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汴京开茶铺》 第一章 受辱 元符三年的上元节远没有往年热闹了。诺大的东京城里虽也是人头攒动,熙熙攘攘,但放眼望去,见不到一个奔跑嬉闹的童子,瞧不见一个游街串巷的小贩。 朔风紧迫,夹杂着凄厉的哨子。人们都低着头,缩着脖颈,抄起来的手臂不时还要抬起来遮挡一下这如割的冷风。 黄昏时分,落日残红洒在大相国寺前那宽阔的御街上。 御街长二十里,阔约两百步,如此宽敞的御道,比起大唐长安城的朱雀大街也是不遑多让。 不过此时的御街空空荡荡,两侧鳞次栉比的各色店铺也颇是寂寥。莫说今天是上元节了,就算是寻常日子里也不会是这样的萧条。 去岁入冬以来,官家就传出了“圣躬不豫”、“龙体欠安”的坏消息,直至今年也未见好转。 渐渐地,坊间就传出了些议论。“官家春秋鼎盛,如何会害这样难愈的大病?”、“听说有道人夜观天象,窥见天狼褫夺北辰。那必是有奸邪祸乱朝纲了。” 于是,兵马皇城司的人日日在城中巡逻,无论是汴河上的州桥、天街两侧的道路,还是城门、宫门,金明池还有各条大街,时常可见巡逻的皇城司顶盔掼甲的兵丁。 也正因如此,即使是在上元节这样喜庆的日子里,民间也显得暮气沉沉,哪有半分过节的味道? 不过,倒也有一处酒楼热闹非凡。 御街向西,出了宜秋门,沿着西大街行至顺天门,便可见一座昂然耸立的酒楼。这座酒楼呈六边形,有三层。第一层是寒酸酒客们纵酒呼垆的大厅堂;二三层则是富贵人家的雅间,可凭窗远眺,城外金明池的风光和城内繁华的市井尽收眼底。 时人有话本题词:“长风酒楼高入天,一饮不惜费万钱。樊楼门前闻鱼醉,烹龙煮凤味肥鲜。招太白,引谪仙,玉楼笙歌列管弦。茗楼香盏取一叶,王母娘娘换蟠园”。 长风楼、樊楼、玉楼和茗楼乃是东京最负盛名的四家正店铺子。说是铺子,其排场也不输王府别苑了。就在前年,樊楼整修,新盖的斗拱甚至都漫过了皇城紫宸殿去,足可见其煊赫的威势。 而此时,长风楼内热闹熙攘,酒客们高谈阔论、饮酒掷骰,那些斗蟋蟀的,不时高声叫好或是拍腿惋惜,与整个东京城的静谧相比,倒像是个与世隔绝的所在。 只因最近东京城里出了一桩趣闻,引得人们街谈巷议,但又偏偏遇着官家“圣躬不豫”,城内皇城司的人抓得紧,没人敢在内城造次,便都纷至沓来,在这顺天门下的长风楼一逞口舌之快。 “嘿!你们谁可想到了,那莫云潇也能有今天!”一位酒客“啪”地一拍酒桌,接着将袖子撸了起来,对同桌的人说:“‘宁碰开封府,不碰莫云潇;宁吃三斗醋,不见莫荷露’。嘿嘿,宋家公子敢在这位‘女阎罗’头上挠虱子,只怕是没什么好果子吃!” 他一口气说完,便端起酒碗来将最后那点子残羹一饮而尽了,然后才意犹未尽的用手擦了擦嘴角,露出极惬意享受的笑容。 同桌的两个酒友互相瞅了瞅,其中一人说:“莫云潇虽然刁蛮,但这宋公子也不是等闲人物。樊楼宋家,在咱们东京城里也是响当当的字号。莫云潇也不能不有所顾忌。” “嘿!袁二郎,你这可是书生之见了。”另一人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若是论起远播的声名,樊楼宋家,茗楼莫家,那是不分伯仲。不过,这件事却不是声名能遮盖得了的。想那莫云潇自幼舞刀弄枪,常常纵马在闹市奔驰,谁人见了不得惧她三分?可眼下,宋家大郎决然退婚,可大大拂了这女大王的颜面。她又岂能善罢甘休?哼!即使是寻常人家遇着这等事,也会视为奇耻大辱,更何况是莫家!更何况是莫云潇?” “唉,可惜呀可惜……”先前说话的那个酒客倒是感慨了起来。他没了刚才那顾盼自雄的傲气,倒像是霜打的茄子一般没了精神。 “成哥儿,你怎么啦?”那个被唤作明允的轻轻推了一下他的手臂,轻声问道。 他抬头将二人扫了一眼,又嘿嘿笑了,说:“这莫云潇花容月貌,却是个河东狮的性子。唉,我是替宋家公子可惜呀!” 一言甫毕,三人哈哈大笑了起来。 但笑声未毕,整个酒楼“唰”地一下都静了下来。他三人觉得异样,便纷纷向门口望去,这一望不得了,直教他们浑身汗毛倒竖。 站在门口的是一高一矮两个女子。高个的女子头戴毡帽,微微遮挡着容颜,身上披着一件狐狸皮的外袄,白色的绒毛外翻,贴着她雪白的脖颈,下身是一件肥大的喇叭长裤,足蹬绣花白面朝天鞋,极为华贵;而那矮个的女子身着一身青衣,脚下也是寻常的女鞋,看样子是个侍女。 两个女子站在门口,酒客们面面相觑,只有那激战正酣的蟋蟀在瓦罐里旁若无人的厮杀。一时间,酒楼上下静谧似水。 那搀着自家小姐的侍女抬头一望,含嗔叫道:“长风楼的人呢?也不来支应一声?” “来了来了……”一名酒楼小厮躬着腰快步跑了来。他来到阶下,弓腰低头,十分恭敬地说:“荷露姑娘大驾光临,小底三生有幸能来伺候。” “行了。”带着毡帽的女子冷冷地问:“我要见的人到了没有?” “回荷露姑娘的话,人到了,就在楼上风月间候着。小底这就为姑娘引路。”小厮说着就轻轻闪过一旁,做出了个请人入内的手势。 女子没有应声,只是在侍女的搀扶下迈开双足,踏上了长风楼的地砖。 酒客们的目光被他们所吸引,谁也不敢多说一句话,甚至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声。“噔噔噔……”小厮引着这两个女子踏上楼梯,传来错落有致的踩踏声响。不一会儿,他们便消失在了酒客们的视野中。 小厮在一间雅间门口驻了足。他抬头一望,望见门口挂着的木牌,上书“风月”二字,便轻轻抬手敲了敲门,道:“宋公子,荷露姑娘到了。” 很快,门“吱呀”一声打了开来,一个丰神俊秀、目光矍铄的俊朗男子现入眼帘。他浓眉深目、皮肤白皙,就像是从画中走出来的仙人一般,那站在一旁的侍女瞧见了也不禁是面颊飞红,匆忙低下了头去。 只是男子望着眼前的人,一时竟也有些慌乱,愣了半晌才说:“莫家妹子,快进来。” 带着毡帽的女子微微侧头,对身旁的侍女说:“我有些话要与宋哥哥说,你且在门口守着。” “是,大姑娘。”侍女也是微微屈膝,答应了一声。 小厮见势不妙,忙陪笑道:“两位稍待,小底这就去厨房预备吃食。”他把话说完,便一溜烟地跑了。 毡帽女子大踏步走进了屋来,边踱步边环顾四周,只见这间小屋子虽是不大,布置却也精巧。两扇悬窗分在东西两侧,可分别眺望金明池和城内闹市。窗前是一张圆桌,桌上架着烫酒用的小火炉,一壶酒还坐在上面,只是炭火将尽。 桌前的一侧是一扇红木屏风,屏风上绘着西楼望月和一阙苏子瞻的《破阵子》;另一侧放着几个柜子,上面摆放着一些珍贵的器玩,虽入不了赵明诚那样人的法眼,却也是珍贵极了的。 女子来到桌前坐下,轻轻取下自己的毡帽,一张俏丽白皙的脸显露了出来。 只见她两眼如含波碧湖,两眉似弯月银钩,高耸的鼻梁下是一副点着口脂的朱唇,唇肉饱满,似是娇艳欲滴的花朵。 不过此时,她双目含嗔带怨,冰冷的目光似利箭一般直射那正向自己走来的男子。 男子在她身前站定,长作一揖,道:“莫家妹子,哥哥我这厢有礼了。” “哼!”女子双眉一聚,双眼一眯,冷冷地反问:“谁是你的妹子?” 男子一愣,便又改口,轻声唤道:“荷露。” “荷露?难道你只记得我的表字,忘了我莫云潇的大名?”女子提高了音量,死死地盯着他。 男子摇头苦笑,道:“宁碰开封府,不碰莫云潇;宁吃三斗醋,不逢莫荷露。呵呵,哥哥我怎能不知东京城里的这句俏皮话?” “啪!”地一声,莫云潇重重地一巴掌拍在了桌上,震得酒壶、酒盅,连同那小火炉都是一跳。 “那你该知道我的手段!”她的语气越发凌厉,眯着眼睛说:“我念在与你宋明轩竹马青梅,也念在莫家与你们宋家有通家之好,才与你好生相待。你对我无意,想要违背自幼定下的婚约,我原是该体谅。可你为何要当众毁约,让我成了这东京城里的笑柄?” 她说完又是“啪”地一声,重重地、狠狠地拍了桌子一巴掌。 宋明轩呆了一呆,然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荷露,这件事是我对不起你,也是我对不起你们莫家。不过,我确有难以言说的隐衷。我若不当众如此,只怕日后更难交代。” “隐衷?”莫云潇仰天一笑,道:“难道你不洁身自好,染了花柳?” “不不不!”宋明轩急忙摇手,道:“我可从来没有……没有去过那种地方!不过,我的隐衷比起吃花酒却还要难以启齿。” “哼!”莫云潇嘴角一瞥,道:“你有什么隐衷,不说我也知道。” 宋明轩闻言一惊,顷刻间汗湿后背。他急忙迈上步子去,盯着莫云潇的眼睛问:“荷露妹子,你说什么?” 面对宋明轩如炬的目光,莫云潇不闪不避,仍是高傲地扬着头,望着他的眼,说:“你为何执意退婚,又为何在此支支吾吾,哼!我心里头一片雪亮,全都知道的清清楚楚。” 宋明轩双眉一挑,道:“不……不会的,这件事极为隐秘,你怎么可能知道?” “你要我亲口说出来吗?”莫云潇身子微微前倾,傲然问道。 听了这话,宋明轩像是丢了魂儿,只能呆呆地望着她,似聋似痴,不发一言。 第二章 约定 莫云潇含着几分狞笑,斜眼瞧着这个俊俏男子。男子却是一脸地惊惶,进退失据、手足无措。 “荷露,你真的知道?”宋明轩的声音略显颤抖,不觉伸手拽住了莫云潇的衣袖。 她冷哼一声,说:“我若不知,为何要将环儿留在外面?我这是给你留着体面呢。” 宋明轩双目瞳孔紧缩,又追问道:“你从何处知道的?莫不是时雨他……” 他话还没说完,莫云潇的双目顷刻射出两道厉芒,直刺宋明轩的面颊,令他脸上一红,再没有说下去了。 “你还跟我提时雨?”莫云潇脸色渐渐转青,声音也愈发低沉尖锐:“你可知道,时雨来年是要参加大考的。你别为了一己之私,误了他的前程。” 宋明轩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说:“时雨与我说过,叫我不要担忧他来年的殿试。而且我并非是一己之私,时雨他也……” “好了!你们的事我不想知道。”莫云潇忙抬起手来,止住了他的话。她的脸上第一次现出了狼狈之色来。 她端起酒壶为自己斟了一杯酒,然后举杯就唇,正要喝下去的时候思绪一起,像是想起了什么来,又说:“宋哥哥,你表字家兴,想是令尊也愿你能够参加科考,搏一个功名好光耀门楣。这些年来,你为何执意不肯?” 宋明轩尴尬一笑,微微直起腰杆道:“我的字是家兴不错。但要家兴,未必非要做官。像我和姊姊一起操持着樊楼的家业,不也赚了些微名,蓄了点薄财吗?” 莫云潇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然后将唇边的酒一口饮下,摇头说:“贱商终归是贱商,上不了台面。你看,三年一次的科考,多少富贵人家的女儿盯着那些登了龙榜的学子。将来,我家时雨一旦高中。只怕也免不了演一出榜下捉婿的闹剧,官家赐婚又是常例。到了那时,他不想成家立业就难办得很。这些事,你可曾想过?” 宋明轩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说:“想过。到了那时,他一定比我更煎熬更难过。” “夫妻二人琴瑟和谐,相濡以沫。”莫云潇眉头皱起,似是峰峦叠嶂:“你又怎知他煎熬难过?” “没人比我更懂他。”宋明轩望着窗外的风景,状若出神一般。 眼见他如此,莫云潇也是呆了半晌,终于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苦笑连连:“今儿我本是来兴师问罪的,眼见你如此,再要数落你,我倒成了恶人。也罢,你们的事你们自己料理。不过……” 她话锋一转,语气瞬间变得阴冷了:“我家里那边,你总得有个交代。不然,我们莫家的脸面可就扔到爪哇国去了。” “是,这是一定。”宋明轩如获大赦,连忙又作一揖,感谢道:“荷露你大人大量,为兄可先谢过你了。” 莫云潇将手一抬,说:“先不忙谢。我不追究可并非是宽宥了你。我不揭你的隐衷,也不是为你着想,我为的是时雨。若你能依从我三件事,你毁约退婚的事就暂且揭过去。你若不依,哼哼!你该知道我不是好惹的!” “哪三件事?”宋明轩急迫地追问。 莫云潇却是不急,缓缓地给自己斟满了酒,轻呷一口,任凭酒香在口齿间激荡,倒也不急咽下,倒教宋明轩越发着急了。 “这第一件,便是你要督促时雨刻苦读书。”莫云潇缓缓地说:“你该知道,时雨虽非我的嫡亲弟弟,却也是我莫家的男丁。将来登得龙榜,光耀祖宗也只能靠他,而他自己也有鸿鹄大志。你若当真为着他好,便也要时时规劝,不能叫他逞性子,只一味贪玩。” 宋明轩长舒了一口气,笑道:“这是自然,哥哥我也愿他能博得一个功名,一展报国之才。” “嗯。”莫云潇点了点头,又轻呷一口酒,继续说:“第二件,便是你要在樊楼张贴告示,和你阿姊一起为我莫家赔礼谢罪。” “这……”宋明轩心头一紧,有些为难,轻声道:“牵连家姊,终究不好。” “哼!”他话还没说完,莫云潇火气就腾了起来。她怒目一张,厉声道:“你只顾着你们宋家的脸面,我莫家的脸面又上哪找补?依我大宋的法度,杀官造反的尚且株连,我不要你和令姊跪下磕头已是恩惠,哪里又来的这些啰嗦话?” “可是……”宋明轩本想辩解,但望见莫云潇那怒中含嗔的双眼,纵使有万分的不甘和不愿也只能压下来了,只得低头叹了一声:“唉,是我不孝,牵累了阿姊。” 莫云潇一声冷哼,继续说:“这第三件事……”她欲言又止,目光由凌厉转向了柔顺,脸上浮现出了一丝诡异的笑容:“这第三件事,就是要你……” 莫云潇欲言又止,宋明轩更加心惊胆战。他不觉向后退了两步,颤声道:“荷露,你照直说了吧,这第三件事要我做什么?” 莫云潇缓缓起身,面含微笑,抬步向宋明轩走了来,说道:“宋家哥哥何必害怕?难道我真如那些市井泼皮说得那样,是个‘女阎罗’?” 她渐渐迫近,宋明轩却是连连后退,忽然身子一紧,后背撞到了那镂空屏风上,而莫云潇则已逼了上来,四目相视,鼻尖眼见就要触到宋明轩的鼻尖了。 莫云潇呵气如兰,入嗅鼻中直教人心旷神怡。但此时,宋明轩却是手心冒汗,避无可避。 他只得将头侧过去,怯生生地说:“荷露!青天白日,你当自重!” “嘭”地一声,莫云潇一只手掌重重地按在了屏风上,叫他不能逃遁。 “宋家哥哥,你长得这么俊俏,奴家可爱得紧了。”莫云潇凑近他的脸,学着娇柔女子的语气说:“恰巧左右无人,哥哥何不略作成全,一解奴家的相思之苦?” “啊?这……”宋明轩浑身发抖,眼睛也紧紧闭着,说:“荷露,你该知道我……知道我……若是被人撞见,岂不坏了你的名声?” 听了这话,莫云潇和悦的面色忽地一变,本还春光明媚地表情立即罩上了阴云。 她将身子疾转,衣袖从宋明轩的面上扫了过去,一抹清香也从他的鼻端一扫而过。 “你还在乎我的名声?”莫云潇的语气又变得冷峻了。她一边踱步一边说:“满东京城的人都知道,我与你是指腹为婚。你在订婚的当日毁约,日后我该怎么嫁人!” 说到这儿,她脚步一停,忽地转过身来,双目紧紧盯视着宋明轩,露出一抹狞笑:“这第三件事说来也简单,我要你在一年之内帮我找到一个我能瞧得上眼的夫君。” “啊!”宋明轩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这件事哪里是“说来也简单”,简直是千难万难、难如登天了! 宋明轩愣在当场。莫云潇也渐渐收了笑容,步步靠了过来,问:“怎么?你不答应?” 此时此刻,他若不答应,只怕自己都不能囫囵个儿的走出风月间的屋子。所以,他连忙摇头,说:“不……不是的。” “那你是答应了?”莫云潇重新换上笑容,将一只手缓缓立了起来,接着说:“口说无凭,击掌为誓。上有苍天,下有黄土。如你违背誓言,该当如何?” 宋明轩一阵慌乱,真是比死了还要难受。他的心里有着万分的后悔。“宁碰开封府,不碰莫云潇;宁吃三斗醋,不逢莫荷露”。早知这“女阎罗”如此难缠,当初若不悔婚,而是虚以为蛇,或许还有转圜的机会。 但眼下,说什么都没用了。莫云潇就站在自己面前,含着一分颇具自信的微笑,立着手掌等自己表态。若自己显出了一丝一毫的勉强,只怕会更糟。 “男子汉大丈夫,不要婆婆妈妈的!”莫云潇催促了一句,小嘴一嘟,又迈步靠近了一步,那立起的手掌也离自己近了一步。 这细腻的、白里透着熏红的掌心,像是一位美人醉酒后的脸。但在宋明轩的眼里,却更像是森罗殿前判官的生死牌。 但他也只好将自己略显颤抖的虚弱的手举起来,苦笑一声,说:“不错。苍天在上,黄土在下,如我违背誓言,定死无全尸!”说着,两掌相交,发出一声脆响。 莫云潇满意地转身走开,回到座位前重新坐下。而宋明轩则像是被抽了骨头一样,浑身绵软无力,只得依靠着屏风,勉力站着。 “我虽蛮横,却也并不恶毒。”莫云潇自斟自饮:“死无全尸倒可不必。不过,你若不尽心,别的地方我不敢说,在这东京城里,你就别想逃过我的手掌。” 她说完便将酒杯重重地掷在桌上,起身而走。宋明轩已是头冒虚汗,只听得一声“嘭”地闷响,知道是莫云潇摔门出去了。他这才将强打的精神泄掉,瘫坐在了地上,心里暗暗叫苦:“怎么就偏偏招惹上了她?” 第三章 游湖 黄昏,冷风,寒鸦,夕阳……金明池上龙舟竞技,杨柳岸边游人喧嚣。 莫云潇举目四望,望见的依旧是沉静如水的东京城,灌入两耳的依旧是凄厉料峭的寒风。她的手是冷的,像一块冷冷的玉,轻轻搭在侍女环儿的腕子上。 环儿侧头望了她一眼,虽然隔着毡帽,但主仆相交多年,也依然能感受到她内心深深的孤独和悲凉。 是呀,在这个繁华又世俗的人间,谁甘愿做一个只叫人怕不叫人爱的人,谁甘愿做一个真正的“女阎罗”? 长风楼本是熙攘,但因为自己的到来,一锅热水竟似忽然结了冰一样。此时她背对长风楼,心里感受到的依旧是自身后而来的那股寒气。 “姑娘,外面冷,咱们回家去吧。”环儿轻声问了一句。 莫云潇向前走了两步,望着来往稀疏的车马,喃喃地说:“只怕家里更冷,云湘和云溪都等着瞧我的笑话呢。” “哼!”环儿冷眼一瞥,显得极是不屑:“她两个哪里是咱家姑娘的对手。咱姑娘呵出一口气去,就得掀她俩一个跟头。” “环儿!”莫云潇微微侧头望了她一眼,继续道:“小心分寸,她们毕竟也是父亲的骨血,是我的女弟。” “是。”环儿讨了个没趣,便不再说下去了。 这时候,远处传来一阵车轮滚动的“吱呀”声。主仆二人抬头一望,只见一驾车马迎风而来。车,是华盖紫纱车,马,是大宛白毛马。车的帷裳上挂着厚实的绒毛帘子,帘子上悬着宝石吊坠,随着车马丁零当啷的响个不停,声音极为悦耳。 环儿嘟起小嘴,发了一句牢骚:“姑娘您瞧,财神不到瘟神到了。” “吁!”健壮的车夫也瞧见了莫云潇和环儿,急忙一拉缰绳,马便停了下来。 “怎么停了?”车里传来一个娇滴滴的声音,细腻而又婉转。 车夫忙下了车来,两手抱拳,躬身回道:“二姑娘,是大姑娘在此。” “呦!原来是女兄啊!”说着话,帷裳外的绒毛帘子被掀起了一角,一个女子露出了头来。 这女子面容俏丽,不让莫云潇半分。她肤若凝脂、一张俏脸吹弹可破,就像是个刚刚破了壳的鲜荔枝,在这夕阳的映衬下更显得白里透红、美不可言了。 “女兄,真真儿的赶巧了。我正要去游金明池呢。女兄可要同往?”这女子含笑问道。 莫云潇也是淡淡一笑,答道:“不必了,你去游你的湖。我要回家去了。” 她说完就要走,却听车里的女子一声冷笑,半是嘲讽半是质问地说:“女兄来此,可是来会宋家哥哥的?” 莫云潇闻言,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了。她愣了半晌,不知该如何回答。环儿是个急性子,有些按捺不住,正要回嘴,却被莫云潇轻轻用手按住了。 车里的女子见状,更激起了几分醋意,说:“我说呢,今儿我去樊楼找宋家哥哥玩,宋五嫂只说他去了长风楼,去喝什么酒见什么人却是不知了。” 她不禁望了眼长风楼那大大地门匾,细长的丹凤眼一瞥,重新落在了莫云潇的身上,说:“宋家哥哥来见的人,难不成就是女兄了?” 莫云潇也抬起头,望着她的眼说:“是也好,不是也好,与你又有什么关系?今儿是上元,你只管去游湖赏灯,却来管我的闲事?” “哼!女兄可真好肚量!宋家哥哥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儿退了婚,已是对你无意。你为何还要来讨这个没趣?”车里的女子更是生气,这一通话说得掷地有声,就像是断了线的珠子,稀里哗啦地全部掉落在了地上。 “二姑娘!”环儿也向前迈了一步,高声道:“你莫要欺人!” “嘿!该死的贱婢!”车里的女子将眼一眯,露出了凶恶的表情:“不知死活的东西,我和女兄讲话,与你何干?如此没规矩,还不掌嘴!” 这话说完,那驾车的车夫就像是被施了咒一般,便转身向这主仆二人走来,然后冲莫云潇施礼道:“大姑娘,请您行个方便,小底代姑娘惩治下人。” 莫云潇忽将眉眼一瞪,话从牙缝里挤了出来:“谁敢动她一下试试!” 这车夫与莫云潇目光一触,竟是浑身冒汗,连忙后退,唯唯诺诺地说:“小……小底不敢。” 莫云潇既起了火,便不那么容易平息。她索性走到车前,对车上的女子说:“莫云湘!你把我的话记着,回去也转给莫云溪。宋明轩负我不假,我也定要他十倍百倍的还回来!这件事你若再有半句尖酸的话儿,我准叫你俩没个好受!” 莫云湘登时变了脸色,叫道:“怎么?你还能杀了我俩不成?” “杀你?哼!你也太小看我了。”莫云潇将身子一转,便向回走边说:“我对付人的法子可多着呢,一旦施了开来。莫说是你,就是十个八个的魁梧汉子也要告饶。你说的不错,我莫云潇就是这东京城里的女阎罗、女霸王,所以,你最好不要来惹我!” “你……你……真是个悍妇!”莫云湘伸出玉手指着她,说:“怪不得宋家哥哥不要你,就是换了乞儿、泼皮、王八龟儿也不会要你!” 莫云潇面色也是一变,脚步忽地停住了。环儿和那车夫都呆在原地,两眼直勾勾地望着她。莫云湘心里既怕也悔,说出一句尖酸的话来容易,但要不惹得自己这位女兄生气却是难如登天了。 可莫云湘也是个不服输的性子,要她认错道歉也是万万不能。于是,四个人就这样僵住了,陷入了可怕的安静。 莫云潇背对着他们,没人知道她心里在盘算着什么。 忽然,她忽地转身,飞起一脚,踢中了脚边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子。那石子如箭矢一般直飞出去,似流星闪电,正中莫云湘的额头。 “哎呦!”莫云湘娇叫一声,“噗通”一声跌到在了车里。 “姑娘!姑娘你怎么了!”车里又一个声音响了起来,那是莫云湘的贴身侍女绿玉。 “莫云潇!”莫云湘再度探出头来。她一手捂着自己的额头,一手掀着帘子,连哭带骂:“你这浑王八,我真恨不得……恨不得把你丢进金明池里淹死!” 绿玉还在一旁劝慰:“姑娘莫要动气,咱们回家告状去!” 环儿却是反唇相讥:“二姑娘好大的志气,您若真有那个本事,只管来丢。只怕我家姑娘这座大山岳,你挪动半厘也是不易!” “哼!”莫云湘将帘子一甩,钻进了车里,气急败坏地说:“不玩了不玩了!回家去!快!” 车夫连忙答应,一路小跑地回去,重新驾车,拨转马头,照着原路返回了。 环儿捂着嘴嗤嗤地笑着,说:“真是自找的不痛快。”她说完便向莫云潇走来,挽过她的手,说:“姑娘,你早该惩治惩治二姑娘了。你看她骄纵得,简直没了样子。” 莫云潇也笑了,轻轻拍拍她的手,问道:“我的样子真像一个悍妇吗?” “哪儿的话!”环儿笑着说:“二姑娘的胡诌之言,您也当补药吃了。什么悍妇,咱家姑娘不撒泼不闹腾。就是当街打人,打的也是无赖泼皮、市井小儿。这才叫女英雄嘞,哪儿是悍妇!” 听了这话,莫云潇心头的郁结去了一大半。她含笑捏着环儿的脸蛋,说:“就你这张小嘴儿厉害。走!二姑娘不游湖,咱们游去。” “好呀好呀!”环儿拍手叫好,说:“今儿是上元,金明池有龙舟竞技,还有花灯、糖人……咱们快去瞧瞧吧。” “好,就依你的。”莫云潇说着,便挽着环儿的手折转方向,朝着外城金明池的方向去了。 此时,太阳几乎就要落山,金明池碧波池水泛着粼粼霞光,美不胜收。诺大的湖面平静没有波澜,两岸龙舟停靠在岸边,壮实的水手们三五成群地聚集着。他们有的在挥动手臂热身,有的坐在石墩子上休息,还有的在凉亭边上喝茶谈天。 两个泅水健儿“噗通噗通”两声,伴着游人的鼓噪声跃入水中,随即荡起一条白色浪花的直线。他们游到湖中央,将锦标旗高高竖起。这旗正迎风招展,尽显气派。 而岸上就更热闹了,各色花灯、风筝一应俱全。不少童子小儿拽着风筝线四处跑着,嬉笑打闹。半空中正是他们放起来的风筝。有龙王、有观音、有大鹏、有仙女儿,无数富家子弟由青楼歌姬伴着,或相携伴游,或踏歌歌唱。 要论唱歌,当属东京城有名的角儿张真奴。此女正被无数游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流莹一般的歌喉在这鼎沸的人潮中依然清亮婉转。 随着太阳渐渐落山,昏暗的大地上现出了点点灯火。花灯被纷纷点亮,更突显节日的气氛。 环儿挽着莫云潇的胳膊在这游人当中穿行。环儿是个小孩脾气,不时要踮脚张望,看看附近有什么好玩新奇的东西。而莫云潇却是持重,一路走着半句话也没有说。 “姑娘你看!是相扑!”环儿信手一指,正指向了一处人群聚拢的地方,从人群的缝隙中可以看到,两个健壮的力士正在赤膊摔跤。他二人两手搭在对方的大臂上,就似两鹿相争,颇有趣味。 莫云潇顺着环儿的手指望去,首先望见的则是两个同样看相扑表演的倭人。倭人的长相与汉人相同,但衣冠服侍却大为不同。 他们穿着长袍,手里抱着一柄唐刀,面容整肃地观赏着相扑表演,一望之下,便知是海外的倭人。 莫云潇不禁笑道:“我大宋承自前唐,向来列国来朝。而我宋人却很少外出去游览别国。只怕时日一久,我国好玩有趣的物什都叫他们学了去。” 环儿掩口一笑,道:“那才叫慑服四夷,长我朝威严呢。” 莫云潇冷眼一瞥,笑道:“长不长我朝威严是不知道,但你瞧,那两个倭人看相扑如此出神,想必归国后定会将相扑之技宣讲给他们的国人。呵呵,或许千百年后,我国中人也不懂相扑,而倭国却引此以为国技了呢。” 她说完,便与环儿一起哈哈笑了起来。 第四章 落水 月已东升,华灯初上。静谧了一整日的东京城总算有了些节日的气氛。兵马皇城司的人不知何时没了踪影。 大相国寺前人声鼎沸、天街两边游人如织。而这金明池上更是喧闹非常,摩肩接踵。 新一轮龙舟比赛就要开始了。那些龙舟形态各异,但船头都是怒目龙王的形象,被巧匠们刻画得栩栩如生,令人骇目。 划舟的水手们已摩拳擦掌,已有几人已经跳上了龙舟,随时准备竞技了。 这时候,锣声忽起。一个骑着快马的少年飞驰而来。他穿的是青紫袍,足蹬朝天靴,两只靴子上各镶嵌着一颗碧绿宝石。他胯下所骑乃是日行千里的青骢马,神骏非常。 这骑马少年一边敲锣一边纵马飞奔,足见其骑术非同一般。而他这身打扮满东京的人都看得出,此乃是端王府的家奴。所以纵使游人再多,也没有敢不退让的。 他骑马奔至水手们休息的凉亭边上,一勒马缰,那马长嘶一声,收住了四蹄,只在原地打转。 少年人尖声尖气地说道:“端王大驾即刻便到,传口谕,王驾未到,龙舟不启。” 水手们互相瞅瞅,便都折身而拜,齐声称是。莫云潇和环儿瞧在眼里,也不禁是相视一眼,苦笑连连。 “这端王也是个小孩脾气,专挑热闹的瞧。”环儿小声嘟哝着:“他不来,人家龙舟就不能划。唉,那他要是不来了,今儿的比赛不就歇了?” 主仆二人坐在一家茶楼的二层,正能从窗户望见外面的人群马队。 “你哪来这么多的牢骚。”莫云潇噎了她一句,又说:“端王的性子谁不知道?咱们也不是非看龙舟不可。上元节,好玩的东西多着呢。他看他的,咱逛咱的。” “唉,不然又怎么样呢?”环儿叹息了一声。 话音未落,只听远处传来一声声呼喝:“端王驾到!百姓退让!端王驾到!百姓退让……” 众人寻声望去,只见两路身穿鲜红长袍的人马开道,整齐地敲着锣鼓,后面是一顶华贵的橙黄大轿子缓缓驶来。 “是端王了!”环儿伸着脖子叫道。 “端王吉祥!”百姓们纷纷躬身行礼,无有不敬。尚在远处的莫云潇和环儿从一所茶楼的楼阁中下望,但见百姓熙熙攘攘,端王的大队人马汹涌澎湃,似是江流汇入大海一般。 这时候,茶楼的店主轻手轻脚地踱步过来,笑眯眯地唤了一声:“莫家娘子。” 莫云潇回过头去,问:“怎么?” “嘿嘿,莫家娘子能光顾小店,叫小底心里头高兴得很。”店主一边搓手一边笑着说:“端王待会儿要到湖心亭去看龙舟。人们自也会都跟了去。那小店的生意可就……” 莫云潇将他上下一番打量,心中起了几分疑虑:“依你的意思呢?” 店主一拍胸脯,说:“小店虽不显眼,但地势却很好。从娘子所站的位置可居高临下观赏金明池。嘿嘿,虽说远了些,看不真切,但煮上一锅好茶,却也是难得的。所以小老儿有个盘算,也借着娘子可巧儿来光顾的当口斗胆提起来……” “你是想用我们茗楼的叶子,是不是?”环儿打断了他的话,颇为自傲地问。 店主先是一呆,随即两手“啪”地合起来,叫道:“哎呦,这位姑娘也是玲珑心思,猜得对极了。咱茗楼的叶子是出了名儿的。‘茗楼香盏取一叶,王母亲来换蟠园’。嘿嘿,王母娘娘为了得咱茗楼的一片叶子,整个蟠桃园都能舍了,这该是多大的排场。嘿嘿,咱茗楼家大业大,自然看不起小老儿的货钱。不过,咱的摊子在这金明池里头,端王也时常来访,说不准哪天就起了品茶的心思来光顾本店,那不也叫咱茗楼的声名更显赫些吗?” 莫云潇含笑点头,缓缓抬头望向了他:“你话倒说得中听。不过你也知道,我们茗楼的叶子虽好,分茶、点茶的功夫更是独步海内。说穿了,茗楼不只卖茶,还卖功夫。东京城里用我们叶子的茶摊不少,但他们的茶博士都要去我们那学徒三年,方可出师。而这,还仅仅是个面儿上的,远不到家。前唐陆羽有言,煮茶泉水为上,井水为下。这是粗话。就说这泉水也得分得精细些,方能见功夫。至于说到煮茶的火候、时辰,那更是熬人。你老人家少说也是六十开外的年纪,哪还能经得起这个折腾。” “经得起的经得起的。”店主连连作揖,赔笑说道:“莫家娘子难得来一趟,小老儿的点茶功夫不到家,却也不是白丁。俺这就去点两碗来,您且瞧瞧花色,若入得了金眼,还请娘子回去多多美言。” 他说着就要走,莫云潇却叫住了他:“慢点!”店主一愣,又回过了头来。 莫云潇叹了一口气,说:“难得你有此诚心,也罢。明日你可去试试。不过,我家也是有规矩的。当学徒没有汤茶钱,食宿也要自理。若是中途人跑了,或是病了死了的,那与茗楼可没半点干系。” 店主闻言如获大喜,又是两掌一拍,哆哆嗦嗦地说:“大娘子真是活菩萨,小老儿感念您得恩德!” “好了,我们要去看赛龙舟了,你这里没人,也早些收摊歇息吧。”莫云潇说着便起了身,与环儿一同走了。那店主在他们身后仍旧连连作揖:“多谢娘子恩德、多谢娘子恩德……” 这时候,端王的大驾已随着一只只小舟向湖心亭而去了,岸边又恢复了喧嚣。 莫云潇和环儿一同走着。卖花灯的、捏糖人的、耍把式的、玩相扑的都有吸引了无数游人围观叫好,只有这主仆二人并没驻足观看。 “姑娘,您瞧那店主那么大岁数了,他能受得了那个苦吗?”环儿一边走一边说:“回头他要是出了个什么岔子,外面的人会不会议论咱们以势压人了?咱们家虽然富贵,可也不比侯门公府,若是名声坏了,茗楼的牌子也就跟着倒了。” 莫云潇点点头,道:“你说得在理。不过,那老头有句话倒点醒了我。” 环儿眨巴着眼睛问:“什么话?” “端王时常来游湖,若是真有一朝兴之所至,到他的摊子前喝茶也不是不能的。”莫云潇道:“若是端王喜欢咱们茗楼的叶子,说不准,对时雨的科考也有助益。” “啊?”环儿颇有些扫兴,说:“原来姑娘存的是这个心思。” 莫云潇笑道:“这个心思不好吗?时雨苦读十数年,不也就为的是明年的大考?” “可他毕竟是二姑娘的亲哥哥。”环儿嘟着小嘴说:“二姑娘和三姑娘本就和您不对付。若是她的哥哥点了进士,那她还不得骑到咱们的头上去?” “以我莫云潇的本事,她能吗?”莫云潇笑了笑,便又抬眼向湖心亭的方向望去,只见人影丛丛,看不真切。 “唉,您说什么就是什么吧。”环儿也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便将目光投向了别处,正巧望见有卖风筝的。那些风筝造型各异,有大力金刚、有嫦娥仙子、有鲤鱼跃龙门…… 她不禁拍手叫道:“姑娘快看,那些风筝多漂亮。咱买一个玩玩吧。” 莫云潇噗嗤一笑,便伸手入怀,掏出一个荷包来,然后重重地塞进了环儿的手心里,说:“拿去吧。不过,钱可得省着点花。” “哈!谢大姑娘赏!”环儿拿过荷包,便朝卖风筝的地方飞跑而去了。 环儿的性子毛躁,见着了好玩的东西就压抑不住的欢喜。她一路小跑,跑到风筝摊前,仗着自己人高些,挤进小孩堆里,冲卖风筝的小贩说:“给我取个最好的!” 小贩嘿嘿一笑,说:“要论好,俺的风筝都好。就看娘子看上哪个了?” 环儿放眼一瞧,风筝五花八门、琳琅满目,各种形态、颜色尽入眼帘,真是挑花了眼。 “就要那个……那个金甲将军吧!”她说着就把手里的荷包向前递去。 她身旁的几个孩子大声叫嚷着:“欺负人……欺负人……那个金甲将军是我先看上的!” 小贩却是哈哈笑了,一边伸手接钱一边说:“就是金甲将军也用不了这么多的钱。这么着,咱再给您补上一个嫦娥奔月的花灯。上元嘛,添个彩头。” 环儿不住地点头,说:“嗯,是这话。” 就在小贩将要接过她手里的荷包时,只听身后一阵叫嚷,人群也骚动了起来。 环儿听得异动,也连忙回身问:“怎么了?” “落水啦!落水啦!有人落水啦!”、“快救人呀!”、“一个娘子落水啦!”…… 环儿倒吸一口凉气,又从人堆里挤了出来,那小贩连声招呼:“娘子!娘子……”环儿却是充耳不闻,一路向回跑去。 这时候,湖水当中已有几个健壮的小伙子“噗通噗通”的跳入水中,激起层层白浪。环儿放眼四望,早已不见了自家姑娘的踪影,心里也有些发毛,便大声呼喊道:“姑娘!姑娘……” 她一边喊一边张目寻找,望见的只是慌乱的人群,哪里还有自家姑娘的身影? 她将荷包紧紧捏在手里,小声嘟囔着:“阿弥陀佛,但愿落水的不是我家姑娘……” 可就在这时,两个跃入水中的划舟水手已将那落水的女子捞了起来。有眼尖的便撕声喊道:“哎呦!是茗楼莫家的大娘子!” 环儿双目一瞪,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湖边,含着哭声叫道:“大姑娘!” 幸得有人将她拦着,不然她真会跃入水中去不可了。 第五章 问罪 金明池边纷扰异常,却不是因过节而喧闹,而是因有人落水而惊呼。 随着落水女子被那两个水手拖上了岸,前来围观的游人也是越聚越多。人们品头论足,议论纷纷。 “这不是茗楼莫家的莫大姑娘吗?这姑娘一身好武艺,怎么会失足落水?” “唉,只怕是宋家大郎悔婚,叫她面子没处搁,才跳湖自尽的。” “看样子不像寻短见的,这儿的人这么多,跳下去八成也给捞上来了,未必死得了。” “死不了?只怕冷风一吹,不死也得大病一场。唉,可惜呀可惜,这么样的一个姑娘。” …… 被围在核心的环儿早已六神无主,哭成了泪人。莫云潇被那两个壮士抬上了岸,依旧昏迷不醒。 环儿扑上去,一边推搡一边叫:“姑娘!姑娘!你快醒醒!我的好姑娘,我的小祖宗!你快醒醒呀!” 但无论她怎么推搡呼唤,莫云潇就是没有半分反应,就跟死了一样。 冷风乍起,直吹得人们浑身打颤。莫云潇刚从冷水里出来,自然更冷。环儿连忙将自己的青色外衣脱下,将莫云潇紧紧裹住,边哭边哀求似的望向众人:“求各位大爷大哥行行好,想法子救救我家姑娘吧!” 众人都是一阵踌躇,只是互相观望,无人上前。只因这莫云潇早有着“女阎罗”的诨号,人们平时都是敬而远之,多看她一眼尚且不敢,现在要如此近距离的接触,更是心中胆怯了。 那两个水手互相瞅一眼,便齐齐蹲下。其中一人道:“外面太冷,得赶快送你家娘子去医馆才是正法。” 一语点醒梦中人。环儿连忙点头,道:“这位哥哥说得是,要送医馆……可……”她又哭了起来:“可我人小力弱,医馆又在内城,我哪里扛得过去呀!” 那二人对视一眼,齐声道:“我们来扛!” 环儿破涕为笑,连忙跪下向二人纳拜:“多谢两位哥哥,多谢两位哥哥……” 可也就在此时,锣鼓声又响了起来。“端王起驾!端王起驾……”那骑马少年一马当先,急匆匆地向金明池外飞驰而去。在他身后,是端王的大队人马紧紧跟着,都显得步履匆匆。 这日来游湖的人本就很多,再加上端王的人马这样一进一出,更显拥挤。人们不知道端王遇着了什么急事,但也只得闪避。而这一闪避,就将环儿他们挤在了身后,叫他们动弹不得。 环儿急得直跳脚,真恨不得插上翅膀从人们头上飞过去。那两个水手将昏迷着的莫云潇抬着,也是一筹莫展,只能等待。 ,端王的车驾徐徐而行,约莫一盏茶的功夫才腾出路来。路面略一宽敞,环儿他们便立即夺路而走。 出了金明池,便入了外城。外城的城墙根底下有无数租借骡马车辆的。环儿快步跑上前去,将手里的荷包甩给那租车的伙计,说:“我们租车救人!” 那伙计一脸茫然,说:“那也得登记。只收大钱儿不要票子……喂!” “要钱去茗楼!”环儿将车马套好,便和那两个水手一起将莫云潇送到车上。然后她挥起鞭子赶着车就向城里去了,只留下那一脸茫然的伙计,小声嘟囔了一句:“茗楼的也要给钱呀。” 内城的州桥西侧,有一处医馆声名不错。也赶着路近,他们就在这里停下了车。 医馆的小徒弟见有人急匆匆地驾车而来,便也急忙迎上去问:“这是什么人?” 环儿先跳下车来,急躁地说:“没工夫解释了,你们当家的在不在?” 这徒弟放眼一瞧,只见两个水手打扮的男子抬着一个姑娘从车上下来,便知是人命攸关的大事,连声说道:“在!在!快里边请!” 他说着也迎步上去,和那两个水手一起抬人。 他们进了医馆,入了内室,另有两个小徒弟将柔软的褥子铺在地上,莫云潇就被轻轻放在了这褥子上。 室内火炉熏熏,暖气盎然,加上几人都是一路小跑,此时也发出了汗。 环儿还不待叫人,一个目光矍铄、白发白须的老人便走了进来。环儿一瞧,这大夫仙风道骨,宛如仙人,提着的心便放下了一半。 她这才顾得上来谢那两个水手。水手也是一番客套,便告辞而去了。 就在他们寒暄的空儿,老大夫在徒弟的搀扶下坐在了地板上,伸手搭在莫云潇的脉上,细细思索着。 环儿站在他的旁边,两手不断地捏着衣服,心中的忐忑一望可知。还有那三个小徒弟也是垂首恭立,静静地望着师傅。 老大夫把过脉,又伸出干枯的手来,轻轻翻开莫云潇的眼皮,细细看察,又伸手将她的脸扶过一边,二指搭在她的脖颈处思索着。 “大夫,怎么样?”环儿忍不住问了一声。 老大夫抬起浑浊的眼珠将她一瞧,问:“你家姑娘是怎么落水的?” “不知。”环儿茫然摇头。 他一捋长须,淡淡地说:“寒气入肺,六象俱脱。这是凶征。” 环儿闻言犹遭五雷轰顶,脊梁骨阵阵发凉。“没救了?”她怯怯地问。 老大夫缓缓点头,没再说什么。 环儿愣了片刻,便一声嚎啕“老天呀!”,接着身子发软就要瘫倒在地。两个小徒弟急忙上前将她搀住,纷纷劝慰。 老大夫却是坐如磐石,动也不动。他垂着头,思索了一会儿,便侧头对身边的这个小徒弟说:“跑一趟茗楼,叫他们来领人。” “诺。”小徒弟应了一声,便起身离开了。 环儿已是痛哭不已,纵使有两人搀着也是搀扶不起。“大郎临走前特意嘱咐我,要我好生服侍大姑娘,不成想几天的光景就……老天呀!我可怎么交代呀!呜呜呜……” 环儿哭得撕心裂肺,老大夫依旧是不动不语。他只偶尔会侧头望一眼莫云潇那已苍白的面容,发出一声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叹息。 不一会儿,一个女子冲了进来。环儿抬眼一瞧,原来是莫云湘的贴身侍女绿玉。她见了这副光景,也不禁掩口吃惊。 环儿两眼迸发出了厉芒,喝问道:“绿玉!你家姑娘呢!” 绿玉见她头发散乱,两眼含着无尽的怒火,心中已怯了几分,但仍强壮着胆子,说:“这就来,怎么啦?” “怎么啦?我……我要找你家姑娘问个明白!”她说着便纵身朝绿玉扑了去。 绿玉“啊!”地惊叫一声,就往外跑。但她还未及转身,环儿已飞身扑上,重重地将她扑倒在了地上。 “环儿!你……你干什么?”绿玉一边叫嚷一边和环儿撕扯。 环儿两手一通乱抓,直抓得绿玉头上的簪子叮叮当当掉落一地,衣服也“嗞啦嗞啦”地被扯破了。 医馆的两个徒弟急忙上去分解,却哪里分解得开。 环儿只知一味撕扯,那顾得上别的,引得绿玉惊叫连连。“二姑娘!二姑娘快来救小人呀!” “这是谁呀!在人家医馆撒泼!”一个女人的声音传了来。 环儿心头一紧,抬头望去,只见一个身穿五彩绫罗,脚蹬“错到底”的中年美妇走了进来。跟在她身后的便是莫云湘,同样穿着一双“错到底” 这美妇虽上了年纪,但华美不让年轻姑娘。无论是饰品妆容还是衣裳,都极为考究,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的命妇呢。 环儿终于收了手,缓缓起身。绿玉也连忙爬起来,飞也似的朝美妇和莫云湘的身边跑去。。 她头发散乱,衣裳破碎,看上去极为狼狈。她来到莫云湘身边正要哭诉,哪料莫云湘先训斥了一句:“没用的东西,还有脸哭!躲后面去!” 绿玉讨了个没趣,只得强忍哭声,答了声“是”,诺诺地躲到了莫云湘的身后。 环儿抱的是一不做二不休的心思,即使见了主人也毫不收敛。她将自己身上的灰尘拍落,只敷衍地说了一句:“环儿见过二奶奶、二姑娘。” “放肆!”那美妇上前一步,训斥道:“看看荷露都把女使娇惯成了什么样?当着人家的面就厮打起来,莫家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环儿将眼一抬,说:“二奶奶要是瞧着奴婢不顺眼,一顿棒子打杀了便可。只是我家大姑娘已没了气。这事儿要是让大郎知道了,二奶奶、二姑娘,还有三奶奶、三姑娘,你们统统都得吃瓜落!眼下还是想想如何处置为妥吧!” 这妇人仗着美貌受夫君喜爱,哪里受过这样的气,尤其让她受气的还是一个女使。于是她伸手指着环儿,口气颤抖地说:“这是反了!这是反了!家门不幸,哪里出了这么个孽障!快拖出去打杀了!” “慢着!”环儿一声厉喝,叫在场的众人都是一惊。 “怎么?你还不服?”妇人胸口起伏,想来是气愤至极了。 环儿却是不急不缓,幽幽地环顾四周,说:“我卖给你们莫家当女使,做错了事该杀该罚自有法度在,做小人的不敢多嘴。但朝廷既然有法度,杀人者也理应偿命!” “偿命?偿谁的命?”美妇瞪着眼睛追问道。 “当然是偿我家姑娘的命!”环儿咄咄逼人。 莫云湘叫道:“胡扯!女兄是自己失足落水,与人无尤!你叫谁来偿命?” “哼哼!”环儿一阵冷笑,道:“我家姑娘自幼习武,身手矫捷得很,哪里那么容易就失足落水?只怕是有人暗中捣鬼,才害得她丧命!而这个人,就是二姑娘你!” 这话出口,众人更惊。这美妇和莫云湘都是脸色发青,气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你血口喷人!”莫云湘伸手指着环儿,叫道:“女兄武艺高强,我哪害得了她?