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事:爸爸的爸爸叫外公》 第001章 惊爆,太突然了 一年前,我研究生毕业,准备报考国家公务员。 我是学金融学的,母校是众所公认的985和211那种。 本来,凭实力我的信心满满,没想到刚迈出第一步,就被残酷的现实泼了一身冷水,浇个透心凉。 不是我不够优秀,是中国特色的政审不合格,原因是我的叔父乔西涉黑涉恶违法犯罪,不久前被判了极刑。 这个理由无以争辩,无法逆转。 看来,再有本事,这一关我是注定过不去了。 我不是非得报考国家公务员,可即便应聘其他工作,一般单位也要求政审过关,除非自主创业,我当时还没有这个思想准备。 好似出师未捷身先死,这时候喊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除了郁闷无助还是郁闷无助。 遇到了这种事,家人、亲属和朋友都为我心急,可是心急又能怎样呢? 俗话说,天无绝人之路,看来是有道理的。 且说,我的外公听说了这件事,专门派人派车把我接到了他的家。 外公的家住在城市西郊,他家的住所是一栋独门独院的三层别墅,很气派,但并不奢华。 别墅内装修朴素低调,别墅外有一片空地,栽种着葡萄、桃李果树,还有花草和蔬菜。 去年,外公八十五岁,身体还特别硬朗。 从小到大,外公一直对我特别好,算不上溺爱,但绝对够宠爱。 外公一直是我的精神偶像,他的身上仿佛有一种魔力,看到他就能感受到一种力量,永远没有退缩,没有放弃,没有绝望。 话不多说,上干货。 那天,我来到外公家,外公因为我的到来,专门买来一只绵羊,亲自宰杀并生炭火烤了一只羊腿,还特别从窖藏中拿出一瓶陈年酱香老酒。 外公的心情不错,看不出他怎么为我心急。 我正心存感激地在外公身边打转,外公突然问我:“小子,学会喝酒了吗?” 我说:“偶尔喝几瓶啤酒,白酒只是尝过而已。” “而已不行,今天咱爷俩一醉方休。” “为什么要一醉方休?您这么大岁数了,酒喝多了会伤身体。” “你小子放心,姥爷心里有数,自有分寸。” 说实话,由于郁闷难耐,我还真想大醉一场。 就这样,我和外公祖孙二人,在庭院里葡萄架下的石桌旁,坐在石凳上开始边喝边聊。 外公说:“小子,听说因为你二叔乔西,你无法报考公务员,你是不是很沮丧?” 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果然,没等我说话,外公就接着说道:“不要气馁,也不要着急,今年不成还有明年,明年准成,放心,你二叔的事不会影响到你。” 在我的印象中,外公从来不打妄语,没把握的话不说,吐口唾沫都是钉。 “姥爷,您可能不懂,这是注定了的,别说是明年,啥时候政审这关都过不去。” 此时的我,又露出一副愁眉苦脸。 “别说丧气话,我说让你放心你就放心,来,小子,咱爷俩先干了这杯,然后听姥爷给你讲为啥让你放心。” 干杯,我正有此意,于是端起酒杯,与外公一饮而尽。 本以为外公这样安慰我,是因为他没吃透政策,没想到,接下来外公向我透露出一个对我来说惊天的秘密。 只听外公放下酒杯说:“小子,姥爷有些事本想一辈子都烂在肚里,可是现在到了不得不说不得不做的时候。” 是什么事要一辈子烂在肚子里?我很好奇,为外公和我自己又斟满了酒,我巴望地看着外公,等待他的下文。 外公接着说道:“你不知道,你那个挨枪子的二叔乔西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二叔和我是最简单不过的叔侄关系,外公怎么这么说呢?我虽不以为然,还是搭话问道:“他是我二叔,怎么就跟我没有关系?” “我说没有关系就肯定没有关系,冤有头债有主,这事还得从根上说起。”外公呷了一口酒,继续说道,“你爷爷根本不是你爷爷,你奶奶也不是你二叔的妈,你是研究生,脑筋转得快,你说说,这样一来,你跟你二叔乔西有关系吗?” 外公的话让我大吃一惊,这秘密爆料得太突然了,我简直不敢相信。 “姥爷,你不是喝糊涂了吧?这怎么可能?” “才喝几口酒,姥爷没那么容易糊涂,今天,就向你交代个实底儿,过后,让你爸爸出面,办理一下手续,假的真不了,真的也假不了,大不了做个dna,就真相大白了。” “您说的可是真的?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我心里明白,如果这是真的,那么,我和二叔的确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又没在一起生活过,这样的话,二叔的违法犯罪记录就不会影响到我。 可是,这怎么可能?我疑惑地望着外公,外公的神态却让人不容置疑。 此时,我的第一反应就是,难不成我爸爸或者我,从小是被领养的? 不可能,爸爸长得七分像奶奶,我和爸爸长相八分相似。 外公看我疑惑不解,说道:“都是过去几十年的事了,小子,咱们先喝酒,喝完酒我再跟你讲,这事三天三夜也讲不完。” “我还哪有什么心思喝酒,您快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在我的一再追问下,外公告诉我,我爸爸的爸爸是外公,奶奶是我的亲奶奶,而外婆虽然是我妈妈的妈妈,但是,血缘上我的妈妈却不是我外公的女儿…… 乱套了,我一时转不过弯来,可怜我一个硕士研究生,智商还是有些跟不上。 但是,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我唯独能厘清的是,此刻坐在我面前的外公,其实是我的爷爷。 第002章 给我?一千万 我急于刨根问底,外公一时却不知从何说起。 外公呷了一口酒,放下酒杯半天才道:“小孩没娘说来话长,反正你现在没有工作,不如从明天起,你搬我这来,先给姥爷打工,帮我完成一个心愿,我从头开始为你讲。” 我说:“姥爷,有什么心愿,让我做什么事,您只管吩咐,帮您做事是外孙应该应分的,怎么能说是打工呢?” “不让你白做事,姥爷给你工钱。” “帮您做事,您还给我工钱,真的假的?” 我不是见钱眼开的人,只是没把外公当外人,有得钱赚,就有动力,帮外公做事,比伸手向他老人家要钱花或者平白无故接受他的馈赠体面得多,何乐而不为? 既然已经知道了与外公的关系,我发觉我的称呼有问题,于是趁外公还没有开口,我怯怯地问了一句。 “我是不是该改口称呼您爷爷了?” 听我这样一说,外公明显有些激动,虽然看上去依然沉稳,我却看到他那双沧桑的老眼有些许红润和泪光。 “叫啥还不都一样,叫爷爷我也不能多长二斤肉,还叫姥爷吧,这么多年都已经习惯了,也免得让外人猜测笑话。” 外公又抿了一口酒,吃了一口肉,接着伤感地说道:“我老了,没几年活头了,说不上哪一天眼睛就闭上了。想想这辈子,也知足了。大风大浪没赶上,风风雨雨经历不少,没有惊天动地,也算有些阅历,很多事和道理应该让你们后人知晓,不要忘本,也应该让你们理解和感悟,不要走错了路。 外公顿了顿,接着说道:“我一直有个心愿,想把过去几十年的经历整理一下,写成一本书,算不上家族史,只能说是家事。这几年,我没事的时候在本本上记录了一些回忆往事,很凌乱,想让你帮我理出个头绪来,再润色润色,写成故事也好,小说也罢,留给后人品评,也算我没有白活一回,将来走了也能瞑目。” “这事我看行,我一定帮姥爷完成心愿。” 我一听给外公打工是这份工作,没有犹豫,立马答应下来。 我平时一向喜欢舞文弄墨,早有写小说的冲动,但苦于没有素材,如今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网络上,年代小说很火,但是多数是重生、穿越之类,自带空间和金手指的,读者很多,总觉得缺少些底蕴,而外公的故事想必一定精彩,别的不说,单“爸爸的爸爸叫外公”这一说,就足够有料。 长话短说,从第二天起,我就搬到外公家住下来,每天听外公给我讲他过去的事情,有时也与外公一起看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老电影,恶补一下时代场景和风土人情。 外公的收藏很多,都是东北农村的民俗物件,对我写外公的家事很有帮助,尤其是外公零零散散的日记,装满了一箱子,足够我探秘发挥的。 我很兴奋,更让我兴奋的,外公当着我的面,居然搬出了两个精美的紫檀木匣,打开一看,金光闪闪,每个匣子里面竟然都装着二十根金条。 外公说:“这是祖上留下的,一共四十根,原打算用这笔钱为老家做点有益的事情,回馈父老乡亲,可是,现在老家的土地都被征用了,当初的父老乡亲走的走,散的散,老家没了,只剩下梦了。 “这四十根金条本来应该我和哥哥姐姐们平分,他们喜欢现金,我还有这个条件,就给了他们现金,东西我留下了,这里面包含太多苦难、伤心和眼泪,将来我就把它留给你做个纪念,当成传家宝吧,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要变现。” 我没有听错吧?外公是说,将来留给我做个纪念?那可是四十根金条,而且全是十两重九七八足金的大黄鱼!!! 我是学金融的,脑海里立刻开始换算,按照当前的黄金价格418元/克,四十根十两足金是20000克,价值863万元。 我虽然不特别爱财,但还是难以抑制住内心的激动…… 此刻,我装作一本正经的镇静,不敢再询问外公他说出的话是不是醉话。 这时,就听外公问道:“现在写文章一般稿费怎么算,多少钱?” “您这是什么意思?干嘛要问这个?”我很好奇外公的问话。 “我想知道,别说你不知道。” 外公说这话时,就好像了却了一桩心事,卸掉了一个包袱,显得格外轻松。 “这个不好说,有自费出书的,不仅一分钱稿费拿不到,还可能倒搭进去几万十几万元买书号和支付首印费。网络上也有不少用爱发电写网文的,写了几万几十万上百万字,可能每天也就收到几分几毛钱稿费。” “别跟我说这些杨白劳的事,你就说稿费怎么个算法,最多是多少?” “现在写网文的,买断的话,一般稿费都是按千字计算,最多有宣传千字千元的,不过那只是噱头,估计没有谁能够触摸到那个天花板。” “谁说没人触摸到,小子,你好好给我写,就按千字千元,你写多少字我给你多少钱。” 惊喜一个接一个,外公的话又让人不敢相信,又不得不信。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外公的话既已出口是绝不会收回的,看来,这是真的。 我估计写外公的往事和家事,怎么也得二百万字,这样算来稿费就是二百万,加上两箱金条的价值,年纪轻轻的我岂不真成了千万富豪? 我怎么感觉天上掉馅饼了,不,是金饼,足以把我砸晕,砸进地下三尺。 “外公,您别这样惯着我好不好,我有点儿晕了受不了。” “不惯着你我惯着谁?你说说,我惯着谁?” 我一想也是,外公是我亲爷爷,我是他的嫡孙,是他第三代唯一法定继承人。 当然,我还有一位舅舅,舅舅家也有表妹,但他们好像没有继承资格。 我没再乱说话,就听外公若有所思道:“没有钱不行,钱多了也实在没什么用,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买不来长生,也买不回过去。” “您的钱都是您辛辛苦苦打拼挣来的,我何德何能,不能就这样说给我就给我呀?”我说这话是真心实意的,没有掺沙子。 外公却说:“我这辈子,辛苦打拼不假,可不全是为了挣钱,我会慢慢跟你讲,等你把这本书写完,你就全懂了。只要你不胡乱花钱,能把钱用到正地方,别被金钱诱惑和腐蚀,该干啥干啥,别成为它的奴隶就行。” 就这样,外公开始从头给我讲起了他所经历的六十年来的往事。 听外公讲述,我开始并不适应,可是,听着听着,加之阅读外公写的零散回忆录,还有看那些陈年老电影,我的灵魂仿佛真的穿越到了一个远去的年代,来到了东北长白山余脉和松辽平原接壤的一个叫幸福屯的地方,那里就是外公魂牵梦绕的东北老家。 我满脑子里都是外公所经历的过去,一幕幕,一桩桩往事就在眼前,犹如身临其境。 外公的老家,恬静伴随着惆怅,淳朴也有忧伤,毛驴拉磨的日子,善良里也能生出许多是非和荒唐。 外公过去所经历的很多事既让人忍俊不禁,又让人思索遐想。 品一品其中的滋味,就像是东北猪肉、酸菜炖粉条的味道,那味道是黑土地上特有的土色土香…… 第003章 辘轳、女人和笑声 时光倒流,回到六十三年前。 这是公元一九五九年四月的一个清晨,太阳刚从东山露出头来。 每年的这个时候,正是东北初春时节。 幸福屯的村庄里,清新的空气中夹杂着丝丝牛粪和马粪的味道。 那些从遥远的南方飞回的燕子正繁忙地在天空中不停地穿梭,来往于河边和一间间茅草房舍。 屯子里各家各户一簇簇篱笆上和茅草房的庭院里到处是翻飞觅食的麻雀。 只有花喜鹊悠闲,落在后山坡的杨树上唧唧喳喳地叫着。 各家的院内院外,鸡、鸭、鹅早早地跑了出来,开始四处觅食,爱管闲事的大狗小狗讨厌地追咬着它们。 可怜的猪还被主人关在圈中,不停地扒着圈门,远远就能听见猪饿得叫嚣的声音。 