许知淮喃喃低语:“我不走。” 卫漓质疑:“你的胆子越来越大了,还敢留宿在宫外?” “有长公主为我遮掩,一晚上的功夫还是有的。”许知淮装腔作势地撒着娇,抱紧了他道:“侯爷舍得让我走吗?” 卫漓沉默,对她的去留,似乎一点都不在意。 许知淮适可而止,转身回去穿好衣裳,坐在床边梳理长发,悄悄观察卫漓的神情和动作。 他自顾自地落座吃茶,薄唇轻勾,想起什么似的:“你今儿一反常态,不会是因为失宠了吧。” “太子爷素来疼我,何来失宠一说?侯爷还是不愿意相信,我是真心想留下来的,是吧?” “信不信,有那么重要吗?你已经从我的嘴里知道了谢宁朝的老底,你该知足了。” 卫漓心如明镜,任她如何谄媚讨好,也不为所动。 许知淮避重就轻道:“侯爷莫要怪我多嘴,我在宫中没有眼线,我还能问谁呢?” “谢无忧呢?” 许知淮据实以答:“她如今做了小侯爷的外室,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若不是我派人传信给她,她连谢宁朝死了的消息也不知道。” 卫漓似笑非笑:“当初要用她的是你,现在才觉得她是个废物?” 许知淮下意识摇头:“谢无忧不是废物,她只是还没想清楚。东平王也不是小角色,多一双眼睛看着他,也是好事。” 卫漓又抿了一口茶:“你想要扶持自己的眼线,我不管。只是谢家的事,暂时告一段落,谢家的人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他在提醒她,不要想着再去刑部的大狱去捞人。 谢家的百年树根就是谢宁朝,他死透了,谢家也就彻底完了。 许知淮知道轻重,微一点头:“谢家的人,除了谢无忧,我一个都不会再保。” 卫漓喝过了茶又回到床上,侧身躺下。 许知淮蹙眉,犹豫一下,也跟了过去。 她的手刚刚碰到他的胳膊,就被他一把按住:“你用不着再勾引我了。回去告诉长公主,我早晚会回酆都的,让她放心。” 这“美人计”实在拙劣,不知是为了打他的脸,还是为了作贱许知淮。 许知淮和衣而躺,与他稍稍保持距离,她抬眸望着头顶的纱帐:“我今晚不会回去的。” 卫漓直接翻身,留给她一个冷漠的背影。 空气中明明还残留着欢爱过后的靡靡气息,而两个欢爱过后的人,没了激情,只剩冷漠和疏离。 许知淮揪着一颗心,满脑子想的都是酆都。 卫漓也睡不着,身后都是她的呼吸,都是她的香气,让他分心。 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许知淮莫名心慌,她赌气似的,翻身将脸埋入软软的被子里,强迫自己调整呼吸。 卫漓随她的呼吸而动,长长的胳膊搭在她的腰窝,修长的手指轻轻撩拨她的手背,带着几分随意,几分亲密。 许知淮呼吸一缓,转身面对他的脸,默默观察。 “你在看什么?” “看侯爷的脸。” “一个瞎子有什么可看的?” 许知淮轻轻一叹,暖暖的气息拂过他的脸:“侯爷会好的。若是好不了,我来做侯爷的眼睛。” 这情话,明明虚假滥情,却能撩人于无形。 卫漓下颌紧绷,嘴角凝固。 “许知淮……” 他突然叫她的名字,又没了后话。 卫漓没有再口不择言地讥讽,也没有阴阳怪气的嘲笑,只是静静地,默默的。 许知淮大着胆子牵他的手,攥紧他凉凉的手指。 “侯爷看不见东西,一定会怕吧。别怕,我在这里呢。” 卫漓微不可察地皱皱眉,什么都没做。 两人相对无言,就这样安安稳稳地度过一夜。 没有欢爱,只有陪伴。 这样的温暖和宁静,让卫漓倍感陌生。 天蒙蒙亮的时候,许知淮起身梳妆打扮,她故意将脂粉涂得厚了一些,尤其是双唇,嫣红莹润。 卫漓悄无声息地来到她的身后,许知淮在镜子里看见他的脸,不禁吓了一跳。 她轻呼一声,忙转身询问:“侯爷怎么起来了?” 卫漓不言不语,忽而伸手扳过她的脸,俯下身去吻她的唇,一点点吃掉了她唇瓣上的胭脂,低低发问:“你敢再来吗?” 。 第九十三章 体面 这是威胁,还是邀请? 真难猜啊。 许知淮望着镜子里的他,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些许反常。 她微微沉吟,反客为主:“侯爷还想我来么?” 软绵绵的语气,藏着看不见的钩子,总是能一下就勾住了他的心。 卫漓沉默半天,忽而抬手抚了抚她的头发,掌心的光滑,任他怎么抓也抓不住。 许知淮有意无意地苦笑一下:“这样偷偷摸摸地见面,侯爷也觉得不甘心吧?一辈子都见不得光。” 卫漓揽过她的脖子,手臂微微收紧:“他们让我们像畜生一样在暗处苟合,又怎么会给我们体面?” 许知淮眸光微闪:“我不甘心,我真的好不甘心。” 卫漓俯下身子,薄唇落在她的耳畔,重重呼吸。 许知淮想要勾起他心中的愤怒,轻轻扯住他宽大的衣袖,语气哀哀:“我……我不能只做侯爷的女人吗?” 这过于大胆的话语,让卫漓心神纷乱,嗡嗡作响。 他故意抿一抿唇,溢出冷笑:“你舍得你的太子爷吗?” “为了侯爷,我什么都能舍得。” 许知淮信誓旦旦。 卫漓闻言却是沉默。 他太清楚她那点小心思了,不过就算她满嘴谎言,居心不良,他还是戒不掉她的身子,戒不掉她的谎言…… 卫漓克制自己的冲动,不再与她痴缠,轻拍她的肩膀道:“记住你今儿说的话,不要反悔。” 许知淮又去牵他的衣袖,卫漓转身飞快,不再给她缠上来的机会:“回去好好交差,等我想见你的时候,我自会安排,不要再来侯府了。” 许知淮犹豫片刻,温顺点头。 他说着话的语气,很是平和,毫无命令的口吻。 她猜,他的心里一定有了什么念头。 许知淮顶着晨光回宫,路上心事重重。 来来去去都要掩人耳目,仿佛做贼一样。 朱维桢早早派了嬷嬷等候,邀许知淮同回千华宫。 满殿花香,馥郁芬芳。 朱维桢披衣歪坐,眼神倦倦,还带着几分睡醒后的慵懒。 许知淮规规矩矩地给她请安,听她轻笑一声:“看你这气色,还不错。” 许知淮淡淡回应:“殿下,侯爷让妾身捎句话儿,酆都他会去的,望殿下放心。还有……” 她轻轻嗓子,吐字清晰:“侯爷说,让我不要再去侯府了。 朱维桢轻轻慢慢地“哦”了一声。 “怎么会呢?” “侯爷说了,我是太子爷的女人,不该这么下贱,不知天高地厚……” 朱维桢听了这话,慢悠悠地坐起身来,脸上的神情更加温和:“你别委屈,他这股邪火不是冲着你来的。” 许知淮故作委屈地低下头,吸吸鼻子。 “其实,侯爷早已厌恶了我,要不是有太子殿下在,他绝不会让我活到现在……您放过我吧,别再让我去侯爷的跟前自取其辱了。” “看来,美人计是用不得了。” 朱维桢望着她低垂的小脸,若有所思:“这样也好,你和卫漓断得干干净净,往后不用再担惊受怕地过日子了。” 许知淮忙磕头谢恩。 但愿她能说到做到! 回了春和殿,许知淮只想好好地补一觉,偏偏沐秀婉又来粘着她,她就要走了,心里舍不得。 “昨晚姐姐亲自看护长公主,不知她的身子可好些了?” 朱维桢称病不适,才让许知淮有了彻夜不归的好理由。 许知淮淡淡地笑:“好多了,过两日就能出门了。” “明儿我们一起去看看?” “好啊。” 许知淮温温和和地笑着。 沐秀婉望着她的脸,好一会儿才道:“姐姐是不是有心事?” 许知淮摇头:“没有,只是有些累了。” 沐秀婉又道:“是做噩梦了吗?” “没,我好久没做噩梦了。” 许知淮不想她再追问下去,免得又提起那些事…… “还有三天,我就要回去了。” 沐秀婉心里还是有些惆怅的。 她既舍不得阿爹,也舍不得宫中这些人,两头都想留,两头都留不住。 许知淮拿捏她的小心思,只道:“妹妹心里舍不得我,我是知道的。可还能怎么办呢?我在宫中是没了自由的人,不比妹妹天高海阔,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娘娘……姐姐……你别难过,我不该惹你伤心。” 许知淮握着她的小手,微微用力:“好妹妹,不瞒你说,我在宫中也闷得慌,这次要是能和你一起出去走走,那该多好?你总是和我说起酆都有多美,我真想去看看。” 沐秀婉顺着她的话茬道:“那该怎么办呢?” “不如你去求求你的太子哥哥,让他依你一次?” “这……能行吗?” “总要试试嘛。” “好!” 许知淮故意让沐秀婉去做个说客,幸好她天真温顺,乖乖听话。 朱宿星忙了一个通宵,疲劳困乏,靠着浓浓的苦参茶来提神儿,见沐秀婉贸然前来,还以为出了什么事。 沐秀婉小声请求,一脸拘谨。 朱宿星无奈叹息,对她的孩子气稍稍不悦:“这里是说正事的地方,你莫要任性。” 沐秀婉犹犹豫豫,转过身又转回来:“太子哥哥,你们会来酆都来看我的,对吧?”说着说着,眼泪就扑簌簌往下落。 不管多大都哭得像个小孩子,惹人心疼。 朱宿星沉吟一下,又恢复些许温和的笑容:“当然。” 是夜,星疏云淡。 许知淮枕入熟悉又温暖的怀中,终于有机会轻轻松松地喘一口气。 “婉儿今儿哭了好久,殿下也不心疼?” 朱宿星有些走神,抚着她耳垂的手指,轻轻落下。 许知淮又道:“她很少哭的,殿下不心疼,我可心疼坏了。” 朱宿星这才留心她说的话,缓缓道:“哭也是无用,酆都是去不得的。” “是啊,那里太危险了。” 这句话听着莫名有点刺耳。 朱宿星抱着她的肩膀,轻轻一拍:“你早些睡,我还有点事情,放心不下。” 许知淮见他要走,跟着起身道:“殿下,都快子时了。” 朱宿星温和一笑:“我去去就回,你先睡。” 许知淮摇摇头,拿起长袍披上肩膀:“我一个人睡不着,殿下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朱宿星轻啧一声,看着她水汪汪的眼睛,又不忍责备,只好派人将书房堆积的公文送来寝殿。 。 第九十四章 机缘 一室宁静。 许知淮往书案上多放了一盏烛台,让光更亮一点。 朱宿星把堆积如山的公文仔细整理,逐一摆放,好看的眉头皱成一个浅浅的“川”字。 许知淮静静地坐在一边看着他。 橙黄的烛光将他的脸庞照得绒绒发亮,更添贵气。 夜深了,困意渐渐袭来。 许知淮单手支头,靠在桌边稍稍打了个盹儿,再睁开眼睛,整个人都随之飘了起来。 她轻轻挣扎一下,头顶上随即传来朱宿星微微暗哑的声音:“你先睡,别逞强。” 他的怀抱好温暖,许知淮有些留恋,下意识地扯住他的衣角:“殿下……” 他拽过他的衣角,抱在怀中,像个不安的孩子。 朱宿星索性坐在床边,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我在这里,不要怕。” 许知淮安心睡去。 没有噩梦,没有烦恼…… 朱宿星望着她的睡颜若有所思,半张脸没入阴影中,灰蒙蒙的。 他陪了她好一会儿,又继续处理公务,待天蒙蒙亮的时候,朱宿星来到庭院醒神儿,用清冷的空气驱赶困意和倦怠。 岳屹川爽快地洗了一把脸,来到他的身后,语带关切:“殿下,您这么熬下去,身子会吃不消的。” “别人在外面拼死拼活,我能做的,不过是提提笔罢了。” “殿下别这么说,朝廷不可一日没有您……” 朱宿星呵出一团白气:“你去看过卫漓没有?” 岳屹川沉吟道:“没有。” “我不便出宫,你代我走一趟。虽说他是块硬骨头,但这次伤得太重了。” “是,卑职立马安排。” 赶在早朝之前,朱宿星又过去看了一眼许知淮。 她这个人窝在柔软厚实的被子里,脸颊粉扑扑的,像早春初开的花苞,惹人怜惜。 他摸了一下她的脸,指尖从她的眉心轻轻划过。 许知淮睫毛轻颤,缓缓醒来。 她睁开眼睛就看到了光。 不过,朱宿星的脸比晨光还要明媚,她浅浅微笑:“殿下……” 朱宿星穿戴整齐,仍然直接抱她入怀,许知淮轻轻地“呀”了一声,声音中夹杂着几分娇气。 “妾身会把殿下的衣服弄皱的。” “无妨。” 他只想这样抱着她,静静地呼吸。 许知淮觉察他心事沉重,单手抚上他的背:“近来,殿下着实辛苦了,若是妾身能为您分忧就好了。” 她亲自送他出门,一直望着他的背影。 不过才一年的光景,他已经完全没了初见时的意气风发,朝气蓬勃。 他脸上总是不经意地流露出一丝愁苦的神情。 看来,他没有卫漓是真的不行。 沐秀婉离宫那日,许知淮亲自送她出了成华门,还给她擦了眼泪。 “妹妹一定要写信给我。” “姐姐保重,记得来看我。” 两人依依惜别,看着就像一对亲姐妹似的。 沐秀婉还给她留了样东西,是她的贴身之物。 “这是一枚平安扣,小时候长辈送给我的,说是可以消灾祈福,挡掉那些不好不干净的东西。姐姐常常做噩梦……有了它,总会好些。” 许知淮光听她的语气,就知她有多真心。 “多谢小郡主……” 朱维桢见许知淮眼眶有点红,轻轻一笑:“你们这么投缘,我也是万万没想到的。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再热闹也会散的。” 许知淮用手帕点点眼角:“小郡主这么一走,想要再见就难了。” “缘来缘散,都是定数。” 朱维桢格外冷静。 许知淮觑了一眼她的神情,忽然就产生了一种厌恶。 想起她之前对沐秀婉如何亲切,如何关怀备至,不禁心底泛寒。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究竟有多少心意呢? 片刻,越贵妃轻叹一声:“宫里真是越来越冷清了。” 朱维桢幽幽看她,笑而不语。 许知淮回去之后,把那枚平安扣戴在身上,锦婳也有点失落的样子,转身收拾东西,结果又找出几样沐秀婉留下的小物件。 一方手帕,绣着她喜欢的小碎花。 许知淮也没功夫伤心了,以后她要怎么打听酆都的消息,难道只能找机会去问太子爷? 他近来心乱,问多了反而不好。 思来想去,只能动一动谢无忧了。 许知淮让南姑姑去走一趟,把事情交代仔细。 谢无忧嫌少出门,今儿特意雇了辆马车去裁缝铺挑布料,裁缝老板将她视为贵客,单独备了间雅间,给她品茶歇脚。 南姑姑出现的时候,谢无忧格外镇定,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她。 “好久不见,姑娘气色甚好。” “托娘娘的福……上次祖父的事,多谢娘娘及时告知,不知我的家人她们……” 谢无忧故作镇定,话才说到一半就露了怯,语气发颤。 “姑娘记着娘娘的恩德就好。你的家人男丁全数发配边疆,生老病死全看天意。至于家中女眷,那就要看被卖到哪里,做什么样的差使……” 谢无忧听得揪心,鼻尖泛酸。 “娘娘已经救过你一次了。想让娘娘救你的家人,你也要出点力才行。” 南姑姑一边说一边打量四周:“这里的环境虽然不错,但花无百日红,你终究只是个外室。” “娘娘是不是有什么吩咐?” 谢无忧心里有数,这清净日子过不了多久。 “你去一趟酆都吧。” 谢无忧惊诧:“酆都?” “你祖父和酆都侯是什么交情,你心里有数。你祖父死得不明不白,和酆都侯脱不了干系,于情于理,这件事都不算完。现在谢家最有用处的人,就是你了。” 谢无忧也隐隐约约地知道些,祖父和酆都侯有来往,只是现在谢家失了势,没权没钱,她一个人过去有什么用呢? “酆都侯不会见我的。” 南姑姑冷笑:“见不见的,要看机缘。” “那东平王……薛耀怎么办?” “姑娘刚刚不是说了吗?你一个人去酆都是没用的,要是有小爵爷陪着你,便可万事大吉。” 谢无忧犹豫道:“我没把握。” 南姑姑不留情面:“男人嘛,总是好哄的。姑娘之前学的本事,也该早点用上了。” 。 第九十五章 消失 南姑姑说话直截了当,不给谢无忧一点反抗拒绝的机会。 “姑娘好自为之吧。” “我绝不辜负娘娘的信任!” 谢无忧攥紧双手,声音闷闷的:“酆都,我一定会去的。” 她认清处境,忍回眼泪,不想再被人瞧不起了。 “姑娘果然是大家闺秀,知道轻重厉害。有你这句话,我也好交差了。” 谢无忧紧张兮兮,见她要走,忙从荷包里倒出几个银锭子,忐忑道:“姑姑,麻烦您一件事,请您给我的家人们捎点银子过去,好歹应个急。这里有不到二十两,一半给姑姑吃茶,一半给我的家人买点过冬的衣裳。” 南姑姑没接银子,微微蹙眉:“姑娘何必这么小家子气?再说区区二十两,光是打点人情都不够。” 谢无忧咬一下唇,十分窘迫。 她也知道这点银子做不了什么大事。 南姑姑暗暗起疑。 依她的出身,使钱用度,本不该这么抠抠搜搜。小爵爷也不会亏待她,结果一出手只有二十两,实在寒酸。 南姑姑转转心思,又道:“姑娘记住,只要你能为娘娘办好一件差事,你的娘亲姐妹就能好好活下去。” 谢无忧心事重重地点点头。 南姑姑办完了事,没有急着回宫,又特意去了一趟侯府。 卫漓不在府中,她吃了闭门羹,只好让侍卫们帮她捎一小包草药,说是失传已久的良方正药。 岂不知,卫漓就在府里,听闻她来了,还送了东西,他一下子就闻到了清苦的药味,当即毫不留情地将它扔掉。 作为一个奴婢,她越界了。 次日,天朗气清。 许知淮依照规矩,与朱维桢同去给皇后娘娘请安,期间皇后娘娘提起慎郡王家添了一对双胞胎,很是娇小可爱。 朱维桢听出母后话里有话,淡淡一笑:“子孙也是要看缘分的,急不来的。” 皇后望着许知淮,语重心长道:“自你上次小产也有小半年了,身子也该调理得差不多了。” 许知淮眉眼压得极低:“回娘娘,妾身早就没事了,太医院那边照顾得也很仔细。” 皇后娘娘又打量她一番:“补了又补,怎么还是这么瘦?” 朱维桢闻言又笑:“母后,咱们还是随缘吧。” 皇后娘娘最听女儿的话,于是又提起别的事:“越贵妃的生辰快到了,按理是该大办一场,偏偏她那个人喜欢的东西太少,又不喜欢热闹,你们身为晚辈的出出力吧,我也省得操心了。” 朱维桢垂眸想了想:“我记得,越贵妃和宫中几位娘娘都爱听戏取乐,不如在沁馨园好好摆上一场,让大家听个尽兴。” 皇后蹙眉:“唱戏闹哄哄的,外头的人进来也不安全。” 朱维桢笑:“总有办法的,听戏不过是为了听角儿,我请几个城中的名角儿进宫来唱,剩下的让内务府张罗,保证可靠安全就是了。” “你还愿意操心这种事?” “让大家都高兴的事,我何乐而不为呢?” 皇后娘娘忽而感慨:“也好,宫中近来冷清不少,你放手去办吧。” 许知淮从头到尾不敢多言,只摆出一副乖巧温顺的模样。 她对这些热闹的琐事没兴趣,朱维桢有心操办,招呼她一起张罗,她也只能点头微笑。 之后的几日,许知淮应付着大大小小的琐事,无意间瞥见锦婳心事重重地望向自己,将她叫到跟前。 “怎么了?” 锦婳看看门口窗外,提起笔,小心翼翼地在纸上写了两个字。 姑姑。 南姑姑不见了。 许知淮这才惊觉,自己有两日没见到她了。 “她人呢?出宫了?” 锦婳摇头不知。 许知淮想起那日,南姑姑从宫外回来,她交代了谢无忧的事,脸上的神情有种说不出的忧愁。 许知淮命人去找,结果满宫上下都没有她的踪影。 她不在宫里,就在宫外。 许知淮蹙眉,担心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绊住了她的脚,又不敢贸然去宫外打听,想着她能去的地方,不过三两处。 又等了两日,人还是没回来。 许知淮有些等不及了,正要派人去打听,就有面生的宫婢传了话来。 “南姑姑年纪大了,侍奉娘娘不中用了,请娘娘不必在意。” 许知淮见她小小年纪,声音清脆,眼睛亮晶晶的,毫无半点畏惧,忙叫她往跟前来:“你是哪个宫里的人?” “回娘娘,奴婢进宫还不到三日,如今在沁心园侍弄花草。” “南姑姑到底去哪儿了?” “奴婢不知,奴婢只是过来传话的。” 许知淮有些急了,轻拍桌面道:“什么叫不知道?谁让你来传话的?” “回娘娘,是杂事处魏公公。” “让他来见我,马上!” 许知淮嫌少这样发号施令,今儿明显是动了气。 须臾,魏公公匆匆赶到。 许知淮没见过他,见他哆哆嗦嗦地跪在地上,满脸都是豆大的汗珠,一副心虚气短的模样。 “你算什么东西,派个宫婢来给我传话?” 许知淮语气微沉,面色不悦。 魏公公连连额头,话都说不利索了:“回娘娘,奴才不敢造次,奴才……奴才满身贱肉不敢来建章宫造次,不想脏了娘娘的地方……奴才说的都是实话,南姑姑不会再回来了。” “她是我的人,回不回来由你说的算吗?” 魏公公喘一大口气:“娘娘恕罪,奴才万万不敢啊,都是侯爷的吩咐。” 许知淮上下审视:“你是青衣侯的人?” 魏公公又是点头又是摇头:“奴才不配,奴才不配啊。奴才只是传话而已,奴才什么都不知道啊。” 他的害怕不是装出来的。 许知淮见他吞吞吐吐,怒气更甚。 锦婳小心翼翼地拉了一下她的衣角,似在提醒什么。 许知淮想了想,还是决定找卫漓问个清楚。 南姑姑是她为数不多的亲信,卫漓突然让她消失,连声招呼都不打,这算怎么回事? 太突然也太反常了。 许知淮心中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南姑姑此番凶多吉少。 因为对卫漓来说,没用的人就没有活下去的价值。 。 第九十六章 巧合 好端端的,卫漓干嘛要动她身边的人? 不,南姑姑不是她的人,而是他自己安插过来的。 许知淮心思纠结,睡到半夜又被噩梦惊醒,一个人瑟缩着坐起身,抱着双膝,埋头沉默。 黑暗中,有一双手缓缓环上来,惹她微诧。 幸好,她及时回神,闻到了那股让她安心的气息,立刻又放松下来。 朱宿星从她的背后靠过来,下巴抵在她的颈窝,沉沉地呼吸着:“又做噩梦了吗?” “没……” 许知淮松了口气,心虚地结巴了一下。 朱宿星低低发笑,温热又干燥的唇,轻吻她脖颈后面露出的那一小块白白嫩嫩的皮肤:“不要怕。” 他早已习惯了她从噩梦中醒来的无助,也知道该如何安抚她才是最有用的。 轻轻说一句“不要怕”,再把她紧紧抱在怀里。 “你好久不做噩梦了?今儿怎么了?” “没事,没什么。许是累了……” 许知淮藏起心事,躺在他的怀里,四目相对,他的眼神很温柔,足以驱赶所有的阴暗。 “为了越贵妃寿宴的事,辛苦你了。” “怎么会呢。” 朱宿星抚着她光滑的长发,睡意渐消:“长姐似乎很喜欢你,事事都要拽上你一起……真是辛苦你了。” 许知淮无奈地笑了笑:“怎么会呢,殿下待我总是那么亲切……” 违心的话,说起来总是格外费神。 许知淮避开他的目光,藏入他的怀中,带着浓浓的鼻音道:“殿下近来也很辛苦,昨晚也是熬了半宿。” 朱宿星慢慢撩着她耳边的碎发:“应该的……” 两人相拥而眠,各有各的心事。 城中的名角儿来宫中登台唱戏,乃是最体面的事。 这消息一放出去,城中叫得上名字的戏班子都开始忙活起来,通人情走后门,只想把自己的台柱子送进宫中。 人人都想抢,便少不了银钱之争。 内务府本来还想从中赚些好处,谁知,长公主只把大小事宜都交给了许知淮,其中的油水自然也归了她所有。 很快,就有人议论纷纷说,长公主是故意这么安排的。 许知淮出身平平,又没有外戚帮衬,手里肯定是没什么积蓄的。 人都是好面子的,与其明着给大笔大笔的银子,让人看笑话,还不如给她谋个“好差事”,得钱又得利。 许知淮听得这些闲言碎语,心情莫名有点烦躁起来。 锦婳给她捏肩揉背,发现她的肩膀紧绷绷地揪成一团,不禁叹了口气。 她哼哼唧唧地比划几下,许知淮了然点头:“我今晚去泡泡温泉,慢慢就会好的。” 锦婳看看四周,用手指在她的掌心写了“姑姑”二字,许知淮立马合拢掌心,对她摇摇头:“暂时把这件事忘了,不要多问。” 许知淮如常做事,勤勤勉勉。 越贵妃生辰那天,许知淮格外仔细地选了件烟青色软绸对襟月华裙,清新素雅,穿得太鲜艳了,再落个喧宾夺主的嫌疑就不好了。 今日的戏本是朱维桢亲自选定的,《西厢记》,《桃花扇》,还有一场压轴的《贵妃醉酒》。 越贵妃很是满意,笑得面若桃花,整个人都透着股喜气洋洋的精气神儿。 日理万机的皇上也难得露面,当着皇后娘娘的面,夸赞越贵妃温婉懂事,风华绝代。 皇后娘娘微笑倾听,并无半点不悦。 许知淮垂眸静立,听着皇上那过于爽朗的笑声,神思缓缓飘远。 皇上的气场太强,连笑声都这么铿锵有力。 太子和他完全不同,他总是温温和和的,笑起来的时候宛若春风吹拂,让人心里暖暖的。 “臣妾恭送皇上,恭送皇后娘娘。” “恭送皇上……皇后娘娘……” 伴随着众人的恭送声,许知淮瞬间回神。 她忙跪地行礼,见皇上和皇后娘娘都走了,不禁暗暗纳闷。 戏还没开始呢,最重要的人怎么走了。 再看越贵妃脸上仍然笑容灿烂,迫不及待地落座,等着好戏开场。 朱维桢轻轻拉了一下她的手:“傻孩子,你想什么呢?” 许知淮忙笑笑:“哦,没什么。” 朱维桢看透她的心事,淡淡道:“母后不喜听戏,父皇更有政事要忙,所以只有咱们这样的闲散之人,才有雅兴坐在这里慢慢欣赏。” 这是实话。 许知淮回以一笑:“殿下说的极是。” 其实,她也是喜静的。 听了不过半个时辰,她就有些坐不住了。再转头看看越贵妃和那些嫔妃娘娘,都是一脸入神迷醉的神情。 缠绵悱恻的动人故事,谁能不爱听? 台上唱得有多深情,台下听得就有多投入。 许知淮借故离开,携着锦婳来到回廊外的小院落清静片刻。 这里没人经过,还有馥郁的花香和成片成片的阴凉。 许知淮靠着柱子,静静出神。 须臾,也不知从哪里冒出一个怯怯的声音:“娘娘?” 许知淮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秀气高挑的小姑娘站在月拱门外行礼。 她明明没穿宫装,看着却有点眼熟,好像哪里见过…… “给娘娘请安。” 那姑娘又往前近了一步,随即跪地请安。 她不是宫里的人。 许知淮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的一举一动。 “娘娘不记得我了吗?” 此言一出,许知淮瞬间警觉。 “你是什么人?” 她越来越觉得自己见过这个人。 “吴大人寿宴那天,娘娘见过我的。” 许知淮蹙眉深思,却见锦婳下意识地捂住了嘴,有些着急地拽她的衣袖。 锦婳认出来了。 她是那个淸倌人。 “五十三两银子……” 待她说出这句话,许知淮什么都想起来了。 是她! 那天,许知淮用了所有积蓄和她“互换”身份,才能接近青衣侯卫漓。 许知淮起身,蹙眉。 她怎么会在这里? 对面的人紧张地攥紧双手,揪住衣裙。 许知淮细看她的装扮,便知她是跟着戏班来的。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谁让你进宫来的?” 淸倌人缓缓开口道:“是我自己。” 她说谎! 根本不可能,世上从不会有这样的巧合。 “你敢找上我,绝非易事。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最好有话直说,不然我就叫人来办了你。” 许知淮眼神转厉,不许自己收到任何威胁。 。 第九十七章 负心 午后春晖,庭院深深,藏不了太多的秘密。 淸倌儿双膝跪地,一路跪行来到许知淮的跟前,双眸含泪,瞳孔震颤。 “不瞒娘娘,自从那日偷偷离了吴府,我一直四处躲藏地过日子,之后又发生了好多事。我好不容易才混进戏班子,讨到一口饭吃。我以为我这辈子算是彻底完了。没想到柳暗花明,那日听闻徐师傅要进宫献艺,我知道这是我唯一的机会了。娘娘,我必须来见你……” 许知淮和她只有一面之缘,对她这番掏心掏肺的话语毫无感觉,目光中泛出几分寒意:“你到底想要什么?” 淸倌儿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求娘娘帮我报仇……” 报仇?这两个字真的好刺耳。 许知淮明眸微眯,望着面前那张楚楚可怜的脸,想起那一日的种种。 不知不觉……都一年多了。 自己揣着积攒许久的五十多两银子,买通她与自己交换身份,言辞恳切,也是满脸穷途末路的哀伤。 苏雨…… 许知淮突然想到了她的名字,低低开口:“你要报什么仇?” 苏雨泪眼婆娑,娓娓道来。 一盏茶都凉了。 朱维桢望着手里的粉彩黄底梅雀茶碗,眼角余光瞥到旁边空落落的雕花梨木椅,她都走了好一会儿了,怎么还不回来。 戏台上,俊秀朗逸的张生正唱着梦里寻她千百度,句句都是对李娘娘的思念。 幽室内,苏雨声泪俱下,控诉自己被负心人算计利用的艰难过往,声声落泪,字字泣血。 好一个无情的故事。 青梅竹马,暗生情愫,可惜家道中落,无辜的少女被卖入青楼,痴情的少年许下承诺,要凑齐银子给她赎身。可惜,少年终究成了负心汉,在私奔的路上骗走她全部身家。 许知淮默默听着,心中毫无波澜,锦婳倒是陪着流下不少眼泪。 “娘娘,我苏雨这辈子认识的最有本事最尊贵的人,就是您了。吴府出了那么大的事,娘娘都能博出一番天地,如今又成为了太子爷的宠妃……” 许知淮神情不耐,轻轻摆手。 “过去的事,我桩桩件件都不想再提。” 苏雨连连摇头:“娘娘求您帮帮我,我什么都愿意做!从今往后,我就是娘娘养的最忠心的狗。” 许知淮蹙眉,心生厌恶:“我不需要一只忠心的狗。” “娘娘,我不求荣华富贵,我不求飞黄腾达,我只要……” 许知淮没什么耐心了,正要打发她走,就听她一字一句道:“我只要那个浑蛋生不如死!我要他死了再死,反反复复,永受折磨!” 如此绝情干脆的大胆,一下子就戳中了许知淮的心。 巧了,她的心里也有一个恨不能杀死千千万万遍的人。 卫漓…… 许知淮让她抬起头来,紧紧盯着她的眼睛:“你真有这个胆量吗?你既然这么委屈,早该去和他拼命才是!只要近得了他的身,自然有机会。你何苦还废这些功夫,宫中是什么地方,容不下你来撒野!” “娘娘,我杀他不难,难的是让他生不如死……我实在没那个本事。” 许知淮看见了她眼中熊熊燃烧的怒火,那是做不了假的。 她收回目光,轻轻掸了掸衣裙:“按理,我该先灭了你的口,然后命人把你抬出皇宫,找个偏僻的地方埋了,眼不见为净。” 苏雨闻言且惊且诧,紧咬下唇:“我也知道,我是痴心妄想……娘娘想怎么处置我都行,我绝无怨言。”她说完闭上双眼,任由泪水肆意而下。 “为了一个负心汉,大费周章,值得吗?看来你是个烈女啊。好了,别在我这里哭,脏了我的地。” 许知淮甩甩袖,淡淡给了锦婳一个眼色。 “今儿是越贵妃作寿的大好日子,我不想扫兴。之前种种,算是你我造化有别,怨不得也羡慕不得。” 锦婳红着眼睛,转身拿出一只荷包默默递过去。 苏雨有点懵,摇摇头:“娘娘,我不是为了银子。” 许知淮勾勾嘴唇:“是给你的赏钱,今儿你也算演了一出情真意切的好戏。不过这种寻死觅活的苦情戏,我最不喜欢了。想杀人你自己去杀,想高升你自己去谋,以后不许在人前背后提及我半个字,管好你的嘴。” 苏雨抽泣着点头:“谢娘娘今日不杀之恩。” 待她走后,锦婳来到许知淮的跟前蹲下,眨着一双通红的大眼睛,似有话说,可惜她说不出来。 许知淮垂眸看她,淡淡道:“你这个傻丫头,人家哭你也哭,你的眼泪怎么这么不值钱?” 锦婳有点羞愧,低了低头。 “那个苏雨不简单的。且不说她怎么混入宫中,她能正正好好地碰上咱们,凭她一个人做得到吗?” 许知淮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锦婳的脑门,让她收起恍然大悟的表情。 “跟了我这么久,该见的也见过了,怎么一点心眼儿都没有呢?” 苏雨是谁派来的? 不用猜就知道是卫漓。 她的底细,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 戏唱到一半,许知淮才回来落座。 越贵妃听戏听得一脸痴迷,眼角眉梢都有点动情的红晕,桌上的手帕更是点点湿润,分明是哭过的。 朱维桢神情淡淡,朝她瞥了一眼,意味深长:“你错过了一场好戏呢。” 许知淮甜美微笑:“妾身多有失礼,方才肚子有些不舒服,所以稍微歇了会儿,又不小心睡着了。” 朱维桢也笑:“犯不着赔礼道歉,今儿是喜庆的好日子。” 许知淮随手端起桌上的茶碗,发现还是温热的,不禁微笑:“殿下真疼我。” “身娇肉贵的美人,怎能吃冷茶?为了今日,你忙前忙后,太子爷已经心疼得不得了,我怎敢不疼你?” 许知淮闻言莞尔一笑,安安静静地陪着她们听戏,不过耳边总是回响着苏雨那句话:我要他死了再死,反反复复,永受折磨! 突然间,她好想见卫漓,好想看到那张自己朝思暮想,深恶痛绝的那张脸,期待有朝一日能从他的脸上看到生不如死的绝望。 。 第九十八章 微醺 海棠花醉,美人微醺。 因着贵妃娘娘的盛情难却,许知淮多喝了两杯酒,喝得脸颊团红,像是熟透了的果子。 朱宿星亲自过来接她,惹得贵妃娘娘调侃,她面打趣他专情,心里隐隐也有几分落寞。 今日是她的生辰,皇上还是在皇后宫中用膳……他们父子俩都是一样的专情专意。 许知淮借着微醺的醉意,懒洋洋地窝在朱宿星的怀里,他身上有种很华丽的松木檀香,甜而不腻。 朱宿星单手捧着她发烫的脸颊,轻轻抚摸:“你不是会贪杯的人,今日是怎么了?” “妾身今儿很高兴,沾了贵妃娘娘的光,所以高兴……” 朱宿星宠溺地笑:“生辰人人都有,年年都过,等你过生辰的时候……” 许知淮闻言心脏猛然收紧一下。 她的生辰,早已成了让她倍感心酸的日子。 “殿下……” 她嘤咛一声,把脸埋入他的怀中,不让他继续往下说。 朱宿星最喜欢她软软撒娇的样子,心动低笑,捞起她的脸,轻轻柔柔地吻了下去。 “你喝醉之后,总像个孩子。” “是吗?妾身只敢在殿下面前这样放肆……” 话未说完,就听朱宿星轻声道:“你喜欢你这样,只要在我的身边,你都可以这样安心放肆。” 许知淮鼻尖发酸,下意识拽紧他的衣角,悄无声息地落下一滴泪。 等她再抬起头,面若粉桃,笑容灿烂:“殿下要说话算话,不许反悔。” 朱宿星揉她的耳垂:“我对你,何时反悔过?” 许知淮温婉点头。 是啊,只有他从来不会让她失望难过。 两人一起泡了温泉,许知淮渐渐醒酒,又想起苏雨那张楚楚可怜的脸。 不知今晚,她该怎么回去交差呢? 卫漓会舍得杀她吗? 念头来得快去得也快,许知淮回神,随即抬手撩起一波波水花,再抬头看着朱宿星起身更衣,不禁纳闷:“殿下要去哪儿?” 朱宿星转身温柔道:“还有些事情没做完。” 他又要熬夜? 一天都睡不满两个时辰,身子怎么吃得消呢? 许知淮连连摇头:“殿下不顾自己的身子了?妾身不依。”说完,她从温泉池里起身,湿漉漉的,来到他的面前,半是撒娇半是耍赖:“殿下不许走。” 朱宿星眸光一闪,望着她白皙玲珑的身体,喉头滚动,压低语气:“你这样……我更容易犯错。” 他不能留下,一旦跌入她的温柔乡,便是彻夜难眠了。 许知淮后知后觉,脸上更红。 朱宿星克制且温柔地给她披好长袍,吩咐宫人好好照顾她,不许她着凉。 许知淮眸光闪闪,惹他注视片刻,长吁一口气才转身离开。 “殿下慢走。” 许知淮望着他的背影,屈膝行礼,眼中的担忧一闪而过。 谁知下一秒,朱宿星突然转身回来,脚步急促,凤眸清亮,目光切切地望过来。 “殿……” 许知淮诧异眨眼,还未反应过来,就被他用双手捧起脸颊,劈头盖脸地吻了下来。 她轻轻“呀”了一声,整个人不禁后退半步,又被朱宿星重重揽入怀中。 他的手劲很大,带着无法压抑的冲动。 两人交换着湿热缠绵的气息,掀起滚滚热浪。 众人尴尬垂眸,却见太子爷大手一挥,匆匆遣退。 才穿上的衣袍,又被全部脱下。 晦涩的悲伤,微醺的疲惫,全都融化在了紧紧的怀抱里。 肌肤相贴,久久不舍。 此日清晨,朱宿星随父皇上朝,开口的声音略微沙哑,惹得皇上担忧,他忙搪塞几句,说是春天干燥,有些火气。 许知淮比他清闲悠哉,睡到辰时三刻,才懒懒起身。 锦婳侍奉她梳洗更衣,本来笑吟吟的她,突然倒吸一口气。 许知淮转头看她:“怎么了?” 锦婳犹犹豫豫,又拿来一面镜子,给许知淮看她的后背。 雪白的肌肤上,那片片红紫的痕迹,实在乍眼。 许知淮垂眸道:“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锦婳咬唇,有些话想说也说不出来。 可是,太子从不会下手这么重的,只有侯爷才这么发狠…… 许知淮想到昨晚的种种,深知朱宿星心中的压力有多大。 酆都的事,快要把他压垮了。 卫漓偏偏还受伤了,真是麻烦。 … 陋室内,苏雨双膝跪地,颤颤哭泣。 她的眼睛哭得又红又肿,呼吸也一喘一喘的。 老班主将她锁在这里断粮断水,惩罚她在宫中擅自离开。 天黑了又亮,紧闭的房门终于打开了。 老班主睡眼惺忪的脸上难掩怒气,对着她先啐了一口:“就知道哭的贱东西!你有什么脸哭!因为你,差点把所有人的性命都折了进去。得了,我们这座小庙容不下你这样能作的姑奶奶,赶紧收拾收拾,给我滚蛋!” 苏雨惊恐:“班主,我错了,我没地方可以去了。” “你不是有老本行吗?拿这副身子去讨生活吧。” 苏雨直接被撵了出去,蹲在巷子口,满心绝望。 为什么老天爷非要这么逼她! 早晨还晴朗的天,这会儿已经变得灰沉沉的。 眼泪都哭干了也没用。 苏雨深吸口气,收拾收拾,起身赶路。 她现在能去的地方只有一个了。 玉春楼。 当初她是怎么从这里走出去的,今日又要重新踏入那道门。 楼里的姑娘们都在睡懒觉,只有老鸨带着龟公出来见她,她们将她的寒酸相上下打量,免不了又是一番冷嘲热讽。 “哎呦,姑娘当初说跑就跑,还以为是攀上高枝享福去了。没想到啊,居然又回来了?我呸!” 苏雨低头认错,求一处安身。 “倦鸟归巢也是有的。你本来就是楼里的人,回来了也好,凭你这张脸,多少男人求之不得呢。偏你犯贱!咱们丑话说在前,之前是你自己偷偷跑了,账上欠着的银子要翻倍,还有往后咱们三七分,我七你三。” 苏雨吸吸鼻子:“全凭您做主就是,我不会再跑了。” “听话就好,以后银子多得是。” 苏雨眼神晦暗:“银子好说,我求您帮我一件事。” 老鸨翻个白眼:“什么忙啊?” 苏雨郑重其事道:“我想做花魁!” 。 第九十九章 麻烦 没了南姑姑,诸事不便,最麻烦的就是和宫外断了联系。 许知淮的手再长,也伸不到外面去,总得有个人穿针引线。 锦婳的心思太过单纯,又不能说话……其他人更是不能轻信。 最要紧的时候,身边却无人可用,除非是卫漓的人。 慢慢地,院中的其他人也察觉到南姑姑不见了。 按着规矩,宫婢是不能擅自出宫的,除非是得了主子的恩赏,离宫探亲。 南姑姑消失快半个月了,月例银子也迟迟未领。 内务府的人不好多问,只是凭空少了一个人,早晚要有个说法。 许知淮找来和南姑姑交往颇深的几个嬷嬷,一番询问下来,才知南姑姑走得仓促,非但没和她这个主子交代,还拿走了之前寄存在她们手里的几十两银子。 许知淮蹙眉,隐隐觉得不对劲儿。 带了那么多银子,怕是存了逃走的心,可她敢逃吗? “好好的,她要银子做什么?” “回娘娘,奴婢们也不知道,只听她说有要紧的东西要买。” 什么要紧的东西?真是越来越理不清头绪了。 许知淮想着要不要再去一趟侯府。 可是卫漓之前警告过她,不许再去…… 内务府的管事最会看人脸色,见娘娘皱眉沉吟,便道:“姑姑在宫中也待了十几年了,做事有分寸的,恐怕是在回程的路上被什么难事绊住了脚,奴才们还是再等等吧。” 许知淮闻言抬眸,深深望他一眼:“公公做事倒是沉稳,其实我也是这么想的,那就再等等吧。不过你们可要管住自己的嘴,别出去胡说八道,给我惹麻烦。” “奴才不敢,奴才知道分寸,怎敢妄自议论娘娘身边的人,奴才对娘娘素来尊重……” “都下去吧。” 许知淮轻轻摆手,神情不耐。 烦了一个上午,还是不了了之。 朱宿星抽空回来陪她用午膳,见她有点恹恹的,不禁发问:“怎么一副没精神的样子?” “春困秋乏,妾身近来身上总是懒懒的。” 朱宿星淡淡一笑:“等会儿咱们一起休息片刻,养养精神也好。” 许知淮温柔点头。 一杯清茶润润喉,淡去口中的油腻。 两人相拥而躺,面对着面地望着彼此,朱宿星的眼睛里还有些淡淡的红血丝,许知淮心疼地抚上他的眼睛:“殿下多睡一会儿吧,就当是陪我。” 朱宿星闭眸而笑,呼吸沉沉。 当他快睡着的时候,他忽而想起什么似的,又睁开眼睛道:“淮儿,你会不会是有喜了?” 这话惹得许知淮微诧。 她含笑摇头:“殿下误会了,不是的……” 朱宿星握着她的手,轻轻攥紧:“我记得很清楚,上次你也是这般嗜睡,偶尔胃口也不太好,看起来总是恹恹的。” 许知淮没想到他记得这么清楚,莫名有些于心不忍,他是多期盼有一个孩子呀,才会如此心心念念。 她的小日子才刚走,不会是什么喜脉…… “不如让太医来看看,别因小失大。你不是一直在调理身子吗?准是起了效了。” 朱宿星说着说着,眼睛都随之明亮起来。 许知淮只好点头,脸上的笑容略显勉强:“殿下,若不是喜脉,可怎么办呢?” 朱宿星的眼神再次闪烁:“没关系,好事都是要等的。” 太医们来了,也是一脸紧张慎重,结果并没有什么好消息。 朱宿星有些失望,长叹一口气之后又恢复如常温和,他握着许知淮的手,久久没有松开。 “对不起,殿下,让你失望了。” 许知淮看着他低垂的眉眼,莫名愧疚。 朱宿星笑了笑,抬手点她的鼻尖:“小傻瓜,干嘛说这样的傻话?以后会有的,今儿是我太心急了。” 这温柔的安慰,让许知淮心里更加难受了。 哪有什么以后? 他还不知道,以后还要经历多少次这样的失望。 下一次,他还会这样从容淡定吗? 许知淮藏起忧愁,温顺点头。 午睡的功夫就这么浪费了,朱宿星匆匆离开。 许知淮心情落寞,独自喝茶,只觉杯中的茶又苦又涩,又让锦婳换茶。 锦婳换了一杯茉莉清茶,许知淮不满意,又换了杯金盏菊茶,她还是皱眉头。 锦婳伸手要换,却被许知淮按住了手:“算了,我是在和自己赌气呢,不是冲着你。” 听闻太医院派人过来之后,皇后娘娘也格外担忧,召来许知淮细细询问。 “你当真没记错吗?别是太医院疏忽了。” 许知淮连连摇头,屈膝行礼:“娘娘,妾身记得明白清楚,太医们也看过了,真的不必再麻烦了。” 皇后娘娘闻言脸色微微一沉,几分不悦,几分无奈:“你啊你,又让太子空欢喜一场了。” “妾身知错了。” “谁说你错了?瞧你这副委屈无辜的模样,好像谁欺负你了。现在谁敢难为你,让太子心疼,罢了罢了,还是继续补身子要紧。” 又折腾了一趟,许知淮更觉乏累。 不过她没有偷懒,仔细地梳妆打扮,换上绯色的衣裙,涂上娇媚的胭脂,用精致的妆容来掩饰满脸的心事。 朱宿星披星戴月,伴着浓浓的夜色归来。 一进门,就见她明艳灵动,笑盈盈地等待着自己。 他惊讶一笑,凤眸微眯。 许知淮婉然行礼,莲步轻移,每一步都踏入他的心扉。 “淮儿。” 他唤她,抱她。 “你真美。” 许知淮见他开怀一笑,心里才稍微好受些。 “殿下喜欢就好,以后妾身天天这样打扮,好嘛?” 朱宿星低低发笑,低头去看她的脸:“这一身精致多费功夫,何必这么麻烦?你怎样都是好看的。” 许知淮主动亲吻他干燥温和的脸颊,带着点撒娇的语气道:“殿下最会哄人了,妾身也要哄哄殿下才行。” 朱宿星缓缓眨眼,似乎明白了什么。 “淮儿,你不会是因为白天的事吧?” 许知淮咬唇,诚实点头。 朱宿星摇头一叹,满眼柔情:“为何这么傻?” 许知淮瞳孔微微发颤:“这是妾身唯一能做的了。” 。 第一百章 交心 平平静静的一句话,瞬间揪住了朱宿星的心。 他知道她在小心什么,愈发握紧了她的手。 他心疼到皱眉,细细摩挲她纤细的十指,眼中满是怜惜:“淮儿,你是不是以为,如果你不能生下我们的孩子,我便不会在意你了。” 许知淮犹豫一下,微微点头。 “淮儿,我不是那种无情之人,对你更加不会……” 许知淮恳切点头:“妾身当然知道,殿下重情重义,只是这里是皇宫啊。” 看着她欲言又止的神情,朱宿星心中了然。 许知淮继续道:“殿下,以我的身份和出身能留在宫中已是破例之举,殿下给我的荣耀尊贵,乃是多少人眼红的东西……好东西总是少不了人去抢,而我也有年华老去的一天。” “淮儿!” 朱宿星再次开口打断她:“你老了时候,我也老了,我们都老了。” 他不会说甜言蜜语,唯有真诚:“我从小在宫中长大,见过的女子岂止千百,的确,美色当前,谁能不心动,就算不心动也会念动。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可你和旁人不同,你是我选的,是我出生以来第一次想要的,我若是负了你,便是负了当初的自己。” 许知淮接连闪烁了几下,泛起泪光。 她知道他没有说谎,他的真诚太过热烈,轻而易举就能灼烧她冰冷的心。 “淮儿,我对你的心不会变。” 许知淮重重点头。 “孩子的事也不急,我只要你就够了。” “嗯。” 伴着他的柔情蜜语,许知淮复杂的心绪,并未得到多少缓解。她反而更担心了,朱宿星这般温厚纯良的性情,要怎么和卫漓斗? 半个月没有卫漓的消息了。 宫中有关他的传言也是少之又少,似乎都怕不小心得罪了他。 许知淮耐着性子,果然在某天午后,发现了一只通体雪白的小信鸽,它咕咕地叫着,灵动又不失乖巧。 许知淮抽走信筒里的小纸条,上面写着三个字,清馨园。 许知淮微微一诧,怎么是在宫里? 就这么三个字,连时间都没写? 清馨园里栽种的牡丹花极美,每一株都是名贵的品种,价值不菲。 许知淮不喜花花草草,所以很少来这里赏玩。 今儿她携着锦婳,一路赏花。 满院馥郁芬芳,花团锦簇。 许知淮坐在凉亭内,眼睛时不时地飘向远处,留意着每一个隐蔽的角落。 等了又等,迟迟不见有人过来,连清扫的宫婢都没有。 许知淮不耐叹气。 卫漓会不会在故意耍她? 锦婳觑着她的脸色,想要去摘一朵牡丹花来哄她,却被许知淮出声阻止:“莫要摘花。” 锦婳忙收了手,乖乖回到她的跟前。 “你这孩子,咱们看看就好了,干嘛非要取它的性命?” 谁知,她的话音刚落,就听远处一个低沉有力的声音响起:“既然喜欢,自然要占为己有。” 许知淮警觉起身,环顾四周,就见卫漓突然出现在拱门外,他的脸上仍蒙着薄纱,他的眼睛还没好,所以她还看不到他刀子一般的眼神。 “侯爷……你何时进宫的?” 许知淮率先开口,卫漓站在原地动也不动,淡淡回应:“我一直在宫里。” “……” 许知淮惊讶怀疑。 “怎么会呢?” “长公主殿下担忧我的双眼,所以让我进宫休养一阵子。” 许知淮蹙眉:“太子爷也不知道吗?我怎么没听他提起过?” 长公主命他进宫,没道理没人知道啊。 “是他没提,还是你没问啊?娘娘。” 他冷冰冰的语气,听着有些不满。 许知淮故意又坐下来,还不忘给锦婳使个眼色,让她保持安静。 “侯爷是做大事的人,处理的都是朝政要事,我不好多问。太子爷近来也忙得很,一日睡不到两个时辰,我只顾着心疼他的身子,一时也顾不上别的。” 卫漓哼笑,缓缓走来,然而他的手上多了样东西,咚咚拄地。 许知淮这才惊觉,他拄着一根盲杖,质地玄黑,还雕刻着精致又庄重的花纹,似栩栩如生的虎头。 他怎么用起这个来了? “侯爷的眼疾还没好吗?” 卫漓来到亭子前站住脚步,不客气地反问道:“娘娘的眼睛不是看得见吗?” 许知淮望着他消瘦的下巴:“我以为……算了,侯爷有伤在身,不宜久站,还是过来歇歇吧。” “我还没那么脆弱。” 卫漓不领她的情,仍是站着。 许知淮问道:“既然侯爷来了,我正好有件事想问,南姑姑去哪里了?” “她是你的人,怎么来问我?” 都这会儿了,还装什么呢? 许知淮忍不住轻笑一声:“侯爷何必这样?除了锦婳,这宫里哪里还有我的人?” “南姑姑不会再回来了。” 许知淮非要弄个清楚不可。 “她去哪了?” “一个无忧无虑的好地方。” 许知淮沉吟片刻:“她不会是死了吧?” 卫漓笑笑。 “她犯了什么错?南姑姑在宫中一直还算勤恳……” 卫漓突然打断她:“你不会是想为她说好话吧?” “总要有个理由吧。而且,这里也不是她说走就走的地方。” “你还记得那条黑巷子吗?” 许知淮闻言不自觉地颤抖了一下,后背紧绷,呼吸急促:“我当然记得。” 那是他第一次逼她发疯的地方。 “南姑姑就在那里。” “什么?” 许知淮疑惑同时,莫名还有几分愤怒。 “那种地方……她怎么待得下去?” 卫漓闻言冷笑,一下一下地用拐杖拄着地面,发出咚咚的声音:“娘娘真是心地善良啊。” “我不是为她!” 许知淮深吸一口气:“凡事总要有个由头。如果侯爷忍心,我还能说什么呢?只能希望她自求多福了。” 那条巷子里不是疯子就是乞丐,南姑姑这样的人落到他们的手里,后果可想而知。 许知淮猜不透卫漓的心思。 他突然发狠,究竟是为了什么? 南姑姑素来对他言听计从,更不会轻易惹恼了他。 卫漓听到她起伏不定的呼吸声,分明还带着气,索性直言道:“本侯有个习惯,喜欢把讨厌的人归置到一处,那条暗巷是最合适的地方。” 。 第一百零一章 真真假假 “那条巷子里都是我最厌恶的东西。” 卫漓说完这话,嘴角勾起,带着几分莫名其妙的得意。 许知淮微微一怔。 她不禁又想起那晚在暗巷里,那些疯子般的乞丐,发出腐肉般的恶臭,脏兮兮的手,黑漆漆的眼,一旦沾上了身,便再也甩不掉。 许知淮使劲闭了闭眼,忍下喉咙里翻腾的恶心,不愿再与卫漓纠缠:“侯爷既然都安排好了,我也不必多说什么。一切全凭侯爷的意思吧。”她说完起身欲走,可卫漓还站在那里,如果她想离开就必须从他的身边经过。 她实在不想在这种时候靠近他,不得不沉住气,又缓缓坐下来。 “侯爷的喜恶,轮不到我来说三道四,咱们还是说些正事吧。” “娘娘是想说酆都的事?” “婉儿写了两封信给我,信上只说她如何平安,对她父亲和家乡,只字未提。我实在没什么好办法了,只好让谢无忧往酆都走一趟了。还有……” 许知淮停顿一下,才道:“上次越贵妃寿辰,侯爷为何要让那个淸倌儿来找我,太危险了。” 卫漓稍稍调整了一下站姿,将拐杖从左手换到了右手,低低发问:“什么淸倌?什么危险?” 许知淮更加怀疑起来:“侯爷难道不知道吗?就是……当初在吴府我悄悄收买的淸倌儿,她名叫苏雨,也是个绝色女子。” 卫漓似笑非笑:“是吗?这么说,她还挺有本事,居然能混入宫中?” 许知淮一脸怀疑:“她不是侯爷安排的?” “我为何要安排?” “因为……她知道我的过去。” 许知淮避重就轻,想探探他的心思。 毕竟,她一直一直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藏了一个大秘密。 卫漓听了这话,直接背对着她。 他的背影高挺肃杀,透着不可亲近的冷傲。 “知道你过去的人,岂止那个淸倌儿,你的丫鬟也是一样。” 此话一出,锦婳吓得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许知淮垂眸看向锦婳,一把将她拉了起来,轻声叮嘱:“别怕,你本来就是我的人。” 卫漓虽然看不见她们主仆二人的神情,但他嗅到了一丝恐惧的气息,被逼入绝境的猎物都会散发出这种味道。 锦婳紧贴在许知淮的身边,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嘴,轻轻啜泣。 卫漓继续道:“我要是想把娘娘那点过往,拿出来丢人现眼,当初何必还割了那丫头的舌头!娘娘不该这么乱猜,这般下作的揣测。” 许知淮幽幽看他,语气仍是温和的:“侯爷行事总是神神秘秘,进宫这么久了,也没有给我只言片语,我一个人孤立无援,怎能不胡思乱想呢?” 他割掉锦婳的舌头,这笔账她早晚会和他算的。 “想得太多,容易伤神。” 许知淮无心与他争辩,见好就收:“侯爷,我在宫中处处不自在,身边不是皇后娘娘的人,就是长公主的人,唯独没有侯爷的人。” “你在担心什么?” “我担心的是侯爷。没有侯爷的消息,我度日如年。” 许知淮适时来到他的身边,故作亲昵地牵住他的衣袍,他却甩袖拒绝,脸颊的线条僵硬且冷漠:“娘娘多虑了。” 许知淮从不会轻易放弃:“侯爷,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吗?” 卫漓沉吟道:“暂时不要游说哄劝太子爷去酆都。” “是。” 许知淮猜他是不是怕了,被算计一次,便不敢再去第二次了。 “这里的牡丹开得极好,娘娘慢慢欣赏吧。” “等等……” 许知淮不甘心地追上两步,小心翼翼地伸出了手,离他华丽的衣袖若即若离。 “侯爷就这么走了……何时才能再见?” 冒着这么大的风险见面,就这么走了? 卫漓停下脚步,猝不及防地转身面对着她道:“你知道吗?当一个人看不见了之后,他的听觉和嗅觉都会变得更加灵敏。” 许知淮被他突然逼近的脸,微微吓了一跳,又大胆抬眸,想要透过那层薄纱看清楚他的眼睛。 卫漓嘴角轻勾:“光是听声音,我就知道你说的是真话还是谎话?” 许知淮不惧他的怀疑,坦言道:“我说的都是真话。” “真真假假有什么要紧。本侯永远不会因为你的虚情假意而在意什么,别担心让你留在宫中自有用处,没人敢轻易伤你。长公主那边,你无需刻意讨好,反正你巴结人的本事也不怎样,弄巧成拙的事就不要做了。哄好太子爷,才是最重要的。” 卫漓突然逼近,语气沉沉。 “你要让他开心,让他快活,让他不知愁滋味……” “谨遵侯爷吩咐。” 许知淮轻轻柔柔地回了一句。 看着他来去自如的模样,哪里像个瞎子! 许知淮满心怀疑。 让她更觉意外的是,卫漓在宫中休养的消息,为何瞒得这么严实? 难怪……最近每次她去千华宫,长公主对卫漓都是避而不谈。 许知淮自然要继续装作不知情,好几日之后才寻了个机会,问起卫漓的伤势。 朱宿星静心品茶,语气平淡:“他的眼疾还未痊愈,估计还要些时日才能重见光明。” “太医院能人辈出,一定会有办法的。” 朱宿星握着她软绵绵的小手:“当然,不管用什么法子,我都要把他治好。” 许知淮微微一笑,又提起别的:“晚膳过后,妾身要给婉儿写回信,殿下要不要一起写上几句?” 朱宿星微不可查地挑挑眉,犹豫一下,还是摇头:“不了,现在是非常时期,还是不要让我的笔迹出现在酆都比较好。” 看似平淡的一句话,深藏看不见的危机。 酆都的局势这么焦灼了吗? 许知淮忙乖巧点头。 待锦婳研好了墨,许知淮斟酌抬笔,才写了几句寒暄关切的话语,便又停下。 等到墨汁微微发干,她还是没有写完。 想了又想,许知淮最后还是把信纸团了一团儿,再撕个粉碎。 朱宿星闻声看来,不禁关切道:“怎么了?” 许知淮放下笔墨,缓缓起身:“妾身给小郡主写回信了。” “为何?” “因为殿下正在烦恼的事。” 。 第一百零二章 铁石心肠 朱宿星凝眸于她,淡淡发问:“怎么了?” “朝廷和酆都的关系这么紧张,殿下天天为此忧虑,我不该在这种时候和小郡主来往过密。” 朱宿星笑了笑:“无妨,我早说过的,婉儿是婉儿,酆都侯是酆都侯。不管以后会如何,婉儿都是好孩子。” 许知淮摇头:“殿下讨厌我,我也讨厌,殿下喜欢的,我也会喜欢。酆都的事情一日没有解决,我都不会留意那里的任何一个人。哪怕是小郡主也是一样。” 朱宿星闻言神情似有触动。 “淮儿,你不必这样。” “我偏要这样。” 许知淮笑笑,将手中的碎纸扔掉,不带有一丝留恋。 朱宿星有点心满意足地笑了。 得知卫漓就在宫中,许知淮的心里多少有点不自在,每每看到无人的角落,背光的暗处,她都会下意识地提防一下。 毕竟,卫漓那个疯子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晨起时,许知淮睡眼朦胧地看向帘外,见外面有个影子,便立刻清醒,沙哑出声。 “是谁?” 锦婳掀开帘子,露出半张脸,才让她安心下来。 锦婳侍奉她洗脸梳头,恰巧院子里的宫婢们搬来许多牡丹花,气喘吁吁地过来回话:“娘娘,这是长公主殿下吩咐送来的。” 牡丹? 长公主? 许知淮瞬间了然。 她果然是无所不知。 锦婳才给她插上一只宝蓝珐琅赤金簪,却见许知淮的脸色阴沉下来,还以为自己选错了,忙又拿下。 许知淮幽幽望了一眼镜中的自己,沉住气道:“换换也好,选那只碧玉七宝玲珑簪,那是太子爷赏给我的。” 许知淮去千华宫觐见,本来还以为会又被朱维桢一番询问针对,结果却听到一个令她意外的消息。 长公主不在宫里,今早就走了。 许知淮一点风声都没有收到,而且那些牡丹又是怎么回事? 千华宫的宫婢们素来话少,只说长公主要出一趟远门。 许知淮顾不上多想,匆匆去见了朱宿星,提起长公主离宫一事,朱宿星的神情稍显落寞和黯然。 “长姐要出一趟远门,她要去祭拜她死去的孩儿。” 许知淮闻言有些无措,怔怔地呆了好一会儿。 “孩儿……” 朱宿星垂眸道:“长姐的孩儿病死他乡,你是知道的。” “妾身想起来了。” 许知淮缓缓落坐:“是妾身疏忽了,没有及时知晓此事。今早长公主命人送了好些牡丹花,妾身过去谢恩,这才……” 朱宿星没有责怪她的意思:“这不是你的错。” “不,是我疏忽大意。” 许知淮显然没想到长公主会说走就走。 她痛失孩儿,必定是巨大的悲痛。不过与她相处这么久,她还没见她提起过她的孩儿。 许知淮缓了缓,又觉这样更好。 对付一个卫漓就够难了。 朱宿星见她独自出神,忙伸手抚了一下她的脸:“你不必觉得难过,长姐会好起来的。” 许知淮轻轻点头,又问:“殿下,公主的孩儿是得了什么病?” 朱宿星眸光又黯了一下:“说是肺病去的,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虽然很想知道,但总是不忍心多问。” “太可惜了,也太可怜了。” 许知淮轻轻叹息:“长公主素来温和,对妾身更是处处包容,这样好的人,不该受这样的苦楚。” 朱宿星语气惆怅:“悲喜无常,谁能预料得到呢。越是重要的东西,越是不忍心失去,但偏偏还是会失去。” 说着说着,他又深深地看向她:“我本不想多说这些的,因为你和长姐一样,你们都失去了宝贵的孩儿。” 这话一下子就刺中了许知淮的心。 无比尖厉,横穿血肉。 许知淮后知后觉,自己为何从刚刚就觉得一阵心闷,闷得快透不过气来。 原来如此,她也是一样的悲惨。 痛失孩儿……不止一次地失去。第一次是藏在帕中的模糊,第二次是触目惊心的血红人形。 明明那么痛苦,为何她都不在乎了,是因为太痛了想要忘记,还是她早已磨成了铁石心肠,毫无知觉。 曾几何时,她也为她的孩儿殷殷哭泣过,曾经。 夜里,许知淮披衣而起,望着身边熟睡的朱宿星,一个人悄悄地出去了。 她今晚不想阖眼,免得再被噩梦缠上身。 初夏的晚风,沁人心脾,像薄荷般清凉凉的。 许知淮抱着双膝,一时望望天,一时看看地。 渐渐地,眼前变得模糊起来,手脚也僵硬发凉。 趁着夜色的掩护,她才敢大滴大滴地落下眼泪,默默悼念那些被遗忘的悲伤。 等风吹干了眼泪,又像无事发生一样,重新回到朱宿星的身边静静躺下。 她将脸颊轻贴在他的后背上,贪婪地汲取他的体温。 这该死的温暖,又让她想哭了。 朱维桢离京的消息,很是隐蔽。 越贵妃邀许知淮一起喝茶,还不忘唠叨几句:“公主说走就走,也不与咱们知会一声。你也是个傻孩子,怎么不知道呢?” 许知淮望着碗盖儿出神,淡淡一笑:“殿下有殿下的思量,也许她是怕惹得咱们一起伤心吧。” 越贵妃忍不住叹息:“是啊,还不满七岁啊。” 她也是感性之人,率先掉了眼泪,又匆匆擦去:“其实,长公主回宫到时候,我也曾劝过她,凡事要看开些。她还年轻,往后的路还长,等她这次回来,我来张罗张罗。” 许知淮微诧:“娘娘要张罗什么?” “自然是再给她找个知疼知热的好驸马了。” 许知淮挑挑眉,有些意外她的坦率。 “这,恐怕不好办吧。娘娘,妾身觉得长公主没有再嫁的心思。” “没遇到合适的人,自然没有心思。你想想,她一个人在宫中有什么乐趣,难道整日与咱们喝茶聊天,早晚有腻烦的时候。宫中的规矩又多,处处受人看管,哪里比得上自己的府邸舒坦。” 许知淮默默点头,半晌才问:“那娘娘可有合适的人选?” 越贵妃笑而不语,故作沉吟。 许知淮料定她有人选了,便带着点撒娇的语气道:“娘娘就告诉我吧,让我也一起高兴高兴。” 。 第一百零三章 威逼利诱 越贵妃难得见许知淮这般软糯可人的撒娇,微微一诧,随即又笑了起来:“本宫还真不知道,你也有这样的面孔呢。难怪,太子爷疼你疼得跟什么似的。” 许知淮故作羞怯,低头一笑。 越贵妃身子微微前倾,眉眼含笑:“你早该这样。女人啊,要学会撒娇才行。” “娘娘……您先告诉我吧。” 许知淮眼睛亮晶晶的。 越贵妃笑眯了眼:“其实你也听说过了吧?岳屹川的事。” 许知淮瞪圆双眼,吃惊道:“岳大人?” 越贵妃一脸狐疑地看了看她:“你真不知道?” 许知淮找了一个最好的理由:“妾身进宫才多久?而且,妾身也从不敢多打听宫中的事……” 越贵妃显然来了兴致,命人重新上茶,娓娓道来。 岳屹川的故事不长,少年情动,最是荡气回肠。 “长公主有多疼太子爷,你也是知道的。当年她是不愿意出嫁塞外蛮族的,太子爷为了此事也是大动干戈,他竟然提着一把剑去到御前大殿,说要亲手斩了那放肆厥词的蛮族首领,结果可想而知。” 许知淮想起太子爷胸口的那道疤痕,瞳孔微颤:“太子爷明明是那么温和的人啊。” “温和?” 越贵妃脸上的神情稍稍凝重:“这世上哪有真正温和的人呢。太子只冲动过那么一次,吓坏了所有人。” 许知淮追问道:“太子爷极力反对的婚事,最后怎么还是成了?” “宫中的女子哪有什么自由?就算是身份尊贵的长公主,也有身不由己的时候。太子爷在御前失态,已是犯了皇上的大忌。” “太子爷是怎么受伤的?” 越贵妃眸光一沉,望着许知淮的脸道:“全天下敢对太子动手的人,除了皇上,还能有谁?” 许知淮捂嘴轻呼。 太子的伤疤是皇上所为?那是刀剑啊。 皇上也下得去手吗? “太子受伤那天,我有心避讳没看见什么,但是当时的场面,人人心有余悸。那一剑下去,一半劈在了太子爷身上,一半劈在了卫漓的身上。” 许知淮又是一惊。 卫漓? 没错,他的身上的确有不少疤痕,只是她从未在意过。 越贵妃说到兴起,又觉自己说得太多了,喝茶掩饰。 许知淮有样学样,也拿起茶杯抿了一口。 “过去的事就说到这里了。岳屹川他对长公主痴心一片,这也算不得是什么秘密了。” 许知淮有点疑惑:“娘娘都知道了,之前为何还要撮合他的婚事?” “你这孩子,问得还真直接。” 越贵妃恢复之前松弛的神情,淡淡一笑:“我自然是有私心的,不过他也没给我面子。到底还是太痴心了。” “娘娘您不会是想要撮合长公主和岳屹川吧?” 越贵妃笑而不语,一脸的意味深长。 许知淮低头抿茶,心道:有些事,好心也办不成的。 许是听了越贵妃的话,心里有了计较。 许知淮再看见岳屹川的时候,目光中多了几分打量。 岳屹川何其敏锐,一下子就捕捉到了她的视线,当即沉下脸来。他面上不好说什么,只待太子回了书房,才抽空找了个机会,与许知淮“对峙”。 “娘娘是不是有话要说?” 许知淮没想到他这么有眼色,轻轻一笑:“大人真是聪明伶俐,看几眼就知道我的心思。” “娘娘请自重!” 他的语气变得刻薄起来。 许知淮与他保持不近不远的距离,用足够他听得清楚的声音道:“长公主离宫远行,大人怎么不跟随同行呢?” “娘娘!” 岳屹川纵使再怎么严肃冷静,一听到“长公主”三个字,还是忍不住情绪激动。 “干嘛这么激动呢?岳大人,就是因为你这样不沉稳不懂掩饰,才把你的那点心思闹得人尽皆知。” 岳屹川闻言警觉:“娘娘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 “娘娘有话不妨直说。” “长公主既是你的心上人,就该坦坦荡荡。” “这与你何干?” “是与我不相干,但是与太子爷相关,与侯爷相关。” 说起来,他们都是困在一个圈子里的人,谁也绕不出去。 “娘娘还是管好自己吧。不要以为你有太子爷的恩宠,便可以横行霸道,宫中不是你放肆胡来的地方。” 岳屹川语气顿了一下:“你和侯爷之间那些不光彩的龌龊事,太子爷早晚会知道的。” 许知淮坦然道:“我不怕。” 这一句话,让岳屹川脸色更加阴沉,他咬咬牙,忍不住想要脱口而出那两个字:卑鄙。 许知淮望着他阴沉铁青的脸,淡淡一笑:“大人心里怎么想我,我不在意。其实,咱们犯不着每次都这么剑拔弩张的。大人可以瞧不起我,但有一件事,大人要切记,我和你一样,心里都装着太子爷。我与青衣侯不清不楚,那是情势所迫,可我对太子从未有过背叛戏弄之心。就如你对长公主殿下一样深情真诚……” 岳屹川闻言不自觉地攥紧拳头,还未反驳,听她又道:“若是大人肯放下偏见,与我共谋,咱们必定能好事成双。” 许知淮仍然没有放弃拉拢他的念头。 就算威逼利诱,也要试一试。 岳屹川依然一脸不屑:“卑职劝娘娘不要痴心妄想。” “大人贪恋长公主,不也是痴心妄想吗?你和我有什么不同。”许知淮目光灼灼:“如果我能想出办法帮大人心愿得偿,你可愿意与我联手?” 岳屹川暗暗吃了一惊,无法想象她能说出这种大胆忤逆之言。 “娘娘身居后宫,理应守好本分,再这么胡言乱语下去,小心人头落地。” 许知淮见他脸都气红了,只道:“怎么?你很清楚宫中的女子该过什么样的日子吗?” 岳屹川冷冷横她一眼,转身欲走。 许知淮继续拿话激他:“你明知道长公主被困在宫中的日子不好受,你明知她远嫁塞外饱受委屈,你明知她的孩儿凄凉病痛……你为何不早点帮她!你怎么会舍得看她受苦!” 。 第一百零四章 问心 他喜欢她多久,前前后后,十几年了。 他可以为了她不娶不婚,谁的面子也不给,不惜得罪人…… 若能如此坚持,必定是痴心一片。 既然痴心,为何没胆? 许知淮自认不懂深情,但太子爷是怎么对她的,她桩桩件件都看在眼里。 为情者,无所不能。 他有没有为长公主拼尽过全力? 岳屹川隐忍攥拳,额前的青筋凸起,眼神也变得狠绝起来:“许知淮!” 他素来最守规矩,今儿却是大失分寸。 许知淮听他直呼自己的姓名,丝毫不怕:“原来你也有脾气。这脾气要是你的男儿志气,那可是用错了地方。这些不好听的话,今日只有我一个人来说,可是宫里宫外还有多少张嘴,背地里议论你们的是是非非。岳大人,我敬重你是太子爷的左膀右臂,我更希望你能放下偏见,好好地想一想,你到底想要什么?” 深宫幽院,出入不得自由,一言一行皆要受人看管约束,这样的日子纵使再富贵又有什么乐趣!一个丧夫又丧子的可怜女人,只怕早已对人心失望透顶,所以才贪恋权力。 “我想要什么,与娘娘无关。” 岳屹川深吸一口气的同时,慢慢找回理智。 “大人不必现在就答应,我这个人最有耐心了。只要大人肯与我联手,必定有办法两全其美。” 岳屹川恨恨瞪她一眼,愤然而去。 他不与许知淮争论高下,匆忙忙找到卫漓,毫不客气地当面质问他道:“你到底要许知淮那个女人有何用?” 卫漓隐居千华宫南苑,静心养伤,本以为没人会直接找来,结果第一个来的,居然是岳屹川。 “岳兄好大的火气啊。” 卫漓一身素白长袍,清瘦寡淡,不见往常的杀气凛凛。 岳屹川不客气地踢翻桌子,手握刀柄,步步紧逼。 卫漓微微侧过身子,单手背在身后,低低开口道:“你在宫里和我动手,是不是太没规矩了?” “许知淮这个女人,你到底要留她到何时!” “岳兄,话不能乱说,堂堂淮妃,岂容你我放肆胡言!” 两人说着就动起手来,一个劈头猛攻,一个以退为进。 卫漓虽然看不见,但听力敏锐过人。 岳屹川刀起刀落,倒也没有下死手。 这一番点到为止的较量,几招下来也就作罢。 “你出够了气,就坐下来好好谈吧。” 卫漓不气不喘,双手摸索着给他倒了一杯茶。 茶香袅袅,幽芳四溢。 “你可以不给我面子,但这是长公主的茶,不能浪费。” 岳屹川听得“长公主”三个字,当场气得又要拔剑:“你不要拿长公主来压我,我对公主殿下尊重守礼,凭什么要被你们混淆黑白。” “你们?” 卫漓勾唇,似笑非笑:“我明白了。” 许知淮那样小心谨慎的性子,怎会轻易招惹他呢? “我的事,你少管!管好你的手下,管好你的女人!” “那你心里的女人呢?她的死活,你管不管!你还要不要管!” 卫漓反问他,气势十足:“长公主这次回去,绝非那么简单的。等她回来,你知道她会做什么的。十年,她等了十年……” 岳屹川闻言僵在原地,攥紧的双手缓缓垂下。 “岳屹川,如果你当年有野心,有不择手段的魄力,长公主绝不会走上这条不归路。” “我能怎么做?我能怎么做?尊卑有别……君命不可违!” 卫漓轻蔑嗤笑:“是啊,你忠肝义胆,可你心爱的女人就要万劫不复了。今天你可以和我舞刀弄枪,等那一日到了,你手中的剑会为了谁而舞,是皇上,还是长公主?” 岳屹川被他问得没了话说,脸色瞬间灰败。 卫漓见他彻底没了动静,以手指轻扣桌面,挑衅提醒:“是兄弟,就坐下来喝了这杯茶,不是兄弟,你快点走。就算我是个瞎子,心里也容不下脏东西!” 岳屹川抬眸深深看他一眼,又看了看桌上的茶杯,最后还是伸手举杯,一饮而尽。 他喝了茶之后,才转身离开:“我当你是兄弟,所以我们不能让悲剧发生。” 卫漓无声地笑了笑。 笑他愚蠢,笑他天真。 弱肉强食的规则,怎么算是悲剧。 … 黄昏时分,有小内监过来传话。 “娘娘,殿下这会儿去了皇后娘娘那边请安,说是晚些回来,殿下让娘娘先行用膳,莫要等待。” 许知淮微诧。 太子爷去请安了,怎么不带着她一起? 是无心还是有意……是不是他们母子俩有什么贴心话要说,不是她能随意旁听了去的。 等朱宿星身披夜色归来,许知淮婉然一笑,起身相迎。 他一开口,她就嗅到了淡淡的酒气。 “殿下饮酒了?” “与母后吃了两杯,无妨无妨。” 这顿饭吃得倒是很久,足足一个多时辰。 “我服侍殿下沐浴更衣吧。” “不急……” 他牵过她的手,将她拉近:“陪我坐会儿。” 许知淮轻轻嗯了声。 谁知她才坐下,肩上便觉一沉。 朱宿星难得面露倦态,低头枕上她单薄的肩膀。 “殿下……殿下醉了。” “我没醉。” 朱宿星拖长语气:“我只是惦记长姐。母后也是一样,提起长姐离京,她忍不住又落了泪。” 许知淮斟酌语句,小心道:“长公主很快就会回来的。” “太远了,来去要三个来月。” “殿下别难过了。” 朱宿星怅然一叹:“淮儿,我好难过。他才六岁啊,他没有生在京城,我没机会抱过他,只知道他长得极像长姐,很是可爱。他那么好,那么乖,那么小……自从他死了,长姐的心也死了。” 许知淮听他喃喃自语,忙伸手抱紧他,用双手环住他的肩膀。 她想不到安慰他的话语,只能默默地陪着他。 痛失亲人的悲痛,不是三言两语可以化解的。 须臾,她听到他沉稳的呼吸声,低头一看,本想看看他的睡颜,却发现他的眼角滑过一道浅浅的泪痕。 他哭了。 这是许知淮第一次看见他哭。 。 第一百零五章 流露 从前他也落过泪,但从没这样伤心啜泣。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时。 看着朱宿星悲伤的模样,许知淮心里就像是被细针微微地刺,刺得千疮百孔,鲜血淋漓。 “殿下,我的殿下……” 许知淮双手捧着他的脸,以指腹抹去湿漉漉的泪,轻声安抚。 朱宿星借着醉意,沉溺于她的温柔之中。 一个时辰过后,朱宿星的酒醒了,眼泪也干了。 许知淮用凉水浸了方帕,给他擦脸,动作小心翼翼。 朱宿星缓缓抬眸,眼睛略微酸涩,眼神也有些迷离。 许知淮低眉垂眼,笑得一脸温柔。 “殿下的眼睛红红的,看着令人心疼。” 朱宿星抿唇,很勉强地笑了笑。 “等下,我用廊下的鹅卵石用手帕包着,给殿下敷一敷眼睛。” 许知淮屏退旁人,只留锦婳。 清凉的井水里面泡着大大小小的鹅卵石,摸起来又光又滑,用薄帕包着,轻轻覆在他的眼睛上。 这冰冰凉凉的触感,很是舒服。 “今日让你见了笑话。” 朱宿星将头轻抵在她柔软的小腹,低低开口。 许知淮柔声道:“殿下真情流露,怎么会是笑话?殿下一直把太多事压在心头,太累了,也太苦了。” “天下苍生,喜怒哀乐,我怎敢言一个苦字?” “殿下为了长公主而伤心,妾身感同身受。殿下何必这么自责呢?当年的事,殿下已经尽力了,一切都不是殿下的错。” 朱宿星闻言双手环抱她的腰身,轻声叹息:“无能为力便是错。” 许知淮沉吟片刻:“今日的殿下,已与当年不同,也许咱们还能想到办法补救,不,是拯救公主殿下受伤的心神。” 朱宿星闻言忽而抬头,目光闪亮亮地望着她:“怎么补救?” 许知淮笑盈盈道:“忘记忧愁最好的办法,殿下曾经教过我的,殿下都忘了。” 朱宿星恍惚疑惑。 “殿下不是对我说过吗?过去的事都不重要了,总会有好事发生的。想我无依无靠,也能遇上殿下,这便是命运之安排,是缘分。” 朱宿星闻言略有了然:“你说得是不是……长姐再嫁一事?” 许知淮点头:“这虽算不得最好的办法,倒也可以试试。长公主年华正好,不该冷冷清清一个人地过完余生。” 朱宿星又是一叹:“这件事恐怕很难。” “事在人为,慢慢从长计议就是。当然一切还要看天意,看机缘。妾身不敢妄断轻言,只算是抛砖引玉。” “淮儿,有你真好。” 朱宿星对她的安慰,很是受用。 次日清晨,他又清清爽爽地随父上朝,任谁也察觉不到他曾经的伤心难过。只是他身边的岳屹川有些垂头丧气,脸色略显憔悴。他几乎整晚失眠,困乏至极,只靠饮酒喝醉才能稍微闭一会儿眼睛。 许知淮见他像只阴暗的鬼魂,如影随形地守着太子爷,不禁微微蹙眉。 这个人怎么这么钝! 没过几日,岳屹川果然病倒了,据说在御前险些晕倒,皇上见他一脸病容,当即下令让他回家休养。 许知淮备了一份补品,命人送到岳府。 朱宿星称赞她有心,许知淮微微一笑:“岳大人跟随太子爷多年,最是忠心耿耿。只是没想到他这样铁骨铮铮的人,也会有病倒的时候。当初在淮州,那么多的艰难困阻,岳大人都陪着太子爷挺过来了。” 她看似在关心岳屹川的病情,其实是在怀疑他生病的缘由。 朱宿星显然也是了解的,只淡淡道:“这段日子着实辛苦他了。” 许知淮见他不愿多提,索性又说了些别的。 午膳后,越贵妃派人传话,下午要与她一起去青花阁饮茶。 近来她们交往甚密,惹得皇后娘娘都心生纳闷。 她怎么看也不觉得许知淮有多乖巧可爱,越贵妃无缘无故拉拢她做什么? 许知淮换好衣裙,妆容素淡,准备出门赴约。 谁知半路上被人拦了一道,那宫婢小心翼翼地行礼道:“请娘娘移步千华宫。” 许知淮心里咯噔一下,蹙眉看她,明知顾问:“谁让你来的?” “是侯爷。” 她回答得倒是老实。 许知淮想,卫漓敢这么明目张胆地来请她,必定是做好安排了,索性转头过去会一会他。至于越贵妃那边,只能借故身子不适,温婉回绝。 每每踏入千华宫,许知淮的心情都会变得谨慎起来。 她早已厌倦了草木皆兵的小心,可惜他们就是不肯放过她。 卫漓仍是一派清闲悠哉的打扮,遮目散发,光脚赤足。 明明身为外臣,却在宫中过得滋润自在。 许知淮来到内殿,见他这般模样,面上如常问候,心里暗暗提防。 “你来了。” 卫漓淡淡开口,声线慵懒。 “侯爷突然叫我过来,可有要事交代?” “急什么?先寒暄几句啊。” 许知淮莞尔一笑:“我在宫中的一切,侯爷了如指掌。” “你有心拉拢岳屹川的事,本侯就不知道。” “侯爷误会了。不是拉拢,而是……有点看不下去罢了。” 许知淮坦荡解释。 “什么意思?” “不瞒侯爷,我也是最近才刚刚知道长公主当年和亲远嫁的种种往事……我心里很不好受!” 卫漓笑了笑:“你这么有闲情逸致,还有功夫为别人伤心?” “同为女人,痛失孩儿的苦痛,实在令人悲伤。” 卫漓想起她两次小产的事,一次是为他,一次是为了太子,嘴角的笑容随之淡去。 “所以呢?你要让岳屹川做什么?” “做什么都好,只是别什么都不做!整日偷偷摸摸揣着一腔深情,看着自己最心爱的女人受罪受苦,这绝非君子所为!” “原来你都是为了长公主着想啊。” 卫漓才不会轻易相信她的谎话,心里却稍稍有所触动。 “长公主会回来的,而且,当她回来的时候,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 许知淮不解其意:“侯爷,我不明白。” 卫漓勾唇,似冷笑:“你既了然她的痛苦,怎会不知她的野心?” 。 第一百零六章 怨念 一个人的怨念能有多深? 深不见底,昏天暗地。 “侯爷?” 许知淮瞪大双眸,惊讶出声。 “您这话我听不明白。” 什么野心? 她不在乎长公主有什么野心,她担心卫漓查出她的底细……若他知道她是谁,一切都全完了。 卫漓哼笑一声:“你一心往上爬,前阵子还心心念念惦记着太子妃之位呢。今儿怎么装糊涂了?” “侯爷……太子妃之位,与我来说只是奢望,我也早就无欲无求了。” “许知淮,你的嘴里就没有一句实话。” 卫漓隐含怒气,神情不悦。 许知淮见他有心怀疑自己,故作伤心地低下头:“侯爷为何不信我?” “信不信的,没那么重要。就算你的野心再大,本侯也有办法让你乖乖听话。” 许知淮顺势附和:“侯爷说得是。不过方才侯爷的话,我还是没听明白?长公主祭拜亡儿,出行低调,这本是一件小事啊?” 卫漓淡淡道:“长公主从不说闲话,也从不做无用功。你既然知道她是怎么出宫远嫁的,你就该知道她心里藏了多少恨?” 许知淮谨慎发问:“侯爷,您就全告诉我吧,好歹让我在宫中做个明白人。” 卫漓长吸一口气:“从哪里讲起呢?十几年了,十几年的积怨。长公主骄傲聪慧,三岁能文,五岁成诗,她的才情配得上她的傲气,她的身份更是让她从不退让。太子小时候更是事事以公主为榜样,她是皇家明珠,璀璨夺目,却被自己的亲生父亲背刺,被自己的亲人出卖,流落千里之外,孤立无援,任人欺负。” 不到二十岁的年纪却有了一个四十岁的丈夫,突厥民风彪悍,哪里容得下她的公主气派。 作贱她,轻蔑她,侮辱她,全都是为了出一口气。 “长公主在突厥生活多年,一直没有回京,她心里是有怨的,却还不到恨。谁知,突厥内讧,大可汗被亲弟弟暗算刺杀,长公主被收继再婚,嫁给了新可汗。结果没过半个月,新可汗又被部下暗算……周而复始,长公主的帐篷里沾了多少血,无人知道。” 许知淮垂眸低头,什么都明白了。 “那长公主为什么不回京呢?凭她的身份,不该这般任人欺凌。” 卫漓勾唇,冷笑:“回来?她已经被出卖过一次了,难道还想被出卖第二次?皇上不会为了她和突厥大动干戈,她心里清楚,所以没有回来。” 许知淮犹豫道:“可她还是回来了?” “因为她的孩子死了!” 许知淮闻言咬一咬唇,不再追问。 忍了那么多年,谁会善罢甘休! 听到这里,她才觉察几分内情。 难道长公主想复仇? 和她一样,痛痛快快地…… 可是,这天下是姓朱的,她还能怎样? 卫漓虽然看不见,仍能想到她那双乌溜溜的眼睛正在转来转去,她在想,在斟酌,也在权衡利弊。 “明白了?” 许知淮犹犹豫豫答了一句:“长公主对太子爷关怀备至,就算有心想怎样……也不会做什么的。” “太子是太子,皇上是皇上,你要分清楚。” 卫漓一语点破她,让她心神俱震。 长公主越是对皇上怨恨,就越是对他太子寄予厚望,她想要扶持太子早日上位? 许知淮听得额头生汗,心惊胆颤。 “侯爷,这些事……太子爷知情吗?” “你觉得呢?” “他一定不知道的。” 许知淮语气笃定,把握十足。 “那就让他不知道吧。你若多嘴的话,伤心的人也只会有太子。我们是外人,无伤大雅,不要让太子夹在中间难做人。” “等事情发生了,太子爷早晚会知道的。” “晚一天就有晚一天的好处。” 卫漓压低声音:“等真到了那一天,你要时时刻刻记住,千万不要让太子爷心软。” 谋朝篡位,乃是灭天毁地的大罪。一旦沾染上这个罪名,就算是太子也要以死谢罪。 朱维桢要把太子当成自己手中的剑,恶狠狠地劈向皇上啊。 “侯爷,长公主所谋之事,真的能成吗?如果她不能成事,反而连累了太子,连累了你,那该怎么收场啊?” 许知淮小心翼翼地发问:“长公主可以玉石俱焚,大不了还是一家人,可侯爷呢?正如侯爷说的……我们都是外人。” 卫漓沉吟道:“你是在担心我?还是在打听我的计划?” “侯爷多虑了,依我的能耐,我就算知道侯爷的计划也做不了什么,我更不会去太子爷跟前告状,自寻死路!” 许知淮坦诚道:“我是真的担心侯爷。” “用不着。” 卫漓对她的关心无动于衷:“我只做我该做的事。” “那如果失败了呢。” “就算失败了,朝廷也不会倒下,胜者自会为王。我青衣侯卫漓统领皇极卫生生世世效忠朝廷。” 许知淮瞬间了然。 他算得明白,只会为赢者办事,不会为败者心软。 是啊,像他这样的人,哪会有真正的忠肝义胆? 他是没有心的。 许知淮全身僵硬,后背袭来阵阵凉风。 她本以为还有时间,慢慢追查酆都的事,却没想到前面还有一个天大的麻烦。 朱维桢这个女人真的很可怕! 许知淮忍不住想起她之前的一言一行,更觉揪心。 卫漓见她沉默半晌,挥挥袖,不耐烦道:“干嘛像个哑巴一样?” “我害怕。” 许知淮弱弱道:“长公主对我的事一清二楚,若她成事了,必定容不下我。若她不成事,太子爷也要收起牵连,我的日子也就完了。” “装可怜是没用的,这世上能怜惜你的人,只有太子。” 卫漓不给她纠缠的机会,直截了当道:“从今日起,你要寸步不离地守着太子爷。还有不要再招惹岳屹川了,他这辈子都不会和你联手的。” 许知淮被他当场戳穿了心事,不慌不忙,反而平静道:“侯爷的吩咐我必定遵从。只是侯爷也要保护好自己,长公主怨念太深,等她大仇得报,对侯爷也不会有多少仁慈。” 。 第一百零七章 恐惧 他知道的太多了。 和自己的微不足道相比,他这种的重臣更容易被弃毁之,亦如谢宁朝……因为权力太大,反而成了眼中钉。 卫漓轻笑:“本侯从不会指望着别人的仁慈过日子,我今时今日能坐在这里,是因为我有本事,敢为天下先。” 许知淮知道他什么意思,这些年他为朝廷做了多少肮脏事,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 满身罪孽也值得这样骄傲? 对付这样无情无义的人,也许只有美色才最管用。 许知淮慢悠悠地坐下来,单手支头,轻轻按揉,一副不太舒服的样子。 卫漓看不见,稍稍侧过脸,对着她所坐的方向。 许知淮轻轻叹息:“侯爷,这一年多来,我以为我什么都见识过了,今儿听了侯爷的话,深感惶恐。” “你怕了。” “我怎能不怕。要是闹个天翻地覆……” “长公主做事干脆利落,乱不起来的。” “可是……她哪来的人马呢?” 卫漓缓缓一笑:“不需要多少人马,只需要一个合适的时机,一个合适的地点,一个合适的人。” “这个人选不会是侯爷你吧?” “我没那么蠢!” 许知淮故意松了一口气道:“那我就放心了。如果侯爷做了什么对皇上不利的事,太子爷那边该如何交代啊。” “呵……” 卫漓不在意地轻笑。 许知淮仿佛没听见似的,继续道:“侯爷留在宫中,是为了等长公主回来?” “是,也不全是。宫中锦衣玉食,良辰美景比比皆是,谁不喜欢呢?” “那侯爷要快点把眼伤养好,提防以后的事。” 许知淮说完又望向了他,猜他此时此刻会有什么样的目光。 卫漓放下茶杯的那一刻,她本能地直觉,他一定是看得见的。 他看得见,只是故意装模作样罢了。 思及此,许知淮缓缓起身,朝着卫漓走去,她故意让脚步更沉,声音更重。 卫漓闻到了她身上淡淡的香气,低声警告:“许知淮,不要放肆!” 许知淮在距离他一步之遥的地方站定,轻声细语道:“我不敢放肆,只是突然……突然好想看看侯爷的脸。” 她的语气轻绵绵的,带着点央求的意思。 卫漓厌恶皱眉,谁知下一秒,她软绵的掌心就贴上了他的脸颊。 温凉凉的手,轻轻抚摸,看似无意,实则大胆。 “我想看侯爷的脸。” 许知淮壮着胆子又靠近半步,她知他最吃这一套,嘴巴再硬也硬不下心肠,将她推开。 卫漓哼笑着:“好啊,就让你看个清楚。”说完,他一把摘下眼前蒙着的白纱,露出那双神秘的眼睛。 之前的红肿已经消退,皮肤完好,睫毛弯长。 看起来与常人无异。 许知淮伸手轻触他的眼皮,想要让他睁开双眼。 卫漓太清楚她的小心思了。 他缓缓睁开眼,黑漆漆的瞳孔,不见半点红丝,清亮而有神。 这分明是痊愈了…… 许知淮对上那双眸子的瞬间,满心失落。 “侯爷,原来你已经好了,真是万幸。” 卫漓的视线并不清楚,他只能模模糊糊地看清她脸颊的轮廓,看清她眉眼的位置,不过他很享受玩弄她心里的恐惧,让她担惊受怕。 “你很失望吧。” 卫漓点破她的心事,许知淮生怕他发现自己的犹豫,忙扑到他的身前,作死似的紧紧抱住他的肩膀。 “怎么会呢。这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卫漓没有对她动手,只一把揽过她的腰身,迫她抬头,然后轻轻晃了晃手中的薄纱,低声盅惑:“你要不要试试?” 许知淮惊诧:“什么?” “试试一片漆黑是什么感觉。” 许知淮刚想说不要,见他不怀好意地勾勾嘴角,又克制沉默。 卫漓亲手将薄纱叠了又叠,然后覆上她的双眸,不给她丝毫犹豫反抗的余地。 许知淮深吸一口气,感受他冰凉的手指触碰自己的脸颊,像一条条柔软的虫。 她的眼前瞬间黑了下来。 原以为这薄纱会透光,没想到完全不透。 黑暗中,卫漓的呼吸一下一下地吹拂她的鼻尖脸上,他什么都没做,而她也什么也做不了。 须臾,他的双手落在她的肩膀,十指微微用力:“什么都看不见的感觉,怎么样?” 许知淮软软道:“不好,很不好。” 卫漓突然有了耐心,想要慢慢欣赏,她会怎么在黑暗中一点一点地崩溃认输。 许知淮防备着他的沉默,谁知,他突然抓起她的手,伸向某处。 “侯爷!那是什么?” 冰冷坚硬的触感,突如其来,惹她轻呼。 卫漓嘲笑她:“刚开始就怕了。” “侯爷,别闹了,我真的害怕。” 她一边说一边轻轻挣扎,卫漓怎会轻易放过她,硬是往她的手里塞了什么,然后让她握紧。 “侯爷……” 许知淮被吓了一跳,使劲儿摇头,待薄纱松散掉落,才看清楚手里的东西。 是把镶嵌着玲珑宝石的华丽匕首。 卫漓低低发笑:“你以为本侯想做什么?” 许知淮咬唇不语,握着那把匕首,猜他又要发什么疯。 “七宝匕首,给你的。” 许知淮不解其意,急忙从他的身上站起来,顺势将匕首放在桌上。 “侯爷,这太贵重了,而且,我也不会用啊。” 卫漓抽回薄纱,重新蒙上自己的脸:“不会用就学,大不了找个人来开开刃。” 许知淮又是摇头:“侯爷别开玩笑了,我哪有那个本事。” “如果本侯要你去杀一个人呢?” “……” 许知淮不敢再回答了。 因为他什么混账事都做得出来。 “不愿意?” “侯爷,我不会的那种事。” “谁天生就会?你可以学!” “我不学,我学不会的。” 许知淮说话的声音都颤了。 卫漓不过逗逗她罢了。 “那就算了。希望你这一辈子都不会用得上它。” “我不能把这东西带回建章宫。一旦被人发现,被扣个意图刺王杀驾的罪名,我在宫中就留不成了。” 许知淮还是拒绝。 谁知道这匕首是不是沾过血的?又或是他残害别人的凶器! 卫漓不容她拒绝:“本侯给你的,就是你的。它在你在,它没你没。” 。 第一百零八章 怒火 许知淮见他装腔作势地吓唬自己,双手掂量了一下那把匕首,好沉。 沉甸甸的凶器,沉甸甸的阴谋。 她双手捧着那把匕首,一时不知所措。 “侯爷,今儿还真是……吓到我了。” “娘娘在宫中顺风顺水,日子过得太舒坦了。” 许知淮轻轻一笑,心道:他不必这么麻烦,光是看见他的脸,就足够让她毛骨悚然的了。 她不得不带着这把匕首回去,幸好朱宿星忙于政务,无暇顾及她来来回回间,拿回来了什么东西。 这等凶器,不想藏着掖着都不行。 许知淮将匕首压在樟木箱子的最里面,上面堆叠着各色衣物,然而东西好藏,满腔的心事却有些藏不住了。 每每望着朱宿星的脸,她都会忍不住想起卫漓说得那么话。 他这样的心性,受得住那些残酷的风浪吗? 长公主回宫之后,就要逼着皇上退位,而太子就会顺理成章地成为新君。 依着朱维桢隐忍报复的心思,势必要对宫中来一次“大换血”,她会毫不手软地除掉每一个碍眼碍事的人。 这其中一定会有她…… 许知淮想到这里,目光一下子变得深刻起来。 朱宿星略有察觉,抬眸看她,见她眼神闪躲,笑容迟缓,忙道:“怎么了?难得见你这样心事重重的。” “没,妾身只是没有睡好,” 许知淮很轻松地遮掩过去,借着倒茶的功夫,调整心情。 朱宿星对她的喜怒哀乐十分在意,又追问一句,见她笑容甜美,才放下心来。 眼看着大事就发生了,许知淮不得不小心翼翼,南姑姑不在,她也断了谢无忧那边的消息。 至于,小郡主倒是经常写信过来,许知淮自然一封信都没有给她回过。 她看过了信,立马交给锦婳撕掉烧毁,不留半点痕迹。 锦婳蹲在炭盆前,望着袅袅轻烟,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许知淮见状,不禁问道:“你叹什么气?” 锦婳说不出来话,只用小木棍扒拉几下纸灰。 许知淮平时不会较真,今儿却非要问个清楚。 她拉着她的手,将她带到桌旁,让她写字回答。 锦婳犹犹豫豫,还以为她生气了,只在纸上写了对不起。 许知淮摇头:“我不是要看这个。告诉我,你刚才为什么一脸失望?” 锦婳有点被她的态度吓到了。 她又提笔写了几个字。 许知淮低头看去,莫名心头一酸。 姐妹……情。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无情,小郡主把我当成亲姐姐一样,我却对她不理不睬。” 锦婳连连摇头。 许知淮团了她写的那张纸,轻轻撕碎:“我没有姐妹,我也没有亲人。”说完这话,她突然转身望了一下自己的身后。 那些黑漆漆的影子一定还在吧。睁着血窟窿似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等着她。 初夏降临,空气中多了几分潮湿的气息。 清晨的露水混着青草香,从窗外吹来,许知淮披衣而起,看着身旁的朱宿星,思思量着下一步该怎么办? 朱宿星素来浅眠,翻个身就醒了。 许知淮忙又展露笑脸,亲密地依偎过去,汲取他怀中的温暖。 朱宿星长臂一伸,揽过她的身子,轻轻拍抚:“你起得好早,不会是又做噩梦了吧?” 他的声音微微沙哑,温情慵懒。 许知淮笑:“不是,窗外的鸟雀叫得起劲儿,妾身才起来的。” 朱宿星手指摸上她软软的耳垂:“你有时候真像个孩子。” “殿下这是打趣我呢。” “这是夸你,因为你总能发现一些不经意的小欢喜。” 许知淮窝在他的怀里笑笑:“妾身是个闲人,所以总是做些闲事。” “浮生偷得半日闲。” 朱宿星感慨一句,想到今日的事,又坐起身来:“你好生歇着,今日朝廷有贵客,我要早些准备。” 许知淮轻声一讶:“宫中哪来的贵客?” “不,是突厥的使者。他们的新可汗想与朝廷修好,所以派人前来。” 朱宿星提起这事,脸色莫名有点阴沉。 许知淮默默点头,不再追问。 朱宿星对突厥人是深恶痛绝的,可是皇上对他们却是温和持重。 这次更是大设宴席,招待使团,显然对对方求和的态度已经命明确了。 突厥内部风云不断,新可汗上位不过半年之久,据说他是个十分贪财的人,还不知从哪里学来中原奢靡讲究的做派,一掷万金修建新城,要做未来的都城。 所以,与其说他们是奔着求和来的,还不如说他们是奔着钱来的。 晚宴结束,已是戌时三刻。 许知淮早早备好了温茶,给朱宿星清口醒酒。 朱宿星微醺归来,红红的脸上,多了几分隐忍的怒气。 许知淮一见,连忙遣众人,只留自己侍奉。 “殿下……” 她主动上前给他宽衣,朱宿星有些别扭似的,扭开了身子,轻轻摆手:“不急,我不累。” “那先漱漱口吧。” 许知淮看出他有情绪了,忙又轻声安抚:“殿下慢点。” 朱宿星含着茶水,却一口一口地咽下。 许知淮坐在他的对面,望了他好一会儿,才问:“殿下怎么不高兴了?” 朱宿星借着醉意的疲惫,缓缓道:“我为什么要高兴……那些野蛮的畜生,再怎么衣冠楚楚,也是畜生。” 许知淮难得见他这样激动的骂人,站到他的身旁,抬手轻抚他的后背:“殿下莫要动了肝火。” “我不动气,不动气。” 朱宿星摇头摆手:“我只会和他们动刀动枪动脑子,他们这次来者不善,看似是求和,实则是狮子大开口要银子。” 许知淮惊讶:“要银子?他们不是来上贡示好的吗?” 朱宿星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他们觊觎中原已久,怎会好意来投?那使者看似归附,其实话里话外,只有一个意思。” “如果朝廷不给他们每年减税发钱,他们就要闹就要抢。” 许知淮蹙眉,也变了脸色道:“他们也太过分了。” 朱宿星不自觉地攥紧拳头,重重地砸在桌面:“朝廷不会给他们一文钱,想打就打吧。” 。 第一百零九章 思过 朱宿星心中的恨意扎扎实实,那双明亮的眸子也覆上浓厚的阴霾,虽然醉了,却又无比清醒。 许知淮抬手轻抚他的脸庞,抹掉了点点泪光:“妾身知道殿下有多恨。” 朱宿星醉沉沉地贴着她的掌心,久久无语。 许知淮主动摸了摸他的头,耐心安慰。 这一夜,两人几乎没怎么阖眼,朱宿星醒了酒之后,只说想听许知淮吹笛子,笛声悠扬绵长,响彻夜空。 朱宿星从她的笛声中听出了深沉的悲伤,倍感心疼的同时又忍不住发问:“淮儿,你从不提起过去的事,上次回淮州也是……咱们草草归来。” “殿下别担心我,眼下最要紧的是朝廷大事。” “不,你也很重要。” 朱宿星忽而认真起来:“你在宫中开心吗?” “开心,当然开心。淮州……我也不想再回去了。有殿下在的地方,才是我的家啊。” 许知淮收起竹笛,轻轻系好袋子,掩藏好自己的心事。 朱宿星喝了半杯浓茶,更衣准备上朝。 他的脸色仍然带着几分宿醉后的憔悴,眼底微微泛青,眼睛里也藏着淡淡的红血丝。 许知淮担忧叹气:“今日殿下一定要早点回来,歇个午觉再忙也不迟。” 朱宿星温和点头,最后还是身披夜色而归。 和白天相比,他的脸色更差了。 许知淮心疼极了,挽住他的臂弯,轻轻询问:“事情都解决好了吗?妾身一直等着殿下回来呢。” “事情没完,还早着呢。” 不知为何,他的语气有些灰心丧气。 许知淮陪着他一起坐下,烛光下,他一脸落寞,左边的脸颊还有一块淡淡的暗色。 她颇感惊讶,下意识抬起他的脸,问道:“殿下的脸怎么了?” 朱宿星沉默不答,低下了头。 许知淮看着他咬紧下巴的侧脸,一下子想到了什么。 不会吧?不会吧…… 太子挨打了? 她细细查看,果然可见一个淡淡浅浅的五指印,分明是被打过的样子。 许知淮微微蹙眉,悬在嘴边的话,迟迟问不出口。 朱宿星见她默默不语,便抬眸看去,却见她泪朦朦的样子。 “怎么哭……了。” 他拖长语气,无奈且疲惫。 许知淮咬了一下嘴唇,才道:“殿下是不是挨打了?脸上还带着伤呢。” 朱宿星后知后觉。 火辣辣的痛感,早就消失不见。 “这算不得是什么伤,没事的。” “伤了就是伤了。” “没事,不疼。” “我疼……我心疼。” 许知淮含着哭音道:“为什么?殿下究竟做错了什么?难道为朝廷争一口气也是错的。” 朱宿星听了她所说的话,微微一怔,原本疲惫晦暗的眸光闪了闪,忙以食指抵住她柔软的唇:“淮儿,不要说了。” 他拉她入怀,反而安抚起她来,故意玩笑道:“你这样哭哭啼啼,岂不是让我很没有面子。” 许知淮本就是装哭,吸吸鼻子道:“妾身不好,失了分寸。” 谁知,朱宿星忽然说了一句让她后背发冷的话:“你怎么和长姐一样,从前她也是如此,每每见我受伤,哭得最是伤心。” 许知淮低了低头:“妾身怎么敢和长公主相比呢?” “你和长姐一样,都是我最亲的人。” 朱宿星很快收拾好心情,起身沐浴更衣,不一会儿的功夫就又变回了那个清爽高雅的模样。 他只睡了不到一个是时辰,全靠着浓茶提神,一日三餐更是吃得不仔细,御膳房送来的饭菜,总是剩下大半。 皇后娘娘心疼儿子,派人送来补汤。 许知淮吩咐锦婳温在炉子上,等殿下回来再亲自送上,谁知,熬了大半天熬得汤水都快干了,还不见太子爷的身影。 整整一晚,许知淮寝卧难安,直到天蒙蒙亮,才收到消息说,太子爷因为当面顶撞皇上被罚在乾清殿静坐思过。 如此重的惩罚,前所未有。 朱宿星惹得父皇盛怒,心里还是有几分不服气的。 皇后听闻消息,立马赶往乾清殿,见他直挺挺地跪在那里,纹丝不动,既心疼又无奈道:“太子,怎么还是怎么冲动!咱们是一家人,有什么事不能关起门来说,你非要当着群臣的面,顶撞皇上,顶撞你的父亲。” 朱宿星垂眸叹气:“母后,儿子什么都可以忍,唯独忍不下突厥番邦的挑衅威胁。” “你是太子,必须要忍。” “忍到什么时候?忍到他们堵上京城,大开杀戒,忍到他们攻城略地,无恶不作……” “太子!” 皇后娘娘见他口出狂言,不得不加重语气。 “你要意气用事到什么时候?上次也是这样……你父皇已经给过你一次机会了,若是你再逼他,你们父子的情分还要不要了,你的太子之位还要不要了?” 朱宿星默默垂眸,克制忍耐。 皇后面露关切,语重心长:“你父皇不是真心要罚你,只是面子上过不去,明儿你乖乖认个错就没事了。” 朱宿星仍沉默着。 皇后无奈叹气:“若是你长姐在宫中,你也不听她的话?你们姐弟俩,骨子里都是一样的倔强。” 朱宿星安静受罚,皇后娘娘吩咐宫婢给他多垫几层软垫,他也不肯,仿佛和谁赌气似的。 皇后无奈,只好许知淮过来陪着他。 “近来宫外多事,太子的心也有些乱了。他平时那么疼你,这种时候你一定要温顺听话,不要惹他心烦,不要让他不顾自己的身子。” 许知淮屈膝应是,乖巧答应。 空荡荡的大殿,说一句话都会有回音。 烛火通明,照得满地流光溢彩。 朱宿星孤零零地跪在那里,显得格外落寞。 许知淮上前两步,从他的身后虚扶了他一把:“殿下,皇上没有罚您跪着,快起来吧。” 朱宿星动也不动,也对她的到来毫不惊讶:“淮儿,我跪的不是父皇,而是天地。” “殿下……一时之气不可争,一时执念不可深,慢慢来可好?” “淮儿,我没有时间慢慢来了。” 他突然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让许知淮紧张不已。 难道,他已经知道了? 知道长公主的计划。 。 第一百一十章 冒险 许知淮脸色微微一沉,试探道:“殿下怎么会没有时间呢?来日方长,事情总会有办法解决的。” 朱宿星摇头:“他们拿不到银子就会反,边境的百姓就会遭殃,国库空虚……既打不了仗,也求不来和!不争就是死,不斗就是输,不争不斗就是满盘皆输。” 京城看似繁华富饶,实则只是表面云烟,一旦粮仓银库处处见短,乱起来就是万劫不复。 到时候人心涣散,粮草堪忧,更是毫无胜算。 朱宿星的担忧和他的倔强一样扎扎实实。 许知淮听得心惊:“谢宁朝死之前,不是要去收赋税凑银子吗?还有当年的三万两……失窃的库银。” 朱宿星微微苦笑:“那三万两库银,恐怕早就到了酆都侯的口袋,他们是怎么分赃的,谁能知道……就算知道也查不出回头钱,就算查到酆都侯的身上,朝廷的重罚他也不怕!江南的赋税收得乱七八糟,数目不大,却牵扯着不少人脉关系,要算个清楚,免不了一番折腾。我只怕算来算去,最后能拿出来的,还是杯水车薪。” 许知淮听得他的难处,蹙眉不语。 内忧外患,腹背受敌。此时此刻,他烦心的事已经够多了,要是再添上一桩剜肉刻骨的家务事,又该如何自处? 要么击退蛮族的恣肆挑衅,要么充实国库,兵强马壮。 许知淮伸手轻轻搭上朱宿星的肩膀,带着几分愧疚,几分心疼道:“我整日呆在宫中,只知岁月静好,从不晓得殿下肩上的烦恼这么重,这么沉。” 朱宿星转眸看她,眼神幽幽:“是我给不了你岁月静好的日子,给不了你岁岁年年的安稳。” “殿下别这么说……殿下是我今生最温暖的依靠了,永远都是。” 许知淮难得表露真心,酸楚还未抵鼻尖,又被她硬生生地压了下去。 她还有她要做的事。 “殿下,如果非要选一个劲敌来对付的话,妾身觉得必须要先整理干净酆都才行。” 朱宿星眸光微凝:“酆都易守难攻,何其麻烦!我不是没想过,只是苦无对策罢了。” “殿下不是有青衣侯吗?凭他的本事,真的斗不过酆都侯吗?” 许知淮不会放过卫漓,亦如卫漓不会放过她,事事都要拉他出来垫背。 “他的眼睛还未痊愈,再说京城的大事小情也少不了他,现在把他放出去,我实在不放心。” 许知淮继续道:“妾身倒是觉得,让侯爷就这么不声不响地留在京城,倒是有些屈才了。妾身曾听长公主提起过,侯爷的眼伤已有起色……而且,侯爷对殿下忠心耿耿,怎会对危险坐视不管?” 朱宿星沉吟片刻:“其实不止你一人提议要放他出去,可卫漓这个人,做事太过狠绝,如今又夹杂私怨,若他大开杀戒,该如何是好?” 公报私仇,恩恩怨怨,不知要掀起多少腥风血雨。 “殿下不放心,就派个可靠的人看着他。” 许知淮脱口而出。 朱宿星无奈一笑,笑她热心又天真:“哪有能看得住他的人呢?” “青衣侯再怎么威武霸气,他也是殿下的臣子,也是朝廷的命官,他可以放肆威风,但不能抗旨违令啊。” 许知淮软绵绵地贴上去,压低声音:“殿下就派一个他万万不敢杀的人,如何?” “谁呢?” 朱宿星知她心中一定有了人选。 “岳屹川,岳大人。” 许知淮大胆直言。 她见过太多次了,卫漓和岳屹川暗里斗气,互不相让的场面。依着卫漓那样的无情冷漠,他想动岳屹川的话,杀一百次都不会手软。 偏偏他们只是言语斗气,谁也不会真的下狠手!到底是兄弟情谊,还是大局为重,恐怕只有他们自己心里清楚了。 长公主想做什么,卫漓清清楚楚,他是不会有任何阻拦和反对的,但岳屹川就麻烦了。 他的纠结,很容易坏了大事。 许知淮始终忘不了,他对她的奚落和轻蔑,仿佛只有他才是殿下最需要的人。 她讨厌他的傲慢,更讨厌他的优柔寡断。 如果真有那么一日,太子荣登皇位,成为新君,那她一定要站在离他最近的位置,成为最先分享荣耀之人。 朱宿星再次陷入沉默。 他没有恼怒她的大胆,只是疑惑她的决断。 一个深居简出的弱质女流也有这样的魄力,敢说敢想。为何他总是犹犹豫豫,既不干脆又不霸气。 许知淮觑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道:“殿下是不是生气了?妾身又多嘴了。” “我不会生你的气。” 朱宿星淡淡回应,眼神里仍有些游离的思绪。 许知淮识趣闭嘴,默默在他的身边坐下来,安静陪伴。 须臾,他终于开口了,音色朗朗清澈。 “淮儿,我突然想冒险?” “嗯?冒险?” 朱宿星幽幽望她:“我想狂一次。” “殿下,妾身不明白。” “我想去酆都。” 许知淮面露惊色,连连摇头:“殿下莫要冲动,不可以的……” 这念头,他之前就有过的,只是迫于层层现实,不得不作罢。 “淮儿,你今儿说对了一件事。要灭蛮族异邦,必先安内。我若是不平了酆都,国库的亏空就没有着落,没有兵粮就打不了胜仗,兜兜转转,还是个死局。” “这……” 许知淮小心斟酌,缓缓开口:“殿下说的有理。可是那里太危险了,且不说朝中的大臣们会怎么劝阻,就是皇上也不会点头答应啊。” “我不去,只让卫漓他们去,酆都侯是不会怕的。我倒要看看,他敢不敢把对付卫漓的那些招数,用在我的身上。” 朱宿星面色泛红,显然血气冲脑,燃了斗志。 许知淮想起卫漓说过的话:千万不要让太子爷动了去酆都的念头。 她不禁心急道:“殿下,酆都侯不值得您用性命安危去搏啊,他不配。” 朱宿星眼神坚定,一把握着她的手,用力攥紧:“王朝的江山社稷,千里沃土,都是祖辈们拼命搏出来的,他们能做到的事,为何我不能做到?” 。 第一百一十一章 勇气 许知淮只是想要卫漓亲自出马,这样才能有机会重回酆都。 她没想到自己说的话,居然也给朱宿星孤注一掷的勇气。 “殿下,此事还需从长计议啊。” “我说过了,我已经没有时间了。” 朱宿星脸颊红红的,满是挡不住的少年意气,他的眼睛更是炯炯有神,有种不畏生死的天真。 有时候勇气和作死,只有一线之隔。 “殿下……” 劝说的话,哽在喉咙。 朱宿星撑着发麻发肿的双腿,缓缓朝外走。 许知淮心头一凛,匆匆追上几步,怎料,他不许她搀扶跟随,柔声叮嘱:“我要去见父皇和母后,你不要一起跟着了,免得场面难看,吓到你了。” 许知淮见他如此认真,便知今晚是躲不过去了。 她犹豫一下,才道:“殿下就让妾身跟着吧……我在外面等着殿下,求殿下了。” 夜凉如水,静谧安然。 朱宿星的冲动,宛若一道惊雷,彻底打破了这份宁静。 皇上暴怒,皇后气晕,但凡在御前能说得上话的妃嫔们,匆匆悉数赶来。她们平日里捏酸吃醋,斗得不亦乐乎,今儿却是整整齐齐一条心。 殿内殿外,齐刷刷地跪了一地,众人异口同声,叩拜皇上,只求皇上息怒,不要罢黜太子。 许知淮乍听得“罢黜”两个字,额上吓出了几颗冷汗。 不会吧? 若朱宿星不是太子了,那她的功夫也就全白费了。 许知淮跪在最后面,悬着一颗心等待,谁知,远处突然有人跑来,气喘吁吁道:“娘娘,您怎么在这儿啊?快,皇后娘娘和越贵妃等着见呢。” 许知淮没想到她们会在一起,入偏殿,两只脚还未站稳,迎面就拂来一阵风,檀香浓郁,还伴随着一股急躁的掌力。 “啪!” 一声脆响,天旋地转。 许知淮的眼前一片漆黑,脑子也嗡嗡作响。 她毫无防备,被人劈头盖脸地扇了一巴掌。 眨眼间,有人轻呼劝阻:“娘娘,可使不得啊。” 说话的声音很熟悉,正是越贵妃。 皇后娘娘重重甩了她一巴掌,因为力道太重,险些摔倒,腕上的金镯子也飞了出去,吓得宫婢们白了脸色。 许知淮单手捂脸,站稳抬头,双眼发红:“娘娘……” “你这个卑贱的孽障!一定是你!一定是你和太子乱嚼舌头了!” 越贵妃慌慌张张,不安的手急促地挽上皇后娘娘的胳膊,好言劝说。谁知,她的力气大得很,拉拉扯扯,根本拦不住。 “娘娘!现在可不是打人的时候啊。” “本宫就要打死她!太子从前是多么温和安静的一个人,从不冒险,从不莽撞……” 许知淮听着皇后娘娘的满腹抱怨,心中毫无波澜,她担心的只有太子。 娘娘慌成这样,便是大凶之兆了。 明明挨打的人是她,皇后却先掉了眼泪。 “太子要被你害死了!” 许知淮捂着脸,既不辩解也不吭声,哪怕越贵妃悄悄给她使眼色,她也是一声不吭。 皇后刚刚就晕了一次,现在又有点迷糊了。 “把这个贱婢,乱棍打死!立马打死!” 此言一出,门外就有内监冲进来要拿人。 越贵妃呵斥道:“糊涂东西!皇后娘娘说得是气话!” 宫中谁不知道许知淮是太子爷最宠爱的女人,谁也不敢贸贸然动手。 越贵妃一句话就遣走了他们,又吩咐宫婢搀皇后娘娘躺下休息,见她躺稳了,才折回来找许知淮。 “你这孩子,今儿怎么这样呆啊?” 挨了打也不低头,真不怕事情闹大! 许知淮见她有意护着自己,心里揣着几分小心道:“太子不是小孩子了,怎会轻易受人摆布,尤其是我……” 越贵妃压低声音:“我可没说你什么,只是今儿这事太不容易过去了。皇上刚刚撂下狠话,要罢黜太子!” 许知淮垂眸沉吟:“皇上盛怒,太子该怎么办呢?” “没什么怎么办!幸好现在是晚上,要是白天,真要出事了。” 越贵妃轻轻推了许知淮一下:“你快别在这里了,赶紧躲躲,别回头真保不住脑袋了。” 许知淮点一点头:“多谢娘娘关照,妾身不会忘记的。”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意这些,本宫不要你的人情,你还是赶紧想个法子劝劝太子吧。” 许知淮摇摇头道:“太子爷这次是下定决心了。” “那怎么行呢。” 越贵妃拉着她的手,一起走到廊下:“你有本事劝住太子,我就有办法哄一哄皇上,说什么也不能让太子去酆都!” “娘娘一番好意,我明白的,可是我还能有什么办法……” “那就去想啊。” 越贵妃又抓了一下她的手,十指用力:“长公主不在,太子只会听你的了。” 许知淮又道:“可是我现在见不到太子啊。” “唉……” “娘娘,太子现在何处?” “八成是被关禁闭了,上次也是……” 越贵妃欲言又止:“你先回建章宫!” 许知淮带着一张红肿发烫的脸,匆匆返回。 建章宫灯火通明,锦婳瑟缩在门口,见她的软轿回来了,忙迎了上去。 她咿咿呀呀朝着正殿比划,见她的脸肿了,更是惊慌不已。 朱宿星回来了,方才被内廷侍卫们押回来的,皇上罚他禁闭,听候发落。 许知淮走到门口,才有人把守,她想进去却被阻拦:“皇上有命,任何人不得见太子爷,娘娘请回吧。” 许知淮站在廊下,侧耳倾听里面的动静。 居然什么声音都没有,他不会受伤了吧? 许知淮故意大声道:“我不进去无妨,里面总要有个侍奉的人吧。” “娘娘放心,卑职们会侍奉殿下。” 许知淮不依不饶:“你们杵在这里,怎么侍奉!” “不劳娘娘费心,殿下吩咐什么,卑职自会安排。” 许知淮等了又等,还是听不到里面有声音。 她的担心更甚。 锦婳小心翼翼地拽了一下她的衣袖,提醒她不要冲动。 许知淮头疼得很,太阳穴更是一鼓一鼓地发颤。 她本想回房休息,结果才一落座,桌上的烛台就灭了,毫无预兆,莫名诡异。 。 第一百一十二章 翻脸 突如其来的黑暗,预示着危险。 只有一个人可以让她坠入无尽的黑暗,夺走她的全部光亮。 许知淮呼吸一窒,视线匆匆扫过四周,每一个角落都是看不见底的深渊,仿佛卫漓下一秒就会猛地冲出来,瞬间掐上她的脖颈。 然而,她似乎多心了。 锦婳重新点燃烛台,屋子里又恢复光亮。 许知淮悬着一颗心,坐着等天亮。 锦婳怕归怕,还是禁不住瞌睡,低垂的脑袋晃晃悠悠,睡得颇熟。 许知淮望着窗外墨蓝色的天空,脸颊还隐隐作痛。 一个时辰何其漫长,她单手支头,按揉眉心,用微微的痛感保持清醒。 清凉的风吹来草木的气息,湿润润的。 许知淮深吸一口气,忽而嗅到丝丝沁凉的气味。 她下意识睁开眼,模糊间,一个黑影猛然闪现,吓得她一个激灵。 那黑影离她一步之遥,宽袖飞扬,直朝她的面门。 许知淮仓促躲避,却被他控制得死死的。 那只无情冰冷的手掌,毫不留情地掐住她的脖子,带着点警告的意味。 许知淮看清了他的脸,卫漓微微垂眸,他不再蒙面,漆黑的瞳孔和昏暗的阴影完全融为一体。 卫漓单手卡住她的脖子:“许知淮,你可真能闯祸啊。” 他的语气很平淡,许知淮小小声道:“侯爷误会了,今日的事与我无关,是太子殿下……他太想要争一口气,他对突厥深恶痛绝,不除不快!这份心思,不是我一个人能左右的。” 卫漓闻言,仍没有松手的打算:“我说过,不要让太子爷动了去酆都的念头,你做不到就是失败,失败者就该死!” 许知淮自然不会承认,自己是为了背刺他才提及酆都,辩解是没有用的。 “现在最重要的是太子,侯爷杀了我就能救太子爷吗?” “为什么不能?你可是太子的宠妃啊。” 卫漓的冷言冷语,隐含某种不详的预示。 许知淮追问道:“侯爷什么意思?” 卫漓迟迟不肯松开手:“太子纯善温和,最是心软,很容易受到别人的蛊惑,今儿也是如此,因为有人在他的面前说了不该说的话,才惹出这番风波。” “侯爷要我去认错?” “除了你,还会有谁呢?许知淮,凭你的本事自然担得起红颜祸水这四个字。” 他要和她彻底翻脸吗? 许知淮无力反击,唯有低头:“请侯爷不要放弃我,太子爷也需要我。” 卫漓冷笑:“本侯给了你太多次机会了,你是不是以为只要你宽衣解带,本侯就会给你活路。” 许知淮眸光闪闪:“我还可以为侯爷谋得更多,我还可以为侯爷所用!” “侯爷……只要侯爷一句话,我做什么都行,求你不要这么狠心。” 她软软哀求,瞬间泪流满面。 卫漓对她的眼泪不屑一顾,冷冷道:“你肯认下挑拨魅惑太子的罪,本侯就给你一条活路。” “侯爷……如果我认了,皇上和皇后娘娘不会让我活的。” “许知淮,你没得选。” 卫漓毫不留情,一针见血:“要么现在死,要么去认罪,晌午之前,太子爷必须平安无事地出来。你要背上这份罪,你要让太子爷不受任何牵连!” 许知淮又气又急,单薄的身体随之颤抖不止:“就算我认了,谁会真的相信呢?” “不用任何人相信,只要你肯认罪,一切就有了说法,有了指证,有了台阶。只要有人成为众矢之的,太子爷就是无辜的。” 许知淮如鲠在喉。 男人犯了错,只要往女人的身上泼脏水,一句红颜祸水,就可以摘得干干净净。 “侯爷,这是在逼我。” 许知淮暗暗发狠。 卫漓忽而低头,附在她的耳畔。 “本侯留你,就是为了今天。” 物尽其用! 一个完美的玩物就该如此收场。 许知淮深知自己逃不掉了。 太子被软禁,便是她最孤立无援的时候。 “侯爷想我怎么做……” “天一亮,你就去皇后娘娘跟前认错,不管她怎么罚你,你都要默默忍受。等太子没事了,他自会护你周全。” 许知淮扬起脸,让他看看自己的伤:“今晚皇后娘娘已经下令要乱棍打死我了,我恐怕活不到那个时候了。” “你有本事撑一个时辰,你就不会死。” 卫漓撂下这句话的同时,松开了他冰凉的手。 屋里忽然静寂的可怕。 许知淮瞬间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再一次,她被人推入看不见的深渊。 她宛如没有知觉的人,缓慢且郑重地行动着。 当许知淮跪在宫殿前,依着卫漓的吩咐,哀哀认罪的时候,第一缕晨光照在了她的脸上。 别人的黑夜过去了,而她的夜是永远也过不去的。 皇后娘娘盛怒之下,当即下令将许知淮关押起来,掌嘴四十,杖四十…… 凭她这副身子骨,根本撑不过去。 许知淮静静受罚,三五下嘴角就出了血,不到一半就头晕眼花,险些晕厥。 剧烈的痛感,让她的身体渐渐麻木,意识渐渐模糊。 糊在眼前的血,慢慢凝成黑色,挡住了全部的光。 黑暗中,她的耳畔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淮儿……” “淮儿,阿爹的好孩子。” 许知淮努力撑起眼皮,却什么也看不到。 只有那道声音不停不停地呼唤着她。 “淮儿,淮儿,不要睡……” “不要睡,你是阿爹的好孩子。” 血淋淋的惩罚,足以平息皇上和皇后娘娘的怒火,将昨晚的不快一笔带过。毕竟,关起门来还是一家人。 朱宿星脸上也带了伤,当他得知许知淮受罚,立马要冲过去救人,却被卫漓阻拦:“殿下,淮妃娘娘用心良苦,请殿下不要再冲动了。” 朱宿星气红了眼,揪住他的衣领,质问道:“卫漓,你是不是真的瞎了!我怎么能让淮儿替我受苦!” 卫漓直视他的眼睛:“殿下,你是太子,你是未来的储君,没有人可以责罚你。殿下每次犯错,便是臣等尽忠的时候。臣等的血肉就是殿下的盾牌。臣等的性命就是殿下登基的垫脚石。” 。 第一百一十三章 心痛 朱宿星越是激动,卫漓越是冷静。 一个失控咆哮,一个冷言劝说。 盛怒之下,朱宿星第一次对卫漓动了手,照着他的面门,结结实实地狠揍两拳,打得他嘴角出血。 卫漓不躲不退,仍是平静道:“殿下,淮妃娘娘不会死,这是最好的办法。” “挡我者死!” 卫漓将长长的手臂横在他的面前:“殿下不可杀臣,就算要杀,也得等到殿下把酆都的事平了。” 朱宿星气得脸都青了。 卫漓一字一句道:“为了长公主,为了殿下,臣还不能死!” 两人对峙,久久沉默。 许知淮在内务府受刑,才半个时辰就成了个血人儿,她气若游丝地躺在地上,负责行刑的内监们,小心翼翼地探了探她的鼻息,吓得不敢再打了。 正当他们不知该如何是好,一队皇极卫过来领人。 他们面无表情地出示青衣侯的令牌,将奄奄一息的许知淮带走了。 她被狐裘包裹起来,横抬着出了宫。 皇后娘娘有令,许知淮即日贬为庶民,逐出皇宫。 她保住了半条命,却失去了全部的恩宠和荣耀。从今往后,皇宫内院就成了她的禁地。 半死不活的许知淮,能去的地方只有一处,青衣侯府。 等再醒来时,痛苦如潮水般涌来,冲击着她每一根脆弱的神经,许知淮觉得自己全身的骨头都碎了,尤其是下半身……几近麻木。 许知淮想,自己是不是瘫了,彻彻底底成为了一个废人。 她望了望头顶的纱帐,就知这里不是建章宫。 昏暗的光线,古朴的摆设,处处都透着冷清。 许知淮努力从嗓子眼里发出一点点声音,可是无人回应。 太子,锦婳,他们都不在……她挣扎几下,还是昏了过去。 过了一晚,许知淮耳边的哭声唤醒,她睁眼看去,就见锦婳灰头土脸地跪在床前,脸上分明也挨过打的样子。 许知淮从嗓子里哼了哼,锦婳猛然抬头,张大了嘴。 主仆俩,谁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许知淮的腰椎伤得很重,整日卧床不起,脸颊的淤青也变成难看的紫红色,乍看之下,就像是被毁容了一样。 锦婳把屋里的镜子全都是收了起来,给她梳洗擦脸的时候,也不会把水盆靠得太近。 许知淮何其敏锐,知她担心什么。 等能开口了,她才缓缓道:“我这张脸若是毁了,咱们俩的处境也不会变得更糟的。你放心……” 锦婳听得这话,只是默默流泪。 须臾,她突然拽了一下许知淮的衣袖,用手指点水在地上写字。 “姑娘,逃吧。” 许知淮偏过头扫了一眼,无声地笑。 逃? 往哪里逃呢? 太子爷没有来找她,卫漓也迟迟没有露面,他们似乎把她都抛之脑后了。 可惜,就算是不要了的东西,他们也不会轻易丢弃。 锦婳犹犹豫豫,又在地上写了一句话。 “姑娘要忍。” 许知淮轻轻叹息,闭了闭眼睛,截断眼角的泪。 “锦婳,我们要一起忍下去!” 卫漓回府的那天,许知淮还不能从床上坐起来,她半靠在锦婳的肩,一勺一勺地喝着浓苦的汤药。 当他推开门的那一刻,吓得锦婳一个激灵。 许知淮抬眸看去,发现他今日穿的是官服,她轻声叮嘱锦婳别慌:“把我扶起来。” 锦婳给她的身后垫了厚厚的被子,扶着她的肩膀,让她坐稳了。 