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闯旗》 第一章 马未坐稳 崇祯九年。 七月十九日,晚。 周至县黑水峪。 拂晓之前,漫无星月。 汇合在一起的战士看向前方,什么也看不到,一团漫无边际的墨汁似的夜色将他们包裹其中。 粮食早已吃完,人也已经所剩无几。 自龙亭入新子午道转黑蒲道出屯仙游寺以来,五万多闯营将士,在孙传庭四天三捷的顽强阻击下,被打得不知道怎么还手。 杨开站在一棵树下,呆呆地看着远处的山口,那片他们一直想要突破,却一直寸步未进的战场,前后也都是漆黑一片。 他尚且为来得及在这乱世中的马背上坐稳,就已经接连经历了两场如此残酷的战争。 官道旁两侧的山地,很多终年都是荒无人烟的野地,现在,却见折断的枪戟斜插在黄土中,遍野的尸体、残肢无人理睬,倒地的赤旗卷着雨水砸起的泥泞,浸泡在血水中,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味。 杨开的思绪在飞转,营地中马蹄的哒哒声,在寂静的夜里,非常响亮,传出很远。 “入他娘,这时候想着跑了,早干什么去了!”马背上的人,健壮中年杨太岁远远翻身下马,如此骂道。 此地死伤惨重的农民军,多是乾公鸡张二部下,也有一部分其他老管队的残支部,杨太岁和他们不一样。 他不是闯王高迎祥嫡系,更不是这位老掌盘的追崇者,而是不折不扣的贼寇出身。农民军入河南之前,早已经在卢氏山区纵横多年。 起初,底下已经有了数百人,人人有马,专门盗采当地铜矿贩卖,明廷斥之为矿盗,多年难制。 后来农民起义军突破黄河天险,众矿徒以为遇见救星,积极参与起义,充当向导。由此让农民军直走空虚无人之地,捷若风雨之至,由此也被列为官重点打击对象。 此后,杨太岁也索性带着底下的数百兄弟,一股脑儿投了气势正盛的闯营,胜在他名气不小,在闯营中,还任了一个小管队。 巅峰时期,手下还掌有二百多名管队,领四五千人马,可惜终非嫡系,三年来,终日行炮灰吸引官军目光、殿后之事,已经死剩无多,现只能屈居于乾公鸡张二部下。 半月前,出于战略目的,高迎祥决定走子午道奇袭西安,出周至县为孙传庭部官军所扼,困于黑水峪内,前突难成,后路被阻,里外交煎,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候。 按照高迎祥的意思,他在河南吃的败仗太多,营下将士士气低落,是想趁着鞑子冒犯长城,崇祯召卢象升勤王,三省总督洪承畴正与李自成对峙,关内空虚之机奇袭西安,走子午道更是追求一个神兵天降之效果,以此来驱散败兵的低迷。 怎奈在三河关耽搁太久,西安城还冒出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孙传庭,他在收到了三河关求援信件后,早已向洪承畴借来了贺人龙为先锋的六千余人,在黑水峪山口设伏,做好了口袋阵等他们去钻。 杨太岁曾三次向上禀报,希望高迎祥能改变主意,撤军入川修整,得来的却只有八个字:此战不胜,焉有闯营? 近半年来遭遇的确让这支队伍进入了对无可退的地步,此时再撤,败军如洪水,面临孙传庭的后方掩杀,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 但向前无疑是地狱,四天的战事下来,战果已经很明显了,孙传庭文武双全并非无能之辈,事态发展到了这种程度,想要袭击西安无疑已成痴人说梦,所以闯王现在只剩下一门心思。 突围。 出于战局上考虑,高迎祥兵分两路,命同为非嫡系的乾公鸡张二部为作战先锋,另派嫡系一斗谷黄龙为副营,权当是稳住张二部军心,让他们前线作战可以尽心尽力,以扰乱官军的视线,好让他老人家伺机而逃。 说得难听点,就是让你去前面当炮灰,掩护后方嫡系撤退,最后再给你封一个烈士的名头。 这是高迎祥管用的脱壳手段,半年前在滁州城外便已使用过,现在还要故技重施。 其中端倪,稍有眼力之人都能轻易洞悉。 尽管如此,命令这样下来,他们也只能是执行,毕竟闯营将士为闯王高迎祥马首是瞻,王的命令下面的人没有不执行的道理。 经历了四天战事的战士,无论是人,还是马匹都很疲惫。就是在湿漉泥泞的野地上,很多的兄弟皆是合眼即睡,听到响动后纷纷爬起。 翻身下马的中年男子,整了整身上的皮甲,打手一招对着树下站着发呆的杨开喊道:“都给过来,布置一下天亮以后的行动。” 投军多年,死去的兄弟不计其数,稍稍让他觉得有所庆幸的,就是父母临终所托的弟弟,还活着一个。 杨开还不到十九岁,身材不显粗壮,但已是个老行伍了,身上该粗壮的地方一点不虚,更胜在相貌不差,队伍中人人称之为“开哥儿”。 得了杨太岁的光,有个管队的头衔,要知道现在的杨太岁部,就只剩下不到四百人马,一个管队管二十多个人,这样的身份的确已是不差了。 杨开朝众人汇聚之处走过来,东张西望,问道:“大哥,还是我们打头阵吗?” “老掌盘终于下定决心要走了,我们是负责掩护的,山口外的孙传庭兵强马壮,注定要拿老掌盘立威名了,明天一早定又是一场苦战。” 杨太岁叹一口气,嘟嘟哝哝又道:“没办法,谁让老子不是‘亲生儿子’呢,注定了没爹疼,没娘爱,脏活累活我们全干,补充兵源要靠自己,送命当炮灰还要我们冲在前头,我看他老掌盘也撑不住多久了。” 对于他这种牢骚,杨开早已经听惯,寄人篱下自然不可能有当初当山大王来得痛快,但眼下这已成为他们谋生的根本之道。 既为生存,那就没有什么痛快可言。 他摸了摸脑袋,再次看向远方。 山口两侧的官军营地中,看不到半点火光。 杨开越看越觉得心中不踏实,早前已然探到,“关”字番号铁骑来援孙传庭,晚间已经进入官军营地。 领兵者正是七个月前,在南直隶五里桥、朱龙桥打得农民军闻“卢”色变的罪归祸首之一——祖宽。 孙传庭正面凭着着六千余人,便已经四日三捷,此时再遇强援,会不会趁着晚间闯营士气低落之际,再来一次快袭? 他相信孙传庭有这样的胆气。 若是他没有记错,高迎祥马上就要被捕了,那大哥和自己还有这些兄弟,还能有运气在这场生死的较量中生存下来吗? 他觉得自己必须要做些什么。 一个月前,杨开还是一名泯然众人的打工人。 毕业一年半,住着二十平米的出租屋,白天工作晚上复习公考,半夜三点只是趴在桌上小憩一会儿,然后…… 就没有然后了。 再醒来时,他便躺在尸堆中,占据了这位同样名叫杨开的年轻人的身体。 大抵是穿越的缘故,身上得伤势皆已消失。 他获得了原主的记忆,同样弄清楚了这个时代的背景。 没有什么高大上的身份,只是掺和在明末农民战争这个大熔炉在的一份子。 唯一与寻常人不同的是,他还有一个亲如父母的大哥可以依仗,起码不用担心受到同伴的欺凌。 不过,短短月余,猝不及防的两场大战,十多次随军出战的经历,让他切身体会到了什么叫: “乱世之下,人如草芥。腐政之下,民不如蚁。” 而农民军队伍中,非嫡系没有地位,不受重用,只能当炮灰,杨开当先想要解决这个困境。 早前,他数次将自己对这场战争了解说与大哥听,让大哥上报给高迎祥,现在看来还是有些效果的。 历史很快就会印证他的想法,届时他们这个小队伍就有机会走进众多掌盘人物的视野。 成为闯营嫡系指日可待。 他并非想着借助嫡系的身份苟且,而是嫡系能够招揽掌控更多的人马,这不仅仅是地位上升,更会是他们活下去的重要资本。 枪杆子才能出政权,没人没马,他们就什么都不是。 想到这里,杨开也握紧了些腰上还带着些血渍的马刀。 这段时间,他发现了,自己首先要学会抛弃的,在三百年后带过来的东西,就是仁慈。 整月下来,除了大哥身边的这群兄弟,唯有这把不知道吸食过多少人的鲜血的马刀,最能给他安全感。 沉思之中,大哥接下来的布置,杨开一个字没有听清。 杨太岁人粗,斗大的字不识几个,自从父母被官军逼粮逼死后,他便接过了爹娘的活儿,带着四个弟弟三个妹妹谋活计,多年颠簸下来,就剩下杨开一个。 杨开毕竟入行伍时年岁还小,性子较弱,一众兄弟们对他虽说也算不上敬重,他倒也颇得兄弟们喜爱,就是近来的行动,与昔日比较起来,有些格格不入。 但这一切,都被紧张的战事很好地掩盖了下去,没有再众人之中引起太大的疑心。 “你大爷的,又在发什么呆,天亮后的布置你听清楚没有?”杨太岁说完话顺手给了杨开一个爆栗。 杨开捂着头,咧嘴一笑,脸上的血渍泥污将他本该洋溢青春气息的和谐笑容破坏殆尽: “大哥,我们冲的出去吗?” “大爷的,我们掩护后方部队行动,难逃一场苦战,胜败自有天定,到时候打起来,你给我跟紧在队伍后面听到没有?” 杨开颇为乖巧地点了点头,眼神也变得刚毅。 第二章 乱战已起 在这乱世之中,杨开能够想到的,只有尽量保存自己。 改行从良?处处压迫,遍地战火,看三河关城中的百姓就可知道,良人只有被人欺压直至死亡的命运。 人贵自知,什么拯救苍生、扭转战局这种事情,杨开不认为自己有能力做到。天气、地形、粮食三方面的失利,已经让闯营失去了天时地利人和,现在唯有借助大哥多年作战经验,尽量在败军之际保存实力才是上策。 他并不是一个喜好表现的人,加上大哥年纪与他相差颇大,这支队伍中多数的人都算是他的长辈,他不好在队伍中指手画脚。这是他第一次正式地向大哥提建议,也算是第一次搅进历史潮流的尝试。 杨太岁没有空闲功夫去追究为何一向软弱的小弟为何突然会发生这种变化。 他知道此战定是九死一生,所以还是决定要尽力带着底下兄弟参战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逃兵只有被悬首营前示众这一个下场,往前还有一线生机。 一整夜,天空中云影遮掩,月亮不见出来,一片死气沉沉的。细雨渐渐停下来了,很快山顶上冒出了第一道曙光,天要亮了。 营地中也逐渐出现了一些响动。 张二所部剩下的人并不多,十多个小管队,情况跟杨太岁部都差不太多,拢共起来三千余人,加上黄龙部补进来的人马,零零散散列出十多个三四百人的方阵。 军马从中,一面赤色大旗随风摇摆,上面书有一个斗大的“闯”字,这正是闯营的军旗。 数千人聚集在一起的气势,铺天卷地,瞬间将数日兵败的是低落和众将身上的疲乏情绪清空了几分。 野地的尸体上,乱糟糟趴着几只耗子,叽叽喳喳的闻声而逃。 这早已不是他们第一次大规模行动,早先的他们的行动规模比这还要大,人数也更多,最终的结果无不是抱败而归。 但他们就像一群蚂蚁,想要捏死轻而易举,可自从他们抬头看了天空,就变得不再平凡,也不再愿意接受饿死荒野、郁郁而终的命运,纵是前方再多的伤亡,后方从蚁穴爬出来的同伴,始终还是会继续向前。 杨太岁部因被按了个人马齐全的名头,又人人有马,排最前方当先锋,三百多人按序陪排在了军阵前头。 一匹匹战马,不安地踏动这蹄子,大口喘息,低声嘶鸣。 营地中的农民军由静到动,由稀到密,隔着开阔的山谷,“杀、杀、杀”叫喊声响起。伴随着一名传讯骑兵向前奔来,冲到军阵最前方,拔出背后一支军旗向前挥出: “黄龙令:杨太岁部骑军,出!” “领命!” 三百骑兵奋勇当先,后方各阵皆是骑兵在前,步卒在后,勉强形成两条乌泱泱的黑线,气势汹涌。 出得山口来,视野顿时变得开阔。 只见两山之上,遍是官军,孙、洪、关三部五方军旗蔽野。入目前方,巧之又巧地出现了几个游骑,然后,大地莫名震动了起来。 “是关宁铁骑!”杨开注意到了官军的旗号,纵马上到杨太岁身侧,大声喊道。 杨太岁恶狠狠地啐了一口,纵马在众多兄弟之前,他拔出了马刀,这一刻他早已经忘记了满腹的牢骚,只想着在这种情况下,如何才能带着兄弟们活着突出去。 两方骑军相交的动静越来越大,地动也似,道旁的树木枯叶落光了,整棵树都在抖动,众人在关宁军的压迫之下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杨太岁听着阵列后方的骚动和叫喊,却听不清楚具体的内容。 他还是万万没有想到,身在战阵最前方的他们尚且未怕,慌乱已经由后向前,波浪一般,瞬间卷席了整个阵营。 “向前压,向前压!” 慌乱终于通过传讯兵,传递到了杨太岁身上,他们身前,“关”字号军旗由小而大,从模糊到清晰。 祖宽依然威风凛凛,一马当先冲在军队最前方。 这位跟着卢象升一战成名的将军,早年只是祖大寿的家仆,却少有勇力,向来骄横,也似乎不知道什么叫害怕。 他未到来之前,官军从未主动发起过一次快袭,所以张二这边探马并未放出太远,关宁军大概也未想到,困兽之争的流贼竟然还敢组织往前突的大规模战役,游戈也没有放远,由此双方在山口外的官道上打照面都是在触不及防的情况下发生。 突如其来一场大范围的骑兵遭遇战。 关宁军方面三千余人,农民军方面五千余人,事实上,山口之外的官道并不宽敞,加上雨后泥泞,土地松软,根本不适合大兵团作战。 杨开知道,他们这次最后的掩护战,大概又要以失败落下帷幕了。 第一,就算不想承认,这位关宁军将首也不是什么好人,但一直以来,人家真的就是把他们当猪杀的,这次他们是来援助,又是想要快袭,士气只会更强。 第二,张二和黄龙两人都压不住己方的慌乱,前方他们尚且未恐慌,后方已经怕的自乱阵脚,就这鸟队伍能打胜仗? 这些念头在他的脑海中一闪而过,他的注意力转移到了大哥的身上,如此环境下,大哥会有什么办法? 杨太岁能有什么办法,这个时候往后,面临的是双方的夹击,定是死无葬身之地,但是往前呢?往前数百人直面三千关宁铁骑,又何尝不是自寻死路? 他只能置之死地而后生。 关宁军众将配备的武器皆是三眼大口径火铳,又称只为三眼神铳,被镶嵌在一根木棍前端。 寻常交战之前,会先进行一轮远程射击,对距离之外的敌人进行大范围的杀伤,兼职搅乱振兴;近战中,这镶嵌了三眼火铳的短枪,又可变作一柄大锤,挥动间可对敌造成巨大的伤害。 仓促迎战的关宁军,首先失了远程打击的绝对优势,而且由行军突然转入作战,漏洞当然也是有的。 