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煞》 第1章 鬼蜮浊煞镇魔窟 嗖——啪——! 蘸着凉水的皮鞭子在半空中高高地扬起,然后顺着马管事的手腕猛地一抖,旋即狠狠地落下,带着呼哨的嗡鸣声,像是一把匕首,像是一截利锯,猛然抽在楚维阳的背上。 登时间,灰黑色的麻衣发着撕扯声被割裂,紧接着,边沿处就被伤口渗出的鲜血染成深红。 到底不是真的匕首,也不是真的利锯。 鞭子落下,顺带崩开了麻衣上几处修补的痕迹,破烂的布片就这样垂在楚维阳的身上,露出早有的几处暗红色血迹,紧接着,就在鲜血的侵染下,混在一起,再也分别不出甚么来。 自始至终,年轻人只是顺着那鞭子的力道,原地里往前晃了一晃。 他似是觉不出痛来,除此外没半点反应,甚至只是低着头,不曾去看那马管事一眼。 逼仄的石窟中,人挤人的挨成一片,那嗡鸣声锐利,其他人也像是没听到一样,如楚维阳一般,低着头,也不知该说是冷漠,还是麻木。 楚维阳不去抬头,那马管事也不恼怒,他过来站在这间石窟的门口,总是要抽一鞭子的,区别只是谁站在最外边而已。 就像是吹了个呼哨,就像是拍了拍手掌,就像是敲了敲门框。 马爷是讲究人,哪怕是对待镇魔窟里的奴隶,都这样的讲求礼数。 “两件事儿!” “头一个,打今儿起,每个人,每天须要淬炼出的煞浆,从一壶半,提升到两壶!兹当还在喘气儿,便断没有讨价还价的道理!” “马爷也知道你们难,莫说爷拿你们不当人看,这第二件事儿,还是打今儿起,每个人的口粮,翻一番!” 直听到这里,石窟中的一众人才有了反应,纷纷抬起头来,直视着马管事。 那是一张张瘦脱相了的焦黄面容,那是一双双饱受痛楚之后麻木的眼睛。 一时间,马管事的脸色猛地一僵,他忽然发觉,自己好似是站在鬼门关前一样,眼前就是阴森的鬼蜮,那一张张脸,那一双双空洞的眼睛,那幽暗逼仄的环境,怎么看,都不像是人间阳世。 他竟说不出话来,心中更添了几分惧意。 倘若这一窟的都是鬼众,自己这个马爷又算是甚么?整日里油炸小鬼儿的牛头和马面? 巧了不是,爷当真姓马…… 想到这里,管事愈发觉得不安,又甚是羞怒,遂猛地生出些戾气来,看了眼站在门口折身望来的楚维阳,毫无征兆的,马管事猛地扬起手中的鞭子,狠狠地又抽在了楚维阳的背上! 这一下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 楚维阳紧紧地抿着嘴,忍着痛楚没有发出声音,更没有让表情有更多的变化。 其余的所有人都愣住了。 连马管事自己都愣了好一会儿。 一下将心中的戾气排揎去了,他心下空落落的,由是愈发不安。 这一定是镇魔窟中煞气太重的缘故,竟动摇了心神! 便是为我修行考量,也该早早离开这等腌臜地方! 一念至此,马管事厉声喝道。 “都愣着做甚么!干活!老实些!爷可盯着你们呢!” 说罢,这才又甩了甩手中的长鞭,背着手从石窟门前走开。 管事的脚步声越走越远。 幽暗的石窟之中,却始终没人说话,数息之后,门口处便传出来了铁石敲击的声音,借着光线仔细看去,却是站在石窟门口的楚维阳,从堆积的箩筐里,取出了一块拳头大小的铁矿石。 只是托在手里,楚维阳大半边身子就微微偏斜去,这铁石似是极重,乍一接触楚维阳的手掌,那铁石上的血锈色登时就像是活了过来一般,闪烁着某种诡谲的灵光,顺着楚维阳的臂膀,直往躯干中钻去。 硬受了马管事两鞭的楚维阳都不曾有丝毫的动容,此刻面对着铁石煞炁的侵蚀,年轻人竟无法控制的颤抖起来。 只几个呼吸的时间,楚维阳的脸色就从焦黄变得煞白。 但他还是艰难的抬起另一只手,虚悬在一旁空空的玉瓶中。 一息,两息,三息。 渐渐地,有精纯的煞炁在楚维阳的掌心凝聚,一缕缕兜转成旋涡,最后凝结成一滴赤红色的水珠,跌入一臂高的玉壶中,如此,便是一滴煞浆凝练成了。 一滴,两滴,三滴…… 不多时,再看去时,楚维阳另一手托着的铁矿,便被汲取尽了浊煞,灵光溃散而去,待得楚维阳手掌微微用力,登时间就化作齑粉,沿着指缝洒落。 石窟中渐渐尘烟弥漫。 本就不算明亮的阳光透过窄小的门户,斜斜的照进这一窟的烟尘里,陡然间切成一道道光束,一时间愈显得鬼蜮森森了。 如是,漫长的一天就这样过去。 咣—— 直到一口冒着腾腾热气的大釜被人放在石窟的门口,麻木了一整天的众人,才像是活了过来一般。 那釜中一片白汤里见不得几点油星,狠是飘着些几乎要发黑的烂菜叶,偶尔有块碎肉浮起,也尽是些腥臊气味。 如此一锅,猪食也似。 可即便这样,众人愈显短促的呼吸声中,都是无法遏制的渴望。 镇魔窟里的生活,饥饿远比痛苦更能折磨人性。 这里还曾活着的每一个人,都能够清楚地记得关于饥饿的每一种感受——开始是愤怒,进而是焦虑,几天以后,走路开始变得艰难,进而连思考都变得十分吃力,情绪和感情变成了负担,思绪和身体逐渐分离,死亡随时都会降临。 但不论是怎么样的饥饿与渴望,石窟中的众人都没有骚动,紧接着,他们齐齐看向站在门口的楚维阳,然而楚维阳在这一刻,却偏头看向石窟的深处,看向一个在人群里显得尤为魁梧的身影。 那人渐渐走向门口,透过傍晚最昏黄的那缕微茫,隐约能瞧见一个满脸横肉的光头大汉,他的脸上有一道极鲜明的疤痕,从左到右,几乎将整张脸切成了两半。 这样的形象,似乎真有了些镇魔的意味。 大汉站在釜前,一手攥起汤勺,一手从楚维阳的面前接过空碗。 头两勺狠狠地沉进釜底,捞上来的时候,汤水不多,两勺烂菜叶中,更有几大块明显的腥肉,直到第三勺,大汉才从面上捞了一勺白汤,浇在楚维阳的碗里。 这是一窟中最好的一碗,也是楚维阳今日主动站在门口,挨管事鞭子的“报酬。” 自始至终,大汉没有真个去仔细看大釜里的口粮,是否真如马管事所言,翻了一番;楚维阳也没有去提,后来马管事多打的那一鞭子。他只是沉默着接过大汉递回来的碗,稳稳地、牢牢地捧在胸口,走到石窟深处,沿着墙边,僵硬的坐在石头上面。 等到喝下去半碗汤,吃尽了烂菜叶,又猛嚼着一块腥肉的时候,光头大汉这才捧着碗,坐在了楚维阳的身旁。 他同样艰难的挪动着身形,半边身子朝着楚维阳偏斜,复又低下头,喑哑的声音只在两人间流传。 “昨夜里打坐,浊煞淤积,彻底封了我全数周天经脉,一夜枯坐无半点寸进,小楚,我怕是快要死了。” 第2章 命数半点不由人 楚维阳像是没有听到壮汉的话一样,自顾自的狼吞虎咽起来,只几下狠嚼,便吞尽了碗里的肉;又大口猛灌,便喝干了汤,把碗放下,年轻人仍旧回味似的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这才偏头看向壮汉。 “能活到如今,你已经是赚的了!还记不记得张老七,他和你一般年纪,几十天前就开始不记得自己是谁了;吴二,当年和你一样的修为境界,半个月前的夜里,就在我身边冻死的。比年纪,比修为,还有甚么好比的?往后多挺上一天,都是多赚下来的,且知足罢!” 陷身在这镇魔窟里,楚维阳见得最多的便是旁人的生与死。 那本该给人带来大恐怖的生死玄关,瞧见的太多太久了……比起碗里几块肉而言,也难说哪个更重要些。 说着,楚维阳抿了抿嘴,反而看向壮汉手里捧着的碗。 “你既没几天好活了,不如把那几块肉匀给我,我记你的情,等你走的那天,有我在边上照应着,还能教你体面些。” 闻言,壮汉竟哭不得笑不得。 “肉你就别惦记了,死后的体面,咱们这鬼蜮里乞活的,哪还顾得过来!临走前总要吃的好些。” 这般说着,夹杂在话缝儿里,壮汉一口肉一口汤,话还没说完,壮汉手里的碗就已经干干净净。 见没了好处,楚维阳便也不再去看,笼着手,小心翼翼地靠在石壁上,就要闭目养神起来。 可是他这里惬意了,壮汉却像是被勾起了谈性,也不知是因为生死玄关的恐惧,还是因为晓得自己不用再费功夫修行,他反而坐在那里,长久的端详着楚维阳。 如此沉默了好一会儿,壮汉又忽地开口问道:“说起来,你还记得自己是谁么?” 楚维阳一时不答,他猛地睁开眼睛,却凝视着石窟深处深邃的幽暗,这么怔怔的凝视着。 好一会儿,年轻人才点点头。 “还能记得大略,太细节的也记不清了,只依稀记得,小时候是在乡野间长大,然后等到七岁那年,家里遭了灾,颗粒无收,饿殍遍野,嚼遍了草根就去啃树皮,到最后双亲舍不得易子而食,遂含泪将我卖给了盘王元宗,换了半袋米面。” “从那往后,就再也没见过他们。” “然后就是在盘王宗里,当时是张老七教我们识字,诵经;然后是吴二,教我们练武,打熬身体;最后本该是你,传功长老,教我们修行法门,可刚开始学了没两个月,教人家打上门来,全家老小都被押在了这镇魔窟里。” “再后来,昏昏沉沉,没日没夜的,也不知是几年过去了。” 说罢,楚维阳便听得一旁壮汉兀自叹了一口气。 “难为你了,还能记得这么清楚。” 楚维阳耸了耸肩。 “长老就甭惦念着我了,镇魔窟里消磨人性命,也是有迹可循的,要先以浊煞封了人经脉,使修为不可寸进,之后才是磨灭意识,于浑浑噩噩之中死过去。” “我如今依着《养气诀》打坐,尚还能有些进益,想来总不至于衰亡在眼前这几天,放宽心罢,总要走在长老你的后面。” “须得是这样,才能算是长幼有序。” 壮汉咧咧嘴,似乎是想要笑,复又生生憋住了。 他无奈的挠了挠头,面露感怀神色。 “从你七岁进山门那年起,打小就是个嘴上不饶人的,当时小小的孩子,也不知是哪里来的那么些俏皮话。” “还是记清楚些罢,玉髓河口往南三十里的安平村,当年是我在那里,用半袋米面,买走的你。” “如今想想,当年若是不这么做,你许是有不一样的境遇。” “也许,那场大灾里便早早地没了你;也许能侥幸有机缘渡过一劫,便也不用随着盘王元宗,再在镇魔窟里受这样的苦……” “我总是想着……你今日的种种诸劫,我是有因果的。” “咱爷俩也甭兜圈子了,我与你直说,忘掉《养气诀》罢,打今儿起,我传你《五脏食气精诀》。” “吴二死的第三天,你就旁敲侧击的拿话问我,不就是想知道我怎么活这么久的吗?” “以前不告诉你,是因为吃食不够,若咱俩一起修这部功法,只怕他们都要早早地饿死。” “如今我死期不远,大家的吃食比以前也宽裕了许多,我还能撑一段时间,有我照看着,你也能将修为提上一些来,到时候也能顾好自己;否则我一走,这部功法,就是坏你性命的毒蛊!” “盘王宗的法统……” “其实也没甚么法统可言了,说是一宗,大猫小猫两三只,我这样的人物也能做得传功长老……便是那年没有被剑宗的人打杀上门,盘王宗离着败亡也不远矣。” “忘记甚么盘王宗罢,记得《五脏食气精诀》就好,来日找机会,把它传下去,别断了传承……” 许是听得太过感动,楚维阳反而嗤笑起来。 “这话越说越远了,又是甚么法统,又是甚么传承的,当咱们每日凝练的煞浆是假的么?那是捶骨沥髓的毒!这法门再精妙,救不了你的命,难不成就能救我的命?便是真能长生不老,困死在这镇魔窟里,我倒不如自己了结的痛快!” 闻言,壮汉喟叹。 “话是这样说,可死到临头,总是想活着的好。” “再者,唯有活着,才能等到那真正微茫的转机!” “我是等不到了,但我想让你能等到!” “忽然间提升凝炼煞浆的数量,这并不是一个正常的现象,石窟里煞炁弥漫如常,也不像是矿脉枯竭……总之,事出反常必有妖,那转机说起来微茫,但未必等不到……” “小楚,你也莫要与我兜圈子了。” “今日要你一句心底话,这《五脏食气精诀》,你是修还是不修?” 闻言,楚维阳几乎是不假思索的点了点头。 “修!哪个与你兜圈子了!我自是愿意修的!” 说罢,楚维阳抬起干瘪的手臂来,轻轻地拍了拍壮汉的胳膊。 “长老,你拿半袋米面救了我一命,如今养老是难了,等你走的那天,我给你磕头送终。” 第3章 五脏炼得真元炁(4k) 第二日,当楚维阳再捧着那碗肉菜汤倚靠着石墙坐下的时候,他的动作已经没有昨日那样的僵硬了。 背上的两道鞭痕已经结痂,只是到底体内累积了太多的浊煞,仍有挥之不去的痛楚与瘙痒,但这些都已经被持续了一整天的饥饿感压了下去。 比起永无止境的饥饿,一切的其余感受都是可以忍受,可以克服,可以习惯的。 况且到了这会儿,再没有甚么,比得过手里的那碗肉菜汤更重要。 抿着嘴,年轻人半低着头,像是在凝视那白汤里少有的一块油点儿,与此同时,光头大汉缓步走到楚维阳的身旁。 这一次,光头大汉没有随楚维阳一同坐下,他反而又往石窟更深处走了一步,最后一束昏黄的光线消失在他的身上,光头大汉整个人都消失在了浮尘浊煞朦胧的阴影之中。 只有楚维阳能够勉强看清楚那个魁梧的轮廓,正半俯下身子,看着楚维阳,却用泰半余光仔细扫视着这石窟中的每一个人,每一个有意无意,在向着楚维阳靠近的人。 再开口的时候,光头大汉的声音,便已经比昨夜里嘶哑很多很多。 “之前我与你说的,都记住了么?” 楚维阳点点头,没有说话。 嘶哑的声音中传来难以辨别的轻笑,大汉像是在宽慰楚维阳一样,又往前探了探身子,轻拍着楚维阳的肩膀。 “无妨,尽管试一试就好,若是不成,还有明日,再不成,还有明日复明日,你总能学会《五脏食气精诀》的。” 大汉的力道不轻,楚维阳肩膀晃了半晃,这才有些不快的看向阴影中的轮廓。 “说话就好好说话,别老是想着动手,你多大身板我多大身板?你再用力些,我半碗的汤都要洒掉,到时候啃着你的骨头来修《五脏食气精诀》?” 显然,这俏皮话并不好笑,刚说完,楚维阳便重新转回头去,原地里光头大汉也直立起身形来。 他没再接楚维阳的话茬,只是自顾自地说到:“开始罢,我为你护法。” 直至此刻,楚维阳方才将捧着的碗,缓缓地端起到嘴边。 腾腾的蒸汽,夹杂着些腥臊味道,更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腐烂气息,白汤表面的油点儿在虚浮的几根菜叶间荡起不规则的涟漪。 面对着这一天中本该最渴望的时候,头一回,楚维阳却闭上了眼睛。 氤氲的雾气散去,四周的嘈杂声渐渐消弭,无边的幽寂将楚维阳的心神包裹。 冥冥之中,关头大汉有些不大真切的声音从年轻人的记忆中浮现。 “盘王元宗曾经也是魔门鼎盛之宗,道追先天,法登云霄,可是香火哪里有长盛不衰的道理,数度经逢大劫,如此一来二去,宗门几盛几衰,最后彻底不复原本样子,多少的无上真经散落去,到了你我这一代,唯有这部《五脏食气精诀》还能追溯到昔年开宗之初,与那部镇教真经一脉相承。” “给你说这些,是想着哪怕咱们都死在镇魔窟里,哪怕你是这部功法的最后一代传人,也该清楚这里面的法统何在。” “哦,想起来了,这部功法也被人夺去过,你我死净,都不会失传……” “说正题,《五脏食气精诀》,要旨在于以五脏为灶,胃囊居腹中而为丹鼎,攒精气神为薪柴,然后服食天材地宝,以五脏灶里一炉火炼就大药!” “此功诀不走任督二脉,而是以五脏为脉轮,待大药炼去五行,只剩一缕元炁,沉沉浮浮,混混沌沌,无形无质,无色无光,便是行功炼出的法力。” “等到往后的时候,白日里炼煞浆,引法力走任督周天二脉,等傍晚运功时,则以五脏脉轮打熬法力,这才是我能比张老七和吴二多活这么些天的根源所在!” “若是宗门还在,修这部功法,要精细许多,初时修炼,需服食数种灵药数月之久,再然后,则是妖兽血肉、灵果酒浆,以三年为期,将胃囊养炼成上上之极品丹鼎,再往后,甚么天材地宝,兹当能咽进肚子里去的,灶炉火一烧,便成大药!” “当然,此法后来被百花楼的夺去,她们修行此法,据说只服用成品宝丹,与小块的圆珠灵石,灶炉火一烧,遂得再精纯不过的浑厚法力,而后胃囊稍稍蠕动,炼尽菁华的宝丹与灵石,便顷刻间捻成一抹齑粉,这粉细密滑腻,说是时间久了,这人上下前后便彻底无垢起来……” “咳!当然,百花楼的人不得真解,修行此法乃是歧途!接下来,我与你细说关隘!” 想到这里的时候,无尽的饥饿感几乎让楚维阳再难忍耐,哪怕仍旧闭着眼睛,无数次熟练地动作让楚维阳豪饮着汤汁,记下的咀嚼,便将菜叶与碎肉咽下。 一股滚烫的暖流顺着躯干的中脉,直往胃囊中垂落而去。 “吃食入胃,这是从上而下;与此同时,动下丹田法力,引着精与神,直入中丹田绛宫心室,如此,精气神三元合一,化成心火,这是从下而上。” “如此沿着冲脉交织而过,这叫龙虎相会!” “待得心火一显,仍旧是动用法力搭桥,引着心火直去煅烧丹鼎,心神中亦观想着丹鼎与心焰,观想着那服食而下的宝材,在焰火中淬炼,在丹鼎中回旋。” “渐渐去其形……渐渐得其质……” “稍稍感应得浑圆之相,便以心火裹着大药雏形,直出丹鼎!” “依五行相生,心火之后,是火生土,入脾脏去烧,待烧去药中土行,一缕土行灵光因是蕴养脾脏。” “之后,是土生金,以心火裹着大药,入肺脏去烧,待烧去药中金行,一缕金行灵光因是蕴养肺脏。” “然后,是金生水,以心火裹着大药,入肾脏去烧,待烧去药中水行,一缕水行灵光因是蕴养肾脏。” “再者,是水生木,以心火裹着大药,入肝脏去烧,待烧去药中木行,一缕木行灵光因是蕴养肝脏。” “此时,五行去其四,孤木难支,大药散其形,仍以心火裹着,重归鼎中去,以熊熊心火猛烈去烧!” “烧去药中火行,融入心火之中!” “因是,心火飞出,复归中丹田绛宫心室,丹鼎倾倒,一缕元炁成法力。” “这就是——青龙入天池,白虎归洞府。” 心神中光头大汉的声音响起来一句,楚维阳这里便有一步做到,寥寥数语间,楚维阳遂已降龙伏虎,登就昆仑。 那一缕元炁垂入丹田的瞬间,楚维阳的身形猛地一顿。 他还没有来得及欢喜,忽然间,无边的心悸感觉将楚维阳淹没! 就仿佛是楚维阳这一生从一开始到今日,曾经受过的所有饥饿感觉在这一刻全部释放! 猛地睁开眼睛,楚维阳猛地又吞咽了一大口。 可吃食入丹鼎,那心火一烧,便再没有丝毫饱腹的感觉,甚至随着元炁的炼化,随着五脏间灵光愈盛,年轻人的饥饿感,一息更胜过一息。 下一刻,楚维阳吞咽的动作顿住了。 他显然是在犹豫些甚么。 与此同时,光头大汉的声音响起,不是从记忆之中,而是响在耳边。 “世上没有万全的法门,寻常时候,这不可能是功法的弊端,可是在镇魔窟中,在浊煞环绕的镇魔窟里,靠着这么一碗腥肉汤去修炼《五脏食气精诀》,总得是有些代价的……” “你若是受不住,继续去修《养元诀》也无妨,不过是早死几日,在这镇魔窟中,长痛不如短痛。” 这话一说,楚维阳的动作反而不再迟疑了。 他猛地灌下几口,将碗里的吃食嚼得干干净净。 舔干净碗沿儿,楚维阳这才回头看向光头大汉。 “不用激将我,更不用说甚么长痛不如短痛的屁话,若真个要寻痛快,我七岁那年就该死了拉倒!” 开始是愤怒,进而是焦虑,几天以后,走路开始变得艰难,进而连思考都变得十分吃力,情绪和感情变成了负担,思绪和身体逐渐分离,死亡随时都会降临。 这股没由来的愤怒让楚维阳意识到,愈演愈烈的饥饿感觉已经击溃了自己的内心防线,曾经忍受饥饿的过程,似乎又要开始从自己的身上重新复刻。 而这一切,似乎光头大汉都已经预料到了。 他伸出手,将自己那碗还没动的吃食端到了楚维阳的面前。 年轻人只是看着氤氲雾气里朦胧模糊的声音,并没有抬手。 光头大汉又轻笑了一声。 “我说过的,只够一个人修《五脏食气精诀》……” “你也答应过我的,等我死了,你来磕头送终,有你这炷香火,算起来还是我赚了些。” 听得了这句话,楚维阳才抬手接过了那碗吃食。 汤肉入丹鼎,稍稍适应了那疯狂饥饿的楚维阳,这才仔细的感应起修行《五脏食气精诀》所带来的全面变化。 五脏脉轮乃生机运转之所在,每一缕元炁法力的诞生,都意味着楚维阳的五脏中蕴藏的灵光更盛一分。 这是前所未有的全面壮大! 充盈的气血甚至有一刻让楚维阳有了仍旧活在人间的错觉。 而“灶炉火”的煅烧更是堪称粗暴,比之运转任督周天经脉少了些精细,却让效率提升了不止一成。 隐约间,楚维阳竟然看到了短时间内恢复炼气期三层完整修为,甚至朝着炼气期中期冲击的可能。 功行至炼气中期,随着法力充盈,则百病不生,得享天年。 在这样的鬼蜮里看到本来得享天年的机会,甚是件幽默且嘲讽的事情。 第三天的时候,楚维阳原本焦黄干瘪的脸就能够隐约看到些血色了。 第四天,当楚维阳揉捏被煞炁侵蚀而僵硬的手指的时候,竟然清楚的感受到了粗糙皮肤下的血肉触觉。 可这样的变化,并不能让楚维阳开心。 他在清晰而明显的一点点胖……或者说是壮起来,但与此同时,光头大汉则在一点点地消瘦下去。 这本来是两人同样坦然决定的事情。 可是亲眼看到这样事情的发生,第一次除去饥饿之外,前所未有的纯粹的痛苦淹没了楚维阳的心神。 有时候看着光头大汉愈发僵硬的身形,楚维阳竟觉得自己像是甚么寄生的虫豸,甚么鬼蜮里真正的阴物。 他能明确的意识到自己的强壮与大汉的消瘦之间,此消彼长的因果联系。 像是生命的长短,有了明晰的标的。 第一次,这种痛苦,尤甚于饥饿。 第七天,石窟中本该轮到光头大汉来站在门口挨马管事的鞭子。 可当天的清晨,却是楚维阳替他站在了门口。 这是楚维阳唯一能做的事情了。 管事的手高高扬起,又猛然间落下,紧接着,管事颇有些急躁的声音回响在逼仄的石窟中。 “打今儿起,煞浆,每人得炼两壶半出来!不足数的,晚上没有饭吃!少于两壶的,莫怪爷说话狠,得把你掉在门口,拿鞭子活活抽死!” 这一回,听着马管事那急躁的声音,连楚维阳都感觉出了这镇魔窟中潜藏的某种暗流汹涌与波诡云谲。 说不清道不明,但楚维阳真切的有了这样的感觉,也愈发相信了光头壮汉的判断。 第十天,当楚维阳端着碗走到石窟深处的时候,还没来得及顺着石壁坐下,便看到光头大汉坐在自己往日的位置上,手中捧着的空碗干干净净,嘴角上还残留着半片菜叶。 楚维阳猛地一愣,他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直直的看着光头大汉。 原地里,大汉也抬起头来,直愣愣的和楚维阳对视着。 两人都没有说话。 片刻之后,楚维阳艰涩的开口问道。 “你是谁?” 这话问得如今清瘦的大汉有些茫然。 他怔怔的低下头,像是在思考着。 “我……” “我是……” “我不是很记得了……” 楚维阳艰难的低下头。 “你是盘王元宗修士郭典!盘王元宗是昔年魔门鼎盛之宗,你是传法长老,一宗法统的传续,尽在你一人!” 第十五天,清晨,光头大汉郭典,盘王元宗传法长老郭典,死在了楚维阳的身旁。 第4章 顿开金锁走蛟龙 静静地看着郭典躺在地上,楚维阳的表情再度恢复了之前的那种沉默与麻木。 他或许仍旧痛苦,但那种痛苦,伴随着郭典的死亡,似乎超过了某种阈值,又像是紧绷着的弦彻底的断掉。 忽然之间,他便不再痛苦了。 像是无边汪洋里掀起的第一个浪头,像是万仞高山上坠落的第一块碎石,像是郁郁森林里烧起的第一团火星。 那发源于内心的痛苦,不曾消逝而去,而是在极其短的时间内,被顺理成章的转化成了另外一种东西—— 愤怒! 前所未有的愤怒! 对镇魔窟,对乾元剑宗,对所有的每天在决定着把猪食喂给他们的每一个人的愤怒! 倘若是有天理可讲,此刻躺在地上的,应该是他们! 原地里,年轻人沉沉地吸了一口气。 恍惚间他似是有一种错觉,无边的愤怒这一刻也被服食入胃囊丹鼎之中,怒火被心火煅烧着,游走在五脏脉轮之间,冶炼着另一层面上前所未有的“大药”! 可终归他还是冷静了下来。 年轻人只是定定的凝视着郭典的身形。 他俯下身子,轻轻地将已经十分消瘦的郭典抱起,石窟中摩肩接踵的人群分开,只几步路,楚维阳就抱着郭典走到了石窟的最深处。 看上去,前方本来应该还有一段路可走。 那条路若是还通,这石窟看上去就更像是一道矿洞了,只是不知何时,那一截路坍塌了,堵在石窟尽头的,尽是嶙峋的碎石。 尽头的一角,许多碎石被刻意的堆叠,嶙峋的石块也被人敲碎,尽可能的磨去棱角。 一个个人身大小的坑洞,就这样歪歪斜斜的呈现在那里。 这是这片森森鬼蜮中最后的一点儿人情味了。 乱葬岗也似的地方,更没甚风水可讲,简单寻了个还算干净宽敞些的坑洞,楚维阳便将郭典的尸身葬了进去。 几块碎石绵密的铺在坑洞上,看着鼓鼓囊囊不成模样的坟茔,一脸沉郁的楚维阳到底还是叹了一口气。 说是磕头送终,自然便该这样去做。 原地里,年轻人推金山倒玉柱,直直跪在郭典的坟茔前。 躬身叩首,楚维阳的额头直直的砸在地面上。 正此时,忽地有闷声响起,说来也奇,一时间竟教人听不出来,这声音到底是来自于石窟外,还是来自于那封闭的甬道之中。 紧接着,一束束灰尘从石窟的顶端洒落,再下一刻,大地震颤的动静,就变得直观且清晰起来。 地震了? 楚维阳挑了挑眉头。 我们俩这父慈子孝的,磕个头还能有这么大能为? 没等楚维阳这般闲散的心思继续深想下去,不过两三个呼吸间,石窟外忽然传来几如雷霆炸响的轰鸣声。 煌煌道音响彻天地之间。 “好胆!此地乃乾元剑宗所在!镇魔洞窟之地!尔是何人,胆敢动吾宗法阵!欲试剑锋之利?” 偏头看去时,楚维阳跪坐在石窟的最深处,远远地,看着石窟门户很是窄小。 只这一句话响彻,瞬间便教人明白了来去脉络。 楚维阳瞧的真切,这会儿已经有心思活络的人,眼看着有人闯山,镇魔窟要乱起来,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弯着腰,几步疾走,便窜出了石窟,奔逃而去。 再看着有人起了头,逼仄的石窟之中,人心更是浮动。 撇了撇嘴,楚维阳暗骂了一声蠢货,随即也不起身,只顺势往斜前方一滚,楚维阳便像是那离弦之箭一样,滑入了一处空荡的坑洞里面。 紧接着,楚维阳从坑洞中坐起,动作利落的寻了几块大些的巨石,正好能恒盖在坑洞上方。 只眨巴眼的功夫,楚维阳就这样自个儿把自个儿埋在了坑里。 下一瞬,一道冷清的声音似乎是从及远的地方,将将传递到了石窟中来。 “哈!剑宗所在?镇魔之地?又是为何拘了我小师侄去?他是东岭淳于道长嫡亲子!自幼长在庭昌山丹霞老母膝下!牛鼻子,只你刚才那句话,便得罪了两家!” “我也不去问你到底是谁了,待我打破法阵,杀进镇魔窟,救出小师侄来,到时候,东岭淳于家,还有庭昌山一脉,自然要叩剑宗的山门,将此事问个明白!” 声音远远地传递过来,已然煌煌如雷霆天怒,紧接着,地动山摇之间,更像是雷霆闪过之后,连绵不断的狂风暴雨! 下一瞬,各种各样的凄厉惨叫声接连传来,几块碎石落下,楚维阳的眼前一黑,彻底再难分辨清楚外面的情形,唯有那轰隆若雷霆的呼和声,仍旧能从石窟外远远地传递来。 “哈!即便里面有怎般误会,也断没有这样闯山的道理!为救你那甚么师侄,冲撞法阵,引地龙翻身,只这两下,便不知害了多少性命!如此行径,于我剑宗山门前,还妄图有道理可讲?丹霞老母门下?道友,对不住了,拿下你,咱们再说前边误会的事儿!” 紧接着,那清冷的女人声音,似乎是怒极,反而嗤笑一声。 “好赖话全教你一人说了!谁占得了道理,咱们手底下见真章!” 再然后,伴随着镇魔窟中接连不断的地龙翻滚,淤积在山体矿脉之下的雄浑煞炁,在这一刻几若决堤一般,顺着山体的动荡,朝着天穹喷涌而去! 躺在坑洞之中,楚维阳只觉得剧烈的痛楚几乎同时从四肢百骸中传递而来。 下一刻,年轻人眼前又是一黑,便失去了知觉。 ----------------- 恍恍惚惚里,楚维阳像是做了一个漫长的梦,梦里光怪陆离,有泥石顺着钢与铁茁壮生长,有斑斓的光摄取着人的心神,有狰狞的巨兽呼啸而过,有无声息的火与光贯穿天地寰宇。 再之后,一切悄然间烟消云散去。 只剩下了漫长的饥饿,无边的痛苦,和愈演愈烈的愤怒! 前世今生交杂在一起错乱的梦境让楚维阳终于从昏沉中清醒过来。 横躺在坑洞里,四下甚是安宁。 没了煌煌道音,没了轰隆山崩。 微微抬起手,年轻人试探性的推了推盖在坑洞上的巨石。 也不知是不是煞炁喷涌而出的缘故,原本坚硬的巨石竟变得松脆,楚维阳只微微用力,便将其抬了起来。 入目所见,是遍地的尸骸。 这一回,楚维阳反而没有甚么情绪可言。 毕竟从被押进这镇魔窟的那天起,真就照理而言,这群人也早该死了,早就已经和死了没甚么分别。 缓缓地走到石窟的门口处。 猛烈的阳光照过来,让楚维阳眯起眼睛,险些落下泪来。 然后,轻微的呻吟声吸引了楚维阳的注意。 不远处的山路,一块巨石似乎是从山顶上砸落,正将山路堵了一个严实,巨石下面,是马管事横躺着,大半个身子在外边,下半边身子消失在巨石下。 至于那皮鞭子,也不知落在了哪里。 艰难地抽动着嘴角,楚维阳大约是想要笑,可却不知怎么也笑不出来。 他就这样抽动着嘴角看向马管事。 “呦!马管事,还活着呢?” 第5章 苦是山穷水也尽(上) 头顶是大日虚悬,离浮世渺远,于是愈显得热烈而辽阔。 近地里,是连绵群山,是苍翠葱郁,是深春时节最为微妙的湿漉漉,因是,这莽莽群山里,除去那些嶙峋的山石,楚维阳踏在脚下的,便只有那些松软而泥泞的腐土。 脱去了麻袍,楚维阳不知从哪里寻来了件深青色道袍披在身上,这袍子宽大,任是楚维阳多裹了几下,仍旧是松松垮垮。 可年轻人心里痛快! 丢了那件麻袍,他像是丢掉了过往那层鬼蜮阴物的外壳一样。 楚维阳的腰间,同样挂着一柄不知从何处寻来的长剑,剑大约是凡铁铸就,但楚维阳试过,锐利非常。 剑柄与剑鞘上,不见宝石镶嵌,不见金丝编织纹路,只原原本本应该有的模样,显得很是质朴。 这柄剑是楚维阳从碎石堆中捡来的,不同于马管事的长鞭,镇魔窟所在本是剑宗驻地,那么驻守此地的修士多以剑为器,便也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 有了这柄锐利的长剑,至少楚维阳便有了护身的武器。 再然后,年轻人一手提着个婴儿大小的包袱,包袱里的东西,大多是从马管事的房间里搜刮来的—— 一件预备换洗的衣裳。 几块行走俗世的金银。 几本似是乾元剑宗传来下来的道书经文。 最后,则是楚维阳背后背起来的箩筐。 箩筐里,是早已经因为重伤而再度昏厥过去的马管事,他大半个身子在巨石的碾压下早已经烂的不成样子了,楚维阳只能这样带着马管事离开。 偌大的镇魔窟被一场斗法波及,兀自剩了满地的断壁残垣,好好地金铁矿脉也在地龙翻滚的撕裂间溃散尽了煞炁,成了废矿,森森鬼蜮之中,没了人气儿,也没了鬼气儿。 至于那两个以道音作雷声的强大修士,楚维阳不知晓他们那场斗法到底是怎么样收场的。 谁赢了?不知道。 谁死了?不知道。 唯恐两人只是杀得兴起,一时偏了道场所在,又或者是乾元仙宗得了讯息,要派人来镇魔窟收拾残局。 所以楚维阳在原地里只是简单的搜寻了片刻,收拢了些趁手的物件,便背着箩筐,朝着南方的葱郁群山,一头闯了进去。 早晨时曾听得煌煌道音,隐约间,那清冷的女声,似是从北面的方向传来的。 逆行奔逃而去,总该安全些。 ----------------- 正午时分,大日高悬,离着浮世似近了些,连苍翠葱郁的林木都无法阻挡那渐渐浓烈起来的热浪。 这一路昏昏沉沉,楚维阳也不知往南走了多久,这会儿将箩筐顿在地上,更是不堪的剧烈喘着粗气。 这本不该是一个有修为在身的人应该有的表现。 哪怕是曾被困在镇魔窟中,这也不是一个修行《五脏食气精诀》的修士该有的表现。 可楚维阳只觉得四肢百骸中,那原本该流淌着澎湃气血的经络之间,竟像是被黏稠的铅汞死死地堵住了一般。 他并不是一个有着完备传承与浑厚经验的修士。 只是直觉告诉楚维阳,自己的状态,似乎和之前让自己昏迷的煞炁喷涌有关。 怔怔的低头看着被踩的有些泥泞的地面,这会儿烈日照耀,不过是喘了几下,楚维阳的浑身上下就直冒虚汗。 这样的虚弱与空乏让楚维阳有些不安。 他不敢再继续往前走,唯恐自己一个踉跄,就这样死在山野间。 抬起手轻轻地拍了拍箩筐,年轻人用嘶哑而沉闷的声音开口道:“我去寻些吃食,地龙翻滚,群山震颤,百兽惊惶而走,许能不劳而得。” 说罢,楚维阳将包袱担在背上,复抽出长剑,简单的寻了一个方向,斜斜的直往丛林深处走去。 ----------------- 半个时辰之后,寻了片平整的石地,楚维阳就地生起火来,树枝穿着几块野猪肉,就这样横在焰火上慢慢地炙烤。 也不知是油脂的香气还是火焰的温暖,一旁的箩筐中,马管事缓缓地从昏迷中苏醒了过来。 谁也没有说话,马管事深情呆滞的“坐”在箩筐中,麻木的脸上只有空洞的眼神。 对于楚维阳而言,马管事的反应是很正常的,如果有必要,他甚至能够清楚的说出马管事内心深处已经经历过的几种变化,以及在这之后,马管事将要经历的心态变化。 毕竟,不过是苦难的折磨,不过是痛苦凝聚成的炼狱,所有曾经被囚禁在镇魔窟中的人,都经历过马管事同样的心路历程,甚至那些倒霉的,更要早早地直面生死之间的大恐怖。 莫看此刻是同病相怜,可楚维阳却仍旧深恨着马管事。 没再去多看,楚维阳取下炙烤的差不多的野猪肉,也不管滚烫的热气,就直接急不可耐的张嘴咬了上去。 这样几乎堪称奢侈的吃食,他已经许多年未曾看到过了。 油脂在第一瞬间涂满了楚维阳的口腔,丰富地肉味紧接着爬满了楚维阳的味蕾,某种满足的烟火从楚维阳心神的深处炸裂开来。 滚烫的热流顺着咽喉而下,直入丹鼎中去,经过了半个月的指点,几乎下意识地,在服用吃食的同时,楚维阳便同时运转起了《五脏食气精诀》 可是紧接着,年轻人就紧紧地皱起了眉头。 原本功法的流畅感觉不复存在。 只是第一步的“龙虎相会”,那一缕法力从丹田中提起,升入绛宫心室的过程,便显得异常晦涩艰难。 当然,这种晦涩难明的感觉,并不算陌生。 凝炼煞浆的时候,当煞炁一点点的侵蚀着法力的时候,就是这样的痛苦感觉。 仿佛随着法力的运转,每一瞬间都有着数之不尽的锐利刀片,在一点点的切割着经络。 本应该滋养周身的法力,却成了败坏气血与带来痛苦的根源。 但这样的感觉,本应该只存在于任督二脉周天之中。 而《五脏食气精诀》所熬炼的元炁,却被楚维阳有意识的与早先法力隔绝开来。 并非煞炁分毫无侵,但到底受到的影响轻微许多。 可不知道是甚么时候,通身的法力,竟然彻底的熔炼在了一起,无分彼此不说,更进一步的被煞炁所侵蚀着。 将那一缕法力提起的瞬间,楚维阳竟不知自己从丹田中提起的,到底是法力还是煞炁! 剧烈的痛苦让楚维阳脸色一白,大口的咳嗽着,心意一散,那提起的一口气便沉沉地“坠入”了气海丹田之中。 距离浊煞封堵经脉,似乎只有一步之遥了! 正此时,一旁的箩筐中,传出马管事恍若金石摩擦的诡异笑声。 “哈——哈哈——哈哈哈——!” “一整条矿脉的煞炁在一瞬间冲霄而起!煞炁入体,侵蚀本源!” “你已离死不远矣!” “都要死!你我都要死了!” “哈哈——哈哈——!” 第6章 苦是山穷水也尽(中) 楚维阳没有生气。 这么些年,多少的苦头都吃了,若是一点讥讽的话都受不住,那般大的气性,楚维阳早把自己生生气死过去了。 但这样让马管事狂吠下去也不行,楚维阳也不想真个和马管事吵起来,说不得这样反而正中了此人下怀。 哦,他已没了甚么下怀,尽都烂在了巨石下,成了泥。 将手上的肉放在一旁,年轻人起身两步,站在了箩筐旁,低着头俯瞰着仍旧在诡异大笑的马管事。 这天底下,其实不是所有的表情都适合所有的人。 譬如说笑容。 有的人只是勾勾嘴角就是万种风情,有的人只是唇齿微张就道尽了风霜雪雨。 可同样有人笑起来,或许就显得邪魅,显得油腻,显得脸歪嘴斜。 马管事仍旧在诡异的大笑着,或许在他的心里,这般笑容,是讥讽的,是癫狂的,是刻薄的。 可是他却忘了,灰扑扑的尘埃混着暗乌色的血泥,糊在他富态的脸上,端详去,只如猪头也似,断瞧不出人样来。 他这一笑,只教楚维阳下意识地看清楚了他那挤成两三层的下巴,还有略微发黄的一口牙。 当真是丑陋了些。 冷着脸,楚维阳抬起手来,掐着他的脖颈,按在十二重楼处,旋即便有法力从楚维阳的掌心处凝聚,而后以极其粗暴的方式,灌涌入马管事的任督二脉内周天经络中。 法力本是滋养人周身的灵气真元。 这样的动作,本是危机时候吊人性命的活命法。 可楚维阳一身的法力被煞炁所侵蚀,此刻只能教马管事感觉到无法言喻的剧烈痛苦! 如同过去数年间,楚维阳时常经历的那样。 诡异的笑声戛然而止,马管事猛地睁大了眼睛,他同时张大了嘴,下意识地,似乎想要痛苦的呼号出来,可是看到楚维阳空洞的双眼中一闪而逝的讥讽神色,马管事忽又生生地忍住了,忍住了呼号的冲动,只是剧烈的颤抖着肩膀。 片刻后,楚维阳收回了手掌。 毕竟,这样的运用法力,同样的痛苦,也施加在了楚维阳的身上。 如非必要,他并不是喜欢品尝痛苦,并且甘之如醴的人。 紧接着,楚维阳喑哑的声音响起。 “管事,激怒我没有甚么好处,只是丢了两条腿,哦不,是三条……不过是丢了三条腿,想来你还不至于真的疯掉,不用装出一种癫狂的状态来,镇魔窟中,甚么样的疯魔我没见过?也不要想着等我怒极然后一剑了结你的痛苦,咱们俩有许多账要慢慢算呢!你不该自讨苦吃的,有我在,你想速死都难,你说呢?” 楚维阳平静而喑哑的声音中,似乎蕴藏着某种类似于雷霆的神秘力量,冷静下来的马管事竟然自顾自地打了几个寒兢,竟似是无言以对楚维阳般,半是绝望半是痛苦的闭上了双眼。 楚维阳的声音紧接着响起。 “不!不该闭眼的!管事,当我说出了这样的话,哪怕只有你我二人,这会儿最聪明的做法,应该是甚么动作都不要有,就静静地在那里,像是一块真正的烂肉一样,这样才能吃最少的苦头,最快的化去另一个人心中的戾气……管事,这是你曾经教给我们的道理!它很有效!如今我把它教给你!” 说着,楚维阳的手就再度落在了马管事的脖颈上面。 猛然间,一层鸡皮疙瘩立起来。 马管事赶忙睁开了双眼,像一条老狗一样,巴巴地看着楚维阳,开口的时候几乎带出了哭腔。 “我没想到的……我真的没想到的……饶过我罢……饶了我……许我个痛快……” 说着,马管事低下头来,真的啜泣了起来。 “求求你,求求你……” 哪怕马管事并没有看过来,楚维阳却仍旧冷漠的摇了摇头,然后毫不迟疑的,将手掌按在了十二重楼处。 法力起,法力落。 豆大的汗珠,将马管事脸上的尘埃与血泥混合在了一起。 管事低着头,只是用微弱的声音,缓缓地呻吟着…… 这会儿,在楚维阳看起来,马管事终于有了几分鬼蜮里阴物的模样了。 于是,年轻人这才满意的慢慢直起身来。 “能够在镇魔窟里做到管事,你应该是个聪明人,管事,告诉我,你是个聪明人吗?” 箩筐里,马管事仍旧在呻吟着。 楚维阳喑哑的声音高亢起来,愈发显得撕裂。 “说话——!” 几乎下意识地,马管事打了一个寒兢,他回过了神来,但像是喉咙处受了损伤,一时间说不出了话来,只得艰难的朝着楚维阳点了点头。 “那么,管事,你告诉我,像我这样子,还有救吗?该用什么方法来救呢?不要想着耍花招,你既然是聪明人,就该知道我有很多的手段,很多你曾经教给我们的手段……” 说着,楚维阳又蹲了下来,侧着头,仔细地听着马管事喉咙里喑哑的声音。 “煞炁入体者,没救的,否则,又怎么会有镇魔窟之名?凡未入筑基境之修士,无符箓护身,入得了镇魔窟中,唯一死而已,不过是早晚的问题……” “教你们每日熬炼煞浆,只是在加速这个过程……” “且吾宗修剑法,高深处,需要以煞浆磨砺剑胎、剑意、剑气……” “况且,今日里地龙翻身,一整个矿脉的煞炁冲出……你没死在石窟里,我已很是意外了……” “那是海量的煞炁,在冲刷着你的身躯,冲刷着你身躯的每一个角落……” “不只是法力中,那里甚至是你身体中煞炁最淡薄的地方,更为纯粹的那些,那些凝固与升华的,就潜藏在你的血肉中,你的脏器内,你的根髓里……” “哪怕你还能继续修行功法,凝练法力,你猜会发生甚么?” “你觉得自己从镇魔窟中逃出来了?” “不是!往后你立身之地,你的身躯,就是你自己的镇魔窟!” “你以为刚刚我是在故作癫狂激怒你?” “不,那是因为我知道,你迟早会疯掉的,你迟早会因为注定无法摆脱的痛苦而疯狂的,我必须在那之前,求一个痛快……” “不过……” 第7章 苦是山穷水也尽(下) “不过甚么?” 楚维阳平静的追问道,他的神情仍旧冷肃,没有因为马管事的话而有多少动容。 倘若是绝望,倘若是渴望,楚维阳都不至于能在镇魔窟中残活那般久的时间。 马管事平静地抬起头来,这会儿的他,眼中没有了麻木,也没有了惊惧,这样的反应,反而真的有了几分疯意。 “不过,若你能忍得痛,或许能比寻常镇魔窟中囚犯,活出更久的时间来。” “我不大记得你,但我记得盘王魔宗的光头郭典,我也知道《五脏食气精诀》……” “别用这种眼神看我,你便是将《五脏食气精诀》的传承交出来,我也不会动心分毫,自打这部功法被百花楼的人学去了,名声上就算是臭了大街了……” “但我知道,这是盘王魔宗的古经,甚是精妙,兼具锻体、丹鼎、周天、采药诸家之相。郭典临死之前,是不是将这部经传给了你?” “你不能一点儿反应都没有,你又让我做聪明人,又甚么都不肯跟我讲……” “好罢,我明白了。” “你如果是修行了这部功法,那么就有活出更久的可能了。” “你要知道,镇魔窟中死的人,九成九其实不是死在煞炁入体上面,煞炁入体只是让你们一点点衰弱下去,然后始终衰弱濒死,真正导致殒命的,其实都在于浊煞淤积,堵塞经络,使得内周天残破,然后以浊煞污其本源!” “煞炁,煞浆,浊煞……” “这并不是同样的概念!” “炼了这么些年煞浆,你体内本来也应该积攒了许多浊煞的,只是还没有淤积到封堵经脉的地步。” “但是随着今日……随着你昏迷之后,海量的煞炁冲霄而起,那是某种天地、堪舆、风水之中无法言明的伟力,而在那种伟力之中,煞炁冲刷去了你体内的浊煞,甚至于,那些侵染你精气神、侵染你全数法力的,都是远比煞浆更为精纯的……某种煞炁。” “天地自然间,甚么样的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就像是经历了这样的煞炁侵蚀之后,你竟然还好好地活着。” “所以说,你其实没有浊煞淤积的危机了,只要你能够忍受这样的法力在体内运转的痛苦,你其实可以继续自然的修行下去,在更多的煞炁从四肢百骸之中涌现出来,损伤肉身之前,先一步滋养肉身。” “况且有功法的便宜在,这样,你便自然能活出更久。” “但这样一来,你会真正殒命在煞炁入体的侵蚀之中,我见过那样的场景,相信我,那是真的足够教人疯癫的痛苦,你甚至会因此而深恨我,恨我教给了你这样的法门……” “但是现在,你其实没有必要这样痛恨我,当年杀上你们师门的是乾元剑宗的修士,镇压你们的还是乾元剑宗的修士,让你们过上这样日子的人,归根究底是乾元剑宗的修士。” “可我呢,我只是苦兮兮驻守在镇魔窟中的管事罢了,每日里仗着符箓过着胆战心惊的生活,然后再也看不到修为提升的可能。” “我只是个听命令的执行者而已,远远不是造成你们这样痛苦的根源。” “是,我抽过你们所有人鞭子,还回来吧,哪怕十倍百倍千倍的还回来!” “可是想尽办法的折磨我,真的能宣泄掉你心中的愤怒吗?” “给我一个痛快好了,该给你说得,我已经说尽了。” 平静的瞥了马管事一眼,楚维阳没有理会管事最后几句撩拨人心境的话。 他自顾自的走回原地坐下,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从一旁拿起了那块炙烤的野猪肉。 平心而论,方才的那种痛楚,其实超越了往日里在镇魔窟中所承受的。 但如果只是忍受这样的痛楚,便可以活出更久时间。 那么楚维阳觉得,自己或许可以像曾经适应镇魔窟生活一样适应这种强烈的痛楚。 想到这里,楚维阳不再迟疑,狠狠地又咬了一口,猛地吞咽下去。 龙虎相会风波起。 下一瞬间,年轻人的手在剧烈的颤抖着,其上青筋暴起,随着大药运转五脏脉轮,引动淤积的煞炁散逸开来,剧烈的痛楚仿佛在搅动着腹部,在摧毁一个人的理智。 五行化去本是愈演愈烈的一个过程,一口吃食的炼化,只在数息间而已,但这一刻,楚维阳却像是度过了漫长的时间。 当额头的虚汗猛地滑落的时候,那种全新法力诞生的滋养感觉,才渐渐地朝着四肢百骸流淌而去,抚平痛苦。 然后,楚维阳就这样颤抖着抬起那块野猪肉来,然后狼吞虎咽,又是一大口。 就这样,当半扇肉被楚维阳吃得干干净净之后,他几乎要昏厥过去。 但同样的,马管事指点出来的法门,也已经被楚维阳所验证。 坦而言之,这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做法。 确实有效,但也只是让自己活出更久,而不是能够让自己完整活下去的办法。 就像是始终盘桓在胃囊丹鼎之中的饥饿感一样,楚维阳觉得,这一刻的自己,忽然变得更为“贪婪”起来,莫名的,他竟有些真的期待,期待那能够让自己完整活下来的法门! 兀自坐在原地,又休息了一会儿,待得日头没再有刚刚那样毒辣,楚维阳这才收拾好东西,缓缓地背起箩筐,朝着丛林深处继续走去。 “管事,恨不恨你,杀不杀你,似乎都是我的事情,你既然也觉得自己是聪明人,也就得继续聪明下去才好。” ----------------- 镇魔窟中。 满是断壁残垣所在。 一个年轻的少年,身穿一件玄色道袍,皱着眉头,看向最中央的山谷处。 破碎的乱石堆积,隐约可以看到正中央处震开的一道狰狞裂缝。 年轻道人的身后一步处,则是一个身穿绿袍的中年道人,此刻正略显狼狈的低着头,欲言又止,唯唯诺诺。 好半晌,那年轻道人才开口道:“所以说,我们截云一脉蕴养在此地的宝物,就这么丢了?” 话音落下时,绿袍道人愈是诚惶诚恐,开口时,竟然是早先与清冷女子斗法的人。 “道子恕罪!当时贫道与那婆娘生死斗法,一路缠斗,不敢有丝毫分心,谁知晓,再回来的时候,便不见了那灵物……是贫道的罪过。” 道子回头瞥了一眼。 “丁长老,你是吾宗坐镇镇魔窟的长老,哪里有向我谢罪的道理,只是灵物就这么不明不白的丢了……丁长老,镇魔窟中,就只你一个活人了?那个淳于家的小娃娃,可被救走了?” 第8章 漫说柳暗花欲明 听到年轻道子的问话,丁长老愣了愣,旋即目光在镇魔窟中一卷。 “回道子的话,窟中镇魔无计其数,其间生生死死,更难较量,若说全数都死在今日,怕也不尽然,只是他们本就受了浊煞淤积,便是逃了去,也动不得山中灵物……至于那淳于家的孩子,未见尸身,许是被救走了罢。” 道子拍了拍手,轻轻颔首道:“长老说得条理清晰,说来说去还是淳于家的孩子嫌疑最大,只是事情出在镇魔窟中,我们截云一脉也不好直接插手,找淳于家和庭昌山要回灵物,就有劳丁长老了。” 说罢,不顾丁长老已经呆滞傻眼的表情,道子转身便往另一个方向走去,走了几步路后,道子像是又想起了甚么来。 “对了,丁长老,逃囚……该追回来的还是要追回来,寻常渣滓的性命,其实没甚么,只是任他们这样逃出去了,没得失了吾宗颜面。” 说及此处,丁长老终于回过神来,正要开口说话的时候,却见道子摆了摆手。 “长老莫送了。” 话音落下时,原地里,一道天青色剑光显照,裹着年轻道子的身形,倏忽间化作一道遁光,便冲霄而起! 等丁长老抬起手来的时候,朵朵云雾后是朗朗青天,哪里还有道子的身影。 ----------------- 莽莽山野之间,楚维阳背着箩筐,在以一种逐渐艰难的步伐吃力的前进着。 骤然间的一次大快朵颐,并不能让楚维阳很迅速的强壮起来,相反,更因为煞炁侵蚀的缘故,此刻的楚维阳之病态,尤甚之前困坐石窟之中。 他能够感觉到四肢百骸中传来的越来越清晰的铅汞凝固的滞涩感觉,与酝酿在血肉之中微微地刺痛感。 这样的感觉,让楚维阳明白,马管事所说的话,很可能是真的。 不管是对于楚维阳身体状态的评价,还是对于他极可能因此而癫狂的“预言”。 只是可惜,前世里那个斑斓世界的凌乱记忆并不能起到甚么帮助,此刻能够让楚维阳一遍遍苦思冥想的,反复咀嚼的,就只有郭典和马管事曾经说过的话了。 他“贪婪”的、“饥饿”的想要从那些只言片语之中找寻出更多的思路来。 片刻后,楚维阳忽地顿住了脚步,他猛地将箩筐顿在地上。 不小的力道一时间颠的马管事歪歪斜斜,教他从昏睡中清醒了过来。 “不对!” 马管事多少有些懵。 “不对?甚么不对?” 楚维阳空洞的双眼之中,罕见的有了些浓烈的情绪波动,他激动的握着箩筐的边沿。 “我忽视了,你也忽视了,我们都忽视了《五脏食气精诀》的作用!同样是修行这部功法,郭典曾经说过,百花楼的人不得真意,走上了歧途。” “不管是不是歧途,这是不是证明了一件事情,其实服用的吃食的不同,对于功法的修行效果,还是有影响的!” “其实今日里,已经有类似的细微感觉了,吃石窟里的猪食,跟吃下半扇鲜肉,法力之中所蕴藏的滋养力量都有着很大的分别!” “那么有没有可能,当我服食下某种可以化煞的宝材,某种妖兽的肉,某种灵异的草药,甚至是某种珍贵的丹药,当运转功法熬炼法力的同时,原本宝材的药性,也在一点点滋养肉身,此消彼长之间……” “另外,你也说过了,我体内的煞炁,不是浊煞,而是精纯的煞炁。” “煞也是诸炁之一,剑炁、丹炁、元炁甚至是毒炁这些,都能够以功法修行,熬炼成法力,没道理这世上没有以煞炁为根本的法门!” 闻言,马管事猛地怔住了。 他没有立刻陷入沉思之中,反而在以一种极其陌生的目光看向楚维阳,仿佛是直到这一刻才真正认识这个人一样。 然后,眨了眨眼睛,马管事思量片刻之后,缓缓回应说—— “只思量其中的道理,似乎没有甚么问题。” “化煞的宝材……我需要好好地想一想,但是说来,灵草、丹药一类,都有类似的,区别只是功效高低而已,至于妖兽肉,能化煞的很少,但只要是有修为在身的妖兽,其血肉本身就极其滋养,多吃些同样总是没错的!” “至于说以煞炁为根本的功法,这是魔道的范畴,我所知甚少,但能够炼化煞炁……如此蛮霸的功法,想来即便在魔门之中,也是大教真传,至高经文。” “但是你启发了我,没必要考虑纯粹的炼化煞炁的功法,但可以考虑一些与煞炁有关,触类旁通的功法……” “譬如说吾宗剑修法门,多以庚金生煞,养炼剑胎时,也许煞炁磨砺滋养。” “再譬如,御兽之法门,养蛊之法门,包括些毒经、药经,都需得煞炁蕴养,凭生三成进境与威能!” 想到这里,马管事猛地抬起头来,郑重的看向楚维阳。 “我可以不耍任何花招,好好地帮助你,倘若是能教你晋升入筑基境界,或许那些煞炁便害不了你的性命,更相反,还会是你的助力!” “我是有用的,我可以教你吾宗传下来的法门!真正的剑法!” 咧了咧嘴角。 这一次,没再扭曲面容,楚维阳真的笑了起来。 他这样笑着,看向马管事。 “你真的肯把乾元宗的剑法教给我?” 闻言,马管事同样笑了起来,隐约可见讥诮。 “我只是镇魔窟的管事而已,一个濒死的管事,一个性命被他人所决的废人。” 说着,马管事追问道:“那么不杀我了,可不可以?我也想活着。” 楚维阳仍旧在笑,笑眼前的马管事前所未有的卑微,但年轻人没有直接回应这个问题,他只是拍了拍腰间的宝剑,又提了提包袱,示意里面放着的几部剑经。 “那么管事需得仔细教我。” 闻言,马管事猛地点起头来,浑似是晕了一天,直到此刻才真正的活了过来。 “我好生准备,当年在山门修习的时候,我也是极善剑法的!你又是极灵醒的人!我定要好好地教给你!我不是废人!不是废人!” 说着说着,马管事的肩膀颤抖着,几乎又要癫起来。 原地里,楚维阳笑的脸色愈发微妙,不再看马管事的表演,自顾自的背起箩筐,朝前走去。 远处,日色渐渐昏黄。 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 第9章 以武入道春时剑(已签约) 当日深夜,嶙峋的山石间,楚维阳并着马管事寄身的箩筐,艰难的寻了个背风的地方,就这样靠着一堆篝火,驱散着深春时节,夜里的淡淡寒意与阵阵湿气。 焰火跃动,照得两人脸庞,尽都是明灭不定。 不同于白日的时候,深夜里烧起篝火是很危险的事情。 楚维阳知晓,以自己的脚力,并没有逃离镇魔窟太远。 一片幽寂之中的火光,很有可能引来乾元剑宗的修士。 可这终归是楚维阳不得已而为之的。 被困在镇魔窟中许多年,临了又受了煞炁入体之苦,楚维阳的身躯,如今只怕病入膏肓也似。 若是让山野中的寒风与湿气磋磨的狠了,一场大病害起来,或许就能断送了楚维阳的活路。 沉默的回望着来时的方向,良久之后,楚维阳方才忧心忡忡的收回了目光,然后瑟缩着身形,闭目养神起来,也不知是在思索着甚么。 与此同时,马管事嗤笑的声音传来。 也不知是白日里在箩筐中睡得太久,还是因为长久以来,下肢毁去的幻痛,让这会儿的马管事,反而要更精神些。 “与你说过了,不用担心今日里就有人来追寻你,这一日里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情,镇魔窟毁了,有人闯山门,得罪了淳于家,冒犯了庭昌山一脉……” “这里面哪一桩哪一件,在剑宗的人看来,都比你这个人的命要重要太多太多!” “若山耶?若石耶?” “况且驻守镇魔窟的是丁长老,我晓得那个人,本事还是有些的,总不至于死在庭昌山的人手中。” “而只要丁长老活着,宗门中不论是谁来,都断没有越过丁长老来行事的道理。” “事情收尾还是得落在丁长老身上,而依着长老的懒散性子,以后只要你我不主动出现在他的面前,他只愿意当你我都死在了镇魔窟里,哪有漫山遍野找你的功夫!” “当然,事后多半要装装样子,搜几遍山。” “只要勤些赶路,提早离开这片群山就是了。” 许是一整日的匆忙赶路,抽走了楚维阳身上的太多心神力气,这会儿,年轻人连甚么情绪都提不起来,听了马管事的话,楚维阳只是平静的摇了摇头。 “到底是心里不安,可如你所言,也只得如此,走得慢了,难免被追到的风险要加大,走得快了,又怕毁了身子,也只能这样不快不慢的看老天爷的安排。” “命数半点不由人。” “这些是我所无法决定的事情,于细微处着力,便是溺死在水里,总也要挣扎着伸伸胳膊伸伸腿,时不我待,我准备明日起就先将剑法练起来!” “管事这一路上,也思量了有大半天了。” “如今可有甚么教我的?” 说着,楚维阳掀开包袱,将那几部道书翻出来,仔细地放在膝上。 听楚维阳提到了剑法,马管事彻底的精神了起来。 恍恍惚惚间,楚维阳甚至从这个满脸血污的废人身上,看到了几分宗师气度,看到了几分属于天才的傲然。 “欲修吾宗剑法,当知吾宗剑道法统何在,当知吾宗传承要旨何在!” “谓乾元者,大哉乾元,至大至虚,至贵至净也!” “故吾宗剑道,至上者,乃近天地之道,如镇教开天经,如截云经,如承乾经,如太阴剑经,皆在此道理中。” “不要这样看我,当年长老就是这么教的我,这等法门,我连一个字儿都不晓得。” “至于退而求其次,万道诸相,皆可修成剑法,诸般无高下之别,但入手有难易之分。” “最易入门的,公认是四时剑法,依着四时之序,以剑法通内外周天,只需炼得勤些,最易炼出感悟来。” “如今春深,我便准备从《春时剑》开始教你。” 说到此处,马管事抬头看了楚维阳一眼,见年轻人的表情没有甚么变化,反而点了点头,马管事这才继续说下去。 “吾宗剑道修行,兼具以武入道与玄门观想之法,入门径时,要旨不在打坐,而是以舞剑为动功,全招全式,自成内周天运转也!” “待得招式炼得纯熟,炼得真正通了心意,炼得真正内外交感,炼得寰宇诸相在剑中!” “便是入道,需转向静功,以玄门观想之法入大定!” “大定之中,观想剑法的全数招式,然后——坐忘!” “忘其全!忘其形!得其境!得其意!” “而后,那一缕剑意悬于气海丹田之上,正如大日悬照山河!此后,你的法力就是剑气!” “再后面,便可以动静兼修,不断的重炼剑招,然后坐忘而得剑意,直到真正的得意忘象,传承的剑法再也无法给予你进境的时候,那自身所掌握的剑意,便是独属于你的剑法!” “事实上,从入大定,坐忘而得第一道剑意的时候,便可以一点点的融入煞炁,以赠其威力,以锐其锋芒。” “当然,寻常人是先得剑意再去炼煞,你是先炼得了煞,再去入定得剑意。” “同样的剑法,因人所悟不同,故而吾宗传承,从未出过两个一模一样的剑修!” “到了你这里,或许会更神奇些!” “我很好奇,到时候煞炁侵入骨髓的你,会在《春时剑》中坐忘出何等的剑意来!” 闻言,楚维阳反而笑了起来,那是某种满意的微笑。 “我不在意这剑法是至高还是寻常,也不在意它是神奇还是平凡,只要能够凝练出剑意来,只要那剑意能够炼去更多的煞炁,对于我而言,就是至高至上的法门!” 一旁的马管事闻言,不禁喟叹道:“我终于明白,为何你能以炼气期初期的修为,在镇魔窟中活这么久了,又为甚么最后郭典会将《五脏食气精诀》传到你的手中了。” 说罢,眼见的楚维阳脸上的笑容一点点的消失了,马管事这才刚忙转移话题,指了指那部最厚重的道书。 “你若是不困,我这会儿便给你详说《春时剑》的六小章三十六式剑法,四时剑乃是吾宗同一位祖师所创,四部剑法,步伐上皆套用禹步,这第一章第一式……” 第10章 出得山野入世间 仍旧是一片葱郁的山林中。 仍旧是一堆篝火。 篝火上炙烤着的,仍旧是半扇野猪肉。 只是如今的楚维阳,气势却已经和初从镇魔窟中逃出来的时候截然不同。 身形仍旧清瘦,脸色仍旧煞白。 只是那股病态里,开始有一种锐利的锋芒,教人只一眼看出,就晓得这人的不好惹来。 早先时像是病猫,如今,倒真有了几分病虎的模样。 低着头,楚维阳在用一块兽皮,仔细的擦拭着长剑上的血迹。 不远处,被楚维阳一剑刺死的壮硕野猪,还剩下半扇肉摆在空地上。 擦拭干净了长剑,眼看肉也炙烤的差不许多,攥着树枝提起来,也不顾滚烫的热气,楚维阳猛地狼吞虎咽起来。 如今再修行起《五脏食气精诀》来,那穿梭于五脏脉轮的剧烈痛楚,已经被楚维阳所适应,至少,能够做到短暂的忍耐了。 只是回想着昔日里郭典所告知的关隘与要旨,楚维阳暗自思量着,百花楼的人修行方式走得是歧路,如今看,自己所修行的方式,恐怕也非是正途。 煞炁入体,动摇的是楚维阳修行的整体根基! 如今是愈修行愈发有饥饿感,愈是饥饿便愈是要进食来修行,楚维阳吃饭吃得愈是频繁起来,饭量也一顿比一顿要大。 好在也是行走在山林间,吃食尽可自取。 若是在俗世里,只怕腰缠万贯也能教楚维阳吃成倾家荡产。 不过,获取猎物的过程,也加快了楚维阳对于《春时剑》的掌握。 不敢说如马管事所言的那样,炼得通心意,炼得内外交感,但至少三十六式剑招,配上禹步的辗转腾挪,都已被楚维阳用得纯熟了些。 他自认为是纯熟的。 只是剑道对于楚维阳而言是一个极陌生的领域,或许自己的判断并不能作数。 一念及此,正好最后一口将半扇肉吃干抹净。 一边起身,将另外半扇肉挂在火上炙烤起来,楚维阳这才饶有兴趣的看向一旁的马管事。 日子一久,那箩筐显得甚是破败,马管事也愈显邋遢,整个人浑似被泥污严严实实的裹了一层,只是马管事不开口去说,楚维阳也自不去管,任由他越发没有人样子。 “管事,你说我如今的剑法,能不能入眼了?” 回应楚维阳的,是马管事的一声嗤笑。 相处的日子久了,许是马管事也摸准了楚维阳的脉,晓得在修行之类的事情上,只要自己不耍心机,偶然说些过分嘲讽的话,楚维阳也不会有甚么反应。 于是,近些时日里,马管事也愈发因此而放肆。 “哈!入眼?入我哪只眼?哪里的眼?也便是这样的境遇了,倘若是在山门中,倘若你我是师徒传法,剑法炼成这个样子,我需得断你的腿!” “再者,你这问法就不对。” “甚么叫入眼?” “你修行剑法,为的是通自己的心意,为的是坐忘而得剑意,一切进境在于自身,快有快的修法,慢有慢的进展,关别人入不入眼甚么事情!” “这样的糊涂问题,莫要再来问我!” “以武入道从来都只有笨办法,哪里什么讨巧的捷径,不过是一遍遍的苦练,等真正通了心意,交了内外之感,无须问谁,自己便是最清楚的、感应最真切的那个!” 一番话说得端是不客气。 原地里,楚维阳却并未动怒,只是脸上的笑意收了收,那一身病虎般的戾气,竟也因之化了几分。 年轻人点点头。 “受教了。” 说罢,又提起半扇肉,大快朵颐起来。 ----------------- 马管事说以武入道是笨办法,果然是笨办法。 一路往南行,不知走出了多远的路去,眼见得葱郁丛林都逐渐稀疏起来。 楚维阳这一路上狠吃猛嚼,隐约间连修为境界都看到炼气期中期的门缝儿了,对于《春时剑》的修行,楚维阳也只是愈发熟稔而已。 哪怕马管事一遍遍的教,一点点指点细节,楚维阳都没能够有那种通感与入心的感受。 心中难免为之焦躁。 有时候静下心来,楚维阳也会暗自思量。 照前世里曾经看过的杂书来讲,许是自己这样的人,没甚么剑心剑骨之类的,大约于此道是个不可造就之材。 只是再不可造就,楚维阳也非得修出剑意来。 通身的煞炁,就是催命的符。 这样思量着,楚维阳继续朝前走着,如今步伐能见得沉稳,到底不似曾经那样,一阵风就能吹倒了。 稀疏的丛林中,复又行了一段路。 忽然间,楚维阳的眼前豁然开朗起来。 过了这座山,没有另外一座山要登了。 过了这棵树,也没有另外一棵树在拦了。 真正的旷野展露在了楚维阳的面前,一条青石板路斜斜的贯穿而过,通往楚维阳视野看不到的远方。 下意识的,楚维阳几乎有转过身去再冲入莽莽群山间的冲动。 面对着那似乎象征着人间的青石板路,楚维阳竟有许多无端的踌躇。 乃至于是惶恐。 仿佛这天地苍莽,竟无他立锥之地一样! 正当楚维阳心神动摇的时候,身后的箩筐中,忽然传来马管事淡淡的声音。 “不知往何处去了?过了镇魔窟群山,往南去不算很远的地方,我知晓一处坊市,早年刚来驻守镇魔窟的时候去过几次,坊市中有处丹河谷开的铺子,许能买到些化煞的丹药……” 马管事正要继续说下去,原地里,楚维阳猛地一顿箩筐,看也不看,一把直直的捏住了马管事的咽喉。 不等管事再说话,一道蕴着煞炁的法力直直闯入任督二脉中去。 剧烈的痛楚让马管事白眼一翻,整个人猛地打起摆子来。 好半天,等楚维阳收回手,马管事狼狈的睁开眼。 “你——” 话音刚落,便见楚维阳抽出长剑,径直在马管事的身上避开要害,刺出数道剑痕。 放下剑,又是一把捏在喉咙上。 随着法力再度闯入周天,滋养血肉,振作生机的瞬间,煞炁便顺着气血的灌涌,直往伤口处而去。 那是远比之前更为痛苦的折磨! 等数息间,马管事的伤口直接结痂之后,楚维阳这才抽回手。 “你是不是忘了我的出身?也敢在我身上用这种言语蛊惑心神的魔门烂招!没有第二次了,马管事,出得了山林,入得了人间,你已是可有可无的了,剑法?丹药?生路?天底下只你一人能给我么?下一次,就是算总账的时候了!” 闻言,箩筐里,马管事艰难的张开嘴。 喑哑的声音恍若金石摩擦一般。 “受教了。” 第11章 丹河谷里金难换 四野以玉髓河横贯而分,在楚维阳的记忆之中,玉髓河往南,漫山遍野就都是散修与魔门修士纵横的地盘。 出得了莽莽群山,仔细思量着自己模糊的记忆,楚维阳发觉已经离着玉髓河不远了。 倏忽间飘零数载,竟教人有了恍如隔世,兼具物是人非之感。 愈是这样喟叹着,楚维阳便越是想要往河源坊市去一趟,犹记得当年在盘王元宗初涉道法修行的时候,也曾经被张老七和吴二带着去过几趟河源坊市。 倘若一切没有太大的变化,那么楚维阳或许还能寻到河源坊市。 至少,马管事方才所言语的地方,楚维阳是断然不会去的。 天晓得,那个坊市里有没有熟识马管事的人,甚至是性命相托的朋友! 这一路走来,马管事除却传授剑法,愈发沉默起来,如今主动开口,事出反常必有妖,让楚维阳不得不去警惕。 因此缘故,那么绕一些路,能稳妥些总是更好的选择。 而箩筐里,马管事无奈的揉捏着脖颈,一直揉搓到掉了层泥,又把干净的皮肤搓得通红,马管事才缓缓地放下手来。 中年人深邃的目光陷入长久的沉吟之中,他似乎在丈量过去,又似乎在探索前路,不时,有痛恨与懊悔的复杂情绪,交替的在马管事略显僵硬的脸庞上浮现。 偶然间,那狰狞的恨意之中,似乎有着某种剑气酝酿,但几度之间,马管事像是想到了甚么教自己恐惧的事情,不自觉的打了个寒兢之后,那道杀意也随之而泄去。 深邃的目光渐渐空洞起来,直至这一刻,马管事才有了几分认命的模样。 ----------------- 河源坊市。 远处,是巍巍高山顶着厚厚的雪盖直入云霄,开阔的平原上,放眼望去,隐约可见稀疏的水网自高山流淌而下,自谷地中渐次汇聚,成为玉髓河的源头。 河源之名,因此而得。 据说越过这座高山,再往西去很远的地方,是妖族肆虐的古老森林,再过去那片树海,则是一方更为辽阔鼎盛的天地。 只是传出这样说法来的人,似乎谁也没有见过,曾经越过这座高山西去的人,似乎谁也没有再回来过。 楚维阳虽然还年轻,但前世今生的磋磨,已经过了向往山外生活的年纪,只是这大河南北,只是艰难的活着,便已经是十分不易的事情。 怀着这样的感慨,楚维阳一手提长剑,一手握在剑柄上,冷着一张脸,走入了山阴处的河源坊市中。 这里离着南方已经很近,离着北面诸玄宗山门又太远,往来的大都是魔门弟子与心狠手辣的散修。 若想求得此行安稳,楚维阳须得展露出同是魔门的气质来。 好在,楚维阳这般神情,病中带狠,冷上加癫的模样,再加上一身浓郁的血污腥气,已经足够劝退许多人。 平坦的山阴谷地之中,檐牙交错,宫阁林立,而在这其中,一道又一道鬼魅的身影,就这样若隐若现在每一个隐蔽的角落中,用似乎同样冰冷的目光,审视的看着从山外一路直行而来的楚维阳。 坊市中,隐约还能看到记忆之中的模样,但细微处,已然十分陌生起来。 平稳的脚步未曾停止,楚维阳只站在坊市中央,简单的扫过一眼,旋即便将目光落在一处铺子上。 铺子门口的牌匾上,写着“回春阁”三个大字,牌匾的一边,又篆刻下一行细小的字迹——“奉丹宗河谷地”。 能够在几乎所有坊市中,不拘正邪,如此超然存在的,只有丹河谷一家了。 不再迟疑,楚维阳迎着所有人窥视的目光,径直走到回春阁前,铺子门户洞开,年轻人顿了顿脚步,遂径直而入。 步履生风,随着楚维阳走入店铺中,旋即一股风,裹着血腥气息弥散在窄小的店铺之中。 柜台后面,一个留着山羊胡的清瘦老头儿皱起眉头来,他猛地抬头,正张开嘴要呵斥来人,可看到了楚维阳的身形之后,老头复又猛地怔住了,他仔细端详了楚维阳好几眼,越巧越是稀奇,仿佛看到了鬼物还阳,看到了枯木生芽。 再紧接着,老头渐渐又皱起眉头来,仿佛横竖想不明白,似楚维阳这样的人,是如何活下来的。 静静地站在那里,任由老头又多看了几眼,楚维阳这才开口,直入正题,干脆利落的问道:“敢问先生,阁中有没有化煞一类的丹药?” 收拢起心中纷繁的思绪,老头回过神来做起生意,闻言自是平静的颔首道:“兹当是丹药,丹宗河谷地便无有不应!化煞一类的丹药,有!托大喊一声小兄弟,你要哪一种丹药?外敷的药散?还是内用的灵丹?” 问这话的时候,老头瞥了眼楚维阳身后背着的箩筐。 楚维阳不假思索,若想要和《五脏食气精诀》配合着一起用,唯有一种选择。 “内用的灵丹都有甚么?” 话音刚刚落下,那老者几乎也不假思索,旋即回应道。 “那要看小兄弟要甚么品阶的内用灵丹了。” “最寻常些的,百草破厄丹,内伤外伤皆合用,一壶三十枚,售价炼金三两,或灵石三枚,其余宝材,需依品相而定。” “再好一些,龙虎回元丹,可医煞炁损伤经脉之症,一盒一枚,售价炼金二十两,或灵石二十枚,宝材不入品不收!” “至于更好一些的,天罡玉露合香丹,各坊市中没有,须得先下定金,请师门前辈开炉,一炉成多少是多少,售价炼金二百七十两,定金三成。” 说罢,老者不再言语,只老神在在的看着楚维阳,等待着年轻人的选择。 灵石,楚维阳的身上是一点渣滓都没有的。 炼金,倒是从马管事的“旧居”之中搜刮了些。 所谓炼金者。 便如修士之中有人用煞炁来凝练煞浆一般。 自然亦有修士以凡俗之金银,合之以灵铁矿石,千斤合炼而得其一,所精炼者,精贵非常,故称之为炼金。 这是十分珍贵的炼器宝材,如灵石一般,几乎所有人都用得到。 可惜的是,即便马管事所拥有的炼金也不多。 倘若只买一枚龙虎回元丹,恐怕就要让自己捉襟见肘起来。 稍稍沉吟,楚维阳旋即做出了决定。 “麻烦先生,取三壶百草破厄丹来,我以……” 楚维阳的话还没有说完,门外,便已经传来了一道阴恻恻的声音。 “剑宗的崽子也敢来河源地了?听说前阵子你们家教人捅了腚,只活了个长老下来,当真羞臊脸皮!还买丹药作甚!也教耶耶来捅一捅你,许就能舒畅过来,到时候也莫磕头谢我,提早给些炼金给些灵石耍耍,如何?” 第12章 心火缭绕一剑春 听得了店铺外那人的声音,柜台后面,本来弯着腰给楚维阳拿丹药的老头,忽地动作一顿,然后直起身来,平静的看向楚维阳。 “丹宗再大的面子,这里也是在河源地,莫指望买三壶丹药老夫就要护下你性命来;当然,你只要站在老夫的铺子里,老夫总有说法与外面人讲,可若是等你买完丹药……” 说着,老者摇了摇头,意思已经十分明显。 而与此同时,门外那人的声音仍旧不休不止,说起话来愈显尖酸刻薄。 只是随着声调猛地拔高,倒是早先阴恻恻的气势猛地一泻,兀自显得聒噪起来。 “哦,对了,听说你家长老跑去庭昌山老母那里,又教人打杀了出来,灰头土脸……” “教你个乖,如今时节,就别捧着把剑四处乱窜了,也就是耶耶心善,见不得人伤性命……” “说来,你们剑宗还有甚煞浆,端是个稀奇顽意儿,你这儿可有?与我一些来,也教我开一开眼界!” 此人愈是聒噪,楚维阳猛然提起的心神反而因之松弛了下来。 起先时,能直接通过楚维阳的姿态,叫破剑宗修士的身份,年轻人还以为碰上了硬茬子。 可等后面这几句,兀自破了自身气势与功力,反而教楚维阳看明白了这人的跟脚。 不过是个厮混坊市内外的二流子而已,不知是被谁叮嘱了几句不知真假的话,脑子一热,只觉地财帛动人心,才被人当枪使站了出来,可心底里又真切的没个分寸,这才破了功,落在楚维阳耳边,只剩了聒噪。 那个真正看破了楚维阳部分跟脚的人,恐怕还在某个角落中冷眼旁观着。 想明白了这些,不去理会,不去回应,本来才是最好的选择。 只要不出手,便无人知晓那柄剑锋利与否,真正混迹坊市的散修与魔修,都是将沉稳与油滑浸润到骨髓中去的人,反而在犹豫之中,不会冒然对着未知的剑修动手。 可是,当一个从来没认识过的陌生人,开口提到“煞浆”的时候。 尤其是在河源地,在回春阁外,在一个和镇魔窟毫无干系的地方,当有人提到了“煞浆”。 轰然间,恍若是有雷霆从楚维阳的心头炸响,然后顺着中脉,直直劈落丹田中去。 而顺着这道无形的雷霆,是绛宫心火顺着雷光,直贯上下! 熊熊怒火直透天顶! 那种如影随行、如蛆附骨的不适感觉折磨着楚维阳的心神,几乎要让他疯狂! 只是一句话,年轻人恍惚之中似乎还在那幽暗的石窟鬼蜮之中,未曾离开过分毫。 可他分明已经走出了群山,已经努力的去融入这苍茫的人世间。 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因为这个人的这一句话,彻彻底底的给毁了! 冥冥之中,马管事曾经讥诮的声音响起。 “你觉得自己从镇魔窟中逃出来了?” “不是!往后你立身之地,你的身躯,就是你自己的镇魔窟!” 闪瞬间,一想到这里,那熊熊怒焰再也无法遏止! 也无需遏止! 前一刻,楚维阳还定定的伫立在那里,魁伟如松。 下一瞬间,楚维阳却脚步一掰,身形一转,踏着禹步,便往门口处旋去! 一跬一步,一前一后,一阴一阳,初与终同步,置脚横直,互相承如丁字,所以象阴阳之会也。 这一兜一转,辗转腾挪之间,便是身法的至高至妙处! 而随着楚维阳第一步踏出的时候,年轻人的手便已经握住了剑柄,等人立在门口处的时候,锐利的剑锋已经出鞘! 闪瞬间,手中剑锋舞起,裹着流光刺出的瞬间,这漫漫一路行来,每一次与野兽杀戮的瞬间,都顷刻从楚维阳的心神中流淌而过。 《春时剑》的六章三十六式,每一剑的招式几乎在同一时刻显照心光之中! 恍惚间,楚维阳生出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他忽然明白了马管事所说的那种感触。 但又和马管事所说的不完全相同。 当对于《春时剑》的感悟真正通了心意,恍恍惚惚之中达到内外通感的瞬间,忽地,那绛宫心室之中熊熊升腾的心火怒焰,像是兀自包裹住了甚么! 不是往常服用吃食时的热流。 而是一种微妙的,淡然缥缈的温润清流。 下意识的,楚维阳运转起《五脏食气精诀》来。 功法已修得熟稔,几乎一息间,心火裹着那无形物质的清流,便在五脏脉轮之中兜转而过。 到底不是真正的吃食甚么,这一轮兜转,未曾有分毫从心火中散出,落入五脏里。 可是当心火再归位的时候,伴随着功法的运转,却分明有甚么,像是从心火之中没入了那股清流里。 那是愤怒,那是楚维阳自镇魔窟中养出的无边愤怒! 那是贯穿上下的雷霆!那是顺着雷光肆虐的焰火! 那是回响在春时的声音与灾厄! 心火归入绛宫,那股交杂着雷火的流光,朝着丹田中垂落而去。 未曾入大定,未曾坐忘,可楚维阳却已经得了第一缕剑意。 与春时有关,却是源自于愤怒。 这注定是连马管事都无法解释清楚的事情,毕竟这世上兼修《五脏食气精诀》与《春时剑》,还有这样境遇遭逢的,古往今来或许只楚维阳一人了。 等楚维阳直视向门外的时候。 当四目在虚空之中相对。 那深邃眼瞳之中一闪而逝的雷与火,像是某种无形的大势,像是传递着某种无上的天威,几乎在一瞬间,镇入那人的心神,教他愣怔在原地,于生死之间,竟无半点反应! 下一瞬,楚维阳近乎呢喃的声音响起。 “惊——蛰——” 这是楚维阳自《春时剑》中得出的剑意的名字! 这是四时之一的愤怒! 是九天之上动荡的雷霆! 是无边大地沸腾的野火! 惊蛰未到雷先鸣,大雨狂风似蛟龙! 剑锋刺出。 那缕剑意悬在气海丹田上空,恍若大日洞照汪洋。 下一瞬,剑气动,无边煞炁席卷而去,裹着楚维阳的衣袍猎猎作响,卷动着狂风砂石,恍如深冬寒彻! 这一剑落下,断没有了幸存的道理。 长剑自眼眶没入,自脑后而出,干净利落的了结了此人性命,顺便如他所要求的一样,给他开了开眼。 第13章 茧丝牛毛祛病灶(4k) 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那蕴含着惊蛰剑意的一剑,来得快去的也快。 回春阁前那升腾回旋的浓烈煞炁,同样乍显乍收,随着原地里楚维阳手腕一抖,几点血痕从剑锋处甩落,那殷红的颜色,似乎才提醒着所有人,刚刚所看到的一切,那闪瞬间爆发出来的惊人杀念,并非是众人的错觉,而是真实发生的事情。 而与此同时,几乎有数声无法遏制的惊叹,从不同的角落中传出。 不同于更高境界里毫厘差距间的较量,炼气期修士终归只是初涉修行门径而已,许多手段与凡俗差不上太多,原本一部高明的剑法,就足以冠绝于此类人之中,更何况在那冲冲怒火展露的闪瞬间,楚维阳更明悟了剑意这等大杀器! 于冠绝之中,愈显几分超然姿态了。 而且,即便是撺掇着来人试探的幕后黑手,恐怕也未曾想到楚维阳的反应是这样的凶猛。 说来也没有结下多少仇怨,只是嘴上言语污秽了些。 许他本就是这样的习惯而已,混迹河源地中,人油滑了些罢了。 许他凶戾的姿态背后,另有一番凄苦的故事可以与人讲。 许他亦有不得已的苦衷,以一己之力养活着一家子人的存续。 可在楚维阳的那一剑之下,这些都彻彻底底的结束了。 万事皆休矣,横在街上的,不过是一条逝去的性命。 愈是这样,愈发教人心寒。 虽说剑修宁折不弯,向来是直抒胸臆的倔强脾气,可如楚维阳这样的反应,未免也太过了些,更甚魔道修士,当得上一声“酷烈”。 只是原地里的楚维阳,缓缓地提起手中长剑,一点点收回剑鞘之中。 这会儿的年轻人也并不好受。 前所未有的煞炁爆发,自然要承受前所未有的痛楚代价。 而那样迅疾的雷火一剑,那样象征着春时惊蛰的意境一剑,一瞬间的迅猛爆发也几乎掏空了楚维阳的病体。 事实上,这一刻的楚维阳,才是最为危险的。 他甚至无力再用出同样的第二剑。 几乎脱力的胳膊,也想要不受控制的微微颤抖。 只是长久以来习惯于承受痛苦,让他的神情始终泰然,甚至对于眼前人的死亡过于漠视,沉积在四肢百骸之中的煞炁,也让气血并没有想象之中的灵活,略显僵硬的肢体反而遮掩了破绽。 更甚者。 迎着所有人窥视的目光,楚维阳几步走上前去,自顾自的弯下腰来,伸手从那人的腰间摸索着甚么。 他像是不在意那阴影中的试探。 而同样的,随着楚维阳的动作,他背后的箩筐,也醒目的暴露在这些人的视野中。 一剑斩出,楚维阳已经不再神秘,但却显得酷烈与棘手。 而那箩筐之中蕴藏的呼吸声音,意味着另外一层的神秘,与不可捉摸。 等楚维阳再直起身来的时候,他已经从此人的尸身上取下了一枚袖箭,一袋散碎的炼金,倒是有十余枚灵石掺杂其中,算是意外之喜。 掂了掂那荷包,楚维阳将之收入怀中,复又掰着袖箭的两端,这么用力一折,就将精巧的袖箭毁去。 一把丢在尸身上,然后楚维阳看也不看,径直转身,走回了回春阁中去。 这一回,那山羊胡老者看向楚维阳的目光,更是古怪了。 在他眼中,似楚维阳这等人,能活着已然是不讲天理,更掌握了剑意,还能斩出气势如此汹涌的一剑,愈是没有道理可言了。 数息间,老者几度想要开口,却欲言又止,如今终归不是在丹河谷山门里,而是在坊市中做生意,有时一句话就能坏事,一个眼神就能莫名其妙的丢了性命。 不知老者心中复杂的情绪,楚维阳先是将九两炼金摆在柜台上面。 “还是三壶百草破厄丹。” 说着,楚维阳又拿出了尸身上得来的浮财。 取出炼金仔细掂了掂,然后又取了四枚灵石补上。 “再取一枚龙虎回元丹。” 他不确定这两种丹药哪一类更适合自己,只是龙虎回元丹珍贵,楚维阳也只舍得买来一枚,试试效果。 而百草破厄丹,即便对于自身化煞效用不大,只取灵丹药力,用来修行《五脏食气精诀》也是极好的选择。 点点头,老者很快将丹药取出,先是将一枚巴掌大小的木盒递到楚维阳的面前。 木盒上纹理幽深,哪怕隔着还有一步远,楚维阳都能够嗅到淡雅的清香扑面而来,盒子的缝隙处,更有一道符箓环绕包裹,使得灵丹药力不散。 虽说一道符箓值不得太多,可这样郑重的包装,唯有那枚龙虎回元丹。 再去看老者的动作,四枚瓷瓶一字儿排开,显得寻常了许多。 等等,四个…… 楚维阳下意识的抬头看向老者。 那掌柜随即捋着山羊胡笑了笑。 “照理说,河源地中不问来历,可掌握了那样惊人的剑意,小兄弟不会是剑宗的寻常人,日后或许与吾宗还有打交道的缘分,这样看,刚刚老夫的坐视就有些对不住小兄弟,老夫做主,多赠一壶百草破厄丹,是替吾宗结个善缘。” 闻言,楚维阳这才平静的点了点头。 一壶百草破厄丹,三两炼金,三枚灵石,算不上贵重,只是结个善缘,倒也说得过去。 “多谢!” 如此,楚维阳坦然收了,将这些尽都拢在袖袍之中,年轻人没再言语,一如来时一样,背着箩筐,提着长剑,步伐坦然的走出了回春阁,沿着来时的方向,几乎分毫不差的,朝着河源坊市外走去。 原先的预想之中,他本有意想要在坊市中寻一处短暂住所。 只是计划不如变化。 当街动了剑杀了人,河源坊市已然不是久留之地。 剑意与神秘注定只能阻拦他们一时而已。 等那些老油子们下定了决心,恋栈不去的楚维阳,便注定要身陷囹圄,命犯杀劫。 如今果断脱身,才是长久之计。 ----------------- 初时,楚维阳步履平稳,一切如故。 等真正出得了河源坊市,那山阴谷地彻底消失在视野之中的时候,楚维阳猛地偏转过方向,朝着正南方大步疾行而去。 这时,不能再顾忌病体,楚维阳不惜体力,如是足足疾行了半日之久,彻底离了河源,又入了山野,年轻人才将背后的箩筐往地上一顿,自顾自倚靠在一棵树上,狼狈的喘息着。 还没等楚维阳掀起箩筐上的盖子,马管事已经急不可耐的伸手撑着箩筐边沿,探出身子不敢置信的看向楚维阳。 这一刻,甚么河源坊市,甚么宝丹灵药,甚么性命安危,都不是马管事最在意的事情了。 “那道剑意……那道剑意是怎么回事!” 原地里,楚维阳没理会马管事,等到自己慢慢地喘匀了气,才瞥了马管事一眼。 “《春时剑》是你在山里一招一招教给我的,剑宗修士入大定坐忘得剑意的法门也是你告诉我的,六章三十六式,你是一点点看着我一路修炼过来的,如今你我问那道剑意是怎么回事……” “你是剑宗管事还是我是剑宗管事?” 面对这一问,马管事诚然沉默了。 事实上,楚维阳已经有所猜度了,他觉得,极有可能是剑宗修行法门与盘王宗古经《五脏食气精诀》产生了某种极其微妙的共鸣和反应,甚至自己的满身煞炁,长久以来饱受的痛楚、饥饿。愤怒的心神,也起到了催化的作用。 那道剑意不是纯粹的春时剑意。 那更像是楚维阳的愤怒,借助春时的诸相之一,以雷火的形式,以惊蛰的外相,展露出来而已! 只是这些猜度,已经没有了与马管事交谈的必要。 也似是明悟了楚维阳心中的想法,马管事兀自皱了皱眉头,似是想要说些甚么,复欲言又止,最后不再探出箩筐,皱着眉头坐了回去。 数息后,马管事有些沉闷的声音才从箩筐中传出来。 “你还没真的活出性命来呢!怎么,这会儿就开始防着我了?再过几日,是不是就要琢磨着杀了我?” 仍旧没再理会马管事这句话,原地里,楚维阳稳定下了心神,旋即从袖袍中取出一枚瓷瓶来。 《五脏食气精诀》的便宜之处便在这里了,虽然是静功,可不讲求甚么入定观想,甚至不拘坐卧,求得只是那一口吞咽而已。 取出一枚百草破厄丹,轻轻嗅着淡雅的药香味,楚维阳直接一口吞下。 宝材入得丹鼎中,五脏炉里生灶火。 