卫漓来到床前,背过双手,居高临下地望着她。 他看到了她脸上的伤痕,厌恶皱眉:“内务府的手,下得真重啊。” 许知淮轻声问道:“殿下呢?” “太子爷忙于政务,自然在宫中了。” “殿下知道我在这里吗?” “这不重要。” 许知淮听着他的冷言冷语,不甘心地捶打床铺:“这对我很重要!我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殿下!” 卫漓见她语气发颤,勾唇一笑:“许知淮,你慌了。” 许知淮无声瞪了瞪他。 “宫中你是回不去了,至于殿下……他自然会想起你的。” “侯爷的意思,是让我留在侯府常住?” 卫漓又是一笑:“除了这里,京城哪里还有你容身之处呢?你得罪了皇上,得罪了皇后娘娘,人人得以厌恶。” 许知淮咬唇:“那侯爷的一番心血,岂不白费了……这一年多来的付出,全都白费了。” 卫漓知她不甘心,他一脚踢开跪在地上的锦婳,掀起长袍,坐在床边,离她极近。 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的脸,像在观察着她的伤。 “可惜了,真是可惜了。” 许知淮对上他复杂的眸光:“是人可惜了,还是脸可惜了?” “人……” 卫漓故意拖长语气,话留一半:“人有什么好可惜的?世上的女子千千万,姿容清绝者,数不胜数。” 许知淮垂眸,不自觉地攥紧双手。 “可是,你有你的好处。” 卫漓伸手抬起她的下巴,以指腹摩挲她的肌肤:“你的胆子够大,什么事都敢做。” 许知淮心里也不抱什么回宫的希望了。 既然宫中回不去了,那就索性回酆都去吧。 她每每噩梦缠身时,模糊不清的家乡。 “侯爷,我这次总算是帮了您的忙,不知可否求个赏?” 卫漓笑:“你还想着要好处呢?” 好贪婪的女人! 许知淮继续道:“反正,我在京城已无立足之地了。不如侯爷让我走吧,赏我些碎银子做盘缠就可。” 她的积蓄都在宫中,一文钱也没带出来。怎么来就怎么回,钱还是钱,只是从来不是她的。 卫漓挑眉:“你想走?” “就算侯爷有心帮太子爷养我一辈子,我也该有个自知之明。而且,我的身子我的脸也不中用了。” “放你走也不是不行,只是不好向太子爷交代。” 许知淮冷冷一笑:“交代……侯爷不如说我伤重不治,已经死了!” 她的心里不是没有过期望,只是现实太残忍。 她等不来她的殿下,他也不该来。与其徒留期待,还不如让朱宿星心怀遗憾,只要想起她,便会彻夜难眠。 如果可以,真希望他能心痛一辈子才好。 。 第一百一十四章 惩罚 有时候,厄运是无法阻挡的。 兜兜转转,她又落在了卫漓的手里。 她知道,他永远都不会放过她…… 许知淮不敢松懈地盯着卫漓,提防他的一举一动。然而,他迟迟没有动手,只是坐在床边,邪邪轻笑。 “许知淮,你不会是想做个死人吧?” 他离她又近了一分:“你死了,本侯如何交代呢。太子最是有情有义,他不会放任你不管的。” 许知淮蹙眉。 “殿下是不是有什么交代?” “先养好了伤再说吧。” 他说话只说一半,故意卖关子,不紧不慢地起身整整衣袖。 许知淮也不追问,静静垂眸。 “一切全听侯爷的安排。” 卫漓勾唇:“听话就好。” 他来去匆匆,走路带风。 许知淮看他的身姿行动,和从前并无不同,看来他的眼疾已经全好了。 太医院果然是能人辈出,不知是谁这么有本事,这么快就治好了他。 许知淮很仔细自己的腰伤,每天都小心翼翼,锦婳更是懂事,一个人也能把她照顾得服服帖帖。 过了几日,卫漓又来看她,还给她带回来了一样东西。 七宝匕首…… 冷厉的刀锋,璀璨的宝石,闪耀着夺目的光。 许知淮蹙眉,脸上尽是茫然。 他为何这般执着于此,一把价值连城的匕首,对她来说又有何用? “侯爷有话不妨直说,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要一件这么贵重的武器,也做不了什么。” “给你的就是你的。本侯说过,它在你在,它没你没。” “我不要。” 卫漓执拗狠绝,非要她双手接过不可:“这是本侯给你的一份体面,日后可以成全你的体面。” 许知淮听得这话,心凉半截。 难道这是给她自我了断用的? 卫漓见她眸光闪烁,瞳孔放大,就知道她一定明白了。 “许知淮,今时今日以你的身份,任何人想要杀你,都要付出不小的代价。你是太子爷的心上人,一点损伤都是大忌。所以,就算你不能再踏入宫门半步,你的身上也有皇家的烙印。” 许知淮睫毛发颤,喉咙发紧。 “除了本侯,没人可以伤你性命,可是如果有一天,本侯不能给你留个全尸的时候,你要自己给自己体面。” 这话分明是说给她听的,却像在诅咒他。 许知淮缓了缓,无奈苦涩一笑:“侯爷的意思,我明白了。谢侯爷,待我这般体贴入微……” 这一笑,让她的五官陡然灵动,莫名悲伤。 话还未没说完,他就劈头盖脸地吻了上来。 唇舌凶猛,瞬间吞灭了她的气息。 这毫无征兆的亲密举动,让许知淮本能地抗拒,她素来对卫漓言听计从,永远都是一副逆来顺受的温顺模样。然而今天,她心中不止有怒,也有一股不可名状的鄙夷和轻蔑。 他口口声声说她是太子的女人,还敢碰她! “咔!” 一声钝响,惹得卫漓警觉后退。 他垂眸看去,见许知淮双手抽出匕首,白花花的刀刃也露了出来。 卫漓皱眉,深黑如鸦翼般的眼眸,乍现腾腾杀气。 许知淮见他防备起来,忽而一笑:“侯爷别担心,我只是想好好欣赏一下,这把绝一无二的匕首。真是好一份大礼!” 她实在忍不下去了,她不想他再碰她,哪怕只有片刻的清净! 许知淮合上匕首,笑意不减。 “侯爷如此深思熟虑,必定不是为了行鱼水之欢才来的。” 卫漓勾唇,再度欺身:“巧了,我就是为此而来。” 许知淮哼笑:“原来如此……好!我许知淮,从不会让侯爷扫兴的。不过等侯爷做完之后,不要再来纠缠我了。” 她厌恶,他放肆。 卫漓缠上来的时候,许知淮本能地想吐,忙偏过头去,避开他炙热的呼吸。 她的僵硬和抗拒,让卫漓莫名烦躁。 他立刻还以惩罚,一下一下地加重力气,逼得她开口求饶。 许知淮一声不吭,存心不让他如愿。 从头到尾,她没有说过一句话。 蜡烛燃尽,余烟袅袅。 黑暗中,卫漓像是走火入魔了一样,一时一刻都不肯放过她。 他无所不用其极地折磨她,她越是抗拒,他越是发狠。 痛到极致,便是麻木。 一夜春风入罗帐,悄无声息地凉透了许知淮的心。她觉得自己熬不到天亮了,卫漓今晚就会把她弄死在这张床上…… 天蒙蒙亮的时候,卫漓睁开沉重的双眸,眼瞳浮满了血丝,他侧身看向身边,打量着许知淮的睡颜。 她的脸毫无血色,像个死人,唯有微微起伏的胸口,透着一点活人的生气。 他知道自己下手有多狠,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冲动! 明明只想要一夜温存罢了,为何局面如此失控? 他差点失手杀了她。 卫漓凝眸不语,修长的手指从她柔软的黑发间慢慢滑过,揽过她温凉的身子,往自己的怀中带了带。 他从未抱过她,哪怕是在她清醒的时候。 卫漓的手掌落在她的肩上,眉间稍稍舒展的同时,忽闻她无力地呢喃:“殿下……” 这一声梦呓,又勾起了他心中莫名的怒。 她在想太子…… 她在想别的男人…… 卫漓低眸一瞄,见她的眼角有泪光。 这一滴泪,让他心间熊熊燃起的怒火,熄灭大半。 卫漓有些糊涂了。 明明是为了惩罚她,占有她,可为何见她流泪,还会心存不忍。 他理不清头绪,索性又逃避似的,一把抛开怀中的人,眼不见心不烦。 许知淮躺了一天一夜,喝了三碗浓苦的汤药,才稍稍补回一点血气。 锦婳见她病恹恹的模样,心疼不已,见她把这只匕首搁在枕边,忍不住冲动,双手端起来就要往地上摔。 “锦婳!” 许知淮浅浅出声,眸光犀利:“拿回来。” 锦婳沉甸甸地抱在怀中,只是摇头,似有不甘。 许知淮有气无力道:“放回来,以后我要天天看见它。” 锦婳湿漉漉的眼睛满是疑惑,但还是把匕首放了回去。 许知淮低了低头,以指腹摩挲着那一颗颗精致的宝石,心事重重道:“总有一天,我会把这份奢靡的体面,原封不动地还给侯爷。” 。 第一百一十五章 心病 有些事,就算过去了还会重来。 纵使卫漓狠话说尽,坏事做绝,他还是会时不时地出现在许知淮的面前,看似冷言冷语,其实只是为了和她缠绵偷欢。 他眷恋她的一切,仿佛上了瘾。 在侯府的日子,有种与世隔绝的清冷。 许知淮的腰伤恢复得很慢,而他的野蛮放肆,总是让她身上再添新伤,青青紫紫,斑驳不堪。 皮肉之伤,上几次药,恢复几天也就好了,偏偏他连几天的空闲都不肯给她…… 是夜,卫漓在她的耳畔沉沉喘息,埋头在她的颈窝,享受这片刻的欢愉和火热。 许知淮呼吸微弱,全身酸痛。 卫漓翻脸比翻书还快,很快披衣起身。 许知淮拢拢睡袍,望着他的背影,轻声道:“侯爷,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我们这样算什么?” 卫漓转头侧身:“男欢女爱,各取所需。” 许知淮深吸一口气道:“我能做的事绝不止这些,请侯爷再给我一个机会吧。” 卫漓知她心里一直惦记着什么:“你有话不妨直说。” “我想去酆都,我想去见小郡主。” 卫漓冷笑:“凭你的本事也敢动酆都侯?” “酆都是太子爷的心病。” 卫漓忽而反问:“是太子的心病,还是你的心病?” 许知淮心尖一颤,生怕他看出来什么,只道:“殿下的心事,便是我的心事。而且,我与小郡主情同姐妹,从她下手是接近酆都侯最好的办法了。” 卫漓凝眸:“难得,你肯为太子爷这么大费心机。” “侯爷不养闲人,我总不能一直这样无所事事吧。” 说话间,她已经穿好衣裳,系上衣带。 卫漓忽而转身:“别这么谦虚,你哄人的本事,一点都没有退步。” 许知淮弯弯嘴角,似笑非笑:“都是侯爷教得好。” 她不想激怒他,顺势道:“酆都……我一定要去的,侯爷带上我吧。” 卫漓警觉:“你怎么知道?” 好巧不巧,今早他刚刚收到密令,择日起程,前往酆都。 此行的目的,十分艰难,他要想办法刺杀酆都侯,取首级回京。 许知淮不慌不忙地解释:“我猜的。” “你可真会猜。” “侯爷会带我去吗?” 许知淮有些着急,起身欲要牵他的衣袖,却被他冷冷拂开。 “我办事从不带女人。” “侯爷……我不想留在京城了,我想走。” 卫漓不信她真的舍得太子爷,舍得皇宫的奢靡,舍得淮妃娘娘的身份。 “你舍得?” 许知淮故作哽咽道:“不舍得也要舍得,我不想再回到太子爷的身边了。” 卫漓半信半疑:“你最好是这么想的。” “侯爷,这次我还想多带一个人。” 卫漓皱眉:“谁?” “苏雨。” 卫漓听了这名字,脑子转了转,才想到这人是谁。 “你要那个淸倌儿做什么?” 许知淮见他什么都知道,心中暗暗后怕。 幸好,他没有怀疑过她的身份,不然什么都瞒不过他的。 “侯爷有所不知,那个苏雨极有本事,上次她偷偷溜进宫中来见我,抱着必死的决心,很有胆识。” 卫漓抱臂而笑:“许知淮,你真是不老实。” 许知淮稍稍镇定:“我的身边只有一个锦婳,如今我腰伤未愈,也该多带一个丫鬟。” “你想要的人,你自己去找,带不带她,本侯无所谓。” 许知淮惊诧:“侯爷肯让我出府?” “侯府的门,关不住你的。” 许知淮捉摸不透他喜怒无常的性情,只想趁着他答应,先把苏雨找回来。 苏雨卖身青楼,凭着绝色姿容,歌舞才艺,不到半个月就成了花魁招牌。如今,她的名字已经不叫苏雨,而是红鸾。 她的客人从黄昏排到子夜,名气也越来越大。 许知淮没有一掷千金的本事给她赎身,只让锦婳扮成买簪花的小商贩,给苏雨捎了一张纸条。 若想复仇,明晚子时,青衣侯府后门见。 苏雨看似早已经认命了,其实根本忘不了心里的恨。 她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复仇,当即舍弃了红粉堆里的风光,借着出去陪客的空隙,悄悄逃跑。 三日后,卫漓派人来接许知淮出府。 许知淮的身边已经多了一个人。 苏雨换上朴素的衣裙,难掩华丽的容貌,言行举止间,再没有欢场的轻浮做派。 她在许知淮的跟前发了毒誓,只要能亲手了结那个负心人,她愿意忠心耿耿追随她一辈子。 许知淮也对她格外坦诚:“如今我已不是宫中的娘娘了。论身份,我也不比你好多少,同样也是被人拿捏,难逃摆弄。之前你求过我一次,我没有帮你,现在我也不能许诺你什么。往后你我虽有主仆之分,但其实是我要和你联手,我实在太需要一个能办事的人了。” 苏雨有些受宠若惊,连连点头:“有娘娘这句话,苏雨还怕复仇无望吗!我可以等!” “不要叫我娘娘了,宫中我已经回不去了。” 苏雨满脸惋惜:“主子受委屈了。男人……终究是靠不住的。” 太子也是男人,一样也会无情无义。 许知淮怅然一笑,不再多言。 锦婳对苏雨有些防备,将贵重的物品全都收在一个包袱里,紧紧抱在怀中。 朴素的马车,乔装的随从,看着就像是寻常商户的人马,十分低调。 马车驶出宫门的那一刻,许知淮掀起帘子,最后看了一眼京城。 繁华也好,真心也罢,她都不再留恋。 卫漓也好,太子也罢,她都不会再放在心上。 锦婳做事仔细,苏雨眼色伶俐,两人相辅相成,做事倒也周全。 坐久了马车,腰背总是酸痛。 熬了半个月,才换乘船走水路。 许知淮不见卫漓的踪影,想他一定不会与自己同行。谁知,他突然在夜里出现,悄无声息地躺在她的身边,吓得她呼吸一窒。 他和衣躺下,身上有股潮湿的尘土味,似乎赶了很久的路。 许知淮缓缓呼吸,抱被坐起:“侯爷这是从哪里来啊?” 船一直在行驶中,分明没有停过。 。 第一百一十六章 绝 卫漓的身体覆下一层沉重的阴影,许知淮与他保持距离,想借着月色看清楚他的脸,可惜什么看不到。 “办了点事,耽误了几天。” 他的语气冷淡且疲惫。 许知淮缓缓呼吸,才道:“侯爷吓了我一跳,那侯爷还走吗?” 卫漓有意无意地靠近她,湿冷的气息扑面而来:“有你在,本侯自然要同行。” 许知淮听了这话,内心鄙夷。 同行是噱头,他还是馋她的身子。离了京城,太子又不在,他可以为所欲为了。 真卑鄙。 正当她沉默之际,卫漓用食指轻轻勾起她的下巴道:“那个苏雨,长得真是不错。” 许知淮淡淡一笑:“是啊,她的确是个美人。” 卫漓故意道:“如果那晚是她,这里就不会有你的位置了。” 许知淮闻言不在意地笑了笑。 “良缘再续也不晚,侯爷若喜欢苏雨,就留她在身边吧,免得我一个人侍奉起来,力不从心。” 卫漓眸光微沉:“原来你还有这层心思。” 她也太会算计了。 “侯爷年轻气盛,身边多个佳人,也没什么不好的。” 许知淮语气温和,卫漓却是呼吸加重:“你在宫中学了不少东西啊。” “侯爷别误会,我没有那些勾心斗角的算计,只是觉得良辰美景,莫要辜负了好年华才是。” “许知淮,你是不是以为弄一个女人过来,我就会放过你?还是你觉得多一个人和你争宠,你很得意?” 许知淮心中冷笑,他也太自负了。 “侯爷真是误会了。侯爷是什么身份,我素来不敢忘记。而且,我在宫中也没学会什么争宠的本事,太子殿下对我从来都是一心一意,我犯不着作贱自己。” 朱宿星从不让她猜,从不让她担惊受怕,从不让她难过! 他是最柔软的。 她突然好想他…… 卫漓听出她话里有话,慢慢从阴影中露出脸来,他的五官本就深刻,这会儿又被盖上一层淡淡的阴影,有种诡异的质感。 好沉重…… 他的脸就像是被乱风岗的墓碑雕刻出来的,时时刻刻透着危险的气息。 他不说话,只直直地望着她。 很快,他就捕捉到了她眼中的脆弱和思念。 许知淮也回望着他,猜他下一句话会说什么,猜他接下来会做什么,猜他在想什么。 须臾,他终于开口了,轻轻吐出两个字:“天真。” “对太子爷,我宁愿天真,因为他值得这世上一切的美好。” 许知淮把话挑明了,她心里装着的都是太子,至于他……不过是个靠着蛮力恐吓她的混账畜生。 卫漓眸光一凝,神情复杂,唇角又勾起些许弧度。 “好,说得好。” 他怒极反笑的样子,让许知淮的心提到嗓子眼了。 卫漓并没有做什么,他重新躺下,仿佛刚刚什么都没发生过。 许知淮不想和他他同床共枕,拽着被子的手紧了又紧,缓缓开口道:“侯爷赶路辛苦,该好好休息,我还是不叨扰为好。” 她起身欲走,却被卫漓一把抓了回来,他有些失控,将她整个人重重地摔回床铺,木板发出巨大的声响。 “侯爷!” 许知淮轻呼一声,腰疼得皱眉:“我的腰伤还没好呢。” “那就别好了,我有的是办法,让你瘫在床上一辈子,你就躺在这里,慢慢地熬,慢慢地老,慢慢地变成一堆无人问津的肮脏血肉。到时候本侯一定会让太子来见你!” “你猜!他还会不会把你抱在怀中,疼之爱之。” 许知淮瞳孔震颤。 “侯爷非要做得这么绝吗?” 卫漓居高临下地望着她:“我就是喜欢折磨你。” 许知淮不卑不亢:“不,侯爷心怀大志,哪有这等闲情逸致!” “闲情逸致,本侯今晚就有。” 卫漓发了狠,任谁也挡不住。 他讨厌她明明怕得要死,还一副嘴硬的倔强模样。 船舱外,锦婳端着茶杯的手,一直抖个不停。 苏雨今晚是第一次见到青衣侯,虽然只是远远瞥见一个背影,但还是能感受到他身上的杀气。 从前,她只知道许知淮是太子的宠妃,却没想到……她和青衣侯卫漓还有这层关系。难道当初许知淮和她互换身份,就是为了青衣侯? 苏雨在欢场什么都见识过了,忙拉起锦婳,匆匆避讳。 她压低声音问:“侯爷和主子是什么关系?怎么会……” 锦婳只知道哭,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苏雨权衡许久,觉得还是不多问才好,心里对许知淮升起了浓浓的好奇。 次日清晨,苏雨侍奉许知淮梳洗打扮。 她的眼睛略过她的颈窝后背,不禁暗暗心惊。 许知淮察觉到她的视线,转头与她对视:“吓着你了?” 苏雨怔了怔:“不,奴婢不会害怕的。” 许知淮淡淡一笑:“也是,你见多识广,什么场面没见过。” 苏雨见她这么直白,于是又道:“主子,您的皮肉伤得这么厉害,一定要趁早敷药,不然淤青难消,拖拖拉拉要大半个月。” “我无所谓。” 苏雨咬唇:“主子,这种东西还是不让旁人看见的好。” 许知淮抬眸,望着铜镜里的她:“你这么关心我啊。” “主子是我的恩人,我理应如此。” “有心了,可是咱们行船走水路,买不来药膏。” 苏雨更加主动起来:“我会调配,以前楼里的姑娘们被客人伤了,都是自己管自己的,慢慢也摸出些门道来。” “那你就试试吧。” 许知淮知她想要讨好自己,自然要给她一个机会表现表现。 她的药膏很快就调好了。 质地轻盈,气味清冷。 许知淮一下子就闻到了薄荷味,不禁厌恶皱眉:“你放了薄荷?” “是,主子。” 苏雨陪着小心道:“薄荷清凉化瘀,很适合现在的时节。” “我讨厌薄荷。” 许知淮喃喃一句,随后又改了口:“不过算了,你这么用心,怎能浪费。” 苏雨以指腹轻点药膏,一点一点给她涂上身,涂着涂着,她忽而轻轻叹息:“主子,我没想到,您有这么大的难处!” 。 第一百一十七章 危险 听着苏雨关切的话语,许知淮心如止水,毫无波澜。 卫漓怎样待她,她都会忍下去。 等回了酆都,她会自想办法。 “其实我不该多嘴的,可我跟了主子这么多天,总觉得侯爷对您……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许知淮闻言轻轻一笑:“你莫要说笑了,这话要是让旁人听去了,可不得了。” 苏雨莫名认真起来:“主子,容我说句不该说的。侯爷要是不喜欢你,也不会这样放纵失控……” 许知淮嘴角含笑:“你不是已经被男人骗过一次了吗?怎么还不悔悟?情情爱爱,哪有什么道理?卫漓对我,绝非你看见的那么简单。” 苏雨低头垂眸:“主子教训的是,世间男人多薄幸,自古深情留不住。” “你既然什么都明白了,干嘛还要对我说这些?” “主子,容我大胆问一句,主子往后是不是都要跟着侯爷了?” 许知淮微微沉吟:“依我现在的处境,哪有什么打算可言,过一天算一天吧。” “主子何必这般灰心丧气呢?” 许知淮深深望她一眼:“你到底想说什么?” 苏雨咽了一下口水:“主子的身家性命,富贵荣华,全都系在侯爷的身上,可主子对侯爷总是冷冷淡淡的,主子不怕吗?” 许知淮淡淡道:“怎么不怕,我每天每天都怕得要死呢。” “主子,不如您好好哄哄侯爷吧。” “哄?” 许知淮轻笑一声:“青衣侯卫漓绝非善类,他是什么样的人,你恐怕还不清楚,没人能哄得了他。” 苏雨又道:“侯爷也是男人啊。” 许知淮伸出一根手指,对着她轻轻摇晃:“他不是人,也没有人的感情,你以为他夜夜与我缠绵,心里就会有我?不可能的,永远不可能。” 苏雨当场怔住。 许知淮见她一副说错话的拘谨神态,身子微微前倾,继续道:“侯爷的事,我一个人应付得来,我还有重要的事,要你去做。” “主子吩咐就是。” “到了酆都,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都要混入酆都府当差做事。” 苏雨惊诧:“主子不要我侍奉了?” 许知淮笑着拍拍她的肩膀:“凭你的美貌和机灵,只做一个端茶倒水的丫鬟太屈才了。我带你来酆都,就是为了要见识见识你的本事。” 苏雨有些迟疑,许知淮也不着急:“当然,一切全凭你自愿。” “主子,主子的事就是我的事,做奴婢也好,做舞姬也好,我一定会混进酆都府的。” 许知淮很满意地点点头:“我等的就是你这句话。” 白天的时候,卫漓总是在二楼处理来往信件,许知淮坐在楼下窗前,总能听到鸽子咕咕的叫声。 许知淮单手支头,忍不住去想会不会有京城的消息?会不会有太子爷的消息? 很快,伴随着卫漓咚咚作响的脚步声,她及时收回思绪,拿起桌上茶杯,轻轻地抿了一口茶。 卫漓站在几步之外,目光幽幽地望着她。 许知淮故意不去看他,专心数着杯中的茶叶。 果然,卫漓最先开了口:“你不好奇吗?” 许知淮抬眸,莞尔一笑:“好奇什么?” “走了这么久,你一次都没有问起过京城的事。” 许知淮垂眸,心道:问了也是白问。 “侯爷一向不喜欢我多话,再说该告诉我的,侯爷一定会告诉我的。” 卫漓缓缓走过来,明明桌上的茶壶是半满的,他还是一把拿过她手里的茶杯,喝了她的茶。 “太子爷问起你的近况,你说本侯该怎么回呢?” 许知淮瞳孔微颤:“侯爷想怎么回就怎么回?” “自然不能说实话了。” 卫漓放下茶杯,伸手抚向她的脸颊:“如果太子爷知道,你每天都睡在我的身边,他一定会不高兴的。” 许知淮抿唇一笑,起身来躲开了他的手。 她故意背对着他:“还有多久才能到酆都?这船上太清净了。” 卫漓坐在她刚才坐过的位置,朝着窗外看了看:“这里清清静静,不好吗?” “我有些闷。” 卫漓哼笑:“怎么,你也想找点乐子?” 许知淮沉吟道:“没,我随口说说罢了。” 谁知,当晚卫漓便下令靠岸,借着夜色的掩护,携她同乘马车,朝着最近的官道驶去。 马车有些颠簸,许知淮坐了一阵,便觉不适,头晕脑涨地想吐。 幸好,锦婳塞了一个小荷包给她,里面装得满满的酸杏脯,含一颗口舌生津,稍微好受一些。 卫漓嗅到了这股清清淡淡的酸味儿,不禁蹙眉道:“你越来越弱不禁风了。” 许知淮强忍着恶心,缓缓道:“又是坐船,又是赶路,我自然是吃不消的。还请侯爷怜惜,先找个地方落脚休息一下,我睡一晚就没事了。” “若是太子必会怜惜你,本侯可没这个耐心。” 卫漓长臂一伸,将她整个人带入怀中:“离长清县只有半天功夫,片刻也耽搁不了。” 许知淮蹙眉道:“算了……” 她晕车晕的昏昏沉沉,一时也算不清时辰了,只觉头越来越沉,什么都看不清了。 卫漓垂眸看她难受隐忍的样子,眼神复杂。 怎料,怀中的人呼吸越来越浅,鼻息却是热乎乎的。 卫漓下意识反手探了一下她的额头,好烫。 她发烧了! 许知淮病了三日,一直高热不退。 郎中换了一个又一个,还是不见半点好转。 卫漓发怒,差点没让手下将这帮昏庸之辈,统统打死。 乡野郎中不可靠,只能去长清县找名医来治。 谁知,老郎中颤颤巍巍,居然说了一句“喜脉”。 卫漓沉下脸来,抓住老郎中的衣领,冷冷道:“她不可能有孕!” 老郎中面露惊慌,仍不忘据理力争:“这世上哪有绝无之事。这位夫人表寒里热,血气不足,脉象太过虚弱,不易察觉其中悬浮。老夫行医几十载,绝不会诊错,你若不信,只管请别人来看。老夫好心奉劝您一句,以夫人这样的体质,就算有孕也难足月生产,稍有不慎就是一尸两命,危险重重。” 。 第一百一十八章 选择 许知淮失过两次孩子,上次血崩险些送命,这次若是处理不当,非死即残。 “夫人的身孕,不足两个月……你们要思虑清楚,要留要弃都是九死一生。” 老郎中说完觑了觑卫漓的神色,见他紧皱一双剑眉,毫无忧虑担心之色,只有杀气腾腾的怒气。 若是换做旁人,早就吓得腿软了。 老郎中为人耿直,不卑不亢:“老夫行医几十年,只会治病救人,不会阿谀奉承。夫人这条命,您到底要不要保?” 看他的打扮非富即贵,怎么对着自己的女人这么狠心呢! 卫漓没有发话,面无表情地摆摆手,直接让他领银子走人。 长清县地方不大,却是热闹非凡。 许知淮住在仙来客栈,隔着窗户都能听到楼下的叫卖声。 卫漓扮成丝绸商人,出手阔绰,将整间店都包了下来。 她的烧还没退,锦婳盛了碗滚烫的姜汤,一勺一勺地喂给她喝。 许知淮病容憔悴,靠坐在床头,有气无力道:“侯爷呢?” 锦婳连连摇头,回头看了一眼苏雨。 苏雨朝门口张望几眼,才跑过来道:“那位老郎中走了之后,侯爷就没回来,这都大半天了。” 许知淮淡淡道:“他不在更好。” 他一定是嫌她累赘,所以先行酆都了。 当她以为自己终于能清净清净的时候,卫漓又出现了。 许知淮心中发紧,幽幽看他。 他的脸色很不好看。 卫漓不说话的时候最吓人。 灯火幽幽,他的脸鬼气森森,叫人不敢直视。 锦婳和苏雨识趣退下,又不敢走得太远,站在门口悄悄地听。 许知淮猜不透他的心思,轻声发问:“侯爷留在长清县这么久,不会耽误正事吗?我的身子我自己清楚,休养几日也就没事了,不如侯爷先走吧。” 卫漓沉声道:“本侯走不了了。” 许知淮疑惑:“为何?” “因为你。” 许知淮虚弱一笑:“怎么会呢,侯爷别吓我。” 他可不会那么好心,莫说她病了,就算她死了,他也不在乎。 卫漓抿着薄唇,淡淡开口:“你的肚子里又有不该有的东西。” 许知淮闻言,一下怔愣,还以为自己病得晕乎乎的,没听清楚。 “侯爷说什么呢。” 卫漓视线缓缓下落,落在她平坦的小腹上,惹得许知淮瞬间惊慌,她忙用双手挡在身前,本能地保护自己。 “真的么……” 卫漓冷笑:“你护什么?你以为你护得住它?” 许知淮呼吸一窒,胸口有种钝痛蔓延开来,来势汹汹。 “侯爷,我知道我护不住,只是这孩子……来得突然,我以为不会再有身孕了。” “偏偏还是有了。” 许知淮见他阴森森的模样,颤声道:“孩子不是我一个人的,侯爷也有份的。” 算算日子就知道,这孩子不是太子的。 是他天天不放过她,是他精虫上脑,害人害己。 卫漓神情瞬变,一把将她推倒压在身下,双臂禁锢似的,牢牢撑在她的身体两侧,低头看向她的脸:“是不是我的都一样。” 许知淮虚弱挣扎,受困的眼神,藏着数不清的怨恨。 “侯爷这次打算怎么做?给我一碗药,还是直接杀了我,永绝后患。” 她几乎是咬牙切齿说出这句话。 卫漓目光幽幽。 头一次,他感受到了无法掌控的纠结。 许知淮到底还病着,偏过头去,轻轻咳嗽。 咳着咳着,眼泪也流了出来。 卫漓目光微凝,他一把握住她的手腕,用她的袖子给她擦泪,冷冷道:“何必假惺惺的。事到如今,你也不会愿意生下本侯的孩子。” 许知淮咬唇:“请侯爷放开我,我到底还病着……” 卫漓执拗到底,欺身压上:“把事情处理干净,再去酆都。” 许知淮苦笑一声:“侯爷看着办吧。” “好!” 他突然很响亮地应了一声。 卫漓放开手,起身自顾自地斟茶喝茶,他似乎很烦躁,拿起杯子又重重放下,茶壶和茶杯时不时磕碰,发出阵阵声响。 好好的一杯茶,也不知哪里得罪了它,喝了没两口,又被他扬手摔碎。 许知淮抱着被子,用眼角余光觑着他的一举一动,总觉得他有些反常。 见他摔了东西,门外苏雨大着胆子进来收拾,谁知她才蹲下身子,就听卫漓冷冷道:“滚出去!” 苏雨忙慌里慌张地退下。 卫漓转眸看向许知淮:“你是怎么管教下人的?你管不好,本侯可以帮你管一管。” 许知淮沉吟道:“侯爷心里有火,犯不着迁怒旁人。那位老郎中一定开过方子了吧,只不过一碗苦药,我喝了就是。” 卫漓见她这般痛快,眼神更厉:“别着急。” 当晚,卫漓派人抓了那老郎中回来,质问他道:“那孩子不能留,给你一天时间斟酌药方,你有多大把握保住大人的命?” 老郎中被他的无礼激怒,毫不客气地回话:“大爷可想好了!夫人气血两虚,贸然下药,她的性命也难保。” “保不住她的命就要你的命。” 老郎中倒是不怕死:“老夫一辈子行医救人,无愧于天地良心,老夫不怕死。” 他瞪着卫漓,又看看他身后的随从:“你看起来有钱有势,想要治好你夫人,何其容易,为何你非要她死!” 卫漓面无表情,唯有双眸闪烁。 “你能保她不死吗?” “世上无难事,总要试一试才知道。” 老郎中连夜抓药下方,又给许知淮诊了一次脉,当着卫漓的面,他故意对着帘帐内的许知淮叮嘱道:“夫人这一胎十分凶险,绝不可以费心劳神,惊忧过度。夫人先好好静养几天,老夫必定竭尽全力,保住你们母子平安。” 母子平安…… 许知淮隔着朦胧的帘帐,望着那佝偻的老者,轻声道:“有劳。” 待他走后,她又望向卫漓的身影,缓缓开口:“侯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的身子早就废了,哪来什么母子平安?” 他怎么突然改变主意了,还想保住这孩子!简直荒谬! 。 第一百一十九章 算计 卫漓是什么样的人,她太清楚了。 突来的慈悲,毫无理由,更显可疑。 窗外是人来人往的喧嚣,窗内是各怀心思的静默。 待汤药浓苦之味,幽幽飘来。 许知淮莫名厌恶,拿起方帕,轻轻掩了一下口鼻:“侯爷不会是想要杀人灭口吧。” 卫漓冷冷吩咐:“喝了它。” 许知淮蹙眉不语,无声反抗。 她才不要喝这些来历不明的东西,索性道:“侯爷别耍我了。” 卫漓再次命令:“喝了它!” 许知淮执拗到底,故意失手摔了汤药,轻声道:“哎呀,不好……我太虚弱了,实在抱歉。” 黑黢黢的汤药洒了一地,脏兮兮的,不堪入目。 卫漓面无表情,扬声道:“再送一碗药来。” 锦婳战战兢兢地送上来,卫漓率先抬手接过,亲自递给她道:“你喜欢摔是吧,那就摔吧。就算你今儿砸了一百碗一千碗,也得把药喝下去。” 许知淮抬眸,见他步步逼近:“侯爷也要让我死个明白啊。” 卫漓不想再给她说话的机会,钳住她的下巴,迫使她张开嘴,要来硬的。 许知淮本就难受,被苦药呛了一下,咳得撕心裂肺。 她伏在床上不甘受辱,攥紧双拳捶打床铺:“侯爷是不是非要逼死我才满意!” 卫漓居高临下地望着她:“许知淮,你不想回宫了吗?” 许知淮眨眨泪朦朦的眼,忽而明白:“侯爷要拿我肚子里的孩子做筹码?” “如果太子知道,你怀了他的骨肉颠沛流离,他该有多心疼啊。” 许知淮摇头:“太子不是傻子,皇后娘娘和长公主也不是傻子,他们会信吗?” 卫漓捏住她的下巴,他厌恶她的眼泪,更不许她如此脆弱,像个彻彻底底的废物:“许知淮,你什么时候这么公正严明了?” 他加重手劲儿:“你天生卑鄙。” “侯爷,骗人不是那么容易的。” 许知淮缓缓坐直身子:“我在宫中与侯爷不清不楚,勉强还能遮掩过去。我离宫这么久,之前又受了杖刑,孩子从何而来?太子虽然疼我,可他不是傻子,我不会拿这个孩子来挽回太子爷的。” “由不得你选。要么你痛痛快快喝了药,要么我一天杀一个,你的丫鬟那么忠心耿耿,你舍得她死吗?你还想活着去酆都吗?” 许知淮气的红了眼睛。 他把她算计得分文不剩,还不肯罢休。 安胎药一碗接着一碗,房间里满是散不开的药味,苦涩难熬。 老郎中每隔三日过来诊脉。 他隔着朦胧的纱帐,虽然看不清楚许知淮的容貌神态,却能从她的脉象中窥探一二。 “夫人,您现在肝气郁结,对胎儿大大不利啊。” 许知淮望着他微微佝偻的背,淡淡开口:“这孩子本来就是保不住的。” 老郎中重重叹气:“夫人不该这么早就放弃,老夫在长清县诊多少人,经手过的病危凶险者又岂止一二?少夫人内里不足,宫寒血滞,想必之前一定滑过胎,所以伤及太深。但好在夫人还年轻,身体恢复得快,气血也宜大补,只要慢慢调理,何愁没有子嗣之福?” 许知淮听了他的话,没有半点喜悦,语气加重道:“可惜了你的一片好心,这孩子……我并非我想要的。” “夫人,上天有好生之德,既来之便是缘分。” 许知淮心中暗暗冷笑。 她与卫漓只有孽缘。 “夫人,老夫不会见死不救的。” 许知淮淡淡回应:“老人家,你还是先担心你自己吧。不管你医不医得好,他都不会放过你的。” 老郎中风淡云轻:“老夫年过六旬,早已看淡生死,无欲无求亦无所惧。” 许知淮要留在长清县安胎,卫漓自然不会让她在客栈长住,索性直接买下一处宅子,稍加改造,让她搬了过去。 许知淮见他也留了下来,不禁疑惑道:“侯爷不打算去酆都了吗?” 卫漓毫不在意:“待你胎气稳固,再继续上路也不迟。” 这一句“咱们”,让许知淮汗毛竖立。 “那位老郎中天天称呼我为夫人,侯爷还是避嫌为好。” 卫漓大喇喇地倚在床上,看着她低垂的眉眼,邪里邪气道:“虽不是夫妻,但该做的事都做得差不多了。叫你一声夫人,还委屈你了?也对,你本是淮妃娘娘,身份尊贵。” “侯爷别讽刺我了。郎中说过,让我心平气和,免得动了胎气。” 许知淮随即吩咐锦婳,让她把多出来的被褥枕头,全都收走。 “这院子宽敞舒适,侯爷也别和我挤着了,还是去别处休息吧。” 卫漓一摆手,示意锦婳不用动:“别忘了,你现在是我的夫人。” 许知淮轻声提醒:“真没想到这种过家家的把戏,侯爷也有兴趣。” 要住那就住吧,随他。 许知淮整日卧床休息,锦婳坐在她的身边做女红,她准备给孩子做一件小衣裳,特意选了块湖青色的上等绸。 许知淮静静望着她手里的针线,只觉每一针都刺在她的心上,密密匝匝地疼。 等卫漓回来的时候,她故意当着他的面,道:“锦婳,赶紧把针线收起来,别做这些无用功。” 卫漓眼风极快,匆匆一瞥就看见锦婳藏了什么。 他大步流星来到床边,略微打量一下她的气色,才低低开口:“我要休息。” 许知淮不情不愿地往床里挪了一下身子,给他让出足够休息的地方。 卫漓直接躺下,只脱了外袍。 许知淮翻身面向墙壁,不想去看他的脸,她枕着手臂,只当他不存在,慢慢入睡。 半梦半醒间,腰间突然横过来一只沉沉的手臂,吓了她一跳。 卫漓的手垂下,正好落在她的肚子上。 许知淮莫名紧张,她任由他抚摸自己的小腹,半晌,他终于开口说话了:“我已往京城派去书信,说你有孕在身。” 许知淮闻言心跳加快。 卫漓睁开黑漆漆的眸子,望着她写满抗拒的背影,继续道:“许知淮恭喜你,你就要回到太子的身边了。” 。 第一百二十章 忤逆 对于卫漓阴晴不定的言行,许知淮早已习惯了。 她不知道他是真的给她铺好了路,还是随口说说惹她上钩,再戏耍作贱一番。 “多谢侯爷……” 许知淮微微沉吟,缓缓开口。 卫漓哼出一声冷笑,沉沉的呼吸掠过她的头顶,吹动发根。 许知淮默默抱紧被子,他的手落在她的小腹,垂下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撩拨着她的衣带,很随意似的。 他睡在她的身边,让许知淮有种如芒在背的危机感。 她根本睡不着,惴惴不安地提防他。 然而,这一夜过得格外平静。 卫漓规规矩矩地睡了一夜,天蒙蒙亮的时候就起身离开了。 许知淮整天倦倦的,脸色也稍显苍白。 谁知到了晚上,卫漓再次出现。 他仍要睡在她的身边,许知淮虚弱婉拒:“侯爷,我身子实在不方便,您还是歇在别处吧。” 他纹丝不动,恍若未闻。 许知淮便又道:“如果侯爷喜欢这间房,那我让给你。” 卫漓按住她的手,隐隐发力。 许知淮吃痛皱眉:“侯爷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我?” 过家家的把戏,他还没玩够? “你还是本侯的女人。” 卫漓冷冷开口,毫无感情。 许知淮想要抽回自己的手,却被他反手一握,她挣了挣,还是徒劳。 “侯爷想要女人,什么样的女人找不到?” 卫漓笑笑:“怎么?你又想把那个苏雨送给我?” “不,侯爷已经拒绝过一次了,而且,她也另有安排。” “最好如此。” 卫漓松开了她的手,继而抚向她的后背。 许知淮下意识地闪躲一下,身体僵硬。 “侯爷……我们是留在这里等待太子殿下,还是按照计划前往酆都。” “你为什么这么想去酆都?” 卫漓终于问出这句话。 他早就看出来了。 她对酆都的事,格外关注,但凡有个风吹草动,她都会追问下去。就算做不成淮妃了,她最在意的,还是酆都。 事出反常必有妖。 “因为酆都侯……他是太子殿下最大的心病,只要除掉他,殿下便不会再有烦忧了,也能顺顺利利地继承大统。” 许知淮找了个最合适的借口。 卫漓凝眸于她:“就这么简单?” 许知淮转身,眸光悠然:“就这么简单,侯爷不信?” 卫漓忽而坐直身子,直直地逼近她,他离她的脸,只有一寸之遥:“许知淮,你心里有个秘密。这秘密埋得很深,可它终究有破土而出的时候。” 许知淮对上他的眸子,摆出无辜的神情:“侯爷无所不知,皇极卫无所不能,我哪有什么秘密!” “你有!” 他斩钉截铁的语气,令她心间一颤。 “如果挖开你的心,就能看个清楚。本侯也不会等到现在,许知淮你很想去酆都是吧。好,我一定让你如愿,到时候将你心底的秘密,一点一点地挖出来,大白天下。” 许知淮瞳孔震颤,回以沉默。 她的秘密,都是些血淋淋的。 他早晚会知道的,她的秘密就是要他生不如死,永生永世备受折磨。 “我累了。” 许知淮重新躺下,轻轻拉扯他的衣袖:“侯爷也早点休息吧。” 卫漓太清楚她这套哄人的把戏了。 他没有揭穿她,他享用她的温顺,哪怕只是假装的。 与此同时,朱宿星长跪在母后跟前,任她如何哭诉斥责,仍是不肯低头。 “为了一个女人,你是不是疯了!” 皇后娘娘眼睛通红,涕泪横流,心中无比绝望。 她一手养育成人的太子,从来不会让她操心费神的太子,今儿却是让她彻彻底底地寒心了。 “淮儿是做了我的替罪羊,她什么错都没有,犯错的人是我!我为了平息失态,讨好父皇,默许她被贬出宫外……儿子已经做错了!大错特错!现在儿子得知她有孕在身,难道还要继续坐视不理?那是我的孩子,是我的孩子啊!” 皇后气急了:“太子怎么知道那孩子是你的?许知淮离宫时,身受重伤,莫说是孩子了,差点丢掉半条命!” 别的不说,就凭她那副柔柔弱弱的身子骨,怎么可能熬得住! “她离京城这么久,身边有什么人,做过什么事,太子都一清二楚吗?太子你要清醒一点!” “母后!儿子很清醒,儿子一定要把淮儿找回来!” 朱宿星郑重其事,一字一句:“就算不惜一切代价,就算失去太子之位,就算死……” 违背皇命,忤逆皇母,擅自离宫…… 朱宿星踏出宫门的那一刻,便是戴罪之身了。 他没有给自己留后路。 朝中大臣们纷纷请求皇上息怒,皇上还是下了一道诏令,太子行为不端,悖逆纲常,难以匡扶社稷。朕特下诏警示,将其待废之。 乍看之下,这是一道废太子的诏令,可深究起来,还不算是判了“死刑”。 待废之……便是还没废! 什么时候废,废还是不废,这都是后话。 朱宿星离京这么大的事,足以震动朝野,但宫外的消息却封锁得很严。 卫漓收到信鸽的同时,立刻开始着手安排下一步的人和事。 许知淮有孕,实属突然。 他对她腹中孩子毫无兴趣,只有太子会为了这个女人发疯。 他当然可以隐瞒消息,封闭许知淮的一切,可他还是据实相告。 也许,长公主说得对……只有让太子亲自除掉酆都侯,才会显出皇上的无能和脆弱。 酆都就是一方深渊,靠近就会危险。 得知朱宿星离京城的消息,许知淮且惊且慎,心里是有几分不信的。 她望着卫漓端正严肃的脸,轻轻发问:“侯爷不是说过,太子不能来酆都吗?” “计划有变。” 卫漓淡淡回应。 “什么计划?” “与你无关。” 许知淮坐直身子:“事到如今,侯爷还瞒着我做什么?就算侯爷不说,殿下也会告诉我的。明明我就在这里,我就在侯爷的身边,为何要让我一直当个局外人,惶惶不安又没有用处。” 卫漓见她这么诚实,忽而一笑:“许知淮,你的用处可大着呢。等着你的殿下吧。等着他给你指一条明路,带你繁华荣耀。” 。 第一百二十一章 隐秘 迟来的保护,还算不算深情? 他到底还是晚了,而她又伤了。 殿下就要来了,他还是她的护身符吗? 但愿吧。 许知淮心念起起伏伏,再度看向卫漓,他的目光正落在她的身上,眼神复杂,晦暗难明。 “侯爷……” 她故意唤他一声,又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问。 许知淮晶亮亮的眸子,一下子撞在卫漓的心上。她好久没这么认认真真地看过他了。 她的眼睛很美,可惜藏了太多看不见的东西。 卫漓单手枕在脑后,姿态慵懒,唯有一双眼狠厉:“我们暂时不会离开长清县,你可以安心等着殿下。” 许知淮缓缓点头,忽而道:“我终于明白侯爷的意思了,这孩子一定要留到殿下现身此地,然后便没用了。” “你很聪明,理应明白。” 许知淮无声苦笑一下:“原来侯爷早就安排好了。” 第三次了……她又要拿性命去拼,拼得血肉模糊,生不如死。 “许知淮,我本无意安排这些。” 卫漓很突然地辩解一句,仿佛在为自己的冷血无情开脱,找个理由。 许知淮目光幽幽:“都是天意……是吧。” 她的脸上没有之前倔强的怒意,反而有种柔柔弱弱的惆怅。 “熬过这一关,你还是你的淮妃娘娘。” 许知淮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她披上长袍,缓步下床。 卫漓见状,伸手揽了她一下:“你去哪?” “我躺了一天,浑身的骨头都躺疼了。我只是想去窗边望一望……” 卫漓这才放下了手,不过他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的身影,见她倚着窗边而坐,低垂着脸,张望楼下的热闹。 沿街的商铺还未关门,还有不少小贩摆摊搭棚,卖各色玩意儿和吃食儿。 “糖果儿……酸酸甜甜的糖果儿。” “炒栗子,刚出锅的炒栗子,来尝尝……” 满满腾腾的烟火气,足以抚慰人心。 许知淮突然想起小时候,她总是盼着阿爹阿娘去赶集,然后从百里之外的集市给她带回好吃的糖果儿。 想着想着,她忍不住小小地嘀咕了一句。 卫漓听见了,当即追问道:“你说什么?” 许知淮恍恍惚惚回神,望了他一眼,又看向窗外,伸手指了指:“我想吃糖果儿。” 卫漓闻言皱眉,勾唇一笑,带着几分嘲讽,几分疑惑道:“你不会是害喜了吧?” 许知淮不理会他的玩笑,继续小声重复道:“我想吃糖果儿。” 卫漓见她认真地,缓缓起身,迟迟未动。 他猜不透她是在故意撒娇,还是有意为之? 卫漓还是吩咐人下去买了,十文钱一大包,花花绿绿的,晶莹剔透。 他看着许知淮莞尔微笑的模样,暗暗疑惑。 她怎么突然孩子气起来了? 莫名其妙…… 许知淮含了一颗糖果儿,脸颊鼓鼓的,嘴唇润润的,眉眼也都随之温顺起来。 “侯爷知道的,我是个无家可归的人。在宫中的日子虽好,可我不喜欢,我更喜欢这里,喜欢这样热闹平凡的热闹。” 卫漓闻言仍是皱眉,并未回应。 许知淮含着满嘴的甜,轻声细语道:“侯爷带我走吧,其实,我可以不回京城的。” 卫漓狐疑且惊讶。 他反问一句:“你胡说什么呢?” 许知淮抬眸,眼中浮现点点泪光:“侯爷愿意带我吗?还有这孩子……” 眼泪可以是真的,话语却是可以骗人的。 许知淮才不会傻兮兮地等着挨宰,卫漓是怎么算计她的,她一清二楚,而且她还知道,卫漓对她的态度,已不如之前那般狠绝冷漠。 她只想再加一把火,烧得他疑神疑鬼,让他对她更加上瘾。 “你不想做淮妃了?” 卫漓抓住重点:“你舍得你的太子殿下吗?” 许知淮淡淡摇头:“若说荣华富贵,我自然是舍不得的。可有些事,早晚是瞒不住的,等殿下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殿下还会要我吗?侯爷既然能带我离开京城,那一定也能带我去别处。” 她隐晦的诉说,含着某种朦朦胧胧的情愫。 卫漓很不自然地拂袖摆手:“你吃糖吃疯了?还是吃傻了?” 他本来只想拒绝她,结果说着说过,居然恼了:“许知淮!过家家的把戏,本侯已经玩腻了。” 许知淮见他过于激动的神态,有种了然于心的淡定。 “是我说错话了,还请侯爷息怒。” 她轻描淡写的话语,还不足以平复卫漓莫名涌上的怒火。 “许知淮,别忘了你只是一个玩物。” 许知淮故作受伤,眼神闪烁,继而无力地低下了头。 她以为卫漓会沉着脸走掉,可是当晚他还是留在了这里。 他仍然睡在她的旁边,没有冷嘲热讽的争吵,没有烈火灼身的情欲,只有长长久久的沉默。 许知淮一向浅眠,翻个身就会醒来,还有卫漓也在。 有他在的地方,她总是不舒服的。 谁知,半梦半醒间,她感到有一只温凉的手,轻轻抚向她的脸颊,只是摸了一下,又匆匆收回。 跟着她感受到那只手又落在了她的小腹,又只有一下。 他在做什么?他想做什么? 估计只有他自己心里明白。 许知淮尽量保持平稳的呼吸,不让卫漓发现她醒了。 他似乎没有发现,但他还是起身走了。 从这一晚开始,卫漓不再和她同床共枕,而是歇在别处。 许知淮隐隐觉得他有些不对劲儿,可她没有表露出现。 老郎中按时过来诊脉,连连叮嘱。 许知淮见他言之凿凿的笃定,不禁怀疑道:“我早前在京城也见过几位名医,他们都没办法把我治好,您的办法真的有用吗?” 老郎中淡淡道:“有些事,心诚则灵。” 他是个倔强却善良的老头,许知淮不想连累他丢了性命,好心提醒道:“其实您留下方子就可以了,以后还是少来的好,我家夫君脾气很大,一旦发起火来,不饶人的。” 谁知,老郎中又是一笑:“夫人不必担心,我只负责治病救人,做好了我的分内事,我自然会走。” 。 第一百二十二章 郎情 他真的不怕死?还是笃定自己根本不会死? 许知淮隔着薄薄的纱帐,看着老郎中闲庭信步般的背影,不禁暗暗怀疑。 他真的只是个寻常的乡村郎中吗? 晌午的日头有点大,身上盖不住被子,锦婳怕她生汗,取了一把绢扇轻轻地给她扇着。 苏雨进来换水,见许知淮微微发呆,主动道:“主子一定闷得慌吧,不如我给您唱个小曲解解闷儿。” 许知淮微微一笑:“想唱就唱吧。” 苏雨端庄屈膝,先是一礼,然后挺腰直背,捏起了曼妙的兰花指,娇柔低婉地唱了起来。 欢场学来的小曲儿,自然少不了郎情妾意,男欢女爱。 她的靡靡之音,也惹来了卫漓的注意。 他踱步来到门口,见苏雨边唱边跳又娇又俏,而许知淮倚在床头,懒洋洋地听着看着,略显苍白的脸,宛若一朵稚嫩的小花。 隔着窄窄的门缝,卫漓只能看见她大半张脸,她眉眼低垂,神情慵懒且迟缓,她今儿穿了件素粉缎面的长袍,隐隐可见银线绣成的波纹,更显得她的皮肤白皙清透。 许知淮安静不说话的时候,有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冷,甚得人心。 卫漓单手推开了门,木门半旧不新,发出“吱呀”一声。 苏雨顺势转身,一双媚眼率先飘了过去。 可惜,卫漓看也不看她一眼,径直朝着许知淮走去,她抬眸懵懂,微微有些散神,模样楚楚可人。 苏雨见状,大着胆子又多唱了一句,见卫漓还是无动于衷,才匆忙跪下行礼。 “见过侯爷。” 她的声音很清脆。 卫漓没有在意,可许知淮听得清清楚楚,她有心做个“顺水人情”,对着卫漓微笑道:“侯爷来的正好,一起来听听小曲儿吧。” 苏雨闻言有些受宠若惊,忙对许知淮投以感激的目光,谁知下一秒,卫漓阴沉沉的目光落了下来。 太过锋利的眼神,令人不敢直视。 苏雨瞬间怂了,再不敢造次,匆忙忙地退下道:“奴婢这就去给主子奉茶。” 卫漓收回目光,又瞥了一眼锦婳,分明是嫌她碍事的眼神。 锦婳也低头退下,许知淮见状,稍稍往床里挪了一下位置,轻声道:“侯爷今儿不太高兴啊。” 卫漓撩起长袍,缓缓坐下。 他好像故意不说话似的,许知淮只好又道:“侯爷有什么事吗?” “无事。” 他冷冷回了两个字。 许知淮也不再吭声。 两人就这么静静坐着,直到苏雨端了茶进来。 “请用茶。” 她又换了一副腔调,温柔甜美。 许知淮含笑道:“今日天热,侯爷喝口茶消消暑吧。” 卫漓看穿她的心事:“我不想喝茶。” “那侯爷想喝什么,我让苏雨去准备。” 卫漓淡淡道:“不如喝酒吧。” 许知淮微一挑眉:“看来侯爷今天心情甚好。”她又看向苏雨:“赶紧去准备一下吧。” 不消片刻,一桌酒菜就准备好了。 许知淮望着卫漓的侧脸,静静道:“我身子不方便,不陪侯爷一起用了。” 卫漓来到桌旁落座,苏雨适时上前,小心翼翼地给他斟酒备菜。 她袖间带着淡淡的脂粉香,混着酒香,随风飘来。 卫漓厌恶皱眉,他故意对着许知淮道:“你不是喜欢听小曲儿吗?让她接着唱吧。” 许知淮微诧,点一点头:“侯爷有兴致就好。” 苏雨忙整整衣襟,轻轻慢慢地唱了起来。 卫漓喝酒听曲,看似惬意,实则暗暗憋着一股火。 酒过三巡,苏雨唱得越来越起劲儿了,纤细的腰身也随之扭动起来,动作也越来越大胆。 卫漓重重撂下酒杯,忽而对着许知淮质问道:“许知淮,这就是你选的好丫鬟!” 此言一出,许知淮蹙眉,苏雨惊恐。 她不敢再跳了。 “好端端的,侯爷怎么恼了?苏雨是什么出身,您是知道的,她的本事还多着呢。侯爷不喜欢听曲,那就让她做些别的……” 她的话还未说完,卫漓已经一把摔了酒杯,他甩袖,以食指指向苏雨的面门:“我不想再看见这个女人。” 苏雨忙跪地求饶,顷刻汗流浃背。 许知淮倒是格外镇定:“侯爷别气,天热生气容易伤身。”说完,她淡淡吩咐道:“都下去吧。” 苏雨落荒而逃,脚步踉跄。 许知淮继续道:“侯爷不喜欢苏雨,我不让她侍奉就是了,何必这么凶……” “许知淮,你让谁来勾引我都没用。” 卫漓挑明了话:“下次我不会这么客气了。” “侯爷误会了,我不过是让她练练本事,免得不小心疏忽了。等到了酆都,苏雨自有她的去处,侯爷就饶了她一命吧。求你了,侯爷。” 许知淮软绵绵的哀求,让卫漓心中的无名火,消去大半。 他换了一只新杯子,继续喝酒。 酒杯空了,他那双黑漆漆的眼睛又望了过来。 许知淮不得不小心翼翼地起身,她才伸出手去够酒壶,便被他一把拉过,她顺势坐在他的怀中,嗅到了他身上的薄荷凉气。 许知淮原本厌恶这味道,今儿却不知为何,总觉得清清凉凉也很妥帖。 她抬眸,他低头,两人的视线撞在一处。 “我亲自给侯爷倒酒,可好?” 许知淮刚吃过一颗糖果儿,呼吸间有股清甜之味,卫漓眸光微凝,下一秒就反常吻了下去。 他渴望她。 这种渴望被醉意熏染,更加强烈。 许知淮惊诧,没有反抗。 浅尝辄止,无声无息。 卫漓一直睁着眼,他在看她,看得格外认真。 许知淮眨眨眼,弯长的睫毛挡不住他过于炙热的目光。 他横在她腰间的手,很沉,很重。 许知淮抿一抿唇,酒味好浓。 她蹙眉摇头:“郎中说过,我是不能沾酒的。” 这话好生暧昧。 卫漓本没有喝醉,这会儿却有点脸颊发烫。 许知淮抑住想挣扎的冲动,仍是望着卫漓,故作温顺。 他避讳她好几天了,今儿怎么又想“破戒”? 卫漓幽幽看她,深邃冰冷的黑眸,藏着无数纠结的心事。 迟了又迟,凉薄的唇,还是再度落下。 。 第一百二十三章 讽刺 交织的气息,冷热互换。 他的每次抬眸,每下动作都带着强烈的占有欲。 眼看着他越来越放肆,许知淮不得不出声婉拒:“侯爷,我身子不方便……” 这情欲来势汹汹。 卫漓恍若未闻,扯开她衣襟的同时,他居然低头咬了下去。 锋利的牙齿刺破细嫩的肌肤,扎扎实实地疼。 许知淮呻吟着挣扎着,用尽了浑身的力气。 他又发什么疯? 卫漓见了血,眼神更显癫狂,他抱起惊慌气恼的许知淮往床铺走去,欺身而上,野蛮霸道。 “侯爷!” 许知淮无力抵抗,从喉咙间溢出一声哭腔:“我的孩子……” 卫漓立刻停了下来,他望着她的脸,目光灼灼:“你不是不想要这个孩子吗?” 许知淮猜不透他为何发疯,咬牙切齿道:“不想要的人,是侯爷!当初我是怎么苦苦哀求侯爷的,我求侯爷留下那孩子……可你还是给我下药!因为侯爷那碗药,我留不住太子爷的孩子,现在也是一样,什么都留不住!” 他是怎么折磨她的,他不会都忘了吧。 卫漓见她一脸怨恨,彻底放开了手。 装得可真像啊。 “许知淮,别装作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不惜一切代价要攀上本侯的人是你,你也知道这是条不归路。如果当初一直让你留在那间小院,你会甘心吗?如果在相国寺,我带你走,你真的会跟我走吗?” 许知淮无言以对,只能愤愤道:“没错,都是我自找的。等太子殿下来了,我还会不惜一切代价地攀上他,请侯爷放过我吧。我以为侯爷没有把我当成是自己人,现在我明白了,我在侯爷的眼里从来都不算个人。” “彼此彼此,本侯在你眼里也不过是一块垫脚石罢了。” 卫漓又给自己斟了杯酒:“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你的深情和委屈都是装出来的?” 许知淮被他戳中心事,避重就轻道:“侯爷在怀疑我吗?” “我从来就没信任过你。” 卫漓放下酒杯,眸光沉沉:“哪怕你日日睡在我的旁边,委身在我之下,我也没有相信过你。” 她是个迷,也许只有死到临头才能解得开。 许知淮不为所动,强装镇定:“那真是太可惜了,我和侯爷本是一路人。” 屋子里的气氛一下就变了,没了情意绵绵的纠缠,只有针锋相对的讽刺。 卫漓不怒反笑:“牙尖嘴利,这才是真正的你吧。” 许知淮故意气他似的,又道:“我这副真性情,只对侯爷有用。” 卫漓深深看她一眼:“无所谓,管你是恨我也好,还是怕我也好,你都要乖乖听我的话。” “那……侯爷现在有什么吩咐吗?” “你方才不是想听唱小曲吗?不如你唱一个来听听。” 许知淮笑了笑:“侯爷高看我了,我可没那种本事。” “本侯让你唱!” 卫漓的语气突然严厉:“对了,听说你还会吹笛子,太子爷十分喜欢。” 他怎么配听父亲教她的笛曲! 许知淮横了他一眼,随口唱起了记得不清不楚的歌谣,她的歌声很轻很慢,远不及苏雨的清脆悦耳。 卫漓皱眉听着,忽而察觉到了一件事。 许知淮本没有在意,直到发现他的眼神不善,才下意识地闭上嘴。 “我累了,不唱了。” 卫漓一下子就抓住了重点,以犀利的目光直视她:“你是不是去过酆都?” 许知淮闻言心惊,连忙摇头。 她本想扯谎遮掩过去,又怕说不清楚,惹他疑心更重,非要刨根问底。 “我是在淮州长大的,不曾去过酆都……就算去过,也是很小很小的时候,我记不得了。” 卫漓一听就知道她在说谎,他突然明白了什么,冷冷开口道:“许知淮,你的秘密是不是快藏不住了。” 许知淮睫毛轻颤,稳住呼吸,无力地为自己辩解一句:“我没有秘密,我只有野心。” 卫漓沉吟着,再不说话。 之后的几日,许知淮有意装病避讳卫漓。 她不能再让他抓到小辫子了。 再等一等,熬一熬,等到太子殿下来了,卫漓就不会逼得她这样紧了。 她正想着,帘外的老郎中突然开口道:“夫人近来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啊?” 许知淮忙回过神来,淡淡道:“若说烦心,岂止一两件。” “夫人,老夫说过烦心无用。安胎之首,便要静心。” 许知淮无奈一笑:“摊上这样的事,神仙也难无忧啊。” “城中吵闹,处处人声喧嚣,想要找一处清净地方,的确不易。我看您家老爷一身贵气,出手阔绰,不如直接买一处好宅院给夫人养胎,可好?” 许知淮见他突然提起这个,故意问道:“安家置业可是大事,而且,我们也不会常住在此。” 老郎中淡淡一笑,又说了句意味深长的话:“夫人,老夫倒觉得这才是真正的好地方。” 他到底是什么人? 说话总是话里有话,又对卫漓毫无畏惧。 许知淮大胆发问:“我们是从京城来的,自然觉得京城最好。” 老郎中笑笑:“在哪里都是头顶一片天,在哪里四季春秋,无妨无妨。” 等他走后,许知淮叫来锦婳,让她附耳过来,轻声几句。 锦婳惊讶之余,不忘点头。 许知淮让她和苏雨一起去打听打听这位老郎中的消息,苏雨伶俐小心,自然有办法问到些东西。 谁知,老郎中是土生土长的长清县人,行医几十载,从未出过远门,更没有去过京城。 苏雨见许知淮怀疑老郎中,小心问道:“主子是不是不满意他的医术?不如让侯爷再请个人来吧。” 许知淮轻轻摇头:“害了一个不够,何必再害一个。” “他们拿钱办事,治病救人,也是应该的。” 许知淮看了看苏雨:“你素来细心,今儿怎么糊涂了?我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这是大忌。等太子殿下来了,侯爷就该灭口了。” 苏雨见她心如明镜,忙劝道:“主子,不管这孩子是谁的,只要他在你的肚子里,他就是皇家的血脉。” 。 第一百二十四章 无情 苏雨有心讨好,时常口不择言。 许知淮深深看她一眼:“这孩子到底是什么,只能由太子殿下说的算。有些事,说得越多,错的越多。” 苏雨忙低头认错:“主子教训的是,奴婢太心急了……侯爷喜怒无常,主子跟着他实在太……” 她欲言又止,许知淮见她对卫漓还不死心,便道:“侯爷从来都是如此,想要他的欢心是不可能的。之前我也有意为你铺路,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奴婢听主子的。” 许知淮继续道:“我不知要留在长清县多久,不如你先走一步吧。” 苏雨且惊且慌:“主子是不是厌恶我了?还是不想要我了?” 许知淮笑笑:“你别多心,我早就说过,凭你的姿色和本事,留在我身边做个婢女,太屈才了。” “你先去酆都吧。” 许知淮也是“为她好”,她再这么莽莽撞撞下去,惹恼卫漓是早晚的事。 “是……” 苏雨不情不愿地点点头。 锦婳动作更快,不消片刻就给她收拾好了行李包袱。 苏雨灰溜溜地走了,锦婳倒像是松了口气似的。 她不喜欢苏雨,总觉得她对姑娘别有所图。 许知淮静心等候殿下的消息,卫漓却像是突然失踪了一眼,好几天不露面,她也没出客栈半步,日日能见到的人,只有锦婳和郎中。 汤药一碗接着一碗,又是针灸又是通络,只为了她腹中的孩子多长一些血肉。 许知淮看着自己的小腹渐渐隆起,心情复杂。 盛夏时分,天气燥热,尤其是午后,热浪滚滚袭来,催得人脸颊生汗。 为了保胎,不能贪凉,吃的用的都是温热滋润的。 一顿饭下来,许知淮已是满头的汗。 锦婳用软帕给她擦了擦,又盛了一碗温温凉凉的酸梅汤,许知淮皱眉:“天天都是酸梅汤,早就喝腻了。” 锦婳献宝似的,忙用勺子翻了翻汤底,翻出些煮得烂烂的山楂。 今儿是加了料的。 许知淮抿了一口,果然更酸。 她脱去睡袍,只着薄薄的肚兜,歪在榻上些歇午觉。 许知淮闭目养神,忽觉迎面一阵清凉,有微微的风轻轻地吹。 她睁开眼,看见有人掀帘走来,瘦瘦高高的身影,很想一个人。 许知淮有些睡迷了,一时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下意识地唤了声:“殿下。” 那影子越靠越近,俯身蹲下的那一刻,许知淮看清楚了他的脸。 是卫漓。 几日不见,他晒黑了。 许知淮微微一惊,双手有意无意地放在小腹上,以迷离困惑的眼神看着他。 卫漓瞥了她的肚子,挑眉道:“给淮妃娘娘请安。” 这话让许知淮心生警觉。 她单手支起身子,想要去够搭在床边的睡袍,却被卫漓抢先一步,他将睡袍抽走,淡淡道:“不用穿了。” “侯爷去哪儿了?” “自然是殿下的事。” “殿下……” 卫漓起身一转,坐在床边,捏着薄薄的睡袍,温凉的手,缓缓落在她的裸背上,细腻光滑,有点汗津津的。 “你就快见到你的太子殿下了。” 许知淮轻轻扯动一下嘴角,算是微笑:“托侯爷的福。” 卫漓的眼神比他的手掌更具侵略,许知淮有些怕了,现在可不是让他撒野的时候,她忽而大胆,一把抓过他的手,摸向自己的肚子。 陌生的触感,让卫漓眼里的光瞬间熄灭不少。 他的眼神有些抵触,有些愠怒,闪烁着晦暗不明的光芒。 “侯爷感觉到了吗?这孩子长大了。” 许知淮观察着他脸上每一个细微的变化,好奇他会如何反应。 和之前不同,这次是他亲眼所见,亲自感受。 卫漓变了脸色,一下子甩开了手,仿佛被针刺到了。 他稍稍转过身,别开目光:“这孩子与我无关。” 许知淮故意道:“侯爷,这是我们的孩子啊。” “许知淮!” 卫漓拔高声音,严厉提醒。 许知淮瞳孔一颤,咬唇不语。 卫漓继续道:“你永远不要奢望,我会给你一丝丝的安慰和同情,你也不要以为可以用你腹中的孩子来要挟我!” 他果然没有心肝,简直完全没有人的感情。 许知淮了然道:“明白了,是我自作多情,是我不知分寸。” 卫漓回到长清县不过半天的功夫,郎中就换了人。 许知淮不想连累无辜,只道:“侯爷,那位老郎中助我保胎有功,您能不能放他一条生路?” 卫漓蔑然冷笑:“若他揭了你的老底,有谁会放你一马?” 许知淮微微蹙眉:“他好歹救过我半条命。” “你想让本侯赏他半条命?那倒不难,先割了他的舌头,再剜去他的眼睛,最后才砍断他的双手双脚……” 许知淮听得反胃,捂住嘴巴道:“侯爷别再说了。” 卫漓见她脸色苍白,憔悴不堪:“先管好你自己吧。不该留的人,我从来不会留。” 新来的郎中是个圆脸敦实的中年男子,一口本地口音,待人接物处处透着小心翼翼。 他没有擅自更改药方,只编了一套最好的说辞:“娘娘照着这套话来说,便可不被人怀疑。” 许知淮淡淡望了他一眼,心中无奈:为了保守一个不道德的秘密,要牺牲多少条性命才行? 卫漓最擅长的就是这种肮脏的把戏,亦如当年…… “夫人?” 郎中见她沉吟不语,小声提醒道:“夫人您一定要保住这一胎,不然我就死定了。” 许知淮淡淡回应:“放心,保不住这孩子,我也死定了。” 一个来月的日夜兼程,只为见到心中挚爱。 朱宿星几乎是数着日子赶来的,人也瘦了一圈,虽是疲惫不堪的神态,仍难掩天生的贵气。 抵达长清县,已是深夜。 朱宿星片刻不停歇,直奔客栈。 许知淮被门外咚咚的脚步声惊醒,看着闪烁的灯火,还以为是遇到刺客,正当惴惴不安之际,房门被人猛地推开。 昏暗中,一个人影砰然出现,站在几步之外,声线沙哑,语气怅然:“淮儿。” 。 第一百二十五章 愧疚 朱宿星冲破黑夜而来,含情脉脉的目光,宛如初见,他跑得很急,气喘吁吁,许知淮恍惚片刻,才反应过来。 他终于来了。 朱宿星本想把她紧紧抱起来,忽想起她有孕在身,伸出的双手悬在半空,唯有眼神恳切,闪烁着动情的光芒。 “殿下……” 许知淮自喉间溢出一声呼唤,颤颤的,弱弱的。 朱宿星捧起她的脸,手不受控制地发抖。 当他拥她入怀的时候,他的心中并没有失而复得的喜悦,只有深沉如海的愧疚。 “殿下,你终于来了。” 许知淮哽咽出声,依偎在他的怀中,一双眼儿又飘向门外,她看不见卫漓在哪里,可她知道他一定在,他一定隐藏在某个阴暗的角落,窥视着这一切的发生。 朱宿星瘦了很多,她可以清晰摸到他后背突出的骨头,隔着薄薄的衣裳,她还能清楚听到他的心跳。 咚咚咚……炙热而强烈。 重逢的喜悦,渐渐从激动变得柔和,缠绵的拥抱化不尽浓浓相思。 许知淮泪眼婆娑,听着朱宿星不断地在她的耳边道:“对不起,对不起淮儿……” 他的歉意是诚恳的。 许知淮连连摇头,枕在他的肩膀上:“殿下只是做了该做的事,而我从不后悔,为殿下分忧乃是我的分内事。” “不,是我错了,我大错特错!” 朱宿星郑重其事道:“我不该卑鄙地牺牲你,我不该对你不闻不问,我不该让你离开我的身边……” 他的视线缓缓下落,看着她微微隆起的小腹,更加痛心:“我对不起我们的孩子。” 许知淮担不起这一番深情,抚了抚他的后背道:“这不是殿下的错,要怪就怪这孩子来得不是时候,要怪就怪命运弄人。” 他放弃过她一次,而她也骗得他好苦,这算不算扯平了。 许知淮在心底偷偷地游说自己,最起码在他的面前,她还不算是真正的“恶人”。 想说的话太多太多了,青金色的夜空慢慢露白,泛起灿亮的色彩。 朱宿星将他在京城的种种,一股脑地说给许知淮听,毫无隐瞒,毫无避讳。 “你离开了之后,我再不敢踏入建章宫一步,看不到你,我会疯……我也想过不顾一切地出宫去找你,可我不能,淮儿,你知道的,我不能。” 许知淮心中不是没有被他放弃过的委屈,可她没有资格生气指责抱怨,所以她只能大方地释怀,亲切地原谅。 朱宿星见她宁愿委屈自己,也不对自己说一句重话,莫名难受道:“淮儿,你知道吗?其实你也可以恨我。” “不!” 许知淮突然激动,以无比虔诚的目光望着他道:“这世上,我唯一不恨的人就是殿下,永远不会。” 两人互诉衷肠的话语,一字一句落入卫漓的耳中,他先是勾唇冷笑,渐渐地,嘴角的笑意不见了。 他笑不出来了,心间沉沉的,有种意味难明的不满。 太子来了,自己也已经安排好了一切,许知淮更是听话,为何还是觉得不满意? 当许知淮说到永远不会记恨太子的时候,他更觉恼怒。 她只会恨他! 永远恨他! 有朱宿星的日子,许知淮可以稍微松一口气。 卫漓不会时不时地出现,也不会再对她动手动脚。 朱宿星对她腹中的孩子更是疼惜,他不许许知淮前往酆都,当即要卫漓安排人手,送她回京。 卫漓沉吟不语,迟迟不肯领命。 许知淮瞥了一眼他的脸色,又对神情焦虑的朱宿星道:“殿下,现在还不是我回去的时候,我的胎气不稳,经不起车马劳顿,而且……” 她欲言又止,朱宿星忙关切道:“淮儿,怎么了?” 许知淮护着自己的肚子,无奈且悲伤道:“而且,若是没有殿下,这孩子我是保不住的。” 朱宿星心领神会,顿时懊恼:“我真是太糊涂了,怎么会又想要你一个人只身犯险。” “殿下,关心则乱,你也是为我好。” “可是淮儿,和千里之外的京城相比,近在咫尺的酆都更危险。我来到这里的消息是瞒不住的。酆都侯城府极深,他不会让我平安无事地去到酆都的地界。” 前后都是危机重重,怎么选都是错的。 “殿下,只有你在的地方,才是最安全的。我要跟着殿下,我不要再跟殿下分开了……” 她的游说变成了哀求,让朱宿星无法拒绝。 “这孩子来之不易,我答应你,淮儿!我一定会守住他,守住你。” 朱宿星说这话的时候,满眼笃定的光辉。 他承诺她,决不食言。 如何对付酆都侯,用不着许知淮参与,而她真正在意的是当年的屠村惨案。 夜静时分,许知淮依靠着久违的怀抱,轻轻发问:“殿下,酆都侯真的是一个作恶多端的人吗?” 朱宿星摇头:“他只是很神秘,不过听说他在酆都备受人们的尊敬,时常开仓济粮,抚恤灾民。” “这么说他深得人心了。” “算是吧。” 许知淮又道:“殿下是准备等长公主一起行动,还是先行冒险?” “长姐她……她要做的事和我不同,我不会牵连她的。” 许知淮嗅出几分端倪,不再追问,只在心中暗道:殿下啊殿下,她想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 “殿下准备何时出发?” “不急,不急这一两日。” 朱宿星搂紧她的肩膀道:“你不要多想,我会全心全意地陪着你,我们就把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烦恼,全都抛之脑后。” 他轻抚她的长发,轻吻她的额头,似在安慰。 许知淮不需要他的安慰,她更想知道他贸然出现在这里,可有万全的计划,可有必胜的决心。 “殿下这一路过来还平安吗?” 朱宿星见她还在不安,忙道:“当然平安,我不是好好地站在你面前了吗?” “殿下说的是。” “你呢?你在这里住得惯吗?” “殿下放心,我在哪里都住得惯,只要有一瓦遮头,只要有一屋躲风避雨,只要有殿下在……” 。 第一百二十六章 缜密 软绵的情话,足以聊慰人心。 只有她才能让他这样安心。 朱宿星贪恋她身上的香气,更贪恋她身上的温暖,喃喃自语道:“你为何总是这样好……” 此时此刻,他抱着她满心满足,无欲无求。 许知淮看似温顺安静,实则心绪起伏。 看样子,朱宿星过于柔弱的性格还是没变,他太温和了,迟迟长不出锋利的棱角。 许知淮喜欢他的柔情,也希望有一天能看到他的狠绝果断。 她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当然这一切都与卫漓有关。 他的忠心是真的,否则,他也不会事事以太子为重,但他的野心也是藏不住的,若干年后,他会不会变成第二个谢宁朝,第二个酆都侯? 也许根本不会等那么久…… 许知淮想得太过入神,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 心念一动,胎气也随之不稳。 腹痛袭来,她不自觉闷哼一声。 朱宿星瞬间紧张,忙起身唤人,扶着许知淮躺好,不许她乱动。 郎中睡眼惺忪地赶来,匆忙诊脉,气喘吁吁,半晌才说了一句:“夫人动了胎气,惊思未定,无需太过担心。只要按时服药,便可血气畅通。” 临时加了一碗汤药,这浓苦的味道直冲脑门儿,朱宿星不禁皱眉道:“这药怎么这样难闻?” 若是在宫中,太医们开药可不会这么毛躁马虎。 “良药苦口利于病。” 许知淮已经习惯这苦涩的味道,很快就喝光了药。 朱宿星心疼不已,抬手抚抚她的额头:“真是苦了你了。” “功夫不负有心人。我们的孩子一定会平平安安地出生。” 许知淮心中有愧,无法接话,只是默默地点点头。 四个月了,他已然长出骨骼,也丰富了血肉。 若他真是太子爷的孩子,那就好了。 辗转反侧,终于睡着,却卷入了无尽的噩梦。 许知淮梦到自己十月怀胎,最后生下来的,却不是稚嫩无辜的婴孩儿,而是长着利齿的野兽。 黑漆漆的眸子,锋利的獠牙,还有一张似人非人的脸。 定睛细看,隐约能看出几分熟悉的轮廓,神似卫漓。 明明不是人,却长着一张人的面孔。 许知淮本能地从噩梦中惊醒,满身冷汗,她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肚子,后知后觉地害怕起来。 如果她生下一个和卫漓一样的孩子,那又会是怎样? 这世上只有一个卫漓就够了……足够了。 许知淮有梦魇的毛病,朱宿星一直是知道的,只是今晚的他太过疲惫,一睡不起,根本不知枕边人陷入了恐怖的梦境,神思恍惚,无法自拔。 许知淮再也不敢睡了,抱着双膝,干等着天亮。 天蒙蒙亮的时候,她又好整以暇地躺下,依偎在朱宿星的身边,仿佛一夜安眠,并无异样。 也许是她的心思太重,担忧太深,之后的几日里,她都会反反复复陷入那个梦境,梦见她生下了一个和卫漓一模一样的孩子。 所以,等她再次看见卫漓的时候,心不受控制地揪成一团。 卫漓反应如常,对着朱宿星交代各种事项,其中就有择日前往酆都一事。 三天后……这么快? 朱宿星显然也有点意外:“我说过了,要多等几天,你还安排得这么匆忙?” 卫漓直言道:“殿下,长清县离酆都近在咫尺,殿下隐身在此,酆都侯早已知晓,与其等着他找上门来,不如咱们先行一步。” “你不是一直不想让我冒险吗?” “此一时彼一时,殿下现在越是毫无畏惧,酆都侯越是权衡思量,殿下知道的,他素来心思缜密,绝不会做冲动行事。殿下来此已有三天了,想必他部署的人马还没好,所以还是早些走吧。” 许知淮听了他的话,猜他一定是有备而去,想好了一切。 让太子爷去冒险,他是万万不敢的,可让一个失了宠的太子去冒险,他未必不敢。 她心里无比清楚,朱宿星是对付不了酆都侯的。 许知淮整日安胎,行动受限,想要和卫漓单独说话是不可能的,也无从知晓他的计划有多详细稳妥? 她能问的人,自然只有太子。 “殿下,侯爷的计划是什么?” 朱宿星对她并无隐瞒,只道:“他的计划很简单,就是光明正大,以微服出巡之名去一趟酆都,明刀明枪的来。” 他真是够狂的。 仔细想想,酆都侯从未在明面上和朝廷作对,只在背地里搞些小动作,估计也不想让自己落一个乱臣贼子的坏名声。 诛杀当今太子这种事,他是不会做的。 如今看来,不管是朝廷还是酆都侯,谁都不想闹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 朱宿星见许知淮想事想得入神,忙唤她一声:“淮儿,郎中交代过,你切勿费神,这些事你不要管,不要问,不要想。” “这么大的事,我怎能什么都不想。” 酆都就在眼前了,她想要的真相是不是也近了。 临出发前,朱宿星亲自陪着许知淮来郊外的寺庙求了一炷香。 许知淮身子不便,唯有朱宿星代劳。 他立在佛前,以无比虔诚认真的模样,拜佛上香。 许知淮留在马车上,时不时地掀起帘子张望,可她最先看到的,只有卫漓的身影。 她望着他的同时,他也看过来。 视线相对,各怀心思。 卫漓还是走了过来,淡淡开口:“此去酆都,九死一生,娘娘千万别后悔才是。” 许知淮直接了当:“殿下还在寺中,你却在门外徘徊,这不合适吧。” “这里有多少我们的人,娘娘是不知道的。” 他又称呼她娘娘,隐隐透着讽刺。 “殿下不能出事,绝对不能出事。你最好有万无一失的计划,不然咱们都是去送死的。” 卫漓忽而一笑,对她的担忧不屑一顾:“送死这种蠢事,我从来不做。” 许知淮深深望他:“但愿你说到做到。” 纵使她再恨他再厌恶他,但很可惜,卫漓是最有本事扳倒酆都侯的人。 卫漓勾勾唇:“娘娘千金贵体,福泽绵长,要死也不会死在酆都。” 他故意隐去了半句话:她只能死在他的手里。 。 第一百二十七章 酆都 当身边有了一个像卫漓这样狠绝霸道,目空一切的浑蛋伙伴,眼前的危险反而没有那么令人畏惧了。 卫漓会不惜一切代价,就算赌上他的性命和自尊心,也会义无反顾地拼下去。 三日后,乘上华丽的马车,带上招摇的随从,威风凛凛的皇极卫两队开道,任谁都知道是京城的大人物来了。 酆都城是座山城,从城门的那一刻起,便可见远处高入云端的山峰,层层叠叠,宛若人间仙境。 马车行驶缓慢,许知淮却如坐针毡,帘外喧嚣的热闹,湿润的空气,莫名勾起她心间尘封已久的回忆。 曾经灿烂美好的童年往事,早就没了勃勃生气,死气沉沉地被淹没在腐烂的泥土下,渐渐枯萎死去,随之一起发起腐烂的恶臭。 许知淮佯装镇定,一双圆而湛亮的眼睛,藏着满满的慌张。 朱宿星握着她的手,忽觉掌心泛起一股温凉,他忙用双手护住她的小手,轻轻地捂着:“是不是冷了?” 许知淮忙掩饰性地笑了笑:“近来时常会这样忽冷忽热的,殿下不必担心。” “不怕,若是你冷了,我便抱着你,若是你热了,我便亲自给扇风纳凉。”朱宿星笑容和煦,语气温柔,不见半点忧色。 “殿下说笑了,我怎敢……” 话还未说完,就被朱宿星轻啄唇角:“不许说不敢,否则要罚。” 他的宠溺并不能让许知淮挣脱回忆的泥潭,她虽然甜甜笑着,目光还是忍不住飘向窗外。 思绪翻滚不止,堵在胸口,终究还是压垮了她。 许知淮胃里恶心,撑不住干呕起来,朱宿星心疼不止,当即吩咐停车休息。 入城还不到一里地,离着酆都侯府和驿馆,还有好半天的功夫。 酆都侯迟迟没有现身,只让凤县知府代为接驾,请安问候。 “殿下,侯爷正在青河县监工,修缮水坝,事务缠身赶不及来此叩拜,只能卑职代劳,还望殿下恕罪。” 朱宿星心系许知淮,掀起帘子一角,望着那敬小慎微的张知府,淡淡吩咐:“车马劳顿,我想休息了。” “是,殿下,侯爷早有准备。” 酆都侯诚意满满,买下长宁街的一座百年古楼,修葺一新改为迎宾驿馆,又名富安居。 雕栏画栋,纸醉金迷,看似处处奢华又透着股迷离惝恍的诡异美感。 许知淮才下了马车,就被朱宿星拦腰抱起,他抱得很轻很轻,也毫不顾忌众人的目光,大喇地展示他对她的宠爱和重视。 张知府看在眼里,心里起疑。 这女子……是不是那位被贬出宫外的淮妃啊? 奇怪!她怎么怀孕了? 太子爷把她带来酆都又是为何? 许知淮心事重重,格外安静,见朱宿星抱着她迈步上楼,于心不忍道:“殿下,我如今身子沉……” “嘘!” 他轻轻地哄:“若是连你也抱不起来,我这副身子骨也是白长了。” 卫漓站在楼下大堂,仰脸看着殿下抱着许知淮,一个小心翼翼,一个眉眼含怯,的确宛如一对璧人。 许知淮目光盈盈,似含着一汪水,有点无辜,有点楚楚可怜的模样。 卫漓凝眸,心道:这样的乖巧倒不像是装的。 她真是越来越会演了。 许知淮略微僵硬的身子落入软绵绵的被褥,她稍稍松了一口气,又抬眸看向朱宿星,他居然脸不红气不喘。 一口气抱着她上了三楼,竟没有疲累? 朱宿星见她一双眼儿亮晶晶的,猜到她的心事般,缓缓道:“我不累,就算再抱着你爬上千层百层也不会累。” 许知淮缓缓心神,继而娇笑;“殿下别闹了,哪里有千层百层的台阶?” “有啊,灵越山。” 这话又一下子戳中了许知淮的心。 她的心隐隐作痛,呼吸也急促起来。 朱宿星观察入微,瞬间警觉:“怎么了?” 许知淮咽下满心的酸楚,依偎入怀,脸颊贴在他的胸口,柔声道:“没事,身子懒,人也没精神。殿下别这么紧张,我都不好意思了。” “我扶你躺下,先躺下歇会儿。” 他亲自给她盖被抚枕,还给她脱去绣鞋,惊得锦婳怔怔不敢出声。 许知淮顺势装困,微微一笑,牵住他的衣袖道:“殿下呢?殿下要去哪儿?” 朱宿星拍拍她的手,掌心暖暖:“我哪里都不去,我就在这里,我就在这里陪着你。” “那……” 许知淮才问了一个字,他就回应道:“我就在这里,一边陪着你,一边等着酆都侯。” 许知淮听了这话,并不怎么安心,反而有种道不明的忧愁。 酆都侯要么神神秘秘,要么雷厉风行,等他现身的那一刻又会是怎样的杀戮和凶险? 血……她的眼前渐渐朦胧,浮起一层淡淡的血雾。 出人意料的,许知淮故意冷落许久的小郡主,居然主动登门拜访。 朱宿星问许知淮还愿见她吗? 许知淮沉吟道:“哪里是我不愿?是我……该不该见,之前小郡主写了那么多信给我,我一封未回,已然伤了她的心。” “你别多心,她知道大人们的纷扰,也知道你的苦衷。” “殿下的意思是可以?” “当然可以,以后的事咱们以后再说。” 许知淮稍微整理了一下发饰和衣裳,好整以暇地等着沐秀婉,不过片刻,门口就传来阵阵脚步声。 轻盈仓促,略带焦急。 “姐姐!” 这脆生生的呼唤,听着比以前更有力气了。 她推门而入,小脸红扑扑的,和许知淮四目相对,神情瞬间变化,先是惊喜,后又委屈。 许知淮唯有沉默,只等她先开口。 沐秀婉往前走了两步,咬咬下唇,正要鼓足勇气开口,又忽然瞥到她隆起的小腹,不禁轻呼一声。 “姐姐你!” 她还是那般孩子气,巴掌大的脸藏不住心事。 她是惊讶的,更是欢喜的。 这样淳朴的反应,让许知淮莫名心软,不禁也唤了她一声:“婉儿。” 沐秀婉听了,眼神中的委屈更甚,随即喃喃道:“姐姐好狠的心啊。” 。 第一百二十八章 不合时宜 许知淮的冷清冷淡,丝毫没有动摇沐秀婉对她的真心真意,她始终相信她是喜欢她这个妹妹的,当初也是真心待她的。可一旦她离了京城,做回阿爹的女儿,这份姐妹情就要不得了。 其实这话,最先还是阿爹和她说的。 “婉儿,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是很难说得清的。昨日对你好的人,今日也会对你坏,只有阿爹会永远对你好。” 沐秀婉听了这话,莫名悲伤。 她不是傻子,也不是懵懂无知的孩童,有些事她心里明白,只是装作看不懂猜不透罢了。 阿爹这么说,便是要和朝廷一刀两断的意思。 沐秀婉不想失去任何一个对她好的人,那些真心疼爱她的人比世上任何财宝权势都要珍贵,失去了就不会再有了。 沐秀婉在皇宫是乖巧安静的郡主,而在酆都,她不用受那么多繁文缛节的约束,出入自由,想要什么想做什么都成。 听闻朱宿星要来酆都的消息,她就暗下决心,要亲自去见一见他们,如果可以的话,她希望自己什么都不会失去。 当她知道许知淮也来了,心中更是多了一缕希望。 有姐姐在,大家的麻烦会不会少一些? 沐秀婉瞪大双眸,怔怔地望着许知淮的肚子,想起种种传闻,张了张口,却迟迟不敢发问。 许知淮见她眼泛泪光,软下语气道:“妹妹别生我的气,我不是真的对你狠心,只是发生了太多事……” 自顾不暇,倒是个合情合理的好理由。 沐秀婉嗔怪似的,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姐姐好狠心,这么大的事也不告诉我一声,来了酆都也不告诉我……” “对不起,婉儿。” 许知淮一脸真诚,沐秀婉反而有点舍不得了。 她小心翼翼地坐到她的对面:“姐姐有孕在身,我可不敢和姐姐真的置气。” 许知淮伸出手来与她的小手紧紧相握,软软的,暖暖的,和她的心肠一样。 “我能摸摸吗?” 沐秀婉一哄就好,笑盈盈地望着她的肚子,目光灿亮。 许知淮笑笑:“当然。” 她将她的手按在自己的肚子上,沐秀婉呼吸一紧,莫名慌张。 有点硬也有点软。 “啊!” 沐秀婉下意识地缩回了手,许知淮笑她憨憨的样子:“你怕什么?” “我怕我手太重,伤到了宝宝。” 难得她一派天真,几句话下来,两人之间那种紧张拘谨的气氛完全没有了。 许知淮看见了她的真心,索性直言道:“殿下此番来此,你也知道是因为什么吧?我始终不相信酆都侯真心与朝廷作对。” 沐秀婉咬一咬唇:“姐姐,阿爹的事,我是从来不懂的,我也不敢多问。” “婉儿,我知道你是个乖孩子。” “姐姐肚子里的,才是最乖的宝宝。” 许知淮见问不出什么,也不想扰了彼此的好心情,便道:“若是我能在酆都顺利都生下这孩子就好了,到时候你就可以亲手抱一抱他。” “那自然最好了,要是姐姐能一直留在这里,那就更好了。” 沐秀婉心直口快,说完就后悔了。 “我真傻,姐姐要回京城的,跟着太子哥哥……” 许知淮忽而一笑,风淡云轻道:“留在酆都也没什么不好,你也知道的,我被皇后娘娘撵出宫外,想要回去没那么容易的。” “姐姐别这么说,你腹中的是皇子啊。” 许知淮嘴角的笑容微凝。 她不是随口说说的,如果真能在这里了结一切,了结卫漓,还回京做什么呢? 要么活着离开,要么死在这里,魂魄飘飘然然也能和阿爹和娘亲团聚了。 可惜,事情不会那么简单的。 沐秀婉见她犹自出神的模样,缓缓又伸出小手,摸向她的肚子:“姐姐一定会平平安安地生下这个孩子。” “借你吉言,婉儿。” “姐姐,我能留在这里吗?” 许知淮微诧:“你不回侯府了?” 她还以为沐秀婉是担心太子和她的安危,没想到沐秀婉只是单纯地想和她一起呆上几晚,说说心里话。 许知淮想了想道:“你还是先问过了侯爷再说,反正我也要常住这里,不急于这几天。” 沐秀婉依依不舍地走了,还命人送来好些礼物,吃的用的,其中不乏许知淮熟悉的小玩意儿。 百花饼、糖栗子……她总是缠着阿爹给她买的解馋小食,每每被娘亲发现,她都会嗔怪阿爹太娇惯了她。 许知淮一点都不担心沐秀婉会陷害自己,从纸包里拿了颗栗子让锦婳剥给自己吃。 栗子入口绵甜比小时候的回忆还甜。 太甜了也不好,更衬得她的心里酸酸的。 许知淮有些乏了,伴着这淡淡的甜味打了个盹儿,恍惚间,有人轻触她的脸颊,她还以为是朱宿星回来了,未语先笑,掩藏悲伤。 谁知一睁眼,竟是紫袍加身,通身气派的卫漓。 许知淮瞳孔颤动,缓缓坐起:“侯爷。” 卫漓单膝蹲下,俯身覆来,沉沉的鼻息离她的脸颊很近:“你见过小郡主了?她可还听你的话?” 许知淮蹙眉:“我们只是叙叙旧而已。” “叙旧?” 卫漓不屑。 许知淮故意道:“小郡主希望我能平平安安地诞下孩子,她是好心来的。” 卫漓听她提起孩子,视线缓缓下落:“这种太温情的寒暄,本侯没什么兴趣。” 许知淮见他冷冰冰的态度,便道:“侯爷不觉得奇怪吗?这位酆都侯胆识过人啊,明明就要和朝廷撕破脸了,还敢让自己掌上明珠深入敌营,大大方方地送来……” “毒蛇不咬人的时候都是盘在树上,伪装成枯枝树蔓,看起来也是无害的。” 许知淮谨慎道:“听说他最擅下毒,往后的一餐一饭都要小心翼翼了。” 卫漓又笑:“他不会弄这么简单的招数,而且这里都是皇极卫,没人下得了手。” 许知淮相信他的话,越是在这种危难的时候,他的阴狠和霸道就越能派上用场。 当她沉默思量时,卫漓的手伸向她的肚子,待指尖堪堪碰到的时候,他又收了回去,毫不留恋地起身道:“娘娘安心养胎吧。” 。 第一百二十九章 知觉 “侯爷!” 许知淮恍惚片刻,忽而唤住他的背影。 他方才的举动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上次也是这样……他极其隐晦地抚摸着她腹中的孩子,似乎对自己这一点点的血脉,产生了某种微妙的知觉。 卫漓转身,冷眉冷眼地看着她。 “孩子会动了。” 许知淮轻轻慢慢地开口。 这几日,她的胎动频繁,她总会突然被他的生命力吓了一跳。 老郎中的药方果然有奇效,那孩子在时时刻刻提醒她,也许她的肚子里也有一个“卫漓”正在慢慢长大。 卫漓一愣,就在他反应迟疑之间。 许知淮又说了一句:“侯爷,孩子会动了。” 卫漓背后突然一冷,冷透胸腔,如同被暗处的冷箭一下子穿透胸膛,贯穿最深处的血肉。 他居然被许知淮偷袭了。 这次他终于反应过来了,眸光微凝,低低反问:“娘娘什么意思?要挟我?” “侯爷别多心,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娘娘腹中的是皇子,平安健康乃是皇恩浩荡之恩德,本侯占沾不上边儿。” 许知淮见他嘴硬到底,索性道:“侯爷不是说过吗?让我保住这个孩子,我只是想让侯爷知道,这孩子目前一切安好,也许我真的能把他活着生下来,到时候……侯爷会高兴吗?” 卫漓神情肃冷,不想让她再抓到一丝一毫的把柄来偷袭自己。 “皇族后继有人,身为臣子,自然欢喜。” 他给了她一个警告的眼神,随即甩袖而去。 好巧不巧,待他走出房门的那一刻,腹中的孩子又动了一下,许知淮垂眸看了看,轻声道:“你最好不要像他,否则……” 她欲言又止,忽觉自己有点冒傻气。 卫漓穿着华丽出门办事,自然是为了见一位大人物。 他要见的人不是酆都侯,而是他手下的第一门客,也是他最信任的“军师”之一,郑兴,人称郑仙儿。 他修道多年,如今隐居在临云观,修行炼丹,宛若世外高人。 卫漓去了一趟临云观,看着头发花白的郑兴,淡淡一笑道:“几年不见,物是人非啊。我现在该称呼您为郑军师,还是郑道长啊。” “侯爷喜欢怎么称呼就怎么称呼,一个称呼罢了,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那就道长吧,免得牵连出过去的那些不堪,伤了现在的和气。” “过去之事不可追,侯爷还是有话直说吧。” 卫漓不喝他端来的茶,冷冷吐出来两个字:“算账!” 郑兴也是个装糊涂的高手:“侯爷想要银子,我可没有多少。” “这座临云观价值不菲,可惜不如奉仙宫气派奢华。” “修道之人,怎能铺张浪费……做人做事,皆不可违背本心。” 卫漓笑了笑:“你们这些读书人真是够烦的,长篇大论,虚伪卑鄙。我问问你,你的神仙教你怎么下毒害人的?” 郑兴见他笑中带怒,便道:“侯爷,上次的事属实是下面的人胡作非为,不小心误伤了侯爷。” “本侯差点没了一双眼睛,怎么算!” “侯爷是个明白人,现在的朝廷已经迂腐至极,皇上依赖谢家这么多年,留下了太多烂摊子。太子爷软弱无能,有勇无谋,做人做事都太过孩子气。” “我和你们算账,没必要提太子爷。” “侯爷对太子爷还是这么忠心耿耿……” 卫漓似笑非笑:“当年郑道长为了主子的美梦,不惜与我合谋屠了整整两个村子的人,也是一样忠心耿耿吗?” 郑兴再不说话,陷入久久的沉默。 卫漓拖长语气,冷眸微垂:“灵越山……本侯好久没去过了。” 当年的种种,尘封在记忆中太久,每每想起总有恍惚的陌生感。 那时的他,远不及现在老练霸道,手上也没沾上这么多血。 郑兴想了想:“当年的事抖出来对谁都没好处。” “不要好处,太子想要扳倒的人,就是我卫漓的敌人。” “当年的事,侯爷也有份的。” “不,是你偷借着我名义行事罢了。当年我还没那么喜欢杀人呢。” “是侯爷的人马,侯爷的令牌!” “还想陷害我?好,可以。” 卫漓淡淡道:“等我把你家主子那座奉神修仙的宫殿变成冤魂横生的鬼宫,可就有趣了。是人是鬼还是妖,世人皆知!” 喜欢钓名沽誉的人,最怕的就是名声扫地。 卫漓拿捏郑兴,也是为了牵制酆都侯。 郑兴还是认怂了。 … 傍晚时分,朱宿星陪着许知淮一起用膳,席间,他不断给她夹菜,一口接着一口,只差要喂到她的嘴边了。 许知淮没什么胃口,勉强吃了些,便含笑摇头:“许是下午的补品吃多了,肚子还饱饱的。” 朱宿星温厚的掌心落在她的肚子上,轻轻抚摸:“一个人吃两个人的饭,自然不能少。” 他的手和卫漓的手,完全不同。 骨节分明,白皙清亮,毫无杀戮之色。 许知淮下意识抓住他的手,贴向自己的脸颊:“殿下的手好暖。” 朱宿星宠溺微笑,继而放下筷子,改用双手捧起她的脸,直直地看着她:“你一向体寒,这里白天湿热,偏偏晚上又夜风太凉,一定要小心。以后我得多多陪着你才行,不管你是冷了还是热了,我都在。” “殿下真好。” “你也好。” 两人甜腻几句,就被门外的人打断了。 卫漓又出现了,还是穿着白天那身官服,脸上也仍是神清气爽,很有精神的样子。 许知淮匆匆垂眸,听朱宿星不解道:“你怎么来了?” “殿下,我有点事想要禀报。” “很急?” “很急。” 朱宿星看向许知淮,见她低垂着头,似乎不太高兴的样子,只道:“我先扶你回去休息?” “好……” 隔着一道帘子,更有安全感了,可他们在外面说话,还是能听得一清二楚。 许知淮屏息静气,只听卫漓提起了灵越山,心跳不由加快。 朱宿星有点不太明白他的意思:“你说你有酆都侯的把柄?” “不是把柄,而是瑕疵,污点。” 卫漓缓缓道:“殿下,酆都侯的手上藏着一桩牵扯上百人的血案。” 。 第一百三十章 绝望 血案亦是血仇。 许知淮不自觉地抓紧双手,揪住掌心那一点薄薄的衣料,她恨不能竖起耳朵,听得更仔细更清楚些。然而,卫漓突然压低语气,害她只断断续续地听到几个字。 杀人灭口……不留后患…… 许知淮彻底急了,站起身来,就快走到帘帐的时候,忽听朱宿星怒声呵斥卫漓,还伴随着重重的拍桌声。 “为什么现在才说?你的嘴里到底还藏着多少秘密?” 卫漓低声道:“殿下,酆都侯信奉道骨仙风那一套,当年谢家那三万两银子落到他的手里,他就修了那座宫,谢家还有多少财富藏在里面,也只有姓沐的,自己知道了。” “谢家贪墨的银子,这半年追回来的,不过九牛一毛……” 朱宿星再次道出他的苦衷:“我们这次来,再不能空手回去了。” “殿下的意思,臣明白。” 正当许知淮心跳加速,呼吸紧促,等待着当年的真相浮出水面的时候,忽听朱宿星沉吟道:“过去的事,如果找不到证据,就算提起来也没用。那些村子里的人,虽然是无辜的,但他们终究是酆都侯的人。” 此言一出,许知淮的心脏猛然揪成一团,呼吸也随之困难。 酆都侯的人……所以死了就死了。 死了就死了…… 一瞬间,许知淮的耳边轰隆作响,像是有什么东西炸碎满地,劈头盖脸地朝她的身上砸下来,划出道道血痕。 恍惚间,眼前都变成了红色的。 许知淮从不会在白天清醒时,看见那些梦中的冤魂,此时此刻,她只觉有无数只手从地面的缝隙里蜿蜒而上,急速地攀上她的身体。 许知淮觉得自己快不能呼吸了。 眼前一黑,随之是没有知觉的空白。 等她再醒来时,面前是神情焦灼,满眼不安的朱宿星,他唤她的名字,牵她的手,声音也因为太过紧张而沙哑。 “淮儿,你没事吧?好端端的,怎么突然晕倒了?” 许知淮望着他的脸,欲言又止,她张开嘴的同时,恨不能直接问他:“卫漓为什么当年屠了她的村子,杀光了她的家人?” 朱宿星看出她有话要说,又凑近几分道:“淮儿,你说,你想要什么?” 许知淮从喉咙里哽咽一声,喃喃道:“我方才不小心听见了一些事……” 朱宿星这才后知后觉,他俯下身去,抱她入怀,轻轻安抚:“不要怕,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陈年旧事了。” 许知淮瞳孔震颤。 她曾经无数次被卫漓的冷酷无情所伤所折磨,但她从未真正觉得伤心难过,因为她从不信任他,也从未在意过他。可朱宿星不同,她是晦暗无光的人生中,唯有出现过的光。 是他把她从肮脏的泥潭中拉了出来,是他给了她无微不至的温暖。 他是她唯一的温暖了。 朱宿星从许知淮怔愣的目光中,看出几分意味不明的悲伤,她的眼泪随之也流了下来,大滴大滴地往下滚。 这悲伤排山倒海,熄灭了她心中唯一的温暖。 “淮儿……你为什么哭?是不是孩子……” 朱宿星吩咐郎中过来,谁知,诊脉的细线才悬上手腕,许知淮便吃痛地呻吟起来,身体也随之挣扎。 锦婳匆忙查看,伸手往被子里一探,结果摸到一片黏稠的潮湿,等她抽出手来,所有人都看到了她的满手鲜红。 血! 朱宿星曾经痛失过一个孩子,深知这预兆着什么样的危险。 他怒吼一声,唤来郎中。 匆匆赶来的郎中也吓白了脸,锦婳掀开被子再看,床上的褥子都被血浸透了。 许知淮疼得意识模糊,全身有种濒死的麻木感,四肢冰凉且无力,任由旁人摆弄。 她习惯了疼痛,习惯了绝望,也习惯了生离死别。 朱宿星等在帘外,坐立不安。 卫漓还未离开,听闻许知淮动了胎气要小产,他的拳头也不自觉地握紧了,再抬眸看向朱宿星,低低开口:“殿下,娘娘身子孱弱,恐怕……” 他的话还未说完,朱宿星直接抬手打断:“没有恐怕,没有万一,她和孩子都会平安的,都会平安的。” 他本是对他说的话,可说着说着,又像是自言自语似的,反反复复呢喃着。 “殿下!” 卫漓察觉到了他的失控,出声提醒:“殿下一定要稳住心神。” 许知淮腹中的孩子还未足月,今儿八成是保不住了。 熬过漫长的一个时辰,稳婆满手是血出来回话:“夫人的孩子暂时无碍,只是夫人出血过多……若是夫人熬不过今晚,她腹中的孩子也一样保不住。” 卫漓闻言眉心微动。 他万万没想到,这孩子还能活下来。不过那么一点点的血肉,还能如此坚强,真是命大。 朱宿星松了一口气,更心疼起许知淮了,他冲入内间,见许知淮脸色惨白,含着参片吊气。 朱宿星走到床前,却被郎中拦了一下:“请不要靠近夫人,夫人身子虚弱,不宜与人亲近。” 许知淮脉搏虚弱,意识恍惚,朱宿星看得痛心疾首:“怎么会突然动了胎气?” 郎中犹犹豫豫:“从脉象上看,是血气冲心所致,夫人是不是受了什么惊吓?” 朱宿星叹息一声,后悔自己不该和卫漓在外间议事,让她听到了那些血淋淋的往事。 卫漓站在几步之外,俨然已经嗅到了反常的气息。 许知淮何必这么激动,简直毫无理由。 深夜了,许知淮苍白着一张脸躺在床上,只靠参汤续命。 朱宿星守在外间,焦灼满心,困顿不堪。 期间,卫漓命人给太子送了一杯安神茶,待他昏睡之际,他才再次出现,他径直走入内间,质问郎中,这孩子还能不能保住? 郎中满头大汗,哆哆嗦嗦:“侯爷,这孩子才不过六个月……恐怕很难熬到足月生产。” “熬不到的话,那孩子还能活吗?” “这不好说,未足月的孩子就算生下来,也可能是身患隐疾,年幼夭折。” 卫漓听罢,冷冷的目光扫过许知淮的脸,却见她虚弱眨眼,嘴唇颤动,似有话说。 他下意识地俯身过去,还未站定,就听她哀弱求道:“救救……我们的孩子。” 。 第一百三十一章 心软 纤细的指尖,白到透明。 它轻轻地,勾住卫漓修长的食指,无力地乞求着。 许知淮眸光闪烁,藏着无数细碎的光,她神情悲郁,支离破碎,只残存着一点点意念。 她见到卫漓的那一刻,就知道他心软了。否则,他绝不会冒着被太子怀疑察觉的风险,在今晚出现在她的病榻前……也许这是她唯一的机会了,抓住卫漓的心软,就是抓住他的软肋。 她要成为他的软肋,成为他的弱点。 “救救他……我们的孩子……” 许知淮哀婉低求,伴随着一声哽咽的叹息,她不甘心地闭上了眼,眼角也随之滑落晶莹的泪滴。 卫漓正在床边,僵着伸出的那只手,任由许知淮轻轻勾住,直到她晕了过去,那只无力的手也慢慢垂下。 下一秒,他反手一把抓住她无力垂下的手腕,细细的骨头,脆弱得不堪一击,凉得好像没了温度。 卫漓低眉垂眸,凝着掌心那一抹冷白,对着瑟瑟发抖的郎中道:“记得,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对你说的话吗?” 郎中吓得一个寒噤,忙跪地求饶:“我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说啊。” “这一大一小,不许有任何闪失,否则,你满门皆死。” 卫漓低哑的声线,说出的每一个字都犹如致命的诅咒。 “是是是……” 卫漓轻轻放下许知淮的手,又看了看她毫无血色的脸,视线缓缓移动,最后落在被子下面隆起的肚子,耳边不断响起那句“我们的孩子……” 这个还未出生的孩子,在他的眼里只是一团混沌的血肉,没那么重要,也不是毫无分量。 郎中小心翼翼觑着卫漓的一举一动,见他居然撩起长袍,坐在床边,专注且冷漠地望着许知淮苍白的脸。 若她安然无恙的时候,他绝不会做这样的事,只有在她不知情的时候,他才会稍微“好心”一下。 锦婳红肿着眼睛,还不忘侍奉在许知淮的左右,卫漓幽幽看她一眼,忽而道:“你主子的秘密瞒不了多久了。” 锦婳闻言浑身哆嗦一下,怯生生地看向卫漓,随即猛然磕头求饶,嘴里呜呜咽咽。 卫漓冷冷道:“用不着求我,伺候好你的主子吧。如果不是因为她,你也不会活到现在。你的舌头,你的小命,都是她的。。” 锦婳连连点头,忙用袖子胡乱地擦拭自己的脸。 半个时辰后,许知淮勉强睁开眼睛,模模糊糊地看见了卫漓的脸,他还没走……他果然心软了。 “嗯……” 她从鼻子里轻轻地呻吟一声,卫漓随即俯身下来,凑近她的脸,在她楚楚可怜的脸上覆上一层淡淡的阴影。 “许知淮,你费尽千辛万苦才来到这里,就这么死了,你甘心吗?” 许知淮眸光一闪,亮晶晶的。 “孩子,我的孩子。” 卫漓又凑近一分,鼻尖离她颤抖的嘴唇极近:“孩子没事。” 许知淮的眼睛又亮了一下,瞬间安心下来。 没有讽刺,没有威胁,没有轻蔑,他终于能平平静静地和她说一句话了。 因为她有血崩的征兆,所以之后的日子里都要卧床静养,直到平安生产。换句话说,许知淮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废人”,而且,就算如此仔细小心,这孩子也未必能保得住。 郎中坦言道:“若是能熬过八个月,就算早产也有一点希望能活下来。” 许知淮闻言默默看向卫漓,眼神既彷徨又无助。 卫漓也察觉到了她的软弱,便故意道:“现在才觉得害怕,晚了。” 许知淮听了他的冷言冷语,又默默闭上眼睛,心想:他仅剩下的那点心软是不是已经用尽了。 谁知下一秒,卫漓又道:“不用担心,就算你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说,只是这样静静地躺在这里,殿下也会对你深情怜爱。” “无论何时何地,你都有让人心疼的本事。” 这夸赞来得极其突兀,又格外真实。 许知淮再度睁开双眸,望了卫漓一眼,又匆匆别开视线。 他的眼睛黑漆漆的,像是一汪深不见底的幽谭,探不到底,摸不到边。 卫漓一直坐到天蒙蒙亮,才起身离开。 许知淮在半梦半醒间,稍稍睁开眼就能看见他的脸,时近时远,时而清楚时而模糊。 当朱宿星醒来,第一件事便是冲入内间。 和卫漓的沉稳冷静不同,他显然将自己陷入了全然的慌乱。 他抓过她的手,贴向自己的脸颊,颤抖着想要说话,艰难发声:“淮儿,对不起。” 许知淮勉强微笑,有气无力道:“殿下没有对不起我。” 朱宿星听见她和自己说话,只用她的手贴向自己的脸颊,轻柔地摩擦着,恨不能将脸埋入她柔软的掌心。 昨晚他吓坏了,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做担惊受怕。 他差一点就要失去她了。 他不能失去她! 朱宿星像是想通了什么,抓住她的手,低头细细密密地吻了下去。 无比郑重,无比怜惜。 许知淮隐隐觉得他一定想好了什么。 朱宿星决定了一件事,他要从酆都侯的手里“抢走”那座奉仙宫,他要拿回属于朝廷的一切,自己的一切。 卫漓得知此事,第一反应不是反对,而是好奇。 “殿下想要逼酆都侯乖乖就范,恐怕是不可能的。只是殿下为何突然对那座宫殿有了兴趣?” 朱宿星的眼睛仍有点红红的,让他温和俊秀的脸多了几分杀气。 “那是他的心血,也是他的野心。我想要的就是这些……我要让淮儿在那座美轮美奂的宫殿里生下我们的孩子,我要让她享受在京城从来不曾享受过的荣耀与奢华。我要给她最好的。” 卫漓略略挑眉:“殿下所言极是。臣这就去准备安排……” 朱宿星抬眸看他:“你有几成把握?” 卫漓沉吟片刻:“现在只有三成。” 朱宿星不解:“什么意思?” 卫漓继续道:“长公主已经传信过来,她正在返回京城的路上,一旦她到了京城,一切都不一样了。” 。 第一百三十二章 决心 卫漓话里有话。 朱宿星心中了然,皱眉凝神,久久无语。 “单凭皇极卫,想要拿下酆都城是不可能的,但如果有了朝廷的支援,那一切就不同了。” 卫漓审视着他的神情:“有长公主的帮扶,方可事半功倍。” 朱宿星见他略带红血丝的眼里闪烁着意味不明的光:“我们终究还是等到这一天了。” 卫漓低声道:“这一天早该来了。” 朱宿星沉吟许久,缓缓点头:“就这样吧,就这样放手去做吧。”说完,他的目光又转向帘帐:“我想好好陪一回儿淮儿,其他的事,咱们明日再议。” “当然,臣先去安排。” 卫漓起身告辞,临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忍不住转头往回看了一眼,惹得随从警觉:“侯爷,怎么了?” 卫漓皱眉道:“树上的蝉鸣太吵了,派人清一清。” 随从微微一怔,连忙应是。 院子里清静了,许知淮的心却时时刻刻忐忑着。 身体的剧痛让她时而清醒时而迷糊,醒来的时候,她就能看见朱宿星忧心忡忡的脸,从白天到晚上,他几乎寸步不离地守着她。 许知淮喝了半碗参汤,弱弱道:“殿下要一直守着我?” 朱宿星听闻她的声音,立马倾身过来:“我今日什么都不做,只守着你一个人。” 许知淮虚弱一笑:“殿下不是郎中,不必如此费心……外面的事情还等着殿下呢。” 朱宿星摇摇头,又抓过她的手,紧紧地贴向自己的脸,他贪恋她指尖的那一点点温暖,贪恋她身上那股淡淡的草药味。 “殿下……” 许知淮承不住他这般深情,而且,她现在根本不需要他留在这里,他应该去做更重要的事。 “淮儿,别让我走。” 朱宿星紧握着她的手,眼神中竟藏着几分脆弱:“只有今晚,只有今晚就好。” 许知淮无声地叹了口气:“殿下别怕,我和孩子都会平平安安的。” 朱宿星默默地低下了头。 他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守着她陪着她。 许知淮用手指轻抚他的脸,忽觉一阵湿漉漉的触感,诧异道:“殿下……” 他哭了? 朱宿星一动不动,仿佛很担心被她看见自己的眼泪。 许知淮目光微沉,又伸出另外一只手,轻拍他的肩膀,算作安抚。 她的力气很轻,轻若羽毛。 朱宿星缓了好一阵子,才抬起头来,他的眼睛红红的,眼角也湿湿的。 “淮儿,以后我只会给你最好的,再不会让你受一点点委屈。不管是谁,不管在哪里,我都会让你安然无恙。” 他是从不说谎的人,所以从他口中说出来的承诺,听着格外动人。 许知淮微微一笑:“我只要殿下心里有我就好,我这个人不贪心……” 一瞬间,她突然明白了一个无比残酷的道理。 她想要的东西,只有卫漓才能给她。 朱宿星只会为了她的安宁而拼尽全力,而她想要的深藏在黑暗里的真相,她要捞的是那些沉积在繁华宫殿之下腐尸朽骨。 许知淮目光闪烁,却听朱宿星一字一句道:“淮儿,我的心里只有你,永远只有你。” “谢殿下!” 千言万语,只化作这一句话。 没有感动,没有心动,只有深深的无奈。 朱宿星熬了一天一夜,梳洗过后,片刻不歇,早早地召见了酆都侯。 如今他已回城,按照规矩,自然要拜见太子殿下。 朱宿星虽有教养,却无耐心,直截了当道:“酆都这地方真的很特别,令人流连忘返。你也知道,此行我不是一个人来的,而我的第一个孩子也即将出生,我想要让他出生在酆都城最美的地方。” 他点明了要奉仙宫,酆都侯当即应承下来,并无二话。 不过,他还是留了心眼儿的,推说需要人手先行打理收拾,免得失了名分的淮妃娘娘住不习惯。 朱宿星一改往日的温和包容,直接命令他:“十天,给你们十天准备。” 酆都侯见过太子,岂止一两次,从前那个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如今长出刺来了。 朱宿星故意拿奉仙宫做文章,也是存心惹他。 他要看他会不会低头,是不是还忌惮朝廷的威严。 明面上,看似君臣和睦,暗地里,大家都在准备动手了。 朱宿星身边有浩浩荡荡的皇极卫,酆都侯不敢轻易动手,加之卫漓也在,神神秘秘不见踪影。 许知淮悠悠醒来,不见朱宿星,便暗暗松了口气。 她的肚子没那么疼了,双腿还是不敢动弹,躺得太久,全身的骨头节都隐隐作痛。 锦婳小心翼翼地给她按揉小腿,按着时辰给她翻身擦身。 “锦婳,我又成了一个废人。” 锦婳连连摇头,眼中含泪。 许知淮喃喃道:“你跟着我这几年,不是寄人篱下,就是担惊受怕,如今舌头也没了……往后的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走了,可你还能选,若你想走……” 锦婳不等她说完就张嘴大哭,哭得极其委屈。 “锦婳,上次他砍你的舌头,下次他可能会砍你的脑袋。” 许知淮不是吓唬她。 离着真相越近,她和卫漓鱼死网破的时机也就近了。 锦婳拼命摇头。 情急之下,她用手指沾了一点水,地上比画写字:“要死一起死。” 许知淮无奈一笑:“我这样机关算尽的人,身边还有你这样的忠诚的好人,实则我幸。” 她静下心来,仔仔细细算了一笔账。 从顶替“许知淮”到京城,每一步都是步步惊心。 从遇上青衣侯卫漓之后,她自以为她能找到办法,结果被卫漓虐得身心俱废,好不容易遇到了太子,她唯一的光。 可他从未见过人间疾苦,柔弱过了头。 算来算去,都是输定了的结局。 许知淮又不自觉地抚向自己的肚子,她还失去了两个孩子,她拿他们谋前程谋机会,又换来了同样的噩梦。 如果这孩子保不住了,她的命也难保……想着想着,许知淮忍不住苦笑一声,口中默念自己的名字:冉宁珂啊冉宁珂,你还有路可以走吗? 。 第一百三十三章 朦胧 一腔哀怨,一副残身,是否还能换来一次转机? 一边是善良温柔的太子,一边是冷血无情的卫漓,她又该怎么选? 许知淮犹自出神,直到窗外飘来了风,吹灭了桌上的烛台,让她的眼前陷入一片昏暗。 她不怕黑,可她畏惧那些隐藏在暗处的东西,明明看不见摸不着,却始终缠着她不放。 “锦婳,点灯!” 许知淮用力眨一眨眼,轻轻开口。 可惜锦婳没来,唯有桌上的烛台飘散一缕轻烟。 “锦婳!点灯!” 许知淮莫名慌神,声音发颤。 锦婳不在,殿下不在,郎中也不在,谁也不在…… 许知淮低下头,不愿面对黑暗。 “来人……来人……” 她本就没什么力气,声音也越来越小。 “哗”的一声响起,火光燃起,金灿灿的亮。 有人拿着火折子点燃了烛台,让许知淮重见光明。 那人的身影极高极长,侧脸端正,犹如刀刻般锋利。 许知淮眨眨眼,看清来人。 卫漓举起火折子,轻轻吹灭,火光照亮了他的眉眼,来去匆匆。 “侯爷?” 她不解。 卫漓守着那一方光亮,幽幽看她:“娘娘的胆子越来越小了。” 她居然怕黑? 简直荒唐。 许知淮反问道:“侯爷怎么来了?殿下还……” 卫漓抢先回话:“殿下今晚不会来了。” “他在哪儿?” “二楼厢房。” 许知淮不知他用了什么办法让朱宿星留在二楼,可他不会突然出现。 卫漓来到她的面前,见她的眼神还怯怯的,皱眉道:“你怕什么?” 许知淮垂眸掩饰:“没,我身子不适罢了。” 卫漓不信,扳过她的下巴,抬起她的脸,直直地望着她的眼睛,审视片刻:“你最不擅长的就是说谎。” 许知淮无奈一笑:“侯爷别问了,难道你要我承认我在怕黑。” 卫漓这才松开了手,他撩起长袍,坐到她的对面,挡住了背后大半的烛光:“你的锦婳正在给你熬药,过会儿就来。” 许知淮点一点头:“每日除了吃药,还是吃药。” “病中美人,别有韵味。” 这夸赞听起来甚是讽刺。 许知淮笑不出来也哭不出来:“殿下待我素来是极好的。” “以后他只会对你更好。殿下亲口管酆都侯要了奉仙宫,只为你。” 许知淮眉心微蹙:“我不要,我不要。” 她几乎脱口而出。 卫漓又觉她反常,凝眸细看:“你说什么?” 许知淮缓缓心神:“侯爷当我不知道吗?那是酆都侯借着朝廷的名义修建的奢靡宫殿,本是要献给皇上做行宫别苑的,和我挨不上边儿。” “你是太子的心上人,怎么不挨着?” “我的妃位早就没了。” “一个虚名罢了,值得你这样灰心丧气,待孩子生下来,你就是皇长孙的嫡母。” 许知淮有时真的猜不透他是在劝她还是在挤兑她:“侯爷,既无旁人在,有些话不妨明说。这孩子是生不下来的。” 卫漓挑眉:“你怎么知道?你会未卜先知?” “我的身子我自己清楚,而且……就算生下来,他也未必能活得下去。到时候看着他一点一点长大,再一点一点死去,未免太残忍了。” “侯爷,不如算了吧,不如算了。” 许知淮说着说着,已有些于心不忍。 卫漓看着她眉眼间流露出来的悲伤,故意道:“懂了,你不想要他。” “不,不是那样……” 事情绝不是那样简单的。 说话间,锦婳小心翼翼地端着药来了。 她见卫漓坐在那里,不禁放慢脚步。 卫漓率先伸出手来:“我来。” 锦婳且惊且诧,忙把托盘往他的跟前送。 卫漓的手好像不怕烫的,端着热气腾腾的药碗,毫无知觉。 他是不会照顾人的,更不用说给人喂药了。 舀起一大勺,直冲冲地送到许知淮的嘴边,见她张开嘴,便一股脑地全都喂了进去。 许知淮含着满嘴苦药,呛得直咳嗽,咳着咳着又没了力气,整个人虚弱无力地往前倒。 卫漓眼疾手快,长臂一伸,将她整个人横揽下来,看着她喘不上气的模样,忽而低声道:“你怎么这样不中用。” 许知淮弱弱地反驳道:“我只在侯爷面前这样无用。” 卫漓一挑眉,揽着她身子的手,稍稍放松。 她的身子软软的,借不上几分力。 卫漓皱眉,以眼神示意锦婳接过药碗,改用双手来护着许知淮,扶着她坐稳了,坐直了。 锦婳顺势过去喂药,许知淮勉强喝了半碗,苦得想吐。 卫漓闻不惯药味,觉得不管什么药熬出来,都是一样的难闻。可偏偏,许知淮吃的药,闻起来没那么讨厌。 他看着她吃药漱口,蹙眉难受,心中有种朦朦胧胧,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很怪,很怪。 许知淮见他怔怔地望着自己,苦笑道:“侯爷看我吃药做什么?” 卫漓沉吟片刻,忽而附和:“是啊,一个半死不活的女人有什么好看的?” 许知淮被这话刺了一下,微微地疼。 “我的确是一个半死不活的女人。” 她明明是顺着他说的,他却先恼了,呼吸也重了几分。 “许知淮!” 他咬牙切齿叫她的名字。 许知淮没力气了也说不动了,认命似的,往他的怀里一瘫,脸颊磕上他的肩骨,硬邦邦的,好疼。 他的呼吸突然平缓下来,动也不动,由着她靠进来。 即使看不见他的脸,也能强烈感觉到他咄咄逼人的气势。 许知淮莫名悲从心来,不甘心道:“侯爷恼我,为何还来?侯爷厌我,为何还要来看我?怕不是担心我死了,坏了大计?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纠缠的?我不怕死,我什么都不怕了。” 她想,若她真的死在这里,也许才是最好的复仇。 痛苦万分的朱宿星会迁怒每一个人,也包括他,卫漓! 卫漓听着她无力的喃喃低语,眸中涌动着看不真切的暗流:“世上的事好像早有安排,逼着人往前走,逼着人往东往西。如果我说我根本不在意你的死活,那一定是真话。” 。 第一百三十四章 放手 什么真话假话,她不在乎。 他在故意咒她么?随意。 许知淮心里一点火气都没有,甚至轻轻笑了出来:“也是,死了干净,我死了,侯爷可以再寻个娇俏听话的人来,一样的。” 她说完,瘦弱的肩膀又往下塌了塌,更没了几分生气。 卫漓黑瞳一暗,压低语气:“我不会让你如意的,你想死,我就偏不让你死。” 这样赌气的话,从他的嘴巴里说出来,实在有些可笑。 许知淮嘴角凝着几分笑,只听他偏过头,凑到她的耳边,用力咬着字:“我要你长命百岁。” 许知淮无力摇头:“我祝侯爷长命百岁,永享荣耀。” 她撑不住了,眼一黑,晕倒在她最恨的人的怀里。 卫漓没动也没说话,鼻尖轻贴她的鬓角,闻到了她身上淡淡暖暖的香气。 锦婳觑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地比画几下,谁知她才伸出手,就被卫漓以冷冰冰的眼神吓退。 他不许她靠近,不许她碰触许知淮。 夏夜微凉,静谧无声。 此时此刻,许知淮是完完整整属于他的。 她不说话的时候,更显得乖巧。 她病恹恹的时候,才会和他亲近。 没有伪装出来的温顺,没有口不择言的挑衅。 挑衅他的人,从来没有好下场,她算不算是个例外。 漫漫长夜,无心睡眠,不如就一直这样下去吧。 睡了不到一个时辰,许知淮幽幽转醒,发现身边的人还在,还是卫漓。 这算什么意思? 他不是过来吓她的,而是过来陪她的? 卫漓闭目养神,察觉到怀中人呼吸轻微的变化,也随之睁开了眼睛。 许知淮抬手摸向肚子,忽而发问:“侯爷不想摸一下吗?孩子会动了。” 这话像触到卫漓的逆鳞,让他瞬间警觉。 他的身体发僵,眼神发狠:“娘娘睡糊涂了。” 许知淮不依不饶,直接去抓他的手,他的手背青筋凸起,忍着一股力。 凭力气,她毫无胜算,偏偏还是要试一试。 她的手苍白无力,卫漓的手坚硬如铁。 他还是让她赢了。 隔着薄薄的一层血肉,藏着勃勃生机。 掌心落下的那一刻,他感受到了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像是有只小小的脚踢了过来。 卫漓的眼神明显慌了一下,猝不及防。 许知淮故意不去看他的眼睛,只用双手按住他的手,让他静静地慢慢地感受着。 这是一条命啊! 他从不稀罕的命。 卫漓眸色深凝,眼神复杂。 不过很快,他就反应过来,匆匆抽离了自己的手,顺势将怀里的许知淮也推了出去。 他的五指有意无意地张开又攥紧。 许知淮慢慢躺回去,又恢复一脸温顺地望着他:“侯爷以后不要再来了,殿下比我更需要侯爷。” 卫漓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说实话,他也不知道自己今儿是做什么来的? 命令她,威胁她,还是看着她。 许知淮看着他沉默的背影,心中毫无波澜。 他来他走都无所谓。 之后的几日里,卫漓果然再没有露过面,他看似消失了,其实在和酆都侯暗中过招。 朱宿星给了他们十天的期限,然而,准备迎接皇太子登山入殿的仪仗还未准备好,这是拖延也是怠慢。 此番随行的皇极卫,明里暗里不过千八百,而酆都侯的手里有三万精兵,只要他打个响指的功夫就能剿灭所有的敌人。 朱宿星与许知淮独处时,从不曾表露出一丝一毫的焦灼和不安,他神清气爽,沉稳安静,有时还会捧一卷诗词来给许知淮念,挑些唯美浪漫的绝句。 许知淮静静地听,静静地笑。 他陪着她说话,陪着她的孩子说话,声音朗朗,温柔平和。 许知淮忍不住感慨一句:“殿下真好。” 朱宿星笑:“你今儿的气色也很好。” “每日药食进补,身子自然会好起来的。” 朱宿星握了一下她的手:“今儿咱们一起用膳。” “殿下今天不出门了吗?” “先陪你吃饭,之后再说。” 许知淮躺久了,身上的骨头总会疼。 锦婳时不时地给她按摩,朱宿星见状,也有样学样地轻捏几下。 许知淮忙阻止道:“殿下别闹,要是让旁人看见可怎么办?” 朱宿星垂眸:“随他们看吧。” 许知淮还未开口,就听他又道:“淮儿,在我这双手变脏之前,我想多陪陪你,多陪陪孩子。” 许知淮闻言嘴角的微笑,一瞬消失。 朱宿星抬眸看她,眼神无比认真:“有些事,从前我是万万不会做的。可现在,它们成了我必须要做的事。” 许知淮听出他话里有话:“殿下不是有卫漓吗?青衣侯可以为殿下做那些事,他可以为殿下分忧。” 