再说,她用石头丢我,打我一个大大的包,害得我不能游湖,又怎么害她?” 环儿步步紧逼,道:“我家姑娘就是用石头丢了你,你当时说了什么话?你说真恨不得把我家姑娘丢进金明池淹死!是也不是!” “这……”莫云湘一时语塞,竟说不出话来。 美妇也是一惊,连忙问道:“湘儿,你可说了这话?” 莫云湘气急败坏,急得淌下了泪来:“娘亲,孩儿那是一时气话,怎么能当真呢?再说,孩儿也不知道她会去金明池呀!” “是呀!”绿玉也跟着帮腔:“二姑娘是一时气愤才说的话,当不得真的。” 这美妇气上心头,“啪”地一巴掌重重地落在莫云湘的脸上。“啊?”绿玉一声惊呼,连连后退。莫云湘也是一声惊叫,然后重重地摔倒在了地上。那两个医馆的徒弟只能呆立在旁,目瞪口呆。 “娘亲?你真的不信孩儿吗?”莫云湘似乎察觉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伸手紧紧拽着自己母亲的裙摆,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我信你?只我信你有什么用?”美妇叉腰气道:“若此事传扬了出去,人们都会以为是你莫云湘嫉妒女兄,才起了杀人害命的心思。若是你爹爹知道了,还不扒了你的皮!一时气话,也足可成可畏之言呀!” 莫云湘呆了半晌,才又“哇”地一声抱头痛哭了起来。 美妇见她如此,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烦躁地来回踱步。 “上午还好好地,这又是怎么了?”又一个声音传了来。几人寻声望去,一个同样美艳动人的中年妇人挽着一个年轻姑娘的手走了进来。她们穿着的仍然是小巧玲珑的“错到底”。 这妇人一边走一边用手绢抹眼泪,那年轻姑娘更是低着头,大气也不敢喘。 跟着她们的还有两个青衣女使,同样低着头缓步而来。 第六章 痛陈 环儿将散乱的头发撩起来梳在耳后,两眼冷冷瞧着这对不断用手帕抹泪的母女。 “环儿,大姑娘她是怎么落的水?”这妇人个头比先前那位矮了几分,显得娇小,不那么盛气凌人。 此时,她一边抽泣着,一边巴巴地望着环儿,眼中含着凄楚悲伤,就连站在她身旁的那个和她有几分相似的年轻姑娘也是不住地抹眼泪。 环儿却从牙缝中挤出几声尖酸的笑,提高了嗓门说:“三奶奶,我家姑娘怎么落得水还得问二姑娘。” 这三奶奶泪眼一抬,有意无意间望向了倒在地上的莫云湘。莫云湘也是一愣,登时一个激灵,扯着嗓子嚷道:“女兄落水,与我断无关系呀!” “这……”美妇也是一阵疑惑,嘟囔道:“咱家这三个姑娘素来不合我是知道的。可无论怎样,也扯不到杀人害命上头去。或许……另有别情?” 她说着,眼神一瞥,瞥向了莫云湘的娘。她眼神闪烁,语气也不甚坚定,话虽听着是为莫云湘辩解,但语气间似乎也有迟疑。 “哼!好我的妹妹!”二奶奶气得跺了一脚,转头就对她说:“你休听环儿瞎说。荷露落水的当儿,湘儿还在宅子里呢,哪会去害她?” “是呀,二女兄驾着车马回家来我是见着的。若说是她害了大女兄,可怎么叫人信服?”说话的是三奶奶的女儿莫云溪。她和自己的母亲一样泪眼婆娑,声调也显得哽咽。 她说话极温柔,但字字落地有声,再加上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直教人心疼,这话也不由得让人不信。 于是,众人的目光便又落回到了环儿的身上。这时的环儿已抱定了必死的决心,再也无所顾忌。 她迈上一步,两手叉腰重重地啐了一口:“呸!满东京的人谁不知道,你们姊妹俩是一个鼻孔出气儿的!要说起来,咱们二奶奶张芸儿原也是金玉做的身子,父兄都是为官的,只因朝廷变法受了牵累,不得已做了莫家的妾室!只是莫家人丁不旺,二奶奶才撺掇着大郎把自己的贴身女使也收了房,这便是咱们三奶奶李仙娥了!你们既是这样的关系,互相包庇又有什么奇怪!” 环儿扯着嗓子叫嚷,把莫家的家事一股脑地抖落了出来,那两个医馆的小徒弟也是面上一阵滚烫,急忙折身进了内堂。 张芸儿气得脸色通红,大声叫道:“来人!把这口没遮拦的腌臜货拖出去打杀了!” “不可呀!姐姐!”李仙娥忙迎步而来,轻轻把手搭在了张芸儿的肩上,一边抹眼泪一边说:“今儿是上元,家里已殒了一命,再要杀生只怕神佛怪罪,大是不详。” “哼!”张芸儿将肩膀一抖,怒道:“我又不吃斋念佛,没你那么宽的肚量!” 接着,她又侧头斥责身后的女使们:“你们都聋了不成!还不动手!” 两个女使对视了一眼,也纷纷屈膝答了一声:“是!”然后并排走上去拉环儿的胳膊,嘴里还说着:“环姐姐,咱们可对不住您了。” 环儿哪是肯轻易就范的。她大叫一声:“给我滚一边去!”说着便伸手一推,这两个女使全没防备,当场就给掀翻在了张芸儿和李仙娥的脚下,直“哎呦!”、“哎呦!”地叫着。 “你们莫家仗着家大人多就想灭我的口吗?哈哈!你们胡乱杀人,他日开封府追究下来,谁也逃不了干系!”环儿状若癫狂,本已梳理好的头发又披散了下来。这两对母女连同在场的女使们都愣住了。她们这些女眷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一时竟也呆若木鸡。 张芸儿轻抚胸口,声音终于软了下来:“莫家待你不薄,你何必苦苦相逼!” “待我不薄?”环儿将袖子一撸,冷冷地笑着:“莫家上下,真正待我好的只有我们大姑娘一人!你们这两对母女打的什么算盘别以为我不知道!哼哼!我们大姑娘嫡母去的早,这些年来大郎迟迟不立主母。你们的眼睛窝子盯着这位子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想当主母,却是过不了我大姑娘这一关!于是……于是二姑娘就动了杀心……” 她越说越激动,伸出手来指着依旧卧倒在地的莫云湘,说到最后,声音也含混不清了。 莫云湘连忙摇头,惊慌地大叫:“我没有!我没有!我是冤枉的呀……” 仿佛在这一瞬间,环儿成了大理寺升堂审案的官,而莫云湘成了女犯。 “你若当真疑心此事是湘儿所为,大可去敲开封府的登闻鼓,也不必在此聒噪。”张芸儿也是气得声音颤抖,话都说不利索了。 “哎呀!敲什么鼓。”李仙娥又拽了她一把,望着这一圈的女眷说:“家里的事已经够烦人心的了,还愁事儿不够大,非得惊动了官府不可?依我说,这鼓就不必敲了,自家的事自家了。大姑娘既已去了,咱们还是快些报丧,家里的亲朋故旧还有四司六局的人都得支应到了,再派几个可靠的小厮去西蜀找大郎,叫他快些回来。等大郎回来了,咱们就有主心骨了,事儿也就好办了。” 她一抹眼泪,又转过头来对环儿说:“你仔细想想,大姑娘落水前后可有什么可疑的人物,虽说不能一口咬定是二姑娘所为,但咱们也得闹清楚了。” 李仙娥这话出口,张芸儿先变了脸色,侧过头来说:“金明池每年落水溺毙的人不知凡几,哪能个个都查得清楚的。你这么说,分明还是怀疑湘儿!” 李仙娥闻言如获重谴,忙退了一步,矮了几分身子说:“妹妹万不敢存这个心思。只是……只是荷露她毕竟是大郎的掌上珠,可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死了,总得有个交代。” “交代?这交代要着落在谁的身上?”张芸儿气往上冲,嗓门恶不觉提高了。 她面红耳赤,双目如两个铃铛紧紧逼视着李仙娥。而李仙娥就像是领受责罚的女婢,颔首弯腰,大气也不敢喘,只得连连说着:“妹妹多嘴……” 眼见母亲受气,莫云溪便一个箭步迈了上去,插在了李仙娥和张芸儿的中间,一双怒目望着张芸儿,中气十足的说:“二奶奶莫要动气。我娘只是问环儿有无可疑的人物,可没说二女兄怎么地。” 环儿也果真定下了心性,还不待张芸儿说话,便抢着说:“要说这可疑的人物倒是有一个,只是这人非比寻常,咱们家轻易惹不得。” “谁?”李仙娥瞪圆了眼睛急急地追问。 环儿望着她,淡淡地回答:“端王。” 众人闻言都不禁倒吸一口凉气。端王乃是官家庶出的兄弟,那是云尖儿上的人物,如何又要害这素不相识的莫云潇?于是,在吃惊之后,大家也觉得环儿的话说得极是荒唐。 张芸儿气极,指着环儿对李仙娥说:“疯了!这妮子保准是疯了!腹诽皇家已是不敬,更遑论这样明目张胆的嚷出来,若是叫外人听去了,还怕不是泼天的祸事?” “你当我胡说的吗?”环儿怒目将她一瞪,随即转脸对李仙娥说:“端王本也是来金明池观赏龙舟竞技的,可也不知何故,忽然起驾离去。他是何等样人,一来一去携风带雨,无数的随从小厮,还有开道的骡马仪仗,把个金明池入口塞了个结实。大姑娘被两个心好的哥儿捞了上来,竟也一时不能出去,只得等着端王的人马车驾走干净了才能走。您瞅瞅这天儿,穿着袄子都直打哆嗦,我家姑娘在那冷水里泡着,寒气入肺,又迁延了时辰,这才……这才……” 说到最后,她又哽咽了起来,便用帕子捂着口鼻呜呜哭了起来。 “好个不要命的狗东西!真是越说越荒唐,难道你还要去告端王一状不成?”张芸儿大声呵斥着,极是愤怒。 李仙娥却只是轻声一叹,道:“或是咱家大姑娘命中有此一难。莫说是端王咱惹不起,就是惹得起,人家也是无心之失,就是把官司打到大理寺去也不能判个死罪。唉……” 她摇摇头,又对身旁的张芸儿说:“还是叫些小厮家丁们来把大姑娘抬了回去吧。再吩咐四司六局的人,丧礼绝不能马虎。” 张芸儿心头窝着一股火不好发泄,只好冷冷地抛下一句:“妹妹想的周全,照你的话去办就是了。”说完便扭脸转身,带着绿玉和两个贴身女使走了。 莫云湘脸上的泪珠还没干,也只得悻悻地爬起来,捂着脸颊跟着走了。 就在莫云湘出门的时候,一个男子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重重地撞在了她的肩上。这男子吓了一跳,急忙折身行礼,道:“女兄恕罪。” 莫云湘却不言语,只是瞧他一眼,默默地走了。 此时,众人的目光都落在这年轻男子的身上。他呆在门口,望着环儿,久久才颤声说道:“大女兄她……” 环儿含泪点头。男子愣了一下,便冲进内堂去,接着便传出一阵撕心裂肺地痛哭之声。环儿听在耳中,再度啜泣了起来。李仙娥和莫云溪也捏着手帕,暗自擦泪。 第七章 吊唁 天蒙蒙亮时,满地的碎皮纸屑、还有那被人反复踩踏而至变形的风筝都随风飞了起来。 无论是马街、西大街、东大街还是天街御道,都是空荡荡的没有人踪,只听得远远传来清脆的锣声,伴随着一个嘹亮但略有沙哑的男人声音:“天色隐晦,五分有雨……” 而此时,十几个衣衫破旧的乞儿跪在茗楼大门口的台阶前痛哭流涕,一副如丧考妣的模样。台阶上,一个身着素衣的年轻女使也是一边抹眼泪一边将手里的铜钱洒向乞儿们。 但这些平日都会为了一个铜子儿大打出手的乞儿此时竟是只知一味磕头痛哭,对洒向自己的铜钱毫不在意。 “大姑娘……大姑娘她怎么就宾天了呀!”一个年老的乞丐一边哭一边仰着头问那女使。 女使也是哽咽抽泣,断断续续地说:“大姑娘是落水……然后受了风寒。” 众乞儿闻言更是悲声大放,一边哭一边叫嚷着。 “好人没好报呀……” “上天怎么也不垂怜,就把这么样的一个好人给收了……呜呜呜……”一时喧嚷非常。 女使听在耳朵里更加难过了,只得用手绢将头脸捂住幽幽地哭了起来。 她只哭了一会儿,肩膀就被人轻轻晃动,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杜鹃!杜鹃……” 女使一个激灵,忙扬起头来。虽然泪眼婆娑,但眼前人依然看得真切。她轻咬下嘴唇,叫了声:“宋家哥哥!”然后便一头扎进了宋明轩的怀里。 宋明轩身子微微一颤,一边摩挲着杜鹃的肩膀一边说:“真是世事无常,昨天荷露还气冲冲地来向我兴师问罪,谁想到一炷香的光景,她就……唉。” “说这些惹人伤心的话有什么用。”一个女子的声音在宋明轩的身后响起,语气里带着几分责备。 杜鹃侧目一瞧,只见一个皮肤白皙、五官周正的年轻女子站在宋明轩的身后。 说是年轻,但她眼角已有些许皱纹,看上去已有三十上下的年纪,或许也是脸上未涂脂粉的缘故,脸上疲态略显, 杜鹃急忙退了一步,从宋明轩的怀里出来,然后恭敬地向这女子行了屈膝礼,说:“宋嫂嫂,小的一时失态,冒昧了。” 这女子便是与茗楼齐名的樊楼掌柜宋五嫂。她做的一手好醋鱼,东京上下没有不知道的。 此时,她笑颜一展,说:“又不是外人,怕什么。”她又微微仰头望了一眼宋明轩,继续说:“更何况家兴他也有负荷露。我们今天来,一是吊丧,一是谢罪,只巴望想个周全的法子,让家兴一赎罪愆。” 她说着便微微折身向杜鹃行了一礼。杜鹃急忙将她扶住,说:“宋嫂子是龙凤一样的人物,小的可受不起您的一拜。” 接着,杜鹃将两手在粗糙的裙子上抹了抹,又说:“小的带宋家哥哥、宋家嫂嫂进去吧。” 大门徐徐打开,茗楼的富丽堂皇登时乍现在了眼前。从门口一眼望去,有精致的桌椅、镂空雕刻的楼梯栏杆、精美的屏风和满墙的花鸟字画。桌椅与桌椅之间有屏风遮挡,将整座大厅隔成了若干小间。 桌上陈列着茶壶、茶碗,还有煮茶用的小锅以及香料包。这些东西整整齐齐地摆放在每张桌子上,一丝一毫的偏差都没有。 不过此时,四处烛台上均燃着白蜡烛,天色虽亮,但阴晦的阳光无力穿透窗户,平日里那热络缤纷的气氛荡然无存,换上的则是如此这副萧条阴郁的样子。 杜鹃领着宋家姐弟正穿过屏风之间的甬道向里边走着,说:“事儿来得急,大郎又不在,家里上上下下都忙着操办丧事,虽是叫了四司六局的人,但毕竟还得自己上手。茗楼里的摆当还没顾上收拾呢。” 宋五嫂一边抹眼泪一边说:“是呀,就这么样儿摆着吧,收拾了倒叫人心里难受。” 说话间,他们已穿过了大厅,走进了庭院。这个院子不大,是供伙计和下等小厮奴仆住的地方,只几间鳞次栉比、高矮不一的房子,中间还有一棵高大挺拔的杨柳。 院子尽头有一处门,过了门便到了莫家内眷居住的院子。他们人还未到,哭声就先已听见了。 比起之前那院子,这座庭院便大多了。长长的一条甬道直通中厅,两侧是家里高等女使、小厮还有一些上了年纪的老妈妈的住所。而在中厅后面则是一个更大的院落,有曲径,有镜湖,有假山,有楼阁,屋舍井然,交通阡陌。 无论是山是水,还是楼阁亭台都是按着苏杭一带的风格建造的,十分考究。 莫家人就住在这里。 再后面便是一个跑马场。有草垛堆起来的练剑用的标靶和射箭用的箭靶。这是专供莫云潇练武用的。 演武场的一侧是一个马厩,二十多匹纯色好马正在这里休息。平日小厮照看得好,使得整个马厩一点异味都没有。 不过此时,演武场空空荡荡、院落间栖栖遑遑,女使、小厮、妈子们都是一身素服,聚集在中厅前后。有在外面迎接客人的,有在屋里伺候照看的,虽然忙碌但也井然有序。 门口两个上了年纪的老妈子虽是一宿没睡,但精神依旧矍铄。她们一眼就瞧见雾气中的宋家姐弟,忙迎上去招呼。 “这不是轩哥儿和五嫂子吗?”一个老妈子连忙赔笑说着:“亏着两位贵人有心,天才刚明就来了。我家大姑娘泉下有知,该当高兴。” 她说着便又哽咽了起来。 宋明轩刚要说话,宋五嫂却抢着说了:“哪是什么贵人。唉,家兴不懂事,一时冲动伤了咱们莫宋两家的和气。本想着上元节过去了,我再带着家兴来负荆请罪,可没想到……没想到……” 宋五嫂越说越哽咽,直到最后语不成句,只得用手帕捂嘴,幽幽地啜泣着。 那老妈子也是重重地一叹,说:“天可怜见的,那大姑娘也是老婆子我看着长起来的。忽然间出这么一档子事,搁在谁身上能好过?行了,老婆子不能绊着您,您和轩哥儿还是快进屋去暖和暖和。” 宋五嫂一边啜泣一边连连点头,很自然的携了宋明轩的手一起进了中厅。 厚重的帘子掀开,一股暖气就迎面而来,哭声和女使们的劝慰声彼此交织,听得也更真切了。 屋中满堂皆是素服。正中停放着还未盖上板子的棺材,莫家唯一的男丁莫云泽跪在棺材旁边,低头啜泣着。 莫云湘、莫云溪坐在左侧,表情各异。莫云湘一脸忧愁,眼神中满是惊慌之色;而莫云溪只顾着颔首拭泪,看不真切。站在她俩身后的分别是她们的贴身女使绿玉和丹珠。 右侧坐着的是张芸儿和李仙娥。她们身后同样是一些年轻女使和上了年纪的妈妈们。 宋五嫂一眼瞧见这棺椁,心中悲愤已极,三步并作两步就奔了去,扑倒在棺椁前,哭道:“荷露呀!我的荷露妹子!” 她这一哭,众人都是一惊,坐着的也都纷纷站起身来。莫云泽抬起头来,哽咽道:“宋家嫂嫂……” 宋五嫂连连点头,哭道:“时雨,你好生跪着,送你家姊最后一程。” 莫云泽“嗯”了一声,便没再说什么。 两个老妈子快步跟上来将宋五嫂搀了起来,连声劝慰着:“嫂子不可自苦,伤了自己的身子。” 宋明轩也迎上来,跪在棺椁前重重地磕了三个头。张芸儿和李仙娥对视了一眼,均露出疑惑的表情。 宋五嫂站起来整理好头发,便来到张芸儿和李仙娥面前施了一礼,说:“两位奶奶好,拙妇宋氏来看荷露了。我们家兴退婚的事……我这个做姊姊的心里也着实不安,没少说他。唉,这事儿千错万错都是我这个当姊姊的错。我们爹娘去的早,我那男人也不长寿。这孩子是我一手拉扯大的。说到底还是他没福气。” “哦。”张芸儿从鼻孔中挤出了一声,说:“原来是家兴和他的阿姊?唉,要说福气,就属我们家荷露没福气。满东京城谁不知道,咱们轩哥儿可有着‘小潘安’的诨号。而我们的荷露呢,却得了个‘女阎罗’的诨号。呵呵,俩孩子也不配。” “二奶奶这么说可抬举家兴了。”宋五嫂回头望了一眼宋明轩,继续说:“什么‘小潘安’、‘女阎罗’的,都是市井小儿的酸话,咱们当家的可不能认了真。荷露这孩子,性子是刚强了一些,但自古烈女多有,我虽没读过书,但话本演义还是看过一些的。像什么红拂女、聂隐娘,比起咱们荷露只怕还差一截呢。这孩子,我是喜欢得很呀。” “哎呦,话都说到哪儿去了。”李仙娥忙迎上步来,扶着宋五嫂的胳膊肘抹着眼泪说:“咱们自家人不说那些场面话。如今荷露去了,退婚的那档子事也就揭过去吧。家兴是个好孩子,模样俊,人品也端正。就看宋嫂子嫌不嫌咱们是庶出,不知道我家云溪有没有这个福分。” “啊?这……”李仙娥的话说得唐突,让宋五嫂吃了一惊,一时也不知如何回答,只得侧目望向张芸儿。 张芸儿面色也是一变,对李仙娥说:“好我的妹妹,原来你看中了轩哥儿?这要论嫡庶,湘儿和云溪都是庶出,念在两家之好,结亲也该年长的在前面。” 宋五嫂听她话里头藏着话,忙打圆场:“两位奶奶看得起我家家兴是他的福分。只是今儿不是日子。结亲的事以后再说也无不妥。” 李仙娥连连点头,含笑道:“是,是咱们冒昧了。” 这时候,又有一个小厮快步跑来,说:“魏夫人到了。” 张芸儿这才暂时咽下这口怒气,顷刻就换上一副谄媚地笑脸去迎魏夫人了。 第八章 复生 “哎呦!好我的亲妹子!”魏夫人刚迈过门槛就大放悲声。她年岁与宋五嫂相当,模样却不如宋五嫂标致,但一身素服下的她从头到脚仍散发着难以遮挡的贵气,令人不得不侧目仰视。 张芸儿矮着身子陪在旁边,小心翼翼地托着她的手,脸上还带着几分不自然地笑容。 李仙娥不免侧目望了眼宋五嫂,有些不解地说:“这个魏夫人是……” 宋五嫂还没来得及说话,一旁的莫云溪便迎上来埋怨她:“娘,您怎么连魏夫人都不知道呀?她可是咱们曾布曾枢密的发妻,朝廷的一品诰命夫人呢。” “哦!怪道是!”李仙娥吃惊地嘴巴微张,叹道:“我常年足不出户的,竟不知道荷露结交了这么显赫的朋友。” 宋五嫂擦掉眼角的泪痕,摇头苦笑:“‘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卑田院乞儿’。”她侧目望向李仙娥,补了一句:“苏子瞻这句自嘲的话,放在荷露身上倒也合适。” 说话间,魏夫人已在张芸儿的搀扶下来到了棺椁前。她也跪在蒲团上拜了三拜。见到如此尊贵的人拜莫云潇,李仙娥颇是不安,本想劝阻,但转念想到礼法,便也只是默默看着。 “荷露呀荷露!咱们本说好要去踏青的,你如何却先走了这一步呀!”魏夫人拜完之后,在女使的搀扶下站起来,坐在了张芸儿坐的上首。 张芸儿赔着笑脸,说:“魏夫人,我家荷露只不过是个没长大的丫头。她能得魏夫人的赏识真是叫人惶恐,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您看看这……。” 魏夫人斜眼瞧着她,见她这局促的样子才渐渐收了哭声,说:“荷露人虽不大,但好在身上有那么一股英雄气。我欢喜的,就是她的英雄气。” 这时候,女使适时地端来了几碗茶汤,分给魏夫人、宋五嫂和宋明轩。 魏夫人轻呷了一口这热茶,接着说:“二位奶奶若是有暇可去外面瞅瞅,不知多少乞儿布衣在痛哭流涕唉,这些人都是受过荷露恩惠的,总算没忘记。” 她说完便“咕咚咕咚”将一碗煎得香气扑鼻的茶汤喝得干净。 “魏夫人说得是。”张芸儿笑着说:“不过丫头终归是要嫁给别人做浑家的。呵呵,荷露不像她的两个妹妹,不裹足,不习文,只知道舞枪弄棒的,也难怪人家轩哥儿……” 她话没说完,一旁的李仙娥就重重地咳嗽了一声,提醒她言多必失。她也是悚然一惊,半截话就这样生生咽了回去。宋五嫂和宋明轩不免对视了一眼,双双流露出惭愧之色来。 “裹足之风起于近世,不过是酸腐文人调笑青楼歌姬的话头,咱们是好姑娘,何必裹足!”她说着便将两脚一伸,众人看得明白,她穿的是一双素色平底鞋,并非是姑娘们裹足后穿的“错到底”。 魏夫人心直口快,这番话说得虽是有理,但也让张芸儿、李仙娥这两对母女难堪。她四人面面相觑,但又不敢得罪眼前人,只得强忍着尴尬。 只有莫云湘性子烈些,一张粉脸被羞得通红,忍不住重重地跺了一脚,娇嗔一声,扭头便走了。 当着宾客的面就这样负气而走是极为失礼的。所以张芸儿心头也是大急,忙叫她:“湘儿!回来!”却哪里叫得住。绿玉也是惊慌失措,急忙跟着去了。 魏夫人望了一眼莫云湘的背影,又望向莫云潇的棺椁,忍不住淌下泪来,说:“荷露你瞧瞧,我又说了不该说的话了。唉,日后可还有谁能谅我懂我呢?” 张芸儿尴尬地一笑,说:“夫人哪里话,是我们湘儿不懂事。我这就去教训她!”她抛下这句话也急匆匆地走了。 李仙娥见状如此,也只得迎上来陪魏夫人说话。她抿了抿嘴,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想了半晌才说了一句:“魏夫人消息也够灵通,天刚破了白就来了。” 魏夫人叹了一口气,说:“不到四更的天儿,就有宫人来家里叫老爷去了。他这一去,我翻来覆去的睡不着,生怕着朝里有什么事,便披衣上街来。刚一街门儿,听见有四司六局的人报丧,这才知道荷露的事。” “哦!”李仙娥也只附和了一声,接着便没话了。 莫云泽忙赶过来问:“曾枢密连夜入宫,可是和官家的龙体有关?” 魏夫人木然摇头,说:“不知呀不知。但……总归不是好事。唉,常言道福不双至,祸不单行。还真是没错。” 她说完之后便扬起头望着莫云泽,流露出几分赞赏的神色,说:“你是时雨吧?以前总听荷露说你,说你胸藏万卷,大有当年苏子瞻年少时的风采,来年的殿试可是志在必得?” 莫云泽抱拳行礼,说:“女兄谬赞了,云泽不过是荧荧之光,怎敢与日月同辉?来年的大考……尽力便是。” 魏夫人点头,说:“荷露对你给予厚望,只盼你能中个进士光宗耀祖。不过嘛……咱说句扫你兴的话,如今这大宋的官场是小人当权。朝里的章惇、蔡卞哪还有仁宗时富弼、文彦博的半点气象?我也常劝我家老爷,叫他乞骸骨,不要在这浑水里摸鱼吃。但他就是不肯。所以时雨,你要考科举我不拦着,但你当官就要当范仲淹、韩琦那样的官。文能经世治学,武能安邦定国。现在的大宋朝,要的是这样的人。若你只是图个功名富贵,那可大大不必这样折腾。你们茗楼的富贵也耀人眼得很呀。” 莫云泽心头热血翻涌,两眼都噙满了泪水。他一撩长襟,跪在了魏夫人面前,抱拳道:“夫人的教训云泽谨记在心,不敢或忘!” 接着,便重重地一个头磕在了地上。 魏夫人欣慰地点了点头,说:“你知道就好。如果荷露听见我的这些话,想必也会击节赞赏吧。” 她不由得抬头望向了那孤零零地棺椁。也就在这时,那棺椁“咯噔”响了一声。魏夫人双眉一皱,露出了惊疑之色。 李仙娥见她面色有异,便探着身子小心翼翼地问:“夫人,可瞧见什么了?” “那边响了一声,你们可听见了?”魏夫人伸手指向了棺椁。众人也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那棺椁仍旧那么摆着,纹丝不动。 “人多眼杂,许是有个狸奴跑来偷果子吃。”李仙娥忙招手叫来一个老妈子吩咐道:“去那边看看。” “是。”这老妈子有六十上下的年纪,生老病死见得多了,便也不觉得害怕。 她大步走了过去,两手扶在棺椁的边沿用眼睛里里外外地检索,生怕遗漏掉了什么。 穿着寿衣的莫云潇就那么平平地躺着,两手交叠在腹前。她双目紧闭,眼睫毛浓密而修长。 老妈子轻叹一声,正要转身走开,但余光一瞥,仿佛瞧见莫云潇眼皮动了一下。她不禁浑身汗毛倒竖、两腿发麻。 她又幽幽地转过头来瞧了一眼,莫云潇还是那么躺着一动不动。她紧张的情绪才稍微有了几分缓解。 “老了就是老了,眼睛都花了。”她在心里这样叹息着,又一次要扭脸走开,可忽然,莫云潇的手指动了一下。 “啊!”这次她瞧得真切,不禁惊呼了一声。她两腿打颤,两手紧紧攀着棺椁,显然已是支撑不住。 “什么事大惊小怪!”李仙娥回过头来训斥了一句。李仙娥本是个不爱发脾气的人,但张芸儿母女失礼在前,一向稳重的老妈子失态在后,又是当着魏夫人的面,可太折损莫家人的面子了。 “大姑娘她……”老妈子一句话没说完,就已跌倒在地,爬也爬不起来了。 大家这才察觉有异,一些胆小的女使已经惊呼着向后躲,宋五嫂也不禁退了两步。就连莫云泽和宋明轩都愣在当场,不知所措。 魏夫人却从座位上一跃而起,说:“待我去瞧瞧。” 李仙娥忙将她拦住,一脸惊慌失措地说:“怕不是尸变?夫人是千金之体,哪能犯这个险。” 魏夫人嘴角一瞥,说:“荷露生前与我是莫逆之交,就算是尸变也不会不认得我!” 她说着便重重地推开了李仙娥,就要迈步上去。就在这时,只听棺椁里发出了声音:“哎呦!这是哪儿!” 众人先是一愣,接着便“哇”地一声大叫,满屋的人就像炸开锅的热水,从李仙娥、莫云溪到下面的妈子、女使齐刷刷地向外跑去。 中厅大门虽宽,可也不能拥下这么多人。于是乎,女眷们你推我搡,哪有半分体统?“哎呦”“哎呦”地娇声四起,就连莫云溪也给人重重地推倒在了地上。 只有魏夫人、宋五嫂和莫云泽、宋明轩四人略微镇定。但他们心里也犯嘀咕,不知莫云潇究竟是生是死。 四个人,四双眼睛齐齐地盯着那棺椁。也不知是恐惧还是激动,莫云泽两膝一软,“噗通”跪在了棺椁前,叫了声:“女兄!”接着泪流如注,哽咽得不能言语了。 “谁?谁在那儿?”棺椁里传出莫云潇的声音:“我的头好痛,外面怎么这么吵?” 魏夫人和宋五嫂相视一眼,均露出了喜悦的神情。她们并排奔了过去,同时叫着:“荷露!”“莫妹子!” 莫云潇的一只手正向虚空举着如同是梦游一般。魏夫人一把就将她的手牢牢地攥住,只觉她的手冰得像石头,但润得像宝玉。 “荷露!你快睁眼看看我!”魏夫人激动地流出了眼泪,声音也越发颤抖了。一旁的宋五嫂也是两手紧紧攀着棺椁边沿,流下了眼泪。 莫云潇眉头一皱,缓缓睁眼,说:“哎呀吵死了,不就是掉水里了嘛,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她睁开眼睛,但两眼却没什么神采。她只愣愣地巡视房顶,自己躺着的棺椁还有眼前的人。 魏夫人一抹眼泪,哽咽地说:“天可怜见的,咱们荷露从判官手里逃回来了!” 莫云潇眉峰聚起,一脸疑惑地望着魏夫人,问了一句:“你是谁?” 第九章 迷惘 “好了二姑娘,咱们不跟她一般见识。”绿玉微微弯腰,轻抚着莫云湘的肩膀,几乎是脸颊贴脸颊地说话。 “让她走!让她走!那魏夫人和莫云潇一样,都是狗眼看人低的家伙!”莫云湘爬在床上的炕桌上连哭带嚷。 绿玉杏眼一瞪,柳眉皱起,急忙仰头向悬窗外望去。若是这话让别有用心的人听了去,只怕又是一场祸事,她心里这样想着。 不过还好,悬窗之外柳枝飘摇、湖水荡漾,却不见半个人影。但她心有余悸,半带埋怨地说:“二姑娘小心说话了,那魏夫人地位显赫,她的丈夫可是执掌枢密院的宰执。” 莫云湘忽然止了哭声,猛地回过头来死死瞪着绿玉,哭道:“怎么着?这就嫌弃我们家想另攀高枝了?你要是有这个心思又何必在我这儿啰嗦,快去快去,我不绊着你富贵!” 她说着便起身将绿玉向外推去。绿玉手足无措,匆忙辩解着:“二姑娘!小的哪敢有这个心思?” 但莫云湘不容她辩解,只是一个劲地推她,嘴里说着:“快去快去……” “小的自幼伴着二姑娘长大。心是一条心,命也是一条命,哪有舍了姑娘去另攀高枝的道理呀!”绿玉也是越说越急,最后也哽咽了起来。 这时候,一阵急匆匆地脚步声传来,伴随而来的是粗重的呼吸声。听闻此声,莫云湘和绿玉头皮都是一麻,急忙抬眼去瞧。果然,迎面而来的是二奶奶张芸儿。 张芸儿步履匆匆地走来,在芷兰居卧室的门口停了脚。莫云湘和绿玉也是一愣,分别向张芸儿行礼。 张芸儿面色铁青,两手叉着腰来回踱了几步,鼻孔中传出粗重的呼吸声。 莫云湘和绿玉对视了一眼,都是一副怯生生的样子。 张芸儿脚步一停,忽然就将手举起来作势要打。莫云湘吓得惊叫一声,急忙跪下,缩着脖子说:“娘亲恕罪!女儿知错了!” “知错?你知了什么错?”张芸儿怒气冲冲,声音却在颤抖。莫云湘抬头一望,只见自己的母亲眼圈泛红,两眼泪珠莹然。所谓母女连心,她这才知道母亲原来不是在责怪自己,而是疼惜自己。 天下间有哪个母亲愿意别人将自己的女儿和青楼歌女相提并论?有哪个母亲眼见女儿受了这样的委屈还能忍心责骂?但她面对魏夫人却又无能为力、无地自容,只能将一腔怨气咽下化作眼前的悲愤。 莫云湘重重咬着自己的嘴唇,叫了声:“娘!”然后和身扑了出去,抱住了张芸儿的腿,幽幽地哭了起来。 张芸儿也轻轻地摩挲着女儿的额发,哽咽道:“湘儿,为娘的不争气,在这莫家里也只能委屈当一个妾室,才让你受外人的奚落。湘儿,你恨为娘吗?” 莫云湘匆匆地摇了几下头,一边抽泣一边说:“女儿不恨娘亲!女儿只恨……只恨莫云潇!女儿从小就恨,为什么莫家三个女儿中,只有……只有莫云潇有表字,只有莫……莫云潇不用裹脚。她若待我好,我自……自也待她好。可她……仗着爹爹的宠爱,就会欺辱我和云溪。我们……呜呜呜……” 张芸儿连连点头,也已是泪水纵横。“为娘的懂,为娘的懂。”她说:“现在她死了,魏夫人日后想必也不会来了。咱们母女总算熬出头了不是?” 跪在一旁的绿玉也在抽泣着,抬头说道:“不过二奶奶,大姑娘落水和咱家姑娘可没关系。二奶奶要明鉴呀!” 她说着便重重地磕下头去。那真的是以头抢地,发出“咚”的一声闷响,护主之心昭然可见。 张芸儿心头也是一阵温暖,忙对绿玉说:“快些起来吧。我自然相信湘儿。” 她一边说也一边将跪在自己身前的莫云湘扶了起来。 就在这对主仆缓缓起身的当口,一个老妈子快步跑到了悬窗外,气喘吁吁地说:“二奶奶!二姑娘!原来你们在这里!还是快去中厅瞧瞧吧,大姑娘她……大姑娘她……” “难道还能活过来不成?”张芸儿一边整理自己的裙摆一边没好气的说着。 谁知这老妈子竟是点头如捣蒜,叫道:“正是呀!” “什么?”屋中三人齐刷刷地望向了这老妈子,异口同声地说着。 此时的中厅是混乱一片,莫云潇在两个女使的搀扶下坐在了当家主君该坐的椅子上。 她面色苍白,细眉微蹙,就像是一池碧波被微风吹皱的样子,气色虽然不好但也依然美得不可方物。 她放眼一打量,只见眼前站着的全都是女性,有年轻的有年长的,所有人都表情复杂的望向自己,或关切或惊喜,或狐疑或惊骇,但有一点是相同的,就是都瞪着一双滚圆的眼珠子,瞠目结舌。 宋五嫂忍不住向前迈了一步,唤道:“莫家妹子。” 莫云潇将眼一抬,却问道:“这算不算事故?” “什么?”宋五嫂似乎没听懂,同样是轻轻皱眉,不禁又靠上了两步。 莫云潇望着她,语气依旧虚弱:“你们是怎么做生意的?玩个剧本杀差点玩出人命。你们……你们总得给我个说法!” 听了这话,宋五嫂疑惑更甚,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木然回头,望向身后的魏夫人和宋明轩、莫云泽。 “女兄!”莫云泽三步并作两步扑到莫云潇身前,紧紧将她的两腿抱住,幽幽地哭了起来。 莫云潇被吓了一个激灵,正想说话,却又听厅外一声哭嚎传来。众人纷纷回头望去,只见是张芸儿带着莫云湘快步而来。 “哎呦!我的荷露!”张芸儿以手帕捂嘴,边走边哭:“我苦命的荷露,你终于活过来了。你可是救了我们娘俩的命。荷露呦……” 她哭着还不忘拉过想走开的莫云湘的手,对她说:“你看,女兄福大命大,本已投了阎罗殿的都能给放了生。你们姐俩以前的磕磕绊绊可不能作数了。” 莫云湘想要挣扎,但张芸儿拽得紧哪容她脱身,便也只好在母亲的拉拽下上前来,屈膝行礼,叫了声:“女兄大难不死,湘儿深觉欣慰。” 她颔首低眉,声音哽咽,瞧不出半分的欣喜之情来。莫云潇一脸迷茫地望着她,她则呆立在眼前,久久也不言语。 李仙娥忙凑上来将莫云湘拉了开,笑呵呵地说:“这下可好了,这下可好了,咱们大姑娘转危为安,丧事变喜事了!还不到门口去放上几挂的炮仗,给它冲一冲。” 两个老妈子对视了一眼,同时答应道:“是,这就去。”然后转身出去了。 莫云泽也站起了身,一抹眼泪,说道:“大女兄,我定不负你的所托,好好读书,考个功名回来。” “我……”莫云潇正要说话,却又被张芸儿打断了话头:“妹妹说得对,咱们家今儿可是热闹了,丧事变喜事。来的都是客,咱们得摆上好几桌子酒菜来。魏夫人、宋家妹子,你们可得留下来好好地喝上几杯。” 宋五嫂和魏夫人对视了一眼,两人双双苦笑,暗想道:“这二奶奶谢客的说辞倒也不高明。” 于是魏夫人上前说道:“多谢好意,荷露死而复生可喜可贺,不过她身子尚弱,还需休养。我们就不恋栈打扰了。” 她说完便又转身朝莫云潇走去,轻轻握起她那依旧冰凉的手,说:“好妹妹,你暂且养着,过些日子我再来看你。” “哦。”莫云潇似懂非懂地点了下头。 魏夫人刚走开,宋明轩便又迎步上来。莫云潇与他目光一触,但见眼前男子皮肤白皙,五官周正,尤其是那双深邃的眸子熠熠生辉,极富神采。 莫云潇不觉娇羞地低下了头,一颗心砰砰直跳,心里想着:“呀,这个帅哥是谁呀,他又要来说什么?” “荷露妹子……”宋明轩顿了一下,继续说:“总之是我对不起你,我答应你的事绝无反悔,就算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低着头的莫云潇现在才明白了,如果这不是一个玩笑,那自己就是穿越了,彻彻底底的穿越了。 而且,还是网络小说里常见的“魂穿”。也就是说,她的灵魂寄居在了一个和自己同名同姓的人身上。按理说,古人的口音现代人是听不懂的,但或许是魂穿的缘故,自己也继承了这副身体原有的生存本能,唯独记忆没有继承。 想到这里,她浑身冒汗,两手紧紧拽着衣摆,心里想着:“糟糕糟糕!好不容易去玩一趟剧本杀怎么就穿越了?我的画还没画完呢,下个月的画展可怎么办呀!” 她越想越是心焦,低着的头也久久不愿抬起。 宋明轩见她对自己不理不睬,也只能轻声一叹,道:“荷露,我知你不愿见我。可我终究……” 他话还没说完,宋五嫂便迈步上来将他的胳膊一拽,连忙说:“荷露,千错万错都是我这个当姊姊的错。待你身子大安了,我定带着家兴来请罪。” 莫云潇这才抬起头来,说:“我没事了,你们都回去吧。” 魏夫人和宋家姐弟依次拜别。尔后纷至沓来的宾客在得知莫云潇死而复生之后,也是啧啧称奇,一边谈笑着一边吃了杯压惊酒,折身回返了。 第十章 质询 茗楼的大门前四挂鞭炮轰鸣,噼啪声中扬起无尽的烟雾。前来吊唁的宾客也是惊讶莫名,难以置信。 “哎呀!天下竟有如此奇事!待我进去瞧瞧荷露侄女去!”“您老可慢点!我家大姑娘身子还弱着,见不了外客。” …… 喧闹声、欢笑声、鞭炮声彼此交织,不亦乐乎。即使身在这门窗紧闭的中厅大堂也隐约可闻。 而与外面的热闹不同,中厅之中却是一副压抑沉闷的气氛。莫云潇坐在上首的椅子上,张芸儿和李仙娥分坐她的两侧。莫云湘、莫云泽和莫云溪则带着各自的贴身女使和小厮站在下首。 张芸儿板着一副面孔,一手端着茶碗一手握着汤匙。汤匙在茶碗中缓缓地搅动着。这茶碗热气滚滚,散发出一股奇异且浓郁的玫瑰香味。 再瞧另一侧的李仙娥。她眼泛珠泪,一只手紧紧地攥着莫云潇的手,看上去极为可亲。 莫云潇在心里打鼓:“这两个女人究竟是谁?和我的关系,或者说和这副身体主人的关系究竟是好是坏、是亲是疏。看她们表情各异,只怕心里都藏着难以言说的心思。她们两个,到底谁姓蒋谁姓汪?” 莫云潇在心里盘算着,只听“咚”的一声,张芸儿将茶碗重重地落在了茶几上,众人悚然一惊。 她放下茶碗,好整以暇地用手帕擦了擦嘴角,不冷不热地说:“大姑娘,这屋里的没有旁人,也幸得你落水之后安然无恙,咱们才能说着话。” 她扫了一眼众人,继续道:“在你昏迷的当儿,你的女使环儿铁口直断,说是湘儿害得你落水。现在我就代湘儿问问,你究竟是失足落水还是被人推下去的?若是推下去的,你可曾瞧见推你的人是谁?” 这时,所有人的目光都齐聚在了莫云潇身上。她怯怯地巡视一圈,才咽了口口水,说:“我不记得了。” “不记得?”张芸儿双目一瞪,冷冷地笑了:“那我湘儿的嫌疑何时才能洗脱?” “唉,要我说,咱们还是把环儿叫来。”李仙娥道:“环儿总是跟着大姑娘的,咱们说大姑娘的事儿不能把她抛开。” “哼!那个环儿是失心疯了。”张芸儿仍旧愤愤不平:“把她叫来,再叫她在这儿撒泼?我正打算找个人牙子把她发卖了呢。” 听了这话,李仙娥竟然激动起来,叫了声:“万万不可!”众人都觉惊诧,异样的目光都向她投了去。 张芸儿更觉得疑惑,便问:“我卖环儿,妹妹你又何必心焦?” 李仙娥尴尬地一笑,说:“事情还没有弄清楚,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把她发卖了,只怕出去说三道四,于莫家的名声不好。” 张芸儿也点点头,吩咐跟前小厮:“既然如此,你就去把人带上来吧。若她再有半分逾矩的行为,立刻就叉出去抽二十鞭子。” “是。”小厮应了一声便退了出去。 不一会儿,一个女子被两个小厮抬了上来,放在中厅的地上。莫云潇伸着脖子一瞧,只见这女子手脚都被绑着,嘴里也塞着一团破布。她躺在地上不断地挣扎着,嘴里也是“唔唔”的叫着。 张芸儿一瞧,便又冷笑一声,眯眼骂道:“好个倔蹄子,都捆成这样了还不知收敛。” “快给她把嘴里的玩意儿拿掉吧。”李仙娥吩咐了一句,头一个小厮便俯下身去将环儿嘴里的布条去掉了。 就在布条去掉的一瞬间,环儿就大声叫道:“二奶奶你做贼心虚!暗害我家姑娘不成,又要来杀我灭口?你的眼里还有王法没有?” 环儿怒目咆哮,如同奔腾的洪水有着万钧之力。在场众人听了无不凛然。 只有张芸儿气得脸色发青。她重重地一拍桌子,同样厉声咆哮:“你个大胆泼才,可知诬陷尊长是重罪!你……你不想活了吗?” 环儿却是痴痴一笑,说:“依着我大宋的律法,你是妾,我是婢,咱们一样,都是莫家的奴婢,又何谈什么诬陷不诬陷?” “放肆!放肆!”张芸儿一跃而起,咬着牙说:“来人,把这厮拖出去打!狠狠地打!” 李仙娥也站了起来,捏着手帕说:“还是先问话吧。看她是……” “还问什么?”张芸儿猛地回过头来,冲着李仙娥怒吼了一句。她面红耳赤,额上青筋外暴,显然是愤怒已极。 莫云湘和莫云泽忙凑上去劝慰:“娘,莫要动气,小心伤了身子。” 兄妹二人一个安抚一个倒茶,张芸儿轻呷了一口儿子递上来的茶汤,怒气才稍有平息。 张芸儿端着茶碗的手仍在剧烈地抖动。她强抑心头的怒火,说:“这婢子如此无礼,若不严惩岂不叫人笑话?以后我莫家还怎么管教下人?来人,叉了出去打,先打五十鞭子。” “是!”那两个小厮正要将环儿叉出去,沉默半晌的莫云潇却又站起来说了句:“等一下!” 两个小厮一愣,目光投在了张芸儿身上。张芸儿气血上涌,转过头来望着莫云潇,问:“怎么着?大姑娘要护这婢子?” 莫云潇眼珠滴溜溜一转,随即笑道:“无论怎么说,她也是我的人,即使是出言不逊要请家法,那也是我请。二奶奶你越俎代庖,怕是不妥。” 张芸儿一愣,追问道:“那依大姑娘的意思呢?” 莫云潇望了望气急败坏的张芸儿,又转头望了望焦虑难安的李仙娥,已判断出这姐俩是貌合神离,于是笑着说:“不是叫她来问话吗?要杀要打,总得问完了再说。” 她重新坐了下来。张芸儿和李仙娥见状,也只好重新落座。 “大姑娘!原来你真的没死!”环儿面露喜色,随即淌下了泪来:“大姑娘,小的绝不相信您是自己失足落的水,定是有人害您的,对不对?” 莫云潇板着面孔,说:“你且说说,害我之人是谁?” 环儿将目光投向了张芸儿身后的莫云湘。莫云湘心头一急,气得直跺脚,说:“你乱嚼舌头,我没有害女兄!” 莫云潇缓缓转头,一副凛然目光望向了莫云湘。莫云湘与她目光一触,不禁是浑身汗毛倒竖,急忙低下头,不再说话了。 “大姑娘!当日二姑娘说要把您丢进金明池里淹死,是你我亲耳所闻。”环儿说:“若是大姑娘遇着了不测,二奶奶又有一子傍身,便大有机会升为主母。二姑娘这样做也并不奇怪。” “荒谬!”张芸儿怒斥道:“你纯属臆测,有没有真凭实据拿出来!” “哼!杀人灭口,毁尸灭迹,哪有什么凭据。”环儿不屑地一甩头,望向了另一侧。 张芸儿冷冷发笑,说:“既无凭据,也无证人,那你便是信口污蔑!走!咱们到开封府说理去!” “二奶奶稍安勿躁。”莫云潇侧过了身子,手轻轻按在了张芸儿的手上。 她含笑对张芸儿说:“常言道家丑不可外扬。开封府就不必去了。害我的人不是湘儿,我已猜着了他是谁。”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什么?”大家都瞪圆了眼睛,目光如利箭一般向莫云潇射来。 张芸儿不免和莫云湘对视了一眼,然后轻声问:“凶手是谁?” 莫云潇再一次环顾四周,含笑说道:“此人我心中有数,但不宜在此说出来。总之,这件事我自己会料理,大家就不必挂记了。” “哎呦!那可不行!”李仙娥颇为关切地说:“在这冷风正紧的月份,推人入湖乃是存了杀人之心,不可不堤防。荷露你要知道是谁,咱们就上开封府告状去,官府为咱们做主总会安稳些。” “不妥!”说话的是莫云泽。他从张芸儿身后闪身出来,走到三人面前分别向李仙娥和莫云潇行了礼,说:“女兄既不便明言凶手的身份,必是未掌握确凿的证据。难怪,昨儿是上元,金明池人满为患。就算女兄确知那贼人,咱们告上开封府,人家也有开脱的余地。大不了就说是人多拥挤,总不会判个死罪。” 环儿听了也是连连点头,忙补了一句:“云泽少爷说得有理。看来此事须得暗中调查。‘宁碰开封府,不碰莫云潇’。咱家姑娘对付人的手段多着呢,本就用不着开封府节外生枝。” 张芸儿狠狠地瞪了环儿一眼,斥道:“没规矩的腌臜货,哪有你说话的地方!” 李仙娥有些悻悻然,接过话头来说:“不过,这终究是场人命官司。虽说咱大姑娘有老天庇佑,活了过来。