杨太岁扬起马刀,瞪了一眼看着自己的杨开,兀然生出一种破釜沉舟气自横的气势,大声呼喝道: “管他娘是谁,现在只看谁的命够硬,都给我拔出刀、提起枪来,杀干净身前的敌人,我们就能冲出去,脑袋掉了也就是碗大个疤,怕他娘!兄弟们,往右翼,跟我杀!” 此时此刻,帮他在最短的时间内做出决定的,不是什么兵法、智慧,而是长年征战的经验和狠辣。 “杨开,你给我退下去。”杨太岁接着又下一道命令,“拎着刀枪的,全部给我上来,五人一阵,曹老二,你带他们跟上我,背着弓箭的,也给我退下去,只要人未死,就他奶奶的看准了,往我身前射,人和马都他娘的不要放过!” 冲阵中,众人迅速变阵,杨太岁还在队伍的最前方,左侧冲上来了一个骨骼奇大,腰肥膀粗的壮汉,手上拎着一柄狼牙棒,身侧的杨开却没有退下去。 就算退下去,能退到哪里? 夹在这三百多人的战阵之中,如果前方兵败了,能保得住命? 另外,他害怕自己一旦退下去,就没有再杀人的胆气了,就算他今日要死在这里,他也希望自己是在奋杀中丧命牺牲,而非在躲藏中惨死。 他已经厌倦了那种低头蜷缩在暗无天日环境中,忙忙碌碌却碌碌无为的生活,想要放手一搏,成则成矣,不成则当作是一种解脱。 说来杨开自己都觉得可笑,曾几何时,他还为自己没有穿越在那些穷困潦倒的百姓身上而感到庆幸。 但现在看来,自己又能好得到哪里去呢?再看看自己在这世界上,都做了些什么事?杀人放火、烧杀抢掠,给人卖命,美其名曰一切皆为了生存,最终却连命头保不住。 乱糟糟的想法,充斥着充满矛盾的心理,让他保留了最后一份勇气,关宁军,越来越近了。 他历史并不算好,从未听说过什么杨太岁的名号,高迎祥这支队伍,最终能活多少人也无从得知,但他很清楚,这一次高迎祥是要被孙传庭活抓的,而且据说手下还出现了叛徒。 若是按照这样的历史记载发展,这些人能活多少? 此情此景之下,自己能做什么呢? 说来更是可笑的是,火铳的使用,他还是从大哥部下的一个兄弟那处得知的,在军械运用上,他甚至不如一个古人。 诗词歌赋倒是背诵过不少,但在这连日乱战的乱世之中,诗词歌赋能卖几个钱? 若不是有大哥和众多兄弟护佑着,他顾及自己现在已经死了,是在一个无人知道,也无人在意的角落。 最终化作一推黄土,肥沃这片贫瘠的大地。 铁蹄雷鸣,短短几个呼吸间,杨开的感伤情绪已经走到了尽头。越来越近的关宁军举起了手中的短枪,如此近的距离,他们还要远射一轮。 清晨的风吹打在杨开的脸上,带着浓浓的黑火药味道,这是唯一有利于他们的因素,顺风炮弹会打得更远,他们冲在最前方的人反而没没有那么危险。 紧紧盯着关宁军的阵营,杨太岁领着列阵完毕的队伍,在冲刺中,逐渐散开,一来是降低火铳带来的创伤,二来是尽量与后方的队伍贴近,让他们不至于完全陷入孤军奋战的局面,也好选择敌军的薄弱地带。 漫天的火弹落入了农民军后方,他们彻底进入火铳的射程范围。又是一个利好的消息,关宁军首选的目标,是他们后方的大军,而非眼前这一批乌合之众。这个时候,又要赌运气了。 一支劲箭,从后方飞出插入当先关宁军咽喉。 第三章 远离陕西 只见后方的军队,突然放弃了原先保持的阵型。几个小老管队跃马到了阵前,带领着冲锋,这一情况可谓是旷世奇观。 事实上,农民军中,不是所有队伍都有似杨太岁部这种纪律性。 野外遇敌,大多情况下,无非一窝蜂往前冲,仗着骑兵这一杀器,胜则胜矣,败则落荒而逃。 但是,杨太岁已经没有空闲功夫去理睬这些,。他手上的马刀和被他叫在身边的曹老二手中的狼牙棒,借着马匹冲刺的速度,似两柄杀器,直入敌军阵地大开大阖。 当先的关宁军,触不及防间,稍有触碰,往往兵器崩飞,人仰马翻,加之眼前这拨流贼身后,频频又冷箭飞驰而出。 其中一支,每每皆是稳之又稳地没入他们身边的兄弟的咽喉,他们阵脚大乱,稍不注意的功夫,杨太岁已经领人避开了祖宽的位置,直入关宁军右翼数十丈远。 落马的敌人越来越多,浓郁的血腥气味,混迹着马蹄翻起的土壤气息,随风弥漫充斥着整片战场。 杨开虽说倔强地不肯退后,还是被护住在侧翼,肩负起防止敌人从腰部将他们阵营切断的任务,他险之又险避开一个敌人的大锤, 身后冲上来一人,不知何时抢了敌人一根“铁锤”在手里,将这位官军的头砸得稀烂,血液从对方口中喷出,溅在杨开的眼角上。 他匆匆一抹,甚至都来不及看清救他的是什么人,又要去应付接下来的敌人。乱枪交击,战事激烈,遍遭黑压压的关宁骑兵,火铳频响,横扫直轰。 他们这支小队伍,直直冲入了敌人的右翼边角之处,马匹的速度骤然降下,随之而来的也是压力骤增,若非久经战场,加之为矿盗的众家兄弟,皆是一身力气,他们估计一个照面,就会被官军吃光。 根本支撑不到后方的队伍迅速跟了上来,他们忍不住大声呼喊,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够够将他们心中恐惧、仇恨和对生存的执念,转化为与敌一战的勇气。 但这仅仅是开始,更大的冲撞随之而来,关宁铁骑若只有这么一点实力,就不可能被称之为明廷第一野战军! 他们迅速反应,后方指挥者重新冲击布阵,侧重照顾了左翼更多的流贼进攻的方向,两股更大、更强的冲撞,交织到了一起。 杀伤力自然也随之变得更大。 一瞬间,杨太岁他们感觉压力减轻了很多。他决定带着兄弟往右翼突,并不是盲目为之的,他要等的就是身后的冲得快的农民军为他们分散压力。 那个时候,他再集中身后兄弟们的力量,直往关宁军右侧破阵而出,这样正面有其他部队牵制,他们就能实现迂回,找到一个空隙的机会脱身而去。 这个计划虽然对于身后的农民军而言,并不地道,但已经是压能够想到的,保住自己身后这些兄弟的最好的办法。 他不是普世救人的观世音,用尽全力也只能尽量护住跟着自己出来的兄弟而已,他更不能让最后一位弟弟死在这片乱糟糟的野地上。 那样他将无颜下去见地下将他捡回养大的父母。 杨开毕竟年岁还小,力量才初有长成,先前四日一直鏖战,从未停歇,已经消耗了大量的心神和力气。 这会儿虽说被掩护在侧翼,厮杀一阵之后,他还是感觉自己浑身酸痛,有些力不从心了。 可他不敢停下手中的长枪,因为他知道一旦自己示弱,敌人很快就会上来掠去他的性命,逐渐地,他身上这种酸痛,就变成了麻木。 战场上厮杀声,在他的耳蜗中变得忽大忽小,时而消失不见,时而石破天惊。 慢慢地,他感觉自己的视线变得模糊。 前世、今生,所经历的人、事,通通杂糅在一起,他已经分不清,究竟是自己占据了这具身体,还是这具身体的主人吞噬了自己,一切的一切,都变得如此真实,如同脑海中一帧帧展开了一副黑白画卷。 本能舞动手中的长枪似笔,枪锋频频地落在敌人的胸膛、坐下战马身上,从伤口处飘溅出来的一股股鲜血似墨,生生给他们脑海中展开的黑白画卷,染上了生动,也是唯一的色彩:殷红。 如同他身后兄弟肩上扛着那面“闯”字大旗一样的殷红。 蓦然间,一名敌人总旗挥动短枪作锤,猛然砸向战马上的杨开的脖子,恰逢坐骑没了力气,前蹄一弯,杨开差点被战马甩飞出去。 随着马匹一声嘶鸣,奋力想要直起腿,逃得一命的杨开瞬间清醒,脑海中展开的黑白画卷瞬间崩碎消失,但他的身边已经有数名关宁军围拢过来,乱锤乱刀落下,有的向人,有的向马。 战场上的敌人,永远都是这么灵敏,他们总能在千军万马中,一眼找到那位最接近死亡的敌人,然后轻而易举地送他下去见阎王。 大地上,一幕幕的鲜红,重新染红了杨开的视线,无乱前世今生,杨开从来都不会自命不凡,但他害怕死亡,尤其对他这种死过一次的人,无论如何他都想活下去。 这种强烈的求生希望之下,他重新找回了身体的知觉,他能够感受到这幅皮甲之下的身体,虚弱甚至疲乏不堪,但仍有余力。 “飒!” 一声悲鸣,战马率先中了一锤,倒地下去。 而马背上的杨开,却似在生死之间,找到了自己的潜能,他大喝一声,在马倒地的一瞬间,横扫长枪,抹向了身侧那名总旗的咽喉。 也正是战马倒地的动作,将杨开的身体带着离开了众人的夹击,只见他落地之后,忽地又猛然跳起,跑到那位掩脖惨叫总旗的身前,将他从马背上拽下,然后一个翻身,跃上马背夹紧马腹,摒弃要花更多力气才能舞动的长枪,换了一把马腹上的雁翎刀,继而朝着身边敌人继续挥砍。 他发疯也似,一边挥动着鲜血淋漓的长刀,一边应天呼喊,纵声狂叫。此时此刻,置身死战中的杨太岁、曹老二等人看到了一幕,先是一愣,随即也是个个如受刺激,纷纷嚎叫。 如此场面,尽管个人的勇猛对于战局的影响,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这种情绪对鼓舞己方士气的价值绝对难以估量。 杨太岁正要下令侧突,却也就在这个时候,官军后方兀然升起了两面旗帜,一面显白,一面显红。 同一时间,关宁军的攻势越发勇猛,到了这个时候,还有余军,从侧翼分散作两拨,携带充足弹药,绕行冲上山地,对农民军形成了三方合围之势。 紧接着,又有官军传令骑兵接连闯出,高声扬言:“至白旗之下,可就抚不杀,至红旗之下,则视为顽抗而必尽数诛之。” “至白旗之下” 随着官军传令兵卒的传颂,重复的军令在紧张的战场上铺张开来。三翼关宁军火铳配合齐名鸣起,火雨再一次天降般砸落农民军阵营之中。 紧绷的弦不知从何方开始绷断,起先冲在最前方的老小管队,竟是率先弃战,转至白旗之下,随即农民军奔赴白旗下者越来越多,第一战线面临全线崩溃。 兵败如山的压力瞬间回落到杨太岁部营下,此时他们已经不是冲在第一线的将士,那些投降受抚之人跑得比他们快得多。 这道抢先一线在杨太岁之前发出的军令,也是彻底打乱了他的部署,败军的恐惧氛围瞬间如洪水一般冲泄在他的身上。 “老二老四,没得打了,快,带着兄弟们,撤!”杨太岁顿时大吼道。 他们先前为了破阵,冲得太猛,由此战线也拉得过长,这个时候,他已经失去了对全军的掌控,加上他们的人也没了力气,全靠一股疯劲支撑着。 这会儿更似蒙头苍蝇,遭遇迎头重击,只能裹在败退的乱军之中乱糟糟地往后撤退。 官军趁此机会,成群结队的追击在后,慢慢地,越来越多的人伏诛,逃亡的农民军月越跑越散,他们回到原先的营地中,已经看不见一个人,失去了领导的指挥,离散的农民军,只顾着往远离战场的方向逃命。 也不知道逃了多久,一直到身边的兄弟越来越稀疏,空气中的血腥气味越来越稀薄。当他们再一次意识到,自己还活在世上,身上的酸痛,让他们难忍得从马背上跌落,天地间已然变得安静时。 荒弃的田地中,已经一根野草都看不到,赤地千里的景象历历在目。他们知道,这是已经远离陕西战场,逃出来了。 “哈哈哈!” 望着身后还跟着二十多个兄弟,杨开赫然还吊在队伍最后头,杨太岁凄惨一笑。 “都他娘的说,好人命不长,看来我们铁定是千年祸害了,所有的人,都给我原地休整!” 嘴唇干裂,满脸血污泥渍的杨开勉力抬起头,想要冲他露出一个笑容,却是眼前一黑,又一次从马背上栽了下来。 这一次他没能再奇迹般跳起,只能任由还能动的兄弟,将他搬到平坦的地面上,加以照料。 …… 一斧劈头而落,杨开从噩梦中惊醒。 天已经黑了,弦月悬挂夜空,见得繁星几点,周遭横七竖八倒地的兄弟鼾声如雷。 杨开挣扎起身得动作,牵动了背上不知何时留下的刀伤,忍不住发出了一声痛哼,惊动了傍边倚树而睡的杨太岁。 “怎么样?” 众多兄弟中,他的运气算好的,只是脸上被长枪刮了一下,其他无甚大碍。 杨开勉强摇了摇头,周围看了看:“大哥,这里是哪里?” “天华山西边,再往前就是傥骆道,离开官军的包围圈了。”杨太岁大概跟杨开介绍了下位置。 杨开虚弱地点了点头,又问道:“现在的战况怎么样?” “大爷的,韩老四带人回来了一趟,刘龙和张二那两狗怂都投了官军,他们出卖了老掌盘的位置,现在具体的情况还不知道,韩老四又去探了。 没想到,竟然都他娘让你小子说中了。哈!我当初跟他们说,还没有一个人信,这下你小子可要出名了,各位兄弟对你都可是佩服得紧了!” 第四章 闯王被俘 说罢,杨太岁迅速检查了一遍杨开身上的伤势,满意点头,拍了拍杨开的脑袋,哈哈一笑道: “你小子命真硬,似我,身中两刀一锤,都被铁甲卸了气力,只是背上开了一条口子,无甚大碍,养一养又是一条好汉。” 杨开微微咧嘴,抬了抬手感受了一下背后已经包扎好的伤口,虽然痛,但能够感受到伤口不深。 慢慢地,杨开的身体也恢复了一些力气,他盘膝在原地坐正,看了一眼周遭的情况,问道: “曹二哥还没找到我们吗?” “如果按照韩老四所说的,曹老二撤退的时候,应该混在了张二残部中退走的,方向与我们相反,他们那边人多,官军也追得狠,比我们这边还惨,可能死剩没几个人了。” 说这话时,杨太岁并没有丝毫幸灾乐祸的意思,反而语气中透着沉重,自加入农民军至今,失败他们并非没有经历过。 但这次,他能够明显察觉到与以往不同。以前凭借着骑兵的机动性,他们就算败了,也能保留有生力量。 现在,他们是被堵着杀,闯营中还出现了叛徒,若真按杨开所说,老掌盘会落入官军手中,那闯营定将溃散,倾巢之下,他们该如何自处? 他终究与寻常的流寇不同,寻常的农民军,多是随着大流,走到哪算哪,很多时候,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面对的敌人是谁。 但杨太岁,虽身为小管队,却是十分关注形势、敌人和位置等方面的信息,他心中始终想着,就算没办法带着兄弟们混的多好,起码在逃跑的时候,要知道往哪处跑。 所以,在败军之际,他们就算乱也还能带着伤势不重的兄弟逃到这里集合。 剩下那些分不清方向、逃不出来的,除了战死的外,肯定还有大批的伤员。 他们很多人甚至连敌人是谁都不知道,但等待他们的,却只有被官军割掉头颅,拿去兑换功勋,这一个悲惨的结局。 杨开看着大哥的表情,感受到那种凝重,问道:“那底下我们怎么办?” 杨太岁没有立即回他的话,黑水峪大败,老掌盘残补往北转移,现在官军定是大部分往北去了,暂时没有时间来对他们这些残兵游勇追剿,但等他们调整过来呢? 而且他还担心,若是闯王被俘,明廷和官军必然士气大涨,到时候定会对他们采取更加疯狂的围剿。 仅凭借他现在手下的这些人,根本不可能在官军的围剿下幸免。 “先找到曹老二,看看闯营还留下多少香火,再决定去找李自成还是去找老回回吧!”杨太岁思量再三,最后说道。 杨开也同意这个决定,现在这个形势,再往北去,有孙传庭和洪承畴双方重兵把守,很难过去;加上老回回与闯王的关系一向不差,闯营剩下的人,大抵要回河南去了。 天蒙蒙亮起时,韩老四回来了。这次他带回来的人不少,足足二百多人,都是骑卒,其中还有一位身份与杨太岁同等的小管队蔡迁。 二百多人中,蔡迁底下不到三十个人,剩下的,有一半多杨太岁部的老兄弟,剩下一半则是来自各个部分的散兵。 流贼一向居无定所,败军之后,离散在外的士卒,失去了本来的建制,多数会向高阶官军靠拢,重新形成有生力量。 就像杨太岁同时也在想,要去投哪个掌盘一样。 “我们的人,除了跟着曹老二的,剩下逃出来的,都在这里了,剩下还有些缺胳膊少腿或者没马的,我没要他们,将他们赶去了南边。” 一条汉子走到杨太岁身前先是说了情况,然后又夸赞了杨开几句。 他三十多岁,个子不高,相貌也不扬,却精壮结实,背一把硬弓,叫做韩彬。 先前,游弋在军阵中,频施冷箭,例无虚发的就是他,和曹老二曹莽一起,同为杨太岁部的二号人物。 据本部兄弟们的吹嘘,他可在策骑之时挽弓搭箭,百步之内箭穿敌人裤裆却不伤一根毛,因此颇受敬重。 “听他们说,老掌盘没了,曹老二卷在人流中,被带往了东边,从老掌盘那逃出来的中斗星高迎恩撤往了东边,过天星张天琳逃往了北边,官军大多都去追杀他们了,怪不得我们往西北找他们不到,还见不到官军。” 众人稍稍松了一口气,起码知道自己现在是安全的,逐渐的,山下的动静将熟睡中的众人叫醒,所有的人都聚到了山下。 杨开感觉自己恢复了力气,也起身跟了下来。 蔡迁这个人杨太岁是认得的,原属一斗谷黄龙部,作为嫡系常以高人一等的姿态示人,两人的关系自然不会太好。 加上他的队伍大抵是列阵之时,位于阵型的侧翼,被官军的火器进行了特殊关照,这剩下二十多个人中,有一半身上带有烧伤。 作为头领,蔡迁也是被烧得浑身血迹斑斑,头发结成一块,浑身发臭,额头上顶着斑斑豆大水泡,叫人差点认不出来。 “蔡管队,不去找你官爷邀功,怎么跑到我这来了?”杨太岁大概了解了情况,几步走到蔡迁身前。 少有能够看到他们嫡系的人落得如此惨烈的下场,败军之际,方才还一脸凝重的杨太岁,也不禁笑出了声。 原本还打算躲闪过去,发觉被杨太岁认出,只能丧着脸走出来,毫无底气地说到: “杨管队莫要再说了,谁能想到掌盘子竟是这样两面三刀的人呢,我们跟了他,真是倒了大霉了。” “你是怎么逃出来的?”杨太岁哼哼两声问道。 “我们本来就在你们的侧翼,关宁军从两翼包上来时,还是我们帮着抗下了第一轮的炮击呢,后面看到你们跑了,我们就跟在了后面,一路跑到了这里。” 他们重新搜集到的这些兄弟中,倒也有人见到过蔡迁的身影,也算是给他当了人证。 “那你们的后面还有没有跟着别的队伍?” “有人,但没有看清,出了周至县,就各自跑各自的道了,后面也没有再遇到。” 杨太岁并未就此放下警惕,蔡迁与他官职相同,本来同等级的长官,他是并不想要的。但是又想到,对方既然能够跟着他后面跑出来,那跑出来的就不应该只有他们一队。加上蔡迁已经没了依靠,日后定是很难抬得起头,以他的身份,留在自己队伍中,两个小管队坐阵有助于提高他们这支队伍的号召力,这才决定留他下来。 迟疑半晌,蔡迁舔了舔嘴唇,上前问道:“有没有干粮?兄弟三天不吃东西,都饿坏了。” 杨太岁看着他头上的水泡,拍拍他的肩膀说道:“哪来什么干粮,这里有田地,有田地的地方就有人家。要是运气好,能找到大村子,就可以捞上一票,我已经派人去找了,马上就会有消息回来。” 蔡迁听他如此说,只是点头没有作声。 接下来,蔡迁问杨开要了把刀,把头上烧焦的头发眉毛剃了个干净,然后将额上的几个豆大的火泡戳破,要了些伤药包起来。 杨太岁部众人看他的目光,就像在看一个叛徒,让他浑身不舒服,但他其实并没有犯错,反而牺牲了很多兄弟。 整个流程下来,唯有杨开对他的要求非常配合,并且适时给他一些安慰: “蔡管队,来先喝口水,军中已断粮数日,我们也没有吃的,只能等外面探马的消息了。” 蔡迁接过杨开的水袋,他没有将事情往什么白脸红脸上想,这个时候,有一个人还愿意站出来,给他一些安慰,他是感激的。 于是乎,杨开在他印象中,成了一个还不错的孩子。他接过水袋,默默记下这份恩情。 天空越来越亮了,当黎明第一缕阳光从云端上撒下,杨太岁还来不及去想,如何将这支混入了三分之一外人的队伍彻底变为部队。 山丘之下,渐渐响起几道马蹄声,有哨探急急回来禀报: “附近的几个小村子已经荒弃,东南边十几里外,有一个村子,我看到了炊烟,还听到了土狗的叫声。” 听闻此言,一个个贼寇脸上忍不住露出了笑容。几天没有一粒米下肚,他们早已不耐,一想到村子里的粮食和女眷,就忍不住兴奋起来。 杨太岁身边的韩彬说道:“还是不能丢下曹老二,你再挑几个醒目的,把兄弟们手上能吃的都交给他们,让他们往东去探探,看看能找到什么线索不能。” 曹老二就是战关宁军时,跟着杨太岁冲在最前头的大汉,原名叫做曹莽,天生骨骼奇大,屠狗的出身,性子较韩彬要内敛一些,也较真。 当初出为矿盗时,他们六个结拜兄弟,如今就剩下三个,他们虽然说不上是什么桃园结义,但杨太岁向来不轻易抛弃任何一个兄弟,兄弟们也因此愿意相信赖他。 这个也是为什么,他们这支队伍,具备别的队伍不具备的凝聚力和纪律性的原因。 十几里地的距离,拍马转瞬就到。 太阳也渐渐升得高了,洒下的阳光亮堂了大地。七月的天气,阳光也不见显热,策马奔腾,晨风扑脸还带着几分凉意。 村外,几只鸟儿正叫的热闹,大概感觉到大地开始发出不详的振动,展翅高飞而去。 事实上,杨太岁的判断的确非常准确,这边跟着蔡迁逃出来的,的确还有别的人。 此时,他们还抢先一步,进入了这个村子。 第五章 残寇过村 村子规模不小,一百多户,也的确有人。 但人已不多,陕西农民军高举起义大旗后,这边的村子被前前后后洗劫数次。 壮丁被掠走,妇女也被裹入军中,胆敢不从者,更是被杀了个干净,余下在这的,老的老小的小,寥寥二十多户。 此时,已经被率先进村之人,赶到村中的一个空旷的大坪中。 他们从黑水峪战场逃入,跑了一天一夜,还误入官军追剿队伍视听,当真是倒了大霉。 好在他们的领头者足够聪明,带着他们及时往反方向跑,也才一日有余,便撞了大运,见到这个村子。 为首一个半百老者,脸上的泥污和血迹都尚且未擦干净,便一边念叨着“回头是岸”系列话语,一边站在打谷场前面,眯眼认真审视着人群中的女孩和老妪。 于他而言,老少美丑皆无关系,是个女人不就成了?反正横竖是半柱香功夫的玩乐。 这十多个蓬头垢面的妇人,硬生生让他看出了皇帝选妃的架势。 夫妇人看到看到他夹着大腿那般粗鄙无状的姿态,大抵也猜到了自己的下场,吓得连连躲闪,面无人色,几个才十岁出头的小女孩哇哇大哭起来。 围在老人身边,看起来一副誓要为老大好事保驾护航的亲信,都是一副急不可耐的模样,频频舔着干燥的唇口。 只要老大选好了对象,剩下的就可任由他们摆布,他们同样也在选。 很快,老头飘忽的眼神,落在了一个躲藏在一位臃肿老态婶子身后瑟瑟发抖的姑娘女孩。 他眼前一亮,提着裤子直勾勾地冲将出去,猛把那女孩一把扯出来,摔在地上。 “当家饶命,饶命……” 天见犹怜,那女孩只有十岁出头,被摔在地上,看着老者因为过度兴奋而扭曲的脸面,阳光的阴影之下,他似一个恶魔。 他似乎非常享受女孩的这种挣扎和恐惧。 “婶子救命!婶子救命!” 小女孩本就营养不良显得泛白的唇脸,在这一刻变得更加惨白,她那位婶子呢?就在一边,一是因为对方没有选中自己,而暗生庆幸,二则早已怕得浑身骇抖,喘气困难。 别说是她一个妇人,就连几个上了年纪的老汉,也是敢怒不敢言,似对女孩的叫声充耳不闻。 “给我唤得大声些!”老者左右扇了女孩两巴掌,笑得越发狰狞。 女孩被打得七零八素,两边脸颊肿起,鲜血从嘴角渗了出来,似乎一下子失去了反抗的力量。 …… 村子外,杨太岁、杨开、韩彬三人策马在前,来到村口见到两条瘦骨嶙峋的土狗,身上中了几刀,躺在地下,已经没有了气息。 杨开心中兀然生出一种不良的预感,天灾肆虐,苛政如虎的年代,战争对人的改变,尚且不及饥饿和欲望的一半。 在深藏的记忆中,他随意可以找到,农民军因为饥饿造成十室九空,惨绝人寰的画面。 早前他因为置身战争中,根本来不及去思考这些问题,没想到这些躲避不过的事情,这么快就会出现在自己的眼前,这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杨太岁对此无动于衷,他也是困苦农民出身,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掳掠村子对他们而言,已经成为了稀疏平常的事情。 他简单布置,村口留下几个哨兵,大概将队伍划分成了三个部分,正好由当先的三个人带领,分作三路长驱直入。 与此同时,原本同样被安排在村口为哨的几个汉子,急匆匆朝着头领所在的位置跑去,气喘吁吁地惊叫: “当家,快跑!贼兵跟上来了!” 入他娘,那些贼兵放着大部队不去追,来追他们这些小喽啰? 事实上,村口的哨探根本没有看清来者是谁,因为动静过大,加上对官军的恐惧,下意识当做是官军,又因为无马,只能靠两条腿,急急忙忙就跑回来汇报了错误的消息。 正欲提枪上阵的老者,匆匆忙提起裤子,一脚将地下衣衫不整的女孩踢飞丈许远,女孩痛哼一声,卷起的腰身,还在颤抖。 其他各自扯了一个妇人的亲信,在听闻“贼兵”二字后,瞬间忘记了早先的誓言,顾不上再去守护自己老大,只顾转身就跑。 杨开恰恰正是走了这条路,他坐下有马,自然要被那几位哨探的脚程快得多,原本他背上的伤就还未利索,光是策马,就会阵阵阴痛。 但当他跑近,一眼就看到地上躺在地上的衣衫不整的小女孩,邻边还有几个身首异处的老汉、小孩时。 早已经被他断然摒弃的仁慈,不知为何一下子回到了他的身上,他感觉一股气血涌上了心头,脑子顿时变得一片空白,眼中似乎只剩下远处拼命在逃的几个身影,他甚至不知道,何时拔出了长刀,只顾夹紧座下的马,奋力前冲。 老者跑出一段路,转过头来看,这哪是什么贼兵?分明就是自己人啊,天煞的狗腿子,谎报军情坏他好事。 “贼他娘的,都别跑了,这是我们自己的人!” 左右亲信,见他如此,也不再跑,其中一份,迅速出列迎上前去,满脸堆笑叫道:“乡党饶命,我们也是义军,都是自己人!” 杨开哪里听得他说话,策马来到他的跟前,手起刀落,鲜血飘溅,一颗头颅咕噜噜滚出七八步远。 老者吓得跳起,他见惯了死亡,哪里不认得杨开身上那浓浓的杀气?只是他弄不清楚,都是自己人,为何这小年轻要杀他,心中所想,唯有一个“跑”字。 却是迟了。 只见杨开夹马再往前挺进十多步,一把扯住缰绳,翻身下马,直追上去,先是一刀斜背砍落,老者滚地求饶,他充耳未闻般,一刀又是一刀 直至身后随从追赶上来,将他从那位瞪眼如牛,面目全非的尸体上拉开,一位年纪与他相仿的亲兵,拼命从他手中夺过刀来,大声在他耳边接连喊着“小郎,他死了,死了!”才勉强将他唤醒,随从才将他拖拽了下去。 另外两路人马,听到这边的动静,也是迅速往这边赶了过来,但当他们赶到杨开杀人之处时,这里还多出来了一个队伍。 领头的是一位四十岁出头的大汉,见到地上自己兄弟的惨像,也不管其他,拔出腰上的长刀,直往喘息如牛,背脊被鲜血浸湿的杨开靠过去。 被抢过杨开手中刀的亲兵拦住。 他举刀要砍,那亲兵没有闪避,蓦然间,只见一支利箭破空而来,穿透那大汉的耳朵,引出一声惨叫。带出几滴鲜血,溅在那位亲兵脸上。 大汉掩耳落地,亲兵目光凌厉,依然纹丝不动。 杨太岁拍马直冲上来,扫一眼这边的场景,哪里还不知道是什么回事?一脚踹在那位亲兵的肩膀上,将他踹翻在地,大声骂道: “入你娘的,你在干什么?老子是这么教你的?谁他娘的在你面前举刀,你就给你捅他娘的,怕什么,天塌下来,砸老子头上!” 那大汉长刀撑地,跳将起来,也是大骂:“姓杨的,你他娘什么意思?” 韩彬稍迟半步,收弓跟上来,提枪指着他的头破口大骂:“什么意思?看看你的人,都做了什么?这是人干的事?这是禽兽! 要你一只耳朵算轻的,告诉你。今天老子就算是入你娘了,你也要乖乖站在一旁,瞪大眼睛看着!” 要想那大汉几日前,也是统领二千余人的小管队,怎肯受这委屈,一边捂着血流如注的耳朵,一边扬刀叫骂道: “都他娘是婊子,你在这跟我立什么牌坊?你们不是来这村子抢东西的?今天,你们必须将杀人者交出来,否则” “既然想打,那就打!” 杨太岁寸步不让,面无表情大叫一声,身后近二百名旧部,齐齐抽刀,就算手上无刀的,也跟着扬起手上的武器,跟着齐声呐喊。 在护犊子这一方面,他们还从未输过。 新加入这支队伍的散兵,大概受到了气氛渲染,也有小部分跟着拔出长刀,放声呐喊的。 再观大汉方面,不足百数的手足,无不是咽着干燥的口舌,目光频频在杨太岁身后众人和自己头目的身上打转。 大汉盯着杨太岁的眼睛,大有若非今日势寡力弱,定要与对方大战一场的气势。就在此时,蔡迁适时出现了: “都是闯营的兄弟,切勿在此伤了和气,我们还要留着力气,去给老掌盘报仇咧!” 他本只是想着坐壁上观的,但转念想来,一是此事牵涉杨开,杨开的滴水之恩,他也从未想过什么涌泉相报的鸟事,这只是个引他说话的勾子。 说到底,他也是个小管队,身份与两人是齐平的,若是这时候不站出来说句话,恐怕这队伍中,也就没有他的位置了。 虽然他在面对眼前这两人时,无足轻重,但他的这番说话,也算是给了双方一个台阶,稍稍稳住了双方的情绪。 双反为此陷入了一阵短暂的寂静,周空只能听到远处几个妇人“哇哇”的哭叫声。 杨开的随从再次将他们聚拢到了一起,他信步往回走,回到了当初老者站的那个位置,第一注意力落在了倒地的女孩身上。 她也是瘦骨嶙峋,躺在地下,让杨开想起了在村口看到的那两条土狗,这个比喻很不礼貌胜在真实,只觉心生怜悯,走前两步想要扶起安慰。 