村庄前小路上,乡亲们穿着破旧的衣衫和裤子,有人正拿着铁铲提着粪箕拣拾粪肥,有人正担着扁担,挑着水桶,或来或往。 此时,屯子中十字路口旁的辘轳井边,聚集着陆续从家里赶来担水的男女老少。 辘轳井的辘轳吱吱呀呀不停地转动着,绞着一条长长的棕绳卷起又放下。 男女老少聚在一起,少不了动手动脚,扯皮逗哏,谈论谁家谁人的风流韵事。 这当中就有一位年轻妇女,本姓花,名花红。 她个子不高,身体偏胖,因为平时爱说爱笑大嗓门,人前就像花喜鹊一样叽叽喳喳的,又是屯里有名的媒婆,屯里人讨喜,便给她起了个花喜鹊的外号,大伙一般见面都称呼她喜鹊。 花喜鹊有一副巧嘴,不仅见什么人说什么话,而且常常是话里有话,雅的她会说,俗的她不惧,而且更胜一筹。 说荤段子是花喜鹊的拿手好戏,用东北话说,她是扯大彪的能手。(这里“扯”字,东北方言读作“lai上声”) 此时,花喜鹊看见一位年轻媳妇赶来挑水,还没等人家走近,便大嗓门扯起大彪来。 “柱子他娘,你怎么来挑水了?他爹怎么没来?是不是昨天晚上累趴下,爬不起来了?” 被挑逗的是一位从外村嫁过来的年轻媳妇,人长得俊俏腼腆,看得出孩子还在哺乳期。 大伙把目光集中到这位年轻媳妇的脸上,附和着一阵哄笑,她一时涨红了脸,无地自容。 等缓过神来,这位年轻媳妇也不甘示弱:“我家老爷们能耐着呢,不信你去试一试。” “别吹牛了,姐告诉你,没有耕坏的地,只有累死的牛,要我说呀,趁你家小柱子还没忌奶,你挑完水赶紧回去先让他补补身子吧。” 大伙听花喜鹊这样说笑,都在一旁起哄。 也有眼睛不守规矩的,直愣愣地盯着好看的小媳妇,专看人家诱人的地方,乐见她这时候尴尬含羞的样子。 “你们没有一个好人。” 年轻媳妇说不过花喜鹊,只好甘拜下风,放下水桶和扁担,躲向一边,低下头,不再言语。 花喜鹊有大伙附和着,越说越起劲。 “就你是好人,那就好人做点好事,你看看这么多老爷们,一个个都憋得像饿狼似的。” “要做好事也得你来。”年轻媳妇回应了一句。 “有年轻漂亮的谁还稀罕我呀,”花喜鹊信手拈来,“有小口的水井,谁还去敞开的大河里挑水呀?大伙说是不是?” 大伙又是一阵联想和哄笑。 正在这时,有人对正兴奋异常的花喜鹊说:“别扯大彪了,假小子来了。” 这一句果真管用,已打满两桶水的花喜鹊一时闭上了嘴,但还觉得意犹未尽,趁来人还没有走近,又对身旁几位妇女诡秘地小声调侃起来。 “假小子咋了?别看她像小子似的,如今也是大姑娘了,你看她今天打扮的,也知道臭美了,你们以为她啥也不懂啊?要我看,过去三个礼拜洗一次内裤,没准儿现在三天就得洗一次。” 说完,花喜鹊自己一阵浪笑,挑起水就走。 一位姑娘挑着空水桶东张西望地走了过来。 这位姑娘留着小伙式短发,脖子上系着一条浅绿色花头巾,穿着一件崭新的小翻领粉红格子上衣和一条蓝咔叽裤子。 撇开这身打扮,单看面相愣头愣脑的样子,倒像是一位结实小伙,可是再怎么样,姑娘就是姑娘。 这就是刚才所说的假小子,屯里人也只是在背后敢这样叫她,当面都称呼她四姑娘,而她自己的爹娘习惯叫她四丫头。 四姑娘大名叫王昭男,是幸福屯生产队王奎队长的女儿。 王奎队长家有四个姑娘一个儿子。 四姑娘之所以背后被大伙称为假小子,是因为王奎老两口早年盼儿心切,从小就刻意把她打扮成男孩的样子。 四姑娘也是愿意,习惯把自己当成男丁在男孩堆里混,一应打扮和做派与男孩没什么两样。 如今长大了,身体发育成熟了,可是,干起农活来还是愿意和屯里男社员凑在一起,并且敢和屯子里任何一个小伙子较劲。 四姑娘虽然平时打扮和做派都像小伙子,性格也是大咧咧的男人秉性,但是她个子不矮,人长得喜兴,圆乎乎的脸蛋,眯起眼睛一笑俩酒窝,很是耐看。 今天,她刻意打扮了一番,看上去虽然有点滑稽,可也是一位漂亮姑娘,这在以往是从来没有过的。 只见她走到水井旁放下两只水桶,上面搭着扁担,一屁股坐在扁担上翘起二郎腿,疑惑地看着大伙。 “刚才挺热闹的,你们笑什么?怎么我一来都没动静了?” 大伙你瞅瞅我,我瞅瞅你,谁还敢说? 四姑娘急了,站起身一把揪住一个和自己一般大的小伙耳朵。 “你说,你给我说,不说,信不信我踹扁你。” 小伙子平时老实巴交,拗不过她,只好撒谎。 “姑奶奶,你把手松开,我告诉你还不行吗?” 四姑娘松开手,正得意地准备洗耳恭听,谁知这小伙子连水都没挑,撒腿就跑。 路上有洒落的水,小伙子踩上,脚底一滑,正好摔个仰八叉,弄得衣服、裤子和脸上都是泥水,很是狼狈。 四姑娘懒得去追,看准了小伙子没挑的水桶,上去就是一脚,踢得水桶骨碌碌滚出去很远。 大伙在一旁看着,憋不住乐。 遇到这样的刁蛮主儿谁还敢言语?要么躲得远远的,要么赶紧把水挑走。 这时候,一位随着妈妈来挑水的童言无忌小女孩,看出四姑娘生气了,上前拉着四姑娘的衣襟。 “小姨,刚才花大娘说你以前懒,现在勤快了。” 按照小女孩的理解,这是一句好话,花喜鹊是在夸四姑娘,她哪里知道这里面暗藏的玄机。 ”怎么以前懒,现在勤快了?啥意思?“四姑娘疑惑不解。 小女孩妈妈没想到女儿口无遮拦,上前拽过小女孩就打了一巴掌,打得小女孩委屈得边哭边说:“我没撒谎,她就是这么说的。” 四姑娘没有听出小女孩传话中的意思,只感觉花喜鹊这话不太好听,有点儿窝囊人的意思。 本来,她并没有往心里去。经小女孩妈妈这一巴掌,小女孩一哭,她忽然感觉不对劲儿,花喜鹊说这话肯定还有别的意思。 四姑娘先是替小女孩鸣不平:“嫂子,你是不是闲得手痒了,没事你拿孩子撒什么气呀?要是有劲没处使,有能耐你冲我来!” 接下来,四姑娘指着周围的人骂道:“你们这帮人,都不如一个小孩儿,我可真服你们了,告诉我怕得罪人是吧?瞧瞧你们那德行,树上掉下一片树叶都怕砸到自己脑袋,一个个缩头乌龟。” 四姑娘说话,大伙不敢搭茬,小女孩妈妈担心惹是生非,赶紧拉过话解释。 “四姑娘,你别听小孩子瞎说,人家喜鹊也没说别的,就是看你今天打扮得漂亮,夸你勤快能干,衣服洗得干干净净的。” 四姑娘疑惑不解地逼问道:“既然没说别的,那你们笑什么?你凭什么打孩子?” 有四姑娘为小女孩撑腰,小女孩理直气壮地撅着小嘴,冲自己妈妈一瞪眼,跑向了一边。 “我就是来气小孩多嘴,四姑娘你也别太在意,你先去打水吧。” 小女孩妈妈看四姑娘不依不饶的架势,只想抽身,一脸无奈。 这时,大伙纷纷让出了水井辘轳,四姑娘却更加愤愤然。 “你们这是干什么?谦让我还是迁就我,还是什么?把我当成啥了?姑奶奶多待一会儿能吃了你们是咋的?无聊。” 听她这样说,辘轳又闲着,就有人复去打水。 刚才的事,四姑娘一是懵懂,没当成事,二是她今天心情大好,这点事全当成了耳旁风。 她根本不急着打水,坐在扁担上,两眼只顾着顺着十字路口向南张望。 南面路上,牧羊小子穿着褴褛的衣服,戴着一顶破帽,手拿着红缨鞭子,正从生产队里赶着一群绵羊走过那座石拱小桥。 一条大黄狗一会儿跑在前面,一会儿又折返回去圈一圈羊群。 过了一会儿,一位社员大声道:“四姑娘,到你打水了,你不着急,我先打了?” “你先打吧,我不急。” 四姑娘咬着嘴唇,一只脚碾着地,依然不时地抬头向南望着。 其实,四姑娘清晨赶来担水只是一个由头而已,她真正的心思是来等一个人。 她等的那个人后来就是我爸爸的爸爸,也就是我的亲爷爷,我却称呼他外公。 第004章 只是帮忙挑水? 辘轳井旁是幸福屯交叉的十字路口,十字路口的南端有一条泉水小河,小河上有一个石拱小桥,过了石拱小桥不远就是生产队社部。 新中国成立后,广大农村先后成立初级合作社和高级合作社,一九五八年八月开始成立了人民公社。 人民公社成立以后,幸福屯的名称变更为鹿山人民公社幸福生产大队第二生产小队,社员们还是习惯称之为幸福屯生产队。 幸福屯生产队社是一处三面房屋一面石墙的大院,大院的外围有牛栏、羊圈和猪舍。 大院正南是石墙和一个木头架起的门牌坊,牌坊左右两侧分别刻着人们耳熟能详的五字对联,圆拱形的横眉上刻着横批“人民公社好”,圆拱下的宽宽的横梁上刻着“幸福屯”三个大字。 大院里规规矩矩摆放着两挂马车,还有犁铧和石磙,石墙的拐角处也有一眼辘轳水井。 大院两侧是厢房,一侧是马棚和草料间,另一侧是粮种仓库和农具库。 生产队社的正房除了碾坊、磨坊和“大锅饭”时期搭成的伙房,便是正厅宽敞的队社大礼堂。 生产队社礼堂是社员集会开大会斗地主,忆苦思甜的地方,也是维持了没有多久的社员们吃大锅饭的食堂。这里逢年过节偶尔也演上几场社戏。 礼堂里的墙壁上挂着两盏马灯,地面上堆放着选春播种子用的簸箕、笸箩和筛子,还有几个专门选豆种用的木板桌子。 礼堂的南窗下是一铺通长大炕。 大炕南端,五十岁没有娶到媳妇的光棍汉外号叫老顽童的周运发,正裹着破衣服用双把刀一圈圈削着烀好的豆饼。 老顽童周运发是生产队里的饲养员,豆饼是给马填充的精饲料。 大炕西侧,是长长的一面沙土床,床上席着地瓜秧,已经长出了绿莹莹一片秧苗。 这时候,一位个子高大的小伙子穿着单衣,套着一件羊皮褂子正一手提着一只装满水的水桶,嘴里叼着葫芦水瓢走了进来,停在沙土床边,然后熟练地一瓢一瓢为地瓜秧苗浇水。 这位小伙就是我爸爸的爸爸,我的外公何百胜。 外公告诉我说,他的大名何百胜从来没有多少人叫过,因为他从小就长得有如牤牛般壮实,有如牤牛般的力气,又像牤牛般能干,也有牤牛般脾气,所以大家都一直称呼他叫牤子。 这一年,我的外公牤子二十二岁。 这块有山有水有树林的黑土地很养人。 我的外公一年到头闻不到半点荤腥,靠吃高粱米饭、玉米面馍、大馇子和咸菜疙瘩,甚至吃糠咽菜长大,当年居然长得粗壮有力,膀大腰圆,浓眉大眼,干起活来风风火火。 且说,牤子很快就把两桶水浇完了。 老顽童周运发饿了,也馋了,偷偷地将一块软乎乎的豆饼塞进自己的嘴里。 正嚼着,牤子过来正好撞见他偷吃豆饼,生气了,用手指着老顽童:“你给我吐出来,精饲料本来就少,你多吃一口,马就少长不少膘,你吃了白搭,马吃了能干活,生产队还指望着马出力呢,你吃了能出什么力?” “你也吃点儿,可好吃了。”老顽童殷勤地递给牤子一块热乎乎的豆饼。 牤子虽然也饿得饥肠辘辘,看着这美食也直流口水,但是他能控制住自己。 “谁也不许吃,你敢再偷吃,别怪我上炕搓巴死你。” 牤子往前凑了凑,做着假动作,吓得老顽童赶紧把手中的豆饼放在原位,继续干活。 “记着,中午再给地瓜秧浇一遍水,要浇透,把火炕烧好。我去扫扫院子,你把咱俩的铺盖赶紧叠起来,别起来就知道吃。” 牤子吩咐老顽童,老顽童瞅着牤子傻笑,露出了两颗难看的门牙。 牤子放下水桶,拿过一把桦树棵绑成的扫帚,清扫完院子,在水井边打一桶水,胡乱地洗把脸,才往家赶。 走过石拱桥,继续往前,不远处就是十字路口,旁边便是男女老少打水的辘轳井。 牤子还没有来到井边,还在等他的四姑娘看他走过来,已经急不可耐,不管周围人怎么看着她,只顾一边招手,一边眉飞色舞地叫喊:“牤子哥,过来,过来,帮我打水。” 牤子不紧不慢来到近前,本来想对四姑娘说“你没长手吗?”,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心里即使有一百个不愿意,但对付这位假小子也没有什么好办法。 四姑娘向来想捉弄谁就捉弄谁,根本不用什么理由。 牤子知道,四姑娘说出口的话是轻易收不回去的。 这时候,如果问她为什么让他帮忙打水,她会有一百个甚至一千个理由等着你。 所以,不如不问,越问事越多。 牤子只好走过去,不十分情愿地帮着四姑娘摇辘轳打满两桶水。 四姑娘美滋滋地看着牤子:“牤子哥,我今天脚疼,你帮我挑回家去吧。” 很明显,这是有意的,牤子看在眼里,心知肚明却不声不响,拿起扁担,挑起水桶就走。 四姑娘一边追赶着牤子一边说:“牤子哥,你慢点儿,别走那么快,等等我。” 这位四姑娘虽然被称为假小子,但她是一位十分单纯的好姑娘,除了有点儿任性以外,平时也是爱说爱笑的,热情大方,直来直去,从不扭捏。 不过,今天有所不同,她本来跟在牤子后头,忽又小跑到了牤子前头,转过身退步走着,一边摆弄着花头巾,一边不好意思地问牤子:“牤子哥,你说我今天好看吗?” 牤子只顾挑水往前走,其实刚才他已经看见四姑娘换了一身新装,只是没有特别在意罢了。 现在四姑娘问她,他心不在焉地应付道:“花钱买的能不好看吗。” “我没问你我的衣服和花头巾好不好看。”四姑娘红着脸抬头看着心上人。 “衣服和花头巾挺好看……你还是那样。”牤子漫不经心,有意调侃四姑娘。 “那……我是哪样?” “假小子样。” 牤子本想让四姑娘没趣儿,就此罢休。 可是,四姑娘就像没心没肺似的,继续追问:“那你喜欢我假小子样还是哪样?” “我喜欢你不问我话的那样。” 牤子这么一答,自我感觉良好,面容上露出一丝诡笑。 四姑娘意识到再问下去也是自讨没趣,就又转了个话题。 “衣服是我大姐送给我的,花头巾是我二姐给我买的,今天第一次穿戴,还挺不好意思的。” “好意思就穿,不好意思就别穿,要不你就干脆用剪子剪几个窟窿打上补丁再穿。”牤子故意气四姑娘。 “我才不听你那馊主意呢,我就穿,就穿,穿给你看。” 四姑娘知道牤子哥故意气她,索性也使起了小性子。 她跟在牤子的身边,本来宽敞的路,四姑娘已经把牤子挤到了路边。 牤子不耐烦地说:“你离我远点,再挤我,就掉沟里了。” 