一息间,焰火游走五脏脉轮中,感应着一缕丰沛的暖流自中轮而生,缓缓垂入丹田之中。 楚维阳的眉头前所未有的舒展开来。 这一刻,他果然明白了缘何百花楼的人修行此法,要走上服宝丹食灵石的歧路了,除了那滑腻无垢的噱头之外,灵丹从心火之中炼成的丰沛元炁与药力,其充实与满足感,是楚维阳一路上吃下多少血食都无法带来的。 当然,也可能是楚维阳之前的食谱都局限在野兽范畴之中的缘故,也许接引月华开灵智的妖兽血肉,能够给楚维阳另外一种享受。 但至少这一刻,楚维阳感受到了那丰沛的元炁法力与破厄药力。 二者混杂着沉入气海丹田之中。 只霎时间,楚维阳便觉得丹田之中生出一股轻盈感。 与此同时,部分的法力,忽然变得跃动起来,不复煞炁侵蚀后的沉重滞涩。 果然,是有效果的。 可是这种松弛感,来得快,去得也快。 这仿佛是煞炁在楚维阳的体内形成了某种“平衡”。 很快,便有一缕缕煞炁从四肢百骸之中涌现出来,一点点灌注入丹田内,再度侵蚀着那些元气法力。 而在这样的过程之中,楚维阳也感应到了高悬在气海之上的那一缕剑意。 惊蛰剑意化作的大日在缓缓地“吐纳”着煞炁,一点点磨砺着壮大着剑意本源。 这意味着,当初楚维阳和马管事商量出来的两条路,如今看,似乎都走通了。 可情况仍旧不大乐观。 丹药有用,但没有大用,桎梏于药力的多寡,用百草破厄丹,几乎是在愚公移山。 而剑意同理,一缕剑意,还是太孱弱了些。 但对于这样的结果,楚维阳已经很满意了。 愚公移山总比毫无出路来得强,至少再高的山,总有能搬完的那一天。 一念及此,楚维阳仔细感应着最后一缕药力消散在丹田之中,反手又从袖袍之中取出了那枚木盒。 稍稍有些肉疼。 但楚维阳没端详太久的时间,随即揭下符箓,取出那枚龙虎回元丹。 浑圆的宝丹表面有着一层层丹纹交织,恍若云篆一般好看,轻轻一嗅,更是一股浓郁的药香气息,直教楚维阳精神一振。 怀着某种期待感,楚维阳将龙虎回元丹服下。 轰——! 冥冥之中,似是有雷声炸响在楚维阳的耳边。 霎时间,年轻人涨红了脸,猛然间剧烈的呼吸之中,都是灼灼热浪。 浑厚至极的元炁与药力几乎让楚维阳有些猝不及防。 这一刻,楚维阳真切的感受到了三两炼金三十枚与二十两炼金一枚之间的鲜明差距。 更为关键的是,之前一路上血食的不断累积,在这颗随着宝丹从心火中炼出的股股元炁法力,忽然间,萦绕在楚维阳面前本就不坚牢的境界瓶颈,悄然间破碎开来! 闪瞬间的诸般变故,一时让楚维阳有些反应不及,手忙脚乱。 面对着气海丹田的法力浪涌,那道道元炁之中夹杂着煞炁一起弥散,愈发教楚维阳面对境界的提升,不知该如何是好。 或许,该吞一枚灵石来补充元炁? 正这样思量着,忽然,楚维阳的耳边传来马管事的声音。 “别傻愣着,当心走火入魔,煞炁损毁心脉!” “拔剑!” “此时当动静相宜!” “从头开始炼《春时剑》!” “我想明白了!我想明白你的剑意是怎么回事了!” “别想瞒我!是《五脏食气精诀》对不对!” “古时修士,餐霞饮露皆是传说,为何剑意不可服用?” “但这很特殊,你的心绪只是引子,剑意行走五脏脉轮,炼去五行的过程,便是剑意纯粹的过程……” “所以你的愤怒不是愤怒也不是杀意,而是雷与火,是春时的惊蛰!” “可《春时剑》有六章!” “观想,还是需要观想!观想立春!观想雨水!” “立春是根性之立,是三元安泰所在!” “雨水是法力之象,是滋养周天所在!” “境界晋升是契机,是你凝练这两种剑意的契机!” 第14章 一时演得六正意 马管事的话音落下时,楚维阳乱成一团的思绪登时间豁然开朗起来。 原地里,年轻人脚踏禹步,步斗踏罡之间,一手并成剑指,旋即随着法力的涌动,一缕惊蛰剑意化作流光,随着楚维阳的动作,萦绕在他的身周。 流光兜转之间,是楚维阳随念而动,《春时剑》六章三十六式如水银泻地,流畅的施展开来。 同一时间,楚维阳的五脏脉轮之中,灼灼热流化作丰沛的元炁与药力,恍若是瓢泼大雨,是天河倒灌,朝着气海丹田之中倾泻而去。 动功与静功同时运转,此动静之间阴阳相宜,实道境之大和谐。 只霎时间,楚维阳体内汹涌澎湃的气海浪潮就变得平合起来,一切的变化开始趋于有序,甚至因为药力在发挥着作用,此刻连四肢百骸中煞炁的弥漫都减弱了许多。 从炼气境界前期晋升中期的最大危机得到缓解,楚维阳的泰半心神也随之松弛下来,随着马管事的指点,沉浸在剑法的运转之中。 他明白马管事为何指点自己通悟立春剑意与雨水剑意。 立春,立,始建也。 春气始而建立也。 立春为岁首,意味着万物起始、一切更生。 倘若非要追究一句楚维阳踏入修行门径的原始,七岁那年是为了活过饥荒灾年,入得了镇魔窟后至于如今,是为了不教煞炁侵蚀而殒命。 一切因由都归咎于生机之所在。 而春时剑中,生机之酝酿,贵在立春。 得此剑意,足印证楚维阳修行之根髓! 至于雨水,此时节紧随立春之后,乃生机盎然之景,又在惊蛰之前,不同雷火之酷烈,愈显温润柔和。 古籍有云:正月中,天一生水,春始属木,然生木者必水也,故立春后继之雨水。且东风既解冻,则散而为雨矣。 故而这一道剑意,承接前者生机之发端,调和后者杀意之躁动,相济阴阳于一处,暂得和谐。 况且,自古以来,正邪两道诸经典阐述修行之妙,论及法力之纯,常以“水”、“浆”、“液”代指,以彰显其性质,得此剑意,更能定鼎气海丹田。 先前时一道惊蛰剑意生于熊熊怒火之中,但那是用于杀伐的剑意,唯有立春、雨水二剑意,最贵于养身。 况且《春时剑》中诸剑意之间,并非没有联系。 惊蛰未到雷先鸣,大雨狂风似蛟龙! 河源坊市里,楚维阳挥出那一剑的时候,已然从沉浸在剑意的心神之中,见证过了这样的场景。 是春来染绿,是风雨如油。 而与此同时,似乎是因为方才楚维阳提防的太过于明显,此时的马管事不再藏拙。 他的声音继续传递到楚维阳的耳边。 “乾元宗中所记载过的,古往今来诸修士从《春时剑》中悟出的剑意多如河沙之数!但他们通过正统的玄门观想之法,入定坐忘而得剑意!这个过程中,自己心神对于剑法的理解,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 “故而有人坐忘而得的剑意孱弱而虚浮,有人的剑意高远而缥缈!” “至于盛于杀伐者,盛于养身者,盛于隐逸者,更是数不胜数!” “故辟鸿蒙太一,而得三千大道,便是这样的道理,一法传续,皆因人而异。” “但要清楚一点,当年祖师创出《春时剑》,为何将之分成了六小章!盖因这三十六式剑招之中,唯有六种剑意得之最正!这六种剑意都不是最高明的,不论杀伐、养身、隐逸,总有不及之处。” “但这六种剑意,最近自然道理,最近四时变化,最近周天寰宇之象!” “据我所知,修行四时剑,以悟出的剑意种类不同,修炼到更高境界之后,得以接续截云、承乾诸经,唯有得六正剑意者,才有着接触吾宗镇教经文的可能!” “《祖师乾元真君元说开天剑经》” “需知晓,不拘剑修还是甚正邪,诸法门之中,以开天法最高最贵!” “而四时剑中二十四正剑意,便是直指吾宗镇教开天经的牢固根基!” “老实说,你不是在剑法上面有天赋的人,观你山中修行进境,当年我最不堪造就的师弟,炼起四时剑来,都要比你快上许多!” “但是长久以来的饥饿,长久以来的愤怒,让你是魔门修法的天才!让你是《五脏食气精诀》的天才!” “从始至终,你所展露的,其实是这份单一的才情!” “可也正因此,五脏炉中,反而将那一道剑意炼得纯粹,炼得正!” “哈哈!我这辈子是不成了!当年奔着筑基去却功亏一篑,驻守镇魔窟后寸步不前,如今整个人更是废掉了……可我若是能教出你这样的剑道怪才来,来日……来日师门总也需给我一个说法!” “哈哈——哈哈——!” 说到最后,马管事竟然癫狂的笑了起来。 他很清楚自己在做甚么。 他在用这样诡谲的炼法方式,在为乾元剑宗培养一位狠辣的敌人! 只要楚维阳能活下来,这个人一定会在往后的岁月中成为剑宗的梦魇! 而自己,或间接或直接的缔造了这一切! 有着恐惧的惊惶,也有着某种难言的快意。 这一刻,马管事撑在箩筐边沿,整个人面容扭曲着,竟忽然觉得,死亡威胁,仿佛也没有那么值得恐惧了。 而当马管事开始发癫的时候,楚维阳便自动屏蔽了这人尖利讥诮的笑声,只留下马管事讲述剑法关隘与要旨的部分。 那些言语一遍遍的在楚维阳的心中流淌而过。 而与此同时,《春时剑》的六章三十六式,也随着这样的过程,被楚维阳一遍遍周而复始的演练着。 直至某一瞬间。 当随着汹涌澎湃的法力将楚维阳的修为推上了更高一层境界。 灶炉火兜转着,从五脏脉轮流淌而过。 龙虎各自散去,丹鼎之中,唯剩了两道中正平和的剑意,缓慢的汲取着点点煞炁,而后化作大日,缓缓坠入丹田,悬于气海之上! 立春剑意!雨水剑意! 丛林中,楚维阳猛地睁开眼睛,半低着头,摩挲着指尖。 “是了,我于魔门修法,于《五脏食气精诀》之中,有着独特的天分……” 许是剑法炼得久了些,这会儿,空荡荡的胃囊,又迫切的传递着饥饿的感觉,一息更胜过一息…… 第15章 截云殿里谈玄机 离着玉髓河北去,从镇魔窟周围群山,直往北疆,山野连绵不休,仿佛是曾经有过一双无形大手垂落寰宇,掌握大地,揉捏出了这样一层层的“皱褶”。 而在这其中一道“皱褶”上面,在那高耸入云的大山上,坐落着乾元剑宗的山门。 一山得数峰环拱,乍看去时,似一道道巨剑指来,不同的意蕴与锋芒交汇于虚空。 而其中一峰,因这一脉法统传承功法之名,皆世称“截云峰”。 曾经有祖师传下《庚霄祖师元说截云剑道真经》。 此时间,截云峰山顶处,一座巍峨道殿之中,光洁的大殿中央,一个清瘦的身形,正颤颤巍巍的跪倒在冰凉的地面上。 他的肩膀剧烈的颤抖着,整个人筛糠也似。 好半晌,只这样抖着,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四下里香烛缭绕,烟气弥散,愈发称的那人身形明灭不定。 待有风轻轻回旋抚动,散去些尘霾,方才见得那人的真容,却是曾经出现在镇魔窟废墟之中的年轻道子。 只是不同早先时的傲慢姿态,此刻的年轻道子,只这样诚惶诚恐的跪着。 北面的高台上,四座莲花法台依次排列,又有四位高邈修士端坐法台之上,洞照道形,显化法身。 最右边是一宫装女子,身披紫金道袍,手捏宗师法印,乍看去时整个人冷冷清清冰山莲花也似,无量神华于脑后凝聚成镜轮高悬,看去时,一道宝光显照中央,是一剑形翠钗。 最左边是一邋遢老道,身披百纳麻袍,一手拄着膝盖撑着下巴,一手捋着胡须,闭着双眼,恍若酣睡,无量神华于脑后凝聚成镜轮高悬,看去时,一柄拂尘卷着千万道剑气丝线,显照中央。 中间右边是一青袍童子,挽着双髻,眉眼间却是说不清道不尽的沧桑,额间一缕发更是花白,童子双手垂膝,无量神华于脑后凝聚成镜轮高悬,看去时,一枚剑形玉符高悬,其上雕琢龍纹凤篆,宝光若隐若现。 中间左边是一威严中年,身披明黄道袍,手捏剑指,左右交错若阴阳双鱼,无量神华于脑后凝聚成镜轮高悬,看去时,是一柄古朴木剑悬浮,洞照中央。 凝练了证道宝器,这四人的修行,至少皆在凝练丹阳之上! 只是如此境界高邈的修士,这会儿都像是被破了养气功夫一样,怒冲冲的看向大殿中央,看向那五体投地的年轻道子。 好半晌只见他抖得愈来愈厉害,却始终没等到甚么话。 “唉!” 那威严的中年道人终于还是叹了一口气,紧接着,煌煌道音环绕在偌大道殿之中,恍若天音,恍若仙乐。 “靳观,教你出山门办事,你就是这样抖威风的?一股脑儿全推到丁酉长老身上去,只觉得是将甚么烫手山芋丢了,怎么?觉得这样安排,吾宗颜面就不算丢了?咱们截云一脉的灵物,找得回来找不回来,也就这么无所谓了?” 听得了中年道人的呵斥,道子靳观身形猛地一个哆嗦,好在,终于不抖了,想抬头,却又不敢往高台上去看,只自顾自的说道。 “回禀掌峰师伯,那灵物失得蹊跷,十有八九就在那淳于家后人身上!可人家连闯山的事情都做了,弟子又有甚么法子?去庭昌山和淳于家讨没趣?不也一样丢了宗门的颜面!是故一时间进退失据,便教丁长老顶缸了……此是弟子之过。” 刚开始,靳观还说得委屈,只是到底瞧见了高台上几人的目光愈发冰冷,心底里多少也晓得轻重,这才话音一转,心不甘情不愿的认了个错。 话音刚刚落下,那童子更是气的猛拍膝盖。 “你过错就这些了?丁长老顶不顶缸,颜面一时间丢不丢,关上门来说,都不是最紧要的事情,临走前给你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把灵物带回来,怎么就这样不上心!” “祖师当年坐化前,曾损寿元洞照天机,留下箴言来,说及咱们这一脉截云经圆满,机缘就在不久之后!那灵物放在镇魔窟中日夜受煞炁滋润,本就是要日后炼成剑胎,教你们这代弟子历劫补经去的!” “如今丁长老得罪了,颜面也丢了,灵物更是寻之不见……” “想过你会坏事,万万没想到却败坏成这个样子!” 看上去是童子,谁知脾气却是最暴躁。 几句话将靳观说得头低下去,童子又看向左边的邋遢老道。 “大师兄,这不是丢一件灵物那么简单的事情,事关法统圆满的机缘,您老需得拿个主意,该怎么补救?” 闻言,那邋遢道人才似是从昏睡之中清醒过来。 他数眼惺忪的看了靳观一眼,反而和蔼的笑了起来。 “怎么这般苛责孩子,谁还没个犯错的时候!要我说,历劫补经的事情,哪里还要等到甚么不久之后!灵物丢了的那一刻起,咱们这一脉就已经在机缘之中了!” “至于说淳于家的那个孩子,我看倒不像是贪这么件灵物的,况且他后面是淳于家老祖,是庭昌山丹霞老母,这两位都是世家与散修之中少有的通透人物,事关咱们法统的事儿,他们躲还来不及呢,怎么会轻易沾惹!” “当然,就事论事,他们如今已经沾上了,来日看情形,总得教他们两家放一放血才能饶过。” “至于说回机缘,说回那灵物……” “事儿还是在镇魔窟起的,便自该去镇魔窟中寻,没在原来的地方上,也该是在原来的人身上!” “如今咱们这一脉,沾染因果最深的,我看还是靳观这孩子。” “好孩子,听大师伯一句,吃一堑长一智,还需得你走一趟,世上的事情慢慢经历,只是犯过的错,就不要再犯了。” 说着,不理会靳观脸上逐渐变得欣喜的笑容,邋遢老道偏过头去,看向最右边那个冷清的宫装女子。 “小师妹,你是靳观的师父,你来说句话,让他再走一趟,好也不好?” 闻言,那宫装女子方才开口,声音清丽,恍若山谷幽泉,正如容貌气质一样,真真是个冷清的。 “便如大师兄所言,且让他去,若他成不得事情,自有我这个做师父的代劳!” 第16章 得意忘象因果生(4k) 那宫装女子的声音刚刚落下,还不等高台上另外三人有甚么反应,唯恐事情再有甚么变化,靳观不再迟疑,跪在大殿中央,接连的以头抢地。 “弟子愿意去!弟子愿意将功补过!弟子晓得轻重利害了!” 眼看得靳观这样的姿态,再回想着上一回靳观出山门而去时的意气风发,不只是宫装女子眉头微微一蹙,连那暴脾气的童子都似是不忍见一样,叹息着摇了摇头。 再看那邋遢道人,他方才时宽慰靳观,这会儿反而一言不发了。 老道转过头看向趺坐在自己身旁的中年道人。 “清河,你是咱们这一脉掌峰,如今该说的,也尽都说了,你来最后给个准话好了。” 闻言,清河道人才点了点头,只朝着靳观那里抬了抬头,道子上半身不由自主的抬了起来,再也弯不下腰去。 到底是一时间心急,靳观又在高台上几位大修士面前做得了错事。 礼敬长辈这是应有之义,没甚么的,可剑宗修士,不论证的甚么样的剑法剑意,又岂有将自己修成磕头虫的? 截云剑法,一剑能截天上云! 难不成有朝一日,靳观要靠着磕头来祈求截云之相么? 倘若方才是怒其不争,那么这会儿,众人便是在哀其不幸。 一息,两息,三息。 伴随着沉默,靳观逐渐回过味来,脸上一点点涌现出懊悔神色。 终于,清河道人还是开了口。 “大师兄所言,自然是老成之见,这孩子已经深深地牵扯在了因果中,由他入世去磋磨,最是合适不过了,倒是清溪师妹,再是做师父的,也没如此赌咒回护的道理,不论是寻回灵物,还是历劫补经,都是咱们一整个法脉的大事!” “嗯……” “这样,毕竟是大事,为了稳妥起见,再差一人从旁帮扶着这孩子罢。” “清泉师弟,我记得,你那关门弟子也到了凝炼剑胎的一步了?” 面对掌峰清河道人的询问,那童子神色也严肃沉静了些。 他点点头,才回应道:“师兄是问谢姜那孩子?离着九炼黄芽丹胎路,这孩子还差着些火候,但大约也快窥见门径了。” 两人说话间,一旁的邋遢道人再度闭上了双眼,仿佛再度陷入酣睡之中,不再理会此间事宜。 反而是宫装女子清溪道人,听得正中央两位师兄的一问一答,脸色愈发不快,有心想要替弟子争辩几句,可想到靳观的所作所为,登时间又泄了心气,最后只欲言又止,不复一言。 像是没有瞧见大师兄与小师妹的各自变化。 清河道人自顾自的点了点头。 “善!这差着的火候,说不得便是须得往山外去走上这一遭!既然都说了让我这个掌峰来做主,那么就让谢姜跟靳观一同去走这一趟罢!下山后谁主谁次,你们姐弟俩商量着来,后面的事儿……看机缘罢!” 话音落下时,不等靳观这里有甚么反应,清溪道人终归还是动了怒气,原地里兀自冷冷地哼了一声,等众人看去时,宫装女子脑后高悬的镜轮之中,无量神华绽放,霎时间千万斑斓灵光恍若剑雨洒落,笼罩着清溪道人的身形,一个兜转之间,随即鸿飞冥冥,不见了道相法身。 相比于清溪道人刻意的剧烈反应,那邋遢道人反而显得轻描淡写。 分明酣睡的声音似乎在上一刻还环绕在耳边,可是偏头看去时,邋遢老道竟也不见了,仿佛随剑雨灵光一同散去了一样。 清河道人皱了皱眉头,但到底甚么都没有说,只是看向靳观这里。 “师伯这样安排,你可愿意?” 靳观艰难的咧了咧嘴,有心再拜,身子俯到一半,又僵在了原地。 这般不上不下的行了一礼,道子艰涩的声音方才响起。 “弟子谨遵掌峰法旨!” 再抬头时,高台之上已然空空如也。 那恍然间如梦幻泡影般散去的,似乎是靳观早先的某种雄心壮志。 ----------------- 玉髓河南的平原森林之中。 到底是换了地界,风物与在山中时大有不同。 略显稀疏的树林里,楚维阳熟练地点上篝火,拿着几根树枝就编织成了简单的烤肉架。 只是被炙烤的,不再是山中野猪,而是平原上更为常见的半扇黑野牛肉,而在楚维阳的另一手边,一头羊已经倒在了血泊之中。 立春、雨水二剑意乃是养身的剑意,当然,不是说不能对敌斩剑,只是其中精要更宜养身。 或许也正是因此,楚维阳也显得不大讲究起来,将这两道剑意的“见血开刃”就如此粗暴的落在了两头野物上面。 眼见得半扇牛肉炙烤的差不许多,楚维阳身子往前一探,抓着几根骨头,便狼吞虎咽起来。 一旁箩筐里,马管事看的挤鼻子皱眉。 “你这……” 道门玄宗讲求颇多,其中以不食牛羊肉为戒律之一。 虽说修得了《春时剑》,俨然是一派剑宗编外弟子的姿势,可楚维阳到底出身魔门,又修得了《五脏食气精诀》,这会儿大快朵颐起来,自然是不管不顾。 当然,对于现在的楚维阳而言,最好的修行方式其实是服食丹药、灵石的“歧途”,但长久以来维持的,愈演愈烈的饥饿感,迫切的需要楚维阳进行这样实实在在的进食状态。 伴随着咀嚼的,是胃囊空荡荡的饥鸣。 晋升了炼气期中期的效果是显著的,至少在楚维阳的食量上是显著的—— 在山中奔逃时,楚维阳吃过最多的一顿饭,也不过是一整头野猪肉而已。 如今只短短片刻的功夫,一头牛一头羊,就全都进了楚维阳的腹中。 《五脏食气精诀》的运转,在炼气期四层之中到底是有上限在的,此刻,团团充盈的暖流被胃囊丹鼎包裹,终于让楚维阳在之后的一段时间内,能罕有的感觉到饱腹感。 抿了抿嘴,许是因此心情大好,楚维阳竟然是带着几分笑意看向马管事的。 “如今看,剑道的进境需要尽量提快了,我修为进一步,则体内煞炁涨十步二十步!只凭宝丹化煞,赶不及的,需得现有剑意炼煞,一同使劲儿!” “别挤鼻子弄眼的,我知道,我没甚么剑道才情。” “可这不是有魔门修法的便宜在么……” “甚么才情不是才情了?” “如今需得想想,这般捷径有没有继续挖掘的可能。” “另外,法财侣地,总得想个法子才好,两种宝丹都是极好的,百草破厄丹药性温和,几乎能当糖豆儿吃;龙虎回元丹甚是霸道,可带着进境猛然跃升,但若是没有财源,这样的修法只能是昙花一现……” 闻听楚维阳之言,马管事也不再挤眉弄眼。 说起来,能教给楚维阳剑法的人,心里边又有几分在意玄门道宗的规矩? 做这样的相,一切都不过是为了缓和与楚维阳之间的那点子嫌隙而已。 马管事比谁都明白,如今的两个人不是师徒,也不是在交朋友,自始至终,自己的性命都被掌握在楚维阳的手中,尤其是当自己发现了楚维阳对于剑意的独特领悟能力之后,某种程度上而言,马管事的存活本身,已经是楚维阳可能存在的危机的一部分。 早先时的隐瞒,似乎就是这种嫌隙的表征。 好在因着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马管事再度彰显了他不可忽视的价值。 如今面对楚维阳的询问,马管事竟然有了几分雀跃,有了几分迫不及待的悸动! 短暂的沉思之后,马管事开口道:“四时剑法,春时剑起于生机,归于生机;夏时剑起于浑厚,终于浑厚;秋时剑起于杀念,终于杀念;冬时剑起于凝炼,归于凝炼!” “只以《春时剑》而言,六道纯正剑意,自惊蛰之后,仍有三剑——春分、清明、谷雨。” “春分是剑意之骨,相割裂阴阳,分启先后,得中正平和之意,是春时剑中唯一养神之剑!” “至于最后一道,谷雨剑意,便如我前言所道,起于生机归于生机,乃第二道水象剑意,相雨水剑意修行即可。” “唯有清明剑意……” “事实上,到底诸剑意的修行都是以自身的心意为引,所以六正剑意,其实每人仍旧有着细微不同的。” “春时剑中,以清明剑意分歧最大。” “有的取其葱翠繁盛之意,认为是春时剑六意中真正的养身最高!” “只是这样一来,六道剑意,四道养身一道养神,唯一道惊蛰用于攻伐,倘若真个与人斗起法来,难免要吃亏,无法真正展露剑修的峥嵘。” “故而有的修士,取其清浊交替之相,或与禹步相合,走八卦、奇门缠斗方向;或与两仪磋磨相合,承接雷火之意,于杀伐之中更上一层楼!” “我的建议是,不拘于六剑的顺序,若是拿不准注意,可以先争取无可辩驳的那两剑,至于清明剑意,不妨放在最后面观望一二。” “若是如此的话,近日里,当勤练立春、雨水二剑意,前三剑是后三剑之因由根髓所在,是最易相互通悟的剑意。” 到底马管事未曾修行《五脏食气精诀》,如今所能思忖出来的捷径,已然是在常规范畴内的最优解。 楚维阳闻言,反而没有太久的犹豫。 “养不养身的,不是那么的重要,缠斗也是可有可无……马管事,你是应该知道我的,这些年一路走过来,哪一天不再是悬崖边上打转,更上一层楼挺好的,一剑定胜负,一剑分生死,省得哪一天再跌入鬼蜮之中,成了阴不阴阳不阳的孽物。” 他这是在直抒胸臆,表明对于清明剑意的看法与选择。 马管事点点头,倒是没有在这上面评价些甚么。 事实上,换做是马管事来修炼,恐怕也要做出如楚维阳一般无二的抉择来。 从来剑修之所以是剑修,本不在手中所握宝器的表象上面。 那更是某种心念,是某种宁折不弯的意境,是某种一路走来始终践行的态度! 法与人是始终在相互影响的。 楚维阳始终说着自己是魔门中人,可在马管事的眼中,却愈发有了剑修的模样。 如此复杂的心绪在马管事的心中一闪而过。 紧接着,马管事继续开口道—— “攒足了六正剑意,后边的事儿就好办多了,这是宗门古籍之中曾经记载过的事情,据先贤所言,集齐六正剑意,之后任由入定坐忘多少次,所得剑意,皆在六剑之中,再无偏颇!” “到时候,剑意的累积,便是日复日、年复年的水磨工夫了。” “当然,能快些攒足六正剑意,还是要抓紧,毕竟,春天很快就会过去了。” “至于说开财源的事情……不是宗门弟子,没有师门长辈养着,想赚钱无非是那么几种选择。” “最稳妥,也最没效率的,莫过于学一门傍身术,不拘是炼丹、炼器、书符,总是能卖来换钱,但除非炼得丹器珍惜,否则只是赚个辛苦钱罢了。” “再激进一些,那就不能待在南方了,往东走,去玉髓河口,年年都有外海妖兽入侵!七十二座道城镇守外海,兹当愿意入城斩妖的,往往不再追究甚么正邪身份,到时候拼一腔血勇,自然能杀出番天地来!” “但若要说来钱最快的法子,呵呵,自古以来,杀人放火金腰带……” 闻言,楚维阳沉默了,他罕有的沉思了良久。 片刻后,年轻人看向马管事。 “往东走?” 马管事咧嘴笑了笑。 “不然呢?你这会儿有甚么事儿忙么?照你修为这么增长下去,往后一顿饭要吃几多肉食?便是为了这顿饭,也该往东走了!” 闻言,楚维阳点了点头。 “善!这句话最在理了!” ----------------- 镇魔窟废墟,往南去数座山。 葱郁而泥泞的丛林之中,两道身着玄袍的身影伫立在一片稍显平坦的山石上。 早先时几场春雨落下,已经抹去了太多,但自然与人为的痕迹,在平坦的石台上仍旧十分明显。 看着那几截烧成焦黑的树枝,年轻的女修士抱着怀中长剑,紧皱着眉头不知在想些甚么。 而与此同时,靳观看向一旁的石头上面。 更准确的说,是看向石头上面的几道明显的划痕。 那是锐减的剑器留下的痕迹。 片刻后,两人的目光汇聚在一处。 看着那斑驳的划痕,某一刻,谢姜忽地一挑眉头,分明只这一个动作,可她整个人,却像是笑起来了一样神采飞扬。 “《春时剑》!是《春时剑》!” “追!四时剑流入魔道囚徒之中,哪怕没有灵物,也要一路追下去!活见人!死见尸!” 第17章 清微符书见知障(4k) 说是要往东去。 但或许是因为没有了追逃的紧迫感和危机感,虽然知晓自己是在与体内煞炁赛跑,但楚维阳的脚程仍旧不可避免的缓慢了下来。 足足又一天一夜的穿行,楚维阳竟然仍旧盘桓在这片原野丛林之中,未曾再见到别的路可走。 这也是玉髓河南面的普遍风景,盖因魔修与散修多的缘故,彼辈心狠手辣、生冷不忌,时间一久,治下遂人烟稀疏起来,成片成片尽是荒山野岭模样。 而这样荒芜的广袤天地,更吸引着亡命之徒奔逃而来,只想着一头钻进旷野之中,便好似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如此一来,就像是某种吊诡的循环一样,一道玉髓河割裂开南北,就这样让这片荒野成为了散修与魔门的肆虐之地。 所以这片荒野之中蕴藏着不可琢磨的危机,但对于楚维阳而言,旷野也同样是屏障,阻隔了此刻年轻人最大的危机。 心念松弛下来,楚维阳的心意亦随之活络,日常的修行不再局限于《五脏食气精诀》与《春时剑》,反而捧着一部道书,自顾自的翻看着,又时不时将马管事从箩筐里唤出来,低着头细细商量着甚么。 好半晌,许是走得累了些,楚维阳索性停下脚步,将箩筐一顿,顺手从旁边书上折下两根树枝,就这样在松软的地面上划拉起来。 不一会儿,几道扭扭曲曲、歪歪斜斜的蛇形纹路被楚维阳勾勒出来。 只瞥了一眼,马管事登时间就像是有点牙疼的抽动着嘴角。 观其怒意,似乎比看到楚维阳猛嚼牛羊肉还要气愤一些。 一只手撑在箩筐边沿,一只手攥着那截树枝,马管事像是找回了当初挥舞鞭子的感觉,几下抽在半空处,呼哨的声音仿佛在宣泄心中的愤怒。 “我只以为你在剑道上面天赋差了些,如今倒好,能从镇魔窟里逃出来的人,认识那么几个雷篆和云箓,怎么就这么费劲呢!” “直告诉你,这部《清微雷云篆箓书》在剑宗里比四时剑还要更入门的道书!便是在镇魔窟里,我寻常也只拿着它垫桌子!” “怪!当真是怪得很!” “你不像是脑中有瑕的人,也不似毁了心神的疯子,好么好的,怎么……怎么就像是对剑法和篆书有着某种根深蒂固的见知障!” “照理说不应该这样,说不通的!” “哪怕正邪殊途,可走得都是修行的路,你也是七岁就入盘王宗打小教导起来的……” “如何会有见知障?可为何这见知障偏偏又对修行《五脏食气精诀》无碍?” “真真是个瘸腿的人才。” “没办法,欲得篆纹符箓,《五脏食气精诀》也帮不上你的忙,只得靠你自己死记硬背,待背得纯熟了,仍旧是入定坐忘的法门,到时候空无幻有之间,能得几道篆文,尽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日后不拘是书符、炼器、布种禁制,都是以这几道篆文为根基,作为发端的。” 这般说着,马管事攥着手里的树枝,在旁边的空地上轻轻几道划痕,就将一道雷篆完整的书写在了地面上。 看上去是和楚维阳方才一般无二扭扭曲曲的蛇形痕迹,可是任谁看去,前者都似是孩童涂鸦,反而后者,工工整整里透着几分无法言喻的飘逸美感,恍若一气呵成,自然而然。 看着马管事写下的雷篆,楚维阳难得的嘬了嘬牙花子,翻手从袖袍中捏起一枚百草破厄丹,看也不看,像吃糖豆一样的囫囵咽下。 哪怕马管事将那枚雷篆写的再好,再飘逸,楚维阳看着那鬼画符一般的痕迹,始终无法明白,为甚么这样的纹路交缠在一起,就能够代表着某种道与法,某种自然的规则,某种天象的承载! 他很是想不明白这其中的道理。 他甚至清楚,也许自己不应该一上来就将困惑的难度提升到直指本质的境地。 但某种思维的惯性,让楚维阳几乎在第一瞬间就习惯性的这样思考起问题来。 诚如马管事所言,这似乎是某种见知障。 事实上,在马管事点出“见知障”这一点之后,楚维阳就瞬间将甚么都想明白了。 明白自己为何在剑道与符箓上面不大出挑,也明白自己为甚么会在一部讲求服食的法门上展露出不同寻常的才情与接受能力。 恍惚间的感慨,几乎让楚维阳有一种从茫茫天地见抽离的感觉。 只是下一瞬间,当丹药的药力从胃囊丹鼎之中融化,蒸腾的清流将楚维阳的心神牵扯回来,片刻的恍惚,竟教楚维阳有一种无法言明的眩晕感。 正此时,马管事像是感应到了甚么,他猛然偏头看向楚维阳。 “这就动摇心神了?若是太伤神,先将符箓放一放也无妨,或许等到通悟了春分剑意之后,情况会好很多,毕竟这是少有的养神之剑!” “要明白,你的第一要务,从来都不是变成甚么全才,变成甚么贪全的天骄妖孽,你只是一个从镇魔窟里逃出来的病鬼,想办法活下去才是你最该做的事情!” 这句话说罢的时候,楚维阳这才将心神彻底定了下来,他咧咧嘴,看向马管事。 “差不多了,再想戳我肺管子,我又得好好招待你一回了!” 马管事颇有些不在意的笑了笑。 “人欠了债总得还,没有这一回也得有下一回,我不怕你跟我算账,我也不怕你一剑杀了我,我只怕你彻底疯掉,我只怕我到时候生不如死!” 楚维阳的动作一顿。 他颇诧异的看了眼马管事。 不同于最初在山野间的磨合,也不像是后来一路上马管事数度的试探。 头一回,马管事影影绰绰的表明了自己真实的想法,没有甚么含混的遮掩,也没有甚么不切实际的说法。 不知怎的,楚维阳忽然想起了镇魔窟中的种种凌乱片段。 “照理说,咱们俩也没甚么深仇大恨。” 马管事点了点头。 “可世上许多事儿,也没法全照道理讲。” “否则郭典不该死,我也不该受这么一遭。” “可你到底教了我剑法与符箓。” “我也知道,这些天里,那心神中的幻痛也同样让你饱受折磨。” “这样,等你哪天不想活了,又或者是哪天我真的快要疯了……” “惊蛰剑意不错。” “我到时候送你!” 话音落下的时候,马管事整个人倚靠在箩筐里,像是终于松了一口气,脸上也罕有的露出了疲惫与颓靡神色。 “好,好极了!” “真可惜,换一种方式遇见,你我能做朋友的。” 楚维阳不置可否的摇了摇头。 “从来天意高难问,哪里有能说得准的事儿,想想昔年,大灾、入魔宗、再进镇魔窟受苦,又有哪件事儿是我能做主的,如今仓皇东逃,能活一天都是赚的,又如何敢说两个人从苍茫人海里的相遇。” 听得了楚维阳的感慨,马管事也难得的以极其虚弱的语气喟叹道。 “是呐,天底下的事儿,几无半件是自己能说得准的……” 喟叹着,马管事缓缓地闭上了双眼,几个呼吸间,竟这样直直的在楚维阳面前昏睡了过去。 这一刻,马管事全数的脆弱,全部都暴露在楚维阳的面前。 半边身子碾成泥,这段时间里,马管事承受着另一种楚维阳无法想象的痛楚,并且还得强撑着精神应付楚维阳。 最一开始的时候,马管事还曾跟楚维阳讨价还价,想求一条活路,想要用剑法换生机。 可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马管事不再提及这样的说法了。 只是短暂的苦痛折磨,似乎已经让他散掉了心气儿,让他真正的心神几近崩溃。 看着陷入沉睡的马管事,楚维阳似乎有一种预感。 哪怕修行无所成,或许在不远的将来,马管事也会死在自己的前面。 摇摇头,楚维阳将箩筐背起。 抬起脚,正准备要将地面上的雷篆抹去。 可是再一眼看去的时候,年轻人的动作却忽地一顿。 这会儿,那些扭扭曲曲的文字,那些看起来繁复至极的纹路,竟不知何时已经深刻的烙印在了楚维阳的记忆之中。 见知障仍旧存在,但楚维阳像是没有理解这枚雷篆,但心神记忆却已经完整的将之接纳。 这又是甚么时候发生的变化? 总不至于答应了马管事要杀了他,反而有这样的果报…… 便是仙神在世也断没有这样的道理。 仔细回想着刚刚的过程,忽然间,楚维阳联想到了那闪瞬间的心神恍惚。 两世为人是楚维阳心神之中的秘密,是他见知障诞生的根本,是某种奇异才能的发端源头。 既然这样吊诡的事情都经历过了,没道理不会有更进一步的玄奇。 细细思量着。 “道书上讲,玄门入定,观真无幻有,以心流坐忘,得其意,忘其象,是道之真也。” “刚刚那片刻间的恍惚,前世今生的斑驳记忆彼此交织在一起,浑然间,不知彼,不知此;既无我,又无外。这似乎是某种入大定的状态,又恍若是真无幻有的意境显照……” “但我的心神在当时并不空,并不曾坐忘……” “想不明白,便不想了,等回头马管事清醒过来之后,我再尝试着复刻一回。” 隐约之间,楚维阳有所猜测,也许在自己掌握了独特的剑意领悟方式之后,又将开发出独特的符箓学习方式。 ----------------- 玉髓河北。 山野丛林之中,谢姜与靳观凌空飞遁,追寻着楚维阳一路奔逃的方向,追索而来。 事实上,当时奔逃的狼狈,楚维阳也未曾真切的将一切痕迹都清扫干净。 前世今生,他本就不懂这等法外狂徒的细微手段。 如今在谢姜与靳观两人的眼中,这一行的痕迹,便清晰地恍若掌中观纹一般。 又一处石台。 两个人皱着眉头,对着一堆篝火痕迹、碎骨和剑痕,不知在想些甚么。 半晌,靳观方才缓缓开口。 “《春时剑》传到他手里,真真是被糟蹋了!从镇魔窟行到此地,连三十六式剑招都炼的不成模样……啧……” 听得靳观这样说,闪瞬间谢姜就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 “怎么?觉得这样追杀有些浪费时间了?” 靳观不言不语,似是默认。 谢姜摇了摇头。 “不论此人的才情高低,便哪怕是个不识字的傻子,他身上带着四时剑法,本就是吾宗需得斩草除根的祸患!你可曾想过,倘若他将四时剑法传入了魔门与散修之中,会有甚么样的影响么?” “师弟,你没有行走过尘世,有些道理看的不那么真切。” “便是在南方荒野中的坊市里,最鱼龙混杂的那些地方,也极少有人将最低劣的法门拿出来与人交易贩卖。” “再低劣的法门也从来都是不传之秘!” “你将法门卖给了某一人,那人的第一个想法,就是回头找机会先杀掉你,因为从此刻起,最先知晓他功法关隘、要旨命门的,就是你!” “而修行同一门功法的人,也会在你做出这样的交易之前就想办法先除掉你!” “因为这场交易一旦成功,世上便又多了一个人知晓他们法门的辛秘……” “除非是师门,将咱们这样修行同一功法的人,这样和谐的聚到一起。” “可师门也将你保护的太好了。” “一件灵物而已,丢了也不过让世上多一件不属于咱们的宝器。” “可若是四时剑法流传出去了,往后千百年,只怕会是长河决堤的第一个窟窿!” “遗祸无穷!” 听得谢姜这样说,靳观这才脸色凝重起来。 许是因为他当年也是从四时剑法入的门,竟有几分真切的感同身受。 “果然……跟着师姐出门就是涨见识……” “此獠果然该杀!” “要除干净!” 正狠狠地说着,不知何时,忽然在两人的身后,传出一道苍老的声音。 “小娃娃,谁该杀?你要如何除干净?” 话音落下,谢姜与靳观毛骨茸然!他们几乎不敢相信,竟有人在悄无声息之间摸到了他们的身后,那声音几乎就是在耳边响起! 心中悸动着,谢姜艰难的回过头去。 只见两人的身后不远处,一道符箓显照出虚幻的灵光,自半空中凝聚成一道老妪的身形。 咧了咧嘴,谢姜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乾元剑宗截云山一脉清泉道人门下弟子谢姜,见过庭昌山丹霞老母!” 闻言,那虚幻的老妪身形笑着点了点头。 “好孩子,奶奶见过了,只是还没回我方才之问呢!” 第18章 丹霞老母释风波 “这……这……” 当是时,眼看着丹霞老母脸上的笑容愈发慈祥,靳观与谢姜的心中便愈是忐忑。 昔日里听过的关于这位庭昌山老母的传闻尽数浮现在心头,只觉得丝丝凉意从天顶灌下,直追尾闾。 能强忍着不打寒颤,便已经是两人的定力彰显。 只是面对丹霞老母的询问,靳观支支吾吾了半天,却甚么也说不出口。 其实没甚么的,靳观也明白这样的道理,无非是镇魔窟中逃出了位魔道奴囚,此獠又学去了《春时剑》而已,不论是哪一点,对于坐镇庭昌山的老母而言,都算不得甚大事情。 可不知道为甚么,那闪瞬间,靳观的心神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寒冷所包裹,生生教他说不出一句话来,仿佛有千言万语,尽都堵在了咽喉里。 等再回过神来的时候,眼前丹霞老母的脸上,那和蔼的笑容已经在缓缓地褪去了。 老妪渐渐冷着脸,看向靳观。 “怎么?瞧不起奶奶?” 只一句话,靳观差点眼泪和汗水一起掉下来。 “我……我……” 这回没甚么寒意镇压心神,显然是靳观这里自顾自彻底慌了神。 眼见得师弟不中用起来,谢姜勉强的笑了一笑。 “丹霞奶奶,您老亲自现身,可是有甚么要指教我们这些做晚辈的么?莫要怪我师弟,他只是个初出山门的孩子,这会儿也没甚长辈随在一旁,难免教我们做晚辈的失了规矩,您老见谅。” 这番话说罢,丹霞老母偏头看向谢姜,脸上逐渐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 “乖囡,你却是个灵醒的,好!有你这句话在,奶奶今天不杀这傻孩子,只是你们俩,都需得跟奶奶往庭昌山走一遭。” 话音落下,不论是靳观还是谢姜,都齐齐骇然。 庭昌山丹霞老母道场,虽说道场在玉髓河北,可正道玄门诸修都清楚这位散修老母的“赫赫威名”,能从微末之中,在尸山血海里杀出活路来,丹霞老母教人称道,从来都不是靠着慈悲心肠。 直至今日,北疆群山之中,庭昌山之说,都有着可止小儿夜啼的功效。 被押去了老母道场,只怕没甚么好下场。 再联想到早先的因由,更教两人觉得麻烦。 到底还是谢姜最先反应了过来。 她赶忙屈膝行了一礼,这才不紧不慢的开口说道。 “还请丹霞奶奶见谅,我们俩是领了师门的差遣出来的,事情要紧,恕我们实在没有往丹霞山去的余裕;况且说来,奶奶,早先时候,因着一点儿小误会,咱们两家起了些摩擦,您瞧,镇魔窟废墟就还在北边眼前呢,这会儿您在山里把我们俩带走了,一时无应,师门长辈就不知该作何想法了,这样的矛盾断没有必要,两家平白闹将起来,全教别人看了笑话去不是?” 闻听谢姜之言,那丹霞老母笑的愈发和蔼。 “乖囡说话真好听,这等说法最是讲理不过了,只是孩子啊,奶奶甚么时候说要跟你们讲道理了?我一道符箓法身亲至,带不走两个刚出山的娃娃,我这大半辈子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所以多说无益,奶奶心里主意正着呢!” 听到丹霞老母说及自己的名声。 这一下,连谢姜脸色也变得煞白,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说是师姐,到底和靳观没有绝对的分别,同样是个半大的孩子。 可也正是这个时候,一旁的靳观开了口,少年的声音里已经带出了哭腔。 “丹霞老母,撺掇丁长老上门,教两家继续生出嫌隙来,都是我一个人做得事情,一人做事一人当!我自与你去庭昌山!只是须得放过我师姐!” 话说到最后,许是心中悲凉至极,靳观几乎嘶吼着喊出了声音来。 可越是这样,丹霞老母反而越不生气。 “好,好,都是好孩子,怪不得剑宗鼎盛这么些年,若我庭昌山中尽都是这样的好孩子,奶奶我就能放心闭眼了。” “别争了,你们俩,都得跟奶奶走一趟。” “甭觉得跟生离死别似的。” “奶奶直与你们说了,要你们去庭昌山小住,不会伤你们性命安危。” “你们截云一脉要历劫补经的事儿,传都传了多少些年了,多半就是落在你们俩人身上了罢?” “奶奶要是坏了这件事儿,你们一整个法脉的老家伙们都得疯!” “可到底时运不济,已经教我那淳于孙儿卷进了因果里来,你们家那个大师伯年轻的时候就是个吃喝拿要的贪婪心性,平地都要刮下三层土来的主儿,有淳于孙儿的因果在,你家大师伯难免要掀起风波来,教奶奶赔出去更多才肯罢休。” “天可怜见,我那儿荒山野岭,不是个宗也不是个派,小门小户的,怎能经得住清海道人这样生吞猛嚼!” “不得已,就先出这样的下策,先请你们去庭昌山。” “不谋财,也不害命。” “就只等着清海道人亲自登门!” “没有这一遭,没有些赌咒宣誓,奶奶还真就信不过清海道人的人性!” “至于教你们平白担惊受怕,些许宝材好处总是缺不了你们的,至于那镇魔窟里逃出来的魔修……奶奶从庭昌山差人,已经往玉髓河南面的旷野中去寻了。” “你们也不想想,那般鬼蜮一样的地方,岂是你们这些正道弟子能轻易涉足的?” “奶奶这是在救你们的命呢!” “到时候等人把那魔修的头摘来,也算是你们好吃好喝的,已经完成了师门吩咐的一桩事情,岂不美哉?” “好了!好话歹话,奶奶今儿个都说尽了,也不许再有甚么争执。” “走罢!” ----------------- 倏忽间,一阵狂风浪涌似的从树海之中卷过。 丛林之中,楚维阳一手捧着《清微雷云篆箓书》,默默地以自己所独特掌握的方法记忆着那一枚枚雷篆与云箓。 正此时,楚维阳的脚步猛地一顿。 手一翻,那部道书就被楚维阳别进了腰带里,另一手一提,握住剑柄,就已经有一点寒光展露。 无形的剑气劈开回旋的风。 呼哨的声音恍若是凄厉的嘶吼声音。 就当楚维阳的身上属于惊蛰剑意的气息一点点升腾起来的时候,不远处的树后,一个约莫差不多大的年轻人露出身形来。 道左相逢,那人笑着抱了抱拳。 “道友,庭昌山,丹霞老母座下,闫见明,候道友多时了,有一桩生意事,想要和道友详谈。” 第19章 指玉髓河水为誓 庭昌山…… 挑了挑眉头,楚维阳的表情多少有些意外。 意外于在这里被人找了上来,又意外于找上门来的是庭昌山门人。 丹霞老母的赫赫威名,南北正邪诸宗之中,都是排得上号的。 北面正道诸宗,惊惧于丹霞老母杀戮过甚,戾气太重。 而南面魔门诸宗,则隐约将丹霞老母视作是魔道叛徒,有些畏惧,又多少有些瞧不起的意思。 只是不论这一位名声如何,她的弟子找上门来,对于楚维阳都言,都无异于是泰山压顶。 扬了扬头,仿佛是真的在仰视眼前人,楚维阳抱拳还了一礼。 “闫道友,不知是甚么样的生意,非得找上我这个不起眼的小人物来?” 他没有寒暄的意思,只一开口,便直入正题。 这样的生猛风格,似乎让闫见明都有些诧异。 “你不打算问一问我,是怎么样找上你的么?” 楚维阳的表情很平静,没有回答闫见明的问题,反而反问道:“我问了闫道友就会说实话么?即便是说了实话对我有甚么用处么?那么问来何妨,这世上有时候知道的太多难免会死的太早,所以话能少说一句,便是无声胜有声。” 听得了这样的回答,闫见明的表情更显得意外了。 “难怪!难怪是道友你,能够在镇魔窟中煞炁爆发之后,和我那淳于师侄,成为唯二逃出性命来的人……” 正说着,闫见明又瞥了眼楚维阳背着的箩筐,“哦,是三个人了……” 楚维阳勾了勾嘴角,像是笑,脸上却毫无笑意。 “两个半,过不了多久许就剩下两个了,再一个命途多舛的话,也许就贵山淳于小朋友一人了……” 这番话听得了,闫见明却是连连摇头。 “不妥,不妥,大为不妥!道友还是活着的好,倘若只我淳于师侄一人活下来,难免太过扎眼,是要引人恨的!” “道友,我此行前来,就是为了助你更好的活下来!” “或许你不知晓,乾元剑宗截云一脉已经差了两位弟子出山,一路循着你的踪迹就要追来了,这两位都是长老门下,修行都在筑基境界巅峰,离着九炼丹胎都只有半步路。” “你须得活着才好。” “道友刚刚也说了,这世上有时候知道的太多难免会死的太早。” “只希望道友能记得吾庭昌山这份善缘就好!另外,既然是生意事,道友兹当继续活着,我们就须得奉上一份薄财才是,就当做是……道友的盘缠了罢!” “我是从河源坊市一路追过来的,道友去过回春阁?看来是需要些化煞丹药?也是……镇魔窟中总是熬人的地方。” “这里是十壶百草破厄丹,还有三十枚龙虎回元丹。” “算是送给道友的见面礼。” “此外,不知道友有甚么需要的?但说无妨。” 闻言,楚维阳赶忙摆手。 “有丹药送我当见面礼,已经很好了,别的,不敢做奢求!” “坦而言之,我再张嘴岂不是不知好歹,些许浮财,道友便是愿意给,我也不敢要。” 闫见明继续笑了笑。 “那么道友这是答应了?” 楚维阳从善如流的点了点头。 “答应,为甚么不答应!” “你看,我总是要活着的,可只要我活着,剑宗的事情就是个麻烦。” “没有你们这一遭,剑宗迟早也要派人来收拾我。” “有你们这一遭,也许我会更招人恨一些,吸引走淳于小友身上的一些视线,可彼时剑宗的人赶至,他总不能因此杀我两遍不是?” “横竖都是要被剑宗记恨、追杀,我答应了还能多一份浮财,何乐而不为呢!” 一番话,听得闫见明连连点头。 “道友所说,言之有理,错非是如今这一遭境遇,我几乎想要将你引入庭昌山道场中!” “既然道友是答应下来了,那不知道友准备去哪里?” 果然,楚维阳只一拒绝,闫见明也就再也没提后续浮财的事情。 随即,楚维阳指了指盘王宗故地的方向。 闫见明摇了摇头。 “不好,盘王宗山门已成了荒地,没遮没掩的,只怕剑宗的人追来,第一个要搜寻的就是故盘王宗山门,你这岂不是……不好,需得换一换!” 楚维阳连连点头,又指了指东面的方向。 “那我去海边找一座镇城躲着?” 闫见明又摇了摇头。 “道友这……躲得太过于隐秘了……” 闻言,楚维阳作恍然大悟状。 “我明白,我明白闫道友的意思,需得藏着,又不能藏的太好,要多少给剑宗人露些行藏痕迹,这样尽可能不远不近的钓着……” 这般说着,可楚维阳旋即露出了苦恼为难的表情来。 “可闫道友,不是我……你得明白,这是最为艰难的事情。” “退一万步讲,没有给我十枚二十枚丹药就教人这样往前凑着送死的。” “这得是另外的价格。” “我不问你们为甚么要这样做,但我能明白,我这儿闹的事情越厉害,淳于小友就越安全。” “些许浮财,不是花在了我身上,是用在了淳于小友的身上!” “道友你说,是不是这样的道理?” 这一回,闫见明竟真的陷入了长久的沉思之中。 片刻后,他看向楚维阳。 “那你说……如何办?” 楚维阳笑了笑,眉眼间似是真的有了笑意。 “这第一点,南面旷野里短暂藏匿的地方,你们高低提供几处,需得给我打开局面的时间余裕才是,后面自是看我自己的本事。” “丹药量上,就得多一些,不是甚么珍贵丹药,这样,翻上三番如何?” “再有,素闻丹霞老母博学众家,涉猎诸道,既如此,我需一部毒经功法,不拘品阶,沾毒就好。” “另外,炼金与灵石给我些,我没有这样逃命过,不晓得该找你们要多少,看着给,反正还是那句话,我这儿准备的多了,许就能在剑宗眼皮子底下折腾的久一些……” 说到这里,楚维阳顿了顿。 他指向了不远处。 河水声潺潺,正是横贯东西,割裂南北的玉髓河。 “也莫要觉得是我在诓你,漂亮话说得再好听,也没有赌咒宣誓来的安心。” “前面这诸言,我可以指玉髓河水为誓!” “若我所言为虚,则弃绝自身剑道天赋!” “若我所言为虚,则于符箓之道凭生见知障!” “若我所言为虚,则……” 眼见楚维阳还要继续说下去,闫见明赶忙拦了拦。 “足矣!足矣!我自是信道友的!” 第20章 沧海一粟摘风楼 似血残阳没西山,余晖垂暮一舜间。 疲身劳骨锄在肩,迟归鸟鹊伴翁还。 时近黄昏,雾霭从树海之中蒸腾而起,渐渐地教人分不出南北来,只觉得夜色愈发幽深,那一点点浓郁起来的幽暗仿佛要将天地吞噬。 仍旧是那身略显狼狈的打扮,楚维阳背着箩筐,隐约看起来是朝着南方的方向,向树海的深处行去。 他的手中没有再捧着道书,更相反,捏着一枚血红色的玉简,走一会儿就要停一会儿,然后将玉简贴在眉心,仿佛在观瞧对证着甚么,片刻之后,才辨别了方向,继续前行去。 白日里道左相逢的闫见明已经不知去了何处,但楚维阳却保持着一种沉默的状态,仿佛在思索着甚么,只是眼神却愈发空洞。 好半晌。 当天边最后一抹夕阳余晖消失在雾霭之中,将夜幕彻底的落下。 楚维阳身后的箩筐之中,马管事的声音忽然间响起。 “你真的决定不去道城了?就这么听着庭昌山的安排,直往南边去?这可是真真的一条寻死路!” 闻言,楚维阳没有回应,反而下意识的看向周围的数后面,仿佛下一刻就会有人从那幽暗的阴影之中走出,笑吟吟的看向楚维阳。 只是到底没有再见闫见明的身影。 马管事的声音也再度响起。 “莫看了,那人与你商议定下之后,只在后面悄然跟随了一段路,便径直离去了。” “他只以为掌握着炼气期巅峰的修为,便视你我为无物!” “却不知剑宗秘法的玄奇与奥妙!” “掌握了剑意,在探寻与感应上,更盛同境界神识念头许多!” 正此时,马管事看到楚维阳探寻似的望过来的目光,管事反而咧嘴笑了笑。 “这样的剑意秘法,你就不要想着学了,离了《五脏食气精诀》,你也该知道,自己在剑道上是个浑没有天赋的,都敢拿这个来赌咒了,怎么还觉得自己能学会剑意秘法?吾宗的剑意在你手上,能斩人性命就已经是不错了!” “最简单的,运转剑意,以神念包裹,然后拿着剑意当神念用,透出体外,横扫四方,身周方圆变化,则尽在感应之中,此般没有秘术来的精巧,还有打草惊蛇的隐患,但只以探寻与感应而言,足够用了。” 听得马管事所言,楚维阳果然随念而动,立身于层层雾霭之中,驱使着雨水剑意,横扫地方而过。 果然,茫茫树海,方寸间只楚维阳这么一处立身地。 最后悬着的那么一口气,也随之松了下来。 这是,马管事的声音继续响起。 “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楚维阳摇了摇头。 “咱们在南边旷野里待久了,恐怕就是一条死路。” 闻言,马管事点了点头。 楚维阳继续说道。 “可今日与庭昌山的弟子道左相逢,我若是不答应下来,只怕当时就是死路一条。” 马管事又点了点头。 年轻人复又继续说道。 “两权相害取其轻,所以白天的时候,我须得顺着闫见明的意思往下答应着,这样才能避免速死之劫。” “其实哪怕赌咒了,闫见明也未免信我,他背后的丹霞老母只怕更会将那几句话当笑话看。” “但事实上,闫见明要的也只是我这样的一个态度罢了,他们或许比我自己,更希望我能够活着。” “所以接下来,还得先稳住他们,得先在旷野中折腾一段时间了。” “等他们松懈了,等到他们习惯了,就该是想办法脱身往东边道城跑的时候了!” “你说过,七十二道城,剑宗的人都插不上手,更何况是庭昌山了。” “彼时……才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闻言,马管事点点头。 “若是一直等不到他们松懈呢?” 楚维阳笑了。 “我是一个很有耐心的人,为了等一个活命的机会,我能在镇魔窟里年复一年的忍受下去,如今境遇未必会比当时更糟了,况且今日的我,也不是曾经的病鬼,大不了……与闫见明分一分生死罢!” 楚维阳平静的声音,像是在说甚么吃饭睡觉一样简单的事情。 闻言,马管事竟也同样平静的点了点头。 “你能想明白就好,若是我死在了这中间的路上,你能不能将我的尸骨带去东海的道城,我是玄宗良家子,不该被埋在旷野里,我又是剑宗叛徒,也不愿将尸骨留给他们受折辱。” 楚维阳掂了掂箩筐。 “我能背你一段路,就能背你把这一程走完。” 这般一边走一边说着,正当楚维阳再一次停下脚步,正准备再捏起手中的玉简,探看辨别些甚么的时候,忽然间,楚维阳手中的玉简灵光兜转。 下一瞬,玉简脱离楚维阳的手,悬在年轻人的身前。 似乎是预料到了甚么,楚维阳并称剑指,渡入了一缕元炁法力进入那团血红色的灵光之中。 下一瞬,嫣红的灵光划破幽暗的雾霭。 面前的树海之中,忽然间有禁制的灵光从四面八方亮起。 那是一枚枚云篆文字,部分楚维阳尚可辨别,大部分在楚维阳看来仍旧晦涩,也正是这些云篆文字,这会儿首尾勾连着,化作一道道篆纹锁链,似乎将一片宽敞的空地遮掩在了树海之中。 而随着那道血红色灵光没入其中。 霎时间,楚维阳感应到了自己的气息在融入其中,与这一道道陌生的篆纹产生了某种熟悉的联系。 下一瞬,楚维阳微微地抬起手来。 禁制的灵光悄然间消弭不见,原地里,一道无形无质的门户洞开,而等到楚维阳一步再踏出的时候,原地里,没有了葱郁树海,没有了迷蒙雾霭。 幽谧的森林之中,一座木楼静静地伫立在那里。 门前有古朴的篆字写着——摘风楼。 这是闫见明给楚维阳安排的旷野中的隐居之地。 算得上是隐秘,但依着教程而言,仍旧离着玉髓河很近,大约属于剑宗人稍加打探就可以波及到的地方。 那一闪瞬间,纵然这摘风楼有千般万般不好,可对于楚维阳而言,这一刻全都可以抛之脑后了。 某种发源于前世的思绪在这一刻贯穿了时空,贯穿了光阴大幕,狠狠地捶在楚维阳的心头上面。 这是他的家,第一个自己的家,得以安眠,得以避风雨的家。 这一刻,楚维阳忽然间觉得,那段关于镇魔窟中的生活,真的可以称之为过去了。 恍恍惚惚,神魂似是观真无幻有,冥冥之中,有剑气似腾似跃,倏忽一往无前,倏忽又陡然回转。 诸相随一念而动。 五脏脉轮之中,心火缭绕,灶炉蒸腾,丹鼎赤红! 那煅在火与热中的,是贯穿前世今生的感动,是楚维阳一以贯之的心念,是春时六剑的风骨—— 春分!春分! 第21章 青竹丹经蕴煞毒 不知不觉之间,在神魂的长久悸动之中,楚维阳于忘我的意境里面,自顾自的通悟,并且以五脏炉火精炼了春分剑意! 这春时六剑之中唯一的养神之剑,也是风骨之剑! 是自己的神,是自己的风骨,是楚维阳行走在前世今生里的根! 这一刻,楚维阳仍旧自顾自的感动莫名着。 身后的箩筐中,马管事已经快把眼珠子都瞪出来了。 虽然明白楚维阳的剑道修行方式迥异,但是这样吃饭喝水一样的领悟了六正剑意之一,仍旧教马管事有着某种莫名其妙的惊诧,这会儿,马管事看得直嘬牙花子,他想宰了楚维阳,又或者是宰了自己的心,怕是都有了! 渐渐收拾好了心神,楚维阳这才缓缓推开门,走进了摘风楼中。 几间算不上宽敞的卧房,正中央麻雀大小的空间里,几张木椅,一张方桌,不加雕饰,质朴古拙。 可只是这样,四下里看了看,楚维阳便继续有了股想要落泪的冲动。 可到底还是忍住了。 长久的叹息之后,楚维阳将箩筐放在了一张木椅前面,马管事双手撑着箩筐的边沿翻了出来,自顾自的坐在了木椅上。 这一刻,连马管事的脸上都满是感慨的表情。 他脸色仍旧苍白,有长久的痛楚与内心的复杂不甘折磨着他的心神,但这一刻坐在木椅上,他像是从某种泥泞里又艰难的探出了半个身子。 两个人在这一刻似乎有了想通的感慨,仿佛都在这一刻全了些人的模样。 略显僵硬的转了个身,楚维阳寻着一间卧房走去,只简简单单的几步路,楚维阳却走了几个踉跄,这才艰难的扶住了门框。 “休息了。” 说不清楚多少年过去了,许是楚维阳也没有想到过,有朝一日,还能在这苍茫人世里得一场安眠。 ----------------- 翌日。 天清气朗。 昏沉一觉睡得楚维阳浑身发松发软,一朝泄去了泰半心神防备,思感跃动的同时,睡梦之中,连煞炁的活跃也更胜平常。 仔细感应着,楚维阳皱起眉头来。 只一夜安眠,法力就被侵蚀的更为厉害了。 那电光石火之中,无名的愤懑与怒火直冲天顶。 这是何等样的世道!这是何等不讲道理的贼老天! 他这一刻活像是从沙漠里艰难的行走着,忽然被人一把揪住了头发然后按在了水中,可没等楚维阳张开嘴大口的吞咽,又被猛地从水中拽起,然后猛地摁进了滚烫的砂石之中! 一切的一切,所有的变化,都像是命运那吊诡的顽笑。 哪有甚么温柔乡! 挑开帘,不过是纸糊的众生相! 嫣红的血水猛地泼过去,黏黏答答里,不过是鬼物一样的形状。 这闪瞬间的愤怒,让楚维阳的绛宫心室都在剧烈的跳动着。 但是很快,楚维阳将这股无名火缓缓地压下。 翻手取出了一枚百草破厄丹吞下,楚维阳复又捏起一枚灵石垫在舌头底下,当元炁流淌在五脏脉轮之中的时候,那愤怒之后的最后一缕躁意才随之化去。 他心中蕴藏的愤怒已经足够多了,不需要增添更多。 旷野中的危险不亚于曾经镇魔窟中的生活,既然老天将楚维阳从短暂的安宁中重新拽回了这肃杀的天地,曾经始终维持的危机感让楚维阳下意识的维持着冷静。 只有足够的冷静,才能够活得更久。 想到这里,楚维阳咽下了转瞬间已经缩水成指尖大小的灵石,起身直走向厅堂。 迎接楚维阳的,是马管事有些泛着血丝的浅红色双眼。 一夜之间似乎心火起的缭绕,马管事肥厚的嘴上满是干裂。 他同样艰难的笑了笑。 “奇哉怪也,夜里只睡了一个时辰,就被噩梦惊醒了,恍若有一张大手拽着我的魂魄直往森森鬼蜮里面拖,心慌的不敢再闭眼,生怕一觉就这样睡死过去……” “如今天,你我都是享不得福的苦命人了。” “这世道,好没道理可讲……” ----------------- 等再见到闫见明的时候,隔着禁制灵光,闫见明颇为诧异楚维阳的精神状态。 不过是三日没见,竟显得愈发狼狈了,唯有那进境明显的修为气息,让闫见明压下了心中的疑惑。 他去过了河源坊市,自然看到了楚维阳曾经斩杀的人,看到了那剑痕处雷火交织的愤怒。 “交易”愈是在继续,闫见明就愈是要避免触怒楚维阳,似楚维阳这样的人,在闫见明的眼中,和疯子几乎也只有一步之遥了。 他抬手晃了晃一枚闪烁着灵光的巴掌大小布囊。 “丹药、炼金和灵石都在乾坤囊里边了。” “前天咱们商定的事儿,我回山中说了,反惹得老母直骂我眼皮子浅,说庭昌山还没破落到要跟人掰手指头算这些,平白丢了面皮,说我只这件事儿,就损了老母二三十年的名声……” “所以早先说定的,不作数了。” “这回送过来,五十壶百草破厄丹,四十七枚龙虎回元丹,河口坊市回春阁的存货教我卖干净了,还有灵石和炼金,我是没数,你回头自个儿算。” “总归是海海的超过了当初议定的数。” “丹药该吃的吃,浮财该用的用,兹当之后庭昌山还能联系得上你,供养便不会断!” “老母说了,这才是替庭昌山的人挡劫的酬劳!” “至于毒经功法……” 说着,闫见明又翻手取出一枚小臂长短的木匣,打开匣子,是一枚墨绿色玉简。 玉简上以古篆雕琢着一列大字—— 《青竹老祖元说蕴煞驭灵丹经》 捧着木匣,教楚维阳将玉简上的篆字都看的真切清晰了,闫见明这才开口说道。 “这部《青竹丹经》是老母亲自从山中藏经阁里为你选得,知晓你欲求毒道功法时,老母还感慨这是天意,炁走五脏,出身魔门,想必你是得了盘王宗那部古经传承的人,而这部《青竹丹经》,亦是百余年前从贵宗遗失流传出来的。” “当然,不是古经法统,青竹老祖是贵宗五百余年前的扛鼎之人,兼修毒道与御兽之道,于晚年创下此经。” “老实说,这部经不是庭昌山中品阶立意最高的毒道经文,但却应该是最适合你这个盘王宗修士的经文。” “老母说了,她是昔年无意间得到的这部经,如今送给你,算是物归原主,全了一段没头没尾的因果!” “希望你能记得这句话。” 闻言,楚维阳接过乾坤囊,又小心的捧起那玉匣。 “多谢丹霞老母,道友转述的话,我尽都记下了,来日倘若修为有成,必有所报!” 闻听此言,闫见明只是委婉的笑了笑,并没有接过话茬。 第22章 驭兽炼蛊养贪念(4k) 在闫见明的眼中,楚维阳真真是个聪明人。 自始至终,哪怕表情里有着毫不掩饰的诧异,但是楚维阳却从未开口询问这诸般变化背后的因由,甚至除却最后因为盘王宗功法物归原主的原因口中称谢,除此之外,楚维阳甚至提都没有提丹霞老母,恍若没有听到闫见明那些刻意试探的言外之意。 太聪明了,可惜注定不会活太久了。 一念及此,不知为何,再看着楚维阳,看着年轻人疲惫的面容,看着他分明有些不熟练,却要硬扯着一张笑脸,说些断断续续极其生疏的寒暄话语。 闫见明竟有一种超然的飘飘然感觉。 这种感觉来的毫无缘由,说起来一个是丧家之犬,一个是老母弟子;一个是病体沉疴,一个是炼气巅峰。 本身比较起来,全须全尾的赢了楚维阳,闫见明也不该有甚么欣喜表情才对。 可许是感觉到了眼前人的聪明,感觉到了某种令人惊艳的东西要这样一闪而逝,像是昙花一现,像是流星一瞬。 那种无端的飘飘然感觉,几乎要让闫见明自我陶醉起来,仿佛在这一瞬间顿悟了红尘种种,百般磋磨,感觉到了人世无常,感觉到了自己几有了超然物外的玄境。 思绪延宕到了这里,面对楚维阳仍旧吞吞吐吐的寒暄声音,闫见明忽地不耐起来。 他摆了摆手,打断了楚维阳的话。 “道友,请罢!” “些许虚言,甚么漂亮话,于你我无用也!” “做好老母交代下来的事情,否则我落不得好,而道友你……” 说到这里,闫见明摇了摇头。 “你不会想知道的。” 被这样蛮横的打断了话,闫见明表现的颇为无礼,甚至有些不像他自己。 闫见明甚至开口用这样低劣的话来威胁人了。 楚维阳没有生气,他只是有些诧异。 恍惚间,他似乎看到一个刚刚被镇压进镇魔窟中的人,被煞炁牵引着神魂情绪,然后在极端的愤怒与哀伤之中,任由那鬼蜮一样的煞炁将神智一点点吞噬掉,变得彻底忘却自己。 这样的思绪一闪而逝。 楚维阳甚至在这一刻有些悲悯的看着闫见明。 紧接着,他笑着点了点头。 “好,那有事情的话,闫道友直接来摘风楼寻我便是,乍一过上安稳日子,还有些不习惯呢,我需得修养一段时间,自然不会忘记老母的吩咐,那……” 楚维阳欲言又止。 闫见明点了点头,然后扬了扬下巴,又下意识的觉得这样似乎不大妥当,随即整个人纠结了有那么一瞬间的功夫,索性晃了晃袖袍,一转身就这样离去了。 站在灵光交织成的一道道禁止锁链的后面,楚维阳静静地伫立在原地,直至目送着闫见明的身形彻底消失在葱郁的树海之中,楚维阳这才颇为诧异的走回摘风楼中。 推开门,马管事已经端坐在了木椅上,迎上了楚维阳的目光。 显然,方才的对话,早已经掌握了剑意秘法的马管事,感应的真切。 没等楚维阳开口说些甚么,马管事就自顾自的点了点头。 “不会错了,我说过的,往后你的立身之地,你的躯壳就是镇压着你的镇魔窟!如今煞炁蒸腾,哪怕是炼气期巅峰境界的人,站在你的面前都要受到煞炁的影响。” “疯子的身边只会有疯子在。” “往后……你大约不会有朋友了。” 闻言,楚维阳只是平静的点了点头,这本就是他已经猜测到的事情。 但疯不疯的,朋友不朋友的,楚维阳也无心顾忌这些。 到底马管事是才遭灾没多久的人,再受苦,想法上还是原本安逸的那一套,总是习惯着想些有的没的。 而这会儿,楚维阳的心神,则在思虑闫见明方才那些话的言外之意。 良久的沉思之后,楚维阳愈显忧心忡忡。 “我原以为挡灾替劫甚么的,也不过是为了他们庭昌山的一个小孩子而已,哪怕上一回为了他就有人闯剑宗山门,生生毁了镇魔窟。” “可这样的事情,至多也该桎梏在下边两代人的范围内才对。” “哪怕这事儿当初是丹霞老母吩咐下来的,没有道理我和闫见明两个加起来还没人家脚脖子高的人商量好的事儿,丹霞老母都要这么详细的过问。” “断没有这样的道理!” “可事情还是这样发生了。” “所以我这个幌子,其实不是那个淳于家小孩的幌子,或者说我们俩都是幌子,谁最关切这件事儿……” 这话说得有些绕,但话说到最后,楚维阳怔怔的看着马管事,两人尽都明白着那些言外之意,只觉得深春的树海里,仿佛裹着万里寒霜,教人不寒而栗。 马管事艰难的咧咧嘴。 “得是甚么样的福气,能教你给丹霞老母当幌子!” 楚维阳嘬了嘬牙花子,咧着嘴似笑未笑,然后掂了掂手里的木匣。 “我这点儿脑子,糊弄闫见明都够呛,他回了山门,若是将过程都尽数说了,恐怕隔着千里万里,丹霞老母也已经将我看透。” “她未必没有预料到,我能够猜度到这一步。” “所以宝材翻了好几番,尽都是卖命财,她希望我强大起来,但又不至于强大到失控的地步。” “那么这部毒经,原委说得再曼妙高深,恐怕未必能如我的意。” 说着,楚维阳漫不经心的将那枚墨绿色玉简从木匣中捏起,轻轻地贴在眉心处。 神念兜转,一道道陌生的文字在心神之中流淌而过。 良久之后,楚维阳睁开眼睛,低着头默默地看着手中的玉简一点点溃散去灵光,最后化作齑粉,从指缝中随风而去。 又轻轻捻着,抹去掌心最后一点灰烬与尘埃,楚维阳像是看到了盘王元宗五百年前一段因果故事的结束与逝去,在后人的无声喟叹里,一点点湮灭在光阴岁月里。 一旁的马管事,已经闲极无聊的在挠自己的头发,此刻看着楚维阳不言不语,旋即问道。 “怎么样?要我说,你本就不该报太大的希望,《青竹丹经》我没听说过,可甚么五百年前扛鼎的人物,听来就像扯淡也似,你们盘王宗大猫小猫两三只,凋敝多少年了?期间几百年,山野里连人样都混的快没有了,这样的扛鼎人物,也配谈创经?耶耶扯块脚皮下来,都要比他那几个字耐看!” 闻言,楚维阳斜斜的瞥了一眼马管事那已经不复存在的下半身。 “管事,说得很好,以后不许说了。” ----------------- 又三日。 摘风楼前。 楚维阳抟泥制瓮,半人高,水桶粗的厚实陶瓮摆在平坦的地面上。 一旁马管事坐在木椅上,拿手撑着身子,探着头往瓮里看。 大瓮中,几种树海里寻常可见的灵草灵药,被楚维阳寻来,细密的铺了一层又一层的草垫,而在这些草垫之中,一枚枚蛇卵恍若羊脂白玉一样,错落有致的被楚维阳平铺在了草垫中。 内壁上面,有几处刻意挖出来的坑洞,被恰到好处的镶嵌上了十余枚灵石。 换成寻常时候,楚维阳断没有这么大的手笔将灵石用在这上面,到底还是旁人给的浮财,用来毫不心疼,颇有些挥金如土的豪横气势。 这些灵石高低不同的镶嵌在内壁上,仔细看去时,隐约有几分玄奥在,恍若是布下了某种阵法,将整个大瓮的内里气机束缚于一处。 若日月回旋,像星斗列天。 伸出手,将最后一层草垫铺在最上面。 一枚枚蛇卵尽数隐没在灵草灵药之中,连灵石都被遮掩在其间,楚维阳这才直起身来。 他有些犹豫的抬起手掌,放在大瓮正上方,然后以剑锋划过掌心。 霎时间,殷红的鲜血一点点滴落大瓮中。 肉眼可见的,随着楚维阳的鲜血滴入其中,有着一缕缕蒸腾的晦暗雾霭从楚维阳的血迹之中散逸开来,那是极其精纯无比的煞炁,朝着四方浸染,愈演愈烈的同时,又被灵石布成的阵法,紧紧地拘束在内壁之中。 而与此同时,一样变化鲜明的,则是楚维阳那一点点变得煞白的脸色。 到底是病体,只一会儿楚维阳就觉得眼前眩晕,赶忙将压在舌头底下的龙虎回元丹吞下。 灼灼热流流淌向四肢百骸中,楚维阳这才像是活了过来,又看到掌心处伤口有愈合的趋势,遂毫不犹豫的又划了一剑,这才将长剑抛到一旁,提振起精神来,以手捏成剑指,点在手腕处。 一时间,楚维阳口中振振有词,含混的语调配合着神念的变化,引动着体内法力的兜转。 不一会儿,那掌心伤口处,原本嫣红的鲜血,便陡然变得暗红起来,最后几乎成了乌紫色,只一眼看去,便像是甚么毒物一般。 与此同时,几乎被楚维阳鲜血淋遍的草垫,在被这样暗红鲜血喷洒的时候,仍旧像是被腐蚀了一样,滋滋滋的冒气白烟来。 刺鼻但有浓郁的药香气息开始弥漫,却同样被阵法拘束在了大瓮之中。 最后,是楚维阳捏起一枚灵石,放在掌心的伤口处。 然后动荡剑气,将染着楚维阳鲜血的灵石搅成粉末,最后再将这样的粉末均匀的洒在瓮中。 等到楚维阳做完这些,然后用一张书着密密麻麻篆纹的符纸将瓮口封起来之后,马管事这才撇了撇嘴,像是看完了热闹之后满是嫌弃的观众一样。 “说是魔门修法,里里外外透着一股子旁门左道的腻味,这一缸乱炖,竟也觉得自己是盘菜了!” “这是拿着炼蛊的法子来驭兽罢……” “煞炁是化了,可是化去到了妖兽身上!” “毒炁也炼了,同样凝练到了妖兽身上!” “这一来一去,你身上平白失一分煞炁,却教那凶兽愈发强盛起来!” “可是修行毒道的凶戾妖兽,尽都是养不熟的畜生!” “养的弱了,不过是个拖累。” “养的强了,还需警惕反噬。” “你说的很对,传给你这一部法门,丹霞老母就没有真正想要你强大起来!” 闻言,楚维阳轻轻地摸着已经逐渐愈合起来的伤口,看着一旁盛满蛇卵的大瓮,点了点头,像是颇认可马管事的说法,又像是在感慨《青竹丹经》的修法之奇诡。 “青蛇竹儿口,黄蜂尾后针,两者皆不毒,最毒妇人心。” 听得楚维阳这样的感慨,马管事猛地一怔,仿佛想到了甚么故事,忽地,他狠狠地拍了拍木椅扶手。 “贼老天!不讲道理的贼老天!” ----------------- 玉髓河北,庭昌山,丹霞老母道场。 幽暗的道殿之中,紧闭着门户,唯有四壁的香烛缭绕,蒸腾的雾霭愈发浓烈,恍若是甚么神仙圣境。 正北高台的莲花法座上,谢姜与靳观一左一右盘膝而坐,可是仔细看去时,谢姜抖动着眼帘,靳观紧皱着眉头,两人竟无一人,心思在入定修行上面。 被拘到这庭昌山中,已经足足数日的时间过去了,两人不得自由,被桎梏在这座道殿里,外面发生了甚么,自家师门的长辈有没有打上门来,清海大师伯有没有和丹霞老母赌咒宣誓,两人一概不知。 只是这样一天天的过去,愈发教人焦躁,愈发教人不安。 正此时,靳观终于像是泄了一口气一样,连装都不肯再装,睁开眼看向一旁的谢姜,忽然开口道。 “师姐,你说那灵物……” 眼看靳观要继续说下去,谢姜忽然睁眼双眼,深邃的眼波之中,两道灵光显照无上剑意,顺着谢姜的视线,几乎要从有无之中显化,直斩靳观的心神而去! “混账!在庭昌山,在人家的地盘,你也甚么都敢说!” 听得谢姜的低声呵斥,到底是烦躁到了极致,靳观翻了翻白眼,满不在乎的继续说道。 “说了又如何!那灵物若是在庭昌山中,便定是在那淳于家的兔崽子身上!可若是真个没在庭昌山,师姐,你说,会不会在那逃走的魔囚身上!” “毕竟,能是在煞炁爆发的镇魔窟中活下来,似乎那魔囚的嫌疑要更大一些……” 眼看着靳观要继续说下去,谢姜猛地一巴掌拍在靳观的胸口。 “你是准备哪天叛宗而去么?这样不管不顾的在这里发疯!失了灵物,咱们这一脉的历劫补经……” 说到这里,谢姜也猛地压下了声音。 似是知道,又似是不知道。 这会儿,道殿之外,忽然有一人的脚步声匆匆而去。 第23章 大瓮一扬倾江海(4k) 倏忽间,又是一日过去。 眼见得天色愈发黯淡下来,昏黄的夜幕一点点将树海笼罩,正此时,楚维阳一手拖着一头猎豹,一手提着一兜灵药灵草,就这样施施然的从渐次厚重的雾霭深处走来,缓步穿过禁制,然后将死去的猎豹与灵草放在摘风楼前平坦的地面上。 原地里,马管事戳着一根树枝,在翻弄着篝火,这会儿焰火缭绕,一息更胜一息。 手中倒提着长剑,楚维阳三下五除二将半扇兽肉拿树枝串起,架在篝火上炙烤,又留了半边焰火的空挡,却见楚维阳拿起那一兜花花绿绿的灵药灵草,一点点小心的在焰火上烧灼去水汽。 即便是马管事眼里的《青竹丹经》再不堪,能冠以丹经的名称,总归还是有底蕴在的。 一枚墨绿玉简,传授给楚维阳的不只是这位青竹祖师的修行功法,更有辅佐修行的诸多毒道学识,这些甚至不是楚维阳能够一时半会儿参透的,但至少如今已经能够做到在这片葱郁树海之中就地取材,遴选蕴藏毒性的药草。 只一会儿的功夫,烘干去了水汽,干瘪的药草在楚维阳的手中,微微一用力便被捻成齑粉,又过了一会儿,那满满一兜的药草,全数化作了楚维阳手中那一整木碗灰扑扑的药粉。 走到大瓮前,小心的掀起封口的符纸,乍一掀开,便有一股腥香气息扑面而来。 初时是身躯预警似的体现出剧烈的腥气,可是还没等人警醒过来,陡然间,那腥气便在呼吸之间转化成极其雅致的馥郁香气,恍若是百花盛开,沁人心脾,让人不自觉地想要多闻一闻。 电光石火之间,楚维阳轻轻地咬了咬舌尖,剧烈的痛楚将他的心神唤醒,楚维阳这才赶忙避开瓮口,只是扬着手中的木碗,将那灰扑扑的药粉,尽量均匀的撒入瓮中。 一时间,那香气愈发浓郁起来了。 再小心的将瓮口以符纸封起,楚维阳这才坐回篝火前,正好拿起炙烤好的兽肉,狼吞虎咽之间,状若似饕餮再世! 一整头猎豹进了肚中,天色彻底深沉,楚维阳仍旧不停歇修行的进境,先是几粒百草破厄丹囫囵吞下,待体内的煞炁产生变化之后,强忍着暖流与剧痛在四肢百骸间交替流转,楚维阳持起长剑,一遍又一遍不停歇的演练着《春时剑》三十六式。 如今只剩两道剑意未曾通悟。 清明剑意的方向,楚维阳还未曾定下,但谷雨剑意却是十成十的养身之剑。 而根据马管事的说法,在煞炁动荡四肢百骸,药力滋养五脏脉轮的时候,是最容易于全神贯注之中感悟养身之剑的。 古时玄门先贤以水象指代法力元炁。 雨水剑意因是如此,谷雨剑意在这基础上更胜一层楼。 许是已经彻底的认清了自己的剑道天赋。 楚维阳在这期间,彻底的忘却了三十六式《春时剑》,只是在辗转腾挪之间,不断的用心神去感受那种浩渺磅礴的意境。 恍若是瓢泼大雨从天上倒灌! 恍若是汪洋气海咆哮于丹田! 而这样磅礴的意境,最后从纯粹的大雨、元炁的意象之中抽离出来,化作某种无形无质的浩渺无量,最后,因着那一缕缕痛楚的传递,渐次和四肢百骸间那几乎不可计数的淤积煞炁重叠在一处。 煞炁成海,浩渺无量。 而对于自己体内煞炁的淤积,这种真实可以触摸到的浩渺磅礴意境,则楚维阳有着长久且充足的体会。 过往所曾经承受的苦难,如今竟真的一点点成为踏上前路的资粮。 这数日间,楚维阳几乎数次心境波动,无限的接近于通悟谷雨剑意,这样显著的进境变化,也迫使楚维阳将更多的心神都放在了《春时剑》的修行上面。 多通悟一道剑意,都以为楚维阳距离挣脱出死亡的泥泞又多迈出一步路来。 而一旁在夜风之中摇曳的黯淡篝火旁,马管事颇为感慨的看着楚维阳于夜幕下舞剑的身影。 这一刻,马管事忽然想到了前几日里,偶然间听楚维阳所诵念的那首词—— “客子久不到,好景为君留。西楼著意吟赏,何必问更筹。唤起一天明月,照我满怀冰雪,浩荡百川流。鲸饮未吞海,剑气已横秋。” “野光浮。天宇迥,物华幽。中州遗恨,不知今夜几人愁。谁念英雄老矣,不道功名蕞尔,决策尚悠悠。此事费分说,来日且扶头。” 兀自喟叹着,马管事看着月华映照剑光,无端的七情悸动起来。 怅然间,他似有了酩酊一场的冲动。 又似乎,只是看着眼前的景象,就已醉意朦胧。 ----------------- 第二日,当楚维阳再度吞下一枚百草破厄丹,稍显颓靡的暖流勉强让年轻人提振起了精神。 接连许多天很是不节制的修行《五脏食气精诀》,直至这一刻,楚维阳终于感应到了百草破厄丹的效用减弱。 这不在楚维阳的见知障范畴中。 前世今生的经历,让楚维阳很容易接受所谓“耐药性”的说法。 药力不可避免的效用颓靡,是甚么样的功法都无法弥补的,哪怕如今只是微微展露出苗头来,但却意味着未来楚维阳必定要面临的困局。 当有一日,自己的修为还没能追上煞炁的增长速度。 当有一日,这百草破厄丹彻底失去了药力功效。 一念及此,楚维阳颇感疲惫的摇了摇头。 这样的发现,也不过是长久以来囹圄困境里密不透风的锁链之一罢了。 缓缓地扶着膝盖站起身来,依靠着洞开的窗户,任由融融暖阳照耀在自己病态苍白的脸上,照在仍旧干瘦的身躯上。 那温润的暖阳,让楚维阳的身躯一点点松弛了下来。 然后,年轻人抽出剑,旋即割破掌心,嫣红的鲜血滴落进木碗中。 少顷,身形略显踉跄的楚维阳,吞下一枚龙虎回元丹,这才一步三顿的走到大瓮前,将这一碗满含煞炁的血洒进大瓮中。 一夜过去,腥香气息愈发浓郁,那浓烈的味道甚至在悄然变化着,不在有激烈而引人心神警惕的那部分,香气愈发柔和,仿佛是烈日下曝晒的被褥的气息,是自然里泥土混合青草的味道,是姣好美人脖颈间的幽幽兰香。 似乎仔细轻嗅着,一瞬间便能教人想象出各种各样的美好来,那悠然的幻想有千百种,但无一种与毒道有关,无一种与蛇相类。 一念及此,等楚维阳重新封好了符纸后,也忍不住喟叹道。 “还未蕴养出来,这毒炁就如此的厉害,等那毒蛇真个出世,害人性命,想来会是极容易的事情。” 也不知是正邪不两立,还是接连的相处也让煞炁侵蚀了心神,马管事唯独在《青竹丹经》的事情上面,从来没有过一句好话。 此刻闻听楚维阳的喟叹,马管事也只是嗤笑。 “哈!对也!对也!那毒物害人性命当然厉害,一旦噬主,害你我性命,恐怕也是同样的厉害!” 许是已经习惯了马管事这样的反应,原地里,楚维阳已经抽出了长剑来,一边自顾自的舞动着,一边随意开口道。 “你我倘若能死在那温柔幻象里,未必不是好下场……” 说到底,也不知是谁教的谁,楚维阳和马管事如今都惯会戳人肺管子。 又是毒蛇未出,剑意不成的一天。 ----------------- 第三日。 多加了一碗煞炁鲜血,楚维阳与马管事一同走入树海之中,生是采了一整箩筐的毒性草药,烘制好的药粉,几乎要将整个大瓮都塞满了。 按照《青竹丹经》的说法,不论这一瓮中的毒蛇能不能炼出来,这都将会是楚维阳最后一次添加佐材。 涉及生命。 哪怕只是仍旧懵懂的妖兽的生命,在正邪两道的修士眼中,都已经涉及到了生机造化的高邈层次。 那样的玄奇境界里,已经不是人工雕琢所能尽善尽美的,甚至许多时候想要成事,反而更需要减少刀劈斧凿的痕迹,需要借助自然的伟力,愈是自然而然,愈是容易诞生属于生机造化的奇迹。 这一刻,楚维阳所能够做到的,已经是极限。 那一碗又一碗蕴藏着精纯煞炁的鲜血,某种程度上而言,甚至超出了丹经的界定范畴,属于某种独到的煞炁宝材! 接下来,便尽都要看自然的造化。 哪怕自始至终都在贬低着《青竹丹经》,这一天里,马管事的泰半心神和全数目光,也尽都落在那一口大瓮上面。 而楚维阳,也罕有的受到了影响,连一遍遍的演练《春时剑》都无法斩去心中的躁意。 直至某一刻,当窸窸窣窣的声音从瓮中传来,起初是微不可查的细小响动,但紧接着,当这样的响动变得密集起来之后,原地里,楚维阳和马管事,尽都齐齐的松了一口气。 那是闪瞬间传递到全身上下的松弛感。 那是松弛之后,在见证了自然间造化伟力之后,莫名其妙的感动。 哪怕是受困于长久幻痛之中的马管事,在这一刻也露出了纯粹若赤子的笑容。 生死之间有大恐怖,有大造化! 如今只是生死力量极其微末的一点展露,但却足够慰藉这等病鬼的心神。 眼见得,马管事似要感慨些甚么。 可是下一瞬,当他的眼睛看向楚维阳的时候,那赤子一样的笑容就这样凝固在了他的脸上。 僵硬的脸颊,抽搐的嘴角,教那笑容不再像是赤子,更像是甚么傻子。 而在马管事这样的注视下,一股崭新的剑意自楚维阳的身上,从无到有的展露开来! 那是春日兴起时蕴藏的万物生机。 那是葱郁的大地洗涤的污浊晦气。 那是生与死的力量悄然显照于世。 就像是面前的这口大瓮,这闪瞬间展露着的生机与造化之力,蕴养的却是日后害人性命轻而易举的毒蛇妖兽。 是养身长久的一剑,同样,也是酝酿杀机的一剑。 两种截然不同的意象在这一刻前所未有的交织和共鸣于一处! 藏锋于鞘——清明剑意! 他不用再做选择,盖因为他早已经做出了选择! 见得楚维阳的嘴角一点点的勾起。 原地里,马管事的脸上再也没了笑容。 他仿佛将这大半辈子受到的委屈都摆在了脸上,此刻咬着牙,只是恨恨的骂着。 “贼老天,贼老天!颇不讲道理的贼老天!” “这可是六正剑意呐!” ----------------- 第四日,楚维阳罕有的没再勤恳修行。 他和马管事蹲在大瓮前,饶有兴趣的听着其中的动静,感应着内里的变化。 楚维阳感兴趣,是因为这样的变化对于他参悟《青竹丹经》极有帮助,可以与记忆之中流淌的学识相互印证,渐次通悟。 而马管事的观瞧,大概仍旧有泰半的缘故,是对楚维阳那藏锋于鞘的清明剑意的羡慕与嫉妒。 哪怕没了半边身子,马管事仍旧想着悟出些甚么来。 整个第四日,瓮中的动静和前一日没甚么区别,甚至部分时段,动静更小了一些。 而真正动静大起来,是在第四日的深夜。 第一次,楚维阳和马管事发觉,蛇类的嘶鸣声也可以响的声音这样大,这样频繁。 哪怕隔着整个大瓮,只能听到声音,楚维阳和马管事都能够真切的领会到嘶鸣声中那满蕴的杀意,那毫不讲道理的狰狞! 紧接着,纷杂的声音就再也让人难辨别里面的变化了。 有似乎是相互碰撞的声音,有似乎是凄厉的嘶吼声音,甚至有着蛇躯狠狠撞在大瓮内壁的声音。 这样的声音让马管事眼皮不住的发抖。 再是吃过见过的人,到底剑宗正统出身,哪见过这样酷烈的修行法门! 