不料,正当他俯身下去,女孩哇哇抱头尖叫两声,口鼻流血加之怪异的表情吓了杨开一跳,而后见她瘸腿站起来,见人便慌张缩闪,时而嘻嘻傻笑,时而哇哇大哭,似是疯了。 杨开立足半晌,呆呆看着女孩,渐跑渐远,默然无语,身边的随从也没有一个前去阻拦,被他们围拢起来的村民,看着杨开的眼神,恐惧之色更甚。 中年大汉终究没敢开打,很快,杨太岁的命令下来了。 将这些人关起来,先找粮食。 第六章 扬名闯营 众人散开去找粮食,杨开被韩彬带入了一间破旧的院子包扎伤口。 “没有什么大事,就是伤口裂开了,四哥让把那两条土狗宰了,一会儿给你端碗狗肉来补补,最多几日,又是一条好汉。” 杨开想要说什么,又被韩彬打断。 “那狗东西杀就杀了!剩下的事情,我来解决。 实话告诉你,就是我不在场,要是被我遇到,定要把他砍了扒光,吊起来示众。奶奶的,小孩子都要入,狗屁不是的东西!” “哈,以前没发现你小子这么狠,孔子曰:‘静若女子,动若脱兔’,说的就是你吧!” 杨开苦笑:“四哥,那是孙子说的,‘静若处|女,动若脱兔’形容军队未动时,如同未嫁女子一般沉静,行动时,就似逃跑的兔子一样迅速,是军队素养很高的意思。” 韩彬也笑,笑得没心没肺,“是吗?就说我们这群人,还是开哥儿最有文化咧。” 他说话的语气,配上漫不在乎的神态,实在容易引人发笑,但杨开却没有笑,他看得出他是想要安慰自己,心中不禁生出一丝暖意。 “他娘的,在这装什么读书人!”接着屋子外传来杨太岁的叫骂声。 韩彬给杨开包扎好了伤势,站起身来,脸上依然挂着笑容,道:“哥哥不知道我的名字么,韩彬,文质彬彬的彬,一听就知道是个读书人吧!” “我这阿弟什么都好,就是学了一身妇人心肠,大爷的,都怪阿爹小时非要送他去念什么狗屁私塾,这下人都念傻了。你也要跟着他一起傻?” 杨太岁说话中虽尽是责备之言,但语气却无太多责备之意,杨开现在表现出来的,正是他们已经失去的东西。 所以这么长一段时间下来,尽管原本的杨开也常常做出这样的事情,他也没有下铁血的手段,让其改过,其实,杨太岁对此也觉得矛盾。 杨开看了一眼大哥,随即眼神闪避开来。 “接下来,你是不是又要叫我们不要抢他们的粮食?你饿得还不够惨吗?不抢他们,你能变得出粮食来?妇人之仁! 不过,黑水峪那一战和今日这件事情,你都做得不错,还算有些血性。你安心在这养伤,事情你不用管了,老四你跟我出来。” 韩彬拍了拍杨开的肩膀,跟着杨太岁走到门口。 杨开忍不住还是问了一句,“我们走之后,能不能给他们留一些粮食?” 杨太岁没有回他的话,径直带着韩彬去了。 他长叹一口气,无力地趴在床上,闭眼尽是女孩一张慌张的脸面,自责、焦虑很快裹挟着他。他本以为自己会被良心训斥得难以入睡的,但身体伤势、疲惫、精神上的疲乏,一瞬间便将他包裹起来,将他带入了梦乡。 依然是一个噩梦。 …… 醒来时,阳光很微弱,负责看护他的亲兵,也趴在桌面上睡着了。 睡了半天,他的精神恢复了不少,感觉身上的力气也回来了七八成,他慢慢地从床上爬起,动静还是吵醒了伏台而睡的亲兵。 杨开对他笑了笑:“什么时辰了?” 亲兵起身后,迅速跑到外面看了一眼,说道:“太阳快要落山了。” 杨开裹了件麻布衫,站起身来,又问道:“我睡着后,外面有没有什么动静?” 亲兵挠了挠头,大概为自己的失职而感到抱歉,“大的动静没有,就是四当家的跟那姓胡的管队吵了几次,好像是因为处置村中剩下那些人和收集来粮食的事情,后面我也睡着了。” 杨开没有任何责备的意思,正要带着他出去找人,又遇上杨太岁亲兵起码来到,叫他去用饭,一起走了去。 用饭处没见杨太岁和韩彬,杨开也从众人口中了解到,上午与他们起冲突的大汉叫做胡四二,有个煞面虎的名号,归属高迎恩部下。 说起来,杨太岁对外也有个名号,叫做急先锋,在他睡着得这段时间,村子里又来了一队残兵。 但领头的只是几个管队,分析形势之下,暂时入了杨太岁这边的人队伍,这件事,胡四二也是大有意见,挖出杨开杀人的时候想做文章,毕竟,上午被杨开砍得面目全非的那位,是胡四二的大哥。 杨太岁和韩彬正是去了处理这件事情,以现在他们的处境,以杀止杀,以暴制暴是下策。 挂上一个随意杀害同僚的名头,那样会阻断他们趁机壮大自己的机缘,若不然,以杨太岁的性子,根本不会跟他们多费口舌,直接一刀就将其了解。 这事在杨开的意料之中,但那人的身份他到没有料到。 说到底,这件事情因他而起,他觉得自己不能藏在背后,应该主动站出来解决问题。 匆匆抓了几口饭,吃了几块狗肉,杨开让亲兵牵来了他的马,拿来他的刀,问清楚了位置,便起马赶去。 转眼功夫,他到了远远就能听到吵闹声音的那个院子,夜幕也在悄无声息中降临,只是还未等到杨开翻身下马。 远远便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动静很大,从村外传来,步子很密也很急切,造成的震动感更是剧烈。 众人的第一反应,皆是官军的队伍来了,杨开侧耳聆听后,也不禁握紧了腰上的长刀。 院子中,十多个人纷纷冲了出来,手中拿着武器,马蹄声越来越近,却不见哨岗回来汇报。 “怎么回事?” 黯淡的月色下,不显宽大的道上奔来一骑,杨太岁也看到了,是自己一位老兄弟,策马奔来,马很快,却停得很稳。 背上的兄弟翻身下马,给他带来了一个值得高兴的消息:“当家的,找到曹二爷了!” 而且,曹莽不是一个人回来的,还带了四十六个老兄弟,也就是说,他杨太岁部,黑水峪最后一战,只是折了三分之一的人。 这个消息当然值得杨太岁高兴,但站在他身边的蔡迁和胡四二却是齐齐黑了脸。 杨太岁和韩彬这两个家伙已经够难缠的了,现在又多了个曹莽,都知道他们是贼寇出身。 一群兄弟出生入死惯了,情谊深厚,想要离间几无可能,而且这个曹莽也是声明在外。 这段时间,曹莽也一直在找他们,只是出于官军追剿,直到一天前,他才算脱身。 脱身之后,也不顾别人的挽留,带着老兄弟匆匆忙忙的,就西边过来了,下午的时候,遇上了杨太岁派出去找他的老兄弟,找到了这里。 “老二,东边现在什么情况?”杨太岁快步上前去迎接下马的曹莽,给他递了水袋。 曹莽顾不上说话,先是牛饮了一口,稍稍平了气息,才道: “我们卷入了大队伍,被带到了东边,官军在后面穷追不舍,走了一日,遇到了中斗星的队伍,他们是从西北边逃出来的。 开哥儿说得一点没错,刘龙和张二,早已经被官军收买了,官军明显是有所准备,再往西只有死路一条,他们出卖了老掌盘的位置,跟着老掌盘的队伍都被打散了。 再后面,听说官军已经俘虏了老掌盘,他们的队伍就收回去了,大概有防止我们再去救人的意思,现在往北的各处山口都被官军封住了。 我也是趁这个机会,才能带着老兄弟回来找你们。你不知道,开哥儿从龙亭开始,一直反对的行动,几乎全都中了官军的计划,现在中斗星和各路老管队,都在念叨着开哥儿的名字。 我这次回来,也是应承了他们,要帮着招揽开哥儿成为新闯营的谋主,他们那边才肯放人的。” 这一番话说下来,蔡迁和胡四二的脸更黑了。 中斗星名叫高迎恩,他是高迎祥弟弟这件事情,闯营之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现在已经确定闯王被捕,他大概会顺理成章接管闯营。 虽然,现在的闯营,已经被孙传庭打散,而且死伤惨重,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若是他能够重整旗鼓,打着闯王的旗号去召集,有他的这层身份在,短时间定也能形成一股相当可观的力量。 “真给咱姓杨的长脸!” 曹莽不回来还好,一回来首先揭开了蔡迁的伤疤,然后又说出高迎恩对杨开的青睐,迎头给了胡四二一拳,那他们还吵什么? 吵个鸟! 胡四二恶狠狠地看着杨开,冷哼一声,木着脸收起长刀,领着几个亲信,转身去了。 杨太岁却没有蔡迁想象中那么欢喜,他们几兄弟情同手足,方才曹莽说话,明显还有收着,没有完全敞开。 他们一路策马回到自己的阵地,杨太岁借口叙旧,将蔡迁拒之门外,曹莽才将后面藏着的话说了明白。 原来,官军的队伍,也没有完全收回去,他的身后一直跟着官军的百人队。 由于杨太岁派出去的老兄弟,跟他打照面的时候,双方都没有准备,距离这村子也近了,曹莽只能声东击西摆他们一道,迅速抽身回来禀报。 虽说百人队,以杨太岁现在的实力,无需畏惧,但为了避免横生枝节,他还是采用了最稳妥的方式。 曹莽生得腰肥体壮,头脑却不简单,相反,他是一个粗中有细,性子较真的狠人。 方才那种环境下,他当然能够看出,胡四二的目光不善,到村口时,也大概问了下村子中的情况,所以选择留了一手。 官军的百人队,察觉到不对劲,很快就会折返回来,也很快会找到这边、 杨太岁听罢,思考一阵,很快就下了决定。高迎恩见还是要去见的,但不急,吊吊他们胃口,省得他认为自己非他不可了。 他让兄弟们吃饱喝足,将村子里搜刮来的粮食在马背上扎了个结实,趁着黯淡的月色,静悄悄地分批撤出了村子。 待蔡迁反应过来,已经来不及,他本想着杨太岁借他扩大队伍号召力,他又何尝不能利用胡四二反制杨太岁? 若三人结成队伍,他的地位必然得到提升,可惜计划才刚刚想出来,就成为泡影。 入夜之后,胡四二底下的人,因为疲惫都睡得很沉,杨太岁对外声称,高迎恩急着要见杨开,所以他们先一步离开,倒也没有听到什么反对的声音。 风驰电掣,在凌晨时分,四百多人的队伍,在村外完成集结。 杨开兜马回头,望着那个村子,恬静、普通、层次分明。这个时代的村子,都是这么模样的,黄土、黑瓦,依傍田地搭建而成。 面朝黄土背朝天是村民的宿命,田地是他们怀抱中的婴儿,天灾和腐政似两把屠刀,狠狠地插入这婴儿的两肋,贼寇和官军再将屠刀抽出,他们一辈子也就这样了。 杨开叹了一口气。 杨太岁还是听了他的话,给关在他们营地附近的村民,留下了一点粮食。在胡四二还没有发现他们撤走之前,他们都是安全的。他希望官军到来时,能对他们温柔一些,不要拿他们的人头冒充贼寇兑换功勋。 好让这些可怜的村民再活得久一些,同样,抢走他们的粮食,是杨太岁希望,自己这帮兄弟,包括杨开能活得更久。 杨开默然按下心中温柔的感触,他能够清晰的感受到自己的心境在变化,这怪谁呢? 狗娘养的世道。 第七章 林中整军 其实,这个时候还敢追击在曹莽身后的,除了关宁军的分支,还能有谁。 为首的将领叫洛有年,为关宁军副把总。黑水峪最后一战,他被安排在后军,协助追击溃败的流贼。 关宁军初到便大败流贼先头部队,这个功劳,定是不小。但他的功劳簿上,只有寥寥数十个人头,实在算不上什么好战绩。 没办法,流贼溃败之时,跑得慢的被前面的兄弟部队全砍了,跑得快的,多数是人人有马的,也怪上头分到他手中的,才一个百人队伍。 他们擅长野战是不假,可追到外面,人生地不熟,贸然入山太过危险,他只能带着队伍再野地上杀些小喽啰。 好不容易,下午时分,发现一队数十人的小鱼,想着收了这条小鱼,也有百个人人头记账,功劳不大,也能捞个苦劳。 没想到,还让人摆了一道,扑了个空,而后急急调整方向,连夜赶路,后边夜终于让他们找到一个村子。 派出斥候侦查,发现村口方位,存留了大量的马蹄印子。种种迹象看来,他断定,他们追击的这支队伍,就是进了这个村庄。 还不知道村子中,是否还藏着别的流贼队伍,但转念一想,怕他个卵? 他们是乘大胜之机,气势如虹,流贼连遭惨败,定是士气萎靡,加上他们可是关宁军,最为擅长快袭,别说这么一个小小的村子,本就藏不了多少人,就算他们这会遇上的是流贼的千人队,他也敢往前去碰一碰。 这支关宁军的头领是祖宽,素来骄横,洛有年身为副把总,多有受其感染。 “真是一群乌合之众。”洛有年呼喝左右,“我们都来到村子外面了,他们还在里面睡大觉,兄弟们,打完这一仗,我们就可以安心回去复命了,都给我打起精神来。” 他迅速调整队伍,阵型前方聚成一个箭头模样,后方摆出长长两队骑兵,鞭马冲出,利箭一般,直捣黄龙。 原本布置在村口的哨岗,都是杨太岁的人,虽说胡四二,出于谨慎,也派了两个人,防患于未然。 但是,对他们的心理建设并没有做好,杨太岁部向来勇猛,他们只认为自己是做做样子的,夜深后疲乏困意上来,眼皮打架,哪里抵挡得住,纷纷眯了眼。 待到他们发现不对劲,关宁军的百人队,已经来到跟前,当先两名骑卒,手起棒落,便碎了两人的头骨,只留下两声惨叫。 村子中央,胡四二闻声跳起,强烈的不祥预感,山洪冲泄般抵达他的胸口,他仿佛能够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多年从军的经历,告诉他要遭! “所有人都起来,敌人都打到家门口了,还睡!” 他连声大骂,拔出自己的长刀,冲出院子,同一间屋子里,二十多个兄弟,纷纷跟了出来,周围几个院子里的兄弟,稍慢一步。 却见关宁军手中火把点点蔓延,似一条张牙舞爪的火龙。 一切都晚了。 好像渔夫下网,关宁军箭头后方,左右分别撞出队骑兵,迅速绕道将他们占据的几个院子欲要包围。洛有年列阵箭头中央,下令前军点火放铳。 众贼闻声溃散,埋入巷道中,炮声连连,夹带惨叫声叫人难以分辨,胡四二连声叫骂:“都是一群饭桶,怎么把官军放进来的?去他娘的杨太岁人呢,死到哪里去了?” 炮过三轮,众将收铳扬刀,甚者索性懒得去拔刀,将手中火铳当作大锤,望着贼寇头颅,只顾狠狠砸下。 侧翼两支骑军,跑出数十步,便迅速往中间穿插,不过短短一刻钟时间,鲜血洒遍几条巷道的墙壁,热闹的村子再一次恢复了宁静。 洛有年,一边命令底下的人收割头颅,一边命令其他的人搜罗全村,很快,他们就发现了被关押起来的村民。 从这些以为得救了的村民口中,洛有年得知,这里原本还有一支队伍,数目大概是在三四百人左右,也就是说,两支队伍在这里闹了矛盾,对方弃他们而去了。 他现在歼灭的,并非是他们追赶的那支队伍,而是另外一支倒霉蛋,但这些都无所谓了,横竖都是功劳不是? 另外那支队伍,三四百人,走了也有些时辰了,现在再去追,恐怕十天半个月都难以歼灭,算了,孙巡抚那边召得紧,也懒得去追了。 