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骨令》 第一章 端虚宫事 四大仙门之首的端虚宫,坐落于云州崇阿山的群峰之上,千年来流传着各式各样的奇闻传说。 山下村镇中的凡人远眺山峦,恍若得见一片苍茫精粹的凝碧,当真美若世外仙源。 但青山层叠,雾霭云坠,凡人终其一生也难入奇境。 便若是误入深山,也只会发现其间云雾缭绕,点翠生烟,随后便会迷失道路被仙门护宫阵法传送下山,混混犹如梦中、不知前事。 而此时,崇阿山通往群山最高峰断戒峰的曲径之上,三名年轻的端虚宫弟子却正在拉拉扯扯,似乎是起了什么争执。 “苒之师妹!前些日子我央求你许久,是碍于宫规,你不肯带我同去这也就罢了。可是罗浮他特意从西蜀赶回来,就为了上断戒峰上看一眼,你就给我们行个方便嘛!” 一个身着云白色端虚宫内门弟子宫服的少女,急急的拉着另一个同样身着云白宫衣的少女,心急如焚道。 被拉住的那少女眉清目秀,但此时却面若寒霜,不苟言笑。 她看了一眼被少女紧紧攥住不放的衣袖,又瞥了眼因少女的拉扯而微微晃动的食盒,不动声色的微微皱紧了眉峰。 这时,一旁另一个跟那少女眉目十分相似的少年,却抢先一步拉住先前那少女的手,道:“羽浓,不要胡闹,若是弄洒了食盒,岂不是还要麻烦苒之师妹再重新跑一趟?” 名叫“羽浓”的少女闻言一怔。 她下意识慌忙推开之前抓着的那名名唤“苒之”的冷面少女的衣袖,没想到却反而引得那食盒又一次倾摆了下。 苒之冷着脸扶住食盒,漫不经心的道:“那倒也不会麻烦。” “什么?” 羽浓愣了一瞬。 苒之淡淡道:“羽浓师姐,罗浮师兄,想必你们应该知道,这断戒峰的封山之印由我师父长檍长老所控。而此次事大,师父七日前已结印封了整个断戒峰,每日也就只有午时才会开启一个时辰,让我拿着掌戒堂令牌进入断戒峰,一个令牌只能一人入峰。你们若是再耽误下去,等今日的时辰一过,断戒峰便是我也进去不得了,我倒是无所谓还省了些事但是这断戒峰上的人,恐怕就要一日一夜断水断食断药了。” 羽浓柳眉倒立,她被气着了,一张脸颊瞬间飞起一抹嫣红,娇声怒斥道:“你敢!” “我一个小小的掌戒堂小弟子,自然是不敢得罪宫主的弟子们,但是——” 苒之略带不屑的一笑:“但是端虚宫宫规教导下,我却没有什么不敢的!便是宫主的首徒犯了戒,不也照样要被锁在断戒峰顶受戒?” 她抚了扶被抓出折痕的裙袖,低着头轻蔑的低声吐出一句: “堂堂端虚宫宫主首徒,居然勾结妖物——真是丢尽了我们端虚宫的脸面。” “你胡说些什么?!” 羽浓杏眼圆睁,她被彻底激怒,登时双手结印,仙光大闪,眼看就要打向那名叫“苒之”的掌戒堂女弟子。 “住手!” 她的师兄,兼同胞哥哥罗浮却猛地出手,结印挡住了她。 “哥!你拦着我作甚?你没听到她是怎么议论掌宫师姐的?事情还未定论,她居然敢用‘勾结妖物’的罪名来诋毁师姐!” “诋毁?” 苒之却并没有服软,而是冷嗤一声,曼声道:“那你倒是说说看,她若不是勾结妖物,凡人又如何能在地心焱火下存活?” 羽浓一时语塞,她磕磕巴巴道:“那那自然是因为卓师姐是我端虚宫这一代弟子中的翘楚!她自小天资卓越,被各大仙门掌教盛誉!为何便不能幸存?” “嗤,亏你还是宫主的亲传弟子,地心焱火是什么不用我来说吧?便是宫主他老人家亲临,当时恐怕也无法全身而退,就凭卓清潭一个年轻弟子?” 羽浓还待说什么,但苒之又语速极快的继续说道: “别说什么‘掌宫师姐’了,她还配做我们端虚宫的掌宫吗?端虚宫是堂堂四大仙门之首,因为她日前被爆出勾结妖物之事,我们端虚宫受尽各大仙门耻笑诟病!若不是宫主向来偏宠于她,尽管如此都不肯大义灭亲非要保下她一命,她卓清潭早已万死难赎其罪!如今在断戒峰上受这镇骨钉日日锥心之刑,都算是便宜了她!” 两名宫主弟子脸上的怒意直冲头顶。 “你在放什么屁!” 羽浓忍不住爆了粗口,一声断喝道。 罗浮虽然一直强忍怒意没有开口,但此时也隐忍不住了。 “掌宫师姐当时明明是在救人!她为了给几大仙门的同门们断后,才被地心焱火伤成这样,没想到做了好事如今却反而还要被冤枉是勾结了妖物?简直不知所谓!” 他一边努力压制着同胞妹妹羽浓的怒气,一边隐忍解释道:“苒之师妹,掌宫师姐当时所在之处为何会突然爆出妖元,现在真相尚未可知。 我们是仙门弟子,这大千世界、仙门百家,无奇不有你不是不知。便是有那奇异之兆,也未见得便是师姐勾结了妖物引发。 再说我仙门素来除妖务尽,若掌宫师姐当真是勾结了恶妖残害同门,当时在场的几位四大派掌门怎会不杀了她以正天罡?而是同意师父暂时将她囚禁起来了事? 还有羽浓,端虚宫禁止私斗,更何况是在断戒峰底攻击掌戒堂的同门,你是疯了不成?便是你不怕清潭师姐却还需苒之师妹照料。” “呵。”苒之看着往日里高高在上,如今却要低声下气求她的宫主内门弟子,心底只觉畅快。 她冷冷道:“冤枉了她?可算了吧!她卓清潭是什么人?端虚宫自有她入宫以来,宫主眼中便再没有旁的弟子。 听说她入端虚宫那日,便破例被宫主赐双字水字之名,更被宫主当作下一任宫主一般亲手传授端虚宫最高心法沧海毋情诀!此等信重之下,若她当真无辜冤枉,宫主舍得把这位首徒封在端虚宫最最苦寒之地、断戒峰上受那镇骨钉之刑? 听说宫主他老人家如今更是因为她的事,气到旧伤复发闭关去了。所以你们这些清越峰弟子现在无人管束,便出来无所事事找我们掌戒堂弟子的麻烦?” 端虚宫宫主门下,历代均以“金木水火土”为偏旁赐名,代代更迭轮回。 但只有被宫主看重的下一任宫主,才会被赐名为双字均以“金木水火土”命名。 便如端虚宫宫主楌桪,便是上一代端虚宫内门弟子辈分中唯一一个双“木”字旁名字之人,也是上一任宫主亲自选中的下一任宫主。 而这一代端虚宫宫主弟子便轮到水字旁,如罗浮和羽浓,都是名中带一个“水”字的宫主门下。 便只有卓清潭的名字中,是双水字为名。 羽浓怒极:“哥哥!你还求她作甚?你看看她这个样子,像是会照顾师姐吗?” 她推开胞兄,斥道:“林苒之!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小心思!你这个小白眼狼自己资质平平,还心胸狭隘听不得别人说实话是也不是? 不就是因为当年清潭师姐代师父他老人家考教外门弟子功法的时候,说了一句你的资质不适合修习沧海毋情决,于是将你分配至掌戒堂吗? 听闻掌戒堂的长檍师叔也待你甚好,你至于便记恨至今吗?想来你主动向长檍师叔讨要这份给清潭师姐送饮食和药的差事,也是你故意而为借机报复吧?” 苒之冷笑一声:“便是我故意讨要这份差事那又如何?当年也是我倒霉,入宫那年偏逢赶上宫主闭关。卓师姐不就是看我天资不凡,怕我资质好过她夺去她的锋芒吗?竟把我分配到这掌戒堂来,断我修上乘心法沧海毋情诀之路!若我当日入了清越峰,必会为宫主和端虚宫争光,不至像她那般害得端虚宫为人诟病!” 羽浓被气得狠了,反而笑出了声:“清潭师姐怕你超过她夺她锋芒?你怕不是还没睡醒吧?你本就没那个天赋,便是削尖了脑袋,我师父他老人家也不会收你为徒!师姐想必是怕你误入歧途,才让你来掌戒堂先行修修心性。 我端虚宫有七峰,七堂弟子,人数众多,难道便要人人都拜在师父门下?其他长老便教你不得?真当自己是什么天下奇才吗?” 罗浮也正色解释道:“苒之师妹,这必是你误会了。沧海毋情决虽是端虚宫最高心法,但是必须要心平气定、清冷高洁之人才可练至大成,便不是师父的弟子、若有这个运道天赋师父也会倾囊相授,我二师兄岩池便是个例子。而如我和羽浓,即便是从小便入了师父门下,也并未被传授沧海毋情诀。 至于清潭师姐,她十六岁时便已将沧海毋情决练至八重,可见其天资之高、心淳至善,就连师父他老人家都常与我们说,他在沧海毋情决上的修炼天赋,于清潭师姐而言望尘莫及。更何况清潭师姐天生情脉不显、性情清冷、品行高洁,又怎么会因为嫉妒而针对其他弟子呢?宫中多少师弟师妹都是受师姐教导训诫长大的?” 林苒之微微一顿,蹙眉一瞬,旋即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们兄妹一眼,淡淡道:“事已至此,当然随你们怎么说了,若是我当年入了清越峰,谁又敢说我便一定没有机缘修习沧海毋情诀?而咱们高高在上的掌宫师姐,便是天资再高又如何?不料却身份成谜、勾结妖物,还不是要任我这个掌戒堂下等的弟子摆布不是吗?” “林苒之!你怎么敢?!”羽浓怒发冲冠。 就连一贯好脾气、好声好气解释半天的罗浮,此时都将将忍不住怒气了。 “苒之师妹!请你慎言!你想摆布谁?师姐而今并未被师父逐出端虚宫,只是在断戒峰受罚受戒而已,端虚宫自有端虚宫刑法,该量的刑也就罢了,若是你敢滥用什么其他私刑——” “罗浮师兄多虑了。” 苒之挑眉淡淡道:“我作为掌戒堂的弟子,自然熟知戒条,断然不会、也不敢对宫内弟子滥用私刑,何况受戒之人还是宫主‘爱徒’,呵呵,连我师父都不敢马虎,还在其命脉上留下一个印记,防止她当真有什么不测危及性命。” 罗浮、羽浓兄妹刚刚松下心底一口气,就听那林苒之又悠然续话道:“不过嘛” “不过什么?”羽浓急急追问。 苒之笑着继续说道:“不过,你们也知道,她在被送到断戒峰之前,便已经在无妄海底被地心焱火重伤了灵脉,听说当时她便是为了在地心焱火里保命,这才不经意暴露了身边有妖物存在的身份? 宫主后来为了压制她体内沧海毋情决和残存的妖元冲撞,只得封住她的九脉,这才勉强保她一条性命。所以她被送来断戒峰之前,仙灵九脉便均已被封死,如同凡人无二。” 罗浮心底“咯噔”一下,脸上刹那间惨白:“那岂不是” 羽浓眼底也是一片惊惶,再顾不上苒之的冷嘲热讽:“你说什么?” “我说——她先前所受的地心焱火的灼伤,为了保命被封灵脉无法自行运气恢复,因而时时刻刻都要忍受地心焱火灼伤灵脉的灼痛。而且在被送到断戒峰上受那镇骨钉之刑的时候,她已如凡人一般的身体无法用灵力抵挡,只能生生强撑受着那镇骨钉。” 看着面前两名向来高傲的天子骄子脸上的惊痛,苒之心底痛快不已。 她微微一笑,补充说道:“对了,断戒峰顶的山洞苦寒无比,若以凡人之躯确实十分难以承受。昨日去送饭时我发现,前日送去的餐食和水居然原封不动摆在地上没人被动过,伤药也结成了病不曾被使用。上前察看原是卓师姐被封灵脉后伤重体虚,因而受不住寒气发了热,昏昏沉沉两日不曾清醒。 本来啊,我怕她熬不住死了牵动我师父留在她命脉上的印记,今日特意带了一碗风寒汤药,但是——” 她打开手臂上挎着的食盒的盖子:“刚刚似乎又被羽浓师姐碰翻了,啧,午时稍纵即逝,便是我这个做师妹的心善,想去重新再煎一碗药回来,时间怕也是来不及了,这便怪我不得了。” 食盒里孤零零躺着一个瓷碗,里面黑褐色的汤药却撒的只剩半碗。 她轻轻一笑:“所以,我还有必要滥用私刑吗?” 第二章 掌宫师姐 羽浓一口贝齿险些被自己咬碎,她一双拳头攥了松,松了又攥。 “——你,你好得很。” 羽浓眯起眼睛冷冷看着苒之:“你真当如今我们清越峰无人,便可任人随意欺辱吗?” “羽浓。”罗浮却冷声再次拽住妹妹,然后从怀中掏出两个玉瓶,端端正正向苒之行了一礼,才道:“苒之师妹,耽误了你办差的时间,是我们兄妹的不是。” “哥,你还跟她道歉?”羽浓气道。 “闭嘴。”罗浮冷冷的看了眼妹妹,转头继续向苒之说道:“苒之师妹,此处有一瓶我前些时日在西蜀历练之时,偶然得到的灵药,想来于仙灵修为大有裨益,特送于苒之师妹助你修炼灵气。至于另一瓶,只是普通的健体养身之伤药,今日羽浓打翻了苒之师妹为清潭师姐准备的汤药,向来剩下这半碗汤药的功效已不够用了。若是可以,还请苒之师妹将此丹药于我师姐服下一颗,以缓其风寒伤病之症,罗浮不胜感激。” 苒之神色微动,她瞟了一眼那两只玉瓶,其中一瓶仙气微微外泄,而另一瓶却气息平平,想来罗浮也不至于蒙骗她。 于是她冷哼一声:“卓师姐就算灵脉被封,无法运转灵气御寒,难道还当真会被冻死了去不成?不过是多受些罪有应得的零零碎碎的罪罢了,有什么好慌张的?” 罗浮和羽浓听了这话都是皱眉。 羽浓更是暗自咬紧牙关,却不敢在此时再多生事端,得罪于她。 只见苒之高傲的抬起下巴,接过罗浮手中的两个玉瓶,旋即转身御剑,头也不回的向峰顶而去了。 罗浮看着她背影渐远,这才无声的叹了口气。 只希望那林苒之能看在那瓶极难寻得的灵药份儿上,能将另一瓶健体凡药给清潭师姐吃上一颗。 转身却见同胞妹妹正在他身后低着头,“啪嗒”“啪嗒”的掉着眼泪。 “别哭了。” 他叹气道:“我如今已回宫了,二师兄和三师兄也相继办好差事,正在回宫的路上,便是师父旧伤复发不得不闭关,我们几个也是要为师姐奔走的。” “嗯!” 羽浓恶狠狠的擦了擦眼泪:“可是我们又能做什么啊?这次便是师父他老人家亲自下令处置师姐,师父自己也受伤闭关了。据说太虚境此时有异常,六位长老师叔亦同时随师父入了太虚境巩固秘境结界。便是连掌戒堂的长檍师叔,也在封印了断戒峰后,便跟着一起入了太虚秘境,只留下一块可通过断戒峰的令牌,也不知师父和各堂长老们何时出来。若非如此” 若非如此,他们堂堂宫主亲传弟子,清越峰内门弟子,又怎么会在端虚宫里被掌戒堂的小弟子欺负? “要不我们把苒之手里的令牌抢过来吧?” 羽浓猛地一拍罗浮肩膀,连声道:“我怎么刚刚没有想到呢?师父和师叔们都不在!掌宫师姐又被在断戒峰上!哥哥今日回来了,二师兄三师兄也即将归来,若是我们要从苒之手里抢走那块断戒峰的令牌,谁还能拦得住我们吗?” “噤言!你在胡说什么?” 罗浮蹙眉叱责她道:“师父从小教导我们,仙门弟子此生必要向善救世,铲奸除恶,杀妖魔护苍生,你怎能生出恃强凌弱,强抢同门令牌的念头?便是枪了令牌见到了师姐,师姐也必然震怒,不会饶你!” 羽浓红了红眼眶。 “哥哥,我就是突然想到这个办法,太高兴了没想那么多可是我真是气不过!师姐她明明是为了救几大派的同门们,这才留在无妄海钧天崖给那些人断后。没错,若水寒潭倒灌激起地心焱火爆发,人是绝难活下来的,难道就因为她活下来了,就因此断定清潭师姐勾结了什么大妖吗?” 当然不止如此 罗浮眉头紧蹙,而是因为当时同时镇压住若水寒潭和地心焱火两大天灾的那股残存的灵气确实不是人族。 似仙非仙,似妖非妖。 似凶非凶。 确实是恶妖凶兽之兆,还不是一般寻常恶妖凶兽能有的力量。 “哥,你当时还在西蜀,不曾亲眼所见师姐回来的样子,师门中当时只我一人在端虚宫她” 罗浮怔怔抬头看向妹妹。 羽浓眼眶里早已蓄满了泪水:“她很不好我从未见过师姐这般模样。她素来都是清雅绝尘,灵力高绝,不染凡尘的,让人心生敬仰又不敢冒犯。可她这次回来时却白衣喋血,脸色更是难看,我当时冲上去拉她的手,摸到她衣袖下的双手居然还是被捆仙锁缚着的!她却云淡风轻的安慰我说‘别担心,回去,修习切莫偷懒’师姐还以为自己很威严,她都不知道,她当时的声音有多无力多虚弱!” 羽浓泣不成声,罗浮听罢紧紧攥住拳头,眉峰紧锁。 “哥哥,师姐这般情况如何还能熬到师父他们出关?为什么会这样啊?师姐本是收到师门求救符传讯,赶去救历练时被困钧天崖的几派同门的!她为了救人已经伤的很重了呀!为什么还要治她的罪呢?” “我不知道。” 罗浮沉默半响,摇头轻声道:“但是我相信师姐,也相信师父他老人家一定有他的考量,师父总不会不管师姐的。” 羽浓抽泣着慢慢收了泪,轻轻的点了点头,道:“好!那我便听哥哥的。师姐让我好好练剑不可偷懒,那我便好好的。我也回去找些趁手的仙药礼物,送与那可恶的林苒之,希望她能看在这些宝物灵药的份儿上,这阵子善待清潭师姐。” * 崇阿山,断戒峰顶。 由于山势极高,终年寒雪覆盖,此处便是仙门弟子也需御剑才能登顶。 林苒之御剑登顶之后,先是看了看日头时辰,这才漫不经心的踢开崖边一块冻土,施施然的穿过结界,进入断戒峰内唯一的屋舍。 那屋舍造在如此苦寒之所,又是给受戒受罚弟子所居,必然不会太好。 既然是寻常木屋,自然无法抵挡断戒峰顶终年积雪寒风。 林苒之推开木门,“吱嘎”一声,门的合页处发出一声喑哑的嘶鸣。 那屋舍名叫“受戒堂”,其实并不大,站在门口一眼就望得到头。 整个屋舍中除了一张石床,便只有门口附近一张小小的石桌石椅。 林苒之进屋后一眼便看到,受戒堂最里面的石床上,一个清瘦的身影正面朝墙壁、背对着门的方向静静打坐,一动未动。 或者说,那人只是维持着打坐的姿势而已。 因为那形态与她昨日走时一模一样,几乎纹丝不变。 她微微蹙眉,直奔屋内唯一一张石床而去,然后在距离石床一米处站定,迟疑片刻,清了清嗓子道:“卓、卓师姐。” 床上的人没有回应。 受戒堂四周屋舍是用木头和石头堆积而成,风声顺着木板的缝隙吹进屋内,似若有似无的呜咽声。 就在林苒之皱起眉头,以为床上背对着她的人今日依然没有意识时,突然床上传来一声极轻的回应:“何事。” 那声音虽然十分沙哑,但却十分动听。 林苒之一时语塞。 她虽然在羽浓和罗浮面前趾高气扬,但她面对这个尽管被封了全身灵脉,无法使出丝毫灵气,且身负重刑镇骨钉的掌宫师姐时,居然依旧丝毫不敢造次。 林苒之不太自在的清了清嗓子,然后装作不在意的道:“弟子奉命给卓师姐送食水和药。” “有劳。” 床上的人极轻极短的答道,虽然依然有礼,但不难听出声音已经极为虚弱。 她始终背对着她,以盘膝以打坐吐纳的姿势端正的坐着。 但是作为掌戒堂弟子,林苒之自然知道她此时两臂、两肩、两肋、两膝这八处最最重要的关节处,都被打入了镇骨钉,是何其煎熬。 尤其是维持这样端正的坐姿,更是痛煞人也。 此时膝盖和手臂弯曲时,与镇骨钉摩擦的痛楚,就绝非常人能忍受的。 八根镇骨钉入体,是端虚宫除了处死之外,掌戒堂中最严重的刑罚了。往往是用来惩处折磨罪大恶极、为害一方的弟子,几百年来也少见镇骨钉会被打入八根之多的恶徒。 这也是为什么林苒之断定卓清潭必然真的勾结了天性凶残的大妖,否则以她在端虚宫的地位,何至于此受此重刑? 林苒之想到此处,不禁撇了撇嘴,收起之前心里萌生的一丝对她的心软。 此时这人浑身上下明明没有一处是舒坦的,居然还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可见真是虚伪至极。 她一时没忍住自己的脾气,阴阳怪气的道:“不敢,弟子只是掌戒堂一个寂寂无名的小弟子罢了。便是奉命入峰照看卓师姐,也要被宫主座下内门弟子们欺辱,如何敢被掌宫师姐称一句‘有劳’?” 这话一出口,林苒之自己就先有些懊恼了。 旋即升起一丝后怕。 她心下一慌:她居然说了?她居然真的当着她的面说了这种话? 林苒之虽然入门很晚,资历又低,除了那次考教之外再没什么机会与卓清潭有交集。但就算是她,也知道卓清潭便如同端虚宫神坛之上那朵最最清冷高贵的花,一直以来在端虚宫中都被当做下一任宫主奉养,宫内弟子无人不尊崇爱戴。 便是如今,卓清潭这朵高贵的花落到雪地上,也断断轮不到她去踩上一脚的,若是宫主和师父他们事后知道,怕是不妙。 她正心神大乱的胡思乱想,却听石床上虚弱喑哑的声音轻声道:“是羽浓吵着要上来吧?难为你了。” 林苒之微微一愣,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床上静静背对着她坐着的那人,话说的多了便有些气力不济,声音也断断续续的。 “羽浓脾气骄纵跳脱了些,也不甚懂规矩抱歉,给你添乱了,是我平日没有管教好。但她心地纯良,想来咳想来不至欺辱他人。莫不是之间有什么误会——咳!咳咳” 说到此处,卓清潭似乎无以为继,突然爆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 林苒之悚然抬头,就见她消瘦的身体缓缓向后倾倒。 ——她勉力维持这个端正的坐姿,此时已然到了极限! 林苒之下意识上前一步,慌忙扶住她的肩膀,怔忪的看着无力仰躺在她肩膀上的人。 她早知道卓清潭好看。 但是从未有机会在如此近的距离,如此清晰真切的看过这位端虚宫首徒的脸。 当真如同仙门传闻那般,犹如寒潭初透的冰雪神花,夺人心魄,清冷高绝。 只是,此时这朵“神花”却如同半枯萎的“蔫花”,她眉目微蹙,发丝散乱,唇色干裂爆皮,脸颊惨白中还透着一股青灰,颧骨上还泛着病态的潮红。 更可怕的是在如此距离之下,随着对方的咳嗽和喘息,林苒之真真切切听到了她心肺之间发出的那阵惊心动魄的拉风车一般的杂音。 “你怎么了?” 她惊道。 她如今奉命在断戒峰当差,这人可不能死在她手里啊! 若是卓清潭真有什么不好,不说宫主和她的亲传弟子,便是端虚宫其他几堂的同门们也不会放过她,只怕师父也不会保她! “你到底是哪里不舒服??” 林苒之猛地攥住她肩膀,大声问道,然后猛然醒悟自己又问了句废话。 地心焱火灼伤,灵脉受损被封,八根镇骨钉入体,卓清潭自然是哪里都不舒服的,这还用问吗? 扶住她的一瞬,林苒之只觉触手一片冰冷,她这才发现卓清潭居然在不可控制的颤抖! 也不知是冷的还是痛的,亦或是二者都有。 她连忙回身拿起之前罗浮给的丹药,此时也顾不上哪瓶是孝敬给“自己”的,哪瓶才是给她的,通通倒出两粒,急吼吼的就递到卓清潭唇边。 “快吃!这是你师弟从西蜀拿回来的灵药。” 卓清潭却并未如她所愿那般立刻吞下灵药,而是微微侧头避开了灵药,努力平息喘息问她:“西蜀,我四师弟罗浮归来了?” “嗯。” 林苒之闷闷道:“你这位掌宫师姐出事受了罚,门下师兄师姐们闻讯忙完手中历练任务自会相继回宫。况且我们端虚宫此次在外面丢了如此大的丑,便是大家不回来还能怎样?在外面继续听外面的风言风语吗?” 卓清潭刚刚勉强止住的咳嗽,猛然又剧烈了几分。 她呼吸间颤抖的频率,都让林苒之心惊胆战:“——哎!当我什么都没说行了吧!!” 林苒之急了:“我告诉你!你可还没受过四大派的公审,若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可就说不清了!” 卓清潭似乎轻笑了一声,她微微合着眼,努力想压制咳嗽,却失败了,只能轻声断断续续道:“抱歉此时有些无法控制身体。不过咳嗽和喘急都无妨,你不要怕,也不需理会,死不了人。” 林苒之此时脸上的表情十分复杂。 她自然清楚卓清潭被封住灵脉,根本无法运转灵气压制身体的伤痛和病症,自然也无法压下严重风寒过后的咳喘、以及伤痛和镇骨钉引起的剧痛颤栗。 其他不论,单说八根镇骨钉,若是换成她自己,恐怕此时早已痛叫出声,哀嚎不止了。 这个卓清潭卓师姐倒是怪能忍的。 “你快些吃药!”她任命一般无奈的催促道。 卓清潭低喘着摇了摇头:“没用的,这些丹药于我无益,倒是你更需要一些。” “什么叫‘我更需要’?你是看不起我吗?” 林苒之右手扶着卓清潭,左手却忍不住攥紧了裙摆。 卓清潭微微喘着气,喑哑低笑了一声:“四年前的外门弟子考核,是我主持,我记得你你的灵根在混元诀修炼之途上很有天赋,这瓶焕心丹正适宜你服用。我修习沧海毋情诀,吃了也无甚作用。” 林苒之一愣:“你说什么?” 她居然记得她?她说自己很有天赋? 不知怎的,林苒之脑子里突然想起方才与安罗浮、安羽浓二人在峰底的对话。 “——清潭师姐怕你超过她,夺她锋芒?你怕不是还没睡醒吧?师姐想必是怕你误入歧途才让你来掌戒堂先行修修心性。” “——苒之师妹,这必是你误会了。如我和羽浓,即便是从小便入了师父门下,也并未被传授沧海毋情诀。至于清潭师姐天生情脉不显、性情清冷、品行高洁,又怎么会因为嫉妒而针对其他弟子呢。” 难道她当时真的不是故意针对我? 第三章 习惯了,便不觉得为难 卓清潭声音虽微弱,语气中却有一种格外静人心神的恬淡。 “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我当年便说过,你的根骨最适合修习混元诀。长檍师叔是端虚宫中混元诀功力最强的长老,只是今日我观你面向你因何几年来混元诀居然丝毫未曾精进。” 林苒之一愣。 她居然真的记得自己,而不是虚话。 这位高高在上、有权代宫主行事的端虚宫宫主首徒,当初考核结束把自己分到端虚宫中最冷僻的掌戒堂居然真的是在为她好吗? 她一时怔忪,不知如何作答。沉默片刻,林苒之才再次找回自己的声音。她艰难开口,有些难为情的如实回答:“我尚未修习混元诀。” “什么?” 卓清潭声音轻且沙哑。 她有些艰难的喘息着,似乎想到了什么,也沉默了一瞬。 林苒之这四年来拜在长檍长老门下,虽长檍长老亲自传授了她混元诀心法,但她却从未认真修习混元诀,反而四处偷师别峰的仙法剑招,是以将功法学的乱七八糟,几年来并未精进多少。 她心中属意的是端虚宫第一心法沧海毋情决,但整个端虚宫里修习过沧海毋情诀的人,便只有清越峰的端虚宫主楌桪、首徒卓清潭,以及宫主的二弟子洛岩池。 而清越峰非诏寻常弟子不得入,她便是想偷学些形似神不似的招式,也无从下手。于是只能退而求其次,每日偷偷去劭炀峰偷学掌戈堂的招式。 但招式易看,掌戈堂的心法功法却无处掌握,她便也只能偷学些肤浅的招式而已。 卓清潭几不可闻的轻叹了口气:“端虚宫十八道心法,道道各有所长。你以混元诀的心法催动其他峰的仙法招式,只会学的不伦不类。你若能将长檍长老的混元诀由内而外,学至精髓,自不会弱于旁峰弟子半分,这道理希望你能自己想通。” 林苒之眉心微动。 她沉默片刻后,闷声道:“知道了,明日起,我会认真修习师父传于我的混元诀心法和仙法,至于其他峰,也不会再去了,这总行够了吧。” 卓清潭轻轻闭上眼睛,声音微不可闻:“你如此想,自是甚好。若是修习中遇到功法不通之处,亦可问我,左不过我如今也闲着。” 林苒之神色复杂。 她觑了眼她灰败的颜色,没忍住心中疑惑,迟疑的问道:“掌戒堂的混元诀卓师姐莫非也懂吗?” 卓清潭唇角略起极淡的笑意,没有答话。 但林苒之却从她的表情里瞬间看明白了:端虚宫十八道心法,怕是没有这位不精通的不愧是楌桪宫主给予厚望的端虚宫继承人。 可如今她这般情状,哪怕天资再是卓越,也要仙途尽毁了。 “你快吃药吧。” 她沉默片刻,固执的将丹药再次递上去。 不同的是这次她还端过食盒里凉透了的汤药,运转灵力,将冷透了的半碗药变得温热。 林苒之看着碗底洒了大半,只余下半碗的汤药,心里略略懊恼。 其实她当时是可以避开安雨浓伸来的手,稳住食盒的。但她当时就是故意的,想借此让那些高高在上的清越峰弟子们心里难受。 只是没想到,此时心里有点难受的却轮到她自己了,当真自作自受。 林苒之十分别扭的小声说:“就算这瓶灵药于你伤势无用,但你师弟特意从西蜀给你带的另一瓶健体丹药和这碗风寒汤药,还是要喝的。你现在没有灵力护体,身体怕是连凡人都不如的。而且,若是罗浮师兄和安羽浓知道我没有给你用药,怕是不肯与我善罢干休的,你可别害我!” 卓清潭不想拂了她的好意,虽然知道吃了也没甚作用,还是勉力就着林苒之的手,艰难吞下药丸和汤药。 待她吃完药,林苒之缓缓扶着她躺在石床上,嘴里还不理解的嘀咕: “反正你又没什么力气,就不要再坐着了。我每日来,见你都是端端正正的坐在此处。你又不是神坛上面的神仙,作甚这般为难自己?镇骨钉打进肋下膝盖,好好的人如何还能坐得住,这不是跟自己过不去么?” 卓清潭确实也坚持不住了,顺着她的力道短暂放松了自己。 这两日除了体内灵脉的撕裂之痛和镇骨钉的痛苦连绵不绝的纠缠外,因风寒引起的高热也不断消磨她的体力。 她轻轻的回答:“习惯了,便不觉得为难。” 习惯了这样端正的仪态,便是昏厥中身体也自然而然勉力维持。 林苒之“嗤”了一声,小声嘀咕了句:“你活的累不累啊。” 她从食盒下层拿出一盘素菜、两个馒头,触手发觉馒头居然都凉了。她久违的感觉一种难为情的感觉。 悄悄运转灵力将馒头变得温热,才若无其事道:“你的手抖成这个样子,必是没有什么力气了,我来喂你吃吧。” 卓清潭却不答,突然问道:“我师父可是闭关了?” “是。” 林苒之也没瞒她,将自己听闻的消息吐了个干净。 “七日前宫主从无妄海钧天崖回来便闭关了,对外据说旧伤复发。不过除了我师父掌戒长老外,其他六堂师叔伯长老们也都随宫主一同赴往太虚秘境了。看来是太虚秘境结界生变需要重塑,宫主旧伤复发一人无以为继,便带着长老们同去了。” 卓清潭微微蹙眉,缓缓点头:“你确实聪慧。” 以点及面,能想到这么多。 林苒之沉默一瞬,她看着卓清潭瞬间蹙紧的眉峰,略带了丝不满的端着食盘靠近石床,皱眉道:“不是我说,卓师姐你如今已经落到这般田地了,太虚秘境结界自有宫主和长老们处理,你何必如此忧心,还是多担心担心自己吧。” 卓清潭闻言笑了笑,她微微仰头看了下窗外天色,然后开口轻声提醒。 “午时将到,林师妹,你该走了。” 午时一过,断戒峰结节便再度封死,直到明日的午时才会打开,期间便是有掌戒堂的令牌也无法进出了。 林苒之若是再不走,恐怕就要倒霉的跟着她在断戒峰滞留一天。 林苒之手中动作一顿,她沉默一瞬,旋即佯装不甚在意的说:“也好,我是该走了。” 她将偷偷热过的素菜和馒头就近放在石床边,说:“吃食放在这里,一会你便可以——” “师妹,拿走吧。” 卓清潭蹙眉:“端虚宫的规矩,吃食不可放在寝具之上。” 林苒之:“” 虽然卓清潭说话的语气极轻也并不严苛,但林苒之却莫名不敢违逆这位。 她认命的站起身,端着食盒放在不远处的石桌上,还不放心的回头嘱咐道:“那,我便放在此处石桌上,待你恢复些气力,定要记得吃。” “多谢。” 卓清潭没答应也没反对,只是极淡的笑了笑向她道了声谢。 林苒之不能再等,否则今天便真的出不去这断戒峰了。 她点点头也没再多说什么,转身御剑而去。 林苒之走后,受戒堂中又恢复了一片死寂萧索。 呜咽的风声,是此处唯一存在的声响。 卓清潭气息微弱,静静躺在冰凉的石床上,许久胸口才会有一次轻轻的呼吸起伏,若不仔细看便似一具冰凉的尸骨。 但若是有人此时将手接触到她的身体,就会如同林苒之先前那般发现到,她宽大衣袍遮掩下的身体,实则无时无刻都在幅度极小的战栗发抖。 她心底轻叹:还真是狼狈啊。 今日是她在断戒峰的第七日,除了第一日见过布下结界后欲言又止的看了她一眼后,便立即匆忙离去的掌戒师叔长檍外,她再没有见过其他长老。 师父更是从那日以后,便未曾见过了。 原是,师父是带着众位长老一同闭关去了太虚秘境。 卓清潭心里实在不安。倒不是担心她自己的处境,而是担心端虚宫怕是真的要出什么大乱子。 别的普通弟子们不知,她却知道,太虚秘境的结界里封印的可是传说中上古大凶之物。 如果是一般的结界动荡,只需一位长老去施法巩固结界便可。甚至之前有一次,师父便是安排交代给她这个大弟子去例行维护结界的。 所有师门长辈均已入境这不应该。 思虑过重,引得卓清潭灵脉中撕裂般的剧痛更加清晰。她费力的喘着气,紧紧蹙着眉心,抬起双手死死摁住闷痛的胸口,想努力忍耐过这一波剧痛,却收效甚微。 两肋下的两枚镇骨钉,一抽一抽的牵扯着身体中其他六枚镇骨钉。 痛的她连一丝一毫气力都无。 此时别说是积攒气力吃些东西,便是撑着身体坐起身来,她都做不到。 不过,她虽不知师父当时为何下令要她受这八根镇骨钉之刑,但师父他老人家当时眼中强忍着的沉痛不忍,她见的分明真切。 罢了,师父必有他的道理。 她如今灵脉伤的严重被师父封住,八根镇骨钉入体虚弱的不如一个凡人,什么忙也帮不上,也只能静待师父和众位长老们出关了。 卓清潭在痛得昏沉和痛得惊醒中,混混沌沌的又挨过了一夜。 直到辰时,天光早已大亮,她才勉力积攒了些许力气,忍着满身犹如针扎火燎一般的痛,撑着身体坐起身来。 如往常一般,用运气打坐的姿势,端正的坐好。 而午时刚到,她便听到一道御剑之声,由远及近而来,准时落在受戒堂外,旋即房门被一人大力推开。 “冷死了!这断戒峰是什么鬼天气。” 林苒之嘀嘀咕咕的抱怨声随之响起。 她今日带的食盒比昨日要大了一倍,里面似乎装的满满当当,放在桌上时发出一声沉沉的“碰”。 但她走近才发现,昨日她临走时留在石桌上的饭菜冻得如同两坨冰砖,居然又是一动未动! “卓清潭你怎么回事?” 林苒之没忍住怒气,大声质问道。 她气恼之下,连往日对这位的敬畏和惧怕都忘了,居然冲口而出、直呼其名。 不仅她自己吓了一跳,就连卓清潭都没想到般微微一怔。 “嗯?” 她声音低哑,极轻的吐出一个音,有些疑惑。 “你” 林苒之看着对方是真真切切不解的模样,一时之间语塞。 顺着视线看到她的脸,突然注意到了什么,惊道:“你这是怎么了?可是内伤复发了?” 卓清潭的唇这些天来一直毫无血色,干燥皲裂,但此时那些皲裂的纹理中却透出擦拭不干净的暗红。 ——是血迹! “你吐血了?” 她急忙上前,想要运转灵力查勘她的内腑,却被卓清潭一个微弱的手势止住:“无事,并非内伤吐血。” 林苒之不信:“那这些血迹是哪里来的?” 她凑近了细看她的气色,果然是一天差过一天! 卓清潭摇头,不甚在意的说:“无妨。” 林苒之一怔,旋即明白了。 想必是她的身体每时每刻都要忍受痛楚,有时不甚清醒时咬住牙根用力狠了些,导致口齿之间便有些破损,这些是她口中皮肉破损而流的血。 她有些气恼,但不知自己为何要生气,只能语气很冲对床上那人道: “为何不吃饭?还有昨日不是跟你说了不要再坐起来吗?你就这么” ——你就这么想找死? 但是她话说到一半,抬起头来,却正好看见卓清潭含笑看着她,后面那半句十分不好听的数落,登时说不下去了。 卓清潭一眼便看出她周身气海运转之势的变化,点头轻声夸赞:“只一日,心法便有进益,看来昨晚用功了。” 林苒之瞠目结舌的打量她:“不是吧?这这也看得出来?” “自然。仙门心法修习到一定程度,是可以看出旁人身上的灵力气道的。” 卓清潭有些好笑的摇头:“一晚便有收获,可见你之前全然将聪明劲儿用错了地方,这四年时间都荒废了。” 林苒之有些羞愧,但还是十分嘴硬的给自己找补:“你也说了我修习混元诀是有天份的,那么就算现在才开始也不算晚!” 卓清潭含笑看她:“也对,只要你想学,便什么时候都不算晚。” “嗯。” 林苒之点点头,旋即又想起之前的问题,复又蹙着眉头:“还没说你呢,你又坐起来做什么?身上不难受吗?” 卓清潭的脸色虽然极差,但眼中的精气神却还在。 她闻言轻笑了一声,倒是颇有一份无奈之意:“便是躺下了也是一样难受,既如此,还是坐着好。” 林苒之一顿,转身沉默的看了看不远处石桌上的饭菜,没再说什么。 这似乎已经不需要问了。 必然自她昨日走后,她便没什么力气再起来吃东西的。 第四章 镇骨钉 林苒之不知为什么,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憋闷。 其实,通过这几日的相处下来,她发现这位卓师姐倒也算是个好人吧,怪不得宫中的弟子人人敬爱于她。 只是,可惜了。 卓清潭却突然浅笑着,打破了林苒之此时明显有些低落的情绪。 “林师妹今日带了这么大的食盒,里面都是什么?” 林苒之瞬间醒过神来,她当即收起低落,颇有几分兴致勃勃的介绍道:“我今日可带了不少好吃的,有清炒白玉菇、白灼青菜、小炒黄牛肉,哦对了” 她不情不愿的瞥了瞥嘴,补充道:“还有一份是安雨浓炖的人参鸡汤和桃花酥,托我带上来给你。我被她烦的无法,只得带上来了。” “不得了。” 卓清潭眼底带了丝笑:“居然能吃上三菜一汤和点心,我这倒不太像是来受罚的了。” “那也要你能吃得下才行啊!” 林苒之小声的抱怨道:“这三日来,除了昨日那一颗健体丹药和半碗风寒汤药,你便什么也没吃过了吧?” 她每日来断戒峰上送食水,整个端虚宫再没人能比她更清楚卓清潭的状况了。即使是她最初刚关进来的那五天,每日也只是将水喝尽了,饭菜动的都极少。 今日是第八日了,这位本就生的比旁人高挑清瘦些,如今更是瘦得厉害,几乎脱了相。 不知道的人若是看见,说不得真以为她林苒之在这断戒峰上对她这位端虚宫掌宫动了什么私刑呢! 不说旁人,若是安羽浓和罗浮师兄他们瞧见了卓清潭如今这般模样,只怕是要呼天抢地跟来找她拼命的。 “修仙之人,少吃些也没什么所谓。” 卓清潭不甚在意的笑笑。 “切,”林苒之翻了个白眼:“就算如此,那说的也是我们这些有灵力护体的修仙之人,我们少吃几顿倒是饿不死,你呢?你有灵力可以在周身运转、维持生息吗?” 卓清潭笑着看她,轻轻叹了口气:“那便劳驾师妹,扶我去石桌边吧。” 林苒之颇有几分咬牙切齿意思:“你就不能在床上吃吗?都这样了还折腾什么啊?” 卓清潭目光澄澈,眼中虽然虚弱却很坚定,轻轻抬头看向她。 林苒之心底的气登时一泄,她有些自暴自弃的小声道:“行了行了,知道了!我这就扶你起来。” 她俯身扶住卓清潭的手臂,但手上传递来的力道却并不重,可见卓清潭并未全部将重量压向她。 这人真是爱逞强。 林苒之撇了撇嘴。 她小心翼翼的扶住她:“哎,你慢点把身体的重量交给我啊!要不还是我背你过去吧,这样还快一点。” 卓清潭摇头淡淡一笑:“胡闹,我只是不能使用灵力,并非残了不能动弹。” “死倔。” 林苒之小声嘀咕了句,但手上动作却很轻柔。 她一手扶住她的手臂,一手扶住她的肩背,还细心的避开了她手臂和肩膀处的几处镇骨钉。 待扶她坐在石椅上,林苒之献宝一般打开食盒。 只见三盘菜、一荤两素摆盘精致、配着一份白米饭,还有一层放着一罐香味浓郁的人参鸡汤和桃花酥,卖相具佳。 今日的食盒,被林苒之出门前结下一个印,用仙术一路带来,此时依旧热气腾腾的。 卓清潭见了那鸡汤和点心,当即轻轻摇头笑了:“林师妹的菜做得极好,不过这汤和点心,必然不是出自我小师妹之手。” 安羽浓出身于仙门大家,乃是天下四大仙门中的九晟山安氏子弟。 虽然幼年时她便和同胞兄长罗浮一同被送到端虚宫学艺,但生活起居也一直有宫中仆役伺候照料,平日十指不沾阳春水。 若让她简单煮碗面倒是也没什么问题,但是这般色香味俱全的汤和点心,便是打死她也做不出来的。 林苒之闻言,颇有些得意的笑了。 “我想来也是,料想她这种仙门世家的千金大小姐会做什么汤羹,你先吃饭和菜吧,这菜都是我做的,保管味道一绝!” 卓清潭含笑:“都是你做的?” “当然。” 林苒之抬抬下巴,十分骄傲的说道:“端虚宫中谁人不知你这位掌宫素来讲究,饮食都是清越峰中宫主的小厨房每日单独准备。我料想前些日子你吃不下,必定是嫌我们掌戒堂饭堂的大锅饭不慎可口,食难下咽。所以,索性我今日便亲自下厨,你可万万不能不给我面子。” 卓清潭这次倒是真的有些意外了。 她微微讶异的抬目看了她一眼,旋即轻笑着摇了摇头:“这太麻烦了,你知我并非因为挑剔才不吃得少总之,明日不需如此,便还是从掌戒堂的饭堂中拿现成的来便好。” 林苒之笑笑却不答话,心里暗自腹诽:要你管吗?你如今都成了“阶下囚”了,我才不用听你的呢。 她不知不觉看着卓清潭细嚼慢咽的用餐仪态,居然出了神。 她先前便听说过宫中传闻,据说这位掌宫师姐卓清潭,在还是个襁褓之中的婴孩时,便被宫主意外发现,宫主惊叹其于修仙之途上的根骨天赋,破例带回端虚宫来。相传卓清潭自小便是由端虚宫楌桪宫主亲自抚养,手把手教导长大。 这便是楌桪宫主亲自教养长大的孩子吗? 林苒之出神的想着。 她的一举一动,在林苒之眼中有股说不出的高洁好看,从容不迫。 就算是她之前心里一直默默暗恨卓清潭的那四年,也无法否认她确实出众,是那种远远甩出旁人极远、凌绝于端虚宫众多弟子的出众。 哪怕此时,坐在石椅上的卓清潭头上只戴了一根样式简朴的木簪,面无血色,遍体鳞伤,瘦的几乎都脱了相但是她只是端坐在这座简陋破败的囚室之中,这般安静默默举箸吃着饭,那股骨子里透漏出来贵气,便已然挡都挡不住。 若是林苒之以前经常出门除妖历练,她便会知道,用仙门百家年轻弟子们的话说,只有这几个字形容端虚宫那位师姐最为贴切: ——仙门典范,气端高华,风姿绰约,写意风流。 当然,这是八日前的事了。至于如今吗 林苒之轻轻摇了摇头,眼底闪过一丝悲悯。 “可还入得口去?” 尽管知道卓清潭这样规矩的人,必然是讲究食不言寝不语的,但她还是忍不住追问道。 卓清潭咽下口中的食物,淡淡笑了笑,点头肯定道:“你的手艺极好。” 林苒之心中窃喜,脸上却还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故作不在意道:“那就好,那你可要多吃些,要不我就白忙了。” 卓清潭好脾气的点了点头。 许是身体不适,她吃的极慢,每一口都费力咀嚼良久。 林苒之也不催她,怕打扰到她,不曾再开口说话。 尽管如此,最后卓清潭实际入口的,也只是每样菜一两箸的分量而已。一碗白饭几乎没有动,汤也只喝了一口便放下了,想必是嫌那鸡汤过于油腻。 但林苒之也没再逼她,她看得出卓清潭确实吃的很是艰难,已经尽力在用膳了。 她扶着她回到石床上,看着她强撑身体端正的坐在床上,心里愈发堵得慌。 “你这身镇骨钉宫主和我师父,可曾说了你要带着多久?” 明知这不该她过问,但是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问出来了。 需知凡人生来只有奇经八脉,分别是心脉、命脉、乾脉、坤脉、督脉、任脉、冲脉、带脉。 而有天分可以修仙的凡人,比如仙门弟子们,生来便较之普通凡人多出一脉,是为情脉,共生九脉。 凡人的七情六欲遍布肺腑八脉,故而无法割舍压制。 但修仙之人若修仙得道,却可将凡俗杂情尽数压制于情脉,由此便可静心凝气,豁达无畏,在修仙一道走得更加长远。 卓清潭天生便是情脉不显之人,故而豁达清冷,格外适合端虚宫至高心法沧海毋情决。 但这八根镇骨钉,此时却打在了她周身除了心脉以外的其他八脉要穴之上。 寻常犯错的仙门弟子极少会被罚镇骨钉如此重刑,即便是要打入镇骨钉,最多也不过打进一两颗而已,便足以威慑犯事恶徒。 甚至为了防止真的会损害受刑者的身体和修为,镇骨钉入体的时间也都严格被控制着,大多都是在几个时辰之内便会被取出疗伤。 但是卓清潭却被足足打进身体八颗镇骨钉,且整整八日了都尚且未被取出! 无法再多打入一颗,并非是出于仁慈,而是因为八颗镇骨钉已然是上限!若是最后一脉心脉也被打入一枚镇骨钉,那么不论是人是妖还是仙,恐怕都是必死无疑的。 卓清潭听她发问,微微一怔。 旋即她沉默一瞬,轻轻摇了摇头:“我亦不知。” “你也不知?” 林苒之皱紧眉头。 宫主莫非当真是要废了她不成吗?废了这个由他一手培养出来的高徒? 不是说卓清潭是整个端虚宫千百年来,最适宜将沧海毋情决练就大成的天才吗?不是说楌桪宫主和仙门百家,都在等着这个天才后辈有朝一日修成正果、得道飞升吗? 这便真的要弃了她吗? 林苒之眉头皱的死紧:“我师父走之前,并没有留下什么话,宫主之前当真也没有发话吗?” 卓清潭语气平静:“不曾。” “什么?” 林苒之气结:“你这身镇骨钉已经打进八日了,据我所知掌戒堂受戒的人中还从没有人被罚受刑如此之久的。若是再久一些,便是你修为深厚性命保得住,这身修为怕是也要难保!” “修为既是师父传授,便是师父收回我这身修为,那也无妨。” 卓清潭轻轻摇头,似乎是不想再说这个话题了。 “什么?你如今是仙门百家四大门派年轻弟子中的第一人,你有什么想不开的要拼掉一身修为?难道你真的勾结了恶妖残害仙家同门不成?” 林苒之上上下下打量她,她这浑身上下哪点也不像那种恶徒啊! 卓清潭沉默。 不是她不愿坦白,而是她其实也实在不知。 八日前,她收到宫中同门弟子琅琊玉上的求救讯号,立刻御剑赶往无妄海,试图营救被困于无妄海钧天崖下的四大派同门。 弱水寒潭倒灌导致钧天崖结界破碎,地心焱火喷涌而出。 她只能下令让修为不够的各大仙门师弟妹们先行撤走,独自留下支撑结界,可惜,最后连她也未能守住。 随着钧天崖结界彻底破裂和地心焱火涌出的煞气冲击,她在最后一刻失去了意识。等她醒来时,却发现自己已经身在历代守护钧天崖结界的仙门四大派之一——无妄海了。 在那之后,她的师父端虚宫楌桪宫主亦随后赶到了无妄海。 师父说,无妄海守护的钧天崖结界彻底被破,似乎与她有关。崖中残存了大凶大恶的妖元之力,与她当时被救出时灵脉中残存的气息相仿,当时钧天崖秘境附近有绝世大妖在场。 因而经四大派掌门共同商定,为避免再节外生枝,加上她的灵脉被地心焱火灼伤出现了裂痕,需得结印封住她全身灵脉才可。 至于这八根镇骨钉是她师父的意思。 不过,世人只知镇骨钉是端虚宫最残酷的刑法,用以惩戒大凶大恶的宫内逆徒。但却只有历代端虚宫宫主才知道,镇骨钉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作用 那就是它可以镇住妖魔凶兽体内的妖力凶力,让妖物和凶兽无法释放力量;亦或是镇住宿主的魂魄之力,阻断前世的印记。 恰巧,卓清潭便是极少数知晓这个秘密的人。因为,她本就是楌桪宫主所属意的下一任宫主继承人。 卓清潭微微蹙眉。 所以师父为何执意要在她身上用上八根镇骨钉呢?即便是各派掌门真的怀疑她勾结妖物,但是在真相未明前,将她封住灵脉关禁闭也就罢了,若非情非得已,师父是不至于在她身体中打进八根镇骨钉的。 退一万步讲,哪怕她勾结妖物残害同门的罪名成立,最多被废除修为或者处死。更何况身为下一任端虚宫少宫主,八根镇骨钉入体这种重刑,于死而言,也好不到哪里去,师父是断断用如此残酷之法对她。 除非师父此举,莫非是为了镇住绝世大妖或者凶兽的妖骨妖元凶煞之力? 卓清潭眉心微蹙,其实她长到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如这几日般,从心底深处萌生出这种苍茫无措之感。 这八日来,她其实并非外表展现的那般冷静镇定。 寝食难安,亦不单单是因为身体伤痛难忍,更是因为心绪难安。 卓清潭无意识的轻轻用手指敲击石桌。 难道她真的是只恶妖或凶兽吗? 这可能吗? 而师父为了维护她,于是不想让她再暴妖元暴露身份?这才被迫在她八脉中打入镇骨钉,镇她妖骨? 可是,她明明是人啊。 关于这一点,她是绝对不会看错的。若她当真是妖物,师父当年又如何会将她抱回端虚宫亲自教养? 她绝不会是妖邪! 一定是哪里出了错。 一股深深的无力感从心底清晰浮现。 自从无妄海钧天崖秘境出事的那日开始,卓清潭周围的一切一切,似乎都显得那么扑朔迷离,甚至颠覆了她之前二十年的认知。 没有人能给她解惑。 包括她自己。 第五章 断戒峰结界消失 林苒之见卓清潭沉默了这么久不曾说话,反倒更加焦急了。 “喂!卓师姐,你倒是说话呀!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你不要仗着自己灵力高,天赋好,便觉得自己必能耐得住那镇骨钉的磋磨!镇骨钉入体久了,是会伤及根本的。届时就算你恢复清白之身,又还有什么用呢?若是因为这一遭伤及灵根变成了废人,不仅此生无法修仙,甚至可能还要终身缠绵于病塌。难道你想后半辈子都如同这些天一般,走几步路都要别人搀扶吗?” 卓清潭被她吵得实在头痛,正不知如何应付过去时,突然整个断戒峰上一阵震荡,受戒堂老旧的木质墙壁,同时都随之发出一声哀吟一般。 两人齐齐变色。 林苒之皱眉看向窗外:“这是断戒峰的结界开了?是师父和宫主他们出关,打开了断戒峰封印?” “不是。” 卓清潭轻轻摇头,她神色微凝:“这股波动有些异常结界并非是被它的主人主动打开的,而是因宿主灵力不济,无以为继,被迫裂开。” 林苒之闻言大惊,慌忙掏出腰间自己佩戴的那块琅琊玉。 端虚宫弟子人人都有一块琅琊玉牌,若是运转灵力注入琅琊玉,便可以联络宫内的同门。 但是由于断戒峰之内有结界阻隔,所以之前进入断戒峰受戒堂中,卓清潭和林苒之腰间的琅琊玉都黯淡无光,无法使用了。 而此时,她们二人腰间的两块琅琊玉,却发出微微白色的荧光。 ——果然,断戒峰结界已然荡然无存,她们的琅琊玉才会恢复功效。 两人还没来得及消化掉这一系列事态,就听两声御剑声“唰”的由远及近,瞬间抵达峰顶。 “师姐!” “师姐!我来了!!” 人未到声先至,居然是安罗浮和安雨浓兄妹二人到了。 林苒之柳眉倒立,叱道:“罗浮师兄,安羽浓,你们好生大胆!居然无令擅闯断戒峰禁地。” 罗浮好脾气的说道:“苒之师妹,我们正好在山脚下还未走远,见断戒峰封印结界消失,不知出了什么情况,担心有什么变故,因此上来一探。” 安罗浮于安羽浓今日本就早早等在断戒峰底,想等林苒之到了央求她能将他们命私厨仆从炮制的人参鸡汤夹带进断戒峰。 不曾想今天的林苒之甚是好说话,似乎很赶时间,拿着东西就走了。 他们兄妹二人一时之间也摸不清头脑,之后没未离开,想等她出来再询问一下师姐的近况。不成想没一会儿功夫便见断戒峰山体一震,旋即发现结界居然荡然无存。 他们一时情急,便直接御剑飞上来了。 林苒之听了他的解释,虽然还有些不满,但倒是没再说什么了。 不料安雨浓这时却突然一声暴喝,打断了兄长和她的对话。 “——好啊!林苒之,原来你果真居心叵测!你就是这样照看我师姐的!” 安羽浓一进门,就立刻用眼睛搜寻卓清潭,于是也就一眼看到,那如同一杆青竹般端正坐于门口石桌旁的单薄身影。 曾经她眼中如擎天之木般强大的掌宫师姐,如今却消瘦异常,脸色居然与八日前她回宫那日想必,更加不好看了。 卓清潭原本身上那件还算合身的云白色端虚宫宫服,此时松松垮垮的披在身上,一眼望去,居然像是一身骨头已经撑不起来这套衣服一般。 她的脸上也是毫无血色,往日里一头乌黑的青丝,此时都恍若没有光泽般枯燥。 卓清潭微微蹙眉,不慎赞同的轻声道:“羽浓,你太无礼了。” “师姐!” 安雨浓震惊的睁大眼睛,眼底红彤彤一片,十分的委屈。 她气呼呼的小声说:“林苒之居然敢以下犯上,这般苛待于你,你怎么还帮她说话呢。” 安罗浮却不动声色的看了眼石桌上精致的菜色,然后拉住妹妹,摇头劝阻道:“羽浓,师姐可没说错你,你这般实在是没有道理,冤枉了苒之师妹。你瞧,师妹就连给师姐准备的饭菜,都如此精致用心,又怎么会薄待清潭师姐。” 安雨浓一愣,她顺着安罗浮的手指方向,定眼往石桌上一看,登时脸上青红交加。 半响她回过神来,嗫嚅道歉道:“苒之师妹,是我莽撞了,原来你居然是个如此嘴硬心软的好人。” 林苒之:“” 讲真的,她其实听到这话,多少还是有点脸红心虚。 今日这一顿,其实是卓清潭被关断戒峰八日来,她唯一一次精心准备饮食,偏巧就被人家的师弟师妹撞了个正着,这顿称赞她可不敢领受。 于是,林苒之不甚自在的清了清嗓子,正准备老实坦白,毕竟无功不受禄。 卓清潭却已经轻声开口:“林师妹这几日,确实对我很是照顾。” 林苒之一顿,她下意识转头看向她。却见卓清潭也正含笑看着她,几不可见的对她微微摇了摇头。 这是让她不要说吗? 是怕安雨浓他们找她麻烦吧。 “再者说” 卓清潭声音音量虽弱,说出的话却不容轻视:“便是掌戒堂中领了差事的师弟师妹们没有丝毫关照,那也更加是理所当然的。我是来受戒受罚,不是来享受的。你等既是宫主亲传弟子,便更加不得将端虚宫宫规视若无物。” “可是” 安雨浓还待说什么,抬头对上卓清潭一潭清池般清冽的眼眸,顿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只好把话憋在自己心里。 可是她师姐便如那天上的皎皎明月,克己复礼,品行高洁,持身甚端,凭什么要受这种磋磨苦难啊。 安罗浮拉了她一把,示意她不要再顶嘴,然后率先施礼应道:“是,师姐,罗浮必当谨遵教诲,恪守宫规。” 安雨浓也只得紧随其后低声应道:“是,师姐。” 卓清潭撑着石桌,吃力的直起身。 膝盖上两大灵脉处的镇骨钉,却突然仿佛有生命般震动了一下。她猛地一晃,险些站立不住。 安雨浓和安罗浮吓了一跳,齐齐便要上前扶住她,却被林苒之抢先了一步。 “啊!师姐!” “师姐您小心!” 卓清潭已经不动声色的就着林苒之扶着她的手站稳了身,抬手止住他们围上来的动作:“无妨。” 她面上一派云淡风轻,但扶着她的林苒之却深知,卓清潭云袖遮盖下的手臂微微颤抖。 其实林苒之早就发现,她一直是强撑罢了。 便是方才用膳时,卓清潭虽然一直竭力维持右手的平稳,但是她藏在衣袖下未持箸的那只左手,其实一直都在极微弱的颤抖。 只是林苒之见她忍得实在辛苦,佯装不知,没有拆穿她罢了。 眼下卓清潭既然不想让她的师弟师妹们担心,那她便再帮上她一把好了。全当是回报她之前指点她修习混元诀功法的情分了。 林苒之清了清嗓子,准备赶人了。 “你们俩如今人也看到了,是不是该走了?我就当发发善心,权当今日没见过你们,快走吧!” 等把他们赶走,她也该扶卓清潭回床上去休息片刻了。哪怕她端端正正坐在床上也是受罪,也总好过在这门口吹着冷风跟他们说话要强上许多。 安雨浓闻言诧异的看向她:“什么呀?如今断戒峰的封印已经消失了啊,这说明这说明师姐可以出去了!怎么是我们该走了,应该是我们大家一起走才对!” “胡扯!”林苒之眉头紧的能夹死苍蝇了。 “刚刚卓师姐已经说过了,这结界并非我师父主动打开的。” 安雨浓一顿,旋即眼睛咕噜一转,大声道:“我师父确实说要师姐在断戒峰受八根镇骨钉之刑,师姐她也受了。长檍师叔确实在断戒峰布下结界让师姐待在结界之中思过,结界在的时候师姐也一步不曾离开。但是、但是现在结界它是自己不见了的,这与我师姐无关。师姐受过了刑,也关过了禁闭,不曾丝毫违抗宫主和掌戒长老的命令。现在既然结界已然消失,便是我们将她带回去清越峰自行反省,与继续呆在此处也无甚区别吧。” “这”林苒之迟疑了。 若是一日之前,她必然不会松口,恨不得卓清潭在断戒峰上受寒受冻,缺衣少食,多受些零零碎碎的罪才好。 但此时 林苒之微微一顿,要不借此机会,让他们将卓清潭带回去算了。 卓清潭略带不赞同的将视线淡淡扫向安雨浓。 安雨浓脸上明朗的笑瞬间凝固,她默默低下头,回避开卓清潭的视线,却难得倔强的不肯改口。 安罗浮想了想,忍不住也跟着劝。 “师姐,羽浓说的也不无道理。既然断戒峰的封印结界破了,想必是师父和长老们在太虚秘境中遇到的麻烦比较棘手,以至于长檍师叔灵力衰竭,导致无力继续维持结界。若是他们一时半刻出不来,这端虚宫中的大小事务还需师姐决断,弟子们除祟除妖的任务也需有人指派。若是你自封断戒峰上,于端虚宫而言并无益处。” 卓清潭眉心微动。 是的,结界无故散开,必然和太虚秘境中的事有关。 她如今无法使用灵力,自然进不去太虚秘境给师长们帮忙,但是宫中绝不能乱了。 如此,便打定了主意,她点了点头:“好,我们回清越峰。罗浮,传讯宣召各峰长老座下的掌事弟子入清越峰复命,汇报如今派出在外的弟子名册和除妖任务名录。至于剩下的封印禁闭之罚” 她略一沉吟:“便待师父师叔出关,我自会上禀,再行领受。” “对对对!就是这样!” 安雨浓喜不自胜的连连点头。 就连一贯沉稳的安罗浮也难得挂着一脸笑意,他拱手道:“是。” 安罗浮立刻拿出自己的琅琊玉,注入灵力,按照卓清潭刚刚口述的掌宫令口诀,施法将指令传讯给其他六峰。 林苒之点头:“也好。即便你身上的镇骨钉无法取出,但在清越峰有你师弟师妹和宫仆们照顾,总是要好过一些的。” 她犹豫片刻,从腰间法器中拿出一支精美的臂钏。 此臂钏白玉为主,由金丝盘绕其间,上面还镶嵌着几块色泽极通透的碧玉色的上等灵石。 “喏,给你的。” 林苒之将臂钏向前一递。 卓清潭一顿,目光平静的微凝在臂钏之上。安罗浮与安雨浓也立刻被这极尽精致奢华的臂钏吸引了视线。 “这是什么啊?” 安雨浓蹙眉:“师姐除了宫中大典、祭祀、四派同聚之类的重要场合才会依礼穿戴隆重些,平日里从不喜欢带这种奢华累赘之物。” 安罗浮却看出了什么,他神色诧异:“不,这不是寻常装饰之物,这是一件十分难得的聚气法器。” 卓清潭比安罗浮更早认出此物是什么,但她却缓缓摇头拒绝了:“这是长檍师叔的法器,凃雪碧。” 安罗浮兄妹面带异色。 安雨浓惊呼出声:“啊?这便是凃雪碧吗?” 卓清潭微微点头。 她曾在宫主记载端虚宫几大极品仙器的图册中见过此物,结合这臂钏独特的灵气,故而一眼便认出来了。 凃雪碧是端虚宫几大法器之一,若干年前被前一任端虚宫宫主赐给了他的徒弟长檍。 此物形如女子臂钏,实际却是一个具有聚气凝神作用的极品法器,于仙门之人大有裨益。 若是戴上凃雪碧,便是主人受到重创伤及灵脉,亦可助其凝聚灵气,不至于灵气外泄。同时还可遮盖灵气,让佩戴之人气息状若凡人,便是仙门中人也无法看穿。 但极品法器多为保命,轻易不会使用,此物更是极少被长檍长老拿出。故而就连安罗浮、安雨浓这般宫主的亲传内门弟子也不曾得见,没想到居然会在林苒之这里。 卓清潭轻轻咳嗽了几声,待咳嗽声暂停,才缓声问道:“此物为何会在你手中?” 这种异宝修仙之人谁不想要?但是放在林苒之这种修为不高的小弟子手中,若是被人得知,反而会给她引来杀身之祸。 长檍长老便是再宠爱自己的弟子,也不应该将此物给她才对。 林苒之耸了耸肩,坦然道:“师父并非给我的,而是给你的。八天前师父布下结界临去前,给我留下此物,嘱咐我务必保密,若是宫中有变,便将此物给你,或有大用。” 原来如此。 卓清潭沉默片刻,再无犹豫。 她刚伸手接过凃雪碧,凃雪碧便好似活物般,主动攀上她的左臂,想来是长檍长老之前已施过法术,故而法器触碰到卓清潭就会立刻认她为主。 旋即凃雪碧灵光大闪,严丝合缝的扣住她手臂,随着光芒逐渐退散,凃雪碧外泄的灵气立刻消失不见,便如同一个凡间寻常华美的装饰之物一般,再看不出什么异常。 而凃雪碧紧扣的瞬间,卓清潭神色微动,诧异之色一闪即逝。 这凃雪碧居然在认她为主的瞬间,刹那间削弱了她的六识。 怪不得。 怪不得凃雪碧作为护体聚气的法器,却极少被历代端虚宫的前辈使用。没想到它居然还有如此鸡肋的作用。 戴上它居然会被削弱眼识、耳识、鼻识、舌识、身识、意识这六识! 仙门弟子谁人不愿自己眼明耳清,虽然凃雪碧能聚气凝神,但是削弱六识便如同半个瞎子和聋子,视线模糊、食不知味,只能在养伤养病之时使用罢了。 但这于卓清潭而言却大有益处。 她之前受过地心焱火重创,灵脉便是被封依然如撕裂之痛。又身中八根镇骨钉,可谓难熬至极。痛苦本就极为消耗人的体力和精神,是以几日来她分分秒秒都在跟痛觉对抗,十分消磨精气神。 而六识中的身识,为身感之识。 她戴上凃雪碧六识削弱,身识便也同时被削弱,痛觉便少了很多。 虽然半盲半瞎会有些许不方便,但却可助她减退半数痛感,这当真再好不过了。否则端虚宫近来多事,她还真怕自己撑不住。 “哎?” 林苒之由于之前一直在扶着卓清潭的手臂,所以立刻感受到了她的不同。 手上传递过来的卓清潭无法克制的颤抖,此时已然消失了。 卓清潭本就天性清冷、十分隐忍,这些天来又习惯了承受镇骨钉的极端痛苦。如今便是痛苦只减轻了一半,也已足够让她掌控自己的身体了,不会再无法自持般受控于身体的本能反应。 林苒之疑惑:“你?” 她只知凃雪碧可以辅助聚气凝神,倒不曾听说它有疗伤镇痛之效啊? 卓清潭淡笑道:“凃雪碧削弱了我的六识。” 林苒之的声音在卓清潭耳中模模糊糊,但这个距离,她还是听得见的。 她轻轻推开林苒之扶住她的手。 几日来,这是她第一次能完全依靠自己的力气站住身体,虽然还是吃力了一些。 “什么?此物不是仙器吗?仙器怎么还会削弱人的六识呢?”林苒之神色凝重的皱起眉。 安雨浓听闻也是大惊失色。 “是啊!这法器怎会如此怪异?从未听闻还有仙器可以削弱人的六识,怪不得长檍师叔从不使用!削弱六时岂不是看不清闻不清听不清?” 安罗浮却明白了此物于卓清潭而言的功效。 他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削弱六识但也会削弱身识,倒是适合清潭师姐此时使用。” “是极。”卓清潭极轻的笑了笑:“我如今这般,灵脉封存,毫无灵力。又不需与人动手,倒也无须眼明耳清。若只是留守清越峰处理宫务,此时六识削弱于我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安羽浓“啊”了一声,也想通了此间关键。 卓清潭心中喟叹,长檍长老当真是有心了。 想必他留下的这一手安排,是怕太虚秘境中会出什么状况所以防患于未然。没想到,还居然真的让她用上了。 第六章 “不曾” 清越峰,紫薇殿。 先前收到安罗浮用琅琊玉传来讯息的七峰掌事弟子,此时均已在等候在殿外了。 往日里,各堂长老们闭关之时,峰内日常事务一般由峰中掌事弟子负责。 七峰掌事弟子突然接到主峰清越峰的诏令,立即依令前来。此时大家聚在紫薇殿外,具是摸不清头脑。 一些关系相熟要好的,便凑在一处小声说话。 端虚宫的掌事堂,主要负责端虚宫一些洒扫做饭之类的琐事,素来是七峰中最为势弱的一堂,所以门下弟子在几峰齐聚的场合大多都是低调且话少。 但掌事堂的掌事弟子苏希文,却和七峰中除主峰清越峰外,第二势强的掌戈堂掌事弟子曹铎关系最为要好,此时她正小声跟身边曹铎叙着话。 “曹师兄,宫中若无大事,清越峰是极少传召我等前来的。如今宫主和长老们均在闭关,掌宫卓师姐也不在清越峰内,你可知今日是何人下令传讯我等前来议事?” 掌戈堂的掌事弟子曹铎性情冷冽,少言寡语。此时听她发问,也只是蹙着眉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倒是掌器堂的林慕华沉吟着道:“这般说来确实奇怪,端虚宫内便只有宫主和卓师姐,才有同时传令七峰的口诀。其他诸人,便是各堂的堂主长老长辈,也只能传令给自己堂内的弟子。可如今这两位均不可能传令于我等啊!” 几人收到诏令,片刻不敢耽误便立刻御剑而至,但是谁也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 一旁沉默半响的掌籍堂掌事弟子康岑,听了这话却丝毫没有克制音量,他冷着脸道:“宫主自不会将口令随意传给旁人,但是其他人就未必了。当是谁人都能传召各峰主事吗?如今的端虚宫还有没有半点规矩了,简直可笑至极!” 魏毅立刻面带不豫,冷声呵斥:“康师弟,你这是什么意思?还请慎言!” 传召七峰的口令,历来只有楌桪宫主和被他视为下一任继承人的掌宫卓清潭才知道。 康岑说宫主不可能传与他人,那便是说,必定是卓清潭将口令传给了旁人。 但如今端虚宫中人人皆知,掌宫的卓清潭师姐如今就在他们掌戒堂的断戒峰受戒。每日也只有他们掌戒堂的师妹一人可以接触到。康岑这话,岂不是说他们掌戒堂的人拿了掌宫的口令,在此烽火戏诸侯吗? 其他几峰掌事弟子,闻言也均面带不虞之色。 康岑一顿,他沉默片刻,放缓了语气道:“我自然不是在说掌戒堂的同门。” “哦?既不是在说掌戒堂——” 素日极少开口说话的曹铎,此时却突然发问:“那我倒是更加糊涂了,你的这句‘不守规矩’和‘可笑至极’,究竟是在说谁呢?” 殿前气氛骤然一凝。 康岑语塞,沉默不语。 掌戈堂是除了宫主所在的主峰外,端虚宫内最势大的一峰。其间弟子也是最多的,几乎占据端虚宫弟子中的六成人数。 虽然七峰弟子均有下山历练的机会,但其他六峰的弟子就算出宫办差,也都是自己峰内的一些闲散差事,比如掌金堂的日常用度采买,掌籍堂的与其他仙门的书籍典卷交流等等。 至于可以代表端虚宫,下山除妖卫道的,便只有最为尚武善战的掌戈堂一门。 掌戈堂掌事弟子曹铎,更是号称除了宫主门下大弟子卓清潭、二弟子洛岩池外,年青一代的灵力仙法最强的第三人。 康岑作为掌管宫中典籍的掌籍堂弟子,素来不敢开罪于他。此时被他当众责难,一时亦是不敢吭声。 正当几人在殿门外尴尬僵持之际,紫薇殿的殿门却轰然从里打开了。 众弟子闻声转头,齐齐看向殿内。 只见殿内高台之上,本该在断戒峰受戒的端虚宫掌宫首徒卓清潭,此时正端坐其上,瞳若剪水,眼睫微垂,静静注视着他们的方向。 满殿俱寂。 刚刚安罗浮御剑带她抵达清越峰,头一件事,她便是换了一身平日里极少穿戴,十足威严的正式宫服。 此时此刻,这套云白为底色,金丝为线,长袖如云,裙摆满坠琳琅的端虚宫首徒正服,将她消瘦颓败的颜色略作遮掩。 虽然脸色唇色苍白依旧,但玉冠加顶,端是气势如虹,贵气逼人。 几名之前争执的各堂掌事弟子立即收声,殿前鸦雀无声。 实则这么远的距离,以卓清潭目前的目力,只能看到模糊的人影,连他们哪个是哪个,都看得不甚真切的。 “是卓、卓师姐?” “掌宫师姐。” “清潭师姐!” 众弟子纷纷结印于胸前,躬身施礼。 苏希文脸上刹那绽放一个甜甜的笑容,惊喜道:“清潭师姐,您回来了!原来是您传召我们?” 卓清潭轻轻偏过头,不动声色将一侧的耳朵转向他们的方向,依稀听到了她的话,微一颔首,算是作答。 她如今目力和听力都有所衰退,传入耳中的声音十分微弱。 站立在紫薇殿玉座旁、卓清潭身侧的安罗浮,立刻了然,扬声道:“各位掌事同门,请殿前说话。” 其他六峰掌事弟子遂入殿中,站定在阶下。 安雨浓看了看偏着头侧耳倾听他们动静的卓清潭,蹙眉道:“各位同门师兄师姐,请再上前些。” 卓清潭先前便严令他们,不要将她六识削弱衰退之事告知其他弟子,怕端虚宫中人心不稳,再生出什么事端。 所以安罗浮和安雨浓二人,此时一左一右立在卓清潭身侧,生怕以她们师姐的耳力,会听不清楚旁人说话。 康岑皱紧眉头,没有理会她,而是向上拱手施了一礼,淡淡道:“卓师姐,您宣召各峰掌事弟子议事,我等自是不敢不从。但既然是掌宫宣召掌事弟子议事,此间为何还有其他清越峰的弟子在场,此乃何意?” 安雨浓柳眉一皱,还未待她开口,康岑便又接着说道:“再者说,即使卓师姐有协理端虚宫务,令喻七峰之权,但您此时理应在断戒峰受戒,按理说不该——” “——放肆!” 曹铎冷冷打断了他:“两炷香前断戒峰上的封印已消,既封印已消除,那么掌宫师姐身在何处,又何时轮得到你这个掌事堂弟子来置喙?” “正是如此。” 掌金堂的掌事弟子卜计凡也淡淡应声:“端虚宫诸事繁多,还有许多大事需掌宫师姐决断。如今断戒峰结界既破,便是师姐受戒禁闭之期已满。” 康岑淡淡觑了他一眼,笑吟吟道:“哦?这我倒是不知了。我只知道卓师姐的禁闭之惩,是宫主他老人家亲自下的。而如今宫主还在太虚秘境未曾出关,不知又是何人能解除得了卓师姐受戒禁闭之令?是卓师姐自己吗?” 曹铎冷冷注视着他:“康岑!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就连掌戒堂的掌事弟子魏毅此时也皱起眉头:“康师兄,你怎可对掌宫屡行逾越冒犯之举?” 康岑看了一圈周围弟子们的脸色,他冷笑一声,神色晦暗不明。 “卓师姐在端虚宫地位尊崇,但我康岑也是掌籍堂的掌事弟子,堂堂正正,家世清白,从小以除尽天下妖物为己任。我却不知,与妖邪有往的仙门弟子,便是天资再高,是否还有资格端坐高堂之上,令喻端虚宫七峰三千弟子?如今我心有疑虑,提出来也算逾越冒犯吗?” 殿下倏地一静。 此时便是一根针落地,恐怕都能被人听闻。 端虚宫主首徒卓清潭犯戒受罚之原由,虽然几大派掌门都没有对外说什么,但是据当时无妄海的弟子们私下传说,是与妖邪有关。 堂堂仙门四大派之首的端虚宫首徒,居然传闻与妖邪牵扯,这属实荒唐,也属实惊人。 康岑过去的十数年来一直对卓清潭这位掌宫师姐恭敬有礼,敬仰尊崇。但听闻此事之后,反应尤其巨大。 只因他全家都是被妖邪所害,当年便只他一人幸存。而他恰逢身负九脉,可以修仙,这才后来在机缘巧合下拜入了端虚宫门下。 众弟子知晓他的身世,也都心下了然他如此反常的原由。 因此尽管他今日对卓清潭如此无礼,众人虽然心生不悦,却没有立场深责他。 曹铎咬牙道:“都是哪里来的无稽之谈?不过是些外面的风言风语罢了,如何能当真?” “正是。”掌器堂的掌事弟子林慕华颔首,目光澄清的看向他。 “康师兄,我受师父之令代管掌器堂。你可知这些年来,整个端虚宫内损耗捕妖锁、困妖瓶之类法器最多之人是谁?” 康岑脸色微动,似乎也有所触动。 林慕华观其脸色,继续说道:“没错,那人不是宫主,不是列为长老,更不是曹师兄和其他掌戈堂的师兄弟们,而是清潭师姐。她屡次代师出宫,收服掌戈堂师兄们无法收服的妖邪。这些年来,想来掌戒堂的锁妖塔中,一半作恶的妖物凶兽都是清潭师姐亲手捉拿回来的。” “确有此事。” 掌戒堂的魏毅也点了点头,正色道:“康师兄,我知你深恨恶妖,但怎可听信外面没有根据的话,便误会自家同门。我等少时一同授艺长大,清潭师姐是什么样的为人,你难道也要怀疑吗?” 康岑脸上僵硬。 他沉默片刻,猛地撩开下摆,单膝跪地,拱手向上座施礼,声音却洪亮,但是没有一丝退缩。 “掌宫师姐恕罪,我今日之为并非故意刁难折辱。只是如今外面传闻喧嚣,我深知自己的地位不配责难于您,但今日却还是要斗胆向您问一个准话! ——您日前在无妄海之行,得以幸存,是否真如传言一般,是勾结了妖力通天的大妖?” 随着话音掷地有声,殿中霎时又寂静了。 安雨浓先前被卓清潭责令不可冲动行事,因此先前她忍了又忍。 但此时还是破功没有忍住,娇斥出声:“——康师兄,你胡说些什么?我师姐怎么可能勾结妖物!你当真是失心疯了不成?” 他们争执期间,卓清潭一直侧头静静倾听他们的对话,始终一言未发。 她右手中指轻轻拨动左手食指上的一枚翠绿色的指环,那指环看起来十分普通简约,便如同一枚成色极佳碧色的凡玉。 但它却却绝非一块凡玉雕塑的普通指环,而是端虚宫最高权力的象征——名为“潮沁”,是足以证明端虚宫主身份的信物,更是一件难得的法器。 “潮沁”本该由端虚宫的宫主所有。 但却在三年前卓清潭获封掌宫、被授命执掌端虚宫事之时,楌桪宫主便在自己闭关之前将这枚掌门信物“潮沁”,赐予了这位首徒,方便她行事。 此举当时也相当于是昭告了仙门百家,卓清潭便是端虚宫板上钉钉、毋庸置疑的下一任宫主。 哪怕此次卓清潭受戒被罚,这枚代表身份权力地位的指环“潮沁”,也并未被楌桪宫主收回。 “都说完了?” 她从肺腑中轻轻呼出一口气,语气淡淡。 “” 几名先前吵作一团的掌事弟子,此时却瞬间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鹕鸟,一声不敢吭了。 卓清潭轻轻按住自己胀痛的眼睑,微微阖上眼,低声道:“康岑,站起来。” 康岑紧咬后槽牙,他直挺挺跪着,目光如炬的看向端坐玉阶之上的人。尽管直视“宫主”在端虚宫是失礼至极之态,但他依然一动没动,偏执的等一个答案。 卓清潭平静的缓缓张开双眸,没有一丝闪躲的直视康岑的眼睛。 “不曾。” 康岑微微一顿:“您说什么?” 卓清潭的音色清冽中略带低哑,虽轻,但却郑重。 “我说,我不曾勾结妖物,残害同门。” 殿下其余六峰掌事弟子,心中骤然一松! 虽然他们之前也深信卓清潭为人,言之凿凿此事绝不可能!哪怕端虚宫在外面历练的弟子们被外面的风言风语叨扰,他们也不信“掌宫”会与妖魔勾结企图伤害去无妄海历练的仙门弟子。 但卓清潭却实打实被宫主带回,受到了八根镇骨钉之刑的重责,让他们心中确实也有几分疑惑难安。 此时得到卓清潭这样一句话,便再不会忐忑。若是在外面行走,其他仙门弟子嘲讽羞辱,他们必是要与他们说清楚是非对错的! 康岑沉默一瞬,眼中迸发明亮的眸光。 旋即突然毫无征兆重重叩首,紫薇殿上的青玉地砖发出极其响亮沉闷的一声——“碰”! 除了如今带着“涂雪碧”半瞎半聋的卓清潭,其他众人都被这声音吓了一跳。 安雨浓下意识惊道:“康师兄你这是做什么?先前大放厥词,现在又要死要活的,难道是想磕坏我们清越峰紫薇殿的地砖不成?” 康岑却不理会她的冷嘲热讽,仍然将头深深埋在地上,肃容道:“弟子康岑,今日屡次顶撞掌宫,请卓师姐降罚!” 卓清潭轻轻的摇头:“今日诏令你等过来,不是为了说这些有的没的。” “康岑,站起来。” 还是这五个字。 但是这次,康岑微微一顿,下一刻立即十分听话的麻利起身。 第七章 弟子遇险 卓清潭的食指无意识的敲击着座边的白玉扶手,这是她思考时下意识的习惯,会不自觉轻轻点击手指下的东西。 她凝眸道:“曹铎。” 曹铎立即上前一步,恭敬的施礼道:“在。” 卓清潭蹙眉问:“掌戈堂弟子近日外出降妖的名册,你可带来了?” 曹铎点了点头,恭敬上前一步,递上袖中折子。 “在这里,请掌宫过目。” 他性情冷漠骄傲,平日里跟掌戈堂的同门师弟师妹相处时,也是话极少的。素来只听命服从于楌桪宫,掌戈长老和卓清潭这位掌宫。 卓清潭接过他递来的名册,极快的翻阅了一遍,然后轻轻阖上名册折子,合眼思忖。 端虚宫三千弟子,掌戈堂便占据六成之多,足有近两千子弟。 而此时,两千掌戈堂弟子中,又有半数目前都还在外面除妖卫道,未曾归宫。 先前无妄海那次,便是掌戈堂弟子和其他三大仙门的弟子共同除祟时候,遭遇寒潭弱水倒灌无法应对,急忙用法器向各自的师门求救。 卓清潭当时正好在无妄海附近的白泽州除祟,收到讯息便立即御剑赶过去,于是,这才成为当时四大仙门中第一个赶到救援的人。 只是近来不知何故,凡间居然多生事端,四大仙门镇守的八荒结界更是频频动荡。 卓清潭蹙眉。 大多数的仙门弟子其实只能处理一些低中等的妖邪精怪,而近日外面的异动如果真与八荒结界之事有关,那就绝非他们这些小弟子可以涉足解决的。他们此时在外,恐怕不仅全无用处,还会平白折损性命。 如今之际,还是应当先将在外游历的弟子们召回端虚宫为先。 卓清潭舒展眉峰,当机立断交代道:“曹铎,令喻掌戈堂所有在外降妖的弟子,手中除祟任务结束后,立即返回端虚宫,不得在外逗留。” “是。”曹铎结印施礼,没有一丝质疑。 卓清潭又看向其他几峰掌事弟子:“其他峰的弟子们近日来如有出宫采买公干,也请立即召回。” “是,掌宫。” 卓清潭下达完指令,便轻轻靠向身后玉座的靠背,缓解久坐时肋下镇骨钉传来的隐痛。 她暗自思索,待弟子们陆续返回,她便可开启端虚宫护宫大阵,届时只需守好宫门,静待师父和诸位长老师叔出关即可。 至于其他,过后再论。 几峰掌事弟子领命后,当即在殿内施法,向他们腰间佩戴的琅琊玉中注入灵气和口令,向各自堂中弟子发出召回指令。 谁料正在此时,曹铎腰间琅琊玉却突然迸发出一阵极其耀眼的红光,红光中央,纹路特别的符文旋即闪动不休。 卓清潭猛地睁开刚刚才阖上的眼睑,她纤长的羽睫投在眼睑下,形成一片深色的光影。 紫薇殿上众峰掌事弟子见此具是纷纷大惊! 因为,端虚宫弟子若是在外遇到危险,用琅琊玉传讯求助师门时,一般情况发出的都是黄色灵纹的信号。而这种红色灵纹的求助讯号,极其损耗灵力和法器,一旦使用,他的琅琊玉便会顷刻间报废碎裂,再也无法使用。 也只有在端虚宫弟子生死攸关之时,才会发出这种讯号。 故而就连一贯冷静自持的曹铎,此时看着手中散发着红色光芒的琅琊玉,脸色也是极其难看。 他神色凝重的沉声道:“是唐贞师妹发来的,他们遇险了。” 不仅遇险,还是将死之局! 卓清潭微微低垂着眼,轻声道:“唐贞,她此时人应是在皖州。” 她有过目不忘之能,刚刚看过的掌戈堂外出任务名录因此记得真切。掌戈堂弟子唐贞此行除祟,目的地便是皖州。 而皖州,更是四大仙门之一,凭津阁的势力范围。 凭津阁弟子多在皖州地界上行走,照理说不该遭遇如此严峻,甚至要她碎玉求救的险情。 除非 卓清潭豁然从椅背上起身,她腰腹间骤然发力,起来的猛了些,猛地按住肋下,咳嗽了几声。 安雨浓“啊”了一声,她焦急的惊呼:“师姐!您别着急!” 卓清潭摆了摆手,止住了她欲上前搀扶她的动作。然后一边轻轻咳嗽,一边断断续续开口:“唐贞师妹咳去了皖州何处除祟?可是去了无瑕镇?” 名册上的记载简短,只写明了弟子们所行州府,却没有更加详细的行踪描述。 曹铎点头:“正是,唐贞师妹便是去无瑕镇了。” 他微微一顿,旋即明白了卓清潭因何事担忧:“掌宫师姐莫不是怀疑,是宿风谷结界有异常,因此才导致弟子们遇险?” 卓清潭此时沉沉的脸色,就是答案。 其他几名掌事弟子也明白过来,顿时色变! 皖州地界的无瑕镇旁边,几十里处有一山谷,名曰“宿风谷”——正是四大仙门中,凭津阁千年授命守护的八荒九州,四大结界之一! 几千年来,凡间的四大仙门便有守护八荒九州四大结界之责。 其中,端虚宫授命守护太虚秘境结界,无妄海授命守护钧天崖结界,凭津阁授命守护宿风谷结界,九晟山授命守护冥王沟结界。 几千年传承下来,最初几大仙门授命于何方仙君来守护秘境,如今早已不可考究。但他们只知,这四大结界是关乎三界苍生生死的大事,故而守护四大秘境之责一直被四大仙门的历代掌门严格执行着。 前段时间,无妄海负责看守的钧天崖秘境结界便出了问题,导致若水寒潭倒灌、地心焱火喷涌,四大结界已然破一。 而端虚宫守护的太虚秘境目前也岌岌可危,因此楌桪宫主和众位长老们尽数赶赴秘境闭关修护,至今未归。 现如今,居然连凭津阁守护的宿风谷秘境,似乎也出了些纰漏 凡间诸多情况似乎不太对。 卓清潭眉心紧蹙,轻声道:“慕华师弟,劳你准备牧云舟和灵石燃料。” 林慕华一愣:“牧云舟?师姐可是要出宫?” 牧云舟为仙门载具,可在云层之上平稳行驶,飞行速度不亚于仙剑,却能比仙剑承载更多的人。 只是此物使用起来,极其损耗灵石,委实奢靡浪费,故而仙门弟子出门大多自行用灵力御剑,极少用到此器。 卓清潭轻轻点头,看向安罗浮:“岩池和宁演,可是已经除祟结束,快回来了?” 安罗浮听到二师兄、三师兄的名字,忧虑严肃的脸上终于隐现一丝笑意。 “是,师姐,昨日两位师兄已用琅琊玉传讯予我,近日便可抵宫。” 卓清潭淡淡道:“让他们不必回来了。” 安罗浮一愣。 卓清潭伸出右手,拿起放置在玉座旁茶几上的玉盏,浅浅啜饮半口,缓解喉中火烧一般的干涩,然后轻声道:“传讯给岩池、宁演,他们不必回崇阿山,直接去无瑕镇等我。” 安罗浮不动声色的看了眼卓清潭悄悄按住肋下的左手,他沉默一瞬,最终还是沉声应下:“是。” 卓清潭轻声又嘱咐了一句:“切记,叮嘱他二人不可妄动,亦不要离开镇子,更不要去宿风谷,一切待我到了再说。” 安罗浮点头:“是,师姐。” 他立即施法在自己的琅琊玉中输入灵力,将方才卓清潭交代的诸事,一字不差的传递出去。 曹铎上前正色道:“掌宫!请允许我随行你同去!” 康岑也紧随其后:“正是如此!既然情况危急,我们便该同气连枝!” 卓清潭却摇了摇头:“罗浮随我同去即可,其他几峰的掌事师弟师妹,你们留守宫中,静待各自门下弟子归山。” 安雨浓有些不太乐意的小声嘟囔:“什么啊?师姐,你居然连我都不带吗?” 卓清潭略带警告的看了她一眼,轻声道:“胡闹,你当这是是去玩的吗?” 安雨浓小声道:“可是我、我可以照顾你啊。” “——掌宫!” 曹铎、康岑等人还待争取。 卓清潭却轻轻抬手,止住了他们的话头。 “宿风谷之事,并非去的人越多便越好。曹铎师弟,待我走后,你需得带领掌戈堂弟子一同护好端虚宫。至于其他几位掌事师弟师妹,端虚宫还有诸多琐事需你们处理应对。七峰同气连枝,缺一不可。待端虚宫所有外出弟子全部回来,你等便合力开启封山大阵。” 她看着几名掌事弟子脸上的隐忧,轻声安慰道:“放心,我定会将失踪的弟子们都平安带回。” 便如同钧天崖一般,带他们全身而退。 卓清潭如今灵力全无、气力不济,声音较之过去,明显低哑亏虚,轻且虚浮,但却依然有股能安抚人心的强大力量。 沉默良久的魏毅突然开口:“可是清潭师姐,你身上的镇骨钉如今还在,你的身体如何能吃得消,承受奔波千里、去宿风谷驰援之苦?更何况你而今” ——灵脉被封,丝毫不能使用灵力。 其他几峰的掌事弟子被他这一提醒,才想到此处,神色具是一变。刚刚才被安抚住的曹铎,脸色再次凝重了起来。 他们先前虽见卓清潭形色憔悴消瘦,但举手投足一派从容沉稳,居然险些忘了,她身体八脉中还有八颗镇骨钉! 卓清潭一顿,旋即淡笑道:“所以我已安排岩池、宁演先行去皖州等我,罗浮也会随我同去。他们三个虽不熟悉四大秘境的封印和阵法,但灵力仙术具是不俗。” 若不是她此时一丝灵力都无法使用、实在无用,无法独自解决此事,她也不会叫洛岩池、奚宁演、安罗浮三名同门师弟赴险。 “再者说。”她轻声道,再给他们喂下一颗定心丸:“虽然镇骨钉是长檍师叔打入,我无法自行拔出。但是长檍师叔闭关之前,却已经给我留下法器,助我调息。而今我已无大碍,身体并无不妥。” 并无不妥才怪! 安雨浓揪着手指,小声在心里腹诽! 那凃雪碧虽能削弱六识,但也只能削弱一半的痛觉罢了,剩下的另外一半痛觉也不是好消受的。更何况镇骨钉对身体的伤害,可是实打实一分都没有少! 几名掌事弟子却不知详情,听闻镇骨钉已对她没有影响,虽然面色还是纠结,但还是松了口气。 只有曹铎和康岑依然面色不虞,他们实在是很想同行。 “此事多说无益,各位师弟师妹回峰后,还请各自安排好诸事。” 卓清潭按住眉心,被掩饰了许久的虚弱之态,此时终于还是显露一二:“端虚宫,便交于你们了。” 几名掌事弟子连声施礼道“不敢”。见她疲乏,便也不敢违命多说,只得不情不愿先行告退。 待几峰掌事弟子离开后,安罗浮忍不住说道:“师姐,不若还是我自己去无瑕镇等两位师师兄吧,我们师兄弟三人必定小心行事、不辱使命,将遇险失踪的掌戈堂师弟师妹带回来。师父他封住你的灵脉,也是因为你的灵脉被焱火灼伤随时都有裂开的危险,若是在外面遇险,灵脉再次受到震荡、被迫冲开封印可如何是好?” 若仙门弟子的灵脉爆裂,那可是会送命的! 安雨浓也不赞同卓清潭此时远行,跟着兄长一起相劝:“正是的!师姐!还有你身上的镇骨钉,就算被凃雪碧减弱了一半的痛苦,但是八根镇骨钉之苦也不是那么好忍耐的!这一路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你如何还能奔波负累?你若是实在不放心,我和哥哥同去,再加上二师兄三师兄,我们师兄妹四人,未必就不能成事。” 卓清潭知道他们心中担忧她,轻叹道:“秘境封印特殊,此行我必须去。” 他们不懂,四大秘境结界非同等闲封印。 四大秘境的结界阵法乃天地法阵,便也只有四大仙门的掌门和其属意的继承人才略知一二,其他弟子摸不到门路,便是去了又有何用。 而那秘境封印阵法,复杂高深,变化莫测。甚至会随着气候、天气、湿度和周围人的灵力浓郁程度而变幻。即便是她本人亲去,也不敢保证能融汇贯通遇难成祥,更何况一时半刻怎么可能教会旁人。 安罗浮见她已然打定主意,伸手拦住还待劝说的胞妹,低声道:“好了羽浓,师姐看来注意已定,不必再劝了。不若你去准备些上等丹药、伤药和灵符,给我们带上,总归是有备无患。” 安羽浓欲言又止的看了眼静静闭目养神,不再开口的卓清潭,踟蹰几瞬,“嗐”了一声,跺了跺脚扭头跑开了。 算了,她师姐的脾气,既然下了决定,便不会被旁人说服的,她还是赶紧去准备出行的用品吧。 第八章 无暇镇之行 皖州境内,有一小镇,名曰“无瑕”。 无瑕镇本是附近州府中最热闹的村镇,但由于近来皖州境内各地异象频发,事态不甚明朗,因此就连无暇镇的街道上如今也是十分萧条。 加上镇上的普通的百姓人家,业已按照当地大仙门凭津阁的要求,暂时离开镇子,投亲别处,去往距离宿风谷更远的地方暂居避祸了,因此更加人烟稀少。 镇中只有一家名曰“无暇客栈”的客栈,此时依旧人声鼎沸,客坐满堂。 原来,这家客栈相传是由凭津阁内门子弟的亲眷所开,所以如今这种事态,不仅仍敢营业,还可顺道代凭津阁接待赶赴此地除祟的其他仙门弟子。 此时正是午时,客栈一楼堂厅中,几桌仙门弟子各自分散开来,各自与同行的人用午膳。 其间位置最好的那一桌,正坐着几名身穿凭津阁玄紫色弟子道服的客人。 其中一名年纪稍长些的弟子,正在劝同桌用膳的师弟:“豫师弟,白日怎可饮酒,如今世道不太平,若是除了什么事” 被他说教的那名年纪更轻的凭津阁弟子却一摆手,不耐烦的打断他道:“师兄过于多虑了!” 他生的唇红齿白,不过十七八岁的模样,看样子应是师门中十分受宠的子弟,即使打断了师兄说话,依然高高抬起下巴,神情很是骄傲。 他挑了挑眉:“怕什么啊?想来近来镇子附近的异动,便是这只小妖所为!我已将其手到擒来,当得一贺!” 话毕,那豫姓弟子十分粗鲁的拉了拉手中法器上的锁链。“哗啦”一阵响动,只见他手中锁链的另一头,居然拴在一个少年的琵琶骨上! 而那个被他拴住琵琶骨的少年,此时似乎已经没有什么意识,侧倒在地上,几缕凌乱的发披散在他的脸上和背上,遮住了他的神色,更遮住了他的样貌。 但是瞧起来,他年纪却是不大。 先前说话的那个稍微年长些的凭津阁弟子见了于心不忍,他蹙眉道:“豫师弟,我觉得他应该不是宿风谷作乱的妖物。宿风谷月余时间内接连失踪多人,甚至还有很多历练修行的仙门弟子也失踪了,而这少年身上虽看着有些许古怪,但却被你用困妖锁穿了琵琶骨依然未曾显形,说明他应该不是妖物,只是凡人而已。若他当真只是个凡人,却被我们如此误伤了,那我等属实罪过大了。” 更何况,这少年其实根本不是被他们“收服”的。而是昏倒在宿风谷外一条溪水旁,被他们捡了个现成的便宜罢了。 牵着困妖锁的豫姓少年,名叫豫丰年。他是凭津阁阁主的爱徒,从小天资聪颖,备受阁主喜爱,因此性情骄纵非常。 尽管同门师兄如此这般相劝,他依然漫不经心的笑着:“这有什么啊?是与不是料想咱们用完这顿饭,将其带回阁中用降妖镜一照便知。若届时发现他确实不是妖物,多给他些银子伤药也就罢了。或者师父大发慈悲,赠他几枚丹药,这等凡人服用后必将延年益寿,说起来就算是误伤,能被我们遇见也是他赚了。” 豫丰年言罢哈哈一笑,毫无愧疚之意。 地上的少年其实也并非全无知觉,只是一直在半昏半醒。他朦胧中听到豫丰年那句“就算是误伤能被我们遇见也是他赚了”,忍不住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嗤笑,似是在嘲讽一般。 那名叫豫丰年的凭津阁少年听到这声嗤笑,却当即脸色一冷:“好个小杂种,你还笑得出来?” 他的师兄厉声喝止道:“师弟!不可如此羞辱于人。此时既尚未核实他的身份,不可出口伤人,若他不是妖,你这般行事日后如何能心安。” 豫丰年却不甚在意“呵”了一声,他挑了挑眉,道:“他虽无妖元,却一身邪里邪气的,想必就算是人非妖,但是敢在宿风谷附近逗留,也必定不是什么好人,简直不知死活!” 他那师兄其实也不敢过分开罪于这位阁主爱徒,但是沉默片刻,还是劝道:“丰年师弟,得饶人处且,他是人是妖,届时自有师门的降妖镜一判究竟,你快些吃饭吧,便不要再生事端了。等你吃好,我们便回阁复命。” 豫丰年不甚在意的一笑。 安静了没一会儿,不知他又想到了什么,竟噙着笑意,端起酒壶起身,踱步到少年旁边,然后缓缓将酒壶中的酒液倾倒,竟然是想将那酒水浇在少年脸上! 他还笑嘻嘻的说道:“看你也一上午未尽食水,本少侠心善,便敬你一杯。” 不料话音未落,那地上本来奄奄一息的少年,突然出手竭力伸手一把扣住他脚踝,也不知他使了什么巧劲儿,居然真的一把将豫丰年掀翻出去了! 而那些原本该浇在少年脸上的酒水,也尽数洒在了少年的胸前。 只是这少年到底是个凡人,又气力不济,而豫丰年身为仙门弟子身手不差,他在空中几个旋转,便稳稳落在地上。 可他人虽然没有摔到,却在众人面前被一个凡人这样使了一道,属实丢了个大丑,他登时勃然色变! 一时羞恼,豫丰年也顾不得少年身份未明,抬起一脚便踢向地上的少年。 而那少年刚刚已经用尽力气,此时无力抵抗,被豫丰年狠狠一脚踢飞出去,“碰”的一声,撞到一旁另一桌用餐的仙门弟子们桌边。 与此同时,那桌上餐食和木桌闻声尽数碎裂,可见豫丰年这一脚虽然没用上灵气,但他的力气却使了个十成十,并未丝毫留手。 少年倒地后,旋即捂住胸口“哇”的一声,吐出一口献血。他琵琶骨上的困妖锁受到震动也声声作响,他脸上虽然没什么表情,但是气息却比方才更弱了一分。 “丰年!你住手!” 豫丰年同行的师兄惊怒道:“他之前本就有伤,怕是只是一个凡人,你这是要活活打死他不成?” “凡人?” 豫丰年脸上狠色一闪:“游荡在宿风谷结界附近,身上疑点重重的凡人吗?那些妖邪之物,往往最是奸诈狡黠!说不定就是用了什么手段隐藏了妖丹妖元妖气,这才让我们一时试探不出,放松警惕。” 他脸上厉色不减,心生一计:“师兄,这小畜生是人是妖,倒也不必非要等回了师门用降妖镜才能看出!待我将灵力注入他心脉,岂不是一探便知!” 说罢,他冷冷一笑,手中聚起灵力,便要施法于地上那少年身上。 他师兄方鹏连忙上前拦住他,焦急道:“丰年!此事万万不可!他身上没有灵力,不是仙门弟子,若他只是寻常凡人,心脉被注入灵力,必然会因为心脉无法承受寸断而亡!你此举与杀人无异!” 豫丰年的仙法和灵力,其实早已远胜于其师兄。他施展灵力抬手,轻易便挡开方鹏的手,然后笑吟吟道:“师兄,你也太天真了!宿风谷中灵力四散,哪有凡人可以深入到那么远?他绝不是好人,待我一试便知。” 说罢便将掌中的灵力,向那少年疾射而去。 堂屋中众人见状齐齐惊呼,他们不清楚前因后果,先前倒是也不好多管闲事,况且这还是在凭津阁的地界上。 而此时,就算想要出手也来不及了。有些仙门弟子已经转过头去,不忍再看。 就在众人本以为这少年怕是凶多吉少时,突然一道银白色灵光突然乍现,从客栈门口急射而出,在豫丰年手中灵力即将打中少年胸口时被它及时截住。 银白色灵光与玄紫色灵光相撞,两道灵力同时四散开来,发出“碰”的一声巨响! “什么人?!” 豫丰年脸上厉色一闪,猛地转头! 却见客栈门口,不知何时,竟然出现了两道身影。 逆着光线,堂屋中众人一时看不清来人长相,但那一身仙气飘飘的云白色道服,却极具标志性。 有人立即认出那身装扮:“是端虚宫来人了?” 他旁边的人立马小声讶异的说:“不能吧?前两日我听相熟的端虚宫仙友说,他们宫中有令,弟子们都被召回了呀!” 先前那人若有所思道:“可是这次在宿风谷秘境附近,也有几名端虚宫弟子失踪了。想来端虚宫就算召回外出弟子,也还是会派人来打探失踪的门下弟子行踪吧?” 豫丰年蹙眉打量着门口那两人的穿着。 逆光看去,来人身形明显是一男一女,但身量都很修长。那名端虚宫男弟子的身量本就极高,却也只比身侧的女子高出半个头颅而已。 他蹙眉,确实是崇阿山端虚宫的道服,白衣翩跹,气质高华,做不得假。 豫丰年皱眉问道:“不知是端虚宫哪两位仙友到了?倒是我们凭津阁招待不周了。” 那名端虚宫的男弟子此时微微向前一步,从门口的逆光阴影下走出,他的脸庞也终于被客栈中诸仙门弟子们看清楚。 一张俊颜如玉,身姿如临风玉树。 他十分有礼的拱手一礼:“端虚宫清越峰弟子安罗浮,方才情急之下出手,得罪了。” “啊!竟是端虚宫的安师兄!” 一名三流小仙门的弟子此时认出他的脸,惊喜道:“安师兄!不知你可还记得在下?两年前我在平湖除祟遇险,您曾出手相助。” 仙门中相熟的弟子,多以“仙友”、“师兄弟”相称,以示亲厚。 安罗浮微怔,他定睛看向他,旋即恍然,他认得他,于是微笑道:“自然记得,原来是浮光门的季仙友,许久不见。” 那名浮光门的弟子名叫季程晓,他听了这话摸着后脑勺,傻笑道:“能再遇安师兄,才是我之幸事,上次安师兄有事先行一步,我还未来得及好好道谢。” 安罗浮遇见故人,脸上也带了丝笑意,微微摇头:“只是随手之劳,不值一提。” 二人正在寒暄,却听凭津阁那少年豫丰年冷笑着道:“如此这般我便懂了,原来这位安师兄,惯有多管闲事的爱好,那我倒是不觉得意外了。” 这话说得就太过失礼了,不仅安罗浮、季程晓闻言眉头紧蹙,就连季程晓身边追随他的几名浮光门弟子也面带不虞。 他的师兄方鹏连忙再次上前,拉住他,训斥道:“师弟!不可失礼!怎可在安师兄面前造次?” 豫丰年似笑非笑的看着他,淡笑道:“我如何造次了?安师兄固然身份贵重,是端虚宫楌桪宫主的亲传弟子,但是我豫丰年也同样是凭津阁阁主的门下。怎么?端虚宫的弟子便比旁的仙门弟子高贵几分不成?师兄,你如此长他人之势、灭自己威风,莫不是已经看不上咱们凭津阁,想要另攀别家的高枝不成?” 方鹏一张方脸登时羞恼的通红:“你!你听听你这说的都是什么混账话?” “我有说错什么吗?” 豫丰年面上傲慢十足:“你不过是因自己天赋不如我,在师父面前也不如我更得他老人家的信重体面,便处处以大师兄自居,想要制衡管束于我罢了!便是你再长袖善舞,精于交际又如何?凭津阁是凭实力说话的地方,师父百年之后亦断不会将阁主之位交付于你,你省省吧,收起这幅老好人的样子!” 豫丰年这话说的实在太过张狂不客气。 别说方鹏本人,就连一贯脾气很好的安罗浮,脸上也不太好看了。 但毕竟涉及别门他派的内务,他贸然开口帮腔,怕会令端虚宫难做。 方鹏抖着手指向他:“豫师弟!你别太过分了!” 在场的其他凭津阁弟子们,明显也对豫丰年很是忌惮,虽然各个面带怒容,却都敢怒不敢言。 正在此时,一声清冽又雅致的女子声音,忽而淡淡响起:“——狂悖。” 豫丰年脸上得意的神色一顿。 他目如急电般射向说话之人,客栈中众人也都寻声转头看去。 只见开口之人,正是先前客栈门口光影下,静立不语的另一名端虚宫女弟子。 她此时终于缓缓抬起脚步,踏入了客栈一楼堂屋之中。 云白色裙摆及地,轻轻扫过褐红木色的门槛,无端居然让人生出一种仙人入凡般的空绝清冽。 ——仿佛那半旧的门槛能被她经过,能被她的裙摆轻抚,便是那门槛的几世修来福报。 女子的脸庞也随之显露人前,终于被客栈中人看得清楚真切。 只见她身姿挺拔,身量纤长,风姿绰约,居然比先前朦胧中显现出来的身形看起来更加清瘦嶙峋,身姿翩然若仙、格外惹人注目。 只是看起来,这名女子似乎身体并不是很好。 她一张素颜,清透如一块上古冷玉,虽泛着苍白,却没有一丝一毫柔弱之态。一只极简的乌木簪,轻轻插在乌发之上,明明头顶再没有什么其他奢华的装饰点缀,却显出十足贵气。 她微微低垂视线,水墨山水画般的眉眼,带着一丝女儿家少见的英气。她深深的清澈的眼瞳,此时被室内的光线照映,投出一片清澈如洗的写意风流。 然后,女子轻轻抬头,从容不迫的看向堂屋之内众多仙门弟子。 一片鸦雀无声之下,一个带着惊讶的声音突兀响起: “啊!居然是” 众人纷纷醒神,恍若梦中般惊呼: “——是端虚宫的卓掌宫?” “真的是她!是卓清潭,卓师姐!” 第九章 救人一命 豫丰年身体一僵,动作也是一顿,他脸上神情莫测。不用旁人提醒,在看到那张脸的瞬间,豫丰年便已然认出来人是谁。 端虚宫是四大仙门之首,曾多次承办仙门百家盛事庆典。各派掌门座下得到重用的弟子大多都曾参加过,哪怕没有机缘接触端虚宫首徒,也大多都远远见过这位仙门年轻一代的天骄翘楚。 安罗浮恭敬的上前行礼:“师姐。” 客栈堂屋中众多仙门弟子醒神,纷纷结印施礼。 “见过卓师姐。” “卓师姐。” “卓掌宫。” 地上那受伤的少年,捂住胸口的手指微微一动。他披散零落的长发,半披散在脸颊上,而方才被豫丰年打伤时吐出的血,将他的发粘在了脸旁。看起来十分狼狈。 卓清潭抬起右手,抵住颜色极淡的唇畔,微微咳嗽了一声,音色清冷温和:“诸位同门有礼。” 豫丰年犹豫了一瞬,倒是这许久以来第一次收起了傲慢。他上前一步,居然十分罕见的恭敬施了一礼。 “先前失礼了,丰年不知是端虚宫的卓师姐到了。” 豫丰年礼毕,眼中亮晶晶的抬头看去,他本以为以卓清潭的仪态修养,必然会还礼于他。 谁料卓清潭只是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然后轻轻点了下头:“确实无礼。” 豫丰年:“” 他只当这句“无礼”,说的是他先前与凭津阁同门发生龃龉之时,无端攀扯上了端虚宫。 于是沉默片刻,他并未发作,反而好脾气的道:“卓师姐,先前是我言语莽撞,具是无心之言,并非针对崇阿山端虚宫。” 方鹏和在场的其他凭津阁弟子们,闻言均是诧异的看向这个素来眼高于顶,目空一切的小师弟。没想到这个性情如此桀骜的少年,居然会在端虚宫卓清潭卓师姐面前如此克制守礼。 便是在他们师尊,凭津阁主澹台东临面前,他也不过如此了。 卓清潭却半分面子都没有给他。她淡淡看向她,眼底一片冷峻的微芒。 “说仙友无礼,却并不止于此。” 豫丰年微微一顿,他抬起头看她,神色困惑。 卓清潭淡淡道:“口舌之争牵扯端虚宫,这只是小事。但你伤及无辜在前,羞辱同门在后。虽然凭津阁功法霸道,并不讲究平心静气淡泊明志之说,但你如此乖张跋扈,如何能行正义之事,履仙门弟子之责?” 豫丰年眼底煞意一闪而过,但是不知为何,他却还是强行忍耐下来。 他道:“卓师姐此言差矣,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如今我凭津阁授命守护的宿风谷秘境结界有异,这少年却无故晕倒在宿风谷凡人不可及处,谁又敢说他就一定无辜?至于我与同门之间的‘小玩笑’——” 他笑了笑,不甚在意道:“那不过是同门之间的普通玩闹罢了,卓师姐不必当真。我们凭津阁与端虚宫不同,从来便是秉承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之规,便是我师父阁主他老人家在此,也未必会判我的不是。” 卓清潭神色冷淡的点了点头:“贵派的行事,我一阶外人自是不会置喙。但这少年身上并无妖元,是凡人之身,而你却是仙门弟子。我既撞见此事,便不会坐视你伤人性命。” 她转过头,再不看他,只微一抬头,对安罗浮示意:“去吧。” 安罗浮立刻明白其意,拱手道:“是。” 他早就安耐不住了,得到师姐授意,当即结印施法,银白色灵光锋芒大盛,撞击在豫丰年手中的困妖锁上。 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响起,那穿透少年琵琶骨的困妖锁,顿时簌簌寸断,散落一地。 那少年琵琶骨上的锁链骤然脱落,似乎是牵动了他的伤口。他发出了极轻的一声低吟,旋即便立刻紧紧抿住唇角忍住了,再无一声泄出。 安罗浮已然快步上前,弯腰施力避开少年的伤口,将他从地上扶起:“你没事吧?” 豫丰年怔怔看着手中断成两截的法器,当即怒不可遏。 他猛地上前一步,暴喝道:“安罗浮!你居然敢损坏我师父赠给我的法器?” 卓清潭极轻的瞥了他一眼。只这一眼,便止住了豫丰年欲上前从安罗浮手中夺人的动作。 她的语气十分平静:“抱歉,所损法器,我端虚宫稍后会补偿阁下。” “卓师姐!!” 豫丰年强忍怒意:“我豫丰年虽桀骜不驯,对你却素来敬仰,礼遇有加。你便定要插手此事,与我过不去不成?” 卓清潭神色温和,但是却没有丝毫退步:“豫仙友,此话本不该我说。但你若不知何为悲悯,何为正气,丢了除魔卫道之初心,纵使你天纵英才,于大道修行也是枉然。言尽于此,请君细思。” 她再不看他,只轻声道:“罗浮,带这孩子上楼。” “是!”安罗浮架起少年的肩膀,跟在卓清潭身后一同上楼。 一楼堂屋中的仙门弟子们面面相觑。 但是不知怎么回事,那豫丰年也不知是畏惧卓清潭往日威名,还是自知不是端虚宫弟子的对手,居然当真没有再上前拦阻。 方鹏留意到他这位小师弟一双拳头握的死紧,攥了又攥,最终还是泄气一般松开了。 安罗浮向掌柜开了两间房。一间卓清潭住,另一间则是他与那少年同住。 他与那凡人少年共住一间,也是防止豫丰年再来寻事欺辱于他。 原本他与卓清潭二人今日刚刚抵达无瑕镇,便是打算在此住店安顿。不成想正巧撞见那位凭津阁阁主爱徒跋扈行事、枉顾人命。又见这少年着实可怜,得了卓清潭授意后,便出手相救了。 只是,那少年微微低垂着头,始终不发一言,也不知是晕过去了还是不想与他讲话。 不过萍水相逢,安罗浮心中还有很多杂七杂八的棘手之事,也是也就没有搭话的念头,只是先将他送回楼上的客房安顿好。 然后,又在少年脉搏中注入了一股灵气,喂他吃下一颗丹药,这才转身出门,去到隔壁房间。 隔壁房间,端坐在窗前的卓清潭此时正静静看向窗外。 安罗浮心知她此时六识微弱,听力、目力、嗅觉、感知都只有常人的一半,根本听不见他的敲门声,因此便也省却了这一步。 他进入房间内,故意放重了脚步弄出了些声响,走到窗前两米处站定。若是这个距离,用正常音量说话,卓清潭仔细去听是可以听见的。 果然,卓清潭耳朵微微一动,但她却不曾回头,只是语气平静的低声问:“都安顿好了?” 安罗浮点了点头,应道:“师姐,那少年已安顿好了。我已喂他吃下上品的伤药。那少年并非妖身,我又度了灵气给他养身,困妖锁的伤势对他来说便只是皮肉伤,想必他休息几日,便可痊愈无碍了。” 端虚宫这种仙门的伤药,对凡人来说有奇效。而那少年既然并不是妖邪,有安罗浮在他体内注入灵气助他调养,困妖锁便不会伤到他的根本。 安罗浮想了想,还是叹了口气,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他也是倒霉得很,不知怎么竟跑到宿风谷附近,还被那名叫豫丰年的凭津阁弟子误会,吃了这般大苦头。” 卓清潭却微微蹙眉,若有所思:“他与你同回房间后,是何反应?” 安罗浮想了想,当即回答道:“许是他身上有伤不太舒服,不曾开口与我说话,他吃了药便睡了,也并无其他反应。” 卓清潭脸上没有多余表情,只是点了点头:“与他同住,你也稍留心些。” 安罗浮闻言一愣:“师姐的意思是莫非这少年真有什么古怪不成?” 卓清潭思考时,习惯性会用右手食指轻点什么东西。此时,她轻轻敲击窗边案台,却摇了摇头:“我亦不知。不过那位凭津阁弟子有一句话说的不错,凭津阁便如咱们端虚宫的崇阿山一般,为防止凡人误入,早已布下层层阵法。凡人就算误入其中,也很快便会被层层阵法传送回到外面,凡人等闲无法进入四大仙门所在,更别说是误入到凭津阁着力看守的宿风谷秘境附近。” 安罗浮皱眉:“可是他身上并无灵力,也没有妖气,我方才度灵力给他的时候便试探过了,确实是凡人的身躯。” 卓清潭轻轻叹了口气:“正是如此。先前我在客栈外观他周身气脉均与凡人无异,亦丝毫没有妖邪之气,所以才不忍见他血溅当场,命你出手救下他。” “罢了。” 她想了想,蹙眉道:“或许真是因为最近结界不稳,所以机缘巧合下,才令他误入宿风谷附近也说不定。” 就如同之前无妄海钧天崖那股莫名其妙存留显现,救她一命的妖元之力一般让人摸不清头脑。 卓清潭低声道:“不过,你还是多留意一些罢。防人之心不可无。” 安罗浮正色的点头应下:“是!” 卓清潭轻轻按压额角,又问:“岩池与宁演,现在何处?” 安罗浮回答:“二位师兄比咱们早到了一日。按师姐之前的指令,今日他们已先去凭津阁拜会澹台阁主。我方才已用琅琊玉给二位师兄发了讯号,他们知道我们到了,想必最迟傍晚便会归来。” 卓清潭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不成想本该傍晚才回客栈的洛岩池、奚宁演二人,居然一个时辰后便回来了。 二人仆一归来,便急急奔着二楼客房来了。 “师姐!” 安罗浮开门后,连忙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虽然他们此次出行是坐牧云舟来的,但是奔波千里,对于卓清潭来说到底疲乏操劳,此时她刚刚躺下休息一会。 但已经晚了——洛岩池和奚宁演的动静太大,卓清潭本就睡不踏实,此时已经被惊醒。 她睁开眼睛,用手缓缓撑起身体,坐起身来,然后摇了摇头,轻声笑了笑:“还是这般毛毛躁躁。” 安罗浮好奇的问:“二位师兄,今日你们不是去拜会澹台阁主,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洛岩池摇摇头回答:“我们在凭津阁等了两个时辰,弟子回话说他们阁主并未在阁中,所以我们不曾得见澹台阁主。” 端虚宫楌桪宫主的二弟子洛岩池,长得一副浓眉大眼的相貌。他性情憨厚,面相也是十分质朴。 此时,他认认真真细细打量卓清潭片刻,然后反复深呼吸几次,声音有些难过:“师姐你清减了许多。” 奚宁演的眼中也带着一丝痛色:“师姐何止清减了。她体态本就清瘦,如今竟差点成了一副骨头。可见师姐这次真是遭了大罪。” 卓清潭摇头,有些好笑:“夸张。” 奚宁演正色:“一点也不夸张。” 安罗浮见到两位同门师兄,心下欢喜宽慰,便嘴上没有把门,坦白了个彻底:“二位师兄有所不知,此时师姐身上八根镇骨钉犹在!其实在我和羽浓看来,此次出门属实勉强。” 洛岩池眉头紧皱,他惊讶道:“什么?镇骨钉怎么还在?” 奚宁演也惊异的问:“难道师父他老人家还未出关吗?” 安罗浮面带隐忧:“两位师兄这两月一直在外除祟,可能有所不知。师父和众位长老们已进入太虚秘境闭关多日。此次若不是众位长辈都不在,又关乎四大秘境结界和掌戒堂同门失踪之事,师姐也不至奔波千里来此。” 奚宁演蹙眉,所有所思:“师父他们还未出关莫非是太虚秘境有变?” 他和洛岩池对视一瞬,齐齐看向卓清潭。 卓清潭先前是和衣而眠的,此时已然掀开被子,将腿放在地上,端端正正坐在塌上。 洛岩池一脸肃穆:“师姐,近来四大结界频频生异师父他老人家闭关前可有留下什么话?” “不曾。” 卓清潭当着三名嫡传师弟的面,不再掩饰。她合眼轻轻按压鼻梁,以此缓解失眠带来的头痛。 然后低声回答道:“几千年来,四大秘境结界从未如近来这般接二连三频频异动,因此我年纪尚轻,对此也知之甚少。先前钧天崖秘境结界异象的原由,我至今尚且蒙在鼓中,不甚清楚。” 不曾想,如今凭津阁奉命守护的宿风谷结界又生异常,还连带周遭多人失踪。 卓清潭抬头看向三位师弟:“但是我怀疑,上次无妄海钧天崖的若水寒潭和地心焱火爆裂,冲开了钧天崖结界,恐是有什么东西出来了。” 洛岩池、奚宁演、安罗浮三人齐齐色变! 安罗浮脱口而出:“有东西?莫非四大结界真的封印着什么了不起的惊天大妖?” 四大秘境结界之事,历来只有四大仙门的掌门才知道只言片语的祖训,就连安罗浮他们这些掌门弟子也对结界之事知之甚少。 卓清潭轻轻摇了摇头:“我只听师父说过四大秘境结界中封印着足以颠覆三界的东西,是四大仙门必须誓死守住的。但是至于其中是否有妖邪,亦或是还是什么别的毁天灭地的力量我对此所知也并不多,可能就连师父也不知细节。但守护结界的使命,是我们四大仙门代代相传流传至今的。年代久远,前因已无从追寻。” 安罗浮微微皱眉:“若是如此严峻,也不知失踪的百姓和同门,现今人在何处,是否还” 还活着。 卓清潭沉默一瞬,当机立断道:“既然岩池和宁演回来了,人也齐了。我们便立刻出发,趁着天色还早,先去宿风谷周遭探一探。” 洛岩池观她脸色,不甚赞同的摇了摇头:“师姐,你今日方至,不若先休息一晚,养精蓄锐,待明日——” “没有时间了。” 卓清潭眉头深锁,微微摇头:“每多耽搁一日,唐贞师妹和其他失踪的人便更多一分危险。” 洛岩池、奚宁演、安罗浮三人沉默对视片刻,终究不再出言阻止。 第十章 漏网之鱼 于是,师姐弟四人说走便走,由三人中修为最高的洛岩池负责御剑带着卓清潭同行。 只是宿风谷秘境毕竟是由凭津阁奉命守护的秘境,千百年来早已归属凭津阁所有,他们到底是外人,未能得到豁准,此行多有不便。 先前,卓清潭命两位师弟先行去拜访凭津阁阁主,除了例行拜访外,更主要的目的便是想向其明言他们此行目的,从凭津阁获得入宿风谷寻找失踪弟子的许可。只是不曾想到,凭津阁主近日并不在阁中。 人命关天,他们耽搁不得,因此只得先斩后奏,失礼于人了。 但是为了避免误会,他们一路上还是略施了障眼法,躲开了谷外巡逻的凭津阁弟子们。 片刻后,一行人御剑落在宿风谷边缘地带。 卓清潭举目抬首,定睛细看宿风谷外围的结界。 宿风谷的上空,本该呈现淳厚浓重的玄紫色灵光,那才是秘境结界稳固的形态。但此时此刻,结界之上居然有两处光泽淡去,透出微微昏暗如雷纹般的裂痕。 她心底生出些许不安。 果然,凭津阁宿风谷秘境,竟与端虚宫的太虚秘境结界相差无几,都已显现了裂纹。 想必先前洛岩池和奚宁演未能得见凭津阁阁主澹台东临,便是因为澹台阁主与师父他们一样,已前往秘境修复结界,因此才不在阁中。 “师姐?可曾看出什么了吗?”安罗浮疑惑的问。 他们修为不够,也未曾修习过四大秘境结界法阵,因此无法看出结界裂纹。 卓清潭声音轻而低沉:“宿风谷结界业已破损,这裂纹竟比我派太虚秘境的裂痕还要大些。虽然此时裂纹已然闭合,但我担心既然先前出了如此深的裂纹,那些失踪的弟子们会不会是被吸进秘境结界深处。” “什么?!” 奚宁演大惊失色:“这如何是好?秘境中是什么境况我们均不得知,但既是凡间四大秘境,想必其间定是凶险万分,若是他们当真是被吸进去了岂非危险至极?” 唐贞的琅琊玉都碎了,何止是危险至极。 卓清潭皱眉。 四大仙门自古授命镇守四大秘境结界,凭津阁阁主必定以修复秘境结界为第一要务,此时在拼命施法修复。若是失踪的弟子们当真被吸进结界中去了,只怕待秘境结界彻底修复完毕,固若金汤之后,误入其中的人便要彻底被封在其中,永远无法出来! 只是据她所料,宿风谷秘境结界的情形,除了凭津阁的阁主澹台东临外,旁的弟子也不知详情。 他们出来之前,便已经在客栈里问询多名前些天便来了无暇镇的仙门弟子。居然没有一人知道那些失踪的弟子们究竟身在何处,又是在何处失踪的。 甚至连见过他们的人都没有。 如今她虽然亲自来了无暇镇,但若不知他们是在何处失踪的,那也是枉然。他们此时既不知失踪的弟子遭遇了什么,也不知他们是否当真就在宿风谷秘境中。 若是贸然行事,恐怕不仅找不到人,甚至有可能给修复秘境的凭津阁阁主带来麻烦。 十日前,无妄海授命守护的钧天崖秘境已然破碎消失,结界连同秘境中被封之物下落不明。她当时人在现场却不能阻止,实在无能。 卓清潭眉心紧蹙,她的拇指指甲无意识的抠在自己的食指上,压出一道深深的痕迹。 就当真一点线索都没有吗? 她蹙眉细细思索着。 不对!谁说一点线索都没有了! 卓清潭脑中灵光乍现,她豁然抬头:“我们即刻回客栈。” 其余三人都是一愣。 奚宁演疑惑的问:“师姐,你可是想到了什么?” 她极轻的“呵”了一声,眼底闪过一丝微光:“是我先前故步自封,居然忘记曾有一人也曾在宿风谷附近出现,但他却没有失踪,虽然他只是个凡人” 安罗浮一愣,他瞬间明白了卓清潭所指:“啊!师姐说的是我们救下的那个少年!” 他合掌拍手,惊喜的点头:“不错!凭津阁弟子豫丰年曾经说过,今日他们正是在宿风谷附近找到这少年的。虽然当时他已经晕了,但是保不齐他晕倒前就曾看到了什么,是我们陷入误区,觉得他是凡人便忽略了他,居然舍近求远。” 洛岩池和奚宁演皱眉不解。他们不知先前之事,待安罗浮解释后,这才知道还有这么一出。 于是众人立马御剑,调转方向,向无暇镇去了。 刚刚落地在客栈,卓清潭却忽然止住步子。她思忖片刻,回身吩咐三人:“你们先自去休息,我去看看那少年。” 安罗浮不赞成的摇头:“师姐,你才应该先回去休息,询问那少年的事,便交给我吧,罗浮定不辱命!” 洛岩池也道:“正该如此,看时辰也到了该用晚膳的时候。方才听罗浮师弟说,你们先前赶路,连午饭都不曾用过,师姐如今没有灵力护体,更当注意身体。” 卓清潭摇了摇头,轻声对他们解释道:“那少年今日便因出现在宿风谷附近,而被豫丰年折辱欺负,想必此时心中已然对仙门弟子心存芥蒂,更不愿意提及此事了。我担心你们贸然追问此事,恐怕他就是当真看到了什么,为了避免再给自己惹麻烦,也不会坦然相告。而我与你们不同,我毫无灵力,便如凡人一般无二,跟他自然也没什么分别。加之我又是女子,由我去问,说不得他会放下芥蒂,告知所见所闻。” “可是”安罗浮还是皱着眉。 “别可是了。”奚宁演想了想,拽住他说道:“我们便听师姐的吧。” 也好让她早些休息。 三人于是便决定先在一楼用膳,暂时不上去添乱。 卓清潭从掌柜那里拿了两人份的餐食,婉拒了师弟们的帮忙,然后自己托着装满食物的拖盘上了二楼,轻轻敲了敲少年的房门。 等了片刻并没有听到回应。 她微微挑眉,神态自若的推开门,踏进屋内。 然后将手中的饭菜轻轻放置在离床不远的饭桌上,这才抬起头,看向床的方向。 如此近的距离,她的视线正好对上一双深邃的眼睛。 那少年居然是醒着的。 此时,他看向卓清潭的眼神十分奇怪,犹如带着一团幽火,定定的一动不动,目光十分夺目。 但对上卓清潭看过来的清澈眸光,他瞳孔却微微一缩,旋即神态自若的收回了视线。 然后歪着头,唇角带着一丝少年气的笑,看起来十分单纯:“原来是女仙长,对不起啊,我还以为是先前抓我的那个哥哥呢。” 第十一章 不愧平生 卓清潭不动声色的看了看他。 哦? 以为是豫丰年,所以这少年方才的视线才那么有侵略性吗? 卓清潭微顿,她没有说话,只是不动声色的再次仔细打量了下这古怪的少年。 这少年本来中午时还奄奄一息,吃了安罗浮给的灵药,又有安罗浮渡他一缕灵力,加上休息了一个下午,此时看起来已恢复了大半,全无中午时的狼狈。 不过年纪看起来确实不大,瞧着倒像是跟安罗浮、安羽浓兄妹相差不多。 他脸上虽然还有些许擦伤,并非白玉无瑕,但他的鼻梁高挺且秀气,兼之又生了一双十分多情的凤眼,端是唇红齿白,俊秀非常。 尤其是他此时微微歪头,侧着脸用眼睛瞟人的时候,居然有股这个年纪的少年郎身上不该有的风情。 卓清潭略一点头,淡淡道:“方才敲门没有听到里面回应,便擅自进了公子的房间,是在下失礼了。” 那少年“咦”了一声,他疑惑的问道:“女仙长没有听到我的回应吗?可是方才我确有出声请你进来。” 卓清潭微微一顿,许是声音太小,她六识微弱所以没有听到。于是轻轻摇头:“抱歉,我耳目不明,所以不曾听到。” 这下少年却实打实惊异了,他神色怪异的上下打量了卓清潭片刻,惊讶的问:“女仙长是仙门弟子,怎么会?” 少年咋舌,脸上还带着一丝憾色:“白玉微瑕,如此这般,可太过可惜了。” 卓清潭轻轻笑笑,却没答他这话,只是道:“公子既然已醒了,想来身体已没有大碍,过两日便可痊愈。起来用些饭吧。” 那少年见卓清潭没有回答他的话,也不甚在意。只是顺着她的话看向饭桌,然后咧开唇角,带起脸颊一侧的梨涡,笑的十分好看:“那可真是太好了!正好我也饿了!” 他起身走到桌边,撩起下摆坐下。 明明他穿着一身十分落魄,甚至衣摆都破损了的寻常衣物,做着一个十分寻常的动作,但居然有种风度不凡、世家子弟般的风流韵味。 他坐下后,许是也看出桌上的餐食是两个人的分量。于是含笑看向卓清潭,道:“女仙长,请一起用吧。” 卓清潭没有扭捏的转身走向桌边,从容的落座在少年对面。 少年定定的看着她,嘴角带了一丝若有似无的戏谑:“女仙长之姿当真举世无双,恍若天人,想必将来必定仙术大成,得道成仙,位列仙班。” 卓清潭却目光平静的看向他。 “借公子吉言。至于能否仙道大成,位列仙班,在下其实并不在意。只要此生内不欺己,外不欺人,不愧平生,便足以。” 那少年却不知听到这句想起了什么,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哈哈哈!好个‘内不欺己,外不欺人,不愧平生’!” 卓清潭泰然若素的淡淡看着他,也不曾追问他因何发笑,亦没有丝毫恼怒或尴尬。 那少年笑了好一会,才揉着笑出眼泪的眼睛停了下来,然后笑眯眯道:“女仙长勿怪,只是我突然想起一件很久之前的事,一时之间觉得有些好笑,失态了,没有吓到你吧?” 卓清潭缓缓摇摇头。 他拿起桌上拖盘中其中一双筷子,笑意盈盈递向对面的人:“对了,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我叫谢予辞,还不曾请教女仙长姓名。” 卓清潭素来讲究,不喜欢别人如此触碰她的用具。但是她沉默一瞬,还是抬手接过少年手中的筷子:“在下卓清潭。” 谢予辞闻言点了点头,赞道:“寒潭千尺寻龙啸,岂惧清风天下驰——这名字真是好,清冷绝尘,气势如虹,确实洒脱不俗,倒是与女仙长啊不,还是叫你卓姑娘吧,这名字与卓姑娘的气质极为般配。” 卓清潭接过了筷子,却并没有下箸,只是轻轻将竹筷放置在筷枕上面,然后看向面前少年:“谢公子好文采,倒不似是寻常百姓人家教养出来的孩子。” “嗐!” 谢予辞摆了摆手,笑着说:“家道中落,如今不过苟活于世,只是家事不足为外人道,倒也不必提当年勇。” 卓清潭点头,十分守礼的没再追问:“这是自然,每个人际遇过往各不相同,萍水相逢,公子确实不必告知于我。只是——” 她看向谢予辞,目光澄澈:“若谢公子当真觉得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有一事还请公子能如实告知。” 谢予辞正挑着桌上一道小炒黄牛肉下箸,似乎吃的还算满意,嘴角始终带笑。他不甚在意的边吃边问:“哦?何事?卓姑娘但说无妨。” 卓清潭与他对话,观其气度,便知其性,与这样的人说话其实无须拐弯抹角,于是她开门见山道:“公子日前曾误入几十里外的一处山谷外,不知你在那里,可曾还见过什么其他的人?” “嗯”谢予辞住筷思索。 “公子但说无妨。”卓清潭唇角微抿,以为他顾忌凭津阁,承诺道:“谢公子,实不相瞒,我此行只为寻师门和附近仙门失踪的弟子们下落。所以不论之前你在山谷附近看到或听到了什么,从你口出,除我与三位同门师弟,再不会有旁人知晓,也必不会给你带来麻烦。” “倒不是怕这个。” 谢予辞轻笑:“只是我见到的人,你们怕是已经没机会再见,所以我说与不说,意义不大罢了。” 卓清潭蹙眉:“谢公子这是什么意思?” “我确实不知怎么回事,被吸到那个什么山谷去了,在那里我还遇见了那几个衣着打扮跟你们相似的人。但我并非是在山谷外见到他们,而是在山谷内。” 谢予辞歪头面带疑惑:“听他们说,我们是被误吸入什么秘境结界里了,后来不知过了多久,那个结界不知怎么的居然突然开了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小缝隙,他们说我是凡人,便先将我先推了出来。不成想” 谢予辞微微摇头,神色遗憾:“我才刚刚出来,那缝隙居然‘咻’的一下消失了,他们也不见了。” 卓清潭微微色变,她神色郑重的一字一句问道:“谢公子,此事事关人命,不可半分玩笑,我只问你,你今日此言,可当真?” “千真万确。” 谢予辞耸了耸肩,他叹了口气,说道:“我就是听他们说过那个什劳子的鬼秘境结界,一旦进去就凶多吉少。所以方才我说,现在说与不说,已经没有意义。” 他叹道:“他们想必,再也出不来了。” 第十二章 在等你啊,卓姑娘 洛岩池皱眉,十分不赞同的摇头:“师姐我觉得不妥。” “还有我,我也觉得此举行不通。”安罗浮紧随其后:“再说,那少年来历不明,他说的话能信吗?” 卓清潭静静摆弄左手食指上的掌宫指环“潮沁”,不知在思索什么。 奚宁演观察她的神色,试探着说:“要不我们再斟酌斟酌,从长计议?” 卓清潭沉默,她思考半响,未发一言。然后轻轻叹了口气,摘下食指上的指环,松开手指。 “潮沁”除了是端虚宫掌门信物外,还是一个极品仙器。它自带仙灵,此时卓清潭松手后,便缓缓飞升至四人中间,悬浮于空中。 卓清潭轻声说:“我仔细想过,除非我们不管唐贞还有其他失踪仙门弟子的死活,否则这是此时唯一的办法。” “我知晓一秘境结界法门,在四大秘境结界破损薄弱处以此法施法,便可短暂打开结界一瞬让我进去,这本是师父曾教与我的、结界动荡时从内由外修补结界的术法。如今我虽灵脉被封,灵力无法在身体中运转施展功法仙术,但‘潮沁’却是可以装载灵力的法器。只要你们三人注入足够的灵力在‘潮沁’中,我戴上‘潮沁’后,便可从中调转灵力,以供驱使。” 奚宁演却皱眉:“既如此,师姐何不直接带上我们师兄弟三人同去?那便不需如此大费周章了。毕竟我们三人可注入到法器中的灵力十分有限,那宿风谷秘境结界之中情况不明、变幻莫测,还不定有什么其他风险。若是师姐一人进去,‘潮沁’中储存的灵力用完了又怎么办?” 卓清潭缓缓摇头:“不可,你们三个之前从未接触修习过秘境阵法,更何况是这四大秘境,其间结界阵法讲究甚多,更有很多‘阵中阵’,一步行差踏错,便要出事的。” 安罗浮急了:“可是师姐,我们虽然不通结界阵法,但是却可以给你打下手。” 卓清潭看着他轻声说道:“并非如此,进入结界的人多了,我便无法顾及每个人。若是其中一人一步走错,踩到不该踩的地方,不仅他自己会被煞阵吸走引入‘阵中阵’与大家失去联系,便是其他人也会受到牵连被带入无尽幻境之中,不破不立,凶险万分。” “更何况”卓清潭叹了口气:“若是我们四人一股脑都进入宿风谷结界之中,那外面谁来接应?师父便只我们五个徒弟,清越峰如今只余羽浓一人守着。我已犯戒不孝,如今再多犯一戒擅闯他派秘境倒也无妨,你们却不要跟着胡来了。” 奚宁演的眉头皱得死紧:“我们三个都在,却要让师姐一人赴险,这如何使得?若是师姐有个万一,我们如何跟师父和宫中交代。” 卓清潭却笑了,她摆了摆手:“如此境况,本就没有十全十美的解决办法,何谈结果是‘万一’,还是‘万全’呢。若是我能寻到他们,带他们出来,那我一人去便足矣。若我都不能寻到,去再多人也无用。” “可是这太冒险了!” 安罗浮还是摇头:“就算师姐能从‘潮沁’中调转灵力,可若是在结界中频频遇到各种凶险状况,灵力使用过度,到时候用完了又当如何?到时候就算空有法门,却没有灵力再破开结界,岂不是就出不来了?” 卓清潭淡笑,安慰他们道:“你们输入的灵力我自会省着用的。再者说,就算届时灵力用完了,说不定我已找到其他失踪的弟子们了,我自会让他们再帮我输一些灵力在‘潮沁’中,供我打开秘境结界带他们出来。” “可是” 此时,从见到“潮沁”那刻便一直沉默不语的洛岩池,却长长叹了一口气。他突然缓缓道:“师姐,三师弟和四师弟他们或许不知,我却曾听师父说过。这‘潮沁’,即使历代掌门宫主比武斗法之时,也不会轻易使用其储藏灵力之功能,皆是是因为调转使用‘潮沁’中的灵力,灵力便会先从心脉而入、再能游走全身。因此会冲击心脉,让使用者心口绞痛。如今你九脉当中,就只有心脉一脉还未被打入镇骨钉,如此这般折腾我实在担心你吃不消。” “什么?”安罗浮惊问:“竟还有此事?” 奚宁演立刻皱眉:“如此这般,那就更加不可了要不我们还是再等等吧,说不定还有其他办法可行也未可知。” 卓清潭目若寒潭,直直看向他们:“你们等得,我亦等得,但是那些迷失在秘境结界中的弟子可还等得?我说了这么多,您们怎还如此婆妈?” 三人被她气势所慑,一时噤声。 沉默良久,洛岩池紧抿着嘴唇不再说话,率先结印施法,向“潮沁”中注入灵力。奚宁演和安罗浮对视一眼,也叹了口气,施法注灵。 待片刻后,“潮沁”已被注入灵气饱和,他们才同时收手。此时被纯正的端虚宫灵力充盈着的“潮沁”,闪着碧绿充沛的青光,缓缓飞入卓清潭手中,然后轻轻落在她的掌心。 她静静注视片刻,将指环带在手指上,轻轻呼出口气。 她决定不待天明,现在当即出发。反正进入结界后,其中的时间也与外界昼夜不同步,不分星辰日月。既然几时进去都是一回事,不若早点进去。 卓清潭再次看了一眼屋中沉默不语的三个师弟,不再犹豫,起身而去。 “师姐!”洛岩池喊她。 她回过头来,见三个师弟此时都抬起头直直看向她。 洛岩池沉声道:“千万保重。” “我会的。”卓清潭一笑。 她不愿他们相送,而他们亦懂她,并没有亦步亦趋的跟着她一同出来。 卓清潭出了客栈,却意外的发现那个名叫谢予辞的少年,居然正笑吟吟在客栈门口等她。 卓清潭看向他,也笑了笑:“这么晚了,谢公子为何还在外面游荡?” 他不怕再遇到凭津阁的弟子吗? 谢予辞也笑了:“在等你啊,卓姑娘。” 卓清潭微微蹙眉,淡淡瞥了他一眼:“公子等我作甚。” 谢予辞耸了耸肩,笑容里一派落落大方:“当然是等你出来,然后带你去我之前出来的那处结界裂缝啦。” 他笑吟吟道:“我这人呢,恩怨分明,你既然救过我,如今又铁了心要进去救人,那我便不妨亲自带你过去,也省得你费心再去寻找。” 卓清潭却轻笑了一声,摇头拒绝了:“不必,宿风谷秘境周围并不太平,公子既是凡人,还是不要涉险为佳。” “我当然不会涉险!” 谢予辞笑眯眯道:“你放心,我只带你到那处结界外便立马走人,多一刻都不会待。我这人啊,可最是惜命的了,好不容易从那里逃出来,便万万不会随你进去的。” 卓清潭微微一顿。 时间紧迫,宿风谷周围的结界圈又实在极大,若是有谢予辞带路,想必她确是能节省很多时间,可以尽快找到距离失踪弟子最近的结界边缘。 只要她为他想好完全的退路,倒也不是不可。 第十三章 虞美人 于是,卓清潭不再推脱,却从随身携带的储仙囊肿中掏出两张灵符,递给少年:“如此,那便谢过公子了。” 卓清潭看着谢予辞不解看向她的目光,遂轻声向他解释:“此乃两张灵符,一张是为防御符,可抵挡一次妖邪的攻击。另外一张是为传送符,可将你直接转移到无暇镇中。想来如此,待我进阵后谢公子必定可以安然回到无暇镇。” 谢予辞挑了挑眉,笑嘻嘻的接过那两张灵符,随手放进胸口衣襟处口袋中,然后道:“那可再好不过了!卓姑娘你真是个天大的好人。” 卓清潭笑笑,她抬起左手,手食指微动。 其实卓清潭结印使用仙门术法时,手势都不太复杂,也并不像其他仙门弟子施法时那般动作花团锦簇、招摇好看。 但“潮沁”中灵力却立即应心而动,飞剑泓梧应身出现在她脚下。 她将右手食指与中指相并,轻轻指向谢予辞的放下,下一刻谢予辞瞬间被她指尖的灵力吸到了她手畔。 谢予辞“啊”了一声,旋即“哈哈”大笑:“这便是仙术吗,好生有趣。” 卓清潭淡笑了一下,用右手轻轻抓住谢予辞手臂:“谢公子,我们这便要出发了,小心。” 谢予辞挑了挑眉,眼中兴致盎然:“谢某平生还是第一次有幸与仙门弟子御剑同行,还是卓姑娘这样的佳人。虽然只有片刻,但也是我赚到了。” 卓清潭微微摇头,她轻轻笑了笑,没有说话。 这名叫“谢予辞”的少年当真奇怪。白日里在凭津阁弟子和安罗浮面前,他像只锯嘴的葫芦,又像寒潭里的石砖,当真又冷又硬,安静的也不像是一个年轻人。 在她面前却总算是有了些少年人的模样,明媚又张扬,但他却总喜欢说些摸不清头脑的话。 可能是因为她是个女子,所以更好说话? 卓清潭心中思忖,暗自发笑:若他不是个凡人,而是仙门子弟,恐怕在听到她自报姓名时,便尴尬想要逃走了。 她是仙门典范、人人称颂的仙门高徒不假。但卓清潭也同样是同龄人眼中,君子慎独、克己复礼的“怪人”。 从小到大,端虚宫其他几峰的师弟师妹们也大多有些怕她,更别说在外行走除妖时,旁的仙门年轻弟子们见到她也都十分拘束。 这些她其实都感觉得到。 便是同一个师父教导出来的四个同门师弟师妹,其实对她也一直是敬重有加、但亲近不足的。就像二师弟和三师弟总是习惯了结伴除祟,四师弟和小师妹也总是同行除妖。 谢予辞倒是第一个不怕她,还敢主动接近她的人。 泓梧御剑速度极快。 转瞬间,卓清潭便按着谢予辞指路的方向,来到宿风谷外西北处一道溪水旁。 溪水清澈,流水潺潺。 二人从天而降,卓清潭带着少年稳稳落地,站定在溪水之畔。 她环顾四下,想来这里便是豫丰年午间所说,找到谢予辞的那处溪水畔。 “怎么样?此处是不是极美?”谢予辞得意洋洋的问。 那副模样,好像此处是他的地盘一般。 卓清潭好笑的摇了摇头,她四下看看,旋即微微喟叹:“美则美矣,然花却有毒。” 只见溪水两畔,触目可见,遍地都是盛开的“虞美人”。 这花开的繁茂,各种颜色的虞美人静静随着微风摇摆在碧草流水之上,琳琅满目,当真赏心悦目。 但虞美人此花却有毒,仙门弟子倒是还好,凡人误食后轻者头晕呕吐、精神错乱、身体抽搐,重者若误食果实,还有可能死亡。 “那有什么关系?” 谢予辞笑道:“诗中有云,‘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卓姑娘既不是中毒之人,又如何得知古来中‘虞美人’之毒者,便不是心甘情愿、甘之如饴呢?” 卓清潭摇了摇头,看了看她,颇有些无可奈何的叹道:“你啊,这可不是好玩的,少年不知愁滋味,也不要拿命去赌。” 谢予辞却哈哈一笑:“我倒是希望,自己能永远不知愁滋味。” 卓清潭身处此地流水落花的极静之景,也忽觉心中仿佛也宁静下来许多。自从灵脉被地心焱火灼伤以来,那股时时刻刻被她隐藏压制在心底的焦灼之痛,仿佛此刻也减弱许多。 她微微阖着眼细细嗅着花香,轻声道:“这些年来走南闯北,斩妖除祟,也算走过四海,浅见升平。倒是不曾想到这宿风谷一隅溪畔,居然有这样一处难得一见的景致。” 谢予辞却十分的煞风景,他语气里微微带了一丝嘲讽:“虞美人花开之时,花瓣绽放,虽如神女羽衣霓裳惊艳世人。但花开之时便是花萼掉落之日,花瓣与花萼永无相见之日。象征生离死别,其实没什么好看的。” “原来这花还有这种说法。” 卓清潭恍然的点头,但却没有因为他的煞风景而生气。只是点了点头,似是自嘲般笑了笑:“说来惭愧,我在这人世间行走近二十载,却从未停下脚步认真看过花是怎么开,亦没时间去见群鱼游入海。此生都在苦修和历练,却对这凡世知之甚少。” 谢予辞难得安静下来,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半响,他却突然歪着头目不转睛的看着他,眼中神色复杂且格外认真,他轻声问:“那你后悔了吗?” “后悔?” 卓清潭微微一愣。 她沉默片刻,旋即淡淡笑了:“不曾。我此生从不未做过一件后悔之事。人之一生,本就不可能尽如心意。已做了自己该做的,便不必谈是悔是誉。” 谢予辞静静看着她月光下皎皎如月般的清冷眼眸,突然捂着脸笑出声来。 “正是如此想必像卓姑娘这样的人,自然会做完自己认为的所有该做之事,所有该行之义,至于旁的其他,又何谈后悔呢。” 卓清潭蹙眉,不明白他这微微嘲讽的语气是何意,更加没有理会他莫名其妙的疯话。 她视线所及,很快找准结界之上相对薄弱的一处,然后转身问道:“谢公子,你之前出来的地方,就是这里吧?” 谢予辞收了笑,看向那处,然后漫不经心的点头。 卓清潭见此,微微点了点头:“如此,那我便去了。” 然后又对他道:“谢公子,还请你站远些。待我进入秘境结界之后,你便立刻烧掉手中的传送符,自会平安回到无暇镇。” 谢予辞扯了扯嘴角,唇边带起好看的梨涡。他缓缓后退,还向她摆了摆手:“那谢某就在此祝卓姑娘一路平安,此行所愿尽偿了。” 卓清潭淡笑着对他点了点头,直到看见他蓝色的衣袍已渐渐远去,消失在虞美人花丛深处。这才不再犹豫,转头看向那处结界。 是生是死,便是当下。 她沉默的催动手中的“潮沁”,一股巨大的灵力瞬间从指尖指环涌向心口。 卓清潭蹙眉,压下心口涌上的血液。她快速催动灵力从心口游走到全身其他八条灵脉,咬牙忍住灵脉下八颗镇骨钉簌簌而动带来的颤抖。 突然旋即,结印毕,仙术成。 溪畔刹那间银白色仙光大盛! 而溪水畔宿风谷结界,忽然裂开一个极小的裂缝,一股强大的吸力突然袭来。卓清潭缓缓放松身体,丝毫不去运用灵力挣扎抵抗,任凭那股莫名吸力拉扯她进入秘境。 谁料正在此时,正当卓清潭整个人已然悬浮在裂缝之中,即将被带入秘境结界中时,她的耳畔突然传来谢予辞的一声惊呼。 “——啊!” 卓清潭闻声悚然回头! 只见谢予辞蓝色的衣摆快速从她旁边飞过。 卓清潭蹙眉,当机立断,咬紧牙关猛地伸手,狠狠拽住从她旁边快速飞过的少年的胳膊。 这个混蛋! 他居然也被吸进来了。 他为什么还没离开?! 第十四章 双双入阵 少年眼睫微垂,他偏着头,边走边觑着前面一步之遥的女子的脸色,脸上带上一丝讨好的笑。 “哎?你就别生气了嘛。” 他亦步亦趋的小心挨着她走过的脚印走路,还时不时的歪头看看前面冷着一张如玉容颜的女子。 被这样一双多情又风流的凤眼,用无辜又明媚的眼神这般盯着看,若是寻常的女子恐怕还真是难以招架。 但这女子显然并非寻常人。她脸上一派云淡风轻的平静,甚至有几分冷漠,她不曾转过头去多看那少年一眼。 女子闻言也只是语气淡淡的说道:“谢公子误会了,命毕竟是你自己的,你不珍惜,我又有什么可生气的。生路我本已为公子铺好,既是你自己不走,我便也没什么好愧疚。” 那少年闻言长叹了一口气,颇有几分楚楚可怜的感觉。 “卓姑娘,在下当真不是故意的。方才走远了才想起,那虞美人若是控制用量,入药可止咳镇痛、治疗血瘀之症。我今日方被那姓豫的臭小子打伤,现在胸口还有些淤血未化,便想着既然来都来了,不若采些花瓣入药,也是不虚此行。没想到刚刚走到溪水旁还未来得及采花,便被这什劳子的秘境又给吸进来了,我也不想的嘛。” 卓清潭听了这话,却不买账,她嘴角微微抿紧,眉头动都没有动一下。 她淡淡道:“我师弟午间已给谢公子服用了端虚宫的疗伤丹药,还为你注入灵力养身,在下倒是不知了,那凭津阁弟子没用灵力的一脚居然会这么厉害,令公子体内淤血至今未化解,还需要亲自采药。” 谢予辞一时语塞。 他“呃”了一声,搔了搔头,旋即歪着头耸了耸肩,展颜一笑,叹了口气坦白道:“好吧,果然这个借口瞒不过卓姑娘。其实我早先就曾听闻这虞美人十分金贵值钱,不仅可以入药,还是制烟所需的一味好材料,制烟卓姑娘你可知是什么?——就是凡间的一种顶好顶好的东西,也有人称其‘仙人醉’!仙人醉物如其名,吸食以后便如同腾云驾雾一般,啧!当真不似神仙,胜似神仙!” 谢予辞见卓清潭转过头皱着眉看向他,微微一僵,挠了挠鼻子,下意识止住了脸上嬉皮笑脸的表情。 他被她看的心虚,尴尬的解释道:“卓姑娘有所不知,这虞美人不好养活,平日里野外是极少得见的,因此在市面上价格亦被炒得极高。今早我从那破阵里刚出来,人都还昏沉着便被那姓豫的小子带走了,根本没来得及细看,更别说采摘了。如今既然又有机会回来,谢某总不好错过是吧。” 他嘴角微微翘起,笑的十分好看,但说出的话却很有几分欠揍:“听闻卓姑娘出身当世第一仙门端虚宫,想必起居坐卧具有讲究,日常用具均是精致以极的仙器了,怎么会知道我们凡间油盐粮米几钱,我们这等小民为生计所受奔波之苦呢?若能有机会多赚几两碎银,于我等凡人来说,那可是天大的好事了。” 卓清潭闻言眉头微蹙,她盯盯看了他一瞬,旋即转开脸微微摇了摇头。 “谢公子对仙门有所误解仙门弟子也是人,只是较之寻常人多出一脉,因此更利于修行罢了。皆是凡身,又有什么不同。古往今来,仙门弟子中最后真正得道之人其实寥寥无几。我等也不过是在这凡俗之中,食五谷杂粮,行正义之事,潦此一生而已。” 谢予辞听罢却笑眯眯的看着她道:“旁的人我不知道,但是我瞧着,卓姑娘仙姿不凡,将来必是能得道成仙、飞升大道的天之娇女。” 卓清潭轻笑的摇头:“你又知道了?” 她正低头仔细研究脚下阵法中的灵气流动,对他的疯话不甚在意。 谢予辞似笑非笑的看她:“我自然知道,世人皆道,九重天上的仙人无心亦无情。听闻卓姑娘天生情脉不显,是最适合修习贵派至高心法沧海毋情诀之人。如此这般看来,若是连你都不能得道飞升,仙门中又有谁还有这等机缘天赋?” 卓清潭手中的结印探视周围灵力波动的手势微微一顿,她略带一丝审视的转过头来,静静看向谢予辞。 “谢公子既是凡人,却对仙门之事所知甚详,这倒是令在下实感意外。” 谢予辞的右手灵活的转动摆弄着自己腰间纤长的巾带。他一边把玩,一边不甚在意的“嗐”了声,笑意盈盈道:“这有什么啊?怎么,卓姑娘你都不知自己多有名气的吗?便是我方才在客栈外面等你的那一会儿功夫,可就听到好几波仙门弟子进客栈时路过我身边在聊你呢,我在一旁随便听听自然也便知道一二了。” 谢予辞将腰间简单又寻常的蓝色巾带,转出了十足的风流韵味,举手投足间具是少年郎的活泼明朗。 他喟叹道:“之前还真是没想到,卓姑娘在仙门之中居然这般有名望,先前倒是谢某失敬了。既然卓姑娘是这般厉害的人物,那我便更是要给你亲自带路了。若是能让卓姑娘欠我一份人情,那谢某岂非赚大了?” 卓清潭闻言一顿,她颇无奈的偏过头不再看他了:“谢公子,不论是什么样的人情,也要你与我具都有命在,日后才能兑现。你可知你今日返回溪畔之举有多鲁莽,你极有可能因为那几朵虞美人就断送了性命。” 谢予辞不甚在意的牵起一侧嘴角,勾起一道好看的梨涡,然后笑了:“怎么可能?卓姑娘方才不是已经拉住我了吗?谢某与你同行,还有什么好怕。” 卓清潭面无表情,冷冷淡淡的说:“谢公子对在下倒是有信心。” “那是自然!” 谢予辞一本正经的笑咪咪道:“卓姑娘可是我见过的最厉害的仙门弟子了,怎么可能护不住我这个小小的凡人。” 他本来正笑眯眯的与卓清潭说话,突然脚下却被一股煞气勾住了,险些被拽倒。卓清潭眉头一动,左手如急电般探出,一把抓住了谢予辞的右臂。 待他稳住身形,她方才微微蹙眉道:“我若是谢公子,身处这秘境之中便不会这般油嘴滑舌,而是多多留意自己脚下。谢公子,在下虽然已用‘千机环’锁住你我二人,使你在秘境之中不至被煞气带离我身边。但在宿风谷秘境之中,各种煞气和灵力杂乱无章,若是你不留心被绊倒了,我也没有办法。” 谢予辞却挑了挑眉,眼睛里笑得好似有星辰璀璨:“卓姑娘最是嘴硬心软,怎么会坐视我被绊倒呢。” 卓清潭松开扶住他手臂的左手,淡淡道:“那公子不妨看看,我究竟还会不会心软。” 第十五章 宿风谷秘境 话虽如此,谢予辞之后却没再继续吊儿郎当没个正行,而是认真好好的跟着走路。 卓清潭也不再说话,在心里细细梳理目前已知的线索和接下来可能发生的各种情况。 掌戈堂弟子唐贞的琅琊玉已碎玉求救,荡然无存。但是与她同行的其他几名掌戈堂弟子的琅琊玉应该还在。 许是他们因为一直身处于四大秘境结界之中,故而其他弟子的琅琊玉亦无法再与外界联系。 照理说,如今卓清潭也进入了宿风谷秘境结界,与他们也算作同在一处结界中了,彼此之间的琅琊玉本应可以联络。 但奇怪的是卓清潭在自己的琅琊玉中输入灵气,试图寻找同在宿风谷结界之中的其他几名端虚宫弟子,却居然都失败了。 她的琅琊玉毫无反应,竟无法联系到任何人。 卓清潭蹙眉思忖,莫非弟子们在进入秘境结界之后,遭遇了什么危险,以至于攸关生死之际,他们身上的琅琊玉为护主人挡住致命一击,竟纷纷碎了? 如果是这样,那可就糟了。 弟子们的琅琊玉会全部失联,这是她之前没想到的。 卓清潭先前信心满满,坚信可以在变幻莫测、风云多变的宿风谷秘境中找到门下弟子,很大一部分原因便是归功于这端虚宫琅琊玉的特殊作用。 作为掌宫,她的琅琊玉在端虚宫中权限仅次于楌桪宫主。 宫中上至宫主、下至各峰弟子,她都有权力联络得到。 可是如今她本人既已进入秘境,为何失踪弟子们的琅琊玉集体无法联络,这属实出人意表。 卓清潭掐指结印,阖目感知周围灵气流动的风向。 如今她的六识被“涂雪碧”削弱了半成,感知力也大不如前。 半响后,她无奈松开手中结印,银白色灵光逐渐暗淡。 然后缓缓睁开眼睛,转头看向一旁无所事事的少年。 卓清潭手指微动,不动声色放出一股隐秘的灵识向少年探过去,将他紧密缠绕后,又将其浑身脉络游走一遍。 片刻后,那股灵识被主人收回。 她目光微凝安罗浮与她多次探视于他,虽然谢予辞言谈行迹确实有些可疑,但这确实只是一个凡人之躯而已,绝不可能是什么妖邪之物假扮。 谢予辞被她看的一愣,他不明所以的疑惑问:“卓姑娘,怎么了?你怎么这般看着我?” 卓清潭微微蹙眉,神色郑重的再次向他确认: “谢公子,说来失礼,但在下想再问公子一次。可是你亲眼所见,我的同门就在这宿风谷秘境之中。” 谢予辞闻言皱眉,神情却很是疑惑:“这是自然啊,谢某之前不是说过了吗,怎么了?当时我与他们本就同在这秘境结界中,若不是他们恰逢机会将我推出去了,恐怕我现在也还跟他们在一处被困着呢。” 卓清潭听到此处,一贯冷静自持的眼中,此时终于隐现了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焦灼。 她轻轻蹙眉,摇了摇头:“那就奇怪了,不论我如何施法,都感应不到他们。” 谢予辞也十分不解的搔了搔头:“那会不会是你们师门的那什么法宝失灵了?” 他一头青丝如云黑亮,高高束起的马尾辫发梢,随着他偏头的动作微微轻晃,少年气十足。 卓清潭轻轻咬了摇头:“便是我与我师父同在端虚宫秘境中时,我们二人的琅琊玉彼此之间亦是可以相互感应到的。 琅琊玉失效这种情况此前从未发生过。” 所以,若他们此时与她同在宿风谷秘境结界中,不应该全无感应。 除非卓清潭心底微微一抽,除非所有失踪的弟子们的琅琊玉都已碎了。 谢予辞想了想,也并未想出什么所以然来,于是只能宽慰她道: “卓姑娘,你别担心,谢某料想你的同门未必已经遇到了危险。 我虽只是个凡人,不懂你们那些仙法秘境、阵法结界。但这大千世界,各有千秋,想来你们仙门秘境自然未必尽数相同。 说不定‘你家’的灵玉令牌在‘你家’的秘境中可以相互辉映,但是到了‘别人家’的地盘上便不好用了也未可知啊!” 倒是也不排除这种可能。 卓清潭静静听完他的话,微微放开紧蹙的眉心,叹道:“也许吧。” 她看向周围秘境中变化多端的各种小型结界法阵,轻声道: “许是造下四大秘境之人,本就将它们设置的各不相同。 而几千年来四大仙门又各自设下多重秘境结界保护秘境,仙门各自修行法门不同,因而又生出各自特殊的限制,我确实不应用以往太虚秘境的经验一概而论。” 卓清潭沉默片刻,忽而转头看向谢予辞,正色道:“谢公子,先前在下本以为,只要我能进来,便可凭着师门琅琊玉立即寻到失踪同门,再将他们带出去。 如今看来怕是只有深入秘境深处细细探查,才能搜寻到他们的踪迹。 既如此,前路境况不明,实在太过凶险,在下不能带公子同去。 否则若是发生了什么,我灵力有限,护不住你。” 谢予辞脸上笑意一顿,似乎是怕自己被留下,立即表态说: “卓姑娘心中不必有负担,没关系的,谢某并不畏惧。” 卓清潭蹙眉摇头:“谢公子,你不知其中风险,才会把秘境赴险当成玩笑。 我不妨说与你听,也好让你死了这条心,知道这不是能轻易玩笑的。” 谢予辞见她神情郑重,忍不住小声嘀咕了一句: “干嘛这么严肃,女子总是板着脸,会老的快的。” 卓清潭不为所动,她认真看着他,缓缓道:“谢公子,你且听着,四大秘境结界的存在本是为守护这三界苍生。 因此千百年间代代四大仙门掌门都会不断加固封印,为了使其牢不可破,万无一失,不至于被妖物破坏了去。 而设在秘境中心的阵眼附近的阵法,尤甚凶险万分。 这秘境越往深处走,便越是危险,我绝不能带凡人同去。这样说,你可懂?” 谢予辞挑了挑眉: “不带我?难道卓姑娘是要现在打开结界裂缝,先把我先丢出去吗?” 卓清潭微微一顿,似乎是觉得有些难以启齿,但她微微迟疑,还是坦诚道: “谢公子,我不瞒你,在下现在可以使用的灵力十分有限,使用特殊法门打开秘境结界所需灵力消耗又极大。除去应付接下来结界中各种阵法煞气外,我余下之灵力恐怕只能再打开一次结界裂缝。所以谢公子,我暂时还无法先送你出去。 但我却可以施法,将你安置在一个小的守护结界中。 此处是秘境外围,换还不至于有什么危险,你只需要在此等我回来便可。” 谢予辞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的说:“嗯?在此处等你也就是说,卓姑娘若是找到了你的同门,你们一起平安归来,我便可与你们一道平安出去。” 卓清潭点了点头。 谢予辞却突然“噗嗤”一声,似笑非笑的看着她,意有所指的问道: “那如果说谢某是说‘如果’啊!如果卓姑娘你在秘境中心的阵眼处遇到危险,一不小心就死了,那谢某等不到卓姑娘归来,岂不是要被困在此处,永远出不去了?” 卓清潭一顿。 她本来天生情脉不显,冷心冷情,是个不会情绪化,也极少生气的人。 但此时此刻,她却久违的萌生出了些许烦躁的感觉。 谢予辞所言不假,这也是先前她见谢予辞居然掉头回来,也被吸进秘境之后会冷脸生气的原因。 因为从谢予辞踏进进宿风谷秘境的那一刻开始,这个凡人的生死,就已经全然系在她身上了。 她若生,便能带他出去。 她若死,他便也只能死在此处。 但她“潮沁”中储存的灵力有限,只能一进一出,打开秘境结界裂缝两次。 她进来之时为了打开结界裂缝,已然用掉了储存的小半灵力,便只能再用一次而已。 若是她活着那自然是好,可若是她先死了,那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必然被困其中难逃一死。 想到此处,卓清潭蹙着眉冷冷看向少年,淡淡反问道: “确实如此。所以呢,谢公子,您是在怪我吗。” 第十六章 奇怪的少年 谢予辞脸上始终带着一份独属于少年人的朝气蓬勃,他脸上总是带笑的,少年风流的明媚不羁的笑。 此时见卓清潭似乎是有些不悦了,他“哎呀”了一声,不知是哪根筋又没搭对,居然胆敢伸出手去抓住卓清潭的衣袖,然后笑眯眯的说道: “卓姑娘,你看看,你这人哪里都好,就是有点爱生气。” 卓清潭险些被他气笑了。生平还是头一次,有人说她爱生气。 她微微施力,蹙眉将衣袖抽出。 谢予辞却继续讨好的说:“谢某自然知道,这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错。 是谢某自己掉进了钱眼儿里,非要跑回来要摘什么虞美人,这才被吸到秘境中来。 既然是谢某自己种下的因果,那么生死有命,自作自受,哪里会怪罪卓姑娘。” 卓清潭这回是真的气笑了,她淡淡道:“我看你什么道理都明白,却非要作死,当真是少年人无惧无畏吗。” 她这回连“公子”都不叫了,还说出“作死”这种失礼的话,可见是真的气着了。 谢予辞也不生气,他笑眯眯的从怀中掏出一块炊饼,递到卓清潭眼前,讨好道: “卓姑娘,你饿不饿,便是要跟我生气,也是需要力气的,不若你边吃边骂可好?” 卓清潭一顿,她缓缓转头,颇有些无语的看了看他掏出炊饼的衣襟,然后蹙眉: “你居然将炊饼和灵符放在一处。” 她记得先前在客栈门口交于少年的两张上品灵符,便是被他放置在了胸口里怀。 仙门弟子是用灵力催动灵符的,但凡人若是使用灵符则需燃火催动。 而灵符不可沾染油渍和水,否则效果便会大打折扣。 谢予辞一时语塞,他有些茫然的问: “怎、怎么了?这可是谢某又做错了什么?” 卓清潭微微一顿,她深深呼吸了几瞬,然后转过头:“无妨。” 反正,谢予辞而今已经跟她一起进了宿风谷秘境,想来也用不上这两道灵符了。 少年喜滋滋的再次向前伸出手:“那你吃啊!这可是我身上最后一块炊饼了,送予卓姑娘。” 卓清潭摇了摇头,淡淡道:“不用。秘境结界之中有先天之气,我们进入其中,是不会觉得饥饿的,更不需要进食,谢公子自己留着吧。” “怪不得。” 谢予辞恍然的点了点头,见卓清潭当真不要,便收回手,就着炊饼咬了一口。 他笑:“既然如此,那这炊饼便不必留了,我这就将它吃掉,也省的占地方。” 卓清潭轻叹了口气,她单手结印施法,将一个银白色灵力的光圈,稳稳罩在谢予辞周身。 谢予辞咀嚼的动作停下,他疑惑的看向四周笼罩着自己的那层灵力所致的白色光圈,蹙眉问:“卓姑娘,你这是何意?” 卓清潭轻轻道:“谢公子,时不待我,不能耽搁,在下这便要走了。 公子便等在此处,若我能活着回来,定平安带你回去。 若是若是我遭遇不幸,那便也只能当作是我道法不精,公子时运不济了。” 谢予辞有些艰难咽下口中炊饼,然后沉默着随手将剩下的大半个炊饼扔在一旁地上。 他叹了口气,缓缓说:“卓姑娘,既然我们二人今日注定同生共死,你留我在此处多活一时片刻又有什么意义呢。 若你遇难,你施法护着我的结界自然消散,护我的结界若是不在,我一阶凡人也不会还有命在。 既然如此,姑娘还不如带我同行,便是真到了那危难之际,好歹也能让我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不是?” 卓清潭皱眉看他,然后淡淡道:“谢公子,先前不是还说信在下,如今却好似觉得我们此番必然难逃一死了。” 谢予辞笑的无赖,他耸了耸肩:“卓姑娘若带我同行,我必然深信于你,虽死不悔。 但是你若将我一个人丢在这里,怕是届时我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糊涂鬼我谢予辞却是不愿做的。” 卓清潭沉默片刻,其实她是极难得能被人说动的,但是谢予辞说的话也有几分道理。 若是她不幸遇难,就此身死道消,谢予辞便是在此处不动,也不过只能多活片刻罢了。 谢予辞见她迟疑,觉得有门儿,立马趁热打铁:“卓姑娘、卓仙长,你便行行好带上我罢。 我胆子小的很,若你将我一个人孤零零留在此处,还怪怕人的。” 卓清潭默默看了他一眼,突然抬手一挥,谢予辞身上的结界应声消散。 谢予辞立马笑的眉眼弯弯,上前一步,十分狗腿道: “我就知道卓姑娘是个顶顶讲道理的人,那我们走吧!” 这少年倒是当真一点都不怕她,卓清潭拿他没办法。 她微微摇头,不再犹豫,她举目细观秘境中灵气流转态势,终于寻到一个流向阵眼中心的方向,继续前行。 他们走着走着,也不知过了多久,秘境周围景致和天气却慢慢变了。 谢予辞抬手接起一片飘落的雪花,有些惊讶的说:“居然下雪了?这宿风谷秘境之中原来也会下雪?” 卓清潭也抬起头来静静看着漫天飞舞的鹅毛大雪,心底突然松了口气。 她接住了几片雪花,看着掌心中几片洁白晶莹的雪绒花,微微笑了下。 她轻声道:“先前在这宿风谷秘境中,用琅琊玉一直无法联系到同门师弟师妹,我心里一直不安。 但是如今见到这雪,悬着的心反倒是能稍微放下了一些。” 谢予辞眉眼流转,不知想到了什么,轻笑着问她: “可是因为你们端虚宫的那处什么秘境里是没有雪的,所以卓姑娘确信这两处秘境确实不甚相同?” 卓清潭嘴角带了丝笑意,她轻轻点头:“正是如此,我们崇阿山端虚宫的太虚秘境,其间四季如春、不见寒雪,更无凛冽西风。 由此可见四大秘境结界中果真各不相同。既如此,在宿风谷中琅琊玉被阵法所困暂时失效,也是极有可能的。” 她举起一只手,长长云袖轻拂身旁经过的一株腊梅树。 那树上因树枝断裂而濒临死亡的梅枝,居然在仙术灵气滋养下,快速重新长合在一起,重现勃勃生机。 银月当空,寒梅傲雪,银白色的灵力流转其间,端是皎皎芳华。 谢予辞却煞风景的取笑她道:“卓姑娘,既然你此时可用的灵力有限,还是不要浪费灵力做这‘惜花人’为妙。” 卓清潭轻轻笑了笑,答道:“举手之劳,倒是废不了什么灵力。” 秘境此时此景,风貌居然别样苍茫大气。 只是他们二人在秘境梅林中踏雪前行,不多时却发现,天上的雪居然越下越大了,几乎看不清前路。 要知道,此时宿风谷外的凡间正是夏季,所以他们进入秘境时其实穿得都十分单薄。 谢予辞边走边抱怨道:“不是吧?怎么这秘境里居然还越来越冷了呢?雪也越下越大了。 我们虽然不会饥饿,但是还是会冷啊!卓姑娘,咱们不会被活活冻死吧?” 许是累了,卓清潭的声音听起来格外轻且低,她轻声回答: “应该是因我们已经靠近秘境的阵心了。” 宿风谷秘境为四季中的冬季之态,那么越接近秘境中心,气温便会越低,雪也自然下得更大。 顶着风雪走到此处,卓清潭一路已然破了秘境之中十余次小型结界。 谢予辞叹了口气,他喃喃道:“这也太冷了,一点也不好玩。” 他没有听到卓清潭的回应,于是顶着吹得眼睛生疼的风雪,转头看过去。 却见卓清潭虽然步速未曾减慢半分,但是脚步却愈发沉重起来。 第十七章 雪夜行 只见,卓清潭低垂着的长长睫毛看不见眸光,此时也已附上了一层白霜。 谢予辞一顿,他突然伸出手,轻轻握住卓清潭的手腕。 触手一片冰冷,仿佛一块早已没有生命的寒玉般刺骨寒凉。 而卓清潭仿佛动作也有些迟缓,居然一时之间来不及避开。 谢予辞吃了一惊:“你的手简直像坨冰,你这么冷的吗?怎么不早说!” 卓清潭的手腕微微一动、似乎是想挣脱他的手。 但是可能是她实在冻得僵硬了,六识又被削弱反应慢了半拍,少年温热的手心、在这寒雪夜月下有种特殊温暖的力量,居然让她一时间没能挣脱。 谢予辞此时也不在意是否失礼了。 他上前一步靠近卓清潭,一只手揽住她的肩膀,用宽大的袖摆挡住身后吹来的寒风。 而另一只手则举在她头顶一尺处,袖摆低垂挡住了迎面落在脸上的雪花。 卓清潭蹙眉,低声道:“谢公子,你不必如此。” 谢予辞冻得“斯哈”了一声,脸上还带着满不在乎的笑: “卓姑娘,都这种时候了,咱们就不必顾及那些虚头巴脑的虚礼了吧? 你就当可怜可怜谢某可好,你若是冻死在这里,我这个凡人便只能给你陪葬了。” 他冻得龇牙咧嘴,却还笑得没个正形:“虽说若能与卓姑娘相伴长眠于此,算是我这个凡人赚了,但是就怕卓姑娘你自己不乐意。 所以,就将就一些,咱们报个团取暖如何?” 卓清潭轻轻咳嗽了两声,她蹙眉:“谢公子多余担心,我是仙门弟子不可能被冻死。 况且我体感极弱,也并不觉得多冷。” “哈?”谢予辞却不太给面子的“哧”的一声笑出来。 “不觉得有多冷?那你现在为什么在抖啊‘卓仙长’?总不至于是被这秘境景致吓到发抖吧?” 卓清潭:“” 她没说谎,她确实不觉得有多冷。 涂雪碧削弱了她的六识致使她身识薄弱,所以对痛感、冷感、热感等感知都降低了许多。 只是她的身感虽然降低了,但是伤害却实打实还在。 当身体受到外界刺激到一定程度,还是会因为寒冷而颤抖,体力也还是会因为天气恶劣而流失。 卓清潭轻咳一声,淡淡瞥了他一眼:“或许吧,既然我是女子,走夜路害怕也没什么稀奇。” 谢予辞惊异的“咦”了一声,惊的差点崴了脚:“不是吧,你居然也会开玩笑啊?” 卓清潭:“” 她颇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 谢予辞带着笑意打量卓清潭较之先前在秘境外明显柔软了许多的神色,迟疑了片刻,好奇的问道: “卓姑娘方才说自己对寒冷的感知较弱,可是同你耳目不便相仿,是身体有什么不适?” 卓清潭沉默了,她微微眯着眼,透过额头前谢予辞低垂着的云袖,看向脚下模模糊糊的路,却没有回答。 她脸上的表情看着倒是十分平静,并没什么自怨自艾。 谢予辞却似乎从这阵沉默中明白了什么,他十分不解的问: “怎会如此?是天生的耳目不明身体羸弱,还是后天的呢? 可是我之前在客栈外面等你时,听那些仙门弟子提起你来,多是崇敬拜服,也没听说” 也没听说这位端虚宫首徒居然是个半瞎半聋的病秧子啊。 谢予辞思忖一瞬,怀疑的看着她:“卓姑娘,你该不会是故意蒙我,拿我这个凡人逗闷子呢吧?” 卓清潭叹了口气,忽然有些无语。 她突然偏过头,无奈看向异想天开的少年:“谢公子,你觉得,我便那般无聊吗?” 两人一直相携而行,中间的距离本就极近。 此时卓清潭突然回头,她那张着实优越的容貌忽然凑得极近,几乎近在迟尺。 卓清潭是个半瞎,看什么都模模糊糊的,倒是也没什么好害羞的。 不过谢予辞眼明耳清,却突然脸上一红,有些不太自在。 好在秘境中此时正是夜晚之态,月色昏暗,他又知道卓清潭看不清楚他的脸色,旋即很快又恢复了自然。 “那我怎么知道?” 谢予辞小声嘀咕道:“我们也才刚认识一天,说不定你这种大人物也有捉弄旁人的怪癖。” 卓清潭闻言笑了,摇了摇头:“谢公子,在下并无欺骗。 如今我确实算半个残废,只是其他仙门的同门如今尚未知晓我的状况罢了。” 谢予辞听了微微一怔,他十分安静的蹙眉低头不知在想什么。 但是片刻后又笑嘻嘻的抬头道:“哦,谢某知道了!一定是因为本公子看起来就十分可靠,所以卓仙长才如此信赖我!只是有些秘密知道多了便十分危险,卓仙长,您可不要过后将我‘灭口’了才好!” 卓清潭被这少年的刷吧逗的牵起一丝笑意,她眯着眼想了想,轻声喟叹: “正如谢公子所言,我们今日分明是第一次见面。但我却有种认识了公子很久了的感觉,说来倒也奇怪。” 谢予辞闻言微微一愣,他突然收敛了几分笑意,沉默了片刻。 半响后,他脸上才又重新挂起招牌般的笑容,十分不正经的戏言:“常言道‘常矜绝代色,复恃倾城姿’,本公子生来便与天下美人有缘。 卓姑娘芳华绝代,我又如此玉树临风,你看着我亲近,倒也不足为奇!” 许是这万籁俱寂的秘境雪夜实在太过孤寂,又许是这险阻重重、生死不知的前路让人心生柔软和软弱。 又或许是因为谢予辞只是一个与她素昧平生、离开秘境以后也许一辈子也不会再有交集的凡人少年——卓清潭居然放任了谢予辞的这番放肆。 也短暂放下了仿佛深深刻在她骨子里的端方礼仪和教条规矩。 她听到谢予辞半是疑惑半是不敢置信般的轻叹: “所以,卓姑娘居然真的目力耳力触感都有损伤这实在是太出人意料了。” 卓清潭淡淡一笑,没有说话。 他皱眉又问:“那还能好吗?你们仙门不是灵药甚多吗,还会治不好眼疾耳疾诸如此类小病?” 卓清潭知他只是凡人,不愿他多作忧心,便坦言相告。 “这并非疾病,只是我的六识暂时被自己法器削弱了一些。” 谢予辞“咦”了一声,不解的问:“法器还可以削弱六识吗?你们仙门中居然还有这般邪门的玩意儿。” 卓清潭被他逗得轻笑一声:“谢公子不可妄言,我这法器确实是仙门正统传承下来的,并非是什么邪门之物。 此法器虽然会令宿主六识闭塞,但却有养伤镇痛,聚气凝神的奇效。” 谢予辞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原来如此,这样看来,你们仙门弟子养个病倒是比我们凡人还要麻烦些呢。” 卓清潭微微抿住唇角摇了摇头,压住唇畔的一丝笑意,不再理会谢予辞的天马行空的“奇思妙想”。 不过,她六识被法器削弱之事,便是连端虚宫各峰掌事弟子都不曾知晓。 此时,就连她自己都觉得十分讶异。 原来,她可以如此自然的将闷在心底的话,说与一个相识不久的凡人少年。 第十八章 阵王 这一路上,谢予辞的话实在是多且密。 不过,虽然他实在聒噪,但他的存在却对卓清潭而言意外有提神醒脑的功效。 二人一路经过无数宿风谷秘境中的小结界和小幻境,均被卓清潭施法逐一击破,直到 谢予辞讶异的看着凭空出现在他们面前的结界:“这这是什么?” 卓清潭轻轻推开谢予辞扶着她的手,上前一步。 她云白色的下摆已被雪水泥土沾染,有种零落成泥气自华的气派。 然后双手结印,将“潮沁”中的灵气沿着自身九脉流转至指尖,银白色灵光乍现,迅速击中前方幻境结界。 但那结界居然纹丝不动! 卓清潭轻轻的“咦”了一声,她缓缓抬头,向结界之顶看去。 然后微微蹙眉,格外认真的端详起来结界的气运流转。 面前这结界居然与他们之前所遇的众多小型幻境结界居然全然不同。 它的外面被惊雷所笼罩,在宿风谷秘境常年严冬风雪之中,居然诡异的出现盛夏时才有的电闪雷鸣,显得十分骇人。 卓清潭只能看到,结界最外面那层浓郁的黑色光圈散发奇异的光芒,却完全看不清结界中究竟是何模样。 浓重如泼墨般的光圈结界上夹杂着闪电,油然带来一丝不详之感。 她观察着结界外形气韵,低声道:“此处是宿风谷秘境的中心,我们居然已已到了宿风谷秘境的中心阵眼。 只是为何我们已深入到秘境此处,路上却都未曾看到那些失踪弟子们的行迹?” 谢予辞咋舌的看着面前的庞然大物,他一边惊叹,一边随口应道: “这便是秘境结界的阵眼吗?真是壮观啊!话说,你那些同门们会不会已经在我们前面进入这个幻境了?” 卓清潭眉心微皱,不应该。 以唐贞这些弟子的法力,如何能这般轻易便走到秘境中心? 还是说他们双方走了两岔? 他们被带进某个环境中,所以她一路寻来都不曾见到他们,于是生生错过了? 谢予辞这一路看什么都十分好奇。 “啊,这东西可真吓人!居然还会打雷? 啧,咱们前面遇到的结界,卓姑娘略施小计便可轻易破解,怎么此处的结界居然如此厉害,居然连你都破不开吗? 这样看来,此处的结界跟前面遇到的比,简直一个是‘爹’一个是‘儿子’!” 卓清潭听着他这番不着调的比喻,忍不住轻笑了一声,然后解释道: “若是我没猜错,此处便是这宿风谷秘境的阵王,故而无法用外力强行破解。” “啊,无法用外力破解?” 谢予辞挑了挑眉,不解道:“那我们要怎么搞?” 卓清潭轻轻抬起右手,拂掉自己长长睫毛上堆积的一片霜白,然后轻声道: “此乃阵王,若想化解,便需从幻境内部化开阵势,我们需得进阵才行。” “进阵?” 谢予辞闻言诧异的看了看她,然后又转头看了看这形态狰狞的墨色阵法结界,旋即连连摆手摇头,眯着眼满脸的不赞同。 “谢某掐指一算,便觉此处十分的不详。这劳什子幻境阵王一看就不是好相与的,咱们不绕开它居然还要进去吗?这岂不是纯纯自寻死路。” 卓清潭结印将灵力注入幻境外界,阖目再次探寻,片刻后方才收回手,然后摇了摇头。 “如果我们不进去,阵王便无法打开。” 谢予辞十分费解的问:“我们不是来找人的吗?为什么定要与这阵王过不去不可?” 卓清潭轻声解释道:“我们一路寻来都不曾碰见旁的人,可见先前进入宿风谷秘境的人,必然是被拽进秘境里成千上万小结界或小幻境中去了。 而我目前可使用的灵力有限,这样一个一个找下去不是办法,终有我灵力告罄之时,到时候我们更加被动。 但阵王却是这宿风谷秘境中最强大的幻境之主,若能破解开阵王,届时便可直接用灵识探寻秘境中所有的幻境和结界,因此便可直接找到秘境中被困的其他人。” 谢予辞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旋即有点怀疑的看向她。 “可是,这样听来这阵王十分厉害,既然它带了个‘王’字,想来也并非那么容易破解的,若是要开它你行吗?” 卓清潭凝眸看向面前的庞然大物,脸畔露出一丝很淡的笑意。 “若是像之前那般从外面以外力破开阵法,自然需要消耗大量灵力还未必可行。 