四姑娘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红着脸说:“就挤你,谁让你躲了。” 牤子走得快,四姑娘不停地迈着碎步紧紧地跟上。 四姑娘这时候心里怪她家离水井太近,同牤子哥一起走的路太短,还没说上几句话,就到家了。 第005章 苞米面大饼子 四姑娘的家住在十字路口东侧不远的地方。 她家的房舍是一座三间大草房,草房前有一个宽敞大院,院子的一侧是仓房,另一侧盖有猪圈和禽舍。 且说,牤子挑着水,一走进四姑娘家大门口,就看见生产队长王奎正在自家的菜园里用铁锹翻地。 四姑娘平时称呼父母爹和娘,这时候,四姑娘的娘刘淑芬扎着围裙在院子里正忙着喂猪,一群鸡、鸭、鹅围着她叫着。 牤子见到王奎队长明知故问地打起招呼:“翻地呀,大叔?” 四姑娘找牤子帮忙挑水,王奎队长早就看在了眼里,也知道是什么缘故,只是故意装作不知道的样子,他巴不得早早成全女儿和牤子这桩好事。 听见牤子打招呼,王奎队长把铁锹杵在地上抬起头:“是牤子呀,这死丫头太不像话,又抓你当劳工啦?” “挑担水算什么抓劳工,也累不着。” 牤子一边往院子里走一边迎合着王奎队长说话。 四姑娘的母亲看见牤子给自己家挑水,知道又是四姑娘动的歪心眼。 怪不得四姑娘一趟水挑了这么长时间,半个时辰了,原来她是一直在等牤子。 刘淑芬当着牤子的面故作嗔怪地批评自己的女儿。 “死丫头,怎么又怂你牤子哥帮你挑水?牤子以后再别帮她挑,不能惯着她长一身懒肉。” “我没让他挑,是他主动帮我挑的,是吧,牤子哥?”四姑娘自鸣得意。 “没事儿,王婶,我是来问大叔今天队里都干啥活,正好赶上,顺便。” 牤子嘴里这样说,心里却想,假小子真能瞪着眼睛说瞎话,自己也只好给她个台阶下。 牤子和四姑娘已经进了屋,就听外面四姑娘的母亲冲屋里大声说话。 “牤子还没吃早饭吧?四丫头,别忘给你牤子哥拿大饼子吃。” 这还用吩咐?趁着牤子进屋往缸里倒水的工夫,四姑娘立马掀开锅盖。 四姑娘家十二印的大铁锅,锅帮子上贴着一圈金黄的苞米面饼子,热气腾腾的散发诱人的香味。 四姑娘熟练地用铁铲子镪下一个饼子拿在手上,招呼牤子。 “牤子哥,给你的,一个不够吃,锅里还有。” 这回轮到牤子不好意思了。 “我不要,你们留着吃吧。” “不行,你必须吃,不吃你就别想走。”四姑娘堵在了门口。 牤子这些天从来没吃饱过,看见金黄的苞米面饼子,馋得直流口水。心想,也不是第一次吃她家东西了,一不做,二不休,吃就吃,也不是非要争什么气。 苞米面饼子就是苞米面做的锅贴,实在算不上好食物。 但在这样一个特殊年代,如果谁家能经常吃上几顿金灿灿的苞米面大饼子,那可算得上是造化。 去年,也就是一九五八年,生产队为了响应号召,把乡亲们的口粮拿出一大部分放了高产卫星。 卫星是放了,可是,生产队的粮食已经所剩无几。 从这年八月份开始,生产队实行了一段时间“大锅饭”,社员们开始还能吃上香喷喷的高粱米饭和炖豆腐。 可是好日子仅仅维持到年底,眼见粮食就快要吃光了,“大锅饭”不得不取消。 仅有的一点粮食分到各家各户,号召乡亲们自力更生,艰苦奋斗;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没办法,为了接续一年的饭食,所有社员家里都得精打细算,细水长流。 乡亲们开始过上了节衣缩食,勒紧裤腰带的日子,原本每日三餐,早已改成了每日两餐,生产队不会战出大力的时候,谁家也舍不得吃纯粮米面的干粮。 阳春四月,正是青黄不接的季节,多数社员家里已经揭不开锅,吃了上顿没下顿,甚至连菜叶子熬稀粥都喝不上。 为了充饥,米糠,橡子面窝头都成了好东西,大便干燥,身体浮肿是乡亲们的常见病。 像四姑娘家这样吃纯粮苞米面饼子的人家几乎没有,简直太奢侈了。 且说,牤子接过四姑娘递过来的苞米面饼子,闷头大口吃起来。 四姑娘又为牤子拿来一块咸菜疙瘩,身体挨在牤子跟前,痴痴的眼神看着牤子狼吞虎咽的吃相,心里美滋滋的。 “牤子哥,香吗?” “嗯!好吃。” 牤子一边应和着,一边向后退了一步。 四姑娘得意地看着牤子。 “知道这大饼子哪来的吗?” “你刚给我的,我知道吃水不忘挖井人,谢谢!” 牤子明明知道四姑娘想说什么,所答非所问,有故意气她的意思。 四姑娘急了:“我不是那个意思,谁让你谢我了?我是问你,知不知道大饼子是从哪里弄来的?” “是你从饭锅里铲出来的。” “我是说苞米面是哪来的?” “苞米面是苞米磨出来的。” 牤子又是所问非所答。他平时就爱开玩笑,今天有好吃的,就故意拿话戏弄四姑娘。 四姑娘气得踢了牤子一脚。 “你是诚心气我!你是不是不想知道,不想知道也得知道,以后吃不饱就来我家吃,再来我家,我给你吃油煎饼。” 牤子哪里是不想知道,是有点不敢知道,因为四姑娘的爹是生产队长,他家早饭能吃上苞米面饼子,还说再来时给吃油煎饼,难道是生产队长耍特权,暗地里搞特殊化? 牤子绝不相信他一直以来都很敬佩的王奎队长是这种人,王奎队长可是深受幸福屯群众爱戴的老党员,是一位资历深,阅历厚,听党召唤,一心一意为幸福屯老百姓办实事的有威望的好人。 可是……现实就摆在这儿,否定不了。 别的社员家里早就吃糠咽菜了,好一点的家庭,早饭也不过做点玉米面旮沓汤,里面放些干菜之类,他家这是怎么回事?难道天上会掉馅饼? 一个大饼子下肚,牤子吃完想走,四姑娘赶紧又从锅里铲出来一个饼子递给他:“再吃一个。” 牤子犹豫了一下,四姑娘已经把饼子塞到了他的嘴边。 四姑娘透露说:“苞米面是我大姐和大姐夫送来的,她们每次来不是送米面就是送豆油,家里还有很多呢。” 牤子疑惑不解地看着四姑娘,心里想,全国上下都在闹饥荒,伟大领袖他老人家都不吃红烧肉了,假小子大姐家哪来的那么多粮食? 四姑娘猜出了牤子哥的疑惑,解释说:“大姐夫是公社供应粮店的,听说他们有什么损耗系数,我也不懂,我爹不止一次问过大姐夫,反正肯定是没占人民群众的便宜,也没占公家的便宜,他们细心点,总能省下一些米面和油底子。我姐夫说,这些省下来的粮油不能上缴,上缴肯定会挨批挨斗,说他们给人民群众的不够秤,要不就不给什么系数,那样的话,他们就完不成任务了。没办法,他们就把省出来的粮油内部分配了,说是当成什么职工福利?牤子哥,啥叫职工福利呀?” 牤子听得一头雾水,也不知道啥叫职工福利,随便说了一句:“我哪知道,好像就是天上掉的馅饼。” 四姑娘赞同:“我感觉也像是。” 两个人谁也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第006章 假小子爱上了 四姑娘的大姐家在那样的年代,经常能分得多余的米面粮油,听起来有些不可思议,但却是不争的事实。 虽然是心照不宣的事,但没人说这种事违法。 这种事名义上没有占公家的便宜,实际上是钻了公家的空子,而且不钻空子都不行。 得到了好处,很少有人再去较真,倘若去较真,不仅好处没了,还可能落得一身不是。 这像是一个定律,也是一个温床,自古以来这类事都难得糊涂,可是糊涂的结果注定助长了不该助长的东西。 四姑娘大姐家有这个条件,时常拿出一些粮油,接济一下父母、姊妹。 王奎虽然察觉出有些不对劲,也弄不出什么道理来,反正有吃的总比饿着强。 这不,估摸着娘家这季节肯定又粮油不济,前两天,四姑娘大姐约了二姐一起来了。 大姐扛来三十多斤苞米面,二姐帮着拎来十多斤豆油。 大姐做了一套新衣服,二姐买了一条花头巾,特意送给四姑娘,作为她二十岁的生日礼物。 二十岁的姑娘,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 两位姐姐都开导四姑娘,以后不能再像小伙子似的,要收敛一下,有点大姑娘的样子,不然哪个好小伙愿意娶? 四姑娘表面上虽不以为然,可是心里却早有了主意,其实,她早就看上了牤子。 牤子不仅有体魄,有力气,会干活,而且识字读过不少书,说话风趣幽默,人却实诚得很。 十六岁那年,牤子一出校门就跟着远房亲戚去了四平火车站干起了装卸工。 干了三年,因为挣得少,吃不饱,城镇户口问题解决不了,才又回到了幸福屯。 牤子算是万宝屯年轻人中见过世面的人,明白事理,也很有号召力。 王奎队长早就看他是一把好手,让他当上了生产队打头的,准备栽培他将来接生产队长的班。 四姑娘和牤子两小无猜,从小一起长大。 牤子比四姑娘大两岁,小时候一起上学,一起玩,四姑娘只当牤子是大哥。长大了,特别是每天和牤子在一起干农活,牤子的一举一动都让她动心。 四姑娘为什么总愿意在男人堆里干活?如果说以前是因为她逞强好胜,后来的一番心思却全是为了多看牤子几眼,多和牤子说说话,也巴不得牤子对她有点啥非分的举动。 别看她在别人眼里像假小子似的,暗地里少女怀春,晚上睡不着觉,就想着啥时候能和牤子在一起。 四姑娘时刻记挂着牤子,知道牤子经常吃不饱,家里又多了三十斤苞米面,她昨天晚上发面的时候心里就盘算好了,特意多和了两碗面,就等着今天多贴几个大饼子,让牤子来吃个饱饭。 四姑娘的娘蒙在鼓里,还埋怨她把面和多了,她哪里知道四丫头原来是个鬼丫头。 牤子不糊涂,明明知道四姑娘喜欢他,有事没事总缠着他,今天等他帮忙挑水,明天找他帮忙起猪圈的粪肥,回头给他煮两个鸡蛋,烧几个土豆、地瓜,揣几把炒熟的黄豆,这一回又吃上了焦黄的苞米面大饼子。 可是牤子偏偏不喜欢四姑娘。 无论四姑娘在他面前怎么百般殷勤,无论如何大胆地表示爱慕之心,牤子仿佛就是一块木头,不仅无动于衷,而且有些腻烦,常常拿话揶揄这个痴情的假小子。 今天也不例外。 牤子一边吃着苞米面大饼子,一边耐着性子听四姑娘讲着苞米面的来历。 饼子吃完了,四姑娘没话找话还想赖皮纠缠,牤子也不搭茬,只顾扑打几下手,抖掉手上的饼渣,然后,挑起水桶就往外走。 四姑娘又跟了出来。 院子里,四姑娘的娘一见牤子又挑着水桶出来,心里高兴,说道:“牤子,不用你再挑了,四丫头赶紧把扁担接过来。” 四姑娘一副坐享其成的样子,美滋滋地站在门口,哪里肯去接扁担。 “没事的,我把水缸挑满……王婶做的大饼子太好吃了。” 牤子没忘用一句恭维的话表示对吃饼子的谢意。 四姑娘的娘喜欢地说:“以后想吃啥,婶儿给你做。” 王奎队长走出菜园,没再客气,对牤子说:“今天你带一伙壮劳力去后岗那片向阳地扬粪,我领妇女去社里戳苞米,挑豆种; “派你爹套辆马车,领两个半拉子劳力去沟里砍树枝准备做几个耢耙,再过几天,等大田地干爽了,陆续开始上犁杖,耙地; “让张木匠继续修理犁杖和播种农具,老蔫还去熏马粪。” 王奎队长说着今天生产队里的安排打算,牤子认真记在心里。 王奎队长十分信任地拍打一下牤子的肩膀接着说道:“今天社里的活儿由你来安排,吃完饭我先去社里,劈点儿秫秆棒,准备挑豆种,更主要的是让老顽童赶紧把豆饼收好,否则,这帮妇女像饿狼似的,一会儿还不都啃光了。” “行,大叔你放心。” 牤子答应着往出走,为四姑娘家又挑了三担水,装满了大水缸。 十字路口旁有一棵粗壮挺拔虬枝苍劲的大柳树,从春到秋飘动着柔曼的枝条。 大柳树上几处沧桑的树眼像一位家族老者时刻关注着屯里人。 在那棵大柳树的枝丫上,悬挂着一柄犁铧,旁边拴着一个小铁棒,这相当于幸福屯的“响钟”,只要用小铁棒敲打犁铧,犁铧发出金属的响声马上传遍全屯。 大柳树是麻雀的天堂,夏天也是人们谈笑乘凉的好地方。 在那棵大柳树下有一个青石台,平时孩子们在上面拍皮球,歘嘎拉哈,每天社员聚集的时候,生产队长就会站在青石台上讲话。 且说牤子从生产队社出来,本想回家吃早饭,刚才已经在王奎队长家吃了两个苞米面大饼子,虽然还不是很饱,但已经是多少天来吃得最饱的一顿。 他抬头看看太阳,估摸着该上工了,就赶去十字路口,站上高土堆,敲响了挂在大柳树上的犁铧。 听到清脆的钟声,最先报到的是一条大黄狗。 第007章 一位邻家小妹 大黄狗是牤子家的,狗的名字就叫大黄,大黄与牤子有着至深的感情。 或许是远远就看见了站在土堆上的牤子,或许是听到了犁铧声知道牤子在此,大黄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般奔跑而来。 跑到牤子跟前,大黄张着嘴巴,吐着舌头,亲昵地围着主人转来转去。 这个时候,刚敲完犁铧,社员们从家赶来上工还需要一段时间。 趁着这工夫,牤子领着大黄赶紧回家去取扬粪的铁锹。 回家路上,牤子的目光始终注视着前方的一幢三间茅草房。 那幢三间茅草房大门口聚集着一群背着书包准备上学的孩子,孩子们正围着一位穿着对襟青瓷花上衣和深蓝色裤子的姑娘。 这位姑娘身材匀称,长相文静大方,水汪汪的一双大眼睛闪动着灵气和智慧,细皮白嫩的瓜子脸上露着甜美的笑容,两条扎着红头绳的长辫披在身后,脖子上系着一条呢绒勾织的白头巾,肩上挎着一个带菲边的绣花兜兜。 姑娘整个人站在孩子们中间,如同鹤立鸡群一般,显得格外清秀。 只见她俯下身,两手不停地忙活,或帮小女孩缕着头发,或帮小男孩掸着身上的泥土。 姑娘和孩子们的一举一动,牤子看得清清楚楚。 从那里不时传来姑娘甜美的说笑声,就像一缕缕春风扑面撩人。 这位姑娘是谁?她叫叶以梅,名字是她爸爸起的。 她爸爸叶坤是幸福小学校的老师,是一位饱读诗书很有学问的人。 给自己的女儿起这个名字,意为“以叶当梅”,“梅本无叶尚傲雪,叶虽非花当以梅”。 