问完之后,挑了几个能长眼的,玩了遍,再择出些还有力气的,功劳簿上进账几个脑袋,心满意足收兵复命。 事实上,洛有年判断得也还算准确。 杨太岁将队伍带出后,连夜赶路,这会儿已经奔出了六七十里,停在一个小树林中休息,后方的炮火声,他们都已经听不见。 关宁军就算想要追,也无从追起。 趁着停下修整这个功夫,杨太岁用了小半个时辰,将底下的人重新编成了五个队伍。他不再沿用老闯营那一套,从军几年下来,他们虽与官军已经不共戴天,但也不得不承认,人家那一套于作战对敌更为有用。 人数一多起来,到了战场上,叫他一个人命令上百名管队,这他娘的得要多大的嗓门? 他给韩彬和曹莽,各自领一百人,大多是旧部留下的老兄弟,按了百户的名头。剩下的老兄弟,五十个,补上十个新招进来的,分给了杨开,叫作副百户。 杨太岁自己留了五十人充当扈卫,其他的多数分配到各个管队中,与队长一起治理队伍,实则上已经形成十夫长的编排,最后他给蔡迁也编排了五个管队领一百人,名号不改,他还是当他的小管队。 蔡迁哼哼两声,心中却是直入他娘,闯营中可曾有过只领五个管队的小管队? 虽不情愿,但也只能接受了,谁叫他在人家的屋檐下,还没个好名声呢?他恨透了那个投诚官军的掌盘子。 关键是投诚还不带上他! 现在以前那些兄弟都在官军营中,酒足饭饱睡大觉了吧?自己只能在这当个缩头的乌龟,横竖不讨好。 这样编排下来,整个队伍的控制权,算是掌握栽了杨太岁手中。 现在这个情况,闯王被捕,最强大的一支农民军队伍被打散,这对陕西作战的义军是一个重大的打击,也正是败卒们真是不知所措的时候。 韩彬带回来的这些人和新投进来的,就算有几个心中不服的,但相互之间不熟悉。流寇群体中多数分分合合,联合对敌,加上杨太岁确实官位比他们高,在村子中的情况看下来,能护犊子、脑子好用、作战还勇猛。 这些特质在他们先前的头领身上,几乎一个都看不到,他们还能要求些什么呢?也算是认命了。 最后,杨太岁还将杨开拉到了队伍中央,杨开杀自己人的事情,老兄弟哪里,自然无须无须多作强调,规矩该懂得都懂。 在这些新来的心中,可不能留下不好的印象,以免日后指挥起队伍来,会出现什么纰漏。 “兄弟们,跑了一路,都不要急着躺下休息,身上有伤的包扎包扎,配给你们的马儿要照料好了,日后我们能不能活命,可要靠它的。 相互之间不熟悉的,也聊聊天,熟悉了才能相互配合嘛,我们的装备没有官军的好,战场上,靠什么?可不就是靠着比他们更好的配合,大家才有活命的机会?” 杨太岁十分接地气的拉着杨开坐下来,“看看,这是我的阿弟杨开,还差三个月,才满十九岁,手上已经掌了百多条官军兵卒的性命了,一路跟着我从黑水峪冲出来,是条十足的汉子。” 为了避免让人觉得杨太岁在唱戏,韩彬和曹莽都没有说话。 听到这里,坐在蔡迁身边一位四十来岁的管队连连点头,他留了一撮山羊胡须,身材精瘦,接过杨太岁的话,道: “确实是条好汉,黑水峪山口最后那一战,我们就跟在当家的后面,只见杨百户在关宁军中杀了个通透,当得上一个小先锋的名号,我似他这么大时,还在员外家给他们端尿呢!” 话刚说完,引出一片零散的笑声,而后他看到蔡迁满脸发黑赶紧闭嘴。 “好一个小先锋。”杨太岁见主动有人出来说话,自己准备的老兄弟都不用出场,哈哈大笑,“还不知道这位兄弟高姓大名?是哪里人?” 那汉子喊了一眼蔡迁,才道:“当家的见笑了,我是山西人,高名没有,魏千夫,自小站在院外家当书童,读过几本臭书,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按我说,臭书比圣贤书有用,看看我这小弟,从小被阿爹送去私塾,念什么圣人绝学,念傻了。 山西也好,素来是出好汉的地方,我有个五弟,也是山西人,落难逃荒入河南,遇到我们,崇祯八年,为掩护老掌盘行动,以寡敌众,迎战卢阎王的天雄军,斩了天雄军十一人,断了手还在战斗,在座还有没有山西人?” “我是,我也是”这番话问下来,众人纷纷响应。 杨太岁伸手压了压,再道:“原来我们这里有这么多山西的好汉,我那位五弟,家里十二口人,爹娘生了七个姐姐,到他都上才是儿子。 朝廷三税并征,扬名要援助东北,最后也不见他打出个鸟来。倒是苦了我们这些平头百姓。 我那兄弟,他是先遭乡绅抢地,六个阿姊被杀两个,抢走三个,剩下一个,还被乞儿绑去吃又了,他一怒之下,杀了那乡绅一家三十六口人,斩了全村的乞儿,逃了出来。” 听到这里,周遭的人似乎都被点燃了,他们能够走到今时今日的地步,谁没有一些悲惨的经历呢。 随着杨太岁说话的引子,众人纷纷陷入回忆,开始咒骂朝廷、乡绅一类的罪归祸首,有不少的,相互倾诉间,真性情的说着说着不禁流出了泪水。 听得他们骂了一阵,杨太岁有伸手压了压,“所以从那时候开始,我就在队伍立下了规矩,抢掠村庄可以,但我们只能做人做的事情,想要入也行,要你情我愿,留下银子,敢对那些小孩、老弱病残出手的,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近来,想必大家都听说过我阿弟杨开杀人的事情,实话说,要是我手下的人干出了这种事,我第一个斩了他。那孩子才多大,十一二岁,那是人能干出的事情吗?” 说完这些,众人顿时又陷入了默然。渐渐地,低声议论起杨开杀人这件事情,但从只言片语中,杨太岁已经感觉到,风向变了。 他满意地点了点头,站起身,最后压了压手,再强调了他会帮各位兄弟解决没银子是问题,说罢,让各位兄弟都到他的位置来一一自我介绍,这才满意地下去了。 杨开看着大哥的背影,虽然将最后几句话理解成给众人划了个大饼,还是忍不住再心中暗生敬意。 杨太岁书没读过一本,斗大的字几个,但怎么说,也曾经是五千多人的首领,在凝聚军心方面有独到的心得。 三次压手,非但将他的尴尬处境化解,还拔高了他的声望,稳住了军心,重要的是,让自己立下的规矩和队伍中的人产生了共鸣。 这是书本上能教的? 有些人天生就是干这个的。 杨开默默地将这些事情记下,众人在这小树林中,说到激动的时候,还有人唤着“小先锋”的绰号,拉着杨开上台说话。而他们看杨开的目光,也跟之前大不一样了。 整场谈话下来,杨开也一直在留意着蔡迁的表情,这家伙到底是软尾巴的,还是硬尾巴的? 第八章 献计定策 冬边天际吐白,天将要亮了。 各路兄弟尽了性子逐渐散去,他们在这小树林中,一直睡到了午时才起,用了一些干粮,策骑出林子。 既然高迎恩在这边,杨太岁他们也不再去想继续招揽残兵的事情,索性放慢了行军的速度,跟着曹莽的指示,慢悠悠地去追大部队。 走了小半天,前方的探马突然奔回,急急来到杨太岁跟前:“当家,前面发现一支两三千人的队伍,看旗号是我们闯营的人。” 杨太岁与曹莽对视一眼,伸手让后面的队伍停了下来。 现在,在这个位置还有这么大数目队伍的,除了高迎恩,他们想不到第二个。 但距离曹莽所说的位置,他们还有一段距离呢,这些人怎么往回走了? “他们会不会是想去投李自成?”杨开刚好拍马上来,“现在官军收拢回去了,从这边走傥骆道入陕西,李自成正陕甘宁一带活动呢,说不定还真能走通。” “开哥儿说得不错,我早先听他们说,过天星张天琳早已往北去了。”曹莽如此说道。 杨太岁吐了一口唾沫,说道:“看来黑水峪一战,把我们这位新闯王的骨气都打回去了,李自成的名气更胜过他,现在去投李,不就等同交出闯营的番号了?” 韩彬也骂骂咧咧上来,“这不正好,开哥儿的作用就来了,我们先去稳住这位掌盘子,要是真让他去投了姓李的,我们岂不是走了他娘石灰路,白跑一趟?” “你觉得呢?”杨太岁看向杨开。 杨开毫不犹豫说道:“我觉得投老回回好过李自成,洪承畴还在陕西呢,去那边说不定又是一场败仗。老回回为人仗义,与老掌盘关系一向不差,只要我们肯去,定能得到帮助。” 他早已想过这个问题,李自成当然是起义军发展到最后的成功者之一,能成功者肯定会有过人之处,但从后来者的角度看来,他的大顺皇朝,仅在短短的四十多天就灭亡了,这给杨开留下了一个非常不好的印象。 他在潜意识中,就觉得这人不靠谱。 反观老回回马守应,作为一个回族人,他能够在数十万人的义军队伍中,留下这样的名气,还一直坚持起义,起码说明这人的包容性是极强的。 其实,杨开所说的,也真是杨太岁心中所想的。 李自成这人,能够有现在的名声,当然证明了他的能力,杨太岁也见过几次,自觉其是能人而非明主。 所以他的主张跟杨开一样,也是去入河南。 他们几个三言两语都已经定了决策,韩彬还要把蔡迁扯上来,让他发表意见。 蔡迁木着脸,摸着光头,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 他的态度跟之前已经不同,反正被边缘化了,没得升,自己那些小心思,恐怕早已被杨太岁这老奸货看穿,他不认为自己有能力一个人独立出去发展,索性不作为以示反抗。 他觉得自己是有理由生气的,这世道对他太不公平。 似自己这种有能力,忠心起义事业的,竟然要被边缘化。 杨太岁不再去理蔡迁,他让队伍停在了道上,和同曹莽、杨开、韩彬一起,领了几名扈卫往前去了。 离得远时,遇上高迎恩的探马,韩彬吆喝了几句黑话,对上口号,然后报上杨太岁的名号。 放出的三位马兵,有一人认得曹莽和杨太岁,当即拍马上前指认,另外两人听了不作他疑,只是问了句谁是杨开。 上下打量他一番,领了他们往后面大军中回去,而后见了后方的先锋官,再由先锋官领着去见高迎恩。 两千多人的队伍,几乎人人身上见血,士气极其萎靡,可见他们能活到现在,当是也经历了不少苦难。 高迎恩坐阵中军,骑一匹红鬃马,缓缓摇行,远远听到来报,抬头往前望去,大喜过望,这不是杨太岁部还能有谁? 他迅速叫停大军,带着三个老管队,行出阵列迎上前来。 杨太岁率先翻身下马,领着杨开等人,单膝跪地参拜:“闯营小管队杨太岁,见过掌盘子!”带着他们来的探马,停在了更后面。 高迎恩跟着翻身下马,将他们请起:“杨管队怎么行如此大礼,快快请起,快快请起!” “早闻尔部在黑水峪突围一战,打的英勇,尔弟杨开,非但能连连识破官军计谋,还于关宁军阵中杀了个七进七出,不知是足下哪位?” 说来尴尬,他们虽一直在找杨开,却还不知道他长什么模样。 杨太岁微微侧头,向杨开示意,后者往前一步上来,拱手说道: “小的正是杨开,那日黑水峪突围我们打的英勇,首功当属老掌盘决策英明,数位掌盘子和老管队指挥得当,其次是阿哥临阵指挥有度,再者就是我部士卒,人人悍勇,属下不过是仗势欺人,斩了几名关宁军兵卒,实在不足为言道。” 几位老管队欣然一笑,这娃娃是个懂事的。 高迎恩微微惊讶杨开的年纪,细细看他的模样,就真还是个未束发的娃娃,怎么会有如此能耐? 他的目光没有在杨开的身上停留太久,转回到杨太岁身上,郑重问道:“杨管队底下现在还有多少人马?” “拢共四百六十四名骑卒,人人有马,随时能战!就停在前面的到上休息。” “太好了!我们闯营现在就需要杨管队这样的人才,我现在正式封你为闯营阵前老管队,你先去将人马领过来安排妥当,令弟留在这里,我还有一些问题向他讨教一二,可好?” 杨太岁当然不会被他这个封任蒙蔽眼睛,更不会为此感恩戴德到为他卖命。一个职位上的变动,人还是他们原来的人,粮食物资也没有得到补充,说到底,该是想要探一探杨开的虚实,顺便招揽他们进来罢了。 但他表面上并未露出任何的端倪,恭恭敬敬行礼,便带着韩彬和曹莽离开。 上马走出几步,韩彬便迫不及待问道:“哥哥,就这样把开哥儿留在哪能成?” “这位掌盘子虽说没有老掌盘那等魄力,也算是个聪明人,这是他始终要经历,若是过了这关,我们说不定还真就能尝尝当嫡系是什么滋味了。” 杨太岁哈哈两声却听不出欢喜情绪,拍马而去。 高迎恩四十多岁年纪,中等个子,皮肤黝黑,相貌平平,十足一个庄稼汉的模样。 他将杨开引到官道边上,让底下亲兵拿来几把小马扎,分了杨开一把,几人对着聊天。 事到如今,他们才意识到,杨开当初让杨太岁传上来的消息,十有八九斗得到了印证,心中悔恨不已。 起先,当是高迎恩向杨开询问杨开得出那些结论的依据,杨开因为第一次跟这种身份的头目打交道,开始还有些拘谨。 而杨开得出的那些结论,完全是因为历史书就是这么写的,叫他怎么解析? 没办法,他只能凭借自己的知识储备,引经据典,把孙子、曹操、诸葛亮留下的经典语录说与他们听,听得他们面面相觑,相互摇头之余还大挠头皮。 要说人家能判断出官军的计划呢,奶奶的,说出来的话,一句也听不懂,等于白问。 这番交流下来,只见高迎恩眼中精光闪动,接着便是一句: “先生,我们闯营现在就需要你这样的人才啊!” 从军多年,跟在高迎祥身边,高迎恩见惯了有勇无谋的莽汉,他们对战场的影响不大,对战局的影响也很小。唯有那些真正有宏图大略的谋主,才是既能影响战场,又能影响战局的核心人物。 他把杨开当成了这种人,既然遇上了,就不打算放过。 若是他没有记错,刘备当初也是称诸葛亮为先生的,悄然间,高迎恩已经改了对杨开的称谓。 杨开见蒙混过去,稍稍松一口气:“不敢当,不敢当!小的不过就是胡言乱语罢了,还请掌盘子莫要责怪则个,掌盘子若不介意便和大哥他们一样,叫我开哥儿吧。” “何来责怪?”高迎恩突然正色,“我们正要请开哥儿给我们分析一下现在的形势呢!” 杨开意识到谈到了重要话题,提起了几分精神,非常谦逊道:“若是小的猜得不错,掌盘子这是打算去投闯将了?” “先生觉得不妥?” “小的觉得掌盘子应该先考虑三个问题,第一,掌盘子现在的名声,现在与李自成相比如何?第二,我们若是过去了,闯营新旧部下,该奉谁为主?可有主子的名气不及部下的?第三,官军今趟俘虏了老掌盘以后,士气必然大涨,明廷派洪承畴重兵把守陕西,他们是否回趁此机会,发动对陕西义军的围剿,我们过去是否立即就要面临再次挫败的危险?” 