而楚维阳,听着瓮中的声音,竟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过去的记忆在这一刻袭击了他的内心。 仔细想象,这一口大瓮与镇魔窟也没有甚么区别,那密集的响声与曾经石窟之中的死寂也没有甚么区别。 无非尽都是鬼蜮森森,无非尽都是挣扎着的炼狱。 恍惚之中,楚维阳竟觉得,眼前瓮中发生的事情,不过是曾经自己镇魔窟中的复刻而已。 “好孩子,加把劲儿!再加把劲儿!别被打败!要想办法,想尽一切办法,想尽一切办法地活下去!” 轻声的呢喃中,那密集的响声愈演愈烈,然后在最巅峰后,一点点的消弭了下去。 足足一整个深夜,当清晨的阳光再度照耀树海的时候。 大瓮应声而裂。 楚维阳惊喜的看着前方。 “好孩子,快过来,让我好好看看你!” 回应楚维阳的,是一道嘶鸣声。 破碎的大瓮中,一条羊脂白玉一般的蛇,缓缓游动着,朝楚维阳爬去。 玉蛇踯躅流光卷。连珠合沓帘波远。花动见鱼行。红裳弦欲倾。 人来惊翡翠。小鸭惊还睡。两岸绿阴生。修廊时听莺。 第24章 避走南乡风卷浪 “闫道友,你这话是甚么意思?我是说,刚刚你说的话我听清楚了,可是我不明白这里边儿的意思……” 天光大明,正午时分。 摘风楼前,楚维阳将手虚虚的拢在胸前,半低着头,看着手腕上缠绕着的细绳似的白玉毒蛇,看着蛇头高高地扬起,楚维阳拿着另一只手的食指见去逗那白玉毒蛇。 等到玉蛇被逗得有些不耐烦了,吐着蛇信子嘶鸣起来,楚维阳这才笑着,从指尖凝聚一缕蕴含着煞炁的法力,然后凑近了,瞧着那玉蛇吐纳似的将煞炁法力炼化掉。 自始至终,即便说着话,楚维阳却低着头,看也不看那脸色尴尬中透着些焦急的闫见明。 许是背后的事情棘手过甚。 这样尴尬的站了一会儿,也不过是十余息的功夫,闫见明的脸上就陡然浮现出些许的不耐来。 “道友,我方才的话说的还不够明白么?让你暂时离开摘风楼几天,去更南方,地方甚至我可以继续提供,暂时躲避几天,这话,还不够明白么?” 楚维阳平静地点了点头。 “明白,很明白,但是我一句都不懂,为什么要离开?为甚么要躲避?躲避甚么?闫道友,没有这样的道理,这里是玉髓河南面的旷野,是魔修与散修遍地是的地方,我又是被剑宗弟子追杀的人,你不能因为咱们以前达成过一次交易,就一边让我做这个做那个,一边又甚么都不告诉我。” “这不成,冒着生死危机在这儿杵着的是我,不是你!” “不要提那些丹药和灵石,也不要提功法,那是上一次的交易,是为了把我推出来给你们那个谁当挡箭牌使的,而且我实在是想不明白,到底多么重要的事情,能够比得上你们家那个姓淳于的更重要?” “唔……让我想想,又来支使我,又说话这么含混,或许是上一场交易发生了变化……” “你看,我就站在这里,闫道友也站在这里,那么忽然生变的,是你们家的淳于小朋友?” “他被剑宗捉走了?” “不对!他偷跑出庭昌山不见踪影了?” “也不太对!唔!我明白了!他来玉髓河南了!甚至他是冲着你或者冲着我来的,偏偏你又没有解决问题的把握……” “哦,明白了,让我走,这是冲着我来的?” 轻轻念叨着,说到此处,楚维阳挑了挑眉头,忽然间笑了起来。 “天可怜见,淳于小友是怎么知道我这个微末人物的!” “这一点我彻底猜不出来了,但我想着,这就是他跑到南面旷野来找我的原因?或许我见了他的第一瞬间,就能够解开背后的谜团……” 这般说着,只寥寥几句话,闫见明的脸色就变了三变,先是陡然脸色煞白,最后铁青着脸,紧咬着牙,死死地盯着楚维阳,微微眯起的眼中寒芒一闪而过,但是掌握着惊蛰剑意的楚维阳,在这一瞬间极为敏锐的感觉到了那酝酿动荡的杀念。 当然,激烈的杀意之中,更多的是对楚维阳这几句猜测的震惊。 而这样的震惊,让他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眼见得此,楚维阳反而笑着缓缓又往前走了一步。 只是这一步,就让闫见明猛地皱起眉头来,他忽然闻到了一股雅致的清香,恍惚间让他卸下了心防,只觉得些许麻烦不值得自己这样苦恼,渐渐地,延宕开来的思绪忽然间断掉,下意识地,闫见明的心神一片空白,只剩了楚维阳的声音继续响起。 “你想杀了我?” “闫道友,庭昌山出身,丹霞老母座下传人,是谁教你用这样的习惯来解决问题的?” “杀我……很简单,不比杀个寻常人难上多少!” “可事情真的杀了我就能解决了?” “那你一开始找我来是做甚么的?” “你真的准备出手么?” “用庭昌山传授的术法符箓?” “用丹霞老母传给你的法统?” “杀了我,然后坏了你们自家的事情?” “告诉我!” “闫道友,告诉我,你真的准备这样做么?” 楚维阳在不断的逼问着闫见明,问一句,楚维阳就往前走上一步。 霎时间,闫见明竟罕有的惊慌起来,面对楚维阳的咄咄逼人,他只得一步步的往后退却着。 最后,闫见明的身后,一道道灵光交织成的禁止锁链拦住了他的退路。 他已经退无可退。 似乎冥冥之中就已经意味着,他必须要直面甚么。 楚维阳也适时地停下了脚步,用探究的目光看着他。 仍旧是沉默。 楚维阳似乎有些不屑的笑了笑。 “原来你也真没准备这样做。” “闫道友,你该清楚,我是从镇魔窟那等鬼蜮里生生爬出来的阴物,曾经,每天我所看到的,我所面对的……”楚维阳忽然欲言又止,他抿了抿嘴,继续说道,“所以我很讨厌,发自心神的厌恶着,你刚刚那样的眼神!” “既然闫道友不打算杀我,那么就不该试图来激怒我!” “想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想知道如果激怒我之后,我会打算怎么做吗?想知道我曾经在那森森鬼蜮里面承受和学会的东西吗?” “你看,你不想知道!” 于是,楚维阳抬起手,抬起被玉蛇缠绕着的手,轻轻地,以极其缓慢的节奏,拍打着闫见明的脸庞,蛇信的嘶鸣声,就那样真切清楚的响在闫见明的耳边。 与此同时,楚维阳也真切的看到了闫见明脖颈上陡然乍起的鸡皮疙瘩。 “我们是道友,之前做交易的时候,你也没有为难过我,这些我都记在心里了。” “所以这一次我也会帮你,尽量的帮你。” “但是那些看似激烈而浓郁的情绪,其实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我们得一点点熟悉起来才对,你帮我一次,我帮你一次,于是往后结的就尽都是善缘……” “往南边旷野里去躲避几天?可以!没有问题!” “但是,闫道友,你得告诉我背后的因由。” “你得告诉我,与我说实话!” 闫见明微微地扬了扬下巴,他感觉到了脖颈侧边那磨蹭过去的玉蛇滑腻鳞片,那种深深地幽寒冷意教他有着发自内心的不适。 死死地盯着楚维阳,而楚维阳则回之以坦然的对视。 一息,两息,三息…… 闫见明的喉咙滑动。 “我告诉你实话,你确定就能照我说的做?” 楚维阳笑着收回了手。 “赌咒、宣誓,你选一个,就像是上回交易那样。” 第25章 穷则思变闫见阴 葱郁树海之中。 仍旧是早先一般的打扮,楚维阳背着箩筐,一手提着剑,一手盘着玉蛇,直往南面的更深处跋涉而去。 追根究底,几道简陋的禁制,一座窄小的木楼,短短几天的时间,哪怕难以享受安眠,可这样的环境仍旧带给楚维阳一种无法言喻的安宁,如今再一头闯进茫茫天地浩浩林海之中,竟教楚维阳有了些类似物是人非的复杂感慨。 他仿佛从未曾从这种面对苍莽的仰视中挣脱出来过。 仿佛那种安宁与庇护,才是偶然心驰神往之间不切实际的黄粱一梦,许是一股寒风,许是一阵冷雨,那梦便要烟消云散去。 睁开眼,又是茫茫然不知所措的人间。 只是比之曾经的自己,如今的楚维阳,多了几分周全的准备,纵然脚踏泥泞,却少却了太多的狼狈。 不时间,楚维阳甚至有闲心稍稍驻足,顺手采摘下几株蕴含毒性的药草,手中只法力一卷,便化作一撮灰败药粉,一点点地喂给白玉毒蛇。 不同于楚维阳如今沉疴病体,不论是哪一方面的修行进境,半是看机缘,本是看天爷批给的命数。 已经经过《青竹丹经》炼化的玉蛇,自诞生灵智爬出大瓮的那一瞬间起,就已经驻足妖兽的门径之内,自然造化给予的血脉馈赠,让它们至少在一个完整的大境界之内,不需要考虑甚么修行瓶颈之类的事情。 吃、喝、睡。 猛吃、猛喝、猛睡。 这就是它们的修行。 楚维阳寄希望于尽快的将白玉毒蛇的修为堆积上去,哪怕面对着玉蛇噬主的危险,楚维阳也不想再面对甚么人几乎下意识的杀意涌动,那恍若是看甚么鬼物的蔑视眼神! 也许闫见明真的没有想过要杀了楚维阳,但是在那一刻,楚维阳曾经真个想过要杀闫见明! 但他忍下了。 就像是他自己说过的那样。 那些看似激烈而浓郁的情绪,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又继续走了会儿。 忽然间,身后的箩筐中,马管事用手臂支撑着边沿探出身子来。 这样的举动,意味着在马管事的探寻与感应之中,闫见明已经不再追踪跟随。 “杀一个炼气期巅峰的修士,没有你想象的那么艰难,倘若是做好万全准备,只你那惊蛰一剑,就能了却他的性命,用不到玉蛇。” “不是我仍旧看不起《青竹丹经》,事实上到了用到玉蛇的那一步,反而不会有甚么成功的可能了,于炼气境界,修士与妖兽的差距,实在太大了些……” “当然,如果是为了求稳妥,许是将那惊蛰一剑,或者是清明一剑,剑意自身蕴养的更浑厚些,把握也会更高!” “可就像是你问闫见明的那个问题一样,你也须得问一问你自己。” “这不是河源坊市里厮混的渣滓一般人物。” “这是庭昌山丹霞老母的座下修士。” “你真的做好杀他的准备了吗?” 闻言,回应马管事的,是楚维阳短暂的沉默。 片刻后,楚维阳十分冷静的摇了摇头。 “杀了他,那就真的只剩远走镇海道城一条路可走了。” “但我其实在想另外一个问题。” “我总觉得,不能干等着事情有变机产生。” “上一次我等来的变故是镇魔窟崩塌,为了等这场变故,困守石窟中不知多少年过去,落得一身沉疴。” “难不成这回再等几年?只怕没有那样的余裕再留给我了。” “而且人生在世,许多时候等着等着,等来的不会是机缘变故,而是越堆越多的麻烦和因果。” “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 “譬如说,倘若是淳于家的大少爷,和闫见明一同消失在了这茫茫旷野里,后续会发生甚么?” “再譬如说,倘若是机缘巧合,他们俩与一路追寻我而来的剑宗修士打上照面,然后被拘去了剑宗山门,后续会发生甚么?” “又譬如说,倘若是命里该着,等人再寻到淳于少爷的时候,他已经过了头七,身上尽都是萦绕着剑意的致命伤口,后续又会发生甚么呢?” “其实比起闫见明这样有着足够修为在身,而且性子温吞,做事只讲求不出错为第一要务的人。” “像是淳于少爷这样的肆意性格,许是身上的破绽会更多一些。” “当初镇魔窟中曾经镇压过他一段时间,你是管事,总该见过他的,与我说一说细节好了。” 闻言,马管事反而显得有些诧异。 “我左右也只见了他几面而已,性格很是恶劣的世家少爷,我当时不欲受这等闲气,遂也没紧着往上凑,如今断难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况且,刚刚闫见明不是与你分说真切了么,事无巨细尽都说给你听了,还多嘴问我做甚么?” 随即,楚维阳笑着摇了摇头。 “闫见明说得话,我半个字儿都没有信过!” “在那一时半刻里,他或许被我唬住了心神,可到底不是甚痴傻的角儿,哪儿轮得到把背后来龙去脉都说给我听!” “在他眼里,淳于家的少爷是个麻烦,难道我这样敢炸刺儿的就不是个麻烦了?” “没甚么区别的,他说要在林海里带着淳于少爷简单的兜几个圈子,真打上照面了,只怕出手杀你我最干脆的也是闫见明!” “这局面愈发教人看不懂,怕是有甚么大事情要发生,一层裹着一层,到时候生生要将人憋闷死。” “如今准备破局,就要拼尽全力斩断因果!如此及早脱身才是正理!” 说到这里,楚维阳的脚步忽然间顿住。 他的面前,罕见的是树海之中的一片空地,开阔的地面中央,是一泓浅浅的水洼。 仔细端详着水洼四周的细节。 楚维阳又再度开口问道。 “刚才闫见明说得,是要往东边走还是西边走来着?” 马管事挠了挠头。 “说是要走西边儿!” 于是,楚维阳毫不犹豫的折过了身子来。 “那就往东走!” 如是复行许久,楚维阳脚下的土地逐渐变得干燥起来,不复早先的泥泞。 约莫又是半日光景过去。 连平坦的地势,在这一刻都忽然变得起伏起来。 正此时,楚维阳正要从低沉处向远方继续走去的时候,忽然间,一侧的土丘猛然间炸开! 三个人灰头土脸的打着滚儿落在了楚维阳的面前。 年轻人挑了挑眉头。 “这是甚么阵仗?列位,道左相逢,贫道庭昌山丹霞老母座下闫见阴,咱们叙个话罢!” 第26章 命定位分说缘法(上) “唔,刘道友,张道友,还有这位王道友。” “是也,我自是庭昌山门人!” “回头打听打听去,庭昌山里有没有姓闫的人!道爷得闲成甚么样,拿这样的事儿来骗你们寻开心!” “就前阵子,玉髓河北边儿,剑宗镇魔窟的事儿,听说了没有?” “彼时道爷就在当场!” “凡事儿多打听打听!道爷是个心善的,可我手里这灵宠,却从来都是记仇不饶人的!” “盘王宗的名声听过没有?我这主修功法名唤《青竹丹经》,说起来也是魔门大教的法统!是山主她老人家亲自为我选的这部经!” “唉!唉——!刘道友,你这是做甚么!使不得!使不得!道左相逢本是缘分,许我刚刚语气重了些,却也不该教你们这样破费。” “好罢,好罢,我收下,一来一往,咱们这也算是认识啦!” 如此说着,楚维阳被灰头土脸的三人恭维在中央,此刻颇有几分不得已的伸手接过了一枚乾坤囊,只拿手掂了掂,也没打开细看,便颇有些嫌弃的别在了腰带里。 可楚维阳越是这样的反应,一旁的三人反而越是猛地松了一口气。 玉髓河南旷野之中的魔修与散修,固然看不起被视为叛徒的庭昌山门人,可同样的,他们也在畏惧着曾经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活路来的庭昌山门人。 尤其是对于这三个灰头土脸的散修,楚维阳背后若隐若现的山门背景,更意味着一个不小心就是无穷无尽的麻烦。 只得恭维着,只得像是尊神一般毕恭毕敬的将麻烦送走才稳妥。 见得三人都松弛了下来,楚维阳的手反而按在了剑柄上。 “好半晌只我一个人嘚吧嘚吧说个不停,这样可不行,刘道友,你可有甚么要给我说得没有?” “不过,你们那些鸡毛蒜皮的琐碎小事儿,我没有想听的耐性。” 说着,楚维阳学着闫见明,朝着那炸开的土丘的方向扬了扬下巴。 “这地动山摇的,你们这是打甚么窝呢?” “嗯?刘道友?” 闻听此言,为首的那刘姓道人讪讪一笑。 他没有立刻回应楚维阳,反而是抬起头来,和另外两人相互对视了数息时间。 似是心中定下了心念,刘姓道人复才露出恭维的笑容来。 “回禀闫道兄,您瞅瞅您瞧瞧,今儿个咱们道左相逢,可不就是天爷定下的位分!合该教您得这么一份儿仙缘!” “话说回从头,我们兄弟仨粗通些风水堪舆的法门,又以我善通些葬经残篇。” “是,这事儿不大能上得了台面,可也就是凭着这一手,我们兄弟仨才勉强能混口饭吃。” “事情是在两个月前,灵丘山这一片开始化冰,再加上玉髓河开始春汛。” “具体再有甚么因由,那就不是我们这样的粗人能够明白的了。” “总之是岁月磋磨到了头,就打西边儿,有地宫塌了一块,露出了下面的甬道来,旁人只当是甚么断壁残垣,可我们兄弟瞧得真切,明白下边可能躺着甚么先贤。” “当时是初春,地里边儿还潮的厉害,又是经年的古墓,我们没敢下去。” “一直到前阵子,地面上干松起来了,我们才从那截甬道进去,往里边儿探。” “可实在是岁月磋磨的太厉害,先贤留下的护墓手段尽都无用了,可岁月造化留下的痕迹,却比甚么杀招都管用都厉害!” “只走了一段路,青石甬道就豆腐渣似的碎了个干净,顺带着堵死了我们的退路。” “好在,这断了骨头连着筋的,成片成片的坍塌下来,反而教地宫的另一角也碎了,露出个洞来。” “如此,我们只得硬着头皮往里走。” “可到底还是中了招!护墓手段是无用了,可是也不知先贤留下了甚么遗泽,又在这漫长时间里发生了怎么样的变化,等到我们兄弟仨察觉到的时候,竟已中了毒,愈发晕眩,便要往地上去倒。” “唯恐这一趟就是生生死过去,也就不再顾忌甚么,一道保命的符箓用了出来,这才遁出来,教道兄瞧见了笑话。” 这般说着,刘道人仍旧露出了一分心有余悸的表情。 而楚维阳闻言,遂也皱起眉头来。 他自忖眼里不差,又掌握了《青竹丹经》中的毒道学识,可都说了这么久的话,却愣是没看出眼前的三人有甚么中毒的迹象。 难不成是在地下憋闷的厉害,生出了幻觉? 可是靠着打洞混饭吃的人,不至于这样外行。 这样思忖着,楚维阳缓缓的抬起了手。 年轻人的动作很缓慢,而刘道人既然做出了决定,便也没有甚么犹犹豫豫,坦然地扬起手来,教楚维阳指尖按在了他的手腕命门上。 一道法力裹着一缕气血被楚维阳捏在了指尖处。 法力是刘道人的法力,气血是刘道人的气血。 这一下细致入微的感应着,楚维阳方才挑着眉头,眼神愈发明亮起来。 倘若说这世上的毒物,除却纯粹的毒性而言,要分成三等。 那么最次等,就是些花花绿绿,腥臭刺鼻的毒物,只展露在人家眼前,远远地那么瞧上一眼,或是闻到些味道,便能使人警醒起来。 再中等一类,则是类似于楚维阳蕴养出来的玉蛇之毒,一改艳丽与腥臭,反而变得朴素与雅致起来,更易教人陷入些温柔幻境之中。 而至高一等,则毒物的一切颜色与味道都尽数消去了,无色无味,无形无质,融在天地间,化在寰宇内,等人发觉出些许不适来的时候,便已经药石无医,殒命在即! 轻轻的甩了甩手腕,将法力与气血散去,楚维阳的指尖只捏着一缕无形无质的毒炁。 玉蛇早已经迫不及待的凑到了近前来,在楚维阳的掌心中不断的扭曲着身子,蛇信的嗡鸣声,像是渐开灵智的玉蛇在与楚维阳撒娇一样。 “不要急,好孩子,这些都是你的,都是你的。” 正说着,楚维阳看着玉蛇将那一缕毒炁吐纳吞下。 虽然还未到种下心意相通的驭兽秘法的时候,但这玉蛇是用楚维阳的蕴煞之血培养出来的,气机上早已交织,只瞬息间,就让楚维阳感应到了玉蛇的急切与渴望。 于是,楚维阳脸上的笑意更盛起来。 他偏头看向一旁的刘道人。 “这么说,是天爷定下的位分?” 刘道人连连点头。 “是,是!” 楚维阳仍旧笑着问。 “是合该教我得这么一份儿仙缘?” 刘道人挑起大拇哥。 “这话说得,再恰当不过了!” 第27章 命定位分说缘法(下) “刘道友,我承情,我承你们的情,这毒物于我这灵宠有大用,只是我又该如何回报你们呢?” 眼见得刘道人连连摇头,似是准备拒绝。 可不等刘道人开口,楚维阳又继续说道。 “不要忙着拒绝。” “道友,因果里边的事儿,从来都是说不准的,我也厚着面皮说一句,庭昌山出身,不在意那仨瓜俩枣,却不愿无端的跟人结下因果来,你要非得要我欠你人情,那就是逼着咱们反目成仇了,你说……是也不是?” 闻言,刘道人连连讪笑,又不住地点头,深深地将腰弯了下去。 他本就不高,如今这样的姿态,更像是匍匐在了楚维阳的面前。 “我们这趟风冒雪劳碌命的人,眼皮子浅,没有您这样高的见识,您也断别拿我们当回事儿,甚么人情不人情的……” “可……闫道兄,您都这样说了,我们兄弟仨哪里敢不听命!” “说起来,这座地宫,弟兄们接连盯了好几个月了,若是一无所获,恐怕之后日子要过得紧巴一些。” “您是高门大户里出来的,指头缝里漏一点儿就够我们吃喝好些年。” “可做我们这一行的,时时刻刻都得惦念着阴德。” “这般思来想去,厚着脸皮求您一句,教我们哥仨跟着您一趟,再走一回地宫,兹当看上了甚么,道兄先取,若是有您瞧不上的,教我们收拢了去,发一点儿浮财。” “若是除了那点子毒之外,再无旁的,那也就是我们哥仨倒霉,怨不到道兄身上,也断没再有甚么因果。” “闫道兄,您如何看?” 闻言,楚维阳笑的意味深长。 “漂亮话尽都让你说了,却又问我如何看?” “刘道友,你说,我该如何看?” 抬起手轻轻摩挲着白玉毒蛇,楚维阳阴恻恻的撇了刘道人一眼。 不等刘道人再说些甚么,楚维阳随即又点点头。 “掰扯来掰扯去的没甚么意思!” “道爷答应了!” “赶紧的,把你们身上那些毒炁,自个儿想办法祛干净了!带着一身毒炁下去,只怕走两步路,就得躺在道爷面前!” “到时候再有个手忙脚乱的,可没功夫去救你们性命!” 听到楚维阳的说法,刘道人这才确信,自己三人身上仍旧带着那诡谲的毒炁。 一念至此,三人齐齐变了脸色。 只是正经祛毒炁的法门,却断不是这三人能够掌握的。 再想到楚维阳刚刚的动作,刘道人随即脸上堆着笑,朝着楚维阳很是拱手作揖行了一礼。 “老刘我今天算是瞧出来了,闫道兄您是真个心善的有道真修,这话救得是我们的性命,可苦也苦在我们没这等门路上,还得请道兄施一施妙法,破厄化灾,吾等感激不尽。” 闻言,楚维阳却似是有些为难的皱了皱眉头。 “可刚才商量定的是一桩事,你我因果了却干净了的;如今道友所言,又是另外一回事儿了。” “怎么的,你们这没门没户的,也想欠庭昌山门人的人情因果债?” 刘道人闻言,随即面露难色。 “那……您给个说法?” 楚维阳跺了跺脚,像是想到了甚么一样,舒展开了眉头。 “别说我欺负你们,这样罢!身上有甚么零碎儿的,不拘是哪里摸来的奇巧顽意儿,自个儿看不懂的法门残章,还是说别的杂七杂八左道门里的东西。” “兹当还能算是个顽意儿的,你们看着给罢!” “道爷本也是瞧不上这些的,可是凡事总得了一了因果才是,这样道爷心里边痛快,你们也能安心不是?” 闻言,刘道人脸上笑的浑似甚么似的,连连点头。 “是是是,都是为了因果,这是头等事情!” ----------------- 好半晌之后。 楚维阳看着眼前摆满一地的真正“零碎儿”,看得直嘬牙花子。 “好嘛,你们这是上我这儿来清货了?” 刘道人因是笑的更为谦卑。 他捧起一沓草纸也似的道书,翻卷的书页已经泛黄干朽,可在刘道人平日的小心保管下,这道书竟还囫囵着没有散页。 “闫道兄,这是《九元祈灵赤文诸符通旨》,我晓得,这《九元通旨》不算甚稀罕道书,可我这本是从先贤遗泽中传承来的,如今转赠与道兄,这古色古香的,许是能……再雅致一些。” 因是有着见知障,刘道人的话触及到了楚维阳的知识盲区,于是他只得硬挺着点了点头,也不去看那道书,只用下巴挑了挑。 “算了,勉强是个物件儿,放一边儿罢。” 刘道人点点头,仍旧小心翼翼地将道书放下,这才更为不好意思的捧起另一沓纸。 这回这个是如同草纸一般了,约莫十来张,就这样松散的被刘道人捏在手里。 “实在是没甚么好东西,老实说,这是拿来凑数的,是当年带我们入行的老大哥祖上传下来的东西,是地师一脉用来祛阴化煞的两种丹药的丹方,我们打洞钻地的,需得常备着,这份手抄本献给您,图个新鲜罢……” ----------------- 灵丘山往西,楚维阳早先来时的路上。 郁郁丛林,浩浩树海之中。 那一泓水洼前面,一个看起来十六七岁的少年拢着手,和闫见明并肩而立,目光幽深的看向树海的更深处,不知道在想些甚么。 天色渐渐趋于黯淡了。 目光的尽头,似乎已经有一层淡淡的薄雾蒸腾而起,要将整个树海随着夜幕一同笼罩进去。 这会儿,正是幽深寂静的时候。 长久的沉默中,忽地,那少年开口。 “闫师叔,那个从镇魔窟里逃出来的人,他既然没在摘风楼,不知教你藏到甚么地方去了?” 闻听此言,闫见明笑了笑。 “啊?师叔不明白你的意思,那人是剑宗逃囚,干咱们庭昌山甚么事儿?不是师叔说,你早先也是吃过苦头的,可也该知道镇魔窟是甚么样的地方,那里活下来的人,渣滓一样的鬣狗,如何值得你再行险走这一趟,没得失了身份!” 闻言,那少年摇了摇头。 “闫师叔,你这话说的不对。” “你把我淳于淮看成了麻烦,是也不是?” “师叔你想过没有,为甚么救我那天是几位师伯师叔亲至,由大师伯领头出的手,唯独漏了你一个。” “师叔你想过没有,为甚么这么些年了,打从我记事开始,你都是在南边的时候多,在山里的时候少?” “我父亲是甚么人物?我淳于家老祖是甚么人物?山中奶奶又是甚么人物?” “他们那么高的能为,我为甚么会被拘去镇魔窟?” “如今我为甚么又能来的南边?” “你想过这些问题没有?” “师叔,你的心里,被那些个沾沾自喜的小聪明填满了!” “我要来找的,不是甚么你嘴里渣滓一样的鬣狗,是一份机缘!是化庭昌山道场为圣地大教的机缘!是让东山淳于从世家到法统的跃升!” “师叔,断我道途者,如弑我父母!” 第28章 阴阳藏炁谓之葬(4k) 丛林中,楚维阳一行四个半人借着幽深的夜幕与浓重的雾霭,踏着略显潮湿的泥土,辨别着四下的方向,由刘道人引着路,直往那段坍塌的甬道走去。 倘若想安稳些“拜访先贤”,那么重走一遍来时路,自然是最妥善的。 与此同时,楚维阳将一只手搭在那位王道人肩膀上,年轻人手指如鹰爪一样,叩住道人的半侧琵琶骨,手腕处,白玉毒蛇吐着嗡鸣声,一点点扬起头,凑近王道人后心处的位置。 绛宫心室乃气血之枢机。 伴随着不时间蛇信的吞吐,一点点无形无质的毒炁,被从王道人的绛宫心室中拔出。 早在之前,楚维阳已经用同样的方式,将刘道人与张道人体内的毒炁尽数拔出,故而这次照旧施为,除却王道人似乎有些恐惧毒蛇,身形愈显紧张之外,刘道人与张道人行在灵丘山的葱郁树海之中,愈发显得轻松惬意。 事实上,除却楚维阳与手上的白玉毒蛇,谁也没能真切晓得那无形物质的毒炁尚未发作之前该是个甚么感受。 甚至掌握了《青竹丹经》的楚维阳,也未必敢说多么了解这种极高品质的毒炁。 只有亲自吐纳吞噬着毒炁的玉蛇,传递给楚维阳阵阵的欢喜情绪。 想来是大有裨益的,想来这毒炁也是十分厉害的。 至少刘道人和张道人是这样想的。 他们因是生出了一众无法言喻的松弛感,仿佛随着这一番施为,是百病祛除,沉疴痊愈。 这种松弛感,甚至教刘道人失去了些谨慎。 踏在山林之间,他忽然回过头,颇有些大胆的看向楚维阳。 “看罢,旷野里讨生活,日日夜夜,岁岁年年,看到的都是这样的荒芜苍茫景象,道是修行能得享天年,多活些日子,也不过是多受几日苦罢了。” “我们哥几个,一辈子看到头,尽都是这样的光景。” “反而是道兄,出身庭昌山,端的是教人羡慕。” “也不知那山中修行该是甚么样的仙家盛景,道兄,不妨与我们分说一二,也教我们开开眼,见一见世面!” 话音落下,楚维阳听着这有些似曾相识的要求,并没有拔剑,但也没有说话。 他只是冷冷地看着刘道人,病体煞白的脸色在幽暗夜幕下愈发显得阴翳,一双鬼蜮里锻炼出来的眼眸,那深邃的幽暗,甚至要将四周的雾霭吞噬! 楚维阳只是这样沉默的盯着刘道人,一直盯到刘道人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然后那种牵强的脸色逐渐变得尴尬起来,最后刘道人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只得狼狈的避开楚维阳的目光,却又不知该看向何处。 正此时,白玉毒蛇缩回了楚维阳的袖袍之中,年轻人这才轻轻地拍了拍王道人的肩膀。 “好了!” 楚维阳惯常嘶哑的声音响起,回响在树海与浓雾之中,愈发显得朦胧模糊。 可到底有人的声音响起,那种阴森如同鬼蜮的紧张气氛随即一扫而空。 眼见得刘道人这里咧咧嘴又要笑起来,楚维阳冷冷地双眸再度像是手腕的毒蛇一样盯上了他。 “差不多得了罢!” “真想知道庭昌山中是甚么样子?” “便是我敢说,你当真敢听么?” “自个儿晃一晃头,是不是教毒炁种进了脑水里!若真个要发病,最好提早说,我在这儿就了结了你,省得到了甬道里边,再让你一个人害去全数人性命!” “难听的话本来不想说,本就是今日道左相逢,有些话说出口难免伤情分,可若不说,一而再,再而三,难免惹出更多祸事来!” “刘道友,你也不是头一天在这旷野里混饭吃了,祸从口出的道理不该不懂。” “能活到今日,你这个是这样轻佻的人?” “不。” “我觉得你是在试探,试探我,或者是试探庭昌山!” “不用再解释了,道友最好不要再说话,但类似的话若是再教我听见一次,阴司泉路上,莫怪我翻脸无情!” 寥寥几句话,登时间,教刘道人涨红了脸。 他似乎是有些羞恼。 只是到底如同楚维阳要求的那样,没有再说一句话,朝着年轻人点了点头,便折过身去,独自走在前面带路。 原地里,楚维阳的眉头却微微皱起。 那环绕着自己身周淡淡散逸开来的煞炁,连炼气期巅峰的闫见明都能够影响,又更何况是本就身中毒炁的刘道人呢。 话出口注定要伤人,可楚维阳却又不得不说。 因是,这一场短暂的闹剧之后,长久的沉默与死寂笼罩在众人之间。 而那几乎凝固的沉郁氛围,几乎在生动形象的朝着楚维阳昭示漫漫前路的某种孤单与寂寞。 ----------------- 树海另一处。 似曾相识的灵纹云篆显照在半悬空中,首尾交织,勾连成一道道禁制,化作无形的帷幕垂落而下。 如今随着闫见明一道法印打落,那帷幕的一角掀开,淳于淮与闫见明一前一后,直直闯入禁制中去。 平坦的空地上,一座木楼坐北朝南而立,最前面的门上挂着似曾相识的牌匾,牌匾上很没有新意的写着三个篆字——摘雨楼。 仔细看去,连字迹都和之前的“摘风楼”三个字相差无几。 这会儿,淳于淮最先站定在摘雨楼前的空地上,一手并称剑指高高扬起,指尖挑着一枚明黄符箓,哪怕没有法力包裹,其上仍旧不时间有灵光兜转而过,闪瞬间凛冽的气机,教人不寒而栗。 只是这手高高的举起,却长久没见再有落下。 淳于淮整个人似是僵在了那里。 七情上面。 登时间少年整张脸都要扭曲成一团,那是某种希冀短暂落空之后,源自于少年心性的某种近乎于暴虐的愤怒与不甘! 熊熊怒火直冲天顶,双眸中的杀念让淳于淮在某一瞬间有着强烈的冲动,想要干脆直接将手中符箓打落在闫见明的身上! 真个是一丁点的事情都办不牢靠! 南行路上接二连三的在闫见明的身上出差池,东山淳于家与庭昌山的千秋大业,几乎要生生毁在这一个人手里! 偏生他还自觉是甚小聪明,尤不知错处! 更教人恨得牙根痒痒…… 一息,两息,三息…… 好是过了一会儿,淳于淮这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教扭曲的面容一点点恢复平静。 即便是如此,淳于淮也没有转过身来,只是拧着脖子,回头瞥向闫见明。 那道符箓被收进袖袍之中,淳于淮指向那摘雨楼,用冰冷到不含任何情绪的眼睛看着紧紧皱起眉头来的闫见明。 “师叔,闫师叔!你告诉我,人呢?你安排在这儿的人呢?” 直至此刻,闫见明似乎终于意识到了有些事情超出自己掌控的范畴。 哪怕面对的是淳于淮,他仍旧不禁慌乱起来。 “这……我当时确实将他安排在了这里,只告诉了他摘雨楼的位置,甚至在后面跟了他一段路,只是为了回去接你,这才……” 没等闫见明说罢,淳于淮就摆了摆手。 “所以说你没有看到他住进摘雨楼中来?” “所以说你就这么把人给跟丢了?” “你接着回去接我?接我做甚么?” “你那是在急着把我往回赶!” 越说着,淳于淮心中越是怒火激涌。 “闫见明!你放心!等回到山门后,虿盆、劓殄、刖足、灌铅、断椎……” “我一定让你自己选——!” 话说到最后,淳于淮紧咬着牙,一字一句几乎是生生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听了这一句,几乎一瞬间,闫见明额头上,一层虚汗冒出,立时间就要往下滴。 他两只手半抬起,也不知是在摆手,还是害怕的在原地里打摆子。 战战兢兢地开口,颤抖着的音调也勉强凑成字句。 “我本意……师侄……我真真是为了你好啊……” “我……” “我甚么都不明白……” “这会儿……该怎么做?” 许是怒极,这会儿,淳于淮反而再度绝望的闭上了眼睛。 他的言语之中不再愤怒,反而是一派平静。 教人更为恐惧的那种平静。 “还能怎么做?掘地三尺的去找!反正话我是撂在这儿了,你,和那个剑宗逃囚,你们俩只准一个活着离开这片树海!” “我知道,你事先是甚么都不明白的。” “哪怕你小聪明再多,再能坏事儿,我都不该怪你的,更不该对着你大吼。” “庭昌山倘若要成圣地大教、正道玄宗,就须得有长幼尊卑。” “闫师叔,我以前的时候,向来还算是敬重你的罢?” “可你需得继续活着,才能够是我的好师叔!” “我就在这儿等着,等你一个结果!” ----------------- “站住——站住——!” “你再动可就踩着我脚了!” “你们就是在这儿用符箓遁逃出去的?” “差不多了,散逸开来的毒炁没有太多,有我这灵宠在,便无须顾虑这个,刘道友,找找地宫那一角塌在哪里,咱们直去地宫正殿罢!” 黑黢黢的地下甬道之中,几个人一字儿排开,小心的在黑咕隆咚的甬道里一点点往前挪动着。 因是明白了甬道和地宫里有着毒炁弥漫,更唯恐再点上火烧灼,会有甚么莫测的变化,一行人就这样摸着黑,甚么也瞧不见的,生生挪到了这儿。 当然,也不是甚么都瞧不见。 至少,此刻的楚维阳,在这样似曾相识的熟悉环境里,几乎可以真切的瞧见众人的身形,瞧见甬道残碎的石块上面岁月销蚀而过的痕迹。 这是曾经数年中镇魔窟里艰难的生活带给楚维阳的馈赠。 一路上缓慢的前行,倒是教楚维阳将那些痕迹仔细的看了个遍。 那些岁月销蚀的斑驳痕迹下,原本应该是一些华丽的浮雕的。 可留到如今,能够教楚维阳勉强辨别清楚地,只有浮雕中原本几道深邃的刻痕了,大略的看过来,有道人步虚的缥缈身形,有花鸟鱼虫以和谐融洽的方式像画一样排列着,有几种恍若是鼎、瓮、尊、簋之类仿佛用于礼祭的器物。 再后面,便随着甬道的坍塌,彻底化作齑粉了。 这样的景象,看的楚维阳很是痛心。 也许,那道人的步虚身形上,就详细记载着某种无上功法的修行方式。 那像画一样的花鸟鱼虫,就是某种至高玄功的存神观想之图。 而那些礼祭之器,或许是些极高品质的法宝祭炼之秘术。 可是这些都成了灰烬与尘埃,那粗浅的刻痕再也无法承载这样的法统与传承。 前世里诸如此类的繁多记忆涌现,重重的击在楚维阳的心头,让他一想到这些,就几乎要心痛的无法呼吸。 等等—— 呼吸? 再等等—— 人呢? 楚维阳猛地晃了晃脑袋,不知何时,自己的身周竟然已经空无一人。 甚至随着头颅的摇晃,连背负着的箩筐,在这一刻也察觉不到了重量。 更重要的是,萦绕在这具病体上的,源自于煞炁与功法的那种持续地痛楚与饥饿,竟也烟消云散去。 仿佛是因为想到了前世今生的缘故,楚维阳的思绪这会儿跃动的几乎不像是自己。 从摸金校尉想到发丘中郎将,从文物上交想到墓里蹦迪…… 疯狂涌上来的记忆几乎要将楚维阳的心神淹没,那种不受控制的思绪洪流让楚维阳几乎再也无法维持正常的神智与思考。 正此时,忽然有湿漉漉的感觉从右手的虎口处传出。 一瞬间的刺痛,让这种虚浮的眩晕感觉恍若冰雪一样的消融。 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再睁开眼睛的时候,楚维阳仍旧站在原地。 与此同时,那种发源于神魂深处的痛苦与饥饿让楚维阳真切的辨别着眼前一切的真与假。 恍惚间,竟是某种怅然若失的遗憾。 缓缓地收拢着心神。 身旁,张、王两位道人横躺在地面上,睡得正深沉。 抬头往远处去看,那地宫坍塌的一角,那勉强能够一人通过的窄小通道前,是刘道人脸朝下趴在地面上,也不知是死是活。 这般端看着,四下里便再也没有了别的变化,抬起手轻轻地挠了挠缠绕在右手上的玉蛇。 楚维阳只几步,就走到了刘道人身旁。 那股忽然爆发开来的浓烈毒炁,便是源自于这道地宫裂缝,教众人在无知无觉间中了招。 手腕处,是玉蛇前所未有的欢快嗡鸣,它贪婪地吐纳着毒炁。 没顾得上理会刘道人,低下头,楚维阳看向那块塌掉的碎石。 仍旧是斑驳的痕迹,但却比之甬道中浅淡了许多。 仔细端详着,楚维阳隐约看出了两个古篆字迹—— 紫蟾! 第29章 尘掩土埋紫金炉 “紫蟾……” 轻声念叨着,楚维阳下意识的托着手肘,摩挲起下巴来。 再仔细去看,这两个字前后左右的原本模样都被销蚀的痕迹掩盖,教人无法猜度,只是看着这两个字,连楚维阳也是一头雾水。 这是某种奇珍异兽的名称? 还是某种丹、器至宝? 又或者是甚么雕刻在地宫墙壁上的经文中相连贯的两个字? 楚维阳能够想出许多种可能来,正因此反而愈发难猜的明白。 哪怕一无所知,楚维阳仍旧仔细端详了许久,某一个闪瞬间,他甚至主动回忆起前世今生的交错记忆,引动自己的心神主动进入那观照真无幻有的奇异状态中去—— 就像是强行记忆那部《清微雷云篆箓书》一样,楚维阳生生将雕刻在碎石上的“紫蟾”二字烙印在了心神之中,包括那种独特篆体字形的蜿蜒曲折,甚至包括岁月销蚀之中产生的雕琢瑕疵,都一清二楚的烙印了下来。 做罢这些,楚维阳方才将目光从这古篆字上挪开。 有了这么一会儿的功夫,伴随着白玉毒蛇贪婪的吐纳,再加之那股毒炁的爆发本就是一拥而过的势头,只数息之后,地宫裂缝处,便没有了多少的毒炁弥漫。 低下头,刘道人仍旧埋头趴在地面上,只是微微起伏的背部,表露着道人的生机犹在。 这样仔细端详着,忽然,楚维阳笑了笑。 “刘道友,若是醒着呢,就起来罢,莫不是还想要试探我?” 话音在空洞的甬道之中回响,愈显得楚维阳嘶哑的声音低沉起来。 趴在地上的刘道人仍旧毫无反应,仿佛是真个在昏迷中。 楚维阳晃了晃手腕,玉蛇嗡鸣。 “若是道友真个被毒昏厥了过去,我可要用我这灵宠,来为道友拔毒了!” “嗯?” 话音落下之后,又是两息,刘道人先是肩膀抖了抖,紧着着风箱似的猛喘了几口粗气,这才在楚维阳的注视下“悠悠转醒”。 不可谓不活灵活现。 不可谓不细致入微。 紧接着,刘道人这才颇茫然的看向楚维阳。 “闫道兄,我这是……” 没等刘道人说罢,楚维阳径直指了指幽暗深邃的地宫通道,也不答话,更没有配合刘道人继续表演下去的意思。 楚维阳甚至有些想不明白,浑似刘道人这等人,偏生在众目睽睽下,可以为了生计舍弃面皮,可到了这般僻静独处的时候,在一些不紧要的地方,却甚是在意非常。 显得执拗,并且倔强。 牵强的笑了笑,刘道人赶忙爬起来,转身看向地宫深处,探头看了眼,只两眼抹黑,然后小心翼翼的顺着来时的路摸索回去,接连几脚才踹在了张、王两个道人身上。 “蠢得什么也似!一股风儿就给刮成这样,仔细耽误了闫道兄的大事!” 粗暴的唤醒了两道人,刘道人这才推推搡搡着,又越过原地站定的楚维阳,一窝蜂似的涌进了地宫中。 站在后面,楚维阳瞧的真切,张道人取出了火折子,仔细吹着,待那点焰苗又烧了一会,王道人这才从随身的包裹里取了火把出来。 焰光挑动,越过三人的身影打在四下里,愈显得阴影缭乱、明灭不定。 “啊——呀!” 到底见了光亮,等刘道人再往前看的时候,便只剩了这么一句惊呼声。 而与此同时,楚维阳已经背着箩筐,缓缓地走进了地宫里。 一边走,年轻人还以为下意识的接茬问道—— “怎么——” 楚维阳站在三人身后,借着火光,视线豁然开朗起来,登时间也是心中一惊。 话未说罢,便已经失语。 入目所见,是满满一整个地宫中堆积的灰烬与尘埃。 细细的嗅着,空气里没有多少泥土的气味,也没有多少腐朽的气息,但又不是甚么味道都没有,那种无法形容的独特阴霾味道,像是曾经一切有相诸宝在地宫之中腐败,又在腐败之后进一步的被岁月销蚀,再然后,只剩下了灰烬与尘埃……那味道,恍若是光阴的气息。 不论是甚么人,在这灰烬的面前,在岁月光阴的气息面前,恐怕都要肃然起敬。 不过这样一来,所谓摸金盗墓之类的最后一点紧张感,也从楚维阳的心头烟消云散去了。 再定了定心神,楚维阳这才重新看向地宫中央的那尊巨大雕塑—— 那是灰烬与尘埃之中唯一拔地而起的事物,通体紫金色的蟾蜍雕塑,镇坐在那里,像是一盏灯,一座塔,一口鼎。 像是曾经甬道中楚维阳曾经看过的所有礼祭之器。 更栩栩如生的恍若是存活的蟾蜍静坐。 刘道人也好,楚维阳也罢,第一眼,都是被这紫蟾所惊着的。 即便此刻,三位道人望着那紫蟾,都有些说不出话来,想来“走南闯北”,如这般模样的物件,也是头一回目睹。 回头看了眼楚维阳,见得年轻人没甚反应,这下三人才撩袍端带,像是要投河一般,扎进了灰烬与尘埃之中,小心仔细的摸索着掩埋在其下的葬物。 而此刻,楚维阳仍旧在观瞧着那紫蟾。 老实说,让人有些不适,楚维阳甚至能够说出这种不适感的来源—— 巨物恐惧症,密集恐惧症…… 可是艰难的吞咽着喉咙,楚维阳一点点放开心防,当心神中沉淀的痛苦与饥饿感觉被再度唤醒的时候,恐惧感也因之烟消云散了。 他已经足够倒霉,病体足够沉重,不需要再多一种负面的,哪怕只是负面的情绪了。 如此再眼神平静的看过去,那既让人恐惧又让人敬畏的外相渐渐被楚维阳忽略掉,他开始琢磨起这紫蟾的细节。 如此端详了数息,通过自身那浅薄的修行学识,楚维阳勉强辨别出了这口古怪丹炉的本质。 认出了是丹炉之后,余下的很多事情便有了解释。 许是当年葬下的时候,这炉中便镇着毒道宝丹,又或者此地本是闭生死关的活人墓,这炉中蕴养着的是道人调和君臣佐使之后的无上宝丹。 只是最后到底还是葬在了地宫里,那一炉丹,曾经被灵火淬炼过的丹,又经历了岁月的酝酿,最后成了如今的样子。 不过到底也算是真切的收获了,至少在短时间内,楚维阳不用再为玉蛇的口粮犯愁。 正笑着摸了摸手腕上的玉蛇,还不等楚维阳再有甚么动作,忽然间,一道微不可查的剑意自身后涌现,微微低下头,马管事几若呢喃的声音响起。 下一瞬,楚维阳挑了挑眉头,颇为意外的看向那紫蟾丹炉。 第30章 大日纯阳钓蟾功 好半晌后。 一片被扫净灰烬与尘埃的地面上,楚维阳借着火光,再度嘬着牙花子,看着满地的零碎儿。 裂开的青铜灯盏碎片、脱落的地宫穹顶铁瓦、不知是人是兽的半截石化骨头…… 甚至当楚维阳以法力元炁扫过之后,在这些几乎要掉渣子的零碎上面,感应不到半点的禁制与灵纹符篆存在。 许是当年曾经是过甚么珍惜物件,如今也尽都不堪了。 这甚至不是宝物碎片,在楚维阳的眼中,已经是文物的范畴了。 该上交的…… 冷不丁想到这么一个念头,再回过神来的时候,一旁的三个道人却似乎十分满意,正凑在一块商量着,哪块碎片熔了之后大概还能得到多少炼金,哪块碎片估计哪个坊市的散修会愿意花高价去收购。 看到这样的景象,楚维阳方才哑然。 到底还是想多了。 正如自己一朝踏上修行路,脚还没落下就被押进石窟中去一样,对于三道人而言,也许这样的经历才算是寻常。 一念及此,楚维阳随即笑着抚了抚掌。 三人循声看来。 “看起来,列位对自己的收获还算满意,些许浮财,道爷看不上,你们既然觉得有门路,索性都交予你们。” “只是从来没空着手来空着手走的道理,道爷需得为我这灵宠寻一味毒炁,这是咱们早先说定的,所以列位若是没有意见,这尊紫蟾丹炉,我就留下了。” 闻听此言,刘道人连忙笑着点了点头。 “您这是说得哪里话,我们断无意见!断无意见!” “只是说起来,这丹炉瞧着山丘也似,不知该是何等重!道兄可有安置法子?需不需要我们兄弟仨搭把手,给您把丹炉扛出这地宫来。” 闻言,楚维阳摇了摇头。 “无妨,且放在这儿就好,吾庭昌山自有收宝炼器的妙法!” “况且……” 说着,楚维阳眨了眨眼,似是沉思,紧接着低下头,探着身子凑在了刘道人的耳边。 一抬手,楚维阳死死地攥住了刘道人的胳膊。 “早先不许你打听这打听那的,可如今不同了,咱们好聚好散,我与你交个底儿,之前闯镇魔窟时,我说我就在那儿,本也不是诓骗你们的话。” “只是这一桩事情到底闹得两家不大好看。” “救出我那师侄之后,没敢在北面多待,我就直往灵丘山这片来了,半是云游,半是躲人。” “我看这地宫就不错,算是处僻静地方,道爷准备暂住一阵。” “只是除却我之外,你们三人确需得守秘才是。” “另外……既然是躲人,未必不会有剑宗的人,或是冒充我,或是冒充我师兄弟,行走在灵丘山这片。” “你们是地头蛇,若是察觉到甚么,直来地宫与我报个信。” “不要你白帮这个忙,事后甚么好处,都可以商量。” “甚至于,我欠你一个人情,庭昌山与你结一份善缘,都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刘道友,你不是嫌旷野之中过活太苦么?你不是羡慕庭昌山盛景么?” “人不能只盯着手里的饭碗,也得往前看,是不是这个道理?” ----------------- 半日后,地宫中。 瞧见刘道人欢喜的什么也似,百般赌咒之后才领着兄弟二人离去。 因是,偌大的地宫陷入幽暗寂静之中。 身后的箩筐被楚维阳卸下,荡起一阵尘埃,引得探出头来的马管事一阵咳嗽。 好半晌喘匀了气,在楚维阳的注视下,马管事才用一种近乎虔诚的目光看向那山丘也似的紫蟾丹炉。 紧接着,楚维阳方才问道。 “方才你与我说得,都是真的?” “不是我不信你,从镇魔窟中出来以后,你还没在修行的事情上骗过我。” “只是你看,我,盘王宗的独苗,你,剑宗的前任管事,俩人摞在一块没庭昌山一块山石高,就凭这点底子,你也能琢磨透这紫蟾丹炉的根底?还说是甚本命法宝遗蜕!” 闻言,马管事却头也不回,只定睛看着那丹炉,自顾自的说道。 “那你留下来做甚么?” “倘若不信,那就是心中仍旧有着不切实际的期待?” “看看地面上这些灰烬与尘埃罢!随手抓起一把来,当年可能就是教人抢破头的宝丹、经书、法器!” “天晓得是多少年过去了,连最好生葬下的棺椁都一并化在了齑粉里……” “你说,若不是那等本命法宝,承载着金丹大修士道果的本命法宝……在修士陨落之后的遗蜕,凭甚么,这紫蟾丹炉,还能如此的栩栩如生,还能不朽不腐?” “金丹大修士呐……” 话说到最后,马管事的脸上几乎露出了痴缠的迷恋表情。 这样的表情,直看的楚维阳一阵恶寒。 可他也明白,马管事说得大约有几分道理在的。 至少,哪怕不是甚本命法宝遗蜕,试上一试,总不会吃亏。 一念及此,饶是楚维阳,也不禁揣起手来。 “所以说,我该怎么着,才能参悟这遗蜕,悟出那甚么道果来?我听你之前说得玄乎,道果也能教人参悟?” 马管事看得愈发痴迷了。 “大道三千,随世感应。” “这遗蜕昔年还是法宝时,可是与金丹大修士的性命相交的!大修士的道与法,便是法宝的道与法,彼时浑浑一性命,既在丹中,又在器上。” “倘若是这位先贤的法脉传人,或许还另留有秘法,可以最大限度的参悟这遗蜕中的道果余韵。” “可我想着,他大概不是剑宗先贤,也不是你们盘王宗曾经的门人。” “那便只有笨办法,死死地盯着它,然后入定,入大定,先存神观想,然后坐忘!得其意!忘其形!” “至于能够从道果余韵之中得出甚么来……许是一门秘法,许是一道符箓,许是一门术法、神通,许是……源自金丹大修士的一部功法传承!” “山医命相卜,修行诸术中,唯山最高!” “山者,法门也……” 听着马管事这样的说法,楚维阳搓着手,站定在了紫蟾丹炉的面前。 入定观想,那是楚维阳七岁那年就已经学会的顽意儿。 如今,几乎成为楚维阳本能的一部分。 伸手握在手腕上,轻轻安抚着愈显躁动的白玉毒蛇。 楚维阳的双眸似闭未闭,以朦胧余光将紫蟾丹炉笼罩。 下一瞬,心神观照空无幻有,正当楚维阳准备一点点在心神中复刻那紫蟾丹炉的形状的时候。 只是一个朦胧的丹炉轮廓浮现。 下一瞬,两枚古篆大字忽然在心神之中虚悬而起! 大日神华洞照心神寰宇! 斑斓的灵光在漫空中汇聚,那紫蟾丹炉的轮廓开始以楚维阳所无法理解的方式开始着某种扭曲与拉伸,最后再看去时,那穿梭在斑斓灵光之中,引动诸相交织的,是一枚枚云篆文字。 当先一行看去—— 《大日纯阳钓蟾功》 第31章 乾天坤地截云经(4k) 好半晌,楚维阳杵着手肘,用十分复杂的表情看着那紫蟾丹炉。 “管事,你说……古之先贤们这都是甚么怪癖……” “有拿着毒药和左道巫蛊秘法来炼毒道妖兽的人,要将自己的功法命名为《青竹丹经》。” “有内炼毒煞的功法,偏生还在名称里带上《大日纯阳》四个字……” 年轻人说着,又不禁嘬起牙花子来,那略微有些扭曲的复杂表情,仿佛是楚维阳第一次知道,这世上真的有谎言存在。 事实上,刚刚看到《大日纯阳钓蟾功》一行古篆字涌现在心神之中的时候,楚维阳曾经有过闪瞬间的悸动。 毕竟只观瞧这功法的名称,想来也许是甚么镇教开天经一类的至高品阶功法。 可当那一枚枚篆字都从心神中流淌而过的时候,楚维阳随即才理解了这部功法的要义,只是那一瞬间有了极高的期望,这会儿才难免有些许的失望。 反而是一旁的马管事呵呵的笑着。 “莫说是古之先贤,便是如今,这也是寻常见的事情,左右不过是个名字而已,取得别致一些,一来能唬人,或者凭生震慑,或者坑蒙拐骗,一切因由都得从这功法名字上开始;二来能出其不意,若果真有一日要与甚么人生死斗法,人家以为修一部《青竹丹经》,你该是个药师一类的隐士来着,结果一个照面,你这便是一捧毒炁兜头罩下……” “既然有便宜占,何乐而不为呢?” “再者说来,一切缘法,许是皆有注定之处。” “你若非煞炁缠身,不会寻毒功来修。” “若非《青竹丹经》偏颇了些,你也不会一直惦念这事儿。” “又若非听说了高品毒炁,你也不会主动进地宫一行。” “如今见了大修士道果遗蜕,你存神观想,入定坐忘……” “所思遂又有所得,所得必在道果余韵之中。” “收获一部毒道内炼功法,实在是太顺理成章的事情了。” 说到这里,马管事终于将目光从那紫蟾丹炉上面挪开,他罕有的用一种极其平静的目光看向楚维阳。 “说心里话,不大想夸你来着……可从镇魔窟一路走到今日,若说你没个才情,反而是骗人的话。” “可你的才情总是用在偏地方,有些极寻常的事情上,反而愚钝的凡夫也似。” “你这样可不行,莫说是往更长远些去看,之说眼前的修行路,若是不能够将这些浅显的因果看透,只觉得尽是些玄虚的事情,只怕走不通几步路了。” 听马管事这样说着,楚维阳缓缓地低下了头。 他的眉眼之间,随着那心神之后泛起的回忆,一点点露出了悲伤的神色。 很快,楚维阳从这种情绪里抽离开来。 他明白,这种奇异的经历,让自己注定要在某些方面存在着不及常人的疏漏,而同样的作为某种馈赠,自己也将在另外某些方面,存在着远超常人的特殊天赋。 到底能走通几步路,这条属于自己的道途,总也要亲自拿脚丈量了才能知道。 心神缓缓归于平静,楚维阳沉默着,再如陷入观瞧真无幻有的妙境之中。 伴随着这一篇《大日纯阳钓蟾功》的显照,那早先时高高悬起的恍若大日一般虚悬的两枚古篆大字,不知何时,已经有一枚烟消云散去。 此时间,仍旧有一枚虚悬在原处。 像是某种权柄,某种沉默无声的邀请。 偶然间,灵光一闪而逝的瞬间,仍旧能够辨别出那枚篆字的玄妙纹路——“紫”。 进入地宫之前烙印在心神之中的两枚篆字,竟然形成了某种类似于传承秘法一样的权柄烙印。 一枚“蟾”字篆,已经给楚维阳带来一部急切需要的功法,这一枚“紫”字,或许还有另外的惊喜可言。 按捺住心中急切的冲动。 楚维阳再度将心神沉浸在《大日纯阳钓蟾功》之中。 老实说,古之先贤取名固然喜欢玩弄玄虚,可就像毒道本身就在药道中一样,才教青竹祖师取丹经之名,这一部功法称“大日纯阳”,如今细细参悟来,楚维阳方才发觉,竟然和内中修法有着几分隐喻之奥妙。 毒道实是少有的几类看似没甚门槛,却又偏生极难入门径的修行道途。 盖因沾染了毒物,一个不慎,还没炼出法力来,就先积攒下浑身的病灶,等那一口元炁炼出来的时候,说不得心口里一口气就要散出去…… 正因此,这部功法另辟蹊径,不再气海丹田之中瞎折腾,反而先一步用功在中丹田处。 修行时需备以毒物,而后以观想辅之以手印,于绛宫心室中引一缕心火出来,而后,拿这一缕心火去引毒物之中的毒炁。 此火相虚,本是气血显照,而人身气血尤善熔炼诸物。 因是,一经煅烧,毒炁随即与心火炼在一处。 而后再引着这缕毒火,复返绛宫心室之中,直拿心火本源将之裹起来煅烧。 如是,一缕毒火又要煅烧去九成九。 可余下那缕,重归心火之中,兼具毒道,复又温润。 最后,再入定观想道图,于渺冥之中引来一道元炁,炼在心火里成毒道法力。 如此,一次修行,甚至不经周身经络脉轮,只在绛宫方寸地里折腾,保护了肉身在修行之初不受毒物直接侵蚀,又彰显了法门之玄妙。 又因为在修行密语之中,常以“青龙”代指“心火”,而毒物之中,又以蟾蜍最邪。 而这样的指代,又和古籍之中记载的久远故事得以印证—— 传闻昔年时,曾有大能,于外海以蛟龙为饵,钓深海蟾妖。 故而那观想的道图,便命名为《青龙钓蟾道图》。 而不论是青龙还是心火,又皆是火相,亦称大日。 而火中煅火,则是纯阳之景。 故而再回看,《大日纯阳钓蟾功》,竟有几分道理幽深的韵味。 因此,等楚维阳缓缓睁开双眼之后,他刻意的瞥了马管事一眼,年轻人仍旧没有说话,只是那目光之中透着些怜悯,透着些欲言又止。 可没等马管事反应过来,楚维阳已经捧起白玉毒蛇,缓缓地走到丹炉近前去,开始琢磨着怎么将这尊丹炉打开,好教玉蛇也能大快朵颐。 原地里,马管事拉着一张脸,只得猛地拍着箩筐的边沿。 “怎么了这是?怎么……” “嘿——!” “这是甚么人性!有话你倒是说呐——!” “我怎么了我就,你拿那眼神儿看我……” ----------------- 玉髓河口。 遍地葱郁的草原上,远远地看去,越过细密的河网,不远处便是郁郁树海,满眼的翠玉颜色,直教人顿觉心旷神怡起来。 柔和的风中,清海道人负手而立,他仰着头,几乎陶醉的感受着徐徐春风拂过,双眼微微闭着,像是沉浸在其中一样。 而老道的身后,则是重见天日的谢姜与靳观。 只是此刻,两人脸上的表情,都不大好看。 连谢姜也嘟着嘴,似是有些委屈,又有些羞愧。 好半晌,到底是女孩儿,谢姜凑到老道身旁,拽着老道宽大袖袍的一角,轻轻地摇晃着。 “大师伯,弟子知错了……您别不说话好不好……” 闻言,清海道人转过头来,脸上仍旧是那似曾相识的和煦笑容。 老道抬手轻轻地拍了拍谢姜的手背,紧接着摇了摇头。 “孩子,师伯何时说过你们的错处?” “懂得了在那等绝地里,被人拘禁了还要想办法使个驱狼吞虎的法子,你们已经很了不起了,师伯很满意。” “老实说,历劫补经,一代代截云山的先贤们,再算上我们四个,剖肝沥胆,累死累活都没做成的事儿,凭甚么因为祖师临死前说得几句话,就得把千钧的重担全压在你们的肩膀头上?” “都个顶个的是好孩子啊。” “做不成,做错了事儿,才是正经的寻常道理。” “师伯不是不想说话,而是这辈子说短也长,说长也短的,如此人间美景,总是看一眼少一眼的,你们还年轻,该多看一看的。” 如此,老道猛地顿了顿,约莫两三息的时间之后,方才开口道。 “倘若是吾宗截云经没能补全,师伯我许是也就眼眉前这段日子的寿数可言了……” 闻听此言,登时间,谢姜与靳观的眼圈都红了起来。 老道笑着摇了摇头。 “这都是命,是天爷给的定数,只是倘若真个能历劫补经成功,师伯总要念你们俩的好呢。” “不过,不成也无妨的,无妨的……” “只是这样,师伯要嘱咐你们的话,也是说一句少一句喽。” “眼光得放的长远,得看到目力所及之外的情形。” “镇魔窟毁了,活下来的人都是有数的,凭甚么你们就觉得淳于家那小娃娃没有得到灵物?就凭丹霞她说的那几句话?” “好孩子,敢这么信丹霞的,这些年都死在她手里了!” “再者……灵物本身其实从来都不是重点,历劫补经才是重中之重。” “吾宗传承,以开天法门为至高经意,截云经虽然为至高诸经之一,可到底差着镇教开天经还有一线,剑气化天河而截云海,这等道境,只得乾天之道,若欲开天辟世,需得补全坤地之道。” “师伯年轻的时候,曾经想过打《太阴剑经》的主意,甚至偷学来了总纲,可惜,意境上仍旧偏颇了些,许是再继续参悟下去,仍有机缘,但当时已经闹得两家不大愉快,事情不好继续再做。” “但补全坤地之道的方向,还是对的。” “这也是为甚么早先的时候要将那灵物存在镇魔窟底下的缘故。” “可你也说了,发现有镇魔窟中囚徒遁逃。” “四时剑外泄不是太要紧的事情,没有四象剑图,不会有人自行参悟出二十四正剑意来。” “可那人在镇魔窟中经年忍受煞炁淤积经脉,这样的人,岂不是天生契合那灵物?” “你就把这么一件事情故意泄露给淳于家那娃娃听了?” “然后让淳于和那个魔囚,这两个最可能身上携带着灵物的人凑在了一起?” “还是在玉髓河南,是正道诸玄宗力量最薄弱的地方,是魔修和散修最肆虐的地方!” “倘若这两人里的谁,明白了那灵物是个甚么顽意儿。” “倘若活下来的那个人,就这么带着灵物死死地藏在旷野里不出来。” “倘若他们俩都遭了不测,那灵物就这样平白被也不知道是谁的人带走了去……” “好孩子,你当时的时候,想过这些后果没有?” 一番话说罢,谢姜低着头,眼泪模糊的,几乎要啜泣出声音来。 这会儿,清海道人只是静静地看着,反而不出声宽慰甚么了。 十余息之后,待得谢姜冷静下来,清海道人这才继续开口道。 “哭解决不了问题的,孩子。” “你和靳观,你们俩,还有你们的师弟师妹们,决定着截云一脉往后的光景,决定着历劫补经的事儿还有没有指望。” “你们强盛一分,截云一脉日后就鼎盛一分。” “你们懦弱一分,截云一脉往后就凋敝一分。” “所以师伯这会儿在跟你们说咱们这一脉传承千古的大事业,你们就打算这么垂泪以待么?” 闻言,谢姜和靳观赶忙抹了抹眼泪,齐齐摇头。 “那好,问题师伯给你们指出来了,你们愿意试着补救一下么?” 闻言,谢姜赶忙开口道。 “弟子自是愿意,还请师伯指点!” 反应慢了半拍,但靳观同样躬身一拜。 “弟子也是!” 清海道人这才笑着点了点头。 “好,愿意去做,成败师伯都认了!” “若无要紧事情,金丹大修士不许过这条玉髓河。” “所以需得你们去玉髓河南面,去掘地三尺的把他们找出来。” “都是有莫大的因果在身上的,不怕没有道左相逢的机会!” “镇魔窟的逃囚?杀!” “庭昌山的修士?杀!” “淳于家的娃娃?杀!” “敢在截云山一脉补经大事上伸爪子的,形神俱灭!” “你们只需要将那灵物完完本本的带回来就好!” “能不能做到,能不能做成,看你们的了。” “师伯就站在这儿接应你们。” “活见人……” “不要怕丹霞那疯婆子出手,她敢来,师伯就敢让庭昌山成白地!” 第32章 宝药尘泥再相逢(4k) 地宫内。 楚维阳垫着脚,大半个身子几乎都趴在紫蟾丹炉的炉身上,只稍稍用力,就蹭的一身灰尘,如此勉强用力,方才将紫蟾背上的丹炉顶盖微微推开一道缝。 霎时间,厚重的尘烟几乎打着旋一般,被一股风裹着,就要劈头盖脸的兜罩下来。 心里边早已经有所准备,楚维阳屏气凝神,一偏头避过了这阵风。 与此同时,手腕处的白玉毒蛇更是撒着欢儿似的欢快嗡鸣着。 再看箩筐里,马管事一时间也呼号不成了,管事别扭的一张脸扭曲起来,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撑在边沿的手一松,赶忙在这股毒风席卷过来之前,任由自己狼狈的跌进箩筐中去,小心翼翼地避过了。 如是近乎十余息的时间过去,连地宫墙角边被吹拂起来的灰烬与尘埃都缓缓落下,楚维阳这才探过身子,透过那道缝隙,向紫蟾丹炉内里中看去。 楚维阳的身后,马管事再度支撑着箩筐的边沿探出身子来。 只看表情,他似乎比楚维阳更要迫不及待。 “怎么样?丹炉之中有甚么?” 回应给马管事的,是楚维阳短暂的沉默。 而后,楚维阳抽出腰间的长剑,那剑锋当成勺子,往紫蟾丹炉里探去,紧接着,楚维阳只这么一擓,等手抽回来的时候,平整端着的剑锋上面,则是一抔乌黑的泥沙。 仔细看去时,那抔泥沙很是干松,但仿佛是原本天材地宝品质的缘故,即便已经化作了这样的细沙,仍旧具备着很好的粘性,混合在一起,不分彼此。 而那乌黑的颜色,更纯粹的教人惊悸,尤其是在这幽暗的地宫之中,更像是要将仅有的光亮都吞噬进去一样。 只有轻轻地嗅着,才能够感觉到丝丝缕缕无色无味的毒炁从中散逸开来。 昔年的时候,或许是数之不尽的奇异仙珍,或许是至高品阶的无上丹火,于这紫蟾丹炉之中,群英荟萃,交相辉映,共鸣着道与法,交织着炁与理。 那或许是一炉无法想象的精粹宝丹,是毒道,或者是某一道的极高成就。 那浑圆的宝丹,该是琉璃一般的璀璨颜色,其上幽深的纹理,应该是像云篆雷纹一样漂亮。 可如今甚么都看不到,昔年的斑斓如今烟消云散去,一切归于尘归于土,宝丹在岁月中酝酿,腐化成一抔乌黑的药泥,散发着寻常人所无法承受的剧烈毒性。 至少此刻,撑在箩筐边沿的马管事很是不满的撇了撇嘴。 好罢,他是愿意承认的,打最一开始马管事就顶瞧不上毒道法门,如今这一团药泥,在他的眼中恐怕渣滓也似,更不应该出现在一位金丹大修士的本命法宝遗蜕之中。 这恍若是某种关乎趣意喜好的亵渎。 只是这会儿的楚维阳,早已经顾不上和马管事掰扯这样的闲散事情了,他从乾坤囊中取出一枚空瓷瓶,小心翼翼地将剑锋上的药泥一点点刮进瓷瓶中封存。 最后只在瓶沿上留了小手指甲那么大小的药泥块,然后一点点的喂给了白玉毒蛇。 可即便只是这么一小块,玉蛇一点一点的欢快吞食着,吃下去还没有一小半,就恍若是饭饱起了困意,微微地吐着蛇信,连嗡鸣声中似乎都带了些慵懒意味,蜷缩在楚维阳的手腕上。 只是随着一息息时间过去,手腕的皮肤紧贴着白玉似的鳞片,楚维阳能够清楚的感受到白玉毒蛇逐渐增长的气息。 很孱弱的变化,但是稳定,而且清晰。 因是,楚维阳才满足的笑了笑,复又将宝剑深入紫蟾丹炉之中,一点点小心翼翼地刮着炉壁和炉底堆积的药泥。 这一桩精细活很是消磨时间,许久之后,楚维阳足足灌满了八大瓶,险些将手头的空瓶用尽,这才将丹炉之中的药泥搜刮干净。 原本这已经是此行之初的最终目标,可是当楚维阳撑着腰,后退了几步,站在马管事身旁,和他再一起端详着紫蟾丹炉的时候,年轻人的心思不禁活络起来。 可似乎是猜到了楚维阳心中所想,没等他开口,马管事就径直摇头说道。 “别费心思了!” “你以为刚刚他们仨为啥不动半点心思?” “多少年的岁月光阴都没把本命法宝遗蜕销蚀掉,就凭你我这等人?摞起来没块石头高的,便是将精气神都熬干耗尽了,你曾剐蹭下一层漆来,都算是老天爷不讲理。” “这玩意儿对于金丹境界之下的修士而言,就是无法动用的宝材,再好看,也用不得分毫。” “而对于同境界的金丹大修士而言,除非走在同样的道途上,否则与毒药无异!” “那诸般宝材的有序交叠,那种奇异的交织与共鸣之中熔炼成浑然一体的灵材,都深深地蕴藏着一位大修士的精气神,蕴含着道果的余韵!” “我从未听闻过,有谁纯粹模仿着另一个人,能够一路修成金丹大修士的!” “至于纯粹将这丹炉炼去了,淬炼成当初最纯粹的宝材和不知几山几岳重的炼金,没有个金丹境界巅峰的能耐,去尝试都只是自讨苦吃。” “望山跑死马,甭惦记这个了,趁着因果还在,趁着精气神还足,多存神观想,坐忘得法,才是正经道理!” 闻言,楚维阳点了点头。 他向来不是个太过执拗的人。 因是,原地里楚维阳定了定心神,再朝着那紫蟾丹炉庞然大物一般的轮廓观瞧而去的时候。 浩渺的心神海洋之中,恍若是日出扶桑,虚悬于世! 那枚“紫”字篆冲霄而起,洞照心神寰宇! 下一瞬,那紫蟾蜿蜒崎岖的轮廓,尽数显照在大日高悬下的斑斓世界之中。 一枚枚古篆字朝着楚维阳的心神流淌而去。 好一会儿,楚维阳缓缓地睁开双眼。 《万灵元本君臣佐使要旨秘摘》 在马管事的注视下,他忽地笑了起来。 “嘿,这个……有意思!” “有点儿意思!” ----------------- 又半晌。 地宫里多少有些幽暗而不知昼夜寒暑的意味。 黯淡的火光下,是箩筐里马管事孤零零的一个人,他看似是撑着箩筐边沿在打盹,可那另外垂落,缩在袖袍之中的手却始终并成剑指,满是泥污的指缝里,似是有着浓烈的剑意沉寂着,像是蛰伏的猛兽,等待着悍然而动的必杀一击! 而在长久的静谧之中,不轻不重的脚步声从甬道中响起,紧接着是拖拽的声音由远及近的传来。 地面上细微的灰尘随着涌进来的风高高的扬起,朦胧的雾霭之中,那从幽暗里走出来的人影轮廓逐渐变得清晰。 楚维阳看了莫名变得紧张的马管事一眼。 年轻人的眼神之中似乎有些诧异,但他没有开口讯问。 盖因为楚维阳觉得,马管事这样的反应固然有些奇怪,可是长久被痛苦所折磨的人,实则有多么奇怪的反应,大约都是正常的。 比起这些,楚维阳更想要解决的,是那种与痛苦如影随形,甚至更胜一筹的饥饿。 在某种情境下,这两种感觉甚至是共通的。 将火把摘下,楚维阳点燃枯枝,架起篝火,而后抽出洗净的长剑,将剑锋在火焰的缭绕下烧干其上的水渍。 而后,楚维阳先是将一块方正的碎石掏成的锅架在篝火上面,再抬起一块平整的石板,将半扇野牛横摆在石板上。 楚维阳似是要进行又一次的大快朵颐。 只是端看着架势,仿佛比以往茹毛饮血、生吞猛嚼要精细许多。 抽剑,割肉。 许是心里太过迫切一些,楚维阳甚至在出剑时带上了些剑意,仔细看去,那一剑剑层出不穷,恍若是绵密的雷霆交织,恍若是春雨连绵。 内里的剑意变化,马管事看得自然是最清楚不过的,眼见得六正剑意被这样糟蹋,马管事嘬着牙花子数度欲言又止,可是任由片好的肉片堆成小山,马管事也只是撇了撇嘴,自顾自的生着闷气,却没再说些甚么。 片好了半扇肉。 楚维阳先将几块大骨扔进石锅中。 眼见得在篝火的煅烧下,渐渐有水汽开始蒸腾,楚维阳打开乾坤囊,一把一把将刚从树海中采摘来的药草,整齐的摆放在石板的一旁。 药草花花绿绿,楚维阳或者拿起一捆来,切成细碎洒进石锅骨汤里面,或者观瞧一会儿火候,整把整把的往锅中扔去。 更有一些,则被楚维阳捻出灵药汁水来,仔细的、均匀的涂抹在片好的肉片上面。 等楚维阳有条不紊的整备好这一些。 咕嘟咕嘟沸腾开的骨汤中,已经飘散出奇特的香气,有骨汤特有的清香,更有某种药草的雅致香气。 而这两种和谐的交织在一起,引动的是楚维阳胃囊丹鼎几若雷霆一般的饥饿轰鸣。 抄起树枝削成的筷子,楚维阳看准时机,在石锅沸腾到最旺盛的时候,将几块大骨捞出丢弃,然后将小山似的肉片一股脑的全扔进锅中。 只静待了一会儿的功夫,楚维阳将石锅整个从篝火上面移开,一手抄着筷子,呵呵笑着看向一旁的马管事。 他显得很是有些开心。 “怎么样?” 马管事像是没大听明白,挑了挑眉头,反问道。 “甚么怎么样?” 楚维阳指了指满满一锅肉片和灵草灵药交织的鲜汤。 “我是问,这一锅汤怎么样?” “《万灵元本君臣佐使要旨秘摘》,就是我刚刚从大修士道果余韵之中观想出来的法门,唔……不是修行法门,甚至算不得辅修秘法……怎么说呢,更像是某种丹道传承。” “嗯……极特殊的丹道传承!” “此法门讲求——世间万灵,诸般宝材,皆可入药炼之,以君臣佐使之道理相配,只是这君臣佐使之诸般灵药,不以丹道法门凝练,而只取丹道之道理,用之以古巫觋药汤之秘术炼形,成得一锅,是服食之巫汤,亦是吞用之宝丹!” “老实说,自从得了《青竹丹经》之后,我也是仔细修行过的,要我琢磨些药理药性,辨别些灵药灵草,这些都没有问题。” “勉强些说,粗浅的君臣佐使的道理也能够明白。” “可大抵天分才情也就到此为止了,也许深耕此道,用尽了笨功夫,日后还能得些成就……” “然而我如今最缺的,也就是这用尽笨功夫的时间了。” “一部偏颇了许多的《青竹丹经》尚且如此,若是正统丹道让我来修,恐怕更是不堪。” “你刚才也说过的,这该是某种并不玄虚的因果联系,所思遂有所得,反而教我得来这样一部法门,如今只是粗浅尝试,便深得我意!” “所以说,管事,这一锅汤,怎么样?” 问出这话来的时候,楚维阳低头看向石锅里,幽暗深邃的眼眸深处,是某种无法言说的感怀。 而回应楚维阳这种莫大感动的,则是马管事的一声嗤笑。 “亏得你这样解释一番。” “否则看这一锅烂叶烂肉,我还当你想起镇魔窟里的生活来了。” “法门的品阶高低从来都是次要的,能否契合自身才是最要紧的事情,你既然觉得合适,那于你而言便是至高丹道法门。” “问我又有何益?还想我这个烂了半边身子的人替你尝一尝?” “我如今和你一样……貔貅也似!” 闻言,楚维阳到底甚么话都没说出来,只是翻了个白眼,不再搭理马管事,自顾自地用起肉汤来。 ----------------- 灵丘山中,葱郁树海之中,刘道人一行三人,呈品字形赶路。 脚踏在清晨略显泥泞的地面上,三人以一种看似松散,实则十分绵密紧凑的阵势相互照应着。 端看三人身形,腰间、手腕处的零碎少了许多。 大概是将地宫中的收获已经尽数变现,仔细观瞧,刘道人松弛的眉眼间都尽是笑意。 忽地,最前方的刘道人猛地一顿,等他将右手往身后一背的时候,张、王两道人也随之驻足,立身在刘道人侧后方,登时间三人气息似乎便凑在一处,拧成一道匹练也似,明晃晃便要裹着阵飓风,朝面前葱郁树林横扫而去。 风还未至,树后重叠的阴影之中,便有一道爽朗的笑声先一步传至。 “好身手!好俊的身手!” “三位道友,贫道并无恶意!吾乃庭昌山丹霞老母座下亲传弟子闫见明,如今道左相逢,却是想与三位问个路,不知……方不方便?” 第33章 百尺竿头难寸进 地宫内,呼噜噜连肉带汤几口猛地灌下去。 楚维阳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很是慵懒的舒展着腰肢。 从镇魔窟中走出,这是第一次,楚维阳真切的感受到了些许的饱腹感。 而且这不是寻常的肉食与灵药的简单堆积。 这是丹道之中君臣佐使的相配之奥秘,辅之以古巫觋秘法而成药汤,这种某种具备着独特外形的成品丹药。 野兽雄壮的气血与灵草的浑厚药力在汤汁中产生着奇特的共鸣与交融。 双目圆瞪的同时,楚维阳感觉自己几乎像是吞下了一口火,吞下了一块碳! 前所未有的,持续有着灼灼热流从胃囊丹鼎之中显照,几乎迫不及待的投入心火之中,游走在五脏脉轮之中,煅烧去五行,然后高悬在中脉垂落气海丹田。 此时间,如是元炁法力的诞生,几乎一息都胜过一息,愈演愈烈,到了后面,几乎恍若是一片片光雨从中轮洒落,引得气海蒸腾! 只是可惜,这样足以教人彻底松弛下来的饱腹感并没有能持续太久。 很快,胃囊丹鼎之中,滚烫的热流一扫而空。 倏忽间,如坠冰窖一般,随着寒意升腾,则是饥饿感再度涌现,一点点教楚维阳从那种松弛感中走出。 恰似是冰水兜头浇下,一前一后的瞬息变化,几乎让楚维阳喘不过气来,恍恍惚惚间颇有些无形的狼狈感觉。 可这样的感觉刚刚涌现,便被楚维阳尽数抚平。 他甚至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开怀。 眼前用的不过是一口破败的石锅,半扇寻常的野牛肉,一捆树海之中极常见的药草…… 便连炮制的手法都较为简单,只是用了些君臣佐使的简单手段,仔细说来,连这部《万灵元本君臣佐使要旨秘摘》都还是初涉的状态,尚未能精研深入呢! 倘若来日里,能斩妖兽,取其气血来做主材,然后朝登雪山,暮探河口,寻来入品的宝药,然后以雕着云纹雷篆的宝鼎作盛器,以丹火炙烤! 彼时,或许饱腹便真的不再是问题。 或许,这种如影随形的痛苦,竟也真的有一天能够看到挣脱的希望? 一念及此,楚维阳咧着嘴,无声息的笑了起来。 这种松弛感觉渐次的传递到心神之中去,恍惚间,似是有极简短的字句涌现出来—— 大丈夫生不五鼎食,死既五鼎烹! 如是,又十余息后,等到楚维阳连心中的这一层悸动都缓缓抚平之后,恰是那白玉毒蛇扭着身子从楚维阳的袖袍之中探出头来, 它的气息不再如之前那般显著的变化着,那逐渐变得浑厚的气血随着短暂的沉眠,稳定在了白玉毒蛇的身上。 嗡鸣声响起,楚维阳伸出手指头逗了逗玉蛇,索性盘膝就地而坐,一手抬着,将玉蛇举在自己的面前,另一手捏成小宗师法印,食指朝里,反扣在心口处。 这是《大日纯阳钓蟾功》的修法。 楚维阳没敢直接拿瓷瓶里的药泥来混炼毒煞。 到底境界过于低微,哪怕有功法束缚,楚维阳也唯恐一个不慎,用这等毒物害去了自己的性命。 天晓得经过了这么漫长岁月的酝酿,那一团药泥之中,蕴藏着多么浓烈的毒性。 也就是玉蛇这等天生的毒物,反而只需要短暂的沉眠,就可以将药泥炼化去。 反观楚维阳自身,或许和他境界相差仿佛的玉蛇,更为适合辅助他修行这部功法。 扣在心口处的法印被楚维阳抬起。 指尖处,似是有若隐若现的焰光一闪而逝,随即归于虚相,只是扭曲着方寸间的光影,篝火的光芒照耀过来,愈显得凌乱、交错。 那悬在楚维阳法印指尖处的,正是一缕分出的心火。 与此同时,玉蛇与楚维阳心意相通,也抬着头,凑到了法印前。 蛇信吞吐,嗡鸣声一闪而逝。 登时间,那一缕心火竟真切的显照于世了! 只是乍一开始,那焰火明黄,紧接着,像是被一滴墨晕染了一般,一息间就变成了灰黄色,仿佛那跃动的焰光之中都生出了些污浊的锈迹一样。 沉沉的呼吸着。 楚维阳一点点抚平心神。 尤其是在剧烈跳动着的绛宫心室。 下一瞬,那高悬的法印手掌再度反扣回来。 指尖点在心口处,霎时间,那缕毒炁心火,直被心神牵引着,复返绛宫心室中去了。 随即,楚维阳缓缓地闭上双眸,以五心向天式入定,沉浸在了毒道功法的修行炼化之中了。 ----------------- 良久,当白玉毒蛇萎靡的嗡鸣着,缩回楚维阳宽大的袖袍里之后。 这会儿,哪怕是在幽暗的地宫之中,借着篝火的光亮,都能够清楚的看到楚维阳愈发明亮的眼眸。 哪怕那张脸仍旧消瘦,那病体中仍旧满是沉疴。 可人的一双眼睛,是最能体现现时中精神状态的。 《五脏食气精诀》、《青竹老祖元说蕴煞驭灵丹经》、《大日纯阳钓蟾功》…… 这三部功法在楚维阳的手中,辅之以《万灵元本君臣佐使要旨秘摘》,以一种曲折的方式,勉强的达成了某种不成回环的修行循环。 原地里,兀自沉默着体悟了一会儿,楚维阳这才缓缓地吐出一口浊气来。 他笑着看向马管事。 “这一番修行,变化颇为喜人,元炁法力混着毒炁法力,并驾齐驱修行起来,头一次,修为的增长竟追赶上了四肢百骸之中煞炁的散逸!” “这是第一次,我通过修行,将煞炁侵蚀法力的程度,维持在了原本的状态!” 这样的变化,更能够教楚维阳振奋起来。 只是面对楚维阳的话,马管事的反应出乎预料的冷淡。 “这些我甚至比不上你懂……” “我唯一能够教给你的是剑宗的法门,我这会儿唯一能知道的是,以你那奇诡的剑道才情,如今一朝通泰,瞧见了前路的微茫光亮,你还能够再以心绪为引,悟出那护身的谷雨一剑来!” “这幽暗不见天日的地宫,你又打算住上多久?” “莫说四时了,你在地宫里,可还能辨昼夜?” “春时六正剑意卡在最后的关头,你准备来年给自个儿过头七的时候再去悟么?” “百尺竿头,一个犹豫,许就是寸步难行!” “我欲试问,汝剑利否?” “这是我唯一能懂的事情!” 第34章 九曲回肠皆是命 灵丘山中。 刘道人狼狈的依靠在树上,他大半个胸膛几乎塌了下去,咧着嘴,不住地有嫣红的鲜血从嘴角流淌下来,连紧咬的门牙都崩碎了半颗,喘气声愈发粗重,几如破败的风箱一样。 而在刘道人猩红的眼眸注视下,闫见明俯下身子,在王道人的尸身上搜寻着甚么,好半晌,只摸出枚乾坤囊来。 径直打开翻找着,不一会儿,几枚小心存放的丹药便落在地上,砸进混合着血水的泥污之中。 再之后,是那零碎里叠好又一层层包裹着的泛黄纸页,登时间也随着风飘起,挂在树枝上,活似是一张张纸钱。 最后摸着,将一把炼金揣进自己的怀里,闫见明这才直起身子来,将王道人的尸身往边上一掀,盖在了张道人的身上。 然后一枚玉瓶从怀中取出,小半瓶化尸水倒下来,而后,闫见明这才拢着手,冷冷地瞧着仍有一口气喘息的刘道人。 “我不过是道左相逢问个路而已,我甚至与你们自报家门,答应了时候给你们报酬,要你们帮忙带着,搜一搜灵丘山,寻一寻人。” “可你们就这样骗了我,羞辱着我的信任!” “将我当个傻子似的,引着我就在这灵丘山外边沿上兜圈子!” “光这棵脱了皮的死树,我半天里就看见了两回!” “而且还不光只是骗,就刚刚这一个时辰里,他们俩想着偷偷溜走过四回,你也想偷偷溜走过三回!我都看的清清楚楚!” “不想帮这个忙你们本可以直说的。” “家中可还有老幼?就近的坊市里可还有兄弟?你们就这么不怕得罪我庭昌山么?” 只闫见明说着的这会儿,刘道人喘的更厉害了,粗重的呼吸声音一点点变得凌乱起来,咧着的嘴角里,几乎已经没有了多少鲜血还在溢出。 许是太过于痛苦。 刘道人将手紧紧地摁在自己的心脉处。 这会儿,涣散的眼神和闫见明冰冷的目光对视。 刘道人似乎想抬起头来,微微颤抖的嘴唇中,含混的声音几乎不成字句。 眼见得此,闫见明一步凑到了刘道人的面前,一手并称剑指,点在了刘道人的咽喉处,一股精纯的法力顺着十二重楼,直入刘道人任督二脉周天。 闪瞬间,刘道人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是溺水者得救一样。 闫见明因是微微低下头,将耳朵凑近到刘道人的嘴边,准备听刘道人打算说些甚么。 “道左相逢,我们不过是多一些防备……” “翻脸比狗都快的人……嗯……便是鬣狗都要比你多几分耐心哩……” “似是这般尖酸人,也配提庭昌山来唬人?也配腆颜说自己是老母弟子?” 闫见明阴沉着脸,随即就要起身。 可是刘道人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按在心脉处的手一抬,猛地攥住了闫见明的手腕。 “呸——!” “且撒泡尿,照……” 话还没说完,刘道人双眼一瞪,那一口气出去,便彻底泄了生机。 闫见明颤抖着抬起手,抹去被喷在鬓角的血水。 不知想到了甚么,他阴沉的脸色几乎有些狰狞起来。 “鬣狗……嘿!鬣狗!” ----------------- 地宫里。 楚维阳脚踏着禹步一剑刺出,整个人忽地顿在了那里。 果然,马管事果然是个懂剑的人。 以楚维阳奇诡的剑道才情,伴随着心境的变化,如今再重新练起春时三十六式剑法,随着五道剑意交替流转,果然在清明剑意之后戛然而止,陡然变得晦涩起来,全然没有对谷雨剑意的感应。 如是一遍遍练起来,到了最后,整个春时剑三十六式剑招,都变得不复早先流畅。 原地里,楚维阳收剑,皱着眉头不知道在思忖些甚么。 好一会儿,年轻人偏头看向马管事。 “这么说,果然是剑道的练法出了问题……” 马管事平静的点了点头。 “才情是天爷注定的事情,可当你连春时剑的剑招都练的走形的时候,便说明练法已经离着本真万里之遥!春时剑,春时剑,眼前无春时,哪儿来的谷雨?” “当然,你如今不说半边身子,至少肩膀头挣出泥泞里,好悬能舒坦的喘两口气了,总要有轻重缓急,将剑道练法舍一舍也无妨。” “只是我也不知甚么时候死,真等我没了,你哪一天想要再把剑道拾起来,就得自己翻着道书,一边瞎猜,一边胡练了……” 马管事说着的时候,楚维阳将手中的长剑横在面前。 他一边听着马管事说的话,一边轻轻地抚着长剑明亮的剑身。 等到马管事说罢,楚维阳猛地摇了摇头。 “不!剑道……不能舍!” “那惊蛰一剑,是我自己从无到有挥出来的!” “从那一刻起,对于我而言,剑道便不止是剑道本身那么简单!” “那口心气儿不能散,倘若是散了……只怕来日剑法还能拾回来,但志气没了就是没了!” “管事,你我这等人,从来都没有安身地的……” “来地宫这一趟本就是意外的遭遇,我想想,那个劳什子摘雨楼,该怎么走来着?” “你说过,于炼气期这一境界,许多时候,杀人不只看境界高低。” “你我合计合计?” 闻言,马管事点点头。 “好!许多年没与人论过这杀人的剑了,咱们合计合计……” 说到这儿,楚维阳忽然念头一转。 “管事,我是能知晓好歹的人,你于剑道法门上面的天赋,我能真切的感受清楚,我是实在想不到,如你这般的人,又是如何沦落到去镇魔窟中做这小小管事的……” 这一回,马管事原本平淡的脸上尽是复杂的苦笑。 “你问这个……我曾提起来的次数比杀人的剑法还要少……记不得了,时间太久了,我已经记不大清楚了……” 没等楚维阳再继续开口问道。 年轻人看去的时候,马管事已经撑着路况的边沿,身子往下一顿,就这样消失在了楚维阳的视线中。 好一会儿,忽然有声音传出。 “你刚说得,你我这等人,从来没有安身地的……” 第35章 丹霞作法剑玉鸣(4k) 灵丘山中。 楚维阳短暂的驻足在坍塌的甬道坑洞之中。 四下里地势尚算开阔,虽然深春时节渐渐有了些湿气,可接连数日没有下雨,环境尚且算不上泥泞。 倚靠在一块灰扑扑,稍微一蹭就往下抖落齑粉的青石板上,楚维阳抽出手中的长剑,一手小心翼翼的托着一块切割方正的兽皮。 兽皮的正中央,毛绒绒的毛发之中,细密的铺着一层乌黑的药泥。 这会儿,楚维阳正托着这块巴掌大小的兽皮,一点点擦拭在长剑上。 照马管事的说法,如这等剑宗制式的精炼长剑,用料厚实,但品质依然在凡铁的范畴之中,故而不论如何反复的锤锻,成品的长剑也只是看似光滑无暇,实则仍旧存在着远比寻常感官更为精细的瑕疵。 这本是精炼长剑的弊端,可如今却又成了优势,能够让这层真正细密滑腻的乌黑药泥,仔细的浸润、镶嵌进长剑表面的那些粗粝与瑕疵之中。 “欲说杀人之剑,当无所不用其极,当在一剑之中,竭尽全力的用出全数能耐,如此,方可称之为剑出无悔!” 