屯里乡亲不懂文化人的这般讲究,平时都习惯称呼叶以梅叫小梅。 小梅家与牤子家是东西两院邻居。小梅家在东院,牤子家在西院,小梅是牤子的邻家小妹。 小时候,小梅和牤子常在一起玩耍,玩过拜天地,过家家。 两个小孩象征性到一个被窝里躺一会儿就能生出个娃娃。 小梅用小布被包个小枕头当娃娃抱着,哄着,命令牤子满地爬,给孩子当马骑。 再长大些,牤子自然成了小梅的保护伞,领着小梅上学,背着小梅过河。 倘若小梅受人欺负了,牤子总是挺身而出,即便被大孩子打得头破血流也在所不惜。 幸福屯里,一起上学的孩子中,小梅、四姑娘和牤子是最好的小伙伴。 有一次,小梅爸爸叶坤老师给一群孩子讲三国刘、关、张桃园三结义的故事,三个小伙伴受到了极大感染和启发。 一个放学后的傍晚,四姑娘昭男提议,要学刘关张桃园三结义。 于是,三个小伙伴偷偷来到后岗一棵山杏树下,抟土成堆,又折三根蒿草棍儿插在上面,当成三炷香。 三个孩子并排跪地,双掌合十,口里念念有词:“我们三人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许下结拜誓言,三个小伙伴像是完成了一个壮举一样,牵着手兴高采烈地往家走。 过了几天,小梅忽然想到一个问题,懵懂地问牤子:“牤子哥,你是男的,我和昭男是女的,那等咱们长大了还能天天在一起吗?” 一听到这话,同样懵懂的牤子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想了好一会儿,牤子突然有了主意说:“要不,长大了,你就做我媳妇?” 小梅没有反对,却害羞地说:“那昭男怎么办?” 牤子想了想说:“让她给我哥当媳妇。” 这下小梅放心了。 虽然这些都是孩提时代的鬼把戏,如今却成了牤子最美好的记忆。 牤子和小梅、四姑娘一起上学到初中毕业,小梅继续读高中,牤子和四姑娘却辍学不念了。 牤子心中始终暗暗地喜欢小梅,只不过,小梅慢慢长成了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又有学问,他感到自己简直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自惭形秽得很。 可是,明明知道不可能,却阻挡不了牤子痴心妄想。 白日里忙起来还好,一到晚上便挥之不去。 所谓的正人君子,牤子只能做到身体不越轨,却奈何不了思想满天飞。 如今,小梅高中毕业以后,经她爸爸介绍,被幸福小学校请去当了代课老师,每天去学校的时候,她都是这样把万宝屯的孩子们聚在一起,领着孩子们一起去上学。 此刻,在牤子的正前方,小梅正领着孩子们往前走,还没走到屯西路口,忽然窜出一个一摇三晃的邋遢小子。 看来邋遢小子是故意的,早就预谋好了等在这里。 邋遢小子和牤子年龄差不多,个子不高,长得像瘦猴子似的,一双贼溜溜小眼睛眯缝着,嘴里不停地打着哈欠,嬉皮笑脸,懒洋洋地张着双臂,拦在了前面。 小梅和孩子们向哪里走,邋遢小子就拦在哪里,像老鹞子抓小鸡游戏一般,就是不让小梅和孩子们走。 邋遢小子一边拦挡,一边明知故问道:“小梅,你们干啥去?” 孩子队伍中有一个大个子男孩勇敢地说:“你没长眼睛啊,还问?让开!” “毛驴子,你敢骂我?欠揍是不是?” 邋遢小子往前凑,要抓说话的大个子男孩。 被称为毛驴子的男孩根本没有害怕,把书包扔给别的小伙伴,然后跃跃欲试就要和邋遢小子动手。 小梅把大男孩拦住,护在自己的身后,对着面前的邋遢小子厉声说道:“二赖子,你让开!” “我就不让!二赖子是你小梅该叫的吗?叫二哥还差不多。” 这位被小梅叫二赖子的邋遢小子仰着脖子往小梅跟前凑,恬不知耻地看着小梅。 小梅后退一步,忍着怒火:“你那么大人,不抓紧去上工,在这儿拦我们干啥?” 二赖子赖皮赖脸指着小梅的挎包问道:“你那兜子里装的都是啥?让我看看!” “不嫌寒碜,凭什么让你看?”小梅下意思地捂住挎包。 “不让我看,我就不让你们走,你那兜里是不是带好吃的了?不然你捂那么严实干啥?啥好吃的?分给我点。” 二赖子说着,又向小梅凑近了一步。 小梅气不打一处来,说道:“你妄想,赶紧躲开,不然我喊人了” “你喊吧,喊吧,使劲喊,在咱们万宝屯,我二赖子怕过谁呀?” 二赖子一摇三晃摆出满不在乎的样子。 那个大男孩已经忍无可忍,冲向二赖子就撕打,却被二赖子一把甩个趔趄。 那大男孩站起身又冲了上去。 第008章 二赖子和牤子的家 牤子虽然听不清楚,但是看得仔细。 那位邋遢小子姓乔,名叫乔虎,外号二赖子,年龄和牤子差不多。 二赖子的父亲乔万福外号叫乔喇叭,母亲姓于,外号叫于美人,两个人的上一代是一个草台戏班的人,因为关系不错,从小父母便指腹为婚。 乔喇叭和于美人从小就跟随父母混在戏班里。 乔喇叭有口吃毛病,唱不了就改成了吹喇叭。 于美人不仅越长越妖艳,唱得也越来越好。 按说于美人本不愿意嫁给乔喇叭,都是因为父母命难违,十六岁便和乔喇叭拜堂成亲,转年生了二赖子。 后来,于美人和二人转搭档白书生勾搭成奸,气得乔喇叭离开了戏班,带着二赖子回到万宝屯老家。 从此,乔喇叭万念俱灰,意志消沉。 二赖子从小缺乏管教,养成了不学无术,赖皮赖脸,好吃懒做,偷鸡摸狗的恶习。 幸福屯的乡亲们从小看二赖子可怜,没有谁与他一般见识。 没想到,长大的二赖子不仅恶习不改,而且又时常拈花惹草,常常骚扰屯子里长得俊俏的大姑娘,小媳妇。 乔喇叭有心管教儿子却管不了。打他打不过,骂他又根本不起作用。 二赖子自称在幸福屯天不怕地不怕,天老大地老二他老三,其实他心里也有两个怕的人。 一是老队长王奎,他怕老队长纠集民兵把他五花大绑批斗他;二是牤子,他怕牤子气急了逮着他就狠狠揍他。 果不其然,今天活该他倒霉,又让牤子撞上了。 二赖子还在赖皮赖脸地挡着小梅和孩子们上学的路。 牤子见此情景,气不打一处来,他刚要走过去教训二赖子,忽然灵机一动,叫过来大黄狗。 牤子指着二赖子的方向,吩咐大黄道:“大黄,去把二赖子那个王八蛋给我撵走!” 大黄顺着牤子手指的方向看去,立马明白了主人的意思,只见大黄狂叫着,一个箭步就冲了出去。 二赖子老远就见大黄狗奔来,知道不好,撒腿就跑,可还是被大黄逮个正着。 大黄上去就叼住二赖子的大裤裆裤子。 二赖子使劲地挣脱,大黄就是咬着不放,三下两下二赖子被大黄摔倒不说,裤子也被毫不留情地撕了下来。 寒酸的二赖子也没穿个裤头,露着屁股,被大黄拽着,跑又跑不了,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小梅被羞得满脸通红,孩子们一阵哄堂大笑,然后,高高兴兴地跟着小梅老师上学去了。 狗是很通人气的,小梅老师领着孩子们走远了,它也撒开了口,只是冲着连滚带爬的二赖子狂叫,并未再为难他。 牤子远远看着,心里憋不住笑。趁大黄回头的时候,他向大黄摆了摆手,大黄迅速跑了回来,向主人交差。 牤子很满意大黄的表现,和大黄亲昵了一下,然后,若无其事地带着大黄一起回家。 牤子的家靠着幸福屯十字路东西向北侧,从屯西数第三户。 牤子家的房子是两间背靠山坡低矮的茅草房。 那两间茅草房已经有年头了,后山墙向里,前山墙向外倾斜。 茅草房的木板门扒着缝子,挤在墙垛里的是老式破旧的上下开启的木格子窗棂,窗棂上糊着厚厚一层窗户纸,好在现在是春暖花开季节,所有的上扇窗都用羊蹄勾钩挂开启着。 这座茅草房,从外面看,只有墙垛上的白色大字标语能让人提起精神。 屋子里是黑暗的,墙角四周到处是老鼠洞,无论白天还是黑天,经常有老鼠出没。 这座茅草房外屋有一口十二印大铁锅和一个水缸,外加一个两层木头架子。 架子上摆放盆盆罐罐,架子下摆放碗筷,用一块麻袋片子遮挡着。 房子的里屋墙壁糊着牛皮纸,南北两铺带木沿的土炕。 土炕上除了一个老式古色古香的装着针头线脑的炕柜,就只有几床破旧不堪的被褥。 这栋房舍是牤子爷爷留下来的。 原来牤子爷爷活着的时候在东山有一个何家大院,而且有大片土地良田,还有水库、果园。 可是,爷爷养了一个败家儿子,就是牤子的大伯父,从小娇生惯养,长大了吃喝嫖赌,还染上了毒瘾,吸食大烟。 没几年工夫,家产让大伯父败坏个精光,土地良田、水库和果园都变卖了,何家大院也典给了金家大地主,再没有赎回来。 牤子的爷爷无奈之下,靠仅余的一点家资,盖起了这座两间茅草房。 再后来,大伯父失踪了,说是死了,两个姑姑嫁人了,爷爷奶奶前些年也先后去世了,这座茅草房就留给了牤子父母和兄弟姐妹。 世事难料,正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东北解放后,1948年这里土改,因为牤子一家已经穷得和普通农民一样,所以幸运地被划定为贫农成分。 牤子的父亲何耀祖和母亲李桂香育有两儿两女。 哥哥何百战,性格内向,老实憨厚,屯里人都叫他大憨;姐姐何百春,嫁给了外乡一位农民;妹妹何百秋,从十八岁开始精神失常,患上了精神病,发作起来,三两个人都看管不住,倘若让她逮着菜刀、斧头挥舞起来,不出大乱子就是万幸。 牤子妹妹何百秋的病时好时坏,已经二十岁出头的大姑娘了,也没人敢娶。她是家里的老大难,每天,牤子的母亲常常是以泪洗面勉强看管着。 就是这样,一家人挤在这两间草房里,南炕是父母亲,夜晚靠着一条幔子隔挡着。 北炕兄妹四人小时候也不分男女地挤在一起。 后来,牤子的姐姐出嫁了,妹妹也长大了,才在北炕中间砌了一道隔墙,把兄妹隔开。 茅草房冬天特别冷,满墙是厚厚的冰霜;夏天特别热,热得人晚上睡觉喘不过气来。 父母、哥哥和妹妹住在一间房子里毕竟很不方便,为此,牤子早就搬出了这间房子,跑到生产队社,与老顽童周运发一起住在生产队社大炕上。 生产队社毕竟不是自己的家,可是家里房子这样条件,实在没法住。 牤子做梦都想住上新房子,可是盖新房太不容易,或者说简直就不可能。 首先是没钱,各家各户都是靠在生产队里劳动挣工分,年终按工分核算收入。 多数人家孩子多,扣除口粮款,一年到头不仅一分钱见不到,甚至还要欠生产队里几十元。 社员家里辛辛苦苦养的猪,鸡、鸭、鹅下的蛋也要上缴国家,换回一点钱,也只够买个灯油和火柴。 小孩子过年能买上几根红头绳、粉头绫和一双呢绒加底的袜子已经是个奢侈的期盼。 再说,盖房子的事,是人民公社说的算,生产大队不申报,人民公社不批准,社员老百姓就没有办法。 泥土、沙石,都是集体的,盖房的木头由林业站管着,谁家胆敢偷伐一根? 不仅如此,社员的时间都是由生产队统一支配,无论是哪家哪户,谁也不能搞特殊化。 社员能做的就是不能让房子倒了。 每年夏季挂锄农闲的时候,各家各户就陆续开始苫房草,抹墙泥。 像牤子家房子这样地基塌陷,前后墙倾斜的茅草房春天还要打支护,否则,一阵大风,一场大雨,就可能把房子摧毁。 言归正传,且说,大黄在前面带路,牤子走进自家院子。 此时,院子里,牤子的爹爹和哥哥都穿着打着补丁的破旧衣裤,正翻找着破木头和旧木板,准备支护房墙。 牤子的爹何耀祖外号叫大倔子,五十六七岁,整日里风吹日晒的,剃着光头,留着胡子,叼着小烟袋,显得老气横秋,有当爹的派头。 大倔子见牤子回来,没有好脸色,不无怪罪地说:“太阳都爬多高了?你才滚回来,就不能早起来一会儿,家里有啥活你不知道吗?赶紧跟你大哥把房子支好,支不好,倒了,都特么睡露天地。” 牤子看了一眼威严的爹说:“该上工了,等收工回来再支吧。” 牤子知道,他家的房子经过一个寒冬,开春了,屋内厚厚的冰霜融化了,外墙再经过几场春雨,不仅屋里屋外的墙皮脱落严重,而且门窗两边的前房垛又有要倒塌的迹象。 大倔子瞪了牤子一眼,叼着烟斗先去上工了。 牤子翻出两把铁锹,一把给哥哥大憨,一把自己扛着随后走出大门。 大憨走进屋里洗洗手,娘李慧方从里屋出来,从大锅里拿出一个玉米面掺着橡子面的窝窝头递给大憨。 “牤子还没吃早饭呢,你给他带上。” “嗯。” 大憨答应着,接过窝窝头,揣在兜里,赶紧往出走。 第009章 生产队出工的早晨 太阳已从幸福屯的东山头爬起了几杆高。 静谧的村庄余烟袅袅,只听得鸡鸭鹅狗热闹非凡。 此时,屯子里接连响起了啪啪震响的鞭子声。 屯子里各家各户的那些猪就像是在马戏团训练过似的,纷纷冲向各自门前的小道,三三两两汇合在一起,互相调戏着慢悠悠地赶往十字路口汇成猪群大部队。 没过多久,一身粗短打扮的小猪倌,手拿着一把短把长鞭,赶着猪群浩浩荡荡地开往野地山坡。 此时,牤子已经来到了十字路口水井旁的那棵大柳树下。 社员们陆续到得差不多了,牤子用眼睛扫视了一遍大伙,发现有两名社员没到,其中一位是花喜鹊,另一位就是二赖子。 牤子对着人群问道:“老蔫儿哥,你家花喜鹊怎么还没到?” 老蔫儿王满囤是花喜鹊的丈夫,平时说话办事总是一副胆小怕事没有底气的样子。 牤子问老蔫儿,老蔫儿半天才冒出一句话:“刚才一起出来的,我也不知道她又瞎忙活啥去了。” 老蔫儿的话音刚落,自己的耳朵就从背后被人扭着。 “老蔫儿你咋说话呢,谁瞎忙活,我这不是来了吗?别人看不见,你怎么眼睛也瞎呀?” 动手又说话的是花喜鹊,数落完自己的丈夫,又把目光甩向牤子:“我就低头系一下鞋带,屁大点儿工夫,还值得点点卯?