高迎恩脸色沉重,摸了摸胡子,看了左右两眼,早先决定去投李自成,就是他们提出来的,三位老管队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多年来,他一直活在大哥的阴影之下,才会造成如今这个局面,其实他也想混出个模样,起码能够独当一面,现在机会突然到来了,却又不知道该如何着手,他又问道:“那依开哥儿之见呢?” “小的认为,现如今,虽老掌盘不幸被捕,但义军各方面的行动并没有受阻,起义的热情仍然高涨,这就注定了,明廷不会就此罢休。反而,他们会从活抓老掌盘事件上得到信心,然后发动更加凶猛的围剿,陕甘宁地区定会成为第一个打击对象,不知道掌盘子可有地图?” 高迎恩当即让人将地图奉上,杨开就着地图,继续跟几人分析。 “既然陕西接下来会是主要战场,我的建议是,避其锋芒。现在回营正在河南活动,河南和陕西又有雄山峻岭阻隔,加上边境出了变故,卢阎王要领兵北上勤王,洪承畴忙着对付李自成,李自成即使败了,也只会往川中退,官军注意皆被西边吸引,怎么看短时间内,都威胁不到东边的河南。 而且,入河南还有两个好处,其一,从商洛入卢氏县向来设防不严,我和大哥都是在卢氏山区长大的,轻车熟路,我们东犯河南阻力不大,重要是能打乱官军在河南的部署,这算是给了回营一份大礼;二则,老掌盘向来与老回回交好,我曾听说老回回为人仗义,我们以盟友的身份找到回营,必能得到兵源上的补充,待到我们养精蓄锐之时,岂非就是我们杀回关内之日?” 杨开中番话,把自己说得口干舌燥,额冒冷汗。尽管他从大哥将他的话传上去开始,他就开始准备这套说辞,但到临场发挥时,还是因为历史知识储备不足,差点难以自圆其说。 其中,关于河南的形势,他只是跟身边的兄弟打听了一些,剩下大部分都是他推理加猜测得来。 好在高迎恩似乎没有猜疑,还听得认真,双方沉寂了一会没有说话,突然,高迎恩仿佛下了决心: “现在,除了过天星那支队伍,闯营剩下的人,都推举我为新闯营的总掌盘,我现在便奉杨兄弟为我新闯营的谋主如何?” 杨开思忖片刻,看了周遭几位老管队一眼,最后目光回到高迎恩身上:“掌盘子这个安排恐怕不太妥吧?” “哪处不妥?”高迎恩轻轻皱眉。 “小的与大哥毕竟是初来乍到,无功无绩,被封为老管队,已经是足够大的恩赐了,我若再当这谋主,岂不让底下兄弟认为掌盘子宁愿轻信外人,不愿重用自己人?小的只愿回到大哥手下,当一个小小的百户,掌盘子若要召见,小的保证随叫随到,待到日后功劳薄上有了名字,掌盘子再提拔在下不迟。” 杨开知道,一旦自己当了这个谋主,那必然就会与大哥的队伍分开,那接下来,他便可能会成为高迎恩控制杨太岁的一个工具。 这无疑是把大哥和众多兄弟害了,也不是他想要看到的结果,而自己留在大哥得队伍中,若高迎恩真要保他周全,就会以嫡系队伍待之,降低他们出生入死的风险。同时,他们也能够轻易壮大自己。 杨开尽量装出一副为难的表情,自打来到这世上,他几乎每天都在经历生与死的考验。 这次,他只盼自己也能顺利渡过这一关,同时,他更盼着对方在还不熟悉他们时,不要想得他这么长远。 第九章 直走商州 末了,只见高迎恩把脸一绷,转头便向身后亲兵呼喝道: “去,拿我刀来!” 杨开闻声僵住,好在有了这些天的经历,倒也不至于让露出太大的破绽,只是眼皮直跳。 过不多时,只见他身后应声的亲兵,将一柄长刀带上来,交到高迎恩的手上。 正是惶恐间,却见高迎恩接刀之后,没作迟疑,拔将出来伸到杨开面前,便没了其他动作,原来是叫他看。 “说来惭愧,营下空虚无甚银钱可以赏赐。这是把好刀,乃我在凤阳武库所得,跟了我半年,斩敌就算不足百,也有七八十,至今未见一个缺口。 宝刀配英雄,甚是合适。今此刀就赏给你了,他日待我闯营东山再起,功名富贵,任开哥儿挑选!” “这”杨开正要措辞婉拒。 又听高迎恩大手一挥,打断他的说话道:“无须多说了,我中斗星比之老掌盘虽远远不及,但送出来的礼,也从没有收回的。既然你不愿当我新闯营这个谋主,就带着这把刀上阵,多杀几个敌人吧!” 他后面所言,并无半点强求之意,说罢,还手刀回鞘,两手分开,将腰刀递到杨开的面前。眼神中透着诚恳。 杨开能够感受到他这份真诚,他是真想要重整闯营雄风的,但在心中里也为他暗暗叹息,怪不得历史到了后面,再没有怎么听过中斗星这个名号呢,就这心眼,怎么可能斗得过李自成部下的各路掌盘? “阵前营骑军副百户杨开,谢过掌盘子厚恩!”杨开回过神来,弓身抬手借刀,大声喊道。 高迎恩还以为杨开马上要感激涕零,仰头哈哈大笑:“终究是个娃娃,去吧,把杨管队叫来,我有重要军令安排。” 一场在决定这支闯营残部去向的会面,就此在这荒芜的野地上落下帷幕。杨开抱着那柄腰刀渐行渐远,方才有一刻,他甚至在想,自己应不应该对这位势单力薄的掌盘子尽忠。 他方知道,原来古代的谋士得到主公认可之后是这种感觉,所以才说知遇之恩重若泰山吧。摇了摇挠脑袋,将烦恼抛开,他已经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了。 杨太岁领手下人马并进高迎恩这支队伍后,他们重新恢复到三千余人的规模,他们四百多骑奔腾入阵的气势,也稍稍扫去了这支残部萎靡的士气。 哀兵与败兵一字之差,却相去甚远。若能合理地改变这支队伍思想,将其败兵的情绪转变为对官军的仇恨,便能恢复这支队伍的战斗力,甚至更强。 所谓哀兵必胜,便是如此。 而后,杨开将高迎恩的命令告知杨太岁,后者应命而去。他们停在原地休整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早晨改为走秦岭小路东去。 高迎恩召杨太岁过去,也是因为听闻他们曾是河南卢氏人,对陕豫交界一带的地形比较熟悉,双方交谈得非常融洽,最后决定让杨太岁部作先锋在前引路。 沿着蜿蜒曲折的山中小路走出秦岭,过子午河沿着西安府边境继续往东,绕过镇安行至甲河附近,他们都没有看到半个官军的影子。一路上,皆是曹莽领底下百十骑卒走在前头,韩彬和杨太岁等人还是作战中军。 总之,在孙传庭收兵回去后,他们反而获得了更广阔的空间。 几日行军下来,所过村落山庄,大批人马不断奔入这个新闯营,仅是杨太岁一部,就吸收了三四百人,农民的士气也逐渐得以恢复。 他们之中,有好些是深受压迫的庄稼汉,杂七杂八,老弱得无甚战斗力的,高迎恩也收,军中之事光靠会舞枪弄棒的好汉可不行,马儿需要喂养照料、烧火做饭要火头、损坏铁甲皮甲需要修补等等日常,都需要人。 无非吊多几张口,抢夺几批粮罢了,还能借他们虚张声势,扩大自己的影响力,何乐而不为? 韩彬在大军中也是混得风生水起,杨太岁背了个老管队的身份,当然不方便再直接与士卒们亲近,他则不一样。 穿梭各营之间,见谁粮食不够的,主动分给。又常常扎堆畅聊各地乡土风情,杨太岁先前整顿手下的那一套,他也学了来,用的得心应手。 无非是引起苦民的共鸣,骂两句狗官过瘾,虽达不到杨太岁那样的效果,起码让各部分的队伍熟络了起来,熟络了材更好配合。 有曹莽在前面当先锋,走到哪处粮食都是他们先找到,所以他们手头也还算阔绰。 无论是那个地方的人,乡土观念都是深深在脑子中扎根的,身在这种颠沛流离的时代,能遇上一两个本乡的人,很容易就会抱成一团。 现在闯营还能活命的人,多数又是跟着高迎祥,在两西地区出来的嫡系,另外军中佩服的,不就是能打、敢打么?杨太岁部别的不行,就是能打,这么一来二去,韩彬鼓捣的效果就注定不会差。 走了几日,大军过了甲河,在边上找了处阔绰的地方停下休整,垒灶打水做饭、拆鞍喂如此种种,直到各队高声吆喝叫饭领了众人重新聚起。 蔡迁本要有样学样,可每当人家听到他是叛逃黄龙下属,顿时嗤之以鼻,不但对他没有感冒,还扬言要砍他的左手,几番尝试下来,亲信没捞着,还赔了一脸灰。 “什么玩意儿!”离开扎堆休整的兵卒,蔡迁恶狠狠地呸了一口。 他真不知道是不是杨开这小子跑到掌盘子面前买了屁股,怎么就能得到如此信任? 正是烦躁时,抬头一眼,贼娘的,还还看到杨开在对他笑。 “蔡管队,在忙些什么呢?”杨开走上来,向他打招呼。 他的伤势本就不算重,到底也是年轻,几日下来,已经可以随意纵横驰骋。 蔡迁没好气哼声道:“能忙什么,倒是你们才当真是忙得紧呢!我还是找个安乐地方睡觉去。” “别啊,蔡管队,闲来无事,坐下聊聊天。” 蔡迁瞥了他一眼,哼哼两声,还是摆着一张臭脸,他的心情经历过,想要翻身到不做事、不作为再到无力翻身,这时候正是烦躁。 杨开保持着笑容,两人王侧走了走,事实上这段时间相处下来,蔡迁心中隐恻恻感受到杨开有些奇怪,但具体要说那里奇怪,他也说不上来。 他出身卑微,从小便尤为擅长察言观色,杨开的眼神中,的确少了其他人眼中的那种嘲讽。 按道理说,他不应该对这位为数不多向他表达善意的小兄弟摆脸色的,加上现在杨太岁也当了老管队,作为小管队,居于他的部下,也是理所应当。而且这位老管队还给他手下补到了一百多人,可有时候他就是忍不住生气,至于为什么生气,他自己也不太清楚,也许只是想要一个台阶? 哪怕只是杨太岁一句软话。 但杨太岁向来对外人不上心,他的心思多数放在自己人身上,还有这些新招进来的汉子,总要教他他们些拳脚不是? 要不,真上了战场,岂不只能让他们捡起石头,往敌人脸上扔? 杨太岁没做的事情,杨开补上了,“想不想听听我的想法?现在蔡管队的烦恼,主要头上这顶叛徒的帽子带来,兄弟们对你失去了信任,所以也就失去了尊敬。 要想改变这种局面,唯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在战场上,证明自己,证明你蔡管队不是叛逃,也不可能当叛徒,只要杀出了威名,还怕招揽不到兄弟,或者底下兄弟不服?” “贼我当然知道,这个用得着你说?”蔡迁本来想骂句粗口,最后还是咽下了下去,但他的嘴还是硬的。 杨开看着蔡迁微笑自嘲道:“我就说蔡管队也不是糊涂人嘛,怎么会这个道理都想不明白。哈!那真的是我多管闲事了。” 蔡迁听了,不知该生气还是该翘起尾巴。杨开向他欠了欠身:“蔡管队好好休息吧,我去大哥那边看看。” “” 找到杨太岁的位置,他正在训斥一群新军,每当这个时候,他就会搬出杨开做例子。 他向来这样,杨开受伤时他会细心照料,犯错误时会骂,有所成就时会开心,近来杨开的言行举止,每每他在熟悉的人,或者这些陌生的人面前提起,心中都有些畅快的感觉。 或许他不会写“骄傲”两个字,但这就是。 突然生出一种小时候无意听到父母在人前夸赞自己的感觉,杨开愣住一下,还在迟疑该不该这个时候进去。 就在此时,散出去的游骑,贴紧马背压低了一面黄色的小旗,迎风猎猎,他跑得很快,远远呼喊着疾驰回来。 杨太岁脸色一变,他们阵前营列阵在军队最前方,自然是第一个收到战报,这正是根据杨开的建议设计的一套旗语。 专门由前方负责侦查的探马携带,根据前方遇到的敌人规模,分作黄、蓝、赤三个等级,黄色最末,蓝色次之,赤色最强。 “官军!”未等坐骑停稳,马背上的老兄弟翻身下马,高声喊道:“前方三十里,两处游骑竖旗传报,发现官军往我们这边来了。” “这个时候,怎么会有官军往我们这边来?有多少人?” “三百人。” 远远听到传报的蔡迁大声骂娘,一跃跳起马背。 第十章 杀敌正名 杨开跟着游骑来到了杨太岁跟前,无人注意,蔡迁带着底下百多个兄弟直冲而出。杨太岁轻轻皱眉,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正想要叫韩彬前去将他抓来回,在他营下可出不得投敌的部下,他丢不起这个人。 “大哥,我去吧!”杨开往前一步,主动向杨太岁请缨,“他要真的一心想着投敌,我们再留他也是引狼入室,还不如探探他的虚实。” 韩彬不需要叫,听到这边有游骑回来的动静,顿时人在堆中跳起,循着声音的方向,便追了过来。 杨太岁正好看到他,他不反对杨开所说的话,也没有完全听从他的话,而是道:“韩老二,带上你的人,跟开哥儿一起往前跟上去瞧瞧,记住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出手,你们的作用是奇兵。” 两人对他所说皆知根底,没多说话,相互对视了一眼,迅速召了底下人马跟上去。 太阳升起东天,晴空万里,少见残云,能见度太好。所以前方的斥候才会轻易发现敌人,但这对擅长,也可以说只擅长伏击作战的流寇队伍,并不是一个好消息。 蔡迁自认为没有杨太岁那种指挥本领,再加上敌众我寡,他从决定出兵的那一刻开始,就没想过要以堂堂之阵,正面迎敌。 在快袭、伏兵之间,他思索了一阵,选了后者。 他们占据先机,快袭的效果想来不会差,可快袭难以造成歼灭,逃走的敌人会泄露他们的动向,他要打的是一个歼灭战。 他在耻辱簿上的名字,唯有用官军的鲜血才能洗刷。 好在官军行过之处,周围并非一马平川,前后有两座发育不良的,光秃秃的山立在道路蔡迁领兵上来,与前方探马短暂沟通,落入前方小山的背光山坡。 杨开、韩彬则是停在了后方山地的地步,战士纷纷下马,抚摸马身,让它们在临战前,尽量恢复多一些力气。 一百对上三百人,就算是伏击,想要全歼而胜,也是不易,韩彬笑看着杨开,问道:“开哥儿,这要给你,你怎么打?” “孙子曾言,故形人而我无形,则我专而敌分。我专为一,敌分为十,是以十攻其一也,则我众而敌寡;能以众击寡者,则吾之所与战者。” “说得好!”韩彬点点头,看向了前方,无比惋惜地摇了摇头,说道:“就是可惜,一个字都没听懂。” “就是集中力量,打敌人力弱空虚的位置……” 他的语气配合那番感叹的表情,引得身后诸人忍俊不禁,也就在此刻,有人呼喝道: “近了,近了!官军近了!” 韩彬带着亲兵,全部上马,备好刀枪箭矢,想一群盯着猎物的狼,蓄势待发。 蔡迁趴在草丛中,埋伏在此地之前,他已经兜马巡看过此山一圈,找到现在这个伏击位置,压低声音,对身边的兄弟说道: “兄弟们,是英雄是他娘的狗熊,都在此一搏!大爷的,咱老管队的老兄弟,能独闯关宁军阵列,如进出姑娘家的身子那般简单,咱他娘的可不能在杂牌军面前丢了人。 