但若是进入阵中从内化解,便不需使用暴力破阵,亦是不需要消耗太多灵力的。” 谢予辞了然的点了点头,他歪着头思索一瞬,旋即笑了: “那岂不是很好?既然如此,那咱们还在等什么,这便走吧!” 卓清潭却难得迟疑了一下。 “怎么了?”谢予辞观她脸色,不解的问。 卓清潭缓缓道:“我不想瞒你,想必你也知道,这次亦是我第一次进入宿风谷秘境,在下对这秘境阵王的破解之法也知之甚少。” 她一脸坦坦荡荡,没有丝毫隐瞒的意思:“以我对阵法的了解,此阵我只能进入其中才有可能化解。 但至于进入阵王幻境之后又应当如何去化解,我目前全无把握,只能说走一步看一步。此举危险万分,所以谢公子不若——” “——不若在外面等你?” 谢予辞挑了挑眉,打断她道:“我还以为关于这点,咱们先前已说的十分清楚明白,达成共识了。 既然谢某进入秘境后这条命便已系于卓姑娘身上,那我自然跟你同进退的,早死晚死没甚分别。 这一路,在下不也没给卓姑娘添什么麻烦吗,让我留在外面的话,姑娘便不必再说了。” 卓清潭抬头对上他目光灼灼的眼睛,沉默着定定看了他几瞬。 然后,她忽然转身背对着少年,松开自己搭在左手食指“潮沁”上的拇指,片刻后终于微微偏过头看向谢予辞。 “既如此,谢公子可准备好了吗?” 谢予辞闻言一笑。 少年的笑容明朗,澄澈无邪中还带着一份隐而不显的调皮狡黠,像极了一朵明媚多情的玉蝉花。 他笑意晏晏道:“愿听卓姑娘差遣。” 卓清潭微微摇头,她并不像谢予辞那般乐观,但也没再说什么丧气话,而是轻声叮嘱他: “谢公子,放松心神,随我入阵。什么都不需管,什么都不需想,更加不要施力去与幻境结界抵抗。” 她交代完这句,转身便欲踏出第一步,却突然顿住脚步。 谢予辞用温热纤长的左手忽然轻轻握住了她的右手,将她的手掌牢牢握在掌心。 少年的力道很轻,却不容拒绝。 她始终冰凉的手背上突然传来一股温温热热的触感,让她不禁微微一怔。 卓清潭眼睑低垂,不甚清晰的视线落在二人相握的手上,蹙眉便要开口。 身后的少年却先发制人,声音中带着温煦的笑意: “哎呀,卓姑娘,谢某突然有点害怕,还是你牵着我吧,这样我们进去便不会再走散了不是?” 卓清潭空着的左手微微紧缩,她不自觉轻轻攥住了自己袖口上的云纹,不知为何居然没有挣脱他的手。 罢了,她想。 他到底还只是个凡人少年,还是她牵连了他赴险。 卓清潭面无表情的转过头去,不再耽搁,放松了自己周身力道。 谢予辞的嘴角始终噙着一丝笑意,任凭手上传来的轻轻的力道,将自己带入面前如巨兽般可怖的光圈之内。 一道分外刺目的白色光芒在他们踏入阵王的瞬间闪现,他们二人在这夺目的光芒刺激下,下意识纷纷闭上了双眼。 第十九章 境中境 待光芒散尽,他们再次睁开眼睛却旋即愣住了。 这幻境结界中居然 卓清潭与谢予辞怔忪的望着面前身处的仙岛,一时之间失语。 只见仙山岛屿上烟波渺茫,仙雾缭绕,奇花异草遍地,如今早已无从得见的上古仙兽灵兽,在这仙山岛屿上的丛林山间肆意奔跑着,好不快活。 山中鸟兽近白,望之如玉。 远处仙雾层叠,巍峨壮阔的宫殿在中心隐约可见,远远望去,其间殿宇皆以金玉琉璃为之。 谢予辞瞳孔猛地一缩,一抹极亮的异芒从他眼中一闪而过。 然后他忽然发出一声突兀的、意味不明的轻笑。 卓清潭蹙眉。 她环顾四周美轮美奂的奇妙景致,看着岛屿山脉林间跳跃着着的身白如玉的各种仙兽,不禁茫然自语: “‘海客谈瀛洲,烟波维盲信难求’,此处幻境倒是与传闻中的几大仙山相似。” 谢予辞神色晦明难辨,轻笑着接话:“此处是岱舆,仙山岱舆。” 卓清潭略诧异的看了他一眼。 谢予辞注意到她的视线,立刻不满的挑了挑眉梢:“怎么?谢某虽是凡人,但却是个极有文化的凡人。平日里最爱看那些上古传闻典卷,听茶楼书评神话故事传说了。 此处仙山仙气缭绕,一看便不似凡界,我知此处是海外五仙山,这很稀奇吗?” 卓清潭淡笑着转过头去,微微摇了摇头,不理会他的聒噪。 没想到这人却还来了劲:“哎?你怎么不继续问了啊?” “问什么?”卓清潭漫不经心的观察四周,不甚在意的回答。 “你怎么不问问我,因何会知晓这里便是五大仙山中的岱舆仙山?”他笑眯眯的追问。 卓清潭却摇了摇头,指向身旁一颗树干如冰晶般澄澈的玉树: “谢公子,我虽已半瞎,却未曾全盲。此树为珠玕。” “咦?”谢予辞惊奇的看向她:“你居然也会知道这种跑江湖下九流的上古传说?” 卓清潭颇为无奈的笑了下。 传说珠玕之树,树干如白玉,琳琅满枝,果实状若赤红宝石,名曰“珠玕果”,华实皆有滋味,食之不老不死。 典籍中记载,此树相传正是生于仙山岱舆。 而此时二人面前,正静静伫立几株闪烁莹光的白玉树,上面琳琅满目挂满宝石般透红的仙果,端是好看。 卓清潭微微偏头,之前在幻境外被暴风雪吹得微微凌乱的长发,便如清泉瀑布般颓倾而下,笑容风雅自得。 “这倒是怪了,谢公子身为凡人都曾听闻一些上古传说。 在下身为仙门弟子,在典籍中见过珠玕之树的只言片语描述,又有什么奇怪呢。” 谢予辞“哈哈”笑出声:“那确实!卓姑娘的见闻自然在我之上,只是没想到对这种无稽之谈也有所涉猎。” 卓清潭此时正微微倾下身体,凑近去看地上的仙草,闻言淡笑道: “此为上古秘闻典籍记载,并非毫无根据的无稽之谈或奇谈怪论。” 谢予辞耸了耸肩:“管它的呢?” 他四下看看,摸着下巴喃喃道:“只是,我们怎会出现在岱舆这里既是幻境,所以面前的一切都是假的吧?” 卓清潭闭眼感受周围气海流动,闻言倒是点了点头: “此处无一丝一毫仙气灵力,并非真正的仙山岱舆,但也不能说全然是假的。 相传五大仙山中,其二早已消失。而今只余下瀛洲、蓬莱、方丈三座仙山仍存。 既然岱舆早已沉没,那此时我们面前的这座岱舆,应当是千万年前的景象重现之幻想。” 谢予辞轻声喃喃:“那这究竟算什么呢?回忆吗?” 卓清潭看向远处林间,几只活泼仙鹿无忧无虑的跑远了,她若有所思道: “我也没有想到,这宿风谷秘境中的阵王,居然是以一段封印着的上古记忆为阵的。 只是不知,这究竟是何方高人的记忆碎片。 想必,我们只有将这段幻象全部看完,才能寻到化解阵王的办法了。” 谢予辞微微蹙着眉心,却十分难得的安静了下来。 忽然,他们二人被一股神秘的力量吸引,直接传送到了岱舆岛中心那座最最巍峨的琉璃白玉宫殿下。 白玉宫殿外,往来仙娥提着裙摆,端庄的端着各式鲜花灵草,仙姿袅袅从他们身边经过,却全然看不到他们二人,更听不到他们说话。 同样的,他们也无法触碰到这幻象中的任何人,亦不能左右幻境中的过往。 卓清潭十分认真的打量周围,努力让自己记住每一个细节,以便过后破阵所需。 倒是她身边的谢予辞,仆一到此处,便下意识越过了她,情不自禁向巍峨高大的台阶之上走了几步。 片刻后,他却似乎猛然清醒过来一般,抬起头默默看向不远处的大殿,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正在此时,不远处却忽然出现两名仙兵,他们拖着一个锁妖囊,远远过来了。 那锁妖囊中也不知装了什么妖物,力气大得异常,居然将锁妖囊顶动鼓起一个大大的鼓包。 一名宫殿门口值班的仙娥首领见到了,她蹙着眉上前,轻声询问: “不知两位仙僚来自何方?仙僚,还请声音轻些,帝君正在小憩,此时最不喜被打扰。” 其中一名仙兵连连拱手赔礼,他的脸上居然还带着被动物抓伤的血痕,皮开肉绽,看起来伤的不轻。 他脸上十分为难,施礼小声回答道: “上仙恕罪,我等本是东海守域天兵,今日巡逻东海之际,忽闻海岸一处山脉中凶气大盛,百兽惊慌哀鸣,于是立即施法赶往,正好发现此凶兽破壳。” 说到此处,他打开锁妖囊,露出里面的东西。只见里面居然被捆着一只小兽! 那小兽貌似幼虎,长得虎头虎脑十分可爱,却又有哪里觉得十分违和。 那小兽见上面捆着它的锁妖囊打开,还呲着呀十分有精神、凶巴巴的叫了一声。 只是它尚且还是一只幼兽,便是再极力表现得凶狠,也显得憨态可掬,没什么威胁。 “这是?” 那仙娥首领微微踟蹰,她蹙眉道: “岱舆仙山坐拥百兽,但我却从不曾见过这种形貌的动物。我瞧它身上有灵,不是寻常凡间老虎幼崽。” 那仙兵也苦笑了一声,对那仙娥深深施了一礼,道:“正是如此,此兽虽年幼,其势却甚凶。我们二人也是借用卷帘大将的法器,大费了一番周章才将它困住。 所幸它此时尚且年幼,若是再长大些,便是用法器怕也拿它不住。 此兽身负神力,形态怪异,这锁妖囊困不住它太久,故而特来求助帝君。” 仙娥却微微蹙了蹙眉,不甚认同的道:“此事因何要求助帝君?帝君九百多年前已自请下界镇守岱舆仙山,不问上界诸事。 仙僚何不直接将此兽带入天庭,自有统管天下妖兽的仙兽司仙官接管。” 那仙兵为难的道:“上仙有所不知,此兽明明没有仙元,并非仙兽,却身有神骨,如此似妖非妖,似仙非仙,实在棘手。 九重天上主管妖兽仙兽的洞渊真君见了居然也不识其真身,帝尊如今正在闭关,因此洞渊真君让我们带来岱舆请帝君一观此兽。” 仙娥略有迟疑。 另一名仙兵也道:“上仙,打扰往圣帝君静修我等实在惭愧。 但帝尊如今极难求见,三界中便也只有帝君神目之下,此物才会原形毕露。故而特请帝君神断。” 那仙娥似乎是被说动了,她仔仔细细又打量了一番那状若幼虎的小兽,凝眸道: “这小兽着实怪异,明明身负神骨,周身气韵却全然不似仙兽灵兽那般澄澈纯净,倒是凶得很。” 她见那两名仙兵被抓了满脸的伤痕,仙衣破损实在可怜,迟疑了下,还是道: “也罢,既如此,两位仙僚便随我在此稍等片刻。待我家帝君醒来再——” 仙兵惊道:“啊!不好!” “——它要挣脱!快抓住它!” 好个孽畜! 那仙娥首领和两名仙兵同时大惊失色! 第二十章 往圣帝君 那小兽十分机警狡猾,居然趁着两名仙兵与那仙娥首领说话放松警惕之际,拼着被捆仙锁勒伤流血,猛地挣脱了束缚。 它挣开捆仙锁后,慌不择路的便向九重台阶之上逃窜而去! “不好!它要进殿去!快拦住它!” 两名仙兵大惊。 仙娥首领也慌了,小声道:“万不能让它进入濯祗仙宫!惊扰到帝君!” 她一脸肃穆,双手结印,一股纯净的仙力立刻击中那遍体鳞伤的小兽。 见到一击即中,没有让这小东西闯下弥天大祸,仙娥首领脸上不禁露出一丝笑容。 谁料那小兽竟然十分顽强,在被她的仙力击中后抽搐了几下,居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力量,猛地用后腿奋力一蹬,再一次急速向宫殿之内奔去。 “——不好!” “——糟了!!” 正当殿门外仙娥首领和两名仙兵惊慌之际,忽然有一道莹洁如玉、至圣至明的淡金色神光,从重重仙阶之上的白玉琉璃殿中照射而出。 那道至纯至臻的神圣光芒,刹那间铺满了殿前层层台阶,照在殿下诸人身上,亦照在了那只被光芒控制悬浮在半空中,形态奇异、似牛非牛、似虎非虎的小兽身上。 一个雌雄莫辩,听来格外空旷幽深的声音从殿上遥遥传来:“嗯?” 那个声音十分温和,声线澄净又圣洁,虽只有一声,却令人听了便觉心中安宁。 声音响起的瞬间,殿前诸位千万年前的神仙们具都闻声转头看去,就连一直默默观看的卓清潭和谢予辞也立刻抬头向上看去。 只见重重台阶之上,那座白玉琉璃宫殿,不知何时已然打开了殿门。 一道身着庄严神圣的九重天帝君冕服的高挑纤长身影,逆着无限神圣的光芒,静静站于台阶之上。 殿前诸仙见到祂,立即纷纷拜倒于地,恭敬施礼道:“拜见往圣帝君。” 但是不知为何这位帝君的脸在卓清潭眼中居然是模糊的,似乎始终笼罩在一层迷雾中,令她看不真切。 往圣帝君? 这仙号好生熟悉,谁是往圣帝君? 卓清潭紧紧蹙起眉头,她的视线离开那位帝君模糊的五官,缓缓落在祂的脖颈和胸前。 旋即微微一怔。 明明祂的颈上有喉结,但飘然若仙的帝君常服之下,胸口却是微微隆起的! 如此强大庄严神圣的神威,雌雄莫辩的音色,没有性别之分的原始天神神体 卓清潭飞快在脑中搜索她曾在掌籍堂查阅过的千万上古典籍文典。 仙号往圣帝君。 这仙号真的好生熟悉,她必然是看过的! 突然,她轻轻的“啊”了一声,似乎想起了什么,然后轻声喃喃:“居然是祂,原来是祂。” 往圣帝君,太阴幽荧! 封印这宿风谷秘境的主人,居然是往圣帝君太阴幽荧! 那莫非凡间其他三大秘境也是这位往圣帝君太阴幽荧设下的封印? 卓清潭蹙眉暗自思忖。 相传当今天界帝尊的名讳是“太阳烛照”,是天地混沌初开后两仪中的绝对至阳之气与太阳之精共同所化的圣兽,为宇宙诸天中最强大尊贵的圣兽,被三界称作“圣神”。 而天地混沌初开后,两仪中先天至阴之气与太阴之精共同所化的圣兽,名为“太阴幽荧”。 祂在宇宙诸天中仅次于太阳烛照,因此被称作“往圣”。 虽然这些都是上古秘闻中流传下来的不可证实的神话传说罢了,但端虚宫中秘藏的典籍,对此却有只言片语的记载。 据传说记载,太阳烛照、太阴幽荧两位帝君是天地两仪中至阳至阴之气所化,是为先天之神。 初生之时便拥有天地至尊至贵的神格神骨,本无性别。 而这两位神祗,便是天地间唯二可以自行选择将来修成男身还是女身的神明。 卓清潭微微困惑。 但是在她所阅览过的端虚宫相关典籍中的记载,后来圣神帝君太阳烛照是为男身,往圣帝君太阴幽荧为女身。 但此时这幻境景象,显然往圣帝君还并未曾选择自己的性别,居然是没有性别的形貌。 由此可见,幻境中的岁月距离她所在的时代相较甚远。 幻境中故事还在继续。 殿前的那名仙娥首领已结印施礼,向往圣帝君请罪道: “帝君恕罪,嘉荣失职,还是惊扰到了帝君。” 原来这名仙娥首领名叫嘉荣。 其真身,本是生于岱舆的仙草嘉荣。 嘉荣生而秀,其高丈余,赤叶赤华,其名曰嘉荣,服之者不霆。 她在仙气充沛的仙山岱舆修炼多年,终有一日得道成仙,修成人形,位列仙班。 如今,嘉荣已是濯祗仙宫中可近身伺候往圣帝君的上仙了。 往圣帝君声音温和,不见责怪:“无妨。” 祂的声音十分悦耳动听,许是因为此时祂尚未分化性别,所以音色雌雄莫辩,清婉清宁中还透着一股冷冽的英气。 这声音实在特别,让人一听,便心生宁静祥和。 往圣帝君将目光投向了殿前那长得“四不像”的小兽,祂似乎是沉默了一瞬,片刻后才轻轻喟叹: “穷奇降世,可是在东海之滨寻到的?” 那仙娥首领上仙嘉荣闻言却花容色变,她惊讶道:“帝君,这小兽竟然是穷奇?” 穷奇本是上古四大凶兽之一。 形貌如虎、体壮如牛、巨翅如鹏、毛发如刺,性恶嗜人,喝血食肉。 只是,这只穷奇居然生来便有神格,身负神力,似神非神,似妖非妖,实在难得一见。 相传穷奇本性好恶,天性难驯。 幸而由天地两仪至阳至阴之精气所化的圣神帝君太阳烛照和往圣帝君太阴幽荧,乃是宇宙诸天中最强大尊贵的圣兽,天生便可克制凶兽妖邪。 因此,早在千年前神魔之战中,为祸人间的四大凶兽便已被两位帝君消灭殆尽。 只是,既然四大凶兽已然绝迹千年,这只小穷奇又是从何处冒出来的? 那两名仙兵听闻后亦是神色大变:“啊!帝君!这妖兽当真是穷奇吗?” 往圣帝君静静垂眸看着那小兽,没有说话。 可能因这小兽太过幼小,刚刚破壳而出不久,所以背上两翼的翅膀和尾巴上的刺都还未生成。 此时炸了毛的小兽毛茸茸的一团,像只四不像的幼虎妖兽,与成年穷奇模样全然不同,因此仙界诸仙不曾见过穷奇幼兽原形,居然都没有认出它来。 第二十一章 穷奇现世 其中一名仙兵听闻这只小兽居然是穷奇,立刻皱着眉头说道: “穷奇大凶,却繁衍困难,便是千年前天地间也只有一只穷奇而已,据说还是只诞生于上古、身负神骨的半神凶煞。 莫非,这只穷奇便是神魔之战前的那只凶神穷奇遗留在人间的兽胎?是那凶神的子嗣?这小穷奇延误了千年方才出世,莫非是先天有什么不足?” 只是不知为何,嘉荣上仙听到那仙兵提及“上古凶神穷奇”时,神色略有些不自然。 她静思片刻,当即偏过头对两名身侧仙兵正色道: “应该不会的,据我所知,那位穷奇凶神,并不曾婚娶,又如何会留下子嗣?不过,既然帝君已辨此兽真身,便请两位仙僚速速带它回九重天处置了吧!相传穷奇性恶,不应久留仙山。” 那名仙兵亦正色点头道:“正该如此,多亏帝君圣目如炬,认出它真身,否则险些放过这等大凶之物为祸一方。 我等这便拜别帝君,带它回九重天堕神汀,即可请出天罚,令其神魂俱灭。” 神台之上的往圣帝君此时却突然开口: “你们要将他押赴堕神汀?” 仙兵躬身施礼回话道:“回帝君,神魔大战后,按照圣神帝尊最新修订编撰的九重天法规,此等天地大凶之兽,理应神魂俱灭。” 往圣帝君却语速极轻极快的道:“不妥。” 那仙兵一愣,迟疑的看向上首。 “帝君?” 往圣帝君静了一瞬,再开口时,声音已是一片平静淡然。 “他方生于世,不曾见血,更未为恶。 天道为公,生而处以神魂俱灭极刑,有失公允祥和,恐为三界再生戾气。” 那仙兵踟蹰瞬间,他颇有些为难的说: “可是帝君,穷奇本是穷凶极恶之兽,此兽更甚,居然身负神骨,若是待它再长大些恐怕更难控制。 帝君仁慈,不愿多造杀戮,可凶兽噬人杀人是其本性” 嘉荣上仙虽然也不喜凶兽,但见那名仙兵居然言语顶撞帝君,当即十分不悦的蹙眉道: “这位仙僚,帝君自有帝君的道理,怎可放肆?” 那小仙兵醒过神来,连忙跪下请罪。 “帝君恕罪,小仙万万不敢质疑帝君圣断,只是担心若不能将此等大凶之兽带回九重天,恐无法交差” 往圣帝君却没有动怒,祂只是语气淡淡的道: “无碍,你们且回去复命,便说是本君将他留下了,上峰不会有人责难。” 帝君圣喻既下,两名仙兵自是不敢再多言,于是便留下那小穷奇,恭敬施礼告退。 那只小穷奇却很是聪明,虽然沐浴着往圣帝君身上散落的神圣圣光,会让它感觉有些许不舒服。 但它似乎是知道了自己没有危险了,也不曾再挣扎逃脱。 此时,未曾见过血、杀过生、食人肉的穷奇,瞳孔还没有变成赤红色,而是泛着淡淡的粉。 它呆愣愣的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粉色瞳孔,看着端立于上首露台的天地至尊,一双眼湿漉漉,居然憨态可掬。 卓清潭看到此处,突然发现周围安静的过了头,这才想起谢予辞似乎进入幻境后便话少的反常,于是疑惑的转头看向他。 原来,谢予辞静谧无语的立在她身侧。 可不知为何,他居然一直不曾说话,而是在默默出神的端详着往圣帝君太阴幽荧的脸。 他脸上毫无表情,眼底一片深沉之色,不见喜怒。 也不知他究竟是在看帝君,亦或还是在发呆。 “你在看什么?” 卓清潭蹙眉,她有些疑惑的问:“你难道能看到往圣帝君的样貌?” 谢予辞被她的声音惊得醒过神来,他闻言略带讶异看向她,若有所思的看着她问: “你看不到她的容貌?” 卓清潭一顿,然后轻轻的摇了摇头。 “看不到的,帝君的脸在我看来是模糊的。” 谢予辞微微一愣,也不知想到了什么,旋即笑了笑。 “可能是因为我是凡人吧。 凡人便是得见天颜也没什么所谓,反正我们凡人终此一生也不会有机会上再见到天上神君第二面。 至于你们仙门弟子自然不同啦,你们要懂规矩嘛!” 这少年惯会胡扯,哪有这样荒谬的规矩。 卓清潭微微蹙眉,若是当真如此,怎么幻境中其他仙官上仙的脸,她却能看得分明? 她本下意识的想问谢予辞,他所看到的往圣帝君究竟是何样貌。 但转念一想,却又自省道:往圣帝君乃天地至尊,至臻至纯,度化万物,是何样貌于帝君这种身份而言又有何关系。 于是便没有问出口来,只继续转开头去,默默看着幻境中故事的走向。 幻境之中,嘉荣见外人都已离去,于是欲言又止转过头看向往圣帝君。 “帝君,您太仁慈了,这可是凶兽穷奇啊。” 往圣帝君却轻轻的笑了笑,不甚在意道: “无妨,我之无上至阴神力本就可克化于它,仙山岱舆仙灵丰裕,又更易压制它体内凶煞神力。 这小家伙尚未开智,届时待它再长大些,听得懂话了,我再以濯祗仙宫仙术教导于它,必能引它向善。” 嘉荣思忖片刻,旋即又释然。 帝君何等身份地位,神力高深莫测,料想在帝君跟前,这小穷奇必然也没机会犯不了过错。 再者,帝君近千年来都在岱舆仙山独自清修,日子过得如此苦闷无趣。 若这小东西能给帝君稍解烦闷,也算是它功德无限了。 于是,便也不再出言反对。 山中无日月,幻境中亦是如此。 卓清潭和谢予辞默默看着幻境中仙山岱舆中时光流逝,看着那小穷奇一天天的长大。 它长出了乳牙,背上也生出了一对儿小小的肉肉的小翅膀来。 它在仙山岱舆每日里食仙草仙果,集仙力灵力逐渐长大。 初来岱舆山时它那一身浅黄色的绒毛也慢慢褪掉,居然也变成了雪白莹润的毛色。 即便是与岱舆仙山中漫山遍野自由自在奔跑着的祥瑞仙兽们对比,看起来也没什么两样,十分的玉雪可爱。 往圣帝君太阴幽荧居然真的将这只上古凶兽穷奇,养成了仙兽一般气韵模样。 帝君后来还给这小穷奇取了一个极其好听的名字,叫作“钧别”。 濯祗仙宫的仙娥们最初都有些怕它,她们时刻悄悄留意着这只小穷奇的动静,担心它终将有一日凶性大发,会伤害其他岱舆仙山上的灵兽仙兽。 但是日子久了,小钧别却始终乖巧纯真。 哪怕它还没有其他仙兽的腿高,依然每日漫山遍野的随着仙兽们一起追着那些蝴蝶萤虫跑来跑去,精力旺盛到不行。 于是,仙娥们便也都慢慢放下了芥蒂,待它宽仁友好。 但是,小钧别每日除了会搭理与它一起玩耍的那些仙兽们,便只肯亲近往圣帝君一人。 ——它好像知道谁才是自己真正的救命恩人和“主人”一般。 再到后来,这小家伙也不知是跟哪只仙兽学会了撒娇。 他总是想找机会去亲近、去用毛茸茸的脑袋蹭往圣帝君的脚,或是扬起小脑瓜费劲的去够往圣帝君的手,让帝君哭笑不得。 往圣帝君虽然留下了它,却是一直将它“散养”着。 祂不曾约束它什么,便任凭这只还未修成人形的小穷奇,没日没夜的探索着仙山,活泼泼的瞎跑胡玩,宣泄着它无限充沛的精力。 直到若干年后的一日,这只小穷奇终于汲取了足够的岱舆仙山灵气,幻化成了人形,也终于开了神识。 他终于长大了些,化身成为一名翩翩少年郎。 第二十二章 少年初长成 自那以后,在宿风谷秘境阵王幻境的仙山往事中,卓清潭看不清容貌的人便又多了一个。 ——那人,正是钧别。 说来也是奇怪,幻化成了人形的穷奇钧别,在卓清潭的眼中居然与往圣帝君太阴幽荧一般,同样令她无法看清五官容貌。 不过想来破阵的关键绝不可能在于幻境中诸人的容貌,所以卓清潭倒也不曾在意这种与化解阵王无关的细节。 她只是每日认真观看幻境中故事的走向,试图捋顺这个幻境回忆的存在意义,和化解阵王的关键之处究竟在哪里。 开了神识又化了人身的少年钧别,没有辜负往圣帝君十几年的照拂之恩。 即使卓清潭无法看不清他的容貌,也不难看出其身姿风度不俗,周身气韵祥和,并无半分凶兽凶煞之气显露。 往圣帝君一如先前所言,亲自传授钧别濯祗仙宫的天界仙术,每日以无上圣洁神力度化其身。 钧别也一如幼年尚未化形之时那般,格外的敬慕亲近往圣帝君。 少年钧别一派赤诚天真,如同岱舆上清晨一抹格外澄澈的暖阳。 他手里捧着一束不知从哪里采摘来的鲜花,脚步轻快的跑向大殿内,不难看出此时他心情极佳。 “帝君!您快看!西山山脚下的葶苧居然开花了,比去年还要早开了一个月,钧别特意采回给您!” 他一溜烟的跑进濯祗仙宫殿内,声音明媚而热烈: “葶苧的香气最是清雅,必不会搅乱了帝君殿中的龄竺花香的味道。” 卓清潭在一旁听了,不禁脸上微微带笑。 不知为何,她每次听到钧别的声音语气,都会觉得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好像格外熟悉。 她看了一眼身侧安安静静的谢予辞,忽而脑中闪过了什么,然后极轻的“啊”了一声,恍然叹道: “怪不得我总觉得这钧别格外熟悉,不知谢公子发现了没有,小钧别与公子倒是有几分相似之处。” 谢予辞闻言一顿,旋即“哈哈”一笑,歪着头看她: “卓姑娘,你都看不到他的脸,怎知他与我相似与否?” “在下确实看不清他的脸。” 卓清潭淡笑着点了点头: “但是却觉得他的身形语调都十分熟悉,本不知这熟悉之感从何而来。 直到刚刚见他采花回来,突然忆起先前谢公子采那虞美人之事,这才忽然发觉,原来钧别的身形和性格倒是与谢公子是有一两分相似。” 谢予辞却撇了撇嘴,不甚满意的说:“我与这小穷奇哪里相似了? 本公子是翩翩如玉的当世公子,这小穷奇却生的面容扁平、鼻大如牛、口如赤渊,丑都丑死了,他如何能与谢某相提并论?” 卓清潭轻笑了声,微微摇头戳穿了他: “谢公子即便是欺我看不到他的脸,也不应该好端端诋毁人家。 濯祗仙宫的仙娥们闲谈之时,都曾说钧别化为人形后面如冠玉,眉目如画,是天下一等一的好相貌。” 谢予辞却懒洋洋的拖着长声,他懒散的抱怨道: “卓姑娘,我们二人可都在这幻境中度过‘十几年’了。认识了那么久,你居然向着这只丑穷奇说话,可太令在下伤心了。” 卓清潭笑了,她难得也开了个玩笑: “幻境中的时间与外界自不相同,幻境中的时光若换到外面可能连一炷香的时间都不曾到,倒也算不上‘十几年’。 如此算来,我谢公子相识的时间,似乎只比认识这位名叫‘钧别’的少年多了一天而已。” 谢予辞“啧”一声,不甚满意的蹙眉: “什么啊,你们这哪里能算是认识?明明互不相识! 咱们才是同生共死过的交情,卓姑娘你可还欠了我一个很大的人情,待我们出去了你可不能赖账的。” 他指的自然是自己先前为卓清潭带路之事。 卓清潭淡笑着摇了摇头。 钧别早已快步跑到往圣帝君面前,他十分自在的一掀衣角,坐在帝君御座脚下的脚踏上。 然后,将手中的葶苧花高高举起,几乎快被他举到了往圣帝君眼前。 他身上有种少年人独有的意气风发,此时正兴致勃勃的说道: “帝君!你闻!” 卓清潭看着看着,不自觉的嘴角也带了一丝笑容。 这个钧别原身虽然是穷奇,却性格纯善,热情如火,好一个明媚又单纯的少年郎。 他们二人看了这许久的过往幻象,整个濯祗仙宫、乃至整个仙山岱舆中,便也只有这只刚刚开了神识且不通人情世故的小小穷奇,才会在往圣帝君面前如此自在放肆了。 幻境中,往圣帝君微微偏着头,居然真的低下头去闻了闻那花。 祂的声音中似乎也带了一丝笑意。 “这是又跑到哪里去玩了?今日的功法可有认真练习?” “练了的!” 钧别用力点了点头,活泼泼的回答: “我醒来第一件事便是飞去蓬莱吐纳仙气,汲取朝阳之力,一日不曾落下,帝君交代过的话,我都记得。” 蓬莱又名蓬壶,是五大仙山之一,与其他仙山同在东海之滨。 此山面朝九天之日,因此蓬莱的清晨,是三界中阳气最盛之地。 若清晨在蓬莱迎着朝阳吐纳仙气,则于修行至纯至净之仙力大有裨益。 有道是“人间有仙境,得道在蓬莱”,也正是此意。 本来五大仙山本行踪不定,在海中漂浮游走。 但前些年往圣帝君太阴幽荧却用神力施法,将蓬莱固定在了岱舆以东三十里处,每日清晨将这小穷奇钧别带到蓬莱吐气纳新、汲取朝阳至纯至净之力。 直到今年,这小穷奇终于自己修成了人形,又开了神识,帝君便不再亲自带他去了,而是令谕钧别每日清晨,自行去蓬莱修炼,不得懈怠。 往圣帝君闻言淡笑着点了点头,又嘱咐了一句: “切记不可偷懒,如今你已汲取蓬莱晨光即将十载,待十载期满,便算是彻底修正了你体内神力属相。” 钧别连连点头,一时开心便又说漏了嘴: “知道了,主人,钧别必不会忘。” 往圣帝君闻言却微微蹙眉,轻轻摇了摇头。 少年钧别见祂皱眉,立刻吐了吐舌头,连忙小声的认错道: “啊!帝君!钧别又说错话了,您别生气。” 往圣帝君轻声教导他道:“钧别,你记着,你虽原形为兽,却天生神骨。你便是你自己,不需认任何人为主。” 钧别眼神澄澈的看着祂,小小声的正色道: “可是,帝君是帝君,帝君不是‘任何人’。” 其实,早在钧别生出神识化成人形之前,在这只小小的穷奇心中,救他性命,给他食物,又待他极好的往圣帝君便是他的主人。 可是,往圣帝君却不肯“承认”与他的这种从属关系,只许他与其他人一般叫祂“帝君”。 但钧别心底一点却也不想跟其他人用同样的称呼叫祂,他也丝毫不觉得叫帝君“主人”是对自己的折辱。 往圣帝君温柔的轻轻摸了下少年的头,轻声道: “听话。” 只这两个字,足以安抚钧别的一切不安。他立刻扬起一张笑脸,认真的点了点头: “嗯,钧别最听帝君的话,钧别也只听帝君的话。” 往圣帝君似乎也被这少年穷奇的真挚单纯所触动,祂温和的轻笑了一声。 正在此时,一名仙娥却在殿外恭敬禀报道: “帝君,雨师仙君来了,此时在殿外请见。” 往圣帝君收回放在钧别头上的手,轻轻的“嗯”了一声,温和道: “雨师来了吗?宣她进来吧。” 第二十三章 雨师染 钧别微微蹙了蹙眉看向殿外,他收起往圣帝君面前的那份闲散放松,起身离开御座的脚踏,走回殿内一旁规规矩矩的站定。 片刻后,一名身着九重天上仙仙服的女仙君笑意盈盈的走进殿内。 她进殿后便目不斜视、直直向殿走来,一双眼中满是欣喜钦慕。 她定定看向上首端坐御座之上的往圣帝君,盈盈一拜。 “拜见帝君,愿帝君神韵永昌,福寿同天。” 这名女仙君名叫雨师染,乃是九重天司雨的上仙,雨神。 她的声音听来亦是十分的清脆悦耳,看得出雨师染在往圣帝君面前也是十分放松。 往圣帝君的音色一如既往的温和,祂轻声道:“前些日子听嘉荣提起,凡间无妄山千里赤地,是你奉命下凡布雨。” 雨师染浅浅笑着,恭敬的回答道:“回禀帝君,正是如此。 只是阿染下界后才发现,无妄山被赤魔火种所累,寸草不生已经不再适合凡人居住,再是布雨也已是无用。 于是,我请下九幽天水,将无妄山变为一片湖海,以此养护此地。” “赤魔火种吗?” 帝君若有所思的轻叹了一声。 “那便只能如此了,你做的很好。不过化山为海,此地怕是需要再休养千年。” “帝君所言甚是。” 雨师染点点头:“无妄山变成了无妄海,此地千年以后,才可使凡人再度安居其中。” 往圣帝君微微颔首,祂单手拄着下巴,淡淡问道:“既已办完了差事,可曾回九重天复命?” 雨师染笑着摇了摇头:“无妄山,啊不,现在想来应该叫它无妄海了。 无妄海离东海不远,阿染经年未归,甚是想念帝君。 近来难得下凡一趟办差,自然要来探望过帝君,再回天复命的。” 说着说着,她这时才突然发现殿内居然还有一人,目光微微一顿。 然后微微蹙眉,细细打量着殿内角落静静站着的翩翩少年。 雨师染“咦”了一声,皱眉问他:“你是何人?本仙君与帝君叙话,你为何不退下,本仙君之前怎么没在濯祗仙宫见过你?” 钧别十分有礼的结印施了一礼,淡淡道:“回雨师仙君,我叫钧别。” “钧别?” 雨师染蹙眉想了想,她瞬间想起了什么,脸上的神色微冷,“哦”了一声,这回却格外仔细的认真打量了他一番: “原来是你啊你居然这么快修炼出人形了?还开了神识。” 她语气不善,说出的话也不甚客气。 “你本孽畜之身,能得遇帝君,倒是你的命好。” 往圣帝君眉梢紧蹙,祂的声音也瞬间低沉了下来,似是在警告:“——雨师。” 雨师染刹那顿住,她脸上微微一僵,片刻后才重新扬起盈盈笑意,向上首端坐的往圣帝君恭敬施礼道:“帝君,是阿染失言,您不要动怒。” 往圣帝君低垂眉眼,轻声教诲道:“雨师,你如今已是九重天上掌管凡间风雨的司雨天神,位列上仙,当以慈心待人,下不为例。” 雨师染脸上一白,她静了一瞬,立即恭恭敬敬结印一礼。 “谨遵帝君教诲。” 钧别却好像并没有听出雨师染的刻意针对,依然十分有礼的答曰: “其实雨师仙君所言甚是,能在帝君座下听训,确实是钧别之幸。” 雨师染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却没有再与他说话,而是转头看向往圣帝君: “帝君,阿染是濯祗仙宫出去的人,自幼在帝君座下修习心法。此次出去办差时忽然发现自己施法时仙灵处略有阻塞,也不知是何故,求帝君降恩指点一二。” 往圣帝君点了点头:“既如此你且上前,待我探一探你的仙灵。” 雨师染面带惊喜,她连忙上前两步,下一刻却忽而脚步微顿,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面带犹豫的小声说: “帝君,仙灵乃神仙之根本,阿染取出仙灵之时,若这个” 她本想说“这个孽畜”,但想起这样说必会引起帝君不喜,便连忙改口道: “这个钧别在旁看着,怕是多有不便。” 往圣帝君沉默一瞬,淡淡道:“钧别,你先去吧。嘉荣日前用碧海皎给你裁了几身新衣,你且去试试。” 钧别十分懂事的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抹单纯明媚的笑。 “是,帝君,那钧别便先告退了。” 见往圣帝君微微颔首,他这才步伐轻盈的退出大殿。 钧别走下层层玉阶,大殿的玉门在他身后也缓缓关闭。 而玉门关闭后,他先前那阵轻盈轻快的脚步也渐渐变得沉重起来。 不在往圣帝君跟前的钧别,看起来明显没有那么活泼快乐了。 但他却还是沉着脚步,乖乖按照往圣帝君指示去别的仙宫寻嘉荣上仙去了。 正在藏宝阁整理濯祗仙宫法器的嘉荣上仙见钧别来了,脸上带上一抹疼爱的笑意,她笑着调侃。 “哎呦,稀客,小家伙今日居然没有缠着帝君,而是找到我这里来了?” 钧别走进来,撩起衣摆坐在藏宝阁一旁的矮榻上,然后没精打采的道: “雨师仙君来了,我被帝君赶出来了,便来寻嘉荣姑姑说说话。” 嘉荣上仙“扑哧”一声笑了:“是阿染来了?九重天上任职的仙君规矩极多,不像咱们濯祗仙宫这么自在闲散。 说起来,她也是好久不曾回来过了,想必这次定然是要抓住机会单独跟帝君叙叙话的,自然要赶你出来了。” 钧别有些疑惑的偏头问:“嘉荣姑姑,我怎么觉得雨师仙君好像格外的不喜欢我? 明明她上次来岱舆还是几年前,那时我还未化形,不曾得罪过她。 而且我记得真切,似乎雨师仙君第一次见我时眼神便十分的” 他皱眉。 十分的嫌恶。 嘉荣上仙闻言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阿染自幼性情冷淡,从小便不喜与人结交。” 她想了想,又笑笑说:“想来她是在帝君跟前长大的,许是如今见你可以在帝君座下承欢,她却被责任所累在九重天上轻易不能下界,所以有些心气不顺罢了。” 钧别侧着头想了想,然后了然,他同情的点了点头: “这样说来的话,雨师仙君倒也是可怜人。若有人将我带离旁处,不许我经常见帝君,我也是要生气的。” 嘉荣上仙被他的童言童语逗得发笑,随口应道:“正是如此,所以阿染不是针对你,你不要介意。快来,正好我这里有两件新衣服,是帝君交代为你准备的,你来试试。” 钧别眼睛一亮:“是帝君交代的吗?帝君说是嘉荣姑姑为我裁的!” 嘉荣上仙登时笑了:“衣服确实是我按照帝君的旨意所裁不假,不过这仙衣上面附着的可令仙力流转的护体法阵,却是帝君亲自施下的。” “真的吗?我来试试!” 钧别闻言“腾”的一下从椅子上窜了起来,眼睛里亮的像是有星辰。 他小心翼翼的凑上前去,接过嘉荣上仙递来的仙衣,披在身上满脸带笑的跑到镜子旁端详了好一会儿。 然后才一脸满足的将仙衣轻轻脱下,格外珍惜的叠在一起,抱在怀里。 “哎?” 嘉荣上仙愣了愣:“怎么又脱下来了?何不直接穿着?” 钧别却十分腼腆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脸上洋溢的快乐快要溢出来了。 “嘉荣姑姑亲自裁剪的新衣,又是帝君亲手施的法阵,我自然要好好的收起来,等到正式的场合再穿,平日里断不能将它穿坏了。” 嘉荣上仙“扑哧”一声乐了。 她气呼呼的抬手指着他,忍不住戳破他的借口。 “你少来!姑姑之前给你裁剪过那么多衣裳,也不曾见过你这般小心翼翼。 好啦,知道你是格外珍视帝君所施的法阵,那边快快拿走吧。” 钧别也不反驳,只是再一次小心的轻轻摸了摸新衣衫上神力涌动的法阵,展颜一笑。 这是帝君的。 是帝君亲自施法设下的法阵。 第二十四章 三瀛朝露 往圣帝君太阴幽荧待钧别的确极好,便是旁观者亦看得分明。 不过往圣帝君乃是混沌元始神明,博爱万物,祂的好注定不会只倾注于某一个人。 祂待仙山岱舆中的每个仙或兽都极好,是位极其温和宽厚的帝君。 卓清潭和谢予辞在这环境中默默观摩了这许久时日,却从未见过这位天地至尊发火动怒过。 即便是哪个仙侍仙娥犯了过错,祂亦是一贯仁慈,极少降罚。 少年钧别也在仙山岱舆的一片祥和安宁中一日日长大。 他每天日出之时,便准时腾云驾雾赶赴岱舆三十里外的蓬莱仙山,吐纳天地至阳之气。 其他时间里不是在练习仙术心法,便是在往圣帝君座前开开心心的端茶递水。 唯一一件令钧别看起来不太开心的事,大概便是那位雨神雨师染仙君不知为何,自那日以后居然接下了观察凡间无妄海地貌事态、随时补给天水协助此地休养生息的差事。 于是雨师仙君也常常有机会下界公干,顺路来濯祗仙宫探望往圣帝君,她也惯例是看钧别极不顺眼的。 这一日,雨师染照例在去往无妄海例行公事结束后,便又“顺路”来参拜往圣帝君。 不过,待她临行离开时,正好撞见殿外候着的钧别。 她蹙着眉将目光从钧别手中端着的用具上一扫而过,用警告的眼神淡淡盯了他一瞬,然后才冷冷说道: “你这小东西,整日里不思沉心修炼,便只想着如何讨好奉承帝君。帝君平生最是不爱奢华享乐,你这许多浮躁的心思怕是用错了地方。” 钧别此时手中正端着刚刚泡好的三瀛朝露茶。 “三瀛朝露”乃是他闲暇之余自己琢磨出来的一道茶品,以梅花、菡萏、玉兰三种仙花为材,辅以清晨从蓬莱汲取的第一缕至阳朝露精心烹煮而成。 此茶芬芳雅致,气息回味悠长,又有益气静心、凝神之效。 钧别第一次将调配烹制好的此茶奉于往圣帝君跟前,帝君便为此茶亲自赐名为“三瀛朝露”。 虽然往圣帝君本人对于凡俗口舌之欲无甚喜好偏爱,也多次与钧别说过无须如此麻烦。但是钧别却知道,帝君是喜欢这茶的。 于是每日晨间,他除了要在蓬莱仙山吸收至阳至刚之力修行外,便又多了一件心中认定更为重要之事要做,那便是汲取蓬莱朝露,奉于帝君。 钧别这些时日早已习惯了被雨师染责难斥责,不过他心中只有帝君的喜好安乐,至于雨师染的针对,他其实也不甚在意。 于是闻言,钧别也丝毫没有生气,还是十分恭敬的施了一礼,淡淡道:“雨师仙君慢走。” 雨师染一顿,她定定的扫了他一眼,轻轻“呵”了一声,猛地转身走了。 钧别不甚在意的轻轻一笑,抬起步子迈进殿内,轻轻阖上宫门。 他端着茶具如往常般步履从容的进入殿内,恭敬的向上首御座上的往圣帝君一礼,然后便跪坐在往圣帝君座下小几旁。 钧别斟茶的动作轻缓又漂亮,如行云流水、云卷云舒。然后双手恭敬举起茶盏,递至帝君跟前,这是今日的“三瀛朝露”。 “帝君,请用。” 往圣帝君含笑接过,淡淡道:“早与你说过了,你只需静心修炼即可,本君身边自有仙娥随伺照顾,你无须浪费心神在无关之事上。” 钧别却歪着头认真的看往圣帝君,那张在卓清潭看来有些模糊的眉眼,此时却笑得眉眼弯弯: “帝君之一饮一食,于钧别而言重若九天,才不是无关之事呢。” 往圣帝君轻轻一叹,却没有再拒绝他的好意,只是劝道:“本君为天地两仪至阴之气所化,本无须饮食,你又何须费心于此。” 钧别却笑的开朗,他孩子气十足的撒娇道: “得幸照顾帝君,这怎么能叫费心呢?钧别也并不需要修行的十分厉害,有帝君您在,便有三界安宁,帝君自然会保护我的。” “孩子气。” 往圣帝君轻轻笑着摇了摇头。 钧别想起刚刚离去的雨师染,联想进来听到的一些话,忍不住有些好奇的问道: “帝君,听闻那位雨师仙君原来也是在帝君座下修行的?” 往圣帝君点了点头,祂含笑看着少年困惑的脸,笑问:“却是如此。” 钧别挠了挠头,又问:“可是帝君,钧别从其他姑姑姐姐那处听闻,雨师仙君的原身并非仙兽,而是先天星宿。为何她明明不是岱舆的仙兽,却还会有机会在帝君跟前受教呢?” 往圣帝君待人一贯耐心,此时也没有丝毫不耐,而是温和的解释给他听。 “雨师本名‘毕星’,是二十八星宿之一。 早年本君奉命教导神识初开的二十八星宿中的西方七宿,她便是七宿之一,也是当时那批孩子中在我身边最久的。 待她仙术有成,被授予‘雨师’一职时,便请我赐她名讳。本君赐她‘染’字为名,故如今她的名讳为‘雨师染’。” 钧别歪着头想了想,突然“咦”了一声,然后就势趴在帝君膝盖上,仰着头惊讶的叫道: “帝君,那我呢?我曾看过自己的原形,我的原形形貌乃是一只白色的老虎哎。 那那我的真身可是四大神兽中的‘白虎’?仙宫中的典籍里记载,白虎也是西方七宿星君四象之一,那我和雨师仙君岂非同宗同源?” 往圣帝君被他的天马行空的想法逗得发笑,祂轻轻摇头,缓缓道:“非也。” “嗯?” 钧别疑惑了:。 “不是吗?莫非我的原形并不是白虎?可是我真的很像图册上的白虎啊,我见那白虎同我一般——” 往圣帝君却轻轻打断了他,祂说:“钧别,你的原身只是岱舆仙山的一只普通仙虎,并非四象白虎。不过你是由仙山仙灵所化形,虽然无父无母,却天生神骨,亦是你的福气。” “啊”钧别搔了搔头,然后皱着眉头小声道: “原来如此,怪不得我天生神骨,居然是仙灵所化。先前钧别见自己的原形似虎,还以为跟雨师仙君一般也是星宿。” 他若有所思的继续说道:“钧别听闻天生的星宿仙君,修仙之途上最有天份。怪不得雨师仙君那般年纪,便已经是九重天上的司雨仙君。” 往圣帝君轻轻笑了,摸了摸他的头。 “你不必羡慕别人,你本就天资聪慧,又身负天生的神骨,若是肯用心修行,自然不会比任何人差。” 第二十五章 原形暴露 钧别却有些为难的皱了皱眉。 “可是修行真的好生无趣,还要闭关,还要历练。 钧别却是不愿闭关的,更不愿出门历练,只盼着能每日在帝君座前,与您常常说说话便好。” 往圣帝君轻叹了口气,微微摇头。 “不爱修行这一点你倒是丝毫没倒是与雨师少时大不相同,她少年时修行要比你用功得多。” 钧别嘟了嘟嘴:“好嘛,我也会认真修习仙术的。” 至少不会比雨师仙君差。 帝君想了想,却又笑着说:“你说的也对,其实仙术强弱都无妨。 本君不盼你位列仙班显达人前,但愿你心怀苍生,固守此时纯然之心。 钧别,你能做到吗?” 钧别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十分认真的点头应承。 “钧别自然能做到,钧别是帝君养大的,必不会给帝君丢脸的。” 往圣帝君含笑点头,然后低头喝了口茶水。 钧别看着往圣帝君饮用自己亲手泡制的三瀛朝露,立刻满眼带笑,他觉得这世间再也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事了。 能令往圣帝君有片刻欢颜,便是少年钧别认为的,自己做过的最有意义的事。 他每日伺候帝君茶水间,似乎都有无数的话要与帝君说,也有无数的问题要去问。 有时候他也会问些仙术心法的问题,但大多数时候,钧别的问题都很发散,像个孩子般坦诚直率,想到什么便说什么。 而往圣帝君也始终对他十分“纵容”,从未介意他的放肆。 比如这日,钧别又好奇的问帝君道: “帝君,听嘉荣姑姑说这世间有男人和女人,男神仙和女神仙,男妖怪和女妖怪,男鬼和女鬼,便连那动物和花草都有雌雄之别。” 往圣帝君耐心的点了点头,淡淡道:“却是如此。” 钧别却又疑惑的问: “可是嘉荣姑姑还说,天地万物的性别生来天定,只有混沌初开的元始上神,也便是圣神帝尊和帝君您是先天并无性别的。 ……可是我见过圣神帝尊的神像,帝尊的神像明明是男人的模样。” 往圣帝君脸上没什么悲喜,他缓缓答道: “帝尊乃天地两仪中的绝对至阳之气与太阳之精共同所化,是为宇宙诸天中最强大尊贵的圣兽和至阳上神。 自他神识初开时便已主动选择化身男身,因此三界中所有帝尊神像均是男身模样。” “哎?” 钧别却直起身体,有些不解的认真看向往圣帝君。 “那帝君您呢?听闻您已经几万岁了,为何您还未曾选择性别?” 卓清潭看到此处,都忍不住倒吸了口冷气。 这少年当真是无知者无畏,仗着往圣帝君的宠爱,什么话居然都敢问出口。 帝君为何几万年来都不选择性别这种私密的问题,想必除了他外,三界中便再没第二个人敢这般放肆当面询问帝君了。 但是往圣帝君却丝毫没有生气,祂单手拄着下巴,沉默片刻,轻轻的笑了一声。 “因为,许多年前,本君未曾想好要不要放弃自己的先天神体。后来,曾经想过这个问题,但是后来……又已没有必要了。” “嗯?什么?” 听到这句回答,不止幻境中的钧别愣了。 不止是他,就连幻境中旁观的卓清潭都意想不到会是这个答案。 不过在幻境里,钧别已经替她问出口。 “帝君的意思是说,您之前一直未曾选择性别,是因为未曾想好要化作男身还是女身吗?” 往圣帝君轻轻眺望殿外仙山远景,层云叠翠下仙山岱舆一派安详宁静。 远处仙娥的轻笑交谈声和灵兽仙兽的欢悦之鸣远远传来,岱舆的一切似乎都让人觉得心生安宁。 片刻后,祂却轻轻的笑了笑,语气不明。 “本君本是为守护世间祥和而生的神明,其实不论是男身或是女身都没什么所谓,而想要看我幻化性别的人业已不在。 既然如此,那么如此这般下去,亦没什么不好。” 钧别有些困惑。 “什么人想要看帝君幻化出性别?而且帝君为何圣神帝尊却早早便选择了男身?” 往圣帝君探手轻轻拍了拍他的头,温声道: “圣神帝尊与我自是不同。他乃掌管九重天和苍生安危的三界至尊,天性至烈刚强。 早早化形为男身,更利于统领众仙。至于本君,化形与否倒是无甚所谓。” 往圣帝君本意是说自己不论是男身还是女身,都对三界影响不大。 但是钧别却会错了意,他认真点了点头。 “没错,帝君不论是男身还是女身,确实都没什么所谓。 于钧别而言,您便是独一无二的。帝君,便是帝君。” 这少年面对往圣帝君,永远是这样一派纯然而至的敬慕热诚。 这种旁人说起来格外谄媚肉麻的话,由他的口说出来,却只让人感到无比真诚和窝心。 往圣帝君果然又被他逗笑了,祂轻轻抚摸他的发顶,轻声道: “钧别也是独一无二的。” 钧别眼睛刹那间一亮,好似繁星落了满眼,那仿佛要从脸上跳跃出来的快乐,令人动容。 卓清潭看到此处却微微皱眉,她觉得十分困惑。 凡间四大秘境中,拥有几千年沧海桑田变换,都不曾消弭殆尽的无上神力。 如此强横的神力三界难寻,想来往圣帝君太阴幽荧必然就是制造四大秘境并将之封印的那位上神。 她无法看清往圣帝君和钧别的面容,那么这个钧别,想必也同样是化解这宿风谷秘境阵王的关键。 既然此二位是阵王破解的关键,那么他们之间必有什么重要的转折。 只是看到如今,她却只看到往圣帝君和钧别之间主从相宜、十分融洽,而幻境中的过往又都是些寻常到不能再寻常的故事。 卓清潭实在没有发现化解阵王的机缘究竟是在何处。 直到这一日,钧别如往常般天光还未亮便赶赴蓬莱,准备汲取至阳之仙力并采集朝露给帝君左茶之时,一个让卓清潭意都想不到的变故突然而至。 九重天上的一位神君,带着在堕神汀刚刚收集起来、被打得魂飞魄散的妖魔之气,准备将其送往陀铮阁封印的路上,居然失手将其从九重天掉落凡间! 那凝聚起来的几大恶妖魂魄刚好坠落于蓬莱,将整个蓬莱周遭海水激起千丈高。 ——而十分不巧的是,钧别那时偏巧便在蓬莱! 他体内经年被浇灌以蓬莱至阳仙力和往圣帝君至阴神力的两仪融合之气,此番激荡之下,身上的封印居然产生了一道裂纹。 他那被往圣帝君封印了的穷奇原形,终于还是显现了! 成年的穷奇背后那一双劈天盖日的巨大羽翼破脊而出! 虎身,背生二翅,毛发如刺 他终于还是爆出了穷奇原形! 他也终于知道,原来自己根本不是什么仙灵所化的岱舆线上上的先天灵兽! 而是上古四大凶兽之首——穷奇。 也是从这一天开始,钧别那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终于戛然而止。 第二十六章 太阳烛照 端坐仙山岱舆濯祗仙宫中的往圣帝君在听到动静的下一刻,转瞬即至三十里外的蓬莱。 少年神色中满是惶惑惊恐,他见到往圣帝君现身,这才算是勉强镇定了几分,声音有点发干的低声唤祂: “帝、帝君。” 往圣帝君沉眸看过去,轻轻对他点了点头。 然后,祂抬起一指,结印于指尖,施法再次封了钧别原身中属于成年凶兽那股直冲九霄的凶煞之气。 封印方成,祂对钧别安抚的微微笑了一下。 “没事,别怕。” 钧别眼底还是有一分掩饰不住的慌乱。 “帝君,可是我可是我” 可是,他怎么会是穷奇呢? 他自幼受教于濯祗仙宫,从小学习过各种天界典籍知识。 刚刚,他明明便已经认出,自己被帝君封印着的原形真身,居然就是上古神魔之战中传说早已消亡的凶兽穷奇! 往圣帝君却一如往昔般温和。 祂伸出一只手,轻柔抚摸少年的头顶,然后静静再次重复了一句。 “别怕。” 稍晚一步赶到的嘉荣上仙此时也飘然而至,落地便神色焦急的唤道: “——帝君!” 她急急道:“帝君,钧别就交给我,请您即刻回返濯祉仙宫。” 往圣帝君轻轻蹙眉。 “出了何事?” 嘉荣上仙不动声色的看了一眼神色中还是难掩不安的钧别,也掩饰住了自己眼中的焦虑。 “帝君,是帝尊帝尊出关了,此时正在濯祗仙宫。” 往圣帝君眉心微顿。 嘉荣上仙补充道:“帝君,方才您刚刚离开,帝尊人就到了,您还是快些回去吧。” 往圣帝君眉目间一派平静,祂微一停顿,然后目光温和的转头看向钧别。 “本君先行拜见帝尊,你稍后与嘉荣一同返回。” 钧别怔怔的点头。 下一刻,往圣帝君周身神光大盛,转瞬间,神迹已消失不见。 下一瞬间,祂便已现身于在三十里外,仙山岱舆中的濯祗仙宫。 而卓清潭与谢予辞眼中的幻境,亦被往圣帝君的视角同步带到了濯祗仙宫。 只见大殿层层高台之上,一个伟岸高挑,明黄色神光遍布周身的上神,此时正背对着他们,负手而立。 卓清潭看着那个背影,微微怔忪。 天界帝王的冠冕,在那人高高束起的发髻之上,源源不断的散发着纯粹金色的无上神光。 这位,必然便是天帝圣神帝尊,太阳烛照了。 幻境中,圣神帝尊太阳烛照似乎感受到了大殿上神力的波动变化。 于是,他缓缓转过身来,一贯严肃冷峻的容颜,在对上台阶之下静立之人的视线后,眼中冰霜瞬间消散为难得一见的温情。 他温声道:“是帝君回来了。” 卓清潭微愣。 她本以为圣神帝尊太阳烛照这位天界至尊的面容,在她眼中也会是模糊的。 但是不成想,她居然能看得清圣神帝尊的脸。 圣神帝尊与往圣帝君的气息截然相反。 他只是静静站在台上看着下首,就令人觉得扑面而来的神威和压迫力十足惊心动魄。 圣神帝尊太阳烛照,神威气势端是悍然惊人。 他的五官面容深邃,唇峰微薄,眸光深如瀚海,不怒自威。 往圣帝君荣辱不惊的双手结印,微微一礼。 “见过帝尊。” 圣神帝尊微微叹了口气,似乎是拿祂十分没有办法一般,微笑着摇了摇头。 “三界都道帝君的濯祗仙宫是整个天界最为祥和自在、没有规矩约束的地方,九重天上众仙人人皆期此生有幸在你座前听训受教一次。 帝君,你明明御下宽仁、不重规矩,为何却在吾面前如此克己复礼。” 往圣帝君礼毕起身,淡淡回道:“帝尊是三界共主,本君不敢失礼。” 帝尊沉默一瞬。 他目光沉沉,看向静静立在下首的同胞,半响后微微叹了口气,轻轻摇了摇头道: “天地生阴阳,两仪化万物。你与吾同为混沌初开天地两仪所化,本应平起平坐,不该如此生分。” “帝尊。” 往圣帝君却突然打断了他的寒暄,淡淡道: “您近百年一直在东极御霄殿闭关,不知今日突然出关下界,造访岱舆,所谓何事。” 帝尊太阳烛照静静的注视着往圣帝君太阴幽荧,片刻后突然轻轻开口。 “看来是吾闭关之时,对帝君关心甚少,居然都不知下界近几十载惊现了凶兽穷奇。 若不是今日听闻身边仙官提及,吾还不知帝君的濯祗仙宫居然收容了‘不速之客’。 倒是那些天兵不懂事了,居然惊扰帝君清修,将那等妖邪之兽送来了岱舆。” 往圣帝君神色不动如山,祂淡淡道: “只是一只神识未开的懵懂幼兽罢了,仙兽司的洞渊真君未曾见过穷奇真身幼态,因此不识为何物。 恰逢帝尊正在闭关中不好打扰,因此便送来濯祗仙宫请本君一辨。但若说是此幼兽是妖邪,帝尊却是过了。” 圣神帝尊凝视着祂的眼睛,忽然道: “幽萤,你明知他为何物,也知吾为何不许他留在岱舆。此时他已开神识,你怎还能留他?” 往圣帝君沉默片刻,垂下眉眼,轻声道: “帝尊不必担心,我已以蓬莱日出至阳之仙力,融汇两仪至阴神力共同施法,教养他多年。 他如今周身气韵,便如寻常祥瑞仙兽,不会伤人。更不会伤我。” “哦?” 帝君轻轻看向祂,神色严肃而郑重。 “幽萤,吾信你。但吾,却不信他。” 往圣帝君唇角却牵起一缕极轻的笑,祂定定看向自己的兄长。 “帝尊,您统领三界,日理万机,此等小事不必挂怀于心,本君自可处理。” 圣神帝尊却似笑非笑的摇了摇头。 “帝君,你待如何处理此事?哪怕你这些年费尽神力封印住他原身和煞气的封印已然裂开一道缝隙,你还觉得自己能处理吗?” 往圣帝君微微一顿。 祂在沉默中缓缓抬起头来,注视圣神帝尊波澜无惊的脸,然后轻声道: “今晨陀铮阁天降妖邪之力,如此看来,并非巧合。” 祂目光灼灼,褪去一声温和不争后的往圣帝君其实并非毫无棱角。 盘古开天地后元始上古上神的霸气,陡然溢出,刹那间充斥整个濯祗仙宫中恢宏的大殿。 往圣帝君毫不退让的看向端立上首的九重天至尊。 “帝尊,是您命人将陀铮阁中妖邪之力降于蓬莱,破我封印的? 只是本君不懂,帝尊此举究竟意欲何为?您可知如此这般,会引发什么后果。” 圣神帝尊目光温和,语气却十分坚定。 “幽萤,吾说过,你不能留他。吾亦不能见你将来自误自伤。 没人能封住他之恶力,便是你往圣帝君太阴幽荧也不行!只有堕神汀的神飞魄散,才是他之归途。 吾当初一时心软留下这祸根,本不曾料想他会阴差阳错下来到仙山岱舆,再次来到你的身边。若早知今日,吾当初便留他不得。” 往圣帝君目光沉沉看向圣神帝君,祂眼中目光犹如寒潭幽深。 “帝尊,您既然知晓此番均是阴错阳差,钧别亦无错,本君也不曾违背誓言,请您勿忘当初答应过我什么。” 圣神帝尊闻言,目光沉痛的看向祂。 “帝君,你心中有些心结,实则早该放下,万望不要自误。” 往圣帝君极淡的笑了笑。 “帝尊,您多虑了。我在这天地间恍惚虚度数万载,日子久了,难免浑浑噩噩,该忘记了,本君早便忘了。 只是,我信他本心非凶煞之人,我亦信我能度化凶煞之神。” “你信他?” 圣神帝尊眼中突如其来闪过一丝惊怒和不解。 “那么吾呢?吾与帝君数万载共生于三界,难道你就信吾吗?” 往圣帝君轻轻牵动唇角,那仿佛是个笑,又仿佛什么也不是。 祂轻声道:“我信过。” 第二十七章 九天之神,何谈真心 “‘信过’。” 圣神帝尊怅然若失的喃喃。 “所以,便已是‘过’了。” 这一次,往圣帝君却没有再回话。 祂只是面无表情的微微垂着头,几乎算是默认了这个说法。 上古寒玉所制的帝君冠冕上,华美精致的发带轻轻低垂,祂无声的看着脚下莹莹如玉的白玉地砖,像一尊不知悲喜的神像。 半响,圣神帝尊收起面上所有情绪,又变回了那位无情无欲的高高在上的三界君王。 他道:“也罢。” “既然往圣帝君如此坚持,那吾自然不会因他而伤你的心。帝君便姑且先留下他。” 圣神帝尊平视前方,神色莫测,微垂的视线看不出悲喜。 “惟愿帝君今后,不会悔不当初。” 往圣帝君没有说话,只是再次端正施了一礼。 “多谢帝尊,恭送帝尊。” 殿内一片刺目的明黄色神光散尽,圣神帝尊太阳烛照的身影也旋即消失在了大殿之上。 而往圣帝君太阴幽荧却久久不曾动过。 岱舆仙山旁的海风缓缓从大殿外的窗畔吹进了殿内,轻轻拂起帝君脸庞垂落的青丝。 不知为何,卓清潭面对此情此景,心中居然突生一丝悲悯。 而那悲悯的对象,居然是堂堂上古大神,往圣帝君太阴幽荧。 在她所在的时代,哪怕他们仙门弟子,已极少能听闻往圣帝君的传说了。 那些关于先代上神只言片语的传闻,只存在于仙门层层高台之上的几本生僻的典籍之中而已。 卓清潭注视着那位静静伫立在殿内,良久不曾动过的天神,不自觉的喃喃道: “不知为何,我觉得往圣帝君此时的表情,应当是十分伤心的。” 谢予辞却轻笑。 “哪里来的什么伤心,卓姑娘不是看不清祂的脸,又如何看得到表情?” 卓清潭轻声道:“是,我看不清,但我却感觉得到,可能是由于幻境中令人共情所至。 谢公子既然可以看到帝君容貌,不知帝君此时是何表情?这是我们进入幻境后第一处特殊的情景,说不定于我们破局破阵有益。” 谢予辞淡淡道:“不过是些天上神仙们的无聊之事罢了。更何况人的表情是可以伪装的,神的表情更是如此。即便是看清楚祂的表情,也看不清楚祂的心,不是吗?” 卓清潭想了想,却还是缓缓摇了摇头。 “但是往圣帝君确实在圣神帝尊面前维护住了钧别,让他免于被送上堕神汀魂飞魄散。 此处只他们二人,实在没有必要装假。只是,却不知帝君此时又是因何事伤心?” 莫非是担心圣神帝尊太阳烛照所言终有一日一语成谶,钧别会无法控制自己吗? 谢予辞沉默片刻,突然轻笑了一声,却说了句十分莫名其妙的话。 “上神博爱,慈御八荒。心涵三界九州之神,便是伤心也是有限,便是悔过也只一瞬。 九天之神,哪有什么真心。没有真心之人,又何谈伤心?” 卓清潭微微皱眉,却不甚赞成。 “谢公子此话不对,心有苍生之神,必怜众生疾苦。” 谢予辞懒洋洋的挑眉。 “那是自然。不过在下只不过是一介凡人,堪不破神仙的心中所想。说不定往圣帝君此时也并非伤心,只是烦恼罢了。烦恼那只穷奇,给祂带来这诸多麻烦。” 卓清潭轻轻摇了摇头。 “帝君在帝尊面前尚且不惜与帝尊冲突,也要护下钧别,又怎么会嫌弃他麻烦?只是,这幻境中的故事我愈发看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 谢予辞笑笑。 “不明白圣神帝尊命人将堕神汀上消弭的恶妖姚丹之力扔在蓬莱,破开往圣帝君在钧别身上设下的封印究竟是何意?” 卓清潭蹙眉。 “帝尊似乎是想要证明穷奇之力不可压制只能摧毁,以此来让帝君知难而退放弃钧别,将钧别送上堕神汀受飞灰魄散之刑而往圣帝君显然是不同意帝尊此举的。 只是我瞧了这么多时日,钧别虽是穷奇,却质朴纯然,又被帝君教化经年,未曾动过恶念,也不曾见血食人。” 她蹙眉,似乎对此十分不解。 “听闻古籍记载,当年上古时期凶兽霍乱三界之时,正是往圣帝君在神魔之战中亲手除害。 上古凶兽帝君尚且能应付自如,钧别虽然是四凶之首的穷奇,但终究也只是一只不曾认真修习的小凶兽罢了。圣神帝尊因何断言,钧别日后必会伤帝君呢?我看他待帝君十分赤诚敬爱,是断断不会伤害帝君的。” 谢予辞唇畔带了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他漫不经心道: “可是,他毕竟是穷奇,是上古四凶之首,跟太阳烛照和太阴幽荧的原身本就是一明一暗、生来对立的,不是吗?” 他忽然偏过头来,定定看向卓清潭。 “那么,你呢?卓姑娘。” “我?我什么?” 卓清潭蹙眉,不明白他因何发问。 谢予辞却十分认真的问:“你也相信这凶兽穷奇,不会伤往圣帝君吗?” 卓清潭轻轻笑了笑,十分肯定的点了点头。 “他自然不会。不仅我这般认为,想必往圣帝君亦是如此认为。” 谢予辞微微沉默,片刻后他忽然不辨悲喜的轻轻笑了一声。 然后,转过头去看向幻境,没再说话。 他们默默往下看去。 只见幻境中的往圣帝君独自静立在空旷的大殿中良久,直到殿外一点响动惊动了祂。 “进来吧。” 帝君语气如常,十分温和的淡淡道。 极轻的衣服摩擦声后,钧别的身影出现在殿外。 往圣帝君轻轻偏过头去,就这样安安静静的看了他片刻。 钧别比初开神识、初化人形那几年,其实相貌还是有所不同的。 他的五官长开了一些,如今已是青年模样,更显眉目俊逸,也愈发好看。 久在濯祗仙宫受仙力灌养,钧别周身清华端方,气质纯然。 他惴惴不安的轻声问:“帝君,钧别是不是闯祸了。” 往圣帝君却轻轻笑了笑,然后摇了摇头。 “不曾,你无须胡思乱想。” 钧别的头埋的很低,他似乎不敢看帝君那双温和又包容的眼睛。 “可是,钧别刚刚在蓬莱已听到嘉荣姑姑的话了,圣神帝尊陛下都被惊动了。” 往圣帝君淡淡道:“这与你无关,帝尊闭关已久,是来看望本君的。” 钧别闻声惊喜的抬起头来。 “真、真的吗?帝君不是因为我” 这一个早上经历了太多不曾经历的惊心动魄,处于真身显现的懵懂不安中的钧别,忽闻九重天上的帝尊亲至,只剩下脸上强自的镇定了。 此时,他得知帝尊并非因他下界,当即松了口气。 “你都在想些什么?” 往圣帝君含笑轻声道:“帝尊在九重天上诸事繁忙,又怎会因你这名不知经传的小家伙临凡。 你虽真身为穷奇,但本君早已将你教化为仙兽,封印了你的真身,不必如此惊慌。” 得到帝君这番解释,钧别这才彻底放松下来。 他松下一口气,连忙奔进殿内,快快活活的说: “帝君!我刚刚好怕,蓬莱骤然惊变,我又突见自己的真身,帝尊亲至我方才还以为,帝尊是要来将我赶出岱舆仙山,赶到凡间去呢,还以为再也见不到帝君了。” 这少年倒是单纯。 身为穷奇此等凶兽,若是圣神帝尊要论处他,又怎么可能仅仅将他赶出岱舆、赶下凡间呢。 连卓清潭这种凡间仙门弟子都知道的事,他居然不知。 她摇了摇头,雨师仙君说的没错。 钧别确实幸运,往圣帝君将他保护的极好,才会将他养出如此单纯又澄净的品性。 只是卓清潭蹙眉,往圣帝君的态度确实有些奇怪。 往圣帝君虽然对濯祗仙宫的人都极好,但是她却能看出,帝君对钧别尤其纵容和上心。 而方才圣神帝尊和往圣帝君二位上神的对话,更加让她看不分明。 听两位尊上的对话,再看着圣神帝尊忍着怒意、低眉顺眼与往圣帝君说话时的语气神态,二位上神似乎之前有过什么矛盾。 那这会不会也是解开宿风谷秘境的关键之一呢。 卓清潭皱眉看向身侧进入幻境后同样变得有些奇怪的谢予辞。 不动声色的按住食指上的“潮沁”。 第二十八章 请帝尊,恕我冒犯 但是奇怪的是,这日之后谢予辞居然凭空从卓清潭身边消失了。 宿风谷幻境的阵王并没有被破解,谢予辞身为凡人也不可能自行突破幻境离开,想必他是被幻境中的什么拽入了其他小世界中。 卓清潭未能寻到化解幻境的方法,用了很多方法都无法挣脱幻境去寻他。 但好在,她凭借之前设下牵连二人的“千机环”,能感应到谢予辞还是平安的。 于是,她也只能静下心来,只想尽快寻得化解此幻境之法,也好离开阵王尽早与谢予辞汇合。 本以为接下来,幻境中的日子会恢复之前的平静。 但是不成想到,钧别身上的封印裂缝,只是一切乱事渐起的开端。 他身上的穷奇凶煞之力,本在蓬莱汲取朝阳至阳之仙力年满十年,便可彻底度化凶神之力为仙力。 但那日九天而下那股妖魔之力,终于将往圣帝君多年来的辛苦毁于一旦。 尽管往圣帝君每日都亲自在钧别身上施法一次,巩固他身上岌岌可危的凶煞之力的结界。 只是,那道裂缝却还是越来越大。 直到有一日,钧别突然彻底失去神志,为了控制自己还使用仙力击伤了自己。 那一日,是往圣帝君第一时间施法赶到,稳住了钧别身上的凶煞之力。 待替他疗伤过后,祂却在空无一人的濯祗仙宫大殿内,静坐良久。 宛如一尊完美又孤寂的神像。 许久之后,祂轻轻对自己说: “本君不信,与生俱来,便不可抗力。” 第二日,却发生了一件足以震惊三界的大事。 ——三界中唯一还没有性别的神明,往圣帝君太阴幽荧,居然选择了修成女身。 圣神帝君太阳烛照被凡间仙山岱舆中,往圣帝君神力波动所惊动,带着九天之上的雷霆之怒,再次下界临凡濯祗仙宫。 他眼中全是震怒和沉痛。 “你当真疯了吗?” 往圣帝君却淡淡一笑。 “帝尊,您不是常常劝服本君,尽早选择性别吗?幽萤如今奉帝君之命已择性别,帝君因何愤怒?” 她的声音已经彻底变为女声,其实与之前差别并不大,依旧清冷温和。 只是,其中却再没有一丝一毫雌雄莫辨的空灵。 圣神帝尊冷冷道:“吾之前奉劝你化形,是因为维持我们原本无性别的神体要消耗神力良多!望你尽早择一性别,不至于浪费神力在无关之事上!” 圣神帝尊目光沉痛的看着她。 “可是,你居然抽出自己的一半元神,用来镇压他体内的凶煞之力。甚至因此无法稳固无性别的神形,不得不化为女身! ——你如今一半元神在他身上,你可知这样会有什么后果?” 往圣帝君轻声抿了口茶,轻声道:“自然知道。” “你知道?那你怎么还敢?” 圣神帝尊似是气的狠了。 “幽萤!你为护他,将你的一半元神之力附着在他身体里以保他体内凶煞之力不破。但若有一日,他体内凶煞之力无法控制,当真冲破了你的结界,这一半元神便会化为利刃,反伤于你!” “不会有那一日。” 往圣帝君淡淡说:“我为两仪中的先天至阴之气与太阴之精共同所化,也是宇宙诸天中仅次于帝尊的上古神明。我之神力,天生克制凶煞,而我本身,便是天地间最好的‘伏魔鼎’。” 圣神帝尊皱眉,他沉声道:“存在于你体内,与你精气休息相连的至阴神力,的确强横无比。但是,那另一半已经脱离你本体的半数至阴元神之力,亦是同样的无坚不摧!” 往圣帝君点点头,她轻声说道: “所以,本君自会看护好他,助他控制好他体内的凶煞之力。不会令他冲破那个我用半个元神之力设下的封印。如此这般,便不会有危险。” “简直胡闹!若他只是寻常凶兽穷奇那也就罢了,可他却是你知道他是个什么东西! 若是他体内凶煞之力与日俱增,有朝一日达到鼎盛,甚至强过你附在他身体里的那半数神力 那么,这半数神力被打破后,便会化作利刃直接攻向你的元神!而你只剩下一半的元神神力,届时如何抵挡?” 往圣帝君却洒然一笑,神色从容平静。 “若真有那一日,那便是天道轮回。说明有些因果,注定是要还的。” 卓清潭听得糊涂,她微微蹙着眉头,不禁怔忪。 圣神帝尊说,钧别并非只是穷奇,而往圣帝君又说,她欠他一份因果? 这究竟是何意? 难道钧别的身份,果然不是单纯一只普通穷奇遗脉吗? 那么,他到底又有什么其他不为人知的身份呢? 这些阵王幻境中的过往,又与往圣帝尊封印于凡间的四大秘境之间,有什么关联呢? 这些故旧过往,是否就是解开宿风谷秘境中阵王的钥匙? 圣神帝尊听到往圣帝君这番话,却蓦然沉默了。 他静静注视往圣帝君良久,一字一句的问道: “幽萤,若是有朝一日,你的半数元神之力攻击了你的神体元神,你当真知道是何等严重的后果吗?” 往圣帝君目光沉沉看向殿外随风摇曳的龄竺花。 片刻后,她忽而极轻的笑了。 那笑容比岱舆仙山上最美的龄竺花还要美丽清贵,却又有种接受宿命般的坦然。 “两半神力对抗,等同神体自爆。轻则神力溃散,神骨寸断,永坠凡间;重则身死道消,神陨天地,魂归混沌。” 圣神帝尊闻言沉着脸。 “所以,尽管你明知若有万一,将是这般万劫不复的结果,你却还是这样做了可是因吾先前破了你在他身上的封印,因此负气报复于吾?” 往圣帝君叹了口气道:“帝尊,怎会?您知我在这三界之中存在了数万载,从不负气,更未曾草率意气用事。 不过,这确实是我目前能想到的,遏制他体内凶煞之力膨胀的最好办法。” 说到此处,她突然话锋一转。 “但是,帝尊主施天地,若执意令他魂飞魄散,我防是防不住的。既如此,此举我也确实算是动了些私心。 如今,我的半数元神之力附着其身,化神力为神封。想必帝尊即便是为了我不会身死道消,不会再兴起激发他体内凶煞之力,送他上堕神汀的念头了。” 圣神帝尊眼中沉沉。 “所以,帝君,你是在报复吾吗?亦是借此,报复你自己。 吾说过,当年之事,错不在你身。你因何至今不能忘怀,甚至为他不顾己身。” “罪不在我身吗?” 往圣帝尊轻笑着摇了摇头,那笑容却像是自嘲。 “或许从苍生大局上看,我们初衷是好的。但却终归伤人至深,罪孽深重。他如今的命数周转,几经波澜,本君难辞其咎。 帝尊,您难道就当真无愧吗?” 帝尊沉声警告道:“——幽萤!” 往圣帝君静静与他对视片刻,忽而偏过头淡淡笑了。 然后,她轻轻道:“请帝尊,恕我冒犯。” 第二十九章 无邪 卓清潭沉默的看着幻境中,两位上神之间的过往。 然后,细细思考其中的关联和时间脉络。 所以,往圣帝君太阴幽荧,曾经也居于九重天之上。 但是,九百年前,在九重天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以至于令往圣帝君至今难以忘怀,甚至称自己“罪孽深重”,还犯上质问圣神帝尊是否有愧? 又是发生了什么样的大事,以至于往圣帝君因此离开九重天,自请下界清修,终身镇守仙山岱舆。 甚至,还将整个西极濯祗仙宫,从九重天上迁至下界? 可是,三界九州之天地何其辽阔,往圣帝君又是为何单单将濯祗仙宫迁至岱舆这处仙凡交界之处? 而钧别这只身份明显非同寻常的穷奇神胎,又恰巧出现在往圣帝君离开九重天的同一时间段并于九百多年后,孵化成功出生在东海之畔、岱舆仙山边。 这一切的一切,必然不是巧合! 卓清潭蹙眉,凝神细思。 她始终觉得,它们之间的关联,一定便是解开宿风谷秘境阵王幻境的关键。 可想而知,这场天界至尊之间的对话,再一次无疾而终。 圣神帝尊愤而离开,短时间内再不曾下界凡间。 但是或许是当真投鼠忌器,不想误伤了往圣帝君,因此,他不曾再针对钧别身上的神封做出什么。 而钧别却对周围发生的一切全然不知情。 自从那次自伤伤好之后,他便如往常般每日认真修行,陪伴帝君座前。 不过蓬莱,他倒是不需要再去了。 钧别喜欢极了帝君的新模样! 即便是帝君传道受业之时,他都偶尔会因看帝君的脸而走神片刻。 只是,他自然不知,往圣帝君居然是为了他才抽取自身半数神力,不得不化为女身的。 这一日修炼完当日功课心法后,他看着往圣帝君的脸认真说道: “帝君!您可真好看啊!” 他的称赞是一派少年的坦荡真诚,没有一丝一毫的虚伪轻浮之态。 往圣帝君却摇着头轻笑了一声。 “我虽幻化了性别,但是容貌与之前并无甚分别,你为何近来看我容貌是这般新奇的模样?” “不一样的。” 钧别摇了摇头,眯着眼睛笑。 往圣帝君有些好笑的逗他。 “哦?哪里不一样。” “就是” 钧别蹙着眉认真的想了又想,道:“帝君以前虽也是同样的容颜,同样的清绝出尘。但是,以前的帝君看起来就像是在九天之上、无法触及的天神。 以至于有时候,钧别总是觉得,您似乎距离钧别很远很远。但是如今看起来,却觉得帝君的容貌好像有了温度。” 往圣帝君淡笑着看着他,难得开起了玩笑。 “是吗?难道本君现在看起来,便不是天神了?” 钧别“啊”了一声,一时语塞。 “当然不是!帝君是这世间最好最好的天神!” 他找不到更加合适的形容,只能再次肯定点了点头。 “钧别以前听嘉荣姑姑说过,可能因为帝君选择了性别,形貌便不再是创世之神之姿态,因此神格也有了些许变化,故而我才会有此错觉。 总之,如今的帝君看起来更加好看了!是这天上地下,头一份的好看! 钧别不知为何,瞧见帝君,便觉心中欣喜。” 往圣帝君含笑问他。 “天上地下头一份的好看?比钧别还好看吗?” 钧别却认真的“纠正”道:“我如何能与帝君相比。” 往圣帝君笑着摇了摇头,看着他道: “本君可听嘉荣说了,岱舆仙山上近几年新化形的女仙,都很喜欢钧别。” 钧别闻言,正在抬手倒三瀛朝露的动作一顿,脸上登时飞起了一道红。 他急急放下茶壶,解释道:“才、才没有!帝君,您可千万别听嘉荣姑姑胡说!” 往圣帝君轻笑一声。 “钧别,天界仙官亦可有情,更勿论仙山岱舆。你已长大了,人之常情,无须紧张。” “我不是紧张。” 钧别面红耳赤道:“钧别一心跟随帝君修行,只愿终生受教于帝君座前,再不想其他!” “孩子话。” 往圣帝君笑他。 “你天资聪颖,学到的仙法和本事,总不能一辈子用来为本君烹茶调香。 待你仙术再精进些,便应该离开岱舆去凡间历练了。” 钧别不自觉用手指轻轻搓动杯壁,然后小声嘀咕道: “那我还不如蠢笨些算了,便可一辈子留在岱舆,不用离开了。” 不成想帝君却听到了他的话,含笑问道: “怎么?你不想于仙术道法一道超越雨师了?” “想倒是想,可是” 钧别少年老成般长长叹了口气。 “可是,钧别不想离开岱舆,不想离开濯祗仙宫,更不想离开帝君这里才是我的家。” “岱舆永远是你的家。” 往圣帝君神色温柔的注视着少年。 “所以,你大可大胆的走出去,看看岱舆之外的天地。 看凡间朝暮,日升月落,风花雪月。 体会天地大道,七情六欲,六妄八苦。 然后你便知晓,自己静心凝神清修仙术经年,究竟是为了守护些什么。” 钧别这次答得倒是很快。 “帝君细心教导我们仙术,自是要我们守护苍生。” 往圣帝君却微笑着,轻轻摇了摇头。 “钧别,你虽然知‘苍生’,却又不知‘苍生’。” 钧别似乎是有些不解的歪着头看着往圣帝君。 “嗯?” 往圣帝君注视着少年眼中的一丝困惑,轻声道: “此时的三界苍生,于你眼中只是一个模糊的表象。 只有你亲自用自己的眼睛看过三界,用自己的脚踏过九州,用自己的心聆听过众生之声,你才算真正懂了何为苍生。” 钧别沉思片刻,然后他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我好像明白了。钧别定会好生修炼仙术道法。” 往圣帝君微微颔首。 “濯祗仙宫的道法,仙术只是其表,重在静修己心。钧别,望你永不失道心。” 钧别放下杯子,端端正正叩首,少年的声音一如清风明月拂面般坚定而清澈。 “谨遵帝尊教诲。” 往圣帝君看向窗外落叶,轻声道: “算算时间,岱舆东岸那株万年蜀堇枫业已长成,你速去取其树干之心回来。” “是,帝君,可是取这个什么心是要做什么?” 钧别不解。 往圣帝君笑道:“蜀堇枫其树之干可镇邪,树心尤其纯净,若制成法器,届时你下界历练除妖之时必有大用。” 钧别喜不自胜的说:“啊!帝君是为我准备的吗?” 他腾的一下站起身,喜滋滋的结印施礼,便御仙术朝着仙山东岸急吼吼而去,全无平日里面对宫中其他仙娥时的少年沉稳。 后来,往圣帝君果真用他取回的蜀堇枫树干之心,炼制一件上好的仙器赠与他。 形如木质手串,样式颜色古朴简单,却不失高洁雅致。 钧别为它取名“无邪”,日日待在手上,珍惜非常。 幻境之中,时光如梭。 又是一季龄竺花开,芬芳满岱舆。 卓清潭看着幻境中那个一步三回头,脚步十分沉重与不舍,却又不得不离开岱舆的少年,微微叹了口气。 这个身份不明却天生身负神格和凶神之力的穷奇,终于仙术初成。 他授命于往圣帝君,下界历练而去。 第三十章 虞阑 卓清潭本以为钧别下界历练而去,她便要跟随往圣帝君的视角,万年如一日在濯祗仙宫,坐看仙山岱舆每日月升日落。 直到钧别这个关键人物,重新回到岱舆。 但是她万万没有想到,往圣帝君居然留下了自己的神体于仙山岱舆濯祗仙宫。 她将一缕元神抽离神体,化作人间仙门修行的凡人模样,竟随着钧别一起出了山。 于是,卓清潭也得了机会能见识一下数千年前的凡间。 为了不被九重天上的圣神帝尊发觉,往圣帝君抽出的元神只有极其微弱的一丝。 因此,这缕元神生成凡人之身,只是个法力寻常的修仙之人。 但是应付凡间的一些小妖,想来也足够了。 往圣帝君使了仙术障眼法,并没有用自己的本来面貌,所以卓清潭终于可以看到她下凡所幻化的容貌。 那具凡人身体的身形,其实与帝君本体的身姿并无区别。 但是褪去了复杂又繁琐的帝君冕服,往圣帝君的凡人身形瞧起来略显单薄。 往圣帝君身量高挑,但是她所幻化出的凡人面容看着只是寻常,却很清秀耐看。 她的头上只插了一支样式简单甚至有些简陋的木簪,一身颜色寡淡的凡间修仙门派的道服,却在她身上仿佛与生俱来般别具一股仙气。 往圣帝君许是担心钧别体内的神封有异,便这样一路静静跟在钧别身后,不漏身迹的跟随他走过好多村镇,默默看他帮那些遇到困难的凡人除妖卫道。 直到有一日钧别在九晟山遇到一只作恶多端,为祸一方的大妖。 因为经验不足,钧别险些失手被她所伤,往圣帝君这才出手相助暴露了行踪。 钧别看着面前出手相助的女子,然后不动声色的打量了她的穿着,礼貌问道: “多谢姑娘援手,姑娘也是修道之人?” 他离开岱舆至今,也遇到过一些凡间修仙门派的弟子们游历修行,但是凡间的仙门弟子大多性情倨傲,衣着考究。 少有仙门弟子如此落魄。 是的,任谁也不敢设想,三界中如高岭之花一般,永不坠下神坛的往圣帝君,其实十分不适应凡间的生活。 她是第一次在凡间滞留如此之久,也是第一次在凡间时用的并非自己的真身神体。 往圣帝君自己的神体自然不畏风霜雪雨,但是这具用一丝帝君元神所化的凡人身体,自然与她的本体相差如同天地之别。 往圣帝君的真身不需饮食、也无惧风霜,但是这具身体却不行。 而且它的主人天气严寒时记不得加衣取暖,饥迫交加时记不得加餐进食。 ——导致这幅本就幻化得十分寡淡的凡人的样貌,几个月下来更是被帝君自己“糟蹋”的更加憔悴。 钧别不由得心想:这姑娘气质如此雅致出众,却似乎过得好生落魄。 往圣帝君闻言轻轻点头,算是回答。 “我是散修,并不曾加入仙门。” “散修怪不得。” 钧别蹙眉看她,又笑了笑。 “不过,虽然姑娘的功力略薄弱了些,但所用仙法却十分高明。” 往圣帝君却淡笑着摇了摇头。 “并非我施术高明,只是你错看了此妖真身,因此被她寻了间隙险些逃走。” 钧别看着已经被捆妖索紧紧缠住的狐狸,皱眉问道:“这不是吸人精气的妖狐吗?” 往圣帝君轻轻摇头。 “她虽是妖狐,却非普通狐妖,乃是四瞳妖狐。 四瞳妖狐的每只眼中均可化出双瞳,而其双瞳中施展的障眼法,可迷惑人心,让你看到她想让你看到的景象。” 钧别若有所思的点头。 “原来如此,怪不得方才我分明看见自己已困住她了,但是几瞬后又发现捆妖索上空空如也,居然是幻术。 我曾在典籍中见过这种妖,没想到四瞳幻术如此之强。” “破解之法其实很简单。” 往圣帝君结印施法,封住了那四瞳妖狐的第二双瞳孔。 “只需不看她的眼睛,或者封住她的第二双瞳孔即可。” 钧别用脚勾起地上的困妖锁,将妖狐收入自己的法宝中,笑着道: “原来如此,是我先前大意了,居然将她当做了寻常妖狐。” 他收好狐妖后偏头看着往圣帝君,笑问:“还未请教,姑娘的姓名。” 往圣帝君唇边的淡笑微微一顿。她下意识看向四周,目光所及不远处,便是一株开得极其灿烂的蓝色“虞美人”。 于是,她轻轻道:“虞阑。” 一直默默看着幻境故事的卓清潭此时轻轻“啊”了一声。 直到此时她才发现,虽然此处与她所在的时空略有不同,但她细看此处山脉走势,确实是几千年后的宿风谷无疑。 这里居然就是不知多少年前的宿风谷前身! 只是,此时这个山谷还没有名字,更没有结界秘境,只是寻常一处凡间山谷。 “雨蓝?” 钧别若有所思的说: “可是‘雨诺芳芬净洲沉,水蓝平阔一争春’的‘雨蓝’?” 往圣帝君:“” 她沉默一瞬,然后抬头看了他一眼,淡淡道:“非也,是‘虞美人’的‘虞’,‘夜雨阑珊’的‘阑’。?” 钧别“哈哈”一笑,他尴尬的挠了挠头。 “好名字,对了,我叫钧别。” 正在此时,他突然注意到面前的女子漏在外面的手指已经被夜风吹得通红,于是不禁皱眉道: “虞姑娘,已经是深秋即将入冬时节,姑娘虽为道门中人,但穿得还是太过单薄了些。” 往圣帝君此时所穿,还是她刚刚来凡间时所带的那几套夏季的道袍。 虽然道袍洗的极其干净,甚至已经微微发白发旧。 但是,既是夏天的单衣,终究也只是单衣,秋季白日里穿着倒还好些,到了晚上穿着便太凉了些。 往圣帝君微微一怔,她下意识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道袍,然后才道: “中午出门时,天气还好。” 因此,便没有多穿一件。 钧别闻言笑了,他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开心的事,笑容里十分有温度。 “姑娘除妖能力不俗,却不太会照顾自己。这点倒是与我家帝我家主人有些相似。” “主人?” 往圣帝君蹙眉,微微偏着头看向他。 她从来不喜欢钧别称呼自己为“主人”,他们是平等的,永远都是。 钧别却被这凡人女子的一眼看的心头一紧。 不知为何,这个名叫“虞阑”的姑娘明明容色十分寻常,但是当她那一双眼,微微眯着看向他时,却令他觉得心里一悸。 他状若无意的仔细看了她一瞬,并未看出什么奇怪,她的修为看起来确实只是个凡人修士,并非什么大妖大能。 于是,他解释道:“主人就是教养我长大,传授我仙门术法的人。” 钧别说完这句,自己便是一愣。 不知为何,他居然会向这个初次见面的人解释这么多,就像是下意识对她有问必答一般。 往圣帝君闻言却微微皱眉。 “那也不应该称呼她‘主人’,她应该算是” 她思考片刻,轻声接道:“算是你半个师父吧。” 钧别却一怔:“师父?” 对啊,这样说来,他确实是帝君亲自传道授惑教养长大,算是实打实有着师徒之实。 可是 他微微蹙眉思考,可是帝君的身份何其贵重? 混沌初开至今几万年来,在她座下受教的上仙无数,诸多神君都不曾被帝君收入门下,他又如何配得上称与帝君是师徒呢? 但是他转念一想,突然心里又觉得喜滋滋的。 可是,帝君与他虽无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实。 既然如今他身在凡间,这位虞阑姑娘又不知晓帝君身份,那他“放肆”一些,冒领了师徒之名一段时间,想来帝君也不会怪罪。 “嗯!” 钧别点了点头,笑容明朗。 “她就是我的‘师父’。姑娘不会照顾自己这点,倒是与我师父十分相似。” 第三十一章 少年慕艾,心生繁花 往圣帝君用十分奇怪的眼神看了他一眼,转开头看向别处,没再说话。 倒是钧别,此时却像是打开了话匣子。 他出来已有几月了,其实心中一直十分想念远在岱舆仙山的帝君,只是一直没人可以倾诉。 此时谷中月下,面对气质体态均与帝君有那么一两分相似的凡人女子,他突然觉得十分亲切,像是打开了心扉般。 他面带微笑,略有些怀念的继续说道: “帝师父她看起来无所不能,无坚不摧,好像什么都会,但却独独不会照顾自己。 侍女姐姐端上来的茶水放在那里许久,她都想不起喝上一口的,直至放得凉透了她也不在意,仗着自己不畏病痛,也不会叫人来换过,便只喝那些冷茶冷水。 所以,我每日只要得空,便要去师父座前为师父烹茶。” 他眼中闪烁着快乐的光。 “这样,师父被我提醒催促,就可以喝上一口热茶了。” 往圣帝君微微蹙眉。 他这说的都是些什么? 他怎么成日里,心思都放在这些琐事上了? 真是不思进取。 钧别却轻轻叹了口气,缓缓继续道: “还有师父她总是喜欢一个人坐在殿房中。她不是在观测天象,便是在不停耗费法力去维护灵力运转,好像永远有做不完的事情。 可是,我却不想见她活得如同一尊神像般,心中只有苍生却丢了自己。 于是,我便总是在她跟前缠着闹着、问东问西只愿她能再快乐一些,哪怕只有一瞬也好!我很多次看着她的背影,都觉得她似乎很孤寂。” 往圣帝君沉默的听着钧别的絮絮叨叨,片刻后却突然轻声道: “你想多了,许是她生来便是如此性子,有些事已成习惯,便不觉悲凉。” 钧别却摇了摇头,正色的道:“不是的,我感觉得到,我师父她并不快乐。虽然我亦不知她因何事如此消沉寂静,但我一定会让她快乐的。” 少年心中似乎除了他口中的“师父”,其他诸事都不甚重要。 他想了想,轻轻笑着道:“师父让我出来走走,才能体会何为苍生,才能知道修习一身仙法要守护的究竟是什么,那我便认真看看这三界,也许将来” 他眼底带着一丝雀跃的微芒。 “也许将来,我也能替师父撑起苍生,让她也歇一歇。她实在太累了。” 往圣帝君听着少年语气中的认真赤诚,静静看着他眼中的坚定,一时怔忪。 片刻后,她却还是轻轻道:“依我浅见,你师父让你看苍生,并非要你背负苍生。而是让你明白,苍生万物之不易。 有了这些经历,知晓了六妄八苦人间疾苦,今后你行事抉择之时,便能助你分辨是非善恶。 其实,你倒也不必对三界众生有过重的包袱。” 钧别却笑了笑。 “虞姑娘此言差矣,此非包袱。若能为师父分担悲苦,才是钧别此生之幸。” 往圣帝君沉默一瞬,却猛地转开头,看向其他方向,神情莫测的轻声道: “钧别公子,你此生之幸事,不该依附于人。” 钧别却笑得明朗,不再与她纠缠这个问题,只是道: “虞姑娘,秋夜风寒露重,晚间山谷夜风最是冷硬。既已抓获此妖,我们这边出谷吧。” 往圣帝君遂不再言,只是点点头,二人相携出谷而去。 许是觉得与往圣帝君所化的名叫虞阑的女子十分投缘,又见她孤零零一个人过得十分落魄,于是,钧别便主动邀请她一同历练除妖。 接下来的日子,二人便一同行走于凡间九州之上,行捉妖除祟之事。 当然,往圣帝君极少出手,一般都是在旁静静观看。 只有当钧别遇到了不认识的罕见妖物,她才会出声指点,告知他妖物的一些典籍中不曾记载的、鲜为人知的弱点和特征。 钧别仙术早已大成,凡间的等闲妖物无法与之抗衡。 他们一同见过宿风谷的橙黄落叶,一同踏过九晟山非冬藏潇雪,一同闻过崇阿山的春绽百花,一同领略无妄海的浪高千叠。 两人行走于人间九州的各个州镇村庄,哪里有凶恶妖物横行的讯息,哪里便有他们二人踏过的足迹。 如此这般,春去冬来,花落花开,不知不觉间,几载春秋来了又去。 有一年凡间上元节,他们二人刚巧偶遇横城举办庙会,他们一路猜了无数灯谜,尽兴而归。 回到落脚的居所后,虞阑送给他一个玉佩,上面的花纹是她亲手所雕的虞美人纹路。 钧别惊喜异常,这还是他们相识几年中,虞阑第一次送他东西。 她轻声道:“上个月是你生辰,那时此玉尚未雕完,这生辰礼送的迟了些,你不要见怪。” 钧别笑的明媚,没有半分不虞。 上个月他生辰时正是腊月隆冬,虞阑受了风寒病了好些日子,连钧别的生辰都过了好多日才好些,他又怎么会怪她。 他十分珍惜的收起这份虽然朴素却又格外珍贵的礼物,与往圣帝君当年用蜀锦枫为他所铸的法器“无邪”仔细收在了一处。 如此这般,流年轮转。 钧别在凡间一路历练,见识过了人间的战争与纠纷,也见过了百姓苍生的疾苦,明白了凡人食不果腹的心酸,也看过凡人之间的爱别离与怨憎恶。 但是他在与虞阑几年相交相伴下,却愈发心绪难安。 少年慕艾,心生繁花。 他居然渐渐喜欢上了这个虽然相貌寡淡,但却气质端方高洁、见识不凡的凡人女子。 这一日,他们又除掉了一只隐藏于西海,冒做神龙威逼当地百姓献祭女子的恶蛟。 钧别踟蹰良久,晚上回到他们最近落脚暂居的竹屋后,终于鼓起勇气,对虞阑说:“阿阑,我有件事想与你说。” 往圣帝君此时正坐在桌边,施法修补被恶蛟捣坏的一件法器。 她没有抬头,只淡笑着问。 “你最近倒是有些奇怪,总是心神不宁的。有什么事,但说无妨。我若能帮得上,必不会推辞。” 钧别犹豫片刻,还是说出了口。 “阿阑,我已离家多年,算算时间也是时候该回去了。” 往圣帝君手上的动作一顿,几瞬过后,她才轻轻道: “也好,你既出门历练,便终有归家之时。这几年你修为见闻都进益良多,想来确实该回去向师门复命了。” 钧别却道:“但我要说的,并不只是此事。” “还有什么事?” 往圣帝君微微一怔,她想了想,不知想到了什么,于是轻轻笑了一声。 “哦,你担心我一人历练遇险吗?那倒不必,我虽然仙术不如你精湛,但也不至于无法自保。” 钧别却走到桌面,在她面前缓缓单膝蹲下,一双眼定定看向她。 “阿阑,师父曾说我可自行抉择自己的感情,我近日来也反复自量我心你我二人相识相交相熟多年。我心悦于你,你呢?你可心悦于我?” “——碰!” 往圣帝君手中已修至半成的法器,失手摔落在桌子上,发出一声刺耳的响声。 她目光沉沉的看向半跪在她面前,一脸真诚倾慕的少年,半响无言。 第三十二章 双双回归 钧别突然失去了虞阑的踪迹。 她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钧别在他们之前落脚的竹屋默默等待了七日,他的表情也从最初苍白的焦灼担忧,慢慢变为心如死灰般的沉寂。 七日后,虞阑仍不见芳踪。 钧别在屋内的桌上留下了一个可向岱舆濯祗仙宫传讯的特殊传讯符,然后安静的锁上竹屋的门,带着他为数不多的物品离开了此处。 他那储藏物品的小小法器中,家什寥寥无几。 几件往圣帝君昔年赠送给他的法器,一块虞阑所赠的简朴的凡玉,一件虞阑亲自编织的重阳节萝蒲挂穗,几身从濯祗仙宫带来的仙衣,凡间碎银几两。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钧别离开后不久,房屋尽头的竹林深处,一道穿着已洗得发白的道服的清瘦身影缓缓出现。 ——正是消失了七日的虞阑。 她神情格外安静的看着天边钧别消失的方向,脸上那无喜无悲的神情,似乎猝不及防的被撕开一道裂缝。 那是一抹比方才钧别脸上的神情,更加苍白的惨淡和悲惘。 她伸手轻轻拂过秋末微微变色的苍竹,喃喃自语。 “钧别,你可以心悦于这三界中的任何一人,但你独独不能,亦不应该,心悦本君。” 话毕,这具凡人身体,忽然散发出淡金色的无限神光。 竹林间,恍若金色的星辰洒满凡尘、笼罩绿野,也终于渐渐笼罩住了“虞阑”的整个身体。 片刻后,神光消散殆尽。 往圣帝君太阴幽荧那张冠绝九天、遗世独立的倾世容颜,再次重现于世。 她身着一身九重天上帝君冕服,眼底又恢复了三界至尊的无喜无悲。 收起所有九重天帝君不该拥有的破碎的情感与脆弱,她便只是——太阴幽荧。 那个名叫“虞阑”的凡人女子,终是天上地下,芳踪永失。 就好像,这个人从来都不曾存在过一般。 往圣帝君最后看了一眼竹屋上紧锁的房门,但不知为何,却没有再推开它。 她阖目不语,略施仙法,转瞬间这缕分化到凡间的元神,便已再次回到仙山岱舆濯祗仙宫中往圣帝君自己的神体本尊之中。 巍峨壮阔、气势恢宏的濯祗仙宫内殿中,高处不胜寒的高台玉座之上,往圣帝君太阴幽荧沉寂已久的神体,缓缓睁开了已阖上经年的双眸。 她明明端坐于三界之中最为圣洁威严的两大神宫之一,但是她那双长长的睫毛微阖下,却又映出一片无边寂寞的暗影。 下一刻,殿外微弱说话声传入她耳中,正是嘉荣上仙和刚刚回到岱舆的钧别。 嘉荣上仙的语气十分惊喜。 “钧别!你回来了?这可真是太好了!你是几时回来的?” 钧别温声回答道:“嘉荣姑姑,我刚刚返回岱舆,来此复命。” 嘉荣上仙虽然已极力压低了音量,但是语气还是难掩激动。 “真好,你终于回来了,几年不见你又长大了些!嘉荣姑姑险些都不认识你了。” 钧别温和的声音隔着殿门,似有若无的传进内殿。 “姑姑,钧别也很想念帝君和您。对了,帝君在吗?钧别这便去叩拜帝君。” 嘉荣上仙摇了摇头,轻声道: “帝君还在闭关,喻令我等无事不可叨扰。不过你放心,待帝君醒来,我必第一时间通禀你回岱舆之事。” 钧别微微讶异。 “帝君闭关了?” 他微微蹙眉,语气中有一丝隐忧。 “帝君为何闭关了?嘉荣姑姑,莫非她前些年每日为我运功施法巩固原形封印,受了什么暗伤或损耗?” 嘉荣上仙亦是不知,她皱着眉轻轻摇了摇头。 “应当不是吧?” 见他有些担忧,她连忙拍了拍钧别的肩膀,浅笑着安慰道: “近千年来三界并不曾有战事,想必帝君是因为上次化形女身后神体不稳,因此才闭关修养神格与神体的。” “是吗?” 钧别眉头却还是紧蹙。 “那岂不是自从我下山历练后,帝君便一直在闭关了?这都许多年过去了,修养神体怎会闭关这么久,帝君如今可大安?” 嘉荣上仙点点头,笑着说道: “这是自然,上神上仙们仙龄永享,与天同寿。莫说是闭关几年,便是闭关几十年、或几百年的也不在少数。 只是自你降生以来,并未见过帝君闭关,所以不适应罢了,真的无须过度忧心。” 她见钧别还是忧心忡忡的模样,便小声安慰道: “你年纪小未曾上过九重天,所以不知。其实九重天的堕神汀边有座神钟,乃是混沌初开便存在于世的,名为‘殉神钟’。若殉神钟自发鸣响示警,便是上神伤重、元神有难;若殉神钟碎了” 她说到此处,微微一顿,“嗐”了一声,连连摆手。 “——瞧我,说的都是些什么话,那殉神钟是必然不会碎的。” 钧别却有些介意,他微微蹙眉追问。 “嘉荣姑姑,若殉神钟碎了,又当如何?” 嘉荣上仙沉默片刻,沉目偏头静静看了他一瞬,还是如实轻轻回答。 “若殉神钟碎,则上神神陨道消。” 钧别默默攥紧手心,瞬间不再多问。 整个三界便只有两位上神,一位是圣神帝尊太阳烛照,而另一位,则是他们家的往圣帝君太阴幽荧。 而帝尊与帝君乃混沌初开两仪阴阳之气所化之神圣,无上神力冠绝三界,从无敌手。 据说,殉神钟几万年来,也只响过两次。 只是,那两次殉神钟响,由于年代久远,具体是因为哪位上神或是因何事所响,年轻一代的仙君们已渐渐不得而知。 “所以我就说了嘛,你无须忧心。” 嘉荣上仙轻轻笑着。 “帝君只是寻常闭关,若是帝君伤重或元神大伤,那殉神钟早就示警鸣响了。” 钧别轻轻了点头,但他蹙紧的眉梢却没有丝毫放松。 他唯愿此钟,永世不鸣。 二人正待先行离去,却听殿内传来往圣帝君因许久未曾开口,微微低哑的声音。 “是钧别回来了?进来吧。” 钧别脸上颓色一扫而空,脸上也终于实打实,带上了七天来的第一丝喜悦。 他恭恭敬敬的道了一声。 “是,帝君。” 然后,略微整理了一番略带风霜之色的衣摆,轻轻推开大殿,走近殿前。 钧别在往圣帝君面前,从来不会像其他九重天上的仙君们那般拘谨,亦不会像濯祗仙宫中其他仙娥那般对帝君崇敬到甚至不敢抬头正视天颜。 他仆一进殿内,便认认真真的打量着层层高台之上,往圣帝君清绝九天的容颜。 然后,就像这几年来他一日未曾离开过一般熟稔关切。 少年面带忧色,关切的问: “帝君,钧别一走多年,怎么您的气色这般的差。” 往圣帝君静静注视着他片刻,然后一如往昔般,轻轻抬起一只手。 钧别脸上立刻带上一丝开心明朗的笑容。 他上前几步,走上层层高台,单膝跪于帝君座下,然后将自己的头顶轻轻放置于帝君莹白如玉的手心下,还像小兽般轻轻蹭了蹭。 他轻声说:“帝君,钧别想您了,这几年您过得可还好?怎么瞧着清减许多。” 往圣帝君微微怔忪的看着手心下少年漆黑的发顶,她沉默几瞬,轻声道: “本君很好,无须挂念。你呢,这些年可有长进。” 钧别抬起头朝着她就笑。 “钧别而今,当与雨师仙君一战。” 往圣帝君被他这句话引得“呵”的轻笑了一声。 “看来去几年,仙术精进良多,但是人却看起来没什么长进,这般好勇斗狠。” 钧别见帝君笑了,心里欢喜,他笑眯眯的对往圣帝君说道: “才没有呢,钧别既说过不会让帝君丢脸蒙羞,自然也不能比雨师仙君差喽。 帝君有所不知,这些年来钧别在凡间行走历练、除妖卫道,倒也闯出了几番名气。亦是明白了帝君的一片苦心,苍生有喜乐亦有愁苦。 我们仙界之人虽不可左右人间之事,但却可保凡间风调雨顺、天道不朽。因此,凡间虽仍有各自苦难,亦能保天道公道。这便是我之道心。” 往圣帝君闻言温和垂眸看向他格外晶亮的凤眸,眼底尽是欣慰。 她沉默良久,片刻后笑了笑,抚在他发顶的那只手轻轻下移,点了点少年眉心的天界仙鈿,低声道: “钧别,你是真的长大了。” 第三十三章 钧别,别犯傻 钧别不知因往圣帝君的这句话想起了什么,他微微有些颓唐的缓缓低下头,有些放肆的将下巴枕在往圣帝君的膝盖上。 “可是帝君,钧别却不想长大。” 往圣帝君看着他微微暗淡郁结的眸光,突然沉默,不知该说什么。 钧别眼中透着一丝自己都不曾察觉的迷茫,他轻声问: “帝君,钧别既是天生神骨之兽,为何还会沾染上凡间八苦呢。” 往圣帝君下意识将视线从他的脸上转开,看向窗外远处仙山那似梦似幻的层层云烟,片刻后缓缓说道: “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取蕴,这八苦本就不只是凡界才有。 不论是人、是神、是仙、还是妖,生而有情便有忧,既有忧便难勘破八苦之道。” 钧别叹了口气:。 “怪不得尽管天条不曾约束神仙动情,但天界的仙君却极少有动情念之人。有情便有爱别离,有情便有求不得,有情便有怨憎会。 仙君们都是有大智慧之人,自然不愿自苦。” 往圣帝君沉默片刻,却忽然轻轻道: “有情自有有情的倾心喜悦,无情自有无情的自在逍遥。凡事不要沉迷偏执,顺其自然遵循本心,便已是上佳。” 钧别闻言微顿,他歪着头看向玉座上的神明,睫毛蹁跹。 然后,几瞬后他轻声道:“帝君,人人都道,上神无情,不知八苦。可钧别却觉得,此言错了。” 往圣帝君轻轻垂眸看他。 钧别继续说道:“钧别不曾见过圣神帝尊,因此不知帝尊是否如传闻般天道无情。但是钧别却是帝君教导长大的,深知帝君虽为上神,却心有悲悯。 心怀悲悯,怜爱苍生弱小之神明,又怎能说是无情呢?帝君,您是这天地间最最心软的神明。” 往圣帝君闻言微微一怔,下一秒却轻轻笑了,她的笑容不辨悲喜。 钧别见了这笑却微微怔忪,一时之间他甚至无法判断,帝君是真的在笑还是在自嘲。 片刻后,往圣帝君轻声道: “上神无情,意在舍小情,念大义。舍弃小情便可心存公允,才会对苍生无甚偏颇,此为大情大道。” 她默默看着少年有些迷茫的双眼,轻声问:“钧别,你可是,有了心障。” 钧别一顿,他沉默片刻似乎在思考,半响后轻轻点了点头,低声回答: “帝君,多年前钧别曾言此生没有私情,只愿在帝君座下静心修炼。” 往圣帝君淡淡看他,问:“那如今呢?” “如今” 钧别眼中神色有一丝茫然,他神色苍茫的垂着头。 “帝君,钧别下山之后遇到一凡人女子,她名叫虞阑,谦逊少言,心怀大义,是位十分不同寻常的女子。 钧别与她相交多年,每每见她展颜微笑,便觉得心中安宁欣喜。 后来,我即将返回岱舆,本想知晓她的心意后便向帝君禀报我们之事。但是阿阑却不告而别。 帝君,想来,这便是虞阑给我的回答吧。” 钧别说到后面,神色郁郁,少年一直膨胀乐观的精气神儿也微微萎靡。 往圣帝君沉默许久,似乎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片刻后,她才轻声道:“钧别,她非良人,你不必挂怀。” 钧别微微一怔,他错愕抬头惊讶的看向往圣帝君。 他十分惊讶,因为这么多年来,他从未在往圣帝君的口中听到过对他人只言片语的贬低,这还是第一次。 而帝君言语间贬低的对象,居然是一个凡人女子还是他心悦之人。 “帝君,您此言是何意?阿阑她、她虽只是凡人,却是个心地善良,心系人间疾苦的顶好女子,帝君为何有此断言?” 钧别话一出口,便下意识咬住自己的下唇,眼中不由得闪过一丝悔意。 他都说了些什么? 他居然胆敢质疑和冒犯帝君。 但是转瞬想起那个几年来不论寒暑,皆默默陪在身边、沉默寡言的女子,又瞬间有了一丝勇气。 往圣帝君被少年的质问引得片刻怔忪。 她定定的看向神色挣扎的钧别,半响才道:“便是她当真如你所说那般的好,但若她心中无情也无你,便绝非你的良人。” 她轻轻说:“钧别,别犯傻。” 钧别倔强的正视帝君的眼睛,带着一股少年特有的倔强。 “帝君,她未心悦于我,是因我不够好。所以帝君,此为我之过,非卿之过。心之所向,便觉安宁,绝非犯傻。” 少年此生第一次经历的这份情感,在几年时光里,在同甘苦、共患难中,来得如此浓烈又坚决,热诚又坦荡。 他跪在帝君跟前,坦坦荡荡。眼中光芒之盛,一时之间,即便是往圣帝君也失语无言。 片刻后,往圣帝君似乎终于下了决定,她收回放在少年脸上的视线。 然后挺直纤瘦却挺拔的腰,右手微微拄着下巴,阖上了双眼。 她沉声道:“出去。” 钧别微愣:“帝君?” 往圣帝君却没有再看向他,轻轻道: “出去吧,本君累了。” 钧别一怔,他细细看着往圣帝君小巧的下巴和下颌线分明的侧脸,果然见帝君此时的脸色不是很好,只当她是真的累了。 于是,他立刻起身,结印于胸前,恭恭敬敬的施了一礼。 “是,帝君,那您先休息。钧别这便去沐浴更衣,再为帝君准备‘三瀛朝露’。” “不必。” 往圣帝君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几乎掩饰不住的疲惫与怅惘。 “本君闭关尚未结束,你也不必再来。” 钧别这回是真的愣住了。 他正在施礼的手停在半空,半天没有下一步动作。 往圣帝君却阖目继续淡淡说道: “凡界历练既已结束,那便该去九重天历练历练了。你休息几日,自去嘉荣处拿上濯祗仙宫的手令,便去堕神汀任职吧。” “帝君?” 钧别微微蹙眉:“您是要赶我离开濯祗仙宫吗?” 往圣帝君微微摇头,轻声道:“只是去历练。” 钧别却有些倔强看着上首的往圣帝君,他一时没有忍住,脱口而出。 “帝君,可是因我动了凡心,所以帝君要赶我走?可您之前明明说过,九重天并不限制仙界众仙情感,更何况钧别此时还不是仙官。” 这回,往圣帝君终于睁开了眼睛。 她静静看着他,眼中是一股钧别此时根本读不懂的哀默和苍凉。 “你凡间走了一遭,已然懂得世间八苦,于修身修道有所感悟进益。 本君令你再去堕神汀历练一番,想让你再看看,那些三界中犯戒作恶的罪仙恶妖之过往,明了他们心中的偏执与执念,再去修一修你的心。” 钧别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听到往圣帝君用如此冷漠的语气与他说话。 “钧别,你的心乱了,乱在了不值得的人事之上。本君不阻你有情,但情之错付,实在于人于己都无益。” 她似是终不耐再与这倔强的少年纠缠,轻轻一挥手。 “嘉荣。” 殿外嘉荣上仙立刻感应到上神神喻诏令,她快步入殿,躬身结印施礼。 “帝君。” 她仆一入殿,便因殿内僵持着的古怪气氛微微一愣。 但是不待她多想,上首高台神座之上,往圣帝君已然发话。 “送钧别去堕神汀吧。” “什么?” 嘉荣上仙大惊失色,她连忙跪下。 “帝君息怒!钧别可是言行不当冒犯帝君?可是帝君若要罚,便在咱们濯祗仙宫处罚吧,请您开恩不要送他去堕神汀受罚。” 钧别默默无语。 往圣帝君揉了揉胀痛的额角,极轻的叹了口气。 “此非降罪,本君已下令喻,令钧别去堕神汀历练,便去堕神汀做神殿神官。” “啊!” 嘉荣上仙这才舒了口气,她立即笑道: “原来是这样,堕神汀直属圣神帝尊,负责抓捕惩治犯戒罪仙,是一个九重天众仙人人尊敬的好去处。果然,还是帝君为钧别思虑良多。” 钧别却突然开口道:“我不想去。” 嘉荣上仙一怔,反应过来后立刻转身斥道: “钧别!不可放肆!在堕神汀神殿任职,地位何其尊崇,你莫要辜负了帝君的苦心。” 往圣帝君静静看着不远处倔强的仰着脖子、僵硬着身体的倔强少年,突然开口: “那若是本君非要你去呢?钧别,你可要违本君之命?” 钧别顿时一僵。 他似乎内心在激烈的挣扎翻腾,但是良久后,他终于还是轻轻松开紧紧攥住的手掌,躬身施了一礼。 “钧别不敢。” 嘉荣上仙闻言微微松了口气。 “好。” 往圣帝君定定注视着钧别还有一丝不甘和难过的脸,转过头看向嘉荣上仙。 “嘉荣,带上濯祗仙宫的手令,也不必择日了,便是此刻。你亲自,送他去九重天。” 嘉荣上仙微愣,她下意识为钧别说情。 “啊,可是帝君,钧别这才刚刚从凡间历练归来,是否留他稍作——” “你们退下。” 往圣帝君轻轻合上眼睛,打断了她。 这,便是往圣帝君的答案。 嘉荣上仙咬着唇,然后轻轻道:“是,帝君。” 钧别也沉默了一瞬。 片刻后,他还是缓缓弯下双膝跪在冰冷的白玉地砖上,依礼面朝玉阶重重叩首。 “钧别领命,此别经年,请帝君多自珍重。” 第三十四章 斯人已逝 许是因为往圣帝君的一半神力,如今都在钧别身上。 因此,卓清潭居然发现自己在幻境当中,可以任意切换到帝君和钧别二人中任意一人的视角。 钧别拒绝了嘉荣上仙陪同他一起去天界的好意,自行带着濯祗仙宫往圣帝君的令牌,施法赶赴九重天堕神汀。 从此,他成为了一名堕神汀的神殿神官。 他心中既挂念凡间不知所踪的虞阑,又惦记往圣帝君的身体,他犹记得自己离开时,帝君似乎神体便略有不安。 九重天之上一日,岱舆仙山与凡间便是过了近乎一年。 钧别在天上每任职一日,便等同于错过心中最最重要的两人的一年时光。 因此,他心绪有所牵挂,始终无法安宁。 在钧别在九重天任职的第十天,他已然心中犹如杂草丛生。 虽然每日的差事都一丝不苟的在做,但是却始终难以静下心来,每每十分烦躁。 帝君虽然神体有恙,但是帝君乃天地造化的上古神明,神法无边,又有濯祗仙宫中众多的上仙仙娥侍候照料,想来也无须他过多担忧。 但是,虞阑却不同。 她只是一个凡人,一个会经历生老病死的凡人。 他与虞阑分别之时,虞阑在人间已约二十多岁的年纪。 而今,天上一日凡间一年,他上天已经是第十日,只怕佳人如今已过而立之年。 也不知阿阑她如今可还安好,是否依然孑然一身、孤单前行? 还是,她已然遇到了心悦之人,与其婚配生子,携手同好? 一想到后面那种可能,钧别便觉得心中有些焦躁。 帝君说的对,他已生心障。 但是,他却不是寻常天官仙君,而是堕神汀神殿的仙君。 神官责任深重,无令不得轻易离开九重天,更勿论去凡间寻找虞阑。 这场日久生情、又无疾而终的恋想,令他牵肠挂肚,愁思满怀。 然而,但他还没有机会过多去体会那种少年初尝情愫的难捱,嘉荣上仙却已在钧别上九重天的第十一天,带给他一份噩耗。 “这是” 钧别愣愣的看着嘉荣上仙递给他的一张生死簿,久久无言。 生死簿上只有短短一句,却道尽了一个凡间女子短暂的一生。 “虞阑,崇州人士,除妖亡故于淮南。生前修仙卫道,积善行德,许转世富贵之家。” 钧别沉默的看着那张仅仅只有三十字的薄薄一页泛黄的纸张,面如死灰。 “阿阑她过世了。” 嘉荣上仙看着他脸上的灰败,点了点头,然后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 “帝君知此女是你挂心之人,所以将这片生死簿给我,让我来告知于你她的近况。 帝君还说,虽你二人萍水相逢、相伴几载,但伊人已逝,盼你早日勘破前尘。” 钧别手指微微颤抖,他轻轻拂过那两行字,就好像再一次触碰到虞阑那身洗的发白发旧了的道袍水袖。 片刻后,他嘴角微微扬起一道纹路。 那不是笑,而是苦涩的追忆。是他寤寐思服的辛酸,是求之不得的无法割舍。 但是最终,他却还是轻声说道:“帝君多虑了。其实,阿阑本就从来未曾应承过我什么。这一切,不过是我在自苦。” 他想了想,还是抬起头来,轻声问道: “嘉荣姑姑,阿阑走时可有痛苦?” 嘉荣上仙一怔,她蹙眉摇了摇头。 “钧别,实不相瞒,除了帝君交付的这页生死簿,我对此一无所知。 但是姑姑却要奉劝你一句,虞阑姑娘既已过奈何桥,重新投胎转世,且下一世还有福气投胎到富贵之家,至于与你相识这一世的种种,你不要再过问,更不要再去叨扰她下一世生活。” “是,我懂凡间的规矩。” 钧别最后看了看那页生死簿,轻轻笑了笑,带着几许心疼。 “虞阑这辈子过得清冷孤独,不懂照顾自己,在遇到我之前,她去哪里都是一个人。下一世生在富贵人家,不再除妖卫道,还有视她若珍宝的家人,一生富足无忧,我替她高兴。” “这就对了嘛!” 嘉荣上仙上前一步,她如释重负的笑了笑。 “你能这么想就再好不过!许是你之前从未离开过岱舆,初入凡尘,难免心有所往。 但往后你便知道,神仙岁月漫长,情之一事何其复杂,因此尽管天规不曾约束,但大多神仙都对情之一事避之不及。” “不必往后,如今我便已知道了。” 钧别摇了摇头,终将那片握了半响的生死簿还给了嘉荣上仙。 他沉默几瞬,还是问道:“我在九重天已十一天,几大仙山坐落仙凡交界处,与凡间时光同往。岱舆仙山已过十一载春秋,不知帝君经年可好?” 谁料嘉荣上仙闻言,却微微叹了口气。 她缓缓摇了摇头。 “帝君嘛还是老样子。每日亲赴鹿归涯,耗损自身神力运转三界两仪之气,以保凡间阴阳相协。 如今,帝君轻易不出鹿归涯,她的话也越来越少了,有时一整天也不见帝君开口说话。除了我有要事通报时,可以去鹿归涯求见帝君外,旁的仙侍仙娥,也都不许擅入鹿归涯。” 嘉荣上仙略有些担忧的说: “以前你在的时候还好些,你惯会撒娇,可在帝君座下逗她开怀片刻。是我们太没用了” 钧别听了眉头微蹙。 “嘉荣姑姑,帝君这些年因何频繁耗损神力修补两仪之气?可是天地间有什么大的变数?” 嘉荣上仙也是不解,她若有所思的想了想,然后道: “这个,我倒是未曾听闻。不过,帝尊与帝君,一位主管三界两仪至阳之气,一位主管三界两仪至阴之气,二位上神神力相当,共存于三界,便可保三界两仪永衡,凡间运势悠长不息。按理说两位上神均在,天地间两仪之气不该失衡才对。” 她思忖片刻,猜测道:“也许是帝君先前数万年都保持原始神体不曾化身,多年前骤然化为女身,神体不稳,导致那股由帝君神体所掌管的三界至阴之气时常动荡,因此需要帝君经常耗费神力,去修补两仪气韵吧?” 钧别却不认同。 “可是不该如此。帝尊便早早选择了化身,他的神体却始终无碍。” 他皱眉。 “莫非帝君近年受过什么伤,以至于元神或神力受损?于是,神体内的至阴之气无法与帝尊的至阳之气平衡?” 嘉荣上仙断然摇头。 “这怎么可能!若导致帝君体内至阴神力无法与帝尊的至阳神力相抗衡,那必然是十分严重的伤势,甚至可能是伤及元神的那种。 ——若是如此,殉神钟必然鸣彻九重天,这是瞒不了人的。” 第三十五章 恻隐之心 钧别一时默然无语。 如今他授命守卫堕神汀,守护殉神钟便在他的责权范围中,他也明白这个道理。 幻境中默默观看故事走向的卓清潭,此时不禁微微一叹。 其实,他们二人料想得已经八九不离十了。 往圣帝君神力因半数在钧别身上,故而她不得不折损自身神力,去不断修复不再稳定的三界两仪之阴气。 而正是因为那部分神力是被帝君自己取出的,并非受伤导致神力溃散,没有损及帝君元神。因此,殉神钟并是不会鸣响示警。 但是,常常以自身神力填补天地两仪至阴之气,确实还是会对帝君的真身有所损伤。 只是这些事情,往圣帝君谁也不曾相告,他们自然也并不知晓。 “罢了。” 嘉荣上仙轻轻叹了口气。 “帝君不说,左右我们也想不出原由的。 但是,既然圣神帝尊都没有发话,想必帝君也无甚大碍。我们便不要多作无谓之事,办好帝君交代的事情,便是尽忠尊上了。” 钧别沉默着点了点头。 但是却还是觉得思绪纷乱,也不知听没听进去嘉荣上仙的话。 九重天一别,嘉荣上仙再次返回岱舆。 直到半年后,钧别第一次领到上峰诏命。 堕神汀大神官命他下界捉拿一名偷盗地仙法器,并重伤了多名地仙的恶妖。 他的任务是收回天界仙器,并带回恶妖赴堕神汀受三十一道九天玄雷之刑。 九天玄雷之刑,在堕神汀是一种非常常见的刑法。 三十一道九天玄雷于身,便是神仙也要身受重伤、元神震荡;于妖而言,三十一道九天玄雷,既是极刑,亦是死刑。 不过既然偷盗地仙的仙界法器,还打伤多名地仙,那按天律,确当此罪。 钧别即刻奉命下凡,没有拖延。 但当他寻着仙器指引,找到那名“恶妖”,却在看到“恶妖”的容貌时,神情大震,错愕到半响没有回过神。 “阿阑?” 那传闻中的“恶妖”,居然长着一张与虞阑极为相似的容颜! 钧别微微蹙眉。 虞阑投胎至今,凡间已过了近二百年。 算算时间,虞阑的第二世早已寿终正寝。 莫非,面前这女妖居然是虞阑的第三世或是第四世? 不过,生死簿为九幽地府所掌管,除掌管九幽的阎罗大帝,便只有九重天上圣神帝尊与往圣帝君两位上神可以调阅。 而他只是堕神汀神殿的一名小小仙君,自然没有资格查阅凡人生死簿,也无从得知眼前的玉兔精是否真的便是虞阑的第三世转世之身。 “你是何人?” 那玉兔精皱眉看他。 她望着钧别的天界神官仙服,然后了然的点了点头,不甚在意道: “我知道了,你是九重天的仙君,你是来抓我的吗?” 钧别沉默片刻,缓缓点头:“是。” “也好。” 那玉兔精倒是爽快。 “我心愿已尝,你可以抓我走,随便你们如何处置都行。” 钧别看着她明媚又带着张扬乐观的眼睛,心中却不仅想:若她当真便是虞阑的某一后世转世,那这一世她与虞阑那世的性情当真大不相同。 如此明朗,如太阳花般张扬,甚至乐观的有些傻气。 他微微蹙眉。 “速将偷盗的仙器交还于我,我为你向大神官求情从轻发落,让你免受几道天雷,博得一线生机。” 那玉兔精却不领情,她闻言当即摇头。 “我可以跟你走,但仙器却是万万不能还于你的!” “为何?什么东西比命还重要?” 钧别不解,以为这玉兔精为了加快修炼,贪图地仙仙器。 玉兔精却翻了个白眼,她理直气壮的说道: “收养我长大的阿婆是一个蛇妖,但她却是个善良的妖,一生从未为恶。谁知前些日子,居然被凡间的仙门弟子当做恶妖重伤,如今命在旦夕。 我听闻,凡间的地仙手中都有一个法器,是他们联结天庭的信物。若能得到一枚地仙法器,炼化成粉末,给重伤之妖服下,便可伤愈。” 钧别皱眉看向她。 “所以,你便去偷盗了地仙的仙器,还打伤了他们?” 玉兔精眼珠转了转,有些心虚的“呃”了一声,旋即耸了耸肩膀道: “我也不想的嘛,我只是想拿走一枚地仙法器而已,是他们非要追着我不放。 如今你已来晚了,那枚仙器已经被我炼化成末,被我阿婆服下了,我自然没有东西能还给你咯!” 钧别闻言颇有些无言地叹了口气,他似笑非笑的看向她。 “身为妖物,却偷盗地仙法器,并打伤多名地仙,你可知这是多大的罪过?” 玉兔精那张容貌普通的脸,但笑起来却有几分可爱,她眨了眨眼。 “不论多大的罪过,一人做事一人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但是不要让我阿婆知道,若知道我受苦了,她可是会伤心的。” 见她还是丝毫没有意识到后果的严重,钧别脸色微沉。 他缓缓看了她一眼,道:“此罪当受三十一道九天玄雷,于妖而言,尤其是你这种道法不深、只会耍小聪明的小妖而言,此刑必死无疑。你若死了,你以为你还能瞒得住你阿婆?” 玉兔精一愣。 她眨巴眨巴眼睛,脸上的笑容僵硬,慢慢她脸上再没有一丝笑意。 然而片刻后,她却又强自打起精神,故作镇定和轻快的说: “那也没什么所谓,阿婆于我虽无血亲关联,但她却救过我性命,又养育保护我长大,这是比天还大的恩情!即便是要用我的命换她的命,也无甚可惜。 反正东西是没了,事情也是我做的,你带我走吧,不要牵连旁人。” 不知为何,钧别听到这容貌神似虞阑的小兔妖此言,心中却微微触动。 他曾行走凡间多年,自然体会过凡俗间的七情六欲、六妄八苦。 将心比心,若是帝君有一日有难,想必他也会毫不犹豫的去相救帝君。 ——哪怕,为此触犯天条法规。 钧别终究是太过年少,很难不生恻隐之心。 玉兔精与那个被她称为“阿婆”的蛇妖间的舐犊之情,令他心生触动。 这小妖事出有因,不应被处以极刑。 他觉得,她罪不至死。 第三十六章 帝君教出来的孩子 九重天有一天律,称之为“夺情”。 而只有上神和堕神汀的神官,才拥有“夺情”之权。 “夺情”的意思就是说,当某位上神或者某位堕神汀神殿神官觉得某罪仙或恶妖无罪之时,他可用自身代替他人受罚,那人便可无罪释放。 但是为显公正无私,此权柄终此一生,每位上神或堕神汀神殿神官都只能使用一次。 钧别最终还是没有狠下心将玉兔精带回九重天受刑。 而是用了他身为神殿神官“夺情”之权,替她生生受了那三十一道九天玄雷,这才算换回了那小玉兔精的小命。 嘉荣上仙去堕神汀神殿看望受刑后的钧别,既恨铁不成钢,又十分心痛怜惜。 “你当真疯了!你这才来九重天当值多久,脑子就坏掉了不成? 这可是你第一次下界执行任务,便如此优柔寡断,将一生只有一次的‘夺情’之权用在了这样一只凡间来历不明,偷鸡摸狗的小妖身上? 你说给姑姑听听,你究竟是怎么想的?为救人而偷盗袭仙?若是她骗了你呢?” 嘉荣看着钧别身上被九天雷霆鞭策过的伤痕,心疼的不行。 “嘉荣姑姑。” 钧别此时正趴在他房间的床榻上,露出来的后背上遍布焦痕,他撒娇道: “您就别念我了。再说,我已暗自跟踪过她,那个名叫‘灵蓉’的玉兔精,确实是被一条蛇精养大,那蛇精身上也有地仙仙器的气息,想必她所言非虚。 玉兔灵蓉知恩图报,若因此赴死,太过可怜了。” 嘉荣上仙却蹙眉,她不赞同的摇了摇头。 “钧别,你还是太年轻。这三界中可怜之人何其多,生老病死或灾或难,那都是他们的天劫命数。蛇精无辜被伤垂死可怜,那旁的人便不可怜吗? 帝君先前虽让你下界了解苍生疾苦,但她也教导过你,天道伦常顺其自然不可违背。 若人人都因自己可怜便去作恶,那你身为堕神汀神官,又要如何决断自处?” 钧别微微一愣,旋即沉默着,认真思索起来。 他其实聪慧过于常人,被嘉荣上仙这一顿数落,便已瞬间点醒了他。 他是在岱舆仙山被往圣帝君保护长大的孩子,少见人世险恶。 虽初识苍生苦难,却还未曾参透身为天界神官,平衡天道公允之责。 片刻后,钧别已全然想通,然后他叹了口气。 “怪不得帝君定要我来这九重天任职历练,我确实差得太多,还有得学。” 嘉荣上仙闻言笑了笑,也叹了口气。 “吃一堑长一智,你能明白其间利害便好。帝君其实很疼你的,便是她知晓你擅自使用‘夺情’之权,替人受了刑,这才派我来探望你的。 呐,此时就连你身上所用之灵药,都是帝君让我带上九重天来的,具是濯祗仙宫中顶好的疗伤圣药,保准你没几天便又活蹦乱跳了。” 想起往圣帝君素日里待他的好,钧别嘴角也不禁带了一丝笑意。 旋即,他像是突然想到什么,突然伸手抓住塌旁嘉荣上仙的手臂,蹙眉道: “嘉荣姑姑,对了!您是濯祗仙宫管事上仙,可有权限查阅得到九幽生死簿?” 嘉荣上仙闻言微微蹙眉。 “你这孩子又说什么疯话,我当然也不行了。 生死簿事关凡人命簿,其意义重要非常。除了掌管生死轮回的九幽大帝阎罗王,在往上便只有帝尊与帝君二位上神可调阅御览。你好端端的又要看什么生死簿?” 她想到了什么,“咦”了一声,若有所思的打量着钧别,凝视他道: “该不会又是为了那个名叫‘虞阑’的凡人女子吧?她在凡间恐怕早就历经几世,你不是承诺过我不再打听她转世之事,为何又要升起波澜?” 嘉荣上仙又想了想,恍然道: “难道,是那个玉兔精灵蓉?你怀疑她是虞阑的转世?” 钧别轻轻皱眉,将头轻轻靠在自己手臂上。 “姑姑,我不瞒你,灵蓉确实与虞阑,生的极为相似。” 嘉荣上仙颇为无语的摇了摇头。 “我看你当真是魔障了!这大千世界,相似之人不知几何,你如何便觉得她就是虞阑转世,还替她受了这么大罪?你是傻了吗?” 钧别轻轻笑了。 少年早已长大成了青年男子的模样,但他的笑容却始终干净赤诚。 “嘉荣姑姑,并非如此。我承认,我确实因她与虞阑生得相似,心生更多几分不忍。 但就算她生成另外一副模样,听到她偷盗法器的原由我也还是会救她性命。 她本罪不至死,既然是由我来办这桩差事,我便不能不救。” 嘉荣上仙挑眉看他。 “哦?那如今,你已然失去身为堕神汀神殿神官此生唯一一次‘夺情’权柄,若今后再有这种事发生,你又待如何救人?” 钧别枕在自己的手臂上,偏着头对她笑了笑。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办法总归是人想出来的,是吧?” “你啊!” 嘉荣上仙恨铁不成钢的点了点他的脑袋。 “刚刚还说自己还有得学,知道错了。转头又这样天不怕地不怕,我看你是还要捅破天去!” 钧别闻言却笑了。 “姑姑你冤枉我了,我方才虽说今后自己还有得学,也明白了帝君送我来九重天历练的苦心,但可从没说自己做错了。 若将来再遇不平事,今后我便还敢去闯上一闯。” 嘉荣上仙“哎”了一声,白了他一眼。 “我看你啊便是仗着身后有帝君,瞧你哪有半点九重天堕神汀神殿仙君的老成沉稳,倒十足像是凡间以五犯忌的游侠儿。” 钧别“哈哈”大笑,不料抻到了伤处,疼的他“嘶”了一声。 然后,他轻笑着道:“嘉荣姑姑,我怎会依仗帝君胡乱行事,那岂非令帝君蒙羞?只是,帝君也曾多次教导过我,濯祗仙宫仙法重在修心。” 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男子,此时眼中神采奕奕。 “既是修心,便要不忘初心、固守本心。若遇苦难,我愿以心为剑,管管这世间不平之事。” 嘉荣上仙微怔,片刻后轻轻笑了。 “真像。” 钧别困惑的看她。 “像什么?” 嘉荣上仙微笑着喟叹。 “像是帝君教出来的孩子。” 第三十七章 灵蓉与少年 不过自从那日以后,钧别在凡间便也算是多了个新朋友。 ——便是那个被他救下一命的冒失鬼,玉兔精灵蓉。 他每每去凡间办差,便会去看一眼那胆大包天的玉兔精,跟她说上两句话。 二人性情也算相投,一来二去便成了朋友。 只是,他每次临凡办差时,回岱舆仙山看望往圣帝君,却始终不得召见。 钧别不懂,帝君明明对他在天界任职诸事十分挂心,为何却不肯见他? 次次回去,次次嘉荣姑姑都会十分为难的摇着头,说往圣帝君人还在鹿归涯闭关,修补两仪阴气,不能见人。 “怎么啦?谁又惹了我们钧别仙君心气不顺啦?” 灵蓉坐在河边,瞄着钧别略显冷硬的侧脸。 她又故意夸张的拖长声音“哦”了一声,笑嘻嘻的说: “我知道啦,可是‘小猫’这次回家,又被拒之门外啦?” 钧别对这小玉兔谎称,自己成仙前的本体是岱舆仙山的一只仙虎。于是,这性格闹人的小玉兔,得了空便戏称他为“小猫”。 钧别冷着脸,垂头自顾自削着手中的玉质摆件。 “与你何干。” 那玉石材质极好,莹白还泛着清透,一看便不是极品灵玉。 灵蓉也不生气,凑过来看。 “你这是在做什么啊?做玉雕?” 钧别的眼神十分专注,手上的动作一刻都没停下。 “这次回到岱舆,在内殿看到了帝君御案上的镇纸,居然还是当年我少年时用沉木雕刻送与帝君的那块。 算算时间,岱舆仙山已过了数百年,这用了多年的旧物,也该置换新的了。” 灵蓉闻言撇了撇嘴,她嘀咕道:“你倒是有心,也要人家肯领情嘛!” 钧别闻言手中动作微顿,他沉声轻叱。 “灵蓉,慎言!” 灵蓉“哼”了一声,她捡起一块石头扔向河中,激起水花一片。 然后,她十分不高兴的继续说道: “我实话实话而已,她本来就待你不好嘛!为什么不能说?” “住口!” 钧别蹙眉,看得出他已经有点生气了。 但是,灵蓉的性情也十分跳脱。 她先前早就忍了许多次,今日心里也犯了拧,钧别越不许她说,她便越要说个痛快。 “我偏不!你自己说说,这都多少次了? 你每回下界,不论是要去多远的地方办差,都惦记回那个什么劳什子的仙山看望这位帝君。 ——可是她呢?居然一次都不肯见你!” 钧别眉头皱的死紧。 “帝君乃三界至尊,每日多少三界大事等她裁决御断,你这小兔妖又懂什么?也敢胡乱置喙。” 灵蓉却不肯买账。 “便是帝君又如何?帝君便当真这么忙吗,忙到连片刻时间都分不出来给你? 天上一日,岱舆一年,这样算来,这位帝君已几百年没见过你了,可见她根本就不挂念你,只是将你当做随手可丢的宠物罢了!她的态度已经这么明显了,偏偏你还傻里傻气,把她当做至亲!” 钧别终于彻底停下手中的动作,他抬起头冷冷道: “灵蓉,你越发放肆了。” 他转身欲走。 灵蓉却突然抓住他的手,发脾气道:“站住!钧别!以前不是说我长得很像你爱过的女子吗?可为何却又对我越来越不耐烦?” 钧别回身,缓缓又坚决的抽回被她握住的手。 他容貌清秀俊美,但此时脸上的神色却颇有几分冷淡。 “灵蓉,你不是她。” 灵蓉咬着下唇,眼中隐约闪过一丝不甘。 “可是你说过,她几百年前便转世投胎了,我既然与她既然容貌相差无几,你又怎知我便不是她?” 这话一出口,灵蓉脸上便通红一片,是难为情的。 其实,最初当听闻自己与他过世的倾慕之人容貌相似时,灵蓉还曾不忿不喜。 她生性骄傲,如何听得入耳自己与旁的女子相像? 但是随着认识钧别的时间越久,她便越能发现,自己原来早已不知不觉喜欢上这位来自九重天上、长相俊美非常,又心地仁厚坦荡的神殿仙君。 她不仅不再排斥自己与旁人相像,甚至暗自祈祷,祈祷自己当真便是那名凡人女子的转世。 可是慢慢的她却发现,钧别越来越将她与那个女子之间的界限划得清晰分明。 真的只将她当做普通朋友而已她不甘心! 这个男子这般好,容貌性情人品样样都生成了她中意的模样,她既遇到,又如何甘心只跟他做能偶尔联络的普通朋友。 钧别却不曾看她,只淡淡说道: “我自然知道,你们只是容貌相似罢了,你何苦自扰?” 灵蓉倔强的睁大眼睛看他,不想错过他脸上一丝一毫的情绪。 “那我若不想与她仅仅是容貌相似呢?” 钧别的表情和语气却没有丝毫起伏,甚至透出微微的冷凝。 “那我们,便连朋友也没得做。灵蓉,我当你是朋友,仅此而已。” 一片沉默与死寂中,当钧别已经准备转身离去了,灵蓉却突然“咯咯”笑起来。 她笑得前仰后伏,几乎直不起腰来,然后才在钧别蹙紧的眉目注视下笑着道: “好啦!我是在跟你开玩笑呢!我灵蓉独一无二,才不屑于做别人的影子。” 她笑得热烈,欲盖弥彰的说道: “你放心啦,我才看不上你!我是逗你的,你怎么还当真了?居然这么严肃!” 钧别轻轻转过头去。 “如此,那最好不过。” “还有。”他的眸光像透着冰霜雨雪的寒冰。 “记住,你再不可口出妄言,诋毁往圣帝君。” 灵蓉与他认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在他身上感受到九重天堕神汀神殿神官的威严。 她有些被他此时的神色吓到,但还是十分好面子不愿认输,只能嘟着嘴不满的小声说道: “知道啦!每回一提到你家那位帝君,你便跟炸了毛的猫儿似的,想吓死谁啊” 钧别见她已经服软,便收起脸上的疾言厉色,又掏出怀中仔细收藏的那枚玉石雕刻。 灵蓉当即哀叫了一声。 “不是吧?你难得下来找我玩一天,便要我看你刻一整天这玩意儿?” 钧别轻笑了一声,他淡淡道: “错了,我并非下界找你玩耍的,只是奉命下界办差,看望你只是顺便。你若不想看我做这个,那我便回神殿做也是一样。” 第三十八章 “蛇妖”晚青 灵蓉一时语塞,她十分气恼的看着钧别,朝天翻了个白眼。 “你就惯会欺负我,怎么那位不肯见你,也不见你那般硬气,直接打将进去?” 钧别垂头敛眉,细细端详着手中的刻刀。细长而锋利的刀锋,游走于玉石之上,带起丝丝纹路。 一息过后,他轻声道:“方才我与你说过什么?这么快便忘了,是吗?” 灵蓉闻言一顿,她惊呼一声,不可置信的瞪大眼睛。 “不是!我这也算是诋毁了那位帝君吗?我只是实话实话而已呀!你可不要太过分了嗷!你知道吗,你这种行为若是放在凡间,那便妥妥是那些暴君之流的‘文字狱’!” 钧别淡淡瞥了她一眼。 她居然还知道什么是凡间的“文字狱”?这倒是有点出乎了他的意料。 他语气十分平静的道:“就算没有诋毁,但对帝君言语不敬,亦是冒犯。” 说到此处,钧别微微蹙眉看向少女,忍不住说教道: “你这张嘴我第一次便不该多事救你。兴许若你被九天玄雷劈过一次,脑子还能清醒一些,知道什么话可以说,什么话不该乱说。 帝君此生为三界苍生受累良多,如果此刻你面前的不是我,而是天界其他神仙,你必然又要被拘到堕神汀发落的。” “是是是——” 灵蓉懒得跟他争吵,每次说到往圣帝君,他们十有八九会不欢而散。 她噘着嘴小声哼哼。 “我呢,知道往圣帝君是个好神仙,可是我就是替你鸣不平!我们才是朋友,你受了委屈,我心里便不好受!” 钧别不知想到了什么,却轻轻摇了摇头,嘴角牵起一丝苦笑。 “灵蓉,不要这么说。我没什么可不平的,亦不曾受过委屈。 你不明白,我生来本就不祥,是帝君救下我性命,又亲自授业教我成才,待我自是恩重如山。 而我虽然屡次辜负帝君教诲,她却始终关怀我在九重天上过得好不好。” 上次他使用“夺情”之权替灵蓉受罚,帝君便是第一时间知道了,还传令嘉荣上仙来看望他。 虽然帝君什么都没有说,但钧别却明白,若非是帝君首肯授命,嘉荣上仙绝对不会轻易离开仙山岱舆前往九重天看他。 灵蓉却不信,她挑了挑眉,“嗤”了一声道: “既然如此,她又为何连面都不肯与你一见呢?” 钧别沉默片刻,似乎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了,突然轻声说道: “九重天上还有公事待办,我先走了,下次再来看你。你要多行善举,好生修行,且不可胡作非为。” 然后,钧别单手结印于额前施法,转瞬间消失于在河边。 “——喂!” 小玉兔精惊愕的叫喊声远远传来,最终逐渐消散:“你个臭猫!怎么又炸毛——” 钧别返回九重天复命,他的日子也便又回到了最初一成不变的死气沉沉。 凡人和妖,均盼望自己有朝一日可以得道升天,位列仙班。 可是他们却不知,天上的神仙每日里除了各司其职办差,维护三界风调雨顺、苍生安宁之外,自己的日子却过得十分无聊且无趣。 钧别是堕神汀神殿的神官,而堕神汀神殿神官的职权又十分特殊。 所以,虽然神殿神官在九重天上令众仙敬畏尊重,但是也同样让其他神仙不自觉的避嫌、太敢轻易接近。 加上钧别又是出身于仙山岱舆濯祗仙宫中往圣帝君的座下,天资不凡,仙术进益飞速,众仙对他敬服赞叹之余,更加不自觉生出了些许距离感。 他在九重天日日端着这幅神官的威仪,曾经那个张扬又开朗的少年,就好像一个距离他很远很远的故梦与旧忆,愈发模糊不清。 唯有领命下凡办差时,面对灵蓉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妖们,他才能短暂放下自己身为神官的职责,做回片刻的自己。 他依然每次临凡都会照例回仙山岱舆一趟,虽然嘉荣上仙每次都说往圣帝君在忙,不能离开鹿归涯,亦无法召见于他。 再后来,那只他亲手雕刻好的白玉镇纸,最终也未能由他亲手送给帝君,只得由嘉荣上仙带他转交。 渐渐的,他与藏(zàng)秀山的那群小妖们打成了一片。 藏秀山地处九州东南边陲,此地依山傍海,除了灵蓉的阿婆晚青外,其余诸妖都是一些弱小又一心向善、没什么大的追求的小妖们。 他们不求得道升仙,只想固守一片净土,求一份现世安稳。 如此的知足常乐,倒是连钧别都忍不住羡慕起他们的无忧无虑。 藏秀山的小妖们大多不知钧别身份,只当他是九重天一名闲散的仙君,与他相处起来十分自在融洽,也并无距离感。 他们甚至还热情的为钧别在山寨中留下了一间雅致的客房。 因此,这里也就成了钧别在凡间可以放空自己的一处居所。 只是,藏秀山上却有一妖,令钧别始终看不透她——那人那便是灵蓉口中的“阿婆”,名叫“晚青”的蛇妖。 虽然灵蓉叫她“阿婆”,可是晚青的外表看起来却十分年轻秀美。 修炼得道的妖,本就寿命不朽,青春永驻。 晚青看来应该是在极年轻时便已经成功得了道,因此虽然已是上千岁了,但是在容貌上,却依然如同年轻姑娘一般貌美青春。 其实,她的容貌比之灵蓉,要美丽得多。 ——蜂腰翘臀,身段娇柔,一双狭长的丹凤眼看向旁人时,总是带着十足的风流媚意。 但是奇怪的是,每次她看向钧别时的眼神,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媚态。 有时,钧别甚至有种错觉晚青对他尊重过了头,甚至尊重到不敢抬头直视他双眼的程度。 这实在太奇怪了。 晚青每每看向他时,似是有些伤感,似是十分赤诚,又似是万分心痛。 有时,在她眼中还会突然闪现一丝愤恨不平。 但是钧别却能分辨得出,那丝愤恨不是对他的,而是对什么旁的其他人。 这些种种怪异之举,绝不是单纯因为他曾经救过灵蓉的性命。 不过不知为何,钧别却对这个名叫“晚青”的蛇妖有种莫名的信任。 似乎他们早就认识了一般,他心中有种莫名其妙的笃定,晚青绝对不会对他做出任何不利之事。 晚青身上的气息十分古怪,虽不明原因,但却与寻常蛇妖不甚相同。 钧别也曾用天界法器暗中窥探过晚青的真身,确实是蛇妖形态无疑。 只是,晚青的言谈经常让钧别摸不清头脑,她总是会逮到各种机会,努力游说劝服他脱离九重天,甚至游说他脱离于濯祗仙宫、去凡间生活。 钧别自然是每次都直接坦然拒绝了她,不过,晚青似乎是越挫越勇,一直不曾放弃。 直到这一次,他们又一次因此发生了激烈的争执和冲突。 这一天,钧别本来正准备离开藏秀山返回九重天,却在山脚下被晚青拦住了。 她语气轻柔,但是说出的话却还是老生常谈的“离间”之言。 “仙君,虽然您道法高超,地位尊崇,但是晚青却分明感受得到,您在九重天的日子其实并不是那般顺心如意。 既如此,您为何不遵从本心,离开那天规教条的天界,为自己寻一份自由自在?您非池中物,此生不该被森严的天规所束所累。” 钧别闻言微微蹙眉,有些无奈的看着她。 “晚青姑娘,钧别乃往圣帝君门下,奉命镇守九重天堕神汀神殿。除非帝君诏令,否则,我此生都会尽忠职守,不会离开堕神汀神殿。” 其实,晚青并非是第一次听到这种答案了。 但是,正因为钧别一次又一次的“顽固”,终于压垮了她心中的基石。 她一双丹凤眼暗含悲痛: “仙君!您糊涂!九重天上的上神都是没有心的!您本是渴望大道自在随心之人,怎可因为他人的一句指使,便葬送了自己一世欢愉和自由?” 第三十九章 穷奇珠 钧别闻言不禁长长叹了口气。 他是真真不知,藏秀山这一对“祖孙”到底是犯了什么轴。 明明他们都是规规矩矩只想过好自己日子的小妖,也并未见她们与天界有甚仇怨,为何每每一提到九重天,她们的意见和怨气便如此之大? 钧别皱着眉头,轻轻揉了揉额角,然后叹了口气。 “晚青姑娘,可是灵蓉与你说了什么?” 他以为是灵蓉在晚青面前,说了一些往圣帝君的“坏话”,这才导致晚青亦对九重天意见重重。 于是,他肃容解释道:“灵蓉她年纪小,什么都不懂,若是胡乱说了什么针对帝君的偏颇之辞,请你不必当真,更不应因此误会天界上神。” 晚青却正色的摇摇头,她静静看了钧别一眼,缓缓道: “仙君,灵蓉与九重天上的神仙自不相同。但是她年纪虽小,却心地纯善,一心为仙君着想。我们二人是断断不会害您的。 是您一直自困己身,您为何便不能就此挣脱那层层束缚呢?天界神仙各个举着大义的旗号,行那些鬼祟不齿之事,又有几个是好人?” 钧别每次都要被她们两人捉住机会轮番说教,此时听了便觉得头痛。 也不知道她们这份必要说服他不做仙君、下界为妖的偏执,究竟是从何处而来。 他闻言皱眉。 “晚青姑娘,此言差矣。天界众仙官各司其职,才能保三界风调雨顺,万物按部就班周而复始。 而往圣帝君更是克己复礼,一心为公,对我恩同再造。此生,帝君指尖所指,便是钧别剑之所向。 所以,此等冒犯帝君的言辞,还请姑娘以后不必再说。否则,钧别与诸位的缘分恐怕就要到此为止了。” 晚青听了这段话,心口犹受重击一般。 她不可置信的看着钧别,似乎再难忍耐。一张俏脸白了又红,红了又白,整个身体都气的微微颤抖。 钧别蹙着眉梢看着她,眼神中带上一丝审视。 其实,这些年来他们早已彼此熟悉,但是他却始终看不透这蛇妖,更不解为何每次提到这个话题,她的反应都如此怪异。 半响,晚青终于松开她攥的死紧的拳头。 晚青沉默良久,忽然嘲讽般笑了笑,她似乎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 她在一片寂静中缓缓抬头,肃容沉声道: “晚青本不愿打扰你如今平静的生活,但是我绝不能再亲眼见你被人利用伤害。主上,我今日定要助你醒一醒。” 钧别一愣。 他抬起头来,莫名其妙的看向她。 “晚青姑娘,你叫我什么?” 主上? 这是什么奇怪的称呼? 晚青微微摇头,她白皙秀美的脸庞满是沉痛,眼中不知何时起已经蓄满热泪。 “主上,这么多年过去了,您便还是要执迷不悟吗?” “你究竟在说什么?” 钧别眉头深锁,不解的看着对面的女子。 只见晚青微微垂下头去,一行清泪亦随着她垂首的动作滴落于地。 下一刻,她默默从一个装载法宝的宝囊中,掏出一颗幽蓝色的宝珠。 那宝珠上居然散发着丰沛的湛蓝澄澈的光芒,仿佛拥有某种魄人心魄的力量。 钧别微微讶异。 这宝珠上的光芒居然是神光? 一直默默观看幻境的卓清潭见此亦蹙起眉头,这宝物上的神力好生厉害! 她此生也算见惯凡间仙门法器了,端虚宫掌门的信物法宝“潮沁”和掌戒长老的“涂雪碧”如今便在她的身上。 而她亦在幻境中看过了许多上古故事,往圣帝君的濯祗仙宫里的法器,她也不曾少见。 但是,她却从未见过有任何一个法器,拥有这般奇怪而雄厚的力量感。 不仅是她,幻境中的钧别也十分疑惑。 他蹙眉看向晚青。 “晚青姑娘,此宝珠乃何物?为何上面会有如此强横的神力附着?” 后半句话他虽不曾说出口,但是他的表情已经隐隐带着防备。 这种堪称神器的宝珠,绝对不可能是凡间一介蛇妖所有。 莫非,是她盗取了什么天界的至宝? 晚青却缓缓抬头,一滴晶莹剔透的泪珠从她的右眼轻轻滑落。 她目中沉痛难消,轻声道:“主上,你难道连这个都忘记了吗?此乃‘穷奇珠’,正是你额间第三只眼啊。” “什么?” 钧别皱眉看向那颗幽蓝色的宝珠。 “我生而双目,何时拥有过第三只眼?” 还是一颗神力如此丰沛诡异的神器。 晚青轻轻摇头泣曰。 “主上,昔年上古混沌初开,您本是生来便有与天神同样神骨的上古凶神穷奇。您身负天地凶煞神力,生有三目,额间第三目是先天至宝。 张开此目,便可追踪万里之外景象,可记录眼前景象,亦可迷人心魄。你当年便是为了那太阴幽荧,生生剜去此目!这些,你难道通通都忘了吗?” 钧别瞳孔巨震,脑中突然不知为何抽痛了一瞬。 但是他沉默良久,却像是在看一个疯子一般看向晚青,然后冷冷道: “你究竟在胡说什么?我本以为你是一只良善的妖,谁料你居然居心叵测,屡次离间我与帝君,还编撰了一个如此荒谬的故事。” 晚青眼中沉痛难掩,她垂泪轻轻摇了摇头。 “我知道,主上信她不信我。没错,神仙凡人妖物都会说谎,但是神器却不会!它没有感情与私心,只能重现过往而已。 主上,只要你亲手接过这‘穷奇珠’。待您第三目顺利归位,那么太阴幽荧千年前封印你之时,一起封印了的属于您的种种记忆和过往,便皆可重现!” 她眼中痛色难当。 “——主上,你,可敢自己亲自看上一看?” 钧别沉默一瞬。 时间静止了不知多久,似乎有一种无形中的指引力和吸引力,吸引着钧别去亲近面前的这颗宝珠。 ——奇怪的是,那似乎是一种本能,仿佛他们本该是一体的。 最终,钧别终于缓缓伸出手,轻轻触碰了面前的“穷奇珠”。 而就在钧别伸手接过“穷奇珠”的瞬间,卓清潭只觉得她的头颅内和眉心突然传来炸裂般的痛楚! 她体内自从进入幻境中,便一直被压制住了的镇骨钉居然也如影随形,忽然同时发作,隐隐作痛。 卓清潭难耐的闭上眼,轻轻呻吟了一声。 这痛应当便是当年钧别剜目时的感觉,而她居然会对此感同身受。 下一刻,天旋地转,再现“境中境”! 她居然与钧别,一同进入了“穷奇珠”曾经所见的“过往”。 ——那是距离宿风谷秘境阵王中过往幻象而言,更加久远的上古时代。 按照晚青的说法,“穷奇珠”是钧别曾经的第三目,那么这颗“穷奇珠”目视下的主人公,必然便是钧别的过往。 只见,此时面前“境中境”幻象中,一名身穿玄色金纹的男子,此时正在东海之滨眺望远处海景。 想来这就是晚青口中,钧别千年前的前身。 片刻后,镜像中的钧别似乎被什么声音惊动,骤然回过身来。 而卓清潭愣愣的看着幻境中的青年男子,一时错愕到失语。 ——因为她居然看到了钧别的脸! 先前她在宿风谷阵王幻境中,是根本看不清楚的“钧别”的容貌。此时,钧别的容貌终于清晰的呈现在她眼前。 只见“穷奇珠”镜像中的钧别,容貌白皙俊秀,丰神如玉。他长身玉立,迎风静静站在海边崖畔的身影,如同一杆永不曲折的长枪。又像一管苍竹,带着一股写意风流。 而那张脸、那副容貌,赫然便是幻境中从她身边消失多时的 ——谢予辞! 钧别,或者说是“谢予辞”,此时正惊喜的看向身后不远处。 忽然间,他不知道发现了什么,展颜一笑,端是公子端方,如玉如琢。 他笑容明朗,很是开怀:“你总算是回来了。” “谢予辞”转身看向自己的身后,而他身后的那人也正缓缓走近。 与此同时,一个雌雄莫辨、却极端雅致清澈的声音响起。 祂带着笑意回答他:“谢予辞,本君才回九重天三日而已。” 谢予辞? 卓清潭微怔。 “穷奇珠”镜像中,钧别的前身居然也叫“谢予辞”? 她怔忪的看着面前的景象,一时之间惊愕到失语。 第四十章 谢予辞 卓清潭突然用手重重按住额头。 她深深蹙起眉心,只觉头痛如搅,心跳如鼓,无法自已。 她是惯会忍耐的,便是在断戒峰上受刑之时,都未发出一声呻吟哀嚎。 但是此时此刻,超乎寻常的痛感,让她觉得颅内和心脏齐齐痛到无以复加。 对面来人的声音也实在太过有特点,让人听过一次便不会再忘记! 那分明便是往圣帝君太阴幽荧还未幻化出性别之前,那种雌雄莫辨、又如同仙乐般清冷绝尘的声音。 卓清潭强忍着头中剧痛错愕抬头,直直看向此时境中境中出现的第二个人——往圣帝君太阴幽荧。 而往圣帝君那张清晰可见的容颜,赫然映入眼帘! 卓清潭进入宿风谷幻境这许久,此刻终于看清了往圣帝君的容貌,而那容貌居然是 ——卓清潭她自己的脸! 她瞬间只觉脑中天昏地暗,颅内剧烈的抽痛几乎将她痛到意识模糊。 大量纷乱的记忆如同折旧了的纸鸢,拼了命般往卓清潭的脑子里钻,两世的记忆如同刺骨的冰锥,扎得她周身剧痛。 她难受到仿佛下一秒就会死去,只能大口大口的呼吸,以此来缓解这种煎熬。 卓清潭甚至不知道,在这个过程中自己是否已经痛叫出声。 她感觉自己似乎痛了很久很久,但是其实在“穷奇珠”中也只是一瞬。 终于,在“穷奇珠”的神力和幻境中这两张清晰呈现的容颜的双重刺激中,卓清潭那随着转世轮回而早已消逝的记忆逐渐回笼 而那种深入脑髓的痛觉,也随着记忆的重现,再度消失不见于无形。 她轻轻放下按住头颅的双手,眼底一片通红的血丝。 卓清潭微微颤抖着唇角,神色罕见的苍茫无措,怔怔看向“穷奇珠”中再次上演的故旧往事。 她终于想起了上一世所有过往。 所有好的,坏的,刻骨铭心的,痛不欲生的过往。 原来上一世,她的名字叫——太阴幽荧。 原来她的前世之身,居然就是往圣帝君! 而“穷奇珠”境中境的镜像中,往圣帝君太阴幽荧顶着那张与她此世如出一辙、却比女身的她略带几分英气的容颜,正从容的漫步而来。 祂的身姿如芝兰玉树,又若一株空谷幽兰。 这时候的帝君,可当真是“年轻”啊。 这里所说的“年轻”,并不是说祂的容貌长相,而是说祂这时的气质和韵味。 此时,这个穷奇珠境中境幻象中上古时期的往圣帝君,是与后来那位久居仙山岱舆、自封神体于濯祗仙宫中的往圣帝君,截然不同的。 仙山岱舆中的往圣帝君,虽然温和慈爱,却永远看起来那般孤寂而静默。 祂似乎有无限心绪,却从来闭口不对任何人言说。 卓清潭自己都快忘记了,原来更早更早以前,在那个濯祗仙宫还坐落于九重天上的时候,祂也曾有过这样松弛的神态,有过如此朝气蓬勃的眼眸。 这时即使她此生为凡人时,都不曾有过的肆意放松的神采。 “穷奇珠”幻象里,谢予辞见到太阴幽荧,显然也十分开心。 他一双狭长的凤眼斜着看人时,有股魅惑人心的风流不羁。 “喂!当日明明说好了,再过三日便是中秋,我们届时要一起赏月饮酒,论道苍穹。你这人倒好,一走三年,居然失信于我。” 太阴幽荧已走近他身旁,闻言嘴角微微翘起一个弧度,然后轻笑道: “不好意思,我那日回天后忙于公务,居然忘记了‘天上一日,人间一年’,让你在凡间白白等了三年。” “什么?这都能忘的吗?!” 谢予辞夸张的摇了摇头,他啧啧有声道:“太阴幽荧,你记性如此之差,也不知平日里是怎么主宰九重天三界诸事的。” 太阴幽荧闻言浅笑着微微摇了摇头。 祂的眼睛实在太美,即便是凡间最浓墨重彩的山水画卷,也画不出这般诗情画意、清风朗月般的风貌韵味。 谢予辞对着祂这张没有一丝瑕疵的容颜和温煦和气的笑意,哪里还能继续生得下气,只得嘀咕道: “算了算了,三年而已,你既来了,那便不算晚。” 说完他自己便没忍住笑出声来,那笑容十分灵动好看。 然后,他用肩膀轻轻撞了撞太阴幽荧,挑了挑眉。 “你还别说,这三年来我亦没有闲着,居然让我在东海发现了一处宝地! 那里仙气十足,风景极好,重要的是十分隐蔽!正好你来了,我这便带你去看,以后这便是我们义结金兰的‘秘密之所’。” 太阴幽荧颇为好笑的看着他。 “三界九州具归天界执掌,还有什么地方是本君不知道的?” 谢予辞斜眼看祂。 “你这就狭隘了不是?太过自信了不是?上神便真的无所不知吗?你且瞧好吧,我寻到的这处宝地,你必然不曾见过。” 太阴幽荧看他十分笃定的模样,不禁失笑,但也没有再给他泼冷水。 二人结印施法飞行于空中,在谢予辞带路下,他们很快落在了一处东海滨的岛上。 岛屿上仙山耸立,仙气环绕,十分难寻。 更奇的是,那仙山居然是在移动的! 太阴幽荧蹙眉。 “这里莫非是传闻中混沌初开后,五彩石坠落东海之滨所形成的那几座时隐时现的仙山?” 谢予辞闻言疑惑的“嗯”了一声。 他懊恼的拍了拍额头,叹道:“我料想到你可能会知道,但是不曾料想到,你居然这么快便猜出来了,好没意思。” 太阴幽荧好笑的看了看他。 “本君早便与你说了,三界中没有本君不知道的地方。不过” 祂蹙着眉头看向周围仙山内的景象。 “本君亦只是听说过此处传闻而已。不过,素日里我在九重天上诸事繁杂,早些年便是下界也是有要紧事要办,倒还当真不曾来寻过这些仙山的踪迹。” 谢予辞闻言“哈哈”大笑。 他气韵风流,即便是做叉腰之类的举动,也丝毫不显市井粗俗,反而让人觉得落落大方、风流洒脱。 他笑嘻嘻的道:“你瞧!你虽然有所听闻,但却从未来过。那我便还是第一个发现此处之人!不过我们的关系这么好,我也可以把它送给你,你便不要谢我了!” 坐拥三界的往圣帝君太阴幽荧,闻言哭笑不得的摇了摇头 祂轻笑了一声。 “将归属仙界的仙山,送给九重天上的神仙,那我倒真是要谢谢你了。” “都说了不用谢嘛!” 谢予辞笑的得意开怀。 “不过既然如此,此处想必还没有名字,不如我们便给这座仙山取个名字吧?” 太阴幽荧却轻轻蹙眉。 “给山川河流命名,自有地仙行事问名,再上报九重天由帝尊决断,何需我们多此一举?” “哎呀!” 谢予辞毫不见外的一把拉住祂的袖子,连声打断祂: “这可是我找的仙山!——我找到的,便是我的啦!现在我又把它送给了你,那便算是咱们俩的! 咱俩的仙山,与那些地仙何干?又与你家兄长何干?凭什么让他们来取名字?” 他一挥云袖,端是挥斥方遒。 “太阴幽荧!你文采好,这仙山的名字便由你来取吧。” 太阴幽荧含笑微微摇头,本不想理会他胡闹。 不料谢予辞是个天生的混世魔王,居然威胁祂道: “喂,太阴幽荧,你若再不取名,那我便要胡来了? 你知道的,我也是生而神骨。若我‘开口’断过山河,它的名字便会自动记录在九州志中,不会再改了噢!” 太阴幽荧一时无语。 还别说这家伙还真的能干得出这种不着调的事。 第四十一章 “岱舆” 太阴幽荧颇为无奈的叹了口气。 此时,就连祂自己可能都没意识到,自己每回见到谢予辞都会心情很好,也会下意识的对他的诸多胡闹多加纵容。 太阴幽荧略一沉吟,然后轻声道: “海岱东西六转春,投閒休说去思人。此方缘尽舆岚处,别有仙源可出尘——此处仙山,便名‘岱舆’罢。” 祂话音刚落,就见仙山之上突然笼罩起一层朦胧的莹白神光。 这是拥有神骨的上神赐名山河时,才会生出的天光异象。 不出意外的话,此时《九州山河志》中,此仙山之名便已然是“岱舆”了,即便是地仙亦再不能更改。 谢予辞当即十分捧场的拍手。 “岱舆?——此名甚好!哈哈哈,多亏不是我来取名。 我本想着若是久等你不至,那么我过两年便要给它取名叫做‘失信山’,待你回来,用来羞煞你也!” 太阴幽荧闻言颇为无奈的叹了口气。 “你啊,既然天生神骨,怎可如此口无遮拦? 我昨日在九重天听闻地仙回禀,东南边陲有座山脉,依山傍海,景色十分秀丽。谁知你途径此处,随口道了一句‘此山甚美,我死之后定葬于此,便叫葬修山’。 结果那《九州山河志》听到神骨之人赐名,将好好的一处山水宝地定了山名,还是如此不吉利的名字。” 谢予辞闻言“哈哈”大笑。 他扶着太阴幽荧的手臂,笑得几乎直不起腰来。 “我当时就是那么随口一说,没想到居然还真就将这山给改了名字。哎?不对!什么‘昨日’啊,那分明都是去年的事儿了! 这事儿要我说还都要怪你,是你忘了时辰,在九重天呆了整整三日,我这边足足过了三年。 你是不知,这三年里我无聊到将东南几州几乎都踏了个遍。不过差点忘了跟你说,我在‘葬修山’还救了这么个小东西,你瞧瞧——” 他说着从袖口掏出一团青色的活物,举起来给太阴幽荧看。 太阴幽荧蹙眉定眸看去,只见此时谢予辞摊开的手心上,居然静静躺着一条小小的青色螣蛇。 想来那小螣蛇被谢予辞施了法,因此才化身成了这般小小的一条。 “螣蛇?” 太阴幽荧蹙眉,神情十分严肃认真。 “予辞,此乃仙兽,私自豢养是会获罪于九重天的,还是让我将它带给洞渊真君教化为妙。” 祂将右手摊开,伸到谢予辞面前,向他讨要这条小螣蛇。 谢予辞却有些不高兴的说:“这可是我亲自拾到的蛇蛋,初初拾到它时,它的蛋壳都裂开了,我好不容易才将它救活的。 若是你要养,我自然二话不说双手奉上。但是那个劳什子的什么九重天的司兽真君又算老几?我凭什么将小青拱手让给他? 仙兽司的仙君若是想要,便让他来跟我打过,若是赢了我,自然便给他。” 太阴幽荧闻言轻轻叹了口气。 “予辞,混沌初开后三界历经几万年,才终于秩序大定。万事都要有规则,才能按部就班,不至于秩序错乱。 仙兽本就应当归九重天主管仙兽妖兽的神君统一教化,这只小螣蛇想来是某位螣蛇仙君不小心遗落在凡间的蛇蛋,这才被你拾了去。 螣蛇生性好斗要强,你行事如此狂妄、不拘小节,尚且无法照顾好自己,如何能引导好这个小东西从善卫道。” 谢予辞却“哼”了一声,颇有些不服气的说道: “我自混沌初开而生,生来便没人教化,不也照样活的好好的?我如何就教导不了这么一条小小的蛇儿。” 太阴幽荧见他听不进去劝,无可奈何的在他肩头不轻不重的锄了一拳。 祂思忖片刻,终于还是轻声道:“也罢,你平日里在凡间也没个亲旧,既然你这般想留下这小螣蛇陪在你身边,那我便依了你。 此事我自会善后处理,本君会将这条螣蛇记名在我的西极濯祗仙宫名下,这样便算是我将它放在你身边的。 如此这般,若是将来有人问罪于你,你便说这螣蛇是本君送与你处,请你替我看护她的。” 谢予辞闻言大喜,他立即点头,笑嘻嘻的没个正形,还揶揄的玩笑道: “有往圣帝君庇护,我倒要看看,九重天上谁还敢来问罪于我?” 太阴幽荧颇为无奈的轻轻摇了摇头。 “予辞,你可是答应过我的,定会好好引导小螣蛇从善,万万不可将它教得如同你一般无法无天才好。” 谢予辞嘻嘻哈哈的自顾自摸着手中的小螣蛇,显然并没有将祂这句话放在心上。 太阴幽荧见状在心底微微叹气。 祂实在担心,这混世魔王会真的将天性好斗的螣蛇教的更加放肆,将来再惹出什么祸事来也是麻烦。 于是,祂换了一种说辞,用“激将法”淡淡说道: “当然,它既已经记名在了我的濯祗仙宫名下,若日后你不顾及我,令这螣蛇做出什么妨害苍生的错事来,我自会去堕神汀领罚受戒,替你二人偿还。” “啧!” 果然,谢予辞收起了嬉笑的容色,他长叹一声。 “哎,你这小古板,我可真是怕了你了!好啦,你便放一百个心吧,我定将小青教的比兔子还要温顺几分,这番总可以了吧?” 太阴幽荧被他逗得轻笑出声。 祂眼中一片和煦温情,戏言道:“若真如此,那本君定会好好嘉奖你一番。” “哦?那帝君要如何嘉奖于我?” 谢予辞立刻来了精神,挑眉笑问。 太阴幽荧看向他的目光清澈而淳净,祂思索几秒,侧着头道: “上次我从九重天带下来的琼浆玉露,你不是觉得很好喝吗?我便用法器多带些下来给你。如此可好?” 谁知谢予辞闻言却连连摆手,还十分嫌弃的说: “我那次就是随口一说!谁耐烦喝你们九重天上那种甜滋滋、半分酒味儿都没有的假酒啊!” 他说完,还似笑非笑的看着太阴幽荧。 “帝君,你这奖励可不甚走心啊!” 太阴幽荧叹了口气。 “我着实想不出你还缺些什么,不若你自己说吧,那你想要什么奖励。” 谢予辞双眼亮晶晶,喜得险些一把将手中的螣蛇扔出去。 “我自己说?真的??” “真的。”太阴幽荧淡淡道。 然后,祂忽然警告的瞥了他一眼,皱眉嘱咐了一句。 “你当心些,不要伤了螣蛇。” 谢予辞却早已顾不上这小螣蛇了,他一把抓住祂的手臂,脱口而出道: “那,你便变成女身如何?这便是我想要的奖励!” 太阴幽荧微微皱眉,不解的看向他。 “这算什么奖励?” “你别管!” 谢予辞挑眉笑着看祂,神色中的喜悦半分参不得假。 “先前说好了,奖励要我自己来选的。就连凡间的匹夫都知‘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的道理,你可是堂堂九重天二圣之一、往圣帝君太阴幽荧!说出的话便是神断,可不能不作数吧?” 太阴幽荧闻言微微叹了口气,脸上难得带了一丝困惑。 “你们当真奇怪得很,为何都来催促我早日化形?” “——你们?” 谢予辞斜着眼看祂,语气怪怪的问:“还有谁要看你化形不成?” 太阴幽荧笑了笑,祂坦然回答道: “帝尊也曾多次催促我尽快化形。可是我生来便是这幅神体,倒也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不过是一具皮囊而已,什么样子又有什么所谓。” 谢予辞闻言却跑题了,他小声嘟囔道: “我看这个太阳烛照是不是没安什么好心啊? ——话说,虽然三界众生都觉得你们二圣同为混沌初开两仪所化,便算是天地同胞。但是你们其实并无血亲关系啊!所以,要我说,你们还是得保持点距离的好!” 太阴幽荧颇有些无言以对,祂嗔怪的看了他一眼。 “你整日里不思修行,脑袋里都装了些什么稀奇古怪的想法。” 谢予辞却笑了。 “认真修行吗?” 他朗声一笑,神色不羁,但却十分洒脱。 “太阴幽荧,我可是混沌初开后的天地四凶之首,还是个身负神骨的半神怪胎。 ——若是有朝一日,我当真开始苦心修行,只怕那位九重天上的圣神帝尊,便真的要睡不着了!” 第四十二章 你之本心,我从未疑 太阴幽荧并没有理会谢予辞的狂悖之语。 祂只是从地上拾起一只龄竺,将它断掉的那头树枝轻轻放回树梢上。 然后,一片柔和的淡金色神光乍现,那本将死掉的龄竺花,便又俏生生的立在枝头上了。 祂笑容恬淡温和。 “帝尊没有私心,若你一心行善举,他必不会忌惮于你。” “呵。” 谢予辞却“嗤”了一声,还十分手欠的伸手去拨弄太阴幽荧刚刚救活的那支龄竺花。 然后,他挑起左侧一边的眉梢,十分不爽的说: “他哪一回看见我时不像一只炸了毛的乌眼鸡?什么天地至阳之神,我看他便是一支炮竹,还是做工不甚精良那种,不点都要炸的。” 太阴幽荧轻轻打掉他在龄竺枝头不断作怪的那只手,轻嗔:“你别再动它了。” 然后,祂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淡淡道: “还不是因为你仗着天生神力不凡,整日里在凡间惹是生非吗?今日与东边的大妖约战缠斗,明日又与西边的恶兽打作一团。 天上一日,人间一年,你可知九重天上,每日帝尊案头上堆积着告你御状的折子都快要堆积成山了?如此让人头痛,帝尊他看到你能有好脸色才怪。” “哦?” 谢予辞不以为耻,反而笑嘻嘻的看着祂问: “太阳烛照看我不顺眼,那你呢?你也是天界至尊,怎么你看见我时却从未像他那般嫌恶于我,那般疾言厉色?” 其实,当年谢予辞与太阴幽荧也是不打不相识。 那一年谢予辞在东海与一只为祸一方、额上已生出龙角的蛟龙大战,搅得东海翻天覆地,浪涌涛天。 地仙和东海一纸状书直接将他告上了九重天。 但是由于谢予辞是混沌初开后天地而生的凶兽之首,又身负神骨,是为凶神,等闲天界神君无法与之抗衡,更别说阻止他了。 于是,那次帝尊便派了往圣帝君太阴幽荧亲自临凡东海,制止他二人的恶战。 只不过那一战,太阴幽荧与谢予辞只对了几招,双方便同时草草收手,并没能分出个胜负。 太阴幽荧不敢大动干戈,是担心祂与谢予辞二人的神力冲撞下,会给东海带来更大的灾难。 至于谢予辞为何也停下手来不再出招,祂却不得而知了。 不过,二人也算不打不相识,后来居然还成为了莫逆君子之交。 后来,据谢予辞事后嬉皮笑脸的声称,他当时匆匆几招便收手,是因为太阴幽荧的那张脸着实太过好看,他从未见过这般就连一根发丝都令他觉得十分顺眼的人,于是他谢大爷不打了! 太阴幽荧却从不把他那些疯言疯语当真,每回听罢都是一笑了之。 祂轻笑了一声。 “我为何要嫌恶于你,你虽性情跳脱,但却最是赤诚洒脱,从未当真作过一件恶事。便是与大妖恶兽缠斗,也大多是因为看不惯他们为祸一方、欺凌弱小罢了。” 太阴幽荧转过头来,淡淡笑着看他。 “谢予辞,你行迹看似浪荡,实承君子风骨。你之本心,我从未疑。” 谢予辞不知何时,已收起那副放荡不羁的笑。 他素日总是明朗话多又毒舌的,倒是难得有这般安静下来的时候。 他细细的,格外认真的端详着眼前之人水墨画般的眉眼,半响他轻轻转开脸去,似乎不敢再直视祂的眼睛。 “太阴幽荧,你身为九重天上神、天界的帝君,怎能如此轻信旁人,还是信我这种混沌而生的天生凶煞。” 太阴幽荧却轻轻笑了,满座蝶兰色的龄竺花不及祂这一笑间的清绝。 祂难得开起了玩笑,开解他道: “行了,可别给自己脸上贴金了,你纵是混沌初开的天生凶煞又如何?本君还是混沌初开的天生神圣呢,有我看着你,你还翻不了天去。” 谢予辞被太阴幽荧这句难得的玩笑话引得“哈哈”一笑。 他点了点头,笑意盈盈的道: “那是自然,往圣帝君神威在侧,我等萤虫如何敢与日月争辉,必然心悦诚服、服服帖帖,对帝君言听计从!” “行了,你便别贫了。” 太阴幽荧好笑的轻轻摇了摇头。 “就你这性子,想来这辈子都不会对旁人言听计从。不过,只要你肯安分一些,别惹出什么大乱子来,本君便要谢你了。” 谢予辞闻言“切”了一声,他故作震惊的看向祂。 “太阴幽荧!你好生没有良心,我对你还不够言听计从吗!若不是担心你夹在中间难做,我才不会给那太阳烛照半分好颜色看。” “口无遮拦。” 太阴幽荧却侧着脸,用眼梢扫了他一眼。 “你何时面对帝尊有过一丝敬重之色?还好意思说自己给帝尊好颜色。 帝尊虽然生而神圣,大度无私,不愿与你计较。但是他毕竟是三界至尊,你万万不能总是这般放肆。若是有一日真的过了头,我怕我也保不住你的。” 谢予辞闻言却挑了挑眉,满不在乎的牵起一侧嘴角。 “我谢予辞与那太阳烛照一明一暗均为混沌初开而化,我才不怕他。 他若是当真能奈我何,便不会每次见到你与我在一处,气的跟乌眼鸡似的,却还偏偏奈何不了我。” 说到此处,谢予辞却沉默了片刻。 也不知他是想到了什么,忽然神情晦暗难辨,然后转过头直直看向太阴幽荧。 “太阴幽荧,圣神帝尊太阳烛照一人之神力,与我顶多打个平手。除非有一日,是你与他一同对付于我。” 太阴幽荧闻言先是一怔,旋即颇为无奈的叹了口气。 祂微微撩起及地的帝君冕服衣摆,随意的倚在一旁的蜀堇枫上,身姿卓越,气度端华。 “想来,盖因你整日无心修炼,才会满脑子里装下这么多奇奇怪怪、杂七杂八的想法。” 祂似笑非笑的摇了摇头,颇为无语的说: “你啊,就是太闲了。若是你如同我这般,每日要处理三界诸多繁琐之事,想来便也分不出这么多心思去胡思乱想。” 谢予辞却好像钻了牛角尖。 他抱着双臂,沉眸固执的看着祂。 “那便当我是太闲了好了。但是太阴幽荧,你我相识数千年,谢某今日便偏偏想要一个你的答案。” “什么答案?” 太阴幽荧叹息的看着他。 谢予辞素来闹腾活泼,极少如此严肃。 “太阴幽荧,你是否有一日,与旁的什么神仙一同对付于我?” 第四十三章 螣蛇晚青 太阴幽荧闻言不禁揉了揉额角。 祂先是叹了口气,旋即感慨,今日自己叹气的次数居然如此之多。 祂无奈道:“当然不会。只要你从未为恶,我之刀锋,必永不朝向于你。” 谢予辞偏执的挑眉继续问道:“那若是那位圣神帝尊有命呢?” 太阴幽荧见他居然如此介意这个问题,亦正色回答道: “若是你并无过错,即便是帝尊有命,我亦不会从之。” 谢予辞挑眉看向祂。 “当真?” 太阴幽荧轻轻点头。 “当真。” 谢予辞定定看着祂片刻,忽而展颜一笑。 他此时俊秀如玉的侧颜,如同闪耀着璀璨的霞光。 谢予辞静静看了太阴幽荧良久,忽然轻声道: “谢某曾听闻,信任如同寒山利刃,将之递与旁人便只有两种可能——被刺伤,或是被守护。 而若想护住自己,最为稳妥之举,便是永远不要自己的信任交付他人。” 他洒然一笑,眸光如星辰明亮,目光灼灼的看向太阴幽荧。 “但是太阴幽荧,这‘利刃’交付与你,我认了。” 不论最终,你是会将这柄“利刃”藏于袖间,还是用来深刺我心。 ——我都认了。 太阴幽荧闻言沉默片刻。 几瞬后,祂轻轻直起身体,上前一步,在漫天散落的零星龄竺花瓣中,轻轻拥住了面前的男子。 谢予辞微微错愕,他的身体仿佛在那一瞬,僵硬成一块无法动弹的冰雕。 但是,那怀抱又轻又暖,带着太阴幽荧身上独有的月光般明净如洗的芬芳幽凉,让他根本无从退让——亦无心退让。 他只觉那一刻自己的心跳重如玄雷,手指也不自觉微微抬起一毫。却不知为何,他终究还是有所顾虑,不敢妄动分厘。 耳畔太阴幽荧那雌雄莫辨却清雅悦耳至极的声音,轻轻响起。 “谢予辞,我们相识的太晚,这许多年月流逝你一个人过得孤独,才会忘记应该如何信任旁人。 没关系,我会慢慢教你,你还有你的螣蛇‘小青’。以后,你便再也不是一个人。” 谢予辞眼底突然生出一股温温热热的感觉。 那是一种几万年来,他从未体会过的酸胀难受。 ——他这是病了吗? 他不动声色的轻轻扬起头来,运转体内神力,极力压制这股突如其来的怪异之感,但却还是失败了。 直至他的眼底不再酸涩温润,他才终于轻轻偏过头去,看向脸庞近在咫尺的那张容颜。 此时,太阴幽荧的视线微微低垂,他无法看清她此时眼神。 但是,祂的睫毛可真是长啊。 ——纤细如羽,根根分明。 祂的睫羽静静的垂在眼睛上方,居然罕见的为这位身份尊贵、神力无边、又清冷出尘的神明,平添了一股多情与脆弱的媚态。 太阴幽荧的鼻梁挺拔,便如一尊秀美绝尘的玉山。 祂的唇色虽略显寡淡,却不点而朱,更加衬出祂气质高华、不染尘埃的神韵。 谢予辞怔怔的看着面前之人,然后情不自禁轻声喃喃道: “想来,这便是凡间戏本中的‘秀色空绝世,馨香为谁传’。” 太阴幽荧已经结束了这个短暂的轻轻的拥抱。 