队长还没来呢,你火急火燎个什么劲儿呀?” “我爹先去社里了,爹让牤子哥安排今天上工的活,花喜鹊,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说这话的是四姑娘,四姑娘力挺牤子:“牤子哥,你去站在土堆上说话。” 花喜鹊得罪不起四姑娘,但也不甘心,耍了一个含沙射影的把戏。 只见她对身边妇女说:“我家芦花鸡昨天下了一个双黄蛋,你看把它嘚瑟的,满院子咯哒,大公鸡看它欠收拾的样儿,上去就给它一顿好踩,这下它老实了,再不叫了。” 一句话逗得大伙哄堂大笑。 四姑娘没有引申去想,只当是花喜鹊又赖大彪,没有搭理,她的心思和目光全在牤子身上。 牤子明明知道二赖子为什么没来上工,还是故意询问二赖子父亲。 “乔叔,二赖子是不是又在家睡懒觉呢?” 二赖子的父亲乔万福有口吃毛病,越是着急越挤不出话来。 听见牤子问他,他赶忙回答道:“二赖子来——来——来——来不了,他让你——你——你家狗——狗——咬——咬了。” 旁边有人问:“咬哪了?掏命根子没?咬没咬坏呀?” 乔万福说:“人没——没——没……” 还没等乔万福说完,旁边的着急地问:“人没了是咋的?你能不能快点说。” 乔万福涨红着脸接着说道:“人没——没咬坏,裤子咬——咬零——零碎了。” 牤子正色地对乔万福说:“他是自己找的,告诉你家二赖子,以后他再敢拦小梅和孩子们上学,狗不咬他,我也削他。” 乔万福说:“我也——也——也想削——削他,可我打——打不过他。牤子,你小——小心你——你家狗,别让那兔——兔崽子给——给——给整死了。” 这时候,人群里牤子的爹大倔子说话了。 “我借他十个胆,他敢整死我家大黄,我扒了他皮。” 牤子让大伙安静,开始分派一天要干的活。 生产队的活计,头一天收工就要求准备好第二天干活的工具,所以,社员们都是有备而来。 牤子把活儿安排妥当,也就各找各的一伙上工去了。 四姑娘没有随同妇女们一起走,反而跟在一伙壮劳力队伍里。 牤子这时候才发现,原来四姑娘早就有所准备,她不仅又是一副假小子打扮,而且从家里出来时就备好了一把铁锨,还背着一个水葫芦。 牤子叫住她:“昭男,妇女都到社里挑豆种,搓苞米,你跟我们去干啥?” “我不愿意和她们在一起,我就和你们去扬粪。” 四姑娘有自己的主意,也不是争强好胜,主要是能和牤子在一起。 牤子拦住她:“不行,扬粪是老爷们的活儿,你是假小子也不行。” “我就去扬粪,就去!”四姑娘执拗地推开牤子。 大憨在一旁向牤子为四姑娘求情:“你就让她去吧,干不动,我帮她。” 四姑娘回头回怼大憨:“你爱帮谁就帮谁,我不用你帮。” 大憨好心却没捞到好意,四姑娘一句话怼得大憨好没面子。 牤子也是拿四姑娘没有办法,只好由着她的性子,不再阻挡。 出工路上,大憨从兜里掏出窝窝头递给牤子,说道:“娘让我给你带的。” 牤子一看,马上说:“你留着吃吧,我在王队长家吃过了。” 大憨有些不相信:“真的吗?王队长留你吃饭了?” 牤子向哥哥大憨点了点头。 四姑娘听见了哥俩的对话,一副得意的样子插嘴说:“我爹才没留你吃饭呢。” 听四姑娘这么一说,大憨糊涂了,牤子到底吃没吃早饭?大憨手里的窝窝头揣起来不是,不揣又不是。 四姑娘看在眼里,嘲笑地从大憨身边走过去。 牤子把壮劳力带到后山冈那块向阳的大田地,把社员分成两人一组,负责扬撒一趟粪肥。 牤子主动和四姑娘分在一组,这也是没办法,只好照顾这个小妹妹。 四姑娘这回没话说,心里十分得意,随着她的牤子哥干得热火朝天。 第010章 女社员,嘴不把门 按照生产队的分工,今天,妇女社员都到生产队社里劳动。 此时,万宝屯生产队社里,一铺大炕上摆上了两个柳条编的大笸箩,倾斜着四张长条木桌子。 大笸箩周围坐着一圈妇女,妇女社员们一边说笑一边熟练地搓着苞米棒子。 农家戳苞米如果是食用的,可以用戳子先戳成几趟,然后再用苞米瓤子当戳苞米的工具,将苞米粒戳下来。 所谓的苞米戳子一般有两种。 一种是半米长的木头先抠成槽和漏口,漏口处钉上一个马蹄铁掌改做成的铁锥。苞米棒子沿着木槽由上向下推,便锥出一趟苞米粒来,从槽口落下。 另一种是用篦梳的一面竹柄做的。将竹柄一头削成锥形,竹柄上再钻两个指头间距的眼孔,透过眼孔栓上细绳就做成了。做成的苞米锥子,细绳刚好套在中指上,就可以戳苞米棒子了。 不过,戳苞米种子不能使用戳子,那样会破坏胚芯,所以只能靠苞米瓤子辅助来搓。 挑选黄豆种子也有技巧。 大炕上摆上光滑桌面的长条桌子,一头桌腿垫高一些,让桌子稍向一面倾斜。 桌子摆好后,再把削得光滑的秫秆劈成两半,根据需要的长短,成倒八字拦在桌子上。 做好准备工作,待选的豆种倒在桌子翘起的一头,让好豆种自然滚落到桌下的簸箕里,杂物和豆瓣留在桌子上清除掉。 挑选豆种的妇女每个桌子安排两人,基本上都是怕搓苞米棒子磨破手的大姑娘和小媳妇。 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何况满屋子里都是妇女。 这些人宁可手闲着,也不会让嘴闲着。 有这场面,花喜鹊注定是佼佼者,当头炮,不弄出点儿绯闻笑谈来,彰显不出她的本事。 此时,花喜鹊盘腿坐在大箩筐前,一手拿着苞米瓤子,一手拿着苞米棒子,用眼睛四处搜寻一遍。 只见花喜鹊一边戳着苞米,一边好像有重大发现似的,亮起了大嗓门。 “哎,大伙发现没有,假小子今天没来。” 有知情的妇女说:“我看见四姑娘拿一把铁锹跟牤子他们扬粪去了。” 花喜鹊一副故作神秘又全然知道的样子:“这就对上了,你们知道假小子为什么跟他们去吗?” 又有妇女说:“她以前不也是那样。” “那可不一样,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 花喜鹊正装其事不无显摆:“跟你们说,今天早晨,我挑水的时候发现一个重大秘密。” 花喜鹊话说到此,故作神秘不言,要吊足大伙的好奇心。 有妇女急了:“你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别撂半截话,让大伙心揪揪着。” 花喜鹊这时候才说:“今天早上挑水的时候,假小子穿一身新衣裳,还系着花头巾。” 一位妇女抢白:“我也看见了,这算什么秘密?” 花喜鹊不屑一顾:“你还看见啥了?我可看透她的心思了,她那是少女怀春,想男人了。” 另一位眉飞色舞的妇女,一副茅塞顿开的样子说:“一定是看上牤子了,你没看她天天往他近前凑吗?喜鹊,你这大媒婆估计又有好处了,大伙说是不是?” 有人附和说道:“是呀,喜鹊,赶紧帮忙提亲吧,别等时间长了,两个人再整出啥事来。” 这些妇女多数是中年,也有大姑娘和小媳妇,大伙凑到一起习惯拿男人和女人的事取乐,逮住谁向来揪着不放。 既然花喜鹊挑起了由头,大伙便七嘴八舌,口无遮拦地寻开心。 这时候,就有一位妇女故意把目光抛向挑选豆种的大姑娘和小媳妇。 “这男人呀,只要女人给他一点甜枣吃,他准就会金鸡乱颤,咱们女人,没结婚之前可不能让男人碰,男人都是得寸进尺。”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说话的妇女自己没想到这句话让大伙抓住了小辫子。 有一位中年妇女立刻接过话茬:“还得寸进尺,你受得了吗?是不是每天晚上都让人给整得嗷嗷叫呀?” 妇女们满屋哄笑之时,生产队长王奎正好进屋,身后跟着老顽童周运发。 王奎队长听见妇女社员们又在赖大彪,一脸正色道:“都赶紧干活,别就知道扯大彪,你看看你们,大没大样小没小样,当着大姑娘小媳妇面一点正经没有,三句话离不开尿窝子,谁有瘾头,明天给谁发一个棒槌。” 老队长一番话说得那些中年妇女社员们前仰后合一阵浪笑,说得小媳妇们脸蛋发烧,说得大姑娘们不知道脸儿往那躲藏。 不过,王奎队长就是有权威,妇女们羞过笑过之后,社礼堂里很快变得鸦雀无声,妇女社员们都闷头继续干起活来。 王奎队长满屋子查看一圈,回头对老顽童说:“老顽童,给你一个机会,你在屋里给我看着点她们,谁特么再胡扯六拉不好好干活,你马上向我报告。” “队长放心,看他们谁敢。” 老顽童周运发狐假虎威,欣然领受老队长体贴的安排,他巴不得有这样的机会,不然还真不知道找什么由头能多看几眼这满园花好。 妇女社员们见王奎队长背着手走远了,先是花喜鹊打开僵局,接下来,又都肆无忌惮起来。 王奎队长一走,谁还把老顽童放在眼里。 老顽童是个有板有眼听话负责的人,见此情形,他告诫大伙。 “都好好干活,你们再这样,我可向队长报告去了。” 此时,花喜鹊又开始发挥她的长处,信手拈来,捉弄老顽童。 “这种子可真是好东西,只要春天撒在地里,它就开始长苗,到秋天准能有收成,谁要是有种不种地可真是白瞎了,老顽童你说是不是?” 老顽童不知道花喜鹊是在讽刺他,还满以为说的有道理,花喜鹊主动跟他说话,他还挺荣幸。 于是,老顽童点头赔笑说道:“那是!” 老顽童万没想到,接下来大伙一阵哄堂大笑,笑得老顽童直挠脑袋,一时找不到北了。 这时又有妇女捉弄他说:“老顽童,你整天喂马,会不会种地呀?” 老顽童以为这妇女瞧不起他,马上回答道:“种地谁不会呀!” 那妇女接着挑逗:“那你都种过谁的地呀?” 老顽童这回才听明白,这娘们妇女是在耍笑他。 他听了不只是傻笑,狠狠地回应了一句:“就你们那破盐碱地,种不种还有啥意思。” 这话回应得硬气,这时,立刻就有妇女站了起来。 老顽童担心这些妇女娘们反击,边跑边说:“你们不好好干活,我去报告队长。” 妇女们又是一阵自嘲大笑,这一个回合老顽童周运发占了上风。 第011章 大姨妈突然来了 粪肥是社员们冬天一镐一镐从粪场里刨出来,装上大马车一堆堆地卸在田地里。 天气转暖,经过风干,一个个粪堆的大块粪肥都散落开来。 社员们需要把粪堆的粪肥用铁锹均匀地扬在田地里。给大田扬粪肥是个力气活,没有点力气,坚持不了多久。 天近午时,本来社员们早饭就没有吃饱,也没有荤腥油水,这个时候正是饥饿难耐的时候,尤其是小伙子。 牤子这组壮劳力起初还暴土扬灰地比着劲干,这时候都你瞅瞅我,我瞅瞅你,没精打采起来。 虽说活是赖蛋手是好汉,大伙看着这一天剩下的活还是从心往外打怵。 生产队要求,正式春播前,按一天两顿饭安排,只歇气儿不歇晌,不到申时不收工。 牤子和四姑娘这组干得最快,把社员们甩了很远。 四姑娘毕竟是女孩子,坚持一会儿就干不动了,只是不服气,硬撑着。 开始的时候,牤子还有意为难她,后来还是萌生了怜香惜玉之心,干脆让四姑娘待着,自己挥舞铁锹。 “牤子哥,歇会儿吧,你也不是铁打的,我这有水,你喝几口。”四姑娘拿出水葫芦递给牤子。 牤子正口渴,心想,假小子还挺心细,毕竟是女人,就是比男人想得周到。 牤子没客气,接过精致的水葫芦,一口气喝了半下,抿一抿嘴对社员们喊话。 “歇气了,口渴的去沟塘里喝点水,回来再干。” 听他这么一喊,社员们把铁锹往粪堆上一插,有倒地休息的,有去找水喝的,也有背过身就地方便的。 四姑娘只当离得远没有看见,喝了几口水,就正对着牤子盘腿坐在了锹把上,眼睛笑眯眯地看着牤子。 牤子左手搭在右手背上拄着铁锹,看着四姑娘的假小子扮相,坐在那里像弥勒佛似的,禁不住想笑。 牤子转身准备离四姑娘远一点,也想坐下休息一会儿,却被四姑娘叫住。 “牤子哥,你要干啥去?你就坐这儿,我给你讲一个笑话。” 牤子犹豫着原地坐下。 四姑娘说:“我听小梅爸爸叶老师给我们讲的。说是唐僧取经,一路来到女儿国,女儿国一个男的也没有,但她们那里有一条子母河,不论是谁,只要喝了子母河的水,就会怀上孩子。可笑的是猪八戒不知道,偏偏喝了子母河的水,这下好了,猪八戒怀上孩子了,你说怎么办?哈哈哈!” 牤子一点儿不觉得新鲜,说道:“都是老掉牙的故事了,有什么好笑的,也就你还当是新鲜事。” 四姑娘说:“原来你听过呀,那你说这世上是不是真有子母河吗?” 牤子哭笑不得地说:“有,猪八戒都有。” 四姑娘将信将疑地问道:“不可能,那你说哪有猪八戒?” 牤子原以为四姑娘是故意的没话找话,没想到她还真是天真,就有意想捉弄她。 于是,牤子起身说道:“我不知道猪八戒在哪儿,但我知道他小姨在哪儿?” 四姑娘信以为真,迫不及待地问:“快说,在哪儿?” 牤子指着四姑娘说:“就在这儿。” 四姑娘这时候才琢磨过味来,原来牤子哥是在拿她取笑,这不等于说她长得像猪八戒吗?她气得立刻站起身,本来想追打牤子哥几下,可是这一站,麻烦来了。 四姑娘尴尬地立在原地一动不动,一脸懊恼和难为情。 牤子不知何故,问道:“你怎么了?腿抽筋了” 四姑娘没好气地说:“你才腿抽筋呢,臭嘴,就怨你。” 牤子不解,他见四姑娘眼泪都快出来了,近前继续问道:“你到底怎么了?” 四姑娘低下头,羞赧地说道:“来那个了,都怨你的臭嘴,小姨,小姨说的,招来大姨妈。” 牤子一时没明白来那个是哪个,这和小姨、大姨妈又有什么关系。 他见四姑娘低头往下看,也跟着她低头瞧,这才发现一股经血顺着四姑娘的腿流了出来。 牤子哪经历过这个,一下子慌了神,还以为四姑娘伤到哪了,忽然想起她刚才的话才恍然大悟。 牤子关心问道:“要紧不?” 四姑娘紧紧夹着腿一动不动,也不说话,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只顾愣愣地看着牤子。 