朱宿星忽而一笑:“没错,的确如此。可是人人都怕卫漓,没有人怕我。” 许知淮微微一诧:“殿下贵为太子,为何要和卫漓比?殿下是不是疑心侯爷他……” 她欲言又止,她还不想给卫漓挖坑。 “我从不怀疑卫漓的忠心,我只是厌倦了他们的敷衍,厌倦了他们从不畏惧我的模样。” 许知淮第一次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了野心的火焰。 它微微发着光。 “淮儿,我要那座奉仙宫,我要酆都侯的人头,我要彻彻底底堵住大臣们议论纷纷的嘴。” 他呼吸一顿,随即又道:“母后说过,因为我是太子,就算失败犯错也不会受到真正的惩罚,只有我身边的人跟着遭殃。长姐,卫漓,岳屹川……还有你,我再也看不下去了,看着你们为我受苦。” 朱宿星严肃起来的时候,眉眼也随之凌厉。 他的双手落在许知淮的肚子上:“趁着这双手还干净,趁着这双眼睛还干净……我要好好陪着我们的孩子。” 十天还剩一半,弥足珍贵。 许知淮闻言瞳孔颤动,泛起细微的泪光。 她不悲伤,反而欣喜。 他终于不再心软了吗? 他要收回他的包容和仁慈了吗? 许知淮沉吟片刻,又莞尔道:“殿下想做什么就去做吧,不留悔恨的,痛痛快快的。” 。 第一百三十五章 棋局 一盘黑白分明的棋局,纵横交错,千变万化。 朱宿星下定决心要拿下酆都侯,不惜一切代价。而酆都侯也早已对朝廷的虚伪霸道,心生厌倦。 酆都侯不想做忠臣良将了,可他也不会冒冒失失地杀掉太子,给自己惹上污名。 沐秀婉觉察到了气氛微妙的变化,战战兢兢地问道:“阿爹,难道太子哥哥真的是来杀你的吗?” 酆都侯对于女儿的天真和懦弱,总是不忍责备的。他并不多说,只让她安安分分地呆在府里。 沐秀婉忽而摇头:“我不信太子哥哥会那么绝情,还有姐姐呢……她身怀六甲,很快就要生了。她要把孩子生在酆都,那可是皇长孙啊。” 父女俩谁也说服不了谁,最后只能不欢而散。 沐秀婉被关了禁闭,不许踏出侯府半步。任凭她怎么哭闹也是无济于事。 她哭了一天一夜,眼睛都哭红了。 三更时分,一声凄厉的惨叫划破寂静的夜空,沐秀婉被噩梦惊醒,双手捂脸,尖叫痛哭。 她又看见那些“东西”了。 诡异的黑影如汹涌的潮水,滚滚而来,仿佛要把她淹没…… 沐秀婉抱着双膝,躲在帘帐内,不见人不吃药,嘴里喃喃自语道:“姐姐……我要姐姐……”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只有她的贴身丫鬟知道她口中的姐姐,正是许知淮。 沐秀婉小时候经常被这样吓到,酆都侯也知晓女儿“身患隐疾”,行为举止常有诡异迷惑之处。所以他一心奉道,以求天地宁静,内心浩然。 十天的期限就要到了。 朱宿星也睡得越来越晚了。 许知淮恍惚醒来,总能看到桌上的烛台亮着,看到他认真入神的侧脸,他的手上翻着什么,口中默念着什么。 许知淮不会打扰他,一手枕着头,一手扶着肚子,默默地换个姿势。 她看着他,心里却在想着另一个他。 此时此刻卫漓在做什么? 朱宿星撕毁密信,将白花花的碎片扔入火盆,烧成灰烬。 烧到一半,他才后知后觉,这烟味会不会呛到许知淮,忙又一挥宽袖,双手推窗。 等他转过身来,看着许知淮若有所思的目光,柔声道:“吵醒你了?还是呛到你了?” 许知淮微笑着摇头:“没,我只是有些口渴。” 朱宿星闻言亲自倒了一碗温梨子汤给她喝,一勺一勺地喂,还不忘给她擦拭嘴角。 许知淮含羞笑笑:“我何德何能啊。” 朱宿星勾起食指,轻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尖:“我乐意之至。” 许知淮见他眼睛有点红血丝,往床里挪动身子,让出一方位置:“殿下整夜没阖眼了,过来养养神吧。” 朱宿星倒是听话,撂下手里的东西,合衣躺下。 许知淮依偎过去,抚摸着他的脸颊,鬓发,耳垂,轻轻发问:“明天就是第十天了。” 朱宿星闭着眼“嗯”了一声。 “明日殿下要做什么?而且……” 许知淮略微迟疑,才问:“青衣侯怎么不在?” “卫漓在借兵。” “借兵?借哪里的兵?” “三百里外的镇南大军。” 想要扳倒酆都侯,光是智取是不够的。他要做好完全的准备,等酆都侯关上城门的那一刻,镇南大将军和卫漓也会从外面将整座城包围得水泄不通。 困兽之斗,输赢难料。 许知淮低下头去,轻吻他的眉心:“我祝殿下大获全胜。” 朱宿星这才睁开眼,眸光亮晶晶的,透着不服输的韧劲儿。 “为了你,我一定会。” 天蒙蒙亮的时候,许知淮缓步下床,双脚软绵绵的没有力气,全靠锦婳的搀扶。 朱宿星急了,皱眉道:“你起来做什么?” 许知淮小心翼翼:“今儿我想亲手给殿下更衣。”说完,她递了一个眼色给锦婳,让她帮着自己一起。 “胡闹!” 朱宿星迎了上来,见她双手攀上肩膀,纤细的手指整理袖口,抚平所有的褶皱,妥妥帖帖。 朱宿星能明了她的心意,索性任她摆弄。 许知淮轻轻喘着气,嘴角含着笑:“殿下今日俊朗英武,好神气。” “你早上喝的不是药吧,嘴巴这么甜。” 许知淮莞尔一笑。 吉利话说多了反而显得假,她宁愿对他多笑笑。 朱宿星一脸怜惜,捧起她的脸轻轻地揉:“你好生休息,我今晚可能要悄悄出城。不过你不要怕,这条街上都是皇极卫,你不会有事的。” 许知淮温顺点头。 “殿下几时回来?” “最晚不过后天。” 许知淮又重重点头:“我知道了,我好好等着殿下回来。” 朱宿星走后,许知淮才听说小郡主梦魇生病的消息。 她又看见什么了? 许知淮暗暗地想:大战在即,风云暗涌,那孩子也一定察觉到了某种不祥的预兆,所以才又犯了“旧病”。 许知淮还是心疼沐秀婉的,随即唤人来写信。 沐秀婉在宫中常吃的药,就是安神汤。 太医们开的药方,许知淮倒背如流,索性命人写一份送过去,顺带着还给沐秀婉写了封问候的信。 信中言辞恳切,满含温情,只字未提外面危险的困局,也没提剑拔弩张的博弈,只有一个姐姐担忧妹妹的柔声细语。 这封信才送到酆都侯就被扣下来了。 许知淮是太子最宠爱的女人,无人不知,这会她贸然写了一封信来,不知心中揣着什么主意。 下人们不敢拆信,交给门客师爷定夺,他们也不敢擅自做主,只好快马加鞭送去给侯爷过目。 酆都侯正在奉仙宫的宝鼎台上祭拜天地,折腾一番下来,就见到这封信。 他拆开一看,匆匆略过几眼,又将信和药方子折好,重新塞入信封,吩咐道:“把信封粘好,交给郡主。她正病着,看了这封信会高兴的。” 酆都侯过目不忘,想起信上的只言片语,不禁有些好奇,这个名叫许知淮的女子到底有何能耐? 她能哄得太子全心全意,也能哄得婉儿对她惦念牵挂,难不成真是个水晶心肝的琉璃人儿,晶莹剔透,不惹尘埃。 。 第一百三十六章 隐瞒 许知淮名声在外,她以明艳俏丽而闻名,却从未听说过她有什么聪慧和手段。不过防人之心不可无。酆都侯还是命人查了查许知淮的底细,他想不通,为何女儿会对这么一个非亲非故的陌生女子如此信赖。 许知淮和锦婳一处总是最自在的。 朱宿星走后,她的心绪起伏不定,不小心又动了胎气。 郎中过来诊脉,他的嗓子是哑的,人也消瘦憔悴了不少,气色比病人还不如。 许知淮隔着帘帐看不清楚,只听他的声音小之又小。 “我的肚子还在隐隐作痛。” “娘娘胎气不稳,这两日还是不要下地走动为好,我会再多加一副方子,还望娘娘见谅。” “多一碗药罢了,无妨。” 苦上加苦又如何,习惯了就好。 待他走后,锦婳过来比画几下。 许知淮看懂了,她说他不太对劲儿。 “他一家老小的性命都系在我的身上,他怎能不怕?” 锦婳点点头。 许知淮被苦药缠了半日,朦朦胧胧睡了一会儿,醒来已是黄昏后。 她望着空无一人的屋子,好生冷清。 很快,她反应过来,她不是一个人,她的腹中还有一个鲜活的生命,和她的铁石心肠相比,他是那么柔弱且无害。 许知淮抚摸着隆起的肚子,轻轻地哼起了幼时的童谣。 屋子里终于有了些许动静。 等她哼累了,门口处忽而传来几下掌声,十分突兀。 许知淮寻声看去,并未见人,只见到长袍一角,鸦青暗金纹,华丽又不招摇。 许知淮疑惑道:“侯爷不该在这里,侯爷该在殿下的身边。侯爷是做大事的人,何必这么偷偷摸摸……” “殿下没有出城,他很安全,比你更安全。” 卫漓边说边走,站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 “侯爷不该来这儿。” 许知淮眸光微沉,眼神中带着几分责备。 生死关头,他哪来的闲情逸致和她纠缠不清。 卫漓不怒反笑,自顾自地坐了下来:“娘娘别急,我今日来自然是有重要的事。” “没有什么比殿下的安危更重要了。” 卫漓勾勾唇:“援兵已到,现在该害怕的人不是太子,而是酆都侯。” 许知淮颇感意外:“这么快就安排妥当了吗?” “因为长公主回京了,一切都有了转机。” 许知淮欲言又止,不敢再问下去了。 朱维桢做了什么,如今的京城又是怎样一番光景? “这么说,事情很快就会平息了。” 卫漓耸耸肩,淡然道:“也许不会很快,但一定会很容易。” “有侯爷这句话,我便安心了。” 许知淮暗暗松了口气,谁知,卫漓又道:“娘娘这就安心了?” 她警觉:“侯爷话里有话。” 他嘴角那抹邪邪的笑容,令人不安。 “娘娘可知奉仙宫的来历?” 卫漓突然发问,许知淮毫无准备,心跳加速:“殿下和我说过几句,我没太在意。” “奉仙宫建在山巅之上,前前后后用了十年,何其漫长……” 许知淮有点不敢往下听了。 “劳民伤财,值得吗?” 卫漓目光灼灼:“寻仙问道,自然值得。” 许知淮抿唇不语,望了一眼他。 卫漓见她神情紧张,眉眼凝重,又道:“娘娘真的没来过酆都吗?” 许知淮暗暗握紧了藏在被子里的手,保持镇定,不慌不忙:“我是淮州人士,年幼时曾随爹娘出过几次远门,去过哪里我早都不记得了。酆都……也许我曾经来过,也许我从来没来过……” 她的回答太过暧昧,似乎有意遮掩。 卫漓深深看她,一眼就能看穿了她的谎言。 许知淮也回看他一眼,平缓呼吸,不露破绽。 “娘娘如今无亲无故,实在可惜。” 许知淮眸光一闪:“侯爷怎么突然感慨起来了?侯爷这是在可怜我,还是在怀疑我?” 卫漓单手搭在桌面,长长的手指在桌面上,一下又一下地敲着。 “娘娘身世可怜,惹人同情。” 许知淮心里毛毛的,可还是忍不住被他气笑了。 “原来,侯爷的心肠这么软,我以前竟不知道。” “娘娘不记得了,我对你从来都是心软的。” 此言一出,房中有种僵持的寂静。 许知淮不想再和他兜圈子了:“侯爷有话不妨直说。我身子乏得很,实在没什么精神。” “有些秘密……” 卫漓单刀直入,不给她留喘息的空隙。 “是守不住的。” 许知淮深吸一口气,低眉垂眼:“就算有秘密也是陈年旧事了,它们被埋在深深的泥里,多年见不得光,早就腐烂发臭了,何必还要挖出来?侯爷认识我的时候,我是许知淮,现在我还是许知淮并没有什么不同。” 她到底还是聪明的,避重就轻,不留把柄。 卫漓今儿也不是兴师问罪的:“也是,这世上真真假假的事情太多了。” 他站起身来,又朝着床边走近两步:“三日后,酆都侯会下令关门封城,娘娘可有胆量留在这里?” 许知淮沉吟道:“为了殿下,我自然要留……” 她略微停顿,又抬眸看他:“为了我们的孩子,我更要留下。” 卫漓皱眉:“娘娘小心说话,从来就没有“我们”这两个字。” 许知淮苦笑一声:“不是我们,是秘密。世上又多了一个见不得光的秘密。” 他一心只想探探她的底,却没想到,居然被她猝不及防补了一刀。 软绵绵的刀也能戳出血来。 许知淮眼神倔强,直视卫漓。 他凭什么这样理直气壮? 他与她苟且偷欢,他与她厮混缠绵,他与她一辈子都见不得光。 卫漓冷笑一声,鼓了几下掌:“娘娘果然聪慧。” 许知淮也回以微笑:“侯爷也是明白人,一点就透。” 两人彼此对视,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涌丛生。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许知淮再度开口:“侯爷,你会帮我保守秘密的,是吧?” 卫漓没有回应,仍直直地望着她。 许知淮的眸中泛着隐隐晶莹:“侯爷会帮我的,是吧?” “侯爷……” “我会。” 卫漓薄唇微启,低声道:“你一定会得偿所愿的。” 。 第一百三十七章 做戏 许知淮攥了攥手中的帕子。 “侯爷会让我如愿以偿?” “等酆都的事情平息,娘娘跟随殿下返回京城,便可享尽天下荣华。” 这话说着好听,可惜遥遥无期。 “我这副身子还能回到京城吗?” 她轻轻发问,语气含怨。 卫漓又靠近一步,居高临下地望着她。 他总是那般高高在上,好像她的苦难从来都与他无关。 许知淮见他靠近,故意道:“侯爷是因为担心我的安危才来的吧。” 她见不得他这副嚣张冷漠的嘴脸,仿佛那个日日与她偷欢的男子,从来就不是他。 卫漓沉默着,缓缓抬起一只手,却迟迟没有落下。 许知淮看着他犹豫不决的指尖,淡淡道:“殿下走了,侯爷就来了,你们好像商量好的一样,总是不会让我一个人,冷冷清清。” 卫漓绷着脸,他的手终于还是落下了,落在她耳畔,托起她的侧脸:“殿下从未对我交代过娘娘的事。” 许是天气有点闷热,她的脸颊和鬓角湿潮一片,摸起来更滑了。 许知淮顺势抬起头来,她的眼睛也湿润润的,一下就撞在了他的心坎上。 “侯爷果然是真心来看我的。” “随你怎么想。” 其实,卫漓也不知道自己今儿为什么要来?他不是与她来做苟且之事的,也不是吓唬威吓她的,他只是过来看看,看看而已。 此时,窗外湿热的风吹了进来,惹他烦躁地板起了脸。 许知淮看不清他的表情,怪他没反应,索性一把揪住他胸口的衣襟,凉丝丝的绸缎滑得有些抓不住,就和他的心一样。 谁知,她稍稍用力,卫漓就俯身下来。 许知淮呼吸一窒,心跳地有点乱。 倏地,他猛地扣住她的手腕,扯痛了她软绵无力的胳膊。 “侯爷!” 许知淮拖着沉沉的身子,受不了他的纠缠。 卫漓稍稍松了一下手,仍将她的手腕牢牢攥紧。 许知淮忍着痛呻吟一下:“我很害怕。” 卫漓勾唇一笑:“方才还和我讨价还价,现在又怕了。” “难道侯爷看不出来吗?我在侯爷的面前,从来都是虚张声势,我拿什么和侯爷讨价还价?我一无所有。” 许知淮眉眼悲伤,憔悴的容颜绝美。 卫漓扳过她的脸,深深地望进她的眸子里:“许知淮,你太小看你自己了。你以为谁都有和本侯讨价还价的资格,你以为谁都会像你这般倔强逞能,你以为谁都能得到本侯的怜惜和关注?” 她是不是忘了,他们初见时,他是怎么对待吴家人的?她是不是忘了,他对她有多特别? 他明明知道她的柔情蜜意都是伪装出来的,都是假的,可他仍甘之如饴,念念不忘。 她总有本事勾住他的人,勾住他的心。 许知淮用力的摇头,深深不信。 卫漓紧捏他的下巴:“许知淮,我只对你一个人手下留情,次次都放你生路。” 许知淮听了这话,一时哭笑不得。 这男人自诩深情的嘴脸比他杀人作恶的嘴脸更可恨。 “如果我想毁了你,你早就不存在了。” 卫漓反手钳住她的脖颈,不依不饶起来:“可是你从未感激过我,你也从未对我真心过……说谎,你永远都在说谎,我厌倦了你的谎言!” 许知淮听着他的闷声低吼,仿佛他才是那个受尽折磨和委屈的小可怜儿。 “侯爷,想听我说真话?” 许知淮忽而发问,声音清丽平缓。 卫漓皱眉,似在纠结。 “我的真心话,对侯爷来说,真的那么重要吗?” 许知淮说完这话,故意与他接吻。 柔软温凉,蜻蜓点水。 卫漓怔住,许知淮却莞尔一笑:“侯爷喜欢的,从来就不是我的心,而是我这副身子。” 卫漓闻言,眸光一下子就凉了几分。 “我说什么话都不要紧,我是什么样的人也不要紧,只要我能与侯爷享鱼水之欢就行了。” “你这样说话,像个贱女人。” 卫漓莫名恼怒。 “侯爷不是喜欢我做一个贱女人吗?” 许知淮反问道:“侯爷分明说过,我只是你的玩物,玩腻了的东西!你不想我生下和我一样卑贱的孩子,所以让我喝了那碗药……侯爷的所作所为,我时时刻刻都不敢忘记。” 许知淮不给他发怒的机会,一双雪白的手抓紧他的衣襟,满脸无助地脆弱:“侯爷为何总是要折磨我,总是待我这样坏这样狠心……” 这一滴眼泪,熄灭了卫漓的满腔怒火。 许知淮胆大妄为的戳穿了一个事实,原来他在意的,不止她这副好容貌好皮囊,他在意的更多。 许知淮哭得梨花带雨,楚楚可人。 卫漓本该毫不犹豫地伸手推开她,冷然到底。然而,他还是贪恋她的柔软,贪恋她的体温,贪恋她的一切。 当他拥她入怀的时候,许知淮在心底冷笑。 他喜欢装深情,那她奉陪到底。 等卫漓再度看向她的时候,眼瞳已然泛起一层淡淡的情欲,本能的冲动呼之欲出,他吻上她的脸颊,描绘着她脸上每一寸精致的轮廓。 他突如其来的柔情略显笨拙,令人措手不及。 卫漓克制着自己的呼吸,控制着脸上细微的表情,不想让她看出自己的意乱情迷。 他做了不该做的事,动了不该动的心,碰了不该碰的人。 不过又能怎么样? 得过且过,谁又管得了明天呢。 卑贱的人是争不过命的。 挣扎越狠越是徒劳无功,不如就此沉沦,一直沉沦下去。 他是,她也是。 这一夜实在太过温馨。 卫漓怀抱着许知淮没有做任何出格的事,反而出奇的温柔,仿佛她是一件易碎品,碰着碰着就会碎。 潮湿的夜风闷得太久,终于换来了一场酣畅淋漓的大雨。 许知淮侧耳倾听外面的雨声,一点也不觉得吵闹,半晌,她幽幽发问:“太子爷在哪里?” “嘘!” 卫漓剑眉微皱,用粗粝的指腹划过她的软唇:“就这样安安静静地呆一会儿吧。等到天亮了,你还是你的淮妃娘娘,我还是我的青衣侯。” 。 第一百三十八章 谎言 他也有心吗? 这片刻的温存,已经是他仅存的一点点人性了。 许知淮身子沉,每动一下都不方便,她扶着隆起的肚子,艰难翻身。 终于不再对着卫漓那张冷冰冰的脸了,她望着床幔,长吁一口气,谁知下一秒他长长的手臂又横了过来,搭在她的身上。 卫漓也随她翻了身,他整个人向她贴去,一高一矮的两个身形完美镶嵌,许知淮看着他那只垂下的手,骨节分明,干净修长。 他似在犹豫,最终还是缓缓落下。 这是双只会杀人的手,他用这双手抚摸她的孩子…… 和上次的犹豫不同,他这次摸得大大方方。 不过,他的手法过于生疏,有点无知的莽撞。 许知淮喃喃开口:“侯爷轻一点。” 卫漓手上一顿,十指微微发僵,又摸了好一阵子,才道:“他为什么不动了?” “许是他累了,又或是他怕了。” 此言一出,卫漓立马握紧拳。 他抬眸看去,满眼都是她墨黑色的发,柔软馨香。 他的鼻尖凑近几分,闻着她的发香,忽而开口道:“郎中说过,这孩子保不了足月生产,你要早有准备。” 许知淮轻轻叹息:“我知道,到时候我和孩子,也许只能活一个。” 卫漓很不喜欢听到她这句话,他抓住她的肩膀,微微用力:“你是太医还是郎中,红口白牙胡说什么?” 许知淮忍痛呻吟,惹他松手:“我自然希望皆大欢喜,只是我这个人素来倒霉,所求之事,皆难如愿。” 卫漓追问道:“你想要什么?” 许知淮沉吟着。 她想要的,自然是他了。 她要他生不如死,她要他万劫不复。 短暂的沉默,催得卫漓追问:“你想要什么?还有什么太子爷不能给你的?” 许知淮轻轻一笑:“我要侯爷的心。” 看似说笑,却是字字真心。 卫漓闻言一度恍惚,恨不能马上扳过她的脸来看一看,看看她说的是不是真话。 许知淮见好就收,不会放肆地太招摇:“侯爷和我说说话吧。我睡不着,侯爷也睡不着。” 卫漓哼笑一声:“你不会真要缠着我给你讲故事吧?” “不,侯爷哪有那种闲情逸致,我想听的是酆都侯的事,奉仙宫的事……它到底有多美,值得殿下,值得酆都侯,对它念念不忘。” 卫漓又往她的枕边凑了几分,贴着她的颈窝道:“一件美丽的东西,总是惹人贪念。奉仙宫并非什么世外桃源,人间仙境,酆都侯也不是什么离经叛道的亡命之徒,他的野心远不及谢宁朝一半……” 他用低沉的嗓音,说着一个残忍的故事。 “酆都侯当年守着祖辈的功业,本可做一方之主,不用归顺朝廷。然而,年轻的他,还是犹豫了。呵……” 说到这里,卫漓无情嗤笑,仿佛在嘲笑他的无能和天真。 “朝廷的游说,格外动听,许他一个什么封疆大吏,还说让他世袭罔替,子子孙孙永享太平盛世。他信了,放弃了祖辈的荣耀功勋,老老实实地迁入酆都,谁知道这里常年湿热,地势高低不平,山不是山,路不是路,还连年闹灾闹山贼,换句话说,朝廷把一个庞大的烂摊子给了他。” “酆都侯为何要明目张胆地修建奉仙宫,他就是要闹得人尽皆知,让朝廷看到他的叛逆之心。” 卫漓终于道破了酆都侯的心思:“他和谢宁朝一起贪墨朝廷的银子,他把酆都城修得固若金汤,就是为了和朝廷撕破脸,彻彻底底闹个天翻地覆。” 许知淮静静听着,眸光微凝。 “灵越山本不叫灵越山,酆都侯给它改了名,还召集了一批能工巧匠,耗费无数银子修建了这座美轮美奂的仙宫。这期间又发生了多少事,你不知,我不知。” 讲到这里,卫漓突然不说了,他稍稍抬起头看向许知淮,还以为她睡着了。 许知淮还想继续听下去,扶着肚子翻身过去,与他对视:“然后呢?” 卫漓望着她的眼睛,继续道:“酆都侯在奉仙宫藏了一个了不得的秘密,所以待奉仙宫修建完毕,他把那些工匠全都灭了口。” 许知淮再也无法佯装镇定,眼瞳颤动,浅浅发问:“他杀了那么多人吗?” 就为了隐藏什么了不得的秘密,就要杀人屠村…… 不过,她也没有完全相信卫漓的话。 故事可能是假的,可她的记忆都是真的。 当年,她看到的明明是皇极卫…… 卫漓见她神色有异,还以为她被这凶残的故事吓到了:“过河拆桥,草菅人命,这算不得是什么新鲜招数。不过这不是他最可恨的,他打着皇极卫的名声去屠村!” 许知淮听到这里,心里咯噔一响,像是触碰了某种隐秘的机关,顷刻间,万箭穿心。 眨眼间,她的眼中已然泛起薄薄的泪光。 卫漓挑眉:“你慌什么?” 许知淮忙又眨眼掩饰:“没,我只是觉得荒谬,谁会敢假冒皇极卫的名号做事呢?” 她不信,一点都不信。 卫漓似笑非笑:“酆都离京城这么远,有几个人见过真正的皇极卫?又有几个人见过我?” 许知淮咬唇不语。 她可是见识过的。 那些被血水染红的波浪,仍记忆犹新。 吴府那晚的杀戮,她也都记得清清楚楚。 许知淮保持沉默,也同样保持着冷静的理智。 卫漓见她目光恢复清亮,似有所指:“你不相信?” “这里面的事情太多了,我都听糊涂了。” 许知淮示弱似的笑笑,笑得十分勉强。 卫漓倒是有些不悦地长吁一口气:“算了,反正在所有人的眼里,我卫漓就是个十恶不赦的浑蛋,杀人不眨眼的阎罗,我身上背着的人命太多了,也不差这一桩坏名声。” 他半开玩笑的语气,让许知淮愤恨难耐,她再也装不下去了,索性低下头,故意把脸埋入他的怀中,不让他看见自己怨恨恶毒的目光。 “侯爷为朝廷做事,名正言顺,不该为别人担了骂名,侯爷心里不气吗?” 她故意要勾他心里的火。 反正,她从他的嘴里是套不出真话的。 。 第一百三十九章 圈套 许知淮靠过来的一瞬间,卫漓本能地伸展手臂,于不动声色中抱她入怀,一气呵成,仿佛已做过千百次同样的事。 他本来就很熟悉她的身体。 卫漓脸色稍许有些轻松,有些满足。 许知淮添油加醋道:“他侮辱了侯爷的名声,侯爷为何不给他一点教训?侯爷可不是这样好脾气的人。” 卫漓闻言失笑:“你是故意这么说的吧?好生牵强。” 许知淮适时沉默,不想说多错多。 两人都不说话,周遭又静了下来。 卫漓默默地感受着她的体温,她隆起的肚子也正好贴着他的身体,好陌生的触感。 许知淮平复心绪,努力不去回想当年的惨剧,努力不让自己落下泪来。 若是哭了,卫漓只会起疑。 她不能哭,眼泪是杀不死卫漓的。 隔了不知多久,卫漓抬手拨弄了一下她的发丝,垂眸看她的睡颜,白皙湿润的皮肤,入手极滑。 她的脸庞像是块温润的美玉。 许知淮一心装睡,只当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想做什么都无所谓,她不会反抗也不会顺从。 然而,他只是望着她的睡脸,看了又看。 天蒙蒙亮的时候,锦婳过来送温水,她才掀起帘帐看了一眼,就被冷眼看来的卫漓吓得不敢动弹。 卫漓整晚没有阖眼,手臂的姿势也是一动不动。 怀中的人浅浅呼吸,在他的耳畔吹起阵阵微风。 锦婳见状识趣退下。 许知淮睡不安稳,也知她来过。可卫漓不走,她便不愿醒来,再看见他那张脸,她真不知自己会做什么。 卫漓等到天大亮了才离开。 他走得很匆忙,很安静,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许知淮什么都知道,只微微松了口气。 锦婳忙备好热水给她梳洗擦身。 宽大的衣裳解开,露出泛着青紫之色的肚皮,斑驳浓重的颜色,像是被人重重捶打过。 许知淮垂眸看去,悲从心来。 这孩子和她一样伤痕累累,真是可怜。 锦婳给她换好衣服,又更换了被褥床单。 她知道,主子最讨厌的就是卫漓,每次他睡过的床,一定要全都换成新的。 因为耗费太多心神,许知淮更觉得乏累,整日都没什么精神。 不过,她还是坚持着等待,等待太子殿下回来。 朱宿星说过,就这一两日的功夫。 可惜,她没有等来太子,只见到了卫漓。 他这样频繁出入,必定会惹人注意。 悠悠众口怎么堵得住? 许知淮与他坦白,劝他周全。 卫漓本以为她会如昨晚那般温顺可人,没想到她又摆出那副不愿与他亲近的模样。 “没想到,娘娘这么在乎自己的清誉。” 许知淮淡淡开口:“侯爷莫要拿我打趣了,我在侯爷面前哪还有什么清誉可言?只是不想坏了大事,更不想让太子殿下发现什么……” 卫漓眼中闪过一抹犀利。 “还是说实话吧。你想等的是太子,不是我。” 许知淮抿唇不语。 他心里有数就好。 卫漓见她默认了,更觉失望。 很快,这失望转化成了薄薄的怒气。 他沉着的目光缓缓下落,望向她的肚子,怒气也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算了! 他何必要在意这些。 卫漓缓缓起身,又恢复往常的冷漠严肃:“既然娘娘如此心系殿下,本侯怎能不让娘娘如愿呢?” 他说完转身就走,很是决绝。 许知淮望着他的背影,心中幽幽。 卫漓果然说到做到。 朱宿星次日清晨归来,裹着满身湿漉漉的潮气,还有一脸温和无恙的笑容,灿烂明亮。 许知淮的目光也随着他的出现变得亮晶晶起来。 “殿下。” 朱宿星不许她乱动,轻轻地按上她的肩膀,俯下身来,与她轻声细语:“可算见到你了。” “淮儿,我真想你,想孩子……” 朱宿星热情的语气,像个得到奖赏的孩子。 他的真诚就是最好的补药。 许知淮莞尔一笑:“我也一样,时时刻刻惦记着殿下。外面的事如何了?” 朱宿星稍稍迟疑一下,低头贴向她的肚子,温和道:“不急,先让我和咱们的孩子好好说会儿话。” 他的温柔让许知淮紧绷的心,渐渐恢复平静。 “你乖不乖?有没有欺负娘亲?” 许知淮笃定,朱宿星将来一定会成为一位慈父,仁慈温和。 朱宿星与孩子亲近了好一会儿,这才抬起头来,对许知淮道:“外面的事都安排得差不多了。” “真的要封城吗?” “这是最好的办法了。” 朱宿星握着许知淮的手:“我也想兵不血刃的肃清这一切,可惜,咱们的对手太强大了。” “封了城,殿下怎么办?” 朱宿星淡淡一笑:“我自然做好了完全的准备。我会和你在一起,我们就在这里。” 许知淮不再多问:“有殿下在,我什么都不怕。” 其实,朱宿星的计划很简单。 他不会带着兵马冲城,和酆都侯杀个血肉模糊,城中的百姓是无辜的。 朱宿星留守酆都城,只用他的太子印逼迫酆都侯交出奉仙宫,如果他不交,他就可以借故收缴他的权力和兵力,先错后惩,顺理成章。 当然,酆都侯也不会坐以待毙,他早就带着自己的亲随和女儿登上了灵越山。 换句话说,酆都城里早已没有酆都侯。 许知淮不解:“既如此,殿下何必还要封城?” 朱宿星淡淡一笑:“淮儿,朝廷做事一定要名正言顺,城门已关,便是朝廷重地。这座城再不是酆都侯的了。” “那如果酆都侯不回来了呢?” 朱宿星笑笑,刮她玲珑的鼻尖:“他守着一座山,还能做什么?落草为寇吗?” “他一定会回来的,就算为了这上万子民,他也会回来的。” 许知淮心神微沉,这才听明白了:“殿下是不是给他设下了一个圈套?” “没错。” “一个忠义两难全的圈套,一个不做忠臣就万劫不复的圈套。” 朱宿星虽然微笑着,可他说出来的话,字字残忍。 一旦封了城,城中的百姓就是最大的筹码。 他们断了生路,没了希望,只能在无尽的绝望中煎熬等待。 这座城是酆都侯的心血,也是他的荣誉也是他的根。 。 第一百四十章 大雨 十几年的运筹帷幄,十几年的希冀热血,怎会轻易放弃。 许知淮暗暗惊诧。 他那么温和善良,没想到也能如此精确地拿捏人心? 朱宿星见她沉默,又继续道:“只要他有一点点的不甘心,一点点的执念,他必定会对朝廷低头。” 许知淮缓缓神:“低头又如何?殿下还会原谅他吗?” 朱宿星望着她的眼睛道:“淮儿,我该原谅他吗?” “这不是我该插话的事。” “不,淮儿,我就要听你说,我该原谅他吗?” 许知淮眸光凝重:“不该原谅。” 朱宿星闻言又笑了笑:“好,我听你的。” “嗳?” “常言道,一次不忠百日不用,有一次就有第二次,实在不值得信任。” 许知淮抿唇,心情莫名紧张。 她的太子殿下,何时变得这样疾恶如仇,铁面无私了? 她也是背叛过他的人。 “那婉儿妹妹呢?” 许知淮岔开心思,问起沐秀婉。 “婉儿是婉儿,她永远都是我们的妹妹。不管酆都侯做了什么,我都不会迁怒于她。” “谢殿下。” “傻瓜,你谢我做什么?” 许知淮淡淡道:“谢殿下仁慈宽厚,心中仍有温情。” 朱宿星双手握着她的手,轻轻地捏着:“听你这么说,仿佛我就该铁面无情。” “不,当然不是。” “我同你玩笑而已。” 话已至此,朱宿星的神情突然有了变化,脸上的笑容减去几分:“这一趟终究是要有死伤的。” “会好起来的。” 许知淮反握他的手,含情脉脉地望着他。 一天后,酆都城四面城门紧闭,城门楼上的护城卫全都换成了皇极卫,他们还在城中贴满了告示,将酆都侯拥兵自重,违抗朝廷的罪行,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酉时三刻之后,全城戒严,实行宵禁,再不许任何上街走动,形迹可疑者,格杀勿论。 平日里车水马龙,热闹非凡的街道,如今冷冷清清,偶见一队皇极卫骑马巡查,家家门户不见灯火,所有人都蛰伏在黑暗中。 外面发生了多少事,许知淮不得而知,她只能从朱宿星脸上的神情推测一二。 他总是陪着她,偶尔看看从京城送来的密信和来往公文,和宫中时没什么两样。唯一不同的是,卫漓和岳屹川都不在他的身边。 一个不知影踪,一个留守京城。 今日来的信很急,朱宿星看过之后,眉头紧锁,脸色微沉。 等他合上信,下手更重。 许知淮递给锦婳一个眼色,让她搀扶着自己起身。 朱宿星见她走动,急忙起身:“你乱动什么?别动,快坐着。” 许知淮微笑:“哪里就那样娇气了,郎中不是说过,让我适当走一走,免得孩子的胎位不正,不宜生产。” 朱宿星收拾心情,也伸出手来扶着她:“那我来陪着你走。” 许知淮笑笑应是,视线匆匆扫过桌面的信封,上面的红印子正是京城密函的标记。 朱宿星从不避讳她,见她看向桌面,用另外一只手按住了信封:“长姐来信说,父皇染病,卧床不起。” 许知淮惊呼一声,还未说话,又听朱宿星道:“不用担心,父皇没有生病,也不会生病。这些只是对外的一套说辞罢了,你明白的。” 皇上称病不上朝,朝政暂由三皇子朱铭晨代理,宁海王朱勇和户部吏部工部三位尚书一同协理。 明面上看着妥妥当当,可京城的大权,已牢牢在朱维桢的手里。 许知淮惊叹她的野心,她真的有这么大的能耐吗? “殿下……” 许知淮欲言又止,朱宿星心领神会:“你放心,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热意渐浓,乌云积沉,天气又闷得厉害。 许知淮看向窗外,忽而轻声道:“好像要下一场大雨了。” 朱宿星从她的背后抱住她,稳稳地护着她:“一定是场及时雨。” 他意有所指,她瞬间了然。 风雨雷电,一夜降临。 闪电劈开夜空,划出一道道裂痕。 许知淮被雷声惊醒,惶惶不安地抱紧被子,却见身边的位置是空的。 她才轻轻开口,就被一道惊雷打断。 雷雨交加,满屋白光。 许知淮小心翼翼地往床边挪,好巧不巧的手没撑住,整个身子失去平衡,直挺挺地往下栽。 等她摔在地上的那一刻,顿知大事不好。 不过片刻的功夫,血就流了出来。 等外面的人发现,许知淮已经站不起来了。 郎中和稳婆匆匆赶来,稳婆一看就知道她要生了。 不足月也得生,只能赌一赌。 朱宿星来得更迟,裹着一身水汽,他还不及更换衣服,三步并作一步来到许知淮的床边,湿漉漉的脸上满是自责。 许知淮恍惚间,死死抓住他的衣袖,正要说话,却不小心瞥见他袖口的鲜红,那是血…… 她瞪大双眸,鼻尖微动,闻到了一股陌生又熟悉的腥气。 他的袖口居然有血。 他去了哪里?做了什么? 很快,身体撕裂的剧痛让她崩溃,她的眼前只剩黑白两色,近乎昏厥。 疼着疼着,她连知觉都没有了。 支离破碎,任人摆弄。 她感觉不到孩子出没出来,她也听不清他们在她耳边乱糟糟地说着什么,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太快。 许知淮晕过去之前,嘴里只说了两个字:“殿下。” 朱宿星心如刀割。 丑时一刻刚过,稳婆抱着个小小的襁褓走出来,满头满脸的汗。 “孩子生了……只是不会哭。” 她犹犹豫着要不要道一声喜,谁知,朱宿星望了襁褓里的孩子一眼,仿佛被吓到了似的,后退半步。 那孩子小小的,五官也皱巴巴的,全身青紫,气息微弱,看着半死不活的,没有一点生气。 “孩子还活着吗?” “活着,活着,就是太虚弱了。” 朱宿星闻言又看了一眼孩子,匆匆进到里间。 孩子活着就好,而他最在乎的,还是许知淮。 许知淮昏迷不醒,身下满是血污,她的脸比宣纸还白,白得吓人。 “淮儿!” 朱宿星大喊一声,随即窗外又炸了一声惊雷,咆哮震天。 。 第一百四十一章 心虚 许知淮保住了一条命,她安静地沉睡着,任谁也不能把她唤醒。 纤细苍白,宛如破碎的精美瓷器,美则美矣,只是再不能修复完好。而她生下的孩子比她还要虚弱,连一声啼哭都听不到。 朱宿星守在她的床边,不忍多看他们的孩子一眼,只握着许知淮的手,千百次求着:“淮儿,你醒来好不好?” “你看看我们的女儿……她好小,好小好小。” 一连十天,酆都城俨然成了一座寂静的死城,而朱宿星也开始一点点心灰意冷,许知淮一直没有醒来。 无边无际的悲伤勾起了他的怒火,而他唯一能迁怒的人,只有酆都侯。他还下令缴清城中的残党余孽,让卫漓光明正大地去抓人,随他审问处置。 卫漓四处抓人,整日在知县衙门审讯逼供,一时无暇顾及其他。等他知道许知淮产下一女昏迷不醒的消息,额间绷紧的青筋都鼓了出来。 一个女儿……这念头匆匆闪过,让他措手不及。 不过他很快又收到消息,那孩子奄奄一息,恐怕活不长久。 一个孱弱将死的女儿。 卫漓沉着脸,一整天都没有说话。 他不说话的时候,只会杀人。 待到鲜血满地,染红眼前的一切,他才觉得心里凉凉的。 到了雨季,天总是阴沉沉的,终日不见阳光。 太过潮湿的空气,浸润每一处角落,哪里都湿润润的。 卫漓本来不用亲自动手的,可他还是在地牢里,足足审了一天,好像在发泄似的。 封城半月,城中开始出现断粮缺物的风波。 粮铺米店的门口总是排着长长的队,大家都怕没了饭吃,可是没过几日,粮铺米店就陆陆续续地关起了门,连油盐酱醋也坐地起价,闹得人心惶恐,焦灼沸腾。 酆都侯离开时,布下不少眼线和人手,卫漓其中一个任务就是追查这些暗线,顺便找到酆都侯还来不及善后的烂摊子。 他日日忙于这些琐事,只希望暂时可以把许知淮的生死安危抛之脑后。 不过,他的随从还是会按时上报,有关她的每个消息。 许知淮已经昏迷了一个月,没人知道她会什么时候醒来。 朱宿星日夜守着她,据说人都瘦了一大圈。 “侯爷,这边的事,属下可以善后,您要不要去给太子爷回个话。城中的气氛不妙,估计很快就会乱起来,殿下继续留在这里,难免心烦。” 卫漓冷冷横了他一眼:“殿下是不会离开的。” 除非,许知淮安然无恙,完好如初。 卫漓迟疑片刻,还是准备亲自去见一见太子爷。 薄薄的帘帐,仿佛一切都被悲伤所笼罩,清苦的药味,混入潮湿的空气萦绕鼻尖。 卫漓下意识地皱了下眉。 朱宿星听闻他来了,放下手中的桃木梳子,缓步出去。 他的确瘦了很多,双颊都有点凹了下去。 “请殿下保重身体。” 卫漓低低开口,目光忍不住瞥向帘帐后的内室,隐隐约约可见床铺上躺着一个单薄的身影,一动不动。 朱宿星略微打量了一下他的气色,缓缓坐下来道:“这几日辛苦你了,外头的事我都顾不上。” 他说完,抬了抬手,示意卫漓也坐下来,眼角余光瞥到袖口,正好看见一根弯长的细发。 刚刚,他正在给许知淮梳头,所以不小心沾了一根。 朱宿星眸光一黯,忍不住又回头望了一眼里间的许知淮,眼神充满悲伤。 卫漓敏锐地发现了,目光看向他的袖口,也发现了那根长发。 她的发丝…… 卫漓也随之变了脸色,避讳似的,移开目光。 “一切都是臣该做的,为了殿下,也为了淮妃娘娘。” 他难得这样主动提及许知淮,还刻意称呼她为娘娘。 朱宿星重新坐直身子,深吸一口气,想给自己找回一点力量。 “淮儿失血过多,元气大伤,都是我害了她。” 卫漓沉默垂眸。 朱宿星很快恢复理智,又问了他一些城中的情况,他的意思很明确,不要难为城中的百姓,只抓该抓的人,切记滥杀无辜。 卫漓倒也诚实,直接道:“臣明白殿下的意思,可惜有时候,臣不得不赶尽杀绝。” 朱宿星望了他一眼:“山上有什么动静吗?” “回殿下,姓沐的,张狂不减,势要孤注一掷,他已经开始准备祭天大典了。” 朱宿星嘴角溢出冷笑,瘦削的脸覆上一层淡淡的阴霾。 卫漓继续道:“既然他一心想要升天,殿下该让他如愿以偿。” 朱宿星知道这话的意思,便问:“你有几成把握?” “七成,如果臣亲手去做的话……毕竟我和他还有些私人恩怨。” 他差点让他瞎了双眼,以眼还眼,他也该亲手剜下他的一双眼睛,算作回礼。 朱宿星被悲伤和疲倦缠身,心中的仁慈也减半了:“你想做就做吧。” 卫漓立马起身回礼:“谢殿下。” 朱宿星幽幽看他:“我们要尽快了结这边的事,我要带着淮儿尽早回京。” 卫漓挺直后背,又望了里间一眼。 说话间,锦婳抱着个小小的襁褓进来,见卫漓也在,登时吓了一惊。 她下意识地护住怀里的小公主,默默后退。 卫漓看着她怀中的襁褓,眼睛就像是被深深地刺了一下。 他眨眨眼,极力保持镇定。 朱宿星见了女儿,脸上重新又有了笑容。 他驾轻就熟地抱过襁褓,稳稳地接过他的心肝宝贝,满眼柔情,继而笑着望了望卫漓,神情骄傲且满足道:“这是我的女儿。” 卫漓僵着一张脸,身体四肢也随之僵硬。 他的双腿如灌了铅铸了铁,沉甸甸地迈不开步,眼球缓慢地移动着,一眼都不敢看过去。 锦婳紧咬嘴唇,小心提防着他的一举一动。 想他要是敢胡来,自己敢和他拼命。 朱宿星见卫漓怔愣的模样,不禁笑了笑:“怎么了?堂堂青衣侯居然会惧怕一个孩子?” 卫漓喉结滚动,忙下意识掩饰:“臣,臣身上杀气太重,怎敢轻易得见小公主真容。” 。 第一百四十二章 苏醒 他莫名心虚,连说话的语气都有点结巴了。他从未这么反常过,惹得朱宿星更加疑惑道:“原来你也有小心翼翼的时候。” 卫漓抿唇,克制的目光仍不自觉地瞥向襁褓的一角,僵硬的身体充满了本能的冲动,很快他的瞳孔像是被什么东西紧紧吸住了。 襁褓里的婴孩儿被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小小的睡脸,泛着青紫色。 她有着小小的鼻尖,小小的嘴巴。 她紧闭双眸,微张着嘴,呼吸好像不太顺畅,眉头也微微皱起,带着天生的烦忧。 卫漓匆匆一瞥,几乎来不及看清她的脸,也看不清楚她长得像不像许知淮,或者像不像他…… 朱宿星望着女儿,一脸溺爱:“她是我全部的希望,全部。” 郎中们都说,她能活下来是天降神迹。 十几个人寸步不离地守着她,照顾着她,可惜她却从未被她的母亲亲手抱过哄过。 朱宿星低头垂眸,心事重重:“你看她这么小,这么孱弱,这么无辜。” 被乳母们喂饱的她,身上还带着点点奶香气。 卫漓又鼓足勇气,看了一眼那孩子。 他的心跳加速,呼吸急促,更显慌张地后退半步。 “有殿下的福泽庇佑,小公主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她一定要平安,卫漓。” 朱宿星忽而严肃,抬眸看他:“从今日起,她就是最需要你保护的人,不管何时何地何人,你要永远守住她的安全,不许任何人任何事伤及她丝毫。” “殿下,臣是外臣,等小公主回宫之后,可以再安排人手加防。” “卫漓,从今往后她就是我的命。” 朱宿星语重心长,与他目光对视:“我只信你。” 卫漓重重点头:“臣领命。” 他才说完这话,就见锦婳一脸防备地瞪着自己。 平日强势的气场,早已化为乌有。 他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这里,随即匆匆行礼告辞。 卫漓一股脑地冲出去,大步流星地迈过一道道门槛,直到将所有的思绪都甩到身后。 等他走到街上的时候,他望着空荡荡的街道,眼前还是不断闪过那张小小的脸。 他彻夜失眠,难以忘记。 之后的好几天,他做事恍惚,脾气暴躁,他觉得自己无法在酆都城呆下去了。 然而,当他真的准备出城的时候,他又犹豫了。 又过了半个月,酆都城的百姓们已然熬不住了,他们分成两派,一派痛恨朝廷,欺压子民。一派痛恨酆都侯背叛朝廷,弃城而逃。 卫漓当即下令招揽城中有识之士,同朝廷攻奉仙宫者,可得抚恤银百两,拿下酆都侯的项上人头者,赏黄金百两。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他们聚集在城门口跃跃欲试,接连几天,人越来越多,气势也越来越高涨。 卫漓觉得是时候了,只对朱宿星道:“殿下,咱们该动手了。” 朱宿星仍有担忧:“他们只是寻常之人,哪有冲锋陷阵的本事?而且,灵越山巅高千尺,攻上去便精疲力尽了。” 卫漓淡淡一笑:“殿下熟读兵法,自然知道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臣也带着酆都城的人去围堵酆都侯,让他明白自己大势已去,耗尽他的傲气。” 朱宿星闻言也笑了,语气赞许道:“你果然长了不少本事。” “一切就绪,只等殿下一句话。” 朱宿星郑重其事地点点头:“放手去做吧。我会留在城里,一直陪着淮儿,我离不开她,也离不开孩子。” 卫漓低了低头,掩饰情绪:“臣明白,臣会为了殿下竭尽全力。” 卫漓率兵而去,风风火火,宛如一阵疾风闪电。 朱宿星则回到许知淮的床边,温柔地给她擦拭脸颊,与她说话。 “淮儿,今天女儿睁开眼睛了,她的眼睛和你的一样漂亮。” “她还是很虚弱,哭得也很小声,嘤嘤糯糯,你知道她有多可爱吗?” “淮儿……你快点醒来好不好?” “我们一起回宫,我们一起回家。” 满腔柔情化作绵绵细语。 若是天知道,也许都会感动。 许知淮陷入宁静的睡梦,无法脱身,直到耳边响起低低絮语。 有人说了很多很多话,可她都听不清楚。 每当她用尽力气,想要听个明白的时候,身体就会恢复些许知觉。 她的胳膊和手,硬邦邦的,无法动弹。 她的嗅觉可以闻到阵阵熟悉的苦味。 她的触觉让她感觉到了一股不属于他的温暖。 她的双眼可以看到朦朦的光亮。 朱宿星衣不解带,彻夜不眠,他握着她的手,细细摩挲她每一根纤细的手指,回忆道:“淮儿,我们初见的时候,我就发现你的手极美。小而纤细,白皙清透……” 他正说这话,忽觉握在掌心的手指动了一下。 朱宿星惊觉,忙俯身过去,仔细查看:“淮儿,你听到了是不是?” 许知淮睫毛微颤,眼皮滚动,分明是要醒了的征兆。 朱宿星欢喜万分,唤来郎中和婢女们。 许知淮醒了,睁开眼的那一刻,她几乎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孩子……” 她最后的记忆就是她尚未出生的孩子。 朱宿星眼泛泪光,差点喜极而泣。 他俯下身子,牢牢抱住许知淮单薄无力的身体,一遍遍地在她耳边说:“谢谢你淮儿,谢谢你。” 许知淮花了半天的时间才理清头绪,她无法想象,自己会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盛夏就快结束了。 当锦婳满脸泪水地抱着孩子过来,许知淮整颗心揪成一团,她想要这孩子,又不敢要这孩子。 “淮儿,你看看她。” 许知淮心情复杂,有气无力地笑了笑,伸出双手想要抱一抱孩子,结果又无力垂下。 朱宿星接过襁褓,凑到她的面前。 许知淮垂眸看去,那颗悬着的心忽上忽下,不知所措。 她并不是一个漂亮的婴儿,她病恹恹的。肤色暗沉,双眼紧闭,呼吸得很慢很慢,五官轮廓也很模糊。 “她还好吗?” 许知淮艰难发问。 朱宿星感慨道:“她是最好的,最最好的。” 。 第一百四十三章 决心 那一团模糊的血肉,终于成形,有了真实的模样。 她的女儿。 许知淮缓慢且笨拙地接过她的骨肉,她拼命换回来的心肝宝贝。 小小的她那么虚弱,呼吸浅浅,睡觉的时候总是皱着小眉头,像在隐忍着某种无法言语的难受。 她还在受苦,还在难过。 许知淮本能地想要和她亲近,却不敢轻易碰触她的身体,哪怕是抚一抚她的小脸都觉得十分紧张。 她极力克制着情绪,不让自己方寸大乱。 朱宿星伸长手臂,将她们一起揽入怀中,贴着她的额头,垂着眸道:“淮儿,我就知道你一定会醒过来,我和女儿一直在等着你。” 许知淮本不想潸然泪下,听了这话,顿感心酸和愧疚。 亲爱的殿下,她不是你的女儿。 她只把这句话偷偷地在心底默念了一遍,随即泪如雨下。 前路茫茫,生死难料,她肩上又多了一条命。 一条鲜活的生命。 一半是她的血,一半是卫漓的肉。 许知淮微微蹙眉,当即否定了自己的念头。 不,这孩子是她的,完完全全属于她的。 从今往后,她不会再和卫漓任何一点点的关系,谁也不能染指她的纯净,谁也不能挡她的路,谁也不能欺负她分毫。 她是她的。 许知淮的眼神一瞬间亮了起来。 她又找回了希望,找回了坚持下去的理由。 朱宿星用宽大的袖口,轻轻擦拭她的眼泪,谁知下一秒,他见到她灿然微笑,目光灼灼。 “殿下,我终于见到她了。” 终于,她的脸上浮现出了初为人母的喜悦。 朱宿星大大松了一口气,只把她们母女抱得更紧更紧。 卫漓用了三天带兵上山,又用了三天没日没夜的强攻,摧毁了酆都侯摇摇欲坠的信心。 他本以为围攻他的,只会有朝廷的皇极卫,却不想他的子民也一拥而上,他们疯狂地咒骂他,攻击他,仿佛他才是那个出尔反尔的无能昏君。 决战之前,动摇人心乃是大忌。 偏偏酆都侯将近一半的手下,都被卫漓暗中收买威胁,他们纷纷开始劝降,甚至还有人偷跑不成,明着翻脸。 偌大的奉仙宫,不见繁华,只有死寂。 沐秀婉被梦魇所困,神志已经开始有些不清不楚了。她不知外面有多少杀戮,也不知她的父亲即将为自己的野心付出惨重的代价。 卫漓是一只永不知疲倦的野兽,日日沉浸在嗜血的杀戮中,只会让他更加兴奋。 待他杀红了眼,便可无视一切。 攻下奉仙宫的那一天,天空下起了绵绵细雨,雨水混着满地的血,渐渐汇聚成一条条蜿蜒的小河。 卫漓单手提剑,立在正殿,等着属下们回话。 他们搜遍整座宫城,也不见酆都侯的身影,他的亲信随从甚至女儿,全都留在了这里。 沐秀婉被带出来的时候,人还是昏昏沉沉的。 他居然逃走了…… 卫漓环顾四周,眉头紧锁,口中缓缓吐出两个字:“懦夫。” 不过,他隐隐有种直觉,事情不会这么轻易了结,这里一定还藏着见不得光的秘密。 沐秀婉虽是乱臣之女,却是太子爷亲自点名要留下来的。 卫漓安排车马送她返回酆都城,然而她有点疯癫,时常大喊大叫,时而痛哭流涕,仿佛丢了魂儿一般。 她被那些纠缠不清的阴影和梦魇吓疯了。 另外一边,许知淮开始下床走动,慢慢找回自己失去的知觉。 朱宿星很有耐心地陪着她,对她的衣食住行,照顾得无微不至,甚至连孩子的事也亲力亲为,不嫌脏,不嫌累。 许知淮对他的付出,心怀感激,同时又有些于心不忍。 “多谢殿下,这样疼爱她。” “你说的是什么话。” 朱宿星看着嘟着小嘴睡着的女儿,挑眉一笑:“身为父亲照顾女儿,乃是天经地义的事。我小时候也是这样一点一点长大的,母后和长姐也是这样照顾我的,亲人就该如此。而且,这孩子能平安活下来,已是天大的福德了,我怎能不珍惜。” 许知淮低头一笑:“殿下说得极是。” 这孩子能活下来,已经是一个天大的奇迹了。 许知淮不贪心,每每当朱宿星提起回京的事宜,她总是淡淡地反对。 “殿下的好意我心领了,且不说,我这副身子太不中用,孩子还小也不宜车马劳顿。” 朱宿星轻轻托起她低垂的脸:“可咱们早晚要回去的。” 许知淮望着他盈盈一笑:“不如殿下先回去吧,京城也发生了不少事,皇后娘娘和长公主都等着殿下回去主持大局呢。我和孩子晚些再说,等孩子长大些,过了百日再从长计议。” “淮儿,我怎么舍得你和孩子……” “我怕,我真的怕,我怕我们的女儿有半点闪失,如果她有事,我真怕我会活不下去。” 她以退为进,拿女儿当做逃避的借口。 她实在不想早早回宫。 回宫不难,难的是她怎么和长公主斗…… 她没那么好骗,她也一定会怀疑这孩子的真实身世,但凡让她抓到蛛丝马迹的把柄和错处,她的孩子就完了,她也会彻底输掉。 和卫漓明刀明枪的狠绝不同,长公主阴晴不定的性情和缜密的心思,才更让人觉得可怕。 她是比卫漓还要危险的存在。 许知淮不会贸然回去送死,再说她和卫漓的旧账还没结清呢。 朱宿星对她的心意了然,其实他也纠结万分。 父皇和长姐之间的矛盾是无法调和的,长姐心中的恨意和委屈也是永远无法消失的。 回京之后,他要面对的,何尝不是又一场腥风血雨。 他还要带着她去冒险吗? 不,绝不。 “好了淮儿,回京的事不急,咱们从长计议。” 朱宿星说完,在她的额前落下轻吻:“以后我什么都依你。” 许知淮攀上他的肩膀,眼睛看向摇篮里的女儿,无比清醒。 卫漓见过她了么? 若他看到这张小脸会是什么样的神情? 许知淮十分好奇。 卫漓早该回来复命的,却迟迟没有露面,一拖再拖。 。 第一百四十四章 惜别 酆都侯消失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他显然是个卑鄙的懦夫,徒留一地烂摊子。 卫漓驻守奉仙宫多日,派人搜遍了宫里宫外的每一个角落,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金银珠宝,古玩字画,全都被留了下来。 看样子他们是仓皇而逃。 不过,他们是怎么逃出去的? 卫漓封锁了下山的每一条路,每一个关口,他是怎么逃出去的? 卫漓不死心,追加人手,险些要将宫殿挖地三尺,却因为工程浩大,不得不暂时放弃。 他一直留在山上,直到太子传令,命他返回酆都。 回去的路上,卫漓心思沉沉。 他立下了一件大功,也闯下了一个大祸。 他和许知淮暗中勾结的暧昧关系,结出了一个永远泯灭的证据。 他和她的血肉长在了一起,再也分拨不开。 他和她一起…… 酆都侯跑了,酆都城的百姓们也重获自由了。朝廷宽厚仁慈,太子体恤民情,再不追究过往的罪责,将功赎罪者可豁免死刑,贬为庶民流放,不牵连一家妻儿老小。 朱宿星为了孱弱的女儿重拾仁慈之心,希望她更得老天眷顾,早日恢复健康。 卫漓回来复命,一改往日的飞扬跋扈,格外沉稳,惜字如金。 朱宿星望着他严肃刻板的脸,不禁发问:“你怎么这样消沉?明明赢了的人是你。” 卫漓垂眸道:“臣没有赢,是殿下赢了。臣一心一意为殿下分忧,臣不敢邀功也不该邀功。” 朱宿星闻言挑了挑眉:“不过才几日不见,你居然这么稳重了。” “臣早该如此。” 他过于谦虚的语气,让朱宿星又是一阵发笑:“好了好了。我不知道你装什么鬼,我还是更想看到那个威风凛凛,不可一世的青衣侯。” 卫漓默默低头,收敛了满身狂气。 朱宿星与他寒暄几句,便吩咐他着手安排回京事宜。 卫漓本以为许知淮会一同回去,没想到朱宿星要把她留在这里,三个月后再接回京城。 卫漓不解:“殿下,酆都城现在还不算安全,很多事情还未彻底收尾。” 朱宿星淡淡道:“这是淮儿的意思,她一心担忧孩子熬不住舟车劳顿,我也是一样……” 卫漓不再追问,关于那孩子的事,他一点都不想知道。 “我回京之后,这里的一切就交给你善后,还有淮儿和孩子!”朱宿星突然加重语气:“你知道她们对我来说有多重要。” “我必须回去了,不然宫中的事情只会更麻烦。” “臣领命,臣明白。” 卫漓没有拒绝,再拒绝就太反常了。 朱宿星匆匆打点,忙中有序。 许知淮亲自给他整理贴身的衣物,叠得很慢很仔细,锦婳忙指指自己,不让她沾手。 许知淮莞尔一笑:“我倒不是装贤惠,而是在床上躺得太久了,手脚都不灵活了,总要找些事情做做。” 锦婳看看门外,又比画几下,还一副眉头紧皱的模样。 许知淮猜也猜得到,她在担心,太子爷走了之后,她们又会落到卫漓的手里,受他折磨和控制。 许知淮微微摇头:“不用怕,现在该怕的人是他,不是我。” 朱宿星临别前,彻夜不眠地看着女儿,一眼都不舍得离开。许知淮也在灯下,静静地看着他,心中五味杂陈。 没有永远的秘密,他早晚会知道的。 事情的前前后后,太多巧合,太多波折,绝不是一两个蹩脚的理由就能搪塞过去的。 许知淮甚至忍不住想,她和女儿再也不回去,才是最好的安排。 依依惜别的清晨,朱宿星再三保证,字字郑重。 他的诺言全都出自真心。 许知淮莞尔一笑,点头应是。 临到门口,她终于瞥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他高高瘦瘦,过分挺拔的模样,很难隐藏在人群中。 许知淮没有迈出大门,只在台阶上,对着朱宿星微笑挥手,她没哭也没笑,只是格外认真地望着他。 两人默默相望,彼此目光传情,含情脉脉。 卫漓别开视线,不去欣赏他们真情时刻。 朱宿星赶在卯时出发,许知淮望着车马滚滚而去,恍惚片刻,才对锦婳道:“备茶,碧螺春。” 好茶待好客,许知淮想请的人,只有一位。 卫漓统领酆都,这里都是他的人。 他按时赴约,带着一张冷冰冰的脸。 许知淮脸色红润,清丽无双的容颜恢复了从前的光彩,眼神也亮晶晶的。 横看竖看都不像是一个死里逃生的人。 卫漓倒是粗糙了不少,晒得皮肤黝黑,更衬得双眸阴沉。 “恭喜侯爷,一杯清茶,略表祝贺。” 卫漓不言不语不喝茶,只以审视的目光望着她,却听她道:“侯爷这么不给我面子?还是担心我下毒?” 卫漓剑眉微蹙:“你这般风淡云轻,看来是早有准备。” 她恢复得真快,主意转得更快。 许知淮仍是笑笑:“今时不同往日,咱们没必要再想从前那样斤斤计较,而且,我和侯爷是自己人。” 卫漓落座,不接她的话茬,只道:“你能捡回一条命,实属我意料之外。” “许是福大命大,所以才能母女平安。” 许知淮过于平淡的语气,让卫漓琢磨不透。 “风凉话不说了,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 许知淮闻言失笑:“怎么?侯爷以为我要威胁你?” 卫漓顺着她的话道:“你这个筹码,你也有这个本事。” “侯爷说笑了,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今儿不是为了麻烦侯爷,而是想要请侯爷说说京城的事,说说长公主。” 卫漓了然,与她明说:“长公主蛰伏多年的心思,终于一朝爆发,估计用不了多久,你就会成为东宫之主了。” 许知淮不知长公主的野心这么大,担忧道:“长公主是为了太子才这么做的吗?” 卫漓突然卖起关子:“是也不是。” 许知淮伸出手,将茶杯往他的面前推了推:“我洗耳恭听,还望侯爷细细道来。” “你的好奇心太重了。” “侯爷别误会,我只是想保住我女儿的命罢了。” 。 第一百四十五章 分歧 提起孩子,卫漓眼里流露出一丝复杂,心神随之牵动,但很快又被他镇定压下,他故作姿态地轻轻嗓子,双手搁在桌上,摆出一个防备的姿势。 “长公主不喜杀戮无辜之人,娘娘不必担忧。” 许知淮听了这话,险些笑出声来,不是嘲笑,而是苦笑。 “殿下曾与我说,侯爷近来性情沉稳许多,没想到心也放空了。以前的事情也许可以好好遮掩过去,可这孩子的身世不够清白,也不够光明磊落,经不住有心之人的追查。” 卫漓知道她在担心什么,沉吟片刻:“就算长公主的心意再重,她也不会轻易动手。你对太子殿下太重要了。那孩子也是一样……” 许知淮凝眸于他:“侯爷这么笃定?” 卫漓反驳她道:“这孩子的身份,我做足了准备。既是早产儿,偏差一个多月,只要把知情人灭了口就无人知晓。” 他说得很对,简单明了。 “侯爷要灭谁的口?郎中,稳婆,里里外外的婢女们,还有负责盯防的皇极卫,要杀多少人才能完全保密?十个,一百个,五百个?侯爷这么杀人,岂不更令人怀疑?” 她慢悠悠地说着话,声音轻而有力。 “娘娘!” 卫漓莫名有些恼:“我做事不用向你交代。” 许知淮也立马回给他一句:“侯爷可以轻而易举除掉任何人,但从来不会忤逆长公主的命令。若是有一天,长公主吩咐你冲着我们母女下手,你可否也会乖乖听话?” 卫漓脸色阴沉:“你什么意思?” “我只是实话实说而已。” “长公主念在太子的份上,不会动你。你还这样追问下去,是觉得自己很聪明?” “我若真的聪明,也不会落得这般下场。” 许知淮轻声喃喃一句,惹得卫漓眉头皱得更深。 “你到底在担心什么?” 许知淮沉吟一下:“深不见底的人心。” “长公主筹谋多年,一朝得势,等太子回去,他们姐弟联手,必定有一番大作为。侯爷好像认定,长公主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太子,可真的如此吗?长公主当初是如何拉拢我监视侯爷的一举一动,她明知我和侯爷的关系……侯爷说过,长公主最在乎的就是殿下,这还不是最可怕的理由吗?” 长公主的眼里容不下沙子,她和卫漓也是一颗“沙子”。 “别忘了,我和侯爷都是背叛过殿下的人,长公主会放过我们吗?” 朱维桢敢作敢为,她连自己的父皇都能反目,还会忌惮他这个小小的青衣侯?她就更不用说了,没有从小长大的交情,只有两两相厌的过往。 卫漓也不是天真之人,索性如实相告:“从我被选入宫中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我是个杀人的工具。娘娘想要长长久久的安稳,实在恕难如愿。”说着说着,他忽而靠近几分:“只要你牢牢抓住太子的心,你就能活下去,至于活多久,那不是我该管的事。” “娘娘想要长命百岁,去求神仙,娘娘想要一世平安,去求太子。” 许知淮随即一笑:“明白了。” 既然这个说不得,那就说说别的吧。 “奉仙宫的事,侯爷都料理好了?当年那桩屠村惨案查清楚了吗?” 许知淮说这话的时候,尽量不让自己的声音发抖。 卫漓淡淡道:“陈年旧事,现在翻出来也没什么用。” 许知淮呼吸急促:“那些人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 卫漓直言不讳;“他们本就该死,他们跟错了主子。” 许知淮被这话气得心颤,随手放下茶碗,冷冷道:“我突然有些不舒服,改日再与侯爷叙话吧,侯爷慢走。” 卫漓见她突然下了逐客令,沉着脸赌气起身:“娘娘保重。” 许知淮默不作声,平复心绪。 她知道用不了多久,这个冷血无情的男人还会回来找她,他可以找任何理由,只要他想。 不用和他周旋的日子里,许知淮全心全意照顾女儿。 她太小了,夜里时常会有呼吸不畅的时候,哭得太久也会有窒息的危险。 乳母们喝了汤药才给她喂奶,奶水也是苦的。所以,她总是皱着小小的眉头,仿佛受到了极大的委屈。 许知淮抱着她,常常一坐就是一整夜。 很快,朱宿星派了信鸽送信,小小的信纸上,满是密密麻麻的小字,诉说着他的思念。 许知淮会把信上的内容,念给女儿听。 她有时会睁开眼睛,有时会哼唧两声,她的眼睛很大,许是因为脸太小的缘故…… 再过几个月,她的小脸一定会变得圆润起来,眉眼也会慢慢张开。 她也隐隐担心,但愿女儿的身上没有一点点卫漓的影子。 许知淮是静得下来的,卫漓却正好相反。 他在酆都城度日如年,每晚都要喝酒喝得昏昏沉沉,才能稍微睡上一小会儿。 明明想见许知淮,又不想贸贸然找过去,平白无故长了她的得意。 纠结几日,他还是去了。 许知淮如常备茶,见他特意赶在晌午之前出现,便道:“侯爷用过午膳了吗?不如让锦婳备一些饭菜……” 话未说完,卫漓抬手拒绝:“我是外臣,怎能和娘娘同桌吃饭?不合规矩。” 许知淮轻轻一笑:“一顿便饭而已。我的位份早就没了,侯爷不必拘泥礼数,反而失了亲近。” 卫漓看了她一眼,不解她怎么又热情起来:“亲近?” 许知淮莞尔:“不,我说错了,是曾经亲近。” 卫漓就知道她话里有话,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你说话弯弯绕绕的毛病,何时能改一改?你和我装腔作势,只是白白浪费功夫。” 许知淮又是一笑:“侯爷别误会,侯爷突然过来,我也没个准备,这会儿不装腔作势地说几句,反而露怯。” 卫漓垂眸,故意弹弹衣袖覆着的少许灰尘:“我今天过来,只有一件事要问娘娘。” “请……” “之前,娘娘三番两次地提起当年屠村一案,到底有何目的?” 他双眼发亮,咄咄逼人。 许知淮一点也不慌。 他就算怀疑什么,也没有证据。 对,死无对证。 人都被他杀光了。 “我哪有什么目的,只是……好奇。” 。 第一百四十六章 互不相让 “好奇什么?” 卫漓的声音格外清洌,好似锋利的匕首要剖开她的心脏看一看。 许知淮轻描淡写:“整整一个村子的人都没了,难道不值得讨回个公道吗?要是殿下还在这里,他不会允许事情就这么草草收场。” 卫漓幽幽看她:“你好放肆。” 许知淮不甘示弱:“侯爷先问得我,怎么是我放肆了?” 他不查就是他心虚。 他还想把这笔血债算在酆都侯的身上,可现在酆都侯跑了,那些苟活下来的叛徒们,为了将功补过,一定会供出不少内幕,真相自然瞒不住。 他赖不掉的。 “你想要什么真相?” “酆都侯草菅人命的真相。” 她的语气愈发激动起来,想装都装下去了。 卫漓看穿了她的心,她在愤怒。 这怒气从何而来,想必一定和她不为人知的过去有关。 卫漓唇边掠过笑意,邪邪的。 “你不是许知淮。” 他一语道破天机,重重敲在许知淮的心上。 许知淮回以一笑:“我不是我,还能是谁?” “你,不是许知淮!” 卫漓加重语气,吐字清晰。 许知淮再不说话了,免得越描越黑,自己解释多了反而落了下风。 卫漓目光灼灼,像是抓到了狐狸尾巴的猎人,有点雀跃,有点兴奋,穷追猛打地继续道:“你的背景早就查过了。你之前在吴府住了不过三年,而三年前的你,没有半个熟识之人,连你的姑姑姑丈也是第一次见你,他们收留你是因为你手里有一样传家的信物,仅此而已。” 一个八百年没见的远方亲戚,突然登门投靠,看着年纪相当又有东西做信物,自然可信。吴家人没把她当回儿事,更加不会花钱派人去查个清楚明白,他们懒得废那个功夫,只贪了她的财物,拿她做个送上门的奴婢使唤。 林林总总,很多细节都经不起推敲。 “从我第一次见你,你就在骗我。” 末了,卫漓又补了一句,带着三分恨,三分怨。 许知淮屏息静气,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隐隐发着力。 “侯爷好厉害。” 她先阴阳怪气地夸了他一句,又娓娓道:“侯爷说的话,对也不全对。我姑姑与我父亲关系不好,所以多年不来往。而我在淮州本就没什么亲人,女大十八变,越长越变了模样,一时认不出来也是有的。” 卫漓翘起腿来坐,姿势放松却不输气势,他笑呵呵的神情,仿佛在嘲笑她:接着编,接着往下编。 “侯爷统领皇极卫,查的是贪官污吏,乱臣贼子,何必为了我浪费时间。再不济,侯爷想知道什么只管问我就是了。” 许知淮说完端起桌上的茶,抿了一口,清苦留香。 卫漓也学她似的,咕噜一口喝下茶。 他仰起脖子,露出滚动的喉结,脖颈间的青筋微微凸起,还泛着不寻常的红色。 他要恼了。 “侯爷说我不是许知淮,那我是谁呢?侯爷想让我是谁?” 许知淮忽而换了一副语气,温顺的,平静的。 她白皙的脸庞低垂着,更显细致如瓷。 卫漓闻言,气得脸煞白,又无可奈何地想要发笑。 她哪来的胆子? 她现在是一点都不怕他了? “其实,我是不是许知淮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卫漓正要发怒,却被她问住了。 他本可以大查彻查下去,可他没有,反而一拖再拖。 也许,他也是这么想的,她是不是许知淮一点都不重要。 许知淮坦然道:“侯爷想查什么查不到,何必还来问我?这么吵下去,白白浪费力气不说,还让彼此失了庄重。” 卫漓被她气笑了,拊掌大笑。 他是不适合笑的人,笑意不达眼底,给人一种阴险的感觉。 “侯爷笑什么?” 卫漓拍拍手掌,从鼻子里哼出声音:“你的确长本事了,从前只会哄人扯谎的嘴,也学会讲大道理了。” “也是,侯爷是不喜欢讲道理的。” 她一句话又堵得他心里闷闷的。 卫漓也话里带刺:“分人分场合,我和你之间,本来没什么道理可讲。” “侯爷只喜欢吓唬我。” 许知淮又软了几分,惹得卫漓刚想要发出去的火,陡然凉了下来。一颗心被她反复撩拨,冷也不是,热也不是。 卫漓明知她在耍手段玩心思,还是不由自知地陷了进去。 他垂眸,想要喝茶,发现茶杯空了。 还未出声,就见一只细白的手伸过来,给他斟满茶杯。 卫漓目光循着茶杯,落在她那一截细细的手腕上,低低开口:“你最好和酆都没有牵扯,那桩屠村的案子也别打听了。” 许知淮悬着的手,微不可查地颤了颤:“若我非要刨根问底呢?” “你!” 卫漓欲言又止。 他还是理智的,没再说什么重话,直接挑衅道:“那我成全你,可好?” “什么?” “带你去看看。” “看什么?” 许知淮嗓子都有点哑了。 “看看那村子……还在不在。” 许知淮本能的应下:“好!” 卫漓说到就要做到,不给她反悔的机会,安排明日出发。 许知淮揪着一颗心,自然不会后退的。 那是她真正的来处,那是她爹娘的无名冢。 卫漓一早来接她,见她还抱着孩子,不禁皱眉:“你带她作甚?” 许知淮淡淡道:“自我醒来,这孩子从未离开过我的眼睛,我自然要带着她,把她留在这里,我只会发疯。” 卫漓无奈作罢,故意别开视线,不去看她怀中的襁褓。 山脚下,丛林密布,小路崎岖。 在树林的尽头,的确有一处荒芜的村落。 零零散散地立着几间石屋,墙壁落着大大小小的黑印子,一看就是火烧留下的。 当年的焦土又长出了茂盛的小草,许知淮四下张望,看不到半点血迹和残骸。 是啊,经年的风吹雨打,还能剩下什么……只剩下她藏在心中最隐蔽的秘密。 凄凉,荒芜,萧条。 许知淮抱着女儿循着当年走过的小路,想要找到小时候的家,却迟迟没有头绪。 她找不到了。 。 第一百四十七章 同谋 当年血淋淋的惨状,百鬼缠身的绝望,在这一刻全藏了起来。 它们不再狰狞,不再放肆,只安安静静地躲在她的身体里。 许知淮将女儿交给锦婳,一个人往前走,走在杂草丛生的焦土之地,走在满目疮痍的故乡。 她什么都找不到了。 卫漓看着她怅然若失,难掩悲伤的脸,瞬间了然。 他挥挥手,示意随从们后退,他不许任何人见到她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卫漓张了张口,质问的话到了嘴边,又被咽了回去。 真相和她,只隔着一层薄薄的窗户纸,一旦用力捅破,那么她也会跟着一起支离破碎,不成人形。 他下不去手…… 许知淮不知自己站了多久,直到头顶悬着的毒日头,将她晒得汗流浃背,眼前发黑。 她忘记了自己这副身子有多不中用了。 许知淮恍恍惚惚,头重脚轻。 卫漓就站在她的身后,赶在她晕倒之前将她揽入怀中,居高临下地望着她那张晒红了的脸。 “闹够了吗?蠢女人。” 他低低骂了她一句。 许知淮目光失神,略过他的侧脸,望向刺眼的太阳,喃喃自语:“我找不到了。” 卫漓拦腰抱起,语气仍是恶狠狠的不悦:“自讨苦吃。” 回去的路上,许知淮脸颊生汗,晕晕的,找不到头绪。 她看向对面不见锦婳和孩子,立马慌张起来。 “孩子……” “她们在后面的马车里,你老实些吧。” 许知淮挣扎一下,有气无力:“我也要坐后面的马车。” “许知淮!” 命令的语气,坚决的动作。 卫漓单手扣住她的肩膀,不许她乱动,另外一只手上还拿着湿润润的毛巾,他是不会照顾人的。 他将毛巾一下子拍在她的额头上,压低语气:“你再闹一下,我就把你直接扔下车。” 许知淮蹙眉,又听他道:“我说到做到。” 额头上的一点清凉,让她慢慢找回理智。 卫漓只是坏,但他不蠢。 他不会拿孩子来威胁自己,因为他比她更加惧怕那孩子的安危存在。 她眨一眨眼,轻声道:“侯爷没什么想要问的吗?” 卫漓冷哼,掌心按着湿毛巾:“说实话,我对你老底儿没什么兴趣,是你不依不饶非要追着我来问。现在你看到了,满意了?” 许知淮咬唇不语。 她还没听他亲口承认呢。 血债血偿……可他一个人的血怎么能够呢。 卫漓见她不说话,低头一看,果然看到她满脸倔强,反手抬起她的下巴道:“你再这样犟下去就是自寻死路。” 他的目光深深地看入她的眼睛里,她的眼睛真的不会骗人,满满都是怨恨。 “如果你非要揪着当年的事不放。那就统统算在我的身上吧,反正在你的眼里,我卫漓就是个杀人无数,无恶不作的人。” 他加重语气,一字一顿。 “天下的坏事,全都是我一个人做尽的。” 许知淮随声附和:“是啊,侯爷是这世上我最恨的人了。” 卫漓闻言眼神闪烁,像是有什么晶亮的东西一闪而过:“好啊,那你就继续恨下去吧。” “就算你再恨我,你和我也是同谋。” 卫漓冷冰冰地让她认清现实。 许知淮忽而一笑:“侯爷放心,以后我再也不会提起酆都,提起屠村惨案,提起今天发生的一切。” “我信你,你是聪明人。” 卫漓松开扣住她肩膀的手,又将她额上的湿毛巾换了换。 许知淮见状,又道:“既是同谋,那就该彼此通气。酆都侯下落不明,太子爷也回京了,这里是侯爷来做主了。” “我做不做得了主,还要看太子爷的意思。等他回京了,朝廷自会安排新官上任,我不会在酆都待太久,你也是一样。” 卫漓的语气也恢复冷静和克制,两个人又能“好好说话”了。 许知淮不想继续瘫在他的怀里,挺直腰背,沉吟道:“回去之后,我的处境只会更艰难……不过侯爷放心,我不怕,我什么都不怕。” 卫漓勾勾唇。 当初,他最看重的就是她不怕死的性情。 现在她还是没变。 “如此最好。” 许知淮转头看他一眼:“回京之前,我有一件事要请教侯爷。” “真是稀罕了。” 卫漓淡淡道:“你问吧。” “长公主为何与皇上反目?” 这问题简单,却也不简单。 卫漓脸色微沉:“你还是对长公主很有兴趣啊?” “长公主对我了如指掌,除了侯爷,只有她能要了我的命,我孩子的命。” “宫中的恩恩怨怨,实在太多了,你让我从何说起呢?” 许知淮认真道:“有多少说多少,好歹让我也知己知彼。” “长公主从小就是皇上的掌上明珠,备受疼爱。她本是最温和仁慈之人,直到皇上让她和亲突厥,她的人生就毁了。” 卫漓说起这些,语气平静,不带一丝一毫的情绪。 “一个比自己年长十几岁的丈夫,一个举目无亲的番邦之地,她在那里,孤立无援。最开始的几年,自然是最难熬的。长公主生下孩子之后,她的日子总算是好过了些。可惜,突厥各部内斗不断,她的好日子长不了。老可汗死去,新可汗继承一切,连同她这个和亲公主也不放过。” 许知淮忽而开口:“为人鱼肉的滋味,我可是记忆犹新呢。” 卫漓皱了下眉,继续道:“因为她是和亲的公主,身份尊贵,那些争权夺位者绝不会放过她,他们把她视为一件可以炫耀的玩意儿,争来争去。期间,长公主曾经数次送信回京,请求皇上出兵解救她和孩子,派人带她们回京。皇上没有应允,他不想再得罪突厥,反而乐得隔山观虎斗。” 许知淮从鼻子里轻轻哼出一声冷笑。 “好一位慈父仁君啊。” “又过了半年,状况越来越糟,长公主的儿子也被他们惦记上了,他们为了斩草除根,把那孩子给暗杀了。那孩子死后,长公主就变了,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 卫漓说到这里,便不再往下说了。 。 第一百四十八章 痛 被家人背刺,放弃,利用……痛失骨肉。 这样滔天的痛,许知淮感同身受。 虽然她们一个出身卑微,一个身份高贵,却同样沦落到心灰意冷的境地,唯有发狠才能活下去。 “长公主对皇上失望透顶,所以才会一心一意扶持太子,她决心要辅佐她的弟弟做明君,而不是像皇上那样昏庸……” 话未说完,卫漓抬手对她“嘘”了一声:“请娘娘谨言慎行,别当我听不见,行吗?” 许知淮忍不住叹气:“难怪……难怪侯爷对长公主事事顺从,处处恭敬,她的确不易。之前殿下和我说,那孩子是病死的。” 卫漓皱眉:“谎言是可以遮丑的。” “真可怜。” 许知淮不自觉地呢喃一句。 卫漓冷冷看她:“你的心肠这么软吗?” 许知淮后知后觉:“我一时失态,竟忘了自己也是泥菩萨过河,哪里有资格同情别人。”她说着说着,眼泛泪光:“孩子总是无辜的,他还不到六岁……孤儿寡母,任人欺凌。” 卫漓闻言脸色更沉,眸色更深。 孤儿寡母……这四个字一下子戳中了他的心,针扎似的疼。 他从不会这么敏感,冷漠的脸登时恼怒起来:“这世上受欺负的人,又何止孤儿寡母?” 许知淮觉察到了他的反常,眼眶悬泪:“侯爷不心疼长公主吗?” “心疼有用吗?愤怒才有用。” 卫漓素来讨厌女人的眼泪,毫无用处,徒增伤悲。 许知淮细细观察着他的神色,忽而想到,他也曾是孤儿吧…… “长公主想做的事,就是我想做的事。回京之后,一切都会不一样。” 卫漓郑重其事:“你最好打起精神来。” 许知淮缓缓点头:“我明白。” 之后的几天里,酆都城慢慢恢复了生气,街上的店铺和商贩都陆陆续续地回来了,闹市上也是人来人往。 大家似乎都忘了之前的窘困煎熬,也忘了那些腥风血雨。 卫漓吩咐皇极四司暗中追查酆都侯的下落,他走山路逃走,路程艰辛,很容易露出马脚。 卫漓隐隐有种直觉,他并未离开。 沐秀婉病得神志不清,被关押在奉仙宫多日,她根本不知道外面发生了多少事,也不知自己被父亲抛弃了。 许知淮问起她的近况,卫漓冷冷提醒:“娘娘还是少管闲事为好。” 许知淮坦白道:“现在我犯不着和她避嫌了,反正又不是在京城,只要侯爷守口如瓶,我就算对她好一点也没人追究。” “娘娘不如省省力气吧。” 卫漓对她说的这件事毫无兴趣。 “侯爷,凡事不必做得太绝。” “巧了,我这个人做事从来都是这么绝。” 许知淮突然道:“那让我去一趟奉仙宫吧。” 卫漓皱眉:“你想上山?” “我不能去吗?殿下和侯爷都把奉仙宫说得美轮美奂,巧夺天工,我难免心生好奇。” 那座宫殿是阿爹亲手修建的,耗尽了他的心血,还赔上了他的命。她怎能不亲眼去看一看。 “你的好奇太多了。” 卫漓态度坚决。 许知淮也不甘示弱:“侯爷不放心的话,我可以写一封信给太子……” 此言一出,卫漓当即欺身上前:“那你不如多写一封信,告我的状!” 许知淮往后退了退:“侯爷别误会,我去见婉儿,也是为了追查酆都侯的下落,早点查出来,侯爷也好交差。” 卫漓勾唇:“这么说你是为了我了。” “互惠互利,总是好事。” 许知淮缓缓起身,和他保持最安全的距离。 “你还是不要上山了,奉仙宫有点邪门。你要沐秀婉,我给你就是了。” 许知淮没想到他这么给面子,不禁微笑道:“多谢侯爷。” 卫漓也笑,邪邪一笑:“娘娘说过,我们是同谋,理应狼狈为奸。” 被丢弃的沐秀婉,像只蒙尘的精美瓷器,越美丽越脆弱。 她见不得生人面孔,只拿薄纱遮住了头,遮住了眼,整日藏身于昏暗的角落里。 许知淮见她瑟缩在软轿中的憔悴模样,于心不忍,轻声唤道:“婉儿,过来。” 沐秀婉循声望去,看着面前站了一排人,吓得哆嗦起来。 许知淮没想到她“病”得这么严重,忽听旁边的婢女小心翼翼道:“娘娘,这……这是不是中邪了?不如请个道长来驱魔祛邪。” 许知淮恍若未闻,只让锦婳过去掀开帘子看看。 她是认识锦婳的,未必会怕。 沐秀婉已经不太认人了,她的眼前被大大小小的黑影遮掩,什么都看不清楚。不过,她还是温顺的,除了懦弱躲藏之外,并不会攻击任何人。 许知淮将她安置在西厢房,每日都过去看望她,陪她说说话,陪她发发呆。 晚夏的傍晚清凉舒爽,呈一盘鲜脆的果子,再沏上一壶暖暖的茶。 许知淮见沐秀婉带到一张竹椅上,让她安静坐下来。 沐秀婉眼神呆呆的,看什么都有要看很久,似乎要辨认它到底是真的,还是幻想。 许知淮主动抚了一下她的手背:“婉儿,这里的一切都是真的。你是真的,我是真的,这里的一草一物都是真的。” 沐秀婉眨眨眼睛,半晌才轻轻地“嗯”了一声。 有反应就好,有反应就还有救。 许知淮从锦婳的怀里接过女儿,沐秀婉的眼睛也跟了过去,看了又看,许久才道:“她好小。” 许知淮淡淡一笑:“她未足月就生下来了,所以小小的。” 沐秀婉又呆呆地看了孩子好一会儿,忽而又道:“我阿爹不要我了。” 许知淮闻言微诧。 “谁说的?” 沐秀婉突然转过头,伸出一只手,指向墙角某处道:“那些影子告诉我的。” 许知淮轻轻按回她的手,扳过她的脸:“不要听影子的话,你只要听我的话就好。” 沐秀婉幽幽望向许知淮,目光很空:“那些影子不会放过我的,对不对?” “不,谁也伤不到你,别怕。” 许知淮宽慰她一句,以眼色示意锦婳喂她吃茶。 茶是安神茶,最能让她宽心,忘记烦忧。 。 第一百四十九章 安儿 人人都说沐秀婉不详,害了这神志不清的疯癫癔症。 她看到的那些影子,对许知淮来说,只是无数过往恩怨的纠缠,它们不干不净地找上她,也是为了欺负她。 明明害人的不是她,为何付出代价的,却是她。 原来,那些脏东西也会欺软怕硬…… 许知淮不会放任沐秀婉沉浸在恐惧中无法自拔,因为她太了解那种被噩梦缠身无法摆脱的折磨。 卫漓见她这么仔细照顾,不禁冷嘲热讽:“你这套哄人的本事,真是有长进呢。” 许知淮淡淡道:“侯爷,有些时候,人心是可以换人心的。” 卫漓冷冷反驳:“我从来不换,直接剖开血肉就能得到的东西,何必费事呢?” 许知淮不愿与他争辩,默默垂眸。 好巧不巧,里间的女儿嘤嘤啼哭起来,这哭声让卫漓瞬间变脸,他的坐姿一下子僵硬板直,眼神颤动,呼吸紊乱。 许知淮顺势起身:“侯爷请回吧,我还要照顾女儿。” 卫漓没抬眼,从鼻子里“嗯”了一声。 许知淮转身进去,他也没走,仍是坐在原位。 婴孩儿哼哼唧唧的哭闹声,让卫漓一下子被揪住了心。 他单手握着桌角,似在忍耐。 很快,又传来了许知淮哼唱的声音,她温柔的唱腔,含着浓浓深情。 卫漓再也听不下去了,后知后觉,忙起身匆匆离去。 他好久没有见到那孩子的脸了。 午后的慵懒时光,许知淮和沐秀婉总是在一起度过的。 平静的生活可以疗愈一切,沐秀婉也渐渐明白了她是安全的。 他的父亲和朝廷闹翻了,朝廷要治他的罪,却没有下死手,谁也没有迁怒她,谁也没有难为她,姐姐还是待她一样好,她没有性命之忧。 “姐姐……” 终于有一日,沐秀婉忍不住问出口道:“姐姐为什么要收留我?” 许知淮莞尔一笑:“不是收留,而是我喜欢你。” 沐秀婉眨眼不解:“阿爹背叛朝廷,我就是罪臣之女……” “这里没人定你的罪。长辈们的事,自有长辈们去清算,我只知道你的好,我也只看得到你的好。” “姐姐。” 沐秀婉感动落泪,目光盈盈。 “别哭了,小傻瓜。” 许知淮拿出自己的手帕递给她:“其实,我又算什么出身呢,难为你一直信任我,一口一个姐姐地叫我,我总要担得起这两个字。” 沐秀婉擦擦脸却止不住泪:“我阿爹怎么办?” 许知淮轻轻摇头:“我不想说谎话哄你,外面的事莫说我做不了主,就算太子殿下也未必事事顺心。你阿爹和朝廷翻脸,便是赌上自己的命,现在输了,那条命能不能留得住,得看老天爷给他的运气了。” 沐秀婉连连摇头:“阿爹不能出事的。” “婉儿,听我一句劝,先照顾好你自己。你阿爹就算活着,也不会再回来了。你心里念着他,可他到底没有带你一起走。” 许知淮一脸认真地看着她:“你还想活下去,对不对?那就不要问他的事,尤其是在外人面前。” 沐秀婉咬唇,半晌才点点头。 许知淮抚了抚她的脸:“以后你还是小郡主,你就是你,与旁人无关。京城的闲言碎语,咱们也听不到,乐个自在。” “那姐姐呢?姐姐什么时候回京城?” 许知淮微微沉吟:“总要回去的。不过要等孩子长大些,健康些,京城内外再太平些。” 沐秀婉垂眸含泪:“到时候又剩下我一个人了。” “不会的,咱们慢慢想办法。” “是,姐姐的话我都会听。” 许知淮笑笑:“每天按时吃药,别再怕那些鬼鬼祟祟的影子了,它们不过吓唬你罢了。” “嗯。” 从夏天到秋天,孩子一天天长大了,眉眼也舒展开了。 许知淮时常盯着她的脸,看得入神,担心从她的脸上看出卫漓的影子。 孩子会笑了,整天咿呀呀的,越发活泼好动。 锦婳总是把她背在背上,在院子里绕来绕去地哄她逗她。 沐秀婉也跟着一起开心,突然想起件事来:“姐姐的孩子还未取名字呢?” “太子殿下匆忙回京,一时顾不上那么多。他本想先给孩子取个乳名儿,结果左思右想好几晚,还是做不了主。我就劝他,等孩子百日再说。” 沐秀婉算算时间:“没几天就百日了。” “是啊。” 许知淮脸上浮现出一丝落寞的笑:“殿下怕是赶不及了。” 沐秀婉担心她不开心,忙道:“姐姐若是不嫌弃的话,我给她取个乳名可好?” “你有什么好主意?” 沐秀婉笑盈盈地回:“我希望姐姐的孩子一辈子都能岁月静好,平平安安。不如就叫安儿吧?” “平平安安,自然极好。” 许知淮拍拍怀中酣睡的女儿,轻声道:“安儿,你可喜欢小姨姨给你起的乳名?” 沐秀婉低头害羞,脸颊泛红:“我也是小姨姨了。” 次日,卫漓来见。 许知淮主动说了一句:“小郡主给孩子起了个乳名儿,叫安儿。” 卫漓闻言,像被她偷袭了一样,整个人警觉起来,眼神犀利:“她有什么资格给未来的长公主起乳名?” “孩子都快百天了,也该有个名字了。” “娘娘自己不会取吗?” 卫漓隐含怒气。 许知淮无奈一笑:“不瞒侯爷,我每每看到我女儿的脸,心里总乱糟糟的,不安稳。我宁愿她身上带着别人的祝福,而不是我的贪念和野心。” 卫漓沉默。 许知淮见他没话说了,也没脾气了,只问道:“侯爷和我说说京城的事吧。” 卫漓深吸一口气道:“如今皇上称病静养,太子爷代理朝政,长公主则忙于安抚朝中众臣的分歧和不满,大局已定,只是需要时间。” 许知淮听明白了:“殿下暂时不会回来了,是吧。” 她早料到了,他身不由己。 “暂时……不会。” 卫漓语气略有停顿。 许知淮不以为然,淡淡道:“既如此,孩子的百日宴就办得简单一点吧。” “娘娘自己做主吧,此事与我无关。” 。 第一百五十章 避讳 一句话,分得清清楚楚。 许知淮见他一副避之不及的模样,双眸潋滟藏着几分轻蔑的笑意:“侯爷莫慌,我没说要让侯爷亲力亲为。” 她的语气仍是那般温和,悦耳好听,但却让卫漓满心防备,他甚至不自夸地攥紧了手。 “娘娘想怎么办都成,吩咐一句,下人们自会安排。” 许知淮淡然一笑:“有劳侯爷费心。” 卫漓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抬眸看了她一眼,他要看看她究竟是一副什么样的神情,看看她的温和平静是不是装出来的? 许知淮自始至终风淡云轻。 奇怪,她突然像变了一个人,之前还哭哭啼啼,一副六神无主的模样,今儿怎么又恢复如常了? 善变的女人…… 卫漓心中顿时泛起一股莫名的烦躁。 沐秀婉午睡醒来,不见姐姐和孩子,有点害怕,急匆匆找过来,待见卫漓也在,她整个人都僵在原地,进退不得。 卫漓一转身,她更是吓得捂住双眼,嘴里喃喃有词。 卫漓眸光冷凝,很不客气地横了一眼沐秀婉,在他眼里,她就是个不该存在的人,只有许知淮才会把这样晦气的人留在身边。 “婉儿。” 许知淮轻轻唤了一声,随即道:“别怕,青衣侯是自己人。” 这话说得有点微妙。 卫漓不满皱眉,瞪向许知淮。 许知淮反而微笑道:“侯爷事务繁忙,不耽误您了。” 沐秀婉一直低着头,动也不动,直到卫漓转身走远,她才抚了一下胸口,长吁口气:“好可怕。” 许知淮对她招招手:“你也不是第一次见他了,何以惊慌至此?青衣侯是太子爷最信任的人,千万别得罪了他。” 沐秀婉仿佛惊魂未定,主动握上许知淮的手,她的掌心温凉,给人很虚弱的感觉;“姐姐看不到,所以……所以不知道他有多可怕。” 许知淮垂眸不语。 这世上,恐怕不会有人比她更知道卫漓的真面目了。他岂止可怕,简直就是如死神般的存在。 “姐姐,我以前就说过的,他的身后有个影子。” 许知淮恍惚想起:“一个女人?” “一个长发苍白的女人,她的四肢修长,死死地缠在他的身上,而且……她一直在嘤嘤地哭,哭得好惨好惨。” 许知淮蹙眉:“哭声?” 难不成卫漓这种人,身上也背着什么见不得光的情债? 想想都觉得荒唐。 许知淮无法想象,凭他这种人也会有人心甘情愿地跟着他…… 许知淮给沐秀婉倒了杯茶,莫名来了几分兴趣:“青衣侯的身后只有一个影子吗?” 沐秀婉重重点头。 “只有一个。” 许知淮抿了口茶:“不应该啊,他可是满身杀戮……” 沐秀婉忽而认真,语气拔高:“姐姐没骗你,我真的只看到一个。” “傻瓜,我又没怪你。” 沐秀婉欲言又止:“姐姐和侯爷……还是不要走得太近为好。他的影子很凶很厉害,绝非善类。” 许知淮不解:“你连这也看到出来?” 沐秀婉又点了点头:“影子和人一样,喜怒嗔怨,各有不同。” “那我的呢?” 沐秀婉咬唇,迟疑道:“姐姐的影子太多了,黑压压一片,看不清楚。”、 许知淮眸光微闪:“看来,我比卫漓还要可怕。” “不,姐姐是姐姐,姐姐是好人。” 沐秀婉脱口而出。 许知淮闻言一时哭笑不得:“婉儿,我最不想的,就是做一个无用的好人。” 沐秀婉似懂非懂,觉得自己好像又说错话了。 百日宴,本该欢欢喜喜地办。 许知淮无人可请,无人可邀,只和沐秀婉和锦婳一起摆了可口的饭菜,备了些精致的小点心。 下人们纷纷过来道喜,还说了好些讨喜的吉祥话。 许知淮赏了她们一人一包银子,外加几两茶水钱。 安儿被乳母们喂得很好,小脸上终于有一点点肉。 沐秀婉最喜欢和安儿呆在一起,她说她是世上最干净的人,她的身后是一片晶莹剔透的光明,没有半点阴影。 许知淮听了这话,心中还是欢喜的。 她的脸上流露出真心实意的笑容,抱着女儿亲了又亲。 祈望,苍天有眼,纵使她满身肮脏罪孽,她的孩子也能平安无恙。 所有因果报应,只在她一人一身。 千里之外,京城皇宫。 初秋的气息越来越浓,清爽干脆,处处飘着芬芳香气。 秋意浓,桂花香。 朱维桢久违地摆上棋盘,朱宿星神情沉沉,俊朗的脸上不见年轻气盛的风华,只见日积月累的疲惫。 “殿下近来消瘦不少,可要注意身体。” 朱宿星本想拿黑子,却见长姐先落下一子。 他又捏起一颗白棋,沉着回应:“我没事,长姐不必担心。” 之后,两人谁也不说话了,只是安安静静地下着棋。 朱维桢攻势犀利,一步一个陷阱,朱宿星心里有点乱,频频出错,送给对手太多机会。 须臾,朱维桢轻轻“啧”了一声,无奈摇头:“殿下今儿又是故意输的。” 朱宿星望着棋盘,沉吟片刻:“长姐,我们一定要分出个输赢吗?” 朱维桢没装糊涂,直截了当:“人生就是如此,由不得你,只要被摆上这棋盘,便要分出个高低胜负。” 朱宿星握了握拳,疲惫且无奈道:“不,我们还以为议和,还可以放弃,还可以重头来过……长姐,你能不能再给父皇一次机会?” 朱维桢姣好温婉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怨恨:“那我的孩儿呢?谁给他一次机会?你吗?父皇吗?还是老天爷?” 朱宿星最怕提起那孩子了。 “太子,我们是怎样长大的,我从未忘记过。我曾经无数次恨过自己,为何我不能托生个男儿身,若我是个皇子,我就不会背负和亲突厥的宿命,一切都不会发生。我恨过自己,恨过所有人,唯独没有恨过你,你知道为什么吗?” 朱宿星缓缓摇头。 “因为你曾经为我拼过命,只有你,一个人真心实意地保护过我。” 朱维桢一甩袖,按住他握紧的拳:“你是我最亲的人了,弟弟。你真的不懂我吗?” 。 第一百五十一章 揭穿 “我懂!” 朱宿星目光恳切,语气深沉:“长姐心中的伤痛,我都懂。” 朱维桢反手扣住他的手腕,指腹按在他怦然有力的脉搏上,追问道:“你真的懂吗?那不是痛,是无穷无尽的黑暗,无边无际的绝望,无法呼吸,无法思考,身体明明还有知觉,但心已经死了,死透了。你怎么会懂?除非你也曾失去过一个孩子……” 朱宿星闻言一下子惊了,迅速且果断地抽回自己的手:“长姐!这些事与淮儿无关!” 朱维桢苦笑:“不过才提起一句,你就急了。若是真的有人对她做了什么,你只会比我更疯更狠。” 朱宿星嚯得起身,来回踱步,像被无形的结界控住了,怎么走都走不出去。 朗朗的少年眉眼,再不见意气风发,只有困顿和落寞。 “太子是未来的储君,早几年坐上皇位也没什么不可以的。”朱维桢一点点地收拾棋局,棋子入盒,发出清脆的声响。 “长姐!” 朱宿星欲言又止,只有脸上写满了抗拒和不安。 朱维桢抬眸看他一眼:“太子不愿意的话,那就把卫漓召回来,让他带着皇极卫砍了我这个乱臣贼子的头!” “长姐……” 朱宿星被这句话彻底戳穿了心脏,他捂着胸口,极力控制着呼吸:“我们还是一家人啊。抛开朝廷社稷,抛开恩恩怨怨,我们还是一家人啊。” 朱维桢见弟弟这般痛苦,眼睛也微微泛红:“家?我早就没有家了。” “那母后怎么办?” 朱宿星晓之以理:“母后什么都没有做错。” “不。” 朱维桢眼角划过一滴晶莹的泪,转瞬即逝:“我们都错了,我们都要付出代价。我心意已决,没有人可以阻止我。” 朱宿星垂下头,沉默良久才道:“我不会阻止长姐,我只是需要时间。” 朱维桢对他的纯善,了如指掌:“没有缓兵之计,也没有折中的办法,最多一个月,殿下还是早早筹备登基大典吧。” “对了,还有许知淮,殿下不要再想把她带回京城了。” 此言一出,朱宿星的心上像被重重凿了一下。 “淮儿是我的……” 朱维桢不等他说完,便直言道:“她不是你的,她是卫漓的。”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明明是一戳就破的真相,偏偏他看不见。 朱宿星皱眉摇头:“长姐不要迁怒淮儿,她是无辜的。” 朱维桢失笑:“她怎会是无辜的?她只是卫漓给你准备的一份精美点心,供你玩乐。” “长姐别再说了。” 朱宿星面目狰狞,忍着滔天的怒气阻止她道:“我不能允许任何人轻视践踏淮儿,她是珍贵的,是无可取代的,她是我孩子的母亲。” 谁知,朱维桢根本不给他坚持的机会,又道:“那不是你的孩子。如果你不信,人证物证,我都可以找来。” “长姐欺人太甚了!” 朱宿星彻底绷不住了,喉咙里像被火烧一样疼:“淮儿她不会做那种事。” “她是卫漓的人,她只会听卫漓的话。” “长姐!我不想和你翻脸,我不想对你说不该说的话,你不要逼我。” 朱维桢苦笑一声:“殿下,真相从来都是丑陋的,你早晚要知道的。”说完她转身欲走,临到门口时,又淡淡留下一句:“三日后,我会把证据交给你。如果你不舍得动手,我帮你……这是我这个长姐该做的。” 朱宿星气呼呼地喘息,双拳紧攥抑住想挥出去掀桌砸墙的冲动。 愤怒会让人变得残暴,恨不能将眼前的一切都毁掉…… 朱维桢故意露出许知淮的底,并非只是为了出一口气,她要让朱宿星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什么是真正的痛苦和背叛。 牺牲一个许知淮,哪怕牺牲掉卫漓,她也无所谓。 她要他狠,她要他怒。 然而,朱维桢还是小看了弟弟的深情。 朱宿星没有因为姐姐的话而动摇,他立马派出信鸽给卫漓送信儿,让他妥善安置许知淮,暂时不要回应京城的密令,除非有他的亲笔字迹。 放出去的鸽子,收不回来的心。 朱宿星独自一人站在高高的钟鼓楼上,目及之处,皆是落寞。 他甚至有些羡慕那飞远的鸽子,因为它可以离开这里,因为它可以飞到许知淮的身边。 卫漓收到信后,便知事情不妙。 朱宿星突然要把她藏起来,为了防谁? 谢宁朝已死,谢无忧已沦落宫外,酆都侯也消失不见了……谁还会拿许知淮做他的软肋? 电光石火间,卫漓脑中闪过一个不详的念头。 长公主? 酆都城里外肃清,对许知淮来说,这里比京城还要安全。 不过,太子发了话,他就要有所安排。 卫漓沉思许久,还是来到了许知淮的面前,避重就轻道:“城里现在不太安全,你还是随我上山吧。” 许知淮微微一怔,带着几分怀疑:“城里怎么了?” “一句两句说不清楚,娘娘还是快些收拾吧。咱们明日上山……” “等等!” 许知淮截断他的话:“侯爷说得是灵越山?” 卫漓点头:“当然,放着那么一座华丽奢靡的宫殿不住,岂不浪费。” 许知淮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只道:“侯爷还是和我说实话吧。” 卫漓横眉:“说不说实话,你都要走,和我一起走。这是太子爷的意思。” 许知淮下意识地反驳:“我不信。” 卫漓被她气笑了,眸光深凝:“你不走,我有的是办法带你走。” “侯爷和我不是同谋吗?难道我连一句实话都听不得?” 她的倔强,让他抓狂。 “有人要动你,太子爷怕你死无葬身之地,所以要把你们带出酆都城,听明白了吗?” 卫漓说出她想知道的真相,许知淮却陷入了更大的困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谁?” 她得罪过的人,五个手指都数得过来。而且,最想杀她的人,一直都是他…… 卫漓不答,以威胁的语气道:“明日卯时动身,我不想伤你,你好自为之。” 。 第一百五十二章 逃离 卫漓急了。 许知淮太了解了他了。 这么严重,为什么?她刚刚熬过一个死劫,现在又要落荒而逃,太子明明已经回京,主持大局,又有人看她不顺眼起来。 还能是谁呢?一定是她了。 长公主…… 许知淮一瞬懂了。 长公主要除掉她,而且还是明目张胆的,不留情面的。 许知淮已经不知道什么是怕了。 恐惧的滋味,她都尝尽了。 许知淮让锦婳收拾行李,叮嘱她多带些细软。 想要行万里路,缺什么都不能缺盘缠。 终于要去奉仙宫了。 阿爹亲手修建的华美宫殿…… 卫漓动作很快,把一切都准备得妥妥当当。 许知淮怀抱着女儿,以眼角余光窥向帘外一晃而过的街景。 她的心里是不安的。 山路难行,马车行不通的地方,只能换乘软轿。 许是为了保护许知淮的安危,负责抬轿子的人,全都换成了皇极卫。 杀人果断,雷厉风行的皇极卫,居然成了她的轿夫。 这阵仗可不多见。 毒日头下,每一步都危险且艰辛。 他们走得很慢,很稳。 没有凉爽的风,没有平坦的路。 许知淮哄着闹觉的女儿,孩子哼哼唧唧的哭声,让她心浮气躁,鼻尖沁汗。 奉仙宫空荡荡的。 空地没有生气也没有人气。 许知淮顾不上欣赏这里的华丽,只想找一处柔软的床铺,放下女儿,让她免于颠簸,让她能香香甜甜地睡上一觉。 照顾安儿的人比侍奉许知淮的人还多,许知淮本该放心,可她的一双眼睛,仍是目不转睛地望着女儿,生怕错过一瞬。 夜深了。 许知淮主动邀卫漓喝茶,客客气气地感谢了他。 她说话的时候,整个人被柔和的烛光包裹,有种慈祥的美。 卫漓望着她的脸,眼神复杂:“娘娘这杯茶,我还担不起。” 许知淮轻笑:“侯爷做事从来都是十拿九稳,难得这么谦虚。” 卫漓语气沉沉:“你们可以先在这里住一阵子,等殿下有了安排,再另做打算。” 许知淮淡淡点头:“我懂,有些事侯爷做不了主,殿下也做不了主。其实,有些事我都想到了,侯爷不说我也明白。” 她一向是不喜欢装蠢的,在太子面前装装样子,还算有点用处。而卫漓对她了如指掌,想要骗他,太难了。 “你明白多少?” “长公主容不下我了,殿下又舍不得我,而侯爷在想该怎么处置我?毕竟杀了我能邀功,放了我也能邀功。” 卫漓阴恻恻地笑:“你聪明过了头了。” “我想装糊涂也没用啊。” 许知淮抿了口茶:“将死未死,其言也善。” 卫漓不喜她这副虚情假意的模样,索性道:“是你自己不中用,抓得到太子的心,抓不到太子的人。” “怪我,怪我。” 许知淮轻笑着应了一句:“一切都是我的错。” 这过于玩笑的语气,让卫漓怒了:“你还笑?” “我不笑,难道要哭吗?侯爷最厌恶我掉眼泪了,这会儿哭哭啼啼的,岂不更惹你嫌?” 卫漓咬了一下牙,隐忍道:“我现在还能保得住你。” 许知淮见他不喝茶,抬手将杯中的茶全都倒了,又给他倒了杯热的。 “我也不想给侯爷添麻烦,侯爷早晚要回京城的。京城……我是回不去了,殿下,我可能也见不到了。我不贪心,我只要我女儿就够了,只要和她在一起,天涯海角都是家。” 卫漓皱眉:“你想逃了?” “不逃留着等死吗?” “你能逃到哪里去?” “总有地方可以去,一处草屋也无妨,只要能安安稳稳把孩子养大。” 卫漓又被她气笑了:“蠢材!” 许知淮回望他一眼:“侯爷如果不杀我,那就放了我。” “不可能!” 他起身靠前,杀气凛凛。 “你逃不掉的。” 许知淮目光不退不避:“只要侯爷帮我,没什么不可能的。” 卫漓挑眉:“你还想拉我一起下水?” 许知淮微笑:“侯爷和我不是一条船上的人吗?” 卫漓缓缓站直身体,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不,我还有价值。” 许知淮的目光随之上移:“你我之事,长公主早就知道了,在她面前,本就没有什么秘密可言。” “知道又如何?” 卫漓冷然反问。 “我不清白,侯爷也清白不了。” “我不需要清白。我是为朝廷做事的,朝中文臣武将岂止百人,但卫漓只有一个。我能做的事,朝中无人能做。” 许知淮听明白了,嘴角凝着冷笑:“是吗?那侯爷将来是想做谢宁朝还是想做酆都侯呢?侯爷不会以为自己会永远年轻,永远杀伐决断吧?” 卫漓不给她放肆的机会,重重拍了一下桌面:“现在除了我,没人愿意保住你这条命。你最好识趣点!” 许知淮被他这么一吓唬,内心更觉可笑:“按照侯爷的意思,我该宽衣解带了。” “许知淮!” 卫漓警告她:“你也太放肆了。” 许知淮故意整整衣襟:“抱歉,我以为侯爷是这个意思呢。” 卫漓瞪她一眼,甩袖转身,站在门口却迟迟不走。 许知淮望着他愤怒的背影,目光灼灼:“我请侯爷帮我,侯爷不帮,我让侯爷放我走,侯爷也不放。侯爷就是要我死了,我这条命本来就是侯爷的,侯爷想拿随时可以取走。只是我的孩子怎么办?侯爷不会连她也要杀吧。” 卫漓背过双手,冷冷道:“我只杀该杀之人。” “那侯爷准备怎么安置她?让她做个没爹没娘的孤儿,被人指着后背骂一辈子,还是把她送走……送到无人知晓的荒村野外,给人做牛做马做奴隶……如果真是那样,侯爷现在就杀了我,不然我一定会发疯,发疯的。” 许知淮说到这里,语气全然崩了。 她用双手捂住湿漉漉的脸,咽下满心不甘的痛苦。 卫漓一转身,就见她在灯下哭泣,整个人沐浴在柔光中,单薄的肩膀一颤一颤的,像个彻底失败的弱者,哀哀戚戚。 他皱眉,悬在嘴边的狠话,还是慢慢吞下。 。 第一百五十三章 心疼 凉薄的月色,哀哀的哭泣。 卫漓站在原地,进退两难,他最鄙夷女人的眼泪,偏偏她不怕死似的,三番两次地在他面前潸然泪下。 他觉得胸口像是被沉甸甸的石头堵住了一样,闷得他透不过气。 卫漓的心神都燥了起来。 他忍不住低斥一声:“别哭了!” 许知淮抬起湿漉漉的脸,刚好看到他转身,气冲冲地走过来。 他过于激动地捧起她的脸,一双手宛如铁钳,死死地,牢牢地。 “我说过,我还保得住你的命,慌什么!这么着急为自己哭丧吗?” 许知淮闭着眼流泪,再不肯求他一句。 卫漓见状,不得不松开了手:“就算你不信我,你也要信殿下。他明明什么都知道了,还是执意要保你。” 许知淮吸吸鼻子,低头擦拭脸上的泪水。 卫漓抬起她的下巴,见她泪眼汪汪的模样,不解道:“你的胆子都哪里去了?从前的你什么时候这样怕过?” 许知淮含泪道:“侯爷没有软肋,可以什么都不顾,可我有女儿……她的命是我给的,她还不满周岁,难道还要给我陪葬!” 卫漓眸光一闪,犀利明亮:“只要你好好的,她就好好的。” 许知淮泪眼朦朦地望着他:“我还会好吗?” “你是不是忘了,你是太子殿下最心爱的女人。” 从他的嘴里说出这句话,还真是稀罕。 许知淮停止哭泣,拿手帕擦净了脸。 卫漓也找回了理智,后退几步,沉声道:“一切还需从长计议。你要是想商量,那就好好商量,你要是脑子不清楚,那就好好睡一觉去,我保证今晚谁都不会死!” 他一鼓作气地说完,许知淮后知后觉:“侯爷是在安慰我吗?” 卫漓不屑:“我不会哄人,更不会哄你。” 许知淮顺势道:“那我就当侯爷说得都是真话了。” “蠢材!” 卫漓低声骂了一句:“愚蠢的人不配好好活着。” 他重新坐下来,端起茶杯,将温热的茶一口喝下,像是在故意给她面子。 “今儿不说了,等你清醒了再说。” 次日清晨,寂静的庭院里响起婴儿孱弱的哭声。 锦婳睡眼惺忪地抱起刚刚吃饱的安儿,用背带将她背在身上,轻轻地哄。 安儿一到她的背上就不哭了,哼哼唧唧地睡着了。 许知淮披衣而起,看着她安然的睡颜,又看着锦婳温和的笑脸,忽而感慨一句:“她那么喜欢你,好像你才该是她的娘亲。” 锦婳闻言吓了一跳,连连摇头,噗通跪地。 她不能说话,急得满头大汗。 许知淮忙伸手抚了她起来,不许她跪着:“我又没怪你什么,我是在夸你疼她。” 锦婳松了一口气,起身连连比画。 许知淮突然攥住她的手,郑重道:“锦婳,咱们一路走来,我只信你。如果……我是说如果,我有什么三长两短,你要带着安儿逃出去,逃得远远的,逃到谁也找不到的地方。你要帮我抚养她长大,让她不要再受颠沛流离之苦。” 锦婳红着眼睛,一时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 “求你了锦婳,我求你。” 锦婳还未答应,忽听门外有个声音道:“这么早就安排后事了?” 许知淮眉心一蹙,她推门一看见卫漓身穿常服,背着双手站在院中,严肃端正,神清气爽。 卫漓看她的眉眼还残留着昨晚哭泣过的痕迹,微微红肿,而她的身后,站着同样哭鼻子的锦婳。 卫漓烦躁道:“我有要紧的事要说,你收拾一下吧。” 许知淮忙梳头更衣,与他去正厅说话。 卫漓单刀直入:“长公主已经派人来了,一等一的内廷高手。” “还有谁比皇极卫还要厉害?” 卫漓冷笑:“你才想起来恭维我?” 许知淮垂眸:“请侯爷说吧,我该怎么办?” “简单,我给你两条路选。一是装死,我会给你找个完美的替身,身材容貌和你八成相似,只要不留全尸,没人能认得出来。以后你再不是许知淮,除了许知淮,你可以是任何人。” 许知淮缓缓摇头:“还有别的法子吗?” “二是你隐姓埋名,人间蒸发。” 许知淮不是没有准备,追问道:“侯爷那么有把握吗?侯爷要把我藏在哪里?” “总之,你有你的去处。” 卫漓盯着她的眼睛道:“选吧。” 许知淮沉吟片刻:“人间蒸发。” 她不愿舍弃许知淮这个身份,她苦心经营这么久,放弃了阿爹阿娘给她取的名字,也放弃了尊严,就这样被一笔抹掉?不可能! 卫漓一下子就看穿了她的心思:“你还想给自己留条后路。你还想回到京城,回到太子的身边。” 许知淮坦然道:“是的。” 卫漓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我祝你早日得偿所愿。” 许知淮追问道:“那我们是不是该离开了?” “不急。” 卫漓算算日子:“他们不会这么快就到,先住在这里休养几天吧。下山的时候,要走陡峭的小路,没有软轿子给你坐。奉仙宫什么都有,总算没有亏待你。” 许知淮环顾四周,欲言又止:“这里……总是给人一种阴森森的感觉。” 卫漓笑:“你还挑三拣四?” “我只是觉得这里不太对劲儿,好像总有一双眼睛在暗处盯着。” “你是不是和那个疯丫头呆久了,也学会那些无用的鬼扯。” “侯爷不信就算了。” 卫漓望向她低垂的脸:“我要下山一趟,管它什么神神鬼鬼,你都得留在这里,等我回来。” 许知淮默默点头。 卫漓虽未相信她的鬼话,但还是加派了人手盯防,不许任何闲杂人等靠近许知淮居住的宫苑。 卫漓下山回城,接到了第二封飞鸽密令,打开一看是朱宿星隽秀的笔迹。 他要他不惜一切代价保护许知淮。然而,对面的桌上还放着封信,刚刚从京城快马加鞭送来的。 长公主也写了一封信给他,让他交出许知淮。 只要卫漓处理得干干净净,他们之间的丑事,她便既往不咎。 。 第一百五十四章 戳穿 一条命,两封信。 一生一死,一心二用。 卫漓望着桌上的两封信,深沉的目光转来转去,最后定格在一处。 他缓缓伸手,拿起长公主的信,利落撕掉,又把剩下那张小小的信纸也一同撕碎,倒入铜炉烧毁。 许知淮到底该怎么办,他有自己的打算。 卫漓绝不会放许知淮走。 她是他的,永远只能属于他,唯他所用。 卫漓不是没想过带她走,只是她现在带着个孩子,还有一众随从,想要瞒过朝廷的探子平安无事地离开酆都,绝对是不可能的。 相比之下,还是这座奉仙宫更安全些。 四面都是悬崖峭壁,荒无人烟,与世隔绝。 京城内忧外患,为了一个许知淮,不值得大动干戈。 卫漓将许知淮安置在奉仙宫的一处偏殿,而她也只能在这里生活起居,一切等他回来再说。 许知淮信不过卫漓,可惜除他之外,现在没人能帮她。 沐秀婉见她坐在窗前,垂眸静默,有些闷闷不乐。 “姐姐,你和太子哥哥一起回去就好了。” 许知淮回神,拿起手边的绢扇,轻轻慢慢地扇了扇:“毫无准备地回去,恐怕更糟。” 沐秀婉忽而感慨:“有家回不起的滋味,真的很难受。姐姐还要小心青衣侯,他很危险。” “我知道。” 许知淮应了她一句,忽地想起什么道:“婉儿,我能不能问你一件事?” “姐姐请说。” “卫漓身后的影子,还在吗?” 沐秀婉脸色微微发白,似乎不太愿意回答,犹豫许久:“时而在,时而不在,总是飘忽不定的。” 话到这里,她有点不安地摆弄自己的手指。 “姐姐,他的影子真的很可怕,总是缠在他的背上……” 许知淮深吸一口气:“真好奇啊。” “姐姐都不怕么?” “婉儿,不瞒你说,我对卫漓的过去十分好奇。” 他是怎么坐到青衣侯这个位置的?凭他的出身,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为了自保,许知淮迫切地想要抓到一点点卫漓的把柄,不然她就完完全全落了下风。 沐秀婉闻言沉吟片刻:“姐姐,我隐隐那种感觉,那影子就是侯爷认识的,我有次见到那影子用手轻轻抚摸他的头……像哄小孩一样。” 许知淮微微凝神。 哄他? 卫漓再坏也是肉身凡胎,他也是被人十月怀胎生下来的。他的家人,他的娘亲……从未有人提起过。 卫漓说走就走,说回就回。 他下山三天,没给许知淮带回只言片语的好消息。 不过,他待她“客气”许多,不再随意放肆靠近,更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 “接下来该怎么办?” “等。” “等什么呢?” 卫漓横她一眼:“等什么都要等,反正已经这样了。” 许知淮不绕圈子:“那侯爷能陪我等多久?” 卫漓淡淡道:“我不会留你一个人在这里的。” 这句话过于暧昧了。 许知淮怔了怔,抬眸看他:“此话当真?” 卫漓勾唇:“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还怎么邀功?棋局还没下完,你的生死也还没决定。” 许知淮随他无情的话语,苦笑一声:“侯爷好算计。” “有价值的东西,不必浪费。” 卫漓深深看她一眼:“你的算盘也不少。” “侯爷说笑了,我已是坏了名声的人,再无翻身之日。” 她这话说得带刺,惹得卫漓冷笑:“是我坏了你的名声?” “怎敢呢?没有侯爷,哪有现在的我?” “许知淮你最不擅长的就是说谎。” 卫漓不想和她这样斗气,他赶了一夜的路才回来,见她平安无事,才得片刻休息。 “是啊,我是天底下最笨的人,连说谎都说不好。” 许知淮语气落寞,眉眼低垂。 “那就慢慢学吧。” “我学不来。” 许知淮和他面对面坐下,不再说话。 一室寂静,庭院冷清,只有远处的鸟雀儿叫得欢快。 卫漓望着窗外,忽而开口问:“奉仙宫,你喜欢吗?” 许知淮想也不想地回答:“不喜欢,一点都不喜欢。” “其实这里不比京城的皇宫差,如今供你一人独享,也算福气。” “这是死人的宫殿。” 卫漓反对道:“东西才不会死,只会不停地换主人。” “侯爷要擅自做主,把这座宫殿赏给我吗?” “这是殿下赏给你的,与我无关。我只是觉得……你会喜欢这里。” 许知淮咬咬唇。 “太华丽的东西,我都不喜欢。” “为什么?” “因为留不住,得到了再失去,多伤感。” 卫漓闻言笑了:“你啊你,天生狡猾,做人做事当真是一点亏都不吃。” “不管怎样,我听侯爷的。侯爷说留我就留,侯爷说走我就走。” 两人这么一处说话,有种不合时宜的融洽。 卫漓沉默许久,突然道:“不管你信不信,当年屠村的人不是我,皇极卫杀人不是没有道理的,而且,最后都要经过刑部定案。如果我动手了,一定会留个活口作证。” 许知淮的神情一下子变了。 “侯爷怎么了?我没问这件事啊。” 卫漓目光灼灼,仿佛能看穿她的身体:“你一直想知道的,不就是这件事吗?” “没有。” “我刚说过,你不擅长说谎。” 卫漓前倾身子,神情笃定:“你的秘密就藏在这儿。” 许知淮努力保持镇定,不露声色:“侯爷误会了。” “当年修建奉仙宫的匠人们,有一位大匠最了不得,年纪轻轻就名满江陵,听说他姓冉……当年酆都侯花费千金邀他来此监工,还在山脚下盖屋建村,给他安了一处舒适的住所。对了,听说他当年还带着他新婚过门的妻子冉苏氏。” “侯爷说什么呢?我一句都听不懂。” 许知淮脸色煞白,嘴唇都有点虚白了。 她匆匆垂眸,把双手藏在桌下,使劲儿握紧。 渐渐地,她的视线有些模糊,眼看着悬在眼眶的泪就要落下。 许知淮忙逃跑似的起身,却被卫漓一把牢牢拉住手腕。 “你什么都听得懂。” 他看着她倔强硬撑的模样,莫名有点享受穿戳她的痛快:“我再问你一遍,你是不是许知淮?” 。 第一百五十五章 孽缘 空气中,一片死寂。 她不言不语,像个石雕刻成的假人,僵硬着。 那张白玉般精致的面孔,却透着一股子不详的黑气。 卫漓看着她的眼泪扑簌簌地往下落,晶莹剔透。 她的悲伤完完全全出卖了她。 此时此刻,言语毫无用处。 “你是那村子里的人。” 卫漓似于心不忍,帮她说出了真相。 难怪……初见她时,她那么拼命讨好他,为了接近他为了留在他身边,不惜成为他的玩物。 她的目的达到了。 许知淮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一半是因为恐惧,一半是因为愤怒。 他如果都知道了,她的活路就没了。 没想到,今天就是她的死期。 卫漓再次欺身靠近,她几乎可以感觉到他隐含怒气的呼吸,裹着薄荷的冰凉,一下下吹在她的脸上。 他的目光越来越冷。 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 “你是冲着我来的!为什么不动手!你有多少次机会,你夜夜睡在我身边的时候,为什么不动手!” 卫漓质问她,手掌不假思索地擒住她,不许她眼神闪躲,他的大拇指就按在她的脖颈动脉上,粗糙的指腹下是她紧张崩坏的脉搏,她的心快要疯狂地跳出来了。 他迫使她抬起头呼吸,生怕她把自己闷到窒息。 许知淮苍白无声,任他斥责逼问。 为什么不动手?因为凭她这双手杀不掉他……” 卫漓喉结滚动:“你在我身边那么久,你好会忍啊!” “告诉我,你到底是谁?” 许知淮一口气冲到喉咙,恨不能亲口告诉他自己的名字,然后猛地咬向他的脸,释放最后的狰狞。 “说啊!” 他牢牢抓着她的脖子也牢牢抓住她的命。 “侯爷误会了,我就是许知淮。” 她咬死自己的身份,闭上眼放弃挣扎,一副任他处置的决然模样。 卫漓能感觉到她沁出的冷汗渗入自己的掌心,滑腻腻的。 她宁愿死也不愿对他诚实一次。 好狠心的女人。 过往的种种,一股脑地涌上脑海。 她的妩媚,她的大胆,她的野心,她的狡猾,她的喜怒哀乐。 全都是算计,而她一心一意要算计的人,只有他! 卫漓火从心烧,下意识地想要报复惩罚她,她已经在他的手上了,可她从来不属于他。 莫名的愤怒充满了挫败感。 明明是他戳穿了她,明明是他赢了。 赢了的人,为什么更难受? 脑子想不清楚的事,那就交给本能好了。 他要狠狠地惩罚她,低头猛然一记狠咬,咬在她谎话连篇的嘴唇上,咬出血来。 血腥的气息瞬间在口中炸开,鲜明而刺激。 既然她不想活了,他也不必客客气气地装成人了。 不,在她的眼里,他从来就不算是个人。 就按照最残忍的规矩来吧。 野兽就该有野兽的样子,尽情品尝着美好的猎物,活活咬死,吃干抹净。 撕咬的痛,绝望的苦,一颗被彻底蹂躏的心。 许知淮无力喘息着,眼前发黑,神智涣散。 这场残忍的纠缠,没有让许知淮断气。 她无力地喘息着,神智涣散,眼神湿润,凄凄凉凉。 突然,一声婴儿的啼哭,让她又恢复了些许知觉。 她勉强从喉咙里挤出一丝力气:“安儿。” 卫漓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听着她细弱的呼唤,忽觉自己的所作所为有多荒唐可笑。 无关男欢女爱,他只是在逞强凌弱地报复罢了。 卫漓豁然起身,冷然道:“你想做许知淮,那就安安分分地做。如果再和过去纠缠不清,你和你的孩子都得死。” 许知淮面无表情地答应了一声:“我是许知淮,一辈子都是。” 卫漓眼神晦暗,不见癫狂的猩红。 许知淮带着满身的伤,跌跌撞撞地跑到女儿的小床边,想要伸手抱她,却使不上力气,最后只能颓然地跪在床边,无声地啜泣。 她陪着她一起哭,直到锦婳跑来…… 这一夜窗外风雨加交,吹得窗棂扑棱乱响。 许知淮抱着女儿,守着一只烛台,默默地听着雨声。 锦婳悄悄地收拾东西,很小心地不发出动静。 许知淮转眸看了她一眼:“你不用这么着急,咱们还得在这里住一阵子呢。” 自从那天过后,锦婳总是紧张兮兮的。 她转身比画几下,一脸焦急地指向窗外,指向院门。 许知淮看懂了也看笑了:“咱们逃不出去的。” 四通发达的地方都逃不掉,如今到了这里,更是难上加难。 锦婳急得直跺脚,拍拍胸脯,似乎是说她有办法。 许知淮仍是摇头:“不,我逃累了,不想再逃了。既然他知道我的身份是假的,我还怕什么呢?” 锦婳又做了一个掐住自己脖子的动作,示意卫漓会对她们下狠手。 许知淮突然笑了起来,笑得悲戚:“锦婳,你还不明白吗?卫漓是永远不会杀我的。” 锦婳听呆了。 “我第一次骗他,他没有杀我,我第二次骗他,他也没有杀我,就算我不是许知淮,他也还是没动手。他做不到,锦婳。” 说着说着,她又低头看了一眼怀中酣睡的女儿:“以前我总是担惊受怕,现在我不会了。” 卫漓这种人不懂什么是感情,什么是依恋。 因为不懂,他才愤怒,他才会对她无缘无故地发泄惩罚。可他也舍不得杀她,他需要她,他离不开她。 面对她的挑衅和欺骗,他能做的,只有无能的愤怒。 他越来越沉不住了,他也越来越管不住自己的心了。 冷静下来的许知淮,绝不会轻言放弃。 她渐渐明白了,卫漓是个多么扭曲纠结的人。 “锦婳,我和他这段孽缘还没完呢……” 许知淮莫名有了勇气,笃定他的心间,早已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 风雨过后,总能迎来一波平静的日子。 许知淮嘴唇上的伤口还未愈合,卫漓已经恢复了那副高高在上的严肃模样,他又披上了人皮,做回了人。 许知淮很识趣,对那日的事闭口不谈,对他的态度也是温温和和,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柔和的日光下,她眉眼低垂,婉然端庄。 