但这么大的事,咱们就这样瞒着,怕也是不妥。” “外间有人问起,我就说是自己失足跌下湖的也说得过去。”莫云潇答完李仙娥的疑虑,便又转头望向张芸儿,笑着说:“二奶奶,环儿这婢子不懂规矩,几次三番地冲撞您,那是我管教不严。这次回去我定好生训斥,不许她再生事端。所以,还是请二奶奶将她放了吧。” “放她?哪有这么容易!”张芸儿忿忿地说:“咱们莫家也是清正人家,哪能出这么恶毒不守礼的女使?今日若不严惩,他日必有别人效仿,那日后还怎么约束!” 莫云潇淡淡一笑,说:“环儿随我多年。若因她失言而受惩处,只怕不能叫人心服。” 张芸儿眼睛一瞪,问道:“如何不服?” “她一口咬定是二姑娘害我,无论真假,若她因此受罚,难免让人以为是二奶奶有徇私之意。”莫云潇不急不缓地说:“而今二奶奶放她一马,倒显得心胸坦荡,不怕嘴碎的人嚼舌头。呵呵,所谓‘周公吐哺,天下归心’。还望二奶奶卖我个薄薄的人情。” 张芸儿愣了一愣,随即苦笑连连,道:“老身没读过书,可不懂什么‘周公吐哺’。环儿说得对,我是妾她是婢,说穿了,我们都是莫家的奴婢,而大姑娘你是主子,这个人情我不卖也得卖了。” “二奶奶言重了。”莫云潇说着还微微颔首以示尊重,继续道:“只是环儿跟我日久,我又是大病初愈,跟前得有个使得顺手的人。如若不然,环儿我便交给二奶奶处置了。” “哈哈!”张芸儿仰天打了个哈哈,说:“打狗须得看主人。我懂。” 话说到这儿,她面色一沉,正要出言驳斥时,中厅大门却是“嘭”的一声被一个小厮撞了开来。 这个小厮脚下在门槛上一绊,“哎呦”地叫了一声,重重跌倒在了地上。见着他的狼狈样,厅里的一些婢女也不由得掩口笑了两声。 张芸儿面红耳赤,厉声骂道:“哪来的龟孙子,如此不成体统!” 小厮慌忙从地上爬起来,仍旧一副仓皇地狼狈模样:“小的刚刚得到信儿。官家……官家崩了。” “什么?”所有人都大吃了一惊。李仙娥用手帕捂嘴,一脸地惊慌失措;张芸儿同样愣在当场,两眼发直。 莫云潇不禁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追问了一句:“是哪个官家?” 莫云湘瞥了她一眼,自顾自地说了句:“我大宋还有几个官家,自然是元符天子了。” “元符?”莫云潇暗暗念着:“元符天子?啊呀!那不是宋哲宗吗?接下来登基的可就是史书上大名鼎鼎的宋徽宗赵佶了!” 想到这里,她手里握着的帕子也从指缝间滑落,缓缓地坠落到了地上。 第十一章 去疑 东京城陷入了一片沉沉的死寂。大宋皇帝突然崩逝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全城,在不久的将来也会传遍宋境的每个角落。辽国、西夏、高丽、倭国、安南也都会知悉,并派使者前来吊唁。 也因此,东京城内百业俱寂。勾栏瓦子空空荡荡,茶楼酒萧萧岧岧。 樊楼上下只有寥寥几桌食客在默默地品咂着宋五嫂的鱼羹。他们的身旁早已没了唱曲儿的青楼歌女;而茗楼依旧闭门谢客。莫家大姑娘虽然起死回生,但正好赶上“国丧”不敢庆贺。茗楼大门前的两尊石狻猊依旧怒目咆哮,炮仗纸屑也早都被仆人清扫了。 莫云潇呆坐在榻上,两眼直愣愣地望着卧室中的陈列。 她举目四望,只见正对着床的是一架红木妆台,一面清晰明亮的铜镜镶嵌在了上面发出熠熠光彩。 铜镜之下,是三个颇为精致的小抽屉,上绣着彩云图样。抽屉两侧,是两排小木栏成怀抱之势将妆台收拢。这小木栏纤细短小,若仔细观瞧,还能观察到上面雕刻着龙凤呈祥、百鸟朝凤等图样。 在如此细小的木栏上做如此精细地雕刻,也不知是怎样心灵手巧的工匠可以完成。 妆台的右侧斜上方是一扇悬窗,此时正是朔风料峭的季节,悬窗便紧紧闭着。床的另一边是一个檀木的挂衣架。莫云潇放眼观瞧,这挂衣架高约两米,上面的铜钩可挂衣物,腰处则镶有一个圆形铜圈,上面放着一个梳洗用的脸盆。 在这脸盆旁边,还有一个小小的铜制火炉。这火炉四四方方,上有通气孔,可将暖气从孔中输出,底座也有可拉伸的托盘,以便更换炭料。 莫云潇将这房中打量了一圈不觉苦笑,心里想道:“唉,莫云潇呀莫云潇,没想到你落了个水,穿了个越,居然还叫莫云潇。只是,此莫云潇非彼莫云潇。我可是一个年轻有为的女画家呀,下个月要办我的首个个人画展的。而这个莫云潇却是个怎样的人呢?什么叫‘宁碰开封府,不碰莫云潇’?又为什么会有人叫她‘女阎罗’?” 就在这时,房门“吱呀”一声被推了开来。莫云潇举目一望,环儿正面容凄楚地向自己缓缓走来。 她眼窝深陷,眼中含泪,鼻翼也微微泛红,牙齿也轻轻咬着鲜红的嘴唇。 莫云潇见她向自己走来也有些紧张,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双目炯炯地望着她。 “大……大姑娘!”环儿哽咽地叫了一声,随即扑倒在莫云潇的床头,呜呜大哭了起来。莫云潇猛然一惊,身子也不由得一颤。 环儿哭着说:“大姑娘!你终于活过来了!终于活过来了!老天有眼呀!” “我……呵呵,是呀,我活过来了。”莫云潇苦笑一声,便也轻轻抚了抚环儿的云鬓,然后搀住她的胳膊将她扶了起来,拍拍床边说:“坐吧。” 环儿一愣,连连摇手说:“不可不可。小的可不敢和姑娘同坐。” “哎呀,没关系的。”莫云潇一把将她拉过来。她“哎呦”一声,身子失重,只得坐在了床边。 莫云潇顾盼左右,才小声说道:“你叫环儿是吧?是我的贴身丫鬟?” 环儿露出了狐疑之色,嘟囔道:“丫鬟?” 莫云潇眼珠一转,随即改口道:“就是婢女,侍女,女使?” 环儿这才点头,道:“是呀。环儿是姑娘你亲自从人牙子那买回来的。” 她说完之后便侧着头细细打量着莫云潇,问:“大姑娘,前日你说已知道推你入湖的人是谁。不知道你是拿话诓二奶奶的,还是确知其人呢?” “唉,我怎么会……”莫云潇话说到一半却猛然警觉,嘀咕着:“这家人上上下下都不知道是什么来路。听她们昨天的说话,好像只有这个环儿陪着莫云潇去游湖。那她也有可能是杀人凶手了?” 想到这里,她浑身肌肉紧绷,眯着眼睛,冷冷地说:“环儿!你不要装傻了,推我入湖的人,旁人不知道,难道你也不知道吗?” 环儿杏眼一瞪,惊道:“大姑娘,您这话小的怎么听不明白?” 莫云潇将身子前倾,逼视着环儿说:“当时去游湖的只有你和我,二姑娘和三姑娘都有不在场的证据。眼下最有嫌疑的便是你了!” “啊!大姑娘!”环儿立即翻身跪地,哭着辩解道:“大姑娘是环儿的救命恩人,是一辈子都报答不完的金身菩萨。大姑娘落水昏迷,环儿也没想着活,这才拼命地指摘二姑娘和二奶奶。环儿固然是莽撞,但护主之心可昭日月!还望大姑娘明鉴呀!” “哼!你还狡辩!”莫云潇重重地一巴掌拍在了床边上,发出“嘭”地一声闷响,震得她手掌剧痛,忍不住连连甩手。 而环儿只得匍匐在地,头也不敢抬,没看到她如此狼狈且滑稽的一幕。 “大姑娘!”环儿哭得更是伤心难过。她一抹眼泪,扬起头来望着莫云潇,说:“在这冷如冰窖的莫宅里头,在这无情的人世堆里,环儿只以姑娘为管鲍。可如今,姑娘也对环儿生了疑窦。试问普天之下,哪还有环儿的容身之地?哪还能存环儿的清白之躯?” 话说到这儿,她已是泪眼婆娑。泪水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光。她露出了一个苍白的微笑,说:“大姑娘,环儿唯有一死明志,方可报答姑娘的知遇之恩!” 她说着便要甩头撞向右手边炭炉的一个角。这炭炉金属材质,边角也是凌厉尖锐。她这样撞上去必死无疑。 莫云潇也是大吃一惊,叫道:“不要!”接着身子一跃而起,紧紧地扯住了环儿的衣领。但环儿是报了必死的决心的,只听“嗞啦”一声,衣裳破碎,环儿也因失了准头而撞在了自己身后的红木妆台上。 “咚”的一声闷响,妆台上的铜镜只颤了一颤,而环儿却跌坐在了地上,吃惊地望着莫云潇。 莫云潇也因为扑得太猛同样失了重心。她“啊!”地一声惊叫,便从床上跌倒下来,翻了两翻,滚到了环儿脚边。 “哎呦!这可摔死我了。”莫云潇扶着自己的腰缓缓站起身来,不停地揉搓着。 环儿望着她,忽然也奋起身子,紧紧将莫云潇的两腿抱住。莫云潇脚下一个踉跄,险些又被她拽到。 “姑娘!姑娘!环儿绝无害姑娘的意思,请姑娘明鉴呀!”她一边哭一边说着。 “好了好了。”莫云潇将她扶了起来,亲手擦去她脸上的泪痕,说:“我知道不是你。我之所以要这么说是因为……”她故意一顿,望了望门口和悬窗的方向,接着说:“是因为隔墙有耳。” “哦?”环儿也本能地侧目去瞧,但她还未转头,莫云潇就又将她的脸扶了回来,耳语道:“陪我把这戏演下去。” 环儿如梦方醒,连连点头,说:“好,姑娘怎么说,环儿就怎么做。” 莫云潇满意地点了点头,便又踱步回到床边穿好鞋子,重新坐了下来,看上去宛似是审案子的官员。 她含笑道:“你刚说我是你的救命恩人,那你倒是说说看,我怎么救了你呀!” 环儿拉扯了一下已破碎的衣衫,悲悲戚戚地解释:“七年前,官家……哦不,如今该叫先皇帝了。先皇帝亲政伊始便改弦易辙,恢复了王相公的新法,朝中的苏家兄弟和一干旧党或流或贬,星散各地。家父曾在兰台做刀笔吏,只因照顾过下狱的苏东坡,此时也是秋后算账,便也落了个抄家刺配的下场。咱们城外的楚员外垂涎环儿已久,得此机会便疏通门路要将环儿买去。恰在这时,是姑娘花了三倍的银子将环儿买下,才保住了环儿如今的清白之躯。所以大姑娘,您对小的这不是救命之恩是什么?” 她说到最后终于抑制不住内心的苦楚,双手捂脸“呜呜呜”地哭了起来。 莫云潇沉吟了一句:“王安石变法影响深远呐。” 然后她又扬起头来,问环儿:“你本也是官宦人家的姑娘,遭此剧变沦落为婢。这么多年来你就不恨吗?” 环儿一抹眼泪,露出了一个狰狞的笑容:“我恨!我恨官家!恨大宋的朝廷。也恨楚员外和王相公!但……”她长叹一声,摇头苦笑:“我终究是一个弱女子,自己能活下来已是莫大的幸运,救不了家严家慈,也救不了成宇。” 莫云潇眼睛一亮,问道:“成宇?” 环儿无奈地笑了:“成宇,环儿的表兄。我们两家是通家之好,早已定下婚约。只是他们家也受我家的波及,全家刺配福建路,永世不得回籍。” 莫云潇愣了一愣,喃喃道:“可也真够狠的。” 环儿双手向两侧抹去眼泪,苦笑连连:“是呀,真够狠的。家父小小职厮,受此波及至多也是刺配。而二奶奶她们家就难过了。她的父亲曾受王相公的提携,当上了两浙转运使。可后来神宗崩逝,先皇帝冲龄即位不能理国,于是高太后垂帘。那高太后却是心向旧党的,将司马相公召回朝廷不说,还将新党的许多人一并罢了。这其中就有二奶奶的父兄。” “啊!”莫云潇大吃一惊,左右望了望,然后压低声音问:“那她也是被人牙子卖到莫家来的吗?” 环儿一声冷哼,摇头说道:“高太后还算宽仁,只是将她父兄罢官,并未流放。是二奶奶厌弃了老病的父亲和自暴自弃的哥哥,早想着攀高枝。恰逢咱家大郎去西川采摘茶叶与她遇见。她巧意逢迎,博得大郎欢心,才买她回来做了堂下之妾。” 莫云潇点了点头,喃喃道:“看她一副媚相,猜也猜得到了。” “只是报应好还。”环儿轻蔑地一笑,说:“偏偏是二奶奶的贴身女使李仙娥也学着她的样儿,在大郎面前卖弄了几许风情,也就给收房去做了三奶奶。这件事的原委细节,外人不曾得知,就连与咱家交好的宋家姐弟也不甚了了。但莫宅上下,没一个人不知道的。只是……” 环儿顿了顿,叹道:“好人却不长命。大姑娘的母亲,莫家的当家主母却因难产而殒了命。” 莫云潇轻咬嘴唇,若有所思地点着头:“原来是这样。她们姓蒋还是姓汪,我心里可有底了。” 环儿见她讷讷地出神,便上前一步,低声问:“大姑娘,外面的人还在吗?” “啊?哦!”莫云潇这才反应过来,忙说:“应该都走了,但咱们以后还要常演下去。” 第十二章 暗流 张芸儿坐在芷兰居的上首正座,顺手端起手边的一碗热茶。她轻轻晃了晃,只见茶汤色浓味重,虽是青白的成色但沾着了碗边却又立即消退。 张芸儿两道细眉微蹙,嘟囔了句:“这才几天儿没开张,茶就不咬盏了。”她美睫一抬,问身旁的一个傍身老妈子:“是哪位茶博士点的?” 老妈子颇有些不安,连忙赔笑说:“是服侍咱家多年的刘先生。” “传下话去,扣他半个月的茶汤钱。”张芸儿将茶碗缓缓放下,说:“越是老人就越该知道,莫家能有今日乃是因为大郎无一日不谨慎,无一日不勤勉。若是稍有懈怠,只怕茗楼的名声就要坏了。” 老妈子答了声“是”,便转身向外走了去。正在她跨过门槛要出去的当儿,绿玉火急火燎地奔了进来。 “二奶奶!二姑娘!”她跑进了中厅,也只得佝偻着身子,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 莫云湘也一挑帘子,从卧房中走了出来。她不禁和张芸儿对视了一眼,然后迎步上去问绿玉:“怎么样?” 绿玉也算机警,微微侧目用余光瞥了眼早已走远了的老妈子,这才说:“二奶奶、二姑娘,小的可探听到了。大姑娘许是得了健忘病,以前的事儿统统不记得了。” “啊?”莫云湘十分吃惊,叫道:“怎么会?她真的什么都忘了?” 绿玉连连点头:“是呀。她竟然怀疑是环儿推她下水的。这……不是失心疯了吗?” 张芸儿和莫云湘对视一眼,也都露出了一丝笑意。 “这么说来,她并不知道推她入湖的究竟是谁了?”莫云湘忙问。 “是呀二姑娘。”绿玉颇为得意地一笑,说:“昨天她说得那样言辞凿凿,小的还真以为她了然于胸呢,原来也都是在唬人。” 张芸儿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然后缓缓坐下,侧头又对莫云湘说:“湘儿,荷露的落水真个与你无关?” “娘!”莫云湘面颊登时发红,急着说:“都到现在了,您怎么还不信我。我是恨她,但又哪来的虎胆敢去做这杀人害命的勾当!” 绿玉瞅了瞅二人,忙搭腔道:“二奶奶,上元节人多拥挤,谁又知道她是怎么落得水。反正与咱家姑娘无关,那就万事大吉了。” 莫云湘心中仍是忿忿难平。她一跺脚,说了句:“早知你们都怀疑我,当时还真不如下个黑手,把她推到金明池里去。” 她这话出口,绿玉惊得急忙捂嘴,连连后退;张芸儿更是双目瞪圆。她忽地从椅子上坐起,“啪”地一巴掌狠狠地甩在了莫云湘的脸上,直打得她几个踉跄,险些摔倒。 “二姑娘!”绿玉忙迎上去将她扶住,又转头对张芸儿说:“二奶奶,咱家姑娘蒙冤委屈,说得都是气话,您可千万别当真呀?” 张芸儿面红耳赤,怒道:“气话?上次就是因为一句气话叫环儿那贱婢逮住了把柄,像疯狗一样的咬你。你还不知收敛?” 她越说越气,抬起手来指着莫云湘警告:“我可告诉你,我张芸儿虽然时刻都想当莫家的主母,但是伤天害理的事绝不能做!你记住了没有!” 莫云湘捂着自己火辣辣地半边脸颊,眼中噙泪却也不敢哭出声来。她只默默地点了两下头,小声道:“是,娘亲的话不敢不听。” 张芸儿这才长出了一口气,重新坐了下来。 绿玉望了望这对母女,便笑着向张芸儿迎了上去,说:“小的说句冒昧的话。大姑娘她死而复生,却又失了忆。这对咱们来说最好不过。” 张芸儿瞥了她一眼,冷冷地问:“何以见得?” 绿玉见她颇有兴致,受了鼓励,便微微一笑,大胆卖弄了起来:“二奶奶您想,大姑娘可是大郎的掌上珠、心头肉。她生母去得早,大郎本就心有愧疚。若她真个死了,等大郎回来只怕没咱们好果子吃。”话到此处,她微微一顿,露了笑容:“可如今她活过来了,这场祸事便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张芸儿连连点头,接着她的话茬说:“这些年来,茗楼的生意也都是由大郎和荷露一同料理。若她真个是失忆了。那……” 她抬起头来与绿玉四目相对,主仆二人不禁会心一笑。 莫云湘眼珠子滴溜溜地一转,一瞬间就把脸颊的疼痛抛到了脑后。她几步迎上来,说:“娘!您大可趁此机会夺下掌管茗楼的大权。到那时,上位当主母还不是顺理成章?” 张芸儿思索了一会儿,始终没有回答,只是伸手端起了茶碗轻呷了一口,笑着说:“这茶味道香浓,没想到凉些喝才更有味道。” 三人都嗤嗤地笑了起来。 此时,猎风阵阵,压抑的乌云渐渐笼罩,竟然响起了隆隆的闷雷。 三奶奶李仙娥正站在宜兰居的窗口仰望黑云,讷讷地出着神。站在她身后的便是莫云溪和她的贴身女使丹珠。 一阵风拂面而来,吹拂着李仙娥的面庞。她微微闭眼,感受着这冷风的吹拂,几缕发丝迎风飘扬,渐显散乱。 莫云溪拿着一件狐狸皮的围脖迎上来,轻轻地搭在了自己母亲那雪白的脖颈上。 李仙娥回眸将女儿一望,露出了和蔼的笑容。 “娘,起风了。”莫云溪说:“咱把窗关了吧。” 李仙娥没有回答,只是转身走了开去。丹珠急忙快步上去将悬窗关了。 她一边踱步一边问丹珠:“你确信荷露没有发觉你?” 丹珠弄好悬窗,转身答道:“是。大姑娘没有发觉小的。” 跟在母亲身后的莫云溪展颜一笑,说:“如此说来,大女兄真的得了健忘病,以前的事完全不记得了。” 李仙娥却是冷冷一笑,说:“锦衣夜行,欲擒故纵。”她脚步一顿,转过身来对紧跟着自己的莫云溪说:“难道你不觉得荷露是在做戏给我们看吗?” “这……”莫云溪一脸茫然,不禁侧目和丹珠对视了一眼,似乎是在向她征询。 丹珠还未回答,李仙娥就又补充道:“荷露自幼习武,耳聪目明。哼哼!丹珠的身影脚步,她会一点也没察觉?” “许是大姑娘她苏醒未久,神智还有些含混,因而未曾发觉小的。”丹珠试着辩解。 李仙娥含笑摇了摇头,踱步到了椅子前从容落座,说:“若你并无夸大虚浮之词,那荷露的表现未免过于反常。” 她顿了一顿,望着身前的二人,继续说:“荷露性子刚毅沉稳,即使是神智未复,也断无因阻拦环儿自尽而自己从榻上摔下来的道理。她这么做,只怕是做给屋外人看的。” 莫云溪边思索边点头,道:“如此说来,大女兄的心机还真是深沉。唉,真是可惜,本来都死的透透地,这怎么说活就活过来了呀!” 李仙娥丹凤眼一翻,说:“她不死才是好消息。她若死了,上位的也必是张芸儿。她是二奶奶,又有一子傍身,母凭子贵,理所当然。咱们?哼!谁又在乎咱们的荣辱。” 莫云溪皱起了纤眉,快步走过来坐在了李仙娥的旁边,又轻轻攥住了她的手,半似哀求地说:“娘!无论如何请您想个巧法儿,女儿……女儿也想让人叫一声莫家嫡女呀!” 李仙娥将她的手甩开,冷冷地说:“难道我不想让你做莫家的嫡女吗?只是事不由人,荷露和张芸儿那一房始终压咱们一头,这些年若不是为娘的巧妙周旋,只怕咱娘俩还在芷兰居里给人当老妈子和女使呢。” “那……”莫云溪一时语塞,不知这话该怎么接下去,只有低头不语了。 李仙娥望着女儿那张俏丽可人的脸庞,也不禁起了怜惜之情。她淡淡地一笑,说:“你放心,为娘的总会想办法让咱们翻身。” 莫云溪眼睛一亮,又兴奋了起来:“娘!您可是有什么筹划?” “哼!她莫云潇不是韬光养晦、装疯卖傻吗?”李仙娥笑道:“但她也别忘了,自己可还掌着茗楼的财权。若大郎回来发现她是个痴傻的,即使再是心偏也不能不有所考虑。明眼人都瞧得出来,张芸儿一房垂涎茗楼也不是一两天的事儿了。到那时,莫云潇必定要露出真面目来。而张芸儿也必是要将她痴傻失忆的症候做实。咱们大可左右逢源,然后火中取栗。” 她一边说着一边拿过女儿的柔滑的嫩手,轻轻在艳红的掌心上一拍。莫云溪身子为之一颤,带着艳羡的语气说:“娘!您真是女诸葛呀!” 第十三章 机要 “国丧”期间本应一切从简,但毕竟赶上莫家嫡女的死而复生,也赶上新官家御极定策的诏书下发,因此茗楼重新开张的第一日便茶客盈门,三层高楼都给人塞得满满当当。 诺大的一楼大厅繁忙喧嚷,格挡之间十来名店伙计健步如飞。“来咯来咯!来热汤咯!”他们一边吆喝着,一边高举着铜制大茶壶四处奔走。 莫云潇站在走廊上瞭望整个熙熙攘攘的大厅,一时竟也百感交集。 她瞥见一个茶客将手中的木牌插在了格挡上的凹槽中,然后继续与友人品茶聊天。不消半刻,便有一个店伙计手提大茶壶飞跑而来。 这铜壶大而圆,壶嘴更是翘得又高又直。店伙计吆喝一声:“热汤来咯!”格挡里的茶客便将格挡开了一个小缝,给店伙计一个容身的空间。 莫云潇瞳孔紧缩,只见这店伙计背对茶客,高举茶壶,以一个下腰的姿势将壶嘴下压。一道热气滚滚的白色液体自壶嘴中喷薄而出,直入那茶客桌几上的小小青釉纯黑茶壶。 “哇!真是好身手。”莫云潇不禁赞叹了一声。 她身旁的环儿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也是得意地一笑,说:“大姑娘,咱们茗楼的拿手活儿,这个您总该记得吧?” “啊?哦!”莫云潇未置可否,再次放眼全局,只见店伙计们倒热水的方式千差万别,下腰倒水尚不算难。还有单手托壶倒水的、头顶茶壶倒水的、两脚夹着倒水的……总之是千姿百态,各有胜场。 但万千姿态中只有一样不变,就是热水从壶嘴中一经涌出便是源源不断,绝无中途断绝、淅淅沥沥的情况。倒完之后的地上、桌上也未见一滴溅洒。这份拿捏茶壶的功夫非是妙到毫巅不能做到。 莫云潇一边下楼一边侧头问身旁的环儿:“我看咱们铜壶里倒出来的水呈乳白色,不像是清水,那是什么?” 环儿一愣,以异样的目光望向莫云潇:“大姑娘,你连咱们的药茶方子也不记得了吗?” 莫云潇又警惕的向四周望了望,然后以手掩口,压低了声音说:“咱们现在危机四伏,不得不装糊涂。现在,我问你什么你就回答什么,万不可泄了底。” 环儿闻言也警觉了起来,本能地也向四周望了望,赞叹了一句:“大姑娘果然聪颖,小的就为您讲讲。” 她伴着莫云潇在大厅的格挡间踱步察看,徐徐解释:“这东京城里茶坊、茶铺多达百家,至于挑着扁担沿街叫卖的茶贩子更是多不胜数。在这许多以茶为业的铺子中,唯有咱们茗楼可拔地而起,有大厅有雅座,有回廊有布置。也只有咱们茗楼远近闻名,茶叶子更是远销大宋四京,每年光是卖叶子就有千两银子之多。” 说到这儿,她脚步一顿,侧过头来笑着问莫云潇:“大姑娘可知是为了什么?” 莫云潇笑道:“自然是咱家的叶子与众不同。” 环儿噗嗤一笑,说:“不错不错。咱家的叶子都是大郎亲自前往西川、苏湖一带看察,精挑细选。像扬州的白云、杭州的龙井也只卖给咱家,别处轻易尝不到的。” 莫云潇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想着:“看来这家人的茶叶生意确实做的不小,形同垄断啊!” 环儿望了眼莫云潇这副难以置信的表情更是得意了,便含笑吟诵道:“‘茗楼香盏取一叶,王母娘娘换蟠园’。这说得便是咱们茗楼莫家。这显赫的声名可不是随便来的呢。” “不过,单是叶子还不足以撑起这诺大的家业。”环儿继续说:“刚才姑娘问咱们的茶壶里倒出来的汤为何呈乳白色?那是因为,咱们的热汤可不只是把水烧熟这么简单。咱们烧的不是水,而是药。” “药?”莫云潇愣了一愣,又环顾四周,问道:“难道咱家也兼职看病吗?” “呵呵,医理博大庞杂,哪是咱们寻常人就能做得了的。”环儿笑道:“咱们的药不拿病理只取其味。百草百味,有的味甘,有的味苦,有的味涩,有的味滑。无论何种滋味,只要悉心搭配调教,便可与咱们的茶叶子相融,创出自己的独特味道来。也正是有这个味儿,才真正让茗楼的牌子立了起来。” 莫云潇越听越奇,不禁感叹:“原来是这样,没想到古人早已把茶叶和水玩出花儿来了。唉,我们那个时代的人哪还有半点品茶的风雅?” 环儿接茬道:“可不是?今人品茶的风雅已淡漠了许多了。相比于唐朝时人们煮花茶,今天的人们只会用水冲泡,确实不及风雅了。” 她说完便将面孔一板,侧目望向了莫云潇:“不过大姑娘,咱们茗楼赖以维系的正是这配茶的药方子。一年四季,寒暑周转,不同的季节、节气甚至是时辰,要用的方子也都不同。因而,这方子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而知道这方子的人,除了大郎就是姑娘你了。万万不可泄露了出去,这可事关茗楼的兴亡荣辱呀!” “啊?”莫云潇听她这么说,一时心虚,竟露出了为难之色来。“这……”她挠了挠头,不知该怎么回答。 环儿着起急来,忙拽着她的袖子说:“我的小祖宗,你不会把方子也忘了吧!” 莫云潇慌忙摇手:“没有没有,这么重要的东西我肯定忘不了。” 环儿这才长出了一口气,嗔笑道:“好我的姑娘,你可吓死个人。” 她话音刚落,只听大门前一个店伙计高声叫道:“宋家哥儿到!” 众茶客也都纷纷向门口望去,宋明轩正和莫云泽在一起。二人对视一眼,都流露出几分尴尬的神色,然后肩并肩跨过门槛走了进来。 那店伙计将肩上的毛巾“啪”地一甩,迎上去冷冷问道:“宋家大郎还是老样子?” 宋明轩淡淡一笑,说:“我今日来不为品茗,只为来看望一下你家大姑娘。” 店伙计“哼”了一声,便转头走开了。 “该死的东西!谁教你如此放肆的!”莫云泽迎上前去,厉声斥责这店伙计。 店伙计只好转过身来向宋明轩敷衍似的行了一礼,说:“托大郎的福,我家姑娘已能料理店中常务了。”说完仍是头也不回的走了开去。 “岂有此理!”莫云泽更是生气,正要上去斥责他几句,却被宋明轩拦住:“算了,是我失礼在先,怨不得旁人。” 茶客们也自起了一阵议论。 “呦!这不是宋家兴吗?听说他公然退婚,让莫家大姑娘颜面扫地,这才一时气愤投了金明池了。怎么还有脸来?” “不对不对!”立即有人打断:“莫大姑娘是失足落水的,与宋大郎无关。” “哪是这话!我可听说是莫家的二姑娘……” 议论声犹如是林中群起的鸟雀一般,叽叽喳喳吵闹了起来。 环儿迈步上前重重地咳嗽了一声。众茶客一呆,又都自顾自地低头品茶,不再言语了。 环儿不屑地将眼睛一翻,然后快步向宋明轩和莫云泽的方向走去。二人又对视一眼,心中都有些忐忑。 环儿上来先行了礼:“宋家哥哥、云泽少爷午安。”接着她将眼一抬,对宋明轩说:“我家姑娘好得很,不劳哥哥挂念。哥哥在这儿瞧上一眼就请回吧。” 莫云泽有些尴尬,愠怒道:“环儿!哪有刚请人进来又轰人出去的道理。别人不懂规矩你也不懂了吗?” 环儿冷笑一声,回答得不卑不亢:“要说规矩,可是宋家哥哥先坏了规矩。莫宋两家是通家之好,既是自幼定下的亲事又哪有单方反悔的道理?宋哥哥既然不念这个情分,咱们莫家又何必念旧情?” 宋明轩越听越是惭愧。他抬头向环儿身后的莫云潇望了去,才发现莫云潇也正眼巴巴地望着自己。但莫云潇此时的眼中满是脉脉的女儿情,往常所见的冰冷杀气竟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也有些吃惊,不禁多望了一会儿。 莫云潇见他这样痴痴地望着自己也觉得面皮发烧,含羞似的将头扭了开去。 宋明轩可曾见过这样的莫云潇?仿佛此时的莫云潇更令人畏惧似的。他也急忙将眼睛避开,心“砰砰”地狂跳不止。 他的神情变化全在环儿的眼里。环儿嘴角一瞥,笑道:“宋哥哥,人你也见到了。我家姑娘的身子已大安了,你也请回吧。” 她说着就要转身离开,宋明轩却一把拽住了她的手腕,说道:“且慢!” 环儿柳眉一皱,怒道:“宋哥哥不守规矩!青天白日的竟轻薄于我!还不放手!” 宋明轩恍然一惊,忙将手松了开来,说:“环儿恕罪,是我失礼了。不过,有些话我还想和你家姑娘说。”他低头沉思了片刻,又道:“只我两个人说。” 听了这话,莫云泽、环儿和莫云潇都向他投来异样的目光。 “上元那天,在长风楼的雅间。我和……”他话还没说完就被环儿打断了:“那天你们说了什么我可不得而知。不过,宋哥哥既然已退了婚,那就一了百了,日后不要再来纠缠了。否则……保不准有人出去说闲话,污了我家姑娘的清白。” 莫云泽也有些不解,问道:“是呀!你有什么话要和女兄单独说?” 宋明轩正要解释,环儿就抢了先。“好了好了!”她有些不耐烦,就要伸手去推宋明轩:“日后来品茶、斗茶茗楼自然欢迎,若是来纠缠我家姑娘那可不许了。” “环儿你别急!”宋明轩一边挣扎一边仰头叫着:“荷露荷露!” 莫云潇也急了,忙迎上去将环儿推了开来,斥责了一句:“咱们莫家家大业大,这样拉拉扯扯又岂是待客之道?” 听了这话,环儿竟张口结舌地愣在了当场,就像个木头人似的。 莫云潇这才转过头来,冲宋明轩点头一笑,柔声问道:“宋哥哥,你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莫云潇美目婉转,眼光神采奕奕,就像是期待心仪的对象表白一样。 见此光景,宋明轩和莫云泽第三次对视,双双惊讶莫名。 第十四章 萌动 莫云潇面上带着点点微笑,一双清澈如水的眸子闪烁着的奕奕神采。 宋明轩面红心跳,忙不迭地低下了头,说:“荷露,你……你看上去果真已大安了。” “所以呢?”莫云潇又向前迈了一步。她笑容生花,眼泛似水柔波,轻轻地问:“你专程来看我,是要来跟我说什么?” 宋明轩见她靠近心头着慌,急忙就向后退去。他心慌意乱,那还想得到自己刚才下了台阶。他这一退,脚后跟磕在石阶上,发力又重,身子顿失重心,不免“啊!”地叫了一声,就向后倒了去。 在这须臾之间往往不及反应。莫云泽和环儿都猛吃一惊,要想伸手拉他却是不及。 但莫云潇眼疾手快,急忙唤道:“当心!”身随声动,莲步一迈,伸手一抄就扶住了行将倒下的宋明轩的肩。 从茶客到店伙计再到莫云泽和环儿,无不眼睛瞪圆,嘴巴微张,犹如是被施了法咒一般定在了当场。只是那壶嘴中淌出来的热汤早已灌满了茶客的紫砂茶壶,滚滚热浪向外翻涌也都无人问津了。 莫云潇就这样将他扶着,一缕飘香的头发垂下来在宋明轩的脸颊上轻轻拂动着。她静默了一刻,才轻声笑问:“宋哥哥,你没吓着吧?” 宋明轩也望着她愣愣地出了半晌神,听她说话才回过神来,忙说:“多谢……多谢荷露妹子搭救,我还好。” 莫云潇婉转一笑,说:“哥哥可要当心些。你若是在茗楼受了伤,传扬出去人家该说我们待客不周了。” 宋明轩连连点头,忙说:“荷露……荷露说得是,还请你扶我……我起来吧。” 莫云潇美目一转,怏怏地应了一声:“哦。”才将宋明轩扶了起来。 莫云泽和环儿对望一眼,双双露出疑惑之色来。莫云潇的这番举动的确有失往常的稳重和矜持,更是在这大庭广众之下更显得轻佻,哪还有半分莫家掌珠的仪态。 于是莫云泽眉头一皱,以眼神询问环儿。环儿更是不知所措,连忙摇头,一副如坠云端的样子。 宋明轩脸颊通红,只得低着头说:“荷露,咱们可找个僻静的地方好好地谈一谈。” 听了这话,莫云潇喜上眉梢,连连点头说:“好呀!那咱们去雅间谈吧。” 她转身就要走,莫云泽却迎上来,颇为激切地叫了一声:“大女兄!” 莫云潇脚步一停,一脸疑惑地望着他。他望望莫云潇,再望望她身后神情狼狈的宋明轩,一时间激愤难当,说不出话来了。 环儿也忙迎上来,挽着莫云潇的手说:“姑娘,您这唱的又是哪出戏?”她再警惕地望望左右,压低声音继续说:“宋明轩不顾莫家的颜面强自退婚,这件事已成了东京城里的笑柄。姑娘你去见了他一次已是大大地迁就,现在为何还要单独约见?” 莫云潇两道纤细地眉毛一扬,也不禁抬头望向宋明轩。宋明轩也急忙将头低下,避过那锐利如箭矢一般的目光。 “正是为此,我才要和他谈。”莫云潇的语气瞬间变得冰冷。她冷目一转,就像吩咐随从小厮似的对宋明轩说:“走吧。”接着她便大踏步向二楼雅座的方向走去。 “姑娘……”环儿还想再拦,可她刚一开口莫云潇就将她的话截断:“你不要跟来。”话锋凌厉,在场众人都是悚然一惊。环儿也不自觉地停下了脚步。 宋明轩心头更是紧张,踌躇了半刻,便也只好硬着头皮跟了上去。 莫云泽呆呆地站在原地望着二人上了二楼走廊,回头问身后的环儿:“大女兄她……”“她还是她。”环儿也愣愣地回答着。 莫云潇将一间雅室的门打开,然后给宋明轩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先进去。宋明轩重重地咽了一口口水,才迈步进了屋子。 茗楼的雅室虽不及长风楼的宽敞,也不能凭窗眺望金明池。但论起风雅来,却是无出其右者。 宋明轩放眼一望,映入眼帘的便是苏辙手书的“品茗第一”的匾额。这四个字本是挂在一楼大厅的,但莫云潇偏又觉得扎眼,便叫人拓了印,做成匾额挂在了每一间雅室当中。既成全了苏辙的好意,也不让茗楼显得过分招摇。 与别家不同,茗楼的雅室没有高脚桌椅,只有自古而来的叠席。叠席上放着短腿的桌几。 桌几上放着茶壶、茶盅和茶碗,还有温茶用的小火炉、点茶用的茶筅,煮茶用的小镊子…… 莫云潇坐在柔软的席子上打量着四周。桌上这些泡茶的器具她自然不懂,但墙上的花鸟、屏风上的雕刻却引起了她的注意。 这时候,宋明轩走过来行礼道:“荷露,我有要紧的事和你说。” 莫云潇正想起身去细细观摩一下这些字画,但宋明轩却将她的思绪打断了。 她目光一转,望着宋明轩说:“你和我原本是定了亲的,但你中途反悔?” “啊?这个……”宋明轩低头沉吟:“这件事就先揭过去吧。” 莫云潇嘴角上扬,露出了一个颇为倨傲地笑容:“哪有那么容易揭过去!” 宋明轩一愣,也只得摇头苦笑:“也是,这件事没那么容易揭过去。” “是我粗俗貌丑,还是我们茗楼寒酸?”莫云潇冷冷地说:“你退婚总该有个缘由吧?” 听了这话,宋明轩更是吃惊。他警惕地向四周望望,然后迎上来说:“荷露,我的隐衷你最是清楚的。现在怎么又……” 莫云潇也有些狼狈,细细一琢磨,便笑着说:“我当然知道。你是另有心上人了。” 她本无意取笑,但这话中却满是嘲笑之意。宋明轩愈发窘迫,额头上也渗出了滴滴汗水。 莫云潇不见他反驳,心中也起了几分醋意。她暗暗想着:“这位宋哥哥容貌如此俊俏,一定很受女孩子们的喜欢。可是,这个莫云潇和他是青梅竹马,感情非同一般,颜值也是很高的。他为什么还会喜欢上别人呢?” 她这样想着,越想越是烦恼,禁不住长叹一声,说:“算了,感情上的事勉强不来。”说着,她抬眼望向宋明轩,补了一句:“我祝你们白头到老。” 宋明轩又吃一惊,同样在心里盘算着:“荷露一向反对我和时雨。为何今日一反常态?难道这是她的先礼后兵之计?不行,我需得反守为攻。” 于是他呵呵一笑,忙说:“多谢荷露美言。就先让我来为荷露点一碗茶吧。” 他说完也不管莫云潇同意与否,便坐在了她对面的软席上,然后打开放茶叶的青釉蜜罐,用小镊子夹取了几片干瘪的茶饼。 这小茶饼漆黑如墨,形态褶皱像老树的树皮。宋明轩细细观瞧了一番,才放入泡茶的一个圆柱形的汤瓶中。 莫云潇本想打断他,但转念一想,自己既然不懂宋代人的泡茶之法不如就这样看看,以后也不会太露底。于是她看得也是聚精会神。 宋明轩提起早已备好了热汤的小壶,压低壶嘴,乳白色的药汤倾泻而出,直灌茶罐。他左手提壶倒水,右手拿过一个小扫把似一样的东西在茶罐中来回冲刷搅拌。 莫云潇看得两眼发直,忍不住微微探身向汤瓶望了去。那瓶中的热汤在小扫把的冲刷下泛起层层泡沫,茶色也由浓转淡,渐显青白。 “哇!”莫云潇不禁赞叹了一声。 宋明轩也察觉到了她的惊叹之色,便笑道:“让荷露妹子见笑了。这点茶的技法也是妹子教我的,比起师傅来,小徒班门弄斧,不胜惶恐。” “是吗?”莫云潇伸手指向那个形似扫把的东西,笑道:“那我且来考你。这个东西叫什么?” “哈哈哈……”宋明轩忍俊不禁,笑出了声来。他将倒水的壶放下,但右手仍旧在来回搅拌,答道:“妹妹见谅。凡是饮茶之人都知道,这是茶筅呀。妹妹如此考我形同嘲弄,简直无地自容了。” “不不不……”莫云潇连忙摆手,然后又将双手撑在桌几上,托腮笑说:“我也是一时不记得了。不过宋哥哥的点茶技法确是大有进境,让人叹为观止。” “果真?”宋明轩又嘿嘿一笑,说:“这些日子为兄惭愧莫名,别说点茶了,就是吃饭也吃的没滋没味。我还怕这技法生疏了,叫荷露笑话呢。” “啊?”莫云潇娇羞一笑,又问:“你惭愧到了吃饭也没有滋味?可是因为我?” 宋明轩手上忽然一停,似乎听出了她话里的深意,便也不答,只是将茶筅放到一边,将这点好的茶徐徐注入小砂壶中,然后再端起砂壶注入了莫云潇那侧的茶碗中。 “点茶之道和我们做饭食的大同小异,都是从色香味入手。”他一边收拾桌上的器具一边说:“荷露妹子也请品品,为兄这碗茶是何品次。” 莫云潇低头一望,见这碗中的茶颜色青白,荡漾之间清澈干净,茶水边缘挂在碗壁上也不轻易褪色,而是一点点地消退。虽然她不懂茶,但看一眼也知道这茶是很好的了。 接着,她将茶碗端起凑近鼻端轻嗅,一抹温暖地茶香扑鼻而来,就像是留有淡香的牡丹花,一嗅入肺,心脾爽利。 “好香。”她望向宋明轩,说:“那我不客气了。” 宋明轩呵呵一笑,道:“请用。” 她朱唇微启,贴着茶碗的边沿轻轻地尝了一口。这茶果然清香爽口,芳香之中还夹有淡淡地药味。只是这药味并不让人觉得苦,反而是在清香之余添了几分回甘。 这茶如此清冽,她也真想一鼓作气将它喝个干净。但她又想到古人品茶都讲究意境,虽然自己不懂茶但却十分懂画。她曾在台北故宫博物院观赏过文征明的品茶图,知道古人品茶是要矜持稳重的,绝不能像个粗人那样牛饮。 于是她也学着古人的样子,将茶碗徐徐放下,用桌几旁放的帕子擦了擦嘴角,笑道:“宋哥哥点的茶色香味俱佳,不是凡品可比的。” 宋明轩含笑拱手,道:“荷露谬赞了。这算是赔罪茶,但我也知道,仅以茶赔罪还远远不够。就如荷露所言,明日我和阿姊在樊楼大宴宾客,布施四方,然后郑重地向荷露还有莫家人赔罪。” “哦。”莫云潇似懂非懂地点了下头。 “还有……”宋明轩顿了顿又说:“这里没外人,有些话我便直言了。前些日子妹妹落水险些丧命,阿姊和我愧疚难当。但那件事或许也就此放下了。可谁料得到,妹妹你又……” “等一下!”莫云潇不想漏过任何一个细节:“你刚说的‘那件事’,是什么事?” 宋明轩叹了口气,答道:“自然是……茗楼樊楼并店之事了。” “并店?”莫云潇有些费解。 见她如此,宋明轩也有些茫然,说:“是呀。此事我没有参与,是荷露你和我阿姊相商的。” “哦。”莫云潇这才有了几分清醒,说:“你是说并店呀!就是两家并作一家?” 宋明轩点了点头,半似哀求地说:“我退婚毁约,自是该死。但樊楼牵系着我们宋家的荣辱,不能并呀。” “我的乖乖……”莫云潇在心中暗想:“原来这个莫云潇野心不小,竟然想吞并人家樊楼?” 于是她心思打定,说道:“你既不参与此事,我也与你说不着。明日见了你阿姊再说不迟。” “可是……”宋明轩还要说话,莫云潇就已起身向外走了去。他望着莫云潇远去的背影,也只能长叹一声,连连念叨着:“孽障……孽障……” 第十五章 赔罪 这日的东京城依旧冷意逼人,街上的行人稀稀落落。但进了皇城,尤其是在大相国寺周围人马就多了起来。 而自大相国寺向北眺望,可以望见鳞次栉比的楼宇巍峨耸立。这些楼宇坐落在宫城宣德门外,却比宫城还要高耸入云。 这些楼宇高低不等,最高的有五层,最矮的也有三层。每层之间有虹桥廊榭相连,而在桥外更有辽东一带上等的兽皮包裹,里面有暖炉烘着,使得无论桥上、廊上还是大小厅堂、单间都是暖意熏熏。养在里面的各色花卉也是常年不败,香气迷人,更显得生机盎然了。 这些楼宇有一个共同的名字—“樊楼”,乃是宋家姐弟的产业。 这天的樊楼热闹非凡。食客们摩肩接踵、纷至沓来。他们穿着厚厚的袄子,头戴珍贵兽皮缝制的帽子,两手交互抄在颇为宽大的衣袖之内,望见了熟人便嘻嘻地迎上去打招呼,嘴里哈出阵阵的白雾。 “刘二郎,今儿宋五嫂大摆宴席,尽请咱们这些大肚皮的食客,为的是什么事呢?”一个胖乎乎的中年男子向身旁的友人打听着。 这刘二郎用胳膊粗劣地擦了擦鼻子,笑着说:“老兄你都不知道,我哪里知道去?不过现在可还在‘国丧’内,宋五嫂如此招摇就不怕兵马皇城司的人来找麻烦?” “嗨!你看你操的这份心!”中年男子颇为鄙夷地一笑,解释:“人家樊楼就在这宫城边儿上,耳目不比你我灵通?再者说……”他向宫城的方向一努嘴:“里边儿不是传出信了嘛,端王今日正式御极,正在紫宸殿接受百官朝贺。宋五嫂这个时候摆宴席,也有个祝贺新皇登基的说辞。皇城司的人又不傻,何必走这一趟。” 刘二郎听的连连点头,笑呵呵地说:“倒也是倒也是。只不过樊楼一向费银子,今日却是分文不取,可叫人有些着慌。” “嘿!穷命!”中年男子揶揄了一句,二人对视了一眼,都哈哈大笑了起来,接着便互相拱手,一同跨进了樊楼的大门。 樊楼正门的一楼厅堂华贵大气,比起长风楼和茗楼来不知宽阔了多少倍。尽管如此,此时也已经高朋满座,一派热闹喧嚣的景象了。 “鱼来咯!”一声接一声的吆喝,几个四十来岁的焌糟端着热气腾腾的鱼盘在人群中穿梭着。她们脚步极快,身形稳健,嘴里还不断地吆喝着:“醋鱼!醋鱼!汴河里头新鲜的鱼!”有的两手各托一个鱼盘,有的是单手托盘,但无论如何都端的四平八稳,无一滴汤汁洒溅。 再看这鱼鲜红透亮,鱼眼圆睁,鱼嘴微启,轻轻一嗅香味扑鼻。鱼的四周更有细小的葱花、雕刻成花朵的红萝卜作为点缀,更衬托这色泽好看。 “嘿!宋五嫂的醋鱼名震京华!平日里花不起这银子,今儿咱可有口福了!”食客们也是高声叫嚷着,欢笑声、吵闹声响作一团。 一个年约五十上下的老焌糟也不知是从二楼的什么地方走来,跟在她身后的还是数十名身姿曼妙却都穿着素衣的年轻女子。 老焌糟站在二楼的回廊边上,女子们则像水纹一般朝两翼散开,绕着二楼的回廊形成了一个扇形排列。她们居高临下,可俯视整个一楼的厅堂。 “曹妈妈!今儿是什么日子,宋五嫂把人唤来吃喝,却也不出来见人,究竟是什么道理?”楼下已有食客在高声询问,引起一片附和之声。 这曹妈妈会心一笑,步子微微上前,单手扶着栏杆,先是一句揶揄:“就你赵大郎话多。与君同姓,还不该持重些?” 这是一句玩笑话,众人也都“哗啦啦”地笑了起来,笑声沸腾,如同是放炮仗一样震人耳朵。 她的话经由那些年轻女子层层传递,传达到了这足可跑马的一楼大厅的任何角落,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你们的五嫂子会出来的,我呢不过是个走过门的。”曹妈妈笑着说:“想必大伙都知道,前些日子茗楼莫家的嫡女莫荷露不慎失足跌下了金明池去,险些害了一条性命。而就在此事的前不久,咱们五嫂子的胞弟才谢绝了与莫荷露的婚事。这件事整个东京城闹得沸沸扬扬,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不过,这论起理儿来,到底是咱们樊楼的话短。所以今日,咱们五嫂子特意在樊楼摆开这河鱼宴,宴请四方宾客,只为向莫家赔罪道歉。” “哦……”曹妈妈一番话说完,楼下起了一阵阵闷雷似的呼声。大家彼此张望,但都没人出声议论。 曹妈妈“啪”地一拍手掌,又提高了嗓门说:“好了好了,我的戏可就演这么多。后面的话还要让五嫂子和我们轩儿哥来说。” 她说完便转身离去了,那些跟随她而来的女子们也都莲步婀娜地徐徐而去,宛似是仙女一般。 待曹妈妈和这一班女子退走,迎上来的是百余名乐工。他们聚集在回廊的正面,一楼无论是在什么方位的食客,只要抬头就能看见他们。 乐工们穿着素衣,手里握着笛子、胡琴、筝、瑟、琵琶之类的乐器,却也都斜靠在肩,没有立即演奏。 只听“哗啦”一声,同样是在二楼的一间雅室的门忽然被打了开来。这间雅室就在乐工们的正对面,坐在里面的人可以最清楚地欣赏到乐工们的演奏。 