牤子急中生智,说道:“我让大憨背你回家。” 四姑娘急了:“我不用他背。” 牤子问:“那怎么办?” 四姑娘用眼睛直勾勾看着牤子。 牤子穿着打着补丁的旧上衣,左肩上还破出了一个长条口子。 四姑娘忽然像发现新大陆一样,说道:“把你的衣服脱下来。” 牤子虽然猜不出四姑娘的用意,可是遇到这情形还是乖乖的把衣服脱了下来递给四姑娘。 牤子的衣服已经破旧不堪,到处是补丁。 四姑娘接过衣服,不容分说就把一只衣服袖子撕了下来,然后把衣服还给牤子。 “你先穿着,过几天我给你做一件新的。” 说完,四姑娘拿着衣服袖子就往山边走去。 有社员眼快,看见四姑娘往山边走,牤子穿着一只袖子的衣裳,发现这边有情况,就赶过来问怎么回事,其中就有牤子的哥哥大憨。 牤子没有回答,对着哥哥大憨说:“哥,一会儿你送昭男回家。” “四姑娘怎么了?”大憨疑惑不解。 “女人的麻烦事。” 经过牤子解释,大伙恍然大悟,看见牤子少了一只衣服袖子,都猜出了是怎么回事。 有年轻社员取笑牤子说:“牤子哥,你穿成这样,你知道像啥吗?和尚,还是个俗家弟子。” 也有社员说:“牤子,你就等着倒霉晦气吧!” 牤子哪里信这个,他见大伙无聊,就命令道:“都回去各就各位,开始干活。” 大伙懒洋洋的不愿意挪步。 这时候,四姑娘正从山边赶回来,大伙用异样的眼神看着她。 四姑娘没有好气地说:“看啥?没见过你大姨妈呀?” 大伙都不敢再看,溜溜地回去干活。 大憨没有走,按照弟弟的吩咐,他满心欢喜地等着护送四姑娘回家。 牤子对四姑娘说:“你赶紧回家吧,让我哥送你。” “我不用他送,我自己又不是找不到家。” 四姑娘说着,扛起铁锹一副沮丧的样子,头也不回就走。 牤子向哥哥使个眼神,大憨会意,扛起铁锹跟在四姑娘身后。 走出田地以后,大憨见没有旁人,便快走几步追上四姑娘。 四姑娘发现大憨跟着他,回头气囔囔地说:“你跟着我干啥?我说不用你送就不用你送。” 大憨从兜里拿出窝窝头,殷勤地对四姑娘说:“你饿了吧?给你窝窝头吃。” 四姑娘一巴掌把大憨递过来的窝窝头打到地上:“谁稀罕你的窝窝头,告诉你,不许你再往前走。” 大憨往前走也不是,不往前走也不是,直愣愣地立在那里,只好看着四姑娘自己走下山冈。 第012章 女人实在不容易 四姑娘沮丧地回到万宝屯。 此时,万宝屯村庄里很安静,十字路口有几个孩童在自娱自乐地来回遛铁圈,还有几个孩童在玩钻铁圈比赛。 十字路边大柳树下,另有两个大一点儿的孩童在专心致志地弹泥球,可能是因为其中一个孩童违规,两个人正争吵得面红耳赤。 孩童玩的铁圈是从废旧木桶上扒下来的。 溜铁圈的工具是用一段粗铁线折成一个u型钩,再弯成一个直角,捆绑在木把上,或者干脆将粗铁线的一头弯成一个手柄。 孩童手拿木把或手柄,用u型钩推着铁圈,铁圈就可以在地上滚动,孩童跟着奔跑,掌握着铁圈滚动的速度和方向。 钻铁圈有点像杂技表演。 第一回合是孩童先把单腿放进铁圈,然后脑袋再钻进铁圈,最后铁圈从另一条腿退出; 第二回合,先把双腿放进铁圈,然后脑袋在放进铁圈,最后铁圈从后屁股退出; 第三回合,铁圈从后屁股套进,然后脑袋先出,铁圈从双腿退下。 这是个危险游戏,但孩童们却乐此不疲,常常比得胖孩子甘拜下风。 弹泥球的孩童,要先自备好泥球,那泥球都是在小河沿上抠出的红色或黄色的黏土搓成又经过晾晒的。 玩弹泥球前要在地上先抠下几个泥洞。 弹泥球需要技巧,弹法很像台球,就在泥球所在的原地,拾起自己的泥球,扣在食指和中指上,然后找好角度,对准对手泥球用拇指弹,当对手泥球正好被弹进泥洞,那个对手的泥球就归自己了。 且说,四姑娘从后岗下来,经过十字路口,孩子们有讨人嫌的故意喊她假小子,也有谁家的狗远远地冲着她汪汪叫。 她懒得理会,最好别在她跟前,若在她跟前,无论是人还是狗,她都会毫不客气地踢一脚。 到了家门口,几只大白鹅迎上前来,簇拥着她走进院子。 四姑娘喊了几声娘,娘不在家,估计是去挖野菜了。 家里没人,但是,大门却敞开着,房门也没有上锁,这便是传说中的路不拾遗,夜不闭户。 四姑娘既饥渴又疲惫,一进屋便奔向厨房的大水缸。 大水缸里,葫芦水瓢漂在水面上,她抓起水瓢舀了半瓢水咕咚咕咚就喝。 喝饱了,“啪”的一下把水瓢摔进缸里,那水瓢无辜地在缸里直打转。 四姑娘抿抿嘴,来个深呼吸,再伸个懒腰,然后马上进屋翻出自己私密的那些东西,开始处理女人的隐私——大姨妈的问题。 话说时下是一九五九年四月,新中国成立还不到十年,中国还没有摆脱一穷二白的落后面貌。 那时候,国家生产力水平还远远满足不了人们物质生活的需要,全国的卫生条件都很落后,农村就更无从谈起。 在万宝屯这样的乡下农村,人们去茅房方便,多数人家用的是劈开两半的秫秆棒或者是小木棍。 女人经期多数使用的是那种反复装着草木灰的月经带子,只有少数讲究的人家才能用上老式厚厚的包装纸,专用的卫生纸几乎是没有的。 且说,四姑娘回到房间里,翻出自己亲手制作的月经带子。 那是个类似只有绑带的三角裤头的东西,主要部位是一个扁长型粗布口袋,需要时,里面装上草木灰,然后再把袋口抽拉带拽紧。 不知是哪朝哪代的发明,这大概就是卫生巾的前身。 四姑娘到灶坑里扒出草木灰,收一些细细的不含杂质灰装进两个月经袋子,将袋口收紧,掸掉袋子外面的灰尘,一个现用,一个换洗时备用。 如此,瘙痒,疾病,各种不舒服可想而知。 自古以来,人类繁衍生息,女人付出无私母爱的背后不知忍受了多少无奈和苦楚。 所以说,女人不易,女人伟大,谁作践女人,谁与母为敌,都该遭天谴雷劈。 且说,四姑娘一阵忙活,处理停当,又换上了那套花格衣服蓝裤子。 她感觉饥饿难耐,就用开水冲了一碗油炒面充饥。 油炒面只有她家暂时有这个条件。 一碗油炒面下肚之后,四姑娘虽然身体疲乏,可她心中有事,便翻出一个马扎,坐在房门口等娘回来。 也不知谁家的猫叫秧子,叫得她心烦意乱。 百无聊赖中,她把目光转向房檐和屋脊,那一双一对的燕子正衔着春泥和羽毛飞来飞去,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看得仔细,看着看着,勾起了她的遐想,仿佛那成双成对的燕子就是她和牤子哥。 四姑娘坐等了很长时间,娘才回来。 四姑娘的娘刘淑芬果真去挖野菜了。 看见娘回来,四姑娘起身到大门口接过她挎的大筐,大筐里面装满了蒲公英、曲麻菜和野蒜。 四姑娘的娘好奇地问道:“还没有收工,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四姑娘说了实情。 当说到撕掉了牤子哥的衣服袖子,她的娘又气又笑:“你可真能捉弄人,你让牤子穿一只袖子衣服怎么回这个屯。” 四姑娘说:“那你说我咋办?大不了咱家给他做件新衣服。” 刘淑芬恍然顿悟:“你这个死丫头,是你原来就有这个打算,那也不该这样捉弄牤子,让人家多晦气。” 四姑娘说:“我才不管他晦不晦气,娘,给钱,我这就去供销社。” 刘淑芬是一位开明大度的人,只听她说:“牤子这孩子,这些年我就没看见他做过一件新衣裳,衣服和裤子都是补丁摞补丁,你让他上身穿一件新的,裤子还是破的,那不难看死了?要做就给他做一套,牤子平时也没少给咱家出力。” 四姑娘一听,心里格外欢喜:“娘真是大好人,快拿来吧。” 刘淑芬大方地从炕柜里翻出钱和布票,对四姑娘说:“你可得想好,给牤子做,你今年就不能做新衣服了,咱家两年才攒这一点布票,一会儿你先到小梅家,问问她妈,需要多少布料就买多少,做一回就给他做一套劳动布的,抗磨。” “知道了。” 四姑娘接过钱和布票揣好,乐颠颠地往外走,去往十公里外的七星镇人民供销合作社。 第013章 遇见一对混搭 走出自家大门口,四姑娘径直向小梅家走去。 四姑娘一边走一边不停地摸兜里的钱和布票,自己不相信似的,一再确认钱和布票都在兜里才放心。 她心里美滋滋地想着,牤子哥很快就有新衣服穿了,而且是她给牤子哥买的,牤子哥穿上新衣服肯定更精神,更耐看,让别人羡慕去吧。 牤子哥会怎么想?他会感激我吗?对我更好吗? 四姑娘一边走,一边幻想着,本来也没有多远,很快就走到了小梅家门口。 这时,她十分意外地发现西院牤子哥家柴禾垛旁有两个人正在嬉闹。仔细一瞧,一个人是牤子哥的妹妹百秋,另一个人居然是二赖子。 四姑娘看得清楚,他俩坐在柴禾上正玩着石头剪刀布的把戏。 二赖子输了,百秋打他的手板,可是百秋输了,却被二赖子调戏掐脸蛋。 百秋被二赖子调戏掐脸蛋还觉得好玩,在那咯咯直笑,而且笑得特别开心。 四姑娘犯起疑来,百秋是精神病人,二赖子是屯子里有名的小混混,他俩怎么会在一起?在一起能有什么好事?莫非二赖子不怀好心,在打百秋的坏主意? 极有可能,二赖子这种恶心的人什么腌臜事干不出来? 不容细想,四姑娘毫不犹豫地走了过去。 没想到,牤子哥家的大黄狗看见她来了,立刻从院子里跑了出来,冲着她“汪汪汪”直叫。 四姑娘心想,畜生就是畜生,看家护院也不分个好赖人。 她没等问二赖子和百秋是怎么回事,气得先对大黄狗吼起来。 “死大黄,你怎么不咬二赖子,过来咬我干什么?你不认识我吗?以后再不给你好吃的,滚!” 经她这样一吼,大黄仿佛听懂了似的,委屈的低下头,悻悻地转身跑回了院子。 二赖子正在兴头上,看见四姑娘没好气地盯着他,直起腰来赖唧唧地面对四姑娘。 “我和大黄是不打不相识,关系好着呢,假小子,你今天打扮得真漂亮,要干啥去?我陪你去,要不,咱俩处对象呀?” “行啊,只要你不怕死,二赖子,有能耐你别躲。” 四姑娘知道二赖子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但她从来不惧这个臭无赖。 百秋还自我陶醉在玩兴中,转过头,用直勾勾的眼神盯着四姑娘,嘴里重复着二赖子刚才的话:“咱俩处对象呀?” 此时,四姑娘直接去柴禾垛抄起一根木棒,回头朝着二赖子就打,勉强被二赖子侧身躲了过去。 还没等二赖子起身,四姑娘又举起了木棒,厉声问道:“二赖子,你给我老实交代,你在这儿干啥呢?是不是对百秋不怀好意。” 二赖子一边躲闪一边扬着手求饶。 “四姑奶奶,你别打,我说,我没有对疯丫头不怀好意,我的裤子被他家的狗撕零碎了,你没看见我这么热的天还穿着裘裤吗?我是来找他家人赔我裤子的,他家人就她一个人在家,我得等他家人回来,不赔我裤子我就不走了,在她家吃,在他家睡,哄着疯丫头玩儿,你看她玩的高兴吧,她的这病也就我能治得了。” 四姑娘想起早晨上工时二赖子的爹乔喇叭说的事,感觉二赖子没有撒谎。 “我看你是臭不要脸,狗撕你裤子,你让人家赔,那你为什么惹人家狗呀?你不惹人家狗,人家狗能撕你裤子吗?” 二赖子理直气壮:“我没惹他家狗,是他家狗多管闲事。” “管你啥闲事了?肯定是你没干好事。” 四姑娘说着,放下了木棒。 二赖子看四姑娘把木棒放下来,放心地说:“假小子,我和他家的事与你有啥关系,你凭什么教训我?啊,我明白了,你是不是让牤子给忙活过了,然后你把自己当成他家人了?” 二赖子知道自己说出缺德又阴损的话,肯定会刺激四姑娘,所以没等话撂,便躲闪一边。 四姑娘一听这话,气得举起木棒就去追打二赖子。 “二赖子,你个狗娘养的,你不得好死,不用你躲我,等牤子哥回来,我让他扒了你的皮。” 二赖子若即若离地躲闪,手里还做着下流动作。 四姑娘追打一圈,因为追打不着,也是没有办法,只好作罢,狠命地把手中的木棒朝着二赖子扔了过去,反倒是被二赖子接个正着。 二赖子拿着木棒,晃着脑袋,像獾子一样呲牙咧嘴笑着:“气猴,气猴,干气猴,气死猴。” 犯不上跟这样的混蛋置气,四姑娘没有再搭理二赖子。 走到百秋身边,对百秋说:“百秋姐,二赖子不是好人,你不能跟他在一起玩儿。” 百秋却气得站起来,情绪激动地对四姑娘吼道:“他是好人,你才不是好人。” 四姑娘拉着百秋说:“百秋姐,二赖子真不是好人,你快回屋去。” 百秋挣脱着,说啥也不回屋。 四姑娘无奈,对二赖子喊道:“二赖子,我告诉你,你要是敢打百秋姐的坏主意,我让你下十八层地狱。” 二赖子回说:“你以为你是黑白无常啊,告诉你,我二赖子再不是人也不会欺负疯丫头,你要是没事想想咱俩的事,咱俩可以配配对。” 四姑娘心想,借给二赖子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对牤子哥的妹妹怎样。 于是,她解气地冲着二赖子骂了几句脏话。 四姑娘知道跟这样没有底线的人纠缠,实在是有辱自己的人格,就没再耽搁时间,转身去了小梅家。 第014章 很讲究的家 小梅家的院门是万宝屯里唯一一家被漆油过的木板门,谈不上气派,但很讲究。 更讲究的是小梅家的院落地面平平整整,打扫得干干净净,四周的篱笆规规矩矩,每一棵篱笆桩子都不是随意埋下的。 且说,四姑娘一进小梅家院子,立马感到焕然一新。 此时,院子里一群散鸡显得无动于衷,只顾觅食。 鸭子却不同,像是受到了惊吓,张着翅膀呱呱叫着躲向了一边。 几只大白鹅像管事婆,看见四姑娘进院,纷纷仰起脖子扯着嗓门“嘎嘎”叫着凑上前来。 小梅的妈妈高秀兰见有人进院,扎着围裙,戴着套袖迎了出来。 这是一位既文雅体面又十分干练的中年妇女,与生产队里每日风吹日晒的妇女社员大不相同。 