。 第一百五十六章 鱼肉 这世上的事儿,凡是理不出头绪的,必有隐情。 许知淮早就“抛弃”了冉宁珂这个名字,可她没有忘记冉宁珂身上的血海深仇。 现在她漏了底,为保命,过去的种种再不能提。 不过,她也多了几分信心。 她屡屡从卫漓杀人的目光中活了下来,哪怕有长公主的威逼利诱,他也下了不手,她知道她安全了。如今,比卫漓更可怕的是长公主。 午膳时,许知淮交代锦婳多准备几道菜,沐秀婉看了微微惊讶:“姐姐好久没有这样好的胃口了。” 许知淮给她夹了一颗菜心:“天气转凉了,山上更是潮湿阴冷,多吃点,气血足。” 沐秀婉若有所思的笑笑:“真奇怪,从前这里满宫上下都是人,却没人陪我吃饭,而现在,每天都有姐姐陪着我,我从未觉得冷清。” 许知淮抿唇一笑,淡淡道:“婉儿,也许我们才该是一家人,天生的一家人。” 同样孤苦伶仃,同样被抛弃利用。 “我只有姐姐了。” 沐秀婉何其聪明,立马接过了她的话。 沐秀婉很喜欢呆在安儿身边,因为她是最干净的,她在她的身边什么脏东西都看不见。 许知淮也放心把女儿交给她,多一个自己人照顾,多一份踏实。 卫漓时常露面,匆匆地来,匆匆地走,有时甚至不对许知淮说一句话。 许知淮也不心急,备好茶点,看他什么意思。 卫漓不喝她的茶,她又备了一桌饭菜,荤素适宜,色味俱全。 卫漓眸光深深,看了看桌子又看了看她,怀疑的目光分明在说:你怎么又想起要巴结我了? 许知淮淡淡道:“侯爷整日繁忙,一日三餐都成问题。我这里的饭菜总是好些的,侯爷不如尝一尝。” 邀他同桌吃饭? 一人这是她的新手段了。 卫漓本可以不答应的,但他还是坐了下来。 许知淮亲手给他盛了一碗清汤,汤底清白干净,食材一目了然,免得让他找茬挑刺。 卫漓瞥了一眼青瓷白碗,迟迟没动。 许知淮见状,自顾自地拿起汤匙,先抿了一小口道:“侯爷放心,我没下毒。” 卫漓冷笑,黑眸嘲讽地看了她一眼,调整了个舒服的坐姿,继续看着她喝汤吃饭。 女孩子的吃相总是斯文的,细细慢慢。 他的目光缓缓落在她的唇上,又落在她细白的手上,她拿筷子拨弄盘子里的鱼肉,鱼肉也很白,绵绵的肉里藏着无数根小小的刺儿。 她也不急,用筷子慢慢地挑,轻轻地拨,再小的刺也逃不过她乌黑明亮的眼睛。 一块鱼肉,费尽功夫。 结果,她手腕转了一圈,居然把这块肉夹给了卫漓。 筷子轻轻敲在碗边儿,发出些许声响,却震得卫漓心惊胆战。 他本能的警觉,又疑惑纳闷。 许知淮见他肃杀的目光,心底冷笑:不过一块肉罢了,难道他还以为是什么暗器不成? “这鱼很新鲜,刚刚蒸熟。” 她温和开口,与他闲话。 卫漓面露难色,他明明可以摆出一副冷冷的态度,回怼她的殷勤好意。可他没出声也没动筷,就那么僵僵地坐着。 “侯爷尝尝吧。” 许知淮又劝了一句,温温和和地看着他。 卫漓一脸阴鹭,慢慢抬起筷子。 他把鱼肉放入口中,胡乱咀嚼两下就咽了,什么滋味都没尝出来。 许知淮垂眸,又夹起一块更大的鱼肉,重新挑起刺儿。 卫漓没有放下手中的筷子,只低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想和侯爷好好吃一顿饭。” 许知淮说完又突然摇摇头:“不,应该说,以后我都想和侯爷在一起,好好吃饭。” 她的语气很软,还在不该停顿的地方停顿了一下。 这无意的撩拨更诱人。 “我想,我既然要在这里住下去,那和侯爷也是要经常见面的,这里人不多,只有咱们几个……侯爷若是不嫌弃的话,那就过来一起吃个便饭。人啊,再忙也要吃饭的。” 说话的功夫,她又挑好一块鱼肉。 卫漓很给她面子,一口吃了,这次稍微能品出味道。 鱼肉很甜,细腻绵软。 今儿是同桌吃饭,明儿是不是要同床睡觉了? 卫漓对食物没什么兴趣,他只对许知淮的一言一行有兴趣。 许知淮见他没摆出一副唬人的模样,只默默地吃着饭,便更加殷勤了。 一顿饭吃下来,卫漓全程配合。 待到茶足饭饱,许知淮忽而发问:“侯爷现在总算信我了吧。” 卫漓微诧,抬眸看她:“你说什么?” “我说,侯爷现在总能相信我了吧。” 许知淮眼睛亮晶晶的,闪着光芒:“侯爷和我吃过这顿饭,心里也该分明了吧。我对侯爷从无半点杀意,莫说侯爷不与我亲近,就算侯爷日日夜夜与我在一起,我也不会背地里搞什么小动作。我就是躺在盘里的那条鱼,心甘情愿为侯爷摘去满身的刺。” 原来,她在表忠心啊。 她特意拿鱼肉来说事,只要她经手过的食物,他都能安安心心地吃下去。 卫漓笑了,笑她十足天真又满腹心思。 “原来如此。” “侯爷是我的贵人,我许知淮不会忘恩负义的。” 卫漓笑着笑着就不笑了。 他缓缓起身:“情义是什么东西。你犯不着对我好,你就算日日侍奉我,我也没办法送你回京。” 许知淮回道:“我不急,殿下当初要带我一起走,我也拒绝过。安儿还小,我事事都要以她为重,而且,长公主已经容不下我了,我跟着侯爷还更安全些。” 卫漓故意给她下套:“你不该避避嫌吗?你不避,我还要避呢。” “我和侯爷从来都是同坐一条船的人,我现在只有侯爷了。而且……还有安儿。” 卫漓听清了她的话,却看不清她的心。 他冷冷回了一句,好心提醒她。 “那是你的孩子。” 许知淮后知后觉,怅然一叹:“是,我看着从自己身体里剥离出来的血肉,一点点长大,那感觉像是自己又重新活了一遍。方才是我说错话了,我不该贸然和侯爷攀关系,我现在只有安儿了,我只有她了。” 。 第一百五十七章 攻心 许知淮娇柔低婉的嗓音,像是一阵湿润的微风吹拂在卫漓的耳畔。 卫漓望着她那张精致白皙的面孔,再次冷淡以对:“可惜了,你这副样子,足以令天下男人心醉。” “侯爷说笑了,我已做娘亲的人了。” “不,你好好休养身子,美人计什么时候都可以用。” 许知淮温和安静的模样,装得再好再完美,卫漓也不会轻易相信,虽然他会忍不住在意,忍不住冲动,忍不住动情。但他会咬紧牙关,绝不松口说出一句情情爱爱的混账话。 “侯爷这么说,我心里怪不安的。” 许知淮才说了一句,卫漓锋利如箭的目光就落了下来。 她也不怯,直澄澄地望着他。 “娘娘正值大好年华,往后还有的是机会。” 许知淮听了这话,心里毛毛躁躁的。 “侯爷别吓唬我了。” 卫漓索性把话挑明了:“如果你觉得咱们这样每天扮家家酒有意思,我不介意陪你玩几天,有吃有喝,逢场作戏,一点都不难。” 许知淮闻言心灰了一半。 “可我和侯爷不是逢场作戏啊。” 卫漓冷笑:“若我不是青衣侯,你可不会花这么多心思来哄我。当然,你也的确有让人开心快活的本事,我舍不得杀你,真的舍不得。” 这真心话来得太过突然。 许知淮张了张口,仍是谨慎不语。 卫漓继续道:“所以,我一心一意地保你,哪怕长公主对你杀无赦,我也会保你到底。你说你是许知淮,我答应了。你说你不想死,我护着你,你说你想要保住那孩子,我也无所谓。只有一件事,别用哄骗太子爷的手段来逗我玩。你我之间,什么都可以有,唯独不能有情爱。” 许知淮听得后背生汗,蹙眉垂眼。 不过,她的心思转得也快:“侯爷的意思是……让我不要爱上侯爷?” 卫漓顿觉这个“爱”字好刺耳,他立刻反问道:“你会爱上我吗?也许真正的许知淮会做那样的蠢事,你不会。” 他一语双关。 许知淮惊讶于他的直白坦然,也不得不暗骂他丝丝入扣的缜密。 他好像能看穿她的心。 许知淮长吁一口气,想着自己还要不要继续演下去。 这么放弃了,实在可惜。 就当他是块石头吧,再热一热。 “侯爷做人这般通透,我真心敬佩。万从花中过,片叶不沾身。可我是做不到的,我和侯爷在一起太久了,更不用说,安儿的生父是……” 卫漓以食指轻点桌面,提醒她似的。 许知淮识趣闭嘴,淡淡道:“算了,多说无益。” 卫漓却又道:“你想回京城,就听我的。” “侯爷有什么吩咐?” “长公主和殿下不能为了你反目,你也不能死,所以得想个折中的办法。我和你之间那点事,算不得什么,长公主最忌讳的是那个孩子。” 许知淮听他严肃的语气,莫名紧张。 卫漓见她变了脸色,勾唇道:“别担心,我不会动她。” 其实,他早就给她“准备”后路了,原定的计划是去子留母,不留后患。可是他对许知淮心软了,计划只能改变。 “为了让长公主息怒,也为了对长公主投诚,你把孩子送去平青山的净月庵吧。” 许知淮闻言骇然,一脸不可置信地瞪着他:“净月庵?” 卫漓面无表情道:“你该庆幸,她是个女孩儿,送到净月庵从小落发修行,便是彻底隔断了她和朝廷的关系。” 许知淮被气笑了,神情随之扭曲:“侯爷要让我的孩子去做尼姑,你休想!” 卫漓见她隐忍不发的样子,又道:“把她带回京城,她就活不长了。” 许知淮咬牙切齿:“这是谁的主意?你的?还是长公主的?” 卫漓挑眉:“如果我告诉你,这是太子爷的主意呢?” 天明明是亮的,眼前却是黑的。 好似一道霹雳闪电从天而落,直挺挺地劈在她的脊背。 许知淮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不可能。” 卫漓见她不信,先是耸耸肩,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封盖着红印子的明黄信封,直接送到她的面前。 许知淮一时不敢接,只抬眸看她。 卫漓冷冷道:“你是识字的。” 许知淮拿过信,看着上面的官印,莫名心悸。 她在朱宿星身边那么久,自然是见过的。 展开信,又是熟悉的笔迹。 信上写得很清楚,要卫漓以大局为重,先找个最稳妥的地方安置好孩子,再把许知淮送回京城。朱维桢礼佛多年,把孩子送到佛门净地,必能得她仁慈包容。 信看完了,许知淮怔住。 她手上一松,不自觉地掉落了信。 卫漓看她惊慌失措的模样,冷冷道:“明白了吧。” “明白什么?” 她一字一句地问道。 “想为朝廷做事,就要不惜一切代价。” 卫漓突然道出一番犀利的实话:“你的命,你的身子,你的孩子,你的一切都是属于他们的。” 许知淮瞳孔微颤,气得四肢冰凉:“侯爷早都知道殿下会这么安排?” 被一个无情的人伤害,不痛不痒。 被一个信任的人背叛,万箭穿心。 朱宿星临走时说的每一个字,她都记在心上,怎么突然全都变了。 “太子爷肯这么写,必定是和长公主达成共识。只要孩子和皇家没了关系,你就能活。” 卫漓简明扼要,又重复了一遍。 不,不对…… 事情不对劲! “我不会送走安儿。” 许知淮也收起软弱和眼泪,对着卫漓道:“我要我们一起回去。” “别痴心妄想了。” 卫漓冷冷回绝。 “卫漓,你一定要帮我。” 许知淮突然变了语气,神情也阴沉下来,她还直呼他的名字,胆大至极。 卫漓哼笑拊掌,将她上下打量:“你终于装不下去了,是吧。” 许知淮也回以一笑,阴森森的:“你逼得太狠了。明明方才还好好的……卫漓,你以为你拿一封信就能唬住我?你以为我会相信,我会乖乖听你的话?你这种人,只会想出这种损人不利己的阴招!你太卑鄙了,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不放过!当然,我也不在乎,你本来就没有心,你不配安儿的父亲,你不配!” 。 第一百五十八章 真话 这个千刀万剐的畜生! 他逼得她走投无路,身后便是万丈深渊,她可不会乖乖掉下去,索性发疯到底,拽上这畜生一起陪葬。 卫漓没有被她的放肆激怒,反而露出一脸玩味的笑。 明明是裹着一身刺的人,难为她这些年藏得这样好,藏得安安静静。 许知淮质问:“你想拿我去讨长公主的功劳?” 卫漓不否认也不承认,阴险地沉默着。 许知淮认定他再给自己下套:“我和太子爷朝夕相处,我怎会认不出他的笔迹,这根本不是他写的!” 其实,她自己也不确定这封信到底是不是真的。她宁愿它不是真的,她宁愿是卫漓又蠢又坏,故意给她难堪。 见他迟迟不答,她又道:“这不是真的!” 卫漓伸手收回了信,将信纸从中间叠了叠,忽而笑道:“聪明。” 许知淮听了这话,本来凉透的心,稍微恢复了点点力气。 她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冷气:“侯爷这么做有什么好处?” “没什么好处,也没什么坏处。你若是信了,我就将计就计,送走孩子,再安排人手护送你回京,让你回到太子爷的身边。你不信,那咱们就继续熬着,反正着急的人是你,想不到办法的人也是你。” “你做得太绝了。” 许知淮几乎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卫漓不答反问:“这是你自己选的。” “我选的?” 许知淮再次质问他道:“卫漓,从我遇见你的第一天起,我有的选吗?要是那晚我没上你青衣侯的床,我会是什么下场?拔舌断头,身首异处!我选的从来就不是你卫漓,我只是想活下去。” 卫漓脸色微沉,忍不住笑咧了嘴,笑容残忍。 许知淮一字一句道:“别想着再像以前那样侮辱我,我不会再怕你了。你现在动我就是自寻死路。你别忘了,我不是一个人了,我还有太子爷,我还有安儿。我现在是太子的女人,不是你青衣侯的。” “就算长公主不相信我,可太子还是相信我的。他是见过安儿的,他照顾过她,也亲手养育过她,那种感情你懂吗?你不懂,你根本不知道怎么做一个父亲,怎么做一个人!” 她不给他留半点情面,挑最狠的来说。 “你还要害多少人才满足?你还要杀多少人才快活?你到底想要什么?权力,名声,数不尽的金银?你谁都不在乎,你觉得全天下的人都欠你的。” 卫漓的确被她刺中了心事,眼神乍亮,目光狠厉:“你的命是我的。” “我的命是我阿爹阿娘给我的,与你何干?你不杀我也是为了利用我!” “那你呢?” 卫漓陡然拔高声调:“你又有多清白?” 许知淮气笑了,气得眼泪都快笑出来了。 “我从来都是清白的。我生在一个老老实实的本分人家,阿爹做工赚钱,阿娘缝缝补补,一辈子没害过人!直到那天,村子里胡乱闯来一帮人,他们烧杀抢夺,最后还一把火把村子给烧了……我没了家,没了亲人,没了依靠,没了希望!我只剩下一条命了,你还要抢!” 卫漓收敛怒气,径直问:“你终于承认了?你是冲着我来的?” 许知淮咬咬唇不答。 卫漓明显已经动了气,可他也逼出了真相。 他在脑子里匆匆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过了一遍,想她如何接近他,如何讨好他,如何在他身边委以虚蛇,隐忍度日。 从遇见她时,他就看不透她。 他太想知道了。 贪慕虚荣,苟求富贵的人,他见多了也见厌了,唯独许知淮是个例外。 思及此,他的怒气渐渐淡去,反而有种得逞后的快感。但这股爽快感还未来得及享受又化成了一股沉重的失望。 起起伏伏,高高低低,折腾得不成样子。她对太子是真真假假,而对他什么都是假的。 “你想杀我?对吧。” 卫漓又问了一句。 许知淮冷冷道:“我和侯爷,彼此彼此。” 卫漓眼中闪过微芒,低低一笑:“行啦,我想知道的都知道了,你说的也都说了,大功告成。” 许知淮一脸戒备地看着他,看着他将手中那封信撕个粉碎,看着他缓缓起身,整理衣襟袍角。 他表现得太平静了。 他怎么不发疯了。 许知淮见他要走,忙对着他的背影道:“别动安儿,别再算计我了。” 卫漓侧身,却不看她,只看了一眼敞开的窗户:“许知淮,你那么聪明,不如好好想一想,我为谁办事?我这双手是为了谁而弄脏的?别以为自己选对了靠山,来日方长。” 这番话听着像在敲打她,许知淮攥紧双拳,恶狠狠地望着他离去的背影。 不过,等他彻底走远了,她瞬间没了力气,撑不住地瘫坐在地。 她的双手冰凉颤抖,脑子里乱成一团浆糊。 毫无疑问,她失误了,她暴露了,她也豁出去了。 她一个人陪着卫漓耗,无所谓,陪他睡上几晚也死不了,权当被鬼压身了。可他不能动安儿,她绝不允许! 正当许知淮以为自己彻底得罪了卫漓的时候,他却一改之前的野蛮残忍,平平静静地安排道:“十天后,我们起程回京。” 许知淮自然怀疑:“你又想捣什么鬼?” 卫漓面无表情,再次拿出一封密令给她看。 许知淮不接也不看:“侯爷这是想要看我再发疯一次?” “太子亲笔,你认得的。” 许知淮半信半疑,犹犹豫豫地接过来拆开。 论笔迹,和上次那封信没什么太大的不同,只在一些细微处有所变化,然而,这封信的遣词造句,和朱宿星平常说话的口吻有八成相似。他还提起了安儿,字里行间,满是身为人父的忧虑和思念。 许知淮默默看完,又看向卫漓道:“这是真的?” 卫漓冷笑:“真真假假,你不是很会认吗?” 许知淮以怨恨的目光回看他,又听他道:“有了这封信,你可以跟我安心上路了。不管怎样,你继续做你的许知淮,我继续做我的青衣侯。” 。 第一百五十九章 勾结 这么简单容易吗? 不可能,她太了解他了。 许知淮在心中沉吟,许久才问:“回京之后,侯爷会放过我吗?” 卫漓冷笑:“我放过你有什么用?先过了长公主那关再说吧。” “那……” 许知淮欲言又止。 对付一个长公主已经够难了,再加上一个他,便是难上加难。如果他们两个联手对付她…… 卫漓看穿她的心事,直言不讳道:“我说过,我舍不得杀你,这话还是算数的。” 许知淮蹙眉:“侯爷这么大度?” 卫漓又笑:“难得遇到一个不怕死的,咱们再玩玩。” 玩? 许知淮听得且惊且诧。 她转身望了望身后的奉仙宫正殿,忽而又问:“这里怎么办?” 卫漓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淡淡道:“留给神仙住吧。” 许知淮又道:“婉儿我也要一起带回去。” 卫漓无所谓耸耸肩:“随便你。” 下山的路也是一样崎岖难行,好在天气没那么热了,沿途都是成片成片的树荫。 锦婳手巧,编了一个小小的竹篓,正好可以将裹在襁褓里的安儿放进去。 她的眼睛大大的,好奇张望着路上的一切。 卫漓远远地看过这孩子几眼,权当她是透明的。 他根本不敢细看她的五官模样。 看多了便会记下,记下了只会心烦。 沐秀婉舍不得离开,总觉得父亲还会回来。 一路上,她闷闷不乐,许知淮心事重重,只有锦婳抱着安儿乐呵呵地东张西望。 她虽然不会说话,哄孩子却是拿手。 许知淮不想这么糊里糊涂地回去,只得厚着脸皮去问卫漓。 卫漓知道她一定会沉不住气:“长公主和太子爷是不会翻脸的,他们姐弟俩的感情比天还高比海还深。” “之前侯爷都是糊我的?” “玩玩而已。” 许知淮沉吟道:“那安儿的身世怎么办?” 卫漓笑了:“你的办法比我多。你不是早就想好了吗?只要你的嘴巴咬得紧,谁又能查得出真相呢?” “侯爷别忘了,你也是知情者。” “我什么都不知道。” 卫漓立刻撇清自己,道明立场:“皇族血脉,不容造次。” “好,有侯爷这番话,我便可安心了。” 为了赶在初冬前回京,卫漓加快行程。 走了一半的水路后又改为车马,没日没夜地赶着路。 车马颠簸,坐久了,浑身的骨头僵硬酸痛。 许知淮有点吃不消了,和卫漓商量能不能在临近的村镇休息几日。 卫漓当即反对:“人多的地方,你都不能去。虽然在外面住宿的条件差了一点,但更安全。” 许知淮无奈道:“可安儿受不了的,再这么颠簸下去,她吃不好睡不香,很容易生病的。” 卫漓突然变了脸色,有点不耐烦似的,勾指弹弹袖口:“本侯只护送你们回京,不会帮你养孩子。” 许知淮淡淡反驳:“侯爷不是说了吗?皇室血脉,不容造次。安儿是太子的长女,难道不值得侯爷多费费心思吗?” 卫漓正要沉下脸来,就听许知淮又道:“侯爷,咱们别再斗了。等我回到京城,我会老老实实地呆在太子爷的身边,不会再给侯爷添麻烦,也不会再和侯爷扯上一点关系。为了安儿,我什么都可以做,不争不抢,做个安安静静的玩物,还请侯爷成全。” “你这人……” 卫漓拖长语气,眸光深凝:“时而聪明,时而愚笨,真是不够清楚啊。” “你不争不斗,还回去做什么?” 许知淮也实话实说道:“我一个人怎么斗?斗不过的。” 此话一出,他突然从对面伸出一只手,干燥的掌心覆着薄薄的茧子和狰狞的疤痕。 “侯爷?” “同谋。” 卫漓低低开口:“我们不是同谋吗?” 许知淮小心翼翼地伸出了手,一把被他攥住,死死地,紧紧地。 “侯爷还肯帮我?” “你也要有本事重新在宫中站稳脚跟。单凭一个孩子,可不是万全之策。” “侯爷放心,我从没想过利用安儿去争宠。” 卫漓似笑非笑:“那我就等着看你的本事了。” “多谢侯爷。” 真奇怪! 卫漓的大度实在反常。 凭他这么一个睚眦必报的人,何必这么风淡云轻? 他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抹掉一切…… 说实话,他不发狠的时候,看起来更可怕。 许知淮垂眸掩藏心事。 既然他还这么自信满满,正好,她也一点都不想放过他呢。 那就继续互相“利用”吧。 京城的秋天总是格外爽朗,皇上称病数月,如今朝政大事全由太子朱宿星把持大局,他凡事亲力亲为,勤勉公正,自然收获朝中大臣们的赞许和信任。加之,还与长公主为他出谋划策。 皇上一病不起,本来惹得人心惶惶,但大家看到了朱宿星的沉稳和魄力之后,又开始期待这位未来储君,早日登上皇位。 这一年多来,朝廷内忧外患,多灾多难。谢宁朝死了,酆都侯跑了,青衣侯又要回来了,谁知道往后还有多少波折和动荡。 朱宿星整日睡在御书房,除了上朝听奏,几乎不踏出去一步。 皇后娘娘称病多日,都是朱维桢在旁细心照顾。 皇后身上不爽利,可心里都明白。 事情不对劲儿了。 她望着侍奉自己喝药的女儿,她微微低着头,眉眼间还有小时候的模样,皮肤白皙晶莹,宛若白玉。 “维桢。” 她突然开口唤了她一声。 朱维桢抬眸看过来,乌黑的眸子,含笑的嘴唇,柔柔和和。 皇后欲言又止,迟疑的神情,看着有些悲伤。 朱维桢先开了口问:“母后怎么了?是不是这药太苦了?” 皇后长吁一口气,继而摇头道:“不是这药太苦了,是你的心太苦了。” 朱维桢手里的汤匙轻轻落下,眼神也随之变化。 “母后说什么呢?” 皇后眼眶泛红:“当年送你出去的时候,我就知道,你要吃苦受罪,我只是没想到那帮畜生把你伤得这么深!” 朱维桢眸光闪烁,沉默片刻,又重新舀起汤药喂过去:“过去的事不提了。” “维桢啊,你心里是不是还在恨我,恨你父皇……” 。 第一百六十章 团聚 一个“恨”字有多重? 担不担得起一条命,一条稚嫩无辜的生命? 容不容得下一颗心,一颗支离破碎的心? 朱维桢天生一张柔美的笑脸,哪怕不言不语,也给人一种抿嘴微笑的温和感。 她淡淡开口:“母后这话……我刚回来的时候也问过的。” 皇后握住她的手,泪光涟涟:“维桢,过去的事都忘了吧,都忘了吧。你还年轻,你还有大好年华!” 这几个月她小心翼翼,明知事情不对,还是斟酌再斟酌,怎料僵持越久,情况越糟。 身为母亲,她心疼自己的孩子,身为妻子,她不能失去仰仗多年的丈夫,而且这里面牵扯了太多,皇家内斗,稍有不慎就是满盘皆输。 朱维桢眉眼低垂。 “母后,道理我都懂。我以为我能忘掉,我以为我终有一天能重新站起来,我以为一切都会过去,可是我过不去。” 回宫这么久,她从未轻易袒露过悲伤,也从未在人前失态,更没有质问过父皇母后,她什么都没说,只是暗暗做着自己的事。 这一句过不去,足以令皇后万念俱灰。 “维桢,求你……” 皇后哽咽出声,难过地别过头,不再喝她送来的汤药。 朱维桢轻叹口气:“母后放心,弟弟一定会成为一名厚德明君。” “维桢……当年的错,不是你父皇一个人的错,朝局动荡,内忧外患,你是当朝公主,理应要为你父皇分忧,为黎民百姓请命!” 朱维桢忽而抬眸,对上母亲悲伤的眼,缓缓道:““母后,你知道我心中最痛的是什么吗?我害死了我最宝贝的孩子,明明是我没有保护好他,明明是我连累了他,明明该死的人是我……可你们所有人都在夸我深明大义,所有人都说我知道以大局为重。” 她才说完这话,胃里便是一阵翻江倒海,欲吐不吐。 愤怒和怨恨早就在她的身体里化成了骨血,只要她活着,她的怨恨就活着。 皇后神色震惊的同时也哭出声来。 一切都晚了,早就晚了。 朱维桢调整呼吸,很快又恢复如常的平静模样,她继续给母后喂药:“喝了药就会好,就算母后不为了我,也要为了弟弟。”、 皇后没有纠结,没有犹豫,显然她已经做出了选择。 她永远都不会背弃自己的孩子。 皇后稍稍撑起身子,望着朱维桢道:“星儿至纯至善,你要多帮帮他,还有……千万不要伤了他的心。” 朱维桢重重“嗯”了一声:“母后,这世上我最心疼的人,就是弟弟了。” 母女间表明心迹,再无隔阂。 朱宿星下了朝,也过来给母后请安,见她眼睛通红,分明是哭过的。 他心间一沉,再看向长姐,她对他温和一笑:“太子辛苦了,母后才用过药该休息了,咱们一起回吧。” 朱宿星点点头,他近来话少得很。 姐弟俩同进同出,身后的随从放慢脚步,远远落下。 朱维桢率先开口:“天气一天天凉了。” 朱宿星沉吟道:“长姐仔细身体,你日日照顾母后,辛苦了。” 朱维桢闻言先是一笑,后又一叹:“我不会有事的,倒是你……心里窝着一口气,切莫伤神。” 朱宿星缓缓站定,望着长姐的背影:“淮儿快回去了,我已心满意足。” 朱维桢转过身来,与他对视:“她有那么好吗?” 朱宿星不回答,只是点头。 朱维桢笑笑:“我答应过你,我不会为难她的。” 朱宿星随即又道:“不管长姐相不相信,淮儿的心里只有我。” “我信。” 朱维桢并不反驳他:“你是她的护身符,你是她的命。” 朱宿星皱眉。 朱维桢继续道:“她始终是卫漓的人。” “她不属于任何人,她就是她。” “其实你都知道的,她和卫漓是什么关系?他们不清不白,似疏非疏。” 朱宿星握成拳的手,骨节分明,青筋凸起。 朱维桢见他沉默隐忍,心中自然有了答案。 “我不动她,一是为了你,二是因为卫漓。不论怎样,他现在是最能帮你的人,也是你最需要的人。” 朱宿星缓缓摇头:“淮儿才是我最需要的人,有她在的地方,我心里总能得到些许安宁。” “她这么有本事吗?” 朱维桢疑惑不解。 “长姐,若你好好看过她那双爱笑的眼睛,你就会知道,她的眼神有多无辜。若是你见过她从噩梦中惊醒,抱膝而坐却不敢哭出声的模样,你就会知道,她有多无助!你说她是卫漓的人,如果她真的有人依靠和指望,还战战兢兢地怕什么?” 她看卫漓的眼神,总是藏着深深的恐惧,哪怕是在他的身边,她的恐惧也从未消失过。 朱维桢被他的话噎了一下,沉吟道:“也许你是对的,也许她柔弱无辜,可那孩子不是你的。” 朱宿星面露郁色:“她是我的,她流着和我一样的血,和我们一样的血。” 朱维桢闻言微怔,眸光闪烁几下,郑重其事地问道:“你在说什么?” 朱宿星避重就轻地回了一句:“我很想淮儿,我也很想我们的孩子,我需要她们,请长姐成全。” 朱维桢不再反对,连连点头:“好,好。” 漫长的归途,起伏的心情。 马车驶入宫门的那一刻,许知淮有片刻的胆怯,她不敢再往前了,生怕前面等着她的,是一张密密层层的网。 一旦被抓住就再也跑不掉了。 她下意识把女儿抱得更紧,直到她轻轻挣扎,小声哼哼。 不过,当她来到熟悉的宫门外,远远看到那个挺拔朗逸的身影,她的心一下子就活了过来。 她迫不及待地想要看清他的眉眼,他的表情,只要一眼,她就知道他的心意。 万里无云,明媚的阳光,足以照亮每一处角落。 不过她的眼前,有比日光更加灿烂的东西。 朱宿星凤眸盈盈,含着一汪薄薄的水光,他无比坚定地望着她,等着她,在她恍惚愣神之际,率先迈出步伐,大步流星地来到她的面前。 许知淮有些懵,有些怯。 她还来不及猜测他的心思就被他一把拥入怀中,他的怀抱依然温暖踏实,带着淡淡的熏衣香。 与此同时,他附在她的耳畔,颤颤开口:“淮儿。” 。 第一百六十一章 卿卿若卿 一如既往,什么都没有变。 许知淮觉得像只飞了千万里才归巢的鸟儿,又疲惫,又安心。 朱宿星不止关心她,他更关心数月未见的女儿,握着她的小手,亲了又亲,以最温柔的语气哄弄着她。 安儿哼哼唧唧地表达自己的不满,眼睛水汪汪的,欲哭不哭。 “她是不是不认识我了?” 朱宿星挺直后背,语气失落。 许知淮轻轻一笑:“安儿的确有些认生,胆子也小。” 朱宿星依依不舍松开女儿的小手,望着许知淮温和一笑:“你给她取了个好名字。” “这是乳名,正名还要殿下来取。” 朱宿星显然早有准备,他起身来到书桌前,提笔蘸墨,洋洋洒洒写下三个字。 “朱卿若。” 许知淮念出声来,笑容和煦:“好美的名字。” 朱宿星认真道:“卿卿若卿,我希望她永远都能舒服自在,做自己想做的事,不受世间烦扰。” 他的心,还是那样纯粹。 他的心里还有她。 “谢殿下。” 许知淮哽咽出声,眼角泛泪。 “哭什么?今日是好日子。” 朱宿星拥她入怀,轻声安慰,自己的眼睛也忍不住红了起来。 “以后我再也不会留你一个人了。” 许知淮心情复杂,眼泪大滴大滴地往下砸。 间隔数月,虽然回到熟悉的地方,许知淮仍有点坐立不安的浮躁,她环顾四周,发现寝宫里的一切都没变。她平日里常穿的睡袍也搭在屏风的一侧,她常用的茶壶茶具也在桌上,里面还有温温的茉莉花茶。 屋里到处都是烛台,照得明亮通透。 朱宿星很清楚她的性格,她喜欢清净简单,安稳舒服。 锦婳哄睡了安儿,又出来整理行李包袱,才收拾到一半,外面便来人了。 来人都是千华宫的宫婢,她们奉命来给许知淮送礼物。 为首的大宫女满脸笑容,语气温和:“长公主心心念念,一直盼着您们回来,这些赏赐都是公主殿下的心意。” 许知淮还没过去给朱维桢请安,她存心想拖一拖,见了她,免不了又要揭开伤疤,弄个血肉模糊。 锦婳一听到长公主的名号,便开始紧张起来。 许知淮给了那些宫婢一把赏钱,她看了眼,朱维桢准备的都是小孩子用的东西,衣食住行,样样周全。 “锦婳,更衣。” 她才说了一句,沐秀婉就从里间走了出来:“我陪姐姐一起过去。” 许知淮微诧:“你也想去?” “按照规矩,我也该去的。” 沐秀婉显然是知道了什么,她也看出了许知淮的难处。 朱维桢静静等着。 待见她们一同出现,不禁微笑道:“我的两个好妹妹,你们都回来了。” 她很快就发现了她没带着孩子。 沐秀婉从前和朱维桢很亲近,如今发生了太多事,她心里也有了计较,望着他只是温温和和的笑。 朱维桢对她招一招手,她才慢慢走过去。 “快让我瞧瞧,我的好妹妹,我的好婉儿。” 沐秀婉乖乖任她打量,朱维桢握紧她的小手:“你父亲的事,与你无关,你始终是我们的好妹妹,往后就留在宫中吧。咱们一起做伴儿。” 许知淮默默看着她们二人寒暄的场景,仿佛一下子回到了之前。 朱维桢再度转头看向许知淮:“淮儿,你怎么不过来?过来,离我近点儿。” 许知淮一脸温柔,对上她的眼睛,听她轻声细语道:“一晃真快,日子匆匆而过,还能见到你,我心里真高兴。” “是啊,殿下,实在发生了太多事。” 朱维桢意味深长道:“既然回来了,那就不提回去的事了。” “是,我听殿下的。” 三人对坐,朱维桢亲手烹茶。 循着袅袅香气,许知淮认认真真地观察起她的一举一动。 朱维桢知她在看着自己,索性抬眸和她对望一眼,眼神交汇,暗涌翻腾。 朱维桢若有似无地勾勾嘴角,似笑非笑的神情,令许知淮毛骨悚然的同时,又觉得有几分熟悉。 邪邪的笑容,仿佛在说:欢迎你,又回到了我的手里。 危险的直觉,让她不想再逃避了。 许知淮突然对沐秀婉道:“婉儿,安儿醒来总会哭闹,你帮我回去看看她,可好?” 沐秀婉一时惊讶,眸光转了几转,才点点头道:“好,我这就回去。” 朱维桢看了一眼沐秀婉的背影,笑着对许知淮说:“你们两个真是合得来。你今儿不该带她来的,有些话,她是听不得的。” 许知淮不卑不亢道:“殿下方才不是说过,过去的事都过去了吗?婉儿也是好心,她一直惦记着殿下呢。” 朱维桢笑笑:“她是担心你?还是担心我?” “算不上担心,只是……”许知淮摇摇头,突然转了话题:“殿下,我这次回来不会再离开了。” 朱维桢挑眉:“那是自然,折腾了这么一大圈,你终究还是要回来的。” 许知淮挑明道:“如今正是太子爷最疲惫的时候,我想踏踏实实地留在他的身边,殿下能不能放过我……” “等等,等等!” 朱维桢抬手阻止了她的话,以一种审视的目光看着她道:“放过你?淮儿,你是不是忘了,我对你有多好?” 许知淮微微一笑:“当然。殿下曾经待我亲如姐妹,也曾对我悉心照顾。” 朱维桢也跟着笑:“你这张嘴啊,有时候也挺厉害的。” “殿下,我对太子爷从来都是真心的。” 朱维桢了然点头:“我知道,我也很喜欢你,有你在太子的身边,的确是一桩好事。怪只怪,你先招惹上了卫漓,而且,那孩子……她会成为你一辈子的把柄。” “安儿是无辜的。” 许知淮一字一顿道:“殿下,我从不觊觎不属于我的东西,我不贪心,我只想要一份安稳。”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你能不能有这样的好运气?我听说了,你生下她的时候是难产,幸亏那孩子福大命大。” “请殿下成全。” 朱维桢望着她道:“把那孩子带过来,让我看一看,你敢吗?” “我敢,因为我知道殿下可以厌恶我,但殿下不会对一个襁褓中的婴孩儿痛下狠手。” 。 第一百六十二章 稚嫩 乌黑圆润的大眼睛,弯长浓密的睫毛,微微嘟起的小嘴。 这孩子长了一张可爱又讨喜的脸,皮肤也粉润润的。 朱维桢姣好的容颜上笑意甚浓,目光也极是柔和,她伸出宽袖之下的手,稳稳地将安儿抱在自己怀里,一低头就闻到了那股淡淡的奶香气。 她已经好久没有这样抱过小孩子了。 柔软的触感,熟悉的气味,让她尘封在心底的记忆慢慢苏醒。 “真是个漂亮的好孩子。” 朱维桢看得太过入神,久久才开口道。 许知淮暗暗紧张:“都是托了殿下的福。” 她一边说一边伸出双手,想要将安儿抱回来,可朱维桢却不给,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安儿,眼神渐渐变得贪婪。 安儿也呆呆地望着她,小小的眉头微蹙。 许知淮忙道:“殿下,这孩子有点认生。” 朱维桢看也不看她一眼,只道:“小孩子哪有不认生的,往后多见见,自然就认识了。” 许知淮悬着一颗心,紧张地沉默着。 “朱卿若。” 突然,朱维桢说出了她的大名,神态温和,语气绵绵:“你就是朱卿若。” 这名字也是一种身份,一种认可。 朱维桢抬眸看向许知淮,看见了她脸上藏不住的紧张与不安,郑重道:“好好把她养大,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从今往后,她就是你的福气。” 许知淮点头垂眸:“谢殿下仁慈开恩。” 朱维桢直截了当,提醒她道:“太医院说过,你的身子早就不适合生育了,往后你要好自为之,切莫贪心太重。” 许知淮垂眸:“我明白,皇家子嗣之厚望,我是担不起的。太子殿下是未来的储君,他的身边不会只有我,也不能只有我。” 朱维桢见她一点就透,便道:“你懂事就好。等太子登基之后,你仍享有妃位,不可再争,否则,你好不容易得来的安稳,又要落个残忍收场。”她一边说一边拍拍怀中的安儿:“稚儿无辜,没必要让她们来承受我们的灾殃。” “知淮明白,请殿下放心。” “你是聪明人,我没什么不放心的。至于卫漓……” 许知淮咬咬唇:“我与侯爷早就恩断义绝了。” “绝了就好,这段孽缘早该断。” 朱维桢又望了她一眼:“太子已经知道一些了,或许他全都知道了。” 许知淮后背生汗,脸颊涨红。 朱维桢又道:“他不会计较的。他不计较,我也不计较,毕竟你曾经只是一颗任人摆布的棋子罢了。你要时时刻刻记住,谁才是真正保护你的人,谁才是对你最好的人。我也没想到,他会那么在意你,他可以容忍你的不堪,他也不在乎你的过去,他只珍惜他已拥有的,无比珍惜。” 她的蠢弟弟啊。 可不知为何她好羡慕他的愚蠢,清澈明亮。 掌心潮湿的冷汗,久久不干, 许知淮从未如此心虚过。 当晚朱宿星陪她一同用膳,见她吃得极慢,极慢,似乎没什么胃口的样子。 他突然放下筷子,摊开掌心。 许知淮怔了怔,也放下碗筷,与他对视:“殿下怎么了?” “你有心事?是不是白天见过长姐,所以……” 许知淮过于迅速的反应,让朱宿星察觉到了几分勉强。 “说实话。” 他的语气温和,眼神却是坚定的。 许知淮忙道:“真的什么事都没有,殿下待我待安儿都是极好的。你看她赏赐了那么多东西,都是给安儿的。” “真的?” “真的。” 许知淮为了让他安心,回握他的手道:“我有信心,让殿下更加喜欢我和安儿。” 朱宿星颇感意外,意外她的开朗。 十指相握,彼此交换体温。 许知淮忽地又响起长公主那句话:或许他全都知道了。 朱宿星又温温和和地笑了笑:“母后也很惦念安儿,明日你带她过去请安吧。” “是。” 吃过了饭,朱宿星还要回书房处理政务。 不过,他还是抽了一炷香的功夫来哄安儿睡觉,握着她的小手,以指腹轻抚那小小的指尖。 须臾,他忍不住轻声感慨道:“她为何这么小,像朵小花儿,像只小鸟儿,像早春的稻苗。” 许知淮莞尔:“她才六个月大,自然小小的。” 朱宿星继续道:“长姐说,小孩子很快就会长大的。” “我也希望她能快快长大。” 她越早懂事才能越早地保护好自己。 “等她长大,我们就老了。” 朱宿星说了句玩笑话,结果说完之后,他自己先开始惊讶了。 “淮儿,我们就一起变老吧。” 突然,他又说了一句让她感动至深的话。 许知淮含笑流泪,重重点头。 “傻瓜,又哭又笑的。” 朱宿星慢慢给安儿整理了一下小锦被,随即拉着许知淮的手,与她一同起身。 宫人们都在外面等着,许知淮亲手给他披上披风,叮嘱几句之后,她望着朱宿星的背影,陷入沉思。 想着想着,她轻轻贴了过去,双手环住他的腰身,用力抱住他。 他的肩膀不算宽厚,却能给她足够的踏实。 “怎么了?” 许知淮的脸颊贴着他的后背,轻声喃喃道:“没什么,就是很想抱一抱殿下。” 朱宿星朗朗一笑:“你也学会撒娇了?极好,我也正好想让你这样抱一抱,暖一暖。” 之后,两个人陷入久久的沉默。 上钩月,两情深。 许知淮依依不舍地松开了手,朱宿星转身看她,弯起食指,刮刮她的鼻尖:“我今晚早些回来陪你,切莫撒娇,不然我走出这院子就要回头。” 许知淮被他逗笑了,眉眼弯弯。 朱宿星看得格外认真。 她回来有一阵子了,他还是第一次见她笑得这么自然舒朗。 “你笑起来真好看,这样好看的笑容,我好久没有见到了。” 许知淮笑得更甜了。 两人依依惜别的场景,被宫人们看得清清楚楚。 有人偷偷给千华宫传话,消息自然只有一句:太子爷与淮妃恩爱依旧。 朱维桢听了,轻轻抿着茶。 茶杯见了底儿,她才望向对面的卫漓,见他僵着张脸,不禁笑出声来:“你这是失望了,还是失落了?” 。 第一百六十三章 伤疤 卫漓被她拿话点了一下,僵硬的脸稍有松动,却仍然没有表情。 他随即大笑,笑声爽朗:“殿下不是在逗我玩吧?” 朱维桢似笑非笑道:“你从来就不是一个好玩的人,从来不是。” 卫漓也笑,只是嘴角的笑容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朱维桢不留情面,随即挑明了话:“你和许知淮的缘分已经到了头,以后她会安安分分地留在宫中,而你继续做你的青衣侯。你不要再奢望你还可以像从前那般为所欲为,你不缺女人,你也不需要女人,所以不要再和太子抢女人了,这样做既蠢又坏。” 卫漓不反驳,只更正:“许知淮不过是一颗棋子罢了,与男女私情无关。” 抢女人? 他犯不着去抢,勾勾手指,她就会怕得要死。 不,她会装作怕得要死,一头扎入他的怀中,使劲手段。 一时间,他的思绪又跟着许知淮飘远了。 谁知,朱维桢毫不客气:“你把她放在棋盘上是为了什么?谢宁朝已死了,谢无忧也不在宫中了,宫中也该清净清净了。她早不是你的棋子了,她是完完全全属于殿下的。” 卫漓下颌紧绷,线条犀利:“人是我一手培养起来的。” “你还想怎样?她回报给你的,还不够吗?” “什么回报?” 卫漓挑眉:“升官加爵还是金银珠宝?” 朱维桢笑了:“你稀罕这些东西吗?那我来代太子赏你,你要多少?” 卫漓顺着她的话茬:“有多少要多少。” 朱维桢目光沉沉:“卫漓,够了,你何时才能认清自己的心啊。” “我是没有心的人。” “不,你对许知淮起了贪图之心。” 朱维桢娓娓道:“你在太子身边这些年,你从未真心贪图过他的东西,所以就算你偶有自作主张,放肆而为,我都不会苛责惩罚。因为你的心里有太子,有朝廷,可现在,你的心里似乎多了一样不该有的东西。” 卫漓警觉而敏感,皱眉道:“殿下这是要审我?” “我审得了你吗?你如今是朝中第一权臣,是太子爷的左膀右臂,我动不了你,也不能动你。” 卫漓听出她话里警告的意味,耸耸肩:“殿下连皇上都能舍弃,我算什么呢。” 这话搁在任何一个人的身上都是诛九族的大罪,但卫漓是不会死的。 “我一直视你为亲弟弟。” 朱维桢又故意在他的心上刺了一刀。 卫漓看似面无表情,心气已经有些散了。 “你进宫之后,太子对你如何?他也把你视为兄弟一般,从未亏待过你。而你却伤了他的心。” 卫漓仍是不语。 他并非心虚,而是在权衡思量。 “给你的,才是你的。不给你的,永远不能拿。这是你初进宫的时候,我就告诉过你的话。你还记得吗?” 卫漓垂眸点头:“臣从未忘记。” “那就好,不要为了一个许知淮,伤了我们多年的信任和默契。” 卫漓不卑不亢:“臣永远不会背弃殿下。” 朱维桢淡淡一笑:“巧了,太子爷也和我说过同样的话,说你永远都不会背叛他。他这样信任你,包容你,你该感恩才是。如果没有太子,你还在淮州河上饥一顿饱一顿地讨生活。” 卫漓莫名激动,腾地站起身来。 他没说话,眸光深凝,透着凛凛寒意。 朱维桢看见了他的愤怒。 他的愤怒就是他的出身,他的卑微。 卫漓沉吟许久才道:“殿下没必要提起这些。” 朱维桢诛心于无形,继续道:“卫漓,你的生母也是个可怜的女人,她当年被卖来卖去的悲哀和今时今日的许知淮没什么不同。你见过那孩子,你舍得害她万劫不复吗?还是你想让许知淮和你的生母被放逐宫外,沦落风尘?” 卫漓彻底恼了,他咬紧牙关道:“我是什么出身,我自己清楚,殿下犯不着这样来恶心我!” 朱维桢冷笑:“一个母亲不惜代价养大自己的孩子,这一点都不恶心。” 卫漓无话可说,只剩满心狂怒。 “今儿揭你的伤疤是为了警告你,愿你好自为之。” 卫漓脸色铁青,因怒气又发红发紫。 他匆匆离宫,快马加鞭,恨不能将身下的烈马勒死。 黑沉沉的夜里,他一个人奔驰在无人的街道上,仿佛阴兵野鬼呼啸而去。 次日清晨,许知淮抱着安儿给皇后娘娘请安。 她靠坐床头,一袭素袍,却不失淡雅雍容。 见了安儿,她微微憔悴的脸上有了光。 “难为你在外面那么久,还生下这孩子。” 皇后娘娘还是不怎么喜欢她,但看在孩子的份上,也懒得对她挑剔指责。 秋意渐浓,又到了该做新衣的时候了。 朱维桢赏了好几匹衣料给许知淮,颜色鲜艳,质地上乘,都是一等一的贡品。 许知淮让沐秀婉也挑一匹,她连连摇头:“这是长公主给姐姐的心意,我拿了反而不好。” 许知淮淡淡道:“我拿了太多也不好,昨儿才赏了一套珍珠头面,今儿又是绫罗绸缎。” 沐秀婉知她心事重:“姐姐值得,给了就收着吧。” 许知淮才吩咐锦婳收起来,就听外面来人禀报:“长公主有请,请娘娘过去说话。” 又来了…… 朱维桢近来频频邀约,看似是好意,实则话里话外都在敲打她,这感觉真难受。 沐秀婉也无奈叹气:“我就不陪着姐姐一起去了,我留下来看着安儿。” “嗯,她午睡起来最粘人,你多陪陪她。” “嗳,知道了。” 许知淮每每踏入千华宫,心里总是沉甸甸的。 朱维桢穿着华丽,妆容精致,耳坠上的翡翠光泽明亮,尤为醒目。 许知淮不禁夸赞道:“殿下真是珠光宝气啊。” 朱维桢笑:“我嫌少这样打扮,今儿着实花了一番功夫呢。” “殿下这是要去哪儿啊?” “不是我,是我们一道去,马车都备好了,咱们走吧。” 这突如其来的邀请,让许知淮且惊且诧,她下意识地推辞,却见朱维桢忍不住嘲笑她道:“想什么呢?我犯不着盛装打扮去杀生,咱们去见越贵妃。” 。 第一百六十四章 寒颤 满桂飘香,水池碧澈。 皇上染病之后,暂居清溪阁休养,越贵妃日日陪伴在他的身边,侍奉汤汤水水,一晃两个多月,人都熬瘦了一圈。 本是天生的美人相,如今也憔悴虚白。 许知淮乍一看她,还以为她也生病了。 从前那个雍容华贵,春风得意的越贵妃怎么变成这样了? 病恹恹的越贵妃看见许知淮之后,无神的眼登时亮了。 “娘娘辛苦了。” 朱维桢率先开口,越贵妃闻言,明晃晃的眼神一下子又暗了下来。 她局促笑笑,双手不安地贴在身侧:“给公主殿下请安。” “父皇今日可好?” 越贵妃连连点头,脸上畏惧的神色更甚。 许知淮看出来了她很怕她,随即微微垂眸,她的眼角余光瞥向内室,层层纱幔随风飘摇,空气中弥漫着浓苦的药味。 朱维桢回头望了一眼许知淮:“里面规矩多,你不方便进去,不如陪着越贵妃去外面散散心吧。” 许知淮忙应了声是,再看越贵妃紧张的脸色都微微发白了。 “娘娘,咱们一处走走吧。” 许知淮好心虚扶了她一把,怎料,越贵妃反手握紧她的手,恨不能使尽全身力气。 许知淮暗暗吃痛,蹙眉轻哼。 越贵妃像魔障了一样,拽着她的手不肯松开,神色紧张,瞳孔乱颤。 等她们来到凉亭水池边,越贵妃更是疾言厉色,让宫婢们退得远远的。 许知淮哪里见过她这副失态的模样,不禁发问道:“娘娘怎么了?” 越贵妃小心翼翼地觑着远处的宫婢,压低声音道:“千万要小心。” “小心什么?” “小心……长公主。” 越贵妃说完这句话,又紧张得快要喘不过气了。 “娘娘您把我说糊涂了。” 越贵妃越发急了,紧绷的身体随之开始猛烈的颤抖:“长公主给皇上下了药了!” 许知淮闻言蹙眉,艰难地摇头:“娘娘,话可不能乱说啊。” “你什么都不懂……你不该回来的。” 越贵妃嗓音微微有些沙哑:“我已经逃不了了,念在之前的情分上,让太子爷照顾好衡儿。” 许知淮一脸为难:“娘娘,我刚刚回宫,有些事不是我想做就能做的。” 越贵妃含着哭腔道:“最起码,你还要太子爷的心,而我……我是完了,彻底完了。” 许知淮有些不敢往下听了。 皇上这一病,病得太突然,任谁都能看出这里面有蹊跷和猫腻。 越贵妃显然是被朱维桢的冷酷无情给吓到了,终日惶惶不安。 与此同时,朱维桢正坐在父皇的病榻前,恭恭敬敬地微笑着:“外面的桂花都开了,香气馥郁,我命人摘取了最新鲜的花芽儿,回头我亲自给父皇烹茶吃。” 床上的人毫无反应,只睁着一双空洞无光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头顶上方,像个无知无觉的活死人。 一盏茶过后,朱维桢走出来,立马有宫婢凑到耳边通报。 朱维桢缓缓抬眸,见越贵妃和许知淮一处说话,便知发生了什么。 她一出来,越贵妃诚惶诚恐,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被抓个正着,额头沁汗,呼吸急促。 朱维桢故意道:“怎么见我一副见鬼的表情?” “没,没有。” 越贵妃结巴了一下,说话也吞吞吐吐。 朱维桢温和笑笑:“你侍奉父皇有劳,回头让御膳房多送些补汤给你,瞧你的气色,比前几天看着更差了。” 越贵妃诚惶诚恐:“这都是臣妾的分内事,臣妾不敢邀功,多谢殿下体恤。” “嗳,你是长辈,何必这么客气。” 看似关心寒暄,实则暗藏玄机。 回去的路上,朱维桢淡淡发问:“今儿吓到你了吧。” 许知淮怔了怔,随即摇头。 “越贵妃素来喜欢你,方才她都说什么了?” 许知淮小心斟酌:“娘娘担心皇上的病情,一时有些伤感,我们也没说什么,我只是安慰了娘娘几句。” “你安慰她?”朱维桢淡淡一笑:“贵妃娘娘是个聪明人,现在想不明白的事,将来一定会想明白的。” “是。” 朱维桢看了看她低垂的脸,伸手抬起她的下巴道:“如今人人都怕我,你也怕吗?” 许知淮摇头道:“殿下仁心仁德,我不怕。” 不知为何,她从她的语气神态中,看出几分莫名的熟悉。 如此阴森冷酷,气势凌人……天呐,她的眼神竟然和卫漓十分相似。 这念头匆匆一过,惹她寒战。 许知淮后知后觉,卫漓也是在朱维桢的身边长大的,他那一身的本领也是在宫里学来的。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回宫后,许知淮再没有过卫漓的消息。 为了避嫌,她没主动问过一句,好巧不巧,朱宿星也对他闭口不谈,就算是交代差事,也没提起过青衣侯三个字。 他好像突然从她的生活里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许知淮也在心底一遍一遍地告诫自己,小心再小心,哪怕他突然出现,也不会掀起丝毫波澜。 卫漓离宫多日,音讯全无。 朱宿星召回岳屹川,问他可有消息? 岳屹川也是一脸疑惑:“卑职还以为,殿下吩咐他出去办事了。” 朱宿星皱皱眉:“京城事多,我怎么可能让他出去呢。速速派人去找,别出了什么事。” 岳屹川应了声是。 他想,卫漓未必真的消失了,准是躲在某处暗暗谋事呢。 岳屹川亲自跑了一趟,把他能去的地方全都找了个遍,果然在城南陋巷的一处小酒馆里找到了醉醺醺的卫漓。 他没穿官袍官靴,一袭华服,与这里寒暄破旧的环境格格不入。 这酒馆的客人都是市井之流,很多人在这里牵桥搭线做些肮脏买卖,甚至是黑市上的东西也能在这里交易。 岳屹川最不屑来到这种地方,他为了不给朝廷抹黑,也换下官服,径直来到卫漓的桌边,重重敲了几声道:“主人找你。” 卫漓抬眸,神情阴鹭,昏暗的烛光让他整张脸显得鬼气森森。 岳屹川见他不答不应,低斥道:“你窝在这种肮脏下作的地方做什么?你又发什么疯?” 。 第一百六十五章 仁慈 若是发疯就好了。 偏偏今儿的酒是越喝越清醒。 昏暗的光线,老旧的桌椅,一壶温热不烫的酒。 四处都是嬉笑打骂的吵闹声,各种不明的气味混杂在一起,直冲脑子。 岳屹川根本在这里呆不下去,他看着沉默不语的卫漓,心里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怒气,他一把拽起卫漓的衣领,还未发力,就听他冷笑道:“你要在这里跟我动手,简直荒唐。” “最荒唐的就是你,你看看你成什么样子!” 两人剑拔弩张正较着劲,一个涂脂抹粉,徐娘半老的中年妇人笑嘻嘻地走过来劝和。 岳屹川目光厌恶,低声警告。 那妇人显然没意识到这两位稀客的不寻常,仍不怕死地贴过来,做作挑逗。 卫漓看也不看那老板娘一眼,反手一挥,宽袖里直接射出一道冷光。 老板娘油腻的笑容一瞬凝固,整个人直挺挺地往后倒,发出沉重的声响。 一条命就这么没了。 卫漓的眼睛都没眨一下。 酒馆里的客人都被吓傻了,随后又在死寂中爆发,仓皇逃走。 岳屹川皱眉怒喝:“你居然在闹市杀人!” 卫漓冷冷道:“他们不是人,他们是蛆虫。” 他不知要杀,还是“清场”。 卫漓喜怒无常的性情,令人捉摸不透,岳屹川再也忍不住了,拽着他的衣领,以蛮力将他带了出去。 卫漓对他格外客气,没有马上还手。 他们在暗巷里打斗,拳拳到肉,招招致命。 岳屹川身上还带着旧伤,卫漓很清楚这一点,所以率先收了手。 “悠着点吧,你要是死在这里,可真成了朝廷的笑话。” 岳屹川打了他几拳,也算是出了气:“殿下要见你。” 卫漓挑眉:“哪位殿下?你的殿下?还是我的殿下?” 岳屹川咬紧牙关:“太子爷要见你。” 卫漓一瞬垂眸,哼笑答是。 他没换衣服,带着飞溅的血污和一股子潮湿的异味,径直来到朱宿星的面前。 一说话,更是满口酒气。 朱宿星放下手中的奏疏,深深地看了他几眼:“想见你一面还真难啊。” 卫漓耸肩,无所谓地笑:“殿下一句话,臣一定到。” 朱宿星将他上下打量,很快就发现了他袖口处的斑斑血迹。 那样鲜红的痕迹,一看就很新鲜。 朱宿星质问道:“我交代你办的事,无需杀人,你这一身血哪里来的。” “小事,小事而已。” 卫漓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 朱宿星拍桌而起:“人命关天,怎么会是小事?从酆都回来之后,我让你办的都是正大光明的差事,你还要杀人?” “臣最大的能耐就是杀人。” “不,我从未这样说过,我从未让你滥杀无辜。” 卫漓似乎有些不耐烦起来,他摇摇头:“殿下今儿不是为了训我吧。” “卫漓!” 朱宿星以严厉的语气对他道:“你现在这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像个无能狂怒的混账。” 卫漓沉默冷笑。 这笑容足够忤逆,足以给他定罪。 朱宿星虽然生气,但没有计较,又道:“你是青衣侯。” 他提醒他的身份,提醒他的分寸。 “是,臣是殿下最器重的青衣侯。” 卫漓意味不明地回了一句。 朱宿星无奈地长叹一声:“你还记得,当年长姐出嫁,你为我受伤的时候,你郑重其事说过的话吗?” 卫漓眸光闪烁,眼神晦暗。 “你说你要做官,你要做大官,你要做朝廷最有权势的官。” 朱宿星缓缓迈步,站定在他的面前:“我如你所愿,我把你当成比亲兄弟还要亲的亲人,我对你委以重任,我对你包容仁慈。不管你做了什么,不管你抢了什么,我都愿意再给你一次机会!卫漓,你的忠心哪里去了?你的志气哪里去了?” 卫漓默默低头。 朱宿星继续道:“你心里的怨气何时才能消散?你想要的东西,我能给的都给了,不能给的,你也要了。朝廷岌岌可危,内忧外患,你不该这样自暴自弃,你不该让我失望。” 卫漓知他话里有话,索性挑明了:“我是天生贱种,骨子里就是贪婪的,给我多少我都不嫌多,不给我的我也会抢也会偷!殿下知道的,我从小到大就是这种人。” “我是我的兄弟,也是我的亲人。” 卫漓对他的安慰,心生反感:“殿下别抬举我了,我只是一个花船贱妓养大的野种。” “卫漓!” 朱宿星利落高抬的手,差点就辟在他的面门。 卫漓没躲,一来是因为尊卑有别,二来是他笃定太子不会伤他。 他明明什么都知道。 酆都的事…… 许知淮的事…… 卫漓从不掩饰自己的野心和贪婪,他越是肆无忌惮,朱宿星越是宽厚仁慈。可他不知道的是,他的仁慈比酷刑更让人难以忍受。 同样都是人,为何他的一切都是那么完美无瑕,心性品格都无可挑剔,而他却像墙角的烂泥巴,总是弄得一身脏,从里到外都是肮脏的。 他一辈子也干净不了,做不了干净的人,做不来干净的事。 卫漓自顾自地沉沦在无穷无尽的愤怒中,直到朱宿星念出那个名字:“云娘是无辜的,她是你的生母,你不该这么诋毁她。” 卫漓咧嘴冷笑:“我诋毁不了她,是她自己作贱自己。” “当年的事不是她的错,你的怨恨该到头了。” 卫漓以沉默作答。 朱宿星重重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不要再固执下去了,那样会害了你,也会害了那些我们的身边的人,她们无辜且柔弱,她们本该被保护被疼爱,而不是被伤害被利用被无情地抛弃。” 他只差把话彻底挑明了。 他不计较酆都的事,因为他不在乎。 他不追究许知淮的事,因为他绝不会抛弃自己的心爱之人。 一瞬间,卫漓像被清澈冰凉的井水淋了个透,他冷静了他也明白了。 朱宿星的心就是发着光的。 这样的光,他永远都不会拥有。 他只能默默地站在他的身边,沐浴在他的圣光之下,掩去自己那些洗不净的肮脏和不堪。 唯有对太子忠心,才能照到高高在上的光。 他必须绝对忠诚。 。 第一百六十六章 一年 雪炭烧得正旺,往上撒一把干燥的橘子皮,烤出淡淡清香。 夜里的风更大了,吹得窗棂微微作响。 许知淮放下手里的汤婆子,示意锦婳把睡熟的安儿交给自己,锦婳含笑摇头,眉眼弯弯。 许知淮压低声音道:“你夜夜守着她,熬得太久,身子会吃不消的。” 锦婳闻言还是摇头,笑得更甜了。 说话间,沐秀婉也走了进来。 朱宿星留宿书房的时候,她总会过来和许知淮一处作伴,不过她真心想陪的人,还是安儿。 仨人围坐,守着一个小小的婴孩儿,温馨安逸。 窗外的风停了又止,冬雪春雨,来来去去。 回宫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朱宿星担起朝中大任,克勤克俭,统领六部,以雷霆之势肃清各州各郡的贪官污吏,扩充军队,减免赋税。 他做事雷厉风行,干脆果断,加之长公主和青衣侯的拥护扶持,一切都进行的很顺利。 皇上久病不愈,太子继承皇位,也是情理之中。 不过,朱宿星显然有自己的打算,长公主为他准备登基大典,却被他一拖再拖,期间,朝中不少大臣们纷纷站出来表态。 朱宿星听着他们那些“国不可一日无君”的大道理,只是淡淡一笑。 朱维桢看他沉默退让的态度,不禁心生怀疑。 “太子不要再心存幻想了,父皇的病是好不了的。” 听着她冷冰冰的话语,朱宿星不嗔不怒,语气平静道:“药石无灵,时有发生,但父皇正值中年,咱们心中总该抱有一丝希望。” 朱维桢微微一诧:“弟弟心中还有希望?对父皇?” 朱宿星郑重其事道:“我对万事万物皆有希望,何况他是我们的父皇,是我们的至亲之人。长姐想要让我做的事,我绝不推辞,长姐希望我成为一位贤明之君,我也必定不负所望。我心中有希望,便是长姐心中有希望。” 他的温情足以融化朱维桢心中的冰冷,但只是短暂的。 过去的种种,在她的心底生了怨恨的根,生根发芽,长成茁壮的参天大树,一发不可收拾,谁也无法撼动。 又是一番春夏秋冬过后,许知淮在这一方庭院里找到了些许安稳,些许平静,当然,这平静之下,仍有暗涌翻动。 它们伺机而动,随时随地,准备将她的生活反手打破。 平静又不平静,安稳又不安稳。 许知淮渐渐学会了一件事,静观其变。 她不再主动招惹上一点点危险,她不再纠结一丝丝是非,她的眼睛里只看得到她在乎的人。 除了殿下,便是安儿。 她们是她的清心丸,是她的安乐枕。 初春午后,春光灿烂。 许知淮披散着一头如墨的长发,斜靠在贵妃榻上,她脸庞干净白皙,粉黛未施,一袭月白色的长袍更是朴素无华。 在她的身边还有一个小小的身影,她肉乎乎的身子有点坐不住,黏在许知淮的身边,伸手抓她的头发往嘴里塞。 许知淮笑着哎呦一声,忙按住那双胖胖的小手:“这个可吃不得。” 安儿不乐意地哼哼唧唧,又用另外一只手去抓。 锦婳匆匆赶来,弯腰抱起安儿,笑盈盈地哄她去院子里的花花草草。 安儿不依,转头望着许知淮,咧嘴要哭。 许知淮忙用一根发带束好长发,又把女儿抱了回来。 谁知,安儿喜欢她的长发,一双小手不安分地抓来抓去,像只调皮捣蛋的小孩子。 许知淮暗暗吃痛,语气温柔缓慢:“安儿乖乖。” 安儿很快就不闹了,趴伏在她的肩膀,眨巴着乌黑溜圆的大眼睛。 锦婳想要哄她睡午觉,可她不睡,咿咿呀呀地指向书案。 许知淮看一眼就明白了,她要找朱宿星。 此时,朱宿星正在追问群臣,苏南县河堤失修一案。 因为淹没了上百亩的良田,他难得大发雷霆,俊朗的脸上覆着一层淡淡的阴影。 工部和户部的官员首当其冲,他们一个个低头认错,不敢为自己辩白半句。 凝重的气氛下,小内监适时送茶,站在案边躬身道:“殿下,淮妃娘娘来了。” 朱宿星紧锁的眉头瞬间舒展不少,一算时辰,恍然发觉自己错过了午膳。 他一改之前方才的严肃,遣退众人。 许知淮抱着安儿候在侧殿,出来的时候,正好和几位大人打了个照面,众臣纷纷对她行礼问安,不敢有丝毫怠慢。 “我的安儿呢。” 朱宿星朗朗开口,见了女儿,更是满脸笑容。 安儿笑着扑入他的怀中,小脚丫兴奋地蹬来蹬去。 朱宿星也不介意,一手抱着她软乎乎的身子,一手拖着她胖乎乎的脚丫,含笑道:“怎么来得这么急?也不给她穿上鞋袜。” 许知淮无奈摇头:“安儿不睡午觉,哼哼唧唧的要来找你。” “安儿一向黏我,我也来哄她睡午觉吧。” 朱宿星习惯了女儿的依赖,乐在其中。 许知淮静静看着,嘴角含笑。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就在不远处的长廊下,还有一双眼睛默默地注视着这里。 卫漓回京办事,今日复命。 他来得很早,但听闻太子爷正在训斥群臣,便候在了外院。 他有心避讳的,不想在这里遇上不该遇到的人。 没想到,该来的还是来了。 许知淮抱着安儿出现的时候,他远远就看见了。 一个揪着小辫子的粉白婴孩儿,穿着锦缎小袄,乖巧地窝在她的怀中,露出一双短胖雪白的小脚。 卫漓躲在暗处,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孩子,心情莫名复杂。 他还下意识地眯了眯眼,想要把那孩子看得更仔细。 不过,他很快就觉得自己很可笑。 看到了又如何? 那是许知淮的孩子,与他何干? 当许知淮再次出现在窗前的时候,他的视线还是忍不住追随过去,她笑得好甜,像朵沐浴春风盛开的花儿。 朱宿星抱着孩子也站了过来,他们彼此对视,说笑几句,眼神间竟是柔情蜜意。 卫漓猛地别开视线,像被什么东西给刺了一下,随即默默转身,消失在成片成片的树荫里,仿佛从未来过。 。 第一百六十七章 甜头 这一年多来,卫漓行事低调,再不见之前的嗜血杀戮,且鲜少在京城露面。 不过他的名号仍是响当当的,令人不寒而栗。 卫漓麾下的皇极四司,从各地搜集秘密情报,其势力不断发展,密密麻麻,铺天盖地。 以前看见卫漓,他们害怕,现在看不见卫漓,他们更怕。 他在看不见的角落里撒下一张巨大无比的网,将朝中内外都笼得严严实实。 太子对卫漓的信任,让他在朝中再无敌手。 然而,除了卫漓,他们还有一个更加恐惧忌惮之人,那就是长公主。 朱维桢协理朝政,已有一年之久。 坊间有不少传闻说她的野心比太子还大。 朱维桢和工部户部两位尚书走得很近,她的千华宫从未冷清过,谁喝了她一杯茶就要为她办一件事。 这日,许知淮带着安儿过去给她请安。 朱维桢刚议过事,一脸严肃却疲惫的神情。 见了安儿,她的脸上立马有了笑容。 “我的宝贝来了。” 朱维桢一点也不吝啬她的柔声细语,缓缓伸出双手,示意许知淮把安儿抱过来。 许知淮拍拍女儿的后背,轻声叮嘱:“过去姑姑那里,乖乖的。” 安儿笑呵呵,显然和朱维桢很亲。 朱维桢抱着她先在怀里掂量了一下:“宝贝长胖了没有,小肚肚吃饱了没?” 她对着她又亲又抱,许知淮静静看着,也是陪着笑。 “你们留下来一起用晚膳吧。” 朱维桢主动邀约,许知淮含笑点头。 朱维桢哄弄一会儿安儿,才继续与她道:“婉儿怎么没来?” “她在女红,她想亲手给安儿一件小袄。” 朱维桢心生感慨道:“咱们的安儿真是个有福之人,一出生就得到这么多人的关爱。” “这都是托了太子和殿下的福。” 朱维桢挑眉笑:“千万别这么说,当初一念之差,差点耽误了这福气。” “殿下言重了。” 许知淮避重就轻。 朱维桢又笑:“不管怎样,这孩子终究是白白胖胖地长大了。” 许知淮点点头,忽而又道:“只是她不太爱说话,总是咿呀呀的。” 朱维桢抚摸着安儿肉嘟嘟的小脸,柔声道:“孩子说话晚一些也无妨,有些三四岁还不大说话呢。你看安儿的眼睛就知道,她是个机灵聪明的,准是随了你。” 这话让许知淮不寒而栗。 她笑笑不说话。 朱维桢继续道:“下次让婉儿一起过来吧。我有些事要和她商量。” “是。” 许知淮先是答应了一声,又问:“是不是婉儿的婚事?” “你的消息还真灵通啊。” “太子爷和我说过几句,婉儿的妹妹年纪的确也不小了。” 朱维桢低头摆弄着安儿的粉粉嫩嫩的小手,轻捏她小小的手指:“婉儿是我见过最善良的孩子了,可惜,她那个不争气的爹,把她毁了又毁,偏偏她身上还要那样晦气的毛病。” 许知淮垂眸道:“如今她都好得差不多了。” “我知道,你把她照顾得很好。不过,她是不能在宫中呆一辈子的。” 许知淮附和道:“那是自然,有殿下做主,一定会给她选一位好夫君的。” 朱维桢笑着摇头:“我可没那么大的本事,是不是好夫君,那要看她的运气了。” 许知淮心间一紧。 她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她还想拿婉儿的婚事做文章? “殿下,运气这东西终究是靠不住的。” 许知淮轻轻说了一句。 朱维桢随即又笑:“我就说你是聪明人。是啊,靠运气那就是死路一条,婉儿要嫁的人,一定要是朝中栋梁,一定要身家清白,这样他们才会心生忌惮,诚惶诚恐,他们才会善待婉儿。有太子给她撑腰,非良人也是良人。” 许知淮听她这么说,便暗暗放下心来。 她不再多问,毕竟,这不是她能插手干预的事。 说话间,安儿在朱维桢的怀里犯了困。 朱维桢低头亲了亲她的鼻尖,等她睡熟了,又道:“这一年多来,你在宫中安分守己,把身边的人都照顾得很好。过去的事,我想你也忘得差不多了,忘了好,忘了干净。” 许知淮知道她在提点自己,忙微微一笑,顺应点头。 “卫漓前几天进宫了,你可见过他?” 被她突然发问,许知淮不禁露出一脸诧异的表情:“我怎么会见过侯爷呢?我鲜少去殿下的书房走动。” “是吗?以后总有机会见的。” 朱维桢垂眸看向怀中的安儿,又问:“安儿回宫之后,他还没见过她吧?” 许知淮紧张起来:“侯爷为什么要见她?他是外臣,于理不合。” 她坚决的语气,认真的神情,无一不透着紧张。 朱维桢倒是面不改色:“我只是问问罢了。你不必慌张,你们之间早都干干净净了,只是雁过留声,风过留痕。” 许知淮蹙眉道:“殿下有话不妨直说。” 朱维桢望着安儿,轻声细语道:“这一年来,卫漓的性情也变了不少。他没从前那么狂了,想必也是有了顾忌。” “许是太子爷教导有方,让他有了良知良心也说不定。” 朱维桢被她这话给逗笑了:“良知和良心?怎么会呢。他就是只驯不熟的野兽,从小就是虎狼之徒,让他乖乖听话,要有甜头才行。” 许知淮抿唇不语。 朱维桢继续道:“我无心难为你,也不是故意拿过去的事来招惹你。我说过,安儿这孩子是你的福气。等到太子即位之后,卫漓毫无疑问就是朝中最大的功勋之臣,你和我一起帮着太子看着他。” 许知淮一下子就明白了。 她要拿安儿当作牵制卫漓的“好处”。 她再也坐不住了,起身来到朱维桢的跟前,弯腰屈膝,伸手抱回了自己的女儿。 安儿一下子就醒了,迷迷糊糊地瘪嘴要哭。 朱维桢轻叹一声:“你啊你,急什么?我不过同你说句实话,又不是真要你做什么?” “殿下,安儿还小。” “我也没说是现在。” 朱维桢蹙眉:“养虎为患,咱们总要从长计议。” 。 第一百六十八章 为难 朱维桢话里话外,只有一个意思。 未雨绸缪,为了避免卫漓成为第二个功高盖主的权臣。 在她的眼里,她和女儿都是“棋子”。 养在一处,静观其变。 许知淮抱紧怀中的女儿,她这般稚嫩无辜,如何知晓大人们心思的弯弯绕绕,谁对她好是真心实意,谁对她好是别有所图。 朱维桢见她沉着一张脸,半晌无语,只道:“你如此苦大仇深,好像我要欺负你似的。” “不,我只是担心。侯爷并非常人,他是没有心的人,更不用谈什么感情良知了。殿下想要恩威并施,恐怕是找错了帮手。” 许知淮语气不卑不亢,只是摆事实。 朱维桢突然又笑了笑:“你真是了解他。” 许知淮也陪笑一下:“都是血泪换回来的经验,都是血淋淋的教训。将心比心,还望殿下多多怜惜安儿这孩子。” 朱维桢轻叹一声:“你真把我当成是不择手段的恶人了。我待安儿还不够好吗?她是你的宝贝,同样也是我的宝贝。罢了罢了,以后的事以后再说。总之,你记住我的话,得权势者才可得喜乐安稳。” 回宫之后,许知淮看着专心致志做女红的沐秀婉,不忍瞒着她:“殿下今儿又和我提起你的婚事了。看来是躲不过去了。” 沐秀婉闻言没抬头,手中一顿,弯长的睫毛忽闪几下,沉吟道:“我心里有数的,总这么赖在宫里,总是不妥的。” “谁说你是赖在这里的?” 许知淮忙安慰她一句:“这里就是你的家。我和殿下就是你的亲人,我不许你这样丧气的话。” 沐秀婉抿唇微笑,眸光晶莹:“姐姐心疼我,我自然知道。只是有些事,不是咱们怎么想就能怎么做的。阿爹失踪之后,我就成了罪臣之女,虽说没人治我的罪,但事实摆在那里,由不得我也由不得你。这一年多来,我在宫中生活得安稳快乐,幸好有姐姐和安儿陪着我。” 沐秀婉又重新密密匝匝地绣起来:“殿下既然有所安排,那说明我对朝廷对太子对姐姐……还有一点点用处。我是不会拒绝的,何必惹得大家不愉快。趁着我还在这里,我想多陪陪安儿,多给安儿做几身衣服,她长得那么快,很快就能跑能跳了,衣裳多些总是好的。” 许知淮听着听着,便觉察出不对劲儿了。 她的声音很弱,含着一丝哭腔。 许知淮忙俯下身子看她:“傻瓜哭什么?你不愿意,太子自有办法保你。长公主也是说说而已,我看她心里还没个中意的人选,只是先探探口风。你不想嫁,我也不舍得你嫁。” 沐秀婉吸吸鼻子,抽出手帕拭泪:“我是个不中用的人,遇事只知道哭,这样下去还怎么得了。” “你是我妹妹,在我面前哭一哭又怎么了?只是别让安儿看见,她陪着你一起哭。” 许知淮宽慰她几句,其实自己心里也乏累得很。 沐秀婉往她的怀里依偎过去,有点孩子气的软弱:“姐姐,女人为何一定要嫁人?一纸婚书,一袭盖头,糊里糊涂就嫁了人,成了别人家的人,吃别人的家饭,看别人家的脸色……” 许知淮拍拍她的肩膀,陪她感慨一句:“是啊,凭什么受气受罪的都是咱们。” 沐秀婉被她哄得笑了一声,忽而说了句玩笑话:“姐姐,我有一句话,你别往心里去。太子殿下那么疼爱安儿,若是将来立她做了储君,那又会是如何一番光景?” 许知淮闻言微微一怔,笑着抚抚她的肩膀:“你啊你,哭一阵笑一阵的。” 晚膳的时候,提起沐秀婉的婚事,朱宿星一改常态,没有露出温和的笑容,也没有说出反对的话语。 许知淮一下子就明白了,她放下筷子,只问:“婉儿在宫中生活得很好,就这么放出去,真的好吗?” 朱宿星沉吟道:“你不想她出去,我自然也不想。不过让她一直留在宫中,给咱们作伴到老,是不是也不公平。” “留一辈子是耽误她了,酆都侯的事还未了结,她还是戴罪之身……” “你怕她受人欺负?” “不是怕,是一定会。婉儿的性情柔顺,加之她还有梦魇的毛病。” “有咱们做她的靠山,不会有人敢欺负她的。” 这倒是一句实话。 谁知,许知淮轻笑一声:“不敢欺负便是好了吗?她该有个自己的家,有个疼她的人。” 朱宿星听了这话也放下筷子,他专注且认真地看着她:“你才是最懂她的人。” “殿下想想办法吧。” 朱宿星点头答应:“办法总会有的,你放心。长姐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凡事都有的商量。” 他这话一下子又触动了许知淮的心弦。 其实,她心里一直想问。 当初为了她,朱宿星是怎么和长公主商量的? 他是不是答应了什么?妥协了什么? 不过,许知淮从未问过她,因为她早就猜到了答案。 他顺从了他的姐姐,只为保住她的平安喜乐。 许知淮收起心思,抬起筷子给他布菜:“是我太心急了,有什么事情都拿来烦殿下。” “说什么呢?罚你多吃一碗饭。” 许知淮笑笑:“这哪里是罚,分明是宠。” 两人相濡以沫的日常,乃是许知淮最安心的底气。 只是她心中仍有愧疚,时不时地跳出来提醒她,自己曾经背叛过这个世上对她最好的人。 如果可以的话,她希望这一辈子都不要再见到卫漓。 可惜世事无常,不能随她的愿。 宫中的佛堂因为年久失修,淅淅沥沥地漏起了雨水。 皇后娘娘虔诚礼佛,不想耽误功课,只得携着许知淮出宫参拜诵经。 许知淮本不想出宫去的,可娘娘一句话,由不得她愿不愿意,喜不喜欢。 皇后待她的态度不温不火,算不得有多喜欢,但也从未刻意为难。 禅香袅袅,飘过鼻端,惹她心思渐沉。 满殿神佛在上,许知淮却迟迟不敢抬眸。 木鱼声声作响,远处还有暮钟沉沉。 一切的一切,都让她忍不住回忆起和卫漓有关的过往。 他们百般纠缠,不死不休…… 许知淮深吸一口气,调整心神,虔诚跪拜,却在一转身瞥见了个熟悉的身影。 。 第一百六十九章 保护 一眼一年。 春夏秋冬,风霜雨雪,多少爱恨纠葛,都汇在这一眼里。 因为对他的容貌身型太过记忆铭心,所以也只要一眼就可以锁定确认。 许知淮来不及细看他的神情动作,匆忙垂眸,以无比温顺乖巧的模样,紧紧跟随在皇后娘娘的身后,寸步不离。 她的温和乖巧,让娘娘十分满意,脸上的笑容也多了些。 “这里的香客常年络绎不绝,你也是个有佛缘的孩子,过去给太子和安儿多上几炷香吧。” 许知淮莞尔应是。 大雄宝殿,庄严肃穆。 她长吁一口气,静心跪拜,然而当一阵微风飘来,裹胁着淡淡的薄荷气息,她的后背一下子就紧绷起来。 许知淮缓缓睁开眼,望向面前的佛像,双眼无光。 过了这么久,她还是如此畏惧他的存在,哪怕只是一点点关于他的气息,哪怕只是一抹模糊不清的身影,足以让她安稳平和,烟消云散。 她被他锁住了,深陷仇恨恐惧的泥潭而无法自拔。 卫漓今儿出现在这里,也并非一个巧合。 他本在城南办事,却收到了皇后娘娘出宫的消息,所以他掉了个头,借着办事的名义过来这里。 他从不会做无用功,自然也白走一趟。 方才两人眼神交汇的那一刻,他蓦地一怔,惊觉她双眸的温柔,惊艳她含笑的梨涡。 她周身沐浴佛光,纯洁明亮,干净无瑕。而当她匆匆错开目光,对他视而不见的时候,他的心像重重挨了一凿子,凿出一个大大的豁口,压抑许久的怨念和不满喷涌而出,杀气凛凛的血光瞬间溅了他一脸。 他不甘心只有自己蛰伏在暗处做鬼,他要重新把她拉回黑暗中,狼狈为奸,不清不白。 卫漓不顾那些侍卫眼线们的目光,径直朝许知淮走过去 他站在大殿门外,双手背后,面容肃静,过于犀利的目光,生人勿近的气质,更是与这里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许知淮缓缓转身,再对上他目光那一刻,心又不自觉地紧了紧。 卫漓深深看她,下意识地勾出一抹邪笑。 谁知,他还未迈步踏入殿内,旁边立马有人躬身上前禀报:“侯爷,太子爷有令,淮妃娘娘不见外臣。” 这一句话,轻飘飘地落入许知淮的耳中,却狠狠砸在卫漓心上。 不见外臣! 简单扼要的四个字,将他们的距离彻底拉开。 卫漓瞪向那侍卫,眼神如刀,谁知那侍卫不卑不亢:“侯爷,这是太子殿下的口谕,也是长公主殿下的意思。” 一句话,两份旨。 卫漓心头的怒火,顷刻间被浇灭了大半。 他明白了,他已经被牢牢盯住了。 朱宿星绝不会再允许他触碰他的女人。 卫漓的理智也在提醒他,千万不能在这里发疯。 他疯不起…… 许知淮站在原地,一动未动。 她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卫漓,看着他的脸色变了又变,看着他冷笑转身,安安静静地离开了自己的视线。 她松了口气的同时,全身四肢也不再冰凉发硬,一切又温暖安全了起来。 许知淮犹自出神,直到钟声响起,唤回她的思绪。 她不再恐惧,反而满心期待,她好像快点回去,回宫里去,回到安儿和太子的身边。 因为他才是她最温暖的神明。 他在保护着她,无时无刻。 夜深了,风清月皎。 朱宿星熬了半宿,神情疲惫。 当他走到寝殿门外,看见里面昏暗的光线,不禁眉头一皱。 宫婢迎上来的时候,他低声质问:“怎么这么暗?速速派人多添两盏烛台。” 虽然许知淮梦魇的毛病许久没犯了,但他一直记得她怕黑,尤其是夜半梦醒被黑暗包围的时候。 宫婢们连连点头。 谁知,许知淮从内殿走了出来,一袭素袍,长发披肩,眼神亮晶晶的。 “不必了。” 许知淮摆摆手,示意旁人退下。 她亲自过来给朱宿星解开披风,仰头看他:“烛火太亮,安儿便会贪玩不睡,如此这样就好。” 朱宿星见她一心只为女儿着想,环住她的腰身,把她往自己跟前带:“多玩一会儿有什么要紧,只是你素来怕黑。” 许知淮眸光流转,低喃了句:“我不怕了。” “嗯,什么?” “我以后都不会怕了。” 许知淮望着他的眼睛:“我不会再怕黑了,也不会再怕受人欺负。” 朱宿星挑眉,朗朗笑道:“我的淮儿长大了。” 他的玩笑满含宠溺,许知淮的眼睛却泛起泪光。 她不想他看到,一头扎入他的怀中,紧紧地抱着他:“有殿下在,我什么都不怕,我再也用不着那些烛台了,就算外面乌云密布,不见星光,我也能看见我的光,殿下就是我的光。” 她软糯的语气,像个撒娇的孩子。 朱宿星低头含笑,温温的唇触上她柔软的颊:“好甜的嘴,你今儿准是吃了安儿的蜜饯。” 许知淮将薄薄泪光蹭在他的衣襟上,又恢复甜甜的笑容道:“殿下辛苦了,我命人备好了参汤,殿下用一点吧。” “不了,今日喝茶喝得太多,你早些睡,我还要梳洗一下……” 他的话还未说完,许知淮便道:“我陪殿下一起去泡温泉吧,松松筋骨,舒缓心神。” 朱宿星有点意外,有点欢喜:“你舍得安儿吗?你每晚都寸步不离地陪着她。” 许知淮笑:“以后,我也寸步不离地守着殿下。”说完,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了他窄瘦的腰身。 与此同时,卫漓裹着满身酒气回到侯府。 皇极四司之首,皆候在正厅,等着给他禀报回事。 谁知,卫漓见了他们,只是不耐烦地摆手。 四人面面相觑,正准备要走,又听卫漓发问:“宫中近来有什么消息?” “回侯爷,宫中万事太平,无大事发生。长公主殿下对工部和户部两位尚书下了最后通牒,让他们在年内一定要完成减免赋税,还有太子殿下也准备清算酆都残党,拆建奉仙宫。” 其实这些消息,卫漓早都了如指掌。 他想问的事,与太子无关,与长公主无关,只与一人有关。 。 第一百七十章 妒忌 许知淮。 这个名字不能从他的嘴里说出来,然而在别人的嘴里,她不止是她,她是淮妃。 卫漓阴沉着一张脸,任谁都能看出他不痛快,而他不痛快的后果,总是很严重的。 近来,京城一片太平,朝中官员个个安分守己,谁也不敢犯什么大错,惹上皇极卫的特别照顾。 卫漓不会自己戳破心事,追问几句太子在宫中的大小事宜。 这一问就带出了许知淮,她和朱宿星整日形影不离,他们在人前从不避讳亲密,在人后更是日夜缠绵,恩恩爱爱。 朱宿星本就是个痴情种,许知淮又有诸多妖娆讨好,魅惑技巧的手段。他是尝过的,品尝过她的每一寸肌肤,享受过她的每一次柔软。 他不想再听下去了。 打发众人,只留自己一个人生着闷气。他甚至忍不住去胡思乱想,想着许知淮如何被朱宿星压在身下…… 自己气自己是最蠢的。 卫漓不想继续犯蠢,如果他想,他可以不择一切手段把许知淮抢回来,抢回来! 他可以把她抢回来? 可以吗? 不可以。 冲动的念头如潮水涨涨落落,最后溃败消散。 抢许知淮等于自寻死路,他还不想死呢。 卫漓在愤怒中渐渐清醒,又恢复一派无所谓的态度。 一个女人罢了,何必费神。 人,对于已经失去的东西,总会有种莫名的执念。 他所拥有过的女人的里,许知淮是最特别的一个。 她很特别,但她并非独一无二。 他还可以调教出很多个“许知淮”,更美更听话,然后将其取而代之。 … 一炷香燃尽了。 朱宿星手里的白子还是迟迟没落下来,朱维桢轻轻打了哈欠,单手支颐,神情慵懒道:“太子如此深思熟虑,看来这一局是非赢不可了。” 朱宿星后知后觉,等落了子,才抬头道:“长姐心思缜密如发,稍有不慎,便是满盘皆输。” 朱维桢眸光幽幽:“一局棋罢了,何必这么在意?” “和长姐在一起,我必须要思虑周全。” 朱宿星话里有话,朱维桢眼神一黯,有些失望,有些惆怅。 “太子是不是和我这个姐姐生分了,只把我当成是对手,而非亲人。” 朱宿星闻言,立马放下了手中的棋子,以十分认真又严肃的语气道:“长姐永远都是我的至亲,请不要妄自揣测。” 朱维桢眉间舒展,露出笑容:“当真如此,那这局棋就让我赢吧。” 朱宿星也笑了笑,却是摇头:“不可,长姐从来不是耍赖的人。” “我们公平公正地下完这一局,无关私怨,只有输赢。” 朱维桢闻言微微一诧,随即明白了。 她的弟弟已经长大了,有了胜负之心,也有了野心。 黑白棋子,无声的围困厮杀。 半个时辰后,朱维桢抿唇一笑,坦然道:“太子的棋艺还需精进,不过气势可嘉。” 朱宿星又输了一局棋,脸上丝毫没有失望和沮丧。 他长吁一口气,收拾残局:“看来,我还不是长姐的对手。” 朱维桢忽而收起笑容,伸手按住他的手:“太子,我永远都不会是你的对手,我赢了就是你赢了。” 朱宿星闻言淡淡一笑,神情莫名惆怅。 朱维桢继续说:“我知道,这一年多来,我让你做了很多你不想做的事,尤其是对父皇……” 见她提起父皇,朱宿星打岔道:“我昨儿去见过父皇,他已经开始失禁了,往后的日子只会更艰难。” 朱维桢知他于心不忍,索性直言:“他早已经不是我们的父皇了,他只是一个病人,一个再无希望的病人。他不会再好起来了,他也不会再坐上象征九五之尊的宝座。” 朱宿星深深地看了朱维桢一眼:“我可以等的。” “等什么?等你年过三十,还未登基继位,等你在某一天不小心被人算计利用,让父皇弃之用之,和我落得同样不堪侮辱的下场。” “长姐,至亲终究是至亲。” 朱宿星始终不忍心看着自己的父亲生不如死地熬着。 朱维桢摇摇头:“我不会后悔,你也一样不能后悔。”说完,她又指了指桌上被清空的棋盘,重新放下一颗黑子。 “我们是下棋的人也是棋子。如果被吃掉被丢弃被牺牲,那我们身后的棋子也会死,我们守护的东西也会一一消失不见。太子说过你不喜欢输,是的,我们不能输,我们只能赢。” 朱宿星闻言瞳孔震颤,纠结许久,才道:“那就给他一个痛快,或者给他一点尊严。” 朱维桢心中了然:“我可以让他安然地睡着,一直睡着。” “好。” 朱宿星附和一声,缓缓起身道:“我还有事,隔日再来看望长姐。” 朱维桢也起身想要送一送他,却听他又道:“婉儿的婚事,我想还是算了吧。” “怎么?” “她还小,身子也时好时坏。” 朱维桢问:“是不是因为淮儿,她说的话,你一向都会放在心上。” “不完全是因为她,我也觉得婉儿留在宫中比较好,等她想出嫁了,再慢慢打算……不过,我也挺好奇的,长姐准备把婉儿交给谁?” 朱维桢与他一同走到廊下,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我有两个人选。一个是工部尚书家的嫡次子,一个是青衣侯。” “什么?卫漓?” 朱宿星且惊且诧,不可思议地摇头:“这根本不可能。” 朱维桢反问:“怎么不可能?朝廷赐婚,有荣乃焉。” “不行,我绝不同意。” 朱宿星严肃起来,朱维桢却笑了笑:“别急,咱们还有一个最好的人选。” “谁?” “岳屹川。” 很显然,朱维桢计划好了一切,正如她下棋的时候一样,每个棋子都有自己应去的位置,何时何地何人,清清楚楚。 朱宿星眉头皱得更深,反对的话却说不出口了。 他思量许久:“一切从长计议吧。就算长姐愿意,屹川也未必愿意,他的心里一直有个人,长姐你是知道的。” 朱维桢浅浅笑道:“我知道,他心里有我。” 。 第一百七十一章 一滴泪 岳屹川,如一汪清水,任谁都能看清他的心底事。 少年朦胧的爱慕,积压多年终究化成了无法回头的执念。 他每一次看向她的眼神,都在出卖他的心思。 可惜,朱维桢不需要他的一往情深,只需要他的忠心忠义。 “长姐既然什么都知道,就不要让他为难了。” 朱宿星轻叹一声:“毕竟把婉儿交给他,绝非上策。” 朱维桢也道:“我们把婉儿视为自己人,自己人只能交给自己人。不然她的日子绝不会好过,她的出身和她与生俱来的毛病,在旁人眼中就是最大的晦气。” 朱宿星闻言陷入沉思。 长姐的话,并不是没有道理。 走出殿外,岳屹川迎面而来,见朱宿星面色凝重,不觉担忧道:“殿下有什么吩咐吗?” 朱宿星深深看他一眼:“长姐一切都好,还提起了你。” 岳屹川眼神发亮,板板正正的脸上又不经意的欢喜。 朱宿星心间一沉,淡淡道:“走吧,回书房。” 轿辇停在门外,朱宿星没坐,只摆摆手让他们先行回去。 “屹川,咱们走走吧。” 岳屹川闻言先是一怔,忙又紧随其后。 待到清净之处,朱宿星缓缓开口道:“我就不和你卖关子了,如果我要交给你一个人,你可愿意?” “交给?” 岳屹川眉头一皱,深知事情不简单。 “长姐一直在操心婉儿的婚事,她的身份有些特殊,而且……你是知道的,她有些难言之隐的病症。” 岳屹川听到这里,心里什么都明白了。 “殿下,臣尚无婚配的打算,之前越贵妃也曾好心安排过,结果……白白耽误了人家不说,我也落得一身麻烦。我对婉郡主并无偏见,她本就是个可怜人,若是因为我再误了终身大事,岂不是我的罪过。” 他这一番说得很诚恳。 朱宿星淡淡一笑:“我并非想要强人所难,我也不想害了你,再害了婉儿。这是长姐的意思,我知道,你可能会不听我的话,但你一定会听长姐的话。” 岳屹川神情僵硬,眼神慌乱。 “我不是责怪你的意思,我只是想提醒你,一定要想清楚。长姐心中已经没有情根了,就算你再怎么痴情痴心,她也不会回头的。” 岳屹川见太子把话说得这么直白,先是一怔,随即又觉后背生寒。 “殿下,臣怎敢奢望得到长公主的青睐,臣从未有过痴心妄想,臣……一心一意只为殿下,只为朝廷效犬马之劳。” 朱宿星凤眸轻眯,似叹非叹:“有时候,我真希望你对长姐有过痴心妄想,那样也许今时今日的一切都会不同。” 岳屹川听罢脸色发白,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羞愧。 他的真情,一文不值。 他的懦弱,人尽皆知。 “殿下,如果当年臣知道长公主会受那么多的委屈,臣一定会拼尽全力,不,会拼尽性命去阻止。可惜,现在说什么都晚了,臣终究一事无成。” “别说泄气的话。” 朱宿星不想难为他,只道:“你也该收收心了。不然,白白蹉跎了岁月,你是家中长子,你身上不仅背着朝廷社稷,还背负着岳家的希望。” 岳屹川仍是摇头:“殿下,儿女情长对微臣来说只是镜花水月,十几年的等待,终究还是一场空。这不是任何人的错,是臣自己执迷不悟,是臣自己没有骨气去争,是臣错过了最好的时机。” 朱宿星望着他垂头丧气的脸,宽慰一句:“也许你还有机会,但不是现在。” 岳屹川沉吟不语,久久才道:“殿下,臣已死心。” 朱宿星长吁口气,又问:“屹川,有些话我们只在私下说。我一直没有问过你,你到底是从何时喜欢上长姐的?” 岳屹川恍恍惚惚,凄然一笑:“殿下别问了,臣不配。” 他说不出口,那些都是他心中最隐秘的往事,也是最珍贵的。 那个炎炎夏日,他被罚在庭院里蹲马步,晒得晕头转向,疲惫憔悴。 烈日之下,动弹不得,如受刑一般苦苦地熬着。 汗水混着泪水迷糊了他的眼睛,他突然好想家,好想回到兄弟姐妹的身边…… 正当他胡思乱想的时候,一抹冰凉抚上额头,跟着有个焦急又温柔的声音道:“他才多大,受得住这样的惩罚吗?” “来人,备冰备茶。” 岳屹川抬眸看去,看不清眼前的人,却闻得出她身上淡淡的栀子香。 少女的馨香,扑鼻而来,足以令周围的一切都黯然失色。 朱维桢命人扶他去阴凉处冰敷,乌黑的双眸满是关切。 这一刻的清凉,让他有种重获新生的感觉。然而,当他回过神来,已是满眼泪水。 朱维桢叹了一口气,蹲下身子,凑近几分来看他:“谁家的小孩儿在哭鼻子啊?等会儿让教头们看见了,又要罚你站木桩了。” 岳屹川猛吸鼻子,差点哭出声。 朱维桢温柔地抚抚他的头,亲自用手帕给他擦脸擦汗,柔声道:“你是不是想家了?明儿我去问母后,让你回家住几天,和家人团聚可好?” 岳屹川不敢说是,丢脸地低着头。 结果,眼泪扑簌簌往下掉。 朱维桢故而伸出手,摊开掌心去接他的眼泪,逗他玩道:“你的眼泪,姐姐都收起来了,等你长大了,姐姐再还给你。哇,这么多眼泪,这么多小珍珠,全都是我的了。” 岳屹川闻言止泪,怔怔地抬眸看去。 他有多狼狈,她就有多美,美得不像凡人。 朱维桢笑靥如花,目若朗星,眼尾处泛着似有若无的桃色。 “川儿,不哭。” 她唤他的乳名,声音如蜜糖般甜美。 从小到大,除了娘亲,没人这么叫他。 一肚子的委屈和疲惫瞬间化作未知名的羞涩,热烘烘地窜上脸。 “好红的脸,别是中暑了。” 朱维桢取来冰块,包在手帕里,轻轻给他冷敷。 她的动作小心翼翼,仿佛他是个一碰就碎的瓷娃娃。 温凉的指尖划过他汗湿的脸,激起心间的千层浪。 。 第一百七十二章 安慰 昏黄的烛光下,紫砂泥壶徐徐冒着热气,翻腾出浓苦的药香。 锦婳备好汤勺汤碗,小心翼翼掀开盖子,舀出浓稠的汤药。 这是给朱卿若的药,所以她不许旁人插手,从抓药熬药送药都是亲力亲为。 暖帐中,许知淮轻声哄着小声啜泣的女儿,她没哭几声又吭哧吭哧地咳嗽起来,咳得面红耳赤。 许知淮忙把她抱起来,拍抚她的后背,帮她顺气。 安儿枕在她的肩膀上嘤嘤哭泣,黑葡萄似的大眼睛水润泛光,眼角微微红肿,像只无辜受伤的小动物。 朱卿若天生不足,身子孱弱,一年春夏秋冬之中,总有大半的日子是病着的。 稍微吹一点冷风就会咳嗽,闷热一点又会上火,平日里吃饭也是大费工夫。 锦婳端着药来了,许知淮伸手去接,锦婳缓缓摇头,朝自己比画一下。 “你都熬了半宿了,过去躺会儿吧。” 许知淮也是摇头。 锦婳笑笑,示意自己没事。 安儿一看到锦婳,哭声小了,眼巴巴地伸手要抱。 锦婳抱过她来喝药,明明是没了舌头,不会说话的人,哄孩子哄得周周全全。 许知淮看着她的一举一动,感慨道:“你照顾安儿的时间比我还多,这一年多来,她不是在你的怀里就是在你的背上。” 锦婳含羞笑笑。 许知淮听着她轻哼歌谣,不禁心头一酸:“锦婳,你不恨么?” 锦婳闻言一怔,不知何意。 许知淮继续道:“你的舌头是为了我才割掉的,自从你跟了我以后,没有享过一天的福。而且,安儿她……不止是我一个人的女儿。” 锦婳连连摇头,情急之下更想说话了。 她急了好一会儿,又不敢耽误给安儿喂药。 安儿一吃药就哭,一哭就咳嗽,涕泪横流,惹人心疼。 许知淮见她哭得有点喘不上来气了,只道:“先别喝了,我带她走走,再这么哭下去,药吃下去也会吐出来。” 她抱着女儿来到外殿,锦婳忙拿起几个布娃娃,紧随其后。 哄了好一阵,安儿犯了困,只勉强喝了两口药。 许知淮无奈:“等她睡醒了再说,让她们都退下吧。今晚我一个人守着她。” 锦婳遣退众人,只留自己。 许知淮皱眉道:“你先去眯一会儿,要是你也病倒了,安儿更要哭闹了。” 锦婳摇头,显然一副有话要说的样子。 可惜,她说不出来。 不过她会写。 白纸黑字总是留下证据就不好了。 她只在许知淮的掌心写字,一笔一画,认认真真。 许知淮眼睫轻颤。 锦婳写的是:我不走,这里就是家。 安儿一连病了数日,惹得皇后娘娘也担忧起来。 “里里外外二十多个人,竟然连个孩子都照顾不少,还有你们太医院是怎么当差的?” 太医院也是实话实说,归根到底是孩子先天不足难养活。 不止一个春夏秋冬,往后岁岁年年都要加倍小心。 不可受寒,不可灼热,不可疲劳,不可费神。 皇后娘娘听了这话,不觉更气:“听听你们说的都是什么话?照你们这么说,那孩子天生就是废人了。” “臣万万不敢。” 再看到许知淮的时候,皇后娘娘心中的气还没消,说话也不太好听。 许知淮低着头,安安静静地听着。 既不委屈,也不急躁。 朱宿星下了朝,匆匆赶来,还未进门就听母后责备的话语。 “当初把你逐出宫外,你就该老实些,何必非要生下这孩子来受罪!太子身边除了你,哪里还容得下别人,你就这么迫不及待想要母凭子贵?” 朱宿星眉心微蹙,转瞬又恢复如常的温和神情。 许知淮垂眸放空,并未察觉到外面的脚步声。 等朱宿星出现的时候,她的脸上瞬间露出甜美的笑容,仿佛方才她们只是闲话家常。 朱宿星不忍心戳破她善意的伪装,与母后寒暄几句,便准备离开。 “留下来吃午膳吧。” 皇后娘娘心疼儿子,想要让他多多进补。 许知淮识趣起身道:“殿下留在这里陪娘娘一起用膳吧。我先回去,照看一下安儿。” “咱们一起回去。” 朱宿星看向母后道:“儿臣明日再来陪母后用膳,安儿昨晚一直咳嗽,我想过去哄哄她。” 皇后娘娘微微不悦,但也没说什么。 回去的路上,许知淮率先开口道:“殿下得空,还是多陪陪皇后娘娘吧。” “母后会明白的。身为人父,自然事事以子女为先。” 朱宿星淡淡一笑:“方才你也受了不少委屈,千万别放在心上。” “殿下别误会,娘娘也是心疼安儿才会对我那般严厉。是我没有照顾好她,是我的身子不中用……” 朱宿星一把握住她的手,转头看她:“不用听别人怎么说,我知道你的心。” 许知淮微微一笑:“殿下何时会读心术了?” 朱宿星顺着她的话说:“我读不懂别人,偏偏能读懂你。” “那殿下说说,看出什么来了?” “我什么都看得见。” 朱宿星意味深长道:“你所想的,你所见的,你所害怕的,你所喜欢的。” 许知淮瞳孔震颤,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朱宿星抬手将她鬓边的碎发理到耳后,眼神温柔。 许知淮后知后觉:“殿下是在安慰我吗?” “不算是。” 朱宿星坦诚道:“安儿生病,你身为娘亲才是最心疼的。” 许知淮心头一暖:“有殿下这句话就够了。” 咳了半宿的安儿,吃不香也睡不好,只有在锦婳的背上才稍微安静一会儿。 朱宿星见状,便道:“回头我也学一学这招儿。” 许知淮微笑:“殿下日理万机,背上怎么能背个娃娃。” “我能担起那么多黎民百姓的身家性命,平安喜乐,自然也担不起我的宝贝女儿。明儿上朝,我就带着她去。” 朱宿星语气认真,一点都不像在说笑。 许知淮忙道:“殿下万万不可冲动,朝堂之上,岂能儿戏。” 朱宿星朗朗一笑:“这主意甚好,免得那些老臣们啰里啰嗦,惹哭了安儿,我正好有个理由治他们的罪。” 。 第一百七十三章 粉白团子 明明是玩笑话,却处处透着真心实意。 许知淮看出他心中的疲惫,只道:“殿下近来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 朱宿星与她实话实话:“岂止一两件,兵部想要改制,工部想要兴修水利,各州各郡还等着减免赋税,外面的事就更乱套了。” 他说着说着,眉头忍不住皱了起来。 许知淮一脸心疼,替他舒展眉心:“殿下实在太辛苦了。” “有你和安儿在,便不苦了。” 朱宿星很快收敛心情,将双手按在汤婆子上暖了暖,才吩咐道:“让我抱抱我的宝贝女儿。” 稚嫩温暖的身体,夹杂着淡淡的奶香气。 乌黑的双眼,干净清透。 当她眉眼弯弯笑出来的一瞬间,窗外的天空都随之明亮了起来。 那么柔软,那么耀眼。 次日清晨,许知淮睡眼惺忪,一把掀开帘帐,想要看看外面为何有纷杂的声响。 谁知一看就发现安儿不在她的小床上,惹得她登时一惊。 待她慌张起身的同时,外面的宫婢进来回话道:“娘娘,太子殿下刚刚上朝去了,殿下还带走了小公主。” 许知淮且惊且诧:“安儿也去了?” “是,是殿下把侍奉小殿下的人都带了去,锦姑娘也去了。” 许知淮想起他昨日说的话,竟不是玩笑。 她责怪自己睡得太熟,忙吩咐宫婢们准备梳洗。 宫婢又道:“殿下交代,让娘娘好好休息,不用跟过去了。” 许知淮还是放心不下。 安儿一向认生,突然见到那么多人,定会哭闹不止。 朱宿星大大方方地抱着女儿上朝,刚开始那些跪拜的大臣们还未发现,直到他们抬起头来,才惊讶发现太子殿下的怀里抱着一个粉白团子。 朱卿若本是怕生爱哭的,今儿却意外地乖巧安静。 许是这里太多金碧辉煌,让她一时看入了迷。 朱宿星抱得她稳稳的,让她忘记了害怕,眼睛一眨一眨的。 众臣面面相觑,忙又俯身行礼问安。 朱宿星淡然一笑:“你们该议事议事,该上奏上奏。” “是,殿下。” 话虽如此,但众人对殿下这突来的一招,甚是费解。 谁也不敢第一个上前说话,只望着朱卿若。 雪团子一样的小人儿,眉眼乌黑,精致得像个瓷娃娃。 她精致也高贵,令人不敢生出一丝一毫的怠慢之心。 卫漓站在最靠前的位置,自然看得清楚。 然而,他只匆匆瞥了一眼就移开视线,距离上次见她,已有好几个月了。 她又长大了一些,长得极好。 匆匆一眼,也足够让他回味良久。 隐隐约约,他好像看到了一点点许知淮的影子,熟悉又陌生。又或者,那是他的影子…… 朱宿星见无人敢言语,直接点了工部尚书的名。 论起朝政,大家也都活络起来。 不过还没说几句,就有人忍不住大声喧哗,突兀的声音让朱卿若受了惊吓,她皱眉瘪嘴,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 朱宿星听她从鼻子里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低头看向她的脸,轻声道:“安儿别怕。” 小孩子都是粘人的。 朱卿若被哄了一下,撒娇似的哭出声来。 这一哭,吓得不少大臣们跪地行礼,仅剩几个没跪的,就有卫漓一个。 他微微垂眸,挺拔直立,仿佛对这里发生的一切,全都听不见看不着。 朱宿星哄着女儿,一脸温和,可当他看向群臣的时候,眼神又瞬间犀利,带着几分不满,几分薄怒。 有人看不过眼,站出来出声道:“殿下,上朝这么重要的事,殿下把小公主带来,任她哭闹,实在不合规矩啊。” 朱宿星闻言凤眸掠过一丝戾气,轻拍女儿的后背,很快就把她哄好了。 朱卿若有点犯困,索性把小脸一扭,往他的怀里蹭来蹭去。 朱宿星见她彻底安静了,才开口道:“各位爱卿们,咱们每日天不亮就聚在这里,勤勤勉勉,不就是为了天下黎民苍生吗?大家意见不合,那就好好商讨才是,何必非要针锋相对?有理不在声高!你们连一个孩子的娇弱都容不下,还谈什么为民请命?” “殿下,臣冤枉啊……道理不是这样论的。” 朱宿星淡淡一笑:“什么道理,连小孩子听了都会哭。” 他今儿摆明了是要拿安儿给他们长长记性。 朱宿星点到为止,又低头看了看快要睡着的安儿,谁知卫漓突然站出来道:“殿下,陈大人惊扰公主殿下,罪不可恕。” 朱宿星闻言,深深看了他一眼。 卫漓仍是垂眸,冷冷道:“朝堂之上,肆意喧哗者仗四十。” “侯爷,您这不是栽赃陷害吗?我等一心一意为了朝廷出谋划策,何罪之有?” “哼,本侯想要栽赃陷害,你还会有命,活着站在这里吗?” 这杀气腾腾的话说出来,朱宿星下意识地轻轻捂住了安儿的耳朵,生怕让她听见了什么。 “好了,谁要是再敢惹哭了安儿,我就真的不客气了。” 今日的早朝匆匆收尾。 朱宿星把熟睡的安儿交给锦婳,让她带回去,免得许知淮担心。 而他留下卫漓单独谈话,提醒他不要再胡言乱语。 “今日的事,本不该这样结束,偏你心急,非要吓唬他们。” 卫漓低着头:“殿下,臣最看不惯有人倚老卖老,明明算计的都是个人的利益,却在这里冠冕堂皇。” “他们都是朝之栋梁,你做你的事,他们做他们的事。” 朱宿星没有对他过多指责,说了几句之后,便道:“酆都那边,你还是亲自走一趟吧。” 卫漓沉吟片刻:“殿下,您是不是不希望臣留在京城?” 朱宿星反问:“你为何这么想?” “臣还是有点自知之明的。” 朱宿星轻叹一声,摇摇头道:“卫漓,如果你自己觉得心虚做错了事,那你要过的那一关是你怎么看待自己。我说过,你是我最信任的人之一,这句话落在这里,不会轻易改变。酆都是非太多,交给你是最稳妥的。” “臣明白了,臣即日起程。” 。 第一百七十四章 宠爱 朱宿星神色平静,凝视着卫漓默默退下的背影,心情复杂难言。 京城可以没有卫漓,但朝廷不可以一日没有卫漓。 眼下,放他出去是最好的安排。 许知淮看着安安静静的安儿,微微有些诧异,问过嬷嬷们才知她已经在朝堂上哭过了,刚刚哄好。 “没闹出什么乱子吧?” “回娘娘,没出什么事,殿下说了不打紧。。” 许知淮猜不透朱宿星的心思,总觉得他不是玩笑那么简单。 晌午过后,朱维桢不请自来。 许知淮笑脸相迎,准备妥当。 朱维桢难得过来走动一趟,平日里都是她带着安儿过去请安。 “今儿天气不错,我出来走走,正好想起你来了。” “殿下请用。这是今年的新芽儿,用清泉水泡的。” 朱维桢端起茶杯,微微一笑:“如今你也学着精致起来了。” “是殿下教导有方。我哪里会什么茶艺呢,都是平日里和殿下学的。” “那也要你聪明肯学才行。” 朱维桢抿一口清茶,随即又笑:“不错,往后我该常来坐坐。” 许知淮忙接过话茬:“那自然好。” 朱维桢很快切入正题:“今天早上,太子殿下可是做了一件大事。” 许知淮手中一顿:“太子爷带着安儿上朝的事,您都知道了。” “宫中的消息比风吹得还快。” 朱维桢淡淡笑道:“外面更是议论纷纷,谁也猜不透太子爷今日的心思。” 许知淮莞尔:“昨儿殿下随意说了一句,我还以为是玩笑话。” 朱维桢闻言意味深长地叹一口气,望着她道:“你啊你,怎么一点都不明白殿下的良苦用心呢。” 许知淮挑眉,一脸疑惑。 “请殿下指点。” 朱维桢放下茶杯,不紧不慢道:“你在宫外生女,闹出不少传闻,加之还有卫漓这层见不得光的关系,很难不让人怀疑。你藏在深宫内苑,自然是听不见什么,可太子什么都听得见。外面的人都盯着你呢。他们盯着你,也盯着安儿。” 许知淮心间一沉,如鲠在喉。 她没接话,默默听着。 没办法,安儿是她一辈子都要被人拿捏的“把柄”。 “殿下今日的所作所为,就是告诉那些明里暗里揣着心思的人,安儿是他掌上明珠,是他最疼爱的女儿。他给了你们母女这样的底气,你该心存感激才是。” 许知淮眸光闪烁,抿起好看的唇:“殿下,我时时刻刻都是感恩的。我今时今日所拥有的一切都是殿下给我的。” 朱维桢也不过多难为她,只道:“对了,太子还支走了卫漓,把他撵去了酆都,此去少说一年半载才会回来。这下你可以安心了?” 许知淮深吸一口气:“我刚刚才知晓此事……殿下,我从不过问朝堂之事,我也没有说过做过任何让殿下误会针对青衣侯的事。” 朱维桢沉吟片刻:“我信你,你素来懂事,知道分寸。不过就是因为你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太子才会那么心疼你。” 就算他什么都知道了,他还是一样的坚定。弟弟用情太深,让她担忧也让她无奈。 许知淮缓缓抬眸,看向朱维桢:“从前我没得选,现在的我心里只装着殿下和安儿,再无杂念。” 朱维桢展颜道:“我方才说过,我信你。” 伤疤愈合后,就算长了结痂,再揭开还是会流血。 许知淮心尖上的疤,就是如此反反复复。 晚膳时,朱宿星神采奕奕,仿佛心情极好。 许知淮提起早朝的事,他风淡云轻地笑了笑:“安儿一哭,那些多嘴多舌的老臣们全都收了声。” “安儿还小,总是哭哭啼啼的,难免有些不庄重。” “我倒是觉得极好。” 朱宿星笑着看她:“你怎么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没,我只是担心安儿的身子。” 朱宿星忙道:“我只是说笑而已,你不必事事如此紧张。” 许知淮微微一笑:“我知道,殿下逗我玩的。” 他能看穿她的心,看见她心上那根紧绷的弦。 他做了这么多,还是不能让她安心吗? 卫漓不在京城的日子,总是格外惬意安宁。 许知淮再也不用担心他神出鬼没的身影,再也不用担心如何和他保持距离,人前避讳。 因为朱宿星的劝说,长公主暂时放弃了安排沐秀婉的婚事。 沐秀婉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放下,她更加用心地照顾朱卿若的饮食起居,比锦婳还要卖力。 许知淮总听她说起一句话:“安儿是最干净的,能留在她的身边是我的福气。” 冬去春来,夏雨秋霜。 安儿一点点地长大了,她的眉眼张开了,人也活泼了,每天奶声奶气地说着话,有着无穷无尽的好奇心。 “娘亲,为什么蜜蜂会蜇人?” “娘亲,为什么花蜜可以吃,花朵却不能吃?” “娘亲,为什么天上会下雨?我不喜欢下雨……” 许知淮每天要准备一肚子的答案哄她开心,偶尔思绪迟钝,只让沐秀婉陪她去玩布娃娃。 她的娃娃都是沐秀婉一针一线做出来的,连那些娃娃身上的小衣服都是她亲手绣的。当然,那些娃娃也是朱卿若的宝物。 “姐姐,安儿是不是又长高了一些?我该给她做件秋衣了。” 许知淮哭笑不得:“你天天摆弄针线,怎么还不腻呢?你给她做了多少衣裳,春夏秋冬,件件齐全,都能让她穿到七八岁了。” 沐秀婉含笑道:“我没有别的本事,也没有别的东西可以给她。姐姐,你是知道的,我想把最好的东西都给安儿。我看着她开心,我就开心。” 许知淮无奈:“你这样会把她宠坏的。” “安儿是明事理的孩子,她虽然爱撒娇,但很懂事。” 许知淮笑笑:“好人都让你们做了,只能换我来严厉管教了。” 昨儿她还和朱宿星商量,该找个启蒙师傅来教安儿读书写字了。 朱宿星一脸舍不得:“她才三岁,读书识字太无趣了。” 许知淮笑:“总要慢慢学的。她现在自己也会写写画画的,殿下的笔墨纸砚被她玩坏了多少。既然都是玩,不如先识几个字。” 。 第一百七十五章 忘记 常言道,三岁启蒙。 朱宿星思量片刻:“要给安儿找一位好师傅,倒是不难,朝中内阁多得是翰林院的大学士。不过我嫌他们太过迂腐老沉,让安儿和他们呆在一处,太受委屈了。” 许知淮点头赞同。 朱宿星又想了想,忽而挑眉:“我有一个好人选,不如让长姐教导安儿读书写字了。” 许知淮闻言,脸上的笑容不减,只是沉默着。 朱宿星见她有所迟疑,便道:“我小时候,也是长姐教我读书识字的。莫要小看了她,她的才情也是一等一的。” “殿下别误会,我不是不放心。长公主才情甚高,如今又要辅佐殿下处理政务,恐怕她未必愿意做安儿的师傅?安儿顽皮好动,身子又孱弱多病,交给谁都要小心翼翼。” 朱宿星拍抚她的手背:“长姐最喜欢小孩子了。这两年她对安儿怎么样,你也看见了。放心吧,她不会亏待安儿半分,她只会越来越喜欢安儿的。” 许知淮不想扫他的兴,按下心中的忧虑,笑盈盈地答应下来。 没错,朱维桢从未对安儿轻视厌恶过,最起码在人前,在她的面前,她待她都是极好的。但那也只是表面而已。 午后乌云密布,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许知淮给女儿穿戴整齐,准备带她去给朱维桢请安。 朱卿若刚刚睡醒,有点起床气,瘪嘴不乐,哼声哼气道:“我不喜欢下雨。” 许知淮哄她道:“姑姑那里有好多新鲜的小玩意儿,好多好玩的好吃的。” 朱卿若哼哼唧唧:“我吃饱了呀。” 最后还是锦婳有办法,拿出一把油纸伞哄她开心。 朱卿若不喜欢雨水沾湿衣服鞋袜,所以锦婳就背着她,身后还要跟着一个举散的宫婢,才走了没两步,朱卿若又想起什么似的,委屈道:“我的娃娃还没有拿。” 许知淮问她要哪一个,她说出一个名字来。 小汤圆。 那是沐秀婉最近才给她做的新娃娃,有着白白胖胖的浑圆身子。 折腾许久,终于坐上轿子出发了。 朱卿若的起床气来得快去得也快。 朱维桢一袭长袍,妆容素淡,长发绾成个简单松散的发髻,气质慵懒且秀美。 她微微弯下身子,朝朱卿若张开双手,见她乐颠颠地跑过来,更是笑容满面。 “慢点儿,仔细脚下。” “姑姑……” 朱卿若一头扎入她的怀中,闻到了她身上淡淡的檀香。 “好宝宝。” 朱维桢看着单薄瘦弱,力气却很大,抱起朱卿若来毫不费力。 “今儿下雨,你们怎么还来了?” 原来,她一直记得安儿不喜欢下雨天。 许知淮微微一笑:“昨儿我和太子爷提起殿下,便想着今儿就过来了。” “你是说教安儿读书写字的事。” 她果然无所不知。 只要是宫里发生的事,只要是与太子爷有关的事,她从不会错漏一件。 朱维桢揉揉朱卿若的小脸,满眼疼爱:“给安儿做师傅,这可是份好差事。” “承蒙殿下厚爱,安儿素来顽皮,少不了要让您费心费力了。” 朱卿若听她们说着话,低头摆弄自己的衣饰,忽而蹙起小小的眉头道:“裙子湿了。” 朱维桢垂眸,看着她用小手揪着那一块小小的水渍,不禁眸光微凝。 “来人,备暖炉过来。” 初夏的季节,本是不用这些的。 朱维桢让锦婳陪着朱卿若去烘干裙角,转头与许知淮轻声道:“近来朝中没什么大事发生,我也正好空闲,你们常来坐坐。” “嗳。” 许知淮才答应,朱维桢又道:“卫漓要回来了。” 他在酆都呆了一年多,听说抓了不少酆都侯的余孽,还没收查抄了酆都侯的私产。 许知淮波澜不惊地哦了一声。 朱维桢看着她平静的面容,淡淡道:“我不是故意提起他来为难你,只是想着该告诉你一声,小心点儿。卫漓在外面熬着这么久,论功行赏,自然少不了的。他这个人啊,是真狠也是真有用。” 许知淮深吸一口气:“殿下的良苦用心,我明白的。” 说着话,朱卿若又颠颠地跑过来,给朱维桢显摆自己的新娃娃。 朱维桢不再多言,一心一意地陪着她玩。 许知淮默默看着,听着耳边稀稀落落的雨声,莫名心烦。 卫漓不在的时候,不管风霜雨雪,她都觉得是好日子。可如今他要回来了,再好的景色也减了风采,再安静的日子也多了危险。 一切都是因为他。 许是心事太重,夜里许知淮起来了两次。 朱宿星在御书房,她也不必装睡,只沏了杯淡淡的茶,一边喝一边看着熟睡中的女儿。 她的睡脸真甜,软绵绵的,惹人喜爱。 锦婳听闻些许动静,还以为是朱卿若醒了,匆忙一看,发现是心事重重的许知淮。 她赶紧走过来比画几下。 许知淮轻声道:“我睡不着,你也过来坐坐吧。”说完,抬手也给她倒了一杯茶。 锦婳连连摇头。 “这里没有旁人在,你就乖乖喝了吧。” 许知淮忍不住轻叹一声:“这两年,全靠你帮我照顾安儿,我想赏你什么,你都不要,这一杯茶你还是受得起的。” 锦婳一脸担忧地看着她,比画着问怎么了。 许知淮淡淡道:“青衣侯要回来了。” 锦婳怔了怔,随即皱眉。 许知淮继续道:“这两年我不是没想过放弃,我想就这样一直守着安儿守着太子爷,安安分分过我的好日子。过去的恩恩怨怨,我可以不计较不在乎……但是锦婳,我怎么敢忘记呢。” 她说着话的同时,目光一直黏着女儿的睡脸:“当年的我,何尝不是和安儿一样开朗活泼,无拘无束,过着被爹娘疼爱的好日子。可惜这份安宁不够稳妥,也不够坚实,当厄运扑面而来的时候,谁也躲不过去。越是高高在上,越是害怕跌落。如果有一天安儿也不小心跌下去了,怎么办?如果有一天安儿也遇到了一个像卫漓那样的人,怎么办?” 锦婳听愣了也听怕了。 许知淮一字一句道:“所以,我们不能让她跌下来。” 卫漓可以不用死,但他要一辈子赎罪,为她和安儿所用。 。 第一百七十六章 捉迷藏 朱维桢亲自教导朱卿若识字,每日只让她练习一篇大字,其余的时间只让她在院子里悠哉玩耍。 千华宫的庭院层层叠叠,最适合玩捉迷藏。 朱卿若抱着小娃娃在院子里跑来跑去,不一会儿就把那些故意暴露的宫婢们给找了出来。 见她有些喘,锦婳不禁担忧,忙走过去给她擦脸擦手,指着边边角角的假山石头,让她小心。 朱卿若乖巧地点点头,将怀里的娃娃递给她,脆生生道:“小娃娃困了,你抱着她。我藏起来,她们找不到的。” 锦婳想要跟着她一起藏。 朱卿若捂嘴笑:“不要不要。” 朱维桢见她寸步不离地守着朱卿若,微微皱眉:“由着她好好玩一会儿吧。你们看得也太紧了。” 锦婳闻言忙识趣后退。 宫婢们带着朱卿若走出院子,大家各自转身,面壁数数。 朱卿若捂嘴偷笑,她很会藏,穿过庭院绕过回廊,蹲身藏在凉亭后面的阴影里。 很快,有人找过来,唤了几声又走了。 她小小的一只,蹲在阴影里,等了又等。 慢慢地,高兴成了不安,不安成了害怕。 朱卿若从暗角里走出来,左看看右瞧瞧,一个人影也没有。 她朝着月拱门跑去,还是没人。 “锦姑姑……姑姑……” 朱卿若双手揪着裙角,站在原地,再也不敢往前跑了。 小小的一个人儿,茫然地呆望着。 “嘿!小不点儿。” 突然,有人出声说话。 朱卿若怯怯转身,眼睛里映入一个高大的人影,黑黑长长。 她一向认生,瘪嘴要哭。 卫漓站在几步之外,在阴影中完美隐身。 他一直在悄悄观察她,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 她又长大了不少。 卫漓背着双手,慢慢朝她走来,一袭黑袍,绣金闪耀。 “姑姑……” 朱卿若哭出声来,小小的五官皱成一团。 卫漓皱眉,眼神锐利,似乎被她的哭声弄得有些心烦。 “不许哭!” 他脱口而出,声线低沉,像是命令。结果,朱卿若被他这么一凶,哭得更大声了,她转身要跑,却被卫漓伸手捞了回来。 软乎乎的身体,湿漉漉的脸,乌黑的大眼睛满是委屈。 卫漓从未抱过孩子,也不敢发力碰她,权衡之下,只好蹲下身子与她说话:“迷路了?” 朱卿若委屈点头,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不许哭。遇到麻烦的时候,哭是最没有用的。” 他再次用冷硬的语气说道。 朱卿若瘪瘪嘴,奶声奶气地问:“你是谁?” 卫漓挑眉,不答反问:“你见过绣球猫吗?” “猫?” 朱卿若懵懵的,双手缩在袖子里,还是很怕他。 卫漓邪邪一笑:“想看吗?它们和你一样,小小的,软软的,也有一双大大的眼睛。” “娘亲……我要娘亲。” 朱卿若弱弱开口,听着让人心疼。 卫漓眉头不自觉地蹙了蹙,清冷的眸底射出一道光芒,自言自语道:“我也想要。” “走吧,我带你回去。” 卫漓不想她再哭了。 朱卿若看着他高大的背影,犹犹豫豫地跟了上去。 卫漓领着她来到通往凉亭的回廊,便不再往前送了。 不远处,有人急切呼唤:“殿下,殿下你在哪里啊?” 朱卿若下意识地往前跑了两步,又突然回头看了看卫漓。 “你叫什么?” 卫漓勾勾嘴角,什么也没说,只朝她摆了摆手。 他转身离开,干脆利落。 朱卿若很快就被大家找到了。 这场漫长的捉迷藏游戏也该结束了。 锦婳急得眼睛都红了,将她抱起来仔细查看,生怕她擦破一点皮,受一点伤。 朱维桢备好糕点,招呼朱卿若过来。 她故作关切,问她跑到哪里去了。 朱卿若不认东南西北,抬手指向院门外,想说也说不清楚。 朱维桢摸摸她的头:“以后不要跑那么远,就不会迷路了。” 朱卿若显然有点被吓到了,整个下午都蔫蔫的,不怎么说话。 到了傍晚时分,许知淮听说朱卿若捉迷藏跑丢了一小会儿的事,心中当即咯噔一响。 她忙抱过女儿,以尽量柔和,不露半点焦虑的情绪,询问她道:“下午玩得开心吗?有没有想娘亲?” 朱卿若揪住她衣襟一角,紧贴在她的怀里:“我好想娘亲。” “你是不是迷路了?” “嗯……” “那是谁把你找到的?” “我自己,我自己回去的。” 许知淮悬着一颗心,继续道:“哇,我的安儿真棒真厉害,一个人迷路了也没有哭。” “我哭了……” “哭了也没关系,来,娘亲亲亲。” 许知淮轻吻她的额头,轻声安抚:“不怕不怕。娘亲不会再让你一个人走丢了,这宫城太大了,安儿会害怕,对不对?” 朱卿若奶声奶气道:“我躲起来了,她们都没有找到我。” “嗯,安儿藏到哪里去了?” “一个黑黑的地方。” “安儿不怕黑吗?” “怕。” 许知淮沉吟片刻,才道:“那以后不要再去了,不要去黑黑的地方。” “嗯……” 朱卿若倦倦地打了个哈欠。 “那里还有个黑黑的人。” 许知淮眸光一沉,抬眸看向锦婳,见她也明白过来了什么,慌张地用双手捂住怦怦乱跳的胸口。 “安儿,什么黑黑的人?” “有个人,叫我不要哭……” 朱卿若说着说着就更困了。 许知淮什么都明白了,她轻轻拍哄着女儿,看向锦婳道:“这场捉迷藏,藏得真深啊。” 朱维桢从不做无用功,今儿她安排这一切八成都是为了卫漓。 他回来了,他也见到朱卿若了。 下一步,他想做什么? 思来想去,似乎只有一个答案,他不会“放过”她们的。 锦婳拍拍胸脯,一口气顺不上来。 长公主做得太绝了。 与此同时,朱维桢望着面无表情的卫漓,淡淡开口道:“下午的捉迷藏好玩吗?” 卫漓冷笑:“谢殿下成全。” 他笑她明知故问。 朱维桢似笑非笑:“一团小小的血肉长成人形,着实不易。许知淮把她照顾得很好,非常好。” 卫漓不语,眼神冷厉。 他不喜欢从她的嘴里,听到“许知淮”的名字。 朱维桢继续道:“你可以永远记住她今天的稚嫩模样,但是以后绝不允许你擅自出现在她的面前。尊卑有别,她已经是你的主子了。” 。 第一百七十七章 不量其力 规矩就是规矩。 这直截了当的话语,是命令也是警告。 卫漓面无表情地点头。 他才不会在乎,他的脸上没有任何情绪的变化,心中也毫无起伏。 不管是许知淮还是朱卿若,他都无所谓。 朱维桢见他冷漠沉稳,便道:“酆都的事都办好了吗?” “所有收没的财产都做好了明细,我会亲自呈给太子爷过目。算起来,的确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可惜还是不够填补国库。” 朱维桢淡淡道:“既如此,你不该这么早回来。” 卫漓勾唇:“我会另想办法的。” 他准备南下查税,顺带给那些敲打敲打那些富甲一方的江南大户,朝廷明年的军饷一定能凑齐。 卫漓出宫回府,才进门就听随从禀报。 “侯爷,方才有人送了张帖子过来。” 卫漓挑眉:“帖子?” 京城的大臣小官们有几个这么明目张胆地往他的侯府送帖子? 