于是众食客又都纷纷扭头朝这屋子望了去。在这屋子里,坐着的是两个女子。一个坐着,一个站着。 坐着的女子头戴毡帽,身穿一件青白色外袄,下身穿的是绯色喇叭长裤,足蹬一双银白花靴,腰间还系着香罗带。 虽然毡帽的纱帘微微下垂,几乎将她的整张脸都遮盖了起来。但食客们还是一眼能够认出来,她就是莫家长女莫云潇。而在她身旁站着的就是贴身的女使环儿。 莫云潇正斜斜地坐在桌前,手里握着一只酒杯细细地品咂着,望也不望食客们一眼。 众食客都是一脸茫然,甚至还有人生起了几分微微地惧意。但也就在这时,一个熟悉地声音传了来:“诸位贵客大驾光临,我樊楼蓬荜生辉呀!” 众人寻声再扭头,只见宋五嫂携着宋明轩的手一同出现在了乐工们的身旁。 宋五嫂穿着粗布衣裳,腰间还系着围裙,头上缠着农妇一样的粉色头巾,样子极为朴素。不过即使如此,她的满面红光和端正俏丽的容颜也足以惹人注目。 宋五嫂前趋几步,手握栏杆,说道:“唉!今天摆开这排面,真是叫人笑话了。樊楼宋家和茗楼莫家是几代人的交情,我爹娘他们原本是和莫家订了婚约的。可是我这弟弟……” 她说着顺手指向了身后的宋明轩。宋明轩也低着头向前走了几步。 “我这弟弟不识好歹,竟然要拒婚。”宋五嫂懊恼似的一拍栏杆,叹息道:“这莫大姑娘容貌端丽清秀,就是赵飞燕、杨玉环见了怕也得给比了下去。况且她身为女子,却古道热肠,颇有古时游侠之风尚。这样标准的人才,家兴却不知疼惜,反而是雷霆一击,大大地折损了莫家人面子,也大大伤了我们两家的和气。” 她稍微一顿,仰头望向对面不语的莫云潇:“荷露妹子,我和家兴就在樊楼为你赔罪了!” 她说完便将长裙一撩,双膝跪了下来。宋明轩也紧随宋五嫂跪了下来。 就在他们下跪的一瞬,乐声乍起。这音乐就像是群起振翅的飞鸟,呼啦啦响了起来。乐声虽响,却也婉转动听,让人流连。 莫云潇望着跪在对面的宋家姐弟心中十分不安。她想着:“人家得罪的是那个莫云潇又不是我,我又怎能受这个大礼?” 于是她侧目望向身后的环儿,说:“去替我将宋家姐弟搀起来吧。” 环儿仍有忿忿之意,嘟嘴道:“就这么容易饶了他们?” “那还怎么着?”莫云潇说:“人家也挺不容易的,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下跪赔礼,又摆了这么大的排场。咱们再不原谅倒显得小家子气。” 环儿“噗嗤”一笑,说:“大姑娘,这可不像是从你嘴里说出来的话。” “哦?”莫云潇问道:“那我该说出什么样的话呢?” “那依着您的性子呀,保准一句话不说,就这么晾着他们。”环儿笑道:“不然不足以显示莫大姑娘的威风。” “嗨。”莫云潇苦苦一笑,说:“威风不在这个时候使。还是听我的,去搀他们起来吧。” “是。”环儿应了一声便缓步向那边走了去。 随着环儿的渐渐走近,乐工们的奏乐声也由强变弱。一楼的食客们都瞪圆了眼睛,屏住呼吸望着环儿,不知她走过去是要有意刁难还是出语嘲讽。 环儿来到宋家姐弟的身侧便站住了步子,那奏乐声也是若隐若现,若不仔细也几乎听不见了。 环儿扫了一眼廊下的众食客,才缓缓开口:“我是来传我家姑娘话的。姑娘说,宋家嫂嫂和家兴哥也都不易,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下跪赔礼足可见着了诚意。来,我搀嫂嫂和家兴哥起来吧。” 她说着便俯身弯腰,将宋五嫂和宋明轩搀了起来。 第十六章 并店 樊楼的大堂吵闹依旧,尤其是刚刚宋家姐弟给莫云潇赔礼道歉的这一幕足可让食客们谈论不少日子了。 宋五嫂望着环儿的背影,见她轻轻地将房门关上然后插上了门栓。宋明轩和姐姐对视了一眼,便端起一杯清酒来,对坐在桌前的莫云潇说:“荷露妹子,我宋明轩不识荆玉,确实是有眼无珠。幸而荷露宽大体恤,我才……” “好了。这些场面话还是留在外面说吧。我不喜欢听。”莫云潇抬眼望了一眼他,但见他神清器宇,两眼熠熠生辉,心下不免又是一荡。 于是她也端起酒杯一饮而下,然后用衣袖擦了擦嘴,说道:“爱情本就是两个人的事,你敢于打破政治婚姻的藩篱也确实可佩。不过我想知道,那个人到底有何种魅力能够让你如此的不计后果?” “那个人?”宋明轩剑眉一展,当即面红耳赤、尴尬至极。就在他抓耳挠腮之际,宋五嫂连忙迎上来陪着笑脸:“都怪我没把家兴教好,才让他做出这样的事来。唉,事已至此,除了恳求荷露你网开一面之外,我……我也再无别求了。” “来咯!热腾腾的汴河醋鱼来咯!”一个年轻的“大伯”端着鱼盘推门走了进来。这鱼盘很长,需要两手托着。鱼盘上是一尾肥大鲜红的河鱼。 “大伯”将鱼放在桌上,笑呵呵地对莫云潇说:“莫大姑娘,这是五嫂子的手艺,您快尝尝。” 莫云潇正要说话,环儿却抢先应了一声:“谢谢大伯。” “大伯?”莫云潇一脸狐疑地转头望向环儿:“怎么?他是你大伯吗?” 她这一问让在场所有人都有些不明所以。环儿笑着解释:“店里的伙计,男的叫‘大伯’,女的叫‘焌糟’,难道姑娘连这个也忘了不成?” “哦……”莫云潇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没再说什么。但她茫然地脸色却被宋家姐弟看得清楚。 那“大伯”也有些尴尬,微微欠了欠身便要退出去。和他错身而来的是店里的管事曹妈妈。 “哎呦,怎么都愣着?”曹妈妈手里端着一个小铁盒走了来。莫云潇看在眼里,却不知这铁盒是什么东西。 曹妈妈将铁盒放在窗边的柜子上,笑着对莫云潇说:“大姑娘,五嫂子这回可下了本钱了。这是‘韩公浓梅香’,轻易不熏的。只有大姑娘这样的贵客到访才舍得熏上几丸。怎么样?可还清幽呀?” “哦,原来是香薰。”莫云潇轻轻一嗅,果然觉得淡淡的香气扑鼻,颇有梅花的味道,便回答:“多谢曹妈妈,这香名贵得很,费在我这儿着实叫人不安。” “哎呦!”曹妈妈笑得直拍手,忙说:“大姑娘何时也讲究起来了。宋莫两家有通家之好,又何必这么客套。” “曹妈妈!”宋五嫂柳眉一皱,说:“你放下香就出去吧,外面的宾客还得有个知趣的人照应着。” “是了是了,我这就去。”曹妈妈一边应和着一边向外走,但目光始终停留在莫云潇身上,带着丝丝笑意。 “环儿。”宋五嫂目送曹妈妈出去才将目光收了回来,对环儿说:“我有些事要和你家姑娘讲。你可否……” 她没有将话说完,但环儿已经会意。她也含笑说道:“是了五嫂子。我家姑娘病体初愈,五嫂子还多费些神照看。” “那是当然。”她也应了一声,然后侧目望向了宋明轩。宋明轩自然也明白她的意思,便向莫云潇一拱手,说:“荷露,我也先去了。” 宋五嫂跟着二人的步伐将他们送了出去,然后才将门关上,上好门栓。 莫云潇见眼前这鱼外焦里嫩,层层热浪翻涌,还夹杂着沁人心脾的鱼香。于是她摘掉毡帽,旁若无人地吃了起来。 这鱼表层虽然焦黄,但筷子一夹,嫩白的鱼肉外翻,汤汁溅在上面,犹如墨染绢帛,渐渐晕了开来。 莫云潇不禁瞳孔放大,看得瞠目结舌。这样好看的鱼,这样鲜美的香味自己还是第一次见到。于是她迫不及待地夹了一筷子,缓缓送入口中。牙齿咀嚼,鲜嫩的鱼肉似雪片层层破开,香嫩酥口,夹杂着大葱的香、生姜的辣的汤汁伴着鱼肉一起流入喉头,让人神清气爽,精神也都为之一振。 宋五嫂踱步回来,面上带着淡淡的微笑。“怎么样?嫂子的鱼可还好?”她坐在莫云潇对面,轻声问道。 莫云潇连连点头,说了句:“吃到这样的美味,当下死了也值得了。” “呵呵呵……”宋五嫂也被逗得掩口娇笑,道:“荷露难得夸人。金口一开,比官家封我个一品诰命还叫人欢喜。” 莫云潇目光抬起,正看见她在摆弄桌边的茶具。这套茶具虽然不像茗楼的茶具那样名目繁多,但看那青白相交的色彩也必是名器了。 宋五嫂也抬起眼睛,见她正望着自己手中的茶具,便笑着说:“这还是去岁荷露你送给我的汝窑,我一直宝贝着呢,轻易不拿来用。” 莫云潇也笑了,说:“茶具不用便没了价值,就像人不做事同样没了价值。” 宋五嫂思索着点了点头,说:“有理有理。嫂子我没读过什么书,叫荷露笑话了。” 莫云潇一阵迟疑,轻轻放下了手中的筷子,问:“嫂子,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和我说?” 宋五嫂也是一愣,笑着说:“我也以为是荷露有话要和我说。” “若是家兴退婚的事,就揭过去吧。”莫云潇也苦笑了一声。 “荷露,这儿没外人,你又何必跟我装糊涂?”宋五嫂将身子向前微微一探,说:“难道你忘了,去岁九月十八我的生辰。你冒着大雨为我送来这套汝窑茶器。” 她一边说一边摩挲着手里的一只汤瓶:“这茶器名贵得很,不是官宦人家轻易用不得。你送来给我,我原是感激涕零的。可谁知,你是先礼后兵,大大地摆了嫂嫂一道。呵呵,这件事你也忘了不成?” 莫云潇细细一思索,试探性的问:“难道是并店的事?” “是。”宋五嫂坚定的点了下头,说:“当日你来祝贺我的生辰,与我和家兴一道纵酒呼垆也颇是尽兴。而你在临走之前拉我进房间里,告诉我你要将茗楼、樊楼并作一家。我本该央求你,但见你心思坚定,也只说思量思量。这一思量便是几个月的光景。在这几个月里,咱们两家发生了很多事。先是家兴不顾情面地退婚,再者是你意外落水,险些害了性命。唉,今日我一来是代家兴向你赔罪,二来也是要和你说说这并店之事。” 莫云潇眼珠子滴溜溜一转,笑问:“嫂子打算怎么说?” “这……”宋五嫂一阵踌躇,才无奈地一笑,说:“你也知道,我们宋家是自打太祖开国时就在此经营的,到如今也是百年老店,因此才赚得了些声望。樊楼宋家说起来气派,但到我和家兴这一代却也只剩些浮名,勉力维持而已。呵呵,樊楼远不似曾经那样风光了。” “这么说来,嫂子还是不愿与我茗楼合并?”莫云潇又问。 宋五嫂着了急,不自觉地皱起了眉头:“荷露,我知道你心怀男儿之志,力图做出一番事业来。但我也不能对不起宋家的祖宗。家兴退婚的事,我当众给你下跪磕头不在话下,唯有并店一事,恐怕难以成全你呀。” “嫂子……心意已决,不肯退让了吗?”莫云潇笑问。 她的笑透着阵阵的寒意,让宋五嫂头皮发麻。但她也毫不示弱,长出了一口气,说:“宋家列祖列宗的牌位就供在楼内,我若退让了半步,只怕死后无颜见祖宗于地下了。” “嫂子,你这是拿死人来压活人呀。”莫云潇重新拾起筷子来吃着鱼:“东京城里谁不知道,我莫云潇想办的事就没有办不成的。我既不杀人,也不越货,只是两店并作一店,似乎也不触犯大宋律法。” 莫云潇这番话说得杀气腾腾,宋五嫂更是紧张,正要再说些软话,却又听莫云潇将话锋一转:“不过,我也不打算那样做了。” “什么?”宋五嫂有些吃惊,心里盘算着:“难道她这么轻易就放弃了?这可不像是‘女阎罗’的做派。” 莫云潇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地微笑,却一句话也没再多说。 第十七章 运河 此时若有人站在州桥上凭栏远眺,便可以望见不远处大相国寺的人头清风徐徐,夹杂着淡淡地栀子花的香味。今日的天气晴朗,空气清新。攒动。 莫云潇从樊楼出来,怀着一颗激荡而又热烈的心来到了州桥上。她站在桥头纵目远望,心里盘算着如何在这人口稠密、商业发达的东京汴梁建立起现代型的股份责任公司。 但她建立公司的初衷是复杂的。樊楼的富丽堂皇、雄伟壮阔让她不能不惊叹;宋五嫂的示弱怀柔也让她不能不心动。于是,一套并店的方案渐渐在她的脑海中成型了。 不过此时,她望着这繁忙甚至有些拥堵的纵横街道,心思也放松了下来。道路不宽,却人流如织,骡马、牛车参差交错。还有那些沿街店铺所迎风招展的幡子。幡子飘在当空,鼓鼓作响,就像是飞上了天的风筝。 她眼睛一转,目光从忙碌的街道转向了同样忙碌的水路上来。时值初春,宽阔的汴河上的货船络绎不绝。一片温暖的阳光透过厚实的云层洒在水面上,泛起粼粼波光,煞为壮丽。岸边的纤夫齐声喊着高低起伏却让人听不太懂的号子声。船上的掌舵人也在彼此呼叫着,及杂乱又热闹。 “走呀!你个龟儿孙!叫你先走怎地又停了下来!”“成哥儿!今年第一批江南的香橙!汁水可足咧!”“嘿!是哪个王八龟儿!把个小舢板挡在水路当间儿!真真是缺德!” 莫云潇听着船上人的大呼小叫,忍不住笑出了声来,心里想道:“原来‘路怒症’也并非现代人的专利。” 身为一名知名的青年画家,莫云潇不会不熟悉《清明上河图》。在这幅风俗画中,汴河上的船只往来频繁,州桥上人来人往,拥挤不堪,与此时的景象颇为切合。 莫云潇不禁感叹:“若张择端在此时作画,会不会将我也摄入画中,然后流传后世?” 环儿有些奇怪,忙问:“张择端是什么人?” 莫云潇淡淡的一笑,并没有回答她,而是提了一个令她颇为疑惑的疑问:“环儿,汴河是东京城的水路要道。但冬季以来冰河封冻,本不该走船的,为何汴河的船只却不受季节的影响呢?” 环儿笑道:“大姑娘说得可不错。在我朝神宗以前,到了冬季汴河确实要封冻的。那原是因为黄河要封冻。但神宗皇帝大手一挥将汴河改道。从此汴河不再封冻,再加上沿线也有专人清理河冰,这才使得汴河可以周而复始地运转。” “哦!”莫云潇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喃喃道:“原来是这样。” 环儿接着介绍:“其实咱们东京城里也不止汴河一条运河,还有蔡河、金水河、五丈河三条旁支,同样是穿城而过,每年从这三条河上卸下来的货物不可胜数,其水力也不比汴河逊色多少。” 莫云潇笑着说:“如此说来,咱们东京城里靠这四条河养活的人也是不计其数了。” “那是当然!”环儿越说越是兴奋,掰着指头算了起来:“姑娘您想想,旁的不说,光是城里的七十二家正店,年年运货还不都走这四条河?城里主办婚丧嫁娶的四司六局也要靠运河供应,甚至像什么新来的歌女、小厮也都是坐船来的。还有沿河的铺子、船坞、瓦子;拉纤的纤夫、卸货的船工,疏浚运河的河工……那可是数也数不清了。若是这运河一断,这些人的生计可就没了着落。那大宋的江山可就……” 她说到这儿连忙捂嘴,再警惕地左右张望一下,才调皮似的嘿嘿一笑。尽管她没把话说完,但话中含义已是不言自明。 “大宋绝不会亡在这小小的运河上,你大可放心。”莫云潇说完转头便向桥下走了去。 环儿快步跟上,笑道:“姑娘说得是。咱们的运河繁荣富庶,哪有断绝的道理。不过自打汴河改道以后,可就多了些许的是非。说他们杀官造反那是不敢,不过聚众械斗、因争运河之利而大打出手的却是不少呢。” “他们?”莫云潇步子一顿,回头问道:“他们是谁?” 环儿望着她,一脸地疑惑:“不就是漕帮吗?” “漕帮?”莫云潇露出了不解地神情,仰头望着远处。环儿更觉得奇怪,说:“在东京城里就连牙牙学语的童子也知道漕帮的。” 莫云潇尴尬地一笑,忙说:“大名鼎鼎的漕帮我如何能忘。” 她说完便不自觉地将毡帽压低了些,步履匆匆地走下了州桥。她紧紧咬着下嘴唇,眉头微皱,一脸地窘态。但好在她戴着毡帽,跟在身旁的环儿尽管以余光瞥她,却也看不真切。 “姑娘,咱们这就要回家吗?”环儿有些难为情地问。 “啊?”莫云潇有些猝不及防,有些慌张地问:“你……你什么意思?” 环儿嘻嘻笑着,忙拉过莫云潇的双手,带着几分撒娇的口吻说:“我的姑娘,好姑娘。自打上元节那天,我就没出过门,可把人闷死了。咱们好不容易出来一趟,还不去逛逛?” 莫云潇有些心虚,不禁呵呵一笑,说:“东京城这么大,你不怕迷路的吗?” 环儿格格地笑了起来,说:“咱们都是从小在这儿长大的,就是闭着眼睛走也没有迷路的道理呀!哎呦我的姑娘,求求你了,就带我去吧。” “呵呵……”莫云潇尴尬地一笑,再放眼四望,目力所及都是各色飞檐斗拱、铺就琉璃瓦的楼阁,人们摩肩接踵,店伙计的叫卖声、扁担小贩的吆喝声充耳可闻。 她的眼中渐渐泛起了光彩来,恐惧、害怕、心虚的情绪竟也被一扫而光,代之以好奇和兴奋之情。 “‘宁碰开封府,不碰莫云潇。’”她眺望远处,喃喃地念了一句。 环儿立即接上了下一句:“‘宁吃三斗醋,不逢莫荷露’。” “也罢。”莫云潇将目光收了回来,目光坚定地望着环儿,说:“反正我是个‘女阎罗’,在这东京城里也绝不会有人欺负。” 环儿喜出望外,拍手叫道:“姑娘可真是个大善人。” 莫云潇笑而不语,只是将环儿的手挽了过来,沿着天街向皇城的方向而去了。 距离大相国寺最近的一家瓦舍门口并没有张贴今日的节目单和表演者的名字。或许是在“国丧”期间,像瓦舍这种单纯娱乐地场所就不能不有所收敛。 不过话虽如此,莫云潇和环儿进了场就嗅到一阵浑浊的空气。莫云潇抬眼一瞧,只见四周聚集着各种各样的人。有围坐在一起掷骰子的、斗蟋蟀的、也有聚集在中央戏台下磕着瓜子聊天等待节目上场的。在这诺大瓦舍场里来回穿梭的还有卖膏药的、卖小吃的,而在角落之中隐约还能见到剃头匠在给人刮胡子。 莫云潇眉头微皱,带着几分调侃的语气说:“瓦舍里面还真是各路神佛样样俱全呀!” 环儿笑道:“这有什么稀奇。咱们来的这家瓦子可不算很大,最大的得数宣德楼前的那家,占地百里,有廊桥回环、雅座交椅。那儿的戏台可也比这儿的大多了,名伶优人就更多了。” 接着,她话锋一转,语气也有些沮丧了:“只是国丧之内,又在皇城脚下,自然不敢招摇待客。” 莫云潇带着环儿慢慢向里走去,两旁的人见着了莫云潇都是微微一怔,避让的避让,无需避让的也紧紧地望着她,就像是瞧见什么不速之客似的。 莫云潇却不搭理他们,继续问身旁的环儿:“那你可知瓦舍为何叫做瓦舍?” 环儿眉头一皱,深深地思索着,说:“这个……小的倒也不知了。” “回莫大姑娘,瓦舍的‘瓦’字取瓦合瓦解之意。”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忽然从旁响起。“啊!”环儿忍不住惊叫了一声,回头望去,原来是一个清秀面庞的小厮正佝偻着身躯,跟在她们身后。 “环姐姐,我吓着你了吗?”小厮一脸嬉笑地对环儿说。 环儿抚了抚胸口,说:“我呸!下次你再这么不言不语的跟着人家,看我不打你!” 她说着就抬起手来作势要打。小厮连忙将身子一闪,笑着说:“环姐姐息怒呀!” “哼!”环儿将手放下,含嗔带怨地说:“少耍嘴!快去安排个好位置给我家姑娘。” “是了是了。”小厮连连点头,又冲莫云潇一拱手,说:“莫大姑娘安好,小的这就去安排。” 谁知他刚一转身迎面就撞上一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落魄乞儿。这乞儿虽然落魄,但看身形却也魁梧。他猛地一撞,小厮竟没站稳,一连踉跄了几步,幸好扶在了一处栏杆才没有摔倒。 莫云潇和环儿都吃了一惊,但环儿仍是胆大,忙拦在莫云潇身前,斥责道:“哪儿来的无知乞儿就这么横冲直撞的?若是撞着了我家姑娘,看有你好受的不!” 这乞儿还没说话,小厮就先迎了上来,怒道:“你这王八龟儿,是怎么溜进来的?要讨施舍去外边讨去!瓦舍哪是你能来的地方!” 他一边说一边就向外去推这个乞儿。乞儿却是一脸地惊恐和无辜,扬起头来对莫云潇嚷道:“莫大姑娘!小的斗胆向你讨碗水吃!” “讨什么水吃!快走快走!”小厮越发奋力地推他了。他也不挣扎,任凭小厮推着,但也仍不停地叫嚷:“请莫大姑娘赏碗水吃吧。” 环儿一脸鄙夷地望着他,嘟囔了一句:“真是越来越大胆了,哪有这样莽撞的来讨水吃?”然后才又对莫云潇说:“姑娘以后也别对这些人太慈悲。你心下慈悲了,他们就得寸进尺了。” 莫云潇却说:“你看这人身材魁梧,不像是能轻易被人推动的。可瓦舍的小厮推他,他为何不反抗?” “哼!他敢吗?”环儿说:“这场子里家丁打手可不少咧。瓦舍里头醉酒闹事、输钱寻衅的什么人没有,不养些打手可怎么行?” “可是……”莫云潇仍有不解:“他为什么单单向我讨水吃?乞丐虽说吃不饱饭,喝一碗水倒也不成大问题吧。” “唉,我看呀!他就是存心来捣乱的。”环儿叹了一口气,又转过头来对莫云潇说:“姑娘你是活菩萨,接济过不少可怜的乞儿。只是这帮人是没读过圣贤书的,廉耻不及方寸,便也越发无礼了。” 那小厮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他推了出去,然后才回转过身来,又笑眯眯地迎了来。“莫大姑娘,这可抱歉了。”他拱手说:“许是我们看门的人一时疏忽才叫那厮溜了进来,惊扰了姑娘雅兴实在心有愧疚。我们正好还有一个二楼的雅座,请姑娘随小的来吧。” “哦。”莫云潇懵懵懂懂地点了下头,便跟着小厮一同走了去。 第十八章 瓦舍 相比一楼的浑浊气息,二楼就好得多了。莫云潇在小厮的带领下,坐在了一把缠着金丝的交椅上。摆在她面前的还有一张茶几,上面放着一壶茶和一碟龙眼瓜子。 小厮笑呵呵地说:“姑娘难能来咱们小店一次,小的也做回主。除这清茶和瓜子之外,送您一盘杏肉果脯,您瞧如何?” “呦呵!小林子也变大方,肯给咱家姑娘添彩头了?”环儿半是揶揄半是欣喜地说着。 小厮有些难为情,摸着自己的脑袋说:“‘国丧’期间,店里烟火不旺。这不巴望着莫大姑娘能给咱小店多攒些火气嘛。” 环儿满意地点点头,说:“知道你有心,快去吧。日后我们还常来,多承你的照顾。” “环儿姐姐这可折煞小人了。”他一边嬉皮笑脸地作揖一边说着,然后转身便离开了。 莫云潇从远去的小厮身上将目光收回,又投去了一楼的戏台上。此时,演出的伶人还未登台,但围坐在四周已有稀稀落落地观众。 “那个伙计,嘴巴可真甜。”莫云潇叹了一句。 环儿站在她的身旁笑着一挥手,说:“这不自然?瓦子里当伙计的,哪个不是八面玲珑、正话反说的主?”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小厮就又“噔噔噔”地上了楼来。他手里端着一盘肥嫩新鲜的果脯走来,脸上带着久经训练地笑容。“莫大姑娘,环儿姐姐,这是孝敬您二位的。”他将果盘放在桌上,信手向戏台的方向一指,说:“今儿演的是‘参军戏’,您保准欢喜。” “参军戏?”莫云潇一脸迷惑地望着这小厮。小厮也是一呆,同样抬起头望向了环儿。 环儿愣了一愣,连忙笑着解释:“我家姑娘可有日子没来了,一时没反过味来。行了行了,这儿不要你伺候,忙别的去吧。” “是了,小的先去了,您有什么需要再唤小的。”他说完便点点头转身离开了。 “环儿。”莫云潇回过头来望向了环儿,一脸茫然地问:“这参军戏是什么呀?” “这……”环儿想了想,又笑了起来,说:“大姑娘您可真是谨慎得很。也罢,索性咱们就把戏做到底。这个‘参军戏’源于前唐,由两个伶人表演。一个演军爷,一个演仆人。仆人拿军爷做戏,说笑话逗闷子。总之是一庄一谐,一正一反。” 她说着还将手掌来回翻转,然后眼珠子一转,两指夹起一片果脯忽然就塞进了莫云潇的嘴巴里。 莫云潇猛吃一惊,下意识的按住了环儿的手。但细细咀嚼,只觉得这果脯芳香四溢、酸甜可口,也不禁笑了起来,说:“很好吃,你也吃一片。” “是了,谢大姑娘的赏。”环儿也不客气,也笑嘻嘻地拿起一片果脯自己吃了。“嗯!姑娘!参军戏开始了,快看!”她一边嚼着果脯一边含混地说着。 莫云潇有些六神无主,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也放眼瞧去,果然见到一个军官打扮的人大踏步地走上了台。他身着金甲,头戴兜鍪,脚下是一双小牛皮革靴,踩在木制的戏台上“噔噔”作响。 “有巴!”台下登时起了一阵欢呼之声。莫云潇仍是皱眉,问环儿:“何为‘有巴’?” 环儿也正扶着栏杆,踮着脚尖向下张望着,便敷衍着回答:“这是咱们东京人叫好的话呀!呼!有巴!”她说着也拼命地向台下挥手,大声叫着。 莫云潇望着她这欢呼雀跃地背影,不禁现代的追星族女生们。虽然时光荏苒、沧海桑田,但有些东西始终没有改变过。 这军官走上台来,手里握着的马鞭“啪”地一甩,发出一声脆响,顿时就把人们的欢呼声压了下去。 待四周安静之后,他才徐徐说道:“本军爷受官家所托、宰执嘱咐,特领兵十万发去燕云,誓要从辽人手里夺回我燕云十六州,竞太祖太宗未竞之功业、全十六州汉儿未全之心愿!” 这将军声若雷霆,舌似霹雳,这一段话说得铿锵有力,令观众们兴奋非常,不得不大声拍手叫好。 可就在这时,一个瘦小的仆人跌跌撞撞地上了台来,大声嚷着:“不成了不成了!大事可不成了!” 军官转身怒目而视,问道:“蠢材,叫你去点兵这点子小事都办不成吗?” 仆人答道:“回将军,不是点兵的事不成了,是咱府上的黄皮狗不成了!” 此话一出,整个瓦舍哄堂大笑。“哎呦!黄皮狗……黄……”环儿也哈哈笑着。 莫云潇也觉得有趣,心里想着:“原来相声的雏形可以追溯到参军戏?若不亲来走这一遭,还真长不了这个见识。” 也正如环儿所说,戏台上的两人一庄一谐、一正一反,将一出北伐辽国、收复故土却又惨败而归的闹剧演绎得绘声绘色。将军出丑时,众人捧腹大笑;战争失败时,又都扼腕叹息。 环儿已笑得是前仰后合、泪水横流。她一边擦眼泪一边说:“哎呦!可真是有趣得紧。若是我大宋朝的将军们都如这将军一般糊涂,不仅故土难以收复,只怕自己的江山都守不住了。” 莫云潇苦笑一声,若有所思地说:“只怕你这话是一语成谶呀。” 环儿一呆,忙问:“姑娘是何意?” “哦,没什么。”莫云潇将茶碗里最后一点残羹饮了,然后站起身来整理了下衣裙,说:“时候不早了,咱们走吧。” “是了。”环儿也收拾了下衣裳和仪容搀着莫云潇向楼下走去。她一边走还一边意犹未尽地说着:“姑娘,咱们明日还来吧。听说这出戏今儿还没演完,小的很想知道这将军屁股上的箭拔下来没有。” “屁股中箭?”莫云潇呵呵一笑,说:“难道你不觉得他在影射太宗皇帝吗?” “哦。”环儿思索了一下,喃喃道:“当年高粱河一战,太宗大腿中箭,仓皇之下坐着一辆牛车才逃得性命。而这戏里的将军是屁股中箭,被一头病驴驼了回来。呀!可也真是!” 莫云潇见她一副认真的样子颇觉得好笑,便说:“瞧你这样子,大宋朝不是法度宽容吗?这出戏能这样不加掩饰地做出来,想来朝廷也不会加罪得了。” 环儿嘟嘟嘴,说:“这可没准。当年苏学士只是写了几首诗就被朝廷拿了去,险些害得一条性命。而我爹爹他……”说到这儿,她眼圈一红,声音也哽咽了起来。 莫云潇也紧紧握住她的手,温言说着:“今日高兴,不提这些。就依你,咱们明天再来,看那将军屁股上的箭簇拔出来没有。” 环儿也是破颜一笑,正待回答时,一个男子迎面直冲上楼,重重地撞了环儿肩膀一下。 “哎呦!”环儿身子柔弱,那经得起这重重地一撞,一下子失去重心跌坐在了台阶上。 那人头也不回,登楼如履平地,“噔噔”几下就上了二楼回廊。环儿回头怒目瞧着他,骂了一句:“哎呦!什么人这样莽撞,走路不长眼睛的吗?” “小娘子俊俏得紧,在下得觅芳踪,怕日后思念,特取娘子一块帕子,勿怪勿怪!”那人一边在二楼飞奔一边说着。 环儿眼睛一瞪,气恼交加。她自入了莫家以来也颇为得势,从没受过这样的调戏欺辱。她粉面通红,又气又急,叫了声:“腌臜泼才!还我帕子!”她说着就纵身一起,向那人追了去。 “环儿!”莫云潇正想拉她却没拉住,眼见她向那人追了去,一时也着了急,目光紧紧随着二人的追逐片刻不离。 “小娘子追我追得紧,是芳心大动,要给我做浑家了吗?”那人说着就将手里的一个小包裹向楼下一抛,大喊道:“接着!” 莫云潇目光一晃,只见接住这个小包裹的便是之前那个向自己讨水吃的乞儿。他接住了包裹,又冲莫云潇嘿嘿一笑,转身便向瓦子外跑了去。 “啊呀!”环儿扶着栏杆叫了一声,手指那人说:“姑娘!那人跑了!跑了呀!”她跳着脚叫道,急得泪水四溢。 莫云潇一时也没了主意,忙说:“环儿不要急,咱们回去我再送你一个帕子便是了。” 环儿却急急地摇头,说:“那是成宇……成宇留给我的……” 莫云潇两道柳眉一轩,心底明亮了起来。原来环儿追的不是那帕子,也不是要惩治口齿轻薄的浪荡子,而是在意心上郎君留给自己的信物。 想到这里,她将自己的毡帽重重地一丢,怒道:“敢惹我莫云潇的人,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一语甫毕,她便似离弦之箭一般冲了出去。 环儿举目再望,之前那人已是无影无踪,便也只好奔下楼去,向莫云潇的方向追了去。瓦子里的人们都是一副莫名其妙地表情,静静地望着她。 直到她跑出去很久,才有一个人嘟囔了一句:“敢惹这位‘女阎罗’,怕不是外地来的?” 而莫云潇也自奇怪,身为一个养尊处优的富家千金,自己的体力竟然如此之好。她和那乞儿前后追逐,跑过了金梁桥、太师府,直奔西教坊而去。沿路的行人一眼望见莫云潇,纷纷避让,有些在桥上的避让不及,竟然纵身跳了河。而骡车、太平车上满载着货物,也急忙掉转车头。 但他们动作迟缓,而那乞儿也是好身手,纵身一跃,往往就能跃了过去。但在情急之下也有失手的。一个满载着林檎和萝卜的太平车就和他撞了个正着。“哐当”一声,车翻人倒,圆滚滚地林檎和萝卜四处滚落,满地都是。 乞儿也是就地滚了几滚,起身再跑。而莫云潇的身手就矫健得多。她左让右闪,忽而纵身跃起,忽而矮身避让,有时还要跃上房屋的屋顶,脚下瓦片“咔嚓”作响,耳畔虎虎生风。 而这乞儿似乎是慌不择路折身跑进了一个小巷弄里。这个小巷子偏僻狭窄,最重要的是它是一个死胡同,除非原路返回,否则无法逃得出去。 他回头一望,莫云潇已挡在了巷子口。她两手叉腰,一边喘气一边说:“跑呀!你倒是跑呀!我看你还能跑到哪儿去!” 她说着就朝这乞儿走了来。乞儿有些慌张,连连后退。莫云潇呵呵一笑,道:“现在你该知道我的厉害了吧!” 可这乞儿忽然换了一副奸笑面孔,道:“嘿嘿,小的知道莫大姑娘不好惹,不过我们丐帮却也不是软柿子。” “什么?丐帮?”莫云潇忽然觉得有些好笑,不以为然地说:“你当你是在拍武侠片吗?” 话音未落,她的眼前忽然一黑。她心下慌乱,正要挣扎,只觉脖颈处猛一震荡,便跌入了沉沉的昏迷中。 第十九章 绑架 “莫大姑娘,该醒醒了。”一个浑浊又沙哑地声音在莫云潇的耳畔响起,伴随着这一声音的是阵阵剧烈且昏沉地头痛。 她颇为勉强的睁开眼睛,但眼前的五光十色皆是朦胧幻影,不能看得真切。不过很快,她的神智渐渐恢复,眼前所见也就明晰了起来。 褐色的是油灯,漆黑的是桌椅,还有一个人坐在上首的软榻上。这人面目黢黑,身材魁梧,鬓角处留有一道深深的紫色刺青。他的上身披着一件白色外袄,领子外翻,里面似乎是一件短衫;下身着一条厚实的棉裤,足蹬黑皮靴。 此人深目鹰鼻,无眉无须无发,在烛光的照映下,一个光头光亮十足。他此时他的手里正把玩着两个叮当作响的文玩核桃。他一颔首,两道深邃的目光直勾勾地射向莫云潇。 莫云潇与他对视一眼,不禁是头皮发麻。这人的长相、眼神都十分地阴森可怖,在扑朔昏暗的灯光下更是令人胆寒。 于是,“劫财绑架”这个念头便在莫云潇的头脑中浮现了出来。她身子一颤,心里想道:“不都说北宋汴梁城是繁华富庶的吗?怎么治安这么差?” 这时她才察觉到自己是被人装进一个大口袋里。只不过口袋口松了开来,露出了上半身,而自己的下半身仍旧在口袋里。她正以一个似跪非跪、似坐非坐的奇怪姿态匍匐在地,就像是跪坐在地上时被人推倒了一样。 她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所在的是一间颇为华丽的厅堂,桌椅板凳、柜子屏风都一应俱全。而在那屏风上镂空雕刻着的朱雀图案十分传神。这是她在这陌生环境中唯一能感受到些许慰藉的东西了。 除上首这阴森可怖的男人之外,另有三三两两的男子站在周围。他们有的狞笑着、有的两手环抱颇为自得,也有的面无表情,只是淡淡地望着自己。 他们的打扮也是各异,有的是衣衫褴褛的乞儿形象,有的则穿着汗衫短打,像是做苦力的,还有的穿着丝绸制成的袍子,似乎是有钱人或者体面的读书人。 如此三教九流汇聚一堂本就令人奇怪,而他们奉上首这光头男子为首领就更是奇上加奇。 于是她壮着胆子问了一句:“你们是什么人?”听了她的话,这些人都呵呵地笑了起来。 光头男子也露出了一个狰狞地笑容,说:“早知道莫大姑娘如此轻易地就被请了来,我也不必大费周章,设下这许多套了。” 男子的话语带轻佻,显然是极大地看轻了自己。这让莫云潇内心的愤怒之火顷刻间就盖过了恐惧之情。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莫云潇环顾四望,颇为严厉地说:“你们该知道,我莫云潇绝不是好惹的!” “哈哈!我们当然知道莫大姑娘不好惹。”说话的是站在她身旁的一个乞儿。此人就是在瓦舍里向她讨水喝,后来又引诱她至小巷而落入陷阱的。 他踱步而来,蹲在了莫云潇身前,说:“‘宁碰开封府,不碰莫云潇’。呵呵,莫大姑娘的名头如雷贯耳,我们哪敢不知?” 莫云潇怒目而视,问道:“那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我们不过是想向莫大姑娘讨一碗水吃。”他笑着说。 莫云潇显然是没有听懂他这句江湖黑话,一时有些茫然,问道:“讨什么水吃?”这句话又引得在场众人阵阵发笑。 上首那男子缓缓站起身来,迈着惬意地步伐向茶几走去,边走边说:“莫大姑娘要和咱们打哑谜。那也好,咱们这虽比不上富贵的茗楼却也不愁吃穿,莫姑娘可在此长住下来,好生商量。” 他说着就坐在了桌旁。两个仆人打扮的人也缓步走了来。他们一个手里端着一个大大的猪肩,一个捧着一个酒壶。他们将酒肉放下才欠身而退。 光头男子从靴筒里拔出一把匕首来。这匕首在烛光的映照下闪烁着刺目的光芒,匕首把也缠着金丝,看上去绝非凡物。 莫云潇看着他用匕首切下一块猪肩肉,再用刀尖扎着送入口中咀嚼。他吃下几口便端起酒壶来,口对口的“咕咚咕咚”地喝起了酒。 “哼!想那鸿门宴上,楚霸王给樊哙送了一条生猪腿,樊哙竟能吃得下去。茹毛饮血,实乃蛮夷。”他一边吃一边感叹着。 莫云潇瞧在眼里,冷不防地肚子“咕咕”地叫了起来。她颇有些尴尬,忙用手捂着肚子。 光头男子侧目将她一瞥,嘻嘻笑道:“莫大姑娘恕罪,是我们待客不周。”然后他给两侧的人使了个眼色。 两个手下便走上来说了声:“得罪了。”然后一个将套在莫云潇身上的口袋褪下,一个轻轻将她扶起来。 “请坐吧。”光头男子说了一句,莫云潇便走过去坐在了他的对面。 “来人,也给莫姑娘上一个猪肩和一壶酒。”他扬声吩咐,那两个仆人便也不敢怠慢,拿着同样的东西送了上来,另外也递给了她一柄匕首。 莫云潇接过匕首一瞧,桃木的刀柄,朴实无华,刀刃虽然也十分锋利,但比起光头男子手里的那把却是不及了。 光头男子见她发愣,便笑着说:“莫姑娘不比咱们这等粗人,怎么能用匕首进膳?还不换了箸来!” “不必!”莫云潇环顾四周,周围的这些人都以一副鄙夷的目光望着自己。如果此时自己换了筷子来,岂不更让他们看不起? 于是她笑盈盈地说:“区区一把刀,我还是玩得起的。”说着,便动作娴熟地切起猪肩肉来。 光头男子哈哈大笑,道:“莫姑娘果然是豪爽的人。我们这些人不比你莫姑娘,只能在这刀口上舔一口肉吃。” 他一边切肉一边说:“你莫姑娘生在富贵之家,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而我们只能在这繁华的东京城里苟且偷生而已。” “哼!”莫云潇冷笑了一声,然后抬眼将他一瞧,说:“别跟我卖关子,有话直说!” 现在的她渐渐镇定了下来。这些人对自己如此恭敬,说起话来又有这许多铺垫,看上去不像是绑架劫财的。所以她要尽可能地迷惑他们,扮演一个原本莫云潇该有的样子,似乎才能让他们有所忌惮,也才能护得自己周全。 果然,她这一句不客气的话收到了效果。光头男子含笑点头,道:“果然是本性难移。莫姑娘你装不了懵懂无辜之人,做回自己才够坦荡。宝成,是你诱莫姑娘来此的,还不快来赔个不是。” “是了。”之前那个乞儿打扮的人依旧带着轻蔑地笑。他徐徐走来,将莫云潇眼前的酒壶塞子去掉了,笑着说:“莫姑娘,咱多有得罪……” 莫云潇只觉一只手从身后搭在了自己肩膀上,心房不免一颤,接着便将左手一转,五指扣住了他肘关节的麻穴。“哎呦!”他叫了一声,身子也因痛苦而扭曲。莫云潇抬腿一压,正压在了他的肩膀上。 莫云潇看上去身材苗条,但这一腿之力似是有千斤之重。这个叫宝成的“唔!”地哼了一声,不由自主地跪伏在了地上。 众人一瞧纷纷大惊。“你做甚?”“做甚?”须臾间,他们就要冲上来与莫云潇动手。但他们步子刚一迈起,光头男子就断喝一声:“休得放肆!” 他声如洪钟,这一声断喝震得人耳膜生疼,不能不让人有所忌惮而却步。一众手下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呆在原地动也不动。 莫云潇再看被自己的腿压在地上的宝成,一颗心砰砰直跳。从她抬手反击到最后将宝成制伏的电光火石之间,她的头脑中是一片纯然地空白。她没有多做思考就完成了这些动作,就像与生俱来的本能反应一样。 到这一刻她才明白,原来这副身体的主人会武功,并且已经练成了自己的本能反应。 所以,她也只是有一瞬间目光的游离,然后便从目光中透出了凶光来。 光头男子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咚”地一声响,他手里的匕首入木三寸,狠狠地插进了这茶几里。 莫云潇心头再一次起了惧意。这个男人魁梧高大,看样子也不是善茬。他若跟自己动手可又该怎么办? 但眼下也只能继续扮狠,如炬地目光死死地盯住他。而他也缓缓地站起身来,却没有向莫云潇这边走来,而是折身向自己的手下走去。 手下们见他迎面而来心中都有些忐忑,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两步。 光头男子走到最前一个人的身前,抡起拳头狠狠地打在了他的脸上。“啊!”那人一声凄厉地呻吟,翻身倒地。众手下都打了个哆嗦,惧意更添了几分。 “莫姑娘武功卓绝,你们这几个臭鱼烂虾想跟她动手吗?”光头男子环顾众手下,中气十足地说了这句话。众人也只能默默地低着头,一言不发。 见此情景,莫云潇提着的一颗心才放了下来。 “莫……莫姑娘……”宝成抬起头来,语气间、眼神里皆是哀求之情。 莫云潇冷冷一笑,说:“该死的东西,你当我的肩也如同这猪肩一样,是你随便就碰得的?” “是,小人知错了。”宝成低下惭愧地头,唯唯诺诺地回答。 光头男子转过身来,赔笑说道:“莫姑娘,宝成有得罪你的地方,你教训他我没二话。但也请你看在我的面子上,给他一点小惩大诫吧。” 莫云潇将宝成一望,将腿一抬一踢,正踢中了宝成的下巴。“啊呀!”宝成大叫一声,翻身摔倒在了地上。 莫云潇面上波澜不惊,但在心里暗暗欢喜:“可真了不得,这一脚踢得得心应手。” “承谢。”光头男子向莫云潇拱了拱手,又重新坐了回去。 第二十章 比箭 光头男子将匕首从茶几的缝隙中拔了出来,继续从容地切肉吃。“常听市井传言,说莫姑娘自幼练得一身精熟的拳脚功夫。起先我还不信,但刚刚所见确实令人佩服。”他边吃边说,活像是在西餐厅切牛排。 莫云潇将他一打量,也笑着说:“你绑我来,可也不是为了考较我的功夫吧?” “呵呵呵……”男子阵阵发笑,说:“我们这些人都是浮浪子,哪里请得动莫姑娘的大驾。只能以此失体统的方式请姑娘前来,还请姑娘恕罪则个。” “到底是什么事?”莫云潇渐渐失去了耐心,又追问道:“你们又是些什么人?” “我们?”光头男子含笑做起了自我介绍:“在下姓刘,大名刘大刀。呵呵,大刀斩虎豹,大刀斩玉皇。而这些人都是些落魄子弟和亡命徒,大家聚在一堆儿无非是讨口饭吃,讨碗水喝。” “大刀斩虎豹,大刀斩玉皇。”这些形形色色的下属打手们也都齐声诵读了一遍。 莫云潇听在耳中,只觉得浑身汗毛竖立。她不禁想到了汉末的黄巾军,想到了清末的义和团。 “你们究竟是……”莫云潇感到了隐隐地不安。她迫切地想得到一个答案。 “丐帮。”刘大刀回答着:“你看我们这些人的扮相还不明白?” 莫云潇心下登时恍然,两宋时丐帮已成气候。他们聚拢在一起,奉一人为首领,称其为团头。看做派,这个刘大刀定是团头无疑。不过,先前的莫云潇也只是知道宋代有这样的组织,却并不深刻地了解。如今坐在自己对面的就是一位团头,岂不令她有些不可思议之感? 于是她强作镇定,笑言道:“茗楼与丐帮向来井水不犯河水。青天白日之下,你们公然绑架,若是触怒了官府,又该如何收场?” 刘大刀哈哈一笑,说:“多谢莫姑娘周全的考虑。不过我们猜,令尊绝不会惊扰官府的。” 莫云潇眉头一皱,正想问一句“这是为何?”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眼前这人正带着一副成竹在胸的微笑望着自己,似乎是对自己的父亲有比较深的了解。如果自己这样冒失地抛出问题,恐怕会大大地露怯。 于是她想了想,便又问:“那你们绑我来的目的呢?” “不打哑谜,不妨直言。”刘大刀将匕首放在了一旁,收起了笑容,说:“我们兄弟想要接管漕运码头,这件事还望莫姑娘不要插手。” “什么?”莫云潇本来已有些清明的头脑立刻又陷入了一片迷惘中。刘大刀想争夺漕运码头,这与自己又有什么关系? 刘大刀似乎看出了她的疑虑,继续说:“不过姑娘也不必动气。东京城里有蔡河、汴河、五丈河三条运河。我们只要一条蔡河,汴河和五丈河是漕帮兄弟的命根子。咱无论如何不能掘人生路。这个道理咱们还是知道的。” 莫云潇头脑一转,似乎在这一片迷乱纷飞的思绪中捕捉到了一丝光亮,便笑言道:“刘大哥好大的口气。自古以来运河归漕帮,从无旁人插手的道理。怎么?刘大哥想黑吃黑不成?” 刘大刀身后的几个下属勃然作色。刘大刀将手一抬止住了他们的发作,沉吟半晌才又嘴角一瞥,说:“莫姑娘不肯卖这个面子了?” 莫云潇也略一思索,答道:“今日我卖了你们面子,只怕明日漕帮的弟兄就要来取我的人头。” “哼哼!”刘大刀将眼一眯,笑道:“莫姑娘是存心与咱们取笑。你何槽帮的底细咱们可都一清二楚。既然姑娘不肯赏面子,就不如来场公平的较量,你若赢了,漕运之事我再也不提;但若哥哥我胜了一招半式,就烦请姑娘去漕帮说和说和。” 听了这话,莫云潇不觉手心冒汗,看眼前这人高大魁梧,若是比武只怕自己难有胜算,便轻轻地问了一句:“不知刘大哥想比什么?” 刘大刀将酒壶中的酒一饮而尽,用手臂擦了擦嘴角,说:“你我都是勿入呢,不过若要比拳脚,哥哥我占了身沉的便宜。嗯……这样吧,君子之争,无非射术。咱们就比射术如何。” “射箭?”莫云潇愣了一愣,心下更是慌张。现在可以确定的是,这副身体的主人有拳脚功夫的底子,但是射术如何却是不知。万一她从未练习过射箭,这可如何是好。 刘大刀站起身来,双手背在身后,一边踱步一边解释:“你我男女有别,若是比拳脚功夫,只怕人家说我胜之不武,以力压人。比试射术最是公平合理。怎么样,莫大姑娘,你可赏脸?” “这……”莫云潇低头沉吟,心里却是不断地埋怨:“唉,莫云潇呀莫云潇,你怎么这样叫人不省心。