祂放开了置于他背上的手臂,闻言微微蹙眉,轻声问道: “你说什么?” “没什么!” 谢予辞略显慌乱的理了理自己的袖口和衣领,转开视线道:“我是说” 他沉默几秒,欲盖弥彰的将话题转移开来。 “我是说,你方才可是承诺过我的,若是我将小青教导得良善又懂事,帝君便要奖励于我,幻化为女身。谢某可是记住了,届时帝君你也别想赖账。” 太阴幽荧闻言好笑的点了点头,然后看向谢予辞手中懵懂的小螣蛇,又道: “说到此处,我还要回九重天仙兽司,给她一个合规合矩的身份。 既然要给这只小螣蛇的身份造册,便要在造册时将它的名字记录收入濯祗仙宫,那么,它便先要有一个名字才好。” 祂见谢予辞张口便要说话,立刻止住他。 “你可别再胡乱的取名。我刚刚瞧见了,她似乎还是条雌性螣蛇。她毕竟是一条仙兽螣蛇,小姑娘将来长大了也必然是爱美的。 你若取那些不着调的‘阿猫阿狗’胡乱叫她,属实不太合时宜,将来她长大了,会埋怨你的。” 谢予辞闻言尴尬的轻轻伸出没有拖着螣蛇的那只手挠了挠鼻子,收回差点脱口而出的“小青虫”。 “可是,我叫‘小青’已经叫习惯了。” 他用手指轻轻拨弄着螣蛇,小声道:“再说她的原形本来便是青色,这名字多贴切啊。” 太阴幽荧看着远处夕阳将落,仙山上草木上笼罩着的橙黄微芒,略略沉吟。 “天色欲晚,无限风光。此时晚霞甚美,而你既青睐这个‘青’字,那便叫她‘晚青’如何?” 谢予辞喃喃:“晚青?晚青。” 他猛地向上一抛手心的小螣蛇,又在她慌乱甩着尾巴时,稳稳用手心接住了她,然后笑眯眯的将脸凑近,对她说道: “小家伙,你可当真是好福气,上古神圣往圣帝君亲自赐名,这名字你可还满意?” 太阴幽荧伸手轻轻按住他的手臂,微微摇头,不慎赞同的轻叱他道: “你在做什么?她还小呢,你休要这般毛手毛脚,当心伤了她。” 谢予辞“哈哈”一笑。 “太阴幽荧,你可真是偏心!她好歹是只仙兽,哪里那么容易受伤?你瞧,她都把我的手腕勒疼了,怎么不见你也心疼心疼我?” 太阴幽荧垂眸看去。 果然,那小螣蛇晚青受到了惊吓,细细长长的尾巴紧紧缠着谢予辞的手腕,将他手腕都勒出了一道浅浅的红印。 祂无可奈何的轻笑一声,眼底一片温暖之色。 “谁让你吓唬她的,是你自找的,当真活该,便不值得同情。” 谢予辞不以为忤,笑得明朗又热忱,像极了天边的夕阳。 后来,太阴幽荧当真返回九重天后,便立即命濯祗仙宫中的仙娥去了趟仙兽司,将这螣蛇记在祂名下。 九重天仙兽司的《仙兽录》中,便这般记载着螣蛇的来历归属。 ——仙兽螣蛇,名为“晚青”,往圣帝君太阴幽荧钦点入濯祗仙宫受教,修心养形,以为正道。 自那以后,谢予辞便带着螣蛇晚青长居于仙山岱舆。 他本就是个闲不住的人,如今却不太爱出去打架滋事了。 只要得了空,便要将自己数万年来走南闯北寻到的各种仙草灵药,胡乱种满岱舆的每一个角落,忙碌的不亦乐乎。 他似乎对岱舆仙山上的龄竺花十分偏爱。 不仅养护的用心,还施法分枝再造了许多出来,令整个仙山都充斥着龄竺花的幽香。 太阴幽荧再一次临凡仙山岱舆之时,见此不禁疑惑,问及他为何种了这么多龄竺花,他只是笑得没个正形的说: “没有为什么,谁让我偏偏就是喜欢它呢!” 太阴幽荧用鼻子深深吸了吸周围清新的空气,然后淡淡笑着转头。 “其实,我亦十分喜欢它。龄竺宁直不弯,就算被风雨打折断落,也断不会枝垂花颓。气味如空谷幽兰,这浅蓝色的花海,当真风雅极了。倒是与凡间的寒梅有异曲同工之妙。” 谢予辞轻笑一声,他将视线从太阴幽荧身上移开,目光沉沉的看向枝头幽蓝色的花朵。 然后,他轻轻道:“当然,我喜欢的,自是这三界中顶顶好的,无人能无出其右。” 太阴幽荧却微微摇头,不甚认同的微笑说: “各花入各眼,无非只在人心罢了。你之饴糖,彼之砒霜,万万不可自负偏执才好。” 谢予辞狭长的凤眼微微眯着,转过头定定看向祂。 “太阴幽荧,你可知正因‘是非只在人心’,才有‘一眼万年’之迷途。” “什么?” 太阴幽荧微微疑惑。 这少年,怎么满脑子里装的具是些让人听不懂的话。 第四十四章 凡间戾气 谢予辞却突然笑了笑。 “没什么,我只是想说,小青又长大了一些,她已经可以用神识与我说话沟通了。还有,她说‘晚青’这个名字,她很喜欢。” 太阴幽荧闻言展颜浅笑。 “她这般快便已经能用神识与你交流了?不愧是仙兽螣蛇,资质果真不凡。” “哪里就不凡了?” 谢予辞却微微蹙眉,他从来不喜欢听太阴幽荧夸奖别人,哪怕是夸自己的小螣蛇也不行。 他轻轻挑了挑眉说:“我瞧着她却笨死了,凡间已过了近百年光景。我在她这么大的时候,早都已经化出人形了,她都一百岁了,居然才刚刚学会说人话。” 太阴幽荧却白了他一眼,微微摇了摇头。 “她只是一介仙兽,而你却是天生神骨。你们的天赋本就不在同样的起点高度,如何能放在一处去比较?你可不要欺负人。” 谢予辞笑眯眯的道:“哦?也对!我跟小青在一处比较,确实有些以大欺小了。不过嘛” 他的笑容里带着一丝少年感十足的清甜明媚。 “我瞧着,我与帝君放在一处比较却正好合适!我们具是身负神骨,唯一的区别,不过便是你乃是两仪至阴神力所化,而我是混沌凶煞之力所化罢了。” 太阴幽荧本来正面带微笑的听他说话,此时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沉默下来了。 “你怎么了?” 谢予辞十分敏锐的察觉到了祂情绪的变化。 “你不开心?” 太阴幽荧连忙收拾好自己的思绪。 祂再抬起头来,便已又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祂极轻的笑了笑:“没有。” 谢予辞闻言却轻轻蹙了蹙眉。 “太阴幽荧,我这一百年来,一直安居在这仙山岱舆上盖房种花、鲜少外出,可是如今外面出了什么棘手的事了?” 太阴幽荧心底微叹,他当真好生敏锐。 “真的没有。” 太阴幽荧却还是摇了摇头。 “我方才只是有些走神了而已。” “哦?” 谢予辞挑眉,他显然并不相信:“那你最近为何临凡下界这般频繁?” 太阴幽荧笑了笑,抬眉看向他。 “下界频繁只是想来看看你和晚青,怎么,如今你居然嫌弃我来的多了?” 谢予辞当即“啧”了一声。 “你别拿这话来搪塞我,我却是不会相信的。 你在九重天上每日掌管那般多的杂事,遥想当初我们刚刚认识那会儿,我在凡间每每过上几十年,才能碰见你下凡一次。 如今这一百年间,几乎每年都能见到你,那岂不是你每日都要离开九重天临凡一次?你到底怎么了?出了什么事不成?” 他见太阴幽荧还是不愿说,便故意激她。 “你还说与我是朋友,分明是不信我嘛,莫不是怕我探听你们九重天的什么机密不成?” 太阴幽荧如何不知他是好意,闻言只好微微叹了口气。 “并非是我不想说,只是如今见你每日与晚青在岱舆这般逍遥自在,便是最好不过。此事与你们不相干,我更加不想你再搅进来。” 谢予辞的笑容微微一敛。 他眉心微顿,缓缓看向祂,沉声问道:“不想让我搅进来?莫非近来令你为难之事,是与凶兽相关的?” 太阴幽荧静静看了他一瞬,轻轻摇了摇头:“非也。” 原来,近百年来,正值凡间王朝兴衰交替之际。 天下割据分封的上百部落和小王朝间征战不休,九州几经战火侵染,因为无数战死或因流离失所而亡的凡人生出无限戾气。 而正是因此,九幽酆都中,鬼魂人满为患。 导致凡间大量怨灵无法及时引渡到九幽,凡间更加的戾气横生。 有些心思不纯的妖兽与凶兽们,却因此发现了机遇。 他们发现凡间的戾气和煞气,居然可以促使他们加快修行的速度。 于是,有些恶妖甚至因此特意掩饰身份,混入凡人朝堂和军中,试图引起更大的战火波澜,以此营造更多的戾气与怨气供他们修炼。 此等邪术邪心,实在人神共愤。 就连饕餮、混沌、梼杌这等凶兽,近百年间都被天地间过多的戾气所惊醒,开始再度躁动不安起来。 反倒是谢予辞这个天生神骨的天地凶兽之首,每日里待在岱舆仙山足不出户,闲来时候教导一番螣蛇晚青的修行,种花植树,海钓泛舟,好不快意安然。 不过,太阴幽荧近百年间频繁下界,其实并非为了镇妖除恶。 凡间的恶妖等闲是不需往圣帝君亲自出手的,自有九重天堕神汀神殿的神官们下凡解决。 但是,这天地间积累过盛、无法及时引渡到九幽的戾气和煞气,却只能由圣神帝尊太阳烛照和往圣帝君太阴幽荧才能化解。 只是天道有规,天界不得擅自干预凡间之事。 即便是九重天上的上神,亦不能出手阻止干预凡人的王朝更迭与战事战火。 于是,这百年间,太阴幽荧也便只能每日临凡于九州,在怨气戾气最重的地方,用自己的神躯吸收那些无法消散的天地戾气。 待戾气进入祂的身体后,祂再用自己体内至阴至纯的神力与之抗衡,去化解掉它们。 如此这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太阴幽荧已这般做了百年。 “简直是疯了!这便是你们九重天上,众多神仙们聚在一起想出来的法子?” 谢予辞听罢,眉头皱得仿佛能夹死一只蝇虫。 “将这天地戾气和凶煞之气不断吸纳到你的身体里,这是哪个缺了大德的龟孙子想出来的馊主意? 我定要将他从那九重天上掀下来,给他的身体中也注入煞气戾气,让他也尝尝这滋味儿不可!” 太阴幽荧无奈的看着他,略带警告的说道: “谢予辞,你别犯浑。” “我哪里犯浑了?” 谢予辞却猛地站起身来。 他走来走去,气急败坏的回头说:“我看你才是脑子发了昏!这种事对你的神体会有所损伤,你到底知不知道?这种事情怎能答应?” 太阴幽荧扶额轻轻叹气。 “可有些事,便一定要有人去做的。我先前说不该告诉你,你却偏要听,听了以后又要生气,这是何必呢。” 谢予辞蹙眉。 “若不是因为你,我耐烦搭理他们吗?谁耐烦跟他们生这份闲气?” “不对。” 他想了想,偏着头看祂,神色阴郁。 “即便是如此,吸纳天地戾气、怨气和煞气的这份差事,天生圣神的上神都可以去做。为什么偏偏让你一个人来做? ——太阳烛照呢?难道他就端坐高台之上,笑看云卷云舒?世上哪有这般便宜的事情?” 太阴幽荧微微摇头,十分耐心的解释给他听。 “不可,帝尊确实也曾言说,要一同下界与我共同吸收天地戾气,是我拒绝了。 既然此事我一人足矣,又何须牵连帝尊。帝尊为天地共主,主宰苍生,即便是为了这三界苍生的安宁,不到万不得已之时,帝尊的神体与神力都不能有丝毫闪失。” “呵呵。” 谢予辞闻言冷笑一声。 “太阳烛照不能有丝毫闪失,那你这位往圣帝君就是后娘养的不成? 你们九重天上众多仙家,共同商议多日,就想出这么一个狗屁不通的缓解之法,推你一人出来受罪。” 太阴幽荧却微微冷下神色来,警告他道: “予辞,若非暂时再无他法,九重天上没有任何一位仙君愿让我来奔波赴险,众仙皆恨不能以身相替。但是造化如此,此事此时只有我来做最为合适,你又何需苛责他们?” 谢予辞闻言微微一顿,他猛地抬头直直看向太阴幽荧,眼中神色晦涩难辨,异常凶恶。 “他们恨不能以身相替?不过就是嘴上说了几句虚伪至极的好听话而已,实际上又有谁会管你?” 他伸手愤而指天。 “他们各个端坐九天,冷眼看待凡人在战乱中挣扎死去。也就只有你,才会傻傻的相信他们罢了。” 第四十五章 他的神明,触手可及 太阴幽荧轻轻叹了口气,阖上眼睛,用纤长的手指按住了胀痛的额角。 近百年间,祂时时下界吸收本与她体内神力相克的戾气煞气,折损神力颇多,精神也比之前略有不济。 每次吸纳完凡间涨溢的煞、怨、戾三气,抽空来到仙山岱舆看望谢予辞和晚青,都是祂难得放松的时刻。 祂不想跟他吵架。 谢予辞沉默一瞬,再开口时虽然压制住了先前的火气,但语气还是不太好。 “头痛?” 太阴幽荧此时正坐在谢予辞前几年刚刚打造好的一套沉香木躺椅上,并没有睁开眼睛看他,只是轻喟道:“是有一点。” 谢予辞沉默的看祂片刻,最终还是走近祂身边,将手放在祂的肩膀,轻轻按着祂在躺椅上躺下。 然后,他坐在那沉香木躺椅后面的一个石椅上,用长而有力度的手指轻轻替祂按摩发顶。 太阴幽荧好久没有这么放松了,祂微微合着双眼,整个身体都松弛下来,微蹙的眉峰也渐渐放下。 “再按左边一点。” 祂突然心情极好的指挥道。 谢予辞在祂身后无声的翻了个白眼:“帝君还挺难伺候。” 他沉默着按了一会,突然开口道:“不若,我这就去凡间,将所有吸纳戾气煞气修炼的妖都杀了,既如此,你便不必受累了。” 太阴幽荧虽未睁眼,却立刻抬起一只手,按住他的右手。 祂语气虽轻,但态度却十分坚决:“万万不可。很多的妖虽然被迫吸入了煞气戾气修炼,但并非出自本心,天地间戾气煞气满溢,他们躲也躲不掉,此非他们之过。至于那些故意霍乱人间、制造凡人矛盾战事的恶妖,自有堕神汀神殿的神官处理。” 谢予辞沉默片刻,手中的动作却没有停下,他低声道:“幽荧,君之所向,我必同往。我同你和太阳烛照一样,都是天生神骨。若有我能做之事,你便说。” 九重天那些人不能帮你做的,我都愿意帮你做。 太阴幽荧松开抓住他的右手,祂睫毛微颤。 “不。岱舆地处仙凡交界,虽与凡间时间等同,但却是仙山,不受凡间戾气煞气影响。予辞,你与晚青不要擅离岱舆,便在此处安心过你们的日子。” “你让我看你一个人苦撑?”谢予辞手中动作微顿,不满的挑眉。 太阴幽荧道:“司命已演算过凡间运道,凡间最多再过二百年,便会迎来一次王朝大统。届时混乱不休百年战事消弭,九幽酆都也会渐渐恢复如初,凡间便不会盈溢戾气怨气。只需再坚持凡间的二百年,这差事便算了了。” 谢予辞沉声:“二百年?还只需?” 太阴幽荧轻声笑道:“凡间的二百年,不过九重天的六个月有余。我乃上古神圣,这点消耗不碍事。待此间事了,休息几年便好了。” “可你近些年来为了及时察觉凡间异象,鲜少返还九重天。想必今后这二百年也是如此,在凡间实打实除祟二百年,这太难熬了吧?”谢予辞皱眉。 “这有什么不好?” 太阴幽荧浅浅笑着:“过去你总是嫌我每次回九重天,便是凡间几年不再相见。如今我既然时常要在凡间办事时,便暂住在岱舆可好?这样也好就近看着你和晚青,免得你们这一大一小的小魔王给我惹火上身。” 谢予辞微微一怔,祂要暂居岱舆? 而且是凡间的两百年之久 他忽而轻声道:“这些年我在岱舆修了好多屋子,待会儿便挑出最好一处院落于你。” 太阴幽荧许是真的困了,祂轻轻点了点头,没再开口。 谢予辞嘴角却不禁始终牵起一丝怎么努力都收不住的笑。 许是太阴幽荧头上的莹白贵气的帝君发冠,碍着了他的动作。 他含笑十分自然的抽出了束住太阴幽荧发髻仙冠上的万年寒冰簪,将祂头上繁琐又贵重的帝君发饰一一拆掉,随手丢在一旁沉香木茶几上。 太阴幽荧一头浓密漆黑的乌发刹那间倾斜而下,一大半铺满躺椅,还有一小半险些垂落到地上。 但好在谢予辞及时将它们握在了手里,没让它们落地蒙尘。 他情不自禁轻轻的握了握那缕如墨般的长发。 只一瞬间,他便立刻醒过神来,微微一顿,然后小心的将这小缕险些垂到地上的发,又放回了躺椅上。 然后他轻声道:“我替你拆了这头碍事的发簪,你也好放松一下。” 太阴幽荧并没有阻止他的造次之举,任由男子的手指轻轻按压祂的额头和发顶。只一会儿功夫,祂居然真的睡着了。 不过,虽然祂睡着了,谢予辞却没有停手,依然在祂头上轻轻按摩,手里的动作愈发心轻柔了些。 又过了片刻,待祂已经彻底睡熟,他才缓缓收回自己那双已有些微微酸了的手指。 仙气环绕,鸟鸣啾啾。满庭龄竺,摇曳幽幽。 而他的神明,触手可及,在他面前阖目而休。 自此以后,往圣帝君太阴幽荧果真暂住在了仙山岱舆。 谢予辞为她选了一间靠近海边山崖,景致极美的住所。 带祂去往此处的第一日,正巧海边的云朵层叠交握,天上的云纹居然显现出一只鹿的模样。 于是,谢予辞笑称:“说起来,此处临海的山崖还没有名字,此时天端云海犹如神鹿回头,不如便叫它“鹿归涯”吧?” 太阴幽荧看着眼前全部由名贵的沉香木打制,古朴又雅致的屋舍连廊,笑着说道:“当真难得,你居然也能正经想出个如此贴切悦耳的名字来。” 谢予辞隔空指了指祂,含笑道:“太阴幽荧你听听,你这说的都是什么话啊?” 他笑的一脸得意:“本公子自然文采斐然,但是那也要看看是为谁取名了。旁的也就罢了,但若是为帝君暂居之所取名,当然要郑重认真些。” 太阴幽荧目光温和的看向天边鹿状云朵:“此名甚好,本君亦很喜欢。” 谢予辞笑笑,走到祂身边,与她并肩而立,然后说:“我知你喜欢那些仙兽动物,可惜现在岱舆里除了小青外,还没什么其他活物。不过不急,以后慢慢都会有的。” 谢予辞果真言出必行。 慢慢的,岱舆仙山中,仙兽和各种性情温和的动物越来越多,都是他外出带回来的。 整个仙山岱舆也被谢予辞弄得越来越像样子。花香,虫语,鹤啼,鹿鸣,生机盎然。 此处虽为仙山,却愈发的有人情味儿了。 第四十六章 赠祂凡俗之乐 关于岱舆的动物越来越多这一点,似乎只有晚青不太高兴,小丫头兴许是有些吃醋。 她如今已然化形,是一副豆蔻少女模样,十分娇俏可人。 太阴幽荧是混沌初开天生的圣神,仙兽没有来由的便会被祂所吸引,亲近于祂。 在仙山岱舆,没有任何一只仙兽或动物会不喜爱往圣帝君。 当然螣蛇晚青也不会例外。 不过,她虽然喜欢太阴幽荧,但最最亲近的还是她的主人谢予辞。 因为在她年幼尚未生出神识之前,都是谢予辞每日暗自给她输送神力,助她开了神识可以与人说话。 也正是谢予辞,将她这只碎了蛋壳濒死的状态的小螣蛇生生救回来的。 不过让她有些难过的是,她的主人虽然对她很疼爱,但自从她成功化成人形后,主人便不再经常将她带在身边了。 谢予辞只是将功法传授与她,教导她认真做蛇,好好修炼。 ——尤其是交代她,务必要做一条心地善良、一心向善的好蛇。 还威胁她说,如果以后有一天她为非作歹,他便要将她拧成麻花,丢到锅里炖了喝汤。 真是气煞蛇也! 她那不值钱的主人,还终日沉迷研究凡间的饭食怎么做才最好吃,茶水要如何泡制才最是香醇。 待他摸索出了门道,便在往圣帝君回来时拿出来献宝,还装作一副自己学得十分轻松容易的模样。 真是令蛇不齿! 就这样,太阴幽荧在仙山岱舆,一住便是百年。 此处往返凡间九州十分便利,祂吸收天地煞气戾气时若累了,只消片刻便可折返岱舆。 而鹿归涯景致壮丽,仙山美景自不胜收。岛内风景宜人,鸟兽安详。 只是谢予辞沉迷凡间的手工,时不时就给祂添置一些新的物件。 有时候是两把新制的竹椅;有时候是一座造型别致的假山流水景观;有时候是一张材质特殊、有益于仙力恢复的小榻;还有时候是一张七弦古琴。 更有那数不胜数,类似茶杯、茶盏、碗筷、砚台、镇纸、花瓶等等小件的摆件用具。 最夸张的一次,是谢予辞居然趁祂去凡间吸收戾气之时,又跑到鹿归涯,在祂的院子里打造了一张形态古怪的秋千。 说是秋千,却实在不像秋千。反而像是一个大大的鸟巢,又极像一只奇大无比的蝉壳。 就那样吊在院中那株神树梧桐下面,摇摇欲坠,还怪渗人的。 太阴幽荧无语的看着眼前这个两日前祂离开时还没有的怪家伙,一时无言以对。 “这” 祂面无表情的抬手结印,准备施法将之挪走。 祂淡淡道:“拆掉。” “不要!” 谢予辞连忙伸手抓住祂正待结印施法的手腕。 “这是秋千,我特地做给你的!很好玩的!” 太阴幽荧蹙眉打量面前那颗大大的、悬在半空的椭圆形球体物件。 祂略带思忖的皱眉问他:“你确定这是秋千?” 祂见过凡间的秋千,分明不是这般模样…… “当然!” 谢予辞笑的有几分得意狭促。 “寻常秋千只能前后摇晃,那也没什么意思。我这个可就厉害多了!” 他喜滋滋走过去,轻轻一堆,便要演示给太阴幽荧看。 “你看!我这个秋千是可以前后左右、四面八方、转着圈晃的!我试过了很好玩!你赶快来试试!” 太阴幽荧不动声色的看了眼那座秋千? 因为只有椭圆形顶部一个连结梧桐神树的支撑点,所以在谢予辞的外力推动下,那“秋千”前后左右、旋转摇曳个不停。 祂沉默良久,始终没有迈出这一步。 “你在看什么呢?” 谢予辞疑惑的微微歪着头看祂。 “秋千的主体和上面的钩绳,都是用天池底的‘不老藤’编制而成,结实的很!绝不会摔到你的。” 其实,祂还真不是怕摔倒。 只是这“秋千”旋转的角度大的惊人,怎么看坐上去的人都是要眩晕遭罪的。 但不知为何,太阴幽荧终于还是在谢予辞不停的催促下走了过去。 祂轻轻坐在那“秋千”上,本已做好了心理准备,以为谢予辞会像方才那般用力旋转它。 不成想,他居然只是十分轻柔的一推,“秋千”旋即缓缓的旋转摇摆。 虽然还是会有微微眩晕感,但那感觉却并不会令人感觉难受,反而让祂有种熏熏然的感觉。 祂轻轻张开之前闭上的眼。 鹿归涯温馨而美好的景致,随着秋千的旋转,在她周围转了一圈又一圈。 太阴幽荧突然发现,入眼的屋舍、楼台、连廊、茶案、茶台、桌椅…… 原来……件件都是面前这个眉眼如星辰般笑看祂的少年亲手所做。 祂头脑中似乎更觉眩晕了。 就像薄酒入口的微醺,让人身不由己,沉醉其间。 太阴幽荧“腾”的一下,从秋千上一跃而下。 谢予辞被祂吓了一跳,连忙一把扶住祂微微踉跄的身子。 “你怎么了?还是不舒服吗?我没有用力啊!” “不是。” 太阴幽荧轻轻晃了晃头。 不知为何,祂突然感觉有些面红耳赤。 在谢予辞紧张的注视下,祂缓缓吐出一口气:“我只是有点怕晕,这秋千我便不坐了吧。” 谢予辞闻言“哈哈”大笑,笑话祂道: “不是吧?你可是堂堂九重天往圣帝君,整日里腾云驾雾飞来飞去,居然还会怕晕?” “那怎么一样。” 太阴幽荧轻轻清了清嗓子,祂轻声道:“我腾云驾雾都是直来直往,而你这秋千却做的古怪,居然是转着圈摇晃的,我自然不习惯。我看你是故意整的我吧。” 谢予辞“哎呀”一声,将祂扶着坐在一旁茶几边,叫屈道: “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明明是你自己不中用,还要怪我。” 他又笑着道:“不坐便不坐吧,但你可不许拆了它!若是无人摇晃,你躺在这秋千上听着海浪声和风声入睡,那感觉想必定然妙极。这秋千我在做的时候便已经想好了名字。” “哦?叫什么?” 太阴幽荧抬眼看他,神色平静的问道。 “忘忧茧——如何?这名字可贴切?你瞧这秋千的形状,远看像不像一颗巨大的茧?你置身其中,夜听浪卷云涌,必会忘忧惬意。” 太阴幽荧轻轻垂下眼梢,长长的睫毛遮住了自己眼中复杂和迷惘。 但谢予辞却似乎又想到了什么,他一拍额头,猛地弯腰笑眯眯的看祂。 “我知道了,必然是你出去奔波了两天都未曾好生用饭,因此才会晕那秋千。 你在此处稍坐,我这就去给你做饭。待你吃饱了,便知那忘忧茧有多有趣。” 太阴幽荧被他凑到跟前的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所慑,一时之间居然怔怔没有动作。 片刻后,祂才醒过神来,推开他的手,轻声道:“不用,我们生来神体,早已辟谷,不需进食。” 谢予辞却笑的像个少年。 “那怎么能一样,美味的食物本来便会令人身心愉快。 帝君或许不屑这浅薄的凡俗之乐,但我却,偏偏要给你。” 太阴幽荧静默无声。 祂生于混沌初开,为天地苍生万物之昌荣,早已没有了自己。 虚度数万载时光,也只是与生俱来的使命。 也许世人眼中,至圣神明无所不能,只有祂赐万物以恩德,却从未有人想要赠予祂什么。 而今,祂却遇到这样一个傻子,鼓起一腔孤勇,赠祂一缕凡俗之乐。 第四十七章 殒神钟初响 可惜,当时的人们永远无法预知以后会发生什么。 若是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想必仙山岱舆中那一百多年间,谢予辞和太阴幽荧都会格外珍惜那段无忧无虑的时光。 二三百年间,天灾人祸不断。 前有凡间战乱不休、引发戾气冲天,后又有苍穹天裂、忘川水倒灌人间。 事态紧急,太阴幽荧匆忙领命离开岱舆,前往忘川。 几日后,九重天上的苍穹裂缝再度合拢,零落倾倒于人间西海的忘川之水终于止住。 那一瞬间,苍穹闭合,祥云翻涌,神光漫天。但旋即,九重天上却传来三声沉闷的钟鸣! ——嗡! ——嗡! ——嗡! 那钟声连响三声,哀鸣不止,刹那响彻三界九州,苍生同悲! 当第一声钟声响起时,谢予辞正在鹿归涯的竹林中传授晚青仙剑术法。 谁料耳边突然响起了一声居然连他这个混沌初开便已出世之人,数万年间都从未听过的轰鸣声。 起初谢予辞还有些许茫然。 他微微愣了神,然后抬起头来,神色怔忪的看向发出声音的方向。 待他听清楚那声音来自何方,刹那间想起了什么,神色大变! ——那震慑九州的声音分明来自九重天! 那这钟声是? 谢予辞瞬间心神大乱,乱到已无法控制住手中握住的仙剑。 那柄仙剑的剑锋,在他不自知使出的汹涌蓬勃的神力下,“啪”的一声,炸裂开来。 剑碎了满地。 晚青“啊”了一声,她跺了跺脚,娇嗔道:“主上!你怎么这般不小心,你要赔我的剑!” 但谢予辞却连半分目光都没有投给她。 他一言不发,面沉如水的看向天空,漏出在袖口外面的那双紧握的双手上,青筋凸显,根根分明。 晚青被骇了一跳。 她居然从她那位一贯天不怕地不怕的主上眼中,看到了掩都掩不住的不安和惶恐。 于是,晚青下意识问了一句。 “主上,您这是怎么了?可是这钟声有什么不对吗?” 谢予辞微微动唇,张了张嘴,如此这般两次,他才终于找到一丝自己喑哑的声音。 “是殉神钟。这钟混沌初开至今数万年,它终还是响了。” “什么?” 晚青不解的看向他:“殉神钟?那是什么?” 谢予辞的指甲因为用力过度,已然抠进他自己的手心。 鲜红的血迹缓缓低落在地面仙草之上,而他自己尚且不自知。 他根本顾不上认真听晚青的问题,谢予辞的脸上冷凝一片,如同一块无法消融的万年寒玉。 “九重天殉神钟哀鸣,定是太阴幽荧有难。” “什么?帝君?” 晚青“啊”了一声,她踟蹰的看了看遥远的看不出所以然来的天边,又看了看谢予辞那张难看到要死的脸色,迟疑了一瞬,似是不信,于是小声安慰他: “主上,您别担心。帝君前些日子不是说要回九重天去补天吗? 九重天上那么多神君仙君在,帝君不会有事的。说不定” 她抬手苦恼的抓了抓自己方才练剑时散乱的发髻。 “说不定这根本不是什么殉神钟!而是别的什么天上仙宫中传来的声音也未可知,没准是哪位天君的丹炉炸裂了闹得动静格外大? 再者说便是真是那个什么殉神钟,说不定是哪位看守神殿的神君不小心将它碰响了也说不定。你别急啊!” “绝不可能。” 谢予辞缓缓摇头,神色郁结。 “天地间如此浑然厚重、能洞穿三界,响彻四海九州的声音,只有九重天堕神汀畔的殉神钟。 而殉神钟无人可以敲响,唯有上神伤重、元神不稳之时,才会鸣钟示警。” 数万年来,殉神钟第一次示警而鸣。 且这次,钟不仅响了,还连续鸣响了三次! 他眼底的焦灼已然完全掩饰不住。 当时太阴幽荧要离开,他便觉得不妥。 当年女娲补天后,尚且力竭倾倒于天地间从此神陨道消,再也没能站起来。 但太阴幽荧却安慰他说,此次与那次不同,只是一道极小的苍穹裂缝,不难修补。 如今看来是他想的太少了,祂说什么他便习惯了信什么。 现在想来,便是再小的裂缝,那也是苍穹之缝! 此举亦是补天之举! ……恐怕若是如此,岂不是要耗尽祂的神力的,日后需要休养很多年才能大好。 祂如今的情形,到底如何了? 谢予辞一刻都不能再等了,他猛地回身,草草急切交代了一句。 “小青,岱舆诸事就交予你暂时打理,看护好山中仙兽,我要去一趟九重天。” “主上!” 晚青仓皇的伸出手,一把抓住他左手一片衣袖。 “主上!我、我还小呢!如何能护好岱舆?你别留我一人在这儿,便带上我一同去九重天吧,我一定乖乖的不会给你捣乱的!” “不行。” 谢予辞蹙眉,他毫不犹豫的拒绝了。 “你可知,我的原身乃是上古凶煞之首,凶神穷奇,九重天上没有人会欢迎我去。 如今那里是什么情况我目前尚未可知,你跟着我才更危险。听话,别添乱。” “可是可是” 晚青急的都快哭出来了,她眼睛里的泪水一直在一圈圈打转,却倔强的没有掉下来。 她自出生便一日不曾离开过谢予辞身边,她自然也知晓“天上一日,岱舆一年”的道理。 若主人此去九重天,凡间便要经年才能得归。 主人不在,帝君也不在 她不要! 谢予辞看着她满脸的泪水,有些无奈的道:“你听话。” 从殉神钟响到此刻,就这么短短一炷香的功夫,他眼底因焦灼早已遍布血丝,通红一片。 谢予辞轻轻拍了拍晚青紧紧抓住他袖子的手背。 “小青,你是螣蛇,天生仙兽,神通广大,又在我和幽荧身边受教近两百年。只要你想,你便能守住这岱舆。我和幽荧都相信你。” 晚青神色挣扎,抓住他袖子的手终于微微松弛了几分。 “我我真的可以吗?” 谢予辞轻轻点头。 “你当然可以。别忘了,你还是九重天仙兽司记录在册、濯祗仙宫往圣帝君座下的仙兽螣蛇。” 他用另一只没有被她抓住的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 “小青,太阴幽荧有难,你知道的,我必须去。” “这岱舆便交托于你了,你要好好守住它。” 第四十八章 西极濯祗仙宫 晚青定定的看着谢予辞。 片刻后,她突然松开手,飞快的抬起袖子认真擦了擦脸上的泪水。 然后,格外郑重的用力的点了点头。 “主上,我定会替你守好这个‘家’。愿你与帝君,早日归来。” 谢予辞抬起手来,帮她捋顺了鬓角凌乱的碎发,然后轻声说: “当然,我曾答应过祂,定要将你教成一个一心向善、心地纯良的好孩子。待到你位列仙班之时,祂便” 说到此处,谢予辞极淡的笑了笑,那抹淡笑让他俊美的脸庞仿佛都蒙上了一层温暖的光芒。 “如此说来,祂还欠我一个尚未兑现的承诺。我们定会平安回来。” 话毕,他最后抚了抚晚青的头顶,然后再不迟疑,抬起右手,周身结出一枚硕大的神印。 玄墨色神光大盛,将整个鹿归涯照映的仿佛是一场绚烂的极夜。 待光芒渐渐消散,晚青面前已空无一人。 她呆愣愣环顾四周。 鹿归涯畔沉香木打制的屋舍长廊香气雅致怡人,幽蓝色的龄竺花微微摇曳如仙子霓裳。 那个被主人取名“忘忧茧”的可笑的秋千在海风吹动下,不知忧愁的轻轻摆动不休。 面前似乎什么都没有变,却又似乎什么都变了。 因为少了那两个人。 她容色灰白,默默攥紧拳头。 “这是我的家,我定会守住它替主上,也替帝君,守住它。” 谢予辞施法结印后,转瞬间便已来到九重天外。 九重天对于其他凡间的凶兽妖兽来讲,难于登天,但是于他而言却算不上什么难事。 凶神也是神,身负神骨的凶兽,便等同半神。 不动声色破开九重天的结界,对于他来说其实易如反掌。 只是他不想过于招摇,更不想惹出什么事端来,将来给太阴幽荧平添麻烦。 于是,他仆一接近九重天,便已经施法隐藏了自己的身形。 以他的神力,除非圣神帝尊太阳烛照或往圣帝君太阴幽荧站在面前,否则旁的其他九重天上的神仙,是断然无法识破他的隐身仙术的。 谢予辞虽然之前从未曾来过九重天,但是他与太阴幽荧闲谈时曾听祂说过,濯祗仙宫就坐落于九重天的极西,与极东的圣神帝尊太阳烛照的御霄殿,一东一西,相互辉映。 他片刻也不曾耽误,直奔九重天西边最巍峨壮阔的仙宫。 邻近后殿宇,他抬起头看向宫殿门口高高的匾额,四个金灿灿的字镶嵌在白玉宫匾之上——濯祗仙宫。 但奇怪的是,他寻遍整个宫殿,不仅不曾见到太阴幽荧的身影,此处便是连祂身上独一无二的至阴仙气都极淡薄。 空旷辽阔的仙宫美轮美奂,其间只有众多当值的仙娥宫婢走动,没有丝毫它的主人的气息。 谢予辞蹙眉,想来太阴幽荧近两百年都住在仙山岱舆,极少回这九重天,以至于宫殿内祂的气息都已渐渐消散。 由此可见,此次祂纵然返回九重天补天,事后也并未回归濯祗仙宫,那祂此时又当在何处? 他暗想:这也无妨。那他便将这九重天翻个遍,不信寻不到人。 正在此时,两名仙娥从他身边路过,正要出去办差。 谈话间恰好解了他此时疑惑,倒是歪打正着替他剩下一些心力。 其中一名小仙娥的容貌,倒是让谢予辞觉得有些熟悉。 只是她说话间,眉眼中还带着一丝忧虑。 那仙娥轻声道:“也不知帝君如今神体如何,我们不能近前伺候,真是急煞人了。” 另一名仙娥看起来年纪稍长些,闻言安慰她道:“嘉荣,有帝尊在,帝君必然不会有事,你别害怕。” “琼华姐姐,我怎能不怕。” 嘉荣蹙着眉头,她十分担忧的说:“那日虽然我们在濯祗仙宫当差未能亲见,但殉神钟连续鸣响三次,这是何等的不详我真的好担心。” 仙娥琼华拍了拍她的手,柔声道:“嘉荣,我知你担心帝君。帝君位尊三界,更是咱们濯祗仙宫的主神,我们又何尝不担心呢? 但是你想想看,那殉神钟虽然响了,但却并不曾碎裂。由此可见帝君虽然神力大损、元神动荡,却未危及性命。 帝君乃混沌初开的往圣神明,以祂的修为想必休养生息数年,定能恢复如初。” 嘉荣刚刚化形百年,年纪还小,性情还未定。 她闻言却微微噘起嘴角,小声道:“怎么我家帝君就这么倒霉呢? 凡间戾气横生要祂去管,天漏了个洞也要祂去补。事事都要帝君亲力亲为,那些上仙们当真无用得很!” 她本是仙山岱舆上的一株嘉荣仙草,百年前被太阴幽荧赐福点化,得以位列仙班。 后又被送到九重天的濯祗仙宫做一名仙娥,由天宫仙官传授仙术。 虽然嘉荣自此以后,一百年间都在天宫修行少见往圣帝君。 但她对帝君的尊敬和忠心却与日俱增,不减当年。 谢予辞听到此处,已然依稀想起了她是谁。 他一直抿的紧紧的唇,也因此微微放松了几分。 既然是她? 他记得这株小嘉荣草,算她有良心,不愧是他们岱舆出来的仙子。 仙娥琼华却摇了摇头,道:“嘉荣,你不明白。帝尊和帝君二位上神乃是天生的圣神,也只有帝尊和帝君的神力,才天生可以克制和压制三界凶煞,旁的仙君们便是想帮忙也是使不上力的。至于补天,就更是如此了。 上一次苍穹裂开,便是女娲大神拼得一死才修补上的。补天大不易,非上神不可为,但也是福耀三界的大功德。” 嘉荣小声“哼哼”了两声,满脸都写着不高兴。 “姐姐,嘉荣不懂那些大道理,我只知道每回遭罪的都是咱们家帝君!帝君当真可怜” 琼华疑惑的“嗯”了一声,笑着看她。 “你又胡言乱语,帝君地位何等尊贵,‘可怜’一词怎可用在帝君身上。” 嘉荣却眉头皱的死紧,她突然停下脚步,转过头来,一脸认真的看向仙娥琼华。 “不是这样的。凡间世人妖兽各个羡慕天上神仙,而九重天上的每位神仙,又都暗自羡慕生而神圣的上神。” “——可他们却从来没有人问过帝君一句,祂是否愿意做这个上神。” 上架第一天5更~感谢大家 (本章完) 第四十九章 小仙娥嘉荣 琼华愣住了。 她一时之间被嘉荣这个小小仙娥的大胆妄言惊的不知如何应答。 琼华甚至有些不解,帝君乃是天地初开的生而神圣,这是何等荣耀显贵,她为何会这般认为? 做上神又有什么不好? 旋即她便听见那大胆的小仙娥,声音清亮的继续郎朗开腔道: “琼华姐姐,虽然上神的身份听起来人人钦羡,但是帝君却未必愿意啊! 只是祂生来便是神明,苍生安危是天地万物赋予祂的与生俱来的使命无人能帮祂,祂也从来别无选择,于是只能负重前行。” 她有些难过的垂下头去。 “琼华姐姐应该知道,在我未曾修出仙形之前曾是仙山岱舆的一株仙草。 而我在仙山岱舆做一株仙草时,便是长在帝君岱舆寝居窗前的。 嘉荣曾经有幸见过帝君合眼微笑倾听东海海浪翻涌的欣喜; 见过帝君细心照料受伤仙兽的温柔和煦;见过帝君躺在梧桐神树下晒日光的片刻安宁;见过帝君在竹林间与挚友抚琴时的肆意放松;甚至见过帝君侵染凡间烟火时,嘴里虽说着不喜、实则眼中沁满的喜悦 ——正因我见过那么多的九重天上不曾见过的帝君的模样,所以我心中便更加明白,祂心里真正想要的生活是什么样子。” 嘉荣说到此处,眼中已带了一层薄泪。 “姐姐,生而为神,当真便是幸事吗?于旁人许是幸运,但是这些于帝君却是负累。 姐姐你可知道有什么办法吗?我想帮助帝君不用再做这个帝君,受到这些束缚。” “住口!” 琼华被她的大胆妄言骇了一跳。 她立马上前一步,伸手紧紧捂住她的嘴,由于太过紧张,居然忘记她其实是可以施法封住她的嘴的。 然后,琼华慌张四下看看,见周围再无旁人,这才低声叱责她道: “你这小丫头,怎可胡说!你不要命了不成?这话也是能说的吗?” 嘉荣也被自己脱口而出的话吓了一跳。 让帝君不再做帝君这话确实有些大不敬了,她一时也有些后怕,脸色微微泛着白。 琼华拿开捂住她嘴巴的手,嘉荣这才小声道:“我我一时情急” 琼华叹了口气:“我知道你是凡间长大的,自由自在惯了,耐不住九重天条条天规束缚。 但是你切记祸从口出,妄议尊上是罪,被人听到是要被罚去堕神汀吃九道九天玄雷的。” “我才不怕。” 嘉荣倔强的小声道。 琼华拍了拍她的脑袋。 “我知道你不怕,但是如今帝君本就神体不安,我们不可再让祂分心操心了。” 嘉荣沉默了片刻,终于还是听话的点了点头。 二人话毕便要分开了。 琼华要去旭日台取昨日送去晾晒的天书,而嘉荣被安排去濯祗仙宫的花园里伺候仙草。 谢予辞待二人分开口,便不动神色的跟着嘉荣一路到了濯祗仙宫的花园中。 等了片刻,直至花园里除了嘉荣外再无旁的仙娥,他才结印取消了身上的隐身仙术显露了真身。 嘉荣被面前突然凭空冒出的男人吓到了,她“啊”的一声,惊叫出声。 待下一瞬看清面前之人的容貌,又连忙捂住自己的嘴。 她下意识四下张望一圈,见此时周围并无其他仙娥,这才松了口气。 然后一把抓住谢予辞的袖子,急匆匆的将他拉到花园旁边僻静的角落。 然后,她警惕的小心翼翼的观察了下四周,小声问道:“谢公子!怎么是您?您怎么来九重天了?” 谢予辞看着她的眼睛,沉声答道:“我在岱舆听到了殉神钟自鸣的声音。” “啊” 嘉荣恍然:“所以您是来找帝君的?可是帝君此时并不在西极濯祗仙宫内。” “我已然知晓。” 谢予辞点了点头:“在来寻你之前,我已经搜寻过此处了,知道祂并不在这里。所以我才想问问你,你可知祂如今在何处。” 嘉荣微微蹙眉:“其实自从那日苍穹闭合以后,我们便都不曾见过帝君。 听闻是帝尊亲自将帝君带走的,想来帝君如今十有八九是在帝尊的御霄殿内养伤。” 谢予辞微微蹙眉,祂居然被太阳烛照带回御霄殿,连自己的寝宫都不能回,太阴幽荧此次受的伤绝非寻常。 他断然问道:“御霄殿可是九重天极东那座最大的宫殿?” 嘉荣连连点头:“正是那里!不过御霄殿的侍卫们只听帝尊一人的话,守卫森严,很是不近人情。 我之前几次去往御霄殿,恳请他们放我进去探望一下帝君,他们都是不肯的。” 她苦恼的皱起眉。 谢予辞点了点头本想立刻就走,但想了想,念及她毕竟出身岱舆,于是还是忍不住嘱咐了她一句。 “我知晓你对太阴幽荧的忠心,但是方才那位仙娥有句话说的不错。 此时太阴幽荧无暇顾及你们,而你刚刚化形登仙百年,仙力低微,遇事不可冲动,看顾好自己,其他诸事力有不逮、就不要干预。” 话毕,他不再多言,朝她微微颔首,便准备离去。 嘉荣却连忙小声叫住他道:“等等!谢公子!您这便是要去御霄殿吗?” 谢予辞轻轻点头。 由于谢予辞过去在仙山岱舆时是极少使用仙法的,嘉荣其实并不清楚谢予辞的真身,只当他是岱舆仙山中一个化了形的寻常妖兽,因此闻言便有些担忧。 她道:“谢公子刚刚还说让我不要冲动,你可知你现在要去的地方是圣神帝尊的寝殿,这样闯进去不是自投死路吗?” “无妨。” 谢予辞唇角牵起一丝极轻的笑。 那缕笑中颇有几分藐视天下的味道,和藏都藏不住的桀骜。 “这九重天的防卫,于我而言形同虚设。我此行目的只为一见往圣帝君太阴幽荧,至于太阳烛照,我会尽量不跟他正面冲突。” 嘉荣却还是十分担心。 “可是谢公子帝君若当真在御霄殿,帝尊必然不会远离,万一你们碰上了” 谢予辞却笑了。 “便是碰上了又何妨?” 他轻轻道:“这三界九州,便也只有一人能令我束手无策。而那个人,并不是他。” (本章完) 第五十章 重伤 谢予辞再一次施法隐去身形,这一次他直奔九重天极东而去。 ——圣神帝尊太阳烛照的寝宫东极御霄殿便是在那个方位。 御霄殿内外守卫确实如嘉荣所言十分森严,但谢予辞却将众天兵天将视若无物,犹如在逛自家后花园仙山岱舆一般。 果然,他刚刚抵达御霄殿外,便感受到了太阴幽荧身上独有的至阴至纯神力。 他之前从未感受过如此强烈的两仪至阴之气,便是当初与太阴幽荧初次相遇,大打出手的那次,都不曾如此。 因为神仙们的元神本来就会自发运转,压制住他们周身神力和气韵,不会轻易放任那股气息神力外泄。 谢予辞蹙眉抬头,看向面前巍峨的殿宇。 难道太阴幽荧的元神,此时已无力压制住神体中的神力,才会致使祂的神力外泄的如此严重? 谢予辞当下再不迟疑,他循着这股神力向御霄殿内走去。 只是越往里走,太阴幽荧身上的气韵和神力便越强的惊人。 终于,他在一个殿门外站定,施法穿门而入,终于看到他心中所念之人。 只见殿内最里面的一座玉塌上,太阴幽荧正静静躺在上面。 除了满殿倾泻充斥着的至阴神力,祂再无任何一丝声息。 谢予辞怔怔的看着面前玉塌上太阴幽荧这幅从未在他面前显现过的脆弱模样,一时之间竟有些望而却步。 他见惯了祂平日里克己复礼的模样。 往圣帝君常年穿戴着九重天帝君制式的各式冕服,那些冕服就如同一身身华贵却没有生机的战铠,将祂的身体连同自由层层裹住,令人不得挣脱。 而华贵不凡的帝君冠冕,永远稳稳安置于祂的颅顶。 再繁琐复杂的头饰,似乎在祂的头上都是一丝不苟的。 在谢予辞的印象中,往圣帝君是无坚不摧的,祂永不低头。 但如今褪去九重天上神的冕服与王冠的往圣帝君,仅穿着一身仙界白色寝服,孤零零的躺在那里,居然显得身形那么单薄。 可偏偏就是这样单薄的一个人,当祂穿起一身“铠甲”,便又将自己武装成一个无所不能、所向披靡的神,肩负起苍生万钧重担。 片刻后,谢予辞醒过神来,他终于鼓起勇气轻轻靠近玉塌,垂头细细打量祂的脸。 太阴幽荧此时周身不断外溢的神力,使得整个寝殿内的温度都比外面降低了一些。 那些莹白中又透着淡金色的神力,以祂为中心,一缕一缕慢慢不断扩散开来。 但那些外泄的神力却又好像被什么东西束缚住了,外泄的速度十分缓慢。 谢予辞微微蹙眉,他认真观察了一番玉塌四周,原来是一个阵法。 这阵法蕴含天地两仪至阳神力,必定是圣神帝尊太阳烛照所设,用来帮助太阴幽荧减缓神力外泄的速度,可这法子终归治标不治本。 他伸出右手,悬空置于太阴幽荧额顶三寸处,试探祂的元神状况。 片刻后,他震惊痛心的收回微微颤抖的手。 太阴幽荧的元神,居然在补天时被天地罡气和自身神力共同重创,生出一丝无法合拢的裂缝! ——所以这才是导致祂如今昏迷不醒,满身神力无法抑制的原因。 由此可见,补天的时候情况有多么凶险! 显而易见,当时太阴幽荧的元神是在补天之时当场炸裂开来的。 想必因祂自身神力无边,加上第一声殉神钟示警后,圣神帝尊太阳烛照及时赶到,二人合力这才暂时稳住了祂元神的裂纹。 谢予辞紧紧皱着眉头。 但是元神上的裂纹重伤当真能愈合吗? 他从未见过哪个神仙的元神裂开,居然还能活下来的。 寻常神仙的元神,要么安然无恙,要么神陨消散。 谢予辞眉头深锁,他再度认真探查了一遍周围的法阵。 原来如此,太阳烛照想用自己的至阳神力为阵,慢慢助祂修复养护元神裂纹。 这个方法,应该也是太阳烛照目前唯一能做的了。 或许可行,但恐怕太阴幽荧至少要在此间昏睡上百年之久,才能看出阵法的效果如何。 便是真有一日,祂的元神在阵法养护下渐渐愈合,说不好也会留下什么后遗症。 谢予辞脑中思绪万千。 这样不行,还有没有什么其他法子? 就算九重天没有别的办法了,他绝对不能认命! 突然,他焦虑的视线与玉塌旁立着的寒冰镜中的自己无意间对视。 谢予辞怔怔的看着镜中自己,突然想到了什么,然后缓缓的抬起手,轻触自己的眉心。 是了,每一个神仙只有一个元神,便如同每一个妖兽只有一颗妖丹,所以最为珍贵,不能稍有损伤。 但是他认真算起来,其实并不能算只有一个元神! 因为在谢予辞额间,其实还有一隐藏在元神之外的神目,此目乃是混沌初开,他天生所化第三目,名为“穷奇珠”。 此目拥有得天独厚的神力,张开眼时可助他追踪万里之外景象,亦可迷人心魄,还可记录眼前景象存于目珠内,因此他才生来过目不忘。 更重要的是,此目力量磅礴,神力等同于小半个上神元神。 只是这等隐秘的上古秘宝,三界中知晓此物的人甚少。 恐怕只有混沌初开时候,盘古女娲几位上古诸神有所耳闻,不过而今诸神早已陨落,天地间唯有太阳烛照、太阴幽荧二位上神而已。 谢予辞眼中蹦出极亮的光芒——若是能将此目剜出,放入太阴幽荧的元神中与之相交融,说不定便可修复祂那丝元神裂纹! 剜目救人此举,若换作旁的神仙恐怕都会有所顾虑,尤其是这般珍贵的、力量非凡的神目。 但谢予辞却又不同,他生来洒脱,数万年来活得肆意随心,更不会去计较力量强大与得失。 他静静注视镜中自己眉心的印记,片刻后无声的转头看向玉塌上了无生息的太阴幽荧。 谢予辞轻轻笑了笑,恍若清风明月。 他抬起自己的右手,结印施法于额前,缓缓注入神力,牢牢抓住眉心紧靠着他元神的那颗“穷奇珠”。 (本章完) 第五十一章 我的眼睛,你的元神 但是下一秒,谢予辞忽然感受到一股仿佛将他整个脑子都搅作了一团的剧痛! 这痛感来的太过突然和强烈,就连谢予辞都情不自禁的轻轻痛呼了一声。 但是下一瞬,他又立即紧紧压住牙关,将已经到了嘴边的呻吟声吞了回去,然后稳住心神,再次自虐般施力。 在他施法作用下,那股强烈的拉扯感在他脑中疯狂割锯不休。 那“穷奇珠”似乎是拥有自己的意识般,十分舍不得离开主人的额间,哀鸣着用微弱力量与他抗衡。 但它的主人却依旧“无情”的持续施法,哪怕忍着脑髓炸开般的痛楚也势要将它剜出。 突然,一道紫色的光芒从谢予辞额间一闪而过! 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簌簌发抖的身体,猛地单膝跪在地上。 额间一缕鲜红的血迹,从他蹙紧的眉心蔓延到高挺的鼻梁,然后缓缓滑过他莹白的下巴。 最后“啪嗒”一声,滴落在地面上。 而此时,他紧紧攥住的右手中,一颗幽蓝色的宝珠正散发着玄紫色无限神光。 那被神光包裹的宝珠还沾染着他的血液,此时静静躺在他的手心。 炽热的鲜红裹着幽兰的宝珠,散发着惑人的玄紫色光芒,那一种无以言表的破碎美感。 过了好一会儿,他身体那阵无法控制的颤抖才渐渐平息。 他也终于积攒了一点力气,缓缓趴在玉塌旁重重的喘气。 果然,天生的第三目被自己生生剜出的感觉,着实令人不太好过。 谢予辞蹙着眉。 他一只手按住裂痛的额头,而拿着“穷奇珠”的另一只手,轻轻按住了自己此时翻腾的胸口。 他本是天生凶煞,但因为身负神骨,所以并不像其他凶兽那般无法控制自己的凶煞之力。 自降生而来数万年间,他都十分轻松的应对控制自己体内的凶煞神力,想来其中也与额间这只天生的神目有关。 所以,当他额间第三目离体的瞬间,体内的神力和凶煞之力居然不可抗力般好生动荡了一番,好在很快又被他施法稳住了。 怎么回事? 谢予辞不知为何心中升起一丝微妙的不详之感。 但此时他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 他没有“穷奇珠”,最多不过是神力不稳,体内凶煞之力有些涨溢。 但是太阴幽荧的元神已破裂,若不尽快补救,万一那道缝隙越裂越大,最后元神彻底破碎,那可是性命攸关之事。 谢予辞最后看了一眼静静躺在手心中的幽蓝色的宝珠,忽然展颜淡淡一笑。 “如此也好,从此我的眼睛,便同你的元神,再不分别。” 他轻轻松开右手,“穷奇珠”仿佛领悟了主人的意思,缓缓向太阴幽荧飞去,最终稳稳没入太阴幽荧的眉间。 在“穷奇珠”入体的那一刻,太阴幽荧额间瞬间迸发出一股耀眼的光芒! ——那是穷奇目与太阴幽荧元神相融时的磅礴力量。 “——轰!” 那力量强大的刹那间将玉塌周围圣神帝尊太阳烛照亲手设下的阵法击碎! 与此同时,除了太阴幽荧身下的玉塌,宫殿房间内的其他摆件物品,均受到太阳烛照、太阴幽荧和谢予辞三人神力的冲击,霎时被震得纷飞粉碎。 霎时间,碎鸣满殿,声势震天。 谢予辞蹙着眉梢,他被这股震荡带的连连后退,直至退到铜镜边方才止住。 而下一刻,“唰”的一声,在一片明黄色耀眼的神光中,殿内又出现了一个人。 正是由于阵法被破,被惊动了的天界至尊,圣神帝尊太阳烛照! 他此时身着一身天帝冕服出现此间,高高的帝冠象征着无限权柄,半睁着眼看向谢予辞的视线中,那股嫌恶和轻鄙犹如实质。 太阳烛照携九天而下的天帝之怒,愤而出手。 他沉声沉声呵斥:“——凶神敢尔!” 谢予辞蹙眉,抬手迎战,结印与他击来的神力对了一招,被击的又是倒退了一步。 他此时刚刚失了神目,体内凶煞之力不稳,与圣神帝尊太阳烛照对上属实是吃亏。 而圣神帝尊太阳烛照此时一掌逼退他,却顾不得陈胜追击,而是急忙几步赶到玉塌前,垂目抬手,结印探查太阴幽荧的状况。 旋即微微惊疑的“咦”了一声。 好半响,他终于收回在太阴幽荧元神中探视的神力,然后缓缓偏过头,看向身后那个单手捂住胸口、容貌出众的男子。 谢予辞正微微昂起精致的下巴,偏着头自上而下冷冷看他。 圣神帝尊沉默片刻,忽然开口问道: “幽荧的元神,是你医好的?” 谢予辞闻言放下先前捂住胸口的手,他站直了身体,宛如一根宁直不弯的苍竹,又热烈得像一团无法浇灭的三昧真火。 只见他耸了耸肩,十分欠揍的轻笑了一声。 “那不然呢?难道是帝尊这个聊胜于无的法阵吗?” 圣神帝尊闻言微微蹙眉。 “轻狂!” 谢予辞抬起云袖满不在乎的在自己脸上抹了一下,额间淌落的血痕便被他擦了个干净。 他笑吟吟道:“这不是巧了吗,帝尊您又不是第一次认识我,我何时不轻狂了?” 圣神帝尊面沉如水的冷冷注视着他,一字一句的点评: “顽劣不堪,当真放肆。” 他的视线看向谢予辞眉心还未完全消散的红痕和微微泛白的唇色,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吾险些忘记,你生有三目。” 他面露疑色的看向谢予辞,凝声质问:“你居然剜出神目修补幽荧的元神,究竟有什么目的?” 谢予辞实在没忍住,他“哈”了一声,忍不住嘲讽道: “帝尊,你若是颅内有恙,还请及时就医。毕竟如今太阴幽荧这个傻子已经倒下,短时间内是爬不起来了,若是三界再出了什么需要上神出手才能解决的乱子,那下次岂不是需要帝尊亲自出马了?” 圣神帝尊自然听出他话中意有所指,但他却没有生气,他若有所思道: “你当真只是为了救幽荧?” 谢予辞闻言笑了。 “那不然呢?我总不至于是为了帝尊吧?” 这已是他今天对圣神帝尊说的第二次“那不然呢”了。 上古四凶之首,三界凶神,当真是无畏无惧。 (本章完) 第五十二章 带祂回“家” 圣神帝尊却蹙了蹙眉。 “吾先前便有所耳闻,你与幽荧在凡间相交甚深,还只当是无稽之谈。” 他看向谢予辞的眼神中是毫不掩饰的试探和犀利。 “吾倒不知,究竟是什么样的交情,值得上凶神穷奇亲赴九重天,不惜剜目相救?” 谢予辞轻笑一声,倒显得有几分没心没肺。 “我与太阴幽荧之间的交情,似乎没有必要向帝尊交代吧?” 他想了想,又说道:“不过我剜目之事,还望圣神帝尊保密。 太阴幽荧这人吧,哪里都好,就是心太软见不得旁人吃亏受苦。 而我又最不耐烦听祂说教,因此不如不让祂知道。” 圣神帝尊沉默一瞬,淡淡道:“如此也好。 你与祂之间,犹如天壤云泥之别,本不该有过多接触。 其实,吾也曾多次劝说于幽荧少和下界凶兽妖物往来,奈何祂还不能体会吾之苦心。” 谢予辞听了这话,却轻蔑的一笑。 他挑了挑眉,毫无尊重的直直看向他面前的三界至尊。 “帝尊的苦心?什么苦心?害祂成为数万年来第一个让殉神钟鸣响的上神的苦心吗?” 上神太阳烛照猛地转头,目光沉沉扫视于他,神色不怒自威。 “你这凶神,生来不知感念苍生不易,又如何明白吾身为上神的苦心。” 谢予辞轻嗤了一声,他随手一挥,地上的碎片重新凝聚成一把座椅。 然后,他一撩衣摆,毫不见外的坐下,端是浑身上下谱满一派写意风流的韵味。 “我这种‘凶神’自是不甚明白帝尊端坐九天之上,爱惜羽毛的‘苦心’的。 左不过受伤受累的事情,自有旁人替您跑断腿料理干净。” 他明媚的笑容里带着一丝讽刺。 “您这帝尊当的可真是轻松惬意,竟比我们这些凡间小妖过得还舒服些。” 圣神帝尊闻言沉默了。 片刻后,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垂目摇了摇头,轻声道: “吾与幽荧自混沌初开便相生相伴,数万年来唇齿相依。 你当真以为,见幽荧神体元神有损,吾不会心痛难当?” 谢予辞的眉峰却一动不动,没有丝毫的动容。 “帝尊口中说着‘心痛难当’,实际上不还是一次次下诏命太阴幽荧赴险? 若这苍生非要一个上神倒霉,为何这人便只能是祂,不能是你呢?” 他当真好生大胆! 这三界云云苍生,胆敢在圣神帝尊太阳烛照面前说出这番大逆不道的话的人,恐怕便再也寻不到第二个了。 圣神帝尊静默着定定看向他,片刻后突然开口说道: “其实,吾也希望这个人是吾不是祂。但可惜,吾与祂的天道命数,谁也左右不了。” ——包括他们自己。 太阴幽荧是混沌初开两仪先天至阴之气与太阴之精共同所化,被称作往圣,是宇宙诸天中仅次于他太阳烛照的圣兽神明,这是祂生来的命格。 而他这位由两仪中绝对至阳之气与太阳之精共同所化,宇宙诸天中最强大尊贵的圣神,又何尝不是生来便带着必须完成的使命? 凡人或许还可以选择让自己做一个什么样的人,要过什么样的日子。 但他们,却不行。 天生神明,他们生来尊贵,便别无选择。 拥有了天地之间绝对强大的力量,便只能承担起这份不可推拒的责任。 不说他们二人,便是上古大神诸如盘古女娲之流,哪个又不是如此呢? 生于天地,护于天地……葬于天地。 谢予辞却轻笑一声道:“什么天道命数,我却是不信。 你要过什么日子,那是你的事,我没有兴趣知道,更加懒得干预。 ——但是太阴幽荧,祂却不行。” 圣神帝尊眯着眼睛,带着十足的神威严肃的看向他。 “谢予辞,你待如何?” 谢予辞挑了挑眉,他毫不退让的偏头看向九重天至尊。 “太阴幽荧从来就不是维护三界太平、毫无知觉痛感的工具。 如今这苍穹,是祂拼着元神破碎、神陨道消的风险尽力填补上的。 先前凡间因战火横生的戾气煞气,亦是她前后花费了两个百年的时光,自损神体去吸纳消化的。 至于凡间剩下那些还未消散的凶煞之气,今后不用你操心,我自会替她吸纳。 如今,祂的神体元神一伤再伤,至此以后还请帝尊无事莫要再宣祂回九重天,让祂在凡间好好休养元神和神体。” 圣神帝尊听罢却笑了。 “你替祂吸纳剩下的天地凶煞之气?” 他笑着轻轻摇了摇头。 “你自己是何物,难道你不清楚?简直笑话,一个混沌初开而生,似神非神、似魔非魔的天地至凶至煞之物,居然妄图引渡天地凶煞之力和怨气。” 说实话,谢予辞自诞生至今,便没听过几句好听顺耳的话。 他被天上的神仙们和凡间的妖物凶兽们骂得多了,听到圣神帝尊这话倒也不生气。 圣神帝尊如此鄙夷轻视,他也不甚在意,只是朗声笑了笑。 “那又如何?既然天地凶煞戾气只有上神的神力才可引渡消化,而您这位帝尊又不能出手,那如今我这个身负神骨半神之体的凶神愿意一试,难道你们九重天不该偷着乐吗?” 圣神帝尊数万年来,终于第一次仔细认真的打量端详着他。 他定定看着谢予辞半响,终于缓缓道: “你身具神格神骨,根本无须像那些下界的妖兽凶兽般,靠吸收凡间凶煞戾气走捷径修炼。既如此,吾实在想不出,你这样做究竟有什么目的?” 这已经是今日圣神帝尊太阳烛照第二次问他做事是为了什么目的了。 一是因他剜目救人,二是因他主动吸纳天地戾气。 谢予辞嗤笑一声,却生不出任何想解释的欲望。 只是看着这位高高在上的九重天帝尊,浅笑着摇了摇头。 他谢予辞行事俯仰无愧天地,更无愧心中在意之人便好,又何须向旁人多做解释? 谢予辞笑毕,转过头目光柔和的看向玉塌上还未苏醒的太阴幽荧。 其实,往圣帝君单看五官并非那种魅惑人心的容貌,但是祂只是那么安静的躺在那里,便不会有人注意不到祂。 未曾幻化性别的太阴幽荧,天生便带着一股清冷的、英气的、不通人间烟火的尊贵出尘。 在没有性别的先天神格加持下,反而更加彰显出祂身上那份极具魅力又矛盾的致命吸引力。 身如苍柏不畏死,心怀悲悯看人间。 祂是天上惊鸿影,更是凡尘画中仙。 谢予辞淡淡轻笑。 “我的目的么” 他轻轻的叹了口气:“自然是要早日回家了。” 早日回家。 早日带着某个傻子,一同回家。 (本章完) 第五十三章 脱险复醒 当太阴幽荧再次醒来时,已是补天之举的十日后,亦是九重天上的十日后。 祂蹙着眉头睁开眼,偏过头看向四周,入眼是既熟悉又陌生的银白色床帐。 但是由于刚刚清醒,祂脑子还是有些许混乱。 祂的动作惊动了周身的护体阵法,几名殿外伺候的仙娥听到动静,连忙进入殿内伺候。 其中一名仙娥,正是出身岱舆的仙草嘉荣。 嘉荣一脸惊喜的第一个奔进殿来,看向太阴幽荧的眼睛也是亮晶晶。 她十分开心的惊呼出声:“帝君!您总算醒了!可是还有哪里不舒服?” 太阴幽荧轻轻颔首,向几名小仙娥点了点头。然后轻轻施力,撑起身体慢慢坐起来,祂扶额轻轻晃了晃还有些眩晕的头,终于慢慢想起前事。 补天即将功成的最后一刻,一缕鸿蒙紫气突然从苍穹裂缝中钻出,险些再度将天撕开一个口子,令祂功亏一篑。 好在祂反应还算及时,拼尽元神之力与之相抗,终于成功令苍穹合拢。 但在那之后,祂似乎感觉颅内元神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祂好像隐约间还听见了钟鸣声? 然后便彻底失去了意识和神识。 想来是帝尊及时赶到救下祂,并将祂送回了濯祗仙宫。 太阴幽荧按住抽痛的额头,祂阖着眼睛轻声问:“本君补天时依稀听到一些动静,可是堕神汀的殉神钟。” 尽管已过去多日,但听到这里,嘉荣还是忍不住眼睛一热。 “是,帝君。” 太阴幽荧听到祂哽咽的声音,微微诧异的抬眼看去,就见她这幅欲哭不哭的可怜表情,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此次是本君思量不周,险些出了纰漏,你们受惊了。” 谁料嘉荣听了这话,不仅没觉得被安慰到,反而心里更加难过了。 帝君明明受了那么重的伤,醒来却还要担心她们因此受到惊吓。 “吧嗒”两声,两滴晶莹剔透的泪珠恰好掉在了太阴幽荧的塌边。 太阴幽荧颇无奈的看了她一眼,对她温和的笑了笑,轻声道:“别哭,别怕。你已经是大姑娘了。” 嘉荣听了这话,忍不住破涕而笑。 她不想令太阴幽荧强撑精力安慰她,于是连忙挤出一个“开心”的笑容掩饰自己心里的难过。 她接过另一名仙娥递来的仙茶,趴到塌前,双手奉上,脆生生的说道: “帝君,嘉荣不哭,便是这天有一日当真塌了,有您在我也不怕。” 太阴幽荧接过茶轻轻抿了一口,然后又递了回去,好笑的道:“说什么傻话,这天姑且塌不下来。” 嘉荣接过祂手中的茶盏,又拿起一旁仙娥托盘上的一方秀帕,恭恭敬敬的递给祂,然后小声道: “帝君,三界的天虽然塌不下来,但您可知,那日殉神钟响了三次时嘉荣心里的‘天’却险些塌了。您可是九重天众仙心中的‘擎天柱’,下次万万可不能这样不顾自己神体。” 太阴幽荧闻言一愣。 祂接过她递来的秀帕,轻轻擦了擦自己的嘴角。 原来殉神钟居然响了三次? 祂蹙眉,看来此次行事属实凶险了些。 太阴幽荧轻轻按住酸酸涨涨的额头。祂刚刚试探过自己的元神,奇怪的是,本以为殉神钟示警三次,祂的元神必然大伤,甚至有破裂的危险。 但怎么此时祂探查元神,虽然有些不稳,却并没什么大碍? 太阴幽荧觉得元神中涨涨满满的,像是有什么不属于祂的东西,但祂又并未查验出其他异常。 祂掀起被子,双脚踩在地面上,缓缓站起身来,然后问左右。 “帝尊现在何处,可是帝尊施法为我疗伤的?” 嘉荣眨了眨眼,回答道:“回帝君,当日正是帝尊将您带去东极御宵殿,第二日才将您送回濯祗仙宫。” 太阴幽荧微微沉吟,如此想来,应是帝尊耗损修为替祂稳住了元神。 见太阴幽荧起身,两名仙娥立即托起挂在床榻旁的一件云白色镶嵌金丝的仙服外裳,轻轻披在祂肩膀上。 祂轻轻挥手,示意她们都退下。 祂蹙眉,这屋子里怎么有股淡淡的岱舆仙山中独有的龄竺花的味道? 太阴幽荧轻轻看了眼一旁还未退下的嘉荣,想来是嘉荣思念故土,所以在身上带了岱舆独有龄竺花的香包。 正准备让嘉荣也退下,谁知其他仙娥退下后,嘉荣却警惕的看了看四周,然后小动物似的悄悄凑近了太阴幽荧几分。 太阴幽荧看了她一眼:“嗯?还有什么事?” “帝君,嘉荣还有要事要禀。” 她小小声道:“谢公子谢公子他十日前也来了九重天。” 太阴幽荧闻言豁然抬头,定定看向她。 “——你说什么?” 嘉荣点头如捣蒜。 “是真的,帝君,就是殉神钟响的那日,谢公子担心您的安危,于是悄悄潜入了九重天。” 太阴幽荧深深蹙眉,担忧之色溢于言表。 他怎么来了?如今可曾平安返回岱舆? 刚刚嘉荣说那一日祂并不在濯祗仙宫,而是被帝尊带去了御宵殿,想来他来此处找不到祂,便下凡归家去了,想到这里,祂又微微松了口气。 太阴幽荧喃喃道:“本君那日既然不在濯祗仙宫,想来他也不会撞见不该撞见的人,惹出什么乱子。” 嘉荣有些心虚的瞄了她一眼,还是没敢隐瞒。 “帝君那日确实不在濯祗仙宫,所以所以所以我给谢公子指了御宵殿的路。” “你糊涂!” 太阴幽荧猛地看向她,沉声道:“嘉荣,你既知他不是天界之人,又怎能将他指引到帝尊的御宵殿去,你这是在害他不是在帮他!这几天九重天可有什么异动?你细细说来,不可隐瞒!” 若是谢予辞撞上了圣神帝尊,怕是两人不能善了! 以他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说不定会在御宵殿大打出手也未可知。 太阴幽荧一时情急,牵动了神体内翻涌着的不甚平稳的神力,忍不住捂住胸口咳嗽的停不下来。 “咳咳咳” (本章完) 第五十四章 担心你,会吃亏 嘉荣吓了一跳,她当即惊呼道:“——帝君!可是哪里不适?” 只是还未等到她上前近身太阴幽荧,便有一个人影忽然显形。 那人的一双修长有力的手,亦突然出现在太阴幽荧身后。 那双手稳稳的扶住了祂微微晃动的身体,那个让祂分外熟悉的声音随后在祂身后响起。 谢予辞显出身形,笑意晏晏的道:“哎?你别急啊!我可没惹祸!” 太阴幽荧瞠目回头,怔忪看向身后那张唇红齿白、近在咫尺的俊颜。 “——是你?” 怪不得。 怪不得祂醒来后便隐约闻到房间中有龄竺花的香气,先前还以为是嘉荣身上的香包。没想到原来是因为谢予辞这几日便在这濯祗仙宫,因此屋子里沾染了他身上的味道。 太阴幽荧刚刚吐出两个字,便忍不住又垂下头去用一只手抵住唇,低声咳嗽了起来。 谢予辞虽然笑的无赖,但动作却丝毫不含糊。 他稳稳的扶住太阴幽荧,将祂扶到床边坐下。 “当然是我了,不然还能有谁?” 平日里在岱舆,都是太阴幽荧教训他多些,他倒是难得找到一次可以说教祂的机会。 谢予辞扶祂坐下后,立即抬手结印,凝结一股玄紫色的神力从祂后背注入身体。 然后,他一边助祂平息神力,一边笑着说: “我怕打扰你休息,都不敢显露身形,你倒是好,这么着急起来做什么?还动了气。” 自觉惹了祸的嘉荣,神情紧张又慌张的看着二人。 谢予辞另一只没有施法的手微微一动,不动声色示意了她一下。 嘉荣立刻明白他的意思,知道有他在这里,帝君不用她担心了,于是心虚的行了一礼,急急忙忙提着裙摆、脚步轻快的跑了出去。 太阴幽荧在谢予辞的助力下,缓缓收拢了胸口处乱撞的神力。 房间的殿门轻轻合拢,发出一声轻响,那是嘉荣关上房门的声音。 看着门上投映的影子,这丫头居然还没走,而是知道要在殿外为谢予辞把风。 太阴幽荧无奈的叹气,轻轻笑了一声。 “本君宫中的仙娥,倒是听你的话。” 谢予辞见祂已然平息下来,便收回了先前施法的左手,然后“哈哈”一笑,半点不见外的坐在床沿上,没个正行似的倾斜着身体看着太阴幽荧,歪头直笑。 “什么‘你的’‘我的’,帝君这话说的就见外了。谢某真是伤心。” 想了想,他又替那小仙娥嘉荣解释了一番。 “你别怪嘉荣,是我主动找上了她,她也是没法子了才告诉我的。” 太阴幽荧含笑扫了他一眼,然后微微摇了摇头。 “我心里未曾当真怪她,嘉荣一贯是个听话守矩的孩子,想来这次真的是吓到了,才会病急乱投医,把你支使到了东极御宵殿。” 祂似笑非笑的看他。 “看你如今这副活蹦乱跳的样子,想来也没跟帝尊遇上,那我便放心了。” 谢予辞“嘶”了一声,他满不在乎的抛着自己腰间的锦带玩,不太乐意的说: “看你这话说的,倒像是我会怕他似的。” 太阴幽荧轻叹道:“你自是不怕的,我却是怕。” 谢予辞乐了。 “听说圣神帝尊太阳烛照虽然不苟言笑、执法严苛,但唯独对着往圣帝君时和和气气、一丝脾气都没有,你又有什么好怕的?” 他笑的像只偷了鸡的小狐狸精。 “我知道了,难道帝君是怕我们打起来,将你刚刚补好的天再捅出一个窟窿吗?” 太阴幽荧将披在肩膀的外袍脱下,搭在自己的膝盖上,闻言淡淡笑了。 “本君是怕,若是你们打起来,倒是真不知该帮谁才好。不过想来以帝尊的端庄自持,应是不会跟你计较。” “哼。” 谢予辞不满的“切”了一声。 “太阴幽荧,你可不兴总拿老眼光看人啊,本公子这两百年在岱舆建房造屋,喝茶种花,养鹿喂鸟,还不够稳健自持啊? 我现在可是连架都懒得出去打了,你可知,如今像嘉荣这些近百年间才得道的小仙娥,还都当我是凡间不成气候的小妖呢。” 太阴幽荧想到岱舆鹿归涯祂那满院子的家具和摆件,也忍不住笑了。 “确实值得表扬,如今你鼓捣炊食的手艺也愈发好了,想必将来若将你丢到凡间去,凭你的手艺也是饿不死的。” 谢予辞骄傲的扬了扬下巴。 “那是自然,技多不压身!我谢予辞浑身上下都是优点,帝君你且继续慢慢挖掘个几万年吧!” 太阴幽荧笑着摇了摇头,但是转念一想,还是有些不放心,于是再次问他道: “那日你去御宵殿寻我时,当真没撞见帝尊吗?” 谢予辞略有些调皮的眨了眨右眼。 “当然没有,我的隐身术如此高绝,刚刚不是连你都没有发觉吗?” 太阴幽荧却摇了摇头,轻声说:“我未发觉是因我神力不稳,精力不济,被分散了精神。你的隐身幻术虽然高明,但却瞒不住神力全盛时的我,更加瞒不住帝尊。” “哎呀——” 谢予辞突然伸手在太阴幽荧的肩膀上轻轻一推,十分放肆的直接将祂推倒在了床榻上。 然后对上祂微微诧异的眼睛,挑了挑眉。 “都说了没撞见他,你怎么这么爱操心。放心啦,就算真撞见了,我也躲着他走,这总可以了吧?” 太阴幽荧被推倒在床榻上也没有着恼,只是无奈的自下而上抬眸看他。 “这里到底是九重天,我是担心你。” 谢予辞闻言眼睛亮亮的,他歪着头坏笑着问:“担心我什么?” 太阴幽荧此时的容色看起来依然憔悴,祂沉默片刻,忽而直直看向他的眼睛。 “担心你,会吃亏。” 谢予辞唇边的坏笑霎时一顿。 他的嘴角不自觉的轻轻抽动了下,然后缓缓收起脸上的戏谑之色,格外认真的、细致的描绘身旁之人的眉眼。 片刻后,谢予辞轻轻转开头。 他将视线投向不远处的茶几,旋即洒然一笑。 “得遇一知己,如受无量福,何谈吃亏?” (本章完) 第五十五章 还你河清海晏 太阴幽荧朝他笑笑,喟叹道: “你呀,先前的数万年来好勇斗狠只知四处寻人打架,如今这几百年虽然乖觉了些,却又待在岱舆足不出户。因此除了我之外,你也没什么其他朋友。 其实,你性格如此开朗仗义,是极讨人喜欢的。若是肯多出去走走,便不会只我这一个朋友了。” 谢予辞“哦”了一声,他立即笑眯眯道: “‘开朗仗义,讨人喜欢’?原来,帝君是这般看我的吗?” 虽然被他这样一反问,莫名有些不好意思,但太阴幽荧还是坦言道: “你性情洒脱,不落凡俗,确实让人见之欢喜。所以万不要故步自封。” 谢予辞却挑了挑眉。 “可是,讨人喜欢也未必便会有朋友知己啊。帝君自己不也很讨人喜欢吗?在这九重天,谁人不敬佩爱戴、钦慕喜爱于你,那你又是为什么除了我这凶神外,居然一个朋友也没有的呢?” 太阴幽荧微微一顿,祂沉默几瞬,显然不太想多说这个话题。 “本君与旁人自是不同。” “有什么不同?” 谢予辞翻了个白眼,他不甚客气的数落道: “我看你啊,都快被三界苍生压弯了腰、压坏了脑子。 凭什么你降生于天地,便要为这天地殚精竭虑、不死不休?分些心力给自己有什么过错? 你在岱舆的这两百年,不就过得很快乐。” 太阴幽荧静了一瞬,祂静静思忖片刻,似乎是想通了什么,笑笑道: “也对。补天之事现今已了,待我再用百年时间将凡间多余的戾气消弭吸收殆尽,想来三界暂时也不会有什么事端,我便可向帝尊请旨,下界游历一段时间。” 谢予辞笑嘻嘻的点头赞同道:“孺子可教!不过,凡间还未消散的戾气和凶煞之气这倒不用帝君操心了,谢某愿意分忧。” 太阴幽荧蹙眉看他。 他却耸了耸肩。 “你睡着的这十日,凡间便已是十年,你当这段时间,是谁下界吸纳的戾气和煞气呢?” 太阴幽荧这回是真有些惊讶了。 “是你?可是你” 太阴幽荧眉心微蹙,旋即摇了摇头。 “不成,你虽为半神,但体内本来就有混沌初开后天地间至凶至煞的神力。 只因你性情洒脱,又心性坚韧,才能固守己身,不被其所影响侵扰。若是再吸纳凡间激增的戾气和凶煞之气” 祂突然坐起身来,死死抓住谢予辞的手臂,严肃的说道: “我如今已大好,明日你不必再去,凡间戾气我自会料理。” “你哪里大好了?” 谢予辞斜眼看祂,虽未挣脱祂的手,但是脸上的表情却不太好看。 然后他道:“我也是生于混沌上古,身负神格神骨的凶神,与饕餮混沌这些凶兽的差距犹如天壤之别,区区凡间凶煞之气还难不倒我。 倒是你这病歪歪的样子,怎么还有那么多操不完的心?” 太阴幽荧不甚赞同的紧紧抿着唇看他,还是摇了摇头。 “不行,你不行。” 谢予辞瞪眼。 “什么叫我不行?谁不行了?你才不行!” 祂微微皱眉,祂轻声劝:“谢予辞,你听话。” 谢予辞吃软不吃硬,尤其顶不住太阴幽荧的“软刀子”,他闻言语气微微弱了几分。 “你信我,我真的能控制住的,不会出事的。” 太阴幽荧却不容拒绝的蹙眉看他,沉声道:“本君做事,不赌万一,更不会赌你的安危。” 谢予辞有些无言以对,他无力的道:“咱们之间,到底是谁在不顾安危?” 太阴幽荧蹙着眉看他,那眼神就像在看一个不懂事不听话的孩子。 其实,谢予辞也被祂的固执气的不轻。 说起来,这还是两人相识几千年来,第一次如此争执不肯退步。 二人沉默对视片刻,起先是谁的眼神都没有退让的。 片刻后,太阴幽荧似乎突然觉得不太舒服。祂轻轻咳了一声,率先转开了视线,算是打破了僵局。 谢予辞也顺势垂下了头。 老实讲,被太阴幽荧带着一丝怒意的眼神看着,他还真有些吃不住劲儿。 就这样,殿内一时之间安静了好一会儿。 又过了许久,谢予辞却突然抬起头来,对着太阴幽荧展颜一笑。 “我刚刚,突然想通了一件事。” 太阴幽荧早已止住咳嗽,闻言转过头看向他,淡淡问:“何事?” 谢予辞似乎是想通了什么难事,心情极好的样子,他笑眯眯的说: “本公子方才突然想起,为何要跟你吵架呢?” 太阴幽荧轻轻舒了口气。 “你若肯听劝,我便放心了。” 谢予辞却“啧”了一声,笑着摇了摇头道:“非也,我的意思是你现在又打不过我,那么能动手解决的事情,我就不应该浪费口舌,你说是不是啊——帝、君?” 太阴幽荧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祂眉心微动。 “你什么意思?” 谢予辞朗声一笑,眼底带着一丝狡黠。 “谢某的意思就是,帝君啊,您还是睡着的时候更乖些。” 太阴幽荧错愕抬头,祂刹那间彻底明白了谢予辞的意思。 祂抬手试图结印抵挡,但由于太过信任于对方、加上神力不支,全无防备下根本来不及抵抗。 谢予辞话毕双手早已迅速结印施法,一道玄紫色光芒瞬间笼罩在太阴幽荧周身,将祂密不透风的包裹其中。 祂瞬间觉得思绪有些抽离,脑中一片空白。 太阴幽荧用尽最后一丝清明,竭力向前探身,奋力抓住谢予辞的一角袖口,祂嘶声道: “谢予辞,别——” 别冲动。 但是那后半句话,已经随着祂即将沉寂昏沉的意识,一同沉入脑海深处。 谢予辞在祂力竭扑过来的瞬间,便已伸出双手,稳稳的、轻柔的托住了祂向前倾倒的肩膀。 太阴幽荧虚弱的无力垂落的头,此时正轻轻靠在他的左肩。 “睡吧,凡间九十载,不过九重天上三月余。待你醒来,我便还你河清海晏。” “岱舆的山水花鸟、鹿归涯的梧桐龄竺,还有小青,都在等你回家。” (本章完) 第五十六章 鸿蒙紫气 凡间,崇阿山之巅。 此时已是九重天的三月后,也是凡间的九十年后。 谢予辞收起功法,将最后一缕满溢的天地戾气收纳至身体。 然后,他缓缓运转周身凶煞神力,将它们融合于自己的元神中。 片刻后,戾气和凶煞之气彻底收容于他的身体。 谢予辞收回胸前结印的双手,下一刻身体却突然一个踉跄。 他蹙起眉,抬起右手,死死按住额头元神动荡不安的那处。 在谢予辞使诈“放倒了”太阴幽荧的这段时间里,他每日往返于九重天西极濯祗仙宫与凡间崇阿山,吸纳凡间因几百年割据乱战、横生满溢的戾气和煞气,一日不曾放松。 而他这三个月的情况,其实又与先前太阴幽荧解决此事那前二百年有所不同。 先前那二百年间,太阴幽荧其实大半时间都是在仙凡交界的仙山岱舆居住的。 所以祂的时间与凡间同步,尽管每年都要去凡间至高峰崇阿山,吸纳几次天地间凶煞戾气,但好歹一年中大多数时间,祂还可以稍作喘息,调息身体。 谢予辞却不同,他为了看护昏睡中的太阴幽荧的元神,观察其元神恢复情况,每日必要返回九重天一次,在这期间,甚至连岱舆他都无暇回去看望一次。 于是,他等同于每日都要运功吸纳一次天地凶煞之气。 一日一次,连续九十次,这般频繁的吸纳戾气煞气,对身体损耗其实甚重。 就连他这天生的凶神这般折腾下来,都有些消受不住。 好在,今日已经是最后一次了。 谢予辞淡笑。 此时他的元神此时被几股气息冲击动荡着,十分不好受。 但他嘴角却还带了一丝惬意的笑,并且颇有几分闲情逸致的至上而下,眺望层云叠嶂、万径无踪迹的崇阿山景致。 谢予辞看着崇阿山四周地势气场,若有所思的自语。 “此处倒是颇有几分仙气运道。如今虽然凡间战事方休,仙门凋零不堪,但是拥有如此得天独厚气韵之地,想必再过千百年时光,便会成为凡间仙门大派的圣地。” 他看向脚下群山碧揽,无限风光。 他的目光亦暖如朝阳,衣袂蹁跹,嘴角浅浅挂着一缕格外温存的笑意。 谢予辞轻声自语。 “偶尔看看这山河大地,歌舞升平,海晏河清的模样,似乎倒也不错,或许这便是你数万载守护苍生安泰的心境吧。” 这么多年过去,谢予辞的模样和笑容,始终如同少年般清澈又热烈。 “差不多了,你也该醒来了。” 谢予辞待元神和周身的神力稍微平息下来,放下按住额头的手,双手结印,便急着准备返回九重天。 不过,在要返回九重天前,谢予辞突然想起那条被他九十年不闻不问、丢在仙山岱舆中的小腾蛇,心中不免有些心虚。 他难得“良心发现”,结印发出一道竹笺,瞬间传讯至仙山岱舆。 字体是他一贯的放荡不羁,洋洋洒洒却只有一行。 “诸事勿念,近日当归。” 然后便不再迟疑,施展神力直奔九重天而去。 谁料,正当他即将接近九重天时,天地间突生巨变! 他的元神中蓦然爆发出一股强大的不容忽视的力量,那股玄紫色的巨大神力形成一张无比强劲有力的屏障,以他为中心爆裂扩散,其中最强大的一支力量,居然直直冲向九重天苍穹之际! ——不好! “——碰!” “——轰隆!” “——咔!” 一道玄雷在天际炸开,发出耀眼刺目的光芒! 旋即天地间,接连传来一阵诡异的劈里啪啦的轰鸣震动。 谢予辞错愕看向自己。 他体内奔涌而出的那股强大莫名的力量,居然令苍穹涌动,天宫震荡,山河同悲! 他稳住身形,惊疑不定。 凝神看去,神色严肃郑重,一时之间一动都不敢动,就怕再引来什么异象、造成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态。 这是怎么了? 谢予辞蹙眉,他发生了什么? 他迟疑的低下头看向自己,准确的说,是在看向他自己身体里这股毁天灭地的力量! 那是什么? 下一瞬间,一股强大的明黄色神力骤然降世,出现在九重天南天门处。 ——是圣神帝尊太阳烛照被这天地异象所惊动,亲赴南天门。 而这位九天之上最强大的天生圣神,此时脸上一贯的波澜不惊已经彻底消散。 他怔怔的看向天界与凡间游荡的那股谢予辞体内奔涌而出的玄紫色神力,然后顺着力量的走势,缓缓将视线投至力量的源泉 ——谢予辞的身上。 “鸿蒙紫气?!” 圣神帝尊神色巨变,仿佛无法置信般定定的看向南天门外,看着此时惊疑不定、一时之间不敢动弹的谢予辞。 然后,圣神帝尊摇头轻轻喃喃: “——居然是鸿蒙紫气,居然是鸿蒙紫气!” 谢予辞皱眉,他迷茫的看向四周,然后抬头向唯一可能知道答案的人,然后蹙眉问道:“发生了何事?” 圣神帝尊沉默的看着他,片刻后神色复杂的缓缓问道:“你自己,难道不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吗?” 谢予辞蹙眉,他有些不耐烦的一摆手。 “帝尊便不必再打哑谜了,我应该知道些什么?” 圣神帝尊再度沉默下来。 他神色复杂难辨,几瞬后,方才“嗤”的轻笑一声,摇头自嘲的苦笑。 “居然连你自己都不知。怪不得,怪不得怪不得一只混沌初开后天地而生的穷奇凶兽,居然能身负神格与神骨、成为半神之身,还能与我等天生圣神神力相当! ——原来这一切只因你身体中除了混沌至凶至煞神力外,居然还有鸿蒙紫气太可笑了!鸿蒙紫气居然会生成了你这种凶煞之神” 谢予辞闻言,神色间的讶异半点做不得假。 鸿蒙紫气? 那个混沌初开之时,除却两仪至阴与至阳二气之外,天道最为纯正、亦可倾覆重塑三界的神力真气? 遥想当年上古时候,正是鸿蒙紫气冲破混沌、破开天地,才生出三界万物。 难道,他居然是混沌初开时鸿蒙紫气和凶煞之气共同衍生之物? 怪不得难怪他生有三目,而“穷奇珠”的力量强大到堪比半个上神元神之力! 但是就算如此又如何?鸿蒙紫气又与他何干? 谢予辞蹙眉,他也只是谢予辞罢了,他现在要去唤醒太阴幽荧,带祂回岱舆仙山。 他再次结印施法,欲再上九重天,但是却被圣神帝尊沉着脸、双手结印施展神力挡住了步子。 谢予辞抬手挡住太阳烛照那一记毫不留情的重击,然后皱眉看向他,冷冷道: “圣神帝尊,你此为何意?” 圣神帝尊同样目光冷凝。 他冷冷的看着他:“这话该吾问你,你又是何意?” 谢予辞只觉得莫名奇妙,他挑了挑眉道: “如今凡间戾气已消,我自是要去西极濯祗仙宫,唤醒太阴幽荧告知此事,你为何挡我去路?” 圣神帝尊神色冷漠的看向他,突然嘲讽的笑了一声。 “凡间戾气?这种时候,你居然还有心思为凡间戾气消弭而沾沾自喜,当真无知之至!” 谢予辞不耐的“啧”了一声,微微翻了个白眼。 他似笑非笑的道:“先前太阴幽荧总是说我说话难听、阴阳怪气,说帝尊这样的人才是沉稳持重。 照我看,真该叫祂来听听祂的兄长、九重天圣神帝尊究竟是何等莫名其妙、言语疯癫的。 想来,若是祂听过帝尊在我面前的诸多言论,替你羞愧,今后便也能少念叨我几次了。” 圣神帝尊冷冷看他,此时他眼中的杀意汹涌蓬勃,犹如寒霜利刃,再也无法掩藏。 “凶神,你可知,你的存在,会给三界苍生带来何等威胁伤害?” (本章完) 第五十七章 生来罪孽 谢予辞嗤笑了一声。 “怎么?我倒是不知,我究竟又做了什么事,居然能令圣神帝尊如此激愤难平?” “你还不明白吗?” 圣神帝尊断喝一声,道:“鸿蒙紫气本是天道正气,但与混沌初开天地凶煞之气合二为一,又生成了你,那便是个错!” 他眼神嫌恶,如同看着死物。 “混沌初开,天地化万物,盘古上神开天地、女娲上神造人补天,吾为保天地两仪不乱、永生镇守九重天东极至阳之地不得妄动,而幽荧亦数万年克己复礼舍弃己身、几经艰难上天入地维护三界安宁! 数位上古上神或是身死道消、或是自困己身,才换来如今天地祥和,苍生无恙! ——如今,你因无法控制体内的鸿蒙紫气,顷刻间便可令天地万物化作虚无,重新再造!而你” 圣神帝尊暴喝出声:“——生来便是罪孽!” 谢予辞此时唇边已再无一丝一毫的笑意。 他沉默的快速思考圣神帝尊这番话的真伪,片刻后,整张脸一片死白,目中沉如死水。 原来如此 怪不得他生而拥有神目,原来那神目的作用,居然是帮他抑制体内鸿蒙紫气的! 而他自剜神目后,便再难保持神体内鸿蒙紫气和凶煞之气的平衡。所以这九十天来,他才会经常觉得身体不对劲,元神和神力隐隐不安。 直至刚刚,一缕鸿蒙紫气终于突破他身体的控制,溢出他的体内,冲击了苍穹,引得三界为之一震! 圣神帝尊此时,想来也想到了此处的关键,他沉默一瞬,轻声道: “原来如此,是你的神目,对吗? 那‘穷奇珠’便是你体内压制平衡鸿蒙紫气的关键所在而此时,它却在幽荧的元神中。” “你想做什么?” 谢予辞立即警惕的看向他,冷冷道:“太阴幽荧的元神破裂在即,穷奇珠等同半个元神,三界中唯有此物方能救祂,我是断然不会收回此物,你也无须打什么主意。” 圣神帝尊沉默一瞬,旋即轻轻摇了摇头。 “若三界被鸿蒙紫气重新熔炼,除了生来神格神骨的上神之外,苍生将全部化作虚无。吾绝不会动幽荧,但是——” “——吾,却不能再容汝。” 谢予辞挑了挑眉。 “既然鸿蒙紫气乃是我身体的一部分,你又怎知我控制不住它们?” 圣神帝尊冷冷道:“今日仙凡同震,便是上苍预警,你已失第三目,吾不会拿三界去赌你能否控制得住自己。” 谢予辞轻笑了一声:“所以,你是想杀我?让我同我体内的鸿蒙紫气一同消散于三界,以绝后患?” 他淡淡的,无甚敬意的看向他道: “可是,帝尊你知道的,我亦天生神骨神力,除非束手待毙。否则,便是你这位宇宙诸天中最强大尊贵的圣神,也杀不了我。” 圣神帝尊轻轻道:“是吗?” “难道不是吗?” 谢予辞挑眉:“如果可以,您不是早就动手了?” 圣神帝尊点了点头,叹道:“你倒是聪明,确实如此。吾若要杀你,必将两败俱伤。 而吾若是因此与你同归于尽,神陨道消,则天地两仪至阳之力倾颓,三界也将会大乱。 若是如此,杀不杀你,于对三界的后果而言,便也没什么区别。但若是” 他淡淡笑了笑。 “——若是掌控三界两仪至阴之力的往圣帝君太阴幽荧,与吾一道施法,凶神,你觉得,你还能活吗?” 谢予辞闻言却没有丝毫害怕,反而“嗤”的一声轻笑出声来。 他神色坦荡抬头看向太阳烛照,眼睛中光芒璀璨。 “太阴幽荧若要杀我,我自当甘愿赴死。但祂,绝不会如此。” “绝不会如此?” 圣神帝尊微微嘲讽的看着他,淡淡一笑。 “谢予辞,你因何觉得幽荧祂便不会杀你? 数万年来,吾最看不惯你的,便是你浑身上下这股不畏天地、桀骜轻狂、不守规矩、自视甚高的无赖模样。 ——你当真以为自己,在幽荧这个天生圣神的心中会有什么不同?” 谢予辞对他这番挑拨之话毫不在意,只是漫不经心的摆了摆手,道: “太阳烛照,我叫你一声‘帝尊’,是因为给太阴幽荧的面子,不是我谢予辞怕了你。 你于我而言,本就是不相干之人。至于你说什么、想什么,其实那些本与我没什么干系。 谢予辞此身此心的确心系往圣帝君,但发乎情、止于礼,心中敬祂如神明。 我与太阴幽荧之间的事,与你更是无甚相干。” “笑话!” 圣神帝尊冷冷道:“你与幽荧之间?简直可笑至极,你二人犹如云泥,从来没有‘之间’! 谢予辞,莫不是以为吾不知你心中的妄念?你算是个什么东西,居然胆敢肖想九重天上的帝君,你可配吗?” 谢予辞似乎不再耐烦与他纠缠,他嗤笑一声,道:“亏你也是天生圣神,情之一事,居然能说出‘配与不配’如此可笑之言。 我不妨直言,谢予辞对太阴幽荧此生从无所求。 祂若心中无我,我便与祂做一辈子知己好友,护祂安宁;若祂若祂心中有一日也有了我,那我必对祂死生不离,神魂永随! 至于祂此时心中所想,我虽不知,亦不会逼祂。我会等。” 圣神帝尊笑着摇了摇头,淡淡道:“等?你也算虚度了数万载,居然还是如此‘天真’。虽然九重天不限制神仙们谈情,但是上古上神却又不同。 吾等上古神明,此身、此魂、此骨、此命,周身皆许苍生。大爱于心,再无小情。幽荧与吾相伴而生,亦是如此。” 谢予辞终于再没耐心,他双手结印,喝道: “太阳烛照,你当真啰嗦,我与你没甚可说,让开!” “谢予辞,你当你今日还能踏入这九重天一步?” 圣神帝尊冷冷看着他,肃容道: “怎么,你是想去见幽荧?那倒也不用闯入九重天那么麻烦,吾这便唤祂醒来,诛灭你于南天,让你彻底断了这妄念!” 谢予辞眉心一跳。 只见圣神帝尊双手结印于额前元神之外,明黄色龙纹法阵冲天而起。 他周身明黄色神光亮的刺目,旋即沉声喝道: “三界耀阳,苍穹九幽,天道法旨,诏尔前来!——往圣帝君太阴幽荧!” “——嗡!” 太阴幽荧的意识仿佛一直置身于层层浓郁的黑海,但祂的梦境里却充斥着满满的、甜甜的、清冷的龄竺花芬芳。 像一场逐年不醒的美梦。 祂好像有什么很重要的事情要做,但祂一时半刻却想不起来,似乎有什么东西拽着祂的意识,让祂一路好眠。 直到一个声音从耳边遥遥传来,带着祂熟悉的悲悯和庄严。 一声一声,不绝于耳,穿透层层黑海寻至祂神识深处。 “三界耀阳,苍穹九幽,天道法旨,诏尔前来!——往圣帝君,太阴幽荧!” “——往圣帝君,太阴幽荧!” “——往圣帝君,太阴幽荧!” “幽荧,醒来——” “幽荧,醒来——” 祂豁然睁开双眼! 下一秒便被天帝法旨感召,周身神力大盛,瞬间出现在九重天南天门外。 太阴幽荧的视线对上南天门那垂手而立、不怒自威的伟岸身影,一瞬间有种不知今夕何夕的恍惚。 祂蹙眉怔怔问道:“帝尊,刻是您用元神诏令我现身?” 下一秒,祂视线微微一转,钉在南天门下方云层之上、那个微笑着看祂的男人身上。 也瞬间记起昏睡前,自己被谢予辞“暗算”的前事,于是蹙着眉头,当真是有些生气了。 祂语气不重,却有些责备的意思。 “谢予辞,你当真是胡闹。” (本章完) 第五十八章 冲突 谢予辞从太阴幽荧出现那一刻,视线便再没有片刻从祂身上偏移。 他认真的上下打量太阴幽荧悬在半空中、身着一身翩翩如仙云白寝服的身姿,先前张扬跋扈的模样便已收拾了个干净。 此时见祂责备,也只是目光温柔的看向祂,轻轻笑着: 「帝君教训的是,我再不敢了。」 太阴幽荧知道,他设法让自己沉睡昏迷,必然是为了替祂去凡间吸纳天地间煞气和戾气。 祂用眼睛认真描绘着少年略有些消瘦的身形和下颌线分明的轮廓,蹙眉细看他周身不太稳定的神力,然后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 「你到底还是去了身体可还受得住?」 谢予辞轻轻耸肩,没心没肺的笑道:「这有什么受不住的?早就说了,我可以的,你就是惯爱操心。」 太阴幽荧摇了摇头,不再理他。 祂转身看向身侧面容肃穆的圣神帝尊,然后双手结印,轻轻施了一礼。 「帝尊宣召,可是因谢予辞施法令我沉睡之事动怒。 此事事出有因,容我稍后再禀,若这段时间因此耽误了天界要事,本君愿自罚受戒、善后得当,必不令帝尊难做。」 圣神帝尊太阳烛照却猛地挥手打断了祂。 他静静垂目,沉默着看祂片刻,突然道:「往圣帝君,若三界将毁,你可愿出手助吾平定隐患,还苍生太平?」 太阴幽荧没有半分犹豫,立刻肃容回答道: 「此乃我身为帝君之责,自当肝脑涂地,责无旁贷。」 「好!」 圣神帝尊点了点头,他沉声道:「帝君,你日前曾经耗损神力补天,想来对鸿蒙紫气的力量有所了解,是也不是?」 太阴幽荧微微一顿。 一旁的谢予辞的身子也微微一僵。 当日太阴幽荧奉命补天之时,本来即将功成,正是因苍穹裂缝中突然钻出一缕鸿蒙紫气打断了祂,险些令苍穹再次裂开。 是祂当时当机立断,将整个元神之力倾涌而出,终于合拢苍穹。 由此可见,混沌初开之鸿蒙紫气是何等霸道强悍。 太阴幽荧略一沉吟,道:「自是知晓,鸿蒙紫气乃混沌初开之天道神力,可倾覆重造天地万物,十分霸道。」 祂微微蹙眉,眉目中暗含隐忧。 「帝尊,莫非是那日补天之时,还有鸿蒙紫气泄露于天地?」 圣神帝尊沉声道:「非也!但如今,天地有一妖邪,身负鸿蒙紫气之力,吾愿为苍生除此邪佞!往圣帝君,你可愿助吾一臂之力!」 太阴幽荧脑海中刹那间闪过什么。 祂神色怔忪的猛然转头看向不远处,被圣神帝尊死死挡在南天门外、脸色苍白的谢予辞。 一瞬间,祂什么都明白了。 太阴幽荧的瞳孔,因过度震惊而微微颤动。 祂才刚刚醒来,便直面如此惊变,实在是始料未及。 太阴幽荧有些艰涩的开口,声音由于心里焦急,瞬间带了丝嘶哑。 「是他吗?」 「不错!」 圣神帝尊的目光直直逼视向祂,神色肃穆,灼灼如日。 「——怎么?帝君莫不是不愿?」 谢予辞皱眉看向圣神帝君,他面色不善道:「太阳烛照!你没看出祂元神一直不稳吗?莫要逼祂,有什么不妨冲着我来。」 圣神帝尊猛然转过头,冷冷看他道:「吾自然是要冲你来的。可惜你天生凶煞,粗鄙不堪,不敬苍生,不肯自戕以慰苍生。 否则,吾又何必用天帝元神法旨,强行唤醒往圣帝君至此?」 自戕慰苍生? 太阴幽荧瞬间脸色苍白,祂嘴角不受控制的抽动了一下,怔怔的转头看向与眼中尽是担忧的看着祂的谢予辞。 祂的面容没有丝毫波动,但是被睫毛遮挡住的瞳孔的急速轻颤,却暴露了此时的不平静。 半响,祂缓缓回首,收回看向谢予辞的视线。 数万年来,祂头一次生出这种一种名为慌乱的心境。 太阴幽荧微垂着睫羽,将视线放在帝尊的鼻子处,甚至不敢与他的眼睛对视。 「帝尊,或许还有其他办法,请您再给我一点时间。」 祂轻轻施礼,低声道。 圣神帝尊却冷冷道:「幽荧!你从不拿三界苍生做赌,如今你居然对吾说「或许」?再给你点时间? ——你可知就在刚刚半刻钟前,谢予辞元神中散出的一缕鸿蒙紫气,已震塌了凡间多处山脉河流?就连你刚刚修补好的苍穹,方才都在恸哭哀泣! 而他,就是这三界九州天地间,无法控制的最大杀器!」 他看着太阴幽荧没有表情,却白如苍雪的面容,当机立断道: 「帝君若不肯出手相助,那吾便自己动手!只望届时,吾与他一起神陨道消之时,帝君不要再觉心亏苍生!」 话音一落,圣神帝尊太阳烛照双手结印,运转两仪无上至阳神力,全力击向谢予辞。 而站在他身侧的太阴幽荧见状一惊,祂距离圣神帝尊极近,祂毫不迟疑、转身挡在二人之间。 祂双手结印,仓皇出手挡住圣神帝尊雷霆一击。 「——轰!」 天地两仪至阳之力与天地两仪至阴之力轰然相撞,神力冲天! 整个南天门,此时此刻都因此簌簌而抖。 对上的是圣神帝尊太阳烛照,太阴幽荧如何会使出全力? 加之祂本身便神体有恙,于是当即被击的连退三步,险些掉落天际。 谢予辞见此情状,勃然变色! 他飞身而来,从后面一把扶住太阴幽荧,猛然抬头,赫然而怒。 「——太阳烛照!祂尊你敬你,处处忍让!你竟敢伤祂!」 圣神帝尊见太阴幽荧被他所伤,本后悔不及,但听到谢予辞如此质问于他,当即怒火冲天,断然喝道: 「吾要杀的是你!」 太阴幽荧喘过因神力冲撞、憋在胸口的那口气后,立刻回手狠狠抓住谢予辞即将愤而出手、结印施法的手臂,祂哑声轻喝:「谢予辞,不可放肆!」 谢予辞被祂抓着,不敢施力,怕再伤到祂。 怎料太阴幽荧居然趁他不备,突然出手,结印封住他的元神,令他钉在原地无法动弹。 谢予辞微顿,目光灼灼看向祂。 「太阴幽荧——」 「住口。」 太阴幽荧轻斥一声,然后不再看他。 祂收敛起所有情绪后豁然转头,看向圣神帝尊。 「帝尊,此事不至如此决绝,幽荧有话单独禀告,请帝尊恩准。」 圣神帝尊沉默的看着祂,片刻后,缓缓道: 「好,那帝君便随吾来吧。」 他抬手一挥,太阴幽荧立即放松周身,随着他的神力瞬移到了东极御宵殿。 第五十九章 “帝尊,我不能” 「——帝尊。」 太阴幽荧刚一开口,圣神帝尊却突然挥手打断了祂。 只见他双手结印,在祂额头处轻轻挥过,一股至阳神力登时将祂的元神层层包裹其中。 太阴幽荧一顿,疑惑问:「帝尊,这是?」 「无事。」 圣神帝尊淡淡说道:「只是吾暂时将你的元神封住片刻,刚刚吾全力一击,你的元神似乎又有些不稳。」 太阴幽荧默然,轻声道:「谢过帝尊。」 只是祂此时不知道的是,圣神帝尊太阳烛照这时封住祂的元神,固然一方面是为了祂的元神免于震荡,但更主要的是为了暂时封住祂元神中的那颗连祂自己都不知道的「穷奇珠」。 「穷奇珠」可记录面前发生之过往,若是有一日回到原主身边,则会被原主得知穷奇珠所见过往。 既然是二圣单独谈话,圣神帝尊太阳烛照自然不希望这对话,有一日会被谢予辞知晓。 于是,他施法暂时封住「穷奇珠」,让这段过往不会被「穷奇珠」所「看到」。 圣神帝尊一摆衣袖,端坐御座,淡淡道:「帝君要与吾说什么,且说。」 太阴幽荧神色认真的看向上首端坐的、自祂降生以来便相生相伴的「兄长」,轻声说道: 「帝尊,幽荧与谢予辞相识数千年,深知他之心性。他虽身不由己,生而为凶煞,但却天性纯善,否则也不会以半神之身,在凡间安安稳稳度日数万年。他不曾做过一丝一毫恶事,更不会有颠覆倾倒三界之心。 魂飞魄散、身死道消,这不该是他的结局。望帝尊明鉴,开恩。」 圣神帝尊皱眉,直直看向祂。 「幽荧,就算他本无作恶之心,但现在根本不是他想、或不想的问题,而是他自己根本掌控不了这股鸿蒙紫气! 更何况近日他不断吸纳天地戾气和凶煞之气于己身,吾看,他就是生出了化解戾气为己所用的野心!幽荧,他乃凶神,其心可疑,如何轻信?」 太阴幽荧却坚定的摇了摇头。 「帝尊,幽荧正要向您陈情禀告,谢予辞汲取天地戾气,其实是一心为助我平息凡间怨气,非但无过,并且有功。」 圣神帝尊被气笑了。 「有功无过?你果真是被他蒙骗了!真当他是什么好人吗?」 他沉声道:「你可知,你以君子之交待他以诚,而谢予辞这天生的凶煞居然造次无状,居心叵测,对你暗藏情思,妄图渎神!数罪并罚,吾如何还能容他?」 居心叵测,暗藏情思? 太阴幽荧身体微微一颤。祂沉默好半响,终于缓缓问道: 「帝尊,您此言,又是从何处得知?」 圣神帝尊冷声道:「那孽畜方才已然便在南天门外承认,对你心生爱慕。你明明并未化形性别,尚为先天上神神体,他居然还敢渎神,龌龊不堪,口称「心悦于你」。当真可笑!」 心悦于我? 太阴幽荧居然罕见的生出一股手足无措、心慌意乱的感觉。 谢予辞他? 「——你便放心吧,我定将小青教的比兔子还要温顺几分,这总可以了吧?」 「——那,你便变成女身如何?这便是我想要的奖励!」 「——你别管!你可是堂堂九重天二圣之一、往圣帝君太阴幽荧!说出的话便是神断,可不能不算数!」 「——若我将小青教导得良善又懂事,帝君便要奖励于我,幻化为女身,我可记住了,你别想赖账。」 「——当然,我喜欢的,自 是这三界中顶顶好的,无人能无出其右。」 「——幽荧,你可知正因「是非只在人心」,才有「一眼万年」之迷途。」 「——君之所向,我必同往。若有我能做之事,你便说。」 「——那怎么能一样,帝君或许不屑这浅薄的凡俗之乐,但我却偏偏要给你。」 原来如此 与谢予辞相识相知的数千年的过往,此时在太阴幽荧脑海中纷纷闪现。 原来如此。 所以,他才屡次会屡次三番催促祂尽快化身,甚至为了讨要这个奖励,耐着心性,在仙山岱舆足不出户,认真教养腾蛇晚晴两百余年。 太阴幽荧沉默良久,一语未发,也不曾动弹。 圣神帝尊见状,以为祂被谢予辞唐突之情所吓到,于是放缓声音道: 「帝君,你既已知他居心叵测,更当与吾同心协力,为这三界除此大患。」 太阴幽荧醒过神来。 祂神情莫测复杂,沉默一瞬,却缓缓摇了摇头。 「帝尊,我不能,我也做不到。」 圣神帝尊蹙眉,沉声道:「幽荧!你这是何意?」 太阴幽荧沉默良久,那一瞬间祂想起了很多。 祂想起仙山岱舆的一年四季、花谢花开,想起鹿归涯的满园芬芳、每一株仙草都是谢予辞走遍九州尽心栽培而来。 想起他事无巨细为祂打造的家居用具,甚至想起了那个梧桐神树下,他再三让祂保证不会拆掉的那个十分奇怪的「忘忧茧」。 想着想着,祂忽而展颜笑了。 然后轻轻的道:「帝尊,您方才说谢予辞居心可测,妄图渎神。可您又怎知,我待他之心,早谈不上清白。」 圣神帝尊闻言一愣。 数万年来,这位九重天至尊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如此呆愣困惑的表情。 他似乎一时之间,实在无法理解太阴幽荧究竟在说什么。 但是片刻后,他猛然清醒,终于理解了太阴幽荧的意思。 「太阴幽荧!你可知自己究竟在说什么!」 盛怒滔天下,太阳烛照有生以来第一次无法控制自己的理智,他顷刻间右手结印,怒不可遏击向太阴幽荧。 但在他出手的瞬间终于恢复了一丝清明,心生不忍,下意识收回了部分神力。 不过尽管如此,太阴幽荧还是被他的至阳神力瞬间击得向后飞退,直至磕到桌子,方才止住这股力道。 祂全然没有运功抵挡的意思,就这么硬生生承受住了这一记! 待止住身形后,太阴幽荧蹙着眉胸口几次起伏,下一刻唇角缓缓滑落一行鲜血,脸上却带着一丝从未有过的放松和怅然。 这是他第一次对祂动手。 第六十章 屈膝为情痴 圣神帝尊手指微动,下意识想伸手想起扶祂,却又生生忍住了。 太阴幽荧轻轻抬手,用云白的云袖抚过下巴上低落的血迹。 祂语气虽轻,但却掷地有声。 「帝尊,我自然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见众生皆草木,唯有见他是青山。我心悦于他,半点参不得假。」 圣神帝尊沉默良久,似乎是遇到了平生所见的难题。 他目光沉痛的看着脸色苍白、唇畔染血,但却容色坦荡的太阴幽荧。 「你与吾共生于混沌,数万年来相生相伴,从未违逆于吾。而今,你当真要为了这天煞凶兽,与吾生分不成?」 太阴幽荧微微摇了摇头。 「帝尊,谢予辞本就无辜,不该赴死。但幽荧亦心知帝尊所虑所难,他目前体内鸿蒙紫气不稳,确实是三界安危之隐患。 因此,我想与帝尊合力,用两仪之力暂封他于东海,待他元神神力稳固,再放他出来。我愿亲自看守,不需取他性命。」 圣神帝尊却冷声道:「你当封印了他,便没有风险了吗?只有他死,才能永无后患。世事多变,沧海桑田,他活着就不可能万无一失。若是吾,不肯留他性命呢?」 太阴幽荧容色清绝,祂淡淡笑了。 「幽荧数万年如一日,无曾愧对于苍生,至今唯此一愿。若帝尊不肯容情,幽荧愿拼得神陨道消、献祭元神消他体内鸿蒙紫气,保他一条性命。」 圣神帝尊冷冷道:「你在威胁吾?」 太阴幽荧轻轻笑了笑,然后摇了摇头。 祂抬起一双修长的双手,缓缓解开纤长脖颈下领口处的那枚九重天帝君冕服上寒冰玉所制的纽扣。 寒冰玉扣解开的瞬间,那袭三界中最最尊贵端华无比的帝君冕服外袍,顷刻间坠落于地。 宛如于地面绽开一朵颓然绝美的繁花。 祂褪去那身象征着无限尊崇的朝冠,轻轻道: 「数万年来,身着此身帝君冕服,我无一刻忘却回避身为往圣帝君之责,随时随地愿以此身殉苍生。 但褪去这一身冕服,我便是太阴幽荧。如今苍生无恙,山河永昌,我心亦可为情故。帝尊,此非威胁,实乃我心。」 圣神帝尊沉默良久,轻声喃喃。 「……你简直疯了!」 太阴幽荧闻言却轻轻笑了。 「疯了吗?疯了也好,那便疯这一次罢。」 圣神帝尊久久无言,片刻后,他似乎终于妥协,但却提出了三个条件。 他沉声道:「帝君,要吾留他一命,也非不可,但吾却有三个要求。」 「帝尊请说。」 「一是要封住他过往全部记忆和神力,将他打回穷奇神胎,只有这样才算稳妥。」 太阴幽荧沉默片刻,终于缓缓点头:「幽荧遵帝尊法旨。」 「至于其二」 圣神帝尊淡淡道:「吾可以留下前尘尽忘的凶神性命,但不会留下一个试图动摇上古上神之道心、致使三界隐患重重的凶神性命。所以,吾还需帝君亲口承诺,自此以后,纵与他再遇,也再无私情。」 太阴幽荧这一次沉默的更久了些。 从此以后,再无纠葛吗? 良久后,祂轻轻咳嗽两声,终于开口,声音有一丝喑哑。 「帝尊,封印过后,于他而言,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我会做到,也请您言出必行。 若您自此再不追究他之前尘,我愿终生侍奉苍生天地,唯命是从,永为帝尊座下神君。」 圣神帝尊定定的看着祂,缓缓道:「好,吾信你,万年如一日。」 太阴幽荧眼中却宛如一滩死水般,静寂无声。 祂缓缓问道:「帝尊,您的第三个要求呢?」 圣神帝尊深深看了祂一眼,淡淡道:「至于这第三点,为彻底了断你二人情丝,稍后面对凶神谢予辞,自有吾出面与他交涉,帝君只需在吾设法施阵的时候,用你的至阴神力助我封印他即可。你需迎合吾之令喻,除此之外,没吾之令,不得擅言。」 太阴幽荧被长袖掩盖的双手微微颤抖。 祂无声的抬头,缓缓看向圣神帝尊的眼睛。 「怎么?帝君,你做不到吗?」 圣神帝尊语气严肃,缓缓说道:「往圣帝君,你既要用这封印之法保他性命,也承诺不再与他有私情牵扯,那么就此让他彻底死心,又有何不可?」 祂如何不明白帝尊是何意? 圣神帝尊正是要让谢予辞哪怕下一刻忘却前尘,上一刻却依然要心痛如死、心如死灰。 太阴幽荧蹙眉:「帝尊,我不懂。封印过后,他前世尽忘,往事皆休。既然如此,为何还要伤他这份心意。」 圣神帝尊目光中冷意凝结犹如实质,他冷声道: 「明月本应高悬苍穹之上,他最初便不该妄生渎神之心,企图伸手采摘——这锥心之痛,便是对他心生妄念的惩罚。」 他定定看向太阴幽荧,一字一句道: 「这亦是吾对帝君的惩罚。」 「这罚,你可认?」 太阴幽荧纤长的睫羽微微一颤,祂沉默片刻,缓缓吐出一个字。 「认。」 祂认。 若是能以此换他新生,祂没什么不能认。 圣神帝尊缓缓点头。 「好,以上三点,你若能做到,则他生,你若做不到,则他死。」 太阴幽荧无限苍凉的笑了笑。 遥想谢予辞此生,生而凶煞,为仙神所不容;又因半神之身,被妖物凶兽忌惮。看似无边快意,实则孤苦寂寥,不被三界所容。 若祂与帝尊联手设下两仪无上法阵,封印他前尘与鸿蒙紫气,降他神格,让他从此忘却过往,只当自己是一普通穷奇凶兽,得一生逍遥自在,又有何不好。 系我一生心,负他今生累。 如此 也好。 圣神帝尊静静看着祂此时的表情。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帝君,此番吾留他性命,并非宽宥于他,实乃怜悯于你。」 太阴幽荧神色木然。 片刻后,祂双手结印,缓缓屈膝以谢天恩,却被圣神帝尊一挥衣袖,用神力拦住了。 圣神帝尊居高临下,冷眼看祂。 「往圣帝君,你生而至圣,数万年间,俯仰天地,苍生朝拜,从不屈膝。而今,居然为一凶煞折腰。 帝君,你道心已乱,吾真的很失望。唯望你至此当真放下,不要让吾,后悔今日一时心软留他一命。」 太阴幽荧嘴角欲弯不弯的勾出一道浅浅的痕迹,祂垂下眼眸,无悲无喜。 圣神帝尊眼底微动,他始终用审视的眼神直直看着祂,似乎想借此揣度祂的心。 「哦?既如此,今后,谢予辞于你,算什么?」 太阴幽荧默然片刻,轻声道: 「形同陌路,再不相干。」 第六十一章 你,可愿信我 谢予辞被太阴幽荧封住的元神和神力,一刻钟后便已自动解开。 他微微一动,抬手按了按自己胸口,蹙眉看向近在咫尺的九重天南天门。 算了。 既然祂执意与太阳烛照避开他,想来有话单独要说不便让他知晓。 想来左不过是九重天上那些乌漆嘛黑的政事罢了。 祂既不想他听,那么他便不听。 先前圣神帝尊太阳烛照早已在第一时间用神力南天门附近封闭住,因此这么久过去,谢予辞居然一个神仙都不曾见到。 虽然此时无人能拦他,但他却并不着急离开。 凡间戾气煞气已除,他今日本来就是要带太阴幽荧离开九重天、返回岱舆的,这也是他答应过晚青的。 好在,没有让他等待太久。 片刻后,南天门上空两道上神神力加持下的神光闪过。 一道是明黄,一道是淡金。 正是圣神帝尊太阳烛照与往圣帝君太阴幽荧。 谢予辞面带着微笑,目光温和的定定看向太阴幽荧,但是下一秒他却微微蹙起眉头。 太阴幽荧的神色看起来不太……对劲。 自从太阴幽荧现身之后,她便始终微微垂眸,将视线牢牢定格在祂面前的地上,连眼角半分的余光都不曾投向他。 圣神帝尊站在南天门之上,面容肃穆冷凝,声音空旷中没有一丝感情。 「谢予辞。」 他冷冷道:「吾本欲令你魂飞魄散,以保苍生万物之周全。但是往圣帝君心怀慈悲,还愿给你一线生机。 今吾与帝君二人将汇聚天地两仪至阳与至阴二力,合力封印你于凡界东海之滨。望你今后洗尽前尘,好自为之。」 谢予辞一顿。 与往圣帝君合力? 他紧紧蹙着眉梢,目光如电,格外认真的打量扫视着太阴幽荧脸上的表情。 但是太阴幽荧却始终面无表情,沉默静立于圣神帝尊太阳烛照身侧。 祂那张如雪似玉的容颜,清绝九天,不动如山,却始终没有一丝一毫多余的情绪泄露。 谢予辞一时之间摸不清头脑,他眉心一动,突然转开视线,冷冷看向圣神帝尊。 「是你胁迫于祂?」 圣神帝尊却淡淡的笑了,那笑意似乎是在嘲讽于他。 「胁迫?幽荧祂生而为神,是九重天上至高尊贵的往圣帝君。 祂若不愿,便是吾,也不可能胁迫于祂。 不过,若是你这般揣度,便能挽回你些许可怜的自尊心,那么就自请便。」 谢予辞冷冷一笑,他嗤道:「太阳烛照,我早便说过,你之言论,于我而言,不过凡风过耳,无甚于心。所以这番挑拨诋毁的言论,你大可收上一收。」 「哦?」 圣神帝尊轻轻笑了。 「你是不相信吾,还是不相信往圣帝君神力所向,将会剑指于你。」 谢予辞嗤笑一声。 「太阳烛照,凡你所言,谢某皆无可信。」 圣神帝尊却微微摇了摇头,然后淡淡说道:「既然凶神不信吾之所言,却不知往圣帝君的话,你信还是不信。」 太阳烛照微微侧首,目光温和的看向身侧始终一言不发的太阴幽荧。 「帝君,既然如此,那便由你亲自告诉他吧。」 太阴幽荧藏在宽大云袖下的双手轻轻一颤。 祂微微合了合眼,下一刻,终于还是缓缓抬起头来。 谢予辞微微一顿。 他的视线,轻轻落在太阴幽荧清冷出尘的脸上。 不知为何,他心里突然闪过一丝慌乱。 但是下一瞬,他却已然压下这股突如其来的莫名的烦躁,对着太阴幽荧一如从前般展颜,明媚一笑。 「太阴幽荧,方才天地同悲,确实是我意外失控,这是我的疏忽,我不会不认。 但我定会找到办法克制住自己体内的鸿蒙紫气,绝不会颠倒三界秩序、危害苍生安危。 你也不要轻信太阳烛照的危言耸听,如此可好?」 太阴幽荧此时的目光,其实并没有凝聚在一个点上。 祂看似是在看着他,但实际上祂甚至始终不敢将目光真正对上谢予辞那双赤诚相待的眼睛。 圣神帝尊太阳烛照先前所言,声声沉重,言犹在耳。 「——要吾留他一命,也非不可,但吾却有三个要求。 一是封他过往全部记忆和神力,将他打回穷奇神胎。 其二,吾需帝君亲口承诺,自此以后,纵与他再遇,也再无私情。 三为彻底了断你二人情丝,你需迎合吾之令喻,除此之外,没吾之令,不得擅言。 ——以上三点,你若能做到,则他生,你若做不到,则他死。」 太阴幽荧沉默良久。 最终,祂终于开口,低声道:「谢予辞,如今本君将你打回穷奇神胎,封印你身为凶神的神力与前尘。待千百年后你重新破壳,去做一只寻常的小妖去吧。」 你不是一直羡慕那些寻常的小仙或小妖吗? 那这一次,便去做一回自己,可好? 太阴幽荧不知道自己究竟能护住他多少年,但只要祂一息尚存,还存于三界之间,便定会护他性命无虞。 至于其他,他之生死面前,都是水月镜花。 这也是目前,祂唯一能为他做的了。 谢予辞怔忪的看着祂。 他的瞳孔忽而急速颤抖,似乎努力想从祂眼中看出些什么讯息,却始终一无所获。 半响后,他怔怔问:「你说什么?」 太阴幽荧轻声道:「谢予辞,本君不想伤你,但本君与帝尊一同出手,你是绝对逃离不了这九重天,所以,请你不要做无谓之争。」 谢予辞仿佛不认识祂了一般。 他怔怔的仰视着这位遗世独立于南天门畔、九重天唯一帝君的卓然身姿,一贯明媚的眼睛仿佛也渐渐失去了神采。 但片刻后,他却重新打起精神,目光沉沉的看向太阴幽荧,一字一句认真的说: 「太阴幽荧,我知你心系苍生,但我说过,过去数万载我可以做到,今后也必定会想尽办法压制己身,必不会倾覆苍生——你,可愿信我?」 圣神帝尊听到这里,忍不住蹙眉冷声道: 「凶神,你当真是自视甚高,狂妄自大,居然妄图控制三界中最强大纯粹的神力鸿蒙紫气? 它拥有重造天地之威,绝非任何人可控。而吾与帝君,更加不会将三界安危寄托于你的一腔天真自大之上。」 谢予辞的视线却没有一刻看向圣神帝尊,更没有理会于他,只是直直看向太阴幽荧。 「是我在问你,太阴幽荧,请你回答,你可信我?」 太阴幽荧莹白如玉的容颜上,此时却并没有一丝一毫表情外泄。 只是祂云袖中的指甲,却已经狠狠攥进了自己的掌心。 祂沉默良久,再次开口时,祂的语气已与祂此时的容颜一般,清冷无情,没有一丝温度。 「本君信或不信,都没什么所谓。待本君将你 神力尽数封印,千年后你体内鸿蒙紫气自会宁静沉寂。 而待你重生之后你我见面不识,亦再也无需执着于信任与否。」 谢予辞怔怔看着祂片刻,突而轻轻笑了一声。 「没什么所谓?无需执着?」 「太阴幽荧,你当真是好得很。」 第六十二章 两相锥心 「——你是否有一日,会与旁的什么神仙一同对付于我?」 「——只要你从未为恶,我之刀锋,必永不朝向于你。」 「——若是那位圣神帝尊有命呢?」 「——若你无错,便是帝尊有命,我亦不会从。」 「——当真?」 「——当真。」 「——我曾听闻信任便如同寒山利刃,递与旁人只有两种可能——被刺伤,或被守护。 若想护住自己,最为稳妥之举便是永远不要将之交付他人。」 「但是太阴幽荧,这「利刃」交付与你,我认了。」 谢予辞猛然抬头,凤眸中无法遮掩的愤怒和沉痛如同一道直射人心的天雷,直直投向不远处的太阴幽荧。 「太阴幽荧,你曾与我说过,只要我从未为恶,你之刀锋,必永不朝向于我。即便是圣神帝尊有命,你亦不会从之! 如今不过区区两百多年光景,言犹在耳,我一字一句不曾忘却,难道你便全然忘记了吗?」 太阴幽荧眸光微微闪动,祂垂下长长的睫羽,一言未发,无悲无喜。 圣神帝尊闻言却轻轻「咦」了一声。 他轻笑出声,神色莫测。 片刻后,却又意有所指的看了太阴幽荧一眼,再缓缓看向谢予辞道: 「即便往圣帝君曾说过这番言辞又如何? 谢予辞,你身怀无法自抑的鸿蒙紫气,这便是世间最大的恶。 你如何还有脸面质问帝君,说自己不曾为恶? 吾与帝君就算此时为苍生福祉诛杀你于南天门外,也并不为过。凶神,你切莫仗着往圣帝君心怀悲悯,便无法无天。 你可知,在帝君心中,早已视你如洪水猛兽,却又不得不为了三界安宁与你虚与委蛇? ——祂,厌恶你至极!」 谢予辞闻言一震,突然重重捂住胸口闭目喘息。 太阴幽荧猛地阖目,心中大恸。 其实,祂心中明了,圣神帝尊这番说辞有失偏颇。 鸿蒙紫气本为天地间更胜于两仪至阳至阴神力的正道神力,并非罪恶之源。 但错的是……谢予辞空有神骨,却并无神格,只能算是半神之躯。 没有神格的半神之躯,又如何承载天地间最为强悍霸道足以倾倒三界的力量? 因此哪怕无罪,也成了有罪。 谢予辞因连日吸纳天地戾气煞气不得休息而是始终不适的身体,在今日连连刺激下,再次神力动荡起来。c 几股杂乱无章的蓬勃的神力冲击下,谢予辞只觉得胸口胀痛难当,但却不及此时他心中之痛的万一。 太阴幽荧亦发现了他的异样,祂注目向他看去,下一瞬却又立即隐去眸中的关切与担忧。 然后,祂忽而轻声道:「谢予辞,看到了吗?你根本控制不住的,你又如何让本君相信于你。」 祂敛眉不辨悲喜的望着他。 放弃吧,从此做一个自由自在的小妖,一只无忧无虑的穷奇。 再不用承受这些, 谢予辞却按着胸口一边咳嗽一边闷笑。 他哑声道:「太阴幽荧,莫说是将我打回原形,便是你想拿走我之性命,我亦不吝惜予你。但是你却不能」 他眼底血丝满布,一片通红,就连眼尾那片白皙的皮肤都透着薄红。 他说到此处似乎无以为继,又重重的喘了几口气,才强行压下心底的抽痛,然后声音嘶哑的继续道: 「 但是你却不能,不能如此疑我!」 圣神帝尊突然冷笑着开了口。 他冷冷淡淡的笑了笑,道:「当真是可笑,祂为圣神,你是凶神。谢予辞,你凭何觉得帝君会信任你这种天生凶煞之人? ——你可知在帝君心中,你也不过是个不相干之人,与三界泯然众生又有甚差别?谢予辞,你且看看这是什么?」 太阳烛照突然一挥右手,空中闪现一段影像。 影像中,圣神帝尊肃容问太阴幽荧道:「谢予辞于你,算什么?」 而往圣帝君太阴幽荧,则面无表情的轻声回答。 「形同陌路,再不相干。」 谢予辞瞳孔剧震。 他木然转首,怔怔的看向太阴幽荧,仿佛心中有什么信念正在缓缓崩塌溃散。 太阴幽荧的眉心,无法控制的轻轻一抽。 祂心中微叹,原来帝尊方才那一问,并不是单单要祂表态今后面对谢予辞时的态度,而是 要让谢予辞亲眼所见,彻底心死。 圣神帝尊含笑问:「谢予辞,你,看到了吗?」 谢予辞抱着心底最后一丝微弱的期待缓缓转头,他数万年来,头一次萌生这么一种惶恐之感。 他几近怯懦的看向太阴幽荧。 此时此刻,大抵是他此生数万载最为卑微怯懦的一刻。 但是他却已全然顾不上了,哪怕影像真切的出现在他面前,他却还是愿意自己骗自己,只要太阴幽荧肯亲口告诉他,那一切都是假的。 至于旁的,他都不会去相信! 他轻轻张开干涩的唇瓣,问道: 「太阴幽荧,这是假的,并非你所言对不对?这是太阳烛照伪造的是也不是?我只信你亲口之言。」 太阴幽荧沉默几秒,轻声道:「影像之景,并非作假,是我所言。」 圣神帝尊这才十分满意的轻笑了一声。 他居高临下的看着谢予辞,眼底除了冷漠与厌恶外,再没有一丝其他情绪。 「谢予辞,你还不明白吗?你于往圣帝君而言,一直以来不过是不相干的陌路之人。 只是往圣帝君生来悲悯众生,见你出生卑微,对你略有几分和颜悦色罢了。若当真引起了你的什么误会或遐想,那倒是不美了。」 太阳烛照又转向太阴幽荧,笑容慈悲和煦。 「帝君,虽然吾知你心唯苍生,目无杂尘。甚至为了三界安宁,不惜自降身份,亲自安抚凶煞。但是旁人却不了解你多年来屈尊降贵,忍辱负重的苦心。 吾明白你心如明月,不可转移。只是,今后还要更加「谨言慎行」才好。」 他说到「谨言慎行」四个字时,意有所指的加重了些语气。 太阴幽荧沉默片刻,缓缓松开了自己紧紧咬住的牙关,强行咽下几乎冲到喉咙的血腥味。 「是,帝尊。」 谢予辞怔怔的看着太阴幽荧冷漠的好像让他不认识了的脸。 那张脸近在咫尺,明明那么清晰,那么真切。 但是他心中的那张脸,却又仿佛变得模糊又陌生。 今日的一切便像是一场荒诞的大梦,让他深陷其中,又难以自拔。 那个曾令他情之所起、心之所向之人,似乎也朦胧陌生了起来。 谢予辞缓缓摇头,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一行清透如玉的泪顺着眼角蓦然滑落。 笑着笑着,他又微微蹙着眉按住了自己神力翻涌的胸口。 然后喃喃道:「「屈尊 降贵、忍辱负重」,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连续说了两遍「原来如此」。 眼中红的仿佛泣血般一瞬不移,狠狠看向太阴幽荧,语气满是嘲弄与轻鄙。 「帝君,那您还真是隐忍啊,为了「安抚」我这卑微不堪之人,连选择性别幻化女身这种要求都愿答应,还真是肯下血本。 ——连我这凶神,都险些被您「舍身慰苍生」的精神打动了。」 太阴幽荧蹙眉,祂的右脚微微一晃,极轻的向后顿了一步。 圣神帝尊太阳烛照蹙眉,他不动声色的用隐在背后的那只手。然后悄悄施法,助太阴幽荧稳住了差点倾倒的身体。 太阴幽荧站稳了身形,紧紧抿着嘴唇,喉咙微动,咽下那口险些再次冲口而出的血液。 祂木然低头,祂不再与满身满眼都是沉痛愤恨的谢予辞对视。 待气血平静下来,祂才哑着声音,低低问道: 「帝尊可以了吗?」 可以了吗? 您可曾满意? 那这一切荒诞的闹剧,可否结束了? 第六十三章 万劫不复 圣神帝尊本来还想对谢予辞说些什么,但他视线微转,下一刻却突然一凝。 只因此时太阴幽荧的脸色灰败的实在厉害,就连祂的眼眸瞳光都已微微涣散。 他们二人此时只有一臂的距离,太阳烛照这才发现,太阴幽荧背在身后的右手掌心,已有血迹缓缓从指缝中浸透出来。 不能再逼祂了。 圣神帝尊定眸看祂一眼, 旋即转身,沉声道:“谢予辞,你本咎由自取,还敢冒犯天威,吾岂容你再放肆!” 谢予辞垂手而立,面露嘲讽,目光凉凉的看着他。 圣神帝尊神情肃穆, 一声沉喝。 “帝君!两仪至阴神力助我结阵!” 太阴幽荧微微一顿。 祂缓缓抬起头, 最后一次正视谢予辞的清朗如画眉眼。 祂不断用自己的双眼, 认真描绘此时谢予辞眼中的屈辱、不甘、恨意、痛楚、挣扎,以及一丝他自己尚且无法自抑的眷恋。 对不起。 对不起。 太阴幽荧一直以为自己是个没有心的神明,有生以来却第一次体会到何为锥心之痛。 祂缓缓注视着谢予辞清澈如写意山水的眉眼,最终还是缓缓抬起双手于胸前。 太阴幽荧双手结印,淡金色的无上至阴神力从祂额中元神和双掌中涌出,将祂周身笼罩。 这片刻的刺目金光,亦是祂的屏障,替祂遮掩住了潮湿的双眼,掩护了那两行如霜雪般清澈的泪水。 原来祂也会有泪,太阴幽荧不禁微微怔忪。 原来祂的泪也是温热的。 淡金色的无上至阴神力,与身侧明黄色的无上至阳神力交融相汇,向谢予辞急射而下。 太阴幽荧似是不忍般阖上了那双微微潮红的双眼。 而谢予辞便始终站在那里一动未动,他心如死灰,眼中一片死寂, 定定看向结印于元神后又将手指指向自己的太阴幽荧。 他如此认真,似乎是想记住祂最后决然无情的模样。 不料此时,一声娇喝伴着一个青碧色的身影突然飞身挡在谢予辞面前。 “——别伤我主上!” 来人单薄的身影旋即被天地两仪阴阳神力击飞,那两仪神力势不可挡,在击飞她后,居然依旧直奔谢予辞而去,重重将其笼罩! “——小青!” 谢予辞被两仪阴阳神力所控,见到那抹青色身影时,沉寂如水的视线终于有了一丝波动。 太阴幽荧豁然睁开双眼! 祂当即分出右手的一股神力,接住了身受重伤、险些被打下南天门的晚青。 晚青虽为仙兽腾蛇,但如何能抵挡得住九重天两位神圣合力一击? 即便是连半神之身的谢予辞都不行! 她当即口吐鲜血,眼神涣散,心神具恸。 只听“咔嚓”一声清脆的响声,她的仙灵居然当场尽碎。 “晚青!”太阴幽荧蹙眉喝道。 祂左手继续施法助圣神帝尊造就两仪神力封印,而另一只右手,则分出一部分神力,奋力稳住晚青的伤势。 “腾蛇?” 圣神帝尊皱眉:“吾记得,九重天上只有一条腾蛇,正是记名在帝君濯祗仙宫名下。她因何不在濯祗仙宫,反而来此搅扰主君施法,甚至口称这凶神为‘主人’?” 太阴幽荧本就神力不稳。 祂一边要维持封印法阵, 一边要分出精力救护晚青, 已是强弩之末。 那口被祂反复压下两次的鲜血,此时终于再也压制不住,“噗”的一声,从祂口中喷涌而出。 太阴幽荧神体激荡之下,一时之间居然无法开口说话,只能勉力维持神力。 然而此时,被困于两仪神力中的谢予辞却并没有注意到这些,他焦急的看着晚青的状况,担心道:“小青,你怎么来了?” 晚青想向他爬去,却终于力竭无法动弹,虚弱的断断续续说道:“主、主人,我收到你的信笺,却久不见你归来,所以上天来寻你。 我方才都都听到了帝君祂居然是这样阴险深沉之人,我们看错了祂。 你别别伤心,我来接你回家,我们不不要祂了。” 谢予辞眼角缓缓滑落一滴泪,他轻轻喃喃道: “小青,对不起。百年前我离开岱舆,承诺会带祂一起回家。是我没有履行承诺,失约于你。” “主人,小青不怪你我们回家,可好?” 谢予辞哑声笑道:“回家?是啊,岱舆终究只是你我的家,高高在上的九重天帝君的家在西极濯祗仙宫,不在岱舆,更不在鹿归涯。” “我们错了,错的离谱。” 太阴幽荧脸上惨白一片,神力激荡、心力交瘁下,一缕鲜红再一次无法控制般从唇畔缓缓溢出。 祂控制法阵的左手也不可控制的轻颤,神力晃荡不安,阵法的光芒也微微淡弱。 “幽荧!” 圣神帝尊用只有二人能听到的声音,冷冷传声道: “你可是反悔了?谢予辞究竟是活还是死,具在你一念之间。” 太阴幽荧猛的闭上眼睛。 祂长长的睫毛像脆弱的蝶翼,微微颤抖。 一瞬之后,再次坚定的微微摇头。 祂将元神中的神力施法祭出,更加强大的两仪至阴神力从指间急射而出,再无半分迟疑。 谢予辞捂住额头元神,他痛苦的大叫了一声,那是神识中记忆被消除时钻入脑髓般的痛苦。 他忍着脑海中剜心刺骨的剧痛,声音沙哑中带着无法掩饰的滔天恨意。 “——太阴幽荧!你封印我之神力,将我打回原形,这些我具不恨你,怪只怪自己生而难容天地!但是,你凭何抹除我一生记忆? 我谢予辞,护你千年,我情坦荡,敬你于心,从无虚假! 难道你与我相识一场,这千年种种过往,在你心中便那般不堪吗?以至于你恨不能将关于我的分毫痕迹都一一抹除。” 太阴幽荧心中大恸,祂死死咬住自己牙关,睫羽颤抖不休。 谢予辞那一声声痛不欲生、恨意难消的斥责,像是一声声惊雷炸裂在祂心神脑海,可是祂却一个字都不能说。 他那份如斯强烈,如斯深刻的恨意,此时深深刺痛太阴幽荧的心。 今日之前,祂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们二人会沦落到如此境地。更不曾想过,谢予辞有一天会用这般仇视愤恨的眼神看着祂。 但是,祂不怪他。 此为祂过,祂合该万劫不复! 两仪至阴至阳神力封印大阵已到最后关头,圣神帝尊奋力聚起最后神力,狠狠击出,冷冷喝道: “萤火之光,与月争辉,当真可怜又不堪!” “——轰隆!” 谢予辞一顿! 他周身神力和记忆,在这瞬间被两仪至阳至阴神力彻底击碎消融。 他的身体旋即也逐渐开始透明,最终集成一颗玄紫色的穷奇神胎。 而他最后一刻,视线都未曾偏离太阴幽荧身上半分。 (本章完) 第六十四章 殒神钟再鸣 明黄与淡金两色神光大盛,包裹着这颗穷奇神胎,直直坠落九天,扎入东海之滨。 “主人!!!” 晚青声嘶力竭的发出一声大喊,但终归气力不济。 她缓缓阖上了双眼,也失去了意识。 太阴幽荧再也控制不住自己。 祂周身簌簌发抖,抖动的频率大得惊人。 仿佛祂整个人, 下一瞬间便会四分五裂、彻底撕裂一般。 太阴幽荧勉力将一缕神力注入晚青身体,助她稳住伤势,然后终于重重倾倒,跪在地上。 然后,祂轻轻一挥云袖,晚青的身影, 旋即也消失于南天门外。 圣神帝尊蹙眉看向晚青消失的方向,冷冷道:“帝君, 腾蛇触犯天规,背主投敌,本该押赴堕神汀,受五十六道九天玄雷、魂飞魄散之刑。你一向公正,莫不是要徇私。” 太阴幽荧轻轻喘息几瞬。 好半响祂才勉强找回一丝气力,轻声回答道:“帝尊,腾蛇虽天生仙胎,但生性不驯,德不配位。既然方才两仪神力已致其仙灵破损,失去仙身,化为妖蛇。那么本君再将其打回蛇形,丢至其初生之地,着其重新修炼,再经凡尘八苦之痛。此罚亦不轻,此罪可消, 不算徇私。” 祂强撑起身体,面无表情的缓缓站起身来, 仿佛又变回那个三界倾慕、端华清绝的九重天帝君。 太阴幽荧面无一丝人色的轻轻道:“帝尊,若您没有其他诏令, 太阴幽荧,自请贬谪于九重天。” 圣神帝尊微微蹙眉:“帝君,你此乃何意?” 祂轻轻笑了笑,那笑意不抵眼底,苍白的脸上不见悲喜。 “帝尊,本君曾言,此事过后,将亲自镇守凶神神胎于东海西极濯祗仙宫,自此再不入主九重天。” 话毕,祂双手结印,元神中祂此时仅剩的最后一缕神光一闪,九重天极西的濯祗仙宫,登时被一道耀眼的淡淡金色光芒笼罩。 “往圣帝君!” 圣神帝尊喝道。 但是太阴幽荧却丝毫不为所动,片刻后祂眉间元神处神光消散,九重天极西的琳琅仙宫居然刹那间变成一片沃土平川! 九重天上,自此居然真的再无西极濯祗仙宫! 太阴幽荧施法完毕,唇边勾起一道极淡的笑。 “如此也罢, 此后经年, 前尘变迁。青山已随晚风去,我于沧海化桑田。” 祂喃喃说出一句, 便再也无力自持。猛地喷出一口鲜血,双目失神,直直向后倒去。 太阴幽荧元神激荡,神力溃散势如洪水倾颓。 而祂元神中那颗本属于谢予辞的“穷奇珠”,此时居然因为祂的神力溃散,而被祂的神体所排斥,突如其来从祂元神中疾射射出,直直从九重天掉落凡间! 只是此时此刻,即便是圣神帝尊太阳烛照,亦无暇分心注意到它。 只因 “——轰!” 刹那间,九重天堕神汀畔那伫立数万年的殉神钟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巨响! 短短三月余,殉神钟居然响过两次! “——幽荧!” 圣神帝尊瞬间闪身在祂身边,在祂坠地前最后一刻托住了祂如枯木残叶般单薄的身体。 他的声音中,难得显现一丝慌乱。 太阴幽荧用力的、缓缓的眯着双眼,却似乎始终看不清眼前这天地。 祂视线迷离模糊,终于陷入黑甜。 * 而“穷奇珠”中所记载的镜像到此,便已算终结。 卓清潭亦再度被拉回了宿风谷阵王幻境中。 她的三魂七魄犹如在狂风中漂泊无依,失魂落魄的怔怔看着幻境中的钧别。 而此时,钧别也终于吸纳看完晚青交给他的“穷奇珠”中的部分记忆。 但是,谢予辞、晚青二人在“穷奇珠”中看到的过往,却与卓清潭又有所不同。 圣神帝尊在与往圣帝君单独密谈之时,封住了往圣帝君元神中那枚“穷奇珠”。 因此,谢予辞和晚青看不到穷奇珠被封印以后发生的事,卓清潭却因找回前世记忆,记得清晰分明。 钧别此时仿佛不欲生般死死握着穷奇珠,捂住额头、声声喘息重如雷击。 卓清潭喃喃:“原来是这样怎么会是这样?” 宿风谷阵王幻境中的故事还在继续。 晚青含泪看着虽然已经渐渐平静下来,但却一脸死寂的钧别,或者说是恢复记忆的上古凶神谢予辞。 “主上,你如今都想起来了,往圣帝君并非表里如一,和光同尘,光风霁月之人。 她冷心冷清之至,实乃天地间最最伪善之人,以丝缕温存困你数千年,根本配不上主上的情之所向、坦荡热诚。 一千多年前她是这般,一千多年后的如今,她亦是如此,利用指使您为九重天卖命,您万万不可再深陷迷途!” 谢予辞眉心微蹙,沉默的看着远处山脚下袅袅升起的炊烟,许久没有说话。 “主人!”晚青蹙眉叫他。 谢予辞醒过神来,他认真的看了看晚青,突然轻轻道:“一千多年过去,居然连你这个小丫头都长大了,我险些认不出你。” 晚青沉默片刻,轻声道:“这般久的年岁,小青亦不再是当年仙山岱舆里,那条无忧无虑的小腾蛇了。” 谢予辞记起前尘,他回头蹙眉问:“你本是天生仙胎仙兽,如今为何会是妖蛇之态?你的仙灵呢,莫非是千年前为我挡下那一击时碎了?” 晚青神色中带着一缕恨意和偏执。 “主人,当日你打回原形神胎、抹去记忆封住神力,打下了东海之滨。而我当时仙灵已碎,亦被往圣帝君打回原形、丢去了葬修山。” 谢予辞却微微蹙眉,轻轻摇头。 “这不可能,祂她不会这般对你。” 晚青一脸的不可置信。 “主上!您别再傻了!她能那般对你,又怎么会放过我?” 谢予辞沉默一瞬,还是摇了摇头:“那不一样。” “我身负鸿蒙紫气,又是上古凶神,她自然心中憎恶厌恶、恨我欲死。但她身为帝君,倒算公允。你本是仙兽,她绝不会这般对你,想必其中还有隐情。” 晚青眼中含泪,她愤然大喝道:“她能有什么隐情?主上,您就是数千年来习惯了,习惯将她想得那般好。其实她不过是恨屋及乌罢了,恨不能我们主仆一道消失于三界! 当年我身负重伤,被打回蛇身,在葬修山修炼数百年才得以再化成人形。此言半点不假!” 谢予辞不再说话。 那份九重天堕神汀神殿少年神官钧别的“少年清澈意满志,天上人间第一流”的意气风发,仿佛一夕之间消弭不见。 少年神官的一世无忧,终究还是留不住。 他神色中再没有那份独属于钧别的清澈如洗,安然若素。 深色沉沉的眸光里,千年前被蒙蔽、被欺骗、被封印、被抹去记忆的愤恨不平,像是一股凝在他心头的鱼刺,上不去、下不来,令人五内俱焚,郁郁难平。 太阴幽荧,为什么? 谢予辞突然单手捂住自己的脸,笑了。 太阴幽荧,你欺骗于我也好,蒙蔽于我也罢,但是为何你偏偏就不能骗住我一辈子呢? (本章完) 第六十五章 错付 晚青擦了擦脸颊上了泪水,她哽咽着继续说道: “主人,您还记得吗?葬修山的名字,当年还是您取的。只是后来年代久远,凡人们传来传去忘其本名,渐渐称呼它为‘藏秀山’了。谁知机缘巧合之下,居然让我在此山中寻到了您的‘穷奇珠’! 虽然, 我始终找不到您,但见此物心中也是一份念想。不成想老天有眼,我们主仆终于重逢。 主人,若不是你如今依旧被往圣帝君的虚情假意所蒙蔽,其实我是不愿让你记起千年前的伤痛过往、再想起这个虚伪之人。但是我却不能看她再这般继续利用你下去。” 谢予辞听到此处,脑中突然想起一件先前被他忽略了的极其重要的事。 他神色一凝,旋即放下捂住脸的右手, 神情肃穆的转身问: “等等,先前我脑子很乱忘记问你,你是如何在凡间藏秀山寻到穷奇珠的?我明明将它……将它遗失在九重天了。” 他及时吞回了差点脱口而出的话。 晚青疑惑的看了看谢予辞掌心的穷奇珠,闻言也有些困惑。 他们二人其实并未看到谢予辞被打落南天门和晚青昏迷之后的事情,自然不知道“穷奇珠”为何会遗落。 他们更加不知的是,其实正是往圣帝君太阴幽荧以责罚为名,从圣神帝尊手下救下晚青。 晚青蹙眉:“主上,难道这不是您被圣神帝尊和往圣帝君打落凡间的时候遗落的吗?” 谢予辞深深凝眉。 这当然不是。 这颗“穷奇珠”本该在圣神帝君太阴幽荧的元神里,养护她的元神、助她修复她元神中那道极易致命的裂纹,绝不该在凡间的一座凡山中重现。 难道? 他突然讽刺的发出一声轻笑,然后摇了摇头,低声自语。 “看来,你居然憎恶厌烦我至此。只因它本属于我,哪怕是可以救你性命的法宝,你亦弃之如履迫不及待的丢弃。” 谢予辞自嘲的轻笑一声,他缓缓抬手, 将“穷奇珠”放在自己额头间。 那离开主人良久的“穷奇珠”仿佛有自己的意识般,格外急切的瞬间没入了主人额间。 一道玄紫色的强悍神力,自他额间迸发而出, 他遗失千年的神目终于归体。 片刻后, 谢予辞睁开双眼,轻轻摇头笑了。 “我真是傻,乍闻穷奇珠不在你身上,居然还会担心你是否安康。我倒是忘了,千年来你端坐岱舆濯祗仙宫,受三界众生崇敬朝拜,又怎会过得不好。” 他的声音太小了,晚青一时没有听清,于是她蹙眉问:“主上,您说什么?” 谢予辞轻笑着摇了摇头。 “没什么,只是忽而发现,自己属实蠢笨,落得如今这般下场,倒是不亏。” 晚青听了这话立刻皱眉恨恨的说:“主上,您说什么呢?您天资聪慧生而不凡,如今这般境遇,完全就是那往圣帝君阴险毒辣, 利用你的感情。她当真是坏到了骨子里! 当年这般,现在亦是如此。假模假样美名曰传道受业教化您长大,实则是为继续洗脑蒙蔽于你、让你此生都为九重天卖命, 当真其心可诛! 如今九重天和岱舆您都不能再回去了。依我看不如就此留在藏秀山,安安稳稳与我和灵蓉他们过日子。 我们再造一个‘岱舆’出来,造一个一千多年前、那个属于咱们的‘岱舆’,可好?” 谢予辞眼底深处,是一丝遮不住痛楚:“再造一个‘岱舆’吗?再也不能了” 晚青不解:“为什么?” 谢予辞沉默一瞬,轻声道:“如今的我,再也没有当年那股一腔孤勇的尽头,去亲手再造一个‘家’了。” “家”这个字,如今于谢予辞而言,实在沉重。 他曾用百年时光,不辞辛苦,用心细细揣摩一个人的喜好。 想其所想,爱其所爱,控制自己的言行,不敢丝毫行差踏错。 还不厌其烦、尽善尽美的造就一个心中的“家”。只为那人片刻展颜,笑容相待。 但如今,只要想起曾经自己心中所有的美好与温暖,在那个人心中不过是一场为了苍生大义的委曲求全,他便觉得仿佛压制不住自己心里想要毁天灭地的恨意一般。 过往所有沉甸甸、刻在他骨子里的爱,仿佛都化成世间最为伤人肺腑的钝剑,一下一下拉扯着他的神魂,让他此生不得善终。 晚青焦急的上前一步,拉住他的手臂。 “主人,你可以的,我们可以的!都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你慢慢一定会放下的,会忘掉的,小青也一直会陪着你!既然我们斗不过他们,那我们便躲得远远的!” 谢予辞沉默片刻,却突然笑了。 “躲?我为什么要躲?” 晚青怔怔的看着他。 “主上?” 谢予辞抽回被她抓住的手臂,淡淡交代道:“小青,你先回藏秀山去,我要离开一段时间。待我事毕,便回来寻你们。” 晚青一愣,下一秒她神色大变,两只手并用猛地扑上去,将谢予辞抓的更紧了。 “不行!主上!你是不是还要回濯祗仙宫找她?我不许! 当年你便是非要去九重天寻她,这才落得现今这般结局,你当下还不肯清醒吗?” 谢予辞神色淡淡的推开她,正色道:“小青,我此时很清醒。 我不瞒你,我的确是要回一趟仙山岱舆。但并非是为了她,而是为了我自己。” 晚青不解的问:“为了主上你自己?” “不错。” 谢予辞眼底忽而闪过一丝狠厉,他轻笑一声,神色冷漠的道: “昔日岱舆的一房一舍,都是我一砖一瓦所建。仙山中一草一木,都是我用心栽培而活。 她厌憎于我、诓骗于我,却又占据岱舆一千多年,甚至连自己的天宫都搬下九重天。 ……但我却不能让自己花费百年时光,用尽心血所建的‘家’,再被人作践糟蹋。” 晚青蹙眉,她不甚赞同的摇了摇头。 “可是主上,如今往圣帝君的濯祗仙宫坐落仙山岱舆,其间有众多天兵天将和仙官仙娥驻守。 更何况,就算没有九重天的守卫,您如今神力被封,我们依然不是往圣帝君的对手,如何能将岱舆抢回来呢? 万一惊动了九重天上的圣神帝尊,他们若是知道你恢复了记忆,恐怕会痛下杀手,这太危险了!” 谢予辞却狭促的笑了笑,他挑了挑眉。 “谁说我要将岱舆抢回来了?” 晚青不理解的看着他。 “主上,你既忍不下这口恶气,又抢不回来岱舆,那还回去做什么呢?岂不是自己看着更难受吗?” 谢予辞耸了耸肩,他轻笑一声道:“抢是抢不回来,但我却能毁了它。” 晚青闻言一顿。 她蹙眉看向谢予辞,缓缓问道: “主上,您到底要做什么?” (本章完) 第六十六章 但求此生无悔过,碾作清风两行词 谢予辞笑容冷冽,带着一丝寒芒,他曼声道: “如今的我自然无法抢回岱舆,但若我激起自身全部神力,想来除了那座从九重天上搬下来的濯祗仙宫外,岱舆仙山上其他当年我所建屋舍、所值草木,都能被击成粉碎, 化作废墟。” 他轻轻掸了掸云袖,漫不经心道:“我不会再心软。不该往圣帝君拿的,她从此便休想再从我这拿走半分。 她不是想要岱舆吗?那我便还给她一个,只有一座濯祗仙宫的岱舆。” 晚青闻言十分担忧,她紧张时不自觉会摆弄自己的发辫。 “可是主上你闹出这么大动静,届时又岂能全身而退?” 谢予辞却轻轻嗤了一声。 他偏过头看着她,眼中是她千年前再熟悉不过的骄傲不逊。 “别忘了, 我乃半神之身, 曾可同上古上神一战。 若是之前我自然无法破开太阳烛照与太阴幽荧共同设下的神封。但如今‘穷奇珠’归位,我至少可以破开一半的封印,拿回自己曾经一半的神力。” “——而这一半的神力,便足以助我摧毁仙山岱舆,并逃之夭夭。” 谢予辞态度坚决的将晚青赶回藏秀山,晚青无法,只得一步一回头的离去。 待晚青离开后,他单手结印施法。 作为九重天堕神汀神官“钧别”时,谢予辞便已经天资不俗远超于人。 而此时“穷奇珠”归位,他体内如今神力大盛,与做钧别之时更加不可同日而语。 施法瞬间便已身至千里之外的仙山岱舆,谢予辞静立于濯祗仙宫往圣帝君宫殿的殿门外。 然后,毫不犹豫的伸手推开殿门。 他再也不是当初那个怯弱的、不敢丝毫违逆帝君心意的少年了。 殿内入目一片荒凉的气息,仿佛久无人居住,悄无声息, 空冷寂静。 他蹙眉,原来太阴幽荧当真如嘉荣所言, 近几百年并不在濯祗仙宫中居住,而是在鹿归涯,不是为了躲他的托词。 谢予辞轻嘲的一笑。 当年他作为钧别时,鹿归涯始终被往圣帝君封印,太阴幽荧也从未离开濯祗仙宫。 他在仙山岱舆受教多年,甚至都不曾知道仙山中还有鹿归涯这么一处景致。她便这么担心他看到鹿归涯的景致,想起来什么吗? 而在他授命被赶往九重天堕神汀历练之后,往圣帝君恐怕才敢解开鹿归涯的封印吧? 听闻如今她倒是常年待在鹿归涯闭关,当真可笑。 谢予辞缓缓踱步进内殿。 他漫不经心且毫无敬意的随手翻弄着往圣帝君御案上的一摞文书,里面大多都是些无聊的冗长的三界政务。 想来是往圣帝君在鹿归涯批阅完毕,由仙娥们送回大殿,等待九重天的仙官来取走的。 突然,他动作微微一顿。 原来是发现了一本被包裹的格外细致的空白文卷,应该是太阴幽荧私物,只是不知为何夹在了一摞政务中。 想来是处理杂物的仙娥粗心所致。 谢予辞随手将包裹文卷的锦缎扔在地上,翻开了它。 文卷似乎是往圣帝君的随笔随感,只一行字尔。 谢予辞蹙眉看着上面那行格外熟悉的往圣帝君的笔迹,轻轻念道: “——予君了断长相辞,此别相忘不可思。但求此生无悔过, 碾作清风两行词。” 他心中一震,忽而生无限荒谬之感。 旋即喑哑的自嘲一笑:“你为我取名‘钧别’, 原是这般意思——‘予君相辞, 此别不思’。 谢予辞,予辞,钧别,君别。原来事到如今,你想起我这个人来,除了‘了断长别’,再无一丝一毫悔意。我又还有什么可期待的。” 他看到御案上那个他前些时日亲自跑遍九州寻到的上等白玉,为天界办差之余一刀一刃细细雕琢镌刻而成的镇纸,只觉得一股真心被戏耍轻辱的耻辱,油然冲上心头。 他左手手指微动,一股神力将桌上的白玉镇纸击飞在地,“啪”的一声,碎了一地,就像那个曾经名叫“钧别”的少年,懵懂卑微又可怜的真心。 “——何人在殿内?” 原来是嘉荣上仙听到动静赶到了。 她冷着脸推门而入,待看到里面长身而立、如临风玉树般的男子背影便是一愣。 “钧别?” 嘉荣上仙面带惊喜之色。 “你怎么回来啦?又下来办差吗?” 她旋即却注意到地上碎了一地的白玉镇纸,当即“啊”的一声轻轻惊叫出声。 “此乃帝君爱物,钧别,你怎么这般毛躁,这让我可如何向帝君交代。” 谢予辞缓缓转过身,将视线静静投在她的身上。 是她? 那株在岱舆得道升仙的小小嘉荣仙草。 而今已位列上仙之高位,是濯祗仙宫中仙阶最高的仙官,再也不是当年那个九重天西极濯祗仙宫的小小仙娥了,还被他叫了多年的“姑姑”。 他沉默一瞬,忽而笑了。 “无妨,这镇纸不过是无关痛痒之俗物,她不会在意。” 嘉荣上仙轻叹了口气,她笑着摇了摇头。 “帝君宽厚,自是不会因看守仙宫不利而责罚我。 但是帝君素日十分珍惜你这些年送来的物件,即便是原来你做的那个的旧的镇纸,如今都被帝君带去了鹿归涯,这新的便在仙宫内留用。 你也真是不小心,这本就是你辛苦雕刻的,怎么就打碎了呢?” 谢予辞轻轻笑了,但那笑意却不及眼底。 “既是我辛苦雕刻,我亲自打碎它,也是本分。” “你说什么?” 嘉荣上仙蹙眉看他,她总觉得今日的“钧别”似乎十分奇怪。 谢予辞却只是轻笑,然后淡淡摇了摇头。 “没什么。她可是在鹿归涯?” 嘉荣上仙愁容满面的点了点头。 “正是,帝君曾言在鹿归涯闭关,是为调和天地两仪阴阳之力。但是我却总觉得不太对劲,心中亦是十分不安。” “哦?” 谢予辞不甚在意的淡淡道:“往圣帝君向来以三界苍生为重,有什么不对劲的?” 嘉荣上仙向殿外看看,见附近再无别的仙娥,于是上前几步,走到谢予辞身边,她忧心忡忡的小声道: “本来我也并未发现有什么不妥,但是前些日子,我照例整理濯祗仙宫的法器库时,这才发现原来在这几百年间,帝君陆续提走了仙宫内多件极品仙器。 谢予辞闻言轻轻挑眉。 “整个濯祗仙宫都是她的,她提走几件极品仙器,又能说明什么呢?” (本章完) 第六十七章 别后心惘空一水,重来回首再一生 嘉荣上仙“哎呀”了一声,她一副孺子不可见的表情。 “可是那些仙器并非寻常极品仙器啊!具是‘九天羊脂瓶’这等,制作天地至高阵法所需的极品仙器! 而帝君三百年闭关鹿归涯不出,甚至将天地至高法阵所需的诸多极品法器陆续取出使用,还日夜不休消耗自身大量两仪至阴神力,去维护天地两仪平衡 ——结合综上种种迹象,我料想帝君必然是在做一个神威强横、甚至能取代她体内两仪至阴神力的, 足以平衡三界两仪之气的天地阵法。” 谢予辞微微蹙眉。 什么? 制造力量堪比上古上神至阴神力的天地法阵? 这又是为何故? 他神色微微一动,但却还是没有说话。 嘉荣上仙蹙眉,担忧之情溢于言表。 “所以你想想看,帝君本身便是混沌两仪至阴圣神。明明只要她存在于三界,便是最好的平衡两仪阴阳的神器! 既然如此,那么她又何须花费三百年如此漫长的时间,日夜不休耗损自身如此之多的神力, 去做这样一个天地阵法?” 谢予辞瞳孔微微一缩。 只一瞬间, 他便明白了嘉荣心中所忧所虑。 他若有所思的轻声喃喃。 “必是因她神体不稳, 亦或是担心自己今后有什么意外会神陨道消,牵连三界两仪失衡。 因此,才不惜花费三百年时光和无数神力,提前布置这样一个天地大阵,以确保今后万无一失。” “呸呸呸!什么神陨道消,怎么可以如此狂背胡言?帝君神力无边,断不会有这一日。” 嘉荣上仙连忙双手合十,虔诚阖目,小声道:“‘童言无忌,大风刮去!’” 谢予辞轻轻翻了个白眼,轻嗤了一声,摇了摇头道: “你不也是这般料想的?否则,又何须这般惊惧难安。” 嘉荣上仙的动作微微一顿。 她旋即愁思满面的轻叹了口气。 “其实按理说帝君既然一直以来都瞒住了我们,又对此事如此亲力亲为, 必然是不愿让旁人知晓的。我无意中发现了这些,本也不该对旁人说起, 免得破坏了帝君的部署。 但是帝君的身体当真已经出了什么问题或隐患,她又没日没夜这般操劳,耗费精气神力,只会令帝君的身体愈加吃不消。 钧别,你自小便得帝君偏疼,想来若是你去劝,帝君或许会听进去只言片语。” 谢予辞沉默片刻后,嘴角牵起一丝似是而非的假笑。 “你想多了,咱们这位往圣帝君,心深如海,算无遗策,只有旁人被她摆弄的道理,倒也不必为她如此担忧,她心里自有成算。” 嘉荣上仙怔怔看向他,冷下脸蹙眉道: “钧别,你究竟在说什么啊?什么叫‘心深如海、摆弄旁人’,你你怎可诋毁帝君,对帝君如此言辞不敬?你近来是越发没规矩了。” 谢予辞轻笑着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他摆了摆衣袖, 转身向殿外而去。 “你去哪里?” 嘉荣上仙却蹙眉在他后面叫住他。 谢予辞回头,浅笑一声。 “你不是向让我去劝劝她吗?我自是要去鹿归涯。” 话毕, 他背身摆了摆手越走越远, 衣袂蹁跹,身姿卓越。 嘉荣上仙有些怔忪的看着他的背影,终于想起她今日为何会觉得“钧别”十分奇怪了。 今日的钧别,不曾尊崇恭敬的称呼往圣帝君一声“帝君”,更加不曾亲昵无间的称呼过她一声“姑姑。” 东海之滨,仙山岱舆,鹿归涯畔。 往圣帝君云白的衣袂,在海风的吹动下轻扬翩舞。 她一袭白衣阖目而立,头上并未佩戴九重天帝君华贵的冠冕。 海风似乎都格外听她的话,不舍将她的长发吹得凌乱,反而更透着一份落拓潇湘的美感。 片刻后,她缓缓收回右手,指尖源源不断涌入东海阵眼的神力,随着结印的结束渐渐消散。 鹿归涯畔的东海中旋即涌现一片淡金色的祥光,那光芒似乎无限温暖,又无限清澈明亮,与东海海面的湛蓝幽深相互映射,形成一片奇异的美景。 往圣帝君眉心微蹙。 她将收回来的那只纤长消瘦的右手,轻轻放置于额前,并二指缓缓输入至阴之力,缓解额间元神之痛。 自从几百年前她将半数元神之力,尽数用以封印钧别身上的神力后,不仅无法再维持先天无性别的原始神体之态,被迫化为女身。 就连千年前补天之后的元神旧伤,近三百年间也是时常发作,令她的心神裂痛不休。 她不知道自己的元神还能坚持多久,更不知道自己这幅千疮百孔的神体还能在三界中维持多久。 所以,哪怕是为了防患于未然,她也不能丝毫掉以轻心。 这三百多年来她以九州山河为阵,以东海为阵心,用濯祗仙宫八件上古遗留下来的极品仙器为媒介,以身为上古上神的无上两仪至阴神力为引,终成此两仪至阴天地法阵。 今日,便是阵法功成的最后一日。 历时三百六十余年的日以继夜,耗尽大量心血法力,如今此阵终于大成。 自此以后,便是三界再无太阴幽荧,天地两仪至阴之气也不会紊乱。 “惟愿此后经年,三界九州,阴阳轮转,周而复始,永不停歇。” 哪怕,无我。 圣神帝君苍白消瘦的脸上,终于带上了一丝清浅的笑意。 如今的她只看背影,简直瘦的惊人,比千年前的祂清瘦单薄了太多。 若非是穿着如此华贵端庄的九重天帝君冕服桂冠,便如同一个纤弱久病的病弱羸弱之人一般。 但若是有人与她的眼睛对视,便会发现她绝非软弱脆弱之人。 圣神帝君太阴幽荧,哪怕如今元神溃败、神体染恙,眼中那股璀璨不灭、宁折不弯的光芒依旧从未湮灭。 忽然,她似乎是感应到了一缕靠近鹿归涯的元神波动。 她眉目间微微怔忪,脸颊畔露出一抹无奈又温和的笑。 是他? 他居然回来了? 三百余年她寸步不敢轻离鹿归涯,日夜在此维护天地两仪至阴法阵,钧别数次回岱舆,她都不曾相见。 如今天地两仪至阴法阵,至今业已功成完毕,她若是再不见他一面,怕是这孩子要心里埋怨她了。 圣神帝尊轻轻转过身去。 鹿归涯的云海和清风将她的几缕长发吹起,将她那张不落凡俗、清贵绝美的容颜,衬得若隐若现,极具神性。 她含笑轻声道:“既回来了,那便出来吧。” 簌簌声响,一阵神力波动下“钧别”取消了隐身术。 他神色晦明,静静立于距她不远的涯下。 也不知他是几时到的,但鹿归涯畔的龄竺花瓣,此时已不知不觉落了他满肩。 别后心惘空一水,重来回首再一生。 往圣帝君,久违了。 (本章完) 第六十九章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往圣帝君整理一番心底隐匿而复杂的情绪,然后轻轻牵了牵唇角,淡笑道: “虽岱舆自你走后,已走过三百多个春秋,但在九重天也不过近一年而已。于你而言,倒也没有很多年。 听说这一年来,你奉公执法, 进退有度,已是少年得志的神殿神官,本君很是替你高兴。往后也要如此,静心凝神,固守己心。” 谢予辞笑道:“我既为帝君长了脸,那帝君要如何奖励我呢?” 往圣帝君微一怔, 她垂眸思忖片刻, 忽而轻轻问道:“本君不知你如今心中所望,你自己究竟想要什么奖励?不妨说说。” 谢予辞偏头想了想,片刻后转过头来笑道:“这一时半刻的,钧别也想不出来,还请帝君再给我一晚时间,反正明日才是我的生辰。如此可好?” 往圣帝君淡淡笑着看她,点了点头。 “不急,那便明日再告诉本君。” “什么奖励都行吗?” 谢予辞意有所指的问。 往圣帝君却并未察觉到什么异样,只是淡笑着看他,目光温婉而干净。 “本君许你一诺,只要无害苍生。” 谢予辞目光灼灼的看着她,轻笑着点了点头。 毁掉仙山岱舆上那些他亲手所建的房屋楼台,应该算不上什么妨害苍生吧? “只要无害苍生,帝君便会允我,如此甚好。” 往圣帝君淡笑着看他,轻轻点了点头。 她神色温和, 只是眼底深深的疲惫难掩。 谢予辞见此不禁微微收敛了一分笑意,他想起了嘉荣先前所言,也想起方才隐身所见情景, 凝眸望向鹿归涯下的东海, 然后蹙眉问: “帝君,你如此不吝己身,布下此等威寰三界的天地法阵,究竟所谓何意?” 往圣帝君闻言一怔。 她于东海所设此法阵,除非上神亲至,否则便是九重天上万年寿岁的仙君,都无法一语道破。 她蹙眉看向他。 “你是如何得知本君在此设下天地法阵?” 谢予辞挑了挑眉,毫无愧疚之心的将嘉荣卖了。 “是嘉荣姑姑说的。在来鹿归涯前,我便先碰见了她。 她说您近三百年间,调用濯祗仙宫数件天地大阵才用得上的极品仙器,在此处日夜耗费神力闭关不出。 而且,刚刚我隐身时亲眼所见东海之上天地阵法大成的异象,因此猜到的。嘉荣姑姑十分担忧帝君身体,故而让我来谏言。” 往圣帝君微微沉默,半响后轻轻道:“本君自以为行事隐秘,没想到嘉荣居然会留意到濯祗仙宫法器的用度,倒是思虑不周, 反而让她担忧。 不过, 此阵今日已成, 今后不必再担心。” 谢予辞没有忍住, “嗤”了一声,意有所指的顶了她一句。 “帝君,这天下便没有不透风的墙,即便再隐秘之事,也无百分的把握瞒住旁人一辈子。更何况是身边亲近之人,不是吗?” 往圣帝君此时并没听出他暗含的意思,因为她元神中,那阵时而突发的不适之症,再次突如其来的向她袭来。 她不想被钧别看出来。 于是将左手藏于袖中,暗自攥紧了拳头,指甲将掌心按出了深深的痕迹,然后不动声色的掩饰住了额头传来的撕裂之痛。 两瞬后,她才低声回答:“此阵未大成之前,本君怕被打断,因此只能瞒着。别说嘉荣,即便是帝尊都未曾告知。倒也不是故意隐瞒她们的。” 谢予辞神色一凝,他下意识蹙眉问:“这阵法,究竟是何作用?” 究竟什么样的阵法,居然在法阵大成之前,甚至连圣神帝尊都要瞒着? 提及此阵,往圣帝君嘴角却微微扬起一丝笑意。 那笑直达眼底,清澈如洗,又带了一丝孩子般单纯快乐的澄净。 谢予辞见了不禁微微一愣。 他认识太阴幽荧近万年,自然知晓此时此刻这个笑,这才是她真正绝对放松时的笑,不带任何其他情绪的笑。 这极其少见。 因为数万年来,往圣帝君心里放着太多太多的三界大事,桩桩件件都重若泰山。 能得片刻绝对的放松,于她而言亦不是易事。 想起如今这个阵法终于大成,往圣帝君便觉得心中轻快许多。 她淡笑着回答:“此乃天地两仪至阴法阵,此阵大成后,将周而复始、循环往复生成两仪至阴之力,助力三界阴阳相协。” 谢予辞却蹙着眉,面色凝重的看她。 三百多年时光,往圣帝君为成就此阵,当真是备受“磋磨”。 尽管她身上披着层层宽松的衣衫,但依旧肉眼可见,惊人消瘦。 若非她是上神往圣帝君,而只是一个凡人,单单这单薄的身形,仿佛便能被一阵海风吹走。 而她的脸上更是几乎没有一丝血色,曾经的朱唇寡淡的没有半分颜色,甚至唇上被海风吹得微微皲裂了。 眼底淡青的痕迹也十分明显,当她微微低垂视线时,长长的睫羽倾垂,在眼底投下一片暗色的阴影,更显颜色憔悴。 太阴幽荧如今便像一朵被霜雪打残了的龄竺花。 虽然始终高洁清绝,不凡凡俗,但却近乎枯萎。 谢予辞若有所思的打量她的神色,她如今这般气色,怪不得嘉荣会如此焦虑。 他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审视问:“钧别不懂,帝君为何要耗费数百年时光和神力,不惜折损神体,也要造就此阵。 帝尊和帝君的存在,便是天地两仪至阳、至阴两股神力之源,三界本不需此阵。” 往圣帝君转过身去,默默看向梧桐神树下的那座昆仑天池不老藤造就的奇形怪状的秋千,然后忽而笑了。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钧别,没有人会永远都在。” 这话说得太过不详,谢予辞皱着眉看向她。 “帝君,你与天地同寿。我不明白,这是何意?” 往圣帝君只是淡笑着摇头,然后轻轻拍了拍他的颅顶,就像过去钧别年幼时一般无二。 “没什么,只是” 她偏过头微微眯着眼,憔悴的容颜上难得带上一丝不甚稳重的快意和放纵。 “只是本君做着玩罢了,你们不必介怀。” 谢予辞沉默的看了她片刻。 这是托词,太阴幽荧从不玩乐,更不会做无用之功。 难道是她的元神或身体当真出了什么纰漏,以至于她居然要提前几百年为苍生三界谋好后路? 所以她千年前根本没有修复好元神,就迫不及待的将“穷奇珠”取出,丢下九重天,以此自证与他这凶神划清界限? 谢予辞蹙眉冷笑,也罢,那也是她自作自受,果真不值得可怜。 她往圣帝君不想说的,亦是从没人能从她口中问出半句。 而他又算什么呢?她自然也不会对他有半句实话。 既然他答应替嘉荣带的话已然带到,那么其他,不问也罢。 谢予辞在岱舆的卧房,位于岱舆仙山正中的濯祗仙宫内。 往圣帝君却没有与他一同回去濯祗仙宫,而是依然留宿在鹿归涯的屋舍中。 谢予辞也未曾多话,只是轻轻挑了挑眉,略施一礼,告退而去。 夕阳在谢予辞身后,映出一面残阳如血。 两人背道而驰,渐行渐远。 他唇角牵起一丝没有温度的笑,一张俊颜极具风华,也极其冷漠。 如此也好,那便再让你在这鹿归涯住上最后一日又何妨? 待到明日的这个时候,岱舆上这些千年之前他历时百年亲手打造的楼台屋舍、茶台座椅,将会通通化为虚无。 不知届时,淡薄清冷的往圣帝君,又究竟会是何种表情。 他脸颊边勾起一丝没有温度的凉薄笑意。 (本章完) 第七十章 青梅煮茶话仙山 次日一早,谢予辞是被窗外的仙鹤鸣叫声吵醒的。 他已经多年未曾听过晨起时,岱舆仙山上鸟兽齐鸣的声音。 谢予辞的床榻临窗,他撑起上半身缓缓坐起,然后伸手轻轻一推,窗子向外打开。 清晨的岱舆仙雾朦胧,一只鹿角突然探进窗口, 居然是一只白泽。 谢予辞挑了挑眉,十分手欠的二指并拢,轻轻弹了弹它头上那对晶莹如玉的角。 白泽轻轻“哞”了一声,却也不怕生,只是用那双无辜水润的大眼睛看着他,似是不解, 又似是控诉。 嘉荣上仙听到窗子的声响,知是他起了,于是在屋外笑眯眯的喊他。 “钧别!可不要欺负白泽啊,它还是只雌性仙兽呢,将来说不得,还算你的师妹。” 谢予辞轻笑一声,没有理会。 嘉荣上仙却又道:“过去你每日可都是天还未亮,便要早起练功。怎么如今起的竟这般晚了,看来在九重天没人管束,愈发懒散。” 谢予辞起身披上挂在一旁的外衣,漫不经心的道:“许久未回岱舆,倒是有些择床,昨晚失眠起得晚了。” 他略施神力,房门应声而开。 嘉荣上仙随后踏进屋内,笑道:“惯会胡说八道,你自小长在岱舆,在这里住了上百年, 去九重天不过才是天上一年的光景,如何便不习惯岱舆的床了?当真是个不念旧的小没良心, 亏得帝君和我们都日日挂念你。” 谢予辞笑了笑:“‘姑姑’挂念我,我自然知道。至于帝君吗她老人家日理万机,想来却是没有这个时间的。” 嘉荣上仙听到此处,想起心底烦忧之事,忙快步凑到他跟前,小声询问道:“对了,昨日让你去打听的事,你可问了?” 谢予辞正在低头整理自己腰间压襟的玉环,闻言轻轻点了点头。 “问了,你所料不错,她确是在东海布下一场威力盛大的天地两仪至阴法阵,今后此阵可为天地源源不绝提供两仪至阴之气。 不过,昨日此阵已大成,想来日后她应是不需再为布阵耗损神力了,你不必再担心。” 嘉荣上仙闻言终于微微松了口气。 她想了想,还是忍不住轻轻叹气道:“帝君虽未曾言明布下此阵的初衷,但想来自有不得已的原因。数万年来,帝君克己复礼,隐忍内敛, 心中是忧是喜具不愿对外人道, 便是亲近如我们,亦不例外。 如此神威庞大的法阵, 我光是想想,便不知要耗费帝君多少神力和心血。 虽然此阵已成,但我心始终难安,帝君神体上的亏损,还不知要多久方才调理回原来的模样。” 她本愁思不减,但一抬头看见“钧别”蹙眉不语,想起今日是他生辰,还是不要提及这些事情惹他也跟着担心。 于是忙收起满腔愁思,强笑道:“罢了,既此阵已然功成,终归是件好事,便先不说这些了。看我险些忘了差事,帝君还在鹿归涯等你,让我看看你醒了没。你快些去吧。” 谢予辞略一沉默,旋即轻笑着点了点头。 他走到门口,突然回头看向嘉荣上仙。 “对了,承蒙你多年照顾相护,一直未曾感谢。如今我允你一诺,将来如有所需,我必不推辞。” 嘉荣上仙先是一愣,旋即“扑哧”一声笑出来。 “小钧别,你人不大,口气倒是不小。好啊,那姑姑就等你早日升了‘上仙’仙阶,来罩着姑姑了。” 谢予辞笑了笑,知道她此时并未将他这话放在心上,也不在意,最后看了她一眼,转身朝鹿归涯的方向去了。 从此一别,再见怕就是敌人了。 邻近鹿归涯,谢予辞便闻到一股极其诱人的清香,是灵鸡汤的味道。 他进入院内,只见院中梧桐神树旁边不远处的玉桌上放着一个大大的玉碗,里面竟然是一份色香味俱全的灵鸡汤面,旁边还放着三盘清口的小菜。 他挑了挑眉,低头细细端详。 往圣帝君的声音却忽然从屋内传来,谢予辞回身看去,只见她长身而立,站在门口,手中端着最后一盘菜,淡笑着看他。 “起了?刚好,那便来吃早饭吧。” 她缓缓走过来,将最后一盘小菜放置在玉桌上,然后轻轻掀起裙摆,从容不迫的落座在桌边。 她端坐在那里,腰杆笔直,被腰带束缚显得愈发纤瘦,如一杆苍竹,不落凡俗。 往圣帝君轻轻抬了抬莹白如玉的下巴,示意了一下。谢予辞沉默一瞬,还是从善如流在她对面落座。 往圣帝君似乎今日心情极好,她嘴角始终带着一丝让人如沐春风的笑意,这抹笑容仿佛将她脸上的病容亦驱散了几分。 “本君很久不曾下厨,尝尝吧。” 谢予辞神色复杂的看了他一眼,终于还是抬手接过她递来的面碗,然后沉默的拿起桌上的竹筷,挑起一口面放入口中,眉心却下意识不动声色微微一抽。 这面闻着确实极香,但入口那一刻,却险些咸到谢予辞舌头发麻。 ——跟往圣帝君历次下厨的味道,可以说是相差无几。 果然,他就不该期待她这几百年来厨艺会有所长进。 但是谢予辞面上却不显分毫,他埋着头速度极快的将面吞进肚子里,几乎是生吞,没有咀嚼。 往圣帝君含笑看他:“钧别,吃慢些。” 这可真是慢不得 钝刀子割肉更疼,这种事当然还是得速战速决为上。 谢予辞也不知自己究竟是中了什么邪,明明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傻透了顶的少年钧别,居然还会傻傻将她煮的面吃完。 谢予辞极快的划拉完碗中的面,将碗放在桌面。 他看到桌上放着一个茶壶,刚要抬手拿起,却迟疑了一下。 然后略有些警惕的蹙眉追问了一句:“此乃何茶?三瀛朝露吗?闻着倒是有些不大像。” 何止是不大像,简直没有一丝一毫的雷同。 往圣帝君淡笑的抬起手,亲自为他斟了一杯。 “此茶并非三瀛朝露,乃是我早起之时,看到西涯的梅子熟了,便泡了一壶青梅茶。 你尝尝看,可还喝的习惯?若喝的惯,待你走时,便带些回九重天。” (本章完) 第七十一章 不详 谢予辞:“” 他似乎突然就不怎么渴了。 往圣帝君见他不接茶盏,便微微略带疑惑的偏过头看向他。 她那格外精致的下颌线,因为人过于消瘦而棱角十分分明,像一簇出尘绝美的冰凌花。 而太阴幽荧伸在他面前的那节从袖口漏出的手腕,亦颇有几分瘦骨伶仃之态。 她的指尖极其缺乏血色,还微微浸透着青紫的色泽。 谢予辞下意识伸手接过她递来的茶盏,旋即又有些懊恼于自己的“屈服”。 不过既然接都接过来了, 也断没有再推拒回去的道理。 于是,他神情莫测的举起茶盏放置在自己的唇边,浅浅饮了一口。 这茶还当真是酸涩至极。 咸的发苦的灵鸡汤面,配上这酸涩到牙齿似乎都要倒了的青梅茶 往圣帝君的厨艺,果真与她的两仪至阴神力一般,令人叹服, 望而生畏。 谢予辞忽然微怔。 说来她自己似乎从未亲口品尝过她自己的手艺。 往圣帝君太阴幽荧生而为神, 不畏饥寒、不惧酷暑。 在她与谢予辞相识之前,始终辟谷。不仅她不食五谷, 更对凡俗口腹之欲丝毫不感兴趣。 而在与谢予辞相识以后,谢予辞更是从未让她亲自下过一次厨。 在他看来,太阴幽荧高洁如天边皎皎明月,如何能沾染烟火尘埃。 即便是后来的少年钧别在岱舆时,亦同样是对她的事情事必躬亲,每日在太阴幽荧座前亲侍茶水。 因此,往圣帝君此生下厨的次数,其实是屈指可数的。 如此算来,算上此次,也不过是第三次下厨罢了。 凑巧的是,次次居然都是……为了钧别。 第一次是钧别初开神识,化身人形的那日。 往圣帝君亲自下厨为他庆贺,而刚刚化作人形的钧别懵懂无知,不知餐食味道好坏, 倒也吃的稀里糊涂。 第二次则是钧别离开岱舆去往凡间历练的那年,同样也是他的生辰,往圣帝君再一次纡尊降贵的下了厨。 那时候的钧别其实已能识得人间烟火味道了,但是他却十分珍视往圣帝君亲手烹制的一饮一啄的恩赐。 他不仅品尝的格外认真,还因担忧帝君自己会好奇品尝伤了味觉,于是拼命自己一个人全部吃完。 而今日这次,则是第三次。 想来,亦应是他们之间的最后一次共餐。 谢予辞沉默着仰头饮尽杯中酸涩的青梅茶,再将杯子缓缓放回桌面。 往圣帝君看他牛饮的模样却笑了,颇有些好奇的给自己斟了一杯,淡笑道: “怎么喝的这般急,本君倒是未曾尝过,不知这茶是什么味道。” 她抬起手臂,正要尝尝这青梅茶的味道。 但是她的茶盏将将举至唇边,忽然一只手抓住了她的手腕,阻住了她的动作。 谢予辞单手拦住了她饮茶的动作,力道不大,却不容拒绝的夺过她手中的茶杯。 然后,他拿过茶盏仰头再次倒进自己口中,最后无声的放下杯子。 往圣帝君一愣,似乎不解他此时的意思。 谢予辞却没有看她。 他站起身来,淡淡道:“此茶既已送给我了, 帝君再抢,似是不妥。我为您重新泡一壶三瀛朝露吧。” 他略施仙法, 玉桌上转瞬间便又多了一套茶具。 他左手结印向南,梅花、菡萏、玉兰几朵仙花纷纷从岱舆以南的花海中飞跃而来。 谢予辞沏茶的动作行云流水般好看,哪怕三百多年未曾熟悉此道,依旧不减当年。 他将新泡好的三瀛朝露茶倒出一杯,放在往圣帝君面前,轻声道: “缺少了清晨从蓬莱汲取的第一缕朝露,只能用岱舆的清泉替代,所以这壶‘三瀛朝露’终究少了一缕雅致悠长的蕴意,帝君怕是要将就一下了。” 往圣帝君垂眸看向面前清澈的茶盏,面带一丝怀念。 她笑了笑,喟叹道:“说来,你亲手调制的‘三瀛朝露’,本君已有数百年未曾饮过。也是奇怪,明明是同样的花材,不知为何嘉荣她们泡的茶香,却始终与你的味道不同。” 谢予辞淡笑着道:“帝君,这并不奇怪,花瓣选材虽然相同,但用量、水温、泡茶的时辰和每种花瓣放入顺序都有讲究。千人千味,便是如此。” 往圣帝君听罢,轻轻叹了口气。 “原来如此。本君除了仙术和阵法还算凑合,似乎旁的诸事做起来都强差人意。若非生而神明,而是凡间的一介凡人,怕是要自己将自己饿死。” 谢予辞笑了笑,摇头看向她。 “帝君这话说的不对,您的威名冠绝三界,若是连你的仙术阵法都只能算是‘凑合’,那么可便要让旁的仙家羞愧难当了。” 往圣帝君忽而怅然一笑。 