大红销金纸,上等徽墨,写着一笔秀气的簪花小楷。 这不是官家的帖子。 喜月楼。 卫漓匆匆瞥一眼,把帖子扔给随从:“派人查查是什么名堂?” 他还以为是哪位皇亲国戚开的新买卖,请他过去吃喝玩乐,拉拢讨好。 这喜月楼开业才不过三两天,风头正劲。 一个不入流的欢场子,哪来的底气招惹青衣侯? 查过之后才知道,这喜月楼的老板名叫许苏雨,是个色艺双绝的大美人,而她是从酆都来的。 世上没有巧合。 许苏雨这个名字,更是提醒了他。 卫漓自然不会亲自见她,只让属下去抓了人,先过一遍大刑。 许苏雨就是当年的苏雨。 她找上卫漓,不是为了白白送死。 在动刑之前,她对着那些皇极卫说出了一个名字,许知淮。 “我和许知淮是旧识,你们不该先告诉侯爷一声吗?” 卫漓手里折过多少人命,他自己都记不得了,可从来没有人拿许知淮的名义和他讨价还价。 卫漓亲自下了一趟地牢,看着面前这个镇定自若,面容姣好的女子。 他还记得她。 因为许知淮曾经想要把她送给自己。 “侯爷,侯爷!” 苏雨见到卫漓的那一刻,又惊又喜:“我终于见到您了。” 卫漓挑眉,眼里已经有了杀气。 “你想怎样?” 他直接发问,看她有没有胆子说真话。 “请侯爷给我一个机会,让我为侯爷办事,我好不容易才回到京城,我有本事,我也有决心。” 苏雨颤声说道。 原来她是来投诚的。可惜,她选错了方法。 她不该提起许知淮,她知道得太多了。 卫漓直视她,眸底暗色涌动。 “你有什么本事?” 苏雨壮着胆子上前一步,心中原本还斟酌着字句,生怕说错了话。可情急之下,她也顾不上什么礼义廉耻,什么话都敢说。 “我想做侯爷的女人!我比许知淮更能让侯爷开心快活。风月情浓,闺房之乐,我能为侯爷做任何事。” 声色犬马,男欢女爱。 许知淮能做的,她也能做。 苏雨无数次地后悔过,如果当初她没有贪心那点银子,和许知淮互换身份,那么今时今日在太子身边的人,一定是她。 她已经错过了一次机会,攀上卫漓是她最好的出路了。 苏雨可不光是说说而已,她媚眼如丝,当着卫漓的面前宽衣解带,脱得一丝不挂,玲珑的身体,白皙细腻。 卫漓默默地看着她搔首弄姿,内心风平浪静,没有一丝涟漪。 苏雨豁出全部,放手一搏,却不知自己给自己下了步死棋。 卫漓如夜幽深的眼眸中没有半点情欲,他看着她的目光像在看一个死人,冷漠且厌恶。 “你不该提起许知淮的。” 他缓缓开口,声线低沉。 苏雨瞬间慌措,怔怔看他。 “侯爷……” 卫漓勾勾嘴角,露出讥嘲的笑。 “你以为你可以取代许知淮?你以为你可以爬上本侯的床,就凭这副不干不净的身子?” “侯爷……” “你来错地方了。” 卫漓冷漠道。 无知的人啊,总有令人惊叹的勇气。 苏雨还想继续解释,直接被一道掌风劈中,随即脖子像被折断了一样耸落下去。 她缓缓吐出最后一口气,瘫倒在地。 花一样的美人,瞬间枯萎。 卫漓幽幽垂眸:“这世上只有一个许知淮,没人可以取代她。” … 一连下了几日的雨,夜里风凉,朱卿若又有几声咳嗽了。 帘外,锦婳端了药来,许知淮接过坐在女儿的床边,轻声唤道:“安儿起来喝药了。” 朱卿若把自己蒙在被子里,喃喃道:“不要不要。” 许知淮拍拍她:“吃过药就可以吃蜜饯了,还有糖球儿,红豆糕,白糖糕……”说完,她先舀起一勺汤药,自己尝了。 药味很浓,但是不苦,稍微有点酸。 朱卿若从被子里慢慢探出头来,还是乖乖地喝了药。 锦婳忙打开小盒,拣了一块甜蜜杏喂到朱卿若的嘴里。 先苦后甜,总算没有白白受罪。 甜味慢慢在嘴里化开,朱卿若又没了小脾气,依偎在许知淮的怀里,眨眼问道:“娘亲,院子里有小猫吗?” “猫?咱们院子里是没有的,别处是有的。你忘了,你还被猫叫的声音吓到过。” “我没哭。” “好好好。” 许知淮温柔地抚抚她的头。 “娘亲,外面有绣球猫吗?” 许知淮闻言看向锦婳,见她摇摇头,又道:“绣球猫什么样子的?娘亲都没见过的。” 朱卿若奶声奶气:“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小猫。” 童言无忌,可可爱爱。 许知淮抿唇一笑:“谁说的?姑姑说的还是皇祖母说的?” “那个人说的……” 许知淮依然嘴角含笑,很隐晦地继续问道:“有人给安儿看过绣球猫吗?” 朱卿若摇摇头:“没有。” 许知淮又问:“那个人还说过什么好玩的事吗?” “没了,他有点凶,个子好高好高。” 许知淮心神一凛。 她下意识地抱紧女儿,后背泛起微寒:“那安儿一定害怕了。” 卫漓是什么样的人,她太清楚了。 他就算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也足以令人害怕。 。 第一百七十八章 奢望 那日的事,许知淮从未仔细问过女儿。 她想她忘记,忘得干干净净。 可惜,人生总不能事事如愿。 “安儿喜欢小猫?” “嗯。” “可是,小猫都要跟着猫妈妈才行。离开了妈妈,小猫也会哭的。” “哦。” 许知淮细白的手指轻抚女儿额前绒绒的头发,想起卫漓说的那些话。 小猫? 他居然把她的女儿比作柔弱无辜的小东西?像个小玩意儿一样地任他打趣? 呵,他还是那么狂妄啊。 朱卿若很快就被哄睡着了。 锦婳生怕许知淮有什么心事,一直陪在她的身边。 许知淮笑笑:“怎么?你也要哄我睡觉了?” 锦婳勉为其难的笑笑,随后又是一脸担忧的表情。 许知淮知道她在想什么。 她和她想的都是同一个人。 “锦婳,我没那么担心了。和卫漓纠缠了这么多年,说实话彼此都心知肚明。他要他的位高权重,我要我的一方安宁,现在还不是撕破脸的时候。他想要的,和我想要的,从来都不是一样的东西。我犯不着挡他的路,他也犯不着来找我的麻烦,不值得。” 锦婳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许知淮长吁一口气:“卫漓是比我还要了解太子的人啊。太子全心全意待我,他和我过不去就是和太子过不去。他没那么傻,所以就算他天天在我的面前晃,就算他见到安儿,我也没什么好怕的。” 对卫漓来说,她和安儿已经是他不能轻易碰触的奢望。否则,依着他的脾气,怎么会偷偷摸摸地见安儿? 他本可以大大方方地走出来,放肆随意地看着他曾经无比厌恶的血肉长成了何种模样? 他看到了,便会记住,深深地记住。 许知淮长舒一口气,吩咐锦婳早点去睡。 朱卿若每天要去千华宫上早课,她必须寸步不离地守着她才行。 她最信任的人,从来只有锦婳。 次日早朝,朱宿星当着众臣的面,毫不吝啬地赞许卫漓在酆都的所作所为,他剿清了乱党,还追补了不少贪腐的失银。 群臣听之贺之,心里七上八下。 人人心里都清楚,国库的缺口还大着呢。 来年的军饷更是重中之重。 卫漓最擅长的就是查人抄家。 这个节骨眼上,太子把他召回来,八成就是为了“宰人”。 谁会是下一个? 光是想想就让人不寒而栗。 朱宿星看着众人难掩不安和慌张的神情,耳边忽地想起长姐说过的话:卫漓这把剑磨了这么多年,现在才是他最锋利的时候。你要好好利用这把剑,肃清一切障碍。 朱宿星今日很早就回来了。 许知淮从他的脸上就能看出他的心情不错,他还特意陪安儿玩了好一会儿,让她骑在自己高高的肩膀上,累到满头大汗。 许知淮轻轻给他擦脸:“殿下小心些。” 朱宿星气喘吁吁,揉揉女儿的小脸:“她高兴就好。” 锦婳见他们一处坐下,忙抱起朱卿若去外面玩。 朱宿星喘匀了气,抿一口茶:“安儿近来的功课怎么样?长姐教导她,会不会太严厉了?” 许知淮莞尔一笑:“安儿每天都在千华宫玩得不亦乐乎,哪里是去上学的?” “我早就说过长姐会很疼安儿的。” “对了……” 许知淮想起一事,犹犹豫豫道:“皇后娘娘今日问我,要不要带安儿去看看她的皇爷爷。” 此言一出,朱宿星脸上淡然的笑意瞬间凝固,他再也笑不出来了,沉吟片刻才道:“还是不要了。安儿身子弱,父皇又是一身病气,还是避讳些吧。” “嗯,我听殿下的。” 其实,皇后娘娘是有意让许知淮劝劝太子,让他带着安儿一起去。 她没答应,因为她知道朱宿星的心思。 开弓没有回头箭。 当初他选择了长姐,而不是父皇。 现在他也是一样,他有更重要的人和事要守护。 又隔了几日,皇后娘娘问起许知淮这件事。 许知淮实话实说:“殿下似乎不太愿意让安儿见到皇爷爷生病憔悴的模样。” 皇后蹙眉:“你怎么连一点小事都办不好。” “娘娘,我素来嘴笨……” “罢了罢了,不见就不见吧。” 皇后娘娘有苦难言。 太医院那边说,皇上的状况不太妙,保不齐哪天一口气没上来…… 许知淮看她满脸忧愁,也能猜到几分。不过她什么都没问,只让安儿过去抱抱皇奶奶。 等朱维桢过来,皇后已是有说有笑的模样了。 离开时,朱维桢与许知淮同行,忽而问起:“母后是不是又让你做和事佬了?” 许知淮微微一惊:“殿下怎么知道?” 朱维桢笑:“我一看母后的脸,就知道她在强颜欢笑。这两天她一直念叨着你和安儿,准是存了心思。”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她的眼睛啊。 许知淮垂眸不语。 朱维桢继续道:“父皇的状况不好,我没让太医院的人告诉太子,你也少说几句。” “殿下放心,我不会多嘴多舌的。” 朱维桢放慢脚步:“你既然这么懂事,有件事我要和你说明白。等太子登基之后,你还是贵妃,且一辈子都会是贵妃。” 许知淮眉心微蹙。 她这么着急吗? 这么迫不及待地想要断了她的念想。 “我不是嫌你,只是皇后之位,要交给一个比你更稳妥的人。” 许知淮面不改色,垂眸应道:“殿下的意思,我明白。我只要能守着安儿平安长大,再无奢望了。” 朱维桢半信半疑,仍是笑笑:“人呐,哪有没有奢望的?我知道你不会轻易放弃的,回头你想争,那就争争看吧。只是别连累了其他人,尤其是安儿。” “殿下……” “好了,不说这个了,免得你心里委屈。” 朱维桢很快转开话题,只道:“我要去给父皇请个安,你们先回吧。” “是。” 许知淮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心中暗道:公主殿下,你也是做过母亲的人啊。我怎么可能不争呢? 若我后退一步,我的女儿也会在往后的人生中,退怯千步万步。 。 第一百七十九章 善 许是忧思太重的缘故,皇后娘娘这两日的眼皮总是跳个不停。 太医院派人过来看了又看,只开了两副安神的方子。 皇后娘娘本不想装病,又实在放心不下皇上,思来想去,索性称病几日。 朱维桢过来请安,见她病恹恹的,关切道:“母后到底哪里不舒服?太医院明明说没什么大碍,可您还是这么无精打采的。” 皇后长叹一声,欲言又止。 朱维桢见她不说话,当即又传来太医,太医们把了半天的脉,只说了一句阴虚内热,气不摄血。 等太医们走了,朱维桢看着母后愁苦的脸,柔声道:“母后有话不妨直说,你这样闷闷不乐,让我担心不说也会让太子分心,何必呢?” 皇后娘娘深吸一口气:“我想见一见你父皇。” 朱维桢微微蹙眉:“父皇病重,不宜见人。” “维桢,你不会让我连他最后一眼都见不到吧。” 皇后声泪俱下:“我不强求你原谅他,我也不强求你孝敬他,我只是想看看他,哪怕一眼。” 朱维桢垂眸,细白的手指轻抚裙子上的绣花,语气不紧不慢道:“我只是不想母后伤心罢了。” 皇后娘娘咬咬唇:“我总要见他最后一面。” 朱维桢闻言很痛快地答应了:“好,我陪母后一起去。” 幽闭的寝宫,昏暗的光线,层层叠叠的帘帐,到处都是灰蒙蒙一片。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药味,还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异味,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看不见的角落里悄悄腐烂。 朱维桢抬手掀开一层帘帐,让着母后走了进去。 她没有跟上,转身出了内殿。 朱维桢站在门下,专心望着院子里的花草树木,满眼的绿,生机勃勃,不带半点病气。 须臾,一声凄厉的尖叫响起,随之而来的是母后哀戚的哭声。 朱维桢闭了闭眼,当即吩咐宫婢把皇后娘娘搀扶出来。 皇后脸色苍白,心碎又悲痛的神情,说明了一切。 见到女儿那一刻,她忍不住朝她冲了过来。 因为太过激动,皇后险些摔倒,几乎扑在了女儿的身上。 她的双腿无力支撑摇摇欲坠的身体,一双手却牢牢抓住女儿的衣襟,颤声道:“维桢,与其这样生不如死,不如给他一个痛快吧。” 躺在那里面的人,不是她的夫君,只是一具苟延残喘的行尸走肉。 朱维桢看着瘫在自己脚边的母后哭得撕心裂肺,沉静的脸上毫无波澜,她伸出双手,搀扶起悲痛的母亲,语气平静道:“母后,父皇病得那么重,您见了自然伤心。来,我送你回去。” 皇后娘娘哭了一路,最后体力不支,晕倒过去。 之后的几日里,皇后娘娘病得糊里糊涂,醒来了就哀哀哭泣,睡着了又开始支支吾吾地说梦话。 很显然,她被吓到了。 朱宿星听闻母后病成这样,难免心急。 朱维桢一连数日陪伴在母后的身边,人也憔悴了许多。 “你和母后到底怎么了?” 朱维桢给他斟了一杯茶,眉眼低垂,语气淡淡。 “是我不好,是我太心软了,给她看了不该看的东西。” “长姐……” 朱宿星欲言又止。 “母后这边我会亲力亲为,你不必担心。” 朱维桢静静道:“母后是个明白人,她最在乎的始终是你。” 朱宿星蹙眉:“长姐别这样说,母后未必全是为了父皇伤心,她也心疼你……” 一个那样柔软的人,竟然变得如此铁石心肠。 “事情都是我做的,我自会收尾。太子肩上扛的是万民生计,望太子以政事为主。” 朱维桢眸光深深:“等到这一切都结束,我自会给太子给天下人一个交代,一个光明磊落的交代。” “长姐!” 朱宿星瞬间警觉,他从她的话里嗅出几分决绝的危险。 朱维桢抬头看他:“太子要记住,纵使我机关算尽,我对你也只有纯善之念。你永远是我最疼爱的弟弟,也是我最珍惜的人。” “长姐也是我最珍惜的人啊。” 朱宿星凤眸闪烁:“我是长姐教导照顾长大的,我和长姐流着一样的血,我们是一样的人。” 朱维桢怅然一笑,笑容迷离:“我早已经不是我了,你还是你。” 所有错事皆由她之手,所有的恶果也由她来吃。 她要把他干干净净地摘出去。 “长姐……其实你可以怨我的。当年我若以死相拼,也许事情还有转机、” 朱宿星语气颤抖,满眼悲伤。 “这世上哪有什么如果呢。” 朱维桢收拾心情,拍拍弟弟的肩膀:“父皇撑不了多久了,无论怎样,咱们先过了年关再说。” 是夜,朱宿星久坐书案。 看着好像在翻阅奏疏,其实一个字都没看进去。 许知淮送来参茶,见他眸光幽幽,忍不住轻声询问:“殿下今晚一直闷闷不乐的?皇后娘娘病得很重吗?明日我带着安儿过去问个安吧。” 朱宿星回神,深深看她:“不要去,你和安儿都不要过去。” 许知淮默默点头,随即搬来一把椅子,挨坐在他的旁边。 无声的陪伴,有时比关切繁琐的言语更有用。 朱宿星伸出一只手,按在她柔软的手背上,微微用力:“年关过后,我便要接替父皇成为真正的君主了。” 许知淮微诧语迟。 “淮儿,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许知淮眼神复杂,摇了摇头。 “这意味着长姐往后余生都要背负着弑君弑父的骂名,而我是她的同谋帮凶。” “不,不是的。” 许知淮仍是摇头,一脸心疼地看着他:“殿下和长公主有不得已的苦衷啊。” 朱宿星失笑,目光凛凛:“淮儿,如果没有长姐的保护,我不会有今天的。可我明明是太子,却谁也保护不了。长姐是如此,你也是如此。” “殿下别这么说,殿下一直是我的依靠啊。” 朱宿星苦笑一下,掌心抚上她的脸颊,轻轻摩挲:“淮儿,我可以发自肺腑的说我有多喜欢你在乎你。可真相是我没有保护好你,在酆都那段日子,保护你的人是卫漓。” 许知淮瞳孔震颤,还来不及猜测他的心思,只听他又道:“朝中没有人害怕我这个太子,他们畏惧的是卫漓。正因为他们怕他,我才需要他。哪怕我知道他都做过什么,我还是要原谅他,重用他,信任他。” 。 第一百八十章 风流 “我有时真痛恨自己是个无能的人。卫漓,他就是我的影子,我在,他就必须在。” 许知淮眼眶开始湿润。 她太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了。 过去种种,他全都知道。 他不仅知道也默许了一切的发生,所以他愧疚,他痛苦。 许知淮有些怨恨他的坦白,也敬佩他的坦诚。 最起码,他没有扯出一番富丽堂皇的说辞来为自己辩白。 “殿下的苦衷,我明白的。” 许知淮匆匆眨眼,不让他看到自己隐忍的泪光,她语气温和,甚至连一丝委屈和不悦都没有。 “淮儿,你怨我吗?” 朱宿星眸光微沉,声音微哑。 许知淮摇头:“如果没有殿下,我活不到今天。殿下是我无以报答的救命恩人。” 朱宿星闻言苍凉苦笑:“人人都说我仁慈恩义,可是淮儿……如果我不是太子,这仁慈和恩义又有什么用?” 许知淮张开双手,环上他的脖颈,将他抱住。 “殿下,世间的事,从来都不是非黑即白的。我不委屈,我能留在宫中,已是大大的幸运。过去的恩恩怨怨,只当发了一场噩梦,梦醒之后,还有殿下在我的身边。” 朱宿星被她抱个满怀,孤零零空荡荡的心,一下子被充满了。 他贪恋她带来的温暖,与她紧紧贴在一起。 耳鬓厮磨,互诉衷肠。 这一刻,他们谁也离不开谁。 “淮儿答应我,永远不要离开我。” 许知淮闻言,心倏地一颤。 朱宿星埋头在她的颈窝,深深叹息,语带恳求:“答应我。” “嗯,我答应你。” 话音刚落,炙热的吻就纠缠了过来。 许知淮怔了怔。 朱宿星凤眸微垂,看着她的眼睛:“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 他吻得更深了,唇齿间充斥着满满的征服欲,燥热弥漫,像是着了魔,又像发了狂。 许知淮喘不过气,轻轻挣扎,附在他的耳畔说了一句:“安儿还在……” 朱宿星眼里闪着细碎的光,微微泛着红,他随即拦腰将她抱起来,扯了一袭貂毛大氅覆上她衣着单薄的身子,也掩住了她惊慌绯红的脸。 两人就这样去往温泉池,惹得宫人们一脸惊骇。 雾气氤氲,暖起合欢。 这场情事,直到二更天也迟迟没有结束。 朱宿星从不会这样没了分寸,偏偏今晚像个冲动莽撞的少年,情难自禁,缱绻不休。 待天蒙蒙亮时,许知淮撑起软绵无力的身子,还未下床,却被他一把扣紧了手腕:“别走。” 原来他一直没睡着。 “殿下该上早朝去了。” 朱宿星手指轻轻抬起她下巴,望向她莹然的水眸:“今儿不去了。” “嗯?” 许知淮微诧。 “殿下素来勤勉,今儿怎么……” 朱宿星以指腹压住她的唇,扯过锦被盖住她光洁的肩膀,淡淡道:“我今日哪里都不去。” 听他的语气绝非说笑。 许知淮猜不透他的心思,只温顺点头:“好,殿下辛苦多日,歇歇也无妨。” 朱宿星抿抿唇,抬手抚向她的脸,眼里满是细碎的光。 朝堂之上,众人等了大半个时辰,还没等来太子殿下,不禁议论纷纷。 卫漓沉着张脸,最先没了耐性,转身离开。 群臣见他走了,面面相觑,犹犹豫豫。 卫漓离宫前,让自己的眼线探了探消息。 太子为何没来上早朝? 等他回府,才抿了一口茶,消息就回来了。 “禀侯爷,太子殿下昨晚一直与淮妃娘娘在温泉宫……” 卫漓勾了勾嘴角,似笑非笑:“太子现在何处?” “回侯爷,太子殿下和淮妃娘娘一直在一起,这会还在温泉宫。” 卫漓沉吟片刻,才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冷笑:“咱们的太子殿下还真风流啊。”说完,又一脸刻薄地摆摆手,示意旁人退下。 许知淮啊许知淮…… 看来,你勾人的本事又长进了不少啊。念及此,他的脑海中忽地闪过她妩媚撩人的笑颜,登时血气冲脑。 她的一颦一笑,她的一言一行,无数个碎片拼凑出她完美的模样,仿佛要在他的眼前活了过来。 卫漓莫名恼了。 随着“啪”的一声响,他手里的茶碗应声碎裂。 温热的茶水连着深褐的茶叶流泻而出,脏了桌面,也脏了他的手。 卫漓厌恶皱眉,不耐烦地甩了甩。 手上的茶叶是甩干净了,心里的杂念却清不掉。 许知淮! 那个该死的女人! 他不会放手的。 只要她活着一天,她就是属于他的。 … 放纵一日后的朱宿星又恢复了如常的勤勉,许知淮继续一心一意地照顾安儿,她每日亲自送她去千华宫,顺带和朱维桢寥寥寒暄几句。 朱维桢教导安儿读书的时候,她就在正厅静坐,时而抬头望望窗外的庭院,看一看有没有闪过某个身影。 凭着和长公主的关系,卫漓可以轻松出入千华宫,所以,在这里遇见他并非难事。 许知淮想要碰一碰运气。可惜,她没有等来卫漓嚣张跋扈的出现,只听到了朱维桢语重心长的叮嘱。 “太子近来心烦意乱,你要多陪陪他,哄他开心,你一向最有办法的。” 许知淮垂眸微笑:“是。” “安儿很聪明,学得也快。年关将近,宫里事多,不如让她好好玩一阵子吧,我也正好躲个清闲。” “一切都听殿下的安排。” “对了,我还准备一样小玩意儿。” 朱维桢一个眼神过去,就有人抱来一只黄白色相间的小猫儿。 “这是绣球猫,还不足两个月大。小小一只,很干净,正好给安儿做个伴儿。” 许知淮眸光一凝,嘴角的笑意微僵。 绣球猫…… 这是长公主给的,还是卫漓给的? 朱维桢唤来朱卿若,见她满脸惊喜,蹦蹦跳跳地跑过来,只道:“从今往后,它就是你的了。” “哇,好小。” 小猫怯生生地缩成一团儿,头顶有片小小的黄色斑块,雪白的身上也是大片的黄色,瞪着一双湖蓝色的大眼睛。 许知淮看着女儿接过小猫,眉心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她平心静气地问道:“这小猫儿真可爱,殿下哪里寻来的?” 朱维桢淡淡道:“它还真不是什么名贵的品种,就是宫婢们从花苑里捡来的,许是落单了。” 。 第一百八十一章 僵硬 小猫毛茸茸的,眯着眼睛打盹儿。 软软一爪踩在许知淮的掌心,惹她垂眸。 朱卿若依偎在她的身边,笑盈盈地望着快要睡着的小猫儿,自己也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锦婳顺势将她抱起来,把她放到床上去躺好。 “小猫……” 朱卿若缓慢地眨着眼睛。 许知淮微微一笑道:“睡吧,小猫儿陪着你呢。” 朱卿若心满意足地憨憨睡去,许知淮却冷下眉眼。 她把小猫也交给锦婳,轻声吩咐道:“小猫的爪子有些锋利,你修剪一下再抱给安儿,平时也要盯紧了,不要让小猫儿往安儿的身上扑。” 锦婳连连点头。 沐秀婉坐在旁边,见她心事重重,不禁问道:“姐姐怎么不高兴了?姐姐是不是不喜欢猫?” 许知淮摇头:“安儿喜欢就好,我只是担心她贪玩罢了。” 沐秀婉闻言一笑,道:“姐姐,小孩子哪有不顽皮不贪玩的。” “是啊,我有时太严厉了。” 长公主挑了这个时候送安儿一只绣球猫,绝非偶然。 当然也可能是卫漓“好心”安排。 他要安儿的身边留一样东西,属于他的东西。 朱宿星听闻长姐送了安儿一只小猫儿,微微有些意外:“长姐真是用心了,她一向不喜欢毛茸茸的动物。” 许知淮微微一笑,心道:不是她喜欢,是卫漓喜欢。 朱宿星见女儿抱着小猫儿不撒手,小猫儿呆呆地窝在她小小的怀里,时不时地发出一声弱弱的叫声。 “安儿,你这样抱着它,它会难受的。” 朱宿星蹲下身子,一脸温和道:“小猫也要找娘亲的。” 朱卿若不舍地松手,奶声奶气:“我就是小猫的娘亲。” 朱宿星笑出声来,轻捏女儿脸上的肉,继续温和教导:“安儿,越是喜欢一样东西,越是要珍惜它,而不是为所欲为。你想照顾好它,要学着放手,看它怎么吃饭,怎么玩耍,你知道它想要什么?” 朱卿若似懂非懂:“可我舍不得。” “安儿,想要长大就要先学会舍得。” 朱宿星伸手从她怀里托起小猫,将它慢慢放在地上,任它闻来闻去,用短短的四肢扭扭歪歪地走来走去。 朱卿若哼唧一声,想要追过去。 朱宿星抱着女儿,不许她跑动,温和又耐心道:“不要急,如果它喜欢你,它就会一定会回到你的身边。” 朱卿若看着小猫儿越走越远,有点着急:“不要。” “嘘,乖……” 朱宿星轻声安抚,双臂收拢,抱紧女儿。 朱卿若委屈瘪嘴。 “它都跑远了。” “安儿,耐心一点。” 小猫走到门口附近,左右看看,又怯怯地叫了几声。 朱宿星抿唇,对女儿轻声道:“好了,你现在唤它。” 朱卿若软软开口:“猫猫来,过来……” 小猫闻声转身,喵喵叫了两下,又七扭八歪地跑了回来。 它先是闻了闻朱卿若的小手,跟着歪着脑袋蹭了蹭。 朱宿星看着女儿欢喜雀跃的模样,他这才松开手道:“好了,现在它是你的了,它完全信任你了,你要好好照顾它。” 许知淮看着朱宿星踏实可靠的背影,顿时明白了,为何朱维桢不惜一切也要辅佐他成为新君,因为他值得。 他是光,他的温度足以温暖身边的每一个人,照拂黎民苍生。 朱卿若抱着小猫儿,心满意足地去院子里玩了。 许知淮对着转身过来的朱宿星,屈膝一礼:“殿下教导安儿的良苦用心,知淮感激不尽。” “傻瓜。” 朱宿星忙扶她起来:“这有什么好谢的。” “殿下如此温柔,乃是安儿之福。” “你啊。” 朱宿星牵过她的手,握在掌心:“每天只会讲好听的话来哄我。” 大年初一,瑞雪纷飞。 肃穆的宫城被包裹上一层厚实的白雪,闪耀着晶莹迷人的光芒。 因着皇上的病情,宫中大小典仪,一切从简。 百家宴上,许知淮淡妆素雅,抱着朱卿若坐在朱宿星的身边,与他同受群臣参见问安。 卫漓也在其中,加官进爵的他,如今已位同亲王,一袭紫金官袍,雍容华贵,气场更强。 他统领群臣行礼参拜,期间,如夜般深凝的眼睛不止一次地飘向端庄微笑的许知淮。而她高高在上,自始至终,没有给过他一个关注的眼神。 朱宿星举杯题词,言辞真诚又不失威严,他与众臣期相共勉,寄望新春。 许是因为太高兴的缘故,他一连喝了三杯酒,脸上泛起兴奋的红晕。 许知淮不想扫他的兴,暗中吩咐锦婳先回去备好醒酒茶。 锦婳一走,朱卿若找许知淮要抱抱,她有点闹觉,一直喃喃着要见小猫儿。 许知淮担心她耍性子哭闹,只好先带她返回寝宫。 谁知一进院门,就见宫婢们慌慌张张地四处寻找着什么。 许知淮蹙眉道:“你们怎么都出来了?” “回娘娘……猫不见了。” 此言一出,朱卿若立刻哇的一声哭出来。 许知淮安抚她没事,只说小猫藏起来和她玩捉迷藏呢。 朱卿若半信半疑,哭了好一会儿才睡着。 许知淮吩咐所有人都出去找,连守门的侍卫也要一起。 这么冷的雪天,那么小的猫,若是藏在屋里还好,要是跑到外面去了,很容易会被冻死的。 找了一个时辰,还是不见踪影。 锦婳也跟着急了,比比画画起来。 许知淮不信它那么小能跑出院子,又让奴婢们里里外外翻找了一遍,连假山石缝里都不要放过,结果还是没有。 朱宿星回来的时候,已经喝得三分醉了,他昏昏沉沉地依偎在许知淮的身边,低低道:“淮儿,我今天真的很高兴。” 许知淮服侍他安稳睡下,又带着宫人们去找猫,一盏盏灯笼照得院落通明,连落叶和积雪都看得清清楚楚。 小猫不见了,凭空消失了一般,然而等到天蒙蒙亮的时候,门口扫雪的内监们惊觉发现石阶上横着一只小小的尸体。 小猫已经冻僵,全身的绒毛都被雪染成白色,一动不动,再也发不出弱弱的叫声。 许知淮听闻猫找到了,也是微微一惊。 它不可能悄悄冻死在门口,院子里一直有人走来走去。 许知淮看着那一团小小的包袱,直觉这猫不是冻死的,当即皱眉:“把昨晚当差的宫婢内监都叫过来。” 趁着安儿睡醒之前,她要查个清楚明白。 。 第一百八十二章 赔罪 许知淮裹着貂毛大氅,站在前殿的台阶上,缓缓打量着站在阶下的四名宫婢,她们都是贴身侍奉朱卿若的人。 小猫一直在朱卿若的卧房内,凭它那双小短腿想要迈过门槛,跑到院外,绝非易事,外面有那么冷,就算它要躲起来,也会挑个温暖热乎的角落里钻。 许知淮从不苛责下人,但她容不下有人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捣鬼。 “你们都是昨天当过差的。大过年的,我不想动刑,所以你们自己说吧。小猫是谁拿走的?照实说就没事,不说的话,等过十五,你们就去内务府领板子吧。” 掌事嬷嬷一脸严肃地问话,说完还不忘觑了觑许知淮的脸色。 宫婢们吓得立马跪地,一口一个冤枉,一口一个不知道。 白玉石的地面被风吹得冰凉,跪在上面,膝盖像针扎似的疼。 许知淮蹙眉道:“你们现在不说也是白费。这么冷的天,谁在这里跪上一个时辰,到时候就算是清白的,腿也废了。宫中是不留废人的,你们只怕别人会要你的命,就不怕往后余生都做个生不如死的废物吗?” 宫婢们听了她的话,吓得惊惶不已。 她们之中,自然有清白无辜的。 她们彼此怀疑,彼此猜疑,纷纷道出别人的反常。 很快,那个最可疑的人就出现了。 许知淮盯着那张惨白的脸,幽幽发问:“是不是你?” 那宫婢吓得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险些晕死过去,最后被嬷嬷们按着人中打脸,才又醒了过来。 许知淮没难为她,只让嬷嬷将她好生看管。 别让她死了,也没让她疯了。 她要留着她这张嘴咬出指使的人。 朱卿若醒来,不见了小猫,果然委屈得要哭。 许知淮忙抱起她来,柔声哄着:“小猫儿不是不见了,小猫儿去找妈妈去了。” “它去哪儿了?它还回来吗?” “嗯,等它长大了就会回来了。” “啊?” 朱卿若委屈极了,一扭头窝在娘亲的怀里,伤心哽咽。 许知淮抱紧伤心的女儿,深深望了眼锦婳,淡淡吩咐:“准备一下吧,我要去给长公主请安。” 小猫是朱维桢送的,就这么弄丢了,总要有个交代。 许知淮把朱卿若交给锦婳和沐秀婉,自己只带了一个嬷嬷,还有那个犯错的宫婢,她来到千华宫,先问安后赔罪。 朱维桢挑眉一笑:“今年宫中的园子没摆台唱戏,你这是演哪儿一出给我看呢。” 许知淮直截了当:“殿下之前送给安儿的那只小猫儿,昨晚被冻死了。这大正月的,实在不吉利。” 朱维桢闻言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怎么回事?” 许知淮扭过头,让那战战兢兢的宫婢上前来:“她说是有人指使她的。我想,小猫儿是殿下送给安儿的。指使她的人,要么是和我过不去,要么是殿下您过不去,所以我就把人带来了。” 朱维桢垂眸,将那瑟瑟发抖的宫婢打量一番,眼神凉凉的,不怒自威。 “说吧,怎么回事?” 宫婢老老实实地交代了。 她在宫中有一位当差的表哥,那人是外廷侍卫,前两天悄悄给她传话,让她弄死那只小猫儿,还给了她二两碎银子做好处。 朱维桢听到这里,自然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了。 又是卫漓犯浑! 朱维桢似叹非叹,扔给那宫婢一个冷冷的眼神:“你这点脑子,这条性命,连二两银子都不值。” 宫婢自然难逃一劫。 朱维桢摆手,示意旁人带她下去。 她又看向许知淮,温和问道:“安儿一定伤心了吧。回头我让人去城中找点好吃的好玩的,保证哄她忘了今日的不悦。” 许知淮微微垂眸:“殿下,事情不能就这么算了。殿下您有面子,不如请侯爷今日过来一趟吧。” 朱维桢蹙眉:“怎么?你还要见他?” 许知淮淡淡道:“我来时都交代好了,横竖也不差这一两个时辰,还请殿下帮个忙。” “你这是做什么?” 朱维桢显然不愿意让卫漓与她再有牵扯。 卫漓一个人发疯也就够了,怎么连她也胆大包天起来了? 许知淮抬眸,过于平静的脸庞,满是不容拒绝的倔强:“安儿哭了一个早上,这件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朱维桢又叹一口气:“好,我来解决。” “殿下怎么解决?” 许知淮反问道:“殿下有办法起死回生吗?” 朱维桢见她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又换了疑惑的语气道:“就算卫漓来了,他也没有起死回生的本事。你何必非要与他一般见识?” 许知淮咧咧嘴角,露出苦笑:“殿下,是他一直不肯放过我。” 朱维桢沉吟片刻,还是派人去了。 卫漓就在城中,找他不难。 一个时辰后,卫漓低调入宫。 他迈步入殿,眼角余光瞥到一旁的许知淮,不禁轻轻勾唇。 “给殿下请安。” 他面无表情,声线沉稳。 朱维桢不悦道:“你不是来给我请安的,你是来给我添堵的。” 卫漓勾勾唇角,一副要笑不笑的样子,但很快,他就转身看向坐在那里,静静望着自己的许知淮。 “给娘娘请安。” 许知淮那双被浓墨浸染的眸子带着几分冷漠,几分薄怒,直直地望过来。 她没说话,缓缓站起身,迈开步子,朝着卫漓走去。 卫漓看着许知淮走到自己面前,眼神乍亮,她的面容还是那般明艳,白皙的肌肤犹如润玉,她身上飘来的淡淡香气,更是勾起过去的美好回忆。 美人依旧,谁的美人? 卫漓呼吸一沉,心湖泛起阵阵涟漪。 许知淮不偏不倚地对上面前那双倨傲的眉眼,他还是那般高高在上,还是那般残忍冷血,还是那般不做人。 朱维桢看着许知淮有些反常的举动,眉心更蹙。 她还来不及猜测她的心思,就见许知淮抬起一只手,干净利落地朝着卫漓的面门扇过去。 “啪!” 声音不大,很闷。 卫漓纹丝未动,额前几缕黑发应声垂下,稍稍挡住了怒气隐现的青筋。 。 第一百八十三章 怒火 许知淮这一巴掌蓄满了力。 她的掌心火辣辣地疼,十指也轻轻发抖。可惜,她只能打这一巴掌,卫漓不会给她第二次机会。 果然卫漓变了眼神,周身的气场瞬间升起凛凛杀气。 朱维桢先是怔了怔,后又出声道:“卫漓,休得胡来!” 她被许知淮的大胆吓了一跳,但她也不会纵容卫漓放肆,如果他敢当着她的面对许知淮不敬,那他今儿的麻烦就大了。 许知淮仍是站在那里,看着卫漓轻笑着用舌头顶腮,一副不痛不痒的表情。 是啊,这点疼对他来说,算得了什么。 卫漓低低开口:“许久不见,娘娘长了不少力气和胆子啊。” 许知淮鄙夷一笑:“这一巴掌是替安儿打的。你拿一只小猫来伤安儿的心,是针对长公主殿下还是针对我?” 她声音清冷,格外认真地问道:“卫漓,你这种人为什么还要活在世上?” 卫漓怒极反笑:“没有我这种人活在世上,娘娘何来这高枕无忧的好日子呢?” 他故意压低语气,也朝着许知淮走了半步:“娘娘一定是在宫中呆得太久了,忘了以前。” 他在威胁她,光明正大的威胁。 许知淮没有被他的话语激怒,脸上也没有流露出一丝恐惧,她睁大双眸,以更加认真的语气道:“卫漓,你太可悲了。你有本事杀人,可你没本事做人!” 他披了这张人皮这么多年,实在浪费。 卫漓冷冷反击:“娘娘最好说到做到,别反悔了,再使出当年那些下作手段,勾勾手指就任人为,所,欲,为。” 他眼神轻蔑,一字一句。 朱维桢听不下去了,只觉这两个人都有点不对劲儿。 卫漓疯归疯,但不会随时随地发疯。 许知淮更是心思缜密,她一直努力避免和卫漓扯上关系,今天却有胆量和他争执反抗? “卫漓,你是朝廷命官,该知道做事的分寸。” 朱维桢加重语气,卫漓不以为然。 他的目光始终锁在许知淮的身上,她满身是刺的模样,他好久没见到了。 很新鲜,很有趣。 朱维桢走过来,以命令的语气继续对卫漓道:“今儿的事你必须要认错!管不住自己的手下就是无能。” 她给足了许知淮的面子,希望她见好就收。她也把卫漓摘出去了,提醒他找个“替罪羊”,息事宁人。 然而,朱维桢高估了许知淮的乖巧,也低估了卫漓的疯癫。他们谁也没准备要放过对方,哪怕把那些见不得光的旧事都扯出来,也要同归于尽。 “卫漓,你还要害多少人才知足?就算你把全天下的人都杀了,你也不会成为太子!你永远都比不上他,你永远都无法取代他。” 许知淮幽幽撂下这番话。 朱维桢和卫漓的脸色都随之一变。 朱维桢微微瞪大了眼,且惊且诧。 “许知淮!” 他从牙缝间挤出她的名字。 “不要叫我的名字,你不配。” 许知淮漆黑透亮的眼眸里一片沉静,语气不疾不徐:“你什么都不在乎,你觉得所有人都欠你的,太子也欠你的?你一次又一次地践踏侮辱我,又把支离破碎的我送给太子,我以前不明白是为什么?我现在明白了。因为你自惭形秽,你找不到太子爷的瑕疵,所以你想要拿我恶心他,恶心所有人。看看你的所作所为,看看你自私自利的样子,像个懦弱又自卑的小孩。” 像煮沸的水,从头浇下来, 卫漓突然面红耳赤,怒火上脸,他忍不住要出手了,可朱维桢不会给他机会,殿外的侍卫严阵以待,以无数把锋利的刀剑出手警告:“侯爷,公主殿前,请您自重!” 双拳难敌四手,何况又是真刀真剑的较量。 卫漓的眼眸因愤怒而爬上血丝,他喘息着放下了手,宽大的袖子将他愤怒的拳头藏了起来。 眼看一发不可收拾,朱维桢不得不以冰冷到无情的语气,命令卫漓:“你再敢闹下去,今日我必杀你!” “呵,臣遵命!” 卫漓气极,猩红的眼,诡谲的笑,满脸癫狂。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幽幽瞪了许知淮一眼,眸底暗色涌动,令人不寒而栗。 卫漓走了。 朱维桢看向沉静不语的许知淮,明眸掠过一丝戾气:“你为什么要逼他发怒?你不是他的对手!” 许知淮淡淡道:“他怎么欺负我,我都可以忍。但他把手伸到安儿的身边,我忍不了。” 朱维桢重重叹息:“他是疯子。” 许知淮垂眸反问:“殿下,常言道养虎为患,您一点都不担心吗?卫漓这种人不配做朝中栋梁,太子越是依赖他,他越是放肆。早晚有一天,他会彻底失去身为人臣的理智。” 话说到这里,她已经没什么好忌讳的了。 朱维桢严厉道:“他是什么人,我比你清楚!我不会让那种事情发生,绝对不会!” 许知淮不反驳:“我只想劝殿下小心。他在殿下面前,从不会露出真实的嘴脸,可我见过,我见过那张人皮之下的恶毒和肮脏。” 朱维桢欲言又止,望着许知淮的眼神格外复杂。 她沉吟许久,才道:“你今日太冲动了,也失了规矩,往后的三个月里,我要你禁足反省,不许踏出宫门半步。” 她看似在罚她,其实是在提醒她,最近不要擅自出宫走动,免得卫漓在宫中的眼线,暗中使坏。 许知淮点头应是。 等她回到宫中,立马看了看安儿。 沐秀婉为了哄她开心,给她做了一只和小猫样子差不多的布猫娃娃。 朱卿若开心得很,抱着娃娃给许知淮看:“娘亲,我的小猫回来了。” 许知淮蹲下身子,张开双手,把女儿牢牢地抱在怀里,贪婪地嗅着她身上淡淡的香气,随即又抬眸看向沐秀婉,道了一声多谢。 沐秀婉忙道:“姐姐太客气了,只要安儿开心就好。” 许知淮眼睛微眨,长长的睫毛覆下淡淡的阴影,遮住满满的惆怅,喃喃自语道:“是啊,只要安儿开心就好。” 。 第一百八十四章 下跪 许知淮豁出去了。 她就是要和卫漓在长公主的面前来一出狗咬狗。 朱维桢心思缜密,城府极深。 今儿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没有白说。 卫漓是不是想要取代太子的位置,鬼才知道! 外面起风了。 宫婢们往屋子里多放了一只炭盆,烧得通红正旺。 朱卿若不用功课,在院子里玩了一阵又回来烤火,锦婳拿了些玉米和栗子,放在炉子边烤。 食物的香甜,让朱卿若很开心。 她似乎已经忘记了小猫儿不见的事。 沐秀婉给许知淮斟了一杯茶,轻声道:“姐姐,别担心了。” 许知淮转眸望她:“还是你有办法,心思手巧,那么快就做好了一只布娃娃给她。” 沐秀婉笑:“小事而已。棉花和布料都是现成的,只要安儿开心就好。” “你这样疼她,我很感激,我很感激这世上能有你这样一个人真心待她,这是她的福气,也是我的。” 许知淮心生感慨。 沐秀婉脸上微红,她觉察到她的心事:“姐姐还在担心卫漓?” 许知淮深吸一口气:“虽然我嘴上可以说不怕他,但心里还是……” 沐秀婉伸手按住她的手背道:“姐姐,你用不着怕他,有殿下和长公主在,他不会乱来的。而且……姐姐还记得吗?我说过他的身上有东西。” 此言一出,她又避讳似的,抿了抿唇。 许知淮反握一下她的手:“我记得,你说过……” 话音一顿,她突然想到了什么,眼神乍亮。 是夜,朱宿星屏退左右,与许知淮面对面坐下。 “白天的事,我都知道了。” 他眉眼低垂,夜一样漆黑的眼睛藏着深深的疲惫:“对不起,让你和安儿受委屈了。” “殿下为什么要为别人说对不起?” 朱宿星苦笑一下。 许知淮以恳切的语气问道:“殿下能不能告诉我?殿下和他究竟是什么关系?” “其实……就算我不说,你也猜到了吧。” 许知淮轻轻嗯了一声。 朱宿星缓缓靠近,低下头,轻贴许知淮温凉的额头,缓缓道:“卫漓十岁入宫,那年我才八岁。不过我第一次见他,不在宫里。” 朱宿星七岁随父皇南下,微服私访民间民情。 等他们到了淮州,父皇下令皇禁卫去暗中寻找一个人。 那人曾是荣亲王府豢养的舞姬,名叫禧云。 她天资绝色,舞艺非凡,可惜荣亲王暗中勾结蛮夷谋反,抄家灭门,禧云也被贩卖为奴,逐出京城。 年幼的朱宿星不解,为何父皇要寻找一个下落不明的舞姬。 父皇也不避讳,直言他和禧云有过一段情。当年荣亲王把禧云送给父皇的时候,他还是太子。 故事讲到这里,几乎真相大白。 许知淮一点也不觉得意外,反而觉得情有可原。 如果卫漓没有和太子沾亲带故,他怎么敢这样无法无天? “所以,卫漓是殿下的手足。” 她对上朱宿星惆怅迷惘的脸。 朱宿星坚定摇头:“不,父皇从未肯定说过,他只是把卫漓带了回来,让他留在我的身边,让他做我的影子。没错,父皇就是这样说的,他是我的影子。我永远是高高在上,万人敬仰的太子,而他必须仰仗我的荣耀而活,一辈子屈服在暗处,为朝廷做事,做那些见不得光的事。” 许知淮瞳孔微颤。 可惜了……流落民间的皇子,这身份和卫漓实在不配。 “卫漓小时候过得很苦,他的生母云娘死在花船上,据说是被活活打死的。我们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无依无靠在街上混了半年了。” 许知淮轻轻一叹:“可恨之人也有可怜之处。” “卫漓进宫后,整整一年没有说过一句话,我和长姐还以为他是哑巴。” “殿下心疼他,我懂。可是……” 许知淮深深望进朱宿星的眼睛里:“今时今日的卫漓,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朱宿星重重点头:“我当然知道。说句可笑的话,我曾想代替父皇为他做点什么,可后来我发现,他对世上任何事物都无感。华丽的王府,名贵的珠宝,典雅的古玩,富饶的良田……他不喜欢也不在乎。” 许知淮接过他的话茬,淡淡道:“他只喜欢杀人。” 朱宿星无奈耸肩:“也许吧。” “殿下,你给卫漓的,已经够多了。” “我不会再给了。” 朱宿星轻轻抱过许知淮,意味深长道:“我为之努力的一切,我想保护的一切,皆与他无关。” 许知淮抬眸,视线越过他宽厚的肩膀,看向那些明烛光找不到的暗处。 她好像找到了,找到了卫漓的“软肋”。 … 卫漓一连三天没有上朝,显然被许知淮给“惹毛”了。 不过,睚眦必报才是他的性格。 他派人回酆都搜集了一些零零散散的证据,准备随时揪出许知淮的真身。 冉宁珂,那才是她的名字。 早朝之上,众臣们不仅见到了阴气沉沉的卫漓,还见到了粉白可爱的朱卿若。 朱宿星又一次带她上朝,他把她抱坐在自己的腿上,朱卿若很乖很安静,不吵不闹地听着大人们说话。 她听不懂,却觉得很热闹。 大大的眼睛眨啊眨,很快就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他,捉迷藏遇到的那个人。 朱卿若歪了歪头,直直看着他。 卫漓觉察到她的目光,冷冷回之。 朱卿若没有被他凶巴巴的模样吓到,反而皱起小小的眉头。 她想起娘亲说过的话,一扭头对着朱宿星喃喃撒娇:“阿爹,我要吃橘子。” 朱宿星拍拍她的小脑袋瓜,示意嬷嬷们拿一个来。 大大的橘子,小小的手,握不住。 朱宿星还来不及接过,就见朱卿若松开了小手,橘子骨碌碌滚下台阶,滚到群臣面前,滚到卫漓的脚边。 “啊,我的橘子。” 朱卿若哼唧着,跳到地上追橘子。 朱宿星正要起身,就见卫漓弯腰捡起了橘子,眸底漆黑,面无表情地递给朱卿若。 朱卿若低头看看橘子又仰头看看卫漓,小手一指,奶声奶气地开口,她把娘亲早前教给她的话,一字不落地说出来:“跪下!奴才,跪下。” 。 第一百八十五章 要害 一声“奴才”,震惊朝堂。 奶声奶气的童音,稚嫩无邪的脸庞,纯真良善的眼眸,小小的一个人儿,玲珑可爱,无一丝丝傲慢也无一点点做作,与生俱来的贵气,浑然天成。 卫漓一瞬阴鹭,群臣神色各异,其中不乏暗暗窃喜者。 朝中谁敢压青衣侯一头呢?莫说亲王权臣,就算是太子爷也没有叫过他一声奴才啊。 敢情小公主是个明白人,童言无忌,一句命中了要害。 痛快! 一时间,众人的目光全都落在了卫漓的身上。 这样的场面,可遇不可求。 卫漓薄唇抿成一线,下意识地想要嗤声冷笑,可他笑不出来,全身上下都硬邦邦地僵在那里,身体明明是冷的,脸上却涨得发红发紫。 本可以一句话顶回去,可喉咙像是哽住了一根坚硬的刺,横竖咽不下去。 他攥紧双拳,看着面前这一团小小的血肉。 无法无天的小东西,她还不知道自己的身体里流着谁的血? 这念头一起,浇灭了满腔怒火。 他的血肉,长成了他的主人,高高在上,高不可攀。 一股无法言喻的屈辱感,在他的身体里横冲直撞,最后化成细细密密的针,一根根戳入他冰冷坚硬的心脏。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痛过了。 然而,在众人面前,卫漓绝不会允许自己暴露除了愤怒和冷漠之外的情绪。 权衡利弊,唯有尽快结束。 卫漓阴沉着脸,缓缓单膝跪地,再次递过手中的橘子。 朱卿若伸出小手,拿过橘子,朝他轻轻哼了一声。 她扭身跑回到朱宿星的身边,小只灵动活泼的小兔子。 朱宿星闻言,看向怒而不发的卫漓,只是淡淡一笑。 等下了朝,朱宿星温柔地抱着女儿问:“安儿,方才那些话是谁教你说的?” 朱卿若乖乖回话:“是娘亲教我的。” 朱宿星挑眉:“安儿好聪明。那你知道给你橘子的人是谁吗?” 他尽量很小心地措辞。 谁知,朱卿若笑嘻嘻地摇头:“不知道,娘亲告诉我,说如果有谁一脸凶凶地站在那里瞪着我,就是坏奴才。刚刚那个人就好凶……好凶好凶。” 朱宿星像松了一口气似的,笑出声来。 他把怀里的女儿掂了掂,温和道:“不怕,阿爹保护你。” 朱卿若伸出短短的小胳膊,抱住朱宿星的脖子,磨蹭撒娇:“阿爹最好啦。” 等许知淮知晓朝堂上发生的事,嘴角勾起,浅浅一笑。 她握着女儿的一双小手,赞许她做得好:“以后遇到对你不恭敬的人,也要这样勇敢质问。” 朱宿星随之笑笑,吩咐锦婳道:“你带安儿去午睡一会儿吧。” 许知淮知他一定有话要说,便静静等着。 “你想为安儿出一口气,是吧。” 朱宿星语气温和,许知淮轻轻摇头:“这不是出一口气的问题。卫漓可以看不起我,但安儿不一样,她是被殿下被所有人都珍爱着的人,由不得他放肆。” 卫漓一辈子都不能拥有的名分,朱卿若已经拥有了,她得到了他永远得不到的荣耀和光明。 朱宿星清楚她的心思:“你说的没错。” “殿下不会怪我多事吧?” 朱宿星笑着勾起食指,轻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尖:“怎么会呢?” 许知淮顺势依偎在他的怀里,温柔且安静。 朱宿星低头,在她的发间留下一吻。 “你做了你能做的一切,我也会如此。” 许知淮不解,抬头看他:“殿下要做什么?” 朱宿星偏头,温热的唇触上她柔软的脸颊,轻轻啄吻:“不是现在,是以后……” 一句童言无忌,就让威风凛凛的青衣侯成了不少人口中的笑柄。 然而,被激怒的卫漓,平静得过于反常了。 他先是消失了几天又突然出现,跟着奏疏一本,直言酆都仍有残余之患,他要再去一趟酆都。 朱宿星疑惑不解:“你不是已经料理好一切了吗?” 卫漓淡淡道:“事出突然,臣也不想。” 朱宿星不会让他在这个关键的时候离开京城,当场拒绝:“你要留在京城,等登基大典一过,咱们再商量这件事。酆都不重要了,酆都侯也不重要。” 卫漓早料到他会这么说,于是故意道:“酆都侯不重要,可淮妃娘娘很重要,不是吗?” 朱宿星闻言警觉起来,看他的眼神也随之一变:“卫漓,你到底想说什么?” “许知淮不是许知淮。” 卫漓言简意赅。 朱宿星直视他,眸色沉沉:“你还是不肯放过她。” 卫漓挑眉,没想到殿下会这么说,没有震惊也没有疑惑。 “原来,殿下早都知道了。殿下如此警觉,臣甚是欣慰。” 朱宿星皱眉,以警告的语气对他道:“你拿你的全副本事去对付一个女人,不觉得荒唐可笑吗?不管她是谁,她都是我最心爱的女人,这难道还不够让你放弃吗?卫漓,适可而止吧。不要让十几年的手足之情,毁于一旦!难道你非要闹到万劫不复才肯罢手?还是你的心里根本就放不下她!你是不是后悔了?你后悔把她给我了?” 什么真相?什么身份? 朱宿星根本一点都不在乎。 对他而言,那些疑云重重的过往,不过只是一层薄薄的窗户纸,稍稍一碰就能戳穿。 过去的事,从来就不重要。 卫漓面色阴沉,如黑夜降临:“殿下误会了,臣只是殿下的安危罢了。” 朱宿星冷笑,反问:“是吗?三年了,你不依不饶三年了!你不是个糊涂的人。许知淮对你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你该好好问问你自己的心?” 卫漓脸色更难看了:“臣没有心,臣亦无杂念!” 朱宿星凤眸清亮:“如果你没有心,当初长姐和亲出嫁的时候,你就不会愤怒。如果你没有心,你不会十几年如一日地效忠朝廷。卫漓,我一直把你当兄弟当亲人,你不能让我失望。” 卫漓心绪翻腾,胸口起伏,最后还是咬牙低头:“臣不会让殿下失望的,臣会全力以赴办好登基大典。淮妃娘娘的事,臣不会再提起一句。” 朱宿星满眼寒意:“希望你说到做到。” 。 第一百八十六章 特别 卫漓骑马离宫,一身锦衣华袍,疾驰在繁华热闹的京城晚景之中,格外引人注目。 横冲直撞的他,看似威风凛凛,实则难掩仓皇。 他回府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自己找了个女人。 花楼头牌,人间绝色,可惜落入卫漓的眼中,她什么都不是,只是一个解闷发泄的玩意儿。 他像是发疯一样,一个不够,两个也不够…… 浓浓夜幕下,平日里如死一般寂静的侯府庭院,今日却是酒池肉林,奢靡纵欢。 然而,等天光大亮,身边的莺莺燕燕,全都消失不见了。 再多的女人,也填不满他的心。 凌乱的床铺上,只有卫漓一人,静静地阖眼而躺。 光滑的绸缎紧贴皮肤,凉凉的,没有半点人的温度。 他张开双臂,几乎将整张床都占满了,可心里还是空落落的。 漆黑的眼,晦暗无光,只盯着一处出神。 许知淮给他一巴掌的时候…… 朱卿若叫他奴才的时候…… 他只是觉得愤怒,从未真正放在心上。 怎料,朱宿星那番疾言厉色的话语,让他的愤怒突然没了出口,更让他潜移默化的执着成了荒唐的儿戏。 后悔? 太子爷还以为他在和他抢女人? 呵呵,这简直是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 卫漓勾勾嘴角。 太子爷这个痴情种,爱许知淮爱到了骨子里,他一定没见过她的真面目吧。 她有多心机,有多虚伪,有多奸猾难缠? 许知淮,不,应该是冉宁珂才对。 她能从死人堆里活下来,她能从他的手里飞出去,的确有点本事。 卫漓眼神一暗,忽而握紧拳头。 凭她的本事,她也飞不出他的手掌心! 想到这里,他的耳边突然响起太子爷的声音:许知淮对你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 她算什么? 一个特别又卑贱的玩物,仅此而已。 卫漓暗暗在心底重复这句话,最后竟不自觉地念出声来。结果话音落下,复杂纠结的心情,如潮水般翻涌沸腾。 该死! 他想到的一个词,为什么不是卑贱,而是特别? 原来,她在他心里一直都是特别的。 … 年就快过完了。 宫城上下都在准备即将到来的登基大典。 朱宿星身为太子,备受爱戴,加之皇上久病不愈,人人都期待他能早点登上皇位,大展宏图,为民造福。 有希望也有绝望。 越贵妃尽心尽力守着皇上这么久,还是没有等到长公主的一念仁慈。 皇上是熬不过开春了,等皇上归了天,她这种知情者的下场又会怎样? 越贵妃不想坐以待毙,也想为儿子谋个出路。 她特意找了一个机会找许知淮求情。 如今,除了长公主和皇后娘娘,她就是宫中最有体面的人。 许知淮微微一诧,实话实说道:“娘娘,您也太看得起我了。” 越贵妃脸上不见曾经的雍容贵气,一脸愁容,眼睛也没了从前的光彩:“我现在能求的人,只有你了。” “娘娘待我不薄,如果我能说上的地方,我自然会帮。太子爷马上就要成为九五之尊的皇上了,他的身边会有多少女人,我也不知道。长公主也提醒过我,皇后之位,绝不会是我的。” 越贵妃微诧:“你不做皇后,谁还能做皇后?” “满朝文武,大家闺秀,岂止成百上千,公主殿下总能挑到一个合适的。” 正如当年的谢无忧。 越贵妃摇头道:“不可能的!长公主从前能做得了太子的主,现在可不能了。” “就算如此,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许知淮看向越贵妃道:“您不用担心太多,太子爷是最重感情的人,他不会苛责任何一个人,尤其是自己的亲兄弟。” 卫漓就是最好的例子,诸位皇子中,还能有谁比他更加不堪。 越贵妃觑了觑四周,压低声音道:“我担心的不是太子爷,我害怕的是长公主。难道你不明白?” 许知淮垂眸,避开她的视线:“娘娘,长公主所做的一切,都是太子。她不是一个可怕的人,只要不做伤害太子爷的事,她不会难为任何一个人。” 越贵妃欲言又止。 她不知她是天真,还是故意装糊涂? 一个敢暗中谋划,弑君弑父的人,哪里还能值得信赖呢? 许知淮见她担惊受怕的样子,忙宽慰几句。 不过,她想要的“定心丸”,她可给不了。 趁着这段日子的清净,许知淮只想多陪陪女儿,顺便还有和嬷嬷一起教导她宫中大大小小的规矩。 她们去千华宫的时间也少了不少。 朱卿若还是贪玩的,每天只练习一篇大字,就开始撒娇耍赖。 许知淮无奈摇头:“安儿越来越不乖了。” “我乖,我乖哦。” 朱卿若奶声奶气地挨过来,满脸笑嘻嘻。 许知淮看了看外面的好天气,牵住她的小手道:“咱们出去玩一会儿就回来,接着把剩下功课做完。” “嗯。” 朱卿若不管去到哪里,怀里都要抱着那只布猫娃娃,宝贝得很。 许知淮陪她来莲花池喂锦鲤,鱼群争抢食物,激烈翻滚,溅起高高的水花。 “它们好凶啊。” 许知淮伸手遮住女儿的眼睛,让她不要害怕:“鱼儿们都饿了,所以吃得很急。” 谁知,她的话音刚落,远处有人扬声道:“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这么血淋淋的事,干嘛说得那么平平淡淡呢。” 许知淮心间一沉。 那是她到死都会认出来的声音。 匆匆抬眸看去,卫漓就站在拱桥对面的石子路上,今日的他,仍是一身紫金长袍,双手背后,立如苍松。 许知淮抱起女儿,一个转身,让锦婳陪她去另外的栏杆处喂鱼,别让她看到卫漓在这儿。 他还敢这样冒然出现,别又是要发疯! 许知淮一个人下了桥,缓步朝他走去:“侯爷怎么在这儿?” 卫漓笑而不语。 她离他越来越近,他的目光也越来越粘。 这张脸,还真是怎么看都看不够呢? 许知淮神情清冷,又问了一遍:“侯爷为什么会在深宫内苑?” 卫漓答非所问,低低开口:“啧,娘娘说话好不客气啊。” “对你,我不需要客气。” 许知淮直截了当,不再卑微。 。 第一百八十七章 结束 卫漓今日敢出现在这里,一定是冒了风险的。 明里暗里,多少双眼睛盯着他呢。 许知淮可不怕这些,她坦坦荡荡在宫中行走,被他这么突兀地找上来,还能温温和和地说话,已是好脾气了。 “侯爷不该在这里出现。” “本侯奉命办事,正大光明。” 卫漓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盯在她的身上,将其上下打量, 他满含侵略性的凝视,让许知淮反感不已:“侯爷不是说要办事吗?那就不该在此耽搁。” 卫漓怎么会走,他反而迈了大大的一步,离着许知淮更近。 高大的阴影倾覆而下,遮去了整片的光。 许知淮眼里流露出一丝不安,又很快就被压了下去。 她不能在卫漓这种人的面前露出一丝丝胆怯和恐惧。 不然,她就会再次被他咬住不放。 “侯爷,请您放尊重点,行吗?” “许知淮,你想和我谈条件可以,只是别扯这些,我听着烦。我心烦起来是什么样子,你比我清楚。” “条件?” 许知淮挑眉不解。 卫漓居高临下,望着她道:“你是个聪明人,太子即将登基,到时候充盈后宫,三千佳丽,还有你这种人什么事儿啊?” 许知淮沉住气,听他继续往下说。 “许知淮,我知道你是什么人,如果不给你好处,你才不会留在这里。你想要什么,我比你还要清楚。” 许知淮蹙眉:“什么意思?” “皇后之位,这就是你现在最所想要的。” 卫漓可不是随口说说而已,正如朱宿星对他的心思了如指掌,他对许知淮更是清清楚楚。 她的温顺和妩媚都是手段罢了。 许知淮目光微凝,眉心更蹙。 卫漓见她有所反应,利落地打了个响指:“中了。”说完邪邪一笑,一副得逞了的表情。 “许知淮,只要这世上还有你想要的东西,你就绕不开我!因为凭你一个人,你什么都得不到!” 许知淮冷笑一声:“侯爷小看我所谓,只是别拉太子下水。太子殿下可以我给我想要的一切,用不着你来说三道四。” 卫漓耸耸肩:“好啊,那咱们就拭目以待吧。看看那个中宫之主的位置,会不会是你的。” 他迫不及待地抛出诱饵,像个心急又嘚瑟的孩子。 许知淮就是他的鱼。 不管用什么办法,她必须回到他的身边。 卫漓转身欲走,还不忘留下一句:“别急着和我划清界限,否则,你会后悔的。” 许知淮站在原地,盯着他的背影,轻轻叹息。 等她再回到女儿身边,脸上又恢复明媚的笑容。 朱卿若喂了好一会儿的鱼,渐渐没了耐心道:“娘亲,它们要吃多少才会吃饱啊。” 白花花的馒头掰得细碎,一把一把地抛出去,顷刻间就吃没了。 许知淮蹲下身子看向女儿的侧脸:“怎么了?你不是很喜欢锦鲤吗?” “喜欢的。可是它们怎么吃都吃不饱,好贪心。” 许知淮听着女儿的话,陷入沉思。 “是啊,太贪心就会变得讨厌。” 卫漓突然出现,扔下几句话又离开,这样的傲慢让许知淮觉得后怕又郁闷。 不过,她心里很清楚,朱宿星登基继位之后,他更离不开卫漓的辅佐,少说三年,多说……连她自己都不敢细想。 锦婳送来热茶,朝着内殿比画一下,示意朱卿若睡着了。 “你也坐吧,咱们一起呆会儿。” 锦婳连连点头,人是坐下了,手却没闲着。 她被她剥了一个橘子吃,许知淮将完整的橘子一分为二,一半给了锦婳,忽而感慨道:“你还记得咱们刚认识的时候,什么东西都是一起分着吃。” 锦婳接过橘子,含笑点头。 “那时在破庙,每天都过得很苦,吃也吃不饱,穿也穿不暖……” 许知淮说到一半,忽而顿住:“现在一切都不同了。” 锦婳没吃橘子,低了低头,又想起什么似的,抬手沾了点茶水,在桌子上写了两个字:担心。 “我没那么担心了。就算摆脱不了卫漓,咱们还是能在这宫中生存下去,为了安儿,为了殿下,也为了我自己。” 锦婳点点头,又写了一个“安”字,是安心的安,也是安儿的安。 许知淮抿唇一笑。 夜深人静,还有人能这样陪伴自己,何尝不是一种幸运。 许知淮又道:“过些日子,我也该为你张罗张罗了。” 锦婳惊讶,连连摇头。 许知淮按住她的手背,轻声道:“你的年纪也该成家了,往后多个依靠,也是好的。你放心,我不会把你随意指给一个人,总要知根知底,最关键还要你看得上,真心喜欢才是。” 锦婳羞红了脸,低头不语。 …… 过了年,离着开春就不远了。 皇后娘娘的身子时好时坏,只是精神比从前强些。 许知淮带着安儿过来给她请安,见她鬓角又添了许多白发,多半都是忧愁烦闷所致。 朱卿若蹦蹦跳跳地跑过去,张开小手抱了抱皇奶奶,给她看了看自己的布猫娃娃。 皇后娘娘被她哄得很高兴,笑得眉眼弯弯。可笑着笑着,她的眼睛又红了起来,忙又转身,抽出帕子点点眼角。 三日后,皇上在睡梦中安然病逝。 这是最体面的结束。 朱宿星在父皇的灵柩前哀哀落泪,整日滴米未进,许知淮跪在他的身后,看着他的肩膀一颤一颤,暗暗心疼。 朱卿若今儿也是一身白孝,由老嬷嬷领着叩拜行礼。 满堂肃穆的白,唯有她小小的影子是鲜活灵动的, 她跪在地上,望着面前的灵柩道:“皇爷爷睡在里面吗?皇爷爷别睡了,安儿给皇爷爷请安来了。” 她长这么大,还未见过她的皇爷爷。 皇后娘娘瞬间泪如雨下,一把抱过朱卿若泣不成声:“安儿乖……乖……” 许知淮忙跪行两步,抱回女儿,目光无意间瞥到对面的朱维桢,她苍白憔悴,恍若失魂,脸上没有一丝丝表情,双眼也空洞无光。 她就那样静静地呆跪着,仿佛什么都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 。 第一百八十八章 血缘 朱维桢算是“大仇得报”了,可她并未感觉到痛快或者解脱,反而有种恍恍惚惚的不真实感。 许知淮抱着朱卿若离开灵堂,才下了台阶,就见站在门外徘徊的卫漓。 她还是第一次见他穿白色。 许知淮脚步一顿,忙把朱卿若交给锦婳,让她带她从侧门绕出去。 卫漓迟迟没有走进去,哪怕朱宿星派人传话,他还是一直在门口徘徊。 “侯爷。” 许知淮轻轻开口,见他猛然转身,便知他刚刚有多出神,连她走过来的脚步声都没察觉到。 卫漓冷冷看向她,黑漆漆的眼睛里藏着太多太多,晦暗不明的情绪。 “侯爷不进去吗?朝中三品以上的官员都进去了。” “与你无关。” “侯爷,死者已逝,过去的恩恩怨怨也该过去了。” 许知淮心平气和道。 如果他不想进去,他本可以转身离开,还犹豫什么? “你都知道了。” “我不想多管闲事。” “那就别管。” 许知淮轻轻叹息:“好,还望侯爷节哀。” 她从他的身边匆匆经过,却在下一秒被他抓住了手腕。 “侯爷!” 许知淮惊呼出声。 卫漓眸光晦暗:“节哀?” 一个从未承认过他身份的父亲,一个高高在上,视他为棋子般使唤训练的父亲,值得他悲伤悼念吗? 他从未关怀过他一句,连只言片语的夸奖都没有。 论力气,谁也不是卫漓的对手。 许知淮挣扎几下,只是徒劳:“侯爷又要冲着我来了?皇上的灵柩就在那里,咱们是不是该庄重些。” 卫漓仍不放手,反而握得更紧了。 “是你自己主动过来的,我没逼你。” 许知淮掌心生汗,冷笑一声:“是啊,我不该心软,以为你这种人也会伤心,以为你这种人也需要别人的安慰。” 卫漓眸光更暗,欺身靠上:“你有多心软?如果我让你安慰我的话,你会怎么做?说啊,你拿什么来安慰我?” 许知淮觉得他一定是疯了。 她极力挣扎,最后还是推开了他。 “就这点诚意?还说什么安慰我?算了吧,反正我也没好处给你。” 卫漓没有不依不饶的纠缠,说完这话,转身离去。 过了子时,朱宿星仍跪在父皇的灵前,一动不动。 许知淮带着食盒,轻声劝道;“殿下,您从早到晚只喝了一杯水,这样会熬不下去的。” 她打开食盒,拿出刚刚熬好的五谷粥,以恳求的语气道:“殿下多少吃一点东西吧,求你……” 朱宿星禁不住她这样软软的哀求,转过身,就着她的手勉强吃了两口。 他的嘴唇因为缺水而干裂,稍稍牵动一下,就崩开一个血淋淋的小口,鲜血瞬间流出。 许知淮心疼不已,忙用手帕给他按住嘴唇。 朱宿星垂眸,看着手帕上那刺眼的红,长叹一声道:“今晚我要一直留在这里,等天亮之后,我会亲自送父皇前往皇陵,总要三五天的功夫才能回来。你在宫中等我,切莫担忧。” “是,殿下。” 许知淮不忍打扰他的哀思,又转身来到朱维桢的面前,重新换了一只白玉碗,给她也盛了些粥。 朱维桢怔怔的,既不说话,也无反应。 “公主殿下,身子要紧,请您用些吧。” 许知淮柔声劝说。 朱维桢嘴唇颤动,用极其微弱的声音道:“我不饿……” 跟着,她整个人直挺挺地往后倒,体力不支地晕了过去。 她瘫在许知淮的怀里,脸上毫无血色,身体像一张薄薄的纸。 朱宿星见状,不顾双腿的疼痛,连忙起身抱起长姐,把她送到偏殿休息,传唤太医细心诊治。 朱宿星对许知淮轻声叮嘱,目光幽深:“你帮我看着长姐,不要让她……胡思乱想。” “是。” 许知淮让奴婢传话回去,今晚要锦婳陪着安儿一起睡,而她会留在这里,陪着朱维桢熬过这艰难的一夜。 离着天亮还有一阵子,许知淮吩咐宫婢多端来一只炭盆,这样才能让屋子里更温暖。 朱维桢缓过神来,见许知淮坐在桌旁,素手烹茶,有模有样。 许知淮见她醒了,微微一笑道:“我这点本事都是和殿下学的,今儿斗胆一试,不知能不能合您的心意?” 朱维桢沉吟片刻,才轻声道:“太子爷让你看着我的。” “是啊,殿下方才晕倒了。” 朱维桢缓缓起身,声音略微沙哑:“我不是晕倒了,我只是太累了。” “请殿下节哀。” 许知淮起身端茶给她,她没接,然后说了一句和卫漓一样的话:“节哀?” 朱维桢勾勾嘴角,露出苦笑:“何哀之有啊。” 许知淮垂眸不语。 也许这就是血缘,默契? 朱维桢很坦诚:“今日种种,都是我一手所为。你也觉得我很可怕吧?弑君弑父,运筹帷幄,从我回京这些年,我一直在谋划这些事……” “过去的都过去了,咱们总要往前看。” 朱维桢又是一笑,这才接过她递来的茶:“我的身后空无一人,我的前方……也是漆黑一片。” 她看似是赢了,争了一口气,可她也全然没有好处。 她又失去了一个亲人,至亲之人。 “殿下还有太子爷呢。” 许知淮轻声提醒她:“殿下一心一意辅佐太子爷到了今天,不能轻言放弃。” “我太累了。” 朱维桢不是被愧疚和悲伤击垮的,她的身体里积累了太多太多的疲惫。 “那殿下先好好歇一歇,以后的事,咱们从长计议。殿下喝了这杯茶,先好好睡上一觉。等天亮了,咱们一定能看到希望。” 朱维桢抿唇:“你真会哄人。若是平时,我听了这番话只会觉得你虚伪心机,但今天我愿意相信你是真心的。” “我是真心的,殿下。” 许知淮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透出足以令人信任的真诚。 “好,我等着看明天的希望。” 朱维桢长吁一口气,喝光了茶,任由许知淮扶着她躺好,她静静地闭上眼睛,只希望今晚的梦里会有人来找她。 。 第一百八十九章 发疯 肃白的宫城,宛如一座巨大的极寒冰山,而宫中的每一个人都如履薄冰,小心谨慎。 层层叠叠的白幡之下,朱宿星亲自护送父皇的棺木前往武英皇陵,朱维桢没有同行,她留下来陪伴母后娘娘,母女俩彻夜未眠,各怀心事。 熬了一天一夜,许知淮双腿僵硬,疼痛从四面八方袭来,渗入每一条骨头缝里,躺下来也睡不着,疼痛无休无止,刺激着她疲惫又脆弱的神经。 须臾,沐秀婉掀起帘帐进来了,她也穿着一身白,头上簪了朵小白花。 “姐姐,安儿昨晚睡得很好,我用湿帕子给姐姐擦擦脸吧。” 许知淮眯着眼睛看了看她,连动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有劳你了。” “姐姐别客气,我去去就来。” 沐秀婉轻手轻脚地端来水盆,浸湿方帕,轻轻柔柔给她擦拭脸颊。 许知淮的脸上没涂脂粉,白皙清透的皮肤有些薄,擦得太用力就会留下红红的痕迹。 “姐姐着实辛苦了。” 沐秀婉擦过了脸,又给她擦净了手:“姐姐睡一会儿吧。午膳时,我会陪着暗暗安儿。” 许知淮轻轻地嗯了一声。 恍惚间,她看到沐秀婉离开的背影,跟着又不知过了多久,有宫婢过来添水加炭,暖融融的空气更加催眠。 半梦半醒间,她又听到些许动静。 衣袍摩挲,沙沙作响,裹着寒气,扑面而来。 许知淮微微蹙眉,睁眼去看,结果只看到一片漆黑。 随之,一抹冰凉刺骨的寒意,覆上她的脸颊。 许知淮像是被冰冷无情的闪电击中了,瞬间清醒,她睁大双眼,看到的还是满眼的黑。 她的鼻尖一动,嗅到了淡淡潮湿的气味。 许知淮稍作反应,这才意识到她的面前有个人,离得极近,所以才能挡住全部的光线。 许知淮伸手去推,掌心触到了大一片潮湿,冰凉凉的。 推不动就只能后退。 她挪动身子,总算一点点看清楚了面前人的容貌。 如鬼魅般的青紫脸庞,还有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睛。 他就像个游离许久的孤魂野鬼,悄无声息地飘荡到了她的身边。 “卫漓?” 许知淮轻呼出声,下一秒却被他冰凉的手掩住口鼻。 他的手比死人的手还冰。 许知淮不会任他为所欲为,抬手摸索着头上的簪子,拔下来朝着他的手臂猛刺两下,这已经是手下留情了,她本可以刺他的脸。 簪子戳入肉中,卫漓几乎毫无反应。 沉甸甸的身子重重压下来,许知淮低声警告:“我要喊人了。” 此言一出,卫漓嗤笑出声。 “好啊,喊啊,人多才热闹。” 他说完站直身子,踉跄后退,与她保持距离。 许知淮瞥了一眼手中沾血的簪子,心里咯噔一下,甩手丢弃:“卫漓,你疯了?” 卫漓阴沉沉地看着她,手臂流出的血染红了他身上白色布衣,许知淮气急起身,重重推了他一把:“你到底想干什么?” 卫漓将她满脸厌恶警觉的表情,尽收眼底,他退到桌旁,大喇喇地坐下来,他似乎很累,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许知淮看看外殿,不见一个人影,莫名后怕道:“你怎么进来的?” “走进来的。” 卫漓低低开口,沙哑的嗓音像是被粗粝的砂纸磨过。 “你不能留在这里,滚出去!” 许知淮以最快的速度检查整理自己的仪容,又匆匆走到门口,想要唤人来,结果推开门,院子里空无一人。 卫漓在她的身后,继续沙哑道:“现在是宫中防备最松懈的时候,所有人都忙着安葬皇上,如果你想要大动干戈,吵醒你的女儿,我也不介意。” 许知淮气急,转身瞪他:“你为什么来这儿?” “我为什么来这儿?” 卫漓耸耸肩,一副无所事事吊儿郎当的样子:“到处都空荡荡的,只有你这里还热闹些。” 他在宫城徘徊整晚,走到双腿双脚都冻得发麻,走到精疲力尽,然后他迟缓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念头。 他想见她,很想,很想。 许知淮缓一口气,看着他胳膊上的血迹蔓延扩散,只道:“你去别处疗伤吧,方才的事,我可以当作没发生过。” “许知淮,哦不,冉宁珂!” 卫漓哼笑一声:“我用不着你安排。我想走就走,想留就留。” “你简直不可理喻!” 卫漓缓缓低下头,肩膀也垂下了下来,长长的身子靠向身后的椅子,很是别扭的样子。 “你不走,我就派人去请长公主。卫漓,别以为没人管得了你。” 卫漓听完这话,还是一动不动地瘫在椅子上,连头都不抬起来一下。 “卫漓!” 许知淮拔高声音,同时也觉察到了他有些不对劲。 他的头越垂越低了。 许知淮眼底闪过不解,片刻后才走到他的面前,伸手推了他一下,力道还不及方才的一半,却把他给推倒了。 卫漓从椅子上滑落,整个人摔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 许知淮被吓了一跳,忙高声唤人。 过了好一会,才有睡眼惺忪的宫婢赶来,她们看着晕倒在地的卫漓,更是吓得惊慌失措。 “别愣着了,赶紧去找太医来。” 许知淮吩咐一句,又想起什么道:“找几个力气大的人来,把青衣侯抬去偏殿休息。” 等她们四下散去,许知淮才蹲下身子,伸手探了探卫漓的额头,果然烫得厉害。 双手冰凉,额头滚烫,肯定是高烧了好一阵子。 太医们匆匆赶来,见高烧昏迷的青衣侯出现在太子寝宫,一时也有些为难。 许知淮淡淡道:“你们只管医治好侯爷,其他的事,我自会安排妥当。” 卫漓感染风寒,热邪炽盛,急需汤药祛风散寒,还要冷敷针灸。至于他手臂上的伤,虽然刺得很深,却没什么大事。 折腾半天,烧是退了些,人还是糊里糊涂的。 许知淮叮嘱锦婳看好朱卿若,千万不要带她走出房间。 她一直守在卫漓身边,不是因为关心,而是担心他再发疯耍什么花样。 。 第一百九十章 痛苦 原来他也会生病。 许知淮垂眸看向卫漓,看向他那张憔悴又惨兮兮的脸,眼底闪过一抹寒光。 她缓缓抬起一只手,朝向那微微敞开衣领里露出来的脖颈,她可以清楚地看见皮肤之下勃然跳动的血脉。 细细的手指碰触滚烫的皮肤,抚上凸起的喉结。 也许,现在就是最好的机会。 就这样把他掐死,永绝后患。 只要他死了,一切都结束了。 想到这里,许知淮又伸出另外一只手,直接用双手掐住卫漓的脖子,暗暗用力。 就这样让他死了,是不是太便宜他了? 正犹豫时,卫漓猛地睁开了眼。 他的眼睛烧得通红,目光略显迷蒙,他望向床边那个娇小的人影,虽然看不清楚她的全貌,但光是闻她身上的气味,也能分辨出是许知淮。 她的味道,他太熟悉了,以至于时常想起,记忆犹新。 许知淮仓皇收手,素白的指尖颤抖不止。 卫漓反应片刻,回想方才那温暖的触感渐渐加重,一下子就猜到了她想做什么。 女人就是女人。 当断不断,难成大事,明明机会就在眼前。 卫漓勾了勾干裂的唇,哑着声问:“你想杀我?” 许知淮想否认,对上卫漓轻蔑的目光后,忽而冷笑道:“是啊,差一点就得手了,真可惜。” 卫漓笑,轻蔑地笑,又闭上眼睛道:“本侯疼你,再给你一次机会。” 许知淮才不会上他的当,冷笑一声:“侯爷省省吧。要死还请您死在别处,别死在这里,脏了我的地儿。” 卫漓被她的冷言冷语又刺了一下,睁开眼,目光清凉如水:“如果你想我死,你大可不必找人救我。” “救你的是太医院,与我无关……” 话还没说完,他猛然从被子里伸出只手,一把抓住许知淮的胳膊,将她整个人拽了过来。 就算生病了,他的力气也比她大。 许知淮没有防备,被他扯倒,大半个身子砸在他的胸膛上,侧腰还被床沿磕了一下,疼得她闷哼一声。 她和她的体温一起入怀。 他的心,瞬间就空了。 卫漓心里很清楚,如果不用蛮力和强迫的手段,她绝对不会和自己亲近,幸好他还有点力气…… 许知淮的下巴也被磕疼了,急急挣扎:“卫漓你放开我!” 卫漓眼神执拗,勾唇冷笑:“我不放,你叫太医们来,把我这只手砍了。砍了就松开了。” “混蛋!” 许知淮气到咬牙。 卫漓却道:“你骂错了,我不是混蛋,我是野种,贱种。” 许知淮怔了怔,看着他过于扭曲的笑脸,只道:“自欺欺人有什么意思呢?难过就说难过,悲伤就说悲伤,不服气就说不服气。” 床边恰好有一盏烛灯,昏黄的烛光映在她的脸上,如沐圣光,让她的眉眼都明艳了起来。 卫漓欲哭无泪,幽幽看她:“人微言轻,说了又怎么样?就像现在,你让我松手,我会松开吗?” “你心里不痛快,也不该对我发疯。” “我没想发疯,只是……不小心走到这里。” “如果侯爷想要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就在这里哭吧,我避出去就是了。” “许知淮,你太小看我了。” 他的声音平稳,心跳如雷。 他从未痛哭过,不懂那是什么滋味。 许知淮深吸一口气:“请侯爷松开手。” 卫漓喉结滚了滚:“我松开,你会走吗?” 许知淮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这里是我的寝宫,我能走到哪里?” 到处都是皇极卫,到处都是他的眼线。 “好,好……” 卫漓松开了手,许知淮后退两步才道:“你病得不轻,需要好好休息。但你不能留在这里,我命人安排马车,送你回侯府吧。” 卫漓苦笑:“随便你。” 反正不是他走,就是她走。 许知淮沉默了一会,又道:“你手臂的伤不要紧,刺得不深。” 卫漓眸光涣散,忽而发问:“你为什么不动手?” 在最不该心软的时候心软,这是大忌。 许知淮迟疑了一下:“我不想让太子爷伤心,他刚失去了父亲,不能再失去一个兄弟。” 卫漓眸光变暗:“你对太子爷真好啊。” 许知淮不与他多说,只安排好一切,将他平安无事地送出宫去。 锦婳得知此事,吓得七魂没了六魄。 沐秀婉也纳闷起来:“侯爷到底想做什么?” 许知淮平复心情,淡淡道:“不知道,他时不时就会这样发疯……算了,等太子回来,他想发疯也不敢再来。” 沐秀婉看向许知淮,欲言又止道:“姐姐,也许他并不是发疯……” 许知淮看了她一眼,思绪纷杂,只是沉默。 卫漓的确很反常,看似是冲着她来的,却什么都没做成。 两日后,朱宿星携着一众大臣们,浩浩荡荡从皇陵回宫。 他才迈入院门,就见许知淮朝着自己跑来,她张开双手,环住他的腰身,将他紧紧抱住。 她的手,她的人都那么暖,真好。 两人紧紧相拥,胜过千言万语。 朱宿星瘦了一圈,双颊都凹了下去。 许知淮满眼心疼,顾不上多问,把他的衣食住行都安排妥当。 朱宿星失眠睡不着,她就静静地陪着他,望着他憔悴悲伤的侧脸。 之后好长一段时间里,朱宿星总是格外安静,哪怕和许知淮也嫌少说话,他白天在书房处理奏疏,晚上回到寝殿独自发呆,坐到天亮。 这日晌午,朱卿若闹觉,喃喃撒娇:“我要阿爹。” 许知淮对她轻轻“嘘”了一声:“安儿乖,阿爹很忙,过几日才能来看你。” 朱卿若掰着指头,慢慢算道:“十天,我十天没见到阿爹了。” 许知淮摸摸女儿的头:“因为皇爷爷不在了,所以阿爹很伤心,安儿要乖乖听话,不能再让阿爹烦心了。” 朱卿若似懂非懂:“皇爷爷再也不回来了吗?” “是啊,皇爷爷不会回来了。” 此话一出,许知淮听闻身后有人叹息。 转身,忽见朱宿星。 朱卿若甜甜一笑,蹦蹦跳跳地跑过去:“阿爹。” 朱宿星蹲下身子抱住女儿,低垂的脸庞抵着她小小的肩膀,隐忍啜泣。 朱卿若用五指分开的小手拍拍他的后背,奶声奶气地安慰:“安儿乖乖,阿爹不哭。” 。 第一百九十一章 轮回 灰蒙蒙的天色,预兆着雨雪将至。 卫漓躺在空无一人的睡房中,看着被风高高吹起的帘帐,心中一片荒芜。 退了烧,满身湿塌塌的汗,腻着难受,喉咙里像燎起了火,火急火燎地疼。 就在刚刚,他做了一个梦,梦里什么都没有,只能远远听见一个女人在哭。 他最讨厌女人哭了。 寻着哭声找过去,就见一个满身狼狈脏兮兮的女人跪坐在地上,低着头哀哀哭泣:“各位爷行行好,买我一回,可怜可怜我那吃不饱的孩子!” 卫漓恨极,挥出握紧的拳头,将面前虚飘飘的幻像击碎。 人影散了,梦也醒了。 卫漓心中仅有的那一点点悲伤,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一双浓黑的眸子再次聚起深不见底的怨恨。 没悲伤这种东西,不该属于他。 他只有一直恨着,怨着,才能活下去。 … 春暖花欲开,又是一年新的轮回。 朱宿星承谕旨帝玺,于太和殿登基继位,改年号泰安。 旧王陨落,新王崛起,也是轮回。 次日,朱宿星颁下谕旨,尊母后娘娘为康慈皇太后,赐长女朱卿若为乐安公主,赐许知淮皇贵妃之位,封荣字号,位同副后。 一切都在意料之中,许知淮并无失望。 朱宿星亲手将贵妃的宝册宝印交给她道:“这只是暂时的,让你受委屈了。” 在他心里,中宫之主的位置,就是属于她的。 许知淮盈盈跪拜,双手接过:“臣妾何德何能,贵妃之位已是荣耀恩赐了。” 朱宿星伸出双手扶着她起来:“我心中只有你一个人,无奈朝中反对的声音太大,长姐那边更是……现在不是最好的时机,待到来年开春,我一定把皇后的金印金宝交给你。” 许知淮垂眸应是:“多谢皇上一片苦心,臣妾明白的。” 如果只是多给他一点时间,她能等。 “你真的明白?” 朱宿星担心他们之间产生嫌隙,捧起她的脸来,仔细确认:“你没有难过吧?” 许知淮莞尔一笑:“臣妾对皇上只有信任,没有难过。” 朱宿星搂过她的肩膀:“淮儿,不让你难过,就是我的心愿。” 待他走后,许知淮摊开宝册,看着金墨题写的名字,许知淮。 她终究还是要做一辈子的“许知淮”了。 许知淮将宝册宝印交给锦婳,让她妥善收好。 锦婳笑盈盈地去了,等她再回来,许知淮又缓缓开口道:“今儿是个好日子,我理应赏你点什么。” 锦婳闻言忙含笑跪下。 本以为是要赏银子,没想到许知淮直接传话内务府,正式封锦婳为掌事姑姑,从三品令人。换句话说,从今往后,她就是宫女中的最高等级。 还不到二十岁的年纪就做了掌事姑姑,可谓风光。 锦婳受宠若惊,眼眶泛红。 许知淮笑她爱哭,忽而感慨道:“锦婳,你知道我最大的遗憾是什么吗?不管我赏你多少东西都换不回你的舌头。” 锦婳闻言摇头,神情温和且淡然,好像一切都过去了,无需介怀。 晌午过后,沐秀婉过来给她请安道喜。 她准备了一件礼物,一件湖青色绣着并蒂莲的睡袍,清灵又不是雅致。 “姐姐受赏,要什么有什么,我只好礼轻意义重了。” 许知淮感动道:“你的女红一向是最好的,这份心意我太喜欢了。” 沐秀婉开朗许多,也会说些吉祥话:“姐姐守得云开见月明,往后必定都是欢欢喜喜的好日子。” 许知淮微微一笑。 欢喜是有的,不过烦忧也如影随形。 朱维桢那边已经开始着手准备,给皇上选妃,充盈后宫了。 据说朝中三品以上的官员,家中嫡系的女子,年满十六皆可参选,着名册留画像,待内务府核实过后,统一宣召入宫,由长公主和皇太后择十名最佳者,供皇上亲临甄选。 许知淮之所以知道得这么清楚,因为长公主行事光明磊落,一点也没避讳,更不怕她知道其中厉害。 许知淮早想过会有这一天,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早。 每月初十,十五,她都要带着安儿过去给太后娘娘请安。 朱卿若正值顽皮多话的年纪,见皇奶奶总有说不完的话,也亏得她童言童语,天真有趣才哄得皇太后连连欢笑。 “你这小家伙儿,整天不消停,蹦蹦跳跳磕坏了怎么办。快过来,让哀家瞧瞧,宝贝是不是小猴子变的?” 朱卿若一头往她馨香的怀里扎,撒娇耍赖道:“皇奶奶,我不是小猴子,我是小老虎,属虎的。” 皇太后抱她个满怀,低头用鼻尖蹭蹭她的额头,问道:“小老虎呀,告诉皇奶奶,小老虎是怎么叫的?” “嗷呜……嗷呜……” 一时间,所有人都被她逗笑了。 皇太后又亲了亲她的小脸,抬头望向许知淮道:“难为你把她养得这么好,明明是早产儿,命里难活,如今却是白白胖胖,聪明伶俐。荣贵妃,安儿就是你最大的福气啊。” 许知淮抿唇一笑:“都是托了娘娘和皇上的福,也是安儿自己争气。” 皇太后见她温婉静好的笑脸,略微思量,只把朱卿若交给嬷嬷们抱着:“好宝宝,皇奶奶院子里的牡丹花都开了,你去摘几朵给你母妃戴上。” 朱卿若被嬷嬷们抱了出去。 皇太后整整衣襟,语重心长:“你素来懂事,有些话本不必交代。但……今儿难得是个机会,咱们说过就算了,你心里有个数。皇后的人选已经有眉目了,左不过就是从户部吏部尚书家里挑一个,年纪略微比你小些,性情都是温温和和的大家闺秀。你不用担心你将来会受什么委屈,就算你娘家无人无势,还有哀家在呢。哀家疼安儿,自然也疼你。” 许知淮垂眸,静静道:“谢娘娘关怀照拂,臣妾感激不尽。” 皇太后轻叹一声,语调柔和:“你虽然嘴上谢我,心里未必真这么想。可惜你的身子废了,再难有孕,不然这立后的事,还能缓一缓。万般不由人的,都是命。” 。 第一百九十二章 胡言乱语 皇太后一番好心叮嘱,许知淮虚心接受,面上笑盈盈,心里冷飕飕。 好听的话,有时听听也就有算了。 朱宿星对她一往情深,许知淮从不怀疑,但人是会变的。 是夜,朱宿星独自前往温泉宫。 他本以为许知淮已经睡下,却不想,她穿着一袭春裳长袍,长发披散,素面玲珑,坐在温泉池边,一双白皙的玉足轻轻拍打着水面,发出清凌凌的水声。 “淮儿?” 朱宿星挑眉,展颜。 “参见殿下。” 许知淮含笑起身,被他出言阻止:“你不用动,脚滑,仔细摔倒。” 朱宿星来到她的跟前,蹲下身子,抚了抚她的长发:“你怎么在这儿?” 许知淮一歪头,枕上他摊开的掌心。 他的掌心温暖且干燥,紧贴着她细嫩的肌肤。 朱宿星眸色渐浓:“你嫌少这样撒娇。” 许知淮笑笑:“臣妾什么都没说呢,哪里就撒娇了?” 朱宿星倾身向前,与她挨得极近:“你在这里等我,还不是撒娇?” 他一边说一边吻上她的耳垂,密密绵绵。 许知淮被他亲得痒痒的,歪头轻笑,她双手抵在他的胸膛,直直地望着他的眼睛道:“殿下的眼睛有点红,一定是灯下看奏疏,累到了。” 朱宿星抿唇,凑到她的耳畔低语:“若是每天只看着你,那该有多好。” 他将她锁在怀中,用力缠绵。 水波粼粼,满池旖旎。 朱宿星吻了吻许知淮濡湿的鬓发,鼻尖抵着她的脸颊,轻声呢喃:“今晚我们就留在这里,可好?” 许知淮有气无力道:“安儿夜里醒来,不见臣妾会哭闹的。” 朱宿星轻叹一声:“好,那我们现在就回去。” 许知淮听出他话里的失落,盈盈一转身,环上他的脖颈道:“不急,臣妾还温了些梅子酒。” “哦?” 朱宿星莫名惊喜:“你还准备了这些?” “殿下喜欢吗?” “你准备的,我自然喜欢。” 温温热热的酒,一下了肚,两人更不舍得分开了。 朱宿星看着怀中微醺红醉的人儿,忽而想起什么来:“你今日是不是见过母后?” 许知淮睁开乌黑的眼,望着他道:“是的,臣妾和安儿一起去的。” 朱宿星捏捏她的耳垂:“为何不早点对我说?” “每月初十,臣妾都要过去请安的。” “母后是不是有说了什么话?” “当然没有。” “你不老实。” 许知淮眨眨眼,一脸无辜:“殿下冤枉臣妾。” 朱宿星叹了口气:“选后的事,一直都是长姐的主意,我从未说过一句话,我也从未答应过一个字。” 许知淮微微点头:“殿下不必解释,臣妾明白。” “不,淮儿。” 朱宿星借着三分酒劲儿,扳过她的双肩,认真道:“你听我说,我当初封你为皇贵妃,已是给足了长姐面子。长姐想要做什么,我一清二楚,什么甄选,什么新秀!我一个都不会留下,她们怎么从文昌门走进来的,那就怎么走出去!淮儿,你信我。” 他目光灼灼,语气激动。 许知淮连连点头:“臣妾相信的。” 因着情绪激动,一股血气冲脑,朱宿星醉得更快了。 她照顾他睡下,又去看了看熟睡的女儿,她抱着那只布猫娃娃,小嘴微微嘟起,锦婳睡在外间,也是一脸安稳。 所有人都睡下了,只剩她独自清醒。 守夜的宫婢,见她一个人斟茶,忙跑过来,却被她阻止道:“嘘,小声一点,我不用你们侍奉,都去睡吧。” 许知淮倒了一杯温热的茶,起身去到庭院,坐在朱宿星给女儿新扎的秋千上,轻轻摇晃。 她得到了她想要的承诺,得到了殿下给她的安心丸。 很快,朱维桢就拟好了甄选的名单,整整齐齐十个人,都是有着世家背景的名门闺秀。 朱维桢亲自把这份名单交给母后过目,皇太后眼花,让她念了几个人名,听着倒是耳熟。 “你选的人,当然错不了,只是皇上未必领情。” 朱维桢笑笑:“皇上是明事理的人,事关大局,他不会任性的。” 太后点点头:“是啊,总不能让荣妃如愿。” 朱维桢一如既往地备好棋盘,借着和弟弟寒暄的空隙,将那份名单放在最显眼的位置,朱宿星看也没看,抬手将那份名单拨下了棋盘。 朱维桢蹙眉:“皇上这么不给我面子?” “长姐,咱们下棋叙话,本是温馨家常,何必拿这种东西为难我?” “皇嗣事关朝廷命脉,皇上不立后,哪来太子?没有太子,群臣必生谋反之心。” 朱宿星下一颗白子:“这些道理我都知道,我登基不过两个月,现在不是充盈后宫的时候。” “那何时才是?皇上要等荣贵妃诞下皇子吗?” 朱宿星深深叹息,扔回手中的棋子,无奈道:“长姐,你知道淮儿对我来说有多重要。” “难道皇嗣对皇上来说就不重要吗?” 朱宿星蹙眉:“我已经有了安儿。” 朱维桢微诧,轻笑:“皇上说什么?安儿?咱们乐安公主也能做太子吗?” 朱宿星立刻反问:“为何不能?” 朱维桢闻言彻底没了笑容:“皇上请勿玩笑,这不是可以儿戏说笑的事情?” “安儿是我的女儿,也是皇嗣。” 朱宿星语气平静,朱维桢哑然失笑。 “立嫡立长,安儿的生母虽是贵妃,但她的确是我的长女。” 朱维桢气得直摇头,一改往日的从容镇定,呼吸凌乱:“这是不可能的,绝不可能。” 朱宿星却道:“长姐还记得吗?长姐小时候,人人都夸赞长姐聪慧睿智,英气飒爽。身为女儿身,却有不输给男子的胆识和才干。长姐曾是父皇的掌上明珠,我也不止一次地听父皇感慨,如果长姐是皇子,太子之位一定是你的。” 朱维桢闻言瞳孔震颤,不可思议地问道:“所以,皇上要让安儿做太子?为我争一口气?” 她猛地起身,双手重重地撑在棋盘上,以坚决的语气道:“绝对不行。皇上一旦违背祖宗规制,引起群臣反对,天下势必大乱。” 。 第一百九十三章 伤人 朱宿星对长姐指责,无动于衷,仍是淡淡道:“长姐担心的事,不会发生,安儿是我的女儿,由我亲自教导,只要她能做个明理之人,便是天下百姓之福。” 朱维桢抬手一掀棋盘,棋子稀里哗啦地落下来,散了满地。 “皇上这般任性妄为,此乃天灾。” 朱宿星仍是坐在那里纹丝未动,平静道:“长姐不惜一切代价让我坐上皇位,为的就是祖宗规制吗?” 朱维桢怔愣不语。 朱宿星起身道:“长姐以为把这宫中塞满女人,一切都会不同,那就大错特错了。长姐忘了吗?长姐是怎么出嫁的?既是过来人,何必让悲剧再来一次?” 朱维桢瞳孔颤动,泛起泪光:“皇上说的没错,我的确做了不少事,好的坏的,对的错的,连我自己都分不清了。可是皇上别忘了,我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皇上好,我要皇上所有的一切,都是全天下最好的。我错了吗?我就是见不得你受委屈,我就是见不得有人在咱们的眼皮子底下耍花招。皇上需要扶持自己的人脉,没有比联姻更好的手段。” 朱宿星眸色一沉,语带惆怅:“长姐当年和亲外嫁也是最好的手段,这种只有算计手段的联姻,不要也罢。” 朱维桢深吸一口气,终于忍不住道出真相:“皇上还要继续装糊涂吗?朱卿若不是你的女儿啊,她是卫漓的女儿。许知淮并非良善女子,她从一开始就是卫漓的人,她留在皇上的身边,都是因为卫漓。” 她的语气颤抖,夹杂着一丝丝痛苦。 真相总是伤人的。 朱宿星神情更伤,面露苦笑:“长姐明明什么都知道……” 他起身准备离开。 朱维桢快走两步追上弟弟,带着哭腔道:“皇上都不在乎吗?” “长姐,从小到大我们身边的人,有哪一个不是抱着目的而来?有谁能问心无愧?我何必在乎!” 朱宿星转身看她,眼角带泪:“淮儿她也是人啊,你也好卫漓也好,你们有谁把她当成过有血有肉的人。” 朱维桢怅然落泪,无力反驳。 “如果只是卫漓那样对她,我不会这样难过。” 朱宿星留下这句话,决然而去。 朱维桢很用力地攥紧衣裙的一角,激动得有些喘不上气,她极力忍住想要放声大哭的心,只蹲在地上默默流泪。 两人不欢而散的场景,被岳屹川听得清清楚楚。 他一时心如刀割,却迟迟没有勇气去见朱维桢。 他担心自己的安慰,只会适得其反。 朱宿星走了一路,等回到寝宫时,脸上已不见半分烦闷纠结之色。 朱卿若像只活泼的小兔子,一见了他,就往他的身上扑,惹得嬷嬷们惊呼道:“殿下可使不得,您要先对皇上行礼才是。” 此言一出,朱宿星的脸一下子冷了几分,抱起女儿,侧过身子,对那些躬身上前的嬷嬷质问道:“公主才三岁,连自己的父皇都不能亲近吗?要教规矩也要看看时候。” 从不生气的人,发起脾气才最可怕。 嬷嬷们吓得跪地求饶,惹得他皱眉道:“休得喧哗吵闹,都下去吧。” 许知淮出来时,正好听见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不禁暗暗疑惑。 她一边走一边轻声交代:“赶紧把参茶换了,沏上新品贡菊。” 朱宿星不急着进去,似叹非叹地长吁一口气,抱着软乎乎的女儿,听她细声细语地和自己说着话,一时什么烦恼都没了。 朱卿若还是很乖的,安安静静地枕在父皇的肩膀上,看着高高的宫墙和繁茂的树枝。 “殿下回来得好早啊。” 许知淮以为他会在千华宫多呆上一会儿呢。 姐弟俩下盘棋,顺带说说话。 朱宿星抿唇一笑:“长姐棋艺精湛,我实在不是她的对手。” 许知淮也笑了笑,直觉他有些反常。 “我给殿下备了热茶,殿下想喝吗?” “当然想。” 许知淮随他入殿,朱卿若还是贪玩的,没在屋里呆多久又蹦蹦跳跳地跑出去了。 贡菊在水中绽放,灿黄黄的。 朱宿星垂眸看着手中的茶碗,静静出神。 许知淮沉吟片刻,才道:“殿下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他虽然安静,却嫌少这样沉闷的。 “你都看出来了。” “殿下的脸,臣妾天天都在看呢。” 许知淮故意撒娇一句。 “所以,你才把参茶换成了贡菊。” 清心明目,去火的。 许知淮微微一笑:“照顾好殿下的饮食起居,这是臣妾应该做的。” “你总是这样细心。” 朱宿星夸赞她一句,又道:“我没什么。许是和长姐下棋,太费神了,所以有些累了。” 许知淮缓缓起身:“臣妾给殿下按一按吧。” “也好。” 许知淮绕到他的身后,双手轻轻按在他的太阳穴上,一下一下地按着,力道不轻也不重。 朱宿星闭目养神,忽而道:“明儿把太医院的人精简一半,如何?” “嗯?殿下说什么?这么突然……” 朱宿星微微一笑:“你这双手就是医我的药。以后哪里痛了,找你来摸一摸,按一按,便什么都没有了。” 许知淮忍俊不禁,哎呦一声:“殿下别总是这样闹,臣妾会当真的。” 朱宿星又问:“我说什么你都当真?” “当然了。” 他缓缓睁开双眸,抬起双手,按住她温温软软的手背,牢牢握住:“那接下来这番话也是真的。你听好了,淮儿。” 许知淮怔了一下,只听他道:“我和长姐都说清楚了,不管她往宫里召多少女人,都与我无关。没人可以坐上皇后的位置,除了你。” 啊,又是这件事。 许知淮淡然一笑:“长公主殿下也是关心所致,臣妾明白的,殿下别为了这件事和长公主伤了姐弟之情,臣妾这些年都看在眼里,长公主最在乎的,就是殿下您了。” 朱宿星掌心微微用力:“是啊,她太在乎了。可怎么办呢?我想她变回从前那般开朗舒心,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 第一百九十四章 办法 棋局过后,朱维桢一手张罗的选妃之事,被搁置了下来。 宫中平静如水,外面却是水深火热。 那些提前欢喜的朝中大臣,眼见女儿进宫的日子一推再推,难免心中不满。 他们不敢当面议论什么,只在背地里抱怨。很多人花钱上下疏通关系,想要借着各方美言,在长公主的面前得个好。 银子花了,事没办成,彼此心生歹念,自然要惹出事端纷争。 有纷争的地方,一定有皇极卫。 他们把每一处搜来的情报都整理仔细,白纸黑字的交给卫漓。 如今正值国丧,卫漓蛰伏侯府,称病休养。 他看过那些情报之后,便判定是皇上无心选妃,极力反对,甚至连长公主的面子都不给。 卫漓从鼻子里哼笑一声,悠哉游哉地靠坐在躺椅上,仰头看头顶明晃晃的太阳,忽而低声咒骂:“这该死的阳光,凭什么这么明媚!” 卫漓闭上眼睛,很快想到自己该做什么了。 次日,他早早去千华宫给长公主请安。 朱维桢憔悴不少,眼底微微泛着一点红。 卫漓审讯逼供的时候,见过不少,一看就知她这几天没有睡好。 “臣该死。” 卫漓俯身行礼,恭恭敬敬。 朱维桢冷眼看他:“你该死?” 卫漓站直身子,一脸认真:“臣该早点回来为殿下分忧解难。” “呵呵。” 朱维桢笑:“你啊,少自作聪明了。” 卫漓又道:“殿下没有什么吩咐吗?” 朱维桢摇头摆手,神情又恢复黯然:“你什么都不用做,如今宫中风平浪静,一片祥和,一丝波澜都没有。” “殿下,这世道从不会平静,人心也是。殿下有什么烦忧,只管告诉臣,臣会为殿下除掉一切障碍。” 他明显话里有话。 朱维桢勾唇,再度看向他那张邪气森森的脸:“障碍?你是不是收到什么消息了?” “卫漓,你的手伸得太长了。” 卫漓笑:“臣如果没有这个本事,还怎么为殿下和皇上办事呢?” 朱维桢不想和他卖关子了,直截了当道:“皇上心意坚决,而且后宫的事,也轮不到你来管。你还是早点南下去查税吧。” 卫漓也坦诚道:“殿下是不是忘了?如今的后宫,只有一人,而这个人正好是臣能对付的。” “你还敢动她?皇上第一个不饶你。” “皇上仁心仁德,总有一天会明白臣的良苦用心。” 朱维桢又是一声冷笑:“说起来,祸都是你闯出来的。你太会挑女人了。不过算了,皇上现在连我的话都不放在心上,更何况是你!” “怎么做是臣的事,想不想做才是殿下的事。” 朱维桢和皇上闹翻之后,心里并未完全放弃。不过她也知道,继续硬碰硬地耗下去,只会两败俱伤。既伤了姐弟之情,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所以她才想要缓一缓,一年不行就两年,两年不行就三年。 “卫漓真的有办法吗?” 卫漓低低一笑:“对付许知淮,我一向有办法。” “说来听听。” “殿下还记得酆都屠村一案吗?” 朱维桢恍惚片刻,点点头道:“听说过。” 卫漓邪邪一笑:“许知淮就是那个村子里的人。” 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许知淮的底细。 朱维桢脑子转得很快,蹙眉道:“你是不是早都计划好了?” 卫漓拱拱手:“臣从来都是有备无患。” 许知淮曾经对他说过的话,他记得清清楚楚。 她本就是为了当年那桩血案找上来的。 “让皇上对许知淮失去兴趣,也许是不可能的。但挑拨许知淮那颗脆弱的心,臣还是有把握的。” 朱维桢惊讶之余,心底也升起一股无名火:“卫漓,你真是可怕。” 卫漓点点头:“谢殿下夸奖。” … 朱卿若换了习字师傅。 这是朱宿星的意思,在长姐改变心意之前,他不想让女儿受任何人的影响。 朱卿若会被三字经了。 每天奶声奶气地背给朱宿星和许知淮听。 许知淮一心一意照顾女儿,也不忘按规矩给皇太后请安。 太后修佛之心正盛,开始斋戒茹素。 她每日都在佛堂呆上许久,许知淮过来的时候,也要陪着她一起做功课。 久而久之,太后待她也比从前亲和许多,言辞间也有了关切:“虽说你身子骨弱,不该精简饮食,但向佛之心还是要有的,往后你每月初一、初八、十四、十五也要茹素,多积些福德,身子也会好起来的。你的出身不太好,如果再能诞下一位皇子,往后余生都是你的体面。” 许知淮知她好心,连连点头:“臣妾一定谨遵娘娘教诲,按时茹素,潜心礼佛。” 不过,她的膝盖不太好,跪久了有些酸疼。 偏偏她又不爱坐软轿子,临时停下来,准备到莲花亭稍微坐坐。 这里的景色,是她最喜欢的。 “不用留这么多人,先回去几个,顺带知会婉儿郡主一声,看她得不得闲。” “是,娘娘。” 晚春初夏,天晴无云。 许知淮静静等待,谁知却等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卫漓! 许知淮警觉地挺直后背,算算日子,她有一个多月没见过他了。 卫漓锦衣华袍,一脸玩世不恭的傲慢神情,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官,更像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纨绔子弟。 卫漓大步走来,气场太强,吓得宫婢们面露惊慌之色。 许知淮眉心一蹙,率先开口道:“侯爷怎么在这儿?真是奇怪。” 卫漓毫不避讳地朝凉亭走去,既不问安也不行礼,当着旁人的面,直接坐到她的对面。 许知淮没了好兴致,质问他道:“侯爷的病还没好吗?” 卫漓一脸无所谓:“托娘娘的福,臣安然无恙。” 许知淮冷下语气:“是吗?如果不是烧坏了脑袋,侯爷不该如此无礼。” 卫漓后知后觉,又是一笑:“都是自己人,娘娘还计较这些?” 许知淮立刻起身:“侯爷太放肆了。” 卫漓见她要走,扬声道:“臣前阵子收到酆都的线报,很有趣很刺激,娘娘不想听听吗?” 。 第一百九十五章 刺激 许知淮脚步一顿,转身看他。 他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说出来,让她震怒又不解。 许知淮用眼角余光瞄了下周围的人,这里都是自己宫里的人,一个生面孔都没有。 看似不经意的一瞥,却被卫漓看得清清楚楚。 好巧不巧,之前备茶点的宫婢们回来了。沐秀婉也来了,她穿着藕粉色的春装,水灵灵地像一朵芍药花。 许知淮忽而后悔,早知卫漓在此,便不让该婉儿过来的。 果然,沐秀婉一见卫漓,整个人都僵在眼底,眉眼微垂,再不敢望他那边看去。 那个惨白的女人还在……她正用一双细长的胳膊,抱着卫漓的脖颈,湿塌塌的头发裹着枯叶和水藻,纠成一团。 许知淮侧身一步,挡住沐秀婉的视线,只对卫漓一个人说:“侯爷有话也不该在这里说,皇上就在御书房,侯爷面圣也好,奏疏也罢,办法多的是。” 她神情从容镇定,看不出一点不安。 卫漓发出冷笑:“是本侯来的不巧,扰了你们姐妹叙话。” “知道就好。” 许知淮冷静得很,又给了他一句。 卫漓怎么可能会是乖乖听话的人,他非但不走,还耍起赖来:“娘娘别急啊,酆都的事,婉郡主不是也很关心在意吗?酆都侯一直下落不明,父女连心啊。” 他就是这种人,靠着只手遮天的蛮力拿捏人心,管你什么喜怒哀乐,他只要你怕! 沐秀婉咬一咬唇,心绪起伏。 她自然想知道父亲的下落,可她也不会在许知淮的面前多嘴多舌,给她和自己惹上麻烦。 她沉默着,藏在许知淮的身后。 “侯爷别乱说话!后宫不得干政,侯爷这是要害人吗?” 许知淮的声音很冷,带着怒气。 “娘娘别误会,臣只是来找娘娘叙叙旧,顺道提起这些……得,若是没人想听,臣不说就是了。” 卫漓缓缓起身,似乎准备要走。 谁知,他憋着一肚子坏水,故意走到许知淮的耳边,以不大不小的声音说道:“酆都侯终于露出狐狸尾巴了,难得难得。” 沐秀婉一下子就绷不住了,她终于抬眼看向卫漓,颤颤开口:“侯爷,且慢。” 卫漓潇洒转身,他肩上缠着人影也随之一起朝沐秀婉看过来,苍白的脸隐藏在密密层层的头发后面,更显鬼气森森。 沐秀婉吓得一跳,下意识地闭了闭眼睛。 卫漓看着她一副见了鬼的表情,厌恶皱眉,戏耍她的心思更甚:“郡主有何吩咐?” 许知淮能管住自己不上当,却管不住沐秀婉,她还是很挂念她的父亲,哪怕他扔下她自己跑了。 沐秀婉不敢再看卫漓,低着头道:“请问侯爷真的有我阿爹……不,酆都侯的下落吗?” 卫漓挑挑眉,不看沐秀婉,只看许知淮:“郡主,不好意思,方才荣贵妃娘娘说了,让本侯小心说话。” 许知淮冷冷地瞪了他一眼:“侯爷别在这儿故弄玄虚了。”说完,她轻轻扯过沐秀婉的小手,暗暗用力攥紧:“婉儿,有什么事咱们去问皇上。” 沐秀婉被她这么一提醒,找回理智,点点头道:“好,我听姐姐的。” 许知淮带着她一道离开,两人脚步飞快,只想离那个瘟神越远越好。 卫漓没有再追上去了,他今儿只是来下诱饵的。 放长线钓大鱼,不急。 许知淮一路上都在安抚沐秀婉,见她伤心垂泪,不禁心疼起来:“傻婉儿,你怎么能轻易相信青衣侯的话呢?他是这世上最不可信的人,别听他胡言乱语。回去之后,你先陪安儿呆着,等皇上晚上回来了,我仔细问问看。” 沐秀婉吸吸鼻子,擦擦眼泪,才一脸感激地看向许知淮:“多谢姐姐,让姐姐费心了。” “这是什么话?你真把我当姐姐,那就好好等我的消息。” “嗯。” 沐秀婉顺从点头,她不会拿自己的事给别人添麻烦。 一提起酆都侯,朱宿星温和的脸上就起了变化,他不解道:“你从哪里听来的?” 许知淮迟疑片刻,并不隐瞒:“臣妾遇到青衣侯了。” 朱宿星皱眉:“遇到?” 他今儿的确进宫了,居然还敢胡来! “臣妾和婉儿妹妹一处喝茶,正巧青衣侯路过,有意无意地说了几句话,让婉儿挂了心。” 朱宿星沉声道:“吓着你了吧。你不用听他说了什么,酆都的事水太深了。” 许知淮并不想多问,只关心酆都侯的下落。 朱宿星如实回答:“卫漓找到了他的行踪,人还没抓到。说起来也挺讽刺的,他一直都在酆都,没有离开过半步。” “殿下,臣妾能把这消息告诉婉儿吗?” 朱宿星点点头:“当然可以,他毕竟是她的父亲。” “谢殿下。” 朱宿星嫌她太客气了,一把拉过她的手,紧紧握住:“今儿不该让你见到卫漓的,是我疏忽了。” 许知淮摇头:“殿下没有做错什么。青衣侯放肆而为,与殿下无关。” 朱宿星知她有多介意。 “我已下令,不许外臣在内宫擅自走动。之前为了登基大典顺利进行,所以才让卫漓和皇极卫在宫中放开手脚做事,现在该重新给他立立规矩了。” 给卫漓立规矩? 恐怕要先扒了他一层皮才行啊。 朱宿星给卫漓留了几分颜面,没有在朝堂上对他出言警告,只将他叫到御书房,严厉质问:“你是不是要反?” 这一句话的罪名,任谁听了都得心里发怵。 卫漓低头道:“皇上息怒,臣从未有过叛变谋反之心。” “那你为何对朕的话,充耳不闻?你为什么还要招惹荣贵妃?” 朱宿星彻底冷下脸来:“谁让你在她的面前胡言乱语的?” 卫漓语气寡淡,不急不躁:“殿下既这么说,臣不得不说实话了。” 他正等着皇上责问发落呢。 卫漓准备充分,把许知淮的真实身份全盘托出,顺带提起酆都屠村一事,意味深长地提醒皇上道:“殿下您不会忘了吧?当年先皇下令修建道观仙宫,是殿下选址酆都的。” 。 第一百九十六章 冤枉 朱宿星怔了怔。 他眼神乍亮,一脸不可思议地瞪向卫漓:“冉宁珂?” “臣说过,许知淮不是许知淮。她是冉宁珂,她的父亲是位能工巧匠,奉仙宫有一半的草架图纸都是出自他之手。” 卫漓无不得意地说着:“奉仙宫修建大半,先皇和酆都侯就闹翻了,之后的事,殿下比臣更清楚。先皇做事讲究不留后患,所以才让皇极卫出手善后,殿下也是知情的。” 朱宿星神情变了几变,这才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意思。 “你威胁朕?” “臣不敢。” 卫漓收敛起欠欠儿的笑容,义正言辞道:“臣只是好心提醒皇上,荣贵妃绝非善类。她当初找上臣就是为了当年的真相。可惜,她找错了人。” 一语双关,正中靶心。 朱宿星凤眸微眯,咬牙切齿:“卫漓,你可真狠啊。” 卫漓不以为然地点点头:“臣为朝廷效力,从不心慈手软。” 他这种人哪有资格心软?天天刀尖舔血还吃不饱呢。 朱宿星气急,一改往日冷静沉稳,几乎是冲到他的面前,一拳挥到他的脸上,重重地打了下去。 卫漓没躲没避,结结实实挨了他两圈,直挺的鼻梁差点被打断,鼻血瞬间流了下来。 朱宿星双手抓住他的衣领,怒声道:“你是不是早就等着这一天,所以才把淮儿送到我的身边,你在报复我,还是在报复父皇?” 卫漓咧嘴一笑,鼻血流到嘴巴里,染红一排牙齿:“殿下,臣忠心耿耿十几年,何来报复之心?” 朱宿星仍死死揪住他的衣领不放:“你计划好了一切!” “臣没有!” 卫漓突然大声,底气十足:“许知淮本是一个玩物,殿下却对她全心全意。在臣的计划里,许知淮绝不会成为殿下的软肋。现在,殿下为了她和长公主生疏,对微臣痛下狠手,难道都是臣的计划?” 朱宿星冷哼,狠狠甩开了手。 “淮儿没有做错任何事,她不是玩物。” 卫漓露出一口血齿:“可是殿下,我们做错事了啊。” 这句话比朱宿星的拳头更狠。 整整一个村子的人,一夜全无,烧得精光。 卫漓眼神幽幽。 许知淮一直把他视为仇人,他可太冤枉了。 他奉命行事,何罪之有? 朱宿星气血冲脑,连连后退。 “殿下,如果许知淮知道了当年的真相,她还会安安分分地留在殿下的身边吗?” 朱宿星恍惚片刻,强迫自己恢复镇定:“卫漓,你懂什么是爱吗?” 他不能受他的挑拨,胡思乱想。 卫漓凝眸不语。 朱宿星继续道:“相爱之人,面对苦痛也不会轻言放弃。”说完他一步一步又走到卫漓的面前,命令道:“跪下。” 卫漓听到这话,只能缓缓跪下。 朱宿星将方才打过他的手,重重按在他的肩上:“父皇把你领回宫的时候,我曾经默默在心里发过誓,要把你当成亲兄弟一样地关心照顾,这誓言到今天也没有变过。” 他说到一半,手上更用力了:“当年的事,的确是父皇的旨意,却不是我的选择。身为儿臣,我只能默许听从!可现在一切都不同了,我不会放弃淮儿,你也不要痴心妄想还能得到她。我已经给了你一切,卫漓,你该学会感激。” “臣一直感激不尽,所以才忠言逆耳。” “你今日说的话已经够多了。” 朱宿星又重重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看来把你留在京城是个错误,该让你杀出去才痛快!你不是说酆都侯的事还未了吗?正好,你去吧。你先把酆都的事了了,再南下查税,少则半年,多则数年,慢慢来吧。” 卫漓抬眸幽幽道:“殿下不担心么?不担心臣会变成第二个酆都侯吗?” 朱宿星被他气笑了:“你想杀我,这十几年里有多少机会。卫漓,你还是不懂你自己的心啊。” 卫漓沉下脸来,再不反驳。 许知淮的真实身份,给了朱宿星心上狠狠一击,可他不会动摇。 朱宿星从书房出来,还未察觉自己有什么不对,等回到寝宫,见到了许知淮,他更是一如往常地笑着。谁知,对面的许知淮却是花容失色,匆忙跑过来,连行礼都忘了,双手抓过他的胳膊道:“殿下怎么受伤了?” “嗯?” 朱宿星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这才发现自己的手背骨节破了一块,红红的,有点肿。 这么小的伤口,她居然一眼就看到了? 她这样细腻,还不是因为她的心里都是他…… 朱宿星垂眸看着她满脸关切又委屈的神情,身体本能地涌出一股冲动,他不顾旁人,一把揽过她的腰身,将她牢牢嵌入自己的怀中,两具身体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紧密不分。 “殿下?” 许知淮看他手背红肿,就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现在又被他紧紧抱住,更加笃定了:“殿下,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朱宿星闭目养神,嗅着她身上淡淡的脂粉香:“没事,淮儿,一切都很好。” 许知淮犹豫道:“殿下的手怎么伤了?” “受伤的人不是我。” 许知淮抚了抚他的后背:“殿下没事就好。” 他分明是打了谁,谁呢? 卫漓? 但愿是他。 卫漓脸上挂了彩,索性没什么人看见,长公主收到消息,忍不住嘲笑他没脑子,非要顶风去闹。 卫漓即将离京,又“得罪”了皇上,自然不能再往宫中来了。 朱维桢亲自去了一趟侯府,卫漓鼻梁的淤青还未消,惹得她开怀一笑:“难得啊难得,你青衣侯也有挨揍的时候。” 卫漓抿唇不语,眼神冷锐。 朱维桢笑了一阵,又认真起来:“皇上真的不一样了。小时候,父皇让他打你的时候,他从不动手。” 卫漓还是不说话。 朱维桢又道:“你去了酆都以后,替我办件事。” 卫漓这才开口:“殿下请吩咐。” “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就算把奉仙宫挖地三尺,也要找出酆都侯藏起来的秘密。如果是金库的话,国库的亏空就能补上了,皇上也能少一点烦忧。” 。 第一百九十七章 无耻之徒 朝中的烦心事,岂止一两件。 卫漓沉声道:“殿下想要银子,臣会用尽一切办法搞到手!秋后的军饷,一两银子都不会差。” 朱维桢自然信他有这个本事:“不要做得太绝,该收手时就收手。” “臣有分寸。不过……” 卫漓挑挑眉:“就这么离开京城,总有些遗憾。” 朱维桢深深望了他一眼,不用猜都知道他在想什么。 “想见许知淮,自己想办法。” 她不反对,便是默许。 卫漓拱手谢恩。 朱维桢看着他潇洒离去的背影,一时忧心忡忡。 卫漓不达目的,决不罢休。 如果他真的对许知淮下狠手,皇上一定会和他彻底翻脸。到时候皇极四司,里里外外成千上万人皆是隐患。 成也萧何败萧何,如何收场? 朱维桢觉得,这盘棋自己还是算错了一步。 许知淮……她就不该出现在这盘棋局上,非黑即白,不受控制也不受摆布。 卫漓想见许知淮,并非易事。 许知淮身为皇贵妃,深居内苑,不见外臣,不出中宫。 他上次擅自出现,已经惹恼了皇上,如今除了内廷侍卫,谁也不许出入内苑。 不过,皇极四司之中,有位易容的高手,凭着一张薄薄的人皮面具,便可瞒天过海。 卫漓脱去锦衣华服,换上内廷侍卫的常服袍褂,乔装打扮,不露破绽。 他身披夜色,行走于宫门甬道,脚步敏捷无声。 朱宿星还在御书房与几位将军讨论西北边境的战事,他傍晚时分就派人传了话,让许知淮早点歇着。 许知淮哄睡了安儿,还是想要等一等他。 夜风清凉,她披了件长袍,展臂舒袖靠在贵妃椅上,兀自望着窗外的月光出神,渐渐起了困意。 烛火忽明忽暗,岌岌可危,很快就被一阵风带走了。 灯灭人现,衣角悉索。 黑漆漆的房间,唯有月光照了下来。 卫漓缓步来到许知淮的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熟睡的侧脸,白皙的肌肤透粉清润,娇艳欲滴。 终于见到了,日日所想之人。 近在咫尺,垂手可得。 她整个人都被他的阴影所笼罩,毫不知情。 卫漓眼也不转地盯着她,突然小心翼翼起来。 等她醒来,他从她那双清澈的眼睛里,只能看见厌恶和怨恨。 一阵穿堂风吹来,夹杂着花香的芬芳和一股淡淡的清凉,渗入许知淮的鼻间,她素来浅眠,那一点点清凉在鼻尖萦绕,让她的意识渐渐敏锐起来。 海棠芍药,牡丹玉兰,什么香都可以有,唯独这凉薄之气,无法解释。 薄荷清凉!是他! 刻入骨髓的警觉,让她猛地睁开双眼,却见一张陌生又诡异的脸,正直勾勾地望向自己,眼神好似饿狼般,散发着幽暗的光芒。 许知淮神色一惊,不由倒抽一口凉气。 她刚要出声,就被那人捂住口鼻,心紧张地跳到嗓子眼。 不是卫漓,他是谁? 她眨一眨眼,借着月光打量他的衣着,发现竟是内廷侍卫的官服,蹙眉怀疑:难道是刺客? 坏了,安儿怎么办? 许知淮拼命挣扎,奈何没有力气,急得一双眼都红了起来。 正当她以为那人要痛下杀手时,他却用另外一只手,轻轻剥落了脸上的人皮面具。 真的是他! 卫漓邪邪一笑,无声开口,张张合合。 我来了。 简短却致命。 许知淮全身发冷,眼神狠厉,可惜这怨恨的眼神,对卫漓来说没什么威力,反而更加刺激了他血脉神经。 此时此刻,不管她做什么都是在引诱着他。 她的声音,她的气息,她的眼神…… 卫漓高高在上,不给她任何反抗的机会。 许知淮还没开口说话,就被卫漓一把带了起来,他将她拖入屏风架后的暗处,以绝对的优势将她压在冰凉的墙壁上。 许知淮愤恨交加,额上沁出几颗冷汗。 完了! 卫漓欺身紧靠,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头和自己对视,修长的手指蛮横地抚过她颤抖的唇。 许知淮扭过头去,低声警告:“卫漓,你找死!” 卫漓暗暗发力。 许知淮的下颌骨被捏得生疼,要碎了似的。 “来人!” 她疼得喊不出声,却给了卫漓放肆侵犯的机会。 他俯身向前,以唇触唇。 许知淮瞪大双眸,竭力挣扎。 自不量力! 卫漓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冷笑,伸手扯过衣架上束腰的衣带,三五下就将她的双手牢牢绑住,悬吊于头上。 他最擅用刑,有千百种方法摆弄她的四肢身体。 许知淮又气又急,深知自己不是他的对手,不得不压制怒气,抵着他凉薄的唇,喃喃道:“皇上就要回来了,公主就在偏殿安寝!你发什么疯!” 卫漓冷笑,扣在她腰间的手一紧,又缠吻下来,只在彼此交换呼吸时低声细语:“我无所谓,你想喊就喊吧。最好让我们的女儿看一看,她的生父生母有多恩爱缠绵!” 许知淮听得头皮发麻,恶狠狠地咒骂道:“卫漓,你这个畜生!” 卫漓轻笑了一声,眼神晦暗无比:“我是畜生,你就是畜生的女人。”他说完还惩罚似的咬了她一口,薄唇辗转游离,最后抵着她白嫩的耳垂,字字清晰道:“你这么恨我,一定时常想起我吧?不然我一来,你就知道了,可见我在你心里有多重要!” 这个无耻之徒,居然还在得意! 许知淮再也不想听他的鬼话,她本能地想要大声呼叫,可转念一想,一旦被外面的人看着这一幕,且不说自己的名声清誉没了,还要连累皇上遭人耻笑。 