兼并樊楼也就算了,怎么还和黑社会牵扯到了一起,现在你也不知道去了哪,倒叫我来收拾这烂摊子。唉,只求老天爷保佑,只要让我渡过这一关,我以后一定多多供奉香火钱……” 刘大刀见她表情怪异,便也侧过头来问:“莫大姑娘,你这是怎么了?” “啊?我!”她猛然一惊,慌慌张张地站起身来,只听“咚”的一声,本来坐着的凳子也因自己的慌张而被带倒了。 刘大刀不禁皱眉,心里嘀咕:“这个莫云潇有‘女阎罗’的诨号,却怎么如此脓包?难道市井传言都是夸大其词?可也不对,若此人是个不顶事的,漕帮为何又与她如此亲近?莫非是她有意将我作弄?” “比就比!难道我还怕你!”莫云潇一边整理自己有些杂乱的衣裳一边说。 “哈哈哈!那就请吧!”刘大刀将手一抬,指了指大门之外。莫云潇回头一望,只见门外是一个狭小的庭院。她默念了三声“阿弥陀佛”,便大踏步向外走了去。 出了中厅大门,转过庭院便是一个足可跑马的演武场。 莫云潇放眼一望,诺大的演武场上四周点着火把,将夜空映照得十分明亮。 些许穿着短打衣裳的人在摔跤嬉戏,或是玩弄着兵器架上的兵器。他们见着了刘大刀和莫云潇纷纷都聚拢了过来,起此彼伏地叫着:“团头!”“团头!” 刘大刀面含微笑,对身旁的莫云潇说:“请姑娘不要见怪,我这里的兄弟都是些粗人,不懂你们富贵人家的礼数。” 莫云潇心中紧张慌乱,只能勉强一笑,没再说什么。 “去,拿两个箭靶过来。我要和莫姑娘试射三局。”刘大刀这样吩咐着。 “是了。”一众下属答应着,然后如浮云一般星散而去。不一会儿,他们就扛了两个箭靶过来,放在了两百步开完的地方。又有人递来一副弓弩和一只装满了箭簇的布袋。 刘大刀举起弓弩向着天空一拉弓弦,只见他肌肉松弛,但弓已被拉满。接着,他便轻轻放松,弓弦徐徐收紧,恢复了原样。 莫云潇看在眼里更是胆战心惊,心里盘算着:“糟糕糟糕,这个家伙力气这么大,拉这硬弓就跟闹着玩的一样。我一个弱女子,可怎么比得过他?”她越想越怕,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翻滚而下。 刘大刀侧目将她一望,笑问:“姑娘怎么出了汗?” “哦,热!太闷热了。”她强颜笑着,一边用手擦额上的汗水一边说着。 刘大刀也是会心一笑,说道:“这张弓有三百石,一箭发出,可百步穿杨。莫说是上山打个山鸡野兔,就是在战场上也足以令人骇惧。” “是!是!是……”莫云潇有些心不在焉的附和着。 “姑娘是客,请先试三箭如何?”他说着便将弓弩向莫云潇的手边一送,希望她接下。 莫云潇却是向后退了一步,忙说:“刘大哥不必客气,不如你先射吧,小妹不敢僭越。” “哈哈哈!”刘大刀爽朗地笑着,然后弯弓搭箭。他似乎并未用力,那弓就已被拉满,发出“支支”的声响。 “莫姑娘太客气了,在下不过是区区一乞丐头儿,有什么僭越不僭越的。” 在他说话的当儿,那箭簇“嗖”地一声,犹如流星划空,飞一般地直射前方箭簇。 莫云潇看得眼睛发直,还没缓过神来,刘大刀的第二箭已搭了上去。 “姑娘叫我一声大哥,我便拿你当了妹子。”刘大刀边说边放箭:“你可知道这天下是谁在粉饰太平,是谁打着为官家分忧的幌子做尽丧尽天良之事!” 说到这儿,他怒火腾起,又是“嗖”地一箭直追靶心,也让莫云潇心头一颤,大大地吓了一跳。 刘大刀从箭筒里拿第三支箭来,重新搭上,说:“姑娘说得对,自古漕运没有旁人插手。不过,我们这些兄弟也得有口饭吃。若这天下真是个清明世界,我们又何苦去和漕帮争个你死我活。”他眉头一皱,第三箭也伴着一声凄厉地呼啸射了出去。 远处传来一个声音:“三箭射毕,两箭中靶心,一箭低半寸。” “哦?”刘大刀似乎对结果不太满意,露出了些许狐疑之色。 莫云潇笑着说:“大哥射三箭时心头烦闷,失了准头。不如你重新射一箭,定能中靶。” 刘大刀将她一望,仰天大笑,道:“我须眉男儿,哪有毁约作弊的道理。三箭就三箭,接下来就请莫大姑娘一展射技吧。” “啊?”莫云潇让他重射,原本是想略作拖延,但他却不上道。自己无可推脱,只好伸出略微颤抖的手来将这强弓接了过来。 第二十一章 纷乱 入夜的汴京城华灯初上,沿着汴河两岸的各色小吃铺展开来,灯火彼此相连,犹如长长地火龙。 环儿走在繁华的马街街头,就像是吃醉了酒的人一样失魂落魄。她一路步履蹒跚,行人见了也都匆忙避开。 “姑娘!姑娘你在哪里?”她不时地念叨着,忽儿抓住一个行人的肩膀拼命地摇晃着:“你可见着我家姑娘!” 那人猛地一挣,将她挣了开来,骂了句:“哪来的臭娘皮!净说疯话!” 环儿并不在意路人诧异而又戒备的目光,仍旧迎着璀璨的灯火走着。她走过孙羊正店、曹婆婆肉饼店,还在汤包玉楼大门前盘桓了片刻。 也不知她走了多久多远,忽而听到前面一声呼唤:“环儿!”她悚然一惊,忙叫道:“是姑娘!”抬头望时,本已热络的心顷刻间又跌入了冰窖。那个叫她的人是掌管莫家账房的杜鹃。 杜鹃细眉一皱,重重地跺了一脚,便快步迎了过去。她拉过环儿的手,关切地问道:“你带着大姑娘哪里去了?大郎回了家来瞧不见人正气着呢。” 话说到这儿,她便察觉不对。环儿发钗散乱,失魂落魄,再看看她的四周却不见莫云潇的人影。她心觉不好,又急急地问:“大姑娘人呢?” “杜鹃姐姐。”环儿抬起头来望着她,忽然“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她扑到她的怀里,边哭边说:“是我……是我把大姑娘弄丢了!” “啊?”闻听此言,杜鹃脚下发软不禁两个踉跄。 她的心也登时慌了起来,但环儿扑在自己怀里正哭的伤心,便也不好责怪,只能抚着她的背安慰道:“你别急,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细细地说了来。” “我……我……”环儿欲言又止,滂沱泪水已浸透了杜鹃的衣衫。她扬起头来,微微将杜鹃推开一些,说:“我要去和大郎说清楚。大不了……大不了我拿自己的命抵了去!” 杜鹃更觉惶恐,正欲再劝,但环儿却不等她说话便一把将她推了开来,已大踏步迈上了台阶向茗楼里冲了去。 “环儿!”杜鹃急忙跟了上去,但此时的茗楼一层大堂已是茶客盈门,不好大声喧嚷,只得紧紧追了去不再叫她。而环儿跑得更快。她避过茶水小厮直奔后堂而去。 此时,莫成林正端坐中厅上首。他的身后是两具琉璃灯盏,正燃着熊熊灯火,他那清瘦而又棱角分明的脸映得一片火红。 下首分坐的是张芸儿和李仙娥。她们的女儿莫云湘和莫云溪则恭敬地站在自家母亲身后,微微低着头不敢言语。 张芸儿端起茶碗来先轻呷了一口,然后扬着嗓子说:“大郎,这些日子你不在家,风风火火地出了好些个事。荷露落水,先死后生。后来樊楼宋家为退婚的事赔礼谢罪,荷露一去便再也没回来。唉,就像荡秋千似的,一会儿好一会儿坏,真叫人省不下心。” “嘭”地一声响,莫成林将手边的茶碗在几上重重地一顿,厉声道:“你身为庶母,不好好看护子女,怎么还有脸在这儿说嘴!” 张芸儿闻言一惊,以一副不可思议地面容望着莫成林,颤声道:“大郎这叫什么话?妾……妾哪敢说嘴。在这个家里,说好听的妾是庶母,说难听了也不过是个供人玩乐的家婢,而荷露她自幼骄纵惯了,哪是我能管得了的!” 莫成林脸色一变,指着她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没看好家,没有过错难道还要论起功来不成?” 张芸儿站起了身来,不卑不亢地回答:“过错妾自然是有的,但依着荷露的性子,莫说是妾,就算是荷露的亲娘又有什么法子?如今她被纵得无法无天,俨然是这东京城里的一霸。她要出门去,难道妾还敢拦着吗?” 听了这话,莫成林脸色顷刻就是一片惨绿。 莫云潇的母亲因难产早逝,这件事一直是他心头的隐痛。莫家上下对此讳莫如深。而张芸儿似乎觉得受了天大的委屈,竟这样口没遮拦地嚷了出来,焉能不气人? “娘!”莫云湘见势不妙,急忙迎上来将她袖子一扯,连番劝慰:“娘你少说几句。这些天我们给爹爹寄去的信颠三倒四的,爹爹自然担忧。在此枯等一个多时辰也见不着人有些气恼也是平常的。” “是了是了,云湘这话说得极是呢。”李仙娥自打坐下就不住地用手帕擦着眼泪。她将手帕一捏,缓缓地起身而来,对莫成林说:“荷露这些日子在家休养,恐怕是憋得烦闷了,好不易得了空出去撒撒欢。东京城是天子脚下,王孙贵胄聚集之地,定有圣眷庇佑,想来不会有事的。” 莫云湘扶着母亲,怀着忐忑的心情回首一望,正望见了站在李仙娥椅子后面的莫云溪。她的一丝笑意一闪而过,却被莫云湘捕捉到了。 莫云湘眉头一皱,露出了狐疑之色。她心知,要想请这个妹妹出面说话是不行了,便只好转过头来重新望向了面容冷峻的父亲。 “爹爹。”她蹑手蹑脚地走到上首的茶几旁,轻轻端起茶碗再走回来。 她将茶碗举过头顶,哽咽着说:“爹爹,娘亲是一时情急才胡言乱语的。女儿代娘亲赔罪了。” 莫成林没有言语,只是伸过微微颤抖的手将茶碗接了,一双怒目直逼张芸儿。张芸儿站在一旁瑟瑟缩缩,一句话竟也不敢说了。 莫成林将女儿敬的茶一饮而尽,对张芸儿说:“若再有一次,你提起荷露的娘,我定扒了你的皮!” 他这番话说得杀气腾腾,不禁让张芸儿母女身子一颤,连连点头。“知……知道了。”张芸儿噤若寒蝉,仿佛她面对的不是自己的丈夫,而是罗刹、是夜叉,是令人闻风丧胆的契丹铁骑,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北方的雪狼。 “大郎!大郎!”环儿的声音似是鼓点一般传来。众人心头都是一凛,想到莫成林正是气愤难当之时,环儿如此失礼地冲来岂不火上浇油? 但大家还来不及思量,随着“哗啦”一声大门被冲开的声音,环儿已合身扑倒在了地上。紧追在她身后的便是跑得气喘吁吁的杜鹃了。 她二人冲进屋来,在场众人都是一惊,不自觉地都靠上了几步来。 她一眼瞧见莫成林,忍不住用手掩住口鼻,接着便跪下说:“大郎,都怪小的不好,没能拦得住环儿。” 莫成林双眼望着环儿,两道剑眉似麻团一般紧皱,问:“荷露她人呢?” “大姑娘……失踪了。”环儿讷讷地回答。 “什么?”莫成林的眼睛中就快要喷出火来。 张芸儿和李仙娥两对母女同样是瞠目结舌,围在周围的女使婆子们更是嘴巴张得老大,一双惊诧地眼睛四处望着,竟发现同伴与自己一样惊恐。 莫成林一步步靠过去,将环儿扶着,追问:“荷露她是怎么失踪的?” “大郎!”环儿双眼噙泪,嘴唇颤了几颤,终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叫道:“都是我不好,我该当千刀万剐了才是,怎么能把姑娘给弄丢了呀!” “快点说!”莫成林怒吼一声,重重地将环儿摔在了地上。杜鹃在一旁惊叫了一声,忙道:“大郎,人口失踪是大案。咱们还是尽早报官才是呀!” “谁敢提报官,我打断他的腿!”莫成林转过头来望向了杜鹃,似是有千万把利刃从眼睛里飞出来直刺杜鹃。她被这一喝也不禁是微微后退,诺诺地说了声:“小的多嘴。” 莫云溪和李仙娥对视了一眼,忙迎上去扶住了莫成林的胳膊,柔声道:“爹爹,您既不想报官,不如快些叫人出去找。好在咱们茗楼家丁小厮人手多,全撒了出去也未见得跑不遍东京城。” 第二十二章 逃兵 一阵清风吹来,卷起了些许地风沙,火把的火焰也随着风势左右摇摆,似是翩翩起舞的伶人歌姬。刘大刀面色铁青,身后的一众下属也都是或惊恐或不甘地复杂情绪。 莫云潇将高举着的弓弦缓缓放了下来,一抹额头上的虚汗,心中想着:“这个莫云潇真是了不起,不仅拳脚功夫厉害,射术竟也一流。” 她抬眼望了眼那草靶,只见三支利箭正中靶心,未差分毫。她转头望向了刘大刀,笑道:“团头承让了,妹妹我侥幸得胜。您金口一诺,可不能反悔。” 刘大刀双眉一挑,也哈哈大笑了起来,不禁抬起一只粗糙厚实地大手抚摸着自己的下巴,说:“也罢,今日之事权且揭过去,你走吧。” “大哥!”宝成那些人十分不甘,跟着都叫嚷了起来。但刘大刀锋利地目光一划,犹如利箭刺在了自己的面颊上,便也不敢再言语了。 莫云潇将手中的弓弩递给一名破衣乞丐,笑道:“既然如此,小妹就告辞了。” 她说着便扬着步子走了。可她还没走几步却又被刘大刀叫住:“莫姑娘且住!” 她步子一顿,回眸望了来,眼神中满是胜利者的惬意与温柔。众人望着她,竟也都微微心动,似乎眼前的女子不再是无人敢惹的“女阎罗”,而是堪比赵飞燕、杨玉环的绝世美人。 但刘大刀神色不动,淡淡地道出了自己的疑惑:“以莫姑娘的身手完全可以避得开宝成的偷袭。你又为何要假装被捉,来到我这里呢?” “因为……”莫云潇细细想了一会儿,才笑着回答:“我想知道在这东京城里,敢来抓我的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刘大刀望向了她,又问:“如何?我可叫你失望?” “团头英姿飒然,令人好生佩服。”莫云潇将他一番打量,便又快步走了过去,宝成忙叫道:“你干什么?” 但莫云潇和刘大刀都置若罔闻。她走到他的面前,踮起脚尖对他耳语道:“我也看得出来,你是个逃兵。” 刘大刀悚然一惊,不禁退了两步,问:“你如何知道?” 莫云潇得意一笑,说:“莫某不才,曾看过一个关于宋代的考古纪录片。你脸上的刺青表明,不是罪犯便是军卒,你穿的靴子是大宋西军才配有的马革靴,你切猪肩的匕首上缠着金丝。此物奢侈,多半也是西军高级将领所有。照此推断,你定是行伍出身了。” 刘大刀赞赏似的点了点头,说:“不错,你猜得一点也不错。我确实是个逃兵。不仅我是逃兵,宝成、永祥、福泉、袁璐,他们也都是逃兵。” 说着,四个人就依次站了出来。这四人身材魁梧,身姿挺拔,面颊颧骨突出,眼神深邃而矍铄,不是常年当兵的人绝不会有专业的气息。 莫云潇将他们匆匆扫了一眼,又笑着问:“按照我朝律法,逃兵要黥面发配。你们就不怕我去朝廷告发?” 众人先是一愣,随即都哈哈大笑了起来。周围的一干乞丐也都跟着笑了起来。 莫云潇环顾四周,有些恼羞成怒,喝问道:“有什么可笑?” “莫姑娘可真是恨我们入骨,竟然要不惜如此大的代价去告发我们?”刘大刀边笑边说。 莫云潇有些迷惘了,追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还是回去问问你的老子爹吧!”宝成扬声嚷了一句。“不得无礼!”但刘大刀也轻声斥责了他一句。 “难道我父亲……也是逃兵?”莫云潇眼珠子一转,便将手一拱,说:“话不多说,在下告辞了。” “莫姑娘!”刘大刀再一次叫住她,说:“今日你替漕帮出头,我们丐帮愿赌服输。但这河运之利,我们就是拼上性命也要分上一杯羹去。莫姑娘,咱们来日方长。” 莫云潇也回眸一笑,说:“小妹奉陪便是。” 在宝成等人的带领下,莫云潇离开了演武场,跨过两重大门,穿过了一个花园才到了门口。“这座宅子好阔气,不像是你们乞丐能住得起的。”她边走边四下打量着。 宝成将她瞥了一眼,然后跨过大门的门槛,向一个小乞丐吩咐:“带云骢来。” 小乞丐应了一声,转身离开了。他这才转回身来,对莫云潇说:“云骢是我们团头的爱马,在军中时就常伴着他。此马甚有灵性,可以带莫姑娘回东京城里去。姑娘到家后,将它放开,它自己就会回来的。” “哦。”莫云潇也应了一声,再放眼看时,只见一匹一人多高的纯色白马在小乞丐的牵引下“咯哒咯哒”地走了来。 “哇!”莫云潇忍不住赞叹了一声,走过去轻轻抚摸着这马的脖子。它的毛发柔顺细腻,手指触碰上去就像是在摸上等的绸缎。 宝成也走过去,对马耳朵说:“你带这位莫姑娘回家,一定好生照料,不可造次。” 这马打了一响鼻,粗重的气流从鼻孔中冒出来,化作了白色的雾气。 莫云潇也不客气,一脚踩上马镫,脚下用力一踩,身子腾起,非常顺利地上了马。她对自己的上马技巧也有些自鸣得意,便含着笑对宝成说:“代我向你们团头道谢。” 宝成也是微微一笑,说:“今日我和弟兄们绑姑娘到此,理应送你回去,不必道谢。” “哈!”莫云潇笑道:“你总算说了句中听的。咱们以后准还有再见的时候,今天先拜拜了您呐!” 她说着便一抽马鞭,云骢马一声长嘶,奋起四蹄就向沉沉的夜色深处奔了去。 宝成目送她离开,直到她的身影完全吞没在了黑暗之中,才微微一叹,转身回去了。刘大刀又重新回到中厅,一边喝酒一边吃着自己切的猪肩肉。 他抬眼看了一眼身边的宝成,问道:“人送走了?” “是,送走了。”宝成答道。 刘大刀点了点头,又问:“你看这个莫云潇如何?” “这……”他望了望身旁的永翔,说:“果然是个‘女阎罗’,名不虚传。” “哼!”刘大刀哂笑了一声,对他的回答似乎不以为然。他端起酒壶来又牛饮了一大口,才继续说:“只怕这位小娘子比阎罗更不好对付呢。她握住了你我的把柄。” 宝成有些着急,迎步上来说:“难道漕运的事就此搁下了不成?” 刘大刀望了他一眼,只是微微地一笑,说:“宝成呀,这么多年你还是心浮气躁。你该学学永翔才是。” 宝成不自觉地抬头和永翔对视了一眼,不再说话了。 “我知道你想给弟兄们谋个好差事。但……”他顿了一顿,又说:“我们是逃兵,莫云潇也已经知道了。所以就更不能急,若是让朝廷知道了,你我刺配事小,耽误了东京城千儿八百的弟兄事大。” “是谁让我们当逃兵的?”宝成又激动了起来,怒吼了一句:“是官家!是朝廷!” “宝成!”永翔和福泉急忙叫了一声,刘大刀反应更是神速。他忽地站起身来,一记耳光就打在了宝成的脸上,直把他打了个踉跄。 “团头息怒。”福泉也不自觉地站到了刘大刀的身旁,但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刘大刀的一双怒目死死地盯着宝成。宝成捂着自己发烫的面颊,也说不出话来。 接着,他环顾四周,对身边的人说:“从今往后谁要再提以前的事,就不要认我做团头!” “是是是!”福泉急忙去拉宝成,劝他道:“快去给团头赔个不是。” “不必了。”刘大刀冷冷地说了一句,然后踱步到了宝成身边,对他说:“咱们从永乐城逃出来,是为了给弟兄们谋条生路的。若是你一言不慎惹来了官府,那你就是我们大西军范字营的罪人!” “是、是……”宝成脸色一片惨白,只得连连点头。刘大刀怒瞪了他一眼,接着便大踏步出了大厅向门外走了去。 宝成跟上几步,大声说:“团头!此时夜已经深了,你就留在我这里吧。” 但刘大刀脚步不停,只是说:“永翔、福泉,你们带着人和我走,今天咱们去袁璐那里。” 永翔和福泉对视了一眼,勉强应了一声“是”。 宝成急忙抓住正要从身边走过的福泉,带着恳求地语气说:“夜深了,就让团头留下来吧。我一定好生招待。” 福泉望了眼刘大刀的背影,说:“宝成兄弟,不是我不帮你,只是咱们团头的脾气……你比我清楚。不过,团头的火气虽大,但来得快,去得也快。你且缓一缓,我和永翔、袁璐再为你说些好话。云骢不是还要回来的吗?呵呵,这马可是团头的命根子,肯定要回来取马。” 听了福泉的话,宝成慌乱的心这才安慰了不少,便冲着他深作一揖,说:“有劳了。” “哎呦!”福泉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自家兄弟,说这些干嘛?团头不等人,我们先走了。” 刘大刀来到宅子的大门前左右一望,像是在打量什么,其实是在等福泉和永翔。不一会儿,二人也跟着来了,顺便也牵来了三匹马。 “团头,这马虽比不上云骢,但也聊胜于无。”永翔笑着说:“袁大哥住在城里,咱们总得有个脚力。” 刘大刀点了点头,便第一个翻身上了马。永翔和福泉也分别上了马。 “团头保重!”宝成迎出来深深地作了一揖,声音也有几分颤抖。刘大刀驱马前走,永翔和福泉紧紧跟在两侧。 “团头,宝兄弟也是一时情急,莫要怪罪。”永翔说着。 刘大刀面无表情,淡淡地回答:“莫云潇握住了咱们的把柄,宝成又是个心浮气躁的。我不能不这样做呀。” “依团头看,莫云潇会把咱们的事抖出来吗?”福泉跟着问。 刘大刀呵呵一笑,道:“莫云潇不会拖自己的老子下水。” “可……”永翔说:“都人常言‘宁碰开封府,不碰莫云潇’。这姑娘怕是有些手段,不可不防呀!” 听了这话,刘大刀眼中迸发出一丝厉芒。“若真是如此,”他沉沉地说:“我定要将她碎尸万段!” 福泉和永翔面容都是一凛。刘大刀话语中的层层杀气直教人不寒而栗。 第二十三章 见血 月黑、风急,杀人夜。 本还静谧的旷野传来一阵“咯哒咯哒”的马蹄声。朦胧月色下,一个孤身女子骑着一匹雪白健马一路奔驰。 在云骢马的颠簸下,莫云潇的身子已有些晃动。虽然她可以借用自己这副身体那已化为本能地驭马本领不让自己跌落下来,但她也失去了对方向的掌握,无数树枝从自己脸上刷过,将面颊抽打得生疼。 “云骢!”她忽然大叫了一声,与此同时,身子也失了重心,从云骢马的背上摔落了下来。“哎呦!”她在地上一连翻了几滚,却也不觉得怎么疼痛。 她睁眼看时,原来自己是摔在了一大片积雪上面。这雪软绵绵的,摔上去就像是掉在了棉花堆里,哪里会觉得痛呢? 她从雪地里站起来,张目一望,云骢马正在不远处站着,鼻孔中呼出浓重地雾气。“好啊你,居然把我甩了下来。”她一边走一边说着。 但也就在这时,一抹亮光从左侧闪过,紧接着的是一阵整齐地马蹄声。莫云潇心头一紧,忙拔开眼前凌乱的树枝放眼望去。这一望可让她吃惊不小。 只见一队队官兵高举着火把飞奔而来。在这些步卒的身后还有几十名骑着马的兵士,其中一人披着鱼鳞甲在火光的映照下映衬出道道令人骇目的光来。莫云潇急忙将身子压低,生怕让官兵们发现自己。 “快!快!快!贼寇若逃了,盛老爷定拿你们是问!”说话的似乎就是那个披着链子甲的将官。 “贼寇?”莫云潇躲在漆黑的树丛之中,官兵们也只是一味赶路并没有发现她。她细细听着,不一会儿众官兵的脚步声和呼喝声就渐渐远去了。整个旷野再度陷入沉寂之中。 “难道……”一个可怕的念头在莫云潇的头脑中升了起来。她再一次拔开眼前的树丛望去,心里想着:“官兵们去的方向不就是刘大刀他们的居所吗?呀!难道他们逃兵的身份被人发现了?” 想到这里,莫云潇顿感不妙。她慌忙爬起身来,牵过云骢马,颇为艰难地爬了上去,然后俯下身子对它说:“马儿,你的主人有难,咱们要快点赶回……啊!” 话音未落,云骢马已经奋起四蹄沿着原路疾奔而去。幸好莫云潇的手紧紧抓着缰绳,两脚死死地踩着马镫才没有被它甩了下来。 或许是云骢马对莫云潇有了几分熟悉,或许是这副身体的驭马之术渐渐被唤醒,相比于刚刚的失魂落魄,这次骑马就从容多了。 但现在她的心里并没有想着这些,而是在想:“官府是怎么知道刘大刀他们住这里的?看官兵们的架势也一定是突然得知消息,可透露消息给他们的又是谁……”种种疑问盘旋在她的脑海中,让她既焦虑又紧张。 她还没来得及想太多,眼睛就已经能在这一片墨色的旷野中捕捉到一点微弱地亮光了。她揉了揉眼睛,才确信这亮光不是萤火虫,而是刚才自己大踏步走出来的庄子。 此时,莫云潇骑着云骢马在一个山坡上,向下望去,只见这宅子十分宽阔,围墙向两侧延展而去,宛似两条又长又壮的手臂将宅中的屋舍揽在怀中。 也就在这时,官兵们慷锵有力的脚步声徐徐逼近。穿着红色铠甲的步兵们就像是从火山口汹涌而出的岩浆,到庄子前就分流而去,将这并不算大的庄子围了起来。骑兵则在庄子的大门前列阵,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 莫云潇急忙下马,隐在了高大的灌木丛后面,所以她虽然站得高,视野很好,但却不容易被底下的人发现。 那个穿着鱼鳞甲的军官摸着自己的下巴打量着这座庄子,一副鄙夷不屑地神情。他的副官便扬声叫道:“庄里的人听见动静了没有?有官兵出动,还不迎接?” 这时候,才有一个老仆人急匆匆地来把庄门大了开来,然后冲着这军官和副官各施了一礼,用一口浑浊且低沉地声音问:“不知军爷深夜造访敝庄,有何见教?” “少废话,把你们当家的叫出来。”这军官将下巴颏一扬,颇为傲慢地说着。 他话音未落,只见一伙家丁高举火把自庄内鱼贯而出。他们出门之后列成两队,与官兵形成对峙的局面。 官兵们本以为“贼人”会束手就擒,没料到竟然会公然拘捕,不禁都有些慌神。 这时候,军官将眼睛一眯,在影影绰绰地火光下,见着一个身穿短打布衣的男子从庄里缓步走了出来。军官呵呵一笑,说:“宝成兄弟,果然是你。刘大哥呢?何不叫他出来,咱们兄弟叙叙旧情。” 宝成也是一笑,回敬道:“仇伍长,多年不见,你竟也高升了?怎么,如今攀了盛府尹的门楣,倒与咱们兄弟为起难来了。” “咦?他们两个是旧相识?”听了他俩的对话,莫云潇更是疑惑起来。宝成和这姓仇的军官定然是相熟的,但看他们神态不善,语气中又夹杂着嘲讽,像是冤家路窄,仇人相见。 她刚想到这儿,那仇军官果然变色,怒气冲冲地说:“宝成!你别装糊涂!依着我大宋的律法,你们和刘大刀叛逃永乐城是刺配的大罪。在下不过是依法行事,请你叫姓刘的出来,咱们开封府走一趟,兄弟我尚可念在昔日袍泽之谊,为诸位开脱几句,或许还可有转机。” 听了这话,宝成却是一阵肆意地仰天狂笑。他笑声乍起,四周的鸟雀也呼啦啦地惊走了一片。 仇军官觉得自己受到了轻视,便冷冷问道:“你笑什么?” 宝成哼了一声,从容回答:“我一笑你不自量力,以为仗着朝廷便可与天下苦命人为敌;二笑你目光短浅,为着刻薄寡恩的朝廷卖命,只怕将来无人收尸;三笑我等识人不清,竟将你这贪图富贵、卖友求荣的小人引为知己!哼!仇锋!我老实与你说了,在这庄里的只有我一人。刘大哥和众兄弟早已离去,恰似鱼归大海、虎上深山,凭你的府尹和官家有再大的神通,也捉他们不到了!” “猖狂!猖狂!”骑在马上的仇锋怒不可遏,随即将手一抬,一排弓箭手昂然出列,锋利地箭矢在火光的映照下反射着刺目的光华。 这光华不仅映在宝成和一众家丁的眼里,也映在了山坡上莫云潇的眼里。她不自觉地将拳头攥紧,双目片刻不移地望着宝成。 宝成却是昂然不惧,骈指指向仇锋,厉声道:“你杀我容易,且看将来谁人与你收尸!你这变节无耻的小人,当初若不是你贪图富贵,我们兄弟何至于此!” “放箭!放箭!”仇锋怒不可遏,还不等宝成把话说完,便扯着嗓子吼了起来。在他一声令下,数十支利箭破空而出,插入了宝成的身体。众家丁也是一阵骚动,说着就要冲上去与官兵厮拼。但宝成却是踉跄着一声大喝:“莫动!” “啊!”莫云潇惊呼了一声,但立即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巴,将身子压在了草丛之下。但她眼神慌张,仍旧目不转睛地望着宝成。 宝成只冷冷地哼了一声,身子登时发软,仰面倒了下去。家丁们一拥而上将他扶住,其中一人在他鼻息一探,发觉他已经气绝。 仇锋只是轻蔑地一笑,丝毫不顾家丁们愤怒地眼神,下令道:“进去搜!就是掘地三尺也得把刘大刀给我找出来!”官兵们应了一声,就列成两队破门进了庄子去。 “东屋没有!”、“西屋没有!”、“厅堂没有!”、“回廊没有!”……一声声军士的叫喊起此彼伏。仇锋只是骑在高头大马上,不住地摸着自己的下巴。 而此时的莫云潇早已是泪如雨下。但她不敢放声哭泣,只得捂着嘴小声呜咽。虽然宝成用计将她捉来,让她气愤难平,但和这些人相处下来似乎也感受到了他们骨子里的忠义和节烈。这是只有古人才有的优良品德,是现代人极其缺乏的。 宝成这人虽然有些油滑,但仍然不失为是一位真正的大丈夫。可他就这样被人杀害,而自己却是没有办法救他。在这生死之际的仓皇和震惊之后,莫云潇陷入了难以自拔的惭愧和自责当中。 不一会儿,官兵们退了出来,纷纷禀告:“虞候,庄内除了几个老拙家丁再无他人。” 仇锋目光一亮,问道:“可都探查清楚了?”官兵们互相看看,齐声说:“虞候有令,不敢怠忽。” 仇锋握着的拳头在空中重重一挥,似乎是怀着极大的懊恼之情。“刘大刀一定走不远,咱们先撤兵回去。”他说着就要拨转马头,回转而去。 他身旁一位副官将他一拦,瞅了眼倒在地上的宝成,问:“虞候,这……可如何收拾?” “他?”仇锋冷冷一笑,说:“不过是个小鱼虾,管他做甚。这些家丁仆从全带回去审讯,他们一定知道刘大刀的去处。” 官兵们来时如乌云汇聚,压迫得让人喘不上气来。去时也如狂风骤雨,转眼间就带着一众“犯人”消失在了黑色的旷野之中了。 第二十四章 夜宴 官兵们离开了。他们显然是带着几分惬意的心情离开的。 或许在他们的心里以为,来到这里捉拿凶徒难免会有一场恶斗。但实际情况大大出乎了他们意料,也让他们得了一件极其便宜的功劳。 莫云潇已经涕泪横流。如果说此前她还对宝成有所芥蒂,那在此刻所有的芥蒂都已瓦解冰消,空留下难以言说的愤懑与悲哀。 “宝成兄弟……宝成兄弟……”她不住地呼叫着,从山坡上一路疾奔而来。不管这个山坡如何陡峭,也不管多少松软地泥沙会随着这一踩之力倾泻而下,总之她就是这样摸爬滚打一般地奔了下来,身上的衣服早已沾满了污泥和衰草。 “宝成兄弟!宝成兄弟……”莫云潇跑过来将他的头轻轻扶住,声音哽咽地呼喊他的名字。但此时宝成嘴角淌下的血已经凝成血痂,脸色由红转青,额头更是现出一大块黑色。 莫云潇知道,这是人死之后血液停滞的表现。无论自己如何呼喊,宝成都不可能再回应了。 就在莫云潇伤心难过,六神无主的时候,只听得一声马嘶。她心头微微一怔,听出来是云骢的叫声。 当她抬头四望时,又听见一个人的说话:“好马!好马呀!看来这就是刘大刀的云骢马了。想必仇虞候已经大功告成。” “这匹马为什么会在这儿?难道仇虞候没有将它一并带走?”另一个人这样说着。 莫云潇擦了一把眼角的泪水,视线变得清明了起来。顺着说话的声音,她望见了两道红光,似乎是两个红灯笼在黑夜中摇曳。 随着来人渐渐走近,模样也清晰了起来。这是两个三十岁左右的消瘦男子。他们穿着锦袍,留着两撇胡须,似乎是富贵人家。 他们见到莫云潇也大大地吃了一惊,其中一人厉声喝问:“你是谁?这……你抱着的是什么人?” 莫云潇将他们一瞧,反问:“你们又是谁?来这里干什么?” “放肆!”另一人迎步上来,说:“哪里来的刁妇,竟这样不知礼法。老爷问你,你便回了,哪有你问老爷的道理?” 莫云潇气得将牙齿咬得格格作响。她轻轻将宝成放下,站起身来,说:“本姑娘偏不爱回你的话,偏爱叫你先回话!” 两人对视一眼,均叫道:“岂有此理!”其中一人快步迎上去说:“看老爷不打你!” 但他话没说完,伸出去的手已被莫云潇扭住反关节,痛得他“哎呦哎呦”地叫了起来。 另一人更是大怒,飞跑过来就要踹莫云潇。但她哪容得他抬脚?已先他一步奋起一足,重重地踢到了他的肚皮上。他也“哎呦!”地叫了一声,爬倒在了地上,半晌起不来。 二人见这女子露了这一手功夫都有些慌张,那个被她扭着胳膊的颤声问道:“你……你可是‘女阎罗’?” 莫云潇冷然答道:“正是你姑奶奶!” “啊?”二人又对视一眼,连连告饶。那个爬在地上的更是磕了几个头,说:“怪道是,俺哥俩瞎了眼了,竟瞧不出莫家大姑娘的尊容。该打!该打!不过咱们……咱们可是大水……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如何打起一家人来了!” 另一人接口道:“是啊是啊,俺们是楚家大员外的两个帮闲,平日里虽见不着姑娘,但姑娘威名是如雷贯耳的。您和咱们员外的关系,俺哥俩也是知道的。要是俺们知道是姑娘你在这儿,就是给俺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放肆了。” 听了他俩的话,莫云潇眼珠子一转,心里想着:“难道楚员外和这莫云潇似乎很要好?可前日不是听环儿说,自己曾花了三倍的价格从楚员外手里救了环儿吗?照理说来,他二人应该是有积怨的。这里面到底有什么蹊跷?” 她一时半会儿想不清楚,便问道:“你们来这儿干什么?” 那个跪倒在地的回答:“俺哥俩是来瞧瞧这刘团头被捕去之后,宅子里还有什么值钱的玩意儿……”他似乎也觉得不大光彩,便低下了头不再说了。 听了这话莫云潇心头更是一震。看来楚员外和官兵的骤然到来也有很大的关联。 “哼!”莫云潇重重地将抓着的那人推了开去,说:“原来你们是来趁火打劫的?不过也算你们倒霉,既然遇着了我,横财是发不了了,但命总归还是有的。现在就带我去见你们员外。” 二人面面相觑,似乎是心有不甘的样子。于是其中一人陪着笑脸说:“是了,这庄里的东西既然是您莫姑娘瞧上的,便由着您来挑,只是给俺哥俩留点脚钱就是。” 莫云潇怒目一张,喝道:“呸!区区一个乞丐头,哪有什么宝贝,快带我去见你们员外,若再有半个字的废话,小心你们的舌头!” 这人碰了一鼻子灰,只得将脑袋压低,说:“夜深了,员外他早已睡了。” “那还不简单,把他叫醒了,就说是莫云潇来见他。他不给我这个面子吗?”莫云潇说着。 “不敢不敢。”二人一同磕了头,起身说:“小的为姑娘引路就是了。” 楚员外的宅子并不远,相距此地不过十五里,虽住在城外,但其家财富贵可也直追茗楼莫家、樊楼宋家。其田产千亩,农户数百,帮闲买办亦有百人。 其宅邸更是富丽堂皇。门是朱漆红木门,门上六横六纵的门钉醒目非常,而那高高的院墙亦遮不住墙里的玉宇琼楼。 他家有一座观星楼,五层楼宇拔地而起,楼顶飞檐斗拱、雕梁画栋。这座楼与城里的长风楼遥遥相望,站在楼上可远眺金明池,东京城内的繁华市井更是尽收眼底。 此刻,在这观星楼上肉香飘散、琵琶乐声会聚在了一起;弦歌青萝,嘉宾荟萃,更是一派热闹非凡的景象了。 一个胖乎乎的中年男子正坐在上首主人的位子上。他颇为得意地捋了捋自己的两撇小胡子,扭头望向右手边的客人。这个客人不是别人,正是杀死宝成的仇虞候。而在仇虞候对面坐着的则是一个清瘦男子。此人也是面带微笑,十分惬意地欣赏着歌女唱的曲子。 他们三人各摆着一个精致的小火炉。不过这火炉不是取暖用的,而是烤肉用的。火炉上架着铁网,网上放着的则是用铁签子串起来的肉。 这肉在炙烤之下,油水外溢,层层起泡,发出“滋滋”的声响。 “承蒙楚老爷看得起,咱这**子也附庸起了风雅。”仇虞候笑着对那胖乎乎的男子说话,这人必然就是楚员外了。 楚员外颇为得意地一笑,说:“仇虞候调来东京不久,就捕了一伙流窜多年的逃人。老哥我是此地的东家,请虞候来此一聚,想必也不坏规矩吧。” 仇锋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说:“惭愧得很,这伙逃人有个为首的叫刘大刀。此人武艺不凡,曾在西军种老相公帐下做一名武官。小弟此次去捕人,捕的正是这刘大刀。唉,只可惜叫他跑了。” “所谓狡兔三窟,仇虞候不必气恼。”说话的正是坐他对面的清瘦男子。他轻轻转动烤肉的铁签子,继续说道:“‘大刀斩虎豹,大刀斩玉皇’。东京城里的大小乞儿都会吟这句话。” “哦?”楚员外略吃一惊,瞪大了的眼睛向那清瘦男子望去,时候:“章兄,如此说来,这个刘大刀似有反志。斩虎豹尚且说得通,可要斩玉皇便是犯上的言语。” 仇锋说:“实不相瞒,在下也曾在西军当差。士卒们对朝廷……似乎颇有怨言。这刘大刀口出狂言,却能呼者云集,想来也不可小觑了。” “哼!”姓章的一声冷笑,颇为自傲地说:“虽然小弟不才,只是一介贱商。但吾兄尚在朝中有一席之地。除掉几个乱民还不是易如反掌。” 楚员外和仇锋都是一愣,却也只能呵呵赔笑。 原来这姓章的便是当今宰执之一的章惇之弟章淳。章淳与章惇不同,向来无心科举,只对经商有兴趣,便借着父兄在朝中的声望,建起了这辉煌鼎盛,足以与茗楼、樊楼、玉楼并称的长风楼。 “呵呵呵,庙堂之上有章相公,江湖之远有章掌柜,咱们还怕什么?”楚员外说完哈哈笑了起来。得意之余,他袍袖一展,从袖子里摸出一个小银瓶。 他将银瓶举起来,笑问:“两位见多识广,猜猜我这瓶中是什么?” 章淳含笑埋怨了一句:“楚老爷就别卖关子了,快快说出来吧。” 楚员外又是一阵大笑,说:“想必两位也是头一次见。也罢,我就老实说了。这可是个稀罕物,是波斯客商从西域带来的一种香料,取名茴香。此味非苦非辣,非咸非酸,其味绵绵,尤其是撒在烤肉之上,高温助其味道蒸腾,嗅之尝之,令人心神俱爽。” 他说着便让随从将小银瓶拿去,一一撒在了章淳和仇锋的肉上。果然,火焰炽热,烤得这肉更散异香。 仇锋早已安耐不住,将铁签子上的肉剔了下来,用小刀扎这送进口中咀嚼。 “虞候,味道如何?”楚员外问道。 仇锋咀嚼着肉,时而皱眉时而张目,似乎是有万千难以言说的滋味在口中挥洒。过了良久,他才颇为艰难地将一口肉咽下,说:“楚老爷,这茴香确是天下第一奇味,十分惹人流连。” 楚员外被他一捧更为得意,哈哈笑了一阵,便又转头望向章淳,问:“章兄以为如何?” 章淳也笑着说:“员外所言非虚,这茴香的滋味确实奇特。纵使苏东坡那样的美食名家,恐怕也尝不到如此美味。” “哈哈哈……”楚员外大笑道:“实不相瞒,这茴香得来不易,小老儿我才有这么一丁点,非是贵客,轻易不肯用呀。哈哈哈……” 章淳眼珠滴溜溜一转,问:“楚老爷人脉广博,不知能否弄到更多的茴香。在下高价收购,在钱财上绝不吝惜。” 听了这话,楚员外微一皱眉,沉吟道:“这……怕是不易。我也是费了许多手脚才弄到这么一点的。” 章淳笑道:“在下长风楼常年被樊楼所压,若是能得这茴香,便可在这东京城里独树一帜。到那时,自然少不了老爷你的好处。” “章兄的意思小老儿何尝不知,只是这……”楚员外颇是为难。他话还没说完,就有一个青衣小厮“噔噔噔”上了楼来。小厮向众人鞠躬施礼,然后对楚员外说:“老爷,莫姑娘来了。” “哦?莫云潇?”楚员外吃了一惊,但也因此,使得他暂时不必应付章淳,心里也是一宽。 “正是。”小厮回答。仇锋只知吃肉,而章淳却微微皱起了眉头,心里想着:“怕是来者不善。” 楚员外也将目光转向了章淳,说:“我知章兄与莫姑娘结过梁子,不如还是让她走吧。” 话音未落,只听莫云潇的声音已传了上来:“楼上灯火辉煌,如何又要下逐客令?” 章淳摇头苦笑,说:“我们的所结的梁子无非是生意场上的事,咱们今日只叙私谊,不谈生意。就让她上来吧。” 他话刚说完,莫云潇已大踏步上了楼来。歌女们忽然见到这个著名的“女阎罗”,一时惊慌,琴声、歌声都戛然止住了。 莫云潇站在楼梯口向内环视,冷笑一声,说道:“野草间上血已冷,观星楼中酒尚温。好啊,好得很,真是好一群豺狼!” 第二十五章 虎穴 一阵微风吹过,吹动了莫云潇的衣襟和她额前秀发,但吹不动她的凛然正气和这眼神中不怒自威的杀伐之气。 在场的三人都愣住了,歌女们也都呆立在当场,怯生生地不敢言语。只有那烤着的肉散发着浓郁的异香和“滋滋”的声响。 楚员外和章淳对视了一眼,前者只是尴尬地笑笑,后者的脸上隐隐显着怒色。 仇锋两眼直愣愣地瞅着莫云潇,就像是给抽了魂一样。他心里不住地想:“原来世上竟有如此标致的美人儿。” 不过莫云潇却只是对他投之一瞥,冷冷地说:“想必这位就是仇锋仇虞候了。今日你杀了一个乞儿,如此大功我可要敬你。” 她说着便端起楚员外桌上的酒壶,对着嘴喝了一大口。 仇锋慌忙起身,也端起酒杯说了句:“莫……莫姑娘言重了。”然后也是一饮而尽。 难道他听不出莫云潇是在故意嘲讽他?非也,只是一时为美色所迷,乱了方寸而已。 章淳鄙夷地瞅他一眼,心里想着:“好色之徒,怎么成得了大器。” “哈哈哈……”楚员外一阵大笑打破了几人的遐想。他站起身来吩咐:“快,给咱们莫大姑娘看座。” 几个小厮端了一张矮脚桌来放在章淳的旁边。桌上架起了火炉烤肉,中断了的琵琶乐曲再次演奏了起来。 莫云潇望了望楚员外,发觉对方也正含笑望着自己。她也不客气,大马金刀的坐了下来。 虽然自己深入虎穴,但“女阎罗”的诨号似乎可以震慑住这里的魑魅魍魉。因此,她决不能表现出丝毫的怯懦。 “楚员外好雅兴,在这月黑风高杀人夜,还有闲心秉烛夜谈。”莫云潇率先开了腔。 楚员外呵呵笑着,说:“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莫姑娘。不过姑娘有所不知,那伙人不是良善之辈。他们都是西军的逃兵。而且,丐帮向来和咱们漕帮争运河之利。如今朝廷把他剿了,既张国法,又徇私情。岂不是大家都好吗?” “咱们?”莫云潇略吃一惊,暗暗想着:“原来楚员外和漕帮是一伙的,可这莫云潇……又如何与他们纠缠到了一起。” 莫云潇踌躇不定之时,又听一个沙哑的男子声音从楼梯口传了来。“啊呀呀,员外呀员外!” 众人侧目一瞧,只见一个穿着粗布短打的中年男子登上了楼来。 此人身材健硕,皮肤黝黑,脸上更是胡子拉碴,不修边幅,看上去像是个做苦力出身的。 “哦?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了。”楚员外呵呵一笑,说:“万兄弟,今后这运河上的生意可再没人跟你争了。” 这人抱拳鞠躬,用他那沙哑至极的声音说:“可多谢员外的恩典了。这些年俺们漕帮多亏了您老的照拂。” 楚员外更是开怀大笑,携了这人的手向莫云潇他们走来,说:“来,我为万兄弟引荐。这位是茗楼莫家的大姑娘莫云潇。” 这人闻言颇吃一惊,也抱拳向莫云潇拱了拱,说:“宁吃三斗醋,不逢莫荷露。这句话三岁的娃儿都听过。俺……俺是个粗人,不会说话,还请莫姑娘不要怪罪。” 莫云潇淡淡一笑,说:“好说好说。” 楚员外带着他再去介绍仇锋和章淳,而莫云潇却是暗自寻思:“看来这儿的人没一个是好人,而莫云潇是他们的座上宾,看来也并非良善之辈。唉,可是环儿又是怎么被她买去的。难道楚员外就不忌恨?” 她这边正百思不解,那边介绍的也已经完了。只见这姓万的将手一拱,对众人说:“没成想今儿来的都是显赫人物。俺万乃林不过是汴河里的一条泥鳅,也能登堂入室,真是让各位笑话了。” 仇锋哈哈一笑,说:“万老哥自谦不会说话,其实我看你这张嘴可厉害着呢。” 万乃林笑道:“嘿嘿,俺就是不会说话,只知道拉纤运货。小半辈子都是这么过来的。” 章淳也笑着说:“咱们东京仗着有运河之利才如此繁荣富庶。而在运河上奔走的漕帮,虽干得是下贱的活计,却是一日也不能缺了。日后长风楼的货物,也还请万老哥多多照拂。” “不敢不敢,俺就是尽力而已。”万乃林回答着。 “那是最好了。”莫云潇也插口说道:“既然大家都仰仗着运河,日后可要相互帮衬着些。” “哼!”章淳冷眼一瞥,说:“自打你莫大姑娘掌了茗楼的权,我们长风楼一半的酒客都变成了你的座上宾。莫姑娘还说什么帮衬。” 莫云潇也打了个哈哈,说:“脚长在客人自己身上,人家想光顾谁家便光顾谁家。茗楼也从没有拒人于门外的道理。” “莫云潇!你不要欺人太甚!”章淳忽然怒气勃发,厉声道:“我们的客人是如何跑掉的,你心里清楚!” 莫云潇一愣,暗自想道:“难道这章淳吃过莫云潇的亏?” 她还没来得及细想,就听章淳愤愤然地说:“我们长风楼的玉髓、花酿是出了名的好酒,就连先皇帝也是大大的称赞。可是你莫云潇干得好事,居然派人买我的酒,去送给死刑犯人喝,还取名叫‘断头酒’!你如此行事,过于卑鄙了吧!” “原来如此。”莫云潇虽然也觉得这种做法不妥,却也暗暗称赞:“这招倒是妙。” 于是她微微一笑,说:“章掌柜若是有气,也大可买了我们茗楼的茶去给犯人们吃。” “废话!”