这仍旧是马管事教给楚维阳的道理。 只是作为剑宗的编外人员,修偏门的逃囚,楚维阳竭尽全力在一剑之中用出全数能耐的方式,大约和九成九的剑宗弟子都不大一样。 一遍遍,楚维阳不厌其烦的仔细擦拭着长剑剑身,又小心翼翼地照顾着长剑锐利的锋芒,唯恐在手上割裂出细小的伤痕来。 好半晌,原本亮银色的长剑,在楚维阳的擦拭下,遂变成了银灰颜色,仿佛上了一层哑光。 尤是不满足,楚维阳晃了晃手腕,又见玉蛇嗡鸣着探出头来,蛇信吞吐着,一道毒液就均匀的喷在了剑身上。 这便恍若是又在哑光层上浇了一遍漆,趁着毒液湿润,还未完全干燥,楚维阳又托起那沾着药泥的兽皮,一遍遍重复的擦拭着剑身。 那药泥已然是岁月酝酿出来的毒物奇葩,再混上《青竹丹经》秘法孕育出来的玉蛇毒液,楚维阳务求一个效果——甭管是谁挨上了这么一剑,都莫要再想甚么解药的事情,且看能否生生熬过去才是唯一活路! 唰——! 最后,待得楚维阳再将长剑横在眼前的时候。 幽暗的剑光映照着年轻深邃的眼眸,那一闪而逝的灵光,似是雷与火交织而过! ----------------- 摘雨楼中。 空荡荡的厅堂里,一应的桌椅,不知何时早已经被淳于淮清理了干净。 四面墙壁上,斜斜的挂着一串又一串高低错落的灯盏、蜡烛与香台。 这会儿,四下里香烛缭绕,那点点摇曳的焰光随着悬挂的高地错落,乍看去时,恍若是漫天星斗环绕,杂乱里,透着的却是幽深道理一样。 只数十息的功夫,袅袅烟气萦绕在窄小的房间里,霎时间若是雾霭笼罩,朦朦胧胧之中,淳于淮立身在厅堂的正中央,他的身前,摆着一面银盆。 这会儿,淳于淮正取出一樽玉壶,斜着壶身,将一泓黏稠而清澈的浆液倒进银盆之中。 随即,浓郁的丹药香气与烈酒香气弥漫开来,很快与四下里烟气中的檀香味道融合在一起。 这气味儿陡然变得复杂起来,不算是太好闻,但只需轻轻一嗅,便教人精神提振,只觉得要从天顶直通透到脚心。 很是抽了抽鼻子,眼看着一泓酒浆全都倒进了盆中,淳于淮这才收起了玉壶,手腕一翻,灵光兜转之间,便是一沓符箓被淳于淮捏在了手中。 淳于淮以剑指挑起一张符箓来,也没再有别的动作,只是两指一撮,那一道符旋即便被裹在了明黄色的焰火之中。 见这道火烧得明亮,也不等符箓本身全数被烧成灰烬,淳于淮径直将手中符箓往银盆里一扔。 说来也奇,那符纸点着火坠入盆中丹液酒浆里,不见符箓漂浮,也不见沉底,只晃晃悠悠的悬在正中央;那火不曾盛一分,不曾弱一分,仍旧一点点的烧着符箓,直化成灰烬。 而自始至终,那浓烈的酒气仍旧,却不见酒浆被火点燃。 似是早已经有所预料。 淳于淮也不往银盆之中仔细去看,只接二连三的动作,便将手中厚厚一沓符箓,尽数用相同的办法,掷入银盆中去了。 哪怕仍旧不见酒浆烧起来,可这样一道道的明火烧过,早已教丹液滚烫,有一缕缕雾霭从盆中蒸腾而起。 仔细观瞧去,那缕缕雾霭之中,似是有点点灵光,恍若星辰一般若隐若现,拘束着那雾霭悬在银盆上空,不再散逸开来,偶然间灵光显照的时候,又和四壁上缭绕的香烛焰火相映照着。 似是满天星斗在身周,又似是满天星斗在眼前。 紧接着,淳于淮推金山倒玉柱,直直跪在银盆前,翻手捏起三根线香,不住地叩首间,含混的声调似是诵念,似是祈祷,似是哭诉…… “噬心唤命咒——” “九层灵台上,八宝紫府中。” “化千劫而驻庭昌,掌万法而号丹霞。” “过鹊桥而挥洒甘霖,越昆仑而降服龙虎。” “垂幽渡厄,擎日祛灾。” “因是弟子,噬心唤命。” “至高至上,至亲至师。” “庭昌山道宫演灵丹霞元君老母。” “至高至上,至亲至师。” “庭昌山道宫演灵丹霞元君老母。” “至高至上,至亲至师。” “庭昌山道宫——演灵丹霞元君老母!” 话音落下时,淳于淮手中线香一息间烧成灰烬与尘埃,那股烟霞裹着灵光悬在银盆上空。 原本一缕缕蒸腾而起的雾霭,这会儿簇拥着那烟霞,一团团裹在一起翻卷着,看去时,恍若是庆云摇晃,是九霄之上云海浩渺,是云海之上大日虚悬寰宇! 那唯一的明黄颜色,是丹形,是霞光! 下一瞬,丹霞老母那苍老的声音,便在那虚悬的大日镜轮之中传递出来。 “孩子,你这一回可忒能惹祸了些,若是能活着回山里来,奶奶可轻饶不了你!哦,你大姑姑也说了,要拿藤条来抽你屁股……” 丹霞老母声音极慈祥,话里虽说着不轻饶,可那和蔼的语气,只像是软绵绵的拍打,也舍不得用上半分力道。 可听得了丹霞老母这一声,淳于淮登时间抖得筛糠也似。 从始至终,淳于淮几乎连头都没敢抬起来过。 “奶奶……奶奶!您都不喊我淮儿了么?都是淮儿的错,是我贪心才跑来河南面的!我只想着,这是顶好的机会了,倘若是那人远走了,又倘若是那人被剑宗拘去了,这事情恐怕就再没有圆满的那一天了……孙儿知道,孙儿任性了,可奶奶,你得帮我……” 说到最后,淳于淮口中的哭腔一点点平复了下来,满是迫不及待的急切。 回应淳于淮的,却是丹霞老母的一声冷笑。 “没有圆满的那一天了?傻孩子,你才多大的能耐,这人间的事儿你又能往前看多远,也配在奶奶面前说这样的话?” “是人家截云峰要历劫补经,不是咱们庭昌山要脱胎换骨——开宗立派的那一天,天爷就把命数写下了,哪有你这样不讲道理往人家碗里扒肉吃的?” “不是不许你吃,而是得讲求法门,需得有吃相才行!” “悠悠古史,莽莽群山,数不尽的宗门兴衰,可你听闻哪一家开宗立派的时候,是生生囫囵着把别家法统夺走,一点儿脸面不讲,一点儿自己的道统都没有的?” “便是河南面的魔门,都不至于这样的……下作!” “甚么道理都不讲,你这是想咱们庭昌山还没成圣地大教,就先得罪出个死敌来?” “把你养在膝下,从那么点儿的孩子一直到今天,奶奶竟然是头一次瞧明白了你的心性!” “早知道这样,最一开始就不该让你知道剑宗镇魔窟灵物的事情。” “你还想一直瞒着,可奶奶打一开始就知道,有一小半的灵物,是在你的身上!” “有这小半的灵物在手里,等他们家真开始历劫补经了,真到了那最要紧的时候,是进是退,奶奶都好跟他们商量,不求甚么开天的剑经,来日等咱们得脱胎换骨的时候,邀他们来几位金丹道友观礼,便能凭空去六成灾劫!” “又或者奶奶替你先一步将这位分占下,有灵物在身,就是有气运在身,到时候,生米煮成熟饭,截云峰一脉再想历劫补经,那一众弟子都不堪造就,非得邀你入门才是!” “虽说法统上别扭了些,可为了补全经文,便是截云峰上上下下都得捏着鼻子认下你。” “到时候,你是东山淳于家的子弟,是庭昌山道场主人的好孙儿,是截云峰补经的道子!未来的掌峰!命定的金丹大修士!” “彼时,三家的基业,都能心甘情愿的交到你的手里!” “奶奶早先没和你说过这个,可真真从心里想过,这样的境遇,哪一个不必你如今的想法好!” “你如今一个人跑到了河南面,若是真出个甚么差池,伤了自己性命,再丢了那灵物,到时候鸡飞蛋打,奶奶遭命劫的时候,拿乖孙你来挡灾,好也不好?” 这般说着,淳于淮的身子又抖了起来,只是听到最后,他几乎不敢置信的抬起头来,看向那丹霞镜轮的目光之中满是懊悔的神色。 “奶奶……这……” 庆云兜转之间,愈发浓烈的灵光一点点凝聚,不多时,丹霞老母那虚幻的身形,已然显照在了淳于淮的面前。 “孩子,你头一回犯错那年,东山淳于家毁了一村的人。” “你上一回犯错的时候,剑宗镇魔窟几乎去了一山的人命。” “这些你竟然都没看到眼中么?” “你犯一次错,就需得有人替你付出一回代价!” “清海那老道士就在玉髓河口防着奶奶我呢,我不好出手,但总得想办法护你周全,护那小半灵物的周全。” “这是你大姑姑的魂魄真灵……” “她没法拿藤条打你屁股了……” “千错万错,你不该教你大姑姑给你偷逃出山门的符诏,还教她欺瞒我!” “她是我的亲传弟子!” “奶奶以秘法,将她的真灵镇在你的灵台之上,在那一缕真灵魂飞魄散之前,有她来护你的周全!” “若是动身的顺遂,她许还有残魂回返山门,若是多遭了些不测……” “这就是你犯错的代价!” 话说到最后,淳于淮这里眼圈都红了,他不敢置信的看向那丹霞镜轮。 层叠的霞光雾霭之中,一点点灵光凝聚在丹霞老母虚相的掌心处,隐约间,那一缕幽暗的灵光之中,似是能真切的听到有凄厉的哀嚎声一闪而逝。 那声音教淳于淮颤抖着,说不出话来。 原地里,丹霞老母的脸上,几乎已经没有了丝毫的微笑。 她偏过头,看向河口的方向,似乎在与清海道人隔空对视。 紧接着,老母抬起手,捏着那真灵游魂,以法印托着,直直镇入了淳于淮的眉心处。 少年的双眸登时间变得晦暗。 他分明仍旧僵持在原地,可丹霞老母看去,却像是和另外一个人对视。 “好好做,事情做好了,奶奶还能许你一条活路……” ----------------- 灵丘山外围,葱郁的树海之中,随着天色渐渐昏暗下来,四周蒸腾的雾霭之中,谢姜和靳观探头探脑的看着,浑似是头一回窥见天地辽阔一般。 尤其是靳观,挑着眉头,便是四下里寻常的草药,落在他的眼中似乎都多了分新奇。 这便是河南面的天地么,这便是传闻中魔修与散修肆虐纵横的无边旷野么…… 一念及此,那芳草与泥土的清香气息之中,几乎都透着些魔孽气息的刺鼻与腥臭。 而就在靳观愈发心旷神怡的时候,一旁的谢姜却将剑抽出,横在自己的身前。 另一只手一翻,一枚巴掌大小的剑形玉符就被谢姜郑重的捏在了指尖。 剑符上面雕琢着龍纹凤篆,宝光若隐若现。 只一眼看去,靳观瞪得眼珠子都要掉了下来。 “这——!师姐——!” “这是清泉师叔的……” “你怎么把这个带出来了!” 闻言,谢姜狠狠地等了靳观一眼,止住了他的惊呼。 “若非师尊将此物交予我傍身,茫茫树海,凭甚么感应剑意,找寻那灵物?” “靠你身上的那劳什子因果么?” 话音落下时,谢姜擎举着那剑符,轻轻地敲击在自己长剑的剑身上。 一时间,剑鸣声缭绕,连绵不止。 第36章 问君剑下应恨悔(4k) 灵丘山坊市。 楚维阳背着箩筐,手提长剑,自顾自的走在稍显喧闹的坊市中。 说是喧闹,较之河源地坊市,也不过是空旷的街上多了些行人与烟火气罢了,只是到底深入玉髓河南的旷野,这灵丘山坊市之中的大部分行人,离着寻常模样愈发显得怪诞。 有一长着一头肉疙瘩的大汉,有顶着一张老迈尸斑脸色的童子,有一张嘴裂开到耳根处的冷峭女子…… 到底是魔门与散修层出不穷的地方,这前者的修行法门蛮霸,走那登霄捷径总要留下些无法挽回的代价才是;而后者的修行法门奇诡,运功行以险峻陡峭经络,纵然炼得法力,但也自然要在身上留下险峻陡峭的结果…… 唯有极少的一小半人群,仍旧维持着寻常人的本相,只是偶然间眉眼扫过,眼眸之中尽是凶戾狠辣意味。 而在这样的魔门与散修传承之中,仍旧维持本相的,任是教谁观瞧了去,都能晓得才情的厉害。 至少楚维阳只是背着个半身的箩筐,箩筐里马管事探出小半个脸色苍白的身子。 这样的组合,行走在坊市里,几乎已经是能够让人看上一眼去,然后肃然起敬的范畴了。 然而迎着众人的目光,楚维阳目不斜视,只在行走间,偏着头与身后的马管事低声说着甚么,然后几度环视,径直穿过人群,走入了此地坊市的回春阁中。 到底风物不再一般。 站在柜台后面的,也是一脸色阴翳的清瘦老头,一对招子落在楚维阳的身上,几乎要堪透皮肉,化作两把尖刀扎进骨头缝里。 可倘若说整个坊市里,还有谁曾经见过那最多的阴郁魔修,见过那些奇诡异形的人在痛苦的挣扎之中逐渐麻木,然后在某一天的清晨忘却自身,最后在鬼蜮里,环绕着森森阴物,彻底散去生机…… 想到这个,楚维阳忽然有了一种像是回到家一样的松弛感。 他踩着丁字步,稍有些倾斜的往前探着身子,脖颈高高扬起,那清瘦的恍若皮包骨头的脸颊露出一抹似笑非笑的抽动,那空洞且深邃的眼眸看向那阴翳老头,却不像是在观瞧甚么活人,而是某种阴物,某种残躯,某种游魂…… 饶是回春阁见多识广的柜台掌柜,此刻都不由地打了一个寒兢,猛地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然失语,与楚维阳这样沉默着对视了良久。 艰难的咧了咧嘴,掌柜的露出一个很不习惯的僵硬笑容。 “这位道爷,需要点儿甚么?” 楚维阳手腕一翻,从袖袍中捏起两三个颜色款式皆不相同的乾坤囊,一边掂着一边开口道。 “百草破厄丹、龙虎回元丹,有多少,先与贫道摆个样子出来。” “哦,对了,澄清翠玉莲子、苦叶花、三丁赤元草……待我想想……还有至少十年份起的乌木曲藤,有多少,同样与贫道摆个样子出来。” 闻言,掌柜的点了点头,在楚维阳的面前没敢再有甚么怠慢举动。 “道爷稍待。” 话音落下,掌柜的撩开门帘,直往后边库房去了。 原地里,扒着箩筐边沿,马管事自然听得真切。 “你需得想清楚想明白,买这些东西,是为了铺后路用的,你本就在丹道上没甚天赋可言,纵然是无意间得了人家两张丹方,也不该将积蓄用在这里……” 闻言,楚维阳却摇了摇头,低声说道。 “买多少的丹药,若是亡命天涯去,总也是有数的,可我如今得了《万灵元本君臣佐使要旨秘摘》,又有两张完整的丹方,只需稍稍通悟其中君臣佐使的道理,日后东去路上,许就能是关键时候救命的法门!” 话说到最后,楚维阳喑哑的声音中,满是对于生死的郑重。 若要一思进,先得一思退。 听得楚维阳这样说,马管事咧咧嘴,似是想骂些难听的话,到底忍住了,没再有一言,沉默的看着楚维阳一把一把的从乾坤囊中掏出炼金来,换成一瓶瓶化煞丹药与一匣匣宝药灵材。 待交割清楚,楚维阳宽大的袖袍一卷,将手中长剑一提,不顾那掌柜的脸皮抖动,年轻人径直转身,头也不回的大踏步而去了。 ----------------- 如是大半天过去。 当楚维阳从一家散修开的符箓铺子里走出来的时候,春意愈深,正午虚悬的阳光渐渐教人感受到浓烈的热意。 捏着袖口轻轻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楚维阳这才杵在原地,脸上露出了有些难为的表情。 与此同时,马管事稍稍有些急切的声音低沉的从楚维阳耳边响起。 “差不多得了,真把自己当成来进货的了?坊市里人多眼杂的,多留一分,就多一分的危险!还愣在这里做甚么?” 楚维阳仍旧有些为难的摇了摇头。 “我在想刘道人他们三个,这是真正灵丘山的地头蛇,若是能把他们邀来,这一桩事情许是能轻便一些。” “可想一想,事情又没有那么简单。” “早先道左相逢,许多事儿都是想到哪做到哪,才勉强把人唬住,可若是要去对付庭昌山的人,真个露了馅,只怕他们三人要先杀我才够解恨……” “最好是,还能有个甚么法子,再把他们进一步的唬住……” “我不是这样善工于心计的人,管事,你在镇魔窟也是吃过见过的主,怎么样,给支个招?” 箩筐里,马管事很是拍了一下箩筐的边沿,张了张嘴,眼见得那难听的骂人话就真个要说出来了,原地里楚维阳忽地话头一转。 “也罢,先去见一见,刘道人与我说过他在坊市里的住处,许是碰不上面呢,许是见了面也不定真个要邀他去做事情,只是,这三个端是风尘里的老实人了,先见一见,总是无妨的……” 片刻后,楚维阳怔怔的驻足在了坊市中的一个街角处。 不远方街的斜对过,曾经刘道人所言说的驻足之地,不大的院落外,屋檐上挂着惨白的灯笼。 即便是站在街角处,楚维阳仍旧能够听到从院落中传出来的,那隐隐约约,极其克制的女人悲伤啜泣的声音。 与此同时,有一耄耋老人步履蹒跚的从街角处路过,诧异的看了楚维阳一眼,又顺着年轻人的目光看向那院落。 到了老人这样的岁数,许是已经不知道甚么是怕了。 他兀自叹了一口气。 “唉,前天还见他们哥仨,说是在地里发了笔浮财,本想叫他们请耶耶喝杯浊酒,可话还没说两句,一转眼哥仨又急匆匆的出门去了。” “这一走,人就没再回来,等人从山林子里找见他们尸身的时候,那俩小的,大半身子都化成了乌血,生是教人多挖了几铲子土,才算是把人全数带了回来。” “后来有人又从林子里找到他们哥仨留下的暗记,说是要给甚么外人带路去,记号用的很怪,多留了个阴字,又留了个明字儿……” “这一座山就是一片天一块地,能安稳活到寿终已是不易,这些年里,也不多少人是这般死在外人手中的。” “顶好的一个家,毁了……” 再后面,那老头絮絮叨叨的念着,楚维阳却一句都听不进去了。 他怔怔的看着那房檐下悬挂的惨白颜色。 仿佛要有血,要有血红的颜色,要将那惨白的纸晕染。 下一瞬,楚维阳猛地一个激灵,回过神来。 他偏头看去,那老头已经折身走去几步,留给楚维阳一个不近不远的背影。 几乎没再有犹豫,楚维阳朝着那老头呼唤道。 “老先生,请留步,晚辈有要紧事情请教!” 几乎话音刚刚落下,那老头便转过身来,满是皱褶的沧桑面容上,尽是风霜雪雨的麻木痕迹。 “孩子,耶耶不管你是那个阴字儿还是那个明字儿,你能来看他一眼,就是缘法;你能喊住耶耶这一句,不论你要问甚么,耶耶都事无巨细的说与你听!” ----------------- 夜幕再度降临。 蒸腾的雾霭将树海笼罩,一阵阵深春的大风呼啸而过,那婆娑的声音,像是大海的浪涛一道道打落。 闫见明行走在灵丘山树海之中,他的眼眸里,有些急切,也有些茫然。 急切是因为,直至此刻,他的眼中只有那数之不尽的一棵棵树;茫然是因为,即便是这些树,看得久了,他也难辨认这一棵与上一棵树的分别。 仿佛是树海本身,树海的阴影,甚至连同自己脚下泥泞的土地,都要融化进那无尽的雾霭之中去了。 甚至连自己的愤怒与急躁,在这汪洋大海的滔天巨浪之中,都摇曳着,仿佛下一瞬就要被浇灭。 那些看似激烈而浓郁的情绪,其实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忽地,闫见明无端的想起了楚维阳曾经说过的这句话。 恍惚之间,他似乎又听到耳边传来的脆响声,仿佛是楚维阳的手隔空又羞辱似的拍打在自己的脸颊上。 恨恨的甩了甩手臂,闫见明像是在发泄着心中的羞愤。 可下一瞬,他脸色陡然一变,猛地驻足在原地,目光看向不远处的阴影中,满是防备与警惕。 “谁——!” 浅浅的脚步声中,楚维阳背着箩筐,从树后的阴影里走出来。 朦胧的雾霭之中,年轻人病体消瘦的身形,在黯淡的月光照耀下,愈发像是游荡在山林之间的孤魂野鬼。 紧接着,楚维阳喑哑的声音响起,在树林雾霭之中回荡,更像是鬼蜮之声。 “闫道友,你不去伺候好你们家大少爷,追在我屁股后面做甚么?这和当初说好的可不一样!” 闻言,闫见明只是冷冷一笑。 “当初说好的……你也配提这句话!摘雨楼里,贫道可没看到你的身影!” 楚维阳摇摇头,肩膀一松,手在底下一托,随即便将背上的箩筐顿在了地上。 “摘雨楼……你去过摘雨楼了?还是说你们俩都去过摘雨楼了?去摘雨楼找我做甚么?想杀了我?杀人不成,又来灵丘山里寻我?闫道友,你这么做,咱们结仇可就结大了啊!” 说着,楚维阳直接将长剑从剑鞘中抽出,身形半蹲,脚步一掰一扣,一手将剑锋横在身前,一手并称剑指,虚点在剑脊上。 最后那一层遮羞的布,也在楚维阳这一《春时剑》起手式的面前被割裂开来。 因此缘故,闫见明愈是羞愤。 “哈!不过是一逃奴!不过是一魔囚!于南于北,都是渣滓里瞧不见身影的东西!侥幸让你逃出生天来,多活几日已是天爷恩赐,又哪里来的气性,也配学着别人样子,冥顽不灵!负隅顽抗!” 闻言,楚维阳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咧嘴笑了笑。 “冥顽不灵?负隅顽抗?任你怎么说都好,可是闫道友,我确实是在拼命,可我拼命是为了我自己,是为了能活下去!闫道友,你今日站在这儿,站在我的剑锋前,又是在为谁拼命呢?” “缥缥缈缈站在云端的丹霞老母?还是颟顸固执的淳于家大少爷?” “这般看,似是我更有些人样子呢!庸庸碌碌为人奔走,闫道友呐,你真真鬣狗也似!” 话说到最后,楚维阳摇了摇头。 闻听此言,闫见明几乎愤怒的要将双眼瞪出来! 他紧咬着牙,那蕴含怒吼的字句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样。 “鬣狗——哈!鬣狗!” 最后一字吼出的时候,闫见明整个人都在激动地颤抖着。 可也就是在这一瞬,楚维阳大步流星一般,踏着禹步,直朝闫见明冲去! 一掰一扣之间,楚维阳身子几乎拧成了陀螺,身形骤然一动的瞬间,楚维阳便顺势将长剑贯进了剑鞘中。 那几步路,是禹步,是春时剑三十六式的全数步伐,是楚维阳将心念沉浸在剑锋上的斋醮科仪! 浑厚的法力裹着剑意,化作肆意的剑气,流淌在长剑的挥舞之中。 这几步路,是楚维阳从无到有,将剑势累积到巅峰的一剑! 藏锋于鞘——清明剑意! 下一瞬,剑光乍现! 楚维阳那一剑刺出的,仿佛是九天月华! 那剑锋嗡鸣割裂的,仿佛是他眼前的生与死! 与此同时,随着袖袍挥舞,缠绕在手腕处的白玉毒蛇,亦随之化作一道白色雷霆,跃在半空中,直袭向闫见明的面门! 回应楚维阳这一剑的,是闫见明不进反退的身形。 是道人前所未有的狰狞怒吼声音。 “好!好!好!” “来得好——!” 话音落下,闫见明双手捏着担山法印,指尖各捏着一道符箓,双手似托天而起,迎向了剑锋,迎向了毒蛇! 第37章 幽泉路上冷似冰(4k) 两道杀招一左一右袭至,楚维阳身形几乎完全的模糊在了朦胧的雾霭之中。 只有那一剑映照的银白色月华,只有那嗡鸣声中的纯白匹练。 下一瞬,被闫见明捏在指缝中的两道符箓,登时间兜转着明光,化作两道赤红火焰,将闫见明捏着担山法印的双手包裹在跃动的焰光之中。 当先一印迎上了锐利的剑锋。 砰——! 伴随着火星迸溅,回响开来的竟然是金石撞击的声音。 那符箓焰火包裹下的担山法印,竟然坚硬若铁石! 而紧接着响起的,则是白玉毒蛇略显凄厉的嗡鸣声。 另一手的法印只错开半息,便朝着玉蛇兜头打落,到底得见人世、成了妖兽没有几日,玉蛇对那焰火且惊且惧,闪瞬间泄去了凶凶来势,直教那一印抽打在七寸处。 等楚维阳余光看去时,那玉蛇飘在半空中,像是断了线的风筝,直跌入草丛之中,不见了身影。 此时间,闫见明隔着焰火与剑光,蕴含愤怒的双眸看向楚维阳,只咧着嘴冷冷地笑了一声。 “呵——!” 闫见明的表情中愈见嘲讽。 自打玉髓河畔第一次道左相逢那回,楚维阳便将那柄剑宝贝也似的捧着;至于那条白玉毒蛇,连《青竹丹经》的功法玉简都是闫见明亲手教给楚维阳的。 临到了如今生死斗法的时候,他又岂会不防备着这些。 两道鎏金炽火咒符,便是闫见明的应对。 偏生楚维阳果真愚不可及,竟将这一剑一妖当成了自己的底牌与杀招。 到底是镇魔窟里出来的逃囚,天生的渣滓孽修,似乎无须人去教,满脑子里就尽都是魔门修士一脉相承的蛮霸风格,不论是说话、做事还是斗法,都只有一路狠辣的横冲直撞。 气势颇为可观,可到底差了太多手段,差了那缥缈的命数! 事到如今,又是谁,在用那些看似激烈而浓郁的情绪尝试着解决麻烦呢? 沉沉地吸了一口气,近地里鎏金炽火咒符的眼光,似是让闫见明一息间吞纳了温润的暖流一样。 那闪瞬间熏熏然的醉意,几乎要让闫见明露出赤子一样的笑容来。他仿佛飘在云端上,再俯瞰,在用极其怜悯的目光俯瞰着眼前的人。 而回应着闫见明这样慈悲目光的,是恍若雷霆与火焰交织成的光芒。 咦? 鎏金炽火咒符的焰光,似是明亮了几分…… 不对——! 那雷光又是从哪儿来的? 没等闫见明想明白这个问题,可到底心生了预兆,没等那交织的雷光愈演愈烈,电光石火之间,闫见明狠狠地咬在了舌尖。 剧烈的痛楚终于让他稍稍清醒过来。 张开嘴,正要再呼吸上一口气,可是那火光中灼热的气浪里,却尽是腥甜的气息。 有毒——! 不应该如此,我已经有防备了! 那毒蛇都被打落一旁,不知生死呢。 怎么有这样的道理…… 心下一慌,登时间,闫见明心中思绪纠缠的恍若一团乱麻,偏生他又知晓这会儿不该是愣神的时候,可那腥甜的气息早已经开始影响自己的心神,他竟有了闪瞬间的迟滞,甚至是对于自身的思绪有了某种不可言喻的剥离感。 他仿佛是“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思绪在自己的心神之中纠缠成乱麻,更要愈演愈烈的继续纠缠下去。 似乎是喝醉了一样。 眼见得那雷火一剑卷起的风已经扑打在面容上,闫见明的一手抬起,仍旧迎向了剑锋。 可另一只手,却僵在了原地—— 不对,这会儿状态不对,该以双手合印抵挡这一剑!这才是最稳妥的方法! 不对,也不对,这人剑法就这么回事了,需得先解毒,丹药我放在怀中了,但有一张清神符箓藏在腰间…… 不对,更不对!是非皆在人身上,不可迟疑,用必杀手段,以了结此人性命,则万事皆定! 几乎是同一时间,一道又一道念头无比清晰的涌现在他的心神之中。 可愈是这样,愈是教他彻底失了主意。 再没有任由他继续想下去的时间了。 那一剑越过了鎏金炽火,雷霆与火焰交织的惊蛰剑气,直直的随着楚维阳刺出的剑锋,洞穿了闫见明的咽喉! 前所未有的剧烈痛楚,生死之间的大危机,让闫见明彻底从毒炁的迷惑之中清醒过来。 睁眼时仍旧是清晰的人世间,可眼前的雾霭似是越来越重,连楚维阳近在眼前的身影都变得模糊了起来。 “我……我……” 没等闫见明再说甚么,他捂着脖颈,喷涌而出的殷红鲜血,已经彻底让他说不出话来。 这会儿,挣扎着,他终于将手伸进怀里慌乱的摸索起来了。 而楚维阳却微微侧开了身子。 不远处的箩筐里,马管事一手撑着边沿,猛地一用臂力,大半个身子跃起! 另一手扬起,倒提着的,是另一柄古朴至极的寻常铁剑。 朦胧月华的照耀下,那铁剑上却已经被抹了一层血迹,仔细看去时,甚至有着丝丝缕缕的黑烟煞炁从血锈色中渗出,而原本笔直的剑脊,也在这层血锈的腐蚀下变得坑坑洼洼,斑驳不堪。 嗖——! 马管事手腕一甩,一股迥然不同的剑意冲霄而起,裹着手中的短剑直直掷出,快若霹雳也似! 等再看去时,那柄短剑已经深深地扎进了闫见明的心脉处,然后又透体而出! 混着毒炁的一剑封了咽喉,抹着煞炁鲜血的一剑断了心脉。 如是,闫见明在楚维阳的眼里,才算是真个命数断绝。 砰——! 闫见明仍旧在抽搐着,双腿发软,跪倒在松软泥泞的土地上。 与此同时,楚维阳已经从一旁的草丛中走过来,他小心的捧着气息萎靡的白玉毒蛇,将一缕煞炁凑到玉蛇的蛇吻前,安抚着灵宠的情绪。 直等到楚维阳又站定在闫见明的面前,等到手腕处的玉蛇复又嗡鸣了几声,这才见年轻人赶忙将长剑贯进剑鞘中,猛地喘了几口气。 不再隔着朦胧的雾霭,也不再隔着雷霆与焰火。 两人的目光再度对视到了一起。 “杀掉你,似乎也没有想象中的那般难。” 说着,楚维阳抬起手来,轻轻地拍打在闫见明的脸庞上。 那巴掌的脆响声,还有玉蛇的嗡鸣声再度响起。 最后—— 闫见明的眼前一黑,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无尽喟叹,就这样死在了楚维阳的面前。 瞧见他是真的没有了生机和气息,楚维阳没有急着搜寻闫见明身上携带的乾坤囊,反而直起身子来,只静静地站在那里,用一种很是复杂,但又很是平静的目光,长久地注视着,注视着闫见明跪在地上的尸体。 而与此同时,在这漫长的沉默里,马管事趴在箩筐的边沿,狼狈的喘着粗气。 在掷出那柄短剑之后,他便没再理会闫见明一眼。 马管事在注视着楚维阳的身影,尤其是当楚维阳陷入这种沉默之后,马管事的目光里愈发有着某种期待。 一息,两息,三息…… 终于,马管事迫不及待的开口问道。 “怎么样?” 这一声将楚维阳从沉思中唤醒,年轻人诧异的回身看向马管事。 “甚么怎么样?” 马管事并起剑指,急匆匆胡乱的在箩筐上这么一比划。 “剑意!我是说剑意怎么样了?” “你不是贯会走这偏道么?甚么剑意都从你这心绪里生发出来。” “怎么?杀了闫见明,还不够你心潮汹涌的?” “这是庭昌山的修士,炼气期巅峰的修士!难不成这你都不满意?” 闻言,楚维阳摇了摇头。 杀了闫见明,他是有快意在的。 可是出手前先在层层雾霭里散逸开来煞炁,出手时剑光里裹着药泥毒炁,等彻底蒙昧了闫见明的心神,等他猪脑过载,彻底失神的空挡,再出一剑抹在脖子上。 似是这样的过程,莫说是杀闫见明了,寻常时候猎杀野兽似乎也没有这样容易过。 那种曾经对于炼气期巅峰的种种幻想,让此刻的楚维阳有着极度的不真实感。 而这种不真实感,甚至尤要胜过他心中的快意。 “也许,这个人的生与死,在我的心里,并没有想象之中的那样重要……” 这般说着,楚维阳缓缓地弯下腰来,终于伸出手,摸索在闫见明已被鲜血染红的衣袍里。 ----------------- 摘雨楼中。 淳于淮怔怔的坐在窗户旁,看着窗外在夜风里影影绰绰的葱郁树海,有一种近乎柔媚的忧愁感从少年的脸上浮现出来。 再看去时,厅堂里已经没有了那面银盆,不见了四壁的缭绕香烛,更散去了那雾霭般的烟气。 早先的经历恍若是梦幻泡影一般,给了淳于淮一种不真实感觉。 可是少年又真切的清楚,某种事实已经发生在了自己的身上,那种似女子风情的一举一动,那时常涌现在心神之中不属于自己的思绪…… 他在等待,可长久的时间过去,灵台上的另一道魂魄却并没有理会自己的意思。 但沉默并不曾动摇淳于淮分毫。 之前在厅堂中发生的事情,似乎让他迅速的有了长足的变化。 他似乎真的稳重起来,势必要耐心的等到那一场必然到来的对话。 与自己大姑姑魂魄真灵的对话。 可正这样想着,忽然间,淳于淮的脸色猛地一变。 “大姑姑——!” 低声呼和着,淳于淮猛地抬起手,一指就要点在自己的眉心泥丸宫处。 可是手臂刚刚抬起,淳于淮整个人的动作都猛地顿在了那里。 下一瞬,少年的气质陡然一变。 “淳于淮”似乎是在熟悉着甚么,又极度陌生的舒展着腰肢与手臂。 紧接着,他打了一个寒兢,双手交织着,自顾自拥抱着自己的肩膀。 再开口的时候,淳于淮的口中传出的,竟然是朦胧飘忽的魂音,仔细听去时,尤能听到一个女子原本清丽凄楚的声音。 “淮儿,打从镇魔窟开始,你一步步几乎尽都踏在了错处,不论是庭昌山里,还是在家中,都断不许再看你这样继续错下去了。” “你踏错一步路,就须得有人为之付出代价,姑姑倒也不是埋怨你甚么,只是若继续这样下去,迟早有一天,当灾劫落在你自己身上的时候,便再无一人与你遮风挡雨了!” “这玉髓河南的事情凶险,姑姑需得亲自出手替你解决了!” “那生死之间的大恐怖教人绝望,某个瞬间,我甚至觉得自己半只脚已经踏在了幽泉路上,那冰冷刺骨的寒意几乎穿透了魂魄,封冻了真灵……我可不想再经历第二次了……” 顿了顿,少年再开口的时候,神情仍旧凄楚,可声音却变回了淳于淮自己的本声。 “是我拖累了姑姑……” “既然姑姑要亲自出手了结此事,淮儿自然无有不可,只是不知道姑姑是怎么个想法?” 又顿了顿,才是魂音响起。 “这一番遭遇,从那甚么历劫补经开始的,纷纷扰扰因果丛生,才将咱们尽都卷了进来。” “既然要了结,短暂的了结此事,便也须得从因果中入手才是!” “你南行之后差错最大的一步,就是太过于轻忽那镇魔窟逃囚!想他甚么人物?一堆渣滓里逃出了生天来,还极可能得了剩下的灵物,从那会儿开始,到今日,都多少天过去了?” “这人能一直活着,能教老母看在眼里,又岂能还用曾经看渣滓的目光看待他?” “或许他修为最是不堪,可那身上层层叠叠缠裹的因果命数,都能生生害去许多人性命!” “若无有万全把握,在姑姑眼中,此人反而是最难对付的。” “反观剑宗追来的那俩修士,初出山门的生瓜蛋子,结下的还尽都是和咱们庭昌山的因果,看似身在局里,可直至如今怕是连口汤都没喝上过!” “先将他们俩引来,不拘是打伤了还是取了性命,到时候且看那牛鼻子老道还否能安然立在河口地!” “他一动,山主自然也要动!” “都拖下水来罢!个个站在干岸上做甚么?只瞧着咱们小儿辈的拼死拼活?” “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儿!” “放心,淮儿,我知道你在担忧甚么。” “姑姑没有疯,正相反,那生死间,那幽泉路上的冰冷,让我的思绪清晰极了……” “灵物……” 正说着,淳于淮缓缓地抬起手来。 掌心处,渐渐有盈盈华光,像一泓琼浆,缓缓地映照着灵光斑斓,似一挂星河倒映。 ----------------- 树海之中。 谢姜又一次擎举起剑形玉符,轻轻瞧在剑脊处。 只是这一次,忽然间又剑鸣声恍若龙吟虎啸一般。 声声震颤里,那剑符陡然脱出谢姜的手掌,悬在两人身前,一道气浪遥遥指向某处。 “找到了!” 第38章 蟾宫生得翠玉火 灵丘山,葱郁树海,层叠雾霭。 临近灵丘山坊市的山林中,楚维阳端坐在一块高高的大石头上,年轻人盘膝而坐,借助着地势,已经能够隐约透过雾霭看见灵丘山坊市中的点点黯淡灯火。 许是本来就应对着甚么时辰,远远看去某几处院落里,似是火光盛了许多,仔细听着,似乎还能隐隐约约听到那凄切的嚎啕大哭的声音。 不再克制,不再隐忍。 微微叹了一口气,楚维阳只是自顾自地坐在那里,一手把握着瓷瓶,另一手举在瓶沿下边捧着,手腕一翻,就倒出一把沁着清香的灵药来。 然后往嘴里一扣,生是如嚼糖豆儿一样,不管不顾的吞咽下去。 如是一翻、一倒、一扣,楚维阳的动作机械且熟练,只眨巴眼的功夫,风力仍旧传递着那徐徐的哭声,楚维阳便已经吃尽了一整枚瓷瓶的百草破厄丹。 轻轻晃动着肩膀,楚维阳似乎是在感受着暖流在五脏脉轮的流转和在中脉的垂落,良久之后,年轻人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来,煞白的脸上,才稍稍见了些生气。 诚如马管事所言,倘若是有了近乎完全的准备,杀一炼气期巅峰修士并非不可能的事情。 可再如何说,到底都是得拼尽全力的事情。 那用在长剑上的毒物药泥到底如何珍贵就不去说了,只为了马管事掷出的那一剑,为了在动手前动摇闫见明的心神情绪,楚维阳不仅仅给自己连放了两大碗鲜血,更是忍着剧痛,从四肢百骸中炼出了一些淤积的煞炁。 至于最后那真正决出生死来的短短数息时间,则几乎耗尽了楚维阳沉疴病体的最后一点力气。 好在修行的是《五脏食气精诀》,这虚劲来得快,可只要吃食能够跟上,自然补得也甚是迅速。 原地里,楚维阳兀自晃了晃手里的空瓶,这才颇有些不满意的将瓷瓶收进了乾坤囊里。 “要早做准备,从《万灵元本君臣佐使要旨秘摘》和那两张丹方上多下功夫了,许是这阵子直拿百草破厄丹当顿饭吃,如今宝药入得丹鼎,元炁炼化仍旧如常,但从中炼化出来的药力却一天比一天少,如今大概只比得上最初时的泰半而已!” 楚维阳这般感慨着,而回应他的,则是马管事仍旧剧烈喘着的粗气。 到底不同于楚维阳,还能有《五脏食气精诀》来弥补,待得离开曾经与闫见明厮杀的地方之后,马管事似是心中泄去了那一口紧气,只不一会儿的功夫,整个人就开始累的厉害。 先是扒在箩筐边沿上都很是费劲,再紧接着喘起粗气来,最后看去时,额头上虚汗一层叠了一层,拿袖子擦都擦不干净。 这会儿,马管事依靠在箩筐外壁上,双手撑着巨石,贪婪的呼吸着树海中清澈的空气。 如是许久,马管事才喘匀了那一口气,脸色仍旧苍白,却不再流汗。 “不成了,真的不成了!只是一剑而已,只是精神气提振到一处的全力一剑而已……” “真真是不成了……” 很是感慨了这么一句,马管事这才偏头看向楚维阳这里。 “盘王宗法门,还有那丹道、毒道的事儿,我仍旧说不大上来。” “只是我想着,修行需得兼顾些来看,如今你化煞、祛煞、炼煞的法门也不止一种了,没必要在某一道的变化上太纠结、耗费心神……” “既然修得魔道法门,那么或许顺着魔修蛮霸心境才是正途哩!一路莽到炼气期巅峰去,甭管炼出来的是元炁还是药力,能教你叩开那道超凡脱俗的门扉,才是正道理!” “这会儿茫茫树海,偌大玉髓河南地,就是谁也挣不脱的局。” “如今能增长一分修为,许是临劫的时候就能多一分生机。” “至于旁的……不是该想这个的时候。” “倒是等再逃出生天去的时候,在路上,倒应该兼顾这方面,不拘是寻到全新的丹方,还是寻到别样的宝丹,都是好的。” “别的不晓得,据说百花楼的人修行这部功法的时候,人家都是一开始就备好十来种丹药,相互间杂着服用,说是这样配合着能生出异香来,也不同意那么快的消磨药力,等有甚么明显变化的时候,便一味丹药一味丹药的替换着……” 说到这里,马管事看向楚维阳的目光,愈显得促狭。 “你这人,知道的是盘王宗传人,不知道的……” 马管事欲言又止,自是自顾自笑着摇头。 楚维阳自然也明白马管事的言外之意,无非是说自己更像乾元剑宗编外弟子和百花楼名誉修士。 于是楚维阳笑着摆了摆手。 “老实说,我没有门户之见的。” “与人搏命的生死路上,许是这样博览众家之长,才能真切的寻到生门与活路。” 正说着,楚维阳又从腰间抽出一枚染血的乾坤囊。 手腕一翻,楚维阳颇为奢侈的取出了龙虎回元丹捏在手中。 另一手从乾坤囊里抽回,捏着一部干净整洁的道书。 道书的封面上,写着那么几个古篆大字—— 《丹霞老母言说噬心唤命咒要旨秘典》 楚维阳明白,这会儿想要自己性命的,远远不止是闫见明一个人这样简单。 他需要更多,各种层面的底蕴,他都需要更多! 而这从闫见明身上取来的乾坤囊,就像是久旱中的甘霖,是黄沙中的泉眼! 于是,楚维阳这样一手服送着丹药,一手翻着道书纸页。 不远处的坊市中,哭声渐歇,厚重的薄雾稀疏了些,隐约见得东方天际泛白。 正是大日初升的时候。 也正是这一瞬间,楚维阳刚刚要将指尖捏着的丹药送入口中,忽然,年轻人动作猛地一顿。 道书散在膝盖上,楚维阳那只手猛地摁在心口处,按在绛宫心室的上方。 许是《五脏食气精诀》的要旨本就是五脏脉轮,在一口心焰化作灶炉火,在擎架在五脏脉轮上的胃囊丹鼎。 许是《大日纯阳钓蟾功》的根髓本也在中丹田绛宫心室之中,在于以毒煞混炼心火。 这一刻,内周天中,有某种状若和谐的变化诞生着。 福至心灵一样,不知道哪里来的胆气,楚维阳反手从背后抽出长剑,那捏着丹药的手,直接摁着丹药,在剑脊上重重的一抹。 一仰头,一扣嘴。 仿佛是吞下一把辣椒,吞下一道焰火! 紧接着,楚维阳引龙虎相会,将宝药镇入丹鼎中,与此同时,舌顶上腭,心神入定,观想着《青龙钓蟾道图》。 只片刻之后,楚维阳惊喜的睁开双眸。 年轻人明亮的眼眸倒映着朝霞,那一瞬间,似是有一道翠玉色的火光一闪而过。 楚维阳就这样端坐在巨石上,沐浴在朝霞中,抚掌大笑。 “善——!大善——!” 第39章 法演天南镇剑罡(求追读!) 是日,天光大放。 摘雨楼前,淳于淮捻着兰花指,一手按在背后腰眼处,一手娇媚的抬在半空,指尖捏着一道符箓,这会儿正裹在明光里。 下一瞬,淳于淮将手一松,登时间那符箓无风悬起,焰光裹着符箓,绕着淳于淮一个兜转,随即跃入树海丛林之中,倏忽间便不见了踪影。 只是微微闭上双眸,淳于淮像是在自己感应着甚么。 紧接着,一道幽冷、孱弱却又凝实的古怪神念从淳于淮的眉心泥丸宫中显照身周。 隐约间,他的气息绽放开来,似乎在和甚么共鸣交织着。 下一瞬,一道轻柔的风徐徐吹拂过葱郁树海。 与此同时,树叶沙沙的响声回荡,四周的树海在风中轻轻地摇曳起来,可渐渐地,风止住了,树海的摇曳却不曾停歇,那沙沙的,让人昏昏欲睡的声音,反而一息胜过一息,愈演愈烈。 最后,当一切的气机交织共鸣于一处,当四下里的树海在随着淳于淮的手臂摇曳,当婆娑的树叶在随着淳于淮的呼吸声沙沙作响的时候。 一道剑符由远及近,化作一道灵光,就要朝着淳于淮直直劈落下来! 剑光的后面,是谢姜和靳观脚踏在摇曳的树冠上,只几个跃起,就似是从天边抵至了近前。 此时间,那剑符将落未落。 可原地里,淳于淮仍旧闭着双眼,似乎仍旧沉浸在那自然的和谐之中。 然后,电光石火间,一道墨绿华光自摘雨楼前冲霄而起! 那道墨绿华光几若是一道汪洋洪流,凶凶气焰席卷而来,几乎要将那道剑符淹没在其中。 与此同时,那四下里沙沙作响的声音,几乎攀升至巅峰! 轰隆隆哪里还似呼吸,那几乎是一道道连绵不休的雷霆轰鸣! 也就是在这样的声势里,淳于淮仍旧一只手背在身后,几步踏在空处,竟踩着那翠绿洪流,直立身在半悬空处,看也不看那与翠绿洪流僵持的剑符,反而傲然的以一种俯瞰的方式看向远道而来的两人。 “剑宗就来了你们这两个小儿辈的?早先在镇魔窟,姑奶奶和你们宗的丁酉年做过一场,他已是七炼丹胎,也败在了我的手下!” “如今只你们两个连丹胎路都没踏上去的……” “当然,姑奶奶也非全数力气都在这儿,可是……小娃娃,你们猜上一猜,我能否取了你们的性命!” 这一番话,淳于淮开口,那清丽的魂音直说给两人听,可淳于淮的目光,却隐约越过两人,眺望向河口的方向,似是再说给清海道人听一样。 话音落下时,远远地天际毫无动静,只有朝霞将一层又一层的云海晕染。 近处里,谢姜却变了脸色,捏起剑指,抬手一招,遂见那剑符嗡鸣着,冲出了翠玉洪流之中,剑气兜转间,悬在两人身前,将谢姜与靳观护住。 仿若是配合好的一样,几乎同时,淳于淮也猛的一顿脚,踏在翠绿洪流上。 霎时间,淳于淮悬空的身形巍然不动,那浩浩洪流旋即崩溃开来,化作无穷光雨,洒落到四下里的葱郁树海之中。 眼见得此,谢姜那里不知道,自己这一动,已经失却了先机,再想引动那剑符,已经来不得及了—— 无尽的灵光在这一刻从四面八方的葱郁树海之中显照,浩浩乎恍若无尽的翠绿汪洋! 那是木行元炁滚滚汇聚来! 而穿梭在这元炁汪洋之中的,是一枚又一枚裹在明光里的符箓,是符箓化作灰烬,以灵光显照成的一道又一道云篆! 这些云篆徜徉在灵光海洋之中,复又彼此间气息交织着。 远远地观瞧去,似是树叶细密的纹路,似是一座磅礴无匹的法坛。 而在法坛的中央,站定在“九层玉阶”之上的,则是负手而立的淳于淮。 天地自然的伟力开始朝着少年那略显单薄的身形凝聚而去。 只闪瞬间—— 炼气期,破境!筑基期,接连破境!筑基期巅峰! 似是仍旧不满足,只眨眼的功夫,萦绕在淳于淮身周的气息,便直接突破了筑基境界巅峰! 一层朦胧的明黄色虚光笼罩在了淳于淮的身形轮廓上。 少年的脑后,似乎又一层光晕环绕。 淳于淮自始至终负在身后的手高高扬起,直接将那一轮光晕摘下。 似虚似实的灵光在淳于淮的掌心凝聚,等少年手腕一抖,华光进去的时候,一柄纸扇被淳于淮握在手上! 扇骨非金非玉,纯白的扇面边沿以紫金蚕丝标着云篆雷纹,扇面上,则是一道道符箓首尾勾连着,化作一条条符箓锁链,或急或徐,或工整,或疏狂。 乍看去时,恍若是漫天的狂风暴雨劈头盖脸兜罩下来。 几乎只是一眼,就教人有着喘不过气来的窒息感觉。 轻轻地摇晃着手中的符扇,漫天的翠绿元炁似乎都在淳于淮的掌控之中了。 当然,如此烈烈威势不会没有代价。 淳于淮的嘴角处,已经有了一抹殷红的血迹,于此同时,少年的脸色也一点点煞白下去。 只是乍看去时,到底不似那要命的急症。 因是,淳于淮的神情愈发傲然。 “如何?却说取不取得了你们俩的性命?” “对了,听奶奶说那逃囚学去了剑宗的《四时剑》?” “到底还是微末了些,小道而已。” “听说你们俩都是亲传身份,学的都是截云一脉的白虎卧云剑罡?” “哈!若是我将你们擒下,将这白虎卧云剑罡也与你们传出去,怎么样?” “不是想要历劫补经么?烈火烹油之前,姑奶奶先给你把锅捅穿了!好也不好?” 清理的魂音回响在树海之中,分明是大日初升的清晨,一时间森森凉意,只如鬼蜮也似。 ----------------- 玉髓河口,清海道人背着手,眺望向灵丘山树海的方向。 他的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更仿佛是没听到淳于淮方才的那几句话。 可正此时,一道丹霞灵光从远方划过,坠落在清河道人身侧,化作一道符箓悬浮,透出丹霞老母的声音来。 “清海师兄,那妮子浑是不着三不着两,不晓得些灾劫的轻重,可妾身晓得,只需师兄你一句话,甭管是那妮子还是淮儿这孩子,我尽都拘了回去,镇压在道场里……” 不等丹霞老母继续说下去,清海道人笑着摆了摆手。 “不急,再看看……” ----------------- 摘雨楼前,谢姜变了脸色,随即一咬牙,正要往前去摘那剑符。 可电光石火间,靳观猛地一撞她。 “师姐,我来!” 第40章 灾劫需论规与矩(4k) 电光石火之间,靳观一步踏出,脸上带着几若是面对生死的凛然与某种难以言喻的绝望,抬手朝着两人面前的剑符伸出手去。 与此同时,是谢姜在踉跄中的痛呼和悲鸣。 “师弟!” 声声泣血! 这一刻,唯有谢姜最能理解靳观心中无尽的绝望与莫大的勇气。 不论这会儿眼前的淳于淮自称着“姑奶奶”,一身柔媚气到底是想要发甚么癫。 可他庭昌山修士驭诸符箓布下阵法祭坛,不顾及对自身肉体的损伤,强行拘来四方树海元炁,加持于自身修为气机之上,擢升境界,以势压人。 那么乾元剑宗身为玉髓河北边的圣地大教之一,两人皆是亲传弟子,没道理没有反制的手段! 最明显的手段,便在那一道剑符之上。 这非是寻常剑道玉符,靳观第一眼看到时,便已经瞧的真切! 这是截云峰一脉长老,金丹大修士,清泉道人的本命法宝! 道成大修士,浑浑然全数性命,既在丹中,又在器上! 这一枚甚至寻常时瞧不见灵光兜转的剑符,唯有谢姜与靳观明白,其中蕴藏着多么可怕的力量。 而必要时候,作为同样修行着截云峰法统,修行着白虎卧云剑罡的谢姜和靳观,几乎无需甚么提前准备,就可以用自身修行根基,短暂的承接起大修士本命法宝,接引大修士道果神华铺在修行前路,短时间内擢升境界,搏生死一战! 能得以接触金丹大修士的本命法宝,端的是无上机缘! 而能得道果神华的洞照与洗炼,更是修士莫大的造化! 可是这天底下从没有十成十的好事情。 这样的浑厚机缘,纵然能够教修士在九炼丹胎之前几乎道途通衢,瞧不见半点儿的瓶颈,可是丹田九炼之后,炁走丹阳,凝练金丹的过程,却几乎会成为修士的天堑! 盖因为一脉法统万古传续,却从没有过一般无二的相同道果诞生! 盖因为在走到这一步之前,已然有大修士的神华已经洞照过这段路,属于另一个人的气机与道果已经烙印下无法磨灭的痕迹! 路已经走过,如何再走? 道已经成就,谈何道果? 因是,这一步天堑,几乎要教人桎梏住,无法再有寸进! 他们都聊错了,以为出手要面对的是一个炼气期的淳于淮,以及一位更为不堪的镇魔窟逃囚。 可如今后者还未见到,只前者就生了如此变故,电光石火之间,想要活命,想要逆转形势,非得要有人付出这样的代价。 如今看,这一道命数,似乎要落在靳观的身上了。 眼见得,这一步踏出,恍若是剑出无悔。 靳观伸出的指尖离着那枚悬浮的剑道玉符几乎只在毫厘之间了。 倏忽间。 一道无声的叹息响在树海春时柔和的风中。 与此同时,一道朦胧的光晕从剑符之中散开,在看去时,那毫厘间的距离,就几乎成了咫尺天涯。 靳观的身形凝固在了半悬空中,仔细看去时,这一息间,恍若是天地皆寂,连树海的摇曳也停滞在了这一息中。 光阴倒卷,岁月定格。 唯有那剑符之中,随着光晕的迸发,明光愈演愈烈,再看去时,一道浩瀚的剑气席卷,成了茫茫树海之中唯一的存在! 下一瞬,靳观倒退着一个踉跄,被谢姜赶忙紧紧地搀扶住了胳膊。 两人的面前,无量神华散而复聚,于剑符洞照之下,凝聚成沧桑童子的身形。 那身形朦胧模糊,似实然虚,随风摇曳之中,仿佛下一瞬间,一阵风席卷而过,便要支离破碎开来。 可不论如何,清泉道人身形上那属于金丹大修士的蓬勃气息,却是真实不虚的,却是凌厉而如疾风骤雨的! 身形显照之后,清泉道人兀自又叹了一口气。 他看向河口的方向,又看了眼身后的谢姜和靳观。 “都是顶好的孩子,大师兄,不该如此的……” 话说着,清泉道人袖袍一甩,一袖剑光化作清风,裹着两人直往玉髓河畔坠去。 与此同时,清泉道人折身看向凌空而立的淳于淮。 “你我两家都坏了规矩,谁也不说谁了,刚刚的事情,刚刚你说的话,贫道权当是没有看到没有听到,只是……属于吾截云一脉的灵物,贫道要取走!” 话音落下时,清泉道人正要一步踏出,抬起手捏着剑符,裹着剑气洪流,就要朝淳于淮那里探去。 淳于淮似乎是绝望地立身在原地,就打算这么束手就擒,可他一双眼眸越过清泉道人,却看向他的身后,看向河口的方向,看向庭昌山的方向。 人心力算尽之后,便须得看一眼天意。 否则,金丹大修士的面前,抵抗与不抵抗,已经没了甚么分别。 似是想到了淳于淮所想,清泉道人这一步这一手,似都施展的极慢,似本就在等待着远天的某种结果。 几乎心念到了的时候,变化也生发在了远天。 那红彤彤的朝霞随着浩浩云海的不断翻滚,一时间色泽愈显明黄,几乎不知道甚么时候,等再看去的时候,那翻卷的云海之中,尽是丹霞神光! 一道云似是一枚符篆,漫天云海似是九叠云霄搭成的法坛! 同一时间,丹霞老母的声音从符箓云海之中垂落。 似是风云动荡,似是天意垂落。 “有甚么话不能好好说么,再有天大的道理,什么时候起一宗长老都能随便对着个小娃娃出手了?” “东山淳于家的血脉,本座亲自传下的法统……” “倒要问问你们这群剑疯子,当真眼里没有旁的人了?” 回应丹霞老母这句话的,是清海道人苍老的声音。 也不知何时,似乎就是在丹霞老母话音落下来的瞬间,陡然间,天边的云海前,忽然有一道划痕一般的晴朗空白,横贯东西,将云海割裂开来。 这道划痕的北边,是晕染的丹霞神光,这道划痕的南边,是自然的天象。 划痕的中央,不知何时,是清海道人甩着拂尘,用冰冷的目光看向北天。 “之前剑宗想要讲道理的时候,你们家耍横蛮不讲理!这会儿你们想要讲起道理来了,也需得问一句我们愿不愿意搭理!” “丹霞妹子,补经不成,我就没多少年的寿数了,这会儿明着问你,我不想讲道理了,你待如何?” “我清海老道的眼里,就是没有旁的人了,你又待如何?” “当年你我都是从尸山血海里杀出一番道果来的人,如今老道还有心气儿与你在这儿论生死斗过一场!” “可是丹霞,你这些年里尽都是些鬼蜮里的腌臜算计……老虔婆!昔年的杀伐手段,你还剩下几成?” 浩浩层云里,是几若沸腾的丹霞神光,可任由云海翻滚,那一道划痕便似是永远都无法越过去的天堑! 可也就在此时,清海道人冷峻的面皮忽然间猛地一抖。 拂尘一甩,老道不顾眼前喧嚣的云海,猛然间折身,回望向灵丘山的方向。 不知何时,清泉道人已经收回了踏出的那一步,他探出的手更是竖在胸前,捏成剑指,指尖捏着玉符,浩浩剑气几若龙吟凤啸,磅礴气势却又引而不发。 在他的身后,不知何时,却是一个面容苍老更甚清海道人的耄耋老叟静立,他满是皱褶的沧桑面容上,尽是风霜雪雨的麻木痕迹。。 老叟的手边,是一面绣着百样舆图的黑幡,幡旗最顶端,挑着两个人,正是陷入昏迷的谢姜与靳观。 这会儿,老叟麻木的眼神冷漠的盯着清泉道人,又越过童子虚幻的身形,看向他身后的淳于淮。 数息之后,老叟忽地冷冷一笑。 “你们这群人真有意思,把自家法统吹嘘的何等厉害,又是历劫补经又是脱胎换骨的,不过是一个飘在天上下不来,一个栽进坑里上不去……” “如今露出馅了罢!” “耶耶是没看到甚么历劫补经,也没看到脱胎换骨,只看到一群人道貌岸然,说着甚么小儿辈代劳的屁话,结果事情还没见怎么着,就急不可待撸起袖子要下场。” “早有今天这么一遭,你们自个儿在北边先把狗脑子打出来,谁活下来听谁的不就行了?” “又想做百花楼的生意,还想得玄门正宗的名声……” “真当自己是天爷亲生的了?” “当然,这是你们自家的事儿,耶耶我懒得管也管不着,可是清泉我儿,以玉髓河为界划分南北,是当年所有金丹大修士盟过誓的共识,是南北诸修都愿意认可的铁律!” “你如今证道宝器就在眼前,更是降落心神显照身形,你是真真不把耶耶放在眼里,想要寻死直说,耶耶给你来个痛快的!” 话音落下时,眼见得清泉道人开口欲要分辨些甚么。 谁知那老叟似是怒极,直接将手中黑幡一顿,无形无相之间,似有层层灵光刷落,一阵摇曳之间,清泉道人显照的身形愈发朦胧模糊,任由他不断的开合着嘴巴,却生是说不出半个字来。 端看清泉道人愈显苍白的脸色,似是心神中已然受伤,在老叟手中吃了暗亏。 可清泉道人不中用了,清海道人仍旧立身在天边呢。 又抖了抖面皮,清海道人到底还是开了口。 “宗道兄……” 话还没说完,眼见得老叟又扬起黑幡来要再度朝着剑符刷落,清海道人赶忙住了嘴。 便见老叟浑浊的眼眸鹰隼似的扫过天边,最后落到不远处那条玉髓河上。 “清海小子,是你们两家先不守规矩的,就莫要怪耶耶不给你们分毫脸面!” “打一开始,你们的人就不该毁了耶耶好不容易载下来的这片树,临了还在耶耶门口泼了三碗血!” “惹出了耶耶心中的躁意,就由你们两家来受着罢!” “丹霞,你也莫要想开口,清海这小儿整日说着寿终的话,可如今他要拼命,却正是想继续活下去!” “可耶耶不一样,论算起寿数来,去年冬就该死了,如今拖着一口气,临死前总要往北边去走一遭,今日就且看你们几个谁嘴最贱,耶耶就准备死在哪家山头上了……” “都想清楚了!这会儿张嘴,就是在给自家宗门招灾!” “至于眼前这桩事儿……” “嘿!耶耶也教你们不痛快一下。” “不是要历劫补经,不是要小儿辈成事儿么,那就全凭他们能耐好了!” 话音落下时,老叟杵着幡旗,又往身侧空处一顿。 登时间,清泉道人的身形恍若梦幻泡影一般破碎开来,冥冥中的碎裂声响起,再看去时,那剑形玉符上,一道裂纹崩开小半缺口,贯穿着泰半的龍纹与凤篆。 紧接着,远天之际清海道人一招手,那剑符兜转着灵光,散着哀鸣声,破空而去。 老叟也没有去拦,任由那剑符遁走,回过头来,将黑幡一甩,随即一阵风卷过,裹着昏迷的谢姜与靳观落在了泥泞的地面上。 做罢这些,老叟手中幡旗漫不经心的微微一晃,淳于淮布满周围树海的符箓阵法,登时间若冰雪消融,化作虚无。 原地里,淳于淮煞白着脸色,任由原本鼓胀的气息像破败的风箱一样散了个干干净净。 等最后淳于淮手中的符扇化作流光散去的时候,少年身形猛地一个踉跄,于半悬空中再难立住身,打着旋直直摔在了摘雨楼前的地面上。 老叟复又咧嘴一笑。 “女娃娃为自己拼活路的性子,耶耶蛮喜欢,若是在你家丹霞奶奶那里真个活不下去了,可以投身回河南地魔门散修之中嘛,想你们山主当年所作所为,也算是有始有终了。” “只是娃娃,若是再敢毁耶耶的树,当心取了你的真灵来点灯!” 说罢,老叟一抬手,黑幡化作一道乌光没入眉心之中,随即老叟步履蹒跚的踏空而行。 “行啦!不是得历劫补经么?好好历劫,好好补经罢!” “也教耶耶瞧个新鲜,看个痛快!” “再有那不识相的……” “嘿——!” 话音落下时,原地里,早已经不见了老叟的身形。 远天之际,丹霞神光似是凝固在云海之中。 清海道人怔怔的立身在哪里,一手捧着拂尘,一手捧着裂玉,那道自己划下的云海裂痕,似乎成了教他无法再寸进的牢笼! ----------------- 灵丘山坊市前,巨石上。 好半晌,楚维阳没有能喘匀气。 金丹大修士的真形,他自然是瞧不见半点分毫的,可是那一阵又一阵冲霄而起的凌厉气息,却是真实不虚的。 “管事,咱好好说一说。” “你到底是个甚么身份?” “庭昌山里逃婚出来的赘婿?还是剑宗哪个长老私生的亲子?” “我只是小门小户的逃囚而已,从镇魔窟出来就多拿了一把剑……” “这是甚么样的阵仗……” 第41章 花到开时不算春(5k) 一番话,楚维阳是嘬着牙花子问的。 而面对这样的话,马管事依靠在箩筐边上,咧了咧嘴,起先时像是欲破口大骂,紧接着一笑,最后扯动着嘴角,一张脸复杂而且狰狞。 “你问我,我又去问谁?” 这般说着,马管事偏头看向灵丘山丛林的深处。 葱郁树海之中传来的那些峥嵘气机,在短暂的显照四方之后,便恍若九天雷霆一般,随着明光与烈焰,随着狂风骤雨,倏忽间隐逸而去。 许是凌厉过甚,这会儿,竟然连四下里呼啸着连绵不止的树海春风都陡然消弭了。 诡异的,教人甚是不安的寂静。 一时间,马管事又变了脸色,且是惶恐,且是惊惧。 “走罢!这会儿真个是乱起来了!若果真是大修士当面,在磅礴的伟力面前,甚么样的阴谋算计,甚么样的挣扎与不甘,都是没有的…… 赶紧走,赶紧逃! 或许……还能有那么一线生机,教你我逃出生天去……” 话说到此处,马管事的声音已经微微地颤抖起来。 昔日在镇魔窟中修为无法寸进的时候,他没有这样过。 一朝山崩,被巨石碾碎大半个身子的时候,他没有这样过。 与楚维阳一路而行,无知生死,甚是茫然的时候,他没有这样过。 可此刻,那传说中的金丹大修士还未现身,马管事便已经真真的绝望起来。 原地里,楚维阳也同样意识到了某种严峻与紧迫。 他本应该立刻起身,他本应该马上反应过来的! 可是那闪瞬间,楚维阳像是被人打蒙了一样,只怔怔的坐在原地里怅然失神。 “逃出生天……到底逃到哪里,才算是生天?” 没有人能够回应楚维阳。 一旁马管事已经支撑着身子,狼狈的爬进了箩筐里。 将手中的道书收起,楚维阳伸出双手轻轻地拍打着自己的脸颊,终于在下一瞬,他像是重新振作起来一样,不再言说些甚么,曾经在镇魔窟中的缄默与麻木像是在闪瞬间回归到了他的身上。 楚维阳跃下巨石,然后背起箩筐,一手提着剑,半低下头,微微弯着腰,就这样看了看大日初升的方向,然后朝着东南方奔行而去。 只是无端的,当脚踩在泥泞的地面上的时候,楚维阳还是兀自叹了一口气。 从镇魔窟到灵丘山,从莽莽群山到浩浩树海,他似乎走出了很远的路,又似乎始终在某种牢笼里打转。 等偶然间低头看看脚下,才发现只是在原地踏步。 某种悲怆在闪瞬间击中了楚维阳的内心,像是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攥住了楚维阳从始至终萦绕的痛苦与饥饿,然后要从中榨取出愤怒来。 几乎下意识地,楚维阳紧紧地攥住了手中的长剑。 他仿若有无边的狂意要随着怒火迸发! 而正当这股意蕴累积到巅峰的时候,忽然间,楚维阳的脚步一顿。 身后处,是浩浩葱郁树海。 远远地,稀疏的丛林更外面,是西南旷野的无垠草原。 而在这之间,一棵树的旁边,一个少年一手捧着面罗盘,一手撑在树干上,正脸色苍白的喘着粗气。 道左相逢,那人看了眼楚维阳,又低头看了眼手中的罗盘。 “我师弟……” 正嘀咕着,少年眉心处有灵光兜转,随即他像是明白了甚么一样,有些意外的抬头看向楚维阳。 “你是那镇魔窟中的逃囚?如今看,我师弟的性命也折在了你的手里……哈!杀我庭昌山门人,如今也合该应上命数,小子,将灵物交出来罢,我与你留一具全尸!” 淳于淮! 话只听了半句的时候,楚维阳便已经反映了过来,只是眼前的少年说不出的古怪,举手投足间似是个兔儿爷,声音清丽,满是女人味,偏生该唤一声师叔,说起闫见明来,却又喊着师弟…… 正思忖着,等淳于淮的话音落下,楚维阳却懵了。 几乎下意识地,楚维阳回应道。 “灵物?甚么灵物?” 四周稀疏的丛林在这一瞬间彻底的寂静了下来。 楚维阳与淳于淮四目相对。 他们齐齐沉默着,而在这沉默之中,他们像是说尽了千言万语。 片刻后,淳于淮的脸上浮现出了极度复杂的表情,甚至可以教人从中观瞧出近乎所有的情绪来。 少年艰难的咧了咧嘴,他尤有不甘的开口问道。 “你在诓骗我?” 原地里,楚维阳笑的更是艰难。 “你们……就是为了这个,你淳于淮就是为的这个来的灵丘山? 就是为的这个,你们要取我性命?然后才引出了后边这一摊子事儿? 灵物?我浑身上下只这百斤肉,你且仔细看一看,哪一块骨头——像是——灵物!” 话说到最后,楚维阳几乎怒极,一字一句全然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直至此刻,他仍不明白甚么是灵物。 只是他觉得一切荒唐。 当年困在镇魔窟中,还有正邪不两立的说法,如今这种种境遇,竟然是因为一个没听过没见过的物件…… 握着剑柄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显得煞白,无边的愤懑怒火几乎要淹没楚维阳的神智。 淳于淮也铁青着一张脸,他似乎是将甚么都想明白了,可似乎也正因此,他同样有着愤怒的意蕴酝酿。 “哼!宰了你,哪一块骨头是灵物,姑奶奶亲自找!” 话音落下时,淳于淮双手一翻,那罗盘就不见了踪影,只见袖袍飞舞,霎时间两道符箓掷出,裹着明黄色焰火,恰似两道火龙纷飞! 然而在这一瞬之前,楚维阳早已经几步迈出,等焰火缭绕起来的时候,迎接符箓火龙的,则是两道争鸣的剑光! 两剑! 楚维阳一马当先,长剑裹着腥风,藏锋于鞘的清明一剑,宣泄着楚维阳化作雷与火的无边愤怒! 而随着楚维阳的身形奔袭至了淳于淮近前,身后的箩筐之中,马管事一手撑着楚维阳的肩头,一手持着短剑,半个身子直直跃在半空,身形既是剑势,不同于楚维阳喧嚣暴虐的气势,马管事一剑刺出,剑气几乎只束在剑锋一线,再看去时又若有若无,恍若是一片云藏进海中,一朵浪洒入天上。 眼见得两剑一上一下,一前一后的袭杀而至,淳于淮的脸上遂又露出了柔媚的笑容。 “呵,春时剑……” 轻蔑的声音之后,淳于淮似乎又有了几分慎重。 “掌剑合击,天海同色,你是剑宗承乾一脉谁的高徒?算了……无所谓了!” 话音落下时,淳于淮双手如同闪电一般探出,直直伸向前方,偏偏又在电光石火之间,双手各自捏起不同法印,眼花缭乱之间,再看清的时候,淳于淮双手似是抓住了两道火龙的尾巴。 下一瞬,两道火龙似是化作了两条长鞭! 待得淳于淮的手腕一抖,霎时间,呼哨着嗡鸣声,两条火龙化作了满天的火雨,就要劈头盖脸的朝着两人砸落! 再仔细看去时,那点点焰火,并非是寻常的火焰!内里绽放着明光的,分明是一枚又一枚的符箓! 这清明剑意与惊蛰剑意相互配合用处的一剑,在这漫天的符箓火雨之中,其势已衰,其力已老。 人家已经生出这般变化来。 不得已,楚维阳一步回撤,手腕一转,化出立春剑意,再转雨水剑意。 以取其意象之生克,又取春雨之连绵,于气势上不相上下,这才把长剑舞得密不透风,于数息间,将一道又一道焰火符箓斩落在剑锋下。 只是攻守之势逆转,淳于淮又岂会再给楚维阳喘息的机会! 一手鼓动着袖袍,不断地翻着腕花,接连掷出的,是如同暴雨磅礴的符箓! 而淳于淮的另一只手,则捏起一枚雕着云纹的玉球,仔细看去时,那玉球却是一层层相互嵌套的玉玲珑,伴随着一层层玉玲珑的旋转,篆刻在其上的云纹拼接成全然不同的符箓模样。 不时间,随着淳于淮手腕一甩,那玉球显照着各式各样的符箓灵光,恍若闪电也似,直直砸向那悬在半空的马管事。 到底是淳于淮口中言称的掌剑合击。 马管事这一出手,泰半功力在剑上,余下功力尽都在那一掌上! 或是挑飞玉球,或是借势一掌击在玉玲珑上,顺势调整着自己的身形。 只是那玉玲珑一经落下,似是有股巧劲一般,乖乖巧巧的坠在淳于淮的掌心里,内里的层层玲珑打着旋,发出好听的呼哨声,复又被淳于淮掷出。 短短数息间,却难说是马管事若鹰隼一般罩在那半悬空处;还是淳于淮用心险恶,非得不让马管事这一口气回还! 分明设伏、几剑干脆利落的斩杀炼气期巅峰的闫见明就在昨日,可如今只是面对炼气期后期的淳于淮,楚维阳便顿觉自己像是在面对狂风暴雨一样喘不过气来。 那迅疾的攻势,几乎要教人窒息! 偏生经过马管事指点的楚维阳心中也明白,初时境界里,剑修向来是闪瞬间分生死高下的角色,至多不过是两三剑而已,倘若真与人缠斗了起来,也不过是深陷泥泞,一息不如一息。 如今的情形,似乎正印证着这句。 苦也!苦也! 只恨剑锋不利! 只恨春时剑不是杀人剑! 正此时,忽地,马管事喑哑的嘶吼声音从半悬空中垂落! “不对,他不对劲!用紫蟾法!用紫蟾法!” 许是见马管事吼声凄厉,早先耗去了许多心神气血的淳于淮,终是分了心神,慢了半拍。 也正是这半拍——! 原地里,楚维阳不作他想,一手剑锋仍旧舞得密不透风,另一手从腰间乾坤囊一探一手,楚维阳一掌指缝里就夹着四枚瓷瓶,用着法力一裹,直直砸在淳于淮面前的地上! 轰——!轰——!轰——!轰——! 瓶中装着的,是一撮干松之后,散成粉末的药泥,楚维阳经过灵丘山坊市之后,又各自在瓷瓶里封了一道小五雷霹雳符箓。 这符箓只重在声势,伤人怕是难,可炸裂瓷瓶,引得烟尘四散却是简单! 这便是紫蟾法! 本是楚维阳和马管事商议着,打算用在闫见明身上的后手,谁知却应在了这里。 霎时间,烟气蒸腾四起! 瞧见了烟尘时,那紫蟾丹炉里的药泥,早已经将毒炁渗入进了心神之中。 哪怕早有着准备,楚维阳挥舞着剑的手仍旧是一个恍惚,漏过了数道符箓,险之又险的裹着焰火,从楚维阳的身侧划过。 像是重回了地宫前的经历一般,只是没等楚维阳再愣怔,手腕处玉蛇探出,往年轻人虎口一咬,登时间教楚维阳回过了神来。 这一眼抬头看去,余光里便是马管事在半悬空中掷出短剑,复又被那玉玲珑砸中,半个身子打着旋跌落,半空里又撞在了树上,一经偏折,跌落向更远的地方了。 烟尘里,淳于淮整个人动也不动的站着,任由腹部被短剑贯穿。 只是一点点灵光,像是洪流倾泻而去一般,从淳于淮的眉心处止也止不住的散逸出来,在少年的上空凝聚成了一道虚幻朦胧的女子身影。 那道魂影也悬着,似是受到毒炁侵蚀,怔怔的,动也不动了。 楚维阳复又一步踏出! 是春时剑! 亦是杀人剑! 此剑出时,春意皆尽! 痛苦、饥饿、愤怒! 在这一刻,在楚维阳从那种窒息感中挣扎出来的瞬间,都化作了漫天如狂风暴雨的纯粹杀念! 养身?养身何用! 谷雨!谷雨! 伴随着楚维阳的手腕抖动—— 砰——! 金石摩擦的声音接连不断的响起! 随着一剑挥出,楚维阳磅礴的法力尽数关注在这柄长剑中,登时间,剑身碎裂开来,三十六道锐利的锋芒,蕴藏着春尽时狂风暴雨的杀念,尽数笼罩着淳于淮通身的命门! 举头西北浮云,倚天万里须长剑。人言此地,夜深长见,斗牛光焰。我觉山高,潭空水冷,月明星淡。待燃犀下看,凭栏却怕,风雷怒,鱼龙惨。 峡束苍江对起,过危楼,欲飞还敛。元龙老矣!不妨高卧,冰壶凉簟。千古兴亡,百年悲笑,一时登览。问何人又卸,片帆沙岸,系斜阳缆? 霎时间,楚维阳手中力劲一松,空荡荡的剑柄垂落在地面上。 只眼见得淳于淮的大好头颅随着嫣红的鲜血一同飞起! 楚维阳的脸上带着些茫然,有些脱力般,踉跄的踏在血泥地中,朝着不远处马管事跌落的地方走去。 郁郁草丛里,马管事仰面朝天,大半个胸膛坍塌了下去,口中不断的溢出着鲜血。 他似是想要咧嘴大笑,可刚笑起来,又因着剧烈的痛苦,整个人嘴角不断的抽动着。 眼见得楚维阳走到了近前,马管事这才艰难的笑了起来。 “人死了?” 楚维阳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于是马管事笑容更甚了些。 “我解脱了,我终于解脱了! 有时候看着你,我总是恨,恨不得你如我一般凄惨才好。 可有时候看着你,我又觉得,哪怕是我死了,但是一想到,我把剑法传给了你,我的剑道传承在你的身上,就像是我还活着一样…… 你需得好好活着,从盘王宗到镇魔窟,再到我,你的身上挂着许多死去人的恨意。 你需得好好活着! 去西南,去镇海道城!有成就之前,不要试着回来!不要试着回头! 另外,毒要慎用,要旨在于内炼煞炁,不在取巧杀人,不要让这二人的性命,反而害了你……” 说着,几口乌血吐出来,马管事几乎说不出话来了。 “我的时辰到了…… 你那天在地宫里,曾念了半句小诗,我很喜欢,再念与我听一听罢……” 原地里,楚维阳平静的点了点头,紧接着,喑哑的声音几乎是从另一方天地含混的传递而来一样。 “沧海茫茫粒米身,摩夷何处问前因。 梦从醒后方知幻,花到开时不算春。 看破浮云怜世味,生来瘦骨见天真。 漫随摇曳东风里,一任垂杨冷笑人。” 闻言,马管事只是点着头,他的眼神愈发的麻木空洞。 “好,好极了,当真好极了……” 轻声感慨着,忽然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马管事猛地伸手,攥住了楚维阳的手腕,他空洞的眼神竟然在这一刻迸发出前所未有的神采来! “当年——” 马管事的话音戛然而止。 原地里,楚维阳抽出手,然后帮马管事合上了双眼。 他就这样定定的看着马管事,像是要将这张脸深深地烙印在心神中一样。 下一瞬,楚维阳猛地站起身来,回头看去。 似是被剑气惊动,那悬在半空的女子魂影忽地清醒过来,她一手招在淳于淮的尸身上,随即,一道灵光兜转,恍若是一泓清泉、恍若是一挂星河的斑斓灵絮,若虚若实一般的显化悬浮起来,朝着那女子魂影处落去。 另一边,灵光裹着楚维阳长剑崩碎成的三十六枚碎片,兜转着悬起,便要一点点拼接在一处。 与此同时,淳于淮的乾坤囊被神念裹着打开,一枚枚方正的炼金飞出,随即被一道道焰火裹着,炼金石为泥水,就要往那三十六枚碎片过去。 正此时,楚维阳手腕一翻,一枚瓷瓶又被他捏在了手中。 “这位……姑娘。 剑,是我佩的。 人,是我杀的。 你,不告而取! 况且,早先时撵着我们一路猪突狼奔,今日里又害了我的手足亲朋! 姑娘,我可是有太多太多的账,太多太多的话,要与你说清楚,问清楚了!” 说着,不顾那女子魂影面容大变,楚维阳就这样掂着手中的瓷瓶,一步步往前走去。 “你不想说也没有关系,我的这位朋友曾经教给我许多的法门可以用于讯问,不着急的话,咱们大可以慢慢来……” 第42章 宝剑锋从磨砺出(4k) 越过楚维阳越走越近的身影,那女子的魂影最先看向去的,是楚维阳的身后,是那具仰倒在草丛中的马管事的残躯。 剑宗门人,掌剑合击,天海同色,承乾法脉。 哈……手足亲朋? 一位镇魔窟逃囚的朋友? 手中动作顿住的第一瞬间,想到这里,那女子的魂影挑了挑眉头,几乎要讥诮的笑起来。 而原地里,楚维阳沉郁的目光从半悬空中的这一应事物里仔仔细细的扫过,那三十六枚悬浮而起的长剑碎片,那一团团炼金融化后的浆泥,那一泓恍若星河倒映的清泉。 尤其是那一泓清泉,没来由的,楚维阳竟然从其上感应到了些许微末的气机牵连,再仔细感应着一番,楚维阳遂明白过来,那是有曾经自己凝炼过的煞浆,被人以独特的法门,浇灌与滋养过这一泓清泉。 唔,原来这灵物,真真是与自己有缘分在的…… 想明白了这一层,楚维阳这才走到了近前,仔仔细细的观瞧着那女子的魂影。 哪怕虚幻的身形仍旧朦胧模糊,可凑得近了,女子的那张脸遂也教楚维阳看的仔细。 老实说,很是有意蕴的一个女人,不同于浮于表面的艳美,那种独特的意蕴让她整个人展露着独一无二的风姿,像是烈烈寒风中最凄清的那道霜,像是万仞山头最陡峭的那块石,像是浩瀚星海里最微茫的那颗星。 然而美中不足的是……嘴唇极薄,却又是嫣红颜色;眉似柳叶,偏生耸聚在中央。 尤其是这一四目相对,眼见得那几乎是讥诮的笑容,这女子的魂影愈发给人一种刻薄的感觉。 可偏偏又正是这种刻薄的风情,哪怕只是朦胧的魂影,这女子却给了楚维阳一种强烈的——仍旧鲜活的存在感。 对视着,沉默着。 该说的话已经说尽,楚维阳在等一个回应,在等一个答案。 而看着楚维阳那空洞而沉郁的眼眸,无端的,那女子讥诮的笑容缓缓地收敛了起来,她似乎本有一番讥讽的话要说,却尽都吞咽了下去。 “练剑法的人,不需要优柔寡断,你方才杀得了他,却未曾杀得我,是,那瓶中毒炁诡谲的厉害,能震慑魂魄真灵,可这又如何呢,能决死否? 躺在地上的这个人,想来你该知道他的身份,我是他的大姑姑,是闫见明的大师姐,说起来错非我那一日闯山,你未必有今日死里求活的机缘! 与你说这些,是想要告诉你,我本非是这样的境遇,如今只落得了一点魂魄真灵,旁的便再难顾虑周全,唯有一个念头,就是继续活下去,不论是甚么法子,人总是要继续活下去的! 可若是绝了我的活路…… 我本是凝炼丹胎的境界,虽说只剩了残魂,早先时还折损了本源,如今更受了毒,昔日里一身的本事还能用出来多少,便连我自己都说不好,只是若真的到了那个份上,我有心搏命一试,你又愿意冒这个险么?” 原地里,楚维阳静静地听着,起先时随着女子的话,一句一点头,可是等她话音落下时,楚维阳却猛地摇了摇头。 “嗯……淳于姑娘,你这话,讲理,又蛮不讲理!是了,贫道才疏学浅,没那拘魂拿魄的手段,可若是我所学不差的话,咱们只需这么僵持在这儿,许是一时半刻,许是小半时辰,你除非化成阴灵,否则日头一毒,就只有魂飞魄散一条路可走。 且有这毒炁在,拼死搏命的话,说一说吓唬吓唬人就得了,你甚至不会有出手的机会!那到时候,这些,这些,还有这些,就尽都是贫道的……不对,是尽都物归原主,还回贫道手中!” 见楚维阳另一只手抬起,从漫空中这一应事物上虚虚扫过,那女子的脸色愈发难看起来,她数度想要说些甚么,可嘴巴张了又张,最后只得归于沉默,死寂一样的沉默。 而与此同时法,反而是楚维阳半低下头,摩挲着瓷瓶上的塞子,喑哑的声音悠悠的响起,像是鬼蜮里传出来的蛊惑人心的魔音。 “当然了,我也不是真的想要把姑娘你往绝路上逼,舍去了你,这断剑就是一枚枚破铁片,这炼金就是硬的不能再硬的臭石头,这灵物……便也仍是不晓得名堂的东西。 但我看,姑娘似乎是一个有想法、有办法的人,你准备拿这些做得一番事情,我没旁的心意,只是想在边上帮一帮你。 你看,你拿着我的东西自用,我还愿意在边上帮你! 话又说回来了,你杀了我的手足亲朋,这亡命路上漫长且孤寂,需得再赔我一个说话的人,这样想,真是再讲理不过了!” 还是长久的沉默。 只是楚维阳用手指捏着那瓷瓶口的塞子,不断的左右拧动,发出木塞与瓷瓶口剧烈摩擦的刺耳声音。 “姑娘,这可是你自己刚刚说的……不论是甚么法子,人总是要继续活下去的,你骗我没有关系,可不能自己骗自己……” 仍旧是长久的沉默。 楚维阳这里抬起手来,只拿两根手指夹着瓷瓶的脖颈。 “我明白,姑娘家的,面皮总是要比别人薄上许多,那么我来开这个话头儿——淳于姑娘,你看看,我掌握着《清微雷云篆箓书》还有《九元祈灵赤文诸符通旨》,若是要重新炼这么一柄灵韵充足的法剑,该用哪一部符箓来篆刻禁制?” 说到这里,楚维阳才又微微一抬头。 “姑娘?” 原地里,沉默了好半晌,那女子的虚影到底还是讥诮的笑了起来。 “今儿个可算是瞧见了,原来你们魔道修士,都是这样给人讲道理的!” 回应女人魂影的,是楚维阳颇洒脱的一笑。 “可莫要污我名声,我如今是剑宗半个弟子,往后……或许还是庭昌山的半个弟子! 相信我罢,姑娘,这会是一个好的开始。” ----------------- 北方,庭昌山,道宫密室中。 宽敞的密室里,四壁尽是香烛缭绕,烟尘滚滚恍若是层叠雾霭,隐约看去,正北面的墙壁上,高高悬着玉髓河南北的千里堪舆图,宝图下,长长地条几上面,是一面满是丹浆酒液的银盆。 盆前,浩渺神光里,显照着的,是丹霞老母的法身。 而密室的正中央,一面冰棺镇在那里,透过晶莹的灵光看去,内里横躺着的,是一个满有意蕴的女子,薄薄的血色嘴唇,柳叶一样耸起的双眉,又平添了三分刻薄。 这会儿,丹霞老母站在那面银盆前,干瘪的恍如枯枝的手指轻轻晃动在丹浆酒液的上方。 不知是法力高深,还是有风吹拂而来,丹浆酒液的表面,荡起了层层的涟漪,乍看去时,像是玉髓河北面那连绵群山交叠成的细密皱褶,像是山山水水促成的自然和谐,像是高墙上悬挂的堪舆风水。 而丹霞老母枯败干瘪的手指轻轻地在丹浆酒液的上空摩挲着,便有一点点灵光恍如光雨一样,乘着清风,洒落进丹浆酒液里。 乍看去时,恰恰似江山雨落,无尽唏嘘。 与此同时,丹霞老母的口中,同样有含混的道音回响。 “九层灵台上,八宝紫府中。” “化千劫而驻庭昌,掌万法而号丹霞。” “过鹊桥而挥洒甘霖,越昆仑而降服龙虎。” “垂幽渡厄,擎日祛灾。” “因是本尊,呼魂唤魄。” “至高至上,至渺至远。” “庭昌山道宫演灵丹霞元君老母。” “至高至上,至渺至远。” “庭昌山道宫演灵丹霞元君老母。” “至高至上,至渺至远。” “庭昌山道宫——演灵丹霞元君老母!” 话音落下时,丝丝缕缕的雾霭从银盆里,从那丹浆酒液中蒸腾而起,仿若是方寸须臾之间,有浩渺的云海显照,而随着灵光的渐渐凝聚,似是大日初升,要镇坐在云海中央。 这般观瞧着,忽然间,也不知是想到了甚么,丹霞老母忽地噗嗤一笑,似是欢喜极了,竟笑出声来。 “好孩子,好孩子,杀了奶奶的人,拿了奶奶的道法,这天下之大,这山河之远……好孩子,咱们的因果,是算也算不清啦!” 这般说着,丹霞老母眼前那银盆中,雾霭愈发浓厚,渐渐地,似是有一股生气,从那丹霞神光之中不断的凝聚和酝酿着。 某一瞬间,似是这种变化衍生至了巅峰。 闪瞬间,一道宗师印打落,丹霞老母将手直接深入那几若沸腾的丹浆酒液里,再抽出来的时候,干瘪抽搐的皮肤上全是烫的通红的伤疤,更有不少地方皮肤溃烂,一点点渗出来乌红色的血。 可丹霞老母似是不觉得痛,她反而满是欢喜的看向手中,看向指尖处捏起的那一道灵光。 随着指尖的力道一松。 幽冷的风在密室中回旋着,疏忽间看去时,哪里还有灵光,却是淳于淮懵懵懂懂的魂影,茫然无措的悬在那里。 瞧见了淳于淮的模样。 因是,丹霞老母笑的愈是慈祥。 “好淮儿,可莫说奶奶不心疼你,想尽了办法,还是得教你再活出一条命来!是那镇魔窟的逃囚出手杀的你,来日,你们仍旧有因果要清算呢……” 这般说着,不等那懵懵懂懂的魂影有甚么反应,丹霞老母手一伸,指尖一捏,那显照成形的魂影,陡然间灵光一转,又化作一点真灵,被老母捏在了指尖。 只见她颤颤巍巍的走着,几步路站定在了那冰棺前,这才双手又捏了个阴阳诀,将那一点真灵扣在正中央,就要往冰棺里那女人的眉心按去。 “淮儿,你姑姑只晓得一味乞活,伤了奶奶的心,这往后……山高水长的,你可不许学她!” ----------------- 玉髓河口。 一如来时,清海道人负手而立,而在他的身旁,是谢姜和靳观神情复杂的沉默静立。 看着小儿辈的表情,清海道人反而笑了起来。 “哭丧着脸做甚么?折损子弟的是庭昌山,又不是咱们乾元剑宗,你看,咱们仨不还是全须全尾的站在这儿么? 师伯不是那孤注一掷的人,老实说心底里的话,打从一开始教你们往南边走这一趟,师伯就备着你们空手回来的准备呢,其实历劫补经这桩老祖宗留下来的糟烂事儿,谁做成的其实从来都不是最重要的。 只要那灵物炼成的是剑器! 只要最后补成的,是开天的剑经!” 说这话的时候,清海道人几乎站在了玉髓河的边沿上,他隔空看向远方,像是隔着这条宽宽河,隔着葱郁的树海,看向那缥缈的天边。 等话音落下,清海道人忽然又意味深长的笑了起来。 他转身看向身旁的谢姜,一翻手的时候,掌心里已经捧出了一枚布满裂纹的剑形玉符。 “这是我师弟、你师尊的证道宝器,既然是你一路南下带在身上的,就由你再带回师门去罢。 师伯我年轻时许是风流太甚,留下许多冤孽因果,临到头竟然是膝下无人的境遇…… 你们二师伯身为掌峰,又是大公无私的敦厚性子,当年接位的时候就盟誓,不讲法脉私传,要将你们这些孩子视如亲徒。 如今看,不论这灾劫、这补经最后成甚么样子,截云峰一脉的法统,大约是要落在你们两人的身上了。 要记清楚了,孩子们,剑修的眼里,求得是眼前一时的痛快!求得也是那一世的长生!不论是甚么时候,这口心气儿,不要泄!” ----------------- 灵丘山外,葱郁树海最边沿的那棵树旁。 楚维阳静静地依靠在树干上。 他的不远处,是干松的新土堆成的半人高的坟茔。 在坟茔前,朝着剑宗的方向,有一面阔木雕刻成的碑,碑上写着数个古篆大字—— 故剑修马三洞之墓。 这会儿,楚维阳已经静静地依靠在树干上,看着那坟茔,就这样沉默地注视了良久。 这般愣怔之中,某一刻,楚维阳才终于像是回过了神来,他下意识的攥紧手中的长剑。 忽地,这个动作教他又是一顿。 噌—— 楚维阳抽出了长剑! 入目所见,剑身上明黄与银白二色交杂,复又在熊熊烈焰里煅烧成浑然一体,仔细看去时,那充斥在一枚枚碎片之间的明黄颜色里,灵光兜转间,是雷篆与云纹交替勾连,化作灵光,随着楚维阳的呼吸声,若隐若现。 而那原本暗哑的银白色碎片里,原本的银辉更盛,像是九天流淌的月华之中,开始一点点倒映着星河的斑斓颜色。 最外面的边沿上,一层薄薄的明黄颜色将原本的剑锋包裹,锐利的寒光依旧,复又平添了些许的厚重。 到底是剑修,这般端着看手中的宝剑,楚维阳是越来越欢喜。 情不自禁一样,楚维阳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剑脊,抚摸着那明黄与银白之间并不存在的交替痕迹,许是灵韵太盛,只两三息的时间,宝剑的剑身便陡然颤抖嗡鸣起来。 随即,是恍若惊雷一般的怒音,顺着那一道道法剑禁制,响彻在楚维阳的心神之间。 “楚!维!阳!” “你最好——做点人事!” 第43章 清风一骑万重山(4k) 宝瓶江是玉髓河的一道支流,自玉髓河最湍急的那一段起始,宝瓶江自西北横贯东南,牵系着千里江山细密的水网,铺成南面旷野里最葱翠的无垠草原。 又因为水网之中有一十八处湖泊最为明显,这宝瓶江又被称为九曲阴阳玉镜江。 关于这条江河最美好绮丽的传说中,它曾经是悬在九霄之上的某位大修士的道场,只是曾经沧海桑田总是光阴过去,后来的时候,大修士的证道宝器随着道场坠落人间。 有的说法里,那宝器是一樽琉璃玉瓶。 而有的说法里,那宝器是一面五彩玉镜。 