她把玩着手中莹白的茶盏,自嘲般轻轻摇了摇头。 “‘冠绝三界’?不论天生的神格神骨,还是与生俱来的无上神力,亦或是手可摘星辰的权势——这万般种种,皆是属于上古上神往圣帝君的。 冠绝三界的是她,苍生敬仰亦是她。如果抛却这个身份,本君,又还剩下什么呢?” 谢予辞沉默片刻,他为自己再度倒上了一盏酸涩的青梅茶。 然后缓缓抬头注视着她:“可是,不论是往圣帝君,亦或是太阴幽荧,本就是同一个人,何分你我。 帝君,你今日这是怎么了?如你这般人物,难道也会纠结于因果,乱心自扰吗?” 往圣帝君闻言沉默一瞬,旋即轻笑了一声。 “是啊,即便是神仙,亦难逃庸人自扰罢了。过去数万载年月,往圣帝君与太阴幽荧无法分割,自然只能是一个人。 但是从今以后本君或许可以试着,将她们分开去看,换一种方式过活了。” 谢予辞若有所思的看了看涯下东海的海面,忽而问道:“可是因为这天地至阴法阵已成?” 往圣帝君抬头看他。 这位与天地同寿的上古神仙,此时眼中居然罕见的带上了一丝孩子气般的快乐。 “正是。” “本君为天地所生之圣神,万年来承载天地两仪气韵平衡之重责,生死亦不能自主。 所以即便是遇到再难熬的境遇,也要为这三界努力求一线生机。 不过,待到此阵大成,从今往后,本君便再没什么后顾之忧,更不会被身份左右。” 这话听着,实在不详。 谢予辞蹙眉,意有所指的道: “想来是帝君近日神体欠安,头脑也跟着犯了糊涂。此阵成与不成,九重天依旧离不得往圣帝君,您还是不要妄自菲薄为好。” 往圣帝君听罢,“扑哧”一声轻笑了一声,然后摇头喟叹: “钧别,你此次回来,倒是放肆大胆了许多。” 她眼中却没有丝毫生气的意思,眼底反而偷懒几分愉悦的神态。 “由此可见,你在九重天上过的极好,不曾被人欺负轻视,气度才更显从容大气。” 谢予辞轻笑一声,漫不经心道: “这是自然,毕竟我也是从帝君宫中出来的人。虽然如今帝君人不在九重天,但是君威却不减当年。即便是看在帝君的圣威,也断不会有人欺辱轻视于我。” (本章完) 第七十二章 万般皆因果,半点不由人 往圣帝君不知是想起了什么。 她慢慢收起笑容,她低声喃喃道:“如此甚好,这般看来,本君倒是再没什么放心不下的了。” 她忽而抬首一笑。 “今日既是你生辰,想必你在九重天上的仙友们亦要与你庆生的。本君再没有什么旁的事情要交代,你且去吧。” 谢予辞微微沉默。 他缓缓抬头与她对视片刻,没有再开口说话。 只是, 他脸上那抹略带温度的笑意,却渐渐消失了。 谢予辞转过头去,看向此时挂在当空正中的日头,然后突然摇头轻笑了一声。 当空的日光明明那般明媚,但是兴许是仙山岱舆上海风水汽缭绕,他居然觉得似乎也并没有那么暖了。 太阴幽荧亲手做的这碗生辰面, 如今他已吃过。他亦以一壶“三瀛朝露茶”相赠,那么,这个生辰便也算是彻底过完了。 生辰既了, 话已续完,前帐将清,再拖无益。 谢予辞再次抬起头来,与太阴幽荧对视。 他狭长的凤眸似乎一瞬间闪过一丝犹豫,但是下一刻,却又被坚决和冷漠取代。 往圣帝君与他的视线相对,不由微微一怔。 她蹙眉。 这种眼神? 此时的“钧别”眼中,除了冷漠外,便只剩下一抹若有似无的讥诮。 他翘起一侧唇角,歪着头看着她,然后似笑非笑的说: “往圣帝君,你我二人一千多年未见。不知在下拙劣的演技与您相比,谁会更胜一筹?” 太阴幽荧闻言一愣。 下一刻,她的脸色旋即变得惨白如纸。 她下意识起身, 连连退后两步,离开了玉桌旁。 太阴幽荧的瞳孔急速抽缩,她的目光格外认真的在谢予辞的脸上打转逡巡片刻,最终定格在他那双复杂莫名、情恨交织的眼底。 一片寂静中, 太阴幽荧缓缓轻声喃喃: “谢予辞。” 谢予辞轻笑了一声,带着一丝嘲讽的意味。 “难为往圣帝君日理万机,居然还记得谢某,当真荣幸之至。” “这怎么可能” 太阴幽荧怔怔的看他额间元神处的封印,缓缓的摇了摇头。 “你身上的神封还在,并未被破开,你是怎么想起过往的?” 谢予辞饮尽最后一杯青梅茶,然后,他放下杯子,“啧”了一声,摇头轻嘲的笑了。 “世人都道,人算不如天算。往圣帝君,您即便是算无遗策,用一个又一个的谎言将谢某层层包裹的密不透风,终究还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太阴幽荧的容色,仿佛瞬间颓败下去,如同昨晚一般憔悴惨淡。 他说的没错,她以“钧别”的身份隐瞒他,虽实际为的是保护他, 但是又何尝不是欺骗呢? 往圣帝君微微垂下视线。 她长长的睫毛,挡住了此时眼中的情绪,片刻后轻声道:“可否告知,既然你的封印未破,那么你又是如何想起来的?” 谢予辞闻言笑了笑。 他抬起右手,结印于指尖,然后用一缕仙力轻轻点在自己的额头前方。 旋即,那颗幽蓝色的“穷奇珠”,瞬间在他额间隐现。 往圣帝君蹙眉看向他额间,她微微迟疑了一瞬,似乎还是不解。 “本君听闻过此物,此乃穷奇珠,相传是你额间的第三目。但是它既也在你体内,当年便应该与你一般,被我与帝尊一同封印,它如何能助你恢复记忆?” 谢予辞闻言一怔。 他仔细打量此时往圣帝君的表情。 她看起来并非在撒谎,而是真的不知。 谢予辞喃喃道:“你居然不知?” 太阴幽荧居然不知“穷奇珠”当年其实并非在他体内,而是在她的元神当中,因此才躲过“一劫”并未被一同封印? 也就是说,千年前的这颗“穷奇珠”,并非是太阴幽荧自己亲手剜出,并随意丢弃于凡间的? 谢予辞蹙眉,那这又是怎么一回回事? 难道“穷奇珠”当年是被圣神帝尊太阳烛照取出后丢弃? 这也不可能。 “穷奇珠”是何等的珍贵难得,圣神帝尊太阳烛照不是不知。 它甚至可以养护和修复裂开的仙神元神,单凭此等奇用,便绝不会被圣神帝尊弃如敝履。 若是圣神帝尊不顾太阴幽荧的安危,强行取出“穷亲珠”,当时也就不至于非要置他谢予辞于死地了。 太阳烛照若是直接取出“穷奇珠”物归原主,那么谢予辞体内躁动的鸿蒙紫气兴许自然可被暂时安抚下去。 那么,这“穷奇珠”究竟又是因何掉落凡间的呢? 谢予辞沉默几瞬,忽而自嘲的摇了摇头,然后低声自语。 “也罢,如今再纠缠这些,已然没什么意义。我居然也开始庸人自扰了。” 他抬头淡淡道:“我是如何恢复记忆的,如今已经不重要了,不是吗,帝君。” 往圣帝君沉默一瞬,然后点了点头,轻声回答: “你说的不错。” 她看向他,忽而道:“所以昨日你回来之时,便已然什么都想起来了,是吗?” 谢予辞挑眉,笑中带了一丝不羁。 “正是,不过昨日谢某想起,既然往圣帝君一贯喜欢玩这套虚情假意、你来我往的把戏,那我便不妨再陪您多玩上一日。 不知谢某表现的可好?帝君玩的可还算舒心尽兴?” 太阴幽荧身体微微一晃。 原来在他心中,自己已是如此不堪之人。 不过万般因果,怨不得旁人,更怨不得他。 她抬起右手按住胸口忽然涌现的一股冲撞心脉的神力,猛地转开了头,不再看他。 几个呼吸后,这种痛楚才稍微好些,她轻轻呼出一口气。 想起昨晚谢予辞反复无常的态度,太阴幽荧低低自嘲的笑了一声。 “原来如此,昨日你特地向本君要了一个奖励,言道今日再与我兑现,想来也是意有所指。” 她脸色苍白的淡淡道: “说罢,你究竟要什么。” 谢予辞冷冷一笑,似笑非笑的看着她。 “这么快就要步入正题了吗?还以为帝君还想多玩一会。也罢,既然如此,那我们便速战速决好了。 昨日帝君承诺,只要无害三界苍生,必允我一诺,是也不是?” 太阴幽荧忍住胸口闷痛,然后缓缓点头,轻声道:“是。” 谢予辞道:“好,我且想再问一问往圣帝君——昔日仙山岱舆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均为我亲手所建,是也不是?” 太阴幽荧一顿,还是道:“是。” 谢予辞点了点头,然后轻笑了一声。 “既然如此,那么谢某处置自己之物,想来也是天经地义、理所应当。此举并不会危害三界苍生,是也不是?” 太阴幽荧眉心微微一皱。 原来,他的醉翁之意居然在此。 (本章完) 第七十三章 殒神钟的三次长鸣 太阴幽荧微微一怔。 谢予辞原来打得就是这个主意吗? 毁掉岱舆,毁掉这个由她命名,由他打造的仙山。 往圣帝君强行忍住额头元神忽如其来的痛苦裂痛,她轻轻呼出一口气。然后忍着心中酸涩,最终缓缓点头。 「是。」 谢予辞闻言再次点了点头。 「好,帝君欠我一诺,今日便请您兑现承诺。今日,我欲将毁去岱舆仙山当年自己所建所造之物,从此与往圣帝君山高水长再无瓜葛。 请帝君承诺允我全身而退,不会因此事降雷霆之怒,打扰谢某和谢某的朋友在凡间的生活。」 太阴幽荧沉默片刻,猛地撇开头,低声道:「好,本君允了。」 她略一停顿,轻声继续道:「只是,你如今神力有限,怕是无法摧毁岱舆景致。你自离去吧,本君既然答应了你,待你走后,便会替你做到。」 既然他有此心愿,那么这仙山岱舆的诸多景致,便由她替他亲手毁去吧。 谢予辞闻言却摇了摇头,他轻笑一声。 「帝君,这些到底是谢某自己用心造就的东西,如何能交于旁人去随意损坏摧毁? 至于在下是否有力量摧毁岱舆景观,帝君倒是不用过多操心。」 太阴幽荧闻言一怔,她似乎明白了什么。 但她却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用那双水墨画般幽深清冷的双眸沉沉看向他。 谢予辞轻轻挑了挑挑眉。 「看来帝君明白了?不过您放心,以我目前之力自是破解不开千年前太阳烛照和你共同设下的天地两仪阴阳封印,帝君不必担忧鸿蒙紫气。 只不过,如今我穷奇珠已然归位。所以几百年前,你封印我身上穷奇凶兽凶煞之力的神封,而今我若想破开,却还不在话下。 此封印若破,以穷奇原身凶煞之力消弭区区凡物所建景观楼台,想必不在话下。」 太阴幽荧怔怔的看了他片刻,她苍白的唇色微微一动,似乎是想说些什么,但是沉默一瞬后,却终究还是什么也没说。 似乎反倒是彻底放下了什么心中负担一般。 往圣帝君轻轻垂下头去,一缕青丝随之垂落在她的眉梢,带着一丝寂寥清冷的风情。 她忽然淡笑着摇了摇头:「如此也好。」 如此也好。 如今天地两仪至阴法阵业已完成,她的生死,于三界苍生而言,再非重若泰山之事。 他既心有愤懑,只想亲手毁掉这片他曾付之真心的仙山,那她亦不畏生死,愿化解他这份心结。 但愿待此事时过境迁,他当真能放下过去的悲愤,从此海阔天空,放自己一世随心无忧。 谢予辞不知怎的,此时却忽而想起自己曾经还是「钧别」时的一段过往。 那时,他即将离开岱舆去往凡间历练,太阴幽荧还曾言说,岱舆永远是他的家。 他自嘲的一笑,轻声喃喃道: 「可是如今,这个以欺骗为牢笼,妄图掌控摆布我一生的「家」,我,再不想要了。」 谢予辞强迫自己收敛心神,不再多想 他冷冷一笑,忽而双手结印,指尖遥指于天,施法运转元神之力。 只见,他额间的「穷奇珠」骤然显现出一道耀眼的玄紫色光芒! 而他的周身,也渐渐浮现一层层淡金色的层层光芒——那正是往圣帝君几百年前在他身上亲身所设的神封! 但是,谢予辞自己却无法看到这神光的异常。 他将「穷奇珠」的力量转至双手印间,一股穷奇珠中鸿蒙紫气强大的力量顿时冲破他身体外那层淡金色神封。 「——啪!」 淡金色神封显现上一道裂缝! 往圣帝君脸上一白,她按住胸口的右手暗自施力,抵挡身体恍若即将被撕破碎裂般的痛苦。 「——啪!」 又是一道裂缝! 旋即,谢予辞周身整个淡金色神封,登时四分五裂,破碎开来! 他终于释放出自己四百年前,被往圣帝君太阴幽荧封印着的穷奇凶煞之力! 而鹿归涯的景致,也在此时此刻,在这股封印破除、凶煞之力释放的两股力量冲击下,瞬间堙灭成尘! 鹿归涯的一切,楼台、庭院、连廊、忘忧茧、玉桌、茶台,乃至室内床榻桌椅纷纷爆破! 这个被谢予辞当年亲自命名的「鹿归涯」终于零落破碎于尘埃。 而当在神封破碎的瞬间,一股无比强大蛮横的两仪至阴神力,如一道力量惊人的利剑,笔直击向一旁一袭白衣的女子! 「——轰!」 ——无比强横的神力,毫不留情的反噬于它本来的主人,发出一声震慑心神的巨响。 耀眼的金色笼罩,鹿归涯一片绚烂刺目神光。 「——嗡!」 「——嗡!」 「——嗡!」 下一刻,九重天上接连不断传来三声震慑九霄的钟鸣声! 谢予辞愣在原地,一时之间居然没有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怔怔看着光芒中心。 神光渐渐消散,渐渐漏出其中那道格外单薄的白色身影。 往圣帝君今日同样未着九重天帝君的华贵冕服,只是一件寻常白衣仙袍。 而如今,那件再寻常不过的白衣却满是血痕——似乎是太阴幽荧整个身体都在皴裂一般,致使白衣染血,破旧不堪。 而她头上那支简单古朴的木簪,早已被方才击中她的那股巨大神力击落,满头青丝随着涯畔海风轻舞飞扬。 她脸上毫无血色,额间元神处淡淡的金色光芒时隐时现。 而她的周身,淡金色的神力如同溃散的满天星辰,将鹿归涯染上层层叠嶂的淡金色,宛如极昼。 太阴幽荧眼底无声波澜,只是静静与他对视一瞬。 下一刻,却忽然口中猛地喷出一口鲜血! 她看着面前一脸惊愕怔忪望着的男子,忽而展颜一笑。 那笑炫若夏花,却只那一瞬。 下一刻,她仿佛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一般,整个人直直向后栽去。 「——太阴幽荧!」 谢予辞大惊! 他断喝一声,飞身而去,接住她如枯叶般倾倒的身影,触手却是一片冰凉。 太阴幽荧的身体居然在不可控制的颤抖。 那颤抖的频率,快到让谢予辞都觉得心惊胆战! 他立即施法,将手指放置于太阴幽荧元神处慌乱探视她元神的情状。 片刻后,却悚然惊愕的收回手,不解的喃喃: 「你的元神,为何正在破裂溃散?一千五百年了,太阴幽荧,为何你的元神不仅不曾痊愈,反而愈加伤重至此?」 他此时眼底是难掩的惊慌失措。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方才那是殉神钟吗?」 谢予辞这回是真的慌了。 他怔怔垂首茫然看向怀中之人。 为何殉神钟又一次 鸣响了?怎么会如此? 他明明只是破开了一个小小的穷奇真身封印而已,并不曾妄动太阴幽荧与太阳烛照千年前设下的两仪神封! 为何太阴幽荧居然会元神破散,全身神力不受控制的溃散? 甚至连续鸣响了三次? 第七十四章 生而圣神,值不值得 太阴幽荧此时元神溃散,神力四散,几乎将整个鹿归涯、甚至于整个仙山岱舆都笼罩其间。 这分明就是魂飞魄散的前兆! 谢予辞一只手臂稳稳的揽住她倾颓的身体,另一只手臂则慌忙单手结印于额前。 他慌不择路下,居然企图再次剜出「穷奇珠」来给太阴幽荧疗伤! 太阴幽荧却猛然奋力抬手,死死抓住他放置在自己额前,欲发力施法的那只手上,阻止了他接下来的动作。 她苍白瘦削的手背,由于太过用力而青筋分明,根根凸起。 那一根根青色的脉络几乎迸出手背一般,让人只看上一眼,便觉得心惊胆战。 她的手指亦在不停的颤抖,但用力之下却又显得十分僵硬,仿佛下一刻就会折断一般。 她低低的笑了笑,勉强提气,安慰他道:「别,谢予辞,我元神如今已彻底皲裂破碎没用的,即便是穷奇珠也没有用了。」 「你又没有试过,又怎知没用!」 谢予辞突然大喝一声,打断了她! 他此时的表情凶狠异常,但是一行清泪,却突兀的从他的眼角滑落,就连他自己都未曾发觉自己居然流泪了。 太阴幽荧费力的喘息了几次,最后似乎是终于气力不济了。 她断断续续的开始连连咳嗽,这阵阵咳嗽似乎令她感觉格外痛苦。大量的鲜血伴随着咳嗽声,从她口中簌簌而下,淌满了她胸前的衣襟。 往圣帝君太阴幽荧,一生行止天地,素来都是三界中最为端方出尘的高岭之花,从未有过如此狼狈不堪的一面。 她颤抖的抬起手来,试图用掌心捂住自己口鼻处盈溢而出的鲜血,却始终徒劳无功。 她不禁在心底自嘲的苦笑。 哪怕此前曾无数次幻象过自己身死道消的那天,也不曾想到,原来这一日真的到了,她居然会走得这般狼狈和不体面。 往圣帝君忽然想起什么,然后微微皱眉。 殉神钟已响,此间动静太大,必然惊动九重天。 不行! 不能让他遇险。 她在喘息声中,费力的紧紧攥住谢予辞的手臂,一字一句交代: 「谢予辞,你不要在此地多做停留,速速速离去!」 谢予辞还在努力将自己的神力向她身体中注入,但是却始终徒劳无功。 他此时本就焦虑,听了此话更是愤怒。 于是,他断然喝道:「住口,你不要再说话了——静气凝神,气聚于胸。」 往圣帝君急切的喘着气,却还在继续断断续续警示他道: 「快走!我元神已碎,神陨便在须臾之间,此后无法护你。此间动静甚大,必然惊动——」 谁知正在此时,她话音还未落尽,一道明黄色至阳神力,伴随一声带着滔天怒意的呵斥声,蓦然出现在满目疮痍的仙山岱舆鹿归涯。 「——竖子敢尔!」 九重天上的圣神帝尊,终于还是第一时间便被仙山岱舆上,往圣帝君身上两股元神之力爆破的波动惊动,惊怒愤然下界临凡! 数万年极少出现动容之色圣神帝尊太阳烛照,此时愣愣的看着眼前元神尽碎、神力弭散的太阴幽荧,似乎一时之间不敢相信这一切居然是真的? 他一时之间,哪里还顾不上谢予辞? 在一掌击飞谢予辞后,圣神帝尊瞬间施法闪现在太阴幽荧面前,抱住她几乎已经没有一丝力气了的身体。 他蓦然张开掌心,将自身两仪至阳至罡的神力, 汇聚于她的眉间。 谢予辞此时自然也顾不上跟他争执。 见他现身,他不怒反喜,被击开也只是默默退开一步,将位置留给他。 太阳烛照是九重天上的至尊主宰,更是宇宙诸天中最强大尊贵的圣神,若是这三界之中还有人能救下太阴幽荧,那便只能是太阳烛照。 但是,谢予辞终究还是要失望了。 片刻后,圣神帝尊亦只能神色沉痛的颓然收回手。 他环住太阴幽荧肩膀的手臂,不自觉发力收紧,失声喃喃: 「当日吾曾言,惟愿帝君今后,不会悔不当初。不成想如今居然一语成谶幽荧,你糊涂啊!」 往圣帝君在他怀中低弱轻喘,脸上却还带着一丝释然的笑容。 「帝尊,不必忧虑三界两仪平衡,我已在东海练就天地两仪至阴法阵,此后经年,哪怕无我,山河亦无恙。」 圣神帝尊眸中带泪,他沉痛的垂眸看她。 「山河无恙,那么你呢?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当年你用半个元神之力在此子身上设下神封护他不被凶煞之气侵扰之时,吾便心中不安,担心会有这么一日!如今果然应验 你为了他元神大削,神力大减,就连元始神体之态都无法维持被迫化为女身。你曾断言他不会伤你,可如今呢?你本生而圣神,因他神陨道消,值不值得!」 谢予辞闻言一怔。 他说什么? 太阴幽荧为了他元神大削,神力大减,才会被迫择一性别,化为女身的? 太阴幽荧的目光,此时已经微微涣散。 她一时之间没有气力回答圣神帝尊的质问,因为她,实在是太痛了。 原来,元神炸裂之痛、神力四散之虚弱、神体寸寸皲裂之苦,居然是这种感觉。 只是世事难两全,存于世间,本来就是要做出取舍的。 用她神陨道消的风险,换当年的「钧别」一世平安,这桩「买卖」,在她看来已经值得。 若不是钧别意外寻到「穷奇珠」恢复记忆变回了谢予辞,又势要拿回穷奇凶煞之力毁掉岱舆仙山她其实未必不能成功,也未必不能为此生的谢予辞某一世安稳。 所以,哪怕而今落得这般下场,她亦不曾后悔。 一千多年前与圣神帝尊合力而为的那场封印,是此生她唯一遗憾。 但是尽管遗憾,她却不悔。 只因为那时除此之外,她确实再无其他能保全下他性命周全的办法。 既然如此,纵是被他所恨,亦是她的选择,没什么可悔。 她轻轻的笑,此时她体内的血液似乎都快流尽。 渐渐的,她口中涌出的居然已经是血沫,而非鲜血了。 她绝对是上古诸天上神中「走」的最为狼狈的一位,但她太阴幽荧,此生孤傲,不移本心,所言所行,从不后悔。 谢予辞脑中忽然灵光惊现,他似乎也终于捋顺了时间顺序。 太阴幽荧在他身上下了元神神封时,必然正是「钧别」被大妖妖元之力影响,无法控制体内凶煞之力的那次? 他怔怔的看着她此时如此惨烈的模样,不可置信的问: 「半个元神的神封之印这个封印,居然是用你半个元神之力所造的神封?」 他双目中半是慌乱、半是迷茫了一瞬。 「太阴幽荧,既如此,方才我要破此封印之时,你又为何不说?为何不阻我!若你全力阻我,纵然我手握穷奇珠,亦不是你的对手!」 太阴幽荧按住 胸口的手无力的倾颓,她太痛了,实在太痛了。 混沌至今,她将成为唯一一位被自己的无上神力攻击致死的上神,当真是可悲可叹又可笑。 也不知后世典籍,又会如何记载她这可笑可悲的一生。 太阴幽荧本想在最后的时光,再好好与谢予辞说上几句话,劝他此后能抛开心中芥蒂,重新开始。 但是她眼风一转,却恰好看到了圣神帝尊眼中无法掩饰的滔天杀意。 她蹙眉,就连手指都痛到痉挛。 圣神帝尊此次恐怕是真的对谢予辞动了杀心。 她与帝尊乃混沌两仪相生,虽非手足,尤甚手足。 待她神陨道消之后,帝尊定然不会放过致她身死的谢予辞活下去。 太阴幽荧神魂本已在消散边缘徘徊,近乎失去意识。 但是,此时她心中焦急思虑骤起,居然又强自打起了几分精神。 不行,她若就这般走了,谢予辞决计活不了! 只是,为了让他活命,这次恐怕便只能再伤他的心一次了。 怕只怕如此行径或许能保下他一命,但待她魂飞魄散后,谢予辞这一腔遗恨无处倾泻,恐怕此生再难消弭。 但是,哪怕再怨恨于她,活着也总是比死了强,不是吗? 她打定了注意,旋即强行提起一丝精神,轻轻咳嗽着,缓缓道: 「本君为何要阻你?虽然本君答应过让你全身而退,但却并未说过不会惩罚于你。谢予辞,你损坏仙山岱舆气韵、罪在九天。 本君如今虽元神碎裂,却还有一身神骨。 今日,我以神骨为祭,于九州设下四大秘境结界,分封你神魂神力,你——自去悔过万年吧。」 第七十五章 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 圣神帝尊一怔,旋即垂首定定看向怀中之人,轻声喝止道: 「——幽荧!」 他目光沉痛的注视着怀中身形已格外单薄的人。 哪怕到了如今这般情景,哪怕你即将神陨道消,却还要相护于这不知好歹的凶神吗? 他究竟又有什么好! 谢予辞怔怔的看着她。 「你要用神骨封印于我?」 哪怕她已经命在旦夕,却还是如此嫌恶于他吗? 嫌恶到哪怕自己不久于世,也要先将他永世封印? 他忽而遮住眉眼低哑的笑了。 当年她曾说天生凶煞非他之过而今看来,原来只有他自己信以为真了罢了。 太阴幽荧却并未再看向谢予辞,似乎是已经不想再多看他一眼。 她轻轻伸出纤长的手指,摸索着抓住圣神帝尊的衣袖。 她此时似乎已将难得聚起的精气神消耗殆尽,眼中的眸光再次微微涣散,视线游移不定,甚至无法聚焦在圣神帝尊的脸上。 「帝尊,求您。」 圣神帝尊沉默,他几乎咬碎了一口牙。 他实在是太恨了。 身为生而慈悲的神明,圣神帝尊太阳烛照此时唯一一次真正抛去了神性,像一个通晓八苦的凡人一般,明白了什么是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取蕴。 对谢予辞,如今他恨之欲其死,封印了他实在太过便宜了他! 太阴幽荧没有得到他的回答,也渐渐看不清圣神帝尊此时的神情。 于是,她抖着伸出手来,几乎将圣神帝尊的衣袖,攥出了几道深深的褶皱痕迹。甚至指甲用力间不小心划破了帝尊漏在外面的手背皮肤,她都不知道。 太阴幽荧轻轻喘着气,竭力嘶声道:「帝尊,幽荧此生,但凡您所命,我无不死报。 这一次,是最后一次。是我最后一次求您,请帝尊答允,可好?」 她抓住圣神帝尊的手指,用力到仿佛下一刻便会折断一般。 最后一次 圣神帝尊眼底早已潮湿一片。 他似乎不忍再看她,猛地转过头去。 好一会儿,他终于应允。 「好,吾允了你。」 往圣帝君太阴幽荧的脸上蓦然绽开一缕极淡的笑,那笑意纵然稍纵即逝,亦将她那张血迹斑驳的脸,衬得极美。 哪怕狼狈至斯,她依旧是美的。 如同染血的寒梅,哪怕零落成泥碾作尘,依旧香如故。 谢予辞怔怔的看着她,忽而面无表情的轻轻笑了。 「太阴幽荧,你是要死了吗?」 太阴幽荧费力的牵起一丝笑,轻轻的点了一下头,算是回应。 谢予辞忽然捂着脸大笑起来,他边笑边摇头道:「那你可真不愧是生而至圣的无情神明,哪怕到了这一刻,居然还想着为三界苍生除我这一大害。 怎么,我体内的鸿蒙紫气,就这般让你难安?哪怕神陨之前,也要拼的神骨支离破碎,再次封印于我?」 圣神帝尊眼底蓦然如惊雷乌云。 他豁然转头,冷冷道:「幽荧,吾早便说了,此凶神不识好歹!合该当死!当真不该留他!」 谢予辞却断喝:「太阳烛照,你真当我怕了你吗!」 他突然双目赤红,两行清泪蓦然坠落,却不自知。 「太阳烛照!那便来战!你我不死不休!」 毁灭吧! 就让这一切都终止吧! 圣神帝尊的眼中冷光闪过,带着风雨欲来的冷笑。 「竖子,既然你要寻死,那么吾便送你一程又何妨?」 太阴幽荧费力的喘着气,她死死握住圣神帝尊的手,向他微微摇头,面露恳求。 圣神帝尊微微一顿,终于停下欲起身的动作,亦不再说话。 太阴幽荧费力的轻喘,她不能再任由他们再争执下去了。 因为她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待太阴幽荧喘匀了这口气后,她轻轻偏头转向谢予辞。 她的神体已在支离破碎的边缘,她从痛到几乎撕裂一般的喉咙中,缓缓挤出一丝声音,哑声道: 「谢予辞,你确实放肆,桀骜难驯。此去凡间经年,若你心中煞气不除,本君布下的封印便永世不消。」 她缓缓抬起自己的右手,在谢予辞那说不清是痛还是悲的注视下,将二指并于胸前,竭力将全身最后一丝神力汇聚于心口之处,然后轻声念: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舍我神骨,布星九章。 三界相往,九州八荒。 ——遂成此阵,镇尔四方。」 话音方毕,苍穹之上溢彩芬芳! 混沌初开上古上神以自身神骨之力,引得天地两仪万象相往! 无数流光溢彩的天地八方神力,从苍穹之巅天地之间凝聚而来,最终汇聚于往圣帝君太阴幽荧身上! 她在圣神帝尊怀中骤然一抖,几乎因为痛苦险些从他怀中挣脱而出,下一刻却又生生忍住。 谢予辞下意识向前走了一步,但却又止住了。 「——幽荧!」 圣神帝尊双目含泪的看着她。 太阳烛照能感受得到,此时他怀中这具元神溃散的单薄身子,正在经历根根神骨寸断之苦! 活生生的以自身神骨为阵,这是此等痛苦,又是何其残忍! 「——啊!」 往圣帝君太阴幽荧最后无法克制的轻轻痛叫了一声,她那双曾经让谢予辞恨不得此生沉溺其中的双眸,定定的看着他的方向。 但是其实,她已然什么都看不到了。 谢予辞,抱歉。 其实,她还有好多话想说,但是总是没有时间与他开诚布公的倾诉。 他们相识相遇相知这几千年,似乎总是背道而驰,擦肩错过。 但是,他真的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事到如今,看来很多话未曾有机会诉之于口,反而更好。 对他来说更好。 ——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 谢予辞,你此生尽尝八苦疾,便知风月无可医。 今日死别不相忆,了断情思从此绝。 以我神骨为封,你自睡去,待复醒来,便是新生。 谢予辞,永诀了。 此别之后,他们再无相见。 她的身体内所有神骨尽碎,元神业已彻底消散,整个身体慢慢变成淡金色,又慢慢变得透明。 「——啪!」 一声响彻三界的,天地间无比沉重的悲鸣声骤然响起! ——那是九重天堕神汀畔的殉神钟碎裂的声音! 混沌初开便伫立于九重天上的殉神钟,数万载历经三次钟鸣示警,终于完成了它的使命。 ——上神陨落,殉神钟碎,沧海哀鸣,天地同悲! 无数金色光芒从往圣帝君太阴幽荧消散的身体中飞出,笼罩在谢予辞身上, 将他层层环伺。 谢予辞怔怔的看着太阴幽荧消失的地方,看着圣神帝尊此时空空如也的手臂。 他甚至已经完全不在意,这些环伺于他的金光究竟会对他做什么了。 不就是将他的神力神魂一分为四,分别封印于凡间吗? 她以神骨为封,与他今后相伴,不知这到底算不算的上凡人口中的「生不同衾,死同穴」? 谢予辞怔怔的低头,看向包围着自己的、上神神骨神体所化的金芒。 这些金芒温温凉凉,轻轻触碰他时还带着余温,就像她的人。 若是这般想想,倒也没什么好怕的。 他似乎还有些不能消化这个事实往圣帝君,太阴幽荧,那个冠绝九天的上古真神,居然真的「走」了。 今后,哪怕上天入地,踏遍三界九州,世上亦再无此人。 不论是那个哄骗他的人,欺瞒他的人,憎恶他的人,亦或还是嫌恶他的人,都再不会有了。 这个人,彻底不在了。 谢予辞眼中的泪水忽然如同断了线的冰晶玉落,不受他所控般滑落,顷刻间湿了容颜。 他缓缓抬起手,疑惑的摸了摸自己冰冷潮湿的脸颊。 然后,他忽而失心疯一般低低喃喃: 「死了也好死了干净」 一阵惊天动地的地震山摇,仙山岱舆轰然晃动,旋即缓缓下沉。 ——岱舆居然即将沉没! 濯祗仙宫中登时乱作一团! 无数宫中的神官仙官天兵天将急忙施法,纷纷奔走相助,将山中仙兽转移到九重天仙兽司。 而岱舆仙山中那座白玉无瑕、巍峨恢弘的仙宫,骤然发出一道耀眼的白光,旋即下一刻炸裂开来,化作虚无! 数万年俯仰三界,为人敬仰的西极濯祗仙宫,在这一日终归毁于一旦。 而仙山岱舆,亦至此沉没于东海。 汝之青冢龄竺常在,仙山同落敬泣君哀。 自此五大仙山,终少其一。 其后二百余年,仙山员桥不知何因,亦消失无踪。 从那以后,凡间五大仙山去其二。 自此,凡间传说中便只余三大仙山 分别是——瀛洲、方壶,与蓬莱。 第七十七章 波澜再起 说话之人正是洛岩池! 奚宁演和安罗浮也立刻认出了卓清潭,他们当即纷纷握着法器和仙剑调转方向,几步便走进卓清潭身边,挡在了她与周围仙门众人之间。 众多仙门之人闻声一愣。 他们蹙眉定睛看去,很多人这才也认出了卓清潭来。他们踟蹰着互相对视几眼,旋即迟疑着放下了仙剑和武器。 只有凭津阁众人依然虎视眈眈的看着他们。 而凭津阁的阁主澹台东临,赫然在列! 此时, 澹台东临虽然亦是微微微微垂下了剑锋,但他的神色依旧肃穆非常。 他深深蹙着眉,紧紧盯着从宿风谷秘境内突然出现的卓清潭,视线不曾有一丝放松。 下一瞬,他缓缓沉声道:“卓掌宫,是你?” 卓清潭目光澄澈, 她淡淡看向四周如临大敌的众多仙门中人,微微颔首一礼, 然后向澹台东临微微躬身, 行了个晚辈礼。 “晚辈清潭,见过澹台阁主,阁主别来无恙。” 澹台东临的神色中却没有一丝笑意,他沉沉看向卓清潭,又若有所思的看了看她刚刚出现的宿风谷溪水畔,缓缓问道: “卓掌宫,寒暄倒是不急,能否请您先解释一下,你为何会从我阁奉命看守的宿风谷秘境中出来?” 卓清潭微微一顿。 她沉默一瞬,坦然如实相告。 “晚辈此行,是为寻端虚宫中失踪的弟子们而来,听闻有人见过弟子们曾出现在宿风谷秘境中,所以驰援至此,来不及通禀阁主冒犯进入,却是清潭之过。” “哦?” 澹台东临紧紧盯着她的表情, 缓缓继续问道: “卓掌宫, 那么老朽能否知道, 又是何人告诉卓掌宫, 贵派失踪的弟子便是在我凭津阁负责看守的宿风谷秘境中的?” 卓清潭一顿。 自然是谢予辞所言。 但是她而今已然知晓,自己是被他骗了。 如今他更是下落不明,再提及他似乎并没有什么意义。 而且,谢予辞生性骄傲不羁,吃软不吃硬,又已将他自己被封印于宿风谷秘境中的那一部分神力收入囊中,绝非凡间仙门之人可以应对的。 若是她实话说来,一方面实在太过荒诞,另一方面,则彻底将谢予辞置于仙门百家的对立面,恐怕他届时只会惹出更大的乱子。 可是若是她不说,万一谢予辞当真意在逐一破开四大秘境结界,那么事态将更加难以转圜。 澹台东临定定看着她此时神色中隐现的一丝犹豫,当即眸中一冷。 他冷声继续问道:“怎么?莫非卓掌宫答不出来吗?那老朽便再换一个问题好了! ——敢问卓掌宫,老朽本正在竭力修复宿风谷秘境结界,但数千年巍然屹立宿风谷秘境的天地结界却忽而破灭消失于无形,卓掌宫岂止此乃是何人所为?” 卓清潭沉默一瞬, 眉心极轻的动了一动。 凡间四大秘境结界本是她上一世神骨所化,她自是从未有过破开过这宿风谷秘境的结界的念头。 但是宿风谷秘境而今被破开, 确实又是因为她将谢予辞带入了阵王,导致谢予辞取走了阵王里封存于宿风谷结界的那部分神力。 秘境结界中再无所需守护的那份凶神神力,便没有存在的价值,因此这才导致宿风谷秘境结界不破自破的原因。 所以,严格意义上说,宿风谷秘境结界之破,确实是她所累。 澹台东临见她沉默不语,旋即冷冷一笑: “好个端虚宫的掌宫!好个仙门百家年轻一代的正道典范!——卓清潭!你无故破我凭津阁宿风谷秘境结界,莫非是想天下大乱不成?” 奚宁演闻言顿时蹙眉,他上前一步,沉声解释道: “澹台阁主,此事中间尚有误会,请您先别动怒。 我们师姐弟来此确实只为寻找宫中失踪子弟,日前我和师兄岩池也曾经特意去凭津阁拜访阁主,便是想向您陈情此事,只是不凑巧您当日并不在阁主。 但是此事当日凭津阁值守的弟子,亦可为我们作证。至于告诉我们失踪的弟子们是在宿风谷秘境中的人,其实贵派的弟子豫丰年也认得。” 卓清潭蹙眉:“宁演。” 奚宁演静静道:“师姐,他既然使技诓骗我们,我们便无须心存不忍。” 卓清潭轻轻摇头,她不是心生不忍,她只是不想眼见事态更加复杂。 澹台东临微微一顿,旋即目光如炬,侧头看向身后。 立在他身后的豫丰年闻言微微蹙眉,不解道:“奚师兄,你话不要乱说,我何时认得引你们来宿风谷之人了?” 奚宁演正色道:“豫师弟,告诉我们端虚宫失踪的弟子们在宿风谷中之人,正是日前你抓住的那个凡人少年。他说自己在被豫师弟误抓前,便是从宿风谷中出来的。而且,据他说——” 卓清潭挥手打断了他,她微微摇头,轻声道:“宁演,不用说了。我已探查清楚,宿风谷秘境中并无失踪仙门众弟子。” 奚宁演一顿,洛岩池和安罗浮亦是同时惊疑的看向她。 卓清潭沉默一瞬,缓缓道:“总之,此乃我之过,无旁人无关,是我失察了。” 豫丰年忽然冷冷一笑,道:“好啊,那个小畜生果真不是什么好人,居然暗藏祸心,意在四大秘境。” 他犹豫了一瞬,轻声道:“师父,端虚宫的卓师姐想来也是救人心切,被他所蒙蔽。要不我们便算了吧。” 澹台东临皱眉看了自己的爱徒一眼,旋即目光沉沉的摇头道:“若卓掌宫只是为了救人,而误入宿风谷秘境,老朽自然不会过分苛责于卓掌宫。但是如今宿风谷秘境结界已然被破,此事便不是小事!如何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卓掌宫,你只说,秘境结界被破之事,与你是否有关?” 此言一出,谷外登时一静,气氛亦顿时紧张起来。 端虚宫几人神色一凝,安罗浮立即上前一步道。 “澹台阁主,我师姐当真只是为进去寻人,她怎么可能破掉贵派负责守护的秘境结界?这绝无可能!” 卓清潭微微沉默,片刻后却轻轻推开以保护之姿挡在她身前的同门师弟,缓缓道: “澹台阁主,宿风谷结界并非晚辈所破,但结界被破确实与晚辈脱不开干系。这点,晚辈不瞒您。” “好、好、好!” 澹台东临嘴角微微一抽,连说了三个“好”字,可见是气得狠了。 (本章完) 第七十八章 戴罪之人 澹台东临眼中盛怒难消。 “卓掌宫,日前无妄海负责看守的钧天崖秘境结界被破之时,你也在当场。 若是老朽没有记错,楌桪宫主那次便已封住你周身灵脉,将你带回端虚宫禁闭,你今日却又纡尊降贵、大驾光临来了我皖州,老朽真不知是该荣幸, 还是该自认倒霉!” 卓清潭微微一顿,片刻后轻轻垂下眼眸。 “澹台阁主,家师与端虚宫中众位长老,如今具在崇阿山太虚秘境闭关未归,晚辈身为端虚宫掌宫,出山寻找失踪弟子责无旁贷。 秘境被破与晚辈有一些关联, 但晚辈绝非有意为之,我亦会拼尽全力守护余下两大秘境, 固守仙门弟子的本分, 请您信我。” 澹台东临闻言却冷冷的笑了一声。 “哦?并非有意为之?但是恰逢卓掌宫在宿风谷秘境逗留,而我凭津阁授命守护数千年的宿风谷秘境结界便又无故被破。老朽就算再想相信卓掌宫的为人,相信这一切都是巧合,但老朽手中的仙剑,恐怕都不能答应!” 他话音一落,当场凭津阁弟子立刻举起手中仙剑和法器,将他们团团围在中间。 两大仙门对峙,周围其他仙门弟子们面面相觑,一时踟蹰,不知该如何自处。 浮光门的季程晓微微一顿,他下意识站在端虚宫这边,沉声道:“澹台阁主,宿风谷秘境结界被破,您心急如焚、惊怒难消,我等亦是感同身受。 但是, 卓师姐素来为人端方, 克己复礼,经年行侠仗义斩妖除魔,从未有过丝毫行差踏错,此间必然是有什么误会的。” 在场曾经受到过端虚宫和卓清潭师姐弟恩惠的仙门弟子们,此时见有人开了先河,便纷纷开口帮忙说和。 其实,对着当世第一大仙门端虚宫的掌宫举剑相向,就连凭津阁的弟子们也大都互相对视,犹豫不决。 但是碍于阁主的命令,却又不敢不从。 一贯好勇斗狠的豫丰年,此时有些迟疑的看了看神色平静、遗世独立于人群中的卓清潭,然后偏过头轻声对自己的师父劝说道:“师父,照丰年看来,此事多半就是巧合而已。” 他四下看了看,俯身附在澹台东临耳边,小声道:“师父,况且卓掌宫已是端虚宫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下一任宫主她破坏四大仙门负责看守的秘境结界,不仅于自己没有半分好处,更无异于是自毁长城。 卓掌宫不论如何, 都没有理由这般行事。师父您万万不可大动干戈,否则日后因此伤了两派和气,便难以转圜了。” 澹台东临素来宠爱这个天资优秀的关门弟子,平日也能听进去他的几分话。 此时听他此言,心知此话在理,因此亦微微沉默。 豫丰年这话说的不假,以卓清潭今时今日在仙门百家的名望,以及在端虚宫中的地位,她实在没必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去犯下此等滔天罪过。 就好比凡间的一国之储君,若不是失了心疯,便不会自毁长城无故屠戮自己的国土。 但是 澹台东临眉心微皱,若是她卓清潭根本就不是“人”呢? 他记得真切,当日四大仙门之一的无妄海授命守护的钧天崖秘境结界被破之日,钧天崖中那股十分强大、消之不散、去之不尽的强大凶煞之力,绝非凡人之力可以造就而成。 甚至,不是寻常大妖可以留下的! 地心焱火喷涌而下,卓清潭明明灵脉伤创,失去意识,却还能留下性命,这本就十分不合常理! 更何况,当时端虚宫楌桪宫主虽然什么话都没告知他们其他几派的掌门,但楌桪宫主的脸色却难看的要命。 由此看来,卓清潭此人身上,必有隐秘不足为外人道之事! 正如她自己所言,宿风谷秘境结界哪怕不是被她所破,她也必然脱不开干系! 澹台东临的视线紧紧锁定在卓清潭身上,片刻后,他忽然冷冷道: “卓掌宫,老朽知道你自幼天资过人,纵横仙门少于敌手,更是将贵派的至高心法‘沧海毋情决’修炼至楌桪宫主之上。 若是放在过去,恐怕老朽亦不是你的对手。但老朽亦知晓,你此时周身灵脉被封,是断然无法使用灵力仙术。若你强行用灵力破开楌桪宫主于你灵脉上的封印,你也必然身受重伤,几经生死。所以,老朽想,卓掌宫你应该不会犯糊涂吧?” 洛岩池师兄弟三人闻言具是眉头紧皱,下意识握紧手中仙剑。 卓清潭却静静的看着他,未发一言。 澹台东临沉声道:“卓掌宫,老朽并不想伤你。但是,亦不能放你来去自如,将我凭津阁如履平地。 此事若没有一个真相和交代,老朽怕是不能放你离去。还望卓掌宫束手就擒为好,不要让老朽动手为难。” 卓清潭沉默一瞬,忽而展颜极淡的笑了。 她轻轻道:“阁主,您多虑了,您与家师同辈相交,便算是清潭的长辈。即便晚辈灵脉未被封锁,亦不会冒犯于您,与您大动干戈。” 听到她这话,不论是澹台东临,亦或是周围凭津阁的弟子们,都下意识的松了口气。 虽然传言中卓清潭现在浑身毫无灵力,如同凡人一般无二。但她多年积威之下,端虚宫掌宫经年威望当前,如若可以,他们亦是不想与之交手。 洛岩池皱眉沉默着看向她,奚宁演和安罗浮亦是闻言大惊,转头蹙眉看向她。 “师姐!” “师姐?” 卓清潭安抚的向他们微微摇头,再次转向澹台东临,然后低声道: “澹台阁主,不管您信与不信,贵派负责守护的秘境结界中封印之物,如今确实已被有心之人取走。或许他的下一个目标,便是九晟山冥王沟秘境结界封印之物。 当然,也有可能事实并不是如此,只是在下的猜测。但是我们与其在此争执纠缠不休,不如尽早传讯于九晟山提早防备,才是正事。” 澹台东临闻言冷笑了一声。 “传讯九晟山防备秘境结界之事,我凭津阁自然不会遗忘。但卓掌宫你自己身上的嫌疑还未洗清,还是避避嫌,不必操心其他仙门之事了。” 卓清潭静静看了他一瞬,忽而垂头轻轻一笑,然后淡淡摇头。 “澹台阁主,晚辈自会跟您暂回凭津阁,任凭阁主处置。但我的三位师弟却并未犯戒进入贵派秘境,亦无任何过错,仍是自由之身,还望贵派不要为难他们。” “——师姐!” 澹台东临微微一顿,然后收起手中长剑法器,缓缓点了点头。 “这是自然。洛少侠,奚少侠与安少侠乃是楌桪宫主爱徒,亦是我凭津阁的贵客,他们,自然是可来去自由。” 旋即,他的目光定定看向卓清潭,沉眸缓缓道: “至于卓掌宫吗” “抱歉,在楌桪宫主未曾出关亲赴敝派,为你作保之前,你在凭津阁中将不再是贵客,亦不会被当作端虚宫的掌宫敬而相待,而是——仙门犯戒戴罪之人。” 卓清潭轻轻一笑,无惧亦无怨。 “无妨,那便——叨扰贵派了。” (本章完) 第七十九章 身陷囹圄 凡间四大仙门之一的凭津阁,便建在无瑕镇与宿风谷之间的一处平敞辽阔的湖面中。 此湖万年前本无名字,后来因仙门凭津阁在此发迹壮大,因此得名“凭津湖”。 湖面上层楼叠起,楼阁高耸,远远望去便如海市蜃楼一般,玄之又玄。 此时, 一名凭津阁弟子正端着一份食盒走在曲径蜿蜒的楼阁廊庭之间。 走着走着,他迎面遇到了几名同门师兄弟,便打了声招呼。 “几位师兄带着仙剑法器,可是要去演武阁修习剑术?” 其中一名凭津阁男弟子闻言点了点头。 “正是,刘长老新传授了我们一式剑法,招式未曾熟悉, 我们还需去巩固练习一番。” 而另一名凭津阁弟子则蹙眉看着他手中提着的食盒, 疑惑的问:“方师弟,你这是要做什么去?” 提着食盒的方姓少年看了看四周, 见四下再无旁人,于是凑到两位师兄面前,小声说道:“师兄们还不知道吗?” 其中一名凭津阁弟子蹙眉问:“知道什么?” 方姓少年压低音量,小声跟他们说道:“端虚宫的那位,现在便被关在咱们阁中。” 那名提着仙剑凭津阁弟子微微惊讶的“啊”了一声,然后若有所思的道: “先前听昨日与阁主一同去宿风谷的弟子们说过,没想到这居然是真的?端虚宫的” 他说到此处,亦是下意识的压低了声音。 “——端虚宫的卓师姐,当真被咱们凭津阁收押了吗?这,这是否不太妥当啊?” 那提着食盒的方姓少年弟子闻言想了想,他搔了搔头,略带迟疑的道: “也是。端虚宫乃是咱们四大仙门之首,端虚宫的掌宫地位极其尊崇,在端虚宫中位同宫主一般无二,按理说咱们如此这般, 确实是不合规矩的。” 先前那名凭津阁弟子却皱眉道:“但是,我听闻端虚宫的掌宫此次可是破开了咱们凭津阁奉命守护了数千年的宿风谷秘境结界,这罪名可就大了! 别说卓掌宫如今还不是端虚宫的宫主,便是端虚宫宫主本人,若破了其他仙门负责守护的秘境结界,这亦也是重罪,非得给大家一个交代才行。” 先前那个提剑的凭津阁弟子闻言却摇了摇头,道:“可是我却不曾听闻秘境结界是卓掌宫所破,我听当时在场的师兄说,卓掌宫只是有嫌疑,牵连其中而已。 听说是有歹人以端虚宫失踪弟子行迹诓骗了她一同进入秘境,然后又趁她进入阵王不备之时,取走了秘境结界中的宝物。 宝物既然消失,秘境结界作用便不再,因此才导致我派秘境结界自行消散。” 另一个弟子听了先是沉默,片刻后却还是皱眉道: “可是不论怎么说,她既将歹人一同带进了宿风谷秘境,那便与结界被破脱不开干系。 不过,卓掌宫既然是无心之时,亦不是主谋,不知阁主究竟打算如何处置她。” 他想了想, 又转头问那方姓的少年。 “方师弟, 你便是奉命给端虚宫的卓掌宫送饭的吗?” 那方姓少年闻言点了点头, 回答道:“正是,阁主命我每日去锁芯牢为卓掌宫送食水。” “锁芯牢?” 那稍年长些的凭津阁弟子闻言蹙眉。 “锁芯牢地处凭津湖湖底,十分阴冷潮湿,其中内设阵法可令被关押之人周身灵力闭塞无法使用。 但是,听闻端虚宫的卓掌宫周身灵脉本已被楌桪宫主封住了,为何还要将她关在锁芯牢中?这没有这个必要了吧?” 先前那名提着仙剑的凭津阁弟子也是静了一瞬,他思忖道: “想必阁主是为了更加保险一些?毕竟她可是卓清潭啊” 三名弟子说到此处,同时沉默。 对啊,被羁押在凭津阁的不是别人,那可是卓清潭! 年轻一代仙门百家弟子心中,不可撼动的丰碑一般的人物。 她年纪虽轻,但是据仙门流传甚光的江湖传说,其在灵力、心法、剑术上的造诣,早已经胜过很多仙门的掌门和长老。 否则,也不会年纪轻轻,便被端虚宫的楌桪宫主破格赠与端虚宫宫主信物,代师执掌端虚宫要务。 这样的人物,确实再怎样小心戒备都不为过。 不过,昔日犹如高岭之花、临江仙人一般的人物,如今却身陷囹圄,落于尘埃。 三名凭津阁弟子此时心里不知怎么的,倒是都颇有几分不是滋味。 正在此时,另一名穿着凭津阁内门弟子深紫色道袍的弟子远远向他们走来。 三名弟子见到来人神色一肃,连连躬身行礼。 “豫师兄!” “豫师弟。” “丰年师兄。” 豫丰年点了点头,他漫不经心的“嗯”了一声,向方姓少年伸出手去。 “方师弟,这便是送去锁芯牢的食水吗?交给我吧,师父已将这差事交给我办了。” 那年轻的方姓凭津阁弟子闻言一怔,他犹豫一瞬,却不敢违命,恭敬的将手中的食盒递上前去。 “是,豫师兄。” 豫丰年接过食盒,向他们微微点头,也未曾与他们寒暄,直接转身离去。 他穿过凭津阁中交错纵横,起伏多变的条条廊道,最终停在一处密道石门旁。 然后,在向石门旁守门的几名弟子出示了令牌后,他提着食盒顺着石道继续向下。 那石道越往下走,光线便越是昏暗,走到后面几乎是完全漆黑一片。 只有豫丰年手中的火把,照映出来一团微弱火光。 也不知走了多久,似乎越往下空气便越湿冷,等到豫丰年站在石道尽头的那座石牢门口时候,他口中呼吸时呼出的空气都已带上了白色霜气。 豫丰年将手中的火把插在门口的火架上,旋即用空出来的那只手结印于胸前,以凭津阁功法口令,打开了面前沉重的石门。 石门许是经久失修,顿时发出一声沉闷的摩擦地面的钝响。 “——嗞。” 豫丰年再一次拿起火把,他站在石牢门口蹙眉看向里面,轻声喊了一声: “卓师姐?” 片刻后,一道低哑清冽的声音从里面响起,轻轻回应他道:“嗯。” 豫丰年蹙眉寻着声音的方向,举着火把向里走去。 最后,他停在了石牢中一处湖水倒灌的水面上。 然后,豫丰年神色震惊的看着水面之间,被锁链扣住手腕脚腕,缚于刑架上的女子。 她居然被这般“安置”? (本章完) 第八十章 锁芯牢 其实,豫丰年还很年少,年纪也极小。 身为凭津阁阁主的爱徒,他平日里自然也极少会涉足阁中腌臜之地。 这一次,亦是他第一次下到凭津阁地牢最底层传闻中的那间锁芯牢。 ——先前他居然从来不知,原来关在锁芯牢中的犯人,是要被锁住手脚, 缚在刑架之上的。 而这些锁住人的手脚的刑架,便是那锁芯牢中束缚犯戒之人灵力运转的法器。 豫丰年下意识蹙着眉头格外认真看过去。 只见此时,卓清潭单薄的身体被锁芯牢中水牢之上的刑架牢牢绑缚住,四个铁环紧紧扣住她的手腕与脚腕。 在她手腕裸露出来的皮肤上,红肿的勒痕清晰可见。 ——这束缚犯戒之人的铁环与被锁之人的肌肤,居然一丝缝隙都没有。 他不禁皱眉道:“锁芯牢居然是这样羁押人的?这般被缚住手脚, 身体何其疲惫, 便是一刻也不得放松,这也太折磨人了。” “卓师姐,我马上去与师父说说情,将您换个地方关押吧。” 卓清潭轻轻偏过头去听他说话。 她虽然六识被涂雪碧削弱半数,但是锁芯牢中空间密闭,声音回响也极大。 因此,身处此间,倒是丝毫不会耽误她听清旁人的话。 卓清潭听到豫丰年此言,虽然领情,却还是淡淡笑了笑,轻声道: “不必,澹台阁主既然选择将在下羁押于此处,想必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此处清净,无人叨扰,是个平心静气的好去处。豫仙友不必麻烦,” 豫丰年蹙眉,这样捆着人, 可怎么用饭呢? 他立即飞身到水池之中的刑架旁,准备结印施法, 暂时先将卓清潭放下来。 锁链解开的瞬间,卓清潭的身体再没有受力点。 她周身的灵力亦无法使用,便不受控制的向前颓然倾倒坠落,被等在一旁用灵力悬浮于半空中的豫丰年一把扶住。 他施法将她带离水池之上,一同落在旁边巨石地面上。 “卓师姐。小心!” 豫丰年将她扶到一旁石壁旁坐下,这才惊觉自己手中搀扶的这具身体,居然轻得如此骇人。 卓清潭就着他手中力道,将身体靠在石壁上,盘膝而坐。 她微微喘息了片刻,方才轻声道:“豫仙友,有劳了。” 豫丰年眉头皱的死紧,他沉默一瞬,缓缓看着她道:“卓师姐,你若是知道什么,还请尽快向我师父如实相告为好。 这锁芯牢地处湖底,阴寒入骨,你身体单薄,又没有灵力傍身,待久了怕是要受不住的。” 卓清潭微微一笑, 她轻叹道:“豫仙友,非是我不说,而是我先前与澹台阁主所言句句属实。 你之前遇到的那名少年,如今确实已取走了贵派奉命看守的宿风谷秘境中封印之物。不知贵派是否已经传讯示警于九晟山和我端虚宫?” 豫丰年点头,回答道:“此事师父已用仙法,即刻向九晟山和无妄海分别传讯。 目前无妄海的众位仙友已经奉无妄海掌门之命,赶赴九晟山驰援了,我们凭津阁稍后也会前往,共同协助九晟山防御外敌。至于端虚宫” 他微微皱眉,看了她一眼,继续道: “端虚宫亦有贵派洛师兄传讯,卓师姐不必担忧。” 卓清潭闻言点了点头,她的眉间始终有一丝无法消散的隐忧。 她沉默一瞬,片刻后轻叹了口气。 “如此也好。” 若是谢予辞当真意在破开结界,他们这些凡间仙门便是准备再多,也未见得有用,但是总比毫无准备的好。 豫丰年见此,却挑了挑眉:“卓师姐,那人不过是一个有些古怪的凡人而已。即便是他不是凡人,当真是什么隐藏了妖元的恶妖,我们四大仙门中三大仙门齐聚,难道还怕收拾不了他吗?” 卓清潭却轻轻摇了摇头。 “豫仙友,那人已拿到宿风谷秘境结界中封印之力,此时的他,早已不是你先前在宿风谷外所遇的那个可以任你摆布的凡人少年。” 遥想当年,谢予辞被她用自己的神骨所镇压封印,周身神魂体魄一分为四,分封镇于人间,钧天崖、宿风谷、冥王沟、崇阿山各存放了其四分之一的神力,而他的本体亦被封印于崇阿山太虚秘境。 如今谢予辞用钧天崖那四分之一神力幻化出一个临时的身体供他使用,又拿到了宿风谷中那四分之一的神力,便是等闲九重天的仙君,恐怕都不再是他的敌手。 神力和仙力,虽只一字之差,实力之间的差距却犹如鸿沟壁垒,相距甚大,无从追赶。 豫丰年却十分骄傲的扬起下巴。 “卓师姐,你不必担心。那小畜生若是当真还敢再去九晟山造次,我三大仙门必然叫他有去无回!” 卓清潭听闻这番不知天高地厚的言论,却淡笑着微微摇头。 上古凶神谢予辞神力全盛之时,便是与九重天上的上古圣神都有一战之力,圣神帝尊尚且不敢与他大动干戈,担心他们一战会影响三界。 他们这些凡间仙门中人,根本不知自己此时面对的是怎样的存在。 哪怕如今的谢予辞只有原来四分之一神力可以使用,也绝不是他们所能抵挡得住的。 她沉默片刻,忽而轻轻问豫丰年。 “豫仙友,我的师弟可还在贵派中?” 豫丰年点了点头,回答道:“三位端虚宫的师兄挂念卓师姐,所以一直不愿离去,我们凭津阁也一直以礼相待,如今三位师兄便在阁中客舍暂住。” 卓清潭轻轻颔首。 她微微沉默一瞬,轻轻抬手摘下自己腰间的琅琊玉递向豫丰年,然后轻声说道:“豫仙友,此物为我的琅琊玉令牌,请替我转交我师弟洛岩池暂管,让他传讯端虚宫弟子们开启封山大阵,做好防备。 只是,守护九晟山之事,我端虚宫弟子怕是不能再分出人手相助了,崇阿山的太虚秘境亦是十分重要。” 崇阿山的太虚秘境,才是封印了谢予辞那副拥有神骨的半神之体所在。 她想了想,又轻声补充一句道: “不过,我四师弟安罗浮乃是九晟山安掌门的嫡子,他或可随诸位同行,驰援九晟山。想来先前无我诏令,他不敢擅自行动归家相助。 请你帮我传话于我师弟罗浮,我准许他回九晟山守护家人,稍解他心中的惦念焦灼。他仙法灵力不俗,想来亦可为诸位平添几分助力。” 豫丰年看了看面前那块白玉无瑕的玉牌,又看了看卓清潭冷静自持的清秀眉眼,旋即点了点头。 他接过琅琊玉,正色道: “多谢卓师姐大义。丰年定不辱命,必会稳妥的将此物转交给端虚宫的洛师兄。” (本章完) 第八十一章 地牢 卓清潭闻言轻叹一声,然后缓缓摇了摇头。 “守护四大秘境结界,本是我仙门四大派弟子的职责,但钧天崖、宿风谷秘境相继被劈,其间种种缘际,我亦难辞其咎,因此实在当不得豫仙友的谢。” 豫丰年微微沉默, 他见卓清潭情绪不佳,遂打开放置在一旁的食盒,转移话题道:“卓师姐,还是请先用饭吧。” 食盒并不大,里面放着一荤一素两盘小菜,还有两个馒头一壶热茶。 虽然不算丰盛, 但也不算苛待。 想来若不是卓清潭身份特殊,单单只作为阶下囚和戴罪之身的话, 是断然不会享受到这般礼遇的。 卓清潭自出了宿风谷秘境拿回前世过往记忆后, 便始终觉得心力交瘁,心中思绪万千,无一刻安生。此时,更加是半点胃口都没有。 但是一想到后面兴许还有无数的事情等着她,而她如今这幅不甚结实的凡人之躯,又实在禁不起再多的折腾。 于是,她静默一瞬,还是接过豫丰年递来的筷子,轻声道了声谢。 豫丰年正要将饭菜端出来,目光落在肮脏的满是尘土的地面上时却微微一顿。 他沉默一瞬,旋即脱下自己那身玄紫色的凭津阁弟子外袍,铺在了地上。 然后,才将食盒中的碗筷餐食端出来,放在他那件外袍上。 卓清潭微微一怔,有些意外的缓缓抬头看了他一眼, 轻声道:“多谢。” 其实, 她先前在无瑕镇时,曾经给了这位向来骄傲的凭津阁弟子一个很大的没脸。 她属实没有想到,豫丰年居然会如此不计前嫌、周到细心的关照她。 豫丰年闻言却轻轻摇了摇头。 “虽说我师父事出有因,但如此相待卓师姐,确实是凭津阁招待不周。” 卓清潭笑了笑,微微摇了摇头。 她用筷子刚刚夹起馒头,忽然想到了什么,再次蹙眉问道: “豫仙友,说起澹台阁主,还请你务必转告令师,需得加固此处地牢,万万不能掉以轻心。” 豫丰年一愣,他迟疑片刻,有些疑惑的问道: “丰年虽不知卓师姐此为何意,但是我凭津阁建于湖面之上,此处地牢是深埋湖底的,又设下重重护卫守住了石道入口唯一的石门。若无阁主亲赠口令,等闲人,是万万不可能进入此间。卓师姐不必担心。” “这点防卫,根本不够看。” 卓清潭却淡淡摇了摇头, 她缓缓看了他一眼,并没有丝毫给凭津阁留面子。 她轻声道:“此处牢房中虽有几处法阵, 但是具是用来防范于受困牢中之人的,而并非是防范外面之人闯入。 而地牢外面只靠着几名弟子守卫看守,若有法力高强之人要强闯进来,那几名守卫如何能防得住? 澹台阁主只想着如何防备在下出去,却忘记要防住他人来此将我带离。” 豫丰年闻言顿时更加迷惑不解。 他迟疑了一瞬,细细想了想,还是不明白卓清潭的忧虑在何处。 “卓师姐,莫非你是担心贵派的三位师兄,会违背家师之命,强闯地牢来救你出去?” “非也。” 卓清潭轻轻摇了摇头。 “端虚宫宫规甚严,我身为掌宫,既已经下令不许他们妄动,那么只要我并无性命危险,他们便绝不会违逆我命,擅自行动来此营救。” 豫丰年闻言更加不解了。 他眉头紧蹙,迟疑着问:“既然如此,那么卓师姐,您又是在提防何人闯进来呢?” 他想了想,忽然脑中灵光一闪,恍然道:“莫非您担心的是是那个名叫‘谢予辞’的奇怪少年?” 卓清潭沉默片刻,轻轻点了点头道: “豫仙友,四大秘境结界兹事体大,我不能瞒你们。我与四大秘境其实是有些许渊源的,我之神魂极有可能便是打开秘境阵王的钥匙。 因此,此时我实在不宜出现在其他尚且被破的秘境附近,以免生变。也正是因此,我甘愿束手就擒,自缚于此。 所以还请你们务必不要让旁人知道我被关在此处,免得横生事端,给守护秘境结界带来更大的风险。” “这怎么可能呢?” 豫丰年皱眉:“据我阁中典籍记载,四大秘境结界在凡间存在了数千年之久,近万年来秘境中蕴藏无限神力仙力,卓师姐的神魂怎么可能是打开秘境中的阵王阵法的钥匙?” 卓清潭静静看了他一瞬,此事前事纠葛太多,多说无益。 她缓缓摇了摇头,低声道:“此时再究其原因,已无甚意义。先前我出现在无妄海钧天崖秘境和贵派的宿风谷秘境,确实致使秘境结界阵王打开了。 若我猜的没错,除去在下之外,其他人是无法进入四大秘境阵王中的。而秘境阵王若被打开,结界中封印之物便有可能被有心之人取出。 所以,我可以被关在这世间任何地方,唯独不能接近九晟山和崇阿山。更不能被有心之人利用挟持、带去九晟山与崇阿山。我这样说,豫仙友可是懂了?” 豫丰年沉默与她对视片刻,缓缓点头道:“我明白了,我这便跟师父禀告,加强此处守卫力量,断然不会让人潜入。更不会让人伤害挟持卓师姐。” 卓清潭微微一顿,旋即笑了笑:“如此,那便谢过豫仙友了。” 豫丰年低下头,低声劝道:“外面的事有我等,卓师姐不必过于担心,且先照顾好自己的身体。” 他四下看看,皱了皱眉:“此处锁芯牢地理位置特殊,身处其中便无法使用其他阵法,我亦无法在此地生成取暖阵法为卓师姐取暖。也不知卓师姐能否受得住此地湿寒潮气。” 卓清潭艰难的将刚刚放到口中的一小口馒头咀嚼咽下,方才轻轻摇头,答道:“无妨。” 豫丰年皱眉看着她消瘦到棱角分外分明的下颌线,一时无语。 她的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根根分明,而她纤长的脖颈上青筋亦是清晰可见。 他默默凝神看着她,忽而沉声问道:“卓师姐,你与三个月前在无妄海李掌门大寿宴会上相比消瘦甚多。不知除了灵脉被封外,你的身体可曾还有什么其他不适之症?” 卓清潭其实已经吃不下了,她吃了许久也不过只吃下了半个馒头罢了。 于是,她也便不再为难自己,放下了筷子,轻声回道:“在下未曾有不适。” 豫丰年皱眉:“当真?” “当真。” 卓清潭哪怕身陷囹圄,举手投足间亦具是清雅出尘。 她抬手倒了半杯清茶,微微扬起下巴,缓缓饮下粗茶,然后偏头淡笑回答: “许是先前在端虚宫内禁闭时清减了一些,但并无大碍,劳烦豫仙友挂心了。” (本章完) 第八十二章 再相逢 镇骨钉乃端虚宫掌戒堂内事,其间隐秘用途,更是不足为外人道。 卓清潭更加不会将自己受刑之事当做谈资,以此谋求他人关照可怜。 豫丰年沉默的看着面前清瘦的女子。 其实,他对卓清潭的这套说辞是不太相信的。 算算时间,就算是卓清潭在端虚宫时被关了禁闭,但前前后后也才不过十余天罢了。 她在端虚宫内到底是受门内弟子们敬仰的掌宫, 楌桪宫主又闭关不在,便是受戒关禁闭,又有何人敢将她磋磨成这般模样? 只是,她既然不说,想必是涉及端虚宫内秘事,如此他倒也不便多问了。 于是, 他静了片刻,只是蹙眉沉声问道:“卓师姐用的太少了些, 可是饭菜不甚可口?” 卓清潭当即轻轻摇了摇头。 “并非如此。” 她见豫丰年还是皱着眉头看她, 不禁轻叹了一口气,淡笑着叹了口气。 “怎么你们一个两个,似乎都觉得在下是个十分难以养活的人一般。我只是天生情脉不显,不重口腹之欲罢了。真的不必担心。” 豫丰年微微一怔。 他忽然想起多年前仙门中便有传言,端虚宫的少年天才卓清潭,乃是天生情脉不显的修仙一脉之中的奇才。 料想此话不假,他心底这才微微一松,然后点了点头道: “卓师姐虽端方出尘,但是人食五谷杂粮不能免俗。锁芯牢如此阴寒,便是为了身体康健,也还请再多用一些吧。” 卓清潭十分为难的看了看地上的饭菜。 她微微蹙眉半晌,最终还轻轻摇了摇头。 “豫仙友,多谢你关照,但真的不用。还请你即可向澹台阁主复命,加固此间守卫, 才是重中之重。” 豫丰年目沉如水。 “既如此, 那卓师姐, 得罪了, 我需将你重新缚于刑架法阵中。” 卓清潭展颜微微一笑。 “应该的,豫仙友,劳烦了。” 豫丰年深深看了她一眼,沉默片刻,终是点了点头。 锁芯牢中暗无天日,虽然豫丰年临走时心生恻隐,偷偷将自己手中的火把留下了。 但是由于水牢深处水汽潮湿,空气稀薄,没出一会儿功夫,那火把便已自行熄灭。 卓清潭被缚于锁芯牢水潭之上的刑架上,自豫丰年走后,安静的仿佛没有生命一般。 豫丰年全然是出于一片好心,于是故意将她手脚处的禁锢设置的松泛了一些。 只是,他不知道的是,卓清潭的体力不支,根本没有力气长久站立。 因此,缚着的时间久了,铁链和镣铐松动, 便会致使她身体重量大部分都会压在悬于高处的双腕处。 几个时辰后, 她的双腕便已被磨破,手臂因为血液流通不顺而渐渐没有了知觉。 两缕血迹顺着纤长苍白的手臂蜿蜒而下,垂落消失于两臂长长云袖之间。 不过这点小痛小伤于卓清潭而言如同隔靴搔痒,她之前身负八根镇骨钉之刑时尚且还能忍耐,更何况她手臂上此时还带着长檍长老的法器“凃雪碧”。 “凃雪碧”削弱了她的六时,更助她降低了一半的身体知觉。 只不过,虽然意识上的痛觉和感知因为法器之便减轻了许多,但身体实际上受到的伤害却不能豁免半分。 锁芯牢如此阴潮严寒,她已被关在此处不止一日,体温和体力都逐渐跟不上,意识也开始昏昏沉沉起来。 半梦半醒之间,卓清潭似乎再一次回到了当年的东海之滨。 那时仙山岱舆尚在,那个乌发披了满背的玄衣少年背对着她,站在仙山岱舆沿岸一处景色极美的涯畔。 天边夕阳欲晚,涯畔海若蓝玉一片。 云间白云朵朵,宛如一只神鹿回首。 水天绵延相连,恍若一幅天地间最为秀美而宁静的画卷。 那少年面若冠玉,身姿挺拔如同苍竹,忽而转身回头看向她。他的发丝被身后的海风吹得翩翩轻扬。 然后,他轻轻对她笑曰:“说起来,此处临海的山崖还没有名字,此时天端云海犹如神鹿回头,不如便叫它“鹿归涯”吧。” 他带着一股少年人意气风发,风流不羁的得意,但却笑得那般温柔。 “我知你喜欢仙兽和动物,不急,以后,这里慢慢都会有的。” 以后慢慢都会有的。 陷入昏睡中的卓清潭嘴角不自觉的微微翘起一道微弱的弧线。 真好。 她正深陷于难得美好的梦境不愿清醒,忽然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仿佛穿过层层云端,渗透进了她的梦境之中,少年声音里带着一丝调笑和狭促。 “——卓姑娘当真是气度从容,卓尔不凡,即便身陷囹圄,亦还笑的出来。” 锁芯牢中,居然有人闯入! 卓清潭眉心猛然一动,下一刻怔忪惊醒过来! 她神色微茫的定定看着此时立于她面前,带着一脸玩世不恭的笑意的少年,不禁怔忪。 她的眼神还因为骤然被唤醒带着些许迷乱,不复平日里的清冷自持。 谢予辞见她此时微微怔忪的神色,不由得轻笑一声。 他偏头看她道:“卓姑娘,你这是什么眼神啊?怎么,几日不见,姑娘莫非是不认得谢某了不成?” 卓清潭再次真真切切听到他的声音,一片混乱的意识终于彻底醒来,也明白了面前之人并非她的梦境幻象。 待她反应过来他此时之言,卓清潭却不禁微微一顿。 她若有所思的看向他,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莫非他居然并不知道自己业已恢复了记忆? ——不过想来也是,谢予辞是在宿风谷秘境幻境进展之初,便已经设法脱身离开的。 也许当时他急着摆脱她,尽早独自取回那份自己被封印的凶神神力,因此并不曾看到宿风谷幻境后面的故事过往。 亦不知道她后来居然因阵王幻境中“穷奇珠”刺激,恢复了上一世的记忆。 因此,而今的谢予辞还当她只是那个前事不知的凡间仙门端虚宫的掌宫弟子卓清潭。 其实,他这样想倒也没什么不对。 当年往圣帝君太阴幽荧神陨道消,神骨寸断于九州八荒。 九重天上殉神钟尽数碎裂,泯灭成灰。 而仙山岱舆,亦与君同没。 数千年后她得以聚一丝神识再入轮回,但三界再无往圣帝君,便也只余一介凡人卓清潭。 卓清潭沉默的看着他,意有所指的缓缓道: “先前是在下有眼不识泰山,谢公子原来才真是真人不露相了。” 谢予辞“扑哧”一声笑了,他轻轻摇了摇头,打量着她此时狼狈的模样。 “谢某哪里算得上是什么‘真人’,不过就是潦倒偷生之人。不过,现在看来,倒是卓姑娘更潦倒悲惨一些,莫不是谢某连累了卓姑娘吧?” 卓清潭定定的看着他,忽而轻声问道: “谢公子,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难道,当真这般急着取回当年被往圣帝君太阴幽荧分封于凡间的凶神神力,再夺回端虚宫崇阿山太虚秘境中封印的凶神本体吗? 卓清潭眉心微蹙。 她目沉如寒潭江水,一瞬不瞬的看着他。 (本章完) 第八十三章 劫持 卓清潭面上不动声色,实则心底早已紧紧蹙成一团,焦灼难耐。 不可以,谢予辞那副天生凶神的半神本体中的鸿蒙紫气,如今时候未到,尚且未能完全被她的神骨度化。 此时放他本体出来,还不到时候。 若是他此时便强行打破九晟山授命于天奉命守护的冥王沟秘境结界, 取走其中那部分神力,再从崇阿山太虚秘境中拿回自己最后一部分神力和天生神骨之本体,若是依旧无法控制鸿蒙紫气,那必然是一场三界浩劫! 届时,除非圣神帝尊太阳烛照自爆元神,再次用混沌初开上古上神的神骨封印于他。否则, 三界之中便再无人可以压制他体内的鸿蒙紫气了。 谢予辞闻言却转过头来,对视上她灼灼的视线,然后忽而漫不经心的笑了笑。 “谢某一介凡人, 又能做什么呢?卓姑娘你实在是误会谢某了。 宿风谷秘境中,谢某是无意中才与姑娘走散的,这不脱险后便立刻来寻姑娘。只是先前不知卓姑娘居然被凭津阁关在此处,倒是累得我好找。” 卓清潭轻笑一声,缓缓摇了摇头。 她垂下头不再看他,眸中一片冷凝。 看看他说的跟真的一样。 想来是想以此蒙蔽她,以降低她的警惕之心,再设法将自己带去九晟山吧? 但是这种漏洞百出的谎言和借口,不论是昔年的往圣帝君太阴幽荧,还是如今的端虚宫首徒卓清潭,亦不会轻易被蒙蔽。 卓清潭心底微微一叹。 不过想来,谢予辞被封印凡间数千年,心中必然经年积怨难消。 他乍得自由之身,想尽快找回自己原本的力量,这点其实无可厚非。 只是, 他原本神体中蕴含的力量足以毁天灭地,她万不能让他此时便拿回神力和神体, 否则数千年的努力岂非功亏一篑。 当年她不惜一死, 不就是想还他一副真正的、纯净的、通透的神骨神体吗? 开弓便已经再无回头箭,这场博弈,她,不能输。 只是 卓清潭微微蹙眉。 谢予辞此时虽然仍以凡人自居,但拿回了上古凶神四分之一神力的他,她绝非对手。 他若当真想要做什么,恐怕她亦是难以阻拦。 不过,既然她不能力敌,那便只能智取了。 卓清潭想通此间关键,索性也不去拆穿他。让他便这般以为她不知前尘也好,否则两人何其尴尬,又该如何自处。 于是,她淡淡看着他道:“你我既萍水相逢,谢公子来寻在下做什么?莫非这般着急寻我兑现欠公子的那份人情吗?” 谢予辞“哈哈”一笑,他摇了摇头,道:“非也,因谢某告知卓姑娘贵派弟子行迹,反而连累了卓姑娘身陷水牢。 如此这般看来,先前人情与此番牵累足以相抵, 便不算了罢。只是,不知姑娘还要不要寻贵派失踪弟子的踪迹了?” 卓清潭淡淡看他,似笑非笑的问道:“怎么?莫非谢公子又有了什么新的线索不成?” 谢予辞合掌而击,偏头看着她,轻轻眨了眨眼。 “卓姑娘果真聪慧,正是如此。” 卓清潭闻言,却轻笑一声。 “那想来,公子此番擅闯凭津阁湖心地牢,亦是因为‘侠义之心’大发,想要带我去寻我端虚宫失踪的弟子了?” 谢予辞笑眯眯的点了点头,他目光扫视着水潭之上锁链层叠的刑架,忽然“啧”了一声。 然后单手并指,指向缚住卓清潭的刑架锁链。 刑架上的锁链和镣铐法阵登时被这股神力击溃,卓清潭登时委顿倾倒。 下一刻,谢予辞飞身而上,她亦被他揽住腰身,带离了湖心水面的刑架。 这般动作,使得他们二人此时距离极近,两个人呼出的呼吸,甚至都可以相汇交融。 谢予辞微微一顿。 他一瞬不瞬的盯着她尚带疲惫憔悴的眉眼,忽而轻声道: “这般仰着头与卓姑娘对话,在下实在是不舒服。看来卓姑娘应当也是不甚舒适,那不如咱们下来说话如何。” 他的手修长而有力,隔着卓清潭单薄的衣服,甚至连他掌心的体温都能清晰的传递过来。 卓清潭微微一抖,她能清晰感受到他掌心的热度。 谢予辞的掌心似乎永远那么温热而温暖。 不像她的,总是冰凉,就像月光。 卓清潭似是逃避般低垂两片长长的睫羽,遮住了眼底万般复杂的情绪。 谢予辞若有所思的看着她,缓缓道:“卓姑娘看起来情绪不太对劲啊,莫非是放弃寻找贵派失踪的弟子们了?” 卓清潭沉默片刻,已再次调整好了情绪,她偏过头淡淡道: “倒也不是,只是谢公子的消息,在下却实在有些怕了。” 谢予辞闻言,“哎呀”一声,无奈的轻笑道:“你看,这事闹得。” 他随手一挥,地上居然多出一套沉香木茶几木椅。 旋即,他又十分周到的将卓清潭扶到一旁凭空出现的沉香木椅上坐下,然后自己也老神在在的坐在另外一个空着的木椅上。 谢予辞抬手拿起茶几上的一壶不知从哪里变来的热茶,动作洒脱不羁的倒上两盏,并将其中一盏递向卓清潭。 然后,他这才叹道:“卓姑娘,你这便是冤枉了我,我当初确实在宿风谷中见过贵派的弟子。只是不知为何,等咱们进去时他们却不在那里。 想来,应当是他们遇到了什么大机缘得以逃离秘境,谢某又如何能未卜先知,您说是不是?” 卓清潭闻言微微一顿,她轻轻挑了挑眉,面无表情的接过他递来的茶盏。 这人莫不是破罐子破摔了? 嘴上还说自己是凡人,但对于身负仙法已然毫不掩饰。 看他那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倒像是凭津阁湖底的锁芯牢是他自己的家一般自在。 她垂头细细看着手中的茶盏,这茶盏做工极其考究,一看便是当世名家细细打磨烤制而成。 卓清潭宠辱不惊的微微仰头饮下半盏清茶,润了润喉间的干涩,然后淡淡道: “既如此,那倒确实不是谢公子之过。只是在下如今擅入凭津阁的秘境,造次犯戒在此处禁闭,实在不便外出。 若是公子先行将所知我派弟子的踪迹告知于我,那在下不胜感激。” 谢予辞却把玩着手中茶盏,似笑非笑的道:“卓姑娘这话说的实在见外,只要你想,便没有任何不便。便是当真有什么不便,谢某也愿为姑娘效劳,排除万难。” 卓清潭心下一突。 他要做什么? 果然,谢予辞言毕忽而阖目,他眉心元神处光芒乍现。 ——而下一瞬间,他们已然离开了凭津阁锁芯牢中,现身于一处十分精致讲究的宅院中。 卓清潭眉头紧皱。 她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在耳朵上,侧耳倾听外面车水马龙的动静。 然后从“潮沁”中引出一缕灵力于右手指间,借此感知周围空气中的湿度。 片刻后,她收回手,沉默的看向谢予辞,不再说话。 只是她的眉头,却皱的更紧了几分。 (本章完) 第八十四章 破月小筑 谢予辞歪着头笑意盈盈的看着卓清潭,神色一派明媚开朗。 “卓姑娘怎么不太高兴,谢某救你脱离囹圄,难道不当浮一大白吗?” 卓清潭定定看着他,十分直白的说道:“谢公子,此地气候十分干燥,想来此时我们已不在西南皖州地界。想来, 你这是将我带至了北地?” 谢予辞朗声一笑,他从沉香木椅上从容起身走到房间的床边,伸手轻轻一推。 旋即,窗子“吱嘎”一声向外打开。 果然,窗外院落中的树木花草具是粗狂高大,景致与西南地区的皖州大不相同。 ——正是北地风貌。 他转身回眸轻笑。 “卓姑娘当真蕙质兰心,果真什么都瞒不过你。” 卓清潭忽而淡淡一笑,冷冷看着他道:“果真是北地,倒是不知, 谢公子这是将在下带来了何处?” 莫非他们已经在九晟山附近了? 谢予辞斜倚于窗前,端是一派少年风流。 “北荒,兖州府。兖州府乃北地第一城池,说来谢某也是多年不曾来过此地,因此特邀卓姑娘同游。不知可好?” 卓清潭听到前半句先是一怔,他们居然不是在九晟山,而是在兖州? 但待她听到后半句,她又险些被谢予辞气笑了。 她目光澄净如水,淡淡看着他道:“同游兖州?所以谢公子先前口中所言,带在下寻找端虚宫失踪弟子下落之话,果然又是诓骗于在下了。” “当然不是。” 谢予辞笑眯眯道:“谢某怎会诓骗于卓姑娘?在下确实知道贵派诸位仙长的下落,等时候到了,谢某自然会如实相告,此言绝非诓骗。” 卓清潭轻轻瞥了他一眼,忽而轻笑了一声。 “是吗?只是不知, 谢公子口中的‘时候到了’, 又是何时呢?” 谢予辞撩起衣摆,一挥衣袖, 十分洒脱不羁的坐在窗前矮塌上。 他牵起一侧唇角,目光灼灼的偏头看向她,然后飒然笑道:“那自然是要看卓姑娘的表现了。” 她的表现? 他是想让自己做什么? 卓清潭微微蹙眉。 兖州府虽然与九晟山同为北地,又是北地的第一城池,但是此处距离九晟山奉命守护的四大秘境之一冥王沟却相距甚远。 若他的目的地是为了尽快取回自己被封印于九晟山冥王沟秘境的力量,为何不直接将她裹挟至九晟山,反而是来了兖州府呢? 他到底要做什么? 卓清潭正自惊疑不定,忽闻院中传来几个脚步声。 庭院中一个女子看到房间中被推开的窗户,以为被贼人闯入,当即娇声呵斥道:“——什么人?!竟敢擅闯破月小筑!” 随着她话音落地,一片妖光乍现,旋即两个女子身影出现于室内。 卓清潭微微一顿,破月小筑? 她上一世的仙号是往圣帝君太阴幽荧,而太阴幽荧又是两仪中的先天至阴之气与太阴之精共同所化。诞生之初她的原形便是苍穹之上一轮莹白色神环,她之真身亦代表夜空最美的星辰和守望者——月亮。 卓清潭微微沉默。 谢予辞而今在凡间的落脚点名曰“破月小筑”,想来谢予辞当真是恨惨了她。 那名先前开口说话的女子容貌寡淡寻常,但眼中却灵气十足,她看见到床边矮榻前含笑看着她们的谢予辞,当即一声惊呼, 脸上表情更是喜不自胜。 “谢予辞!你可算是回来了!你还知道回来啊?” 而另一名青衣女子的容貌却较之她要柔媚美丽得多, 举手投足间亦尽是媚气。 她见到谢予辞也是惊喜万分,但也不禁埋怨道: “主上,您可算是回来了?先前留下字条便独自一人去了皖州,还不许我们跟随,实在让人担心!” 青衣女子笑意盈盈的看着谢予辞,她的视线不经意间流转,正好落在静坐于先前凭津阁锁芯牢中谢予辞变换出来的沉木椅上、安静的仿佛假人一般的卓清潭身上。 然后,她先是骤然一愣,旋即脸色大变,唇瓣亦微微颤抖。 下一刻,女子猛地转头,目光灼灼的射向一旁含笑而立的谢予辞。 她紧紧皱着眉峰,似乎是想说些什么,但是又碍于此间人多口杂,却终究还是没能开口。 而先前那名容貌寡淡,但性情却十分活泼的黄衣女子,此时也同样注意到了这个房间里凭空出现的陌生女子。 黄衫女子蹙着眉上前,上上下下认真打量了卓清潭片刻,旋即皱眉转头问道: “谢予辞,她是谁啊?怎么她的身上还有股若有似无的仙门弟子灵气?难道她是人,而非妖?” 谢予辞闻言懒洋洋道:“多新鲜啊,她当然是人,非妖。灵蓉,你当人人都如你一般,是只好吃懒惰的胖兔子吗?” 灵蓉闻言登时大怒,她气急败坏的看着他道: “好啊!谢予辞,居然敢嫌弃我胖!我和阿婆把半死不活的你从钧天崖带回来时你可不是这么说的!你当时还说见到我们真好!” 钧天崖? 卓清潭微微一默,看来当初谢予辞在钧天崖拿回第一份被封印的神力时,也不甚轻松。 不然这名叫“灵蓉”的姑娘,便不会用“半死不活”来形容他当时的情态了。 谢予辞闻言“嗤”的一声笑了。 他抬手用云袖捂住半张脸,轻轻摇了摇头笑了。 “怎么还生气了呢?可是,你是真的比过去胖了呀,还不许人说吗?” 灵蓉闻言勃然色变,恨恨道:“你休要胡说八道!本姑娘才不胖呢!我且瘦着呢!” 她气呼呼的视线一转,正好落在了一旁静静坐着沉默不语的卓清潭身上,忽然再次打量了她片刻,然后视线一凝,冷笑一声,意有所指道: “怎么?谢予辞,你这是遇到了旁的好看的女子,不仅开始嫌弃起我们这些故交旧友,居然还将外面不三不四来历不明的女子带回了破月小筑。” 她的嘴实在太快太利,一旁的青衣女子根本阻止不及,只能徒劳断喝一声道: “——灵蓉!住口!休得胡言!” 但是已经晚了。 谢予辞唇间若有似无的笑意此时已经消失不见,他轻轻抬头看了灵蓉一眼。 那一眼中警告的意味极浓,灵蓉居然被这一眼盯得下意识退了半步,为其神色所慑,再不敢多言。 青衣女子见状无奈的叹了口气,旋即向谢予辞结印施了一礼,轻声道:“主上息怒,灵蓉她还不懂事。” 谢予辞这才缓缓转开视线,不再看着灵蓉。 他淡淡道:“确实不懂事,晚青,你要好好教教她什么是礼貌和规矩。” 原来,这两名女子正是当年在九重天南天门上仙灵破碎、变为妖蛇的螣蛇晚青,和那只被晚青养大、惹下祸事后被当年的钧别所救的玉兔精灵蓉。 灵蓉有些委屈的扁了扁嘴,然后小声嘟囔了一句。 “我是妖,又不是人,干嘛要学礼仪规矩?” 晚青暗自用手肘用力怼了她一杵,灵蓉这才不敢再吭声了。 其实,灵蓉过去一直以来认识的人,都是那个受教于往圣帝君座下,一派纯然、心思单纯、克己复礼的九重天堕神汀神殿神官钧别。 ——而不是那个生于混沌、天生神骨、风流不羁、万事凭心的凶神谢予辞。 但是谢予辞与当年的钧别,其实本就性情不尽相同。 她当年早就习惯了在钧别面前冒冒失失、言语不敬,但却总是不能明白,谢予辞面前,其实是不容人放肆的。 诞于天地间数万年,谢予辞,其实也只在一个人面前低下过他那颗骄傲的头颅。 但那个人,却从来都不是灵蓉。 晚青沉默片刻,不动声色的瞥了眼一旁那个静谧不言、气质端华的女子,忽然轻声道: “主上,敢问这位、这位姑娘,为何会出现在咱们破月小筑?” (本章完) 第八十五章 鸠占鹊巢 谢予辞目光沉静的默默看了晚青一眼。 那一眼明明无甚实质和攻击性,但晚青却下意识心底一顿。 她知道,自己这话问的逾越了。 谢予辞静默一瞬,忽而展颜一笑,就像先前的一切都是晚青的错觉。 “这位啊这位乃是端虚宫掌宫,卓清潭、卓仙长。卓姑娘在无暇镇时曾救过我性命,于是我心生感激, 好心邀仙长同游,共赏北地风光,仅此而已。” 卓清潭闻言轻轻挑了挑眉。 这人,明明是他从凭津阁将她挟持至此,此时却说硬生生被他说成是“好心”邀请她同游 也亏得他方才还曾振振有词的说教那位名叫“灵蓉”的姑娘不懂礼仪。 若是让她来说,这普天之下最不守规矩,也最不守礼数的人,分明就是他了。 卓清潭不动声色的淡淡看了一眼晚青。 这孩子长大了。 她如今的变化真的极大,虽然容貌并没有什么大的差别, 但整个人却仿佛脱胎换骨,几乎与昔年那个仙山岱舆不过二百岁的小螣蛇判若两人。 而晚青此时,正在用不甚认同、欲语还休的表情看向谢予辞。 她似乎是有话要说,但是似乎又不知如何开口为好。 晚青必然已经认出了她的模样,否则,她此时的表情便不会是这般纠结又复杂难言。 太阴幽荧生于混沌初开的上古时期,而上古诸神的相貌形态,本就各自都是古往开来的独一份,等闲凡人不仅无法比拟,更在外貌上极少会雷同相似。 卓清潭知道,晚青定然没想到谢予辞居然会将她带回来。也亦看得出来,晚青并不希望谢予辞再与自己过多接触。 卓清潭微微叹息,只是晚青或许并不知道,昔年谢予辞的全部神力和本体,如今被封锁在四大秘境中心处的阵王中。 而他若想提前破阵拿回自己的神力, 便需要她。因为这三界当中, 便只有她卓清潭的神魂,才能为他开启阵王,释放被封印的神体与神力。 晚青听闻谢予辞这番明显是托词的介绍,不由微微一顿。 但是与此同时,她心底更多的其实是不解和讶异。 她的思绪犹如惊涛骇浪一般,汹涌而迷茫。 因为九千多年前,往圣帝君太阴幽荧明明已经神陨道消,不复存在了。 而上古上神若是元神具散,便会彻底魂归于混沌——比如上古时期的女娲上神、盘古上神等几位早已作古的上神们。 上古上神的使命终结、魂归混沌,就此化作虚无,是绝对不可能再次转世投胎为凡人的。 那么,往圣帝君太阴幽荧呢? 此时静静端坐于她面前的这位长相与神态均与昔日的往圣帝君一般无二的女子,到底又是个什么样的存在? 她当真是往圣帝君吗? 亦或是当真如同主上所言,只是他巧遇邂逅的一名与往圣帝君形貌相似之凡人? 可是,上古诸神的容貌是不可复刻的。 ——关于这点,这是他们这些修行了上万年的“老妖”们心照不宣、和心知肚明之事。 旁的不说,她自己也在这凡世间行走过近万年时光,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与妖,但从未见过如此神似往圣帝君之人。 晚青眉头微微皱起,沉默的思索着。 灵蓉一脸莫名其妙的看着房间内的几人,她并不知他们几人之间的前事过往,但却敏锐的察觉, 此时她们三人之间的气氛十分古怪。 其实遥想当年,灵蓉对往圣帝君的认识,也仅限于钧别提起帝君时崇敬钦慕的寥寥数语罢了。 昔年她那种小小下界妖物,从来不曾有幸见过往圣帝君太阴幽荧,因此并未察觉到卓清潭有什么特别。 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特别那就是特别好看? 晚青沉默了,有些话当着灵蓉的面,她是不好多问的。 于是,最终她只是佯作不知,微微松开紧锁的眉峰,点了点头道: “原来如此,既然仙长是主上的救命恩人,那便是我们破月小筑的贵客了。只是” 她微微一笑,转头意有所指的看了谢予辞一眼,然后轻笑着对他说: “只是,主上,倚凇居乃是您的寝居,卓仙长在此怕是多有不便,不若让晚青再为卓仙长另寻一处院落可好? 小筑中的听潮阁景致壮阔雅致,下人们也时常打理,既洁净无尘,又可揽月观景,晚青瞧着是极好的,倒也配得上卓仙长的气度不若,我这便带卓仙长去听潮阁安置休息吧。” 谢予辞闻言挑了挑眉,他轻笑一声,曼声道:“晚青,你素来是极为体贴周到的,不过” 他似笑非笑的看了一眼卓清潭,缓缓继续道:“不过,既然谢某说好要好好招待卓姑娘,自然是要事事躬亲、亲力亲为了。 ——至于卓姑娘的住处么,倚凇居院中房间众多,倒也不缺卓姑娘的那一间。” 卓清潭眉心一跳。 她不动声色的挑起一边的眉峰,微微眯着眼费力的看着谢予辞。 他居然要将她拘在身边? 莫不是怕自己脱离他的视野掌控寻到机会偷偷跑了,耽误了他开启秘境阵王的大事? 灵蓉一听闻谢予辞居然要将这个来历不明的仙门女弟子留在倚凇居同住,当即不高兴了。 她柳眉倒立,便险些要管不住自己的脾气当场发作。 但是晚青却微微一顿,拉住她的衣袖,还略带警告的向她摇了摇头。 然后,她沉默的看了看谢予辞,又看了看卓清潭。 片刻后终于还是微微屈膝,轻声道:“是,既然主上已有更为妥善的安排,晚青自然无有不从。” 她拉了拉面上似有不忿之色的灵蓉,复又轻声问道: “主上,不知您要将卓仙长安顿在倚凇居中哪个房间?如今节气已近夏末初秋,北地九月便已天寒地冻,我也好提前布置些火盆暖帐,以免怠慢了贵客。” 谢予辞闻言淡淡笑了,摆了摆手:“不必如此麻烦了,她便住在这间。” 这回,晚青和灵蓉闻言同时怔住了。 这间可是谢予辞自己的房间啊,房间里面也只有一张床榻 难道他是要与她共处一室、同床共枕不成? (本章完) 第八十六章 我瞧她分明就是恃美行凶 谢予辞偏头看见她们此时的神情,不禁“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他轻轻摇了摇头,凤眸微转,叹道:“你们在想什么呢?此处房间景致最佳,自然是要留给贵客的。至于谢某,再去隔壁另寻一个房间便是了。” 卓清潭听到他这般说,这才微微蹙了蹙眉。 她先前不知, 此处原来这是他的房间吗? 他到底是想要做什么? 晚青和灵蓉闻言却同时松了一口气。 晚青遂点了点头道:“是,主上,那我们这便去将这间房间的隔壁再好生收拾一番,为主上添置些趁手惯用的物件。” 谢予辞摆了摆手,点头示意她退下。 于是,晚青拉着依然十分不高兴的灵蓉退了出去。 待她们刚刚走出房间, 进入庭院中,灵蓉的抱怨声便若有似无的传进了房间内,她十分不高兴的小声抱怨道: “阿婆,你拉着我作甚!你没瞧见那个女子生的何等容貌做派?浑身上下明明半点灵力都没有,还长成这般病弱不堪的模样,她要怎么抓妖除祟?只怕一百来岁的小妖都能整治了她去,还自诩是仙门弟子? 我瞧她分明就是恃美行凶,想要勾引谢予辞。不对!听说有些邪门的仙门还搞什么‘双修’邪术?她长成这样又这般柔弱,该不会是哪个邪门仙门养出来的——” “住口!” 晚青闻言一惊,这丫头真是越来越口无遮拦! 她连忙狠狠拧了灵蓉一把,呵斥她道:“主上说的没错,你实在是太没规矩了!无法无天,什么话都敢乱说!快快住口,若是让主上听到了又有你的好看!” “切!” 灵蓉先是疼的“嘶”了一声,旋即又哼唧了一声,脸上的表情十分不爽。 但是许是谢予辞的压迫感十足,她的声音还是下意识压低了许多。 “不是啊,阿婆你说, 谢予辞他怎么回事啊?他明明不是这样色令智昏的人啊?我认识他这么多年了, 之前从不曾见他如此这般莫名其妙。 那女子一定是有什么问题!说不好真是给他下了什么迷魂咒了——” 晚青颇有几分无语的拽着她, 制止她道: “你可长点心吧得了,快些去干活,别说这些有的没的了,半点没有正形。” 两个人相携离开倚凇居,去别的院落清点物品,声音渐行渐远,渐渐的便听不真切了。 谢予辞挑了挑眉,他脸上面无表情,从神色上并看不出什么喜怒。 她们自以为声音不大,但是哪里避得开他的耳目。 谢予辞淡淡扫了一眼此时安静的偏着头坐在不远处那张沉木椅上,波澜不惊的卓清潭。 心想,倒是多亏了她如今是这般半盲半瞎的模样,倒是不会听到她们如此议论于她。 卓清潭微微眯着眼,看向门外的方向。 其实,以她如今的目力,距离如此之远,面前的景物她早已看不真切了,门外的视野也大多是模糊不清的。 在一片寂静中,她忽然轻声问道:“谢公子,你的朋友们走了?” 谢予辞听了后轻轻笑了笑, 然后点了点头。 “没错, 她们已走了,莫非,卓姑娘是有什么悄悄话要单独与谢某说吗?” 卓清潭微微一顿,旋即淡淡摇了摇头。 “悄悄话倒是没有,只是鸠占鹊巢,占据了谢公子的房间,似乎不甚礼貌。方才那位晚青姑娘所言甚是,贵宅中的‘听潮阁’在下倒是觉得不错。” 谢予辞却摇了摇头笑道:“那可不行,卓姑娘有所不知,听潮阁虽然景致极佳,但是位置却偏远,一直没什么人烟。 谢某既然说过要好好尽一尽地主之谊,怎么能将贵客安顿到那般偏院荒芜的院落,自然是要放在身侧,亲自好好招待的。” 果然,她就知道,她的游说无效。 看来谢予辞是打定主意要亲自看守她,提防她脱逃跑掉。 但是他若只是想将她拘禁于此,而非要将她带去九晟山冥王沟秘境开启阵王,倒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只要谢予辞不妄动去九晟山和崇阿山的念头,随他想做什么吧。 卓清潭沉默片刻,轻轻偏开头,不再多做争执,居然颇有几分顺从安抚的道: “既然如此,那在下就不再推辞了。多谢谢公子盛情款待,只是如今在下已有些疲累,想要休息片刻,不知公子可否回避?” 谢予辞定眸于她苍白瘦削强撑精神的脸上一瞬。 她脸上的疲惫确实不是假的,于是,他淡淡道:“这是自然,卓姑娘先行休息吧,待你休息好了,晚上谢某再备好北地的酒席佳肴,为卓姑娘接风洗尘。” 卓清潭微微一顿,轻轻颔首一礼。 等到谢予辞终于离开,她一直坐得笔直的纤瘦腰杆,终于忽然泄力一般颓然,蓦然倒向她身后椅背上。 卓清潭皱着眉头轻轻喘着气,此时耳中轰鸣声不断,眼前亦是一片昏暗。 自从她与师弟安罗浮离开端虚宫,不论是先至皖州无暇镇、还是后至北地兖州府,这一路上她其实都没什么机会好好歇上一歇,心中更是始终装满各种棘手事务烦扰。 尤其是她自宿风谷秘境中出来以后,上一世前尘往事涌入脑海时的纷乱难平、对峙凭津阁阁主的一触即发、锁芯牢中的束身刑架加身 此番诸事,一件接着一件,让人无从喘息,也完全没有时间停下脚步去认真思量。 她的心力交瘁、强自支撑,其实没有半点虚言。 尤其是她还要步步为营,不能让谢予辞有所察觉。 卓清潭萎靡虚弱的靠在椅背上,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居然昏昏沉沉的陷入了梦境。 也不知她是真的睡着了,还是终于因为体力不济,而彻底昏沉了过去。 片刻后,房门却忽而轻轻打开,打破了一室静默的空气。 一道修长的身影,逆着门外晌午过后的天光,光影斑斑,再次出现在门外。 谢予辞站在门口,沉默注视着倾倒于坚硬的、不甚舒适的沉木椅上,那个毫无知觉的女子。 他目沉如水,神色肃穆且复杂。 (本章完) 第八十七章 晚青的忧虑 当年仙山岱舆一别,谢予辞本以为他与太阴幽荧之间,从此便是死别了。 不成想到,他们二人居然还会有一天冤家路窄,相逢于这世间。 只是,昔日那位高高在上、手可通天的堂堂九重天帝君,如今却变成了一个身残病弱、前尘尽忘的凡人。 还落在了他这个“大魔头”手中。 这可当真是因果循环, 报应不爽。 好个天道好轮回。 若是九重天上那位圣神帝尊太阳烛照知道了,恐怕是要气得携带九天玄雷和三昧真火临凡,与他打个天翻地覆、不死不休方止。 只是谢予辞微微蹙眉,似有不解,此事说来倒也有些奇怪。 九千多年前,九重天上堕神汀畔,殉神钟碎裂成尘的声音震撼三界,响彻九州八荒。 而太阴幽荧昔日那般情状, 分明确实已入死局。 她是活生生在他眼前拔出神骨、元神尽散、消亡于世的。 在那种情况下,若她不曾魂归混沌、还能获得一线生机,必然是圣神帝尊太阳烛照做了什么。 可是,既然太阳烛照费尽心思、历时了近万年才令太阴幽荧重新聚起一丝神魂、转世轮回、再生于世,那么按理说,太阳烛照必然对其小心看护,再次渡她成仙才对。 怎么会对她此生境况不闻不问,坐视她变成如今这般灵脉大伤、瘦骨伶仃的模样? 甚至,他自无妄海钧天崖秘境破结而出至今已近半月,并找到了机会再次接近她,这样太阳烛照都会坐视不理吗? 这太过不合常理了。 谢予辞皱眉思忖,莫非是圣神帝尊太阳烛照因为某些不得已的原因,被迫闭了那种不到时日、不得而出的死关? 因此未曾料想到,太阴幽荧居然这么快便再次聚起神魂转世投胎,更不曾想到自己会因为她的转世之身接近了钧天崖秘境,致使秘境结界破裂, 自己提前破境而出? 若是这般, 那便都说得通了。 他微微挑眉, 步入房间内,默默站定于沉香木椅前。 然后,垂首静静看着似乎哪怕是在睡梦中都微微蹙着眉心、十分不安的卓清潭。 谢予辞在一片寂静中,忽而轻轻挥了挥右手云袖,将他的右手二指悬空并于她额前,然后缓缓将一道神力打入了她的眉心。 那道神力所到之处,卓清潭攥住自己腰间原来悬挂琅琊玉、现在已空空如也的腰间那双痉挛的手指,忽而松弛了下来,她睡梦中尚且紧蹙的眉心也渐渐打开了。 被谢予辞的神力所控,她的意识彻底沉寂,这才得以不受梦境所扰,寻一份好眠。 谢予辞微微弯腰,十分轻松的将她横着抱起。 他走到房间尽头的床榻畔,将她轻轻放下,然后勾起床上叠的整齐的被子盖在她身上,并将四个背角向内侧扣紧。 谢予辞有条不紊、面无表情的做完这些后,旋即毫无留恋的转身向门外走去。 待走出房间后,又紧紧的仔细的关好了房门。 做完这些,他转过身来, 目光无悲无喜的与院落角落静立等候他不知多久的晚青对视了一眼,然后用眼神示意她跟他离开。 晚青同样沉默的跟跟他离开倚凇居,直到二人走到破月小筑中接待外客的外院中,谢予辞方才止住脚步。 他没有回身,亦不曾转头,只是淡淡的陈述。 “你有话说。” 晚青沉默一瞬,忽然问道:“主上她,当真是她吗?” 这句话说的模棱两可,晚青虽未指名道姓,但他们二人却都明白其中的“她”究竟指的是何人。 谢予辞微微停顿,片刻后轻轻颔首,几不可闻的点了点头。 “嗯。” 晚青蹙眉,似乎是十分不解。 “可是这怎么可能呢?主上,会不会是您搞错了?” 谢予辞却轻轻摇了摇头,嘴角略带一丝怅然的微嘲。 “断不会错,她便是是化成灰,我都认得。” 晚青却还是蹙眉摇头,不甚赞同的说:“主上,这世上相似之人何其之多。您最初不也曾误以为灵蓉便是您曾经在凡间所遇的那名叫‘虞阑’的女子转世吗? 说不定这个卓清潭,也只是与往圣帝君容貌气质相似之人而已。虽说上神形貌多有讲究,但往圣帝君当年毕竟早就” 早就已经神陨道消,死的不能再死了。 谢予辞缓缓转过身来。 他衣袂翩跹,迎风而立,神色淡漠却自信满满。 “若是旁人也就罢了,但是她,我必不会错认。更何况,当初我那四分之一神力和神魂之所以能破阵而出修成此身,便是因为卓清潭当时身处钧天崖秘境附近。 我当年是被谁所封印,不需赘述,你应当也知道。 这三界之中,除她以外,再不会有人能令往圣帝君太阴幽荧神骨所化的秘境结界动荡不安,将封印沉睡中的我惊醒。” 晚青沉默良久,忽而一针见血的道: “主上,若她当真便是帝君,那你便更加不应当与她有所牵扯。上一世她害得您还不够惨吗?即便是临死前她都要摆上您一道,将您封印了九千多年。 若不是此番机缘巧合,恐怕此时此刻,您的神魂还被一分为四,永困于四大秘境中不得出。你为何还要将她带在身边呢?” 谢予辞微微一顿,片刻后,却忽而满不在乎的笑了笑。 “我自然有我的道理。再者说,如今她这般模样,莫非你还担心她能对我不利不成?便是我与她二人之间当真会有一人有危险,那个人,也必然不会是我。” 晚青却十分不给他面子的偏过头去,淡淡道:“那可就不一定了。” “嗯?” 谢予辞挑眉看向她:“你在嘀咕什么呢?” 晚青静了一瞬,旋即破罐子破摔的再次转过头来,定定回视谢予辞,坦言道: “晚青也只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人活于世,其实有没有危险,与力量的强弱并没什么必然联系。往圣帝君即便是如今这幅弱不禁风的模样,也是拥有伤害主上的能力的,不是吗?” 她丝毫没有理会谢予辞已经渐渐冷下来的俊颜,缓缓继续道: “主上,这么多年过去,你心里何曾放下过她?从来都是你自己赋予了她可以肆意伤害你的权利。你每每面对她便好似失了神志,这让晚青如何能不担忧?” (本章完) 第八十八章 任人攀折,岂不快哉 谢予辞却冷冷一笑,他「嗤」了一声,轻轻摇了摇头道: 「你想多了,伤我?她现在于我而言,便如同玩物一般。 试想一下,一个前世尽忘的高岭之花,而今却沦落尘埃、任人攀折,岂不快哉痛快? 我不过是在与她虚与委蛇罢了,你实在不需要担心这些。」 晚青闻言微微皱眉,她细细打量谢予辞此时脸上的表情,片刻后似乎终于相信了,或者说,暂时放弃争辩了。 她沉声问道:「主上,你此言当真?」 谢予辞跳了挑眉,笑曰:「自然当真,我何时骗过你。她当年将我玩弄于鼓掌之中,以虚情假意的片缕温情,令我自困海外仙山避世而居,以达到她身为天界往圣帝君的责任使命。 又与太阳烛照那厮合谋,打散我之记忆、封印我之神力,将我打回原形神胎,历经九百年艰辛再世而生。 其后,欺骗我利用我,将我教化成了九重天上一只听话称职的走兽一般,企图欺瞒我一世,让我沦为他们上神手中的牵线木偶和玩具。」 他出神的看着此时忽然落于掌心的一片萧索的落叶,一字一句道: 「她做过的这桩桩件件,我谢予辞,绝不会忘。」 晚青静静看了他一瞬,忽然问道: 「主上,若你当真是这般想,那么要折磨、报复、戏弄她,其实十分容易。只需将她关押在破月小筑的囚室中即可。 因何还要将自己的房间都让出来给她来居住,还让我们准备兖州当地的美食美酒,晚上为她接风洗尘呢?」 谢予辞缓缓看了她一眼,淡淡道:「怎么?你担心先前我所言具是我的托词不成?还是说你担心我对她心软了? 别闹了,我之所以会如此安排,自然是因为只有她才能化解四大秘境中封印住我神力的结界。我此时尚且还有用得着她的地方,只能徐徐图之。」 晚青却皱眉不解:「若是如此,那我们绑了往圣帝君去九晟山的冥王沟和崇阿山的太虚秘境便是了。主上何需这般委屈自己,还要做戏于人前?」 谢予辞淡淡笑了笑,然后轻轻摇头道:「四大秘境中的阵王法阵,便只有卓清潭心甘情愿进入时,才能被化解。 而她的骨头素来硬的很,这你应该不是不知。哪怕转世为人前事不知,依然是那副宁折不弯的性子。 若是威逼胁迫于她只怕她届时宁可玉石俱焚,也不会让我们如愿。强硬行事怕是行不通的,反而会适得其反。」 晚青微微一顿,她沉默片刻,终于轻轻叹了口气。 「若是这样那倒是不太好办了。往圣帝君虽然道貌岸然,但的确刚直不阿。 若是她不愿,只怕即便是圣神帝尊都拿她没有办法的。如此看来,便只能如主上所言,徐徐图之、以行其事了。」 谢予辞随手丢掉那枚落于掌心的残败落叶,然后伸手轻轻摆弄着庭院中一颗苍松,几瞬后,他缓缓道: 「此事说来简单,实则也非易事。卓清潭虽对前尘诸事具是不知,但她素来冷静多智。此时怕是已经对我起疑,生出了警惕之心。 不过此事,我心中自有成算,你也不需过问太多,只需要按照我的指令配合我即可。」 晚青闻言立即肃容正色,结印一礼道:「是,主上。晚青定不辱命。」 谢予辞想了想,又嘱咐了一句。 「对了,还有灵蓉。她不知卓清潭的身份,更不知当年太阴幽荧与我之间诸多纠葛。不过她心无城府,向来脸上是藏不住什么事情的。我们的事你不必告诉她,免得她在卓清潭面前漏出马脚。」 晚青正色道:「是,主上放心。此间做客之人,便是主上的「救命恩人」,端虚宫弟子卓清潭,再非旁的什么人。我亦不会多言,让灵蓉坏主上的大事。」 「嗯,你办事,我是放心的。」 谢予辞淡淡道:「你且去吧,既然是招待贵客,晚上的接风宴便好好准备。」 晚青颔首一礼:「是。」 * 卓清潭醒来时还有几分意外和怔忪。 自从她于断戒峰受戒身负八颗镇骨钉之后,便已许久不曾休息得如此好了。 先前她便是在睡梦中,亦时常因为身体隐痛而惊醒,少眠多梦,有时睡醒后反而更加难受不适,少见能如此安眠之时。 不成想如今与谢予辞共处一座院落,前路未卜,万般风险于侧,她居然能睡得着,且还睡得这般沉,连一个梦都不曾做,想必也是当真累得狠了。 卓清潭蹙眉看了看自己身上压住背角盖得十分严实的被子,又看了看距离床榻几米开外的那张沉香木椅,微微挑了挑眉,沉默了一瞬。 是他。 她用手掌撑起身体缓缓坐起身来,但是刚刚撑起身体,头顶的床帐上便响起了一阵清泠悦耳的铃铛响声。 卓清潭微微怔忪,循声抬头,原来床帐上居然用法器镶嵌了特制的铃铛。 果然,下一刻,门外响起了三声极有规律的敲门声。 许是已经知晓她此时耳目多有不便,外面的人敲门时声音极大。 然后,晚青施过法术后被放大了许多的声音,随后传入房间内。 「仙长,晚青可以进来吗?」 卓清潭微微蹙眉,散乱的神思渐渐回笼,这才定神缓缓看向四周。 先前她眼力不济,未曾细细观察这个房间。 原来这个房间之中,居然布下了层层防护法阵,即便连床榻上方的床帐上都有隐秘的阵法和讲究。 想来待在这个房间中的人,但凡是有什么轻举妄动,都会被谢予辞这个阵法的主人知晓。 卓清潭在沉默中轻轻触摸左手上的「潮沁」,试探里面储存着的上次洛岩池他们三人注入的灵力。 果不其然,「潮沁」中可贮存的灵力本就有限,而在宿风谷秘境中又已经被她用的差不多了,虽然还剩了一些,但也已经不多了。 这点灵力莫说是拿来对抗已取回四分之一神力的谢予辞,便是此时门外的晚青,甚至是昨日那个对她颇有敌意的那黄衫小妖,只怕她都未必能讨得到几分便宜去。 「仙长?」 门外晚青再次疑惑发问。 卓清潭回过神来,旋即抬眸看向门外的方向,淡淡应答道: 「晚青姑娘,请进。」 第八十九章 旧时装扮 晚青应声推开房门,进入房间。 她在自己喉间施了法术,因此哪怕她说话的声音并不大,但是却又好像是响彻在卓清潭耳边一般清晰。 「仙长,你醒了?休息的可好?」 卓清潭眼底本是黑白分明,犹如水墨山水画般雅致的。只是她如今目力不好,于是认真看人或看物时,便会习惯性的轻轻眯起双眼。 也正是因为这个动作,使得先前她瞳孔中那份清冽和冷峻消失不见,便如两汪清澈的温泉。 卓清潭闻言轻声应道:「睡得极好,想来是因屋中的火盆很足,是晚青姑娘生的火盆吧?多谢你了。」 晚青沉默一瞬,淡淡道:「是我家主上交代的,晚青只是奉命行事,当不得仙长道谢。」 晚青见卓清潭低头整理自己微微有些凌乱的衣襟,并没有将注意力放在她身上,于是仗着卓清潭如今眼力不济,不动声色、正大光明的偷偷打量着她如今的模样。 说起来,她对卓清潭的感情亦是十分复杂的。 当年她只是一条刚破壳小小螣蛇,是往圣帝君太阴幽荧将她记在九重天西极濯祗仙宫名下,给了她一个天界帝君座下有名有姓的仙兽的体面身份。 遥想当年,兴许是主上那会儿也还年轻,平日里一向没什么耐心,跟她玩耍时手里也时常没轻没重。 ——甚至主上偶尔还会不小心弄伤了她。 每每那个时候,都是往圣帝君责骂主上,再细心耐心的为她治伤。 再后来,主上跟往圣帝君相处久了,变得越来越温柔,越来越细心,待她也是一天比一天更好。 那两百年间,仙山岱舆上无忧无虑的岁月里,是她此生最美好的回忆。 晚青后来也时常回想这天道环环相扣,命运当真弄人。 如果可以,她多么希望昔年的时光就停留在那时,不再往下推移。 若是没有当年那次苍穹破裂、忘川水倒灌人间,往圣帝君便不会奔赴九重天拼死补天; 若是她没有因补天而被鸿蒙紫气所伤,主上便不会剜去自己的神目为她修复元神; 若主上没有遗失天生第三目「穷奇珠」,便不会因为无法平衡体内鸿蒙紫气,而被圣神帝尊和往圣帝君联手镇压封印; 而若没有那次主上被生生剥离全部记忆、打回原形欺瞒了数百年,主上便不会恨意难消摧毁了仙山岱舆。 甚至最后累及往圣帝君身死。 然后,又被往圣帝君以自身神骨,封印了九千余年。 这般看来,一切的开端,居然都是源自于那场苍穹破裂。 若非因那次补天,引发了一系列的后事,也许往圣帝君当真能瞒住主上一辈子,让主上甘之若饴、心甘情愿的在海外仙山岱舆——从此固步自封,终此一生不赴凡尘。 晚青心底不禁微微一叹。 虽说往圣帝君对主上欺骗利用之举是当年圣神帝尊亲口所言,而往圣帝君业已默认。 但是若说往圣帝君当真道貌岸然,昔年对他们的万般好具是虚情假意,她其实心中也不尽相信。 只是,往圣帝君待他们的好,终究抵不上苍生安危罢了。 其实晚青心里明白,万年前九重天南天门外,主上之所以那般恨往圣帝君,是因为她狠心抹去了他全部的记忆,夺走了他心中最后一丝希翼和念想; 而九千多年前,主上恢复记忆后之所以那般愤怒,并不是因为震怒于往圣帝君欺骗了他而是恨,往圣帝君既然骗了他,为什么不能骗住他一辈子。 至于九千多年后的而今,主上的怨恨似乎又再多 上了一层。 他恨往圣帝君居然散尽神格元神,舍弃一身神骨,最后落了个神陨道消的下场,让他的一腔恨意和情意,从此无处依托。 而如今 晚青神色复杂的打量着面前身上再无半分神格、神骨、神力的凡人女子,颇有几分时过境迁,一言难尽之感慨。 卓清潭此时依旧是那一身端虚宫寻常的云白色道服,头上只别着一根样式极其简单的乌木发簪。: 她***在外的纤瘦的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十分清晰,病容满面。 许是因为她方醒来不久,头发并非如平日里那般一丝不苟,几缕散乱的发丝垂落在耳畔,倒是给她平添了几丝温柔。 晚青静默一瞬,想起此行目的,旋即轻声说道:「仙长,府中已备下晚宴,不过北地严寒,晚青按家主吩咐为仙长准备了一些北地服饰,请仙长甄选。」 她话毕轻轻挥手,略施法术下,十几套做工考究的北地女子服饰,便出现在了床畔的衣架上。 瞬间将衣架置办的满满当当,琳琅满目。 卓清潭看到衣架上的众多华贵不凡的绫罗锦绣,不禁微微一怔。 衣架距离床榻很近,如此距离她能看的分明。 她看得出,这上面的每一件衣物都做工考究精致,价格不菲,更配有成套的华贵的发簪发饰。 卓清潭目光落在一旁的发饰发簪上,旋即蹙起了眉头。 这些首饰发饰虽都为凡间锻造之物,但是居然是按照昔年九重天上往圣帝君的发饰样式仿造打制。 虽然样式不是一模一样,但大体类似相当。 卓清潭不动声色的收回目光,脸上没有一丝情绪外泄,只是轻声道: 「晚青姑娘,谢过您的衣物。只是这些发簪首饰太过贵重,我清修惯了,素来戴不住这般贵重的物件。多谢您的好意,还请姑娘收回吧。」 晚青闻言却轻轻笑了笑,她若有所思的看着她,缓缓道: 「仙长,您过谦了。您可是出身于当世第一仙门的端虚宫,何等贵重的物品不曾见过? 这些不过是些凡间的饰品罢了,不过也算是我家主上的一点心意,还请仙长莫要推辞。」 这是谢予辞准备的? 卓清潭静静偏过头看向那些样式既熟悉又陌生的发饰发簪,半晌没有说话。 他让自己穿戴成这般模样,到底是想做什么? 她沉默几瞬,终究还是轻轻点了点头。 罢了,也不过是身外之物。便是按他的意思来也无甚所谓,何必因此让他们心生怀疑? 于是,她亦不再扭捏,起身行至衣架旁,坦坦荡荡的褪下身上那件云白色的道袍外裳。 她穿着同样素白的中衣,然后随手挑了一件莹白色的狐裘锦服披在身上,又系上了衣架上悬挂着的一条玉带。 晚青默默观察着她此番挑选的衣裳配色,随后十分妥帖的拿起一套与之相配的白玉为底、镶嵌了玲琅满玉的发冠,然后淡笑着建议: 「仙长,您穿白色极美,这白玉发冠与您此时的衣衫最是相配。」 卓清潭侧首看了看那发冠,旋即微微挑了挑眉。 除了用材不同外,这白玉为底、碧玉莹蓝玉石为点缀,后方缀上几道长长玉链的发冠,当真与往圣帝君昔年经常佩戴的发冠样式极其相似。 她淡淡一笑,没再说话,只是安静的坐在一旁梳妆铜镜前,任凭晚青摆弄。 第九十章 夜宴 待卓清潭重新穿戴完毕,便在晚青的引路下离开了倚凇居,随她前去赴宴。 但是她一路走来这才发现,破月小筑居然大的惊人,且其间各个院落之间阵法重重,怪不得守卫的小妖并不算多。 她们穿越层层楼台庭院,走了将近一炷香的时辰,才到了外院宴客的厅堂。 卓清潭忽而驻足于厅堂外门口,一时之间居然微微有些恍惚,万般思绪具是涌上心头。 厅堂中灯火阑珊,谢予辞业已褪下先前在无暇镇时所穿的那套破败不堪的湛蓝色衣袍。 他一身玄墨色袍服和狼毫大氅,单手拄着下巴,高坐在大堂上首宴席之上,端是君子如玉,气度高华。 谢予辞玄色锦服,满绣金丝纹络。 而卓清潭玉冠加身,一袭云白。 天色尽晚,冷月当空。 他们隔着晃动温暖烛火,两两遥相望,一如经年之前。 不知道谢予辞在这一刻想到了些什么,他似乎也在这一瞬间沉默了下来。 先前嘴角上那丝似笑非笑的表情,此时逐渐消失不见。 他一双凤眸定定的、一瞬不瞬的注视着二十步开外的卓清潭。 一语未发。 晚青一时之间被二人之间那股莫名的静默气氛所慑,她下意识小心翼翼的分别看了看二人此时表情,呐呐不敢多言。 片刻后,倒是卓清潭率先打破了沉默。 她轻摆云袖,缓缓向前一步,从容的踏进厅堂门槛,然后淡淡一笑,道: 「谢公子,先前你曾言自己家道中落,看来是公子太过自谦了。如此家底,当是北地巨富之家。」 不知道怎么的,随着她的话音落地,堂前气氛登时一松,空气仿佛也重新开始流动起来。 谢予辞忽而展颜一笑,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哪里,宅院金钱亦或是珍宝,也不过是些俗物罢了。」 他轻轻歪着头,细细打量卓清潭清绝出尘的眉眼和华贵端方的装扮,不由的轻轻一笑。 「不过这些俗物若能被卓姑娘佩戴,它们倒也平添几分倾城贵气。如此看来,也是它们的福气了。」 卓清潭已经在小妖化形扮作的婢女指引下,坐在了谢予辞下首第一席贵客席位上。 她微微颔首向那小妖点头致谢,然后神色平静的转头看向谢予辞。 「谢公子,你邀我同游兖州府,在下本不该如此煞风景。但我却还是想多问一句,在此期间,我派弟子的安危是否有保障呢?」 卓清潭会有此一问,是因为她早就怀疑,宿风谷秘境周围失踪的仙门弟子,恐怕便是被谢予辞掳走的。 其目的,自然是为了引她出云州崇阿山,亲赴宿风谷。 只是不知,如今他们究竟被谢予辞拘在了何处。 「自然,贵派的弟子好得很。」 谢予辞笑着扫了她一眼,淡淡道:「相比之下,倒是卓姑娘的身体瞧着不甚硬朗。说来晚青也略懂岐黄之术,不若让晚青为姑娘把把脉,开几幅汤药调理一番。」 卓清潭微微一顿,旋即淡笑着拒绝了。 「在下并无病痛,只是先前灵脉被地心焱火灼伤有些微细小的受损,自己慢慢调理即可。此伤凡药无所医,便不需麻烦晚青姑娘了。」 她自然不能放任他们试探她如今的身体状况。 卓清潭体内身负端虚宫八根镇骨钉,而自从她在宿风谷秘境中恢复前世记忆后,她便已明白了师父楌桪因何会用八根镇骨钉镇她灵脉和骨骼。 只因卓清潭的神魂一旦接近四大秘境,便会与之形成反应。 想来当年楌桪宫主将尚在襁褓中的卓清潭带回崇阿山端虚宫后,她的神魂便曾经与太虚秘境中结界之力产生过特殊反应,因此引起了楌桪宫主的注意。 楌桪宫主虽然不明真相,但却依稀知道她的身体是有古怪的,甚至会影响四大秘境结界的稳固。 于是,当得知无妄海钧天崖秘境结界被破,而她又在现场时,楌桪宫主心中恐怕也是忧惧难当。 若是换作旁人,许是楌桪宫主早便动了杀心,杀她以护正道安稳。 可是人心这个东西,本来就是偏颇的。 卓清潭不是旁人。 而是楌桪宫主一手教养成才的端虚宫继承人,和他的道法传承者。 他狠不下心来痛下杀手彻底断绝后患,便只能用端虚宫秘法,以受戒之名用镇骨钉镇住卓清潭的灵脉和根骨,以避免四大秘境结界因为她的靠近而再生出异象。 只是不成想,在卓清潭前事不知时,居然被谢予辞用失踪弟子的行踪诓骗,直接进入了凭津阁宿风谷秘境中心的阵王。 因此,倒是让谢予辞钻了空子,拿回了宿风谷秘境阵王中封锁住的那部分神力,致使宿风谷秘境结界亦破。 于是,卓清潭想通所有关节后,断然不能让他们号她的脉的。 若是他们堪破了镇骨钉除了惩戒折磨人外,还另有其他用途,只怕会强行取出她体内的八根镇骨钉。 那么届时,也许根本无须她心甘情愿进入秘境阵王了,谢予辞只需强行将她带至秘境结界附近,便极有可能令秘境结界动荡不安。 「只是灵脉受损,谢某看来未必吧?」 他挑了挑眉,若有所思的看着她道:「卓姑娘周身半分灵力全无,少眠多梦,消瘦得如此之快,甚至需要带那劳什子法器,来削弱六识以此养伤。这恐怕不是小病。 更何况卓姑娘虽然寻仙问道、是仙门弟子,但却只是肉体凡身。地心焱火于凡人之身而言,恐不是小事。」 谢予辞说到这里,摇了摇头,笑眯眯道:「卓姑娘,讳疾忌医可是不好。」 卓清潭却坦然一笑,神色淡然的诈他。 「实不相瞒,虽不知缘由,但在下生来天赋异常,不同寻常凡人。地心焱火虽然凶猛,但是于我而言并非难愈合之症。 而在下周身没有灵力流转,也并非因为伤重所致。乃是家师因我先前鲁莽犯戒,暂时封闭了我的灵脉,让我能静心思过,不再恃强冲动行事。 此为修心,我亦诚心受教,不劳烦谢公子费心了。」 谢予辞闻言不禁蹙了蹙眉,下一刻却「嗤」的一声轻笑出声,然后摇了摇头。 「贵派尊长当真好生「有趣」,既让马儿跑,又不许马儿吃草。 仙门百家向来以力量强弱定尊卑,谢某倒是不知,尊师让一个丝毫灵力都无法施展的弟子出门替他执事,除妖卫道他是当真如此信任自己门下高足的本事,还是嫌你的命太长了?」 卓清潭闻言微微皱眉。 「谢公子,此言差矣。端虚宫如今堪为四大仙门之首,盖因端虚宫建派至今,数千年来舍小我、成大我,一代又一代弟子用性命除恶除祟、护卫凡间太平,才换来而今的仙门百家俯首敬服。 仙门百家素来以德服人,也并无尊卑之说,更不会凭借力量强弱定尊卑。」 谢予辞闻言轻轻「呵」了一声,然后颇为头痛的低头轻轻揉了揉眉心。 果然,他就不该跟卓清潭这个「小古板」说这些的。 于是,下一瞬,他似乎受教了一般点了点头,半是好笑半是敷衍的道: 「卓姑娘说 的有理,是谢某狭隘了。吃菜。」 他轻轻抬了抬下巴,向卓清潭示意面前摆满的精致菜肴。 案台上似乎也被布置了法阵,菜肴陈设其上,温度丝毫不曾降低,依然冒着热气。 一只热气腾腾的铜炉火锅冒着袅袅白烟,食物的香气充斥着整个厅堂。 卓清潭隔着白色的雾气与谢予辞对视,一时语塞。 他的性子,果真是半分不曾改变。 以前她若说了什么他不想继续的话题,他便会先假装认同,探后再寻一个旁的话题搪塞过去。 不过,谢予辞其实极少与她争执,他们之间争执的次数屈指可数。 一次是当年她以自身为容器吸纳凡间天地凶煞之力和戾气; 一次是后来将他打回原形抹除记忆封印他于东海之滨。 而最后一次,便是仙山岱舆的那场惊动三界的死别。 原来他们相识一辈子,聚少离多,连架都只吵过三次。 第九十一章 忆追思 说来这铜炉火锅,卓清潭第一次食用还是在仙山岱舆。 那时的谢予辞平日里好像没有旁的喜好,最是喜欢鼓弄倒腾这些凡间烟火气。更是每隔上几日,便要来邀她共品他最新研究出来的菜式或点心。 谢予辞的手艺惯是极好的,这么多年过去,始终可圈可点。 但是,这一顿饭吃的卓清潭倒是颇有几分食不滋味的感觉。 只不过,谢予辞一整晚似乎都兴致极高,还兴致勃勃的向她介绍了许多北地的美食和典故。 看他那副如数家珍的模样,就好像他当真是生于北地的凡间少年郎一般。 卓清潭淡淡觑了他一眼,也懒得揭穿他。 不过,她此世做凡人时倒是时常在九州多地行走历练,亦曾经多次来北地降妖除祟,因此对北地也算了解甚多。 谢予辞倒也确实不是在胡说的。 难得他刚刚复醒不久,居然便已经将而今各地的变化了然于心了。 谢予辞的兴致当真是好,接风宴结束后居然还提着两壶上等的佳酿,要约卓清潭于倚凇居庭院***饮浅酌。 卓清潭不得已宴席过后又与他同往倚凇居庭院中,在一处擎天松柏下的假山石景旁站定。 她刚准备落座,谢予辞却忽然轻轻触碰了一下她的指尖,然后蹙眉道: 「方才便见你指尖透着青紫,你的手怎么如此冰凉?」 卓清潭微微一顿。 她还未待反应过来,谢予辞已一挥衣袖,变幻出来几个精致漂亮的火炉用具,置放于他们四周。 然后,他喃喃道:「如此这般,便要好得多。」 随后,谢予辞转过头来看向她。 「兖州么,哪里都很好,就是气候太过干冷了一些。卓姑娘的身体不好,可莫要再着了风寒。」 他那一双夺目的凤眸在月光照映下显得晶莹剔透,十分明亮又耀眼。 哪怕谢予辞亦为混沌初开便已降生的存在,但是许是因为他经年而来,都是独自一人避世而居,于是始终保持赤子之心,眼中也始终带着不曾消散的清澈的少年感。 卓清潭默不作声的与他对视一瞬。 尽管经历了这么多困境,似乎谢予辞的骨头和骄傲,不论遭遇多少挫折磨难都不会被打折。 尤其是当他认真看向你时,一双凤眼明媚含情,波光潋滟,无限真诚,让人忍不住想要相信他口中所有的话。 下一刻,她却微微偏转开视线,淡淡道:「如此,那便多谢谢公子了。」 谢予辞闻言却「扑哧」一声乐了。 他似笑非笑的觑了她一眼,曼声道:「卓姑娘,你此时在心里,该不会是正在骂在下吧?」 卓清潭淡淡道:「我为何要骂你?」 谢予辞挑了挑眉,轻笑了一声。 「自然是骂我惺惺作态啊,一边说着担忧卓姑娘会感染风寒,一边又在更深夜重时,强拉着姑娘与我共饮佳酿。」 卓清潭淡笑着看了看他,缓缓道:「谢公子,你每每都是带着自己心中既定的答案来问话,如此在下倒是不好说什么了。只是公子既然心中自有成算,又何必一问。」 「哎?」 谢予辞闻言故作讶异的看了看她,然后轻轻叹了口气。 「瞧卓姑娘这话说的,倒是有些赌气的意味了,谢某应当没有这么霸道吧?」 卓清潭闻言淡淡的瞥了他一眼,然后轻轻耸了耸肩。 她掀起裙摆从容落座,淡淡道:「谢公子霸不霸道,在下便不多作置喙。在下只知,如今我正坐在此处,以谢公子之命马首是瞻。」 谢予辞闻言用手背抵住唇角,低声笑了起来,然后抬起下巴点了点她。 「卓姑娘,你虽句句未提不满,但却句句皆涵怨念。如此这般,倒是让谢某有些惭愧惶恐了。」 卓清潭落落大方的坐在假山旁的石椅上,她微微轻抬洁白莹玉的下巴,看向谢予辞手中的酒壶,极淡的笑了笑。 「像谢公子这般洒脱之人,又怎会轻易惶恐?公子既要浅酌赏秋,那还在等什么?酒来。」 谢予辞微微讶异的挑眉,旋即朗声轻笑一声。 他一派磊落、风流不羁的掀开衣摆,然后落座于卓清潭对面的石椅上。 「卓姑娘如此痛快,那谢某便却之不恭了。」 谢予辞挥手于石桌之上,石桌上霎时便多出了两枚白玉空酒杯。 然后,他用左手扶住自己右手肘下垂落的长长袖摆,抬臂将面前的两枚空酒杯斟满。旋即将其中一杯,轻轻向前一推。 「请。」 卓清潭神色平静的接过酒盏,没有一丝犹豫的抬手一饮而尽。 谁知下一刻,她却眉心一皱,猛地呛咳起来。 「——咳咳咳!咳咳!」 「喂!你?」 谢予辞下意识前倾身体扶住她,然后有些哭笑不得的摇了摇头。 「你这是作甚?北地的酒烈得很,你先前又从未曾喝过,必然会不适应,怎能如此牛饮?」 卓清潭咳得很厉害,此时她那张一贯清冷苍白的脸颊上都略微泛起了丝缕薄红,倒是因此平添了一分素日里没有的娇俏媚气。 待卓清潭咳嗽稍平,她蹙眉垂下头,看着自己手中握着的空空酒盏,问道:「这是什么酒,怎会这般辛辣冲鼻?」 谢予辞闻言挑了挑眉,笑意盈盈的答道:「明明是你喝得太快了些,怎么还怪起酒来?谢某还未曾来得及阻止,卓姑娘便如斯豪爽的一饮而尽。 此酒极烈,喝多极易使人昏睡沉眠,甚至不知自己身在何方、人事尽忘,因此得名「长相忘」。」 卓清潭微微一顿,她眯着眼睛若有所思的看向他,然后缓缓道:「谢公子,你邀我赏秋品酒,原来品的便是这种会让人人事不知的酒吗?」 谢予辞闻言当即「啧」了一声。 他歪着头看了她一瞬,忽而轻叹一声。 「卓姑娘,你怎么能用这种眼光看待在下?谢某又不是无德小人。」 他将手中另一个还未喝过的酒壶也放在了石桌上,朗声笑道:「你这可是误会了我,我本就带了两壶酒来。一壶是这「长相忘」,本也只是想让卓姑娘尝尝鲜的。 ——至于另一壶则是清酒,名曰「忆追思」,这才是谢某为卓姑娘准备的佳酿。」 卓清潭淡淡瞥了他一眼,忽而似笑非笑的问道: 「是吗?只是不知,这「忆追思」与「长相忘」,哪个更容易致人沉醉了?」 第九十二章 酒不醉人人自醉 谢予辞将「忆追思」倒入卓清潭面前已空了的酒杯中,轻笑一声道: 「放心,「忆追思」并不会致人大醉,只是微醺而已。此酒浅酌,赏景最宜。」 卓清潭静静看了他一瞬,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再次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果然,「忆追思」的味道确实极好。 入口清甜淳净,回味悠长。 这酒似乎是用几种果子酿制的,倒是一点也不辣口,亦不觉冲鼻。 但是卓清潭六识削弱后味觉其实不甚灵敏,而且即便是她味觉毫无损伤时,她亦不擅饮食之道,更无法识别这酒究竟是用什么原料所酿。 谢予辞凤眼亮晶晶的看着她,期待的问:「如何?好喝吗?」 卓清潭放下酒杯,偏头细细品了品,迟疑的道:「好像是好喝的。」 「啧!」 谢予辞咋舌,十分不满的模样。 「什么叫「好像是好喝的」啊?好喝便是好喝,不好喝便是不好喝,哪有「好像是好喝的」这种说法?卓姑娘,你莫不是在戏耍谢某吧。」 卓清潭闻言微微一愣。 她并没有向谢予辞解释自己的味觉,其实也如同眼睛和耳朵一样不甚敏锐了。 她只是伸手接过谢予辞手中的酒壶,自己给自己再次满上一杯,然后仰起头来,半点也没有含糊的直接饮下。 谢予辞微怔,旋即盯着她又问。 「如何?」 她静默一瞬,终于轻轻点头。 「是好喝的。」 谢予辞十分怀疑的看着她。 「真的?」 卓清潭颇为无语的看了他一眼,她扶额点头,轻笑一声。 「真的。」 谢予辞轻轻一笑,他从卓清潭手中接过酒壶,又为她斟满一杯「忆追思」。 然后,他放下酒壶,拿起先前自己面前的那杯「长相忘」,歪头看向她道: 「既然好喝,那便成了,不如我们也碰一杯吧。先前只瞧着卓姑娘自己喝,谢某却只能看着,倒是有些吃了亏。」 卓清潭抬起一双沉静眉眼,静静看了他一瞬,旋即沉默了片刻。 其实,她的酒量本就极低。 加上如今的身体又大不如前,更加不甚酒力。 若是她此时尚且有灵力傍身,那倒也是不足为虑,千杯万杯亦不会醉。 可是偏偏她已毫无灵力运转,怕是连寻常凡人女子都喝不过的。 不过,谢予辞难得有此雅兴。 她既想稳住他,让他不要将关注点过多的放在四大秘境上,那么便不妨多迁就他几分罢了。 于是,卓清潭也便没有再推拒。 她再次拿起面前被斟满「忆追思」的酒杯,静静看了看举着酒杯目光灼灼看着她的谢予辞,轻轻与他手中酒杯相碰。 两盏相撞,发出一声极其微弱的「碰」——就好像什么东西,突如其来、不轻不重的磕在了她心头。 卓清潭面无表情的抬首再度饮下一杯「忆追思」,然后才将酒盏轻轻放在石桌上。 谢予辞饮罢杯中的「长相忘」后,一边再次给自己斟满「长相忘」,然后一边咋舌道: 「——好酒,不过谢某也是许久不曾喝过「长相忘」了。此酒虽然入喉回味绵长,但烈性异常,倒像荆棘,伤人而不自知。」 他轻笑着摇了摇头,似乎是在微微嘲讽着什么。 然后轻声自语道:「许是这世间好物,多是如此这般棘手。」 卓清潭与他对饮几杯后,便已 经觉得头脑微微发胀起来。 她垂着头抬起一只手,轻轻按压自己的眉心,就连眉头都微微蹙起来了。 谢予辞静静观察着她此时的神情,忽然问道:「卓姑娘,月下赏秋,趣味雅致,何不再饮一杯?」 卓清潭低垂着头颅,微微蹙着眉心,似乎是神志渐渐已经不太清明。 她忽然缓缓低声道:「我不能再喝了,在下已然有些醉了。」 谢予辞定定的看着她片刻,忽而又问道:「卓姑娘,你当真醉了吗?谢某一直好奇,你左手食指上所带指环,可是那个屏蔽削弱你六识的法器?」 卓清潭似乎是想要起身,但是微微一动便觉得头脑昏沉。 她是谁 他又是谁 她这是在哪里? 卓清潭似乎是在挣扎着与自己抗争什么。 但是片刻后,她还是蹙眉摇了摇头,没有丝毫迟疑停顿的轻声回答。 「不是,此指环名为「潮沁」,乃我师门中宫主信物,并非可屏蔽削弱六识的法器。」 谢予辞闻言,眼中光芒登时一盛! ——是「忆追思」的药效生效了! 若非「忆追思」的奇效生效,卓清潭是断然不会将端虚宫的法器说给他听的。 原来,那壶名为「忆追思」的清酒并非寻常佳酿,实乃谢予辞采用仙山瀛洲上的仙果和仙草所酿。 其中有一味仙果极其特殊,名曰「盏琰」。 盏琰果有一效用,便是食之可令人无法自抑,一吐心中真言。 这种仙果,等闲神仙自然不会受其影响。 但是凡人之躯,却根本无从抵抗盏琰果的药性。 ——哪怕是前世身为九重天往圣帝君的卓清潭亦无法抵抗,她此生的凡人肉体凡胎终归是拖累了她。 「忆追思」服下后,便会情不自禁有问必答。 且答之必是真言,酒醒之后全然不会记得中间发生了什么。 其实谢予辞最初酿制「忆追思」,本只是为自己小酌之时更加畅意,不曾想居然有用到它这个用途的一天。 他静静看着已然微醺、意识昏沉的卓清潭半响。忽而上前半步,将卓清潭摇摇欲坠的头颅靠在他的肩膀上。 只是下一刻,谢予辞便已经后悔了自己先前的这一举动。 卓清潭的发丝轻轻擦在他的颈侧,她微热的呼吸和发丝的撩动,像一只极端勾人心扉的蛊虫,让他整个人当即都微微僵硬了起来。 谢予辞的呼吸沉重了几分,他在几个深呼吸后沉住心神,再次调整回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然后轻声继续问话。 「是吗?那么,可以削弱你六识的法器,究竟是何物?」 卓清潭喃喃无意识的回答道:「我的手臂上的那枚臂钏。」 谢予辞微微一顿。 他沉默片刻,终于还是探出手来,轻轻的在她的手臂上摸索了起来。 隔着厚重一些秋装,谢予辞终于摸到了一处微微坚硬的物品。 这是女子臂钏? 谢予辞蹙眉再次问道:「这东西究竟是何物?为何会削弱人的六识,佩戴此物后除了会被削弱六识外,可还会有什么其他的副作用?」 卓清潭低声回答:「此物名为「凃雪碧」,可助人聚气凝神,唯一副作用便只是削弱佩戴者的六识摘掉后,便无其他影响。」 谢予辞微微沉吟。 若是如此,那倒是不妨让她继 续带着。太阴幽荧此生的凡人之身,灵脉有伤并且如此羸弱,带着法器聚气凝神尚且不甚硬朗,若是摘掉恐怕更加不济。 更何况她如今佩戴这个法器半聋半瞎行动不便。 于他而言,似乎也并没有什么不好。 第九十三章 病 谢予辞静静垂眸看着此时靠在他肩膀上的那张近在咫尺、如冷玉般的脸庞,半晌过后,他忽而轻声问道: “卓清潭,你这么多年来坚守本心、除魔卫道,一刻不曾放松,当真就这般厌恶身怀妖力和凶力的异类吗?” 卓清潭的双眼紧闭,她似乎神志愈发的不清明了。 但是,她口中说出的回答却清晰可闻。 “妖有好妖,人亦有恶人。行走世间,除魔卫道,除的乃是恶妖与恶人。只要心存善举,即便身怀妖力,也绝非妖邪。” 谢予辞闻言静默一瞬,旋即意味不明的低哑轻笑几声。 片刻后,他忽而不辨悲喜的缓缓问道:“那么我呢?你又可厌恶于我?” 卓清潭轻轻摇头,没有半点迟疑。 “不曾。” 谢予辞却自嘲的笑了笑:“是啊,你此时不讨厌我,不过是因为我是凡人而已。若我是妖而非人呢,你是否厌恶于我,恨不能处之而后快?” 卓清潭眉心微蹙,似乎是有些抗拒这个问题,几吸过后还是肯定的摇了摇头。 “绝不可能。” 谢予辞轻嗤一声:“绝不可能?” 他语带微嘲,明显并不是十分相信这个答案。 但是,卓清潭的声音随即再次响起。 她的语调虽然极轻,却一字不落的传入他的耳中,像是一颗颗软软的钉子,稳稳扎进他心底的软肉之中。 “——因为,你是谢予辞啊。” 谢予辞闻言一怔。 他缓缓低下头去,认真凝视着怀中意识不甚清明的女子。 她的睫毛当真是长,就像两片浓密的飞羽,静静停留在她的眼睫之上。 那抹极其浅淡的唇色,为她本来略带一丝水墨山水画般清冷又略带一丝英气的五官,平添一缕温柔与顺从。 但是熟知她真实性情的谢予辞却又深知,卓清潭绝非外表这般柔顺。 她是高悬苍穹的冰凉之月,亦是独立枝头、分外扎手的花。 月光哪怕再是光辉明亮,却终归遥不可及,触之冰凉。 卓清潭,那么你的口中的话,到底哪句是真,哪句又是假呢? 此时此刻,你所言所感,又当真是你心底最为真切的想法吗? 谢予辞静默良久后,轻声喃喃自语。 “可即便是谢予辞,那又能如何呢?他亦不过是个笑话罢了。” 卓清潭受到“忆追思”的影响,此时对旁人的话有问必答。 她听到谢予辞这句自言自语,也只当成是一个问题,于是阖目轻声答: “谢予辞不是笑话。他赤诚单纯,本性善良,是这天底下顶好之人。” 赤诚单纯,本性善良? 谢予辞微微一顿。 多么可笑啊,若是当年高高在上的往圣帝君太阴幽荧也是如此做想,他们又何须走到今时今日这般田地? 谢予辞神色十分复杂的垂眸看着卓清潭无甚表情的眉眼,心里的思绪犹如翻江倒海。 他多想借此机会问上一问?! 一问,她为上神之时利用他之情念,将他过往记忆尽数封存,打回原形、镇压于东海之滨时,可曾有悔? 二问,他再化穷奇,二世而生。而她却诓他、瞒他、骗他,将他之七情玩弄于股掌之上。让他一次为上神幽荧、二次为凡人虞阑、三次为往圣帝君,次次钟情,次次泥足深陷,可曾有悔? 三问,她自诩生而为苍生,最终散尽神力、自爆元神、生抽神骨、神陨道消,亦要将他力量和真身分封囚禁于凡间四大秘境数千年,又可曾有悔? 可笑的是,她一心为这苍生,但这天地造化却不亡他! 如今他复归来,而她却反而落得如此下场——也不知是不是她前世屡次三番欺骗于他,将他的真心摔入尘埃的报应? 许是太过清醒,才会无限悲怆。 谢予辞在心底默默呢喃。 太阴幽荧,万载时光如梭,经年前尘过往,你端坐濯祗仙宫片裳不沾风雪,我奉虔诚于你座下却终而决绝。 你是天地苍生仰慕之神明,我却生而罪孽,命薄似尘埃流萤。 你多次言说,此生虽有憾有愧,但却从未有悔。 罢了你是憾也罢,愧也罢,悔也罢。似我生来罪孽,本就不配对你这位高悬九天的明月,言及一句意难平。 从此往后,三界九州,沧海碧落,凡尘烟火。 你是你,我是我,你我之间,再无“我们”。 兴许昔年东海之滨他们的相遇,一开始便是错。 谢予辞抬起一只手,用掌心遮住了自己的眉眼,再看不见一丝一毫神色。 但他的唇角却牵起一丝若有似无,似嘲讽,又似悲茫的微弱弧度。 何其可悲,九天真神而今神陨道消,沦落为一介凡人——却要受制于人,被迫在他这面目可憎的凶神手下蛰伏度日。 但是下一瞬间,谢予辞亦忽然想起,太阴幽荧前世身死道消,而今前尘尽忘,他郁积于心多年、想知道的所有问题,也再没有了答案。 一时之间,他的心中如同被万千冷箭刺穿一般,冰冷痛楚,不能自己。 她将自己忘了个一干二净,却徒留他在这两世苦海中沉沦徘徊。 谢予辞只觉自己心中那股愤懑之情,骤然间如蓬勃的火山一般,铺天盖地涌上心魂。 情绪翻涌之下,他放在卓清潭肩上的手,下意识的用力攥了攥。 卓清潭极轻的吸了一口气,发出一声轻微的抽气声。 谢予辞被她的吸气声惊醒,瞬间醒过神来,松开了手中对她的钳制。 他怔忪了良久,然后忽而像是着了魔一般,将他棱角分明的下颌,轻轻靠在卓清潭的发顶上。 多么神奇啊。 似太阴幽荧这般冷心冷肺之人,她的身体居然也是有血有肉的,居然也是温热的? 她倒是好命。 投生于这样一幅孱弱的凡人之躯,让他即便是想要报复,亦是不敢做得太过,唯恐当真折腾死了她。 他曾经斩荆截铁的对晚青说,如今的卓清潭于他而言便如同玩物和猎物,可是 九千多年过去了,原来,她依然是他破不开的劫。 * 卓清潭这幅身体果真是不过于太争气了。 在与谢予辞秋夜对酌的第二日,她便因为前一晚吹了冷风而感染风寒,卧病不起。 许是因为吹了晚风,外加饮多了酒之缘故,当天夜里卓清潭便开始昏昏沉沉发起热来。 但是卓清潭惯能忍耐病痛,后半夜刚刚起热时,她居然一点动静都没有流露。 因此床帐上的法器,亦没有洞察到她的异常和动静。 直到第二日一早,谢予辞命晚青唤她起来用早膳,晚青久久叫门却无人应答。 晚青一时惊疑不定,还以为卓清潭是不是跑了。于是顾不得礼数、急吼吼的破门而入,这才发现她居然是病倒了。 而此时,谢予辞坐在塌边,一张俊颜黑如焦炭一般。 但是,他替卓清潭替换额间毛巾的动作却还是十分轻柔周到。 晚青在旁低声劝道:“主上,我来吧,您且去休息。” 谢予辞微微摇头,没有说话。 晚青沉默着静静在一旁看了片刻,施了一礼道:“那主上,我先告退,去小厨房看看灵蓉熬得汤药如何了。” “嗯。” 谢予辞轻轻颔首,他想起了什么,又蹙眉叮嘱道:“她恐怕虚不受补,不可放入太过滋补的药物,便用凡间最寻常治疗风寒的草药即可。” 晚青微微一礼,低声道:“是,我明白了。” 待晚青离去,房门轻轻闭合,谢予辞静静的看着卓清潭眉头蹙紧潮红一片的脸颊,极轻的叹了口气。 她倒是挺会病的,让他即便想做什么都无从下手。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床上传来极其微弱的衣袖摩擦的声音。 一直单手拄着侧脸闭目养神的谢予辞听到了动静,微微一动。 他偏头向床畔看去,只见卓清潭微微蹙着眉,缓缓掀开了眉眼。 ——但是她的瞳孔却还有些涣散,并未聚焦在一个点上。 果然,下一瞬,她那双失焦的双眸便又一次无力的阖上了。 谢予辞静静靠近床榻,他抬起一只手试了试她额间的温度,然后不禁微微蹙眉,怎么还是热的烫手? 这样下去,人该不会都要烧傻了吧? 正在此时,门外由远及近传来两个脚步声,原来是晚青和灵蓉带着煎煮好的治疗风寒的草药来了。 “主上,药煎好了。按您的吩咐,只是寻常伤寒草药,未加太过滋补之物。” 晚青将托盘轻轻放在床榻前的矮几上,然后拿起药碗,将药碗双手递给谢予辞。 第九十四章 公子可有隐疾 谢予辞伸出一只手臂,轻轻将卓清潭轻轻扶起,倚靠于他左侧肩膀上。 然后用一只手环过她的后背,然后接过晚青递来的药碗,另外一只手则拿起了放置在药碗中的药匙。 谢予辞尝试着给她喂药。 但却不知为何,卓清潭哪怕是在昏睡中,唇瓣依旧抿的极紧。 即便是他用药匙将汤药强行喂进她的口里,她还是无法自主吞咽。汤药又会从她的下巴上流下来,甚至将她胸前的前襟都弄湿了一些。 谢予辞见状不禁微微一顿,手指不自觉的僵硬了一瞬。 他猛地偏移开视线,蹙眉沉声唤道:“卓姑娘,醒一醒,喝了药再睡卓姑娘?” 他在她耳侧叫了许多声,但是都没有得到回应。 谢予辞沉默一瞬,忽然低声对晚青道:“晚青,你们先去忙吧。将门窗阖紧,免得冷风再灌进来吹了病人。” 晚青迟疑着问道:“主上,不需要我们留下照顾往照顾卓仙长?” 谢予辞轻轻摇了摇头。 晚青和灵蓉面面相觑,她们对视一眼,晚青见谢予辞神色坚持,便不再多言,旋即拉着还在挤眉弄眼、不甚高兴的灵蓉先退了出去。 在门外,灵蓉小声的埋怨和抱怨声渐渐远去,似乎是被晚青低声喝止住了。 待她们离开后,谢予辞静静垂头看着静静躺在床榻上那抹单薄的身形。 卓清潭的脸色惨白,白中还透着股病态嫣红。 她的唇苍白干裂,好像两片破败的、即将凋零的花瓣。 他默默看了她片刻,也不知究竟在想些什么。 片刻后,谢予辞忽而偏转过头,低头将那碗治风寒的汤药喝下一大口。 然后垂下头,对上卓清潭那双略显干燥的唇,将汤药一点一点哺喂了进去。 卓清潭的唇干裂而苍白,许是因为她此时的体温很高,所以触之温温热热的,居然意外的十分柔软。 谢予辞在心底轻嘲的一笑。 可惜啊这人的心,坚硬如铁、无可转移,半分不同于她唇上的温度。 就这样一口接一口,很快,那碗汤药就见了底。 他扶着卓清潭重新躺下,再将被子严丝合缝的盖在她身上。 此时房间内放了四个精致的青铜火盆,温度其实已经很暖了。 但是也许因为卓清潭太过体虚,尽管她盖着厚厚的被子,又生着这样多的火盆,却依然没有发出汗来。 谢予辞施法挥手,床榻畔又变幻出来两个青铜火盆,他又将两个以法器维持温度的极暖的汤婆子从被子下面塞进了她的脚下。 做完这些后,他轻轻触碰了一下被子中卓清潭的脚背,不禁蹙眉。 为什么明明她的体温这般灼热,但是为何却还是不曾发汗呢? 莫非是凡间寻常草药的药效有限,还未到时候? 于是,谢予辞施法传音于晚青,命她继续再煎一碗药来备用。 也不知过了多久,床榻上一动不动的卓清潭似乎终于有了一丝反应。 她开始逐渐发汗了,也开始能感觉到热了。 不仅她的额头开始微微冒出汗滴,还将一只手从厚重的被子里伸出来了。 伴随着“咕咚”一声,一只被子中的铜制汤婆子掉落于地板上。 谢予辞瞥了她一眼,然后缓缓倾下身子,抬手压住被她踢起一边的被角,淡淡道:“别动。” 卓清潭意识模糊的微微睁着眼看他,似乎还在梦中一般,分不清现实与幻象。 然后,她喃喃轻声道:“谢予辞你怎么在这里?” 谢予辞见她终于醒了,心底也是微微松了口气。 他挑了挑眉,轻笑一声,反问她道:“怎么,卓姑娘可是病糊涂了不成?这是我的宅子,我不在此处又该在何处?” 卓清潭用疑惑的语气轻轻的“啊”了一声。 她微微一怔,散乱的思绪,也慢慢像潮水般逐渐回笼。 她缓缓转开与谢予辞对视的视线,又转眸看了看头顶的床帐,终于渐渐找回了自己的意识。 卓清潭的声音因在病中而带一丝沙哑。 “我确实是糊涂了我这是怎么了?” 谢予辞将她放在被子的那只手再次塞进了被子里,然后语气寻常道: “卓姑娘着了风寒,说来这是谢某的错,昨夜不该拉你饮酒。” 卓清潭被困在被子中,似乎有些不太舒服,她蹙着眉,反应慢半拍的轻声道:“好热” “觉得热是好事。” 他却沉着脸抬手止住她的动作。 “你方才温度虽高,却一直在打寒战。现在能知道热了,也开始发汗了,才能快点好起来。别挣开被子会闪到汗。” 卓清潭的额头已经开始慢慢发出细密的汗珠,她因为发热,呼吸间便有些急促。 不过,此时听到谢予辞这般说,她倒也不好再挣脱了。 卓清潭微微偏头,待看清房间内满满当当六个青铜火盆时,还是诧异的看了看坐在她身侧的谢予辞。 然后,她面色复杂的道:“谢公子,你不热吗?” 谢予辞一顿。 他怎么可能不热? 先前在房间内,他便觉得自己的内衫似乎都已潮湿起来。 后来,想起自己已经找回了部分神力,于是用神力施展于己身,抵挡了部分室内的热浪,这才慢慢将燥热之感降了下来。 想来,浪费法术神力来降低周身温度的人,普天之下也便只有他了。 不过谢予辞面上却不显露分毫,反而一派云淡风轻的模样。 “不热。” 卓清潭微微一怔,旋即若有所思的打量了他片刻。 她似乎想说什么,但是又欲言又止。 谢予辞微微挑了挑眉头,不动声色的看向她。 “怎么?卓姑娘若是有话想说,但说无妨。” 卓清潭似乎觉得有些尴尬。 她瞟了谢予辞一眼,清了清嗓子,终于还是缓缓说道:“其实是这样,在下也略通岐黄之术。” 谢予辞微微歪头,不解的蹙眉:“所以?” 卓清潭脸色虽苍白,但神情却十分真诚认真。 “所以,谢公子既然并曾感染风寒,却又如此惧冷耐热,怕是也有些体虚之症,或者其他隐疾。若有不适,还是应该提早就医调理为佳。” 刹那间,房间内一片冷寂安静。 第九十五章 吾之姓名永镌海底,汝之神魂向死而生 谢予辞脸上冷凝一片,神色变化莫测。 他用十分危险的眼神定定看了卓清潭半响,忽而轻声开口道:“卓姑娘,若是对我的身体有什么疑虑,不妨自己亲自试上一试。” 卓清潭微微一顿,她并未发现自己话中有什么歧义。 此时,她的眼神中带着一丝不解,迟疑的看向谢予辞,然后微有些疑惑的问:“谢公子?” 谢予辞对上她一片澄澈清冷的眼眸,微微一默。 算了。 如同她这般冷心冷肺之人,一向不食人间烟火惯了。料想她也根本想不到旁的地方,他又何苦跟她置气? 于是,他深深吸了口气,轻轻摇了摇头道:“没事。” 卓清潭闻言虽不明所以,但还是极轻的点了点头。 她旋即又想起,谢予辞如今的身体是靠着钧天崖秘境中封印的那部分神力幻化而成,或许是当真有什么未可知的隐患。 而他的本体此时还被封印在崇阿山太虚秘境中,本体的鸿蒙紫气和凶煞神力尚且并未完全不度化为至淳至净的神力,她就绝不能让他这么提前封印的本体。 既然如今这个身体他且还要用上一段时间,那健康问题还是不能掉以轻心的。 于是,她微微蹙眉继续道:“不过,你的身体晚一些还是让晚青来帮你看一看吧,若是当真有什么不妥之处——” 谢予辞冷着脸,直接挥袖打断了她。 “——卓清潭,你且快睡吧!” 卓清潭闻言不禁蹙了蹙眉。 他居然用这种不耐烦的语气,连名带姓的唤她姓名所以,这是生气了? 他何事新添了这种新毛病?怎么还开始讳疾忌医起来了? 但是眼看谢予辞此时一副不想再与她对话的模样,卓清潭沉默一瞬,也只能颇有些无言的再一次阖目而眠。 几炷香后,谢予辞蹙眉淡淡问:“怎么,睡不着了?” 卓清潭缓缓睁开眼,她轻轻“嗯”了一声。 “很热,心慌,气短。” 谢予辞沉默一瞬,他忽而一挥衣袖,房间内的六个青铜火盆便变成了三个。 然后道:“不要离开被子,火盆已经减半,过一会儿便好了。” 卓清潭轻轻点了点头,她的鼻息略有几分沉重。 然后微微侧过身体,趁着翻身调整姿势的机会,还是将一只手臂悄悄的从被子里拿出来,轻枕在了侧脸下。 然后做完这一切,她不动声色的瞄了一眼谢予辞,见他不曾发现,便也没有做声。 其实她方才刚一动弹,谢予辞便已用余光留意到她的动作了。 只是,他见她额前散落的几缕发髻都已被汗水遢湿,微弱的频繁的倒气声像一只被困入陷阱的小兽,实在是热得有几分可怜,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忽然,他想起了什么,蹙眉阻止道:“等等,你先别睡。” “嗯?” 卓清潭轻轻张开眼,静静看他。 谢予辞一挥衣袖,床榻旁的矮几上立刻出现一壶热水和泡茶的器具。 他从容起身,仪态万方的坐于矮几旁的竹椅上。 然后抬手拾起矮几上的几个紫砂药罐,动作行云流水般逐一像茶壶中放入几种干茶,再缓缓注入热水。 卓清潭偏头,微微疑惑。 “谢公子这是继饮酒的兴致后,又新起了饮茶的兴致?” “” 谢予辞神色莫名的淡淡扫了她一眼。 “发热本就极其消耗体力,你体内又失水过多,饮些清热降火的茶水补充水分,再睡不迟。” 她微微怔忪,一时之间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谢予辞烹茶时举手投足间的风雅。 他这副安静煮茶画面,其实卓清潭是十分熟悉的。 熟悉到他此时的举手投足仿佛是刻在她的脑子里的一般。 当年谢予辞还是那个无拘无束、洒脱成性的天地凶神时,她便曾在仙山岱舆,静静看过他这副烹茶煮酒的画面近乎二百年。 再到后来,谢予辞化胎重生,变成懵懂不知、单纯热诚的钧别时,她亦在岱舆看过他这般安静烹茶的模样上百年。 那味烹制不易的“三瀛朝露”,本也是钧别自己研究出来的香茗,更加寄托了那个纯净少年对师长的全部诚挚与敬爱。 九千多年前,他们在仙山岱舆的最后一次相聚,谢予辞最终以一壶“三瀛朝露”相送,亦算是自此正式告别了钧别那譬如朝阳般明媚清澈、却格外短暂的一生。 卓清潭忽然缓缓的眨了眨眼。 她的目光迟钝而怅惘的落在谢予辞轻轻动作着的修长白皙的手指上。 有那么一刻,她近乎悲恸般思念那个名叫“钧别”的少年。 因为,其实“钧别”才应该是“原本”的谢予辞。 原本那个脱离了被旁人用异样和防备的眼光敌视、生而被轻视、被仇视的谢予辞; 那个脱离了因为被称之为“凶煞”,只能用放荡不羁来保护自己的谢予辞; 那个脱离了因为世道不公、而逐渐紧闭心扉,再不与他人深交的谢予辞。 那个她上一世与之相遇太晚,最终失之交臂、错过了的谢予辞。 太阴幽荧曾经错过了谢予辞的前半生数万年时光。 所以当谢予辞化为神胎、再生一世时,她拼尽所有也要给重来一次的他一个与之前截然不同的人生。 她自请临凡,离开九重天,甚至将整个西极濯祗仙宫迁移到了东海之滨的仙山岱舆。 她自封己身于仙山岱舆九百余年,静候他重获新生。 她本想就那般默默在不远处不再露面,安静的护他一世无忧。 不成想,机缘巧合下,他居然被仙兵发现,再次送来她的身边。 而他就像她的一场躲避不开的宿命轮回,与她的命运再次相连交错。 当“钧别”还未曾化形时,她为他施法用神力留住了蓬莱仙山,带他每日晨起奔赴蓬莱,汲取吸纳蓬莱东方日出之至阳之力和无上仙气,以无数仙草仙果喂养,直至他再次开了神识,化为人身。 他化形为人后,她亲自传授他濯祗仙宫仙法,用自身神力不断温养他体内的凶煞之气。 后来不惜分出自身半个元神之力化为神封,以助他不再被凶煞之气所扰,以护他不会被天地共主圣神帝尊所伤害。 甚至于他在凡间历练,她亦担心他的安危,冒险分出一缕元神,化为凡人“虞阑”一路默默相护。 她多么希望谢予辞的那一世,再没有旁人会用防备惧怕冷漠的眼光看他。 她多么希望他也能被人尊崇,不忘本心,做回自己,终此一生,自由自在。 但是后来 只是后来 ——他终于还是恢复了记忆,想起来所有悲愤的、不公的过往。 她上千年的努力如同分崩瓦解,寸寸成灰的高台神像——营造时造得艰难,湮灭时崩塌得痛快。 她亦因为谢予辞破开身上那个用她半个元神之力成就的神封受到反噬,元神粉碎,身死道消。 纵是如此,她却不悔。 即便是拼尽一切,她终于在最后一刻,用自己那一身混沌初开、天地至淳至净的上古上神神骨为封,期许千万年后可以彻底度化谢予辞体内的凶煞之力和鸿蒙紫气。 他本千般好,不该生而被凶煞身世所累。 所以,她愿为渡他,永坠混沌深渊。 只盼,吾之姓名永镌海底,汝之神魂向死而生。 第九十六章 灵蓉的厌恶 原本卓清潭本以为,那次岱舆之别便是永诀。 不曾想到九千多年过去,因缘际会下,他们居然会在这凡尘再度相逢。 她微微皱起眉峰。 可是为什么他依旧看起来不甚开怀的模样? 能自此无拘无束好好的活着,换一个至纯至净、只有无上洁净神力、再无凶煞之气的身体和身份好好的活着,难道不好吗? 他到底,还想要什么? 谢予辞此时刚刚泡好手中的香茗,他的耳朵不知为何微微泛红,忽而道:“卓姑娘,你看够了吗?” 卓清潭一愣,旋即略有几分慌乱的转开视线。 她轻轻咳了一声,掩饰着道: “不好意思,谢公子烹茶技艺高超,我这才一时看入了神。” 谢予辞端着茶盏过来,坐在床榻边,将她轻轻扶起。 然后淡淡道:“茶道没什么特别,唯静心和熟练罢了。” 卓清潭想要抬手接过他手中的茶盏,却被他蹙眉止住了动作。 “我来吧,你此时手指虚软无力,抖得好似八十多岁的老翁,不要再洒在自己身上才好,届时收拾起来更麻烦。” 卓清潭沉默一瞬,轻轻“嗯”了一声,道:“那便麻烦谢公子了。” 谢予辞面无表情,动作却十分轻柔细心,他将茶盏放置在她唇畔,缓缓倾斜。 茶盏中的香茗正是不烫口的温热,喝起来十分舒服。 卓清潭就着谢予辞的手,将一小杯香茗饮尽,便不再喝了。 谢予辞也没再逼她,只是再次将她扶着躺回床榻上。 卓清潭微微蹙眉,看着动作格外娴熟的替她整理被角的男子。 不知为何,似乎觉得先前心慌气短的症状更加严重了。 她忽而开口,轻轻道:“公子既要在北地周游,何不与晚青姑娘、灵蓉姑娘作伴?我如今卧病在床,怕是会搅扰了公子雅兴。” 谢予辞轻轻“啧”了一声,他挑眉看着她道:“那还真是难为卓姑娘了,病中还惦记在下。 不过倒也不必这般着急,景致就放在那,跑也跑不掉,不像人,却长了一双腿。若是想去看,便什么时候去都不晚。” 卓清潭闻言微微一顿。 她确实是在故意借病拖延时间,但他此时话里有话,当真也是十分敏锐了一些。 她颇有几分无奈的翻了个身,面朝着墙壁,静静阖目,不说话了。 谢予辞坐在床畔看了她一瞬,嘴角不知不觉间带起了一道上扬的极浅的弧度。 不知为什么,卓清潭的风寒却好的极慢。 她不被谢予辞允许随意下地,但是她为人处世又一贯规矩惯了。 只要不是高热到神志不清无法起身,她便绝对不会老老实实的躺在床上。 于是,每日里大多数时候,卓清潭都是穿戴整齐,披着一袭白色狐裘大氅端坐在榻上,开着床畔旁的窗子,默默看外面的园中秋景。 这一日,卓清潭照例穿得周正。 她刚刚打开了床畔前的窗子,看向窗外树下啄食草籽的云雀。忽然,“碰”的一声,她面前的窗户却忽然被外面射过来的一股妖力击中。 窗户猛然合上,发出一声碰撞的响声。 卓清潭正望着窗外发呆,见此不禁怔忪了一瞬。 她轻轻转过头去看向门口的方向,只见伴随着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灵蓉已经推开门进来了。 她满脸不高兴的端着一碗热腾腾的汤药,不耐烦的道: “你干什么又开着窗啊?不知道自己病病歪歪的吹不得风吗?” 她又小声嘀咕着继续抱怨道:“你们这些自诩长相好看的凡人,就知道给旁人添麻烦,当真没有眼力见儿。” 卓清潭微微一顿,她静静偏首看了灵蓉一眼,而灵蓉此时也正好嘀咕完抬起头来,对上了她这一眼视线。 不知道为何,明明面前只是一个病弱不堪、一丝灵力都无法施展的凡间仙门女弟子,但此时这一眼却有种凛然不可犯的气势。 灵蓉单单只是与她对视了一眼,便觉得心底突然一抽。 ——这是一种哪怕是在面对谢予辞时,她都不曾有过的凛然不敢冒犯的错觉。 灵蓉那些本来都已到了嘴边的一长串不甚好听的牢骚话,登时有些说不下去了。 房间静了几瞬,卓清潭忽而轻轻一笑。 她这一笑宛如春风扶苏,打破了一室冷凝,十分的温和。 卓清潭容色恬淡的看着灵蓉,轻声问道:“灵蓉姑娘,我这人不习惯拐弯抹角,那便直问了吧,你是否对在下有什么误解?” 灵蓉一顿,旋即掩耳盗铃般,格外大声的回答。 “哪、哪有误解?才没有呢!” 卓清潭含笑淡淡的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哦。” 哦?她这是什么意思? 灵蓉蹙着眉,她忍了又忍,还是没有忍住,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啊?” 怎么“哦”了一声就不搭理她了? 到底是卓清潭是傻子,还是她把她灵蓉当成傻子了? 卓清潭缓缓靠向右后侧的靠枕上,抬起一只手抵住唇畔,轻轻咳了咳,然后淡淡笑了笑,道: “灵蓉姑娘,在下并没有什么意思。你说对在下没有误会,那么在下便信了,仅此而已。” 灵蓉只觉得一拳头打在了棉花上一般,心口十分窝火。 这个姓卓的,一副温文尔雅不温不火的模样,反而让她一腔憋闷的火气无从发泄! 她倒是想得美! 灵蓉气的腮帮子鼓鼓的,忽而大声道:“我们之间确实没有误解,因为你这人就是很讨厌,我也确实非常厌恶你! 你叫‘卓清潭’是吧?昨日我出去偷偷打听了你,听闻你在凡间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是什么四大仙门之首端虚宫的掌宫首徒。 所以呢,我希望你还是多少有点自知之明,早日养好病,早点离开我家。好歹你也是系出名门的正派子弟,不要借故赖在谢予辞身边不肯离开!” 卓清潭闻言轻轻摇了摇头,微微低着头笑了。 这孩子,真的是单纯的可爱。连出去偷偷打听旁人,也如此光明正大的说出来,可见心中磊落,毫无心机杂尘。 只是让她离开谢予辞身边? 她倒是想,那也要谢予辞愿意放她走才行。 第九十七章 丹惑 不过,哪怕是被灵蓉冒犯为“没有自知之明”,“没有眼力见儿”,甚至被说成是“死皮赖脸”贴着谢予辞——卓清潭的脸上亦没有什么羞恼不悦的表情,反而带着一丝好奇和打量的笑意。 “你笑什么?” 灵蓉蹙眉看着她,她翻了个白眼,十分不客气的道: “卓清潭,我告诉你,我可不是谢予辞,不吃你这套‘美人计’。” 卓清潭低低叹了口气,淡笑着向前伸出了一只手。 灵蓉却莫名其妙的看着她,问:“干嘛?” 卓清潭轻轻挑了挑眉,含笑道:“灵蓉姑娘,药。” 灵蓉立刻瞪起一双丹凤眼,气恼道:“好啊卓清潭!你还真将我当成使唤丫鬟了不成?” 卓清潭轻轻一叹,似乎有些苦恼和无奈。 “灵蓉姑娘,是你说,让在下早日养好病早日离开,在下听你所言,向你讨要汤药,姑娘为何还要生气。” “你!” 灵蓉愣了愣,似乎是这个道理? 这般听起来,倒是显得她有些无理取闹了? 她一时有点无言以对,冷哼了一声,将药碗不甚温柔的推给她。 因为灵蓉此时心里还带着气,于是手上的力气便不自觉大了一些。 那药碗险些被她推洒,好在卓清潭及时稳住了药碗,才没有被她撒在身上。 灵蓉见此,脸上亦是有些不自在,她小声嘟囔了一声,替自己辩白了一句: “我可不是故意的,谁让你的手那么虚软无力的,连只药碗都接不稳当。” 尽管灵蓉不讲理和找茬的意味已经十分明显了,但卓清潭却还是淡淡一笑,并不见丝毫生气。 她接过药碗后眉头都没有皱一下,便十分痛快的举头喝了个干净。 然后将碗递回给灵蓉,真诚的轻声道谢:“姑娘,多谢。” 卓清潭举止淡雅,端庄有礼,形貌光风霁月,又兼谦和静语。 这般风姿,既无自视甚高的优越感,亦没有半点攻击性,浑身上下就连半分错处都让人挑不出来。 ——便是灵蓉心中有一万个想要找茬的心思,却也偏偏没处去发作了。 于是,她只能冷着脸接过药碗,脚步重重的快步离开了。 待灵蓉的身影彻底离开倚凇居庭院,卓清潭忽然眉心微动。 她猛地弯下身子,将方才吃下的汤药尽数吐在了床榻边的痰盂中。 催吐其实是极其伤胃的举动,待她吐尽汤药以后,便不自觉的轻轻蹙眉,伸手抵在了腹部,按住抽痛的胃。 但是她的唇齿之间,却半分声音不曾泄露出来,更看不出来痛苦的神色。 待这一阵胃部抽痛的难过消退了一些,卓清潭轻挥左手,从“潮沁”中汲取一丝微弱细小的灵力,将痰盂中的污秽处理干净。 一切消声灭迹,便如同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 催吐自己,再背着人用“潮沁”中剩余为数不多的微弱灵力收拾干净残局,是她每天都要经历几次的事。 若是谢予辞意在释放拿回四大秘境结界中封印着的自身神力,那便必然需要她同行。 她本来也在思考如何能尽量拖延或阻碍他的行动,那日晚间饮酒吹风无意中着了风寒,倒是给了她意外的灵感。 她看得出来,谢予辞而今还不想跟她撕破脸,二人既然还打算维系表面上虚假的和平,那便再好不过了。 因此,她并不能让自己好起来太快,能多拖上一天便是一天。 好在如今她这幅千疮百孔的身体本就不甚争气,灵脉被封、身负镇骨钉,自愈能力本就比寻常凡人还要弱一些。 她这些天只要是清醒的,便会施法吐出吃下的汤药,如此这般居然将一场风寒拖了半月有余。 如今她的病状不仅不曾好转,反而更重了几分,这两日又新添加了咳喘之症。 多亏她动作快,这边刚刚处理完“现场”,还没有一盏茶的时间,谢予辞就回来了。 他一袭玄衣大氅而来,怀中还抱着一束形貌极其少见的草木。 谢予辞进了房间先是将那束草木放置在卓清潭床榻边的矮几上,然后解开大氅挂在一旁的衣架上。 待他做完这一切,转过头定定看了卓清潭一瞬,忽而蹙眉轻轻道:“今日的气色还是不太好,灵蓉有没有按时送药过来?” 卓清潭神色十分自然的点了点头。 “自然,灵蓉姑娘照顾得十分周到,每隔三个时辰便会送来一碗汤药。不过我倒是觉得实在不必如此麻烦,寻常风寒而已,便是不吃汤药,过几天也会自愈。” 谢予辞紧蹙的眉峰却始终没有松下半分,他挑了挑眉,半是开玩笑的说道: “是吗?那可还是算了吧,如今每日四次汤药的调理,卓姑娘尚且半月有余不曾康复。你的身体状况谢某也算是见识过了,看来北地果真不适合卓姑娘在此长居。” 卓清潭淡淡笑着道:“端虚宫地处九州之南,我亦是在南边长大,兴许确实不适应北地气候。” 所以,还是尽早放她离去为好。 谢予辞皱着眉看了她片刻,却没有搭话,而是缓缓道:“卓姑娘这两日新添了咳喘之症,不过你每日吃的汤药太多,倒是不宜再多加一味新药了,恐会伤了胃口。 我今日寻了些气味清雅的草药回来,呼吸之间可有润肺之效。” 卓清潭将视线,静静投注在一旁床榻旁矮几上。 那里一只白玉花瓶中静静放着几株气味清淡的仙草,许是刚刚断根破土不久,还散发着极其微弱的仙气。 她眉峰轻轻一动,居然是仙草丹惑。 九千多年前,五大仙山中的岱舆沉没于东海,随后二百年后仙山员桥亦消失不见。 至此以后,传闻中飘忽不定的海外仙山,便只余蓬莱、瀛洲、方丈三座尔。 而这仙草丹惑,相传正是长于如今海外三大仙山中的方丈中的。 其芳高华,闻之使人清新怡然,有益气润肺的效用。 原来谢予辞一大早便出门离去,此时方归,居然是施法去了一趟东海,寻找飘逸不定的仙山踪迹了? 他对此却没有多做解释,亦没有告诉她这是多么难得一见的仙草。 卓清潭默默看着那株散发着微弱仙气的丹惑。 他如此费尽心力去寻找不会刺激到她外强中虚的身体的草药,究竟只是为了她能尽快帮他打开四大秘境结界封印,还是 真的担心她呢? 第九十八章 称呼 “发什么呆呢?” 谢予辞走近床榻,忽而翘起右侧唇角轻笑着问道。 卓清潭回过神儿来,也笑了笑。 “没什么,只是我观这草药周身还有未曾散尽的仙气,想来十分难得,谢公子是如何得来的?” 谢予辞“哈哈”一笑,不甚在意道:“这有什么难得的?不过是株长在野外无人问津的破草罢了,我碰巧遇见,便摘了回来给你摆着好看。” 若是未曾恢复记忆的卓清潭,自然不会知道这株看似不起眼的草药有多难得。 但是可惜的是,卓清潭早已恢复了记忆,所以此时她的心情也是十分复杂。 卓清潭没有戳破他,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算是迎合了他的说法。 “很好看,那便多谢公子了。” 谢予辞闻言“啧”了一声。 他坐在一旁矮几旁的竹椅上,云袖一挥,矮几上便多出一套精致的紫砂茶具。 他动作风雅的为自己斟了一杯茶,昂起头来一饮而尽后,挑眉示意了一下,道: “卓姑娘可别怪谢某小气,未曾给你准备茶水。实在是你这些时日喝的汤药太多,茶便不要再喝了,免得冲撞了草药的药性。” 卓清潭点了点头,她摇了摇头轻笑道:“谢公子想的周到,我确实也喝不下了。那样大碗的汤药,一顿两碗,一日四次,便是水牛也不过如此了。” 谢予辞被逗得哈哈一笑,笑毕不知道为何,他忽然安静了一瞬。 他歪着头看她,缓缓道:“如此说来,我与卓姑娘也算是相识多日了。卓姑娘却一直唤我‘谢公子’是不是太过见外了些。” 卓清潭不动声色的看了他一眼,淡淡道:“谢公子不也一直称呼在下‘卓姑娘’吗?” 谢予辞莞尔一笑,点了点头:“倒也是。” 说起来,上万年前,他们平辈相称。 他叫祂“太阴幽荧”,祂叫他“谢予辞”,他们之间从来都是直呼其名。 而九千多年前,他与她地位如同云泥,他受教于她座下,不敢丝毫逾越。 他尊称她为“帝君”,而她则唤他为“钧别”。 至于如今,他们在凡尘再遇她是凡间四大仙门端虚宫的女仙长“卓姑娘”,而他是心思不端借机接近她的凡人少年“谢予辞”。 这般想来,他们相识至今上万年了,二人之间却似乎从未有过亲近亲密或是不同寻常的别称。 谢予辞一时之间微微沉默。 他们曾经那般相熟,但如今前事如同云烟过眼,却不曾留存只言片语的痕迹。 流云过隙,白云苍狗。 就好像他们之间从来不曾熟识过,就好像他们之间本就天各一端、无所牵连,犹如两颗天边相距最远的繁星。 卓清潭忽而轻声道:“若是谢公子不介意,不必以姑娘相称,不妨直接便叫我的名字。” 谢予辞抬起一双凤眸定定看了她一瞬,片刻后轻轻点头:“好,你亦可直呼我姓名,灵蓉她们都是这般称呼我。” 卓清潭微一沉默,轻轻的点头:“嗯。” 谢予辞 她默默想,这名字当真是许久不曾说出口了。 谢予辞忽而展颜一笑,轻轻问道:“对了,今晚可有什么想吃的吗?” 卓清潭微微一顿,偏头看他。 “谢公子莫非是今晚又有雅兴下厨了?” 谢予辞挑眉看她,似乎是对她的称呼不甚满意。 卓清潭意识到自己下意识间又用了“公子”这种疏离的称呼,于是轻轻叹了口气,低声轻笑解释了一句: “之前叫你‘谢公子’叫习惯了,一时片刻,还真是难以改口。” 谢予辞耸了耸肩,不甚在意的样子,挑眉笑道道:“倒也无妨,慢慢改就好。对了,北地的菜肴做法和食材大多食之燥热,你的口味怕是吃不太惯吧? 不过好在,这天南海北四海九州,便没有谢某不会烹制的菜系。你们云州的菜色,想来你也许久未吃过了吧?今晚谢某不妨再露一手。” 端虚宫坐落于崇阿山上,便地处九州之中的云州地界。 云州的菜色,又大多精致清淡,与北地风味大不相同。 卓清潭闻言却轻轻摇了摇头。 “不必这般麻烦,修道之人不重口腹之欲,我吃什么本就一样。” 谢予辞却挑眉:“那怎么能一样?端虚宫华贵不凡,你又生得如此讲究精细,不成想饮食和衣着居然如此落拓粗糙不成?” 卓清潭微微一愣,这还真是如此。 上一世她生而为神,不惧风霜雪雨,更不食五谷杂粮,当年在九重天上的西极濯祗仙宫中,自然有仙娥们伺候她的起居更别说,后来在仙山岱舆又有谢予辞为她打点日常。 而这一世,她被凡间四大仙门之首的端虚宫宫主抚养长大。虽然宫中仆从如云,但她却不耐繁华,更无心享乐,只一心修习道法剑术,同样对人间烟火不甚在意。 诚如谢予辞所言,她一世为神、一世为人,但却实则活的一直很“粗糙”。 他们刚刚说到此处,忽而灵蓉端着鸡汤进来了,她正好听到了后半句,随口诧异的问道: “什么?难道今晚我们还要留在家中吃饭不成?今日可是八月十五哎!街上的庙会热闹得很,各种当地小吃琳琅满目应有尽有,还有灯会呢!若是不去看看,那也太可惜了吧?” 卓清潭和谢予辞闻言具是一愣。 在倚凇居养病的这些日子他们都过糊涂了,难道今天居然已经是八月十五了? 八月十五,月圆之日,亦是凡间除了除夕之夜外最为盛大的佳节。 北边地区习惯称之为“仲秋节”,南边地区习惯称之为“拜月节”。 但是其实,这都是同一个意思。 百姓们聚在一起,亲友共聚佳节,夜游赏月放灯。 各州各地的主要城池,也都会举办庙会之类的大型庆典,街上杂技、小食、灯谜,种种凡间活动琳琅满目。 而凡人们纷纷相聚于河边江畔,在月下或是月神庙中拜月祈福。 年纪长些的老人们虔诚祈祷家族连绵、运道悠长; 中年男人们大多期望求金榜题名、事业有成,女子们多求夫婿一心一意、子女成才; 而少年男女们,则多是求一份姻缘圆满,得以有情人终成眷属。 谢予辞和卓清潭最终还是被晚青说动,带着灵蓉一道,四个人出门上街逛庙会去了。 谢予辞本是不同意的,他有些担心卓清潭的身体会吃不消。 但卓清潭却兴致极高,并表示自己多年苦修,每一年的八月十五都是在端虚宫祖师祠堂守夜添香为历代祖师守灵,不曾有机会见识凡间的拜月节,因此十分想出去逛逛。 谢予辞沉默一瞬,最后还是同意了。 但是却在出门前,在卓清潭的大氅上设置了一处小小的法阵,法阵在灵力流转下可以替她挡风避寒,保证她四周空气的温度适宜。 灵蓉是个十分喜欢热闹的人,听说居然可以出来玩耍,难得没有再给卓清潭脸色看。 一行人姑且也算是达成一致,欢欢喜喜的出门了。 第九十九章 花前满是痴情曲,红尘尽是负心人 兖州府乃是北地第一大城,庙会自然办的是附近最好最热闹的。 灵蓉又是个闲不住的人,到了庙会所在的大街附近,便像一只活兔子一般上蹿下跳。 她明明久在凡间,却似乎看什么都觉得十分新鲜。没一会儿功夫,便已经自己跑开,不知是去何处人多的地方围观戏耍了。 