章淳拍桌大怒,喝道:“你见过哪个犯人是吃茶的!” “好了好了。”楚员外急忙来打圆场:“哎呀,就看在我楚某人的面子上,两位不要争了。章兄不是刚还说,今日只叙私谊,不谈生意的吗?” 几人说话间,给万乃林的桌椅酒食也都备齐了。 “呵呵,来来来,咱们一起吃这平生从未吃过的烤肉,呵呵呵……”楚员外说着也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万乃林问道:“俺可不懂了,这烤肉俺也常吃,员外怎么说是平生从未吃过的呢?” 仇锋解释道:“肉没什么稀奇,稀奇的是这配料。万老哥你仔细品品。” 万乃林俯身用鼻端一嗅,赞叹道:“哦!果然是一股难得的肉香。确实平生第一次见。若是哪家酒肆饭舍能得了这东西,还不怕食客踩破了门槛?” “确实是人间至宝呀。”章淳也感慨了一句。 “哼!这有什么稀奇,不就是孜然吗。谁家吃烤肉不放孜然的!” 莫云潇此话一说,竟是语惊四座。 章淳呵呵冷笑,道:“莫姑娘你净吹大气。这茴香乃是西域而来,即使是大内禁宫也不多见。你竟说这没什么稀奇?” “这是没什么稀奇啊!”莫云潇说:“这个东西叫孜然,是烧烤必备的调味品,亏你们还把它当成宝,真是坐井观天。” 楚员外面色一变,只能幽幽说道:“如此说,莫姑娘有法子弄到这香料了。” “我没法子。”莫云潇回答的爽快。 章淳双眼直直地盯着她,心里却在盘算:“这妞儿说得气定神闲,不像是装出来唬人的。都说茗楼的茶叶方子秘不外传,莫非其中就有一味茴香?” 楚员外又是一笑,说:“莫姑娘见多识广,佩服佩服。姑娘是个爽快人,有话直说,从不绕弯子。这也是在下愿意交你这个朋友的原因。” 仇锋眼睛一亮,侧头问道:“员外,却不知你与莫姑娘是如何相识的?” “哈哈哈,这可说来话长了。”楚员外一捋自己的八字胡,说道:“那年我看上了一个罪臣家的女儿,想买她做个妾室。可莫姑娘偏偏拦了一道。我自然恼怒,但莫姑娘说了一番道理,在下才恍然大悟,不仅不恼姑娘,还很感激她了。” “哦?”仇锋笑问:“莫姑娘说了什么道理,竟让员外弃美人于不顾。” 说到“美人”二字,他还不忘瞅了莫云潇一眼。 楚员外徐徐说道:“当日莫姑娘告诉我,罪臣家小不可凌辱。他们今日被抄家,明日或许就会官复原职。这些年来,这样的例子还见得少吗?听了这话,我如梦方醒,才知莫姑娘是来救我的。殊不知,若我就这么糊里糊涂的把那女子强买了来,他日朝廷风向一变,我岂不是给自己招祸?” 他说完又望向莫云潇,问道:“姑娘,我说得可对?” 莫云潇含笑点头,说:“不错不错。”她心中又一个疑团被解开了,但新的疑问又升了起来:莫云潇为什么要帮楚员外? 仇锋也凝神思索,说:“莫姑娘果然见识不俗。” 章淳却不以为然地冷笑一声,说:“却没想到,许多年过去了,那些被罢官的人再也没得到录用的机会。” 仇锋却争辩道:“章兄此言差矣。如今新官家意气风发,难保不会赦免以前的罪臣。” 楚员外也陷入了沉思,说:“只是这些年我始终不明白,那个罪臣不过是个兰台的刀笔吏,连品级都没有。就算官家要行新法,无论如何也牵扯不到他呀。” 章淳略一思索,说道:“除非有人告发。” “告发?”莫云潇转过头去望向章淳。 章淳却不睬她,只是跟楚员外解释:“官家要变法,自然是雷厉风行。寻常小吏虽不能入官家法眼,但若有人告发,那便小罪大治,小题大做了。不如此,不足以慑服人心。这是杀鸡儆猴,给自己立威。” 章淳的哥哥章惇就在朝中为官,所以他对官场的规则还是十分熟悉的。 “哦!”楚员外恍然大悟,说:“却也不知是什么人要告发他们一家。” “自然是仇家了。”章淳回答着。 而听到这番话的莫云潇心中却十分难受。她抬头望向楼外的天空,已是隐隐能见到东方发白。 “天亮了。”她淡淡地说了一句。 第二十六章 归来 这个夜晚莫云潇没有睡,莫家上上下下的人也都没有睡。 东京城向来繁华,即使三更也是人流不息。尤其是从马街至天街上的一路,饭店食肆灯火辉煌,各色招徕生意的招子也都迎风而展,伙计站在店门口发力的叫卖,叫卖的词儿也都颇为讲究,再配上他们经过专业训练的声调呼出来,别具一番特色。 莫家的仆从使女也都夹杂在这川流的人群中,焦急地目光四处张望。然而,四处红火热闹,却是不见莫云潇的影子。 莫成林呆坐在中厅。他的颧骨突出,脸颊凹陷,眼睛中不见半分往日的神采。张芸儿和李仙蛾坐在下首,双双垂泪。 张芸儿哭得尤其伤心。她不断地用手绢拭泪,哭嚎着:“天杀我也!天杀我也!荷露呀!你为何要这样戏弄我呢!” “妈!别哭了……”莫云湘蹲在她的身旁,不时地劝慰她。但她自己却也忍不住的流下泪来。她当然不是为莫云潇的失踪而流泪,而是为自己和自己母亲莫测的前途感到惧怕。 李仙蛾也用手绢擦了擦自己红肿的双眼,然后侧身对身旁的云溪说:“去,劝你爹爹吃口点心去。” 莫云溪嘟着小嘴,点了点头,端起桌边的一盘蜜饯果子,迎上去说:“爹,您先吃点东西吧。” 莫成林神情木然地摆了摆手,说:“荷露不回来,我哪有胃口。” 莫云溪一呆,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能惶然转头望向李仙蛾。李仙蛾激动了起来。 她站起了身子,哽咽道:“大郎,你是这家里的柱子,你要是倒了,可让我们娘俩……还有这家里上上下下几百口子,怎么活呀!” 说到最后,她一声凄厉地呼喊,跪倒在了地上。莫云溪身子一颤,也跟着跪了下来。 莫成林眼珠转动,呆呆地望着这母女二人,毫无波澜地说:“这儿没你们的事了,都回去吧。” 李仙蛾急忙抢上前去,一把拽住了莫成林的胳膊。众人都是一呆,莫云湘更是惊呼了一声。 “大郎!我不走!除非我看着你把这果子吃了,不然我是不会走的。或是……或是你够狠心,一顿棒子把我打杀了!”李仙蛾死死地拉着莫成林,眼睛瞪得鼓鼓的,似乎是要和眼前这人拼命一般。 莫云溪也吓了一跳,急忙起身来拉她,急着说:“娘!您这是做什么!别惹爹爹气恼!” 但莫成林似乎并不气恼。他只是呆呆地望着她,忽然一声苦笑,说:“女儿都这么大了,你的性子还是不改。” 李仙蛾这才将拽着莫成林的手放开。她从容地整理云鬓和衣裳,没好气地说:“大郎恕罪,贱婢一下生就这个性儿,可改不了了。” 莫成林摇头笑道:“你呀你,又是何苦如此。好,这果子你且放下,片刻我就吃了。” 莫云湘和张芸儿不禁对视了一眼,双双感到了一丝惊讶,但惊讶过后,又都恢复了平静。 当年李仙蛾之所以能从一个小小侍女一跃而成莫家的三奶奶,靠的可不仅仅是姿色。 莫成林是个严肃且杀伐决断的人。家里上下没人不怕他。他似乎也觉得身为一家之主就该让人怕,就像官家就该让群臣怕一样。 但是李仙蛾却不怕他。不仅不怕,甚至还会拿他取笑。有一次他去张芸儿的宜兰居小坐,李仙蛾献茶时,莫成林心不在焉,竟用手去接滚烫的茶盅。他一痛之下竟把茶盅打翻。 张芸儿吓得急忙跪倒,嘴里还叫着:“请大郎息怒。这该死的婢子太大意了。” 莫成林一双怒目瞪向李仙蛾,见她只是站着,嘟着小嘴似乎心有不服的样子,便问:“你怎么说?” 李仙蛾瞥了他一眼,说:“回大郎的话,小的没错。小的用茶盘托着茶盅献上来,大郎该接茶盘而不是茶盅。所以错的是大郎。” 听了这话,张芸儿更是吓得魂飞天外,厉声喝道:“该死!该死!这没规矩的东西,来人拖出去打!” 李仙蛾柳眉一竖,也提高嗓门说道:“大郎也不是圣贤,焉能不犯错!小的虽不会点茶的花样,但煮一碗还是可以的。小的守着规矩,是大郎掀翻了茶盅,为何要迁怒在小的身上!” 这时候,已经有家丁冲进来拉扯李仙蛾。“放开我!这次不就是大郎的错,为何要打我!”她一边挣扎一边大声抗议。 “好了!”莫成林忽然说了一句,众人便都止住了。他从未体验过被一个下人顶撞的滋味,然而这种滋味却并不惹人恼火,反而令他觉得新鲜。 他点了点头,对李仙蛾说:‘不错,是我的错。你再去帮我煮一碗可好?’ 李仙蛾只是瞥了他一眼,便微微行了一礼,扭头就走了。张芸儿不明所以,还在怒骂:“不懂规矩的东西!” 可令张芸儿没想到的是,几天之后,李仙蛾就被莫成林收了房,还赐了她独立的屋子,取名“芷兰居”。张芸儿自然醋意大发,总是骂她吃里扒外,会什么狐媚子的功夫。 可李仙蛾哪里是会魅惑人的呢?她只是比张芸儿更懂男人的心而已。只是这个道理,张芸儿一直都不明白。 所以此刻,张芸儿在醋意之外更添了一分敬佩,敬佩李仙蛾这高超的“狐媚”功夫。 就在这时,“咚咚咚”传来一阵敲门声。“父亲!父亲!”莫云泽的声音也传了进来。屋外是一片通明的火把,将几个人影清晰地映在门窗上。 莫成林的眼睛忽然放出了光彩,忙叫:“快让他进来!” 莫云泽气喘吁吁地进了屋来,还没开口莫成林已经几步追了上去,急急地问:“怎么样了,可找到你的女兄?” “没有。”莫云泽一边擦汗一边摇头,说:“我带着家里的家丁小厮从州桥到西大街,来来往往走了三趟,问了无数的人,还是没有女兄的音讯。” 莫成林重重地一巴掌拍在了茶几上,恨恨地说:“那你回来干什么,还不继续去找!” 莫云泽望了一眼哭泣着的母亲和云湘,才说:“父亲说过,此事不可报官。可我们如此大张旗鼓的找人,难免不被官府发觉。若是开封府派人来查问,岂不更糟?” 莫成林转过身来,说:“那依你的意思呢?” 莫云泽低下了头,说:“孩儿只是斗个机灵,不知道这个法子成不成。前日大女兄假死,当朝宰执曾布曾枢密的娘子,哦,也就是颇有才名的魏夫人曾来吊唁。魏夫人和大女兄是知己好友。咱们不如去找她帮忙,她为人豪爽,又是官眷,如此岂不两全?” 莫成林幽幽地回过头来,问:“时雨,你是想趁机结纳曾布?” 莫云泽大惊之色,急忙跪倒说:“父亲明察,孩儿万万不敢存这个心思。” “那你是什么心思?”莫成林怒喝一声,说:“难道莫家的规矩你不懂?我绝不许你们结交权贵!” “是,孩儿知错。”莫云泽只得跪着,头也不敢抬。 张芸儿见儿子受罚,便腾起了怒火,冷冷说道:“大郎真是好公道。莫家的人不许结交权贵,难道荷露就不是莫家的人了?荷露与魏夫人结交在前,时雨不过是救人心切又不想坏了咱莫家遇事不报官的规矩才出此下策,大郎又何必责骂他!况且时雨来年是要参加大考的,若是登了龙榜,又怎能不结交权贵呢?” “娘!你少说两句吧。”莫云湘拉着张芸儿的手,说:“爹爹也是关心则乱,不是要责骂时雨。” “你懂什么?”莫成林怒目一瞪,对张芸儿说:“时雨要真中了榜,结交大臣便在情理之中。而若眼下攀附,只怕会给莫家招来祸患!” 张芸儿也站起了身来,说:“在东京城里,哪个富商大贾的没有几个官场上的朋友?也就是咱们莫家和姓宋的樊楼落了个清白。可就这点子清白也让荷露一把抹了。她和那魏夫人好得就跟一个人似的。莫家上上下下这么多双眼睛,哪个没看见?你不许时雨找她帮忙,倒也省得,只不过荷露也得和这人断了。” 莫云湘更是着急,忙拉着张芸儿说:“娘,眼下大女兄下落不明,你说这些作甚呀!” 莫成林怒气上涌,喝道:“来人!把二奶奶带回宜兰居去暂歇!没我的话,不许出门半步!” 张芸儿闻言一惊,忙道:“大郎!你是要我禁足了?” “哼!”莫成林一甩袍袖,索性转过了身去。 张芸儿嚎啕哭了起来,边哭边嚷着:“老天爷呀!我的命如何这样的苦法!天杀我也!天杀我也……” “娘,咱们就别气爹爹了,快些走了吧。”莫云湘搀着张芸儿一边哭闹一边出门离去了。 莫成林叹了口气,自顾自地说着:“家门不幸,家门不幸……” 李仙蛾微微一笑,迎上来说:“大郎也不必气恼,我知我那阿姊的脾气,言语莽撞,但是有口无心的。” 莫成林回转过身来,握住了李仙蛾的小手,说:“唉,我只求她能有你一半的体贴便好了。” 李仙蛾脸颊飞红,含羞道:“好没正经的大郎,当着两个孩子,说些什么话。” “大郎!大郎!”杜鹃的声音也从外传了来。众人循声一望,只见她虽然叫得紧急,但面上带着喜色,精神也都是一振。 莫成林急忙松开李仙蛾的手,迎上去问:“怎样?” 杜鹃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两只手撑在膝盖上呼呼喘气,说:“大姑娘她……回来了。” 第二十七章 断臂 莫云潇心中十分忐忑。 她低着头,跪在莫成林的面前。莫成林坐在正中的藤椅上,一脸肃穆地望着她。 在莫云潇身后的是云湘、云泽姐弟;李仙蛾、云溪母女,杜鹃则恭恭敬敬地站在莫成林身侧,随时听候差遣。 张芸儿本也该在场的,但一个多时辰前莫成林大发雷霆,将她禁足。 “爹,我回来了。”莫云潇轻声说了一句,然后微微抬头瞅了父亲一眼。 她不知道以前那个莫云潇会不会惧怕自己的父亲,但自己确实有一些怕。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莫成林,对他的脾气还不是很了解。 “荷露,何以一夜未归?”莫成林郑重地问道。 “我……”她说:“有人抢了环儿的帕子,我追那人去了,结果追到城外天就黑了,一时找不着路就耽了。” 她将这段故事掐头去尾,把最精华的部分隐瞒没说。 “荒唐!”莫成林怒喝了一声,说:“一个侍女的帕子也要你去追吗?你是何等身份,她又是何等身份?” “是,父亲教训得是。”莫云潇说着。 莫成林微微叹了口气,问身旁的杜鹃:“环儿呢?她人在哪里?” “回大郎,已经叫人绑了,扔在柴房里。”杜鹃回答。 莫成林徐徐说道:“大姑娘一次落水,一次走丢,都与她脱不了干系。此女断不可留,还是早日发卖了。” 听了这话,众人都吃了一惊。只有莫云湘露出了一丝快意的笑。 杜鹃惊慌失措急忙跪下,说:“大郎开恩,环儿跟随大姑娘多年了,若就这么发卖了,叫人不忍。” “哼!”莫成林怒气汹汹地眼睛一瞪,说:“不就是一个婢子,有什么忍不忍的。只怕留着她,早晚是个祸患。” “爹!”莫云潇颇为急切地叫了一声,才徐徐说道:“当年女儿是以高价将她买回的,如今就这么卖出去是要蚀本的。不如咱们在家里罚一罚,也好给其他人做个榜样!” 莫成林冷笑一声,说:“蚀不蚀本的,我可不在乎。我只要我的闺女不再惹是生非。那个环儿我也是见过的,天性顽劣,好玩不好静。我看,你是给她全然带坏了。” “爹,我……”莫云潇还要再说,莫成林却将手掌一立,止住了她的话,说:“此事不必再议。明天就叫人去找个人牙子来。” 莫成林语气坚决,不留丝毫的余地。莫云潇也楞在了当场,不知该说什么。 莫云湘看到眼里,却是喜上眉梢。环儿是大女兄的臂膀,如今将她一卖,或许自己也可安插进一个亲信。 于是她抽噎了两声,迎上步去说:“爹爹,环儿虽是犯了大错,但她追随女兄多年,是个称心的人儿。若是将她卖了,一时半刻的哪里有合适的人去照顾女兄呢。” 莫成林目光一闪,问:“那你的意思呢?” 莫云湘微微一笑,说:“妈妈房里有个叫彩衣的姑娘,是月前张婆子在相国寺买的。虽说来了不够一月,好在年纪小,好调教。不会像环儿那样的没规矩。” 莫云潇听了这话,暗道不妙。“这岂不是要断我的臂膀,安插自己的棋子?”她心里这样想着。 莫成林点了点头,笑道:“难得你有心,只是你娘那边可就少了个人儿。” “不打紧,不打紧。”莫云湘眼看大计可成,十分兴奋得意,连忙说道:“我和娘住在一块,有个绿玉就够了。日后见着好的了,再买一个就是了。” 听莫云湘的口气,买卖人口就像是贩卖宠物一样毫无负罪感。她不禁是摇头叹息,替这个时代的穷人感到悲哀。 莫成林颇为赞赏的一笑,说:“我的湘儿看来是长大了,也懂得疼人了。好,为父就成全你这份孝悌之心。” 莫云湘含笑屈膝,答了句:“谢爹爹。” 莫云溪却是急在心头,不觉轻轻地捏了捏李仙蛾的手腕。李仙蛾的另一只手轻轻盖在她的手上,拍了三拍,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 “好了好了,无论如何荷露总是没事。这才是最紧要的。”李仙蛾连忙上前,对莫成林说:“大郎,荷露也跪了许久了。孩子身子虚,不能久耽,还是让回去休息了吧。” 莫成林将目光移向莫云潇,说:“听你三娘的话,回去早些歇了。不要再生事。为父的还想多活几年呢。” 他这次说话语气和缓了不少,显然是怒气已消,莫云潇抬头望了他一眼,说:“哦,知道了。” “去吧,折腾了一夜,为父的也要睡会了。”莫成林说着便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腰肢。 李仙蛾轻轻将他扶着,笑吟吟地说:“我那熬了增补气血的芍药汤。大郎要不要吃一碗?” “哦?你倒是心细,也罢,去吃一碗吧。”莫成林说着就大踏步地走了。 李仙蛾冲莫云溪报以一个成竹在胸的微笑,连忙也跟了上去。莫云湘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却是替自己的母亲吃醋,重重地跺了一下脚。 “哎呦!”莫云潇跪得久了,起身的时候发觉腿脚酸麻,一时不能走路。杜鹃和莫云泽连忙上前将她馋了。 “姑娘可无碍吧?”杜鹃颇为关切地问。 莫云潇含笑摇头,说:“没事。” “杜鹃,茗楼还有你的事要忙,且去了吧。我扶女兄回去。”莫云泽对杜鹃说着。 杜鹃应了一声,便向众人施礼而退。随后是莫云泽扶着莫云潇离开了中厅。 而莫云湘还呆呆地望着父亲和李仙蛾的背影,讷讷地出神。 “二女兄又何苦气恼。”莫云溪迎上来对她说:“难道二女兄担心我娘给爹爹喝的不是芍药汤而是迷魂汤?” “哼!”莫云湘瞪了她一眼,然后环顾左右,才质问道:“当日那环儿像疯狗一样的咬我,你为何不替我辩解?” 莫云溪装作一副惶恐的样子,说:“女兄息怒,当日……当日我眼见大女兄断气,乱了方寸,说话颠三倒四的,如何替女兄你辩解呢?” 莫云湘知道多说无益,只能狠狠地将她一瞪,转头就走了。 李仙蛾拉着莫成林的手来到了自己的芷兰居里。“你们都出去吧。”她随声一唤,侍女们纷纷退了出去,并将屋门关好。 她端起一碗还在泛着热气的汤来,笑着说:“大郎,可叫奴家喂你否?” 莫成林瞧她一眼,笑道:“堂堂丈夫,何用人喂?”他自己接过汤碗和汤匙,不断地搅拌着。 李仙蛾小嘴一嘟,埋怨道:“大郎你可真不解风情。这儿只有你我,你还怕我喂你吃,损了你的男子气概?” “谁说只有你我。”莫成林抬头一望,正对着的便是一尊观世音菩萨像。他边吃边说:“无论如何,不能当着菩萨。” 李仙蛾玉手一抬,轻轻勾在莫成林的肩膀上,笑着说:“那咱们不如去内房去。前些日子奴家读了《黄帝内经》,颇学了些舒筋活血的法子。大郎你且来试试。” 就在这说话的须臾,莫成林已经将汤喝完了。他把汤碗放下,说:“容后再说吧。我要去瞧瞧账目。” 他说着就要走,李仙蛾忙将他的手一按,说:“大郎,也不差这一时三刻。” 莫成林又瞅了一眼观音像,说:“你整日拜佛,心中当有神明。这光天化日的,如何能……” 他话还没说完,李仙蛾就重重地拍了下桌子,没好气地说:“奴家心里装着神明,谁还为你这没心肝的生儿育女。如今你儿女双全,就嫌我老了,是不是?” 莫成林呵呵一笑,连忙迎上去将李仙蛾的腰肢揽入怀中,好言劝道:“娘子又说哪里话?咱们莫家就只时雨一个男丁。我还想着娘子能为我开枝散叶,再添一丁呢。” 李仙蛾转过身来,一本正经地说:“我且问你,刚刚在中厅,云湘说要把她娘房里的婢子支给荷露。她这是派人去监视荷露,你可知道?” 莫成林点点头,说:“我知道。” “你知道?那你也允了?”李仙蛾皱起了眉头,将话锋一转:“这家里头的是非还嫌少是不是?” 她这话说得极高明,轻描淡写的就将私心变成了公心。 莫成林笑着说:“云湘没瞒过你我,难道还能瞒过荷露?待我百年之后,茗楼这副家当还得交到她的手里,若她连一个彩衣都不能收服,如何能收服茗楼上下一众人口?” 李仙蛾已绕到了莫成林身后,帮他按揉着太阳穴,说:“不过话说回来,一个女儿家抛头露面的做生意总叫人戳脊梁骨。咱们还是尽早为荷露找个好人家嫁了,才是正理。” 莫成林闭眼假寐,说:“樊楼的宋五嫂不也是做生意的吗?” “哪能一样?”李仙蛾反唇相讥:“她是孀居之人,咱们荷露可是清清白白的姑娘。大不了,咱们招个金龟婿上门。让一个男人打理茗楼,总归方便。” 莫成林沉默了一会儿,淡淡地说:“只怕荷露心高气傲,瞧不上人家。再说了,咱们茗楼的茶药方子可不能落到外人手里头了。” “在理在理。”李仙蛾笑道:“这次荷露落水,我可听到了些闲言碎语,说是荷露失忆了,这茶药方子若叫她给忘了,岂不糟?” 莫成林忽然将眼一睁,紧紧握住李仙蛾的手,说:“此话当真?” 她摇摇头,说:“不知真假。明日大可找荷露问问。她要是记得方子,那可便了。若是有个闪失,不如就先叫她养病,大郎你居少离多,方子总得另托人保管。” 莫成林点了点头,说:“不错不错。”他再一次将李仙蛾揽入怀中,说:“看来你总得再给我生个儿子才行。” 李仙蛾轻轻将他一拍,含羞笑道:“净说疯话,你不是说还要去看账目吗?” “你不是说不差这一时三刻吗?”莫成林一笑说完,便将李仙蛾抱了起来。李仙蛾也将头轻轻靠在莫成林那健硕的胸膛上,两手勾住了他脖子,说:“你可不能把我扔了。” 莫成林哈哈大笑,说:“这是自然。”然后就抱着她信步向内房而去。 第二十八章 夺权 莫云潇坐在床上,不断地打量着站在眼前的彩衣。 彩衣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就像一个没长开的花骨朵,含苞待放,蕴含着无限青春的活力。 她被莫云潇看得有些不自在,只能低着头,两手揉捏着衣裙。 “你原是二奶奶房里的人,到我这边来,你可愿意?”莫云潇淡淡地问了一句。 “小的是签了契的,不敢有怨言。”彩衣回答。 “是不敢,还是不愿。”莫云潇又问。 彩衣一愣,抬起头来看着她。她原以为会看到一张极为严肃且冷峻的脸,就像二奶奶张芸儿时常甩给自己的脸色一样。可她没想到,莫云潇竟带着浅浅的微笑,目光柔和的像冬日里的阳光。 她只看了一眼又连忙低下头去,回答:“小的是奉命来的,只知道把大姑娘照顾好,可没想过旁的。” “好。”莫云潇似乎对她这个回答十分满意,又说:“那你帮我洗漱。” “是了。”彩衣应了一声,忙去打水。她打好了热水,将毛巾在水里浸湿,然后拧干递给莫云潇说:“姑娘先擦把脸。” 莫云潇用热水浸过的毛巾敷面,感觉脸上每一个毛孔都舒张看开来,十分舒服。 擦过了脸,彩衣又递上一个小茶盅,盛着的是淡盐水。她将茶盅和一个短小的牙刷递给了莫云潇,说:“请姑娘漱口。” 莫云潇一瞧,笑着说:“这是牙刷吗?” 彩衣面上一红,忙说:“这是个稀罕物。” 莫云潇浅浅一笑,夸赞道:“你可真细心。” “谢大姑娘夸赞。”彩衣回答。 莫云潇一边刷牙一边说:“咱们待会儿要去看看环儿。我绝不能让爹把她卖了。” 彩衣说:“小的虽来得迟,但也听说咱家大郎是说一不二的,姑娘还是不要触这个霉头了。” 莫云潇点点头,说:“这个我省得。咱们先去瞧瞧,容后再议。” 莫云潇洗漱完毕,披衣下床,在彩衣的陪同下去了柴房。 环儿靠在柴草堆上,幽幽地哭泣着。杜鹃瞧着她也不觉眼眶泛红。她递上去一个馒头,说:“无论如何,你也吃一口吧。” 环儿摇了摇头,头发也散乱了。“我好悔,杜鹃姐姐,我好悔。”她说着:“都是我要出去玩,去逛什么瓦子,才惹出这些事端来。” 杜鹃低头沉吟道:“大郎一直将大姑娘视作心肝,宠爱之甚尤在时雨少爷之上。这次也难怪他光火。” 这时,柴房的门“吱呀”一声打了开来。一道刺目的阳光照射进来,映在环儿的脸上。环儿眯起眼睛一瞧,只能瞧见两个黑影站在门口。但她看得出来,这其中一个黑影就是莫云潇。 “姑娘!”环儿哽咽地叫了一声,然后纵身扑了上去,重重地抱住莫云潇的脚,哭道:“姑娘!都是我不好,险些害了姑娘!” 杜鹃见了她,也是连忙行礼。 莫云潇蹲下身来,轻轻将环儿扶起,也哽咽了起来,说:“可我还是没有追回你的帕子。你可怨我?” 环儿咬着嘴唇摇了摇头,说:“姑娘待环儿恩重如山。环儿如何敢怨姑娘。恨只恨环儿自己命苦,所爱之人不能相守。唉,也不知成宇又在何处受苦。” 说到最后,她又忍不住幽幽地哭了起来。 在场的都是女子,在此的女子哪个不是伤心之人?杜鹃和彩衣彼此瞧瞧,也都暗自垂下泪来。 莫云潇吩咐道:“杜鹃,彩衣,你二人且先出去,我有话和环儿说。” “是。”二人应了一声,一同出去了。 莫云潇目送她二人出去,然后才低声说:“环儿,这次我的经历十分曲折,但有一件事便是与你有关。” 环儿也是一愣,忙问:“什么事?” “就是你家抄家的事。”莫云潇不顾环儿惊讶的表情,接着说:“你们家被抄家实是被人所害。你仔细想想,你们家有没有什么仇人?” 环儿苦思了一阵,说:“家父向来待人和善,在官府里也不过是个小吏,哪有什么仇人呢?” 莫云潇眉头一皱,喃喃道:“这可就怪了。那到底是谁要害你们家呢?” 就在环儿一头雾水的时候,屋外忽然起了一阵嘈杂之声。“闪开闪开,我们来提人了!”几个粗豪汉子这样说着。 “你们不能进去,大姑娘还在和环儿说话。”这是杜鹃的声音。她说得极为严肃,却也不能阻挡这些人。 “俺们是大郎叫来的,大姑娘也不能违背!” 莫云潇忽然起身将门一开。众人见着了她,就像是小鸡见着了老鹰,纷纷垂手低头,不敢放肆了。 莫云潇盯着他们,冷冷问道:“你们要将环儿卖到哪去?” 家丁门互相看看,都不敢回答,只有其中一个领头的说:“自然是卖给人牙子,由人牙子再发卖。” 还不待莫云潇说话,就有一个声音从旁响起:“女兄好兴致呀。” 说话的正是莫云湘。她趾高气昂地走过来,绿玉跟在身后也高高地扬着头,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 莫云潇知道她们来者不善,于是冷眼一瞥,说:“这儿还有你说话的份儿?” 莫云湘也是一声冷笑,说:“只怕女兄已是泥菩萨过江,难道还想保环儿那贱婢吗?” 莫云潇一愣,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莫云湘嗤嗤一笑,迎上去说:“女兄,听说你落水之后记忆大是不好。咱们茗楼的茶药方子可只有你和爹爹记得。若是你忘记了,这茗楼的财权可就……” 听了这话,莫云潇心头一震。她倒是不曾忘记茗楼的茶药方子,而是根本就不知道这方子的内容。 于是她柳眉竖起,厉声问道:“我失忆了?你如何知道?” 莫云湘见她变色,急忙后退了几步,颇有些心悸地说:“女兄莫要使性儿。这天底下哪有不透风的墙?女兄若真是不记得方子了,不如就跟爹爹直说了,把茗楼的财权交出来,也省得以后啰嗦。” “哼哼,我把财权交出来,你接得了吗?”莫云潇带着嘲讽的语气说。 莫云湘怒气上涌,正要和她吵几句,但绿玉忙从旁拦住了,说:“姑娘,何必与大姑娘斗嘴。咱们找大郎说理去。大郎虽是宠大女兄,但也不能不顾茗楼的前途!” “哼!不用你找,我自来了。”说话的正是莫成林,李仙蛾扶着他缓缓而来。 莫成林忽然到来,令在场众人措手不及。绿玉更是吓得张嘴结舌,期期艾艾地说:“大……大郎,小的失……失言了。” “爹爹。”莫云湘也是一脸地惊恐,微微行了一礼,不敢抬头。 而莫云潇反剪双手的站着,神情不卑不亢。 莫成林瞪了她一眼,没好气地说了一句:“你带的好下人!” “女儿一定严加约束。”莫云湘噤若寒蝉,多一个字也不敢说。 莫成林大踏步走了上来,一个家丁搬来一张长条凳子放在面前。他一撩长襟,坐了下来。 “荷露,我本去你房里找你却扑了个空,料想你一定在此了。”说到这儿,莫成林瞥了一眼柴房里的绿玉,不禁叹道:“倒是个重情义的孩子。” 莫云潇上前走来,说:“爹找我是关于我失忆的事吗?” 莫成林侧目和李仙蛾对视了一眼,幽幽说道:“荷露,为父对你不住。你母亲临去前要我好好照顾你。而我常常怠忽,还要你担起掌管茗楼的大权。唉,你可曾怨我?” 莫云潇没想到父亲会这么说,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莫成林见她不说话,便接着说了:“为父本不欲你像樊楼的宋五嫂那样操劳。况且,你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这次你落水有惊无险,为父明白,这是上天示警,要我不可再让你做本该男子做的事。这茶药方子……” “爹。”莫云潇打断了他的话,顿了一顿,才说:“茶药方子我不记得了。” 听了这话,环儿、杜鹃和彩衣都瞪大了眼睛;莫云湘、绿衣和李仙蛾则是暗中欢喜。 而莫成林却是眉头紧锁。他最不愿看到的事还是出现了。 这茶药方子是茗楼所以能够振兴的秘技。所以整个茗楼也只有莫成林和莫云潇两人知道。为了保险起见,他们也绝不会将这方子落在纸上,都是口耳相传。 如今莫云潇忘记了方子,而莫成林又要常年在外奔波,就势必要再找一个人传她茶药方子。可这个人又是谁呢?在这一时三刻,他在脑子里将莫家的人统统过了一遍,除了莫云潇之外,他还真无一个放心的人。 莫云潇似乎也知道,茗楼的管理大权从此就旁落了。但她也感到了一丝轻松快意。因为她本来就不想担这副担子。 于是她便说:“茗楼的财权女儿愿意交出来,只求爹能饶恕环儿。” 莫成林面色铁青,沉吟了半晌,才喝了一声:“来人!快将那贱婢带出去,找个人牙子发卖了。” 第二十九章 夜谈 月上枝头,宣德门前的行人的影子被四处灯火拖得老长。樊楼上下食客渐渐多了起来。 宋明轩独自一人在书房中踱步。他手里捧着一本书,桌上放着一张琴。他本是懂音律的,只是自退了和莫云潇的婚事以后就时常郁郁不乐,也难有心情抚琴了。 “荷露呀荷露,终究是我对你不起。”他想起自己答应过莫云潇的三件事。前两件事尚还好说,可这第三件事是为她寻觅一个佳偶良人。这可太难太难了。 他倒不是因这件事难以完成而忧愁,而是怕耽搁了莫云潇灼灼年华而忧愁。自打退婚的那一天起,他就背负起了这深深的负罪感。 再想起自己和莫云泽的“孽缘”无论如何不能为世人所谅。莫云潇说得对,莫云泽来年大考,若是高中,必有官宦之家来捉绿衣郎。到那时,自己和他还能天长地久吗? 他越想越是忧愁,不觉轻声一叹,走到琴边坐下,那如女子般修长的手指轻轻拨动了一根琴弦,发出“当”的一声脆响。琴声悠扬,绕梁不绝。 这琴声也深深地感动了他。于是他两手抬起来,幽幽地弹起了琴来。 宋明轩将满腹的愁怨借由手指倾泻到了琴弦之上。琴弦跳跃,音乐婉转流出。且听这琴声,时而悲愤时而幽怨,时而如大江大河奔腾不止,时而如涓涓细流绵绵不绝。 这一曲还未奏完,忽然一声异响传来。他手指一颤,原来是一根琴弦断了。 弦断而人心伤。使得宋明轩本就忧愁的心情更加忧愁。他叹了一口气,正要离坐而起,忽听有敲门声传来:“轩哥,莫家大姑娘来了。” “哦。”宋明轩微微一怔,忙道:“快请进来。”于是莫云潇推门而入,跟在她身后的还有稚气未脱的彩衣。 莫云潇穿着一身紫衣和萝裙,显得身材修长,格外婀娜。她戴着帷帽,面容被遮住了大半,只能看到一点朱唇和尖尖如春笋的下巴。 “荷露,你……”宋明轩站起了身来,显得十分紧张。 莫云潇站住了步子,问道:“怎么?你很怕我吗?” “哦,不。”宋明轩忙说:“只是你来得突然,恕愚兄招待不周了。” 莫云潇没有说话,只是惨然一笑。她虽笑了,但这笑容却透着几分凄凉和落寞。宋明轩从未见过这样的莫云潇,不禁有些慌张。 莫云潇坐了下来,说:“我本早来了,只是适才听家兴哥哥在弹琴。琴声婉转动听,不忍打扰。” 宋明轩腼腆的一笑,说:“叫荷露见笑了。我也是枯坐无聊,弹琴来排遣而已。” 莫云潇也是一笑,淡淡地说:“闻弦歌而知雅意。家兴哥哥心中似有万千愁绪?” 宋明轩闻言一惊,大是意外。他所认识的莫云潇是那个对琴棋书画毫无兴趣的“女阎罗”。可如今端坐在面前的竟是一个出口成章,恬静尔雅的女子。她,怎么会是莫云潇?可她偏偏就是莫云潇呀! 在宋明轩愣愣地当儿,莫云潇已转过头来,注视着他,说:“家兴哥哥有什么烦恼不如对我说了?” 宋明轩苦笑一声,道:“我的烦恼,荷露你该是最清楚的,又何苦再问。” 莫云潇低头沉默了。她很想知道宋明轩为何忧愁,她很想走进他的世界里去一探究竟。可是他,仿佛在心中筑起了一道高高的篱笆,将自己隔绝在外。 莫云潇游目一望,只见在书桌上笔墨纸砚俱全。于是她站起身来,幽幽地走了过去,提笔蘸墨,一拢衣袖,在纸上写了起来。 这位穿越而来的莫云潇自幼学习国画,书法造诣也是极为了得。她十岁时参加市里举办的青少年书法大赛就以压倒性的优势夺得第一。老师的评价是:“字迹刚劲,有东坡遗风”。 宋明轩看在眼里却是大为惊诧。这是他第一次见莫云潇提笔写字。他忍不住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眼花了。 莫云潇一挥而就,抬头冲宋明轩笑了一笑,说:“家兴哥哥,你且来瞧瞧。” 宋明轩满腹狐疑,但也禁不住好奇心的驱使,便走过来看了。原来她写的是一首小词。 只见这词写道:“昨夜寒蛰不住鸣。惊回千里梦,已三更。起来独自绕街行。人悄悄,帘外月胧明。 白首为功名。旧山松竹老,阻归程。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这是南宋开国将领岳飞的《小重山》。这本是岳飞抒发壮志难伸的一首词。而莫云潇写在这里,却也极为贴切了。 宋明轩幽幽一叹,抬起眼来,已是泪水斑驳。莫云潇瞧在眼里,也觉得伤心。只因他的伤心勾动了自己的伤心。 “荷露。”宋明轩身子微微颤抖,声音也哽咽了:“难得你如此知我懂我。愚兄感激不尽。”他说着便双手一揖,深深地鞠了一躬。 一旁的彩衣瞧见了,也是心头一颤,暗想道:“都说莫家大姑娘是个不通人情世故的河东狮,今儿个亲眼所见,市井传言倒有九成是假的。” 莫云潇一边踱着步子一边说:“你有你的忧愁,我有我的忧愁。只不知,你我二人的忧愁能否彼此交换,或许就可以彼此化解,反而成了欢喜。” 宋明轩一愣,便问:“不知荷露有何忧愁?” 她脚步一停,转过身来,说:“我被父亲夺去了掌管茗楼的大权。而环儿也被发卖了。” “什么?”宋明轩大吃一惊,忙迎上来几步,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莫云潇惨然一笑,摇头说:“都是我落水造成的。父亲以照料不周为名,将环儿卖了出去。唉,从此之后,我在茗楼更是孤立无援了。” 宋明轩沉默了半晌,才又说:“荷露,这次你落水,性子倒是变了许多。” “我变了吗?”她问。 “是。”宋明轩说得斩钉截铁:“这样的你多好,可以让人亲近。” “唉。”她叹一口气,又说:“最烦恼的就是这‘可以让人亲近’了。” “这又怎么说?”宋明轩问道。 莫云潇微微低下了头,不知该怎么说出口。彩衣却冲口而出:“三日后,大郎要为大姑娘选婿。” “选婿?”宋明轩又惊又喜。惊的是这事太过突然,喜的是如果选婿顺利,那莫云潇终身就有靠了。 可惊喜过后,他又起了疑虑,问道:“只不知如何选法。” “爹爹说,我家是卖茶的,自然是要以茶艺为先。”莫云潇说:“爹爹要办一场斗茶大会,选出最心仪的人儿来。” “啊?这……”宋明轩觉得这个主意十分荒唐,便说:“婚姻是大事,岂能以茶艺来定?若有一人茶艺高超,却是个浮浪子弟,难道伯父也将你嫁了给他?” 莫云潇苦笑摇头,说:“不,不是我嫁他,而是招他为赘婿。” “哦……”宋明轩楞了一愣,又说:“可为何要这么仓促的选婿?” “或许是爹爹不愿再纵容我了吧。”莫云潇说这话时透着几分萧索的意兴。 宋明轩也有怅然若失之感,苦笑道:“荷露,是我对不起你。但愿此次选婿,你能觅的佳偶。” 莫云潇把眼一抬,激切地说:“家兴,我可不是要听你这些话。” “那你要听什么话?”宋明轩不明所以。 莫云潇抬头望着他,轻轻摘掉了自己的帷帽。宋明轩发现,她眼眶泛红,黑眼圈也很浓重,虽然仍是十分美丽,但面容有几分憔悴。 从小到大,莫云潇的脾气都倔强得很得。宋明轩从未见她流过眼泪,可今天,她似乎欲哭无泪,更是惹人怜爱。 莫云潇逼视着他,说:“在那个家里,我没了财权,就是虎落平阳,任人欺辱。父亲又要给我找一个我从未见过的、从未相处过的男子成婚。你可知道我心里的苦。” 宋明轩惶然不知所措,但听她这番话说得感人至深,心中也酸楚了起来。彩衣在一旁看着,更是不住地抹眼泪。 “家兴哥哥,你先前退婚,我绝不怪你。但今天,我只想问你要一句话。”莫云潇望着他说。 “什么?”宋明轩问。 “在你心里,到底有没有我。”莫云潇如此直抒胸臆,在那个年代倒也并不罕见,但这话出自莫云潇之口可大为不寻常了。 宋明轩吃了一惊,忙把眼神避开,说:“荷露你对我的一番情谊,我自是明白。但你也懂我,不然你不会写那样的词给我。你知道我的苦衷,你知道我无法和你成婚……” “我不知道。”莫云潇打断了他的话,带着哽咽地声音说:“难道只因我是‘女阎罗’,所以你怕我?” “不不不……”宋明轩连忙摆手,连连后退,又叹息一声,说:“荷露,你又何苦这样逼我。” “我若不逼你,只怕我就这样不明不白地和别人成婚了。”莫云潇说:“在我所见的人里,只有家兴哥哥是个可靠的男子。若你心里也有我。那我大可抛下茗楼,与你去找一个没人相识的地方,过男耕女织的生活,那岂不是很美好吗?” “啊?”宋明轩眼睛一瞪,忙向窗外望去。他左右望望,见四下无人,才将窗户关闭。 莫云潇瞧他一副紧张兮兮的样子,热切的心也就凉了半截。 “荷露请恕罪。”宋明轩手扶悬窗,心有余悸地说:“你可以抛下茗楼,但我不可以抛下樊楼。” “只因樊楼是你吗宋家的祖产,是吗?”莫云潇问道。 宋明轩不置可否,只轻轻摇了摇头,苦笑道:“荷露,你也放不下茗楼的。你又何苦这样为难自己。” 莫云潇嘴角一瞥,说:“家兴哥哥,我懂你的心事,可你却不懂我的心事。” 她说完,缓步走到窗边,将窗户轻轻推了开来。宋明轩一惊,本能地想要上前拦阻,但抬起的手终究没有伸过去。 莫云潇望着天边的月亮,淡淡地说:“我与你说的话没什么见不得人的,难道你还怕别人偷听了去?” 宋明轩尴尬地一笑,说:“荷露你言重了。” 莫云潇望着月亮,讷讷地出着神,说:“苏东坡有词云‘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家兴哥哥,你觉得这两句好不好?” 宋明轩当然明白她的心意,便接口说道:“荷露,这首词当然是很好的。但并非好在最后这两句,而是‘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唉,人世间的事大抵如此,你我不过是凡人,如何强求呢?” 听了这话,莫云潇已完全明白了他的心意,本来热切的心此刻已经完全冰凉了。于是她低头沉默了一会儿,强颜笑道:“‘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家兴哥哥,我懂了。” 她说完,对着宋明轩惨然一笑。宋明轩竟是羞愧得无地自容,只能低着头,不去瞧她。 第三十章 公子 这天的茗楼熙熙攘攘,热闹非凡。一楼大厅的茶客络绎不绝,比起往昔来还要热闹三倍不止。无数的青年才俊云集在此。他们互相攀谈,彼此问候,即使是素不相识的人也各自拢袖行礼,表现得极为谦恭。 “呦!这不是柳家二郎吗?”一个身材微胖的年轻人上前一步,对刚刚跨进门槛的男子打着招呼:“怎么着?兄弟你去年才娶了第三房小妾,又想娶那‘女阎罗’做浑家吗?” 柳家二郎哈哈大笑,说:“陆大哥说笑了,‘女阎罗’哪是我娶得了的,只不过听闻今日办斗茶大会,特来一观。” “是了是了。”陆大哥也笑着说:“我与兄弟也是一般的心思。听说今日是莫大掌柜的挑女婿。斗茶优胜者方能入得了那‘女阎罗’的法眼。” “嗨。咱兄弟那点子功夫,大哥你是知道的。”柳二郎笑着说:“这好茶如美人,不得精心雕琢便上不了席面。可惜兄弟我只会整治美人,却不会整治好茶。”说完与那陆大哥一起哈哈大笑了起来。 他得意忘形,身子一退,猛然撞到了一个人。他还没回头,那人就重重将自己推了一把,喝道:“可小心着点!” 柳二郎心头火起,转头一望,只见迎面站着的是两个少年。那个推自己的穿着颇为华丽,墨绿色的绒毛袄子配着纱裤;而另一人就更为贵气。他穿着襟袖单衫,外套一件棕色鹤氅。所谓鹤氅,便是用鹤毛编织而成的外套,极为贵重华丽。下身则是一件深色绫裤,足蹬白底朝天靴。 白鞋易脏,收拾起来颇为费事,所以寻常人家轻易不穿。所以穿白鞋出门的大多是些非富即贵的人物。 此人皮肤白皙,面如温玉,五官棱角分明,气度神态颇为不俗。他手里紧紧握着一柄折扇,正含笑望着自己。 柳二郎本是要发火的,但看这两人贵不可挡,想来定是官宦之家,也就不敢轻易发作了。 推自己的那个少年目光如炬,说了句:“兄弟,当心看人!” “是。”柳二郎收起了轻浮之象,颇为谦恭地颔首示意。 那贵公子用折扇在自家小厮肩头一敲,说:“人家也不是故意的,各走各的吧。” 他一边说话一边放眼打量着茗楼的布置,但见古玩瓷器、屏风雕刻都十分讲究。饶是他见多识广,也不免有些心折。 小厮引着这贵公子向大厅里边儿走去,边走边说:“市井便是如此,公子在外还需小心。” “小心什么?”贵公子一边打量四周一边说:“市井市井,便要的是这众生百态之相,若是都像家里那样,所有人都低眉顺目的,还有什么兴头。” 这时,一个伙计迎上来说:“敢问贵客,可是来斗茶的?” 贵公子和自家小厮对视了一眼,随即笑道:“不,我们只是四处走走,见这里热闹便来看看。唐突之处,还请海涵。” 伙计也笑了,说:“哦,既是进店里来的都是客人。小的斗胆替您做主,开一间二楼的雅室,为您备上小店新到的桂花龙井和绿豆糕,不知如您的意否?” 伙计见眼前这人十分贵气,说话也是温文尔雅,料想一定来自豪门之家,手头定是阔绰,便要大大地赚他一笔。 贵公子却笑道:“这龙井可是产自江宁?” 伙计呵呵笑了,说:“正是。看来客官正是品茗的高手。” 贵公子将折扇一展,挡着自己的嘴巴打了个哈欠,吟道:“‘一杯永日醒双眼,草木英华信有神’。也罢,困倦时品香茗一盏,也是一大雅事。” “是了是了,您老这边请。”伙计引着二人便向二楼的楼梯口走了去。 他们正在上楼,只听门外又是一阵喧哗。“呦!这是谁呀!”人们议论纷纷。 贵公子回头一望,只见一顶华贵的轿子落在门口,从里走出来一位穿着同样华贵的美妇人。 “荷露呢?”她拉住一位店里的伙计问着。 伙计被她捏得胳膊疼,也只得小声说:“小的……小的不知。” “哼!”她一把将伙计推开,大踏步走进了茗楼。杜鹃连忙迎上去行礼,笑着说:“魏夫人,这是什么风儿,可把您吹了来。” 魏夫人将她一打量,说:“杜鹃,我记得你。荷露人呢?” “在自己的正气轩呢。”杜鹃回答。 “正气轩?”魏夫人眉头一皱,颇为费解。 杜鹃略一颔首,解释说:“我家大姑娘生母的住宅名叫‘英兰居’。大姑娘十岁那年,忽然不喜欢这个名字,便改成了‘正气轩’,取自‘浩然正气’的典故。” 魏夫人点点头,赞道:“这才是我认识的荷露。”然后又转眼对杜鹃说:“快带我去见她。” 杜鹃眉头一皱,忙赔笑说:“小的斗胆问您一句,您此刻找我家大姑娘,是为着什么事?” 