卫漓自然是不怕死的,可皇上还要脸呢!还有安儿…… 思虑越重,越开不了口。 卫漓看着她闪烁不安的眼神,就知她顾虑重重,又故意问道:“娘娘不喊了?” 许知淮咬紧后槽牙:“呵,你想拿我折皇上的面子,让皇族蒙羞?别痴心妄想了。我权当是被鬼压身了!卫漓,我一定会让你后悔的。” “好,我今儿当定这个鬼了。” 卫漓阴沉沉的笑,吻地越发深了。 她不知道,他早已经后悔了。 她什么都不知道。 满室寂静,唯有这昏暗无光的角落里,响起一阵时缓时急的喘息声。 月光还是那样白,惨白惨白的。 。 第一百九十八章 要饭的 长久的隐忍之后,必定是疯狂的爆发。 卫漓本就是疯的,遇上许知淮,仅有的一点理智也放弃了。 无人知晓的黑暗中,他的欲和念幻化出庞大的魔爪,死死缠在许知淮的身上,任由她在屈辱中支离破碎。 可惜,当疯狂的热血流遍全身,卫漓还是无法全身投入。 猛抬头时,他看到了许知淮那张面无表情的脸。 她仿佛没有知觉,绝美的眸子里浮动着轻蔑和鄙夷,任他摆弄,全无回应。 许知淮一直冷冷地看着他,看着这只发情的畜生疑惑地停下来,忽而发出一声傲慢的冷笑。 “卫漓,你真可怜!” 卫漓僵住不动,心间似被剜了一刀。 他喘息着,质问她:“你说什么?” 许知淮又笑了一下,偏过头不看他的眼睛:“我说你真可怜……堂堂青衣侯,位高权重,也不过如此。殿下曾经和我说过,侯爷小时候在街上吃了很多苦,我看出来了,真是可怜。” 一句句话像一把把剑,直直刺入他的胸膛刺穿心肺。 卫漓黑眸阴霾,声音微抬:“可怜?” 这辈子他最痛恨这两个字。 许知淮见他怒了,又转回头幽幽看他:“小时候要饭抢饭,你靠的是拳头和力气,现在你要女人,还是一样的招数。卫漓,你就是个要饭的,要皇家的饭,要皇家的女人,得不到就抢,抢不到就偷!” 从前她怕他,因为他从不手软,而现在,痛苦的滋味尝多了,反而百毒不侵了。 卫漓不敢杀她,又或是他舍不得现在杀她,所以他整日在她的身边打转,就是为了这档子事儿? 荒唐可笑! 许知淮没给他留一点颜面,他怎么欺辱她的,她就双倍还回去。一个虐身,一个虐心,大不了同归于尽。 卫漓被她的轻蔑重重伤到了,炙热的血气瞬间回落,什么心思都没有了。 他下意识地掐住她的脖子,想要捏断,可终究下不去手。 许知淮凉凉的目光直落在他的脸上,眼神里没有丝毫惧意:“侯爷动手吧。杀了我,威风威风。” 卫漓隐忍怒气,骨节咯吱作响:“许知淮,别逼我杀你!” 撂狠话的人,明明是他。 许知淮却看见他的额头沁下一滴冷汗。 她抿唇一笑:“我好怕啊。”说完这话,她突然主动起来,抬起一只腿勾住他窄窄的腰身,完全贴近。 动作是撩人的,眼神却是鄙夷的。 “青衣侯对社稷朝廷有功,本宫今儿代皇上好好赏你一回,如何?” 卫漓眼睛里的杀气呼之欲出,气得心颤激灵,猛地后退一步,离开她的身体。 许知淮冷冷看着他退缩的模样,心中莫名有些得意。 卫漓沉沉呼吸,提醒自己莫要在意那些话。 他是青衣侯,他高高在上,他不可一世……他不是要饭的。 许知淮趁他恍惚出神,挣扎着咬散了绑住双手的束带,无奈她被他折腾太久,双腿酸软,没走两步就无力地瘫倒在地。 痛失逃跑的机会,让她蹙眉懊恼。 卫漓回神,他垂眸看向娇娇弱弱的她,一时竟痴了。 衣衫半褪,玉腿纤长,竟有说不尽的风情,又像块白璧微瑕的雪玉,令人心生怜惜。 卫漓呼吸凌乱,心烧火热。 天杀的! 该死! 全天下的女子都死绝了? 为何他要对一个刚刚羞辱过自己的女人心动? 卫漓嗤笑一声,不知是笑她装腔作势,还是笑自己没出息。 许知淮还在想办法站起来,又不敢弄出太大的声响,谁知下一秒,卫漓蹲下身子,朝她靠近。 许知淮警觉抬眸,随后听他用冷得没有温度的声音说:“别动。” 他一把将她抱了起来,拦腰扣紧,免得她自己挣扎掉下去。 许知淮见他抱着自己往床边走去,气笑了。 畜生就是畜生。 卫漓把她放在床上,没有再欺身压上,他转身在床边坐了下来,留给许知淮一个压迫的背影。 他心动了,也心软了。 许知淮坐起身来,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和他保持距离。 卫漓微微偏过头,没有看向许知淮,只盯着身下那一席合欢绣花的锦被,他的手也没有伸向许知淮,而是摩挲着被子光滑的绸缎,冷冷低吟:“娘娘想赏我,就在这张床上赏我。” 许知淮双手紧握成拳,还未说话,就见卫漓猛然冲过来吻她,吻得汹涌,吻得贪婪。 一吻过后,他又突然停下,什么都不做了。 他静静看着她,她却不看他一眼,抿唇隐忍。 卫漓不肯罢休,又在她微微肿起的唇上亲了几口。 许知淮狠狠瞪他一眼,愤怒地撇开了脸。 卫漓哑着嗓音道:“娘娘的赏,留到以后吧。” 今天就放过她了。 总有那么一天…… 他们会光明正大,而不是在昏暗的角落里龌龊偷欢。 想到这里,卫漓笑了,如夜的黑眸,耀出意味不明的光。 他倾身捏着许知淮的下巴,痴缠地留下最后一吻道:“等我回来,我再来拿我的赏。” 许知淮蹙眉,不知他又想发什么疯,眼睁睁地看着他起身整理衣服,又重新带上那张人皮面具,然后一阵风似的走了。 他真的走了? 许知淮死死地盯着门口,生怕他又折回来,可等了又等,等到撑住身体的双手发酸,也没有再见到卫漓鬼魅的身影。 许知淮悬着的一颗心,轰然掉落,全身像被抽干了力气,软软倒下。 她无力地拍打着床铺,默默发泄着心里的恨。 委屈的泪还未流出,又被硬生生忍了回去。 不能哭! 她还要收拾善后,决不能让皇上察觉到刚刚的事。 卫漓再可恨,也不能连累皇上蒙羞。 她不能希望自己的名声去扳倒卫漓,绝对不能! 许知淮勉强起身,擦身更衣,梳理长发,嘴唇的红肿不容易消去,她就故意抹了点红花油,留下气味。若皇上问起,就说被蚊子叮了一下,至于手腕上的红印,只能靠长袖和玉镯尽力掩饰了。 一切准备妥当,许知淮身心疲惫地躺回去,睁着眼等天亮。 。 第一百九十九章 认真的 卫漓离京办事,一年半载也难回来。 这个消息从朱宿星嘴里说出来,让许知淮格外安心。 那个瘟神终于走了! 她巴不得卫漓永远不回来。 “殿下这么安排,是为了臣妾吗?” 朱宿星笑笑:“一半一半。如果说都是为了你,那就是哄你玩了。朝廷急需银子填补亏空,把他放出去是应该的。” 虽然她从不曾对他抱怨过什么,但他心里都知道,只要卫漓留在京城,她的心就安不下来。 莫说她一个弱女子,就算是朝中重臣也畏惧卫漓的狂妄。 许知淮莞尔一笑:“那就好,希望侯爷能早日凑齐银子为殿下分忧。” 抄家灭门,是卫漓最擅长的事。 朱宿星眸光暗了暗:“他不会很快回来的。” 许知淮抬眸望他,微微一笑:“有皇上这句话,臣妾甚是安心。” “安心就好。” 朱宿星抚上她白皙的脸庞:“昨儿夜里你又发噩梦了,是吧?” 许知淮且惊且诧。 她已经很小心了,还是被他发现了。 朱宿星突然抱住她,抱得很用力。 他看到她枕上的泪痕了。 “你许久不做噩梦了,昨儿是不是受了什么惊吓?” 许知淮不想他疑心,忙解释道:“不是,前两天臣妾都陪着哄安儿睡,她一直缠着臣妾讲故事,臣妾哪有那么多故事好讲?胡乱编了几个,编得光怪陆离,太入神了,才会做些奇奇怪怪的梦。” 朱宿星轻轻发笑,把她的话全都当真了:“亏你都是做娘亲的人了,还会讲故事吓到自己。” 许知淮也笑:“臣妾才疏学浅,没念过几年书,本就是个笨的。” 朱宿星不依:“你才不笨,你是装笨。” 他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让许知淮莫名心虚,生怕他知道了什么,有意试探。可转念一想,皇上性情坦荡耿直,从不会那话来试探她。 许知淮脑子转了转,故意撒娇似的说:“臣妾笨一点,殿下才能多疼臣妾一点。” “你什么样子,我都喜欢我都疼。” 他说的话,和他的心一样真。 许知淮安心地将脸埋入他的怀中。 那晚卫漓走后,她一连几天都小心翼翼,为了不让朱宿星发现她身上的痕迹,她借口安儿缠人,陪着女儿睡了两宿,等红印消了才回来。 身上的痕迹好消,心里的怨气难解。 许知淮一想起卫漓乔装打扮偷偷混入宫中,对她放肆胡来,她就恨不得亲手杀死他,可气归气,她更在意卫漓临走时说的那句话。 等他回来? 等他回来做什么? 许知淮真怕他起了谋反的野心,冲昏头脑和皇上夺权反目。 光是想想,她就忍不住一个激灵。 一个疯子做什么都不奇怪,尤其这个疯子还是卫漓。 思及此,许知淮又从朱宿星温暖的怀里抬起头来,对上他明澈清亮的眼,一时又犹豫了。 卫漓才刚刚走,她何必扫兴? 朱宿星垂下好看的眸,见她望着自己,久久无语,又笑着道:“你看什么?” 许知淮笑,踮起脚尖,与他亲昵地蹭了蹭鼻子,娇笑道:“我看我的殿下啊。我的殿下真好看。” 朱宿星眼神乍亮,身体里有股暖流穿过胸膛,他笑容更深,脸上微微发热。 许知淮自然察觉到了,弯眸又笑:“殿下怎么脸红了?” 明明已经长大成人,可他的脸上仍会不经意地露出少年气,质朴纯真。 朱宿星不许她笑自己,伸手揽住她的脖子,含笑吻上去。 温热的嘴唇,呵出茶香余韵的气息。 吻着吻着,彼此的气息都乱了。 朱宿星眼神炙热,不顾外间忙碌的宫婢,一把将许知淮拉到怀中,带着她一起坐下。 许知淮脸颊绯红,坐在他的腿上,柔声道:“殿下可使不得。” 朱宿星故意逗她,也学她刚刚的样子,蹭她的鼻尖:“慌什么?我抱我的贵妃,怎么使不得。” 许知淮嗔他一眼:“安儿午睡就快醒了。” “那让锦婳把她抱来,你抱着安儿,我抱着你,谁也别落下了。” 许知淮被他逗笑了,双手环住他的脖颈,不再扭捏。 朱宿星一手拢住她的腰背,一手有意无意地抚向她平坦的小腹,想起什么来:“太医院前阵子从丰州召入一名女医官,年纪不大,却是神医仓蓝的真传弟子,你身子素来不好,改日宣她过来为你仔细看看。” 女医官? 这倒是新鲜事。 许知淮好奇道:“殿下从哪里找到这样一位神女子?” 朱宿星笑:“我是不懂这些的,是长姐。” 许知淮心中会意,忙又含笑道:“臣妾又让长公主殿下操心了。” 朱维桢对她,真是一时一刻都不松懈啊。 好不容易不选妃了,又来了位女医官,巴不得把她的过往隐疾,全都挖出来。 朱宿星摊开手掌,覆在她的小腹,轻轻抚摸。 “我不会难为你的。皇嗣一事,本该从长计议,急也急不来。再说,我们已经有了安儿。” 许知淮怔愣一下:“殿下说……安儿?” 朱宿星点点头:“其实这件事,我和长姐也说过的。祖宗规制固然重要,但有些时候不破不立!开个先例又何妨?” 许知淮不能再装糊涂了:“殿下别吓臣妾,安儿如何做储君?” 朱宿星见她一脸震惊,温和地笑了笑:“你紧张什么?女君贤主,前朝也不是没有过,只是间隔百年,再无后者。” “殿下,事关重大啊。” “我也没有说笑。” 他是认真的。 朱宿星将她的双手拢在掌心:“安儿聪慧,悉心教导一定能成器。” 许知淮微微摇头:“殿下如此厚爱,臣妾感激不尽。安儿太小了,等她成年,还要十多年,其中变数太多。而且,那些虎视眈眈的权臣重臣,怎会敬畏一个小小的女娃做他们未来的君主。” 朱宿星知她忧虑,便道:“所以啊,咱们要慢慢计划,未雨绸缪。” 许知淮见他如此认真,心思更沉。 “殿下已经开始准备了?” 朱宿星点点头。 “……” 许知淮欲言又止:“可是,皇上迟早要选妃的。” 。 第二百章 好苗子 “谁说的?” “殿下……” 朱宿星眼中闪过一道微芒。 “淮儿,你不信我?” “不,臣妾当然相信殿下。” 许知淮相信朱宿星此时此刻的真心,但人心是会变的。 犯天真是大忌。 朱宿星见她蹙眉纠结,长叹一声:“你顾虑重重也是情理之中。世事无常,谁又能预料呢?罢了,不管你信不信,咱们都要为安儿好好打算。” “臣妾听殿下的。” 许知淮有点缓不过来。 朱宿星拍拍她的肩膀道:“首先,我要为安儿磨一把剑。” 许知淮一瞬明白,瞳孔震颤。 这么突然? 难道一个卫漓还不够,还要再多一个卫漓? 朱宿星心中已有了几个相当的人选:“三日后,内务府的人会带几个孩子过来,倒是你与我一起看看。” 许知淮有些不知所措:“怎么看啊?” “用眼睛看,也用心看。” 今时今日,朱宿星还记得他第一次见到卫漓时的场景。 依照规矩,皇子的陪读和近身侍卫都是朝夕跟随。明明自己还是孩子,却要学会保护皇嗣安危,恪守宫中规矩。 朱卿若午睡起来,睡眼惺忪地抱着娃娃,喃喃撒娇,一脸无辜。 许知淮忙把她抱起来,搁在自己的腿上,她这么小,这么软,这么天真无邪,如何应付往后那些滔天的风雨。 三日后,内务府总管崔公公领着三五个半大孩子,恭恭敬敬地来到乾清宫。 “奴才给皇上请安,给荣贵妃娘娘请安。” “人齐了?” “回皇上,五个孩子都整整齐齐地跪在外头呢。” 朱宿星看了一眼,略微紧张的许知淮,淡淡道:“今儿先看看,不急着做决定。” “是,殿下。” 崔公公躬身退后,站在门口,招招手道:“都过来。” 五个人高高矮矮,衣着朴素干净,气质却各有不同。 最高挑的少年,看着约莫十一二岁的年纪,青涩的脸庞隐隐透着与年纪不符的坚毅。 最小的也就五六岁,生的一双乌黑的眼睛,却是面黄肌瘦,一看就是长期营养不良所致。 “草民(贱民)叩见皇上,吾皇万岁。” 许知淮微微蹙眉。 怎么还有贱民? 崔公公甩甩拂尘,扬声提醒:“你们一个一个地上前给殿下和娘娘问安。” 最大的孩子低头上前,双膝跪地:“草民肖轶,拜见皇上,拜见娘娘。” 崔公公适时开口:“回殿下,娘娘,肖轶是京城护卫教头家的嫡次子,今年十一,四岁习武,小有所成。” “草民徐仁安……” “回殿下,娘娘,这孩子是吴老将军的外孙,开蒙晚,胜在骨骼清奇,是块练武的好材料。” 许知淮细细打量。 果然,徐仁安在他们之中身形最壮,肩背最宽。 到了最后,那孩子一开口还是稚嫩的童音,惹得旁人抿唇发笑。 “贱民秦牧……” 崔公公瞥了一眼他的黄毛小脑袋:“回殿下,娘娘,这孩子是浔州知府秦大人的小儿子,六岁,没学过弓箭骑射,只上过两年学。” 孤子? 许知淮不解眨眼,看向朱宿星,轻声询问:“他是戴罪之身?” 朱宿星点点头,用足以让所有人都能听见的声音道:“秦昊然嚣张跋扈,滥用私权,侵夺民田上百亩,贪墨朝廷赋税一千两,于去年七月初四斩立决。他年幼开赦,秦家就剩下他一个了。” 秦牧紧咬下唇,强忍不哭。 许知淮望向朱宿星,神情疑惑,想不通他为何选了一个贪官之子? 朱宿星回给她一个了然的微笑,扬声问道:“今日朕叫你们来,只想问你们一件事,你们只管老实回答。答案并无对错之分,你们更不会受罚。” “是……” 孩子们异口同声,有人激动,有人不安。 “朕的问题很简单,你们此时最大的愿望是什么?” 许知淮微微一怔,觉得这题太好回答了,说几句国泰平安的吉祥话,便能顺利通过。 肖轶自然第一个站出来回答:“回殿下,草民的愿望是早日长大,追随父亲兄长的脚步,为朝廷效力,为皇上尽忠,为我肖家光耀门楣。” 好漂亮又工整的回答。 朱宿星满意点头。 许知淮听了,觉得这孩子的心智有些老成。 眼看着肖轶说得头头是道,其他人自然有样学样,徐仁安的口气最狂,说以后要当镇国大将军。 只有秦牧不一样,他隐忍泪光,仓皇开口:“殿下,贱民只想吃一顿饱饭。” 此言一出,旁人鄙夷的余光纷纷瞥向他,连崔公公都在心底暗骂:这小猴崽子真不上道啊。 朱宿星温和笑笑,既不难为他,也不羞辱他,挥手吩咐内监们备饭。 等热腾腾的食物端上来的时候,秦牧有些受宠若惊,差点连谢恩都忘了。 崔公公见他发呆,清清嗓子:“还不赶紧谢恩,谢了恩,带着东西出去吃,别脏了皇上和娘娘的眼。” 谁知,朱宿星又发话了:“让他在这里吃吧,坐着吃。” 崔公公不敢顶撞皇上,忙亲自给秦牧搬来凳子,在他的耳边小声提醒:“猴崽子机灵点。” 秦牧被他唬了一下也不怕,坐下来大口大口地扒着饭吃,撑得两边的腮帮子鼓鼓的,像充了气。 朱宿星看着他这副狼吞虎咽的样子,又问道:“你们几个吃过饭了没有?” 剩下的四个人面面相觑,都摇了摇头。 原来他们为了面圣,从天亮起来就不吃不喝,免得在宫中犯了三急,御前失礼。 许知淮轻轻摇头:“殿下,不如过了晌午再议?” “也好。” 朱宿星吩咐崔公公安排。 崔公公还以为他们都落选了,刚要打发走,就听皇上又派人传了话。 “公公,等他们吃过饭,您先给他们找个地歇会儿,免得殿下回头吩咐下来,咱们找不到人。” 事情还没完。 朱宿星和许知淮一处吃茶,率先发问:“你觉得哪个最好?” 许知淮实在说不出满意,折中道:“其实都不错,只是他们年纪太小了。” 朱宿星闻言一笑,预料之中。 许知淮问:“殿下觉得哪一个最合适?” 朱宿星想也不想:“秦牧。” 。 第二百零一章 金平海王 秦牧。 年纪最小,体能最差,更不用说他的背景一塌糊涂。 许知淮微微蹙眉,有点想不通。 朱宿星见她不说话了,缓缓道:“秦牧是个好苗子。首先他是官宦人家出身,又是家中老幺,自然备受长辈疼爱。他年纪再小,也见过些世面,就算家道中落,衣食住行的习惯也不会太差。他的年纪最小,重新教导不会太费功夫,当然了,身子骨差了些,但胜在坦诚。明明五个人都饿着肚子,偏他肯说出口,也不在乎旁人的目光。” 许知淮连连点头,并不反驳,微微沉吟道:“皇上细心,匆匆一面就能看出这么多东西来。” 朱宿星笑:“你是我还要心细的人。” 他知道她也一定有话想说。 许知淮柔柔开口:“臣妾不担心别的,只担心他心性不定,居心不良……在皇上的眼里,秦大人是一个罪行滔天的贪官污吏,可在秦牧眼里,他是他的至亲,皇上砍了他爹的头,抄了他的家,他能不恨么?” 怨恨这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却能刻骨入髓,悄然生长。 朱宿星单手支颐,望着她含着一抹忧愁的眉眼,微微出神。 “殿下?” 许知淮唤他一声,他笑而不语。 “臣妾是不是太多嘴了?” 朱宿星笑着摇头:“每每遇上要紧的事,才能听你多说几句。” 她平日里太小心了,十言九慎。 他给她的,她都说好。 许知淮突然有些不好意思:“殿下快别打趣臣妾了。” “我同你说真心话呢。” 朱宿星认真起来:“往后你多拿些主意,别总是客客气气的。” “臣妾知道了。” 许知淮含笑弯眸。 “淮儿,你还想知道什么?” 许知淮想想,只是摇头。 朱宿星伸手端了桌上的茶碗,想了想道:“不如这样,先把肖轶和秦牧都留下来,日久见人心,再看看。” “都留下?” “宫中没有小孩子,安儿身边也缺个伴儿。” 许知淮缓缓点头:“就依皇上的意思办吧。”说完,她拿起茶杯,看着杯中落底的清碧茶叶,又道:“不过,臣妾能不能亲自教导他们?” “我只怕你辛苦。” 朱宿星体贴道。 许知淮不怕辛苦,只怕别有用心之人使手段伤及安儿。 内务府崔公公命人在杂役房那边收拾出来一间干净的房,给肖轶和秦牧先住着。 肖轶新胸有成竹,早就料到自己会被留下,却没想到身边多了一只臭苍蝇,真碍眼。 秦牧呆呆地坐在炕沿边,他没有包袱行李,只有这一身被洗掉了色的粗布衣,他在牢房里头住了半年,每天除了挨饿受气就是干粗活儿。 这会儿什么都不用做,他有点不习惯。 肖轶背对着他整理好随身的衣物,又将装着碎银子的钱袋子包了又包,压在枕头下面。 他默默回头,横了对面的秦牧一眼,见他没偷看,稍稍放下心来,转念一想又怕他回头乱翻,便扬声道:“嗳,我警告你,咱们虽在同一个屋子里住着,你不许往我这边来,敢碰我的东西,饶不了你!” 秦牧反应慢半拍,缓缓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看了看他,没说话。 肖轶见他不吭声,又哼了一句:“晦气。” 两人就这么住下了。 许知淮叫来锦婳,叮嘱道:“往后你不用管我这边的事,照顾好安儿就行。” 锦婳点头,心里知道厉害。 吃过午膳,崔公公又领着那两个孩子过来了。 秦牧换了身新衣服,衣袖太长不合身。 肖轶倒是干净利落,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在他的陪衬下,旁边的秦牧显得又黑又小。 许知淮招招手,让他们站得更近些:“你们在宫里还住得惯吗?” 肖轶率先开口:“托皇上和娘娘的福,宫中一切都好,草民荣幸之至。” 少年音开口流畅,略带官腔,一听就是练过无数次的结果。 许知淮微微一笑,又看向秦牧,见他一直低着头不吭声,又问:“秦牧,你怎么不说?” 秦牧低着头跪下道:“回贵妃娘娘,贱民嘴笨不会说话。” 他的声音微弱,底气不足。 “刚开始,难免有点不习惯,你们年纪还小,凡事不必逞强。有什么事,只管找崔公公,本宫自有安排。” “谢娘娘。” 许知淮又看向满脸堆笑的崔公公,道:“本宫知道公公是忙人,管着各宫各处的事,但这两个孩子,还请公公多上心。” 崔公公躬身行礼:“娘娘客气了,老奴必定尽心尽力,照顾好他们。” 许知淮不再多言,只让岳嬷嬷交代几句。 每日寅时三刻起,洗漱练武。 卯时一刻用早饭,跟随公主伴读。 巳时二刻下学…… 一天下来,满满当当。 岳嬷嬷说话的时候,许知淮一直默默观察着肖轶和秦牧,然而她很快就发现了秦牧一直低着头的原因。 他的眼底有一点淡淡的乌青,怕是挨了打。 这会儿,沐秀婉过来送糕点,见了这两个生面孔的小孩,不禁暗暗纳闷。 许知淮让崔公公先带走了人,再和她慢慢解释。 沐秀婉听完,先是一怔,后又微笑:“事是好事,不过我瞧着其中一个,也不比安儿大许多。” “五岁。” 许知淮面露无奈。 沐秀婉惊呼:“五岁的孩子,怎么做内廷侍卫啊?” 许知淮笑着摇头:“我也觉得不可能,不过皇上很看好他。” 沐秀婉瞪大了眼:“那孩子是谁家的?” “原浔州知府秦大人家的老幺。” “浔州?知府?” 沐秀婉沉思一会,又瞬间变脸,轻呼一声道:“姐姐,莫不是她的孩子?” 许知淮见他脸色不对,直问道:“她?谁啊?” “金平海王,姐姐听说过吗?” 许知淮摇头:“哪里的王?这么奇怪的名号也是御赐的?” 沐秀婉笑:“自然不是朝廷封的。那人原是个海贼,得了势,拿钱捐了官做,可惜没做长又被免了。他不甘心,重新做起了老本行,闹得风雨满城。朝廷派兵剿了三次都没抓到他。那人得意了,就给自己封了这么个名号。” 许知淮听得专注:“秦牧是……” 沐秀婉斟酌道:“我也是猜的。坊间传说,金平海王无子,却有七个女儿。浔州知府娶得,就是其中之一。” 。 第二百零二章 故事 官贼勾结,联姻通婚? 天底下哪里有这样大胆的官? 许知淮半信半疑:“户籍落名,明媒正娶,谁敢娶一个贼人的女儿?” 沐秀婉也是一脸无解:“这事儿,还是我以前听来的,真真假假,我也不知道。不过金平海王这个人是真的。” 许知淮微微沉吟道:“照你这么说,这个秦牧也是大有来头了。可是皇上为何不与我直说呢?” 难道他看中的,不是秦牧的本身,而是他隐藏的背景? 沐秀婉眼见自己多嘴,惹她疑心,一时手足无措起来:“姐姐别乱想,我也是道听途说来的,我当个乐子说的,姐姐别怪我。” “傻瓜,我怪你做什么。你心里向着我,才会什么话都对我说。” 许知淮拍拍她的手背,继续道:“你接着说。” 沐秀婉继续娓娓道来。 金平海王的故事,大多荒诞妖媚,其中最有名的就是他那七个女儿都不是人,而是鱼。 许知淮喝着茶,听到这里不禁笑出声来:“好端端的,人怎么成了鱼?” 沐秀婉笑:“许是水性太好了,传来传去变了味。” “也是,常年在海上漂泊谋生的人,水性自然是好的。” 许知淮说着,又想起秦牧那张瘦巴巴的小脸。 他看着不像啊。 “姐姐,故事我就讲到这里,再不敢多嘴。姐姐想弄个明白,还是去请教皇上吧。” 许知淮点点头,又想起什么来:“对了,婉儿,你方才可有看到什么脏东西吗?” 沐秀婉立即摇头:“没有,他们背后都干净得很。我若看见了,怎会不告诉姐姐呢。” “我不是不信你,我只是……” “我懂,姐姐我都懂。” … 是夜,烛台高明。 许知淮故意从书架上抽出一张大大的地图,半开半卷地搁在桌上,等着朱宿星回来。 他一进屋就瞥见了桌案上的卷轴。 许知淮盈盈上前,行礼问安。 “给殿下请安。” 朱宿星抿抿嘴角:“你也想做学问了?秉烛夜读考状元啊?” 许知淮听出他话里的揶揄之意,面上飞红:“臣妾哪里是读书的料?” “你不老实。” 不爱看书的人,看什么地图? 朱宿星仿佛看穿她的心思一般,伸手捏她的脸。 滑嫩的肌肤吹弹可破,他不舍得用力。 许知淮脸更红语气更娇:“臣妾不好直截了当,只能装模作样了。” “有什么,你只管问就是。” 朱宿星揽过她的腰,低头看她羞红的芙蓉桃花面:“那图堆在架子上都有年头了,积尘累灰,你也不嫌脏。” 许知淮仰起小脸:“皇上说的是,臣妾现在也碰了一鼻子灰呢。”说完,故意把鼻尖往他的肩膀上蹭了蹭。 她撒娇,他宠溺。 朱宿星展臂将她抱个满怀,轻轻摇晃。 两人缠绵一阵又相对而坐。 许知淮送上香茶:“臣妾今儿想听故事,劳烦皇上受累。” 朱宿星顺着她的话说:“好,吃你这一杯茶,价值千金呢。” “秦牧和金平海王是什么关系啊?” “自然是有关系的。” 朱宿星抿一口茶:“金平海王的事,你知道多少?” “没多少,要不是婉儿提起,我一个字都不知道。” “谁让你不问我?明明揣着一肚子迷糊,偏要自己想明白。” “皇上别误会,臣妾不是不想问皇上,只是避嫌罢了。外头的事,臣妾不好胡乱开口,想问就问。” 朱宿星一语点破:“等安儿做了储君,你还怎么避嫌?不如早早掺和进来,也帮我出出主意。” 许知淮闻言不自觉捏紧绢帕,她从不知道他还有这层心思。 “金平海王,确有其人。他本名叫周金平,具体何年何月生的,没人知道,反正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小时候跟着渔民打鱼,后来做了海贼,混得风生水起,和朝廷作对。此人极其狡猾聪明,擅长在海上反攻,水督衙门都奈何不了他。既然打不下来,自然要招安,前两次都是不成事,到了第三次他才肯低头。朝廷明面上废了他自封的号,暗地里赏了他一处封地,是座岛,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他这种人是做不好官的,更不用说父母官了,在岛上没几年就被人给杀了,势力也渐渐没落了。” 许知淮好奇道:“他的后人还在岛上吗?” “都不在了吧。除非做海贼,否则谁愿意一辈子守着处孤岛呢?” “那七个女儿呢?” 朱宿星淡淡一笑:“这是真的,他那七个女儿各自隐姓埋名,嫁做人妇。秦牧的生母就是其中之一。” “皇上选中他,也是因为金平海王的缘故。” “是也不是。” 朱宿星坦然道:“金平海王敛财无数,他的后人必定藏有金银珠宝。可我也不会为了这点银子去拿捏一个孩子。我选中秦牧是因为有人说他水性了得,闭气不沉。身怀绝技之人,总是少见的。” “原来如此。” 次日午后,朱卿若在桌上练字,写得歪歪扭扭不成样子。 她的心思不在这里,总是往窗外张望,惹得师傅频频清嗓子提醒。 朱卿若皱皱秀气的眉,抬头看他:“师傅您是不是病了?” 徐师傅故作严肃:“公主殿下,读书写字需要静心凝神,专注认真,不可四处张望,眼神散乱。” 朱卿若轻轻哼了一鼻子,她不管,她就要往外看。 她今儿才发现,院子里多了两个生面孔,一高一矮,一黑一白,一个脸方方的,一个眼睛大大的。 下了学,朱卿若跑到门外,看着他们两个远远站着,扬声问道:“你们是谁?” 肖轶初见公主真容,一时急于表现,不等宫婢通报就上前行礼,结果被廊下的侍卫阻拦呵斥:“大胆!退下!” 肖轶慌了一下,忙跪在原地:“草民肖轶奉命进宫,草民是公主殿下的护卫。” 朱卿若听不明白,仰头问锦婳:“锦姑姑,什么是糊味?” 锦婳笑笑,过来牵她的小手,指向月拱门。 朱卿若一下子就明白了她的意思,笑笑道:“好,我们去问母妃。” 。 第二百零三章 七夜 朱卿若身子骨弱,走路不能太快,偏她天生是个急性子,每次下学都是跑着去见母妃。 许知淮早早来到门前迎接她,见她跑得气喘吁吁,小脸通红,忙心疼道:“安儿慢点。” 朱卿若一头扎入她的怀里,猛咳不止,惹得宫人们胆战心惊。 许知淮不急着抱她起来,先顺顺她的后背,又轻声叮嘱道:“娘亲和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要跑。” 朱卿若咳了好一阵子才喘匀了气。 “母妃,他们是谁?糊味么?” “护卫。” 许知淮抱起她拍拍后背,再看后面的锦婳指了指一路跟随的肖轶和秦牧:“你们两个先回去,等公主睡醒午觉之后再来。” “是娘娘。” 肖轶嗓音洪亮,秦牧则是安静行礼。 许知淮抱着女儿回屋,锦婳亲手端上梨汤,打开盖子,慢慢晾凉。 “安儿喜欢那两个哥哥吗?” “不喜欢。” 和男孩子一起有什么好玩的, 许知淮闻言一笑,低头捏捏女儿的小手:“为什么不喜欢?” “娘亲我不想要哥哥,我想要妹妹。” “妹妹?” “嗯,陪我一起玩布娃娃的妹妹。” 许知淮摸摸女儿的头:“以后会有的。” 朱卿若一下子当了真,仰头问道:“什么时候?” 许知淮无奈地笑:“等你长大的时候。” “啊?” 朱卿若嘟嘴道:“我要妹妹。” “好!” 殿外忽然有人扬声回应。 许知淮抬眸看去,是朱宿星回来了。 “父皇!” 朱卿若喜笑颜开,扭来扭去下了地。 朱宿星赶在午膳之前回来,顾不上喝茶休息,先陪着女儿荡了会儿秋千。 朱卿若又提起妹妹的事,朱宿星朗朗一笑,看向许知淮:“父皇答应你,安儿会有妹妹的。” 许知淮莞尔一笑,心中惆怅。 生下安儿之后,她的月事一向紊乱,要么拖了又拖,要么淋漓不止,汤药补药没少喝,难见成效。 太医院虽然没明说什么,但她自己心里有数。 宫寒血虚又经历过一次难产,想要再有孩子比登天还难,就算有了,她也没命把她生下来。 本来,许知淮在酆都捡回一条命后,便不再妄想子嗣之事了。 今儿被朱宿星这么一逗,难免有些挂心。 谁知,到了晚上就寝的时辰,太医院派人送药过来了。 “娘娘,这是暖宫补血汤。皇上亲自吩咐太医院主事大人下的方子,从今儿开始,每天一碗,都在这个时辰。” “嗯?” 许知淮自然不会怀疑太医院那边扯谎,只是有点疑惑罢了。 对面的宫婢却是吓得够呛,忙跪地求饶道:“娘娘,奴才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千真万确。奴才敢扯一句谎,天打五雷轰……” 许知淮微微蹙眉:“本宫还没问什么呢,怎么先发起毒誓来了?这么诚惶诚恐,好像本宫欺负你似的。” 旁边的岳嬷嬷开口道:“把药放下,赶紧回去,别扰了娘娘的清净。” 许知淮喝了半碗药,合衣睡下。 虽然漱了口,浓浓的药味还是往上反。 她睡不着,只闭目养神。 须臾,帘外有人影走过。 许知淮掀开帘子的一角,就见朱宿星临窗而立,他一袭月白,长发披散,周身泛着湿漉漉的雾气,似刚刚沐浴过。 “殿下去过温泉了?” 朱宿星转身走来,衣襟半敞,露出紧致的肌肉和胸膛,他一把掀开帘子,又随后一甩,把光亮全都挡在外面。 许知淮仰头看他,见他嘴角含笑,眼里有光,不禁又问:“殿下怎么这样高兴?” 朱宿星不答,低头吻在她微微张开的嘴巴。 许知淮双手一抵,这才发现他的身体热得发烫,呼吸交错却没有酒气。 今日的朱宿星有些不同,他横冲直撞,滚烫的身体里,好像有用不完的力气,怎么也停不下来。 二更时分,宫婢们小心翼翼进来换蜡,又一个个红着脸躲出去。 等朱宿星上朝去了,许知淮才喃喃唤人来收拾整理。 她躺了半日,才缓缓过来些。 怎料到了晚上,朱宿星仍和昨天一样,无休无止。 第二天如此…… 第三天也是如此。 到了第四天夜里,值夜的宫人们听到内殿隐约传出几声哭腔。 一连七夜,密不可分。 许知淮沐浴更衣,望着镜中的自己,也不禁面红心跳。 腰腹后背,全是他布满的痕迹,大大小小,青红错落,还有那些月牙儿状咬痕,迟迟不消。 许知淮垂眸,披好衣裳。 到了晚上,许知淮看着那碗热气腾腾的汤药,迟迟不动。 等朱宿星回来,她先求了饶。 朱宿星含笑抱过来,惹她轻呼:“殿下今晚歇歇吧。” 他眸子清亮,直截了当:“我答应过安儿,君无戏言。” 许知淮哭笑不得:“殿下也太着急了。” 朱宿星挑眉:“没办法,都怪你。” “臣妾?臣妾怎么了?” “但凡你长得丑一点,笨一点,傻一点,坏一点……” “……” “就算不是为了皇嗣,我也会为你日日心动。” 这情话从他的嘴里说出来,格外令人信服。 许知淮怔了怔,顿觉一股酥麻麻的电流涌过全身。 “不许躲我,不许。” 他声音平静,却不容拒绝。 许知淮轻轻嗯了一声,弯起小指,轻勾他的衣领。 入夏之后,京城无大事,只有皇上和荣贵妃恩爱无比的绯色传闻传遍城中的每一条市井小巷,奉为情缘佳话。 太后娘娘也惦记起她的肚子,盼着好消息。可惜,好消息迟迟没来,烦心事倒是添了不少。 进入六月,各州各郡频频出现干旱无雨的极端天气,本该枝叶茂盛的庄稼地,一片枯黄。 夏天不长,秋天无粮。 朝廷开年就减免不少赋税,如今入不敷出,很多衙门连俸禄例银都发不出来了。 这是朱宿星继位以来,遇到的最大的麻烦。 百姓们无粮可吃,朝廷无钱赈灾,更不用说年底的军饷了。 朝中三省六部互不相让,只想拿别人开刀。 朱宿星只能寄希望于卫漓,希望他杀伐决断,早点带来好消息。 。 第二百零四章 银子是大事 朝廷要削减开支用度,宫中也要同样精打细算。 太后娘娘潜心修佛,自然看不惯铺张浪费之事,朱维桢身为长公主,一直掌管着宫中和内务府的账本,削减开支的事,她肯定是要亲力亲为。 朱维桢曾问过许知淮,如果她想管宫里的事,自己可以全身而退。 许知淮自然不会贪心这些,只说长公主把持宫中的大事小情,最是稳妥,她不擅长管家,更不用说算计银钱了。 她手里的积蓄不多,但也足够她使唤了,加之,她没有娘家也没有外戚需要拉拢照顾,犯不着急着争权夺利,惹得长公主心烦。 宫中要削减开支,因着许知淮独占恩宠,空荡荡的宫城用不着那么多人手,所以有一半的宫婢内监要被放出去。 他们进宫都是押了生死契的。 宫婢过了二十五岁便可选择去留,大多数都盼着能出去嫁人,如今能早早出去,也不算吃亏。 相比之下,那些净过身的内监就惨了,他们在宫中当差,虽说月例银子不少,但花钱的地方也多。隔三岔五赌赌钱又或者巴结巴结上头,几两碎银子说没就没。钱没攒下,人也废了,出去了拿什么谋生。所以,名单还没下来,人心先乱了。 最开始大家还只是背地里担忧议论,后来越演越烈,架不住有心之人的挑拨,一些得了品级的内监宫女,暗中做起了“拉人头”的买卖。 想要留在宫中继续当差,就要“买人头”。 一个人头,十两银子。 有些人拿不出钱,只能想办法去凑,凑不到就借,借不到就偷,还有人敢偷到了太后娘娘的宫中。 买的卖的,借的偷的,里里外外,乌烟瘴气。 朱维桢气急,将那些起头生事骗钱的,全都交给内务府打死。 然而,一波平了一波又起,总有人跟着上当。 朱维桢可不会纵了他们,把收钱的送钱的都收拾了一遍。 内务府的崔公公不止一次地和许知淮求情:“娘娘,奴才底下那些个猴崽子,都是一时糊涂,他们也是被人骗了。长公主殿下要把那些崽子们都撵出去……整整二十几号人呢。娘娘,老奴年纪大了,一下子少了这么多人,内务府的差事就难办了。” 许知淮听出他的言外之意,淡淡道:“崔公公,您是宫中的老人儿了,按理你不该来求本宫。本宫是不管事的,现在贸然去找长公主,实在没有道理。” “这……老奴怎么办啊?” “崔公公,长公主整治宫中的风气,是为了大家都好。你底下的人都是犯了错的。犯错就要受罚,不然要规矩有何用?本宫不是不想帮你,只是眼下宫中缺银子啊。明明亏着好几百两的银子,再养几十号不听话的闲人,实在说不过去。” 崔公公听出点什么来了,忙低下头道:“娘娘,老奴的确有点积蓄,也不够填那么大的窟窿。” 许知淮笑笑:“本宫没说让公公来填,不如公公列一份名单出来。” “什么名单?” “自然是那些中饱私囊的奴才了。” 以前,许知淮还在卫漓身边的时候,知道宫中有些内监富得流油,不仅在老家置房子置地,还在城郊的村镇里养外室和小妾。 许知淮不信崔公公不知道,正好借此机会,让他表表忠心。 崔公公面露难色。 他告了别人的状,别人也不会饶了他。 “这么犹豫?崔公公不会也有什么把柄被人抓着吧?” 崔公公吓得面色发白,忙跪地磕头道:“娘娘,老奴那都是一时糊涂。” “现在知错能改也不算晚。” 两天后,崔公公亲自送来一张名单,上面写得密密麻麻。 许知淮匆匆扫过一眼,立马把这份名单给了朱维桢。 “公主殿下,这里面有多少是宫中的老人儿,您比我清楚。一个内监能在城郊买房子娶小妾,少说也要几十两银子。一个人几十两,十个人就是几百两。” 朱维桢微微一诧:“你怎么想到这些的?” 许知淮淡淡道:“那些油水都是宫里的钱,不能白白被他们贪了去。” 朱维桢单手按下那份名单,望着她道:“你有心了。” 许知淮又问:“殿下,宫里还差多少亏空?” “有了你这份名单,宫里的日子是不难了。只是苦了外头那些灾民,他们都眼巴巴等着朝廷的救济呢。” 许知淮无奈垂眸,听她又道:“还有卫漓,他出去快半年了……” 一听到卫漓的名字,许知淮呼吸加重,面上不露分毫。 朱维桢后知后觉:“我不是故意说给你听的,你别多心。” “知淮明白,银子是大事。” 朱维桢长吁一口气:“有些人极坏,也极有用。每每到了这种焦头烂额的时候,皇上最信任的人,就是卫漓了。” 许知淮默默微笑。 … 毒日头之下,院子里的花都打蔫了。 到处都闷闷的。 朱卿若贪凉,缠着锦婳要去荷塘玩,锦婳不依,她就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吓得锦婳只能心软。 朱卿若不通水性,只能在浅水塘边挖鹅卵石玩。 玩着玩着就觉得没意思了,她望着荷塘中央的荷花开得正好,伸手一指道:“我要那个!” 肖轶和秦牧听了这话,纷纷看向荷塘中央。 肖轶深知这是表现的机会,忙上前一步,行礼道:“请殿下稍等片刻。” 他一边说一边脱下鞋袜,直挺挺地下了水。 荷塘水深,他很快就游了起来。 秦牧皱皱眉头,听朱卿若奶声奶气地质问:“你怎么不跟着?” “是,贱民这就去。” 秦牧和肖轶不一样,他挽起裤腿在池边走了几步,光脚踩了踩池边的淤泥,然后折返去草木林里找了几根结实的树枝绑在一起,做成个柺棍模样的东西。 肖轶最先摘到了荷花返回,正得意时,却发现自己淌着淤泥,每走一步都要拔一下脚,格外费力。 他咬牙使劲想快点,结果踩得越狠,陷地越深,很快失去了平衡。 当他在泥水里胡乱扑腾的时候,秦牧已经带回了公主殿下喜欢的荷花。 。 第二百零五章 撑腰 盛放的荷花,白中带粉,粉中透红,绚丽清雅。 朱卿若弯眼一笑,自然喜欢,可她又瞧着秦牧那一双黑手,随即又嫌弃道;“好脏!” 秦牧瑟缩回了手,小心翼翼把荷花搁在石桌上,默默后退。 锦婳拿起荷花,掐断一点根茎,交给朱卿若。 朱卿若又欢喜起来,粉粉白白的小脸还没有荷花大,笑得眉眼弯弯。 锦婳怕她玩累了,忙把她抱了回去。 肖轶让秦牧抢了功劳,倍感丢脸,他不顾满身泥,一股脑冲过来要打他,秦牧个子矮,被他揪住领子高高提起,想躲也躲不掉。 肖轶心里有算计,不打他的脸,免得被人发现,一拳挥在他的肚子上,顺带又踹了好几脚才解气。 秦牧哼都没哼一声,捂着肚子拍拍裤子,一瘸一拐地往回走。 许知淮一看到女儿手里的荷花,便知她又跑出去玩了。 锦婳面露愧色,上前一步。 “你啊,就知道宠着她,往后再不许了。” 锦婳红着脸,连连点头。 朱卿若炫耀起手里的荷花道:“母妃,多好看呀。” 许知淮接过荷花,让宫婢拿净瓶插起来,她给女儿擦了手脸,见她脸色不红,气息不喘,才安心抱她上床。 须臾,宫婢们送上一只蓝釉描金的瓷盘,里面盛放着大大小小的冰砖,徐徐冒凉,晶莹剔透。 冰盆不能放在床边,搁在几步之外的铜角架上。 锦婳取了一把团花绢扇,慢慢扇着,把凉气轻轻地往帘内送。 许知淮轻轻拍着女儿,又问锦婳:“荷花是哪儿来的?” 锦婳笑着指指门外,伸手比画出一高一矮。 许知淮轻轻摇头:“下回不许了,荷塘水深,他们还是孩子呢。这会儿,他们还在院子里?” 锦婳点点头。 许知淮起身来到门外,就见那两个孩子一身狼狈地站在树荫下。 黄黑的淤泥在太阳底下,一晒就干了,僵成大大小小的土块儿,糊在身上,扑棱扑棱就往下掉。 许知淮将他们上下打量,发现肖轶满身都是泥,脸上也混花的,可秦牧不一样,头脸脖子都是干净的。 许知淮这才想起,他的水性极好。 “你们先回去收拾休息一下,过会儿再来。” 两人行礼应是。 许知淮多望了几眼,发现秦牧走路一瘸一瘸的,还以为他受了伤,仔细追问才知道他被肖轶给打了。 “他常被欺负吗?” “回娘娘,两个孩子住在一处,难免磕磕碰碰。” 许知淮笑了:“一个年长强势,一个内向沉闷,以大欺小算什么磕磕碰碰。” “回娘娘,奴才不该胡说八道!奴才该死!” 许知淮淡淡道:“他们在内务府住了这么久,你们该知道不少,都说说吧。” 小内监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肖轶心气高,脾气也冲,欺负秦牧自然不是一天两天了。 打打骂骂也是常有的事。 许知淮又问:“秦牧如何?他不反抗?” “回娘娘,秦牧总是闷闷的,挨了打也不说话,像没事人一样。” 肖轶和秦牧收拾干净又回来了。 许知淮先叫秦牧过来跟前,她将他上下打量一番,不见他脸上有外伤,便开口问道:“荷花是你摘的?” 秦牧垂眸,重重点头。 “荷塘水深,你受伤了没有?” 秦牧稍稍怔了一下,随即摇头。 肖轶皱起眉头,觑着秦牧的背影,满心不安。 许知淮语气温和道:“好,那你把袖子和裤腿挽起来。” 秦牧又是一怔,茫然无措地抬起头。 “怎么?不愿意?” 许知淮挑眉看他,见他的眼底一片清亮,并无怨恨委屈。 他慢慢地挽起袖子和裤腿。 瘦瘦的胳膊,细细的腿,清晰可见一块块淤青,膝盖也是紫的。 十来岁的孩子怎么这么狠? “伤怎么来的?” “回娘娘,贱民自己不小心摔的。” 许知淮淡淡道:“肖轶,你来说。” 肖轶眼珠子滴溜溜地转,挺胸直背道:“回娘娘的话,草民不知道。” “你们住在一起,你不知道?” “回娘娘,我们只是住在一起又是兄弟朋友,草民不喜欢管闲事,尤其是他这种人的闲事!” “哪种人?” “娘娘……他是贼啊。” “他偷什么了?” “回娘娘,他爹是个大贪官,他自然有样学样,他偷过草民的东西。” 肖轶倒打一耙,秦牧终于有了些许反应,他转头,眼神受伤,直直地看向他。 “我没有!” “你就是贼,你偷我的点心,偷我的银子!” 许知淮听着看着,轻叹一声:“人心肉做,哪来这么多恶意?” “肖轶你出身武门,父亲兄长都是朝廷栋梁,他们把你送入宫中,本是对你寄予厚望,偏偏你争强好胜,以大欺小!你连一个秦牧都容不下,往后得了势,怕是要把公主和本宫都不放在眼里了。你出去吧,回你自己家里作威作福去吧。” 肖轶慌了,再也不敢诡辩半句,连连跪地求饶。 许知淮不看他,又对秦牧道:“宫中最不需要无用无能之辈,别以为挨了打就可怜了。你是要做内廷侍卫的人,骨子里一点血性都没有,拿什么来保护公主?你们秦家就剩下你一个了,你的生死无人在乎。本宫劝你最好学聪明点,失去皇上的信任,失去公主的信任,你的未来只有死路一条。” 秦牧闻言默默红了眼睛。 肖轶收拾包袱,当天就被送出宫外。 许知淮没罚他,横竖他已经丢尽了肖家的脸。 朱宿星并不责怪她擅自做主:“回头再选两个人进来,慢慢挑。” 许知淮无奈一笑:“臣妾真没想到,自己还要给一个小孩子撑腰做主。” 朱宿星虽然疲惫,但双眸晶亮:“你素来善良。” “臣妾担不起那两个字,倒是皇上看人看得真准。” 朱宿星伸出手,与她轻轻相握:“我不擅长看人猜心,我觉得秦牧不错,也是因为想起父皇说过的话。当初卫漓进宫,做我的贴身近卫,我曾问过父皇,他瘦瘦弱弱的,能保护得了我吗?父皇说,卫漓这种人可以为了活下去,为了一餐一饭做任何事!如果我和他互换身份,我在街上活不过三天。” 。 第二百零六章 难办 他的语气听似感慨,实则夹杂着几分落寞。 许知淮瞬间懂了他的心。 原来,朱宿星一直都在心里暗暗拿自己和卫漓比较。 哪怕尊卑有别,哪怕卫漓才是被厌恶放弃的那一个,他还是无法忽视他们之间的血脉羁绊。 “说来可笑,我有多恨卫漓,我就有多需要他。我今晚刚收到一封密报,卫漓在酆都擒获蛮族首领,缴了近两千的马帮匪贼,凑出一万两现银,正在秘密送回京城的途中。” 这就是卫漓。 他从不让朝廷失望,从不会空手而归。 许知淮闻言,心突突了一下,愣了愣才开口道:“一万两……这么说侯爷要回来了?” 朱宿星摇头:“他还要南下查税,这一万两正好可以做赈灾的粮款,其他的,还需另想办法。” 一个窟窿补上了,还有别的窟窿等着呢。 许知淮挽住他的手臂,与他紧紧挨着:“殿下,好歹赈灾的银子有了,不急。事情总要一件一件地办。” “是啊,慢慢来吧。” 朱宿星疲惫叹气。 第二天,许知淮找朱维桢商量。 “臣妾听说,青衣侯又找回一万两银子,这笔数目不小,正好够赈灾放粮的,可等到秋天,朝廷需要银子的事情还多着呢。” 朱维桢轻轻叹气:“入不敷出,捉襟见肘。往后宫中的日子也难了。” “殿下,朝廷的银子总是靠卫漓去抢去争,怕不是长久之计啊。” 朱维桢见她有心提起,便问:“你有什么想法?说来听听。” “臣妾没那个本事出谋划策,可朝中人才济济,难道没人能想出好办法来吗?” 朱维桢淡淡道:“债是十几年的债了。从先皇登基起,处处都是用钱难。朝廷越穷,底下的官越贪,谢宁朝还算诚实的,贪了几十年都认了,外头还有多少人中饱私囊,卷一次钱就够享几辈子福的。谁会嫌银子多呢。我回京之后,曾建议父皇与番邦异族互通商贸,结果边州各郡接连出事,烧杀抢劫更是屡抓不止,闹得险些开战。”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事情越多越难办。 许知淮听明白了:“是臣妾浅薄了。侯爷威名在外,没有人比他更有办法。可是,殿下您从未想过卫漓也会贪吗?” 他手里过了多少银子,成千上万,无穷无尽。 朱维桢眼睛微眨,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你去过青衣侯府,你见过的。” 许知淮被她拿话一点,蹙眉道:“侯爷的私事,臣妾从不知情。” 她不会以为她见过卫漓的私产金库吧? “别多想,我是说你见过卫漓的府邸,他的府上大多都是空荡荡的房间,没什么奢靡的排场。” 许知淮不接话茬,听她往下说:“卫漓喜欢的不是银子,是权力。他不会做谢宁朝那样的贪官,那太无聊了。” 什么金山银山,都不如手掌生杀大权的痛快和肆意。 卫漓那种疯子,不会委屈自己做个财迷。 “殿下,不瞒您说。臣妾现在才知道,侯爷对朝廷对皇上有多重要。” 朱维桢微微一诧:“我还以为你只会在心底偷偷琢磨这些。既然你都明白了,那就小心点吧。” 卫漓为了她,只会更疯。 … 阴雨绵绵,驱散暑气。 朱卿若不喜欢下雨,闷在屋子里转来转去,还耍起了小脾气。 锦婳一直陪着她,拿出各种小玩意儿来哄她。 朱卿若摆弄一阵又觉得无趣,抬头见窗外廊下站着的小小身影,便仰头问道:“姑姑,我能和他一起玩吗?” 秦牧守在廊下,全心听雨。 宫婢过来唤他,他忙规矩跟上。 “你会玩过家家吗?” 朱卿若说完招招手,示意他过来。 秦牧犹豫一下,看向锦婳等待眼色。 锦婳点一点头,他才敢上前回话。 秦牧望着桌上大大小小的布娃娃,只觉好看又新奇。 原来,女孩子的玩具都这么精致的。 “你会不会玩过家家啊?” 朱卿若又问,脸上的小表情明显有些不悦。 秦牧低了低头:“回殿下,贱民不会。” 朱卿若哼了哼:“我教你吧。” 她分给他两个小娃娃,自己拿着两个大娃娃比画道:“这是娃娃的阿爹和娘亲,你拿的是他们俩的孩子,小兰和小红。他们是一家人,现在他们要吃饭了。” 锦婳适时往桌子上摆好杯子盘子,配合着演起来。 “现在娘亲要喂小娃娃吃饭了。一口饭,一口菜……” 秦牧拿着两个小娃娃,呆呆地听着,听着听着眼睛就红了。 等朱卿若抬头的时候,他大大的眼睛里满是泪光。 “咦?你哭了?” 锦婳也看过来,只见秦牧背过身去,拽起袖子猛擦眼泪,擦得太用力,把眼角都蹭红了。 朱卿若有点懵,眼眸水清,仰头看向锦婳:“娃娃不爱吃菜吗?” 锦婳摸摸她的头,又摸摸秦牧的头。 她一脸温和地笑着,还拿手帕给他擦了擦脸。 秦牧吸吸鼻子,满眼感动。 朱卿若见他哭了,让宫婢拿了盒蜜饯:“你别哭了,这个可好吃了。” 秦牧不敢吃只是摇头。 朱卿若直接伸出小手抓了一颗,往他的嘴里塞。 裹满糖霜的蜜饯,甜甜的,黏黏的。 秦牧好久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了,抬眸看去,他的面前还有一张更加甜美的笑脸。 朱卿若弯着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笑眯眯地得意道:“好吃吧。” 秦牧红着脸低头,含糊不清地说了一句:“谢公主殿下赏。” 雨,一直下,下了整整三天。 朱卿若每天拉着秦牧一起玩过家家。 他是她唯一的玩伴。 许知淮看着他们一起摆弄着娃娃,秦牧坐得笔直板正,很安静地配合,不管朱卿若拿什么东西给他吃,他都会一口吞下,吃得很香。 须臾,许知淮把秦牧叫到跟前问:“现在没人欺负你了吧?” 秦牧用力点头,神情拘谨。 许知淮继续问:“公主待你好吗?” “回娘娘,公主待贱民很好。” “记住,这世上待你最好的人,就是她了。任何人都不能比她重要,包括你自己。” 。 第二百零七章 张罗 白日里暑热难消,唯有夜凉轻风,可抚慰人心。 许知淮坐在躺椅上,仰头望着圆润明清的月,心思也渐渐飘远。 近来,朱宿星经常晚归,回来了也是一脸心事重重,他很不快乐。 她有些坐不住了,索性唤来二三宫婢,提上琉璃灯盏,准备往御书房迎一迎。 书房灯火通明,照得院子里都亮堂堂的。 许知淮放缓脚步,迟迟不见内监过来问安传话。 院子里没人当差也就算了,岳屹川居然也不在。 许知淮抬抬手,示意宫婢不要跟上,她独自走到门口,听不到里面有任何声音,没有外臣议事,没有翻书拂茶…… 许知淮纳闷,进屋看去,才见朱宿星面对着大果紫檀的书柜而坐,完全背对着门口,他完全靠在椅背上,不见平日里坚挺笔直的背影,双手也垂在身体两侧,似乎很累很疲惫。 许知淮咬了咬下唇,犹豫着要不要走过去。 她不想扰了他清净独处,又不忍心见他独自烦忧。 她张了张口,还未出声,就听到一声瓷器跌落磕碰的声响,很脆,很突兀。 许知淮寻声看去,这才发现地上倒了一只青玉酒壶,壶盖也不知落到哪里去了。 他在一个人喝闷酒? “殿下……” 许知淮于心不忍,轻轻唤他。 朱宿星闻声,整个人僵了一下。 他用双手紧紧抓住椅子,想要撑起全身无力的自己,还未站稳,便被许知淮紧紧抱了上来。 她的胳膊又细又长,软软的,韧韧的。 许知淮眼里一片潋滟水光:“殿下怎么一个人喝酒呢?” 朱宿星本想轻松遮掩几句,可听到她声音的那一刻,他的心完全软了,人也乏了,索性借着昏昏上脑的酒劲儿,低头枕上她单薄的肩膀,把自己全身的重量全都倾倒在她的身上。 夜色如墨,无人知晓。 她就是他最温暖的依靠。 许知淮默默承受着他的脆弱和疲倦,眼角余光瞥到桌上层层堆叠的公文奏疏,毫无章法地摊了满桌,顿觉刺眼心疼。 他每日尽心尽力,从清晨到深夜……换来的还是这一桌子凌乱纷杂,理也理不清楚,好像一笔笔永远也还不清的孽债。 一杯清茶,解渴又解酒。 朱宿星凤眸轻垂,眼尾还带着点点醉染的红。 许知淮心疼地抚上他的脸颊,抚摸安慰。 明明是这样好看的一张脸,明明是该意气风发的年纪…… 朱宿星稍稍侧过脸,枕入她的掌心:“我太失态了。” 他本想散了酒气再回去,却被她发现自己借酒消愁的丑态。 “臣妾不觉得殿下失态,臣妾只觉得伤心。” 朱宿星不解:“你为何伤心?” “殿下一个人默默扛下所有,每天回到臣妾身边还要装作无事无忧的模样,殿下一个人这么苦着自己,臣妾心疼得要死掉了。” 她的声音略带哽咽,眼里蓄满了泪水。 朱宿星叹息着,将她拉入怀中,让她坐在自己的腿上,郑重其事道:“是我不好。” 许知淮哄着他,劝着他先回去好好休息。 一觉过后,朱宿星又恢复清爽明朗的模样,许知淮也不提起昨晚的事,盈盈含笑送他出宫。 然而,等他走远了,她脸上的笑容也慢慢消失了。 朝廷内忧外患,压得朱宿星都快喘不过来气了,她还有什么心情享受这岁月静好的假象。 许知淮走不出宫门,想要把手伸出宫外,必须要有可靠的人。 可惜,她信任的人都在宫里。 过了晌午最热的时候,沐秀婉过来请安,还未说话,就见许知淮望着她,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姐姐?” 沐秀婉微微挑眉,一脸不解:“姐姐怎么一直看着我。” 许知淮心里起了个主意:“婉儿,我请你帮个忙。” 沐秀婉忙道:“什么请不请的,姐姐有事直说就是了。” 许知淮轻声细语道:“我想出钱在城中开一间粮铺,需要几个可靠的人。” “粮铺?” 沐秀婉摸不着头脑,只是不解:“姐姐要在外面做生意?” 她还以为她缺银子用了,忙道:“我那里还有一百多两的现银,我这就回去拿给姐姐。” 许知淮忙按住她的手:“不,我不是要银子。” “嗯?” 许知淮从头解释:“准确地说,我想要的数目,不是咱们姐妹可以凑齐的。” 沐秀婉惊讶的张大了嘴。 “今年各州大旱,到了秋后必定缺粮少米,万一有人坐地起价,搞得人心惶惶,城中的粮价必定大乱。我想要知道外面的事,只等着那些奴才们通报是来不及的。” 没饭吃是要饿死人的。 “姐姐想收集情报,免得有人趁乱起事。” “情报当然重要,关键咱们还是要了解行情,晓得市面上和黑市上的门道。还有,既然是粮铺,咱们还可以顺势囤些粮,有人坐地起价的时候,咱们正好能卖得便宜些,好歹能多喂饱几个人。” 沐秀婉明白点头:“姐姐准备这事交给我去办?” “你出入宫中,比我方便些。” “我懂了,姐姐。我这就想办法安排。” 沐秀婉微微沉吟:“从我回宫之后,身边陆陆续续换了不少人,其中有两个嬷嬷,办事最是忠心稳妥。” 许知淮听她这么说,露出欣慰的笑:“婉儿,你真的长大了,如今你也能担事扛事,为我分忧解难了。” 沐秀婉笑笑:“从前都是姐姐护着我,现在该我帮帮姐姐了。” 只要有银子办什么事都不难。 挑一间城中旺铺,装饰一新,雇上账房先生和三五个活计,不过半个月就把买卖支棱起来了。 大洪米铺,物美价廉。 沐秀婉每半个月出宫一次,借着采办东西的机会,正好去粮铺收集消息。 许知淮拿出大半积蓄张罗此事,希望能有个好结果。 十天后,一万两现银被完好无损地送回京城。 卫漓很聪明,没有让皇极卫穿官服走官道,而是请了一众镖局镖师,扮作寻常商队押送货箱。 朱宿星看着那十几只被密封贴条的银箱子,心情莫名沉重。 他当着众人的面,当场开箱。 白花花的银子,惹得群臣惊叹连连,仿佛从未见过一般。 朱宿星勾唇低笑,对着他们幽幽道:“朕真希望,爱卿们的惊叹都是真心实意的。” 。 第二百零八章 惩罚 一万两现银,由户部清点分拨,三成归入金库暂时保管,七成买粮赈灾。 朱宿星一笔朱红落定,便让无数人有了活下去的希望。 傍晚,许知淮略备薄酒,想要和朱宿星一起庆祝这期盼已久的欢喜。 朱宿星连饮三杯,眉眼间不见喜色,反而平添了一丝惆怅。 “殿下今日该高兴些。” 朱宿星似笑非笑地勾勾嘴角:“是啊,高兴。” 许知淮又给他斟了一杯酒,默默地看着他喝。 朱宿星抬手轻轻按下酒杯:“淮儿,咱们出去走走吧。” “殿下想去哪儿?” “随意走走,透透气就好。” 两人并肩同行,迎着夕阳西下的晚霞余晖。 朱宿星带她去了鼓楼,这里足以将整座宫城尽收眼底。 天黑之后,屋檐下一盏盏明亮起来的灯笼,将灰暗的宫城重新唤醒,明亮璀璨。 许知淮一时看痴了,忍不住感慨道:“殿下,这里真美。” 朱宿星握紧了她的手:“我早该带你来的。” “现在也不迟啊。” 朱宿星伸手指向远处隐约可望的京城,淡淡道:“其实那里更美。” 说这话时,他完全卸下平日里明亮的开朗,晦暗的眼眸无光,语气也夹杂着萎靡的冷漠。 许知淮凝眸浅笑:“臣妾不觉得,人间烟火气再热闹也比不上宫城的繁华。” 朱宿星诧异挑眉:“淮儿,你真这么想?你真的喜欢这里?” 许知淮转身看他,笑盈盈道:“臣妾喜欢的,不是这一座座华丽堆砌的宫殿,臣妾喜欢的是有殿下在的地方。这里是殿下的家,也是臣妾的家,世上没有任何一个地方比自己的家更好。” 话音刚落,她就被他一把拉入怀中,紧紧拥住,他的胸口剧烈起伏着,难掩激动的心情:“淮儿,我以为我早已经看腻了这里的一切,原来不是……你说得对,这里是我们的家。” “臣妾永远不会忘记,殿下带臣妾回宫的那一天,如浮萍般无处可去的我,终于在这里生了根。” 许知淮黑眸闪烁着幽光,满是感动。 她的话能让他的心情一下子好起来,积压许久的疲惫和委屈也一扫而空。 朱卿若受不住暑热,断断续续病了几次,功课也都落下了。 许知淮不许她怠慢偷懒,让她每天补写一篇练习。 朱卿若贪玩不想写,撒娇哭闹,不小心把刚刚端上来的云片糕给打翻了,黏白的糕点沾了灰尘,白白浪费了。 许知淮皱了眉:“安儿!” 朱卿若老实坐好,有些心虚。 “你越发胡闹了。” 宫婢蹲在地上收拾散了满地的食物,许知淮却吩咐道:“不要扔,重新装在盘子里端给公主。” 众人闻言皆是一怔。 “娘娘,点心都脏了,奴婢再换一盘来。” “不用换。” 许知淮加重语气,唇微微抿着,显得很严厉。 锦婳见她神情不对,忙给朱卿若递眼色。 朱卿若眨巴眨巴眼睛,小声嘀咕道:“母后,安儿知错了,安儿听话。” 许知淮面色微沉:“知错就要罚,这盘云片糕是你锦姑姑一早特意给你做的,弄掉了也要吃。” 朱卿若眼睛红了,有点害怕。 “不要,我不吃。” “不吃,那午膳和晚膳也不用吃了。” 许知淮随即吩咐宫婢们:“今儿不用摆饭了,本宫也不吃了。” 朱卿若哭出声来,不情不愿地伸出手去拿盘子里的点心,攥在手里,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 锦婳心疼了,忙蹲下身子哄她,又看看许知淮。 “谁也不许哄她,任她哭去,今儿这盘点心就是不许剩。”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后退。 许知淮望向女儿哭泣的小脸,见她犹犹豫地把糕点往嘴里送,咬了一小口就又吐了出来。 她正要说话,忽见一个小小的身影冲上来,秦牧张开双手,抓起盘子里的云片糕团了团,囫囵枣似的往嘴里塞。 朱卿若看呆了,竟忘了哭。 秦牧嘴里塞得满满的,腮都鼓了起来。 云片糕是糯米做的,裹着厚厚的糖霜,嚼起来很实在。 他吃得很辛苦,却咽得很快,结果噎住了。 许知淮挑眉道:“快吐出来!” 秦牧瞪大眼,噎得脸都红了,硬撑着不往外吐一口,全身使着劲儿,好不容易才把粘糊糊的云片糕给咽下去了。 锦婳着急地拍拍他的背,倒水给他喝。 许知淮看向秦牧,目光犀利:“你在做什么?” 秦牧忙跪地认错道:“贱民抢走了公主殿下的点心,请娘娘责罚。” 许知淮语气更重:“本宫当然要罚你,你想替公主受罚?你有这个资格吗?” 秦牧把头垂得低低的,以额贴地。 “出去罚跪吧。本宫不让你起来,你绝不许起来。” “是。” 朱卿若喃喃道:“母妃,被罚他了。” 许知淮见她女儿为他求情,索性又道:“给公主搬一把椅子,让她看着秦牧受罚。” “是……” 阴沉沉的天,有点闷。 秦牧直挺挺地跪在石阶下,朱卿若坐在他的正上方,眼泪汪汪地看着他。 锦婳坐立不安,时不时地往门外张望。 “你过来吧。” 许知淮轻轻开口,锦婳一脸为难。 “安儿四岁了,也该学着懂事了。你们平时把她惯成什么样了,今儿正好是个机会,让她长长记性。” 锦婳又指指天,表示快下雨了。 “等下雨再说。” 许知淮望向门口,看着女儿局促不安的坐姿,知道她一定在着急难过。 须臾,天空淅淅沥沥下起小雨。 秦牧仍是一动不动,低头跪着。 雨滴铺满地,落下大大小小的印子。 朱卿若看着他被雨水一点点淋湿的头发和肩膀,着急又难过。 她坐不住了,命宫婢取了一把油纸伞,也不用旁人帮忙,自己撑着大大的伞,迈步下了石阶。 她把伞举到秦牧的头顶,见他抬头,才奶声奶气道:“一人一半。” 秦牧慌张一下,忙道:“殿下使不得。” “嘘!” 朱卿若轻轻嘘了一下,凑近几分道:“母妃还在生气呢。”说完,她也在蹲下来,秦牧忙接过她手里的伞,高高举起来。 朱卿若弯眼一笑,乌黑的瞳仁藏着无数细碎的光。 。 第二百零九章 归来 “你一直跪着不累吗?” “回殿下,我不累。” 秦牧不敢一直看着朱卿若的眼睛,又低头回答。 “我不喜欢吃的东西,你都会吃掉吗?” “是。” “母妃罚我的时候,你都会替我受罚吗?” “是的。” “你真好。” 朱卿若清甜一笑,稚嫩可爱。 秦牧头更低了。 伞下,两个孩子凑在一处说悄悄话的样子,有种别样的天真。 朱卿若被罚了这一回,的确长了些记性。 不过,她挑食的习惯没改,只把自己不喜欢吃的东西都挑了出来给秦牧吃,当然她也会把自己喜欢吃的东西和他分享。 秦牧还是像个木头人一样沉默寡言,听话顺从,那张过于沉静的小脸上也会偷偷露出些许笑容。 明明还是孩子,却要学着保护别人。 许知淮明面上还是很严厉的,只在暗中叮嘱旁人关照他一下。 立秋过后,城中开始有了风言风语。 沐秀婉给许知淮带回消息:“很多商家都在悄悄囤货,柴米油盐的价格都涨了三成。” 许知淮蹙眉:“还没怎么样呢,就先涨了三成。” 沐秀婉也无奈道:“一家涨起来,各家都跟着涨。幸好姐姐早有安排,我让吴嬷嬷的侄儿在城郊的农户那里收了千担粮。” 说到这里,沐秀婉不禁担忧起来:“姐姐,冬天真的会闹饥荒吗?” “咱们要做最坏的打算,我也希望什么都不会发生。” 到了晚上,许知淮和朱宿星说了自己在宫外开店囤粮,以备不时之需。 朱宿星神色震惊的同时心生感动:“淮儿,难为你想得这么周到。” 许知淮无心邀功:“臣妾只希望今年的冬天能顺顺利利地熬过去。” “会的。” 朱宿星长叹一声:“淮儿,你一定会给我带来好运的。” 秋意正浓,本是庆祝丰收的好日子,可惜,坏消息还是从接二连三地传回来。 大旱之后接连又是山火蝗灾。 背井离乡的游民们不知为何都从四面八方涌入京城,每天把城门堵得水泄不通,十万禁军全部调配到了四方城门,免得有人趁乱起事。 眼看事态不妙,朱宿星不得不发密令调回南下的卫漓,让他速速回京,率领皇极四司平息京城祸乱。 卫漓远在千里之外,得到密令,已是三天后。 他在地牢审人,整晚都没有阖眼,淌着满地血水,眯着眼来到刺眼的阳光下,单手摊开密令,薄唇一勾,露出邪笑。 八个月了,皇上终于忍不住开口“求”他了。 明明是急令,卫漓不慌不忙地准备了三天才上路。 途中歇歇停停,足足用了大半个月。 城门外,堵的全是人。 他们大多衣衫褴褛,面色蜡黄,操着不同的口音和腔调,拼尽力气想要挤进城门,只要冲过这道门,所有人都会有饭吃。 皇城门外,成何体统! 卫漓冷眼看着这一切,冷冷吩咐:“皇极卫听令,挡本侯者杀无赦!” 他一马当先,手持长剑,冲入人群。 无情的长剑化作一道道疾风,顷刻间斩下无数头颅。 血光飞溅,吓得所有人四散而逃。 在呼天喊地的惨叫声中,卫漓硬生生清出一条路来,抬头望向护城墙上的侍卫,冷冷质问:“你们都是死人吗?” 其中有人大着胆子道:“侯爷,皇上有令,不可伤及无辜百姓。” 卫漓冷笑:“你们这帮废物,开城门!” 侍卫们面面相觑,不敢拒绝。 城门打开的那一刻,人群再次聚集起来。 卫漓一马当先,居高临下道:“今儿你们敢放过一个人,明天本侯派人给你们收尸!” 因为流民之乱,京城已经戒严数日,街上空荡荡,不见一个人影。 卫漓直奔皇宫而去,风尘仆仆,一袭黑绸绣金的长袍溅满鲜血。 人还未到,消息先传了进去。 朱宿星听闻卫漓在城外大开杀戒,脸色一沉也没说什么。 他放下怀中的女儿,对她温和道:“父皇要去见一个人,安儿乖乖自己玩。” 朱卿若不舍得他走,牵住他的衣角道:“安儿也一起去,行吗?” 朱宿星拍拍她的小脸:“这个人,安儿还是不见为好。” 君臣相见,各怀心思。 卫漓缓步上前,走出一步一个血脚印。 朱宿星凝眸看去,不等他行礼先开口道:“你一回来就滥杀无辜,明儿不知有多少人要参你了。” “臣不在乎!京城都快守不住了,他们还是只会浪费纸墨,没事找事。” “你是朝廷重臣,朕不希望你滥杀无辜。” 卫漓闻言挑眉:“皇上这话当真?皇上千里迢迢召臣回来,不就是为了肃清这场乱局吗?如果不杀人就可以解决的话,皇上早有办法了。臣的眼里,从来就没有无辜之人。” 这话说得好不客气,可他有这个底气。 “既然臣回来了,殿下什么都不用担心,最多三日,臣保证四方城门畅通无阻,一切如常。” 朱宿星沉默片刻,才道:“你去办吧,只是凡事不要做得太绝。” “臣遵命!” 卫漓勾唇一笑,行礼告辞。 朱宿星看着他潇洒离去的背影,又看看地上那一行血脚印,陷入漫长的沉思。 一年来,他想尽一切办法,想要重振社稷,填补亏空,然而所有的努力,最终换来的还是满目疮痍的混乱。 朱宿星的心气被渐渐磨平了,他不知道自己的坚持到底有什么用?到头来是要卫漓靠着最野蛮最暴力的手段,解决这一切。 卫漓回来的消息,很快传到了许知淮的耳朵里。 她眼皮轻抬,看似一脸平静,实则内心翻涌。 皇上还是让他回来了,在这个时候,这个节骨眼上。 朱卿若见她犹自出神,乐颠颠地跑到她的跟前,炫耀自己刚刚得来的小香囊。 “锦姑姑给我绣的,可香了。” 许知淮回神,轻轻把女儿拉到身前,认真叮嘱:“这几天你不要乱跑,不可以擅自出院子,如果你想见皇奶奶和皇姑姑,我会带你去的。” 朱卿若似懂非懂:“我以后都不能出去玩了吗?” “几天而已,安儿听话。” 许知淮又招呼秦牧过来:“白天的时候,你要一直跟着公主,寸步不离,千万别让她一个人贪玩走丢了。” 。 第二百一十章 对抗 许知淮叮嘱一番,见女儿听话懂事,才稍稍松了口气。 卫漓回来,一切都不同了。 想起最后一次见他时的情景,她不寒而栗。 只要一张人皮面具,只要他想,他可以随时出现在她的面前,肆无忌惮,为所欲为。 夜色深沉,灯火昏暗,唯有暖炉烧得通红正旺。 许知淮依偎在朱宿星的身边,毫无睡意,她能闻到他嘴里轻轻呵出来的酒气。 今晚,他和她一样心事重重,只能靠着微醺的醉意入睡了。 刚过子时,帘外悉悉索索传来脚步声,有人小心翼翼道:“娘娘,娘娘……” 许知淮紧绷着心,一下子猛跳:“什么事?” “公主梦魇了。” 朱卿若做了个噩梦,醒来就开始哭。 锦婳想要背她,她也不要,抱着被子一脸委屈。 许知淮匆匆赶来,见女儿哭得湿漉漉的小脸,心疼不已。 “安儿梦到什么了?” “一个很黑很黑的地方,父皇和母妃都不见了,锦姑姑也不见了,只有我一个人。” 许知淮安抚她好一阵子,还命人在屋子里点了长明灯。 等她睡着了,许知淮与锦婳一起守着她。 “她很少做噩梦的。” 许知淮抚着女儿柔软的发丝,低低开口道:“为何偏偏是今天?” 锦婳一下子就明白了,忙轻轻摇头。 许知淮苦笑一声:“我也不愿自己吓自己,可卫漓变得越来越可怕了。这个冬天,注定难熬,旁的我都可以忍,安儿绝对不能有事。” 锦婳连连点头,握着她的手。 卫漓回京三天,大开杀戒。 他奉皇命接管护城军防,调配三百弓箭手上护城楼,午时城门大开,无人再敢擅自靠近一步。 朱宿星下令,城郊三十里外设粥摊和露营地,保证人人都能有饭吃。 围城之困,算是解了。 卫漓居功自傲,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直言六部尚书统统都是废物。 朱宿星眉头紧皱,看着他们互相指责吵成一团的场景,只觉头疼,索性长袖一挥,早早退朝。 他去了千华宫,见了长姐。 朱维桢看着他心事重重的脸,摆上棋盘道:“我以为皇上再也不会找我下棋了。” 朱宿星坦然道:“我只想找个认输的地方。” 朱维桢看着他灰心丧气的脸,蹙眉道:“皇上不会输,也不能对任何人认输。” 朱宿星怅然一笑:“这一年来,我费尽心思,到头来还是千疮百孔。如果卫漓不回来,我恐怕连京城都守不住。” “纵使卫漓再怎么猖狂,他也会乖乖听从皇上的差遣。” “卫漓已经变了。” 朱宿星眸光晦暗:“我能给他的功名利禄,已经填不饱他的胃口了。” 朱维桢对上他的目光:“他没变,他想要的,从来都是皇上的东西。如果他再敢造次,我会亲自动手,不留后患。” 朱宿星忙摇头道:“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卫漓现在杀不得,没有他在,麻烦只会更多。” “皇上处处依赖卫漓,正是朝中无人可用。皇上要培植新的人脉,才能早点将卫漓取而代之。” “长姐又要提起选妃之事?” “皇上当然可以不立后不选妃,一心一意守着许知淮,可皇上能守她多久?卫漓对她一直念念不忘。” 朱宿星眸色沉了沉:“他念念不忘也是徒劳。” “那安儿呢?” 朱维桢追问下去。 朱宿星低声发怒,额前青筋凸起:“安儿是我的女儿。” “皇上要怎么保护她们母女,卫漓就在外面虎视眈眈,你让她们怎么安心?” “我可以做任何事,只要我能做到的。” 朱维桢看准机会道:“所以,选妃之事不能再拖了。三宫六院,多了两个人而已,皇上就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吗?” 朱宿星眸光深凝:“长姐这么坚持,你到底看中了谁?” “过几日,突厥使者进京觐见,自然会给皇上带来好消息。” “突厥?” “突厥可汗阿史那部的三公主,正是皇上最需要的皇后人选。能压制住卫漓的人,一定要有庞大的势力做支持。” 朱宿星不再愤怒,只剩沉默。 成千上万的流民被驱赶到城郊安置,虽然开设了粥铺,但耐不住人多粥少,很多人吃不饱就去附近村镇去偷去抢,把能吃的能用的,全都洗劫一空。 官府每天抓人,抓到牢房都装不下了。几位知县急得联名上书,请知府大人往上递了奏疏。 朱宿星当朝责问众臣,无人站出来解决,最后还是卫漓直截了当:“皇上,朝廷不养闲人,既然他们背离家乡,无依无靠,不如直接下放采石场,做工讨活。” 此言一出,众臣皆惊。 采石场是实打实做苦役的地方,只有戴罪之人才去那里做工。 那些流民无罪无过,这么放下去,便是终身为奴,世世代代都要做苦工。 卫漓见众人反对,不禁一声冷笑:“各位大人这么有同情心,满口仁义道德,那不如拿出真金白银的诚意吧。本侯这就安排人手,护送那些无家可归之人去到各位大人的府邸家宅,一人管一百,不求锦衣玉食,只求三餐温饱有瓦遮头,如何?” 一时间,所有人都不说话了。 朱宿星最后只能默许卫漓的提议。 下了朝,朱宿星单独把卫漓叫到御书房:“你近来做事太冒进了,大家集思广益,才能想出好办法。” 卫漓不屑:“皇上,他们只会花朝廷的银子,到了自己掏腰包的时候,什么仁义道德都没有了。” “赶尽杀绝不是长久之计。” “臣不求长久,臣一心一意只为皇上分忧。” “不管怎样,京城的事情已经了了。你也该准备南下了。” 卫漓瞬间变脸:“皇上这是什么意思?” 朱宿星沉声道:“能者多劳,朕只是让你去做你该做的事,临近年关,还有很多事情等着青衣侯去办呢。” 卫漓极为轻佻的笑笑:“如果臣不想走呢?” 朱宿星幽然的凤眸里渗出冷冷的光:“卫漓,你想抗旨不遵?” 。 第二百一十一章 立后 “臣不敢!” 卫漓耸耸肩,对他的愤怒毫无畏惧,带着一脸玩世不恭的笑容道:“皇上何必动气,气多伤身。” 他居然还在笑。 这一刻,君不是君,臣不是臣! 朱宿星望着卫漓的目光越来越暗,刹那间,他做了一个决定,薄唇掀开,语气淡淡:“其实也不急,你好不容易回来,该休整休整才是。正好宫中来了一件喜事,你留下来为朕助助兴吧。” 卫漓挑眉,面上微微露出好奇之色:“皇上何喜之有啊?” “朕要立后。” “大喜!” 卫漓还以为他说的是许知淮,眼底霎时变得无比幽深,皮笑肉不笑地拱手道:“臣卫漓恭祝殿下大喜!祝贵妃娘娘得偿所愿!” 然而,几天后的皇榜诏书,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掀起轩然大波。 皇上要立的突厥公主,并非独占恩宠的荣贵妃。 两人曾经传遍坊间的美谈佳话,至此成了一个明日黄花的笑话。 天下人皆知,荣贵妃失宠了! 许知淮乍听这惊天消息的时候,还陪在女儿身边,她整个人僵了一下,随即又心平气和地吩咐道:“叮嘱宫里的人管住嘴,谁敢在公主面前乱说话,本宫决不轻饶。” 一时间,所有的人都小心谨慎起来,谁也不敢在这个时候惹得娘娘心烦。 许知淮看着并无异样,只是比平日里话少了些。 她想,难怪这几日皇上都住在书房,分明是有心躲着她。 他躲她,因为心中有愧? 真是难为他了,那样温润如水的性子,难得狠下心来做一件大事。 沐秀婉过来安慰她,想了一宿的话,临到嘴边又说不下去了。 “姐姐别着急,皇上一定有苦衷的。” 许知淮抿唇一笑,忽而道:“婉儿,你陪我喝杯酒吧。” “啊?姐姐,我不会喝酒啊。” “陪我而已,你不用喝。” 许知淮浅浅一笑,吩咐宫婢备酒。 青梅酒入口绵甜,裹着点儿酸,不烧心不上头。 沐秀婉看着她一个人自斟自酌的模样,更心疼了,犹豫许久还是起身道:“姐姐别这么一个人闷着,有什么委屈要说出来才行啊。我这就去找皇上……” 许知淮一把攥住她的衣袖:“别去。” “姐姐!” 许知淮苦笑:“他现在比我还要难受。” 沐秀婉闻言呆在原地,默默红了眼眶。 夜深了,人也醉了。 烛光摇曳,许知淮独坐窗前,静静等待。 最多三天,他一定会忍不住的。 朱宿星深知自己伤了她的心,苦思多日,也想不出一个完美的借口来解释自己的冲动。 因为那根本不是冲动,而是他深思熟虑后的决定。 “淮儿。” 朱宿星单膝跪地,以最温和的语气唤她的名字:“淮儿,对不起。” 许知淮满脸微醺的红晕,眉间一片春色,两人视线交汇,她看到了他眼中弥漫的水雾。 他比她看起来还要悲伤。 “皇上没有错。” 许知淮眼眸晶亮,却带着几分不解:“为何不早点告诉臣妾?” 她最伤心的,不是朱宿星违背了当初的承诺,而是她要从别人的嘴里知道了这件事。 “臣妾是最后一个知道的吗?” 许知淮凑近他的脸,用力拍拍自己的心口:“我这里堵得慌。” 朱宿星满眼心疼:“我开不了口。” “皇上有苦衷的,对不对?” “是,我有苦衷。” 朱宿星双手扶住她的肩膀,仰头看她隐忍悲伤的脸:“我明明答应过你的,可我做不到,因为我不止有苦衷,我还很无能。我用了一年的时间来证明,卫漓才是最厉害的。” 许知淮料到如此。 为了牵制卫漓,他不得不拉拢势力,正合了长公主的意。 这是所有人都满意的办法。 “皇上不用解释了,臣妾都懂,臣妾比皇上还要了解卫漓有多可怕。” 许知淮眼里慢慢浮上一层雾气,咬着下唇道:“皇上放手去做吧。不管皇上做什么决定,臣妾都相信皇上。” 朱宿星不忍见她落泪,双手捧住她的脸,以指腹抹掉她眼底的泪珠,以额触额,语带恳求道;“淮儿,原谅我,只这一次,原谅我。” 许知淮心间划过千头万绪,最终也只化成这一个字。 “好。” 之后的几日里,许知淮称病不适,整日呆在寝宫陪伴女儿。 宫中各处都在张罗着皇后大典,她不想凑那个热闹,眼不见心不烦。 沐秀婉每天过来陪她,生怕她一个人觉得烦闷,胡思乱想。 “姐姐,你看这料子多好看,可以给安儿做身春裳。” “姐姐,安儿这字练得不错,有长进了。” 许知淮静静听着,嫌少回应,惹她担忧。 “姐姐,凡事要看开些啊。” 许知淮莞尔:“我没事。” “姐姐和皇上感情深厚,绝非旁人可以轻易动摇的。而且我听说,突厥公主性情刁蛮,又是草原上长大的,皇上哥哥不会喜欢她的。” 许知淮又是一笑:“难为你想到这么多好话来劝我,有心了。” “我永远是向着姐姐的。” “好妹妹。” 人人都以为许知淮灰心丧气失了意,太皇太后连着三日赏她珠宝首饰,还给安儿从寺中求了一只长命锁。 朱维桢隔了好几日才露面,与她直言不讳:“你一向是个识大体的,皇上立后是为朝廷社稷,而非儿女私情。卫漓有多张狂,你心里清楚,如果皇上不借助外力,对她加以牵制,那他只会变本加厉。” 许知淮一脸温柔,语气软和:“臣妾明白,臣妾真心为皇上册立皇后一事而感到高兴。” 朱维桢语带无奈:“你怎么会高兴呢?不过大局已定,就算你不高兴,做事也要大方得体。” 许知淮默默一笑。 她自然要大方得体,还要温柔细致,任谁都挑不出半分错处。 因着心中有愧,朱宿星每天都早早回来,竭尽所能地陪着她和安儿,还时常带着安儿一起上早朝,仿佛在低调昭告天下,荣贵妃和长公主仍然是他最在意的人。 傍晚时分,太医院又送来了暖宫汤。 许知淮望着徐徐冒气的药碗,抿唇不语,迟迟未动。 。 第二百一十二章 猜心 暖暖的汤,一口未动。 许知淮静静等待,朱宿星沐浴归来,他周身裹着暖暖的雾气,周正俊朗的脸庞更添几分柔情,他拥她入怀,视线无意间瞥见桌上的碗,眨动了两下眼睛,问:“你今日怎么没喝?喝腻了?” 许知淮摇摇头:“晚膳有些积食了,臣妾喝不下。” 她随口扯了个谎,却惹他在意。 温热有力的手环过她的腰间,覆在小腹之上,轻轻地揉着她的肚子:“难受么?要不要请太医过来看看?” 许知淮仍摇头:“不碍事的。” “真的不碍事?” “嗯。” 他低头在她的颊边烙下一吻,圈住她身子的手臂随之收紧了些,侧身轻带,与她一起往床边走去。 许知淮紧贴着他温热的胸膛,望着那一床锦被,眼神微暗,她无奈地逼自己放松身体,不想让朱宿星察觉到自己此刻复杂的心境。 然而,她微微闪烁的目光,不够舒展的身体,还是让朱宿星觉察到了异样。 欢爱戛然而止。 他俯身在上,幽黑的眸子一瞬不瞬地望着她。 许知淮目光有点空,仿佛失了魂儿。 明明在看着他,又像没看。 她的心不在焉,被朱宿星收入眼底,他有些懵住,身体里的火瞬间凉了下来。 “淮儿,你还在生我的气。” 朱宿星的声音里有着失落。 许知淮蠕动嘴角很想开口告诉他,她没有生他的气,她体谅他身不由己的苦衷,她什么都明白,然而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朱宿星莫名急了,他不由自主地朝她压下去,迫使她直视自己的脸:“淮儿,我心里只有你,你不信么?” 许知淮哑哑开口:“我信。” 朱宿星得到了想要的回答,再次吻上樱红的唇,生怕她反悔改口,唇齿相依,各自沉沦。 他从不用蛮力对她,今晚更是极尽温柔。 灯烛下,两人都将彼此看得清清楚楚。 几分抗拒,几分无奈,甚至还有几分委屈。 亲密过后,朱宿星抚摸着她额前汗湿的发丝,低喘着气,正犹豫着该如何开口,就听身下的人,软软发问:“臣妾听说,皇后大典定在三月初三了?” 朱宿星重重地“嗯”了一声。 “三月三,大吉。” 许知淮轻声呢喃,幽幽心冷。 真是个好日子。 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朱宿星夜夜与她缠绵温存,又格外在意汤药一事,都是为了求子。 他要她母凭子贵。 可惜,她的身子比纸还薄,想要平安有孕,已是难如登天。 “淮儿,你在想什么?” 朱宿星心疼她的沉默,他宁愿听她埋怨几句,好过她把什么都闷在心里。 “臣妾在想,明晚要给安儿讲什么故事。” “你说谎。” 他的唇游移到她耳畔:“你一定在心里偷偷地怨我。对不起,对不起……淮儿。” 许知淮鼻尖一酸,无声哽咽。 朱宿星双臂牢牢将她抱紧:“皇后只是皇后。你才是我最重要的,没人可以取代你,没人可以撼动你的中宫之位。” 他的承诺,还是那般动听。 许知淮默默点了下头。 又到佳节时。 百家宴上,朱宿星携许知淮受群臣跪拜行礼,许知淮低眉敛目,面容沉静,虽是一袭大红,盛妆华裳,过于清冷的神情,和周遭喜气洋洋的气氛格格不入。 美是美的,可惜失了灵动。 人在这里,魂儿却不在。 远远地,许知淮看见了卫漓。 他坐在左下方的上位,全程低头喝酒,不曾故意朝这边看过来一眼。 没有挑衅,没有威胁,也没有冷嘲热讽。 难得,他也懂得装模作样地避嫌了。 见她犹自出神,朱宿星悄悄牵过许知淮的手,低头关切道:“淮儿怎么了?” 许知淮浅浅开口:“臣妾不胜酒力,有些乏了。” 朱宿星匆匆瞥了一眼她面前的酒杯,分明还未见底。 她的酒量再浅,也不会半杯酒就醉了。 朱宿星眼里的光冷却大半,又温和一笑:“夜里风凉,你若不适就先回去吧,朕晚点回去陪你。” 许知淮莞尔:“谢殿下体谅,臣妾先行告退。” 众臣恭送贵妃娘娘,卫漓懒洋洋地没有起身,冷幽幽的目光紧随着许知淮的一举一动,见她黯然离场,薄唇一勾,浮上诡谲的笑。 她怎么变成丧家之犬了? 出了庭院,许知淮裹紧身上的貂毛大氅,脚步徐徐加快。 她对这里的热闹不感兴趣,她只想回到女儿身边,给她守夜。 朱卿若还没睡,提着小花灯在屋子里跑来跑去,她穿着绣花夹袄,跑久了热出汗,小脸红扑扑的。 “母妃!” 朱卿若见许知淮迈步进来,立马往她的怀里扑。 许知淮蹲下身子,握着她的小手,展颜一笑。 锦婳没想到她回来得这么早,一脸疑惑地迎上前。 沐秀婉也放下剥到一半的橘子,惊讶起身:“姐姐?宴席这么早就散了吗?” “不,我先回来的。” 许知淮解开大氅,先暖了暖手才抱起女儿:“这么重要的日子,我宁愿陪着安儿和你们。” 沐秀婉犹豫一下,才小声道:“姐姐和皇上越来越生分了。” 她已经好久没见到他们如胶似漆的样子了。 许知淮不想女儿听见这些,只对沐秀婉摇头示意。 沐秀婉无奈点头,又继续剥橘子给安儿吃。 临近子时,朱宿星醉意醺然地回到寝宫。 不等宫婢们上前侍奉,他先不耐烦地摆摆手:“你们都退下。淮儿呢?朕的淮儿呢?” 他不想旁人碰他,只等着许知淮。 许知淮一进屋就闻到了淡淡的酒气,她见朱宿星瘫坐在椅子上,忙上前搀扶:“皇上喝醉了,还是去床上躺着吧。” “淮儿!” 朱宿星醉归醉,只要她一出现,立刻来了精神。 他抬眼看向她,眸光微沉,因着醉意眼眶通红,有种莫名的委屈:“你要恨我到什么时候?” 许知淮垂眸轻语:“臣妾不恨皇上,皇上醉了,需要休息。” “不,你恨!” 朱宿星陡然高声,反手攥住她的手腕,硬生生地把她往跟前扯:“你躲着我,你冷着我,不管我说什么做什么,你都是一副冷冷淡淡的模样。” 许知淮差点跌坐在他的身上,忙用手撑住桌角,又稳稳站好。 “你心里还有我吗?” 朱宿星微微仰起脸,狭长的眼眸满是被悲伤浸透的雾气:“淮儿,我每天都在猜,猜你的心里还有没有我!我猜得好辛苦,好辛苦啊。” 。 第二百一十三章 大典 她怎么舍得让他难过呢? 她不舍得。 她怎么甘心放手把他让给别的女人呢? 她不甘心。 既然做不来死缠烂打,只能佯装铁石心肠。 当他说好辛苦的时候,许知淮的心紧紧地揪成了一团。 她又何尝不辛苦呢。 哪怕忍着痛,也要一点点收回自己的心意。 “淮儿,别让我猜了,我难受。” 许知淮垂眸看他,忽而低下头去,以柔软的唇抚慰他的委屈和不安。 这浅浅一吻,还不足以让朱宿星清醒过来。 他微微睁大了眼,下意识地回吻纠缠,他不许她再离开自己半步,伸手揽住她脖子,环扣她的腰身,恨不能把她嵌入自己的身体里。 就这样融在一起,再也不用分开了。 绵长的一吻过后,许知淮气喘吁吁:“我不想把殿下让给别人,一分一秒都不想,可殿下不是我一个人的。如果现在不开始学着习惯的话,等皇后娘娘入了宫,最先发疯的人一定是我。我光是想到殿下和别的女人躺在一张床上的情景就难过到窒息。往后还要忍耐多少个日夜,我不敢想!” 她是他唯一的依靠,他是她的光啊。 泪水在这一刻决堤。 许知淮的真心话伴随着泪珠啪嗒啪嗒往下掉,一下一下地砸在朱宿星的心尖。 朱宿星怔怔听着,一时悲喜交加。 他心儿狂跳,抱紧怀中的她,沉沉开口:“我不该让你这么难过,是我错了。我太想赢卫漓了……” 因为不择手段也要赢,连累她也要一起委曲求全。 两人紧紧相拥。 隔阂数月的心,又依偎在了一起。 朱宿星一声叹息,轻吻她微微红肿的眼睛,带着几分心疼的玩笑道:“你这是攒了多久的眼泪。” “好久好久。” 许知淮声音闷闷的,不想被他看到自己惨兮兮的哭脸,埋头在他的颈窝里:“明天,安儿要笑话我了。” 朱宿星摇头:“她只会心疼你,把她最喜欢的糕点统统拿给你。” 许知淮笑了笑。 次日清晨,宫婢们看着贵妃娘娘亲自为皇上更衣,心里都乐开了花。 娘娘总算是想开了,与皇上和好如初。 朱宿星对许知淮道:“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打压卫漓,如果再没有人牵制他,朝廷就要乱了,所以这次我不能输。” 许知淮知他心中所想,认真点头道:“臣妾不会妨碍殿下的,臣妾知道殿下一定会赢的,赢过卫漓,拨乱反正。” 突厥送亲的队伍浩浩荡荡,行进缓慢,从边关入境到京城,最少也需要三个月。 到了三月初三,朝廷依着最高礼制迎亲突厥公主阿史那部夕蓝,由朱宿星亲笔拟旨,颁宝册凤印,赐贤纯皇后之位,朝中三品以上官员,列队祝贺,唯有一人称病缺席。 阿史那部夕蓝穿着凤凰喜袍,头戴金累丝嵌珍珠宝石五凤钿,由兄长护送,一步一步登上乾清大殿。 突厥亲王和使者团见到朝廷如此盛大的婚典,倍感得意。 朱宿星着龙袍挺坐在金銮宝座之上,面无表情地看着朝他一步一步走来皇后夕蓝。 他对她的长相容貌,毫不关心。 不管她是美是丑,在他的眼里,她只是一颗棋子罢了。 凤钿之下,是一张圆润清秀的脸。 她五官平平,眉眼极黑,有种浑然天成的爽朗气质,不美也不讨厌。 朱宿星望着她轻轻搭在自己掌心的手,眼前不断闪过许知淮隐忍含泪的侧脸,她现在在做什么? 会不会在哭? … “啪!” 一枚白子重重落下,干脆利落。 “你输了。” 朱维桢淡淡一笑,于心不忍道:“本该让让你的,偏你是个聪明的,让来让去,反而失了尊重。” 许知淮笑笑,将手里的黑子放回棋盒:“殿下已经手下留情了。” 今日的皇后大典,朱维桢没有出席,而是留在这里“陪”她,已经算是给了她天大的面子了。 朱维桢望望天色,算算时辰:“咱们再下一局吧。” “求殿下高抬贵手,臣妾已经输了两局了。” 事不过三,何必呢。 朱维桢徐徐道:“今日这样的日子,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回去。我也是女人,我懂你的难过。” 许知淮莞尔一笑:“殿下多虑了,突厥人素以凶狠勇猛出名,皇上有了皇后娘娘的帮扶,必定如虎添翼。这是喜事,臣妾打从心底里为皇上感到高兴。” 朱维桢才不信她的话,重新收拾棋盘道:“你懂事就好,往后我们都会多多疼你的。你的委屈不会白受。” “谢殿下,不过臣妾今儿真的累了。” 许知淮起身欲走,朱维桢一瞬变了脸色,似有担心。 “殿下,您放心吧。臣妾绝不会坏了殿下的好事,今日是皇后娘娘入宫的大喜日子,殿下不会去臣妾那里的。” 朱维桢见她坦荡直白,索性也道:“你明白就好。就算皇上今晚真的去找你了,你也不能留他。” “是,臣妾明白。” 许知淮终于摆脱了她的“照顾”,只想早点回去缓缓神,透透气。 今晚注定难熬。 虽然皇上答应过她,他绝不会和皇后洞房花烛,但今晚他一定要留下的。 许知淮深吸几口气,装作如常模样,等哄睡了女儿,方才屏退众人,独自清净。 窗外的月光散了一地,宣示着夜深了。 许知淮仰头看着被月光照满的窗户,一股酸涩涌上鼻尖,她深深呼吸,忍住自己想要胡思乱想的心。 须臾,黑暗中有人咯咯地笑。 许知淮下意识地捂了捂耳朵,还以为自己幻听了。 那笑声不是幻觉,而是卫漓满含鄙夷的嘲讽。 许知淮心神一凛,慌乱张望。 卫漓坐在几步之外的椅子上,大喇喇地翘着二郎腿,半张脸藏在暗影之中,阴鹭的眼,冷冷地笑。 许知淮扯过衣袖,仓皇擦掉脸上的泪。 她不想他看见自己哭哭啼啼的模样。 卫漓慵懒地扫视她湿漉漉的脸,冷哼一声。 今日的他墨发高束,黑衣官靴,竟没有一点点伪装。 许知淮轻轻蹙起眉尖,不知他是怎么进来的。 “你还敢来?” 卫漓微微挑眉:“本侯怎么舍得让娘娘一个人伤心呢。” “我不需要你的同情,快滚吧。” “你需要。” 卫漓声音略哑地说:“只有我能帮你得到皇后之位。” 。 第二百一十四章 狂情 皇后? 他轻飘飘地抛出这句话,摆出一股高高在上的姿态,仿佛他才是九五之尊,做得了全天下的主。 许知淮望向卫漓,控制不住的轻笑出声。 她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侯爷有心了,赶在皇上皇后的大婚之夜,偷偷摸摸地来这里给本宫说笑解闷。” 卫漓定定看她,不怒不恼:“你比本侯可笑,你就快是一颗弃子了。” 突厥公主不是善茬,凭她这副娇娇弱弱的模样,拿什么和她平起平坐? 卫漓神情不屑,惹得许知淮含恨反问:“那侯爷为什么还说来帮我?一颗弃子,毫无价值。” “因为你是我卫漓的女人,我不允许你输。” “呵……” 许知淮嘴角溢出冷笑,喃喃低语:“你的女人?算了吧,我宁死也不做你的女人!” 卫漓今日格外宽容,对她挑衅的话语,一笑置之:“今晚别等了,皇上不会回来的。” 他进宫之前就收到消息,朱维桢准备充足,合欢酒合欢散迷情香,神仙下凡也躲不过去。皇上和皇后娘娘必定恩恩爱爱,偏偏这个傻女人还在边哭边等。 女人啊,总是免不了犯天真的毛病。 许知淮懒得和卫漓纠缠,缓缓起身:“这里是本宫的寝殿,请侯爷出去,不然本宫要喊人了……” “你敢!” 卫漓不等她说完,笑着打断。 许知淮张口大喊,才堪堪发出一个音,就见卫漓迎面欺上,他的身形动作快如风,眨眼间就冲到了她的面前,十指修长,紧紧扣住她的咽喉命门。 许知淮呼吸一窒,死命挣扎。 她的脸涨红充血,咬牙切齿,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卫漓双眸寒光烁烁,只等她窒息濒临晕厥之前,才稍稍松开了手。 许知淮呛了口气,闷声咳嗽,憋得涕泪横流,狼狈不堪。 卫漓蹙了眉,随手扯过薄纱帘擦拭她的脸,单手掐着她的脖子:“何必逼我发疯?伤了你,本侯会心疼的。” 许知淮红着眼死死瞪他,眼角溢出温热晶莹的泪。 卫漓俯身低头,薄唇贴上她粉红的腮,将滑落的泪珠悉数吻去。 她看着他的眼睛里只有恨,可她恨错人了。 卫漓箝制住剧烈挣扎的她,哪怕手背被许知淮的指甲抠出了血,也不肯松开半分:“如今能帮你的人,只有我。” 他由不得她反抗,掰开她颤抖的唇,残忍地掠夺她仅剩的呼吸,逼着她接受他的狂妄。 这一吻格外漫长,几乎断了她的气,丢了她的命, 卫漓喘息着,喉结滚动,再度看向许知淮的脸,她愤然的眼神里流露出痛苦委屈的神情。 他松开她的手腕,企图安慰似的,轻轻啄吻她微微肿起的唇瓣。 许知淮从绝望中缓过神来,幽幽望向他低垂的脸,颤声发问:“你为什么要来?” 他疯归疯,但不会白走一趟。 为了这一点点温存,更不至于铤而走险。 卫漓从她浅浅的气息中抬起头来,勾出一抹邪邪的笑:“因为我想你。” 许知淮瞪视他,只觉可笑。 “皇上和皇后娘娘洞房花烛,留你一人独守空房,多寂寞啊。” 许知淮冷冷别开脸去,他还是不依不饶,吻上她的后脖,唇齿厮磨,好像要吸她的血似的。 她忍不住发抖,肌肤一阵一阵颤栗。 卫漓不禁呼吸加重:“你的身子比从前更敏感了。” 许知淮咬牙切齿。 卫漓抬起上半身,单手支头,紧挨在她的身旁:“放心,我今天不是来要饭的。我要你心甘情愿。” 上次她把他羞辱得够呛,让他方寸大乱。 他不会再落了下风。 今晚不是最好的时机,而且他有的是办法,让她乖乖顺从,亦如从前那般柔软可欺。 “皇后娘娘的底细,你知道多少?” 卫漓抓住重点,挑她最想知道的事情来问。 许知淮望着他近在咫尺的脸,蹙眉摇头。 “你对自己的对手都漠不关心吗?” 许知淮心中冷笑。 她的对手,从来只有他一个。 “皇后娘娘不会善待你的,往后多留点神。”卫漓好心提醒:“我不想你受伤,伤了皮肉人就不美了。” 许知淮皱眉:“你到底什么意思?” 卫漓与她轻轻咬耳朵:“皇后娘娘最擅长用九节鞭,你这副身子骨挨得住几鞭子?” 许知淮眼神黯了黯:“原来你等着看热闹呢。” 想要落井下石,恐怕早了些。 皇上和突厥联手,可是为了他这个祸害! 卫漓幽幽道:“你身上还有什么热闹是我没看过的。” 他黑漆漆的眼睛直盯盯地看着她,让她无处可躲。 许知淮挣不出他的控制,犹豫了下:“这样纠缠下去,对谁都没好处。” “谁让你不听话了。” “听话,只会死得更快。” 卫漓目光冷厉:“你错了,没有人比我更在意你。你以为皇上对你全心全意?你太小看咱们的皇上了。他最擅长的就是攻心,他会让你觉得你是这世上最独一无二的人,然后将你高高捧起,为其所用。你是如此,长公主是如此,我也是如此。” 许知淮闻言心里咯噔一响。 这是什么疯言疯语! 卫漓仿佛看穿她的心事一般,冷笑道:“不信是吧。本侯和你打一个赌,明早你去皇后娘娘跟前请安的时候,且看他怎么对你说?皇上一定会说他是无心之过,全因被算计了才会动情。” 他说得详尽又扎实,好像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许知淮用力摇头:“皇上不是那样的人。” 他什么时候也学会挑拨离间了。 卫漓见她执迷不悟,满眼寒光:“冉宁珂,你从前可不会这么笨。如果你真心恨我,你就更应该恨皇上,恨这宫里的每一个人。”他冷冰冰地道出一个残忍的事实:“我卫漓杀得每一个人都是朝廷默许的,其中也包括你的家人。” “不!住口!” 许知淮反驳道:“是你滥杀无辜!是你阴奉阳违!都是你!” 卫漓抿着薄唇,意味深长道:“照你所说,朝廷为何不治本侯的罪?皇上为何要对一个杀人魔头委以重任?” 。 第二百一十五章 崩坏 “你恨错人了。” 卫漓满含恶意的冷笑连连,宽大的衣袖一甩,忽从袖中拿出一封信函。 信封很厚,略微泛黄,看起来有些年头了。 “这是当年酆都侯接到的密令,上面的笔迹,你认识的。想看吗?” 他欲给不给,逼得她一步一步靠近。 许知淮明明知道他在耍心计,还是下意识地伸手抢过,仓皇打开信封,掌心微不可察的发着抖。 好熟悉的笔迹! 叠叠蜡笺之上,楷书端庄雄伟,气势开张。 信中仔细交代酆都侯如何修缮仙宫观,如何设计藏风聚气的精巧密室,如何开坛献祭……如何按着生辰找出百名童男童女…… 许知淮视线渐渐模糊,只怔怔盯着最后两行字:事关重大,万不可泄露天机!殃及朝廷清誉,误圣上祭坛升仙,杀无赦。工成事毕,需审时度势,不留后患。 审时度势,不留后患! 她的家人就是患! 信纸张张纷落,哗啦啦散了一地。 许知淮昏头昏脑,眼前天旋地转,她又垂眸看着满地信纸,只觉那上面每一个字都是一把剑,齐刷刷往她心里扎。 人心薄如纸,刺破之后能看到什么? 脏! 好脏! 千钧一发之际,卫漓抓回了摇摇欲坠的她。 他阴冷的眉眼莫名有了几分平和:“当年选中酆都建宫观的人是皇上,当年亲授密令永绝后患的人也是皇上。一双从不沾血的手也能使生灵涂炭,你凭什么只恨我!” 他不服! 许知淮无力摔落在卫漓的身上,脸上煞白,没了血色。 她重重喘气,满腔愤恨和委屈一起涌上来,逼得她想吐。 卫漓见她眼神涣散,以为她要晕了,却见她猛地侧过头去,俯身干呕起来。 许知淮呕得声嘶力竭,五脏六腑都扭在了一起。 卫漓看着她在自己怀中苦苦挣扎,直到她没了力气,瘫软下来。 他只给她片刻喘息,又提醒她面对现实:“你宫里的人会在半个时辰后醒来,我用的迷香分量,可不够你整晚发疯的。”说完,他一把搂过她的肩,才发现她不知何时把自己的嘴唇都咬破了。 卫漓皱眉,用粗粝的指腹抚去她唇上咬出的血丝。 “你今晚作死也死不成,打起精神,想想怎么在皇上的面前继续做你的可人儿!” 许知淮僵硬地看着他,一声不吭。 卫漓不喜她失魂落魄的样子。 她到底是有多失望多伤心才会弄出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她恨他的时候,也会如此吗? 不,她不会为他这样伤心。 卫漓一皱眉,压抑着心中不快的怒火,打横将她抱起,重重扔回床上。 他冷冷瞟她:“你想翻身,只能靠我。” 许知淮闻言一动不动,只是沉默。 她的心是空的,脑子是涨的,耳朵是糊住的。 她不知道卫漓是什么时候走的? 她也不知道地上散落的信是谁收拾的? 宫人们何时会醒? 皇上何时会来? 想着想着,许知淮忽将自己的脸埋入被中颤颤发笑,咯咯笑声如鬼魅幽咽,在死一般的寂静中飘飘荡荡。 … 晨起梳妆,夕蓝皇后透过光洁明亮的铜镜望向身旁任由宫婢们侍奉更衣的朱宿星,含羞一笑。 她早听闻中原皇帝年轻俊朗,玉树临风,原以为只是下面阿谀奉承的恭维话,没想到都是真的。 那一双凤眸,简直比女人还美。 昨晚他那双眼睛看着她的时候,她的心都要蹦出来了。 夕蓝微微红着脸起身,见朱宿星凝眸一处,似在出神,忙放柔语气道:“皇上,臣妾刚刚进宫,很多规矩记不牢,望皇上多多教导才是。” 朱宿星回神,温温和和看了她一眼:“不急,皇后慢慢适应就好。” 夕蓝媚眼如丝,心里簌簌开出一朵朵小花。 他的凤眸还不是最勾人的,温润碧然的性情才是。 两人一起去给皇太后请安,皇太后娘娘得见新皇后,心里十分满意,拉着她的手说了好多嘉奖的话。 夕蓝含羞红脸,做足温婉端庄的模样。 她之前学规矩的时候,本还有点怨气,如今却觉得一切都太值了。 皇上待她含情脉脉,连皇太后也这么喜欢她。 朱维桢更不用说了,一口一个好妹妹,把夕蓝皇后夸得心花怒放。 朱宿星赶着上朝,略陪陪就走了。 他走出宫门,坐上轿辇,问随行的内监总管:“贵妃那边如何了?” “回皇上,那个……荣贵妃娘娘病了,一早召了太医过去,说没什么大碍,染了风寒。” 朱宿星闻言眉心揪成团:“你去传话,贵妃身子不适,今日不用去皇后宫中请安,安心静养。” “是,奴才这就去传话。” 许知淮真的病了。 风邪入体,高热不退。 昨晚不小心贪睡的宫婢们,全都挨了罚。 锦婳亲自过来侍奉,却被她一把死死攥住手,红着眼叮嘱:“看好安儿,看着她!” 锦婳吓了一大跳,直觉有事,忙赶回去了。 许知淮烧了半日,全身像被火烧般疼痛难耐,意识时而清楚时而涣散,等到朱宿星过来的时候,已近黄昏。 他见她病得这样厉害,动怒质问。 许知淮在半睡半醒间,听到他的声音,登时惊抖了下身子。再睁大眼,看向床边那个身着金黄色绣龙纹的身影,心瞬间狂跳。 “淮儿!” 朱宿星见她醒来,忙收起怒容,倾身靠近,满眼心疼地握上她的手,她的手冰凉如铁。 “这么凉……” 朱宿星弯下身子,看着她唇上的伤口,只把她冰凉的手贴向他温热的脸颊蹭着暖着:“淮儿,我来晚了,对不起。” 对不起? 许知淮血气冲脑,耳边轰隆隆作响,一时听不清楚他后面说的话。 朱宿星见她双眼通红,全身剧烈地颤抖着,像是怕冷得很,忙张开双臂,抱她入怀,用自己的身子给她取暖。 许知淮看不见他的脸,颤抖着听他在自己耳边柔声低语:“昨晚的酒有问题,我只喝了一杯就觉得不对劲。淮儿,对不起,我不该留你一个人苦苦等着。原谅我好不好?你想要什么,我都答应,只要你原谅我。” 许知淮眸中莹莹,欲哭无泪。 她想要什么? 她想要他死……他和卫漓一起整整齐齐地去死。 。 第二百一十六章 逆光 明媚的春光,也有刺眼的时候。 阳光如往常一般洒落窗棂,透过薄薄的月笼纱帐,照在许知淮清醒多时的脸,她却看厌了似的,抬臂遮住眉眼,拒绝春光的洗礼。 下一秒,一只长长的手臂伸了过来,环在她的腰间。 许知淮闭眸不动,直到那只手不安分地伸入她松散半敞的衣领,才娇笑出声,躲开他的手:“臣妾怕痒。” “你这样笑,我心里更痒。” 朱宿星刚刚睡醒,操着浓重的鼻音,凑到她的耳边轻语,舌尖有意无意滑过她的耳垂。 许知淮瑟缩一下,仍背对着他道:“殿下该起了。” 朱宿星沉沉闷哼,环在她腰间的手紧了又紧:“你舍得吗?” 许知淮嘴角含笑,温润的眼凉凉的,开口却是柔声蜜意:“不舍得也要舍得,皇上不是臣妾一个人的。” 朱宿星闻言,猛地翻身居上,低头看她,莫名认真:“我若说是呢。” 许知淮眨眨温润的眼睛,静静看他,看着看着,眼底忽而涌上淡淡的水气。 “淮儿?” 朱宿星神情一怔又朗朗而笑,他宝贝似的把她从床上捞入怀中,拍抚轻哄:“怎么越来越像小孩子了?咱们安儿撒娇都不哭了。” 许知淮垂眸,紧紧拉住他睡袍的一角,不说话也不放手,像个执拗倔强的孩子。 朱宿星既心疼又欣慰:“我今晚还来,你放心。” “真的?” 她的声音很轻,眼里一下子有了光。 朱宿星扬眉:“君无戏言。”说完,又在她的额间落下一吻。 融融春光耀在他的眉眼,宛若天神般俊美。 多好看的脸,可惜她看够了。 许知淮温婉低头,敛下双眸。 只要他来就好,来了才有戏。 一连五天,皇后心里也该起了火。 贵为皇后,却无恩宠,这是最没面子的事了。 许知淮之前病了几日,朱宿星天天往她的寝宫跑,虽说只是照顾陪伴,但也让人怪嫉妒的。 如今她病好了,皇上还不回来。 夕蓝皇后早知道许知淮是谁,一个出身卑微却极其得宠的美人。 她本来没想把她当回事,偏她不知好歹。 皇上之前说许知淮病着不宜走动,请安能免则免,如今都好了,她该好好露露脸了。 夕蓝皇后命人去传,点名要她来见礼。 许知淮正等着呢。 她盛装打扮,明知会冒犯到皇后娘娘的骄傲,还是挑了件大红金云霏妆如意纹缎袍,腰间配红玛瑙镶金腰带,头戴侧凤珠钗。 许知淮华丽耀眼,而她身边的朱卿若更是玲珑精致,像玉雕成的人形宝物。 她们母女俩出现的那一刻。 满殿奢华的摆设都失去了灼灼其华的光泽,成了一堆无用的死物,只有她们俩是鲜活的,发着光的。 许知淮牵着女儿的小手,逆光而行,嫣然浅笑。 夕蓝皇后也见过几个中原美人,那些大人们口中被高价贩来的上等货色,她们白得像牦牛的奶,弱得像吃不饱的孩子,玩意儿似的,不像个人。 这个许知淮也不像个人,美得不像个人。 “臣妾叩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许知淮缓缓行礼,动作行云流水,身上的珠珮宝饰,轻灵作响。 朱卿若更是不急不怯,一脸甜美的笑:“安儿给皇后娘娘请安,娘娘万福安康。” 夕蓝皇后不停地打量她们,目光上下游弋,她在找,想找出一点点瑕疵,哪怕只是一丁点儿。 “起来吧。” 她淡淡开口,语气平稳。 许知淮含笑望她,顾盼流转间,皆有深意。 就是这样一个女人,算不上美丽也算不上出众,圆润的面庞显得生气勃勃。 夕蓝皇后挥挥手,示意宫婢看座。 许知淮抱着女儿坐下来,无意间抬起的手,正带着一颗又圆又大的红宝石戒指。 夕蓝皇后盯着那枚戒指,眉心微蹙。 这宝石为何看起来有点眼熟。 “本宫听说,公主的名字是卿若。” 许知淮闻言低头一笑,只让女儿回话:“回皇后娘娘,朱卿若是我的正名,安儿是我的乳名,是父皇和母妃给我起的。” 夕蓝皇后似笑非笑地点头:“是个好名字,你长得也漂亮,像你的母妃。” 朱卿若开心拍手。 许知淮也笑笑,顺势接过话:“皇后娘娘进宫多日,臣妾该早点过来请安,无奈,臣妾身子骨弱,不敢带着病容来见娘娘。” 说得真好听。 夕蓝皇后无所谓:“身子不好就多养养,反正宫中的规矩多,咱们总会遇上的。” “多谢娘娘照拂。” “本宫每晚和皇上一起用膳,你带着公主也来吧。” 毫无预兆地,夕蓝皇后又开口道:“一起吃饭才热闹。” 许知淮笑盈盈道:“娘娘一番好意,臣妾本不该拒绝。可安儿一向早睡,臣妾要哄她入睡,怕是不能陪了。” “算了。” 夕蓝皇后也不和她客气:“那明日你早点来吧,本宫想去到处走走。” 这就开始命令她了? 她想多了。 许知淮温婉开口:“娘娘,臣妾不宜吹风,吹久了头疼。臣妾也不能晒太阳,晒多了会头晕……” 夕蓝皇后皱眉,打断她道:“贵妃好娇气啊。” 许知淮满眼澄澈,淡然一笑:“天生的,没办法。” 夕蓝皇后脸色微微有些不耐。 明明出身卑微,装什么装啊,好没意思。 想着敲打几句就算了,谁知,她还敢摆出一副恃宠而骄的模样,恶心人。 “这样吧,本宫体谅贵妃身弱,回头一定要劝说皇上少去你宫里过夜,免得你再添什么新毛病。” 许知淮含笑看了她一眼,静静道:“娘娘多虑了,臣妾侍奉皇上多年,凡事亲力亲为已成习惯。倒是娘娘初入宫城,很多事还不适应,对皇上的脾气秉性还不了解。臣妾愿意为娘娘分忧,照顾好皇上的饮食起居。” 夕蓝皇后吃了一惊,瞪起眼:“你说什么?” 一时间,屋里人的脸都沉了下来。 她的胆子也太大了,居然敢如此出言不敬。 许知淮嗓音清亮,不卑不亢:“臣妾如实回话,有何不妥?” “谁用你分忧!” 夕蓝皇后恼她拿腔拿调的做作:“你只是妃子,本宫才是皇后!” 话还未说完,就见许知淮轻轻捂住朱卿若的耳朵,须臾又松开手道:“安儿,你先和锦姑姑出去,母妃有要紧的话和皇后娘娘说。” 朱卿若不依:“皇后娘娘好凶,她欺负母妃怎么办?” “不会的,安儿去吧。” 朱卿若不情不愿地下了地,又不情不愿地对着夕蓝行礼:“皇后娘娘你千万不能欺负我的母妃哦,父皇会很生气的。” “放肆!” 夕蓝皇后气得耳朵根都红了。 这母女俩故意气她开心呢! 许知淮护着女儿走出正殿,才缓缓转身,望向怒火中烧的皇后娘娘,蹙起眉尖:“请娘娘说话注意分寸,公主长这么大,连皇上都不曾对她说过半句重话。” 。 第二百一十七章 腻了 “荣贵妃!” 夕蓝皇后觉得自己被她狠狠挑衅了。 好啊,既然她这么有胆,正好拿她立立威。 “来人,给本宫掌她的嘴!掌她对本宫大不敬之罪!” 第一次见面就要动手,够豪爽。 许知淮看了眼那些准备上前的宫婢们,温和和地笑着:“敢动手的,明日就有人等着收尸。” 众人惊诧。 这种话居然能从她的嘴里说出来。 许知淮不退反进,重新坐回来,好整以暇:“臣妾是为了娘娘好,公主是皇上的掌上明珠。娘娘对臣妾可以怠慢轻视,对待公主还是要温和亲切些。” 夕蓝皇后一脸愕然,瞪着她道:“你神气什么!本宫才是皇后。” 许知淮笑容不减:“您做您的皇后,我做我的贵妃,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各自为安。” 夕蓝皇后有点听出来了:“你还想和本宫平起平坐?” 许知淮一点火气也没有,心平气和道:“得看娘娘给不给臣妾这个面子了。” “你也配!本宫是突厥公主,本宫的父王是突厥可汗,招招手就是千军万马,你算什么东西!” “娘娘的千军万马,想踏进京城可不容易,长途跋涉最少也要三个月是吧。” 许知淮语气轻轻慢慢,脸上却严肃起来:“娘娘这番话千万别在皇上的面前说起,不然皇上还以为娘娘要逼宫造反呢。” “要反的是你!” 夕蓝皇后说不过她,索性不说了,高声道:“把本宫的九节鞭拿来!”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没人敢拿。 “拿来!” 许知淮见她气得不行,又故意加了把火:“娘娘知道谢无忧是谁吗?” 此言一出,夕蓝皇后立马收声不喊了。 她当然知道谢无忧,曾经的太子妃,差点做了皇后的人。 许知淮缓缓起身道:“臣妾实在不想娘娘做第二个谢无忧。” 这已经不是挑衅了,而是明目张胆的威胁。 夕蓝皇后神情微滞,看着许知淮曼妙转身的背影,一时连生气都给忘了。 这女人不想活了吧…… 许知淮才回宫,千华宫就来人了。 不用问,皇后娘娘肯定去告状了。 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许知淮更衣修妆,自然不会跟着嬷嬷走这一趟:“劳烦嬷嬷传个话,本宫身子乏累,改日再去千华宫登门谢罪。” 皇后告状告到朱维桢的跟前,事情不能草草收场,总要有个说法。 朱维桢想不通,许知淮不过生了一场小病,怎么连性情也变了。 她决定亲自走一趟,别等到皇上知道又多想了。 与此同时,许知淮已换上素淡的衣裙,半靠在贵妃椅上剥葡萄,颗颗晶莹剔透的葡萄粒儿,像圆润的玉,堆叠在琉璃碗中。 朱维桢过来的时候,她正好剥了半碗,吩咐宫婢拿给安儿。 “给殿下请安。” 许知淮不紧不慢地起身行礼,满脸明亮的笑容,眼神却是冷漠。 朱维桢质问道:“你去招惹皇后做什么?” 许知淮挑眉:“今儿是皇后要见臣妾,并非臣妾擅自拜见。” “把她惹毛了,对你没好处。” 朱维桢微微不悦道:“皇后的性子烈得很,真把你收拾一顿,你吃得消吗?” 许知淮轻轻一笑,隐含不屑:“殿下这话说的,好像臣妾没事找事一样。臣妾冤枉。” 朱维桢蹙眉,总觉得她不对劲,很不对劲。 她不是自讨苦吃的蠢人啊。 皇后入宫已成大局,还争什么呢? 朱维桢加重语气:“到底怎么回事?你有话直说。” 许知淮一脸无辜:“没怎么,臣妾腻了。” “嗯?” “臣妾腻了总是委曲求全,伏低做小的日子,多无趣啊。”许知淮笑容明朗,细着嗓子道:“臣妾不想做贤良淑德的贵妃,做个任性而为的宠妃倒是正好。” 朱维桢皱眉,一阵讶然:“许知淮,你发什么疯呢?” 许知淮笑得更甜:“失心疯。” 她明明笑得那么美,朱维桢却看到了几分狰狞。 许知淮现在才知道发疯的好处。 不过,光是发疯是报不了仇的。挑拨皇上和皇后的闹僵关系,只是小小的开始。毕竟,只要卫漓还在,她能做的事情还多着呢。 从前的许知淮还会纠结苦恼,而现在她学会了乐享其成,卫漓这把剑不用白不用。 一想到,日后他们兄弟互相残杀的画面,她就觉得日子有了盼头。 思及此,许知淮望着铜镜里的自己,目光盈盈如水,指尖沾了点点胭脂,轻涂于唇,绽开笑颜。 几步之外,朱宿星悄然来到门口,望着她对镜梳妆的温柔娴静模样,更加不信皇后方才的说辞。 什么威胁冲撞,以下犯上! 简直莫名其妙! 他的淮儿最是温顺懂事。 当朱宿星的身影出现在许知淮的视线里,她惊喜转身,盈盈上前,纷飞扬起的衣裙,像玉蝶薄薄的翼,一下一下扑腾在他的心上。 “皇上。” 许知淮环住他窄窄的腰身,仰头看他,眼珠轻转:“臣妾还以为皇上今晚不来了。” 朱宿星眉头微蹙:“我答应你的,你还担心什么。” 许知淮咬咬唇,略显为难的样子:“白天,臣妾不小心得罪了皇后娘娘,都是臣妾不好,臣妾怕安儿认生,又是第一次见皇后娘娘,听不得那么严厉的话,所以才……” 朱宿星眉头皱得更深了:“皇后对安儿说什么了?” 许知淮摇头:“没说什么,皇上别问了,臣妾已经知错,长公主也教导过臣妾了,臣妾明儿一早就去给皇后登门谢罪……” 许知淮没想到,自己还有颠倒黑白的本事,往后再多练练的话,连卫漓也能骗得了。 朱宿星神情阴郁地打断她的话:“你有什么罪?身为母亲,担心孩子不是情理之中吗?皇后召你过去,本就是没道理的事!她对你不客气,你不用受着,该走就走,该说就说。” 许知淮故作委屈:“皇后娘娘是中宫之主啊。” “不用管她。” 朱宿星捧起她软软的脸:“宠你的人是我。我为何娶她做皇后,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她也知道。” “殿下……真好。” 许知淮樱唇微启,诱人沉迷。 细长的胳膊像藤蔓缠紧了他的腰,也缠紧了他的心。 。 第二百一十八章 妒妇 已是四更时分,天色隐隐透出亮。 夕蓝听闻皇上留宿荣贵妃宫中,气得一夜没睡着,翻来覆去,越想越憋屈。 自她入宫以来,皇上在大婚之夜陪了她一晚,再没和她亲热过。 这算什么新婚夫妻! 她一脚踢飞被子,唤来奴婢。 “去传皇上,本宫身子不适,病了!” “娘娘这个时辰,皇上还……” “少废话!” “说什么病啊?” “什么病都成,管它的!” 她不会什么争宠的手段,索性也装病算了。 这个时辰,朱宿星已经醒了,睁开眼,便见许知淮光滑如绸的秀发铺陈在自己肩上,而她整个人缩在他的怀中,浅浅呼吸。 依偎着他的睡姿,像个寻找庇护的孩子,安静而无辜。 朱宿星默默看着她的脸,她的发,忍不住伸手勾起一缕软软的发,圈圈缠在指间。 须臾,外面有脚步声响起,宫婢躬身上前,不掀帘子,只小声道:“皇上,皇后宫里来人了,说娘娘发了急病。” 朱宿星眉头一皱,随即松开指间的发,正欲起身,忽听怀中熟睡的人儿,嘤咛一声,她动了动,几乎把脸埋向他的胸口,嘴里呵出暖暖的气,直撩他的心房。 朱宿星不觉喉结一动,低声问道:“太医院的人去了吗?” “回皇上,太医院派人去了。” “再等等。” 一会儿还要赶着上朝,且看看什么事再说。 朱宿星又稳稳躺下,把怀中的人抱得更紧。 许知淮闭眼不动,嘴角微不可察地弯了一下。 皇后娘娘装病装得漫不经心,太医院不好交差,问过长公主的意思,毕竟,药也不能乱吃的。 治病的药不能乱吃,清心去火的药倒是可以装装样子。 一碗药热了又热,等朱宿星出现的时候,才匆忙端到跟前。 夕蓝一手捂着胸口叹息,一手推开嬷嬷送来的羹匙:“难喝,太苦了。” 朱宿星进门开口:“良药苦口利于病,皇后还是喝了吧。” 夕蓝心里窝气,见了他,一时消去大半。 朱宿星看她气色红润,毫无病气,不禁又问:“皇后哪里不舒服?” 夕蓝轻哼一声:“心里。” 她不擅撒娇,拿腔拿调的模样,让朱宿星感到微微不悦。 他本意是过来宽慰她几句,见她没事,起身要走。 “皇后好好休息,朕得空再来看你。” 夕蓝脸上一僵,抓住他的衣袖道:“皇上要走?” 朱宿星垂眸看她:“生病了该多休息。” 夕蓝不服气,委屈道:“皇上冷淡臣妾多日,臣妾病了,皇上还要走?荣贵妃病了的时候,皇上天天陪着她……” 朱宿星看向她的目光深邃:“皇后是为了和荣贵妃争宠才装病的?” 耍这种手段,失了庄重,得不偿失。 夕蓝委屈道:“臣妾知道荣贵妃是皇上心尖上的人,可臣妾是皇上的妻子啊。说装病,许知淮也是装病,昨天还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 朱宿星脸色微沉:“贵妃天生体弱,皇后何必斤斤计较?身为帝后,心里该怀揣着黎民百姓,苍生社稷,朕希望皇后能辅助朕做一番大事。朝廷和突厥修好互惠互利,才是皇后最该关心的事。” 他义正言辞,让夕蓝脸颊发烫,红白不定。 朱宿星要的是突厥公主,而不是一个拈酸吃醋的妒妇。 夕蓝也不是傻的,对他话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稳住心神,只道:“皇上说得对,臣妾明日就召见堂兄使臣,为皇上分忧解难。” 朱宿星闻言温和一笑,转过身,伸手搭在她的肩上,轻拍几下:“如此甚好,皇后离家数月,见见家人,好解思乡之情。” 夕蓝仰头,对上他温润的眸子,袖中的手微微攥紧,大着胆子道:“皇上能不能多陪臣妾一会儿,臣妾想家了。” 朱宿星淡淡一笑,毫不犹豫地撩起长袍,直接在她的床边坐下。 夕蓝莫名激动,急急忙忙地抱住他的胳膊,将脸依偎过去。 他身上的气味真好闻,明明不是脂粉香,却很浓郁。 等等……他昨晚和那个许知淮在一起,准是沾了她的味儿。 夕蓝心里又介意起来。 她不晓得怎么办。 荣贵妃在皇上身边多年,又生了个女儿,她进宫才不过一个月……今儿才说了荣贵妃两句,皇上就不高兴了。 可许知淮又不能放任不管。 怎么办! 她气得太阳穴突突地疼。 一个人着急是没用的,等见了堂兄巴什图,夕蓝让他尽早回去,安排人手送来那批千里良驹,好让皇上高兴,自己的脸上也有光。 巴什图性情大大咧咧,只觉她做了皇后,便是高枕无忧。 “京城这么繁华,我不急着回去,总得好好玩玩。” 夕蓝不悦道:“你别耽误了本宫的事。” 巴什图拍着胸脯保证,让她放心。 岂不知,他的一举一动,都在皇极卫的监视之中。 他见过什么人,去过什么地方,吃过什么东西,喝过什么酒,皆无错漏。 这一个月来,卫漓蛰伏在侯府,不进宫不出城,看似低调什么都没做,其实暗中安排好了一切。 就算皇上想靠着突厥来盘剥他的势力,也不能操之过急。 京城的老百姓最看不得蛮族异士在自己的地盘横行霸道,尤其是突厥人。 巴什图酒色财气,样样不落,整日在消金窟里醉生梦死,一掷千金又受众人追捧,难免滋生嚣张气焰。 他看中了一个绝色舞姬,却不知那女子就要做辅国将军家二公子的外室了。 你争我抢,怒为红颜。 麻烦来了,热闹也就来了。 坊间的闲话,渐渐传到了官员们的耳朵里。 卫漓明里暗里提点几句,自然有人站出来为他发声。 书案上的奏折堆积如山。 朱宿星摊开好几份折子,上面写的都是突厥使臣巴什图滋事欺人的累累罪行,他真的打死人了,辅国公家的一个家丁。 