谢予辞也没有约束她,倒是晚青始终兢兢业业的跟着谢予辞和卓清潭二人身边,不曾远离。 “难得出来一次,你也去玩耍吧,不用管我们。” 谢予辞转身对晚青说道。 晚青欲言又止。 她先是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一直嘴角含笑、正认真观摩旁边连成灯海一般的花灯夜景的卓清潭。 不过最终,晚青却还是没说什么,只是施了一礼道: “是,主上,那我先去寻灵蓉,她性子跳脱,可别惹出什么祸事来。” 谢予辞点了点头。 卓清潭听到动静,也淡笑的转过头来,微微颔首,向晚青施礼示意了一下。 于是,他们便就此分开,各自游玩。 晚青去寻灵蓉,而谢予辞则带着卓清潭在河畔看灯。 拜月节当夜的兖州河畔,当真是人山人海,人挤着人走。 城中的大户人家出行,大多架着马车,带着随扈侍从前拥后继,占据了一半的路。 此时的兖州城中,大户人家小厮侍卫的呼喝声、小商小贩的叫卖声、出街玩耍的孩子们的吵闹哭喊声,层出不穷,跌宕起伏。 街上的声音虽然嘈杂的很,但却有种难得温暖的人间烟火气。 卓清潭一贯清冷的眉眼,被河畔明黄的花灯照应着,仿佛整个人也都显得温柔多情了几分。 她是仙门弟子,其实平日里抛头露面习惯了,所以并不曾像街上那些富贵人家大户小姐一般用面具和面纱遮住脸。 但是她周身的衣衫头面均十分考究华贵,每件都是谢予辞之前命晚青专门准备的,件件具是顶顶精致贵气的材料而制。 而与她同行默默相互的谢予辞亦是一身贵气至极的镶着金线的玄衣大氅,气质昂然、气势不凡。 因此,便是卓清潭未曾如大户人家女眷一般遮住头脸,亦不曾有登徒子狗胆包天,上前冒犯造次。 他们二人周围似乎自带了一股特殊的气场,旁人不自觉的退避三舍、纷纷避开了他们。 路人们既不敢来攀扯拥挤他们,甚至路过他们时还会下意识回头悄悄看上一眼。 兴许是这般注目而视、盯着他们看的人多了些,谢予辞不禁低声笑着取笑道: “卓清潭,跟你走在一起,当真是十分惹眼。你瞧,人人路过我们且都要回头瞅上你一眼。” 卓清潭闻言微微一怔。 她下意识四下看看周围,片刻后却忽而展颜摇头笑了。 “可别,这就没意思了。谢予辞,明明这些姑娘们都是回头看你的。” 谢予辞却微微摇头低声笑。 “哦?是吗?可我怎么瞧着都是在看你呢?说起来,咱们卓仙长便是有一日不做除魔卫道的仙门弟子,想来也是饿不死的。” 卓清潭偏头看向他。 “不做仙门弟子,那我又能做什么?” 谢予辞一本正经的道:“自然是做‘画中仙’了。” 卓清潭“扑哧”一声轻笑出声,旋即摇了摇头。 “谢予辞,有没有说过,你这人啊,惯会胡说,十分的油嘴滑舌?” 谢予辞佯装认真思忖的模样,他想了想,然后笑意晏晏的道:“这还真没有。不过许多人都说,我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太过老实了些,只喜欢说实话。” 卓清潭似笑非笑的扫了他一眼,慢慢踱步往前走。 没有吗?他不过是欺她现在“忘记”了而已。 她却记得真切,万年前当卓清潭还是那个未曾分化出性别的上古上神太阴幽荧时,便时常说这家伙油嘴滑舌的。 这么多年过去,他经历了很多苦难,她亦是如此。 只是,她深深感觉自己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东海之滨无忧无虑、心中无情无欲的上神了。而谢予辞却仿佛还是最初的模样,不曾有什么大的改变。 卓清潭淡笑着点了点头,表示赞成。 “哦,是吗?那你可当真是个‘本分’的‘老实人’呢。” 谢予辞“啧”了一声,他挑了挑眉。 “这话听着,我怎么觉得有几分说不出的别扭?” 卓清潭眉眼流转,带着一缕笑意看了他一眼。然后轻轻咳了两声,摇了摇头向前漫步走去。 他们将一路花灯尽数赏遍,不知不觉走到了河岸边。 清冷的月光下,无数兖州当地的少年男女们都出来玩耍了。 他们的手中托着寄托自己心中所思所愿的各式各样花灯,放入河畔流水中,然后闭目合十,虔诚对月祈愿。 谢予辞和卓清潭二人走近河畔附近,正好看到一个少女刚刚放走了自己手中的河灯,然后阖目虔诚祈愿道: “信女刘氏,今日愿将心中祈愿寄于‘河星’,只盼‘河星’如期流向天河。敬请月神娘娘亲启信女‘河星’,保佑玉郎明年科考金榜题名,早日迎我入门。” 河中放逐的花灯还有一别称为“河星”,意为“河中星辰”。 凡人寄托情思和心愿于此,期望自己的心愿能够顺着河流,流向九重天上的天河中。 若是有幸运的能被天上的神君捞起,说不定便可如愿以偿,被仙神赐福。 当然,凡间的河流永远也无法流入天河中去,更加不会有仙神当真拾起他们的“河星”。 凡人们自己又何尝不知呢? 只是,八月十五拜月节中,大多数凡人们却还是要拜一拜月神的。 不过他们不知,这九重天上其实从来都没有什么“月神娘娘”。 ——唯一与“月”相关的神明,便只有当年九重天上的往圣帝君太阴幽荧的真身与之相近了。 但是如今,往圣帝君业已神陨道消近万载,他们年复一年对月祈愿的种种心事,又能再与何人说? 那少女刘氏阖目小声喃喃着,年轻美好的脸上尽是无限期盼和柔情。 她期盼郎君科举高中,更期盼与君相携,恩爱永远,白头偕老,不辜负少年之时的浓情厚谊。 只是她却不知道,事事变迁,人心易变,天神尚且命途多舛,世间本就难寻永远。 谢予辞与卓清潭不知为何,此时具是安静的沉默着。 他们细细倾听周围或是虔诚、或是担忧、或是焦虑的各种祈愿与祷告,先前安逸恬淡气氛似乎徒然消散。 片刻后,谢予辞忽而意味不明的笑了笑。 “有时候我居然挺羡慕他们的,因为一无所知,所以永远心存期许,永远暗怀期待,命运不堪时仍有一股信念,觉得会有神明相助。无知而无畏,这样也甚好。” 卓清潭静静转过头看了看他,忽而极轻的道: “其实,他们并非无知,也并非是将信念和希望完全寄托于所谓的天上神明。 拜月也好,敬神也罢,他们所求不过是一个心安而已,他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亦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她目光温存的看向熙熙攘攘的人群,淡笑道:“有些仙神或精怪或许觉得,凡人十分弱小无能。 但我却觉得,他们虽在凡尘挣扎着历经六欲七情六妄八苦,但从未放弃过心中所念所爱,已尽了自己最大力量去过好这一生,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强大。” 谢予辞却摇了摇头,若有似无的笑了笑,缓缓道: “是吗?可是,未曾放弃过自己心中所念所爱的人,毕竟只是寥寥少数。花前满是痴情曲,红尘尽是负心人。这世间的恶人,却要比好人多得多。” 卓清潭回眸静静看了他一瞬,他亦坦坦荡荡与她相对而视。 二人那一刻心中具有许多话不吐不快,却不知为何,都未曾再言半句。 许是月色太过温柔,谁也不想当先破坏这抹难得的温情。 (本章完) 第一百章 不做神仙,不赴九天 卓清潭和谢予辞二人此时虽然各有各自的秘密,亦各有各的隐瞒之处,但是他们心中的感受却大致相同。 那便是既然明日的朝阳和自己的末日不知哪个会先来,又何必争执不休,让当下两相为难,难堪又难捱呢? 一瞬间,他们似乎像是达成了什么共识一般,下意识各自调转开了视线。 几吸过后,卓清潭低声说道:“你说的对,这世间有好人,亦有坏人。有好妖,亦有恶妖。既投生为人,无法左右其他,那便左右自己吧。 不做恶、不为孽,若能力允许,得以除魔卫道、济世苍生,便已是此生的上上签了。” 又何必强求那许多? 她言毕转过身去,逆着人潮拥挤,缓缓穿行而过。 卓清潭走上层层石阶,逐渐远离河畔。 她的背影看上去那般孤寂又单薄,仿佛永远孑然一身,形单影只。 哪怕穿着如此厚重的白狐大氅,依旧显得消瘦而纤长。 谢予辞便默默跟在她身后护卫着她向上走去。 走着走着,他忽而低声叫她名字。 “卓清潭。” 卓清潭微微一顿,偏过头看向身后的人。 “嗯?” 谢予辞的神色晦涩难辨,他忽而道:“你方才说,凡人很好,因为他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亦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那么你呢?你而今行走于人间,活了二十年了吧?除了除魔卫道,济世苍生之外,你心中可还有别的祈愿。” 卓清潭闻言微微一怔,下意识念了一句:“别的祈愿?” 她不解的问:“你是指什么?” 谢予辞定定看着她,缓缓道:“比如长命百岁,福寿无虞;再比如固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许是卓清潭此时的表情太过诧异,谢予辞忽然偏过头去,面无表情的加上了一句解释: “你,别误会谢某的意思是,方才我见大多数凡间女子们拜月祈愿,都是求一真心人,或是求心中玉郎对她们真心以待恩爱不疑。 那么你呢?如此看来你的年纪也不大,按理说正是少年慕艾的年纪,难道你就从不曾有过这种念想?或者羡慕这些无忧无虑的凡人少女们吗?” 卓清潭闻言微微怔忪。 然后,她下意识的转头看向周围的人群。 此时他们周围大多是十五六岁的少年男女们,大多脸上都洋溢着青春萌动的情怀。 是啊,这个年纪的少年男女,心中所愿所念,也不过一颗真心尔。 而花期的凡间少女,若能得到一真心相待之人,便是在如此芳华之中最为灿烂的因果。 会羡慕吗? 卓清潭细细的想。 似乎不会。 哪怕是在此生未曾遇到谢予辞之前,那时并没有前世记忆的她,心中亦从未有过私情。 她此生虽然为人,亦是生而情脉不显,所以才是天生最适合修习沧海毋情诀之人。 而端虚宫的历代宫主都修习过沧海毋情决,听闻历代端虚宫宫主也从未有人动过情念。 说来奇怪,端虚宫的历任宫主,大多孑然一身,了此终年。 至于她遇到谢予辞后、恢复了前世种种记忆,那么就更加不会羡慕这些少年慕艾的少男少女了。 ——因为,这世间最最纯粹,最最真切,最最对她无所保留的真情实意,她其实早已拥有过了。 那是许多许多年以前,曾经有个生而凶煞、却拥有神格的半神之身的少年,愿意为爱低头,为爱谦卑,为爱自缚己身。 他本拥有披靡上神的神力,却将自己自逐流放到海外仙山,只想默默守护她一生。 卓清潭既已然拥有过那般单纯赤诚而又无欲无求的爱意,又怎么会再去羡慕旁人? 这般说来,当年她与圣神帝尊联手将谢予辞打回原形、打散记忆、封印于东海,事后她并非没有想过 她亦曾经迷茫,当日若非谢予辞体内鸿蒙紫气的满溢,没有发生那些突如其来的种种惊天变故,他们之间的结局是不是会大不相同? 似乎他们的一切,都被命运戏耍了,又被她自己搞砸了。 但是,似乎哪怕一切再重新来一次,让她再重新选择,她亦没有更好的解决方式了。 往圣帝君太阴幽荧的一生,好像永远都是一场为了三界苍生“不得不为”的折子戏。 她自从混沌初开降生于这天地,生来便是这三界中最为至高至敬的上神。 但是,也正因为她这与生俱来力量和使命,造就她只能成为那个为苍生而活、不能为自己做主的完美神明。 卓清潭静静的注视的谢予辞月光下俊美不羁的侧脸。 她的前世,那个生而神圣的往圣帝君太阴幽荧,此生最为任性的几次抉择,似乎都用在了面前这个男子身上。 第一次为他忤逆天地同胞的圣神帝尊,宁可令帝尊不快,亦要与之君子相交; 第一次为他摒弃天下为公之念,明知他身负毁天灭地的鸿蒙紫气,亦心生私欲,为保全他的性命只肯将他封印,不惜给苍生留下隐患; 第一次为他枉顾上神之责,不顾自己身负左右三界天地两仪阴阳之力的重任,分出一半元神之力变为神封,替他封印穷奇本体中的凶煞之力,希翼给他一个崭新的光明的人生; 亦是第一次为他,坦然面对自己或许终有一日神陨道消的结局,历时三百六十余年耗费无限神力,于东海之滨成就一座可以代替自己履行两仪阴阳周转之责的天地法阵。 她愿欣然赴死,许他完成心愿,打开那个用她半个元神所设的封印、毁掉仙山岱舆。 他或许永远不会知道,那个一世克己复礼、兢兢业业的往圣帝君,以神骨为封、镇封他于九州四大秘境,这并不是惩罚,而是保护。 她若活着,便活着护他。 她若将死,便以死护他。 不过,如今他什么都不知道才更好,她也不需要他知道。 如果可以,她只希望他永远开心,就像他们初次相遇时那样。 那时的他临海而立,玄衣蹁跹,少年眼底一派意气风发,那是磨不灭的璀璨星芒和桀骜不驯。 那般灼热,那般明媚。 卓清潭就着清凉的月色,静静端详了一瞬少年此时深刻而清隽的容颜。 或许就连谢予辞自己都不知道,东海初遇在那一日,他在她的眼中,居然远远要比天地两仪绝对至阳之气所化的宇宙诸天最强大尊贵的圣神帝尊太阳烛照——更加耀眼夺目。 谢予辞被她的视线看得愣了愣神。 他下意识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是否有什么不妥之处,却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 卓清潭见他难得一见的憨态,忽而展颜一笑。 那笑容绚烂至极。 然后,她轻声笑着回答:“不曾。” “什么?” 谢予辞蹙眉不解的问。 卓清潭淡笑着再一次道:“我说,我从来不曾羡慕过她们。” 谢予辞却没什么反应,闻言只是淡淡的瞥了她一眼,然后“哦”了一声。 他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颇有几分无甚意趣的意味。 然后散漫的道:“想来也是,你既是端虚宫的天之骄子,将来便是要做端虚宫宫主的——身为仙门百家下一任的领头人,自然苍生于心,巍然不动,大爱不灭,小情尽泯。 想来除去苍生安危之外,若你心中若还有其他所愿,那便只有得道成仙一事了。我方才那一问,倒是有些问得多余了。” 卓清潭闻言却淡笑着微微摇了摇头。 “关于‘得道成仙’这话,我们先前在无瑕镇那间客栈中曾经探讨过。 当时我曾言,能否仙道大成位列仙班,我并不在意。只要此生内不欺己,外不欺人,不愧平生,便足以。时至今日,我的答案,亦不曾改变。” 谢予辞听了一静。 他默默跟在她身后走了片刻,忽然猛地停住脚步,徒然伸手拉住她的袖摆。 卓清潭一顿,她静静停步,神色宁静的回首看向他。 谢予辞此时神情难辨悲喜,他只是一瞬不转的盯着她的眼睛,突如其来的认真的问她: “卓清潭,我有一句话想问你。你可以不答,但你若是答了,我希望是出自真心。” 卓清潭默默看了他一瞬,点了点头。 “好,你问。若我答你,必无虚妄。” 谢予辞看着她,轻声问道:“九重天上一日仙,当是凡间修仙之人心中无限朝圣之所愿。而你此生一世寒暑不休,刻苦修行近二十载,风餐露宿行走于世间,冒生命风险斩妖除祟,便当真不想有朝一日修成正果、位列仙班吗?” 卓清潭闻言静了一瞬,片刻后她忽而一笑,眼底清冷澄澈,一片坦然。 “谢予辞,此生我只愿尽我所能,一世坦荡,做尽善事,不问前程。但我不愿做神仙,不愿赴九天。今日所言所感,绝无半句虚言。” 谢予辞安静的与她对视片刻。 下一刻,他忽而猛地转开头去,亦松开了攥住她袖口的那只手。 谢予辞没有看她,而是忽然抬起头,静静望向高悬于夜空之上皎皎明月。 片刻后,他终于轻声道:“好,我信。” 卓清潭,我信。 只愿这一次,你没有再骗我。 (本章完) 第一百零一章 人性的争论 谢予辞与卓清潭共赏完兖州城河畔放灯,又一路顺着人烟涌动走到一处城中异常恢弘明亮的庙堂外。 那座神庙建造得十分恢弘大气,不仅神庙外侧明灯三千,远远向内望去,殿内亦是灯火恢弘,通明光亮犹如白昼一般。 “这是?” 卓清潭的目力因仙器“凃雪碧”加持之故并不是很好,离得极近时方才看清神庙正门上方的匾额,赤金色的三个大字突然高悬其上。 上面明晃晃题字的匾额居然是月神庙? 卓清潭略带不可置信的神色,然后失笑喃喃道:“居然还真的有月神庙这种神殿” 谢予辞挑了挑眉,脸上带着一丝揶揄之色。 “怎么?卓仙长莫非是对‘月神’也有什么高见不成?” 卓清潭闻言微微摇头,她轻叹了口气,然后蹙眉淡笑着说道:“这世间哪里有什么月神?又何须为一个并不存在的神灵立庙建金身?” 谢予辞却忽然顿住。 他微微挑眉,缓缓转过身来,目光犀利的若有所思看着她。 “拜月之说,自古便有之,你又怎知这世间必然便没有月神?” 卓清潭微顿,旋即面无表情的抬头与之对视了一瞬。 他这是怀疑上她了? 如此看来,而今的谢予辞,当真很是有几分敏锐的。 或许也可以说,以前的谢予辞亦是敏锐多疑的,只是从前的他从来不会怀疑昔日的往圣帝君太阴幽荧罢了。 卓清潭淡淡看着他道:“在下知道这些很稀奇吗?端虚宫毕竟是传承数千年的四大仙门之一,而我是家师的首徒。” 她半抬起眉眼,洒然一笑。 “实不相瞒,端虚宫的掌籍堂号称凡间的‘万书阁’。其间藏书,应有尽有,我尽读之,却还从未听闻天界有司月之神。” 谢予辞上下打量着她,片刻后似乎终于释疑。 于是转开了视线,淡淡道:“怪不得。” 卓清潭不解的望向他。 他牵起一侧唇角,笑得明媚大方,又有一丝欠揍。 “怪不得你成日里像个小古板一般无趣,若是换成了我活过二十年,一辈子里除了修习便是读书,恐怕我的脑子也会变傻。” 卓清潭有些费解,亦还有些不可置信。 她蹙眉问:“谢予辞,你是认真的吗?” 他居然觉得她“傻”? 用“傻”这个词汇来形容她,这可真是太别致了。 卓清潭活了两世,不论是第一世身为往圣帝君太阴幽荧,还是第二世身为端虚宫掌宫卓清潭,任何一世都是被周围之人当做楷模一般尊崇敬服,还是第一次有人当着她的面说她“傻”的。 谢予辞正要掏出钱袋,购买路边的糖衣山楂。 他付过银子后,便从老妪手中接过了两只油纸袋,袋中装的满满的具是一颗颗玉雪可爱的糖衣山楂。 他闻言“哈哈”一笑,将其中一袋递与卓清潭,然后歪着头看她笑。 “若说你‘傻’,倒也不尽准确。咱们‘卓掌宫’其实比谁都聪慧。 只是你这个人吧,和光同尘,不漏锋芒,不染纷争,不爱计较若一个人同时具有以上几个特质,该怎么说呢?” 谢予辞偏过头仔细想了想,然后继续道:“那这个人恐怕就要惨了。” “哦?怎么说?” 卓清潭侧身看他,淡淡笑了笑。 谢予辞意有所指的笑了笑:“若有一人掌握着绝对强势之力量,强大到无以复加、无可匹敌的程度,那么当这人又同时具有我上述所言‘和光同尘、不漏锋芒、不染纷争、不爱计较’诸如此类特质那自然便是你好我好,天下皆好的。 但是若是这样的人,有一天失去了绝对的力量,那么曾经那些仰慕崇敬他的人中,便会有许多人生出别样的心思。 他们自下而上,人人都想拉扯她一把,甚至想让她更加凄惨、最好比自己最落魄的时候都要惨烈,以此来平衡自己那可怜的卑微的与生俱来的懦弱,你信是不信?” 卓清潭皱眉:“即便这个人,之前从未伤害过他们,亦从未对不起过他们?” 谢予辞点头:“没错。” 卓清潭微微一顿,复又问道:“那他们之间,可是突然萌生了误会或嫌隙?” 谢予辞摇了摇头:“不曾。” “那他们之间可是有什么利益纠葛?” “亦不曾。” 然后,谢予辞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 “不仅如此,这个人兴许从前还曾施恩于他们。” 卓清潭闻言当即十分肯定的缓缓摇头。 “既然如此,那在下实在很难相信他们会突然心生恶意,做出落井下石之事。” 谢予辞闻言却“嗤”的一声笑出声来。 他毫不意外的轻轻摇了摇头,面上似是轻嘲,又似是悲哀。 “果然,我便知道,你不会信。” 卓清潭微微一顿。 她停下脚步,忽而伸手按住谢予辞还握着糖衣山楂、正准备递到自己口中的手臂,然后缓缓道: “我不是不相信你,只是他们既然远日无冤,近日无仇。那人若如你而言还曾有恩于他们,如何便会有那许多人以怨报德,伤害与自己毫无利害纠葛之人? 这世间所有的人,但凡行事,皆有原由,怎会有无缘无故的恶念和恨意?” 谢予辞闻言不禁轻轻一叹。 她生而为神,神悯众生,天生看待凡人便多了几分的悲悯和宽容。 哪怕知道人性之恶可以恶到什么程度?亦无法真正体会人性之恶源所在。 哪怕此生她前尘尽忘,做了二十年的凡人,但是自幼不染红尘、远离俗世的端虚宫宫主的爱徒,依然不是一个合格的“人”。 她不染风雪,凛然高洁,自然让低于尘埃之人心生爱慕敬仰,但亦会使之心生愧怯与自卑。 当这样的人永远拥有绝对力量和权势地位时,自然无人敢心生一丝一毫的贪枉轻视之念。 但是若有一日,这样高高在上的人失去力量跌落尘埃,便会有无数人会去践踏于她,来满足自己心中卑微而扭曲的私欲和自尊。 谢予辞淡笑着看她,神色却没有一丝玩笑的意味,他缓缓道: “人间有八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取蕴,便自然有恶念、贪念和恨意。 你觉得这或许只是无缘无故的恨,殊不知这些恶意和恨并非毫无缘由,其实在有些人心底早已生了根、开了花。” 卓清潭点了点头,道:“所以,这话是又说回来了对吗?你坚信人性本恶。” 谢予辞忽而笑了,说来可笑,他为何要跟她纠结这个问题呢? 他不是早就应该知道答案了吗? (本章完) 第一百零二章 红颜灯下瘦,殿前素影长 谢予辞微微苦笑。 卓清潭本是两仪中至纯至善的先天至阴之气与太阴之精所化,是宇宙诸天中仅次于太阳烛照的圣神。 ——她本身便是天地间最圆满的善与净。 而他呢? 却是由那天地至凶至煞之气和那足以毁天灭地、重塑三界的鸿蒙紫气而生。 他生而为凶煞,而她生而为神明。 他见惯了这世间种种对他的“恶”,而她的眼中却只有三界的“光明”。 像卓清潭这样一个至纯至净至善至美之人,又如何能相信这世间的恶,也许是多过于善的? 一念生、一念死、一念天堂、一念炼狱。 凡人的心思从来都是变幻不定的,甚至比季节的变迁更为不定。 谢予辞定定的看着她,忽而道:“卓清潭,那你可知道,其实世人最爱看的戏码,不是爱侣破镜重圆,不是月下才子佳人,亦不是将军百战而归,而是——云端神明之坠落。” 兖州的秋末晚风急且硬,吹散了卓清潭额前的几缕长发。 她回身侧首,眉眼流转,缓缓定格于谢予辞此时难得严肃的俊美容颜。 但是却始终未吐一言。 他的目光亦是不曾丝毫回避于她,他淡淡的继续道: “你又可知,那些生而狼狈罪孽之人,他们曾日复一日倾身跪于洁白的神台之下,仓皇凄然顿首,但求神明一顾。 他们举头便是神光万丈,那么近又那么远,似乎触手可及,但又终生只能瞻仰。 若有一日,那位曾经可望不可即的贵人,跌落尘埃,沾染风雪,便如九天之月,沉于深渊。 她将被世俗凡尘、六妄八苦拽落于神坛。清冷高华不再,泥泞肮脏浸染。 而那些曾经仰望和祈求于她的人,绝不会向深渊中的她伸出双手,更不会拉她重新归于苍穹之巅。 ——他们只会犹如蜂拥而至的蚂蟥,吸干她最后的骨血,任她被碾作一滩烂泥和尘埃。” 卓清潭冷冷的看着他,轻声道:“谢予辞,你到底想要表达什么?” 谢予辞笑了笑。 “卓清潭,我想告诉你——悲悯众生疾苦之人,终将死于众生之手。 众生拜神又憎神,敬神却亦想取代神。我想,你心里并非不明白凡人的恶念。 那日宿风谷秘境之外,当你被仙门百家责难,如同跌落泥潭的一块破损的旧玉时,站在你身侧愿意维护你、相信你、举剑相向护你周全的人,为什么却只有你的三个同门师弟呢?” 卓清潭闻言微微一顿,她忽而轻轻一笑,偏过头去。 “果然,当日,你便在现场。” 谢予辞一顿,他旋即笑了笑,他并未否定,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不错,那日我确实在,也看了一场异常精彩的好戏。 堂堂仙门百家年轻一代的翘楚与典范,一生长坠于心唯有救人济世的卓仙长,那日在宿风谷外百口莫辩、跌落神坛。被曾经在你跟前大声说话都不敢的蝼蚁刀剑所向,呼喝羁押于寒池水狱。 若非我第二日便找到了那里,此时此刻,想来你还在凭津阁的锁芯牢,这便是你此生苦修的‘仁’与‘道’吗?” 卓清潭轻轻的“嘶”了一声。 她偏过头似笑非笑的看向他,淡淡道:“谢予辞,我看出来了,你是真的当我傻。这一切误会明明具是你搅弄出来的事端,难道不是吗,又与仙门百家又有什么干系?” 谢予辞轻轻耸肩,他神色淡淡的道: “此事是我惹出来的没错,但你此生从未有过一件事行差踏错。既然如此,他们为何不愿意信你呢? 若是他们信你,即便我的存在存疑,又与你何干,他们为何反而会疑你?” 卓清潭轻轻摇头。 “凡间之事,自有其是非曲折,事事也并非是非黑即白。此事他们疑我,亦是事出有因。 一则两大秘境结界被破,与我确实脱不开干系。二则,你诓我之事我亦无凭无据,既然无凭无据,便无法完全洗清自己的嫌疑。” “啧!” 谢予辞闻言发出一声不满的咋舌声。 他们此时已经进入了月神庙内,殿内灯火通明,信徒无数,人人虔诚。 谢予辞此时眼底映射出大殿中明亮的烛火,显得十分璀璨。 他看向她,挑眉道:“这话说得,可真是伤感情啊。谁诓你了? 谢某当真知道你们仙门那些失踪弟子的下落,你怎么总是觉得我在诓骗你呢?” 卓清潭随手拿起几支殿前供台上供游客们拜神所需的香烛。 她闻言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神色淡淡的反嘲道: “嗯,谢公子自然知道失踪仙门弟子的下落,是在下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她又叫回谢予辞“谢公子”,还说出这种反话,可见是想起仙门弟子至今下落不明之事,当真对谢予辞有些着恼。 谢予辞摸了摸下巴,脸上倒是半点心虚之色都没有。 他又“啧”了一声,不紧不慢的曼声道:“喂,卓清潭你这是做什么啊?怎么说着说着还恼了?” 卓清潭淡淡摇头:“我没恼。” “你恼了。”谢予辞笑道。 卓清潭静了一刻,忽然也轻轻笑了笑。 然后,她偏过头来看向他,正色道:“对,我确实恼了。” “嗯?” 这回轮到谢予辞愣住了。 他实在没想到如同卓清潭这般性情内敛之人,居然也会这般坦然的承认自己恼了。 于是哑口无言的人,倒是换作是他了。 “谢予辞,你若是对我有什么” 她说到此处微微语塞,似乎不知如何措辞才算恰当,几瞬后她才接上前话。 卓清潭定定看着谢予辞那张在烛火下忽明忽暗的俊颜,轻声继续道: “你若是对我有什么不满,便冲着我一个人来。那些弟子的下落,还请你尽快相告。 他们的同门师兄弟们都十分挂念担忧他们,日日在等他们平安归家。” 常言道,城墙看初雪,灯下看美人。红颜灯下瘦,殿前素影长。 殿内明黄的烛火泛出的柔光,静静的照射映衬在卓清潭那张完美无缺的脸上,仿佛给她渡上了一层极具风情而温暖的神光。 谢予辞一时微微看走了神。 片刻后,他忽而转过头去,然后清了清嗓子,语气不明喜怒。 “我先前便说了,卓清潭,你好好表现,我自会告诉你那些失踪弟子的下落。你又何必整日里忧心忡忡,累及自己病重?” 卓清潭闻言眉峰微动,旋即淡淡道: “怎么?谢予辞,我是因为什么病了的,你不会这么快便忘记了吧? 这是要怪在我和那些失踪的仙门弟子头上了?这好像便有些不讲道理了。” 第一百零三章 梵音愁思无穷尽,三柱清风送心言 谢予辞「哈哈」一笑,他坦率道: 「你此次生病,自然是我之过,也算是受了谢某拖累,关于此事谢某无话可说,亦不会替自己辩驳。 不过,你的身体迟迟不曾好转,难道不也正是因为你心中忧虑之事太多所致?」 他挑了挑眉,继续说道:「你是端虚宫掌宫,除了那些失踪弟子外,如今还有什么事情可忧心?」 卓清潭淡淡瞥了他一眼,却没有说话。 他还真是说错了。 她心中确实有诸多烦扰之事,但是其中最不必担忧的便是那些失踪的弟子们了。 因为自从她心中猜测到那些失踪的弟子们与谢予辞有关,她其实便已经放下了心底的焦虑。 谢予辞本性不坏,不仅不坏,甚至可以说是十分纯良。 他不是牵连无辜之人,亦不是弑杀之邪佞。 既然如此,那些弟子们最多不过是被谢予辞困在了哪里一时之间无法出来,暂时不得自由罢了,根本不会有什么生命危险。 而她半月以来,心底最大的隐患和忧思,莫过于眼前这人了。 他提前破开钧天崖秘境结界而出,不仅她近万年心血极有可能因此毁于一旦,还给给她惹出了诸多麻烦事。 卓清潭沉默的点燃了手中的香烛,不再理他,缓缓倾身一拜。 只是她躬身施礼之时,拜的却并非是「月神」。 卓清潭在心底轻声自语:「帝尊,转世至今未曾得见您真身,想必而今您还在九重天上闭着生死大关不得外出。 虽然不知您当初是如何挽回我的一丝神魂,使我的魂魄得以温养数千年,重聚轮回于世。但是想来,此行此径,行之必然万分艰难。 当年我虽早已存下必死之心,但今日既得侥幸,必不会辜负这得之不易的一世。」 因她神魂重生一世而造成的结界疏漏,她必使之早日回归其本该回归之轨迹。 卓清潭阖目静立,一派肃然。 谢予辞却神色怪异的看着她微微躬身,对着上首的「月神娘娘」神像沉默的一拜,只觉得这种画面十分违和。 「真帝君」拜「假月神」,属实看得他浑身不甚自在。 他十分古怪的问:「你不是说这世间本没有「月神」吗?」 那怎么自己居然拜起来了? 卓清潭一礼完毕,直起身来,转过头轻轻笑了笑。 「我只是有点好奇。」 「好奇什么?」 谢予辞不解。 「好奇」 她若有所思的淡笑一声:「当人们弯下脊梁去敬拜神明之时,心中到底想的是什么?」c 「那你知道了吗?」 他问。 「知道了。」 她答。 「哦?」 谢予辞微微挑眉。 「愿闻高见,那他们心中在想些什么?」 卓清潭粲然一笑,无尽芳华。 「梵音愁思无穷尽,三柱清风送心言。有些人,其实只是在与自己对话,无关八荒神明。」 卓清潭与谢予辞刚刚走出月神庙,就见前面人流忽然都向庙会南边街区蜂拥而至。 想来有人也是与他们有着同样的疑惑,于是拉过身旁一个跑过的人询问前面发生了什么事情。 那个被拉住的人一拍大腿,「啊呀」一声,声情并茂的替周围人解惑道: 「你们不曾听闻吗?南街那边有几位下山除妖的仙长居然发现了妖怪!仙长们自然是要捉妖的噻!不过那两个 女妖道行还颇深,听说此时双方已经打了起来!打得难舍难分哩!」 卓清潭与谢予辞闻言微微一怔。 南街 两个女妖? 他们豁然转头对视,难道是晚青和灵蓉? 谢予辞眉心微蹙,沉声交代道:「你在此处不要走动,我去去就来。」 卓清潭却摇了摇头,拉住他转身的袖摆。 「我与你同去。」 谢予辞止住脚步,静静看了她一瞬。 罢了,若当真是仙门百家的弟子们与晚青她们胶着酣战,她又如何能事不关己,冷眼旁观? 虽然此事于她而言,最好的处理方式便是不要出现,不要看见。 可她若是当真能退缩于人后、对此事避而不见,那便也不是她卓清潭了。 谢予辞深知她的为人,因此也便不再浪费口舌相劝。 二人话不多说,谢予辞当即揽住她的手臂,施展神力带她跃上层楼,急速从房檐之上穿行而过,奔着南街而去。 待离热闹的地方近了,他们果然瞧见前方不远处的房顶上几人正酣战一团。 而屋顶之上众人施法打斗间,仙术妖法于夜空中不断碰撞,激发出阵阵耀眼的灵光。 谢予辞定眼看去,两个格外熟悉的身影赫然其列,正是晚青和灵蓉! 卓清潭将「潮沁」中的一缕灵力引出,集中在自己的双目上,以此短暂的提高了视力。 她此时微微眯着双眸亦瞧清了远处几名仙门弟子的道服,然后不禁微微皱紧眉头。 围在晚青和灵蓉身边纠缠相斗、胶着不休的几名仙门弟子中,有人穿着蓝色道服,有人穿着紫色道服,还有人穿着黑色道服。 原来无妄海、凭津阁、九晟山的弟子居然都在此处。 想来前些时日,凭津阁阁主澹台东临按照她的意思已经示警其他几大仙门。因此如今无妄海和凭津阁的主力弟子们具在北地,共同协助九晟山守护冥王沟秘境结界。 而兖州府又是北地第一大城,今日恰逢八月十五拜月佳节,不当值的几派相熟的弟子们,兴许便结伴入城,忙中偷闲逛逛庙会。 想来不知怎的撞见了晚青和灵蓉,还发现了她们妖物的身份,这才打将起来。 无数城中百姓们熙熙攘攘站在下面街上,仰着头指指点点、看着热闹。 兖州府是大城,周围几百里外便是当世四大仙门之一的九晟山。 因此百姓们平日里见多识广,见此情状也并不觉得惊慌失措,反而当成节日里一处热闹般看得津津有味。 不过,也多亏了交战双方显然都并不想牵连无辜的百姓,因而阵仗并不曾搞得太大,且都十分默契的在半空中和屋檐上交手,避免了伤及街道上的无辜凡人。 其中一名身穿黑色道服的九晟山年轻男弟子举着手中法器,呵斥道: 「大胆妖物!胆敢在兖州府造次!你们当真视我九晟山如无物吗?」 灵蓉的嘴皮子向来厉害得很,平日里便只有在谢予辞面前才会稍作收敛。 此时,她听闻此言不禁嗤笑一声,娇声喝道: 「哪里来的小兔崽子,想吓死你姑奶奶不成?你不会真当你家姑奶奶是被吓大的吧?」 第一百零四章 兖州府之乱 一名年纪稍长、身着紫色道服的凭津阁弟子闻声皱眉,沉声道: 「休要放肆!你等妖邪究竟是何妨妖孽?居然可以无视兖州府城中护城大阵,暗自潜入兖州府,还敢在此大放厥词?」 卓清潭与谢予辞此时刚刚抵达,停步于暗处隐秘了身形先行观察事态变化。 此时,卓清潭见到这名凭津阁弟子的正脸,不禁微微一怔。 好巧,来人居然是方鹏。 就是那个在皖州无暇镇与他们有过一面之缘的凭津阁大弟子。 她记得此人性情似乎十分敦厚,当时还在他师弟豫丰年跟前屡次替谢予辞说过好话。 灵蓉漫不经心的懒洋洋回道: 「怎么?这兖州府莫非是你家后花园吗?还「暗自潜入」? 你们姑奶奶我在这里光明正大的生活了上百年,我初至兖州府时,恐怕就是连你们的师父,这辈子都还没来得及投胎降世呢! 你们这些奶娃子,一唱一和的管的倒是宽!戏台子上若是没有你们搭班献唱,姑奶奶都不想看!」 几名仙门弟子闻言具是神色冷凝,他们相互对视一眼,神色隐含郑重之色。 他们本以为,今日遇到的不过是两个偷偷潜入兖州府的小妖。可是这番看来,他们居然是撞见了两个妖龄极大、为祸一方大妖不成? 难怪她们可以悄无声息无视兖州府的护城法阵,潜藏进兖州府城内。 若不是今日九晟山的师弟身上正好带着安掌门交给他的法器信物「辨妖符」,而「辨妖符」这等法器遇见妖物必然生出异常,他们恐怕都未必能发现面前这两名女子居然是妖身! 此二女的妖法想来十分高深,以至于以他们的道行,居然完全看不出她们身上有妖气。 他们恐怕当真不是对手。 几名仙门弟子不动声色的对视一眼。 卓清潭见此蹙眉微微一顿,她在他们背后暗处看的分明。 她已亲见他们方才将手放在身后,背对着晚青与灵蓉,暗自运用本派口诀,悄悄向各自师门长辈发出求助讯号。 晚青性情与灵蓉本不相同,又曾经历经过人生几次大起大落,而今性情格外恬淡,不愿与凡俗旁人多做纠纷。 于是见此,蹙眉温婉和气的解释道:「几位仙长,凡事要讲道理的。想来你们亦是知晓,这兖州府许多年来都不曾有妖邪为恶之事。可见我们二人虽然多年隐居生活于此城中,但却从未为恶。 我们二人于苍生无害,也不愿惹是生非,与诸位仙长更是井水不犯河水。各位又何必多生干戈,引起事端呢?」 方鹏听闻此言,若有所思。 他微微一顿,不自觉缓缓低垂指向她们的剑锋。 她说的没错,刚刚打斗中其实他便已经发现了。 这两名女妖虽然道行不低,他们也是先发制人、趁她们不备布下的阵法。其实以此二妖的法力,未尝不能用妖力强行破开他们的法阵。 但是由于当时她们都在下面庙会街区人群中,或许是她们当真不想伤及街面上无辜的凡人,因此反而受制于人,失了先机,被他们追上在此处纠缠起来。 他想通此节,便试探着沉吟道:「诸位师兄弟,此妖所言,确非虚言。兖州府这些年来确实没听闻有什么妖邪作祟。 当然,其中主要的方面是由于九晟山诸位师长同门守护得当,城中法阵奏效。而另一方面,也可见此二妖确实只是避世之妖,并非为恶之邪祟,不若我们就」 「——方师兄,我知你为人一向仁善,但此事万万不可!」 先前那名一袭黑衣年纪稍轻的 九晟山弟子却打断了他,蹙眉反对道: 「此事若是发生在平时倒也罢了,可而今的事态却与过去不尽相同。 既然我们已然得知,早便有大妖盯上了咱们四大仙门奉命守护的四大秘境结界,那便丝毫不能掉以轻心,再被妖物蒙蔽。 无妄海钧天崖秘境与凭津阁宿风谷秘境依次被破,两派的同门千里驰援我九晟山,不也正是为了此事稳妥起见吗?」 方鹏一时语塞,他沉默片刻,遂不再说话。 他奉师命先行带部门弟子前往北地九晟山,帮忙守护九晟山的秘境冥王沟。 而兖州府又是九晟山的辖地范围,他远来是客,客随主便,既然主人已经开口,客人便不能擅专。 而此时一旁一直未曾发过言的蓝色无妄海道服的弟子却忽而开口道: 「各位同门师兄弟,我们不必惧怕她们!在下已向师门长辈示警,我无妄海此次带队出行的长老,乃是彭观海彭师叔。他老人家仙法卓绝,顷刻便可至此。我们只需再阻住她们片刻,不叫她们逃走,自有我仙门长辈收服此狂妄妖物!」 晚青和灵蓉闻言双双挑了挑眉。 她们纵横凡间多年,除非天上的仙君亲至,否则面对凡间仙门中人,其实她们其实半点不在怕的。 而她们既然不曾为恶,那么便不可能有九重天上的神君下界缉拿她们。 但是,卓清潭听闻那名无妄海的弟子此番说辞,却微微蹙眉。 不可,她必须想办法让晚青和灵蓉先行离去,否则若是等到无妄海的彭观海长老到了,此事怕是不能善了! 晚青和灵蓉,都是上万年道行的大妖。 若是平时,她们自是不会惧怕仙门寻常弟子们。甚至大多数的仙门长老,也都不是她们的对手。 但是无妄海万年前还是无妄山时,曾被赤魔火种所累寸草不生。 当时还是司雨仙君雨师染请下九幽天水,将无妄山变为一片湖海,以此养护此地千年,才使无妄海变为如今的模样。 也正是因为当年那场赤魔火种侵虐,致使如今的仙门无妄海因祸得福,得到了当年被赤魔火种焚烧殆尽的稀土烧制而成的一件至宝——无妄瓶。 无妄瓶是仙门四大派中无妄海的镇派至宝,亦是除妖之上佳利器,宝瓶中有赤魔火种的力量,可以焚烧妖物的妖元和妖丹。 此法器十分稀罕,被无妄海视作镇派之物,极少会被请出使用。 但是近日四大秘境结界之事危在当下,功在千秋,绝非等闲之事。 卓清潭此时见那名无妄海弟子如此成竹在胸、有恃无恐的模样,心中便已有了猜测。 ——想必此次无妄海负责带队而来的长老彭观海,身上便身怀其派至宝,无妄瓶。 第一百零五章 同门再聚首 晚青若还是曾经的仙兽螣蛇,自然不会惧怕区区无妄瓶。 但是 卓清潭蹙眉,晚青的仙灵早在万年前便已经被圣神帝尊和她的两仪神力震碎。 而今她已沦落为妖,怕是扛不住赤魔火种这般专门针对妖物妖元和妖丹的法器。 几名仙门弟子已暗自打定了主意要除此两名大妖,九晟山那名弟子当下喝道:「众位师兄弟,请随我一同结阵!只需再封住她们片刻,便可大功告成!」 其余众位仙门弟子当下齐齐应是,他们结印于胸前,便要施法再度结印进攻。 谢予辞眉心微动,脚尖若有似无的轻轻挪了一步。 卓清潭蹙眉,她深知谢予辞的性子,若是让他出手,怕是此事不能善了。 她伸出一只手轻轻挡住他的步子,然后低声道:「谢予辞,你万不可在此时出现于人前。那个名叫「方鹏」的凭津阁弟子认得你,你若出现,事情只会更加难以转圜。」 谢予辞微微皱眉。 「就算他们认出谢某又何妨?难道我怕他们不成?」 卓清潭却视线直直的看向他,轻轻对他摇了摇头:「我不会让她们遇险,你信我。」 谢予辞一怔。 他迈出半步的脚步微微顿住。 而下一刻,卓清潭已经轻轻转动左手,手指翩跹,二指结印于肋下。 她从左手食指上的「潮沁」中汲取一丝微弱的灵气聚于足下。然后,足下轻轻一点,从暗处闪身而出,直接翩然飞身于对峙的几人中间。 「诸位,且慢!」 屋顶场中众人纷纷一怔,一时之间,满场视线尽数汇聚于她身上。 他们忽见屋脊之上的场中有一女子飘然而至。 那女子身着一身端华贵气的华裳,肩上披着一件十分考究精致的白狐大氅,头戴还戴着一顶镶嵌了金玉翡翠的名贵玉冠。 锦衣月色下是一张清绝出尘的容颜,不过其间憔悴病弱难掩。 那女子的脸上本来彰显了十分的苍白病气,在这般华丽的华裳和头面衬托下,居然也映衬出了几分别样的娇媚之色。 晚青和灵蓉看见来人出现,具是一愣。 她怎么来了? 她们下意识四下查勘周围,卓清潭在此处,那谢予辞又在哪里? 她既然在这附近,谢予辞必然不会远离。 只不过,谢予辞的神识神力远远高于她们,若是他想隐藏住自己的身形,即便是她们二人亦无法感知到他的存在。 而此时,屋檐上四散而立的众名仙门弟子中,已经有几人认出了卓清潭来。 他们惊讶的看着此时衣着打扮大大不同于过去的卓清潭,齐齐怔忪在当场。 静谧一瞬后,方鹏最先回过神来,他神色中的惊喜半分做不得假。 「卓师姐?!您怎会在此?」 他前几天还曾收到过师门传讯,据说端虚宫的掌宫卓清潭在他们凭津阁的锁芯牢中忽然失去了踪迹。 正因此事以至于当时滞留在凭津阁中的端虚宫弟子洛岩池、奚宁演、安罗浮,差点大闹凭津阁,与他们大打出手、几乎决裂。 不过,虽然锁芯牢中并没有留下什么痕迹和线索,他的小师弟豫丰年却斩金截铁的说,卓清潭早已示警于他,必然是那名对四大秘境结界心存歹意的惊世大妖挟持了她。 端虚宫诸人原本还不相信,觉得凭津阁暗中动了手脚,转移走了他们的师姐。 直到豫丰年拿出卓清潭交给他的那枚属于卓清潭的琅琊玉,并转述了卓清潭当日对他所言的诸多猜测和 对端虚宫诸事的交代,洛岩池等端虚宫弟子这才沉默罢休。 洛岩池和安罗浮终于还是听从卓清潭之命,一个赶回崇阿山端虚宫管事、布阵守护太虚秘境,一个则赶赴九晟山协助守护冥王沟秘境。 但是端虚宫楌桪宫主座下弟子奚宁演,此时却还滞留在皖州境内不曾离去,四处找寻卓清潭可能存在的痕迹或下落。 只是不曾想,卓清潭居然会在千里之外的北地兖州府境内? 方鹏想到此处,迟疑着问:「卓师姐,您是如何抵达兖州府的?」 他的视线在卓清潭和晚青、灵蓉身上流转一瞬,忽而神色一凝,正色道:「可是这两个妖物挟持了你?」 卓清潭和晚青、灵蓉闻言,三人具是一顿。 其实他这样说,好像也没什么问题? 只是新 卓清潭沉默一瞬,轻轻摇了摇头。 「非也,她们虽是大妖,但是却是从未危害过凡间的良善之妖。诸位同门如此大动干戈,恐怕会搅扰了兖州百姓的安宁。」 方鹏若有所思的看看她们,不解的问道:「卓师姐,莫非你认识她们?」 卓清潭微微一顿,然后点了点头。 她不愿说谎,但是为了避免将此时的事态变得更加无法转圜,也只能如此了。 于是,她半真半假道:「我认得她们,我在被人挟持后逃脱,机缘巧合下流落于此地,还生了场重病昏沉了多日。 在此期间,便是她们救了我。直至我能起身,期间都是劳烦了她们照顾。」 这话说来,倒也不算十足的假话。 卓清潭确实生了一场重病,也确实一直昏昏沉沉,期间晚青和灵蓉也确实一直在悉心照料她起居,而她亦是今天方才能勉强起身。 只是 「被人挟持后逃脱」,以及「被晚青和灵蓉所救」,自然都是假的了。 众名先前一起围攻过晚青和灵蓉的仙门弟子闻言微微一顿,他们对视一瞬,下意识垂下了先前指向晚青和灵蓉的仙剑和法器。 方鹏恍然,微微颔首道:「原来如此,怪不得卓师姐失踪多日,半点消息都没有,原来是一直昏睡中缠绵病榻。」 他神色认真的上下打量了下卓清潭的气色,又仔细看了看卓清潭的脸色,缓缓摇头道: 「卓师姐,如今看来你的身体似乎并未有所好转,气色较之半月之前无暇镇分别之时,更加差上了几分。 若是安师兄一会儿见到你如此憔悴的病容,还不知道要如何难受呢。」 卓清潭闻言一愣。 「方仙友,我师弟罗浮也来了兖州府?」 方鹏点头道:「正是,安师兄先前奉卓师姐之命,已经返回九晟山与其他仙门弟子共同护卫冥王沟秘境。 今日正好被安掌门交代了一件差事,便是趁着中秋月圆之日来兖州府巩固城中护城法阵,因此他此次与我们几人同行。 想来先前安师兄在黄鹤塔布阵,已经收到了我们之前的示警,应该已在来的路上了。」 说来也巧,他话音刚一落地,一道御剑声已疾驰而至,转瞬间便落于屋檐之上。 一声云白色端虚宫弟子宫服的安罗浮皱眉现身于屋顶之上。 他仆一落地,视线便牢牢锁定在屋顶之上三名不同于仙门弟子道服的凡人女子身上。 但是,待他的目光落在其中那张含笑看着他的绝美容颜上,当即便是一愣,旋即便大喜过望。 「师姐!!」 第一百零六章 一语成谶 安罗浮惊喜的收起手中法器,当下便把什么捉妖、什么救援,通通抛诸脑后,连周围的仙门弟子都全然顾不得了。 他施法一跃而起,飞身至卓清潭身侧。然后,上上下下细细打量了她片刻。 安罗浮的眼底一派温润与亲近,还带着一抹意外的惊喜。 「太好了!太好了!实在太好了!」 他口中连声道了三句「太好了」,足见有多开怀高兴。 但是下一刻,安罗浮却回过神来。 他眉峰紧皱,连忙追问道:「师姐,你这些天究竟去了哪里?可有哪里受伤?怎么瞧起来」 怎么瞧起来居然有些病骨支离的模样,脸色还这般难看? 卓清潭含笑静立,任凭他打量,闻言也只是淡笑着微微摇头:「我很好,不必担心。」 安罗浮不太相信。 他实在太过了解他师姐了,卓清潭是惯会忍耐的人,又极其不喜表达情绪。 只是,若是她当真不想说,便不会让他们发现分毫。而且此处人多口杂,当着其他仙门弟子的面,他一时半刻倒也不便多问什么。 安罗浮忽而想起他收到传讯示警的始末,转过头去,视线刚好对上一旁正默默打量着他的晚青与灵蓉。 他微微一顿,不动声色的观察了一番这两名行迹成迷的女子,片刻后却觉得她们周身气运流转十分正常,并未发现什么异常。 于是,安罗浮蹙眉看向周围众多仙门弟子,不解的问: 「诸位仙友,各位如此大张旗鼓的围住这两位姑娘,是为何故?」 他眉头深锁,面前站着的不过是两名凡人女子,身为仙门弟子这般阻住人家姑娘的去路,也未免太过于失礼了? 人群中先前那名九晟山的年轻弟子听到安罗浮的提问,当即结印施了一礼,恭敬的回道: 「少主,你别被她们蒙蔽了。此二女并非寻常凡女,乃是暗藏于兖州府中、方才被我携带的「辨妖符」堪破身份的两只妖物!」 安罗浮闻言一怔。 下一刻,他神色一变,下意识上前半步,伸出一只手臂挡在卓清潭身前,而另一只手则重新举起仙剑,指向面前不远处的晚青与灵蓉。 他全身肌肉微微紧绷,神色戒备而警惕。 卓清潭忽而抬手,按住他挡在自己身前的那只手臂,然后轻轻向他摇了摇头。 安罗浮一怔,下意识低垂了举着仙剑的那只手。 卓清潭微微偏过头,不动声色的向晚青使了个眼色。 晚青先是一顿,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 卓清潭应该是并不想让她们与这些仙门弟子们大动干戈,所以暗示自己带着灵蓉暂避锋芒? 她既然出现于此,显然,主上也默认了她的举动。 于是,晚青不再犹豫,她趁着众仙门弟子还未来得及反应,便一把拉住尚且懵懂着看热闹的灵蓉。 然后施法结印于掌心,便要携灵蓉隐身遁去。 两名无妄海弟子见状当即举剑而上,试图阻止截住她们。 「——妖孽站住!休想脱逃!」 卓清潭抬目,淡淡低声道:「罗浮。」 安罗浮自小便受教于卓清潭跟前,对她的指令和心意早已到了令行禁止、了然于心的程度。 向来是他的师姐指哪儿,他便打哪儿。 于是此时听到卓清潭轻声低唤他的名字,当下便明了她的意思。 虽然不甚明了他师姐为何要相助于这两个妖物,但是安罗浮依然毫不质疑的上前一步。 他结印于胸前,刹那间举剑 挡住了那两名试图阻拦晚青和灵蓉离去的无妄海弟子。 而安罗浮此番一阻,晚青和灵蓉便得了空隙,成功施法隐身,及时脱身而去。 「——安公子?」 那两名身着蓝衣的无妄海弟子见状,不禁惊怒交加,惊愕异常。 「安公子,您这是何意?」 安罗浮轻笑一声,收回本命仙剑,温文尔雅的施了一礼道:「诸位同门,抱歉了,我家师姐还请二位留步片刻。」 那两名无妄海弟子豁然转身,向卓清潭怒目而视。 其中一人想来是气得狠了,当即不甚客气的居然对卓清潭直呼其名起来。 只听他沉声喝道:「——卓清潭!你身为端虚宫的掌宫,居然私自放跑妖物,你究竟是想要做什么?!」 隐于暗处的谢予辞,闻言下意识向前一步,他轻轻挑起右侧眉梢,眼底寒光一闪而过。 但是,旋即想起卓清潭离开前曾经再三叮嘱过他,此时绝不要冲动现身于是,只能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借此平息这股心中莫名涌现的火气。 片刻后,谢予辞平复下来,又退回一步,然后冷冷注视着那名身着蓝色道服的无妄海弟子。 那一眼犹如利剑一般犀利——其间蕴含的煞气与杀气犹如实质般,居然激的那名无妄海弟子微微一颤。 那名弟子疑惑的四下看去,却并未发现什么异常。 与此同时,安罗浮也深深皱起了眉头。 端虚宫弟子几乎人人敬服尊重他们的掌宫师姐,这名无妄海的小弟子居然如此无礼,胆敢对一派魁首直呼其名。 安罗浮冷冷看着先前那名无礼狂悖的无妄海弟子,硬是从自己的骨子里生生挤出一份修养,恪守礼数冷声道: 「连仙友,还请你慎言。我师姐虽然与诸位仙门同门们年龄相仿,以同辈相称,但师姐既是我派掌宫,实际却又与我等位份不同。 安某倒是不知从何时起,仙门百家中一名入门时日尚短的小小弟子,亦可直呼其他仙门一派之长的名讳了? 无妄海位列四大仙门之一,也是素有威名涵养的大派,想来不应如此不通礼数。」 那个名叫「连未名」的无妄海年轻弟子闻言,脸上不禁青红交加,一时之间颇有些进退不得。 倒是他身侧的同门师兄赵琦见状,轻轻蹙眉上前一步,挡在了他身前。 他沉着脸躬身向卓清潭一礼,道: 「安师兄我师弟年纪还小,性情鲁莽了些,并非并非有意冒犯端虚宫,还请端虚宫卓掌宫恕罪。」 卓清潭脸上的神情倒是十分平静,并没有因为连未名言语上的冒犯所不悦。 不过,曾经的卓清潭在这种场合中但凡开口决断,即便是仙门百家中各家的掌门和长老前辈,亦不会不给她这份薄面。 身为四大仙门之首端虚宫中当之无愧的魁首,她成名极早,十几岁时便已然名满天下。自小更是人人称颂的正道楷模,即便是与各大仙门的掌门和家主在一处论道时,亦是平辈论处。 而今却连无妄海中一名名不见经传的次末弟子,都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徒然断喝她的姓名。 卓清潭虽然并不会因此有什么不满,但却忽而想起就在不久之前,在不远处的兖州城护城河的河畔,谢予辞还曾与她因此类话题辩驳不休。 她此时面上并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其实却是在微微出神。 她忽然忆起当时谢予辞眼中那份格外犀利、格外固执,却又不肯退步半分的锋利光芒。 她甚至清晰的记得,谢予辞当时眼底若有似无的嘲讽和哀伤。 他对她说:「你可知道,其实世人最爱看的戏码,不是爱侣破镜重圆,不是月下才子佳人,亦不是将军百战而归,而是——云端神明之坠落。」 「——你又可知,若有一日,那位曾经可望不可即的贵人跌落尘埃,沾染风雪,便如九天之月,沉于深渊。 她将被世俗凡尘、六妄八苦拽落于神坛。清冷高华不再,泥泞肮脏浸染,被碾作一滩烂泥与尘埃。」 他目光灼灼,言之凿凿。 「卓清潭,悲悯众生疾苦之人,终将死于众生之手——众生拜神又憎神,敬神却亦想取代神。」 卓清潭微微出神。 片刻后,又忽而神色不明的垂头低笑了一声。 也不知谢予辞此时是不是又要笑话她了。 第一百零七章 冒犯 只不过,卓清潭其实猜错了。 此时隐去周身神力和身形的谢予辞,并没有什么看笑话的心情。 他一张冷峻的容颜上不仅没有一丝一毫的笑意,反而沉目凝眉、一瞬不瞬的注视着她。 卓清潭抬起头来,静静注视着那两名无妄海弟子,忽而轻声道: “两位无妄海的仙友,我等凭心论道, 不谈身份,只说道理。在下不懂,既然她们不曾为恶,亦并未妨害过苍生。今夜本是凡间的拜月佳节,是阖家欢乐的喜庆日子,诸位为何不能得饶人处且饶人。” 赵琦沉默一瞬,片刻后却还是缓缓道:“卓掌宫, 除恶务尽。” 卓清潭清绝出尘的脸上此时却一派肃穆, 她一字一顿正色道: “除恶确实应该务尽, 但是既然她们并非恶妖,赵仙友又打算如何除掉她们?我等仙门弟子,经年修行,游历人间,当真只是在救助凡人吗?非也,我们亦是在救助自己。 修行以为静修己心,匡扶心中之正道。如此草菅性命,实非正派行径。” 现场登时一静。 在场的诸多仙门弟子们,人人都曾仰望过卓清潭的品行和风华。 此时,众人被她气势所慑,具是无言——即便是赵琦亦是一顿,半晌接不上话。 不过,赵琦虽然未曾再开口,那名叫做连未名的无妄海弟子却已经不甚客气的冲口而出道: “卓掌宫, 你口中如此大义凛然的教诲于我们,只是不知你心中的‘道’, 究竟是为了城中百姓们的安乐?还是为了那两个妖物的安危?” 听闻连未名此言, 场中众人脸上表情各不相同。 卓清潭闻言轻轻一叹。 她忽然有些累了,甚至不想再与他多做解释或争辩,于是只是微微摇了摇头笑了。 但安罗浮却不肯让卓清潭蒙受这种不白之冤。 他冷笑一声,沉声道:“当真是可笑!连仙友,你真当那两个大妖是好相与之人?若非我九晟山的弟子身上正好带了山中法宝‘辨妖符’,即便是以安某的道行,尚且看不出她们是妖。 ——那么,若是换作连仙友你呢?仙友又可识得出她们的真身?” 连未名瞬间语塞。 安罗浮观他神色,缓缓点了点头,然后继续道:“看来连仙友亦是无法堪破,既然如此,由此可见此二妖的妖法之高深,远远高于我等,绝非我等可以匹敌。 她们此时本不欲伤人,可若你们一直苦苦相逼,当真惹急了她们,鹿死谁手我想在座各位一目了然! 我师姐本是一片好心,也幸而那两个大妖肯给她这点薄面, 不与诸位计较先前诸位设阵围堵之事,连仙友何故还要诘问于她!” 此时,同样躲在暗处的灵蓉, 闻言不禁轻声的“啧”了一声。她十分不老实的扒拉了一下身边的晚青,惊讶中连连小声道: “阿婆!卓清潭的这个师弟很可以啊!没想到原来如今的凡间仙门中,除了卓清潭外还有这种心不瞎、眼不盲之人。” 她言罢“啊”了一声,连忙又补充了一句: “——不对,我这话说得不够严谨了。卓清潭虽然心不瞎,但是她眼盲啊!” 晚青白了她一眼,示意她小声一些,不要再被那些仙门弟子们发现了踪迹。 原来,当时她们隐去身形和气息后佯装离去,实则转头施展了更为高明的障眼法,再度折返了回来。 卓清潭既然在此,谢予辞必然也在附近。 既然谢予辞还在此处,那晚青与灵蓉又怎能在惹下这般大的一个烂摊子后自行离去?她们必然是要看着谢予辞他们二人也安然无恙的脱身才行。 于是,晚青与灵蓉一拍即合,心有灵犀的当即回转庙会南街,躲在暗处暗中观察事态动向。 ——若是情况不对,她们可不管那许多不便,当即先冲下去救人再说。 若真到了那种紧要关头,她们便也顾不得会不会伤人,又会不会牵连无辜之人了。 只是灵蓉没有想到,在破月小筑里那个面对她的刁难奚落时病病歪歪、半点脾气都没有的卓清潭,独自面对这么多喊打喊杀的仙门弟子时,不仅气势未曾弱下半分,甚至还稳稳压制了全场! ——时间过去这么久了,愣是没有一个仙门弟子敢动一步,来追击她们的。 晚青轻轻叹了口气,她却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奇怪的。 她早已知晓卓清潭的前世身份,对此丝毫不会觉得意外。 堂堂上古天神转世,即便是再和光同尘,光风霁月,也不可能会没有脾气到被这么几个凡人压制欺负了去。 晚青想了又想,尽管知道此时说这个并不合时宜,却还是没有忍住蹙着眉嘱咐了一句: “灵蓉,我看得出来,你心里其实并非当真讨厌卓仙长。既然如此,干什么老是要对她这般不客气? 你知道的,虽然卓仙长未必会去告你的状,但是我们什么事都瞒不过主上。他若是知道你这般针对他的客人,必然会十分不悦。” 灵蓉小声“哼”了一声,不耐烦的道:“行了行了行了!知道你们一个两个、各个都向着她。自打她来了,阿婆你和谢予辞的心都偏到咯吱窝去了!” 晚青一愣。 她有吗? 怎么可能? 她心里恨她还差不多。 于是,晚青摇头蹙眉辩白道:“你别胡说,在我心中卓仙长只是一个无足轻重之人,充其量不过是主上的客人罢了。若不是主上有所交代,我才不会——” “——算了吧阿婆!” 灵蓉却耸了耸肩,丝毫不给她面子的戳穿道:“谢予辞确实有让你照顾她,但是也并非事无巨细、件件交代的那么清楚啊。 别的不说,单说哪一餐中的哪一盘菜品,但凡是那姓卓的多用了一两箸,你心里立马门儿清!今后一两日定会再去费心准备同样的菜品,你可别当我不知道!那姓卓的眼盲,我灵蓉可不眼盲。” 晚青微微一顿,她下意识想要开口解释。 灵蓉已经一摆手,阻住了她的话头。 “好啦阿婆!你就别解释了!我也不是那般小气之人,看在她今日这么仗义的份上,以后我会对她好一点的——大不了不跟她吵架了!” 晚青默然片刻没有说话。 几吸过后,忽然默不作声的转过头去,再次将注意力转移到了屹立在屋顶上的诸多仙门弟子身上。 其实场中诸多仙门弟子早在先前与晚青与灵蓉交手之际,便知道自己不是对手——此时又听到安罗浮的这番解释,便知其实让那两个大妖离去,亦是对他们的一种保护。 只有那名叫做连未名的无妄海弟子,依旧十分不屑的模样。 他忽而嘲讽的大笑几声,讥讽道:“哦?这么说来,卓掌宫是一片好心了?” 他眼风流转,脸上忽而显露一丝玩味。 “只是如此看来,我却更加费解了呢。” 安罗浮蹙着眉,不满于他此时阴阳怪气的语气神态。 卓清潭却微微抬手,示意无妨。 她脸上无悲无喜,偏过脸静静看着连未名没有说话,只默默等待看他究竟要说些什么。 赵琦眉头微微皱起,他小声叱责道:“好了未名,别说了,算算时间,彭长老应该也快到了,你便不要再横生是非了。” 谁料,他不说这话还好,这话一说出来反而提醒了连未名。 连未名想起自己仙门中的长辈稍后即到,当下更是无所顾忌。他目光十分放肆的上下打量了一番几步开外沉默静立的女子,似笑非笑的道: “卓掌宫,听闻凭津阁的诸位师兄们,在皖州地界苦寻失踪的你半月未果。而此时,我们在千里之外的兖州府除妖,你却突然出现,然后横生枝节来阻止我们。 更最巧的是,那两个身份不明、但妖力高绝的大妖亦肯听你的话离去。 ——莫不是,卓掌宫当真如同传闻一般,早便与妖邪为伍了?” (本章完) 第一百零八章 雷霆之怒 安罗浮闻言当即双眉倒立。 但是还未等安罗浮发火,连未名的师兄赵琦已经猛地回头,一个巴掌狠狠抡在了连未名的脸上。 连未名那张年轻的俊颜上登时红肿一片,映上一个清晰可见的巴掌印。 赵琦则借机背过身去,对他连连使眼色,口中却佯装呵斥道: “放肆!未名!你也太没规矩了!这种有辱一派尊者名望清誉之言,怎可草率出口? 待此间事了回到无妄海, 我必然请示师父,重重的责罚于你,好好给你涨涨记性!” 其实,赵琦此时心里着实七上八下。 他的这个傻师弟哎!还是经历的太少,不懂得收敛锋芒!他怎么就不懂得“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的道理? 且不说端虚宫掌宫卓清潭经年行走于四海九州,于仙门百家施恩无数——如今虽然有些许风言风语流出,但多少仙门弟子依然敬重于她, 要领她的情面? 再说便是在这档口,他们面前还明晃晃杵着一个灵力不俗、功力不俗, 最重要的是出身亦是不俗的安罗浮在跟前! 天下谁人不知,端虚宫宫主楌桪与九晟山掌门安品晗关系匪浅,听说那可是过命的交情——昔年楌桪宫主可是救过安掌门的性命的! 甚至安掌门连自己的一双龙凤胎,都送去了崇阿山受教于楌桪宫主门下。哪怕仅仅因着这一层关系,两大仙门之间也始终是亲如一家。 用一个不恰当的比喻,那就是端虚宫和九晟山好的就差穿一条裤子了! 而此时他们面前的这位九晟山少主,虽然素来听闻脾气极好、也很是谦逊有风度,但那也要分是什么事儿了! 如今他们师兄弟脚下踏着的是北地兖州府的土地,九晟山在北地那可是说一不二的霸主。他家这个傻师弟,居然当着安罗浮的面指责卓清潭与妖邪为伍? 怕不是嫌自己惹上的祸事还不够多! 赵琦这一巴掌其实丝毫都没有留手。 他打得极重,但是私心里是亦是为了保自己的师弟。 赵琦暗自想着,既然他已经自行先动了手、惩处了自家弟子,还言明将来回了门派中还要重罚,想来九晟山的人也不好再多加置喙。 但是很显然, 连未名却丝毫并未理解他师兄的一片苦心, 也丝毫没有领情的意思。 他在师门中年纪最小,一贯受尽宠爱,此时被师兄这样当众责打, 脸上如何能挂得住? 再想到素来偏宠于他,打算过段日子收他入门为亲传弟子的彭长老马上到了。心中有所依仗,于是便更加不能忍了。 当下,连未名便含泪爆发道: “师兄?你怎么能为了外人打我?你忘了咱们无妄海钧天崖秘境的结界,是因为什么破开的吗?” 卓清潭眉心微动,她不动声色的抬起头来,容色肃穆的看向他。 安罗浮闻言,眼底却涌现出一丝怒意,他当即断喝道:“连仙友!在下希望你谨言慎行,清楚自己接下来要说的是什么!” “我当然清楚自己要说什么!” 连未名一只手捂着自己涨红不已的左脸,冷冷的笑了。 “我们无妄海奉命守卫数千年的钧天崖秘境,本来这么多年来都是好端端的,怎么自从那日她卓掌宫来了以后便无故破开了——” “连未名!!” 赵琦听不下去了,此时他的眼皮都跳得更快了几分。 他当即断喝一声,心惊胆战的制止连未名道:“未名,差不多行了!勿要再胡说八道!难道是方才在酒楼吃多了酒,已经醉傻了不成?” “我才没有胡说八道!” 连未名震惊的看着自己的师兄,十分委屈的大声道: “是,我知道!她当日是为了救人没错!可那有怎么样?她即便是救了再多的人命,咱们无妄海的钧天崖秘境, 不还是在她来了以后莫名破开的不是吗? 一码归一码!就算她救了当时困在钧天崖的仙门弟子又有什么了不起?此番功过如何能相抵?谁知道是不是她在钧天崖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 他话还未说完,一声低沉阴冷的男子声音,忽然在当场每个人耳中响起。 那声音中隐含的愤怒如滔天海浪,扑面而来,一字一顿道: “——你!” “——该!” “——死!” 一股在仙门百家弟子们眼中惊天动地般的力量,伴随着拔地而起的漫天落叶,直直冲向瞪着眼大放厥词的无妄海少年弟子连未名。 连未名怔怔的看着远处冲天而起、奔着他头面而来的强大灵力,一时之间愣在当场。 他若不是凡人,而是九重天上的仙君,那便能当场认出,袭向他的绝不是什么仙门灵力,而是先天上古神力。 亦是——上古凶神的凶煞神力! 即便是卓清潭先前反复叮嘱,此时亦压不住谢予辞心中的一腔愤怒。 ——这愤怒并非是为了他自己,而是因为卓清潭。 细细想来,卓清潭两世而来除了对不起过他谢予辞外无愧苍生,从来未曾对不起过他们任何人。 他尚且未能亲手替自己报仇之前,这等不知感恩的凡间蝼蚁,如何敢轻贱诋毁于她? 盛怒之下,谢予辞掌心中激射而出的那道力量如斯强大! 神力奔驰的速度如斯惊人,当场的众仙门弟子根本反应不及——除了卓清潭! 她在周围气场气韵仆一变化时,眼角便猛地一跳! 然后心中便是一抽坏了! 谢予辞! 卓清潭眉峰紧蹙,豁然抬首看向方才谢予辞所在的方向,无声的对他道:不要! 但是,已经晚了。 就在连未名口出恶言,言及卓清潭在钧天崖做了见不得人之事的那一刻,场上的气势便已经再次发生惊天的逆转! 谢予辞携着那四分之一天地凶神愤懑之神力愤而出手,直直击向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弟子。 卓清潭徒然色变! 不行! 九重天上早已容不下他,世外桃源一般中立于三界的仙山岱舆,亦是早在九千年前就已灰飞烟灭。 若是他又在大庭广众之下杀害了凡间四大仙门的弟子,此生将会再度背负莫须有的罪名。届时如果连凡间仙门百家从此以后都要对他喊打喊杀,那他此生之安逸又该何去何从? 谢予辞生来桀骜,无所畏惧,但是她却不能亲眼看着他再一次走上如同上一世般的轨迹。 卓清潭不再犹豫。 她从“潮沁”中将其中剩下所有灵力全部汇聚于自己周身九脉,忍住心脉处忽如其来被大量灵力冲击的剧烈抽痛——然后,一跃而起,以灵力加持悬浮于半空。 卓清潭的白色大氅裙摆蹁跹,赫然挡在了连未名与谢予辞之间。 她双手快速结印,分别置于胸前和额间。 ——刹那间莹白色的灵力大涨,一个巨大的银白色屏障法阵凭空出现,立于她和连未名面前! 时间刚刚好,对上了那股扑面而来的凶煞神力! 若是她晚上一步,或是多犹豫一分,连未名恐怕都会必死无疑! 谢予辞在看见到卓清潭居然出手时,当即眉头一跳。 怎么可能? 她从哪里来的灵力,居然还能阻拦他? 她之前那个可以储藏灵力的法器中剩余灵力不是已经用完了吗? 不好! 他的神力倾覆之下,如今身为凡人的她怎么可能接得住? 谢予辞试图收回掌中力量! 但虽然大部分的神力已经成功被他撤回,却还是有一小部分无法抵消的神力,重重与卓清潭的灵力护盾对上! 两股强大的力量在卓清潭布下的保护法阵上碰撞炸裂! ——“轰”的一声巨响! 声势如此浩大,整个兖州府方圆百里,俨然可闻。 (本章完) 第一百零九章 并非同路人 兖州府内,无数凡人诧异惊慌的抬起头茫然四顾。 只见天边一团银白色与玄紫色的光芒激烈碰撞,旋即恍若满天繁星四散而下——如同一场拜月节里别致芳华的璀璨烟花。 而那两股力量对上的瞬间,瞬间四下消散而去。 卓清潭在玄紫色和莹白色的神光散漫中,与同样现身于屋顶的谢予辞对视。 谢予辞眼中波光闪动,他似乎有一些懊恼,又有一丝后悔。 但是卓清潭的眼中却没有一丝责怪, 有的只是一份怅然若失的笑意。 她早该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他还是这般沉不住气。 就像是一个意气风发、又从来不肯受屈的骄矜少年郎。 还是一个,从来见不得她受屈的骄矜少年郎。 在众多仙门弟子震惊惶惑的视线下,卓清潭紧紧抿住的唇畔。 她的唇角先是缓缓滑落一行鲜血,旋即, 那行鲜血居然越流越多,越流越急! 她眉心紧蹙,胸口急促的起伏呼吸。 即便是像卓清潭这般能忍之人, 此时面上亦露出了痛楚之色,可见她此时定然是在承受着难以忍受的剧烈痛苦。 而被她挡在身后的连未名,此时既然惊呆了。 他怔怔的看着自己面前那个格外单薄消瘦的背影。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仿佛下一口气随时都会吊不上来的病人,居然在那股恍若毁天灭地、灼烧得他尸骨无存的炽热力量中救下他性命? 他神色复杂的喃喃道:“你” 然而,他话音还未落下,那个一身玄衣金纹大氅、容貌俊美却恐怖如魔煞一般的男子,已经施法瞬间出现在他们面前。 他看向他的视线犹如在看什么肮脏的蝼蚁,但是却并没有再度向他出手。 男子面沉如水,一只手揽住卓清潭,一只手则迅速隔空点在她周身十几处大穴之上。 那男子眉心微蹙,轻轻对卓清潭道:“别忍了。” 下一秒,卓清潭似乎亦已忍耐到了极限,她唇角轻启,猛然偏过头去喷出一大口鲜血! 安罗浮见此大惊, 他回过神来, 纵身而跃,口中惊呼道:“——师姐!” 谢予辞却皱着眉一个视线看过去,一股神力徒然出现,凭空阻住了他的脚步。 他冷声道:“别过来,她体内灵力澎湃,不可再触碰她。” 卓清潭先前的那一口血,仿佛彻底打开了她身体中的某个开关一般。 自那一口鲜血过后,便是一口接着一口。若非谢予辞始终揽住她,她恐怕无法自行站立。 接连十几口鲜血冲口而出,卓清潭只觉自己全身的力气仿佛也都随着那些鲜血离开了她的身体。 她眼前一片昏暗,还伴随着金光乱闪,整个人都有几分沉迷入梦中的恍惚之感。 耳边,安罗浮的惊慌叫喊声音时远时近,一会听得真切,一会又听得模糊。 而她此时唯一的触感,只有腰间那只握在她的手掌。那只手掌稳且有力,恍若支撑着她的最后的底气和后盾。 卓清潭不禁在心底微微自嘲。 身处于众多仙门弟子之中,而她此时心底最大的依托和勇气,居然来自于一个对她满怀恨意之人。 多么可笑。 又多么可怜。 谢予辞冷着一张脸,紧紧皱着眉峰。他一只手臂牢牢揽住卓清潭的腰, 一只手十分犹豫的抬起又放下。 其实,他很想向卓清潭的灵脉中注入一股神力, 以此助她震慑伤势的。 但是下一秒他又忽然想起,卓清潭曾因地心焱火灼伤了灵脉,不得不封住灵脉慢慢温养,再受不得神力冲撞。 她的这具凡人之躯实在太过脆弱,被地心焱火灼伤过的灵脉更是千疮百孔,整个人便如同一件破损之后被浆糊勉强粘在一起的瓷器。哪怕只是一丝一缕的神力,恐怕都不行。 啧他心中异常烦躁,当真是麻烦。 谢予辞见卓清潭似乎终于吐尽了因“潮沁”中灵力冲击心脉、导致心脉大损而吐出的血后,脸色难看的抬起袖口,轻轻替她擦拭掉她额间的汗水。 仅这一会儿的功夫,卓清潭的脸色便已从惨白变成了灰白,眼下还微微透着一丝不详的青色。 她浑身上下具是虚汗,就连额旁的发髻都已被浸湿。 但是她的唇瓣却无半分血色和水色,早已皲裂开来,撕裂之处的鲜红分外刺目。 谢予辞能感觉到,手中拖着的这具身体,此时已经连半分掌控自己身体的力量都没有了——他又一次“啧”了一声,索性直接拦腰将她抱起。 只是哪怕这样大的动作,她亦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 他皱眉垂眸看去。 果然,卓清潭的眼睑虽然是微微张开的,但她的瞳孔却已微微扩散,视线始终没有聚焦在一个固定的点上。 ——她的神志已在迷离昏沉的边缘了。 安罗浮此时忽然看到那个他们在无暇镇上所救的少年,不禁一怔。 下一刻,发现居然是他在抱着他的师姐,当即狠狠皱起眉头。 这少年实在是太失礼了! 安罗浮顾不上害怕眼前之人刚刚使出了怎样恐怖如斯、非人的力量,依旧几步上前,十分有胆色的拦住了他的去路。 “站住!谢公子这是要将我师姐带去哪里?请你放下我师姐!” 谢予辞微微一顿,转头静静看了他一瞬。 安罗浮被他视线盯住,嘴角不禁微微一抿,但是旋即却依然十分固执的直视他的眼睛,竟然分毫不肯退让。 谢予辞见他这番神情,不知为何神色却微微转暖。 其实他对安罗浮的印象很好。 无暇镇初见之时,这个少年便一腔善意仁心和坦诚,出身不凡却又无半分骄傲自满,对待周围的每个人都那么彬彬有礼。 当年的钧别似乎亦是如此这般的性情。 端方正派又不失温度,有着无可指摘的性情与品格,即便是在遍地仙神的九重天上,亦是被众多仙官赞誉有加的存在。 想来,这便是卓清潭、亦或说是当年的往圣帝君太阴幽荧最喜爱的那一类少年子弟吧? 心不染尘,恪守本分,初心不改,天资不凡。 可惜了,他当年只做了几百年的“钧别”终归“无疾而终”,怕是终于让她失望了。 卓清潭的这一世想来应该也很喜欢和疼爱于她的那几个同门师弟师妹吧?当初他在无暇镇时便曾暗中观察过,她与他们之间相处甚恰,其乐融融。 其实,他们才是一类人——出身名门,为人敬仰,端庄自持,谦逊有礼,道心恒定。 而他,始终与他们并非同路人。 (本章完) 第一百一十章 可惜了她 谢予辞忽然转开头去,似乎是不愿再多看安罗浮。 他侧首淡淡回答他道:“自是要带她找个暖和一些的落脚之地缓上一缓。晚风冷硬,她尚且病着,不易在高处长久吹风。” 说到此处,他忽而似笑非笑的看了看四下。周围诸多仙门弟子因为方才不同凡间的神力异象,大多神色迷茫,有些更是如同惊弓之鸟般还未缓过神来。 他摇了摇头, 嗤笑一声,道:“毕竟,诸位身体健壮的仙门弟子遭遇险情时,便也只有这个傻子才会愿意以德报怨冒死相救了。只是,她怕是也不能再与诸位攀扯下去了。” 言罢,谢予辞偏过头再次冷冷看了一眼神色十分复杂难辨的连未名, 缓缓冷声道: “你真应觉得庆幸, 若不是方才她替你挡住了那一下, 此时你已然魂飞魄散,连转世投胎的机会都不会有。” 连未名闻言嘴唇上下开合几下。 他似乎是想解释什么,但最终却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周围诸多仙门弟子们的脸上亦是青红交加,就连曾经见过谢予辞的方鹏此时也沉默了。 安罗浮顾不得谢予辞此时对仙门弟子们的嘲讽敌视,他只是焦急的追问道: “谢公子,我师姐到底如何了?我们需得尽快赶赴九晟山,让我父亲替师姐探脉疗伤。” 谢予辞闻言挑了挑眉,有些不耐烦道:“你这人怎么说呢?品性不赖,但是脑子却怎么不甚灵光呢? 这种时候还探什么脉?她的灵脉具已被你们那位端虚宫的什么宫主施法封住了,光靠探脉又能摸出什么所以然来?除非是将灵力注入她的身体去探脉。 不过,她之前连日高烧,身体消耗得不轻,恐怕是禁不住用灵力在脉络中蛮横探视。” 安罗浮闻言登时不再说话,只是脸上的担忧之色更甚。 片刻后,他忽然轻声道:“谢公子, 你先带我师姐离去, 我来替你们断后。只是若你安顿好了我师姐, 还请传个讯息给我。” 谢予辞这回是真的诧异了。 他轻轻“咦”了一声,然后不动声色的看了他一眼。 谢予辞本以为仙门弟子大多迂腐不堪,只懂得守规守礼,将仙门门规戒条看的比什么都要重。 不成想在这个名叫安罗浮的仙门弟子心中,他师姐的生死安危居然远重于其他。 这倒是让他刮目相看了。 谢予辞沉默的看了他一眼,旋即半分都没有迟疑的轻轻点头——他倒是一点也不担心卓清潭的这位小师弟的安危。 听闻这位是九晟山上的少主。 想必就算安罗浮为他们断后被人擒拿住了,在兖州府地界上,也断然没有谁敢去为难他的。 于是,谢予辞伸手将卓清潭脑后挡风的帷帽替她戴上,转身便要施法离去。 谁料正在此时,一道白发苍苍的身影,旋即落于房顶! 伴随着一个格外苍老的声音:“——仙君!请留步!” 仙君? 难道是在叫他? 谢予辞微微一顿,他略带不耐烦的转头看去,只见来人穿着一身湛蓝色的无妄海长老道服,白发白须,倒是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气韵。 赵琦和连未名看见来人,当即恍如得见救星,惊喜的恭敬施礼大声道: “——彭师叔!” 谢予辞微微挑眉。 原来这就是他们一直在等的救星? ——无妄海的长老彭观海。 他只瞧了一眼,便微微摇头嗤笑了一声。 这些自大的凡人啊就凭这个老头儿, 即便是卓清潭未曾放走晚青与灵蓉, 凭他的道行也动不了晚青与灵蓉分毫。 不过看当时卓清潭的脸色,想来这老头儿身怀异宝,藏了什么可以针对大妖的极品法器在身上。 彭观海却并未理会那两个喜出望外的门中弟子,他神色异常激动的打量了一瞬谢予辞,当即不再犹豫。 只见彭观海一撩衣摆,郑重跪于地下。 ——全场轰然震惊。 不仅无妄海的弟子们大惊失色,就连周围那几名凭津阁和九晟山的仙门弟子们亦是纷纷瞠目。 谢予辞微微挑眉,神色不解且不耐的看向他。 这老头儿搞什么? 只怕此人多半有病。 彭观海却并不在意旁人的眼光,他端端正正跪在屋顶房檐上,郑重叩首——行的,居然还是三拜九叩的拜神大礼! 赵琦怔怔的看着彭长老的动作,不解的喃喃:“彭师叔?您这是” 彭师叔难道是发了什么癔症不成? 怎么居然向这个少年施如此大礼? 还是说,这身怀奇怪力量的凡人少年,也是一名威震四方的可怕的妖?居然连彭师叔亦被他迷惑住了心神? 正当现场的年轻仙门弟子们各自惊疑不定时,就听彭观海已经完成三跪九叩之礼。 他谦卑的低垂眉眼,甚至不敢起身,依然跪在地上,躬身恭敬的垂首对谢予辞道: “仙君!老朽方才在城中见到此处神光耀眼,又见漫天坠落而下很多九重天上仙君施展仙术时才可一见的仙力星辰,便知道必然是有天界仙君临凡驾临兖州府。 如此凡间佳节,此城百姓得见仙君散落的仙力,实乃此生最大的福报。” 他恭恭敬敬的再次叩首道:“年轻弟子们不知轻重,不识真仙。然老朽少年时,却得幸见过一位地仙赐福于当地的一位五福老人。 ——当然了,那位地仙大人的仙力星辰,远远不及仙君方才使出的仙力耀眼高华。” 谢予辞微微一顿,然后不动声色的看了他一眼。 原来如此。 这老头儿居然不是头脑发昏有病,而是看到了方才他以神力使出的术法,因此误会他是九重天上的仙君? 只是,这彭观海到底还是个凡人,此生想来没什么机会见到真正的神仙。 因此他并不知道,虽然地仙的微弱仙力、普通小仙的仙力、以及上仙的蓬勃仙力,远远看起来形态相似,实则各不相同,差别甚大。 而方才谢予辞使出的也并非九天仙力,乃是天生神骨之人的先天神力。 谢予辞微微沉默,若是太阳烛照这厮如今尚且还活着,那么普天之下还能使出先天神力的,应该便也只有他与他二人了。 圣神帝尊太阳烛照天生身负神格与神骨,是当之无愧的神明。而他谢予辞虽有神骨、却无神格,勉勉强强算个半神之体。 他下意识垂头看了看怀中的人。 只是 可惜了她。 堂堂混沌初开生而为圣、天地两仪至纯至净的圣神,最终却落得个神格尽散,元神尽毁,神骨寸断的下场。 哪怕勉强聚起一丝神魂重新转世投胎,亦不再是当初的天生圣神之体。 更无半分神力。 (本章完) 第一百一十一章 冒领身份 谢予辞不知为何心底忽然一涩。 他心知他这样并不应该,而太阴幽荧这般薄情寡义之人也并不值得让他去可怜。 可是 太阴幽荧,当年你亲眼得见仙山岱舆尽数摧毁,数万年巍然九天的西极濯祗仙宫毁于一旦,感受自己的元神寸寸碎裂、神格渐渐消亡不再之时 你究竟是痛?还是不痛? 亲身感受自己曾经无边磅礴的神力逐渐消散,甚至整个人慢慢化作虚无、神识散落于天际之时,你, 可曾害怕过? 听闻彭观海的解释,沉默良久的凭津阁弟子方鹏却忽然皱眉道: “彭长老,您是不是认错了?这位谢公子,我曾经在我派境内皖州城无暇镇有过一面之缘,他只是凡人而已,又怎会是天上的仙君呢?” 彭观海正色的指教他们:“你们年纪还小,所以有所不知。大道至简,得道的仙神自是道法高深,返璞归真。以我等凡间仙门的修行深浅,如何能看出上仙的真身。想来先前必是仙君在凡间有所要务,不便显露真身,因此你们才无从发觉。” 方鹏若有所思的偷偷看了眼一旁微微低垂头颅,没有说话谢予辞。 是这样吗? 可是当时这位可是被他师弟豫丰年折腾的甚惨,哪怕如此亦不曾展露神力,这是不是未免也太自虐了些? 彭观海见谢予辞半响没有动静,再次小心翼翼的轻唤他。 “仙君?” 谢予辞回过神来,微微一顿。 这个无妄海的老头儿既然误会他是九重天上的仙君,这等误会于他而言,倒也没什么不好。 也罢,如此反而更方便他接下来的行事。 于是,谢予辞抬起头来,似笑非笑的看着彭观海,缓缓道: “这位仙长误会了, 在下而今已非九重天上有职有司的仙君,只是一名下界散仙罢了。这位长老行如此大礼,谢某受之有愧。” 彭观海却肃容道:“仙君严重了, 即便仙君下界临凡做了地仙散仙, 亦是我等仙门中人崇敬的仙神。我辈弟子敬拜仙君,实乃本分。” 谢予辞闻言也就不再多说什么。 他只是点了点头,缓缓说道:“长老,免礼。” 彭观海这次才敢起身来。 然后,他试探着问:“仙君不知您这是要去往何处?” 他的视线小心掠过谢予辞怀中所环抱之人,待看清那人帷帽下漏出的半张脸来,彭观海的脸上惊讶之色一闪而过,眼底闪过一抹若有所思的光芒。 他迟疑着道:“仙君,老朽有一不解之处,不知当不当问?您身侧之人似乎乃是端虚宫的仙门弟子,不知可是她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仙君?” 彭观海有此一问,当然不是真的在担心卓清潭的安危。 ——端虚宫的弟子,自有自家师长担心。 更何况日前他们无妄海钧天崖的秘境被破,端虚宫的这位弟子卓清潭本就难辞其咎,他倒是没有那么“菩萨心肠”、喜欢多管闲事。 他所担心的是自家弟子是否会惹火上身,毕竟他先前便是收到本门弟子的传讯求助,这才会急急赶来此处。 而彭观海之所以会有此一问, 其实也是试探,他更担心的是自家的弟子们是否惹恼了面前这位仙威深重的仙君。 谢予辞淡淡瞥了他一眼, 面无表情的道:“并不曾。只是, 谢某与这位卓仙长有旧。因此云游于此,见到贵派几名弟子对她出言不逊,才会忍不住出了手,见谅。” 彭观海闻言大惊! 什么?还真的是自家的弟子们惹了祸端不成? 他猛地回身,怒视几名神情明显有些慌乱的无妄海弟子,叱道:“赵琦?这是怎么一回事?可是你奉命带领师弟的?何故会惹怒上界仙君?” 赵琦闻言一顿,他的目光下意识瞟向惊魂未定的连未名,然后呐呐道:“师叔我,我们” 许是卓清潭方才的出手相救触动到了连未名,他这一次倒是难得敢作敢当了一次。 只见连未名低头小声道:“师叔,不怪赵师兄,此事皆是未名的错。是弟子对端虚宫的掌宫师姐言辞不敬,惹怒了这位” 刚刚直面生死的经历太过恐怖,他并不敢抬头再看谢予辞,只是停顿了一瞬,继续道: “惹怒了这位仙君。” 彭观海冷冷看着他,失望的摇了摇头。 然后道:“老夫先前本以为你是一个可造之材,不成想你竟如此口无遮拦,做事没有章法,回去后自去戒律堂领罚!” 连未名脸色一白,低声应道:“是,师叔。” 彭观海这才再次转过身来。 他一脸难堪,却还是强挤出一丝勉强的笑意,恭敬的向谢予辞请罪道: “谢仙君,都是在下管教不严,致使门下弟子无状,还请您恕罪。” 他目光微微停顿在卓清潭胸前染血的白色大氅上,心中微微一动,旋即道: “想来谢仙君游历人间,在此城中暂无落脚之地,此时想来要寻一安静妥帖之处,为卓掌宫养伤。此事事出有因,且责任全在我派弟子身上。 说起来,鄙派在兖州城南郊三十里一座山中,尚有一处别院。那里景色怡人,尚且还有几眼温泉,最是适宜养伤治病,不若仙君便给老朽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谢予辞的目光静静扫视了一瞬他此时十足真诚的神态,然后微微挑眉,沉默了一瞬。 他既然要用一用这劳什子的云游“仙君”的名头,那便最好不要再回破月小筑为妙。 虽然,晚青和灵蓉固然妖法高深,能掩盖自身妖气。但是,破月小筑中的其他的小妖侍从们的道行却深浅不一。 若是这老头儿求仙问道之心迫切,怕是会缠上他,暗中跟到破月小筑去,那便露馅了。 于是,他淡淡道:“如此甚好,那便叨扰了。南郊三十里是吧?此处高台风大,病人不易久待,谢某这便先去一步。” 彭观海闻言登时喜出望外,深深一鞠,结印施礼道: “是,仙君!老朽这便施法传讯于别院弟子,恭迎仙君法驾!” 谢予辞不耐烦再与他们纠缠耽误时间,他稳稳抱着怀中之人转过身,对一旁一直面带担忧的安罗浮轻轻颔首,算是招呼,然后微微阖目。 下一刻,楼台之上玄紫色神光乍现,复又消散于无形。 谢予辞与卓清潭的身影,双双不见。 只余冰凉月辉,无声积满房檐。 (本章完) 第一百一十二章 更何况,你不会伤我 卓清潭其实睡得十分的不安稳,但是若要说她此时是在睡梦中,似乎也不太准确。 她明明什么也没有梦到,但是她的意识却一直在昏暗的梦魇中不断浮沉。 也不知过了多久,卓清潭终于缓缓睁开了双眼。 她的意识始终懒洋洋的,似乎还在脑海深处“偷懒”,不曾真正清醒过来。 她躺在床榻上静静的一动未动, 只有一对纤长的睫羽,好似一对墨皇蝶的翅膀,轻颤着的开了又合,合了又开。 好半天,卓清潭缓过神儿来,算是真正的醒过来了。 然后她不动声色的静静看着眼前房间中精美异常的装饰, 不禁微微蹙眉。 此乃何处? 此处既不是端虚宫紫薇殿偏殿里她的寝居, 亦不是破月小筑倚凇居中她的暂居之所,更加不是四大仙门的囚室。 卓清潭蹙眉缓缓回忆先前诸事。 她记得分明, 在自己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分明是谢予辞扶住了她。 谢予辞是断然不可能让四大仙门中人带走自己,因为他若想提前打开结界,拿到其他两大秘境中封印着的神力,那便必须需要她。 而以谢予辞恢复了的四分之一神力的绝对力量优势,他若要带走自己,仙门中人也是绝对拦不住他的。 所以是谢予辞带走她的? 那为何他没有带她回破月小筑呢? 晚青和灵蓉又在何处? 可是已经平安脱险,回到了破月小筑? 卓清潭刚刚醒来便脑中思绪万千,她刚想坐起身来,却忽然发现自己浑身上下半分力气都没有,居然撑不起来这幅身体。 于是,她退而求其次,想要抬起手来,却发现这般简单的动作她此时亦是无法做到。 卓清潭脸色微微一白, 怎会如此? 正在此时,房门却轻轻“吱”的轻响了一声。 卓清潭立刻掩饰住所有情绪, 不动声色的轻轻偏头看去。 只见门口正要进来的人, 手中还端着一个精致的拖盘。托盘之上还放着两只碗状的器皿, 此时散发着热气,也不知里面装了些什么。 那人刚一抬头,凤眸微定,视线便正好对上了她的。 他先是一怔,旋即便笑了。 “终于舍得醒了?你这一觉,睡得可当真是够久啊。” 来人正是谢予辞。 卓清潭也在看到他的那一刻,下意识微微放松了一些精神。 她软软的躺在床榻上,目视着他缓缓踱步走近,听到他这句话,忽而蹙眉问道:“我睡了多久?” 谢予辞将手中的拖盘轻轻放置在床榻旁的矮几上,挑眉看向她。 “你这一觉倒是好睡,足足睡了三天,我可就惨了。你那讨人嫌的师弟,成日里叨扰我追问你的病情,我躲又躲不开,打又不好意思打,着实有些为难。” 卓清潭闻言却轻轻笑了笑, 苍白的脸上难得带上一丝温婉。 “罗浮自小便最为守礼,从来不会叨扰旁人。会说他讨人嫌的,你恐怕还是头一个了。” 谢予辞微歪着头,佯装思考状。 “怎么可能?那必然是你们师门之间友爱过了头,所以都不忍心伤他的心罢了。所以我就说嘛,溺爱是要不得的。” 他坐在床沿上,小心的将卓清潭扶起来,又拿起一旁矮几上的一只碗,道: “正好你也醒了,便先喝了这碗参汤吧,稍后再喝那碗汤药。免得若是先喝了药,等下又该喝不下汤了。” 卓清潭靠在他肩上,半分力气都使不出来。 她轻轻喘着气,就着谢予辞的手喝下两勺热参汤,忽而又想起什么,蹙眉问道:“‘正好我醒了’?那我没有醒来的时候,是谁给我喂得汤药?我记得师父曾说过,我儿时每每病了便牙关紧扣,半分药都无法灌下,只能等我自己好起来。” 谢予辞动作一顿,他微微沉默,片刻后忽而轻笑一声。 然后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继续先前的动作,十分细心的喂她喝汤。 他摇着头笑了笑,看不出有丝毫异样。 “我说卓清潭,你的思绪当真是清奇。病了这么多的时日,现在才想起来问昏迷中旁人怎么给你喂得药,不觉得已经有点晚了吗?” 卓清潭先前其实还有些不清醒,此时她反应过来,不禁一时语塞。 是了,她问的这是什么傻问题。 谢予辞必然不会让四大仙门的人以照料病情为由与她单独接触,免得她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这不,连安罗浮都不能近身见她。 既然如此,那么每日喂她汤药、照顾她起居的人,那便必然只能是谢予辞了。 想到这里,卓清潭不知为何忽然觉得心中有些烦躁。她不敢再过多询问细节,至于谢予辞究竟是如何给她喂下的汤药她半分也不想知道了。 她别过头去,避开谢予辞下一勺参汤,然后轻轻的喘了几口气,平复突如其来加快几分的心律。 “怎么了?” 谢予辞蹙眉问:“还是不舒服吗?” 卓清潭缓缓的深呼吸了几瞬,片刻后转过头来,神色已经恢复了正常。 “没有不舒服,只是整个人似乎也没什么感觉。” 她不解的蹙眉:“为何我除了头颅和脖颈还可以动弹外,浑身上下一丝力气都使不出来?就好像整个身体都不是自己的一般。” 谢予辞沉默一瞬,忽而嘲讽的笑了笑,然后似笑非笑的道:“卓清潭,其实你能捡回一条命便该知足了。你可知若不是我当时及时收手散去了大半力量,只怕现在你已身处九幽,排着队等着投下一次胎了?” 卓清潭闻言静了片刻,然后忽而淡淡笑笑。 “不会的,我的运气一贯很好,更何况” 她微微昂起头来看向谢予辞,眸底是一片温温润润的光泽: “更何况,你不会伤我。” 谢予辞拿着汤勺的纤长手指微微一顿,。 他缓缓垂下头来,静静看着她眉眼中毫不掩饰的信任。 一瞬后,他忽然轻声问:“是吗?你当真觉得,我便不会伤你?” 卓清潭的目光澄澈,她点了点头。 “你不会。” 哪怕是九千多年前,他拿回“穷奇珠”恢复记忆后,觉得往圣帝君太阴幽荧一直在欺骗他、利用他、不断伤害他之时,心底其实依旧没有动过要伤害她的念头,不是吗? 他所能想到的、对她做过的最过分之事,也不过是想要解开自己身上的封印,摧毁当年由自己亲手所建的仙山岱舆上的诸多景致罢了。 只是 事与愿违,阴错阳差。 他此生唯一一次动过报复她的念头,本以为只是一件无关痛痒的小事——居然,造成了他们之间的永诀。 (本章完) 第一百一十三章 镇骨钉被发现 谢予辞静了一瞬,片刻后他忽而略显狼狈的转过头,转移话题道: “既然已醒了,便快些喝完这碗补汤。待喝完了这汤,你还要喝药。拖下去药凉了,药性便差了。” 卓清潭轻轻点头,就着他手中的汤匙默默低头喝汤。 她喝着喝着, 忽然又想起一事,复又抬头问道: “对了,此乃何地?我们这是在哪里?” 谢予辞淡淡道:“兖州府城郊,凡间仙门无妄海的一处别院。” 卓清潭闻言微微凝眉,她定定的看了谢予辞一瞬。 谢予辞众目睽睽之下在兖州府当街对无妄海的弟子出手,而她亦曾经无意牵连无妄海奉命守护的钧天崖秘境生变。 谢予辞如今这幅模样并不像是阶下之囚,她所住的这件卧室亦光鲜堂皇, 很显然她也不是阶下之囚。 既然如此,无妄海失心疯了不成? 此时此刻, 居然还能拿出如此富丽堂皇且私密的别院来招待他们? 难道 卓清潭忽然肃容沉声问道:“谢予辞,你可是胁迫了无妄海的弟子们?你切勿胡来,除了端虚宫外,其他三大仙门的长老和精锐弟子此时具在北地,你” 谢予辞无声的翻了个白眼,有些无奈的连忙打断她道: “我可没有胁迫他们,是他们几次三番邀请于我,我这才纡尊降贵赏脸来的。 再说了,你这人是怎么回事?食不言寝不语,快些喝你的参汤去, 怎么总是有你操不完的心?” 卓清潭闻言定定看了他一瞬,一时无言。 但是不论无妄海的人如此反常, 是不是被谢予辞胁迫所致,以她如今如此虚弱的身体, 恐怕亦是拿他没有法子。 于是,想通此节她便不再纠结,低下头来继续沉默的喝参汤。 不论他要做什么,亦或是她要做什么, 她都得先能站得起来,可以行动自如,才能谈及“以后”。 一小碗参汤再加上一小碗汤药喝完,卓清潭便已混了个水饱,什么也喝不下了。 谢予辞看着她此时十分无奈的神情,有些好笑的安慰道: “知道你这些日子过得清苦,就别再苦着脸了。有个好消息说与你听,今晚你不用吃药了,可以先停一停,吃点好的去。” “哦?” 卓清潭就着他手中的茶盏漱了漱口,再将口中茶水吐净后偏头看他,等他说清楚。 谢予辞也没有再卖关子,他笑道:“九晟山的掌门今日到了,听说是特意来拜会我的。我本没有闲情逸致搭理他们,但是如今你既然醒了,也算他的造访带来了一个好兆头。谢某这心情一好,看在那个讨人嫌的安罗浮面子上,倒是也可以给他老子这一份薄面。” 卓清潭一顿,她蹙眉问道:“安世叔, 要来拜会你?” “你这是什么表情, 什么语气?” 谢予辞佯装生气的模样,他唇畔带着一丝揶揄的笑意。 “卓清潭卓仙长,你莫非是看不起在下?你可别忘了,方才被我一招打得差点丢了小命儿的是哪个。” 卓清潭无奈的叹了口气,她低声解释道: “并非看不起你,只是安世叔是九晟山的掌门,平日深居简出,性格孤傲冷僻,极少离开九晟山。 若说他此次出山是特意来看望离家多年的罗浮,我倒觉得还情有可原。至于特意来此拜会于你” 她后半句话没好意思说的太明白这也未免太过离谱了一些。 谢予辞闻言“哈哈”一笑,他朗声道:“这便是你不懂了吧?本公子器宇轩昂,为人敬仰,他们闻风而动,四方来朝,自然是情有可——” 谁知此时,忽然屋外传来一声听起来年纪颇大的老人声音。 “——仙君!您在吗?” 谢予辞登时一顿,停下了话头。 他缓缓收起脸上的笑意,清了清嗓子,偏头缓缓问道:“何事?” 卓清潭若有所思的看向房门的方向,又看了看近在咫尺的男人。 她已听出外面的声音正是无妄海的一位长老,好像是叫彭观海。 彭观海虽然听到房间里面的回应,却始终未敢敲门进入,只是恭敬的在门外结印施礼,回道: “仙君,晚宴事宜老朽业已布置妥当,酉时便可入席,不知仙君觉得可妥?” 谢予辞淡淡的答道:“可。” 彭观海复问道:“仙君,不知您可还有什么法旨?老朽必当不负使命,竭诚相报。” 谢予辞挑了挑眉,淡淡道:“没有,退下吧。” 他语气淡漠又冷清,但彭观海却如闻仙乐,立刻恭敬道: “是,那老朽便不再叨扰仙君休息,酉时我等在‘朝晖堂’,恭候仙君大驾。” 谢予辞点了点头:“知道了。” 透着门上的剪影,卓清潭看到彭观海再一次一丝不苟的结印施了一个大礼,这才缓缓后退着恭敬的退下。 谢予辞转过头来,便瞧到卓清潭正在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他微微一顿,忽然心底难得生出那么一丝心虚。 “仙君?” 卓清潭玩味的淡笑着看他,淡淡的问道。 谢予辞顿了顿,旋即十分坦然的点了点头:“哎。” 卓清潭摇头笑了。 “你还真是会顺杆子往上爬啊,这又是演的哪一出?你蒙了他们什么了?” 谢予辞闻言却不乐意了。 他“啧”了一声,小心的扶着她重新躺回床上,又替她盖好被子,然后才道: “话可不能乱说,谢某可没蒙他们!是他们自己内心的戏码太足,误以为我是天上哪一路微服私访的神仙。 不过,既然错有错着,我便借此混吃混喝一番,想来也没犯了什么大错吧?” 卓清潭闻言立刻便懂了。 想来是谢予辞当时闹出的动静太大,被仙门中的长辈们看出了端倪,误以为谢予辞是九重天上的神君,因此才会如此毕恭毕敬的招待侍奉。 甚至连百里外九晟山一派之长,亦下山来访,虔诚拜会。 卓清潭欲言又止的看着他,蹙眉叮嘱道:“就算是他们误会在先,毕竟你也参与了蒙蔽旁人的行径。稍后你言谈举止不要过了,小心将来不好收场。” 谢予辞听闻此言却忽而想起了什么。 他忽而抱着双臂,居高而下定定看着卓清潭,漫不经心道: “哦你若不说,我还险些忘记了。说起‘蒙蔽旁人’这几个字,我倒是有一事不明了。” 卓清潭闻言微微怔忪。 只听他继续道:“之前你昏迷时人事不知,我不知你伤到了什么程度,所以不得不探视一番你的身体。谁料,居然让我又发现了什么有意思的东西” 卓清潭眉心微微一顿,她似乎已经知道谢予辞要说什么了。 果然,谢予辞眉头深锁,沉声问道:“寻常凡人身负八脉,而凡间修仙之人身负九脉,分别为心脉、命脉、乾脉、坤脉、督脉、任脉、冲脉、带脉、情脉。为何除了心脉外,你周身其余八脉都各自埋入一根” 他似乎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形容“镇骨钉”。 于是他想了又想,才继续道: “埋入那种奇怪的法器?” 卓清潭纤长的睫毛微微一颤。 下一章114章发错了卷在第五卷,不好意思请大家去第五卷看第一百一十四章~ (本章完) 第一百一十四章 蒙混过关 端虚宫建立至今不过八千余年,而谢予辞被封印于四大秘境已有昏睡了九千余年。 镇骨钉是端虚宫掌戒堂研制而成,他醒来不久,自然不认得此物。 但是他却能感受到,那些刁钻的钉子里暗含一些奇怪的法阵。 不过,也正是因为他感受到了其间有法阵流转,所以在不知此物贸然取出是否会对卓清潭身体有碍时, 始终未敢妄动取出。 卓清潭轻声回答:“那不是法器,只是我端虚宫掌戒堂中的一种刑戒之物。” “什么?” 谢予辞蹙眉问:“这是刑具?” 卓清潭轻轻点头。 她早就猜出,她师父之所以用镇骨钉镇住她灵脉和神魂,其真正用意是怕她接近四大秘境会再次引起秘境动荡,并非是为了惩戒她。 但她却绝对不能让谢予辞知道镇骨钉的这一用途,否则届时谢予辞根本无须再与她虚与委蛇,哄骗她与他一同进入秘境阵王。 到时他只需用凶神之神力强行取出她体内镇骨钉, 再将她挟持带至秘境附近,秘境便有可能再次出现问题。 虽然 也许谢予辞志不在此, 也许提前取回神力并非他心中迫在眉睫之事,但是她不能冒这个险。 既然她已经令他吃了这九千多年的神骨封印之苦,那么这苦,便不能白吃! 半途而废,亦不是她行事风格。 谁知谢予辞听闻此言,反应却甚大。 他霍然起身,冷冷道:“既如此,那还等什么?我这便将它们取出来。” “不可!” 卓清潭轻喝道。 谢予辞一愣,下一刻脸上一片沉怒。 他强忍怒气,目光沉沉的看着她:“为何不可?你若敢说是因为什么端虚宫宫规、师门之命之类的废话,我便立刻杀上端虚宫去! 谢某倒是想看看,若是下了这荒谬命令的人死了,你还会不会遵守这个劳什子的规矩?” “——你!” 卓清潭蹙眉,她想要坐起身来却又无能为力。 不行,绝对不能任由他胡来! 谢予辞如今已经拿回自己鼎盛时期四分之一的神力, 他若是发起疯来,普天之下除非圣神帝尊亲至,否则何人还能与他一对一战出个胜负? 卓清潭急切之下猛地咳嗽起来,这一咳嗽便一发不可收拾! 她仰躺在床上咳的天昏地暗,血液倒流呛进气管,她难受的险些昏死过去,一口淤血更是直接卡在了嗓子中。 谢予辞当下一步上前,迅速将她半扶起来。 他蹙眉施力,不断轻拍她那单薄消瘦到脊椎中间微微凸起的后背。 “吐出来!把血吐出来,不要憋回去!” “——咳咳!咳咳咳!” 卓清潭借着他的力道,终于将卡在嗓子里的那口血吐了出来。 由于方才用力过度,她只觉眼前金星乱窜。 她缓缓呼出一口气,闭着眼睛盲抓身旁之人的衣袖,费力道:“并并非如此。” “什么?” 谢予辞此时慌张之下,脑子里的思绪一时之间没能接上卓清潭的话题。 卓清潭喘匀了气,轻声道:“我说,镇骨钉不能取出,与端虚宫宫规和家师的命令无关,此为我自己的意愿。” 谢予辞冷冷看着她,凉凉道: “哦?你自己的意愿?若是如此,那依谢某看来, 卓仙长想必是当初投胎时一不小心头朝下落地, 摔伤了脑子吧?” 卓清潭一时怔忪。 说来, 他们此生在无暇镇相遇至今,他从未对她说过如此重的话。 谢予辞此时早已被那股莫名的愤怒冲昏了头脑,哪里还能找得到与她说话的分寸? 他目光灼灼,恍若有团烈火,继续咄咄逼人道:“怎么?莫非是卓掌宫此生过得太过顺遂了,所以自己给自己找些不自在不成?” 卓清潭定定看着他片刻,忽然淡淡道:“谢予辞,你当真觉得,因我牵扯其中,致使关乎三界存亡安危的凡间四大秘境之一钧天崖被破我师父仅仅封住我的灵脉便足矣小惩大诫、平息仙门百家的众说纷纭吗?” 谢予辞一顿,他怔怔看着她干裂的开合着的唇瓣,一时思绪纷飞。 当日钧天崖附近,弱水寒潭倒灌,地心焱火喷涌而出。卓清潭为了驰援掩护当场的弟子们撤离,独自留下断后。 苦苦支撑下,地心焱火重伤了她的灵脉,导致她命悬一线时激发了神魂之力。 而钧天崖秘境本就是她前世的神骨所化,亦在当时感应到了她神魂遇险,于是秘境突生动荡,更是惊醒了沉睡数千年的他。 随后他破界而出,导致钧天崖秘境结界被毁,她百口莫辩,成为众矢之的。 如此说来原来她后来所受到的师门刑罚惩戒,以及仙门百家的微词责备,皆是因为他的缘故。 谢予辞一时沉默,忽然不知如何开口。 片刻后,他低声道:“我自有办法取出你体内的刑具,亦不让旁人察觉,我这便帮你先将它们取出,你不用担心。” 卓清潭却冷冷道:“取出来,然后呢?难道家师会一辈子不管我吗?我是师父的首徒,更是端虚宫八千多年来唯一一个还未及登上宫主之位,便被授予宫主指环信物的弟子。 你可知他老人家何其爱重于我?待他出关,必然第一时间来寻我,为我拔出镇骨钉。届时,我该如何解释,自己已经私自取出镇骨钉之事?” 谢予辞“啧”了一声,有些烦躁的道:“若是他当真爱重你,如何会用如此” 他本想说“如此阴险歹毒的刑具”,但是想到卓清潭本是孤儿,与端虚宫主情同父女,便又吞回了那半句话。 他复又补全了后半句,道:“如何会用如此伤身的刑具在你身上?” 卓清潭摇了摇头,看向他轻轻道:“虽然如此说来,许是有些许自夸自傲的嫌疑在。但是,我的修为确实是当下仙门百家中的第一人。 所以,若我灵脉温养得当,不再惧体内灵力冲撞,便可以解开灵脉上限制灵力运转的封印。届时区区镇骨钉,这点伤势不算什么。” 其实,她知道这样蒙骗谢予辞不好,但是她实在想不出更好的方式了。 也多亏了他刚刚复苏,对仙门百家不甚了解,更是对他们端虚宫的镇骨钉一无所知。 谢予辞神色有些犹豫,他直直看着卓清潭,沉声问:“当真?” 卓清潭神色十分自然的点了点头:“这是自然。” (本章完) 第一百一十五章 望断秋水探空镜,雅到极致最风情 她笑了笑,又补充道:“我何必骗你?你知道的,我未来是要继承家师衣钵,做端虚宫宫主的人。我比你更加宝贝自己的身体和修为,断然不会拿自己的前程开玩笑。 亦是因此,我的德行不能有亏,这镇骨钉是断断不能提前私自取出。否则,将来必然引人诟病。” 谁料谢予辞闻此,却忽然嗤笑了一声,他道:“你前面说的那些我姑且就信了,但是,你后面说的那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胡话?” 卓清潭微微挑眉看他,似乎不解他这是何意。 只听,谢予辞已轻笑着继续说道:“卓清潭,你不过是怕我迁怒你师父和端虚宫罢了,又何必说出这些自污之语? 别说是区区端虚宫宫主之位,就算是凡间的帝皇冕座让给你坐,你怕是也不会多上看一眼吧? 什么为了前程,什么怕引人诟病,不过是借口罢了,你拿我当三岁孩子哄骗?” 卓清潭眉心一跳,刚要说些什么,谢予辞却已经一摆手阻止了她。 “行了行了,你那点力气还是不必拿来推搪我了,且自己留着用吧。既然你已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我便不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揭过此事。” 卓清潭不动声色的看了他一眼。 她那双泼墨山水画般的眉眼,病中更显一股柔弱温婉的风情,她忽而郑重的轻轻道:“多谢你。” 多谢你 明明知道所我说未见得都是实话,但也纵容着我不再追问。 谢予辞听了却丝毫不领情,反而挑了挑眉道:“你先别急着谢。” 卓清潭微微一愣。 旋即就听谢予辞“嗤”了一声,曼声道:“我揭过此事,不理会你们这劳什子的镇骨钉,只是因为你此时伤情已渐渐平稳下来,我懒得跟你做无谓的争吵。 但是若有一日,你再像上次那般莽撞,不把自己的安危当回事,置自己于重伤的险境那这八枚天杀的钉子,我必亲手取之,绝无虚言。” 卓清潭在一室静谧中,抬起如画的眉眼默默看了他一瞬,然后忽而展颜一笑。 “好。” * 别院长廊中,谢予辞一边扶着卓清潭的手臂,一边迟疑着问: “你到底行不行啊?从幽都鬼门关逛了一圈刚刚才能睁开眼,晚上便要出来胡乱走动,若是因此伤势恶化,你这一个月可便别想再出门了。” 卓清潭闻言轻笑着摇了摇头,道:“没事的,我下午便已服下宫中研制的极品丹药,此药有蓄力聚气之奇效,现在下床行走已经没有问题,人也总不能在房间里闷着。” 谢予辞“嗤”了一声,忍不住揭穿她道: “得了吧,你不就是担心我待会儿乱说话,得罪了你的那些什么世叔师叔之类的吗?” 卓清潭此时唇上,本没有半分血色。 但是当她微微含笑,轻翘起唇角看向旁人时,那唇瓣却像极了两片腊月里傲雪寒霜的梅花。 ——望断秋水探空镜,雅到极致最风情。 她浅笑着轻轻摇头:“非也,我并不担心你会得罪安世叔。” 谢予辞闻言挑了挑眉,皮笑肉不笑的道:“哦?不担心这个,那你还能担心什么?总不至于是在担心我吧?” 卓清潭脚步微顿,她忽而偏过头,静静看着他问:“嗯?为什么就不能呢?” 谢予辞一愣:“什么?” 卓清潭为了轻便,出门前只用一根白玉发簪简单束住部分墨发,剩余的乌发则随意披散于背后。 此时,傍晚的晚风轻轻从她身后吹拂而来,将她散于背后的发吹到前面脸颊处。 她那张清绝至极的容颜,和一双泼墨山水画般的眉眼,在散落的发丝下半遮半掩。 卓清潭定定的看着谢予辞的眼睛,再次发问: “为什么我便不可能是在担心你呢?” 谢予辞愣了一瞬。 他动作极慢的缓缓抬起头来,与卓清潭那双如同东海泉眼一般让人无限沉溺的眼眸对视片刻。 然后,他猛地转过头去,语气十分冷静的淡淡道:“看路。” 他却不知,此时这般仓皇转首,旁人虽然一时半刻无法看清他此时脸上的表情和神态,但此时他那只通红的右耳却陡然暴露于人前。 卓清潭看着看着,忽然轻轻的笑了。 这么多年过去,他真的没怎么变。 ——难为情时便会红了耳朵,心情好时便会歪着头翘起一侧唇角,一双凤眼亮晶晶的看着旁人轻笑。 两人之间的气氛忽然有些古怪,一时之间谁也不曾再开口说话。 谢予辞此时虽然异常安静,但他手上的动作却依旧体贴细致。 他的一只手十分守礼的保持着距离、虚虚护在卓清潭背后,而另一只手臂则隔着厚重的衣袖稳稳扶住她的手臂。 他的分寸感拿捏的刚刚好,既让人觉得十分可靠有力,但又不会让人觉得过分亲密或是被桎梏住了。 就这样,两人难得一路无言,相伴而行,很快便到了“朝晖堂”门口。 堂内灯火恢弘,早已高堂满座。 但上首的一席座位却始终空着,为即将到来的贵客虚位以待。 此时,朝晖堂中众多仙门中人业已注意到了谢予辞与卓清潭,于是纷纷起身向谢予辞结印行叩拜大礼,齐齐跪覆于地。 “——拜见仙君!” 在一片人声鼎沸的行礼拜见的轰鸣声中,谢予辞一袭玄衣金线大氅,气势如虹。 他旁若无人的扶着卓清潭的手臂,神色淡然的穿行于朝晖堂中道两侧匍匐了一地人群。 那一刻,没有任何人会怀疑他的身份。 当他顶着那张俊秀容颜,无悲无喜的沉默着行走于人群中时,便是天生的神明之姿。 谢予辞生而身负神骨,是为半神之躯。 ——其实,他本来也应算是半个天生神明。 但是,偏偏命运使然,因为造就孕育他的那股力量是混沌初开天地凶煞之力和鸿蒙紫气,还令他在诞生之初,便先天失去了神格 于是,便生生世世被世人冠上凶神之名。 此时,无数仙门中人伏低身体,虔诚的三跪九叩,带着无上崇敬的神态,惊喜若狂的跪倒于他脚下。 见此情状,卓清潭亦是微微沉默。 第一百一十六章 赴宴 凡人终此一生,未必得见仙颜,修仙之人亦是如此。 多少人苦修经年,便是为了有朝一日大道得证,证明天地间当真是有天神之途的。 但数千年来不知为何,不论是仙神们的踪迹,亦或是什么奇异天降神迹异象,都渐渐难得一见了。 因此,也就难怪如今仙门百家弟子们见到谢予辞这个活生生的“仙君”,反应会如此之大。 所以,自她死后天界究竟发生了什么? 九重天上的仙君们,为何这些年来渐渐极少临凡? 莫非在圣神帝尊闭天地死关之前,曾经下过什么神谕? 在众多将头颅深深埋在地下虔诚跪拜的人群中,有一张格外年轻的朝气蓬勃的脸,此时十分突兀的抬了起来,正笑盈盈的看着卓清潭。 是安罗浮。 卓清潭一怔,然后对着他笑了笑,轻轻推开了谢予辞扶着她的手臂。 谢予辞挑了挑眉,看着她步子极稳的从容走向安罗浮的方向,最后在他身边站定。 安罗浮被安排在了朝晖堂正座高台之下的第一个席位,此处亦是除了上方那张空着的首座席位外、排序第二的席位。 ——甚至比他的父亲,九晟山一派之掌安品晗的座次更加尊贵靠前。 只因他此时代表的是四大仙门之首端虚宫,因此,便坐在了端虚宫的席位上。 若是平时寻常仙门大典或集会,上首高台上第一尊贵的席位,必然是属于端虚宫的。 只是此次情况又不相同,“仙神”临凡,凡人自然便只能坐在下首了。 安罗浮见卓清潭过来了,当即喜出望外。 他顾不上附近不远处冷着脸蹙眉向他使了一个眼色的父亲,当即利落的站起身来,一步便跑到卓清潭跟前,他眼中的光芒温暖而欢快。 “师姐!可算见到你了,你那日可吓死我了,现在身子如何了?” 卓清潭十分自然的将手搭在他伸来的手臂上,借力任由他扶着,含笑点头:“无须担心,早便没事了。” 谢予辞耳清目明,在不远处听得真切。 他极轻的“嗤”了一声就装吧。 然后,他越过重重人群走向厅堂正前方的九层台阶,不再看向他们。 最终,谢予辞站定在上首高台上唯一的坐席前,挥袖轻摆,衣摆翩跹,飒然列坐于高台。 他淡淡道:“诸位不必多礼,请起。” 朝晖堂下阖目叩首行礼的众多仙门中人这才相继起身,结印一礼后,纷纷落座于自己的席位上。 卓清潭与安罗浮也跟着众人同时落了座。 场上秩序稍定,彭观海便笑吟吟的拱手道:“仙君愿意赏脸赴宴,实在是我等之荣幸。老朽已提前请来兖州府中席面做的最好的师傅提前准备,马上便可开席。 听闻天上的仙君们不食人间烟火,但仙君也可偶尔尝尝,想来别有一番滋味。” 谢予辞不甚热络的淡淡点头,微微颔首。 卓清潭看着有些好笑,说起来谢予辞在她跟前,似乎和在旁人跟前真的不太一样。 他在她跟前时,话虽然也算不上很多,但也绝对安静不下来的。 他们之间似乎总是有话可说的,大多时候也都是他先开口。 不过,当他面对其他人时,哪怕是对着晚青和灵蓉,谢予辞似乎也都是安静的时候居多一些。 从来都是别人说,他听,然后偶尔回复只言片语。 卓清潭轻轻挑了挑眉,含笑看着上首。 还别说,此时他玉颜冷峻、眉峰如刀,一袭镶嵌金线的贵气玄衣大氅加身,沉默寡言的端坐高堂之上的这幅架势,确实很有几分九重天上仙君的模样。 谢予辞对上她略显揶揄的视线,仗着下首的仙门中人不敢抬头直视仙君容颜,便有些玩味的对她眨了眨右眼。 卓清潭牵起一侧唇角,轻轻摇了摇头,淡笑着偏过头去,不再看他。 此时此刻,端虚宫宫主及众长老均在崇阿山太虚秘境中闭关加固秘境结界;而无妄海掌门李长风自从钧天崖秘境结界被破后,便一直不问世事。 因此,此间除了九晟山掌门安品晗和无妄海长老彭观海外,列作诸位居然大多都是仙门百家中的年轻小辈儿。 而且,谢予辞的“身份”特殊,能赏脸赴宴已是天大荣光,朝晖堂上自然无人胆敢叨扰。 除了安品晗与彭观海一齐近前恭敬敬过一杯酒水外,旁的小辈儿都在下面规规矩矩的坐着。 尤其是先前曾经见识过他出手的那些仙门弟子,一个两个更是战战兢兢、十分拘谨,哪敢上前来唐突仙君? 因此,谢予辞应付起来倒也十分轻松省事。 想当年他做“钧别”时,曾是九重天堕神汀神殿中最年轻、最知礼、最有天资的神官。 当年,他应付九重天上的差事尚且游刃有余。只要他不是诚心想要搞砸,应付这么几个凡人岂不是信手拈来? 这不,晚宴不过片刻,安品晗心中便对他再无怀疑,诚心敬他如仙神。 彭观海见识过他出手时的“仙尘”,更是对他奉若神明。 卓清潭默默看了片刻,便放下心来。 她转过头去默默拿起凭几上的茶盏,浅浅啜饮了一口。 谁料下一刻安罗浮便已经凑近,小声道: “师姐,你还在服药,还是不要饮茶了。” 原来,他早已发现卓清潭正是服用了掌器堂炼制的丹药,这才勉强提起精神来赴宴的。 盖因今日卓清潭的身上有一股极淡的幽香,与她身上原来的气息不太一样。 安罗浮起先还没想起,后来忽然想起,这不正是罂粟的味道吗? 当日他们二人离开端虚宫出行前,储物法器中携带的全部丹药法器都是他的胞妹安羽浓亲自准备,再由他细心核查过一次的。 每一样物件于他而言,具是如数家珍。 因此他闻起这个味道,只略做一番联想,便知卓清潭必然是服用了他们出行前带在身上的寰罂丹! 寰罂丹是用四十余种草药炼制而成,其中用材最多的一味草药便是罂粟。 而罂粟若服用多了会致使凡人上瘾,但反之若用药得当,亦可镇痛提神,让人短期内精神大振。 只是,此物治标不治本,亦不可经常使用,否则便极其伤身。 安罗浮想到此处,不禁皱着眉头,小声道:“师姐,今日宴席虽然是无妄海的彭师叔极力举办,但其主要目的是为了拜会谢公子啊不是,是谢仙君的。 其实今晚之宴,与咱们端虚宫实则关系不大。师姐既然身体有恙,又与谢仙君有旧,便是不来他应该也不会挑理。由我代表端虚宫列席彰显礼数即可,何需师姐勉强用药亲自赴宴?” 第一百一十七章 诘难 卓清潭轻叹,她本是担心谢予辞会露出马脚,被仙门中的长辈责难,因此特意陪同他前来,意外之时可以替他转圜一二,如今看来倒是她杞人忧天了。 于是,她温和的笑了笑,道:「说来此事倒是我任性了些,在屋子里拘了数日,听闻此间有热闹,便出来看看罢了。」 安罗浮却不信,他摇了摇头,低声道:「师姐,你就别瞒我了,你向来不喜热闹,更不喜欢去人多的场合。你可是因为担心谢仙君?」 他轻声安慰道:「师姐不必担心谢仙君,前几日兖州府拜月节当晚,城中乍现的那道力量惊天的神力,在场仙门众人谁人不惊不叹?没人敢再欺负他的。」 说到此处,安罗浮似乎又有些费解,他迟疑着问:「不对啊师姐」 卓清潭轻轻放下茶盏:「嗯?」 安罗浮搔了搔头:「可是,谢公子既然是天上的仙君,仙力如此超凡不俗,又如此的道法高绝 那为何我们当初在皖州无暇镇初见他时,他会被豫丰年折腾的那么狼狈?这也太奇怪了吧?」 卓清潭神色如常的淡淡道:「可能是他在凡间游历时受过什么伤吧?亦或是当时神力阻塞或是不愿暴露身份,因此为不便施展仙术。」 安罗浮先是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旋即还是有些疑惑的问: 「哎?可是若是如此,那他拜月节那晚为何忽然又不介意暴露身份了呢?」 卓清潭微微语塞。 安罗浮脑子里似乎突然升起了什么奇怪的念头,他忽然记起前几日谢予辞出手暴露身份的原因,不正是因为他家师姐吗? 当日他师姐在无暇镇如同天神降临一般为他解围,救下「龙游浅滩被鱼戏」的他,亲自为他送膳送灵符,待他又这般平易近人。 天啊,这不正是民间戏本子里常见的那种戏码吗? ——微服私访的「皇帝」落难民间,被一介民女所救。 然后帝王对其一见倾心,三千粉黛无颜色,从此收心为一人! 果然是这样! 一定是这样! 必然是这样! 他神色复杂的暗自偷偷再看了看卓清潭,若有所思的轻轻喃喃自语: 「原来如此这样看来他果然不是什么好人啊不,不是什么好神仙啊这才认识多久?他也太过随便浪荡了些。」 卓清潭被他怪异的眼神看的一怔,她蹙眉问: 「你在嘀咕什么?」 安罗浮猛地醒过神来,连忙遮掩道: 「没、没什么!师姐,你吃菜!」 卓清潭挑了挑眉,虽然不知他为何奇奇怪怪,但是料想必然是因为谢予辞的缘故。 安静了没一会儿,坐在他们对面席位上的无妄海长老彭观海却忽然皱眉扬声招呼了一声。 「——卓掌宫。」 朝晖堂中登时一静。 按理说端虚宫的楌桪宫主并未下令昭告仙门百家废除卓清潭掌宫继承人的身份,而代表着端虚宫宫主身份的指环,也赫然还在她的手指上,卓清潭便始终还是端虚宫一人之下的贵人。 但她却又实实在在与四大秘境结界被破之事牵连甚广,还在受戒期间忽然离开崇阿山。 虽然此行是为寻门中弟子下落,事出有因,但是日前她又掺和进了维护大妖的事态中去。 这一系列始料未及之事,让众人心中谜团难解。 因此,卓清潭此时的身份属实复杂且尴尬。 朝晖堂中仙门弟子们听到无妄海的彭长老此时开口叫她,不禁面面相觑。 要知道,无妄海负责看守的钧天崖秘境,便是第一个被破开的。而结界破开时,据说只有端虚宫的卓清潭一人在场。 这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彭观海是长辈,卓清潭听到他唤她,微微一顿,旋即放下了手中正要夹菜的玉箸,然后颔首一礼:「彭师叔。」 彭观海沉默了一瞬,似乎有些后悔此时开口了。 因为他方才余光悄悄瞥向上首高台时发现,当谢仙君听到他唤卓清潭时,亦放下了手中玉箸,静静注视着他们二人。 他这才忽然想起,这个卓清潭似乎与谢仙君有旧。 若他此时发难责备于她,怕是会惹怒了这位天上神君。 但是作为无妄海的守境长老,他既已开了口,若是此时除了寒暄外什么也不敢说,今后如何在仙门百家行走服众? 只是,他在语气措辞上,恐怕要注意一些分寸,不可太过。 于是,彭观海静静注视了卓清潭一瞬,缓缓道:「卓掌宫,先前听闻凭津阁澹台阁主的传讯,似乎说你曾言」 他侧过身来,恭敬的向上首谢予辞的方向拱手结印一礼,然后继续道: 「曾言昔日出现在皖州无暇镇宿风谷秘境附近的谢仙君形迹可疑,许是先后破开两大秘境结界之人。可有此事?」 卓清潭静了一瞬,缓缓吐出一个字:「确有此事。」 堂上顿时一片轰然。 彭观海皱着眉,厉声对着下面众多仙门弟子道:「肃静!」 待堂中安静下来,他复又转过头看向卓清潭,沉声道:「但是,如今谢仙君的身份已然大白于天下,他既是九重天上下凡游历仙君,又如何会枉顾苍生安危破开凡间四大秘境结界呢?卓掌宫,对此你有什么解释?」 卓清潭微微沉默,她的右手食指在凭几台面上轻轻敲击着,这是她思考时下意识的动作。 谢予辞面无表情的看着他们,一时没有说话。 卓清潭尚未开口前,他不会贸然开口,以免他们说辞不一,反而给她带来麻烦。 卓清潭眉眼轻轻流转,不动声色的看了一眼上首的谢予辞,旋即偏转过头来,沉默片刻,缓缓道: 「彭师叔,谢仙君既为九重天仙君,想来先前便是我猜错了。」 彭观海闻言蹙眉:「什么?猜错了?那便当真奇怪了。」 他沉声不满道:「卓掌宫,若是这般说来,你更是难逃干系!此时看来,两大秘境结界破裂必然是与谢仙君无关,那又是谁打开了它们? 另外,我们几大仙门正是被卓掌宫之言误导,才会兴师动众率领精锐弟子们齐聚北地九晟山一带。而今掌宫一句「猜错」便要作罢,莫非是在戏耍我们大家不成?」 他话音刚落,朝晖堂上一片寂静。 卓清潭蹙眉,她刚要开口,然而下一瞬一个语气十分冷清的中年男子声音忽然响起在堂上。 那人淡淡道:「彭师弟,此话有些过了吧?」 第一百一十八章 你别怪他 场中众人循声望去,旋即恍然。此时开口说话之人,正是九晟山掌门安品晗。 要知,安品晗为人孤傲,性格冷僻,从不喜与人结交攀谈。 即便是今晚设宴朝拜仙君,他亦是除了开场曾与彭观海一同上前、低调的向谢予辞敬了一杯酒水外,再没有开过口。 不成想此时,他居然在彭观海向卓清潭发难时忽然开了口。 彭观海闻声蹙眉:「安师兄,我知道贵派与端虚宫交情甚笃,但是一码归一码。此时便是楌桪宫主在场,亦要给我们一个说法的。否则长此以往,仙门百家可还有规矩在?」 安品晗不仅为人冷淡,语气更加冷淡。 只听他淡淡道:「哦?彭师弟,那你想要个什么说法? 安某若是没有记错,当日事出紧急,宿风谷秘境结界忽然被破,彼时在场的诸多仙门弟子众说纷纭,各抒己见,亦都有不同想法与猜测。 旁人说了他们的想法,清潭亦说了她的想法。彭师弟提及日后仙门百家的规矩,安某倒是不知,何时起咱们仙门百家的规矩是不能让人开口说话了?」 彭观海闻言皱眉,他沉声道:「安师兄,你这是在强词夺理!旁人说出自己的想法自然可以,只因他们不过是些做不得主的仙门弟子罢了,便是说了什么也无妨,不过是一些孩子们晚辈们的臆断。 但是,卓掌宫如何能与他们相提并论?她的一言一行,又会带来什么样后果,我不说,想来师兄心中也清楚得很!」 安品晗听了这话却轻轻的「咦」了一声,他沉吟着道: 「嗯?听彭师弟的意思是,旁的仙门弟子做不得主,但是清潭便做得了凭津阁的主了? 你这话说来,却有几分看不起澹台阁主了。什么时候端虚宫的弟子亦能做得了凭津阁的主了?」 彭观海当即脸上一青,他沉声道:「安师兄,我并无此意!你——」 安品晗却淡淡一笑,一双鹰目直直看向他:「彭师弟,你最好如此。我希望你能明白,宿风谷外最终决断之人,从始至终都是澹台师兄自己。 至于澹台师兄最终采纳了清潭的建议决定传讯于我们,想来亦是因为澹台师兄当时是认同清潭的猜测的。 纵是如今看来这个猜测或许只是误会一场,但当时此等猜测合乎情理。清潭亦是好意,难道你还要因此治罪于她?那是不是要连最终拍板定论、传讯于我们的澹台师兄也一起治一治罪呢?」 彭观海眼皮一跳:「安掌门!你何出此言?谁说要治罪澹台阁主了?这这可不是我说的!」 安品晗举杯饮尽一杯酒,放下酒杯后淡淡道: 「没错,这是安某说的,与你无关。若是澹台师兄过后不虞,自有我担待,彭师弟不必惊慌。」 彭观海一时语塞。 他不动声色的瞟了眼上首端坐高台之上的谢仙君,只见谢仙君似乎是对他们之间的争执不甚感兴趣,已经重新拿起玉箸开始继续品尝佳肴,于是微微松了口气。 既然仙君并未在意此间争执,想来便不会注意到他在安品晗这老匹夫面前丢脸之事。 彭观海属实没有想到,就算谢仙君身份贵重,不会为卓清潭说话,但是安品晗这个老匹夫却如此难缠。 这次是他失策了,居然众目睽睽之下,平白丢了个天大的脸面。 安品晗的仗义直言相助,卓清潭若说不感动,那必然是假的。 不论是出于他与她师父之间的相交多年的至交情谊,还是出于长辈对晚辈的谆谆爱护之情,她都十分领安品晗的这份情。 卓清潭正在微微出神,忽然听到耳畔传来端坐在上首的谢予 辞的悄然传音。 「——哎卓清潭,我发现了,你师弟的老子倒也是个妙人。有你这位安世叔在,根本用不着我来替你说话,无妄海的人哪里是他对手?」 卓清潭微微低垂着眼睑,无奈的微微摇了摇头笑笑,便不再理他。 她拿起面前凭几上的碧玉酒壶,给面前空着的酒杯满上一杯酒水,然后端起酒杯起身。 谁知她才刚走出一步,安罗浮便立刻从后面站起身来,上前小声阻拦她道: 「师姐,你倒酒可是要去给家父敬酒?千万不要,你现在不易饮酒!再说凭借端虚宫和九晟山的关系,我们便是不去寒暄,我爹也必然不会挑你的理。」 卓清潭却轻轻摇头,微微责备的道:「身为晚辈,礼不可废。」 然后,她偏过头静静看了他一瞬,蹙眉轻声道:「方才还未来得及说你,开席这么久了,你怎还未去安世叔身边略尽孝心? 你平日不是在云州,便是天南海北的四处游历,鲜少有机会归家,这次难得父子相聚,他必然也十分惦记于你们。」 谁料安罗浮居然十分少见的与她顶了嘴,他小声回道:「师姐,您想多了。我爹才不会惦记我与羽浓呢。qδ 自从我母亲离世后,父亲便待我们冷淡至极,我若去他跟前晃,想必他才是要烦了。 再者说,而今我的身份是师父的亲传弟子,更是端虚宫的人,自然要坐在端虚宫的席位上,混到九晟山那边去才是不伦不类。」 卓清潭蹙眉,轻轻叹了口气。 她知道他们父子素来有心结,但此时也只能尽量开解了。 她略一停顿,复又沉声道:「罗浮,不可胡说。你这样说若是被安世叔听到了,恐会伤了他的心。 我不是告诉过你吗,安世叔时常传信给师父和我,询问你与羽浓的近况。 这么多年,你们虽然在崇阿山修行,但是吃的用的具是九晟山送来最好最名贵的用物。 安世叔只是不喜表达,但一片爱子之情,绝不容轻忽诋毁。」 安罗浮沉默一瞬,淡淡道:「是吗?可是他从来都只肯传信给师父和师姐,一次都未曾传信给我们兄妹。这还不能代表父亲对我们的态度吗?」 卓清潭静默片刻。 她看向他的目光中,澄澈又带着一丝难掩的温情和心疼,片刻后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 「罗浮,你父亲是有苦衷的,你别怪他。」 安罗浮沉默片刻,终于还是轻轻点了点头。 第一百一十九章 父与子 只不过,当安罗浮的视线落在卓清潭手中的酒杯上,忽而再次蹙眉。 「师姐,若是定要敬酒,礼数到了便可以了,我来替你敬酒也是一样。」 卓清潭笑了。 「孩子话。你是你,我是我。你与安世叔本就是父子,你如何能替我这个外人给自己的父亲敬酒?这是哪里的道理?」 安罗浮皱眉,最后只好道:「那好吧,但是你只能喝一杯。」 寰罂丹中罂粟用材含量较大,服下后不仅不易饮茶,与酒水之间更是药力冲撞。 不仅容易致人精神亢奋或沉醉,更加有可能激发出更大的药性。 卓清潭颇为无奈的看着这个自小带大的师弟,缓缓点了点头。 她不禁有些感慨,以前每每都是她处处不放心,细心教导叮嘱他们行事。 如今,师弟师妹们仿佛一夜间陆续都长大了,开始独当一面,甚至可以照顾维护她了。 沉默静坐饮酒的安品晗,看到端着玉盏向他走来的卓清潭和安罗浮,眉峰不禁微微一动。 在卓清潭走到跟前即将准备行礼时,他便已及时伸出手来微微一挡,微微摇头道: 「贤侄女,不必多礼。」 此时,由于谢予辞在高台上自顾自饮酒,并未约束下面的仙门弟子,于是朝晖堂上已经渐渐再次热闹起来。 相熟的仙门亲友或者知交们纷纷离席,互相敬酒寒暄,卓清潭他们此举融于众人,倒并不显突兀。 卓清潭面对这位九晟山掌门时,眼底亦是一片温情。 她双手托着玉盏,轻轻扬起下巴,饮尽杯中薄酒,然后放下酒杯,轻声道: 「世叔,多谢。」 多谢你一片信任,相知之义。 更谢你力排众议,相护之情。qs 安品晗却轻轻摇头,他亦是饮尽杯中酒水,一切尽在不言中,然后淡淡道: 「我们之间,不说这些。」 卓清潭忽而展颜一笑,点了点头:「是。」 她偏过头看向身侧,用眼神示意了一下。 安罗浮沉默一瞬,终是上前一步,举起手中玉盏。 「父亲,孩儿敬您一杯薄酒。祝您身体康健,福泽永昌。」 安品晗静静看了看面前已经比他长得都要高大了的儿子,视线格外认真的从他温润如玉的脸庞滑落,然后转过头去,十分冷淡的点了点头。 安罗浮静了一刻,似乎对他的态度早有预料。 他饮尽杯中酒,缓缓退了一步,再次站回卓清潭身后。 卓清潭见此却微微蹙眉,似乎是想劝,但是又不知该怎么说才好。 她背对着安罗浮,向安品晗微微摇了摇头,不甚认同的轻声道:「世叔。」 安品晗微微一默,他知道她的意思,但是 他垂下头,忽然轻笑了一声,唇畔的纹络十分清晰。 「这小子,还是这么听你的话。想来若不是你押着他,他未必会来给我敬这杯酒。」 卓清潭闻言当即摇了摇头:「世叔,罗浮是个十分孝顺的好孩子,他亦时常担心你的身体。 前几个月去南边历练,还特意给您带了治疗寒腿之疾的药酒。想必您已经用过了吧? 羽浓也是如此,她去岁亲自用鹕羽为您做了一对护膝,还托晚辈出门除祟时务必带上,在降雪时节前给您送去。」 安品晗神色略有松动,似乎亦是被卓清潭的话触动到了一丝。 但是片刻后,他还是轻轻摇头,极淡的一笑。 「贤侄 女,这些年来,楌桪兄和你,将他们兄妹教导的极好。我这个做父亲的,再没什么不放心的了。」 卓清潭却摇头轻声道:「师父教导我们用心良多,清潭倒是没做什么。 况且,罗浮和羽浓为人仗义、心怀仁慈,品格像极了世叔。便是没有旁人引导管教,也自不会差的。」 安品晗闻言却轻笑一声,淡淡摇了摇头道: 「清潭,你不必为他们说好话。他们两个是什么德行,我这个当爹的再清楚不过。 他们兄妹从小便不是省心的孩子,时常将九晟山闹得鸡飞狗跳。 偏偏内子又十分娇惯孩子,险些将他们养歪了。若非如此,我也不会同意你将他们带回端虚宫,让楌桪兄待我管教这对不肖子女了。」 安罗浮闻言眉头一皱,他忽而冷冷道:「师父和师姐自然是极会教导照顾我和妹妹的,他们的经年谆谆教诲,悉心照料,才有我们今日。 不像旁人,只会冷着脸训斥责骂,亦或罚我们禁闭。」 卓清潭当即皱眉,警告道:「罗浮!」 安品晗先前脸上略带的那丝慈和的笑意,此时已经消失不见。 但是安罗浮却固执的紧紧抿着唇峰,他虽然因为卓清潭冷了脸,没有对安品晗再说什么冒犯之话,但是他此时的表情却十分清楚的表示他并不认为自己错了。 他始终记得自从他们的母亲过世后,安品晗便不再愿意看见他们兄妹,更不愿意再亲近他们兄妹丝毫。 那时他们刚刚丧母,年纪又太小,尚且不能明白生死之事。 小孩子见不到母亲,便会时常哭闹惹事。若是他们做得过了,父亲便会命人将他们带去九晟山宗庙祠堂里罚跪禁闭。 最开始禁闭之初,他们兄妹二人还是不足大人膝盖高的孩子。 整日在漆黑的宗庙里对着祖师们牌位哭的昏天暗地,可他们的父亲却从来没有分毫心软。 父亲越是这般严苛,他们兄妹便越是逆反胡闹。 就这样折腾了几年,直到有一日,他们兄妹再一次惹恼了父亲,被关进漆黑肃穆的九晟山祖师祠堂中多日。 父亲那次气的狠了,断了他们的食水。 他妹妹羽浓一开始还在嘴硬,后来忽然有一日说她想母亲了,然后蹲在角落里一个人默默流泪。 其实母亲走了太久,他们早已忘记母亲的模样了。 只记得记忆中那双时常抱着他们的手,似乎十分温暖。 正在那时,忽然沉重的宗庙祠堂大门「吱嘎」一声缓缓推开。 一名身穿一袭云白色的端虚宫道服、比他们大不了几岁的少女,逆着光站在门外恬淡的看着他们。 第一百二十章 意有所指 记忆中,那个少女缓缓走近,弯腰轻轻替他妹妹擦了擦脸上痕迹未干的泪痕,然后温声笑着对他们道: 「别哭了,姐姐带你们换一个地方玩耍可好?」 安罗浮和年幼的妹妹羽浓怔怔的看着她,下意识点了点头。 他们从未见过这么美丽的少女,便是比他们记忆深处的「母亲」还要美丽几分。 怪只怪那时候他们太小,脑中的辞藻太过匮乏,除了「美丽」,他们当时便再想不到其他更为准确的形容。 再后来,这个少女一只手牵着他,一只手抱着他的胞妹,拜别了他们的父亲。 那一年,他和羽浓才八岁。 而那个少女,也才只是一个十四岁的小姑娘。 也不知当时的她是如何说服他们的父亲的,亦不知他们那一贯冷傲不驯的父亲为何会被这样一个少女说服。 总之,从那以后,他们再也不用跟父亲互相伤害、争吵不休,也再也不用频繁被惩戒、被关在宗庙祠堂里思过。 她居然真的带他们离开了。 带他们去到一处异常美丽、山景如画、仙境一般的仙门大派。 ——端虚宫。 他们兄妹,也跟着拜在了端虚宫楌桪宫主门下。 而那个如同济世仙女一般美丽的少女,从此成为了他们的师姐。 虽然师父总是有许多事情要忙,似乎除了他们的师姐之外,旁的事情很难引起师父的丝毫波动,他老人家也极少有时间去亲自传授他们道法和剑术。 但是,他们兄妹却从来不会觉得孤独。 因为师姐代师授业,日日悉心教导于他们。 他们的师姐卓清潭,用她那副看起来十分清瘦的骨头,撑起一身仙风道骨和世间道义,亦撑起了他们兄妹二人的整个童年与青春。 虽然母亲早逝,父亲严厉,但他们从此,再未缺过爱。 如今,他和羽浓已经十五岁了,他们长大了,终于可以保护师姐了。 师姐过去总是教导他们说,他们的父亲是有苦衷的,他们的父亲是深爱他们的。 所以,他们不愿让她失望,亦是十分听话,守礼守节,做好为人子女的本分。 逢年过节或外出历练,均会准备节礼孝敬那位早已有些陌生了的、远在千里之外的父亲。 但是时到今日,他们早已不是当初那两个离开母亲,便会时常啼哭的孩童了。 有些东西,当时未曾得到,时过境迁以后,兴许便再也不想要了。 ——比如父亲的关注和疼爱。 安品晗沉默良久,忽然对卓清潭淡笑道:「看到了吗?贤侄女,你说他们品格像我,为人仗义、心怀仁慈。 但其实他们的偏执、坏脾气和一身戾气更加像我。 不过好在,楌桪兄和你具是性情纯善之人,你们细心教导,引导他们从善,否则今时今日,他们还不定如何骄纵。」 安罗浮心底冷冷一笑。 看吧,在他们父亲的心中,他和羽浓从来都是无法被教化的顽劣之人。 他永远都是用这样一副嫌恶的眼光看着他们,然后叱责他们丝毫不像他们的母亲。 但是他此时却不想再与他父亲争执了。 一则这样毫无意义,二则师姐就在跟前,他不想让他师姐为难。 卓清潭听到安品晗这样说安罗浮和安羽浓,却微微蹙眉,沉声道: 「安世叔,此言差矣。您对我们这些晚辈一向慈爱,便是我们有什么错处,您也一贯包容。可是对罗浮和羽浓,还请您公正一些。」 安罗浮闻言猛地一怔。 他陡然抬起头来,看向挡在他身前的那道格外单薄的背影。 旋即忽而轻轻笑了笑,垂下头再没说什么。 世间哪有两全法,凡事有失必有得。 先前他心中的一腔愤懑,此时已经尽数散尽。 他的师姐就在跟前,又怎么会看着他受委屈。哪怕是面对他的父亲,他师姐亦永远都会护着他们。 安品晗闻言亦是微微一顿,他抬起一双鹰一般犀利的眼神,轻轻看向她,缓缓道: 「贤侄女,你因心中有所偏爱,所以看他们哪里都好。便像内子一般这是溺爱,要不得。」 卓清潭却笑了笑,道:「世叔,晚辈自认虽有些护短,但却从不是糊涂之人,还请您听我一言。 罗浮素来为人端方守礼,天资聪颖,在仙门百家年轻一代素有口碑,从无骄纵之举。 而羽浓,虽然鲜少离开崇阿山,但举止得体,单纯善良,亦在断续宫中被众多同门喜爱。 他们皆是难得的好孩子,绝非我因偏爱而看错他们。 世叔,晚辈懂您「玉不琢不成器」的良苦用心,况且清潭是后辈,本不该置喙您与罗浮羽浓骨肉私事。 但是教导子女,有过当罚,有功当赞。人心本就脆弱,禁不得反复磋磨。」 安品晗闻言深深皱眉,他沉默良久,没有说话。 正在此时,忽然一个明媚中带着丝清澈的少年声音在他们身侧响起,谢予辞含笑施法闪身于他们跟前,似笑非笑、意有所指的道: 「——呦?几位,这是说什么呢,这么热闹?」 安品晗一怔,连忙结印施礼,恭敬道:「仙君。」 安罗浮也施了一礼,他下意识叫了一声:「谢公子。」 安品晗却当即眼光一寒,转头叱责道:「放肆!当敬呼尊上为「仙君」!怎么这般不懂礼数?亏得卓掌宫方才还在夸你知礼。」 其实,安品晗在正式场合里从来都是称呼卓清潭为「卓掌宫」的。 便是稍微放松一点的场合,也是称呼她为「清潭」。 尤其是当着外人的面,他从来不会对着卓清潭倚老卖老、卖弄前辈情分,在旁的仙门中人面前以「侄女」称呼她。 端虚宫的掌宫,未来的天下仙门之首端虚宫的宫主,绝对不能在人前失了体面。 这也是为何他方才哪怕会惹恼彭观海,亦要开口为卓清潭说话的原因。 谢予辞见此笑了笑,他轻轻摆手。 「安掌门不必如此严厉,称呼谢某什么都无妨。令郎当日曾在无暇镇仗义出手、相助于我,与我亦可算是有旧,倒是不必这么见外。」 安品晗立即恭敬道:「是,仙君慈悲,不予计较,是小儿的福分。」 谢予辞复又似笑非笑的道:「不过,方才谢某正好听到卓仙长高论,她言道「人心本就脆弱,禁不得反复磋磨」这句,在下倒是觉得这话说得对极。 想来,卓仙长悲悯众生,必然不会行那磋磨人心的恶事了。」 卓清潭淡淡的看了他一眼,还未曾来得及说话。 安罗浮已经皱起眉头,十分不高兴的说道: 「那是自然了,谢公子这说的是什么话?我师姐品行高洁,为人端正,是断然不会磋磨玩弄人心的。」 「逆子!住口!」 安品晗叱责道。 第一百二十一章 起疑 谢予辞倒是没有生气,他轻轻向安品晗摇了摇头示意无妨,然后「扑哧」一声乐了。 他隔空指了指卓清潭,笑眯眯的评价道:「——你们端虚宫,倒是当真有几分意思。」 安罗浮闻言蹙眉看向他,甚是不解其意。 「谢公子说什么?」 卓清潭则挑了挑眉,她听明白了几分他的意思。 她知道,其实谢予辞是想说先前下午在房间中,对她所说的觉得端虚宫弟子们彼此间友爱过了头,她过于「溺爱」师弟师妹们之类的论断。 于是,卓清潭略带警告的瞥了他一眼,示意他不要再来添乱。 谢予辞含笑看了一眼卓清潭的表情,曼声回答安罗浮道:「没什么。只是,此时天色已经不早了」 他的目光在安罗浮搀扶着卓清潭的手臂上轻轻掠过,凉凉道:「有些病人自然也该回去休息了,宣扬同门情谊,倒也不必急于一时。」 卓清潭微微一顿。 其实,她确实是有些累了。寰罂丹的药效随着时间流逝,已经渐渐跟不上了。 那股一直支撑着她的药力正在逐渐消退,而她晚宴之初时脸上那抹因寰罂丹药效难得一见的血色,此时亦是渐渐消退不见。 谢予辞正是注意到她状态的变化,才会突然出现,打断他们的寒暄争执。 安品晗听到谢予辞这话,下意识凝眸认真看了卓清潭的脸色。 他沉默一瞬,忽而沉声道:「清潭,你,受苦了。」 卓清潭先是一愣,旋即心中微微一动,然后也沉默了。 安世叔此时的神态他居然知道? 莫非,他居然也知道她师父在她八脉中打入八根镇骨钉的真正原由? 不过,她师父楌桪宫主与安世叔本就相交莫逆,安世叔知道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遥想当日在无妄海,后来几大仙门的掌门们陆续都到了,安世叔后来亦是在场。说不定他师父在无妄海时,便已将决定在她体内打入镇骨钉的原由告知了安世叔也未可知。 而安世叔此时发现她体内那八颗如斯折磨人的镇骨钉迟迟不曾被她取出,可能便也猜到她亦是明白了她师父的苦心,因此才苦苦支撑。 卓清潭对上安品晗此时眼中难掩的怜惜,轻轻摇了摇头,示意此事牵连甚大,不宜再说。 安品晗亦明白了她那一眼的含义,不动声色的别过了头。 安罗浮却忽然问:「师姐,你还是很不舒服吧?那便快些回去休息吧,我明日再去看你。」 说到这里,他不知为何,忽然十分心虚的看了眼抱着手臂、正凉凉的看着他们的谢予辞。 打又打不过,也不知道这家伙明日会不会放他进去看望他师姐。 卓清潭轻轻拍了拍托着她左手的那只安罗浮的手臂,看着他满眼的不舍和担心,安慰道:「无事。虽然不在崇阿山,你亦要少饮些酒,不要乱了修习的时辰。」 安罗浮沉默一瞬,轻轻点头应了。 「是,师姐放心。」 然后,他再次转过头看向谢予辞,神色郑重。 「谢仙君,那我师姐,就拜托你了。」 谢予辞伸出一臂,虚虚的扶住卓清潭的手臂,懒洋洋道:「——啰嗦。」 客房内。 谢予辞将浸湿得温温热热的绢帕递给卓清潭,然后凝眉静静看着她擦拭过脸颊后,明显又显憔悴几分的容颜,忽而发问道: 「方才,九晟山掌门那话是什么意思?」 卓清潭微微阖着眼,她十分自然的将手中 擦过脸的热绢帕递还给他,然后带着困意懒洋洋的问: 「什么话啊?」 今夜仅仅是吹了点风,喝了一杯薄酒而已,她此时说话便能已听出嗓子有些沙哑了。 连语气和音量都是轻飘飘的,像是随时会被房间中流动的空气吹散一般。 ——或许这其中也有寰罂丹药效散尽了,身体透支过度的原因。 谢予辞不满于她此时的漫不经心和敷衍,当即「啧」了一声。 他接过绢帕,随手放在一边床榻边上的矮几,然后挑了挑眉: 「「卓仙长」,你现在使唤起在下,倒是越来越顺手了。」 卓清潭含笑,缓缓睁开眼睛。 她有些无力的轻轻抬起眉眼看了他一瞬,轻声打趣他道:「那还不是要多谢「仙君」吗,如此体恤弱小,乐于助人。」 谢予辞歪着头看她,闻言「扑哧」一声笑了。 他二指并拢,隔空轻轻指了指她,曼声道: 「讽刺我是吧?你可切莫借机转移话题,你师弟他老子的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他说你「受苦了」的时候,眼底明明别有深意,你们俩在打什么哑谜?」 卓清潭轻叹一声,缓缓再度阖上双眼,淡淡道:「哪里有什么深意,谢予辞,你不要太敏感了些。」 谢予辞蹙眉看她。 「不可能,方才你俩眉来眼去的,别以为我没有看到。谢某可不是安罗浮那个傻小子,他被你们瞒在鼓里,我却不是好糊弄的。」 卓清潭轻笑一声,她闭着眼睛道:「「谢仙君」今日气势如虹,威震仙门百家,谁敢糊弄于你?不过 「仙君」啊,「眉来眼去」这个词,可不是这般使用的。」 谢予辞转身坐于床沿,衣摆轻轻扬起,腰杆劲瘦、挺直如一杆苍竹。 他挑了挑眉,垂下头看她,一双凤眸中眸光微微闪动,端是一派写意风流。 「看来,卓仙长是打定了主意,要嘴硬到底了?」 卓清潭其实已经很困了。 她此时只觉得,自己的一双眼皮上仿佛重若千斤,被什么重物死死压住了一般。 又被谢予辞犹如实质般的灼热的视线搅扰的无法安眠,于是,她轻叹一口气,勉强掀开眼帘。 谢予辞这人,向来心大又洒脱,极少会将琐事放在心上。 但是有些时候,针对有些事情,他又实在是执着的令人苦恼。 卓清潭透过自己格外纤长的睫羽,自眼底阴影下微微抬起一道眼风,沉静的看向他。 「可是,我与安世叔之间的对话,当真没有什么不寻常,你让我说什么呢?」 她轻轻的叹。 「谢予辞,你到底要做什么啊。我是真的很困,就让我睡吧。」 第一百二十二章 熟悉又陌生 谢予辞一顿,他的视线落在她因疲倦而微微眯成一道线、还带上一丝水色的眸底。 半响后,他似乎终于认命一般的放弃了,别过头去轻轻道:「算了,你且睡吧。」 话毕,谢予辞从床沿起身,再次替卓清潭轻轻掖了掖被角,便要离去。 忽然,卓清潭却从被子里再次伸出一只手,一把抓住了他的袖口。 谢予辞微微诧异的转过头,他看向床榻上昏昏欲睡的卓清潭,蹙眉问:「怎么?不是困了吗?还有何事?」 卓清潭眨了眨眼。 她眼底温润,水光满盛,那润泽的水色仿佛是下一秒便会溢出来一般,十分通透。 她困得似乎已经不甚清醒了,声音微哑的皱眉看他。 「这么晚了,你还待做什么去?」 谢予辞的视线静静落在她脸上片刻,然后忽而偏过头去,不再看她。 片刻后,他「呵」的发出一声轻笑,似笑非笑的道:「怎么?夜深了卓仙长困了,谢某便就不困的吗?既然困顿,自然是要回自己的客房去休息了。」 他「啊」了一声,佯作惊讶的问道:「卓清潭,你莫不是以为之前几日我都是跟你同在这间客房入睡的吧?」 卓清潭闻言蹙眉。 她轻轻抬起一只手,无意识的按了按眼角,抹去眼尾处的一抹水色。 然后,她似是有些困惑的反问道:「难道,不是吗?」 谢予辞当即眼神一跳。 他何曾料到她居然会有此一问,嘴角那一缕轻扬着的调笑之色,瞬间便僵硬住了。 似乎是此时突如其然的静谧,终于惊走了卓清潭的瞌睡。 她略有些迷茫的轻轻掀起眼帘,哑声疑惑的问:「怎么了?不是你今日下午说,罗浮要来见我皆被你挡住了?难道不是因为你一直在此房间,看护我伤势的缘故吗?」 谢予辞周围的空气,似乎豁然间再次重新流动了起来。 他在心底忽然长长吐出一口气,一时之间心情十分复杂,不知此时究竟应该是放松多了一些,还是可惜多了一些。 原来她是这个意思。 这就对了。 他又不是不知道,卓清潭素来端方,守礼知节到甚至有些古板的地步,是最最克己复礼不过的一个人了。 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他究竟在误会些什么? 他究竟又在期待些什么? 他居然会在卓清潭问出「难道不是吗」的那一刻,耳中轰鸣不休,心跳急切如鼓。 那一瞬间,他忽然有种放眼整个三界九州,他便是卓清潭虚弱无依时最为信任、最可依赖之人的错觉。 甚至在那一刻,他误以为此时此刻此景此境,卓清潭是舍不得他离去的,是在挽留他的。 谢予辞轻轻摇了摇头,自嘲的笑笑。 他在想什么。 明明他与她此生的关系,不过是相互制衡、相互挟持罢了。 ——他挟持着卓清潭,以此达成自己的目的;而卓清潭亦察觉到他的别有用心,借此婉转制衡于他。 可他方才居然头脑不清的觉得他们之间的关系不止于此? 真是疯了。 他真的是疯了。 谢予辞目色沉沉,一言不发的沉默片刻。 忽而,他听到卓清潭坐起身时衣衫与被角摩擦的声音。 垂头看去,只见卓清潭脸上的疲惫憔悴之色虽然依旧很重,但却因方才话说得有些多了,眼底迷茫困顿之色顿失 ,走了眠、清醒过来了。 此时,她纤长瘦弱的手臂支撑在床榻上,撑起单薄的上半身。 那双微微透着一丝不甚健康的淡紫色的指甲,在一袭云白色的寝袍云袖下若隐若现。 谢予辞见此下意识皱眉,这种甲色拜月节那日的一击,到底是伤了她的心脉。 她静静看他,忽而轻声问:「谢予辞,可是我说错了什么吗?」 他微微一怔,旋即问道:「你因何会这般觉得?」 卓清潭微微偏着头去看他。 「因为你不开心。」 谢予辞却冷冷的道:「并没有。」 她轻叹一声,语气无奈:「你明明就有。」 然后,又轻轻补充一句道:「且还是因为在下。」 卓清潭的一双眼睛澄澈如洗,她静静看着他。 「可是因为你觉得,我和安世叔之间有什么事情瞒着你,因此恼怒不悦?」 谢予辞:「」 当然不是。 那个话题在他心里其实早就翻篇了。 她不愿意说的,他从来不会逼问她。 这种小事,哪里值当他对她生气。 若是他实在想知道,大不了等他从她这里离开后,他再去安品晗的客房里对他施展一番吐真术,那便没什么他不知道的了。 ——他先前,其实也确实想这么做的。 只是这会儿,他突然已升不起这个心思了。 他其实是在气他自己,气他自己当真是十分不争气。 明明她还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没有做,只是随便一句无心之言,亦或者随便一个眼神举动,便能让他心烦意乱,将他一次又一次的拿捏玩弄于鼓掌之间。 卓清潭默默观察他此时的神色,有些不解的轻声问:「若非为此,你心绪如此烦闷,又是因为什么呢?」 谢予辞沉默,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作答。 卓清潭忽然轻轻咳嗽了几声,她蹙着眉心抬起一只手摁住自己的胸口,然后哑着嗓子轻叹了口气。 「谢予辞,我的喉咙好痛。」 她就寝时不习惯束发,此时满头乌发披满肩膀和后背,苍白若寒玉无暇,容颜清绝,眼下还微微透着一抹青黛。 但正因这股视觉冲突下的清冷美感,更加衬得她稚弱和单薄,单薄的仿佛都有些可怜了。 谢予辞微微怔忪。 过去的他见惯了往圣帝君太阴幽荧端坐神殿、不染风尘、权柄通天、神力无边的至圣强势。 她似乎永远是强大、卓绝、不朽、美丽的代名词。 但是,此时这个元神尽散、神格不再、神骨寸断后堕入凡尘、转世为人的她,却被种种伤痛和各种鸡零狗碎的刑戒,折磨得如此病骨支离。 谢予辞不禁有些迷惑。 她,还是她吗? 好像是的吧? 但是,她既像她,却又不像她。 第一百二十三章 卓清潭,那你呢 过去的往圣帝君太阴幽荧,其实给谢予辞的感觉,始终是神性压倒人性的。 也正是因此,她似乎永远强大,永远如不可攀越的高山险峰一般,令人仰止,观之敬之,望而生畏。 但是,如今的凡人卓清潭,虽然依旧悲悯苍生,但她身上的人性却又那么的强。 亦是因为她为人后拥有了如此强烈且复杂的人性与情感,才会令她被更多道义束缚。 她因失去神性,被赋予了人性,变得不再无坚不摧。 谢予辞曾经那么恨她,如今却又当真有几分可怜她了。 堂堂天神,沦落至此。 想必也是报应吧。 他沉默一瞬,再次坐回床沿边。 然后探手拉过她的手腕,静静摸了摸她的脉搏。 片刻后,谢予辞神色复杂、别有深意的盯着她,然后淡淡道:“卓清潭,你知道吗?此时你的身体,就好像一只粘粘合合、缝缝补补的瓷器。” 卓清潭微微一默,被他按住脉搏的那只手微微动了动。 他淡淡继续道:“原来还只是灵脉受损、筋骨大伤、体弱体虚之症。不过,近来你频繁使用那枚储藏灵力的指环法器,而且日前还曾与我的神力相撞,导致心脉受创不轻。如今心肝脾脏具有损伤” 他收回手,凉凉的看着她,道:“喉咙痛?你便只知道喊喉咙痛吗?想来今日因伤风感冒引起的喉间炎症,应是你此时身上最舒坦、最轻缓的病症了吧?” 他嘲讽的一笑。 “你们名门子弟,连装病都不会吗?” ——居然还挑了一个如此拙劣的病症来当借口。 卓清潭微微一顿,她咳嗽了两声,偏过头轻轻笑了。 “抱歉,我不是有意的。第一次装病,业务不太熟练。” 她只是方才见他神色不渝、十分消沉的模样,又一时摸不清头绪,心里一急,恰好便咳嗽了起来,然后觉得嗓子有些涨痛。 那一刻她也不知自己究竟哪根筋搭的不对,鬼使神差般,下意识便用起了装病这种拙劣的借口。 她本来想要借此转移他的注意力,让他不要再沉浸于自己此时消极的情绪里。但是没想到,立刻便被他拆穿了。 卓清潭轻轻一叹。 也是,这般拙劣低级的借口,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怎么想的,居然敢在谢予辞面前班门弄斧。 许是她病中的日子久了,思绪和脑子放松了太久,渐渐都有些跟不上了。 她蹙眉思忖,这般下去可不行,人都都快被养废了。 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极少动脑,衣食起居又处处被谢予辞照顾的妥帖周到。再这样下去,恐怕她手上练剑磨出来的老茧怕是都要褪尽了。 谢予辞松开替她号脉的手,然后皱眉看着她。 “都已戌时了,你还睡不睡?再不睡便真要睡不着了。你这身子若是再熬,明日我看,你也不用再见你那个师弟了。” 卓清潭闻言微微诧异的抬头看了他一眼。 “你肯让罗浮来看我?” 谢予辞挑了挑眉,嗤笑道:“这话说得多稀罕啊。卓清潭,你这是当真将谢某当成了狱卒不成?” 她微微怔忪:“不是,可是你下午不是说” 谢予辞冷冷打断她道:“是,我下午是说过这几日皆没有同意他来见你。那是因为在这期间,你始终昏迷未醒,而我亦要施法为你固本还原、守住心脉。 不设置小型结界将人都阻住,难道放任他们进进出出,把此处当成后院园子来逛吗?” 卓清潭闻言一怔。 原来是这样。 她低低叹了口气,态度极诚恳的道:“对不起,是我误会了。” 谢予辞意识到自己似乎语气重了点。 他沉默一瞬,忽而道:“算了,也是我今日下午说的不甚清楚。” 他实在看不惯卓清潭垂首叹息、低声认错的模样。 在他心中,她似乎永远都印着那个与生俱来便是圣神的往圣帝君的烙印。 而往圣帝君生来尊贵,不该低头。 所以,明明方才认错的人是她,但谢予辞却觉得仿佛自己才是那个被人用小小的钢针暗搓搓的扎心数下的人一般。 卓清潭重新躺下,却没有忘记先前的问题,她微微仰着头,再次轻声问他: “所以,你方才为什么不开心,可以说说吗。” 谢予辞挑了挑眉,他不甚走心的拖长声音道:“不开心?怎么可能?谢某每日吃香喝辣,身侧亦有美人相伴,如今又捞着了个‘仙君’当当。 看着往日里那些高高在上的仙门弟子们现在见到我又是磕头又是跪拜行礼的,我还有什么不开心?我开心的不得了。” “是吗?” 卓清潭定定看着他。 许是今夜夜色太过静谧令人沉醉,许是他们许久不曾这般敞开心扉畅所欲言,她下意识便将心底藏了许久的话问出口来。 “可是,为什么自打我认识你以来,便始终觉得你并不快乐。 谢予辞,正如你所说,你此生本可衣食无忧,喜乐安康。你已什么都不缺,那你还放不下什么?你又还想要什么呢?” 一室寂静。 谢予辞的动作突然顿住。 他蓦然转头,死死盯住卓清潭的眼睛。 似乎想借此从中看出什么,但却又什么都看不出来。 半响后,他忽而问: “卓清潭,那你呢?” “我?” 卓清潭微怔。 “对。” 谢予辞死死的盯着她眼中若有似无的淡淡涟漪,缓缓问道: “你自小长于当世第一仙门,出身显贵,天资卓绝,相貌出众,人人称道。可你又是为什么,眼底总有悲悯哀伤?你可是亦有什么始终放不下?” 卓清潭心中一震,但她的脸上却始终半分多余的情绪都未显露出来。 她的视线轻轻偏转到旁边的一盆红得晃眼的珊瑚盆栽上,然后淡淡道: “我并没有什么放不下,从小到大家师便谆谆教诲我将来要心系苍生,不可辜负了自己一身难得的修行天赋。 而我亦肩负着端虚宫数千年之传承使命,一刻未敢懈怠,因此便多思多虑了一些,仅此而已。 若说我还有什么放不下,那可能便是四海之间,尚未升平吧。” 第一百二十四章 何去何从 谢予辞静静的听她说完。 随着她的这番话出口,他眼底那抹希翼的光芒便逐渐淡了,暗自握紧的右手亦缓缓松开。 谢予辞自嘲的一笑。 是啊 若她的忧虑不是因为所谓苍生不负、四海升平,难道还是因为前世对他有愧,因此这辈子虽然前尘尽忘、再世为人,依然在神魂深处对他抱有一丝歉意吗? 若是晚青知道了他方才心底在想什么,想必都是要笑他又犯了痴念的。 想来可能是他们最近相处得多了,他受到的影响太大,以至于当真是疯魔的越来越厉害了。 九千多年前,她因元神碎裂、神骨寸断,痛到支离破碎、几近神陨道消之际,尚且坦言一生不曾有悔。 他还在奢望什么? 他还在对她有什么期待? 他曾听人说话一句话——人的一生实不该遇见太过惊鸿之人,否则便是一生无法翻过的诗篇。 他少时不信,现在却信了。 谢予辞忽然洒然一笑,他轻轻点头,道: “是啊。‘卓仙长’这样的人,想来必是一身仙风道骨不惧死,唯有苍生道义留心田。便是眼中心中有悲悯、有哀伤,也断然是为众生,怎会是为某一个人?抱歉,是我平日里话本故事看得多了,落了俗套,你别介意。” 卓清潭闻言微微一顿。 她那双看向红色珊瑚盆栽的眉眼,缓缓偏落在谢予辞满不在乎的表情上,忽而释然一笑。 可是,谢予辞,你可知,我心有众生不假,但其间亦有一人。 旁人都觉得我沉稳睿智、万事成竹在胸,可是为什么,我似乎永远都处理不好与你之间之事? 卓清潭蹙着眉,缓缓抬头看谢予辞,欲言又止。 “你——” 他却断然起身,转身离去,留下一句十分冷淡的话。 “我困了,你也睡吧。” 卓清潭静静躺在床榻上,偏过头去默默看他那看似十分坚决,实则有些失魂无措的背影,一时沉寂无言。 其实,她最初第一次叫住他时,确实是存了一些小心思的。 因为担心他还会去追问安品晗晚上为何会对她说出那句“她受苦了”的话,亦怕他当真从安品晗那里听来镇骨钉的另外一个用途。 谢予辞本就功法卓越、博闻强识,如今又已然拿回自己那四分之一神力。 吐真术、从心术、唤情阵诸如此类可以令人吐露真言的仙术阵法,他无一不通。 若是他真的想以神力压制拷问,别说安品晗这等区区凡间仙门修士,便是连曾经的上神、而今灵力全无的她,恐怕都未必能抵得住。 但是当谢予辞真的被她一句话便牵绊住了,当他真的会因为她半真半假的“喉咙痛”的借口担心不已、细细探视,当他真的因为她身体的病弱而殚精竭虑、神思难安时,她又心中委实觉得酸楚难当。 她明明恢复了记忆,她明明知道他是谁,但却始终假装前尘尽忘,这又何尝不是一种欺骗? 卓清潭的目力差极了,她视线模糊的怔怔望着远处紧闭的房门。 那房门看起来冰冷极了,恍若此生谢予辞紧锁的心肺。 她忽然不可控制般咳喘了起来。 这次并非做戏,难过的半点掺不得假。 她的一只手撑着身体起身倾覆在床沿边,另一只手的手背抵在口鼻处,努力压制着声音。 她努力将咳喘的声音尽数憋在自己胸口,直至苍白的脸颊都因此微微泛起红意。 下一瞬间,卓清潭似乎再难压抑。 她猛地呛出一口血,那血下一刻又尽数被她用袖子掩住。 她微微一顿,忽而笑了,然后语气极弱的喃喃自语。 “古话常言,古今除死无一难,万般后事不相干。可是为何” 她笑着笑着,惨白的唇瓣因这笑而裂出两道裂缝,血色登时弥漫。 “可是为何,身死近万载,我心亦不能得片刻稍安,在这三界再走一遭锥心之路,实在是难。” 她手上终是力竭,颓然倾倒于枕畔,水墨画一般浓墨相宜的眉眼,光芒暗淡。 她颤抖着将那只已沾染了暗红血色的手,捂住自己的眼睑。 “予辞,苍生广袤,你本有千重活法可选。何必作茧自缚,再执迷片刻妄缘? 仙山岱與今已沦为旷古奇谈,濯祉仙踪不再,恍若从未存在过的传闻一般。 龄竺香断,千古流转,凡尘忘撰。你我之间的结局,本不该如此不堪。” 她透过指缝间微弱的烛光,怔怔看着头顶垂坠而下的金色纱帐。 可是,再过善意的谎言,亦如这看似繁华好看,实则虚妄脆弱的纱帐一般。 或早或晚,都会有被利刃划破的那一天。 终有一日他还是会得知,这段时间他们之间不论前尘、只谈当下、朝夕相处下这份看似和睦的情状,亦是她在隐瞒于他。 届时,她该如何自处? 而他们之间的劫数,又该何去何从? * 安罗浮端端正正的坐在房间正中的凭几前,一边用铜制小锤砸核桃,一边欲言又止的看向窗边。 此时窗边的一张檀木矮榻上,卓清潭正头戴玉冠、穿戴齐整,用一袭浅绿色的大氅将自己捂得严实。 她微微低垂着头,正在安静的翻看手中那本在房间书架上翻找出来的孤本手抄。 卓清潭那修长而纤细的脖颈,因为垂首读书的姿势,弯曲成一道十分好看的弧度,便像只瑶池湖畔,引颈而眠的仙鹤。 尽管不远处安罗浮那欲语还休、目光灼灼的盯视让人十分不适,但她始终神色恬淡,默默看自己的手抄,丝毫未被其扰。 只见她手指轻轻一动,手中的孤本便又翻过了一页。 安罗浮纠结了好一会儿,直到桌子上那一木匣的核桃都被他砸光剥完了,他都未曾找到合适的契机开口。 终于,他似乎可算是在脑海深处与自己斗争结束,拿起那碟装得满满的剥好了的核桃果肉,起身走到窗边矮榻附近,然后轻轻将手中核桃放下。 安罗浮小声道:“师姐。” 卓清潭好笑的看了他一眼,淡淡问道: “怎么了?这两天你怎么一直怪怪的,可是世叔他又训诫你了?” 第一百二十五章 何为机缘 安罗浮闻言轻轻的摇了摇头。 “哪有。近日重阳将至,按照惯例的习俗,百姓们届时要登高赏菊,遍插茱萸,出游祭祖。 父亲近日都在附近百里范围内的几座深山中巡山清查,提防预防山中有妖物斡居惊扰百姓。他老人家忙得很,才没有闲功夫理会我呢。” 卓清潭瞥了他一眼,笑着问: “既如此,你不是应该很逍遥吗?这般愁思满面、愁眉苦脸的样子是作甚?” 安罗浮紧紧抿着唇。 有些话他这些天早就想说了,但是又怕唐突冒犯了卓清潭,因此迟迟犹豫,始终未敢开口。 但是今日,他似乎是终于鼓起勇气。 他坐在矮榻上,眼神飘忽,快刀斩乱麻的问: “师姐,我知道这话让我来问,实在是有些犯上不敬。但是你和谢仙君,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卓清潭微微一顿,她面无表情的将手中的书籍又翻了一页,然后重新垂下头去看书。 “什么怎么回事?” 安罗浮细细瞧了瞧她的表情,试探着问:“你们可是吵架了?” 卓清潭没有抬头,只是微微蹙起眉尖,淡淡道:“什么乱七八糟的?不成体统。” 安罗浮却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师姐,你就别瞒我了,我都看出来了,你与谢仙君必然是吵架了。 先不说旁的,且说前几日他为了保护你,将你的房间圈得连只蚊虫都进不来,更别说是我这个大活人了。 这两日却又忽然让我们随意进出了。由此可见,他近日必然是跟你吵架了嘛。” 卓清潭虚虚握着手抄孤本的手极稳,她纹丝未动的再次翻了一页,淡淡道: “并非如此,他前几日不许你来寻我,皆是因为我未醒转,伤情亦需静养,不便让过多的人叨扰。” 安罗浮闻言挑眉:“那他这两日连面都未曾露过一次,一直在躲着你,这又是为什么?也是因为不便叨扰你吗?” 卓清潭手中动作微微一顿,半响没有说话。 他脑中忽然灵光一闪,旋即恍然大悟道:“啊!我明白了,你们莫不是闹了什么别扭,所以正在冷战?” 卓清潭缓缓抬起头来看着他,她微微蹙紧的眉梢不知为何泛着一丝冷意,除此之外,再没有一丝一毫旁的表情。 安罗浮当即心里一突。 他立刻表忠心道:“当然!师姐沉稳大度,自然不会同旁人任性闹别扭。必然是那位谢仙君的缘故,他为老不尊,居然还寻师姐的麻烦。” 为老不尊? 卓清潭脸上的表情险些没有绷住。 她若有所思的想,说起来前世她与谢予辞均是混沌初开时便降生于天地间的。若是单单看年岁,他们确实算得上是三界中顶顶“年迈”的存在了。 不过她如今前身摒弃,再世为人,芳龄不过二十有一。 这般看来,谢予辞与她一起时屡屡试探戏弄于她,倒也当得起一句“为老不尊”了。 但是她嘴上却还是轻轻斥责道:“放肆。” 安罗浮苦着脸点了点头,叹道:“罗浮我知道,如今今非昔比了。 他是天上尊贵的仙君,我们是凡间的小小修士,自然要对谢仙君要恭敬有礼,更加不能出言不逊冒犯仙颜这些话,父亲都快说烂了。” 卓清潭闻言瞥了他一眼,轻笑道:“你知道便好。” 安罗浮却不满的道:“可是,就算他是天上的仙君又能怎样?仙君也不能对师姐始乱终——” 他愤愤不平的视线对上了卓清潭瞬间皱起的眉头,当即自己吞下了自己后半句话,连忙改口。 “——也不能对师姐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啊!你们吵架归吵架,但是他转头便与旁的女子嬉笑出行,招摇过市,这也太不将师姐放在眼里了!——” 他“啊”了一声,连忙下意识抬头偷偷看了一眼卓清潭的表情,懊恼的止住的话头。 他真是气糊涂了,气愤之下居然一时之间说漏了嘴。 他可真是个棒槌! 他师姐还在病中,怎么能告诉她这些腌臜不悦之事? 卓清潭却微微一怔,轻轻蹙眉问道: “‘嬉笑出行,招摇过市’,你在说什么?谢予辞吗?” 安罗浮“呃”了一声,他忽然佯作镇定的站起身道:“啊,对了师姐,我方才想起来今日的心法还没有温习,怪不得今日一直心浮气躁,我且先去——” “坐下。” 卓清潭淡淡道。 安罗浮登时收声,他略微一停顿,再次老老实实的坐了回来。 她淡淡一笑,轻声道:“罗浮,你有什么想说的便直说罢,支支吾吾像什么样子。” 安罗浮颇有几分为难的看了看她此时并没什么异常的表情,踟蹰片刻,嘱咐道:“那我就说了啊?但是师姐,你答应我,听罢切勿动气。” 卓清潭好笑的看了他一眼,缓缓摇了摇头:“不会。” 安罗浮这才长叹一口气,然后皱眉道:“师姐,你这些天除了前几日无妄海彭长老主办的那场晚宴,一直在房间养病,因此许是还不知道。 拜月节那日,你在兖州府城中庙会上救下的两名大妖,前几日居然又遇到了谢仙君!” 卓清潭神色微微一动。 她听到这里,便已然有些明白了。 想来是谢予辞与晚青、灵蓉一起做了场戏,打算给晚青和灵蓉的身份过一个明路。以便她们从此在仙门百家众人面前,亦可光明正大的继续跟着他做事。 不过,这倒也是她意料之中的事儿,或早或晚而已。 安罗浮十分不满的继续说:“谢仙君见她们并非是为非作歹四处作恶的恶妖,便放了她们一马。 但是她们却说感念谢仙君饶命再造之恩,非要认主做谢仙君座下的灵兽!你说这扯不扯淡? 若论救命再造之恩,师姐那日拜月节才是实打实救了她们。她们怎么不说来找你报恩呢?” 果然如此 卓清潭轻笑着摇了摇头:“不能这么说,我那日即便未曾横插一手,就凭那几名仙门弟子,亦是拿她们毫无办法的。 所以,我自然算不上对她们有救命之恩的,顶多算是援手之义既然如此,如何能挟恩已报?说不定她们还会觉得当日是我多事了。” 安罗浮却蹙着眉,轻抚下巴,喃喃道:“师姐,你说,她们是不是别有用心啊。想要借着谢仙君之势,将来修仙之时能走些门路和捷径?” 卓清潭却笑了,她缓缓道:“罗浮,即便如此,其实这也并没有什么不对。修行之事,本就玄妙。除了个人的天资和努力勤勉外,仙缘亦是十分重要的一环。 