见到四姑娘,小梅妈笑着打招呼:“四姑娘来了,你今天打扮得真好看,以后就这样穿,看谁还敢叫你假小子。” 一句话说得四姑娘尴尬难当,不好意思,直挠脑袋。 小梅妈一边打开房门,一边打量着四姑娘的衣服,有些好奇,不免问道:“这身衣服是谁做的?做工不错,挺合身的。” 四姑娘怕小梅妈挑理,马上解释说:“衣服是镇上我大姐给我做的,头巾是我二姐给我买的,她们不让我打扮成假小子样儿。” “怪不得,要不真没听说十里八屯谁还会做针线活。” 小梅妈一边说一边把四姑娘让进屋里。 小梅家分东西屋和厨房。东屋是小梅父母的房间,房墙上糊着报纸,贴着几幅年画,大山墙上整齐地横挂着马恩列毛相框,相框上配着彩纸做成的小红花,显得屋子既亮堂又有气氛。 大山墙下有两个黄花梨木箱,上面中间摆放着一个座钟,两边摆放着暖水壶、茶盘、杯具,还有镜子、花瓶和油灯。 一铺北大炕铺着一领细糜炕席,炕沿擦得油光铮亮,正对炕沿上方是一条幔杆,搭着毛巾。 炕尾立着一个镶嵌花瓷和铜饰的黄曲柳桐油炕柜,上端整齐地摞着被褥。 南窗下是一台脚踏式缝纫机和一张裁缝案板。 缝纫机上正在缝制衣物,案板上规规矩矩摆放着剪刀、木尺、皮尺,熨斗、针箍、线板、粉袋和衣服样子。 这样体面的房间和裁缝摆设在万宝屯是绝无仅有的。 小梅妈出身在一个裁缝世家,出嫁前就学会了做针线活,不论是缝缝补补还是做成衣她都在行。 当初嫁给小梅爸爸叶坤时,小梅妈不要彩礼,只要求叶家买了一台缝纫机。 成家以后,小梅妈凭着手艺,在家里做起了裁缝生意,一家人小日子过得很体面滋润。 解放土改以后,为乡亲们缝穷做衣服,变成了义务为人民服务,但是乡亲们心里都有数,谁也不会让小梅妈白出力。 缝缝补补不算,一般做件衣服就拿二十个鸡蛋,或是十来斤米面。 乡亲们生活日子艰苦,布票紧张,而且又没有余钱,一套衣服一穿就是几年,大的穿完小的穿,缝缝补补又三年。 尽管乡亲们三两年也做不上一套衣服,但是,家里红白喜事的衣服是必须做的。 单凭做这些衣服,小梅妈辛苦一年得到的回报远比在生产队里出工干活挣工分强得多。 而且,小梅爸爸叶坤老师除了每年有固定工资和口粮外,他还会绘画,最绝的是二十四孝图画得惟妙惟肖,常常被人请去画棺椁。 这差事没有白干的,赏钱多少都是约定俗成而且是不能回绝的。 一年下来,这样的俏钱积累下来也赚得不少。 这样,小梅家的生活自然要比普通乡亲家充裕得多。 四姑娘不止一次来过小梅家,方方面面虽然不觉得稀奇,但每次来都十分羡慕。 她心里明白,与小梅比起来,小梅就是阳春白雪,而她只是个下里巴人。 羡慕归羡慕,可她心中有牤子哥,这些都不重要。 小梅和与牤子哥、小梅的家与牤子哥的家距离越大,她心里越踏实。 且说,四姑娘进得房间就一直站在门口,小梅妈用鸡毛掸子掸了掸炕沿。 “来,坐炕上。” “不用坐,站一会就行。” 小梅妈招呼着四姑娘坐在炕上,四姑娘没有坐。 小梅妈用诧异的目光看着四姑娘,笑着问:“什么事这么急呀,让你坐都不坐?” 四姑娘吞吞吐吐地说:“我马上要去镇上供销社,我娘让我来问问婶,给牤子哥做一套劳动布衣服要用多少布料?” 小梅妈很是纳闷地问:“给谁做?” “牤子哥。”四姑娘低下头又重复一遍。 “你娘怎么想起给牤子做衣服?” “我把牤子哥衣服撕坏了。” “你怎么能撕到他衣服?” 四姑娘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总不能实话实说吧?但又不知道如何撒这个慌。 憋了有一会儿,四姑娘不得不答,才避重就轻说:“牤子哥说我是猪八戒小姨,我一气之下就把他的衣服袖子撕下来了。” 小梅妈说:“那也用不着做新的呀,拿来我帮你缝上就行了。” 四姑娘解释说:“缝不上,都零碎了,再说,牤子哥的衣服也太破了,补丁摞补丁的。” “说的也是,那怎么做一套呢?” “我妈说,只做一件上衣不协调,没法穿。” 小梅妈听明白了,也看明白了,眼见四姑娘憋得满脸通红,猜出了几分意思。这让她的心里隐隐的不是滋味,这滋味说不清道不明。 小梅妈明知道小梅与牤子不合适,但还是替小梅吃四姑娘的醋。 此时,她不知不觉地收敛起了笑容,马上估算好面料、兜布、纽扣用量,用铅笔写在一张纸上,递给了四姑娘。 四姑娘说:“谢谢婶,我这就去供销社,回来麻烦婶帮忙给做。” “麻烦啥,别说外道话,信得着婶就行。” 小梅妈说完,送四姑娘出了房门,满怀心事地看着她走出去的每一步。 这哪里是她心中以前那个假小子?分明已成大姑娘了。 第015章 好一场囧戏 夕阳西下,天空飘着彩云,映着古朴的村庄。 已经是傍晚,生产队收工了,社员们都忍着饥饿在往家赶。 放羊大叔赶着羊群正赶往社里,手里还拿着一束杜鹃花,见人便招摇着,却不知该送给谁。 妇女社员们正从队社里出来,都没有了早起出工那般兴致,人人都是无精打采的样子。 倒是放羊大叔手中的鲜花让这些妇女社员又提起了精神,各个争抢着索要,尤其是大姑娘小媳妇。 这时,猪倌儿嘴里嚼着榆树钱,赶着猪群也回到了屯子里。 那些各家各户养的猪一进屯就不服管了,撒着欢,往自家跑,冲得鸡、鸭、鹅乱飞乱叫。 牤子穿着只剩一只袖子衣服,故意错过大伙收工回家时间,稍晚才不得不扛着一把铁锹,滑稽地走进屯。 屯子里各家各户的大人们这时候都忙着做晚饭,可是,牤子这副样子却被一群孩子撞个正着,都觉得好笑,围着他起哄。 有几个大人看见了也禁不住指指点点地笑,笑得牤子只有沮丧,别无奈何。 哥哥大憨像个跟班似的左右帮牤子驱赶着起哄的孩子,也滑稽得可以。 牤子和大憨快走到自家门口的时候,哥俩远远就听见爹的叫骂声。 牤子和大憨都很疑惑,怎么回事?爹爹这是在骂谁? 原来是二赖子乔虎正和牤子的爹大倔子吵骂。 只听大倔子说:“怎么我家狗偏偏撕你衣服,它怎么不撕别人的,还是你撩闲,惹着它了,你说你整天吊儿郎当的,畜生都看你不不顺眼,还要我老何家赔你衣服,门儿都没有!你个王八羔子,再不给我滚,我拿袋锅子拍你。” “老不死的,你敢不赔我衣服,我就敢整死你家大黄狗。”说这话的是二赖子乔虎。 “你敢整死我家狗,我就扒了你的皮。”这是牤子的爹大倔子在吼。 牤子一听,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是因为早晨大黄撕坏了二赖子的破裤子,二赖子这是找茬来了。 牤子可不是好欺负的,只见他挥起铁锹就奔向二赖子。 大憨一看不好,赶紧追上牤子,却拦也拦不住。 二赖子一看牤子怒气冲冲的样子,好汉不吃眼前亏,撒腿就跑。 牤子自知有些理亏,也没再继续追赶,回头随着爹和大憨进了院子。 大倔子何耀祖这时才注意到牤子一只衣服袖子没了,就问道:“你的衣服袖子呢?也让狗撕了?” 牤子不得不撒谎说:“坏零碎了,撕下来扔了。” “你个败家仔,坏零碎就补不了吗?你看看你像什么样子,也不嫌丢人,我看你明天怎么上工。” 牤子娘正在屋里生火热猪食,做晚饭。 听见大倔子训斥牤子,就扎着围裙,手里还拿着一把猪食铲子从屋里走出来。 看见牤子穿着一只袖子的上衣,也问道:“怎么回事?牤子你的衣服袖子呢?” 大倔子抢着说:“瞧瞧你养的败家仔,人家有种,衣服袖子坏了,撕下来扔了。” “补不了糊革帮纳鞋底,也比扔了强,扔哪了?” 牤子娘知道牤子是个宁死不回头的主儿,就对大憨说:“大憨,你跑一趟,去给娘捡回来。” 人要是为难,比挨打挨骂都难受。 大憨听娘这么一说,既没法说实话,又不敢违抗。明明知道去找没有结果,还是被逼得放下铁锹,无助地看着牤子,犹犹豫豫地往外走。 牤子叫住他:“哥,你干啥去?!” “我去帮你找袖子去。” “你去哪儿找袖子去?回来!” “让你去就赶紧去,别磨磨蹭蹭的,找不回来,你就别回家吃饭。” 牤子爹在一旁叼起烟袋命令着。 可怜的大憨,饥肠辘辘不说,这样漫无目的出去,知道是啥差事,却不知道去干啥。 大憨的大脑一片空白,脚下也不知该朝哪个方向,就像犯了错,被撵出了家门,根本不知何去何从。 无奈之下,只有在门前那条道上踱步,见到人就装作有事一样快走两步,见不到人就抱着膀子原地磨蹭。 这时候,倘若无功而返,就说没有找到,爹肯定不信那只袖子自己会飞,再惹得爹倔脾气上来,肯定饶不了他,不仅晚饭吃不成,弄不好还得撵他出来。 他明知道这样终究不是办法,可是确实也没有别的办法。 大憨正闹心的时候,只见四姑娘打扮得漂漂亮亮正迎面走过来,怀里还抱着一个包裹。 虽说解铃还须系铃人,但这事让四姑娘来解决,她也是没法说出口,倒不如现在这样。 大憨怕四姑娘看见他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就掉转身装作往回走。 四姑娘看得清楚,心里犯起了嘀咕。 她向来是眼里不揉沙子,心里装不下疑问的人,所以,远远地就喊:“大憨,你站住!” 大憨听见喊声,只好住脚回头,却不敢直视四姑娘。 四姑娘快走几步来到他近前,问道:“你刚才看见我就往回走是什么意思?怕我把你吃了?” 大憨十分尴尬,不好作答,又不能不答,吞吞吐吐地说:“我没看见你。” “你脑袋长后脑勺了,你敢说你没看见?” “没有,我真没有。” “没有,你往回走什么?” “我本来就想往回走。” “你撒谎,我明明看见你往东走,看见我才转身的。” “我……”大憨不知道如何解释才好,直挠脑袋。 “瞧你那副鬼鬼祟祟的样子,说,你要去干啥?” “我不去干啥。” “不去干啥,你往东走啥?” “还不是因为你,我爹逼我去后岗给牤子找衣服袖子。” 大憨被问得实在没法招架,说了实话。 四姑娘腾得脸就红了,嘴却不饶人:“你傻呀,脑袋让驴踢了吧?你去找吧,千万找仔细点儿。” 说完,四姑娘就走。 大憨直愣愣地站在了原地,回头看着四姑娘往前走,不知道四姑娘抱着包裹去干什么,想知道究竟。 待四姑娘走远一些,他也随后悄悄地地跟着。 第016章 好心好意送上门 四姑娘向前走,直奔牤子家。 大憨这时候满心疑惑,不知其所以然,见四姑娘在他家门口停下来,他有些紧张,不敢靠前,躲到小梅家柴禾垛边上偷偷地窥视着。 且说,四姑娘满心欢喜来到牤子家院外,心里却突然发起慌来,有些紧张,有些难为情,还有一种莫名的幸福的感觉。 这时,令她讨厌的大黄狗从院子里跑出来冲着她“汪汪”叫,把她拦在了大门口。 这回四姑娘没有再呵斥大黄,她往院里望了望,看见了牤子爹大倔子和牤子哥正在院子里。 无奈,四姑娘就站在大门口喊了起来:“牤子哥,你出来。” 大倔子听到喊声,在院子里抬头看了看,见是四姑娘,厉声对大黄狗喊道:“大黄,不许咬,回来!” 大黄很听话,汪汪几声,有主人招呼,便摇着尾巴跑回了院子里。 大倔子叫回大黄狗,像个探子似的,扫视着四姑娘。 他满心疑惑,四姑娘来干什么?怀里拿的是什么东西? 牤子刚才心里想大哥出去转一圈就会回来,跟爹娘撒一个谎,就说没找到,大不了再挨几句骂,这件无法启齿的囧事也就过去了。 牤子的大倔子爹今天为生产队拉回几趟柞桦木枝,征得王奎队长同意,顺便也伐了几棵碗口粗细的硬杂木,卸在了家里。 牤子趁着娘还没有做好饭的工夫,正在一个人用这些木头支护着房墙。听见四姑娘喊他,他撂下手中的活儿,不明其故地走出来见四姑娘。 大倔子之前一直抱着膀,叼着烟袋看着牤子干活,做着监工。 现在,四姑娘站在门口喊牤子,他断定这里面肯定有事。 他急于想知道是什么事,于是,把烟袋锅往鞋底上敲了敲,收了起来,背着手进了菜园,明里是去除韭菜地的杂草,暗里是在观察四姑娘和牤子的一举一动。 牤子来到大门口,见到四姑娘就问:“你又喊我干啥?是不是嫌捉弄得还不够呀?” 四姑娘脸色绯红地低下头,不好意思地笑了,小声说:“对不起,牤子哥,我是来赎罪的,”说着,拿出包裹打开:“牤子哥,你看,我娘让我给你买的劳动布料,做一套衣服的。” 牤子一听这话,看看四姑娘手里的包裹,知道四姑娘说的不虚,受惊不小,竟然一时不知所措。 “昭男,我求求你,你能不能消停消停,你怎么想一出是一出,就算你家钱是大风刮来的,我穿你买的衣服算是怎么回事?你赶紧拿回去,爱给谁做就给谁做,我不要。” 牤子看也没看,说完就往院子里走。 四姑娘原以为牤子哥会很高兴,可万万没想到结果是这个样子。 她急了,情急之下上前一把拽住了牤子:“给你买的,你必须要,不要不行。”四姑娘眼泪都快出来了:“下午我自己去的供销社,来回二十公里路,我走了五个多小时,没搭上便车,连水都没喝一口,为了你,差点没累死我。” 四姑娘一边说一边流出了伤心的眼泪。 牤子一听,心里感动,口气立马软了下来:“你放开手,你的情我心领了,衣服我肯定不要,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穿不惯新衣服。” 四姑娘松开了手,近距离正面站在了牤子面前:“不行,布料是特意为你买的,你穿不惯也得穿,谁的衣服不都是从新到旧的。” 牤子不停地往后闪躲:“你还是赶快拿回去,留着你自己做衣服穿。” 四姑娘担心牤子走开,又拽住了牤子的衣襟,任凭牤子说啥,四姑娘就是不放手。 牤子使劲挣脱,没想到本来缺了一只袖子的破衣服,经四姑娘拽和牤子挣脱,只听“嘶啦”一声,又从后背撕下来一块。 这一切都被大倔子看在眼里,他虽然经历颇多,阅历不浅,此刻却被眼前的举动弄蒙了圈。 