魏夫人双目一瞪,道:“怎么?难道你还要替我通禀了才能见吗?” “不敢不敢。”杜鹃连忙后退,解释说:“只是今儿是我家大郎为姑娘择婿的日子。夫人您如此风尘仆仆的赶来,怕是……怕是……” “怕我阻挠你家姑娘的婚事?”魏夫人替她说了出来。 杜鹃只是低着头,没有说话,便等于默认。 魏夫人仰天打了个哈哈,说:“不错,我就是要找你家姑娘问个清楚。像我们这样贵重的身子,岂能轻易委身于人?快!带我去见她!” 魏夫人说话嗓门颇大,在场的才俊们都听得清楚。于是大家又开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杜鹃环视四周,只觉得要是她再这样嚷下去只怕情况会更糟,便连连行礼,说:“是了,小的这就带夫人进去。您且随我来吧。”于是杜鹃和魏夫人一前一后像后厅走了去。 这贵公子站在楼梯口瞧了半晌,侧头问身边的伙计:“你们家大姑娘要择婿?如何择法?” 伙计答道:“实不相瞒,今日宾客盈门,确是我家大姑娘择婿的日子。至于这择法嘛……您也瞧见了,就是在茶艺上见高低。” “哼!真是怪哉!哪有这样选女婿的。”贵公子身旁的小厮不以为然地说了一句。 贵公子低声提醒:“张迪,不得无礼。”然后才又赔笑继续问:“不知你家大姑娘姓甚名谁?” 这伙计觉得奇怪,到茗楼来的茶客,可以不认识莫成林,但无一人不认识莫云潇的。但客人既然问起,也不能不答。于是他说:“我家大姑娘姓莫,芳名云潇,小字荷露。” “莫云潇?”张迪没有忍住,不禁叫了一声。但他一叫出声,立即觉得不妥,连忙用手将自己的嘴巴捂住。 “你嚷什么?”贵公子略微不悦地训斥了一句。 张迪忙凑近他的耳边说:“公子可听过这东京城里的一句俏皮话。‘宁碰开封府,不碰莫云潇;宁吃三斗醋,不逢莫荷露’。” “哦?”贵公子倒有些吃惊,同时也是好奇心起,便问:“此话从何说起。” “公子,小的也是之前上街听人这么说过,确切的也不知了。”张迪这样回答。 那店伙计尴尬的一笑,忙催促道:“两位还是随小的来吧。” 他将二人带入了一家雅室,介绍道:“二位客官想必是头一遭来。咱们茗楼不比其他的茶铺茶馆,没有歌姬舞乐。只有上好的茶和点心。不过……”他顺手指向右手边的一个书桌,说:“这倒是有围棋、象棋,两位若是有暇,可以对弈一局。” “有劳有劳。”张迪连连作揖,顺手从怀里掏出一块小银锭,塞到店伙计手里,说:“小小润费,不成敬意。” 伙计却急忙将手一推,忙说:“使不得使不得。您老不知,咱们茗楼可不兴这个。” 贵公子本还在打量着房中的布置,忽然听到他这句话也是悚然一惊,忙转过头来问:“怎么?” 伙计苦涩地一笑,说:“咱大姑娘立下的规矩,只收茶钱,旁的一概没有。” 这贵公子眼神一亮,自说自话:“有趣有趣。” “您老稍待,小的这就去为您备茶去。”他刚要走,却又被贵公子叫住:“稍待,你刚说今日是你家大姑娘斗茶选婿的日子。那底下的那些人都是来选婿的?” “正是。”店伙计回答。 公子又问:“他们所斗的是什么茶?” “是峨眉山特产的雪芽茶。”店伙计回答。 公子点了点头,说:“我的桂花龙井不要了,也给我这雪芽茶吧。” 店伙计和张迪闻言都是一惊,双双睁大了眼睛望着他。 公子笑道:“怎么?我不配来斗茶吗?” “不不不,小的这就去。”伙计说罢就急急地退了出去。 张迪忙将房门关好,迎上来说:“公子,莫非你也要参加这斗茶大会?” 公子含笑踱步,说:“这莫云潇倒是让人好奇。我是想见一见此人。” “此女可不好对付呀。”张迪提醒道。 公子点了点头,转头又问:“适才在大厅大呼小叫的,可是曾布的妻子魏夫人?” “想必是她。”张迪说:“这魏夫人跋扈得很,和莫云潇一般无二。” 公子呵呵一笑,踱步来到了屏风前,欣赏上面的画作,不再言语了。 第三十一章 斗茶 中国人的饮茶之风兴于唐代,盛于宋代。相比于唐人的煎茶法,宋人的煮茶技艺更为纯熟。而在文人士大夫的眼里,茶更与琴棋插花并列为“四大雅事”。 饮茶在宋代成为自贵族到民间通行的休闲方式,甚至是生活必备。而他们还不仅满足于此,调制一碗色香味俱佳的茶汤更是一个人君子品格和个人修养的体现,因此“斗茶”之风油然兴起。 斗茶也有两种不同的斗法。一曰点茶,一曰分茶。所谓点茶,就是各自调制茶汤,品评人从色香味三点去评价。宋人尚白,因此茶水越是泛白而经久不衰者是为上品。 而分茶则要复杂许多,需要调制者在茶水的表面点出花色来。谁的花色好看、鲜艳就获胜。 此刻,茗楼的斗茶之战也才刚刚开始。一楼大厅被三十六扇精致的屏风隔开,形成了三十六个独立的小格子间,就像是围棋棋盘一样错落有致。在这偌大的“棋盘”中,上百爱好品茶的俊雅之士就像是一颗颗棋子,放置在了“棋盘”的不同位置。 他们或两人一间,或三人一间,或四人一间,由屏风隔着,彼此斗茶比试。每一个格子间里都有一名茶博士作为裁判,不时传出茶博士的吆喝:“玄武间,袁郎胜一水”、“白虎间,李三郎胜半水”……伴随着茶博士的吆喝声,随之而来的是落败者的哀叹和胜利者的得意之声:“哈哈,承让了,承让了。” 杜鹃身为总裁,稳稳地坐在过道中间,一张杏脸含着微笑,不时转头观察四周战况。 而在内宅的正气轩中,莫云潇正黯然坐在桌边,自己为自己斟了一碗茶喝。坐在她身旁的魏夫人自然没有她的气定神闲。 她“啪”地一拍桌子,豁然起身,说:“荷露,这可不像是你的性子。” 莫云潇苦笑一声,说:“不如此,又该怎样?” “哼!婆婆妈妈的。”魏夫人来回踱了几步,没好气地说:“你可知道,对我们女子来说,婚姻乃是天大的事。焉能以一场斗茶的胜败来论?你们是选姑爷还是选做茶的博士?” “我丢了我家的茶药方子,环儿也不知去了哪里。”莫云潇叹道:“如今可真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了。” 魏夫人一愣,随即迎上来,紧紧握住莫云潇的手,说:“荷露,我知你艰难,在这个家里头孤立无援。但是,这桩荒唐的婚事你万万不可答应了。否则,只怕你会遗恨终身的。” 莫云潇淡淡一笑,说:“谢谢阿姊的关心,我自有分寸。” “阿姊?”魏夫人眉头一皱,说:“怎么,你倒与我生分了,不肯叫我的表字?” 莫云潇也是一愣,茫然说道:“阿姊的表字……” 彩衣忙接口道:“我家姑娘落水之后,好多事都给忘了。” 魏夫人略吃一惊,蹲下身子来,说:“那你也绝不该忘了我。我是魏玩魏玉如呀。” 莫云潇豁然一笑:“阿姊,我怎会忘了你。你乃是曾布之妻,我朝数一数二的女词人。” 莫云潇本来并不知道这个魏夫人是谁,但听她报上了姓名,便知其身份。虽然魏玩没有同时期的李清照有名,但在当时也是名噪一时,莫云潇的国学功底深厚,自然是知道的。 魏夫人听了这话才露出笑容来,用半是撒娇的语气说:“算你还有几分良心。”不过笑后,她也忧虑了起来:“难怪你父亲要这么仓促的把你嫁出去,想来是因你失忆,想找个精通茶道的人帮你打点茗楼的生意。” 莫云潇轻声一叹,说:“是呀。所以我即使为了茗楼,也该服从父亲的安排。” 魏夫人点点头,表示对莫云潇的理解。她缓缓起身,说:“不过这可委屈了你。” “阿姊怎知是我受委屈?”莫云潇破颜一笑,说:“也许还是我那上门的姑爷受委屈呢。” 她说着,彩衣都不免笑出了声来。 魏夫人叹了一口气,说:“妹子你且放心,我定去找天下最好的大夫,医好你的失忆症。” 莫云潇心头一暖,禁不住泪湿眼眶。在这孤独、错乱的时空里,魏夫人就像是一只明亮的火炬,给予了她以温暖和光亮。 莫云潇正要说话,却听屋外有人言道:“荷露,还不随为父去前厅瞧瞧。” 众人一回头,莫成林已站在了正气轩的门口。 莫成林一见魏夫人也略微吃惊,迎上来拢袖行礼,说:“原来是魏夫人大驾来看小女,小女何德何能,真是令人惶恐。” 魏夫人淡淡一笑,说:“老爷子,你也不要客气。荷露是你的闺女,同样也是我的知己。她要择婿,照理儿来说,我为外人不该置喙。但我不愿我这小朋友日后悔恨,因此也要来瞧上一瞧。” 莫成林呵呵笑着,说:“魏夫人肯赏光,那是再好没有。” 魏夫人点了点头,转头对莫云潇说:“荷露,你且在此安坐。我与你家老爷子去前厅瞧瞧去。” 莫云潇有些紧张,不知不觉就站了起来。莫成林面色有些难堪,但也只好挥挥手,说:“既然魏夫人发话,你就先坐坐吧。” 这时,前厅的战况已进入了白热化阶段。半数的参赛者已经淘汰。落败之人灰头土脸地摇摇头,络绎离开了。剩下的人重新分组,继续对战。 魏夫人和莫成林在过道中穿行着。魏夫人眼望着这些人,不禁叹道:“真料想不到,这气势都快赶上科场了。” 莫成林笑道:“让魏夫人见笑了,小女自幼在东京城里厮混,得了‘女阎罗’这个诨号。我本以为不会有多少人求亲呢,却也没想到来了这许多人。” 魏夫人叹道:“老爷子你太小看令爱了。东京城里,上至王侯公卿,下至清白之家,谁家的女儿不求个知书达理,恪守妇节?可荷露偏偏与她们不同。她们是牡丹,是海棠,而荷露是梅花。梅花自有一份独到的霸气。自古以来,不知多少文人墨客赞颂梅花呢。荷露得这许多人的垂涎,也不足为怪。” 莫成林呵呵笑着,说:“是,是,魏夫人说得是。” 这时,魏夫人把眼一瞧,正好瞧见了张迪。他正在各个格子间中间穿梭游走,看着人家调制的茶汤,不时撇嘴摇头,似乎人家调制的茶汤都入不了他的眼。 魏夫人指着他问道:“咦,这可是你们茗楼的伙计?” 莫成林一看,也是摇头,说:“不是。” 魏夫人觉得蹊跷,便迎上去问:“这位小哥,你可是来斗茶的?” 张迪给吓了一跳,却仍是十分高傲,扬着头说:“非也,来斗茶的是我家公子。” “哦?你家公子却是哪位?”魏夫人继续追问。 张迪面色一窘,匆忙说:“说了你也不知。”然后转身就要走。魏夫人一把将他的肩按住,笑道:“那么,你是来做探马,刺探别人的虚实的吗?” 这话一说,斗茶的茶客们纷纷回过了头来,一双双眼睛直刺张迪的面颊。 他面上一红,奋力将魏夫人的手甩脱,说:“我家公子点茶技艺冠天下,哪还需要来刺探?我只是一时心痒,自己出来瞧瞧而已。” “那你瞧出了什么?”莫成林问道。 张迪一笑,指着左手边最近的一碗茶汤说:“就看这位兄台的茶,茶色泛青,且不咬盏,不能算是上品。还有这位先生的,茶色倒是白净,不过云脚散乱,不能持久,也不能算是上品……” 张迪一连点评了七八碗茶,都举出了其中的瑕疵,令这些茶客们大为不悦。 “哼!如此说来,看来你家公子是周郎顾曲,点茶的技艺要高明得多了。。何不请他出来比一比呀。” 一位茶客这样叫嚷着,引起了众人的连声附和。 张迪一时下不来台,便大声叫道:“罢了罢了,我这就去请我家公子下来,让你们这帮凡夫俗子开开眼界!” “我这就来了。”二楼一个雅间的门应声而开,一位书生打扮的年轻人摇着折扇翩翩走了出来,跟在他后面的是一位茶博士。茶博士托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碗茶,跟在这年轻人的身后小心翼翼地下了楼来。 茶博士将这碗茶放在了柜台前的圆桌上。众人渐渐围拢,凑鼻一嗅,温润的茶香沁人心脾。 茶博士看了又看,不禁啧啧称奇:“这茶茶色透亮,生气勃勃,而且咬盏不散,香味浓郁。”说到这儿,他抬起头问那公子:“小可冒昧,但求一尝。” 年轻人点了点头,笑答:“请便。” 茶博士小心翼翼地端起这黑鼬茶碗,凑近唇边轻呷了一口,品咂半晌,才不无赞赏地说道:“口齿留香,确是极佳的上品了。” 第三十二章 谈婚 谁也没想到,一场茗战,竟让一个毛头小子拔了头筹。但他们都是品茶的行家,见这少年的茶汤青里泛白,碗壁咬盏不散,且能嗅到这缕缕茶香。大家嘴上不说,但心里也都各自佩服。 莫成林仔细将这少年一番打量,但见他衣着华贵,器宇不凡举手投足之间透着几分贵气,再看他的仆从张迪,也是眉清目秀,脸蛋白净,与城里那些恶少的仆从迥然不同。 他的心里也生起了几分欢喜,心中暗想:“看这少年人不像是个膏粱子弟,或许荷露的后半生便有了依靠,而茗楼也……”可是,他仍然有几分顾虑。如果对方是官宦子弟,那这门亲事可万万结不得。 于是莫成林上前一步,笑着说:“小老儿不揣冒昧,敢问公子的姓名。日后有缘,小老儿登门拜访,也还说不定。” 众茶客也都耐心听着,他们也很想知道这个点茶高手到底是谁。只要他通报了姓名,互相打听,多半能探听得出他是谁家的人。 这少年也颇为谦恭,微微折身向莫成林一拜,笑道:“在下名不见经传,说出来只怕也无人知道。” 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指蘸了茶水,在桌上写了起来。“蔽姓赵,与国同姓,与有荣焉。单名一个庞字,草字人吉,取吉人天相之意。” 众茶客互相望望,彼此都是一副茫然面孔,似乎都不认识这个赵庞赵人吉。 莫成林也皱眉思索,不禁回头望向了魏夫人,似是向她询问。魏夫人知道他的意思,于是也摇了摇头,表示不认识此人。 “哦,原来是赵贤侄。看贤侄年轻,却有这样一手好的茶艺功夫,确是难得。”莫成林客套了几句,然后转头对杜鹃说:“这位赵公子是非凡人物,还得用心伺候着。” “是。”杜鹃两手叠在腹前,躬身行了一礼,然后含笑对赵庞说:“公子请随小的来。” “劳烦姑娘。”赵庞行了一礼,却见身旁的张迪直望着杜鹃的背影出神,便用折扇在他脑袋上一敲,轻声斥道:“看什么,不怕人笑话!”张迪摸着脑袋“哦”了一声,便随着自家公子去了。 莫成林回转过头来,笑着问魏夫人:“以夫人之见,此人品貌如何?” 魏夫人呵呵一笑,说:“此人文雅,倒像是个赶科场的书生。好是好得很,只是荷露生平最不屑的就是与这样的人打交道。” 莫成林拂然不悦,心里想着:“你懂什么,交朋友和选夫婿哪能同等看待。你如此这般的不拘小节,可你的丈夫曾布不也是个温文尔雅的君子?”但毕竟碍着面子,只得说道:“总得让荷露见了才好。” 魏夫人淡然一笑,说:“好,我这就去唤她。”说罢扭头便走了。莫成林望着她的背影不由得一叹,想道:“这个魏夫人和荷露的性子可真是一模一样。” 魏夫人推开正气轩的房门,正见到莫云潇双手反剪,背对着自己,观赏着墙上的一幅画。魏夫人心中一动,不免心生怜悯:“唉,可怜的妹子。我知你不想嫁人,可也不用假装看画来强作镇定。” “玉如,外面的情形怎样?”莫云潇回过头来问道。 魏夫人剑眉一竖,快步上前来握住了她的手,说:“妹子,我只要你一句话,你到底愿不愿就这么稀里糊涂的和人成婚?如你不愿,你父亲那里自有我去周旋,也不必在这儿看什么劳什子的画了!” 莫云潇吃了一惊,问道:“这话可怎么说?” 魏夫人气得重重地跺了一下脚,急道:“你还啰嗦什么,你父亲已吊上了一个金龟婿。现在就要你出去相见呢。若那厮是个猴急的,搬来三书六礼,见过了天地祖宗,那时你要后悔可就晚了!” 莫云潇先是瞪大了眼睛,难掩惊慌的神色。可很快,她便又镇静下来。 她苦苦一笑,轻轻脱去了魏夫人握着自己的手,说:“我爱之人,心中另有所属。我嫁人与不嫁人又有什么分别?难道我真的为了他,要独守空闺,红烛伴老吗?” 魏夫人闻言一惊,禁不住问道:“你所爱之人是谁?” 莫云潇的目光忽然变得坚定了起来,她直视魏夫人的眼睛,说:“便是那不顾一切要退我婚的人。” “啊?宋明轩!”魏夫人又是一惊,随后又摇了摇头,说:“宋明轩虽是俊美,却生性仁懦。荷露你与我一样,是个潇洒肆意的人,如何会中意他?” “只因他是我穿越以来,对我最好的男子。”莫云潇讷讷地说了一句。 魏夫人没有听清楚,侧耳问道:“什么?” 莫云潇这才回过神来,忙笑着说:“没什么,不提这伤心事了。玉如,你来陪我看看这幅画,像是米芾的真迹吗?” 魏夫人抬眼一瞧,见这墙上挂的是一副描绘怪石的山水画。画中怪石嶙峋,姿态万千,虽有小溪潺潺,但怪石喧宾夺主,占据了最中心的画面。画的右下角盖着一方印章,上书四个隶书大字:“米芾之印”。 魏夫人点了点头,说:“这的确是米芾的真迹。” “何以见得?”莫云潇笑问。 “我虽不懂画,但于书法还略通一二。”魏夫人说:“米芾的字形神兼备,熟而不俗,奇而不怪,相信世上没有人可以仿冒。” 莫云潇也点头笑道:“不错,米芾的字确是上品,但他的画也同样出色。这怪石用的是皴法和泼墨相结合的笔法,既有骨感又透着几分丰腴姿态。除了米芾这个鬼才以外,恐怕没人敢这样用笔。” 魏夫人有些狐疑,侧目问道:“荷露,你何时也喜欢上书画了?这可不像你呀。” 莫云潇微微一笑,说:“人都是会改变的。若我以后做了别人的浑家,岂不也要相夫教子,哪能再像以前那样胡乱地闯祸?” 听她这么说,魏夫人越发担心了。她不无关切地说:“我知你心里苦,可你也不必这样作践自己。我只求你能随心而活,不必顾忌什么。无论是茗楼、你父亲还是宋明轩,你都不必顾忌。我只要你做回以前的你。” 莫云潇将魏夫人的手一挽,笑道:“玉如的话我记住了。走,咱们去见见父亲吊到的金龟婿去。” 此时天色接近黄昏。赵庞和张迪还在雅间中等待。张迪有些焦躁地在来回踱步,赵人吉却是气定神闲,摇着折扇,眺望窗外的风景。 “张迪,你可得改改你的性子。你若总是如此,日后我怎么敢再带你出来?”赵庞淡淡地说了句。 张迪迎上来说:“公子,这莫家人未免太傲气了,让咱们等了多时,也不见人影。” “你急什么?”赵庞笑道:“那么多人为了莫云潇特来斗茶,想必此女非同寻常。嘿嘿,女儿家,矜持些也是要的。” 张迪大不以为然,暗想道:“这个莫云潇连天王老子都不放在眼里,哪还懂什么矜持。”不过他也只在心里想,不敢说出来。 只听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似有人走了进来。这主仆二人同时回头去望,却见眼前的门仍旧关着。他们还来不及纳闷,就听屏风后面传来一个女子的娇滴滴的声音:“公子久候了,小女子来迟,失礼怠慢,望请公子海涵则个。。” 赵庞循声一望,这才明白。原来这间房子有两个门。一个正门一个侧门。侧门在屏风之后,赵庞和张迪也没有仔细察看,所以一直没有发现。 细细一想,如此安排也颇是合理。毕竟双方都是未婚男女,同处一室多有不便,所以用屏风隔开比较妥帖。 赵庞心想:“原以为商门之家不重礼法,没想到也如此规矩,倒是个清正人家了。” 于是他上前拱手一拜,说:“小生赵庞,草字人吉,今日偶然路过,一时技痒参与了斗茶大会,不成想侥幸胜出,同样也是惶恐得很。” 屏风后的女子偷偷从屏风的缝隙望出去,只见此人贵气逼人,肤如白玉,举止也是落落大方,看得出定然是世家大族之后,一颗心也是扑扑地跳,不觉面泛红霞。 只听她说:“公子可知茗楼何以办这场茶会?” “听说是为茗楼长女荷露姑娘择婿。”赵庞回答。 女子笑道:“我瞧公子并非轻薄之徒。公子既知原委,还能来参加茶会,想必也是有凤求凰之意了?” 赵庞笑道:“今日来的仓促,倒未曾想过高攀。只是小生也常听荷露姑娘的大名,因此特求一见。若是投缘,彼此引为知己,婚配之事嘛……也可从长计议。” “公子!”张迪听到最后这一句,不禁是勃然变色,似乎是要劝阻他。但他将折扇一辉,挡住了张迪的话头。 “不知公子家住何方,双亲以何为业?”女子问道。 赵庞略一思索,回答:“小生是个游商,居无定所,目下只在大相国寺暂居。双亲也早早谢世,无所挂碍了。” “哦,竟是这样。”女子的声音有些低沉,像是对他的回答很失望似的。 赵庞又说:“既然姑娘要择婿,小生也赢了茶会,何不交换一件信物,他日可好相见?” 女子沉吟半晌,说道:“也罢也罢,那就换一件吧。”语气听起来极为敷衍,与刚才大不相同。 这时,从屏风后面走出来一个黄衣侍女,手捧一个玉坠,缓缓走到赵庞面前,笑着说:“请先生收下。” “多谢。”赵庞抱拳一拱手,拿起玉坠,在阳光下一照,只见上面刻着一个小小的“莫”字,另一面则是一朵山茶花。这玉坠虽是做工精致,却也是个凡品,七八吊钱就可打造一对儿。 但赵庞也不以为怪,回头对张迪说:“这是莫家姑娘送的信物,你可要收好。” “是。”张迪小心翼翼地将玉坠接下,但表情却是大为不屑。 “小生来的仓促,身无长物,只有这柄扇子可还精贵。”他说着就把折扇递给了侍女,说:“还请莫姑娘不要见怪。” 侍女屈膝一礼,笑道:“哪里的话。小的自也会用心收藏。”说完就退了回去。 赵庞作了一揖,又说:“既然如此,小生暂且告辞。” “茗楼待客不周,公子勿怪。”女子淡淡地回答。 第三十三章 乞儿 此时夕阳西下,落日余晖透过悬窗映进了屋里。屏风后的莫云溪叹了一口气,神情十分失落。 “怎么是个游商?”她皱着细眉,喃喃说着。 “莫三姑娘,你做得好事!”一声断喝自侧门外传了来。莫云溪悚然一惊,仔细分辨这声音,虽然中气十足,但却是个女子的声音。试问在莫家,除了父亲还有谁敢这样呼喝自己。 她脑子一时转不过来,但她的侍女丹珠却是明白的。丹珠瞪大了眼睛,微微张口,轻声提醒道:“是魏……” 莫云溪恍然大悟,还没来得及慌张,魏夫人已携了莫云潇的手快步自侧门而入。莫云溪做贼心虚,慌忙站起了身来,有些手足无措。 魏夫人目光炯炯,骈指将她一指,说:“好呀莫三姑娘,你如何这样大胆,假冒你的女兄来此与男子相会!” 丹珠有些害怕,忙解释道:“魏夫人息怒,我家姑娘原是好奇,想来看看是谁家的公子能技压群雄,在茶艺上如此了得。谁想到,我们来时大姑娘却还未到,那公子是错将我家姑娘当成了大姑娘了。” 魏夫人锐利地光芒向她射来,反唇相讥:“你没长嘴巴吗?不会与人解释,还是不愿与人解释?” “这……这……”丹珠一时窘迫,正是心慌意乱,不知该如何处置,一张杏脸涨得通红,只得急急地拉莫云溪的裙摆。 莫云溪是自幼骄纵惯了的。她是莫成林第二得宠的女儿,也是女承母贵的缘故,向来蛮横。 此时她虽也有点心慌,但想到这是在自己家里,魏夫人就算地位尊崇,也不能插手别人家的家务事,因此便也强壮着胆子,将手一挥,说:“怎地怎地啦!我就是想来看看,替女兄物色物色那个公子而已。反正没人知道啦,又怕什么?” 魏夫人咬牙冷笑,说:“三姑娘既然有意,就让荷露将此人让与你吧!”她说着就回头对身后的莫云潇说:“荷露,这门荒唐的亲事咱不结也罢!” 莫云溪却是一惊,瞪着眼睛说:“我才不要那个游商嘞!” “游商?”魏夫人眉头一皱,又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莫云溪也是一声冷笑,说:“原本我以为点茶功夫如此了得的,该是个官宦之后,顶不济也得是富贵人家。可谁想到,那小子不过是个游商,终年奔波,也赚不到几个铜子儿。所以我就把他打发走了。哼!如此出身还想入赘我们莫家,真是痴心妄想。” 魏夫人沉吟了一刻,忽然露出了一丝笑容,转头对莫云潇说:“荷露,你怎么看?” 莫云潇面上波澜不惊,只淡淡地说了一句:“既然走了,就随他去吧。” 魏夫人略微一呆,没说出话来。莫云溪却欢喜了起来。她与自己的女兄不合,生怕莫云潇在父亲面前告自己一状。可看莫云潇的神色,似乎是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一场大祸消弭于无形,怎让她不欢喜? 于是她忙拥上前去,拉过莫云潇的手,撒起娇来:“好我的女兄,女弟我也不是有心毁你的亲事,只是此人寒微,哪里能够进咱们莫家的门。女兄你该能体谅吧。” 莫云潇淡淡地一笑,说:“自然能。” 莫云溪立即拍手叫好:“那爹爹那边也烦女兄帮我遮掩。这一页咱们可就揭过去了。丹珠,咱们走。” 莫云溪心头的一块大石头落了地,这才心无旁骛地招呼了丹珠,径直向正门的方向去了。 魏夫人的眼里简直要冒出火来。她望着郁郁不乐的莫云潇,埋怨道:“荷露!你这是怎么了!难道你看不出,你的女弟是打算捷足先登的吗?” 莫云潇仍是一笑,说:“她若喜欢,就让给了她吧。为什么一定要争斗呢?” 魏夫人愣了半晌,喃喃说道:“你还是以前我认识的那个荷露吗?你什么时候变得如此软弱可欺!” 莫云潇踱起步来,说:“我眼见一个人死在我的面前,而我不能救他;我的贴身侍女被人发卖,我也不能救她;甚至我自己的夫君也不能由我选择。阿姊,我落了水,忘记了我们茗楼的茶药方子,所以,我斗不过她们的。” 她说到最后这句话时,猛地回转过身来,魏夫人看到她的脸上已是泪水纵横,不禁微微心颤。 “荷露,你就如此认输了吗?”魏夫人问道。 莫云潇摇了摇头,苦笑道:“不认输,又如何?” 魏夫人的眼神忽然从关切转为了严厉,说道:“可你本不是个会认输的人。我喜欢的荷露是那个骨头硬过铁、志气高过天的豪杰,绝不是一个怨天尤人,整天哭哭啼啼的娘儿们!荷露,你若还认我这个朋友,就该当打起精神来,把你丢失的东西重新拿回来!” 莫云潇坐在了刚才莫云溪坐的凳子上,凄然笑道:“阿姊,你认识的那个荷露已经死了。” 魏夫人呆住了。她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但自己偏偏又不是在梦中。在她面前的莫云潇意志消沉、满脸泪痕,哪还是曾经那个意气风发,叫市井小儿闻风丧胆的“女阎罗”? 这一刻,她的眼中也蕴了泪。透过婆娑泪眼,莫云潇在她的眼中竟变得如此陌生,就好像自己从来都不曾真的认识过她一样。 魏夫人叹了口气,说:“罢了,你的事以后我不再管。荷露,念在你我一场知交,只愿你不要后悔今日做的决定。”她说完将披风一抖,扬长而去了。 彩衣从侧门缓缓进来,只看见莫云潇一人坐在凳子上,发着呆。 再说莫云溪闯了这样一个祸,也不敢立即就回芷兰居去,便带着丹珠去逛街了。 莫云溪本就生得端丽,丹珠也有几分难得的姿色。这一主一仆走在西大街上也颇惹人注目。莫云溪很喜欢这种被人流连注目的感觉。因为在这一刻,她可以暂时走出大女兄的阴影,将自己幻想成众星捧起的那轮明月,是如此皎洁而美丽。 “姑娘,今日咱们这着棋下得可着实险极了。”丹珠颇有些后怕,忙用手帕擦额角的汗水:“若不是大姑娘她不计较,恐怕又免不了一场麻烦。” “唉,也是。”莫云溪将小嘴一嘟,说:“本想抢在大女兄前面钓下一个金龟婿,谁可想到那小子出身如此低微。唉,真是不值得冒这个险。” 她又转念一想,说:“不过大女兄她像是转了性,不似从前那般咄咄逼人了。” 丹珠捂嘴一笑,说:“这便是她知难而退,愿赌服输了呗!” “哈!那我以后岂不是不用怕她了?”莫云溪嗅到一阵花香,不禁驻足一瞧,原来是一个香草摊,出售各种香料、香囊。 莫云溪心情大好,便拉过丹珠的手说:“来看看!”两个女子来到摊前仔细看着这些琳琅的货品。 店主瞧她们打扮不俗,便也陪着笑说:“娘子惠顾,荣幸之至。不知娘子平日喜欢花香还是草香?” “都可都可。”莫云溪拿起一个制作的颇为精致的小香囊,对丹珠说:“你看这个,花儿绣得倒是精致。”然后凑近鼻端一嗅,称赞道:“味道也浓,却不霸道,像是栀子花的。” 店主眉开眼笑,说:“是了是了,正是栀子花的。” “丹珠,你瞧怎么样?”莫云溪含笑问丹珠。丹珠也是一笑,还没来得及回答,忽然听得一声嚎啕:“娘子救命呀!” 莫云溪和丹珠悚然一惊,回头一望,只见是一个年约三十的粗衣男子怀抱一个婴儿忽然跪倒在了她们的面前嚎啕大哭了起来。 两个女子哪见过这种场面,不禁都往后退了两步,连话也不敢说。 “小的唐突,但小的认得您就是茗楼的三姑娘!”这男子抬起头来说:“小的曾在茗楼做过短工的。三姑娘未必认得小的,但小的还记得三姑娘。” 听了这话,二女才渐渐定下了心神。莫云溪便问了一句:“那你这是做什么?” 男子哭道:“求三姑娘开恩,再收小的去茗楼做工吧。小的家乡遭了蝗灾,一家尽数饿死,小的念着茗楼莫家的恩典,只带着这个女儿一路乞讨而来,望三姑娘乞怜收留。” “啊?这……”莫云溪有些为难,但她张目四望,周围已围了不少路人。那香草摊的店主本是想将这男子赶走的,但眼见他可怜,周围的路人又是议论纷纷,自己冒然赶人只怕也会遭人忌恨,只得不说话了。 莫云溪说:“你倒是可怜得很,不过我们茗楼收杂役也看天分的,不是人人都收的。况且,我不掌财权,恐怕不能擅自做主收留你了。” 这男子急着说:“小的不图月例银子,只求每日都有几个窝头吃。小的贱命一条死不足惜,但这可怜的娃儿却……姑娘既不掌财权,那小的就跟随姑娘鞍前马后做个小厮也成。” 这时周围不少人都议论了起来:“茗楼家大业大,就给人一条活路呀。”、“是呀,既然是莫大掌柜的掌上明珠,收一两个仆役也不碍事的吧”…… 这议论声一起来,莫云溪也没了主意。丹珠眼珠子一转,小声对她说:“姑娘,不妨收了这人,以后对付大姑娘和二房的母女,总是用得着。” “可是……”莫云溪皱眉道:“他一个大男人,跟着咱们走前走后的,又成什么体统。” “这个好办。”丹珠笑道:“咱们把他送给大郎。这些日子大姑娘失宠,姑娘若能进一点孝心,此消彼长,或许……” 丹珠没有把话说完,但莫云溪即使再痴傻也该明白了。她破颜一笑,说:“正是如此哈!” 第三十四章 受责 莫云溪哼着《望江南》的小曲儿回家而去。丹珠跟在她身后,也是满面的笑容。 姑娘今日高兴,送了一只绢丝香囊给她,因此她的心情也格外地好。而尾随她二人之后的那个男子是否开心,她们就不再关心了。 想必他也是高兴的,自己本来要饿死街头的,但遇上了莫家三姑娘这个活菩萨,这才赚得了一条性命。 这个念头也只是在莫云溪的脑海中一闪而过,并没有做过多的停留。因为现在,她还徜徉在大女兄失势的喜悦之中。 可她们刚到茗楼的大门前,眼尖的杜鹃便遥遥地望见了。杜鹃叹了一口气,追步上去埋怨了一句:“三姑娘哪里去了,大郎可正在心焦呢。” 莫云溪闻言一愣,问道:“爹爹怎么了?” 杜鹃望望左右,颇为谨慎地说:“三姑娘可是冒认大姑娘去见了那少年公子?” 莫云溪吃了一惊,嗔怒道:“哼!大女兄还是去告状了。” 杜鹃更是着急,忙说:“不是大姑娘说的,是二姑娘说的。不过,这可不是拿人问罪的时候。大郎在芷兰居候着呢,叫三姑娘你回来了即刻就去见他。” “啊!这……”莫云溪心头发慌,丹珠赶忙迎上来宽慰:“姑娘不怕,大郎在芷兰居,想必三奶奶也是在的。大郎向来听三奶奶的话,姑娘你只要诚心认错,想必大郎不会重责。”她顿了一顿,回头一望那男子,又说:“况且,咱们收留了一个苦命人,大郎或许会念在姑娘心善,从轻发落。” 听了丹珠的话,莫云溪定下了心神来,不断地说着:“不错不错,是这个理儿,是这个理儿……”但心下毕竟慌张,便又对丹珠说:“你带着这汉子从咱家后门进去,切不可招摇。” “是。”丹珠应了一声,便转身带着那男子绕道走了。 莫云溪长舒了一口气,这才迈过茗楼大门的门槛,径直向里去了, 莫成林端坐在芷兰居的正厅,面色铁青,李仙蛾的眼神间也闪过一丝紧张和焦虑。莫云溪推门进来,一眼就瞧见了父亲这严肃的目光,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她小心翼翼地走进来,像一只受了伤的小鸟那样,恭恭敬敬地跪在了莫成林的身前,轻轻叫了声:“爹爹。” “哼!你生养得好闺女!”莫成林怒气勃发,但这话显然是对李仙蛾说得。 “是,是妾教女无方,才让她惹出了祸事。”李仙蛾用手绢抹了抹眼泪,又叹息说:“谁叫咱家三个闺女,却是姓同命不同。倘若云溪也有个如意郎君,自然不会去瞧那个热闹。” 莫成林眼睛一瞥,说:“你是埋怨我偏袒荷露了?” “妾不敢埋怨大郎。荷露是主母嫡出,又是长女,理应排在前头。”李仙蛾说:“只是云溪和云湘到底年岁小,经的事儿也少,见了斗茶大会那么大的阵势,哪有不去瞧瞧的道理。那个公子叫……” 李仙蛾一时想不起来,云溪忙插言到:“赵庞赵人吉” “是了是了,就是这个赵公子认错了人。”李仙蛾继续说:“云溪是冒失了一些,但终究是一场误会,可不能全赖在了咱姑娘头上。” 莫云溪跪着喃喃嘟哝了一句:“什么公子,不过是个游商。” 莫成林死死地瞪着她,斥责道:“游商如何?你爹爹我从前就是游商。哼!英雄不问出处,焉知贫贱之家不能出龙凤之人!” 李仙蛾巧目一瞥,立即破涕为笑,说:“原来大郎是相中了那赵公子。这也好办,咱们既然知道姓名,总能查访得到。到时再把他请来,原委说清楚就行了。” 听了这话,莫成林的怒火也已有些消退,但仍是悻悻地说:“你当我是恼她坏了荷露的婚事吗?我是恼她不知轻重,一个女子竟然私见外男,传了出去成何体统!” “那就闷在肚子里,谁也别传了出去。”李仙蛾说完又斟了一碗茶,捧到莫成林的身前,娇声笑着:“大郎,妾会好好地罚她,叫她知道厉害。不过这一页可就翻过去了。荷露的婚事,妾就当是自己女儿的婚事,大郎且宽心。” 莫成林冷冷一笑,说:“你会罚她?我只求你不把她宠坏了。”他说完便端起茶碗来一饮而尽,然后正准备起身而走。 莫云溪却忽然叫住了他:“爹爹!女儿有件事还要和爹爹禀明。” “哦?”莫成林和李仙蛾对视了一眼,二人都现出了疑惑的神情来。 “你还能有什么事儿?”李仙蛾有些不解地问。在她眼里,莫云溪从没干过什么正事,但却见她如此郑重,实在有些奇怪。 同样感到奇怪的还有莫成林。“什么事?”他重新坐下,微微皱起了眉头。 莫云溪却是破颜一笑,说:“今天女儿出门去逛,偶然见着一个抱着婴孩的男子在当街乞讨。那娃娃哭得惨,叫人听了揪心。女儿让丹珠去问,一问才知,原来他的家乡遭了灾,全家饿死,只有他和这个娃娃逃了出来。女儿瞧他可怜,便斗胆替爹爹做主,将他领回家来了。” 李仙蛾笑逐颜开,忙对莫成林说:“大郎你瞧,咱的闺女真个长大了,也知道体恤穷人了。” 但莫成林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问:“这人叫什么名字?” 莫云溪没料到父亲有此一问,有些意外,也有些失落,只好说:“不知。” “他家乡在何处?”莫成林又问。 “不知。”莫云溪越发沮丧。 莫成林怒气又起,斥责道:“哼!你连人家的底细都没问清楚就敢领回来,你不怕给家里招祸吗?” 李仙蛾忙劝道:“大郎莫急,人既然已经来了,大郎不妨亲自去问问。云溪也是心善,想来神佛庇佑,出不了大事。” 莫成林瞪了她一眼,说:“你就护着她吧!”说罢便一甩袍袖,匆匆起身而去。 莫云溪这才松了一口气,虽是跪着,但身子一摊,斜着坐了下来。她嘟起小嘴,望着母亲,一脸的楚楚可怜。 李仙蛾轻声一叹,这才去将女儿扶了起来,说:“以后可不许这么鲁莽了,知道吗?” 莫云溪含着几分委屈说:“那个男人着实可怜,而且他缠着我和丹珠,一时也摆脱不了。” 李仙蛾有些不耐烦,轻轻拍打了一下女儿的手,说:“哪是这个事。我是说你冒认荷露的事。你想捷足先登,为娘的明白。只是你也不想想,你是以莫云潇的身份去见那姓赵的。你二人隔着屏风,谁也瞧不见谁。他日婚事谈妥了,不也是莫云潇与他成亲,与你何关?你呀,切不可空空地劳碌一场。” 莫云溪重重地点了几下头,说:“那娘的意思呢?” 李仙蛾邪魅一笑,倒是一副成竹在胸的神情,边踱步边说:“这个赵公子想必是个不俗的人物。你放心,娘会想办法把他收过来,给你做夫婿。” “真的?”莫云溪颇为惊喜,但随即又有些失望,说:“这公子倒是风雅得紧,只是出身不好。” 李仙蛾站住脚步,回转过身来,说:“你爹爹说得对,贫贱之家也能出龙凤一样的人物。况且,咱们是招赘婿,若是大户人家,焉肯上门!只要他这个人好就行。” 莫云溪心头一喜,迎步上去,又是一脸地羞怯,说:“人是好得很呀!” 第三十五章 事发 这天晚上,同样是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莫云潇独自一人坐在凉亭中,望着天边的明月。 宝成被杀的那个夜晚。同样的夜风飒然,同样的月明如昼。莫云潇望着皎洁的月亮,思绪纷飞,心乱如麻。 她暗笑自己痴傻,竟真的想借助别人的身体和所谓的邪恶势力做斗争。真是造化弄人,这副身体原本的主人或许正是邪恶势力的一份子。想到这里,她哑然失笑。 正在她胡思乱想之际,忽然听到一声婴孩响亮的啼哭。她精神一震,回头向声源处望了去。这啼哭之声似乎是来自庭院中的假山之后。 “大郎,你可别太凶,吓坏了这娃儿。来,让我抱抱。”说话的是李仙蛾,来自同样的方向。 莫云潇好奇心起,便方轻了脚步,蹑手蹑脚的向假山的方向走去。 “你当我们茗楼是安济院吗?”莫成林的声音向来严峻:“你骗得过我那无知的女儿,可骗不过我。哼!你这样一个体魄强健的男子,哪里像是逃荒的?就算是逃荒,来到了东京也该去开封府报备,自有官府安置流民,却来我这里做什么?” “老爷明鉴!”这男子双膝一扣,跪了下来,连连下拜,说:“不瞒老爷,如今的官府层层盘剥,朝廷拨的救济粮到了俺们手里,不过几粒糙米,如何得活?小的就这么一点儿骨血,实在不忍断送,这才来投茗楼的。”他说的感情至深,说话之后又“咚咚”的磕头,即使是李仙蛾也有些不忍。 她一边安抚着孩子一边说:“大郎,瞧他说的不像是假话。” 莫成林又问:“既如此,你身强体壮,怎么不去运河上拉纤谋生?” “小的也确有这个想法。”男子回答:“只是小的这一去,怀里的娃儿却是无人照看。这是个女娃儿,听说漕帮在城外有个什么鬼樊楼,专收女子,小的怕这娃娃被他们拐了去。” “鬼樊楼?”莫成林眉头一皱,颇是不解,说:“樊楼就是樊楼,为何叫鬼樊楼?” 男子一声叹息,说:“在东京,没人不知道樊楼的。但樊楼挣的也是干净的钱。可那鬼樊楼却是个十足的恶店。他们或拐或买或骗,将良家女子诓去,做那苟且的事。每到夜里,灯火连天,女子哭,男子笑。只因他们只做夜里的生意,所以人称鬼樊楼。而且……而且……” 男子欲言又止,莫成林不禁气恼,追问:“而且什么?” “他们还扬言,终有一日也要将莫家的三个姑娘绑来,做什么头牌公主!”男子如此说。 莫成林听罢,“啪”的一掌拍在石桌上,瞪着一双怒目,喝道:“没想到天子脚下竟是如此藏污纳垢!盛章就不管吗?” 男子唯唯诺诺地说:“只怕盛老爷也常光顾呢。” “真是岂有此理!”莫成林从石凳上一跃而起,反剪着双手,来回踱着步子,看上去一脸的愤慨。 躲在假山后面的莫云潇瞧在眼里,心中也是五味杂陈:“想来老爷子确实是疼爱自己的女儿。不过那鬼樊楼也确实是可恶得很,居然做这伤天害理的事!” “宝宝不哭,宝宝不哭……”李仙蛾安抚着怀中的孩子,又仰头对莫成林说:“大郎,何必去管别人的闲事。天下不平之事多有,哪能样样都管得过来!” 莫成林却不睬她。他步子一顿,回转过身来问这男子:“你叫什么名字?” “小的名叫袁璐。”男子回答道。 “袁璐?”莫云潇一惊,寻思着:“这个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一时半会却又想不起来。” 莫成林又说:“好,你随我去一趟这鬼樊楼。我倒要看看他们谁敢绑我的女儿!” 李仙蛾也忙起了身,劝道:“大郎,可不要意气用事。闲汉们讨一句嘴上的便宜,咱们又何苦与他们闹去。” 莫成林将她一瞪,说:“你在家好生待着,我去去就回。”说罢就走。 莫云潇忙迎了上去,叫了声:“爹爹!” 莫成林和袁璐都是一呆,彼此对视了一眼。莫云潇瞅着袁璐,也觉得他十分面熟,但就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他。但他此刻无暇顾及别的,只对莫成林说:“爹爹,女儿拦你不住,不如咱们一同去吧。我会些功夫,还可护您周全。” 莫成林的眼神中闪出一丝怜爱,但这分怜爱转瞬即逝,变成了如利刃一般坚毅的目光。 “你也留在家里,哪儿不要去。待我回来,还要为你准备婚事。”莫成林又走了几步,忽而又说:“万一……我即使到了地下,也无颜见你的母亲。”说完之后便带着袁璐大踏步地走了。 听了这话,莫云潇心里感动,不知是喜是悲。她望着莫成林和袁璐的背影,不自觉地皱起了眉头。 “荷露。”李仙蛾缓步迎了上来,忧心忡忡地说:“我怕你爹爹这一去凶多吉少。” 莫云潇勉强一笑,说:“三奶奶宽心,爹爹自有分寸。” 李仙蛾轻抚着怀中婴孩的后背,这孩子已经沉沉睡去。她也淡淡地一笑,说:“愿菩萨保佑,让大郎诸事顺利。” 莫云潇笑道:“三奶奶信佛?” 李仙蛾有些尴尬,说:“惭愧,供奉菩萨已有十年了。” “哦。”莫云潇说:“想必菩萨念在三奶奶一片赤诚,定会保佑爹爹。” 李仙蛾没有说话,心中仍是忐忑不安。 在这一刻,李仙蛾和莫云潇似乎化敌为友,两人之间的嫌隙就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东京城的夜市辉煌如昼,从天街到马街再到西大街,尤其是汴河两岸当真是游人如织,店伙计的叫卖声此起彼伏。 莫成林和袁璐各牵一匹坐骑,在这人流中辗转穿行。他们面色冷峻,走得又快,与周围的环境形成鲜明的对比。 他们过了州桥,行人骤减,也都各自骑了马向朱雀门的方向而去。 朱雀门前有几个稀稀疏疏的兵士把守。莫成林也没放在眼里,纵马就要过去。那兵士却将长戟一亮,喝道:“何人闯门!”莫成林将马的缰绳一勒,那马一声长嘶,便也停下了步子。 莫成林有些奇怪,平日里城门大开,商贾游人都可以随便出入,今日却为何要盘问。 但他仍然没有下马,居高临下的回答:“军爷,在下是茗楼的掌柜莫成林,出城去办一点事,还望军爷行个方便。” 士兵一听是莫成林,不禁狞笑了起来:“哦,原来是茗楼的莫大掌柜。听闻前些日子您的掌上千金要选婿,闹得满城风雨。怎么?莫不是新姑爷不愿伺候这‘女阎罗’,跑出了城去,莫掌柜亲自去追?” 一言说完,众士兵哈哈大笑了起来。 莫成林心头怒起,但对方毕竟是禁军,却也不好得罪,只得说:“非也,我出城是会一位老朋友。这都不许吗?” 兵士大笑道:“若是别人,自然是许了,可莫掌柜,却是不许。” 莫成林两眼一瞪,问道:“这又是为何?” “嘿嘿,那您得问俺们的仇虞候!”兵士说着向身后一指,果然见到一个军头一边啃着甘蔗一边从阴影中走了出来。此人留着两撇小胡子,眯眼笑着。 莫成林吃了一惊,情知不妙。“袁璐!袁璐!”他张目四望,却已不见袁璐的影子。 “哎呀!我上当了!”莫成林这才恍然大悟。那个袁璐分明就是与这仇虞候串通好要陷害自己的。 “行了,别嚷了。”仇锋嚼着甘蔗,有些不耐烦地说:“莫掌柜一向谨小慎微,若不是爱女心切,也不会冒然来此。在下还真有些动容。” 莫成林冷哼一声,说:“我乃合法良人,就算官府要害我,总得有个罪名。” 仇锋猛地将手里的半截甘蔗一摔,怒道:“你还敢猖狂!你本是西军小校,三十年前趁兵乱逃脱,尔后才做起了茶叶生意。哼!我说得对也不对!” 莫成林一惊,喝问:“你说我是军中逃人,可有凭证!” “你的坐骑就是凭证!”仇锋厉声一喝,忽而又冷冷一笑,将这白马一番打量,说:“如我所料不差,莫掌柜胯下所骑的分明是军中所用的大宛名驹!” 听了这话,莫成林心中竟有了几分慌乱。他的确是军中的逃兵,而且还带走了十多匹好马。平日里,他的这些马就在马厩中饲养,偶尔莫云潇会骑着到城外奔驰。只是这马虽是神骏,但认识的人并不多,就连开封府尹盛章也未曾见过如此好马。所以数十年来也从没出过事。可这仇锋偏偏也是出自西军。他把眼一瞧,便知这是军马。 仇锋见他不言语,才又得意地说道:“如何?