但不论是甚么宝器,最后伴随着道场从九天云霄里坠落的过程中,那宝器都支离破碎开来,最后与隽永山河融为一体的,便只有那宝器残碎的遗蜕,只有那一十八处清澈湖泊。 外人听闻、看去时,回想着那古老的传说,眼前该是一片绮丽的美好风景。 但唯有真正涉足这段路程的人,才能够明白,那看似漫山遍野葱翠草原下潜藏的险要—— 暗流、水漩、沼泽…… 悠长的宝瓶江,真真是九曲阴阳。 而此时间,硕大的三层楼船,劈开宝瓶江波光粼粼的水面,层层波澜涤荡开葱郁的水草,由着最为熟稔的人掌舵,行驶在开阔平坦的江面上。 楼船的第三层里,楚维阳端坐在窗户旁,透过大开的窗户,远远地眺望着江水与草原。 宽广的视线里,偶然间是江畔的走兽溅起的泥浆,是天穹抖落的飞鸟荡起的波澜。 一层又一层的粼粼波光里,偶然间可以看到那淤泥之中掩埋的腐木与烂椽。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因是,眼前景象落在心中,楚维阳复又平添了许多感慨,正喟叹着,年轻人下意识的翻了翻手腕,指尖一拨,便是一枚丹药落在了口中。 与此同时,心神之中,朦胧渺远的,从神念掌控的篆纹禁制的尽头,一道清丽却又讥诮的笑声若隐若现,仿若是在嘲讽楚维阳的某种举动。 “姓楚的,江上船舫,服食宝丹修炼《五脏食气精诀》,你这行径……名声好似那姐儿一般,怎么样,要不要我教你些描眉画黛的手法?” 那清丽的魂音里,一番话说得甚是促狭。 只是,也许听惯了马管事的讥讽,楚维阳这里愈发显得无动于衷,他只是缓缓地将剑锋从剑鞘中抽出来半截,指尖磋磨着,一缕缕煞炁恍若是黑烟裹着尘埃,被楚维阳“涂抹”在明黄与银白交错的剑身上。 自始至终,楚维阳的动作小心而且仔细,几乎不放过剑身上的每一处细节。 而伴随着楚维阳的动作,不提那明黄色纹路里,被楚维阳炼化进去的雷篆与云纹勾连成的禁制愈发明亮,一息息,伴随着楚维阳口鼻间的吐纳吞咽,似乎有着逐渐壮大的意味。 甚至连那原本银白色的碎片里,暗哑的大幕后面,恍若是夜深人静时候,有层叠浓云遮住了月华,仔细观瞧去时,反而之间那满天一挂又一挂的星河熠熠生辉。 长剑显得愈发有灵,而这一切的灵韵,都在贪婪的吞噬着楚维阳涂抹而去的黑烟与尘埃。 唯有…… 唯有楚维阳的心神之中,那法剑禁制牵系的尽头,原本讥诮的笑声,先是变得断断续续起来,紧接着,笑声消弭于无形,再仔细听着,渐渐地,有满蕴痛楚的抽吸声音若有若无的响起。 直至此时,楚维阳这才屈指弹在剑锋处,嗡鸣声中,年轻人的指尖抬起,捏着那愈显稀薄的黑烟与尘埃,轻轻地凑在鼻息处。 登时间,眉头一挑,似乎有某种辛辣的味道教他提振起精神来。 紧接着,一道道争鸣的剑气从气海丹田的上空,贯穿整个中脉,越过十二重楼,直抵鹊桥而来! 立春、雨水、惊蛰、春分、清明、谷雨! 六道剑意从呼啸与峥嵘之中相互兜转着,彼此间交织与共鸣—— 是从初春到春深,再到春尽。 是清寒而至于那温润。 是养身与养神。 是饥饿、痛苦、愤怒里滋养出来的杀念。 是剑法的六小章,是招式的三十六之数。 是春时剑! 陡然间,那股充斥在鼻息之中的辛辣感觉烟消云散而去。 精纯的煞炁竟然在剑意的接引之下,以一种极其流畅的方式流淌在楚维阳的中脉经络之中。 而盘旋在气海丹田上空的六道剑意,也在楚维阳的感应之中,以一种十分明晰的变化,吞纳着精纯磅礴的煞炁,然后兜转着明光,一息更要胜过一息。 从那微茫的一丝缕开始,似乎真的要用这样的方式,成长为贯穿天地寰宇的惊世一剑! 春时六正剑意就这样高悬在气海上空,它们随着明光的兜转而不断的盘旋着,像是一轮大日,渐渐地,竟晕散开一层灵光铺就的镜轮。 而随着六正剑意的变化,到底是楚维阳亲自打下篆纹禁制的法剑,霎时间,那流淌在三十六枚暗哑银白碎片里面的星河,竟也熠熠生辉起来—— 剑器在随着楚维阳的呼吸而嗡鸣颤动着,无尽的星海倒映在楚维阳的眼眸深处,似乎是某种灵韵与神念的交织共鸣,含混之间,楚维阳像是洞照观想见了真正的浩渺与无垠。 那是无边的剑气构筑的星辰寰宇,而恰恰,随着六正剑意的运转,那无尽星海里,便像是命中注定一样,有着一挂星河悬在了楚维阳的头顶,然后倾泻着无边剑气,仿若银河倒灌,以无声的咆哮,便要朝着楚维阳的心神奔涌而来,似是要将他整个人都淹没在其中。 人身与剑器,在这种共鸣里,渐渐抵至了无上的和谐与圆融。 遂也霎时间,连那剑意之中最狰狞的杀念,连楚维阳四肢百骸里最微末的经络,陡然都在和谐与圆融之中,变得温驯,变得通透。 同样的,几乎无边的欢喜,也从楚维阳的心神之中生发,淹没了他几乎所有的思绪。 这样的修行与变化才是他想要看到的,这才是楚维阳最一开始接触剑道修行的目的所在! 练剑是为炼煞!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也是第一次,楚维阳感觉到了真正的春时明媚阳光照耀在自己身上。 倏忽间,徜徉在鼻息与中轮的煞炁消散一空,楚维阳从这种莫名的和谐与圆融之中清醒过来,指尖轻轻地摩挲着鼻翼,年轻人手腕再一翻转,又是一枚龙虎回元丹捏起,被送入了口中吞咽而下。 而好半晌过去,淳于芷那依然有些颤抖的清丽声音,方才带着几分疲惫,传递到了楚维阳的心神之中。 “以乾元剑宗正统传承的剑意来共鸣那灵物,这是世上最为精妙的炼化法门!楚维阳,你最好真的明白你自己在做甚么!倘若真个教你用这样的方式炼化了这小半灵物,来日你纵然是形神俱灭,这灵物也深深地烙印上了你的剑意气息,再也无法为他们所用…… 而完整的灵物,不提那虚无缥缈的历劫补经,只是其灵物本质,缥缈间显照于有,渺冥里隐逸于无,既在相上,又在灵中,这几若是金丹大修士凝炼道果的意象!掌握了灵物,等于掌握了一尊法宝灵胎!等于叩开了通往金丹境界的门扉!你这是逼他们动手杀了你!” 随着淳于芷说得愈发顺畅,到了最后面,她的声音一阵高过一阵,最后几乎化作了轰隆雷音。 可楚维阳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将手指往剑脊上一摁,登时间,像是雨过天晴一样,那轰隆雷音陡然间消弭无形。 与此同时,楚维阳喑哑的声音透过篆纹禁制,传递到法剑中的另一端。 “芷姑娘,事情不是你这样看的,从我在镇魔窟中逃出来的那一天算起,有些事情除非分出生死来,否则便断无法了结了,我不沾染这劳什子灵物,他们也是想要我死的,我沾染了,他们难不成还能杀我第二回? 所以说,一朝里这小半灵物落在了我的手上,那就是不炼白不炼的机缘,便正如芷姑娘一样,若是算清楚了强弱高下便觉得是世上全数的道理,从你只剩了魂魄真灵的那一刻起,你又何必苦苦痴求一条活路呢?” 又是好半晌的沉默,淳于芷的心思像是回到了灵丘山边沿,乍一逢面的时候。 良久,淳于芷清丽的声音才又带着几分羞愤情绪开口道。 “楚维阳,你把手拿开!” 楚维阳从善如流的抬起手指来,喑哑的声音再度流淌去。 “你看,芷姑娘,你是能明白这一番道理的,又或者说,这一番道理是你本就明白的,只是你如今忽然间寄神于剑中,没能想明白这一层,又或者是本能的不愿意接受这一层。 只是要我说,芷姑娘还是尽快想明白了的好,否则这般自欺欺人、浑浑噩噩的活着,本已经失了躯壳,如今再失了心神的清灵,这般状态,当真是芷姑娘自己想要的活法么? 你再看我,这死里求活的逃生路哪怕飘摇九万里远,可是奔命的路上,不论是甚么样的法子,不论是甚么样的手段,只要是有的,只要我能见到,我都是愿意去试上一试的! 灵物,炼了也就炼了,若非没那回头路可走,我甚至想将全数的灵物凑在一块儿,甭管明个是死是活,先教剑宗来日彻底少个金丹大修士,也算是我楚维阳与剑宗快意恩仇了! 对了,话说回来,那天在镇魔窟里,淳于淮拿了小半的灵物,兜兜转转落在咱们眼前,剩下那泰半灵物呢?不拘是个甚么下场,总得有着落才是……思来想去,教人想不明白。” 楚维阳的话音落下的时候,顺着年轻人的思绪念头,几乎是下一瞬间,淳于芷清丽的声音就紧跟着响起。 “是啊,教人想不明白,那泰半灵物又去了哪儿……” 恍若是呢喃自语一样,然而下一瞬,淳于芷忽地止住了话音。 下一瞬,那剑器竟嗡鸣着颤抖起来。 没有楚维阳的手掌落下,没有煞炁滋养,可这会儿淳于芷的羞愤更甚,愈演愈烈。 那闪瞬间的心神失手,那闪瞬间被楚维阳话语影响后的温驯,几乎让淳于芷疯狂! 良久,良久。 当楚维阳小半瓶百草破厄丹都吃下去的时候,才听得淳于芷竭力平静的声音响起,她在很生硬的转折着话题—— “看走廊的后面,斜对过那间开着窗户的屋子,在木屏风的后面,那个女人已经盯着你看了许久了,呵!到底是要走九万里生死路的人,意蕴就是非凡呢!只是坐在窗户边上,便能招过桃花煞来,仔细感应那人的气机,你若是舍得牺牲点色相,说不得还能把她们修炼《五脏食气精诀》的丹方套出来呢!这可是刚刚你自己说得,不论是甚么样的法子和手段,你都愿意试上一试的!” 话说到最后,淳于芷的声音又是满蕴的讥诮与促狭,愈发显得阴阳怪气起来。 而原地里,楚维阳的头却是动也没有动。 他只是将思绪再度传递过去。 “真要是第一眼把人家看轻了,被看轻的反而是自己,好罢,便是如芷姑娘所言,那甚么意蕴非凡,可有一样道理,是我许多许多年之前就已经明白了的——有故事的人固然耐人寻味,可有故事的人也不再无所顾忌。天底下的因果里,除却生与死,我许是最怕这一遭……” 正与淳于芷分说着,远远地视线尽头,无垠的草原上笼罩着水汽蒸腾成的雾霭,而在那浓白的雾气里面,一座巨大道城庞然大物般的轮廓已然渐渐地勾勒出来。 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楚维阳将法剑贯进剑鞘中,便要起身从窗口处离开。 正此时,走廊后面那斜对过洞开着窗户的屋子里,那木屏风的后面,忽然有一道清冷的声音传出。 “师兄,斗胆与您问一句,师兄可是从玉髓河的方向过来的?” 闻言,楚维阳的身形一顿,他这才回身看去,木屏风的后面,隐约只能看到一个人的轮廓,甚至比雾霭之中的道城更为模糊。 年轻人不动声色的点了点头。 “是,贫道去寻三位地师一脉好友,在河源地坊市暂住了一阵。” 紧接着,那清冷的声音再度响起。 许是因为见不着人真容的缘故,那清冷的声音落在楚维阳的耳边,他总觉得像是在听甚么琴声。 “那么师兄可知道最近剑宗和庭昌山修士在灵丘山发生的事儿?听说还和一个逃囚有关?” 闻言,楚维阳只是笑着摇了摇头。 “人家圣地大教的事情,哪儿是我能晓得来龙去脉的……不过,那逃囚,贫道有所耳闻,据说是和一个剑宗的修士一同逃出来的,甚么根脚,不大清楚,但在灵丘山闹出了好大阵仗来,听说还是个剑道天骄,学去了甚么……甚么承乾剑法,贫道也不晓得具体是个甚么说法……” 话音落下时,楚维阳的心神中,忽然传来了淳于芷意味莫名的笑声。 第44章 水火坎离调铅汞(4k) 于是,木屏风的后面,响起的是清冷的如同琴音一般,恍若是附和的笑声。 “如是说,师兄也只知道这些了?妾身这儿,还想知晓些更为详细的呢……” 说话间,楚维阳已经站起身来,轻轻地抚着剑柄上缠着的红剑穗,待得没了那心神里的笑声,楚维阳方才平静的开口说道。 “哪里还许我知晓的那么详细……倒是这位姑娘,你若是真的对那逃囚感兴趣,这会儿就该寻个船舫,沿着宝瓶江往回走。我离开河源地坊市的时候,恰好听闻这人被庭昌山的一个疯婆娘给缠上了,正一路追杀呢,姑娘若是凑巧,回身的时候兴许能正面碰上。” 话说到这里,忽地,木屏风后面,竟有琴声铮铮的声音。 原来好听的,不只是那清冷的嗓音。 一念想到这里,楚维阳这才往后退了一步,正要拱手拜别。 忽地,木屏风后面,那琴声一样的嗓音,又续上了那自然的曲调。 “逃囚不逃囚的,小女子不感兴趣。原本多嘴问师兄这一句,还是因为刚刚才听到的消息——说是剑宗的丁酉年长老,不知为得甚么事情,竟一怒之下叛宗而逃了,如是得出生天,不日或许就得奔逃到宝瓶江上来。” 闻听此言,楚维阳这才身形一顿,他的动作维持在原地,仍旧朝着那木屏风的后面抱剑一拜。 “丁不丁的,贫道也不是很感兴趣,想那剑宗家大业大,人声鼎沸、香火缭绕的,徒子徒孙一多,形形色色里,总难免是各式各样的人物,出了甚么变故,都算不得意外,想来更动摇不了根基。” 话音刚刚落下,琴声便紧紧地跟在了后面。 “师兄说话别有一番意蕴和道理在,咱们如今有了这两三句话的缘分,妾身师雨亭,不知师兄如何称呼?” 说这话的时候,楚维阳大半个身子已经隐没在了洞开的窗户之外,隐约间,只能教人看到那赤红的剑穗,在随着楚维阳的身形晃动,一点点摇曳着。 “贫道……姓郭,散修……郭典。师姑娘,船舫快要靠岸了,咱们有缘……再相见了。” 这话说完,楚维阳的身形再往后一退,于是,连那赤红的剑穗,都隐没在洞开的窗户之外了。 而当楚维阳清瘦的身影走在空旷的走廊里的时候,江风吹拂过来,卷的年轻人宽大衣袍猎猎作响,沉寂的心神之中,好半晌,忽地出来讥诮的嗤笑声。 “哈——疯婆娘?” ----------------- 屏风的后面,玉瓶里点缀着朵朵鲜花淡雅,复又在玉瓶之下,是深棕色的木盘,托着一炷檀香,随着点点灰白的烟尘抖落,袅袅香烟弥散开来,尽都是沁人心脾的幽幽香气。 幽纱一样的袖袍里面,女人那纤长的手指伸了出来,羊脂白玉一样的好看,仿若是扶风弱柳一样,漫不经心的轻轻抚在琴弦上面。 好一会儿,女人忽地噗嗤一笑。 珠帘下鼻翼轻轻颤动,在那淡雅与香气之外,似乎仍旧能够嗅到那属于宝药的丹气。 “郭典?” “楚……维……阳?” “这人可真有意思……” ----------------- 靖安道城。 宝瓶江畔,城楼下,静静地伫立在那里,楚维阳的眼前,那由着一块块黑色巨石堆砌成的庞然大物,以一种厚重恍若山岳的气势,迎面兜头镇压过来。 抬头看去时,高是几十层楼也似的一望无垠,再想观瞧那城墙的厚实,却是视线里再也看不明晰的细节。 如是怔怔的出神望着,良久,楚维阳方才收回了目光,年轻人带着某种无言的茫然与忐忑,缓步朝着城门的方向走去。 洞开的城门前,以一众三四十数的道兵一字排开,略显稀疏的人群以一种几分拘谨的方式,排着队依次经过那一众道兵的排查,才闷声走进道城中去。 走在路上的时候,许是想到了甚么,楚维阳回身看去。 但见船舷边,只有三三两两船客走动的身影,紧接着,直到一群水手们都站在甲板上吆喝了起来,楚维阳都没有看到该是那清冷声音的女人身影。 兀自摇了摇头,黄昏略显幽暗的风沙吹拂里,楚维阳自顾自的笑了笑,这才折转回身,又继续往前走。 好一阵,稀疏的人群也在楚维阳的眼前渐渐地散去,唯有那一众道兵的身形,在楚维阳的视线中愈发真切起来,直至最后,连那玄色兵甲里的血腥味道都充斥着楚维阳的鼻息。 再观瞧去的时候,这群道兵几乎是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一样,连那幽冷的注视目光都不差分毫,他们一手按在腰间,一对目光就像是一对利刃,呼吸间便将楚维阳从头到脚的“割裂”开来。 那为首之人,先是将视线停在了楚维阳手中的剑上,又低头看了眼楚维阳的鞋子边沿,最后才落回到楚维阳的手腕处,于是便一直这样盯着,死死地不曾挪开目光。 宽大的袖袍里,随着楚维阳胳膊的晃动,白玉毒蛇灵巧的探出头来,吐着蛇信,发出略显不安的嗡鸣声音。 有了动静,楚维阳这才腼腆的一笑,左手微微抬起,指尖晃动的闪瞬,似有一道翠玉颜色的焰火由虚而实,一闪即逝。 “来道城本就是为的斩妖与修行而来,贫道豢养这灵宠,也是因着修行功法所致。” 听得了楚维阳那喑哑的声音,直至此刻,那为首的道兵才将目光缓缓地挪开,也没有甚么回话,道兵们只是各自往一旁挪了半步,由是给楚维阳留下一条狭窄的通道。 半低着头,似之前众人一样,楚维阳显得局促的往前走了两三步,没等后面的人跟上来,楚维阳这才又像是想到了甚么似的,侧着身子回头问了句。 “敢问诸位师兄,城中可有开着回春阁?却不知路又该如何走?” 此言一出,连跟在楚维阳身后排队的人都颇诧异的看来,玄甲的面罩下,也终于传出了沉闷的声音,显得有些讥诮,乍听起来和初时的淳于芷有些相似。 “回春阁?这儿是靖安道城,又不是靖安坊市,便是丹河谷的人进来做生意,也需得用正名!” 这般说着,许是觉得与楚维阳显摆些威风,也没甚意思,那道兵这才一抬手,往城门洞里边一指。 “路也无须问,直往里头走,寻城中央最宽阔的那条街,打头的第一座楼,便是丹河谷的铺子。” 略略回味着这话里的意蕴,楚维阳这才轻轻地颔首道谢。 “晓得了,多谢。” 可原地里,又不见了那道兵的回应。 这一路行来,山间树海都曾闯过,分明眼前的这一座城该是楚维阳所见人声最为鼎沸的地方,可偏生从这第一眼起,从这第一句话开始,就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冷肃,仿若是有某种鬼蜮阴森的氛围要笼罩在这庞然大物之中,随着楚维阳的脚步,将他的身形吞噬在其中。 他仿佛到了镇海的道城,又似是一不小心,跌进了镇魔的石窟。 只是无声息的喟叹着,楚维阳还是脚步不停的走入了道城中。 ----------------- 夜已深时。 道城偏僻处,紧挨着城墙的一家客店中,二层的卧房里。 窗户微微的洞开。 楚维阳的耳边隐约传来了道城之外的滔滔海浪声音,甚至连那略显清寒湿冷的夜风里,尽都是浩渺大海的味道。 这会儿,没了那树海中的厚重雾霭,借着朗朗天穹上垂落的明亮月华,楚维阳静坐在木椅上,仔细瞧着摆在桌面上的东西—— 一枚瓷瓶,瓶里是百草破厄丹,一件木匣,匣中是龙虎回元丹。 方才时候,楚维阳已经依次试过了,这丹河谷铺子中出来的丹药,也没有能比回春阁中多炼化一分药力和灵炁。 许是唯一的好处在于存货许多,只要是炼金与灵石足够,楚维阳敞开了运功炼化,也没有那买尽的时候。 最后,楚维阳的目光落在一旁,落在一樽玉壶的身上。 这才是他从丹河谷的铺子里淘换来的新鲜顽意儿——碧云涣神丹。 以价格论,约莫与龙虎回元丹相差仿佛,只是这丹药却不化煞,反而满蕴毒煞,据说这丹药的主材乃是某种生在外海中的海蛇的妖血,也就是这等开在道城的丹铺才有,若是到了玉髓河南北的坊市里,恐怕价格还要浮上三成。 到底是在靖安道城中做生意的,只听那掌柜简简单单的说了几句,楚维阳登时间就像是得了甚么便宜一样,原本还在犹豫着,可一想从闫见明和淳于淮身上都得了许多的浮财,这才脑子一热,掏钱就买下了一壶来。 那日里一朝修行的通透,一道翠玉火生在蟾宫里,楚维阳已经能够将《五脏食气精诀》与《大日纯阳钓蟾功》运行相济,一心而二用。 只是方才服下一枚碧云涣神丹来尝试一二,宝丹入腹,诚然一道灵光化开,便有灵炁从中脉直坠气海,但药力升腾,却无几多毒炁化入心火之中。 不说与那药泥相比拟了,便是连白玉毒蛇的毒炁都大有不如。 买亏了。 难不成是被那掌柜的给骗了? 一想到从闫见明和淳于淮那里得来的浮财,也是自己拼了命才赚来的买卖,这会儿楚维阳心疼的便直坐在窗户旁,好半晌没能说出话来。 也许是实在看不过眼,没等夜色更深,楚维阳的心神之中,便响起了淳于芷满是指责的、“恨铁不成钢”的指点声音。 “真真是想不明白,似你这等道法根底的人,如何能活下来这般久的!又或者是和剑法沾边的人,都得是这般泥石脑子?拿着炼毒火的法门去炼水相毒丹,你是怎么想的?到底懂不懂五行生克的道理!” 一句话,几若是雷霆霹雳一样,登时间教楚维阳清醒过来。 只是楚维阳眼神兜转着,头一回面对淳于芷这般讥诮的话语,竟不知该做甚么反应才好。 那头的法剑里,顿了顿不见楚维阳的反应,淳于芷似乎也是明白过来了一样,霎时间话茬一开,便生是要过瘾一样,止也止不住了。 “还有,真把自家那《五脏食气精诀》当成是随念随应的无上仙经道功了?再是如何奇诡的修行,总也要讲道理不是?吞下化煞丹药,便自有一分化煞的药力,气血入腹不会壮神,养神的宝药也生不出气血来。 你这姐儿的功法,我是不大懂的,只是内炼脉轮的道理,姑奶奶却一清二楚哩!真个以为一心二用、运行相济是甚么好事情?修行之中,法力增长才是最微末事情,三元安泰,脉轮平稳,动静间和谐才是要务! 不求你将五脏脉轮全数都炼起来,只是炼了心火,缘何不去多炼一部肾水功法?你也知道龙虎相会是内炼要旨,缘何眼里只有了青龙而不见白虎?水火坎离调铅汞,这其中已有了阴阳之相,才是黄芽丹道正途! 半通不通,半懂不懂,只见了魔道修行的痛快,若想要哪天双眼皆成碧绿翡翠,你便这样继续不管不顾好了,连剑宗的傻子也知道,自家的剑法极于一道了,该以开天之相调和,修在云罡里边的才要去找地煞炁。 还有,似你这会儿的别扭性子,楚维阳,你且好好想一想,到底是生来就如此别扭的?还是因为一路奔逃将自己憋疯掉了?又或者是被那水相毒丹一激,心火大炽,愈发焦炼心神,使得思绪没有半点在清净中? 这会儿,还只是修炼上的不谐,可来日若是与谁道左相逢生死斗法起来,楚维阳,这就是要你性命的要害! 得了姑奶奶这几句话,且欢喜去罢!在山中修行的时候,多少人听这几句讲,都得把头从早晨磕到晚上呢!” 正说到这里,楚维阳的手已经缓缓地凑在了法剑边上。 过足了瘾,淳于芷似是也生了悔意,话音猛地一顿。 “我不说就是了,你把手拿开!” 闻言,楚维阳这才偏了偏手腕,那指尖去撩拨那剑穗。 而一经指点,通了心意,只霎时间,楚维阳心火之中炽意全去,心神思绪里,尽是灵动的清净。 “不论怎么说,芷姑娘,还是要多谢你的指点,不论这话好听还是难听,这善处,我记下了。” 第45章 五凤引凰南明咒(4k) 翌日,清晨。 仍旧是卧房中,仍旧是那面宽阔的木桌上面。 只是昨夜里拜访的药瓶和木匣尽都不见了,摆在楚维阳面前的,是一盘又一盘鲜香的海产珍馐。 是了,楚维阳已经开始发现靖安道城之中修行的第一件好处事情。 靠山吃山,靠海吃海。 那些源自于外海的吃食,只需要简单的稍稍烹饪,便显得美味且鲜香,而尤能可贵的是,在外海丰厚的量产下,这样的珍馐美味只需要一个极低的价格就可以教人痛痛快快的大快朵颐。 哪怕这是一个长久以来忍受饥饿,长久以来修行《五脏食气精诀》的人。 又因为外海本就是妖兽横行肆虐的地盘,据说外海极深处的诸多险要地方,都是可以化形的妖修道场,或许妖兽们的祖地就在这外海中的某个不为人所知的地方,总而言之,经过漫长岁月光阴的一代代繁衍,哪怕只是从海中打捞上来的寻常鱼虾,都蕴藏着一缕妖兽的血脉。 倘若一朝得以月华滋养,便极容易跨入妖兽的门径中去。 反过来看,这或许也是自始至终外海妖兽肆虐横行的缘故。 但真正被楚维阳在意的是,这样蕴藏着妖兽血脉的海产,服食而下,更能够清楚真切的教楚维阳感觉到更多的好处! 好处不仅仅意味着和往常同样的吞咽频率,却有着更为浑厚的元炁法力从中轮垂落气海。 楚维阳同样印证着传闻的真实不虚! 那坠入丹鼎的暖流之中,真的有某种恍若血元一般的朦胧神华,化作光晕,随着楚维阳不断的运转着功法,一点点冲刷着胃囊丹鼎,一点点洞照着五脏脉轮。 那是在原本的元炁法力滋养之外的全新进境。 无关于修为,但是每一息的洞照,都让胃囊丹鼎与五脏脉轮更为强韧一分。 倘若能够长久的服食,这样的进境变化许是更为可观。 楚维阳忽然开始回想起来,昔日里在镇魔窟中,郭典传授给自己《五脏食气精诀》的时候,所提及的盘王宗传统修行方法,便有服食妖兽血肉、灵果酒浆的漫长过程,为的是将胃囊煅炼成真正的无上极品丹鼎。 今日得以血元光晕洞照与冲刷,楚维阳遂对这一段话有了实感,明白了盘王宗修法的妙处。 年轻人暗自思忖着,故旧传承之中的服食次序、过程已经不可追寻,但这仍旧为楚维阳指明了《五脏食气精诀》进境的另一个方向,总不好长久的吞服宝丹与灵石,真个成了百花楼的修士,如是将《万灵元本君臣佐使要旨秘摘》参悟的熟稔了,兴许能在旧有的方向上走出一条新路来! 一念及此,楚维阳不再有昨夜里关于修行不谐的烦躁。 任何得以观瞧与遐想的进境,都是足以教人欣喜的。 因是,楚维阳遂又加快了几下吞咽,挑着小半条蒸好的海鱼,混合着酱汁,数息间吃得了干干净净。 再看去时,整个宽大的木桌上,尽是剩着酱汁底料的空盘,哪怕仍旧有着饥饿的感觉从胃囊丹鼎之中持续的传递而来,但只是这样看着,楚维阳都有了几分饱饭的恍惚错觉,而这样的错觉,愈发教他心生满足,愈发教他的心神感觉到罕有的安宁。 微微往身后一仰,感受到窗外传来的清爽海风,再一翻手的时候,两部道书已经被楚维阳捧在了手中。 水火坎离调铅汞。 契合丹道修行是极其有道理的事情,只是极短暂的时间里,没有甚么机缘的话,楚维阳也没办法为了那一壶碧云涣神丹,再去寻来一部和《大日纯阳钓蟾功》相称的功法。 但是别的解决办法也还是有的。 一来,楚维阳不再两部功法同修,翠玉毒火只在中丹田绛宫心室之中翻腾,不再参与五脏脉轮的气机流转。 二来,炽意乃是功法特质所在,此法几近魔道,若要寻中正平和,还需玄门掌控焰火的法咒来调和。 而论及万法斑斓,意象纷呈,只以楚维阳所知,当以庭昌山一脉法统为最。 巧了,楚维阳的手中,便有着闫见明与淳于淮贴身携带的乾坤囊。 此刻,端看着手中的两部道书,楚维阳却没能做出选择来。 一息,两息,三息…… 长久地时间过去。 心神之中,仍旧是沉寂,仿若死一样的沉寂。 昨夜里几乎是在排揎心绪的一番话说罢之后,长久的时间里,淳于芷便始终陷入这样的沉寂之中。 仿佛最后发觉心怀炽意的并非是楚维阳一人,仿佛是那思绪沉沦在挣扎与浮躁之中不得清净的,也并非是某一人而已。 躯壳冰冰冷非是人躯,偏生一点真灵挣挣扎扎,仍旧痴缠怀恋生时的样子。 楚维阳的手已经按在了剑柄上。 “芷姑娘不准备说些甚么? 我这不是在邀请你,而是在要求你。” 说话间,楚维阳的指尖处一点元炁法力显照,牵系着那剑身明黄颜色之中流淌的禁制锁链。 道与法在共鸣与交织。 楚维阳喑哑的声音中却满蕴着冰冷,那仿佛是从比杀念还要幽冷和阴森的鬼蜮之中传出来的声音。 “当然,我说过的,那些善处我记在了心里,可那些恶处呢?你觉得我会不会记在心里了? 为甚么昨日里看着我做这些,却甚么都不说?为甚么你寄居在贫道的法剑之中,却甚么都不说? 你觉得你是躲在法剑之中观察着我?为甚么不觉得我捧着法剑,也一直在观察着你? 你、我,决定不了咱们是怎么着见面,怎么着决生死,怎么着落到今日这等境遇的。 但是你我,哦,是我能决定咱们往后该是个甚么样的相处方式,至于你,你则能决定是否会受太多的苦楚!” 说及此处,楚维阳喑哑的声音复又变得平和起来。 “我一直很好奇一件事情,芷姑娘,你的真灵被炼入法剑里,那流淌在剑身之中的篆纹禁制,到底是将你的真灵捆绑在法剑之中,还是禁制化作了锁链,将你的真灵贯穿? 而到底以哪一种方式动荡禁制锁链,才能够教你感受到更为真切的痛苦呢? 倘若是搅碎了你的神魂碎片,那其中承载着的记忆,会不会顺延着篆纹禁制,洞照在我的心神里? 你看,哪怕是你不开口,许多事情我想知道,还是会知道的。 而且做为从镇魔窟中逃出来的人,作为在某些领域颇有造诣的人,我建议芷姑娘不要总是逃避痛苦。 似你这样的经历,很多时候再说安宁总都是些虚浮而且不切实际的说法,正相反,也许偶尔时那真正剧烈的,仿若要撕裂神魂的痛苦,才能够给人半是麻木,半是鲜活,但仍旧真切生存着的感觉。 怎么样,芷姑娘,你要不要尝试一下?” 楚维阳的心神之中,仍旧没有传来淳于芷的声音,但是不再死寂,隐约间,楚维阳能够真切的听到,听到淳于芷那并不平静的呼吸声音。 她真正陷入了楚维阳用言语化作的锁链陷阱里面,在痛苦的威胁面前,在神魂被撕裂的威胁面前,拷问着自己的内心。 片刻之后,淳于芷没有回答楚维阳关于痛苦的提议,只是以故作平静的方式开口道。 “不要选那部《黄庭午火三阳诀》,三阳诀取三昧真火之意象,修行法门的要旨在于凝练精气神,以三元驾驭焰火!功法本身不存在问题,但偏生你炼得一口毒煞火,不好炼入精气神中去。 能做到水火相济乃至于五行轮转之前,这一口毒煞火最好就只在中丹田中自己折腾,所以最好便是修那一部《五凤引凰南明咒》,此是法焰之中顶尖杀伐咒术!便是最后成就,也不弱于三昧真火! 以此咒法采妖血煞炁,调和在焰火之中,先后凝炼五凤之形——赤凤、鹓雏、鸑鷟、青鸾、白鹄!以血煞磨砺焰根,以灵焰煅烧妖元,斗法时一出手便是五凤火相铺天盖地而去,轮转不息! 待得将法咒修炼精深时,更可以从中悟出些许南明离火的神韵来,即便凝炼不出南明离火,也能在精炼之中,将自身法焰提炼升华成极品法焰!需知丹霞老母威名,大日丹阳之相,泰半在这口南明离火之中!” 登时间,淳于芷一番话说得楚维阳心驰神往。 到底是老母的亲传弟子,讲法时,三两句便不离甚么丹诀要旨,说起前途尽都是大修士如何,只教人心中火热。 可是楚维阳搭在剑柄上的手指却始终没有离开过。 “芷姑娘说得好极了,只是,需得放开心神,教我洞照观瞧,许是学起这《五凤引凰南明咒》,能有一日千里的进境,我学的快了,于这道城里也能多些立身手段,如是才能教姑娘在法剑中得以安宁。” 闻言,淳于芷的呼吸声都猛地一顿。 “这也是要求?” 楚维阳轻轻地摇了摇头。 “反正不是邀请。” 淳于芷的声音中带着些愤恨,“你这还是不信我!” 闻听此言,楚维阳到底还是笑了。 “这话从何说起呢,芷姑娘,我不是七岁的孩子,你也不是刚出山门的懵懂修士,如今境遇,教我如何全然信你?不过芷姑娘该知道,我只为学习咒法,绝对不愿意让自己的法剑折损灵韵,放心。” 话音落下时,楚维阳已经缓缓地闭起双眼,与此同时,楚维阳那肆意的思绪与念头,随即顺着篆纹禁制化作的锁链,朝着法剑之中流淌而去。 恍恍惚惚之中,思绪与念头洞照的是一片光怪陆离的虚幻天地。 青翠葱郁的山巅,清朗大日的照耀下,是彼时眉宇间仍旧柔和的少女,穿着天青道袍,在迎着朝霞起舞,而伴随着衣袂纷飞,伴随着手舞足蹈,那温润的明光之中,是五凤的火相显照,盘旋在少女的头顶,沐浴着大日光芒,附和着少女的舞姿,眼花缭乱的纷飞着。 眼前朦胧虚幻里尽都是美好的景象,那关于《五凤引凰南明咒》的一应修法,也都事无巨细的洞照在楚维阳的心神之中。 只是恍若隔着一整个天地寰宇的渺远之处,同样真切传递到楚维阳心神之中的,是淳于芷因着放开心神而感受到的剧烈痛楚,是在那每一息都像是要撕裂神魂的过程中极近凄厉的嘶吼与呻吟。 短短数息之后,楚维阳缓缓地睁开眼睛。 他的指尖轻轻地敲在了剑柄上,仿佛在安抚着甚么一样。 “芷姑娘,你的善处,我又记下了。” ----------------- 外海。 波澜涌动之中,远远地,有一硕大的船舫,恍若是风波里的庞然大物,是移动在海面上的道城。 可仔细观瞧出,那庞然大物般的船舫上,却尽是一层层粉红色的经幢交替垂落,恍若是层叠的雾霭,朦朦胧胧里,透着几分镜花水月一样的意蕴。 只是偶然间有海风席卷,吹拂着层叠的厚重经幢,露出女人们千娇百媚的娇笑声音。 楼船最顶层。 若有若无的铃声里,师雨亭迈着莲步,推开门走入温暖和煦的房间中。 四壁上香烛缭绕,将宽敞的房间照耀的灯火通明,由是,师雨亭看了眼屏风后的人影,立身先行了一礼,这才摘下帷帽。 如是,从头笼罩到脚的厚重遮罩随着帷帽一同脱落,师雨亭这才走到了那木屏风前,抬起手,白皙里透着些粉红的手臂从玄色的纱衣中伸出,轻轻地敲在了屏风上。 因是,那铃声愈发脆响了起来。 紧接着,窸窸窣窣里,是满有风韵的成熟声音,从屏风后响起。 “怎么样,见着盘王元宗那人了?” 不只想到了甚么,师雨亭先是抿嘴一笑,这才点了点头。 “见着了,打听来的名字是叫楚维阳,一身药味儿实在太好辨认了,说话蛮有意思的,正经里透着些趣意,只是……” 闻言,屏风后的人追问道。 “只是甚么?” 师雨亭的目光中一抹清冷闪过。 “只是修为太微末了些,不过初入炼气中期,煞炁入体,脸上浑没个血色,天晓得哪一日,就会神不知鬼不觉的陨落在偌大道城里面。” 回应师雨亭的,是屏风后那女人漫不经心的哈欠声音。 “无论如何也需得是他了,谁让盘王元宗一朝遭劫,就剩了他这么根独苗呢……” 第46章 此乡尤是客居处(4k) 日头正盛的时候。 那客栈的掌柜带着诧异的眼神又往楚维阳的客房里送了一顿饭过去——饶是掌柜的客迎八方,见多了各色各样的人物,仍旧忍不住惊讶于楚维阳食量的巨大。 最后,像是想到了甚么,等礼送着楚维阳走出卧房、离开客栈的时候,掌柜的目光里除了那点诧异,又带了几分异样的目光。 像是叹为观止,像是没来由的肃然起敬,最后送着楚维阳的目光,就只剩了欲言又止。 这会儿,正午浓烈的阳光下,连徐徐吹拂的海风都轻柔的许多;甚至,当大日虚悬在众人正头顶上的时候,那最轻柔的海风都停滞了下来,湿气因之散去了几分,可道城带给楚维阳的那种阴森感觉却反而愈演愈烈,甚至因为海风的停滞,弥漫在偌大道城空气之中的血腥气息一点点浓郁起来,不久之后,更有一股愈发难闻的变化。 楚维阳轻轻地抽动着鼻翼,一只手将剑负在背后,然后用手掩住口鼻,另一手散漫的卷起部轻薄的道书,有一下没一下的扇着风。 这部道书上没有记载甚么剑宗与庭昌山的紧要事情,许是见只半日楚维阳便在吃食上耗费许多,这是年轻人临走的时候,客栈的掌柜亲手赠与的手札,里面大略的记载着道城之中的生计事宜,并不详尽,但简单翻看着,至少能教楚维阳明白些模糊轮廓,不至于一头闯进层叠雾霭里面找不见明晰的方向。 其实,这些事儿,问一问淳于芷也是能够知道的。 只是到底还未相处到两相和谐的地步,值得楚维阳与淳于芷继续磋磨的地方还有许多。 但刚以剧痛震动了她的真灵,短时间内,楚维阳也不想再来第二遍反复,唯恐真个激起了淳于芷的癫意,教她真个不管不顾起来,到时候不论是落个甚么结局,亏了的总是楚维阳。 他自是能够算明白这个账的。 毕竟,不论是道书、法剑、灵物还是这剑灵本身,都是被楚维阳所完整掌握的,不论是何等样的损失,都是楚维阳的损失。 他也自是能够明白淳于芷心性中的另一面的。 毕竟,那一日里地龙翻身,楚维阳能够有逃出生天来的机会,一切的缘故都在那曾经回响于群山之中恍若雷霆的煌煌道音,那是曾经驻足在修行巅峰境界的淳于芷最为峥嵘肆虐的一面。 到底是庭昌山出身,到底是从玉髓河南杀出来的丹霞老母建立的道场,便连淳于芷身上最显著的那一面,仍旧带着许多属于魔道修士的蛮霸! 正这般想着,楚维阳的心神之中,遂又浮现出朦胧而光怪陆离的画面,那显照的青翠葱郁里面,那迎着大日朝阳翩翩起舞的姑娘。 五凤引凰,百鸟朝阳。 一部《五凤引凰南明咒》,便连这直指南明离火的顶尖法咒,修行起来的要旨,都是炼妖兽血煞,以血煞磨砺焰根,以灵焰煅烧妖元。 端似是魔道法咒呢! 这般的感慨里,一边翻看着道书,楚维阳一边一心二用似的遐想着,仿佛透过这一阵阵的感慨,楚维阳渐渐地走过层叠雾霭,像是一层层的掀起那交叠的经幢,然后逐渐看清了淳于芷这个人,然后看清了她曾经立身的那座青翠葱郁的山。 这是很有必要的事情,深刻的了解那自己需要恨之入骨,或许也对着自己恨之入骨的存在,才是楚维阳真正有可能在这莽莽九万里山河路上真个奔逃出生天来的希望所在! 正这样思忖着,楚维阳看似温吞,实则步履矫健的几乎将整座道城由西向东穿梭而过。 在这儿,海浪的声音几乎已经是咆哮的轰鸣。 血腥气息更是浓郁到刺鼻。 说来也奇,比起从西面城门洞进城时的道兵林立、把守森严,东面城门洞开,反而不见道兵维持秩序,入目所见,尽是稀疏散漫的人群,隐约间透过这些人影,远远地眺望去,还能看到海岸沙滩的昏黄,看到更远处那只剩了一抹弧线的幽蓝。 而此时,楚维阳也几乎将手中的道书翻到了最后几页。 眨着眼思忖着,楚维阳也渐渐明白了在道城里谋求生计的几类门路—— 最惬意的,便是一展天分才情,虽说诸镇海道城都不是寻常宗门的势力范围,可诸宗如同丹河谷一般,几乎都在镇海道城之中留有驻地,凭借着才情投入圣地大教门下,几乎是天才们最惬意的出路;而对于诸宗来说,这等地界走出来的天骄,高绝的才情之外,更有着凌厉的杀伐手段,属于最是能在修行路上走得长远的一类。 如此是皆大欢喜,只是正道里,楚维阳已与剑宗和庭昌山结下因果,魔门中,不说天然的盘王宗跟脚,直说《五脏食气精诀》修炼起来,连个掌柜的都以为是百花楼门人……楚维阳已然是生生绝了走这条路的可能。 再忙碌些,便是深入外海修行,不论是斩杀海中妖兽,还是寻那风水宝地隐居修行,无垠的海洋便是最丰厚的矿场,数之不尽的宝材等着人去攫取。 只是这条路需得有高明的境界和浑厚的法力傍身,许多时候,海外的凶险,尤胜玉髓河南的茫茫旷野,而对于只炼气中期修为的楚维阳而言,这更像是条寻死的路,至少依道书中所言,深入外海最好有筑基境界的修为。 最寻常些,便是围绕着这偌大道城,围绕着这道城中的人奔波磋磨,当然,这其中也不是没有一些好去处,例如道书中提到的,诸宗驻地,尤其是以丹河谷为首,常以宝材笼络雇佣着一众修士,每日里随着海边上的潮涨潮落,有规律有经验的“清理”那些被海潮卷到岸边上的妖兽,如此类妖兽,大多刚刚开始接触修行门径,只需要寻常炼气期修士便可以完善处理。 到时候所得收获,除去雇佣的宗门优先挑拣需要的宝材,余下的边边角角,也能教炼气期修士们发些利市,最是滋润不过。 至于像是投身道兵之类的生计,要么规矩上严苛许多,要么得赌咒盟誓,更有甚者还得转修别家功法。 这些皆为楚维阳所不喜。 他独独相中了那受人雇佣清理海潮妖兽的活计,既能斩妖炼化血煞,寻常时候余下来的边边角角更能辅佐自己修行,不论是简单炮制服用,还是琢磨着《万灵元本君臣佐使要旨秘摘》,对于楚维阳而言,都是化煞、炼煞的要紧事情。 而依照道书中所描述,这会儿便该有诸宗所雇佣的修士在海岸边忙碌着。 楚维阳打算先去端看一二,最好能寻得人问一问细情。 来了靖安道城,也不能仗着以往的浮财,只一味的坐吃山空,他需得寻一桩安稳生计,毕竟,近日里日头建盛,夏天大概很快就要来临,楚维阳需得有了安稳的住处,才能将《夏时剑》开始练起来。 正想到这里,楚维阳已经远远地走出了城门洞,立身在海边的静谧处。 巍巍然庞然大物在身后矗立,楚维阳站在松软的黄沙上,入目所见陡然间豁然开朗起来。 无垠的浩渺被动的舒张着楚维阳的心境。 那一呼一吸之间,尽都是些海与天一线的波澜壮阔。 也正在此时,忽地有剑器的嗡鸣声响起。 一手捞在背后,楚维阳再一转身的时候,年轻人已经将剑提在腰间,一手握在了剑柄上。 楚维阳沉郁的目光看向不远处的一处巨石后面。 “这位道友,从那客栈开始,道友生是跟随了贫道一路,可是有甚么要紧事情?道友不妨现身叙个话,贫道能帮则帮,不然到了海边上,人多眼杂的,再有个甚么误会,平白伤了咱们这道左相逢的缘分。” 话音落下时,巨石的后面忽然传出来干涩的笑声,笑声略显尴尬,再看去时,却是一个神情阴翳的干瘦男人走出,这人大半的头发披散着,一时间教人看不清年纪大小,只是那隐在发中的半张脸,若有若无的透着些沧桑感觉。 这会儿,那人半低垂的眼帘微微开合,低着头,却又扬着眼睛去看人,目光自始至终都落在楚维阳按在剑柄的手上。 他许是已明白了楚维阳的数路。 因此,伴随着略显尴尬的干涩笑声,这人一手背在身后,缓步朝着楚维阳走过去。 “道友说笑了,哪儿是甚么跟随,许是你我同路而已,不过话说回来,咱么是需得叙一叙这道左相逢的缘分。” 如是走进了数步,忽然间,淳于芷的声音响在了楚维阳的心神之中。 “炼气中期!” 话音落下,楚维阳最后提起的那点心神也安稳松弛下来。 那干瘦的男人脚步一顿,随即,楚维阳抬起头来,朝着他露出一个满蕴杀机的狰狞笑容。 下一瞬,楚维阳大踏步,朝着干瘦的男人疾驰而去! 许是头一回奔袭在这松软的黄沙之中,每一步落下,都是一人高的砂石迸溅,与此同时,像是受到了影响一样,楚维阳的身形也以某种怪异的频率,左右的摇晃着。 仿佛下一瞬,只要下一瞬,楚维阳稳定住了身形,脚步一掰一扣,便要踏着禹步,挥出手中的长剑! 干瘦男人的脸上,带着些玩味的笑容,他接连几步往后退去,最后几乎又站定在了巨石旁,自始至终,他的目光始终落在楚维阳按在剑柄的那只手上面。 下意思摇晃着的头颅,仿佛在传递着某种无声的嘲讽—— 太明显的手段,又如何能伤得到人呢? 可下一瞬,干瘦男人的脸上只剩了惊骇的表情! 楚维阳大步奔袭,身形左晃右晃,却始终不见禹步变化,分明是想一柄利剑般直直的迎面刺来!而最后两步落下,楚维阳非但没有抽出长剑,那紧攥着的手反而从剑柄上挪开来! 虚虚捏起小宗师印,楚维阳掌心朝上,恍若是托起千山万岳,汹涌的灵光兜转之间,是翠玉色的熊熊烈焰从法印中,从掌心里倾泻出来! 灼灼热浪几乎要烤的干瘦男人披散的头发枯焦,恍恍惚惚之中,似是有一道凤鸣声,再仔细看去时,那迸溅的翠玉色烈焰竟然未有随风散逸,反而在楚维阳法印的托举中,裹着灵光与法力,渐渐凝聚成飞鸟形状,便要以尖爪和利喙直袭面门! 这般紧要时刻,已然是等无可等,干瘦男人背在身后的手扬起,握着柄闪烁幽蓝光芒的匕首,卷着法力灵光,便要去隔档那翠玉火鸟。 可这手刚刚抬起手,便顿觉心神晃动,眉目眩晕。 不等他想明白变化,不等那匕首与火鸟碰撞,忽地,脖颈处忽然传来剧烈的刺痛。 这会儿低下头再看去时,不知何时,在楚维阳手捏法印扬起来的时候,便有玉蛇从手腕处弹起,恍若白色霹雳,狠狠地咬在了脖颈上面。 “你……” 正说着,那干瘦男人便觉得四肢百骸都失去了控制,腰背一软,整个人便直直往后面倾倒而去。 翠玉火鸟刚刚飞起,便随着楚维阳手腕的晃动而破碎开来。 紧接着,楚维阳一步迈出,几乎是扶着那干瘦男人躺在松软的黄沙中,一抬手将那柄匕首仍在巨石后面,楚维阳这才叩住干瘦男人的咽喉。 年轻人喑哑的声音这会儿仿佛是呢喃的梦呓一样。 “不要怕,不要怕,放轻松,慢慢地呼气,慢慢地吸气……” 一边说着,楚维阳一边将自身法力透掌而出,游走在干瘦男人的任督二脉之中,运转内周天,而将玉蛇的毒性镇压。 那种心神意念从四肢百骸中剥离开的眩晕感渐渐地散去,只是旋即,干瘦男人瞪大了眼睛,源自于四肢百骸周身经络的煞炁磨砺之痛苦,几乎要教他昏厥过去! 原地里,楚维阳咧了咧嘴,几乎是要笑出声来。 “像甚么——你为何盯上我的,诸如此类的这种蠢话,贫道便不问了,反正你也要因为盯上贫道而后悔的。” “天可怜见,终教我撞见这等戏码了!” “老老实实地交代罢,叫甚么名字?厮混甚么生计的?找上贫道是打算做甚么发财门路?你又住在哪?有多少积蓄来买你自己这条命?有多少故交愿意掏出家底来帮你买下这条命?” “要想好了再回答。” “要快些想明白!” “不然……” 楚维阳笑着摇了摇头,然后响在干瘦男人耳边的,便是玉蛇的嗡鸣声了。 第47章 唱念做打百花楼(4k) “你……” 某一瞬间,直到干瘦男人的脸色从涨红变得极近酱紫颜色,楚维阳这才轻轻地松开了捏在咽喉处的手掌。 霎时间,干瘦男人像是破败风箱一样,艰难的喘着粗气,只是一声更嘶哑过一声,仿佛没几下就要背过气去一样。 可没等他继续喘下去,楚维阳瞧的真切,只待那干瘦男人的眼珠转了几转,楚维阳的手指在玉蛇的鳞片上稍稍摩挲,登时间,那玉蛇吞吐着蛇信,又是一口狠狠地咬在干瘦男人脖颈的另一侧。 与此同时,楚维阳微微晃动着手腕。 翠玉色的毒煞火随着手指的晃动而摇曳着,有某种腥甜的味道透过那焰火的热流,渗透入干瘦男人的鼻息之中。 比起那种心神从四肢百骸抽离的眩晕感觉,这会儿,异样的香气带给干瘦男人的是恍惚的幻觉。 天旋地转之间,他扎着干涩的眼睛,眼前看到的却不是楚维阳实则冷漠的笑容,而是这艰涩生活里的种种,那处逼仄的院落,那院落里能教他松弛心神的人,那行走在幽影中得以托付后背的爽朗笑声…… 这一刻,干瘦男人的心神彻底的崩溃开来。 他明白,他深刻的明白了毒药的可怕。 倘若楚维阳有心要问,即便是百般隐瞒,眼前的这个冷漠的年轻人,都能够得到想要的答案的。 几乎濒死的窒息感中,干瘦男人忽然间想明白了这个道理。 一念及此。 忽然间,楚维阳的手指复又搭在了咽喉处,点在十二重楼的数道大穴上面。 伴随着剧烈的痛楚,他又再一次活了过来。 模糊的视线再度变得清晰,楚维阳的脸上不知何时已经没有了笑意。 “你方才的回答,很是教人不喜,不要想着骗我,这玉蛇虽是贫道养的灵宠,可它的毒性,短时间内我也只能说镇压下两次来,再有第三回……除非你能在十息内跑到丹河谷铺子里,否则……” 楚维阳复又摇了摇头,然后第二次轻轻地松开了捏在干瘦男人喉咙处的手指。 “这是最后一次机会。” 说罢,那干瘦男人紧紧地抿着嘴,只用鼻息剧烈的喘息着,胸口猛地一起一落,震得他肋骨升腾却不敢张嘴,唯恐那破败风箱的声音又要引他不喜。 只片刻间,干瘦男人便呛出了眼泪来,可他连手都不敢抬,只是这样红着眼睛,泪眼朦胧的直视着楚维阳。 大概是足足二十余息的时间过去,等干瘦男人再开口的时候,声音几乎撕裂的与楚维阳一样喑哑。 “新来靖安道城的人,是也不是?” 原地里,楚维阳没有搭话,只是手腕晃动间,那玉蛇冰凉的鳞片一点点从干瘦男人的脖颈处摩擦而过。 因是,那干瘦男人咧了咧嘴,泪眼模糊的继续说道。 “你要总要教我留下几句心底话的,便是生死间的拷问,断也没有这样暴虐可言,谁都有死也在意的事情……否则倒不如将我了账,你似乎是有许多手段的人,不妨尽数施展来,许我死前,还能多瞧几桩新鲜事情。” 原地里,楚维阳仍旧默然无语。 遂因是,那干瘦男人轻轻地捏着袖口抬起,擦了擦脸上晕开的模糊泪水。 “上边那句是逞强的话,但道友,你若是想要问个清楚,只为饶过我这条性命,有些事情你但问无妨,只要是我知晓的,事无巨细,尽都告知于道友。” 这会儿,楚维阳的脸上真的有哑然的神色一闪而逝,但紧接着,他就像是接受了眼前干瘦男人的脾性,甚至咧着嘴,带上了几分笑意。 “那便从你姓什么叫什么说起罢,这总归不会是你死也在意的事情了罢?” 话音落下,那干瘦男人似乎也因之而松弛了下来,喘息声中逐渐带出了些肆无忌惮的粗声。 “董衡,静安道城散修董衡!” 楚维阳挑了挑眉毛,嘴角裂开的更大,脸上却分明没有丝毫的笑意。 “这么说,董……道友,你找上我,又是要做甚么发财门路?” 正这样问着,却见那董衡脸上的笑容陡然变得精彩了起来。 “实不相瞒,找上道友,是为了寻如这般的僻静处,然后痛下杀手,了结了道友的性命,彼时,便连道友的遗蜕,都需要用魔道秘法来炮制一番。” 听到这样的话,楚维阳还不至于动怒,他反而饶有兴趣的追问道。 “魔道,还是秘法?我喜欢听这个,继续说下去!” 闻言,董衡遂笑得更为憨厚淳朴了些。 “我会说详细的,我想用这条消息,来买回我这条莽撞的性命——又怕道兄不耐烦,我这里长话短说—— 外海……初入外海不远处的一处偏僻岛礁中,前日里教我寻见了一处前辈先贤遗留的洞府,有一间藏宝密室至今仍被禁制封着,仔细端详来,须得是五炁精血来行古魔道秘法,破开这古修禁制,寻到道友这里,便是为的五炁精血……” 楚维阳挠了挠头。 他似是听明白了,又似是一句话都没听懂。 “你寻五炁精血,盯上我做……” 话说到一半,楚维阳又忽然失语。 横躺在黄沙之中,董衡这会儿反而是真个知无不言起来。 “不拘是甚么法门,能练出五炁精血来的,除却修士,便只剩有数的几种灵宠与妖兽,要么被豢养在圣地大教里面,要么就生养在外海极深处,寻常时候能够碰见,都是讲运气的事情…… 但唯独在修士里面,有这么几类独特的,如部分剑修杀之可得金炁精血,丹河谷修士杀之可得木炁精血,再如五行道宗,如百花楼修士,更是能毕其功于一役,一朝炼得五炁精血! 可人家到底是山门里出来的,为了不知道甚么根底的藏宝密室得罪人家,未免不智,可是若一点险不冒,似我这样的人物,又如何能出头?说来是巧,正思量来去时,便遇到了道友。 今早晨,是我,替我表兄往客栈来送海产,忽然比寻常时候多送了几趟,我复又多嘴问了掌柜几句,这才晓得了细情,明白道友是百花楼出身,如是反复思量了许久,才狠下心来! 比起得罪五行宗,得罪百花楼总是好一些;比起杀百花楼的女修士,杀道友这样出身的修士,则更稳妥些,倘若我日后躲避得隐秘了,三四年四五年过去,许是百花楼都忘了我这等人。 唯恐你生出警惕,我都没敢往海产里下毒,可一转眼,本以为做好了万全准备,却应在了道友你的毒道手段上面,我以为你用剑的,真真奇哉怪也,竟瞧不见几多百花楼修士的手段……” 正听得了这里,楚维阳忽地冷冷一笑。 “似贫道这般大教根底,也是你能随意探听的?有几条命可以这样讨饶?” 见得楚维阳的语气之中彻底没了肃杀意境,董衡这会儿笑起来更是附和。 “不敢,不敢,已是晓得了世情轻重,再不敢有这样的心思,只是那先贤遗留的洞府,唯我一人晓得方位,不敢说要挟,这会儿真真是在讨饶,只愿意用那密室中的藏宝,来换我一条烂命! 许是道友初来乍到,以为我是在说谎,实则这样的事情,数年里便会有发生,教些本生在泥尘中的修士一飞冲天,入得圣地大教享逍遥快活!依我看,如今这桩仙缘就应在道友身上! 能历经悠长岁月而完好无损的禁制,本就证明着内里蕴藏的宝物非凡,而往往禁制的特质,便与内里蕴藏的宝物相互辉映,起一道蕴养的作用,如是,密室中几乎七八成,会是五炁宝物! 如此至宝灵物,岂不是最契合道友修行……” 一时间,董衡欲言又止,只是笑意更盛,仿佛真个有那么一桩至宝摆在了他的面前。 一旁,楚维阳只是静静地看着董衡的表情变化。 忽地,楚维阳兀自叹了一口气。 “似我这样的出身,便是大教中人,又如何能得享如此的仙缘!五炁至宝……便是仙宝如何!董道友,你是散修,不晓得山门中的别样艰辛,倘若消息传出来,我岂有活路在!那至宝不是成了人家的资粮,便是连我的性命一块儿,都成了哪一位仙子的登霄石阶!” 说到动情处,楚维阳反而喟叹着,伸手猛拍了拍董衡的肩膀。 “总归是,世情一样苦,你我皆艰难!” 一番话,端是教董衡感同身受一样,话还未说出口,只眨着眼睛,董衡就再一次红了眼圈。 “道兄所言,字字句句,皆是洪钟大吕!你我皆艰难,你我皆艰难!” 不断的感慨着,董衡原本煞白的脸上,一点点浮现出病态的红晕,在配上那渐次泪眼朦胧起来的眼睛,浑似是已酩酊大醉一般,分明还醒着,人却已经不是原本的他自己。 下一瞬,陡然间便见那董衡脸色巨变起来。 “只是道兄!我说这一桩消息,本是欲要买条活路,如今你又不应,教我如何是好!我岂还有活路在!真真是你我皆艰难!道兄,还请教我一教!” 话音落下时,楚维阳的心神之中,是淳于芷的阵阵冷笑声,只是笑了一会儿,不知是不是想到了自己的境遇,淳于芷复又沉默了下去。 原地里,楚维阳轻轻地拍打着董衡的胸膛。 “刚见面的时候怎么说的来着?你我有道左相逢的缘分,莫忘了这一句!你看,我与你指一条尚算通衢的路,直将这桩事情告诉给百……告诉给我山门的人!我在一旁佐证,如此便教这藏宝的密室,成你我一桩功劳事情,往后山门里的路,我也能走得轻快些,道友说不得有那缘分,得窥仙山门径呐……” 闻言,横躺在地上的董衡整个人猛地一哆嗦。 “真有这样的缘分?” 楚维阳点了点头。 “今日见得了我,便是缘分甚大!只是有一点,你需得明确,这处藏宝地,这处先贤洞府,唯有你自己一个人知道!我也好真心实意的为你佐证,说些好话! 到底是道左相逢,这件事儿,咱们……你我二人都需要赌咒盟誓才行!你怎么赌咒盟誓,就按道城的规矩来,我是初来乍到,便以故乡的玉髓河赌咒盟誓好了……” 原地里,董衡便只剩了不断点头的份儿。 “善!大善!我都依道兄的!” 说话间,楚维阳一只手从背后缓缓的收起,掌心处翠玉毒火一闪而逝,连那丝丝缕缕的煞炁,也因之消散在徐徐海风里。 ----------------- 外海,楼船。 顶层的静室中。 师雨亭静静地坐在窗户旁,羊脂白玉一样的手指轻抚在琴弦上。 仙乐声阵阵,恍若是绮丽的梦境。 正此时,一道慵懒的声音从屏风后面响起,师雨亭猛地一惊,胳膊颤抖的时候,指尖抹在琴弦上,便被割出了一道口子。 清脆的铃声由远及近的传来。 “亭儿,听你的琴声,是你的道心乱了……怎么,不愿意去寻那盘王宗的独苗?也是,刚听你说起来的时候,你就在嫌弃他修为的孱弱,况且百花楼里这因果事情一桩桩一件件,没道理非得落在你的身上。 老实说,当年师父也曾遭逢过这样的事情,那天在玉髓河上远远地看了一眼,只见了一个刀疤脸的光头,遂觉得那是个福薄的人,不配见我真容,果然,那样的厮杀汉子,死也死在人家的地盘上了。 只是当时我推了这桩因果,还能做我的百花楼长老,亭儿,一人有一人的境遇,你若是推却了,如今世道愈发艰难,下面那欢声笑语的,天天里,月月里,年年里,风月里来,红尘里去,你可愿意?” 短暂的沉默里,是悠长的琴声再度响起。 “师尊说笑了,弟子还需得一步步跃升境界,争取哪天爬到师父头上去呢……” 正说着,便听那铃声一闪而逝,似有人轻拍了一下屏风。 “小蹄子,且做梦去吧! 这是师门曾经在靖安道城里留的扣子,名字……好像是叫董衡。 这世上千百样的故事,只需开个头,便能演出精彩纷呈来,师父如今把这般开篇教给你,往后粉墨登场、唱念做打,能走到哪一步,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 巨石后面,董衡大半个身子陷在黄沙里,一边吐着乌血,一边仍旧挣扎着躯干,反而愈陷愈深。 眼看是活不成了。 一旁,楚维阳依靠在巨石上面,把玩着那幽蓝的匕首。 “这道城的人……似也没聪明到哪儿去……” 第48章 白鹄掠海隐世修(4k) “如今时节还不是海产最肥美的时候,可咱们应着神宵宗的差事,便需得尽心尽力,寻常时做得好了可能没甚么善处,但若是做的差了,万一哪天得罪了哪个管事,可能便要断了生计之路。 再者说来,神宵宗是甚么人家?你不至于不清楚,这一宗里十人得有七八人修的是雷法,别处里斗斗嘴骂两句的事儿,落到他们身上,兴许就是一道法雷砸落下来。 你是董衡他表兄亲自玉简传讯介绍来的人,我才将这些要紧事情说与你听,不敢说是能救命的话,却能教你少走些弯路! 听说你受神宵宗雇佣前,还在丹河谷那边待过两天?” 青石铺就的海堤上,楚维阳身负长剑,清瘦的身形在海风中愈显得摇曳不定,面颊仍旧清瘦瞧不见血色,可或许是每天中生活稳定安宁了下来,那原本空洞麻木的眼眸之中,已有着灵光偶然间一闪而逝,显得心神精力逐渐充沛。 此时间,他正落后半步,与一个身形矮胖的中年道人行走在海堤后面的宽阔青石板路上。 闻听道人所问,楚维阳腼腆的笑着,点了点头。 “是的,罗师兄,本来打听着,丹河谷那边给的报酬最高,要的人也最多,当时脑子一热便径直去了,可谁能想到,丹河谷的管事们那双眼睛最是厉害,一天做下来,人家挑挑拣拣,剩在手里的几无甚么好东西可言了。” 闻言,那罗道人亦是朗声笑着。 “那是当然!那是当然!想丹河谷的修士们修行的都是甚么道法?这天底下岂有宝材能逃得脱丹修的眼睛?你一个修行火法丹道的人,最该晓得这个道理才是,想着他们挑剩下的还有好东西,不如想今晚有百花楼的姐儿自荐枕席,给暖床呢!” 话说到最后,罗道人几乎笑的看不见了眼睛。 另一重讥诮的笑意亦是从心神之中回响开来。 因是,原地里楚维阳刚刚想露出附和的笑容来,可嘴角一咧,笑容却愈见勉强。 “而神宵宗的好处便在这里了,除却几位偶尔贪口腹之欲的道爷,剩下只有寥寥几种关乎他们修行法门的顶尖妖兽宝材,是神宵宗管事们每日最在意的,余下的,都能算是咱们自己的收获。 譬如说这会儿时节,有一种白鳞妖鱼,就甚是重要,那鱼眼取了,能够教神宵宗修士以秘法修炼某种瞳术,便是寻常服用了,也有明目的效果。所以你我便需要多在意这白鳞妖鱼。 寻常见到的时候,那一尾鱼不过是寻常人巴掌大小,少有能长到一臂长短的,海潮里狂风浪涌又是捉摸不定,这妖鱼灵动迅捷,捉不到还是一回事儿,最怕的反而是杀了雨,也伤了那对鱼眼睛! 莫说是打成肉泥的损伤,只是被你我法力沾染了去,甚至是被白鳞鱼自身的血液妖气浸泡,都算是污染,内里效用便要折去大半,但倘若是那双鱼眼保存极好,管事们甚至另有赏赐!” 这边,罗道人的话音刚刚落下,还没等他继续说下去,原地里,楚维阳的脚步忽地一顿。 心神之中,有淳于芷的声音不疾不徐的响起。 几乎是同一时间,楚维阳一心二用,左手微微回扣,虚虚罩在心口上,手指撩拨间捏成剑指,作势往里扎! 与此同时,楚维阳的右手高高扬起,捏成小宗师法印,掌心朝外,面对着浩渺大海,便是掌印推出! 元炁法力裹在五脏脉轮之中兜转,中丹田内,蟾宫降翠火,化在元炁法力之中愈演愈烈,又以楚维阳念头为束缚,以观想在心神之中的《五凤引凰南明咒》为指引。 翠玉火光随着楚维阳推出的掌印而显照于半悬空,下一瞬,焰光缭绕里,有鸟相悬空显照—— 双翼舒展,几如身横;脖颈细长,如雁如鹤! 不是栩栩如生那样简单的外相变化! 罗道人的惊诧之中,自然将这般手段法门瞧得真切,那分明是以秘法,攒簇出了法焰之中的灵韵,是真正灵动的火鸟外相! 他只觉得那鸟相说不出道不明的威严无比,恍若是那身周的轮廓,天然便契合着某种玄奇与雅致,仿若生来便该这样不凡,甚至是更为不凡才是! 罗道人受限于见识,只能看到这一步,但楚维阳却更为明白,他已经坚实的迈出了掌握《五凤引凰南明咒》的第一步! 修此咒法第一境界,自然便是以法焰凝练五凤真形,从咒法中拆分出来,这便是需要循序渐进的五个步骤。 依照淳于芷的记忆和指点,这凝炼五凤真形从易到难分别是——白鹄、青鸾、鸑鷟、鹓鶵、赤凤! 若是在庭昌山中修行,便是这第一步,都需要一张潜藏在庭昌山道宫里的《五凤真形图》来辅佐修行,先将五凤的道韵烙印在信神之后,余下的才是折腾那法焰的事儿。 但有着淳于芷的记忆与经验的传递,楚维阳几乎生生将这一步略过——他通过回观前世今生记忆,那闪瞬间的空无幻有之妙境,直接将显照出来的《五凤真形图》都烙印在了心神里面。 纵然那真形图只被淳于芷记下来六七成,楚维阳留在心神中的,也不只是五凤道韵那么简单。 如是,再尝试着修行《五凤引凰南明咒》,入门径这一步,便瓶颈全去,成了水磨工夫的事情。 下一瞬,那翠玉白鹄火相真个在半悬空中以焰翅搅动着风雨,闪瞬间若利剑一般横空而去。 那凌厉的破空声,几乎是白鹄尖利的鸣声! 唰——! 倏忽而去,疏忽而归! 那电光石火之间,罗道人只见白鹄乘风兜转着,在海面上一触即收,等那火相飞至近前的时候,罗道人瞧的真切,只见那尖长的鸟喙正刺在一尾白鳞妖鱼的鱼身中,任由那焰火缭绕,虚实变化之间,却是楚维阳以法力精细的将妖鱼鱼身包裹着,犹存几分生机在,那一对鱼眼仍旧是明亮,闪烁着灵光。 闪瞬间的变化,几乎教罗道人张着嘴,却说不出甚么别的话来。 他看了楚维阳好几眼,直到楚维阳挥挥手,将那火相散去,然后好生将那尾白鳞妖鱼收拾好,罗道人这才往后退了半步,紧紧地站在楚维阳的身旁。 “小兄弟,你便是这样修炼火法丹道的?早先言语里可真真是太过谦逊了些!只这样俊的手段,来日恐怕还需得靠着你来与神宵宗的管事们打交道了!” 说到这里,罗道人亲切爽朗的笑了起来,也不再去看那尾珍贵的妖鱼,指着茫茫大海的方向,便朝着楚维阳倒豆子似的将诸般关隘尽数说了出来。 ----------------- 傍晚,当楚维阳乘着昏黄夜色,从后门里走进客栈,直直站在后厨门口的时候,曾经招待过楚维阳的客栈掌柜已经站在那儿,似是等待了楚维阳有一会儿时间了。 离着远远地,便见楚维阳抬起手,将一枚乾坤囊打开,手腕几经翻落,便是十几筐海产被楚维阳卸在了后厨门口。 掌柜的轻轻皱眉,似乎稍有些不满。 “没想到你能找上董衡的门路,可是你这活计做的真真不如他们兄弟俩利索,这两日光是处理海鱼就比寻常耗费许多时间,你比起他们兄弟俩还总是晚到许久,也该给我个准话,他们兄弟俩出海几时回来?我也好看一看我这客栈生意哪天能好转过来!” 闻言,楚维阳咧咧嘴只是笑,紧接着便摇了摇头。 “掌柜的,我一不会掐,二不会算,哪儿晓得董哥他们出海几时能回来,只是一日见不着他们,这活计我就得替着一日,平日里打两份工,有甚么办法?且偷着乐吧,我一不要炼金二不要灵石,只需你顺手给我做锅饭,多么大的便宜?你还拉着脸不想占?” 瞧见楚维阳话说得促狭,掌柜的这才兜不住面皮,只是伸手往一旁的柴房一指。 “且等着罢,先得顾前边的食客,做好你的饭,还要一会儿。” 楚维阳点点头,随即便折身,仍背着剑,往柴房走去。 “好说,好说!” ----------------- 许是几乎近了深夜,楚维阳已经等得前院里没了多少人声,这才见一众伙房的帮厨一字排着往柴房里走,人人都端着仨盘俩碗,只眨眼的功夫,便摆满了楚维阳面前宽大的桌子。 一直又到这群人全都撤出去,楚维阳才又见那掌柜的提着壶酒走进柴房里来。 原地里,楚维阳没有动筷子,他反而指了指桌子的正中央。 最宽大的鱼盘里面,一尾手臂长,大腿粗的肥厚海鱼,被好生炮制过之后,摆在了楚维阳的面前,鲜艳的酱汁浇灌下,是鱼肉原本的肥美与晶莹剔透。 可是楚维阳已不再是初来乍到的人,他认得出这尾鱼,他甚至能够回想起来,这尾鱼是甚么时候在哪里杀的,当时白鹄的鸟喙在闪瞬间贯穿鱼身的时候,又有多少的妖兽血煞被炼化入火灵里面。 这是一尾极珍贵的妖鱼,属于楚维阳杀得了,却吃不起的。 “掌柜的,这……是甚么意思?” 那干瘦的老头只是呵呵笑着,往前走了两步,坐在了楚维阳的对面,这才开口道。 “我不再问你董衡他们兄弟俩出海的事儿了,爱哪天回来就哪天回来罢!有你每天来供货,麻烦是麻烦了些,可海产品质极佳,时不时地还能有妖鱼卖,我这生意其实是越来越好的,只是你能认识董衡,便该知道,头回见面那天,我是得罪了你的,这件事儿说不透,我心里不踏实。 这盘鱼算是我这个糟老头子的赔罪了,你若是想要,以后也还有,只是想要了一了之前的干系,街头算卦的王二,冬里给我批过命,盘算过周天,说是我若没有别的进境,只剩十二三年的寿数,老头子无儿无女,也就只这十二三年的盼头,我不想在我这儿,砸了王二的招牌。 能看出来,你是有来历的人,没想过问,也不敢问,只是想着讨饶,抹过去之前的事儿,这壶酒也送你,暖暖身子。” 闻言,楚维阳又深深地看了掌柜的一眼,随即拨动起筷子来,大嚼大咽里边,楚维阳偏还能极有频率的开着口,不算含混的和掌柜说着话。 “掌柜的,甭想那些有的没的,甚么来历?咱们第二回见面,我便与你说过了,我来历就是你想的那般,随师父姓,名唤马乾元,也就是因为这名字,在玉髓河边跟剑宗的人起了矛盾,这才不得已,往海边道城避祸来的,我躲藏还来不及,哪里会再生出些事端来! 十二三年就十二三年,说不得你死那一天,还是我来后厨送海货!都不晓得明天下不下雨的人,甭琢磨十二三年后边的事情了,但你想说透,我便也与你说透,妖鱼谁都想吃,你也不用天天放血,我想吃的时候,自会多带一尾鱼来,你们以后只要不嫌麻烦就好。 至于酒……我身子骨差,只剩了脑子尚算清醒这一个优点,还是不喝的好。” 说罢时,偌大的木桌上,风卷残云一样,再看去时,几乎已无半点残羹剩饭,尽都进了那胃囊丹鼎里面。 等掌柜的再抬头看时,楚维阳已经拿块碎布抹着嘴角,施施然站起身来,步伐散漫的便要往外走。 因是,掌柜的忽地又开口挽留。 “天色这样晚了,不在客栈里住一宿?” 回应掌柜的,是楚维阳头也不回的摆手。 “谢过掌柜的了,临走的时候,董哥他们兄弟俩嘱咐过,另教我帮忙照看他们俩的宅院,受人所托的事情,一天都耽搁不得呢!” 话说完的时候,楚维阳的身影早已经走出了院外,消失在夜幕的幽影中了。 雾蒙蒙的长街上,远远地抬头看去,是城墙恍若庞然大物的宏伟轮廓,路愈偏僻,愈发冷清起来,楚维阳将长剑提在手中,穿行过一层又一层的幽暗,不一会儿便见一处窄小的宅院浮现在了眼前。 因是,楚维阳平稳的脚步,遂也有了几分的急切。 “如今日子过的,连龙虎回元丹都跟不上顿了,不过人安稳起来,换了不一样的境遇,似乎也能影响修行的进境,五脏轮转,五炁蒸腾,许是心火激烈之外,尤有一重和谐境界…… 再有一阵子,许是半月二十天,我或许能窥见炼气期五层了! 五层……这便过半了!这便……过半了!” 第49章 夜静海涛三万里(4k) “百草破厄丹……还剩六壶,药力已大不如从前,且存一存,许是日后能用来应急。” “龙虎回元丹,吃的就剩三盒了,也需得省下来,海风最盛的那几天服来化煞,能教自己在湿风冷雨里面没那么难熬……” “再有这两枚庭昌山的宝丹,药力于我无用,但能炼得浑厚元炁法力,要留到我突破境界的时候用。” “再有给复炼灵宠提前备下的灵石……” 窄小的院落里,楚维阳没有点灯,只是借着皎洁的月色,端坐在庭院中央的石桌前,自顾自的盘算着。 正说着,楚维阳站起身来,院落一角的树下,静静地放着一口半人高的大瓮,瓮口被楚维阳以符箓封禁,这会儿,随着年轻人走进,轻轻地揭开那封口的符箓。 缓缓低下头,轻轻地抽动鼻翼。 最一开始,是较为浓烈的酒气,可随着那道酒气散去,楚维阳皱着眉头,闻到了一股馊臭味道,内里还发着点腥臭。 恍惚间,楚维阳像是回想起了曾经在镇魔窟里的吃食。 旋即,这味道便再也闻不下去了,他直站起身子来,大口的呼吸着新鲜空气,这才将那股恶心感觉压下。 楚维阳从未曾想过,奔走了千万山水,曾经那挽救着自己性命的东西,竟也会在有一天里不堪回首。 兀自喟叹着,仿佛要将心绪抚平。 年轻人复又摇了摇头。 “先是煮进茶水试过,如今泡酒也不成事情,这《万灵秘摘》看起来是入门容易,可若要参悟的精深,能将一切丹方拿来,随手都能化入巫觋药汤里去,也是一门本事,也是一类大道!” 直至楚维阳感慨到这一步,心神之中,遂传来淳于芷冷清的声音。 “说是巫觋药汤,可不过是换了个模样的丹道而已,论及君臣佐使,论及水火坎离,只要是丹道,不论内外,这天底下岂有有那么容易参透的法门,我虽不是丹河谷修士,却懂内丹炼法,道理该是相通的。 照我看,依我说,如今日子过得再清贫,这《万灵秘摘》也不该是这样的对付方法,煮茶泡酒再繁琐,在丹道面前也都显得简略粗劣太多,非得是那等精益求精的法子,才能有相互和谐,熔炼一炉的基础。” 闻言,楚维阳眉头一挑,前世今生凌乱的记忆从自己的思绪里纷纷涌现,随着那“精益求精”的指点,楚维阳随即想到了诸般精细繁复的菜品。 他忽然有豁然开朗的感觉,虽然还未有齐全法门被琢磨出来,但直觉告诉楚维阳,自己这回找对了方向,这般精细繁复之中,最是适合与君臣佐使的法门想契合了。 只是正琢磨着,楚维阳又无奈的笑了笑。 “便是悟出了这等法门,也得有米下锅才行呐……” 这会儿,感慨着,楚维阳环视幽寂的庭院,环视着墙壁外那更为冷漠的庞然大物,似是忽然间不情不愿的明白了一个道理。 似自己这般要与煞炁淤积挣命的人,在这等安稳光景里,断是找不出那微茫活路来的。 这处幽寂的院落看起来或许是好归处,可还没等楚维阳熟悉起来,却忽然有了一种迟早某日要抽身离去的预感。 “这偌大道城,也不过是另一处镇魔窟罢了!” 轻声念着,楚维阳遂将一应念头斩落,反身走到庭院的宽敞空出,将宝剑抽出,接着九天月华,一招一式的演练着《春时剑》。 道城中人多眼杂,虽然楚维阳走到哪儿都背着把长剑,可他却凭借翠玉火和些许微末的君臣佐使学识,给自己打造了一个火法丹修的身份。 说到底,剑宗法门太过扎眼,可凝练出了六正剑意,楚维阳也不可能荒废这一门炼煞的道途,思来想去,也只得白日里斩妖,以妖血精炼毒煞之火;夜间再勤练剑法,以六正剑意吞纳煞炁! 曾经树海之中晋升境界时煞炁涌动的凶险,仍旧历历在目。 半月二十天的预感期限不会相差太多,楚维阳迫切的需要在这之前尽量的削减体内淤积的煞炁,否则晋升境界的瞬间,反而是自己离着死亡最近的时候。 许是被楚维阳的这股意蕴所浸染,忽然间,重叠洒落的月华之中,年轻人的心神里响起了淳于芷那略显怅然的声音。 “后半夜的时候,多加一个时辰,给剑器渡入煞炁罢!” “许你说得是对的,只有当感受到痛苦的时候,我方才发觉自己还真切的活着!” “这不讲理的世道,将你我的命捏在了一起,说甚么因果天数,说到底,仍旧是她丹霞老母先放弃我性命的!” “我之前想要活着,不论是甚么法子,只要是活着就好。” “我活下来了!” “往后我想着有一天得报了这个仇,不论是甚么法子,能报仇就好!” “你帮我,我也愿意帮你!” 闻言,楚维阳脚步一掰一扣,顿在原地。 他轻轻拂过剑脊,又屈指在剑锋出轻轻一弹。 “往后也是要做剑灵的人,芷姑娘,还是你告诉我的,这灵物炼入剑器里,便恍若是握住了成就证道宝器的门径钥匙,真个到了那一天,你这一点真灵与金丹大修士也无异,到时候那老虔婆若还活着,你自己的仇,自己报! 曾经镇魔窟里,我很是明白一个道理——人既然活着,便须得给自己找个念想才是。 但你说的也对,你帮我,我帮你!” 话音落下时,那剑器在楚维阳的手中嗡鸣颤抖,一时间灵光流淌,九天月华如水一般流过剑锋,洒向地面。 ----------------- 茫茫海上,一叶孤舟,随风浪摇曳,颠簸不休。 只是那窄小的船舱走进,内里却别有洞天,浩浩乎恍若道宫云阁,四壁香烛缭绕,立柱盘龙卧凤,又在最中央处,四四方方的立着八面屏风,绣着些山河隽永、花鸟鱼虫、云海升日、仙子步虚。 而八面屏风的在后面,则是层叠的经幢一重重的环绕着,顶好的灵蚕丝线编织成的薄纱,再仔细看去,其上以灵墨书着道门玄宗的普世真经,字里行间尽是温润的意蕴,铁画银钩里,有楷有隶,自成一家一派,乍看去时似只观瞧得了本经,可细细回味的时候,却像是看尽了前人注疏手札。 而在透过那一重重环绕的经幢,看向最内里的时候,方才瞧见那妙云雾霭一样蒸腾的淡雅香气里,竟是一面宽阔柔软的云床,一层层恍如云团的黑纱里,是师雨亭横卧其中。 黑纱里,一只手伸出,托着额头,一只手落下,下意识的捻着一面团扇。 淡雅的香气之中,美人的呼吸声悠长,恍若是沉睡在美梦之中。 那一屋之外的海浪和孤舟,似是与她毫无干系。 也正此时,忽有一阵脚步声响起,师雨亭像是忽然间惊醒过来,抬头看去时,却见一侍女悄然立在正前面的屏风前。 慵懒的声音从云床中传出。 “这会儿……是甚么时辰了?还有多久到靖安道城?” 话音落下时,那站在屏风前的侍女几乎抖了抖肩膀,打了个寒兢之后,才颤颤巍巍的开口道。 “回师伯,到靖安道城还得有两日的航程,方才有海中大妖乘浪路过,只是见得了悬在船头的祖师法旨,也没言语甚么,径直走了,师伯,我……” 那侍女越说越是颤抖,话说到最后,几乎失语。 层叠经幢中,师雨亭忽地笑了起来。 “怕甚么?师伯又不会怎么着你,有甚么事儿直说便是,遇了麻烦,解决麻烦,这才是正道,只你在这儿哭哭啼啼,若真耽搁了正经事情,到时候你有几条命来还给师伯?” 闻听此言,那侍女才像是回过了神来,定了定心念,开口说道。 “师伯恕罪,就在刚刚,前一步到了靖安道城中的师姐玉简传讯过来,说……说师门留在道城的那个扣子,那个叫董衡的……” 师雨亭眉头挑了挑,这会儿像是彻底去了睡意,赶忙追问了一句:“那个叫董衡的,怎么了?” 砰——! 那侍女应声便直接跪在了屏风前。 “他……死了!” 死一样的寂静。 沉默之中,只有那侍女的声音仍旧颤抖着响起。 “还有一个人,明面上是董衡的表兄,实则是百花楼的暗桩,和董衡是同一天死的,师姐找到了道城的寄命录,查验过他们俩的命符,不会有差……” 话音落下,好半晌,师雨亭的声音方才冷冷地响起来,哪里还有之前的慵懒。 “查出来这两人是如何死的了么?一个人出了事儿是意外,两个人死在同一天,这是谁与我百花楼不对付!” 瞧见师雨亭的声音只是变冷,那侍女这才暗暗松了一口气。 “回禀师伯,时间紧,师姐也查的了大略,杀他们俩的那人,也没怎么隐藏自身的行踪,是个疑似散修出身的火法丹修,听说像是姓马,得罪了剑宗,来道城避祸来着,如今受雇神宵宗,清理海堤涨潮卷来的妖兽,那个管事,是个大嘴巴的……” 闻言,师雨亭满是疑惑的声音响起。 “得罪了剑宗……莲儿,你确定你师姐说的那个人,是火法丹修?” 莲儿赶忙点头。 “问过那管事了,说一手火法凝形之术甚是精妙,法焰倏忽往来之间带着股锐意,该是在南面旷野里真正厮杀过的散修……师姐不放心,白日里又躲在远处,亲自观瞧过了,与那管事说得不差分毫!” 听得此言,师雨亭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继续追问道:“那么……盘王宗的那根独苗呢?” 莲儿的声音遂又变得吞吞吐吐起来。 “回师伯,师姐没找见那人,仿若是一入城便消失了一样,新来的人里面,没有善剑法的;会剑法的里面,没有新来的。” 几经犹豫着,好一会儿,才听师雨亭的声音幽幽的回响在大殿之中。 “莲儿,去给你师姐说,盯紧了那个甚么火法丹修,别让他跑了,且等着我亲至道城,和他算账!杀了我百花楼的人,哪怕只是个扣子暗桩,也断没有这样便宜的事情! 另外!教她好好把盘王宗的独苗找出来!若是这两件事情都做不成,告诉你师姐,她也不用来见我了,直接回玉髓河总舵,去下三层伺候野男人去罢!成不得事的顽意儿!” 说到最后,师雨亭的声音之中已然带出了怒声,莲儿不敢怠慢,赶忙应着,消失在了道殿之中。 如是,复又许久之后,师雨亭这才狠狠地将团扇摔在了松软的云床上面。 “该死!该死——!说得好听,粉墨登场,唱念做打……可我这妆还没画上呢,这故事的楔子就教人毁了去,我这戏还怎么唱!真真成了出笑话!” 正愤怒着,师雨亭像是想到了船舫上,自家师父曾经叮嘱过的那些话,再想到刚刚自己愤懑怒极时的宣泄,忽然间,她竟冷冷地打了个寒兢。 美人儿紧咬着银牙,俏脸含煞,环绕着空旷的道殿,像是在仔细观瞧着甚么径直的牢笼一样。 “这事儿,不论如何,也得办成!这戏,不论难易,都得唱完!” “楚维阳,咱们只见了一面,不,是见了半面,只见过半面,你却把我害苦!” “难不成这世上因果命数真有这样灵验?倘若真个有,最好等我赶到道城的时候,第一面就直接见到你!” ----------------- 翌日,清晨。 天光大放。 幽寂的庭院之中,楚维阳一手将长剑负在背上,一边舒展着腰肢,活络着四肢百骸。 隔着道院墙,渐渐地也听得了道城里愈发喧嚣起来的人声,楚维阳这才缓步朝着门口处走去。 一道法印已经捏在了胸前,正要将院落的禁制开启,可那灵光还未彻底凝练,楚维阳的脚步就猛地顿在了那里。 “你说甚么?芷姑娘,你确定,那人远远地在盯着这处院落?而不是无意间、偶然间经过门前?” 闻听楚维阳略显得凝重的声音,许是经过了昨夜里心神的蜕变,淳于芷的竟轻笑起来。 “哈,庭昌山中自有诸般妙法,便我如今只剩了点真灵,也有许多能为在呢!” 换作以往,淳于芷大约要言语讥诮,如今声音变得稍稍柔和,反而只剩了些促狭。 没顾着淳于芷惯常的鄙视,楚维阳收起法印,一下下的摩挲着下巴。 “这可真有意思了,我躲灾还躲出新仇家来了?” 第50章 劈开生死一线身(求追读!) 楚维阳从来都不缺乏直面生死的勇气,可是这样的变化生是没得来由,教人好生疑惑,思量着便是要分一番灾劫生死,也需得明白因由才是。 否则再为一桩并不存在的“灵物”,又教人追杀一回? 沉默之中,看着眼前紧闭的门扉,楚维阳反而后退了一步。 与此同时,淳于芷的声音也透过禁制,响在了楚维阳的心神之中。 “隔着一层禁制,还有一段不远的距离,我没法感应真切来人的气息意蕴,探不见跟脚,稳妥起见,是不是……我有一门庭昌山易容秘法,应该能……” 淳于芷正说着,楚维阳便摇摇头,否决了她的提议。 “没有这样的道理,说起来教人堵在了门口,再想奔逃的事情已经来不及了,一路奔波九万里,这样的事情任是我也不想再来第二回,总得问清楚因由才是,便是再有第二个剑宗、第二个庭昌山要杀我,也得教人死得明白不是?” 说到这里,楚维阳甚是洒脱。 话音落下时,不知他又想到了甚么,往前迈的脚步忽地一顿。 “芷姑娘,你这庭昌山秘法可不能害了我,真真只有一个人在盯着院门口?” 闻听此言,淳于芷几乎不假思索的回应道。 “我害你有甚么好处?这都是黄芽丹胎的境界才能接触修行的秘法,内中的妙处与玄奇,又岂是你能懂的?想当年……” 正说着,楚维阳也没有不耐烦,只是静静地听着回响在心神之中的声音,淳于芷便像是没有了心气,陡然间止住了话茬,陷入了沉默之中。 不见了那声音之中的讥诮,在楚维阳的记忆之中,淳于芷的形象,也不再是那个曾经悬浮的刻薄魂灵,而是曾经记忆里面悬照过的,那个曾经在苍翠葱郁的山巅翩翩起舞的女孩。 曾经的形象在透过岁月光阴,和如今淳于芷的声音重叠在了一起。 这年头,愈是见得了世道沧桑,再道左相逢的时候,谁还没有段想当年呢? 于是就在两人这种沉默的感慨气氛里,淳于芷稍显沉闷的声音再度响起。 “门外盯梢的,只这么一个人气机与心神凝照而来,你自己想办法罢……” 说罢,禁制的另一头,登时间便没了淳于芷的声音。 于是,又在这样的沉默中,楚维阳反而笑了笑,往后面又退了一步,直到整个人的身影都隐没在了院落旁的那棵老树后面。 清晨时分,撒入靖安道城的朝霞,就这样透过深春时节那交错的树枝与叶片的窄小缝隙,将澄黄的霞光好似鳞片一样,一层层的洒在楚维阳的身上,留下晕散开来的斑驳痕迹。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恍惚之中,楚维阳有了一种回到灵丘山树海丛林的错觉。 将这一缕复杂的心思斩去,楚维阳立身在树后,手中法印捏起,复又打落。 法力的牵引下,禁制破除的瞬间,紧闭的门扉便倏忽洞开了一道缝。 兀自的,一道轻柔的风席卷而过,于是那门扉吱吱呀呀里开开合合,最后彻底只剩了半掩的状态。 树后面,楚维阳仍旧站在原地没有动。 他的掌心微微抬起,手腕处玉蛇嗡鸣着,将一缕乌红色云烟吐在楚维阳的掌心,下一瞬,不等那烟气散去,便有一道翠玉火显照,裹着那团乌红色云烟,将毒炁一点点的散逸在院落之中。 而与毒炁一同散逸开来的,则是丝丝缕缕幽深的煞炁。 与此同时,楚维阳的另一只手,已经抽出长剑,反手倒提着,将剑身锐利的锋芒都隐没在树后。 一息,两息,三息。 半掩的门扉外,丝毫的动静都没有。 可与此同时,淳于芷的声音却再度响起。 “那人动了!” 又是接近十息过去,一派寂静之中,仍旧是淳于芷的声音。 “那人已经站在门口了!” 下面的话,便也无须淳于芷再讲。 眼见得一道鬼鬼祟祟的身影避过那半掩的门扉,大半个身子都落在院落之中的时候,大树后面,楚维阳将手中翠玉火散去,捏成法印猛地一拽。 霎时间,不知在门扉上面的禁制复原,伴随着法力的灌注,半悬空中灵光兜转着显照出禁制锁链来,兜头罩下的瞬间,随着楚维阳那一拽的手势,几乎如同长鞭一样,猛地抽打在了那人的背上。 因是跌跌撞撞里,那道身形彻底的落在院落之中,随之响起的,是门扉紧闭的声音。 禁制的另一端,淳于芷的声音似乎是要响起。 可电光石火之间,楚维阳哪里还有心思静听。 一步慢,就是步步慢! 劈开生死一线身! 禹步踏出的第一瞬间,六正剑意随即便在楚维阳的心神之中流转。 伴随着法力的灌注,无边剑气之中,大雨磅礴的意境在逐渐的交叠。 雨水剑意,谷雨剑意! 绵绵柔风里,是丝丝避都避不开的剑意! 是潜藏在和风细雨里的漫天杀机! 唰——! 漫空中,一剑扬起,又要摇晃着落下。 那破空声里,似尽都是雨滴的沙沙声音。 而在这剑光的映照下,门口处,那跌倒在地面上的身形猛地立起,恍若是腰身间没长骨头一样,伴随着一道女子的痛呼声,遂见那兰花指一翻,手指再朝着楚维阳这儿弹出去的时候,明光里裹着符箓,登时间五颜六色的齑粉顺着一阵风兜头落下。 电光石火之间,楚维阳不假思索,另一手抬起,灵光一兜转,剑气后面,就是铺天盖地洋洋洒洒的焰火! 翠玉火一经显照,后发先至,兜头便将五颜六色的齑粉与那阵分裹在了焰光之中,不等楚维阳倾泻去心神,只稍稍拿翠玉火这么一炼,不只是那齑粉与异风直接融化在了翠玉火中—— 登时间,那翠玉火竟然迎风暴涨! 闪瞬间,饶是楚维阳仍旧哑然,这是甚么惊喜? 于是,在那兜着面纱的女人惊诧的目光下,楚维阳一剑落下,直刺在女人双手间,再她取出第二道符箓前,直接将那乾坤囊挑落在剑下。 与此同时,那迎风暴涨的翠玉火猛然间凝炼,乍看去时,似是被楚维阳握在了掌心中。 近身处,楚维阳一拳挥出,拳尖裹着焰苗,烈烈火中,似是倏忽间凝聚成尖爪与利喙! 砰——! 如是一拳,势大力沉,便直直的砸在了那女人的太阳穴上。 身形猛地一个摇晃,那女人低头看了看挑着乾坤囊的长剑,又抬头看了看楚维阳煞白不带丝毫血色的脸,正要开口说话—— “楚……” 话音还在咽喉里打转儿,女人双眼一翻白眼,便直直昏厥了过去。 与此同时,淳于芷的声音方才响在了楚维阳的心神之中。 “想来,你和百花楼的姐儿,总没甚么深仇大恨罢?” 手腕一抖,长剑被楚维阳抖出一道剑花,直将那乾坤囊正正好好的甩在楚维阳的手中。 掂着这枚绣着兰花样式的乾坤囊,楚维阳的声音方才幽幽的响起。 “那可说不好,腆颜说起来,论及法统,贫道乃盘王宗此代掌教,这百花楼,和我们可是有夺经之恨,污名之仇呢!” ----------------- 夜静海涛三万里,月明飞锡下天风。 