京兆尹和刑部不敢轻易动作,只等皇上定夺。 这么一块烫手山芋,谁接谁麻烦。 朱宿星皱眉沉思,缓缓放下手中的朱砂笔,扬声吩咐:“宣青衣侯卫漓进宫。” 。 第二百一十九章 真会亲 巴什图这件事要由卫漓来解决。 看着是器重,实则是陷阱。 朱宿星命卫漓抓人留供,动刑也无妨,只是下手别太重,伤了颜面。 卫漓一如往常般直截了当:“皇上,臣手重,很少留下活口。” 朱宿星沉下脸道:“你知道其中的厉害,别让朕为难,事情闹大了损失的是朝廷的利益。” 卫漓了然勾唇:“臣遵命。” 皇上要是真不想把事情闹大,就不该把这个巴什图甩给他,伤了残了还算好的,要是不小心弄死了,他头上的罪过就大了。 皇后娘娘的堂兄,突厥统领叶护的长子,真要栽在卫漓的手里,朱宿星能借题发挥的事情就太多了。 卫漓应下这桩麻烦事,自然要轻办缓办。 他故意拖延两日,才下令抓人。 巴什图为人傲慢,不逃不躲,只等着他们来抓。 卫漓名声在外,他也想见识见识青衣侯的厉害,可惜卫漓不屑在他身上浪费时间,他有更重要的人想见。 春雨绵绵,润人心扉。 皇太后在佛堂虔心诵经,到了时辰才稍作休息。 许知淮安安静静地陪着她,适时送上温温的茶。 皇太后垂眸轻语:“你也累了吧。” 许知淮含笑:“陪娘娘礼佛是臣妾的福气。” 皇太后抿唇,想起前几天的风言风语,只觉毫无道理。 她能争什么宠,数年如一日的温顺乖巧。 “回去吧。安儿午睡醒来不见你,她会哭闹的。” “谢谢娘娘关怀,臣妾先行告辞。” 随行的宫婢举起油纸伞,轻声问道:“娘娘要不要等一等轿子?” 许知淮看了看天:“不等了。” 皇太后的重华宫离明心湖最近,而明心湖离西华门更近。 许知淮走出宫门,故意往南边的月洞门而去,没走多远,便停下来道:“地面湿滑难行,这路还怎么走。” 宫婢忙问:“娘娘要回重华宫吗?还是等软轿过来?” 许知淮看看四周:“这附近可有躲雨的地方?” “娘娘,明心湖就在前面了,湖边的厢房暖阁都可以避雨休息。” 许知淮轻声吩咐道:“正好,本宫有些腿疼,过去歇歇。” 今日的一切,都不是巧合。 想和卫漓见面,免不了要费这样一番功夫。 明心湖是人工挖凿出来的景观,湖边栽种了成片成片的竹林,奇石堆砌的假山,还有楼台亭榭掩映其中,显得格外清幽肃静。 园子本是给皇太后准备的,可她日日礼佛,无心风景,久而久之,这里就冷清了下来。 许知淮每月总有几日要来太后宫中尽孝,偶尔路过,无人起疑。 纱帘垂落,宫婢退下。 许知淮侧耳听雨,眼角余光不意瞧见了一抹修长的身影。 他来了,以最隐蔽的方式出现。 卫漓猝然拥她入怀,故意要吓她似的。 许知淮腰间一软,顺势依偎入身后的胸怀,转过头,卫漓的脸突然在她的眼前放大,薄薄的唇,凉凉的吻。 突如其来的亲吻令许知淮本能恶心,可她还是化被动为主动,逐渐加深了这个吻,如蜜糖般蛊惑紧紧攫住卫漓的所有感官。 那灼灼目光迷离涣散,再不见狠厉,不藏锋芒。 等依依不舍分开时,卫漓的耳根子比许知淮唇上的胭脂还红。 他咬向她的耳垂,像生气又像惩罚似的:“你可真会亲啊。” 这是从哪儿学来的本事,反正不是跟他。 许知淮维持表面的温柔,美眸娇嗔:“侯爷,我呆不了多久,轿子一会儿就到。” 卫漓勾唇:“雨天难行,总会耽搁些。” 她不知她身边的宫人,个个都是暗棋,犯不着小心翼翼。不过他也乐得配合,看她如何变着法子和自己相会。 许知淮心领神会,仰头嫣然一笑。 软软的眼神,让卫漓心间泛起酥麻的感觉。 从前,她只会这样望着朱宿星,而现在她的眼睛里都是他,心甘情愿,没有一点勉强。 卫漓俊唇微扬,放肆的目光在她的身上游走,心里那股忍不住上瘾的感觉又来了。一个饥肠辘辘的人面对珍馐佳肴,只想毫不留情地吞噬。 许知淮发现他的眼神有所变化,忙握住他不安分的手。 “侯爷,今日不行。” 轻飘飘的拒绝,透着无奈。 卫漓目光瞬了下,凝着她的脸:“你又不愿意了?” 许知淮咬唇摇头,满脸委屈:“总这么偷偷摸摸的,我心里难受……而且,皇上近来缠我缠得紧。” 卫漓闻言,炙热的眸子瞬间转为冰冷。 皇上一直留宿在她宫中,他当然知道,心里想不介意都难。 “恩宠不是你争回来的吗?” “侯爷!” 许知淮很无辜地反驳:“那是皇上拿我做挡箭牌罢了?我才不会去争,我恨他都来不及呢。” 卫漓黑漆漆的眼珠转了转,莫测高深:“你多会哄人啊。” 这话带着几分嘲讽,几分妒意。 许知淮微皱眉,一脸受伤:“我也不想哄皇上!侯爷根本不知我在宫里熬得多辛苦。” 卫漓微微眯眸,观察她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直到确定她说的是真话,才开口道:“我已经开始安排了,不会很久的。” “何时?” 许知淮认真追问。 卫漓见她一副迫不及待的神态,方才的妒意全消,嘴角勾起的笑痕更深:“皇上下了步错棋,突厥可汗野心勃勃,不会像长公主预判那样乖乖做朝廷的狗。” “那皇后大婚……” “障眼法。” 卫漓凉薄一笑:“突厥秘密屯兵一万在幽州境外。这消息本侯压了小半年,但很快就会传得满城风雨。” 许知淮眸光闪烁。 “真打起来,你觉得朝廷有几分胜算,去年的军饷还欠着账呢,没银子怎么赢?” 卫漓说完,见她呆呆出神,又低头吻上她的唇。 许知淮双眸水波流转,泛出期待的笑意。 “谢谢侯爷给我带来了好消息。” 卫漓轻捏她的下巴:“这样就算谢了?” 许知淮踮起脚,亲昵地攀上卫漓的颈项,红唇贴在他耳边撒娇低语:“侯爷别急,四月春猎,皇上会带我一起去的……” 。 第二百二十章 反常 这几天,城中的大街小巷都在传那件轰动京师的“突厥使臣杀人案”,大家茶余饭后的消遣都在猜青衣侯卫漓何时会大开杀戒。然而,事情的发展出乎所有人的预料。 素来狠绝放肆的卫漓,这次却是低调又克制。 他抓人不上刑,写完口供就给放了。 不杀人的青衣侯还是青衣侯吗? 卫漓双手呈上供词的那一刻,满朝文武的目光都落在他的身上,朱宿星看过那份供词,疑惑不解。 明明是一桩惊天动地的大案,却被卫漓判成了意外。 一个酒后莽撞,一个没长眼睛。 朱宿星看向卫漓,不好当面质问:“青衣侯行事以大局为重,朕很欣慰。” 卫漓面无表情,保持沉默。 次日,巴什图大摇大摆地进宫觐见,一脸傲慢的神气。 朱宿星端坐金龙盘卧的宝座,听他行礼叩拜,熠熠双眸没有从手上的奏折抬起来,沉吟许久才淡淡道:“起来说话吧。” 巴什图身形魁梧,人高马大,跪下又起来,比寻常人更吃力费劲。 他跪得有些不舒服,发出粗重的呼吸。 朱宿星仍专注地看着折子,晾他许久,才不咸不淡地说了两句:“你闯的祸,朝廷可以帮你善后,可你丢失的颜面,再难找回来。使臣进京已久,也该回去向可汗复命了。” 巴什图本就不服,听了这话梗起脖子:“臣是奉命进京,奉的不是你中原皇帝的令!要去要留,臣自有安排。” 朱宿星闻言,缓缓抬眸看他。 “这里只有一个皇帝。” 他用平静的语气直叙,毫无声调起伏。 巴什图正要反驳,忽被殿外一道细尖的嗓音打断:“皇后娘娘觐见。” 夕蓝生怕堂兄这个闯祸精再给自己丢脸,急匆匆赶来,见巴什图脸色铁青杵在那里,心中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夕蓝生怕巴什图胡言乱语,忙说有些礼物要堂兄带回去,送给父王和母妃。 朱宿星很给她面子,让他们兄妹下去说话。 回到自己宫中,夕蓝顿时不客气了,直指巴什图的面门教训道:“你这个没见过世面的土豹子,整天在京城吃喝玩乐,丢本宫的脸!你再不回去,本宫亲手扒了你的皮。” 巴什图冷笑:“皇后娘娘尊贵,犯不着和我这种粗人嚷嚷,我走就是了。不过我很快就回来的。” 夕蓝狠狠瞪他一眼,直觉不对,忙问:“什么意思?” 巴什图自然不会告诉她,装模作样地拱拱手:“娘娘保重。” 夕蓝望着他的背影,陷入沉思。 堂兄这个人虽然胆大爱玩,却是个恪守军令的忠诚将帅。 想想他在京城快两个月了,父王怎么没催促他回去? 这里面一定有事。 夕蓝派人去追巴什图,谁知早就找不到影了。 巴什图没急着出宫,借着这皇亲国戚的身份,东看看西望望,直到内廷侍卫们将他团团围住,他才不屑耸肩:走就走,这地方不过是个精致的鸟笼子。 等突厥的铁骑踏平京城,这里的繁华荣耀就都是他们的了。 虽然送走了一个大麻烦,朱宿星的脸上仍不见半点笑容。 巴什图傲慢的嘴脸,提醒他千万不要低估了突厥人的野心。 夕蓝有意讨好,妆容精致地送来参茶。 朱宿星看也不看她道:“放下吧。” 夕蓝望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犹犹豫豫:“臣妾的堂兄……” 朱宿星抬手打断,语气淡淡:“已经了结的事,无需多说。朕今日政务繁忙,皇后还是先回去吧。” 夕蓝咬咬唇:“臣妾可以留下,安安静静地陪着皇上吗?” “皇后是个明事理的人,有些话朕不想多说。” 她若识趣些,就不该在今晚出现。 夕蓝眼神一下受伤,失去光芒。 待她走了,朱宿星也没了看折子的心情,将手中的朱砂笔随后一扔,闭目养神。 烦心时,他想看到的人,只有一个。 屋子里都是沐浴过的香气。 许知淮将女儿抱在自己怀中,用巴掌大的桃木梳一下一下梳理她的长发,软软滑滑的发丝,她的头发已经能披过肩膀了。 朱卿若轻轻哼着歌谣,美滋滋地仰着小脸。 朱宿星不许宫婢禀报,径直而入,见她们母女依偎的美好画面,只觉心情舒畅。 满宫上下,只有在这里,可以让他得到片刻的安宁。 “父皇! 朱卿若蹦蹦跳跳地朝他跑过来,仰着头张开双手要抱抱。 朱宿星将女儿高高抱起,满眼宠溺地看着她笑。 朱卿若粘在他的身上不肯下来,朱宿星抱着她一起坐下,看向许知淮关切道:“近来,安儿的功课如何了?” 许知淮笑笑,伸手捏女儿捂嘴偷笑的小脸:“她素来顽皮,认真做学问是不可能的了,皇上也不帮臣妾管管她。” 朱宿星展颜一笑,摸摸女儿的头:“不学就不学吧,学到最后像朝中那帮老臣,一肚子酸腐的文章,恼人得很。” 许知淮含笑不语,朱卿若仰脸天真道:“天下人做文章的人都比不过父皇,父皇最厉害。” 朱宿星挑眉一笑,眸光瞬间清亮许多:“你从哪里学来的,小机灵鬼。” 朱卿若笑嘻嘻不说话,只往他的怀里藏,软软的身子团成半个圆,憨憨的,乖乖的。 朱宿星朗朗开口,脸上又有了生气:“准是你教的。” 许知淮笑:“皇上别冤枉臣妾,这都是安儿自己想出来的。” 朱宿星闻言忽而心生感动。 女儿真的长大了,知道哄他这个父皇开心了,而其他人只会天天变着法给他心上添堵。 朱宿星很久没有哄女儿睡觉了,今日是个例外。 许知淮端来清茶,轻声询问:“臣妾以为皇上今晚会晚回来些,才想先哄睡了安儿再过去。” 朱宿星拉过她的手,让她坐在自己的腿上,姿势亲密道:“朕今日有些心烦。” 许知淮故作心疼地抚他的脸:“怎么了?” “事情太多,有些累了。” 许知淮没有等到想听的“好消息”,随即又道:“要到春猎的日子了,安儿天天央求臣妾想出宫看看,臣妾能不能带上她一起?” 朱宿星淡淡一笑:“这有什么不行的,都依你。不过……你也要依朕一件事。” 他突然拖长语气,惹她挑眉。 “嗯?” “再给朕生一个孩子吧,生一个像安儿这样可爱的孩子。” 许知淮眸光潋滟,只笑不语。 孩子…… 真是痴人说梦! 。 第二百二十一章 不简单 朱宿星并非玩笑,看着许知淮沉默不语的模样,有些急了。 “太医院的药,天天在喝,你总会有好起来的。” 许知淮敛去嘴角的笑容,含情脉脉,语带惆怅道:“是臣妾没福气……” 朱宿星不忍见她自责,又安慰起来。 “看着安儿一天天长大,有点舍不得,情急之下才说了这话,你别放在心上,顺其自然就好。” 许知淮默默点头。 暖宫的药,确实没断过,可她一口未动过,全倒掉了。 她和朱宿星之间,不会再有血肉,只有血恨。 朱卿若心心念念盼着出宫,兴奋得一夜都没睡好,等清晨出门的时候,困得睡眼朦胧,委屈哼哼。 锦婳携着宫婢大包小包地往门口拿东西,全是给公主准备的。 吃的用的玩的穿的,光是更换的衣物鞋袜,里里外外就带了三套。 朱卿若犯困,捂着小嘴打哈欠,望向站在廊下的秦牧,突然笑眯眯道:“背我。” 秦牧如今也不是瘦弱不堪的孩子了,他高出朱卿若半个头,身子骨也挺拔了些,唯独沉默寡言的性情一点没变。 他走过去蹲下身子,朱卿若扑上他的背,动作一气呵成,很是熟练的样子。 秦牧微低着头,听她比比画画地指挥着,累也不吭声。 等坐上马车,朱卿若的困劲儿更大了,摇摇晃晃间,一头倒在许知淮的怀里,酣然睡去。 许知淮给她盖上披风,一抬眸就见对面坐着的秦牧,正小心翼翼地透着窗帘的缝隙往外看,久违的市井喧嚣,定是勾起他心中的回忆。 许知淮柔声道:“你难得出来一趟,想看就看吧。” 秦牧闻言微微一诧,脸上随之红了起来,很不好意思似的。 “京城的繁华,你从未好好见识过,今天正好是个机会。” 秦牧点点头,又后知后觉地谢恩道:“谢娘娘。” 他很仔细地掀开帘子的一角,把脸往外探出去看。 许知淮看看熟睡的女儿,心道:幸好睡着了,不然她定会被市井的繁华所吸引,吵闹着要下去玩。 从没见过就不会念念不忘。 想到这里,许知淮心里竟有种说不出的酸涩滋味。 真希望能早点了结一切,让安儿无拘无束地生活,再不用被那些陈年积怨的是是非非所拖累。 临近午时,浩浩荡荡的一行队伍终于抵达猎场。 朱卿若睡了一路,被抱下马车的时候,还懵懵的。 朱宿星大步流星,夕蓝紧随其后,她是会骑马的人,不过今儿为了庄重,也为了和皇上独处,才坐了马车。 群臣队列行礼问安,卫漓最为出众显眼,一身紫袍耀金,腰间还带着条镶满翡翠的金牌护腰。 今日的彩头是一只成年雄鹿,鹿角挂着红绸,谁能猎到它谁就是今天的赢家。 众人信誓旦旦一起出发,强烈的马蹄声久久回荡。 卫漓不急,慢悠悠地走到坐骑旁整理马鞍,惹得朱宿星微微皱眉:“卫漓,你今儿不想赢了?” 卫漓转身行礼:“回皇上,臣不是不想赢,只是皇上拿一头鹿来当彩头,臣觉得有点不尽兴。” “哦?那你想要什么?” 朱宿星凤眸微眯。 “想要……” 卫漓勾勾唇,意味深长的目光朝着许知淮落座的方向,匆匆瞟了一眼。 小动作很快却不够隐蔽。 朱宿星自然看到了,连夕蓝皇后也看到了。 她顺着他的目光转头,见许知淮眉眼恬静坐在那里,怀抱着女儿,好像刻意低着头,不去听青衣侯的狂言妄语。 咦? 怎么回事? 青衣侯和她……有点不简单啊。 卫漓收敛目光,同时缓缓开口:“臣承蒙皇恩浩荡,什么都不缺,方才臣只是说笑罢了,望皇上赎罪。今年的彩头,臣不想争了,让给别人也好。” 这一个“让”字,说得自信又自大。 朱宿星眸光又沉了几分,而他身边的夕蓝皇后,却是目光晶亮,微不可察地抿抿嘴角,完全一副看好戏的表情。 朱宿星也不客气,拿话点了点卫漓:“你近来办事,心肠格外的软啊。” 他把巴什图放了的时候就开始不对劲了。 君臣对视,气氛冷凝,正僵持不下之际,朱卿若突然软软开口:“父皇,我要骑大马。” 此言一出,朱宿星和卫漓双双朝她看了过去,各有深意。 朱宿星缓了缓脸上严肃的神情,对着她招手:“来,来父皇这里。” 朱卿若乖乖去了,许知淮跟着起身送了她两步。从头到尾,她没有和卫漓对视一眼,仿佛根本听不到也看不到他。 朱宿星抱起女儿,语重心长:“安儿还小。” “父皇,我四岁了。” 朱卿若掰算出四根手指,伸出来给他看:“我长大了呀。” “再长四岁才行。” “……” “安儿乖,一会儿父皇带你去看小兔子。” “看大兔子。” “好。” 朱宿星轻哄女儿的温柔神态,让夕蓝皇后看得心花怒放,不禁去想,等她生下皇子,又是怎样一番温馨的画面。 要是没有许知淮这个碍眼的东西就好了。 不过,她今儿收获不小。 青衣侯卫漓的胆子也太大了,明目张胆地觊觎后宫妃嫔,他不怕死吗? 最好他不怕! 想到这里,夕蓝一时忍不住偷偷微笑。 许知淮看向她的笑眼, 朱卿若去喂兔子的时候,侍卫们紧随其后,还有秦牧寸步不离地守着。 朱卿若蹲在地上,伸手摸兔子柔软的毛,结果吓得它们都躲开了。 兔子们跳一下,她就跟着跳一下。 “别跑!” “不许跑!” 秦牧看着她急急燥燥的背影,忍不住抿唇。 几步之外突然有人开口道:“公主还想骑马吗?” 朱卿若抬头,就见卫漓牵着一匹全身雪白的高头骏马,那马毛色光亮,神态矫健,十分漂亮。 “哇。” 朱卿若看呆了,小嘴微微张着。 秦牧倒是机警,先看看四周,又站到朱卿若的身后,小声提醒道:“公主,皇上和娘娘不许公主骑马。” 朱卿若不情不愿地嗯了一声。 卫漓冲她挑眉,拍拍白马的脖颈,故意道:“公主,这可是西域来的天马啊。” 朱卿若闻言,下意识地往前走了一小步,看看卫漓又看看白马:“我能不能摸摸它?” 卫漓眨眼,狡黠一笑:“当然可以,我的公主殿下。” 。 第二百二十二章 削爵 朱卿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马。 长长的鬃毛比兔子还白,眼睛更美。 她走过去的瞬间,卫漓伸手将她托了起来,他直接把她托到马背上,不等她慌张哭泣,也抬脚上马,稳稳坐在她的身后。 朱卿若坐在高高的马背上,害怕似的捂住眼睛。 侍卫们正要上前,就见卫漓挥舞马鞭,第一个冲上去的,居然是秦牧。 他急得脸都涨红了,憋着口气往马身上跳,结果被卫漓一鞭子抽了过来,他捂着半边脸倒在地上,疼得咬紧牙却没出声。 朱卿若见他被打了,含着哭音命令:“不许打他。” 卫漓一手拽过缰绳揽住她小小的身子,一手扬起马鞭让马儿速速跑了起来。 朱卿若在马背上颠簸,吓得连哭都忘了,小小的身子瑟缩成一团儿。 卫漓骑得并不快,他一直双腿紧紧夹住马肚子,不许它放肆。 他听到朱卿若抽抽噎噎的哭声,垂眸道:“公主殿下不是想骑马吗?学会了就能骑。” “我不要,我要母妃……我要父皇……” 卫漓皱眉,眸中闪过一道寒光:“公主殿下,遇到危险的时候,只有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我害怕。” “第一次骑马的人都害怕。” 他的语气不再那么冰冷:“但是总有人能学会它。当你在马上的时候,不管发生任何事,都不要让自己掉下马背。” 卫漓耐着性子教朱卿若保持平衡,抓紧缰绳,眼角余光时不时地瞥向一直追着他跑的秦牧,那小子挺倔,脸上淌血还紧追不放。 不过,他怎么可能跑得过马呢? 卫漓带着朱卿若绝尘而去,直奔茂密的树林。 那里看似祥和宁静,实则危机四伏。 马鼻子里哼哧哼哧地喘着气,似有觉察到了什么。 没过一会儿,无数道冷箭从四面八方射了过来, 箭头划过树叶发出沙沙声响,齐刷刷地落在同一个方向。 鸟雀惊起,鹿群四处乱跑。 有只小鹿被射中了后腿,踉踉跄跄跑不动,最后只能倒在地上,呦呦地叫。 朱卿若看呆了。 卫漓低声提醒:“公主殿下,世间的残忍远不及此,任何时候都要小心。” “小鹿受伤找不到妈妈了。” 卫漓双眸暗色涌动,抬一抬手遮住她的眼睛。 “它已经没有妈妈了。” … 另外一边,许知淮的心紧紧揪成一团。快要让她窒息了。 虽然卫漓说过,凡事点到为止,但他说的话,从不可信。 安儿不见之后,许知淮在朱宿星的面前哭得像个泪人儿似的。 朱宿星盛怒,命令所有人巡查围场。 当朱卿若再次出现的时候,她高高稳稳地坐在马背之上,不慌不忙,不哭不闹,卫漓紧随其旁,将牵着缰绳的手背在身后,一派悠哉惬意。而几步之外,还跟着满身尘土,脸颊带伤的秦牧。 仨人以一种完全不搭调的姿态同时出现。 许知淮急疯了。 朱宿星却疑惑了。 卫漓今天先挑衅后闯祸,放肆过了头,连装都懒得装。而朱卿若回到他的怀里说的第一句话却是,父皇,我会骑马了。 卫漓望向许知淮的泪眼,挑眉一笑,那神情张扬又得意。 许知淮稍稍镇定了点,别开目光,只把女儿揽入怀中,轻声询问:“吓到安儿没有?” 朱卿若紧紧抱住她的脖子,糯糯道:“没有。” “有没有摔着?” “没,一点都没摔。可是秦牧受伤了,他打他了……” 许知淮让锦婳给秦牧检查伤势,他的脸被抽划一道血口子,半边都肿了起来,身上的伤就很多了,膝盖手肘大腿全都蹭破了皮。 消毒上药的时候,秦牧哼也没哼,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 朱卿若凑过来看。 “还疼吗?” 秦牧摇摇头。 “你骗人。” 秦牧还是摇头。 许知淮走过来,伸手拍拍他的头:“你今天做得很好,时时刻刻不忘保护公主。” 秦牧把头垂得更低,闷闷道:“我没保护好公主,我太弱了。” 许知淮眸光微闪,又摸一下他的头:“不是你太弱了,是青衣侯太强了。” 秦牧沉吟片刻:“总有一天,我会变得比青衣侯更强。” 小小的少年,大大的抱负。 许知淮温声柔语:“本宫相信你一定能做到。” 白天的风波,像是一道巨浪,重重拍打在朱宿星的心口。 夜深了,御书房的烛台加了一盏又一盏,亮如白昼,可他还是觉得不够,只让人把院中的灯笼也全部点起来。 宫婢小心翼翼回来传话:“娘娘,皇上一个人在御书房,听奉茶的内监们说,皇上一直心事重重的。” 许知淮撂下茶碗:“皇上有心事,本宫怎能坐视不理呢?” 卫漓做了那么多事,她也该过去拱拱火。 朱宿星见她来了,淡淡开口:“你怎么不陪着安儿,她今日受到了惊吓。” 许知淮柔声道:“皇上,安儿早早就睡下了,她没哭没闹,还用了半碗莲子羹。” 小孩子的情绪总是恢复得很快。 朱宿星心里还堵得慌:“卫漓今天太过分了,朕已经拟好诏书,革除他的官爵,官降五品。” 削爵? 许知淮眉心一动,心跳加快。 这是第一次,他对他下了这么重的手! “皇上,此话当真?青衣侯位高权重,一直深得皇上的信任。” 朱宿星目光沉沉:“这是他自找的。这么多年了,他还是没有学会身为人臣的本份。” 他决然的语气,让许知淮暗暗激动。 好戏来的这么早? “皇上,为了臣妾和安儿,下了这么大的决心。臣妾受宠若惊……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我也不全是为你,我是为我自己。” 朱宿星难得坦诚一句。 许知淮忙走到他的身边,握着他的手轻声安慰:“臣妾明白皇上的苦衷,卫漓他不配得到皇上的信任和器重,他就是个卑鄙小人。” 朱宿星忽而认真,反手握住她的手腕:“你真这么想?” 许知淮虔诚点头:“是。” 罪诏令一下,震惊朝野。 威风凛凛的青衣侯卫漓居然成一个从五品的皇极司卿! 皇极四司虽然还是他的,但他已没有了特许皇权的身份,往后只能和群臣论品级自处,一旦放肆,便是犯上。 卫漓得罪过的人太多了,他们眼见他失了势,个个想落井下石,报复报复。 不过,大多数人只是想想而已,等着有不怕死的先动手。 。 第二百二十三章 禁闭 风波起,无休止。 卫漓失去爵位之后,再没上过朝也没在京城露过面,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有人猜他是因为失了面子,索性离京出走。也有人猜他是担心仇家太多,不敢留在京城等死,所以逃走了。 故事都是越传越假,偏偏有人越听越往心里去。 夕蓝皇后自从那日见过卫漓之后,心里一直盘着主意,她想要弄清楚他们之间是不是有奸情…… 卫漓看她的眼神不清白,一定有事。 夕蓝自然不会风风火火地当面质问许知淮,她见识过她的盛气凌人,也见识过皇上对她的宠爱,所以不声张,只暗中打听。 不过,她还是犯错了。 她可以小看许知淮,却不能小看了卫漓。 卫漓留在宫中的人脉,如今半数交到了许知淮的手里,他们分散在宫中各处,随时等候贵妃娘娘的差遣。 夕蓝四处打听消息,连宫外都不放过,连皇极卫也嗅到风声了。 许知淮不会让她白费功夫,落个扫兴。 反正,那些和卫漓的传闻早都满天飞了,也不差多一个人知道。 夕蓝皇后万万没想到,这对奸夫淫妇的故事这么曲折离奇,心中暗暗感慨:许知淮看着柔弱,没想到胆子这么大,心这么黑!她霸着太子,还要勾引青衣侯,简直无耻。 许是知道的秘密太多了,她开始跃跃欲试。 她在朱维桢面前有意无意地提起卫漓的时候,朱维桢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她以一种十分复杂的眼神看着她道:“皇后不该为了这种谣言琐事浪费心思,毫无用处不说,还会让皇上心生厌烦。” 这语重心长的忠告,不知怎地,在夕蓝的耳朵里就成了家丑不可外扬的怨气。 她更加笃定了自己的想法,可惜苦无证据。 月中十五这天,许知淮照例带着安儿给皇太后请安。 皇太后见了安儿总是欢喜的,亲手给她抓了把酥糖果子:“哀家一早命人从宫外头买回来的,给咱们的小老虎吃。” “谢皇奶奶。” 夕蓝在旁,瞧着她们祖孙和乐融融的画面,一点都不觉得温馨,反而多了几分怀疑。 她目光灼灼,一直望着许知淮。 瞧她那身华丽的打扮,瞧她那纤细的腰身…… 哼,真是一副好皮囊啊。 朱卿若逗得皇太后喜笑颜开,又招来夕蓝一记冷眼。 小小年纪就会阿谀奉承,自然是许知淮教得好。 夕蓝望向朱卿若,看着看着,机警的心念又起。 她好像长得不太像皇上啊。 又猛一下子,夕蓝联想到了什么。 许知淮看着她闪烁不定的双眼,隐隐期待起来。 皇后娘娘该登场唱一出了。 夕蓝花银子收买了几个宫中的老嬷嬷,带着满满的怀疑来到朱宿星的面前,要将自己的猜测全盘托出。 朱宿星正在温泉宫沐浴,整个人浸泡在热水中,想要慢慢化解自己的满身疲惫。 近来的事情太多了,卫漓又失踪了,还有永远也凑不齐的军饷,填不完的亏空。 皇后的出现,让他微微不悦的皱眉。 朱宿星没有邀她一起入池,反而披上长袍,来到外间见她。 当卫漓和许知淮的名字一起从夕蓝的嘴里说出来的时候,朱宿星的脸色如顷刻间凝聚成片的乌云诡谲翻滚,黑沉沉的,欲要吞噬世间的一切。 “皇上,臣妾怀疑荣贵妃和卫漓有染!” “皇后!” 朱宿星脸色阴郁的同时,声线也随之沉重:“荣贵妃是朕的爱妃,卫漓是辅佐朕多年的忠臣,你这样诬陷他们,有何好处?” 夕蓝且惊且诧:“皇上,臣妾没有诬陷他们!那日在围场,卫漓看着荣贵妃的眼神分明不对,荣贵妃在酆都待产数月,身边只有卫漓……” “来人!” 朱宿星突然大声,打断她的话,也吓得她一个激灵。 内监躬身入内:“皇上有何吩咐?” “宣太医,皇后娘娘神志不清,胡言乱语,需马上回宫静养!” 此言一出,夕蓝怔住了。 她不可置信地望着朱宿星,眼泛泪光,语气颤抖:“臣妾没有胡言乱语,臣妾说的都是肺腑之言!皇上眼里只有许知淮,可她分明是个贱人!” 朱宿星凤眸冷凝,厉声又道:“送皇后回宫,皇后病重,没有朕的口谕,切不可离宫一步。” 她被幽禁了。 夕蓝不服,却是徒劳。 一个时辰后,许知淮听说这个消息,只望了望桌上的烛台,淡淡吩咐:“不用等了,今晚皇上不会来的。” 朱宿星这么做,不是为了她,而是为了他自己那岌岌可危的尊严。 夕蓝回宫就开始绝食,势要以死明愿。 她想不通更气不过,谁知饿了两天,等来的却是许知淮。 夕蓝饿得心烦意乱,见了她更是少不了一番尖酸嘲讽。 明明没了力气,也要佯装厉害出言威胁:“你少得意,本宫一定会找到证据的。” 许知淮淡淡一笑:“娘娘别激动,臣妾今儿不是空手来的。” 她带来了食盒,里面装着几样清粥小菜。 许知淮端着热腾腾的粥,往她嘴边送,宫婢们谁也不敢上前阻拦。 “滚出去!” 夕蓝别开脸:“少用你那双脏手碰我!” 许知淮垂眸,舀了舀冒着热气的白米粥:“娘娘何必折磨自己呢?想骂人,也要吃饱了才有力气。” “荣贵妃你可真不要脸。你的底细,本宫都知道,你也好公主也好,一个都跑不了!” 她的话音刚落,许知淮就抬手把碗里的热粥泼在了她的身上,烫得她吱哇乱叫。 夕蓝的下巴和脖子都被热乎乎的粥给糊了一层,黏黏的,很狼狈。 许知淮把空碗随手一扔,缓缓起身道:“娘娘专心对付我一个就够吃力了,还要殃及公主?看来娘娘的确病得不轻,糊里糊涂的,如此下去光是禁足恐怕不够,还是禁言稳妥些。” 夕蓝胡乱地抹掉脸上的米粥,气不过地冲宫婢们嚷嚷:“你们都杵着干嘛!给本宫打,给本宫打回去!” 可是谁敢动呢。 她的陪嫁奴婢和嬷嬷全都被内务府带走了,眼前这些都是拿银子办事的聪明人,谁也不会为她得罪荣贵妃。 。 第二百二十四章 苦果 “来人!” “来人啊!” 夕蓝声嘶力竭,她急了也怕了。 不管她怎么愤怒,宫婢们也只是低着头,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 她只能自己动手了。 饿极了的人也会发疯。 然而,她万万没想到,方才还杵着不动的奴才们,这会却个个勇敢起来,团团将她围住。 “请皇后娘娘息怒。” 许知淮站在众人之后,抬一抬精致的眉眼,轻轻地笑了笑:“所以说,好端端的,干嘛要饿着肚子来委屈自己呢。” “贱人!你别走!” 夕蓝气的双眼通红,欲哭无泪。 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落得如此难堪。 许知淮笑笑:“我会再来的。不过现在,我还要去见见咱们的皇上。” 她今儿忙得很,一路赶到御书房,还得在朱宿星的面前哭得梨花带雨,楚楚可怜。 “皇上,臣妾以后怎么办?皇后娘娘说把臣妾的一切都查清楚,她还说安儿……” 许知淮神情痛苦,双手捂面。 朱宿星起身绕过书案,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她的旁边,一把将人拉进自己怀里,紧紧抱住,眼神泛出丝丝阴翳:“她一时发疯罢了!你不该去见她,以后也不要再去了。” 许知淮紧紧地揪住他的衣襟,颤声哀求:“臣妾怎样都无所谓,皇上千万不能让安儿听见这些……” 朱宿星闻言只觉身体里的每一根血管都在愤怒地颤抖,他用温凉的手捧起她湿漉漉的脸,一字一句地保证:“安儿不会听到的。” 许知淮哀哀点头,只在心底蔑视。 没有了卫漓,你拿什么保证? 皇后被禁足,朱维桢自然不会坐视不管,她质问弟弟为何要做得这么绝:“皇后年轻气盛,需要时间适应。” 朱宿星沉声道:“皇后胡言乱语,扰乱人心,朕没治她的罪,已是仁慈。” “皇上!” 朱维桢彻底急了:“为了一个许知淮,背弃突厥盟约的示好,简直得不偿失。” 朱宿星攥紧双拳,咧咧嘴,露出苦笑。 “长姐只想着宫外头的事,可曾想过这宫里头的是是非非。皇后怀疑卫漓和荣贵妃有染,连乐安公主也要牵连进来!长姐要朕怎么办?要朕据理力争地给荣贵妃讨一个公道,还是把卫漓抓来兴师问罪!再由着皇后说下去,朕是不是得在全天下人的面前证明安儿是朕的女儿!” 朱维桢蹙眉:“这么说,皇上看重的是皇家的颜面,而不是许知淮了?” 朱宿星警觉反问:“长姐什么意思?” 朱维桢没有马上回答,静静凝视着朱宿星,眼神复杂,似有千言万语要说。 等了又等,他终于对她开口了:“只要舍弃一个许知淮,所有的麻烦都可解决。皇上可以用许知淮的命来堵住皇后的嘴!” 皇后妒恨的是许知淮,心里在意的是皇上。 朱宿星“啪”的摔了案上的茶碗,人也恼了,声音也恼了:“长姐慎言!” “皇上不是要以大局为重吗?痛快点,拿许知淮一条命换皇后的忠诚温顺!皇后若不是钟情皇上,何苦弄出这些是非!没了许知淮,她这个中宫之主算是稳稳当当了,还闹什么!至于安儿,那孩子我也喜欢,我会亲自抚养她长大,视如己出!” 在她眼里,这是最好的安排,而听到朱宿星的耳朵里,她的话是字字如刀,刀刀致命,让他全身的血都冷得凝住了。 “许知淮并非善类,她能跟着皇上这么多年,已是她的造化了。” 朱宿星望向长姐,眼底一片悲绝。 “长姐可知,突厥在幽州屯兵半年之久,他们从没想过与朝廷谋和。” 朱维桢惊诧不已:“皇上怎么知道?哪来的消息?” 朱宿星沉声回:“卫漓的消息,飞鸽密令。” 他人不在京城,消息从没落下过。 朱维桢惊诧:“是皇上把卫漓派出去的?” 朱宿星幽幽道:“三省六部,有半数官员畏他如虎,朕可以罚他却不能废他!因为朝中早已无人可用。” 朱维桢欲言又止:“皇上的身边不该只有一个许知淮。” 朱宿星暗暗摇头:“长姐要朕舍弃淮儿,朕是万万做不到的,这件事不要再提了,免得伤了咱们的姐弟之情。” 朱宿星冷冷抛下这话,转身离去,再不看身后的长姐一眼。 朱维桢一鼓作气准备出宫。 岳屹川早有准备,于天亮之前赶到宫门外,阻拦她道:“殿下在这个时候离开京城,太危险了。” 朱维桢严肃道:“和突厥联手是我挑起来的,自然由我来解决。我必须去一趟幽州!” 岳屹川摇头:“此一时彼一时,殿下现在去冒险就是白白送命。如果殿下出了什么事,皇上怎么办?” 朱维桢眼神一黯:“不是还有你们吗?其实我在不在这宫中,已经没那么重要了。” “不!殿下是皇上的至亲,皇上需要殿下。” 岳屹川说完,直接往马车前一站,毅然决然道:“如果殿下一定要走,就让马车从臣的身上碾过去,臣就算粉身碎骨也不会让殿下离开宫城。” 朱维桢眸光闪烁,僵持许久,最后只能放弃出宫的念头。 岳屹川一路护送朱维桢回千华宫,见她上了石阶,他缓缓站定,一双忧郁的眼凝望她的背影,她的肩膀微微垂下,没有半点生气。 “殿下!” 岳屹川突然出声,惹她转身回眸。 “眼下正是用人之际,请殿下再给卫漓一次机会。” 朱维桢抿唇苦笑:“机会?我哪里还有什么机会给他,卫漓他……飞得太高太远了,他居高俯瞰,他把所有人所有事都看得清清楚楚。” “殿下,卫漓还是忠心的。” 朱维桢反问:“你相信他?” 岳屹川皱了皱眉,语气没有方才那般坚定:“臣不敢说相信他,卫漓是个不可琢磨的浑蛋,但是他从未背叛过皇上,背叛过朝廷。” “他现在在哪儿?” “臣不知。” “你看,谁也控制不了他,谁也找不到他。” “他会回来的。” 朱维桢又是一声苦笑:“我真希望他永远不要回来。” 。 第二百二十五章 寻死觅活 前有猛虎,后有饿狼。 朱宿星困在中间,被他们夹得死死的,挣不出也逃不掉。 他唯一可以寻找片刻安宁的方法就是和许知淮静静地待一会儿。可是,因为皇后的怀疑,她的脸上再不见笑容,总是一脸惆怅哀怨的神情坐在那里,像个被伤透心的孩子。 当他伸出手抚向她的脸颊,她偏过头躲开了。 朱宿星眼神一黯,目光顺着她尖尖的下巴望去,又被她脖颈优美的弧度所吸引,他突然很想纵情迷乱一回,这样他的脑子里才不会想其他的事。 思及此,他一把拉过许知淮,将她整个人往怀里带,黑漆漆的眸子,深不见底。 许知淮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神情的变化,用双手抵在他的胸口道:“皇上怎么了?” 朱宿星不答,见她的身子往后缩,手上暗暗用力。 许知淮呼吸急促,低喃了句:“臣妾不想……” 她从未对他说过一个“不”字,这是第一次。 朱宿星那颗饱受压迫的心,再容不得一丝一毫的拒绝,他执意要她靠入自己的怀中,惹得许知淮轻轻挣扎:“今晚不行,皇上请不要这样……” 朱宿星不管不顾地低头吻她柔软的唇,她越躲他越不让,唇齿间的温柔渐渐变成了粗暴。 许知淮心神一凛,怔怔地看着他。 烛光下,他的五官格外清晰又十分陌生。 人都会变的……不知不觉间,他也变了。 接下来的一番云雨,只有朱宿星享受其中,贪得无厌。 怎料,贪婪过后是更大的空虚。 许知淮默默披上睡袍,留给他一个委屈的背影。 朱宿星攥住她的手腕,轻轻喘息:“别走。” 他想拉回她的身子,却见她眉眼低垂,啪嗒落下一滴泪来。 “淮儿!” 朱宿星瞬间清醒了一样,立马放开她的手:“我伤到你了?” 许知淮轻轻摇头。 她好不容易才挤出一滴泪来。 朱宿星从身后环住她的肩膀,着急道歉:“是我不好。” 许知淮忍下怒气,以委屈的语气问道:“皇上今天是怎么了?皇上从不会这样对我的。” 朱宿星面露难色,沉吟一下:“我也不知我怎么了,我也讨厌我自己这样。” “是不是因为皇后娘娘?” “与她没有关系。我在你的面前,从不会想起她。” “因为臣妾?” “当然不是了。” 许知淮问到这里,便不再问了。 他八成是受了什么冤枉气,拿她来发泄的! 想到这里,许知淮的胃里就一阵恶心。 朱宿星缓了缓又说:“我今儿的确有点心烦意乱,对你也没轻没重的。” 许知淮起身,给他倒了一杯清茶。 “皇上心事重重,臣妾却什么忙也帮不上。” “淮儿,我只要你在我身边就好。” 许知淮抬眸看他,柔声道:“皇上说什么呢?臣妾当然会在皇上的身边,臣妾还能去哪儿?” 朱宿星眸光微沉,心事重重。 “除非,皇上要撵臣妾走……” “嘘!” 朱宿星以指尖点她的唇,阻止她的话。 他深吸一口气道:“过些日子,我可能要出宫一趟,你留在宫中,切记要万事小心。” 许知淮忙问:“皇上要去哪儿?” “暂时还不好说。” “臣妾不能一起去吗?” 朱宿星无奈:“路上不方便。” 许知淮心里转着主意。 身为帝君,怎能轻易离开京城呢? 他暗中有什么计划? 次日,她安排人手去打听,结果听说皇上临时召见了内廷禁军教头徐斐,还给他升了官。 许知淮没见过徐斐也没听说过。 她如常照顾女儿的衣食起居,装作对什么事都漠不关心的样子。 不过对她来说,哪有什么岁月静好,麻烦总是会找上来的。 用过晚膳没多久,有人匆忙禀报:“娘娘,皇后娘娘那边又出事了。” “怎么了?” “皇后娘娘刚刚闹着上吊,嚷嚷着要见皇上呢。” 许知淮下意识捂住女儿的耳朵,不想她听到这些糟心事,可惜她还是听到了,仰起小脸,一脸天真地问:“母妃,什么是上吊?” 许知淮温和解释:“安儿不必知道这些,都是些大人才会做的蠢事。你乖乖和锦姑姑一起玩,母妃要出去一趟。” 朱卿若抱着她的胳膊不撒手,软软撒娇:“母妃别走……” “母妃去去就回。” “不要。” 朱卿若近来总是很黏她,许是因为朱宿星好几天都没来陪她了。 “安儿乖。” 许知淮起身叮嘱锦婳今晚看紧些,早点哄安儿睡觉。 夕蓝皇后这一闹,惊动了皇太后。 老人家整天吃斋念佛,本来还以为宫中一片祥和太平,没想到出了这档子事,惊得心突突地跳,连吃了两颗清心丸。 朱维桢劝她先行回宫,不用太担心:“皇后性情耿直刚烈,和皇上拌嘴几句,所以才……” 皇太后抚抚心口,蹙眉看她;“你当哀家老糊涂了,是不是?哀家还没糊涂呢!到底怎么回事!” 朱维桢避重就轻:“皇后嫉妒荣贵妃独占恩宠,这才闹了起来。” 皇太后闻言有点信了。 “不像话!” 她心里有气,想要当面提点皇后几句,朱维桢忙又拦下:“让我去说吧,母后万一动了气,皇后心里又要计较了。” “那也不能寻死觅活啊!她把宫里当成什么地方了?身为皇后,言行举止一定要庄重得体!” 皇太后提高嗓音,说的话也被夕蓝听得清楚,她一时更发癫了,不顾宫婢嬷嬷们的阻拦,横冲直撞地走出来,满含委屈道:“臣妾是被荣贵妃逼死的,臣妾知道荣贵妃和卫漓私通有染!可没人相信臣妾,连皇上也……” 朱维桢脸色瞬间阴沉下来,再看母后,她气得整个人往后倒,险些要晕。 皇太后被众人搀扶,望向女儿:“她说什么呢?” 朱维桢刚要解释,夕蓝又道;“乐安公主是卫漓的野种,他不是皇上的女儿,不是!” 朱维桢闭眼叹息,又气又恨。 皇太后更气了,脸色煞白道:“这……她是不是疯了。” 。 第二百二十六章 丑陋 华丽的桌台上,怎么能盛放丑陋污秽之物。 许知淮那靡乱不堪的过往,怎么能光明正大地摊在眼前,碍了她们的眼睛,脏了她们的耳朵。 朱维桢双眸冷凝,对着发癫发狂的夕蓝微微摇头,示意嬷嬷们把她绑起来。 夕蓝也是有些功夫在身上的,之前她一直装文静,这会儿可装不下去了,她抽出腰间的长鞭对着来人一顿猛抽,劈头盖脸打得嬷嬷们嗷嗷大叫。 “本宫看你们谁敢进来!” 她气红了脸,也气红了眼。 夕蓝手握长鞭,踩上高桌,拿出当年驯服野马的狠劲,气冲冲道:“本宫要见皇上!” 朱维桢见她这阵仗,冷下眉眼道:“你这么闹下去,不怕有性命之忧吗?凡事不可急躁,偏偏你太急!” 若她能沉得住气,许知淮又能得宠多久? 夕蓝谁也不信,她就是要争一口气,争一口气见到皇上:“公主犯不着和本宫说这些,本宫是手持宝印的皇后,不会就这么窝囊地认输,绝不!” 要死也要死个明白! 正僵持不下的时候,许知淮姗姗来到,看了看高高在上的夕蓝皇后,不禁微微一笑:“娘娘的气色恢复得不错。” 看来她今儿是吃饱了。 夕蓝猛抽一下鞭子,指着许知淮道:“贱人,今儿就是你的死期!” 朱维桢皱眉厉呵:“皇后!这里不是你杀人的地方。” 许知淮倒是一点也不介意,轻描淡写地笑了笑:“娘娘是冲臣妾来的,那就让臣妾和娘娘说个清楚吧。” 朱维桢转身看她,神情疑惑又带着点怀疑:“你别犯蠢了,你没看到她手里的鞭子吗?” 许知淮淡淡道:“看到了,只是再这么闹下去,咱们就真成笑话了。不如今儿就说个清楚吧。” 她说着又往前走了一步,对朱维桢道:“请殿下行个方便,让旁人都退下吧。有些事,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朱维桢眼神复杂,还是带人出去了。 她猜不透许知淮的心思,但她那副单薄娇弱的身子骨,也不是夕蓝的对手,她们俩真打起来,一定是许知淮吃亏。 让她吃点亏也好。 夕蓝看着大家都出去了,瞪着许知淮问:“你胆子挺大啊。” 许知淮看着她手里的长鞭,轻轻叹了一口气:“原来娘娘也是这么英气飒爽的人,这样吧。咱们别浪费时间,娘娘有什么话只管问,臣妾一定诚实作答。” 夕蓝被她气笑了。 “你少装模作样了,你肯说!” “当然,娘娘问吧。” 许知淮好整以暇,双眸灿亮。 夕蓝握紧手里的鞭子,还想再多找个人证来,许知淮看穿她的心事,又道:“娘娘无需担心,臣妾不会反悔说过的话。” “本宫才不会信你,信你这种人!” 许知淮反问:“臣妾是哪种人?” “贱人,天生贱种!你玩弄皇上的心,你和青衣侯不清不楚,你还不贱吗?” 这么难听的骂,许知淮好久没听到了。 她冷下目光:“在娘娘的眼里,世上是不是只有贵人和贱人?” 夕蓝轻哼一声:“本宫眼里只有你一个贱人,你不该留在宫中,你不配留在皇上身边。” “也许有那么一天,臣妾会离开的,但不是现在。” “怎么?你想和你的奸夫双宿双飞了?” 许知淮听得有些不耐烦了:“娘娘别这么含沙射影的。直接问吧。” “好!” 夕蓝来了精神,故意大声道:“你和卫漓什么关系?” “卫漓是臣妾的贵人。” “呵,贵人?” 许知淮淡淡道:“臣妾能进宫,都是卫漓帮忙。” 夕蓝冷笑连连:“他舍得吗?” “侯爷是做大事的人,而且,他对皇上忠心耿耿。” “那乐安公主呢?朱卿若是谁的女儿?” 许知淮微微沉吟一下,才道:“娘娘猜得没错,她是卫漓的女儿。” 夕蓝听到了自己期盼已久的答案,一时有些不敢相信:“真的?” “真的。” 夕蓝哑然失笑,握着长鞭,缓缓坐在椅子上,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看着她:“私通外臣,生下野种,你真是不怕死啊?” 许知淮笑,笑得娇媚可人:“臣妾当然怕死,臣妾就是为了活着,才做了这些不该做的事。” 夕蓝不理会她的狡辩,她已经听到了她想要的真相。 公主不是公主,这才是最重要的。 “许知淮,你活不了,根本用不着本宫动手。” 夕蓝一把扔下鞭子,笑出声来。 许知淮也淡淡一笑:“臣妾恐怕要让娘娘失望了。” 夕蓝不屑,狠狠瞪她。 “臣妾刚刚说的每一个字,皇上都是知情的。换而言之,这根本不是什么秘密,知道的人也不止一两个。” 许知淮眨着一双清澈的眼睛,说出最残忍的话:“臣妾的身上从来就没有秘密,只有皇上和青衣侯彼此心照不宣的默契。我是他们共同的玩物,他们不需要我完美无缺,只要我听话就好。” 得知真相之后,许知淮很清楚地明白了一件事。 朱宿星从来都是知情的。 也许刚开始他是不知道的,可在某一天,某一个风平浪静的日子,他知道了一切,知道她受了多少苦多少罪,然后他选择了当做无事发生,再给她一个岁月静好的美丽假象。 夕蓝被她的话震惊得仓皇不安,因为她觉得她说的是真话。 “好不容易追查到的真相,结果只是一件荒唐又龌龊的肮脏事,臣妾知道这种滋味,很扫兴,很无趣。” 许知淮说完该说的话,起身准备离开:“以后,娘娘还是别打听臣妾的事了,这是为了娘娘好。娘娘是突厥公主,有自己的骄傲,有自己的亲人,犯不着和臣妾甭碰个鱼死网破。” 夕蓝脑子有些懵,又是摇头又是点头:“不该是这样的,皇上怎么会?怎么会……” 许知淮淡淡叮嘱:“臣妾希望娘娘是个聪明人,不要再把这些龌龊肮脏的真相翻到台面上来。等皇上过来的时候,娘娘最好当做什么都听过,什么都不知道。” 。 第二百二十七章 日行一善 许知淮从容离开,夕蓝呆若木鸡。 等朱维桢再进去的时候,看了看扔在地上的长鞭,又看了看沉默低头的夕蓝,蹙眉发问:“皇后你疯够了没有?” 夕蓝反应慢半拍似的,缓缓抬起头,双眸闪烁:“我要见我父王。” 朱维桢挑眉,沉默,然后拒绝:“皇后还是先恢复恢复精神吧。” 夕蓝望着她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她也是知情者? 许知淮的直白坦诚,让她不再沉迷于朱宿星俊朗儒雅的外表,仔细回想,从她进宫以来发生的种种,越发笃定许知淮说的都是真的。 一时间,整颗心如坠冰窟,绝望至极。 朱维桢没想到许知淮真有办法安抚好皇后的情绪,等她事后追问,许知淮只是温和一笑,避重就轻:“皇后娘娘不是不通情理之人,臣妾诚心相劝,娘娘还是会给臣妾几分薄面的。” 朱维桢一脸狐疑:“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大度了?” 许知淮话语间也不太客气:“适者生存。都是殿下教导有方,让臣妾学会了忍让谦和的道理。” 这话任谁都能听出她的冷嘲热讽。 “许知淮,你是因为皇上的慈悲才活到现在!皇上对你那么好,你该感激才是。” 许知淮微微垂眸,弯长的睫毛遮住眼底的鄙夷:“臣妾就是因为感激才安抚了皇后娘娘,不然臣妾可以什么都不做,让她疯让她闹,岂不更好。” 朱维桢深深看她一眼:“你怎么变成这样了?从前的你,最知分寸。” “臣妾是什么样子的人,臣妾自己都拿捏不准呢。” 许知淮笑颜如花,美得不可方物。 夕蓝皇后总算不发疯了,却整日闭门不出,不管谁派人来问话,她只有一句话。 她要见她的父王。 她的随从们都被控制住了,如今她身边没有一个自己人,唯一能想到的出路就是回突厥。 她要离开这个鬼地方,离开这群恶心的人。 朱宿星忙于应付突厥的背叛,一时也顾不上宫里这些事,他每日呆在御书房,偶尔抽空见一见许知淮和安儿,略坐坐就走了。 许知淮看出来了,他心烦意乱,一脑门的官司。 这让她更好奇卫漓在哪里? 卫漓不是喜欢闷声做大事的人,也该漏点消息给她高兴高兴。 看似归于平静的日子里,还有一人心事重重。 皇太后对皇后说过的话,念念不忘,从最开始的气愤转为犹犹豫豫的怀疑。 毕竟,许知淮是在宫外产下朱卿若的。 她的脑子里不断闪过朱卿若那张粉腻如玉的小脸,细细斟酌她的眉眼五官,想要找出蛛丝马迹的证据。 她越想越乱,索性派人去传:“你们去荣贵妃那儿,把乐安公主带来,就说哀家想她了。” 朱卿若素来和皇奶奶亲近,听闻要去她宫里玩耍,自然开心不已,还拿了猫布娃娃作伴。 许知淮带着女儿一起过去请安,没看出有什么不妥。 皇太后给安儿准备了好多精致点心,见她一连吃了两块又小心叮嘱:“一会儿还要用午膳,咱们晚点再吃。” 满脸慈爱,无懈可击。 许知淮抿唇微笑。 须臾,皇太后命人捧来一叠厚厚手抄经,道:“这些都是哀家做的功课,你帮哀家拿去佛堂烧了吧。” 许知淮不是第一次做这些事了,忙点头应下。 待她回来,安儿正坐在皇太后的怀里玩拨浪鼓,笑得十分开心,而几步之外的锦婳,却是眉心微蹙。 回去之后,许知淮把安儿交给沐秀婉照看,把锦婳叫到跟前:“怎么了?皇太后对安儿说什么了?” 锦婳摇头,只抬手往自己的脸上又摸又捏的。 许知淮何其敏感,瞬间明白了:“皇太后是不是一直打量安儿来着?还摸她的脸,很仔细地看?” 锦婳又点点头,一脸担忧。 皇太后在看什么呢。 许知淮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冷笑:“她一定是在打量安儿长得像不像卫漓吧?” 锦婳闻言吓得捂住胸口。 许知淮不慌不忙:“别担心,安儿长得像卫漓也好,像皇上也好,其实都是一样的。因为卫漓和皇上本来就有几分相似。” 他们到底是同父异母的兄弟。 如果太后能从安儿脸上看到卫漓的影子,也一定能看到皇上的影子。而且事到如今,许知淮还有什么好怕的。 半个月后,从幽州传来坏消息。 突厥骑兵夜袭城郊驻军营地,杀百人。 朱宿星震怒之下,下令出兵讨伐。 可是,朝廷现在是要银子没银子,要粮草没粮草。 万般无奈之下,朱宿星只能废除推行还不到一年的减税之策,从即日起各州各郡征收三倍之多的商税田税。 一石激起千层浪。 朝廷摆明了要钱,各州各郡的官老爷可不会乖乖掏腰包,朝廷收一文,他们就收十文,以前有卫漓在,他们只能偷偷摸摸地捣鬼。现在青衣侯下落不明,他们可以肆无忌惮地为非作歹了。 朝廷要和突厥打仗的消息,还是许知淮好心告诉夕蓝皇后的。 夕蓝不信,可她还在禁闭中,想要见皇上一面难上加难。 “皇后娘娘如果不嫌弃的话,臣妾可以帮忙。” 许知淮突然好心起来,惹她怀疑挑眉:“你帮我?你不恨本宫吗?” 她往她的伤口撒盐,把她的不堪都翻了出来。 许知淮淡淡道:“臣妾不怪娘娘,娘娘只是被蒙骗了而已。娘娘对臣妾的恶意,皆因皇上而起,娘娘很喜欢皇上,不是吗?”说完这话,她还故意冲着她眨眨眼,一脸俏皮。 夕蓝看得神情一僵,别开脸去。 “臣妾会帮忙,让皇上来见娘娘一面。” “等等!” 夕蓝一脸警觉:“别以为帮我,我就会看得起你。” 许知淮笑:“娘娘放心,臣妾本来也不想要那些看不见的好处。” “你想要什么?” “臣妾想要娘娘和皇上琴瑟和谐,鸾凤和鸣。” 夕蓝听了这话,不知为何后背泛起一阵寒意。 “你用不着算计本宫,你在本宫的身上讨不到好处。” 许知淮眉眼弯弯:“权当臣妾好心,日行一善。” 。 第二百二十八章 绝望 从前,许知淮面对朱宿星只想以真心待他,哪怕身不由己,哪怕备受折磨,她也要攒出一点点美好的样子给他看,而现在她在他的面前,少了真心,多了谄媚,她宁愿宽衣解带,用最直观的美色诱惑他的心,也不愿再看见他眼里的深情款款。 那深情,动机不纯。 现在他们各演各的,倒也算是公平。 许知淮燃上淡淡的熏香,换上薄薄的纱衣,朱唇轻点红,明而不艳,一簪缠发,松松散散,看似漫不经心的慵懒,实则处处都透着小心机。 朱宿星望着她曼妙玲珑的背影,心头瞬间燃起一团火。 她盈盈转身,眼里含着一汪春水,惹人心动。 朱宿星拥她入怀,抱了许久:“我好久没陪你了。” “皇上好狠的心。” 许知淮眼神幽幽,语气糯糯。 “近来事情太多,我分身乏术,让你寂寞了。” 许知淮环上他窄窄的腰身:“朝廷真的要和突厥闹翻脸吗?” “这次不打不行,再难也要硬着头皮打下去。” 许知淮双手轻贴他的脸颊,细细打量:“皇上近来瘦了很多,脸也憔悴了。” 朱宿星无奈叹气,静享她掌心的温暖。 “皇上,皇后娘娘怎么办?” 朱宿星凝眸于她:“你不用在意她的。” “臣妾不能不在意啊。其实,皇后娘娘已经对臣妾道过歉了,她说她一时被嫉妒心蒙蔽,才会对臣妾出言不善。” 许知淮以指尖轻划朱宿星的心口,像在写字似的,喃喃细语:“臣妾听说,皇后是突厥可汗最疼爱的女儿,皇上还是去看看皇后娘娘吧。” 朱宿星轻轻抓住她的手,握在掌心:“你总是这样善良,被人欺负了也要原谅,皇后根本不值得原谅。” “皇上不必为了臣妾记恨皇后,不管她说了什么,臣妾都不在意。” 许知淮说得很真诚。 朱宿星听得很感动,不过他仍是摇头:“我还不想见她。” “求你了皇上……臣妾不想再听到皇后娘娘的哭声,她哭得那么凄惨……” 许知淮眸光颤颤,似有泪光。 朱宿星犹豫片刻,点头答应了。 他不见皇后,并非完全因为她的胡言乱语,他更在意她的身份。 然而,当夕蓝见到她曾经朝思暮想的夫君时,她的胃里一阵恶心,眼里一片湿润。 她曾经以为她是最幸运的,虽然远嫁千里之外,却得了一位如意郎君,玉树临风,俊朗翩翩。 可惜,他美好皮囊下的那颗心比草上的腐肉还腥重难闻。 “皇后气色看着不错,身子可好了?” “皇上,臣妾想要回突厥去,臣妾可以帮皇上向父王求情……” 朱宿星抬一抬手,阻止了她接下去要说的话。 她想回去。 她要求情? 她似乎认定了他会彻头彻尾的失败,又或是她已经不想要这个皇后之位了,找个借口逃之夭夭。 “朕不需要皇后去求情,皇后还是好好调理好自己的身子吧。” “皇上,臣妾身子并无无碍,早都好了。” 朱宿星淡淡开口:“是吗?那朕今晚留下来吧。” 夕蓝不解,惊诧:“皇上说什么?” 朱宿星反问:“皇后不是都好了吗?” “可……可是。” 他从前可不会这样。 “子嗣之事也是大事。” 朱宿星慢慢靠近,眼里映着烛光,修长挺拔的身子拉出一道长长的黑影,他站在夕蓝的面前,居高临下地望着她仓皇不安的脸,只觉她就要哭出来了。 “皇上!” 夕蓝到底性子烈些,不会一直哭哭啼啼地忍受,她腾地站起身来,语气略显慌张地对着朱宿星道:“臣妾突然有些不舒服……” 朱宿星等的就是她这句话:“朕早就说过,皇后需要多休息。” 夕蓝眸光颤抖,望着他冷漠的脸,忽而问道:“皇上刚刚是在试探臣妾吗?” 朱宿星的沉默就是回答。 “皇上从未喜欢过臣妾,是吧。” 她又不甘心地问了一句。 “朕的心里只有一个人,那个人不是你。” “那臣妾可以走,臣妾可以离开皇宫!” “皇后难道还不明白?朕不会让你回突厥去的,生也好死也罢,你只能留在宫中,做朕的皇后。” 朱宿星说完这话甩袖离去,再不多看她一眼。 夕蓝颓然瘫坐,微微低垂着头,绝望地看着自己身上华丽奢靡的凤袍,心中有千百句委屈,无处宣泄。 她哭不出来,只觉长夜漫漫,怎么等也等不到天亮。 重赋之下,必有暴乱。 州郡府衙的牢狱都快抓满了,等待批红的死诏更是堆积如山,大大小小的官员们忙成一团。 很快,一个月的期限到了。 朝廷的赋税收上来不过五成,而剩下的银子却是遥遥无期。 明知粮草不足,这场仗也要打,还必须打赢。 正当所有人都焦头烂额的时候,卫漓出现了。 他在人间蒸发的数月里,悄悄训练了一队人马,那些人都是他高价招募的江湖异士,个个身怀绝技。 百十来人的暗堂子,最擅长的就是秘密刺杀。 当年的皇极卫也是这么一点点建立起来的。 卫漓已经不是青衣侯了,皇极四司的头领虽然还是他的手下,但在官品上和他相差不多。 卫漓太清楚弱肉强食这套规则了,他要自己的手里有足够的本钱。 朱宿星见他回来,欣慰之余也暗暗奇怪。 他对他说过,幽州决不能失守,可仗还没打,他就提前回来了。 卫漓没有空手而归,他带回来不少银子,自然都是宰割大户们得来的真金白银。 他还给准备了一份小礼物,要亲自呈给皇上和皇后娘娘。 朱宿星垂眸:“那盒子里是什么?” 卫漓勾唇:“回皇上,这是臣戴罪立功的筹码。” 他拖长语气,单手搭在盒子上,邪邪的笑:“臣要靠它拿回臣的功勋和爵位。” 朱宿星目光一凝,又问:“盒子里的东西,与皇后有什么关系?” 卫漓又笑:“容臣卖个关子,等娘娘到了再说。” 夕蓝皇后没精打采,神情憔悴。 她本来是没病的人,现在却是一脸病容。 夕蓝看见卫漓的瞬间,猛然一个激灵,她略显僵硬地坐下来,看着他行礼请安,然后献宝似的,献上一只檀木雕花锦盒。 她微微皱眉,不解其意。 卫漓薄唇轻抿,打开盒盖,露出里面那颗血淋淋的人头。 那是巴什图的项上人头。 。 第二百二十九章 遗书 当初巴什图大摇大摆走出皇极司衙的时候,卫漓就想到了这一天。没有人可以在皇极卫手里毫发无伤地离开,也没人可以挑衅青衣侯的权威。 夕蓝看着堂兄的头颅,震惊地瞪大双眸,又捂嘴干呕起来。 卫漓看着她不安转动的双眼,忽而后退半步,似笑非笑道:“微臣莽撞,让娘娘受惊了。” 朱宿星眸光一沉,神情看似严肃,其实心里没有半点不悦,甚至还觉得这是意外之喜。 巴什图嚣张跋扈,屡屡放肆。 朱宿星早想给他一个教训了,死了更好,死了干净。 夕蓝别开视线,眼神闪躲,张了张口,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皇上……皇上……” 朱宿星朝她看去,默默地,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没有任何的关心和关切。 夕蓝怕了,连连后退。 她看着朱宿星一脸冷漠的神情,心如死灰。 这么下去,她的性命也难保啊。 卫漓适时开口:“今儿的礼物,臣费了不少心思,皇上和娘娘可喜欢?” 朱宿星继续保持沉默,夕蓝仓皇而逃,一路踉踉跄跄,险些摔倒。 等她走后,朱宿星才皱皱眉:“来人,把青衣侯这份大礼拿下去吧。” 御前大殿,总不能一直摆着颗人头吧。 卫漓因为这颗人头重新拿回了他的爵位和荣耀。 青衣侯卫漓,一个字都不能少。 朱宿星问卫漓是怎么做到的。 卫漓不想细说,轻描淡写:“臣要是连这点本事也没有,还回来京城做什么?巴什图是个骄傲的人,让骄傲的人上钩,不是一件难事。” 朱宿星点头:“你为此事操持了好几个月,朕很满意。” “这出苦肉计,咱们君臣都用足了心思。臣从巴什图的嘴里掏出了不少情报,很有用处。突厥在幽州的布防不严,逐个击破是早晚的事。” “你办事,朕没什么不放心的。” 卫漓再一次成功地解了朝廷的燃眉之急。 不过,巴什图死了,突厥那边自然不会善罢甘休,平静只是暂时的。 … 夕蓝皇后受了惊吓,没两日就病倒了。 许知淮好心过去探望,见她憔悴不堪的模样,轻声劝道:“娘娘这是何苦呢?糟蹋自己的身子是没用的。” 夕蓝面露悲色:“我算是完了,这辈子都要耗在这里。” 许知淮端起宫婢送来的汤药,轻轻舀起:“娘娘别太难过,常言道天无绝人之路。” 夕蓝含泪看她,吸吸鼻子:“难道你不想逃吗?” 许知淮抿唇轻语:“臣妾无依无靠,除了这里还能去哪里呢?而且,臣妾也不想走。” 夕蓝皱眉微诧:“不想走?” 她可真是个狠人。 想着想着,她突然开口道:“我不想耗死在这里,你能不能帮帮我?” 许知淮眨眨眼,一脸惊讶:“我?” 夕蓝坐直身子,凑近她的脸:“事到如今,我还能信谁呢?我宁愿信你。” 许知淮笑:“臣妾实在受宠若惊。” “帮我出宫!” 夕蓝不想坐以待毙,万一哪天皇上和卫漓一起发疯,砍她的头给父王…… 许知淮微微垂眸,放下药碗:“臣妾不是个狠心的人,娘娘如果真的信我,臣妾倒是可以试一试。不过……” 夕蓝料到她会这么说:“要什么条件,你尽管说!我陪嫁的金银珠宝都在这里,我全都给你。” 她又不是要饭的。 许知淮笑:“金银珠宝谁会不喜欢呢。不过除了这些,臣妾还想要点别的。” 夕蓝着急道:“你说啊。” “我要娘娘写两封亲笔信。” 夕蓝疑惑:“信?那玩意儿有什么用?” 许知淮笑容甜美:“白纸黑字,有时候比刀光剑影还有用呢。” 夕蓝咬唇犹豫,想想自己现在孤立无援,除了许知淮肯帮她,谁也不会理她。 “你要写什么?” “写给突厥可汗,请娘娘求可汗出兵,征伐北上。” “你!” 夕蓝气急,狠狠拽她的胳膊:“你还想陷害我!要是被皇上知道了,我还能活吗?” “臣妾没那个闲情逸致陷害娘娘,今儿也是娘娘先开口的。只要娘娘肯写,臣妾就有办法把这封信交到可汗的手中。” 夕蓝犹豫一番,点点头:“好,我可以写。” “还有一封呢?” 许知淮柔柔一笑:“还要一封娘娘亲笔写下的遗书。” “……” 夕蓝眼中希望之光,瞬间熄灭,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绝望。 “你耍我?你在耍我!” 难怪她会这么好心,什么都不计较,一笔勾销! 许知淮收敛笑容,也认真起来:“娘娘还是信不过我啊。” “你让我写遗书,你想让我死!” “遗书是给娘娘脱身用的。不然我用一封遗书能谋到什么好处吗?” 许知淮眼神明亮,语气不疾不徐:“只要娘娘肯假死一次,出宫指日可待。” 这又是什么手段? 夕蓝听都没听过,不敢也不信。 “娘娘不愿意就算了,只是那封遗书还是提前写出来的好,娘娘也不必交给臣妾,妥善放好就行。” 夕蓝幽幽看她,久久不语。 等她走了好久,才喃喃开口:“宫里的人真可怕。” … 三日后,许知淮拿到了皇后娘娘的亲笔信。 她在信上倾诉委屈,还有这些日子所受的欺辱,只在后半段恳请父王出兵派人来解救自己。 许知淮看过信,仔细用红印泥封好。 她要把这封信交给卫漓,便又暗中安排,与他悄悄见面。 明心湖畔,景色优美。 卫漓闪身出现,隔着几步没有靠近,他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将她从头到脚,看得很仔细,很认真。 许知淮今儿一袭湖青长裙,清清素素。 她粉白的脸,乌黑的眸,有种不加粉饰的天真。 许知淮眼睛微眨,轻声发问:“侯爷看什么呢?” 卫漓凝立不动:“看你。” 许知淮不理会他的玩笑,拿出那封信给他:“这是皇后娘娘的亲笔信,侯爷可以立马安排了。” 卫漓不接信也不靠近,仍是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许知淮只好把信放在桌上,主动迎了上去,软软的身子依偎着他高大的身躯,隔着衣服,她能清晰感觉到他身上炙热的温度。 。 第二百三十章 兴师问罪 他的身体是热的,眼神捉摸不透。 许知淮搞不懂他在想什么,只感觉他今日格外安静沉默,单手环上她的腰,再没有任何占有的动作。 敌不动,我不动。 许知淮眉眼恬静,望着他若有所思的脸,等他先开口说话。 然而,彼此默默对视,空气有些过于安静了。 他怎么了?今儿实在有些反常。 伴着他缓慢沉稳的呼吸,许知淮暗暗绷紧神经,她望着沉默不语的卫漓,樱唇弯起一个最漂亮的弧度,轻轻开口:“侯爷今天怎么了?” 卫漓挑眉,仍是不语。 他抬手,用粗粝的指腹蹭了一点她唇上红润的胭脂,送入口中品尝味道。 她的味道,总是馨香甜美的。 许知淮眸光轻转,神情温顺带着笑,语气却是娇嗔的:“原来侯爷看了半天,是贪我的胭脂,明儿我送侯爷一盒。” 软声轻语,听得他心头一荡。 卫漓回味着嘴里的胭脂味,手劲更大了,将她往身前带了带。 “我不要胭脂,我要你。” 许知淮轻轻一笑,抬手环住他的颈项,柔声道:“我本来就是侯爷的人,从未变过。” 他听了她的回答,猛然低下头去,狠狠攫住她的红唇。 浅尝辄止,怎能满足? 他压抑数月的欲望,瞬间被点燃。 他所渴望的,远远不止这些…… 他方才看着她的脸,此刻想看她的心。 情动身动,他又突然停了下来,扳过她嫣红的脸,望着她的眼睛。 许知淮心跳得极快,一时不知所措。 喘息间,卫漓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低哑开口:“我要你在我的身边。” 许知淮愣愣的抬起头来,眼底有着深深的疑惑。 他又动什么歪心思呢? 说这话是准备逼宫造反? 许知淮轻轻喘息:“侯爷,我不懂。” 卫漓浅啄着她的唇:“你懂的,你什么都懂。” “等等,侯爷……” 许知淮以双手相抵,抵在他的胸口:“侯爷准备动手了?” 卫漓抿唇轻笑:“怎么?你不愿意?” 许知淮媚眼流转:“不,我只想侯爷得偿所愿,眼下是最好的时候吗?” 他都之前不急,现在怎么又急了。 卫漓眼神晦暗:“没有最好的时机,和朝廷作对,必定大动干戈。” “侯爷一定要小心,皇上刚刚提拔了禁军教头。” 卫漓勾唇:“你知道的不少啊。” “我在皇上身边,总要帮侯爷打探一点消息……” 卫漓闻言眸光沉沉,不等她说完,又低头吻了上去。 他最在意的就是她在朱宿星的身边,日夜相伴。 许知淮还想多问几句,可他再不给她说话的机会。 一番缠绵过后,他仍不肯放她走。 许知淮柔声劝说:“我该回去了,不然等皇上差人来问,时间就对不上了。” 卫漓面色微红,眼神像醉了一样,他的目光黏在她的身上,手也揽在她的腰上,见她轻轻挣扎,又加重力道:“随他。” “侯爷别吓我。” “你不是说你不喜欢偷偷摸摸吗?” 卫漓一边说一边伸手捏她的耳垂,捏捏揉揉,见她低下头去,又道:“你拿好话哄我的时候,可知我字字句句都当真了。” 她捏她的耳垂,等她回话。 “人说谎的时候,耳朵都会发热。” 许知淮躲了一下:“不是侯爷告诉我的吗?不要感情用事。侯爷想做的事,就是我想做的事,我只有一个要求,我要亲眼看着皇上咽气,我要亲眼看着他一点点死去。” “好狠的女人。” “都是和侯爷学的。” “你还学到什么了?” “多着呢。” 卫漓缠了她一阵,才道:“今日我让你回去,下一次不会了。” 许知淮微微一笑,什么也没说。 卫漓阴晴不定的性子,做出什么事来都不稀奇。 许知淮想,若他哪天火气上头,提着把剑冲上朝堂大开杀戒,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眼下,还不是最好的时候。等朝廷走到穷途末路,等朱宿星孤立无援,彻底破碎…… 傍晚时分,不知哪吹来一阵风,朱维桢来了。 许知淮备上好茶,微笑行礼。 朱维桢不喝她的茶,只是冷冷地看着她问:“你最近常去太后宫里尽孝心啊。” 突如其来,正中红心。 许知淮面不改色,嘴角含笑:“臣妾都是抽空去的,每月的初一十五都要去的。” 朱维桢深深看她一眼,那双会说话的眼睛仿佛在说:别耍心眼儿了,我全都知道了。 许知淮可不会轻易上她的当,低头抿了口茶:“殿下也尝尝看吧。这是今年第一批下来的尖芽儿。” “茶是好茶,可惜,我今日不是为了喝茶来的。” 朱维桢换了一副语气,威严渐显。 许知淮不得不放下茶杯,陪着她一起严肃:“那殿下是……不会是来兴师问罪的吧。” 朱维桢也不客气,冷冷摆手,屏退奴婢。 偌大的屋子里,只有她们两个人。 “你和卫漓白日偷欢,胆子不小啊。” 朱维桢直截了当。 许知淮幽幽一笑,神情不以为然,轻声道:“殿下这是什么话?臣妾和青衣侯是清白的。” 这话她从前不敢说,现在闭着眼睛也能说出口。 谎言,从来都是世上最动听的话语。 朱维桢皱眉,怒气冲冲地抬起了手,却没落下。 她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冷笑:“你果然是变了,说吧。你有什么目的?” 许知淮摇摇头:“臣妾是个清心寡欲的人,不贪心的。” “你现在不说实话,我就让皇上来审你。” 许知淮一脸无辜:“臣妾光明磊落,臣妾也想请皇上过来明断此事。” 朱维桢气得嘴唇都抖了起来。 “好,等你脱了这身衣服,看你还怎么狡辩!” 她吩咐人进来,扒了她的衣裙,她要亲眼看一看,她的身上有没有偷情留下的痕迹。 许知淮笑着起身,对着那些涌进来的宫婢嬷嬷们摆摆手;“你们先在外面等着,本宫和殿下有要紧的话说。” 朱维桢冷冷看她:“怕了?” 许知淮一转身,脸上笑容不减,漫不经心道:“不过脱衣服罢了,何必兴师动众。殿下想看,臣妾奉陪就是。” 说完,她就自己解开了腰带。 朱维桢气得忍无可忍,抓起桌上的茶碗朝她扔了过去:“下贱!” 。 第二百三十一章 栽赃 茶杯来势汹汹,许知淮轻盈闪身,很灵巧地躲开了。 杯子应声而碎,水溅满地,茶叶乱飞,弄得脏兮兮的。 许知淮目光一下子就冷了。 “臣妾最不喜欢脏了。” 朱维桢摔了一个茶碗之后,也觉得自己有些失态。 从前她不会做这种事,只要勾勾手指,扔个眼色,面前的许知淮就能吓得乖乖听话。 而现在,她只能对着一个茶杯撒气……没了突厥这张牌,她也不敢轻易对卫漓下狠手了。 许知淮系好腰带,淡淡道:“殿下说臣妾和卫漓偷欢,可有证据?” 朱维桢冷冷道:“岂止证据,你今天下午就见过卫漓,不是吗?” 许知淮轻轻叹了一口气:“臣妾真没想到,殿下的耐心这么好。知道了也不动手,特意好心提醒臣妾。” 要抓人下午就能抓,没必要等了两个时辰再找过来。 “许知淮,你太嚣张了。” 朱维桢猜不透她的心思。 “臣妾不敢嚣张,臣妾和卫漓之间的关系,算不上是秘密。毕竟殿下知道,皇上知道,皇后娘娘也知道。” “你!” “先别动气。” 许知淮稳稳坐下来:“殿下不是和臣妾说过吗?臣妾是控制卫漓的棋子,只要臣妾给他一点甜头,卫漓就会乖乖听话。臣妾如果真的和卫漓见面,那也是为了皇上,为了朝廷社稷,为了天下苍生。” 朱维桢听不得她的满口胡言:“你到皇上跟前也这么说吧。” 许知淮不以为然,见朱维桢愤然离去,不慌不忙地唤来宫婢将屋子整理干净。 有人胆怯发问:“娘娘,殿下怎么动了这么大的气?” 许知淮轻哼一声:“许是天气热,心情暴躁吧。” 朱维桢要是不来这一遭,许知淮对她的忌惮还多几分,今儿一看,她也是穷图匕见了。但凡她能管得住卫漓,她也不会找她的麻烦。 不过她是怎么发现的? 明明已经很小心了,难道是卫漓? 想起之前他纠缠不清的眼神,许知淮心里更笃定几分。可她想不通,他又发什么疯? 朱维桢见到朱宿星的那一刻,也看到了卫漓。 他端坐如山,一身紫袍。 朱维桢二话不说,先给了卫漓一个响亮的耳光。 卫漓稍稍偏过脸,面无表情。 朱宿星起身不解:“长姐,出什么事了?” 卫漓耸耸肩,也站起身来:“臣也想知道,这巴掌挨得冤不冤。” 朱维桢见他一副大言不惭的样子,又是一巴掌挥过去,这次卫漓后退半步,和她保持距离。 他是不会还手的,伤了她就不好了。 “你什么时候进宫的,告诉皇上!” 朱维桢严肃凝重。 卫漓似笑非笑,转身绕开几步,背过双手,望着他们姐弟二人。 朱宿星站在长姐面前,双手轻轻搭在她的肩膀上,提醒她:“卫漓刚刚进宫,是不是宫外出什么事了?” 朱维桢蹙眉,以一种愤怒又轻蔑的语气道:“皇上,卫漓整个下午都在宫中,他在明心湖畔和荣贵妃在一起幽会欢好。” 朱宿星微愣,喉头上下滚动,脱口而出道:“不可能。” 他不是相信卫漓,他只是不想承认他们之间还有瓜葛。 卫漓仍是那副似笑非笑的模样,对朱维桢道:“殿下,臣一个时辰前才离开侯府,哪来什么幽会欢好呢?” 朱维桢反问道:“你说你没去过明心湖?我就给你拿人证。” 她之所以知道卫漓和许知淮的事,是因为有几个宫婢看见了,悄悄上报,想要得点赏银。 朱维桢见她们都是生面孔,当即去查,才知她们入宫没多久,身家清白,因为没有给管事的送礼做人情,所以被安排到了宫中最冷清的角落,做些整理清扫的杂活儿。 朱维桢赏了她们一人十两银子,自然什么都知道了。 卫漓挑起一道眉:“好啊,臣也想听听是什么故事?” 宫婢们低着头,把之前对长公主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朱宿星面色泛青,心尖像被一柄利刃划破。 卫漓听到一半却笑了:“这故事听起来真有趣。” 朱维桢见他不认,当即又问:“你说什么风凉话呢?把荣贵妃叫过来!不信抓不到你们的尾巴。” 朱宿星单手握拳,似有犹豫。 卫漓又道:“殿下何必牵连贵妃娘娘?臣一个人是坏人,还不够吗?” 他转身看向朱宿星:“皇上,臣在一个时辰前,的的确确在侯府请客,若殿下不信,臣可以让人进宫作证。长公主一定对臣诸多不满,才听信了小人谗言。” 朱维桢没想到他还会狡辩:“卫漓,对你来说撒谎是家常便饭。我派人查过,许知淮去太后宫中都会经过明心湖畔!许知淮去母后宫中的日子和你进宫的日子,几乎全部重叠。这还不是证据?” 卫漓嘲笑的笑:“臣进宫从来都是正大光明!知道的人岂止一两个,一人传一句,不到半个时辰就传遍了。” “你还不认!” “臣当然不会认,荣贵妃是皇上的宠妃,是皇上最在意的女人。臣怎敢,臣怎配呢。” 卫漓说完又看向面色阴沉,怒而不威的朱宿星:“请皇上莫要听信流言,臣不想和皇上为敌。一定是有人栽赃陷害。” 为敌? 这两个字透出他的自信,也直击朱宿星的软肋。 朱宿星沉默不语。 他始终缺乏一股勇气,和卫漓当面对峙,彻底闹翻的勇气。就算他明知卫漓能言善辩,一直对淮儿念念不忘,他的怒火还是无法宣泄。 卫漓垂眸,看着跪成一排的宫婢们,黑色的官靴稳稳地停在她们面前:“不想生不如死就说出实情。不然等到了内务府的牢房,你们只会恨自己生而为人,还长了一张胡言乱语的嘴!” 宫婢们忙不迭地磕头求饶,突然有一人反悔道:“皇上饶命,奴婢只是听从了长公主殿下的吩咐,指认侯爷和贵妃娘娘的。” 紧跟着,其他几个也反了口供,全都指向朱维桢,说她给她们每人十两银子,让她们作证,保管没事。 明变暗,黑变白,只在一瞬,指证就成了诬陷栽赃。 。 第二百三十二章 玩弄 朱维桢喜欢下棋,黑白分明的棋盘上,永远只有一个胜者。 卫漓不喜欢下棋,他的世界也从不是黑白分明的。 她喜欢把人当棋子是吧。 今天这盘棋,她才是最关键的质子。 卫漓哼笑一声:“一人十两银子,” 朱维桢万万没想到自己会被卫漓摆了一道,她神思不定才会落入他的套,几个生面孔的宫婢看似天真害怕,她怎么轻易就信了呢。 许知淮和卫漓勾结不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她怎么就急了呢! 朱维桢越想越气,气自己的莽撞,更气卫漓的阴谋和背叛。 他怎么敢! 卫漓转身看向朱宿星,腰背挺直,神情倨傲:“臣为皇上鞠躬尽瘁,对朝廷忠心耿耿,长公主诬陷臣做出如此下等龌龊之事,臣深感痛心!臣想,这功勋爵位,臣不要也罢。臣甘愿辞官,从此远离朝廷,远离京城。” 卫漓突然撂挑子的一番话,惹得朱宿星眉头紧锁。 他明知朝廷要打仗了, 朱维桢眸光冷冷,看向卫漓,忽而感慨道:“你真是长大了,厉害了。” 卫漓与她对视,清冷深邃,不卑不亢。 朱维桢不会让他拿自己去为难皇上,索性道:“皇上,今儿的事,错全在我。请皇上依法责罚,千万不要冤枉了青衣侯。朝廷正值用人之际,青衣侯还要为皇上分忧呢。” 事情闹到这个份儿上,朱宿星听明白了也看明白了。 长姐和卫漓俨然已经闹翻了。 明面上他只能保一个,保最有用的那个。 卫漓不说话,只静静地等。 他倒要看一看,皇上会怎么做。 朱宿星沉默一瞬,缓缓开口:“长公主也是关心则乱,侯爷是公主看着长大的,想必一定了解公主的为人。今日之事,只是下人们的居心叵测,不敢大肆声张。” 这些奴婢就是现成的替罪羊。 朱宿星不会让卫漓得逞,更不会让长姐担上什么莫须有的罪名。 卫漓对皇上的息事宁人,既不意外,也不反对。 朱维桢只是失了些许颜面,而卫漓却是长了十足的嚣张气焰。 朱维桢看着卫漓潇洒离去的背影,对朱宿星低低开口:“咱们终究还是养虎为患了。皇上看到了吗?现在的卫漓一身反骨。” 他想开口咬人了。 朱宿星克制内心的不安,以平静的语气道:“卫漓交给我来处理,长姐不必动手。” 朱维桢幽幽道:“皇上要怎么处理?没了突厥的势力,朝中半数官员不敢与卫漓作对,而剩下的那一半有多酸腐文臣,谁能是卫漓的对手。” 朱宿星沉吟片刻:“要一个人消失或死去,从来都不是一件难事。而且……” 他拖长语气,压低声线:“卫漓也不是什么都不怕的。” 朱维桢眼神闪烁一下,想不到他所说的是什么。 卫漓不怕死不怕疯,不怕人间炼狱,他百无禁忌,没人能让他怕。 朱宿星不多说,还是那句话:“卫漓交给我,长姐也不要再找他的把柄了。” “那许知淮呢?” 朱维桢收拾不了卫漓,却不会轻易放过许知淮。 “她瞒着皇上和卫漓藕断丝连,皇上可曾知道?” 朱宿星眸光一闪:“淮儿是我的人。” 这话已经说明一切。 朱维桢无奈叹气:“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让卫漓弄来这个女人,她的心里怎么会有皇上?她是卫漓一手调教出来的。” 一颗棋子乱了一盘棋,自讨苦吃。 “长姐,淮儿是无辜的。” 朱宿星认真道:“我需要她,也离不开她。” 朱维桢不再与他争论,默默离开。 她没有答应皇上什么,她也不会白白被卫漓算计。 此时此刻,她的手里还有一个人可以用! 岳屹川。 月上枝头,弯弯一钩。 许知淮备好清茶,等候皇上。 他今晚一定会来的,只是没想到他来得这么晚。 朱宿星的眼睛有点红,想必是在书房费了好久的神。 他很烦闷,他很忧愁,他也很疲惫。 “皇上。” 许知淮率先开口,声音温柔,语气轻颤。 朱宿星深深看她一眼,淡淡微笑:“我还以为你睡下了。” 他是故意来迟的。 想她睡下了,很多话能免则免。 许知淮柔声道:“皇上今晚不来,臣妾怎么睡得着?白天发生了那样的事,臣妾总要为自己分辨几句。” 朱宿星来到她的面前,见她眸中隐隐晶莹,于心不忍起来:“白天只是一场误会。” 许知淮轻轻“咦”了一声,故作惊讶。 其实她早都知道卫漓平安出宫的消息。 皇上还是这么“仁慈包容”,对青衣侯器重体恤,放着那么多人证,他还是相信他! 仁君圣明。 “都是下人们乱嚼舌头惹出来的祸。与你无关,与青衣侯也无关,长姐一时误会了而已。” 许知淮闻言只在心底嗤笑。 “那些宫婢为何要造谣臣妾……” “许是受人指使吧。” “谁?” 朱宿星抚了抚她的脸,不愿再多说下去:“都受了刑,招不出什么了,不用追究了。” “不用追究。” 许知淮垂眸,低喃一句。 那她的清白是不是也不用追究了。 朱宿星轻抬她的下巴:“让你受委屈了。” 许知淮摇摇头,低着头不看他的眼睛,一只手抓住他的衣襟,轻声问道:“皇上真的相信臣妾吗?” “当然,相信。” 他不经意的停顿,让许知淮嗅到了一丝动摇。 许知淮随即后退,与他保持距离:“也许,皇上不该这么相信臣妾的。” 浅浅的语气透着浓浓的悲伤。 “淮儿别说傻话,我不相信你还能相信谁呢?” “长公主说,臣妾早晚是个祸害。” 他不许她后退,又将她牢牢抱回怀中:“那是气话。” 许知淮窝在他的怀里,微微蹙眉。 等了许久,她才等到他松开双臂,用一副含情脉脉的眼神望着自己。 许知淮抬手解开衣带,眼神微凝,想他等会看到她的身子,是不是还会这样深情温柔。 然而,朱宿星轻轻按住她的手背:“朕只是过来看看你,你先睡吧。” “好,皇上切勿太过操劳。” 许知淮会心一笑,眼神晶亮。 瞧,他多机智,根本不给她暴露痕迹的机会。 。 第二百三十三章 最后一滴泪 长夜漫漫,繁星点点。 朱维桢盛装明艳,妆容精致,她好久没有这样仔细打扮过了。 她望着镜中的人,恍恍惚惚,格外陌生。 岳屹川从未在深夜时分逗留在千华宫,整个人拘谨不安,一时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他望着桌上的酒杯酒壶,黝黑的脸上泛起不易察觉的红。 公主宣他入宫,还要邀他喝酒。 时辰不对,气氛也不对。 等朱维桢明艳光亮的出现时,岳屹川一时看呆了,怔怔的,直到她走到他的面前,他才想到什么似的,猛然起身行礼:“给殿下请安。” “屹川,坐吧。” 朱维桢温和开口,一抬手露出十指朱蔻,红似滴血。 岳屹川下意识地低头垂眼:“殿下,微臣不该呆在这里,臣还是明日请早再来。” “坐下。” 朱维桢口吻平淡,却带着一股子不容反抗的威严。 “今晚你必须喝了这酒。” 岳屹川猜不透她的心思,只能默默坐下,视线落在倒满酒的酒杯,望着清亮的酒水。 “今日我有要紧的话同你说。” 朱维桢率先举起酒杯,朝他示意:“一杯酒一句话,我先喝。而你要答应了再喝。” “是。” 岳屹川匆匆抬眸,又仓皇垂下。 朱维桢先饮一杯:“你在宫中十多年了,尽心尽责,你和卫漓一起长大,却各有不同,你只会做好事,而他从来学不会善良。” 岳屹川有意无意地握紧了酒杯。 第二杯满上,还是一口喝掉:“如今朝廷有难,卫漓嚣张跋扈,我不能眼睁睁看着皇上受其摆布。” 岳屹川眸底暗涌澎湃,顿时明白她是什么意思了。 朱维桢再给自己斟酒,目光灼灼望着他低垂的脸,不错过他一丝一毫的神情变化。 最后一杯,最后一句。 “我要你杀了卫漓。” 朱维桢喝过了酒,一双眼越发亮了。 岳屹川拿起酒杯的手并未松开,但也迟迟不动。 他不喝酒,只抬头:“殿下,卫漓是朝之重臣,也是微臣一同长大的兄弟。” 朱维桢笑:“他算你什么兄弟,其实你从未把他当成是兄弟,你把他当成是半个主子,所以才容得下他的种种放肆。” 岳屹川眉心一皱,无话可说。 朱维桢放下酒杯,一瞬不瞬地望着他,继续道:“你还没喝我的酒,说明你在犹豫,你想拒绝。” 岳屹川下意识地摇摇头:“微臣不想拒绝殿下,可微臣也不想让殿下后悔。” “后悔?” 朱维桢轻笑一声:“我的确后悔了,后悔当初把卫漓当成亲弟弟一样地照顾长大,他不是人,也没有人的感情。” 岳屹川眉头紧锁:“卫漓要反了吗?” 他才刚刚立下大功,重新夺回他的爵位。 “他一定会反的,只是不在今日。” 朱维桢语气急迫:“屹川,你肯不肯帮我。” 岳屹川犹豫一下,才拿起酒杯一饮而尽:“臣尽力而为。” 朱维桢嘴角的弧度,瞬间消失:“不是尽力而为,是一定要办到。” 她不容他拒绝,也不容他松懈。 岳屹川面色沉重,伸手想要拿酒壶,却被朱维桢抢了先。 她满手朱蔻,红得刺眼。 公主殿下亲自给他倒酒,岳屹川一时慌张无措,匆忙起身:“殿下,您不必如此。” 朱维桢坚持给他倒酒:“我这个殿下早已经是个空架子了,没了突厥的外援,莫说卫漓,朝中上上下下,谁还会把我放在眼里。” 岳屹川忙道:“臣会,臣一直都会。” 见他一脸耿直,朱维桢又笑了笑:“你当然会。” 她缓缓起身,朝着窗边走去。 这些年她不是不懂他的心事。 岳屹川虽早已长大成人了,但他怀里揣着的,还是一腔少年心事。 朱维桢背对着他,知道此刻他的视线一定凝在她的身上。 “屹川,我一直视你如弟弟,你是什么样的人,我很清楚。你心里所想的事,我也很明白。” 朱维桢深吸一口气,悠悠转身:“我要你去办的事,万分凶险。如果只是许几句空话来哄你,那就太委屈你了。但是只要你肯说,说出想要的东西,我都会满足你,就在这里,就在今晚。” 她话里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直白又露骨。 岳屹川惊讶失神,不小心掉了酒杯,一脸不可置信:“殿下!” 朱维桢似笑非笑,眼神凄楚:“金银珠宝你不稀罕,加官进爵是皇上才能做主的事,我能给你的,只有这副残破之身。” 岳屹川不敢听下去了,抬起双手,下意识捂住自己的耳朵。 长公主高高在上,如珠如玉。 她在他的心里就是天人,绝非肉眼凡胎可以观赏亵渎的,她沦落凡间,受尽委屈,好不容易才得来这一片清净,偏偏有人还要和她过不去。 朱维桢也觉得自己卑鄙又下贱,她做了自己最不屑的事,拿身子去换岳屹川的忠心赴死。 杀卫漓,难如登天。 除了岳屹川之外,谁还有机会轻易近他的身。 “我能给的,只有这些了。” 朱维桢苦笑一声:“你不嫌……” “殿下别说了,求你别说了!” 岳屹川垂下双手,郑重其事:“臣会杀掉卫漓的,就算殿下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许,臣也会为了殿下拼命的。” 朱维桢潸然泪下,惹他上前几步。 岳屹川大胆伸出手去,却不是为了碰她,他用手接她从脸颊滑落的泪,泪珠砸在他的掌心,也砸在他的心头。 朱维桢微微一诧,还未反应过来,就见岳屹川攥拳收回了手。 他目光明亮,凝重严肃:“殿下的眼泪,臣收起来了。臣希望这是殿下最后一滴眼泪,臣也希望除掉卫漓之后,殿下和皇上可享永世太平。” 朱维桢猛然想到什么,双眸泪意更浓。 岳屹川不多留恋,匆忙转身离开。 他不是圣人,再呆下去,他只怕自己十多年的深情变成世间最污秽之物。 他想见卫漓不难,一句话,一张帖都能如愿。可他要挑个合适的地方,诛杀朝廷命官,总不能在青天白日的大街上,更不能在他们各自的府邸。 思来想去,岳屹川想到了一个地方,城郊凌云峰。 。 第二百三十四章 如意郎君 事出反常必有妖。 岳屹川跟随皇上,常年不出宫,今日却邀他登山远望。 卫漓不用想也知道有问题。 所以,他爽约了。 岳屹川犯蠢,卫漓可不会陪他一起蠢。 朱宿星迟迟不见岳屹川的身影,派人去问才知道他出城办事了。 等他回来,朱宿星抬眸质问:“你去哪儿了?” 岳屹川没说实话:“臣去见了一位朋友。” 朱宿星半信半疑,看他阴沉沉的脸色:“故友重逢,怎么一点喜色都没有。” “臣那位朋友爽约了。” 朱宿星轻轻一笑:“看来你和朕一样,都白费了一上午的功夫。” 今日的早朝,大臣们又吵翻了天,吵得他头疼。 朱宿星近来时常头疼,昨晚幸亏有淮儿帮他按摩,他才稍微睡了一会儿。 岳屹川看着他神情疲惫的脸,不禁开口道:“皇上要保重龙体,切勿疲劳伤身。” 朱宿星点一点头:“今儿也没什么事了,你可以回去了。” 岳屹川脚下犹豫:“臣还是留在宫里吧。” 朱宿星明白他的意思:“你担心朕会有性命之忧?” “臣不敢妄自揣测,只想好好履行臣的职责。” 岳屹川想,他很难在宫外遇见卫漓了,只能守株待兔。可又不能在宫中动他,那样会牵扯太多人。 殊不知,岳屹川想多了,卫漓最近不喜欢出风头,行踪时隐时现,飘忽不定。 … 清风阁,檀香淡淡。 沐秀婉亲手捧了一杯茶给许知淮,又把这几个月的账本拿给她看。 “姐姐,您看,咱们的铺子开始赚钱了。” 京城的生意一直继续着,物价起起伏伏,情况时好时坏。不过因着店铺攒下了好口碑,回头客很多。 许知淮看着账本微微一笑,心道:当初她做这些事的时候,心里想的都是朱宿星,她想为他分忧,哪怕一点绵薄之力也好。 无心插柳柳成荫,天真的善良得到了回报。 沐秀婉见她嘴角含笑,还以为她是真的高兴:“继续做下去,以后还会赚得更多。” 许知淮点点头:“这些都是你的功劳。我只出了银子而已,费心出力的都是你。往后赚来的钱,咱们一人一半,你也该给自己攒嫁妆了。” 沐秀婉脸红:“姐姐说什么呢?我不要嫁妆,我也不嫁人。” “心如止水了?” “嗯。” 沐秀婉红着脸应了一声,半开玩笑地说:“我没姐姐的好福气,我找不到皇上哥哥那样的如意郎君,一生一世一双人,索性就不嫁了。” 如意郎君? 一生一世? 许知淮笑出了声。 沐秀婉也陪着笑了笑:“有时候,我真羡慕姐姐。” 许知淮听了这话,浅浅的笑容僵在嘴角,一双眼轻飘飘地扫过沐秀婉那张天真无邪的面孔,抬手对她勾勾手指:“婉儿,你过来些。” 沐秀婉还以为她要和自己说什么悄悄话,谁知,许知淮附在她的耳边,语重心长道:“永远不要相信男人,尤其是那些自诩深情,总是含情脉脉看着你的男人。” 沐秀婉微微一怔,困惑眨眼。 “姐姐……” 许知淮对她比了一个“嘘”声的手势:“别管为什么,牢牢记住就行了。” 她好心提醒罢了,至于婉儿会不会遇到她的知心良人,要看老天爷怎么做主了。 想想也挺可笑的,好人会不会有好报,也要靠运气的。 沐秀婉直觉气氛不太对。 “姐姐,你有什么心事,一定要告诉我。” 许知淮笑着点头,将银票交给沐秀婉保存:“这些钱,你替我收着。” “啊?姐姐拿回去吧。” “我宫里这阵子不太平,东西放在你这儿更好。”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沐秀婉猜,她是不是和皇上吵架了? 许知淮避重就轻:“有人手脚不太干净,还在查呢。” “那好,我替姐姐收好。” 沐秀婉把银票叠好,放入妆匣里面的小暗格子里。 等她再转身,见许知淮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她的侧脸精致美好,神情却是落寞的。然而,看着看着,她突然轻呼一声道:“姐姐……” 许知淮转眸。 “那些影子都不见了。”沐秀婉惊讶道:“那些影子……姐姐身后藏着的影子。” 许知淮恍然大悟,瞬间明了:“我已经很久不做噩梦了。” 沐秀婉微微一笑:“真好,姐姐终于解脱了。” 许知淮深深看她一眼,唯有沉默。 解脱还早…… 那些血淋淋的影子已经不在她的梦里了,而是和她的血肉融为一体。许知淮就是它们,它们就是许知淮,连带着那个伤心欲绝的冉宁珂,一起藏在了这副身子里长成血肉。 也许,这就是她逃过一劫,活下来的意义。 沐秀婉越发看不懂她的心思了,只觉她的眉眼带着几分悲伤,几分落寞,几分洒脱。 朱宿星,她的如意郎君。 许知淮望着面前这张俊朗如玉的脸,脑海里又不禁想起这句话。 她抿唇,微笑。 朱宿星不解:“你笑什么?” 许知淮也不藏着掖着,把白天见过沐秀婉的事,告诉了他。 “婉儿说,要是找不到她的如意郎君,她就不嫁。” 朱宿星勾勾唇:“世上的好男儿千千万,总会有的。” “臣妾也这么觉得……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如皇上和臣妾这般。” 许知淮说完盈盈抬眸一笑,朱宿星却是微微走神。 他近来话少得很,每晚回来歇息也是睡一会儿就起来了。 可惜,他的勤勉对朝政无用,对社稷无益。 夕蓝皇后苦等了半月,迟迟不见许知淮回应,不禁心急如焚。 她是不敢擅自派人过去的,以免被人发现什么,堵了自己的后路。 等许知淮出现,她实在忍不住抱怨:“亏我那么信你,你却连一句话都不给,让我好等!” 许知淮淡淡笑道:“娘娘稍安勿躁,送信也需要时间啊。” “我等不了,你赶紧想办法送我出宫。” “还不到时候。” “许知淮,你非要本宫跪下来求你,是不是?” “我没那个意思,娘娘误会了。” 夕蓝眼睛都急红了:“你还想要什么,你说。” “那封遗书,娘娘还没给我。” 信其实写好了,只是不能轻易交出来。 遗书给出去,谁把她杀了都能全身而退。 。 第二百三十五章 心生一计 “娘娘信不过我又沉不住气,事情就难办了。” 许知淮一脸平静,夕蓝却是含着哭腔:“我给了你遗书,你回头派人杀我,我岂不更惨!” 许知淮露出一个好笑的表情:“娘娘又不是我的仇人,我犯不着来对付你,再说,当初求我的人是娘娘啊。” 夕蓝咬唇不语,心中有苦说不出。 这宫里的人一个比一个会算计耍心眼,她耍不过她们,只能认栽。 “遗书,我给你!不过许知淮,要是你反悔害我,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面对她信誓旦旦的威胁,许知淮只能微笑。 “娘娘等着我的好消息吧。” 许知淮根本不在乎她的死活。 不过,一个活人总是有用的,而且她还是突厥的公主。 许知淮将遗书交给锦婳,让她用油布纸包好,妥善存放。 锦婳连连点头,把信藏在了装冬衣的大樟木箱子里。 朱卿若正在练字,写得横平竖直,不像从前那般潦草。 她的眼睛专注而明亮,手腕稳重而有力。 她好像突然长大了许多。 许知淮不忍打扰她,只在旁边静静地看。 等她写好了,才拍手称赞:“安儿好棒。” 朱卿若跑到她的怀中,笑着撒娇:“师傅也说我进步许多,母妃要多多夸夸我。” “好。” 许知淮拍拍她的背,亲亲她的脸颊。 “母妃……” 朱卿若撒了会儿娇,又问:“父皇好几天没来看我了。” 许知淮眸光微沉:“父皇很忙,要处理很多国家大事呀。” “那我能去看父皇吗?” 许知淮略微迟疑一下:“安儿很想去吗?” “嗯,我想父皇了。” 朱卿若拽着她的衣服道:“父皇不想我吗?” 许知淮微微一笑:“当然想了。” 她可以找出一百个怨恨朱宿星的理由,唯独在安儿这件事上,她无可挑剔。 朱宿星待安儿的好,不管是出自真心还是假意,他都做到了为人父的本份。 许知淮给安儿换了身衣裙,又拿上她写好的字,带着她去见皇上。 怎料,她们来得不巧。 朱宿星正在两位尚书大发雷霆,高声呵斥:“你们管朕要银子的时候,怎么不说你们有错?你们要银子的时候,雄心壮志,花完了银子又说罪臣该死!好啊,朕就要你们死,来个抄家灭门,干干净净。” 朱卿若从未听父皇大声过,脚步犹豫,转身往许知淮的身边贴了贴:“母妃,我怕。” “不怕。” 许知淮牵拢她的小手,抚摸她的手背。 与此同时,从廊下暗影处,突然闪出一个人影来。 “见过贵妃娘娘,见过公主殿下。” 岳屹川一脸严肃地走出来,很突兀的。 朱卿若被他吓了一跳,蹙眉轻哼:“大胆!” 奶声奶气的威严,让岳屹川莫名恍惚。 “臣冒然出现,还望娘娘和公主见谅。” 朱卿若对岳屹川很熟悉,她知道他是个石头人,整天面无表情也不爱说话。 许知淮看了看他,发现他的面容格外憔悴,眼白发红,一看就是几天几宿没睡好觉的缘由。 “岳大人,你这气色……你们不料理好自己,怎么保护皇上的周全?” 岳屹川拱拱手:“谢娘娘教导。” 许知淮侧耳倾听,两位尚书也是满肚子苦水,说来说去就是银子少,事难办。 她有点听不下去了,以眼色示意内监通报。 “皇上……荣贵妃娘娘和公主殿下来了。” 内监也是紧张,一开口嗓子就劈了, 书房内静了一静。 须臾,有人从里面打开了门。 “娘娘,殿下,请……” 许知淮牵紧女儿的手,带她一起进去,面上是温和得体的微笑,目光却是清冷明亮。 “臣妾给皇上请安。” “安儿给父皇请安。” 母女俩穿粉着青,白皙晶莹,宛若从画中走出来的人儿。 朱宿星缓缓神情,勉强挤出一个无力的笑容,对着眼巴巴望着朱卿若伸出手道:“安儿,来,让父皇抱抱。” 朱卿若不理会两旁愁眉苦脸的大臣,活泼地跑到父皇身边,张开小手要抱抱。 许知淮倒是不急,看了看两位尚书大人,轻声细语道:“两位大人,本宫来得不巧了。” “给娘娘请安,给公主请安。” 尚书们低垂着头,不敢看她的脸,却能看到朱卿若粉白团子似的小脸,意外之余,又觉惊艳。 许知淮望了一眼朱宿星,又对尚书们道:“两位大人,公主年幼,资质尚浅,实在听不得你们在这里哭穷悲伤。二位要是没什么正经主意,不如今儿先回吧,各回各家养养神,保不齐哪天就能想出好办法来了。” 好一番不客气的嘲讽。 尚书们心中不悦,但面上没说什么。 朱宿星顺着她的话茬,正好把他们都撵了出去。 “臣妾今儿多嘴了。” 许知淮屈膝一礼,轻声赔罪。 朱宿星不嗔不怒,语气温和:“你们来得正好,说得也好。朕真要被他们给烦死了,油盐不进,水火不容。” 朱卿若坐在父皇的怀里,望着书案上堆叠成山的奏折,微微蹙了下眉。 好多呀。 朱宿星抱着女儿,低头摸了摸她的脸:“快让朕好好看看,看看安儿的脸。” “安儿今儿的字写得不错,臣妾特意拿来给皇上瞧瞧。” “好,朕来看看,咱们安儿的墨宝。” 朱宿星连连夸奖,羞得朱卿若红了小脸。 岳屹川站在门口,看看眼前这和乐融融的场面,又看了看许知淮,忽然心生一计。 荒唐的一计。 回去的路上,朱卿若高兴地蹦来蹦去,锦婳躬身护着,生怕她脚下摔跤。 许知淮笑着阻止:“不用这样小心,仔细你的腰,别仗着年轻就什么都不怕。” 正说这话,岳屹川从后面追上,扬声道:“贵妃娘娘请留步。” 许知淮转身看他,挑一挑眉:“岳大人?” 岳屹川面色凝重,一副天要塌下来的样子,低声道:“劳烦娘娘借一步说话,臣有要事相求。” 许知淮似笑非笑:“这……大人能有什么事和我说呢?” “事关重大,请娘娘成全。” 他这意思就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 第二百三十六章 诱饵 区区几步,没什么走不了的。 许知淮望着岳屹川那张死气沉沉的脸,缓步靠近,又摆摆手,示意随从们不必跟上。 锦婳极有眼色,猛地抱起朱卿若走得更远了些。 远一点才听不到。 “臣想请娘娘帮臣一个忙。” 许知淮且惊且诧:“本宫?帮你?这从何说起啊?” 岳屹川直来直去,不留半点余地:“臣找不到卫漓的踪迹,若是娘娘知道卫漓的消息,可否……” 许知淮听到一半,抬手阻止,温和和的脸上露出犀利厌恶的神情,她还不忘后退半步,与他保持距离:“岳大人,你什么意思?你也想陷害本宫?” 岳屹川皱眉道:“臣不敢,臣只是找不到卫漓的下落。” 许知淮笑了,被他气笑了。 “那大人凭什么觉得本宫会知道。” 岳屹川更直白了:“不是觉得,而是你一定知道。” 卫漓身边的女人,没有命长的,偏偏她是个例外。 卫漓虽然不会承认,但岳屹川看得出来他对她的占有欲太强了,哪怕她身为贵妃,他也不死心。 “卫漓是什么样的人,娘娘比微臣清楚。就算是为了保命,娘娘也不会和他划清界限的。” 许知淮的笑容更冷了:“好啊,又多了一位明白人。” 他们全都知道!但凡是个人落到卫漓手里就没有好下场,可他们还会默许了卫漓的所作所为。 “岳大人,本宫不清楚你为什么非要招惹一些不必要的是非,青衣侯的下落,莫说本宫不知道,就算知道本宫也不会说的。本宫也得保住小命,不是吗?毕竟指望着岳大人来保护本宫,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娘娘!” 岳屹川的眉头紧皱成一个深刻的“川”字:“若是娘娘肯帮微臣一把,娘娘的噩梦很快就能结束。” 许知淮眸光颤动。 哦,原来他也动了杀心。 十几年的手足情,终于耗尽了? 还是……一定是因为长公主。 朱维桢说过,她不会让卫漓放肆过头的,如今要收拾烂摊子的人是岳屹川。 一个死忠,一个利器,没了也不可惜。 赢家只有朱维桢和皇上。 许知淮再看岳屹川,真不知该说他忠诚还是可怜。 情窦初开,念念不忘,终究成了死局。 “大人的话,本宫听明白了。好,本宫可以帮你打听侯爷的行踪下落,大人回去等信儿吧。” 许知淮自然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机会,但她也明白,岳屹川武功再高再厉害,他也未必是卫漓的对手。 想拿她做诱饵,可没那么容易。 卫漓去哪儿了,没人知道。 许知淮也只是派人去问了问,谁知三天后,有人过来回话:“娘娘,侯爷就在京城。” 他在京城,那为何不上朝不面圣不露面呢。 许知淮沉吟片刻,让下人们传话说:岳屹川满城找他,要人都要到她面前了,言语威胁,甚是难缠。 她做不了卫漓的主。 她只能煽风点火。 三日后,卫漓终于露面了。 他进宫上朝,先请罪后报喜。 喜从何来呢? 突厥退兵三十里,还派人送了议和书,幽州知府徐铭谦亲自进京奉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一字不差地读出来。 一时间掀起轩然大波,朱宿星喜出望外道:“怎么回事?” 卫漓不邀功,只说突厥内乱,突厥可汗的两个儿子和族中元老闹得天翻地覆,眼下他们自顾不暇,还打什么仗。 卫漓手中没有兵权,可他麾下的刺客都不是白给的,只要能混入敌营,单枪匹马也能做出一番大事来。 死的死,伤的伤,闹得人心惶惶。 突厥议和,只是缓兵之计,但对朝廷来说,也能好好喘口气了。 朱宿星喜中带忧。 今儿的头功,又是他的了。 卫漓不要封赏,只请皇上免去他这几日擅离职守,消失不见的罪过。 岳屹川没想到他会突然回来,心中暗暗感慨:还是那个女人有办法。 磨好的剑,拉满的弓,等的就是今天了。 岳屹川把卫漓堵在乾清宫门外,横臂一伸,气势汹汹:“今日你得跟我走。” 卫漓挑眉,冷笑:“兄长何时才能开窍呢?你从小蠢到大,还没蠢够吗?” 岳屹川不理会他的嘲讽,语气决然:“你知道我为什么找你,是男人是兄弟就痛快点。” 卫漓黑眸冷冽:“我敬你是兄长,一让再让,你非要自寻死路是吧。” “今儿死的未必是我。” “今儿死的一定是你。” 卫漓薄唇勾起,一脸残忍:“我给过你机会了。” 两人不在宫中纠缠,一前一后骑马出宫,奔赴云巅,杀戮对决。 岳屹川没带随行,卫漓却不是独行,百米开外一直跟着一队皇极卫。 两人的本事都是从小一起学的,相差不大。 刀光剑影,招招致命。 几个回合下来,岳屹川略占了上风,卫漓手臂受伤,被划出一道又长又深的口子,鲜血顺着手臂流下,淌落剑锋。 “你奉命杀我,可有奖励?总要加官进爵才算丰厚。我的命很值钱的。” “不,杀你是我自己的决定。今日之事,与旁人无关。是输是赢,都不要连累任何人。” 岳屹川眼眸轻眯:“卫漓,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去忤逆朝廷,背叛长公主!” 卫漓笑,笑得轻松自在,仿佛不知道疼似的:“兄长,你千不该万不该,就是爱上公主!你守着你的愚忠,宁愿看着你最爱的女人受苦,也不肯出手带她走,你伟大得过了头了。” 两人互相激怒,又是一番较量。 这一次换成卫漓得逞,砍伤了岳屹川的肩膀。 两人都染了半身红,气喘吁吁地对视。 “兄长,不用手下留情,我卫漓一辈子耍手段,唯独今日要堂堂正正的胜你!” 岳屹川长吁口气:“你猜猜看,如果我带着你的首级回去,普天之下会有多少人高兴解脱?” 卫漓狞笑:“兄长也想想,如果本侯把你砍成一块块血肉,长公主会不会亲手帮你拼回完整,你最爱的女人会不会给你送终!” 高手过招,谁先失误就输了。 岳屹川剑剑狠绝,却忘记了卫漓天生狡猾,他的承诺从不作数,他的谎言字字要命。 当他手中的子母剑弹出的那一刻,岳屹川的生命就走到了尽头。 。 第二百三十七章 失踪 岳屹川失踪了。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他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满城风雨,而知道真相的人,只有寥寥几个。 朱维桢深知其中厉害,悲痛万分之余,也对朱宿星发出警告:“皇上必须要不惜一切代价除掉卫漓。” 朱宿星望着长姐哭红的双眼,微微沉吟道:“朕的确有一个计划,但只有一次机会。” 一次定输赢。 除掉卫漓,天下太平。除不掉卫漓,一败涂地,万劫不复。 朱维桢追问道:“什么计划?在哪里动手?” “朕自己处理,长姐不要再插手了,长姐万万不该拿屹川的命去搏!白白牺牲了他,还打草惊蛇。” 朱维桢含着哭声:“我以为他出手的话,总有几分胜算。” 朱宿星起身走到窗边,烛光将他孤独的背影拉长:“和卫漓斗,一定要无情无义。屹川最重感情,但凡他有一点心慈手软,卫漓就赢定了。” 朱维桢忍住眼泪:“皇上见过卫漓了吗?” “他最近一直神出鬼没的,朕管不住他,管深了就是翻脸。” 朱宿星想了想又道:“他一定受了伤,屹川再怎么手下留情,也会在临死前拼尽全力反击。” “那现在就是机会啊。” 朱维桢有些急了:“大内高手之中,也有人不怕他的,就现在!立刻!” 朱宿星抬手阻止了长姐过于激动的话语:“长姐,卫漓已经够可怕了,杀不死的卫漓只会比现在可怕十倍百倍。杀不死他就不要动他!除非有十成的把握,否则,哪怕他欺我辱我抢占我的一切,我都要忍。” 朱维桢心疼欲裂,伸手想要拍一下他的肩膀,就像小时候那样告诉他,不要怕,要坚强,有长姐在。 她的手停在半空中,却迟迟落不下去。 “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把卫漓带进宫……父皇一念之仁,铸成大错。” “不是父皇,是我,我高估了自己,小看了卫漓。” 朱宿星忽而深刻。 朱维桢深呼吸,以手拭泪:“皇上放手去做吧,必要的时候,皇上什么都可以舍弃,包括我这条命。” 朱宿星转身看她,眼眸泛起一层薄薄的水光,静默不语,只是点头。 他猜得没错。 卫漓的确受伤了,不止胳膊和肩膀,还有他的脸。深深的眉骨落下了一道细细的疤痕,斜横着飞入,断开眉毛,差点就伤到了眼皮。 岳屹川最后一剑差点劈在他的脸上,堪堪擦过。 卫漓睁着血红的眼,让他断了气。 可惜了,他不稀罕做他的兄长,他更喜欢做长公主的狗。 和朝廷的崩裂,只差一层薄薄的窗户纸,捅破了就是一场恶斗。 卫漓不急,皇上比他更急。 他猜,下一个被抛出来牺牲的会是谁? 许知淮? 她是最适合的。 只要皇上放开手,他便不会错过的诱饵。 … 听闻岳屹川失踪的消息后,许知淮转头看一眼读书写字的女儿,觉得是时候该安排一下了。 朱宿星对她的疼爱,到底有多少是真的,很快就能试出来了。 “锦婳,你来。” 许知淮沏了两杯茶,一杯给自己,一杯给她。 锦婳含笑摇头,却被她一把拉过来坐好。 “锦婳,有些话我只同你一个人说,往后宫里的太平日子一天比一天少了,你什么事都不用管,哪怕天塌下来了,你也要帮我看好安儿。我要和皇上和侯爷周旋下去,分身乏术,有你看着安儿,我心里才踏实。” 锦婳知道厉害深浅,连连点头,往桌上倒了一点茶水,用手指沾着写字:“放心。” 许知淮握了握她的手:“咱们俩相依为命这么多年,到头来都是不为了咱们自己,只是希望安儿能平平安安。” 锦婳又是点头,眼泛泪光。 许知淮又拉近她几分,低语道:“皇上待安儿虽好,未必全都出自真心,所以你谁都不要信,皇上也好,卫漓也罢,皆不可信。若我能平安无事,咱们还能另谋出路,若我栽在他们手里,你只管带着安儿跑,跑得越远越好,天涯海角。” 锦婳忍住眼泪,回给她一个坚定的神情。 朱卿若哪里知道,在这个寻常又平静的午后,她的母妃正在忧心她的后路。 锦婳在宫中也是有体面的人,说句话使点银子也能办成不少事。 出宫的路不止一条,出宫的法子也不只有一个。 朱卿若人小身软,趁乱藏起来,也能脱身。 正犹自出神时,门外的宫婢轻声禀报:“娘娘,御前派人传话说,皇上今晚回来用晚膳。” 许知淮心中警铃轻轻一响。 他今日来此,必定带着某种……深意。 晚膳的菜肴算不得精致,全是素菜,只有一道鸡汤炖芋头是给安儿泡饭吃的。 朱宿星眼睛有点红,不知是熬的还是哭的。 他今儿格外温柔仔细,手持着安儿的小碗儿,一勺一勺地喂给她吃。 朱卿若很是高兴,她和父皇好久这样亲近过了。 许知淮莞尔道:“皇上莫要太宠安儿,养成习惯,她又要缠着皇上撒娇了。” 朱宿星淡淡一笑:“以后朕天天过来用膳,陪着安儿。” 朱卿若听了高兴拍手,许知淮却暗暗疑惑。 朱宿星说到做到,一连数日,他晨起晚归皆在许知淮的身边,一日三餐,餐餐不落。 许知淮想不通也猜不透,总觉得他温情脉脉的表面之下,藏着深不见底的忧虑。 这一日,她终于开口发问:“皇上,臣妾常去御书房,一直不曾见过岳大人,算算日子,也有小半个月了。” 朱宿星眸光微凝,语带惆怅:“屹川,可能不会回来了。” 许知淮轻呼一声,双手捂嘴,不可置信:“岳大人怎么了?” 朱宿星转身看她,看着她真真假假的反应,道:“淮儿,有些事知道了还不如不知道。” “臣妾明白。” 许知淮伸手握了一下他的手背,他的手真凉。 朱宿星看着她细嫩白皙的手,眼睛微眨:“你的手好暖。” 许知淮笑笑:“臣妾整日养尊处优,风吹不着雨淋不到的。这些日子皇上辛苦了,也该好好歇歇了。” 朱宿星闻言,一瞬间放开了她的手,温润的眼神中有了些许戒备。 怎么歇? 这话是真心还是假意? 。 第二百三十八章 做自己的主 他眼里的警觉,她看得一清二楚。 他防着她呢。 她又何尝不是。 若不是门里门外,还有那么多双眼睛那么多只耳朵,恐怕他会忍不住质问她,她和卫漓是不是勾结在一起? 许知淮微笑着收回手。 “皇上别误会,臣妾的意思是,皇上该好好睡上几觉,养足精神。”说完,转身整理床铺,心中冷笑。 也难怪他提防着,明明离心离德,还要同床而眠。 这哪里是休息,分明是煎熬。 算了,睡不睡由他。 朱宿星显然也察觉到了自己的失神,速速快走两步,从后面抱住了她。 他抱得很紧,声音低沉:“淮儿,等把这些烦心的事情都了结,咱们还能回到从前吗?” 他的手因着太用力,骨节青白。 许知淮呼吸一窒,绷紧的后背忽然发冷,冷透胸口。 “从前?皇上很怀念从前吗?” “嗯。” 朱宿星鼻音浓重。 回想从前他们亲密无间,心神交汇的日子,他就心痛,他就遗憾。到底是从哪里开始,他们的心分开了。 一切都变了。 “臣妾一点都不怀念从前。” 许知淮轻摇了下螓首,风淡云轻地戳破了他的幻想。 朱宿星手劲松了几分,却没放开。 “为何?” 许知淮轻描淡写:“从前的臣妾无能软弱,现在的臣妾通透清醒,人不可以糊涂一辈子。” 朱宿星听到这里,终于松开了手。 “你这样坦白,朕心甚慰。” “皇上时辰不早了,臣妾服侍皇上休息吧。” 许知淮盈盈转身,默默看他。 朱宿星摇头,后退一步:“不了,朕今晚歇在御书房,你陪着安儿吧。她夜里醒来,总是黏着你。” 许知淮笑容不减:“皇上思虑国事,臣妾明白的,臣妾送送皇上,可好?” “夜里风凉,你歇着吧。” “谢皇上。” 两人各怀各的心思,似乎都在等,等着对方先戳破眼前这虚幻的祥和安宁。 许知淮亲自抱过安儿,放在自己的床上,听她哼唧一声,又抬手拍了拍。 锦婳从帘帐里跟出来,一脸心事重重地望着她,方才的话她都听见了。 许知淮也知道她听见了,幽幽目光始终望着女儿,语气清浅:“如今我和皇上只剩下这点装模作样的客气了。” 锦婳轻轻叹息。 “秦牧那孩子近来如何?” 锦婳回神,忙点点头,对她比画了一个大拇指。 秦牧上午练功,下午读书,样样都很用功,对公主也照顾得很仔细。 许知淮点点头:“明儿趁着安儿上学的时候,你把那孩子带来,本宫有话要和他说。” 锦婳点头。 秦牧似乎又长高了。 许知淮屏退旁人,留他一人说话。 “你在宫中呆了不少日子,如今该习惯的都习惯了,该学会的也都学会了。公主和你也越来越亲近了,本宫不止一次听公主念起你的好。” 秦牧还是孩子,听到夸奖会脸红。 “当初进宫并非你自愿,因为你没得选。现在本宫想给你一个机会,从前你不能选择的命运,今天你自己可以好好做主。只有今天。” 许知淮眼眸水清,语气温和,还对他招一招手。 秦牧有点懵,犹犹豫豫不敢坐。 许知淮含笑:“你过来坐下,你有资格在本宫的面前坐下。” 秦牧红着脸,默默顺从。 “本宫问你,你是愿意长长久久地留在宫中,还是出宫去找自己的亲人,回归寻常安乐的日子,再不用受人摆布,听人差遣。” 许知淮真心实意,秦牧目瞪口呆。 “娘娘……娘娘要撵我出去?” 许知淮摇头:“当然不是,本宫想你决定自己的人生。如果你想出宫,本宫会安排好一切,给你路费盘缠,备好车马随从,顺带打点几句,保证你不会有事。” 秦牧猛然站起身来,站得笔直端正:“娘娘,我已经没有家人了。” 许知淮认真道:“你有,只是你不敢承认。金平海王是你的外祖父,你还有几个姨姨们可以倚靠,但是本宫不方便多问,也不方便帮你找人,免得好心办坏事,给你们惹上无穷的麻烦。人,你得自己去找,出了宫你就是自由身。” 秦牧一脸纠结,咬唇低头。 许知淮沉吟道:“本宫不是不想留你,公主那样在意你,把你当亲哥哥一样,可本宫不能连累你,往后的日子不会太平,人人身上要担着风险,公主也是一样。你还是个孩子,不该为了别人的恩恩怨怨受罪送死。” 秦牧一下子就听明白了:“公主有危险?” 许知淮点点头:“人人都有危险,继续留下去,你也有危险。” “谁要害公主?青衣侯?” 他虽然不爱说话,但心里什么都明白。 许知淮苦笑一下:“青衣侯虽然可怕,但对公主来说,他不算是最坏的那一个。” “那是谁?请娘娘告诉我!我……我……” 小小的少年,大大的无奈。 秦牧欲言又止,他深知自己的弱小,所以说不出什么豪言壮语。 许知淮瞧着他着急的样子,心中有些感动,便问:“本宫问你自己的事,你怎么只想着公主的事!” 秦牧皱眉:“因为,因为公主最重要,娘娘说过的。” 许知淮摸摸他的头:“本宫信你是真心的。今日你只想你自己的事就好。你继续留在公主身边,也许可以享受富贵和权势,但你也要一辈子受人使唤,忠心耿耿一辈子。” 秦牧沉默,看似犹豫,其实心中早有答案。 “我要留下来保护公主。” 许知淮眸光微闪:“你当真?” “当真,我……我不想出去漂泊了。我想留在公主和娘娘的身边。” “你不反悔?” “绝不反悔。” “保护公主,要时时刻刻承担她所受的危险,岁岁年年经历性命之忧。” “我不怕死。” 赤子之心,无价之宝。 许知淮伸出手去,拍拍他的肩膀:“好孩子,从今往后你的眼里只有公主,再不用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心上。” 朱宿星真会看人啊。 当初他是不是也看到了这孩子心中想要落地生根的夙愿。 。 第二百三十九章 活该 皇上临时下令,将宫城内外换防,所有侍卫内监宫婢皆要重新规制安排。 这一番动作不小,惹得人心惶惶。 各宫各处的人都要大换血,连许知淮的寝宫也不能幸免。 除了锦婳,被换掉的宫婢有大半,外院的嬷嬷们更是被撵出宫外,连饭碗都丢了。 朱卿若看着平时陪着她玩的人,换了不少,免不了心里不舒服。 下了学,她双手支头,趴在窗口,迟迟也不出去玩,一个人闷闷不乐的样子。 锦婳拿糕点哄她,她拿在手里只咬了一口,又唤秦牧过来。 秦牧站在廊下,隔着窗户看她:“殿下请吩咐。” “啊!” “啊……” 朱卿若把咬过的点心塞到他的嘴里,笑眯眯道:“这个太甜了。” 秦牧含糊不清地应了声是。 锦婳怕他噎住,招手示意他进来吃茶。 朱卿若见他进了屋,脆生生道:“过来,陪我一起发呆。” 秦牧点头。 等许知淮和沐秀婉一起走过院子时,就见两个小脑袋瓜齐齐探出窗外,东张张西望望,傻气又天真。 沐秀婉笑出声来:“这两个孩子呀,看着像亲兄妹似的。” 许知淮也笑:“秦牧的确有做哥哥的样子。” 沐秀婉好几日不见她的笑脸了,于是道:“我今儿没什么要紧的事,想请姐姐帮个忙。” “哦?你难得有事求我。” “我想搬去和太后娘娘同住。” 许知淮挑眉:“怎么?太后娘娘对你说什么了?” “没有,娘娘修心礼佛,哪里会挑我的错。宫中这次清减了不少下人,我独居一宫,占着那么大的地方,实属浪费。我本想搬来和姐姐同住,又觉得不太合适,所以想去太后宫里……” 许知淮不等她说完,一把握住她的手道:“你搬来我这里才是最好,我正盼着你来呢。” “这不合适吧。皇上常来姐姐宫中……我太碍眼了。” “不会的,你从来不会碍眼,而且皇上好久没有留宿这里了。” 许知淮平静叙述,不带一丝忧色。 沐秀婉忙宽慰一句:“皇上朝政繁忙,一时顾不上姐姐也是有的。” “嗯,凡事凭心就好,皇上每日都会来用膳,对安儿还是很疼爱的。” 沐秀婉说搬就搬,行李少得很,包袱三两个,外加一只小箱子。 许知淮惊讶之余,更觉心疼:“你平日里这么朴素的吗?” 她的房间她明明去过的。 沐秀婉笑:“姐姐别误会,我只拿了些贴身的衣物和首饰匣子来,那些贵重笨重之物,搬来搬去太累赘,回头用什么再取也不迟。” 她才搬来,朱卿若就乐开了花,还抱着许知淮的手央求道:“母妃,我今晚能不能和姨姨一起睡?” 许知淮嗔她一眼,正要反对,沐秀婉先开了口:“安儿愿意和我一起,我高兴还来不及呢。一晚而已,不碍事的。” “你们啊,一个比一个宠她,锦婳已经无法无天了,你别学她就是。” 一处说着话,有人来报:“长公主殿下请婉郡主过去一趟,说有要事。” 沐秀婉一下子就紧张起来,脸上也没了笑意。 许知淮看出来了,问她道:“你是不是有事瞒我。” 沐秀婉面露难色,欲言又止。 许知淮让锦婳抱着女儿出去玩,继续与沐秀婉说道:“不说也行,我陪你走一趟,反正我也该给长公主请安了。” “不,姐姐别去,千万别去。” 沐秀婉老老实实回答:“长公主近来有点不对劲儿。” “说吧,你要急死我。” “长公主找我过去,是要我看那些影子的。” 许知淮且惊且诧,联想起岳屹川下落不明的事,不禁皱眉冷笑。 沐秀婉不想她掺和进来,忙道:“姐姐千万别为了我出头,闹僵了不好,我去一趟也没什么,反正我这双眼睛也不干净。” “不许去,不准你去。” 许知淮按了一下沐秀婉的手:“你的眼睛比谁都干净,我去见长公主,她想看的东西没人找得出来。” 活着的时候不珍惜,死了还装什么深情难忘。 许知淮亲自去了一趟千华宫,还未进门,就被两位嬷嬷拦下了。 “娘娘请留步,公主殿下身子抱恙,不宜见客。” 许知淮扬声道:“本宫可不是什么外人,你们不要乱说话。” 内殿的朱维桢听到她的声音,自然不会无动于衷,命人传话,请她进去。 垂帘重重,全都放了下来。 窗外的光线被遮挡大半,殿内一片昏暗。 许知淮蹙眉,往里间看了看,有个模糊的人影。 “公主殿下,您的身子近来可好?臣妾该早点来看望您的,只是脱身不便。” 朱维桢从帘内幽幽开口:“不必假惺惺,有话就说,别绕弯子。” 许知淮见她语含傲气,沉默一瞬:“臣妾也不爱拐弯抹角,只是体谅殿下近来心情不好,所以才小心用词。” 朱维桢突然不说话了。 许知淮又道:“公主殿下明明手握一手好牌,如今却想靠着目睹亡魂过日子,岳大人死得太冤了。” 帘内,传来一阵哗啦凌乱的声响。 朱维桢掀了桌上的笔墨纸砚,怒火中烧,愤愤然走出来:“许知淮,你少幸灾乐祸!你和卫漓勾结,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她憔悴得像生了一场大病,双眼红肿不堪,必是日日流泪所致。 