很多修士或精怪,多年苦修、道法不凡,却始终因为少了那么一丝仙缘,而无法得道成仙。你怎知她们得遇谢予辞,便不是她们天定的机缘呢?” 说到此处,卓清潭忆起前尘过往,忽而沉默了。 那么,什么又是天定的机缘呢? 第一百二十六章 身死道消,情丝不倦 上万年前,那枚碎裂了的蛇蛋中即将胎死蛋中的小螣蛇,在葬修山下得遇谢予辞,算不算得上是天定的机缘? 晚青得遇谢予辞,因此被他所救,捡回了一条性命。 也正是因为谢予辞捡回了她,她才有机会遇到她这位万年前荣冠三界、显赫一时的九重天帝君太阴幽荧。 因此,亦获得机缘能被太阴幽荧记在名下,成为九重天仙兽司中有名有号的仙兽螣蛇,成为西极濯祗仙宫的记名弟子。 只是,缘之一事,一饮一啄,具是天命。 而天道辗转,向来无常。 她曾经因她福谕点化,名列仙班,荣获仙籍。 亦是因为她错手之失,仙灵尽碎,沦落妖道。 而今看来,当初晚青遇到他们二人,究竟是机缘还是孽缘,还当真是说不清、道不尽了。 安罗浮沉默片刻,却还是皱着眉头,沉声道:“若仅是如此,那也就罢了!可是她们” 他似乎是羞于开口,反复斟酌了几次,方才继续道: “可是她们居然还与谢仙君拉拉扯扯,牵连不休,甚至甚至在夜深之时还频繁进出谢仙君的客房,这些妖女,这实在是不知检点!” 卓清潭叹了口气。 “罗浮,她们是妖,行迹坦荡潇洒,自然不像凡人女子那般注重男女大防的虚礼。但你不可凭借这种捕风捉影之事,败坏女儿家清誉。” 她静静看了安罗浮一眼,道:“若要言此那谢予辞亦时常出入我的客房,你是不是也要觉得我与他之间不甚清白检点了?” “当然不是了!” 安罗浮当即大声道:“她们如何能同师姐相提并论?师姐一生行得端做得正,济世救民除妖卫道,素来是正道楷模,仙家典范。她们只是——” 卓清潭冷冷打断他道:“她们只是什么?你是想说,她们只是妖吗?” 安罗浮登时一顿,他沉默一瞬,忽而低声道:“师姐,对不起,我让你失望了,但你知道我的,我只是一时心中不忿,并非折辱她们的意思。 若她们有一日遇险,只要她们是一心向善、不曾为恶的好妖。那我亦会挺身而出、拔剑相助,但是但是” 他略有些苦恼烦闷的皱起眉头,似乎不知该如何表述清楚。 卓清潭却轻声替他说了下去。 “我知道你的意思。你心地纯善且心怀正义,只要她们的心地是好的,那么不论是人是妖,你具会挺身相护。 但是,也正因她们的身份,你亦无法轻易放下戒备之心,与之平等相交,是也不是?” 安罗浮沉默片刻,轻轻点了点头。 “是。” 卓清潭淡淡一笑,长叹了口气。 是啊,仙门百家弟子,从小受到的教导便是要除妖卫道,护卫苍生。安罗浮会有诸如此般的顾虑,她其实亦是理解。 就好比当年的凶神谢予辞。 明明他只是一个洒脱不羁的少年,盖因生而为凶神,便要被漫天仙神所轻鄙,亦被妖物凶兽所戒备。 他没有家人,没有朋友,甚至没有同类。 似神非神,似凶非凶,便不会有任何一方,真正将他当做是自己人。 谢予辞似乎永远都是形单影只的一个人,也永远都在用那一身风流孤傲来掩饰天地不公赋予他的无限寂寥。 可是,他又有什么错呢? 错的不该是一个人的出身,而是一个人的所言所行。 那些生而为妖、生而为凶的精怪凶兽们,他们又有什么错呢? 卓清潭忽而极淡的笑了,然后轻轻摇了摇头。 其实,是她错了。 当年的往圣帝君权柄通天,神力无边,持身甚严,济人以宽。 那时的往圣帝君,俯仰无愧于天地众生,处处以三界苍生为己任。 ——任谁来说,都要叹一句,她是九重天上当之无愧的最为宽仁悲悯、恩施天下的帝君。 但是,往圣帝君生来尊贵,她诞生之初便是这天地间最最尊贵的圣神。 她的一切悲悯,一切仁慈,一切博爱,皆因她生而便具神格,生而便是神明。 所以,哪怕往圣帝君再是如何的恩慈三界、再是如何的慈悲为怀,她也始终被自己与生俱来的身份所局限住了。 ——因为,她从来不曾想过,去颠倒这三界秩序,让神、仙、妖、凶、人,不再因为他们与生俱来的出身,而被定格一生、束缚一生、命运起伏一生。 她,从始至终,都是在神的角度去看这苍生。 说来可笑,生而至圣,神谕苍生,是旁人趋之若鹜、求之不得的荣耀。 可是,当年那位与生俱来,便端坐于三界至高无上神座上的往圣帝君,却曾想过这样一个问题 ——如果不做神,她又能做什么呢? 而她,又是谁呢? “太阴幽荧”不过是她两仪至阴神力原相之称,而“往圣帝君”亦不过是圣神帝尊亲赐、九重天众仙赋予她的尊荣和仙号。 其实,从始至终,她都是一个没有姓名的人。 天生的神格,赋予了太阴幽荧无限神性和悲悯,却也让她永远都只能是神明。 她能做到处事公道公允,让三界有冤可申,申之得偿。 但她却从未想过,为什么她生来便是神明?凭什么她生来便可主宰苍生? 直到那日,九千余年前的东海之滨、仙山岱舆 她靠在圣神帝尊太阳烛照的怀中,忍耐着那股令她尚且颤栗的剧痛,茫然的看着天边夕阳将落。 天色欲晚,昏暗橙红的日光,正如那时神之陨落万丈光芒。 在她神格尽毁、神陨道消之际,她似乎忽然便明白了。 什么上神? 什么仙君? 什么凶煞? 什么妖邪? 什么凡人? 原来,她其实只是她啊。 那个既妄图护卫苍生,亦希翼孤守仙山、护一个名叫钧别的少年此生无忧、顺遂终老的她。 原来,至纯至净的往圣帝君太阴幽荧,亦有一日会被一介凶神“度化”。 她从一位无悲无喜的神,终被“度化”成了一个有血有肉、懂忧喜、知情浓的世俗“俗人”。 但是,此情哪怕刹那,身死亦是不悔。 世间本无两全。 大爱小情,背道而驰,身死道消,情丝不倦。 于是,她在最后一刻,不惜将周身神骨寸寸震断,再一截一截的抽出! 以元始上神两仪至阴神圣的太阴幽荧之神骨,缔造了这个足以令凶神脱胎换骨、洗去满身浊沉的天道法阵。 可惜她明白的太晚了,晚到她已无力改变这天道和三界的秩序,更无法改变不同族类之间的屏障和阶级。 晚到她似乎也只能护住那一个人了。 而到那一刻,不管他懂她或是不懂她,这些其实都已不再重要了。 不管他恨亦或是不恨她,她也“不能”再去在乎了。 她若犹豫,满盘皆输。 法阵既成,九千多年时光业已度过,成败只在此一举,她只能功成。 谢予辞,对不起。 我知你心里有怨有恨,所以,你一直便像现在这般就很好。 你什么都不知道也好,也永远都不需要知道什么。 既然要恨,那便恨得彻底、恨得坦荡,恨得毫不犹豫。 只有你能坚持到底,我才能狠得下心,坚持下去。 坚持下去骗你到底。 骗到你再也不会被混沌初开天生而来的凶煞之力和鸿蒙紫气,纠缠折磨的那一日。 第一百二十七章 我与他之间,此生绝无可能 卓清潭忽而看着安罗浮,极淡的一笑,她轻声道: “罗浮,你是出身正派的仙门弟子,而晚青姑娘和灵蓉姑娘确实是妖。你从小受到仙门训导,一时半刻之间,师姐不会强迫你去改变什么。 但是,我却希望你今后看待她们时,能再公允一些。她们都是心思纯善、单纯可爱的姑娘,如果不是妖,我想,你亦会很喜欢她们的性情。” 安罗浮沉默一瞬,虽然还有些纠结,但还是听话的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师姐。” 下一刻,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眉头又皱了起来,道: “不对啊!她们若是只想向天界仙君借几分仙缘那也倒无妨,但是她们若要以色诱惑天君,这便是犯了天条吧?那个灵蓉,我总觉得她怪怪的,前两日还” 前两日还言语轻佻的调戏于他,说他可爱有趣什么的。 那表情简直浪荡无状! 好似调戏良家女子的淫贼一般。 安罗浮突然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羞恼,有些面红耳赤说不下去了。 卓清潭闻言却“扑哧”一声笑了。 她笑着笑着,似乎牵扯到了心脉的伤处,于是轻轻蹙眉,强忍着笑意道: “犯了什么天条?怎么,现在连九重天的天条你都知道了吗?我师弟如今当真了不得了。” 安罗浮皱眉道:“师姐,我可不是跟你玩笑。旁的女妖也就罢了,这两个女妖却不同,她们对着谢仙君时一个温柔小意,一个热情如火,我还是觉得她们不安好心,你可别太相信她们了。 至于天界的天条吗我虽然不知,但是戏折子里都有写的嘛,神仙是不能有情的。” 卓清潭当即淡笑着摇了摇头:“那都是子虚乌有的事儿,掌籍堂中典籍曾有记载,九重天上的仙君并不忌讳有情,只有因私情偏颇、贻误公事才是犯戒。 你啊,平日里少看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那戏折子是不是羽浓拉着你去看的?我记得她平日里便最喜欢这些。” 安罗浮疑惑的蹙眉问:“是吗?神仙有情并不犯戒?我怎么不记得哪本典籍里这般详细记载过这些?” 卓清潭淡笑着答:“当然,还不是你读书时不够认真,难道师姐还会骗你不成?” 安罗浮顿时有些不好意思,他先是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旋即,他又觉得有些不对,于是瞪圆了眼睛道:“师姐不对啊,就算天上的仙君有情并不违反天条,但是媚人心魄的妖怪插足破坏旁人的感情,亦是无耻至极!就算她们此举不违天道,却失了凡间道义!我下次再见到她们,非得——” 卓清潭却皱眉,轻声打断他道:“她们插足破坏了谁的感情了?” 安罗浮瞠目结舌道:“当、当然是谢仙君和师姐你的感情了!” 卓清潭微微一默,她抬头静静看了他一眼,旋即长长叹一口气。 “谁告诉你,谢仙君和我有那种私情了?” 安罗浮犹犹豫豫的,似乎并不太敢正视她,但却还是忍不住小声的嘟囔了一句。 “这种事哪里还需要旁人来告诉我啊罗浮又不瞎。” “什么意思?” 卓清潭挑了挑眉。 她蹙眉淡淡的点了点头,道:“所以,其实你是觉得我和谢仙君之间所以,你看到旁的女子与他亲近,便这般怨怼不悦? 罗浮,你往日素来稳重,守礼知进退,并非是如此浮躁之人。可是因为我的缘故,所以你当局者迷,失了分寸和温厚?” 安罗浮皱眉沉声道:“师姐,你错了,当局者迷的并非是我,而是师姐你自己。 谢仙君待你本就与旁人都不相同。不对,他待你何止是与旁人不相同?简直是” 他蹙眉想了想,才道:“简直是他的一双眼里,便只能看得到你一个人。 每每你们同在一处空间中,他的视线便始终牢牢落在你的身上,旁的诸人诸事丝毫无法分去他一分关注。 说起来,谢仙君许是爱屋及乌,便是连我和父亲都跟着沾光了。” 卓清潭微顿,阻止他道:“行了,别胡说了,我累了,你且先去别院中的演武场,寻其他仙门弟子们练剑,功课不可荒废。” 谁料,安罗浮沉默一瞬,居然难得的固执了一次。 他皱眉沉声道:“师姐,罗浮并非胡说,而是事实就是如此。 我早便发现了,只因我是师姐的师弟,谢仙君待我便比待其他仙门弟子的态度亲厚许多,待我父亲也十分有礼。” 卓清潭安静了一瞬,淡淡解释道:“那是因为他十分欣赏你的性情和安世叔不畏人言的品格,你亦曾在无暇镇仗义相助过他,他自然待你更亲厚几分。” 安罗浮定定看了她片刻,忽然道:“师姐,你在怕什么?” 她怕什么? 卓清潭一愣,一时之间无法找到自己的声音。 她下意识转头看向自己面前的少年。 少年已经十五岁了,他们这对双胞兄妹本是她师父端虚宫楌桪宫主座下年纪最小的弟子。 但是不知何时起,这个十五岁少年居然已长得那般高大。 当他如此严肃的看着她时,恍然已经是副大人的模样了。 安罗浮定定看着她,再次轻声的问道:“师姐,你到底在怕什么呢,你本是那般聪慧睿智、玲珑玉透的一个人。这种连罗浮都能看出来的事情,我不信你会看不出来。 可是,你为什么不敢承认,谢仙君待你就是不同的?” ——你又是为什么不敢承认,你待谢仙君,亦是不同的呢? 他的后半句虽然没有说出口,但卓清潭却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 她喉间一涩,好半响才轻轻道:“罗浮,你不懂。” 安罗浮点了点头。 “是,我确实不懂。但是我不懂也没关系,师姐你总是会教我的。” 卓清潭忽然偏过头去,将整张脸背过去,然后轻轻惨然一笑。 她怅然若失的道:“罗浮,我与他之间,此生绝无可能。” 若她这次有幸功成那便说明,她又一次成功“骗”过了他。 况且,她此生恐怕亦是短命早夭之相。而他也再不会原谅她,她也没有时间等他的原谅。 安罗浮皱眉。 “师姐,若他还是之前那个来历不明、身世存疑的怪异少年,我自然不会让他随意接近师姐,免得你被有心之人利用欺骗。 但是既然他的身份实则乃是天界仙君,而师姐,你又是端虚宫数千年来天赋一等一的天之骄子,你们为何绝无可能? 就连师父亦说过,你有如此天资,是极具仙根仙缘之人,将来必有望得道成仙、位列仙班。我也看得出,师姐对他亦非寻常。 ——既然如此,师姐又为何对这份感情如此避之不及?” 第一百二十八章 纡尊降贵 这一次卓清潭沉默的更久了些,她的视线依然落在那册孤本典籍上,但手中的书页却久久不曾翻动。 片刻后,她忽而道:“罗浮,你还小,不懂感情的复杂,亦不懂这世间七情八苦之贪枉。 并不是所有的感情都要有一个结果,亦不是所有的感情都能有好的结果。 我和他之间的事这很复杂。你不要再管,更不要再自作主张插手干预。你懂吗?” 安罗浮垂着头看着自己的手掌,半天都没有回应。 卓清潭抬起头静静看他,加重了语气,再次道: “懂吗?” 安罗浮沉默了一瞬,终于还是点了点头,低声回答道:“懂了。” 其实他并不是很懂。 但是,他却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关于谢仙君和他师姐之间的事,师姐其实也并不需要他真的“懂”,只是让他不要“捣乱”便好了。 安罗浮心里憋闷的厉害,但是师姐说的也对 对于谢予辞和她师姐之间的事,他终归是局外人,于情于理都不应该掺和或者左右旁人的私事。 他有些泄气般,一时之间放空了思绪不知说些什么。 一室茶香,伴着翻书时的沙沙作响,居然忽而令他升起一种岁月静好的感觉。 而此番寂静中,他忽然听到卓清潭淡淡问:“你既见到了晚青姑娘与灵蓉姑娘,想必定是也见到谢予辞,他这两日在做什么?” 安罗浮小声在心里嘀咕道:你不是说你们之间没有私情,绝无可能吗 既然没有私情亦没有可能,干什么要关心他在做什么啊? 当然,这话他也只敢在心里想想,嘴上还是乖乖的回答道: “谢仙君带着那名叫晚青和灵蓉的两只大妖,一起与家父出门了。” 卓清潭手上的动作忽然一顿,书页都被她不小心捏出了一道痕迹。 她眼底厉芒一闪,豁然抬头沉声问道: “他们是与安世叔一起出门的?去了哪里?九晟山吗?” “对、对啊” 安罗浮有些被她此时的反应吓到,他怔怔的点了点头,回答道:“兖州府附近的几座深山,父亲这几日均已带门中弟子们清查完毕。 今日,他便打算再回九晟山一趟,将九晟山附近的几处山脉再探寻一番,以防藏了什么了不得的妖物,重阳佳节时会惊吓到前来登山登高的百姓们。 不过在离开别院前,父亲他们正好遇到了谢仙君带着他那两个新收的灵兽出门,他们听闻父亲要去九晟山一带除妖,便十分的感兴趣,于是两方人马便一同出行了。” 他愣愣的看着卓清潭霍然凝重起来的神色,不解的道:“师姐,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安罗浮皱眉不解的问:“莫非是那两个妖物,啊不是我是说,是晚青姑娘和灵蓉姑娘要对家父不利不成?” 卓清潭回过神来,见他想偏了开始担心起了安品晗的安危,遂缓缓摇了摇头: “并非如此,安世叔应该不会有危险,你不必担心。” 安罗浮这才松了口气,他笑起来时眉清目秀,十分明朗。 “那就好,我就说嘛,就算她们二妖当真心生了什么歹意,但总还有谢仙君在呢,定然不会纵容她们惹下什么祸事的。” 卓清潭下意识再次捏紧了手中的孤本手抄。她深深垂下头去,掩住眼眸深处那抹一闪而过的忧色。 罗浮还是太天真了,以为有谢予辞在,便万无一失。 殊不知正是因为有他在,才更有可能发生捅破天去的大事。 他们不明白,若是谢予辞的所图所想,当真便是为了提前拿回当年被她用神骨为引、封印于凡间四大秘境中的力量,那才会造成最可怕、最不可预估的严重后果。 卓清潭蹙眉。 自她恢复记忆以来,她面前的谢予辞,便始终没有展现过深刻怨怼和仇恨之情。 九千多年封印之苦,他却一如当年那个明媚不羁的少年。 这才让她更加看不透他。 他究竟是心底真的并无那么深沉的仇恨,还是已将那份对圣神帝尊、对她、对九重天的滔天恨意深埋于心底,毫无破绽的掩饰起来了? 若是前者,那他若有一日提前取回神力,三界许是还有一线生机。 若是后者 不知面对拿回全部的混沌初开天地至凶至煞神力,且拥有足以毁天灭地、重塑三界的鸿蒙紫气之力的谢予辞,圣神帝尊太阳烛照可否还能一战? 若是往圣帝君太阴幽荧还“活着”,二圣合力死战,兴许可以拼个鱼死网破,立斩谢予辞于凡间。 可是,太阴幽荧早已“死”去,昔年上古元始阴阳二圣神,而今只剩其一太阳烛照。 就连如今天地间,两仪运转不休的天地至阴之气,都是依靠九千多年前她在东海之滨耗尽神力历时三百六十余年所设的天地法阵来维系的。 更何况哪怕往圣帝君太阴幽荧未曾身陨,她宁可自戕,亦不会斩杀谢予辞于剑下。 卓清潭忽然有些伤感的笑了笑。 也不知将来有一天,她身死道消之际谢予辞是否能明白,不论是前世的往圣帝君太阴幽荧,亦或是今生的端虚宫弟子卓清潭,都不会真正意义上去伤害于他? 理智中,她希望他永远都不会明白。 这样他便能永远活得痛快,活得洒脱,活得自在。 但感性上,她有时又会自私的想,若是日后他有一天能有一丝一毫感知到她待他的心意,她便再没什么遗憾了。 不对,就算他什么都不知道,她亦没有什么好遗憾的。 这本来就是她选好的路。 九千余年前,往圣帝君太阴幽荧选择的路,她来替她走完。 卓清潭轻轻靠向背后的靠枕,手指在膝盖上轻轻的点了点。 她思忖着,其实现在倒也不需要想太多,就算谢予辞今日带着晚青和灵蓉一同去了九晟山,想来不过是提前看一看罢了。 以安世叔一贯谨慎的为人做派,既说是去巡山的,那便只会去巡山,断然不会歪了十万八千里、带他们靠近冥王沟秘境附近。 况且,她尚且在几百里外的兖州城郊别院。 谢予辞哪怕使用障眼法分身瞒过安世叔,偷偷去了冥王沟秘境,想来亦是拿那秘境结界毫无办法的。 想通此节,她便再没有那么忧思顾虑。 果不其然,不到傍晚,谢予辞就老老实实的随着九晟山掌门安品晗,带着晚青和灵蓉一起回来了。 谢仙君似乎是终于消了气,也闹够了别扭脾气。 时隔三日,他居然“纡尊降贵”,再次驾临了卓清潭的小院儿。 第一百二十九章 计划出行 卓清潭蹙眉看向面前高谈阔论、指点江山的灵蓉,一时之间有些陷入了自我怀疑。 “什么?你说要去哪里?” 她没有听错吧? 卓清潭蹙了蹙眉,下意识攥了攥佩戴着“涂雪碧”的那只手。 难道,她因为佩戴“涂雪碧”时间太久,导致六识感应更差了些、听力都不甚灵光了? 灵蓉闻言当即“啪”的一声,喜滋滋的大力一拍桌子,十分豪迈的扬手道: “卓清潭,你没有听错!你,我,他们,咱们要出去游玩了!如何?怎么样?我们是不是很想法?也十分的懂生活?” 卓清潭闻言下意识的轻轻蹙了蹙眉心,她若有所思的看了看斜斜依靠在茶案旁、含笑饮茶不语的谢予辞,然后又看了看虽未如同灵蓉这般激动,但是同样眼底带着一丝愉悦盎然的晚青 然后,她轻轻挑了挑眉,了然的淡淡点了点头。 “既然贵主仆已然商量好了,就不必再来问卓某了,诸位自便就是,在下并没什么意见。” 灵蓉听到这话“咦”了一声,她疑惑的撇了撇嘴,不太满意的问道:“你在说什么呢?什么主仆啊?那都是忽悠哄骗那些仙门之人的权宜之计!谢予辞才没有与我们施咒签定灵兽血契嗷! 再说了,本姑娘怎么可能去做别人的灵兽?他想得美,便是谢予辞也是不行!” 卓清潭眉眼间含笑,神色略带了一丝揶揄的看她一眼,旋即轻轻摇了摇头,佯作怅然的道:“是吗?那倒是可惜了。” 灵蓉狐疑的看了她一眼,下意识追问了一句。 “什么可惜了?可惜什么了?哪里可惜了?” 卓清潭神色淡淡,一本正经道的说:“可惜了,灵蓉姑娘的原形那般珠圆玉润、玉雪可爱,谢予辞未能与姑娘签订灵兽血契,是他的遗憾和损失。” 谢予辞和晚青当即笑了。 灵蓉却还未听明白,她先是得意的一昂首,喜滋滋的大声道:“那是自然!本姑娘——” 说着说着,旋即又忽然察觉这话哪里不对,声音越来越小。 她迟疑的看了看卓清潭那张格外冷清宁静的容颜,怎么看都觉得卓清潭实在不像是会打趣旁人的样子。 于是,她有些疑惑的问:“卓清潭,你这你这应该是在夸我吧?该不是在损我吧? 我告诉你哦,你可不要跟我耍什么滑头的!本大妖生起气来可是十分凶恶的!” 卓清潭闻言,轻轻笑着,好脾气的点了点头。 她微微偏过头看她,几缕松散的发丝闲适的垂落于如雪似玉的绝美侧颜上,眼底是一片温和舒缓的笑意。 除非是在极少数她震怒之时,否则她的神色一惯是这般温温和和的。卓清潭是一个极少将骨子里的锋芒外漏的人。 此时的她亦是如此,看起来分外真诚和煦。 她含笑道:“怎敢,在下只是一名小小的凡间修士,如何敢戏耍灵蓉姑娘这等气度不凡、修为高深的妖中翘楚。” 晚青听着她们之间的对话,忍不住轻轻掩唇笑了。 她起身先是给谢予辞面前刚刚饮尽的茶盏再次满上了一杯清茶,然后又在茶案上放置的另外一只空着的茶盏里,浅浅斟上六分茶水。 旋即袅袅起身,行至房间窗前的矮榻旁,双手递与卓清潭。 灵蓉听罢卓清潭的回答,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脸上倒是十分认同的模样。 “我想也是,料想你也不敢。行吧,看在你如此诚心夸赞敬服我的份儿上,等咱们到了宿州,我自会好好罩着你的!” 卓清潭接过晚青递来的茶盏,转头轻轻颔首,向她低头致谢。 待听到了灵蓉的这句“等咱们到了宿州”时,动作却忽然一顿,她停下举杯至唇边的动作,微微讶异的看向灵蓉。 下一刻,她又微微蹙着眉,转头看向不远处笑意晏晏的垂首饮茶的谢予辞。 卓清潭静静与谢予辞对视了一瞬,缓缓开口问道:“莫非,卓某也要与诸位同去宿州?” 谢予辞放下茶盏,只是他还尚且未及开口,灵蓉便已经瞪着眼睛,抢先一步回答道: “嘿?瞧你这话说得多新鲜啊!不带你同去,那我们三个大晚上不睡觉,跑来寻你聊什么家常?你又不是我们的谁,难道我们还需来报备行踪不成?” 卓清潭微微一怔,居然真的要她同去? 谢予辞慢慢拨弄着腰间悬挂的压襟所用的白玉佩,淡淡开口道: “宿州府距离兖州府并不算太远,乘坐牧云舟飞行两个时辰便可抵达。 况且,牧云舟行驶途中十分平稳,途中并不会颠簸,你亦可在牧云舟上稍作休息,不用担心身体会吃不消。” 卓清潭顿了顿,她微微蹙眉看了看面前的三人。 她倒是不担心路上辛苦,只是好端端的,他们为何突然萌生了要去宿州的念头?还要带她同去? 灵蓉也就罢了,性情好动又活泼,一贯是想一出是一出。可谢予辞和晚青 卓清潭敛眉沉默了几息。 不过宿州府在兖州府的南边几百里处,而九晟山却在兖州府以北几百里外的亳州。 宿州与亳州两地之间南辕北辙、方位正好相反。 此时,他们忽然生念嚷着要去宿州府,想来与九晟山冥王沟秘境之事并没有什么相干。 既然可以借此离九晟山更远一些,她又何乐而不为呢? 于是,卓清潭只略一思忖,便轻轻点了点头,淡淡道:“想来‘谢仙君’也没有给在下第二个选择。既然如此,那么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谢予辞闻此轻笑一声,他歪着头道:“‘卓仙长’果然聪慧过人,正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卓仙长’身负仙门百家第一俊秀之名,当真是当之无愧的能屈能伸。” 卓清潭淡淡瞥了他一眼,没有理会他的揶揄调侃。 倒是晚青想了想,含笑向她解释了一句。 “卓仙长,我们此行目的地,乃是宿州府地界上的第一大城,长春城。长春城地处北地最南端,气候相对兖州更加暖和许多,十分适宜仙长调息身体。” 灵蓉一拍手掌,兴致极高的欢欢快快道:“——而且最重要的是!马上便是重阳节了哎! 我早就打听过了,整个北地三州,重阳节办的最热闹最有模有样的,便要数长春城了,就连北地第一大城兖州城都没得比!” 她活泼泼的一屁股坐在了卓清潭身旁的矮榻上,觑了她几眼,十分得意的继续说道:“卓清潭,你可知长春城为何虽然地处北地,却依然温暖如春?” 卓清潭轻轻挑了挑眉,看着面前近在迟尺的那张红润润的少女脸庞,忽而轻笑了一声。 她在心底不禁微微感慨,灵蓉的心态如此年轻活泼,当真是好。 没什么烦恼,便可始终像个孩子般容易满足。 灵蓉见她没说话,以为她不知。 于是便更加来劲了,眉飞色舞道:“果然!你不知道吧?我告诉你哦,那便是因为长春城在宿州府中的地理位置十分的得天独厚! 整个长春城都是被四周的温泉山脉包围环绕的,你说神不神奇? 四面八方,都是温泉山哦!因此不仅城中温度适宜,温暖舒适,就连周围崇山峻岭之上尽是先天温泉热汤! ——那处的温泉可不是你现在住的这座小破别院可比的,重阳节呢又是登高登山祈福祭祖的佳节,届时长春城周围的山上可热闹了!城中的节日气氛据说更是热烈喧嚣!咱们必然得去瞧瞧热闹才好!” 第一百三十章 少说几句话能死吗 晚青淡笑着上前轻轻拉住灵蓉的衣袖,然后对她微微摇了摇头,将她拉到一旁的茶案旁,免得她咋咋呼呼的,活泼吵闹过了头、搅扰到卓清潭的清净。 待将灵蓉拉到茶案旁坐下,她这才笑眯眯的说道:“傻灵蓉,卓仙长博闻强识,见识不知胜过你几多。她这么多年来行走于天下,在九州八方除妖除祟,这些事情哪里用的上你来说教? 即便仙长不曾去过长春城,自然也是对九州志中记载的诸多地貌特征了如指掌的,你就不要再班门弄斧了。” 卓清潭闻言微微垂头笑了笑,其实,她确实是去过宿州府的长春城的她不仅在长春城外的山脉中,曾经替周围的山民解决过精怪异象,还在周围的山中留宿过一些时日。 灵蓉听闻晚青此言,却十分不服的拖长声音“切”了一声。不过她的不服气不是对着晚青,而是对着身为凡人的卓清潭。 “阿婆,我才不信呢,你怎么能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呢?我灵蓉可是在北地逍遥了一百余年,号称北地三州的‘活地图’哩! 卓清潭不过是一介凡人,瞧她的样子,今年满打满算也不过就才二十岁吧?她再有见识,难道还能越过我这个活了万年的前辈去?我吃过的盐恐怕比她吃过米都多!” 晚青摇头轻笑,跟含笑看着她们说话的谢予辞不动声色交换了一个眼神。 那意思仿佛在说:瞧瞧,她又来了 不过,灵蓉这一次却罕见的有眼力见儿了一回,注意到了他俩之间“暗度陈仓”的视线交流。 她当即直起身来,十分严肃的皱着眉头。 灵蓉先是将头转到左边看看谢予辞,然后又像拨弄鼓一般快速转到右边看看晚青,然后十分不能理解的问道: “阿婆,你是怎么回事呀?以前你对谢予辞盲目崇拜那也罢了,毕竟听闻他当年是救过你性命的嘛,还曾经对你有过传道受业的半师之恩。不过,你怎么现在就连对着卓清潭这样一个凡人,都开始失智尊崇起来了?” 她略带不满的小声嘟囔起来。 “阿婆,你可是整个三界里都数一数二、有名有号的大妖!对一个凡人这般推崇,也太给咱们妖族丢脸了。” 谢予辞和晚青闻言具是一顿,就连之前脸上那股若有似无的笑意都渐渐淡了几分。 晚青的眼底,更是蓦然划过一丝黯然神伤之色。 是啊,当年的主上对她恩同再造,将尚未破壳、便险些早夭的她救活了过来,更对她有传道受业的半师之谊。 然而,当年的往圣帝君太阴幽荧,于她而言又何尝没有提携点化之恩? 若说谢予辞对她有半师之谊,那么往圣帝君太阴幽荧于她而言,便是那另外一半的半师之恩了。 只是后来阴错阳差,世事莫测,九重天南天门一役过后,她们之间恩仇相抵,再也没有什么情谊可言。 不过尽管如此,不论晚青心中如何作想,亦或是私下谈及卓清潭时,在谢予辞跟前对往圣帝君太阴幽荧有诸多的怨恨和不满。但是当她真真正正面对卓清潭时,却还是下意识的毕恭毕敬,不曾在言语中有丝毫的冒犯和逾礼。 似乎她对往圣帝君太阴幽荧的臣服与敬畏,自她未曾开神识之前、尚且还是那条小小的螣蛇时,便已经深深刻在了她的骨子里。 她也不得不承认,尽管太阴幽荧屡次对不起她的主上谢予辞,但实则太阴幽荧从来并未对不起过她。 作为守护天地苍生平安顺遂的神明和九重天上兢兢业业数万载的帝君,往圣帝君自诞生之日直至于仙山岱舆陨落之际,从来不曾对不起过苍生万物。 于晚青而言,太阴幽荧,此生无可指摘。 也正是因此,她虽在心里对太阴幽荧有恨、有怨,亦有不理解。但是,却独独不曾少了半分对她的尊重。 哪怕如今的卓清潭前尘不记,只是个病骨支离的凡人,她对她亦未有过一丝一毫的怠慢轻视。 晚青看着神色迷惑不解的灵蓉,不禁垂头无奈的笑了笑。 灵蓉不曾真正认识过往圣帝君,更不曾真正与往圣帝君相处过,所以自然无法理解她面对卓清潭时万般复杂与烦忧的心情。 灵蓉皱着眉头,定定看着此时脸上没什么多余表情的卓清潭,忽而突发其想的凑到她面前,然后十分凝重的小声问: “喂,卓清潭,你说实话!你们端虚宫该不会是有什么邪术传承吧?你是不是暗地里给我阿婆还有谢予辞下了什么咒?要不然他们怎么会那么——” “——唔!!” 晚青却抬手用一股妖力封住了她的嘴,将她到了嘴边的“那么反常”尽数封在喉咙里。 她蹙眉看着灵蓉,轻声斥责道: “你可闭嘴吧少说几句话能死吗?” 灵蓉被晚青施加的妖术封住了嘴巴,连忙“呜呜”发出几句呻吟,手脚并用比划着,示意自己一定不再多话了。 晚青这才轻轻叹着气摇头,然后挥手再次打出一道妖力,解开了封住她嘴巴的术法桎梏。 然后,她沉默着看了卓清潭一眼,起身双手结印,躬身一礼。 “卓仙长赎罪,灵蓉打小在荒野长大,她野惯了不懂什么规矩,并非诚心冒犯。” 卓清潭轻轻摇了摇头,抬起如画的眉眼,淡淡看了看她们,然后笑笑道: “无妨,晚青姑娘,灵蓉姑娘说的没错,在下确实只是一介凡人修士,你切勿如此多礼,更不需这般拘束着灵蓉姑娘。” 晚青微微一默,旋即抬头温婉的笑了笑,轻轻点头。 灵蓉却眼珠一转,立刻顺杆子往上爬,连连点头道:“就是!就是!听到了吧阿婆?卓清潭自己都说了,咱们跟她不用多礼,都这么熟了嘛! 再说了她不过是一个弱唧唧的凡人,咱们可是大妖!肯跟她玩还不是看她这人还算不错,又勉强算是有点义气——” 晚青转过头去,冷冷看了她一眼,投去警告的一瞥。 灵蓉的下半句登时再次憋在了嗓子眼里,上不去下不来。 她停顿了一瞬,小声嘟囔道:“干什么啊,阿婆你变了,现在总是凶我,都不疼我了。” 谢予辞却忽而若有所思的看着她们,然后轻笑出声,说和道: “晚青,其实灵蓉这丫头,倒是与你年轻时有那么几分相似,你也不必过于苛责她了。” 晚青当即一顿,下意识看向卓清潭,眉头紧皱。 主上是怎么回事啊?现在说话越来越不注意了。 先前他还假模假样的在卓清潭面前装一装样子,不管她信不信,好歹也算维持了自己一个凡人身份的假象。 现在怎么说话间越来越不经心了? 就这般明晃晃的承认与她们这些大妖相识甚早,岂不是漏洞百出? 她蹙眉,不过卓清潭此人,为人处世向来内敛低调,便是发觉了他们之间言语上的漏洞,想来也从不会戳破,这也算是她别具一格的处世之道。 想当年,往圣帝君太阴幽荧亦是如此,很多事情她都是看破不说破的,从来不会给旁人难堪。 虽是如此,晚青却还是竭尽心力的想替她家主上挽尊转圜一番,她掩饰道: “主上,没有吧我们才认识几年啊,您哪里认得晚青年轻时候的模样?您真是爱说笑。” 谢予辞却轻轻挑了挑眉,含笑淡淡看了她一眼。 他的那一双凤眼,自下而上、斜斜向上看人时,当真是风流无限,引人遐想。 然后,只听他曼声道:“怎么没有?” 第一百三十一章 修为最高的兔子精 谢予辞好像并没意识到晚青的“良苦用心”,他缓缓抬起一只手,用手背轻轻抵在唇角,然后一侧的唇边还牵起了一抹淡笑。 脸上还带了丝怀念之色。 “你年少时本就生活喜乐,无拘无束,其实与灵蓉的性情并没有什么两样,也没什么规矩,只是后来” 说到此处,谢予辞忽而沉默了,唇边的那抹笑意也渐渐敛去。 只是后来她遭逢大变,过往一切种种,尽数被推翻重建。 那段无忧无虑、被人怜惜宠爱的岁月,在她二百多岁时戛然而止,再也不似从前。 谢予辞虽然没有说全,但是晚青却已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而此时,用一只手摆弄着手中茶盏的卓清潭,面上一丝多余的表情都没有,仿佛并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又仿佛对他们之间的哑谜毫不感兴趣。 只是,她那另外一只藏在宽大的仙门道服云袖下的右手,却下意识的紧紧攥起,指甲甚至用力到将她的掌心抠出了几道深深的印记。 她的舌尖默默抵着自己的牙关,维系住了面上一派平静如水,冷静自持的神态。 晚青沉默了片刻,忽然略带伤感和欣慰的看向一旁正用一脸莫名其妙的表情,蹙眉看着他们的灵蓉,然后轻声说道: “是啊,如此这般看来,灵蓉其实很是幸运。 人之一生无须轰轰烈烈,惊天动地,荡气回肠。若能波澜不惊,平平庸庸,寻常无趣的过此一生,又未尝不是另一种运气。” 灵蓉听了这话,却登时不乐意了。 她似乎有些生气了,当下忘记先前术法封喉的教训。 她再一次站起身来,眉头挑的老高,嘟着嘴十分不悦的看着晚青。 “阿婆?你这是什么话呀?谁平庸了?谁无趣了? 我在咱们藏秀山一带、还有兖州府一带的妖精中一直很有名望的好吗? 此处两地的妖族,哪个提起我来,不得赞一句我灵蓉虽然出身不显,原形只是一只玉兔,但却逆天改命、道法远胜很多出身强大的大妖啊?” 谢予辞和晚青具是一愣。 他们的一腔喟然愁思,被灵蓉这一番打岔,彻底搅扰打散了。 谢予辞静了一瞬,忽而“扑哧”一声笑出声来,他一本正经、十分认同般点了点头,然后轻笑着道: “那确实,放眼三界九州,灵蓉绝对算得上是在修为最高强的兔子精了。” 晚青闻言不禁莞尔一笑,就连先前始终面无表情、十分冷淡的卓清潭,此时亦是眼底略带一丝笑意的看了他一眼。 灵蓉当即用力点了点头,然后大声道: “那是当然!在兔子精中我灵蓉若称第二,谁还敢称第一?” 她搬着凳子“噌噌噌”的几步凑到谢予辞和晚青跟前,挤眉瞪眼的继续大声吹嘘。 “我跟你们讲,可不仅如此!我时常能听闻兔子精们在传,说我不仅给我们兔子精大大出了风头,便是给诸多原形势弱的小型精怪们都增光不少! 咱就是说啊,妖族修炼大多要受到原形力量的限制,有几只小型精怪能有我如今这般修为造化的?” 晚青破为无奈的笑嗔着看她一眼,轻轻摇了摇头。 “瞧你,说你胖你还喘上了,真是不禁夸。 你这丫头最怕吃苦了,修炼功法时也惯爱偷奸耍滑,等闲不肯用功的,做事又从来没有什么长性,若不是我当年曾在储物法器中收藏的众多” 她反应过来,吞下都到了嘴边的下意识脱口而出的话。 然后微微一顿,继续续上前话道:“收藏的众多在凡间偶然寻来法宝丹药,才让你进修时走了捷径,你哪里来的如今这般道行?” 当年她少时,在仙山岱舆生活了两百余年,亦曾受教于往圣帝君太阴幽荧。 那时候的仙山岱舆上并没有后来的西极濯祗仙宫,只有谢予辞一砖一瓦一木亲手搭建起来的屋舍楼台。 有一说一,往昔经年,往圣帝君太阴幽荧对她,从不吝惜耗费法宝仙药。 当年九重天上,西极濯祗仙宫的库房中,于仙兽修行有益处的灵丹妙药,十有八九都进了她的肚子。 以至于她后来开了神识、修成人形后,依然有许多帝君带来岱舆的天界法宝仙丹灵药。 这些东西吃不完用不尽,往圣帝君后来便尽数将这些东西赐予了她,留给她日后傍身之用。 后来,她仙灵具碎,被打落凡间化身为蛇,不再是仙兽螣蛇。 但是那个储藏了诸多法器仙药的聚宝囊,却依然戴在身上,随着她一道度过葬修山重新修行的那段最为艰难的时光。 拜往圣帝君所赐,她得以用最快的速度得道成仙,成为仙兽; 拜往圣帝君所赐,她仙灵破碎化蛇为妖,在凡间混沌度日沉沦数百年; 亦是拜往圣帝君所赐,她用当年往圣帝君所赐的法器和丹药,再次以最快的速度修成人形,重新得道,成为叱咤逍遥于凡间九千多年的当世大妖。 甚至后来,这些九重天上的法器仙丹灵药,亦让灵蓉都跟着沾了光,同样获益匪浅。 灵蓉得以从一个不学无术、不甚勤勉、且天赋中庸的小小玉兔精,修炼成为一个道法卓绝的大妖,具要得益于这些聚宝囊中的法器和仙药。 晚青忽而觉得有些好笑。 想当年,灵蓉因为往圣帝君太阴幽荧待“钧别”淡漠不慈,三百余年次次都将“钧别”拒之门外、拒不召见,因此对往圣帝君心生不满、颇有微词。 若她有一日知道,她能以玉兔之身修成当世赫赫有名的大妖,皆是因为往圣帝君太阴幽荧神陨过世后的余荫,还不知道要如何跳脚憋屈呢。 而她若是再知道,这个她嘴上虽然不忿、实际心底却十分喜欢的凡人女子卓清潭,便是当年害得谢予辞被封印九千余年的往圣帝君太阴幽荧她的反应恐怕更是变幻莫测了。 灵蓉已经撇了撇嘴,小声嘟囔道:“什么啊!我知道阿婆神通广大嘛,这么多年来我修行一日千里,进步这般飞速,有阿婆的宝物仙丹的功劳。 但是,我自己也是很厉害很有天分的嘛!你们这样想我,我可太伤心了!” 晚青无奈的摇了摇头。 谢予辞则低低笑了一声,扶额轻轻呻吟了一声,颇有些头痛的歪头对晚青道: “晚青,你也是,没事招她干嘛?” 晚青这才笑着摆了摆手,轻轻推了推噘着嘴十分不高兴的灵蓉,轻声哄她道: “好啦,是阿婆错了可好?你别生气了,我们灵蓉本就十分厉害,又很有天分,旁的妖精便是拍马也及不上的。” 灵蓉“哼”了一声,翻了个白眼。 “敷衍!” 她气呼呼的拿起桌上的茶壶,也不管那茶水烫是不烫,直接便对着壶嘴牛饮起来,还是不太高兴的模样。 晚青一时语塞,长叹了口气,拿她颇为没办法的摇了摇头。 倒是先前一直沉默不语的卓清潭,此时忽而淡笑着开口了。 她轻声劝解道:“其实道法修行的强弱,具是身外之物。人之一生,最难得的是便是能活得通透洒脱。 这一点上,灵蓉姑娘远胜旁人,便是在下也是望尘莫及,心中钦佩羡慕不已。” 谢予辞一顿,不动声色的歪着头看了她一眼。 灵蓉眉梢一动,旋即竖起耳朵,“碰”的一声重重放下手中的茶壶。 第一百三十二章 庄周八苦错梦蝶,你是恩赐也是劫 尽管灵蓉已经在极力掩饰了,但是她此时眼角眉梢上那已经快要飞出来了的快乐和得意,根本压不住。 晚青自然也看到了她那副模样,不禁觉得十分好笑。 卓清潭将左手中的茶盏,轻轻放回矮榻前的矮几上,然后偏过头来看着灵蓉,温和的笑了笑。 她语气轻缓的继续说道:“更何况,灵蓉姑娘十分机灵,并非只会死学死记、默守陈规的刻板之人,更对凡间各种节礼和民俗颇有见解,亦对九州逸闻轶事如数家珍。 想来等咱们到了宿州,还要仰仗灵蓉姑娘多多照拂,为我们好生介绍一番当地风俗。” 这话说的可实在是太漂亮了! 灵蓉登时眼睛一亮,浑身上下仿佛都舒坦透了! 她这回总算是彻底高兴起来了,当即豪气干云的重重一拍桌子。 然后用斩金截铁、义薄云天的表情重重点了点头,十分郑重的道: “那是当然!有我在,保准让你们宾至如归!我办事!你放心!” 她刚刚表完态,忽然若有所思的“咦”了一声,然后啧啧有声转过头来,细细打量了卓清潭片刻。 房间内其他几人,都被她此时的一系列动作搞得摸不清头脑。她却又忽然神色格外认真的点了点头,沉吟道: “怪不得!怪不得你小小年纪,便能在凡间仙门百家中拥有如此高的声望地位,还做了当世第一仙门的掌宫! 别的不说,单单就说你面对我这种天才时的识人之明,便已强过我阿婆和谢予辞许多! 先前是我错怪了你,居然误以为你是朵自命不凡、假装清高、假装柔弱、装模作样的黑心白莲花!” “黑心白莲花”:“” 卓清潭眉心微微一跳。 她一摆长袖,身体轻轻前倾。 然后展颜一笑,若有所思的看着她,缓缓点了点头。 “哦?自命不凡、假装清高、假装柔弱、装模作样的黑心白莲。 原来灵蓉姑娘先前竟是这般看待我的,那就不知如今卓某在灵蓉姑娘心中,又是朵什么花呢?” 灵蓉脸上一僵,心里“咯噔”一下。 她一时嘴快,居然将过去在心底吐槽过卓清潭的话脱口而出! 还被卓清潭这个正主听了个正着! 即便是厚脸皮如她,当下一时之间多少亦是有些尴尬的。 谢予辞当即抬起一只手掌,遮住了自己的半边脸,他似乎是在忍笑。 但这委实是辛苦,最终他还是没有忍住,“嗤”的一声轻笑出了声。 晚青亦是用一脸惨不忍睹、欲语还休的表情看向灵蓉。 灵蓉那一瞬间心中尴尬得宛如翻江倒海,她沉默了一瞬,颇有些不好意思的无意识用两只手摆弄着自己垂在胸前的两条发辫。 然后,略有几分心虚的小声道:“现在嘛现在在我看来,卓清潭你简直便是一朵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的——” 卓清潭挑眉,淡淡道:“——《爱莲说》?所以在下在姑娘心中依旧是一朵莲花?不过想来,这次应该不是黑色的了吧。” 谢予辞憋了半响,此时终于破功。 他猛然伏于面前的茶案上,闷声大笑。 “——哈哈哈哈!” 灵蓉一时之间面红耳赤。 糟糕! 这首诗难道也是用来形容莲花的嘛? 她、她也不知道啊! 她只是觉得这首印象十分深刻,似乎曾经被阿婆逼着背过的,感觉十分朗朗上口,于是便拿来用上一用。 这怎么说呢?这不是巧了吗? 卓清潭该不会以为她是故意的吧? 灵蓉有些手足无措的看向卓清潭,似乎是怕她会生气。 晚青更是笑到直不起腰来。 她伸手隔空点向她,笑着揉了揉眼道: “早就说了让你平日里多读书,少出去疯玩疯跑,你偏不。 不爱读书也就罢了,还这般喜欢卖弄,这下好了吧?搬起锅砸了自己的脚。” 灵蓉一张小嘴张了又阖,最后活生生挤出一句。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啊。甭、甭管它是什么花了,总之总之我看你行!” 卓清潭面色平静的静静看了她一瞬,忽而抬起右手,宽大的云袖十足优雅风流,霎时垂落,遮住了她的整张容颜。 灵蓉怔怔的看着她微微颤抖的双肩,当即急了。 她一个箭步上前,似乎是有些想拉下她的袖子,但又不知为何有些畏缩不前,最后只能小小声的嗫嚅道: “喂,卓清潭,你,你别哭啊。你这个病秧子身体又不好啊不是,我不是骂你是病秧子哦!不过你能不能别哭啊? 我可不是关心你,主要是担心你若伤心哭出什么毛病来,谢予辞他们又要骂我了。” 她絮絮叨叨、语无伦次、词不达意的说的半天,晚青这才笑着上前一步拉了她的手臂一把,然后道: “好了好了,越说越不着调了。傻灵蓉,卓仙长是何等大气之人,哪里会跟你这个不懂礼数的黄毛丫头计较?” 灵蓉一愣,她转过头去,果然见卓清潭已经轻轻放下方才举起的右臂。 云袖下那一张清绝出尘的容颜上,居然一丝泪痕都没有! 不仅如此,她还正用她那一泓秋水般的双眼带着笑意看她,眼中光芒暖暖,像一轮温柔皎洁的满月。 原来卓清潭刚刚双肩一直在微微颤抖,居然不是在哭,而是在笑话她?! 可是,虽然是被她戏弄了,灵蓉不知为何却还是觉得心底微微松了口气。 她小声“哼”了一声,嘟囔道:“你们一个两个三个的,各个长了一千个心眼儿,都不是什么好人,就会欺负我这老实人。” 除了她外,房间中的其他三人,具是轻轻笑了。 卓清潭忽而偏头对着灵蓉眨了眨眼,淡笑着轻声道: “那也是因为灵蓉姑娘性情洒脱,率真可爱,因此我们才更喜欢与你说笑。” 灵蓉闻言怔忪的转头,正好对上她清澈如洗的视线。 下一刻,她那张圆润光泽的脸庞轰然红透! 刹那间,她只觉得自己似乎连耳朵都红的发烫了。 她“啊”了一声,正想要义正严词的斥责卓清潭别想收买她,却又在开口的瞬间突然有点找不到自己的舌头般。 最后,她匆匆留下一句: “懒得搭理你们,我要去收拾明天出门的行囊了!” 然后便一跺脚,火急火燎的跑出去了。 晚青略有些无奈的看了看她那狼狈逃窜的背影,轻笑着摇了摇头,小声道: “还是这般的毛毛躁躁。” 卓清潭亦是含笑看着房门的方向,但其实以她如今被“涂雪碧”削弱六识下的目力,那么远的距离看东西,便已经只有模糊的剪影了。 片刻后,她淡笑着轻叹。 “她这样,便很好。” 无拘无束,自由自在,没有牵挂,亦无烦恼。 ——这是多少九天神佛,尚且求之不来的福气。 谢予辞笑着笑着却忽然沉默了。 果然,以卓清潭这般为人性情,但凡是她想,又怎么会有人当真不喜欢她呢? 不愧是卓清潭。 遥想半个多月前,灵蓉第一次见到她时,对她防备成了那般模样。恨不得立刻将她驱逐出“破月小筑”,一刻都不想与她相处。 而现在,灵蓉对上她时便也就只剩下嘴硬心软、外强中干了。 不过,这也没什么奇怪的,他当年不也亦是如此吗? 他想到此处,自嘲般的笑了笑。 数万年来独行千里,孑然一身,踽踽独行。却从东海之滨、初遇她那日开始,他的一生天翻地覆。 她刹那回眸,便已震碎了他那身孤芳自赏、引以为傲的铠甲。 东海初见误终生,终是凶神动了情。 庄周八苦错梦蝶,你是恩赐也是劫。 自此,那个少年桀骜,身负神骨,手握天地至凶至煞神力的凶神 ——终于,有了软肋。 第一百三十三章 拌嘴 “喂,安小郎君,你怎么走得那么快嘛,看看我手里这是什么?这可是当地十分有名的佳酿哦,我请你吃酒如何?” 灵蓉眼角眉梢具是带笑,她喜滋滋的打量着身边的少年郎,健步如飞的跟上他的步速。 然后,讨好似的将手中新买来的长春城名酿“春意浓”递上前去。 不过,显然安罗浮却并不太领情。 他微微有些苦恼的蹙着眉头,避开她伸得过长、险些抱住他手臂的手,正色道: “灵蓉姑娘,请你自重。” 灵蓉当即拖长声音迟疑的“咦”了一声。 她疑惑的挑眉看他,呆愣愣的问:“自重?你这小郎君是怎么回事呀,本姑娘好心请你喝酒,哪里就不自重了?” 走在前边的谢予辞闻言却“哈哈”一笑,他回头戏谑的指了指灵蓉,然后对晚青道: “瞧瞧,灵蓉如今满心满眼都是安公子,已瞧不见谢某了。 晚青,你可不能学她,有了俊秀玉郎便忘了我这个‘主人’啊。” 晚青听了也不理人,只是白了他一眼,掩唇一笑,没有说话。 灵蓉却小声埋怨道:“什么啊?谁是主人啊?我才不是——” 不过,她好歹突然想起来自己还有一个所谓的谢予辞灵兽的身份要演下去,因此吞下后半句话,不满的小声嘟囔了一句。 安静了没有一瞬,她反应过来,大声道:“谢予辞,你说什么呢?什么玉郎啊?我只是看安小郎君有趣,逗他说话罢了,你可别胡说!” 谢予辞朗声一笑,道:“那你可逗错了人,安公子是‘卓仙长’这个小古板教出来的小小古板,怕是不懂你的那些恶趣味。” 灵蓉撇了撇嘴:“我也看出来了,安小郎君长得这般俊俏,思想却如此守旧死板!你们方才听到了没?他居然说我不自重哎!” 安罗浮目不斜视的淡淡道:“灵蓉姑娘,在下与你并不相识,无故请不相熟的陌生男子饮酒作乐,于女子而言便是不自重。 怎么?姑娘家中的长辈不曾教过姑娘这些道理吗?” 卓清潭耳目不明,又是走在他们前面,先前并没有听到灵蓉和安罗浮之间的对话。 还是方才走在她身侧的谢予辞参与了他们的对话,因此她才认真听了一耳朵。 此时她亦听到了安罗浮的这句话,虽然她并没有回头,但却还是略带警告的低声道:“罗浮,你过了。” 安罗浮一僵。 他停下脚步,沉默了一瞬,面向此时懵懵的灵蓉,便是微微躬身一礼: “罗浮言语不当,向姑娘致歉。” 灵蓉却不甚在意的摆了摆手,然后迟疑的转头看向走在她旁边晚青,小声问: “阿婆?原来请男人们喝酒,便是不自重啊?你先前也没跟我说过啊!” 晚青无奈的看了她一眼,微微向她摇了摇头。 然后面带歉意的对安罗浮道:“安仙长,该道歉应该是我们,灵蓉这么些年来徒长了些许年岁,但却一直是孩子心性。她虽然不懂凡间礼数,但她没有恶意的,只是想与安仙长交好。” 安罗浮微微皱眉,礼貌的向她颔首一礼。 谢予辞闻言却在前面轻笑了一声,他微微摇头,揶揄道: “晚青,你这话说得便不中肯了,灵蓉何止是不懂凡间的礼数,明明是哪里的礼数她都不曾遵守过。” 灵蓉当即“啧”了一声,十分不满的上下打量着他,“呸”了一声,道:“你也好意思说我?谢予辞,咱俩现如今到底是谁更无法无天啊?” 有事没事就往卓清潭的房间里钻! 她还没说他呢,明明他才是最最无礼的人! 说到这里,她忽然“咦”了一声,然后若有所思的捏着自己胸前的发辫,道:“不对啊,以前我们刚认识时,你明明是最最守礼端正不过的一个人啊!” 她皱着眉看他:“怎么你现在变成这副油嘴滑舌的毒舌模样了?还是以前好,跟安小郎君似的有趣极了!” 不过,灵蓉所指的“以前”,自然是当初认识“钧别”的时候。 那时自小受往圣帝君太阴幽荧和濯祗仙宫的仙娥们爱护长大的钧别,自然是极其热诚真挚、端正守礼的人。 ——也更好“欺负”,确实与现在的安罗浮有些相似之处。 曾经的钧别只会在灵蓉出言不逊时冷眼训斥,或转身离去不与她相争。 现在的谢予辞却锋芒毕露,话带机锋,犀利又张扬。 因为真正的他本就是被世人所排斥,一个人摸爬滚打,在荆棘丛生的逆境中长大的。 那般长大的谢予辞,桀骜不驯,身带锋芒,也确实无法无天。 而于灵蓉而言,这样的谢予辞,她其实是有些陌生的。 谢予辞漫不经心道:“怎么?有安公子一个人‘有趣’还不够吗?再多一个,我怕你也招架不住。” 安罗浮蹙眉,不再理会他们。 他偏过头望向自己右前方的卓清潭,恭敬又不失体贴周到的道: “师姐,出来半天了你累不累?前方不远便是长春城中最有名望的酒楼‘春盛源’,我们届时可以在那里歇脚用膳。” 灵蓉当即举手,插嘴道:“啊!这家酒楼我亦有所耳闻,但是听闻极难预订席面!此时正是饭口时辰,怕是没有位置的。” 安罗浮微微一顿,旋即淡淡道:“此事倒是不难,其实方才在牧云舟上,我已提前传讯给九晟山的弟子,请帮忙提前预定了春盛源的厢房雅座。我们直接过去便可以了。” 卓清潭闻言不甚赞同的轻轻摇头:“罗浮,我们因私出门玩乐,不该如此麻烦九晟山的仙友们。” 安罗浮笑着回答道:“师姐,一点也不麻烦。你有所不知,九晟山虽为仙门,但其中亦有堂系负责日常经营,与北地三州地界上的商贾均有商贸往来。长春城中的春盛源,亦有九晟山的份子。咱们这也可算是去自家吃饭,应该不算奢靡享乐。” 卓清潭这才点了点头。 一旁的灵蓉听到这话,却已夸张的咋舌起来: “啊?这么说,安小郎君其实也算是春盛源的少东家了?好家伙,我先前居然小瞧你了!你们九晟山还有什么大买卖,快说来给我们听听嘛!” 安罗浮微一停顿,旋即十分有礼的回答道:“都是些养家糊口的小生意,不值当拿来一说,叨扰了几位姑娘的雅兴。” 然后,他对灵蓉轻轻颔首,便快步走到了前面去。 灵蓉登时有些泄气。 她斜眼觑了一眼已走到前面去了的安罗浮的后脑勺,转身拉住一旁的晚青,小声跟她抱怨: “阿婆,你瞧瞧他啊!明明他就不爱搭理咱们,偏偏还做出一副温吞有礼无可指摘的模样,让人想发火都没法发” 晚青闻言笑了。 “哪有?安公子只是性情腼腆了些,不善与陌生女子攀谈说话罢了,并非不爱搭理于你。再说,你的哪句话他不曾好好作答?” 灵蓉嘟着嘴道:“什么啊?你那是被他蒙蔽了!我算是看出来了,他才不耐烦与我说话呢。 只是,他既然不喜欢我们,干嘛还要死皮赖脸跟着我们一起出来玩啊?” 晚青无奈的白了她一眼,轻叹道:“安仙长是仙家名门弟子,平日里潜心修行忙得很,哪里是为了跟咱们出来玩耍? 他啊,只是不放心卓仙长,这才要求与我们同行的,你当他是为了跟你这小妖出来玩闹吗?” 灵蓉当即“哼”了一声,却还嘴硬道:“谁、谁稀罕啊!” 第一百三十四章 谢予辞,差不多得了 灵蓉想了想,还是心下不忿,气鼓鼓的略带不满的说道:“不是,他什么意思啊?咱们带卓清潭出来,他有什么好不放心的? 难道咱们还能吃了卓清潭不成?他这分明就是不信任咱们啊!” 晚青笑了笑,反问她道:“灵蓉,那我且问你,若是有几名你并不相熟的仙门弟子要将我单独带去别的地方游玩,你便能放心吗?” 灵蓉几乎想都没想,立即回答道:“当然不放心了!我怎么会让阿婆你独自一人与那些道貌岸然的仙门弟子出行?他们肯定会欺负你的!” 晚青挑了挑眉,再次问道:“那么,如果他们要带我一同,你可会要求跟着同行?” 灵蓉瞪眼道:“咱们当然是要在一起的啊!他们若是不肯带我一起,哼,那就更说明他们心里有鬼!哪怕是偷偷跟着,我必然也是要——” 说到此处,她猛地收声,那一番高谈阔论登时噎在了嗓子里。 晚青挑了挑眉,含笑看她,也不说话了。 灵蓉表情有些纠结。 她踟躇的看了看晚青,又看了看前方的少年:“呃” 这么看来,好像也是这么个道理? 她撅了噘嘴,那好吧,那就姑且算是他有道理好了。 另一边,安罗浮已经几步走到了前面,并肩行走于卓清潭的右边。 他看着卓清潭头上的帷帽,有些不解道:“师姐,你此时目力本便稍弱,再戴上这帷帽,岂不是更受影响?” 卓清潭似笑非笑的看了看谢予辞,摇头道:“这便要问‘谢仙君’了。” “嗯?”安罗浮不解的看向谢予辞。 谢予辞见状正色道:“问我做什么?要怪还是得怪卓仙长自己了。” 卓清潭面无表情的觑了他一眼,摇了摇头。 安罗浮迟疑的看着他,皱眉问:“谢仙君,什么事要怪我师姐?” “自然是怪她长得太惹眼了些!” 谢予辞一本正经道:“你是不知,先前谢某与她在兖州府逛那城中拜月庙会,街上人山人海,哪个走过路过的人不要回头看她一眼?” 安罗浮若有所思的看了看自家师姐这画面倒是可以想象。 卓清潭偏着头透过面前帷帽垂落的白色纱幔,斜眼看了谢予辞一眼,轻叹一声:“谢予辞,我今日当真算是明白,什么是贼喊捉贼。” 谢予辞却笑意晏晏的继续解释。 “所以啊,咱们既然是出来玩的,便要自在一些。太过惹眼,这可不好。你师姐还是戴上这帷帽,你好我好,路上行人也好。你说对吧?” 安罗浮松开蹙紧的眉头,笑了笑道:“谢仙君虽是好意,但这帷帽却太过繁琐沉重。我师姐装扮简约惯了,怕是不甚习惯。 照在下看来,稍后吃过午膳便不要戴了。想来有我们在,必不会有无知宵小前来叨扰师姐。” 他言毕,便不再与谢予辞搭话,转过头来浅笑着将自己得知的宿州风情一一介绍给卓清潭听。 “师姐,宿州的‘春日拂晓’号称是当地第一名茶,我已经提前让春盛源的掌柜替我们去城中最大的茶庄预订了一些,待到了春盛源,师姐还请尝尝鲜。” 卓清潭含笑看他一眼,轻轻摇了摇头:“我哪里懂得这些?平日里便会饮茶,亦是随便喝喝的,品鉴不出所以然来,你何苦费这个功夫?” 安罗浮却正色道:“师姐,你只是太忙了,每日里不是修行,便要天南海北的助人除妖,还有诸多宫中宫务要你操持,自然是无心这种安逸享乐的小道。 但是师姐虽不懂茶道,味觉和品鉴水准却甚是高超,等闲茶水从来入不得师姐的口。” 安罗浮这话倒是不假。 卓清潭虽然不懂茶道,亦分不清各种茶派茶道的区别,但是好茶劣茶,她一喝便知。 寻常茶意略差些的茶水,她每每浅尝即止,等闲入不得口。 虽然卓清潭不喜奢华,不慕繁华,更对口腹之欲之类安逸享乐之道亦不甚在意。但是端虚宫宫主楌桪却对她甚是爱重,恨不能以合宫之力精心供养这位爱徒。 因此,尽管卓清潭自己不甚在意,但从小到大,她的吃穿用度具是最好的。 听到安罗浮这话,卓清潭却笑着轻叹。 “那都是以前了。现在我的味觉也不甚灵光,什么美食佳肴亦或茗茶佳酿,我都品不出个优等次等,既然如此何必糟蹋了好东西,让你白忙一场。” 安罗浮却皱眉,十分真心实意的正色道: “能被师姐所品鉴,便是它们最大的福气。不论是佳肴山珍,亦或是珍稀茗茶,能入得了师姐的口哪怕半分,罗浮都觉得十分值得,并非是白忙。” 走在卓清潭左边的谢予辞当即皱眉,他“啧”了一声,有些听不下去了。 他上下打量着安罗浮片刻,直至安罗浮已经被他看的蹙起了眉头,他才啧啧有声道: “小朋友,你师姐这还没当上你们端虚宫的宫主呢,你便已经这般阿谀奉承、百般逢迎了,若是以后她当了宫主,这还得了?” 他话中的调笑嘲讽意味太过明显,安罗浮如何能听不出来,当即便蹙了蹙眉。 但是安罗浮为人正派端方、守礼守节惯了,又敬重谢予辞好歹是位天界“仙君”,于是,他蹙着眉沉声道: “谢仙君这话错了,我师姐自小亲传我功课心法,手把手教会我握剑。我与妹妹第一次提剑、第一次心法初成、第一次下山游历、第一次除妖卫道,皆是受到师姐教化相助。 师姐自小待我们众多同门,亦是无微不至,情同手足。我想不仅是罗浮,便是我端虚宫中任何一名弟子,皆愿为师姐赴汤蹈火,何况不过是这些端茶倒水微不足道的小事?这怎么能叫阿谀奉承百般逢迎呢?” 谢予辞听闻此言却高高挑起一侧眉峰,在他眼底深处,一道利刃般的光芒一闪而过。 他忽而轻笑一声,语气不辩喜怒的道:“哦?是这样?可是谢某怎么听闻,先前卓清潭被罚受戒、被施以八颗镇骨钉之刑时,也没见小朋友你为她‘赴汤蹈火’啊?” 安罗浮眼角一抽,就听谢予辞继续“杀人诛心”般曼声道: “——不对,不光是你吧?似乎你们端虚宫那些你方才所谓的受过卓清潭无微不至关照提携的同门弟子们,亦无人施以援手。 如此看来,贵派的‘情同手足’和‘赴汤蹈火’,实在也是不甚牢靠啊。” 安罗浮的脚步猛地一顿。 他握剑的右手忽而紧紧攥住剑鞘,深深低垂的脸色铁青。 安罗浮在谢予辞这番指责之下只觉哑口无言,心里难受到无以复加。 谢予辞的嘴,若想让谁难受,那可真是一说一个准,厉害极了。 虽然灵蓉的嘴皮子也十分利索,先前在兖州城中将诸多仙门百家弟子们亦是说到哑口无言,但是她若跟谢予辞相比,却还是差得远了。 卓清潭沉默一瞬,不甚赞同的轻轻瞥了谢予辞一眼,然后淡淡道: “身为端虚宫弟子,宫规不可违逆。我犯错受戒,应该应分,家师所有惩处都是情理之中。 若是同门师弟师妹们因我而忤逆尊长,再次触犯宫规,那我的过错便更大了。他们不来强自出头,便已是帮我了。 更何况,我受戒受罚之时,罗浮尚且在南边游历、诸事不知。他听闻我的事,便已第一时间折返宫中为我奔走,你又何必这般戳他的心窝子。” 谢予辞“啧”了一声。 他挑了挑眉,歪着头看她。 “这就算戳他心窝子了?谢某可还有好多更过分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呢。” 卓清潭淡淡瞥了他一眼,眉峰如柳叶弯刀,笑意却直抵眉梢。 “我的师弟,自有我教导。谢予辞,你差不多得了。” 第一百三十五章 我能护他们多久,便会护他们多久 谢予辞瞠目结舌的看着她,被卓清潭噎得心头直发哽。 片刻后,他摇了摇头,若有所思的喃喃自语道: “安罗浮他老子说的没错,你这个人当真是对‘孩子’溺爱得很” 卓清潭闻言蹙眉看向他:“我并没有。” 谢予辞叹了口气,轻笑着点了点头,敷衍的安抚了一句。 “是是是,你没有。” 不过在这一点上看,她与前世似乎并没什么差别。 当年的她,对晚青又何尝不是如此? 晚青少时,其实也是顽皮的很。 只是,那二百余年仙山岱舆的日子里,不论晚青惹出了什么祸事,她都从未曾说过她半句重话。 明明自己是个极其简约、不喜奢华之人,但在吃穿用度上却处处不曾短了晚青这些小家伙们分毫。 仙界那些利于仙兽修行服用的灵丹妙药,更是不要钱似的拿来给晚青服下。 若不是后来晚青人生境遇遭逢大变,性情收敛改变了许多,恐怕如今她的性情应该也是一如灵蓉一般的无法无天。 不过,她待之甚为宽厚的也不止晚青一个 遥想当年,仙山岱舆上已修成正果或尚未修成正果的诸多仙兽、仙草们,具得往圣帝君太阴幽荧的爱护福泽,也亦是各个对她忠心不二,死心塌地。 ——比如濯祗仙宫的嘉荣上仙,再比如九重天上的司雨仙君雨师染。 当年他曾好奇的问过太阴幽荧,明明天界规矩繁多,人情寡淡,堕神汀神殿更是行事威严就连仙兽司、仙蒲司这种有司衙门亦是对那些得道的仙兽和仙花仙草约束甚严,何以她身为帝君,却对座下这些仙兽仙草如斯放纵宽容? 时过境迁,万年流转,他始终记得那时的太阴幽荧脸上的表情。 祂含笑看着岱舆上纵情奔跑,自由自在的众多小仙兽,和化为人形的小仙草们,淡笑答曰: “随心随性、放纵自由,是我此生无法拥有的奢求。既然如此,若能护住身边的人拥有过这些,那亦是一件极其美好之事。” 祂当时的笑容悲悯,还略带着一丝恻隐。 太阴幽荧轻轻摇头,怅然轻叹: “可是即便是这样的日子,他们过一天,也便会少一天。 终有一日,他们会长大,会得道升天。 然后位列仙班,授命任职于九重天,重重责任,尽数加身。 所以,在此之前,我并不会拘束于他们,且让他们快乐无忧的度过这千百年少时岁月吧。” 当时的谢予辞听完却只是皱眉反问: “那以后呢?他们总有长大离开你身边的一天,你又打算护着他们多久?” 往圣帝君太阴幽荧临风而立,洒然一笑,然后回过神看他。 “本君既与天地同寿,那么,我能护他们多久,便会护他们多久。” 谢予辞回忆此处,忽然心底一默。 是啊 那个时候的他们都曾天真的以为,往圣帝君太阴幽荧便如高悬九天、清冷又温煦的月辉,必然与天同寿,永无坠落之日。 而今依靠那座东海之滨的天地法阵,始终万年如一日的以月辉与两仪至阴之力,护佑着三界安宁。 但是昔日上神踪迹,却早已难寻究竟。 仙山岱舆沉没,濯祗仙宫不复存在,不知当年曾在仙山岱舆的旧人们,失去了如同擎天之木一般始终庇护他们的神君,而今安在焉?又将何去何从? 谢予辞沉默了片刻,转过头去,看到卓清潭正在低声宽慰着安罗浮。 “罗浮,大家既是来出游的,便要开怀一些。常常纠结于过往琐事,这样于人于己,都非利事。” 安罗浮沉默一瞬,脸色不是很好的闷声道: “师姐,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此事于我,绝非琐事。” 他先是抬头看了一眼面无表情、默默看着他们的谢予辞,然后目色沉沉的转头看向卓清潭,沉声道: “师姐,其实谢仙君方才所言并没有错,我们口口声声说着是如何爱戴师姐,如何感念师姐恩情的。但是当你当真遭逢困境,被旁人诬陷冤枉时,大家却都在前怕狼后怕虎的瞻前顾后,畏首畏尾。 若当时情形对调、易地而处,师姐必然不会对我们袖手旁观。可我们却 若不是此次长檍师叔在断戒峰上设下的结界忽然无故破开,恐怕师姐此时此刻还” 卓清潭挑了挑眉,她轻轻抬手,淡淡打断他道: “罗浮,这就是你想多了,若你们犯错犯戒,师父依照宫规惩处,便没有错。 既然合情合理,我亦不会多言半句,只会在你们受戒之后为你们尽心疗伤。 有功当奖,有错当罚,不论是谁造下恶业,都不能逃过因果,众人皆如此,我也一样。” 安罗浮蹙眉:“可是师姐并无过错啊!当日明明是钧天崖附近除祟的仙门弟子们遇到了危险,因此咱们端虚宫的师弟,唤醒琅琊玉向师门求救示警。 明明师姐是第一个赶赴险境营救之人,亦是师姐将众多因为弱水寒潭倒灌、困于钧天崖的仙门百家弟子救出! ——更是你独自留下,让他们先行脱险,竭力为他们断后。” 安罗浮每每想起此事,便忍不住带上情绪,他不满的道: “救人性命难道还救出错了吗?这简直这简直是没有道理!” 卓清潭偏过头看向他,缓缓道:“纾难救人,不畏生死,这本便是我辈仙门中人的本分,亦是端虚宫弟子应行之事,并没什么值得歌功颂德的。救人自是没错,错的是” 她说到此处,无意识的轻轻攥住左手,将食指上面那枚坚硬冰凉的端虚宫掌门指环“潮沁”用力攥紧。 错的是,因她之过,迫使凡间四大秘境之一的钧天崖秘境结界动荡,唤醒放出了本不该这般早便醒来的人。 安罗浮微皱着眉头,轻轻点头道: “我知道师姐你的意思,师姐是想说,牵扯进了钧天崖秘境结界之事便是错处。” 他面色不虞,继续沉声说道:“可是,钧天崖秘境结界被破,这又与师姐有什么相干? 依我看,分明是他们无妄海自己看守不利,凭什么拿师姐来背锅? 师父他老人家也是他平时素来明察秋毫,也一贯爱重师姐。也不知为何这次居然听信他们的一面之词,如此重罚于师姐。 若非师姐的灵脉被封没有灵力流转,以师姐的功法道行,又怎会病弱至此,连个凡人都不如?” 包厢内霎时寂静一片,几乎落叶可闻。 第一百三十六章 爻华 卓清潭眉峰微皱,低声斥责道:“越说越没有规矩了,师父的决断自有他的道理。 我早便已说过,师父封住我周身灵脉并非是惩罚,实乃是为我好。我周身灵脉均被钧天崖底的地心焱火灼伤,因此只能温养让其自愈。 若是灵脉不封,我体内灵力便会时时流转,会不自觉的冲击灵脉上因地心焱火灼伤而生成的裂缝,那才更加危险。” 安罗浮闻言静了一瞬,他嘴巴开了又合,最后转过头去,不说话了。 沉默好一会儿的谢予辞,此时却忽而插嘴道:“其实倒也不必那么麻烦,听闻蓬莱有一仙草,名曰‘爻华’,食之有治愈万物的神效。 若是能寻到此物,卓清潭灵脉上的灼伤便可痊愈,届时自然无须再用封印灵脉这种蠢法子强撑。” 安罗浮闻言脸上大喜过望,但反观卓清潭却并没有什么多余的神情。 不过惊喜过后,安罗浮倒是立刻冷静了下来。他若有所思的“嗯?”了一声,然后皱眉看向谢予辞,追问道: “‘爻华’?此乃何物,我怎么从未在仙门典籍中看过?” 谢予辞神情变幻莫测,他缓缓吐出一口肺腑间的浊气,怅然若失般轻轻的喟叹一声,似笑非笑道: “仙山蓬莱曾因一位上神的无上神力,得以与仙山岱舆比邻而居、相依相偎,彼此之间仅隔三十余里。 后来,仙山岱舆消失不见,沉没于东海海底,而仙山蓬莱亦是自此踪迹不见。其间许多典故和传闻,早已泯灭于旧日时光。 近万载流年消逝,关于五大仙山,凡间仙门典籍亦不知前尘。如你这般年纪,若是还曾听闻,那才是见鬼了。 不过你也知道,我曾在九重天任职为仙官,因此对仙山典故和爻华之类草木神效有所耳闻。” 安罗浮闻言,眉头却皱的更加死紧。 “五大仙山?仙山岱舆?这名字好生陌生,我竟从未听过。我只听闻世间有三大仙山,分布于海外,便是瀛洲、方壶与蓬莱。其他两座又是什么?” 卓清潭默默听着他们的对话。 她看着街边熙攘的人群和挑着担子迎来送往的商贾,未发一言,似乎对此并不是很感兴趣的样子。 谢予辞静了一瞬,语气淡淡的简短答曰:“除去而今广为流传、至今仍在的三座仙山,天地间曾还有两座仙山。一为‘岱舆’,二为‘员桥’,不过此二山而今皆不复存在。 至于海外仙山嘛,本就是在海上飘忽不定,极难被人寻得的。 当年的岱舆和蓬莱,亦是因天界上神极其强悍无边的神力施法才被固定,因此常年坐落于东海之滨。” 安罗浮看了看他,十分疑惑的诚心提问: “那现在呢?为什么这两座仙山又都不见了?可是那位上神,又收回了那个固定它们的神法?” 他说到这里,忽然“啊”了一声,若有所思的喃喃道: “我曾听闻典籍中记载,上古的神明诸如女娲大神、盘古大神之列,大多为了造就天地万物而陨落身死。 莫非,这位上神亦是已经神陨殡天魂归混沌了?因此祂施下的固定两座仙山的术法,也便因为宿主的逝去而消散了?” 谢予辞猛然阖起眼帘。 他的唇峰抿得极紧,旋即轻轻将头偏向没有人的一边。而那双避于人后、无人得见的眼底,已是一片乌云密布。 该说不说,安罗浮虽然为人老实木讷了些,但有些时候分析事情时头头是道,头脑转的却很快,真相居然让他猜出了个八九不离十。 卓清潭却在此时忽然出声,淡淡打断了他“打破砂锅问到底”的追问。 她没有看任何人,只是低头看着脚下的路,然后语气淡淡的道: “罗浮,你最近道法始终未曾精进,想来是近期多在各地游历,被诸多凡间奇闻异事分去了太多精力。修行更要修心,用功亦当用在该用的地方上。” 安罗浮闻言面上颇有几分愧色,他面红耳赤的低下头,小声辩解道: “不是的,师姐,我只是觉得谢仙君的这个法子其实也并非不可行。 若是我们当真能寻到仙山蓬莱的踪迹,摘取一株‘爻华’仙草,师姐岂不是可以少受许多的零碎苦楚?” 卓清潭淡淡道:“既是传说,便是虚无缥缈的传闻,不必将这些放在心上,否则又与庸人自扰何异?” 安罗浮小声道:“可是,师姐的伤势又如何是好?光靠身体自行温养灵脉,待到痊愈之时,还不知要耗时多少年岁呢。 人之一世,不过匆匆百年,师姐本是仙门百家中最有望得道飞升的天才这几多岁月,旁人蹉跎得起,师姐你如何蹉跎得起?” 卓清潭正色的偏头看向他,轻叹一声。 “罗浮,我此生从未有过得道飞升的奢念。位列仙班,登临九天,这些于我而言不过是些虚渺妄言,以后不要再提了。至于我的灵脉之伤” 她洒脱的笑了笑,神态一派明朗肆意。 “只要人是活的,伤便迟早会有痊愈的一天,这不过是或早或晚的问题。说来我已习惯,倒没什么所谓。” 谢予辞此时已经调整好先前险些失控的情绪,他正好听到她这句话,调转过头来,语气平静的道: “人就算是活着,也是分诸多活法。虽然都是活着,但顶天立地、御剑天涯、身强力健的活着,亦或是病弱不堪、缠绵病痛、病骨支离的活着,这二者还是有区别的。” 卓清潭无声的张了张嘴,刚要说话,安罗浮已经重重点头,应和道: “——谢仙君这话说得有理,所以我们绝不能轻易放弃寻找仙山蓬莱!只是” 他蹙眉再次发问:“这些上古传闻,当真不是无稽之谈吗?” 谢予辞淡淡道:“诸多仙山传闻,而今看来虽是上古奇谈,但并非无稽之谈。便是只有一线生机,亦不应该轻言放弃,万般皆有迹可循,不过是费些功夫罢了。” 说起来,如今现存的海外三大仙山,其实他先前的日子便已经找到过两座了。 他曾经以瀛洲盛产的几种仙果和仙草“盏琰”,酿制出了一味佳酿,名曰“忆追思”。 ——而此酿“忆追思”,亦在当初的破月小筑,曾被他用于卓清潭身上一次。 只不过当时也不知究竟是晚风急凛,亦或还是仙酿力劲总之事后还害得卓清潭感染风寒,反复发热了许多天,事后多少令他有些懊恼。 第一百三十七章 没有值不值得,只有如何取舍 谢予辞也曾经找到过方丈的踪迹。 还记得那次,他曾在方丈采集到了几株名曰“丹惑”的仙草,带回破月小筑中的倚凇居,给病中的卓清潭闻之,助其益气润肺。 而三大仙山中,便也只有当年他最为熟悉的蓬莱却始终令他遍寻不到仙迹。 但是万事万物,既有存在之理,便必有迹可循。 他相信,这只是时间的问题。 安罗浮亦郑重点头,道:“没错,即便是再难,我亦要试上一试,说不定仙山蓬莱当真便被我找到了呢? 师姐,你也不必相劝,便是将那四海踏遍,我亦要为你求来一株‘爻华’。” 说来让人无奈,蓬莱曾被她施法拘在岱舆旁边三十里外的海上。 上面仙草灵药琳琅满地,她都不曾投瞩过片刻的视线。 但是而今,消失不见蓬莱上一株普普通通的仙草“爻华”,却成了此生能救她这个凡人性命的东西。 一饮一啄,皆为果报。 卓清潭心知,安罗浮因为当日她受戒受刑蒙难之时未能及时相助,因此心里一直有心结。 若是此结不能解开,怕是今后都要成为他心底的一个疙瘩,于他修行无益。 她定定看了他一瞬,放缓语气道:“罗浮,世间诸事具有各自的缘法。端虚宫诸多心法,万变不离其宗,那便是要固守本心,心无杂陈。 很多事,你若不能释然放下,便始终纠结于心,无法堪破己身,于修行大为不利。” 安罗浮却缓缓摇头,沉声道:“师姐,或许罗浮的想法有些自私,枉顾师父和你多年教诲。 但是我却始终觉得,若此生无法守护自己的家人,便是修为再高深精进又有何用途? 修为固然不能轻忽,但这世间再没什么东西,能比至亲至爱之人的安危更加重要了。” 卓清潭定定看着他,神色怔忪。 就连谢予辞闻言亦是颇为意外的挑了挑眉,看向两米开外那个十五岁的少年。 他的面容虽然稚嫩,但眼中透漏的光芒却格外的炙热而坚持。 谢予辞忽然极轻笑了笑,这个小家伙,虽然有时候迂腐了些,但却是个难得的性情中人。 倒也没有枉费她师姐处处为他着想,一番拳拳爱护之意。 卓清潭忽而从头顶帷帽长长垂坠而下的云纱里伸出一只纤长的骨感分明的手,轻轻搭在安罗浮紧紧攥住佩剑的手臂上。 她的神色隐藏在朦胧的帷帽下,因此安罗浮无法看得真切。 但她的语气却一如既往,温存而负生机。 “罗浮,不论是师父亦或是我,我们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要相信师父,亦要相信我。 另外,有些事情你若想做,我便不会阻拦于你,准许你凭心而为、随心而动。但既是要随心凭心而为,那便重在努力的过程,而非结果。 你要答应我,在此过程中,不可因为心存私欲而伤害妨碍旁人的命格,亦永远不要因为结果是否圆满,而迷失了自己的心性,可好?” 安罗浮沉默的看着卓清潭帷帽白纱下,虽然不甚清晰、但隐约得见脉脉温柔的眉眼,旋即格外郑重的、缓缓的点了点头。 “我答应你,师姐。固守初心,尽力而为。但行诸事,莫问前程。” 谢予辞却忽而在一旁发出一声嗤笑。 他长长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不甚理解的道:“有时真搞不懂你们这些所谓的仙门正派弟子,为了那些旁的不相干的人或事的喜乐顺遂,把自己的一辈子过得憋憋屈屈。 等到轮到自己有难,却又担心扰乱旁人的命数,瞻前顾后,畏首畏尾你们这一辈子啊,活得可当真没劲。” 安罗浮闻言,却当即皱眉反驳他道:“什么叫‘我们这些所谓的仙门正派弟子’?谢仙君,虽然您如今已经自请下界做一介散仙,并不在天界任仙职了,但也毕竟曾是天界的仙君。 行侠仗义,济世救民,不仅是我仙门弟子的行为准则,更是天界仙君的职责所在,您怎么能说这样便是畏首畏尾、憋憋屈屈呢?” 谢予辞瞬间仿佛被人割了舌头一般鸦雀无声。 他一时放松忘形,险些忘记自己此时正在假装九重天上的仙君了,因此倒是难得被这傻小子一句话呛得卡住了壳。 卓清潭见他居然也有被一个少年弟子怼到哑口无言的一天,不禁“扑哧”一声,轻轻摇着头掩唇轻笑。 跟在后面的晚青和灵蓉刚好买好了点心跟上来了,正好看到这一幕。 灵蓉十分八卦的追问:“怎么了怎么了?发生了什么?” 谢予辞却没有时间理会她,而是十分不满的看着卓清潭道:“卓清潭,你笑什么啊?啧,你这人真的是不公正的很!怎么就喜欢拉偏架呢? 方才我教训你师弟的时候,你便立即开腔声援他。如今换成你师弟欺负于我,你却闷声偷笑暗自窃喜。这可不太地道了啊!” 灵蓉“哈”了一声,脸上表情怪异的看了看安罗浮,又看了看谢予辞,不可置信道: “什么?我没听错吧?安小郎君还能欺负得了你?谢予辞,苦肉计可不是这样用的啊!你会不会啊?不会我可以教你!” 谢予辞翻了个白眼,凉凉道:“这么多米糕,尚且堵不住你的嘴吗?” 灵蓉一边继续向嘴里塞了一块刚刚买的点心,一边小声哼了一声:“哼,要你管?你就会欺负我。” 卓清潭见此,不禁展颜一笑。 她此时这一身做工用料具是极为讲究的衣衫,亦是谢予辞先前命晚青刻意为她准备的诸多衣物配饰中的一套。 卓清潭此人,不论身负何等难熬的病痛,行走间腰背始终挺得笔直,宛如一支傲骨不灭的龄竺。 她那袭颜色素雅,但用料做工具是不俗的衣衫,此时在行走间翩然若飞,裙摆处低调又不适典雅的浅金色暗纹流光溢彩,恍若九天飞仙。 她偏头轻笑:“‘谢仙君’,你这说的是哪里的话?谁有理在下自然便帮着谁,何时拉过偏架?” 谢予辞“嗤”了一声,道:“你们人多势众,谢某才懒得跟你们争辩,拉没拉偏架你们自己心里有数。 再者说,你们那明明是歪理邪说日子是过给自己的,自己开怀畅意才是最为紧要。‘我死之后哪管它洪水滔天’,这话你们难道没听说过?” 卓清潭闻言含笑偏过头去,静静看着他。 谢予辞微微一顿,无意识的轻轻蜷了蜷指尖。 她的目光哪怕透着一层朦胧的轻纱,亦能让人有种温润如玉、心旷神怡之感。 她这般静静回首看着旁人时,令人陡生岁月静好之感叹。 他听到她如斯说道—— “谢予辞,这世上情非得已的‘傻事’确实很多。 但尽管如此,有些事也还是要有人去做,有些事也还是有人不得不做的。只有这样,才能换取更多人的逍遥自在。” “有些事,没有值不值得,只有如何取舍。” 第一百三十八章 少年恃险履平地,纵剑千里震千秋 “春盛源”果然名不虚传。 不仅每道菜品具是色香味俱全,摆盘更是意境非凡、风雅不俗。 加上室内装饰极其讲究,精致淡雅,在此用饭别有一番风味。 这顿饭吃下来,唯一让谢予辞十分诟病的,当属安罗浮的泡茶技艺了。 本来这顿饭吃的舒坦,谢予辞是很想给安罗浮这点薄面的。 但是一杯茶下肚,他脸色顿时大变,有些话实在不吐不快。 他格外认真诚恳的对安罗浮说道:“安小仙长,这人嘛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可以理解。所以有些事情,倒也不必如此勉强。 谢某看你于修行一事上,倒也还算有些天赋在身。至于其他偏门左道,小朋友精力有限,不学也罢。” 安罗浮蹙眉问:“谢仙君,你此乃何意?” 谢予辞轻叹道:“谢某没什么意思,唯心疼这几两好茶尔。” 安罗浮闻言眉头皱的死紧。 他忽而沉默的举起茶盏,一口喝尽面前的茶水,旋即转头疑惑道: “谢仙君,你的味觉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我觉得这茶还好啊?” 这不是挺解渴的吗? 谢予辞沉默的看了他一眼,轻喟道:“安小仙长,你该不会以为我在骗你吧?” 安罗浮眨了眨眼,没有说话,但是他的表情说明了一切。 谢予辞见状轻笑一声,摇了摇头,十分真挚的看着他,缓缓道:“你看着我的眼睛,这里面可有半点虚假?” 安罗浮微微一顿。 他定定看着他的眼睛半响,然后神色郑重的转头看向卓清潭。 “师姐?谢仙君不太实在,我不信他。你来说。” 谢予辞闻言当即一拍桌子,“啧”了一声,似笑非笑道:“好啊,不信我是吧?卓清潭,来来来,你来说!你别躲在一旁不作声。” 卓清潭用茶杯挡住自己的半边脸,也掩住了唇边的一抹笑意。 下一刻,她放下杯子,脸上一派正经,再没有丝毫笑意,然后看向安罗浮。 她的眸色如暖暖轻烟,又像是蓝天白云下山涧中的两捧清澈的清泉。 卓清潭淡笑道:“‘春日拂晓’不愧是宿州府第一茗茶,确实茶香醇厚,回味悠远,令人饮之忘尘。” 安罗浮当即展颜一笑:“师姐,你喜欢便好。” 谢予辞瞠目结舌的看向她,他不耐烦的用手指敲了敲桌子,曼声打断他们道: “喂,卓清潭,你可别和稀泥啊!谁让你点评‘春日拂晓’了?现在等你点评的是安罗浮小朋友的茶艺水准。” 安罗浮闻言眉头微皱,当即目光灼灼的再次转头看向卓清潭。 卓清潭眼神左右微微一动,视线难得的游移了一瞬,然后轻轻用手背抵在唇角咳了咳。 她偏头看向安罗浮,问道:“咱们是不是还有菜色未上?罗浮,你去催催。” 这推诿之意实在太过明显了,就连安罗浮都狐疑的看了她一眼。 谢予辞更是当即“啧”了一声,十分不满的再次用手指轻轻点了点他面前的桌子。 “——‘卓仙长’,请勿转移话题。” 卓清潭轻轻一叹。 她一贯不喜对人口出恶言,更不愿意评判他人的好坏是非。 只不过,若是情非得已、一定要她说时,她亦是从不会虚以妄言便是了。 于是,卓清潭沉默一瞬,还是坦白着喟叹道:“师弟的茶艺,尚有进步空间。” 安罗浮闻言,震惊又泄气的“啊”了一声。 他知道,他师姐是个极其温厚真诚之人,极少会令旁人感觉尴尬难堪,更是轻易不会对旁人说重话的。 此时,她既然已经说是“尚有进步空间”,那么他的茶艺水平恐怕真的是差得还很远。 于是,他微微蹙眉,轻轻叹了口气,道:“原来我泡的茶真的有这么难喝啊? 泡茶不就是在茶壶里放入茶叶,再倒入沸水便可吗? 难道大家不是这般泡茶的吗?我还一直以为,自己的茶艺其实尚可。” 大家还真不是都是这般泡茶的。 谢予辞于此道,称得上是大家。 不论是在仙界,亦还是在凡间,他的烹茶技艺具算得上顶尖。 想当年他初初涉猎凡间烟火,烹茶煮饭的水准便已领太阴幽荧惊艳。 哪怕后来被打回原形忘却前尘,亦是在濯祗仙宫众多细心周到、聪慧体贴的仙娥中出类拔萃,将往圣帝君的起居饮食照顾的妥帖。 谢予辞挑了挑眉,十分好笑的看着他,学着安罗浮的样子也跟着重重的叹了口气。 “要不怎么说,你爹说的没错呢,你师姐惯会溺爱你们。你能将上好的‘春日拂晓’泡成这般模样,想来之前在端虚宫中,也是没少糟蹋好东西吧?也就卓清潭还能喝得下去了。” 卓清潭此时早已摘下帷帽。 她的容颜未施分毫粉黛,干净清透的像一块无暇的美玉。 此时,她无奈的看了谢予辞一眼,偏过头靠近他耳畔,用极轻的只有他们二人能听到的音量,小声对他说道: “你啊,明明很是喜欢罗浮,又何必总是挤兑他逗弄他?他不问世事,性情单纯,听不懂玩笑话,说不定还真当你不喜欢他呢。” 卓清潭说话间吐气如兰,微弱的气息不经意间扫过谢予辞的耳畔。 谢予辞那只被她靠近的右耳,猛然红了一片。 但他的脸上却没有一丝一毫异样的表情,还神态自若的轻挑眉梢,用同样低的声音,淡淡答道: “喜欢谁?安罗浮?谁说我喜欢他的?谢某素来讨厌古板正经之人,尤其是他这般小小年纪,便没有半分少年人心气,我便更加看不惯了,更不耐烦挤兑戏弄他。” 卓清潭含笑轻声问:“那在‘谢仙君’的眼中,少年人的心气又该是什么模样呢?” 谢予辞“啧”了一声,想也不想道: “那自然是要意气风发、年少轻狂些才好。有道是‘垂柳飞花满路香,酒旗风暖少年狂’,人不轻狂妄少年吗。” 卓清潭闻言却淡笑着摇了摇头。 “谢予辞,每个人的性情生来便各不相近,不可一概而论。更何况,哪怕是同一个人,若遭遇不同成长境遇,最后性情亦会截然不同。” 她双眸美得独具神韵——犹如一汪清澈见底的寒潭,冷清至极;又犹如一道清流不息的涓流暖溪,勃勃生机。 便是遭遇再艰难、再难堪的境遇,她的那一双眼却始终不曾失去过这份灼灼夺目的神采。 那股独特的神采和精气神儿,就像她的脊梁,永远挺得笔直,无法被扭断掰弯。 而卓清潭此时,正用这双同时兼具清冷与暖意这般矛盾特质的双眸,含笑看着谢予辞,轻声道: “少年恃险履平地,纵剑千里震千秋。不论是何等性情,只要行得端做得正,果敢无畏,诚挚洒脱,那便是少年之风,亦是君子之风。” 她目光温润似月,犹如微凉的银辉漫野。 “——谢予辞,你便身负这般君子之风。” 第一百三十九章 洛神湖 谢予辞闻言先是微微讶异,旋即“哈哈”一笑,摇着头道:“少年之风,君子之风?我吗?这简直太好笑了。” 他笑意晏晏,面上看不出丝毫嘲讽的意味,但说出的话却不尽然。 “且不说我的年龄与少年全然搭不上干系,便是我当真还年少, 业已早早心如沟壑万顷,心思叵测、身遁九幽之渊。 谈何果敢无畏?又谈何诚挚洒脱? 卓仙长怕是看错了谢某,我实乃叵测小人,谈不上君子。” 卓清潭缓缓靠在椅背上,她端然抬首,静静看着他: “若你当真是叵测小人, 便不会说自己心如沟壑万顷,早已身遁九幽之渊了。” 谢予辞单手拄在自己的下巴上,斜斜倚靠在桌旁, 虽然笑得没有正形,但却面如冠玉、身若游龙,端是一派风流不羁的风度。 他眉梢轻挑,一双凤眼恍若勾人心魂的弯刀。 “这便是你不懂了,居心叵测的小人也分很多种的。有的是真的,有的是假的。 真小人敢作敢当,并不吝啬于承认自己的不堪。至于假小人嘛,表面清风霁月,实则私下更为不堪。 谢某不才,便刚好是个真真正正的居心叵测之人。虽然不堪,但敢于承认。” 卓清潭定定看了他一瞬,忽而道:“谢予辞,你并不是这样的人,又何必如此自污于己身?” 谢予辞却“嗤”的轻笑一声,然后缓缓摇头笑出声来:“谢某不是这样的人, 那又是什么样的人啊?” 他眼底闪过一抹极其复杂的危芒。 “‘卓仙长’, 你当真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吗?或许等到有一天, 你真正了解于我, 只会对我避之不及。” 就像你的前世 你前世为往圣帝君太阴幽荧,我一腔孤勇,赤诚于心,为你悍不畏死。你尚且对我如斯厌恶,甚至勉强自己曲意逢迎,与我虚与委蛇。临至神陨之时,亦不忘封印于我、将我打落凡尘; 而如今你的这一世为人,我仆一解开封印,便害得你被仙门百家千夫所指,受戒受罚,骨钉加身。 若是你当真知道我是谁,当真知道我的存在代表着什么只怕不止会对我避之不及吧?甚至对我杀之而后快也未可知。 谢予辞眼底一闪而过的那丝痛楚和恨意,让卓清潭心底蓦然一抽。 她云袖下的手指猛然攥紧。 当年为了保下他的性命,她不得不答应了圣神帝尊三个条件。 其中一项便是那日必须对帝尊之言言听计从,让谢予辞觉得她对他并无真心、只是利用和安抚,以此彻底断了他心中对她的感情与遐念。 原来,上万年过去,而今他心底始终对此无法介怀。 卓清潭沉默片刻后, 忽而轻轻道:“你说我并不知你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但谢予辞, 你不是我,又怎知我定然不知。” 谢予辞与她对视了一瞬,忽而牵起一侧唇角,冷冷的笑了。 他似笑非笑道:“卓仙长,您自幼端出名门,一生少遇波澜坎坷,自然不甚了解我们这些下九流出身之人的不易。 有些跟头,跌过一次,便已知疼痛,不敢再犯。 所以,谢某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知道自己是什么人即可。 至于旁人是否懂我知我,其实倒也没什么所谓。” 卓清潭微微一顿。 没什么所谓了吗? 灵蓉这时却忽然凑过来,她嘴里还叼着一块未曾咽下的糖醋小排。 她疑惑的看着他俩,嘴里藏着食物,含糊不清的问: “什么‘你知道我’、‘我知道你’、‘你不知我’、‘我不知你’的?你们俩在这儿嘀嘀咕咕又说什么悄悄话呢?” 被她这么一番打岔,俩人同时一顿。 他们之间那股奇怪的、僵硬了的气场也顿时散了。 谢予辞和卓清潭缓缓转过头去,发现不仅是灵蓉,就连安罗浮和晚青此时亦是若有所思的看着他们。 卓清潭静了一瞬,神色平静的问:“看着我们做什么,都吃好了吗?” 灵蓉“咕咚”一声咽下嘴里的排骨,脑袋摇的像个拨浪鼓。 “当然没有了!咱们还有两个菜没上来呢!” 说到这里,她立刻忘记自己前面问的是什么了,神色不渝的再次转头看着安罗浮:“安小郎君,你们家的酒楼是怎么回事啊?怎么传菜这么慢的?” 安罗浮一愣,他下意识站起身来,道:“我再去催催。” 晚青却无奈的笑了笑叫住了他。 “安仙长,您别听她的,此时正是吃饭的当口,春盛源三层酒楼宾客云集、桌桌爆满。我们又来的这般急,这次传菜这般快,想来都是安仙长的面子,已是很不容易了。” 卓清潭微微颔首,赞同道:“既是游玩,便不赶时间,咱们不必相催。此间雅房临湖,景观甚佳,便是静坐赏景,亦是美事一件。” 长春城四面被温泉之山环绕,而城中亦有一面暖湖,名曰“洛神湖”。 此湖景色秀丽,湖水澄碧如洗,沿岸萝蒲树枝叶垂蔓,邻水而依。 洛神湖的湖水常年温暖,温度暖煦,因此湖畔常年生长着一种十分特殊的树木,名为“萝蒲”。 湖面上时常有水雾弥漫而起,临舟泛湖之时,便犹如腾空步入仙境,是北地三州中非常出名的奇异景观。 而“春盛源”,正是建在洛神湖湖畔。因此酒楼中更加一座难求,每日宾客满座,人流络绎不绝。 灵蓉是个闲不住的人,听到这话当即飞身而跃,扑在窗边,险些将安罗浮跟前的酒壶撞翻。 “我的天老爷哎!你们快看!这便是传说中的青楼画舫不成?莫非湖上有花姑娘看?” 安罗浮蹙眉,不动声色的扶住那只摇摇欲坠,险些被灵蓉撞翻的酒壶,轻叹了口气。 其余诸人见此,均忍俊不禁。只有灵蓉自己还未曾注意。 她不甚雅观的撅着身子趴在窗边,一惊一乍的看着窗外美轮美奂的湖光风景,大呼小叫起来。 晚青起身走到窗前,她先是展目远眺窗外湖面之上的景致片刻,旋即无奈的抬手轻轻点了点灵蓉的脑袋。 然后轻笑道:“又说浑话了,那些可不是青楼画舫的姑娘们。你瞧,湖上那些小舟的船头和船尾,皆系着茱萸草木。” 灵蓉不解的问:“嗯?系着茱萸草木,这有什么特别的吗?” 安罗浮虽未起身查勘,但听晚青之言,便已明白了。 他淡淡替灵蓉解惑道: “船身系茱萸,此乃‘重阳舟’。” (本章完) 第一百四十章 求福祈愿,意在心安 重阳舟,乃是重阳佳节其间,百姓们用于江河湖海中祈福所用的小船。 重阳舟的船头和船尾尽数系着茱萸,行船之际,茱萸草木花枝摇曳于江面湖面,甚是雅致好看。 “咦?” 灵蓉觑着眼认真看向湖面上缓慢行驶的诸多船只,恍然道: “啊?原来这便是重阳舟啊?我先前听说过, 但是一直没有机会亲眼得看,都怪阿婆拘着我不许我乱跑。” 她疑惑的问:“可是,这些小舟怎么都这般小啊?这样狭窄的小舟,也坐不下几个人呀。” 卓清潭淡笑道:“因为这些小舟,并非全家人乘船游湖所需,是专门为极少数的人使用的。” 灵蓉看过来,十分不解的问道:“嗯?重阳舟,顾名思义, 不是重阳节祈福用的吗?难道不应该是全家所有人都来一起乘舟祈福吗? 这么一条小舟,哪里坐得下一家老小?怕是连我们五个都坐不下吧?” 卓清潭轻笑着解释:“因为,重阳节普遍的习俗是举家登高临山远眺,遍插茱萸登山祈福。 但是考虑到一些年迈体弱的老人脚步不便、不利于行,还有一些深闺中的大家闺秀、小姐姑娘们不适宜抛头露面,因此便有了这重阳舟。 届时重阳节时,不便登高远眺的个别人,亦可乘坐重阳舟临湖祈福。” 灵蓉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那我便懂了!简单来说,就是能爬山的都去爬山,实在爬不了的便来乘舟。反正想祈福的人都有办法实现心愿,是这个意思吧?” 她实在可爱,卓清潭忍俊不禁的轻笑一声,轻轻颔首,赞道:“灵蓉真聪明。” 灵蓉嘿嘿一笑, 道:“那是自然,我是谁啊?我可是兔子精中的第一人!啊不是第一妖!” 她想了想,震惊的看着卓清潭和安罗浮。 “谢予辞和我阿婆认识‘重阳舟’也就罢了,你们两个凡人居然也都知道?居然偏偏只有我不知道?” 安罗浮皱眉道:“灵蓉姑娘,我和师姐虽然是凡人,但是我们可不是傻子。” 灵蓉瞪眼看他:“安小郎君!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是傻子吗?” 安罗浮一时语塞:“灵蓉姑娘,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灵蓉面色不善的看着他,若有所思道: “安小郎君,你面似忠厚,没想到居然还会指桑骂槐?” 安罗浮无奈的看了她一眼,道:“在下方才只是失言。” 大家具是笑着看他们斗嘴,还是晚青最后实在看不过去了。 她笑着摇了摇头,打断了他们的争吵,有些无奈的劝道: “傻灵蓉,你当这是什么稀罕事吗?以前还总说自己对凡间民俗趣谈了如指掌,居然连重阳舟的典故都不曾听过。别说是二位仙长了,便是街头随便拉一个孩童,说不定都知道重阳舟是何物呢。” 灵蓉一时语塞,她嗫嚅着狡辩:“这这哪里怪得了我嘛,我可是连千字文都不曾背熟,哪里记得过来那么多杂七杂八之事? ——这些凡人也是, 整日里没事做,发明这么多节气和节日, 不是跋山,就是涉水,我看啊他们就是太闲了。” 安罗浮皱眉看着她,他似乎是想说些什么。 但是,他想起灵蓉先前有多难缠,又十分识时务的闭上了嘴。 晚青轻轻摇头:“你啊,明明是自己不学无术,还偏偏振振有词的去怪起旁人。” 卓清潭先前一直含笑看着他们之间吵闹,此时开口解释了一句: “上古时期,凡间百姓们觉得山川湖泊皆有灵气,可将他们的祈愿和祝福传达至天上,给天界神官仙官们知道,因此便有了诸多节礼。 有的是为了纪念祖先宗亲,有的是为了祈福求得未来圆满,也有的是为了为了缅怀前人先烈。 比如重阳节的登山插茱萸、临水行舟求福报,再比如前些时日八月十五拜月节,百姓们临水放置的河灯,具是源自于此。” 灵蓉闻言,嘻嘻哈哈的笑着回头看她。 “所以我就是说,这些凡人当真是傻,天上一日,人间一年。他们在凡间一年到头要过那么多节日,拜求那么多次神明,天上的神仙们哪里有这个闲功夫去逐一听取他们的祷告心愿? 人家每日可忙得很哩!这些凡人啊,这算不是自欺欺人呢?” 卓清潭和谢予辞听到这句,具是沉默。 灵蓉话说的难听,但是道理是这个道理没错。 他们当年在九重天,一个曾经做过高高在上的帝君,一个曾经做过堕神汀神殿体面威严的神官,自然是知道天界的众多仙神平日里是有多忙碌的。 由于仙凡两界时间并不对等,因此每日天上的仙官们每日要处理的事情属实繁多,等于是凡间积累了一年的诸多大事,他们都要在天上的一天内办完。 因此,也确实不会有时间和闲情逸致,去聆听下界凡人精怪们在诸多节日中的祝愿和祈福。 说到这里,灵蓉突然又大惊小怪的“啊”了一声。 她下意识抬起一只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睁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看着卓清潭和安罗浮。 “那个什么我方才说‘凡人傻’可不是在骂你们哦!你们仙门中人与他们寻常凡人不同,自然不傻!不仅不傻,还一个个的猴尖猴尖。” 这话说的,还不如不加上这句解释更好。 卓清潭哭笑不得的摇了摇头,自然不会跟她计较。 不过,雅间里唯一一个从始至终都是凡人的安罗浮却忽然说道: “灵蓉姑娘,此言差矣,凡人每逢佳节向天祈福,此举并非自欺欺人。其实很多事情,当下想做,那便去做。 至于旁人会不会知道,又如何看待于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求福祈愿,意在心安。不仅求神,更为肃己。 至少,在请愿祈福的那一刻,他们心存希翼,满心欢喜,那便也算是得偿所愿了。” 谢予辞和卓清潭听到他这番话,不禁下意识对视了一眼。 他们二人皆是想起了拜月节那日,他们曾在兖州城护城河畔观看凡人放河灯时的那次对话。 谢予辞忽而轻笑一声。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真不愧是你手把手教导出来的师弟。” 就连对于这类事情的想法,师姐弟二人居然都如出一辙,十分的相像。 卓清潭却低头笑了笑,然后轻轻摇了摇头。 “罗浮是个极有自己想法的孩子,这些可不是我教他的。” (本章完) 第一百四十一章 谁......像谁? 晚青听着安罗浮这番话,却若有所思的看着窗外,片刻后轻轻一叹,道:“安仙长虽然年纪尚青,但见解却已十分独到。” 她回头看灵蓉,正色道:“灵蓉,我们身为妖身,虚度光阴万年,但是有些事情却还是看不透彻。可见学无止境,不可轻怠。 你性格太过跳脱,我约束你万年也不曾改变分毫,你平日当真要跟安仙长多多请教才是。” 灵蓉闻言翻了个老大的白眼,十分不满的嘀咕道: “阿婆!干什么啊?咱们是出来玩的,怎么你们一个两个三个四个的,各个都要来教训我?你们再这样,我下次可不同你们出来了。” 众人闻言顿时笑出声来,先前各有心思的气氛一扫而空,难得一室温馨。 谢予辞一边笑她,一边挑着眉说道:“什么叫‘一个两个三个四个’?哪里来的‘四个’?这里面又有我什么事?我可不曾对你说教。” 灵蓉“嗤”了一声,撇了撇嘴。 “得了吧,你们惯会沆瀣一气,都是一个鼻孔出气的,别以为我不知道!再说了,即便你近来不曾说教于我,过去可也没少对我指手画脚!” 谢予辞迟疑道:“没有吧?” 他刚刚从九千余年的沉睡中醒来不过月余光景,这月余时间,他记得自己并不曾对旁人说教过。 灵蓉眼睛瞪得滚圆:“怎么没有?!” 谢予辞疑惑的道:“我怎么不记得了?” 灵蓉当即“哼”了一声:“不是最近啦!是当年!想当年——” “——打住!” 谢予辞不可置信的看着她,他“啧”了一声,挑眉问道:“你说的‘当年’,该不会是我以为的那个‘当年’吧?万年以前的‘当年’?” 灵蓉重重一点头,神色沉重:“这是自然!怎么?您贵人事忙,终于想起来了?” 谢予辞扶额,他深深叹了一口气,缓缓道:“先前只是听闻有些女子喜欢翻旧账,还一直当做是奇闻异事来听,不成想今日居然能被谢某遇到了一个。 翻旧账也便罢了,能翻出一万年的,我亦是第一次听闻。” 灵蓉“哼”了一声:“怎么了?我就是要翻旧账,偏偏要翻到万年前,你管我?” 安罗浮却“咦”了一声,有些奇怪看着他们,忽然问道:“谢仙君,你与灵蓉姑娘还有晚青姑娘主不是近来才刚刚认识,然后缔结的灵兽契约吗?为何灵蓉姑娘却说你万年前便曾经说教于她?难道你们万年前就相识了?” 晚青闻言登时语塞,一时不知如何转圜。 也不知为何,她们在卓清潭面前总是太过放松,有时下意识便失了警惕,这样下去可不行。 灵蓉却已经嗤了一声,气恼的说道:“可别提了!当年这个谢予辞在九重天上是个劳什子神殿的神君,听说也是个了不起的官衔。 他当年可比你如今的模样,更加古板守旧、固守陈规!我当年不过偷了一个地仙的一块小小令牌,打伤了几个地仙罢了,这算什么大事嘛?何况我还是情有可原! 好嘛!他居然从九重天下凡来抓我!不过,好在他后来幡然悔悟,又放我走了,否则真是要气煞我也!” 晚青轻舒了口气,脸上又挂上了那抹温婉的笑意。 还好还好,灵蓉这般傻人傻福,居然圆回来了,差点就露馅了。 安罗浮闻言了然,他先是点了点头表示原来如此,随后却又不甚赞同的再次摇了摇头。 “灵蓉姑娘,这话倒是有些失了公允。你偷窃在先,本就没有道理。又打伤了苦主,这便更是错上加错。 谢仙君莫说并不曾伤害姑娘,便是当真抓了姑娘惩处一番,也是情理之中,法理之内,理所当然。” 灵蓉还没有发现自己先前险些闯祸,差点说漏了馅儿。 她闻言“咦”了一声,十分不满道: “所以我就说嘛,当年在九重天做神官的谢予辞,跟你这个古板的小郎君当真很像!尤其是说教我的时候,那语气简直是一模一样!” 她一偏头,正好看到了靠在窗边竹椅上,正淡淡含笑看着他们的卓清潭,一拍大腿,当即大声道: “——我知道了!我知道你和他当年为什么那么像了!你们两个明明都是像她嘛!” 嗯? 安罗浮闻言微微一愣,他下意识抬头看了看谢予辞,又看了看卓清潭 他与师姐相像,这点他是知道的。 其实不止是他,他的师父端虚宫楌桪宫主座下五名弟子,除了他妹妹羽浓性情过分跳脱外,其余的两位师兄身上也或多或少都有些师姐的影子,尤其是二师兄洛岩池。 因为师父时常云游八方,等闲难寻踪迹。 他们师兄弟几人,说是楌桪宫主的徒弟,但是实际上几乎都是师姐教出来的,自然与她有些相像之处。 尤其是举止言谈间,他们会下意识学习师姐。 但是,他与万年前的谢仙君他们居然也很相像吗? 不知为何,此时除了灵蓉之外,雅室中其他四人同时沉默了。 一时之间,满室寂静。 灵蓉却还没发现异常,咋咋呼呼的继续道:“你们别看谢予辞现在这幅漫不经心、散漫无状的德行,他过去啊,可比安小郎君还要克己复礼百倍! 诺,就跟卓清潭差不多吧,干什么事情都一丝不苟的,生怕岱舆仙山上他家那位帝——” “——呜!” 突然,两道禁言术法,同时击中灵蓉! 她登时瞪大眼睛捂住自己喉咙,被施了咒说不出话来了。 安罗浮被这番动静打断思绪,他微微一怔,顺着视线看过去,十分不解的看着谢予辞和晚青。 卓清潭低垂着头,她那头长长的青丝由于先前摘掉帷帽时略微松散了一些。 此时,随着她低垂的头颅,便有几缕轻轻搭在侧脸上,为她平添几缕温柔和沉静。 她不动声色的轻轻转动着左手食指上代表端虚宫掌门身份的指环“潮沁”,没有说话。 “谢仙君,晚青姑娘,二位这是做什么?为何要封住灵蓉姑娘的嘴?” 安罗浮皱眉,不解发问。 晚青尴尬的一笑。 “没什么,只是她的声音太大了些,我们又开着窗子不甚隔音,晚青恐她搅扰了窗外临湖泛舟祈福的行人们,因此” “这” 安罗浮怔怔的看了看窗外,又看了看捂住嘴巴满眼求助之色的灵蓉,还是踟躇着开口劝道: “晚青姑娘,大家都是出游,各自逍遥,倒,倒也不必如此。” 灵蓉疯狂的点头,表示赞同。 谢予辞忽而轻笑一声,凉凉道: “有的人,话太多了。” 第一百四十二章 见萝蒲,思虞阑 灵蓉闻言当即可怜巴巴的呜咽了一声。 她“扑通”一声重重趴倒在窗边矮榻上,委屈的握紧拳头一下一下轻轻锤着矮榻的床板,发泄着自己的不满。 不能说话看起来竟比杀了她还让她难受,灵蓉这副模样瞧起来既有些可怜,又有些引人发笑。 卓清潭无奈的叹了口气,到底是心软了,她忽然淡淡道:“谢予辞。” 谢予辞偏过头来看向她。 只见她极轻的对他微微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这样、解开对灵蓉的禁制为好。 他沉默一瞬,片刻后还是眼风轻抬,视线扫向灵蓉。 下一刻,灵蓉嘴上的封印禁言之术登时随之消失。 灵蓉“啊”的一声,直直从矮榻上坐起身来,当即看着卓清潭喜笑颜开的道: “卓清潭,谢了谢了!还是你人美心善好说话!不像我阿婆还有谢予辞这厮,简直丧心病——” 谢予辞忽然轻轻瞥了她一眼,她登时收声,不敢再说。 不过,她也只安静了一瞬,旋即再次欲言又止的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 晚青见状无奈的轻叹一声:“又怎么了嘛?” 灵蓉举起一只手,神情分外严肃,表示有话要说。 谢予辞挑了挑眉,纡尊降贵般分给她一分眼神:“说。” 灵蓉正色道:“呐,咱就是说,我们来都来了,若不去洛神湖畅游泛舟一番,你们觉得,这合理吗?” 众人面面相觑。 ——这显然是不合理。 虽然灵蓉一贯不太着调,但她洛神湖泛舟的想法却得到了晚青和安罗浮的一致响应。 卓清潭含笑看着他们,没有表态,便是不拒绝。 谢予辞对于这种小事,自然也没什么所谓,随便他们的。 最终,一行五人决定午膳后,下午好好泛舟湖上,欣赏一番洛神湖的唯美景致。 不过,由于洛神湖上租赁的游湖小舟都十分纤小,最多只能容纳四人。 因此,他们这一行五人,倒是有些尴尬了。 如此看来,他们只能分开游玩,分别乘坐两支小舟。 按照安罗浮之前的计划和设想,自然是他和卓清潭共游一条小舟,谢予辞带着他的两只“灵兽”共游另外一条,这样互不干扰,又能尽兴。 但是无奈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灵蓉是个从来不按套路出牌的不稳定因素。 她最近正对安罗浮十分感兴趣呢,如何会放过他? 当即拽着他与晚青一道上了其中一条小舟,不等他们反应过来便娇笑着施法,小舟“嗖”的一下子,便离岸划出了很远。 安罗浮十分不满的抱怨声,亦随着远去的小船渐渐飘远: “——灵蓉姑娘!我要同我师姐一道,你这是做什么?还请自重!” 灵蓉的娇笑声远远传来。 “小郎君,姐姐带你去耍!——喂?!你可坐稳了,再乱动小心掉进湖里!” 很快,他们乘坐的小舟便已远离岸边,行到湖中,被层层朦胧的水雾掩盖不见。 谢予辞挑了挑眉,忽而转身,淡笑着歪头看向卓清潭。 “啊这么看来,便只能委屈‘卓仙长’与谢某一道游湖了。” 片刻后,谢予辞与卓清潭乘坐着一叶扁舟,缓缓离开岸边,同样飘向了湖中。 由于洛神湖的湖水温度温热,湖面上亦是温度怡人,因此卓清潭在岸边便已脱掉了那袭披在肩上的带着赤狐围领的云白色大氅。 大氅被她放置于小舟上的船舱里,她只穿着里面的一袭幽蓝色长裙,便来到了船头,轻轻跪坐于船头专门为女客准备的蒲团上。 这条小舟租金不菲,自然物有所值。 小舟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船头还摆着一张小小的茶台,可供客人饮茶小憩。 不过,整个船舟的长度,亦不过与两名成年男子的身长相加差不多,所以一条小舟上最多也就只能容纳下四个人而已。 因为小舟面积不大,因此船头与船尾相距很近。 卓清潭只要一回头,便可看到迎风立于船尾的谢予辞。 因他们可以用术法控制小舟行进,因此他们拒绝了船家的陪同,亦不曾带上船桨。 小舟在谢予辞的术法的控制下,正缓缓的行驶于湖面云海中。 而他此时却自己独自站在船尾,静静看着船尾悬挂的茱萸微微出神。 那茱萸悬挂的十分讲究,还在茱萸草木下方悬挂了一条船娘特意编制的挂穗。 挂穗亦是用洛神湖湖岸边盛产的“萝蒲”树上的枝叶编织而成。 由于洛神湖沿岸气候湿热,景茂特异,湖畔生长的“萝蒲”枝叶柔韧纤长,不易折断,又防水防潮,因此十分适合用来编织成各式各样手工制品。 这是长春城当地独有的草木,所以长春城的百姓,亦喜欢用它来编织重阳节祈福的挂穗,用来在重阳时分将祈福挂穗挂于腰间、房檐下、或是重阳舟上。 这些琐碎的细节,自然只有来过长春城的人才知道。 而谢予辞亦知此木。 当年他还叫“钧别”的时候,曾奉往圣帝君之命,离开仙山岱舆下凡历练,游历于凡间数年。 而在那其间,他便曾经来过这宿州府的长春城,亦是来过这处美轮美奂的洛神湖。 只是那时,他身边还有另外一人。 那人虽然容貌十分寡淡寻常,貌不惊人,但却有一颗最最清透干净的心。 她待他极好,从无丝毫欺骗,默默相伴他数年。直至他回到岱舆的前夕,却悄然离去,踪迹难寻。 那是少年钧别短暂的一生中,犹如流星过境一般短暂又朦胧的爱恋。 那时的他拿回“穷奇珠”恢复记忆之后,被太阴幽荧的数百年的蒙骗冲昏了头脑,万般前事顾不得理顺清晰,便已一腔孤勇独自去了仙山岱舆。 至于而后,那番变故实在来的太快——上神陨落,仙山沉寂,他神力与身体被分封于凡间四大秘境,沉睡九千余年。 自他从晚青处取回“穷奇珠”恢复记忆后,根本没有时间去想起虞阑。 而破开钧天崖秘境封印至今,他处心积虑接近卓清潭,期间亦是诸多变故。 以至于时至今时今日,若非看到小舟上这条当年虞阑也曾编过的萝蒲挂穗,他都未能想起过她。 他忽然恍然失神,然后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和唾弃中。 是啊 虞阑。 他的心中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渐渐淡化了她的影子? 第一百四十三章 谢予辞与钧别 明明当年的谢予辞,对太阴幽荧一往而深。 他与祂相交莫逆,倾心爱慕到了哪怕祂对这份情毫不知情、哪怕她还未曾幻化出性别,他依然愿意为了她放弃自我,自锢己身的程度。 那时候的谢予辞,究竟奋不顾身到了什么程度呢? 为了祂,他可以耗时百年将仙山岱舆从一片荒芜之境,打造成了海外一片世外仙源; 为了祂,自己那只堪比上神半颗元神之力的天生第三目“穷奇珠”,他亦可以毫不犹豫的亲手剜出放弃; 为了祂,他更是不惜自损修为,在凡间替她吸纳凶煞戾气近百年。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在他被打回神胎,重新修炼,变成穷奇钧别以后,居然会爱上了别人? 难道自己曾经所以为的那般炽热如火般的爱意,居然也会掺杂杂质吗? 原来他居然是这般见异思迁、心思不定之人吗? 作为谢予辞时,他尚且会爱上生而为神、未能分化出性别,且神性昭然、无情无欲的往圣帝君太阴幽荧。 那么,他后来又是为何会作为钧别,却爱上了与他注定没有结果的凡人女子虞阑? 最可耻的是,在被虞阑婉拒后,他却没有再坚持,亦不曾放下一切去寻找过她。而是认命一般回到了岱舆,认命一般去了九重天任职神官,从此与她死生不曾相见。 ——如此这番,错的亦是他! 是他对不住虞阑。 可是,他怎么可以用感情的“杂质”来比拟虞阑? 虞阑本是这世间最最纯净的女子。 让他的爱不再坚定的人是太阴幽荧,而让爱意生出杂质的人却是他自己。 从始至终,虞阑何其无辜? 谢予辞目光沉沉的看着面前的萝蒲挂穗,忽而无声的自嘲轻笑。 其实,此时他已想明白了这其中迷惑了他许久的关节。 为何当年的钧别刚刚回到仙山岱舆,一切事态发展便失了控? 又是为何当年太阴幽荧诏命他去九重天任职历练,他便不得不从,不敢违逆? 因为在那时的自己心中,哪怕是失去了之前的记忆,但是却依然始终没有任何人或物,能越过往圣帝君太阴幽荧在他心中的分量。 即便是虞阑也不行。 往圣帝君只需要淡淡说上一句:“若是本君非要你去呢?你可要违本君之命。” ——他便只能弯下双膝,跪在冰冷的白玉地砖上,依礼面朝玉阶之上,重重叩首称臣! 祂甚至不需要说一句重话,只要一个眼神,便可以让那时的钧别焦灼忐忑。 少年钧别爱的卑微,爱的胆怯,爱的低入尘埃。 更可悲的是,直到他拿回“穷奇珠”恢复记忆,直到属于“钧别”的一生彻底完结的那一日 ——少年钧别都不曾真正正视过自己对往圣帝君太阴幽荧究竟是何种感情,也不曾意识到往圣帝君太阴幽荧于他而言到底算是什么人。 钧别曾经以为他对往圣帝君的感情,不过是经年的孺慕,是深深的崇拜,是崇高的敬爱。 但其实,都不是。 那是谢予辞数千年独自仰望九重天时,希翼而又绝望的情动。 那亦是谢予辞对太阴幽荧,那份刻在骨子里的情难自控。 他是钧别,钧别亦是他。 可他又不是钧别,钧别亦不完全算是他。 但是同样的一个人,哪怕被打回原形神胎、重头再来,曾经属于谢予辞的感情依然影响到了当年的钧别,让那个尚且不知情为何物的少年只想仰望她,只想靠近她。 就如同一个多年在一片漆黑寂静中独自摸索爬行的人,忽然发现了一道皎洁清冷的月光,而他无法克制自己,不去追逐那束月光。 所以哪怕重历一世,更名唤醒为钧别,哪怕失去记忆,前尘尽忘。 此番心悸,亦不能忘。 少年钧别,曾经是真真切切的钦慕过虞阑的,这不可否认。 但是同样不可否认的是,凡人女子虞阑的很多性格和习惯,确实与往圣帝君太阴幽荧十分相似。 前事不知的钧别不懂,但是谢予辞却清楚知道,当初“钧别”对凡人虞阑的一腔倾慕,何尝不是一种对于往圣帝君错位般的移情? 因为不敢奢望抓住高悬于九天的那一览明月,遇到了湖水中投映的相似的月之倒影,便忍不住凑近、探身去捞取。 这对虞阑,又是何其的不公。 谢予辞此时倒是微微怅然的松了口气,他居然有点庆幸了。 庆幸当初的虞阑,并未答应少年钧别的一腔情动如火。 也许,虞阑亦是一位冰雪聪慧的女子。她担心少年心性未定,尚且无法分辨自己的真心,所以没有草率应承他的这份情。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一切好像各有安排。 若是当年的虞阑不曾不辞而别,而是应承了钧别的心意,或许钧别当真会与她在一起相守一生。 那么之后,他便必然不会丢下凡人爱侣,独自去九重天堕神汀神殿任职为一名神官。 而他若是不做堕神殿的神官,便没有机会认识灵蓉与晚青。 如此这般,他亦不再有机缘拿回那颗属于自己的“穷奇珠”,更不会恢复记忆。 但是若当真如此,前事不知的“钧别”,便永远不会变回凶神“谢予辞”,从此另觅别爱,一生一世做一个所谓正道的仙兽仙官; 而太阴幽荧亦从此端坐仙宫,无情无爱,永远都是那位三界敬仰、苍生朝拜的往圣帝君。 祂将与天地同寿,千万年一成不变。神途流转,岁月不息。 若他们之间最终是这样的结局,那么到底是幸,还是不幸呢? 谢予辞沉默的看着脚下那澄碧的洛神湖湖水。 他忽而全面推翻了自己前面的所有推论! 不! 他凭什么就要按着她安排的路去走,去演完她安排给他人生的这一场大戏? 她若直言坦白厌恶他的相伴纠缠、厌烦了与他相交一场,他谢予辞也并非不懂自尊、强行叨扰不休的人。 但是她却万万不该强行抹除他的记忆,将他当成一枚无足轻重的棋子,妄图摆布他的一生! 第一百四十四章 约酒 谢予辞险些就有些控制不住自己油然膨胀的怨气。 太阴幽荧祂凭什么? 凭什么欺瞒他数千年? 凭什么剥夺属于他的过往? 又是凭什么,两次将他倾附一片、赤诚以待的真心玩弄于鼓掌之间? 祂欠了他那么多,他们之间的万般纠葛祂休想一笔勾销。 即便是如今祂已经轮回转世,前尘尽忘,他亦不会放下! 谢予辞神色幽暗,他悲喜莫测的看向静坐于不远处小舟船头蒲团上,那抹纤瘦单薄的背影。 所以,莫非这才是混沌初开上古上神真正的神通吗? 可以让人一次又一次的对她心软,一次又一次心生软弱、因她沉溺? 其实,在卓清潭这一世为凡人,他在与她相遇之初,原本确实打算利用手中那几名被他扣下的端虚宫弟子行踪,诱她与他共同进入宿风谷秘境。 他想看看此生沦为一介凡人的太阴幽荧,究竟变成了什么模样。再顺便名正言顺的拿回宿风谷秘境中封存着的他的那一部分神力。 而当初在宿风谷秘境中,他也确实使计施法、瞒住她的法器探视,并伪装成被拉进幻境中其他小结界中的假象,依计划先行离去提前取走了宿风谷秘境阵王中的那部分神力。 他也确实原本打算以宿风谷秘境被破之事,令她陷入于两难之境。 谢予辞猜到了她会因此被牵累,被仙门百家唾弃诘问。他什么都知道,但是他就是偏偏要她也来尝尝他当年身为凶神被三界仙神甚至妖魔避之不及、敬而远之、鄙夷孤立的感受! 但是,当他在凭津阁的湖底锁芯牢中看到被缚于刑架上,单薄纤瘦却恬淡无畏的卓清潭时,他却忽然什么都忘了。 卓清潭确实如他所料,被仙门百家质疑防备,跌落泥潭,身陷囹圄,处境不堪。 但是,她却依然冷静沉着,没有一丝怨怼,还放下芥蒂将诸事与那个凭津阁目中无人的小弟子一一交代清楚。 谢予辞这才发现,原来见她受难,自己的心底却并没有之前臆想中的那班快意,更没有大仇得报的畅然开怀。 他反而很愤怒,替她感觉不值。 他甚至打乱了自己之前的全部计划,直接从锁芯牢中直接掳走了她。 又甚至将她带去兖州府,带到了这座破月小筑。 ——这个此时此刻唯一还勉强可以被他称之为“家”的落脚点。 他是不是中了她的毒太深了,才会如此无法自拔、每每变得不像自己? 他该怎么办? 他又能怎么办? 他当真能做到吗? 面对这个前事不知的卓清潭,他能予自己一个公道吗? “——碰!” 一声轻响惊动了谢予辞的万般思绪,他一怔,皱眉顺着声音的方向看过去。 在距他几步开外的小舟船头,卓清潭微微蹙着眉,正在低头轻轻擦拭着自己的裙摆。 而船头上那张小小的茶案上此时水渍一片,似乎是茶盏被碰翻了。 他走到船头,垂头看向她:。 “怎么了?” 卓清潭手上的动作没有停,只是笑笑道:“没什么。” 谢予辞蹙眉,视线在她身上逡巡片刻,最终缓缓定格在她擦拭裙摆的手上,目光微凝。 她那双较之寻常女子来说更加纤长的双手白得如同冷玉一般,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根根分明,青筋毕露。 尽管她已在极力控制,但那双手掌上肉眼可见,在不可控般轻轻颤抖。 谢予辞皱眉,他本被方才的思绪搅扰,就觉得心中烦闷,此时声音不自觉带了一丝冷硬。 “你的手怎么了?” 卓清潭已擦拭差不多了,她将双手掩盖在宽大的飘飘欲仙的幽蓝色云袖袖摆下,仰起头来,看着他笑的云淡风轻。 “茶盏有些烫,一时便没有拿稳。” 谢予辞定定的看了她一瞬。 一个忍耐力极强、身负八颗镇骨钉尚且能谈笑自若,让人看不出丝毫异样的人,会因为茶盏杯壁温热而打翻茶盏? 这可能吗? 他的视线十分强势,牢牢锁定卓清潭的双眼,没有一丝一毫退缩,显然不接受这种敷衍应付。 他皱着眉冷冷再次发问:“到底怎么了?” 卓清潭与他沉默着对视了一瞬。 远处遥遥传来附近船只上的少女们嬉戏玩耍的笑闹声,她看着他神色便知道这次糊弄不过去,于是眸色温润的看着他,坦白道: “许是心疾犯了,眩晕了一瞬,没有拿稳茶盏。” 谢予辞眉心蹙的更紧了几分:“你何时有的心疾?” 他对上卓清潭水墨分明的眉眼,忽而恍然,喃喃道:“是上次在兖州府受伤那次” 卓清潭无甚所谓的笑笑,不太在意的道: “我的伤势已快大好,今日只是起得早了些,有些疲惫。” 谢予辞撩起衣摆,坐在她对面的蒲团上。 浓碧色的湖色在日光和树影的照映下宛如一块纹理分明的翡翠,湖面温暖的湖风轻轻拂动着他前额的发,为他更添几缕少年意气。 他微微摇了摇头,轻嘲道:“好或不好的,你自己心中有数,倒也不必蒙我。” 卓清潭展颜一笑,用左手轻轻托扶住右手手肘,掌心向上示意了一下茶案的小茶壶,偏头看着他道: “大好秋日,不提这些。‘谢仙君’茶艺出众,不知今日有没有这个福气,品一品‘谢仙君’泡制的清茶?” 谢予辞垂头看了看茶案上简陋的茶具。 他们租赁的虽是洛神湖上价格最贵、样式最好的小舟,但是上面的茶具却还是差了几分意思。 他沉默一瞬,但却并没有出言拒绝。 谢予辞打开面前的装置茶叶的小木匣,里面的茶叶居然是“春日拂晓”。 他挑了挑眉,有些意外。 看来这租赁小舟的价格贵是贵了些,但贵的有道理,这银子花的倒也算值得。 他泡茶的姿势自有一派独到的风流韵意,是他骨子里透出的那份不羁。 湖面上蒸腾而起的微弱白雾,伴着热茶袅袅升起的水汽和茶香,使他整个人看起来似乎都更加温和了一些。 此情此景,美得不似凡间,实在当浮一大白。 谢予辞在茶案上两个空着的茶盏中各斟了一杯茶水,并将其中一杯略向前推了推。 卓清潭拿过自己面前的那杯紫砂茶盏静静看了半响,然后忽然若有所思的眯了眯眼。 “桌某突然觉得我们似乎应该好好喝一杯。” 谢予辞淡淡瞥了她一眼。 “卓姑娘不是已经在准备饮茶了吗?” 卓清潭仰起头来,将手中的茶盏一饮而尽,然后放下茶盏对他莞尔一笑。 “桌某是说,我们应该好好喝一次酒。” 谢予辞挑了挑眉,轻笑一声,轻轻歪着头看向她。 “你确定?” 第一百四十五章 果真与庖厨无缘 一个一向端庄自持、洁身自好,且酒量极差、几杯薄酒便能令其意识昏沉的“醉猫”,今日居然主动要求喝酒,这属实是令人吃惊。 早在万余年前,谢予辞便见识过了太阴幽荧的酒量。 若是她不用神力逼出体内酒气和酒力,只需几杯仙酿必会头晕目眩、昏昏欲睡。 而前些日子在兖州府的破月小筑,他同样见识过了卓清潭的酒量。 总的来说,不论是为神还是为人,她的酒量还是一如既往的令人无话可说。 若说卓清潭主动要求饮酒便已足够令谢予辞吃惊,那她接下来的一系列操作却更让他如同吞了个生鸡蛋般如鲠在喉。 谢予辞一言难尽的看着往灶台里添置柴火的卓清潭,下意识觉得舌头发苦,牙酸胃痛。 “不如还是去酒楼吧,便是此前未曾提前预定,谢某亦有办法,倒也不必” 倒也不必自己动手掂掇一桌下酒菜出来。 就算非要自力更生,谢予辞宁可希望那个动手的人是他自己。 他实在对当年太阴幽荧的厨艺留下了深刻的心里阴影,光是看着此时卓清潭生火添柴的背影,他便已经有些开始坐立难安。 卓清潭却笑眯眯的摇了摇头,手上动作未曾减缓半分: “要旁人做好了那多无趣,我们自己动手烹饪,然后赏景饮酒,才是惬意。” 谢予辞欲言又止的看着他,脸色的颜色几次变了又变。 早知道她是这个主意,方才当她说想要向船家暂时借用他在湖心岛休憩时的茅屋时,他便该制止她。 他还以为她是乏了要小憩片刻,谁知她居然要借用船家湖心岛的茅屋饮酒外加做几道下酒小菜。 她亲自下厨这哪里是下酒?是要让人直接下九幽吧? 谢予辞看着她手上的动作,下意识安慰自己:看她如今添柴的姿势绝不是第一次动手生火了,说不定这辈子做了凡人、身上有了些烟火气,想来如今厨艺亦有所长进也未可知。倒也不能一棒子将人打死吧? 卓清潭忙了半天,终于将火升了起来。 她被呛得轻轻咳了咳,转过头看谢予辞笑着问道:“你这是做什么?看你这的表情好像我是要去打家劫舍、杀人越货一般。” 谢予辞看着她那一脸悠然自得的模样,忽然十分真诚的问:“卓清潭,我问你一事,你要如实相告。” 卓清潭被他难得的严肃感染到,不禁神色微怔:“什么事?” 他定定看着她,一字一顿问:“你会做饭吗?” 卓清潭闻言眉心微蹙,她“嗯?”了一声,疑惑道:“这是自然。仙门弟子在外游历时,为了设置陷阱等待恶妖现身,便是在野外风餐露宿几日也是常有之事。在下亦是常年独自在外行走,怎么可能不会烹饪炊食?” 谢予辞听闻后眉头略松,一直揪着的心也跟着松了松。 果然,想来她这辈子做了凡人,饮风餐路、食五谷杂粮长大,厨艺必不能够还如上一世那般可怖。 他微微颔首,总算略微放下些心来。 “我来帮忙。” 卓清潭笑了笑,拒绝道:“不用,船家老丈不是给你指了一家当地人常去酒肆吗?你快些出去打酒吧,要不等会儿我的下酒菜都做好了,你的酒却还没到。” 谢予辞皱眉看她:“当真不用我帮忙?” “当真不用。” 她起身,笑着轻轻推他。 谢予辞挑了挑眉,没再坚持。他顺着她的力道出了茅屋。按照之前船家的指路,很快便找到那家据说酒水别具一格的酒肆。 可是当他提着清酒乘船再次返回湖心岛时,目色沉沉的凝重的看着好似火灾现场一般升起浓浓的浓烟的茅草屋,嘴角不自觉的一抽。 他施法瞬间闪身进入茅草屋内,并指一指,冒着浓浓黑烟的灶台当即被术法扑灭。 “咳咳咳咳咳谢予辞?你怎么回来这般快?” 卓清潭缓缓直起先前咳嗽得微微前倾的身体,诧异的抬头问。 谢予辞面无表情道:“很快吗?我若再慢一些,就怕‘卓仙长’已将自己做熟了,来给谢某下酒。” 卓清潭无奈的笑笑,摇了摇头道:“怎么可能,此处并未着火,只是许久不曾有人生活,湖心水汽重,因此烟气重了些而已。” 谢予辞的视线在这十分狭小且刚刚历经了烟熏火燎的厨房短暂的转了一圈,然后再次回到面前的人身上。 两盏茶的功夫过去了,不仅一个菜未曾完成,她还险些将自己熏成了花脸猫一只。 果然,卓清潭上辈子、这辈子,或许下辈子、下下辈子,都与庖厨无缘。 他不觉轻轻叹了口气,他先前居然觉得她做了凡人或许便懂得人间烟火、凡俗之物,现在看来果真是他想多了。 “这是你采的?” 谢予辞的视线落在厨房角落中放置的一个竹篮里,此时里面静静躺着几根刚刚折断的新鲜的枝叶藤蔓。 枝蔓上还有洛神湖畔特有的水汽,一看就是刚刚离枝不久。 “是。” 卓清潭笑了笑:“这是萝蒲的枝蔓,可以用来编织重阳纳福的挂穗。我方才见洛神湖上所有船只都挂着这种材质的挂穗,刚刚便也摘了几根,听说这种萝蒲枝蔓在别处是没有的。” 谢予辞挑了挑眉,缓缓道:“方才船家老丈的茅屋险些被点着,原来是因你跑去湖边摘这萝蒲枝蔓去了。” 卓清潭十分可疑的迟疑了一瞬,然后十分难得的替自己辩解了一句:“没有点着啊,我一直在看着厨房呢。” 谢予辞闻言“嗤”的轻笑了一声,然后摇了摇头道: “我现在十分好奇,你先前说自己独自游历在野外露宿除妖时,都是自己准备炊食的,你怎么准备的?” 卓清潭眸光微顿,她蹙了蹙眉看他:“这有什么难的?野炊总不至于比我修习沧海毋情决更难吧,不过就是把火升起来,然后将带着的炊饼烤热了便成了。” “把火升起来?” 谢予辞极快的抓住了重点,当即反问道:“那你平时又是怎么把火升起来的?” 卓清潭想也不想的回答道:“自然是用‘燃火诀’。” 谢予辞挑了挑眉看她,一副果然如此的模样。 此时终于反应过来的卓清潭:“” 第一百四十六章 “去玩” 卓清潭从小修习仙门术法,天资卓绝,过去的她有醇正的灵力傍身,使用术法如火纯情,自然做什么都难不倒她。 所以之前她在九洲历练游历时,生火这等小事,一个小小的“燃火诀”便可轻易解决,亦可用灵力轻易控制火力大小。于过去的她而言,确实万事不难。 但钧天涯秘境之事后,她却已经身无半缕灵力,至于那枚法器“潮沁”中先前储存的灵力,也在兖州府救下连未名时已然用尽。 如今的卓清潭在生活中,还当真与寻常凡人没有半分差别。 ——细想起来,或许差别还是有的。 那就是此时的她,生存能力兴许还不如寻常凡人了。 ……至少大多数凡人会用火石生火,断然不会将茅屋熏着险些饿死自己。 谢予辞轻叹一声,将手中的酒壶地给她,又指了指一旁竹篮中的萝蒲藤蔓。 “知道了,这里有我,你且先去外面玩吧。” 卓清潭闻言一顿。 她下意识已接过谢予辞递来的酒壶,但还是忍不住看了看他,轻笑一声问道: “去外面玩?‘谢仙君’莫非是将在下当成灵蓉姑娘不成?” 即便是在她十分幼小之时,她师父楌桪宫主亦未曾对她说过“出去玩吧”这句话。 似乎所有人,包括教养她长大的师父都觉得,她这位拥有凡间千百年难得一见的修行天赋的端虚宫宫主首徒,便理所应当沉稳持重、静心自持、心无旁骛、一心向道。 从来没有人将她当成过孩子,也从没有问过她,是否需要放松玩耍的片刻时光。 她忽然想若有所思的想到其实,何止是卓清潭此生? 即便是太阴幽荧的一生,不也亦是如此吗? 谢予辞的低笑声却打断了她诸多繁杂的思绪。 她听到他笑着道:“哦?你既采了那么多萝蒲,不就是打算玩的吗?不玩又采它们做什么?‘卓仙长’总不会是闲来无事消遣这些萝蒲吧?” 卓清潭忽而笑了。 她一只手提着谢予辞递来的酒壶,另一只手则提起茅屋厨房角落里那只装着“萝蒲”藤蔓的竹篮,然后走到门口,回头眨了眨眼,轻笑道: “既然如此,那在下便要出去‘玩’了,‘谢仙君’,此间就辛苦你了。” 谢予辞抬目看了她一眼,旋即低垂着头轻轻笑了笑,淡淡道:“去吧。” 于是,卓清潭便当真毫不见外的提着酒壶和竹篮,出去“玩”了。 船家老丈在湖心岛上的这个休憩之所距离湖水极近,岛上四面都是藤蔓垂地或垂入水中的萝蒲树。 她先是将手中的酒壶放在茅屋外小院中的竹桌上,然后悠然提着竹篮推开院门,几步便来到了湖边树下。 卓清潭在一处枝叶繁茂的藤蔓下,寻了一处僻静悠闲的好去处。 然后将竹篮放在湖畔,撩起裙摆,轻轻坐在树下,抬首静静望着四周。 虽然卓清潭因为伤痛脸色始终不是很好看,但是她此时的脸上却始终洋溢着淡然安逸的浅笑。 她先是静静看了半响湖畔水雾缭绕的静谧美景,然后似乎才忽然想起了什么,俯身从竹篮中抽出一条萝蒲藤蔓。 但是刚刚拿起几根萝蒲藤蔓,卓清潭的动作却顿了顿。 她微微偏头,视线略带犹疑的若有所思看向脚下的竹篮。 片刻后,她似乎终于想起重阳挂穗应该如何编制,于是手上开始缓缓动作了起来。 起初,她的动作还会因迟缓生疏而略显笨拙。 但是慢慢的,待她彻底想起如何编织后,手上的动作也便越来越熟练起来了。 几根纤长柔韧的萝蒲藤蔓在她的手指间不断翻飞起舞,就像有了生命一般。 很快,一个造型简单,但样式十分别致的神似虞美人花模样的重阳挂穗,便在卓清潭的手中逐渐成型。 她格外认真的将手中编制之物最后的封边处做好收尾,然后将那用萝蒲藤蔓编制而成的虞美人样式的重阳挂穗举起,朝着天边的日头细细的打量。 卓清潭含笑看着掌中的挂穗,一贯清冷的目光中此时一片沉静和温柔。 而正在此时,许是饭菜已经做好,身后的小院里传来谢予辞懒洋洋的声音。 “——卓清潭,回来吃饭了。” 卓清潭闻言心底忽然一松,情不自禁展颜笑了笑。 她扶住身旁的萝蒲树起身,此时跃跃欲试的神情,似乎是急着拿给谢予辞展示自己的“成果”,证明自己并非“一无是处”不懂人间烟火。 但是忽然,她似乎又想到了什么。 卓清潭不自觉的攥了攥手中的挂穗,旋即略带遗憾怅然的缓缓放下手来。 然后,她将挂穗藏进了自己的袖口,最终还是没有拿出来。 卓清潭收起所有不该有的情绪,面色如常的提着空了一半的竹篮,推开茅屋小院的竹门,然后看向院中唯一一张竹桌。 她走近竹桌看了看桌上的三菜一汤,又看着从厨房中拿着碗筷出来的谢予辞,偏过头笑了。 “谢公子,好手艺。” 谢予辞闻言挑了挑眉,将手中的碗筷放在桌上。 “哦?不叫‘谢仙君’了?” 他的视线瞥了一眼卓清潭放在竹桌脚下的竹篮,旋即轻笑道: “看来卓姑娘‘玩’的很开心,这箩筐中的藤蔓都少了一半。” 卓清潭也笑了,她十分认真的点了点头,浅笑着道: “确实如此,我很开心。” 两人也不再多话,相继坐下在竹桌旁。 谢予辞将桌上其中一幅碗筷递给她,轻轻笑了笑随意的问道: “用掉了这么多萝蒲藤蔓,‘卓仙长’可曾寻得了凡间编织之道的门径?” 卓清潭微微一顿,片刻后神态自若的摇了摇头。 “说来惭愧,浪费了这么许多材料,却并没有摸到此间法门。好像除了修习仙术心法,我居然真的一无是处。” 谢予辞闻言“扑哧”一声笑了。 他曼声道:“一无是处倒也不至于,‘卓仙长’除了生存能力和照顾自己的能力差了点,品行为人在仙门百家不是一直颇受推崇吗?倒也没什么让人指摘之处。” 卓清潭却轻叹了口气,眸底一片澄澈清明。 “仙门百家的推崇,皆是因为‘卓清潭’始终是一个合格尽责的仙门弟子。 但至于这个‘卓清潭’是不是我,而我心中是否快慰,其实并不重要。” 谢予辞闻言哈哈大笑。 他歪着头看向她,然后摇了摇头:“原来,你自己也知道啊?” 第一百四十七章 我知道什么是痛 “卓清潭”其人在仙门百家中,不仅一个道德典范的标杆,亦是一个可以供仙门年青一代弟子们仰视和追赶的丰碑。 她必须道法灵力卓越非凡,必须品格无可指摘。 ——这才是名副其实的四大仙门之首、端虚宫的掌宫,才是一个合格的未来下一代仙门百家的精神领袖。 虽然大多数年青一代的仙门弟子们敬重卓清潭,爱戴她,仰视她。 但是同样的,像她这样的人也注定一生受尽负累。 因为他们这般人物实则是不能犯错的,一旦犯了什么过错,便有可能面对千夫所指的诘问。 正如同一个做尽恶事的恶人,若是有一次善心之举那就是浪子回头金不换; 而一个做尽善事的完人若是有一次无心失职之事,那便会尽失人心,名誉不保。 所以当卓清潭被牵连进了四大秘境结界中的钧天崖秘境结界被破之事,因为钧天崖残存着谢予辞暴露出来的一丝凶煞之力时,她被怀疑与恶妖勾结之际,就连端虚宫掌籍堂的掌事弟子康岑甚至都无法接受。 他们不能接受自己仰视了多年、爱戴了多年、崇敬了多年、信任了多年的“完璧”居然也会蒙尘! 因为那就证明,他们经年的信仰被“玷污”了,他们甚至觉得自己的信仰遭到了“背叛”! 卓清潭听到谢予辞的嘲讽,也并没有生气。 她只是神色自然的笑了笑,似乎对一切都了然,亦对一切都不甚在意。 然后,她轻声道:“大多凡人与生俱来,便逃不开这七情六欲、六妄八苦的束缚。 他们对我有所期待,所以不能接受我会存在瑕疵。这应该也算是人之常情吧。其实人活一世,本就不能被所有人理解。” 谢予辞却淡淡轻嘲道:“所以啊,我不喜欢凡人,也讨厌凡间。” 卓清潭闻言,那只拿起酒壶为他倒酒的手忽而停顿在半空。 她停顿了一瞬,才继续先前的动作。 在一阵轻轻的酒水落杯的声音中,她忽然轻声问道:“谢予辞,你为什么不喜欢凡人?” 她明明记得不论是数万年前的谢予辞,亦或还是万年前的钧别,都对凡人充满好奇和善意。 ——他喜欢凡间的朝朝暮暮烟火气,喜欢鼓捣凡间那些精致又小巧的手工艺品,喜欢游历凡间、观赏九州四海的无限风情。 那么,为何此时的他却说自己不喜凡人,甚至讨厌凡间? 谢予辞举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单手捏着酒杯,视线定定的落在上面。 “许是我在此处被禁锢了太多年。若‘卓仙长’有一天被迫要在一个地方待上许多年月,想来也不会再喜欢了。” 卓清潭长久的沉默了片刻,然后忽而举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 她喝得极快,旋即静静的放下酒盏,然后拿起酒壶又倒了一杯。 谢予辞却蹙眉看她。 “大晌午的,你喝慢点。” 大晌午的,醉过去也就罢了。 但是此处是洛神湖湖心岛,潮湿且温热水汽甚重。 若是她饮多了酒水、被水汽一熏再微微发了汗,稍后乘船离开洛神湖登岸回长春城,说不定又会吹到风着了凉。 ——上一次兖州府那次月夜品酒后,卓清潭拖拖拉拉病了半个多月的“盛况”,当真是给谢予辞留下了十分不好的回忆。 卓清潭又是几杯酒水入腹,脸上已极快便飞起了两片飞红。 但是,似乎她的心情亦因为饮酒后的微醺,而好上了几分。 她笑眯眯的伸出左手,将佩戴端虚宫掌门信物“潮沁”的手递到他的面前,然后笑意晏晏道: “‘谢仙君’若是怕我醉酒无状,何不借我一些灵力用用?这样我便可催动灵力压制酒气,必然不会酒醉给人添乱。” 谢予辞沉默的看着伸到眼前的那只手,那枚碧玉色的看起来极其普通简约的指环,戴在她纤细莹白的手上十分突出。 一白一碧相互辉映,居然格外好看。 他发现,每次喝过酒后的卓清潭似乎较之平常,更加灵动活泼一些。 只一瞬,他便面无表情的转过头去了。 “想要骗我的灵力,你倒是想得美。” 她微微偏着头看他,眼底一片温情的笑意。 “怎么?只要一点点也不行吗?‘谢仙君’,你不会这么小气吧?” 谢予辞并不看她的眼睛,只是默默抬手夹起桌上的一盘清炒青笋,放到她的碗中,然后淡淡道: “吃点菜,少喝酒,便不会醉酒无状。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那个劳什子的法器,并非百利无一害,汲取储存的灵力时是对心脉有损的,对吧?” 上次她在兖州城拜月节庙会上施展术法挡住他的一击时身受重伤,他亦曾在她当时昏迷时把过她的脉象。 他明明已经撤回大部分神力,她却还是重伤至心脉微弱、时断时续的程度,这绝对不是单单那一击造成的。 当时他便隐约猜到,必然是那个可以助她汲取灵力为用的法器有什么问题,使用时会损伤人的心脉。 否则若是这个“潮沁”对人的身体无害且毫无弊端,如此神器在斗法时助人永远有灵气可用,是何等强大? 为何历代端虚宫的掌门宫主,却都很少会使用此物? 卓清潭笑着轻叹道:“果然,什么事都瞒不了你。” 谢予辞却嗤笑一声,摇了摇头:“算了吧,你瞒着我的事儿还少吗?在上次拜月节庙会前,我居然从来没有发现你这法器汲取灵力时居然还会冲击心脉。你是真的能忍,藏得也够深,一点痕迹都不曾表露。” 卓清潭拿起酒壶,再次给自己和谢予辞各倒上一杯酒,然后举着酒杯笑道: “不是有意欺瞒,而是真的不痛。” 谢予辞却伸手挡住她举杯的手,蹙眉道:“先把碗里的菜吃了。” 他手中的力道不伤人但也不容拒绝。 卓清潭叹了口气,只好放下酒杯,夹起先前谢予辞放在她碗中的两片青笋,安静的吃了下去。 谢予辞默默看着她此时难得一见的温顺,忽而道:“其实不是不痛吧,而是痛的太多了。要我说,你已痛得‘傻’了。” 前有周身灵脉被地心焱火灼伤未能痊愈之痛,后又有双肩、双肘、双肋、双膝八根镇骨钉磋磨之痛。 所以,以至于使用“潮沁”时心脉损伤之痛,似乎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了是吗? 卓清潭已听话的吃完了碗中两片青笋。 她闻言忽然垂头笑了笑,然后放下筷子。 许是怕谢予辞再去拦她,因此这一次,她动作极快的举起方才斟满了酒水的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然后轻轻放下酒盏,目光温润如水的看向谢予辞,眸色中像是浸透了酒色。 谢予辞微微怔忪,一时之间竟然不知她是醉了还是清醒的。 湖心岛上云雾缭绕、水汽蒸腾,将秋日的秋风,仿佛都变成了一缕春风一般温煦轻柔。 岛上的一切仿佛都变慢了,变静了,亦变的舒缓了起来。 卓清潭就这样安静的看了谢予辞半响,她那双恍然水墨山水画般的眼中,神采似乎永远不灭。 然后,她忽然淡淡的对他笑了笑。 “谢予辞,我没傻,我知道什么是痛。” 第一百四十八章 醉酒 谢予辞闻言挑了挑眉,淡笑着道:“是吗?那谢某就保留意见了。” 卓清潭似乎是真的有些喝多了。 她缓缓趴伏在竹桌上,那袭渐变色的幽蓝云袖长摆倾垂于桌面上,险些将酒壶带翻。 对于卓清潭这般行为举止处处合乎礼教的人来说,这般“没有规矩”的放松之姿,其实是极难发生在她身上的。 她此时的声音闷在双臂的云袖下,听起来闷闷的,也轻轻的。 “我又不是傻子,怎么会不知道什么是痛呢?” 谢予辞垂眸看向她:“是吗?既然如此,就算你有那个所谓可以削弱六识的法器,也并非将六识全部封闭了,为何不知心脉冲击会痛?为何还要不惜命般替那个处处针对你的无妄海小弟子受伤?” 她将趴在双臂中的那张莹白如冷玉的脸抬起来,极浅的笑了笑:“那次其实并不完全是为了他。更是为了你啊。” “为了我?” 谢予辞皱眉:“就算我当场杀了他,难道他们之中,还有谁能留下我不成?” 卓清潭轻叹一声:“你根本便不是弑杀之人,若因激愤动手伤及人命,从此被仙门百家通缉追杀,即便是你功法不凡、无人能敌,但是你当真以后便要杀尽凡间仙门中人吗?” 谢予辞沉默了。 当时出手,确实是义愤难平。 且他被激怒了,当时并没有一丝一毫的留手。 不过,别说凡间区区修仙中人追杀通缉,就是九重天圣神帝尊,他尚且不曾畏惧过。 但是,他却也没什么兴趣碾压“蝼蚁”。更没有兴趣后半生都与那些找他寻仇的仙门中人纠缠,毕竟杀人也是会累的。 所以卓清潭当时拼的重伤也要出手挡在那个无妄海弟子身前,其实也是为了他吗? 卓清潭忽而笑了笑。 “再说,跟心中其他痛苦相比,心脉被灵力冲击的这点痛,真的不算什么。” 谢予辞缓缓给自己面前的酒盏斟上一杯酒,然后神色淡淡的举起酒杯浅浅啜饮一口。 饮罢此酒,他牵起一侧唇角摇了摇头。 “心中其他痛楚?因为被那些仙门中人误会你与恶妖有关,还破开了四大秘境结界的流言蜚语?” 除此之外,他实在想不出,身为端虚宫的掌宫、天子骄子一般的卓清潭心里还会有什么痛苦与烦闷,甚至比心脉之痛更让她揪心。 她此生深受端虚宫宫主和仙门百家长老信任,亦是深受端虚宫众多师弟师妹们爱戴,走到哪里都是被百姓们崇敬的仙门仙长。 除了因为钧天崖秘境被破之后的一系列遭遇外,她此生就算不能飞升得道,必定亦是一帆风顺的一代“人杰”。 更何况她怎么可能不会得道飞升、位列仙班呢? 就算失去神格,元神消散,褪去了一身神骨,但她依然是太阴幽荧的神魂重聚转世。 这天地间,再不会有任何一个凡人,能比她更有仙姿和天赋了。 更别说,天界还有那位暂时不见神迹的圣神帝尊存活于世。 其实,她回归九重天,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而已。 卓清潭闻言却轻笑着摇了摇头。 “被人误解,这倒也没什么,虽或有困扰,但我却不至于因此心痛烦闷。” 谢予辞正在夹起一筷子青菜放入口中,待食物咽下后,他才漫不经心道:“既然如此,那谢某实在想象不出,还有什么事值得你心痛难安了?”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夹菜的手忽然顿住,他“咦”了一声,神色怪异的看着她。 “等等?一个前途无量、仙途恒通、同门敬服的仙门弟子楷模,若说心中还有痛楚卓清潭,你该不会是思凡了吧?” 卓清潭闻言埋下头低低笑了起来,她将半边脸贴在自己的手臂上,闷声轻笑。 谢予辞也笑了,他挑眉看她。 “谢某也知这话多少有些离谱,但除此之外,我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值得让你烦心了。” 卓清潭笑毕,难得仪态不甚端庄的趴伏在自己的手臂上,歪着头看向谢予辞。 她忽然轻声道:“可是,我本就是凡人啊。既然是凡人,此身亦在滚滚红尘当中沉沦,沾染凡情实属寻常,又何谈思凡呢?” 谢予辞脸上的笑意忽然顿住,他定定的垂眸看着卓清潭那双如清泉冷月般的双眼。 他皱眉:“你是说真的?” 她居然当真思凡了? 卓清潭似乎是真的醉了,她低低笑了笑,然后颇有几分费力的支起上半身来,提起酒壶居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下一刻,她忽然轻笑着摇了摇头。 “什么是真的,什么又是假的?有时连我自己都无法看得真切。但是我只知道,我很喜欢这凡尘,亦喜欢做个寻凡的凡人。” 谢予辞定定看着她,缓缓问道。 “哪怕如同现在一般,做个周身没有半点灵力的凡人?” 卓清潭偏头看他,脸上笑意轻盈。 “对,哪怕如同现在一般,做个周身没有半点灵力的凡人。” 谢予辞目色沉沉的看了她一瞬,忽而道:“你喝醉了。” 这些,也不过是醉话而已。 做一个离开灵力和仙术,连凡火都不会生的凡人吗? 她转世为人之后,怎么还这般异想天开了起来? 卓清潭却出神的望着竹桌脚下那个还装着半篓萝蒲枝蔓的竹篮,轻声道: “谢予辞,能做一个哪怕周身没有半点灵力,但却可以真真切切的做自己的凡人,又有什么不好呢?” 谢予辞闻言微微一顿。 他蹙眉垂眸,静静审视着她此时飞红的脸颊和迷离的双眼。 她之前说他不快乐,可是她呢?她又何尝快乐? 不知为何,他心底的话居然忽然脱口而出: “所以,哪怕此生你已是个无拘无束的凡人了,还是未能真真切切的做一回自己吗?” 哪怕你已经不再是九重天上那个高高在上,肩挑三界安危重担的往圣帝君,却还是会被重重责任和压力所束缚吗? 那么,你重活一世,丧失了神格、神体、神骨、元神,仅仅只剩下一缕神魂的意义,又是什么呢? 第一百四十九章 那时候我是真的疼 谢予辞不解,甚至可以说是有些困惑了。 在钧天崖秘境破开之前,三界之中并没有他这个“凶神”的存在。 既然如此,太阴幽荧此生转世为人,为何还会过得这般疲惫、这般万事不随己心? 她做为凡人的日子尚且过成这般表面光鲜、实则内里千疮百孔的光景,那么他被分封于凡间四大秘境、九千余年不得重见天日的意义又是什么? 卓清潭却忽然洒然一笑,她居然罕见的一副十足开怀的模样。 兴许是今日的酒意让她不甚清醒,她眼前的人影也愈发模糊了。 此时,她正微微眯着眼睛,似乎想努力看清眼前之人的眉眼与轮廓。 “所以啊,我近来时常会觉得,其实钧天崖秘境那场变故,于我而言未必是天灾人祸,而是福报。” 谢予辞放下筷子,他靠向身后竹椅的椅背,抱着双臂静静看她。 “哦?可是若非钧天崖那次变故,你便不会因掩护同门而被威力堪比天界九天玄火的地心焱火灼烧,更加不会灵脉受损、被迫封住灵脉如同凡人; 同样,若非因钧天崖秘境被破而你当时待过的地方留存着恶妖凶兽的凶煞之气,此时你便还是仙门百家眼中心中,那个没有一丝一毫瑕疵的完美的端虚宫卓掌宫。 ——尽管如此,你依然不悔?” 卓清潭笑着看他。 “谢予辞,我说过,卓清潭此生,从不后悔自己做过的每一件事、走过的每一步路。” 她现在走的每一步,都是她当时所能做到的最佳的方式。 既然已经尽力,那么不论最终是什么结果,又有什么可悔的? 谢予辞若有所思的轻笑着摇了摇头,语气不辩喜怒悲欢。 “是啊,我险些忘了你做事,从不后悔。” 以前如此,现在亦然。 想必将来,也是这般无二。 卓清潭把玩着手中的酒杯,眼神却有些迷离放空。 “所以,我亦不曾后悔那日自己去了钧天崖。” 若非如此她此生恐怕也不会有机会与谢予辞相见了。 更不会误打误撞进入宿风谷秘境,通过阵王法阵拿回了前世太阴幽荧的记忆。 虽然,后续她也许为了给谢予辞善后,恐怕要费上诸多麻烦与周折,更要殚精竭虑、一步不能踏错。 但是,能在自己还活着时与他见上一面,有机会这般心平气和的与他说上几句话,已是过去不敢想的难得情景和际遇。 谢予辞却误会了她此时的意思,他点了点头,轻嘲的笑了笑。 “是啊,‘卓仙长’是仙门正道的典范,就算事先你便已得知如果去了钧天崖,过后会被搅进诸多罗乱和困境里,但是若能救下那些因弱水寒潭倒灌被困于钧天崖的弟子们性命,想来你也必然不会退后避让。” 卓清潭知道他想岔了,但却笑笑并没有纠正他,只是笑了笑,道: “谢予辞,我不是什么正道典范,其实我也会有私心。 我方才之所以说,于我而言钧天崖之变故未必是天灾人祸,而是福报。正是因为我近来忽然觉得,如此这般似乎没什么不好。” 谢予辞蹙眉看着她。 “什么意思?” 卓清潭偏着头淡淡笑着,她那被酒色染红的脸颊难得带上了一分血色,让她整个人都显出了几分从前的“卓清潭”不曾有过的娇俏和灵动。 “起初最开始时,我确实不适应现在的身体状况。” 她轻叹着笑了笑道:“那时我还在端虚宫断戒峰上受戒,也还不曾拿到师门那件可以削弱六识的法器。 说实话啊,那时候是真的疼,不止是筋脉灵脉灼痛难当。便是伤势未愈又没有灵力的身体,承受那八颗镇骨钉” 她说到此处微微一顿,旋即坦白的笑笑,道: “承受那八颗镇骨钉,于一副没有灵力护体的肉体凡身而言,确实难熬。 那时的我,甚至不知每日的时辰究竟是如何过去的。终日里被筋骨中一层叠一层的痛楚折磨的昏昏沉沉,连下地自行行走都不能够。 甚至有的时候,思绪溃散到只能凭借来断戒峰送食水的弟子出现的次数,来判断时间过去了几日。 我此生从未那般狼狈过,也从未那般无力过。所以,那时的我,怎可能不迷茫?” 谢予辞在她说到“那时候我是真的疼”这句话时,便已下意识崩紧了身体。 待他听到后面,眉心更是不自觉皱紧。 但是,他却并没有出声打断卓清潭,而是静静的听着她说。 若非因为她今日醉酒,恐怕他永远也不可能从她口中听到如此类似于示弱一般的言谈。 “那时候真的是很丢脸,便是开口说话都要去努力克制自己,否则便是连声音都是飘忽发抖的。但是,我掩饰的极好。” 卓清潭忽然垂头轻轻笑了。 “你知道吗?直到戴上了长檍师叔的法器‘涂雪碧’,削弱我半数六识之前,我的师弟师妹们都不曾发觉,我当时的肉体已经濒临崩溃。我很厉害吧?” 谢予辞却冷冷的看着她。 “哪里厉害了?强撑着把所有的苦都留给自己生生吞下,这种天下一等一的蠢事,也便只有你才会觉得厉害了。” 卓清潭轻轻叹了一口气,她道:“可是,我当时也没有旁的办法。他们焦心也是无用,我又何必再让他们担心。 更何况,后来端虚宫的师长们都不在宫中,当时还有那么多弟子们尚且在外历练未归,宫中诸事待定。我当时若是倒下,端虚宫当时恐怕便乱了。” 谢予辞只是轻轻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他就知道,让这个人放弃责任,想来比要了她的性命还难吧? “后来我离宫寻找失踪的弟子们的踪迹,也不知究竟是哪一天,我突然觉得似乎自己已经习惯了。 习惯了没有灵力的不甚强韧的身体,习惯了身戴‘涂雪碧’六识削弱、半聋半瞎的世界,也习惯了如何和体内皲裂的灵脉以及那八颗镇骨钉的痛楚和平共处。 ——我甚至觉得,这样真的很好。” 谢予辞蹙眉:“我怎么没看出来,这样有哪里好?” 一个曾经无比强大、灵力高强的仙门翘楚,变成了一个一丝一毫力量都无法使用之凡人。 且先不说身体力量上的落差,便是心里上的落差,也绝非一般人能接受的。 第一百五十章 情债,命偿 卓清潭费力的撑起身体,用双手撑着竹桌,站起身来。 她嘴角带笑,轻轻阖目仰头,温暖的秋日骄阳照映在她的脸上,竟仿佛再次为她渡上一层神光。 谢予辞一时之间,竟然微微晃了神。 ——那一刻,卓清潭像极了当年的太阴幽荧。 太阴幽荧明明是上古时期混沌初开时候,由两仪中的先天至阴之气与太阴之精共同所化的圣神,但她却偏偏让人觉得相处起来,十分温暖舒服。 更离奇的是,圣神帝尊太阳烛照明明是两仪中的绝对至阳之气与太阳之精共同所化的圣神,后来他的一缕神力更是在化为了太阳之精。 可是,太阳烛照本人的性情却极为严肃冷峻,不苟言笑,没有温度,十足的威严。 这两位曾经的九重天三界至尊,性情与本体原形,当真相差甚远,天差地别。 片刻后,卓清潭却轻笑着低头看向他。 “因为我忽然意识到,若是我永远都是这般模样,此生都无法修复好被地心焱火灼伤损坏的灵脉,那么,我便永远只是个无法使用灵力的‘废人’了。” 谢予辞若有所思的皱了皱眉,神色沉寂的注视着她。 “端虚宫肩挑带领仙门百家共同斩妖除魔、守护凡间百姓安宁和乐的重任。端虚宫的历代宫主都是天赋首屈一指、仙法道术在仙门百家中位列翘楚的人物。而一个‘废人’,是不可能一直占据着凡间四大仙门之首、端虚宫的下一任宫主之位的。所以,届时哪怕家师再是爱重于我,也是要考虑端虚宫的未来和仙门百家的人言可畏。” 她忽然笑了笑:“我若从此废了,便不可能一直是端虚宫的掌宫,也不会是端虚宫未来的宫主,更不再是仙门百家未来的领头人这样从此自由自在只做自己,也未尝不好,不是吗?” 卓清潭眼中一片温柔澄澈。 “所以,你看,我也开始有了自己的私心。 我亦确实动了凡心凡情,不想再做那柄只为天下、心如寒潭的‘无情剑’了。” 谢予辞沉默一瞬,忽然摇头笑了。 “这也能算私心吗?” 他不知这到底算是嘲讽的笑,亦或是恨其不争的笑。 “你所谓的‘私心’,不都是建立在你的灵脉永远不会恢复的前提下吗?这意味着什么?” 谢予辞冷冷的自问自答:“这意味着届时你已经因为没有修仙卫道的能力,而被你所信任的仙门正道舍弃了。 所以什么是私心自由?什么是私心去做自己?你竟然因此被迫从此只能做自己,是愧对自己肩负过的责任吗?若当真有那一日,也是他们舍弃了你,辜负了你。” 卓清潭却没什么怨怼之情,她笑了笑道:“你这样想不对,不同的位置便要不同的人去做,才是最有价值和意义的。 若我当真永远做个一丝灵力不能用、亦不能再修行的废人,那么,我若坐在未来端虚宫宫主的位置上,才是在妨害凡间安危。” 她想了想,忽然轻笑了一声,纠正自己先前的说法。 “我这样说也不对,若是我的灵脉始终不见好转,我也并非不能冲开封印使用灵力。只是届时若是解开或破开封印,虽然可以灵力如常,但是灵脉被地心焱火灼伤的伤痕亦会被体内自行流转的灵力不断冲击,早晚有一天会彻底爆裂。 所以,在做一个长命的平庸之徒、和做一个短命的天子骄子这两个选项中,家师替我暂时选择了前者。” 谢予辞沉默片刻,忽然沉声道:“你会好的。” 卓清潭笑着看他,问:“是吗?” 他点了点头,目光沉静如水:“是。” 卓清潭却轻叹了口气,道:“可是,你忘了吗?我先前说过的,我并不希望自己有一天好起来,我觉得现在这样,就很好,真的很好。” 他们现在这样也很好。 谢予辞皱眉看她,淡淡道:“别说胡话。” 她真的是喝得太多了。 下次他再不能让她这般饮酒,青天白日便开始说起了胡话。 卓清潭听到他这样说,却“扑哧”一声抬袖掩唇笑了。 “‘别说胡话’这类话听起来好生耳熟,好像以前都是我在说你的吧?” 她忽然收起脸上的笑,十分认真的看着谢予辞微微蹙起的眉眼,缓缓问道: “但是,谢予辞,我并没有说胡话,我是认真的。至于罗浮叫嚷着要寻找什么蓬莱,什么仙草的,其实万事随缘便好。即便是我一直如此,亦没有什么不好。” 谢予辞皱眉看向她,冷哼一声道:“没什么不好?难道你当真打算一直做个哪怕偶尔风吹日晒,便会风寒发热的病弱凡人不成?” “那又有什么关系?” 卓清潭浅笑着,她忽然上前一步,逼近谢予辞,非常认真的看着他的眼睛,然后,忽然轻声问他: “谢予辞,若我永远都是这样,永远都不会再好了,你可愿意陪我找个山清水秀、没有人烟的地方,了此残生吗?” 谢予辞猛地顿住。 他惊疑的看向卓清潭,似乎没听懂她在说什么一般。 温暖的日光,缓缓照映在两个人的身上。 而他们二人的影子,居然不知何时起因为角度原因缓缓重叠在了一起,恍若相互依偎一般。 好半响,谢予辞才找回自己溃散了的神志。 他定定看着卓清潭尚且带着醉意和水泽的眉眼,缓缓道:“卓清潭,你喝醉了,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卓清潭却偏头看着他,轻轻的、低低的笑了几声。 “我是醉了,但我知道我在说什么。我只问你,谢予辞,你愿意吗?” 愿意暂时放弃找寻冥王沟秘境和太虚秘境中的那部分神力神体,与她一起了此残生吗? 不用太久,最多二十年便好。 在她此生阳寿将至之前,她一定会真正意义上解开秘境结界,还他一副至纯至真至善的无上神体,和至纯至净的混沌两仪神力。 上一世欠他的情债,这辈子,她拿命来还。 第一百五十一章 男女授受不亲 晚青、灵蓉和安罗浮在洛神湖上游览了一遍,不消一个半时辰便已经回到岸上了。 他们在湖岸边的茶座里百无聊赖的等待了将近一个下午,才总算等到了姗姗来迟的谢予辞。 若不是晚青施术传音给谢予辞,得知他们并没有什么危险,三个人恐怕都要再折返回洛神湖去找他们了。 而此时,灵蓉坐在茶座中临窗的木椅上,目瞪口呆的看着刚刚从洛神湖上的小舟上下来、怀中还横抱着一个人的谢予辞,嘴巴张的大大的仿佛能塞进一颗鸡蛋。 虽然他怀中抱着的那人被一袭大氅包裹得严严实实,连一根头发丝都不曾外露,但是灵蓉还是一眼便认出,那分明便是卓清潭的身形嘛! 灵蓉一双眼叽里咕噜的乱转。 他俩这是怎么回事? 她一拍大腿,转身大力推了推坐在她身旁座位上正在喝茶的晚晴,然后震惊的伸手指向窗外。 “阿婆!你快看!不得了了!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他们这简直是!简直是!——” 她微微一顿,蹙眉想了又想,最后终于从她那十分贫瘠的词汇量中找出了一个她觉得此时十分恰当的形容词。 “——简直是伤、风、败、俗!” 晚晴被她这么大力一推,手中茶杯里的茶水险些洒在了自己的前襟上。 她无奈的看了她一眼,这才蹙眉向窗外看去,但是旋即亦同样怔住了。 她神色变幻莫测,轻声喃喃:“这?” 灵蓉大力点头:“对!就是这!” 安罗浮被她们的动作和声音吸引,下意识放下手中的茶盏,转头看向窗外。 他的目光先是不甚在意的在窗外湖边人来人往的人流中扫视,下一刻,他便注意到了谢予辞那身姿高挑、格外引人注意的身影,然后自然也就看到了 下一瞬间,他“腾”的一下子腾身而起,转身便大步向茶座外面跑了出去。 “——哎?安小郎君?” 灵蓉连忙在身后喊他,但安罗浮早已心无旁骛、充耳不闻的跑出了茶座。 她十分不满的“哼”了一声,然后扭头对晚青说道:“阿婆,你看这个小呆子!你说他是不是故意的?怎么总是听不到我说话?” 晚青却没有看她,而是同样站起身来,向门外走去。 灵蓉“哎”了一声,连忙一起跟上她,然后还不忘边走边小声对她继续叨叨道:“对对对,我险些忘记了,外面还有一对伤风败俗的人呢!” 晚青偏头皱眉看向她,斥责道:“别胡说!” 灵蓉吐了吐舌头,一蹦一跳的跟着晚青一起出去。 此时谢予辞也已经看到了迎出来的安罗浮,他抱着卓清潭走到了茶座门口,站定在安罗浮面前。 然而,安罗浮的眉头却皱得死紧。 他先是上前一步结印施法于掌心,上前查看了一下卓清潭的状况,许是发现卓清潭此时身体状况并没有恶化的迹象,这才微微松了一口气。 但他却依旧紧紧盯视着谢予辞,凝眸问道:“谢仙君,你们身上怎么会有这么大的酒气?我师姐这是怎么了?” 他该不会是趁着其他人不在,灌他师姐的酒了吧? 谢予辞淡淡道:“她贪杯喝了几杯,已睡着了。” 安罗浮眼神中带着浓浓的不满,他看着他不赞同的摇了摇头。 “谢仙君,如今我师姐的身体状况你并非不知情,若是她饮酒后吹了风,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谢予辞闻言淡淡瞥了他一眼,许是见这傻小子当真急了,于是难得耐心的补上了一句解释。 “不会,我在盖住她的大氅外施下了一道恒温术法,只要不掀开大氅,便不会着凉。” 安罗浮这才缓缓松开了皱紧的眉头,他点了点头,然后拱手一礼,道: “既如此,劳烦谢仙君费心了。只是我师姐如今每日尚且在服用中药,若是可以,还是请不要带她饮酒最好。” 这话说的貌似有礼,实则怨气重重。 谢予辞自然也听出来了,但是他挑了挑眉,却没有多做解释。 哪里是他非要带着卓清潭饮酒? 明明是她今日不知脑子里哪根筋搭错了才对。若非他死命拦着,只怕她方才喝的更多。 此时,晚青和灵蓉也已经到了。 灵蓉的嘴巴向来不饶人,此时难得一次让她占据了上风,她怎么可能这么轻易放过谢予辞? 于是,她当即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觑着谢予辞片刻,然后又若有所思的看着他怀里被牢牢遮住的卓清潭,啧啧有声道:“你很可以啊!谢予辞!” 谢予辞掀起眼帘漫不经心的看了她一眼,嘴角牵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 然后,他淡淡道:“怎么?游湖吃茶,还堵不住你的嘴吗?” 灵蓉声音极大的“哈”了一声,然后挤眉弄眼的笑道: “那如何比得了‘谢仙君’少年风流?安小郎君是个锯了嘴的葫芦,根本不愿意搭理我,路上话少的便像没这个人一般。‘谢仙君’就不同了啊!” 她嘻嘻一笑:“游湖能游到怀里去!‘谢仙君’,你们俩可是头一份!” 不知何时起,灵蓉似乎已不再针对卓清潭了,更不会再因为谢予辞待卓清潭特别而心生嫉妒或不满,居然可以从容的开起他们的玩笑。 但是安罗浮听到这话却不太好受,他再次深深皱起了眉头,不动声色的看了谢予辞一眼。 他虽然早已看出谢予辞和他师姐之间气氛有古怪,关系不同寻常,也支持他师姐能为自己活一次,去正视自己的本心。 但是他们二人此时关系毕竟不清不楚,且还男未婚女未嫁。 虽然他们仙门中人如同江湖儿女一般,并不是那么注重凡世俗礼、礼法约束的。 但是,这般青天白日饮酒相依、抱在一处,如若被仙门百家中人看到,到底对他师姐的名誉不好。 他当即皱眉,上前一步伸出手去,十分有礼貌的道:“谢仙君,灵蓉姑娘提醒的对极,刚才我师姐给您添麻烦了,师姐便交给我照顾吧。” 谢予辞却不动声色的退后了一步,他轻轻的挑了挑眉,语气神态没有一丝异常。 “此时若是换人,恐怕大氅会滑落,安公子,应该不想令师姐因此吹风着凉吧?” 安罗浮闻言,伸出的手当即顿在了半空。 他迟疑一瞬,最后还是缓缓的放下手来。 第一百五十二章 南山乌温泉山 倒是晚青皱着眉头轻轻推了灵蓉一下,嗔怪道: “你啊,惯是喜欢胡说八道。卓仙长游湖之际见到周围景致如画、美轮美奂,兴致高了起了雅兴饮醉了酒也是情有可原。 当时仙长身边便只有主上一人,主上自然是要照拂卓仙长,怎么在你嘴里这般不像样子?” 灵蓉闻言却撇了撇嘴,小声的“哼”了一声,然后嘀低估咕道: “什么啊,可拉倒吧,你们别想蒙我!谢予辞这厮什么时候对女人这么体贴周到过? 他过去每每遇到女子躲都躲不及呢,即便原来我哼!总之,他心里必然有鬼!” 当年她也曾经对“钧别”心生绮念和好感,但是哪怕他们当时是朋友,他亦是在发现她的情丝后立刻与她保持距离,还暗示她不可越界。 似乎除了那位而今早已神魂具散、魂归混沌九千余年的“天杀的”往圣帝君,灵蓉还从来不曾见过谢予辞对什么人这般上过心! 若是他心里当真没鬼,又岂会对一个女子这么好?她才不信呢! 谢予辞凉凉看了她一眼,懒得与她计较。 晚青却蹙眉推了推她的手臂。 “不要嘀嘀咕咕的说些奇怪话了,快去茶座里将咱们之前买的枣糕带上,你不是吵着晚上泡汤时要吃的吗? 既然卓仙长醉了,我们也该去投宿了。” 于是灵蓉只好十分不高兴的强行拽着比她更加不高兴的安罗浮,一同进了先前的茶座,去取方才他们在茶座等人时从过路行脚商手中买到的新鲜枣糕和果脯。 至于今日住宿之所,其实他们早先在牧云舟上便已经商量好了,今日是要宿在长春城五里处山脚下的客栈的。 那家客栈背靠长春城南面的一座名为“南山乌”的温泉山,正是建在了南山乌山脉的半山腰中。 由于此地天然优越的地理位置,造就了客栈别具一格的温泉景观,是周围远近闻名极具特色的好去处。 由于路途较近,因此几人并未称作牧云舟,而是选择御剑而行,不消片刻之间便抵达山脚下的客栈大门。 只是,直到谢予辞将卓清潭送至客房安置,她都始终沉睡不曾清醒过来。 众人已经吃过了晚饭,灵蓉也已经拉着晚青去庭院中泡那别具一格、远近闻名的山中温泉了。 直到天色已经彻底昏暗,卓清潭才将将清醒过来。 她缓缓睁开眼看了看头顶的床帐,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有种不知此身在何处、今夕是何年的错觉。 “醒了?” 卓清潭缓缓转过头去看向距离床榻不远的茶案,谢予辞用指节拄着侧脸,淡淡的挑眉看着她。 她神思中还带着一丝酒后的迷茫,呆了好一瞬,似乎才转过脑子来,轻轻点了点头: “嗯。” 卓清潭用手臂撑起身体,缓缓坐起身来,然后蹙眉嗅了嗅空气中湿湿的空气,恍然颔首。 “我们此时已在南山乌的那家客栈了?” 谢予辞点了点头,道:“既然醒了,便过来吃饭吧。晚青怕晚上客栈里的厨子小厮都睡了,已提前在炉上给你留了饭菜。” 卓清潭一听到吃饭就头疼,当即下意识便轻轻蹙起了眉头。 她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见房间靠近门口的地方居然架着一个小炉子。 而此时,炉子上果然还放着一个砂锅,正咕噜咕噜的冒着白色蒸气。 她当即撇过来脸,看向门外的方向,状若无意的问道:“其他人呢?” 谢予辞淡淡道:“晚青和灵蓉在院中泡温泉,你师弟为了避嫌,吃过晚饭后便一直在房间里不曾外出。” 卓清潭闻言当即轻笑出声。 南山乌的这家客栈经营的对象大多是一大家子或是夫妻爱侣,因此客人住宿于此,不能单独选择某个房间入住,必须要包下其中的一整个院落。 而每个院落中,也都有一个独属于这个院落客人的温泉汤池。 但他们一行人却并非血亲亲属,更非情侣夫妇,男女有别。 奈何此时重阳佳节将至,此处客栈一院难求,安罗浮便是想再多定一座院落也不能够,于是五人只能一同入住在这座拥有十个房间的院落中。 他们的庭院里房间倒是充足,只是各个屋舍推开房门,面前便是院中的那个大大的温泉池,属实令安罗浮有些无措。 虽然晚青和灵蓉出来泡温泉时都穿着衣物,但衣物入水后女子的曲线毕露。 尽管她们是妖,并不介意这些,安罗浮却不能不管不顾。 因此,他吃过晚饭,便也只能面红耳赤的避在房间内不敢出门,就连卓清潭这边都来不了了。 卓清潭听闻前因后果,喟叹着轻笑。 “罗浮这孩子,自小守礼,从不会逾矩分毫,确实难为了他。” 谢予辞却一针见血的道:“‘卓仙长’,别想转移话题,既然醒来了便赶紧趁热用膳。待你吃完了,我也好熄了炉火早些回房休息。” 卓清潭偏着头笑着道:“不必管它,你也累了一天,且去早些休息。” 谢予辞却淡淡道:“哦?不管它?像某人下午在湖心岛船家老丈的茅屋那般,等着再将这家客栈点着?” 卓清潭叹气。 “都说了并未起火,只是湿气太重,升起的浓烟。” 谢予辞轻轻嗤笑一声,然后蹙眉看她道: “卓清潭,你又不是灵蓉,什么时候也跟她学会了讨价还价?起来吃过再睡不迟。” 卓清潭微微一顿,旋即有些无奈的看着他道: “谢予辞,你讲讲道理,下午共饮时我刚刚吃过饭的,现在刚刚睡醒,如何还能吃得下?” 谢予辞却挑了挑眉,语气凉凉的揭穿她道:“算了吧,午膳时在‘春盛源’,你便没动过几次筷子。 至于下午,吵着要做下酒菜的是你,最后酒倒是没少喝,菜却只吃了两箸青笋,我可不瞎。” 卓清潭闻言扶额轻笑了一声,缓缓摇了摇头,笑眯眯道:“谢予辞,你怎么能人身攻击呢?” 谢予辞微微一怔,他迟疑了一瞬,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他方才的话里其实是有歧义的 ——他确实不瞎,不过卓清潭此时却实实在在是个半瞎。 他方才这话说的,听起来倒是真有几分嘲讽人的意味了。 尤其是对面的人,还真的跟“瞎”,有那么几分关联。 第一百五十三章 因爱生怖 不过,谢予辞不傻,知道卓清潭不过是借题发挥,于是嗤笑一声,道: “就算你这般说也无用,别以为我会内疚。 别说你只是被法器影响并非真的眼盲,就算真的是个瞎子,该吃的饭也还是要吃的吧。” 卓清潭长叹一声,缓缓重新躺回床榻上。 她枕在枕头上,抬起一只手按在额角,蹙眉轻声道: “头好痛,想来是还未能彻底醒酒。我再睡一会,‘谢仙君’请自便。” 谢予辞闻言高高挑起眉梢,她什么时候起,居然也学会了这种耍赖耍滑的招数? 他本想将她抓起来用膳,但是又见她此时眉目间的疲倦不似虚作,沉默片刻,只好作罢。 算了,她极少饮酒,下午又一个人喝了近乎大半壶酒,想来十分不适,亦是当真头痛而非托词。 只是不知为何,谢予辞明知此时自己应该熄灭炉火回自己的房间,却还坐在原地并没有动作,于是房间再度安静了下来。 万籁俱寂的夜晚,温泉山庄中一派温馨与静谧,便只有庭院中晚青与灵蓉似有若无的欢笑声时而传来。 这般寂静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卓清潭忽然再次醒来。 她缓缓睁开了眼,但却并没有出声,亦没有动弹,只是静静的睁着眼,一动不动的看着头顶的轻纱床帐。 茶案旁安静看书的谢予辞,却听出了她呼吸间的微妙差别。 他不动声色的偏过头看着她,定眸瞧了她一瞬,蹙眉低声问: “已将近子时,怎么这时候醒了?头痛?” 卓清潭闻言轻轻摇了摇头,她侧过脸来认真的看了他片刻。 那一瞬间,谢予辞甚至都无法说清她此时眼中的情绪。 她轻声笑了笑,答曰:“没事。” 谢予辞却明显不愿意吃被人敷衍的这套,他淡淡道: “到底怎么了?总不会是饿醒的吧?” 她沉默着再次看了他一会儿,直到看得他微微疑惑的蹙起眉梢,她才忽然道:“方才做了个噩梦。” 她也没有想到,自己居然梦到了从前。 其实,自从卓清潭在宿风谷秘境阵王幻境里重拾记忆以来,她一直都在克制着自己,让自己尽量不去想起从前。 也不知是不是心理暗示的作用,她之前很长一段时间,也确实一次都不曾梦见过上一世的事情。 直到今日,直到方才。 她居然梦见了当年的南天门外。 梦见了谢予辞清隽的容颜上满是不可置信的沉痛与惊怒,梦见了他那双充满不解和一丝恨意的凤眸,梦见他直到被她与圣神帝尊合力打回原形之前,依旧死死的盯着她、一刻不曾偏转的视线。 她梦见了当时发生过的所有情景,一分一毫都没有偏差。 原来时隔这么多年,她依旧记得住当年谢予辞的每一句诘问、每一个表情。 她梦见谢予辞一字一句认真的问她: “——太阴幽荧,我知你心系苍生,但我说过,过去数万载我可以做到,今后也必定会想尽办法压制己身,必不会倾覆苍生。你,可愿信我?” 她梦见谢予辞凤眸中无法遮掩的愤怒和沉痛,梦见他那般愤怒的质问她。 “——太阴幽荧,你曾与我说过,只要我从未为恶,你之刀锋,必永不朝向于我。便是圣神帝尊有命,你亦不会从。 如今不过两百多年光景,言犹在耳,我一字一句不曾忘却,你便全然忘记了吗?” 她梦见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然落泪,只是哑声的断断续续对她说道: “莫说是将我打回原形,太阴幽荧,便是你想拿我之性命,我亦不吝惜予你。 但你不能不能不信我!” 卓清潭猛然从梦境中惊醒,之前在兖州府受过重创的心脉仿佛再次开始跃跃欲试,重重地、狠狠地攻击她的整颗心房。 她醒来好半晌,都觉心跳如鼓。 哪怕再小心压制,她的呼吸声也不自觉的急促了起来。 ——她无法将梦中“谢予辞”那双沉痛哀伤的双眼忘掉,一刻都不能。 直到谢予辞的声音,将她从这犹如深渊一般的情绪中彻底唤醒。 她转头对上了他那双看起来虽然有些不耐烦,但却并无怨怼之色、甚至带着一丝关怀的眉。 旋即,她淡淡朝着他笑了,回答了他的问题。 谢予辞却微微皱眉。 “既然是梦,便是虚假虚妄之物,想它作甚?” 卓清潭无奈的笑了笑。 可是她梦里的一切,并非虚假虚妄,而是曾经真真切切发生过的事情。 而他受到的那些伤害,亦是真实真切存在的。 此时的他,想来对这些过往伤痛往事,亦是历历在目吧? 只是他误以为她并未恢复记忆,因此才能如此坦然自若的面对于她。 而这一刻的卓清潭,居然久违的感受到了一丝名为“惊惧”的情绪。 这是两世而来,她从未感受过的情绪。 哪怕当年她奉命修补苍芎、危在旦夕之时,她亦不曾有过一丝一毫的畏惧。 但是此时此刻,当她面对谢予辞这双没有仇怨、只有一片温情的凤眸,她居然无端心生无限惊惧。 不知是转世为人之后被凡尘七情六欲六妄八苦沾染,使得她变得软弱了;还是受到下午醉酒的影响尚未消退。 她居然也会心生忧怖。 她……怕了。 怕有一日谢予辞知道她这段时间从始至终都有着前世的记忆,更怕他知道一切后,他们再也无法如同现在这般宁静平和的相处。 她更怕谢予辞会被仇恨冲昏了头脑,强行拿回被封印于冥王沟秘境和太虚秘境中的神力,导致他自己陷入万劫不复的境遇。 面对前事尽忘的她,谢予辞或许尚且还能暂时放下恨意,冷静自持,平常以待。 但是,若是面对记得全部过往,将他镇封了九千余年的她,他又怎么还能保持冷静? 他曾经是一个那样喜欢凡尘之人现如今却因被凡间禁锢了近万载年岁,而言说自己憎恶凡间,厌恶凡人。 卓清潭心口一抽,她到底,对他做了什么? 谢予辞的声音却忽然打破了她的沉思。 “到底怎么了?你在想什么?” 卓清潭回过神来,她缓缓坐起身。 一头长长的散开的乌发,瞬间随着她起身的动作满满倾覆在她的脊背上,还有一些垂坠于胸前。 她静默一瞬,忽而低声笑了笑,然后偏头看向谢予辞。 “谢予辞,在湖心岛上我问你的话,你可还记得?你又可,愿意?” 谢予辞微微一怔他当然不曾忘记。 那时她虽然半醉半醒,却十分认真的看着他问: “——谢予辞,若我永远都是这样,永远都不会再好了……你可愿意陪我找个山清水秀、没有人烟的地方,了此残生吗?” 他当时因为疑惑震惊而迟疑,并未及时回答。 结果那会儿不过半刻,他还没来得及回答,卓清潭便彻底醉倒睡着,人事不知了。 不成想,此时此刻,她居然再次问到了这个问题。 难道她居然是 认真的? 第一百五十四章 我既人间逍遥客 房间内烛火摇曳跳动,将两人的面容照映的明暗交错。 忽然,一盏烛火的灯油因为高温发出了一声爆破声响,惊醒了谢予辞的思绪。 他怔怔回神,看到卓清潭还在神色认真的看着他。 谢予辞静默良久,终于放下手中的书卷,问道: “你是认真的?” 卓清潭轻轻颔首,一缕青丝随着她的动作垂在胸前,她淡笑着看他。 “‘谢仙君’,在下看起来,像是那种喜欢开玩笑愚弄旁人之人吗?” 谢予辞看着她,一时之间没有说话。 片刻后,他缓缓道:“卓清潭,我并非在与你说笑。 你真的能放下仙门弟子除魔卫道的使命?放下端虚宫宫主首徒的责任?然后从此避世而居、不问世事吗? 坦白讲,若是谢某还没有犯傻,便不会相信这番话。” “我可以。” 卓清潭轻轻点头,她的动作虽然很轻,但却十足郑重。 而她的视线亦没有一丝一毫躲避,就这样直直的直视着谢予辞,然后洒脱一笑。 “仙门百家不需要一个修为尽失、亦无法除妖的修士,而端虚宫也不需要一个身无半点灵力、行迹令人诟病的掌宫。只是,我却还不知” 她偏过头轻轻的笑,难得带上一抹娇俏之色。 “只是我却还不知,‘谢仙君’是不是愿意与一个一无是处、离开仙门术法连凡火都生不好的人比邻而居。” 谢予辞定定看了她半响,一时之间没有回话。 他似乎是想透过她的五官,看到她脑海深处最真切的想法。 片刻后,他忽而沉眸静静看着她,然后缓缓问道: “那么,这个人,又为什么会是我呢?” 就算她卓清潭有一日不被仙门百家和端虚宫需要,变成了他们的“负累”; 即便是她当真要隐退山林、避世而居……又为什么会选择跟他一起呢? 毕竟从她的角度看来,他们相识不过月余而已。 更何况他还是一个形迹如此可疑之人,屡次三番连累她受伤生病,她又为什么会邀他一同退隐? 这,不合理。 卓清潭失笑,她轻轻眨了眨眼。 “因为‘谢仙君’的饭做的极好,而在下恰好四体不勤、五谷不分。 卓某想要寻得一位靠谱的邻里,不知道这算不算是理由呢?” 谢予辞淡淡瞥了她一眼。 “你若不想说实话,那么,咱们也便没什么可说的了。” 卓清潭微微一顿。 她沉默着与他对视了一眼,终于轻轻叹了口气。 “那么,若是在下说,自无暇镇见到谢公子的那一瞬间,便觉得你十分熟悉和亲切,这算不算理由? 许是我们之间当真有缘,也未可知。” 谢予辞闻言微微一怔,他极轻的看了她一眼,旋即转过头去。 其实,卓清潭所说的话是她的真心话,而非敷衍的假话。 在无暇镇的无暇客栈中,她最开始命安罗浮出手相助、阻拦豫丰年逞凶之时,因距离较远且她目力有限,再加上谢予辞当时发髻凌乱遮住了脸,她其实并未看清楚谢予辞的脸。 但是当她第一次探视宿风谷周边无功而返,带着饭菜折返回客房,真正近距离的与谢予辞第一次相见时…… 她当时便怔住了,升起了一股莫名怪异的感觉。 虽然那时候的她没有前世的记忆,也不曾认出谢予辞的脸。 但是她在那一瞬间,却十分讶异。 不仅仅是惊讶于谢予辞清隽不羁的容貌与气度,更是因为她在与他对视的那一刻,仿佛有什么东西突然惊动了她那天生不显、沉睡已久的情脉。 她当时不明白,现在却懂了。 原来有些人之间,仿佛与生俱来便如宿命一般应该有所牵连,就如同她与谢予辞一般。 谢予辞沉默片刻,忽而垂头轻嘲的笑了笑。 “卓清潭,你可知这世间的缘分亦分很多种?有的是善缘,有的是孽缘。 就算是你的错觉,让你觉得你我有些薄缘,那你又怎知我们之间的缘分是善缘还是孽缘,而我接近于你,又是善意还是恶意?” 他目光灼灼的转头看向她,继续道:“说来奇怪,我之前就十分不解 其实,卓姑娘明明从一开始便怀疑过我同你一起进入宿风谷,并非是因采虞美人碰巧不小心进入其中的吧? 所以,你才会在宿风谷秘境结界中,屡次三番试探于我。 甚至想将我隔离在一处小结界中,免得我再给你添出什么别的乱子。 你始终怀疑我去宿风谷是另有所图,也将你的怀疑告知了凭津阁的阁主和那个叫豫丰年的小弟子。 可是为何,当我八月十五拜月节当日,在兖州府暴露出来不似凡间的神力的时候……当那些旁的仙门中人将我误认为天界仙君时,你却一句不曾问过?难道你也信了我是什么‘仙君’? 我不信你信了,因为我亦能感觉得到,你其实从未把我当成过九重天上的仙君。” 他定定的看着卓清潭的双眼。 “所以,为什么呢? 你既然并未将我当成天界仙君看待,那么为什么又不未追问过我的真实身份来历? ——亦或还是说你其实已经知道了什么?” 谢予辞若有所思的看着她,视线锋利逼人。 卓清潭却摇头笑了笑,她轻轻一摆云袖,淡淡瞥了他一眼。 “怎么?‘谢仙君’,莫非因为我不曾像其他仙门长老和弟子们那般,尊敬仙君尊崇仙君,所以,仙君心里有些不舒服了?” 她神色淡淡的笑了笑。 “我对你态度一如寻常,是因为我早便与你说过,我此生并无寻仙问道的遐思,更无登临天界为仙的奢望。 所以,谢仙君,不论你究竟是仙君谢予辞,还是凡人谢予辞,其实于我而言,并没有什么分别。” 谢予辞定眸看着她,似乎想要揣度出她的真实想法。 “只是如此?” “只是如此。” 卓清潭淡笑着复又说道:“不然呢?我既人间逍遥客,亦不曾有违天道、行差踏错,那么想来此生终了,便要去那九幽轮回转世了。 我此生结束,便从此与天界仙君再无瓜葛,那么又何需巴结您这位天界的仙君呢?” “您说,是也不是?” 第一百五十五章 若我生出了凡心呢 卓清潭偏过头去,她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忽然抿唇笑了,然后挑了挑眉看向谢予辞。 “对了,你不是跟他们说,你而今早已不是天界的仙君了吗? 若是自请下凡,脱离仙籍,化为散仙,那我便更没有理由巴结谢仙君了,不是吗?所以,我待你一切如旧,谢仙君又何必觉得奇怪。” 谢予辞默默看了她一瞬,忽而牵起一侧唇峰,淡淡笑了。 他轻轻摇头:“确实,‘卓仙长’素来高洁,不为权势折腰,想来就算我而今并非散仙,而是在天界有仙职有威望在身的上仙,你亦不会对我虚与委蛇,婉转巴结。” 他轻笑道:“所以在下便更觉奇怪了,天界的仙君你尚且泰然待之、不温不火,如今又是因何萌生与在下共同隐居山林的想法? 便只因你方才那‘缘分’二字吗?缘分之言虽算得完全虚假,但是亦很难说通。” 卓清潭静默片刻,忽然低着头极轻极轻的笑了笑。 然后,她掀开寝被,赤着脚踩在地上。 谢予辞眉头微微一蹙,方要开口说教,便见她身着那身云白色的寝服,已衣衫蹁跹的走至他身边站定。 那一刻,他仿佛感觉一揽冰凉又圣洁的月色正在缓缓向他靠近,让他一时语塞,不知所言。 他们此时一站一坐,客房内还充斥着庭院中温泉的暖湿气息,让人的心仿佛也跟着柔软起来。 卓清潭居高临下的静静的看着他。 谢予辞的嘴唇很小,也很秀气,但他的鼻梁却高挺而秀美,像是九州最为俊秀的峰峦。 但在他的五官上,最美的一处,其实当属他的眉眼。 谢予辞长着一双天生多情的凤眼,看起来清澈淳净又无辜。 但是,当他自下而上轻轻瞥向你时,却又让人无端觉得心中一悸。 那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既纯且魅的风情。 真是奇怪,一个男子的眼睛,居然会让人觉得既清纯又有风情。 如此矛盾,又如此的和谐,仿佛他便应该长着这样一双含情眼。 卓清潭的脸上不自觉带了一丝笑意。 她回想起万年前的他们,那时的谢予辞还曾经多次玩笑说道,与她相见之初,他之所以那么快便收手不打了,是因为实在太过顺眼于太阴幽荧的容貌,不想伤了太阴幽荧的脸。 可他却不知,他亦长着这世间数一数二,容冠九州的容颜。 亦是她心中,独一无二的存在。 卓清潭喃喃自语道:“可是,若我生出了凡心呢?” 谢予辞一怔,下意识蹙眉。 “你说什么?” 卓清潭忽然弯下腰去,嘴唇轻轻触碰了一下谢予辞光洁的额头。 那是一个突如其来的、恍若迷梦一般的轻吻。 由于她的动作实在太过令人出乎意料。 谢予辞一时之间脑子一片空白,居然一动不动愣在当场,没有一丝反应。 庭院中温泉的流水声,在此时仿佛突然变得格外清晰起来。 就连此时,庭院中远远传来的灵蓉和晚青的小声玩笑声,都显得那么的清楚真切。 谢予辞耳中的所有声音似乎都被无限放大了。 他心跳如鼓,似乎已经听到了自己心脏此时剧烈跳动的声音。 ——他亦听到了卓清潭心房,同样急促快速的跳动声。 他怔怔的看着面前虽然极力装作自然,但是脸上却同样飞红一片的卓清潭,一张嘴长了又合、合了又张,半晌没有发出声响。 也不知过去多久,他的视线忽然定在了卓清潭那双踩在地板上的、洁白如玉的赤脚上。 下一刻,他眉心一皱,终于找回了一点溃散的神志。 他起身一把将赤着脚的她抱起,然后几步走回床榻边,将她轻轻放在床上。 片刻后,他垂着头低声道,甚至不敢抬头看面前之人。 “虽然此处湿暖,但也别着凉了。” 其实卓清潭两生两世,从未如同今日这般大胆无状过。 方才她俯身亲下去的那一刻,仿佛被什么奇怪的力量或本能附身了一般,就那么神魂颠倒般的做了。 她本来也十分羞赧,但是此时见到谢予辞这般比她还手足无措的神态,不知为何心底忽然很想笑,似乎也没有那么紧张了。 她清了清嗓子,轻声道:“你便只想对我说这个吗?” 谢予辞的身体十分明显的一僵。 他无意识蜷缩了下手指,下意识找了借口。 “子时了,你该休息了,我也该回房了。否则稍后被灵蓉看到又要——” “你何时起居然在意起旁人对你的看法了?” 卓清潭偏着头淡淡的笑着,忽然打断他道:“我是女子尚且不怕被人误会,谢予辞,难道你怕吗?” 谢予辞闻言轻轻蹙起眉头,他未经思考,便脱口而出: “——我有什么好怕的?我是怕你会被人误会。” 他猛地对上卓清潭含笑静静看着他的那双如同写意山水画般的眉目,忽然哑然无声。 谢予辞这才发现,原来不知何时起,下午灵蓉的那番胡言乱语和安罗浮不甚赞同的视线,居然真的影响到他了。 他脸上虽然未曾表露什么,但实际心里亦泛起了波澜,甚至知道为了她的声誉而适时避嫌。 卓清潭忽然笑了。 “我怕什么误解?再说,此间庭院僻静无人,只有我师弟罗浮和晚青、灵蓉两位姑娘,难道他们还会指摘我们于礼不合吗?” 谢予辞闻言微微一顿,其实自从方才开始,他便始终不太敢直视卓清潭的眼睛。 他低着头看着自己的下摆,右手手指无意识的攥住自己腰间的玉佩。 “你怎么、怎么?” 他突然有点说不下去了。 谢予辞万万没有想到,以他嘴巴不饶人的毒蛇功力,居然有一日也会被人随便一两句话,震得说不出话来。 他居然也会有因为不好意思,而感到手足无措、坐立难安? 卓清潭含笑问道:“我怎么了?” 谢予辞清了清嗓子,状若平静的淡淡转开了脸。 “卓清潭,你何时变得如此胆大妄为了? 据谢某所知,端虚宫的卓掌宫向来守礼守矩,克己复礼,慎独而行,是最守规矩的人,你近来怎么这般行事反常?” 第一百五十六章 我见众生皆草木,唯有见你是青山 卓清潭垂下头笑了笑,然后低声轻叹道: “反常吗?可你方才也说了,守礼守矩、克己复礼、慎独而行的是端虚宫的卓掌宫。 也正如你所言,其实我自襁褓之中便被家师抱回端虚宫。 我曾做了二十一年的端虚宫弟子,亦做了六年的端虚宫掌宫。 而今,我却只想做一回我自己。” 她两世行来,在三界走过。 第一世,太阴幽荧尽到了天生圣神的职责。 她以两仪至阴神力维护三界阴阳秩序流转不歇; 数万年斩妖除魔为己任,不曾片刻畏惧凶险、畏难不前; 她补过天、填过海、也以己身为容器吸纳过天地间凶煞戾气; 亦曾数百年无一日、无一时的停歇,布置天地至阴法阵,以助力未来三界阴阳永远相协; 直至她神陨道消之前,她都始终恪尽职守、护卫苍生周全。 第二世,卓清潭尽到了身为凡间仙门弟子的责任。 她克己复礼,沉心修行,二十年勤勉如一日。 在该做孩提的年纪里,她不曾做过无忧嬉闹的孩提,她日日勤勉、将功课心法熟练于心; 在该做少女的年纪里,她亦不曾做过单纯无虑的少女,从五岁她可以提剑起,便每日手不离剑、就连掌心都磨出了厚厚的一层茧。 凡人一世,至今二十一载,她以守护凡间顺遂和凡人百姓们的安乐为己任,逢难必出,天下为先。 而今,她周身灵脉因地心焱火灼伤破损,不得不封住灵脉和灵力保留一线生机; 而为了断绝她与四大秘境之间过于密切的牵绊,亦不得不用端虚宫秘宝镇骨钉入体隔绝八脉。 她于天下已无什么用处,所剩的日子亦不知还有多少。 所以,她想在此生终结之前,真真正正的做一回自己。 ——一个敢爱敢恨,直面那颗千疮百孔的真心的自己。 余下的时光,她不再是端虚宫的掌宫,只是一介凡人卓清潭。 卓清潭忽然伸出手去,轻轻拉住谢予辞僵硬的衣袖。 她仰起头看他,乌云如瀑,倾垂于背,一双眼中不复原来一成不变的清冷,更显一派温存。 “谢予辞,我如今这般,难道不好吗?” 谢予辞僵硬的仿佛一块石像,他一动不动的任由她轻轻牵住他的袖口。 有一种无法忽视的灼热,仿佛正从袖口相接之处冉冉升起,顺着他的手臂蔓延到了他的心口,灼烧得他心头仿佛都跟着阵痛抽动起来。 终于,他那双始终低垂的凤眸缓缓轻抬,与卓清潭水色一片、温润如玉的视线对上。 他的眼中的挣扎意味如此的明显,那是他的理智和情感正在激烈的碰撞。 面前之人原来无欲无求、不为所动的模样,尚且对他有着致命的吸引,如今这般情状,让他根本无法再保持绝对的冷静。 可是谢予辞实在是痛过了太多次,亦被伤过了太多次,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还能不能相信卓清潭这一次。 她此时前事不知,不知自己是何人,不知自己是何身份,更不知自己与生俱来的使命和责任,所以愿意放下一切与他隐居山林。 但是若有一日,她因什么特殊机缘而找回了前世的记忆呢? 若有一日,九重天上那位圣神帝尊太阳烛照闭关结束,下界来寻找她回天,告知她前世种种一切呢? 那时,她若是知道他并非什么天界仙君下凡,而是一个生而凶煞、还身负足以毁天灭地的鸿蒙紫气的凶神,一向以苍生为己任的她,可还能接受他? 还是会如万年前的过往一般,再度将他舍弃放下,将他的心意践踏? 这一刻,谢予辞想了很多,不可否则的是,他怕了。 由爱故生优,由爱固生怖,有爱固生恨。 他做过天地间的凶神,做过岱舆上的凶兽穷奇,亦做过九重天堕神汀神殿的仙君神官,可是他却始终未能真正勘破凡世中的六妄八苦。 一片静谧中,谢予辞忽然开口。 他轻声说道:“你如今这般,自然很好。但是卓清潭,你不会永远是这般。” 卓清潭怔怔的看着他眼中风起云涌般的沉痛,她看得出他的挣扎、他的痛苦、他的克制,和他极尽努力的压抑。 他眼底翻涌的思绪,居然显得那般痛苦。 卓清潭那只扣在他袖口的手忽然向上一探,轻轻握住了谢予辞的手。 而她掌中的那只手亦是微微一缩,下一刻,他却还是僵直不动,任凭她轻轻的握住。 “谢予辞,你信我。” 谢予辞闻言忽而沉默了,他低笑一声,缓缓轻轻摇头。 他信过她的,她曾是他此生唯一深信不疑过的人。 曾经也是他,哀求着说:“太阴幽荧,你,可愿信我?” 但是她却,不曾信他。 谢予辞目光中深刻的痛意此时再难遮掩,他神情复杂难辨的看着卓清潭,忽然道: “卓清潭,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也不明白,我赌不起。 我曾在旁人身上输过两次,便赌不起这第三次。若因你的一时心血来潮——” 他的眼睛猛然睁大,话也忽然间中断了。 因为床榻上的那人,忽然跪坐起来,用那纤弱的双臂揽住了他的腰身。 他怔怔的、缓缓地低下头,卓清潭的乌发此时就停留在他的胸口。 他们的距离那么近那么近,让他居然生出一种离谱的错觉…… 仿佛此刻,她是他的,他拥有她。 卓清潭的声音不大,但却十分清晰的从他的胸口处传来。 “谢予辞,我今日种种所言,绝非心血来潮,亦不是拿你消遣。 你屡次问我,为何要与你一道退隐,我业已说过几次。 但此刻,我再说上一次也无妨。你且仔细听清楚——” “我见众生皆草木,唯有见你是青山。我心悦于你,半点参不得假。 谢予辞,我动了凡心。 不是在今日,亦不是在今时。而是从见你第一面开始。” 她轻轻昂起头来,看着谢予辞近在咫尺的清隽容颜。 谢予辞的眉头微微轻蹙,他眼底几种复杂的情绪交融在一起。 有不可置信、有惊疑不定、有惊喜若狂,更多的则是呆滞、不解和不安。 卓清潭忽然发现,他们二人之间,似乎每一次都是谢予辞在迁就于她、守护于她、亲近于她。 如今,也该轮到她了。 其实,不论是数万年前的东海之滨初相见,亦或是月余前的无瑕镇客栈再重逢,谢予辞于她而言,亦是一眼万年。 她明白的晚了,但好在现在,亦不算迟。 第一百五十七章 维护 灵蓉坐在客栈庭院中的餐桌上,眉头紧锁的看了谢予辞半晌,然后突然若有所思的问: “谢予辞,你昨晚到底跑到哪里做贼去了?” 谢予辞微微一顿。 他不动声色的抬眼淡淡瞥了她一眼,略带警告。然后神色如常的继续吃饭,半点没有搭理她的意思。 晚青和安罗浮端着饭碗,眼神游移着不约而同看了看谢予辞,但二人都十分知情知趣的没有说话。 谢予辞的头发梳的一丝不苟,衣衫也一如既往的齐整俊逸,不过他眼底的血丝和红痕、以及眼下的乌青却十分清晰明显——显然是一晚不曾安眠。 灵蓉见她的提问并没有得到回应,当即十分不满、且十分无礼的用筷子“当当当”的敲了敲碗壁。 “——喂喂喂,跟你说话呢!你可别装听不到哦!” 许是她用筷子敲击碗壁的声音太过刺耳,安罗浮这种守礼之人下意识蹙了蹙眉心。 晚青连忙放下筷子,轻轻拉了她一把,道:“灵蓉!不要这么吵嚷,食不言寝不语,过去不是教过你的吗?” 灵蓉噘嘴道:“阿婆!吃饭的时候明明是最快乐的时候,所以这才是情感交流的最好时机,饭桌上不让人说话这怎么可以呢?” 晚青轻轻白了她一眼:“就属你的歪理邪说最多了。” 灵蓉瞪着眼睛,振振有词道:“才没有呢,真的!我说的这可是有事实依据的! ——要不你们来说说,为什么凡人夫妻之间的感情最好?正是因为他们每日都凑在一起吃饭聊天啊!” 谢予辞颇为无奈的摇了摇头。 想当年他前尘尽忘、还是九重天仙君“钧别”之时,怎么会因第一眼见到灵蓉的容貌所惑,误以为她居然有可能会是虞阑的转世? 就算极其相似的容颜,以虞阑那般知书达理的女子,就算再转世千百次,也不会变成她这般跳脱又不着调的性情。 他淡淡道:“灵蓉,你是不是忽略了一个极其重要的问题?” 灵蓉疑惑的看向他:“什么问题啊?” 谢予辞吃完了最后一口饭,然后放下碗筷,似笑非笑的看着她道: “你似乎忽视了,此时餐桌上除你之外的其他三人,并没有想跟你交流情感的意愿。就不要多此一举,将媚眼抛给瞎子看了。” “——你!” 灵蓉吹胡子瞪眼的看着他。 她刚想发火,忽然难得的聪明了一次,然后目不转睛的盯着谢予辞看了片刻,思忖着道: “喂,不对啊,你是不是心虚了,所以才故意气我?莫非你想让我忘记自己之前在问什么?你可还没说自己昨晚到底干什么去了,搞得如此狼狈,瞧瞧你那乌眼黑的样子,就跟做了一整夜的梁上君子似的!” 谢予辞面无表情的向后一靠,神色淡漠的瞥了她一眼,还是没有搭理她。 然后就听到她突然“咦”了一声,旋即若有所思的喃喃疑惑: “对啊,说到‘媚眼抛给瞎子’这句话,我倒是想起来了,卓清潭那个小瞎子呢?她怎么没出来跟咱们一起用早膳啊?” 谢予辞听到这个名字,唇角不自觉微微一敛。 他抬起一只手,不经意的摸了摸自己高挺秀气的鼻骨,略有些不太自然的清了一下嗓子。 倒是一旁的安罗浮听到灵蓉这样说,当即不太高兴的放下了碗筷。 许是因为他此时带了一丝情绪,所以一时间没有克制住力度,碗筷与桌面发出一声轻轻的“碰”声。 众人视线顺着声音的方向看过去,就见安罗浮正在面色不虞的看着灵蓉,蹙眉道: “灵蓉姑娘,我师姐并非是瞎子。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你怎可这般” 怎可这般的不知礼数? 但是,他到底顾忌着灵蓉是个姑娘家,姑娘家又都是要面子的,所以他没有将话说全。 晚青也皱着眉,不甚认同的对灵蓉轻轻摇了摇头:“灵蓉。” 灵蓉被安罗浮严肃认真的表情镇住了,她小声嗫嚅道: “干什么啊?你干吗那么严肃?我叫习惯了啊!再说再说你师姐自己都不曾生气,你做什么发那么大的脾气吗?” 安罗浮闻言当即目色沉沉的再次看了她一眼。 自幼年时,卓清潭在他心中便是这世间最完美的人。 他们虽然名为师姐弟,但卓清潭于他来讲,与羽浓早就一般无二,他们之间与嫡亲姐弟没什么分别。 更别说,卓清潭对他还有半师之恩,细心教导他长大成人。 他的师姐为人正直、仁爱同门、逢难必出、敢于担当,从不将个人生死得失放在心中。 但是,他这么好的师姐,如今却受难于身,万般艰难的苟延残喘。 为了削弱镇骨钉那足以令常人神志失常甚至疯癫的痛楚,他师姐不得不戴上“涂雪碧”来削弱一半的痛觉,才能行动如常,不至于连自行起身行走都艰难。 但也同样因为“涂雪碧”削弱六识的功效,而今变得半聋半瞎、耳目不明,形如废人一般。 虽然师姐面对他们时,脸上总是带着那份从容不迫、一派淡然的微笑。 但是,她原来是那么骄傲尊贵的一个人,变成如今这般模样,心中如何能不难过呢? 尽管卓清潭从来不曾将灵蓉“小瞎子”的戏言放在心上,可他却听不得旁人这般拿她的痛楚打趣玩笑。 灵蓉被他那一眼看的心里一突。 她其实是个心底纯善、没有恶意的妖族,并非是那种喜欢拿旁人的痛苦和短处说笑、毫无没有同情心之人。 之所以叫卓清潭“小瞎子”,也只是因为先前她叫惯了一时忘记改口。 此时,她见安罗浮居然这么介意,她不禁也有些迟疑的开始自省,反省自己是不是太过不顾旁人的感受了? 灵蓉低着头沉默的沉思了一会儿,旋即抬起头来,十分爽快的脆生生道歉道: “安小郎君,是我不对,卓清潭明明是我的朋友,我不该拿卓清潭的病痛说笑不对,就算她不是我的朋友,我也不应该这样说。你别生气了,以后我再不这样叫她总可以了吧?” 安罗浮定定看了她一瞬,然后偏过头去,轻轻点了点头。 他低声道:“我也有错,方才是我太严厉了。我知灵蓉姑娘是无心之言,但是针尖虽小、伤人却痛。同门如家人,我师姐更是我的家人。她一辈子积善行德,是个顶顶好的人,我不想她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请你理解。” 灵蓉双手不自觉的微微施力扭着裙摆,小声道:“都说知道了嘛我又没有想伤害卓清潭,我跟她也是朋友啊。” 晚青上前一步,笑着道:“好啦,说开了就好了。灵蓉,我早些年便说过你多次,说话要注意分寸,不能不管不顾,你却总是我行我素,不来放在心上。好在安仙长的话,你多少还能听进去一些,今后可不能再这般失礼于人了。” 灵蓉“哎呦”一声,当即头疼的哀叫道: “阿婆!我都说知道错了嘛,你就别再念我了,我的头都要被你们念大了!好在卓清潭和谢予辞都不是喜欢念叨人的人,否则,我可真是没法跟你们四个一起出来玩了真是遭罪啊!” 谢予辞似笑非笑的瞟了她一眼。 晚青“扑哧”一声乐了,安罗浮脸上也忍不住带了一丝笑意。 不过,灵蓉说到这里,终于想起了早就跑偏到不知多远的最初的话题。 她“咦”了一声,再次发问道:“哎?你们还没说呢,卓清潭呢?她去哪里了,怎么不来一起吃早膳?不会是还没醒酒吧?她的酒量这么差吗?” 谢予辞心里淡淡的想,嗯,酒量是挺差的,不仅酒量差,还喜欢撒酒疯。 安罗浮回答她道:“师姐说不想浪费了晚青姑娘昨晚特意留给她的那锅鸡汤粥,所以早上便不再额外叫早膳了,她已在房间用完了。” 灵蓉“啧”了一声,十分不满道:“什么啊?一起出来玩,怎么可以自己吃独食呢?居然不出来跟我们同吃?不行!我待会可定要好好说说她!” 第一百五十八章 必不会吃穷你 谢予辞闻言却轻轻挑了挑眉,他淡淡道:“‘吃独食’这个词是这么用的吗? 昨晚晚青煲的鸡汤粥,难道你便没有喝吗?我怎么记得晚青昨晚特意给你也送了一锅,莫非那锅粥喂到狗肚子里去了?” 灵蓉瞪着眼重重的“嘿”了一声,然后气呼呼道: “谢予辞你这厮?我在说卓清潭呢,有你什么事儿啊?要你来多事! 哼,亏得你先前还说卓清潭喜欢拉偏架,我看你才最爱拉偏架哩!” 谢予辞嗤笑一声,正待反唇相讥,忽然连廊中响起一声清冽澄澈的声音,那声音里还略带了一丝笑意。 卓清潭淡笑着问道:“刚到此处,便听到了自己的名字,不知灵蓉姑娘有何指教?” 谢予辞脸上的表情霎时间一僵,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头瞬间忘得一干二净。 “师姐!” 安罗浮兴冲冲的站起身,一个箭步便冲到了庭院凉亭门口,在她面前站定。 他们早膳便是在庭院中的凉亭中,对着温泉流水享用的。 此时的卓清潭距离温泉极近,暖湿的水汽将她的眉眼熏得异常润泽。 安罗浮眼中带着亲近的笑意,他上下仔细打量了卓清潭一番,这才放下心来。 “师姐今日的气色看起来很好,看来小酌确实可以怡情,不过也不可贪杯才是。” 卓清潭淡笑着看了他一眼,点头轻应道:“知道了。” 她眼含笑意的看向背对着凉亭门口台阶,整个脊背都微微僵直的谢予辞,意有所指的轻笑道: “再说,昨日有‘谢仙君’看顾,我怎么会贪杯呢?” 灵蓉这时候也跳了过来,她蹙眉看着卓清潭,十分不解的问道: “哎不是?昨个儿你睡得昏沉,我还未曾来得及问呢,你们两个这是什么情况啊?怎么游湖还游到喝起来了? 喝起来倒也罢了,可你们居然还不叫上我们? 你们喝酒,居然让我们在茶座里喝茶干等!什么意思嘛?这也太不够朋友义气的啊? 谢予辞这人现在喜怒无常也就罢了,我懒得说他。卓清潭,你之前可不是这样的人啊?” 卓清潭被她逗得轻笑出声,她轻轻摇了摇头,诚恳的道歉: “抱歉啊,灵蓉姑娘勿怪,下次若是再有好酒好菜,必然不会忘了你,如此可好?” 灵蓉闻言“哼”了一声,这才抱着双臂勉强点了点头。 “那行吧,念你是初犯,那就姑且再给你一次机会。” 安罗浮却皱眉正色道: “依我看,还是不要有下一次了,师姐你还在服药呢,昨日因为醉酒都未曾喝药,也不知——” “没事的,罗浮。” 卓清潭扶着额轻笑一声。 “不过是些温补身体的药方,吃或不吃,其实都没什么分别。” 安罗浮却不甚认同摇了摇头。 “师姐,哪怕药效甚微,总归也还是有些用处的。你从来都不喜吃药,每次都是要找借口推脱的。” 他这话说得不假。 过去的卓清潭灵力深厚,功法卓绝,是极少生病的。 但有时亦会因为降妖伏魔而受伤,每每这种时候,掌事堂的弟子都会送来外敷和内服的伤药。 外敷的伤药师姐倒是会用,只是内服的汤药,她却总是偷偷避开他们倒掉。 晚青闻言,亦是轻轻蹙眉劝道:“卓仙长,身体安危,不容轻忽。” 卓清潭无奈的笑了笑,越过他们步入凉亭中。 她洒然一笑。 “是药三分毒,保持心情愉悦才是最佳的补药。你们啊,就不要操心了,我心里有数。” 没想到,先前沉默的如同一尊石像般的谢予辞,此时终于开口了。 他轻轻瞥了一眼坐在他对面的卓清潭,然后淡淡道: “是吗?可是在谢某瞧着,卓仙长心里却半点数都没有。” 逃避用膳,找借口回避汤药,拖着个病病歪歪、被伤痛掏空了的身子,一副没事人的样子到处走来走去。 他怎么看不出来她心里有什么数? 谢予辞不禁微微蹙眉,怎么此生卓清潭转世为凡人,没有了神力亦没有了灵力,却居然还能让人觉得更加头痛。 卓清潭却偏着头笑了。 于是,她极其聪慧的转移了一个话题。 “方才我依稀听到灵蓉说,大家既然同游,便要一起玩乐才好。我觉得此言十分有理。” 灵蓉声音极大“哈”了一声,她十分雀跃的蹦跶回了凉亭内,目光灼灼的看着卓清潭。 “卓清潭!我果然没有看错你!你当真是个十分有见识的凡人! 不瞒你说,他们三个加起来,我看都不如你这般慧眼识英雄! 那你再说说看,今日秋光甚美,天色又甚早,咱们五个去哪里玩耍才好?” 卓清潭静了一瞬,旋即淡笑着捧场道: “今晚子时一过,便算是重阳节了。 想来明日附近的山脉必然人山人海,必然都是举家出行、登高远眺去祈福的百姓。 既然如此,我们何不提前一日登高赏景,既能避开明日如过江之鲫般的游人,又能玩得尽兴。” 几人相视一望,都觉得此言在理,十分明智。 于是,晚青和灵蓉当即兴冲冲去寻客栈小厮准备出行的食物。 她们昨日还在茶座那里,从行脚商手中买了许多的枣糕、果脯和干果,两人合计决定将这些通通带着路上,闲来无事便可吃上几颗。 而安罗浮亦去寻找客栈老板,询问附近山上的名胜景观和最佳的游览路线去了。 方才还挤得满满的凉亭中,瞬间人去楼空,只留下谢予辞和卓清潭二人。 而随着大家的纷纷离开忙碌,谢予辞冷静下来的心绪,再次犹如长满荒草一般,彻底乱了。 盖因自从众人纷纷离去后,卓清潭便一直含笑淡淡的看着他。 她虽未曾再开口说话,但不知为何,谢予辞却觉得此时她这般不说话的安静含笑凝视着他,居然比昨晚说了很多“莫名其妙”胡话的她,更令他觉得心中燥热难安。 他先前居然不知,原来她的视线也可以有这样让人灼热的温度,烫的他心里发慌。 谢予辞猛地站起身来,沉声道: “既要出游,你且先在此稍坐休息,我也回房先去简单准备一番。” 卓清潭却垂首轻笑着微微摇头,戳穿他。 “饮食用具,晚青和灵蓉已在准备了;路线和景观所在,罗浮业已去寻店主询问查勘。 ‘谢仙君’,万事皆备,你这是还要准备什么呢?” 谢予辞沉默一瞬,终于想起一个正经事来。 “我得去布阵法。” 卓清潭讶异的轻轻挑眉:“阵法?什么阵法?” 谢予辞轻声回答:“你外出时穿戴的大氅上面的阵法。” 卓清潭不解。 “在大氅上布阵?这又是为何?” 难道是怕她借机跑了不成?倒也不至于吧。 谢予辞淡淡说道:“是保暖的恒温阵法。” 卓清潭微微一怔。 她昨日醉酒,并不知道其实昨日谢予辞便已经这般做过一次了。 只是这个可以令大氅恒温的阵法其实是有时效姓的,此时早已过了时效,所以必须重新施法设置。 谢予辞淡淡挑眉:“即便周围山脉温泉众多,但山间山风到底湿冷。 若不做好万全准备,想来‘卓仙长’欣赏一次山景,回来便要再躺上半月有余吧。” 卓清潭蹙眉。 “在大氅上设置阵法居然只是为了给我保暖?这没必要吧?哪里就至于?” 哪里就至于这般小心翼翼的?她又不是脆弱昂贵的晶石。 “哪里不至于?” 谢予辞却淡淡看了她一眼,此时眼底还带着一丝笑意。 “谢某记性还不算太差。卓仙长日前夜晚赏月、吹了点晚风,便在病榻上缠绵半月之久的过往,距今不足一月而已。在下历历在目,当真是怕了。” 他低声笑了笑,还开了个玩笑。 “即便是谢某再家大业大,也禁不起这般流水的汤药,日日当饭吃不是?” 卓清潭闻言忽然展颜一笑。 她将双肘拄在凉亭上的石桌上,身体微微前倾,似笑非笑的靠近谢予辞,然后轻轻说道: “‘谢仙君’放心,在下这些年来,其实也攒了些家当,届时可通通交给‘谢仙君’保管,必不会吃穷你。” 谢予辞仿佛被她笑意晏晏的眉眼定住一般,怔怔的看着她。 只听她偏着头轻笑道: “只是,‘谢仙君’若是收下了我的东西,便不能推拒了我的人。我这个邻居,怕是要赖定你了。” 第一百五十九章 十六岁的她 虽然说好了要五个人一起爬山登高赏景,但是灵蓉他们的脚程快,她又是慢不下来的性子,拉着晚青走着走着便不自觉的走到了大前面。 安罗浮本来想要陪同卓清潭在后面走,不过卓清潭却笑着摆手赶走了他,让他去前面与晚青灵蓉一道玩,不必拘束。 安罗浮虽然不愿,但他瞧得出来他师姐故意支走他,应该是还有话要与谢予辞说。 于是,他沉默一瞬,还是听话的向前走去跟上了晚青和灵蓉。 就这样,他们一行五人,最后居然又慢慢变成了晚青、灵蓉、安罗浮三人走在前面,而谢予辞则陪同卓清潭在后面慢慢的走。 其实,谢予辞与卓清潭二人都曾来过南山乌。 只不过那个时候,他们中一个人叫“钧别”,而另一个人叫“虞阑”。 近万年时光流逝,虽然南山乌的山体大体上并没有发生什么巨大的改变,但是,其间地貌景致却早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当年山间的一些个别草木,而今已经灭种消失不见,但却又平添了一些几千年来附近的百姓们重新移植过来新植被物种。 岁月流转,有些东西逐渐被取代,但是有些东西却历久弥新、始终存在。 谢予辞虽说是故地重游,但是当年他曾经看过、走过的痕迹,都早已被岁月抹去,再也无迹可寻。 他四下望去,只见崇山峻岭之间,雾霭重重,烟云笼罩,一切都显得那么的陌生。 谢予辞忽然怅然若失道:“其实此处山脉,我亦曾经来过。” 卓清潭静了一瞬,淡淡回道:“长春城是北地三州风景最佳之地,你来过此处也并不奇怪,在下亦曾经来过这里。” 谢予辞有些诧异的转过头看她:“哦?你是何时来过此地的?” 卓清潭淡笑一声,她若有所思的回忆了一番,然后回答道:“家师时常闭关,还喜欢云游八方、借此得悟天道。 五年前,正逢安世叔知天命之年大喜,恰巧家师云游在外踪迹难寻,因此我便代表端虚宫来九晟山参加世叔五十整岁寿宴。 宴会结束后,在返回云州的途中,我听闻此地有山祟出没惊扰百姓,因此便来此山探查。不过不成想扰民的并非是山祟,乃是只顽皮的尚且未能化形的白仙。” 谢予辞闻言挑了挑眉:“白仙?什么白仙?” 下一刻,他恍然颔首:“是刺猬精?” 卓清潭淡笑着点了点头,面露追忆之色。 “是极小的一只小刺猬,看样子应该是刚刚才修出一点道行的模样。 她听山中隐居的老妖说,若是寻到有缘之人讨封成功,便可得道尽早修成人形得成大道。于是,懵懵懂懂的日日去山间寻找落单的凡人,问他们自己究竟像不像人。” 她笑着摇了摇头:“可是,她的道行这才哪儿到哪儿?半点不似人形,凡人又怎么会觉得她像人呢?自然是次次讨封,次次均是不成的。” 谢予辞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所以,她便捉弄这些凡人吗?那后来呢?你可是收了她?听闻端虚宫的掌戒堂里有座锁妖塔,里面关押着许多作恶的妖邪。” 卓清潭轻轻摇头,淡笑着道:“我放了她。” 谢予辞挑眉:“这是为何?卓掌宫不是一向嫉恶如仇吗?” “可是她并非恶妖啊。” 卓清潭偏过头笑笑,双眸清冷,但眼底的眸光却带着一丝暖意。 她低声解释道:“锁妖塔只锁恶妖,绝不伤及无辜。那小刺猬只是喜欢拦住落单的凡人讨封,就算讨封不成,她也从未伤过村民的性命。 她只是懵懂不懂事而已,不知她这样会让凡人们受到惊吓,倒是并非故意为恶。我既已查清原由,自然不会伤害她。” 谢予辞淡淡道:“那她若是今后还是这般四处寻人讨封呢?” 卓清潭笑了笑:“她不会了,我已郑重告诫过她,不应该将精力放在讨封之流的捷径上,也跟她讲明白其中道理,想来她日后断然不会继续如此。” 她轻叹道:“妖族异兽,若想临仙,除了潜心修炼、一心向善之外,再没有其他捷径可走。小刺猬单纯善良,我想,她早晚会有得道的机缘。” 谢予辞闻言没有说话,只是沉默着轻轻点了点头。 这一点她倒是一点都没变。 过去的太阴幽荧亦是如此,赏罚分明,便是在妖族中也曾广施恩德。 往圣帝君昔日的名望,比之九重天上那位鲜少临凡下界的圣神帝尊太阳烛照,更加威震四海、盛名卓绝。 谢予辞下意识的看向身旁人那张白皙清瘦的脸庞。 她说五年前曾经来过这里 五年前那时候她应该才十六岁吧? 也许是因为身体带着伤病的缘故,谢予辞此生从见到她的第一面开始,她的脸色便一直是这种不甚健康的惨白,那惨白中还隐约透着一股不祥的灰败之色。 那么,十六岁的她,又会是什么样子呢? 说起来,他们相识数万年,但是他居然从未见过她少时的模样。 想来十六岁的她正值豆蔻年华,应该是一张莹白如玉的脸庞。 或许很有朝气,或许双颊还带有一丝少女的血气。 那时的她,脸颊上会有婴儿肥吗? 会不会比现在的她更加活泼好动一些呢? 不过想来,应该也不会 虽然在她上一世时,他亦从未见过年少时的太阴幽荧,不知少时的太阴幽荧究竟是什么模样。 但是,以卓清潭的性格、加上端虚宫古板守礼重重规矩约束着长大,十五六岁豆蔻华年的她,应该也与现在的性情差别无几。 日前在皖州府无暇镇时,便曾听闻她十五岁时,便已受封成为端虚宫的掌宫了。 想必那时候的她,定然也是个沉稳得体、克己复礼至极的人吧? 因此,才会让她的师父端虚宫主那么满意,甚至提前将代表端虚宫宫主的掌门信物都早早交于了她。 谢予辞忽而笑笑,怅然淡淡的说道:“其实,我当年来此云游历练之时,倒是与你当年来此地时的年纪相仿。” 那时候的“他”还叫“钧别”当真是天真不知愁滋味。 现在回头细细想来,“钧别”短暂的一生,又何尝不是他一生之中最过无忧无虑的过往。 第一百六十章 帝君的心 其实,谢予辞说他那时的年纪与卓清潭相仿,倒是说得不假。 妖族凶兽的年龄与人类不尽相同,妖与凶兽有些是要历经几十年、上百年亦或是上千年才能开了灵识,觉醒自我真正的思维意识。 因此,若是拿凡人做比,那些未曾开灵识和神识的妖或凶兽,都算是妖兽凶兽中的懵懂孩童。 若他们有一日术法得道,化形为人,差不多可以等同于凡人的少年时期了。 而当年谢予辞还是钧别的时候,化出人形、术法方成,便被往圣帝君太阴幽荧打发出来,去凡间历练修心。 因此,当年他名为“钧别”,来到南山乌的时候,确实还只算是一个少年人。 与当年豆蔻年华时来此地除妖的卓清潭,年龄其实相差无几。 他一边慢慢的走着,一边抬目细细的看着周围的景致,面露追忆思忖。 “只不过那时候,这里并不叫‘南山乌’,而叫‘宿春川’。想来这个名字,是当地人以宿州和长春城各取一字而成吧。 这么多年过去,其间景致也大不相同。万年前的南山乌还不是如今这番温泉地貌,但是由于山体地壳下面有焱火,因此山中亦是十分温暖,不过却少了如今这种格外湿润的潮气。” 卓清潭点了点头,她轻轻抬手,拨开挡住眼前前路的枝蔓,轻声应了一句:“沧海桑田,世事变迁。” “是啊。” 谢予辞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他若有所思的垂首笑了笑,低声轻嘲。 “曾经峰峦叠翠的无妄山,而今变成了汪洋一片的无妄海。 曾经赫赫炎炎的火山‘宿春川’,如今变成了水汽氤氲的温泉名胜‘南山乌’。 曾经无话不谈、相交莫逆的至交,说不定亦会变成管宁割席、恩断义绝的陌路人这世上,其实本就没有什么事情是一成不变的。” 卓清潭脚下踩到了一片湿滑的芭蕉叶,忽然一滑。 谢予辞眼疾手快的探出手去,下意识避开了她肘关节上镇骨钉的位置,一把攥住了她的小臂,助她稳住了身形。 “多谢。” 卓清潭稳住身形后,轻声道谢。 谢予辞却蹙着眉看了看她:“此地温泉众多、湿气极重,地上草叶多是湿滑,当心脚下。” “嗯。”卓清潭轻轻的点了点头应下。 因为此时二人正巧走到了山体上坡较为陡峭之处,因此谢予辞暂时未曾放开抓扶在她小臂上的手。 卓清潭也并没有挣脱他的搀扶,就这样默许着。 他们就这样默默安静的走了一段,终于又到了一段相对平缓的路段。 抬目望去,山间青烟水雾缭绕,碧绿繁茂的草木层层交叠。 前方晚青、灵蓉他们的身影早已消失于峰回路转、九曲回肠的山路间,渐渐看不到了。 卓清潭忽然轻声道:“谢予辞,这世间,并非所有事情都必然发生改变。” 谢予辞漫不经心的点头道:“也对,比如你师弟的蠢,在谢某看来,不论过了多久,或许都未必会改变。” 卓清潭闻言略好笑略无奈的轻轻叹了口气。 “罗浮又不再跟前,这无缘无故的,为何又要欺负他。” 谢予辞轻轻嗤笑了一声,没有说话。 因为安罗浮确实真的很蠢啊。 ——蠢得便如同当年的钧别一般无二。 他每每看见安罗浮,便仿佛看见了当年的自己,看见了那个“一腔热血心如镜,一身孤勇为一人”的自己。 而这一种人,若是出身贫寒逆境,是断然不会有好下场的。 但是安罗浮命好,不仅出身于北地名门望族九晟山安氏,还拜师学艺于凡间第一仙门崇阿山端虚宫。 所以他的“蠢”,只会成为他的名望上的加成,而非人生负累。 因为他的身边总是有那么多的人会护着他,不会让他受伤,不让他的“蠢”害了他。 他的“蠢”便成了赤子之心,便是正直善良。安罗浮这样出身的人,只要伸出手去,便能够到这凡世间大义允许下的所有的东西。 而他谢予辞,却不一样。 他生来便已负罪苍生,他的存在便是妨害三界的罪过。 说实在的,他有时候真的有些羡慕这个凡人少年。 他们二人,大概就是传闻中的同人不同命吧。 若是他并非混沌初开后凶煞之力和鸿蒙紫气共同孕育而生的天地凶神,若他只是白泽、麒麟、凤凰、重明之类的仙兽神兽,亦或是哪怕他只是一个凡人修士呢? 那他的命运,会不会有所不同? 那他与她的命运,会不会亦有所不同? 谢予辞旋即在心底,轻轻对自己摇了摇头。 不会的。 怎么会呢? 他又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不论他是什么样的身份,他此生都够不到那位高高在上、天生圣神的太阴幽荧哪怕一缕裙摆。 九重天上的风很疾,月很凉,楼台殿宇亦很冰冷 往圣帝君的心,悲悯三界九州、容得下这天地苍生,但是却如同她座下那张寒玉御座一般,冰冷刺骨,异常坚硬,容不下一个人。 曾经的钧别以为,往圣帝君是有情的,但是他到底还是太过年轻。 帝君确实有情,但她有的却是众生大爱之情。 而谁又能说,众生大爱之情便不算是情? 只是她肩负的情,与他想要拥有的情,从来不曾同频过。 卓清潭的声音忽然响起,打破了他此时的万千思绪。 “谢予辞,这世上还有一事,永远不会改变,那便是爱。” 谢予辞闻言嗤了一声,他手指轻轻一动,用神力击飞一块拦路的山石。 “爱?可什么又是爱,你觉得这东西,当真便存在吗?” 卓清潭停下脚步,转过头看向他。 “当然存在,只是这世间的爱有很多种。父母子女亲缘之爱,手足至交友谊之爱夫妻爱侣情缘之爱,各种爱意表述寓意又不一而同,但却都是真真切切存在着的。 也正是因为有爱支撑,哪怕这世俗再苦,众生也愿为心中所爱披荆斩棘苦苦挣扎,不是吗?” 谢予辞却似笑非笑的摇了摇头道: “这东西于我看来,不过是困人困己罢了,当不得真。不过是世人一厢情愿、自己感动自己的妄念而已。” 卓清潭偏过头去,静静看着不远处一树枝头静立的花蕾。 是昙花。 昙花一现,只是瞬臾,他们居然碰巧看到了九月南山乌里的昙花盛开。 那花朵花瓣形状纤长秀雅,相依相偎,秀色天成,又风骨十足,倒是颇有几分当年岱舆仙山上龄竺花的雅韵遗风。 只是这世间,再无岱舆。 而东海海底,龄竺香残。 卓清潭忽而出神,喃喃道:“可是谢予辞,你心中明明有爱,为何不敢承认?难道你此生,便不曾真心爱慕过什么人吗?” 亦或是她此生神魂重聚转世为人终是晚了一些,他已心死如灰烬。 曾经的眷恋和爱意通通烧成了残渣,再也不剩分毫了? 谢予辞唇边的笑意缓缓消失不见。 第一百六十一章 自此封心风拂面,任他明月几重楼 谢予辞沉默片刻,忽而自嘲一般轻轻摇头笑了笑。 “也许,正是因为谢某亦曾经真心爱慕过一人,做过许多感动自己的失智愚事,因此也便更加明白,其实所谓情爱,亦不过是心中负累。 所谓倾慕,也不过是愚人自扰,与旁人而言或许只是负担。 倒不若自此封心风拂面,任他明月几重楼。如此也算逍遥自在。” 他目光定定的落在卓清潭那双让他觉得既熟悉又陌生的眉眼上。 谢予辞只是稍作停顿,便仿佛被什么蛰伤一般快速转开了头。他的视线虚空散落在窗前的一座屏风上,然后轻轻说道: “你只是个二十一岁、未经红尘洗礼蹉跎的天之骄女。卓清潭,你太年轻了。 哪怕你说你已动凡心,但你却并不明白,这世间哪有那么多的两心相许、从一而终?惶惶爱而不得,才是情之常态。” 卓清潭眉心猛地一动。 她觉得心中一揪,一时之间被谢予辞此时眼底复杂的沉痛之色震慑,仿佛被一个锤子重重击中心房一般。 她突然探手,反手抓住了谢予辞搭在她小臂下面的那只纤长的手。 然后,卓清潭在谢予辞怔忪的视线中,一字一顿、格外认真的说道: “二十一岁的‘卓清潭’或许还太年轻,不过她会用时间去自证心意。 我心中有爱,山海可填。心属一人,必不相负。” 谢予辞怔忪着、沉默的看着她此时格外认真的眼睛。 其实他最近一直浑浑噩噩,从始至终都不曾弄明白,卓清潭是为何会对他心生好感? 甚至是直言因他而动了凡心? 虽然说情之一事自古难以堪破说清,他昔年也是不知为何,仅仅因为东海之滨惊鸿一瞥,便对太阴幽荧心生莫名的好感。 只是,这事若是发生在别人身上,哪怕是发生在他自己身上,他都不会觉得奇怪。 但是若发生在卓清潭这种沉稳理性、思虑周全、冷静自持的仙门正派楷模身上,他却始终觉得十分的违和。 不过,若是说卓清潭是故意戏弄于他,或者对他别有图谋、欺骗他玩弄他的感情……且不论她根本不是这种人,便是退一万步来讲,这也实在没什么理由和道理。 难道是因为卓清潭自小见惯了仙门百家端正守礼的名门子弟,忽然遇见他这么一个不甚着调、言语轻佻、行事孟浪之人,因此心生好奇? 然后又因好奇,而想要进一步接近了解他,因此误会了这种感情便是男女之间的好感和情爱? 谢予辞下意识轻轻皱起眉头。 不会的卓清潭的聪慧多智,是当世凡间仙门百家中出了名的。 就算她前二十年不曾经历男女之情,也不至于糊涂到分不清感情的性质。 卓清潭一直在默默的看着他,她亦看出了他此时眼中的疑惑和不尽相信。 其实这很正常,若是有人与她相识不过一月,便坦言爱慕于她,想必她也会思忖对方的目的和真心,或者觉得对方只是以貌取人、并非真心。 但是卓清潭却没有再多说什么。 他误会她是一时心血来潮也好,误会她迷茫不懂感情也罢。她此生会用性命作保,赠予他永世和乐安详。 卓清潭此生即便是再入九幽,也绝不会伤害谢予辞分毫。 谢予辞只觉得手背上的那只冰凉的掌心,仿佛有种灼人心扉的力量,渗透进了他的皮肉,钻进了他的骨血里。 他垂头看着放在自己手背上那只纤瘦莹白的手。 那只手其实并没什么力气,尽管她用力到手背上的青筋都已根根分明的崩出来了,但他依然可以十分轻易的挣脱。 他的食指极轻极轻的一缩。 他的手背上好像停驻着一个让他又爱又恨、且十分易碎的珍宝。 他该怎么办? 他又该如何是好? 谢予辞的理智告诉他,此时的他应该毫不留情的推开她的手——有些错误他明明已经犯过一次,便要引以为戒,不可饮鸩止渴再犯一次。 她此时只是一个前尘尽忘的凡人,她的所言、所行、所感、所诺,通通当不得真! ……也代表不了,那个真正的太阴幽荧。 可是他的感性,却将他的思绪牵扯拖拽到了失去理智的深渊中,让他如此贪恋此时她给予的这片刻温存与热烈。 他甚至怔怔的心存侥幸的想那,万一呢? 万一她此生做凡人,直至一世终结,都未曾因为什么特殊的机缘想起前世之事,想起他是谁呢? 万一圣神帝尊太阳烛照的天地死关、出关之日遥遥无期,终她此生都不会与她有相见之时呢? 万一他们真的能侥天之幸,避世而居,不被九重天打扰,亦不被凡世打扰。可以携手此生,共度这短短的凡人的几十载呢? 若是当真能如此与她安稳一世,那么还管什么凶神神力? 管什么神骨本体? 他便是统统舍弃不要,又何妨! 钧天崖秘境中封印着的那四分之一神力,已经助他修成此时这具可以使用神力术法的临时凡身; 而宿风谷秘境中封印着的四分之一神力,亦可助他今后有力量护住卓清潭一世周全、不被妖邪或仙门中人伤害叨扰。 这些,已然足以! 难道因为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便要拒绝这数万年难得一遇的相守之缘吗? 他沉默着想:昔年的太阴幽荧,其实从未真正接受过作为凶神谢予辞;而昔年的往圣帝君,亦从未真正接受过那个受教于她座下的少年神官钧别。 可是,凡人卓清潭却说 “可是,若我生出了凡心呢?” “谢予辞,我今日种种所言,绝非心血来潮,亦不是拿你消遣。 你屡次问我,为何要与你一道退隐,我业已说过几次。 但此刻,我再说上一次也无妨。你且仔细听清楚——” “我见众生皆草木,唯有见你是青山。我心悦于你,半点参不得假。 我动了凡心,不是在今日,亦不是在今时,而是从见你第一面开始。” “谢予辞,你信我。” 她说她心悦于他,半点参不得假。 哪怕这份心悦,只是此时,只是此刻,代表不了未来。 但是有这一句,即便是将来有一日,卓清潭意识到对他的感情只是一时好奇或兴起,因此再次离他而去;即便是他再被辜负一次,又有何妨? 至少,他们曾经真真切切的在一起过,不是吗? 他是不是疯了? 为了这种看不到未来、看不清前路、迷途荆棘丛生的短暂温暖所惑,便连将来极有可能出现的万劫不复境遇都不顾了吗? 可是他他实在太想拥有她了。 不是太阴幽荧和谢予辞的君子之交,不是往圣帝君和钧别的师徒之谊,而是——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谢予辞与卓清潭。 不知过去了多久,谢予辞清隽的容颜上,那份分外严肃的神情忽而一松。 他似乎是终于想清楚了什么,也做好了最终的决断。 于是,他静静抬起头来,视线格外认真的在卓清潭宛如山水画般水墨相宜的眉眼间逡巡好一会儿。 罢了,兴许这便是他的命,他的劫,他那辗转千万年也参不破的……道。 片刻后,谢予辞终于缓缓点了点头,轻声道: “好。” 卓清潭闻言一怔,她安静的看着他。 “你的意思是——” 谢予辞与面前之人双目相对,只一瞬后,他忽而洒然一笑。 “我的意思是情唯所愿,诸事无悔。此生相遇,只谢遇见。” 卓清潭怔怔的看着他。 他轻轻道: “我答应了。” “卓清潭,谢某愿与你避世而居,自此不问……前程与东西。” 不论这段日子究竟有多短暂。 第一百六十二章 再见故人 这一刻,谢予辞似乎终于放下了心结。 或者也可以说是,谢予辞终于跟过去的自己和解。 他将所有前世心结,尽数埋藏在了自己的心底,放纵它们不见天光。 于是,他终于不再回避卓清潭,还神态自若的大大方方的搀扶着她的手臂,不再对她避若蛇蝎。 ——当然,如果忽略他通红一片的双耳、和眼底深处赫赧游移着的视线,那么他还是掩饰的很成功的。 经年流转,他还是那个每每面对她便会红了眼眶的少年。 当他们走到山间一处温热的山泉处时,谢予辞忽而耳朵微微一动。 他不动声色的用余光看向脚下的山涧,忽然淡笑着唤了声:“清潭。” “嗯?”卓清潭偏首含笑看她。 她的额上此时已经布上了一层薄薄的清汗。 不是热的,而是累的。 她此时终归是体虚异于常人的,哪怕有谢予辞在身侧时时搀扶,但在山中登高行走亦是极其消耗体力的。 谢予辞将她扶到一旁温泉旁,他轻轻挥手施法,一套考究舒适的竹木摇椅和茶台便出现在了此处。 卓清潭微微讶异的看着他。 他笑了笑,先是将卓清潭扶至摇椅上安置下来,然后又在摇椅旁边的茶台上斟好了一盏清茶,这才轻声道: “你累了,我们在此休息一下再走。既然是出来散心游玩的,倒也不必如此赶时间。” 卓清潭微微一顿,她迟疑着道: “我们这样会不会太慢了些?晚青、灵蓉还有我师弟他们” “不必管他们。” 谢予辞笑着打断她道:“他们都是那么大的人了,哪里还需要你事事为他们操心? 放心吧,灵蓉虽然跳脱,但晚青却十分稳妥,必定会照顾好你师弟的。” 卓清潭轻笑道:“我不是担心这个,罗浮跟她们一道,我有什么好担心的。 只是,我们的脚程这么慢,怕是到了天黑都下不了山呢。” 谢予辞闻言挑了挑眉,旋即摇了摇头笑了。 “你还说不用休息?我看人是都累傻了。若是届时天色已晚,我自然可以御剑施法带你下山。谁说我们一定要靠自己的腿走下去的?” 卓清潭闻言恍然,她轻轻揉了揉眉心,长长叹了口气。 “我是真的傻了,不过才做了一个月身无灵力的凡人,居然险些连仙术御剑都忘了。” 她忽而展颜一笑,道:“这样看来,我的记性真是越来越差了,说不准再过一段时日,我连仙术阵法的口诀都记不真切了。谢予辞,到时候你便更麻烦了。” “涂雪碧”虽然削弱了她的六识,但是镇骨钉对她身体造成的伤害和影响却在逐渐加剧。 加上六识中的“意识”也长期被削弱着,她的记性当真是与从前的她判若两人。 现在有时候,她去回想过去几年的事情,甚至需要细细回忆好半天才能想起。 不过,好在谢予辞此时对此还是一无所知的,只当她是因为受刑罚于身时常糊涂。 否则若是他知道真相,只怕会不由分说、不听任何理由,强行取出她体内深埋于八脉中的八颗镇骨钉。 谢予辞笑了笑,歪着头看着她,目光温煦。 “无妨,你今后也不需记得这些仙法口诀。有我在,不会有人能伤你分毫。我可是在天界都当过仙官的‘谢仙君’呢。” 卓清潭淡笑着点头,目光盈盈如水的看着他。 她的眸光好像有种摄人心魄的力量,竟比身侧的温泉水更加暖人心脾。 谢予辞一时之间沉醉其中,甚至差点忘记还有事要处理。 好在他及时醒神,然后低头轻轻为她整理了一番那件被他施了恒温法阵的大氅。 然后,他两指结印一挥,一处散发着玄紫色光芒的结界,瞬间将摇椅和茶台罩住,亦将卓清潭罩在其间。 卓清潭微微一怔,她放下刚刚饮尽的茶盏,眉目温润的抬头看他。 “怎么了?” 谢予辞笑容明媚,为她在空了的茶盏中再次斟了一杯茶水,然后低声道: “无事,只是我方才想起,咱们今日出行所有食物,都在灵蓉那个好吃懒做的丫头的储物囊中。 喝茶怎好没有茶点相左?等我施法去前面找她,给你取些果脯糖糕回来,很快的。” 卓清潭轻轻松了口气,她笑道: “我还以为是你感应到了什么妖邪。不必这般麻烦,我又不饿,我们在此歇歇脚便好。” 谢予辞却挑了挑眉,轻笑着“威胁”她道: “那可不成,必须得吃。若要与谢某比邻而居、相伴避世,那么生活起居便要听从谢某的安排,谢某行事可是一贯霸道的,不知卓姑娘你做好心理准备了没有?” 卓清潭轻轻挑眉,她忽然发现,谢予辞从今早开始,便再也未曾阴阳怪气叫过她“卓仙长”,而是开始叫她“清潭”和“卓姑娘”了。 这样便很好。 她轻轻笑了笑。 待她的师父和众位师叔长老们从太虚秘境中出来,她便回山亲自向诸位长辈请罪,然后交代清楚多年来经手过的仙门诸事和端虚宫宫务。 届时,她便不再是端虚宫的掌宫,不再是仙门弟子,亦不再是仙门百家中天赋异禀的那个卓仙长了。 她轻笑着摇了摇头,旋即昂起头来,笑意晏晏的看着谢予辞道: “是吗?不知谢公子打算对我如何霸道呢?不过,不管如何,清潭随时恭候,领教谢公子教诲。” 谢予辞当即一怔。 他旋即十分可疑的猛然起身,背过身去,好一会儿才语气闷闷的道: “我,我先去寻灵蓉,你待在结界中,不要离开,不要走动。” 卓清潭好笑的从他背后看着他那双红透了的双耳,十分厚道的并没有出言取笑,只是轻笑一声,应道:“知道了,谢公子。” 谢予辞逃也是似的手指轻轻一动,霎时间施法从原地消失。 卓清潭看着他消失的地方,淡笑着轻轻摇了摇头,然后垂首浅浅啜饮了一口他临走时斟好的热茶。 而与此同时,谢予辞转瞬间便已出现在距离卓清潭所在的温泉池并不算远的一处山间索道旁。 他面无表情的打量着面前一身九重天上仙仙服头冠、静静独立,背对着他的仙君,淡淡挑眉。 “九重天的仙服?阁下是何人?一路跟着我这个凡人,又是所谓何事?” 那名九重天仙君缓缓转过身来,她那一双昔年温情脉脉的杏目,此时正眨也不眨的看着谢予辞,里面却泛着十足陌生的冷光。 谢予辞见到她的正脸,当即一怔。 “是你?” 那名上仙亦是面无表情的看着他,缓缓说道:“钧别,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说到此处,她忽而“嗤”的轻笑一声,摇着头冷冷看着他。 “或许,我应该叫你——谢予辞?” 谢予辞沉默一瞬,他目色沉沉的看着她,缓缓叫出了她的名字。 “嘉荣。” 来者,正是上仙嘉荣! 昔年仙山岱舆上的一株嘉荣仙草,得往圣帝君点化修成人形,得道飞升为九重天上的仙娥。 后来,她在天界几经修炼,从九重天上西极濯祗仙宫的仙娥,到仙侍,再领仙职下凡历难,最终升到上仙仙阶,得以重新回到往圣帝君座下,最后更是做了濯祗仙宫的掌令上仙。 而她曾经,亦待钧别十分亲厚亲近。 只是,九千余年前那场惊动天地的变故,让五大仙山之首的仙山岱舆从此沉没于东海海底。 而随着主人的身故,濯祗仙宫亦同时堙灭于三界,分崩离析、破碎为漫天仙尘,散落于东海。 犹记当时仙山上乱成一片,众多仙官仙娥忙于施法在岱舆沉没前营救仙山上的诸多仙兽仙草。 直至他被太阴幽荧神骨之力分封于下界,他都未曾见到嘉荣最后一面。 不曾想到,他们再次相见,居然是这种情形。 第一百六十三章 他有悔 其实,昔年嘉荣待谢予辞十分亲厚。 不论是在他做谢予辞时,亦还是他是钧别时,嘉荣都不曾亏欠于他。 在他还是钧别时,虽然嘉荣瞒着他不曾告知过他的过往但是毕竟那时她乃是九重天上有仙阶的上仙,又是往圣帝君太阴幽荧座下亲信之人。 忠心事主本没有错,关于这点,他并不怪她。 尽管此时嘉荣神色冷若冰霜,明显来者不善。但是,谢予辞却依旧不愿与她多作争执。 他当先一步轻轻偏移开视线,淡淡开口。 “多年不见,你如今仙威甚重,想来仙法也进益极多,恭喜你了。 只是不知,一别经年,你因何窥探于谢某的行迹? 方才行至半山腰时,其实谢某便已察觉到身后有股若有似无的仙力在如影随形。 虽然你将痕迹掩饰的极好,但在下天生对旁人的窥探感知敏锐,你的动作瞒不了我。” 嘉荣冷冷一笑,语带嘲讽道: “窥探于阁下,在下岂敢?你是自混沌初开、万物降生至今,普天之下唯一一个身负神骨的凶煞。 我虽已为上仙多年,但不过似我这等仙草出身的区区神仙,哪里抵得住凶神的神威。” 谢予辞眉心微微一蹙,她此时话里难掩怨怼之情。 于是,他再度转过头来定定看了她一瞬。 “嘉荣,你恨我?” 嘉荣忽然哈哈一笑,眼中似乎有水光一闪而过。 “难道我不该恨你吗?钧别——” 她微微一顿,旋即又摇了摇头,道:“不,或许我应该叫你‘谢予辞’才更合适。 我只当昔年仙山岱舆上相识数百年的少年钧别已死!死在了他最后一次回到岱舆之前。” 谢予辞沉默片刻,缓缓道:“嘉荣,我很抱歉,虽然我知道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 但是不管你信或是不信,当年我的本意确实只是想毁去昔年自己在岱舆上亲手建造的房舍景致,仅此而已。 不曾想居然会彻底毁掉了整个仙山,毁掉了濯祗仙宫,也毁了你的家。” 嘉荣生在岱舆,长在濯祗仙宫太阴幽荧座前。 她幼时在岱舆开了神识,在岱舆化身出人形,又是在岱舆被太阴幽荧点化成仙,亦是在岱舆任职生活了上千年。 仙山岱舆,不仅曾经是他的家,更是她的。 而她的家后来却因他之过彻底毁了,她怨他恨他,也是人之常情。 嘉荣一脸沉痛的看着他,缓缓的摇了摇头。 “你所抱歉的,便仅仅因为区区一座仙山岱舆被毁吗?那么帝君呢?你对帝君,又可曾有愧、有悔?” 谢予辞手指微微一僵。 他沉默一瞬,抬起头静静注视着她,轻声道: “我有悔。但,不曾有愧。” 昔年他做谢予辞时,为了不令太阴幽荧这个天界帝君为难,甘愿远赴仙山,终此一生不复出; 愿意不在意凡间妖魔凶兽的鄙夷白眼,做一个妖邪眼中被天界帝君“驯服”的凶神; 曾经那般好勇斗狠的他,愿意每日沉浸于庖厨俗世,养仙草喂仙兽,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亦甘愿舍弃自己的神目和修为,只为护卫太阴幽荧无恙周全。 而他昔年是钧别时,每日亲侍随行、事事不假人手,亲力亲为的照顾往圣帝君起居日常; 愿意为往圣帝君的一句神谕,奔赴红尘滚滚的凡尘,去历经凡世六妄八苦; 愿意为往圣帝君的一句“可要违逆”而放下当时心中的执念,赶赴九重天,在堕神汀畔经年孤苦、甘之如饴,做一名称职的神殿神官。 谢予辞自问,昔年的他,不论何时、何地、何等身份,从未有过一丝一毫愧对往圣帝君太阴幽荧。 但是,他却有悔。 后悔当年他不曾思量周全;后悔自己居然如此粗心,对自己身上的神封究竟是如何设下的全然不知,便一时义愤以“穷奇珠”之力破开了封印。 若他知道那道神封居然是太阴幽荧的半颗元神之力所化,他绝不会破开那道封印! 若他知道破开那道封印,会累及太阴幽荧神陨道消、魂断东海,他亦绝不会那般行事! 所以,他有悔。 他从未想过要置太阴幽荧于死地。哪怕是再恨她的时候,他都未曾想过要她死。 嘉荣沉默一瞬,忽而沉声道: “有悔,却无愧?帝君昔年为你付出过那么多,居然却只换来你的一句‘无愧’? 也罢,你既无愧,我也不想多说。但你既然说你有悔,如今又为何还要纠缠于帝君?若是你意图对帝君不利,我是绝不会袖手旁观的。” 谢予辞缓缓看了她一眼。 “这是我与她的事,嘉荣,此事与你无关。” 嘉荣却冷冷一笑。 “与我无关?我看,你分明是为了引帝君为你打开当年她亲自设下的神骨封印,释放你被封印着的神力和神体吧?” 她目光灼灼的看着谢予辞。 “谢予辞,凡间四大秘境结界而今已被你破了两处。现下圣神帝尊尚在闭关,哪怕是在九重天上,亦是九千余年未曾露面。 帝尊既然不在,目前你所拿到的神力,便足以让你傲视三界、再无敌手,这些难道还不够吗?你竟还不肯收手? 你不要忘了,你被帝君封印的神力,不仅仅是混沌初开天地之间的凶煞神力,还有那足以毁天灭地的鸿蒙紫气! 你若连破四大秘境,拿回所有神力,你敢保证自己就一定能控制得住鸿蒙紫气? 还是说,你当真是要颠覆这三界,视苍生为蝼蚁刍狗?” 谢予辞皱眉看着她。 “我何时说过,我要破开九晟山冥王沟秘境和崇阿山太虚秘境? 我近来在北地已近一月,若我真有心于此,何以迟迟没有动作?” 嘉荣冷声道:“自然是因为帝君冰雪聪慧,看出了你的意图,所以不愿意配合你。” 谢予辞闻言轻笑一声,缓缓摇了摇头。 “她而今前尘尽忘,只是一个凡人。我若真想强迫她或是拿她身边亲友的性命威逼于她,你觉得她会不会跟我同去秘境?” “——你敢?” 嘉荣当即断喝一声。 “就算与你拼个鱼死网破、仙灵具碎,我也不会让你再冒犯帝君! 若非见你一直以礼相待于帝君,我是不会直到此时才现身出现的。” 谢予辞听到这里,忽然道:“既然如此,我却有一事不明。” 嘉荣冷冷皱眉看他:“何事?” 他静静看着她的眼睛,沉声问道:“一月前,钧天崖秘境破开的那部分神力,只够助我幻化出现在的这幅身体。 而我那时因贸然从地心焱火下救出卓清潭,用尽力量,形同凡人,便是连一丝多余的神力都不曾有。 谢某那阵子浑浑噩噩了许多天,因此并不知道钧天崖秘境被破后,她所遭遇的种种。” 谢予辞目色沉沉的看着她。 “可是你方才却说,你一直在关注着卓清潭的近况,因看到我这段日子以礼相待、不曾伤害苛待于她,于是并未现身。 可是这就奇怪了,既然嘉荣你可以临凡,那么为何这么多年来,你从来不曾出现在卓清潭面前过? 又是为何,她前些时日被冤枉、被刑责时,你都未曾出手相救,竟然眼睁睁看着她被人施加刑罚于身?” 嘉荣沉默良久,似乎在思忖是不是应该说。 但是最终,她还是沉声回答了。 “因为,早在九千余年前,圣神帝尊闭关消失之前,便曾经在九重天下过神谕。 在他归来之日前,所有天界仙君依旧各司其职助力三界运转,但除此之外,任何仙君不得临凡现世,只能待在九重天,尤其不可干预仙神历难。” “仙神历难?” 谢予辞蹙眉。 “他是这般解释太阴幽荧消失之事的? 可是当日殉神钟明明已经彻底碎裂,钟碎之声响彻三界,他又如何堵得住悠悠众口?” 第一百六十四章 山海或可倾,此诺终不移 嘉荣微微一顿,轻声回答道: “帝尊对天界众仙寮说,殉神钟因历经几次震荡,因此出了故障,帝君无恙,当不得真。” 谢予辞挑了挑眉。 “于是天界诸仙,就都信了?” 嘉荣轻轻咬着下唇,轻声道:“他们自然不会怀疑,因为天地两仪至阴之气尚在三界中流转不休,并未消散。” 谢予辞沉默了。 他想起那个太阴幽荧“生前”夜以继日、用三百六十余年的时光,在东海之滨上布置的那个天地至阴法阵。 也正是因为有那个法阵的存在,天地两仪至阴之力便永远不会消散。 因此,三界众生便不会知道,他们崇敬爱戴的往圣帝君太阴幽荧其实早已神陨道消。 只是以为她是消失人前去闭关了,亦或是下凡历难而去。 更何况这其中或许也有神骨封印的“功劳”。 当年往圣帝君太阴幽荧以神骨为封,将他镇于凡间四方秘境。 她的神骨中蕴含无上天地两仪至阴神力,亦可在凡间护卫凡界苍生安宁。 这股神骨之力是何等的强大、何等的不容小觑?即便是九重天上的仙官们亦能有所感应。 因此,天界诸仙便更加会相信,殉神钟是出了问题损坏了,往圣帝君太阴幽荧只是下凡间历难而去,才会致使凡间的两仪至阴神力如此浑厚。 谢予辞沉默良久,突然轻声问:“那她是怎么” 是怎么 他像是被什么扼住了咽喉一般,忽然有些说不下去了。 不过,嘉荣却似乎明白了他想问什么。 “你是想问,帝君是怎么在元神尽灭、神骨寸断下还能获得一丝微弱的生机吧?” 谢予辞沉默着看了她一眼,旋即偏过头去,无声的点了点头。 哪怕是时至今时今日,每每想到至此她便会从天地间化为虚无、再也不会出现了,他都觉得神魂剧痛,不敢细细去想。 嘉荣低声回答道:“应当是帝尊救回了帝君。虽然帝尊不曾对旁人吐露分毫,但是我料想来,帝尊应该是使用了什么上古禁术,将散落于天地间的帝君的神魂勉强收拢,令其不至于彻底回归混沌——于是才导致自己不得不闭关修养。 只是,帝君她毕竟神格泯灭、元神尽碎、神骨寸断,这种程度的伤害,实在是实在是太过难以转圜。 因此尽管帝尊已用自己一半元神的两仪至阳神力竭力相护,但是帝君的神魂居然依旧飘散于三界。 经历九千余年的苦难,这才勉强聚在一处,得以投入九幽再次转世为人。” 谢予辞的掌心不自觉的攥住了袖口。 原来,他在凡间四大秘境结界中毫无意识的沉睡了九千余年。 他睡着了,无知无觉,亦感受不到痛苦了。 但是在这期间,太阴幽荧却神魂不得安宁,四散于三界九州,如同游魂野鬼一般孤苦无依的漂泊了近万年吗? 片刻后,谢予辞缓缓道: “所以,圣神帝尊就是因此闭了天地死关的?” 他没有想到,太阳烛照居然会拿出半个元神之力,来收拢拦截太阴幽荧散落的神魂魂归混沌。 便如同当年太阴幽荧,拿出了半个元神之力,彻底封住他体内的凶煞之力一般。 嘉荣闻言轻轻点了点头。 “昔年,帝君曾经拿出半个元神之力为你加固神封,因此当时无法与帝尊的两仪至阳神力相抗。 帝君恐会影响三界两仪阴阳之力的流转,不得不时时耗损自己的神力,去填补天地至阴之力的亏空。 再到后来,情况却又彻底扭转了过来帝君设下的天地法阵尚在,便可在她神陨道消、神魂聚散时依旧源源不断的供给三界两仪至阴之气。 但是,帝尊却因失去半个元神之力,而无法与天地至阴之气抗衡。不得不闭关来巩固自己的纯阳神体,否则两仪失衡,则三界危矣。” 谢予辞闻言沉默半响,他忽而抬起头来,看着她道: “太阳烛照救下太阴幽荧一命,我欠他一个人情。嘉荣,当年在岱舆我亦曾经对你说,日后允你一诺,将来你若有所需,我必不推辞。 所以今日我愿一诺,只要卓清潭还在人世,我便绝不会打开凡间余下的两大秘境。” 嘉荣闻言慢慢抬起头来,定定的看了他半响。 片刻后,她却忽而轻轻笑笑摇了摇头。 “两个人情,你居然想一道偿还?天下可没有这般便宜的事。 既然是你说的,你欠了帝尊一份人情,那么不能打开余下两座秘境,便算作你欠帝尊的债,又与我何干?至于你欠我的那一诺,我另有交代。” 谢予辞轻轻挑眉看她,旋即淡淡道:“说吧,只要我能做到,必不会推辞。” 但是若她强人所难,令他离开卓清潭,他却是不能答应。 嘉荣默默看了他一瞬,忽而道:“我要你承诺,你此生永远不会告诉帝君,她的身份和前世之事。” 谢予辞闻言豁然转头,怔忪的看向她。 “你为什么会提出这个要求?” 他还以为她会要求他离开卓清潭,不要纠缠卓清潭,或者不许伤害卓清潭之类。但是不曾想到,嘉荣却只是要他承诺,不许告诉卓清潭她前世的身份和诸事? 嘉荣的视线悠然看向远远的天际,随后淡淡的笑了。 “因为,帝君她在笑啊。” “什么?” 谢予辞微微一怔。 “帝君,她在笑。” 嘉荣眼底水泽氤氲,眸中不知何时,已带上一丝清泪。 “昔年的帝君,其实极少开怀。她每日不是在施法结阵护卫三界法道秩序,便是端坐于冰冷的仙宫中,日日轻蹙眉心对着繁重的奏折奏报。 帝君总是有那么多操心不完的事要做。三界九州的大事小情,通通压在她那双单薄的肩上。 帝君她从来没有做过‘人’,从来没有做过简简单单为自己而活的‘人’。” 嘉荣轻轻喟叹一声,随着低头的动作,眼底也骤然滑落了一行清澈至极的水滴。 “可是,就算是神,也是会累的啊。帝君许是太累了吧?所以她耗时数百年,为这三界留下这最后一条后路一条哪怕失去她这位拥有两仪至阴神力的圣神,依然阴阳相合、福禄连绵的后路。 所以,哪怕是她神陨道消,不存于天地,苍生阴阳依旧永远相协,依旧千万年受惠于她的神力庇护。” “可是她自己呢?谁又来替她留一条后路?众生倾慕神明,羡慕神明,却不懂神明。” 嘉荣抬手轻轻的擦掉眼角未曾淌尽的泪痕,但是此时,她的眼中却闪烁出一抹异常明亮的光芒。 “不过,万幸如今一切不迟。帝君也终于有机会,做一次真正的自己了——没有上神的使命,没有帝君的职责,便只是她自己。 我看得出,自你出现后,她现在过得很放松,也很快乐。或许这样便很好。” 就如同当年 不论是早些年仙山岱舆上那个玩世不恭的凶神谢予辞,亦或是后来岱舆濯祗仙宫中端方守礼、毕恭毕敬的钧别,都是可以让帝君真正展颜一笑的人。 嘉荣定定转过头来,郑重看向谢予辞。 “所以,你曾欠我一诺。那么,这一诺,我希望你应承我,永远不会告知帝君她的身份和过往。” 她轻轻笑了,眼中带泪。 “嘉荣唯愿帝君此生得享清福,拥有无边自在。” 尽管这份放松自在的快乐,也许终究还是会有一个期限。 但她却希望,那个时候到来的越晚越好。 谢予辞的目光,静静与嘉荣上仙坚定的目光对视了一瞬。 “山海或可倾,此诺终不移。你的要求,我应下了。” 第一百六十五章 不虚此行 卓清潭看着面前忽然施法现身的谢予辞,放下手中的茶盏,微微一笑。 “怎么去了这么久?” 谢予辞长叹一声,轻轻摇了摇头,笑容里略带几分无奈,他道:“快别提了,这三个人,脚程居然如此这般快。 我向前走了好一会儿都没看到他们身影,不过却意外在路边的山道上看到一些山果。” 他随手一挥,十几颗橙红透亮的饱满果实便出现在了温泉池边的茶台上。 每一颗都几乎有一个成年男人的拳头一般大,红润可爱。 “我尝过了,非常清甜水润,想来比灵蓉带着的果脯好吃很多,便没再去寻他们。 不过也不知这是什么果子,瞧着模样倒是像南边的橘子。” 卓清潭的目光在茶台上红润饱满的果子上略一停顿,旋即轻声笑了。 “这是红日橙,是北地有名的水果,果肉清甜、汁水充裕。与橘子倒也并不完全相同。” 谢予辞微微讶异。 “你居然连这个都知道?” 卓清潭淡笑一声,看着他道,“五年前我来此地除山祟时,瓶儿曾经摘来请我吃过。” 她轻轻“啊”了一声,笑着补充了一句。 “瓶儿便是那只四处寻找凡人讨封的小白仙。” 谢予辞呵的一声轻笑出声,缓缓摇了摇头。 “这是什么稀奇古怪的名字啊?堂堂山精,怎么听起来像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小丫鬟似的。” 卓清潭轻轻推了推他的手臂,不慎赞同的道,“你这张嘴啊怎么可以取笑旁人的名字?” 谢予辞强忍着笑意点了点头。 “行,不笑了不笑了。不过,既然当年遇到她了,你又是个十分喜欢‘多管闲事’之人,怎么没送给她一个像样的名字啊?” 卓清潭闻言笑了。 “我送了的,因为她用惯了‘瓶儿’这个名字,所以我送她的名字里,便也有这个‘瓶’字。” 谢予辞听了这话微微挑了挑眉。 “哦?是什么?那我倒是颇有些好奇了,‘瓶’这么土气的字,用在姓名里,将如何补救成为符合卓姑娘文字审美的名字?” 卓清潭偏过头去轻轻白了他一眼,浅笑道: “我少时曾经作过一首诗:萍踪侠影随晚汐,几许风暖思白碧。 ——她原身既是刺猬,民间亦称‘白仙’,因此,我为她取的大名便是‘白瓶汐’了。” 谢予辞啧啧有声的击了击掌。 “我的天老爷,当真是了不起!居然这都能被你挽救回来?” 他“哈哈”一笑,十分不着调的道: “清潭,你若不做修士仙长,能干的活计,可实在是太多了!绝不会屈才!” 卓清潭微微挑眉看他,淡淡道:“哦?是吗?你之前便说我今后若不做仙长了,便可以去给人入画。如今不知谢公子又要给在下安排什么活计?” 谢予辞佯装思考的蹙了蹙眉。 “这个吗,那我可得好好想想。” 卓清潭含笑看他,浅笑着道:“我该不会是上了什么贼船了吧? 在下与谢公子还未曾真正比邻而居,谢公子便想好了要如何奴役在下了。” 谢予辞闻言“哈哈”大笑。 “我可不敢,若是累到了卓姑娘,谢某要做多少活计,才能换够卓姑娘的汤药钱? 卓姑娘,你便好生在家休养便是,外出赚钱的活计有在下便足矣。” 卓清潭眉目如画,笑意晏晏的看着他。 “说的怪可怜的,在下先前便说过,我是有些家底的,谢公子怎么就是不信呢?” 谢予辞却笑眯眯的摇了摇头。 “你的那些家底还是算了吧,咱们还是不要带走为妙。” “为何?”卓清潭略带诧异的问道。 谢予辞一边剥着手中的红日橙,一边轻笑道,“你想啊,我可是将堂堂端虚宫的掌宫,未来的端虚宫宫主给骗走了。 能把你这个大活人拐走已经实属不易,若是还敢贪图你的财物,只怕你师父会提着剑,天涯海角的追杀在下,这桩买卖可划不来。” 卓清潭闻言掩唇轻笑了一声,缓缓摇了摇头,小声评价道:“没个正形。” “在下本来便没有正形嘛。” 谢予辞将手中剥得漂漂亮亮的红日橙,轻轻放在卓清潭的手心,然后淡笑道: “不过,那只名叫‘瓶儿’的小刺猬,既然不曾被你带回崇阿山,想来如今还在这座山脉中修行,说不得稍后你们还有机会相见。” 卓清潭面带笑意的点了点头道: “五年前,她的窝在南山乌的山南,我们一会再向里面走上一走,说不定能见到也未可知。” 谢予辞摇头轻笑起来。 “我还是想不通,怎么会有人给自己取名叫‘瓶儿’呢?” 卓清潭闻言静静看了他一瞬,心里暗自轻笑。 他居然还好意思说旁人? 遥想当年晚青好好的一只仙兽螣蛇,可不也是险些被他这神骨之人断言取名为“小青”吗。 她轻轻摇头笑了笑,握着手中那只剥得十分好看、瓣瓣分明的红日橙。 她垂眸温柔的看了这红日橙半响,终于回想起当年的细枝末节,轻轻答道: “说起来,瓶儿名字的由来确实有趣。 曾经南山乌附近有个的村民,不小心丢了家中一只陶泥水瓶,恰巧被瓶儿捡了去。 等那村民找回来时,正好看到一只小刺猬正在漫山遍野的推着他那只遗失的水瓶在山涧里疯跑着玩。 于是,那位村民当即大喝了一声‘我的瓶儿’—— 瓶儿当时灵识将开未开,还听不太懂人语,误以为‘瓶儿’是那村民是在叫她呢,于是便以为自己的名字就是‘瓶儿’,还因此便将其当做自己的名字延用了下来。” 谢予辞闻言摇头大笑。 “哈哈,这是哪里来的糊涂蛋?怪不得能做出四处找凡人讨封的糊涂事。” 谁料正在此时,一个脆生生的小女孩儿的声音,十分洪亮的在不远处响起。 “——你才是糊涂蛋!好你个胆大妄为的凡人,居然敢辱骂本白仙!你完蛋了!小心我将你扎成刺猬!” 谢予辞和卓清潭闻声回首,只见崖壁上居然站着一个一身红衣的小女孩儿。 那个小女孩儿看起来不过十二三岁的模样,一双眼睛轱辘乱转,十分机敏狡黠的模样。 她周身流转淡淡的妖气,很显然是一只刚刚化了人形不久的小妖。 谢予辞用神力淡淡扫视着她,旋即看出了她的原形,然后恍然点头。 “——是你?那只南山乌的小刺猬?” 白瓶汐斜着眼睛看了他一眼。 “你这人当真很是没有礼貌!什么‘小刺猬’?附近的山民们都尊称我为‘白仙大人’的!” 卓清潭闻言一怔。 她现在只是一个一丝灵力都没有的凡人之躯,自然无法看出这小女孩儿的原形之态。 她先是看了看谢予辞,得到了他肯定的视线后,旋即转过头去认真的看了看那只红衣小妖,试探着叫了一声:“瓶儿?” 白瓶汐“哎”了一声,当即十分轻便的纵身从崖壁上一跃而下。 她刚刚脚步灵巧的落地,便一把扑到温泉边那座谢予辞变幻出来的摇椅旁。 她跪坐于地,亲昵的抱住了卓清潭的膝盖。 “卓姐姐!你可终于回来看我啦?瓶儿好想你啊!你是不是都把我忘了啊?” 卓清潭怔忪了一瞬,旋即笑了。 她师父的行踪常年不定,自从她十五岁继任为端虚宫掌宫以来,日复一日忙于诸事,确实太忙了些,这五年也始终不得空闲回来看她。 卓清潭垂首认真的打量着红衣小妖那张圆润可爱的脸庞和那双圆溜溜的、看起来便十分机灵的大眼睛,然后轻声道: “瓶儿,居然真的是你?你已经修成人形了吗?” 白瓶汐闻言从她膝盖上抬起头来,然后笑眯眯的点了点头,十分雀跃的道: “卓姐姐,我去年便已成功化形啦!你五年前离开之前,留给我的那本心法十分的好用! 果然,我听卓姐姐的话,潜心修炼,一心向善,即便是没有从凡人口中讨封成功,亦会化形成功的! 我现在啊,可是南山乌中唯一一只化了人形的‘白仙’哦!” 卓清潭含笑轻轻抚了抚她额边蓬松柔软的鬓发,然后轻轻喟叹道: “如此这般,我便也算放了心。此番来到南山乌,能看到你化形,真是不虚此行。” 说到此处,她忽而抬起头来,静静看了一眼立在一旁,正含笑看着她们的谢予辞。 其实,更不虚此行的是,她终于毫无保留、坦坦荡荡的将两世都不曾对他说出口的心意,说于了面前之人听。 虽然她此时还是对他有所保留和隐瞒,但是目前她所能告知他的,她已丝毫不曾隐瞒全部告知于他。 至于旁的他不需要知道,她自会料理好的。 第一百六十六章 公子倾城貌,惊为天下人 白瓶汐皱着眉细细打量了卓清潭片刻,她疑惑的问: “卓姐姐,你怎么怎么变得不太一样了?” 这自然是不一样了。 如今卓清潭周身灵气全无,没有丝毫灵力在灵脉中流转的迹象,以至于她整个人看起来气韵与先前完全不同。 白瓶汐觑着鼻子,在卓清潭身边嗅来嗅去。 咦?怎么卓姐姐变得变得好像一个寻常凡人一般了? 卓清潭低下头看着她的动作,轻轻笑着回答她。 “因为,卓姐姐已不再是仙门中人了,今后便是一个凡人了。” “嗯?” 白瓶汐并不能完全理解她的意思。 她皱着眉头疑惑的追问道: “可是,卓姐姐你为何不做仙门的仙长了?你明明那么厉害的,为什么要做凡人呢?” 谢予辞闻言轻笑一声,他瞥了她一眼,半真半假的替卓清潭答道: “因为,你的卓姐姐从此以后便要与我一同游山玩水去了。因此,便不会再做那劳什子的仙门弟子。 怎么?而今少了一个道法如此卓越的仙长来收拾你们这些不听话的小妖,难道不好吗?你不是应该高兴才对吗?” 白瓶汐当即翻了个白眼,斜眼看着他道: “谁是不听话的小妖了?我可是此地远近闻名的‘白仙大人’! 卓姐姐早便说过,只要我一心向善、从不为恶,便不会有修士欺负于我。 再说,卓姐姐不做仙长了,我有什么可高兴的? 卓姐姐除恶妖除邪祟这么多年,说不定在外面还有许多仇家的。 若是姐姐不再作仙长、亦不再有灵力,那岂不是很危险?谁来保护卓姐姐呢?” 谢予辞轻笑着看她。 “这就不劳你这小妖操心了,自有我看护于她。” 白瓶汐十分不顺眼的抬头扫视着谢予辞,然后“哼”了一声,然后道: “喂,你到底是不是凡人?我怎么有些瞧不透你呢? 话说你这人,长得倒是人模狗样的,不过嘛,我怎么瞧着就这么不顺眼呢?” 卓清潭闻言“扑哧”一声笑出了声,她双眸含笑看了看谢予辞,眼底揶揄之色甚浓。 谢予辞挑了挑眉,淡淡道:“你看在下不顺眼也没用,你的卓姐姐看在下顺眼便可以了。” 卓清潭一怔,旋即垂下头来,轻轻摇着头笑了。 这个人啊跟个孩子似的。 白瓶汐果然被激怒了,她气呼呼的伸出双手,一把握住了卓清潭冰凉的手背,不服气的大声道: “卓姐姐!我瞧着这厮可不像是什么好人呐!姐姐,你可千万不要被他给骗了。 你当真不做仙长了要与他浪迹四方吗?那那我也可以陪卓姐姐同去啊,不需要他的! 如今我也修成人形了,我来保护卓姐姐。” 谢予辞凉凉的看了她一眼,“嗤”的轻笑一声,淡淡道: “你来保护清潭?小刺猬,你是不是对自己的实力有什么误解?” 白瓶汐“哼”了一声,瞪眼道: “要你管?” 谢予辞轻笑道:“小刺猬啊,你既已修成人形了,不知道有没有听过一道凡间名菜?” 白瓶汐闻言十分警惕的看了看他,不屑的道: “什么名菜?我潜心修行,才会不会觊觎凡间口舌之欲呢。” 谢予辞看着她轻轻挑了挑眉,道:“那道名菜便叫——小炒刺猬。” 他含笑看着白瓶汐因为震惊瞪得溜圆的双眼,继续道: “其实做法十分简单,只需在锅中烧好热油,然后将刺猬肉切片,与青椒一道,加入黄酒、胡椒、豆豉、食盐等作料轻轻翻炒。 谢某恰好于烹饪之道,也算颇有几分心得,想来料理起来应该难不倒我。” 白瓶汐“噌”的一下站起来,一溜小跑从卓清潭的面前跑到了她的背后,大声道: “卓姐姐你看!这人果真不是什么好人,他居然还想吃我? ——你可万万不能同他走!他说不定也会将你卖掉的!” 卓清潭看着他们吵闹,闻言浅笑了一声,逗她道: “怎么会呢,我又不值什么钱,卖了我又能做什么?” 白瓶汐此时的人形形态只有十二三岁女童的模样,身量十分矮小。 她从卓清潭身后十分亲昵的搂住了她的脖子,脆生生道: “谁说卓姐姐不值钱?卓姐姐是这世上对瓶儿最好的凡人!在瓶儿心中,千金不换,最是珍贵!” 卓清潭轻笑一声,她被白瓶汐的小手揽住,只觉得颈畔都热乎乎的、痒痒的。 谢予辞却“啧”了一声。 他上前一步,抓住红衣小妖的手,略施巧力将她从卓清潭身上扯下来。 “你这个小刺猬是怎么回事?怎么这般喜欢与人搂搂抱抱? 难道便没人教过你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的道理吗?” 白瓶汐揉了揉方才被谢予辞抓着的手腕,莫名其妙的疑惑问道: “你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我怎么听不懂?” 卓清潭笑着看向谢予辞,轻轻摇了摇头。 “这些啊,还真是从来没人教过她呢,你就别难为她了。” 试问一只没有爹爹娘亲、一个人在南山乌土生土长的野生小刺猬,去年才将将化形成功,又怎么会有人教导她为人的规矩呢? 谢予辞挑了挑眉,笑道,“那可不行,若是没人教她,今日便当本公子大发善心,给她上一课吧。” 白瓶汐哼哼着,小声嘟囔了一句。 “谁要你给我上课了?你这人好不要脸!” 不知道为何,明明眼前的男子周身一副寻常凡人的气息,却让白瓶汐有种不寒而栗、不敢造次的感觉。 她就连大声骂他都不敢,只敢小声的吐槽而已。 不过有卓姐姐在,她倒也并不是非常怕他了。卓姐姐这么厉害,才不会让这家伙欺负她哩! 卓清潭笑了笑。 “好啦,你别吓唬她了,她还小呢。” 谢予辞耸了耸肩,似笑非笑的看着她道: “哦,是吗?她还小,你师弟也小,怎么?因为他们都小,所以你格外疼惜他们是吧?” 他话音刚毕,突然用双手撑住卓清潭身下摇椅的两边扶手,倾下身子,然后一瞬不瞬的盯着卓清潭微微怔忪的双眼,然后轻声道:“可是,我也小呢。” 卓清潭微怔。 “什么?” 谢予辞歪着头轻轻笑着看她。 “卓姑娘,你也疼疼我,可好?” 卓清潭脸上轰然烧红一片。 她满脑子都是眼前这张仙姿玉貌、夭桃秾李、妖孽一般的容颜,和他那娓娓动听的一句“你也疼疼我,可好”。 “你” 卓清潭颇有些招架不住,她慌忙垂下头去,偏过头去不再看他。 “你起来一些。” 谢予辞闻言轻笑一声,他的笑容如此明媚。 “卓姑娘,你这可就有些厚此薄彼了呢。方才这小妖对你搂搂抱抱,也不见你阻拦拒绝。 怎么谢某只是靠近了一些,你便如此严厉的驱逐驱赶?” 卓清潭没有看她,只是轻声道: “我何时对你严厉了?” 她还不够放纵他? 谢予辞歪着头想了想,“嗯”了一声,若有所思的笑着: “卓姑娘虽未疾言厉色,但是谢某生来柔弱,你令在下走开,在下便已觉得十分严厉了。” 卓清潭沉默着,她还未待开口,白瓶汐就已经听不下去了。 一时之间白瓶汐连对谢予辞的忌惮和害怕都忘了,当即“啧”了一声,十分嫌恶的看着他。 “不是吧?啊?不是吧你?你都这么大的人了,怎么居然还来这一套?” 谢予辞瞥了她一眼,凉凉的一笑,淡淡道: “怎么?小刺猬,这一套只许你用,便不许我用吗?” 白瓶汐却重重“哼”了一声,然后抬起下巴,十分骄傲的看着他道: “我当然能用啦,因为我卓姐姐心疼我,你这家伙跑来凑什么热闹?走开走开!” 谢予辞居然难得也跟着幼稚了一次。 他闻言轻笑一声,用那双风流不羁、韵味十足的双眸静静注视着卓清潭,然后轻声道: “卓姑娘,你瞧,她们都觉得你疼她们,不‘疼’我呢。” 他轻轻牵起一侧的唇角,然后将掌心轻轻附在卓清潭那只冰凉干燥、纤长瘦削的手背上,笑得便如一代祸国殃民的“妖妃”。 “清潭,那你到底愿不愿意也疼疼我呢?” 卓清潭怔怔望着眼前这张近在咫尺的容颜,一时无声。 清泉暖水氲,碧树红果衬。 公子倾城貌,惊为天下人。 原来只道“红颜祸水,乱人心志”是夸张之辞。 如今看来,恃美行凶,真的可行。 第一百六十七章 愿与之共度黄昏四季 灵蓉呆呆的站起身来,目瞪口呆的看着亲亲热热挨着卓清潭手臂旁站着的红衣小女孩儿,然后傻傻问道: “不是你俩怎么每次单独行动,都要搞点事情出来啊?这又是你们从哪里捡回来的小妖?南山乌吗?” 白瓶汐挺了挺胸膛,脆生生自我介绍道:“我叫白瓶汐,是南山乌的‘白仙大人’!” “噗!” 灵蓉当即喷笑道:“什么‘白仙大人’啊?不就是一只刚刚化形不久的小刺猬吗?白瓶汐?瓶汐?——” 她歪着身子用手肘怼了怼安罗浮:“喂,白瓶汐,安罗浮,她这名字怎么跟你的有几分相似?你师姐怎么这么喜欢捡孩子养?” 安罗浮蹙眉看了她一眼,没有搭话。 灵蓉讨了个没趣,再次转头看向谢予辞和卓清潭,大大咧咧道:“我说,你们两个慢吞吞的,还捡了这么一个小鬼回来作——” 她后半截的话却忽然被卡主了。 因为她此时犹如见鬼一般,看到了二人长长云袖下那双十指相握的手,当即张大嘴巴,活像是生吞了个鸡蛋一般。 “——你们?你们??怎么个意思?你们方才背着我们究竟干了些啥啊?” 十指紧扣!居然十指紧扣? 若说他们之间没有“奸情”,她才不信呢! 安罗浮和晚青此时也看到了谢予辞、卓清潭云袖下半隐半现紧扣的手。 安罗浮颇为诧异的“咦”了一声,他抬头细细看了看卓清潭此时脸上的表情,见他家师姐脸上并没有一丝一毫被强迫的为难之色,而是带着一缕和煦温暖的笑意,于是便十分识趣的再次沉默,没有吱声。 倒是晚青,此时眉头蹙得死紧。 她表情无比严肃的看了看二人神态自若的模样,旋即缓缓抬目,与谢予辞对视。 谢予辞嘴角还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他极轻的像她轻轻摇了一下头。晚青只能暂且将一肚子不吐不快的话,先行吞回喉咙里,自行消化。 谢予辞轻笑着回答灵蓉道:“什么叫我们究竟干了什么?说的好像我们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一般。” 他偏头看了卓清潭一眼,旋即淡笑道:“如你们所见,我心悦于卓姑娘,仅此而已。” 卓清潭眼梢微动。 她下意识轻轻握了一下谢予辞的手,旋即手上亦传来谢予辞同样力道的温柔的回握。 灵蓉张着嘴巴呆愣愣的看着他们二人,然后又傻傻看了看那个跟在卓清潭身边、一脸见什么都很稀奇的红衣小妖,然后脑洞大开的怔怔道: “可是可是怎么咱们才两个时辰不见,你们就生出了一个这么大的孩子出来?再说,再说你们两个一个是人,一个原形不是白虎吗?怎么居然生出了一只小刺猬?这,这是怎么搞的?我得捋捋我一时之间还有些接受不了” 谢予辞和卓清潭当即一愣,面色十分古怪。 卓清潭更是手指微微抽动,有些不太自在的清了清嗓子。 白瓶汐已经羞恼的大叫一声:“喂!你这女人好生奇怪!谁说我是卓姐姐和这姓谢的讨嫌鬼生出来的孩子?我方才便说了,我是南山乌的‘白仙大人’,你是没听到吗?” 灵蓉“啊”了一声,有些呆滞的转过头来看着她。 嗯?好像这小妖的眉眼五官,确实跟谢予辞和卓清潭都相差甚远啊。这么说来不是他们亲生的? 她此时还没有从谢予辞居然跟卓清潭“勾搭”到了一起,这个惊天动地的消息中回过神来,因此此时还有些呆呆傻傻的。 “可是” 灵蓉疑惑的无意识捏着垂落在自己胸前的两条大辫子,十分不解、语无伦次的对卓清潭说道: “可是,可是你们是怎么怎么在一起的啊?虽说我早便发现了,谢予辞这厮对你意图不轨!但是,你可是卓清潭啊!你怎么会这么快就” 就“屈服”了呢? 天老爷啊!谁来打醒她?她不会是还在做梦吧? 这也太不可思议了啊!她可是卓清潭哎! 是那个被仙门百家称作“仙门典范,气端高华,风姿绰约,写意风流”的卓清潭哎! 是那个天下仙门百家的道德典范,未来的凡间仙门领袖哎! 她居然居然被谢予辞这只不着调的浪子给拿下了? 这合理吗?这不合理啊! 等等,她刚认识谢予辞时,他还一本正经信誓旦旦的说自己喜欢的是一个叫“虞阑”的凡人女子,他这是移情别恋了? 灵蓉呆呆的回想着,若有所思。 不过他们昨日游湖回来,似乎就开始变得十分奇怪! 其实,不止是游湖回来以后。昨日卓清潭青天白日的居然会同谢予辞饮酒,这便已经十分离奇了! 卓清潭见灵蓉神思不属,失魂落魄的模样,不禁轻笑出声。 她十分坦荡的看向对面三人,轻声正色道: “诸位,我心中亦有日月星辰,愿与之共度黄昏四季。” 她看着对面神情各异的晚青、灵蓉和安罗浮三人,笑了笑继续道:“我二人之事,诸位不必纠结,其实这对诸位并没有什么影响,大家一切如常便好。” “这倒也是。” 灵蓉若有所思的小声嘟囔了一句:“反正你俩之间,原来就总是古古怪怪的,好像跟现在确实也没有什么分别。” 谢予辞听了这话,忽而一怔,旋即含笑看了卓清潭一眼。 灵蓉“啧”了一声,她转头看了看自己右边的两个人。这才注意到,自从刚刚开始,晚青和安罗浮就一句话都不曾说过,安静的仿佛被猫儿叼走了舌头。 她“咦”了一声,疑惑的问:“阿婆,安小郎君,你们俩这是什么意思,哑巴了不成?”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皱眉道:“你们该不会是反对吧?” 可是,谢予辞和卓清潭这两个人是什么脾气啊,都是做惯了主的人,他们便是反对也没用啊? 安罗浮微微一顿。 他们之间的事,若是合乎师姐的心意,他当然不会反对。 虽然他们二人,一个是凡人,一个是仙君,若是在一起,日后怕是会有许多麻烦,但是办法总归是人想出来的。 他一定能替师姐寻到蓬莱仙山上面的仙草爻华,到时候治好了师姐灵脉上的灼烧裂痕,他师姐便可解开封住灵脉的封印。 想必以师姐过人的天资,得道成仙指日可待,不就可以自此脱离轮回,跟谢仙君双宿双飞、天地同寿了吗? 不过,晚青姑娘又是为何沉默? 第一百六十八章 晚青的思虑 安罗浮皱着眉,也向身侧的晚青看了过去。 晚青在庭院中一片沉默里,缓缓抬起头来,勉强微笑了一下。 尽管如此,她的目光却十分坚持:“主上,我们单独谈谈可好?” 谢予辞沉默一瞬,他如何会不知她想说什么? 不外乎是规劝他不要再重蹈覆辙之类,因此他一时之间没有应答。 倒是他掌心中卓清潭的那只手,忽然轻轻发力,挣开了他。 谢予辞没有跟她“较劲”,他怕弄伤她,于是便顺着她的力道松开了手,然后蹙眉看向她。 她看着他轻轻笑了笑,温声道:“你且去吧。我今日也累了,该回房间休息片刻。” 谢予辞沉默一瞬,这才轻轻点了点头。 安罗浮已经上前一步,先是对谢予辞拱手一礼,然后将手臂十分自然的伸到了卓清潭面前。 “师姐,我送你回去。” “嗯。”卓清潭轻轻颔首。 她将手轻轻搭在安罗浮的手臂上,旋即抬起头来,对晚青和灵蓉含笑微微点头示意,便与安罗浮一道离去了。 直到她的背影彻底消失在长廊转弯处,谢予辞的视线才缓缓移开。 他看向沉默着低头不语的晚青,轻声道:“你随我来。” 晚青轻轻咬着唇道:“是。” 二人术法加身,瞬间消失在原地。 站立在一旁,一直对凡人世界十分好奇,四下乱看的白瓶汐见此,当即“啊”的大叫一声。 她指着谢予辞方才消失的方向,捶胸顿足的道:“看看!术法!他果然会术法!我就知道,他绝对不是寻常的凡人!哪有凡人会有他这么可怕的?” 她疑惑的看向唯一还在场的灵蓉,十分八卦的问: “这位姐姐,可是他的气息为什么与凡人一般无二呢?我居然半点没有看出他身上有妖气哎?莫非他是什么了不得的大妖?” 灵蓉似笑非笑道:“哦?叫我‘姐姐’,不是‘奇怪的女人’吗?” 白瓶汐嘻嘻一笑,自来熟道:“姐姐,你这么说就见外了!朋友的朋友便是朋友嘛!” 还真是个小滑头。 灵蓉颇有几分无语的看了她一瞬,这才缓缓道:“小妹妹,你可知这世间除了凡人中的仙门修士、以及妖族凶兽外,还有另外一种人,也是可以使用术法的?” 初出茅庐,刚刚化形一年的懵懂小刺猬呆呆的看着她,呆呆问道:“哪种人啊?” 灵蓉无言的翻了个白眼,道:“自然是九重天上的神仙了。” 白瓶汐呆愣愣的看着她,喃喃自语道:“九重天上的神仙?” 片刻后,她似乎终于醒悟过来,惊诧的大声道:“什么?九重天上的神仙?就这个讨嫌鬼??不可能吧?这不能够吧?” 灵蓉耸了耸肩,笑笑答道:“他现在到底还是不是神仙,这我还真不知道。不过,九千多年前,他确确实实是九重天上的仙君。” 她看着白瓶汐因为震惊而瞪得大大的双眼,好笑的补充道:“不止是仙君,听闻还是师出天界帝君座下,并且任职于天界、主管惩治犯戒的仙神妖凶的神殿中,一位前途无量的神君。你说离不离谱?” “离谱。” 白瓶汐人都傻了,她呆呆的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这可真是离了个大谱。” 灵蓉闻言娇笑起来,然后给她上课道:“另外,姐姐教你一个乖。即便是妖族,也不是所有的妖,都能被你看出妖气的。你方才可是从我和那位青色衣服的姐姐身上,看到过妖气吗?” 白瓶汐回过神来,她先是用鼻子用力嗅了嗅,然后惊讶的看着她:“啊?难道你们也是妖?我什么也没闻出来!” 她仰头蹙着眉头细细的看了灵蓉半响,苦恼的摇了摇头:“真的没有妖气哎!” “当然没有了!”灵蓉笑着轻瞥她一眼。 “道行深厚的大妖,是可以自行隐藏自身妖气的。别说是你这么一只小妖,便是道法颇精的仙门道长,也未必看得出来我们的妖身。你啊,还嫩着呢。” 白瓶汐闻言难过的“哎呦”了一声,人小鬼大的长叹了一口气。 “看来若要保护卓姐姐,我还要学习很多呢。” 灵蓉“扑哧”一声乐了,她垂着头居高临下,笑吟吟的看着她。 “你?要保护卓清潭?哈哈哈哈!可算了吧,小家伙,便是卓清潭没有一丝一毫的灵力傍身,也断然不会被人欺负了去的。” 白瓶汐傻傻问:“为什么?是因为卓姐姐人太好了吗?所以旁人都不忍心欺负她吗?” 灵蓉轻笑一声:“当然不是,常言道‘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若是只有仁心善良,却没有保护自己的力量,在这世道里便极有可能被小人所欺。” 白瓶汐听糊涂了,她眉头皱成好几个疙瘩。 “可是卓姐姐现在便没有灵力保护自己了呀,你为何又说断然不会有人欺负她呢?” 灵蓉笑吟吟的抬了抬下巴,遥指方才谢予辞消失的地方,道:“瞧见没?就那位,霸道着呢!有他在,谁又能欺负得了你卓姐姐?” 白瓶汐闻言却小声的“哼”了一声。 她暗暗想道:什么嘛?要她说,就属这个讨嫌鬼,最有可能会欺负她的卓姐姐了! 看来她以后必须勤勉修行才行,这样卓姐姐若是被那讨嫌鬼给欺负了去,她才能替卓姐姐出头! 客栈后山一处泉水畔,一玄一青两道人影沉默相对。 片刻后,还是谢予辞当先开口。 他淡淡道:“不是有话要与我单独商谈吗?怎么又不说话。” 晚青抬起头来,静静看了他一瞬,终于轻声开口道:“主上” 她刚刚说了个开头,便欲言又止的看着他,似乎不知该如何措辞。 谢予辞轻叹一声:“你到底想说什么,但说无妨。” 晚青终于轻声道:“主上,晚青不问你究竟是如何作想,因为不论你如何作想、如何决断,晚青亦会死生相随,听命于主上。” 谢予辞神色微动,缓缓抬起眉眼,注视着面前的女子。 第一百六十九章 心间无妄果 谢予辞想起了当年南天门那一战,晚青奋不顾身的挡在了圣神帝尊和往圣帝君二圣合力施展的神力之前为他挡下一击。 当年若非太阴幽荧及时收手,并分出一股神力救她性命,她又何止只是仙灵尽碎?只怕,当场魂飞魄散才是她的结局。 谢予辞转过头来与她对视,放缓了语气: “既然你并不想过问我是何作想,那么你究竟想要与我说什么?” 晚青神色肃穆的看着他,正色道:“晚青虽不会干预主上如何作想、如何决断。 但晚青却想郑重其事的再问上一次,主上,你当真想好了吗? ——你又当真,想清楚了吗?” 她很想问上一问:他当真想清楚,今日如此这番决定,将来兴许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吗? 他当真想清楚,若有一日真心再次错付,又当如何泰然自若、自处于世吗? 他当真想清楚,若是天界有一日出手干预,圣神帝尊太阳烛照追究他们二人在凡间的情事,他将如何收场吗? 他又当真想清楚,若是终有一日卓清潭恢复了关于前世的种种记忆之时,他兴许会再度面对怎样的背叛吗? …… 一次是在九重天南天门外,一次是在仙山岱舆鹿归涯畔! 昔年,当三界苍生的安危和谢予辞的存在无法再契合共存之时,太阴幽荧的选择永远都会是三界苍生! 两次了! 整整两次! 难道他还是不肯死心,还是不肯回头吗? 难道过往数万年的种种,还不足以证明他们二人之间,根本便没有可能吗? 为什么主上你撞了两次南墙,却还是不肯醒悟?莫非还没受够过去的教训吗? 她承认,往圣帝君确实很好。 她也承认,帝君的确是一位兼济苍生,心怀悲悯,至纯至善的天地共主——更是多次在苍生危难中,不顾己身、力挽狂澜。 但是,正是因为她的这些千般好,更加注定了他们之间一圣一凶,沟壑难平! 往圣帝君便是再好,也绝不会属于他谢予辞! 谢予辞闻言却并未动摇,他眼底忽而闪过一丝执拗而坚定的微芒。 然后淡淡道:“晚青,不管你信还是不信,从我在南山乌牵起她的手的那一刻,我便已经想好了所有将来可能发生的结果。” 他洒然一笑,那股少年不羁的风流自成一派。 “所以,不论最后我与她二人走到最后,是什么样的结局,我既选择了这条路,便会承受起这一切。勿论命途悲喜,我都受得住。” 晚青一脸沉痛的看着他,缓缓摇了摇头。 “主上,你糊涂啊!便是今生偷得半日闲,你侥幸当真与卓清潭相守到老,共度此生,那又能如何? 她此生身死之后呢?她究竟是会再入九幽、轮回转世,还是会被天界感召回到九重天? 届时,她若是被九重天召回,想起前尘往事,又会如何看待与你的这一世凡世情缘? 她又会如何看待在她前尘尽忘、前事不知时,你却瞒着她与她共度一世的这件事实?” 谢予辞脸色微微一白。 他望着一抹长在山岩峭壁上,却依然顽强生长的野草,沉默了良久,然后轻声道: “晚青,你不明白。她早已成为种在我心间的一株根深蒂固的‘无妄果’,除死之外,药石无医。 哪怕只能偷得这一世因果,不论结局收场如何潦草……我皆落子无悔、一心甘愿。” 谢予辞转过头来,忽而悲凉一笑。 “要怪只怪,人在少年不羁、不可一世时,实不该遇见太过惊鸿之人。” 晚青被他眼底的悲凉无措所慑,她突然无声恸哭落泪。 遥想当年,她的主人凶神之力无边,甚至可与九天上神无畏一战,是何等的肆意妄为、洒脱不羁? 可却终究……在心底渐渐因爱生卑,难复从前。 她偏过头去,极快的抬手擦去了眼角的泪痕,不欲让谢予辞看到她的眼泪。 晚青略平复了一瞬,忽而低声道: “可是主上,若有一日,卓清潭此生寿终正寝,归位九天,她会不会误以为,你此生与她厮守相守,是趁着她前事不知、故意折辱于她这位九重天的帝君,来报九千多年前的神骨封印之仇?若是如此,她必会杀你!” 没有哪个天神,能忍受这般奇耻大辱吧? 谢予辞却轻轻笑了,他目光温和的看着她,坚定的轻声道:“她不会。” 晚青蹙眉看着他。 “主上,你还愿意信她?” 信她必然不会冤枉于你、误会于你的心意? 谢予辞洒然一笑,他淡淡道:“我不是信她,而是信我自己。” 晚青怔怔的看着他,不解他此言究竟何意。 不过,谢予辞已经轻声解答了她的疑惑。 “我信我自己,此生必定尊她,敬她,念她,怜她,护她,爱她 既然如此,那么就算将来有一日,她记起了所有前情过往,回头重新看待我们这一世的相守之情,也断然不会误解我此生所言所行,皆是为了折辱天神。” 他目光澄澈的轻笑。 “所以,不是我信她,而是我信我自己。” 信他自己这一颗几经生死,依旧愿意为她孤注一掷的真心。 * 与此同时,南山乌半山客栈的客房中。 安罗浮先将卓清潭扶至窗边供客人小憩休息的矮榻旁,然后将她肩上披着的大氅取下,挂在了床榻旁的屏风上。 他知道卓清潭除非病到无法起身,否则白日里是断然不会去床榻上歇息的。于是并未劝她换上寝服上床榻安枕。 他略施术法,将房间内的茶案亦挪到了窗边的矮榻边,然后举起茶案上的一杯清茶:“师姐,喝茶。” 他搔了搔头,憨笑着解释道:“这是方才我请客栈里的茶博士提前泡制的,然后施法令其不至冷掉,并非罗浮所泡,师姐放心饮用。” 自从他被谢予辞挑明了稀烂的茶艺,便再也不曾亲手泡茶给卓清潭喝了。 供给卓清潭的茶水,若不是谢予辞亲手所泡,那便必然是客栈的茶博士所泡。 当然,他并未放弃,自己依然背着人偷偷练习。 他就不信了,难道茶艺会比剑术还难吗? 等到他练成之日,再来伺候师姐茶水不迟。 卓清潭好笑的看了他一眼,接过他递来的茶盏,浅浅啜饮了一口。 房间里一片寂静,只有庭院中温泉潺潺流水的声音。 卓清潭忽而淡淡问:“怎么?你便没什么要私下问我的吗?” 安罗浮摇了摇头:“没有。” 卓清潭抬头静静看了他一瞬。 安罗浮站立在卓清潭身侧,低头对着她温和的一笑: “师姐,你不需担心我的看法。因为但凡是师姐你真心决定之事,罗浮皆不会反对。” 第一百七十章 她的福报 安罗浮侧首想了想,笑着补充道:“其实不仅是我,即便是羽浓、二师兄、三师兄他们,也必然也不会对师姐的私事有所异议。 若日后当真有什么麻烦,我们诸多同门,皆会相助师姐的。” 卓清潭怔怔的看着他,片刻后忽而轻轻摇头,自嘲般的笑了笑。 “清潭何德何能,能与你们同门学艺罗浮,多谢你。” 安罗浮却蹙着眉道: “师姐,你这是在说什么啊?我们之间如何当得了一个‘谢’字?真要说‘谢’,也是我们欠你良多。” 卓清潭轻叹了口气,低声笑道:“好,不说这些。” 其实,她所忧心的,并非同门的偏见,她自小长在端虚宫,与师弟师妹们一贯亲厚,更何况谢予辞此时头上还顶着一个“仙君”的头衔。 她一直以来担忧的永远只有一个,那便是昔年她以自身神骨为封,设下的四大秘境而今只余下两座。 这两座秘境结界中她剩下的神骨之力,到底需要多久才能彻底度化掉谢予辞那具被封印于太虚秘境中凶神本体的凶煞之力和鸿蒙紫气? 在她此生身死之前,这脱胎换骨的度化,究竟是否能功成? 安罗浮不能理解此时卓清潭眉眼间的隐忧,究竟是源自于何处。还只当她是担心与谢予辞仙凡有别,无法长久。 于是温声劝慰道:“师姐,你不必担心。罗浮一定会为你找到爻华仙草的,届时便能治愈你灵脉上的灼伤。 待到你大道得成之日,与谢仙君共同位列仙班,必定是天下一等一的神仙眷侣。” 卓清潭微微一怔,这傻孩子,怎么居然还记挂着这一茬? 当年仙山蓬莱,曾经被她施法禁锢在岱舆之畔太多岁月。 能量守恒之下,岱舆沉没,蓬莱骤然得了自由,其漂流移动速度之快,更是远胜于其他仙山。 蓬莱行踪飘忽不定,凡人几乎难以寻找。 若是在此事上投入太多心神,恐怕是要生出心魔的。 卓清潭思忖,绝不能让安罗浮心中总是惦记着这么一桩虚无缥缈的事情。 于是,她轻声道:“说来,其实我还有一事,先前一直未能找到合适的机会告知于你。” 安罗浮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 “嗯?什么事?” 卓清潭缓缓道:“我意已决,待此间事了,待师父和众位师叔们从太虚秘境中出关之日,便是我辞去端虚宫掌宫之位之时。” 安罗浮当即一僵,他十分讶异的看向她: “师姐?这是何故?” 卓清潭淡笑着看他,轻声道:“罗浮,我不愿再做仙门弟子——余下的后半世,我只愿做一个寻常凡人。 端虚宫的掌宫之位,还是交由更有能力的师弟师妹胜任为宜。” 安罗浮沉默一瞬,他忽而沉声道:“师姐,可是因为先前你灵脉上的伤势和封印? 你是不是担心自己若是一直无法痊愈,仙门百家会因此对端虚宫颇有微词?莫非是——” “不是的。” 卓清潭低垂着头,轻声打断他道:“罗浮,你知道的,我尚在襁褓之中,便被师父收养于端虚宫,成为了当时宫中年龄最小的仙门弟子。 我在这世间行走了二十一年,刀来剑往,斩妖除魔,来去匆匆。却从未有机会,真正好好看过这锦绣山河。 是我自私,你们怨我也罢,怪我也好,但是我一定要走。 所以,你亦不必再纠结于蓬莱仙山的行迹和仙草爻华的去向。 我今后不再是仙门弟子,亦不再是除妖卫道的修士,灵力于我而言可有可无,这灵脉之封解或不解又何妨。” 安罗浮静静听她说完,忽然问道: “师姐,你说的是真心话吗?” 卓清潭轻轻颔首:“是。” 他安静沉默了许久,忽然低声笑了。 “若是如此那可真好。师姐,我很是替你高兴。” 卓清潭怔怔抬头看他。 只见安罗浮目光温润的看着她轻轻笑了笑,缓缓道: “师姐,我与羽浓,少时便跟在你的身边。这么多年来,师姐做什么都能做到最好,好到就像神坛之上一座完美的玉像。 可是有一天,我却忽然发现,自己跟在师姐身边这么久,竟然从来不知道师姐喜欢什么、想做什么。 似乎除了端虚宫守护秘境结界的使命、和仙门弟子除魔卫道的责任外,师姐并没有任何自己想做的事情。” 卓清潭沉默的看着他,她的眼底忽然涌现一股温温热热的感觉。 安罗浮早已热泪盈眶,他轻轻继续道: “可是,师姐你亦一个活生生的人,既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又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这般孤苦寂寥? 是啊,师姐你明明那般强大,走到哪里都被仙门弟子们簇拥着用崇拜的眼神仰视——可是我心里却看得分明,你心中孤寂、无所依托。直到你遇到了谢仙君” “谢仙君确实奇奇怪怪,起初我们与他初逢之时,他此身疑点甚多,没想到他的真实身份居然会是天界下凡的散仙。 不过不管怎么说,师姐是因他才沾染了人间烟火味和人情味。单凭这一点,我都要谢他。” 卓清潭神色复杂的看着他,轻声叫着他的名字。 “罗浮。” 当年那些她看着长大的孩子们,不知不觉都已长成了这般温润如玉、君子端方的模样。 甚至在她所不知道的地方,暗自留意她的悲喜许多年。 这如何能令她不感动? 安罗浮笑了笑:“师姐,常言道‘慧极必伤,情深不寿’,你如今身体不好,更不能忧思过重。 端虚宫的万事还有我们在,待师父他们出关,你便卸下这一身重担,同他走吧。” 卓清潭忽而偏过头去。 她轻轻昂起头来,将眼底的温热逼了回去。 片刻后,她才再度转过头来,缓缓的对他点了点头。 “罗浮,你不爱听,我便不再言谢。 但此生能与诸位同门相识一场,在这红尘滔滔中挣扎一番,我已不亏。” 这一世凡人经历,不论甜苦,均是她的福报。 安罗浮憨笑着搔了搔头,然后替她将雪白的羊绒毯盖在身上。 “师姐,今日登山疲乏,你的脸色不好,快小憩一会儿吧。” 卓清潭确实已有些困顿了。 爬山徒步本就致人疲惫,更何况她的双膝中还有两根镇骨钉。 而南山乌湿热,湿气甚重,此时她肋下打入镇骨钉的地方亦隐隐作痛,手脚也觉十分酸软无力。 于是,她便不再逞强,点了点头,轻轻斜靠在矮榻上放置的靠枕上,然后单手拄着侧脸,阖目小憩。 她必须撑住。 只有她撑住了,才能看到谢予辞本体内周身神力气韵被度化大成的一天,才能撑住谢予辞余生喜乐。 安罗浮细心的将房间内几个窗子全部关严。 一切琐事终结后,他回过头看去,只见卓清潭已然浅浅昏沉起来,于是便也准备离开。 他刚刚走到门口,忽然惊觉脚下似乎踩到了什么软软的东西。 安罗浮讶异的垂头看去,只见地上居然掉落了一只重阳挂穗。 他弯腰将其捡起,托于掌心细细看去。 上面居然是一只由洛神湖旁“萝蒲”树枝蔓编织的、造型十分特殊的虞美人挂穗。 安罗浮若有所思的回头看了看此时已然拄着下巴浅眠的卓清潭,心中思忖,想必这必定是他师姐编的了。 倒是没有想到,他师姐居然还有这么一手手艺? 怎么先前,他居然从未见她编过呢。 安罗浮见卓清潭已然入睡,便没有出声叨扰。 他随手将那只萝蒲枝蔓编织的“虞美人花”重阳挂穗,揣进了自己的胸口。 安罗浮暗自思忖:既然师姐已经入睡,那么还是暂时不要打扰她了,此物便等着过后再还给师姐也不吃。 他收好那枚造型美观的重阳挂穗,转身轻手轻脚的离开了。 第一百七十一章 受够了等待 一夜好眠,秋景无边,最是一揽霜月。 次日一早,除了顶着一圈黑眼圈的灵蓉外,似乎其他诸人都神色如常,并没有丝毫被昨日之事影响到一般。 不过,至于他们心底究竟是不是当真都是如此的云淡风轻,那就要另当别论了。 虽说今日才是重阳佳节的正日子,但是他们一行五人前两日,便算已经完成了重阳节登高远眺、临水祈福的节日流程,因此今日倒也不必出门与凡人们“相争”。 他们守着南山乌这座半山腰庭院,静静倾听山间温暖的流水声,笑意晏晏的恬淡闲谈,倒也无限惬意。 直到—— “什么?回去?现在?” 灵蓉连发三问,她惊讶的看着他们,十分不解的道:“可是我们这才出来三天啊?谁要催我们回去?” 卓清潭微微蹙着眉,将手中那张用灵力传讯而来的信笺,递还给了安罗浮。 然后,她轻声道:“不是催我们,是催我。无妄海的掌门李长风李师叔,昨日已经到了兖州。 安世叔方才紧急传讯给罗浮,说李师叔有十万火急之事,必须立即面见于我。” 谢予辞闻言轻轻挑了挑眉,但却没有说话。 晚青和安罗浮也相继沉默了,先前重阳佳节的放松气氛登时消散于无形。 灵蓉却不管那些,她十分不高兴的道:“若是他想见你,那让他来便是了。干嘛要折腾你回去? 我们可还没玩够呢!先前咱们不是都说好了吗?等今日重阳节的游人散了,晚上我们还要一起去长春城城北的北镜湖野钓呢!” 卓清潭轻叹一声:“灵蓉,抱歉。李师叔是长辈,他如此紧急的召唤,我不能不去。更何况日前无妄海奉命守护数千年的钧天崖秘境结界被破之事,我至今尚未洗清自己身上的嫌疑。 他既然如此急迫的要寻我回去,想来是有什么事,必须与我当面说清楚的。” 她抬起头来,看着一脸不豫之色的灵蓉温和的笑了笑。 “无妨的,这本就是仙门中的琐事,我自能处理得当,你们且先自玩你们的,不必管我。我与罗浮” 她本想说与安罗浮回去便可,但是下一刻却下意识看向一旁,果然见到谢予辞正在似笑非笑的挑着眉看她,似乎打算看看她会如何安排他。 于是,她及时改口道:“我与罗浮还有予辞,回去一趟便好。” 她差点忘记了,既然已与谢予辞互通心意,便断然没有将他独自留下的道理,他亦不会同意被留下。 晚青却皱着眉,不甚赞成的摇了摇头。 “这如何使得?我们几人是一起来的,那便应该一起回去。” 灵蓉也立即点了点头,应道:“是极!是极!你们该不会是想把我和阿婆留在这里,给你们带孩子吧?那个小刺猬性子跳脱的很,我可不耐烦哦!” 卓清潭当即轻笑了一声:“真是不易,居然还有人比灵蓉的性情跳脱呢。” 灵蓉轻轻“哼”了一声,撇了撇嘴道:“主要是她的话实在太多太密了!每天都有千百万个为什么等着我! 你们是不知道,昨个儿晚上她抓着我不让人睡觉,对凡世和人类这也好奇,那也好奇的,问东问西没个消停。这种初出茅庐的小妖,真是聒噪得很。” 卓清潭闻言淡淡一笑。但她旋即想起信笺中所记的内容,便又沉默了。 安世叔虽未说明,但是信笺上字里行间的紧迫不容忽视,而且言辞间亦十分严肃。 他特意强调了李长风李掌门要单独面见她一人,想来是真的发生了什么大事。 端虚宫乃是凡间仙门百家之首,而她此时还是端虚宫的掌宫之人,责权一日未曾卸下,这些事她便一日不能放手不管。 但是灵蓉和晚青她们却不同,她们毕竟是妖身。 李长风李师叔一向嫉恶如仇,对妖族深恶痛绝。不论他们此次着急寻她回去是为了何事,都不要让晚青和灵蓉参与进来比较好。 卓清潭想到这里,遂淡笑着交代道: “晚青姑娘,灵蓉姑娘,既仙门前辈相唤于我,咱们的野钓之约便暂且延后两日。还要劳烦你们在此处,与瓶儿一道等我们回来,我们去去便回,咱们的游历还未结束。” 晚青微微蹙眉,她抬头静静看了看卓清潭,然后又看了看谢予辞。 她不喜欢等待。 尤其是等待面前的这两个人 昔年,当她还是一条记名于濯祗仙宫下的仙兽螣蛇时,她便日日在仙山岱舆等待。 但是,她没有等到往圣帝君补天归来,却等来了殉神钟响彻九霄的声音。 后来,谢予辞又让她等待。 他说他要去九重天寻找往圣帝君,他说他去去便归、会带着往圣帝君一起“回家”。 然后,她这一等便又是凡间的近百年的时光,直到有一日,她终于盼来了谢予辞将归的音信。 她兴致勃勃的飞升上天,想要接他们回家,却又亲眼见证了九重天二圣至阴至阳神力合二为一,豪不容情的将谢予辞打回原形的那一幕。 再到后来,找回记忆的钧别又说让她等他。 他说他要去仙山岱舆做个了断,毁掉那些当年由他一砖一瓦亲自搭建、不属于往圣帝君的东西。 他说他很快便会回来,与她们在藏秀山避世而居,从此做逍遥于世的妖。 但是,她却还是没有等到他的归来。 她只等来了九重天上的殉神钟的再次鸣响,等来了殉神钟碎如尘埃、散落天地,等来了他被往圣帝君以神骨为封、镇压于凡间的噩耗。 爱也罢、恨也罢,一日之内,她此生最重要的两个人,从此消失不见。 然后便是九千余年日升月落,岁月流转。 她真的是受够了等待! 此生的等待,实在是没有一次是好的结果。 倒是灵蓉还没心没肺的道:“当真吗?你们很快便回来?那我们在这里等你们两日也无妨的!可不能食言哦!” 晚青忽而沉声道:“主上,卓仙长,我与你们同去。若是有什么事情,也好多一个人手帮忙——” 谢予辞却轻声打断她道:“晚青,别担心,无事。你留下看护灵蓉和小刺猬,我跟着清潭和安小仙长此去足以。” “可是主上——” 谢予辞轻笑一声,意有所指的轻声道:“晚青,你知道的,而今普天之下,没人能伤我。” 晚青微微一默,片刻后终于还是缓缓点了点头。 也是,如今今非昔比了。 九重天上的圣神帝尊神隐闭关、数千年不曾显露神迹,至于往圣帝君前尘尽忘就在主上身侧,这凡世间又还有谁能伤的了他?倒是她多心了。 事发突然,他们没有过多时间可以去浪费纠结于细枝末节。 他们商议决定,便由谢予辞和安罗浮陪同卓清潭乘坐牧云舟,返回兖州城郊别院拜会无妄海的李长风掌门; 由晚青和灵蓉陪同小刺猬白瓶汐待在南山乌半山客栈。 双方约定好,两日后依旧回到此处汇合。 闪烁着灵光的牧云舟在庭院上方的半空中显现出舟身来,惊得此时在附近几座山脉中登高祈福、欢度重阳的凡人们连连惊呼,还误以为看到了什么仙迹。 不过,牧云舟很快便再次隐去了身形。 它伴随着莹白色的灵力,快速略过天边,宛如一道流星,亦带走了上面的人。 晚青静默的仰起头,看着天边牧云舟离去的方向,轻轻叹了口气。 她只盼着,千万不要再生出什么事端了。 第一百七十二章 暴露 卓清潭刚刚下了牧云舟,一旁静立久候的一名身着蓝色无妄海道服的弟子便上前结印一礼。 “卓掌宫,舟车劳顿,辛苦了。我乃无妄海弟子林觉,家师命我在此恭候掌宫多时,还请尊驾移步。” 卓清潭的视线轻轻在他脸上一顿,旋即点头道:“原来是李师叔的关门弟子林觉林师弟,有劳了。” 林觉恭敬的一礼:“不敢,请。” 卓清潭轻轻颔首,谁知他们刚刚向前踏出一步,林觉却忽然伸手,轻轻挡在谢予辞和安罗浮身前。 “卓掌宫,家师有命,他只见您一人,安师兄和这位” 他的视线在谢予辞身上略一停顿,转过头继续道:“这位谢仙君,还请先行移驾去偏院客舍休息片刻。” 谢予辞长身玉立,似笑非笑的静静打量了他一瞬,旋即偏过头去没有说话。 他看得出这名叫做“林觉”的弟子,隐约对他有些敌意排斥,但他不屑于和这些仙门弟子计较,也不想让卓清潭为难,便姑且听从卓清潭的安排吧。 安罗浮却皱起眉头,问道:“谢仙君不是仙门中人,不方便同去也就罢了,怎么连我都不可以陪同师姐一同拜会李掌门吗?” 林觉轻轻颔首,丝毫不为所动。 “安师兄,家师有命,在下莫敢不从,还请安师兄不要为难在下。” 安罗浮闻言蹙了蹙眉。 怎么回事?不是他父亲传讯让他告知师姐回来的吗? 还有什么事情是他这个端虚宫宫主弟子、兼九晟山的少主听不得的?于公于私,诸位仙门长辈们都不应该回避他才是。 卓清潭沉默了一瞬,然后偏过头淡淡笑了笑。 “予辞,罗浮,你们且先去偏院休息整顿,我稍后事毕,便去寻你们。” 谢予辞耸了耸肩,他笑容明媚,歪着头对她轻声道:“好。” 安罗浮见状,哪怕再是十分的不甘愿,也只能木着脸拱手一礼。 “是,师姐,那我便先同谢仙君去了。” “嗯。” 卓清潭轻轻颔首,她最后看了一眼谢予辞阳光下格外明媚的笑脸,旋即对他笑了笑,转身随林觉而去。 她一路沉默无言,不动声色的静静看着别院中层层叠嶂、重重交织的法阵,不禁下意识轻轻蹙起了眉心。 今日的别院深处居然设置了重重法阵 可是三日前他们离开之时,这些法阵是并不存在的。 由此可见,如今别院中的重重阵法,具是无妄海掌门李长风到了以后,他们才着手开始布置起来的。 可是,这是为什么? 诸位仙门前辈单独将她叫去,莫非是想要用阵法困住她? 这也不应该她如今周身灵脉被封,无法使用仙术道法,形同废人一般。若要困住她,又何需天罗地网设下这般隐秘的重重阵法? 而且,她如今毕竟还是端虚宫的人,便是当真有什么误会,想来几大仙门的长辈,也断然不敢越过她师父楌桪宫主,私下处置了她或是要了她的性命。 更何况还有谢予辞在。那她便既来之,则安之吧。 于是,卓清潭沉默前行,亦不曾点破其中疑云。 林觉带着她走了许久,直到后来,他们甚至还从几个布置的紧密的隔音法阵中穿梭而过,这才算终于抵达了别院深处、无妄海掌门李长风暂时落脚的园舍。 林觉在房门前站定,对卓清潭十分有礼守的结印一礼。 “卓掌宫,请进。” 卓清潭轻轻点头示意了一下,然后转身轻轻推开了房门,一脚踏了进去。 随后,房门便在她身后缓缓闭合了。 卓清潭缓缓抬起头来,看向屋中的人。 无妄海的掌门李长风,钧天崖秘境的守境长老彭观海,凭津阁的阁主澹台东临,九晟山的掌门安品晗。 除此之外,并无其他外人和旁的弟子。 凡间四大仙门的掌门,除了她师父端虚宫宫主楌桪外,其余三大仙门的掌门居然均在当场。 ——就连凭津阁阁主澹台东临都赶到了。 卓清潭不动声色的静静看着面前的四位仙门尊长,缓缓将双手抬到胸前,结印一礼。 “诸位长辈,清潭有礼。” 李长风、安品晗四人默默对视一眼,然后突然“碰”的一声,结结实实跪在了地上,然后重重顿首于地。 卓清潭当即愣住了。 饶是她事先设想了万种接下来可能面对的境遇,但是此番情景,却属实出乎了她的意料。 她眉头微蹙,垂首看着三大仙门尊长深深埋于地面的后脑,不禁不解的问道:“安世叔,李师叔,澹台阁主,彭长老你们这是?” 卓清潭皱眉上前,倾身将安品晗他们一一扶起。 所幸他们或许也是知道,她如今的身子单薄病弱,便也不曾推拒,顺着她的力道纷纷起身。 李长风起身后,再次拱手恭敬结印一礼,这才缓缓抬起头来,肃容道:“此事兹事体大,不得不劳烦您亲自跑一趟,还请仙君恕罪。” 他这是在说什么? 仙君? 卓清潭不动声色的看了李长风一眼,缓缓道:“李师叔和诸位长辈,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此时在这别院当中,当得起‘仙君’一称的,应当便只有谢予辞谢公子了吧?” 安品晗闻言,眼底却闪过了一丝利芒。 “贤侄女——啊,仙君此事正要容禀,不过说来话长,便让无妄海的李师兄来禀报吧。” 卓清潭微微蹙眉。 听安品晗的意思,莫非他们是怀疑了谢予辞的身份? 可是,谢予辞曾经当着彭观海的面使用过神力。 而神力本就凌驾于仙力之上,因此凡间修仙之人,是断然分不清楚神力与仙力的区别的。 更何况,谢予辞曾经是半神,他的四分之一神力塑造了现在的这具人身。 凶神的神力所生成的身体,凡人是绝对看不出什么破绽的,他们何以忽然提防怀疑起谢予辞来了? 不过,卓清潭不知究竟,更未弄清楚他们究竟是何意,因此并未主动开口暴露什么,只是转头看向李长风,轻声道: “安世叔方才所言是何意?清潭实在困惑,还请李师叔解疑。” 第一百七十三章 仙缘符 李长风正色道:“仙君我还是先叫您卓掌宫吧。” 他解释道:“是这样的,想必您应该也有所耳闻,自从无妄海奉命守护数千年的钧天崖秘境结界被破,老朽自惭形秽,自觉愧对无妄海离任掌门先祖,因此本想此生不再离开无妄海,静赎己罪。 但是前几日,我师弟观海忽然以灵符传讯于我,说他在兖州府地界得遇一位仙君临凡。 因此,我便突发奇想,想着若有幸能当面拜见曾经在天界任职的仙君,兴许能有机缘打听到秘境结界里究竟封印守护着什么。 若是再有幸能被仙君传授一招半式的仙法,说不得便能重新将秘境再度封印起来。 若是能如此,老朽便也算将功补过,无愧先师,死而无憾了。” 彭观海目色沉痛的看着他:“师兄,若说有愧师尊,那也是观海的错,我身为守境长老,难辞其咎。师兄何必如此自苦?” 卓清潭沉默的看了他们一眼。 四大仙门的先祖,兴许便是梦中受到帝尊的感召,因此开启了那份承继数千年的守境使命。 但是他们却并不知道自己所守护的秘境结界中究竟封存着什么,他们若是知道,便会明白秘境结界一旦被破,就算再度重新封起来,也无甚作用了。 因为秘境结界一旦被破,谢予辞便已破境而出。 届时凭借凡人之力,再也不可能阻拦得住他。 哪怕,他并不是完整的他。 李长风缓缓继续解释道:“为了有望重塑秘境结界,老朽从无妄海的祖师祠堂中,还请出了一件师门传承了九千余年的宝物。” 卓清潭一顿,她轻轻偏首看向他,轻声问:“宝物?是清潭孤陋寡闻了,先前竟然从未听闻。” 李长风沉声点头道:“正是,因为这件宝物的存在,只有历代无妄海的掌门才能得知。 而在昨日之前,莫说是安师兄、澹台师兄,便是我的同门师弟彭师弟亦不曾知晓它的存在。因为,此件宝物乃是九重天上的仙君赠予。” 仙君所赠? 卓清潭不动声色的看着他。 只见李长风将左手手掌放于卓清潭眼前,缓缓张开左手的手心,然后右手结印施法。 突然,一张散发着仙尘仙力的灵符,便出现在了他的掌心。 卓清潭眉心一动。 她终于知道谢予辞究竟是怎么暴露的了。 谁能想到,凡间仙门无妄海的掌门手中,居然有一枚天界的仙缘符! 果然,李长风已经沉声继续说道:“此乃天界仙缘符,遇到神仙的气息便能轻啸自鸣,并能发出仙尘溢彩,还可以收集仙神待过居所残留下来的微弱仙力。 我千里奔波,昨日方至别院,便听闻那位传说中的‘谢仙君’已经出门游历去了,因此担忧仙君行踪缥缈不定,未必还会回来。便自作主张,带着仙缘符去了那位谢仙君的客房。 老朽本想收集一些天界仙君残留下来的微弱仙力仙尘,带回无妄海,看看是否于钧天崖秘境结界的修复有所助益。不曾想” 他眼中厉色一闪: “——不曾想,那位‘谢仙君’的居所中,半丝仙力不曾留下,仙缘符反而发出了赤红色的光芒,这分明是测出了凶煞之气! 若非仙缘符可以测出凶煞妖邪之气,恐怕我等都要被他骗了!那个谢予辞根本便不是天界的仙君,而是一只可以隐藏行迹气息、法力高绝的妖邪!” 澹台东临沉声补充道:“由此可见,先前我凭津阁奉命守护的宿风谷秘境结界被破,他又在宿风谷附近逗留,果真与他脱不开干系! 当时卓掌宫便已有先见之明,示警于我们,没想到而今,居然一语成谶。” 安品晗皱着眉头,亦道:“看来,当初钧天崖秘境结界被破,事后在钧天崖中发现的那股残存的强大凶煞之气,应该也是他留下的。 并不是什么子虚乌有的大妖,救了清潭后留下的痕迹。如今真相既明,清潭勾结妖邪的嫌疑也可彻底洗脱。” 卓清潭眼帘低垂,沉默着蹙眉没有说话。 这就有些难办了。 凡间仙门中人无法区分神力和仙力的区别,更加窥探不出谢予辞拥有的神力其实是凶煞神力。 但天界的仙缘符却又不同。 谢予辞虽有神骨,用的却并非天界仙法、也并非天界仙力,仙缘符自然对他待过的寝居毫无感应,更收集不到残留的仙力仙尘。 反倒是感应到了他元神中的凶煞神力,并散发赤红色仙光示警。 若是旁的原因,她或许都能设法替谢予辞转圜。 但是谢予辞却以下界临凡的散仙为名,给自己安了个合情合理的仙君身份。只是万万没有想到,无妄海居然有一枚专门测试仙力的仙缘符! 卓清潭试图转圜,她轻声道:“李师叔,你如何断定,自己手中这枚宝物,当真是天界的仙缘符? 晚辈不是质疑于您,只是而今毕竟年代久远,流传至今经手过多前辈,会不会某一位前辈将宝物的用途记错了呢? 毕竟,谢予辞当日在兖州府使用术法时,散落了满天的仙尘,这亦是彭长老亲眼所见。” 彭观海沉默一瞬,皱着眉缓缓道:“那日我确实看到了仙迹。不过也不排除是那妖邪手段厉害,用了什么障眼法蒙蔽了大家。” 李长风亦是断然摇头:“这绝无可能。无妄海万年前曾经是一座山峦,后因一些不可抗力的原因,导致山体被毁、千里赤地、寸草不生。幸得天界雨神临凡布雨施恩,这才换来如今无妄海的欣欣向荣。 而这枚仙缘符,便是雨神离去前赠予无妄海先祖的,本意是提防无妄海地质地旷再起波澜,可以用此仙缘符传讯于她。 而仙缘符的作用,昔年雨神亦交代的清楚明白,先祖更是铭记于心,代代记载在宗门典籍中相传,不敢忘却,这绝不会错!” 卓清潭微微一顿。 雨神?雨师染? 这枚仙缘符居然是阿染留下的? 她沉默一瞬,所以李长风方才为何唤她为“仙君”,这便也能解释得通了。 想来,他是亦是用此仙缘符,试探过了她的房间。 卓清潭轻声问道: “所以,李师叔方才唤我‘仙君’,是因为在我的寝居内,收集到了微弱的仙气?” 第一百七十四章 鸿门宴 李长风闻言面容一肃,他拱手一礼,恭敬道:“正是,老朽在卓掌宫的居所,居然收集到了无比纯正圣洁的仙力。 昔年便曾听闻,楌桪师兄见到尚在襁褓中的掌宫,便感慨你根骨清奇,是难得一见的修仙好苗子,将掌宫抱回端虚宫亲自抚养栽培。 如今看来,果然还是楌桪兄慧眼识珠。虽然不知卓掌宫是天界哪位仙君转世历难,但是拥有如此纯净的仙力,想必一定是位有仙号的得道仙君。” 卓清潭微微蹙眉。 果然如此,李长风用仙缘符收集了她周围残存的仙气。 虽然她已无神格、神骨、神力,但是她的神魂重聚、转世为人,却还带着九重天上的仙神之气。 李长风明明用仙缘符收集了她身上至纯至净的两仪至阴神力,可是方才她在仙缘符上却并没有看到神力加持,那么他又将神力放置在了何处? 李长风已经面带欣喜的替她解惑了。 “卓掌宫,谢予辞这妖邪假冒天界仙君之名,混入我仙门正派,必是心怀叵测,觊觎剩余两座秘境结界中封印着的天界宝物。 不过,他既然可以掩人耳目,一丝马脚都不曾泄露,由此可见,此妖邪妖力之深厚,实非我等仙门中人可以对抗的。 好在,老朽已收集了卓掌宫寝居中残留的仙力,并以此结成一座法阵。只等那厮放松警惕,便以天罗地网之法阵拿下此妖邪!” 卓清潭眉心猛地一跳。 她断然喝道:“你们居然用仙缘符收集到的仙力来结阵对付谢予辞?” 李长风一怔:“有何不可?” 澹台东临与安品晗对视一眼。 安品晗上前一步,犹豫着劝说道:“清潭,你可是于心不忍?世叔知道你与他相识一场,他这些时日对你亦是十分照顾。 但是你是仙君,他是妖邪。他又心怀叵测,试图颠覆凡间四大秘境,其罪当诛,罪不容恕! 你日前被楌桪兄责罚惩处,亦是受了他的连累!你可不能心慈手软啊。” 卓清潭轻轻摇了摇头:“安世叔,便听我一次,就此收手吧。” 澹台东临皱眉,有些不满的道: “卓掌宫,你这是什么意思?就算你前世是天界的仙君,但也不能包庇纵容妖邪作乱啊。” 卓清潭正色道:“诸位,我敢保证,谢予辞他并无祸乱六界之心,而且,他业已答应于我,会与我一起隐退山林。但是你们若是设下法阵去拿下,必然会激怒于他。” 安品晗皱眉打断她道:“——什么?你要与他隐退山林?” 他冷冷道:“那个竖子!那便更留他不得了!果然,妖邪生来便心思不正,他居然敢将手伸到你身上,简直其心可诛。 他这是妄图拿捏于你,以此制衡整个端虚宫,甚至是整个仙门百家!” 卓清潭转头看向他,蹙眉道:“世叔,你误会了。隐退之约是我提起,并非是他。” 安品晗却沉痛的摇头道:“清潭,你还帮他说话?是他害得你受了不白之冤,亦是他害得你受了端虚宫受戒之苦! 他魅惑于你,哄骗你与他隐退,谁知道他心里打得什么算盘?四大秘境结界已破其二,他又能安的什么好心?” 澹台东临忽然淡淡道:“传闻端虚宫的卓掌宫,天生情脉不显,因此才是最适合修行沧海毋情诀之人。 如今看来,居然还是个情种?妖邪果真是惑人心魄,连圣人也难以自持。” 卓清潭闻言皱眉。 她没有理会澹台东临意有所指的暗讽,而是转头看向安品晗,轻声道: “世叔,隐退避世确实是我的意思,并非受到旁人蛊惑。如今我灵脉的状况,你是最清楚不过了 如若我想保住自己的性命,便不可解开灵脉的封印;而如若我想要保证秘境结界安稳,便不可拔出体内的镇骨钉。 既如此,我此生修道便已走到了末路,因此才会心生避世山林的念头。 不过在我离开前,我亦会卸掉自己身上端虚宫掌宫之责,绝不会给仙门百家带来任何麻烦。” 沉默半响的李长风此时却忽然开口。 “卓掌宫,不是老朽不信你,而是实在不能相信那妖邪! 我无妄海奉命看守的钧天崖秘境结界已破,凭津阁奉命看守的宿风谷秘境亦已破!而今天下四大秘境只余其二! 我等如何能将凡间安危,寄托于一介妖邪的怜悯之心? ——我们赌不起!仙门百家赌不起!苍生百姓更是赌不起! 所以,今日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恐怕要得罪仙君了,恕我们无法从命。” 卓清潭皱眉道:“李师叔,我阻止你们,并非只是为了谢予辞,亦是为了你们。 实不相瞒,即便你们收集了我寝居残存的那些微弱仙力结为法阵,但于他而言,也根本不足为惧。” 她神魂中携带的仙力本就不多,更何况还是居所中残存的仙力,更是微乎其微。 这些仙力神力,许是在凡人修士眼中看来,觉得十分的圣洁强大。 但是她却心知肚明,那点微弱的神力,根本无法困住囚禁已拿回四分之一神力的谢予辞。 更何况,她绝对不能再亲眼目睹,旁人再用她自己的神力去伤他分毫! 李长风蹙眉道:“怎么可能?那仙力十分圣洁无暇,想来力量磅礴无比。 他即便是再厉害,也不过是个妖邪罢了,难道还能对抗天君的仙力不成。” 卓清潭摇了摇头,诚恳道:“李师叔,我没有骗你们,谢予辞绝非寻常妖邪,更无作恶之心,你们亦绝非他的对手。 ——即便是有那些我神魂中残存的微末仙力结阵,也是枉然。 你们如此这般,除了会造成无法挽回的恶果外,绝对不会给凡间和仙门带来任何益处。” 李长风和安品晗几人对视一眼,他们皆看出卓清潭眼底没有一丝一毫虚作,于是一时之间面面相觑。 片刻后,李长风轻声喃喃:“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卓清潭错愕转头看向他。 她当即沉声喝道:“莫非你们已经动手了?” 安品晗沉默一瞬,轻轻点了点头:“此时此刻,只怕” 卓清潭身体猛地一晃。 “——清潭!” 安品晗连忙上前一步扶住她。 她眼底惊急交加,一把抓住安品晗扶住她的手臂: “安世叔!在哪里?法阵设在了哪里?” 安品晗下意识回答她道:“琼花台,在琼花台。” ——琼花台! 卓清潭一怔,居然是设在了她在别院中的寝居! 坏了! 第一百七十五章 福“倒” 待到卓清潭的背影随着林觉走远,渐渐消失不见,谢予辞和安罗浮对视一眼,同时静默不言。 安罗浮率先打破沉默,他眉头紧皱,十分严肃的沉声对谢予辞道: “谢仙君,我觉得这事儿不太对……若是寻常议事,为何诸位长辈不许我陪同师姐一道,却只唤了师姐一人前往? 他们莫非还是因为钧天崖秘境和宿风谷秘境被破之事,要问责师姐吗?” 谢予辞轻轻挑了挑眉,淡淡回道:“秘境结界被破之事,端虚宫宫主日前已然问责惩处过卓清潭了。 再者说此事无凭无据的,即便是他们还想再翻旧账,也断然没有避开端虚宫宫主,私下惩戒别派掌门心爱的弟子的道理。” 除非,他们是真的打算跟天下第一仙门端虚宫彻底撕破脸来。 安罗浮闻言也有些不解。 他蹙眉道:“既如此,那他们为何如此十万火急的将师姐召回,还单独将我师姐叫去训话?他们此举意欲何为?” 谢予辞耸了耸肩。 “这我又如何知道?” 安罗浮闻言诧异的抬眼看他,皱眉问道:“谢仙君,你就不担心师姐吗?” 谢予辞轻笑了一声,曼声道:“有什么好担心的?我方才早已偷偷在卓清潭身上打下了一枚守护灵符。 若是她有难,我便能第一时间感知。若是她无事,我们又何必插手惹她不快? 再说了,你师姐没你想的那么弱不禁风。” 哪怕这一世为凡人,哪怕一身病骨支离,但她的意志,本就是这世间最强大的存在。 安罗浮听了这话,这才松了口气,他憨笑着道: “原来谢仙君早已在师姐身上放置了守护灵符? 还是谢仙君有先见之明,想得居然如此周全。不过,你是何时打下的灵符,我居然都不曾注意到。” 谢予辞歪着头觑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 “自然是在你与那名无妄海弟子纠缠不休、废话连绵之际。” 安罗浮闻言颇有几分不好意思的搔了搔头。 “我真是愚笨,还好谢仙君机智过人。” 谢予辞轻笑了一声:“行了,我又不是你师姐,你这一套用在我身上没用。走吧,咱们回琼花台等卓清潭回来。” 安罗浮笑着点了点头。 他们二人一路向别院深处行进。 但不知为何,前几日人流密集的别院,此时却人烟稀少的可怜,几乎看不到原来别院伺候的凡人侍女和小厮。 便是偶尔看到有人巡逻,亦都是些面露肃穆、佩剑而行的仙门弟子。 而别院中的防护法阵,似乎也比三日前多了许多。 谢予辞不动声色的观察着周围的变化,似笑非笑的摇了摇头。 他们前脚刚刚踏进琼花台的院门,安罗浮突然“哎呦”一声,一拍额头。 谢予辞蹙眉回头看着他:“又怎么了?” 安罗浮懊恼道:“昨日师姐登山回来后疲乏,早早便睡了,因此我捡到了她编织的重阳挂穗,还未来得及还给她。 我本打算今日给她的,谁知道又被我父亲的传讯诏令打乱了思绪,方才居然一直都不曾还给师姐。” 谢予辞闻言轻笑了一声。 他想起前日在洛神湖湖心岛上,那时他做饭之际,卓清潭明明提走了满满一竹篮的萝蒲藤蔓,回来时却只剩下了半篓。 亏得她还说什么不曾编出物件来,想必必定是编织出来的挂穗成品不甚美观、不合心意,因此羞于拿出来吧。 谢予辞略带好笑的看着他,不甚在意的道: “应是前日她在洛神湖游湖时编的,亏你居然还认得出那是一枚重阳挂穗?” 莫非她编的还算凑合,安罗浮居然还能看得出大体轮廓来? 安罗浮闻言当即皱起了眉峰。 “谢仙君,你这是小瞧我师姐吗?我师姐自小便天资不凡,做什么都远胜于常人,编织一个小小的重阳挂穗自然也不例外。 ——师姐编的挂穗精美非凡,未必会比凡间以此为生的手艺人差。” 谢予辞闻言扶额轻笑。 自小便天资不凡,做什么都远胜于常人? 果然,他们端虚宫这可怕至极的护短病症,只怕是到死都好不了了。 不是他小看卓清潭,旁的不说,单轮做饭烹饪一道,卓清潭两生两世可都是没有一丝长进的。 他轻笑着伸出手来,调笑道:“哦?是吗?在哪里,拿来我看看。” 安罗浮皱眉看了他一眼,十分不满的从怀中掏出一只小巧精致的挂穗,递到了谢予辞掌心中,用他自己都没有发现的显摆的语气道: “就是这个,谢仙君请看,是不是很好看?” 谢予辞先是瞥了他一眼,然后似笑非笑的垂头看向自己的掌心。 然而下一刻,他却忽然神色一变,缓缓收起了脸上的笑意。 手上的挂穗并非寻常的挂穗,柔韧纤长的萝蒲藤蔓交错缠绕,编织成一枚精致小巧的“虞美人花”形态。 而“虞美人”下方,居然还有一个倒着编织的“福”字。 他怔怔看着掌心熟悉又陌生的重阳挂穗,一瞬间有种不知今夕是何夕的错觉,久久无语。 寻常人编织重阳挂穗,上面的“福”字都是正着的。 数万年来,他只见过一个人在编织重阳挂穗时,是将“福”字倒着编成的。 而那人便是……虞阑…… ——那个当年他被抹去记忆、化身“钧别”时,曾经心生钦慕过的凡人女子。 虞阑与他相识的第一年重阳节,正好他们便游历到了长春城中。 那时的虞阑,便曾向周围百姓学习如何编织当地的重阳挂穗。 只是她一时手误,居然将“福”字的结扣扣反了。因此做好的成品,挂穗下方的“福”颠倒了过来。 可她却端详了好久,然后忽然淡笑着道: “错有错着,这‘福’字倒过来,寓意也是极好。‘福’倒,便是‘福到’,岂不更符重阳祈福的含义?” 自那以后,他们一同度过的每一年重阳佳节,虞阑编织的祈福挂穗下方的“福”字,便都是倒着的! 而面前这枚“虞美人”样式的挂穗编织手法,更是跟虞阑当年的手法一般无二! 昔年虞阑编织的所有挂穗,便都是虞美人。盖因他与虞阑相遇之初,便是在昔年宿风谷外的一片虞美人花田中。 而虞阑性情懒散,说祈福心意到了便好,是什么样式并没什么所谓,所以从未学习过什么新的其他花样,便永远只会这一种! 萝蒲藤蔓所制,虞美人样式,倒着的“福”字如此熟悉的编织手法! 这是? 谢予辞惊愕的看着掌心中小巧玲珑的重阳挂穗,这居然是虞阑编织的重阳挂穗! 可是,这分明……这分明是卓清潭亲手所编啊! 难道,卓清潭便是虞阑? 而虞阑,便是卓清潭? 这怎么可能? 卓清潭怎么会是虞阑呢? 卓清潭卓清潭她分明是九重天上的往圣帝君太阴幽荧的转世啊! 谢予辞一向聪明绝顶的脑子,此时像是被一团浆水糊住一般,乱做一团,思绪混乱的厉害。 所以太阴幽荧便是虞阑? 而昔年,在他还是那个前尘尽忘的“钧别”时,陪同他在凡间历练,默默与他相伴数年,共度数个春秋的凡人女子虞阑……便是往圣帝君太阴幽荧? 第一百七十六章 帝、君 谢予辞怔怔的看着掌心中那个不言不语、无声无息的重阳挂穗,心神俱乱。 是啊,若是这般,那这一切便都说得通了! 所以,“钧别”那时才时常觉得虞阑十分熟悉、甚至觉得她与往圣帝君有些相似; 所以,他才会情难自禁、情不自禁的爱上了那个凡人女子虞阑。 ——不是因为他谢予辞移情别恋! 而是因为,虞阑本便是往圣帝君太阴幽荧所化! ——等等? 谢予辞微微一顿,终于找回了自己险些溃散崩盘的理智。 就算太阴幽荧便是虞阑,可是转世之人根本不会记得前世种种过往,那么卓清潭又是如何记得自己做虞阑时才会编织的重阳挂穗? 除非 谢予辞眼底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 除非,卓清潭已经恢复了前世身为往圣帝君太阴幽荧的记忆! 所以,这段时间不仅是他在瞒着她,而她,亦是在瞒着他! 谢予辞深深皱起眉头。 可是,虽然昔年往圣帝君太阴幽荧为了稳住他这个生而身负神骨的凶神,以及制衡他这个三界之中最大的变数和祸端,不惜委屈自己、虚与委蛇,与他相交数千年。 但是那时候的她以为他们之间只是君子之交,如此这般勉强自己与他相处,想来也并不是一件十分屈辱为难之事。 但是,当年在九重天南天门外,自己明明已经对她彻底表露了心迹。 而今的卓清潭,更分明知道自己对她——心生绮念,绝不单纯。 既然如此,她明明知道自己是何人,又明明知道他是何人,为何却要在南山乌半山客栈中对他说要与他隐居避世山林? 她究竟意欲何为?! 难道竟是 “——哈哈哈哈哈!” 谢予辞忽然仰头大笑起来。 是啊,还能是因为什么呢? 自然是因为他这个凶神而今已经重现于世!而凡间四大秘境结界岌岌可危! 若是他当真取回所有被分封于九州的神力回归凶神本体,届时若是他依旧无法控制住鸿蒙紫气 ——圣神帝尊闭关九天、神隐不见,往圣帝尊裂魂断骨、神力不再,无人制衡的他若是想,顷刻间便能倾覆这三界! 所以,他在想什么呢? 真的以为卓清潭是真心想与他共度余生吗? ——不!她只是想暂且牵制住他罢了! 他抬起一只纤长的手,盖住了自己的眉眼,亦盖住了他眼眶殷红的一片。 片刻后,他哑声笑着摇了摇头。 他忽然想起了南山乌半山客栈里,卓清潭那不带一丝欲念,却十足柔情蜜意,万般珍视的吻。 好一个往圣帝君! 好一个太阴幽荧! 好一个——卓清潭! 为了稳住他,她还真的是无所不用其极,什么都能豁得出去! 安罗浮已经被谢予辞此时乍喜乍悲、乍哭乍笑的模样吓傻了。 他从来没有见过一贯自命不凡、风流不羁、看什么都是一副云淡风轻模样的谢予辞,居然会这般失魂落魄、仪态全无。 安罗浮皱眉怔怔问道:“谢仙君,怎么了?可是这个挂穗有什么不对吗?” 谢予辞缓缓放下他挡在自己右脸上的手,转过头来。 他的脸上明明还带着一丝笑意,但安罗浮却忽然浑身一抖,有种不寒而栗的错觉。 只听谢予辞轻笑一声,然后眼中利芒一闪,曼声道: “有什么不对?当然没有什么不对,一切都对了,一切也都说得通了 这般说起来,我还要谢谢你呢,安小仙长。” “谢我?谢我什么?” 安罗浮蹙眉看着他:“谢仙君,你怎么” 怎么怪怪的? 谢予辞闻言轻轻一笑:“小仙长,谢某现在有些私事,要去寻你师姐说个清楚,便不陪你了。” 安罗浮皱眉道:“什么事啊?可是,无妄海的李师叔不许我们过去的。 你方才不是还说,咱们不要插手免得会惹师姐不快吗?” 谢予辞轻笑一声,凉凉道:“是啊,可是你也说了,那是‘方才’。” 他冷笑一声,至于现在么,他还会担忧会惹她不快吗? 谢予辞长身玉立,转身而去,长长的袖摆摆出了一道不羁的弧度。 但在他即将踏出院门的那一刻,却突然被一股熟悉又陌生的力量阻挡了脚步。 谢予辞微微怔忪的抬起头,看着头顶忽然出现的那座笼罩于琼花台上,宛如钟罩一般流转着淡淡洁白神力的……太阴神力结印。 他忽而垂下头来,轻轻摇了摇,然后嗤笑了一声。 “两仪至阴神力的之阵,这还当真是久违了呢……” 而正在此时,卓清潭也终于被安品晗带着,一同御剑赶到了琼花台。 她方落地站稳,便蹙眉看向他们。 “——予辞!” 安罗浮见到卓清潭,当即一喜: “师姐!父亲!” 李长风、澹台东临、彭观海亦随之御剑而来,轻巧落地。 只是,他们看着谢予辞的目光,却远远没有那么和善了。 其间的审视、憎恶、鄙夷,满满的从视线中倾泻而出,如有实质。 谢予辞见状轻笑一声,漫不经心的道:“呦,凡间三大仙门的掌门,和第一大仙门的掌宫,这么大的阵仗啊。” 李长风当即断喝一声。 “妖邪!你昔日使计破开我两大仙门奉命守护的钧天崖、宿风谷两大秘境结界,还佯装天界仙君诓骗我等,究竟意欲何为?” 卓清潭轻轻挥手,阻断他的话。 她偏过头来,目色沉沉的看着他,略带警告的低声道:“李师叔!” 李长风微微一顿,沉默一瞬,还是将后面的话忍了回去。 安品晗、彭观海、澹台东临虽然亦不曾说什么,只是他们眼中看着谢予辞的敌意却丝毫不减。 谢予辞若有所思的看着他们之间的眉眼官司,轻笑一声: “怎么?看诸位的样子,这是商量好了?” 他轻展衣袖,翩跹而立,笑意晏晏的道:“既然商量好了,那便说说看吧,怎么个章程?” 谢予辞忽而轻轻吸了口气,状若惊讶的问: “等等,我方才听到了什么?谢某破开了‘你们仙门的秘境’? 这可当真是可笑至极,你们连秘境之内究竟封印着什么尚且都不自知,居然也好意思将其据为己有,说成是自己的?” 他言罢垂下头去,闷笑不已。 安品晗皱眉看向他:“谢予辞,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四大秘境结界,自古便由我们四大仙门奉命守护。不是我们仙门所属,难道还是你的不成?” 谢予辞嗤笑一声,目露一丝寒芒。 “——自古?自哪个古?” 他笑吟吟的看着他们,旋即淡淡道: “若我没有猜错的话,想来是自那九千七百余年的‘古’吧?” 三大仙门的掌门登时一惊! 这般精确的年月,即便是他们这些四大仙门传承后人,如今都已经记不真切了! 他又是如何得知的? 他究竟是什么人? 难道当真是某位上古时期便已存在于世、妖力盖世的避世大妖? 澹台东临冷冷呵斥道:“你这妖邪,休要在此装神弄鬼,扰乱视听!你究竟是何人?又有什么企图?” 谢予辞“呵”的一声,轻笑出声。 他缓缓摇了摇头,歪着头看向一脸沉寂默默注视着他的卓清潭。 “我是何人难道,你竟还没有来得及告诉他们吗?” 卓清潭沉默的看着他,微微蹙眉:“予辞?” 他这是怎么了? 谢予辞此时的情绪实在是太过反常。 他明明是笑着的,但是眼底却又暗藏着滔天惊怒和愤恼,这浓重的负面情绪,根本瞒不过她的眼睛。 可是明明一刻钟前,他们刚刚分开时一切都还是好好的,到底发生了什么? 谢予辞眼眶暗暗透出一股血色,那是他情绪即将失控的先兆。 他摇着头轻轻的笑。 “‘予辞’?说起来,你先前倒是从未这般亲近的叫过我的名字。” 卓清潭微微一怔。 先前? 他是说,他们出发去往宿州长春城之前吗? 谢予辞看出她眼底的疑惑,他淡笑着摇了摇头,双眼一眨不眨的看着她,一字一句道: “自然不是长春城之前,而是九千七百余年前!” 卓清潭心底“咯噔”一声,似乎有什么东西轰然炸裂开来。 她怔怔的看着一院之隔外,谢予辞那双已隐隐透露出一丝绷不住的疯狂之意的双眸,苍白的唇色微微一动,却一个字都无法吐露出来。 ……他知道了。 他已知道她什么都知道。 所以,她是把一切都搞砸了吗? 又一次搞砸了吗? 卓清潭怔怔的看着他恍若惊雷风暴云集的眸色,不禁轻声唤道: “予辞。” 谢予辞“嗤”了一声,轻轻摇了摇头,淡笑道: “我在呢——帝、君。” 帝。 君。 卓清潭仿佛被一个重击,狠狠击中了心鼓。 她一个踉跄,向后接连退了两步,这才堪堪稳住身形。 第一百七十七章 他的心底,终于生惧 安罗浮结印于掌心,瞬间使用瞬移术飞升到卓清潭的身侧,一把扶住她险些倾倒的身体。 “——师姐!你怎么了?没事吧?” 卓清潭却仿佛没有听到他的声音一般,她始终目光直直而沉痛的看着谢予辞那双似笑非笑、暗藏凶狠的双眼。 澹台东临见状皱眉,不解的道:“帝君?什么帝君?” 安品晗则是蹙着眉峰,冷声道:“你又在刷什么把戏?谢予辞,我警告你,休想扰乱清潭的道心!” 谢予辞“啧”了一声,他诧异的挑了挑眉:“怎么?你们居然不知道吗?” 他轻嘲的看向脸色惨白、摇摇欲坠的卓清潭,笑容里满满具是恶意。 “怎么,帝君,难道你还没有告诉他们吗?这便是你不厚道了啊。既然要合力施法,除掉我这个危害三界的大妖邪,想来你们应该是一伙儿的才对。帝君怎么隐瞒了我是谁,又隐瞒了你是谁,这样似乎不太好吧?” 李长风、澹台东临、安品晗听闻此言,不由自主的下意识转头看向卓清潭。 安品晗皱眉:“清潭?” 安罗浮眉头紧皱,他转过头去,十分不满的对谢予辞说: “谢仙君,你怎么回事?没看到我师姐不舒服吗?什么帝君什么妖邪的,你从方才见到那个挂穗开始就奇奇怪怪的,莫非撞邪了不成?” 他话音刚毕,突然想到,那重阳挂穗是他师姐编织而成,若说谢予辞见到挂穗是撞了邪,那岂不是说他师姐是邪祟不成? 安罗浮懊恼的“啊呀”一声,连忙解释道: “师姐,我不是这个意思。其实是我昨日捡到了你编织的重阳挂穗,还未来得及还给你。谁知谢仙君看到了,却跟失心疯了一般。” 卓清潭缓缓转头,怔怔看着谢予辞从身后笑吟吟拿出来的那枚“虞美人”挂穗,当即脸色一白,她已然全然明白了。 原来如此。 是她的失误,是她前日沉迷于片刻回忆的温存,心存侥幸,不愿立即销毁这个挂穗。 她本想着等到今日重阳节子时一过,佳节正式结束,再销毁这个祈福所用的挂穗,也算是全了她当日编织挂穗时,心底对谢予辞的祝福。 不曾想居然 谢予辞似笑非笑的道:“谢某自然不曾撞邪,不过你们就未必了,不仅撞了邪,还撞了神。” 李长风冷冷道:“妖邪,有话就说,不要故弄玄虚!” 谢予辞轻笑一声,缓缓道:“你们可知,你们身侧的这位,究竟是何方神圣?” 安品晗和澹台东临不动声色的看了一眼此时神思不属,脸色异常苍白的卓清潭。 谢予辞淡笑道:“这位卓清潭卓仙长可了不得,当年在九重天做神仙时,比如今在凡间做你们这劳什子的仙门魁首的掌宫要威风得多了。 只是不知你们这些后辈仙门中人,是否听过‘太阴幽荧’这个名字。” 三大仙门的掌门和长老先是一愣,这名字年代实在太过救援,又极其少见,他们的记忆已经有些模糊。 “那看来是没有了。” 谢予辞看着他们的神色,了然的点了点头。 “想来年代久远,流传至今的典籍已如凤毛麟角,极难寻得。 那我便再给你们一个提示,若是这个你们还是不曾听闻,谢某可就爱莫能助了。” 他耸了耸肩,歪着头,一瞬不瞬的注视着卓清潭清润的眸光,轻声道: “不知诸位,可否听闻过这样一个仙号——往、圣、帝、君。” 往圣帝君? 这个仙号似曾相识,似乎在哪里看到过? 安品晗在脑海中过滤了千万重信息,片刻后,他忽然神思一动,“啊”的一声轻呼了出来,然后缓缓转头,怔怔望着近在咫尺那个单薄的身影。 他一字一顿,轻声喃喃:“上古两仪至阴至尊真神往圣帝君,太阴幽荧?这这怎么可能?” 混沌初开,几位上古上神相继诞生于天地,后来为造天地万物、女娲夸父等几位上神相继魂归混沌,只余掌管三界苍生两仪阴阳运转不休的二圣至尊尚存三界,并未作古。 而这二位生而圣神,分别便是圣神帝尊太阳烛照,以及往圣帝君太阴幽荧! 在场仙门中人经他提醒,纷纷想起各门各派中的上古典籍残卷,皆是一震。 李长风更是瞠目结舌,半响未敢发出一言。 “怎么不可能?” 谢予辞轻笑一声:“否则,你们以为是何人有这般神通,能在凡间布下如此神力浑厚、至纯至臻的天地法阵?还同时布下了四座?” 安品晗怔怔道:“难道,我们四大仙门数千年来奉命守护的凡间四大秘境结界,便是清潭——啊不,是往圣帝君所设?” 卓清潭忽然上前一步,仓促解释道: “予辞,昔年我以神骨为封,设这四大秘境结界,其间原因并非是为惩戒于你。” 谢予辞却面无表情的轻轻摇了摇头。 “这是自然,我知道往圣帝君并没有那么无聊。若是你濒死之际,还惦记惩处责罚旁人,那你便不是那个恩泽天下、悲悯为怀的往圣帝君太阴幽荧了。 你以神骨为封,镇我于凡界的原因,无外乎是担心你神陨道消后,我失控会毁了这苍生,你更怕届时单凭太阳烛照一人之力拦不住我。” 卓清潭眉心微蹙。 “予辞,并不只是于此,其实——” “——所以,我们几大仙门守护的四大秘境结界中封印着的就是你这妖邪?” 李长风忽然断喝一声,打断了卓清潭即将出口的话。 他神色大喜过往,当即大喝一声 “简直是天助我也!原来我们无妄海奉命看守的钧天崖秘境中封印的便是你这邪物! 当年往圣帝君既然可以封印你一次,如今我等亦有往圣帝君的无上神力加持法阵,便还能再封印你第二次! 你这妖邪,岂敢如斯猖狂?待你被阵法剿灭,老朽便不再是钧天崖秘境被破的罪人,竖子!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自从无妄海钧天崖秘境被破的这一个多月来,师门数千年的传承和使命如同在李长风的手中中断,他深受内疚自责侵扰,已经近乎崩溃! 若是能彻底消灭秘境之中封印的妖邪,那么便等于秘境并没有被破,岂不意味着他也就不再是师门的罪人? 卓清潭却冷冷喝道:“——李师叔,这法阵杀不了他,我也不会助你们伤他。” 李长风癫狂的神色微微一顿。 他怔怔的转头看向卓清潭,似乎十分不解: “帝君?您说什么?” 卓清潭轻轻推开安罗浮扶着她的手臂,然后转过身来,静静依次与他们对视。 在面前诸人或是茫然,或是不解,或是无措的目光下,她声音不重、却神色坚定地再度重复了一次。 “我说,这法阵杀不了他,我亦不会杀他。” “帝君?” 李长风、安品晗、澹台东临等人怔怔的看着她。 若是说卓清潭这个年轻的仙门翘楚会被妖邪所惑,看她年纪尚轻倒也说得通。 可是,她并非是寻常仙门弟子啊!难道九重天上至高无上的天地共主,亦会被妖邪所惑吗? 卓清潭知道他们在疑惑什么,她忽而淡淡的笑了,这一抹笑意为她苍白到没有一丝血色的脸颊平添一股明媚之色。 她动作轻缓、但神色坚决的轻轻转过身。 然后背对着他们,坚定的向谢予辞走去。 当卓清潭行至琼花台院门口的门槛时,安罗浮忽然开口,迟疑的唤了一句: “师姐?” 她微微一顿。 安品晗沉声劝阻道:“帝君!不可啊!” 李长风亦凝眉:“帝君!贼子妖邪凶恶,万万不可靠近!” 卓清潭忽而轻轻垂头笑了笑,然后再不迟疑,一脚踏进琼花台中。 谢予辞此时神情复杂难辨。 他看着渐渐走到他面前的卓清潭,忽而轻声道:“帝君,你这次使得又是什么计呢? 欲擒故纵?美人计?苦肉计?亦或是连环计?还是说,诸般计谋,尽皆有之呢。” 卓清潭闻言,轻轻抬起头来,用自己的双眼细细描摹着他的眉眼。 这样近的距离,即便是她如今这个“半瞎”之人,亦可清晰将他此时每个表情看得真切。 卓清潭静静看着他眼底自以为掩饰的极好的冷凝,忽然眼底一涩。 他眼中的冷凝和不屑,其实还夹杂着一丝他自己尚且未能发现的焦虑和不安。 原来,他亦在害怕。 而他,又在害怕什么呢? 曾经的谢予辞,明明有着一双苍穹之下,最最明媚风流,骄傲不羁的眉眼。 他一身玄衣,脚踏恶蛟,长身玉立于东海之滨,肆意张狂的轻笑,便是那年、那季、那月,最夺人心魄的一道风景线。 只是,曾经那样骄傲到不可一世的少年,居然被她所带累,如今不再明媚,不再骄傲,不再不可一世,不再桀骜不驯。 那个生而神骨、半神之体的凶神不再无畏。 他的心底,终于有了“惧”。 那是被她两次“背叛”,深深重创于心所造成的不可磨灭的“惧”。 第一百七十八章 自证己心 卓清潭心中揪痛难当,她总是自以为是的觉得自己是在为他做考量,可她究竟都对他做了些什么? 卓清潭眼底忽然浅浅漫过一层水汽氤氲,她的语气虽轻,却无半分玩笑之色。 “予辞,‘我心悦于你,半点参不得假’——兴许这句话,前日在南山乌的半山客栈中,你是第一次听我说起。但其实,那一次并非是我第一次言及。” 谢予辞微微蹙眉,旋即漫不经心的冷笑一声。 “哦?不曾想到,原来帝君的心悦居然如此的不值钱,曾经对不知多少人说过?