自乾元剑宗,自镇魔窟,至于这外海,又何止三万里! 浩浩大海之上,眼见得,是两道身影,一前一后的踏浪而行! 凌厉的剑气裹挟着他们的身形,劈开阵阵海风,斩落滔滔巨浪。 奔逃在最前方的,正是一清瘦老者形象的剑宗镇魔窟长老,丁酉年! 此时间,无穷无尽的剑气长河之中,丁酉年凌空而行,眉宇间尽是急躁,剧烈的喘息着,更是狼狈不堪。 不时间,丁长老还要回看身后。 紧紧追在他身后的,正是截云一脉的清溪长老,金丹大修士! 这会儿,看到丁长老回首看来,那宫装女子冷冷地开口,轻声的声音恍若和她身周的剑气一样的凌厉。 “丁师弟!谁能想到呐,在淳于芷那疯丫头手里都没能守下镇魔窟的你,竟不知甚么时候,修到了九炼丹胎的境界,是世人小觑了你!是吾截云一脉小觑了你! 许是那灵物送到镇魔窟中的时候,你便已经打上了灵物的主意!你想用灵物来叩开金丹境界的门扉?可惜,功亏一篑,残缺的灵物,可无法教你洞破那道瓶颈。 况且,纵然是完整的灵物落在了你的手里,可若是没有那开天的剑经,没有乾天坤地的意境,丁酉年,你当真以为只凭这么个顽意儿,就能做大修士的美梦? 与你说这些,不是为了教你幡然悔悟,只是要你听明白、想清楚,自己的想法是何等的愚蠢!跑吧!你已没有了回头路!便带着这股悔意,死在本宫剑下!” 话音落下时,那徐徐海风传递而来,是丁酉年几乎癫狂的声音。 “哈!不要喊我师弟!宋清溪!我不会悔恨的!我永远都不会悔恨的!你们何曾将我们当过师弟,当过剑宗门人看! 可我丁酉年仍旧是剑修!是九炼丹胎的剑修! 剑出无悔的道理,我懂! 成不得大修士?那又如何! 宋清溪!你要记住!你们截云一脉要记住——是镇魔窟中的修士,是我丁酉年,毁了你们历劫补经的因果! 是我毁的!” 因是,那烈烈风中,便只剩了丁酉年狷狂的,几若疯癫的朗声大笑。 原地里,宋清溪手一抬,那无尽神华凝聚成的镜轮里,浩渺磅礴的灵光凝聚在一线之间,剑光兜转之中,那剑形翠钗凝实,被宋清溪捏在手中,复又朝着身周的剑气长河一划。 “剑出无悔?你也配提剑出无悔?本宫今日,却偏偏要教你带着无边的悔意,死在剑宗的宝器下!” 宝器上,无尽神华兜转,随即便要化作剑光落下。 漫天层云似是在这道磅礴的剑光下都被崩断开来。 截云一剑! ----------------- 哗——! 院落中央,仅有的一张石椅上,那闯入楚维阳院落之中的女人,被五花大绑在椅子上。 说来惭愧,得益于前世今生的许多驳杂记忆,楚维阳将这女人困得很是结实。 又或者说,是过于结实了。 这会儿,楚维阳正提着手中的大瓮,将那散着酒气,又散着些腥臭味道的酒液,兜头全数浇在了那昏厥的女子身上。 再屏着呼吸往瓮里看去的时候,沉底儿的便只剩下那些泡烂掉的药材了。 抿了抿嘴唇,到底还是有些下不去嘴,楚维阳只得将那大瓮丢回树旁。 再回头远远地逼着那股臭味看去的时候,那女人淋着酒液,仍旧昏厥着,些许酒液中糟烂的药草,一根根闪着墨绿色的幽光,搭在她的头发上,湿漉漉的贴在她的脸颊上。 这下,再也不用仔细观瞧面容,落在楚维阳的眼中,已然是没得甚么人样。 又在楚维阳略显期待的目光里,好一会儿,那女人才像是被恶臭味道熏醒了一样。 她怔怔的抬起头,不敢置信的挣扎了几下身子,再低头看看身上那湿漉漉的宫装,等她抬起头来,正要凄厉的嘶吼的时候,楚维阳手往前一递,剑尖儿就已经贴在了女人的脖颈上面。 眼见得真切,登时间,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在女人的肌肤上涌现。 与此同时,楚维阳开口,喑哑的声音教女人浑身抖得跟筛糠一样。 “这道城的人……怎么脑子都和缺根弦一样,你炼气中期的修为,是怎么想的,也敢来这儿盯梢? 甭想着眼珠子一转就编瞎话给我听,楚——!我方才听得真切! 你认识我?是因为甚么认识我的?又是因为甚么要来这儿盯梢的?能准确的找到这里,那董衡和他表哥,跟你又是甚么样的干系? 还有,你姓甚么,叫甚么名字?这件事儿里边,到底是不是你自己的私事儿,还是百花楼的安排? 别想装傻,那百花煞炁又不是假的,你的乾坤囊就摆在这桌上呢! 哦,对了,说起百花楼,还有个要紧事儿,你可修行过《五脏食气精诀》?就是……服食过丹药的那种修法…… 这些事儿,事无巨细,都要想明白了告诉——” 话还没有说完,听到楚维阳前面的那些话的时候,女人还算是镇定,只是当楚维阳问及那《五脏食气精诀》的时候,这女人不知想到了甚么,整个人在石椅上挣扎着,几乎拧成了一道麻花。 而随着那女人的剧烈喘息,下一瞬,没等她再开口惊呼些甚么,散在院落里的毒炁被吐纳的厉害了,旋即,这女人身形一僵,两眼一翻,登时又昏厥了过去。 原地里,楚维阳欲言又止,又等了数息,生是没见女人再被熏醒过来。 兀自挠了挠头,楚维阳收起长剑,又朝着树下走去,弯腰将那口大瓮提起…… 第51章 浪头跌打五煞根(求追读!) “呜……呜……呜……” 庭院中,楚维阳有些无奈的站在原地,看着一旁的女人蜷缩在石椅中,自顾自呜咽的哭着。 端是一番梨花带雨,眼泪是止也止不住的往下流,不时间,那女子还要泪汪汪的抬起头来,用一种埋怨的目光看向楚维阳,噘着嘴,咬着牙,说不尽的委屈。 而此时,楚维阳无奈的挠了挠头,他有些不知该如何面对这样啜泣的场面,总觉得还不如方才门扉处一剑一符分个高下生死来的痛快。 一念及此,他甚至避开了女子的目光,偏头看向石桌上已经被打开了的乾坤囊。 几枚玉简散乱的摆在桌面上,余下的,则是一沓符箓,端看去时,尽都以云纹镇封着百花煞炁,另有一壶又一壶瞧不出名堂来的丹丸,轻嗅去时,只能闻到一股奇异的香气。 除此之外,整个乾坤囊干干净净,未曾留下半点文字。 有心探看那几枚玉简,可当楚维阳的神念扫过的时候,陡然便见一道道灵光兜转在玉简上面,化作隐秘的禁制,阻拦外人的探查。 若是以蛮力破去,只怕登时间玉简便要崩碎开来,化作齑粉。 仔细端详了片刻,楚维阳这才尤有些不甘心的移开目光。 呜咽的哭声仍旧像呼啸的风箱,不仅仅未曾停止,甚至一息胜过一息,声势愈发高涨。 楚维阳复又叹了一口气。 许是惊惧的厉害,当那叹气声传出来的时候,女子的哭声忽地一顿,紧接着,她又像是因为自己的反应而委屈极了,又甚是害怕,只得捂着嘴竭力不出声,而流淌下的泪滴却连成了串。 而这种沉默的哭泣,愈发教楚维阳的心绪浮躁起来。 随即,他喑哑的声音响起。 “旷野中,坊市里面厮混的人,都常说,这百花楼的姐儿最真,因为能教人瞧的真真切切;可百花楼的姐儿也最假,那一哭一笑里全都惑人心神的手段,见不得半点儿真意。 那百花煞炁,还有桌上这一道道符箓,却尽都是真的不能再真的东西,这位姑娘,你不能再这么哭下去了,若没有几句交底的话,那便是逼着贫道自己狠下心来做决定了! 我这样小门小户的,没那擎天架海的肩膀头,是断不敢得罪百花楼的,问你这些,也是想看一看能不能了结这里边的误会,可你只这样哭,我没得别样门径,就只好杀了你。” 说到这里,楚维阳已经再度提起了手中的长剑,剑光随着楚维阳手腕的转动而肆意挥洒着。 感应到了那源自楚维阳的,真切的凌厉杀念。 原地里,那女人竟似是被惊骇的忘记了哭泣,反而打了个寒兢,像是掉了魂儿一样的楞在那里。 因是,楚维阳很不满的摇了摇头。 “发呆?愣神儿?还是不想说些甚么?算了……” 楚维阳像是在心中已经做出了甚么决定,他将剑横在胸前,猛地往石椅的方向迈出一步。 “那这样也好,许多事情贫道做起来也可以无所顾忌,不论是你怎么知道我姓楚的,还是别的甚么事儿,我都不想知道了,只是关乎《五脏食气精诀》,我需得问个明白! 哦,对了,刚才你惊惧的厉害,是不是想偏了甚么事情?贫道也想试上一试,这临走之前教姑娘肉身布施,许是入得阴冥,也能给自己多攒一份阴德!不说话?就当你默认了。” 说话间,那女人已经抖得筛糠也似,眼见得楚维阳一步步逼近,她猛地用略显尖利的声音,甩着哭腔开口道。 “我说!我说!我全都说!我是百花楼青荷,奉雨亭师伯的命令,来靖安道城找寻董衡,他们兄弟俩是师门留在道城的暗桩,但实则是为了透过它们兄弟俩来寻找你,镇魔窟的逃囚,盘王宗的传人,楚维阳!” 百花楼青荷这带着哭腔的一段话,几乎比甚么煞炁都管用,直接教楚维阳呆立在原地,脸色一息间几乎千变万变。 一种没来由的惊诧涌上了他的心头。 “百花楼……你师伯是……师雨亭?” 青荷点点头:“正是!” 恍惚之中,楚维阳的思绪翻涌,身形摇晃之中,他似是又回到了那条船舫上面,回到了曾经与师雨亭未曾见面的那次相逢。 当时以为是萍水上的陌路,是芸芸众生里两个修士的道左相逢。 可知道这会儿楚维阳方才明白过来,只那一次见面,甚至许是在和楚维阳见面之前,师雨亭便已经洞悉了自己的根底。 这般再忆起,那天楚维阳站在窗户旁,经似是毫无遮掩一般。 这…… 一念及此,楚维阳遂回过神来,再看向低声啜泣的青荷的时候,他竟没来由的产生了某种恼羞成怒的感觉。 只是这样的心绪来的快,也在闪瞬间被楚维阳按下。 他很沉郁的掌握着自身的心绪,然后用极冷静的态度看向青荷。 “百花楼的师雨亭道友,来靖安道城的路上,我们有过一面之缘,当时我还骗她,说我名唤郭典,盘王宗传人……想来当时,她正瞧着我笑话呢,可不论怎么说,那会儿便算是见过了,有事情当时不提,怎么翻过头来,又教你费这样的麻烦,找我又是为的甚么事情?” 闻听此言,青荷反而没有立刻应答,而是稍稍沉吟了数息,才开口道。 “若是要骗楚道友,我这儿一念间便有千百种天衣无缝的话,可到底来寻你这件事情,吩咐下来的是师伯,至于她来道城见你打算怎么做,我这个小辈儿的哪里能清楚?” 说到这里,青荷遂又犹豫起来,她咬着嘴唇,很是纠结了一番,才又继续开口道。 “但临行前,我曾听师伯亲近的侍女们在下边说闲话,说是董衡知晓一处海外的洞府,观瞧痕迹,该是一位盘王宗的先贤留下来的,于是来道城寻楚道友,许是为的这件事情……” 闻听此言,楚维阳这才点了点头,像是听信了青荷说的话。 “这一桩因由,我算是听明白了,那么《五脏食气精诀》呢?你既然知晓我是盘王宗传人,打开天窗说亮话,你该明白我是在问甚么!” 闻听此言,青荷反而没有甚么犹豫,说话间甚至变得大胆起来。 “楚道友是想问丹方?那个是没什么用的,或者更准确的说,对道友是没有甚么用处的,盖因为除去宝丹所能炼化的元炁之外,关乎药力炼化,还需得配合着百花楼的秘法来修行!若只是说那些坊间流传的噱头,道友需得在我身上体悟呢! 至于说修行,吾宗得到这部功法之后,修行之真髓,不在于那口炉灶火,不在于胃囊丹鼎,而在于五脏脉轮,在于百花煞炁!诸般宝丹配合,不过是选五种花煞,各得五行,先入药力之中,又随药力炼入五脏脉轮之中,尤是,入得百花道门径! 这是个讨巧的法子,盖因为直接以百花煞炁入门径,实在难如登天,但若是用这部功法来越过最初的瓶颈,掌握了五种花煞,五炁流转,生生不息之间,五花便是百花,这番道理也不怕说给道友听,我们每人修行时用到的丹方,都是长辈推演的! 人与人各不相同,只是差了一线,便是天地大谬,况且即便是有师门长辈愿意出手为道友推演丹方,可也晚了一步了,楚道友那翠玉火使的厉害,想来已经安稳毒煞之火入绛宫心室了?如是五行去其一,便是修起花煞来,一入火中,全助了火势。” 说到这儿,青荷与楚维阳竟同一时间齐齐摇起头来,他们仿佛都想到了刚刚翠玉火迎风暴涨的场景。 只是被青荷三言两语绝了一条路去,楚维阳却并不觉得气馁。 他平和的面容下,反而是愈见狂喜的心绪—— 青荷言语之中道明的百花楼修行《五脏食气精诀》的方向,几乎是给楚维阳指出了同样一条通衢的道路来! 既然毒煞能化火安稳入绛宫心室,那么楚维阳自然也可另寻他法,引毒煞入五行中,以此为讨巧法门,越过直面煞炁的天堑一般的瓶颈,五行生生不息之间,找寻到属于自己的炼煞之路! 恍惚中,一道冷流似是从脑后兜头浇下,那凉意直抵双脚而去! 当日与闫见明讨要毒功的时候,本就是奔着用毒道间接化煞的想法去的,如今愈走愈深,有成就本该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可听得百花楼的修法方向,在自己真切的看到毒功的成就之前,明白这是一条正确的、能教人走通的道路。 只这样的体悟,带给楚维阳心神的振奋,便比甚么都强! 因是,纵然有千万种借口可以用在此处,但是初步带着这种闻道的欢喜情绪,楚维阳再看向青荷的时候,忽然间明白,这个人,无论如何,自己都不能将她杀死在现在,杀死在眼前。 想到了这儿,楚维阳遂点了点头。 “多谢青荷姑娘的指点,如今,咱们算是把这桩事儿里边的误会都解开了罢?我是不愿意和你们圣地大教结梁子的,既然师道友有事寻我,不论是不是那海外的古修洞府,我都在道城,就在这庭院里,等着她过来,你看如何?” 这会儿,青荷姑娘抽动着鼻翼,后怕似的又想要掉眼泪下来。 “那……说这些之前,你这儿……有没有能洗澡的地方?” ----------------- 来时是宫装,去时是一身天青色宽大道袍。 湿漉漉的长发就这样披散着搭在肩膀上,青荷欢快的走在人声鼎沸的道城长街上。 只是这样几个兜转。 忽然间,那喧闹便烟消云散去,青荷站定在另一处僻静的院落里,挥挥手,引得四壁上禁制的灵光垂落。 再看去时,青荷的脸上哪里还有啜泣与胆怯。 她脸上满是精明的笑意,一翻手间,一枚浅红色的玉简,就被她捏在了掌心中。 灵光兜转间,青荷婉转的声音便响起。 “师祖,说来也是巧得很呢,弟子机缘巧合间,竟生生与那盘王宗的独苗,那个叫楚维阳的打上了照面,不得已,也没来得及与师伯言说,弟子便改变了原定的计划,借着些因由,借着些机缘巧合,将吾宗修行《五脏食气精诀》的门径,尽都说给他听了。 到底是从镇魔窟里一路杀出来的煞星,奔走九万里,端是凌厉手段!弟子一朝陷在他手中,被他……被他用尽手段……拷问,可弟子没敢说吾宗与盘王宗的因果之事,还是不得已,只好将师伯来寻他的事情说了,我看他似是另有主意,不像是愿意等师伯来的。 唉……到底是阴差阳错,才造成了这样的局面,弟子惶恐,也不敢和师伯说,师祖,您看看……计划有变,怎么安排师伯的行程?今早上与楚维阳见过了面,接下来弟子也不好再跟踪他,说不定等师伯赶来的时候,便是直直扑了个空,到时候泄愤,怕是弟子要遭殃。 师祖,您可得救一救弟子呐……” ----------------- 庭院中。 青荷已经走出去许久,楚维阳仍旧在原地,有一搭没一搭的翻看着被他扣下来做“抵押”的乾坤囊。 将那几枚玉简掂在掌心里。 “芷姑娘,你庭昌山的秘法呢?可有能破去这禁制的?” 心神之中,淳于芷自然是没应这一茬,反而问向楚维阳。 “这丫头说的话你可信了?以我看,这丫头可不是那老实的孩子……” 楚维阳仍旧在掂着玉简玩。 “你说的是哪段话?关于功法修行的?还是关于师雨亭的?” 淳于芷不假思索的回应道:“自然是关于师雨亭的事情!” 楚维阳笑着摇了摇头:“半真半假罢,许是来寻我是真的,关乎那处修士洞府也是真的,但至少,说董衡是百花楼的暗桩,我是不信的,或许他与百花楼有甚么朦朦胧胧的联系,但一定不会是暗桩,否则那日在道城外,我也不能骗过他发下道誓来,这样看,那修士道府说不定也是一个局…… 又有实力,又有势力,还会跟你玩心眼儿,害怕呐,教人只想一想就惶恐不安,尽都是些后怕,尤甚灵丘山树海之中……” 原地里,楚维阳拢着袖子,抬头怅然望着灰蒙蒙的天穹。 树欲静而风不止。 这滔滔海风里,尤且如是。 “那你怎么想的,真个在这儿,等师雨亭来?” 闻言,楚维阳兀自喟叹了一声。 “我大概想明白青荷这番莽莽撞撞举动的言外之意了……” 第52章 海上烟波五重云(4k) “甚么言外之意?” 淳于芷的声音之中满是疑虑,自然,她断不会琢磨这样的微末事情的,于她而言,哪怕是关乎人家剑宗历劫补经的大事,关乎丹霞老母的因果谋划,当时淳于芷起手做的第一件事情,都是直接打上镇魔窟去。 只怕是今日,她都不会觉得一个炼气期小修士的言外之意有甚么值得琢磨的。 可楚维阳的神情却一点点严肃下来。 他仿佛在深深地思虑着甚么。 “到底是百花楼里出来的修士,端是与旁的人全然不同,斗起法来许没瞧不见甚么凌厉手段,可一旦任由她开了口,那一字一句,就都是杀人不见血的刀! 这名唤青荷的,和她师伯,那位叫师雨亭的修士,只怕不是一条心呐!青荷姑娘说师道友在来道城见我的路上,可是她话音儿里,却通过朦胧的意象,带给我一种阴谋麻烦缠身的错觉! 她是想要我逃离道城的!是了,师道友又不是下一刻便要到来,青荷姑娘她又是刚刚离开的,她连教我奔逃的时间都已经留出来了,不!她不是想让我逃,她是不想让我见师道友! 又或者说……是不想让师道友见我!” 听到楚维阳这样说,起先时淳于芷猛地一个嗤笑,仿佛便要讥讽楚维阳的异想天开,可紧接着,她的声音忽地顿住了。 如是沉默了熟悉之后,淳于芷才几乎不敢置信的开口问道:“天爷!这么点大的小妮子,怎么浑身上下都是心眼?竟生的如此通透!从被你擒下,不过眨巴眼的功夫,就将事情做的这般周全,将话说得如此隐晦…… 往常时,便是在山门里,我瞧见那些不顺眼的,也只是想着在斗法上与他们一决高下、胜负、生死……” 淳于芷像是受到了莫大的震撼。 此刻,楚维阳抚着剑脊,一道念头从心神之中流淌而过,却未曾透过禁制传递到法剑之中—— 所以说,人家只炼气期的修为,却在偌大的靖安道城里活得好好的;可你贵为金丹大修士的亲传弟子,数炼丹胎的修士,却早早的成了真灵残魂,寄神于剑中…… 差着的,许就是那么点心眼子。 可楚维阳也明白,这话真要是和淳于芷说了,还不知道要闹出多大的别扭来。 因是,短暂的沉默里,淳于芷像是接受了那种大开眼界的惊诧,她遂又回神到眼前的事情上来。 “那你如何想的?她想让你逃,她师伯想让你在这儿等,那你走还是不走?选了一个,便要开罪另一个,这回,可真真是结下仇家来了!” 闻听此言,楚维阳屈指,在剑锋处轻轻一弹。 “我谁的心意也不顺——! 芷姑娘,你应该明白,打从镇魔窟里逃出来的那一天起,剑宗、庭昌山也好,道城、百花楼也罢,甚么说破天的因果和事情,在我眼里,都没有那一缕煞炁,都没有我眼前的活路重要! 硬要我陪着人绕圈子,耗费那等的心神与时日,等浊煞淤积,封我周天经络的时候,谁来替我抵命?是剑宗的长老?还是庭昌山的丹霞老母?又或者是这俩正准备勾心斗角的师伯师侄? 事实上,早在去丹河谷做工的时候,我就该明白这样的道理,九万里奔逃,每一步都是挣命的路,不能停下来半点,不能喘息分毫!哪怕只有一刹,纷纷扰扰的事情便要将你缠裹起来! 这偌大的道城,该是背后的倚靠,而不是甚么惬意的安身地!早该入海一行的,芷姑娘,我早就该入海一行的!我怕的不是那重重危机,我……我怕的是面对那外海无知的浩浩茫然……” 说及此处,楚维阳的心绪也激涌起来,他紧紧地握住了手中的剑柄,寒光从剑身的明黄与银白颜色之中流淌而过,恍若是锐利的剑气斩出,将那层层叠叠想要把楚维阳缠裹起来的东西,都尽数斩落在剑下! 他是剑修!得到了马三洞传授剑宗正统修法的剑修! 手中剑本该是心念意! 剑上锋也应是神魂胆! 那浩浩一春里,带给人世的,从来都不该是阴郁、茫然、画地为牢、寸步难行…… 那浩浩一春里,是万物的生发!是贯穿天与地、纵横寰宇的热烈!是烂漫星斗下,无边无际的自由旷野! 百尺阑干横海立,一生襟抱与山开。 岸边天影随潮入,楼上春容带雨来! 心绪激涌,那热烈的念头恍若是春意的磅礴,熊熊焰光直冲天顶,眼花耳热间,楚维阳几若浑然忘我,四肢舒展之间,恍若是手舞足蹈,那自然天真的动作里,带来的却是内外天地寰宇想洞照的和谐与自然! 轰——! 无边的煌煌道音恍若是在楚维阳的耳边与心神中恍若连绵雷霆一般炸响! 洪钟大吕自虚无中化出有相,声声雷霆震动着四肢百骸,震动着周身经络。 霎时间,虚悬在丹田上空的剑轮大日,忽地明光大方!独属于《春时剑》的六正剑意流淌在朦胧光晕之中,仔细看去时,却是六道微茫若毫毛的剑意真形兜转着,忽然冲霄而起,顺着那冥冥中传递在四肢百骸里的震动,直冲中脉而去! 浩浩乎,恍若是大日初升! 紧随其后的,是恍若雾霭蒸腾的元炁法力! 与此同时,那响彻在耳边的轰隆雷声,恍若是和楚维阳的心跳声重叠在了一处,恍惚之中,又恍若是这雷声,本就是来自于绛宫心室,来自于道躯枢机之中一样。 那心脏的剧烈跳动,几乎教楚维阳张阔的心胸紧张—— 轰!轰!轰——! 正当那剑意大日裹挟着法力雾霭,仍旧要沿着中脉继续冲霄而起的时候,绛红心室之中,无边无际的心火化作汹涌的洪流,恍若五凤齐鸣,从九天、从星海垂落! 不是天雷动地火。 但见两道洪流几乎要在中脉之中撞在一起的时候,心火猛然一兜转,随即将六正剑意与法力雾霭一裹,偏偏斜斜之间,直直闯入胃囊丹鼎之中! 登时间,几乎熟稔到成为本能的《五脏食气精诀》被运转。 之处楚维阳知晓元炁法力能够入丹鼎之中重炼,那是将法力不断淬炼精纯的法门,可楚维阳从来都未曾思量过,原来这六正剑意,竟也有升入胃囊丹鼎之中,被灶炉火二度复炼的门径。 变化已然生发。 等那一缕缕心火自丹鼎而出,游走五脏脉轮的时候,楚维阳洞照而来的心神满是惊诧! 不曾有灵光从剑意中飞出,落入五脏里,相反的,以五脏为源头,那些沉积在楚维阳四肢百骸中的煞炁,有着部分被引动! 恍若是百川归海,恍若是百鸟朝凤。 那丝丝缕缕的煞炁,伴随着心火在五脏脉轮之间的兜转,几若是浑然天成一样,被炼入剑意之中。 倏忽间,心火中灵光一盛! 是六正剑意之中最不起眼的立春剑意!也是春时剑的根基! 此刻伴随着一道又一道煞炁的炼入,终于在某一刻,伴随着陡然盛起的灵光,那立春剑意化生出了第二缕! 两道完全相同的剑意再心火之中螺旋兜转! 而这样的变化,似乎只是一道引子,很快,接连的明光以和谐的顺序诞生着—— 六变十二,十二变二十四! 在看去时,那徜徉在心火之中的,是一道袖珍,但却浩瀚的剑意长河! 此时间,那些刚刚诞生的一缕缕剑意仍旧孱弱,仍旧在“贪婪”的吐纳炼化着从五脏脉轮之中狂涌而来的煞炁。 这些煞炁,或许只是淤积在楚维阳四肢百骸之中的冰山一角,可是伴随着这样的变化,楚维阳竟罕有的感受到了真正源自于肺腑间的松弛感。 恍惚中,楚维阳几乎要落下泪来。 仿佛从鬼蜮里挣扎着到如今,这会儿,他终于回响起了真正好好活着,是甚么样的滋味。 与此同时,淳于芷的声音也透过法剑禁制,传递入楚维阳的心神之中。 “剑修……唉!楚维阳,定下心神!剑意蜕变的时候,正是你晋升炼气期五层的最佳时间!不必顾忌丹药的消耗!这会儿,断然不会有煞炁在经络之中的动荡!” 几乎是淳于芷的声音刚刚想起,福至心灵一样,楚维阳几乎也生发出了同样的想法。 手腕翻转之间,一枚枚丹药被吞咽下。 百草破厄丹!龙虎回元丹!还有那源自乾坤囊里叫不上名堂来的宝丹! 蒸腾的药力安抚着本就细微孱弱的煞炁变化,紧接着,浑厚的元炁紧随着剑意长河,兜转在五脏脉轮之中。 其一在上,烈烈天阳! 其万在下,浩浩云海! 因是,在这无边浩渺的磅礴威势之中,高悬在中脉的元炁法力几若汪洋倾泻一样,流淌向气海丹田的方向。 唰——! 元炁兜转,气海成旋。 唰——! 海眼交叠,是为升境。 唰——唰——唰! 伴随着冥冥中最后一道烈烈雷声落下,是第五道气海漩涡交叠诞生的那一瞬间! 紧接着,再度自中脉垂落的,是更为夺目的大日,是浩瀚的剑意光晕,是悬在气海之上的星河! 原地里,当楚维阳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 仰头仍旧是灰蒙蒙的天,耳边仍旧是数不尽人声的喧闹,可楚维阳却觉得藩篱已被挣脱,眼前尽是那通衢的路! 谁曾想到,一朝不过是自己给自己定下心念来。 可兜转间发自于身心的变化,却是一步登上五层云阶! 那是炼气期的半道而中途,亦是楚维阳挣命路的半道而中途! 因是,原地里仍旧仰头望着天,楚维阳咧着嘴,无声地大笑起来! ----------------- 半个时辰后。 道城外,海边岸堤旁的码头上。 鼎沸的人烟之中,来来往往的散修更远处,飘荡的水波里,是一条条船舫停靠与离去。 此时间,楚维阳便混在人群里面,朝着岸边码头走去。 这会儿,再说是年轻人已经不大合适,仔细端看过去,楚维阳已然面容大变,一头长发尽是花白枯败不说,苍白的脸上亦满是皱褶,仔细看去,脸颊的边沿上,更爬着一道道恍若血渍篆纹的疤痕与瘀斑。 这一眼看去,便是一个曾经修行过魔门讨巧法门,年轻时一度仰仗法门便宜,放肆快意,等气血一衰败之后,便不得不在往后岁月光阴里还债的丑陋老头。 魔教法门的反噬想来十分厉害,面容上的丑陋还在其次,楚维阳这会儿更倾斜着身子,拄着一根拐杖,只走两步路就须得三摇晃。 而此时,楚维阳却在闷头赶路中,与淳于芷的灵光交流着。 “芷姑娘,看来咱们刚刚说对了,这一路走出来,青荷那姑娘果然没再盯梢探看,从她离开再到师雨亭来道城的时间,本就是她留给我逃离的时间,只是她也不会想到,我是往外海去,董衡说得那处古修洞府便就是我的第一站! 甭管是五炁精血,还是甚么盘王宗先贤,我将这台子先烧了!嘿,到时候,且看这群人还有甚么戏唱!当日灵丘山里,一众金丹大修士打打杀杀,到底也没伤了我的命,这无垠的外海,这浩渺的烟波,这茫茫的人世里,总得有那腌臜因果算计不到的地方!” 顿开金锁走蛟龙,这是九万里,也是一步路。 正说道这里,不等禁制的那头传递来淳于芷的声音,忽然间,人群哄闹着,传出密集的窃窃私语的声音,一时间噪声大作,与此同时,一众修士们极有默契的朝着青石板路的两旁退去。 楚维阳顺大流的跟着大家伙“艰难的”挪动着身形,等好不容易拄着拐杖站稳了,这才凑过重叠的人影看去。 却是一艘船舫停靠在了码头上。 层叠经幢交错着从船舫中垂落,影影绰绰里,是一个窈窕的身形从中走过。 香风扑面而来。 没来由的,哪怕没有人说话,哪怕上一回在楼船上未曾见到屏风后的身形,可这会儿的楚维阳,却有一种真切的预感,眼前之人,便是师雨亭! 一念及此,楚维阳遂低下头,艰难的拄着拐,将自己的身形隐藏在拥挤的人群里,朝着码头一点点挪动去。 层叠的经幢帷幕之中,师雨亭带着帷帽,厚重的遮罩将她从头到脚的笼罩在其中,说是走,师雨亭实则是在凌空飞渡,正是与人群之中的楚维阳身形交错之间,师雨亭忽地一顿。 “咦?” 她像是有些惊疑不定的四下里观望着,可任是甚么都没有瞧出来。 也正是这一愣神儿的功夫,楚维阳拄着拐,摇晃着白发,便已经走远。 “芷姑娘,到底是庭昌山妙法呐……” 第53章 鼎中香火梦里烟(上) 浩渺烟波,无垠海上。 倏忽间,连绵不止的狂风里,一叶孤舟破浪而行。 不时有浪头涌起,泛着白花的海水打落在那轻飘飘的孤舟上,却陡然间见得船身上灵光乍现,兜转之间,便将一切蒸腾的水汽尽都排开。 再看去时,船头处,仍旧是楚维阳扶着拐杖,饶有兴趣朝着茫茫大海探看的身形。 早先,听得了些道城中寻常人的只言片语,顿觉得只身一入了外海,便是一步一死难的苦局;再后来听得多了,听到他们口中不知道传了几手的,关于外海的详细消息,反而又更是茫然,更是因此惧怕那茫然之后的无知。 可此刻真正的闯入外海里,立身在那孤舟的船头,楚维阳便只觉得有趣。 今日里得以破开心中障,尤胜烟波中踏出五层云阶! 那狂风,那海浪,那无垠水下的万象。 一切都是那样的有趣! 正思量着,楚维阳一手扬起,翠玉火化成白鹄之相,飞掠而去,倏忽而归的时候,便教楚维阳将一尾鱼甩在了身后的木桶里。 又四下打量了几眼,见得没了甚么游鱼踪迹,楚维阳这才将手腕一翻,捏着一面罗盘,艰难勉强的学着辨别方向。 罗盘乃是淳于淮所遗,辨别、使用法门更是登上船来之后,刚刚从淳于芷显照的神魂记忆里学会的。 这便是庭昌山的妙处了,换做是旁的人,只得问乾元宗修士剑法,问神宵宗修士雷法,问丹河谷修士火法,唯庭昌山,一座金丹大修士的道场,连圣地大教都不是,可却偏偏能够喊出“化千劫、掌万法”的偌大声势,便在于山中传续法门之驳杂繁复,几不可想象。 这是丹霞老母一路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优势所在,也是如今晚景愈近,不得不费劲心思百般谋算的弊端所在——掌万法,而无一法可传续教化,故香火鼎盛,却也是法统难继。 但对于楚维阳而言,他正需要的,便是这种驳杂,这种几若面面俱到的传承。 好在,这些淳于芷都有,也好在,楚维阳几乎可以用显照心神记忆的法门,在需要的时候直接“学习”。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在于,不得频繁以致于真个伤到淳于芷的真灵,她的魂魄稍有溃散,那损去的记忆,便意味着又有许多庭昌山妙法将会与楚维阳无缘。 同样的,在当淳于芷从那种剧烈的痛苦里一点点回味着鲜活的感触时,她也不忘记告诫楚维阳: “楚维阳,你需得明白,当时镇魔窟中可是有许多的人,比你晚进来、比你状态好的人,应该是大有人在,可为甚么最后你们宗的长老偏偏还是将《五脏食气精诀》传给了你! 很多时候,所谓的香火,所谓的法统,所谓的传承,那些看不见摸不着,教人觉得虚浮的东西,却是实实在在的存在着,存在于天机变化里,存在于因果纠缠中,这法门就是因果! 你是盘王宗的传人,你学去了本宗古经,乃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你是镇魔窟逃囚,与剑宗本就有着因果在,再去学四时剑,便显得无足轻重了;至于道果遗蜕,毕竟,斯人已逝。 可唯独庭昌山的诸多法门,要不是那一日里……我许是连《五凤引凰南明咒》都不会教给你,可一旦开了这个头,怕就是没有终了的那一天,我不是在劝阻你,只是想教你明白—— 你从我这儿多学一部法门,你与庭昌山,更准确的说,是你与丹霞老母的因果,便会越纠缠越深邃,直到彻底变成一个解都解不开的扣子,彼时,这团乱麻,就是你或她的灾劫!” 当时,听得了淳于芷告诫的楚维阳,只是笑着在体悟显照于心神的记忆画面,却并没有回应淳于芷。 毕竟对于一个也许明日就要倒在体内煞炁爆发中的人,去谈论十几二十年之后某天的苦难,实在是太过于缥缈的事情。 路是一步步走出来的,他已经只身入得大海,便无惧风浪,只是需得这一步迈出的时候,确保自己仍旧活着! 这磅礴的意蕴,渐渐有了几分大海的辽阔与浑厚。 某一刻,楚维阳开始有些期待着夏天的正式到来。 正走神儿间,又是一道风浪席卷而来。 布置在孤舟上的禁制灵光避开了海浪,但狂风仍旧席卷着楚维阳的衣袍,猎猎作响。 清瘦的身形在这自然的伟力下略略的摇晃,年轻人遂定了定神,仔细辨别过方向之后,将一道道法印打落入船中的禁制灵光里,乘风破浪间,便见孤舟微微偏移着,似是早有目标一样,朝着某处疾驰而去。 与此同时,楚维阳将手中罗盘一收,弯腰提起木桶,便往船舱中走去。 ----------------- 船舱里,许是经年受着无垠外海的磋磨,幽暗之余,又甚是潮湿。 那幽暗,有些像是曾经艰难存活着的石窟,一趟的鬼蜮阴森;然而这等潮湿,又和曾经的酷烈大有不同,带给楚维阳某种满是别样风情的不同感触。 只是恍惚间,一想起曾经来,楚维阳便觉得有一团心火,在胃囊丹鼎里干烧着,那炙烤丹鼎的焦灼意蕴,几乎无端的让楚维阳的饥饿感觉凭空盛上七分! 且伴随着楚维阳的回忆愈发的延宕开来,这样的感觉也在愈演愈烈着。 直到伴随着船身的摇晃,面前的大釜之中渐渐传来鱼汤鲜香的味道,楚维阳方才从回忆中清醒过来,他低下头,不顾大釜中鱼汤烧得滚烫,满满一大勺捞起,楚维阳就直接仰头,连汤带肉全吞吸到了口中。 他像是在用一团灼热的火焰,去浇灭另一团缭绕不熄的火焰。 等楚维阳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出来的时候,他再偏头看去,船舱中仅有的那张木桌上,是宝剑横在正中央,而紧贴着宝剑剑身的,则是楚维阳从青荷姑娘那里扣下的那数枚玉简。 仔细看去时,那萦绕在玉简上的,仍旧是属于禁制秘法的灵光。 于是,楚维阳的声音便透过禁制锁链,传递入法剑中去。 “芷姑娘,我这几日,可是天天的将庭昌山妙法挂在嘴边上,怎么解开个禁制秘法,还这般的困难?芷姑娘,没人家有心眼,可这比拼手段,几若是隔空斗法的事情,可不能就这么输给人啊!说到底她不过炼气期,你可是数炼丹胎的修士!” 没等楚维阳继续说下去,心神之中传递而来的,便是淳于芷略显焦躁的声音。 “知道了!这是在破解禁制秘法,我这是在与昔年法门的创立者,百花楼的先贤大能隔空论道!这里边哪里有修为境界的事儿?又哪里有那小丫头片子的事儿?超出炼气期境界去,你又能晓得多少!” 许是真个怒极了,这会儿,淳于芷的声音中竟罕见的带出了最初的讥诮。 楚维阳只是笑了笑,没再接淳于芷的话茬,但肉眼可见的,随着楚维阳说完刚刚这句,流淌在剑身上的灵光,陡然间大盛起来,不断有灵韵从剑锋出流淌,将一枚枚玉简笼罩于其中。 因为实在是看不懂这些,楚维阳只用几息的功夫瞧了个新鲜,便转回头去,盯着那咕嘟冒泡的鱼汤,大快朵颐起来。 好一阵子过去,鲜汤喝的干净,鱼肉吃的痛快,等楚维阳刚刚将大釜放下,淳于芷的声音便紧接着传入了楚维阳的心神之中。 “哈——!先贤手段精妙,可到底创法于古时,变化早已经穷尽!我虽只有丹胎境界,可演化无穷之奥妙,今朝尤胜!再加上那丫头片子心眼多、修行手段却粗劣,留下了疏漏,到底是教我堪透了这禁制秘法! 这第一枚玉简上面的禁制已经破开,余下的,我还需重新推演,只是这秘法我已熟络,当费不了多少功夫,只是楚维阳……还记得我刚刚说的么?这枚玉简里,记载的是《荷花沉煞壬癸安府秘经》,是水相花煞修行法门! 错非你那打在她额头上的那一拳,错非那掌心里显照的翠玉火,也许在见着你之后,这丫头便会使出心机来,终归是要想办法,将这一枚玉简,将玉简之中的法门,直直白白的交到你手上,而不是想如今这样,还饶了一层! 可即便如此,法门玉简你也看到了,水火相济的路就这样摆在你的面前,只是炼了化煞之后,无非是没有了五炁炼煞的圆融,可水火相济调和铅汞,直证阴阳,同样是通衢丹道内炼之法,这是因果,可也是机缘!” 闻听淳于芷所言,几乎霎时间,楚维阳的手,便落在了那枚玉简上面。 禁制秘法的灵光散去,显出了浅浅篆刻在玉简上面的古篆字迹。 “荷花沉煞……” 轻声呢喃着,楚维阳的指尖按在玉简上面,时而用力到指节发白,时而轻忽的像是在拂去尘埃。 可是这会儿,也只能让楚维阳一个人去直面着选择的煎熬。 于是,良久的沉默之后,楚维阳反而长舒了一口气,将手指从玉简上面挪开了。 年轻人摇了摇头。 “照理说,似我这等境遇,不该再挑剔些甚么,应该遇到缘法便紧紧攥在手里,可是……芷姑娘,许是你的话点透了我,又许是那冥冥中真个有香火与法统的因果力量存在,在无声息的影响着我…… 水火相济的丹道内炼法门固然好,可一者是百花楼经文,一者是庭昌山秘法,哪怕没有因果在,这些也尽都是人家的,我纵然修来,眺望向前路,虚虚浮浮,尽都是铺在水面上的草席子,一脚便要踏空。 真切教我从那森森鬼蜮里活下来的,是《五脏食气精诀》,是从丹鼎里炼出的六正剑意,是一枚枚火里的宝丹,我想,或许这些才真正是我的根脚,是我挣命路上的真髓,五炁蒸腾,这同样是通衢路! 炼了水相花煞,便炼不得水相毒煞功法,便彻底失去了以五行毒煞之力,入五脏脉轮,而于生生不息之间炼煞的路!百花楼,紫蟾,包括庭昌山,都是魔门修法,而魔修的至高,不在内丹,而在炼煞!” 说到这里,楚维阳的声音陡然间变得掷地有声起来。 他像是复又勘破了一层迷障,全数的心神都在这一瞬豁然开朗起来。 紧接着,他猛地洒脱一笑。 “说起来或许是很不切实际的想法,我这儿连活路还没能彻底踏在脚下呢,便想着甚么五炁炼煞的魔门至高之路了……该怎么说,野心?雄心壮志?愚人妄想?自取苦恼、麻烦? 无所谓怎么样去说了! 便如同痛苦教你我真切觉得活着一样,倘若没有这一口心气儿,我又该如何去看那逃出生天的路?倘若没有眺望魔门至高路的野心,剑宗、庭昌山,郭典、马三洞,那些因果又该如何去了结? 所以,炼花煞?青荷姑娘便是费尽心思把这部功法摆在了我的面前,我也不会去选!” 话音落下时,楚维阳将那玉简拿起,竟看也未看,便收入了乾坤囊里。 与此同时,淳于芷的声音紧接着响起。 “这一个二个的,都只炼气期境界,心气儿却生生都要捅破了天,好罢,你说的有理,那剩下的这些玉简?” 楚维阳无所谓的摆了摆手,慵懒的倚靠在木椅中,浑然与方才状若旁人。 “剩下的玉简当然得仔细探看着,有甚么都要一字一句的斟酌!刚刚那是道途之辩,如今却是在探人根底,倘若真个有甚么便宜,自然是不占白不占!” 话音刚刚落下,楚维阳忽然觉得船身一阵。 船舱里,浅淡的灵光兜转之间,楚维阳忽地一翻手腕,便是另一枚玉简被他捏在手中。 这是昔日董衡身亡前,发下道誓之后,将关乎古修洞府的细节,尽数以心神念头烙印在了玉简里。 此刻,楚维阳将玉简轻轻扣在眉心,两息后,他猛地站起身来。 “到那处海岛了!” ----------------- 浅滩上,孤舟推进砂砾中,动也不动;楚维阳一手持长剑,立身在舟头。 参横斗转欲三更,苦雨终风也解晴。 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 空余鲁叟乘桴意,粗识轩辕奏乐声。 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 第54章 鼎中香火梦里烟(中) 这般不近不远的眺望着海岛上的光景,独特的葱翠郁郁丛林之后,是一座颇有起伏的嶙峋高山。 一切的细节,一切的风情,都足以和董衡所留下的玉简中的内容相对照。 这样端看了良久,一切皆有映照,好半晌也没见得荒岛上有甚么人烟,楚维阳这才将最后的一缕心神放下,整个人彻底的松弛了下来。 一挥手,一枚灵石被楚维阳屈指一弹,带着呼哨声,直直镶嵌在了船舱门扉上的凹槽里。 霎时间,像是引动了甚么阵法,整座孤舟上灵光大放,下一瞬间,忽地显照出一层朦胧、半透明的光晕。 这光晕兜转,将孤舟笼罩在其中,避开海浪,便连狂风也难侵分毫。 与此同时,楚维阳提着长剑,从船头处一跃而下。 心神中,是淳于芷清丽的声音。 “怎么样?离着古修洞府越来越近了,你可有甚么期待?” 楚维阳摇了摇头。 “在这百花楼师伯、师侄俩的谋算里,甭管我在古修洞府里面得到甚么,说起来都是白赚的,只这一点,就比甚么都强了!” 回应楚维阳的,是连淳于芷都变得促狭起来的笑声。 便也在这你一言我一语之中,楚维阳趟过了泥泞的沙滩,踩着潮湿的海岛地面,走入幽暗的、墨玉底色的灌木丛林之中。 又半晌过去。 楚维阳已经站在了海岛中央的嶙峋山丘上面。 这会儿,背后负着长剑,一手捏着玉简,一手捧着罗盘,抬头看,是偏斜的阳光,低下头看着满是碎石的山路,楚维阳已然有了些眩晕感觉。 怔怔的看着一旁尖利的恍如匕首的一块巨石,楚维阳有气无力的开口说道。 “这儿……刚刚是不是已经路过两遍了?那块石头我瞧着已很是熟悉了……” 正当楚维阳仍旧兀自疑惑着的时候,忽然间,心神之中淳于芷的声音响起。 “左前方,一步远的地方,那颗石头看到没有,踩碎它!” 闻听此言,楚维阳遂也琢磨过来的意思,从善如流,年轻人随即一步踏出,浑厚的法力摇晃着五脏脉轮,通身力气聚在脚下! 砰——! 那山石应声而裂,再看去的时候,崩裂开来的石头里面,竟潜藏着一枚雕琢着云篆,流淌着灵光的玉符。 无需淳于芷再说些甚么,眼见得那玉符之后,楚维阳袖袍垂落,掌心一晃,便是一道翠玉火落下,裹着玉符,不过两三息时间,伴随着细密的爆裂破碎声音,再看去的时候,原地里就只剩了一撮齑粉。 紧接着,当一阵风吹拂而过,便甚么都不剩下了。 等楚维阳再抬眼看去的时候,眼前的嶙峋山丘,似是没有变化,可又似是气韵大改。 再回忆起董衡记载在玉简之中的风水堪舆,再仔细观瞧而去,漫山的碎石之中,渐渐地也教楚维阳找寻到了路。 “这……” 淳于芷的声音紧接着响起:“这正是百花楼的阵法,盖因符箓、阵法、禁制彼此相互交融,从来都不是分家的东西,这山中阵法,与青荷那丫头片子留下来的禁制,几乎一脉相承,若非是刚刚堪透了禁制,只这道阵法,便能阻拦你我许久时间……” 闻言,楚维阳这才洒脱着笑了起来,然后迈步朝着山中更险峻处走去。 “这是自然,须得仰仗芷姑娘你的妙法呢!” ----------------- 靖安道城,楚维阳之前所在的那处窄小庭院里。 师雨亭摘下了帷帽,神情沉郁的站在院落中央。 她的身后,落了半步身位的,是那名唤莲儿的女修。 而在两人的面前,这会儿惊慌着跪倒在地面上的,则是名唤青荷的女修。 很长一段时间,庭院之中都没有人开口说话。 而师雨亭的沉郁目光,仿佛蕴含着真切的力量,在她的长久注视下,青荷神情愈发惊惶,瑟缩着颤抖起来,只一会儿,整个人就抖得筛糠也似。 良久之后,师雨亭的声音方才幽幽响起。 “荷儿,师伯有两年没这样仔细的端详过你了,没想到,是真的没想到,当年那么点儿,害羞的连师伯都不敢喊的小娃娃,如今也长大了,长大的教师伯觉得陌生了。 就一转眼的功夫,你也会耍心眼儿,从师伯的面前截胡,从别人的碗里掏食儿吃了……” 正这样感慨着,师雨亭似是沉浸在了时间变化的哀伤里面,再看去的时候,青荷脸上的惶恐神情愈发浓烈了。 “师伯,师伯……” 没敢起身,冰凉的地面上,青荷狼狈的几步膝行,踉跄着抬起手来,就要去抱师雨亭的腿。 可师雨亭只稳稳当当的往后退了一步,青荷大半个身子便猛地扑倒在了地面上,再直起身来的时候,半边脸灰扑扑,混着眼泪,尽是泥泞。 师雨亭低头看去,目光里没有丝毫动容,空洞的仿佛在看甚么拙劣的表演。 “荷儿,这一颦一笑,这如何哭的凄婉,都是我当年手把手教给你的……咱们万万没到这个份上,你也大可不必如此,免得又教我看轻了你,我没必要因着一个外人,如何的怨恨你,只是有一点,荷儿,这些长进,你可不是跟我学的,一门法统里也有高低优劣,偏生你学来的功夫,几有泰半是我顶瞧不上的……” 话说到此处,眼见得青荷脸上几滴泪珠忽地止住,整个人懵在那里。 没等她再想到甚么找补的话。 师雨亭的表情忽地一变,翻手间,一枚天青色玉符被她捧在掌心中,仔细端看去,玉符上灵光一息胜过一息,愈演愈烈之间,忽的,玉符上显照出裂纹来,旋即在下一瞬,灵光暗淡,宝物哀鸣着,陡然崩裂开来。 师雨亭张了张嘴,姣好的面容上满是惊诧的神情。 可是下一瞬,灿烂的笑容绽放在师雨亭的脸上。 她抬起手来,任由青荷姑娘观瞧着,那玉符崩碎之后的齑粉从她的指缝中流淌而下,随即在风中无声无息的消散去。 “你看,这是他的选择。茫茫古史记载到如今,不是谁的因果都能够应验,也不是哪一个都能在灾劫里乘风而起,可不论他的修为再孱弱,这其中的志气,这其中冲霄的意蕴,却教我肉眼可见。 倘若你那些腌臜算计能毁了他,这样的人,这样的因果,也不值得我动怒,可他愈发见得坚韧不拔……小蹄子,你觉得是这般算计教我失了先机,可世上的因果事情,从来都不是看先机来算的。 愈是见他心性,愈是见他品格,哪怕是吃些亏,哪怕是要来日当面俯首,师伯我都是心甘情愿的,这才是百花煞里蕴养出的七情六欲之道,这才是吾门法统之中,以心神炼煞的无上通衢仙路!” 世间安得双全法…… 眼见得,这会儿,师雨亭脸上的笑容愈发的浓烈起来。 原地里,脸上失了表情的青荷姑娘,肩膀猛地抖了三抖,再看去时,那张俏脸煞白,再无丝毫的血色。 “这些事儿,若非师伯我点醒,再有十八年,你这小蹄子也想不明白。” “你们师父去的早,真当师伯我看不出来?荷儿你本不是这样的幽暗心性,是谁挑唆的?是谁撺掇的?” “莲儿,真个就站在这儿瞧我们俩的笑话?” “实话与你们说罢,我这一趟了结因果,腆颜说起来,也算是历劫行走,到了这样的位分,也是能开香火继法统,收徒授法的地位了;你们两个半道被我养在面前,说起来和自己的徒儿没甚么分别,可收徒本身,就是计较香火和因果的事情。” “我往后的着落还不知在哪儿,原本拟定的,便是只收一人为徒,这会儿……你们俩,谁活下来,谁顶这个位置。” “说来也是有趣,我算计我师父,往后你们俩里,也不知道谁,要算计我,咱们娘仨……” 这般喟叹感慨着,师雨亭身形一转,遂迈着莲步走出的庭院。 临越过门扉的时候,师雨亭身形一顿,一挥手,便将两扇门合上,禁制灵光兜转之间,便再也听不见了内里的声音。 ----------------- 愈往高耸嶙峋处,山石沉郁颜色,愈发近于墨色。 而在这样的蜿蜒兜转之间,依仗着手中罗盘指引,依仗着董衡遗留玉简定位,楚维阳的身形几经腾跃,不多时,身形便隐没在了嶙峋的山石间。 冗长的甬道,几若天然腐蚀而成。 甬道的石壁,用手抚摸过去,几乎是油润过的一样。 这般小心翼翼的行走着,事实上,随着越来越多的细节足以和玉简中的内容相映照。 楚维阳遂也不再那样提心吊胆。 此刻走过的路,早已经是董衡兄弟曾经探索过的,便是有甚么好处曾经遗留,如今也早已不复存在。 真正珍贵的,还是那处疑似藏宝的密室。 如是,几经转折,楚维阳踏遍碎石、齑粉与腐土,等他再立身站定的时候,面前则是一面斑驳痕迹的玉石门户。 身后尽都是灰烬与尘埃,稍有身形摇晃,便是漫天弥散的灰烟,唯有面前玉石门扉上面,仍旧有着灵光兜转。 将手中法剑举起,一点点的靠近着那扇门扉。 一息,两息,三息…… 这回,楚维阳未曾催促,只是静静地站在那儿等待着。 少顷时间,忽地,淳于芷清丽的声音传递到了楚维阳的心神之中。 “董衡所言不假,需得是五炁精血才能化开禁制,再说……论算年岁,已经许久光阴过去了,只消是五炁精血涂抹上去,这古修禁制便要溃散,光阴如刀……余的,没甚么好说的了……” 淳于芷的话音里,少有这般沉重的感慨。 因是,楚维阳没有再追问些甚么,原地里,只是镇静的将手中长剑扬起。 唰——! 下一瞬,剧烈的,几若是地龙翻滚的声音忽然间响彻,教楚维阳身形都几个踉跄,某一瞬间,年轻人的身形站不大稳,往前一步,双手再按在玉石门扉上的时候—— 登时间,玉石化作齑粉。 楚维阳猛地扑空,整个人跌落进那所谓的藏宝密室之中。 齑粉尘埃扬起的时候,楚维阳眯着眼睛往前看去。 起初时,那幽暗的密室里,是一点恍若烛火摇曳的灵光,紧接着,下一瞬,那灵光忽然间占据着楚维阳的视野,明光大放的瞬间,眼前光怪陆离的幻境展开,淹没了楚维阳的身形,更淹没了他的心神! ----------------- 倏忽间,是天旋地转。 紧接着,眼前的无边黑暗还未消退散去。 楚维阳的耳边,已经传来了鼎沸的人声。 猛地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的身形摇晃着,往前一扑,却又下意识地按在一面宽大木桌的边沿,稳住了身形。 诧异且惊惶的看去时,入目所见,是辽阔且连绵的群山,入目所见,无四时光景侵扰,这山中一切的生机,尽都是最鼎盛时的繁盛景象。 立身在半山腰,恍惚间回头看去,狭长的青石板路直直的铺到山脚处。 正瞧着山路上拥挤的人群队伍愣神的时候,忽然间,有人牵扯着楚维阳的袖袍。 回头看去,站定在楚维阳身侧的,却是一个眉眼间一派清冷的少女,再仔细回想着,这该是曾经心神中悬照过的淳于芷曾经的身形。 芷姑娘这会儿很是谨慎,只是用探寻的目光看向楚维阳,抿着嘴,即便数度欲言又止,却也没有半点儿的声音传出。 正此时,宽大木桌的对面,有一道不耐烦的声音传出。 循声看去时,是一个身披玄袍的桀骜青年。 “道爷我再问,可就是第三遍了,你到底是那儿的修士,法统师承于谁的门下,来咱们盘王宗山门参与大典,可曾安排下住处?” 恍恍惚惚里,听得此言,楚维阳脸上愈发愣怔。 他似是想到了甚么,可又有几分不敢置信。 张了张嘴,最后又是欲言又止。 瞧见楚维阳这样的狼狈模样,木桌后的桀骜青年忽地又爽朗一笑。 “你这是头回参与咱们盘王宗的香火大典?不要紧张,一切身份,切实地告知于我便是,说起来,哪怕你把瞎话编的囫囵了呢,盘王圣宗家大业大,也不缺你这几天的饭……” 这会儿,楚维阳稍稍的定下了心神来。 福至心灵间,他似是明悟了甚么,直直的看向木桌后的桀骜青年,淡然的开口道。 “贫道乃玉髓河口往南三十里,安平村生人,师承郭典,受法《五脏食气精诀》,实是吾盘王圣宗门人!” 第55章 鼎中香火梦里烟(下) 话音落下,恍惚中又是某种几近眩晕的摇晃感觉,仿佛是寰宇在倾斜,地龙在翻滚;可猛地眨巴着眼睛,楚维阳又觉得这种朦胧模糊的变幻,发源于自身心神。 再看去时,四下里仍旧是人声鼎沸的葱郁高山,木桌的后面仍旧是那神情桀骜不驯的青年。 只是随着楚维阳方才的话音落下时,冥冥中没来由的感触告诉他,眼前的一切景象都不同了—— 他忽然真切的嗅到了属于泥土的淳朴香气,四下里的树叶在柔风中沙沙作响,好似是涌现出了春天的美好意蕴,甚至,连那桀骜青年脸上的面容都变得鲜活了起来。 楚维阳的耳边,那青年的声音起初时朦胧渺远,紧接着,却像是刺破了某种屏障,陡然变得清晰真切起来。 “唔……《五脏食气精诀》?此根基法也,可有兼修别的法门?” 话音落下时,楚维阳仍旧在兀自体悟着那种眩晕之后带来的新奇变化,闻听此言,正犹豫着要如何回应的时候,忽然间,袖袍中传出嗡鸣声音,紧接着,却是白玉毒蛇缠绕在楚维阳的手腕上,从袖袍之中显照出踪迹来。 许是玉蛇本身也在疑惑,前一瞬还是海岛上湿漉漉的环境,怎么一阵烟尘过去,便换了天地景象。 那青年顺着嗡鸣声音低头看去,瞧了眼白玉毒蛇之后,几乎下意识地,便挑着眉头露出些恍然来,紧接着又紧皱起眉头来,仿佛是在看甚么过于寻常的东西。 楚维阳因是腼腆一笑。 “吾师去的早,便只留下了一部《五脏食气精诀》,这些年厮混着,也只偶然间又接触到了毒煞修行法门……” 青年抬起头看了楚维阳一眼,欲言又止,最后撇了撇嘴,一边捉起笔,在面前的书册上面写着些甚么,一边继续追问道。 “唔……是兼修毒煞法门是吧?也不用说得那么仔细了,只是上山后需得顾看好你这灵蛇,否则出了甚么差池,被人捉去炖了汤,需怨不得别人!下一个问题,这位和你随行而来的道友是……?” 闻听此言,楚维阳再度偏头看去。 淳于芷那呈现在眼前的面容清丽,许是显照的年龄小了些,些许的青涩意蕴调和在其中,仔细看去时,眉宇间竟有着几分未曾见过的柔和。 无声息间的对视,反而是淳于芷清澈的眼眸之中瞬间闪过惊慌神色,然后整个人不大自然的扭动着身子,生生避开了楚维阳的目光。 许是定下了心神,这会儿,楚维阳的心思遂也活络了起来。 他回看向桀骜青年。 “这是我好友,修行的乃是家传的功法,听闻我要来圣宗瞻仰香火大典,遂央求着一路过来,想见一见世面。” 听得了楚维阳的话,一旁的淳于芷也像是从某种尴尬与慌乱之中冷静了下来,她紧跟在楚维阳的后面,用清丽的声音补充道。 “贫道法门家传,善些符箓杂学,据说祖上乃是丹青元宗门人,青魔道篆一脉。” 没提及甚么庭昌山,可听到了丹青元宗、青魔道篆的名称,楚维阳还是显得颇为惊诧,想来这该是一门里暗自的根脚传承,暗暗指向了曾经丹霞老母的香火法统来源。 只是丹青元宗……这名讳之偏僻,更胜盘王元宗许多,早早地不知道多少年前,就是消失在了南疆的旷野之中。 三人里,这会儿反而是桀骜青年的反应更大了些。 他脸上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难怪!刚刚我便想问了,道友这一身气机,似丹道,似神符,一点根髓意境千变万化,原来竟是青魔道篆一脉传人!失敬失敬!” 正说着,桀骜青年复又低下身子,在书册上又记了一笔,这才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来。 “那么便将姓名录下罢,这会儿,可别想着编甚么瞎话了,须知道姓名承命化运,吾宗圣教山门面前,一字一句,可都在因果里面!” 闻听此言,恍恍惚惚里,似是有雷霆从另一个渺远世界轰隆响起,震慑着楚维阳的心神。 但早先福至心灵般的没来由感触,仍旧萦绕在楚维阳的心中。 他遂未做多想,颇平静的开口回应道。 “贫道楚维阳,这位道友是淳于芷。” 话音落下时,便见桀骜青年忽地指尖一撮,便见一缕焰光显照,将面前的书册一卷,记载着楚维阳和淳于芷的那页纸就登时间被裹在了焰火里,眨眼间,遂化作一缕青烟,顺着并不存在的风,飘飘渺渺的朝着山中云雾席卷而去。 下一瞬,便见两道灵光从层叠雾霭之中划过,从天而降,直直落入桀骜青年的手中。 一翻手,两枚玉符被青年推到了楚维阳和淳于芷的面前。 “楚……算了,楚师弟,五炁兼具毒煞,勉强算你是玄冥丹鼎一脉修士了,观礼这几日,你和淳于道友,便暂住在玄冥一脉的青鼎峰上面,艮字殿,癸字院,手中玉符便是禁制枢纽,怎么走也都在符中了。” 闻听此言,眼见得楚维阳结果玉符来,便要寒暄着道谢,却见桀骜青年猛地像是又想起了甚么来一样,赶忙说道。 “对了!楚师弟,也算是一家人,有些话,我便直说了,你这毒煞法门,不论是养蛇的,还是内炼的,都修得……比较寻常,青鼎峰上有位长老,我不好直接提他名讳—— 他老人家喜穿绛红大袍,眼里最是容不得道友这般法门有瑕疵的,脾气又多,嗯,多酷烈,因而奉劝一句,若是可以的话,师弟需得避着长老些,免得到时候猛然间一顿骂,还不知因为甚么。” 话音落下时,楚维阳的神情猛地一变,他怔怔的看着那桀骜青年,随即若有所思起来。 “多谢师兄,贫道晓得轻重了,多谢!” ----------------- 愈往山高处行。 依照玉符之中记载的路,愈往青鼎峰走去,山间的青石板路便修的愈发庄重宏伟,可行人也愈发稀疏,等到了后半程,悠长的山路上,便只剩了楚维阳和淳于芷两个人。 一路上,长久的沉默,几若是将那种尴尬意蕴彻底冰冻凝固的沉默。 他曾经见过淳于芷的魂魄真灵,那一日里更可以说是亲自出手将淳于芷真灵炼入法剑之中,往后的时日里,折磨、拷问、温驯…… 他们从来都不是以正常人的方式相识相处的,哪怕是楚维阳已经习惯了偶然间心神里响起的声音,可他却仍旧无法适应淳于芷作为一个真切的人,这样显现在自己的面前。 无所适从。 也正是在这样沉郁的气氛里,忽然间,那道清丽的声音,竟然又再度响在了楚维阳的心神里。 “小时候曾经在山门藏经阁里,将一些典籍中记载的故事当话本看,我记得很清楚,不止一桩故事,写过那凡夫愚子,有梦里遇仙传道的缘法! 哪怕再变幻岁月光阴,你的真身也是在外海的古修洞府里面,我仍旧能以法剑禁制与你心神沟通,本就已经是明证了,你需得明白真实与虚幻。 眼前的这一切,巍峨的山门,鼎盛的大典,数之不尽的修士,还有你,还有我,这一切看似鲜活的生命,包括万象,包括天地,尽都是虚幻的! 莫说是这山门中的天材地宝了,便是一捧土、一撮沙,既然是虚幻的,便无法于真实之中显照,可唯有一点,道法!法统!这才是唯一真实的! 方才那青年道人最后说的话,意有所指!一切因果皆是命数,这长老,许就是你这一回的缘法所在!反正试上一试,纵舍去这虚幻一命也值得。” 很是熟悉的交流方式,让楚维阳下意识的看向身旁,注视着淳于芷的真切身形,注视着她紧紧抿起来的薄唇,年轻人忽然间有种虚实两界共同交叠在眼前的恍惚感。 可也正是这种不切实的感触,反而教楚维阳愈发明白了虚与实的分别。 于是,沉默着,楚维阳的声音同样透过法剑的禁制,传递到淳于芷的心神之中去了。 “大体思路上没错,只是芷姑娘,你的说法,终归还是莽撞了些,这性命是虚幻的,可这缘法却是真实的,没道理这样莽撞的去平白耗费命数,总归还是一步步小心谨慎试探着行事为好。 说是盘王宗门人,可我对于宗门先贤、典故的了解,恐怕还不如那些历世长久的有道真修,也不知这青鼎峰长老,是古时曾经真个有这人,还是于这环境之中幻化出来的虚构人物…… 到底宗门凋敝的太厉害,法统传到我的手上,几乎没剩下些甚么底蕴了,否则该更好行事一些,如今一头雾水,两眼茫然,舍了这条命去试探,虽说没甚么亏的,可若是再也进不来幻境呢?” 说到这里,楚维阳的声音也满是凝重。 无缘无故里陷入幻境之中,竟然“梦回”盘王宗昔年鼎盛时的山门中,倘若是能从幻境里接触到盘王宗法统传续中的高深法门,那些一脉相承,而又能让楚维阳顺利踏上炼煞路的法门…… 这样的机会,实在是太过于珍贵了,珍贵到楚维阳还未见得机缘如何,便先担忧起接触缘法失败后,没办法第二次进入幻境中来了。 彼时,那才会是真正追悔莫及的遗憾! “甚么遗憾?” 正思忖着,忽然间,有一道苍老的声音从楚维阳的身后响起。 闪瞬间,楚维阳便是心惊肉跳的猛一个哆嗦,惊诧间,年轻人踉跄着又往前走了一步,这才回身看去。 青石板路旁,是一个清瘦的老者,身披绛红大袍,外面罩着一件鹤羽玄氅,花白头发披散下来,迎着山风飞舞,尽是桀骜与肆意的意蕴。 电光石火之间的对视,迎接着楚维阳目光的,是那老者漆黑如墨的双眸。 没甚么眼瞳眼白的分别,好似是两枚墨珠镶嵌进了眼眶里一样,这般瞧见不目光落在何处,反而更教楚维阳心中发慌,只这样端看着,那老者似是甚么都看不见,又似是甚么尽都能瞧见,甚至包括那些本该在目视之外的东西,能轻而易举的窥见人心思! 再偏头看去的时候,在楚维阳的身旁,不知道什么时候,淳于芷身形僵直的站在那里,似是被甚么封禁了心神,莫说是神情变化,连心神之中,也已经良久没有了声音。 越过淳于芷的身形,他似是已经很久没有关注过脚下的路,此刻乍看去,青石板路直通往一处密林,而在密林之后,一道险峻的孤峰直耸入云。 好一会儿,没见楚维阳说话,那清瘦老者似乎有些不耐,随即追问道。 “小娃娃,方才便问你话呢,甚么遗憾?” 且惊且惧之间,楚维阳几乎下意识地朝那老者看去,随即,便又迎上了那双漆黑的眼眸。 恍恍惚惚之中,年轻人心神难安,便连寻常时敏锐的思绪,几乎也有了陷入冰窖中的迟缓和呆滞。 但许是没由来的危机,教楚维阳最后的那点清醒念头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潜力。 心神流转之间,楚维阳鼻子一皱,眉头一挑,眼圈儿泛着红,回想着曾经煞炁流淌周身经络的痛苦,登时间眼泪就掉了下来。 “回长老的话,我是在替我师父遗憾! 他老人家……名唤郭典,这一辈子……过得凄苦,临了走的那几天,都没囫囵吃上顿好饭,可饶是如此,他还是传了我《五脏食气精诀》,拿他自己的命,换来了我的命。 这辈子,不论修行到了甚么境界,有了甚么样的成就,我都忘不了我的师父,忘不了他的恩情,忘不了他曾经在奄奄一息中,倚靠在冰凉的石头上,跟我说起吾盘王圣宗来的憧憬神情。 我不知道我这样野地里长起来的孩子能不能真个算吾宗弟子,可我师父他是真真的…… 方才在山下的时候,那位师兄告诉我说,论算起来,我该是玄冥丹鼎一脉,我不懂这是甚么意思,只是我想着圣宗师兄说得准没错,那我师父他也该是玄冥丹鼎一脉。 那这儿,就该是他憧憬了一辈子的地方。 我看到这座山,就想起我了师父来了,他没能亲眼看见,我这个做弟子的,这会儿站在这儿,便没来由的替他遗憾起来!” 一番话说最后,楚维阳几乎是用喑哑的声音嘶吼出来的。 原地里,不知道想起了什么,那老者忽地低下头,眨巴着那漆黑如墨的双眼,忽地,兀自喟叹了一声。 “唉,玄冥丹鼎一脉……祖师,缘何圣宗里凄苦的,总是我这一脉门人……” 第56章 鼎上真丹五雲霁(上) 长老喟叹着,整个人低着头站在那里,他的身后是无尽缥缈的云雾,浩浩如海,一眼望不见尽头。 这样的无垠云海的衬托里,身穿绛红大袍又裹着鹤羽玄氅的清瘦老头,愈显得渺小了起来。 仿佛他只是这天地间群生里最微茫孱弱的那一个,仿佛众人脚下的青鼎峰也是这盘王圣宗里最偏僻而不起眼的那座。 起初时候,楚维阳的心绪还沉浸在提及到郭典后的哀伤里。 要说多痛苦,楚维阳有时候回想起来,对郭典的死去甚至带着某种解脱的释然,长久的苦难困顿,似乎真个教楚维阳的感觉变得粗粝与麻木了起来。 而有时候这样的感慨,反而愈发成为了楚维阳感受到心境痛苦的来源。 因是,整个人便愈发哀伤起来。 只是这会儿,楚维阳还需得收拾好心神,仔细应对面前的青鼎峰长老。 将心绪按下,年轻人正准备开口的时候,一眼望过去,便是寰宇天地、浩渺云海映衬下的冷清身影。 这一下,楚维阳仅剩的那点清醒念头,那些活络的思绪,也在看到那赤袍玄氅的瞬间,彻底转不动了。 仿若是整个人的神魂都被浸泡进了幽冷寒潭、万丈冰川之下。 紧接着,瞧见那长老不断眨着的一对墨色眼珠,分明看不到半点类似寻常人的目光流转,可楚维阳就是没来由的从那漆黑墨色之中,感受出了无尽的悲伤。 因是,楚维阳就这样张着嘴,莫说一句话,便是连点话音都发不出来,只怔怔的望着,便将他心中全数的哀伤抹去,紧接着—— 痛苦被唤醒,饥饿被点燃,愤怒被轰响! 连长老那清瘦的身形似乎也在这一瞬间,彻底的在楚维阳的眼中扭曲起来—— 那绛红大袍的赤色高高的扬起,挥洒在半悬空中,那刺眼的嫣红之中,仿佛是鲜血的颜色,那些曾经关乎于性命和生死的境遇,几乎都融化进了这一抹颜色中去了; 紧接着,那鹤羽玄氅的乌黑色陡然晕散开来,像是一阵风烟,像是某种尘埃,又像是粘稠的水浆,那吞噬一切颜色的乌黑里,仿佛是煞炁的涌动,教人无端的痉挛着; 最后,是那漫天的云海,几乎是沸腾着,翻卷着,变成一眼都望不到边的灼热汤汁,那些发黑的烂菜叶与烂白的腥肉,这些唤醒着楚维阳的饥饿,又教他直犯恶心! 眼前已经再也没了那长老的身形,楚维阳能够看到的,只是那曾经走过的无尽苦难情绪交织成的诡异画卷。 于是心神在寒潭与冰川下,愈发觉得沉郁和僵硬,渐渐地,他竟然感受到了某种源自心神中的窒息感觉。 让他喘不上气来,更让他几乎要失去最基础的思考能力。 唰——! 下一瞬,一道剑鸣声铮铮作响! 仿佛是云雾被撕裂开来,大日的焰火垂落于世;仿佛是无边的罡风席卷,拂去了人世颜色,只剩下灰烬与尘埃。 那剑鸣声响彻在天地寰宇之间,也响彻在楚维阳的心神之中。 几乎像是溺水的人猛地清醒过来一样,楚维阳猛烈的喘着粗气,整个人却像是忽然间活过来了一样。 只他一人活了过来。 与此同时,那情绪化作的颜色交织成的诡异画卷里,一抹殷红与一抹乌黑交叠,忽然间,半悬空里显照出老者那隐逸的身形。 他仿佛仍旧立身在那儿,又仿佛是带着冷漠的表情,隔着一整个寰宇浊世漫不经心的眺望向楚维阳。 这就是那桀骜青年说得脾气酷烈? ----------------- “甚么酷烈?谁?谁脾气酷烈?” 上一瞬,还是剑鸣声呼天啸地,还是失去光泽的斑驳颜色交织成画卷。 正当楚维阳的心神思绪继续着,忽然间,伴随着那熟悉的苍老声音响起,猛地一个寒兢抖动,再看去时,仍旧是立身在密林前,四下里一派山野的幽寂静谧,哪里有方才那样的诡谲变化。 只是不知道为甚么,一旁的淳于芷竟像是受了甚么伤一样,整个人忽地被抽去了全身力气,虽然未曾昏厥过去,却瘫倒在了楚维阳的怀中,此刻非得年轻人搀扶着她的两个肩膀,才能教她勉强站在那儿。 再看去的时候,那身披绛红大袍,外罩鹤羽玄氅的清瘦老者,正站在青石板路上,立身在密林的边沿处,用不含丝毫情绪的空洞目光凝视着楚维阳。 那是一双极尽沧桑的浑浊眼眸。 而几乎在楚维阳的目光看过去的瞬间,一抹纯粹的乌黑墨色,从老者的眼波深处一闪而逝。 倏忽间,恍若是错觉一样,可楚维阳却愈发明白,正是因为这一眼观瞧到的眼波灵光,反而证明了方才那恍惚间的诡谲经历真实不虚,而一切的变故,尽都源自于眼前的阴翳老者。 “甚么……” 眼见得,那老者又要开口追问。 可没等楚维阳的心神再猛地一提,又见那老者的浑浊的眼眸忽然间变得鲜活了起来,连看向楚维阳的目光也不再如之前那样的空洞。 老者摆了摆手。 “算了,不问了……能让老夫看上这么一眼,甭管你这身狗屁不通的修法,你,和你师父,你们两个玄冥丹鼎一脉的门人弟子,老夫算是认下了。” 正说着,那老者忽地又看向倚靠在楚维阳的怀里,渐渐地恢复了力气的淳于芷。 “以禁制彼此牵系心神,现在的年轻人呐……” 话音落下时,老者这才彻底转过身子来,当先一步往密林里走去。 “将玉符捏在掌心处,看准了老夫的身形,林中有护山法阵,莫走错了路,冤死在这儿。” 正说着,却也不见这青鼎峰长老有甚么等待的姿势,话音落下之后,便自顾自的往密林深处走去,只几步迈出,大半个身子就几乎隐没在葱郁丛林里面了。 不敢再愣神,翻手间捏起玉符,正要去追那长老的时候,又顾及着淳于芷这会儿的状态,眼见她几步路走出,身形仍旧颤抖着使不上力气。 紧要时刻,也顾不得甚么尴尬。 就当是在握着剑赶路,就当是在握着剑赶路…… 这般在心中念叨着,楚维阳又一手搀扶起淳于芷的臂膀来,几若是将淳于芷大半个身子都抱紧了怀里,这才几步追赶,沿着长老走过的路,进了密林之中。 ----------------- 如是,又约莫半个时辰过去。 眼见得密林中几经转折,楚维阳和淳于芷这才紧紧地跟在那长老的身后,最后几步路踏出,越过了密林的边沿,瞧着眼前直耸入云的高峰,这才算是真真的站在了青鼎峰上,站在了玄冥丹鼎一脉的地界上。 一路的沉默。 没等楚维阳想好要说开口说些甚么,如何与那脾气酷烈的长老交流些甚么。 忽然间,长老的声音兀自响起。 “再想酷烈那俩字儿,老夫扒了你的皮! 小娃娃,这便是青鼎峰了,你师父憧憬了一辈子的山门道场,也就是这样了,冷冷清清没甚么人烟的。” 这般感慨了一句之后,好歹没有再使那等诡谲的魔门手段,再彻底引爆楚维阳的情绪,长老只是又追问了一句。 “方才从林中走过来的路径,可都还记得?” 闻听此言,楚维阳赶忙回应道,“都记得,这点儿不会有甚么差错,一步一步都记着呢。” 长老这才点了点头,又拿正眼看了一眼楚维阳。 “既然如此,那么再有人要来暂住青鼎峰,便由你去林子外边接引了,这山上再清冷,老夫也是圣宗长老,没得一趟趟跑腿的道理。 给你这桩差遣,老夫自然也有说法。 来看圣宗的香火大典,跋山涉水的,来一趟不容易,似你这等师尊早早故去,没得到甚么法统的修士,为的甚么,不用你费尽办法开口,老夫只消看你一眼,便能猜个大略。 只是孩子,一门一户一姓里,同样长大的亲兄弟,爹娘都难免有个偏疼偏爱,这里边的事情没法全去讲道理,总归,法门传承的事情,不是你来这儿了,我就必须得传给你。 没有这样的道理。 你的师父如何,你又如何,你这些年过的如何凄苦,都不是我必须传给你法脉的理由。 可是谁教这回大典,我往道场外走了这一趟,就接着了你呢,许你这桩差事,这几天里若是做得好了,也不用去住艮字殿、癸字院,峰顶道殿,是老夫的静修之处,许你们暂住在偏殿。” 刚刚开口说话的时候,长老已经一步步踏上了青鼎峰山间的羊肠小路。 楚维阳不敢怠慢,仍旧搀着淳于芷,一边仔细的听着长老的话,几乎要将一字一句都烙印在心里。 长老说话不紧不慢,独有一番奇特的韵味在,任是谁仔细听了去,都会有一种恍若忘我的奇特感触,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往往已经是不久的时间过去。 果不其然。 等长老话音落下时,楚维阳和淳于芷方才从那种奇特境界之中清醒过来,等年轻人在看去时,一处幽静的院落,便伫立在山巅,伫立在层云之中,伫立在楚维阳和淳于芷的面前。 艰难的呼吸着,楚维阳多多少少有些不适。 反而是长老仍旧泰然的当先走去,随手便推开了院落半掩的门扉。 不知道是不是恍惚间的粗心大意,楚维阳甚至没有从那扇门扉上面瞧见丝毫的禁制。 可转念一想,许是这长老静修在这里,便已经是无上的禁制了。 这般想着,没有甚么忧郁,楚维阳便已经搀扶着淳于芷,随着长老的步伐,走入了院落里。 入目所见,一派宽阔古朴景色,也愈是如此,长老清瘦的身形走在最前面,就愈是教人真真觉得冷清。 仔细看去时,甚至能够在院墙的边角处,看到些丛生的荒草。 再其他的,院中一座小亭,亭中木桌木椅,不远处几块奇石堆砌,再边上,放着一口水缸,除去这些,便再也没甚么了。 等等—— 水缸? 到底,楚维阳也算是吃过见过些了,这会儿,环视的目光一顿,猛地便越过长老的身形,凝视在了那口水缸上面! 这会儿再看去的时候,眼中哪里还是锈迹斑驳的水缸,分明是一尊青桐大瓮,其上那斑驳的痕迹,尽是岁月风霜销蚀的印记。 那不是甚么寻常的物件。 上一回楚维阳见得类似的存在,还是在灵丘山的那处地宫里,瞧见的紫蟾丹炉。 这是金丹大修士的本命法宝遗蜕! 只瞬息间,楚维阳的呼吸便有些粗重起来。 可没等他更多的遐想下去。 便是长老的声音又响起,几乎生生镇在了楚维阳的心神之中,登时间教他丝毫欲念都消散了去。 “刚刚那番话,别觉得老夫是在应付你。 一切因果,归根究底,还是香火和法统的事情。 认你做玄冥丹鼎一脉的门人了,可又不是老夫要将道场法统托付给你,如此传了法,日后青鼎峰的后人,也要唾骂老夫,更要追杀你,以及你的后人。 越是成了圣宗,眼里便越是有那不能越雷池一步的禁忌! 不过……两百年前,有一圣宗门人,说起来曾经是一道城之主,也是你我玄冥丹鼎一脉,说是到了寿,死也得落叶归根,与宗门的长老们尽都打过商量之后,老夫这才开了峰顶的道殿,邀他来论道谈玄。 这一谈就是…… 往事就不提了,说多了,反而要坏你的机缘,自个儿去悟罢,能得多少,看你自己的缘法和悟性。 这一桩事情,便与老夫青鼎峰一脉没甚么因果了,老夫要你做的事情,便是这几日下山去接引人,然后顺手每天记得给水缸打满水……” 长老的声音仍旧在楚维阳的耳边环绕着。 等年轻人再看去的时候,不知何时,长老已经走入了正中央的道殿内,一挥手紧紧地合上了那扇门扉。 再偏头朝着那水缸看去,一时间,楚维阳的心神之中,便满是肆无忌惮的遐想了。 可到底人一心神悸动起来,难免臂膀上便要用上力气。 几乎同一时间,有温热的吐息喷在楚维阳的脖颈处。 紧接着响在耳边的,是淳于芷低着声音,咬牙切齿的语调。 “楚维阳,你把手——拿开!” 第57章 鼎上真丹五雲霁(中) 下意识地,楚维阳松开了手。 原地里,淳于芷似是想要挣扎着站直起身子来,自顾自的往偏殿走去。 只是或许那一眼的幻境里,惊醒楚维阳的剑鸣声,耗费去了法剑之中的太多灵韵,这会儿显照在幻境里面,便是淳于芷接连两步路迈出,还没等她将脚步走稳当,腿上猛地一失去力量,偏生上一瞬又生猛的狠用上了力气。 这一下,整个人好似是打着旋儿,忽地折转过身形来,踉踉跄跄的跌进了楚维阳的怀里。 原地里,楚维阳还在思量着方才长老说的话,思量着关于那金丹大修士本命法宝遗蜕的参悟事宜。 这会儿淳于芷跌跌撞撞扎进怀里,楚维阳几乎是下意识的环住了臂膀。 两人的呼吸声几乎在同一时间僵住了数息之久。 风似是停了,云似是散了,颜色似是晕开了。 只剩下了两人的心脏搏动声音,恍若是雷霆一样,炸响在互相的感应之中。 饶是怎么样,楚维阳松开手的那一瞬间,都未曾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碰瓷是不是? 算了,就当是捧剑而立了。 这般思量着,楚维阳沉沉地吸了一口气,没等他开口说话找补些甚么,便见淳于芷极近艰难的将脸从楚维阳的胸膛中“拔”了出来。 楚维阳很是能明白和理解这会儿淳于芷的感受—— 有那么一瞬间,她许是想要光阴岁月定格,干脆就将脸再深埋下去,生生死在这儿得了;可是仅剩的理智告诉淳于芷,需得尽快抽离开来,否则此刻多踌躇一会儿,等待自己的只有更漫长的羞耻与尴尬。 一时间,像是甚么幼兽一样,慌乱而失去了理智。 因是,她猛地往后一仰,偏生腰肢往下,生生像是灌了铅一样,忘记了挪动。 惊人的柔韧展现在楚维阳的眼前。 偏生年轻人本就环住了臂膀,明明甚么都没有做,可那顺着腰肢的柔韧延展开来的温润与顺滑,却真实不虚的化作触感,传递到了楚维阳的心神之中。 得,心神入幻境的第一桩收获,竟然是这个。 天可怜见,从来没想着因为此事,往后拿话来拿捏淳于芷的,松开手也好,环住臂膀也罢,剩下的事儿,都是淳于芷自己做的…… 正这样想着,山巅处呼啸的寒风席卷进了庭院之中,再仔细看去时,淳于芷刚刚猛撞在楚维阳胸膛出的鼻尖通红,再眨巴着眼睛,迎着风几乎要掉下泪来。 下一瞬,她赶忙用双手捂住了脸,肩膀猛地松弛下来,仿佛彻底放弃了挣扎,只是犹自用沉闷的语气,倔强的开口辨别道。 “这一下撞得狠了,不关别的事情……” 原地里,楚维阳兀自叹了一口气,只得将原本环住臂膀的双手往下一捞,随即托着将淳于芷整个儿抱起。 “你也就甭犟了,我抱你进偏殿去歇息着罢,这阵子我天天往法剑上面抹油,也没见你怎么着……” 这般说着,淳于芷捂脸捂得更狠了,连那几道指缝都赶忙合拢了起来。 于是,这般柔弱无骨的好似烂鱼一样靠在楚维阳的怀里,到底是再没有了丝毫的挣扎。 ----------------- 第二天,楚维阳便深深地后悔了。 昨个儿抱在怀里的是甚么? 是曾经承载着《春时剑》六正剑意三十六剑招的长剑碎片,是曾经镇封在浑厚矿脉之下由煞炁滋养的灵物,是能够教剑宗历劫补经的真髓法剑。 这会儿,楚维阳整个人像是痴傻了一般,瘫坐在院落之中的亭下木椅上面,用几乎空洞的目光看向那盛着水的青铜大缸,而在楚维阳的怀里,则是一个太过于活络的小孩儿,正一手抓着楚维阳的头发,一手拉扯着同样萎靡不振的白玉毒蛇。 这便是今日里楚维阳下山去过一趟之后,唯一接引上来的玄冥丹鼎一脉的同道修士。 当时楚维阳见是个小娃娃,满脸的风尘仆仆,一时不忍心,问过了主殿的长老之后,干脆将这小娃娃也接到了顶峰的偏殿来顾看着。 而这,便是楚维阳后悔的开始。 这会儿,那小孩儿玩够了甩在手里的玉蛇,眼珠一转,再开口时,连珠炮似的语调,直教楚维阳脑瓜子嗡嗡响—— “那姓萧的仔细想来也是端的没甚么志气!” “修行到筑基境界也不过是寻常百日而已,偏生为了桩姻缘事,便要与人定甚么三年的契,到时候孩子生下来,都得有我一半高了。” “还有甚么三十年河东河西的,我家先祖手札里记下来过,凡是入修道门径,十年内未能凝炼丹胎的,都是没能为的人!” “不过这话,乍听起来,似是颇有气势。” “嘿!三十天河西,三十天河东,莫欺我谢奎穷!嘿嘿……” “唉?不对!我也不穷啊……楚师兄,你再说一说,这人穷起来,又该是甚么样?” 闻听此言,楚维阳脑仁儿几乎都快要裂开来,他有气无力的开口,喑哑的声音几乎低沉到不成字句。 “好了,好了,谢奎师弟,我再与你讲一桩故事好了……” 话音落下时,谁知那谢奎坐在楚维阳的怀里,整个人却猛地拧着身子。 “不听了!楚师兄,你刚刚讲得那个坐在棺材里巡天的,那般玄虚,又不教他修炼将臣一脉尸法,听起来好没意思!不听了!” 话音落下时,楚维阳一下没收住力道,便见那名唤谢奎的小孩儿,直接从楚维阳的怀里窜了出去,再仔细看去的时候,那小孩子已经扑腾着小短腿,一溜跑到了主殿的门口。 等楚维阳赶忙起身追过去的时候,谢奎已经一把推开门,直愣愣的闯了进去。 而等楚维阳追到门口去的时候。 立身在半掩的门扉处往里看,却不曾听得谢奎那嘈杂而密集的话语,仔细看去时,却是谢奎老实而温顺的躺在厚重的毛毯上面,不知何时,竟已睡得香甜。 原地里,长老身披绛红大袍,外罩鹤羽玄氅,正盘坐在正中央的莲花法台上面,一手捧着部泛黄的道书,自顾自的沉浸在书上的字里行间中。 许是听得了楚维阳的脚步声,这会儿,长老忽地抬起手,循声朝着楚维阳望来。 那目光望来的毫无烟火气,紧接着,是空洞而苍老的声音,直接响在楚维阳的心神之中。 “怎么样?差事教你做了半天了,那好处便也给你半天之久了,可曾有甚么收获与感悟?” 闻听此问,楚维阳几乎下意识的苦笑着摇了摇头。 说到底,那青铜大缸与紫蟾丹炉还不大一样。 昔日地宫中得见紫蟾丹炉之前,楚维阳便在那斑驳脱落的碎石上面,先得见了“紫蟾”二字,以独有之法,烙印在了心神之中,这才有了两次观瞧本命法宝遗蜕而入定坐忘得法的机缘。 可这一回,楚维阳没得甚么篆字带给他机缘,除却一部《五脏食气精诀》之外,似乎也不通玄冥丹鼎一脉的分毫理念。 偏生楚维阳还试过,运转着《五脏食气精诀》去观瞧那本命法宝遗蜕。 可直到两眼看得发干,楚维阳都没能从上边参悟出甚么来。 机缘就这样明晃晃的摆在了眼前,可雾里看花水中观月,楚维阳偏偏却像是走岔了路一样,毫无收获。 这样的烦躁感觉,远比照顾谢奎更为浓烈。 一念及此,楚维阳遂讪讪一笑,复朝着殿中的长老拱手一拜。 “前辈,弟子实是愚钝,恳请长老指点一二,定然……感激不尽!” 话音刚刚落下,便见那长老避之不及一样的摆了摆手,连带着头颅摇晃,关节活络的不似老人。 “不妥,不妥!你已有了师父,有了曾经磕头送终的人,老夫孤苦在这山头上,认识你才几个时辰?你又不给我磕头送终,我干嘛要指点你?指点一二?多说一句,多说一个字儿,都是亏的!” 闻听得此言,楚维阳咧了咧嘴,到底是没敢应话茬。 虽说是幻境之中的无端经历,可楚维阳无法分辨这青鼎峰长老是否曾经真有这么一人。 倘若真个有这么一人,许今日再多说一两句,便是往后绕也绕不开的因果。 楚维阳如今为了挣命,横在眼前的荆棘路已足够难走,他不想再给自己找些麻烦来。 正当楚维阳陷入短暂的沉吟之中的时候,忽然间,不知何时,谁在毛毯中的谢奎忽然间悠悠转醒,这会儿,他显得稚嫩的声音响彻在偌大的道殿里。 “爷爷,老爷爷,你便与楚师兄指点上一句嘛!等他回了神儿,我还等着他继续讲那个把老丹师残魂拘禁在身上拷打法统传承的故事呢……” 正听得这么一句,那长老的脸色忽地变了。 许是从那一声“爷爷”开始,教这长老阴翳的脸上,眉宇陡然间和蔼了起来。 他低头看向谢奎。 “好孩子,真的要教爷爷指点一句?” “嗯!” 谢奎这里应得脆生,因是,等楚维阳再看去的时候,便见长老的目光也同样对视过来。 终于,他还是开口说道。 “那老夫便指点你一句,小娃娃,欲参玄冥丹鼎之道法,需知玄冥丹鼎之义理——谓修行之途,丹在鼎前耶?鼎在丹前耶?内炼坎离铅汞是丹道,炁壮五脏脉轮是鼎道! 故玄冥者,五炁玄冥也,丹鼎相济也!” 话音落下时,几乎不等楚维阳沉思而去,原地里,长老猛地一挥手,便将那半掩的门扉紧紧地关上了。 砰——! 剧烈的响声之后,就那老者最后传递到楚维阳心神里面的声音。 “纵然是谢家孩儿的央求,可老夫仍旧要念你一句,楚小子,记好老夫名讳,青鼎峰一脉此代掌峰邢道人,老夫是你一句之师!” ----------------- 那苍老的声音恍若是炸雷一样,连绵的在楚维阳的心神之中轰响着。 等楚维阳从那无边的雷霆之中清醒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懵然的站在了那青铜水缸的前面,怔怔的看着那山风吹拂在水面上,泛起的点点波光,不知道这样观瞧了多久时间。 紧接着,楚维阳轻声呢喃,重复着邢道人指点过的那句话。 “丹在鼎前?鼎在丹前?丹鼎相济?” 正沉吟着,忽地,那谢奎猛地扑腾着小短腿,忽然间站定在楚维阳的身旁。 小小的孩子还没有眼前的水缸高。 紧接着,便见谢奎撅起嘴来,猛地拍打着水缸的外壁。 “这般好没意思!我还等着听故事呢!玄冥丹鼎四字有这样难懂么?楚师兄没有见过别家拿鼎炼丹?自然是丹在鼎中也!邢爷爷说得晦涩,无非是坎离与五脏同炼而已! 那灶炉上早已经架起丹鼎来,哪里还需攒簇五行的麻烦事情,登时间水火乘念而入,铅汞调和间,就是五炁蒸腾,兜走脉轮而成玄冥意境,此吾之一脉要旨! 至于这水缸,莫要看昔日是甚么形与状,爷爷将它摆在这里,摆在道场静修之地,必然有深意,必然契合此院落自然之道理也,那便是要用参水缸的方式去参悟它! 快些参悟!让人等的很烦人的,我还要听故事!” 闻听此言,谢奎那连珠炮一样的密集声音,这会儿也真个炸响在楚维阳的心神里之中了。 字字句句,皆是洪钟大吕,教楚维阳几乎轰然间大彻大悟! 再看向那青铜水缸去的时候,楚维阳自然而然的运转着《五脏食气精诀》,与此同时,在道城客栈那一夜之后,楚维阳罕有的,又在这一刻,同样运转起《大日纯阳钓蟾功》来。 与此同时,年轻人的心神观照,其上是《青龙钓蟾道图》显照,恍若瑰丽画卷展开;其下是《五凤引凰南明咒》,法咒显现,仿佛是层叠的经幢垂落灵台。 霎时间,团团翠玉火显照凤鸣之音,兜转于胃囊丹鼎之中。 等楚维阳再睁开眼睛,定定的朝着那青铜水缸看去的时候。 朦胧的灵韵里面,淳于芷冷清的声音,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中传递而来的一样。 “荷花沉煞壬癸安府秘经……” 楚维阳未曾观瞧这部法门,可淳于芷破开禁制的时候,却已经将法门瞧的真切,此刻,若想观照有所印证,这部《荷花沉煞壬癸安府秘经》,已经是楚维阳这儿,最近水相毒煞的法门经文。 