此战若胜,我为各位兄弟请庆功酒,从今以后在不许看人眼色,若败,也不用怕,我蔡迁定死在你们前头!” 官军正到陕西,他突然站起,振臂高呼:“兄弟们,跟我贼他娘的!” 蔡迁本部剩下的二十多个人,当先举刀呼喝跟上,后方被编排进来的兄弟随后呼应:“贼他娘!” 哗啦啦,满阵刀举,长枪挺前。飞流阳光之下,刀枪光闪中,官军猛然环顾左右,瞳孔无不迅速扩张,阵脚顿时为之大乱。 弓箭手仓促拔箭远射,效果寥寥,蔡迁等人已经冲过箭矢远射覆盖的地带,他选择的正是以己之全力,攻敌腚部,胜则夺马而追,败则马革裹尸。 两军的头领,哐然一声举枪撞在一起,乱马交枪,血淋淋的马刀破体,红翻翻长枪穿空。 每一次手起刀落都砍在肉上,每一次枪起枪落,都带出鲜血,那种兵器与血肉的摩擦声音,伴随着受创者的悲嘶惨叫,和同血流如注、残支翻飞的景象,让人耳目不忍。 于是乎,杀戮变得更加疯狂。 悲惨是每个人都不忍看见的,生存却是每个人都在追求的,他们只希望活着的那个不是敌人,而是自己。 官军阵中领兵者,是一名把总,当先走在前头,山道本就不宽,蔡迁等人冲的凶猛,杀得突然,他们措手不及,加上后方队伍多有松懈,仓促迎战,一是失了先机,二则也晕头转向。 他们被压制得连连后退,很快后退的兵卒就堵满山道,折断前方支援队伍的去路。 农民军战的也很苦,尽管有了这段时间的修整,没有弓箭和远程火器的打击,山上埋伏凭借他们的血肉之躯,刀枪相交,只能占据地形和阵型上的优势,这支队伍的战斗力,似乎并不比他们在黑水峪遇到的那些官军差,想要歼灭一直三倍于自己的队伍,谈何容易? 蔡迁光头上染满了血污,额上几个火泡留下的印子,不知何时已经崩裂,血液窜流下来,染红了脸面,他一把抹开,突然听到有人大声呼喝道: “贼你娘的当家,掌盘子的援兵咋个还没来?该不会他娘的都掉沟里了吧?” 蔡迁闻声顿时大声回应:“怕个鸟,掌盘子的大军就在后边,我们只要拖得住这些人,就是大功一件。” 对完话,那人哈哈一声,好似胸有成竹,两人在此投身战场中,战得比之前还要勇猛。 官军把总见后方突袭打得激烈,才不过半柱香的功夫,落地的兄弟已经足足五六十之数,敌人不过是小小的流贼百人队,胆敢如此来犯,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可当他听到两人的谈话时,心中不禁迟疑了一下,按道理说这种消息他们不应该这样开诚布公的分享出来,领头的把总还没有想清楚原委。 慕然间,他似乎明白了对方的意图,官军剩余二百余闻声无不是惶惶自危,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开始,有人丧失斗志往后逃走。 他们迅速开始溃败。 这批官军也是久战在外的队伍,从六月份跟秦总兵从湖广入商州,配合围剿回营流贼,直到现在才刚刚停歇,听闻早些时日,西边战场上孙巡抚已将将闯王俘获,洪总督有命,召集现在陕西的所有队伍,迅速往西安西部靠拢,大概就是要和闯将李自成决战了。 如今,他们只是走在前头的一直先头部队,也作先锋斥候使用,现在前方遇贼,后路被堵,信号弹早已经用光,消息无法传递回去罢了,若是所有人都死在这里,消息更传不回去,把总心中所想,唯有先行撤走。 自从出现第一个逃兵后,整个队伍的士气迅速崩溃,这时候再想要在短时间内重整旗鼓,已经几无可能。 “杀、杀、杀!” 见敌溃败而逃,蔡迁部已经杀红了眼,个个乘势而追,短短的交锋,他们的兄弟也折了二三十个,看着那些躺在地下的身影,不禁让人想起,半个时辰前他们有说有笑的模样。 蔡迁迅速找到藏在山下的坐骑,策马追出,他不断在脑海中告诉自己,“全歼,一定要全歼!” 官军溃退得快,流贼急于找马上骑,双方顿时形成一截空虚地带,数百骑踏山奔走的动静,气势如虹。正当裹挟在溃退队伍中的那位把总,以为他们即将逃出生天之时,毫无征兆的,前方官道上又撞出来两队骑兵。 二百余人两条队伍,好似旋风直冲冲卷来,当先一条瘦汉,刀身拍马屁股,嗷嗷直叫,身侧一小年轻长枪密不透风,大砍刀一般,狠狠砍在他们这支溃败之师的头上。 正是韩彬、杨开。 韩彬依然延续着他并非主流的作战风格,擅长射的他,手脚上的功夫也不差,敌人往往还分不清他是什么角色,就已经被他长刀断头:“见了你韩爷爷还不速速过来送死!” 如同一支利箭,两人所率的队伍瞬间过了官军的前队,进入深腹,接触到他们后续的队伍,默契且漂亮地往左右两侧一卷,韩彬和杨开当即领队收拢口子,一阵官军瞬间被分作了三个部分。 杨开大声喝叫道:“蔡管队,剩下的可就靠你了!” 不得不说,他们这个战术配合得的确完美,将一支队伍一分为三,战力可不会仅仅是均等为三个等分。 其关键是两个队伍的箭头人马,一定要够硬,硬到拥有足以粉碎所有障碍的力量。韩彬当然不用说,能在活到现在,就是他实力最好的证明,杨开似乎也逐渐适应了这种节奏,黑水峪那一次死亡的考验,让他完成了一次蜕变。 蔡迁闷声不吭,左右的兄弟士气正酣,无须他去多言,对于杨开的适时出现,也没有太多表情上的变化。 他挥动了自己手中的刀,牙齿咬得很紧,以此来发起第二波对官军的冲锋。 官军那位把总被杨开部下围了个结实,杨开长枪挥舞,望向被他们围住的官军,找到了长官的位置,招呼身边的亲卫:“阿虎,跟我来!” 乱马阵地中,刚刚形成的包围圈,在杨开的命令下,一行人便脱离队列冲刺出来,折往那位立起五方旗的官军首领所在的位置,狠狠地插了进去。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第十一章 秦门虎将 跟在杨开身后的,正是黑水峪、小村庄都救过杨开性命的年轻人,名字叫做赵虎。 赵虎时刻关注着杨开的动向,第一时间就明白了他的想法,紧紧跟在后面。 官军把总也发现了杨开的行踪,变得有些慌乱,他非常明白,身边看似还有几十人,但都已经成为了空架子。这样下去,他撑不住太多时间,只是短短的一瞬间,他们这边又有几个士兵落地。 阵脚大乱的官军,四处张望随时提防着流贼的袭击,他们顾及的东西越多,形成的防守就越弱,面对杨开的冲击,仅仅分出一队的人马,前来阻挡。 “赵虎,你往右边去!” 杨开往前直突二十余步,大声呼喝一声,卷带人马,撞入官军的拦截队伍中,一枪挑飞当道的兵卒,轻易破阵长驱直入,侧头瞥往赵虎那边。 无人关注的赵虎奋勇当先,连连斩落十几名乱阵中的官兵,几是单枪匹骑,便逼近至官军把总十步范围。 杨开心中松一口气,长枪拍马,奋力大喝:“杀过去,擒了官军把总!” 二十多个人,左右两侧往中间一夹,官军把总还在感叹:“流贼之中,何时拥有了如此战术配合水平的队伍?” 一柄长枪飞来,刺中了把总身边的扛旗兵卒,四方旗应声倒下,投掷长枪者正是杨开,真回过神来,周遭的败兵已然四处往外奔窜,正要拔刀迎战,背后一刀下来,战甲崩裂,剧痛缠身。回过头来才发现,赵虎杀到他跟前来了! 杨开随即拔出扎紧在马肚子上的长刀,衔接上赵虎的攻势,手起刀落,长刀破甲如泥,转瞬便在那位把总身上砍出一刀口子,鲜血疯涌。 一刀之后又一刀,头颅翻飞。 赵虎扯住缰绳勒住马匹,冲出几步,折身回来,稳稳将抛飞的头颅,抓在手上,猛力一跃在马背上站起,手举一个血淋淋的头颅,大喝: “杀了官军把总!” 三十多人跟着齐声呐喊:“杀了官军把总!”力量更大,气势更雄伟。 乱阵之中,把总丧命的消息迅速蔓延,原本惊惶的一众兵卒,几近肝胆俱裂,自相拥挤,乱作一团。 聪明醒目的,机灵弃了手中兵刃,或是转头向自己的兄弟捅上两刀,立个加入流贼的投名状,求条生路,蠢笨的,拎着刀枪四处张望,免不了头上一刀落下。 杨开顺势改变阵型,里外相向一突,如同两辆骑兵战车狠狠撞击在一起,中间若是有人怎么办? 根本无人会去理会他们该怎么办,他们结果了这边的战事,杨开下令大旗一挥,直往蔡迁那边支援过去了。 几乎是相同的时间,韩彬那边也有了战果,毫无意外的大胜而出,见此情景,仓促应战蔡迁部,已觉力不从心的官军最后的总旗,一边暗暗咒骂流贼奸诈,正面打不过他们,只能搞埋伏偷袭,一边领着所有人,想要从侧翼突击。 蔡迁一直沿用的是,集众人之力,克敌以弱,只要在杨开、韩彬还未包围上来之前,突到前面这个队伍的侧方,他们就还有一丝逃出去的希望。 赵虎站在马背上,一个打转,长刀飞舞,落座坐稳,将那把总的头颅在马鞍上吊紧,朝杨开的方向大喝: “开哥儿,那边有个兵头要跑!” 杨开奋勇当先,侧头看向同样一马当先,俯身策骑的韩彬,呼喝道:“韩四哥,看看我的箭术练得怎样?” 他从策骑上来的亲信手中接过长弓,张弓搭箭劲射一箭,长箭破空直入官军兵头坐骑后庭。韩彬眼尖,见此一幕捧腹大笑,差点从马背上翻倒下来。 可怜了那匹健壮的马儿,还未尝过母马的滋味,这下袭击正中命门,前蹄失足,后蹄腾起,整个马身崩塌下去,马背上的总旗,也难以幸免。 直抛飞出去,滚地七八圈,口喷鲜血,睁目而死。 三方合围杀了一阵,近三百官军,最终剩下六十多个,投降的约莫三分之二,剩下的皆被砍掉左手手掌,其余的皆已死伤殆尽。农民军一方,加上蔡迁部,死伤不过百。 规模虽小,在流贼与官军斗争的这些年,却已经算得上是一场很不错的胜战了。 众人正在打扫战场之时,杨开跳下马,亲兵上来拉住了他的坐骑,他在地上找到了那位把总的身份腰牌,上面书有“湖广督府把总马千六”,捡回长枪,翻开那被刺出一个洞的旗帜,认不清上面的图案。 “这支队伍哪里来的?”最终杨开问了一个谁也回答补上来的问题。 韩彬挠挠头,转身让底下的亲信,抓了个投降的过来,一脚踹在他的屁股上,骂道:“问他娘你呢,你们从哪里来的?” “湖广,我们是湖广来的。”拖上来的降卒年纪不大,被踹翻在地,迅速爬起,见杨开神色肃穆,再补一声道,“当家,小的说的绝对都是真话,说假话我的手可要没了。” 杨开面无表情,看着他再问道:“那你们的总兵是谁?” “是是湖广总兵秦翼明秦大人,六月甲寅,我等奉洪总兵的命令,进军陕豫交界地带,配合围剿老回回、混十万等流寇,官军在商洛山大败回营,流寇见势不妙,藏匿于山。 秦大人领骑步一万三千余,封山围剿,数日将流贼大军围堵在商洛、蓝田一带,遇混天王、满天星数万大军,只能作罢,且此前回营嫡系,早已脱壳而去,直走卢氏去往了洛阳,因洛阳有左大人镇守,我军便退往了山阳城外修整。” “你不过是一名普通兵卒耳,为何会知道这些?”杨开皱了皱眉,如此问道。就是他这样的身份,想要清楚整个闯营的活动和敌人的全部动向都难。 那降卒吓得连连磕头,解下腰上的身份令牌呈上,求饶道:“当家英明,小的不过军中普通一卒耳,全靠家在县衙当主簿的父亲,从小锻炼在下听闻书写能力,至在下所见所闻皆能记下。 又因长时间跟把总在外野战巡查,知晓多了一些消息,此乃身份令牌还请当家的过目。” 杨开拿来他的身份令牌,跟自己手上那块比对了一下,确实别无二致,大概确认了这对人马的身份,继续问道:“那你们这次是要去哪里?” “听我们把总发骚时的说话,还是洪总兵诏令我们前往,大概是要对付正在陕西洪总兵对峙的闯将等人。” 杨开看着他道:“你们是先头部队?后方的主力队伍距离此地还有多远?有多少人?” “我们的确是阵前先锋,出来时,秦大人已经在整军调令粮食,最多半日就能出发,至于有多少人约莫、约莫” “多长时间回去复命一次?你们用什么方式传递军报?”杨开知他并不了解详情,也没加追究,转而再问。 “每个时辰往后传递一次军报,若越到紧急情况,则在要在地面留下线索,先行将情况化解,是在无法化解的,另派游骑赶回汇报。” 杨开看他吓得六神无主的模样,大概也不敢造假,他默默将这些消息记在心中:“说说你家总兵是何来头?” 降卒看了一眼杨开的眼神,迅速躲闪:“听闻军中老班头说,秦大人乃是巾帼英雄秦良玉将军的侄儿,只知道是将门之后,小的入伍才半个年头,只知道这么多了” 秦翼明这个人,杨开没有什么印象,但是秦良玉这个人他还是略有耳闻的,毕竟历史上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将军,掰着手指数得过来。 “能够大败回营,封山围堵,难道这位秦大人是秦门的虎将?” 他心中如此想着,在不了解对方作战方式和战斗力的情况下,人数还不占优势,即使双方都属于败兵,士气也不相当,杨开不觉得他们这个身上创口还未愈合的新闯营,能与这支队伍一战。 他让人将那降卒带下去,问他传递军报需要使用的口号和礼仪。 “是个懂事的。”韩彬点点头,“就是性子太软,回头送到我部下,我亲自帮他弄一弄,就硬了。” 杨开满脸凝重看着他:“韩四哥,这个湖广总兵在围剿老回回他们时,出兵一万三千余,现在十有八九还能保留近万人的兵力,只怕不好与他们硬碰。” 韩彬敛起笑容,说道:“现在就等曹老二那边回来,再和大哥商量一下,你要手下去问他们官军传递军报的口号做什么?” 杨开抬头看了看天色,太阳升上了中天,距离蔡迁与这支队伍交战,已经快要过去一个时辰了,他们可不可以利用这个机会? 死去的官军就躺在地下,投降的也被他们关了起来,换上他们的衣衫,带上他们的腰牌,再用他们传递军报的方式将假的消息传递回去,可否帮助他们化解此次危机? 乱糟糟的消息在杨开的脑海中滚动,慕然间,他下定了决心:“四哥,恐怕等不及回去和大哥商量了,迟则生变,赵虎,你让他们把拖下去的人再拖过来,让投降的兵卒全部脱下衣衫,再挑选几个醒目的兄弟过来。” “是!” ps:除夕了,各位书友兄弟们,大家过年好! 第十二章 入豫(一) 杨开选出赵虎为首的十几个兄弟,分作三个阵列,据那降卒介绍,官军回传军报者,三人一阵,领一面小旗,行参拜礼。 他大胆使用了那位被他文化的降卒,另派两位老兄弟换上官军衣衫和装备,和同赵虎一起,策马往官军主力部队奔去。 后方的人分成骑快马分成两个梯队,乃是预防那降卒横生枝节,反将他们出卖。 一旦发现这种情况,可以迅速举旗向后传递消息,快骑将消息带回,给予他们充足的二次准备时间。 