莫掌柜是自己和我们走呢?还是兄弟几个请你走?” 莫成林忽然将眼睛一瞪。他的目光似箭似戟,包括仇锋在内的兵士们无不骇然退步。 他忽然仰头哈哈大笑,说:“没想到我半生谨慎,最终竟会载在这竖子之手!也罢!我就成全你们一件功劳!” 第三十六章 官兵 夜已三更,东京城里的夜市也已悄然而退,空留下满地的纸屑。 但莫成林迟迟未归,莫家上下也无一人能够安睡。杜鹃坐在茗楼大门前的石阶上,嘟着小嘴,两手托腮,眼巴巴地望着左右,但见雾浓叶落,好一条大街空空荡荡,寂静无声。 她坐得久了,不禁打了寒战,忽然,肩头一沉,原来是一件狐狸皮的外套披在了自己身上。 杜鹃吃了一惊,急忙站起身来,对来到身旁的莫云潇说:“大姑娘,你怎么来了?外头冷,您还是进屋里去吧。” 莫云潇淡淡一笑,说:“只怕屋里比这儿更冷。” 杜鹃不解其意,便说:“可叫彩衣生炉子。” 莫云潇摇了摇头,笑道:“不必,那妮子熬不了夜,爬桌上睡了,还是不扰的好。” 杜鹃有些动容,感叹道:“大姑娘,您真是越发仁慈了。那……”她急忙将身上的狐狸皮外套取下,说:“还是大姑娘披着吧,您身子金贵,万一着了风寒可就是小的的罪了。” 莫云潇将手一推,说:“你披着吧,家里店里,都要你操持。这莫家,可以没有我莫云潇,却不能没有你杜鹃。” 杜鹃瞪大了眼睛,连忙说:“大姑娘言重了。杜鹃何德何能,大郎不在时,您才是这家里的主心骨。虽然这些日子出了些事,但小的知道,终有一天,大郎还是会把茗楼交托到大姑娘手里。” 莫云潇笑着摇了摇头,没有回答,只是轻轻坐在了石阶上。杜鹃也随着她一起坐了下来,耐心地听她讲话。 “我从未想过要做生意。”莫云潇望着天边的月亮,说:“或许你还不知,我从小到大只有一个愿望,就是办一场属于自己的画展。” “画展?”杜鹃有些疑惑,不禁皱起了眉头。 “对呀,画展。”莫云潇露出了幸福的笑容:“咱们中国的文人画历史绵长,自唐代的王维始,诗书画印便融为一体,这是中国所特有的现象。一个优秀的画家,也该写出一笔好字,填得一阙好词。到了宋代,苏东坡、米芾、还有那风流天子宋徽宗,都极大的推动了文人画的发展,到了元代,更有黄公望、赵孟頫为首的元四家,将文人画推向了新的高度,而在明代,文人画更是繁荣,有了董其昌、唐寅、石涛……” 说到这儿,莫云潇从自己沉醉的幻想中蓦然惊醒,望了一眼身旁一脸茫然的杜鹃,不禁哑然失笑道:“我说的这些,你是不是闻所未闻?” 杜鹃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说:“苏学士小的知道,小的也读过《全唐诗》,知道王维,而像什么黄公望、董其昌却不知是谁了。” 莫云潇笑着说:“总之,这些人都是我十分推崇的前辈。倘若有一天,我的画作也能像他们那样流芳百世,也就不枉此生了。” 杜鹃楞了一愣,问道:“可为何从未听姑娘你提起过这事?” “还不是因为茗楼。”莫云潇一拍膝盖站起身来。她来回踱着步子,说:“爹爹每次出差,都要我管理茗楼,那真是让人心力交瘁。如今爹爹收回了我的财权,我本有些难过,但转念一想也有好处,我终于可以提起画笔,用心钻研画作了。” 杜鹃也跟着站了起来,拍手叫好:“既如此,我大宋又要多一位才女了。呀!您不是说中国的画是诗书画印一体的吗?到时您画了画,大可请魏夫人来填词呀。她是咱们大宋首屈一指的女词人。她的词,您的画,融为一体岂不妙哉!” “是呀,那可太好了。”莫云潇也开心地叫了起来。但她又一转念,才想道前一天自己和这位闺蜜闹了意见,又不禁神伤。 “不好了!杜鹃姑娘!不好了!”一个家丁急匆匆地跑了过来。杜鹃和莫云潇心上都是一紧,不约而同的想到莫成林迟迟未归,恐怕是凶多吉少。 家丁跑了来,先向莫云潇见了礼,然后对杜鹃说:“杜鹃姑娘,小的本在巷子口等大郎回来。可谁知,大郎未来,倒是来了一队官兵。” “官兵?奔哪来的?”杜鹃忙问。 家丁说:“像是奔着咱茗楼来的。” “啊?”杜鹃心头大惊,急忙转头望向莫云潇。 莫云潇凝神一听,果然听到远处隐隐有阵阵马蹄之声,与宝成被杀的那天极其相似。她无暇细想,急忙吩咐杜鹃和这家丁:“快回家去,叫所有人各自回房,无论怎样都不要出来。你们两个也一样。” “姑娘!”杜鹃一把扯住莫云潇的衣袖,顿时泪如泉涌,哭道:“可姑娘你怎么办?” 莫云潇轻轻攥住她的手,莞尔一笑,说:“你且听我的,安顿好家里。我自有办法与他们周旋。”听了这话,杜鹃心下稍安,这才与那家丁一起进了楼里。 他们刚走一会儿,那马蹄声便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了。莫云潇回转过身,两手背后,静静地望着来人。只见是两队骑兵自左右两侧齐头并进,在茗楼的大门前碰头驻足。莫云潇举目一望,约莫来人也有五六百人。他们甲胄鲜明,看上去竟是东京的禁军无疑,高高举起的火把也将半边天空映照得犹如白昼。 莫云潇站在石阶上,心下也颇是慌乱。但她强打起精神,只是静静地望着,不露声色。 为首的一人笑吟吟地催马上前。此人留着两撇胡须,手不住地抚摸着自己的下巴。他正是仇锋仇虞候。 莫云潇将头一抬,语气冷峻地说:“仇虞候,观星楼一别不过几日,没想到你这么快就要来看我。” 仇锋嗤嗤笑着,说:“是啊,观星楼一别,你莫大姑娘叫我思念得好苦,所以今日特来寻你来了。” 他这话说得倒也认真。自从那日在楚员外的观星楼上见过莫云潇之后,仇锋就睡不安寝、食不甘味,日日想着如何才能将此女讨到府上,但又想到此女有“女阎罗”的诨号,怕也不好对付。可没想到今日走运,恰可借莫成林的案子趁火打劫。此刻,他便认定莫云潇已是自己的笼中之鸟,心下一片得意之情。 莫云潇却是呵呵笑道:“难得虞候挂念。你若想我,随时可来茗楼吃一盏茶,小妹自然出来相见。可你如此明火执仗,吓着了我的弟妹,岂不太煞风景?” 仇锋冷冷一笑,说:“莫大姑娘,你不要装糊涂。你的老子已被押进了大牢。他身为西军兵卒,居然私逃,按我大宋律法,理应判个抄家流放之罪。本官念在与你曾有一面之缘,不愿相逼,但你也不要自视甚高,不把我等放在眼里。” 莫云潇眉头一皱,暗叫不好。父亲是西军逃兵,她早已猜到了。只是为何这样巧,偏偏父亲今日出城,却撞在了这仇锋手里?难道……是那个袁璐?! 莫云潇忽然眼睛一亮,猛地惊醒:“哎呀,我怎么忘记了。这个袁璐是刘大刀的手下,是丐帮中人。那天在宝成的家里分明见过的,怎么就没想起来呢?可他为什么要陷害我家?” 莫云潇思绪纷乱,一时也理不出个头绪来。仇锋见她久久不说话,以为是她害怕了,便哈哈笑道:“莫大姑娘勿慌,既是我来办差,自也不会让姑娘吃亏。只要姑娘审时度势,那你父亲的案子也可大事化小,打上一百鞭子也就是了。” 莫云潇急急地问:“你们把我父亲如何了?” “你放心,明日盛老爷才升堂审案,今日只是将令尊羁押,不会难为他。”仇锋话锋一转,又说:“不过姑娘也该识时务,不要和官府对着干。不然,可没你好果子吃。” “啊!爹爹被抓了吗?我要爹爹!”莫云湘的声音忽然从大门里边传了来。 “吱呀”一声,大门被推了开来,莫云湘和绿玉还有杜鹃一齐冲了出来。绿玉和杜鹃自然要奋力拉着莫云湘,但她一股子蛮劲使上来,那两个弱女子如何拉得动。 莫云湘边哭边嚷:“我的爹爹呢?我的爹爹呢?” 众士兵一瞧,不禁都是一喜。原来这莫云湘虽是比不上她女兄的绝艳,但也称得上花容月貌。尤其她这一哭,泪水从白玉般的面颊上流下,更是动人。 仇锋本是浪荡子,见了莫云湘心头大喜,拍着手说:“妙哉妙哉,这莫老儿生养得好闺女。走,咱先带了回去。” 莫云潇心头大急,重重地一巴掌打在莫云湘的脸上,喝道:“这儿哪有你的事,给我滚回去!” 莫云湘捂着火辣辣地面颊,定下心神一瞧,眼前的这些士兵都是一副如狼似虎的模样,这才感到害怕。她正要往回走,但士兵们已纷纷涌了上来。莫云潇眼睛一瞪,喝道:“谁敢上来!”说罢拳脚挥舞,几个冲在前头的士兵被她打落石阶,“哎呦哎呦”地叫起来。 仇锋一瞧,怒道:“莫云潇!你可知拒捕是灭门之罪!” “是你的手下放肆,我不过替你管束。”莫云潇这样说着。 “哼!”仇锋冷眼一瞥,心中虽然气愤,但怕若是轻薄过分,日后事发也有麻烦,便对身后的士兵说:“咱们是兵,不是贼,不可放浪!” “是!”士兵们应了一声。 于是众人下马,在仇锋的带领下步入茗楼大门。莫云潇带着莫云湘和杜鹃绿玉走到一边。莫云湘和杜鹃心头紧张,两人四只手紧紧地攥着莫云潇的两条臂膀,目送官兵们鱼贯进入茗楼之中。 第三十七章 入狱 兵卒们分成两队进入莫家的内宅,看家护院的大黑狗立时瞪起一双凌厉地眼睛,朝着他们“汪汪……”地叫喊起来,但见这些兵卒身上环佩叮当,手上握有明晃晃的利刃,一时也不敢靠近。 随着一声声的惊呼,内宅中的家丁、侍女、老妈子以及二位奶奶和云溪都仓促地站了出来,幸而莫云泽为了来年大考,早在太学苦读,每月只有初一和十五才回家,因此才侥幸逃过。 云溪云鬓散乱,一时不知发生了什么,正茫然四顾,却见来者身披甲胄,面容凶神恶煞,这才惶然一惊,急急地往李仙蛾的身后躲。 一个士兵一脸轻佻的朝李仙蛾母女俩走过来,笑吟吟地说:“莫老头真是艳福不浅,浑家风骚得紧,女儿也是不俗。” 他说着,就要伸手去摸莫云溪的脸蛋。莫云溪吃了一惊,忙缩头躲避,叫道:“娘!” 李仙蛾虽然慌乱,但此时怒火战胜了胆怯。她伸手抓住了这兵卒的手腕,喝问:“军爷深夜闯民宅,惊扰百姓,总得给老身一个说法!” 这兵卒面色一变,反手“啪”地就是一巴掌,狠狠地打在李仙蛾的脸上,直打得她脚步踉跄,跌倒在了地上。 “娘!”莫云溪哭嚎一声,也扑在了李仙蛾的身上,嘤嘤的哭了起来。张芸儿在一旁瞧着,也不禁闭目垂泪,心下甚是难过。 “放肆!”仇锋一声断喝,那兵卒本欲再上前调戏,但骤闻暴喝,急忙回头来看。 仇锋和莫云潇一同走来,莫云湘和杜鹃胆子小,怯生生地跟在二人身后。 仇锋面色冷峻,喝道:“本官刚刚有令,不得轻佻,不得侮辱,你当本官的话是耳旁风吗?” 那兵卒忙跪下赔礼,说:“小的知罪。” 仇锋叹了一口气,吩咐道:“拖下去,打五十鞭子。” 于是,另两个兵卒便将他叉了出去,不一会儿就听见鞭子的“噼啪”响声,伴随传来的则是那个兵卒的呼号声。 莫云溪缓缓将李仙蛾扶了起来,但在她们一起身的时候,赵庞的那柄扇子从莫云溪的怀中掉落了下来,跌在了地上。 她“啊!”地惊叫一声,正要去捡,但仇锋眼疾手快,抢在她前捡了起来。 仇锋是个粗鲁的武将出身,哪见过画功如此精湛的扇子。他把玩了半晌,抬头见莫云溪眼挂珠泪,便呵呵笑了起来,问她:“赵庞?谁是赵庞?” 莫云溪只是往后躲,不敢回答他的话。 仇锋却更是得意,冷笑一声说:“附庸风雅的酸儒!”然后将扇子随手丢了。莫云溪急忙捡了起来,重新塞进衣兜里。 仇锋环顾四周,问自己的贴身副官:“茗楼的人可到齐了?” “是。”副官答道:“只有莫云泽尚在太学读书。” “嗯。”仇锋点了点头,径直步入莫宅的大堂,一同被带来的还有李仙蛾母女、张芸儿母女以及莫云潇。只是莫云潇走在最后,本有两个兵卒要上前推搡她,但她回眸一瞪,他二人竟然怯了,只得低头跟在后面。 仇锋坐在大堂前,副官拿过茗楼的账本来给他翻看。仇锋不懂生意,看了两眼也看不出什么道理,便将账本一抛,问堂下诸人:“你们可知罪?” 大家面面相觑,不知该怎么回答。 “你们的父亲、丈夫曾是一名逃兵,你们可曾知道?”仇锋追问道。 “啊?”莫云溪和莫云湘同时惊呼了一声,一脸茫然地望向自己的母亲。李仙蛾和张芸儿表情也是各异。张芸儿楞了一愣,随即羞惭的低下了头去;而李仙蛾在短暂的惊恐过后仍是一副懵懂的表情。 仇锋察言观色,已洞悉她们的心思,于是冷冷一笑,说:“莫要装糊涂,若是现下坦白,本官在府尹老爷那还有周旋的余地。若你们不吐实情,日后再要查出,只怕是官家出面都难保你们。” 张芸儿双膝一软,立即跪倒在了地上,哭诉道:“上差明鉴,我家大郎他原先在西军任职,后来脱离军籍。可奴家不知他是个逃兵!” “哼!”仇锋重重地一拍桌子,喝道:“还要狡辩!你们二位夫人侍候他多年,难道就不知他的来历?老实告诉你们,莫成林已在狱中招供,你们再要隐瞒,只误自己!” 仇锋这话是惯用的逼供手段,张芸儿果然上当,只得再三扣头,哭道:“上差恕罪,我两姐妹隐瞒不报,罪有应得,只是我们的儿女的确不知情,还望上差开恩,宽宥了他们吧!” 仇锋斜眼一瞥,笑道:“宽宥谁不宽宥谁,那可不是本官说了算。不过,你们既已招供,本官也不会多所为难。就请诸位一起去见你们的父亲和丈夫吧。” 此话一出,大家都知道这是要逮捕入狱的意思。莫云溪和莫云湘哪受得过这个惊吓,一时和自己的母亲抱在一起,嚎啕大哭。 李仙蛾不住抚摸着女儿的后背,劝慰道:“不怕不怕,咱们一家人在一起,又有什么可怕?” 副官问仇锋:“外面的下人们如何处置?” 仇锋想了想,说:“依我朝惯例,男子卖为奴隶,女子嘛……充配教坊司。” 莫云潇听到“教坊司”三个字不觉一怔,她知道这是古代官办的青楼,罪犯的女儿一般都会充配教坊司,得一贱籍,终身不能摆脱。 莫云潇想到杜鹃、彩衣这些年纪轻轻的女子和自己甚为相投,她们被人卖作奴婢已经十分可怜,还要充作官妓岂不是灭顶之灾?还有丹珠和绿玉,虽然自己也不太喜欢她俩,但好歹也是十来岁的姑娘,在自己生活的那个年代,这样的女孩子还在学校读书,还在为暗恋和减肥而苦恼。唉,时代不同,人的境遇真是天壤之别。 想到这里,她冲口而出:“不可!” 仇锋一呆,笑问:“大姑娘可有话说?” 莫云潇冷冷地说:“你将她们发卖了吧,但不许卖给教坊司。” “可这是我朝惯例。”仇锋笑答。 莫云潇也是冷冷一笑,说:“虞候带兵前来,这里的一切自有虞候处置。隐没几个女子,又有何难?” 仇锋哈哈大笑,立时起身向莫云潇走来。那两对母女眼巴巴地望着他,心里暗怪莫云潇多事,只给自己招祸。 仇锋来到莫云潇身前,伸手来托她的下颌。莫云潇将头一转,退了一步,却又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说:“仇虞候,如今是你为刀俎,我为鱼肉。我们莫家上下的生死不都是您一句话的事?又何必当着这许多人的面儿折煞我呢?” 仇锋闻言心头热血一涌,暗想道:“我还以为这‘女阎罗’是多么地刚强,原来也有服软的时候。嗯,也对。她既已屈服,我也不能在此冒然调戏,否则士卒们定有不服。” 于是他又是一笑,说:“莫大姑娘言之有理。来呀,用笔将莫家侍女们的名字勾了,只要发卖给寻常人家,不必做官妓了。” 副官应了一声“是!”然后就退出去了。 不一会儿,庭院中就传来一阵女子们的啼哭之声。莫云潇闭起了眼睛,心似乎都抽搐了起来。 仇锋笑道:“我答应姑娘的可做到了,不知姑娘可要如何报答我?” 莫云潇还未回答,跪在地上的张芸儿猛拽了一下她的衣裙,充满忧虑地说:“荷露!不可!” 莫云潇冷眼将她一瞥,然后也是伸手一拽,将衣裙从张芸儿的手指间拽脱了。 她踱了两步,忽然回头斥责道:“二奶奶、三奶奶。你们嫉妒我是莫家嫡女,因此千方百计的要害我。哼!如今可好了,不仅我被你们害了,就连莫家也受了这天大的灾祸!如今,却要充起好人?我会信你的吗?还有你们两个……” 她说着就指向了莫云湘和莫云溪,声色俱厉的控告了起来:“一个推我入湖,险些害我性命;一个冒充我去和男子幽会!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如今天道好还,你们免不了抄家灭门,而我有仇虞候傍着,倒是看看咱们谁笑得到最后!” 张芸儿目瞪口呆,颤声说:“荷露,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自己心里清楚!”莫云潇越说越气,又一转头对仇锋说:“仇虞候,这儿的人没一个是好人,我可以请你帮我把她们料理了吗?” 仇锋不觉齿冷,暗暗想道:“真没想到,这个莫云潇如此的无情无义。这么快就要和家人划清界限?”于是他问:“莫姑娘要我如何料理?” 莫云潇目光一转,忽然对他耳语道:“不如杀了干净。” 仇锋一惊,忙道:“不可!罪人家属要交官府发落,岂能随意杀死?” 莫云潇将她们冷眼一瞧,又说:“仇虞候发了慈悲,还不拜谢?” 张芸儿她们自然是一脸的怨恨,而仇锋也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此女如此薄情寡义,他日若我遭了难,她岂不更是落井下石?”这个念头一起,有再多的柔情蜜意也随风荡然了。 “好狠的心肠!”仇锋说了一句,然后才吩咐手下一名亲兵:“将她们都带走。” 那亲兵问道:“莫大姑娘呢?” “也带走!”仇锋双目爆火,怒喝了一声。 听闻此言,莫云溪和莫云湘又是一阵啼哭之声。莫云潇听着烦躁,轻声斥责道:“别哭了!莫家的女儿绝不在外人面前流眼泪!” 她说罢,就转身推门出去了。那两对母女也都各自含着怨愤的心情与她一起走了。 牢房中弥漫着阵阵腐朽的臭味。这臭味像是死老鼠身上发出的,又像是粪便堆积产生的,放眼望去,四下昏黑,中间一条狭窄的通道,两边皆是上锁的牢房。地上、墙上污秽一片,呈灰褐色的污浊物布满地面,像是污泥又不似是污泥。 莫家的几个姑娘从小娇生惯养,哪来过如此肮脏的地方。一时间,她们都举起衣袖遮掩口鼻,而且凝步不前,十分不愿意自己那绢丝织成的“错到底”踩在这污秽上面。 “愣着干什么!走!”捕快一声呼喝,举起手中的鞭子作势就要打莫云溪。“啊?”莫云溪心里一怕,只得迈步向前走去。她脚踩在这满地的泥泞上面,登时溅起泥水,沾在了自己的裙摆上。 她只得提着裙子,小心翼翼地向前走去。跟在她后面的是同样提着裙子的莫云湘,再后面是李仙蛾和张芸儿。莫云潇并没有提自己的裙子。尽管她见到眼前这场景,也是阵阵反胃。但在此时,她更在意的是自己的尊严,于是便大大方方地走了上去。 “快走!磨磨蹭蹭的!讨打!”捕快大声呼喝着,莫云溪忙叫:“别打!”忽然脚下一滑,“噗通”一声跌倒在了泥泞滩里,一阵冲天恶臭直冲鼻端,几乎令她窒息,再看身上,一身漂亮的绿纱萝裙和羊毛大氅也沾上了泥水,羊毛被这泥水一激,登时拧在了一起,眼看是不能再穿了。 莫云溪瞧了一眼自己的身上,回头望着那捕快,又嘤嘤地哭了起来。而这捕快却也无半点怜香惜玉之情,举起皮鞭便打,“啪”地一鞭子重重抽在莫云溪的身上。 她“啊!”地叫了一声,身子缩成了一团,李仙蛾爱女心切,急忙冲过去,护住女儿,哀求道:“别打了别打了,我们这就走。” 莫云溪和李仙蛾站起身来,正要再哭,李仙蛾却急忙捂住她的嘴,说:“你还想吃鞭子吗?” 莫云溪急匆匆地摇头,便继续向前走去了。 她们走到尽头,是一所单独的牢房。捕快将锁门打开,冷冷地吩咐:“进去吧。”于是大家鱼贯而入。 最后一个走进去的是莫云潇。她走到门边,对这捕快说:“你可知道,鞭子怎么打人最痛?” 捕快一愣,反问:“怎么?” 莫云潇淡淡一笑,说:“没什么,我来教你。”她说罢便伸手夺过了捕快手里的鞭子。捕快一呆,正要喝止,莫云潇反手就是一鞭抽打在了他的手指上。 捕快“哎呦”叫了一声,再看自己的手指是一片红肿。捕快大怒,喝道:“岂有此理,哪来的刁妇!” 他说着就挥拳来打,莫云潇上前一步,反手拿住他的反关节,只是轻轻一扭,如此壮实的一个男子竟也“哎呦哎呦”地叫起来,眉头紧皱,看上去难过异常。 莫云潇说:“我们虽是犯人,但也不可过分相欺。你可知道,你们仇虞候与我是好朋友” 捕快闻言不觉浑身汗毛竖立。他知道,仇锋这个人极为好色,如此美丽的女子他怎能不动心。若是有一日,这个莫云潇被他收了房,再反告自己一状,那可怎么受得了? 于是他连连告饶:“小的有眼不识真人,请莫姑娘高抬贵手吧。” 莫云潇这才松手,将他扶起来,说:“日后还蒙你多多照顾。” 捕快面上一红,现出了尴尬的神色,只得点头说:“好说好说……”然后就匆忙退了出去。 莫云溪知道大女兄是在替自己出气,却不知她对待自己的态度差别如此之大。 张芸儿却嘲讽了一句:“荷露,你不是想攀高枝吗?怎么又掉下来了?” 莫云潇这才回转过身来,说:“二奶奶、三奶奶、云湘、云溪,我若要保全自己,就不能不出此下策。在这里,我给大家赔罪了。”她说着便向四人深深鞠了一躬。 这两对母女细一琢磨才明白了过来,一时都说不出话来。只有莫云溪问道:“大女兄,你这一招可险极了。若是那仇锋果真听你的呢?” 莫云溪摇了摇头,蹲下身子对她说:“自古酷吏都没有好下场。仇锋做的坏事很多,必然心虚。若是将我这么一个无情无义的人放在他的身边,岂不更让他寝食难安?他不会有这么傻的。” 四人互相看看,都对莫云潇的急智佩服得五体投地。 第三十八章 嘱托 “荷露!”一个沙哑地声音从牢房的角落传了来。牢房本就昏暗,骤然听到这样一个怪异的声音,女孩子们都吓了一跳,发出“啊!”地一声尖叫,忙向相反的方向跑去。 “娘!这牢里有鬼魅不成?”莫云湘难掩恐惧之色,紧紧地抱着张芸儿说着。 张芸儿也是强打精神,安抚她说:“不怕不怕,你三姨娘供奉菩萨多年,身上有佛光,就是有鬼也不敢拿咱们如何。” 莫云潇也有些慌乱,但在这种时刻她越发明白,自己不能怕,或者说不能表现出自己怕。因为自己身后的那两对母女嘴上虽然不说,但心里已经隐隐将她视作主心骨。她一旦动摇,只怕整个莫家就要垮了。 这时,她只有壮起胆子,一步步向那声音的方向走去。地上铺着的柴草在她的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能够给她慌乱的心一丝安慰。 莫云湘和莫云溪见她过去,更是将身子蜷缩得紧了,一双惊恐的眼睛片刻不移地望着她。 “荷露!荷露!”黑暗的仿佛有一只手伸了过来。莫云潇压低身子一瞧,原来那是一个衰弱的老人。她的心神稍稍安定,问道:“老爷子,您唤我?” “荷露!你过来。”老人轻轻地说着。 莫云潇一呆,再走近两步一瞧,借着昏暗的灯光,她总算瞧清楚了。这呼唤自己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父亲、茗楼的当家人莫成林! “爹?”莫云潇又惊又喜,急忙冲上去,紧紧握住了父亲颤抖的手,叫道:“爹爹!您怎么变成这样了?” “爹?”莫云溪和莫云湘也对视了一眼,随着自己各自的母亲一齐拥了上来。“大郎!”、“爹爹!”的哭叫声响彻整个牢房。 此时的莫成林半卧在柴草堆上,眼睛凹陷、脸上带伤,尤其是自己的一双腿,似乎是受了夹棍之刑,虽然未断,但也伤痕累累、鲜血斑驳。 她们将他这一番打量,哭得就更厉害了。莫云潇同样双眼含泪,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大郎!谁将你害成了这样?”张芸儿将他扶着,连哭带喊地问。 莫成林颇为无奈地一笑,说:“苦也,都是我那张茶药方子惹的祸!” 大家都有些错愕,互相对视了一眼。张芸儿又问:“这和茶药方子又有什么关系?” 莫云潇替父亲回答:“仇锋他们明面上是执行大宋律法,暗地里却是因公徇私,想要套出咱们的茶药方子。” “可是……”莫云溪一抹眼泪,说道:“他们又不开茶楼,要这方子有什么用?” “哼哼!自然是资源置换了。”莫云潇冷笑一声,解释说:“仇锋借着国家公权力捕人,一旦让他拿到咱们的方子,便可卖给有所需的人。” “啊?”大家都有些惊愕。莫成林却是含笑点头,虚弱地说:“一点也不错。” “大郎!你可给他了?”张芸儿又问。 “若爹爹给了他,怎能受如此酷刑?”莫云潇继续替父亲解释:“爹爹绝不会给他。” 张芸儿有些着急,忙埋怨:“大郎!你怎么这时糊涂起来了!咱们要的是命,不是那方子。你尽可把方子给了他,你少受些痛楚,咱们也……也能早回家也说不定。” 莫成林叹了一口气,说:“我既是军中逃兵,罪名一旦坐实,又岂能轻易放过?那方子我给与不给,结果都毫无两样。只是……只是苦了你们。” “啊?”张芸儿倒吸一口冷气,楞了半晌,才哭叫起来:“我的命可真苦呀!先……先是父兄遭难,如今夫君也落了抄家之祸!上天为何要如此戏弄于我啊!” 张芸儿捶胸顿足,哭得死去活来。莫云湘也是泪水滂沱,将她扶到一边慢慢安慰。 莫成林望着低头不语的李仙蛾,问道:“你为何不说话?” “奴家心里在想,咱们家的主母当真是好福气。”她这样回答。 莫成林有些诧异,问道:“这话可怎么说?” “主母她入得莫家来,不仅为大郎生了个巾帼不让须眉的好女儿,更得了大郎的欢心。”李仙蛾说:“而且,主母早早地去西天侍奉佛祖,不必受我等这样的委屈,”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也哽咽了起来,最后终于忍不住,幽幽地哭了起来。 “娘!”莫云溪也扑到她的怀里,不住地哭着。 望着这对母女,莫成林也垂下了泪来。“苦了你了……苦了你了……”他喃喃地说着。 “儿啊,你可要记住娘的话。”李仙蛾将莫云溪扶起来,说道:“若有一日你侥幸得获自由,就该时刻念着你的大女兄。她是女中豪杰,你该向她学的。” 李仙蛾就像是交代后事一样,莫云溪咬着牙不住地点头,最后又一次扑到母亲怀里哭了起来。 莫成林也望向了自己的长女莫云潇,莫云潇也正呆呆的望着自己,不知她在想些什么。 “云溪,你也扶你娘去一旁歇歇,我有话要对你的大女兄说。”莫成林这样吩咐。 莫云溪应了一声,便扶李仙蛾去了另一个角落坐了下来。 莫云潇那寒玉一般的手被父亲紧紧地攥住,她感觉到父亲是拼尽了全身的力气来握自己的手。 老实说,她对面前这个萧索的老人并无多少特别的情感,父女之情更是寡淡。从小生活在孤儿院的她,“父女之情”在她的生活经历中天然地缺失了。 可是,当她看到眼前这个老人一脸忧愤地望着自己,心中也是五味杂陈,自然而然生起了几分对他的怜惜之意。 “爹爹,你要跟我说什么?”莫云潇这样问。 “荷露啊!”莫成林哀叹一声,说:“我真对不起你母女俩。你的母亲难产而死,那时我尚在泉州采茶。听稳婆说,你母亲临死前始终叫着我的名字,直到断气眼睛也没合上。唉,她想见我,可我却……” 莫成林摇了摇头,调整了一下呼吸,继续说:“好在你活下来了。你自幼没了母亲,所以事事要强。你八岁那年,见我在校场射了一箭,便缠着我,要跟我学武。我纠缠不过你,便教了你一些粗苯的拳脚功夫。可后来你竟然自己摸索,学会了骑马射箭,甚至还学会了军中的相扑之技。后来,你的性子越发刚强,常常纵马在闹市疾奔,人们见了避之不及。为此,我没少训斥你。可你呢,就是不听。于是,我寻思要收收你的性子,便开始教你如何打理茗楼的生意。你从伙计干起,又做过茶博士、账房先生,竟都出色当行。呵呵,曹孟德说,‘生子当如孙仲谋’。我权且补上一句,‘生女当如莫荷露’呀!哈哈哈……” 莫云潇扶着父亲坐正,听他继续说:“咱们父女俩经历了不知多少风浪,可眼下这一回怕是抵挡不了了。荷露,你会不会恨我?” 莫云潇苦苦一笑,说:“造化弄人而已,我怎能恨爹爹。” “唉!”莫成林重重地一拍女儿的手背,说道:“先前我怪你忘记了咱们的茶药方子。但如今看来,忘了正好。你果真忘了,也不必吃我这些苦。” “只怕另有苦头等我去吃呢。”莫云潇无奈地摇摇头。 “我儿看过来。”莫成林语气郑重,莫云潇也是一惊,忙仰头望着他。 莫成林目光矍铄,一字一顿地说:“你虽是女子,但你却可做咱们莫家的柱石。”他说着还不忘望一眼莫云潇身后的那两对母女,续言道:“我知你们三姐妹不合。然你是个知轻重,识大体的孩子。若你们一旦脱困于此,云湘和云溪,还有你的二娘、三娘都是极其寻常的妇道人家,毫无谋生之术。那时,你可得把这个家撑起来。” 莫云潇双眉一挑,问道:“爹爹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咱们还有活路可走?” “我自己盘算过了……”莫成林说:“依我大宋的律法,军中逃人当判抄家流放之罪。然,而今正是先帝晏驾未久,新皇登位之初。依照成法,该当大赦天下才是。” “大赦天下!”莫云潇眼神一亮,兴奋地说:“正是!每每新皇帝即位,都是要大赦天下的。我怎么把这个给忘了!” “不过,虽说如此,却也不能保准。”莫成林说:“有人觊觎咱们的茶药方子,只怕不能轻易放过。若要让你们从这里出去,眼前只有一个保准的法子。” “什么?”莫云潇柳眉紧皱,颇是紧张。 莫成林凄然说道:“我死。” “啊?这……”莫云潇大吃一惊,但又急忙捂住嘴巴,生怕惊动了自己身后的那两对母女。 “咱们犯的毕竟不是谋反大罪。主犯死在狱中,他们也绝无再为难你们的道理。”莫成林说:“再赶上新皇登基,无论如何,都得放了你们。呵呵,只怕到时,仇锋还得受一顿斥责,责问他是否用刑过重,以致人犯死亡,使得国法不能伸张。” “爹爹,绝不可!”莫云潇大惊之下,也能压低声音,不让云湘、云溪她们听到。但她仍是回头望望,继续说:“若爹爹自裁,更会落人口实。仇锋他们会以畏罪自杀来谋害咱们。” 莫成林惨然一笑,说:“这我明白。所以我在受刑之后,问一个老捕吏讨了点东西。咳咳咳……” “什么东西?”莫云潇忙问。 “大黄,一味药而已。”莫成林解释说:“这大黄虽是药,但吃得多了,便会中毒而死,且不能用银针探出。就算仵作验尸,也验不出什么。我既无致命外伤,又无中毒迹象。就算盛章和仇锋有天大的胆子,也只得自认倒霉。” 他说完见莫云潇只是一脸惊恐的望着自己,并没有接话,便轻轻拍打了一下她的手腕,像是安慰她:“服大黄自尽乃是牢中的隐秘。熬刑不过的人若是遇着了心善的牢头,给些大黄,自己了断便可。” “爹爹!”莫云潇紧紧抓住莫成林的肩膀,不住地说:“不可不可,怎能用父亲的命换子女的命!” 莫成林惨然一笑,用手轻抚莫云潇的云鬓,说:“舐犊之情,天道如此。你要记得我说的话,他日出了牢狱,也该好生待你的两位女弟和两位姨娘,绝不可因从前之嫌隙,将她们抛弃或者冷落!” “爹爹!”莫云潇两手紧紧抓住了他破碎的衣衫,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肉里。莫云潇的脸上带着泪水,她也忘记自己是何时流下的泪。 莫成林特紧紧抓紧了她的手臂,拼尽最后一丝力气说:“荷露,你要记住!出去之后,要将咱们茗楼的招牌重新立起来。还有,还有!要讨咱们家茶药方子的人,你也要暗自查访,不要让我在九泉之下,不知仇人是谁!荷露!我说的话你可记住了吗?” “嗯,女儿记住了。”莫云潇重重的点头。她的心理防线已全然崩溃,泪水似决堤的洪水一般汹涌而出,让她的声音也哽咽了起来。 莫成林挣扎着微微坐起身子,两手仍旧抓着莫云潇的胳膊,眼睛大张,但瞳孔中已没了神采。“荷露!荷露!”他叫着,声音越发大了。莫云潇越发悲伤,也越发的感到无助。她慌忙答道:“爹爹!我在这儿!” “荷露!荷露!”莫成林仍是叫着,两眼呆呆的望着半空。他的声音大了,那两对母女也察觉到了异样,也都围拢了上来。 “大郎,你这是……”张芸儿大吃一惊,更是慌上加慌。“爹爹!你怎么了?”云溪和云湘也都分别围上来询问。 莫云潇一把将父亲抱在了怀里,大声说道:“我在这儿!我在这儿……” “我交代的事你都记住了吗?”莫成林的声音沙哑,几乎让人辨认不出。 莫云潇一边流泪一边点头,说:“记住了记住了。” “让你……让你做这些事,真是委屈你了。”他说着。 “不,女儿应该做的。”莫云潇回答着。 这一次,莫成林没有回应她。她觉得抱着莫成林的手忽然一沉,这才轻轻将怀中的父亲放下,只见他嘴巴微张,双目圆睁,两只手伸向半空,不知要抓什么东西。 他,已经死了。 第三十九章 密启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拂照在宣德楼上时,大相国寺前还是一片寂静,但沿街小贩已经挑着扁担、推着太平车来到了宣德门和大相国寺的两侧,开始了沿街叫卖。 “炊饼、汤饼、桂花饼,五文钱饶您一勺糖水嘿!” 虽说此时街上行人还不多,但来上朝的文武大臣大多在此聚集。正是乍暖还寒的季节,大臣们穿着宽大的朝服,乘坐着轿子来到宣德门前。仆役们揣着几贯铜钱来到早点摊前为各自的老爷买早点。而官员们则少不了彼此问候。 平日里,宰执之一的曾布会走出轿子,两手揣在宽大的衣袖当中散步张望。有沿街的小贩见到了他,都会招呼一声:“曾相公来了!” 曾布也是点头微笑,说:“来了来了。”作为朝廷大员,竟然毫无大官的架子,因此也赢得了百姓爱戴,臣僚信任。 可今日,他却迟迟没有走出轿子。 就在前一日,他给官家上了一道密启。 所谓密启,就是并不公开的奏章,只有他和官家知道。这是曾布为官以来第一次上密启,因此心中颇有些惭愧,觉得损害了自己清正官员的声名。 他身为朝廷的枢密使,本不该管这样的事,但却拗不过自己的夫人魏玩,这才不得不硬着头皮写下了这道密启。 当魏夫人得知莫云潇一家被抄,举家入狱而大为惊愕。这才有了这番举动。 密启昨天递上去,今天就该有所回音。他不知道官家是会勃然大怒,还是会不以为然,心里惴惴不安。 直到轿夫为他买来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麻油汤饼,才让他从沉思中回过神来。 这汤饼是将面片煮熟,再淋上肉沫肉汤而成的面片汤,是东京城最常见的早点之一,也是后世面条的雏形。 曾布接过汤饼,用筷子一搅,笑着说:“老朽未发迹时,就常吃汤饼,如今侍奉天子,近得天颜,却也还是欢喜这民间的食物。” 轿夫笑了一笑,说:“夫人也常言,咱们老爷平易近人,想来是与饮食有关。” 曾布嘿嘿一笑,便“呼啦啦”地连汤带面一齐鲸吞入腹。“好啊,天冷时,一碗热汤足以暖身。”他畅快地一抹嘴角油渍,将碗筷放到了一边,然后才缓缓走出轿子,伸了个懒腰,向宣德门前走了去。 进了宣德门,迎面便是上朝议政的大庆殿。这是只有两府重臣才有资格进入的大殿。 站在大殿石阶之上一名年约四十的内侍宦官见大臣们已陆续来到,便扬着嗓子喊了一声:“今日官家略感风邪,身子乏力,目迷耳塞,暂罢朝议。望诸臣工克己奉公,不负官家之所托,且自去吧。” 这宦官虽然声音尖锐,但中气十足,似乎并不费力,就将声音传得很远。 他说完之后便又含笑步下石阶,对围拢上来的二府官员们说:“各位老爷、相公,今日官家圣躬不豫,不便上朝议政,让诸位白跑一趟,实在歉疚。”说着便两手抬起,向众人施了一礼。 众官员也是纷纷还礼。其中御史侍郎李清臣上前问道:“官家向来淸健,何以会突然生病呢?” “正是天有不测风云。”宦官答道:“官家虽是天子,但在人间,也不能免俗。” 李清臣点了点头,又说:“既然如此,我等就先告退了。请老公代为传奏,就说我等均盼官家早日康复。” 宦官笑答:“是,咱替官家谢过诸位厚意。不过……”他游目一顾,对曾布说:“曾相公,请你留下。” “哦?”曾布一愣,心里也不免咯噔了一下。臣僚们都向他侧目而望,但无一人敢上来询问的。 这宦官带着曾布缓步向大内走去,路上不发一言。曾布却有些不安,便问:“安内官,不知官家何以独召我?” 官宦一笑,说:“曾相公这可叫做问道于盲了。咱只是官家随侍的一名仆从,只知道奉命行事,哪能上问天心?官家就在御花园相候,曾相公自可当面询问。” “是。”曾布应了一声,便也不说话了。 他们绕过大庆殿,中书省,直奔大内而去。而紫宸殿、垂拱殿、集英殿是大内三座并立的宫殿,然而官家也不在此处。 他们走了多时,穿过这三大殿,又绕过宝慈宫、崇政殿等殿宇,来到了内苑门口。 此时,太阳当空,曾布的身上已微微发汗。宦官也在内苑门口止住了步子。 官家的贴身内侍张迪笑嘻嘻地迎面而来。他和这年长的宦官以及曾布先后见礼,然后才对曾布说:“曾枢密,官家久候了。” 曾布见他语气和善,紧张的心情也缓解了许多。于是应了一声“喏”,便和他一起步入了内苑的御花园。 春花烂漫,但今年的春天却格外寒冷,所以不少花骨朵迟迟不开。曾布一眼望去,见四周都是尚未开放的花蕾以及还未长出新芽的枯树,心里也有几分奇怪,不知官家为什么要在这儿接见自己。 年轻的赵佶正在一所凉亭之中。这亭子不大,一张石桌上铺着文房四宝,官家正提着画笔凝神苦思。他的四周站在几位身披藤甲,手扶腰刀的侍卫,看上去威风凛凛。 “官家,曾枢密到了。”张迪走上台阶,向赵佶鞠躬禀告。曾布也急忙鞠躬行礼,说:“臣枢密副使曾布叩见陛下。” 赵佶回眸冲二人一笑,说:“此乃内苑,不是朝堂,先生不必拘礼。”然后又招手说:“我在等先生时,闲暇无聊,便作了此画,还请先生品鉴。” 曾布移步过去,张目一瞧,原来这画的是高山瀑布,瀑布下怪石嶙峋,边上坐一抚琴书生。只是书生周围有些空旷,想来是作者还没有画完。 “确是好画。”曾布赞道:“官家有此慧根,天所赐之。只是似乎尚未作完此画,臣也不敢枉加议论。” 赵佶似乎也对自己的作品十分满意,便也直起腰来,细细观赏着,说:“先生不来劝谏?” 曾布一呆,问:“有何可谏?” “太后和御史们常说,天子应以国事为重,不能经营此等奇巧之术。”他说:“他们还要援引五代时,南唐后主李煜来做例子。” 曾布说:“大臣们所言不错,若陛下耽于书画,朝政必定废弛。然书画诗词也可陶冶人的性情。孔子尚且编《诗三百》,陛下偶作一画,也无不可。” “哈哈哈……”赵佶扬天一笑,说道:“曾先生的话让人茅塞顿开。”不过,他又皱起了眉头,苦苦沉思着:“只是这画还未作完,书生身旁是画怪石还是老松,是溪水还是花草,啧啧,怎么画都似太俗,出不了新意。” 他沉吟片刻,转头问曾布:“先生可有巧儿法?” 曾布尴尬地笑了,说:“臣可不精于此道。” “听说魏夫人文采风流,这话可真?”赵佶又问。 “内子倒是会做几首酸词,只是格调不高,恐配不上官家的画。” 赵佶微微一笑,说:“这倒无妨。这画先生可以带回去给夫人瞧瞧,参详参详也是好的。若是夫人有了巧思,可命画工画上,如若不然嘛,唉,就权当是朕的一时涂鸦,给先生和夫人添一负累。” 他说完便将画笔放下,转身踱步而去了。张迪急忙上去将画小心翼翼地卷了起来,装进了画筒里。曾布也不好推辞,谢过之后只得信步跟在了皇帝身后。 赵佶忽然说道:“魏夫人与那茗楼的莫云潇相交甚厚,这次定是夫人劝先生给朕上的密启吧?” 曾布心头一紧,不禁冷汗涔涔。他伸手擦了擦脸上的汗水,忙说:“官家圣断,这……确是内子的意思。” “呵呵,你当我如何知道?”赵佶颇为得意,笑着说:“我与那莫云潇虽无相见之缘,却也有相识之雅。那日在茗楼,尊夫人也在此。”他说完将步子一顿,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玉坠,转身递给了曾布,笑着说:“你瞧,这是莫家娘子送我的信物。” 曾布接过玉坠一瞧,一面雕着一朵茶花,另一面刻着一个“莫”字,那定然是莫家女儿的东西了。 曾布吃了一惊,不禁瞪大了眼睛瞧着赵佶。赵佶倒有些难为情,说:“那天我也是一时兴起,参加了茗楼的斗茶大会,不料却拔得头筹。呵呵,后来我也想过,若是此女品行端正,容貌尚可,不妨纳进宫来……” “陛下……”张迪打断了赵佶的话,失声叫道:“商人之女怎可……” 赵佶向他挥了挥手,示意他稍安勿躁,继续说:“可没想到这么快他们家就出了事。” 曾布沉吟了片刻,问道:“陛下可知她家所犯何罪?” “说是他父是西军逃兵。”赵佶回答。 曾布点了点头,暗自佩服这位少年天子的耳聪目明,徐徐说道:“陛下登基未久,正要给天下臣民做个新的表率。其父虽有罪,但并非十恶不赦的大罪。陛下是否可以遵循惯例,大赦天下?” 赵佶叹了口气,来回踱着步子,说:“宽恕莫家子女尚可,但若要宽恕莫成林……只怕此例一开,将来戍守边关的将士都要做逃人了。” 曾布忙说:“天子坐天下,在德而不在险。倘若军饷供给充足,将士有功则赏,有罪则罚,必不会出现陛下所担忧的事情。” 赵佶冲他一笑,又扭头对张迪说:“且去开封府大牢瞧瞧,莫家人的状况如何?” “是。”张迪应了一声,将手里的画筒交给另一个小宦官,自己躬身退走了。 “来来来,曾先生不妨与我在这里走走,当作是消遣了。”赵佶说着便向前走了去。 曾布跟在他的身后有些惴惴不安,问道:“今日官家托病,难道只是为了此事?” “是呀。”赵佶笑道:“不知怎的,我对那个莫云潇倒甚是好奇。” 曾布沉默不答,是因为他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赵佶继续说:“‘宁碰开封府,不碰莫云潇;宁吃十斗醋,不逢莫荷露’。呵呵,想来此女定是刚强。不过我那日所见,却有几分羞涩,不知这是何故?” 曾布答道:“毕竟是女儿家,总会怕羞。” 赵佶的笑容一敛,似乎有些失望,便说:“我倒希望她是个至诚至性的人。就像米芾那样,一生放浪不羁,即使见了我也是一样。这样的人才叫你喜欢。” 曾布依旧不答,同样是不知该怎样回答,只能陪着皇帝散步。 过不多时,张迪气喘吁吁地回来了。“官家……官家……”张迪一路小跑,过来说:“那个莫成林……死了。” “死了?”赵佶和曾布同是一惊。 “怎么死的?”赵佶忙问。 张迪答道:“听说在狱中忽然死了,想来是熬刑不过。” 赵佶皱眉沉思,说:“西军将士岂能如此羸弱?” “莫非官家疑心他是畏罪自杀?”曾布问道。 赵佶恍若失神,问张迪:“仵作验尸了吗?可有外伤?” “没有。”张迪答。 “可有毒迹?”赵佶再问。 张迪仍然说:“没有。” 曾布略一思考,说:“如此,盛府尹和仇虞候免不了一顿申斥。” 赵佶若有所思似的点点头,说:“我大胆猜度,莫成林定是想了个不落人口实的自尽法子,好让一家老小脱罪。” “这……”曾布有点紧张,便问:“若果真如此,官家又如何处置?” 赵佶无奈一笑,说:“没有证据,还能如何处置?只能依他。” 曾布心头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半晌才说:“官家真是宽仁之主。” 赵佶微微一笑,又有些忧虑地说:“只不知莫家骤失主君,这一家子女眷,又该如何过活?” 曾布想了一想,答道:“内子定会接济。” 赵佶点点头,对他说:“替我好好照顾莫云潇,或许有一日我还要去看她。” 张迪一惊,插话道:“难道官家真要纳她进宫?” 赵佶含笑问道:“有何不可?” “哎呀!”张迪将两手一甩,焦躁地踱了两步,说:“商人之女,哪能进得了宫门?再说她父是罪犯,若纳进宫来,可怎么向天下臣民交代?” 赵佶呵呵一笑,用扇子指着他说:“腐儒之见,不值一驳。范文正公就有‘商人何其罪,君子耻为邻’的话,时隔百年,言犹在耳。至于她父亲嘛,人死罪消,如何能将死去的人的罪责强加于活人头上。如此说来,天下人犯罪都要株连子孙,地藏王菩萨的‘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之语只怕就成了空谈。” 赵佶说完,便和曾布一起哈哈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