果不其然,下一瞬间,那无边的灵光从青铜水缸上面涌现,紧接着,灵光汇聚成的溪流,像是穿破了一层虚与实的屏障,灵光里抖落出一枚又一枚的古篆字,流淌向楚维阳的心神与思绪之中…… 《谢氏先祖述水韵真丹五炁雲霁经》 第58章 鼎上真丹五雲霁(下) 修炼《五脏食气精诀》的第一步是甚么?是心火垂落,是元炁升腾。 是青龙降世,是白虎兴波。 那龙虎相会的一瞬,便是胃囊丹鼎架在五脏灶炉上面的关隘所在。 修行内炼丹道法门的第一步要旨是甚么?是心火缭绕,是肾水氤氲。 是青龙安绛宫,是白虎坐命府。 那水火调和的一瞬,便是铅汞菁英熔炼一炉化成丹胎的精要所在。 玄冥丹鼎一脉,古盘王元宗法统传承,丹者,水火安宫坐府也;鼎者,龙虎脉轮相会也。 而在丹鼎相济之前,是玄冥最高也,恍若鼎中炼丹,丹鼎中炼得水火两相,遂得五炁玄冥! 盖因为在玄冥丹鼎一脉的义理之中—— 五行中以水火两道最激烈,相阴阳。 五脏里以心肾两处最玄奥,相天地。 故得此两道,玄家自得丹中迷藏奥妙。 而于元宗圣教修法之中,火诚然是火,却也是心火,一念动而周游五脏六腑;水诚然是水,却也是肾水,一神起而滋润四肢百骸。 故得此两道,元宗自得五炁轮转周全。 鼎中炼得水火,便是在攒簇五炁玄冥! 当那灵光抖落成文字,那古老篆纹里显照着幽深的道理,《谢氏先祖述水韵真丹五炁雲霁经》,骤然得此一经,骤然得此一法,楚维阳所补全的,实是自身玄冥丹鼎一脉的修行前路! 走出内丹修法来,对于楚维阳并不重要。 但是能以此法熬炼毒煞,能炼去煞炁,对楚维阳却是救命般的紧要! 登时间,似是感应到了楚维阳的心念,那缠绕在手腕上的白玉毒蛇,忽地像是受到了甚么命令一般,陡然间化作一道白练跃起,漫空中,朝着楚维阳的面前,就是一口毒炁化成黑烟喷出。 很是有准头,这黑烟霎时间将楚维阳的口鼻罩了个严严实实。 淡雅清香之中几乎霎时间有一种腥甜气息。 可楚维阳却没有迟疑,猛地一口气沉沉地吸下,便将这一缕黑烟尽数吐纳干净。 自打七岁被收上盘王宗的“山门”,至于今日,功诀与真经摆在楚维阳的面前,他自诩也是修行上面的熟练工了。 那灵光中抖落的古篆字一经显照,独属于功法的特殊意蕴侵染着楚维阳的心神,教他几乎瞬息间便洞悉了法门的修行要旨。 绵柔的呼吸间,楚维阳的心神全然没有受到那毒炁的影响,与此同时,随着楚维阳腰肢极轻微的、有规律的晃动,随即一缕全新的毒煞法力,晃动着水元光华,从两肾之间蒸腾。 初时,那水光清澈,可随着楚维阳一遍又一遍的运转着《雲霁经》,丝丝缕缕的毒炁与煞炁交缠在水光之中,直至这一缕法力升入命府大窍之中,便已然是幽深的乌光,乍看去,几若是一口寒潭显化。 做成了这一步,还只是单独成就了《雲霁经》的修行,要想成就玄冥丹鼎之和谐,仍有几步路需走。 一念及此,随即便见神念过脊柱大龙,垂落命府寒潭之中,引着一道乌光水流,升腾间似是翻卷着浪花,直入中轮往上游走,要全龙虎相会之玄机。 霎时间,那乌光自中轮坠入胃囊丹鼎之中。 修行至今,搬运法力游走周天经络之中,只一炷香里,这龙虎相会的事情恐怕就不止一回,只是楚维阳明白,早先时那般说法,都只是经文之中的隐晦密语,指代之名。 可唯独这一瞬,唯独当乌光坠入丹鼎之中。 真真是水火盘旋,龙虎相会了! 一团翠玉火,一道乌光水,霎时间,蒸腾着斑斓云霞,几乎在丹鼎之中搅动起冲霄的声势来! 只是下一瞬,伴随着那回旋的斑斓云霞之中,陡然间传出一道真切的凤鸣声。 楚维阳的面皮忽然间一颤。 斑斓云霄之中,那乌光陡然间溃散开来,仿若是云销雨霁的狼狈时刻,刹那间,风烟尽去! 只一息光景,再仔细看去的时候,鼎中只余翠玉火化作白鹄火相盘旋,而那乌光水,炼去一切毒煞炁,化作一道纯粹的法力,渗入中轮,复归气海。 失败了…… 剧烈的痛楚从胃囊丹鼎之中传递到四肢百骸之中,又陡然间被楚维阳所适应,所无视。 世上诸事成败,总要有道理可讲。 怎么都费尽心思走到了这一步,偏偏仍旧失败了呢? 这般思量着,楚维阳内视胃囊丹鼎中,只多看了这么一眼,随即便恍然起来。 翠玉火与乌光水,本是一样的毒煞法力,不过分而为两相而已。 照理说,同是一人修出来的法力,入得丹鼎该最是和谐。 可偏偏那翠玉火,又不只是《钓蟾功》一部法,其上更兼修了《南明咒》的意蕴,那至少已经凝练出来的白鹄火相,那是翠玉火的真灵,是火中之火!是根髓!是菁华! 可那乌光水里,没有灵。 差了一点底蕴,差的便是十万八千里,再入得丹鼎,便不是水火相济,而是火中炼水,数去尽数炼化干净,便再没有第二个结果。 心神之中,两人的气息都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淳于芷早先关乎于法脉因果的警告仍旧萦绕在楚维阳的记忆之中,可若是论及世上诸法驳杂之汇总,论及相类《南明咒》一般的法门,能以兼具魔门与玄宗意蕴的法门来炼出五炁真灵来,非得是庭昌山的法统最为精妙! 更准确的说,是古丹青元宗门人,青魔道篆一脉,是似丹道,似神符,一点根髓意境千变万化! 这会儿,说来也奇,浩渺的心神之中,楚维阳对于自身法剑的禁制感应似是变得模糊了些,不,更准确的说,应该是那原本有的符箓篆纹禁制,竟然在不知甚么时候,有一部分“融化”了,被“熔炼”入了楚维阳的神魂之中,被年轻人圆融掌握。 此时间,楚维阳关乎于修法的思绪念头乍起,忽然间,隔着朦胧模糊的屏障,分明是一派寂静,楚维阳却像是听到了淳于芷那带着些无奈的喟叹声音。 “这因果……罢了…… 欠了五千,就不怕欠人一万,结下来因果,总有印证灾劫的时候,避应当是避不开的,不如索性痛快一些!” 这会儿,淳于芷的念头转变,似乎是受到了楚维阳情绪的浸染,竟也变得极快,且毫无悔意。 她清丽的声音再度响起,似极渺远,却又十分真切。 “因丹霞老母总想着做那开宗立派,成玄门圣地大教的想法,故而庭昌山中以丹道为贵,内炼水火之中灵韵的法门数不胜数,只是离道有远近之分,法自然也有上下之别。 《五凤引凰南明咒》便是火中至上之秘法,便连丹霞老母都将此法修行到了极致,而论算起内炼水火,山中本也有一部法与之对应成道,名唤《九面玄龟太一咒》! 水从肾,居命府,掌精元,摄寿数!乃立身之根髓所在,性命紧要之玄关!此中炼灵,要旨从来不在杀伐,不在精巧,不再灵动,而是稳中求稳,以印证性命之坚韧! 此咒法我未曾修行过,然则昔年身为山门大师姐,老母繁忙时,也曾由我代师传诸师弟师妹各类法门,讲述修行要旨关隘,指点玄关进境,因此于此咒法,也算知晓的熟稔……” 这便,淳于芷正将话一字一句清晰的说着,忽然间,淳于芷平稳的声调忽然抖动起来,偶然艰难的抽吸声里面,似是强行忍耐着无尽的痛楚。 不,不是“似是”,当那明晰的符箓禁制部分融化之后,此刻的楚维阳,似是能够真切的感应到那同样被炼成法剑一部分的真灵的情绪变化。 剧烈的痛楚之中,淳于芷主动的展露心神记忆,将曾经于山门之中宣讲《九面玄龟太一咒》的场景显照在楚维阳的心神一角之中。 因是,电光石火之间,刚刚听得了咒法里新的一句,随着心神记忆的洞照,楚维阳这里陡然间便明悟了诸多释义,再回想时,已然熟稔于心。 而这样的代价,便是淳于芷的声音愈发痛楚。 等到了最后几句话的时候,她说得已有些有气无力。 “就这些了,教我缓缓,你且去试罢!” 话音落下时,心神之中,凌乱的光影消散而去,禁制的那一端再度陷入沉寂之中。 楚维阳回想着自身记忆里面显照的《九面玄龟太一咒》,心神镇定的瞬间,随着神念的牵引,一道道灵光垂落,于漫空之中凝练成一道道符箓经幢,直入那命府中去,坠入寒潭里,引动着水光波动。 唰——!唰——!唰——! 命府寒潭的波动声一息胜过一息,体内大窍不过是巴掌大小的地方,此刻洞照而去,那波光搅动,几若是显化出万丈狂澜的猛烈声势! 下一瞬,无尽的乌光似乎随着浪头的打落,陡然间凝聚在一点上! 轰——! 再看去时,风平浪静,那寒潭似是有万丈深,一眼看去,无尽的幽深,似乎要将人的心神尽数吞纳! 而在平面如镜的潭水上,是以朦胧模糊的玄龟虚影显照! 玄龟硕大如山,龟背呈八面,迎向八方,仔细看去时,其上斑驳裂纹烙印,却像是自然显照先天八卦纹路!再看去时,龟背八面簇拥在一起,几若群山拱卫,龟背正中央处,又一面平滑镶嵌,几如墨色玉镜一般,洞照天象! 到底是与《五凤引凰南明咒》同出一源的咒法,此法门修来,也如《南明咒》是一样无二的步骤,若要凝练的真切,还需妖兽血煞来熬炼。 但是此刻凝聚出虚影来,便意味着乌光水之中已有了真灵。 就根髓处,便不差了翠玉火太多。 一念及此,那乌光水随即再动,只是这一回,显照在命府之外的水光之中,则切实的显照着九面玄龟的虚影! 再来! 胃囊丹鼎之中,是金风玉露又相逢!是凤鸣盘旋,是玄龟镇定! 轰——!轰——!轰——! 水火两相在丹鼎之中震动!紧接着,这样的震动,随着五脏脉轮,传递到四肢百骸之中去! 那是奇特的韵律。 楚维阳恍若是在绛宫之外,有了第二道心跳的声音。 那抖动间流通的周天气血,似是除了肾脏有了第二处交汇。 一息,两息,三息…… 震动愈演愈烈,直至极限,那闪瞬间,盘旋在丹鼎之中的斑斓霞光似是再也无法被容纳,恍若是火山喷发,恍若是海啸浪涌,斑斓霞光化作五色,冲霄而起! 霎时间,恍若是风云汇聚! 楚维阳真切的感应到,一缕又一缕的煞炁自五脏之中显照,然后随着五炁兜转,一点点的熔炼进去。 那兜转的五炁,似实似虚,跃出丹鼎之上,却又悬照而不移。 而此刻,随着一缕缕的煞炁真切的炼入其中,每一息的灵光兜转之间,楚维阳都觉得自己的翠玉火,自己的乌光水,都一息盛过一息! 与此同时,楚维阳的气海丹田之中,浑厚的元炁法力也冲霄而起,直直闯入兜转的五色光华之中,霎时间,水火显照,化作磨盘一样,将楚维阳的元炁法力尽数吞纳,然后一点点磨砺去内中曾被浸染的煞炁! 当纯粹的法力裹着晶莹的灵光再流淌在中脉的时候。 霎时间,楚维阳的鼻头一酸,几乎登时间就要落下泪来。 只是猛地抽动着鼻翼,年轻人体悟着玄冥丹鼎法门初成时的玄妙感触,不教涌动的情绪将这段记忆冲乱。 正此时,随着楚维阳的呼吸声,忽然间,涌入鼻息的,不再是山巅的幽幽寒气,而是属于大海的湿漉漉的气息。 猛然间睁开眼睛。 先是无尽的幽暗,可随即又被楚维阳所适应,再看去时,狭窄的密室里面,尘土飞扬,尽是岁月销蚀之后的灰烬与尘埃。 楚维阳正踉跄着,跌倒在这虚浮的灰烬之中,被淹没去了大半个身子。 “我这是……从幻境里出来了?” 心神一转,没等楚维阳再定下心神来,淳于芷的声音复又再度响起。 “从你参悟得那本命法宝遗蜕的瞬间,那幻境便已经烟消云散了。” 闻听此言,楚维阳复又怔了怔,这才定下了心神来。 “可惜了,我还没给那孩子把故事讲完,只一个开头都算不上,就这么烂尾了……” 又感慨了这么一句,楚维阳方才支撑着身子立身站起来,再扬起手,随着道人心神一转,掌心处陡然绽放出一道五色华光来,乍看去时,那华光平和,恍若是雾霭烟霞—— 手一抖,烟霞里一转,翠玉火一息间显照,缭绕不止;又一抖,翠玉火散开,是乌光水一息间显照,悬而不散。 那幻境里得来的法门,却是实实在在,真实不虚的! 散去掌心的五色雾霭烟霞,楚维阳直视着无尽幽暗之中的一切。 这种教人安宁的静谧,恍若是曾经那狭窄石窟里短暂的深夜。 忽地,楚维阳裂开嘴,在这只有他一人的密室里,彻底肆无忌惮地大笑起来,那喑哑的声音尤显得刺耳、尖利,映衬着楚维阳的身影都多了几分癫狂意蕴。 直至楚维阳笑到失去力气,笑到胃囊里传来的饥饿抽痛让他弯下腰捂着肚子,年轻人这才抿着嘴冷静下来。 “饿了。” ----------------- 金丹一粒定长生,须得真铅炼甲庚。 火取南方赤凤髓,水求北海黑龟精。 鼎追四季中央合,药遣三元八卦行。 斋戒兴功成九转,定应入口鬼神惊。 第59章 万里汪洋一釜羹 幻境里朦朦胧胧,掰着手指头细细算起来,也是几十个时辰、好些天过去,落到现实中来,许一念间便是幻境里很久,一切都说不准,四下里幽暗,更是让楚维阳不清楚到底是甚么时辰了。 有心直接抽身离去,可原地里,楚维阳想了又想,还是准备最后搜寻一遍密室,寻摸清楚这厚重的灰烬与尘埃下到底掩埋着甚么,能教人一息间坠入幻境里面,必然是有迹可循的变化。 一念及此,楚维阳抬手一招。 早先时楚维阳是跌倒进密室中的,当时身形踉跄,一时未曾顾忌,法剑便已经脱落在手边。 换作之前,只是找寻法剑都需耗费一阵功夫。 可是这会儿,却只见楚维阳抬手一招,气海之上的光晕之中,剑意长河呼啸着、兜转着,同源而出的六正剑意几乎是在闪瞬间冲霄而起,直抵天顶,震动着楚维阳的心神,震动着那心神里已经融为一体的部分法剑禁制。 随即,灰尘扬起,紧接着,是剑鸣声清澈的回响在密室之中。 紧接着,幽暗的幻境里,兀自有明光兜转,啥瞬间,明黄色与银白色宝光交织在一处,乍看去时,几若星河璀璨。 等那宝光倏忽兜转,再落定的时候,法剑上一尘不染,就这样悬在了楚维阳的面前。 这会儿,不顾着胃囊丹鼎之中传来的几若烧灼的饥饿痛感,楚维阳很是纯粹的欢笑着。 虽说早已经明白,这剑宗的法门乃是以武入道的笨办法,可一路奔逃九万里,手中剑纵然提振精神意蕴,可楚维阳总觉得比之那凡俗里的武夫也没甚太大区别。 直至此刻,直直那宝光兜转着法剑,这样轻灵的悬在楚维阳的面前时。 楚维阳真切的觉得,自己这会儿终有了几分“入道”和“剑修”的姿态了。 如是,定了定心神,楚维阳这才郑重其事的屈指,往剑脊上一弹。 霎时间,体内浑厚的法力闪瞬间冲霄而起,裹着悬照气海丹田的剑意长河,陡然间化作汹汹剑气,再经过法剑加持,霎时间若星海之数,化作剑气狂风呼啸在密室之中。 风暴的中央,楚维阳的衣袍陡然间被卷动的猎猎作响,可他仍旧立身在原地,静静地看着剑气旋风席卷着,将灰烬与尘埃尽数扫出密室。 唰——! 倏忽间,又是一道嗡鸣声回响。 霎时间,以那悬照的法剑为源头,四下里幽暗的剑气灵光猛然间收束,似乳燕归巢一样,消弭于无形。 再低下头去的时候,楚维阳看向了密室的角落之中。 一具白骨……准确的说,应该是一具白骨,堆积在那密室的角落里。 岁月光阴过去的太久太久了,曾经的修士血肉销蚀而去,紧接着,连那横躺在地面上的白骨都彻底的散乱开来,一时间教人无法分辨出形体,一眼望去只能看见大略。 缓缓地踱步走到近前,楚维阳低头凝视着,与此同时,身旁的法剑兜转,淳于芷略显颓靡的声音响在楚维阳的心神之中。 “这不是寻常的白骨,除却金丹大修士的境界,没有谁的白骨还能存世这么久远的岁月,仔细看看那几处皲裂开来的痕迹,大修士的这一身骨曾经已是玉化,故而血肉销蚀而骨骼坚韧,可谁晓得又是多久过去,最后连玉骨也碎裂开来,化作顽石模样……” 曾经楚维阳不能理解马管事对于金丹大修士的敬畏,再等到后来,楚维阳渐渐地才懂得了对于这一境界的敬畏。 但是如今,楚维阳还无法完全的理解淳于芷话语之中的感慨与遗憾,毕竟这其中仍旧相隔着太过渺远的境界,而曾经的淳于芷,已经数炼丹胎,倘若无视掉那境界跃升间的天堑瓶颈,对于淳于芷而言,证道金丹也只剩下了几步路而已。 驻足在那样的境界去观瞧金丹大修士,窥视岁月光阴,许又是全然不同的意蕴和心境。 但终究,楚维阳还是在这种满是感怀的心绪里,仿若福至心灵的伸出手来,轻轻地波动着角落里那几乎彻底顽石化的断裂骨片。 又是几道酥脆的碎裂声之后,楚维阳捏着一枚“石片”,将其凑近到眼前。 仔细端看去,那该是一枚灵玉雕琢成的佩饰,哪怕岁月光阴里无尽的灵光溃散,曾经光洁的表面上满是斑驳的痕迹,但楚维阳仍旧能够分辨出玉佩边角上曾经雕刻的云纹与符箓,以及正中央处,以龍纹凤篆分别篆刻在阴阳两面上的“谢”字。 谢家人。 谢氏先祖著述《雲霁经》,谢家谢奎在幻境之中的参悟指点。 一念及此,小心的将这枚玉佩放在掌心中,楚维阳像是想到了甚么一样,伸出手,又落在骨片之中一阵翻找。 果不其然。 等楚维阳再抬起手来的时候。 一枚巴掌大小的青铜碎片,就这样呈现在楚维阳的面前。 其上不曾落得斑驳痕迹,可却布满了铜锈,仿佛只要楚维阳的手指轻轻地用力,便可以将那层锈迹刮落下来。 只是,这样的感觉只是错觉而已,楚维阳能够真切的感应到那青铜碎片传递而来的坚韧触觉。 而其上那极尽熟悉的几道浅淡纹路,也朝楚维阳昭示着碎片本身的根脚——正是那口青铜大缸。 谁也不清楚,金丹大修士的本命法宝遗蜕是如何残碎成这般模样的,楚维阳也无法分辨,到底是因为幻境溃散的缘故,还是因为自己洞悟了《雲霁经》的缘故。 总归这枚青铜碎片仍旧具备着遗蜕的坚韧特质,但是楚维阳已然无法从中感应到属于大修士的道果余韵。 很是复杂的喟叹了一声。 他甚至无从去猜度,这陨落在角落之中的尸骨,到底是谢家的哪一位。 毕竟,幻境里的许多景象,皆是显照在人心神之中,是真是假都还难说得准,许是那谢家先祖,许是谢奎,许是青鼎峰的邢道人,又或者是不具姓名的后生晚辈…… 楚维阳的心中有千百句疑惑,可眼前已经没有能回答他的人了。 一时间,极近复杂的情绪涌上了楚维阳的心头,无尽的感怀之间,楚维阳复恭恭敬敬的将玉佩和青铜碎片小心的放在身前的地面上,正面对着金丹大修士的遗骨,年轻人推金山倒玉柱,朝着眼前的一切恭敬一拜。 “盘王元宗此代传人,玄冥丹鼎一脉门人,楚维阳,叩谢前辈传道授法之恩,此中因果难忘,来日定有所报!” “另……请恕晚辈失礼,将收拢前辈遗骨,来日倘若能得见谢家后人修士,问得祖地宗祠,也好教晚辈尽一尽人事。” “海上狂风浪涌许多年,前辈,还是入土为安!” ----------------- 半日时辰之后,浩浩大海之上,楚维阳乘着一叶孤舟,已经离开了那处海岛。 到底多了一番经历,此时间,楚维阳再看着眼前的大海浪涛,感应着几乎无垠的水中灵炁随着自己的呼吸吐纳,仿若是风卷狂涌一样的汇聚而来。 对于这茫茫外海,楚维阳心中的最后一缕恐惧和茫然便已经被彻底斩去了。 外海中几若无尽的水中灵炁,对于楚维阳而言,便意味着《雲霁经》的修行资粮几若是取之不竭,而这同样意味着,丹鼎之内五炁灵光兜转间,楚维阳的水火两相,尽都是无穷无尽的。 楚维阳的丹鼎内炼之路,几乎以一种楚维阳从未想象过的畅快进境,不断的攀升着。 可到底,内炼丹道与五脏脉轮本就是齐头并进,如此才是玄冥丹鼎的根髓,修着一道,便也拖拽着另一道进益。 这样一来,水火两相不断回旋之中,那饥饿感愈演愈烈,几乎已经成为楚维阳有记忆以来,最为强烈的一回。 正此时,盘膝坐定在舟头,忽地瞧见不远处水面下的细微波澜。 几乎是在楚维阳心念落下的瞬间,一道乌光直接从船底疾驰而去,倏忽间,恍若雷霆迅捷,再看去时,那乌光已经裹着一尾妖鱼,倏忽间跃出海面,就要往楚维阳的手中落去。 修得了《雲霁经》之后,这斩妖修行的事情,便也愈发容易起来。 轻轻地抬起手,楚维阳就要去接那乌光和那尾鱼,只是冰凉的触感刚刚传递到楚维阳的掌心中。 年轻人忽地一怔。 他似是在这一闪瞬间感悟着甚么。 “咦?” 楚维阳又似是没有能够想明白,忽地紧紧皱起眉头来,可下一瞬,楚维阳却不顾饥饿,猛地一抬手,又将那尾妖鱼重新的抛入水中了。 仿佛是在做甚么无用功一样,那妖鱼乍一如水,舟头处,楚维阳手一抬,随即又是乌光抖落,自水中卷着那妖鱼飞出,仍是落在年轻人掌心中。 一遍,两遍,三遍。 不过是条初通妖气修炼的鱼,哪里禁得住这样的折腾,只几遍之后,便彻底死了过去。 可楚维阳像是找到了甚么新奇的玩具一样,也不管这妖鱼的死活,仍旧往海里扔着,又一遍遍用乌光卷起来。 足足数十息之后,当楚维阳又将妖鱼握在掌心中时,他忽然一咧嘴。 “哈——!我懂了!我懂了!” 话音落下时,楚维阳宽大的袖袍猛地一扬,那口大釜便被楚维阳从乾坤囊中抖落出来,稳稳当当的落在他面前,那扬起来的手落下的时候,一道乌光刷落,幽泉一般的水光坠入大釜之中,紧接着,一团翠玉火从楚维阳袖中飞出,直直将那大釜一裹。 水火相济之间,楚维阳这才大笑着,将手中妖鱼往大釜之中一抛。 紧接着,又一枚乾坤囊被楚维阳捏在手里,再抖落的时候,却是一捆捆宝药灵草,几乎似是不要钱般的,被楚维阳丢入了大釜之中,倏忽间便随着妖鱼一同,淹没在了乌光水中。 眼见得此景,连淳于芷都有了几分惊诧。 “这是——” 原地里,瞧着那釜中渐渐有灵光交汇,渐渐有香气蒸腾。 楚维阳这才抚掌大笑起来。 “内炼是丹道,外炼亦是丹道!此水火相济,方通丹道也!巫觋之术不过是外相,君臣佐使亦是次要,丹道丹道,需通丹道义理!我今日方才明悟!此是我玄冥丹鼎一脉要旨也!” 直至此刻,楚维阳方才彻底明白,早先时去看《万灵元本君臣佐使要旨秘摘》,自己所得不过是浮于表面的皮毛而已,如今乍一通晓了内炼丹道之法,再去思量《万灵秘摘》的时候,方才忽然醒悟过来,此中根髓,唯丹道二字而已! 所谓万灵,所谓君臣佐使,是需得洞悟根髓之后,再去观照的次要和细枝末节。 一法通,触类旁通之间,则诸法皆有所悟! 楚维阳也未曾想到,一朝洞见前路之后,最先有收获的,竟然是《万灵秘摘》。 一念及此,年轻人遂也爽朗一笑。 “好罢,好罢,兜转来,兜转去,我到底最有才情天分的,还是在这张嘴,还是在那口吃食上面……” 楚维阳这般自嘲感慨着,可心神之中,却再也没有了淳于芷的声音。 只是早已经炼化了法剑的禁制,朦朦胧胧之间,楚维阳犹自真切的感受到了那禁制另一端灵光之中涌现的强烈情绪。 某种不敢置信,某种震惊,某种观念的毁塌。 那强烈的情绪甚至让楚维阳甚至觉得,这一瞬间的淳于芷,远比她承受痛苦的时候,更为鲜活。 没再多去想淳于芷的情绪变化。 只数息间,便已经有淡雅的丹香从大釜之中飘散出来。 楚维阳再仔细看去,釜中的乌光水仍旧平静若寒潭。 这一釜鱼羹远还未到出锅的火候。 一念及此,楚维阳随即目光明亮的看向身前浪头翻涌的大海。 “这一片无垠外海,真真是修行之福地!倘若是炼得万里汪洋一釜羹,也不知能不能解我三分饥饿……” 正如此感慨着,楚维阳忽然间又是猛地一抬手,这一回,无须再用手去接,那乌光水里裹着一尾妖鱼,自漫空中被抽去了妖兽血煞之后,随即连水带鱼,尽都坠入了大釜之中。 原地里,楚维阳脸上的笑容几乎一息胜过一息。 饥饿感很难受,教他有些不适的揉搓着腹部,可楚维阳那明亮的目光,自始至终,却未曾离开过海面分毫。 “更多,还需得有更多!” 第60章 北海玄铜淳于典 夜静海涛三万里,月明飞锡下天风。 幽暗的夜幕笼罩下,是皎洁的九天月华笼罩在无垠的深邃波涛上面。 此时间,便连楚维阳那一叶孤舟破开浪头的声音都变得嘈杂刺耳了起来。 只是端坐在舟头,楚维阳却未曾顾及这些。 无垠海上本是教人举目茫然的地方,可修行了《九面玄龟太一咒》,那浩淼烟波下,随着水中乌光的兜转,孤舟驶过的地方,便再无甚么生灵得以藏匿行踪。 对于楚维阳而言,猎取收获寻常的妖鱼,几乎已是不费力气的事情了。 此时间,随着楚维阳的手一抬,又是一尾鱼被裹挟在乌光里,兜转着翻卷出海面,直直坠入那一口大釜之中。 再看去时,乌光水中,翠玉火的持续烹煮下,原本寒泉一样的水已经咕嘟咕嘟冒起了气泡,不时间,随着白色的鱼汤翻滚,几乎化成胶质的晶莹鱼肉,透着浓郁的丹香气息,兜转着满蕴的充沛灵光。 端是到了火候。 只是这会儿,楚维阳却不曾欣喜,反而微微皱了下眉头。 盖因为在楚维阳的眼中,这一釜鱼羹,本可以有更为深邃的药力和灵炁,毕竟这不是纯粹的烹煮,那巫汤的外相下,蕴藏的是丹道至理。 楚维阳所施展的翠玉火与乌光水也皆尽是顶尖品质,毕竟也是出自于庭昌山的至高法门。 如今这番恰到好处的火候,距离楚维阳的预想,尚还差了三分。 心念流转的瞬间,心神之中,淳于芷的声音便已经响了起来。 “晓得你在想些甚么,炼丹也好,真个烹煮吃食也罢,你见过拿掌心煎鱼的?我是未曾料想到,你能够将玄冥丹鼎的意蕴参透到这样的地步—— 只是这一釜鱼羹,玄冥意境有了,巫汤外相下的丹道义理有了,偏生是鼎本身,差了一些,不,差得不只是一筹!从未听闻凡铁中炼得出仙丹的!” 闻听此言,楚维阳像是想到了甚么一样,一翻手间,捧在掌心的,便是那一枚曾经掩埋在密室尘埃下的青铜碎片。 倘若说及曾经见过的顶尖宝材,除却紫蟾丹炉,楚维阳能够想到的,便只有这一枚青铜碎片了。 同样的本命法宝遗蜕,紫蟾丹炉山丘也似,不知炼金去多少的材料,断不是如今楚维阳的力气能够使动的,况且楚维阳尤有三分敬意在,晓得那丹炉中有大修士的道果余韵,用来盛些吃食,哪怕涉及到甚么丹道,都太过于暴殄天物了。 反而是这枚青铜碎片,不说玄冥丹鼎一脉的物件,楚维阳用起来天然没甚么心理负担,只说法宝遗蜕本就碎裂成这样,其上又没了道果余韵,不论楚维阳用在甚么地方,照理说都是教它焕然一新、脱胎换骨的变化。 “芷姑娘,你看……” 话音刚刚落下,楚维阳的手边,法剑上灵光兜转,倏忽间就是一道剑气斩落,直直劈在那枚青铜碎片上面。 金石交击的刺耳声音猛然响起。 楚维阳再低头看去的时候,那青铜碎片上,莫说是剑气割裂的痕迹,便连些锈迹都没能刮擦下来。 只是年轻人也明白,这一剑的用意本也不在表面上。 不多时,淳于芷的声音便再度响起。 “果然,早先就有所猜测了,那幻境中邢道人曾说这宝器的跟脚,说是一任道城之主的法宝,你又从中参悟得《雲霁经》,我当时就猜测,这法宝该是用北海玄铜炼成的。 只是转念又一想,这玄铜甚是非凡,外海极北处的大海眼漩涡里,一年下来不知吞吸葬下多少金铁在里面,几若是熔炉磨盘一般,将水中灵炁与海底煞炁尽都煅炼入其中。 就是这样,一年到头来,能有人机缘巧合得到一块拳头大小的北海玄铜,都是几代祖坟冒青烟的运道,于是,我瞧见那大缸的体格,便想着没有这样奢侈的事情……” 听她那满是喟叹的语气,显然又是被玄冥丹鼎一脉震惊的一天。 原地里,楚维阳也学着淳于芷一样,手腕一抖,掌心中翠玉火显照,直将那青铜碎片裹在其中煅烧。 如是数十息过去,等楚维阳将翠玉火一收,再去拿手指头小心翼翼的戳着青铜碎片,莫说是烧下来甚么铜汁铁水了,指尖的触感上,只有属于青铜碎片原本的冰凉。 咧了咧嘴,楚维阳这才喟叹着开口道。 “似是这样的宝材,便是只剩了巴掌大小的碎片,便是没了大修士的道果余韵,只是材质本身的坚韧,我几乎都拿它没有办法……” 听到楚维阳的感叹,反而是淳于芷的反应,显得很有办法一样—— “修行岂是如此不便之事!若是用自身法焰去烧炼,不到金丹境界,别想将其熔炼,海眼漩涡里面出来的东西,其坚韧,在金丹境界的宝材之中都是数得着的! 可它既然摆在了面前,被咱们……被你攥在了手心里,那就断没有摆弄不了它的道理!不拘是斋醮科仪,还是用灵符布下阵坛,引动天地之力过来,都能收拾稳妥! 只是话说到头,斋醮科仪也好,灵符阵坛也罢,用过一回就毁的东西,都不是你如今的家底能支撑起来的,又要便宜又要有效果,这才是艰难所在,我得好好想想。” 愈是到这样的时候,楚维阳便愈是欣赏淳于芷这种出身庭昌山,掌万法玄妙的气韵。 翻手收起这枚青铜碎片,楚维阳便将法剑横在膝上,指尖捏着一缕煞炁,并成剑指抚在交织着明黄与银白颜色的剑脊上。 “好!好!不着急,芷姑娘慢慢去想,想那庭昌山道法玄妙,定能有合用之法,不逊我玄冥丹鼎一脉……” 正说着,也不知哪一句触动了淳于芷,她再开口时,那清丽的声音之中,几乎夹杂了些怒意。 “哪里是庭昌山玄妙,分明是我这儿曾经将诸法修得玄妙!” 眼见得法剑上灵光一阵阵兜转,楚维阳也只是笑着连连去抚。 “好,好,芷姑娘,关于庭昌山,你说甚么,那就是甚么……” ----------------- 外海极北。 滔天的巨浪翻涌着,一阵还未呼啸而过,便有一阵冲霄而起。 远远地,连绵轰隆的声音,几若是雷霆炸响一样,环绕在层叠巨浪涌成的“连绵群山”之间。 远远地隔着“群山”朝着更远处眺望而去,那轰隆雷音的源头,那视野的尽头,海与天的连接处,一道深邃而纯粹的幽暗将天地割裂开来。 海眼漩涡。 仿若是天地无尽威能的显照,在这磅礴的天象面前,在四面八方涌来的灵炁交错成的汹涌风暴里面,即便是身为金丹大修士的宋清溪,脸色都变得惨白起来。 她似是气息有些不畅,再仔细看去,原本平整的宫装也被水汽打湿,又在狂风里猎猎作响,最后紧紧地贴在她整个人的身上,承托出浮凸的身躯,教人一眼就能看到她因为喘息而剧烈起伏的胸膛。 狂风之中,剑气长河的黯淡灵光在她的身周若隐若现,原本浑厚的无量神华,也只在她的脑后悬照出朦胧模糊的光晕,再自看去时,连她捏在手中的剑形翠钗上面,都有了一道深邃的裂痕,不时间有黑气蒸腾,从中散逸出来。 这会儿,宋清溪那冷清的脸上稍稍有些惊惶神色,她不时间回首朝着身后望去。 果不其然,只是倏忽间,忽然一道灵光由远及近的砸落在半悬空,明光兜转之间,一个将身形都隐没在帷帽垂落的厚重纱衣里的女人,正凌空而立,显照的瞬间便将气机锁定在了宋清溪的身上。 紧接着,又是一道剑光划过,再看去时,却是丁酉年显照身形,这会儿,镇魔窟长老不见了早先的狼狈,阴翳的眼神之中满是对于宋清溪的狰狞恨意。 瞧见了那女人的身形,宋清溪忽地像是放弃了挣扎一样,脸上的惊惶神色陡然间消减了去,复又只剩下了冷清神色。 “你……” 刚开口准备说些甚么,话音还未落下,便被那女子打断。 分明是轰隆雷声连绵震响的地方,可那女人从帷帽下传出的慵懒声音,却真切的回响在这方天地间,似是风雨不能侵之,似是雷霆不能动之。 “宋清溪,你还是少说两句废话好了!你们剑宗九成的人出来行走,都是那不可理喻,一句话就要出剑分生死的疯子; 剩下那一成,就是你们截云一脉的傻子,分明是剑修,多少年了却一张嘴就是因果因果的,离了这俩字儿能死是怎么着? 没想到会有今天罢?当年我那二弟子,不就是撞见你法身,被你一剑杀了么?你们不是懂因果么?这因果怎么算? 今日,你这道法身,你这柄本命法宝,就尽都留在这儿罢!” 话音落下时,那女人的朦胧身形,几乎是霎时间散在了狂风里,再看去的时候,只有铺天盖地的煞炁裹着九天月华,呼啸着席卷向宋清溪。 与此同时,那慵懒的声音几若是雷霆一样,也炸响在了丁酉年的耳边。 “姑奶奶为了痛快来的这儿,可你也别想把百花楼拖下水!识相的,赶紧滚!否则斩了她的法身,我便亲自收拾你的性命! 滚——!” ----------------- 月华朦胧,直上九天正中。 这会儿,仍旧是端坐在舟头。 没去再思量着青铜碎片的事儿,原地里,楚维阳已经开始烹煮起第二锅鱼羹了。 眼见得丹香味道一息胜过一息,不一会儿就抵至了火候的巅峰,原地里,楚维阳也不抬手,只是轻轻地一张口,随即,那翠玉火与乌光水一裹,水火盘旋之间,就裹着鱼羹,化作一道流光飞入楚维阳的口中。 几乎是闪瞬间,随着楚维阳的吞咽,巫汤化作炽热的烈火,直从中脉坠入胃囊丹鼎之中。 蒸腾的灵炁与药力在鼎中水火磨盘的淬炼下,仍旧蒸腾而起。 罕有的,楚维阳煞白的脸色,竟有了几分红润,那短暂的饱腹感中,楚维阳微微眯着眼睛,似是陷入了微醺的陶醉里。 正当楚维阳沉浸在其中,仔细体悟的时候。 忽地,楚维阳的脸色一变,猛地睁开眼睛。 年轻人沉郁的眼神朝着不远处的空处看去的时候,几道呼啸的声音几乎同时从略显平静的海面下传出,清澈的月华映照下,数道乌光水几乎化作利剑一般刺去! 唰——! 几道乌光还未那空处交汇。 下一瞬间,一道碧蓝灵光兜转着,便从海面下冲出,等楚维阳再看去的时候,却是一清瘦的道人脚踏在海面上,迎着楚维阳的目光,只是讪讪一笑。 可原地里,楚维阳的脸上却毫无笑意,更相反,随着这清瘦道人的身形显照,楚维阳沉郁的脸色愈显阴翳,空洞的目光一动不动,几乎有克制不住的杀机要涌现出来。 与此同时,那海面下的呼啸声戛然而止,几道乌光散在水中,不见了去向,却也未被楚维阳收起。 外海中,有人的地方便有凶险,若想免去些麻烦,便只能摆出这样的凶戾表情来。 如是,接连数息的沉默与对视,楚维阳喑哑的声音方才响起。 “我不打招呼,你这是没想着出来?” 话音落下时,那人脸上的笑容更是尴尬,一时间,连腰都半弯下来。 只是楚维阳瞧的真切,自始至终,这人都这样平静的踏在海面上,任由波澜涌动,却不曾变化分毫。 “是贫道之过,是贫道之过!瞧见道友在这儿打熬水火,手法端是精妙,一时间瞧的入了神,竟犯了大忌讳,不过道友无须多虑,关乎道友修行,贫道可以赌咒宣誓,定然不外泄丝毫! 哦,对了,我观道友妙法,水火两相之中,有妖兽血煞气机,这样的法门,我只听闻一处有过,不知道友可是庭昌山门人?为了赔罪,我这儿另有一桩机缘,想要送给道友!” 闻听此言,楚维阳端坐在原地,仍旧是不动声色,只是抬眼看去的时候,楚维阳的眼波深处,水火两相的灵光兜转而过。 平静的海面上,遂响起了年轻人喑哑的声音。 “我不是庭昌山门人,我是东山淳于家修士,名唤淳于典,这位道友,可以细说机缘了。” 第61章 噬心唤命莫道忠 闻听楚维阳之言,那清瘦道人并没有立时间回应,更相反,他颇诧异的看了楚维阳这里一眼。 惺惺作态,似是在呢喃自语,偏生一开口时又要将声音说得很大,教人能够听得真切。 “东山淳于家修士?可这水火两相法门却似是庭昌山所独有……道友果真不是庭昌山弟子?这海外浩浩茫茫,不沾地面上的那些杂事儿,道友无须有这样的警惕心思,直与我说也没甚么的。” 有的人就是这样,不过是一句话,不过是一个细微的动作,就能够教人厌烦不已。 此刻的清瘦道人便是这样,毫无遮掩的试探,一点点激起了楚维阳的杀念。 原地里,楚维阳也不回应,只是冷冷地看着清瘦道人的身形,上半身甚至有些微微前倾,只是深邃的眼波深处,属于水火流转的灵光一息胜过一息。 轻轻抖动着宽大的袖袍,楚维阳将双手隐没在其中,教人瞧不真切,影影绰绰间,似是两道法印已经捏起。 夜深人静,幽冷的海风吹拂而过,愈显得此间死寂。 也正是在这样的沉默之中,数息之后,忽地,那清瘦道人又自顾自的笑了起来。 “你看看,你看看,这又是贫道的过错,又犯了忌讳,道友也需得理解,实在是你那水火相互打熬的法门太俊了!教人瞧的忘神,一时间难免多想一些有的没的。 这么着,咱们还是先说那机缘的事儿。 其实说是机缘,更像是一桩纯粹的好处来着。” 说及此处,那清瘦道人的神情也变得正经了起来,他直起身子,脸上也没了那浮夸的笑容和油腻的试探。 只是到底教人生厌的根性难改,再继续开口的时候,又非得刻意来卖这个关子。 “好教淳于道友知晓,这事儿本是百蛇岛的莫岛主托付给我来做的,莫岛主这人,道友可曾知晓?” 又是暗戳戳的试探。 楚维阳的眉头已经皱起,仍旧不去应他的话,只是用喑哑的声音冷漠的说道。 “继续往下说。” 那清瘦道人又是讪讪一笑,似是瞧出来了招人厌烦,这才开口,径直将话说得囫囵了。 “那莫岛主年纪轻轻能够修行到筑基境界,不是天分才情多么非凡,而是因为她的身上有一半的碧云海蛇一脉的妖血,以此为仰仗,方得窥见一重重高邈境界! 这不,说是再有两三年,便是碧云海蛇一脉的老祖过寿,她想要更进一步,便需精炼自身妖脉,就得将寿礼备的精彩,讨好那老祖宗,交待我的事儿就是这个。” 话说到这里,楚维阳几乎已经想到了那清瘦道人要继续说些甚么了。 一念及此,楚维阳不再往前倾着身子,不动声色间,楚维阳将脊背重新坐直,眼波中不再有灵光显照,反而随着楚维阳的眼帘低垂,轻轻地眯起了眼睛。 而那清瘦道人像唱戏一样的滑稽腔调,仍旧油腻且喋喋不休的响了起来。 “所以今日在茫茫海上相遇,实在是咱们的缘法,淳于道友,修行路上多苦难,倘若这一桩事情做得好了,你我都会有炼化碧云海蛇妖脉的机会!到时候,虽说不全都是人身了,可在妖血的冲刷下,却能消去前面路上的大半瓶颈,到时候增添的寿数,到时候因为炼化妖脉而变得狠厉的杀伐术法,都是真实不虚的! 能够攥在手里,这才是真真切切的实惠不是? 而想要做到这一切,需要的便是道友将这水火两相法门奉上来,不!甚至不需要火相法门,只需将这部水相法门奉上,教给我,我再转送给莫岛主,去做那老祖宗的寿礼。 到时候咱们一齐分润那老祖的赏赐,而有了妖脉炼化,许是道友你这仰仗妖兽血煞的法门,更能平添三分威能!到时候,外海之大,便也尽都可去了!” 话说到悸动的时候,那清瘦道人的眼眸之中几乎有着不可掩饰的贪婪光芒。 不知何时,他那张油腻的脸都扭曲在了一起,看起来十分的狰狞,仿佛整个人都陷入了某种对于未来的美好畅想之中,连端坐在舟头的楚维阳都被忘却了。 也正是此刻,清瘦道人尖利的声音一息高过一息,他剧烈的喘息着,忽地嗅到了一股腥甜的香气。 恍惚间的眩晕,教他几乎在水面上无法立身牢稳。 再看去时,不知何时,那笼罩下来的月华竟变得朦胧模糊起来。 “咦?怎么起雾了?” 轻声的呢喃着,那清瘦道人愈发觉得这海面上蒸腾而起的雾霭有些不大妥当,在朦胧月华的映照下,那稀薄的雾霭愈发浓郁,渐渐地显照出五色烟霞的景象来。 寻常时哪里有这样艳丽的雾霭颜色。 他愈发觉得不对劲,可这会儿,眩晕感一息胜过一息,那五色兜转的烟霞之中,更有弥散的黑烟穿梭,甚至被他贪婪的通过鼻息吞纳进体内。 仅有的理智都在眩晕之中被搅碎,他觉得自己的思绪都被某种寒光所冰封,再也无法畅快的思索些甚么。 正此时,原地里楚维阳已经从舟头立身而起。 他冷漠的看向那深陷在五色烟霞雾霭之中的清瘦道人。 “看上了我手中的水相功法?可你这一身海中藏匿的功夫,也甚是高明,怎么不将它作贺礼直接奉上去?” 这会儿,那清瘦道人半梦半醒一样,毒炁的眩晕之中,面对楚维阳的讯问,反而是有甚么说甚么。 随即见他“腼腆”的一笑,摇摇晃晃像是喝醉了酒一样,愈发在海面上立身不稳。 “不行!这是我安身立命的法门,怎能够给甚么妖族的老祖!外泄了人族修士法门,这可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大罪!需得想办法诓骗你这等有法统在身,又没甚么见识的愣头青才行……再者,我将我这一脉传承法门送到了我姑姑手中,只怕她反过来还要骂我,何苦来哉?你这儿倘若真个是庭昌山妙法,我若能骗的了,实在不行下毒手,反正拷问出法门来,我先兼修着,许是只需这样,便能窥见筑基境界门径呢……” 正说着,那清瘦道人的脸上几乎涌现出酒酣之后的红晕来,迷迷糊糊的睁不开眼睛,仿佛真个想到了甚么醉人的场景,整个人自始至终都咧着嘴笑着。 不时间,有略显猥琐的呢喃自语声响起。 “姑姑,嘿,姑姑……嘿嘿……” 原地里,楚维阳已经准备按下法印,舞动翠玉火与乌光水,直接使出杀招。 只是没有想到,原本无意间的随口一问,竟然得到了这样畅快的回答。 这便是五炁玄冥显照灵光之后,与纯粹的煞炁相互配合后的绝妙效果么? 楚维阳稍稍有些懵懂。 毕竟对于他而言,洞悟了玄冥丹鼎前路修法之后,一切的一切都是那样陌生而新颖的,需要楚维阳一点点去体悟和适应。 一念及此,楚维阳索性将手中捏起的法印散开。 他似是饶有兴趣的看向在五色烟霞中身形不断摇晃的清瘦道人。 “姑姑?我还不知道你叫甚么名字呢?” “我是莫道忠,莫岛主便是我的亲姑姑……” 楚维阳的眉头挑了挑。 “哦?这样说,你刚才都是在骗我了?” 闻听此言,莫道忠随即嘿嘿直笑,抖动着肩膀,摇晃着脑袋。 “那当然是在骗你了!这妖脉便如同是法门一样,岂能轻易教人得去,碧云海蛇的妖脉,便是我们百蛇列岛莫家安身立命的底蕴!” 话音落下后,楚维阳再开口时,声音里似乎有些犹豫。 “你说的有道理,这样看,似乎我非得将法门交给你才行,只是妖脉又没有我的份,这样不妥当,生生教我吃了大亏,不如这样罢,你先讲你的法门传给我,我再把我的法门传给你,到时候,我自远走外海,你们莫家的底蕴也没人动,怎么样?” 原地里,莫道忠沉默了几息,他似是真的在思考楚维阳的提议,随即,便见他猛地点头,几乎要将脖子甩断一样。 “善!大善!那……我先将我的法门告诉你?” 楚维阳这会儿,脸上真的露出了莫名的笑意来。 “那是自然,你告诉了我,然后我再告诉你。” 于是,那莫道忠似是真个信以为真了。 “好!我这一部法门,乃是《小五行水遁法》……” ----------------- 外海,极深处。 海眼漩涡已经消失在了丁酉年的视野里。 连绵的雷声几乎也无法再教他听闻。 这会儿,丁酉年沧桑的脸上,有些狼狈,可也有些畅快。 不论如何,他真个逃出了生天来,从剑宗金丹大修士的追杀下,逃出了生天来! 咧了咧嘴角,他似是想要肆意的大笑。 可正此时,丁酉年的脸色忽然间猛地一变! “谁——!” 回应丁酉年的,是辟开风雨的一道白色灵光,再仔细看去时,层叠的经幢几乎在远天高悬着铺开,像是一道迷阵一样,仔细在看去的时候,一道身形在层叠经幢下若隐若现。 下一瞬,剑气裹着狂风兜转而过,层叠经幢摇晃之间,这才显现出静立在其中的师雨亭的身形。 只这么一眼,丁酉年脸上的惊诧表情就随之散去,紧接着便是似安问下心神来,刺耳的声音之中,满是畅快意蕴。 “哈!小娃娃,你不过是初入黄芽丹胎境界,比着你师父差得还远呢!也想做那捡便宜的事儿?你师父救了我性命,这会儿你自己退走,我不出手伤你性命,算是还了这份恩情了!” 话音落下时,师雨亭的声音清朗的响彻在天地间。 “我初入丹胎境界,确实比不过丁长老顶着金丹威压,亡命奔逃九万里,只是谁有告诉你,是你我生死斗法呢?” 闻听此言,不等丁酉年脸色变化,原地里师雨亭捏起莲花法印,朝天一举,霎时间,漫天的层叠经幢席卷着,像是洒落无尽光雨,片片光雨在回旋间朝着师雨亭捏起的法印凝聚而去。 只眨眼间,再看去的时候,师雨亭的身周哪里还有甚么经幢显照,仔细看去时,唯有一页金纸悬在她的法印上空,镇压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凌厉气机。 金丹法旨! 眼见得此,丁酉年这儿甚么狠话都没再说,一扭头一转身,架起剑气长河,丁酉年就不要命似的,往远空遁逃而去。 与此同时,师雨亭仍旧擎举着那一页金纸,不疾不徐的凌空而行,可几个瞬息间,似是已经抵至剑气长河近前。 “慢慢跑吧,丁长老,这法旨中封了我师父的五道杀招,你且试一试,能撑到第几道?” “说来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我算计了那个人一回,阴差阳错间逼他不得不远走外海,他许是心中还在生我的气,要想下回能好生见着他,需得备上一份厚礼赔罪才行……” “跑吧,丁长老,慢慢跑吧……” ----------------- 舟头上,楚维阳复又端坐了起来。 这会儿,月华已经被彻底的遮掩在了烟霞雾霭之外。 楚维阳一手掂着莫道忠的乾坤囊,另一手捏着一枚空白玉简,随着莫道忠不断说些甚么,一边将之烙印在玉简之中。 好一会儿,楚维阳这才点了点头,将玉简从自己的眉心处挪开。 “你确定,这处孤岛是你自己偷偷摸摸安排在外面的洞府,不论是家里人还是道友,都不知晓?” 回应楚维阳的,是莫道忠极为果断的点头。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我安置这一处洞府,为的是藏下些从家中捞取的宝材,早先时,我负责为百蛇列岛采购几种独有之丹药,不论是宝材还是炼金、灵石,过我一遍手,里头就是许多的油水,可到底是一家一姓的人,这些浮财不好外露,需得另寻地方安置,哪里能教外人晓得了去!” 说及此处,莫道忠似是想到了甚么,迷迷糊糊之中,仍旧紧紧地皱起了眉头来。 “你这人怎么如此的不痛快,我分明已经将法门传给了你,可你绕着圈子问这些,要交给我的法门呢?” 闻听此言,原地里,楚维阳无声一笑。 “好,好,好,我这就将庭昌山的妙法传给你。” 话音落下时,楚维阳手腕一翻,直接将一部道书递到了莫道忠的面前。 “来罢,好生念,用心神去诵念,你自然而然就能参悟得法门了!” 仔细看去时,朦胧月华的映照下,写在道书封面的,是一行古篆字—— 《丹霞老母言说噬心唤命咒要旨秘典》 捧着手中的道书,莫道忠忽然间有些犹豫。 “这……这不对……” 回应他的,是楚维阳好似闷雷一样震响在他心神之中的声音。 “念!这是不是庭昌山妙法?既然给你了,咱们之前说好的,那你就得好好诵念!” “之前说好的?” “当然!之前说好的!” “唔,那我念……” 上架感言(必看!) 各位亲爱的书友们,明天,周五的中午十二点,本书就要上架了!!! 很感慨,老实说,一个月之前写下开头的时候,没有想到过这本书能有现在这样的数据,能够得到这么多书友的支持和喜欢,很是受宠若惊! 新书期的这一个多月以来,作者求过推荐票,求过月票,更求过追读,也是大家坚持不懈的支持,让《御煞》能够从同期那么多的好书里面杀出来,pk过每一周的推荐,然后一路走到三江的推荐位置上来,这一切都是作者未曾想到过的! 感谢每一位支持过《御煞》的书友们! 而接下来,从明天中午开始,作者就要求订阅,求首订了! 网文从来都是一个成绩为王的市场环境,一个不错的首订数据,对一本书而言是重中之重!甚至可以说是命门! 还是之前某一天求票的时候作者曾经说过的那句话——我负责好好写书,努力写出大家喜欢的故事内容,而这本书的数据,一切的一切,就交给大家的支持了! 求首订!求订阅!求追订! ----------------- 顺便和大家讲一下加更的规则,因为作者目前还是兼职,没法给大家狂轰乱炸似的加更,所以在书友群里面和部分书友聊过,也听取了一位盟主的建议之后,本书10版本的加更规则谨慎设置如下: 1盟主加更:每位盟主加一更(4k),尽量在当月完成加更,之前两位盟主的加更准备明天写出来! 2月票加更:鉴于作者目前比较佛系,对于冲榜不存在太大的梦想追求,所以每月只设置一个梯度——月票超过一千之后,当月加一更(4k)! 3首订加更:本月,更准确的说是明天上架的限定版加更,如果24小时首订能够超过三千,第二天加一更(4k)! 多的就啥也不说了,书友们,明天中午见! ----------------- 拨雪寻春,烧灯续昼 20230209 第62章 代人传法生孽劫(求首订!) 夜色愈深了,良久的时间,那一叶孤舟始终停留在原地。 楚维阳端坐在舟头,这会儿几乎目光灼灼的看向那立身在水面上,兀自摇头晃脑的莫道忠。 在他的口中,那含混的声音仍旧在持续不断的响起。 「九层……灵台上……八宝……紫府中……」 「化千劫……」 许是夜里的月光太过于黯淡了,又或者那毒炁侵蚀莫道忠的心神过甚了些。 这会儿,他拿双手紧紧地攥着那道书,仔细的辨别着其上的字句,要么读起来过于的含混,要么断断续续不成字句,要么干脆就记起了上句反而忘记了下句。 只是原地里,楚维阳不再开口催促,只是任由他一遍遍的尝试着诵念,无声息的注视下,楚维阳的深邃眼波之中一闪而过某种无言的期待。 他仿佛像是在期待某种奇特而有趣的结果。 而在这样无言的沉默之中,楚维阳的心神里,已经许久时间没有响起过淳于芷的声音了。 好一会儿,莫道忠那里还在一遍遍诵念的时候,淳于芷那清丽的声音便已经响起了。 「你们魔道修士天生便有这般多的心眼子么?天爷……你是怎么想到要把这法门传给莫道忠的?」 听着淳于芷的语气,似乎上一回她这样的震惊,还是在知道青荷姑娘的谋划之后。 仿若是又一次的大开眼界。 心神之中,楚维阳的声音却平静,没有甚么起伏。 「芷姑娘,这是你曾经与我反复提及和告诫过的,这世上凡是有主的香火法统,旁人学去了,总是要有甚么因果干系在,你当时警醒我的时候,我第一瞬间想到的,实则便是这部道书。 当初是……杀了闫见明之后,从他的乾坤囊里得到的这部道书,起初时以为是庭昌山的甚么妙法,还曾经饶有兴趣的参悟过一阵子,如今想想看,这部道书也该在丹霞老母的算计里。 没道理人家一巴掌已经实实在在的落到自己脸上了,自己却没有反手扇回去的勇气!不论是甚么样的境界差距,都没有这样的道理!她想要碾死蝼蚁,就得有被硌手的心理准备!」 一番话说到最后,楚维阳的声音也变得幽冷起来。 似是被楚维阳的心境和意蕴所感染,于是禁制的另一端,淳于芷的声音又是很久没有响起。 这样端看着,莫道忠仍旧在原地不断的诵念着,却始终没有甚么变化产生。 到底修为境界在这儿,楚维阳又有一些拿不准情况了。 「芷姑娘,这又是个甚么说法?莫不是庭昌山以外的修士,修不得这部秘法?怎么瞧着他已经是在用心神去诵念了,却未曾见到效果?」 闻听此言,淳于芷到底是经过了幻境里面的心境变化,对于庭昌山道法的辛秘,再也不遮遮掩掩,朝着楚维阳坦然说道。 「不要小觑这一部秘法,丹霞老母对它紧要的很!据说,据说这部秘法的要旨,很大程度上也关乎着丹霞老母的道果核心,故而旁的法门可以有甚么差池,唯独这部法,留在纸上落于文字,便不许有丝毫差错!… 这会儿没有变化,其实就该是最好的反应!未必见得是丹霞老母没有感应到,而是庭昌山距离此地太过于渺远了些,纵然有所感应,怕也难再呼应些甚么,只是若察觉到秘法的外泄,恐怕整个莫家都要遭难。」 闻听此言,楚维阳这才笑着又开口呼唤了莫道忠几声。 「莫道友,莫道友?」 这会儿,莫道忠忽然间带着重重的戾气,眼睛半睁不睁的猛然间看向楚维阳这里。 仿佛是一个强撑了数天没有合眼的人在最困顿的 、即将入睡的瞬间被人再度唤醒,那种凶戾,那种想要杀人的冲动,几若是某种下意识的反应。 可紧接着,那种凶戾气息从莫道忠的身上一闪而逝。 他旋即颓靡起来,一开口,便只剩下了含混的梦呓声音。 「怎……淳于道友……怎么了?」 闻听此言,楚维阳方才继续开口道。 「你看,这会儿你也将法门兼修了,咱们说,是不是……你该将这部法门,传回百蛇岛去了?就用玉简传书如何?」 闻言,迷迷糊糊里面,莫道忠就只剩了一下下迟钝的点头。 「你说的……很有……道理……」 说话间,楚维阳已经半是硬塞的,将一枚空白玉简塞进了莫道忠的掌心中,又扶着他的胳膊,将玉简贴在他的眉心。 几阵黯淡的灵光闪过。 不等莫道忠再捏起法印来,楚维阳又不放心的将玉简抽出。 「莫道友,你看,这法是我传你的,倒也不是有甚么别的想法,我只是为你查验一番,唯恐里边有甚么纰漏,教莫岛主看了,反而不美。」 原地里,莫道忠仍旧是只顾着一下下点头。 「好,这句……更有道理了……」 说话间,楚维阳将莫道忠烙印在玉简中的内容细细的验看了,瞧见除去这部法咒的内容之外,再没有甚么曝露楚维阳行踪的话,年轻人这才放下心来,复又将玉简塞进莫道忠的手里。 几乎像是在哄孩子一样,楚维阳极尽耐心的用尽量柔和的声音,劝说着莫道忠将玉简以秘法祭起,眼见得一阵灵光兜转,随即裹着玉简远去。 舟头,楚维阳这才松了一口气。再回头看向莫道忠的时候,平静的眼眸之中已经带有了森然的幽光。 只是年轻人的声音仍旧平静。 「莫道友,你这会儿是怎么了?也不见你说话。」 原地里,海水的波澜几乎已经将莫道忠的大半衣袍都打湿,他似是毫无察觉,仍旧摇晃着脑袋。 「我……我也不知,只是……困得厉害……」 因是,楚维阳的声音随即也更加轻柔起来,仿佛在哄着谁睡觉一样。 「那就睡罢,好好睡上一觉,不用害怕,是我在这儿守着你,我是东山淳于家的修士,咱们俩有相互传法的交情,你需得喊我一声道友,我在这儿守着你……」… 喑哑的声音散在海风里,愈发教人难以辨别。 而在这样的轻柔声音里,莫道忠也像是放下了最后一丝心防。 他果然朝着海面仰倒下去。 倾倒的瞬间,他呢喃如同梦呓的声音仍旧响起。 「好,好,道友,淳于道友,你守着我就好,放心了……」 没等他继续说完,海水中,一道道乌光倏忽而过,随即裹着水光,直接淹没了莫道忠的口鼻。 霎时间,便再也无法呼吸,偏生莫道忠这会儿失去了太多的清明神智,猛地一挣扎喘息的更厉害,随即让更多的乌光水朝着两肺灌去。 一时间,莫道忠剧烈的挣扎了起来。 可楚维阳喑哑的声音继续响起。 「睡罢,好好睡吧,都是噩梦,睡一觉醒过来就好了。」 话音落下,莫道忠果然不再挣扎。 乌光包裹着,楚维阳瞧的真切,不过熟悉时间,莫道忠的口鼻之中,便有乌黑的血流出,随即晕散在海面中,只几道风吹拂而过,便彻底不见了颜色。 一抬手,乌光水溃散在原地。 只有莫道忠那道乌青色的脸,离着楚维阳的视线越来越远,最后整个人彻底的消失在了深邃的 海波浪涌之中,葬身于海底。 虽然视线一直注视着莫道忠,可此刻,楚维阳的心神之中,却另有声音响起,传递到禁制的另一端。 「说起来,芷姑娘,你觉得庭昌山门人发觉咒法外泄之后,会有甚么样的反应?会差谁来此地探看?总不会是丹霞老母亲至罢?」 闻听此言,淳于芷的声音回应的尚算果决。 「不好说是谁来,但没大有可能教丹霞老母亲至,金丹大修士间又许多默契和约定在,寻常时节,非有必要,玉髓河南北的大修士不会亲身至外海来,外海的诸位大修士也不会轻易往内陆去。 想这么些做甚么,反正到时候倒霉的是百蛇列岛的莫家,他们打出狗脑子来,也不***在外海静修的分毫半点,与其琢磨这个,不如尽早赶到莫道忠开辟在外面的岛屿洞府,瞧一瞧他藏下的宝材!」 闻听此言,楚维阳都乐得笑出了声来。 这是往常的淳于芷绝对不会说出来的话。 一念及此,轻轻抚着剑身,楚维阳都不禁赞叹道:「芷姑娘,这番话忒讲道理,你……当真是大有长进,大有长进!」 话音落下时,楚维阳复又是一道法印打落,随即孤舟乘风破浪而去,倏忽间,远远地离开了此地。 ----------------- 庭昌山。 山顶道宫中,高台法座上,丹霞老母手捏宗师印,入定而神游。 正此时,紧闭的大殿里,忽地似是有一道阴风席卷。 霎时间,老母赶忙睁开眼睛,惊疑不定间,往四壁看去,恍若是星罗斗列的香烛缭绕间,忽地明灭不定起来,有的香烛上焰光大放,而有的香烛,火苗摇曳间只剩了黄豆大小,几乎是下一瞬便要自行溃灭。… 如此明暗交错,霎时间看去,愈发像是无尽星海映照在了四壁上。 如此环视了一周,丹霞老母忽地紧皱起了眉头。 宽大道袍里,她鸡爪似的干枯的手掌颤颤巍巍的抬起,拿拇指的指尖轻轻地点在几处指节上面。 端看去时像是在掐算、占卜甚么。 只是许久的时间过去,丹霞老母的眉头越皱越紧,忽地,下一瞬,老母的脸色陡然间一白。 再下一瞬,没等老母缓过气来,霎时间,脸色陡然又变得涨红起来。 似是气血上涌。 登时间,丹霞老母也顾不得捏印掐诀,整个人端坐在法台上就要往后仰去,一只手撑在法台上,一只手紧紧地按在心口处。 好半晌。 老母才像是缓过了这口气来。 稍显粗重的喘息声中,不知想到了甚么,丹霞老母随即指尖一弹,便见那一道灵光从指尖飞出,直直划过大殿,倏忽间不见了踪影。 不多时,等老母彻底镇定下来,自顾自像没事人一样端坐在法台上的时候,便见道宫紧闭的门扉洞开。 循声望去,是淳于芷,或者说是淳于淮,轻迈着莲步,别别扭扭的拧着腰肢,一步快一步慢的走进了道殿之中来。 丹霞老母平静的看向淳于淮。 可淳于淮同样看去的目光里,映照着丹霞老母的身形,更映照着某种无法言喻的羞愤与恨意。 似是对这样的目光很是不喜,丹霞老母皱了皱眉头。 「好孩子,乖囡,你不该用这样的眼神儿来瞧我,是奶奶救了你,是奶奶给了你再活一回的机会,这样你若是都不感念在心,丧良心的顽意儿,跟你那大姑姑有甚么分别?」 话音落下时,淳于淮沉沉地吸了一口气,似是强压下心中的怒火,开口时,原本清丽的声音也变得不阴不阳,不男不女。 「唤我来,直说是甚么事情?」 丹霞老母这才勉强的笑了笑。 「就是想问一问你,性命调和,三元混一,如今将这具道躯适应的怎么样了?那丹胎之境,可能驾驭的容易了?」 淳于淮仍旧没有回话,他仿佛在用这样的方式表示自己的不满。 「你直说要我去做甚么?」 瞧见这样的姿态,丹霞老母复又皱了皱眉。 「瞧瞧你如今的样子,眼里只剩了愤恨,论起心思活络来,恐怕还没有之前多!要你去做甚么?奶奶哪里还敢要你去做甚么!似你如今的心境,只怕要将我的事儿败坏第二次才甘心!」 淳于淮接连数次的反应,似乎真正激怒了丹霞老母,她愤怒的在那里斥责着,只是话说了一阵,还没等淳于淮听了有甚么别样的反应,原地里,丹霞老母却忽地顿住了。 旋即,她整个人猛地松弛了下来,像是彻底泄去了那一口心气。 她很是无力的朝着淳于淮摆了摆手。 「去,去将闫家长老,闫见明的三叔唤来!」 复又听得了吩咐,原地里淳于淮也没有应下来到底去不去做,只是自顾自的折身就往外走去。 好一阵,他才一步快一步慢的挪到了门扉处。 忽地,他像是怎么样也憋不住笑容了。 「哈——哈哈——奶奶,你老了,你老了!」 没等他笑罢,忽地,一股狂风从身后席卷而来,淳于淮脸色一白,踉跄着,在劲风的裹挟下,赶忙出了道宫,不再教丹霞老母瞧见他的身形和声音。 原地里,老母只是抬手,轻轻地揉捏着眉心。 似是有无尽的喟叹,最后只化作了一声呢喃。 「造孽……」 寻春续昼 第63章 灵浮岛堪舆布阵(为盟主“树犹如此12”加更) 清晨,天光大放。 东方天野的烈烈朝霞挥洒向粼粼波光里,有那么几个瞬间,几乎刺眼的教人不敢睁开双目。 尤是楚维阳这般,昔年困坐石窟里面,双目更为适应那种幽寂黯淡的环境,这会儿,未料想换了一个方向之后,明光一照竟是这样的夺目。 他赶忙闭上了双眼,只闪瞬间,眼泪就要下意识的夺眶而出。 好不容易眨巴了几下眼,这泪眼模糊的,教他看不清眼前的真切光景,等好不容易瞧的仔细了,一处岛屿的轮廓,就已经浮现在了视野之中。 没有直接赶到岛屿上面去,更相反,楚维阳一边取出了玉简来,与莫道忠所言说的细节相印证着;一边驾驭着孤舟,不远不近的环绕着岛屿来绕圈子。 与此同时,楚维阳的身侧,法剑悬浮,剑锋随着孤舟的回旋,却自始至终对准着岛屿的方向。 交织着明黄与银白颜色的剑身上,灵光一阵阵的兜转着。 如是观瞧了良久,楚维阳的心神之中方才传出来淳于芷清丽的声音。 「与莫道忠所言不差,岛上甚么人都没有,布下的禁制,也与他言说的一般无二。」 与此同时,楚维阳也像是彻底完成了印证一样,缓缓地将贴在眉心的玉简放下。 「是了,这儿便就是那灵浮岛了。」 话音落下时,楚维阳这才又捏起法印,一道黯淡的灵光兜转在孤舟上,随即便像是一道利箭,划破波浪,朝着灵浮岛疾驰而去。 早先孤舟回旋的时候,楚维阳便已经将这座岛屿观瞧了一个大概,说起来这座岛屿并不算大,比着之前谢家先贤隐居的海岛要小上大约三成左右。 只是因着没有了山丘起伏,岛屿上面的地势平坦,反而愈显宽阔。 这会儿,楚维阳寻着地势更低的方向,孤舟在海滩上停下来的时候,楚维阳复纵身一跃,就已经立身在了干岸上面。 轻轻地跺了跺脚,一层硬土下,是几若玄铁一样的顽石。 往前没走上几步路,楚维阳复又忽地止住了身形。 一挥手,翠玉火显照火相,朝面前的空地飞扑而去。 唰——! 倏忽间,层叠灵光凝聚成一道禁制,只将那白鹄火相拦在方寸之间。 没想着非得要用法焰和一道禁制争个高低。 挥挥手之间,楚维阳直接散去了那道翠玉火,一抬手,浑厚法力包裹着,教楚维阳手掌一握,直接将那道禁制攥在了手中。 如此,凑近了再仔细观瞧,饶是楚维阳都挑了挑眉头,似是有些诧异。 而心神之中,早已经传出了淳于芷厉声驳斥的声音。 「粗劣!甚是粗劣!这等手段,怎么敢在外海做那打家劫舍事情的?」 淳于芷端是像看到了甚么不堪入目的事情。 莫说是她这样曾经修为境界高邈的人了,便是楚维阳,只修过两部符箓道书的人,这会儿只是看着手中的禁制,都已经瞧见了那篆纹之间的不谐。… 手段粗劣的,像是那没甚么法统传承的散修。 如是,楚维阳复又观瞧了数息时间,忽地,他将另一只手扬起,屈指在那禁制化作的锁链上的某一处轻轻一弹。 砰——! 灵光化作碎屑飞溅开来。 只闪瞬间,原本粗壮的一道灵光禁制,随即在楚维阳的注视下,禁制破碎开来。 漫空中仔细看去时,数道雕着符箓篆纹的木牌忽然显照,它们像是原本悬在漫空中,忽然间兀自煅烧起来,紧接着就化作灰烬与尘埃,消散在了呼啸的海风之中。 眼见得此, 楚维阳摇摇头也不知该说甚么好了。 「说起来倒也没有甚么好意外的,想想莫道忠所交代的罢,他们所谓的百蛇列岛莫家,不论吹嘘的何等厉害,那筑基境界的莫岛主,怎么样的煊赫,想要提升境界,都还得靠着精炼妖脉…… 似这等背离修行义理的事情,只怕一族跟脚还在旁门左道之外!说句难听些的话,里边还有几个能被称之为人怕都难说,因是这等修行宗族,术法手段上更低劣不堪,似乎也顺理成章。」 这般说着,楚维阳似是也看透了些所谓百蛇列岛莫家的跟脚底蕴。 说起来也是这样,楚维阳一路奔逃九万里,纵然狼狈不堪,可修行的手段,却无一不是大教的根底,要么是一宗古经,要么是通衢的内丹法,便是说起来最末流的剑招,也是立意最正,潜力极高。 只一部《清微雷云篆箓书》,外海的寻常修士,莫说是见过,只怕都少有人听闻过! 一念及此,楚维阳愈是感慨世道飘零,随即背负着法剑,径直往岛屿中走去。 浑似是走在山野里拿刀剑去披荆斩棘。 楚维阳往往几步路走出,就要一手拘来一道禁制。 起初时,楚维阳还饶有兴趣的端看一二,心神里淳于芷也有着品评的心意。 可是这样几步路一顿,见得多了,这一道道禁制,在楚维阳的眼中,便也真真如荆棘一样,他自然没了端看的兴趣,淳于芷也没了品评的耐心。 若非是怕一把火烧毁了岛中蕴藏的宝材,楚维阳都想更痛快些行事。 万万没想到,这外海修行路上,最折磨人的,竟然是这短短的一段路。 好半晌,当楚维阳几乎走到岛屿正中央的时候,他脸上已浮现出了明显的躁意,双手一抓那禁制凝聚成的锁链,掌心中水火二色交缠,霎时间刺耳的腐蚀声中,禁制寸寸断裂。 终于,几座茅庐的轮廓浮现在了楚维阳的眼前。 年轻人叉着腰驻足在原地,几乎是咬着牙撇了撇嘴,他像是有甚么脏话想要说,可想到莫道忠已经被自己收拾干净,葬身海底之中,这才又缓缓地去了心中的怒意。 似是察觉到了楚维阳的心境,这会儿,心神之中反而是传出了淳于芷稍显揶揄的笑声。… 「怎么说……虽然是笨办法,可将禁制布成这样,也很是有效果,不是谁都能够一眼瞧出他禁制手段的粗劣,也不是谁都能这样轻而易举的将禁制损毁去,而不引出大动静来。 只是,若想要将此地安顿成你的道场,这禁制就需得好好思量,要兼具护岛阵法,还需得有养炼修行的效用,此二者缺一不可,说起来,往日里还没见你用过符箓篆纹法门!」 闻听此言,楚维阳遂也止住了往茅庐中走去的脚步,他忽地折身,环视向平坦而开阔的岛屿。 一翻手间,那面罗盘已经被楚维阳托在了手中。 四下里如是仔细探看着,不时间,楚维阳还要闭目,仿若入定一样,仔细感应着甚么。 如是良久之后,年轻人再开口时,已然是汹涌成竹的模样。 「端是一处好地方,难怪会被莫道忠瞧上,这岛屿下面,似是连着海底火脉,隐约间有煞炁蒸腾,我对这个感应很是敏锐些。 这样看,雷篆云篆都不成,该用《九元祈灵赤文诸符通旨》,以九元赤纹承载水火之道,水道在外,交联《九面玄龟太一咒》。 如是岛外便不是海水,而是乌光水,毒煞之炁蒸腾,引动水汽,显照层叠幻象,又暗合先天八卦,阻人于无形之中! 这九元赤纹便如同玄龟九面,在外面的八面显照八卦,为的是托起中央的承天玄镜,于内交联《五凤引凰南明咒》! 彼时,内养一口翠玉火,接引地下火煞炁日夜淬炼,真个有强敌来犯时,五炁玄冥灵光兜转间,水即是火,火即是水! 如此水火两相蕴养在自然之中,凭生许多威能不说,我于岛屿之中静修,引得水火相济,便是自身修炼的无上宝地!」 话说到最后,环视着整个岛屿,楚维阳似是真个瞧见了法阵禁制立下时的景象。 而听得了楚维阳的讲述,淳于芷竟是许久没有说话。 沉默了数息,她才开口道。 「方寸间能做的文章本就有限,便是我亲自出手,也顶多是做到这个份上了,以九元赤纹承载水火两相,水相合真灵意境,火相居中接引地势,未曾想过呐,楚维阳,你真正的才情,竟然惊艳在这里! 不过,蕴养翠玉火的地方,先留下空档来罢,我大约也有一些思路了,不能教海底火脉平白耗费了去,若是运用得当,这座岛屿便能是一处凶地,火势若强盛,许是能有炼动北海玄铜的可能!」 说到此处,楚维阳猛地又将那玉简翻出来。 他在依着玉简之中的记载,找寻几种足以布置阵法的宝材。 与此同时,淳于芷也似是说到了自己真灵振奋,竟开口催促道。 「先收拢宝材罢,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岛屿能够布置成甚么样,还得看手中的材料!」 说话间,楚维阳已经将手中玉简放下,仔细观瞧着眼前几座交错林立的茅庐,找寻到了门扉上烙印的标记,这才走到一座茅庐前,抬手捏起法印,引动纯粹的水汽灵光刷落。… 灵光兜转之间,霎时间,门扉洞开。 等楚维阳再抬头看去时,那闪瞬间的夺目耀眼,几乎是让楚维阳又有了直面海上朝霞的错觉。 如是,微微眯着眼睛,等楚维阳适应了之后再看去时,那洞开门扉的茅庐里,一座座木架林立,仔细看去,堆砌在木架上,尽都是一块块透着水润、灵光饱满的洁白玉石。 只这么一眼扫过去,光小臂长短,手腕粗细的灵玉,茅庐中满满当当就堆砌了数千块,更别提幽暗的角落里,映衬在灵光映照下的,是属于炼金的明光。 这会儿,楚维阳多少有些呼吸一滞。 他早先时觉得自己窥见了百蛇列岛莫家的跟脚底蕴,遂也对莫道忠所谓的浮财减去了大半的期待。 可这会儿,他才真真被震撼到。 难怪,难怪莫道忠非得寻这么一个地方来安置自己的宝材。 一时间,楚维阳竟不知该说是莫家财大气粗,还是莫道忠这个人太过心黑。 与此同时,淳于芷的清丽笑声,也从楚维阳的心神之中回响开来。 「好!好!全数都用在这灵浮岛上,这些灵玉正是合用!到时候,若是还炼不得那北海玄铜,我就不姓淳于!」 淳于芷那言语之中的肆意与畅快,恍惚间,竟然让楚维阳想到了曾经在镇魔窟上空气势峥嵘,无所顾忌的庭昌山大师姐! 像是阅尽千帆,她复又寻回了真正的心性与意蕴。 可与此同时,楚维阳一念间急转,又赶忙开口,声音里多少带出了些肉疼来。 「只这一回,全数都用上?这可是上千的灵玉呐!只……」 这般惊呼着,说到最后,楚维阳自己几乎也顿住。 到底是闪瞬间被这样的宝材惑住了心神,正说着话,却又教楚维阳将之想了个明白。 「是了,便须得今日都用上!炼出宝器来,才合我修行用,否则这灵玉堆砌在这里,便尽都是死物!莫道忠藏宝也不知藏了多少年,这番好处不也尽都落在我的手上了?若我也吝啬着不敢用,来日难不成要 用它炼口棺材么?用!尽都用!」 似是被楚维阳的心境所触动,淳于芷笑的更是畅快。 「对!就是这样的道理,宝材用了,落在身上的,才是你真正的底蕴,要不说,浮财便就只是浮财呢……」 正说着,便听楚维阳在后边又紧紧地跟了一句。 「那就用!好好的用!若是炼不得北海玄铜,你就不姓淳于!」 心神之中,那清丽的笑声忽地戛然而止。 好半晌,楚维阳都从木架上拿起了一块灵玉仔细端详着的时候,才听见淳于芷复又恨恨的、咬牙切齿的开口道:「端的是……败坏人兴致!」 而回应淳于芷的,是楚维阳指尖处凝聚成的剑气,恍若是锐利的刻刀,随着抚摸在灵玉上面,霎时间将之尽都削成巴掌大小、宽厚的平整玉片,再看去时,已有蜿蜒崎岖的篆纹,深深地烙印在其上。 乍看去时,那篆纹尽善尽美。 恍若是……恍若是从道书的原本上,直直复刻来的一样,那自然而然间,恍惚里竟教人觉得,这玉石似是刚一现世是,就长成了这模样。 一时间,心神之中又是长久的沉默。 再听时,淳于芷遂又没了怒意。 「才情呐……最不讲理……」 ----------------- 半日后,海上浓雾骤升。 层叠的雾霭像是经幢交缠,朦朦胧胧间,似是只能听得一道喑哑的声音几若长啸一般隐约回响—— 「攒簇乾坤造化来,手抟日月炼成灰!」 寻春续昼 第64章 驾地火证道法门(为盟主“爱去晒太阳”加更) 转眼间,复又是整整一日过去。 再看去时,浩浩烟波海上,入目所见是几乎一眼便能望见的海天连接的尽头,仔细观瞧去,哪里还有那灵浮岛的踪迹。 可倏忽间,似是有光芒反射开来,教人窥见不谐,如是寻着瑕疵再驻足仔细观瞧去的时候,随即便见那不谐之处,竟是层叠的雾霭笼罩。 仿佛是经幢交缠着垂落。 那层叠的烟霞雾霭在原地回旋着,只教人能隐约间窥见个仿若是岛屿的轮廓,任是海浪与狂风席卷而过,却不曾波动那雾霭分毫。 倘若是那修士再有些本事,能使上堪破虚妄的法门,任他瞪着眼睛去看,也不再层叠雾霭里面,多窥见几分乌光水的灵光而已。 用淳于芷的原话来说,似《五凤引凰南明咒》与《九面玄龟太一咒》这类通衢的咒法,一旦以阵法禁制和天地自然之势相连,看的就已经不再是施法的修士境界高低了,看的已经是法门的高邈与否。 彼时,若想透过这层乌光,再窥见岛屿上的本真,要的便不再是修为境界强过楚维阳,而是施展的术法之根髓真意,超过九面玄龟,超过五凤引凰,超过太一真水,超过南明离火! 除非……真个闯进云雾里来,在毒煞之炁的笼罩里,从先天八卦的阵法中走上一遭! 护一座岛,这已经是极稳妥的法门了。 而这会儿,再看向去岛屿的中央,原本的几座茅庐已经被楚维阳拆的干干净净,内中蕴藏的宝材也教楚维阳好生收拾了起来。 正中央处,一座简易搭建成的宽大木屋,几乎将原本几座茅庐所在的地方全部都围进了木屋的范围里。 说是一座木质的道殿,似是也不为过了。 甚至在木屋的门边上,楚维阳拿灵玉削成长板,以剑气雕刻古篆文字,复又将一块炼金的边角料熔炼了,镶嵌进去,在真正独属于自己的方寸天地间,落下了属于主人的痕迹—— 望弱水涌茫茫大海,号幽居日小小蓬莱。 而越过门扉再往里看,内里四壁上没有甚么缭绕的香烛,甚至连地面都不再平坦,正中央,黑咕隆咚被楚维阳挖了个大窟窿。 最上面窟窿的边沿处,已经被楚维阳拿炼金熔炼包裹了起来,仔细看去时,内里复又交错的镶嵌着玉符,其上篆刻着些似是而非的《五凤引凰南明咒》符箓。 乍看去时,诸符皆不相同,仔细观瞧去,那蜿蜒扭曲的纹路交织在玉符正中央,恍若是鸟篆一般形成完整的形象,虽说这一点诸符皆一般无二,可更仔细看去时,那鸟篆之形又在五凤之外,像是原本正统的法门走了岔路,可观其符箓玄奥,像同样是条通衢的路。 好一会儿,忽然有叮叮咣咣的响声从这窟窿里面传出。 如此蜿蜒曲折,这一层岩石下的窄小空洞里面已经尽是一派幽暗,可看在楚维阳的眼中,却仍旧是尚可以寻常目视的地方。… 在楚维阳的眼中,入目所见的地下石洞时,潮湿滑腻的岩石上面,生着些不晓得甚么名堂的墨绿苔藓,偶尔有些小虫从石缝中穿梭而过。 这会儿,楚维阳正站在一块平坦的岩石上,一手捧着罗盘,一手朝身后更平坦的石块石台指去。 「要么,就把阵法摆在这片石台上面,正近地煞火气,也不用琢磨研究甚么风水堪舆,架起火来就是一通炼!不过这样,就不能在顶上洞口处养炼翠玉火了,这样不成样子,而且一旦火势鼎盛的时候,在这石洞里面,寻常人怕是要憋闷死……」 正说着,楚维阳还是抬头看了眼那被炼金和灵玉包裹起来的窟窿洞口。 「阵法还是摆在上面罢!这样一来,地火与煞炁一同往上牵引,这条岛中的暗河,只 怕就要化成岩浆,再不济,海水也要煮沸开来,里边蕴养的这些温驯的妖鱼,怕就可惜了! 不如在石台上挖出一座水池来,将它们养在里面,仍旧是地煞、火气、水气的滋养,临近着阵法,许是还能有些进益,到时候,想吃了,就另开一条通道,亲自下来水池里面捉!」 话说到这一步,楚维阳几乎已经定了下来。 心神之中,淳于芷的声音这才缓缓地响起。 「说来说去,绕这么大圈子,还是为了那几尾鱼,至于么?」 楚维阳笑了笑,再低头看去,身前的一道暗河蜿蜒而过,在楚维阳的视线中,那温热的河水透着些许暗红颜色,再仔细看去时,几尾浅红色的妖鱼,鳞片下几乎是半透明的身躯,正游走而过。 这会儿,楚维阳的眼神之中满是凝重神色。 「不一样的,芷姑娘,就像是修行上碰对了眼缘,许是一部经,许是一枚丹,就是成道的机缘所在,煞炁,水气,火气,能将这三者交叠在一块儿,复又合我修行用的,是在太过珍贵! 倘若说那一釜羹就是一枚丹,那么这尾妖鱼,许就是我苦寻良久的主药!能教我从煞炁淤积里窥见活路的法门,芷姑娘,你说至不至于?」 话音落下时,心神中,禁制的另一头,长久的时间没有再传来淳于芷的声音。 无关于曾经的境界与眼界。 庭昌山出身的淳于芷,碰到那市井间不得已的事情,不论是耍些心眼子还是不得已的抠抠,往往都会陷入一种极奢靡般的震惊之中。 到底是脑门一热就敢杀上镇魔窟去的人。 楚维阳愈发感慨昔日里能逃出生天的不易。 一念及此,他遂笑了笑,翻手间将罗盘收起,再并称剑指落下的时候,一道道剑气裹着明光,已经划在了石台上面。 「干活罢!这石洞里边的事儿早一日完工,便可早一日架起法阵来!」 看去时,似是远比昔日镇魔石窟中更为劳累的活计,可瞧着楚维阳的尽头,却似是有几分甘之如醴,精神一息更比一息振奋。… ----------------- 因是,倏忽间三日光景匆匆过去。 这会儿,灵浮岛的中央木屋里面。 早已经没了那直通地下暗河石洞的窟窿。 原地里,在淳于芷的指点下,楚维阳早早地以炼金熔炼,铺陈了一面平整的地板,连那些曾经小半曝露在外的玉符,也尽都掩埋在了炼金下面,彻底不见了踪影。 而此刻,原本光滑的炼金地板上面,仔细看去时,又被楚维阳小心翼翼的篆刻满了细密的纹路,四边以云纹打底,交叠而成九阶,彼此交错之间,又极和谐融洽的交织进去了五层雷篆。 命雷霆用九五之数。 只看边沿处的架势,便端是极玄奇的阵法根基! 再往中央走,则是一道更比一道细密的鸟篆。 这是楚维阳所不认识的一种篆纹,被淳于芷敞开心神记忆,生生烙印在了楚维阳的记忆之中,又被他施展着那神奇的天赋,将这一道道陌生的篆文几若原本一样的复刻在了地面上。 乍看去时,似是一篇极陌生的经文,又像是一幅元理幽深的道图,描绘着百鸟朝凤的景象。 而正中央处,木头道殿的正中央,炼金地板的正中央,阵法的正中央,则是雕琢成莲花边沿的大日光晕,其内,是凤凰团成一团,像是沉睡在大日之中,又像是安眠在莲花中央。 这会儿,楚维阳静静地站在炼金地板的一角上,他的脚下,正是一道云阶承载起一层雷篆来。 按照淳于芷的说法,这儿正是一道阵 眼,属于法阵开启之后,水火不侵的方位。 如是,定了定心神,又不放心的低头扫过去,确保着自己篆刻的阵纹没有分毫的差错,楚维阳方才开口道。 「芷姑娘,接下来,是个甚么说法?」 这会儿,禁制锁链的另一端,淳于芷却罕有的展露出伤感的情绪波动来。 紧接着,她的声音响起。 「当年初次瞧见这法阵的时候,我已经是丹胎境界,照理说,离着金丹没有几步路了,擎举道果就在眼前,可是瞧见法阵的瞬间,却教我几若五雷轰顶一样的陷入无尽震撼之中。 你不是修符阵的人,许是一辈子都难明白那种震撼,只是稍稍琢磨,就从中体悟出了诸般意蕴和根髓来,是五凤引凰的底子,却走得是凤凰天火的路,又夹杂着朱雀真灵的神韵。 这符阵天生就要取天地之力来熬炼菁英,又需得用上妖火的真灵蛮霸意境,在外以云雷束缚,以天意束缚天象!当时我就想着,原来人与人的才情,真可以有这样的差距…… 再后来,我反复追问着,才偶然间从师尊……从丹霞老母的口中问出来,这符阵原来是我嫡亲师叔所创,用来证金丹之道,可惜,他死在了证道路上,就只剩了这道符阵。 当年数炼丹胎,路越走越高,眼见得丹霞老母的道果就横在眼前,也不是没有想过,来走师叔的这条路,谁曾想,等我头一回将它真正布下,却已经只剩了真灵与残魂……」… 第一回,在展露心神记忆之外,楚维阳听见淳于芷讲起了曾经的事情。 他没有催促,更相反,楚维阳极有耐心的听着,甚至以禁止锁链为桥梁,将自己的意蕴传递而去,竭力的安抚着淳于芷剧烈波动的魂魄真灵。 如是,又是好一会儿的沉默。 等淳于芷再振奋起精神来开口的时候,楚维阳早已经将诸般宝材都罗列在了身侧。 最底下是堆成小山,足有半人高的炼金,这是一切宝器之基,最不可或缺;再上面是约莫炼金半数的乌精铁,这是莫道忠的积蓄,据淳于芷所言,乃是开采自深海中的矿脉,灵韵最是充足。 最上面,则是那块巴掌大小的北海玄铜。 淳于芷的声音响起,她像是忘记了刚刚对于情绪和记忆的宣泄,转而问向楚维阳。 「想好要炼甚么宝器了么?这是你自己的事情,宝材投入焰火中去,打甚么法印,成甚么火候,就尽都是你自己的事情了!」 闻听此言,楚维阳笑着点了点头。 「没料想到有今日的时候,我早已经开始构想,早已经想明白许久了!」 「好,那你按照我说的,一点点开启符阵,第一道法印打落在……」 淳于芷清丽的声音不疾不徐的响在楚维阳的心神之中,而楚维阳遂也稳稳地将一道道法印,分毫不差的打落在符阵的各个角落。 一道法印落下,都随即有明光显照在那里,随即明光熠熠,忽闪间恍若是烛焰一般,任是随风摇曳、明灭不定,却也始终不曾再熄灭。 只短短的时间内,楚维阳这里,便已经百余道法印打落。 再看去时,地面上早已经被掩去了炼金原本的颜色。 四下里显照的明光交错,几若是漫天的星海倒挂。 下一瞬,楚维阳捏起法印,轻轻地扣在胸口绛宫心室的方向,再缓缓化作宗师印往前推出的时候,一缕精纯的翠玉焰火,已经显照在了楚维阳的掌心之中。 这一掌落下,就需得是烈烈声势! 轰——! 下一瞬,冲霄而起的气浪,几乎要将楚维阳掀翻在地! 灼热的气浪刚刚要朝着楚维 阳这儿狰狞咆哮的时候,法阵的边沿,云雷篆纹上灵光兜转,似是在霎时间与护岛阵法的气机牵系在一处,一同将水火之力尽都引来。 温润的水气化作层叠的帷幕落下,将楚维阳护在其中。 楚维阳这才喘了口气,凝神再看去时,原本悬照在各个角落中的阵法灵光,几乎像是乳燕归巢,像是真个百鸟朝凤一般,随着楚维阳的那一道翠玉焰火落在正中央,倏忽间尽都凝聚而去! 兀自有狂风浪涌席卷! 那翠玉火悬在莲花大日之上,本不过是巴掌大小,随即在一道道灵光的充斥下,迎风暴涨,只眨眼间,一息盛过一息,化作一人高的圆润火球,不断的回旋着,发出爆裂的霹雳声音。 与此同时,引着水汽帷幕的垂落,法阵已经彻底将那火势阻拦在其中,教楚维阳感应变得模糊,只是他看的仍旧真切。 不过是几个呼吸间,那焰火的翠玉颜色先是一兜转化作了天青色,紧接着,那青色愈发深邃,及若要彻底幽暗下去的瞬间,忽地声势攀升至了绝巅,再看去时,紫色的焰火熊熊燃烧着,光焰映照着些法阵的亮金颜色。 紫金交织的中央,是已经被焚烧至扭曲的空气。 眼见得此景,无须淳于芷的催促,楚维阳遂也不再迟疑,抬手捏起那枚北海玄铜的碎片,随即直直抛入高悬的紫金焰火之中。 一息,两息,三息…… 那北海玄铜似是一直没有甚么变化。 可是忽然间,就在楚维阳苦中作乐,打算问淳于芷改姓甚么的时候,随着某种微不可查的碎裂声响,当楚维阳再看去时,那北海玄铜上,忽地有一层浅淡的铜锈痕迹,在法焰的煅烧下,从碎片上脱落开来。 霎时间,楚维阳抚掌,大笑。 「哈——哈哈——!」 寻春续昼 第65章 簋中日月炼山河 只数息间畅快的大笑声中,眼见得那不住回旋的紫金法焰之中,缭绕兜转的明光里,好似有甚么神鸟横空,霹雳的焰火声,都像是婉转的啼鸣。 而在熊熊火焰的煅烧下,许是这昔日为故修士证道金丹而准备的符阵,真的通向了某种通衢境界,体现出了甚么至高的意蕴。 短短数息之间,那巴掌大小的北海玄铜的碎片上面,岁月曾经销蚀而过,深刻烙印下的铜锈痕迹,尽数都脱落下来。 不曾将它们炼得烟消云散去。 这层斑驳的锈迹,和北海玄铜比起来,许是渣滓一样的边角料,可落在别人眼中,却也是十分极品的宝材。 原地里,楚维阳想了想,一挥手间,便先将一道法印打入焰火之中。 登时间,那一团交叠在一起的铜锈,便沉在了紫金火球的最下方,任由焰火煅烧,在楚维阳准备变废为宝之前,需得先将岁月销蚀的痕迹磨去,重新淬炼出其中的菁英材质。 与此同时,再看向焰火的中央,展露在楚维阳眼中的,便是通体浑然一色的玄铜! 其色泽如墨,温润似玉,任由着焰火吞噬而来,饶是楚维阳远远地端看着,似是只透过那目光,就能够感觉到无边的寒意传递而来,要通过眼神,冰封楚维阳的魂魄与心神。 眼见得此,楚维阳却没有慌乱,他早已经在淳于芷的指点下,逐步掌握了许多北海玄铜的特点,对于炼化过程中的变故有了预料。 宽大的袖袍里面,似是感应到了楚维阳的心神指引,白玉毒蛇嗡鸣着,探出小半身躯来,随即便是一口黑烟罩在楚维阳的面前。 极淡薄的腥甜气息传递而来,教楚维阳稍稍眩晕的瞬间,反而挣脱了那种教人迟滞的寒意。 也说不准到底是玄铜的特质,还是宝材本身就是有灵性的。 只是经了这么一下之后,等楚维阳再看去时,心神已然不受影响,念头通达开来,随即楚维阳不再迟疑,手中捏起宗师印,随即便隔空朝着那北海玄铜狠狠地刷落过去! 咚——咚——咚——! 恍若是那无形的法印,在焰火的煅烧中变化成了有形的锻锤! 只一息间,便化作三次连绵的捶打,北海玄铜上有恍若洪钟大吕的雷霆声炸响! 一息后,那三次连绵捶打的声音余韵仍旧在法阵之中回响着,原地里,楚维阳已经定下了心神来,再朝着那焰火之中,刷落第二道法印! 数息,十数息,数十息…… 良久的时间过去,倏忽间,在某一个瞬间,当那法印化作的锻锤再度落下的时候,却不再是那样轰隆的炸雷声音,电光石火间,楚维阳瞧得真切,已然有赤红的颜色显现在了北海玄铜上面。 直至此刻,心神之中,淳于芷方才像是松了一口气,紧接着,也兀自大笑起来。 「哈——!