许知淮毫不客气:“长公主翻脸无情的毛病,还是没改。臣妾和卫漓勾没勾结,皇上自有明断!” 朱维桢冷哼:“许知淮,你不该来的,我动不了卫漓,但我动得了你。” “来人关门!” 许知淮不怕反笑:“殿下,气多伤身,折了一个岳大人,已经损失惨重。要是连我也失去了,侯爷只会更疯。” 朱维桢面色一沉:“你还怕他疯吗?你和卫漓不是一伙儿的吗?” 许知淮冷冷道:“这话说得不对。臣妾本是一心一意跟随皇上,对卫漓只有厌恶之情。要怪就怪你们出尔反尔,让卫漓有了可乘之机。殿下曾许诺臣妾的谎言,要挟臣妾的傲慢,如今都成了背刺你自己的刀,活该。” 。 第二百四十章 快活 许知淮记得很清楚,当初她是会如何为她和卫漓遮掩的。 那恶毒的命运,从她把她还给卫漓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 明明是她自己机关算尽,输了就是输了,却仍要维护那一文不值的颜面和傲气。 多可笑。 “公主殿下,如果你真的为皇上着想,现在就该跪下来,好好地求我。” 许知淮双眼明亮有神。 朱维桢青着脸:“跪你?你只是一个玩物。” “玩物?长命百岁的玩物么?那长公主还是侯爷同父异母的姐姐呢,他会对你手下留情吗?” 朱维桢咬紧牙关,手指捏得更用力了。 “咱们扯来扯去的没意思。天下乌鸦一般黑。在卫漓的眼里,我比长公主比皇上更有价值。” 许知淮好心提醒她:“公主仔细想一想,如今能近得了侯爷身的人,除了我还能有谁?” 朱维桢眼中突然有了神:“你肯出手?” “说不好,总要看情况。毕竟,我不是岳大人,我没他那么伟大勇猛,心甘情愿为了公主赴死。” 朱维桢闻言,心里更难受了。 “岳大人,对公主痴心一片,结果还是说扔就扔。岳屹川不是卫漓杀的,是你,是你亲手送他去死的。不得不说,你和卫漓还真像啊。” 许知淮说完一阵发笑,笑声清冷,掷地有声。 朱维桢没了平日里的气势,一时也拿许知淮没办法,索性别开脸去,沉声道:“我要见的是沐秀婉,不是你。” “婉儿是我的人。你想利用她的眼睛去弥补你的愧疚,怎么可能。岳屹川也好,你死去的孩儿也好,他们都救不了你的命,解不了你的孽。” 许知淮说得斩钉截铁,不留余地。 朱维桢被她的话深深刺痛,无力反击。 她双手捂住耳朵,一边摇头,一边蹲下身子,只在嘴里喃喃自语:“不,我没错。” 许知淮垂眸看去,神情清冷:“不想做个冤死鬼就不要挡我的路。太后娘娘一直想去香山礼佛,公主该尽尽孝心陪她走一趟。” 朱维桢抬眸:“你还敢动太后娘娘?” “太后她老人家可比你有人情味多了。明明都那么怀疑了,还是对安儿和颜悦色。” 许知淮站的有些累了,索性坐到梨花椅子上,慢悠悠道:“我念她老人家的好,不想伤及无辜,回头闹起来,动了气伤了神就不好了。公主陪着娘娘出宫躲躲风雨,不是正好吗?” 朱维桢苦笑一声,语气幽幽:“你觉得卫漓是赢定了,是吧。” 许知淮不客气地回怼:“只要皇上争气,臣妾万事不愁。太后娘娘是折腾不起的,公主最好跟她一起走,免得拖后腿。” 朱维桢狠狠瞪她,无话可说。 为了皇上,她要克制。 朱宿星想要铲除卫漓,一定要先扫除皇极卫盘根错节的势力。 皇极四司的司命都是卫漓的亲信。 朱宿星越过卫漓,直召他们四人入宫,许下加官进爵的承诺,谁能除掉卫漓,谁就接替他统领皇极四司,继承爵位,世袭罔替。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四位司命都答应会尽力而为。 朱宿星闻言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谋权上位者,个个心狠手辣,卫漓对付得了一个,一起对付四个还是吃力的。 午膳时,朱宿星的胃口极好,比平时多用了半碗饭。 许知淮观察入微,看破不说破。 饭后饮茶,她有意无意提起太后娘娘要出宫祈福的事,朱宿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母后心诚,去一趟也好。” “臣妾带着安儿不太方便,这次就不陪着了。” 朱宿星似乎也正有此意:“你和安儿还是在宫里的好,山上雾气潮湿,这个季节还是算了吧。” “谢皇上关怀。” 许知淮微微一笑,望着朱宿星舒展的眉眼,猜他今儿的心情怎么好起来了。 朱宿星不止心情好,还邀她一起去温泉宫。 水雾缭绕间,许知淮看不清他的脸,只依偎在他的怀中,伸手轻轻拍打着水花。清透的水珠飞溅,落在她白皙的手臂上,沿着滑嫩的肌肤往下滑。 朱宿星闭目养神,忽而开口:“今晚朕不走了,你也不许走。” 许知淮闻言心底厌恶,一转身,又是笑脸盈盈:“皇上难得这样陪着臣妾。” 他不冷不热了两个多月,哪来的好兴致? 朱宿星睁开双眸,深深看她。 久违的欢好,一点都不美好。 身体是在一起了,心却是各想各的。 许知淮听着,他附在她的耳畔喘息,和野兽没什么区别。 等一切结束,她披衣起身,借着月光看了看朱宿星的睡颜,满眼寒光。 她迫不及待地想要沐浴,洗去他留下的气息和痕迹。 重新置身一池泉水之中,她觉得自己又能好好呼吸了。 须臾,许知淮闻到阵阵幽香,鼻尖一动,看向四周,这才发现香炉里升起袅袅青烟,不知何时有宫婢填满了香料。 今日的香,清幽沁心,很特别。 不过闻着闻着,全身的力气像被抽空了一样。 等许知淮察觉不对的时候,她已经没力气从水池走出去了,双手无力扑腾几下,软绵绵的身子往下滑。 她慢慢沉入水中,挣扎过后再无痕迹。 下一秒,一只修长有力的手突然伸入水中,将湿漉漉的她拽了出来。 许知淮闷咳几声,吐出一口水,眨眨眼,看着面前那黑漆漆的影子,张了张口,却认不出。 她全身被绸缎包裹起来,那人拢了拢她湿漉漉的长发,欺身靠近道:“娘娘方才挺快活啊。” 低哑的声线,薄怒的语气。 许知淮又咳了几声,抬眸看去,卫漓一身黑衣,半遮着脸,眼神阴恻恻的。 他来了! 许知淮怔怔的,看了他一瞬,望着他断眉的疤痕,轻声开口:“侯爷的伤?” “嘘!” 卫漓用手指点点她的唇:“少说话,有迷香。” 许知淮后知后觉,难怪他没有消息,原来他一直在宫里…… 卫漓抱起她离开水池,来到暖阁外可通风的偏厅,这里无人看守,因为人人都知道皇上和贵妃娘娘在此缠绵。 。 第二百四十一章 戒严 卫漓露面的时机,总是令人猝不及防。 不过她能在宫里见他,算是好事了。 朱宿星把宫城守得严严实实,想出去没那么容易。 许知淮身无寸缕,卫漓随手去了件披风给她,月白的缎面勾金绣银,华丽奢靡,衬得她一脸湿漉漉的娇媚。 卫漓眉眼奕奕,抬起她的下巴:“你陪皇上陪得挺开心啊。” 许知淮红唇微张,欲言又止,委委屈屈的模样,格外勾魂。 “怎么,冤枉你了?” 卫漓松开手,坐在她的对面。 她这才看清他身上的衣服,是夜行服,全身上下黑到底。 许知淮咬咬唇:“侯爷说走就走,说来就来,我一个人在宫中要防备着长公主的算计,要防备着皇上的猜忌,还要照顾好安儿的饮食起居。侯爷想我怎样?做个贞洁烈女,日日夜夜等着侯爷出现,救我于水火之中?” 她哭得梨花带雨,仿佛委屈极了。 卫漓幽幽一笑:“别说得这么可怜,若你有事,本侯一定会出现的,就如今晚,此时此刻。” 许知淮吸吸鼻子:“侯爷用了多少迷香,皇上醒来见不到我,会疑心的。” 卫漓摆摆手,示意她不用担心。 他似乎有些累,半个身子斜靠在椅背上,将她抱在自己的大腿上,任她无力地靠着。 “侯爷在宫里多久了?” “本侯昨儿才回来。” “岳屹川是不是死了?” “嗯。” 卫漓沉沉应了。 许知淮感受到他胸口不寻常的起伏,识趣闭嘴。 卫漓见她安静下来,抬手捏了一下她柔软的耳垂:“你很懂事啊,知道点到为止。” 许知淮柔声道:“侯爷准备什么时候动手?今晚吗?” 下了这么重的迷香,皇上早都没意识了。 “贵妃娘娘这么急啊。” 卫漓冷笑,加重力道,捏得她有点疼。 许知淮重喘了口气,勉强撑起身子来看他:“侯爷在谋划什么,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皇上固守宫城,一定是想着在某一天对侯爷下手,就在这宫里……难道侯爷不该先下手为强吗?” 卫漓薄唇一勾,扳过她的脸:“那不如你来动手!现成的机会。” 许知淮不知他是试探还是认真的,眨眨眼道:“侯爷要我动手?” “你比我急……” 他一边说一边摸出那把七宝匕首,悠哉摆弄:“你还记得这个吗?我说过,这东西你早晚用得上的。” 许知淮眸光一黯。 看来他是来真的。 他虽然凶残,但更狡猾。 许知淮点点头:“好,既然侯爷这么说了,我一定照做。” 她努力撑起软绵绵的身子,伸手接过那把沉甸甸的匕首,握都握不住,还要卫漓抬手托一下。 卫漓眼神犀利,以左手食指在她的心口画了一个大大的叉:“就在这里,一刀插下去,他的身体会瞬间痉挛抽搐,他颤抖得越厉害,血流得越快。你可以亲眼看着他咽气,这不是你的愿望吗?” 他低声盅惑着她。 许知淮动心了。 “是。” 卫漓见她怔怔出神的模样,笑了笑:“逗你玩的,你身上的迷香劲儿还没过呢,这双软绵绵的手能动得了谁。”说完这话,他抬手将她额前垂下的黑发拢在耳后,又拍拍她的脸:“我来交代你几句话。” “过几日,不管是城中还是宫里一定是流言满天飞,有人会说本侯死了,你不要信,也什么都不要做,安安静静地等着,明白吗?” 许知淮重重点头。 卫漓又道:“下次我出现的时候就是你心愿完成的时候。” 许知淮目光明亮,心意坚决:“我会等着侯爷。” 她眼中的期待,让他倍感兴奋。 “很好。” 卫漓在她的脸颊落下一吻,凉薄的唇,滚烫的心。 迷香散尽,已是清晨。 朱宿星醒来时,仍觉得四肢微微发麻,还以为昨晚太过激烈所致,再看旁边的许知淮,裸背雪白,呼吸清浅,睡得安稳甜美。 之后的几日里,许知淮一直揪着颗心等消息。 朱维桢和皇太后一起出宫祈福,还算是识趣听劝。 谁知,她们前脚刚走,午后朱宿星突然下令宫城戒严,所有宫门全部关闭,各宫各处,除非有谕旨腰牌,否则谁也不许擅自离开,四处游走。 因着戒严,朱卿若的功课也停下了。 她不知外头的事,反而乐得自在,和秦牧一处玩耍。 沐秀婉纳闷道:“姐姐,你觉不觉得有些奇怪?这宫中明明无事发生,可感觉每个人的脸上都是心事重重。” 许知淮垂眸:“风平浪静只是表面,底下的浪大着呢。” 沐秀婉听出她的感慨,犹豫开口:“姐姐,有什么事,你一定要告诉我,千万别一个人乱想。” “帮我看好安儿,她是我全部的希望。” 宫城戒严后,朱宿星也改了习惯,一日三餐都不再回来用膳,而是在御书房踏踏实实地住下来。 朱卿若不习惯,仰头问许知淮:“母妃,父皇为何不来陪我了?安儿惹父皇生气了吗?” 许知淮笑容温和,哄了几句。 她不忍心告诉女儿真相。 皇上不是不想来了,而是不需要来了。 从前想不通,现在豁然明了。 朱宿星肃清宫城的里里外外,就是要让卫漓的人近不了他的身,不能暗中使坏,伤他分毫。 一日三餐更是大忌。 朱宿星不知道卫漓会不会下毒暗杀。唯一确定的是,卫漓不会在朱卿若的饮食里动手脚。 许知淮看破不说破,只在心底冷笑。 又过几日,朱宿星连早朝都不去了,只让奏事处每天开半扇宫门去外面收折子,外臣不得擅入宫门半步。 群臣哗然,不知皇上是病了还是懒了。 历朝历代,哪有君王不早朝的规矩。 几番流言蜚语过后,又是许知淮无辜担下了骂名,红颜祸水,魅惑君心。 朱宿星在御书房一呆就是半个月,期间除了送奏折的内监总管见过他,再没人得令觐见。 他算是躲起来了,找个安稳舒适的壳儿,再不用探出头看外面。 朱卿若半月不见父皇,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却难过。 有一日,她夜里醒来,嘤嘤地哭:“母妃,我梦见父皇不要我了。” 许知淮抱紧女儿软软的身子,轻声安抚:“只是梦而已,不是真的。” 。 第二百四十二章 贵妃令 “母妃,我怕。” “别怕,噩梦都是假的。” 许知淮语气温和却十分认真地说:“母妃永远不会让你的噩梦成真。” 朱卿若窝在她的怀里轻轻点头,带着眼角的一点点泪光,慢慢入睡。 许知淮待她睡熟了,才用方帕点去了她脸上的泪,又补上一个安慰的轻吻。 第二日,许知淮莫名头疼,命人唤来太医。 太医院上下百余人,如今也被困在宫中寸步难行,大家闷得久了,心里也慌,只是不敢声张。 许知淮透过薄纱看去,今儿来的赵太医,看着有些面生,年纪也很轻,随即淡淡道:“李太医怎么没来?” “回娘娘,李太医他……” 许知淮不等他答完,先行打断:“本宫劝你,说谎之前最好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说谎容易,圆谎可难。” 赵太医登时明白,忙跪地磕头:“娘娘聪慧过人,微臣不敢欺瞒,是臣求李太医让臣亲自走着一趟。臣请娘娘开恩,求皇上让微臣出宫……” 许知淮笑声浅浅:“赵太医,你要回家,求本宫没用。” 赵太医又重重磕了三个响头:“娘娘是贵妃,是皇上最爱的女人,满宫上下,只有娘娘能帮臣与家人团聚。臣……臣的妻子就要临盆了,臣怕她出事。” 许知淮轻轻一叹:“即为人父,恭喜。” 难得,人间还有这样的好夫君。 “臣……臣这就为娘娘诊脉。” 赵太医急归急,也不敢忘了为臣的本分。 许知淮脉象无恙,只有一股心火难消。 赵太医开了一副方,许是因为心慌情急,字迹写得略潦草。 “以茶代药,一日一服,娘娘必无大碍。” 宫婢默默收了方子,忽见娘娘从帘帐里扔出一样东西出来,正是刻着“荣”字的腰牌,不禁微微一怔。 “腰牌可以给你,能不能出去不是本宫说的算。拿去试一试吧。” 赵太医微微一震,随即跪地磕头。 “臣谢娘娘,谢娘娘千岁千千岁。” 许知淮隔着纱帐,望着感激涕零的赵太医:“你不必谢本宫,本宫会一直看着你,看你会不会对得起今日为妻儿所付出的一片真心。” 赵太医似懂非懂,唯有磕头。 许知淮喝了半碗药,渐起困意。 她单手支头,歪在贵妃榻上,闭目养神。 静静的庭院里,时不时响起朱卿若清脆的笑声,许知淮也跟着弯弯嘴角。 幸好,她已经不记得昨晚的梦了。 又过了一会儿,笑声没了,取而代之的是纷纷沓沓的脚步声。 许知淮猛然睁眼,见窗外晃过匆匆数影,有人轻呼:“你们是什么人?擅入贵妃宫中……” “尔等奉皇命拿人,无关旁人不得靠近,近者杀无赦。” 许知淮惊坐起身,就见内廷侍卫模样的一群人冲入内殿,全副武装,气势冲冲朝她走来。 “贵妃娘娘,皇上有令,请娘娘移步乾清宫。” 许知淮缓一口气,冷冷问:“皇上召见本宫,用得着你们这般阵仗吗?惊吓公主,谁来负责?” “娘娘,臣等不是来请娘娘的,至于公主殿下,还请娘娘派人好生安抚。” 好不客气啊。 看来,今儿的事不简单啊。 许知淮眼神乍亮,整整衣袖:“本宫还是贵妃,你们擅入贵妃寝宫,已是死罪。本宫从不难为死人,咱们走一趟吧。” 院中,朱卿若被锦婳抱在怀里,虽然有些怕,却一直朝着门口看去,见许知淮缓缓走出来,含着哭音道:“母妃!” “安儿,母妃没事。” 许知淮柔柔一笑,见众人皆是惊慌之色,扬声道:“本宫去御前一趟,你们照顾好公主殿下,不要让不相干的人靠近她半分。锦婳,抱公主回屋,看好她!” 锦婳连连点头,头也不回地转身进屋,秦牧沉着脸紧随其后。 朱卿若还在哭:“母妃,我要母妃……” 稚嫩的哭嚎,声声锥心。 许知淮眼神一瞬冰冷,看向为首的内廷卫低低呓语:“听到公主的哭声了吗?这哭声,本宫要你满门的性命来抵赔。” 朱宿星很会,很贼,选在这样风平浪静的一天撕破脸,横冲直撞,不留情面。 许知淮来到乾清宫外,身前是百步阶,身后是千人刀。 进进退退,生生死死,全在今天。 许知淮一步一阶来到金碧辉煌的大殿,殿中央还跪着一人,正是方才心急如焚的赵太医。 她一下子就明白了。 敢情又是个局,好局……合情合理,感人肺腑。 朱宿星端坐主位,仍是顶着一张面冠如玉的俊脸庞,着龙袍,戴冕冠,威严十足。 他的气色比之前好了许多,眼里也有了几分虚势的骄傲。 许知淮抿唇垂眸,盈盈跪拜:“臣妾见过皇上。” 朱宿星望着她那双不动声色的杏眸,没有丝毫的波澜,更看不到半点畏惧和害怕。 她的不怒不怕,让他心如刀割。 “赵太医!” 朱宿星朗朗开口,掷地有声:“荣贵妃的腰牌是怎么到你手里的!” 赵太医几乎全身匍匐在地,颤抖道:“回皇上,贵妃娘娘借故身子不适,召见太医,娘娘给了臣这块腰牌,让臣出宫去……报信。” 朱宿星厉声道:“报什么信?” 赵太医继续哆嗦:“给青衣侯报信,报平安。” 许知淮面无表情地听了,朱宿星拍案而起的怒了。 “放肆!大胆!” 赵太医连连求饶,满口冤枉。 朱宿星瞪向许知淮,眼中闪过道道光芒:“荣贵妃,你怎么解释!” 许知淮看清了他略带凶狠的眼神,也看清了他算计的心思。 今日,他要拿她的错处,扣上一个莫须有的罪名,最好万劫不复,才能逼着卫漓出来。 她是最好的饵。 初见卫漓时,她是饵。 初见太子时,她是饵,从来都是。 有那么一瞬,许知淮甚至觉得从朱宿星的脸上看到了卫漓的影子,他和他的脸不断交错相叠,最后化在一起……亲兄弟,总是骗不了人的相似。 “皇上,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随你吧……” 许知淮笑了笑,坦荡闭眼。 她知道她死不了,因为当黑暗来临时,卫漓一定会出现。 。 第二百四十三章 孤境 “荣贵妃,朕没有冤枉你。” 朱宿星说这话时表情肃正,五官犹如刀雕石刻,略显麻木。 他没有冤枉她。 她,卫漓,他们的确一直纠缠不清。 许知淮仍闭着眼,声色温柔若水:“皇上什么都知道,心如明镜,那明镜高悬,悬在臣妾头上,旁观着臣妾的日日夜夜。” 朱宿星闻言喉头一哽,沉声反驳:“朕一直视你如珍宝,疼之爱之,你不该负朕!”许知淮凄然一笑,蹙起眉尖又睁开眼看他。 “臣妾没有负过皇上!” “狡辩!” 朱宿星幽深的眼眸中露出苍凉的笑意:“朕有证据。” 许知淮摇头,心里泛着阵阵寒意。 “带乐安公主!” “皇上!” 许知淮闻言惊起,耳朵里嗡嗡地响。 朱宿星见她终于有了激烈的反应,抿唇一笑,格外残忍:“不要逼朕。” 许知淮也笑,笑他终于露出卑鄙的嘴脸。 这下好了,那个活在她记忆里的,温润如玉的太子殿下,彻底死绝死透了。 情势很明显,他就是要让她认下和卫漓私通勾结之罪。可一旦开口认了,安儿还是一样要受牵连。 不,纵使她满身污泥也不能脏了安儿。 “皇上!今日臣妾认不认都是一样有罪,公主是无辜的。皇上想要臣妾怎么做,只管吩咐。” “没有人是无辜的。” 朱宿星坚定开口。 这句话,曾经卫漓对他说过,只是那时他还不愿相信。 他穷图匕见了。 许知淮也豁出去了: “只要皇上不动公主,臣妾愿意引侯爷出现。” 许知淮郑重其事道:“一命换一命,臣妾敢作敢当,只要公主无忧。” 朱宿星被她的决然,惊得打了个冷颤。 他失笑,连连应好。 再开口,语气里多了重重的鼻音:“贵妃知错能改,朕自然会给你一次机会!从即刻起,朕要你跪在这乾清宫外日日夜夜忏悔你的罪过,没朕的吩咐,你不能起来也不能倒下,更不能自寻短见!” 许知淮长睫颤颤,跪拜道:“臣妾遵命。” 他要她跪在众目睽睽之下,当着成百上千的内廷卫的面前孤身作饵,这就是他拿捏卫漓的手段。 许知淮默默跪在冰凉的石板阶上,不悲不喜,面无表情。 朱宿星命人把殿门大大敞开,这样他就能清清楚楚看见那一抹单薄又倔强的身影。 不止如此,朱宿星临时召见大臣们上朝,就在乾清宫。 他要让满朝文武都看见荣贵妃跪在这里。 赵太医胆战心惊地伏在地上,一动不动,见皇上迟迟不让自己起来,忍不住道:“皇上,贵妃娘娘已经认罪,臣是不是……” 朱宿星垂眸看他哆嗦的背,没由来地心生厌恶:“贵妃娘娘认不认罪,不该从你的嘴里说出来,朕没下令落旨,你急什么?没分寸的奴才,没分寸的东西,来人,拖下去乱棍打死。” 半个时辰后,大臣们陆陆续续都到了。 待见荣贵妃挺直的背影,纷纷避讳垂眸,分作两列,紧挨着围栏边上了朝堂。 许久不上朝的皇上,跪地不起的贵妃……这是什么意思? 朱宿星沉着脸,眉宇间的怒气难掩,瞪着眼睛巡视一圈,不见卫漓的身影,随即让大臣们禀事回事。 大家悬着一颗心,面面相觑。 有人站出来道:“皇上,朝政大事的确不宜耽搁,但荣贵妃娘娘怎么会在殿外长跪不起呢?这……臣等皆是外臣,娘娘千金贵体,实在不该啊。” “是啊,皇上……贵妃娘娘乃是后宫嫔妃,皇上若要罚她,也不必在这里。” 朱宿星听了他们的话,面色更沉,目光更冷:“荣贵妃是朕的贵妃,用不着你们出言袒护!荣贵妃私通外臣,罪孽深重,朕就是要她跪在那里!你们谁有不服,陪她一起跪着!” “这……” “臣等不敢。” 哪个外臣敢勾结贵妃呢? 只有青衣侯卫漓! 不可说不可说,说多错多。 又过了一个时辰,大臣们各自散去,路过许知淮的身边,纷纷忍不住摇头叹息。 许知淮倒是镇定得很,腰背挺直,一双腿仿佛不知道疼似的。 她也疼,只是疼久了就麻了。 她也伤,只是伤透了反而什么都不怕了。 大臣们都走了,朱宿星还高高在上地端坐龙座,继续等着卫漓。 他不信他不来。 许知淮是他最喜欢的女人,给出去又想要回去的宝贝。 贪心是要付出代价的。 今日他敢踏入宫门一步就是天罗地网。 脚步声渐渐远去,消失,四周又恢复一片静谧。 许知淮目光放空,不看天不看地,只默默念着卫漓的名字。 她从未这么期盼过他出现,这是第一次也可能是最后一次。 日落黄昏,倾照影斜。 美人独处孤境,宛若被万丈红尘所抛下的一粒尘埃,无声无息,无依无靠。 朱宿星直勾勾盯着殿外,一双眼都瞪红了。 他远远看着许知淮,视线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影影绰绰。 须臾,有人匆匆来报。 “皇上,小公主在寝宫哭得要断气了。” 朱宿星僵硬的脸上有了丝丝松动, “太医去了吗?” “回皇上,太医去了,小公主不许他们诊治,又踢又打,哭得更凶了。” 朱宿星眸光微凝,久久才道:“把她抱来吧,从侧门入。” 朱卿若哭得嗓子都哑了,锦婳一路护她,临到宫门被内廷卫阻拦,连踢带踹打到半死,才跟不上了,只能在地上慢慢地爬。 秦牧追上来的时候,更是被高大的侍卫们扛起来重重摔在地上,一下又一下。 朱卿若看着他们被毒打的场景,小小的一个人儿像封印了一样,怔怔的,呆呆的,一声不吭地任由内监总管抱着从侧门入大殿,抱到父皇的怀里。 朱宿星清冷的眉眼终于柔软了几分,他缓了口气,慢慢将女儿小小的身子扳过来,让她望着自己而看不到殿外的许知淮,语调温和道:“安儿,告诉父皇,你为什么哭?” 朱卿若泪眼汪汪,稚嫩的脸上生平第一次流露出仓皇恐惧之色,喃喃道:“我要母妃。” 朱宿星黑眸如夜幽深,按住她小小的肩膀,忽而问道:“那安儿要不要父皇?” 朱卿若艰难点头,忍着哭道:“要……我要父皇和母妃在一起。” 朱宿星动容,黑漆漆眼中闪过一道光。 他抱紧安儿,重重叹气:“好,好!” 。 第二百四十四章 夜之侯 许是哭得累了,又许是朱宿星的怀抱仍然温暖,朱卿若眼睫带泪,沉沉睡着。 朱宿星任她依靠,此时此刻,他也需要一个陪伴。 她小小的身躯能暖一暖他心底的寒。 当夕阳完全落下,当宫灯高挂廊檐,当宫门外响起隆隆重鼓……夜来了,卫漓也来了。 内监们尖细着嗓子禀报:“青衣侯觐见皇上。” 卫漓只身入宫,紫袍销金刺绣,脚下虎虎生风,腰间佩剑长长荡着一条黄绫长穗儿,随他的步伐肆意飞扬。 许知淮背后没有生眼,也能猜到他此刻有多神气。 她疲惫叹息,展颜微笑。 朱宿星稍稍坐直身子,内监总管上前想抱回小公主,却被他以眼色责退。 他低头看看女儿无辜无害的睡颜,轻轻拍抚她的背,自言自语道:“安儿,人齐了,父皇要办大事了。” 内廷卫层层围上,严阵以待,大有风雨欲来之势。 卫漓看也不看他们一眼,笔直地朝前走,朝着那抹凄凄惨惨的背影走去。 他走到她的跟前,不顾众人瞩目的视线,不顾对面愠怒的皇上,淡淡开口:“起来吧。” 许知淮缓缓仰起头,目光莹莹,有喜有悲。 卫漓挑起一道眉,似笑非笑:“你不会是要哭吧?”说完,他单膝跪地,自怀中掏出那把七宝匕首放在她半摊开的掌间,冰冰凉凉,宛如坚冰。 “眼泪是杀不了人的。” “安儿在他手里……” 许知淮开口,嗓子又哑又涩。 卫漓抬眼瞧去,勾勾唇:“求人不如求己!”说完,他伸手一把将许知淮整个人拽了起来,见她站不稳又紧紧搂住她的肩膀:“你要和本侯一起动手吗?” “要!” 许知淮沙哑回应。 卫漓笑,很满意。 朱宿星看着卫漓搀扶着许知淮迈步入殿,那只抱着朱卿若的手,微微收紧,冰冷的面孔因愤怒而狰狞,喉咙里着了火似的:“卫漓,你终于来了。” 卫漓见许知淮站稳了,便背过双手,一派松弛自在:“贵妃娘娘身子娇弱,皇上还真舍得。” 朱宿星质问道:“卫漓,你与荣贵妃私通,内外勾结,祸乱朝政,你可认罪?” 他没有故意大声,平静中透着身为九五之尊的气势。 许知淮沉默不语,目光紧紧盯着朱宿星怀抱安儿的手,随之攥紧自己手中的匕首,指尖轻抚鞘身。 卫漓轻轻微笑,满脸不屑:“皇上不必兜圈子了,什么罪不罪的,多麻烦。” 朱宿星也回以一声哼笑:“是啊,反正你今日死定了。” 一声令下,内廷卫一拥而上,皇极四大司命也齐刷刷闪现殿内,他们目露凶狠,皆望向卫漓一人。 拔刀抽剑,动静太大,熟睡的朱卿若哼哼醒来,眨眨红肿的眼睛,四处张望:“母妃……” 许知淮听得心碎,又不能贸然冲上去。 朱宿星以手掌遮挡她的视线目光,留给她一片温热的同时又低头道:“安儿,闭上眼睛不要看,不要听。” 朱卿若闷闷嗯了一声,低头藏入他的怀中,捂住耳朵,不听不看。 朱宿星再抬起头来,眉眼渐露幽怨:“杀卫漓者,重赏。” “杀!” 卫漓不紧不慢地拔出腰间长剑,剑锋凛凛,沾着血腥的杀气,也回了一句:“挡本侯者,死!” 有人胆怯,有人出手。 刀光剑影只在一刹那。 然而,朱宿星满心期待的酣畅厮杀,并没有发生。 信誓旦旦要推翻卫漓的司命们,最先调转了剑锋,他们是不会背叛卫漓的,因为卫漓没了,皇极司也就没了。 人狠不代表没脑子。 谁也不会为了几句空口无凭的许诺,丢了手里真实的权力。 朱宿星震惊不已,可心里还是稳操胜券。 五个人又如何,内廷卫加上护城军有成千上万人,他们还是赢不了。 卫漓长剑一指,指向高高在上的朱宿星道:“皇上太没诚意了,就这点人,就这点手段,怎么要臣的命!” 朱宿星冷冷道:“对你,朕已忍无可忍。” 卫漓笑:“彼此彼此。” 嗖的一下,远处有人放冷箭。 箭头破窗而入,精准射中一名内廷卫,随他倒地的瞬间陆陆续续又有人发出惨叫。 许知淮也被吓了一跳,速速看向卫漓。 卫漓镇定从容的神情,说明了一切。 “保护皇上!” 情急之下,内监尖着嗓子嚎了一声。 朱宿星还未反应动作,就见涌入殿内的侍卫们半数倒下,剩下的人分寸大乱,不安地往外张望。 哪来的弓箭手? 不可能! 这宫城上下的人,都大换血了。 卫漓毫发无伤,神情倨傲,以长剑轻点地面,发出沉重的钝响:“皇上以为把宫城守得水泄不通,臣就没办法了。皇上永远都是这么天真无邪。不对,皇上不是最天真的,岳屹川才是。” 朱宿星计划得不错,守株待兔,瓮中捉鳖。 可是他忽略了一件事,这些年卫漓堆积如山的恶名,已经让他成了所有人的噩梦。就算没有皇极卫,没有皇极四司,他也是世间最可怕的存在。 换句直白的话说,他们宁愿忤逆皇上,也不愿得罪青衣侯。 无形的恐惧,才是卫漓最大的优势。 朱宿星面色沉重,心中坚固冰冷的防线渐呈破碎之势,他的嘲讽透着轻蔑,而远处的弓箭手,似乎也能随时要了他的性命。 关键时刻还是那些内监们挡在台阶上,可惜他们的嗓门比本事大,吵吵嚷嚷,毫无用处。 卫漓邪邪一笑,对着自己的忠诚的手下道:“把人清走,本侯今日可有好多好多话要对皇上说呢。” 大势已去,他要清场了。 朱宿星看似稳坐不动,目光沉沉,实则心里已经涌上不好的预感。 他下意识抱紧怀中的朱卿若,仿佛她是他最后的铠甲,最后的筹码。 许知淮观察入微,看着朱宿星动弹的手,激动开口:“不要让安儿有事,侯爷。” 卫漓下颌一点,镇定淡然。 朱宿星努力从胸腔里挤出一点力气和声音:“卫漓,你想弑君?” 卫漓挑眉,轻笑:“咱们本不该走到这一步的。皇上现在坐着的那个位置,臣一点都不想要,华而不实,万骨堆砌,臣嫌脏。” 。 第二百四十五章 薄情寡义 什么九五之尊? 什么金龙宝座? 一把破椅子而已,谁不能坐上去? 满殿奢靡,也不过是些生冷无用的死物。偏偏他们最在乎这些死物,卫漓怎能不笑呢。 死人才用死物。 卫漓看着僵坐不动的朱宿星,怀中还抱着那个又小又可怜的朱卿若,不禁勾唇,反手收回了剑。 杀他不值得用剑。 合上剑鞘的那一刻,东西南北四扇殿门整齐关上,发出沉沉的闷响。 朱卿若捂着耳朵的双手,才稍稍放下来,就听朱宿星厉声道:“卫漓,你有本事就在这里杀了朕,杀尽所有人。” 卫漓冷笑:“好啊,皇上既然这么喜欢这里,臣今天就用这金龙宝座给皇上送终!” “卫漓,你敢刺王杀驾!” “我敢!一千次一万次都敢!” 朱卿若被吓到了,登时哭出声来。 空荡荡的大殿内,她的哭声格外刺耳。 许知淮忍无可忍直奔龙座,一双腿疼得要断了,哑着嗓子嘶吼:“皇上把安儿还给我,还给我!” 朱卿若听到母妃的声音,扭过身子回头,巴掌大的小脸泪汪汪惨兮兮,她挣扎着要下去,朱宿星却死死不放手。 “我要母妃,父皇放开我!我要母妃!” 许知淮正要疯扑上去,就被卫漓出声打断:“皇上,放开那孩子吧。你我之间的事,与旁人无关。同样,皇上杀不杀公主,与我卫漓无关。” 许知淮闻言僵在台阶上,再看朱宿星恍惚愣神,顿觉自己找到了机会。 她伸出手,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硬生生地把安儿抢了过来。 朱卿若哭得咳嗽不止,俨然要晕。 许知淮抱紧了她,才堪堪转身,就觉后脑生疼,领口也随之一紧。 朱宿星抓不住朱卿若,却抓住了许知淮散落的发,那股子癫狂的蛮劲儿,透着满满的恨。 许知淮踉跄着往后仰,慌乱中她松开了手,只把朱卿若往下推,推给卫漓。 卫漓挑眉,猛地上前两步,稳稳将朱卿若接了下来。 朱卿若晕头转向,要吐似的干呕,惹得卫漓皱眉。 他不会抱孩子,把她放下去,推到墙角:“你上一边哭去,刀剑无眼。” 朱卿若站不稳当,一屁股又跌坐地上,可怜又无助。 再看母妃,被父皇牢牢抓在手中,她的头发都散开了,身上的衣裙也脏了。 朱卿若再小也看得明白。 母妃在受父皇的欺负! 金碧辉煌中,三人对峙,而她心里那一方温暖的天地轰然倒塌。 朱宿星也不知自己在做什么,一举一动皆是本能,连他自己都没想到,他也会下这么狠的手。 许知淮身上吃痛,心不糊涂。 只要安儿不在他的手里,还有什么可怕的。 卫漓站在她的面前,而朱宿星躲在她的身后……兄弟相残,谁输谁赢,一目了然。 许知淮深喘口气,双眸流转间,笑意横生。 诡谲的笑悄悄浮上苍白的唇,绝美。 她不止想笑,还笑出了声。 笑声回回荡荡,听得朱宿星心里发慌。 卫漓见她笑了,也薄唇轻勾。 这女人从不会让他失望。 朱宿星心底惊涛骇浪,他不懂她笑什么,笑他落魄失势,笑他自不量力? 他更怒了,环过她肩膀的手,牢牢扣住那纤细的脖颈,低低开口:“淮儿,你终究还是向着他的。” 许知淮止住笑,幽幽回话:“皇上,我不是你的淮儿,我是冉宁珂。” 那是一个他从未在乎过的名字,一个早已不复存在的名字。 朱宿星凝眸于她的耳鬓,声音有点抖:“终于,你也不装了。这些年来,你在朕的身边都是为了他?你的心里真的有过朕吗?” 许知淮从鼻子里哼了哼:“皇上都装不下去了,我还装什么?掌管天下苍生百姓的九五至尊都无心无德,我还指望什么人间真情?皇上问我心里有没有你,那我也问一问皇上,皇上还记得从前对我说过的话吗?” 回忆瞬间涌上心头。 山中孤零零的草屋里,他与她道:“不,我不会让姑娘一个人孤孤单单,我会带你走。我要带你回家,回我的家。” 宫中明晃晃的烛火下,他也与她道:“如果你迷了路,我也会找到你的。淮儿,以后我只会给你最好的,再不会让你受一点点委屈。不管是谁,不管在哪里,我都会让你安然无恙。” “卿卿若卿,我希望她永远都能舒服自在,做自己想做的事,不受世间烦扰。” 卿卿若卿…… 安然无恙…… 明明桩桩件件都是发生过的,此刻却烟消云散。 那只曾在她坠入无尽深渊时,伸出的手,现在反而死死钳住她的脖子。 那抹曾在她饱受痛楚欺凌时,照来的光,如今却能深深刺痛她的双眼。 温暖不复,光明不再。 全毁了。 朱宿星如鲠在喉,抵着她的耳畔低语道:“朕尽力了,朕尽力做一个好君主好丈夫,却终不能如愿。淮儿,你不该恨我,你该恨卫漓。” 许知淮笑:“皇上好生委屈啊。可惜了,天底下委屈悲惨的人太多了,皇上排不上前也得不了名。” 她的后脑被紧紧揪着,只转眸望向卫漓:“还等什么?动手啊。” “你动手啊!” 最后一句,她的嗓子都喊劈了! 卫漓黑瞳一暗,迈步靠近。 朱宿星瞳孔震颤,一瞬怕了,拖着许知淮僵硬地往后退,直到退无可退,双腿抵在龙椅宝座旁。 人之将死,总是怕的。 朱宿星汗流浃背,喘着粗气,唯有掐着许知淮脖子的手,不肯松开半点。 卫漓看着他渐渐崩溃,仓皇无助的模样,心情甚是痛快,笑容也越来越残忍。 “皇上别怕啊,咱们到底是兄弟,留不得命,还可以留一具全尸。” 朱宿星额头青筋暴露,像得到了提示:“如果你真心做朕的兄弟,你为何还要杀朕!为何要反!朕给你了多少荣耀,多少权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还不满足!” 卫漓薄唇勾笑,大踏步地走来,每走一步,脸上的杀气就更重了几分。 “什么荣耀?杀人无数的荣耀!什么权力?永绝后患的权力!” 。 第二百四十六章 鲜红 卫漓眸中皆是恶寒。 打从他有意识起,便知道自己有多卑贱,他的母亲是花船上的粉姐儿,唱一句小曲,脱一件衣裳,哪怕身无寸缕也要迎着早春二月的寒风搔首弄姿。 人人都说她是个美人,人人都要糟蹋她。 因为她是奴,朝廷罪罚的奴。 卫漓的一餐一饭,一衣一物都是母亲贱卖自己所得,然而这还不是最苦的,女子的年华禁不起岁月的蹉跎。 母亲病了又病,容颜一日不如一日,身子一天不如一天,可就算如此,她还是要养活她的孩子。 从十两银子到五两银子,从一两银子到五十文钱,从脂粉香浓的花船到龌龊潮湿的巷尾,客不断,鬼缠身。 终有一日,卫漓瑟缩在墙角啃着半张发霉的饼,看着个满脸烂疮的瘸腿叫花子拉着神志不清的母亲往巷子里去,又突然一把拽住了他。 卫漓永远忘不了那人狰狞恶毒的笑。 他扔掉手中的饼,转而握起一块棱角分明的石头,随母亲和他走入暗巷,片刻后走出来的,只有他一个人。 街上热闹依旧,没人会察觉那一抹小小身影做了什么。 他只是做个了断。 卫漓孤身在街上靠着打架混日子,打赢了就能抢到饭吃,打输了就要悄悄藏起来。 每每他望见街上那些有爹娘陪伴嬉闹的孩子,心中毫无羡慕,只有疑惑。 他的父亲在哪儿呢?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一个不算明媚的午后,他见到了一张明明陌生又莫名熟悉的脸。 英俊的相貌,不凡的气度,华服锦衣,一掷千金。 卫漓原是不知道自己的身世的,直到朱宿星一脸温和地握着他的手,信誓旦旦道:“往后,你我就是手足兄弟,宫中就是你的家。” 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 世上哪有他的家? 皇恩浩荡,可惜来得太迟了。 在宫中待得越久,卫漓越明白了一件事。 权力有多重要。 扶摇直上的,就算畜生也能衣冠楚楚,人模人样。 跌下云端的,人还不如畜生,只剩可耻可恨的嘴脸。 他厌恶皇宫的一切,唯独享受权力带来的快乐。 亲手撕破一张张人皮,管它人心狗肺的,全都拿出来看看,多有趣啊。 若不是朱宿星自寻死路,还能多玩两年,偏他扫兴,非要证明自己这个皇上是真材实料的。 朱宿星呼吸急促,死死揪住许知淮的头发衣领,把她挡在自己的身前,可惜他比她高出一个头,卫漓真要出手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 “皇上,大势已去,放手吧。” 卫漓冷冷开口,不是威胁,而是忠告。 朱宿星摇摇头,语气激动:“朕没有输给你,朕还有千军万马,今日你杀了朕,你就是乱臣贼子,是万人诛杀唾骂的对象,你也活不了。” 卫漓停住脚步。 此时他与朱宿星之间,只隔着一个许知淮,可她那副单薄的身子啊,挡得住什么? 许知淮见卫漓迟迟不动手,已悄悄摸出了匕首,可她也不会轻举妄动,一匕首下去,伤不了他,她的脖子就要断了。 无论如何,她得活着。 卫漓显然很有把握,不动手也能让朱宿星低头认输,所以才不怕浪费口舌。 “皇上不肯听我的话,要不要听听太后娘娘和长公主会怎么说?” 朱宿星呼吸一沉,又长吁口气:“卫漓,你休想威胁朕!朕不怕死,朕不怕!” 好一个嘴硬心虚。 “皇上不怕死,还拽着贵妃娘娘干什么呢?公主看着呢,皇上不想做慈父了?” 卫漓冷冷发问。 朱宿星忽而露出阴鹭的神情:“卫漓,你想抢走她,是吧?朕偏不让你如愿,今日有贵妃陪葬,朕死而无憾了。”说完,他加重手劲:“你别后悔!” 卫漓看了看许知淮因着窒息憋红的脸,挑眉道:“你看,这就是你曾经心心念念的太子殿下,现在你知道他有多脏了。” 许知淮瞪着一双猩红的眼,微微抬起手,露出宽袖之中的匕首,朝着身后的方向猛刺下去。 朱宿星吃痛的瞬间,卫漓也出手了,他突然欺身靠近,掌风如刀,一掌劈在朱宿星的太阳穴,仿佛在他的耳边炸出惊雷。 剧痛只是开始,随之而来的是耳鸣头晕。 许知淮脱身的那一刻,有种想要把匕首反击卫漓的冲动,却硬生生忍住了。 今日除掉一个就够了。 许知淮顺势扔掉匕首,往卫漓怀里一倒,朱宿星颓然跌坐皇位,他的大腿外侧挨了一刀,刀口不深却流了很多血。 卫漓单手环上许知淮的腰,低低发问:“亲手报仇的滋味,如何?” 许知淮喘了几口气,才道:“很好,剩下的就交给侯爷了。该说的也说了,该做的也该做了。” 她不与他纠缠,也不看身后的朱宿星一眼,匆忙地奔向墙角,抱起哀哀哭泣的女儿。 朱卿若吓傻了,一头扎入她的怀里,哆嗦颤抖道:“母妃,我害怕,我好怕……父皇怎么了?父皇为什么掐母妃?” 许知淮止住眼里的泪,拍拍她道:“安儿,好好听母妃的话,从今日起,他不再是你的父皇了,明白吗?” 朱卿若委屈含泪道:“父皇为什么不要我了,是不是因为我不乖……” “不!不是他不要你了,是我们不要他了。安儿,是我们不要他了。” 许知淮一字一顿,说得掷地有声。 朱宿星猛然回神,又察觉到腿上的疼,忙低头看去,摸到了满手的血。 那血红的刺眼。 他哑然失笑,怒而无力:“一个乱臣,一个娼妇,你们真是绝配!” 卫漓勾唇,俯身捡起许知淮扔掉的七宝匕首:“皇上放心,臣不会白白担了这骂名。” 他说话虽慢,出手却是极快。 他教过许知淮的,只要找准心口的位置,一鼓作气地扎下去。 “臣卫漓恭送皇上!恭送皇上去见先皇,亲口告诉他,这天下已经是我卫漓的了。” 朱宿星闷哼一声,低头看着那匕首没入胸膛,惊慌之余却忘了疼。 鲜血缓缓渗出,染红了他的绣金龙袍,红黄相间,格外鲜艳。 朱宿星嘴角溢血,抬眸看向卫漓的瞬间,以微弱的声音不甘心道:“卫漓,朕在九泉之下等着你,等着你们。” 。 第二百四十七章 归天 “皇上,是臣一直在等着你,臣本就生在九泉之下的阴曹地府。你我兄弟,不能同生,总要同归。” 随着卫漓优雅地拔出匕首,朱宿星颓然地瘫在龙座上,胸口震动起伏,没一会儿就咽了气。 他到底还是心里有恨的,所以死不瞑目。 许知淮抱着女儿,细细听着再无动静,便知结束了。 她深吸一口气,拍拍女儿的背:“安儿别怕,没事了。” 朱卿若哭得头晕,吓得心惊,小小的身子经不起这样突来的变故,软在她的怀里,哭湿了她的衣襟。 许知淮强撑着力气,把她抱了起来。 她的腿疼得要命,咯吱咯吱作响。 卫漓将匕首上的血抹去,重新合上,过于镇定从容的神情,仿佛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他转身,看向艰难行走的许知淮,她的脸上也没有泪,双眸雾蒙蒙的,两人对望一眼,谁也没有说话,有种此处无声胜有声的默契。 许知淮看了看无声无息的朱宿星,眸光微凝,并无悲伤。 她得把安儿送回去,再和卫漓商议怎样善后。 许是她走得太慢,又或是卫漓疑心她的一举一动,他挡住了她的去路,在她抬眸不解之时,很是生硬地把她怀中的朱卿若抱到了自己怀中。 许知淮惊吓不已,卫漓却冷冷横她一眼,径直抱着朱卿若往西门走。 殿门一开,亮澄澄的灯笼照出满地血迹,可见方才的交战有多激烈。 血腥的气味猛冲,皇极卫接管了宫城内防,人不多,但气势十足。 锦婳和秦牧被打得头破血流,还是连爬带滚地往殿门前来,待见卫漓抱着朱卿若,身后还跟着面色沉重的许知淮,恍惚间也明白了什么。 卫漓见她们一大一小,惨兮兮的模样,冷冷道:“你们倒是忠心,护主护成这副模样。” 秦牧瞪眼看他,眼神戒备,藏着不服。 锦婳伸出手要接过朱卿若,卫漓沉沉看她一眼,还是给了。锦婳登时哭出声来,忙望向许知淮,看她的眼色。 许知淮哑着嗓子道:“你们带着安儿先回去,回去……” 锦婳最懂深浅厉害,抱起朱卿若头也不回地往回走,秦牧像个小尾巴似的,跟着她们,时不时地回头张望一眼。 卫漓见许知淮一直盯着她们消失的方向,又开了口:“如今这宫中的主人是你了,没人敢动她们了。” 许知淮幽幽抬眸,看了看他,问出一句她最想问的话:“侯爷为何来得这样迟?” 他是故意的吧。 他明知皇上情急之下会拉她们母女做垫背,他还是姗姗来迟了。 卫漓语调平静:“我什么时候救你是我的事,你能撑到什么时候是你的事。若你死了,你要怪的是皇上,不,是先帝……” 称呼一改,就是翻篇了。 许知淮听他这话,无心挑理,缓缓转身往回走。 卫漓追上两步,绕到她的前面:“你还要回去?” 许知淮点一点头。 她还有事要做呢。 卫漓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的背影,略微犹豫后,还是又跟了上去。 许知淮走回大殿,走向死无气息的朱宿星,一只手趁着龙座蹲下身子,一只手抬起朱宿星垂下的头。 他的眼睛半睁着,瞳孔灰蒙蒙的,像是沾了尘,上了雾。 许知淮曾经无数次对上这双美丽的凤眸,期许着从他的眼睛里看到自己一点点摆脱悲惨的命运,她曾经见到过的,如今又失去了。 卫漓看着许知淮蹲下身去,望着死透了朱宿星,胸口犹如挨了一记重重的拳,闷闷的,不疼。 他不气,只是心里闷,随即开口道:“贵妃娘娘后悔了?” 许知淮被他的话点醒,眼中的泪光转瞬即逝,随即抬起颤抖的手,轻轻阖上朱宿星死不瞑目的双眼,自言自语似的:“皇上一路走好,若能在泉下见到我的爹娘,替我带句话,就说……” 话在嘴边,又突然说不出来了。 她在发什梦呢。 倘若黄泉之下,爹娘还在望着她,便不会轻易放过这个始作俑者。 许知淮缓缓起身,转头望向卫漓道:“我怎么会后悔,我该感谢侯爷让我得偿所愿,让我大仇得报。” 卫漓见她眼中晶莹耀亮,就知她方才想哭,不禁冷笑一声道:“你最好真这么想,本侯也可以好人做到底,让你们双宿双飞。” 话说得狠,却赌着气。 许知淮忽而一笑,媚意横生:“侯爷说什么呢?往后要双宿双飞的是咱们啊。” 仇,报了一半儿,还有一半儿。 还有他呢。 泰安三年五月,皇上于乾清宫遇刺身亡。 内廷侍卫护卫不力,折损百人,青衣侯卫漓救驾姗姗来迟,擒拿刺客五人,刺客口中含毒,毒发无人生还,至此错过了追究真凶的最好机会。 君王被刺,翻天覆地。 真凶是谁,昭然若揭。 卫漓把消息按了三天,又亲自公布,他无惧群臣的怒视质问,清清冷冷道:“国不可一日无君,先皇膝下无子,只得一位长公主,大家怎么看啊?” 此话一出,众臣面面相觑。 他们还以为卫漓会抢着做这个皇帝呢。 一个弑君夺权的乱臣贼子,还讲究什么帝制规矩呢? “依着皇族宗制,公主是不能做太子的,既不能做太子,便不能做储君。先皇无子,那就只能从几位王爷郡王中……” 老臣的话还没说完,卫漓便抬手打断:“规矩你们倒背如流,但本侯不在乎这些,长公主是皇上唯一的血脉,名正言顺。如果公主不能做太子储君,那就直接登基继位吧。” 他倒是痛快,做不了太子就做女帝,化繁为简。 群臣自然反对,也不乏有人顺水推舟,想要巴结一下卫漓。 卫漓见他们吵得厉害,缓缓从腰间抽出长剑,用剑锋一下一下地杵着青碧石板,发出沉重的声响。 “本侯耐心有限,你们悠着点儿。” 他的威吓简短有力,大家又不敢说了。 随后有人审时度势,站出来提议说,前朝也出过几位女帝,虽说本朝没有这个规矩,也不是开天辟地的头一遭。可惜公主年幼,就算继承大统也做不了天下人的主,要有人扶持帮衬,定天下乾坤。而侯爷劳苦功高,正是最合适的人选,可以摄政王之名辅佐新皇。 。 第二百四十八章 傀儡 卫漓不会称王称帝。 他不会犯那样的蠢,让天下人在他的身上多安一个骂名。他也嫌麻烦,明明可以自由自在,为所欲为,犯不着整天起早贪黑,杵在这群人的面前,听着看着他们满口仁义道德天下苍生,其实心里盘算的都是自己的利益。 卫漓要的是手里扎扎实实的权力,要的是一个温顺听话的傀儡门面。 朱卿若年幼懵懂,是最好的人选。 如今,卫漓说的话不是圣旨,胜似圣旨。 朱卿若择日登基继位,尊女君贤帝。 卫漓荣升摄政王,官居一品,享亲王之尊,世袭罔替。 他的口述落笔成旨,再把玉玺印上一印,满朝文武纵使心里不服,面上也只能行礼道贺。 自从那日过后,朱卿若就病倒了。 她受了惊吓,一直高热不退,整日整日的吃不下东西,全靠汤药补力气。 许知淮心疼又自责,不分日夜黑白地陪在她身边,只把皇上的丧事全都交给了夕蓝皇后安排料理。 夕蓝苦闷数月,原以为许知淮是骗她的,没想到,只是睡了一觉的功夫,皇上就死了。 以前她从未觉得许知淮可怕,而现在,她每每见了她,都不自觉地低头垂眸,恭恭敬敬,生怕她一个狠招放出来,让自己死无全尸。 夕蓝身着白袍,面容憔悴,像好几天没睡过觉的样子。 她白天里忙丧事,晚上还强撑着精神来许知淮这里回事,时时刻刻都得绷紧心弦。 许知淮安抚好了女儿才出来,见夕蓝垂头丧气地坐在那里,轻轻嗓子,咳嗽一声:“皇后娘娘辛苦了。” 夕蓝皇后闻言猛的一个激灵,忙皮笑肉不笑道:“都是我应该做的,我是皇后,操持皇上的身后事是我的本分。” 许知淮今儿也穿着一身白,润玉细嫩的脸庞在灯光下闪耀着光彩。 “皇后娘娘比从前客气了许多。” 夕蓝慌张地咽了咽口水:“从前是我有眼无珠,不知道贵妃您……往后我不会再放肆了。我不求别的,我只希望我能回家去。” 许知淮神情倦倦,不耐烦地摆手:“娘娘还是现实点吧。眼下咱要应付的麻烦,岂止一两件,等皇上的丧事办完了,还要张罗公主殿下的登基大典,皇后是安儿的皇嫡母,总不能不出现吧。” 夕蓝听了这话,心凉半截,嘴上不敢说半句抱怨的话。 “贵妃说的是,我是……不能回去。” “皇后果然是明事理的人。” 许知淮一边说一边放下茶碗看她,一双眼眸在灯下亮得吓人,夕蓝和她对视两眼又匆匆低头。 许知淮也懒得装温和大度,提醒她道:“皇上就这么走了,最伤心的就是公主。宫中人多嘴也多,我不想听到任何人在公主的跟前乱嚼舌头,娘娘也是一样……” “是,我知道分寸的,贵妃放心。” 许知淮不再多说,起身命宫婢送客。 夕蓝战战兢兢走出宫门,砰砰作响的心跳还未平复,就见近处走来一人,紫袍金靴,外罩白麻褡护,不怒自威,脚步如风。 卫漓见了她,面色微沉,既不行礼也不问安,直接大步流星地从她的面前走过,仿佛她根本不存在。 夕蓝脸色煞白,等他走过去了,才敢喘一口气。 她悄悄回头瞄了一眼。 卫漓去的正是许知淮的寝宫,听说他一直住在那里。 好狠啊,皇上尸骨未寒,他们就厮混起来了! 许知淮掐着时辰,知道他要来了,命宫婢换了新茶,自己也准备换身衣服。 他不喜欢她给朱宿星守孝。 谁知,卫漓今儿回来得早,一进门就见她满身的白,不觉眼眸轻眯。 不知怎地,他心里突然有点不痛快,解开褡护,随手一扔。 许知淮叮嘱宫婢:“赶紧给王爷备碧螺春。” 卫漓等不得似的,伸手拿她桌边的茶碗,喝了她喝剩的半杯茶,挑眉道:“本王今儿是不是回来早了,扰了贵妃娘娘的哀思。” 许知淮习惯了他的喜怒无常,静静道:“皇后娘娘每天来回事,我总要装装样子。” “只是装样子吗?我看你眉眼间竟是哀思呢。” 卫漓撂下茶碗,伸手揽她的腰,没怎么用力,等着看她会不会自己挨过来。 许知淮很识趣,软下身子偎入他的怀中,一手环上他宽厚的肩,一手抵在他的胸口,轻轻慢慢道:“我心里装着的,都是公主。公主久病不愈,我这个做娘的,心里难受。” 卫漓见她眉间含怨,委委屈屈,又道:“小孩子哪有不生病的,你还把她养得那样娇气。” 许知淮眉心微蹙:“安儿是先天不足的早产儿,身子骨本来就弱。王爷……难道不心疼吗?” 卫漓搂在她腰上的手,微微收紧,神情严肃而认真:“许知淮,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本王劝你趁早放弃那可笑的念头。公主是未来的帝君,也是我卫漓的新主子了,本王不会以下犯上,不知轻重。” 这女人不会期望他也学做朱宿星那样,做个哄孩子的慈父吧。 她想多了。 许知淮眼睛微眨,调整呼吸。 她已经不是第一次试探他了,每次他都是这副公事公办,冷酷到底的说辞。 “王爷的话,我明白。” 卫漓见她眼中微微黯下去的光,又说了句:“告诉太医院,公主的身子再治不好,他们可以给自己准备棺材了。” 许知淮轻轻嗯了一声:“身上的病可治,心里的难啊……那日,她被皇上吓得失了神。” 卫漓不以为然:“等她长大了,要见识的风雨还多着呢。” 许知淮软下语气:“那也得等公主长大再说,凡事不可操之过急。对了,王爷,我怎么没有太后娘娘和长公主的消息?” 卫漓勾勾唇:“你还想她们不成?” “不想,只是总要有个说法。” 朱宿星遇刺身亡的消息放出去后,烧香礼佛的皇太后直接在佛前扯断了手里的佛珠串,惊恐悲痛之下,她一头撞死在廊柱上,随着儿子一起去了。 朱维桢还算坚强,既没寻死也没发疯,只嚷嚷着一句话,她要见卫漓。 。 第二百四十九章 大礼 长公主的面子,卫漓还是要给的。 他命人把她“好好”接回宫中,人不能死,也不能受太大的伤。 朱维桢被“送”回来的时候,已是近黄昏。 许知淮才给女儿擦身换衣,今儿她烧得没那么厉害了,勉强吃了半碗粥,她总算是不哭了,总是眨巴眼睛望着她。 眼神算不得悲伤,有些心事重重。 许知淮心中有愧,欲言又止间,伸手抚抚她的脸问:“安儿,哪里不舒服么?” 朱卿若轻轻摇头。 许知淮笑:“睡吧,睡好觉,养好了身子,母妃带你去赏花划船可好?” 朱卿若目光微凝,半晌才点点头。 “母妃……” 她突然说话了,嗓音干干哑哑的。 “母妃在呢。” 许知淮俯下身去,握着她的小手亲了亲。 “父皇是不是死了?” 此言一出,许知淮眸光颤抖,带着几分不忍,几分无奈,重重点头。 “那母妃和我怎么办?” 这哪里是一个四岁的孩子会问出来的话。 原来,她一直在担心害怕。 许知淮握紧了她的手:“一切总有办法,母妃拼尽全力也会保全你。” “母妃保护我,谁来保护母妃呢?” 朱卿若眨一眨眼,又要流泪了。 许知淮忙把她抱起来,轻轻拍抚:“母妃已经长大了,不需要旁人保护,你还小,心思不要那么重。有些时候,眼下做不到的事,未必将来做不到。” 朱卿若伸出一双小手,也把母妃抱得紧紧的。 “我也要快点长大。” 许知淮哄她入睡,出去了一会儿又放心,还是回来坐到她的床边。 锦婳养伤养了不过几天,就急着回来当差。 许知淮看着她乌青的眼,还未消肿的脸颊,心疼叹息:“你好生养着,千万别急着回来,安儿要是见了你这副模样,她只会更伤心。” 锦婳不是逞强,而是担心她们母女的安危。 在她眼里,卫漓是比皇上还要可怕千百倍的人。 她不放心。 许知淮见她一直摇头,神情越来越激动,只好无奈道:“眼下咱们还能喘一口气,宫中要收拾的烂摊子太多了,外头也是一样。你想守着安儿,那就守着吧。” 锦婳收起眼泪,跟往常一样,默默地守着朱卿若。 陪伴她入睡,直到她醒来。 许知淮来到外殿,还未喝端上来的茶,就见宫婢过来回话:“娘娘,长公主回来了,王爷也跟着一起,正往这边来呢。” 许知淮垂眸,看着杯中沉下的茶叶,轻轻叹气。 这日子,真是没有片刻安宁。 朱维桢披头散发,面容斑驳,一身素袍,更是褶褶皱皱,显然这几天她过得并不好,不是被囚禁就是被捆绑。 朱维桢见了卫漓,自然不会有什么好话,她咒骂他,质问他,言辞激烈,满脸涨红,而卫漓只是安安静静地听着,神情倨傲,一言不发。 朱维桢骂着骂着就开始泣不成声了。 她在乎的人全都死了,如今只剩下她自己了。 等许知淮出现的时候,朱维桢心中的怨恨又加重几分,她恶狠狠地瞪着她,以最肮脏的话语来咒骂她。 许知淮倦倦地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只是来到卫漓的身边。 卫漓终于露出些许笑容,拍拍大腿,示意她坐过来。 许知淮安静且温顺,坐在他的怀里,像个华丽又易碎的精致瓷器,白皙通透,完美无瑕。 朱维桢气笑了,笑着笑着又低头落泪:“你们这对贱人,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皇上的灵柩还停在长青殿,你们不怕报应吗?” 卫漓也冷笑一声:“我疼我自己的女人,有什么报应!” 朱维桢恶狠狠地往地上呸了一口:“卫漓,你不会嚣张太久的。因果轮回,善恶有报,你以为你怀里的那个女人是真心爱你,就像我们栽在你手里那样,你也会栽在她的手里,或早或晚。” 许知淮本无心和她计较,偏她非要往自己的身上惹火。 她这是准备拉一个垫背的吗? 卫漓微微垂眸,看着许知淮玲珑沁汗的鼻尖:“细细听来,长公主的话也有几分道理。” 许知淮忙抬头与她对视,瞳孔微微放大,藏不住的惊慌:“王爷信她,还是信我?我和王爷这一路走来,都是受了多少她的欺辱要挟……当初,长公主还口口声声与我说,要我做王爷的软肋,要我哄得王爷听话,然后杀之除之。” 卫漓似乎对她的辩解很满意,笑出声来:“本王还没问呢,你倒是全招了。” 许知淮抱住他的脖颈,脸颊与脸颊依偎相贴,横了一眼,地上的朱维桢,轻声道:“王爷好好看看那双眼睛,我和王爷在她的眼里,从来就不算是一个人。” 卫漓很享受她此刻大胆的亲昵,就算她只是做戏给长公主看。 朱维桢厌恶地别开脸去,忽听卫漓道:“公主骂够了吗?骂够了的话,本王可以带你去看看皇上。他现在非常的安详平静……” 朱维桢拼命要往他的跟前扑,可惜,没人会给她这个机会。 卫漓很干脆道:“公主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心里也该明白,这就是你的命!本王不会杀你,本王会安排一队人马送你回突厥,让你回到你儿子的墓前。那孩子算是白死了,你不欠本侯的,但你欠他一条命。你去还给他吧。” 朱维桢闻言心碎,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滴滴答答。 半晌,她猛然开口,咬牙切齿:“我不回去,我不会离开京城的,永远……我化成厉鬼也要瞪大双眼看着你,卫漓!我要看你得意到几时。” 卫漓被她不知好歹的话语激怒了,神情也随之凶狠起来:“你喜欢看是吧,本王就让你什么都看不到!” 随着他一声令下,朱维桢被硬生生抠掉双眼,人也疼晕过去了。 卫漓命人把血淋淋的眼球,呈在托盘上,送给许知淮看。 “这是礼物。” 许知淮强忍不适,看了看那可怕的东西。 “王爷为什么送给我?” 卫漓咬她的耳朵,一字一句道:“因为你说的,是她们有眼无珠,从不把你我当成人来看待。” 。 第二百五十章 哄人 卫漓笑得残忍,许知淮不禁深吸一口气道:“往后我得谨言慎行了,不然王爷一出手就是血光之灾。” “哦?你心软了?” “不是。长公主毕竟是女儿身,王爷给她留个全尸吧。” 朱维桢机关算尽,输了也不冤枉。 许知淮不会对她有一丝仁慈的。当初她是怎么把她送到卫漓手里的,许知淮还记得清清楚楚。 思及此,她感慨似的,又道:“长公主最喜欢下棋,现在什么看不见了,再也下不了棋了,再也赢不了了。” 卫漓笑,薄唇抵在她的脸颊:“公主最喜欢执黑子,如今她可以在黑暗中慢慢品味了。” 许知淮也笑:“王爷说得对。” 朱维桢带着伤被驱逐宫外,等待她的是无穷无尽的黑暗和魂飘异乡的痛苦。 之后的几日里,许知淮专心照顾安儿,其他的人和事,她不愿理会也不想操心。 卫漓见她一直闷闷不乐的样子,便道:“病了这么久,还是治不好吗?太医院那帮人是不是太没用了。” 许知淮担心他又动了杀心,闹得腥风血雨,忙解释几句:“不是太医们的过错。我一早就说过的,安儿先天不足,容易生病,恢复的时间也比较长。现在宫中人心惶惶,该平静一阵子了。” 卫漓听她说话的时候,一直观察审视着她每个细微的表情,见她烦忧不安的模样,又道:“你说来说去,还是满腹怨气。本王最好离你远一点,你才能开心快活,是吧。” 许知淮眸光盈盈,贴身依附在他的胸口:“王爷别误会,王爷在我的身边,我心里才安稳些,不然总觉得……总觉得哪里还有旁人的眼线,还有人要害我!” “谁敢害你?” “王爷留下来,我就不怕了。” 她不会轻易示弱,卫漓也不会总是怀疑她,他们虽然彼此猜忌,可还要日夜相伴。许知淮也不介意事事哄着他来,毕竟保命要紧。 朱卿若病了半个月,终于能活动活动了。 不过,她小小的身子还是很虚弱,没走几步就有点喘。 朱卿若来到窗口,四处看看,糯糯发问:“秦牧呢?” 最近,她一直没看到他。 纠结许久也不敢问,生怕知道他那天被打死了。 许知淮实话实说:“秦牧的胳膊和腿上都有伤,需要卧床静养。” 那天秦牧伤得很重,胳膊和左小腿都骨折严重,幸好他年纪小,骨头还能慢慢恢复,太医们说了,最少也要治疗一年才能行动如常。 朱卿若又想起那日的惨烈画面,揪心地问:“他……会死吗?” 许知淮摇头:“当然不会,秦牧怎么会死呢。伤筋动骨一百天,咱们再耐心等等。” “我会等他。” 朱卿若重重点头。 锦婳陪着她去院子里散步,许知淮站在廊下,望着女儿的侧脸,满眼心疼。 从前她是多么活泼的性子,现在却沉默寡言。 安儿长大了也有心事了。 然而,许知淮没多少时间伤心,她还得对付卫漓呢。 卫漓这个摄政王,每天过得都很惬意。 既不上朝也不召见大臣,全靠皇极四司的收集四方情报,这样他不仅能知道京城的事,还能知道各州各郡的大事小情。 他好像布下了一张天罗地网,不管大鱼小鱼都不放过。 卫漓不做事的时候,都缠着许知淮不放,贪心又痴迷。 许知淮应付他的时候,不敢一心二用,生怕被他抓到什么把柄,心生疑窦。 对付卫漓这种人,决不能硬来。 硬碰硬,只有死路一条。 卫漓还需要她的陪伴,还需要安儿做他的傀儡,而她等的是一个最好的时机。 一夜欢好,天光露白。 卫漓枕着许知淮白皙光滑的背,望向帘帐外的光亮,忽而开口:“朱宿星没死之前,也是这样陪着你一起看天亮吧。” 许知淮闻言瞬间清醒,身子一动不动,心里转着主意。 她故意不吭声,等他继续往下说。 谁知,卫漓根本不需要她的回答,翻了个身,亲吻她雪白的后背又要缠上来。 许知淮抓紧手中的锦被,心中无限的恨,然后故意道:“先皇勤勉,从不耽误早朝,和我在一起的时间其实不多。如今王爷也担负着天下大事,还是要注意身子才是……” 卫漓闻言嗤笑,张口重重啃咬她的肩膀作为惩罚:“贵妃娘娘真是贤良淑德啊。” 许知淮吃痛闷哼。 “我都是为了王爷好啊。朝中的局势四分五裂,那些文臣武将都不是省油的灯!他们从前对皇上不敬也就算了,如今王爷当权当家,也该学会为臣之道了。” 卫漓压在她的身上:“本王不是真皇上,用不着操那么多心。” 许知淮忙道:“王爷甘心吗?王爷赢了先皇和长公主,难道还要让那群臣子戏弄怠慢!而且,王爷不会忘了吧,当初王爷失势,最先针对王爷的,都是那些老臣们。王爷树敌太多,还是谨慎些好。” 卫漓听了这话,兴趣全无,冷着脸翻身坐起,不再和她缠绵,凌乱披散的长发搭在宽肩之上,稍稍遮住了背上的伤疤。 许知淮忙伸手取来睡袍,将自己裹好,见他迟迟坐着不动,又轻轻柔柔地凑上去道:“我给王爷梳梳头吧。想事想得多了,容易头疼。” “你这么关心本王吗?本王出事,最高兴的就是你了。” 许知淮冷下目光,猛地从背后抱住他:“我怎么会希望王爷出事,若王爷不在了,我和公主还怎么活……” “呵,你多会算计!” 卫漓不屑她的诚实,也没让她放手。 许知淮抱得更紧了:“王爷是我唯一的指望,王爷什么时候才会相信,我和王爷是一条心呢。” “许知淮,你当初说我是个要饭的,你不会忘了吧?” 许知淮也不慌,继续柔声道:“那都是知道真相之前的事了,不知者无罪。王爷别冤枉我,我会伤心的。” 她哄人的伎俩,卫漓也不是第一次见识了。每每听来,心里难免波动。 卫漓似笑非笑,莫名感慨:“有时候,我真想把你的心挖出来,看你说的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许知淮冷冷垂眸,嘴上却温温柔柔地自问自答:“王爷舍得吗?王爷舍不得。” 。 第二百五十一章 楚楚可怜 冰冷的白绸挂了数月。 待丧期结束后,迎来的便是长公主朱卿若的登基大典。 尊女为帝,乃是百年未有过的盛事。 从肃穆的白换成烫金的红,昭示着过去种种已结束,一个崭新稚嫩的开始,正在期待的远方熠熠生辉。 金龙盘凤,飞凰展翅,每一针每一线都是都是精精细细。 许知淮半跪在地上,亲手将那一袭明黄绣金的黄袍穿在朱卿若小小的身子上,她乖巧静立,面上也是从未有过的认真模样。 沉甸甸的皇袍,重重的冕旒,全都压在她的身上。 朱卿若不哭不闹,隔着颗颗晶莹剔透的珠玉,望着母妃眼中的朦朦泪光,忽而一笑:“母后别哭,儿臣不怕。” 许知淮眸光流转,抚了抚她的肩膀:“从今日起,安儿就是全天下的陛下了。” 朱卿若腰背挺直,头一动也不敢动:“母后会陪儿臣一起去上朝吗?” 许知淮含笑点头:“当然,母后陪着陛下一起去。” 许知淮还不到三十岁就得了淳荣太后的名分,今日的她一身大朱红绣金礼服,珠光宝气,格外耀眼。 从常宁宫乘坐轿辇至太极殿,猩红的地毯,一路从石阶铺到内殿,满朝文武整整齐齐跪拜两侧,身后皆是威严挺拔的皇极卫。 卫漓身为摄政王是群臣之首,不跪不拜,只远远看着那一大一小两个身影。 大手牵小手,温温凉凉。 许知淮走得极慢,朱卿若走得极稳。 两人的目光直视前方,一个在看天,一个在看卫漓。 卫漓瞧着她们母女雍容华贵的模样,不禁勾勾嘴角。 临到大殿前,许知淮缓缓停下脚步,望向紫袍金冠的卫漓,别有深意道:“王爷,后面的路就由您来辅佐陛下走吧。” 卫漓微微蹙眉,不知许知淮是真心的,还是耍花招,低低开口道:“太后娘娘,您不会是故意刁难本王吧?” 许知淮微微一笑,从容镇定:“陛下登基之后,还需王爷一路辅佐,方可天下太平。没有人比王爷更有资格陪着陛下走这段路了。”说完,她拉过朱卿若的小手,往前递了递。 卫漓垂眸,正好看到朱卿若微微昂起脸,她那双乌黑明亮的大眼睛,比她身上的宝石更加璀璨耀眼,透着生机勃勃的光。 朱卿若许久没见过卫漓了。 摄政王卫漓。 他教过她骑马,他杀死了她的父皇……母后叮嘱过的,卫漓是这世上最可怕的人,一定要小心。 卫漓似有几分不情愿地牵过朱卿若的小手,别开视线:“陛下愿意的话,本王亲自护送陛下,登基上位。” 朱卿若轻轻嗯了一声,心中还是有几分怕他的。 许知淮紧随其后,看着他们一大一小的背影陷入沉思。 时间就是她们最好的手段。 有人长大就会有人老去。 等安儿长大了,卫漓势必也会慢慢衰老。 谁也不会永远年轻的。五年,十年……也许用不了那么久。 许知淮暗暗发誓,她要好好用自己这双眼,看着卫漓的杀气和锐气在四季岁月中如何磨得粗糙,不见锋芒。 朱卿若一个人坐在龙座的正中央,更显得稚嫩弱小了。 许知淮站在她的身旁,陪她一起接受百官朝拜恭贺。 等众人抬眸看去,只见如瓷娃娃精致的新帝和浓妆绯颜,惊为天人的皇太后,母女二人宛若画壁上复活而来的仙凡之体,美得不可方物。 许知淮眸光流转,眉眼间没有半点喜色,反而有种无法言说的深沉,如此佳人,楚楚可怜,光是看着就让人莫名心生怜惜。 先皇一死,许知淮这个红颜祸水也没那么招人厌了。 毕竟,长得美也不是她的错。 此时此刻,在众人眼中她们母女只是被卫漓要挟的可怜人罢了。 朱卿若才四岁,许知淮又没有娘家势力的背靠,不听卫漓的,就是死路一条! 许知淮一双眼也是看得格外仔细,只将那些面露不悦,眼藏不服的大臣们,一个个地记在心中,保不齐将来就要靠着这些人一起围剿卫漓呢。 登基大典,流程繁琐。 一个时辰下来,朱卿若已经撑不住了,身子微微摇晃,头也时不时地往下垂。 卫漓也站得不耐烦了,催促着典仪官快着些。 他冷冰冰的一句话,吓得众人背后发凉。 好不容易熬到结束。 群臣退下,只剩寥寥几个宫婢奴才。 朱卿若慢吞吞地下了龙座,径直要往许知淮身边去,许知淮本想抱她回去,让她歇一歇的。谁知,卫漓在旁冷冷开口道:“陛下今日才登基为王,就这么急着往太后的怀里钻,成何体统?” 许知淮闻言神色一凛,伸出的手悬在半空,抬也不是,落也不是。 朱卿若看看母后,又看看一脸凶相的卫漓,很是坚强:“王爷说得有理,我还是自己走吧。” 她不让许知淮抱了,只是牵住她的手,随她一同走。 等坐上了轿辇,许知淮一脸心疼地问她:“今儿累坏了吧。” 朱卿若没急着回话,只是左右看看,不见卫漓的身影,才道:“累是累的,不过母妃别担心。” 许知淮轻轻叹息:“陛下真是长大了。” 她心疼她长得这么快,长得这么有记性。 朱卿若终于露出小孩子的模样,往许知淮的怀里依偎:“我要快点长大,保护母后,保护锦姑姑,保护婉儿姨姨,对了,还有秦牧。” 许知淮似叹非叹:“好啊。” 等到了常宁宫,宫婢迎上来报:“娘娘,夕太后来了。” 许知淮微微垂眸,只把安儿交给锦婳照顾着,独自一人来见夕蓝。 如今,她也是得了太后的名分,今儿本该同去登基大典的,可她是个识趣的,知道高低深浅,绝不会在今天抢走许知淮的风光。 夕蓝匆匆赶来,自然只为了一件事。 她要出宫回家。 许知淮难掩疲色,轻轻慢慢道:“我说过,事情要一件一件地办,夕太后总是这样着急,让我很是为难呢。” 夕蓝也急:“娘娘答应过我的,如今陛下已经登基继位,一切圆满,娘娘还是放了我吧。” 许知淮微微蹙眉:“你是当朝太后,我怎么放你?” 。 第二百五十二章 谈条件 夕蓝且惊且诧。 她看着面前雍容华贵的许知淮,敢怒不敢言,犹豫片刻才道:“娘娘答应过我的……这个太后之位,我本就不配!我和先皇才做过几日夫妻,陛下也不是我生的。娘娘……这我在这宫里真是一天都待不下去了,我想回家,我要回家!” 这地方不是她能住的。 先皇,长公主,太皇太后全都死了,就剩下她一个人在这里碍眼了。 摄政王可怕,许知淮更可怕,她看着他们勾结在一起,每天绷着心神,都快要绷断了。 许知淮听她说着说着都有哭腔了,不悦叹气:“今儿这么好的日子,可不能掉眼泪啊。你扫了我的兴,无所谓,扫了陛下的兴,你担待不起。” 夕蓝有心想要豁出去,大闹一场,偏偏又怕死,忍着泪跪下来了。 许知淮忙道:“来人,快扶夕太后起来。” 夕蓝被宫婢们扶上椅子,仍是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 “这样吧,你一直这么眼巴巴地等着,心里的确不舒服。可我现在放你出去,对我对陛下对朝廷有什么好处?” 夕蓝哽咽:“娘娘留着我也没有用啊。” “留着你,也许没用。但放你出去了,你回到突厥,定会对朝廷百般埋怨,鼓动着部落出兵征讨,那麻烦就大了。” 夕蓝紧紧揪住绢帕,焦躁不安:“我好不容易回去了,还惹那些事做什么?我疯了不成!” 许知淮笑笑:“你现在当然这么想,因为你受人压制,被人胁迫。等你缓过来了,有依靠了,可不会就这么算了!” 夕蓝急了要指天发誓,许知淮也不听,淡淡道:“嘴巴说出来的话,听听也就算了。这样吧,太后是有身份的人,只要你能为陛下做些事,我心里才能踏实。” 夕蓝听懵了,这才明白过来,她要和自己谈条件。 “娘娘到底想要什么?” “想要一点安心罢了。” 许知淮手握着突厥公主,这是她的第一步棋。 该怎么用,总要细细思量。 突厥野心勃勃,常在幽州一带游荡挑衅,早晚还是要打的。夕蓝性情耿直,玩不出什么心眼儿,让她去探听军中情报,必定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 许知淮猜想着,她在突厥一定有些信任忠诚的人,不如让他们来想想办法,如何拿出好筹码来换她。 许知淮想要的不多,要么是真金白银,要么是比真金白银还要价值百倍的情报,要么就是一个平平无奇的人质,宫中不差她这一碗饭。 夕蓝终于还是低头了。 她手里要什么没什么,条件是谈不成了。 等她走后,沐秀婉从后间走出来,轻轻叹息一声。许知淮没想到她在这里,看了看她道:“你叹什么气呢?” 沐秀婉和她是一条心的,不管听见看见什么,都不会节外生枝。 “姐姐身边,怎么一个可靠有用的人都没有呢。” 许知淮听了她的话,也是一叹:“我没有娘家的支持,当初也是如浮萍一样的人。先皇还在的时候,我也曾指望过他,没想到……到头来还是一场空。” 沐秀婉对于那天的事,一直不问不提。 她默默给她斟茶,坐到她的身边:“陛下今日登基,姐姐别学我叹气啊。都怪我,不讨喜也帮不上忙。” 许知淮微微一笑:“你是最好的,总能陪我说说话,不然我这满腹心事还能和谁说呢。” 沐秀婉犹犹豫豫道:“摄政王长宿姐姐宫中,我实在看不下了,索性搬出去了,姐姐不会为了这事怪我吧。” “当然不会,卫漓那种人,你还是离他越远越好。我一个人陪着他熬,你只管安儿的事就好。” “姐姐放心。” 许知淮深深看她一眼,又道:“有一日,你想出宫去的话,一定要告诉我,我会安排妥当给你自由。” 沐秀婉这两年也成长许多,轻轻摇头:“出去了又如何,还不是一样过日子,我宁愿守着姐姐和陛下,心里更踏实些。” 离开这里,她又没有家了。 与此同时,另外一边的朱卿若已经换好了衣服,茶喝了一碗又一碗,惹得锦婳连连摆手。 朱卿若委屈道:“我都渴了一上午了。” 锦婳也心疼她,又指指肚子,做个揉肚子的动作。 茶吃多了胃疼。 朱卿若听懂了,乖巧道:“好,那我等会儿再喝。” 锦婳笑了笑,给她整理床铺,让她稍微躺一会儿。 躺着躺着,她又想起什么似的,问锦婳道:“秦牧的伤如何了?” 锦婳比画一番,她就看懂了,脸上又有了笑容:“终于能下地走路了。” 朱卿若含笑闭眼,临睡着了才喃喃道:“我好久没见到他了。” 秦牧的伤,恢复起来极慢。 许知淮看过他两次,一次见他闷声不语地流眼泪,便安慰了几句,第二次又见他急着下床,才动了气。 许知淮见他逞能,疼得额头冒汗,伸手就给了他一巴掌。 秦牧被打得一个踉跄,又跌回榻上,眼神无辜,满脸不解。 “你的骨头还没长好,现在胡来,之前的休养就全白费了。要是落下残疾怎么办?为了一时意气,耽误自己一辈子,值得吗?” 秦牧被训斥着红了脸,他咬牙道:“我着急。” “急有用吗?你还是个孩子,不好好长大,将来怎么和卫漓斗!” 许知淮蹲下身子,仰头看他,一脸真诚:“我能指望的人不多,你是最有希望的一个!眼下的状况,我还可以周旋,你的伤一定要养好,不然陛下将来指望谁呢?” 秦牧默默点头,心中对卫漓的敌意又加重几分。 他认定,卫漓是他终身的敌人。 朱卿若即位,改年号安庆。 每天卯时,朱卿若都要上朝听政。 小小的她已经学会了沉默不抱怨。 待下了朝,用过一盏茶还要做读书做功课,到了傍晚才能歇息片刻。 卫漓有时在有时不在,他还算拎得清,从不找朱卿若的麻烦,只缠着许知淮一人,也很少提及宫外的事。 许知淮有时想多问几句,就被他以指腹点唇,低声警告:“收起你蠢蠢欲动的小聪明吧。你做你的皇太后,我做我的摄政王,相安无事。” 。 第二百五十三章 烟花 许知淮不会明着和卫漓过不去,惹他发疯就不好了。 他喜欢她,她就陪着他,他出宫了,她就歇一歇缓一缓,筹谋自己的事。 一晃半年,卫漓这个摄政王坐得还算安稳,群臣听之任之,老实办事,倒是让从前萎靡不振的朝局有了些欣欣向荣的新景象。 人人都怕他,也不是全无好处。 从春到冬,又是一年。 除夕夜上,朱卿若以泉水代醇酿,与百官同贺,稚嫩又不失傲气。 半年前,她还是个一心只想要在母亲怀里撒娇的孩子,而现在她小小的身体里藏着大大的力量。 虽然许知淮从不忍心将残忍的真相告诉她,总是避重就轻,但她从自己拼凑出来的记忆中,知道了自己的处境有多危险。 卫漓太强大了,而她太弱小。 宴席早早散场,许知淮瞥了一眼卫漓醉红的脸,转身叮嘱锦婳道:“今晚你陪着陛下守夜吧。” 朱卿若望向母后,眼神明显有些失落。 许知淮明媚一笑:“母后明日去陪你,可好?” 朱卿若懂事地点点头,她还不明白何为男女之事,但她知道卫漓总是缠着母后,卫漓进宫的日子里,母后要一直在他的身边。 回去的路上,朱卿若闷闷不乐,锦婳牵紧她的小手,轻轻抚摸。 回了寝宫,脱去繁琐沉重的礼服。 朱卿若单手支头,坐在榻上发呆,锦婳走过来,取来一件狐毛大氅,赤红镶金,还缝了精致的盘扣儿。 这是沐秀婉给她亲手做的,正好赶上了过年。 锦婳笑着迎上去,朱卿若歪头不解:“在屋子里穿这么多干嘛?暖炉烧得这么旺。” 锦婳笑而不语,望了望窗外,似有暗示。 朱卿若立马明白了什么,笑嘻嘻伸出手,穿戴整齐来到院子外面。 秦牧和几个内监早早等在外面,脸上都带着笑,身边还放着大大小小的水桶水瓢。 朱卿若不解,只问秦牧:“你们提着水桶做什么?” 秦牧笑,拱拱手道:“陛下,太后娘娘给陛下准备了惊喜。”说完,他从手里拿出些许花炮儿。 朱卿若没见过这东西,暗暗疑惑,等他燃起放了,才惊喜拍手。 “哇,好漂亮的。” 小小的一簇烟花,精致而华丽。 朱卿若笑得开怀,也明白了为何要备水。 深宫内苑,最怕的就是火,一点子火星子都是祸害。 秦牧看着她笑,把手里的花炮分给小内监们,交代大家一起放了。 一簇簇烟花汇成七彩缤纷的光耀,可惜只有片刻。 朱卿若望着烟花熄灭,忽而又觉得几分落寞。 秦牧见她意犹未尽,忙上前一步道:“娘娘交代过,烟花起烟不宜多燃,免得陛下呛了咳嗽。” 朱卿若糯糯道:“母后的安排,自然是最好的。” 秦牧又道:“陛下,往后有的是机会呢。等到元宵佳节,陛下还能看见烟花的。” 朱卿若又笑了笑,伸出手指来:“拉勾。” 秦牧犹犹豫豫,只应了一声:“拉勾。” 朱卿若不依,硬是拉过他的手,勾住他的小手指:“不许骗人。” “奴才不敢!” 秦牧清清嗓子,应了一声。 夜深了,烛火悄悄落泪。 许是想到了女儿见到烟花的模样,许知淮心情甚好,嘴角微弯,眼神清亮。 卫漓沐浴更衣,再度回来,见她对镜梳头的娴静模样,不觉坐了下来,直直望着她的背影。 他看出来了,她的心情极好。 许知淮透过镜子望他,柔声问:“王爷要不要喝茶?” 卫漓淡淡道;“你今儿很高兴啊。” “到底是过年了嘛。” 许知淮放下桃木梳子,转身和他对视:“一年之计在于春,过了今晚又是好时节了。” 卫漓心中无感,再热闹的节日里,他也只是个看客罢了。 “明儿陛下去太极殿祭天,王爷会陪着陛下一起吧。” 卫漓眼神微暗:“祭天祭祖这种事,还是你去吧。” 许知淮微诧:“我怎么去?” “本王看那群大臣们都喜欢看你,每次你一出现,他们的眼睛就不老实了。哼,都是些该死的东西。” 许知淮还以为他故意调戏说的玩笑话,连连摇头道:“王爷快别这么说了,我是太后,是个守寡的女子。” 卫漓脸色瞬变,似怒非怒:“你给谁守寡?” 他脑子转得极快,猛地想起当初她和朱宿星如何做夫妻的,以及两人翻云覆雨,夫妻恩爱的美好画面。 越想越气,越气越忍不住想。 许知淮见他神色不对,索性不答,只缓缓起身,走到他的面前道:“王爷这么问,是要揭我的伤疤吗?” “哼,明明是你找不痛快!” 卫漓语气都变了。 许知淮看他喜怒无常的样子,只觉他可笑,随即深吸一口气:“王爷自己不高兴,别往我身上赖。我名义上就是太后,这难道也是我的错?我倒是想选别的,我选得了吗?” 她看似反驳他,语气却是娇滴滴的。 “王爷别忘了,当年我一门心思要跟着王爷的,哪怕一直住在那间小院子里,做个外室……偏偏王爷不要我。” 卫漓微微皱眉,想不通她这是什么招数,沉吟片刻才道:“过去的事,提也白提。” 许知淮顺着他的话道:“死掉的人也是一样,提了也是白提。”说完,往他的身上一歪,也不管他接不接得住。 卫漓垂眸展怀,哼笑一声:“你愈发大胆了。” 许知淮随即换了一副笑脸道:“王爷不知道吗?过年的时候不能吵架拌嘴,正所谓家和万事兴。” 卫漓似乎有所触动,眉心不自觉地蹙起又舒展。 家? 眼下这情景就是家了? 许知淮窝在他的怀里,满头的桂花幽香。 卫漓抱她入怀,闻着她身上的香气,心里也渐渐涌起一丝缱绻安逸。 半晌后,许知淮问起卫漓,最近可还要出宫去办事? 卫漓淡淡回道:“看你,你盼着本王出去,本王就出去,你盼着本王回来,本王就回来呗。” 许知淮垂眸冷笑,柔柔道:“当然是王爷留在宫中最好。咱们一起安安稳稳,和和美美过个年。” 。 第二百五十四章 严厉 许知淮哄他留在宫中,心里也是不情愿的。 不过近来事情多,外臣觐见的也多,有他在宫里,安儿才能更安全些。 卫漓这样的人,最适合当门神了。 大年初一,祭祀之后。 朱卿若本以为母后可以陪着自己了,没想到卫漓还在。 许知淮笑盈盈走过来,伸手要牵她的小手:“陛下,过来。” 朱卿若忙快走几步,扑到母妃怀里。 她如今也有些重了,穿上礼服更重,许知淮勉强抱起她来,一双手却微微有点抖,朱卿若感觉到了,忙道:“母后放我下来吧。我自己能走。” 许知淮想多抱她一会儿,无奈气力不足,只好放下她来:“陛下长大了也长沉了,哀家却一点力气都没长。” 朱卿若笑嘻嘻,正要和她撒娇,就见卫漓远远走来,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就收敛起来了。 卫漓一直看着她们母女腻歪说话的样子,也过来凑凑热闹。 许知淮见女儿神情有异,便以眼色叮嘱她,又轻捏她的手,以示提醒。 “陛下,新年新气象,臣给陛下道喜了。” 卫漓漫不经心地拱拱手,算是行礼。 朱卿若看看母后,又看看卫漓,大大方方道:“摄政王,你也辛苦了。” 好一个伶俐的小东西,和她娘一样,很会看眼色。 卫漓忽而单膝跪地,和她面对面平视,勾唇一笑道:“陛下,过了年就是春天了,陛下的骑术也该长进长进了。” 朱卿若闻言皱眉,想起之前他教她骑马的事:“朕已经会骑马了。” “会而不精,也是大忌。陛下还小,一切从头学起,才不难。每年的春猎,陛下是一定要去的。现在不学不精,难道等陛下长大了,再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扭扭捏捏地坐上马背,让众人看笑话吗?” 朱卿若抿抿唇,又看向母后,见她蹙眉起身,忙又道:“王爷要亲自教朕骑马吗?像从前一样……” 此话一出,许知淮微微怔住,卫漓也变了脸色。 他不笑了,反而郑重其事道:“臣会一直在陛下身边,教导陛下,辅佐陛下。” 朱卿若双眸晶亮灿然,她看着他继续道:“好,母后说过,王爷永远都不会害朕,朕相信你。” 许知淮闻言又是一怔,心头像是被什么刺中了似的。 她何时教过她这些话? 卫漓眸光深深,也是一笑:“太后娘娘说得对,臣对陛下忠心耿耿。” 许知淮不忍看着女儿为了自己与卫漓说话周旋,忙让锦婳带她回去歇着,等旁人都退下了,才道:“王爷要教导陛下骑马?陛下身子娇弱,之前病了那么久,还在恢复中,怎能熬得住呢?” 卫漓见她急了,便道:“弓箭骑射,从来都是帝王必修之学,娘娘不想陛下成才成器了?” 许知淮听他言之凿凿,心里更气:“王爷说得没错,可陛下才五岁!” “三岁启蒙,五岁从武,倒也合适。” “王爷!” 许知淮没了平时的好脾气,脸都气红了:“王爷有什么不满,只管冲着我来!不要连累陛下,之前在围场是王爷擅自做主,我不答应,我决不答应。” 卫漓见她发怒,却也不气,反而问道:“你是不是不信本王?以为本王要弄死陛下?还是让陛下落个残废……” 许知淮当即打断他道:“请王爷谨言慎行!” 卫漓一把扯过她的手腕,让她来到自己跟前:“急什么,你的脑子呢?本王要对陛下动手,犯得着废这个功夫吗?” 许知淮红着眼看他。 若是旁人说这话,她还会掂量掂量,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她都不会轻易相信。 安儿那么小,一旦在马背上有个什么闪失,非伤及残,他这个摄政王的位置是不是就稳固了。 急归急,也要顺着他给的台阶走一步:“王爷怎知我的心有多苦!陛下她明明是王爷的,可王爷从未认过……” 卫漓被她这么一说,抿了下唇。 他很介意她提起这些,彼此心照不宣就行了,何必非要说出来。 她是他的女儿,她是他的骨肉。 矫情! 卫漓见她眼泪都要流下来了,甩开她的手腕:“你若不放心就一起跟着!睁大你的眼睛好好看看,本王到底要做什么?” 许知淮听了这话,心里才稍微松口气。 等卫漓离开,她匆忙去见女儿,提起方才的事,犹豫一下才道:“我什么时候教过你那些话了?母后什么时候说过卫漓不会害你?陛下要小心,陛下身边的人,可能个个都心怀鬼胎,尤其是……” 朱卿若不等母后说完,便点点头:“母后别担心,我都知道的。那些话是婉儿姨姨教我说的。婉儿姨姨说,卫漓是个很可怕的人,也是个很可怜的人,母后都是为了我才忍受他的。” 许知淮眸光颤动:“婉儿姨姨说得没错。卫漓可悲又可恨,他也很可怕。” 朱卿若依偎在她的怀里,小小的一双手抱住她的脖子道:“母后别怕,我总会长大的。” 许知淮也抱紧了她,忍住泪道:“婉儿姨姨还说什么了?” “姨姨还说,让我不要害怕……” 许知淮叹息点头:“对,不要害怕。” 卫漓教导朱卿若骑马,给她带来了那匹她最喜欢白马。 朱卿若还认得它,漂亮得不像话。 卫漓牵着缰绳,背过双手,远远看了眼廊下的许知淮。 她还真来了。 这是有多不放心? 秦牧紧跟在朱卿若的身后,被卫漓以眼神警告,谁知他一步不退,卫漓伸腿朝他踢了一下:“少在这里碍事。” 朱卿若当即阻止:“摄政王,不许你打他。” 秦牧被踢也不吭声,头抬得更高了。 卫漓不屑冷笑,拍拍马背道:“陛下,请上马吧。” 内监们搬来马凳,朱卿若小心翼翼地迈开腿,可惜她还是太矮了,够不着。最后还是卫漓把她拖上马背,然后问道:“陛下,还记得臣以前教过的话吗?” 朱卿若用力点头:“记得,绝对不能掉下马背。” 卫漓很满意,阴沉沉的脸上难得露出一丝明朗的笑。 。 第二百五十五章 未雨绸缪 卫漓说到做到,朱卿若也是个争气的。 待四月春猎时,她已经能稳稳骑在马上,神态端庄,腰背挺直,不露怯不扭捏,一双小手紧牵住缰绳,乌黑的双眸透着稚气也透着从容。 卫漓策马紧随在她身后,长袍金甲,威风凛凛。 有他在,谁也不敢造次。 许知淮坐在帐中,双眸一瞬不瞬地望着女儿的背影,只等她下了马,才命锦婳去接。 今儿的日头有点毒。 朱卿若小脸晒得红扑扑,流了不少汗。 许知淮满眼心疼,接过宫婢手里的湿巾,给她擦脸擦手。 “陛下,今儿真神气。” 此时,卫漓也走进大帐,许知淮命宫婢又准备了一方湿巾,亲手递给他道:“王爷也辛苦了。” 卫漓坐在左手边的位置,望了望远处的树林,忽而道:“一会儿,你和陛下先回宫去吧。” 许知淮微诧:“王爷呢?” 卫漓目光沉沉,只望着外边道:“本王还有些事情要处理。” 许知淮也不多问,准备带着朱卿若回宫。 回宫的路上,沿途都是空荡荡的。 有皇极卫负责清场的地方,不用担心丝毫风险。 朱卿若歪在母后怀中,人有些倦倦的,快睡着了。 等回宫之后,许知淮唤她起来,才发现她的额头滚烫,好像发烧了。 许知淮吃了一惊,忙传太医诊脉。 朱卿若其实并无大碍,只是内火旺盛,又受了些正午的热气。 今儿来的是文太医,出身清白干净,年纪还不到三十岁。 文太医认真道:“娘娘,陛下身弱,不宜太过劳累,尤其是到了极热极寒的天气,更要加倍小心。” 许知淮伸手探了探女儿的额头,觉得比方才温凉了许多。 “文太医,哀家何尝不想让陛下少辛苦些,但陛下是一国之君……” 许知淮欲言又止道:“该怎么给殿下调理身子是你们最紧要的差事。” 文太医倒是坦诚直接:“娘娘,常言道是药三分毒,若能以汤食进补,才是最好的。” 这一句话,让许知淮多看了他几眼,随即道:“那自然最好,之前张太医开的那些方子,多半都是酸苦浓汤,哀家闻了都要皱眉。” 文太医连忙写下几道食补的方子,少用了温补之药,添加了健脾固元的新鲜食物。 许知淮一一过目,很是满意。 待文太医走后,她与锦婳叮嘱道:“这个太医瞧着不错,你让人去打听打听,他在太医院的风评怎么样?” 锦婳点点头,心里明白。 朱卿若躺了半日,总算恢复过来了。 许知淮端来一碗桂圆红枣莲子粥,亲自喂她吃了半碗。 沐秀婉听闻她不舒服,也做了糕点过来。 云片糕,蒸蛋羹都是入口即化的食物。 沐秀婉见安儿没事,松了一口气道:“春猎那种事,何必非要陛下亲自去呢?王爷太过分了。” 许知淮无奈叹气:“他有他的安排,我没反对,也是不想让旁人小看了陛下。” 沐秀婉坐了片刻,不见有汤药送来,便问:“太医院没开药吗?” 许知淮含笑道:“今儿这位文太医很有深沉,没急着开药,说是让陛下先食补调理几日,再看看。” 沐秀婉盈盈一笑:“这人胆子还真大。” 许知淮若有所思道:“胆子大才能经得起重用。” 沐秀婉听出她话里的意思,忙看看左右,见方便说话,才压低声音道:“姐姐的确需要一位信得过的好太医。” 许知淮微微沉吟:“不急,太医院的水太深了,皇极四司的爪牙那么多,太医院一定有他们的人。” 沐秀婉点点头:“姐姐谨慎些是好的,摄政王看似凶残,实则也是个有城府的。” 她想了想又道:“不过,姐姐不方便和太医们多接触,还是我来办吧。我一年四季里总有几天不舒服的,而且我的小日子时常不准,正好寻个由头调理调理,那位文太医到底是忠是奸,我先来看看,如何?” 许知淮冲她投以感激的目光:“婉儿,谢谢你。” 沐秀婉微微一笑:“未雨绸缪。姐姐和摄政王斗智斗勇,已经很累了,我能帮上点忙,自然是最好。” 之后的半年里,沐秀婉经常借着身子不适的借口,请文太医来为自己诊脉问安。 文太医沉默寡言,也不是傻子。 他入太医院才一年多,经历了先皇遇刺和女皇登基,至于摄政王和太后娘娘的关系,早已经是所有人都知道的秘密。 太后娘娘对他格外器重,婉郡主又对他时常夸赞,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要紧的缘由。 第一场雪下了之后,一日冷过一日。 沐秀婉借故手脚寒凉,又找来文太医。 文太医沉吟片刻才道:“郡主,您还是有话直说吧。” 沐秀婉见他这么问,索性也道:“文太医,这半年来太后娘娘有心提拔你,你心里是有数的。太后不止一次夸赞你的医术精湛,心思也十分细腻。” 文太医低着头,恭敬道:“臣只是尽了臣该做的本分。” 沐秀婉抿一口茶:“医者父母心。文太医想必也看出来了吧。咱们的陛下和太后娘娘每天过着什么样的日子。” 此言一出,文太医瞬间警觉,忙起身道:“郡主,臣是外臣,在太医院只是为了谋一份稳妥的差事,陛下和太后娘娘身份尊贵,臣不敢妄自非议。” 沐秀婉见他惊慌,心里微微有些失落:“堂堂七尺男儿汉!只管救人,不管救人!” 文太医脸上满是复杂的神色,拱手又道:“郡主,臣只是一个太医,臣家中还有老小,臣万万不敢得罪摄政王。” 沐秀婉见他什么都明白,索性也无奈道:“我也不愿做个恶人来吓唬你,摄政王喜怒无常的性情,你也是见识过的。陛下无辜,多一个人帮她,她才能多活过一岁。太后娘娘常居深宫,举步维艰……我只想帮帮她而已。” 文太医不敢往下听了,后退几步,转身欲走。 沐秀婉轻声唤住他:“文太医,今日的事,全是我一人多嘴,与旁人无关。” 文太医脚步顿了顿,还是闷头走出去。 。 第二百五十六章 拿什么还 窗外素雪红梅,煞是好看。 窗内许知淮为女儿扶正珠冠,亲自给她披上狐毛大氅,仔仔细细,轻轻柔柔。 朱卿若长高了一些,抬头望着母后微笑。 锦婳拿来暖手炉塞入她的手里,一路跟随她出门。 许知淮站在廊下,目送女儿上朝。 这两天,卫漓不在宫中,一句话都没有留下,让她心里稍稍有点起疑。 回到屋里,烤一会儿火盆,沐秀婉来了,还随身带着她的小竹篮,里面放着的都是她的针线活儿。 许知淮蹙眉道:“你一点也不听话!我说你不是一两次了,别仗着年轻就费眼睛,陛下已经大了,宫中也有针工局,你还要受这个累。” 沐秀婉含笑不语,坐在她的旁边,拿出几个新样子给她过目。 许知淮微微恼了:“不许做,你不心疼你那双手,我还心疼呢。” 谁知此话一出,沐秀婉咬咬唇,红了脸道:“姐姐,我是来请你帮我看样子的,这些……不是给陛下准备的。” 许知淮挑眉,细细看去。 翠绿,湖蓝,竹叶青……咦?怎么都是男子常用的颜色。 许知淮惊讶问道:“这是做给谁的?” 沐秀婉微微红了脸,犹豫道:“给文太医。” 许知淮听得心中一骇,当即不顾她脸上的喜色,只让旁人都退下了。 “婉儿,你说什么呢?” 沐秀婉见她变了脸色,忙道:“姐姐别急,我想给文太医送一样亲手制作的礼物。之前看他身上挂着的荷包旧了,想着……” “想什么?不许想!” 许知淮一脸严肃,抓住她的手腕,紧紧攥着却轻轻抖着:“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这半年来,你常让文太医给你诊脉,我只当你是帮我看着他!我没让你拿自己去试他!婉儿,你别糊涂别犯傻!给他绣什么荷包,那东西落在他的手里,外面的人会怎么说!人人都会说,那是你给他送的定情信物!” 沐秀婉就算有被人嫌弃的出身,可她到底还是清清白白的一个好姑娘家。 许知淮不止一次想过她的未来,想给她找一个好人家好归处,只是苦无机会也无人可选。 沐秀婉见许知淮这般激动,忙放下布料样子,回握她的手:“姐姐别急啊,听我慢慢说。” 许知淮急的眼泪都要出来了,打断道:“我不听你说,你不就是为了拉拢他吗?让文太医死心塌地为陛下谋事……你当我不明白,你当我真糊涂了,为了对付卫漓不择手段,斗不过就把你给出去!绝对不行!” 沐秀婉还是第一次见她这般生气又愧疚的模样,一时也红了眼眶:“姐姐……我天生是个不祥之人,世上能不嫌我的人就是姐姐和陛下了。就算不是为了陛下,就算是为了姐姐,我做什么都是心甘情愿的。姐姐说我为了陛下,没错,我是为了陛下,但文太医并不是一个坏人,对我无害。” 她长吁一口气,缓缓道:“半年来,我见过他的次数比姐姐多,我和他打交道的时候也渐渐品出来了。文太医这个人看起来不算好也不算坏,平时沉默寡言,做事认真守礼,怎么看都是个中庸之辈。但是,他心里是明白事理的。陛下的身子一直都是他调理的,姐姐也知道,他从来都是尽心尽力,仔细稳妥。而且,他做事不贪功,不在姐姐跟前讨芝麻绿豆的好处,也没在外面装神气。姐姐,我不能在宫里赖一辈子。我是罪臣之女,又生了双惹事的眼睛,哪个名门世家的贵公子会愿意娶我呢?哪天王爷一个不高兴嫌我碍眼,保不齐要把我指给什么龌龊人!姐姐,我心里也怕,我也不能给姐姐拖后腿。” 许知淮潸然泪下,哽咽道:“你句句不说是为我们,可你桩桩件件都是为我们!婉儿,卫漓再可怕也犯不着冲你去,我能护得住你一天,你就安安稳稳地过一天,真到翻脸的时候,我再送你出去!你这样跟了文太医,跟着他走,你要我怎么还你呢?事关你一生的平安喜乐,我拿什么还啊!” 沐秀婉不忍心她哭,抱住她的肩膀安抚:“姐姐,文太医不坏,他的妻子病去三年多,他没有招惹过别的女子。既不续弦也不纳妾,安安分分地守着家中的两老一小,也算是个深情的了。我不是一时冲动才选他,在宫中除了太医就是皇极卫……姐姐且听我一回,我不会选错人的。” 许知淮听了这话更想哭了。 还是一个鳏夫! “婉儿,拉拢人心的办法多了,总能找到别的。” “姐姐,我是心甘情愿的,也是仔细想过的。我愿意跟着他,跟着一个有良心的好大夫,还能提点他帮着陛下和姐姐,这怎么能是坏事呢?” 许知淮劝不动她,只好坚持反对。 沐秀婉见她这般伤心,也不多说什么,只道:“姐姐若是不信,哪天只管听文太医怎么说,好好问一问他。” 许知淮缓缓呼吸:“我没答应之前,不许你给他绣什么荷包香袋,你是主子,他是太医……” “好,我听姐姐的就是。姐姐不依,我绝不造次。” 沐秀婉哄了她好一阵子才离开。 许知淮看向也流眼泪的锦婳,心里又艰难起来:“我为了安儿怎样都是愿意的,可我不能耽误了她。早知如此,还不如把她早早放出去,放出去自由自在。” 许知淮哭得太厉害了,眼睛的红肿迟迟未消。 卫漓回来,见她这副模样,登时皱眉发问:“怎么回事?” 许知淮微微垂眸:“没什么事,就是下午不小心摔了一跤。” 她的借口很随意,听着有点假。但应付卫漓,越转心眼子越危险。 不管她说什么,他都会疑心的。 果然,卫漓微恼,直接让她脱衣服:“本王看看摔得多重,把你哭成这样!” 许知淮没力气陪他歪缠,索性故作生气,推他一把:“王爷别招惹我了,王爷哪里管我疼不疼!说走就走,说回来就回来,一句话都不给,留我一个人担心煎熬。我就是想哭,怎么着!” 。 第二百五十七章 名单 她的情绪都是真的,满腹悲愤不得宣泄,唯有嘴里的话是假的。 卫漓见她转身的背影,心念起伏,以为她是真的在担心自己,又或是担心他回不来了。 长臂一伸,拥她入怀,她的后背僵硬挺直,带着不服输的倔强。 卫漓欺身皱眉:“我可不会哄你。” 许知淮懒得理会他,心里想着的只有沐秀婉。 抱了一阵,卫漓见她迟迟没有反应,似乎真的动了气,索性又道:“本王出宫清缴乱党,说来都是为了陛下。” 许知淮闻言缓过神来:“什么乱党?” 卫漓见她终于肯说话了,勾勾薄唇:“春猎的时候,我让你和陛下先行回宫,你还记得吗?” 许知淮转身:“当然记得,那日有什么不妥吗?” 卫漓笑笑:“本王说过危险无处不在。那日在林中有埋伏,城中也有埋伏,幸好都找出来了。” 许知淮心中咯噔一响:“什么人敢埋伏陛下?” 其实这话她说了一半。 埋伏陛下还是埋伏卫漓,那可大有不同。 “三月谋事,腊月清缴,本王着实费了一番功夫呢。始作俑者是谁,本王先不说,只问你,宫中上下谁会对你和陛下的行踪了如指掌呢?” 许知淮微微一怔,几乎脱口而出:当然是他卫漓了。 卫漓见她眼神游移,似有思量,忽而道:“用不着怀疑本王,本王还没清闲到那个份上。” 许知淮顺着他的话道:“宫中才有几个人啊?王爷还是告诉我吧。” “夕太后。” 许知淮惊诧不已,是她安排的? 她哪来的人?她哪来的支援? 不过,夕蓝已经好一阵子不来找她了,原来起了别的心思。 许知淮微微沉吟:“夕太后不像是会做出这种事情的人。” “人被逼急了,什么事做不出来。” 许知淮想了想又道:“王爷有证据吗?” “证据?” 卫漓笑她:“娘娘,你这种不经意的天真,很有可能会害了你。” “王爷,我想先见见夕太后。” “见吧,别妇人之仁就行。” 许知淮轻轻点头。 夕蓝在寝宫一直很安静。 见到许知淮的那一刻,她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凌乱的眼神也出卖了她的心情。 许知淮顿时看出来了,她心里有鬼。 “夕太后,你是不是背着我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 夕蓝脸色更白,嘴唇不受控制地发颤:“娘娘别和我打哑谜了,有话直问吧。” “你怎么想的?暗中设计陷害陛下?你以为陛下死了,你就能出宫了。” 许知淮语气平静,神情厌恶。 夕蓝苦笑一声:“娘娘,我困在宫中三年了,我熬不住了。” 许知淮蹙眉:“我只问你,你怎么和外面的人勾结布局的?” 这是她最怀疑的地方。 宫中到处都是皇极卫,她怎么和外头联系的。 夕蓝又是一声苦笑,眼神中有薄薄泪光:“娘娘,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娘娘被摄政王看得死死的,可我不一样……我在这里冷冷清清,没人在意。皇极卫之中,也有认钱不认人的,给了好处,他们自然愿意帮我办事。” 许知淮没想到她的胆子这么大。 不过,她的话有点可疑。 皇极卫贪财倒是有的,可她手里的财物能有多少,恐怕还不足以收买这么多人心吧。 “你沉不住气,我也没办法。你在宫中的日子不好过,那谁又好过呢?现在你惹祸上身了,谁也救不了你。” “随你们吧。好歹我试过了,输就输了。” 许知淮见她望过来的眼神含悲含恨,只道:“三年了,你一个人挣扎怨恨的时候,可曾想过你的父王从未派人赴京来打探你的消息,一个人都没有!朝廷与突厥已经交恶,你回去了又能如何。” 夕蓝默默流泪,咬着牙也不说话。 许知淮似叹非叹:“那些和你串通一气的皇极卫,你可知道他们的姓名?” 夕蓝绝望摇头:“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 许知淮又道:“我需要那些名字,你若肯说,也许咱们当年的约定还能作数。” 她的话,像是照入暗黑地牢的一束光,突然出现,猝不及防。 夕蓝还以为她在骗她诈她,微微摇头道:“我不信,我等了三年你都不肯帮我。” 许知淮幽幽看她:“你说出那些被你买通的皇极卫的名字,我便给你一条活路。” 夕蓝摇头不信,许知淮也笑了:“信不信的,你只有这一个晚上的时间考虑。我今晚还能拖得住王爷,明儿可就不能了。” 她今日的决绝和骨气,明儿到了卫漓的面前还能剩多少? 眼看她要走,夕蓝忙起身道:“我信,我说。” 许知淮又慢慢坐下来,静静听她说。 原来她所说的皇极卫都是后来者。先皇遇刺之后,内廷卫就被打散了,忠心的死了,不忠心的降了,挑挑拣拣,剩下的那些人,全都改编成了皇极卫。 夕蓝一一说出那些人的名字,许知淮默默记于心间。 敢在卫漓眼皮子底下搞小动作的人,对她来说都是未来不可或缺的“人才”。 许知淮得到了她想要的,夕蓝眼巴巴地看着她问:“我要怎么出宫?” 许知淮微微一笑:“三天之内,等我消息。” 夕蓝摸不透许知淮的心思,只能点点头,等她走后,她又忍不住开始咬手指,紧张兮兮过了一夜。 许知淮带人给她送来一碗药,浓黑如墨,光闻味道就已经令人皱眉作呕了。 夕蓝警觉:“这是什么?” 许知淮淡淡道:“喝了它,你会陷入假死的状态,三个时辰后就会慢慢清醒。那时你已瞒过了王爷,运出宫外了。” 夕蓝不敢喝,疑心重重:“这不会是毒药吧。” 许知淮淡淡瞥她一眼:“是药三分毒,你这么说也没错。” “你真的要害我……许知淮,你骗我!” 许知淮静静看她一阵子,才道:“你落到我的手里,还能好过些。要是王爷来审你,只怕你还嫌自己死得太慢。” 夕蓝连连摇头,一直后退。 “药,就在这里。你不喝,就等王爷发落吧。” 。 第二百五十八章 一报还一报 夕蓝哭了一阵又豁出去似的,端起汤药猛灌下去。 横竖都是死,好歹死了还能抬出去,总算是熬出宫了。 许知淮深深看她一眼,什么都没说就走了。 须臾,夕太后倒在榻上,气若游丝,面无血光。 卫漓听闻消息,抬眸看向对面慢慢饮茶的许知淮,问道:“你这么快就动手了?” 许知淮静静道:“我本想饶她一命的,可惜,她把手伸到了陛下的跟前。谁动陛下,我就和谁拼命。她自找的,怨不得我。” 卫漓勾勾薄唇:“你这次倒是痛快!听说人还有气儿呢,本王派人处理一下吧。” “别了,将死不死,最是煎熬。她身为皇后,死了也是入皇陵的。不如让她早早上路,和先皇做个伴儿。” 卫漓难得见她这么果断,索性成全:“好,早早送出宫吧。” 许知淮闻言抿唇点头。 如此,宫中又少了一个人。 朱卿若听闻夕太后突然病逝的消息,惊诧不解:“中秋的时候,儿臣见她还好好的。” 许知淮避重就轻:“夕太后的病是心结所致,如今也算解脱了。” 朱卿若微微垂眸又突然起身,一头扎入许知淮的怀里,喃喃道:“母后,儿臣从前不知道,原来不开心也会死人的。” “是啊,世上什么样的事都有,桩桩件件都不稀奇。” 灾难和意外,从来都是猝不及防。 夕太后的棺椁,只在宫中停放一夜,清晨就匆匆送出宫外。 雪天路滑,不好上山,负责运送棺椁的队伍,就把棺木停放在城郊的一处荒废许久的土地公庙敷衍了事。 看守的侍卫们也趁机躲懒,跑到附近的小村子找地方喝酒果腹,等夕蓝恢复精神的时候,她的身子都冻僵了。 她置身在一片黑暗中,无力地呻吟着,一时也理不清自己是死了还是没死。 等棺木被打开的瞬间,她才敢确定,自己没死。 许知淮……她居然言而有信,真的帮了她。 须臾,有两个村妇打扮的中年婆子,将她从棺木里拽了出来,跟着又来了两个穿着粗布棉袄的壮汉,搬来一具用草席裹着的尸体放回棺椁。 一切都进行的很顺利。 夕蓝迷迷糊糊,恢复意识已是一天后。 简陋的茅草屋,烧得热乎乎的土炕,老妇人坐在炕沿儿,双手插袖,正眼巴巴地瞧着她。 夕蓝是突厥人,和中原人的长相不一样,谁见了她都会盯上半天。 夕蓝吓了一跳,满脸惊恐,老妇人咳嗽两声,不急不慢地拿出个现成的包袱,递给她道:“不用怕,包袱里有两套换洗衣裳,还有点盘缠和干粮。” 夕蓝且惊且诧,颤声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我们是什么人不重要,夫人拿着东西就快走吧。” 夕蓝差点就要说出许知淮的名字了,但转念一想,自己不能犯傻,只当和宫里什么关系都没有才能保命。 老妇人见她慌慌张张地要下床,又道:“村里的牛车可以送你一程,放你出来的人给夫人捎了句话,出来了就不要回头,一报还一报,终有相见时。” 夕蓝听得心惊胆战。 她不知道许知淮帮她到底是一念之仁,还是另有所图? 不过,她也顾不上那么多了,只想快点逃离京城,逃离青衣侯的爪牙。 一场雪过后,天更冷了。 许知淮请卫漓代理早朝。 卫漓对朱卿若一向严苛,听她心疼女儿的语气,只冷冷道:“本王说过,陛下娇惯不得。” 许知淮软软哀求:“陛下每年到了冬天都容易感染风寒,一旦病了,岂不更耽误事。” 卫漓沉吟片刻,很不满意地叹了口气:“最近,你越发胆子大了,也敢做本王的主了。” 许知淮软下语气,柔柔道:“王爷,咱们都是为了陛下好啊。” 卫漓随即应了。 明明不用上早朝了,朱卿若还是按着时辰起床,锦婳笑着扶了扶她的肩膀,轻轻摇头示意。 朱卿若后知后觉,恍然大悟:“今儿不用上朝。” 锦婳给她盖被子,让她多睡会儿。 朱卿若乖乖躺下,却睡不着了,眨巴眼睛望着锦婳,又道:“锦姑姑,我睡不着了。” 锦婳闻言忙给她取来衣裳,侍奉她吃早饭。 朱卿若胃口缺缺,没吃多少。 等宫婢回了话,许知淮不免担心,唤来文太医看看。 一见到他,许知淮不禁又想起沐秀婉说的那些话,微微沉下脸色。 文太医送来些大山楂丸,恭敬道:“健脾开胃,山楂最好。” 他一抬头就见许知淮目光沉沉地看过来,心间微微一惊:“娘娘,这山楂丸有什么不妥吗?” 许知淮淡淡道:“山楂没什么不妥。”说完一摆手,示意宫婢给陛下送过去。 文太医低头站好:“娘娘,臣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许知淮故意沉吟许久,才缓缓道:“你没犯什么错,只是哀家一直以为文太医是个老实本分的人,没想到人老实,心不老实。” 文太医皱眉回话:“娘娘这话说的是……婉郡主?” 他倒是不装,很实在。 “看来你心里有数啊。” 许知淮深吸一口气道:“哀家把婉儿当成亲妹妹一样,婉儿的事就是哀家的事。” 文太医俯身,把头垂得更低了:“娘娘,臣对婉儿郡主绝无非分之想,也从未做过失礼之事。” “人心隔肚皮,你怎么想的,谁知道呢。” “娘娘,臣敢发誓……” 许知淮最听不得这两个字,连连摆手:“文太医,你在陛下身边这两年,哀家很是放心。哀家不想失去对你的信任,也不想让婉郡主耽误终身。你也许是个好人,但你未必是她的好夫君。” “娘娘说的是,臣……的确配不上郡主殿下。” “知道分寸就好。太医院那么多太医,犯不着让你两头跑,以后你还是专心留在陛下的身边吧。” “臣明白了。” 文太医垂头丧气,领话而去。 须臾,沐秀婉却是急匆匆找上门来:“姐姐和文太医说什么了?我找他两次,他都不见我。” 许知淮嗔她一眼:“说的自然都是好话。” 沐秀婉急得很,一时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姐姐何必吓唬他呢。他没对我做过什么,平时连话都不肯多说半句。” 许知淮无奈摇头:“男人说什么不要紧,关键要看他怎么做!如果你真的对他有意,我更要试试他了。几句话就能拆散的姻缘,不要也罢。” 。 第二百五十九章 眼疾 沐秀婉咬唇欲哭。 许知淮凝眸于她:“我总是不放心的。世上男子多薄情,太多血淋淋的教训。先皇曾经如何待我,你是知道的,可最后呢?他还是全忘了,拿我做挡箭牌,还口口声声说我是娼妇贱人……王爷就更不用说了,人人都说摄政王专宠我一人,为了我这个红颜祸水,弑君夺位,然而留在他身边的每一天,我都无比煎熬。” 说着说着,她凄惨一笑:“我只怕你全心全意指望着一个人,一颗心,到头来还是遍体鳞伤。” 沐秀婉听了这话,静静坐在她的身边:“姐姐的苦,我知道的。我对文太医的心思,算不得什么深情。陪着姐姐这些年,我也明白了一个道理,真心人难找,有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日子才能过得下去。文太医手中无权,头上无人,他是一辈子翻不了天的人。所以姐姐,只要他不贪心不作恶,我这一辈子怎么都能过下去的。” 许知淮听了这话,默默点头。 她说得没错,一个不贪心的人闯不出什么大祸。 “婉儿,你想好了我也不会反对。只是,文太医那边还要试一试,我不会难为他,也不能让他轻轻松松地得到你。男人总是不珍惜轻易得到的事物,妻子也是一样。” “姐姐,我不求他一生一世,我只求日子平安顺遂。” 沐秀婉哽咽一下,又道:“姐姐,当我求你了,我求你。” 许知淮无奈叹气,实在缺少放手一搏的勇气。 “婉儿,我代陛下真心感激你。” 沐秀婉一把攥住她的手:“姐姐,为了陛下,我做什么都是心甘情愿的。她虽不是我的孩子,却胜似我的孩子。” 时隔几日,许知淮又见到了文太医。 他人看起来有点憔悴。 许知淮故作不悦,撂下茶碗:“身为太医,自己却是一副病容,你这样怎么到陛下跟前当差?” 文太医低着头半晌才道:“娘娘,臣做事从不马虎,今儿也是如此。臣只是听闻,婉郡主身子不适,斗胆请娘娘恩准,让臣过去看一看。” 许知淮明知故问道:“你怎么知道婉儿病了?” 其实,她只是装病而已。 “臣在太医院看见了给婉郡主的方子。” 许知淮幽幽看他:“你这么担心婉郡主,还说心无邪念。” “娘娘!” 文太医第一次敢在她的面前大声说话,中气十足,声音洪亮。 “臣对郡主只有关切之心,绝无造次之念。” 许知淮微微沉吟道:“哀家还是不相信你,哀家看不到你的诚意。” “娘娘想要臣拿出什么诚意?” “你敢和摄政王为敌吗?” 许知淮突然发问,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文太医的神情一瞬惊慌,一瞬犹豫,眼神复杂凌乱。 “娘娘……臣不敢与王爷为敌,臣家中还有老小。” “哀家知道你是个养家之人,所以哀家才不许你招惹婉郡主,亲近郡主。” 许知淮缓缓道:“哀家和婉郡主,心里都装着陛下的喜乐平安,我们有共同的敌人,有共同要做的事。你既然没有决心,那就不然掺和进来,安安分分做你的太医,而不是相思梦。” 文太医面色窘迫,忽而大胆道:“娘娘,您和摄政王的恩恩怨怨,不该扯上婉郡主,她是无辜的。” 许知淮见他有勇气说出这话,心里还是有几分满意的:“巧了,哀家和你的心思是一样的。可是怎么办呢?如果不除掉摄政王,婉儿就无法得到自由。不是哀家不给她自由,是她把她的全部都给了陛下。” 文太医不再说话,眼里的光像即将熄灭的火苗,微小脆弱。 “陛下需要忠臣,而你……还不是我们的自己人。” 许知淮又点拨他一句,便让他去见沐秀婉了。 现在他知道代价了,且看他怎么选了。 几日后,文太医再次出现。 他神清气爽,看起来很有精神。 许知淮挑眉道:“你想好了?” 文太医拱拱手道:“请娘娘吩咐,臣该为了殿下做什么?臣该为了婉郡主做什么?” 许知淮面上毫无变化,心里却暗暗松了口气。 “你不怕摄政王伤及你的家人吗?” “臣愿意相信娘娘,相信陛下,也相信臣自己。” 许知淮抿唇点头:“很好,哀家可以给你一个机会。” 她招招手示意他靠前一步,轻声低语道:“几年前,摄政王曾经中毒伤了眼睛,后来虽然治好了,但王爷的眼睛还是落下了病根。” 这件事在她的心头压了许久,她一直在等待一个时机。 “娘娘可否详细说说,王爷的眼睛平时有什么不妥?” “王爷从不会主动说起这些,哀家只是观察他才发现的。每每遇到大雪天,王爷就会减少出门的次数,去年冬年他还险些得了雪盲症,看东西都有些模糊了。不过,王爷一向是要强的,从不轻易让太医照料他的身体。所以,他都是自己扛着,扛了几天就没事了。” 卫漓是个狠人,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 这几年来,他从不抱病喊痛,连汤药都没喝过几碗。 许知淮根本找不到下毒的机会。 文太医连连点头:“臣明白了。娘娘的推测没错,王爷的眼睛的确有问题。一旦遇到雪后的强光,王爷的眼睛就会受不了刺激,轻则模糊不清,重则红肿发炎。” 许知淮满意微笑:“哀家需要你想个办法,缓慢而有用的办法,让王爷的眼疾日渐加重,不要太快,免得露出痕迹,也不要太慢,白白耗上好几年的功夫。” 文太医垂眸沉吟:“臣明白了,臣会想好办法的。” 许知淮面带微笑,语气幽幽:“哀家愿意相信你,全是因为婉儿。丑话说在前头,如果你敢背叛哀家,哀家保证一定让你和你的全家老小死在哀家的前面。” 文太医重重点头,恭敬行礼:“臣万万不敢也万万不会。” “好,那哀家就等着你的好消息,哀家会一边等一边给婉儿准备嫁妆,让她风风光光入你文家的大门。” 。 第二百六十章 嫁衣 许知淮想要把沐秀婉平平安安地嫁出去,就不能不过卫漓这一关。 他那张密不透风的网,铺天盖地,任谁都不想钻空子逃出去。 这晚缠绵过后,许知淮窝在卫漓怀中许久,平稳呼吸道:“王爷,我想和你商量一下婉儿的婚事。” 卫漓胸口起伏,气息不稳:“你对沐秀婉真是够好的了,别人都嫌她晦气,偏你把她当成个宝贝。” “婉儿妹妹是个可怜人。王爷,我想让她风风光光地出嫁,不用太铺张浪费,但该准备的嫁妆还是一样不能少。” “文子轩……” 卫漓突然念出了文太医的全名。 许知淮心中一紧:“王爷还记得文太医的名字,真是难得。” “他在陛下身边做事,本王怎么可能不知道。” 许知淮故意问道:“文太医做事还是不错的,我看他还算可靠,就是不知他的背景如何。” “很干净,他的背景无可挑剔,只是出身平平,你舍得让婉儿郡主嫁给他吗?” 许知淮听他这么说,只道:“婉儿知足常乐,从不喜大富大贵,只想要一个踏踏实实过日子的人。” 卫漓笑:“这是她选的还是你选的?” 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抚摸她光滑的后背:“不要世家名门,不要皇亲贵族,只要一个小小的太医。” 许知淮见他起疑了,抬眸看他,柔声道:“王爷,陛下的身子一直需要调理,文太医还算不错,往后都是自己人,他当差也会更尽心些。” 卫漓的手没停,抚摸直上她纤细的脖颈:“你拉拢人心的法子还真妙,为了陛下,你什么都舍得,是吧。” “王爷,身为人母,自然事事以孩子为先。” 许知淮软绵绵地回了一句。 卫漓望向她乌黑晶莹的双眸,望着她满脸含春带醉的红晕,只觉她这副娇娇艳艳的模样格外勾人。 许知淮见他黑瞳渐渐灼热,一把勾住他的脖颈道:“王爷,婉儿的婚事就交给我来办,行吗?” 她没有等来回答,只等来他接二连三的亲吻,炽热的薄唇在她的身上落下一处处野蛮的痕迹,等她神思恍惚,无力承受时,才在她的耳边低语道:“你让本王开心,本王就让你开心。” 沐秀婉终于可以出嫁了。 许知淮亲自给她准备嫁妆,珠宝首饰,金皿银器,绫罗绸缎,样样皆全。 朱卿若听说小姨姨要出嫁,蓦然有点懵了。 她跑到沐秀婉的身边,拉着她的衣袖道:“姨姨要做新娘子了,朕的姨姨要出嫁了。” 沐秀婉害羞地笑了笑:“是啊,我的陛下。” 朱卿若心里是高兴的,可转念一想又问;“那姨姨是不是就要住在宫外了,姨姨不回来了?” “嫁人了,自然不能住在宫中了。” 沐秀婉收起笑容,握住她的手道:“陛下放心,我会常常进宫觐见陛下的。” 朱卿若舍不得了。 从她出生起,沐秀婉就在她的身边陪着她,整整七年了。 朱卿若不说话,只轻轻抱住沐秀婉的胳膊道:“小姨姨,你一定要常来看我,千万别把我忘了。” 沐秀婉红了眼睛:“我的陛下,我怎么会忘了你呢。” “拉勾……” 朱卿若伸出小拇指,沐秀婉含笑与她勾勾手指,惹她抱得更紧了。 当晚,朱卿若非要和沐秀婉一起睡,粘人得很。 沐秀婉第二天与许知淮说话,提起朱卿若说梦话的事:“陛下做梦都在说,姨姨别走。姐姐我真舍不得她。” 许知淮也轻轻叹息:“安儿是跟着你和锦婳长大的,算起来你们陪着她的时间,比我更多。有时候,我真觉得她应该是你们的女儿,不是我的。” 沐秀婉忙摇摇头,怕她伤心似的说:“姐姐千辛万苦生下安儿,陛下是姐姐最宝贝的女儿,我和锦婳一起陪她长大,也是我们沾了姐姐和陛下的光。” 许知淮被她哄笑了:“你啊,什么时候嘴巴变得这么甜了。其实我更希望安儿是你的女儿,那样她就和卫漓一点点关系都没有了。你也发现了吧。陛下的眉眼越长越开,和卫漓也是越来越像,我真恨啊!” 最爱的人的身上,居然有自己最恨之人的影子。 这太残忍了。 “姐姐,总会有办法的。” 沐秀婉深吸一口气:“文太医和我说过了,他正在想办法帮姐姐。” “嗯,多亏了你,我才敢把我谋划许久的事情说出来。” 许知淮轻轻眯了一下眼睛,继续道:“我每次望着卫漓的时候,都忍不住去想,他的生母该是个多美的女子,他一定遗传了什么,也许就是他那双眼睛。” “姐姐,等王爷看不见了,他就是个废人了。” 许知淮笑了笑:“不,看不见的卫漓,只是半个废人,但是等他看不见了,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了。” “是的,姐姐。我会陪着姐姐,陪着陛下一起等待那一天的到来。” 沐秀婉在初春离宫出嫁,许知淮动用了大半积蓄,给她把喜事办得风风光光。 沐秀婉一身大红喜袍,脸若桃花,精致又美丽。 朱卿若看着她这么美的样子,不禁心生向往,等她长大了,是不是也能穿这一身漂亮的衣裙? 文子轩迎娶郡主,也是光耀门楣的事了。 他的祖上也曾风光过,可惜好景不长,文家子嗣单薄,到了他这一代,只有他一个人了。加之父母年事已高,他还有一个五岁的孩子要养,家中的条件算不上有多好,只有一处百年的老宅子勉强看着还算气派。 成婚当晚,文子轩有些喝醉了,红彤彤脸上满是喜悦之色。 沐秀婉红着脸等他和交杯酒。 夜很静也很晚了。 文子轩不善言谈,握着她的手,沉吟许久才道:“往后我会好好对你的,你在宫中的日子不好过,可咱们家里的情况也有些艰难,我爹娘老来得子,如今年事已高,我的儿子也是个顽皮的……” 沐秀婉见他竹筒倒豆子似的说着话,微微一笑道:“你不用这么客气,往后咱们夫妻同心,做什么事都不怕。我是心甘情愿跟着你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