大倔子误以为两个人私下关系非凡,不仅拉拉扯扯,打情骂俏,甚至已经发展到了谁给谁做衣服的程度,这也太过分了。 想到这儿,他拔几根发芽葱,走出菜园,马上进屋去叫牤子的娘:“你赶紧出去看看,四姑娘和牤子在院外咋回事,太不像话。” 牤子娘没有在意,随口说道:“我正做饭呢,你不能去呀?” 大倔子见牤子娘根本没往心里去,正色地对牤子娘说:“你还做什么饭?人家都快生米煮成熟饭了,咱们还蒙在鼓里呢。” 牤子娘一听,惶惑地看着大倔子,问道:“咋地了?什么生米煮成熟饭,竟瞎说。” 大倔子气囔囔骂咧咧说道:“我特么瞎说?你自己去看,别磨磨蹭蹭,赶紧地!” 牤子娘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立刻用围裙擦一擦手,紧张兮兮地往门外走去。 大门院外,牤子和四姑娘很像一对恋人站在一起。 此时,四姑娘松开手,正站在牤子对面抹眼泪,牤子一副茫然不知所措的样子,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难不成孩子他爹说的是真的?这可太好了,正愁大憨和牤子对象难找呢,现在人家主动送上门来,不用大人操心了。 牤子娘心里这样估摸着,暗中窃喜。 来到大门员外,牤子娘见四姑娘正抹眼泪,以为是牤子的不是,便不分青红照白呵斥牤子:“牤子,你干什么欺负人家四姑娘,怎么连点儿当哥哥的样子都没有?” 牤子娘数落一句牤子,然后便拉起四姑娘的手:“走,跟婶儿进屋去,有啥委屈跟婶儿说。” 四姑娘赌气地看一眼一脸无奈的牤子,像遇到了救世主一样,跟着牤子娘进了院子。 大憨这时候也回来了,他看得清楚,听得明白,心里也知道是怎么回事,只是有一种怪怪的感觉,很不自在。 牤子早就看到哥哥大憨离不远站着,这时候两个人眼对眼僵在一起,默不作声。 随后,牤子和大憨两个人都回到了院子里,却谁也没敢进屋去。 第017章 姑娘想给,小伙不要 牤子家的房门敞开着,外屋厨房热气腾腾,正在烧火做饭。 院子里的鸡鸭鹅狗或许没有吃饱,不停地想往屋里闯,都渴望主人能够开恩格外有一些施舍。 这不是作妖吗?结果不仅徒劳,反倒是招来大倔子一顿棍棒伺候。 只有一双燕子招人待见,一会儿从门窗口飞进来,一会儿飞出去,正忙着在外屋的房脊上搭建自己的窝。 牤子的娘李桂香领着四姑娘经过外屋直接进了里屋。 此时,昏暗的里屋,牤子的妹妹百秋正坐在北炕上自己玩着线绳。 百秋见四姑娘进来,用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分辨一会儿,似乎想起来什么事,忽然笑嘻嘻地对四姑娘说道:“咱俩处对象呀。” 四姑娘没有在意,也没有理会,知道她是想起了二赖子说过的话。 牤子娘瞪了一眼百秋,用手狠狠一指,百秋吓得缩在了墙角。 这时,牤子的爹大倔子何耀祖不放心牤子和四姑娘到底有什么事,也随着跟进了里屋。 牤子娘让四姑娘坐下,问道:“四姑娘,你跟婶说实话,如果是我家牤子欺负你,有大娘跟你大伯给你做主。” 四姑娘解释说:“大伯,大娘,不是的,牤子哥没有欺负我,是这么回事,今天在地里干活的时候,我和牤子哥开玩笑,不小心把牤子哥的衣服袖子撕下来了,然后,我回家跟娘说,娘说牤子哥的衣服太破了,不能再穿了,就让我去买了布料,准备让小梅妈帮忙给牤子哥做一套新的,可是牤子哥说啥都不要。” 牤子娘和大倔子一听,被四姑娘的举动吓了一跳,撕掉一只破烂不堪的衣服袖子,就还回一套新衣服?这也太讲究了吧?讲究得让人怀疑,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不仅如此,老两口心里各自都在琢磨,这事太蹊跷。 明明牤子回来说衣服是自己撕下来的,这会儿又成了四姑娘撕下来的。 按说衣服再破,也没那么容易一下子就把袖子撕下来吧?就是撕下来了还可以缝补,也不至于说扔就给扔了。 另外,我家与四姑娘家平时也没什么过码,致于说给牤子做一套衣服就做一套? 大倔子闷声不言语,心想没这么简单,四姑娘一口一个牤子哥叫着,啥时候看她对别人客气过?又啥时候见她这么上心过?还泪眼汪汪的。 牤子娘看一眼大倔子,看老伴没什么反应,对四姑娘说:“这怎么使得,衣服撕坏了就撕坏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再说你又不是故意的,这布料这么贵,布票又不好攒,你娘多这份心干啥?” 大倔子接着说道:“四姑娘,我们何家虽说穷,但人穷志不能短,怎么也不能因为这点事就让你赔衣服,这传出去成啥事了,你让我们这老脸往哪搁。” “是呀,四姑娘,你和你娘的好意我们心领了,牤子一个大小伙子,什么新衣服破衣服的,怎么都能对付。”牤子娘执意地说,“这布料你还是快拿回去吧,给牤子做白瞎了,还是留着你自己做衣服穿吧。” 四姑娘原以为牤子爹娘能替她做主,说服牤子做新衣服,没想到牤子爹娘会这样说。 四姑娘心里憋了一肚子委屈,又不知如何应对,急得眼泪在眼圈里直打转。 她抹着眼泪说道:“我本来身子就不方便,大老远的一个人跑去供销社,来回二十公里路,没搭上车,我连歇都没歇一歇,就想着赶紧回来给牤子哥做套新衣服,可你们都把我当外人。” “真是辛苦你了,好孩子,你先别急。”牤子娘一边安慰四姑娘一边对大倔子说,“你去看看锅,别糊了,顺便把牤子叫进来,人家四姑娘一片诚心,让他自己拿主意。” 大倔子最见不得女人流眼泪,四姑娘这一哭,彻底把他人穷志不能穷的底线给崩溃了。 他到外屋看看锅,赶紧出门,发现大憨也回来了,两个人正在外面傻愣愣转悠。 大倔子厉声说道:“你们俩都给我进来,能惹神不能送神的玩意儿,这时候知道躲清静。” 牤子和大憨无奈,只好进屋。 大倔子接着说:“等一会儿我再跟你俩算账,竟敢跟老子撒谎!” 大憨跟着牤子进屋却被大倔子叫住:“有你什么事?你在外屋待着,看锅,烧火。” 牤子进屋,大倔子也随后进来。 牤子依然穿着那身没了袖子,后身又被撕下一块的旧衣服。 四姑娘抬头见牤子的狼狈样,禁不住“噗嗤”一声笑了。 牤子娘看着也好笑,说道:“四姑娘诚心诚意想给你做衣服,布料都买回来了,你自己看怎么办吧?” 牤子一脸难堪地说:“我说了不要。” 四姑娘急了,哭着把布料抖开:“牤子哥,你到底要不要?你真不要,我现在就当着你的面把这块布全撕成布条,以后我永远都不会理你。” 牤子无动于衷,眼见着四姑娘真要撕扯,牤子娘赶紧上前阻拦。 “四姑娘,你这是何苦。要不这样,你把布料留下,就当是我买的,等以后有钱了我再还上。” 四姑娘放下手,说道:“不用你们还钱,我就想让他现在去量身尺寸。” 牤子娘拗不过四姑娘,就对牤子说:“牤子,你就跟四姑娘去量一量做一套吧。” 牤子说:“我不做,要做让我大哥做。” “你让他做,你穿啥?” “我穿大哥的衣服。” 四姑娘见牤子还在执拗,态度坚决地说:“不行,必须你去做。” 牤子却说:“我说不做就不做,让我大哥跟你去做。” 大倔子听得不耐烦了,厉声对牤子说道:“让你做你就做,还啰嗦什么,也不撒泼尿照一照自己,成什么样子了。” “就是,不识抬举。” 牤子娘一边说着,一边为牤子翻出一件夏天的长袖衬衫和一个翻毛的羊皮坎肩。 父母命不能违,再说,牤子知道四姑娘的犟脾气,再拗下去,也是没用。他十分清楚四姑娘这番好意里暗藏着别的心思。 牤子尽管一百个不愿意,还是换上了衣服,一言不发地随着四姑娘去了小梅家。 第018章 挨得太近了 小梅家的院子里,小梅妈正扎着围裙给猪和鸡、鸭、鹅喂食。 看到四姑娘和牤子一前一后进来,小梅妈知道他们为啥而来,心想,这位四姑娘还真是上心。 从幸福屯到鹿山人民供销社二十公里路途,四姑娘一下午步行走个来回,这得有多大的动力? 小梅妈一边在心里暗想着,一边马上轰走围上前去的大鹅,把牤子和四姑娘迎进院子。 随后,她打开房门对屋里喊道:“小梅,你牤子哥和四姑娘来了。” 马上,小梅妈又陪着笑脸对牤子和四姑娘说,“你们先聊一会儿,我马上倒出手就来。” 此时,小梅正在外屋洗碗收拾厨房,看见牤子和四姑娘到来,热情地把他俩让进自己房间。 小梅从小学校回来,吃晚饭的时候,妈妈已经把四姑娘要为牤子做衣服当成一件重要的事情告诉了她。 小梅听说以后,虽然表面很淡定,可心里却是醋意萌生,酸溜溜的不是滋味。 直觉告诉她,四姑娘昭男喜欢上了牤子哥,而且是爱得很深,爱得很切。 那么自己呢?自己小时候不是答应长大要嫁给牤子哥当媳妇吗? 虽然那是小孩子把戏,但毕竟让自己期待了很多年,曾经一直以为自己就是牤子哥的媳妇。 现在长大了,学识多了,也见识多了,与牤子哥也有了距离感,但心里还是有牤子哥。 虽然对牤子哥算不上钟情,但毕竟是两小无猜,一起长大,牤子哥一直都像亲哥哥一样呵护着她。 小梅不会忘记上小学时牤子哥每天背她过河; 上山采野菜时她让蛇咬了腿,是牤子哥制服了毒蛇,又扒开她裤管用嘴为她吸出了毒血; 每到秋天的时候,淘气小子点火烧毛豆,从来牤子哥都舍不得自己独食,而是兜里揣得满满的,找机会送给她吃。 小梅明白,如今,自己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也许是平时自己闲书读多了,冥冥之中总是幻想着自己生命中能有一位白马王子出现,拥有一份像林黛玉和贾宝玉、崔莺莺和张生、王二姐和张廷秀那样浪漫的爱情。 可是,现实毕竟不是小说和戏文,好高骛远不得。 尤其是在这样一穷二白艰苦的年代,如果能嫁到一个好人家,过上温饱,不受欺负,有人疼爱的日子已经是奢望了。 牤子哥是周围十里八村最像样的年轻小伙,牤子哥论人品和相貌哪样都不差,如果不是因为他家的破房子实在没法住,他爹大倔子的倔脾气实在没法处,百秋姐疯疯癫癫一直不好,或许,牤子哥就是最合适的人选。 小梅本以为四姑娘要给牤子哥做新衣服是四姑娘一厢情愿的事,没想到,现在牤子哥居然肯跟四姑娘一起来量尺寸,这说明什么? 此刻,小梅心里的滋味就像打翻了五味瓶,啥滋味都有,怪怪的,只是不好表现出来。 她看一眼牤子,忍不住敲打他说:“牤子哥,你穿成这样子太滑稽了,昭男你说说,牤子哥这算不算是披着羊皮的狼?” 牤子不知道小梅话里有话,自恃羞愧地回敬说:“我要是狼早就把你们俩吃了,免得你们有事没事就捉弄我。” 四姑娘在一旁马上接过话茬:“谁捉弄你了?我看你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小梅不解地问道:“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昭男,你怎么捉弄牤子哥了?” 四姑娘拉着小梅到一边,附在小梅耳根,半天才说明了原委。 小梅听罢羞红了脸,把四姑娘推了开去,说道:“丢,丢,丢,这种事你也做得出来。” 四姑娘脸色羞红,十分难为情地说:“那我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牤子哥不在你身边,难不成你还不活了?” 小梅的一句话说得四姑娘哑口无言,无地自容。她的一番心思在小梅面前是彻底露馅了。 小梅知道了原委,心里像放下了一块石头,不再揶揄四姑娘。 抛开这个话题,小梅有意地明知故问道:“牤子哥,我想起一个事儿,今天早晨是不是你放出大黄咬二赖子的?” 牤子不以为然:“是又怎么样?就该好好教训教训那个小兔崽子。” 小梅流露出感激的神情,冲着牤子哥腼腆一笑,这一笑包含了许多心照不宣的情感。 四姑娘不解了,莫名其妙地问:“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回事?” “偏不告诉你,牤子哥,走,到我妈那屋,我给你量尺寸。” 小梅说着,把牤子和四姑娘往屋里让。 四姑娘没有急于问小梅关于大黄咬二赖子是怎么回事,反倒是不放心小梅给牤子哥量身尺寸,问道:“小梅,你行吗?” 小梅边走边说:“把‘吗’去掉,倘若不行,做好衣服,留给你再撕一回。” 四姑娘知道小梅心灵手巧,听她这样一说,想必是肯定没问题。 到了东屋,小梅爸爸戴着眼镜正倚在炕头看书,四姑娘和牤子与叶坤老师打过招呼,小梅拿过一把皮尺,站到牤子身前,准备为牤子量身挺。 自从小梅长大以后,牤子和小梅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面对面接触过。 牤子看到了小梅俊俏的脸蛋和雪白的肌肤,闻到了小梅身上特有的馨香,他的心扑腾扑腾跳个不停,小梅上前一步,他就紧张得后退一步,小梅纤细柔软的手刚碰到牤子的身体,牤子就像触电似的躲闪。 身挺尺寸还没有量完,牤子已经退到了墙角,额头汗都憋出来了,逗得小梅和四姑娘直笑。 小梅妈妈进屋来,看着眼前情景,也跟着好笑。 见母亲进来,小梅踢了牤子一脚说:“没法给你量了。” 小梅把皮尺递给母亲,小梅妈接过尺子说:“量个身挺尺寸你紧张啥,这人长大了还不如小时候,小时候玩起抱孩子过家家,你当爹他当妈的,分都分不开。” “妈,你说啥呢?” 小梅羞得脸通红,四姑娘也害臊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