我庭昌山秘法——」 话还未说完,楚维阳这里,接连数道法印打落,连绵的闷响声几乎将淳于芷的声音都淹没在其中。 「知道了,下回说在前头,才更显庭昌山法门的玄妙!」 没好气的回了这么一声,楚维阳这才一手仍旧捏着小宗师印,一手却落在身侧,法力一裹,等往前一甩的时候,浑厚法力的包裹之中,腾空而起来的,便是两块炼金与一块乌精铁。 漫空中,在法力的包裹下,那块乌精铁居中,就已经先被两块炼金夹在了正中央。 下一瞬,法印再砸落的时候,几块宝材金铁也尽都被抛入了焰火之中,随着锻锤下轰隆雷声,伴着大片的火光飞溅,再看去时,那炼金与乌精铁已经浑炼在了一块儿。 在间隙中,又是法力裹着数枚金铁抛入焰火之中 ,等法印落下时,正好将其锤锻一个通透结实。 于是,接下来便是一番水磨工夫,随着炼材的不断增加,烈火的煅烧之中,金铁不只是熔炼于一处,更在楚维阳法力的包裹中,不断的在法焰里折叠、锻锤、延展…… 百炼金,千炼金,万炼金! 至于此时,这已经完全是宝材与器胚的区别所在! 而直至此刻,在楚维阳的注视下,北海玄铜也终于煅烧成通体明黄颜色,芯里更是透着赤红,更是在法印化作的锻锤敲打下,延展成了一片铜板。 直至此刻,楚维阳这才双手一扬,在法力的包裹下,将金铁与铜板平整的交叠在一起。 砰——!砰——!砰——! 法印化作锻锤再落下的时候,发出来的已经是极敦实的声音。 眼见得,已经没有多少的火星迸溅出来。 最后的几次延展与折叠。 锻打的过程里,早先那一层脱落下来的铜锈,已经被炼尽了菁华,化作了粘稠恍若膏状的铁水铜汁一样的质感。 这会儿,随着宝材的延展与折叠,这些粘稠的铜汁也被涂抹在了夹层之中。 如是,复又九煅。 一道法力刷在仍旧煅烧的通红的宝材上面,顿见一道灵光兜转其间,无有丝毫迟滞,甚至蕴养在其中,几有些一息更胜一息的意思。 见得了灵光的变化,楚维阳这才终是露出了笑容。 数息间的喘息,楚维阳一边翻手拿出一瓶又一瓶的宝丹往嘴里灌,毕竟楚维阳修行《五脏食气精诀》,许多时候只看元炁法力,并不在意药力。 倏忽间,五脏脉轮几个兜转,楚维阳便恢复了先前损耗的法力。 竭力提振起精神来,再接连数道法印打落的时候,楚维阳这儿已经从宗师印转成了莲花印。 法印落下时,似锤锻,似斧劈,似凿刻,要精细有精细,要力道有力道,一念间便是诸般变化。 这会儿,每一道法印锤落的同时,楚维阳往往也要凭空以剑指书下符箓,而后将之打入宝器的粗胚之中。 仔细观瞧去,楚维阳所用的篆纹,有《清微雷云篆箓书》,亦有《九元祈灵赤文诸符通旨》,但总体而言,却是以雷篆与云箓为辅,以九元赤纹为主。 经历过之前在灵浮岛上布下护道大阵,楚维阳觉得自己对于九元赤纹的体悟又更深邃了一层。 不说这九元赤纹本就极契合水火两相的打熬,只说这一部道书里林林总总的诸般篆纹,却能似是层层精炼一般,最后直指九枚赤文,化作总纲与要旨。 这其中的变化,尤为契合楚维阳熬炼《万灵秘摘》的丹道,都是繁中求简,都是万里证一! 至于《清微雷云篆箓书》,命雷霆用九五之数,本也宝器至高,这是根基的牢稳与否,况且这部道书号称雷篆与云箓的极致,以此为辅,更意蕴着楚维阳这宝器之中,无物不收,无物不炼! 每一个修士的精气神都可以决定着很多事情的变化,小到宝器的成就高低,大到法门最后证道与否。 与此同时,当那焰火之中,渐渐地已显露出宝器的大体形状来的时候,楚维阳复又一翻手,取出了数枚空荡荡的乾坤囊。 这会儿,捏着那乾坤囊,楚维阳手中翠玉火一烧,灵光乍现的瞬间,便在焰火里崩溃开来。 再看去时,好好的戒子纳须弥之物,便被焰火毁的彻底,明光兜转之中,只有一道道透明颜色的丝线,仍旧显照在焰火里。 这也是一桩宝材,是深海之中幻空兽的脊柱里抽出来的筋,又经修士反复祭炼之后,方能得这么一根丝线,炼入乾坤囊里,兴许省点是点,可楚维阳 炼制自己的宝器,却总想着尽善尽美。 看着不满意,狠狠心,咬咬牙,将闫见明与淳于淮的乾坤囊也尽数取出。 果不其然,到底还是山门里出来的大户人家,只一人的乾坤囊里,就能抽出一小捆的幻空丝线。五 这般估量着足了数,楚维阳这才手捏法印,依着淳于芷传授给他的戒子纳须弥的阵法,复将这些幻空丝线也尽都炼化入了器胚之中。 这会儿看去时,已经能真切的瞧见那宝器的形状了。 一尊日月山河簋,一尊双耳圈足簋! 宝器状似鼎似釜,却又蕴藏着自身的独特意蕴,圆形,侈口、深腹、圈足。 簋身两侧的双耳,形制一般无二,只是仔细看去时,其上一耳雕琢凤羽纹路,再仔细看去时,内里阴刻《五凤引凰南明咒》;又一耳雕琢龟甲纹路,再仔细看去时,内里阴刻《九面玄龟太一咒》。 山河簋在紫金焰火之中不断的兜转着,许是天意如此,到了这一步,霎时间引上来的火气与煞炁都濒临极限,炼金铺就的法阵也不复早先的平坦,哀鸣声中,几有不堪重负的扭曲。 而伴随着紫金焰火的威能缓缓变的孱弱,楚维阳再抬手一招的时候,那山河簋随即便兜转着灵光,跃入了楚维阳的手中。 分明在焰火里的时候,还有人腰身粗细,可是这会落在楚维阳的手掌心,灵光一兜转,就变成了巴掌大小。 触手时,是恍若美玉的温凉触感,不曾有古铜器的斑驳,仔细看去时,玄色的器身中隐约可见层叠的暗金颜色纹路,透着光滑与水润。 紧接着,楚维阳正要想着往内里看去。 忽地,一道霹雳声响在了耳边。 怎么回事儿? 还没等楚维阳反应过来的时候,手中的山河簋登时灵光饱满,兜转间直接从楚维阳的掌心中飞跃而出,迎风暴涨间,直接将楚维阳倒扣在了其中。 闪瞬间抬头看去时,楚维阳瞧见的,是蒸腾的火气撕裂炼金铺就的符阵,是紫金颜色的焰火狰狞着要爆裂开来。 眼前再一黑,那曾经压在楚维阳嘴里的脏话,到底还是被他挤着牙缝骂了出来。 草—— ----------------- 数日之后。 灵浮岛周围的海面上。 还没出得护岛阵法的范畴,这会儿,楚维阳端坐在舟头,四下里尽数被层叠的雾霭环绕着。 此刻,楚维阳身旁,正放着那尊山河簋。 那日里符阵到了极限,本也是无法预料的事情,电光石火之间,还是宝器以懵懂的灵韵护主。 只是或许,这一饮一啄的天意,本也就在其中了。 那几若是天雷引动地火的瞬间,原本篆刻在地面上的符阵几乎和那紫金焰火「同归于尽」,只是轰隆的毁灭波动之中,许是同出一源的缘故,仍旧有小半的道韵,彻底的烙印进了包裹在地洞的窟窿口处,被雷云篆纹紧锁;而符阵正中央,原本的百鸟朝凰,和莲花大日的阵纹,却模模糊糊、朦朦胧胧的烙印在了山河簋的底座上。 起初时,楚维阳心中还有些不安宁,到底是出乎了预料,唯恐到这一步功亏一篑,毁了自己的宝器。 可是当淳于芷也反复端看之后,反而说天意之下,这许是最好的安排。 北海玄铜与乌精铁本都是外海的宝材,天生多占了一分水气,这山河簋复又炼在灵浮岛上,风水堪舆中,复又再多占了一分水气,非得是这般以部分的符阵加持那《五凤引凰南明咒》,才能教山河簋中水火和谐。 这会儿看去时,山河簋中本就有水火回旋。 水是 几若无边无际的乌光汪洋,恍若是有人用手搅动着寒潭。 火是翠玉里透着天青颜色,分明如一轮大日坠世,要证那煮海的天威! 而在那水火交缠之间,则是渐次浓郁的丹香弥漫开来,仔细看去时,翻滚的鱼肉里面,又有一尾浅红颜色的妖鱼,这会儿汲取着四面八方席卷而来的浓郁灵气与药力,几乎要彻底化在乌光水里,浸润于无形。 鼎中日月何人有,炉内丹砂世所无。 人笑此中多寂寞,此中寂寞与人殊。 有了上好的丹鼎,也寻到了丹方里那最好的一味主药。 这会儿,楚维阳眉头挑动着,猛地伸手一抬。 倏忽间,四下里雾霭轻动,便见一尾妖鱼被乌光裹着,似晕晕乎乎里,就被炼去了妖兽血煞,直直坠入山河簋中。 眼见得此,楚维阳复又喟叹了一声。 「这修行,就是吃;这吃,就是修行……」 「甚么神仙日子……」 ----------------- 与此同时,外海,百蛇列岛。 远远地,一道赤红颜色的灵光兜转,随即自半悬空处显照出身形来。 仔细看去,是一中年道人,脚踏在赤凤火相之上,那赤凤灵韵充沛,端看去时,几若是真个妖兽一般。 烈烈海风吹拂而过,中年道人鬓间一缕白发在风中狂舞。 「莫家……楚维阳……」 第66章 群妖出世火飘摇 世有五凤—— 多赤者凤,多青者鸾,多黄者鹓鶵,多紫者鸑鷟,多白者鸿鹄。 这会儿,茫茫外海上,一座孤寂的岛屿上面,伴随着争相呼啸的啼鸣声,远远地看去,五色焰火交缠成旋涡,内里不住随着明光兜转的,正是五凤的外相! 只是或许炼入法焰之中的妖兽血煞太过浓烈了些,仔细观瞧去,五色焰火上面尽都像是笼罩着一层朦胧的暗红色纱衣,也正是这一道暗红颜色,竟将五色焰火的气机尽都牵系在了一起。 啼鸣声中,连五凤的外相,也在暗红颜色的映衬下,变得愈发栩栩如生,几若是凤凰真灵现世! 似乎这才是《五凤引凰南明咒》的正统修法。 只是倏忽间,伴随着一道焰光扫过,原地里本还是葱郁的灌木丛林,登时间便化作了焦土,连地面上原本湿润的顽石,也在闪瞬间开裂。 焰火的霹雳声中,尽数是岛屿上面万物生灵陨落的哀鸣。 以及——那最为凄厉的嘶吼人声。 五色火焰化成的风暴中央,是那中年道人用冷漠的目光静静地注视着眼前关于一整座岛屿生灵的性命的毁灭。 那焰光里不断扭曲着的,那极尽跃动的诡谲形体,落在中年道人的眼中,便好像是甚么野蛮而原始的舞蹈——自由、烂漫。 再仔细观瞧了一会儿,那中年道人竟似是感怀了起来,半低着头,再抬起手来的时候,竟然从眼角处抹去了一点泪痕。 紧接着,他脸上露出了些几乎病态的狰狞,可随着脸颊的抽搐,再看去时,他竟像是在浅浅的微笑着。 「据说……玄门的踏罡步斗,这脚步间的九宫八卦,尽都源自于巫觋,源自于古巫法门,那会儿先民蒙昧,春雷时起舞,丰收时起舞,胜利时起舞,悼亡时……也要起舞。」 说话间,中年道人兀自扬起手,一道法印隔空打落,漫空中似是有一道暗红色交织的雷火化作利箭,将一位逃出了火焰风暴的修士身形洞穿。 看去时,那人竟毫无反抗之力,一命呜呼不过是眨眼间道人的「举手之劳」。 「见明那孩子死了,死在了庭昌山,闫家往后百十年的希望,没了。」 「杀他的人,从见明那孩子的乾坤囊里,拿走了庭昌山的部分法统,虽说谁都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儿,可因果担在闫家身上,出了事儿,就得要我们抵命……」 「那个人是该死的,可他将法门传了出来,流落到了你们这儿,于是这世上该死的,就又多了一家。」 「见明孩儿,阴冥路上,你且好生看着,为叔已经在给你报仇了!」 「要有大火!要有漫天的尘烟!要有那巫觋的肆意起舞!要自由,要烂漫……」 话说到最后,那中年道人几乎悸动的整个人颤栗起来,肩膀猛烈的抖动,整个人像是在打摆子。 原本苍白的脸色在这一瞬也变得通红,仿佛沉醉,连眼波深处酝酿的灵光,也尽都暗红的血煞颜色。 下一瞬,中年道人的手又往焰火之中一招。 焰光兜转之间,浑厚的法力落下,倏忽间包裹着一个清瘦的老者,就要拽出火焰之中,往自己的面前拉扯。 雄浑的法力灵光,几乎在满空中凝结成一道火煞手印,被攥在掌心里的那老者,也是四肢百骸尽都发出骨裂的哀鸣声音,整个人咧着嘴,似是想要呼号,却生生发不出声音来。 等那老者被拉扯到中年道人面前来的时候,老者仍被火煞手印攥在半悬空,只见得身形扭曲,再看去时,嫣红的鲜血已经从老者道袍之中不断滴落,可还未等落到地面上时,便已经被热浪烘干,只留下愈发腥臭的气息。 与此 同时,中年道人抬起手来,似乎是想要去捏着老者的头颅。 可仔细看去时,那老者头顶上枯发稀疏,若婴儿胎毛一样,可偏生仔细看去时,老者的稀疏枯发下,尽是一头的腌臜,像是甚么脏污淤积,又像是皮质的角化,更像是修魔功的反噬。 一眼大略看去,又像是老者的枯发下,生生又铺就了一层滑腻的蛇鳞。 再多端看一会儿,便发现连老者脸上沧桑的皱纹也是这样,那本该饱经风霜任由岁月雕琢的地方,却忽地生出些粉红颜色的细密纹路,恍若是蛇鳞纹路,又像是本就枯竭的血肉在皮下寸寸断裂开来。 于是,中年道人伸在半悬空处的手旋即顿住,紧接着,他便像是看到了甚么脏东西一样,赶忙将手缩了回来。 饶是如此,中年道人都不禁怒斥道。 「人身本已是通衢仙路,偏生要学那畜生模样!当年若非是七十二道城之主庇护,似你们之流,便该判归孽修之类,见一个杀一个!」 说着,中年道人的脸上复又涨红了几分。 「贫道已经是在除魔卫道了!」 话音落下时,许是心情悸动,那火煞手印猛地一用力,那老者身上骨裂的声音几乎像是爆豆子一样,噼里啪啦,倏忽间响个不停。 也到底,终于还是有一口鲜血,直接从老者的口中吐了出来。 猛地张大嘴巴,老者的口中就只剩了艰涩的呼吸声,恍若破败的风箱一样,似乎连哀嚎都已经成为了耗费心神的一件事情。 中年道人几乎猩红的双眸中酝酿着杀意,看着那老者,像是在看甚么仇人一样。 「你们家那个甚么莫岛主,去哪儿了?贫道已问了好几人,你若是还不说,我便要再去烧一座岛; 不着急的,百蛇列岛,你们莫家号称坐拥百岛不是?我一遍遍去问,要问上一百回你们才算族灭!」 话音落下时,那老者便猛地挣扎起来。 中年道人看去时,便听得那老者断断续续的声音艰难的响起。 「族长已去叩拜碧云老祖,族灭?族长活着,我们就不算是族灭!反而是你们,庭昌山……魔门里的叛徒!你们的法统,是真真要流入妖族中去了!杀了我,再杀一百个我,也是一样的结果!」 中年道人脸上的红晕一点点散去了,他抽搐着嘴角,却不再有丝毫的笑意。 他回看着四下里,五色焰火下的遍地焦土,看着风暴漩涡中扬起的灰烬与尘埃,忽地挥了挥手,复又将老者抛回了法焰里。 「外海妖人……殊是无礼!」 ----------------- 灵浮岛上。 第二次重建之后的木质道殿之前,门扉洞开,楚维阳端坐在葱郁的草地上,面前是无垠大海,是浓雾里兜转的乌光,依先天八卦而行; 身后是地洞入口,金玉交织间,其上悬浮着一口深青色法焰,仔细看去时,那焰火里偶然间还能见一缕紫光兜转。 而楚维阳所端坐的地方,则是岛屿真正水火交济的节点枢纽处。 此刻,楚维阳捧着手中温凉触感的山河簋,正将那一口浅淡赤红的灵光吸入了口中。 充沛的草药香气与妖鱼反复熬炼精粹之后的鲜香味道一同在口中炸裂开来,紧接着,是浑厚的药力与元炁化作洪流奔涌在中脉中,最后,是灼热炽烈的暖流充斥着胃囊丹鼎。 紧接着,楚维阳仰起头,又像是陶醉一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登时间,水火两相化作龙虎,交汇于丹鼎之中,以龟凤演化玄冥,五炁磨盘之中,复将药力与元炁法力进一步精粹,炼化去侵蚀而来的煞炁。 药力化去煞炁,元 炁法力牵引煞炁,五炁玄冥复又炼化煞炁。 如此,恍若是一人瞬息间接连三次出手一样,不敢说将这会儿散逸开来的煞炁尽都十成十的消去了,可这套组合拳,已经足以消去其中六七成。 这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莫大飞跃! 再感受着自身法力的进境,如今一口羹汤入腹,远远超过巅峰时数枚龙虎回元丹的炼化修行! 这样快则一月,慢则三四月,便足够教楚维阳再去窥一窥炼气期六层的门径了! 如此脚踏实地的进益,真切的让楚维阳觉得,与煞炁淤积挣命,不再是一件虚浮的事情,而是切实可见的,就正摆在眼前、踏在脚下的路! 与此同时,似是感应到了楚维阳心中的欢喜,旋即,有一道灵光从山河簋上兜转而过,好像经历了这样的过程之后,山河簋的灵韵也盛了一丝。 轻抚过山河簋上细密好看的纹路,楚维阳这才一扬手,教法器兜转间,化作一点灵光,没入袖袍之中。 楚维阳遂也起身,看向不远处那平坦而开阔的地面。 只一眼就能观瞧到,短短数日的时间过去,楚维阳已经在那儿辟开了一方田亩。 老实说,海岛上本不是种地的好地方,尤其是灵浮岛这样宽阔而平坦的道域,可楚维阳布下护岛阵法之后,以雾霭定住风雨,又调和了水火之后,如此气韵充沛的地脉之上的岛屿,便已然是辟开灵田的好地方。 同样的药草栽种下来,怕是在这片灵田中,还能多添三分药力。 至于药草的种子,早在灵丘山坊市里,楚维阳就有所准备,后来到岛上,得了莫道忠的浮财,这灵药种子,便再也不是甚么缺物。 楚维阳料想着,似自己这样修行起来,丹鼎几是吞天洞,再多的药草也不够耗费,需得提前准备下来,能省不少的花销,更能多些药力。 因是,便开辟了这一方田亩。 这会儿,楚维阳缓缓踱步,正要往那灵田处去,准备再好生修缮一下时,忽地,又细微的碎响声从楚维阳身后的木质道殿内传出。 随即,楚维阳像是想到了甚么一样,赶忙折转回身,几步路踏进道殿中,直往角落里的大瓮走去。 莫道忠存放在灵浮岛上的诸般宝材,都被楚维阳分门别类的收在了乾坤囊里,唯独有数百枚蛇卵,尽都生机盎然,偏偏乾坤囊里存放不得活物,这才教楚维阳几经辗转,最后安置在了大瓮中,封存在了道殿角落里。 怪哉!照理说,这会儿也不该是蛇卵生机变化的时候…… 封在大瓮上的符纸掀开,再看去时,果不其然,最上面的那枚蛇卵已经破碎开来,细长的小蛇盘在原地,似是极懵懂的扭曲着。 楚维阳托着下巴,自顾自的摇了摇头。 「得,本说是做蛋羹的,这下,只能煮蛇肉羹了……」 话音落下时,楚维阳并成剑指,就要一道剑气打落,直斩幼蛇七寸而去。 只是此刻,楚维阳指尖处的剑气还未发出,忽然间,法剑悬在楚维阳身侧,剑鸣声中,心神里传出了淳于芷的声音。 「且慢!」 听庭昌山妙法的准没甚么错处。 闪瞬间,楚维阳挥出的剑指错开,落实了地面上。 「芷姑娘,怎么了?」 话音落下时,淳于芷那极其古怪的声音忽然间响起。 「这妖蛇的真灵……我是说魂魄真灵,不大对劲!」 闻听此言的同时,楚维阳一道火光烟气打落,只是毒煞之炁的余韵,登时间便直接教那妖蛇昏厥过去。 做罢这些,楚维阳方才听得了淳于芷说得这没头没尾的一句,遂赶 忙追问道。 「魂魄真灵不大对劲?是怎么不对劲?照理说这妖蛇刚刚出世,心神还算是懵懂罢?便是玉蛇,随我身边这么久了,神念波动间,也还不能以魂音传递人言,一条幼蛇,还能怪到哪里去……」 正说话间,缠绕在楚维阳手腕上的玉蛇不禁扭动着,发出似乎不满的嗡鸣声。 因是,楚维阳捧起玉蛇,翻手间取出一枚碧云涣神丹,正要凑到玉蛇面前,逗弄着玉蛇,等它张开口的时候,楚维阳手腕一翻,反而将丹药直接抛进了嘴里。 楚维阳的动作并不快,玉蛇本有直接横空跃起,然后将丹药截胡的机会,可自始至终,玉蛇只是盘在楚维阳的掌心里,愈发扭动起身躯来。 眼见得此,楚维阳脸上的笑意方才更盛起来,翻手又取出枚宝丹来,小心的碾碎了,才让玉蛇一点点吞服下。 而这片刻间,淳于芷却始终沉默着。 但楚维阳知晓,她总要开口,开口说些甚么。 「那幼蛇中蕴藏的,是一缕残魂,字面意义上的残魂,连真灵都被蒙昧了去,几若风中残烛的魂魄!」 闻听此言,第一瞬间,楚维阳没去看那妖蛇,反而偏头看向身侧的法剑。 哦?这是又一位淳于芷?又要传我一宗法统的机缘? 正这般想着的时候,接连的碎裂声便从瓮中传出。 再看去时,又有三条妖蛇出世,都是一般无二的萎靡模样。 这回,楚维阳反而觉得,大概会是甚么麻烦了…… 第67章 搜魂魄血煞左道 片刻后,木质道殿外面的空地上,楚维阳垒土成丘。 小丘不过寻常人半条腿高,正中央处修得平整,划出八道斜面来,边角处摆着八枚玉符,以应后天八卦。 而在八枚玉符的包围中央,则是最初时那被楚维阳毒晕过去的妖蛇。 这会儿,立身在土台前,楚维阳一只手捏着一根线香,以掌心翠玉火将之点燃,缭绕烟尘弥散之间,楚维阳的口中更有含混的声音,恍若是呢喃般捻着咒言。 只倏忽间,再看去时,四下里无风,那袅袅烟尘却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尽数汇聚在土丘平台上面,将那妖蛇层层叠叠的包裹起来。 楚维阳含混的声音喑哑且低沉,愈发映衬着岛中的寂静,映衬着眼前变化的诡谲邪异。 不过时过去,当楚维阳手中的线香烧尽,最后一抹赤红的火光在楚维阳的指尖随着倏忽间的腾跃,化作灰烬与尘埃,消散在指尖的磋磨之中。 与此同时,楚维阳口中含混的声音也戛然而止。 他仔细的端详着土丘平台。 紧接着,随即有晦暗的灰色烟气从妖蛇的鳞甲缝隙之中散出,又在半悬空处,渐渐地凝结在一起,化作虚幻而朦胧模糊的上半身神形。 仔细端详看去,是一个面容狰狞,满头角质鳞片的老者,他面容上扭曲的皱纹里似是写满了痛苦,仿佛魂魄真灵在溃散之前,承受了无法想象的痛苦。 这是第二次,楚维阳看到有人的魂魄真灵悬照在外。 只是不同于昔日里淳于芷魂魄真灵的灵动,这会儿呈现在眼前的老者,像是陷入了某种漫长的昏厥里面,仔细看去时,对于外界的变化毫无感应。 或许,这便是淳于芷所言说的真灵蒙昧了。 而与此同时,淳于芷似乎也从老者的昏厥里瞧见了些跟脚与真髓。 因是,心神之中,淳于芷清丽的声音中竟带着些惊叹,仿佛见到了甚么经年难遇的稀奇景象一样。 「虽说听那莫道忠言说过了,他们莫家尽都是妖人,可万万没想到,都这样年景了,还能瞧见修行血煞道的余孽……」 闻听此言,楚维阳随即精神一振。 又是未曾听闻过的事情,只是瞧见字眼里带着「煞」字,楚维阳遂猜测,以为是甚么魔道中失传的法统。 「哦?这又是魔门哪一宗的后人?」 闻听此言,淳于芷复又嗤笑一声,似是极其不屑。 「哪一宗?说是法统都算是抬举他们了!所谓血煞道,乃是多年之前,左道旁门里面的一支,讲求的是摒弃周天经脉,而养炼血中元灵,认为此是肉身宝药,成道之基。 可一口炁是先天真阳,一身血却尽都是后天的轮转,诚然,通身气血滋养着四肢百骸,却也承载着周身之污,想要内里炼进去灵炁、元炁,非得是顶尖灵丹宝药才行! 但换句话来说,那样顶尖的灵丹宝药,大都出自圣地大教,再不济也是有法统的道场与世家,有这样的出身,又岂会沦落到去修行左道旁门那上不得台面的血煞功法? 因是,教彼辈从错路上愈行愈远,十成十的此道修士,最后都走上了血中炼煞之路,彻底偏离了养炼血中元灵的初衷,而血中炼煞,就再没有比妖兽血煞更方便的了。 和寻常妖人还不同,人家是把妖脉炼化入根髓中去,走得就是化身妖兽提升境界的捷径,真有证道的机缘,才复又走化形的路,重归人身,说得曲折,却也算是条路。 可血煞道不同,根基还在血中,可后续炼得却又是妖兽血煞,这如何能好?当年恰逢外海***,这一脉曾昙花一现,可后来诸城主护下了妖人,也没管这群歪门邪道!」 说及此处,楚维阳再去端看那老者狰狞的面容,遂也渐次瞧出了几分源自于内里的不谐。 因是,年轻人兀自喟叹道。 「是了!倘若无有调和的法门,自顾自的炼煞,根基上、义理上就尽都是错谬,需知性命双修,彼此间影响深重,以煞炁污了气血,下一步便该销蚀人心神灵智。」 对于这一点,曾经长久被困在镇魔窟中的楚维阳,最是有深刻的理解。 紧接着,楚维阳复又追问了一句,「那他们如今,又是个甚么情况?这等蒙昧真灵,可有清醒过来的可能?」五 话音落下时,淳于芷一时间没有回应,她似是又在观瞧,好一阵过去,方才继续开口道。 「庭昌山法统也无法晓尽世上诸般术法神通,但猜也好猜,无非是甚么借胎转生之术,早早地就将部分的神魂本源炼入了蛇卵之中,一旦有殒命之厄,便会转生在蛇躯中,以期如此再活一遭。 可他们到底眼皮子浅了些,不说殒命前曾经遭受的磨难,本就摧残着魂魄真灵,只说以往修行时,煞炁自血中侵入魂魄,一遭转生入妖躯之中,呵,除非是有一日以妖躯证道,再无清醒可能了。」 闻言,楚维阳忽地皱起眉头来。 老实说,他是想着这真灵能清醒过来的。 因为承载着莫家许多人转生性命的蛇卵出现在莫道忠蕴藏的浮财之中,这本身就已经很说明问题了,显然曾经莫道忠的所作所为,并没有他言说的那样天衣无缝。 莫家的许多人早在第一步时,就已经算计了莫道忠。 可如今,这番算计,教楚维阳不得不承接了下来,占了灵浮岛,他就须得清楚,到底有多少人清楚这背后的谋算。 一念及此,楚维阳遂兀自叹了一口气。 他缓缓地抬起手,指尖处有丝丝缕缕的煞炁萦绕着,旋即不再有分毫迟疑,直直点在了那老者的魂魄真灵上! 霎时间,似是有虚幻的水火,交缠着化作汹涌的风暴,又如同磨盘一样,将老者那昏厥的魂魄真灵尽都搅碎在里面,碾磨成真正的渣滓。 登时间,灰色的烟尘从楚维阳的一指下散逸开来,恍恍惚惚之中,似是有凄厉的声音响在耳边与心头,可再凝神看去的时候,那神形溃散开来,悬空显照的,就只有一段段凌乱的光影。 那是另一人眼中的四时变幻,那是另一人眼中的修行要旨,那是另一人眼中的天地寰宇。 紧接着,是五色焰火兜转,是火煞手印,是面容狰狞的中年道人。 良久的时间过去,楚维阳这才缓缓地收回了手指。 再看去时,那土丘平台上面的妖蛇已经陨落,生机溃散开来,内里再无灵光跃动。 原地里,楚维阳面容稍显疲倦,站在那儿不断的揉捏、舒展着眉头。 好一会儿,他似是才将思绪从心神中流淌过的记忆洪流之中拉扯出来。 也几乎是同时,淳于芷的感慨声响在了心神之中。 「是庭昌山闫家的三长老,闫见明的三叔,那《五凤引凰南明咒》你也瞧出来了,端是修出了真髓,隔着这人的模糊记忆,有些细节难观瞧真切,他许是仍旧驻足在筑基境界巅峰,许是已经晋升入丹胎境界。」 闻听此言,楚维阳随即了然。 说一千道一万,不能跟这个闫家三长老打照面,毕竟这是真真有仇的。 一念及此,楚维阳遂也顾不得心神的紧张,赶忙将余下的几条出世的妖蛇也尽都摆在了土丘平台上面。 一应如是,以秘法施为。 良久时间过去后,楚维阳这才脸色惨白的端坐在原地,兀自大口的喘着粗气。 数道驳杂而凌乱的记忆化作无序的洪流,不断的冲刷着楚维阳的心神和思绪。 再开口时,楚维阳喑哑的声音,遂也平添几分沉闷。 「还好,他们都晓得这借胎转生秘术乃是唯一的后路,故而几经折磨,临到死也咬着牙未曾言说,再加上,那闫家三长老看起来也不大像是脑子多清楚的人,竟几无一人言说灵浮岛的事情。」 这般感慨着,楚维阳复也将心神之中的杂乱记忆好生梳理着。 对于楚维阳而言,这番搜寻,也同样有着别样的收获。 到底都是经年老修士的魂魄真灵,哪怕楚维阳的手段用的粗糙,溃散去了大半的心神记忆,可留下来的完整片段,也带给了楚维阳数部法门的完整传承。 一些寻常的水相术法、符箓、阵道、禁制,观瞧莫道忠的水平就足够知晓,说不上多么高明,可却能生生省去楚维阳许多岁月光阴去将其熟稔掌握。 再有,便是那部楚维阳还未来得及拾起来参悟的《小五行水遁法》,也尽都在几位莫家老修士的心神记忆里。 更为驳杂些的,便是关于血煞道的混乱学识了,许是莫家的传承本就如此凋敝,又许是搜魂索魄导致的歪曲,总之,这些学识混乱而不成体系,莫说是法统,在楚维阳的眼中,几乎连完整的法门都算不上。 可也正是这驳杂的法门,教楚维阳这会儿再看向那土丘平台时,眼神变得与之前大为不同。 「怪不得,怪不得要叫百蛇列岛……」 早先时,在楚维阳的眼中,这林林总总的蛇卵几乎一般无二,尽都是碧云海蛇一类。 可是掌握了血煞道的学识之后,再看去那殒命的妖蛇,顿时便明白过来,外相上寻常的差距,实则已经是妖蛇根髓中血脉的变化。 这是他们精挑细选之后决定的蛇卵,曾经也是经过了诸般秘术培养,使之更契合自身的魂魄真灵。 可到底,一朝尽都成空。 「不同的妖脉,不同的妖兽血煞……」 嗡鸣声中,楚维阳的之间轻轻地抚摸着玉蛇那洁白如玉的鳞片。 「好孩子,你要有福了!」 第68章 通幽法百炼灵元 木质道殿之中。 楚维阳幽幽的观瞧着那大瓮,观瞧着那大瓮里摆放整齐的一枚枚蛇卵。 这会儿,在经历了之前数次的搜魂索魄之后,这些蛇卵在楚维阳的眼中,已经变成了一具具莫家修士借胎转生的躯壳,变成了一道道蒙昧真灵的残魂。 一息,两息,三息…… 良久的时间过去,大瓮之中,再不见有蛇卵破裂。 楚维阳知晓,自己应该更有一些耐心,便是以闫家三长老的手段,也不至于上一瞬间刚刚烧了一座岛,下一瞬就直接赶到了另一处去。 只是道殿里幽寂,没来由的教楚维阳一息更焦急过一息。 他不能赌,不能赌所有的莫家修士都是认死理的人,都死也不说借胎转生之术以及灵浮岛。 毕竟再活一次的诱惑再大,也不如接续自己人身躯壳的性命生机。 况且,也备不住有那心志不坚定,经不住闫家三长老拷问的人。 楚维阳不能用自己的性命安危,去赌一个虚无缥缈的几率,去赌别人的道心是否坚韧。 一念及此,又想到这些妖蛇出世之后,那一道道不同本源的妖兽血煞,楚维阳遂也鉴定了心念。 恍恍惚惚之中,似是马管事曾经的声音响在楚维阳的耳边。 「你需得好好活着,从盘王宗到镇魔窟,再到我,你的身上挂着许多死去人的恨意。」 「你需得好好活着!」 缓缓地平复着稍显悸动的心绪,楚维阳吐出一口浊气,这才朝着淳于芷问道。 「芷姑娘,你们庭昌山,可有那等秘法,能教……」 楚维阳相信,庭昌山是有这等秘法的,不只是因为丹霞老母的出身,更因为淳于芷的魂魄就是这样被抽离出躯壳,复又镇封在另一人的灵台中的。 见微知著,这该是丹霞老母,亦或是庭昌山修士的盛行手段。 因是,楚维阳这里话还未说完,电光石火间,淳于芷便也明白了楚维阳的意思。 「你是说玄门通幽秘术?以这些借胎转生的躯壳为引,以他们炼入蛇卵中的神魂本源为根源,直接在他们尚且活着的时候,将魂魄真灵牵引而来?」 闻听此言,楚维阳的反应有些奇怪。 「这……这是玄门的秘术?」 没理会楚维阳的诧异,淳于芷继续开口说道。 「庭昌山中确实有这样的秘术,只是若一力施展,须得是筑基境界才行,这会儿……也只能再用上符阵了,可能用到的范围,也只有筑基境界修士,还得是没有身处无上大阵之中,没有被甚么顶尖的宝器庇护魂魄。」 闻听此言,楚维阳遂咧咧嘴一笑。 「有秘术可用就行,至于旁的,尽人事,听天命!」 话音落下时,忽然间,渺远的天际,一道轰隆的雷霆声炸响。 紧接着,等楚维阳看去的时候,接近黄昏时的阴沉天穹陡然间像是猛地低垂了下来,倏忽间,呜咽的天风之中,瓢泼大雨直接倾倒下来。 前世今生,楚维阳都是头一回在汪洋大海里讨生活。 可是源自于那几位经年老修的魂魄记忆,那关于外海的四时体悟,这会儿忽地萦绕在楚维阳的心神思绪之中。 「夏天到了……」 ----------------- 百蛇列岛。 江山雨落,无尽唏嘘。 可这会儿,人世间的一切感怀似乎都难化作雨滴落到那焰火的风暴之中去。 只霎时间,海岛外,便是层叠的白色雾霭蒸腾而起。 只是再多的缠裹, 却也无法遮掩那熊熊火势之中,随风扬起的灰烬与尘埃,以及那些焰火里面,扭曲着挑动,恍若是古巫觋起舞的,自由而烂漫的身形。 不时间,有扬起的灰烬与尘埃沾染着风暴外的瓢泼大雨,化作某种泥泞掉落下来,然后在焰火风暴里复又被锻炼成某种灰黑颜色的渣滓。 紧接着,便是某种难掩的恶臭味道,在整座岛屿中弥散开来。 只是这会儿,闫家的三长老已经没有心思去观瞧岛屿上的一切了。 他紧紧地皱着眉头,那猩红的眼波里似是有倾泻的汪洋在流淌,伸出手来的时候,层叠的火煞包裹着苍白的手指,恍若是甚么利爪,死死地攥着一个干瘪老叟的头颅。 一路以来的耐心,已经被渐渐地消磨干净了。 因为闫家三长老已经明白了一个真切的道理——似乎庭昌山法统外传妖族的事情已经成为了定局。 倘若无法将这桩事情处理好,整个闫家,不只是闫见明,包括他自己在内,将会有许多许多人,为之亡命奔走,为之付出性命。 而这一切的因由,都是那放在闫见明乾坤囊里的一部道书。 于是,三长老低下头,看向大半张脸已经血肉模糊的老叟。 「你应该知道我是来问甚么的,你也不是贫道第一个问这些话的人,贫道一路走来,杀了许多人,还可杀更多的人,可我需得有一个答案,必须得有一个答案! 所以为了这个答案,我愿意放一个人一条生路,那么,这位……莫道友,你愿不愿意回答贫道?」 沉默着。 一息,两息,三息。 三长老原本已经平静下来的面容,似乎又有变得扭曲起来的趋势。 他死死地抿着嘴,似是在竭力的遏制某种即将要喷薄而出的冲动。 下一瞬,就在三长老已经微微眯起眼睛来的时候。 忽然间,三长老的耳边,传出了几乎比焰火的霹雳声还要低微的苍老声音。 「我……我说……我说……」 于是,只闪瞬间,三长老复又冷静了下来,他平静的脸上不见了丝毫的表情,只是抬起手,生生用那利爪提着老叟的头颅,然后稍稍侧头。 「说,贫道听着呢。」 话音落下时,那老叟断断续续的声音响起。 「族长她……」 三长老皱了皱眉头,他又变得不耐烦起来,催促着追问道:「你们族长她怎么了?」 话音落下时,连萦绕在三长老耳边的破败的喘息声都忽地戛然而止。 再看去时,那老叟直直的瞪着那双浑浊的眼眸,就在三长老的手中,忽地失去了生机,只有一口仍旧悠长的出气,不时间带出些嘴角的血沫。 狠狠地将手往下一掼。 三长老怒极,立身在原地,几乎要将一口牙都咬碎。 他咧了咧嘴,仿佛要嘶吼,闪瞬间,又似是有话要说。 可最后,他的脸色一点点狰狞起来,到底还是在无声息的沉默里,忽地将回旋的五凤火相演化到绝巅。 凄厉的凤鸣声中,方才听得三长老恍若是痛苦的低沉呻吟。 「老母,何苦我闫家——!」 ----------------- 灵浮岛,土丘前。 原本镶嵌着玉符的平台,这会儿又被楚维阳极奢侈的镀上了一层薄薄的炼金,再仔细看去时,炼金的表面上,尽都是些细密的纹路。 说来也奇,不论是哪一类篆纹,如今楚维阳见得也多了,论及诸般用法,见得都是这些篆纹首尾勾连,那一条锁链便是一道禁制;再了不起数道锁 链彼此交织成网,便是无上阵纹的雏形。 可还是头一回,楚维阳但见这符阵的表面,尽都是些弯曲的似蝌蚪一样的古怪文字,有的长,有的断,倏忽间粗重如点,倏忽间又蜿蜒似钩。 可不论如何的奇异,这些蝌蚪篆纹尽都独立的篆刻在炼金表面,谁也不与谁勾连牵系,只错落有致的描绘着。 这便是玄门的通幽秘术符阵。 这会儿,平坦的土台上,横摆着的,已然是堆积成小山一般的妖蛇躯壳。 仔细看去时,内里已经完全没有了魂魄真灵的波动。 只是在阵纹的正中央,仍旧有着一小堆蛇卵,任由之前符阵的驱动,却不曾有魂魄真灵被摄取而来。 可面对这样的变故,楚维阳却并不担忧,他反而像是消去了悬顶之剑一样,整个人忽地松弛了下来。 又或许也有被太多人的记忆洪流冲刷心神,受到了些影响的缘故,这会儿的楚维阳脸色煞白,偏生却有了几分微醺的姿态,仿佛有种眩晕感如影随形,却又教楚维阳飘飘乎不知所以。 原地里,楚维阳捏起一枚蛇卵来。 他仔细的辨别着上面的细小纹路。 「唔,认出来了,这是莫道忠他十三堂叔的借胎转生之躯壳,只是……这人被他的亲弟弟害死了,抽取了体内妖脉来炼化修行,又为了防止他报复,刻意用了道符箓,教他魂飞魄散……」 说罢,楚维阳的手腕一扬,就将蛇卵抛起,紧接着,手腕处的白玉毒蛇,忽地像利箭一般腾空跃起,血盆小口一张,便将那圆润似丹药的蛇卵吞下。 紧接着,玉蛇缠绕在楚维阳的手腕上,蛇躯舒展之间,那白玉般细密的鳞片缝隙中,忽然有赤红的血光不住的兜转而过,而伴随着血光的兜转,玉蛇的气息也一息更胜过一息。 「好孩子!百条妖蛇躯,就是百种妖蛇血煞,而百炼灵元是《青竹丹经》第二篇的要旨所在,有这打下基础来,便能给你铺就通往筑基境界的通衢路,再有……再有血煞道,养炼血中元灵,与那《青竹丹经》,岂不是天作之合?」 话音落下时,玉蛇吐着蛇信,发出嗡鸣声,似是欢快的应和着楚维阳。 而与此同时,楚维阳的手复又落在了一枚圆融的蛇卵上。 轻轻地捏起,楚维阳喑哑的声音也忽地高起来了一分。 「这是……莫岛主为她自己准备的借胎转生之躯壳……」 第69章 炉炼菁英煅剑意 「若是以血煞道的修行理念来看,这枚蛇卵之中,属于碧云海蛇的妖脉最为浑厚,根基最为牢固,潜力最为巨大!只是真正教人钦佩的还是莫岛主的心志。 莫家的一众族老们为她选来了这枚蛇卵,可岛主到底是有志气的人,仍旧想着驻足在筑基境界的巅峰,继续窥探丹胎之境,所以在此之前,根源不得有损! 她只是将这枚蛇卵视作是最终走投无路时的不得已选择,也正是因此之故,这蛇卵里没有将魂魄真灵炼入,反而保留了妖兽血煞的纯粹,是此脉百变之源。 有了这一枚蛇卵,有了这一道作为根源的妖兽血煞,这百炼灵元,便会是同源而出、一脉贯通的清朗意蕴,使之血脉浑厚,但蜕变有迹可循,不至于驳杂。」 如此将话说罢之后,楚维阳将蛇卵朝着玉蛇摇晃了几下之后,反而极其郑重的好生封存了起来。 玉蛇有灵,亦知此是紧要事情,于是,缠绕在楚维阳的手腕上面,嗡鸣声愈是欢腾。 与此同时,淳于芷清丽的声音响起,她的眼中没有《青竹丹经》,更没有这玉蛇的造化。 「那岛主没留下魂魄烙印,她可知晓灵浮岛?她人又去了甚么地方?再怎么样的志气,和闫家三长老打上了照面,哪怕是一般无二的相同境界,只怕也不会是一合之敌,那可是《五凤引凰南明咒》!」 闻听此问,楚维阳稍稍怔了怔。 不是他在思索些甚么,而是不断冲刷在心神之中的记忆洪流让他的思绪不可避免的迟滞下来。 眩晕感之中,他几有着不可掌控的飘忽感—— 是了,我方才是因为甚么而松弛来着? 是了,芷姑娘所问的问题是有答案的,可答案是甚么来着? 怪哉,这一切我都想过,可又好似是忘却了一样…… 如是愣怔了好一会儿,楚维阳方才从这种迟滞感觉中,极为艰难的用思绪将那些必要的记忆抽取了出来。 再开口时,那喑哑的声音才又逐渐变得流畅了起来。 「那岛主并不知晓灵浮岛,这事儿是一众族老最后瞒着岛主安排的,毕竟……关乎的是自己借胎转生的机会,当然,也可能是莫岛主刻意的不想要知道,唯恐这桩消息坏了自己道心。 至于说她去了哪儿,依照一众经年老修的记忆,接到莫道忠玉简传书的瞬间,其实莫岛主便猜测到了一二,《噬心唤命咒》她不会不认得,晓得了被算计,她也甚是果断,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也不管寿宴之期了,直接拿着玉简中的法统传承,便去寻碧云老祖了。 许是那一瞬间她自己也明白,留在百蛇列岛,无非是被人寻上门来死路一条,茫茫外海找寻一个人很难,可拿着法统去碧云老祖那里换一条活路,却比较简单! 或许,碧云老祖得到法统传承之后,便会杀了莫岛主一了百了;或许,莫岛主真个得到了精纯的妖脉,炼化后要窥见更高境界;或许,血煞道的反噬,只会教世上多出一条碧云海蛇来。 可不论是哪一种结果,都与我无关了,至少,在可以预料的短时间内,与我、与灵浮岛无关了。」 许是这桩事情暂时了结之后带给楚维阳的松弛感。 伴随着一口长长地浊气呼出。 楚维阳终于一点点消弭去了心神之中传递来的眩晕感觉,心神中的思绪回复了清澈与跃动,并且渐渐能够很好的将冲刷来的记忆碎片洪流尽都彻底掌握。 只是短短的瞬间,百余人的凌乱记忆交替的涌现,并且融入楚维阳的心神。 饶是思绪恢复了清澈,可偶然间的闪念里,楚维阳的眼波深处都有着无可避免的茫然一闪而逝。 消化了记忆的, 不过是缓解过来的第一步,紧接着,萦绕在楚维阳心神之中,是并不属于他,却异常浓烈的种种情绪。 贪婪、恐惧、迂腐、沉闷、狠辣…… 那些情绪并不鲜活,像是甚么糟粕被封存在瓮中,经了漫漫光阴岁月酝酿,最后凝结成的酸臭的腐烂酒浆。 可到了这一步,楚维阳也渐渐地有了抵抗的办法。 闪瞬间,冰封的心防洞开,蕴藏在记忆深处的痛苦、饥饿、愤怒尽都化作交织的雷霆与火焰的洪流,朝着侵蚀而来的情绪冲刷而去。 紧接着,楚维阳运转起水火两相的四部功法。 激烈涌动的心神之中,是青龙钓蟾道图悬照,是玄冥丹鼎的道果虚影悬照,是《五凤引凰南明咒》和《九面玄龟太一咒》的咒印符箓悬照! 无量明光大放,登时间,像是日月悬空镇住了沸腾的浩渺云海,遏制住了一切变化生发的源头。 与此同时,楚维阳遂一挥手。 环绕在四面八方的护岛阵法,在这一瞬间忽然洞开了一道口子。 倏忽间,疾风骤雨席卷着呼啸而来,将楚维阳看起来寂寥而孤独的身影淹没。 烈烈风中,很快,楚维阳的衣衫被风雨打湿。 只是这会儿,楚维阳眯着眼睛,全数的心神,尽都沉浸在了那刚刚融合的记忆里面,沉浸在了莫家百余位族老,那各自漫长的一生里,对于四时变化的印象与体悟。 于旁人看来,这是穷极无聊的光阴变迁,这是天地间最为冷漠的岁月销蚀。 可在楚维阳的眼中,这是又一部向自己敞开的剑法,是即将洞悟的六道浑厚的剑意—— 立夏、小满、芒种、夏至、小暑、大暑! 既然本就在剑道修行上走出了岔路来,既然本就是靠着浓烈的情绪去熬炼剑意。 那么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别人侵染而来的情绪,别人关乎于四时变幻的记忆,也该能投入丹鼎中,炼得菁英,炼得六正剑意! 这是倏忽间楚维阳为了缓解情绪侵染而想到的办法,可忽然间他发觉,倘若是此道可行,或许自己又将自身独特的剑道修行天赋往下又深挖了一步。 蜿蜒,但又通衢的一条路。 夏日热烈的风暴席卷在岛屿上空。 浓烈的情绪混合着记忆被锤锻入丹鼎里面。 早已经通过道书,被记得熟稔的《夏时剑》亦同样显照在心神之中。 法剑悬于身侧,剑气呼啸间,寒光争鸣。 某种激昂与热烈里面,似乎要有更高邈醇厚的剑意喷薄而出。 可正就在这样紧要的关头里,丹鼎中倏忽间焰火一顿,再看去时,炼入其中的驳杂情绪,早已经烟消云散去。 原地里,楚维阳抽动了几下嘴角。 「到底是孱弱一族,端是打熬年月日子,竟无一人上得了台面!」 话音落下时,楚维阳虽未得剑意,却也彻底恢复了寻常。 挥挥手,灵光兜转间,护道大阵复又遮住了呼啸而来的风雨。 与此同时,禁制的另一端,淳于芷的声音响起。 「往日里我也未曾怎么用过这通幽术,如今看来,短时间内也不宜动用太多回,否则记忆洪流的冲刷下,容易动荡魂魄本源,若能在潜修之地好生将养还好,若是在外漂泊,一个不小心,便容易被人所趁!」 闻听此言,楚维阳亦从善如流的点了点头。 这会儿的他就像是从宿醉里缓缓清醒过来一样,虽然已经恢复了正常,却仍旧有着低沉的情绪萦绕在他的心神里,有某种割裂的痛感回响在思绪的尽头。br> 只是,或许也是被记忆洪流冲刷的变化,他今日里的想法竟也变得前所未有的跃动起来。 倏忽间,他似是又想到了甚么。 「芷姑娘,倘若是我逆用玄门通幽秘术,在捕捉到某一个人的气机之后,能否以记忆洪流反向冲刷过去,震慑某个对手的心神?不要那人昏厥,也不要那人似我刚刚一样,但只要能有片刻间的迟滞,在斗法中,都是生死可分的机会了罢?」 闻听楚维阳这样的问话,法剑中,淳于芷长久的沉默着。 这会儿,真正眩晕着酩酊大醉的,似乎变成了淳于芷。 良久时间过去,她才又复杂的开口。 「你……你……你怎么想到的……」 这般呢喃了好半天,淳于芷才将话真正说得囫囵了—— 「还是那句话,往日里我也没怎么用过通幽术,经验上能说得甚少;只是这到底是秘术,不是法门,逆练也伤不到人根基,追究其义理,也是能说得过去的,只是若用了出来,怕是难有甚么样的效果。 毕竟,百余道残魂的记忆洪流,也不过是教你短短的眩晕了片刻而已,你反用记忆洪流去伤人心神,掰着手指头能算清楚的年岁,泰半还是在镇魔窟里日复一日,能有多少记忆去震慑人心神?」 闻听此言,楚维阳忽地笑了笑。 「是啊,能有几多记忆去震慑人的心神呢……」 这样感慨着,再度涌现在楚维阳心神之中的,则是曾经那渺远前世里的纷繁种种,那一段段精彩纷呈的文字,那一道道颜色斑斓的光幕,那一声声千回百转的音调。 于是,楚维阳仍旧笑着,扛起大瓮,收拾好土丘上的妖蛇躯壳,便转身往道殿之中走去。 许是大瓮沉重了些,他几乎走得一步一顿。 他分明已经恢复了过来,他分明清楚这一切不过是记忆洪流冲击之后的余韵。 可是静静地矗立在原地,他只是觉得悲伤。 第70章 惆怅路上风似歌 夜深时,浩渺海上仍旧是疾风骤雨卷起滔天巨浪,那幽暗的夜幕下,似是天与海间,皆成了蒸腾水汽的世界。 只是这电光石火之间,忽地有一道啼鸣声划破了波涛浪涌的呼啸声音,仔细看去时,幽暗的半悬空中似是有焰火炸裂开来。 连绵不止的哀鸣声中,倏忽间从摇曳的火焰旋涡之中显照出五色神光来,只是闪瞬间,洞照成五凤火相神形。 紧接着,五凤乘风裹雨,腾空间就要化作五色遁光,朝着各不相同的方向遁逃而去。 唰——! 直到破空声传出,直到那焰火的轰鸣里,四道神鸟火相尽都在啼鸣声里崩溃开来。 一闪而逝的耀眼光芒里,方才教人发现,那真切的悬照在幽暗天地之间,不断涌动的漆黑大幕,恍若是悬空的河流在流淌。 而此刻在焰火最后寥落前的映照下,点点的五色灵光从漆黑大幕上面返照,乍看去时,又似是垂落的无尽经幢。 再看去时,漆黑大幕前,在垂落的厚重经幢的环绕下,只剩了那赤凤啼鸣着,恍若一道流星一样,倏忽间划过层叠交缠的风雨,最后狠狠地砸落在海面上,又似是挣扎着想要跃起,复又被风雨卷着,第二度狠狠地砸落在海中! 破空声响起。 原地里已经没有了火凤的外相。 仔细观瞧去时,是闫家三长老,浑身湿漉漉的,极其狼狈的从海中冲出,凌空而立的瞬间,便是五色焰火重新显照在他的身侧。 因着那火光的明亮,遂愈教人清晰的看到了中年道人那狰狞的面容。 只是从更宏伟的天地寰宇间看去,浩浩汪洋之上的五色焰火,也只渺小的像是甚么豆大的烛焰,在风雨之中摇曳着,似是下一瞬间就要彻底熄灭。 再然后,便是三长老的声音,从风雨中艰难的回响着。 「贫道是庭昌山客卿长老!是东山诸族一脉!观汝道法,自壬癸之中,阴阳两相磋磨,炼得煞炁,该是元门大教出身,不知你我几时有的恩怨,非要与贫道这样做过一场? 道友,若是误会,就此离去,贫道可以当做甚么都没有发生! 或者现身一叙,若能将恩怨说开,也是一桩美事,但若是一味阻我,道友,我是在为庭昌山奔走!这其中的因果,你可承受得起?」 话音落下时,三长老那鹰隼一样的眼眸死死地越过焰光的照耀,注视向那层叠帷幕的后面,希冀能够瞧见甚么朦胧模糊的身形。 只是注定要教他失望了。 忽地,一道极尽沧桑的女人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一同响起。 只是听着声音,应该是人到中年,稍稍喑哑的声音中满是风霜过后的粗粝痕迹,可人偏生还站在风姿余韵的末尾,未曾彻底展露老态。 只是听着那朦朦胧胧的沧桑声音,便教人没由来的顿觉韶华逝去的哀伤感慨。 「因果……本宫前来,本就是为的一桩因果!炼五凤妖炎,你不用说,就定然是庭昌山门人了!本宫要找的,亦是庭昌山门人! 曾经有一位犯了错的剑宗的天才,不得志许多年,蹉跎在镇魔窟中做个小小的管事,只想着躲起来,当年故人谁也不肯再见。 我听闻北疆变故的时候,以为当时地龙翻身,就已经将他葬下……遂启程,千里奔波过去,要看他最后一眼,送他最后一程。 可谁承想,竟教我在灵丘山瞧见了他的坟茔……虽说人死如灯灭,一切因果尽消,可本宫还活着呢,他的故人们,都活着呢! 因是,遂去灵丘山叩拜了元门的那位老祖宗,问来了消息,你说巧不巧,最后要了他命的,是庭昌山门人,是东山诸族一脉!」 一番话说道最后,四面八方回响的声音,竟然倏忽间凝聚起来,竟然在三长老的身后幽幽响起。 霎时间,三长老猛地打了一个寒兢,猛地在半悬空中一步腾跃,一步回旋。 再往原本驻足的身后看去时。 朦朦胧胧的经幢交叠成厚重的漆黑大幕,而踏足在那流淌的玄色长河之上的,则是一个鬓发花白、身披紫袍的中年女人。 而此刻被中年女人单手捧在怀里的,是一块稍有些破烂的木板,在那明灭不定的火光照耀下,隐约能够瞧见其上斑驳的古篆文字—— 故剑修马三洞之墓! 只霎时间,三长老的脸色忽然间变得煞白。 狂风回旋里,是幽寒的冷意将他整个人包裹在其中,电光石火间,那摇曳的焰火果然成了风中的烛焰。 五色,四色,三色…… 一道道焰光在幽寒的冷意之中发着哀鸣溃散去。 直至最后,便只有赤色的焰火仍旧艰难的包裹在三长老的身周。 这会儿,饶是那沉浸在悲伤与惆怅中的中年女人,也不禁多瞥了三长老一眼。 「境界虚浮!」 如是斥了一声,风浪里回旋的水相寒意与煞炁之中,方见中年女人那略显狰狞的声音。 「人死不能复生,故而本宫虽然现身,可咱们这一桩恩怨,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开了!」 「据说……元门的地师一脉,风水堪舆也好,布阵落禁也罢,皆发源于葬经一脉,而葬经一脉,据传说,源于古巫觋一脉,是悼亡时诸多仪式的集大成汇总。」 「所以说,给人送葬,不止是要有火,要有烟尘,以及巫觋的肆意起舞。」 「还要有殉葬!有牲畜!有祭器!」 「记住,倘若是阴冥路上遇到了我那故友,记得转达一声,本宫是道城雲霁一脉谢成琼,要教他知道,这茫茫人世里,还有人记得他!」 听着这十分熟悉的话语,原地里,那三长老脸色愈发狰狞。 再开口的时候,许是寒意过甚,他的声音抖动着,十分的尖利。 「你……你早就跟在跟踪我了……」 「你甚么都知道!」 「不,这……马……这马三洞,不是我杀得!」 「杀他的是淳于淮!是东山淳于家的人!不是我闫家——我姓闫!我真的——我姓闫!」 闻听此言时,谢成琼忽地一笑。 她眉眼间的皱纹显现出来,仿若是岁月里风吹拂过的痕迹。 「我都知道,我甚么都知道。」 「可是庭昌山家大业大,丹霞老母的名声我也是听着长起来的,杀上山门去?我没有那样的本事……」 「这趟又出门来外海,是打算寻一寻我那故友的剑法传人,可谁想竟然在百蛇列岛瞧见了五凤妖炎……」 「闫道友,这一切,尽都是缘法,尽都是因果,尽都是灾劫!」 「记得,一定要记得我刚刚说过的话,阴冥路上遇上了,一定要把话带到。」 话音落下时。 不知道甚么时候,那明灭不定的焰火已然停滞跃动了许久。 再看去时,哪里还有甚么焰火,只剩了赤红的灵光显照在身周,包裹着脸色僵硬且扭曲的三长老,尽都被封在了幽寒的冰壳里面。 谢成琼抬起手,虚虚的点在了三长老的心口上方。 倏忽间,有灼热的焰流从绛宫心室里流淌开来,朦胧的暗红火煞炁中,登时间,遂将三长老的遗骸煅烧成灰烬与尘埃。 些许灰白的齑粉散在了狂风中。 再看去时,谢 成琼的手中,遂只剩了一朵五色焰火回旋,复又随着谢成琼的手腕猛地一抖落,便化作了五色的烟尘,彻底消散在了夜幕之中。 最后,是一道极尽悲伤的叹息声落下,再看去时,原地里甚么身形,甚么经幢,甚么大幕,尽都消失不见了,像是倏忽间溃散在了风雨之中,消弭于无形。 ----------------- 庭昌山,山顶道宫里。 仍旧是丹霞老母的法身端坐在莲台上,仍旧是淳于淮立身在道殿中央,冷眼去看丹霞老母。 短暂的沉默与对视之后,终于,还是淳于淮不大耐烦的开口问道。 「又唤我过来做甚么?」 丹霞老母的脸上瞧不见丝毫的悲喜模样,她只是静静地开口,像是聊起家常来的落寞老人。 「闫家的老三,死在外海了。」 闻言,淳于淮挑了挑眉头。 「所以呢?填进去三条人命都不够,这会儿又要喊着我再填进去一条人命?我知道,这些年里你想着开宗立派都快想疯了,可是,从古至今,你可曾听闻过只有祖师孤零零一人的圣地大教么?」 闻听此言,丹霞老母反而和蔼的笑了起来。 「乖囡,真个教肉身气血影响了神魂和思绪?咱们娘俩掰扯掰扯,不论是看上人家的灵物,还是教你大姑姑去闯山门,又或是瞒着一家老小跑去灵丘山……乖囡,这一切从头算起,一桩桩一件件,可都是你做下的!这庭昌山里,谁都能恨奶奶,谁都能愤懑!可唯独你,唯独你淳于淮!你没资格恨!没资格愤懑!更没资格来教我!」 话音落下时,好似是惊雷炸响了最后一下。 接下来,偌大的道宫之中,这一老一少都沉默着,谁也没有再说话。 不多时,终于,还是丹霞老母的声音响起。 「古籍曾云凤凰涅槃之秘,这样的传言并非虚假,你只要这桩事情做好了,奶奶答应你,一定传你这重炼肉身阴阳的秘法!」 闻听此言,淳于淮终于双眸明亮起来。 他赶忙往前扭了一步。 「你说话算数!」 「奶奶说话,自然算数!」 「空口白牙应下的不算!你……需得赌咒盟誓!」 「好——!奶奶给你赌咒!给你盟誓!」 第71章 斩妖除魔修散手 说起来《青竹丹经》,说起来第二步的百炼灵元,事实上在灵浮岛的这桩变故之后,一切所需要的底蕴便已经凑齐,剩下的不过是重复的炮制工作—— 木质道殿中,楚维阳借着悬在道殿中央,被护道大阵不断蕴养的天青色法焰,施展着血煞道的偏僻法门,以焰光将妖蛇的躯壳卷在其中,复一道道的打落法印,最后将躯壳尽数炼成齑粉,只剩下一团精纯的、满蕴灵光的血元。 起初时,楚维阳的动作尚显滞涩,可是紧接着,楚维阳便彻底将纷繁的记忆消化吸收,举手投足间,仿若是演练了千万次一样,熟稔不说,部分精要的细节,也几乎变得像是呼吸般的本能一样。 论算起来,不过是短短半日的功夫,将百炼灵元的宝材尽都准备好之后,楚维阳复又将那一口大瓮用起来。 内壁上被楚维阳以剑气削出一道道浅坑,然后以秘法,将一道道血元炼入灵石之中,复又将萦绕着赤红血光的灵石篆刻上生僻的篆纹,镶嵌在了浅坑中。 乍看去时,似是和昔日里培育白玉毒蛇的手法一般无二。 可论及细节上,却不知精细、高深去了多少层,只是外相上大致相仿,内里却几若是云泥之别。 如是,以血色灵石将蕴养的法阵布下,乍看去时,漫天星斗在内壁上回旋成长河,闪烁着赤光,又似是一道血色洪流。 再往内里看去时,这回,一层层品质更高的灵药平整的铺在瓮中,映衬在内壁上的血光照耀下,不断地兜转着充沛的灵韵。 这亦是莫家留给他的一桩浑厚机缘,甚至在楚维阳的眼中,不亚于那几座茅庐的浮财。 倏忽间,乌黑一箭刺去。 而楚维阳也随即见猎心喜,约莫是同样的修为境界,这才真个教他有了些斩妖除魔的感触。 而比起楚维阳心念一动便能够斩落的寻常鱼获,所谓的妖鱼,一直以来都属于是需得他抬抬手、捏捏法印的难度程度。 盖因为楚维阳身上的一切法门都有迹可循,剑法出自乾元剑宗,水火两相都有庭昌山法门痕迹,便是《五脏食气精诀》,都有着百花楼的传闻和盘王宗的传说。 白浪茫茫与海连,平沙浩浩四无边。 闻听了淳于芷这样的阐述,当是时,楚维阳便想到了盘王元宗,想到了漫漫光阴岁月过去,自家法脉只剩了《五脏食气精诀》这一份传承。 他们炼化着碧云海蛇的妖脉,故而术法手段上,便也趋近于这两大类,正契合楚维阳。 一念及此,楚维阳复又将手捏起剑指,指尖处,丝丝缕缕的毒煞炁显照,似是笔锋处沾满了墨汁,只一息间,楚维阳凌空书符,缭乱的字迹端是铁画银钩,偏生教那悬照的符箓又有了几分独特的意蕴。 与此同时,楚维阳已经将部分的灵石捻成粉末状,调和着一小撮乌黑色的毒道药泥,均匀的洒在灵药的缝隙之中。 … 楚维阳也是使得讨巧法门,融会贯通了诸位经年老修的记忆,便也在稍稍适应之后,做到了这样的地步。 更相反,炼制碧云涣神丹的主材料本就是碧云海蛇,正巧了,印证白玉毒蛇此番的百炼灵元之蜕变。 这便是《小五行水遁法》的妙用。 说到最后,淳于芷又兀自笑了起来,似乎在她的想法里,这样的烂账不过是两处圣地大教狗咬狗一嘴毛的腌臜事情。 一念及此,山河簋从袖袍中显照出,去接那道乌光的时候,楚维阳已经在考虑这妖鱼会不会有别样的味道了。 当然,每每和淳于芷聊起一桩桩妙法背后的根脚,听淳于芷用寥寥数语描述出这些法门背后曾经的波澜壮阔与无尽恢宏,每到这个时候,楚维阳都 不禁遐想,遐想自己有朝一日将这些法门尽都学去后的景象。 这样的风暴裹挟之中,随即将那鱼妖困在方寸之间,任由其四下里逃窜,但是在水火的席卷下,却最后都不得不退回漩涡的中央处来。 毕竟只是遮掩身份用,有这么一两式散手便已经足够了。 能做到于水面上静立,只是这部术法初入门径的体现。 这是那些神魂记忆里面并不存在的画面。 淳于芷轻笑了一声,似是想到了甚么笑话一样。 据说到了那一步,只要是立身天地间,只要是五行所在之地,便是逍遥道场,便是来去自如,再无什么禁制阵法能够将之桎梏,当然,这里面有些话说得夸张了,可也足见此遁法的高明。 蚀心符箓!水箭咒! 只这一息间的出手,楚维阳已经是将两部法门融会贯通来用了。 有说法是,这雷咒本就是神宵宗传承;可另有说法,认为大小五行之术,皆发源自五行宗,也皆是在一场灾劫里遗失去的,只是小五行遁法散落人间,而大五行雷咒却被神宵宗学了去。」 昔日里曾经为了不浪费这壶宝丹,楚维阳才第一次生出了寻找调和水火修内丹法门的想法;可等自己真正走到这一步时,这一壶碧云涣神丹,却早已经不再是自己修行最好的选择。 楚维阳正在厚重雾霭之中演练《小五行水遁法》,顺便再搜罗些妖鱼来继续修行的时候。 而这会儿,楚维阳遂愈发觉得蚀心符箓与水箭咒很是趁自己的心意,因是,第二遍再用出来时,几若是福至心灵一样,楚维阳竟将两道术法联系在了一起。 他随即看向层叠的雾霭外面。 楚维阳正身处在层叠交缠的厚重雾霭里面。 静静地站在道殿的门口,楚维阳忽然间有些释然。 「既然是以小五行为名头,顾名思义,便不止是一门水遁法,另有四部同等品阶的遁法印证四行,而唯有真正掌握了五部遁法的人,方能够融会贯通,在五行轮转中,洞悟《小五行遁法》。 … 起先时,是一手结成宗师印,微微抬起,洒落翠玉火与乌光水之后,仍旧悬在空中,并且不时间抖动着手腕,调整着法印的方向。 可紧接着,楚维阳转念一想,遂另有一番疑惑,于是问道:「既然有《小五行遁法》,那么可有甚么《大五行遁法》之类的法门,岂不是还要更高明些?」 当然,到了这一步之后,若有心思,静立时施展一般障眼法,便也能如那一日的莫道忠一样,将身形藏匿在海面上的粼粼波光中。 法阵外,是夜幕下仍旧瓢泼的疯狂喧嚣。 暮去朝来淘不住,遂令东海变桑田。 —— 翌日,天光大亮。 正此时,楚维阳的神情忽地一顿。 眼见得此,楚维阳这才立身在海面上,抬手一招,一道乌光便卷着妖鱼跃出海面。 他并非是斩去了那些许的悲伤意境,只是像一滴墨在一泓水光里面渐渐晕散开来一样,他只是像承受了痛苦、饥饿、愤怒一样,同样承受了这种长久萦绕的意蕴。 只是此一时彼一时。 最后,楚维阳只是笑了笑,然后身后轻轻地拍了拍大瓮的边沿,而后接连九道法印打落,灵光没入玉蛇身躯之中后,再看去时,那玉蛇遂已陷入了昏睡之中去了。 再进一步,则是如楚维阳这样,辗转腾挪间,那碧蓝灵光随着心念而动,落脚处便是灵光飞至处,未有丝毫不谐。 楚维阳当然明白,那一道嗡鸣声里无法传递出这样丰富的情绪,这是玉蛇与自己间气机的共鸣所传 递的灵韵,代表着漫长时间的蕴养之后,这玉蛇已经进一步具备了灵智。 那妖鱼且惊且惧,随即便要绽放起一道湖蓝色灵光来。 「遁法至高便也只称小五行了,而被冠之以大五行的,则另有法门,乃是神宵宗的一门无上杀伐术,名唤《大五行天心雷咒》。当然,说到这儿,便又是一笔烂账—— 随着一声轻柔且复杂的叹息声,楚维阳这才一挥手,用写满篆纹的符纸将瓮口死死地封住。 直至今日。 只是若障眼法不高明,便会如楚维阳一样,到近前时就能洞见气机,发现踪迹。 忽然间,他竟从先天八卦的阵法之中发现了一尾真正将妖气炼入气血之中,有类于修士真正掌握了修行境界的妖鱼! 浩浩海上风暴仍旧在持续,只是其激烈程度,较着早先时已有所衰减。 那便是身合灵光,于世间水汽之中凭空飞遁! 做到这一步很难,不仅仅需要筑基之上的修为境界的加持,而且还需要有一定水相功法的底蕴加持,再一朝对于水遁有所通悟,才能够掌握这样玄奇的变化。 这会儿。 然而,根据法门中的描述,在这之上,还有另外的境界。 这也就意味着,在这片海域之中,最常见的便也只是那些刚刚窥见修行之路的妖鱼。 … 因是,楚维阳随即拿这炼气期的鱼妖练起手来。 而随着这样的变化,雾霭之中蒸腾起风暴漩涡来,仔细看去时,内里白鹄火相与九面玄龟倏忽间显照,火在上搅动云烟,水在下舞弄漩涡。 他没有再继续驾驶孤舟,而是整个人脚踏着一道碧蓝色灵光,似是凌空飞渡一样,倏忽间不停歇的在海面上飞掠而过。 日后在外海行走,总难免要有在人前出手的时候,到时候只一眼教人看去,心思活络些的,便能够瞬间洞见楚维阳的根脚。 因是,当这一壶宝丹倾倒去后,偌大的瓮中也遂也显得满满当当。 轰——! 做罢这些,轰隆的雷霆撕裂了夜幕,远远的天穹尽头,似是有流星一样的朦胧焰火划过,落向更渺远的天际。 即便是出身庭昌山,见过了诸般妙法的淳于芷,对于这部遁法都很是赞叹,并且在很短暂的时间里就辨别出了法门的跟脚—— 当然,这样高明的玄家遁法,也不是没来由的,虽都是些坊间传闻,可基本能够证实,这一套遁法出自于五行宗,乃是此宗古时衰颓时,自家法门不得已的外泄,到了今日,已成定局……」 想来,这妖鱼大约是被风暴席卷到此地来的,误打误撞间又闯入了乌光水环绕的先天八卦阵法之中,虽然些许的水相毒煞之炁不曾教它殒命,可先天八卦的奇诡,却生生教它被困在原地,直至被楚维阳所发现。 而与此同时,楚维阳的另一手则不断变幻着,开始逐一验证那百余位经年老修的神魂记忆里「传授」的水相、毒道法门。 总不能真说自己的剑宗外门、庭昌山别传…… 早先时的辗转腾挪,不过是将这些法门尽都在手上过一遍,只有真切的体悟之后,才晓得法门是否适合自身。 层叠交缠的雾霭之中,楚维阳辗转腾挪间,随着碧蓝灵光的兜转,却兀自陷入了「苦战」之中。 等下一瞬,那妖鱼想要逃窜时,哪里还来得及,正被乌色水箭刺穿而过,登时间一命呜呼。 虽然说出了道城的门就算是人在外海了,可真个论算起来,哪怕将灵浮岛,甚至更往东面很远的百蛇列岛都算上,仍旧是属于近海的范畴。 但看去时,原地里那妖鱼已经显得颓靡了些 ,但身上灵光仍旧凝练,蒸腾的妖气更是张牙舞爪、颇有气势。 再然后,是那一整壶的碧云涣神丹,也被楚维阳尽都倾倒在了大瓮里。 于是现在的楚维阳,只要将这些散修法门掌握的熟稔了些,日后行走时,便也有了遮掩的身份和手段,再说自己是散修,也能更教人信服一些。 只是那光晕还未彻底展露,破空声中,便被乌色水箭刺破。 老实说,自从水火两相兼修,得以演化五炁玄冥之后,这碧云涣神丹便已经可以用于楚维阳的修行。 … 唰——! 下一瞬,四下里水光汇聚而来,裹着那道毒煞符箓,登时间若利剑一般刺向妖鱼。 但见楚维阳这会儿脸上的笑容,似是已经对这两部术法的威力颇满意。 而莫家的传承送来的正恰到好处,这些术法连家传渊源都算不上,尽都是些散修之中流传的门类,莫家占据着百蛇列岛,也只能说是人多力量大,将更多的散修法门汇总而来。 只是往往这个时候,楚维阳却总会主动忘却,自己这一身所学,无一法门不是跟脚奇高。 原地里,楚维阳张了张嘴,似是想要再说些甚么,只是话到了嘴边,却忽地止住。 眼见得此,楚维阳最后才将白玉毒蛇好生的放入瓮中。 到那个时候,可以预见的麻烦,或许便会纷至沓来。 而近海之中人烟的稠密,仅次于七十二座镇海道城。 玉蛇嗡鸣声里,像是有某种忐忑,又似是有某种迫不及待的跃动。 指尖从玉蛇那洁白的鳞片上轻轻地抚摸过去。 借着护道大阵,他能够真切的感应到,这会儿又有同样炼气期境界的妖鱼,被风暴裹挟着,闯入了弥散的乌光水之中。 接二连三,便不再是偶然的事情了。 「怪哉……」 ps:遭重了,今天晚上忙,只四千字一章 (本章完) 寻春续昼 第72章 风波起汹汹浪涌 长久以来孤僻的生活,教人不得不心思敏感,且惯于惊疑不定。 这会儿,那一尾妖鱼刚刚被纳入山河簋中,内里水火盘旋,烈烈风暴化作的磨盘里面,那妖鱼的身形仍旧凝练,未曾被炼化的溃散。 正有着丝丝缕缕的妖兽血煞,先一步被淬炼出来,复熔炼入水火两相之中。 与此同时,楚维阳更是翻手间取出了一面薄薄的炼金磨成的圆镜,可仔细看去时,那却并非是圆镜,其上篆刻着细密的蝌蚪状篆纹,正是那面可以施展通幽秘术的符阵。 此时间,伴随着楚维阳法力的灌注,那通幽圆镜往山河簋中一照,伴随着暗红色的妖兽血煞一同散逸出来的,则是一阵阵袅娜的灰色烟尘。 倏忽间,这灰色烟尘一点点在通幽圆镜前凝聚成神形,乍看去时,已有了几分妖兽的形状。 这正是方才淳于芷在心神之中响起声音,给楚维阳的指点。 盖因为这等真正有修为境界,真正蕴养出灵智来的妖兽,在修士的眼中,躯壳里面已经蕴养出了魂魄本源,而又因为出身于牲畜之身,内里蕴藏的记忆洪流未有那般驳杂,便连些许的情绪变化,都纯粹很多。 若真个要深挖自身的「剑道天赋才情」,或许这类妖兽魂魄,才是上上之选。 狼狈的眨着眼睛,甩了甩脸上的水渍,丁酉年就只剩了声嘶力竭的咳嗽。 难以言喻的景象,楚维阳像是亲眼看着一座大山,不,是一道连绵的山脉,倏忽间从浩渺的海上跃然升起! 但他很清楚的明白,那不是山,不是山脉。 说来也是奇景,以灵浮岛为中央天元,这岛屿本就已经被一层厚重的雾霭缠绕,可雾霭的外面,因着风暴席卷的缘故,漫天的水汽不只是该从云层里凝结着往海中坠落,还是要从海面上被狂风席卷起来肆意回旋。 下一瞬,楚维阳舌绽春雷,几若煌煌道音响彻灵浮岛! 「水来——!」 仔细看去时,那毒煞炁中隐约间水火回旋的幻象,再仔细看去时,内里一道幽光蕴含五色,兜转间又化成漆黑墨色,颇似五炁玄冥的道韵。 将妖鱼魂魄封存,楚维阳不再迟疑,一步迈出,脚踏着碧蓝灵光,只几下腾跃,楚维阳便已经驻足在了厚重雾霭的边沿。 只倏忽间,楚维阳猛地抽身而退,这会儿,他甚至有稍稍失神,导致那碧蓝灵光慢了半息,方才追上了楚维阳的身形。 算上第一次的试手,这已经是楚维阳第三次施展术法蚀心符箓。 只几眨眼的功夫,身披着「绛红大袍」,丁酉年的身上只血肉模糊,更有甚者,依然能够透过那些翻卷的皮肉,看到内里惨白的骨骼。 浑厚的法力朝着罗盘灌注而去。 只是这一回,这术法在楚维阳的手中,又有了许多变化。 … 分明刚刚还明亮了一会儿,仍旧是正午的时节,天色却阴暗的像是临近黄昏。 可紧接着,肉眼可见的,他的脖颈就粗壮了一大圈,从喉咙往上,那涨红的肤色下渐渐涌现出些许酱紫颜色。 这也正是一鱼三吃。 怀着这样的念头,楚维阳越过那道乌光,朝着水汽大幕的后面,几若是极尽全力的眺望着那无垠的晦暗天穹。 直到那咳嗽声变成了低沉的呻吟,直到那呻吟声最后都变成了有气无力的孱弱喘息。 闪瞬间的惊疑不定。 某种意义上,这似乎变成了修士雄浑肉身气血和法力剑气之间彼此抗衡拉扯的现场。 这压抑的景象,似乎只是一眼,就要教人喘不过气来。 近地里,海面已经渐渐 地鼓起。 他似是想要说些甚么,可开口的那一瞬间,一道剑光倏忽间冲霄而起! 眼见得乌光已经从身前的海面上跃起。 这里同样是护岛阵法的边沿。 定下心念来,楚维阳随即扬起手,指尖以毒煞炁为墨,复又凌空书就那粗狂的符箓。 明光兜转之中,是一枚剑丸凌空兜转,倏忽间,凌厉的剑气化作洪流,从四面八方朝着师雨亭席卷而去。 再竭力看去的时候,那层煞白的水汽大幕的更后面,则是阴沉沉、灰蒙蒙的无垠天穹。 原地里,山河簋兀自兜转在身侧,楚维阳一只手已经要往那妖鱼的魂魄点去了,也正是在此刻,阵法的变化真切的传递到了楚维阳的感应之中。 与此同时,斑斓的霞光里,一道煞炁手印落下,将那剑丸捏在其中,灵光兜转之间,斑斓焰火盛开,只闪瞬间,便教那剑丸上满是斑驳的裂纹。 那是无穷无尽的水汽凝聚而来,那是万丈地脉下的火煞欲要冲霄而起。 半悬空中,丁酉年的身形一摇三晃,只倏忽间,萦绕在他身周的剑气灵光就数度明灭不定的变化着。 番天的浪涌呼啸着传出雷霆交击的声音。 可是原地里,师雨亭没有丝毫的惊诧,她只是捏着莲花法印,将手往上一托。 试手的事情已经无需再做第二回。 「何苦呢?引颈就戮,还能有一点真灵去走阴冥路的可能,但非得冥顽不灵,这百花煞炁侵蚀入你周天道体,是性命具毁!丁长老,何苦呢?」 每一下几乎浑身抖动的用力,都有着嫣红的血从伤口里渗出,而随着鲜血的浇灌,倏忽间,似是有一道道恍若花丝一样的灵光丝线,从丁酉年的血肉里乍隐乍现。 许是这一阵过去,便再也无有别的事情了,浩浩海上甚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不过是偶然间碰巧了而已。 很快,他就涨红了脸。 话音落下时,原地里那丁酉年艰难的咧咧嘴一笑。 楚维阳端的下了狠手,那妖鱼的性命,自然是手到擒来。 … 那是真正意义上,滔天的巨浪! 这巍峨的天象面前,楚维阳大大的张开嘴,却彻底的失去了声音。 那翻腾着白沫的浪花翻涌之间,楚维阳低头看去时,已经能够真切的瞧见,游蹿在海面下影影绰绰的一片片交叠成汪洋洪流的妖鱼! 而那倏忽间闯入乌光水中的炼气期妖鱼,也正在楚维阳面前的不远处。 再去看那符箓,铁画银钩里,似是有类剑意酝酿,可仔细端详去时,那等粗狂,分明是魔道中人的蛮霸意蕴! 一道乌光疾驰而去。 事出反常必有妖! 正这样念着,楚维阳不知想到了甚么,忽地咧嘴一笑,便只顾着低下头去,看那倏忽间在风暴裹挟之中,已经要临近自己面前的妖鱼。 护道大阵的气机被楚维阳所引动。 再然后,丁酉年不自然的扭动着脖颈,像是有某种奇痒困扰着他,不多时,他便上手,沿着脖颈开始,撕开衣襟,直往枯瘦的胸膛上去抓挠。 他在天与海浑然一色的晦暗里,瞧见了一抹别样的颜色,那是渐渐涌动着跃起的黝黑,紧接着,那黝黑里,又投出了些深蓝色的寒光。 电光石火之间,那剑气的争鸣,甚至盖过了漫天的风雨。 这漫天狂舞着肆意回旋的水汽,便像是煞白的经幢交缠成厚重的大幕,然后兜头砸落在这片浩浩海域。 本是该狂喜的时刻,可楚维阳的脸上,顿时只剩了面对天灾的郑重。 「火来——!」 —— 外海,极深处。 可紧接着,呼啸的狂风卷着水汽扑面打落。 原地里,楚维阳兀自松了一口气。 登时间,层叠的灵光从灵浮岛的地面八方涌现。 似是忘却了痛感一样,很快,一道道血痕就出现在了胸膛处那干瘪的肌肤上,而因为肿胀而变得粗壮的脖颈上面,道道爪痕似是已经彻底割裂外皮,紧接着便有乌红色的血液不断的渗出,随即沾染在了衣袍上面。 一下,两下,三下…… 他剧烈的喘息着,咽喉里传出某种撕裂喑哑的声音,很快,丁酉年像是有些窒息一样,他不得不张开嘴巴大口的呼吸起来。 旋即,楚维阳屈指一弹,便陡然间,见那妖鱼的魂魄往内里凝缩,眨眼间化作一点纯粹的灰色灵光,而后隐没入通幽圆镜上面,某一道蝌蚪篆纹的圆点里面。 偏偏到了这样的地步,他仍旧在剧烈的咳嗽着。 一切的言语都是苍白的。 间隔着边沿处已经显得很是稀薄的雾霭,楚维阳往阵法外探看去。 几步腾跃间,楚维阳已经立身在了灵浮岛上。 旋即,一道满蕴圆融灵光的金丹法旨高悬,百花煞炁显照,凭空兜转间,任是甚么剑气都被镇压下去,倏忽间化作那层叠盛开的虚幻花瓣上晶莹的露水。 抬手一抛,那通幽圆镜落在身前的地面上,山河簋与法剑各自悬在楚维阳的身侧,再翻手间,那枚罗盘便被楚维阳托在了掌心里。 忽然间,楚维阳舒展开来的眉头又在这一瞬间皱起。 到了最后,丁酉年甚至几若癫狂的,一边撕心裂肺的咳嗽着,一边在指尖用上了剑气去抓挠。 漫天席卷的风雨里,才忽地响起师雨亭那意味莫名的清脆笑声。 上一回,还像是甚么利箭,这一次,却端是迅猛若雷霆! 剑丸支离破碎开来的瞬间,原地里,丁酉年一口乌血喷出,再看去时,双眸神光涣散,他尤有些不敢置信的看向师雨亭。 「你……你不是说……法旨上只有五道……五道……」 原地里,师雨亭身形隐没在厚重帷帽下,只能听见她促狭的声音。 「丁长老,我说那一页法旨上烙印着家师的五道杀伐术,可没有说,我的身上就只有这么一道法旨呐……百花楼女修士的话都敢信,丁酉年,你不死谁死?」 ps:第一更! (本章完) 寻春续昼 第73章 再相逢凄凄诉衷 海面上轰隆声仍旧是接连不休。 原地里,以师雨亭为中央天元,那一页金丹法旨威压四方! 层叠交缠的斑斓烟霞,是几若无穷无尽的百花煞炁,厚重的煞炁裹挟着金丹境界的威压灵光,将四下里汹涌的风雨排开,将冲霄而起的滔天巨浪接连镇压。 而在那厚重的煞炁凝结成的烟霞雾霭之中,是一缕丹火垂落! 隐约间,海浪连绵的轰隆声背后,似乎有着极孱弱,却又极凄厉的嘶吼声。 但那到底是金丹境界大修士的丹火,只倏忽间过去,那嘶吼声音便彻底的消弭于无形,等烟尘中席卷过风浪去的时候,惊鸿一瞥的瞬间,就只能看到那灰烬与尘埃随风散去了。 原地里,师雨亭伸手将那剑丸真切的捏在指尖。 准确的说,是那一缕法旨上垂落的丹火将剑丸崩碎之后,复又重新熔炼而成的玲珑剑丸。 此刻,剑丸已然缩水成了比寻常宝丹稍稍大一些,仔细看去时,其上已然没有了剑气的蕴养,表面上更有连绵交缠的镂空符箓痕迹,不时间有灵光兜转而过,仔细透过那极细微的镂空往内里看去时,那剑丸中似是蕴藏了一整个星海,浩渺的灵光一点点的在内里纠缠着,不断的变幻,却又似是只那一眼就窥见了恒久光阴岁月。 这样仔细的探看着,师雨亭许久之后方才缓缓地开口。 「灵物……辟海元胎剑炁……」 瞧见楚维阳的那一瞬间,她似是也狂喜,旋即不管不顾的从舟头跃下,斑斓的灵光兜转着,教她踏在海面上朝着楚维阳狂奔而来。 「你在犹豫甚么?哈?怕自己的修为进境太快?你怎么会有这样的忧虑,真以为调和了水火铅汞、内炼了丹道,你就是玄门的清修仙客了?你一个魔修,怕甚么修为境界的快慢……」 「哈,这还用问?斩了那婆娘的法身,远远地一道百花神通刷落过去,直将她那本命法宝打进了海眼漩涡里!虽说不至于彻底毁了她的道果,可要再找寻起来,就是千难万难了,若是来日教甚么旁的人拿到了她的本命法宝……嘿,到时候可就有意思了……」 轻声呢喃至此处,师雨亭忽地笑了起来,像是预料到了甚么精彩的事情。 立身在岛屿的边沿处,直面着那山岳一般滔天海浪的最前方,楚维阳撤去了遮掩的瞬间,擎举着那罗盘,鼓动着法力,将整个护道大阵全力催动起来! 「师尊?可收拾了那剑宗的疯婆娘?」 「楚道兄,庇护我好不好?我可以盟誓,我可以赌咒——」 眼见得这第一桩危机已经被化解了去,原地里,楚维阳正要兀自松下一口气。 眼见得此,师雨亭脸上遂露出了明媚的笑意。 下一瞬,电光石火之间,便见楚维阳立身在原地,一手擎举着罗盘,兀自踏罡步斗,另一手几乎是瞬息间打落下九道法印。 … 「我只想活着!」 法剑挣命着悬在天顶,雄浑的法力灌注而去,只闪瞬间,六正剑意化作剑气长河,紧随在焰火后面,倾泻而去。 好一番肆意的杀戮。 这一网打落,尽都是殷红的血,尽都是陨灭的生灵性命! 连带着,那慵懒的声音也变得朦胧模糊起来。 这样喟叹着,遂见师雨亭一手摘下了帷帽来,露出那妩媚而娇艳的面容。 「甭管是甚么变故,顾好自己性命才是真的,赶紧动身罢……」 「骗了你,我几乎道心蒙尘,接连无数个晚上的噩梦,连带着修为都无有寸进……」 「只是海天同色、掌剑合击,这是剑宗承乾一脉的道途,截云一脉的疯 子们这样做,也不怕山门动荡,生出内乱来!」 正仔细体悟着丹田之中法力再度充盈的踏实感。 只是与此同时,淳于芷的声音在他的心神中响起。 而此时,没等师雨亭再戴好那帷帽,忽地,遂见那金丹法旨上有灵光一阵兜转。 闪念间,楚维阳的心神中,有杀意一闪而逝。 「海天同色?」 「坏了,青荷……」 —— 灵浮岛。 可那鼓起的海面上,似汹涌汪洋的妖鱼已经近在眼前,只几息后就要冲刷而来。 话说到最后,那慵懒的声音反而沉默了下来,似乎有甚么灾劫变化,是连金丹大修士都不愿意面对的。 再仔细看去时,正是百花楼的青荷姑娘狼狈的立在舟头。 这会儿,灵光兜转时,水火两相反而若隐若现之间,将存在感降到了最低。 闻听此言,师雨亭脸上的笑意也去了三分,端的是郑重起来。 她晓得轻重缓急,只是闪瞬间,还是忍不住追问道。 话音落下时,那法旨上的明光已然稍稍有所黯淡了下来。 走近了些,瞧见楚维阳那冰冷的目光,青荷姑娘却仍旧似瞧见了救命稻草一样,跌跌撞撞、不管不顾的跑了过来。 这还是头一回,楚维阳感觉到了法力几近枯竭的空虚感。 伴随着这番肆意的杀戮,一众妖鱼到底也算是有了灵韵,遂远远地便避开了灵浮岛。 半悬空中,六正剑意彼此交缠,化作一轮轮剑气光晕,这些剑轮彼此交叠之间,复又化作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 「师尊,发生甚么事情了?」 生生是罕有的第一回,楚维阳竟然在这样的事情上,被淳于芷说教了一顿。 话音落下时,最后几经断续,那法旨上,再也没有了兜转的明光。 「不!我可以教你在魂魄里种下禁制!这是我欠你的!我只想活下去,为奴为仆赎罪甚么的,也是命里该着的事情!」 「一时半刻的说不清楚,内里真正的因由还要等消息,只是刚刚,碧云海蛇一脉的金丹境化形大妖在族地上空显照神形,似是另有大妖相助,一同引动了无边风暴,席卷整个外海! … 要么,就是这一族要在外海生事;要么……」 微微眯着眼,楚维阳不再迟疑,一手扬起时,灵光兜转间,山河簋高悬,迎风暴涨的同时,宝器稍稍一倾,霎时间,有深青色法焰垂落,化作白鹄火相,腾空跃起的瞬间,直直砸向海面去! 银瓶乍破水浆迸! 只一击,鼓胀的海面陡然间在焰火中炸裂开来,一时间四面八方的浪涌朝着焰火砸落的地方涌动而来,愈见回旋的浪花激涌。 只是闪瞬间,四面八方的风浪就打湿了她的衣裙。 「可是我有苦衷!你是不是去了那古修洞府?这一切都是我师尊的安排,都是她逼我的……」 「我知道我骗了你,我骗了你好几桩事情,师雨亭就是我的师尊,在靖安道城,也是我骗你离开的……」 「有趣,真真是有趣……」 环绕着岛屿的厚重雾霭在这一刻散去。 「哈,这是没有合炼乾坤的底气,要另辟蹊径来成就开天剑经?」 她脸上满是惊诧,似是尤有几分不敢置信。 如是,接连的出手里,到最后连楚维阳都无法计算妖鱼的收获了,只能看到那山河簋中满蕴的浅红色灵光几乎要满溢而出,连带着自己手中的通幽圆镜,也几乎被镇封满的灰色灵光遮掩去了原本的炼金颜色。 正说着,许是了结了一桩因果,彻底消去了心中良久的郁气,那慵懒的声音说到最后,几乎是笑着说完的。 只这片刻的光景过去,那法旨上的明光已经幽暗的恍若烛焰一般。 而与此同时,随着楚维阳那扬起的手化作剑指斩落。 「楚道兄!救救我!这会儿外海尽都是灾!遍地尽都是灾!」 等着一道道乌光跃起的时候,引动着山河簋,楚维阳罕有的有了些许的犹豫。 可没等他真个动手,凄风苦雨之中,便有青荷姑娘甩着哭腔的声音传来。 忽地,远处一道浪头落下之后,忽地有一夜孤舟显现在楚维阳的视野之中,紧接着,便直直的冲着灵浮岛的方向驶来。 话音落下时,法旨的明光之中,传出了那慵懒而婉转的声音。 「谁知道一朝事情过去,我又被师尊舍在了外海上,不管不顾,教我独自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灾劫!」 原地里,师雨亭像是才从那种无边的震撼里猛然间惊醒了过来,她一手将法旨收起,半悬空中折转了个身形,忽地又一顿。 只是西面八方的水汽涌来,伴随着地脉火煞的喷涌,水火调和而成五炁玄冥,五色灵光兜转之间,裹挟着岛屿各个角落中涌现的灵光—— 一念及此,他遂看向那山河簋,看着那教他心惊肉跳的满蕴灵光,楚维阳只小心翼翼的接引来一缕,吞咽下去的瞬间,蒸腾的热流便教他的脸上稍稍涌现了些血色。 许是觉得这说法也颇有道理,连带着,楚维阳手上的动作遂也快了几分。 … 随即,便见师雨亭将那剑丸捏起,旋即张开嘴,只听得咕噜一声吞咽,连着丁酉年筹备的本命法宝的器胚,连带着内里封存的泰半灵物,就这样尽都被镇在了「丹鼎」之中。 「天爷——!你果真活着!果真教我在这浩浩灾劫里遇到了你!」 「好了,丫头,你这边事情也了结了不是?不要再乱逛了,带好为师的法旨,即刻赶回师门在外海的船舫!路上不要停留耽搁!」 「我把我自己的命,交给了因果,交给了天数!」 「那是真正的万念俱灰!最危机的时候,我想到了道兄你,我想着,倘若是你还活着,我来找你,该是一条活路。」 再是寻常的妖鱼,可只要有妖气在身,有灵光冲刷,这样一泻汪洋而来,便是淹也是能淹死人的! 一念及此,原本楚维阳的身形已经复往后退了一步,这会儿,一咬牙,楚维阳收起罗盘,弯腰捧起通幽圆镜,只几步踏出,便背靠着玄光,立身在了法阵之外! 只闪瞬间,呼啸的风暴就彻底打湿了楚维阳的衣衫。 倏忽间,九道暗红色的赤文显照悬空!紧接着,那赤文迎风暴涨,与此同时,随着不断的灵光与元炁的灌注,那篆纹的暗红颜色愈发沉淀下去,只几个呼吸间,遂变成了厚重的玄色。 原地里,师雨亭复也沉默了下来。 而与此同时,巍峨似山岳的巨浪大抵还在极远处,要有一阵才要真正摧毁过来。 轰——!轰——!轰——! 连绵的雷声交击,却是九道赤文依照九宫列阵,篆纹彼此交织共鸣,轰然间似是破碎开来,可紧接着,那崩溃的灵光再一凝炼时,遂化作了一道似虚似实的灵光护罩,将整个灵浮岛罩在其中。 只是话音刚刚落下,不知想到了甚么,忽地,明光一阵兜转,再传出声音来的时候,那慵懒的声音里已经满是郑重。 话音落下时,青荷姑娘一个踉跄,直直跌倒在了楚维阳的面前。 她猛地往前一扑,抱住了楚维阳的腿,整个人 瑟缩着,像是受惊的幼兽,将满是泪痕的脸贴在了楚维阳的腿上。 「不要恨我好不好,都是我师尊要我做的,不,都是师雨亭的安排……」 ps:第二更!多写了五百字来着,所以求点月票啊! (本章完) 寻春续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