只是不知,他们又是哪些拜倒在往圣帝君冕服下的倒霉鬼。” 卓清潭微微垂头,自嘲般轻轻一笑。 其实另外一次……正是昔年她在九重天上曾对帝尊坦白自己对谢予辞的心意。 她在心底轻轻呢喃道:可是这两次都是为你啊,谢予辞…… 一次是对帝尊坦明心意,一次是对他坦明心意……只是那一次帝尊说她疯了,而这一次谢予辞也不愿再信她。 谢予辞忽而嗤笑了一声,他若有所思的摇了摇头,似乎是在讥讽卓清潭的虚情假意,又像是在讥讽自己的屡教不改。 “……罢了,左不过都是些虚假的妄言,我若是还在意这些,那才是真的蠢了。 往圣帝君为了三界苍生,当真是牺牲良多啊,连身为上神的尊严都可尽数抛却不要,与我们这些妖邪凶煞虚与委蛇。 ——就是不知,帝君今日又打算如何处置谢某呢?” 他抬头似笑非笑的抬起头看了看笼罩在他们二人头顶上那座覆盖了整个琼花台的结界,旋即轻轻摇了摇头,又笑了。 今日他频频微笑,笑意却没有一次直达眼底。 “只是,相比于帝君前两次惊天动地、雷霆之怒般的惩戒,今日这个阵仗,可有些不太够看啊。” 区区凡人修士的微末灵力,借用往圣帝君太阴幽荧一丝微弱的神力,便想取他性命? 他们未免也太看不起他了。 卓清潭静静抬起头来看向他,她的眼神如此认真,如此专注。 谢予辞微微一怔,在这一刻,他居然鬼迷心窍一般,觉得她是真的心悦于他,不舍于他的。 真是见了鬼了。 琼花台中的阵法,带动起层层漫漫的秋风。 那风吹散了卓清潭的发,将她乌黑的长发吹得漫天飞舞,好似神女曼妙起舞。 她一身杏色的长裙随风起落,那浅浅的杏黄,依稀间让谢予辞想起昔年九重天南天门外,她抹去他记忆时、元神中迸发出的那股浅金色的神光。 那时击中他的那股两仪至阴神力那么强大,那么明亮,那么冰凉,那么令人绝望。 ——至今让他午夜梦醒时喘息着惊醒,岁岁难忘。 卓清潭在琼花台阵法的重重风动中,忽而轻声说道: “谢予辞,我说过,请你信我。” 谢予辞轻轻笑了,他目色凉凉的看着她,声如心死。 “信你?卓清潭,我姑且还这么叫你吧。你想让我怎么信你? 多年前,我曾卑微至尘埃般恳求你信我,可你信了吗?我们之间,又可曾有过‘信任’二字? 我拿什么去信你?是用那副被封印神力、抹去记忆、打回神胎的穷奇原形去信你? 还是用那九千余年被分封凡间、支离破碎、神魂神骨无法合一,此时还在你们端虚宫太虚秘境中沉睡的神体去信你?” 他忽而重重喘了几口气,垂首轻叹,声音喑哑道: “卓清潭,若你只是卓清潭,我兴许还敢赌一赌这宿命。但你若是太阴幽荧,谢某实在是信不动你了。” 卓清潭静静的看着他,目光中一片悲凉的沉寂。 “若我说,我只是卓清潭呢?” 谢予辞轻笑一声,他的笑容如此清隽出尘,说出的话却那般伤人。 “卓清潭,九重天、岱與山,你骗我两世。千载过,凡世间,我误你此生。 如今仙山岱與沉没,濯祉仙宫尽毁。我们至此互不相欠。” 她喃喃:“互不相欠互不相欠” 卓清潭长长云袖下的双手紧攥,她突然自嘲般轻轻一笑。 “两世纠葛数万载,与君羁绊何其多。千秋一场糊涂梦,而今功过不言说。 ——细想这两辈子,我活的失败透顶,终是一场,天上地下的闹剧。” 谢予辞看向远处的天际,轻声道: “闹剧吗?可我这一生,又何尝不是折子戏中,一场滑天下之大稽的悲剧?” 他缓缓摇了摇头,笑容悲喜难辨。 “卓清潭,我谢予辞此生一切悲剧的开端,便是在东海之滨,错遇了你。便是在这上万年的岁月时光中,错信了你。” “如此这般你还让我,如何信你?” 卓清潭眉心微动,她猛地抬起一只手按住痛到几乎炸裂一般的心口,生生吞回了一口淤血。 谢予辞见状轻轻挑眉,冷笑一声。 “怎么?帝君,您这莫不是要上演一出苦肉计了?” 卓清潭一言不发,直到两瞬过后,她才终于将那口翻涌不休的血气压制回了胸口心脉处。 她没有在意谢予辞的嘲讽讽刺,只是缓缓抬起头来,静静看着他们头顶闪烁着那若有似无、莹白如玉的两仪至阴神力的结界,然后云淡风轻的笑了。 她含笑看着苍穹,淡淡道:“谢予辞,不需要你信,这一次,换我做给你看。” 谢予辞微微蹙眉:“什么?” 卓清潭将先前投向苍穹的视线低垂下来,与他对视,旋即微微一笑。 下一刻,莹白色的灵力瞬间在她周身快速流转,一股汹涌澎湃的、强大到远远超出在场几名仙门掌门的灵气,自她的身体中猛然喷涌而出! 气势惊人! 谢予辞惊愕失色的看向她,当即神色大变! 他一把攥住她的结印的右手,沉声断喝道: “——卓清潭!住手!你不要命了?” 她怎么敢? 她怎么敢的?! 她居然强行冲破了端虚宫宫主楌桪在她灵脉上设下的封印?! “——师姐?!” “——帝君!” “——清潭!不可!” 安氏父子大惊失色,不由自主上前一步,就连李长风和澹台东临都被这番变故惊呆了。 谢予辞当即将神力注入攥住卓清潭的那只手,玄紫色的神力迅速游走在她的周身,但是已然晚了! 端虚宫主在她灵脉上设置的封印,已经彻底被冲开! 于此同时,“喀”的一声极其细微的碎裂声隐隐响起——是卓清潭被地心焱火灼伤后,本就岌岌可危的灵脉! 地心焱火灼伤后,她灵脉上沉寂已久的裂纹,被突然重新流动起来的灵力重重冲击着! ……在灵脉中那深入神髓般的痛楚下,卓清潭的额间已布满了细密的汗滴。 她苍白的唇畔,也终于慢慢溢出了触目惊心的血色。 “——卓清潭!” 谢予辞爆喝一声,他惊怒交加: “你到底要做什么?!不论你要做什么,我告诉你,你都得活着,才能得逞!” 卓清潭哪怕此时痛彻心扉,听闻他此言,依旧不禁轻笑了一声。 这个傻子,莫非真的以为她是在用什么苦肉计不成? 可她不是啊。 她只是……想保护他。 那日洛神湖畔的午后,她早已对着身畔的萝蒲树起誓。 ——虽然她是天神,无法向仙神祈愿。那她便向这受她庇护了数万载的三界众生、苍生草木起誓。 她发誓,此生必护他安宁。 她不是在自毁自伤,而是在自证己心。 随着卓清潭轻轻张开唇瓣,一股血迹蓦然沿着她洁白的下巴淌了下来。 她的眉眼如画、浓淡相宜,此时正笑容淳净而温存的看着谢予辞。 只见她毫不犹豫的挣开谢予辞的手,双手结印于身侧,旋即相交于额前,因楌桪宫主的灵脉封印,而沉寂月余的强大灵力,瞬间凝聚于她的指尖。 哪怕只是一具凡人肉身,但那灵力光芒却那般明亮耀眼! 她没有片刻迟疑,二指并拢,遥指苍天。 轻轻道:“阴阳两仪,号令诸天——破!” “——啪!” 一声清脆的脆鸣声,应声而响! 在众人惊愕的纷纷寻声抬头,只见视线中那笼罩在谢予辞头顶莹白色的结界应声而破,刹那间炸裂成尘! 旋即,代表着天地两仪无限圣洁的两仪至阴神力如同漫天星辰,缓缓散落于地,然后轻轻柔柔的倾覆在他们的周边。 除了唇畔和下巴上的血迹外,卓清潭的一张脸上早已半分血色都没有。 她忽然展颜一笑,如春风拂面,百里花开。 “谢予辞,我说过,我再不会伤你。那么,即便是旁人用我的神力伤你,也不能够……” 谢予辞怔怔的看着她,一时之间忘记反应。 只一瞬,卓清潭双眸中的神采便忽然顿住——她的视线还定定的倾注于谢予辞身上,但瞳孔却已微微涣散开来。 她先前结印施法时周身耀眼的灵力光芒骤然黯淡,整个人骤然如断了线的人偶一般,向后直直倾倒! ……但她却并没有倒在冰冷的土地上。 一个温热的怀抱倾身向前,稳稳的接住了她。 “寒月潇湘,大梦难醒。卓清潭我该怎么办?” 第一百七十九章 你别去了,好吗 卓清潭再度醒转过来时,一时之间有些回不过神来。 视野里如此昏暗,让她一时分不清自己究竟是醒着还是在梦中。 她轻轻皱眉转头,面前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到。 卓清潭十分吃力的抬起一只手缓缓停在眼前,她的手背因为用力而青筋毕现,但是她此时却依旧无法看到。 她在一片漆黑中,伸出手指摸索着轻触了一下自己的眼睑。 然后突然一顿,旋即一动未动,沉默下来。 她刚刚分明触碰到自己的眼睛是睁开的,可是尽管自己睁着双眼,她却未能看见任何东西。 原来,并非是此处昏暗漆黑、无法视物,而是她看不到了。 不仅如此,卓清潭甚至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睁开双眼的——直到她伸出手指去触碰,才隐约能摸出眼睑微微睁开的眼周形状,她亦未曾感知得到手指触碰眼睛时的疼痛感。 卓清潭怔怔的呆了半响,然后缓缓撑起身体。 若她预料的没错,她此时六识中唯一还剩下的,便只有微弱的身识了……她周身上下,也只有肌肤表面那层微弱的触觉还在。 “涂雪碧”只会削弱佩戴者的一半六识,若是当心些,即便戴上“涂雪碧”也不会过于影响生活,可是为何她的六识会被削弱到如此严重的地步? 看不见,听不见,闻不见,当然,对痛苦也感知不见。 卓清潭坐在这张自己看不见一丝轮廓的床榻上沉默良久,忽然抬起一只手置于额前,准备运转灵力、以灵力探视自己的状况。 然而下一刻,一只手无声无息的出现,突然握住了她结印于额前的右手手腕,阻止了她的动作。 卓清潭置于额前正要结印施法的手指猛然顿住。 在绝对的安静和黑暗中,人的恐惧和不安是会被无限放大的。 而这种时候,任何突如其来的触碰都十分骇人! 尤其是卓清潭现在这种六识闭塞的情况下,仅存微弱的身体表面的触感。 她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嗅不到,更无法感知身边还有旁人存在。 此时那只突如其来、轻轻攥住她手腕的手,让她心中猛地一跳! 卓清潭突然偏首,警惕的轻声道:“谁?” ——但她却并没有听到自己的声音,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发出声音。 是啊她听不到……又怎么会知道自己有没有说出话来? 卓清潭微微一顿,旋即轻轻抿紧了双唇,不再出声。 身侧那人似乎完全洞悉她此时的身体状况,他动作十分轻缓、但不容推拒的轻轻将卓清潭的手从额际拉了下来。 许是考虑到她此时紧绷的精神,那人的动作十分轻柔,没有丝毫攻击性和强迫的意味。 卓清潭微微蹙眉,偏着头将右耳朝向那人的方位。 但是很可惜,她依旧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感知不到。 那人轻轻伸手摊开了卓清潭的掌心,然后用手指在她手心上慢慢写道: “灵脉封印已开,不可妄动灵力,否则加重灼纹裂缝,恐危及性命。” 虽然她肤感微弱,无法分辨来人的手的细节,但卓清潭还是从掌心那熟悉的字迹中,认出了面前之人的身份。 她喃喃轻声的唤了声: “谢予辞。” 谢予辞在她手心写道:“是我。” 他停顿一秒,补充写道:“别怕。” 卓清潭不知为何,突然有些想笑,而她也确实这样做了。 她极轻的笑了笑,轻声应道:“嗯,我不怕。” 其实,这句话以往,向来都是她对旁人说的。 上古时期,恶妖凶兽在凡间肆虐杀烧抢掠,她临凡除恶,对凡人们说:别怕。 苍穹天裂,忘川之水倒灌人间,她头戴玉冠、一身帝君冕服端立九天,拼死修复天际时,曾对众仙说:别怕。 凡间行走经年,她除魔卫道、安抚百姓、引导小妖,亦曾对那些被邪祟纠缠的百姓们说:别怕。 可是这两个字,却从来未有人对她说过。原来这两个字由旁人对她说来,居然那么动听。 她其实并不怕,此时她已不太能感受到自己灵脉上的灼痛,甚至已经不太能感知到那八颗镇骨钉的痛苦了。 她的身识实在是太弱了弱到连痛觉都已十分模糊。 很显然,应该是谢予辞做了什么,居然使得“凃雪碧”突破了法器原本功法作用的上限——从削弱佩戴者的半数六识,提升到了削弱佩戴者的几乎全部六识。 只是,虽然她六识如今几近于无,感受不到什么不舒服和痛楚,但卓清潭却依然知道,自己此时的状况并不太好。 若不使用灵力,她浑身上下几乎没有半分力气,连坐起身来都要用尽气力。 她用手指轻轻触碰了一下谢予辞的手指,轻声问道: “你对‘凃雪碧’做了什么手脚?” 谢予辞在她手心上写道:“你强行突破封印,如今灵力重新流转,势必加重伤势。 我已用神力加持你手臂法器力量,封闭你全部六识,只余微弱触感,可令你少受痛苦折磨,以免消耗精力体力。” 卓清潭沉默一瞬,忽而淡笑道:“你并未重新封印我的灵脉,而是选择封闭我的六识。看来我的灵脉如今已是千疮百孔,连你都无从下手了。” 谢予辞的手指微微停顿在她的掌心,久久没有下一个动作。 几瞬过后,他才继续在她手心写道:“我会有办法的。” 卓清潭闻言沉默一瞬,轻叹道:“你可是还未放弃寻找蓬莱?” 只有蓬莱仙山上的爻华仙草,才可治愈她灵脉中被地心焱火灼烧的裂纹。 但仙山蓬莱如今远飘东海,行踪不定,再难搜寻。 谢予辞轻轻在她掌心写道:“此事无须你管,你且好好休养。” 卓清潭静默无言,心底微微一叹。 谢予辞的神体和神力,已经被四大秘境结界封印了九千七百余年,她估算过,也许不出百年光景,她的神骨便可彻底净化度化谢予辞的神体神力。 届时太虚秘境中封印着的谢予辞的神体本体,将被赋予真正至纯至甄的两仪至阴神力,再不会受凶煞神力和鸿蒙紫气侵扰。 ——那时,他便自由了。彻底摆脱与生俱来的负累和罪名,真正获得自由。 而她亦是自知自己此生所剩的时间恐怕已经不多,在她此生身死之后,余下两座冥王沟秘境和太虚秘境感知不到她神魂的指引,便会再次沉寂下来。 没有她的存在,秘境便永远不会破开,直到百年后彻底完成它们的使命,其间上神神骨泯灭成灰,苍生和谢予辞再无后患。 可是,在她最后为数不多的时日,她并不想让谢予辞将时间和精力都用在寻找无谓无果的仙山踪迹上。 他们相识相知数万年,但真正心意相通在一起的时间,实在太少。 卓清潭忽然示弱般的轻轻道:“予辞,我保证不再妄动灵力,也未必便会危难性命。我不想一个人待在这里,你别去了,好吗?” 谢予辞沉默许久,没有动作。 第一百八十章 可她,亦是卓清潭 卓清潭知道他亦是在犹豫。 但是片刻后,他却还是在她手心上缓缓坚定的写着: “你的灵脉不能再受到外力作用,我亦无法再次封印你的灵脉。你之灵力开始流转,伤势只会逐渐加重。蓬莱,我必寻到,爻华,我必取之。不必相劝。” 他略一停顿,继续写道:“我若不在,晚青和灵蓉会照看于你,别怕。” 卓清潭微微一顿,晚青和灵蓉也在? 她轻声问道:“我们现在已不在兖州城郊别院了?” 谢予辞沉默一瞬后轻轻在他手心写下三个字:“南山乌。” 原来如此,他们已经回到了南山乌的半山客栈吗? 卓清潭问道:“罗浮呢?” 谢予辞写道:“兖州。” 安罗浮毕竟是端虚宫弟子,还是九晟山的少主。当时情况紧急,他并未带走安罗浮。 卓清潭轻轻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她在众目睽睽之下破开困住谢予辞的结界,等同于已经站在了仙门百家的对立面。 谢予辞没有带走罗浮,其实也是为他好,不想拖他下水,如此她便也能安心了。 不知为何,明明她才刚刚醒来没一会儿,居然又有些困顿疲乏了。 谢予辞比她自己更加清楚她的身体状况,亦一直在观察着她的表情,见她累了,便上前半步,伸手扶住她的肩膀,将她缓缓放平在床榻上,然后仔细的替她盖好被子。 然后在她手心写道:“别撑着,累了就睡吧。” 卓清潭茫然的睁着双眼看着眼前虚空的黑暗,轻轻点了点头。 谢予辞无奈的轻笑了一下,继续在她掌心写道:“合眼。” 她愣了一瞬,竭力将手伸出被子,轻轻触碰了下自己的眼睛,这才意识到自己原来并未合眼,然后听话的缓缓的阖上了眼帘。 谢予辞将她的手再次重新放进被子里。 不过片刻后,卓清潭还未待睡着,却感觉有什么东西轻轻柔柔缚在了自己的双眼上,似乎是一条绸巾。 她微微怔忪的偏过头去,转向一旁谢予辞的方向。 不过显然,谢予辞并没有继续对话的意思。 她似乎是知道谢予辞并未离开,固执的将那只纤瘦到几乎瘦骨嶙峋的右手,从被子中再次伸出,掌心向上摊开,静静的等待着。 在她的手掌即将因为脱力而倾垂坠落的那刻,谢予辞终于托住了她的手,几乎是有些无奈的写道: “如今你对自己身体感知控制太弱,我将你双眼缚上巾帛,免得你误伤自己。” 原来,他亦发现由于卓清潭现在身识太弱,无法及时感知到自己双眼是睁开还是闭合,便习惯性用手去摸、去触碰。 而她此时手上亦因为感知力薄弱,下手没有轻重,醒来才不到半个时辰,她的右眼眼白居然便已被她自己戳红,隐隐透着血色。 于是,谢予辞在她的双眼上缚上一条巾帛,防止她下意识去触碰自己的眼睛。 “你睡吧,我出去一趟。” 卓清潭沉默一瞬,然后轻轻颔首。她微微叹了口气,任凭谢予辞再次将她的手放回被子中。 她的精神实在太差了,没过片刻功夫便气息微弱的再次陷入了半昏半睡的状态。 谢予辞静静看着她那张被黑色避光巾帛几乎遮住了大半的脸,微微静默。 她露出的下半张脸莹洁如雪,但是因为过于瘦削,莹白的下巴削尖,下颌线格外清晰分明。 不知这样静静呆了多久,因为知道她什么也听不到,他忽然轻轻低声道:“卓清潭,我会救你的。” “我能救你的。” 正在此时,一个脚步声从远处走来,逐渐清晰,最后停在了门外。 门外之人似乎也知道卓清潭如今的状况,因此并未刻意压低声音,她站定在门外,沉声唤了一声:“主上。” 谢予辞起身走到门口,推开房门踏出去,然后严丝合缝的关紧了房门,并在房间外设下一重守护结界。 他在一瞬之间有条不紊的做好所有事,这才转过身来,视线平和的看向晚青。 “小刺猬送回去了?” 晚青轻轻点头:“已经按照主上的吩咐,将瓶儿送回了南山乌山南深山中,不曾让她知晓此间之事。另外,我已从店家手中盘下整座半山客栈,还付了银子请走了这里其他客人。如今此处,除了我与灵蓉外,再无旁人。” 谢予辞闻言轻轻点了点头:“好。” 见她一副有话要说、不吐不快的模样,他蹙眉淡淡问:“还有何事?” 晚青皱着眉头,将看向房门的视线偏转过来,静静的看着谢予辞,直言不讳道:“主上,你清醒一些,她已不再是凡人卓清潭,她而今是往圣帝君太阴幽荧。” 谢予辞淡淡道:“我知道她是谁,不需要旁人提醒。” “是吗?你当真不需要旁人提醒吗?” 晚青的目光冷凝,犹如结成一层薄冰。 “主上,你实在不该将她再带回来。她既已恢复记忆,那么先前月余时间里,与我们之间相处种种,皆是有目的的接近与欺骗!” 谢予辞静静听完,忽然道:“可是,这又能证明什么?难道你我二人接近她便没有自己的目的吗?那些前世过往,我们不也同样是在瞒着她吗?” 晚青蹙眉:“那怎么能一样?前世过往种种,皆是她对不起主上在先,又不是主上对不起她。就算是” 她微微一顿,旋即继续道:“就算是最终她落得神陨道消的下场,其中或许有主上的缘故,但那也是主上的无心之过。她不亦是在临死之前摆了主上一道,将你镇封了近万载吗?她——” 谢予辞挥手打断她,沉声道:“过往种种,我不想再提,你也不必再说。” 晚青怔怔的看着他道:“主上,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这是决定再一次相信她了?若这又是往圣帝君的苦肉计呢? 她明明心知你放不下她,不会当真不管她的死活,才敢如此行事,未必久是对你有一丝真心!她在想什么,我们从来不知,你不可再泥足深陷了!” 谢予辞沉默片刻,轻轻摇了摇头道:“不论她在想什么,不论我们双方各自隐藏了什么样的心思,至少此时,至少在当下,我们都只是想没有波澜的平静度日。既然如此,那么殊途同归,也并没什么不好。” 晚青沉痛道:“可她明明是在用自己来牵制主上,用那虚无缥缈、根本便不存在的所谓私情来制衡于你! 主上,你醒醒!她是上古上神太阴幽荧,她是九重天上的往圣帝君!” 谢予辞淡淡道:“可她,亦是卓清潭。” 是那个愿意不顾生死、冲开灵脉限制,破开了仙门众人以她的神力为助力、设下结界困住他的法阵的卓清潭。 晚青缓缓摇头,不解道:“但是她什么都记得,那便不再是卓清潭!凡人卓清潭的心中或许有七情六欲、凡尘万千。 但往圣帝君太阴幽荧的心中只有三界大道、苍生社稷。主上,她的心里没有私情!过往数万年的经历,难道还不足以警醒你吗?” “不必再说了。” 谢予辞抬起头来,目光灼灼的看向她,忽而轻声道: “晚青,你曾说过,不论我做出任何决定,你都不会阻我。而今这话,不知可还算数?” 晚青微微一顿,她沉默良久后,终于轻轻点了点头。 “晚青说过,死生相随,追随主上。此话,永远作数。” “好。” 谢予辞嘴角微微牵起一丝淡笑,他看着天边朱红色的温暖的夕阳,淡淡道: “那就替我,照顾好清潭。” 在我不在的日子。 第一百八十一章 梦 卓清潭睡得十分不好,她的身体明明纹丝未动,但意识却几番起伏、挣扎不休。 她梦到了自己化身为凡人时的过往。 不是这一世的凡人卓清潭,而是前一世她分出一缕元神而成的凡人虞阑。 其实,她也并没有梦见什么多么值得铭记的大事,不过是些家长里短的过往细碎片段。 她梦见了那一年自己在溪边浆洗衣物,却将一件穿了两年的道袍洗破了。 ——其实,也未必便是被她洗破的。 那件道袍随她在凡间两载,饮风踏雪、除妖打斗,实在是穿了太久。 因此,肘关节处的布料早便已经有些磨损了。 她先前浆洗之时一时没有留意,用力大了几分,居然将半截衣袖扯了下来。 她怔怔看着手中破碎的半截袖子,不禁懵住了。 但是顿了片刻,她轻轻抬头见四下无人,于是神态自若的施法将破损的衣物“毁尸灭迹”,然后抱着木盆,施施然从溪边回到附近村子里暂时落脚的住处。 此时,在村子里的暂居之所,钧别已经做好了午膳,见她居然带着空空如也的木盆回来,不禁一怔。 他正从厨房中拿着碗筷出来,站在门口诧异的看着她问: “你不是去涣洗衣物的吗?” 那,衣物呢? 她踏进院子的脚步十分可疑的顿了顿,旋即神色自然的淡淡道:“衣物丢掉了。” “丢了?” 钧别有些讶异。 她一贯节俭,不像寻常凡人女子那般爱美喜欢穿戴,更不喜华服。这两年来,几身洗的发了白的道服穿了又穿。 无缘无故,她绝不可能将衣物丢掉。 他忽而明白了什么,眼底闪过一丝笑意,然后低笑道:“是丢掉了,还是洗坏了?” 她将木盆随手放在院内的角落里,落落大方的道:“洗坏了。” 钧别“扑哧”一声笑了,垂首轻轻摇头。 “早便说了让你多备下几身衣物,储物囊中明明有大把的位置空闲着,你还怕没有地方多装几件衣裙吗?” 她却微微蹙眉道:“衣物多了还要收拾,我不耐烦拾掇这些,有几身换洗便足够了。” 其实,虽然她在仙山岱舆时,濯祗仙宫中的帝君冕服众多。 但那些都是九重天上掌管仙器的仙娥们定期裁制、按时送来,再由她仙宫中掌事的仙娥们统一归纳打理的。 而嘉荣亦是每晚都会将她第二日需要穿戴的衣物佩饰准备妥当,她无须操心这些琐事,只要每日晨起随她们摆布即可。 当她做了凡人才知道,原来当凡人也是这般不易。 不仅要自己采买衣物用具,还要自己收拾、自己浆洗、自己缝补。 最无奈的是,她为了在钧别面前隐瞒住身份,轻易不能使用神力,只能事事躬亲。 怪不得都说凡间疾苦这些琐碎之事,居然比除魔卫道更让她伤脑筋。 钧别闻言轻笑,淡淡问道:“若我没有记错,你每季只有两套衣物换洗,一年到头只有不到十件衣衫。如今洗坏了一套,这一季便只有一套了吧?” 她微微一怔。 钧别笑着看她,轻叹一声:“罢了,别发呆了,过来吃饭吧。吃完饭我们去附近镇上转转,想来有成衣店可以采买。” 于是,她点了点头,默不作声的走到院中木桌旁坐下,等着钧别盛饭。 钧别轻笑一声,将饭从木桶里承出一碗,放在她面前的木桌上,叹道:“阿阑,我有时真是觉得你十分矛盾。” 她拿起碗筷,微微一顿,迟疑的抬头看他:“有何矛盾?” 钧别笑着看她:“你瞧,你明明从不在意浮华享乐,一贯勤俭节约,身上半两多余的银钱都拿不出来,但你的举止气派却绝非寒门出身。” 她重新垂下头去,淡淡道:“我如何就不像寒门出身了?” 钧别撩起衣摆,坐在她的对面,笑着道:“这还有必要我来罗列吗?” “你不会做饭,不会浆洗,不擅收纳琐碎事务,更不甚了解人情世故,也十分习惯于旁人伺候。若我没有猜错,你必然是出身显赫、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大户人家的女儿。” 她抬眼看了他一眼,迟疑了一瞬:“也,不算吧?” 钧别看着她犹疑的神色,轻叹了一声。 “你怎会如此想不开,就这样一个人出来,独自一人闯荡江湖?大户人家的小姐一向深居简出,你又是为何要做一个浪迹天涯、刀风剑雨中穿梭的散修?你的家人便不管的吗?” 她沉默着抬手夹起一筷子菜,放进嘴里细细嚼碎咽下。 待口中食物全部细嚼慢咽完,才淡淡道:“无人管束于我。” “这是为何?” 钧别怔怔看她:“你的父母家人呢?说起来,过去两年居然从未听你提起过。” 她夹菜的手微微一顿,旋即淡淡道:“我没有父母,至于家人我的家人并不会阻我行事,亦不会约束于我。” 嘉荣她们应该也算是她的家人吧? 如果是这样,那她就并未说谎,因为嘉荣她们确实不会管束于她,更不会左右质疑她的任何决定。 钧别皱着眉,虞阑这般年少,家中父母便已作古了吗?可她这般年轻,还未婚嫁,便已无人操持照顾了。 他怕提起她的伤心事,没再追问她父母的事情,但还是不解的说: “你还这般年轻,一人出门,家人就算不会管束,难道不会担心吗?怎么也没有家族中男丁陪同。” 她诧异的看向他:“她们为何要担心?你不也是这般年纪轻轻,便一人独自出门历练了吗。” 钧别轻轻摇了摇头。 “那怎么一样呢,我是男子,你是个姑娘家啊。” 她眼底含笑,看向他道:“那又有什么分别?我即便是姑娘,也不会被人欺负。” 钧别闻言一顿,想起他们相识之初,便是虞阑助他除掉了四瞳妖狐,于是摇头笑了笑。 “这倒也是,阿阑虽然灵力不足,但本事和见识,却丝毫不会逊色凡间大派出身的仙门弟子。” 她淡淡瞥了瞥他,难得也开了一句玩笑:“若要夸赞,那便好好的夸赞,倒也没有必要提醒我自己灵力不足的事。” 钧别怔了怔,旋即轻轻垂着头,揉着眼睛笑了。 “你知道的,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轻笑的看了他一眼:“行了,别操心了,我好着呢。无拘无束岂不是很好?” 钧别顿了顿,却缓缓摇头,正色道:“是吗?可我却不觉得。” 她挑了挑眉看向他,便听钧别神色十分认真的蹙眉说道: “无拘无束看似洒脱开怀,但又何尝不是心无可依、无人挂怀呢?我既是你的朋友,便不希望看到你‘无拘无束’、无所依托。这,不是好事。” 她微微一顿,抬起头看他。 第一百八十二章 过往旧事 也不知是不是身为“谢予辞”时留给他的印记太过深刻,哪怕前尘尽忘,钧别依旧有些排斥谢予辞曾经的人生轨迹。 比如,谢予辞本是这天地间最最桀骜不驯,自由自在,洒脱不羁的人。 但钧别却有如此不同,他似乎并不向往“谢予辞”曾经的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她十分认真的看着他,缓缓问道:“被人所管束,你当真不会觉得不自在吗?” 钧别轻笑一声,目光澄澈的看着她道:“怎么会?我并不觉得这是‘管束’,我倒是觉得,这其实是一种‘关怀’。 只有心中在意你的人,才会关注你的一言一行,约束你的一言一行,引导你的一言一行。就像帝就像我的‘师长’那般。” 她静静的看了他一瞬,忽而轻声问:“她这样约束于你,你便不烦吗?” 钧别蹙眉:“这怎么会烦?能得我家师长的教诲,是何等幸运之事?” 她心中微微一动。 其实,九重天诸多仙神,都觉得她脾气温和、最是仁慈。但她生来便是天地间最为尊贵的神明,在她温润如玉的表象下,也偏偏最不耐烦被人约束和管制。 而钧别的前世之身谢予辞,在世人眼中明明是最最桀骜不驯、天生反骨的浪子。 可是谁又知道,他心中犹如澄澈明镜,只盼有家人、有爱人、有人管束关怀呢? 若是这当真是他喜欢的、向往的生活,那便助他这样过一辈子,兴许也并没什么不好。 钧别忽然想到什么,面露惊异的看了她一眼。 “你该不会就是因为不耐烦家人管束,所以才一个人偷跑出来的吧?” 她微微一顿,十分惊异于他的“奇思妙想”。 “当然不是。” 钧别蹙眉:“阿阑,家里除了过世的伯父伯母,你还有什么家人吗?” 过世的“伯父伯母”? 她脸上略带几分好笑的神色,她由混沌初开两仪中的先天至阴之气与太阴之精共同所化,哪有什么父母?至于其他家人 “我应该算是,还有一位兄长。” 钧别微怔:“应该算是?” 她微微一顿,旋即淡淡笑着点了点头。 圣神帝尊太阳烛照乃是混沌初开两仪中的绝对至阳之气与太阳之精共同所化,与她同时诞生于混沌,若这般看来,他们应该亦算“骨肉”同胞。 不过,钧别听了这话却想歪了。 他以为凡间大户人家宅院里许是有些外人说不清道不明的龃龉,猜想或许虞阑和她的兄长并非一母同胞,因此关系才会并不密切。 “不管怎么说,既然是兄妹,总是要相互依持的。他是做兄长的,便是你们并非亲密无间,也实在不应该任凭年幼的妹妹独自在外漂泊。” 她闻言微微诧异,旋即好笑的摇了摇头。 ——帝尊头上的这口锅,当真是被扣的冤枉。 她想了想,还是解释了一句:“我们兄妹二人与寻常兄妹之间不太一样,不能相提并论。” “有何不一样?不就是并非一母同胞吗?” 钧别蹙眉看她。 她一时语塞,旋即轻笑了一声,淡淡瞥了他一眼:“谁说我们不是一母同胞的?” 他们二圣同在混沌之中,由两仪之气所化,若按照凡间的说法,便说他们是一母同胞,也并没什么不对。 “什么?” 钧别眉头皱的死紧,一脸不可置信的模样。 “你们既是一母同胞,为何亲缘如此淡薄?” 这实在是少见。 “莫非是你的这位兄长薄待于你?” 她若有所思的抬眼看他,轻叹一声道:“你因何觉得我们之间亲缘淡薄?我似乎,并未说过我兄长的不是。” 钧别闻言却笑了。 “这还用你说吗?正是因为你从未提起过他,不也正是证明了你与他之间亲缘情感并不深厚吗?” 他神色认真的看着她,道:“若你们当真关系亲厚,便应该像我与我家师长那般你会忍不住时时刻刻都惦记着她如今是否安好;看 到好吃的好玩的,会想着若是她也在,那便最好了;会忍不住向自己亲近的朋友和周围之人谈起与她的过往——这才是真的亲厚。” 她不禁一怔,放在膝盖上的手指,下意识轻轻攥起一片衣角。 是这样吗? 可是她和帝尊都是圣神之身,生来便是冷淡的性子,但若说相伴相生数万载,他们的感情亲缘并不亲厚,其实也未尽然他们似乎都是极少表达的人。 钧别却说他和她十分亲厚。 其实,他们之间也确实亲厚。若是说当年的谢予辞是光芒万丈的烈日骄阳,那么而今的钧别便更像一轮温煦和暖的夕阳。 但是,不论是谢予辞亦或是钧别,都是温暖的。 他像一团火,静静的燃烧,明媚却不刺眼,温暖却不灼痛。他愿意靠近她、愿意亲近她,让她这个一贯冷清之人,也能得到几分人间烟火暖意。 她正在出神,忽然听到钧别说道:“好啦,你也不要难过,虽然你兄长与你关系淡漠,但我会陪你的。不过” 他沉默一瞬,笑笑道:“不过,不知我能陪你多久,我终有一日也要回家的。希望在那之前,我能先送你回家。” 她看着他纯净的笑颜,若有所思的轻轻一叹:“是啊,我们终有一日,都是要‘回家’的” 那日午膳结束,他们锁上院门便出门了。 谢予辞带着银钱,坚持要带她去附近的镇上买几套换洗衣物备着。她也确实需要,因此倒是也并未曾拒绝。 等他们赶到镇子里的时候,正是下午街上最热闹的时候。不过这个镇子极小,商铺店面也不多,一眼望得到头的街道上只有一家还算看得过去的成衣店。 里面的成衣都是些镇中最最寻常的款式,并没有修仙之人的道袍。 钧别微微有些失望,问她要不要去更大的城中再看看。但是她却不挑,只是随便选了几件样式颜色低调的衣袍。 钧别付完银子后,转身笑着对她道: “这镇子实在太小了些,仙门道服怕是买不到了,便先在此处简单买上几件穿着。待我们明日去下一个城镇再看看,届时多给你备上几套。” 她却抱着怀中打好包的几套凡间女子的衣物,淡笑着看他。 “无妨,心中有道,便是身无道服,亦是一样。” 虽然如此,但过几日到达下一座相对大一些的城镇后,钧别还是又买了几套做工相对精致一些的道服送于她,还有几支样式简约、十分符合她审美的发簪。 她蹙着眉头看着递到眼前的包袱,迟疑道:“不是前几日刚刚买过?” 钧别却笑着看她。 “放进储物囊吧,一个姑娘家,多几身衣裳,也没什么不好。” 第一百八十三章 气意难平 卓清潭稀里糊涂的梦到了许多前世身为凡人“虞阑”的那几年凡间岁月,各种前世过往,七零八落,像是破碎光影在她脑海中时隐时现、不断轮转变幻。 她梦到了许多前世时和还叫“钧别”的谢予辞一起经历的过往碎片。 他们曾在兖州府放灯看过最为热闹的庙会,曾在宿州府的长春城洛神湖里游过船泛过舟,亦曾在荒野除祟时不得不露宿荒山僻林、然后在狼狈的相视而笑。 他们去过北地看过过膝的鹅毛大雪,去过南边见过初春的迎春花盛开,去过西边看戈壁滩上的新月湾,亦去东边眺望过一望无际的东海。 他们一同撑过伞、也一同淋过雨、一同在雪中共过不知多少场“白头”。 卓清潭醒来时脑海中还具是纷乱的前世记忆,那些独属于曾经的仙兽“钧别”和凡人“虞阑”的,难得放松的凡俗过往。 她忽而想起这一世做凡人卓清潭时,曾经读过的一首凡间诗词: 忽有故人心上过,回首山河已是秋, 两处相思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 这样算来,她前世借着“虞阑”这个身份,也算是与“钧别”共过白头了,是不是? 她静静躺在塌上良久,才终于回过神来,缓缓用手臂撑起身体,坐起身来。 然后下一刻,她便感觉有一人轻轻触碰了一下她的手。 她微微一动,偏过头轻轻问道:“予辞?” 那人沉默一瞬,片刻后在她手心上写上了一个字。 “青。” 原来并不是谢予辞,而是晚青啊。 卓清潭不知为何,心底微微有些失落。 她轻轻点头,又问道:“晚青,予辞呢?” 难道他是去东海了吗? 晚青微微一顿,她注意到卓清潭并没有再疏离客气的称呼她为“姑娘”,亦不曾叫她“晚青姑娘”,而只是“晚青”。 也是既然他们之间的那层“窗户纸”已然捅破,她亦是前尘尽知之人,她们又何必再自欺欺人? 晚青沉默的在她掌心写道: “——主上今日放归仙门弟子,还要去一趟东海,晚些便归。” 卓清潭微微一怔,旋即颇为无奈的轻轻笑了笑。 他可终于“舍得”放了那些失踪的仙门弟子了。 自从宿风谷秘境中出来后,她便猜测到失踪的仙门弟子们都是谢予辞劫持的,因此倒是不曾担心过他们会遭遇不测。 但是谢予辞如今终于决定放他们回归各自的仙门,她心中还是觉得十分宽慰的。 想来其中端虚宫的弟子们,也可以回家了。 卓清潭偏过头看向晚青,尽管她的眼睛上蒙着长长的黑色的巾帛,遮住了她脸上大半神色,但晚青却能看到,她并未被巾帛遮盖的唇角,始终带着一丝温和的笑意。 她轻声喟叹道:“晚青,多谢你。” 晚青顿了顿,不动声色抬目看了她一眼,旋即蹙眉在她掌心写道: “不必谢我,我并不曾替那些仙门弟子进言,放归他们,皆是主上自行决断。” 卓清潭却含笑轻轻摇了摇头,然后轻声道: “我是谢你今日告诉我,他们已然回归仙门之事,亦要谢你这么多年来依旧在等他,更要多谢在他苏醒过后,第一时间赶赴他身畔……令他不至于举目无亲的独自苏醒在这九千七百余年的后世。” 卓清潭轻轻叹了一口气。 谢予辞当日从钧天崖秘境结界之中刚刚破界而出之时,恐怕亦不好受。 不论是面对这具由四分之一神力衍化而成的凡人身体,亦或者是当时大梦复醒、沉睡近万载的悲怆难平的心境。 晚青带着灵蓉第一时间感应到他的力量现世,并及时出现在他身边,想来必定能令他的心绪稍得安慰。 晚青沉默一瞬,继续写道:“晚青与主上签订血契万载,早已决定生死相随,绝不背弃。当不得旁人的谢。” 当不得旁人的谢。 “旁人”的谢…… 卓清潭微微一顿,她下意识将头转向床沿方向,耳朵极轻的动了动,却什么也不曾听到。 若不是晚青在她手心写字,她便一丝一毫都无法感应到周围有第二个人存在的迹象。 但是不知为何,此时此刻,她忽然非常想认真的看一看她。 看一看这个当年,亦算是她看着长大的……“小姑娘”。 晚青的前半生从未离开过仙山岱舆,亦从未上过九重天,但她却在九重天西极濯祗仙宫记名二百年。 而她此生唯一一次上天,居然还遭遇了那般境况和结局 “晚青。” 卓清潭的头颅微微低垂,她偏向晚青的方向,忽然极轻的说道: “一直不曾有机会当面与你道歉,昔年我与帝尊误伤了你,实在对你不起。” 晚青轻嘲的裂了裂嘴角,她安静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在她掌心写道: “我与主上休戚相关,你们对付主上,便是对付我,所以倒也算不上误伤。 况且,帝君您的道歉似乎太晚了些,我如今在凡间逍遥自在,您的道歉已经没什么必要了。 晚青为主上,又何惧一死?即便落得仙灵尽碎的下场,被帝君打回原形,贬落凡尘,亦不曾后悔。” 卓清潭沉默的等她写完,缓缓说道: “晚青,当年之事,其间种种因由复杂难言,我不得不如此发落于你。” 若是昔年她不先行一步发落于晚青,将她打回原形、贬至凡间,想来以帝尊对谢予辞的忌惮,为防晚青事后找到谢予辞告知他前尘诸事,再次给三界安危带来隐患,必然不会留她这个知情之人一命。 而当时时间紧迫,她那时本就在强自支撑,只能抢先一步处置了她,才能让帝尊无话可说。 晚青听她说完,只是轻笑了一声,旋即嘲讽似的微微摇了摇头。 不得不如此? 九重天统领苍生三界,而往圣帝君更是整个三界中至高无上的神明,地位仅次于天帝圣神帝尊太阳烛照。 她又能有什么不得已的? 不过是舍不得自己往圣帝君的无暇美名罢了! 晚青嗪着一丝冷漠的笑,在卓清潭的掌心复又写道: “帝君自是有万般的‘不得已’,活该我等为帝君心中的大义生受苦难。” 她此时心中气意难平,一时没有控制好手中的力度,长长的指甲不小心将卓清潭的手心划出了几道红痕,但卓清潭却并没有什么多余的反应和表情。 她的六识几近于无,这点微不可觉的痛感,于她而言几乎没有什么感触。 但卓清潭却在晚青写完这句话后,下意识的缩了缩手指,她的心中……忽然无端生出一丝无法遏制的抽痛。 第一百八十四章 必将亲手取帝君性命 若是过去的太阴幽荧,被旁人误解时是从来不屑于解释的。 ——生而神圣的往圣帝君,心中没有一丝阴霾,更是无愧苍生。 因此,她的所言所行,从来不会向任何人解释因由。 过去的她心胸何其宽广,亦不介意任何人会误解于她,更不会因为旁人的误解而心中难受。 卓清潭沉默一瞬,却忽而探出手去,轻轻抓住了晚青即将缩回去的手掌。 她忽然偏过头“看”向晚青的方向,轻声解释了一句。 “晚青,不论你信或不信,我昔年此举,确实是为救你性命,盖因我那时已然没有多余的力量护你……将你打回原形贬落于凡间,是我当时能保下你性命的唯一途径。” 晚青沉默片刻,忽然道: “那之后呢?若是帝君昔年在九重天南天门外乃是不得已,为何过后却从未来找过我?” 她说完半晌都不曾听到卓清潭回应,这才恍然记起,卓清潭是听不到的。 她也是气糊涂了,一时之间连她六识皆闭都忘却了。 晚青将她方才冲口而出的这句话,在卓清潭掌心再次写了一次。 写完了却又有些后悔……后悔既然已经过去这么多年,她又何必还要向往圣帝君问一个答案? 这话问出口,反而显得是自己这么多年始终念念不忘,无法介怀。 卓清潭静静待她写完,忽而轻轻笑了笑,低声道:“晚青,其实……我曾去找过你的。” 晚青微微一怔。 帝君她找过她? 什么时候?怎么她从来没有发现? 卓清潭脸上的黑色巾帛,几乎遮住她了大半张脸。 她颜色极淡的唇轻轻开合,缓缓说道:“你初时被打落凡间时,其实最初是落在了南海海域里。” 晚青闻言微微蹙眉,不禁心中一动。 自从那日她恢复意识以后,便已经身在东海附近的葬修山,帝君为何居然会说她是在南海? 卓清潭摊开的掌心没有得到回应,她继续低声道: “那日过后的第三日,我亦恢复了一些神力,所以便立刻下界去寻你和谢予辞的踪迹。 那时的你化作原形,飘在南海中的一块浮木上。于是,我便施法将你带回了葬修山。” 她唇角牵起一抹温煦的笑。 “我想,你是在葬修山出生的,亦是在那里遇到的谢予辞。 此处人烟罕至,少有人迹,亦没有凶猛妖族出没。想来,你也应当愿意在那里重新修炼,再度化为人形。” 更何况,其实她那时已经将九重天上的西极濯祗仙宫,搬到了东海之滨的仙山岱舆。 而葬修山距离东海仙山岱與距离不远,若是晚青修炼过程中当真遇到了什么难事,她亦来得及赶来相助。 晚青的嘴唇轻微颤抖。 原来是帝君将她送回葬修山的? ……怪不得,怪不得她在葬修山醒来时便发现自己居然出现在了幼时十分熟悉的隐秘深山之中。 如果说仙山岱舆是她自小长大的“家”,是她最为熟悉和亲切的地方。那么葬修山便是她心目中的第二个故土。 晚青怔怔的看着卓清潭下瘦到颌线轮廓格外分明的棱角、和如雪似玉的精致的下巴,不禁微微出神。 原来,往圣帝君亦曾因她心中柔软,并非她先前所设想的那般无情冷漠。 记忆中的往圣帝君,身负天地间最为纯净无私、磅礴雄厚的无上神力,强大得仿佛一尊永远无法望到山顶的神域雪峰。 她巍峨无边,昂立云层,受到亿万众生仰望憧憬。 但此时她面前的卓清潭却憔悴如斯,病骨难支,耳目闭塞。若是身旁无人照料,甚至寸步难行,困居一隅。 这样强烈的对比之下,即便是晚青这个在心底怨恨了她多年之人,亦心生一股莫名的悲怆和不忍。 ——跌落神坛的天地圣神,便如同神殿中被蝼蚁庶民打破、碎了一地的神像。破败不堪,零落成泥,但玉骨天成,宁折不弯。 也许正是如此,她的主上才会如此铭刻于心,经年吃尽苦楚,依旧念念不忘。 她曾经听闻凡间有句古话,叫作“念念不忘,终有回响。” 也不知她的主上,到底会不会终有一日,夙愿得偿。 帝君她这次,又当真是真心待主上的吗? 还是会一如从前那般,在三界安危与主上的取舍之间,毫不犹豫的选择了苍生、背弃了她的主上? 主上一世不羁,却两度跌倒在同一个人的身上,他此生所有的逆境困窘皆来自于眼前之人,而她,还能再信任她一次吗? 晚青忽而垂头苦笑。 可是,她信与不信又有何用呢? 她的主上谢予辞在往圣帝君跟前究竟撞了多少次南墙,他可曾有一次是回过头的吗? 晚青微微咬着牙关,她沉默片刻,忽然在卓清潭掌心十分清晰的写道: “过往种种,主上曾言不想再提,那晚青亦不会再提起。 但若晚青今后再次看到帝君伤害主上,那么” 她停顿一瞬,旋即沉目看着偏头认真感受她指尖字迹的卓清潭,一字一顿继续写道: “——那么晚青,必将亲手取帝君性命。” 卓清潭轻轻笑了笑,下一刻却缓缓点了点头。 “好。” 月升时分,谢予辞终于披星戴月的赶了回来。 他自卓清潭睡后,先是去了宿风谷,施法将之前被他用阵法困于宿风谷溪水畔一株虞美人花结界中的仙门弟子们释放,随后又去了一趟东海。 他沿着东海海岸,向深海处找了许久,途中还在东海深海水域遇到了一条龙族里的小龙。 据那小龙说,他上一次偶然遇见蓬莱,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那时的蓬莱曾经惊现于东海与南海的交界附近,但转瞬即逝,行迹莫测。 看来,仙山蓬莱的移动轨迹早已发生了偏移。不仅仅局限于在东海海域里移动,四海范围内皆有可能存在它的行迹。 他若是只在东海搜寻,只怕也未必能得见。而卓清潭也等不了他那么久。 谢予辞来到卓清潭房间的门口,看到正守在她房间门口长廊中的灵蓉。 此时,灵蓉正百无聊赖的把玩着一只不知从哪里抓到的硕鼠。 看见他回来了,灵蓉立马站起来,十分雀跃的招呼道: “谢予辞!你回来了?” 谢予辞轻轻点头,问道:“她呢?” 灵蓉“嗐”了一声,摸着手中硕鼠灰色的小脑袋,下巴向着房门的方向轻轻一抬: “还在睡着呢,她下午和我阿婆说了好半天话,许是累了吧?阿婆走后她便一直睡着未曾醒来。” 谢予辞微微蹙眉,道:“晚青?她们说了什么?” 第一百八十五章 她不再是神 灵蓉略带诧异的看着他:“阿婆在的时候便不用我当值守卫,她们关着门在里面说话,我哪里会知道哎? 不过阿婆与她能说什么?应该不会说什么特别的吧。” 谢予辞微微一默,片刻后又问:“晚青呢?去哪里了?” 灵蓉长叹一口气:“阿婆在煎药哩。” 谢予辞皱眉:“什么药?” 灵蓉轻快道:“是安小郎君来了,据说他还带来了一堆端虚宫的疗伤圣药。阿婆想着,卓清潭的身体毕竟是凡人之躯,又是修行过仙门术法的身体,四大仙门的圣药兴许会比妖族的野路子更管用些。” 谢予辞微怔:“安罗浮来了?他可带来了其他仙门中人?” “当然没有了!安小郎君是一个人来的。” 灵蓉苦恼的搔了搔头:“不过安小郎君来时,刚好卓清潭已经睡下了,他们未曾说得上话。 我瞧着,安小郎君见过卓清潭后,情绪明显十分低落,想来是心中忧虑难当吧。 他听闻你今日去寻找蓬莱了,便说明日他也要同去,这样两个人总能快一些,也多一些把握。” 她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了什么。 “哎?要不我和阿婆也去?我们四个人分别从四个方向出发,岂不是更快?” 谢予辞却微微摇了摇头。 “不成,蓬莱行迹不定,且移动速度极快。 我今日遇到了一条东海龙族后裔,他昔年尚且无法跟上蓬莱的移动速度,以你们的法力就算当真邂逅发现了蓬莱,也未必跟得上,更上不得岛中。其实安罗浮去了也同样没什么用处。” 他沉默一瞬,缓缓道:“但是若是不让他去,只怕他心中不安,便随他吧。至于你和晚青,清潭身边不能没有人留守护卫,你们二人不可离开。” 灵蓉闻言失落的“啧”了一声。 她听她阿婆说过,原来的蓬莱曾被往圣帝君太阴幽荧以神力施法,永远停在仙山岱舆三十里外的海面上。如今岱舆没了,蓬莱居然也这般难寻吗? 想到这里,她不禁下意识捏了捏自己的两条辫子,有些八卦的追问。 “喂,谢予辞?我听阿婆说,卓清潭的前世居然便是那位往圣帝君?那位将你教养长大的往圣帝君吗?也是那个两次封印了你的往圣帝君?” 灵蓉虽然从晚青那里听来了一些只言片语,知道谢予辞在成为“钧别”之前,其实曾经是凶神。 但是,她却对曾经谢予辞的过往知之甚少,更对谢予辞与太阴幽荧的前尘往事不甚了解。 而今她好奇心满溢,但奈何晚青的口风太紧,她也问不出来什么特别的,因此只好舔着脸来问他这个本尊了。 谢予辞淡淡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灵蓉观摩他的表情,“哈”了一声,惊呼道: “难道还真是?我的天老爷啊!我灵蓉一介小小的玉兔精,居然有一天能跟九重天上的帝君转世成为朋友!这说出去,可太有面子了吧!” 她十分好奇的连连追问:“那她前世还是往圣帝君时,与现在做凡人时的性情相似吗?” 灵蓉之所以会这般发问,盖因她曾听晚青嘱咐过一句,不可对谢予辞没大没小。 晚青还告诉过她,谢予辞并不完全是钧别,真正的半神谢予辞性情孤傲,与性情温和端方的钧别不可同日而语。 因此,灵蓉亦十分的好奇,往圣帝君太阴幽荧和卓清潭,会不会也是性情大相径庭,判若两人。 谢予辞闻言微微一静,他若有所思的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道:“她其实与前世性情,大体并没有什么不同。” 灵蓉听了这话,当即神经兮兮的凑到他跟前。 她先是回头看了一眼卓清潭的房门,然后才捂着嘴小声追问: “没有不同?莫非往圣帝君的真身也是如同卓清潭这世一般,是个小古板不成?” 谢予辞蹙眉看她,有些好笑的微微摇了摇头。 “你这是做什么?她又听不到的。” 现在莫说他们是在门外说话,便是在卓清潭的耳边说话,恐怕她都听不到只言片语的声音。 灵蓉却急不可耐的推了推他:“你别打岔!快说嘛!往圣帝君是什么样儿的?” 谢予辞无奈的摇了摇头,他偏过头微微出神的看着卓清潭房间的窗户,忽而轻声道: “往圣帝君太阴幽荧为人最是端方自持,克己复礼。灵蓉,你觉得此生的卓清潭,美吗?” 灵蓉闻言撇了撇嘴,小声的“哼”了一声,虽然心里不是很服气,但是她还是无法昧着良心说话。 于是,她小声哼哼道:“那自然是一等一的美了,要不也不会把你迷得神魂颠倒。” 卓清潭在仙门百家中声名显赫,她最为闻名于世的,除了举世无双的修仙天赋和道法,更是她那清绝出尘、世间难寻的美貌。 她的美丽不染尘埃,像一枚绝世珍宝、寒潭冰玉,让人不敢心生亵渎。 谢予辞却忽而轻笑了一声,缓缓摇了摇头。 “她前世的容颜,更加不俗。” 灵蓉蹙眉咋舌道:“怎么会?你和阿婆不都说卓清潭与前世长得一个模样吗?既然是同一张脸,又能有什么不同?” 谢予辞淡淡一笑,出神的低声道:“自是还有不同的。生而神圣,身负神格,天生神骨——往圣帝君太阴幽荧身上的无限神性,加持了她的清冷。” 他若有所思的喃喃:“无情无欲的上古上神,你若有幸亲眼得见,便知那是何等震慑心魂、令人难忘。” 灵蓉瞥了他一眼,小声道:“你说了那么多,我怎么觉得听来与这一世差不多啊?卓清潭也很美啊,也很清冷端庄啊哪有什么区别嘛。” 谢予辞却含笑微微摇了摇头,然后轻声道:“不,她们既是同一个人,又不完全一样。” 灵蓉皱眉看他:“哪里不一样?” 谢予辞星眸如炬,定定转头看向她。 “昔年的往圣帝君太阴幽荧,虽然懂得世俗中的七情六欲、六妄八苦,但却从不会令自己亲涉其中,侵染道心。 但如今的清潭却又有不同,她愿舍生赴红尘。她有血有肉,会痛会难过,更像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谢予辞怅然轻声道:“她不再是‘神’,而是‘人’。” 只是而今的他亦是不知,这样的变化于她而言,究竟是好事,亦或还是坏事。 欢迎友友们送上章评,参与互动,感谢~ 第一百八十六章 意识混乱 安罗浮安静的将汤匙送至卓清潭唇畔,卓清潭感受到唇边的微弱的触感,于是垂头轻轻抿了一口汤药。 待到小半碗汤药全部吃完,她轻声叹了口气,偏头凭着感觉“看”向安罗浮的方向,低声道: “罗浮,你私自离家,安世叔是要着急的。” 安罗浮默默将药碗放到窗边的凭几上,然后在卓清潭掌心轻轻写道: “师姐不必忧心,我临行前已留有字条,说明自己已折返崇阿山。” 见他固执不肯离开,卓清潭闻言微微摇头,然后轻轻叹了一声。 “罗浮,你这借口如何能瞒得住人?安世叔必会派人联络端虚宫,看你是否安全抵达,你说已回崇阿山,但崇阿山却迟迟不见你返还,届时必定同时惊动两大仙门。” 安罗浮沉默一瞬,在她掌心写道: “师姐,我来时已隐秘行迹,断然不会被人发现行迹。而且明日我便要去东海了,他们不会追踪到我的。说不定当我又出门历练去了也未可知。” 卓清潭微微一顿,反手扣住安罗浮的手腕。 她蹙眉“看”向他的方向,沉声道:“罗浮,谢予辞说过,如今的蓬莱移动速度之快,便是连龙族这种仙族都无法追赶得上,你不要固执。” 虽然明知卓清潭什么也看不到,安罗浮还是朝着她轻轻的笑了笑。 他用另一只手轻轻拍了拍卓清潭的手背,然后在她掌心写道: “我明白师姐的意思,我答应过师姐,不会因执念乱了本心。只是” 他略一停顿,几秒后再次写道:“只是,我一定要做些什么的,师姐,你就再纵容我这一次吧。” 卓清潭沉默一瞬。 罗浮是她看着长大的孩子,她亦十分了解他的性格。 虽然罗浮一贯对她唯命是从,但这种事情却又例外。就算她不同意他去,想来他也是会去的。 于是,片刻后,她忽而笑了笑,然后点了点头,轻声叮嘱道: “注意安全,量力而行。” 安罗浮笑了,他用手指在她掌心轻轻点了两下,示意明白。 就这样,每日清晨天色蒙蒙亮时,谢予辞和安罗浮便会离开南山乌,白日里整座南山乌的半山客栈中,便只有晚青和灵蓉在此守卫。 而谢予辞和安罗浮二人,早上走的一天比一天早,晚上回来的一天比一天晚,有时候甚至晚上未能回来。 他们也由每日必归,变成了两日一归、甚至是三日一归。 但是不论他们在外面多久,三日仿佛是最终期限一般,他们必然会回来一次,看望一下卓清潭的状况。 只是似乎他们两个人寻找的方向不尽相同,时间也不尽相同。 有时这个回来了,那个便不在。有时那个回来了,这个又走了。 于是,他们五个人一起照面的机会,也便越来越少了。 而灵蓉最不耐烦写字了,偏偏卓清潭又听不到旁人说话,所以灵蓉怕麻烦,便极少会进入卓清潭的房间。 大多时候,她都是在门外的连廊上守着。 晚青虽然很有耐心,但是她现在面对卓清潭时却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和尴尬。于是,也时常沉默着不知道该与她说些什么。 因此,每当谢予辞和安罗浮都不在的时候,卓清潭也就愈发沉默了。 她的话越来越少,也极少会外泄自己的情绪。 因为谢予辞施法加持了“凃雪碧”的功效,而今她几乎全然被屏蔽了六识,意识微弱,便是连记忆都有些消退和混乱了。 她经常犯起糊涂。 她会在某一刻突然脑子懵懵的,记不清自己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记不清自己为什么不可以使用灵力,更记不清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甚至有时候,她连自己的身份都记得模糊了。 她忘记了九千七百余年前她已经神陨道消,忘记了自己已经是凡人卓清潭。 她甚至会在某一瞬间,误以为自己还是前一世的往圣帝君太阴幽荧。 比如此刻,卓清潭不知道身为“上神”的自己,为何会在这个漆黑一片的“地方”。 于是,她二指并立结印于额间,想要汇聚神力于元神之处,让双目重见光明,但却讶异的发现自己并没有上神的元神。 卓清潭有些怔忪的下意识用手指触碰自己额头本应有元神的肌肤,入手却是一抹丝滑的巾帛触感。 她怔怔的将缚在双眼上的黑色巾帛轻轻拽下,口中唤了一句“嘉荣”的名字,却始终不见嘉荣上前侍奉应答。 房间外面守卫的晚晴,同样听到了里面的动静不太对。 她慌张的推门进来,正好看到卓清潭将缚在双目上的黑色巾帛拽了下来。 晚晴眉头一皱,她疾步上前,轻轻抓住她的手腕,拦住了卓清潭的动作。 “放肆,尔乃何人?” 卓清潭蹙眉偏头,看向晚青的方向。 她的双目其实是睁开的,可是她那双如同写意山水画般的眼眸,此时此刻却没有一丝神采。 晚青微微一顿,下意识松开了抓住她的手。 六识闭塞,眼识全无,双目无神,瞳孔散乱卓清潭是真的完全的眼盲了。 晚青停顿了片刻,卓清潭便已掀开被子,要下地了。 晚青回过神来,连忙再次拦住她。她猜测,卓清潭必然再次记忆混乱起来,认不出人来了。于是轻轻拉过她的一只手,在她掌心写道: “我是晚青。” “晚青?” 卓清潭喃喃的念着她的名字,片刻后旋即恍然颔首。 她任由晚青握着她的手背,怔怔的问道:“晚青,你不是在岱舆吗?本君不是说了九重天有急诏,去去便归,你怎么独自来了九重天?” 晚青微微一怔,旋即明白,她这不仅是又糊涂了,同时脑海中的时间顺序也发生了混乱。 自从谢予辞为了稳住卓清潭的伤势、减少她的痛楚,而封闭了她的六识后,她的意识也同样几近于无。 其实,卓清潭的内心当真是极其强大。 她如今六识近乎全然失去,也只是经常犯犯糊涂而已。若是换做其他寻常人失去意识,只怕早就沦落成为了疯子或傻子。 此时,卓清潭显然又是犯了糊涂,她误以为如今还是他们在岱舆的那两百年,以为晚青调皮,追着她一起回了九重天西极濯祗仙宫。 不过,晚青处理现在这种情况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她早就习以为常。 这种时候,只有顺着卓清潭去说,才能让她尽快平静下来。 因此,晚青微一沉默,为了安抚她,在她的掌心写道: “帝君,我已经在九重天当值许久了,您又忘记了吗?晚青如今是九重天上的仙君腾蛇。” 卓清潭神色讶异,她迟疑的问:“你何时上界任职的?” 晚青写道:“一百年前,晚青已经做了一百年的仙君了。” 卓清潭蹙眉:“为什么本君完全不记得了?” 晚青继续写道:“帝君在闭关修习天地道法,将意识散播在三界九州中普度众生,因此记忆出现了混乱。” 卓清潭微微一怔:“本君是在闭关修习道法?所以此时本君目不能视,是因为将自己的眼识也散了出去?” 晚青微一沉默,轻轻写道:“是。” 欢迎友友们送上章评,参与互动,感谢~ 第一百八十七章 我要见谢予辞 卓清潭静默一瞬,忽然摇了摇头。 “不对,若是如此,我为何无法将自己散出的六识收回? 更何况,本君从未听闻有什么天地道法,是要将上神六识散出去来修行的。晚青,你可是有什么事瞒我?” 晚青顿住了。 她不得不承认,卓清潭真的是个了不起的人——哪怕她的意识近乎全无,依旧这么不好糊弄。 她沉默一瞬,思索片刻,继续写道:“当年混沌初开,女娲上神与盘古上神相继神隐魂归混沌。 帝尊说他感应到,在三界之中似乎还有上古上神的遗迹,并发现了一个参透天地大道的功法。 但这个功法却需要同样身为上古上神之人,才有可能修炼得成、以此感知陨落的诸位上古上神的神运。 因此,帝君便自告奋勇,修行此天地法道,散六识于三界,寻找神陨的先代上神的气息。 只是帝君您六识散出去太久,因此一时之间无法及时收放自如,感应到自己的六识。” 卓清潭静静等她写完,皱眉没有说话。 是这样吗? 她总觉得似乎哪里不对,但又不知道哪里有什么问题。 她方才已经悄悄摸了对面这人的腕骨。 晚青的腕骨,在靠近拇指处有一块凸起。 那是她刚刚化形为人时,不小心被谢予辞伤到所致。而她面前这人的腕骨亦是如此,因此面前之人必然是晚青无疑。 既然她是晚青,那她便没有理由会骗她。 可是,为什么她自己一点印象都没有? 就算她修行天地道法将六识散于三界九州,她也不可能一丝意识都不给自己留下。 卓清潭皱眉看向晚青的方向:“我们现在在何处?” 她此时应该不在濯祗仙宫中,否则嘉荣她们不会不在她的身侧。 答案晚青早就想好了,因此她并未停顿,十分顺畅的写道: “帝君此时在堕神汀神殿闭关,晚青便在堕神汀神殿任职,因此时常来此探望帝君。” 她会想到这个天衣无缝的答案,正是因为谢予辞曾经便在堕神汀神殿任职。 堕神汀等闲不许其他仙君进入,当年嘉荣虽然身为上仙,但也是凭借往圣帝君的手令诏御,才能进入堕神汀看望“钧别”。 晚青对此处神君职责知道一些,因此不会露馅。 如今卓清潭意识全无,思绪混乱,思维也不再那么严谨,因此她也用这个借口,成功“骗”过了卓清潭许多次。 果然,卓清潭待她写完后轻轻叹了口气,含笑点了点头,道: “原来你如今是在堕神汀神殿任职,我居然连这个都不记得了……堕神汀神殿中的神官,无一不是九重天上道法道心具为一流的佼佼者。可见你这些年来长进很多,本君很替你高兴。若是谢予辞知道了,必然也会替你——” 说到此处,她却忽然顿住了。 卓清潭迟疑了一瞬,怔然道:“谢予辞?谢予辞” 她忽然抬头,皱眉问道:“你来九重天任职,到底是谁的主意?谢予辞如何舍得让你上界任职?” 谢予辞最爱自由,也不耐烦被束缚。晚青是他亲手养大的,更是与他签订了血契的灵兽,以他的性格和对九重天的不待见,怎么会让晚青来九重天上任职? 还是在整个九重天上,最清冷孤寂、最凝神修心的堕神汀神殿? 晚青微微一顿,她自然不能说是谢予辞让她来的了,否则以“往圣帝君”对谢予辞的了解,必然会起疑。 但她若是说 她忽然轻轻笑了笑,然后写道:“是帝君的旨意,主上虽然不是十足情愿,但并未反对。” 卓清潭闻言先是一愣,片刻后回过神来,这才轻轻一叹。 果然如此 她先前就在想,以谢予辞的性情居然会同意晚青上界任职这几乎就是不可能的,除非……这是她的意思。 而谢予辞,极少会拒绝她的意思。 卓清潭微微蹙眉轻声道:“本君为何定要命你上天任职,为什么本君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晚青写道:“帝君六识不在神体之中,记忆散乱实乃正常。帝君昔年说过,晚青性格跳脱,又被主上宠坏了,且我原形是好斗的腾蛇。帝君诏令晚青在堕神殿修心静神,才不至于以后走了歪路。” 卓清潭微微一怔,她轻轻摇了摇头,喟叹道:“本君真是糊涂了,居然完全不记得了。” 她忽然轻轻蹙眉,似乎有些不解。 “只是,你素来是个周到的好孩子,本君昔年为何会觉得,你有一日会走了歪路、还将你召上了九重天?” 晚青看了她一眼,若有其事的写道:“许是因为晚青曾经与仙山岱舆上的仙兽们打架打的失了分寸。 那一次,我偷学了主上的招式,不小心重伤了麒麟和白泽,害得麒麟险些碎了仙灵。” 卓清潭一顿,旋即深深蹙眉,轻斥道: “若是如此,那这遭堕神汀清苦修行,你倒是不冤枉。依我看,还应该再罚你重些。” 晚青轻轻笑了笑。 此时的卓清潭,果真已变回了那个帮里不帮亲,嫉恶如仇、持身甚端的往圣帝君太阴幽荧。 卓清潭忽而蹙眉问道:“若是这般说来,而今九重天已过了百年,凡间便是三万多年了。那谢予辞呢?他如今又在何处?” 晚青怕她担忧谢予辞离开岱舆,会在凡间兴起什么波澜,于是在她掌心写道:“主上自是在仙山岱舆。” 卓清潭微微一怔:“他一直都在岱舆吗?” 晚青写道:“是。” 待她写完,卓清潭的手指却忽然一抽。 她怔怔出神,半晌没有出声。 天界百年凡间的三万六千余年。 几千万个日日夜夜,谢予辞就一个人在仙山岱舆,独自守着那座仙山,静静观望每一个日升月落吗? 她的六识散于三界,意识混沌,竟将他完全抛之脑后这么多的年月? 他在每一个独自仰望星空月夜的晚上是不是都在等她忙完了回去? 卓清潭猛地再次掀开被子,起身站在地上。 但是下一刻,她却忽然一晃,险些摔倒。 晚青被她吓了一跳,一把挽住她的腰背,一叠声惊怒道:“帝君!你做什么?!” 然后她才想起来,此时卓清潭什么也听不到。于是,她只能咬着唇,忍气扶着卓清潭再次坐回床上,拉住她的手写道: “帝君,有什么事交代给晚青即可,您如今六识不在,神体本体不安,不要妄动。” 卓清潭的双眸明明已经全然盲了,但是此时却宛如星辰般闪亮。 她一把反手握住晚青的手,轻声道:“晚青,我要离开九重天一趟,你速带我去趟岱舆。” 晚青一愣,片刻后她回过神来,不解的在她掌心写道: “帝君,您现在神体不稳,不能离开堕神汀,有什么事不如——” 卓清潭却忽然抽回自己被她握住的掌心、打断了她的书写。然后,她轻声断然道:“不,此事本君必须亲自去做,十分重要,一刻都不能耽误。” 晚青皱眉看了看她十分严肃的神情,拉过她的手,沉默的写道:“何事如此重要?” 卓清潭静了一瞬,她那双没有焦距的视线散乱的飘忽。似乎只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她的思绪再次因为意识全无而混乱起来,记不得自己要做什么了。 但是片刻后,她眼神一顿,似乎再次抓到了溃散的神思。然后坚定的轻声道:“我要见谢予辞。” 晚青一怔。 见主上? 她的那件“必须亲自去做,十分重要,一刻都不能耽误”的事,便是去见谢予辞吗? 她还在愣神,只见卓清潭忽而对着她的方向展颜一笑,然后极轻极轻、但却不容拒绝的道: “意识离散,浑浑噩噩这许多年。本君知道,他必然十分想见本君。” 而本君亦十分想见他一面。 昨天新增了好几条新的章评和评论,感谢友友们~想要多多的评论,嘿嘿 第一百八十八章 她的时间不多了 晚青顿时有种自己搬起石头死死砸在自己的脚的感觉! 卓清潭脑子不清楚,居然说要回仙山岱舆。 可她又上哪里去变出一个岱舆出来给她? 更何况,卓清潭如今的身体状况极差,想要起身都很难,便是仙山岱舆还在,她也不可能将她带离南山乌。 晚青正自愁苦,若不是卓清潭身体太过虚弱,她甚至想一了百了,干脆打晕她算了。 好在,正当她万般纠结之际,她的“救星”终于回来了。 是谢予辞终于归来了。 他是两日前离开的,算算时间,差不多也到了该回来的时候。 谢予辞一进房间看到两人僵持的样子便是一怔,他旋即明白过来,应该是卓清潭又神志不甚清明了,晚青也搞不定她。 这种情况,其实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了,他处理起来早已得心应手。 于是,谢予辞上前几步走到床榻边,轻轻从晚青手中接过卓清潭,在她的手腕上轻轻点了点。 两下重,三下轻,是他习惯的敲击频率。 卓清潭微微一顿,然后轻轻蹙眉问:“谢予辞?” 谢予辞闻言轻笑一声,然后偏过头,向一旁的晚青轻轻颔首,示意她这里暂时不需要她了。 晚青也对他点了点头,然后轻叹了口气,转身离开,轻轻替他们关上了房门。 谢予辞摊开卓清潭的掌心,在他手心上轻轻写道:“是我,我来了。” 卓清潭怔怔的问道:“你怎么来九重天了?擅闯堕神汀是重罪。” 谢予辞扶着她,将她安置坐回床榻上。 然后,他单膝半跪在地上,用自己的左手将卓清潭的右手摊开,在上面轻轻写道: “你不记得了?我已受你感召上界任职,现是被九重天所承认的半神‘海神’,奉命守护四海海域。呐,咱们的岱舆,现在已经归我辖管了。” 他是诞生于上古时期、活了数万年的“老不死”,熟知三界诸事和九重天法则。“糊弄”起如今神志时而清醒、时而不清醒的卓清潭来,简直是信手拈来、水到渠成。 果然,卓清潭怔了一瞬,一时之间还当真被他唬住了。 她略有些疑惑的“嗯?”了一声,迟疑着问道:“什么时候九重天上有了‘海神’这个神职的?本君居然不知。” 谢予辞轻笑一声,仗着她看不到,颇为好笑的摇头看了她一眼。 然后老神在在的在她掌心继续写道:“自然是从谢某上天任职的那日起才有的,谢某是半神之体,这不假吧?谢某与生俱来身负神骨,这也不假吧? 既然如此,那我而今替九重天办事,怎么可能只做区区一介仙君?至少要封谢某一个‘神君’才行。” 卓清潭微微一动。 道理依稀是这个道理没错 但是 她皱眉问:“帝尊居然同意了?” 帝尊向来看不惯谢予辞放荡不羁、不受控制的性子,居然会给了他如此显赫的神职?还命他为四海之神,守护四海海域太平? 谢予辞脸上带笑,在她掌心继续写:“那是自然,谢某是给往圣帝君您的面子,才无欲无求的替九重天卖命,太阳烛照只有开心的份儿,岂有拒绝之理?我若安分守己,他便已知足了,何必吝啬一个无甚用处的区区神职” 这倒也是 卓清潭闻言脸上微微带了一丝笑意,圣神帝尊向来觉得谢予辞这个凶神是三界中最大的变数,因此对他总是抱有一丝厌烦和防备。 而她夹在二人中间,有时候也确实很头痛。 就这样,半痴半傻的卓清潭居然又被谢予辞给糊弄住了,居然真的相信他被九重天任命成了劳什子的“海神”。 而她醒来一段时间,又“折腾”了这么一番功夫,很快便又开始觉得疲惫,靠在凭几上昏昏欲睡。 谢予辞见状,便将她扶倒回床榻上,再仔细替她盖上了被子,然后默默守在一旁看着她已阖上的眉眼。 片刻后,他回过神来,捡起掉落在枕畔的那条先前被她拽掉的黑色巾帛,然后严丝合缝的轻轻系回卓清潭的脸上。 在她无法看到、也无法感应到的一旁,谢予辞方才脸上的淡淡笑意已经不见。 因为他知道,等卓清潭再次醒来,她会全然不记得刚刚发生的所有事情,甚至会记忆发散到她脑海中任意另一段记忆的维度中。 她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而她留给他的时间,亦不多了。 他必须找到蓬莱,必须。 如若半月内他还不能找到蓬莱,不能找到仙草爻华,那么他便只有最后一个办法才可以救下卓清潭此世的性命。 ——那就是潜入九重天寻找仙界宝库中的灵药去修复卓清潭被地心焱火灼裂的灵脉。 可是如今,九重天上的神仙们都被圣神帝尊太阳烛照所蒙蔽,以为往圣帝君数千年来都在下界历难。 因此,哪怕他求助于曾经相识的濯祗仙宫的仙君,他们只会相信太阳烛照,相信往圣帝君只是在寻常历劫而已,并不会相信他这个昔年险些害死太阴幽荧的“异类”的危言耸听。 他们亦会担忧贸然插手凡间之事,会给往圣帝君带来麻烦,反而影响或者干扰了天神的历难。 但是他们并不知道,卓清潭她根本不是在历难,而是实打实的神魂俱灭,然后难得重新凝聚了一丝神魂转世为人。 ——她那生而圣神的神体,当年在他眼前缓缓消散,是他亲眼所证。而她的神骨,时至今日依旧寸寸断裂,散落于人间四大秘境。 如果卓清潭此世凡人之身就此身死,且身死之前尚未能以今生的凡人之躯修炼得道成仙那么她凡人一世至此结束,当真还能再次位列仙班吗? 如果不能,那么她的这缕神魂,又会飘向何方? 难道是再等上一次九千余年的时光,去凝练重聚? 此时卓清潭的神魂究竟是不是完整的,谢予辞并不知晓;若卓清潭此世凡人之躯身死,她是不是还能像其他凡人那般、按部就班的投胎轮回,谢予辞亦是不知。 他不敢赌。 他不敢拿卓清潭的命来赌,赌她就一定会有下一世,赌她哪怕神体不再、此生身死、依旧能够神魂归位、位列九天。 所以,若是他再找不到蓬莱,也找不到爻华,那么他便只能想尽办法再上一次九重天了。 只是,如今只有昔年四分之一神力可用的他,在凡间或许叱咤无阻、无人能敌。但在九重天上若是被人发觉,被众多仙神上仙群起而攻之,他未必能及时全身而退。 不到万不得已,他本不想再上九重天,并非他惧怕那些神仙,而是卓清潭如今这般模样天上一日,人间一年,他若被困在天界一两日、耽误了时间,卓清潭如何还等得起? 除非 他微微凝眉,抬头看向窗外北方九晟山的方向。 除非,他再拿到一处凡间四大秘境中封印着的——曾经的他的力量。 若能再拿回自己四分之一的神力,他便拥有昔年一半的力量。 届时太阳烛照闭关不出、不能前来阻他,那么他在九重天上将无人可敌。 他便可凝住九重天上的片刻时光,令九重天上短暂与凡间时间同频。 然后,只要他寻到天界存放的仙丹圣品,那又何需再去寻找什么蓬莱?何需摘取仙草爻华? 卓清潭凡人之躯上灵脉的裂纹,必然便可被天界圣药修复! 只是他也答应过卓清潭,不再动四大秘境结界,与她退隐山林。 虽然他也曾怀疑过,卓清潭说要与他隐退的初衷究竟是什么,但是如今他早已不想再深究了。 从卓清潭失心疯一般强横的冲开了自身灵脉上的封印,破开四大仙门中人企图用她的神力困住他的结界那一刻,这些于他而言,就都不重要了。 不论她的初衷是为了什么,于结果而言,她已经决意不顾生死、背弃仙门弟子的身份,与他离开、择一处避人之处终老,这就足够了。 而他答应过她的事情,从未有过一次食言。 那么这一次,也不会例外。 只要卓清潭还活着,他便会守住对凡人“卓清潭”的承诺。 四大秘境结界他不会再碰,他不信他便真的寻不到区区蓬莱! 昨天新增了好几条新的章评和评论,感谢友友们~想要多多的评论,嘿嘿爱你们 第一百八十九章 她愿意成全他 谢予辞这次再一次离开时,走的比较久,整整三天不曾再次回南山乌。 卓清潭这两日稍微有了几分精神,不肯要人服侍,坚持自己握着药碗和汤匙喝药。 她沉默着喝完药碗中的汤药,忽然轻轻偏头问道:“钧别呢?他还没回来吗?” 晚青和灵蓉面面相觑。 卓清潭今日醒来,记忆又错乱到了往圣帝君太阴幽荧自请下界驻守仙山岱舆的一千多年的岁月中。 而在她的这段记忆里,谢予辞是“钧别”。 晚青沉默一瞬,挥了挥手,示意灵蓉先去忙别的。 然后,她在卓清潭的掌心写道:“钧别已奉帝君诏令去凡间历练,您忘记了吗?” 卓清潭轻轻“啊”了一声,然后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对,他去了凡间。” 她安静了一会儿,忽然又问:“本君记得,他似乎说自己在凡间认识了一名心仪的女子?” 晚青不动声色的扶额轻叹,完了 卓清潭的思绪现在居然随着六识全无、意识封闭得太久,而越发混乱了。 以前只是记忆错乱,脑海中的认知停留在某一个时刻,这几天虽然比前几天有了点精神,但意识却乱得更加严重了一些。 ——她的记忆和意识,甚至会错乱到跨越两个不同的时间点。 比如此时,卓清潭的记忆明明停留在“钧别”离开仙山岱舆去凡间历练的那几年,但她的意识却有存在一个模糊的碎片印象,那就是“钧别”在凡间相识了一名凡人女子,并心悦于那名女子。 只是她的记忆掐头去尾,单单把中间那段忘记了,于是不记得自己为什么会知道这个片段,更不知道其实那个凡人女子正是她昔年一缕元神之力的分身。 晚青沉默的思索了一瞬,试探性的在她掌心写字问道:“钧别尚未归来,帝君又是如何得知的?” 卓清潭微微一怔,她轻轻动了动手指,似乎也是略有些疑惑的偏了偏头。 然后轻声喃喃:“是啊,本君又是如何得知的呢?” 晚青见她的思绪又不甚清醒了,便借机蒙混过关,在她掌心写道: “——必是帝君见钧别年纪渐长,所以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了。钧别小仙君一心向道,必然不会心生私情妄念。” 卓清潭待她写完,静默良久,却忽然轻轻笑了笑。 她若有所思的喃喃,也不知是说给晚青,还是说给她自己: “若他能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陪他度过这漫长孤寂的修仙岁月,晨昏朝暮与人同,其实……也未尝不是一件幸运之事。” 晚青沉默一瞬,她不太懂,当年这个时候的“往圣帝君太阴幽荧”,心底究竟是如何看待此时前尘尽忘的谢予辞。 她还在沉默,就忽然听到卓清潭轻声唤道:“茱萸。” 晚青迟疑了一顺,征征抬头看着她,一时之间居然没有反应过来。 她顿了片刻,这才想起来“茱萸”是她冒领的一株那个历史时间里,刚刚修成人形的岱舆小仙娥身份。 由于卓清潭在这个时间段的记忆里,那名叫“茱萸”的仙娥刚刚从仙草化形成功,“往圣帝君”对她亦是不甚熟悉,晚青拿来冒名顶替正是合适。 她下意识“嗳”了一声,旋即又想起卓清潭什么都听不见,连忙上前用手轻轻托在卓清潭右手下方,让她感知到她的存在。 卓清潭感应到了手心中的触感,蹙眉轻声问道:“本君昨日让你去宫中宝库将西海万年珊瑚礁取出来,你可曾找到了?” 晚青无奈的苦笑一声。 昨天的事,卓清潭居然今天还记得呢? 天老爷啊,她上哪儿去给这位祖宗寻一株西海万年珊瑚礁来? 濯祗仙宫的宝库,昔年早就随着仙山岱舆一起沉没于东海的海底,这北地宿州府长春城外南山乌半山客栈的一亩三分地,哪里有什么西海万年珊瑚礁呢? 晚青昨日本以为以如今卓清潭的意识,第二日她自己准保思绪飘散,也就忘记了。于是昨天含糊着答应了,没成想她今日居然还记着这一茬。 卓清潭见“茱萸”没有回应,微微蹙眉。 “怎么?是没有找到吗?” 晚青苦着脸不知如何作答。 卓清潭见她沉默,却并未怪罪她,只是轻叹了一口气,轻声道:“昔日宝库中宝物存取,都是嘉荣亲自登记造册,定期安排人修复取拿。 ……可惜,如今她不在岱舆,你们初初化形对宫中事务不甚熟悉。天上一日,岱舆一年,嘉荣她们去九重天述职一日,怕是要到岱舆的第二个春天,才能归来了。” 晚青这才松了口气。 她编造了一个嘉荣上仙带着众多仙侍仙娥去九重天述职的借口,掩饰了为何帝君周围不见熟悉的用惯了的“老人”。 晚青试探性的在卓清潭掌心写道:“帝君,您为何要取出那株西海万年珊瑚?您素来不喜奢华,也不喜在殿内装点这些珍宝,觉得太过奢靡,还无甚用处。” 卓清潭闻言淡淡笑了笑。 她轻声道:“算算日子,钧别也快回来了。那株西海万年珊瑚礁虽然美丽珍贵,但于我们仙人而言无甚益处,不过是件有些仙力的摆件罢了。 但是,它于凡人而言却是难得的异宝,可助人修行。钧别虽然用不上,不过他心仪的凡人女子却用得上。 若是将万年珊瑚礁研磨成粉末,炼化后给凡人服用,可助她修行进益,早早得道。” 说到这里,她轻轻叹了口气。 “凡人一世,区区百年,能凭借自己勤勉修行而得道成仙的,几乎寥寥无几。可她若只是凡人,便无法长长久久与钧别相伴。” 所以,她愿助这凡人女子得道成仙。 若到必要关头,那凡人女子依旧无法勘破天道、得道飞升,那么她太阴幽荧甚至可以亲自点化她成仙。 就当是她的一片私心吧。 她不知自己究竟能不能看护“钧别”长久安康,既然“钧别”已经心有所属,在凡间游历时遇到了新的际遇。 那么,她愿意成全他,助他这一次终能得偿所愿。 晚青忽然在她掌心写道:“帝君,您不是说过,仙神不该无故扰乱凡人的命格轮回吗?既如此,帝君又为何屈尊降贵,出手助一介凡人得到成仙?” 卓清潭微微一怔,只那一瞬,她便轻轻笑了。 然后,她极轻的说道:“为何助她成仙?就当是本君这个庸庸碌碌,活了数万载的老古板,又任性了一次吧。” 晚青听到她的话,也沉默了一瞬。 她默默抬起头来看着卓清潭唇畔那抹恬淡宁静、又带着一丝她自己尚未发觉的怅然若失的淡笑,不禁心底一堵。 她说的是“又”,“又”任性了一次。 所以,在往圣帝君过去的岁月里,她又曾经为了何人、为了何事,任性过一次呢? 帝君 在你的心里,是不是也是有过主上的一寸立足之地的呢? 若是没有,那么素来以公正无私立身天地,从不参与苍生生灵因果循环的你,为何会在记忆混乱、不知自己便是“虞阑”时,打算破例赐予一介不知名的凡人女子一段仙缘? 出手干预凡人命格,助她得道成仙,帝君,你这一次的“任性”,心里为的又是谁? 是你看着长大的“钧别”?还是对其心中有愧的谢予辞? 卓清潭自然不会回答她心中的这些疑惑,而晚青,也从来不敢问出口。 卓清潭大多数时候是很安静的,晚青见她再次阖目养神,似乎是再次陷入了浅眠,便也轻轻起身离开了。 只是,她刚刚离开没过多久,忽然有一道身影再次潜入了卓清潭的房间。 那人一袭白袍,目色沉沉的站在卓清潭的床榻前静静看了她许久,仿佛因为他的到来,整个房间的空气都开始慢慢凝结了起来。 曾经的端虚宫掌宫卓清潭,耳清目明、灵气高绝,方圆百里的动静都无法逃脱她的灵识探测。 而如今的她,却六识几近全无。一个活生生的人如此靠近她身边,她依旧一无所知,这就么静静的睡着。 ps:感谢长颈鹿小仙女的月票呦,才看到 第一百九十章 是谁掳走了她 谢予辞沉默的阖目,细细探测周围的灵气流动,然后蹙眉再次睁开眼。 没有。 什么都没有。 房间中除了卓清潭曾经待过的气息外,便只有他们四人的气息,他不曾感受到陌生人的灵气流动。 掳走卓清潭之人,身上必定有什么宝物,才可以这般完美的隐藏了自己的灵气和气息。 晚青十分不解的摇了摇头,道:“这怎么可能?自我离开房间后,灵蓉便一直守在门外。若是有外人进入,灵蓉不可能没有看到啊。” 灵蓉急了,她闻言捏着自己的辫子,当即脆生生道:“没错!我一直守在门外,除了安小郎君进去过一次,再没有人进过卓清潭的房间,这个我敢保证。而且他进去后没一会儿功夫,就自己一个人出来了。” “等等?” 谢予辞突然皱眉。 “你说方才安罗浮回来过?这不可能。” “什么?”灵蓉一怔。 晚青也皱眉问道:“主上,您这是什么意思?” 谢予辞眼底闪过一丝厉芒:“我在回来前曾在东海偶遇过安罗浮,他说他要再去东海以西一趟,明日方归。以他的道行,如何会在我前面赶回南山乌?” “这?” “那?” 灵蓉和晚青闻言双双大惊失色。 晚青当即转头,沉声问道:“灵蓉,你确定你当时看到的人,当真便是安小仙长吗?” “当真啊!” 灵蓉也急了。 “这我如何能看错?那人不仅长得与安小郎君一模一样,就连身上的灵气也是纯正的仙门弟子的灵气,与端虚宫弟子一般无二,我好歹也修行了上万年,这个我是绝对不会认错的。” 谢予辞挥手打断她们,然后轻声道:“来人绝不是安罗浮,但是他必然有什么高明的障眼术法或者法宝,能让自己与旁人几近复刻,瞒住了灵蓉。” 晚青缓缓摇头,似乎难以置信。 她皱眉道:“可是灵蓉虽然懒惰贪玩,一身修为却是我用昔年从往圣帝君濯祗仙宫中的仙药堆起来的,更是活了上万年的大妖。 究竟什么人、或者说什么样的法宝,居然能将她瞒住,让她一丝异样都未曾察觉?” 谢予辞冷笑一声:“能将灵蓉的妖识蒙蔽压制的死死的,当然绝非等闲之辈。” 他抬起头来,冷冷看了一眼湛蓝的天际。 好得很。 他不去找他们的麻烦,他们居然还敢来掳走她。 谢予辞当即单手结印,施法发出一道神光。 下一刻,一位身着九重天仙君仙服的上仙,骤然现身出现在他们面前。 上仙嘉荣蹙眉看向方才用神力示警召唤她的谢予辞,问道:“谢公子,何故以神力示警、邀我前来?” 谢予辞冷笑一声,道:“这话阁下应该去问问你在九重天上的仙僚,九重天行事素来便是这般蝇营狗苟、见不得人吗?” 嘉荣听得一头雾水,闻言当即柳眉微立,眉头夹得死紧。 她显然是误会了,语气不太好的说道:“谢予辞,你这是何意?我先前确实曾经暗中跟随过帝君一段时间,但那是出于对帝君的保护,我不出现只是不想打扰帝君此生的安宁,并非别有所图,又谈何见不得人? 更何况,上次被你发觉时,我便已说得分明。自那之后我便回了南海,若非你今日相邀,我也不会到此处碍你的眼。” 说起来,自从昔年往圣帝君神陨道消,嘉荣曾经自请下界守护东海。但不知为何,圣神帝尊却始终不曾应允,反而是将她派遣到了南海任职。 谢予辞见她误解,轻笑了一声,摇了摇头:“谢某说的并非阁下,也并非先前之事,嘉荣,你想差了。” 嘉荣闻言更加不解,她皱眉逐一看过房间内的三人,然后视线钉在了被褥掀起状态的床铺上。 她微微一怔,旋即惊声呼道:“帝君呢?” 嘉荣疾步上前,施法于额前,确定那床榻上残留的确实是卓清潭的气息,当即愤而回身,怒声道: “谢予辞!是你先前说过会照顾好帝君,我那时才会离去。你就是这般照看帝君的吗?枉费我对你的一番信任!” 灵蓉听到她问责谢予辞,当即听不下去了,于是上前一步,气呼呼道: “喂!你这个神仙好生没道理!我与阿婆日以继夜的守护卓清潭,谢予辞更是不辞辛苦、日日披星戴月的去东海搜寻蓬莱,寻找能救治卓清潭灵脉的仙草爻华! 凭我的修为,区区凡人如何能蒙骗了我去?明明是你们天界的人掳走了她!你怎么恶人先告状,还怪罪起我们来了?” 嘉荣闻言怔住了,她豁然转头看向谢予辞。 “她说的是真的?蓬莱上的爻华能救治帝君的伤势?我怎么不知爻华还有此等功效?” 谢予辞挑了挑眉,淡淡道:“因为神仙之躯有元神护体,即便被地心焱火所伤,也会很快自愈。 爻华能治疗地心焱火灼伤的这一效用,于仙神而言太过鸡肋,因此并不曾在典籍中记载。 至于凡人吗,凡人终其一生都无法寻到几大仙山的踪迹,更加对仙草的功效一无所知。因此除了我们那几个上古便存在于世的‘老不死’,就连你们这些九重天上的仙神,亦不知爻华可治愈凡人的这一功效。” 嘉荣凝眸正色道:“既然如此,怎么不早说?那我们还等什么?我知道蓬莱在哪里!” 谢予辞豁然抬头看向她,晚青不禁凝眉侧目。 灵蓉也惊呼出了声:“啊?什么?我们寻了蓬莱好多天了,却连半点踪迹都未曾找到,你居然知道蓬莱在哪里?” 嘉荣上仙轻轻颔首,快速说道:“十几年前蓬莱不知因何,居然飘移到了南海,而我正是南海的守域上仙,由于” 她微微一停顿,随后还是轻声坦言道:“由于我自己的一点私心,便借用昔年帝君的神器‘定海珠’,将蓬莱留在了南海,并施法隐藏了它的踪迹。” 灵蓉闻言瞠目结舌:“你这是有什么毛病啊?将蓬莱固定在南海藏起来,这是要做什么?” 谢予辞和晚青却都沉默了下来。 他们其实明白嘉荣为何会如此。 昔年往圣帝君曾用神力将蓬莱强留在仙山岱舆旁三十里外,这一留,便是几百年,直至往圣帝君太阴幽荧神陨道消,神力不再,蓬莱才算彻底脱离往圣帝君的掌控,重新在海域游走移动。 嘉荣虽然如今已经是地位显赫的南海守域上仙,但在她的心中,她的“家”却始终在东海,在岱舆。 她生于仙山岱舆,长于仙山岱舆,化形于仙山岱舆,得道后成为上仙更是在仙山岱舆濯祗仙宫任职千年。 而仙山岱舆终归是沉没于东海海底,从此再也不见。 嘉荣在南海骤然看到熟悉的蓬莱,一时之间心中动容。 于是,她便借用往圣帝君留下的神器,将蓬莱定在南海,让她时常能看到,时常可以缅怀过去。 其实,嘉荣与晚清也是老相识了。 她们二人一个曾经是早早挂名在往圣帝君濯祗仙宫座下的仙兽腾蛇,是由往圣帝君和谢予辞亲自教养的仙兽; 而另一个却只是生于仙山岱舆的一株寂寂无名的嘉荣仙草。 晚青自从见到嘉荣现身,便一直沉默寡言。 遥想当年,她们的身份本来悬殊差距,但如今却又两级反转,天壤之别。 嘉荣听到灵蓉的疑问沉默了一瞬,然后淡淡道: “不过是我的私心执念罢了,我不知你们居然在寻找蓬莱,更不知蓬莱上的爻华居然便可治愈帝君灵脉上的裂纹。既然如此,我这就带你们——” 谢予辞忽然抬头,打断了她:“蓬莱自然是要去,但还有一事同样迫在眉睫,那便是究竟是谁掳走了卓清潭,你可有什么九重天上的消息?” 第一百九十一章 宫主楌桪 嘉荣上线闻言却微微皱眉,她略一沉吟道: “我驻守南海九千余年,除了每三百六十余年、也就是九重天上的一年会上天述职一次外,其他时间几乎很少会返回九重天。” 谢予辞沉默一瞬,问:“其他昔年曾经在濯祗仙宫中任职的仙君,而今你可还有可信之人仍然在九重天任职?” 嘉荣微微一顿,旋即轻叹一声。 她摇了摇头,缓缓说道:“昔年岱舆濯祗仙宫的仙娥仙侍和仙官,大多自在惯了不愿上天受到约束。 况且自从帝君自从帝君‘走’后,他们大多也都听信了帝尊的说辞,以为帝君是去凡间历难了。 因此,昔年濯祉仙宫旧人的选择和如今境遇大多跟我相当,他们纷纷自请下界去做守域四海九州凡间的地仙。 而今万年来大家与九重天上的新任神官们也不甚熟络,怕是也打探不出什么来。” 她顿了顿,又蹙眉道:“更何况,我始终不认为,九重天上的仙官会掳走帝君。他们没有理由,更不敢冒犯帝君。” 灵蓉“哼”了一声,不满道:“你是神仙,自然是向着自己人说话喽!” 嘉荣蹙眉沉声道:“我是神仙不假,但我更是帝君的人。在本仙君心中,这世间不会有任何事物或人,重要得过帝君的安危。” 她意有所指的看了看谢予辞,道:“若非如此,想必谢公子也不会第一时间,便先将我找来。” 谢予辞对灵蓉缓缓摇头:“嘉荣可信。” 灵蓉闻言不甚服气的撇了撇嘴。 谢予辞转头再度看向嘉荣:“上古四大凶兽而今早已灭绝,世间现存的大妖虽然还有几只,但却未必是晚青的对手,更不会无缘无故来劫走一个凡人仙门弟子。” 晚青忽然蹙眉低声道:“主上,会不会是凡间四大仙门中的长老掌门?他们也知道了帝君的身份。” 谢予辞摇头:“不会,那些仙门中人是什么道行,你我心知肚明。 他们在你和灵蓉面前,一个照面便会落败,绝不可能瞒过你们。若他们有如此高明的道行或者法器,当日便不会被我蒙蔽了那么久。” 晚青沉默着点了点头,确实如此。 当初若不是李长风祭出了无妄海那枚雨神雨师染当年遗留下来的仙缘符,测出了谢予辞身上并无仙气,以凡间仙门中人的道行,是识不破谢予辞的。 嘉荣蹙眉问:“所以,你觉得必然是九重天上的人劫走了帝君?” 谢予辞定定看向她。 “劫走卓清潭之人,必然知道卓清潭的真身身份,也与卓清潭的前世之身有什么牵连渊源。 而除了九重天上的人之外,谢某实在想不出,还有何人有这个动机、亦有这个能力,可以这般不动声色的在晚青和灵蓉跟前劫走她。凡人做不到,大妖亦不行。” 嘉荣怔怔的沉默片刻,忽而道:“我先回一趟南海,寻蓬莱取一株爻华,然后即刻上天一趟。 我忽然想起阿染便是九重天雨神,她必然在天界,我去探寻一番九重天上是否有什么异动。你们稍安勿躁。” 谢予辞却蹙眉道:“爻华同样不容有失,我与你同去。” 与此同时,云州府,崇阿山,端虚宫紫薇殿。 卓清潭缓缓睁开了眼睛。 她先前因六识封闭、眼识全无而发散的瞳孔,此时眸光幽深冷凝,再无一丝茫然。 她缓缓撑起身体坐起身来,用视线一寸一寸扫视着周围的陈设,最后将目光微微凝结在床头凭几上面放置的那枚白玉为体、由金丝盘绕,还镶嵌着几块色泽极通透的碧玉色的上等灵石的臂钏。 ——是凃雪碧。 而她此时居然身在端虚宫紫薇殿,她自己的寝室。 卓清潭不动声色的轻轻蹙眉,感受自身灵脉内流转不息的灵力。 此时此刻,她的灵脉虽然还有许多裂纹,但是当初被地心焱火灼烧的伤势已不再扩散,甚至隐隐有了正在逐渐愈合的感觉。 所以,她为何会回到端虚宫? 又是谁为她治疗了灵脉伤势? “——吱。” 卓清潭缓缓转头看向门外的方向。 房门被人推开,进门的年轻女弟子看到卓清潭醒来,当即惊喜道:“师姐!你醒了!你感觉怎么样?” 卓清潭看到来人,眼底的警惕骤然一松,她看着急切的快步走到她跟前的少女,迟疑着问:“羽浓?怎么是你?” “当然是我啦!” 安雨浓笑意晏晏的看着她道。 卓清潭凝眉看向她:“羽浓,你可知我是如何回来端虚宫的?” 安雨浓疑惑的看了她一眼,“咦”了一声,不解道:“师姐,你难道不知道吗?据说是师父从恶妖手中将你救回来的呀。” “师父?恶妖?” 卓清潭讶异的挑眉:“师父和诸位师叔已经出关了?” 安雨浓重重点了点头。 “嗯!师父他们刚刚出关,便从我爹爹那里听闻你和哥哥先后失踪的消息,于是亲自去寻你们,这才将师姐救了回来。” 卓清潭微微一顿,心底略有犹疑。 楌桪宫主“救”了自己? 可是楌桪宫主虽然是仙门百家之首,但以区区凡人修士的道行,如何能从晚青和灵蓉这种避世万年的大妖抗衡?他又是如何“救”出自己的? 安雨浓说到这里,轻轻叹了口气:“只是不知哥哥现在人在哪里,可否安全。” 卓清潭闻言轻轻摇头,安慰她道:“不必担心,罗浮他很好。” 她前一段时间虽然六识闭塞,意识混乱,但如今既然已经摘下了凃雪碧,恢复了六识,神志便也清明如旧了。 不论是谢予辞,亦或是晚青和灵蓉,都不会伤害安罗浮。安罗浮只是去东海寻找蓬莱而已,并非他们所担忧那般是被恶妖所害。 正在这时,一个沉静的男子声音在门口响起:“醒了?” 卓清潭和安雨浓抬头看去,只见一个年至中年,面白如玉,丰神俊朗的男子站在门口,目光和煦的看着她们。 准确的说,是看着卓清潭。 安雨浓见到来人,立即收起笑脸,难得规规矩矩的当即站起身来,像见了大猫的硕鼠。 她恭恭敬敬的双手结印一礼:“拜见师父。” 楌桪宫主轻轻颔首,并没有看向她,而是十分专注的将视线看向了卓清潭。 卓清潭看到他出现先是一怔,旋即掀起被子,便要起身。 楌桪宫主却已施法移到她身边,轻轻用手抵在她的肩膀上,缓缓摇了摇头:“你身体尚未复原,不要起身。” 卓清潭微微一顿,也不再勉强,恭敬的轻声道:“师父。” “嗯。” 楌桪宫主目光温和的看着她的眉眼,点了点头。 但是当他转头看向安雨浓时,虽然依旧语气温和,视线中的温度却降低了许多。 楌桪宫主淡淡道:“羽浓,你先退下吧。” 安雨浓也习以为常,并不觉得有什么奇怪。 他们的师尊端虚宫宫主楌桪性情素来冷清,常年不是闭关便是游历在外,与弟子们之间的感情其实并不深厚。 除了面对他们的师姐卓清潭外,师父似乎不论面对任何人都是这样一幅冷冷淡淡的模样。而他们师兄妹几人,也大多是师姐代师授业教导大的。 安雨浓平日里无法无天惯了,但却只有在楌桪宫主和卓清潭面前,才老实的像一只小鹌鹑。 她规规矩矩的垂眸应道:“是,师父。” 然后悄悄看了看卓清潭,这才蹑手蹑脚的退了出去。 待安羽浓离开房间带上房门后,楌桪宫主转过身来,轻轻落座于卓清潭卧榻旁的木椅上,关切的问道:“身体如何了?灵脉可还有裂痛之感?” 卓清潭静静感受了片刻,如实答道:“徒儿已大好,若不使用灵力,几乎感觉不到痛感。” 楌桪宫主闻言轻轻舒了口气,然后点了点头道:“这样便好,只要你不妄动灵力,灵脉便会逐渐伤愈。” 卓清潭却若有所思的看了他一眼,疑惑的问:“师父,您是如何将我寻回的?” 楌桪宫主淡淡看了她一眼:“怎么?与妖孽为伍久了,连家都不想回了?” 卓清潭微微一顿,片刻后轻声道:“师父,她们虽是妖身,却并不为恶。徒儿与之相交,并不曾违背端虚宫祖训。” 楌桪宫主轻轻笑了笑,缓缓摇了摇头。 “瞧瞧,这才与他们认识多久,便学会了顶撞师父。” 卓清潭喉间不禁一塞。 楌桪淡淡看了她一眼:“怎么?与妖孽为伍久了,连家都不想回了?”[阴阳怪气jpg][养大的白菜不听话了jpg] (本章完) 第一百九十二章 幽荧,别来无恙 楌桪宫主淡淡继续说道:“徒儿,你当真是长本事了,居然不畏生死也要冲开为师在你灵脉上设下的封印,去破开你几位世叔布下的捉妖法阵。 ——如此不要性命的莽夫之举,若非因你此时伤势严重,为师必然也要惩戒于你。” 卓清潭沉默一瞬,施了一礼,轻声道:“师父,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当时事态突变,我心中亦有自己固守的坚持,因此不得不出手。” 楌桪宫主眉峰紧皱,他面露失望之色,缓缓摇了摇头:“清潭,你错了。你应该记住,不论遇到什么样的境遇,君子都应不立桅樯——这世间再没有什么,能比你的性命更为重要。” 卓清潭闻言微微蹙眉,她若有所思的看了一眼楌桪宫主此时分外严肃的神态。 “师父,您以前不是教导徒儿,仙门弟子若是畏死,便不能行侠仗义,除恶为民。如今为何” 如今为何却要劝她只顾自己? 楌桪宫主豁然抬头,目光沉沉的直视她。 那目光如此复杂,隐痛沉沉。卓清潭一时之间被他视线所慑,怔忪的看着他。 他定定的看了她一瞬,忽而转开视线,沉声道:“你不必多问。为师自有为师的道理。” 卓清潭静了一瞬,忽而问道:“师父,那您又究竟是如何稳住我灵脉上的伤势呢?” 楌桪宫主这次没有看她,只是淡淡道:“端虚宫存在了数千年,自有屹立不倒的秘法或灵药。” 卓清潭却没有被轻易说服,她眸色如洗的看着楌桪宫主。 “师父,是爻华吗?对吗?” 在凡间,若还有什么能治好她灵脉上的伤势,便只有爻华了。 楌桪宫主微微一顿,忽而轻声道:“清潭,你生而澄澈,灵台清明,这世间本来便少有人或事可以瞒过你,除非,是你自误己身。” 卓清潭却若有所思的笑了笑。 “师父方才说端虚宫自有屹立不倒的秘法灵药,而您又是从崇阿山太虚秘境中出关不久,想来这次救我性命的爻华,便是生在了太虚秘境中。” 她了然的点了点头,轻叹:“所以,师父当日赶到无妄海后,第一件事便是封住了我被地心焱火灼伤的灵脉,第二件事便是将我带回端虚宫,第三件事便是亲自进了太虚秘境。” 她直直看着楌桪宫主的眼睛。 “众位师叔才是师父安排入秘境修复动荡的秘境结界之人,而师父您……是去太虚秘境找仙草爻华,救我性命的。对吗?” 楌桪宫主静静看了她一瞬,摇头笑了笑。 “果真,什么都瞒不住你。清潭,慧极必伤,情深不寿。你天生情脉不显,本是你此生之福万望你能珍惜,不要执迷俗情俗事。” 卓清潭没有说话,只是安静的看着面前儒雅的男子。 修仙之人大多长寿,面相年轻。 许是因为道行精深,楌桪宫主明明已经年近四十,瞧着却像是三十出头一般。 世人都说,她天赋异禀,道行灵力已经趋近于她的师父楌桪宫主。但卓清潭却始终不曾看透楌桪宫主的修为深浅。 既看不透,便说明楌桪宫主的修为,始终在她这具凡人之躯之上。 但是按理说,这并不应该。 以前,她前事不知,格外谦逊,自是不会“自视甚高”觉得自己真的天赋异禀。 但如今的她知晓前尘诸事,便知仙门传言非虚,她确实仙缘颇深,天赋异禀。 她乃是上神神魂转世,哪怕她已失去神骨神格神力,甚至也许神魂都未必是完整的,但上古上神的哪怕一缕残魂,也不会被一介凡人的天赋和灵力压制。 既然如此,她的师父楌桪宫主必然不是寻常之人,想来说不定也是一位下凡历难、前尘尽忘的神仙。 只有带着完整的仙灵、仙骨和元神转世的神仙,才有可能拥有楌桪宫主这般道行。 可是,他又是哪位仙君的转世呢?她居然一丝一毫都看不出来。 卓清潭脑海中忽然想到了什么,灵台极快速的闪过一抹光亮。 然后她突然抬起头,双眸一眨不眨的看向楌桪宫主。 “师父,爻华可缓解地心焱火灼伤的伤势这一功效,您又是从何处得知?” 楌桪宫主微微一顿,旋即淡淡道:“为师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粟米都多。宫中诸多仙界典籍为师也尽数阅览过,知道这些又有什么奇怪吗?” 卓清潭却忽然笑了。 她轻轻摇了摇头:“师父,您忘记了吗?端虚宫掌籍堂中所有的典籍,自我十二岁时便已全然熟读。” 她定定的看着楌桪宫主的眼睛,缓缓道:“端虚宫中,不会有任何典籍是徒儿不曾阅览过的。徒儿虽然愚钝,却有过目不忘之能。徒儿并不记得,曾有典籍记载仙草爻华的这一功效。” 因为这个功效于天界神仙来说本就太过无用,于凡人而言又如同海市蜃楼。因此,便是等闲神仙都不知爻华仙草居然可以缓解凡人身体被地心焱火的灼伤。更不会将其记录在典籍中流传于世了。 楌桪宫主微微一顿,他不动声色的看了卓清潭一眼,淡淡道: “怎么?清潭,你总不会以为为师会瞒你害你吧?” 卓清潭闻言轻轻摇头笑了笑。 “师父自然不会害我,这点毋庸置疑。但是,师父您是不是有什么事在瞒着我?比如您的真实身份。” 楌桪宫主眉心忽然微微一动。 他起身轻轻理了理袖摆,缓缓道:“清潭,你的六识刚刚恢复,许是意识还不甚清明,为师不会与你计较。罢了,你先休息吧,为师明日再来看你。” 他转身欲离开,却听背后传来一声语调虽轻,却十足笃定的声音。 卓清潭那极具特色的清冽嗓音,在他身后淡淡响起: “……帝尊,许久不见。” 楌桪宫主缓缓顿住脚步,他背对着卓清潭沉默静立良久。 片刻后,他忽然淡笑了一声,却依旧没有回头。 “你是何时发现的?” 卓清潭笑了笑,道:“就在刚刚,不过也只是猜测。若是帝尊不认,我也不敢确信。” 圣神帝尊也笑了,他缓缓摇了摇头,转过身来,目光温和的看着她。 “你既已怀疑,那吾便也没有必要再瞒你。吾临凡于世本就是为护你安康,你知道的,吾不会伤你。” 他目光灼灼的注视着卓清潭。 “——幽荧,别来无恙。” 让我看看,有多少人猜中端虚宫宫主就是帝尊啦?[摇头晃脑jpd] (本章完) 第一百九十三章 帝尊,若我不想呢 卓清潭听到这个久违了的名字,不禁微微沉默,旋即轻轻长叹了一声。 “帝尊,其实‘太阴幽荧’这个名字如今于我而言,早已十分陌生。我是否无恙,帝尊多年看在眼中、历历在目,想必已不需我再多加赘述。” 她抬起头来,那双如同水墨山水画般浓墨重彩的眉眼,定定注视着圣神帝尊的双眼。 “传闻天界诸仙神被帝尊约束,近万年来极少临凡。导致这近万年的凡间典籍中,对九重天的仙神记载也愈发寡薄。 帝尊,您的本体,可是在九重天上参悟生死大关?如今我面前的这具凡人之躯,应是您一缕元神之力所化的分身吧?” 圣神帝尊淡笑着颔首道:“没错,吾的神体如今还在九重天东极御宵殿闭关。 吾神体有恙,这九千七百余年岁月被迫闭关不得出,只能分出一缕元神之力于凡间,化身为一名凡间修士。 也正是吾在九千多年前,亲手创建了这座端虚宫,并引导当时比较出众的其他三个仙门,与端虚宫合力共同守护你昔年神骨所化的四大秘境结界。” 卓清潭沉默着听他说完,忽然问道:“帝尊神体有恙,被迫闭关参悟大道,可是因我之故?” 圣神帝尊定定的注视着她片刻,语气极轻、却十分认真的道: “幽荧,我不能亲眼看着你如同女娲盘古一般,魂归混沌、神陨魄散。 不论付出多大的代价,不论你的一缕残魂凝聚后,还是不是上古上神太阴幽荧,我都要拼上一拼,试上一试。” 圣神帝尊并没有用“吾”这个天尊至高至上的自称来称呼自己,而是用了“我”这个寻常的称呼。 因为此时的他,并非高高在上的九重天上那位天地共主圣神帝尊,而只是太阳烛照。 与太阴幽荧相生相伴、共同被天地孕育而出的太阳烛照。 卓清潭无法不动容。 她静了一瞬,轻轻叹了口气:“帝尊,我神寿既尽,您这又是何苦?” 前世的她,已完成了自己身为上神和帝君的使命和责任。 虽那一世存于天地数万载,憾事有之、遗念有之,但世间之事本就没有十全十美,她也早就接受了自己不甚完美的命道结局。 不成想圣神帝尊太阳烛照居然会自损万金神体,使用上古禁术秘法,替她凝聚了一缕神魂于世间。 圣神帝尊闻言淡淡笑了笑,他静静的看着她。 “你昔年抽出自己的一半元神,用来镇压他体内的凶煞之力时,又是何苦?” 她先是静默一瞬,旋即想起当年那个立于东海之滨、神采奕奕、肆意飞扬的少年凶神,旋即唇角不禁微微牵起一抹笑。 卓清潭缓缓摇头:“那不一样。” 圣神帝尊却道:“哪里不一样?” 他沉声道:“幽荧,你本是这天地间最为澄澈纯净的神明,为何却勘不透这俗情束缚?那凶神,误了你之道心。” 卓清潭却摇了摇头。 “帝尊,他与你我其实一般无二,均是混沌初开天地间最为纯粹的力量所化。 只是你我二人被天道眷顾,是天地间最为至纯至净的力量所化。而他却生来无从选择,是天地间至凶至煞的力量所化。 但尽管如此,他一生中却从未做过一件伤天害理、穷凶极恶之事。 不是他误了我的道心,而是帝尊,您始终对他这个天地间的‘异类’心存偏见,无法放下芥蒂。” 圣神帝尊淡淡道:“幽荧,吾不愿与你争执。他身怀毁天灭地的力量,却无法自抑,这便是他与生俱来的原罪。 你觉得他很无辜,是吗?可天地苍生、三界生灵,又是何其无辜? 身为兼济三界的天地共主,你的心过于慈悲,不够狠绝。” 他一字一顿道:“有些事情,不破,则不立。” 卓清潭静了一瞬,忽然飒然一笑。 “正如帝尊所言,你我二人,一个希望抹平‘变数’,一个希望求同存异,争执也是无异,不说也罢。” 圣神帝尊皱眉看着她,目色沉沉:“你昔年心软,留下他性命,期望的‘求同存异’。这个决定又给你带来了什么? 带来的是堕神汀畔殉神钟的碎裂!是你元神被重创、神陨岱舆!是如今勉强拼起一缕神魂,坠落凡尘变为凡人! ——幽荧,你还不知悔吗?” 卓清潭双眸清澈,眼底带着一丝淡淡的怅然的笑意。 为什么他们一个两个,都问她是否有悔? 她淡笑道:“帝尊,不论上一世,亦或是这一世,任何自己选择的路,我都不曾后悔。 而今我这般也很好,不再是上古上神太阴幽荧,更不是九重天上的往圣帝君。现在的我,只是一介凡人卓清潭,也就再不需在意自己的心是否足够狠绝足够无情了。” 圣神帝尊沉声道:“你不会永远是凡人,你也不能永远是凡人。” 卓清潭微微一顿,垂着头没有说话。 圣神帝尊见他不语,宽慰道:“幽荧,你放心,吾必会助你此生再次修仙得道。即便你没有神格与神骨,但神魂尚在,天资卓绝,必能再度位列仙班。” 卓清潭却忽然轻轻道:“可是,帝尊,若我不想呢?” “你说什么?” 圣神帝尊一时怔住了。 卓清潭轻轻笑了笑,她坦然的抬起头来,视线没有一丝闪避的直视着圣神帝尊的眼睛。 “我说,若我此生,并不想得道成仙,回归九天呢?” 圣神帝尊怔了一瞬,下一刻当即斥责她道: “你当真是六识缺失太久,意识糊涂!已失了心疯!” 他脸色骤变,沉声道:“你可知你这缕残存的神魂,能够再次凝聚入九幽转世为人有多么不易? 吾用一缕元神之力化身为人,代代换一具新的傀儡身体做这端虚宫的宫主,就是为了在凡间寻你!” 圣神帝尊目光沉痛的看着她。 “整整九千七百余年啊!整整九千七百余年!你可知,吾立身天地间苍茫回首,数千年来却始终不曾等到你的神魂重聚。 多少次午夜梦回,吾仓皇失措到几乎以为自己的术法失败了,以为你的神魂已经彻底消散回归混沌,以为这三界再无你太阴幽荧!” 卓清潭怔忪了一瞬。 帝尊他 在这一瞬间,她对太阳烛照,并非毫无愧意。 第一百九十四章 哪怕命途短暂,哪怕万劫不复 原来,那位一生无情无欲、持身甚严的圣神帝尊太阳烛照,也曾为了她破例,为了她心生偏颇,为了她枉顾天道轮回、企图强留她的一抹神魂。 他不仅是一位尽职尽责的天界帝尊,其实,也是一个合格的兄长。 这么久的岁月,他的一缕元神之力化人,依托端虚宫宫主的“虚假”身份,不辞辛劳、没有丝毫不耐的在这凡间游走。 他独自等待一场奇迹,等待一个未必有结果的结果,其间焦灼寂寥可想而知。 片刻后,卓清潭喟然轻叹一声,语气真诚的道: “帝尊,对不起,这九千余年,我让您伤心了。” 圣神帝尊却眉心紧蹙,他轻轻了摇头:“幽荧,你我之间,本不需说这些。当年北地天降异象,柳州寒冬时节,忽而春暖花开。百里冰河解冻,一夜万物回春。 ——我在崇阿山夜观天象,见此异象,便知是你降生了。 我连夜赶往柳州府,找寻多日,终于找到了你的转世之身,并将你带回了端虚宫。但我却发现,你的神魂,却并不是完整的。” 卓清潭微微一怔,她先前就觉得自己神魂和力量十分薄弱,原来是因为她的神魂并不是完整的。 圣神帝尊面沉如水,他沉声道:“吾昔年已尽力挽回你那些散于混沌的神魂,但是上神陨落的力量,哪怕是吾施加禁术密咒亦无法阻止。 吾拼尽所能,最终也只能留住你的一部分神魂。 所以,关于这缕神魂是否能被天地蕴养、重新凝聚转世其实最初,吾亦没有十足的把握。” 他的眼中没有一丝商量的余地,他此时的每一句话,都掷地有声。 “幽荧,你此生必须得道成仙——以这具神魂并不完整的凡人之躯得道飞升。否则他日,若你阳寿尽时还是凡人,那么你的这缕神魂是否还能再次轮回转世,都是未知。” 卓清潭轻轻垂首,沉默不语。 “你在犹豫什么?” 圣神帝尊似乎十分不解。 他们二人本来生来便是圣神,成仙成神,亦是理所当然。 “你此生本是上神神魂转世,修仙问道于你而言,便如同吃饭饮水一般简单。即便是没有吾相护助阵,你也必然能再次得道、位列仙班。” 卓清潭轻叹口气,道:“帝尊,我并非在担心自己无法修成正果,而是此生我当真不想再修仙问道了。 既然我们已经开诚布公,那么仙门弟子这个身份、端虚宫掌宫这个权柄,还请帝尊收回吧。” 圣神帝尊眉头皱的死紧:“你此乃何意?” “帝尊,昔年作为往圣帝君太阴幽荧,我虽没有做的很好,但数万载来亦是殚精竭虑,不曾有一日懈怠。” 她定定的看着圣神帝尊,双眸温和却坚决。 “太阴幽荧已经完成了自己生而圣神的使命,神陨消散于天地。帝尊,我累了。此生,我只是凡人卓清潭,不再是‘她’,也不愿再做‘她’。” 圣神帝尊沉默一瞬,缓缓摇了摇头。 “吾许诺你,待你得道飞升、位列仙班后,可以从此以后不再做帝君。但你必须修行得道,否则,你一旦以凡人之躯身死,之后神魂何归尤是未知。这个险,吾不能冒,也断然不会允许你任性。” “帝君。” 卓清潭无奈的轻笑了一声:“牛不喝水,不能强按头,这是凡人都懂的道理,帝尊想必不会不知。 更何况修行这种事情,若我不愿,即便是以帝尊通天之能,亦无法用外力胁迫,您这又是何必?” 圣神帝尊双目一片沉寂。 他目色沉沉的看了她良久,忽然道:“你不愿再做仙神,是为了他,为了那个凶神。” 圣神帝尊这句话是肯定句,并非疑问,似乎他也并不需要卓清潭的回答。 卓清潭静了一瞬,轻叹道:“不光是为了他,也是为了我自己。帝尊,我生于世间数万载,始终无欲无求、按部就班、无甚波澜的活着,而我也已经死过一次。您就当是心疼我这一回罢,让我做一次自己想做的事,陪一陪自己想陪伴的人,如此,可好?” 圣神帝尊定定的看着她,缓缓问道:“哪怕命途短暂?哪怕万劫不复?” 卓清潭淡笑的看他,眼神温润如水,却至柔亦至刚。 “哪怕命途短暂,哪怕万劫不复。” 圣神帝尊沉默一瞬,忽然笑了,但是他却十分笃定的道:“是吗?即便是你愿意,即便是吾首肯,那凶神也未必答应。” 他话毕抬头,淡淡看向门外,道:“阁下既然来了,何不进来一叙?” 卓清潭闻言一怔,她顺着他的视线看向门外。 只见此时,一道高挑纤长的人影,正静静站在她房门外,也不知他在那里究竟站了多久。 他面容清隽,乌发如云,腰杆宛如一杆苍竹,正是谢予辞。 如今紫薇殿附近的三人中,两人修为具在而今的卓清潭之上,她居然全然没有察觉谢予辞是何时到的。 谢予辞淡淡瞥了圣神帝尊一眼,微微挑了挑眉梢。 哪怕过去九千余年岁月,哪怕得知是他费尽心力挽留住卓清潭一线生机,他还是很难将太阳烛照看顺眼。 不过,只要他不找他的麻烦,他看在卓清潭的情面上,便是敬上他一分也无妨。 谢予辞单手挥袖、撩起衣摆,迈进了房间。仪态写意风流,十足不羁。 他似笑非笑的看了一眼圣神帝尊:“原来,是你。” 正如嘉荣预料的那般,若没有圣神帝尊的令喻,九重天上等闲神仙万万不敢劫走卓清潭,干扰上神“历难”。 圣神帝尊脸上却没有一丝一毫的笑意。 他沉声道:“凶神,许久不见。” 谢予辞凉凉道:“若非非来不可,谢某倒是希望不必再见阁下。” 他歪过头认真的看向卓清潭。 他的视线在她的面色和唇色上轻轻打转,然后十分认真的探查了她如今灵脉流转的气息,终于缓缓舒了口气。 “你已大好,如此便好。” 第一百九十五章 我会陪你走下去 其实,此时谢予辞的怀里,还揣着一株他披星戴月赶去南海、从蓬莱仙山摘来的仙草爻华。 只不过,如今看来,她应该已经不需要了。 她用不上这些,那便再好不过了。 卓清潭朝他温和的笑了笑,问道:「我已无碍,你是来接我的吗?」 圣神帝尊眉峰微蹙,下意识的握紧手指。 他如今这具凡间分身的修为,仅是自己的一缕元神之力,而谢予辞此时拥有的神力远在他之上。 若是谢予辞执意带走卓清潭,他们之间,便会是一场足以毁掉端虚宫的恶战。 但不成想,谢予辞却笑着轻轻摇头。 「我本来,确实是来接你的。」 卓清潭微微一顿,脸颊上的笑意微微收敛了几分,她抬眸静静看他。 谢予辞缓缓继续说道:「但是如今,我却改变了主意。」 圣神帝尊闻他此言,一直暗自握紧的手指却微微一松。 果然。 他就知道,哪怕谢予辞每每面对他时都是一身反骨、凶性不减的混不吝,但在这件事情上,他一定会退步,跟他站在一边的。 卓清潭沉默的看了谢予辞一瞬,忽然道:「谢予辞,我们有过约定。」 谢予辞目露追思,他轻轻道:「是。」 那晚南山乌的半山客栈,夜色缱绻,月照温泉。 湿气弥漫的客房里,她身体微微前倾,十分认真的对他说道: 「我没有说胡话,我是认真的。万事随缘便好,即便我一直如此,亦没什么不好。」 他当时曾问她:「没什么不好?难道你当真打算一直做个哪怕偶尔风吹日晒,便会风寒发热的病弱凡人不成?」 她却笑意晏晏的回道:「那又有什么关系?」 「——谢予辞,若我永远都是这样,永远都不会再好了,你可愿意陪我找个山清水秀、没有人烟的地方,了此残生吗?」 他当时答应了。 他们之间,确实有过约定。 但在她的生死安危面前,这世间,再无大事。 谢予辞忽而低哑的笑了笑,他抬起头来,眼底带着一抹化不尽的温存。 「清潭。」 他忽然轻轻叫她的名字。 卓清潭静静偏头的看向他。 这一世他们自打相逢,她便一直半聋半瞎着,后来甚至彻底眼盲耳钝。 上一次这般真切的听见他的声音,这般清晰的看见他的脸,还是在上一世,在她还是太阴幽荧时。 她听见他温声轻柔的说道: 「清潭,哪怕你不舍弃端虚宫弟子的身份,哪怕你重新开始修仙问道,我们的约定亦不会变。」 卓清潭微微一怔:「你说什么?」 谢予辞歪头看着她,笑容明媚。 光影照映在他的洁白的脸颊上,像是一件被上天精雕细琢的工艺品,十分好看。 「我愿意陪你了此余生,直到你此生功德圆满,再度位列仙班——至于你我之后的事,便交给之后的你,再去决定。」qδ 交给那个再度端立九天、掌执三界的你,去决定吧。 卓清潭下意识的蹙起眉心,她站起身来,走到他的身边,直视着他的眼睛。 「予辞,我们——」 「清潭。」 谢予辞忽然打断她,他垂头静静看着面前近在咫尺的容颜。 面前之人,是他肖想了数万载的执念,也是他参了数万载的道。 他轻轻抬手触碰了一 下她的指尖,然后笑了笑。 「「我们」的概念,只有你能活着,才会存在。」 也只有你活着,才会有以后。 他认了。 不论卓清潭成仙问道,再度身负仙格后,心中的想法是否会有所改变他都认了。 这么多年过去,他还是会情不自禁,在她面前俯首称臣。 谢予辞静静的看着她的眉眼。 那双眉眼在他的识海中如此深刻,几乎像是刻在了他的元神中一般。 他剑眉朗目,看向她的眼神却没有一丝攻击力。 「便当是为了我。我们的余生或许再没有「山清水秀」和「荒无人烟」,但在这座崇阿山端虚宫、在这凡俗大千世界,我会陪你走下去。」 走到你,不再需要我为止。 * 安雨浓看谢予辞却不太顺眼。 自打这个男人出现,便总是在她师姐身边打转,搞得她都快要「失宠」了! 比如说,她早上带着家中私奴做好的精致早茶来孝敬她师姐,结果却发现这厮不知何时已经泡好了什么不知名的古茗。 最可气的是,居然比她家豢养的茶艺私奴大师泡制的清茶更加回味悠久! 再比如说,她晚间正指挥着家奴私厨烹制精美佳肴,结果却发现这厮已经用她们紫薇殿的后厨做出了一桌色香味俱全的药膳! 他还十分「不怀好意」的说什么「做的不好献丑了」,他这是在故意讽刺她吧? 他一定是在讽刺她! 一个大男人,如此不思进取!整日里围着灶台打转,真是令她不耻至极! 安羽浓斜着眼睛觑着谢予辞,轻蔑的发出了一声「哼」,然后小声道:「哪里来的纨绔子弟!没有出息!没见过世面!呸呸呸!」 安羽浓并不知道谢予辞的真实身份,只当他如同他先前自己介绍的那般,是一名长居北地兖州府的一名富家子弟。 谢予辞的神力收放自如,如今他收敛起来神韵气息,整个人便如同一般凡人无甚差别。 别说是安羽浓这般浅显的道行,便是当初的四大仙门的掌门和长老,都无法堪破他的修为高低。 谢予辞很有气煞人也的天赋。 他闻言展颜一笑,那笑容里明媚多情,又带着一丝似乎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挑衅。 他曼声道:「谢某虽然没什么出息,可是,谢某生得好看啊。」 安羽浓重重「呸」了一声,斜眼看他:「好看顶什么用?可以当饭吃吗!你这人,一天天是没有什么正经事可以做了吗?怎么整日里跑到我师姐的院子里转悠?你不知道什么叫礼教大防吗?不懂什么是男女授受不亲吗?当真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安羽浓一张小嘴像是放烟花般说个不停。 但是论起嘴上功夫,谢予辞还从来没有输过。 他脸上一派郑重其事,但是眼睛里却闪烁着狡黠的笑意,然后佯作惊愕道: 「正经事?难道还有什么比为卓仙长鞍前马后更为紧要的正经事吗?莫非在安姑娘心中,卓仙长并不是那么重要?」 安羽浓气结:「你休要挑拨我与师姐的关系!师姐才不会信你呢!」 她还要再开口说话,谢予辞却已经假模假样的「啊」了一声,故作惊讶继续道: 「还有,男女授受不亲?安姑娘,常言道修仙之人和光同尘、不惧世俗、坦坦荡荡、不畏狭隘性别之偏见。不过在下看来,安姑娘似乎还是受困于凡尘俗礼,道心有待升华。」 安羽浓素来伶牙俐齿,从小到大还是第一次在 嘴上讨不到旁人半分便宜。 她瞠目结舌的看着谢予辞,然后猛地委屈的扑在卓清潭的膝盖上,撒娇告状道:「——师姐!你看他,这是什么人啊!你快些将他轰出去嘛!」 卓清潭无奈的笑着抚了抚安羽浓的发顶,然后好笑的看了眼笑意盈盈的谢予辞,笑道:「你啊,怎么惯是喜欢欺负他们兄妹?」 「什么?」 安羽浓听了这话,当即支棱起耳朵来,神色警惕又略带敌意的看向谢予辞。 「好啊!你这厮居然还欺负过我哥哥吗?」 她小脸崩的紧紧的。 「本姑娘告诉你,我可不是哥哥那般敦厚可欺,你若再欺负我哥哥,哪怕你是个凡人,我可也是要对你不客气的!」 第一百九十六章 你却是这世间极好的人 谢予辞眉眼弯弯的点头,打趣她道:“那是自然,在下一介微末草芥,如何敢欺负安公子与安姑娘这样出身名门世家的公子小姐,那岂不是‘老寿星上吊’,嫌自己命太长?” 安羽浓却信以为真,十分正色的点了点头:“你知道便好。” 卓清潭实在看不下去谢予辞戏弄自己的师妹,她靠在美人榻上,微微屈指,用一股灵气轻轻击中谢予辞的指尖。 谢予辞歪过头笑眯眯的看她。 “好了,你别逗她了。” 卓清潭轻叹口气:“算算时间,罗浮也应该快回来了。” 当日谢予辞与嘉荣第一时间赶赴南海,先从仙山蓬莱上取了一株爻华。 但是他们与安罗浮之间没有可以联络的法器,因此暂时无法告知他。以至于安罗浮那两日依旧还在东海附近徘徊,四处寻觅蓬莱的影迹。 直至圣神帝尊给卓清潭服下了爻华,替她摘下了“涂雪碧”,清醒后的她第一时间施法,用自己的琅琊玉传讯联络到安罗浮,这才将他召回了云州。 而今安罗浮已在路上,想来也快到了。 “太好了!哥哥可算回来了!等哥哥回来,咱们师门几人也算难得齐聚一堂了。” 安羽浓眼睛里亮晶晶的,十分开心的模样。 圣神帝尊的帝心,如何会倾注在凡间区区凡事之上? 因此“楌桪宫主”其实并不喜收徒,以至于他们师门之中,人丁一向不甚兴旺。 端虚宫的清越峰中,满打满算也只有五名弟子而已。 ——其中作为关门弟子的她与她兄长,还是师父看在他们父亲和师姐的面子上勉强收下的。 由于天赋原因,也并未传授给他们兄妹二人沧海毋情诀。 但是尽管如此,他们师姐弟五人关系却极好。 虽然他们大多有各自的任务和历练在身,总是聚少离多。 但是师门和睦,手足情深,彼此之间从无龃龉或矛盾。 安羽浓兴奋的不行! 而今,长久在外游历的二师兄和三师兄也回来了,等她哥哥回来,他们便该好好聚聚才是! “啊!说起来,咱们几个也有三年不曾聚在一处了,这次当真要好好聚一聚才是!” 安羽浓是个闲不住的性子,又极其喜欢热闹,此时兴致颇高,便想办一场家宴热闹热闹。 只是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迟疑着从卓清潭的双膝上抬起头来,有几分犹豫的看了看她,欲言又止道: “师姐,师父如今正在宫中,他老人家想过来喜欢安静,最讨厌吵闹喧嚣了。咱们清越峰上也素来人烟稀少,清静惯了。若我着人布置家宴小聚,师父会不会不悦动怒呀?” 卓清潭笑了笑:“不会。我们只是同门小聚,不过几人凑趣而已,你把宫主想的太过严苛了些。” 自打知道了“楌桪宫主”的真身,卓清潭在人前,便开始改称圣神帝尊为“宫主”了。 不过,端虚宫中的弟子们大多数也是这般称呼“楌桪宫主”的,因此这般称呼并不突兀,就连安羽浓一时半刻也不曾发觉有什么不对。 安羽浓小声嘟嘴道:“才不是我将师父想的严苛,是师父他本来就十分严肃嘛。除了面对师姐之外,我还没怎么见师父笑过呢。” 卓清潭好笑的看着她摇了摇头。 这丫头素来无法无天,也就是在圣神帝尊的凡身面前,才会规矩的像是变了一个人一般,半点不敢造次的。 谢予辞听闻后却笑了。 他“啧”了一声,道:“你师父他素来都是这副不讨喜的样子,你理他作甚?想做什么便去做好了。” 安羽浓当即“嘶”了一声。 她先是十足震惊的看了看他,然后下意识四下看看周围,见四周并无“楌桪宫主”的身影,这才松了口气。 她皱着眉,半是无语半是佩服的道:“你这纨绔!胆子当真是好生的大!若是叫我师父听到了,必然将你痛打一顿,再赶出去!” 谢予辞“呵”了一声,他轻轻抬起云袖,动作洒脱不羁,器宇翩然的斟了一杯清茶递与卓清潭,然后似笑非笑的道: “放心吧,他虽然为人十分不讨喜,但也不会在这种小事上责骂你的,他又不是闲的。你且放宽心,这些零碎琐事,他没那个耐心去理会。” 圣神帝尊自己的上神本体如今还在九重天上闭着生死大关,修复自己神体的损伤,没有那么多闲心关注凡间这几个所谓小徒弟的动向。 “楌桪宫主”哪里是时常失踪游历人间?分明是这缕元神经常要回归本体,探视自己本体的情况,所以借此理由消失了罢了。 安羽浓却皱眉道:“你这个无礼的凡人,说你胖你还喘上了?不要仗着我师姐为人宽和性情好,便什么胡话都敢乱说。 若是你牵连我师姐被师父责备,我可不会与你轻易干休的。师父若是将你打出去,本姑娘可也是不会管的。” 谢予辞闻言挑了挑眉,然后“哈哈”大笑了几声。 这小姑娘虽然说出的话不好听,但他看得出来,她心地极好,居然担心她的师父生气,而他这个胆大包天的“凡人”会吃不消。 谢予辞轻轻摇着头看向卓清潭,笑道:“安家这对兄妹,倒是有意思得很。” 先前他便觉得他们兄妹给他的感觉十分熟悉,方才他才突然想到,他们与当年尚且还是九重天上西极濯祗仙宫中一个小小仙娥的嘉荣何其相像。 由此可见,卓清潭待他们真的极好。 因此才会将他们教导成如今这般模样,尽管出身显赫,但依旧天真烂漫、为人淳厚、心无杂尘。 昔年仙界诸仙便都以能在往圣帝君座前听训受教为荣,而今看来,哪怕她转世为凡人,依旧受人喜欢。 安羽浓闻言不禁对着谢予辞翻了个白眼,她觑着他,不甚信任的道:“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有意思得很’?我怎么听着这不像是什么好话呢?” 谢予辞耸了耸肩,眼底闪过一丝揶揄。 “谢某句句都是夸赞,安姑娘可不要冤枉人啊。” 安羽浓白了他一眼,神神气气的抬起下巴,故作矜持道:“还算你这凡夫俗子有那么几分眼光吧!” 谢予辞不知怎的,忽然被她此时的神情触动,想起了年幼时的晚青。 亦想起了当年仙山岱舆上养在卓清潭跟前的那些四处奔跑,自由散漫的众多仙兽,和无忧无虑、烂漫生长的仙草仙株。 他静了一瞬,忽而轻轻笑了笑,出神的喟叹道:“被你养大的孩子,真是令人艳羡。” 卓清潭含笑偏过头看着安羽浓,眉眼间一派和煦温柔,她目光温存柔软,缓缓道:“他们自然都是极好的孩子。” 然后,她忽而轻轻补充道:“你也是。” “我?” 谢予辞错愕的转头看着她,然后摇了摇头,自嘲般的笑了。 “我可不是孩子,我也从来没有做孩子的资本。” 孩子吗? 从他刚刚开了神识,拥有自己的意识那一日起,他便知道,自己是被万物所不喜和厌恶的。 生来凶煞之人,凭什么如同孩子般无忧无愁? 他刚刚学会运用微末的神力时,便已与荒山中的凶兽们争夺领土和食物了。 忽然,一只干燥而微凉的掌心附在了他的手背上,那纤长清瘦的手掌食指上海带着一枚古朴的指环。 谢予辞怔怔抬头看向卓清潭。 她的眉眼人如其名,如同一汪清澈幽深的潭水。 “予辞,你不是孩子,你也从来不曾做过‘孩子’。但你却是这世间,极好、极好的人。” (本章完) 第一百九十七章 她从不后悔,他从不食言 当日下午,安罗浮收到讯息便立刻赶回了云州。 他一路御剑而归,风尘仆仆,平日里贵家公子一般干净清爽的模样此时也早已荡然无存。 他的发梢上甚至还沾染着一些沿途的尘土和海盐,这幅尊容看起来着实狼狈了一些。 安罗浮方一回到云州,直接便御剑回了清越峰紫薇殿,他甚至顾不得先去拜见师父“楌桪宫主”,便先一步来到卓清潭的院舍,确定她是否安好。 当看到耳聪目明、恢复如常,只是灵脉尚未痊愈还有一些虚弱疲态的卓清潭时,安罗浮不禁轻轻舒了口气。 他就知道,他的师姐一生乐善好施、除暴安民,必定福大命大,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卓清潭含笑看着他,轻声道:“这些日子,你也瞧着清减了,辛苦了。” 安罗浮憨憨一笑,摇了摇头,道:“不辛苦,是罗浮没用,帮不上什么忙。回来的路上我在崇阿山的山脚下,见到在城中安置的灵蓉姑娘。也听闻了谢仙君找到了爻华,这可太好了。” 虽然他早已知道谢予辞并非什么“仙君”,但是他已经叫惯了,一时之间忘记改口,依旧这样称呼他。 他找到了爻华? 卓清潭闻言微微一怔,转过头看向丝毫不曾对她提及过此事的谢予辞。 谢予辞却挑了挑眉,淡淡道:“安公子误会了,你的‘师父’可是有大本事的人,是他治好了清潭,在下的爻华并没有帮上什么忙。” “什么?” 安罗浮听闻后十分诧异的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卓清潭,问道:“师姐?师父也寻到了爻华?他是如何寻到爻华的?” 怎么他在东海奔波数日,居然一次都不曾见过他师父? 卓清潭却定定看着谢予辞,蹙眉问道:“你寻到了蓬莱吗?怎么先前不曾听闻你提及。” 谢予辞笑了笑:“你既已用不上此物,说与不说,又有何妨。” 卓清潭静默的看了他一瞬,忽而轻声道:“予辞,你究竟为我做了多少我不曾知道的事?” 谢予辞却痞气十足的眨了眨眼。 “哪有?你想多了,我这人从不吃亏,做了好事是一定要留名的。我之所以懒得说,不过是不想你有什么不必要的负担罢了。 谢某行事,具因一句‘我甘愿’,既是自己甘愿之事,那么必然甘之如饴。别人知道与否,我自顾自在快乐,又何须介怀?” 卓清潭默默看了他一瞬,然后道:“可是,我想知道。” 也许你并不在意,但我却很想知道。 安罗浮轻叹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谢仙君是有大智之人。不慕虚华,但行己事。” 安羽浓却被他们之间的对话搞糊涂了。 她皱着眉头十分不解的打断他们:“什么爻华?什么仙君啊?哥哥,你是在说这个姓谢的小纨绔吗? 治好师姐是师父的功劳,跟他有什么干系呀,他只是一个凡人而已,你可别被他骗了。” 安罗浮闻了妹妹这话,不禁怔了怔。 凡人? 他看了看卓清潭,又看了看谢予辞,见他们二人具是一副含笑不语的模样,便知道自己的傻妹妹什么也不知道。 他好笑的摇了摇头,道:“羽浓,不得无礼,谢公子是吾辈仙门前辈,修为远在你我之上。他只是素来谦和低调,不愿在人前彰显神通罢了。” 谦和低调? 这四个字,即便是谢予辞自己听到都不禁牙根发酸,浑身不自在起来。 他这辈子除了做“钧别”的那几百年,与这几个字还算有些关联外,还从来不知道“低调”和“谦虚”该怎么书写。 卓清潭看见他这幅难得不好意思的模样,也忍不住轻笑出声。 只有安羽浓以为自己的兄长是一路赶路回来,太过疲劳而失了心疯,她愕然道: “哥哥,你真是被这人忽悠傻了不成?他算是什么前辈啊,还‘仙君’呢?我瞧着他就不像正经人家的儿郎。” 谢予辞当即“啧”了一声,他抬起一指隔空指了指她,然后斜着眼睛看着卓清潭,啧啧有声道: “这姑娘可惜了,小小年纪,眼神不济,没什么前途了。” “——喂!你这厮?说谁眼神不济没有前途呢?本姑娘前途远大着呢!” “羽浓不可失礼!” “哥哥?你居然帮着外人说话,不帮自己的亲妹妹?” 卓清潭轻笑出声,并不理会他们这些嘴上“官司”。 她含笑瞥了他们一眼,端起茶盏浅浅抿了一口。然后对安罗浮浅笑道:“罗浮,你先去休息一会,羽浓晚上安排了家宴,届时再好好聚上一聚。” 安羽浓闻言也连声催促道:“对对对,师姐说的对极!哥哥,你快去梳洗换身衣裳,瞧瞧你一身尘土,都要难闻死了。” 她看见胞兄这幅狼狈模样,早就心疼坏了,连声叫着安家的仆从私奴备上热汤,便推着安罗浮去沐浴更衣。 等到房间再无旁人,谢予辞便笑眯眯的斜倚在紫檀木椅一侧的扶手上,手指抵在下巴上,似笑非笑的看着卓清潭。 “家宴啊,听来倒是颇有几分趣意。不知谢某有没有这个机会长长见识,看看当世第一仙门的宴会是何等排场?” 卓清潭淡淡看了他一眼,笑着反问道:“你说呢?” 谢予辞闻言轻叹了口气,他耸了耸肩,垂眸拖长声音道:“知道啦,不去不去,谢某不会搅扰你们的雅兴的。” 卓清潭闻言却微微蹙眉:“你在说什么呢?你自然是要去的。” 这回,轮到谢予辞愣住了。 他怔了怔,颇为讶异的道:“要我同去?我是开玩笑的。” 她们端虚宫清越峰的师门同门小聚,他还没有那么自以为是、不自量力,觉得自己可以一起去凑这个“热闹”。 卓清潭却淡淡看了他一眼:“是吗?但是,我却并非在玩笑。” “你” 谢予辞静静的看了她一瞬。 卓清潭淡笑着道:“怎么?先前不是说好了,我潜心修行,你相伴左右。一日不到,言犹在耳,谢公子莫非是要变卦了吗?” 谢予辞闻言安静了良久,然后忽然笑了。 他的笑十分干净,就像黎明第一抹透在天际的骄阳,温温的、热热的,始终有种骄傲又纯粹的少年气。 他嗓音清澈,目光清澈尤甚。 “卓清潭,谢某答应过的事,便绝不会变卦。” ——尤其是,答应过你的事。 卓清潭被他灼灼的视角笼罩,喝茶的动作微微一顿。她抬起头来,认真的看着谢予辞微带笑意的那张清隽绝伦的侧脸。 好巧。 她从不后悔,而他从不食言。 他们骨子里的固执和坚持如出一辙,合该一见如故。 由于今晚只是寻常家宴,一同列席不过清越峰同门寥寥数人而已,谢予辞和卓清潭便都穿的十分轻便简单。 只是,自打这次被圣神帝尊再次带回到端虚宫,卓清潭便再也未穿过端虚宫掌宫的袍服和仙门弟子的道服,而是时常用简便寻常的凡间女子衣衫加身。 她虽然答应了圣神帝尊和谢予辞重新修炼,但是却用行动表示出来,哪怕继续修行问道,她也只会做一介散修,不会再沾染仙门诸事。 第一百九十八章 永远的守护 卓清潭与太阴幽荧,本就生于截然不同的两种广袤天地间。因此她们的选择,其实从来都不是一样的。 或者说,曾经的往圣帝尊太阴幽荧是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但是如今的卓清潭却不尽然。 昔年混沌初开,天地方定,万物初始动荡不安,三界建立之初秩序混乱。 而今的世道,却已经是天地呈祥,三界太平无忧。 她再也不会背负天地初开、生而神明的包袱和枷锁。 回想起来,这一世谢予辞在皖州无暇镇初见她时,曾经点评她的名字出自古诗“寒潭千尺寻龙啸,岂惧清风天下驰。” 虽然那时她不知当年圣神帝尊将她抱回端虚宫时,为何会给襁褓中的她取了这样一个名字,但是她很喜欢谢予辞对她名字的这个诠释。 余生,她也希望自己当真如她这个名字其间的深意所言,成为不再受困于深渊的潜龙,不惧清风烈日,自在随心,行止天地。 然后在一人身边。 亦有一人,在身边。 傍晚,当卓清潭穿着一身淡淡的藕紫色的云衫,与谢予辞一同出现在紫薇殿偏殿时,几名早早便到了的清越峰同门师弟师妹都看的呆住了。 安羽浓更是瞠目结舌的看了她好半晌,才傻乎乎的道:“师姐,我居然从未见过你穿这种颜色的衣裳。” 过去的卓清潭,似乎永远一身端虚宫弟子的云白色道服,就连发簪也大多都为白色玉簪或是木簪——除非极为盛大的仙门庆典,否则她其实极少穿戴奢华或贵气之物。 若非她的容颜实在出众,成为她外表上的点睛之笔,单凭她那一身的行头,可以说是寡淡到可怜。 同门多年,洛岩池、奚宁演和安氏兄妹,亦是第一次见到卓清潭穿戴如此亮丽色泽的衣衫。 这身淡雅的藕紫色长裙仙气飘飘,配上漆黑如墨的如云秀发上,几支晶莹剔透、造型典雅又别致的发簪流苏垂坠在鬓间——使得卓清潭整个人看起来,仿佛都与平常不太一样了。 卓清潭闻言笑了笑:“人活一世,总不能总是一成不变。换一换模样,也免得你们看的厌烦。” 安羽浓却当即斩金截铁的表忠心道:“我们怎么可能厌烦?师姐不论什么样子,必然都是最最好看的。” 谢予辞闻言不禁挑了挑眉,一阵牙酸。 这话说的,让他无端想起一句“子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的俗语。他摸了摸鼻子,好像这个形容用来形容卓清潭和她的师弟师妹们也不太准确? 几人怔过之后,回过神来,连忙起身行礼。 “师姐。” “见过师姐。” 洛岩池先是若有所思的认真看了卓清潭两眼,然后十分憨厚的笑了。 “师姐,你瞧起来,与过去相比似乎不太一样了。” 卓清潭走到上首的座位旁坐下,回头看着他淡笑道:“哪里不一样了?” 洛岩池搔了搔头,然后笑着说:“师姐,你爱笑了。” 卓清潭微微一怔,其他几人闻言也是怔忪了一瞬。 他们若有所思的同时看向卓清潭,似乎被洛岩池提醒过后,也都发现了卓清潭的这一显著变化。 卓清潭虽然心怀苍生,怜悯世人,却因为是天生情脉不显之人,情感波动极小。 他们从来不曾见过他们的师姐大悲大喜,大哭大笑。 在卓清潭身上,甚至连多余的情绪都是极少见的。 过去的她,更像是一尊神庙里无暇的完美的神像,心无波澜,不悲不喜,无怨无怒,无嗔无妒。 但是现在的她,却更像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仿佛她与他们之间,她与这世俗,也更加近了一些。 卓清潭闻言极轻的笑了笑,她掌心向上,轻轻朝着斜倚在门口殿门上的谢予辞招了招手。 “予辞,过来,你便坐在我身侧吧。” 安羽浓闻言这才“啊呀”了一声,她有些不好意思的看了看谢予辞,又转头看向卓清潭。 “师姐,我不知道他也会来,因此没有备下他的宴席我不是故意的。” 既说是家宴,在问询过师父后,得知“楌桪宫主”并不会来,安羽浓便只备下了他们同门无人的宴席。 上首正中一列宴席是卓清潭的席位,下面四台宴席,则是他们师兄妹四人的。只是不成想谢予辞居然也在,这点她倒是没有提前想到。 卓清潭却轻笑一声道:“无妨,是我刻意没有让你另外准备,他与我在一处便好。” 说罢,卓清潭看向门口静静站立望着她的男子,难得调侃了一句:“谢公子,请你将就将就,与我同席。” 奚宁演却蹙眉站起来,拱手施了一礼。 “师姐,这如何使得?我这就去传唤宫中仆从,再给谢公子备上一桌宴席,应该很快便——” 正在此时,坐在他旁边不远处的安罗浮却用灵力轻轻击打了一下他的膝盖,打断了他的话。 奚宁演怔怔的垂头看向他,只见安罗浮眼底带笑,微不可见的对他摇了摇头。 什么意思? 虽然说一面宴席是极其宽敞的,并排坐下两个人也并没有什么问题,但是再添加一席不就好了吗?为什么要跟师姐挤在一处? 更何况,虽然他们修仙之人并不太避讳男女大防,但是这般亲近的坐在一处似乎也有些不妥吧? 谢予辞却挑眉笑了,没有再给奚宁演“建议”的机会。 他步态悠然闲适,信步踱入殿中,然后一派自然的走上台阶,从容的坐在了卓清潭身旁,反客为主的敲了敲桌面。 “行了行了,开宴吧,菜呢?怎么还不上来?” 洛岩池怔了怔,道:“马上便来。” 谢予辞点了点头,笑得一派风流不羁:“既然菜还未上,那不如我再自我介绍一下吧。虽然除了安姑娘外,大家都是老熟人了。” 安羽浓皱眉看他:“介绍什么?有什么可介绍的啊,你日前不是已经介绍过自己了吗?” 谢予辞闻言“扑哧”一声笑了,他先是偏过头看了看身侧含笑看着他的卓清潭,然后笑眯眯的转过头看向下面的四名年轻的凡间仙门少男少女。 “那还是要介绍的。” “只是名字在下就不多作介绍了,想来各位都已知晓。至于谢某的过往经历和身份,在此也没必要多加赘述。” 洛岩池和奚宁演不禁蹙眉,安罗浮若有所思的看了看他,没有说话。 还是安羽浓最沉不住气,她“嘿”了一声,颇有几分无语打断他道: “这个不用介绍,那个不加赘述,那你打算给我们介绍什么啊?这不是废话连篇吗?” 谢予辞耸了耸肩,笑得狡黠而明媚。 “这怎么能叫‘废话连篇’?年轻人,就是急躁,没有耐心。” 安羽浓“咦”了一声,她不耐烦的摆了摆手,道: “我已嘱咐了我的私奴在后厨烤全羊,算算时间火候也快到了。你有话快说,长话短说!” 谢予辞单手撑着腮,笑意晏晏道:“既然如此,那我就长话短说了。过往不提,你们只需记住我今后的身份即可——” “你今后什么身份啊?” 安羽浓斜着眼睛看他,忍不住抬杠道:“蹭饭的身份吗?” 谢予辞偏头轻轻的笑了:“饭自然也是要蹭的。” 安羽浓不屑的“哼”了一声:“果然” 然后,她便听到谢予辞语调虽轻,却掷地有声的继续说道: “不过从今往后,我还有另外一个身份,那便是清潭的守护者。惟将终夜长开眼,以报平生未展眉。” 卓清潭先前唇边始终挂着一抹笑意,此时闻言不紧一顿。她静静回过头来,看着近在咫尺的谢予辞的那张晶莹如玉的脸庞。 谢予辞亦在出神的看着她。 卓清潭啊,岁月无边,苍茫漫漫。 我会永远守护你,直到天地荒芜,世间再无人烟。 第一百九十九章 来客 安羽浓慌慌张张跑来卓清潭的寝院时,她正在闭目调息,运转灵脉中的灵力。 而谢予辞,则正在不远处的连廊石椅上闭目养神。 不过,安羽浓却知道,谢予辞其实并未入睡,而是在为她师姐护法。 “何事如此慌张?” 卓清潭听到动静,缓缓睁开双眼看向她。 安羽浓喘匀了气息,神色颇为不自然的看了看谢予辞的方向,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卓清潭见状微微蹙眉,轻声道:“但说无妨。” 安羽浓顿了顿,然后唉声叹气了一声,这才小声在她耳边道: “师姐,大事不妙,我爹爹来了。” 卓清潭微微讶异的看向她。 “安世叔?” 安羽浓静了一瞬,嗫嚅着补充道:“还有无妄海的李师叔” “和凭津阁的澹台师叔” 卓清潭闻言微微一顿。 凡间四大修仙仙门中,其他三大仙门掌门居然都到了? 而另一边,谢予辞已经轻轻张开了双眼。 他单臂撑起身体坐起身来,似笑非笑的看着她们的方向,唇角勾勒出一道微讽的弧线。 “呦,你这才回来几天,他们的消息来得倒是极快。” 安羽浓闻言略带不安的看了看他们,小声坦白道: “师姐,对不起,此事都怪我。爹爹昨晚施法传讯给我,问我咱们端虚宫可找到了我哥哥的踪迹。 我当时没有想到那么多,便说师姐和哥哥都回来了,让爹爹不用担心。不成想,他们今日居然便一起找上了门师姐,我、我是不是给你惹祸了啊?” “无妨。” 该来的总归是要来的。 她当日既然站在四大仙门的对立面,便已经料想到了,若是她能侥幸不死、还有日后,此事必然不会轻易干休。 卓清潭轻声安慰安羽浓道:“羽浓,此事与你无关,是我自己惹下的纰漏。宫主呢?” 其实,“楌桪宫主”这么多年来都极少会出面待客,哪怕来客是其他三大仙门的掌门也是一样。 这也是为何,卓清潭年纪轻轻,便会在仙门百家拥有如此之高盛誉的原因。 她自己仙姿高绝、灵力不凡是一方面;而四大仙门之首的端虚宫、上下大小诸事她皆可一言定论、做主敲定,亦是十分重要的一方面。 放权可以放到“楌桪宫主”这种程度的一派掌门,在仙门百家中,几乎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其实,原来在卓清潭尚且未曾恢复前世记忆时,也曾偶尔觉得奇怪。 不明白为何她的“师父”身为端虚宫宫主,却极少与其他仙门往来相交,一概俗事交际,居然具都交给她去处理。 后来,她恢复了记忆,又知道了“楌桪宫主”的真身身份,这一切自然便也都明了了。 三界至尊圣神帝尊太阳烛照,即便只是用一缕元神之力,临凡化了一具肉体凡身,依然不耐烦与凡夫俗子虚与委蛇,自然也不会长袖善舞的与凡人交际往来。 圣神帝尊这一代临凡的身份“楌桪”,放眼整个凡间,也便只与九晟山的安品晗,能说得上几句话了。 只是,卓清潭却明白,虽然安品晗将“楌桪”视作至交,但圣神帝尊未必也将他当做朋友知交。 安羽浓小声道:“师父今日不在,我方才已用琅琊玉传讯给师父了,也不知道师父他老人家何时才能看到。” 卓清潭闻言淡淡笑了笑,帝尊的这缕凡间元神,想必是抽空回到九重天东极御霄殿中闭关的神体本体去了。 即便看到,他又怎么可能为了几个凡人轻易下界? 卓清潭见安羽浓因为不小心泄露了她的行踪,始终带着几分惶惶不安。便轻轻摸了一下她的颅顶,然后安慰道: “别怕,没事的,我随你去待客,见见诸位长辈。” 谢予辞此时长身玉立,站在长廊尽头,歪着头看她。 几缕碎发随着清风起伏,居然将他衬托的格外稚嫩年轻。 他静静站在那里,明明什么都没说,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他澄澈而专注的眼睛似乎在告诉她,他会陪着她,共同面对这世间的一切风霜雪雨。 卓清潭和谢予辞迈进紫薇殿正殿客室的门槛时,便十分清楚的感觉到房间内气氛的凝结。 安羽浓虽然方才当着卓清潭的面十分慌张,但是她其实一直都是无法无天的性情。 “楌桪宫主”虽然严肃冷峻,但是却一向懒得管教约束弟子。 而卓清潭这位掌宫师姐,在师弟师妹们的教育上,又是一贯秉承着正直善良、道心无错,便不会过于纠结小节的原则。 因此,安羽浓在崇阿山端虚宫学艺的这些年来,严格意义上讲,要比原来她小时在九晟山父亲跟前更加自由、也更加自信大方了。 她十分得体的替身后的卓清潭推开客室房门,然后,乖乖跟在卓清潭身后进入客室。礼数周全的结印施礼道:“诸位前辈,我宫掌宫到了。” 她没有特意称呼安品晗“爹爹”,而是将来客统一以“诸位前辈”盖称,也代表了她此时的身份。 ——此时的她并非九晟山掌门之女,而是崇阿山端虚宫清越峰弟子。 安品晗微微蹙眉看了自己的女儿一眼,却没有说什么。 他与安罗浮、安羽浓之间的情感十分复杂。 时间、空间和地域的距离,和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原因,让这父子三人始终不甚亲近。 李长风、澹台东临见到他们进来,便已经第一时间起身。 他们对视一眼,旋即双手结印,恭敬的齐齐躬身施礼道:“帝君。” 安品晗微微一怔,旋即转开看向安羽浓的视线,后知后觉的也跟着一起施礼。 “帝君。” 卓清潭一顿。 她原本是四大仙门之首端虚宫的掌宫,论仙门中的地位,本与其他几大仙门的掌门平起平坐,不分尊卑。 但是如今她既已打定主意,以后只做一名“闲云野鹤”般的散修,那便不再是端虚宫的掌宫。 她依礼行了一个后辈礼,轻声道: “诸位前辈,不必多礼,唤我姓名即可。不知贵客驾临,有失远迎,还请赎罪则个。” 李长风却正色道:“这如何使得?您是上神,更是天界帝君,身份何其贵重,我等蝼蚁,如何造次。” 卓清潭闻言微微蹙眉,她静静看了李长风一眼,缓缓道: “李师叔,我前世确实有几分神缘过往,但那具是前世之事。 而今我早已破了神格、散了元神、断了神骨,便不再是上神,而是凡胎,请诸位今后,不必再如此相称。” 李长风闻言沉默了一瞬,最终还是沉声应下道:“是。” 他虽然依卓清潭所言,没有再称呼她为“帝君”。但是他言谈中的语气和措辞,其实依旧是将她当做九重天上高高在上的上神,并不敢有丝毫造次。 (本章完) 第二百章 自来熟的谢公子 凡间仙门修士,实则已近万载不曾听闻九重天上有仙神临凡救世。 ——他们甚至已经开始逐渐对自己所追求的“道”,产生了怀疑 这三界之中,当真有神明和仙君吗? 若是有,那么仙神又在何方?为何近千百年来从未有人见过? 各大仙门代代相传的守护秘境之使命,以及先代前辈们邂逅过仙君们的故往旧事,会不会只是上古典籍中不明虚实的传说? 他们苦修几十年、甚至一辈子,至死那日,真的能参透这世间的“道”吗? 还是这一切,终究只是空中楼台,镜花水月,渺渺一场空谈? 九重天上的仙君,太久太久不曾临凡。 凡间修士,亦太久不曾亲见仙神踪迹。 以至于仙门修士对九重天上仙神的惊疑和敬畏,达到了空前顶峰。 那日在兖州府外的别院“琼花台”,卓清潭这所谓“帝君”身份的暴露,无疑是给代代苦修、却无一人登仙的凡间修士吃下一颗定心丸。 还是一颗能让三大仙门掌门精神一振、恍若再生的十全大补定心丸! 原来,天神并未凋零陨落! 原来,九重天上仍有仙君各司其职,护卫三界安宁流转! 原来,只要他们心诚,只要他们刻苦,也许便真有一日,可以参透道法,得道飞升,位列仙班! 他们再度找到了代代传承、坚持下去的方向! 只是九重天往圣帝君转世临凡之事非同小可,好在当时在场的,也就只有他们几位四大仙门的掌门,所以消息并未外传。 他们也明白此事兹事体大,不能让过多的人知道。 因此,除了三大仙门掌门外,卓清潭的前世真身,并无其他弟子们知晓。 卓清潭知道,让他们立刻以过去的平常心面对她,于他们而言属实为难。 李长风等仙门掌门,如今这番礼貌到过了头的状况,恐怕一时半刻都无法改变。 也许,只有随着时间的流淌,才能让他们慢慢习惯了。 习惯了自己此生其实终究只是一介凡人罢了。 若是卓清潭不先行坐下,只怕其他人不敢先行落座。 于是,她淡然的落座于紫薇殿正中主人的主位上,然后伸出一只手,礼貌的示意他们落座。 “李师叔,不知此次几位前辈大驾莅临端虚宫,所谓何事?” 她笑了笑,继续道:“十分不巧,宫主此时并不在宫中。清潭便越俎代庖,替宫主招待主诸位贵客。” 包括安羽浓在内的殿中众人全部落座后,身材修长高挑、长身玉立在殿门口的谢予辞,就显得格外的突出。 他斜斜倚在门口,方才并未跟着卓清潭一起往殿内走。 此时,谢予辞静静站在门口,始终带着若有似无的哂笑,无端让殿内几位仙门掌门心中一突。 斜倚在门框上的这个动作,若是旁人做来,或许会显得流里流气,十分的不端庄。 但是,这个动作换作谢予辞做起来,却别有一番少年风流和潇洒。 他一头乌发束起高高的马尾,一块看起来便格外名贵的碧色玉璧,端正的嵌在头顶发髻上。 这扮相,既少年感十足,又万分贵气。 他轻轻抬起眼皮,然后淡淡瞥了瞥殿中几个年过半百的仙门掌门。 他们算什么贵客?分明就是来者不善。 卓清潭却带着淡淡的笑意看向他,如月般清澈淡雅的眉眼微微弯了弯。 “予辞,今日轮到宁演在演武场教导外门弟子们剑术。不过,他的破空诀修炼的不够精湛,劳你去指点他一番,可好?” 谢予辞闻言轻轻挑了挑眉。 他知道卓清潭的本意并不是要支开他,而是担心三大仙门掌门来者不善,为他而来,因此想要他避开锋芒。 他定定的看着她,并没有开口说话反驳,但是眼中的坚持却十分明显。 他不想走。 也不会做“逃兵”,更不会 将她留下,独自去面对旁人的责难。 尽管她有个劳什子的前世帝君的身份在,但是保不齐这些老不修,更要仗着她这个身份来绑架她、束缚她去做她不愿做的事。 卓清潭却忽然冲他展颜一笑。 “予辞,拜托你了,可以吗?” 谢予辞:“” 到底是可以,还是不可以,谢予辞也不知道。 总之,直到谢予辞人已经站在了演武场外,他还在懵着圈。 他十分不解的蹙着眉,直直盯着自己掌心的纹路。 刚刚发生了什么? 他就这么走了? 他的脑子方才难道是被狗吃了吗? 谢予辞忽然发现,似乎卓清潭不论是在前世,还是在今生,都十分知道如何能让人“屈服”了。 至少,是十分知道如何能让他屈服。 这怎么能行? 他下一次,一定不能再如此纵容她! 若是让她从此养成了恃美行凶、温言软语的恶习,这可是不好改正的。 堂堂帝君,这成什么样子? 不对她如今已经不是往圣帝君了,倒也没必要时刻端着自己。 至少面对他的时候,她如今这般模样其实就很好。 谢予辞陷入了深深的自我矛盾中,一时之间有些愁苦。 “谢公子?” 演武场中教导外门弟子剑术的奚宁演,却忽然看到了场外神色变幻莫测的谢予辞。 奚宁演不禁蹙眉看向他。 他怎会在此? 谢予辞闻声抬起头来,淡淡瞥了他一眼。 然后,他“嗯”了一声,毫不见外的曼声道:“哦,是宁演啊。” 宁演? 奚宁演不动声色的蹙眉瞅了他一眼。 他们的关系什么时候这么好了? 若是他没有记错,先前在皖州无暇客栈中,他们并没有照面相识。 前几日小师妹羽浓举办的那一场家宴,才算是他们正式第一次见面吧? 奚宁演的性格一向冷僻,不像洛岩池和安罗浮那般容易亲近。 此时,他被谢予辞浪荡子一般自来熟的语气,激起了胳膊上一层毛汗。 他静了静心神,沉声招呼道:“谢公子,这个时候,您怎么会在这里?” 奚宁演抬起头来,看了看挂在空中日头。 此时晌午刚过,这会儿他不是应该在师姐的庭院凉亭里午睡? 谢予辞却咧了咧唇角,笑得明媚又热切。 然后,他十分厚脸皮的正色道:“哦,这个啊。我自然是受你师姐嘱托,来指点一番师弟师妹们的剑术修习得如何了。” 师弟师妹们? 奚宁演蹙眉。 谁是他的师弟师妹啊? 奚宁演与安罗浮不同,谢予辞刚刚来端虚宫几日,且日日都猫在卓清潭的院子里极少外出。 奚宁演与谢予辞不仅先前并不相熟,之后这几日也没有什么互相了解的机会,他更加不清楚谢予辞的真实身份。 在他心中,谢予辞只能算是他师姐的一个“追求者”罢了。 ——还是一个不甚着调、不太靠谱的凡人追求者。 甚至,连仙门修士都算不上。 奚宁演显然并不相信谢予辞的说辞。 他师姐怎么可能叫这么一个半点灵力都没有的凡人,来演武场指点弟子们剑术? 他蹙眉默默打量了谢予辞一番,然后冷淡中不失礼貌的道: “谢公子,演武场乃宫中重地,公子还是不要进入为好。 弟子们如今的道行,修炼得还不到家。场中灵气四溢,剑气乱起,若是因此误伤了公子,那便是我们端虚宫待客不周了。还请阁下,不要让奚某为难。” 奚宁演话说的漂亮,但意思非常明显了,那就是 ——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要玩乐,请去别处。 谢予辞闻言轻轻挑了挑眉,轻轻笑出了声。 (本章完) 第二百零一章 切磋 谢予辞这人鬼的都快要成精了,他如何会听不出奚宁演话中未尽的意思? 小朋友这是明显不信任他呢,所以担心他会进演武场会添乱,影响到端虚宫的外门弟子们练剑修行。 谢予辞挑了挑眉,笑得一剑如沐春风,他似笑非笑的眯了眯眼。 “练一练?” 奚宁演微微一顿。 然后,他下意识蹙着眉心,不动声色的打量了谢予辞一瞬。 这人依他看来确确实实是个周身上下没有一丝灵力波动的凡人。 可是他居然要跟他交手,难道是想找死不成? 奚宁演轻轻叹了口气。 他心中暗想:这少年多半是少年意气,想要在他师姐面前出出风头,当真是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了。 但是他想了想,还是缓缓摇了摇头。 “奚宁演虽不才,但却从不欺凌弱小。” “弱小”的谢予辞闻言诧异的看了他一眼,旋即漫不经心的笑了。 他摸了摸鼻子,裂开嘴角,轻笑着看他。 “小仙长,试试嘛。” 奚宁演皱眉。 这少年好生不自量力。 罢了,既然他要试试,那便试试好了。 自己教育一番他,也好叫他知道什么是“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自己总归会收着一些灵力,不会当真伤了他便是了。 然后 第一局切磋。 奚宁演输了。 他惊愕的看着面前赢得丝毫不费力气的少年,他用的到底是什么功法? 为什么他施法时,掌中发出的居然不是修士的灵力? 奚宁演审视的看着对面笑得明媚潇洒的少年,不禁微微沉思。 片刻后,他缓缓道:“是在下托大了,阁下原来才是真人不露相,再来。” 第二局切磋。 奚宁演不仅输了,且只坚持了三招。 其实,这也是因为他们第一次切磋的时候,谢予辞在大大的放水,才让他第一局坚持了那么久。 谢予辞几乎是在喂招陪他玩。 毕竟,这是卓清潭的师弟,他总归是要给“师弟”留点颜面的不是? 因此,第二局结束时,奚宁演脸上已经一片肃穆。 那个姓谢的少年虽然是第三招才破开他的灵气防御,但是奚宁演天资不俗,他看得出来,谢予辞其实依旧未尽全力。 这般看不出对手的深浅,其实这才是最为可怕的。 因为,这说明他们二者之间的差距犹如鸿沟,因此,他才连对方的虚实都无法探寻。 这个少年到底是什么身份实在可怕! 他的修为到底到了什么地步? 他出手时,那让人无法捉摸透的强大气场,奚宁演只在自己的师父楌桪宫主身上看到过。 若是谢予辞全力出手他能抵得住一招吗? 这个问题,他很快便知道了答案。 第三局,谢予辞只用了一招。 而最令人胆寒的是,奚宁演知道,哪怕谢予辞只用了一招便击溃了他,他却依旧没有用全力。 他只是那么随意的一抬手,甚至,连正经的结印施法都不曾施展。 一切就像呼吸那么简单。 少年手指指向的地方,如同有一股无坚不摧的力量,势如破竹般覆灭面前一切阻拦他的事物。 奚宁演双手结印,用尽全身灵力激起的灵力防护罩,只那么一瞬,便在少年指尖所向之处,荡然无存、灰飞烟灭。 而少年的力量明明那么强横,更为难得的是,他却能将如此强大的力量收放自如,控制到最最细微之处。 ——奚宁演的灵力防护罩破了,但是他却一丝一毫都未被伤到。 举重若轻,这才是最令人叹服之处! 三局切磋过后,奚宁演沉默良久,终于缓缓道:“我输了。” 输的不是一星半点。 原来,不知天高地厚的人居然是他自己。 怪不得这少年这般自负,前几日他们师门家宴小聚,还敢放话说要做他师姐的守护者。 这少年,竟然拥有一身如此强大到离谱的力量? 虽然那股力量不像修士的灵力,但是那股力量,居然与他面对师父楌桪宫主的力量时给他的感觉十分相像。 但是至少这绝对不是妖力。 谢予辞若有所思的看着他,轻笑了一声,恍然道: “怪不得我总觉得你的功法气韵有些熟悉,你修习的可是沧海毋情诀?” 奚宁演轻轻点了点头。 “谢公子好眼力。” 他并非如同卓清潭和洛岩池一般,自小便修行沧海毋情诀。 其实,沧海毋情诀他也才刚刚入门两年,还差得很远。 如今,他灵脉中的灵气还是很浑浊,并未被沧海毋情诀完全洗涤净化。所以等闲道行之人,是无法看出他居然也修习了沧海毋情诀的。 这个名叫“谢予辞”的少年,当真深不可测。 谢予辞笑眯眯的道:“这算什么眼力?不过是瞧着你身上,有那么一丝半缕你师姐的气韵罢了。所以碰巧一问,原来居然真的是。” 奚宁演这回却不信他了。 这人,假亦真时真亦假,也不知哪句是真话,哪句是托词。 忽然,一个熟悉的少年声音在他们不远处响起。 “——二师兄,谢公子?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谢予辞与奚宁演回头看去,只见是安罗浮正笑意盈盈的看着他们。 奚宁演淡淡回答道:“今日是我轮值,来演武场教导外门弟子们功课。” “原来如此。” 安罗浮已经走到近前,他笑着摸了摸头,目光落在谢予辞身上,略带疑惑的问:“那谢公子呢?” 谢公子今日居然没有在他们师姐跟前? 谢予辞冲他笑了笑,懒洋洋道:“这就要问你师姐了,她啊,惯会胡乱给我安排‘差事’。” “差事?” 安罗浮皱眉问:“什么差事啊?” 谢予辞指着四散在演武场上练习剑术的弟子们,然后轻笑了一声。 “诺,你师姐交代我来指导弟子们剑术。八方神明可证,谢某可是多少年没有握过剑了?哪里还能指导旁人啊。” 安罗浮当即笑了。 “有何不可?即便谢公子多年不曾握剑,但亦曾是天界道法卓越的仙君。若能得您指点一二,便是这些弟子们的造化了。” 他话音刚落,奚宁演却忽然蹙眉问道:“罗浮,你说什么仙君?” 安罗浮微微讶异的看了他一眼,“咦”了一声,不解道: “师兄不知道吗?我在说谢仙君啊,他曾在九重天任职过仙君。” 安罗浮只知谢予辞曾经在九重天当过仙君,但是却不知道当过仙君之人,其实严格意义上并不能算谢予辞。 而是钧别。 不过,谢予辞并没有纠正他。 因为他与“钧别”,其实既是同一个人,又不完全是同一个人。 奚宁演深深吸了口气,目光沉沉的看向自家师弟,然后缓缓道: “你为何不早说?” 安罗浮怔了怔。 “啊?你不知道吗?” 奚宁演缓缓摇了摇头,别有深意的看了他一眼。 “谢谢你‘现在’告诉我。” 他在“现在”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但是安罗浮却丝毫没有听出来。 他还笑着道:“我还以为师姐已经告诉你们了。” 突然,安罗浮难得聪明了一次,他若有所思的看了看二人,忽然恍然大悟道: “你们方才该不会是在切磋道法吧?” 奚宁演冷冷看了他一眼。 他可真的很会哪壶不开提哪壶。 (本章完) 第二百零二章 谢公子,你怎么看 安罗浮愣了一瞬,下一刻瞬间就明白了过来。 他扶额呻吟了一声,喃喃道:“苍天啊……师兄,你为何如此想不开?” 他跟谁比试不好?居然要跟谢公子切磋? 奚宁演懒得理他这“马后炮”,他转过身来,面向谢予辞郑重的结印施了一礼。 “谢仙君,方才得罪了,是宁演有眼不识泰山,多谢仙君不吝赐教。” 谢予辞最是受不了旁人文绉绉的与他对话,听了这话只觉得牙根一酸。 尤其是“仙君”这个称呼,他起初假扮起来还觉得有那么几分“趣味”,但自从被四大仙门的掌门识破后,便又觉得兴趣索然没什么意思。 谢予辞连忙苦笑着摇头:“可别,奚小仙长您行行好,我现在最听不得‘仙君’这个称呼,一听便觉得头痛,你叫我名字就好。或者便如安罗浮一般,叫我‘谢公子’吧。” 奚宁演从善如流的再施一礼。 “谢公子。” 他直起身后,却还是目光灼灼的看向谢予辞,然后正色道: “谢公子,虽然您身份贵重,我一介凡俗之辈本不该冒犯。但是有一言,奚某不吐不快,亦不得不说。” 谢予辞闻言挑了挑眉。 这小修士如此严肃,他好像并没有得罪过卓清潭的这位师弟吧? 他静静看了他一眼,问道:“何事?” 奚宁演沉默一瞬。 他似乎是在思考,如何措辞才不算冒犯,但是最后明显还是失败了。 片刻后,他放弃了一切拐弯抹角的说辞。 “是这样的,谢公子。既然您是天界仙君,那么理所应当断情绝爱、不近凡尘。 可是,公子如今却蓄意接近我师姐,引引导我师姐与阁下相交甚笃,此番行径,是否有失妥当?” 其实,奚宁演本想直言谢予辞“引诱”他师姐的。 兖州府无妄海别院中,琼花台那件事他也略有耳闻,若非他 但是,话到了嘴边,怎么想还是觉得十分不妥,于是临时改成了“引导”。 尽管他已经尽量措辞舒缓周到,但是谢予辞着实还是被他的这番说辞惊到了。 他瞠目结舌良久,意有所指的看了看好一会儿。 然后,十分好奇的虚心求教:“奚小仙长,谢某十分好奇,究竟是谁告诉你,天界的仙君们需要断情绝爱的?” 卓清潭吗? 不应该吧? 果然,奚宁演蹙眉答道:“并不需要旁人告诉,这不是约定俗成的事情吗?凡间的话本仙传都是这般记载的,‘仙神无情,不涉凡情’,难道不是吗?” 谢予辞愣了一瞬,下一刻当即捂着眼睛,轻轻摇头,闷笑出声。 作为犯过同样错误的“前辈”,安罗浮顿时有些不好意思的搔了搔脑袋。 他小心翼翼的拽了拽奚宁演的袖子,低声道: “师兄,师姐说过,咱们宫中一本冷门典籍中有所记载,天界并没有‘断情绝爱’这条天规,是我们被话本传说误导了。” 说到这里,他似乎有些赫赧。 “什么?” 奚宁演登时皱眉看向他:“当真?” 安罗浮点了点头。 “师姐说的,自然当真。” 谢予辞轻轻放下方才遮住自己眉眼的云袖,这几个小东西,真是太有趣了。 他目光一片和煦,好似朝阳温暖,但却又夹带着一丝揶揄之色。 然后,他十分缺德的隔空指了指二人,点了点头评价道: “不愧是传承了九千余年的当世第一仙门,你们端虚宫的一脉传承果然不是虚的!谢某大胆猜测,你们师门之间恐怕连话本都是传看的同一本吧?” 奚宁演静了一瞬。 其实,奚宁演一心问道,从来不看话本之流。 只是,凡间素来有“仙神无情”的传言,大家耳熟能详、口口相传了千百年,即便是无中生有的虚言,而今传来传去想来也被当成真的了。 他们端虚宫的掌籍堂中居然还有偏门冷僻的上古仙神传闻典籍? 他怎么不知道? 想来是自己的功课学习的还不够深刻钻研,因此就连师姐这样从不关注传闻典卷的人都有所涉猎,自己却毫无所知。 此时,演武场上远远有外门弟子扬声招呼奚宁演,似乎是对某个剑招不甚明了。 奚宁演应了一声,然后拱手结印施礼道:“谢公子,同去看看?” 谢予辞笑盈盈的点了点头。 “好啊,如此这般,待会回去,在下也算对清潭有个交代。” 端虚宫的演武场极大,也极为宽敞。 崇阿山群山之中最为开阔平坦的一块平峰,被整个儿拿来建造了演武场。 ——由此可见,端虚宫昔年的威风。 圣神帝尊太阳烛照在凡间的“落脚”之处,毫无疑问的选择在了凡间灵气最为充沛的山脉中。 云州府的崇阿山,是当之无愧的人间福地。 他们走进演武场,便向方才叫住奚宁演的那几名外门弟子走去。 那几名弟子年纪很轻,看起来都是十四五岁上下的年龄。 此时,正值端虚宫中外门弟子晋升内门弟子考核在即的时节,因此弟子们大多都在加紧训练。 端虚宫共有七峰。 拜入楌桪宫主的清越峰门下,他们这些外门弟子是不敢奢求的。但是,其余六峰的长老门下,兴许还能拼上一拼。 若是能在端虚宫本次仙门考评里博得头筹,说不定便能拜在几位长老门下,成为内门弟子,修习更为高深的功法心得。 “奚师兄,安师兄!” “二位师兄安好!” “奚师兄来了!” “安师兄今日怎么有空来演武场?” 他们刚刚走近,场中的外门弟子们便纷纷十分亲热的问好。 清越峰的内门弟子均为宫主门下,传承着端虚宫“金木水火土”名字。在端虚宫中地位卓越,走在哪里都如同众星捧月一般。 而“楌桪宫主”的几个弟子,又恰好都是性情温厚之人。 洛岩池沉默寡言,奚宁演略言语有些犀利,安罗浮和安羽浓出身仙门大家,但是他们却都是秉性纯良之人。 从无盛气凌人、居高临下、欺凌旁人的行径习惯。 而宫主的首徒卓清潭,那就更加不必多说了。 她不论是在端虚宫,还是在整个仙门百家中,品行风度都是天下修士有目共睹的,口碑极好,赞誉满天下。 因此,不论是其他几峰长老门下的内门弟子,或者是他们这些外门弟子们,都对清越峰弟子十分敬重亲近。 安罗浮笑着回答方才问他话的那名外门弟子。 “我出门好久,今日难得有空,便来演武场看看大家。” 得到他回话的那名外门弟子咧嘴笑了,一副十分荣幸的模样。 奚宁演却是个“实练派”。 他轻轻抬手,打断了他们的寒暄,淡淡问:“练到哪里了?” 先前叫住他的外门弟子连忙道:“师兄,练到了‘飞鹤步’,但是不知为何,我每每速度快起来,便会重心不稳,失了剑心。” 奚宁演蹙眉。 “你练一遍,我来看看。” 那弟子“哎”了一声。 他当即退开几步,抬臂起势,舞剑先将“飞鹤步”慢慢使了一遍。 果然,他前面慢慢耍来,一切还都如常。 但是,第二遍只要他一加快速度,必然会重心偏移,导致手中出剑的方向亦产生了误差。 片刻后,两遍剑式结束。 那名弟子收招站定,一脸期待的转过头看向两名清越峰的内门师兄。 他使了两遍,奚宁演和安罗浮便蹙眉看了两遍。 可是,确实奇怪 这名弟子的招式心法都没有问题。 而且他的道行,也算得上是外门弟子中的佼佼者了。以他的灵力,断然不可能行动稍微快起来一些,便会重心倾颓、剑心不定。 这是何故? 二人对视一眼,均不得其解。 奚宁演忽然眉心一动,想起旁边似乎还有一位“外援”。 于是,他秉着“物尽其用”的“实练派”原则,转过头来拱手施了一礼。 “谢公子,你怎么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