杨开等人回到军营中,迅速将骑前方的情报往上传了上去,高迎恩随即召集所有老管队以上的人物一起商讨接下来的计划。 杨太岁替杨开找了说辞推脱了没有参加这个会议,曹莽到现在还未没回,当是遇到了紧急的情况,等他回来时,需要一个人在外面拿主意,杨开当仁不让成了这个人选。 其实,在这段时间中,杨开的所作所为,已经得到了杨太岁部大多数人的支持,在他们心中也渐渐将他抬到了只比杨太岁低的位置。 只是这些情况都是在潜移默化中发生的,他们没有明显的感觉,杨开也没有反应过来。 杨开心中非常清楚,他让赵虎那些人传给官军的,是流寇已经往东北走商州方向逃窜,而他们想要绕过这批官军入河南。 就要改变之前从洛南方向进入卢氏县的路线,改从竹林关走武关、商南方向过境。 而这一切的关键,就是他们要知道秦翼明这支官军,到底派出了多少支和马千六那样的先头队伍,不能让这些人发现了他们的行踪。 过了午时,曹莽终于领人折返回来。 原来他们在前方,早已与官军交上了手,从秦岭出来,一路上都没有遇到什么官军,所以前方的老兄弟便冒进了一些。 那支两三百人的队伍莫名出现在了他们意想不到的位置,双方都有互相看不起对方的意思,那一战来的突然打得剧烈。 曹莽纵是一手狼牙棒耍得霸道绝伦,奈何他们前方探马的队伍散的太开,聚在身边的不过寥寥三十余人,力量相差太过于悬殊,自然节节败退。 既然正面难以力战,他便将那队官军往北引了去,似回到那村庄前一样,找了处合适的位置,便抽身折返回来。 毫无疑问,这对他们转移而言绝对是一个利好的想笑,曹莽侦查的方向,正好在东北边,这个消息官军大概是能传回到大部队中的。 若是一处手下传回的消息,不足以让秦翼明重视和轻信,那现在两处传回了同样的消息,就是心思再缜密笃定的人,也会动摇。 杨开匆匆入营,将此消息告知众人,他们一行人在河边不远处用了饭,迅速拾斗各自的物甚,步卒在前,枪兵弓手居中,剩下那些充当修补匠、卖肉求生的,裹挟在居中的队伍中,迅速往东南方向行军而去。 风驰电掣离开了甲河,杨太岁的阵前营,暂时承担了殿后的任务,这处高迎恩还是用了高迎祥保留下来的那一套。 骑兵殿后,进可战、退可遍野,只要不是大范围的歼灭战,官军就难以久追,这种机动性也是他们屡屡承受官军的围剿,却至今未曾断绝香火的重要原因。 官军方向,在后方大部队领兵的,的确是秦翼明。前方传来军报,说发现数百人的流寇,往东北逃窜去了。 他浑没放在心上。别说是数百人的队伍,就是数千人,他也不在乎,先前那一战的失利让他急于证明自己的实力。 秦翼明的计划原本展开得十分完美,怎料会正巧遇到其他的流贼队伍,完全大乱了他的计划,最终只能大大缩减战果。 尽管洪总兵对他的战果青睐有加,但他混不在乎,身为将门之后,他认为自己就是应该有这样表现的。 现在他已经开始研究陕甘宁一带的地形和闯将的势力分布图,没有空闲功夫去理睬那些闯营的残兵败将。 直到第二次军报传回,他才任用了一位参将,领了三千人马,前往围剿,主力部队仍然保持原来的方向,以最快的速度,赶往陕西战场。 这支队伍配备的是三军司命旗,二十八星宿绣于旗幡上,风从南方来,吹得旗上星宿神兽张牙舞爪,军旗猎猎作响,还掺杂进了泥土翻飞的气息。 居于后阵中的杨太岁等人,立于远远的高山之上,望着这支大军的行军动向,依稀可见到,他们主力队伍中,分出了一支队伍,离队往北,其余的并没有改变方向。 七月的阳光,无情地蒸烤着大地,跟着杨太岁返程途中,杨开还是频频向后去看,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 转移之前,他曾在军中吩咐过,要清理干净生活垃圾和痕迹,但这个年代的人观念跟他终究不一样,究竟清理成了什么样子,他不可能整个阵地去细细查看,现在他只希望这个线索不会出卖他们的人数。 杨太岁见到蔡迁手下的人死的死、伤的伤,怎么说这家伙还是条汉子,皱了皱眉头,叫来韩彬汇报那些新纳进来的人,想要分一半到蔡迁头上,再让高迎恩从其他老管队那给他补足战马。 蔡迁开始还是一副“我没事,你们不用顾及我的感受”的模样,阴阳怪气多说了两句,听到杨太岁大骂他矫情要将人马收回,当即变得硬邦邦寸步不让。 杨开也站出来,配合这黑脸一起唱戏,软硬交加,这放谁来受得了? 到最后,蔡迁也只能佩服,他们这一手玩得确实漂亮,如此一来,他这个原本跟他们毫无瓜葛的外人,到头来都要为他们卖命。 这个时候,他纵使接受了自己的身份,心中多少还是有些隔阂。 将蔡迁列为正是编制后,杨太岁部经过这几天的整顿和纳新,暂时拥有了由四个百户带着八百多人马。 不知行了多长时间,日月开始轮转,星斗已经转移,入夜了。 夜间的月色明亮,道路不熟悉,急于行军,日头吃过了一顿,不知高迎恩是真的怕了官军,还是急于离开陕西进入河南重整旗鼓,索性下令,晚间不停下修整,继续赶路。 杨太岁部被转移到后方,向后侦查的任务自然还是落在他们的头上,根据杨太岁的命令,是至少两位小管队,带领夜不收外出侦查,遇到最低级的危险,可以自行解决,中级以上的,需要向上汇报再拿主意,轮班期间可以在马上休息。 跟手下解析完杨开主张划分的军报等级和旗帜使用操作,杨太岁的目光落在了眉头轻皱的杨开身上,欣慰地点了点头。这小子两次向他提醒,身后很有可能出现情况,若是官军发现了他们在甲河留驻扎过的痕迹,或是敌人分出去的队伍,发现了北方根本无人,那他们的处境就会变得很危险,很危险。 他能想到的东西越来越多了,很多的观点,从来未曾听他提起过,但在关键的时刻,就是能突然一下蹦出来。这小子一定会有出息的,起码会比他这个当老管队的要有出息。 后半夜,轮到了曹莽和杨太岁一起外出,马背上的兄弟,一个个作战马鞍上外头外脑,或是索性趴在马背上睡觉,常年累月的马上生活,让他们养成了很多别样的本领。 曹莽扯大嗓门叫醒了自己的部下,两百多人跟着两人策骑回旋,离队而去。 而后方秦翼明所率队伍,在黄昏时分,准备淌水过河时,听到手下传来军报。 “大人,河流下游方向的岸上,发现了很多新鲜的马粪,外围又发现了很多马蹄印子,他们似乎是从河流对面过来的,而且规模不小。” “最后的马蹄印子往了那个方向?” 下属亲兵汇报道:“只在河边有发现,他们似乎在河边凭空消失了。” 秦翼明心中微微触动,当即下令一边渡河,一边派人一人两马,往北追去,结果往北的队伍当真没有发现流寇的半点踪迹。 他火冒三丈,让一直规模不小流寇队伍在眼皮子底下溜走,这对他而言简直是奇耻大辱。 于是乎,急急召集手下从营中挑选精骑临时编成一个千人队伍,汇聚全军所有战马,一人配备两马,朝着流贼剩下来唯一可以逃跑的方向追去。 谨慎起见,又派两个守备,各领一个千人队,骑军两侧迅速赶路过去,一是作后援部队,二是防止这群狡诈的流贼溃败而逃。 秦翼明这些此跟流贼交手最大的心得就是,流贼不愧“贼”之姓名,藏山、逃跑的功夫,都属一流。 皓月当空,星罗棋布。 夜间的天空清亮,晚间的风吹打着耳畔,近处远处,只能听到虫儿鸣叫的声音和耗子慌乱奔窜发出的叽叽喳喳声音,前后两方皆有惊飞的夜鸟久久不肯落下。 曹莽这支队伍,零零散散点了几根火把,他们停在了一个视野开阔的山谷里,驻足之后,渐渐又觉得不对劲。 “这一路过来,前方的夜鸟惊飞也就罢了,为何后方的也不肯落下?”杨太岁抓了把胡须看向曹莽如此问道。 “我带人到山上去看看。”曹莽没有去直接回答杨太岁的话,而是首尾张望了几眼,带了十几个兄弟,翻身下马,往两侧山上散开。 才到山腰,远远望去,残夜之中,火光点点,令人手脚一暖,背脊发凉。 一支两支千百支火把蜿蜒似一条火龙。 ps:兄弟们新年好! 第十三章 入豫(二) 曹莽大喊一声,派了身边几个人给下方的杨太岁传信,领着其他的人,再往上换了个方向想要窥探后方追兵的全貌。 “当家,狗娘的官军来了,全是轻装的快骑,少说有千余人,距离我们至多还有二十里。”曹莽大声咒骂跑下来。 杨太岁闻言,下意识兜马回头张望,身后山谷之外,一二十里竟他娘的然是一马平川,直出很远都见不到山丘屏障,根本就无可掩人伏兵之所。 曹莽翻身上马,并骑来到他身边:“当家,就这么把这些人放过去,前面的大部队起码还有三四十里才能进山,要让他窥探到我们全军的模样,未进山前就召集全军来打,我们恐怕就凶多吉少了!” 杨太岁面色阴晴不定,曹莽说的不错,若他们这时候不管不顾回到大部队中,官军很快就能追上来。 战斗一旦发生,就会极大延误他们转移的速度,现在还不知道他们来的有多少人,那时候,大部队会出现什么情况会不会被打散另说,才刚刚在这个新闯营站稳脚跟的杨开和他们这些老兄弟恐怕也难逃一劫。 但他们只有两百余人,难道真要硬抗官军上千的快骑?而且还是在不知道官军身后援兵什么时候到达的情况下。 “真他娘的会挑时候!”杨太岁咒骂一声,兜马跑回队伍。 鼓励似的说道:“大爷的,都给我听好了,这队官军人多势众,当先的这些人十有八九只是他们的快骑,让他们过去了,等于掰开了腚等人家上门,这破事我们最是做不得。 现在,我们从队伍中出来了至少七八里地,远水救不了近火,只能靠我们自己,前方大军还要一段时间才能进山,我们在这山谷埋伏打他们一拳,给他们拖一拖,打完就跑,都他娘不要给我恋战。 他们远来疲惫,现在又是月黑风高,最利我们,一会儿给我看准了打,只要肯出力,就算人数悬殊我们也能贼了他娘。” 曹莽扯开嗓门喊道:“快,都给我下马,横着在地上给我挖条沟出来,深浅相隔,浅的埋条马索下去,深的挖宽敞点。” “大爷的,谁他娘让你手扒的,都他姥姥给我抽刀拔枪出来挖,挖坏了哥哥带你们抢新的。” “曹莽!曹莽!让他们把火把都给灭了,今晚月色明亮,就着月光挖,抓紧点时间。” 曹莽手下两百人多人,其中一百多是老兄弟,身经百战,能跑能打,杨太岁思量再三,还是决定把老兄弟摆在前头,让新来的落在后头。 一方面保证他们行动起来,拥有足够强的冲击力,另外则是免得新蛋子上去白填性命,让他们在后面两翼捡石子扔侧面挫伤敌人。 官军守备同样得到前方的游骑汇报,十几里外,看到山谷中回光点点,不过转瞬之间,火光便灭了个通透。 守备冷哼一声,他们是从湖广入陕围剿流寇的,实战对付流寇的经验并不算多,何况早先就是交手也是和回营的人,面对闯营贼寇的伏击经验还少,再加上点点火光能有多少人? 他喜欢看贼寇闻风而逃的模样,会让他想到没有毛的猴子。就算是先前围剿回营流贼时,他们遇到了援兵,也没有组织出正面、有力的反抗。 这次在他们的穷追之下,就算是正规规的队伍,也只能落荒而逃吧,更何况身后还有两个守备在支援过来,面对一群无首乱贼,确定不是牛刀杀鸡? “一会儿他们上来,你跟老子一起冲,先把那几个领头的先干了,他们长途奔袭,只要死了领头羊,就会瞎掉眼睛。” 这也是杨太岁判定可以一战的条件,有道是:凡险战之法,以武冲为前,大橹为卫。材士强弩,翼吾左右。围三缺一,只给他们一条往后的路线。 杨太岁据坐马上,吩咐左右检查兵器,轻轻颠了颠手中的马刀。 远处蔓延山野的火龙光芒越来越刺眼,他紧紧盯着官军这支队伍,看看对方是什么队形,自己这边是否还需要调整,大战在即,他脑海中已经没有先前那种顾及和小心思,脑海中只剩下如何带着底下这帮兄弟战胜敌人。 正如他心中所料的,势众之兵多是狂妄的,他们的阵型已经因为长途奔袭而变得支离破碎,一人两马确实能够大大提升退伍的追击速度,但对队形的影响也很致命,在狭隘的地形作战也完全没有优势。 “准备迎敌!” 官军快骑前队看到前方二三十步开外,一队静马等候他们的流寇,马背上的将士,于意外中拔箭,正要远射。 坐阵中军的守备眺望前方军情。前方得将士都跑的很快,从山口眺望远处,他甚至能看到流贼转移时拉得长长的队伍的末端,只要冲过这个山谷,他们就能迅速咬住这队流贼。就在这时,他突然发觉最前方快骑速度缓慢下来了,而后便是马崩塌落地嘶鸣的声音。 “不过是几个土坑罢了!”几个土坑是他能够想到得流贼用来阻碍他们前进的最强手段。 这个小山谷,就算用脚趾头想都知道藏不住几个人,而且他已经发觉了逃远的流贼,他们不可能在此与自己破釜沉舟。 留在这里的只能是被敌人吊在身后,用来延缓他们行动速度的小喽啰罢了。 可他的这个想法刚刚诞生,冲在最前方,二十多重甲骑,蹄入土坑或遇上马索,健马于狂奔中失蹄,皆是带着马背上的将士崩塌落地。 整个队伍得速度,再一次缓慢下来,并且随着落马的骑兵和马匹崩塌得越多,整个前阵变得越来越混乱。官军守备往前再去看,却见到了前方扛刀在肩,原本静静等候他们的流贼,这时候更是明显没有要撤走的意思。 相反,他们正在往前挺进。是否轻敌冒进和求胜心切两个念头在那位守备脑海中一闪而过,理智似乎在一瞬间回到了身上,他朝身边传讯兵大喝:“暂停行军,准备迎敌!” 晚了。 他们已经进入了杨太岁所布置埋伏的最佳攻击范围,前方往他们这边靠的流贼迅速分成了两队人马。 当先曹莽一条狼牙棒耍得虎虎生威,其侧有一条大汉长刀挥洒如雨,正是杨太岁,两人率身后老兄弟,呼喊着,龙卷一般直入官军前方乱阵。 几乎每逢作战他都身先士卒,每次冲锋陷阵他都奋勇当先,长年累月下来,身上受过的伤也不少,试过手臂几乎被重器折断痛苦,尝过肚子几近被长枪捅穿的滋味,但他从不会这些伤口忧患,正因为有了这些遍布全身的伤痕,他才得以让底下这帮老兄弟信服。 当一个将首在阵前声嘶力竭呐喊、死战不退的时候,只要尚存一丝热血的男儿,会因为敌人过于强大而胆怯? 大丈夫立身于世总要挺直腰杆来做人一次。 杨太岁一声呐喊,手上的刀砍中了第一个敌人,他的眼神和神色都开始变得凌厉、凶狠,只见一条长臂高高飞起,多年的战斗,他们已经知道面对披甲的官军,如何造成致命的杀伤。 稍稍领先杨太岁半个马位的曹莽,再入敌阵依然有当初与关宁军一战的气势,大呼大喝声中,每一棒落,皆有一官军落马。 他手上那根狼牙棒三十多斤,乃是当初从官军手中抢来,中途修补过数次都不舍得摒弃,就是因为他无论在面对重甲还是轻甲官兵是,都有战车的般的杀伤力。 官军守备看清了这群流贼的数目,好在最多只有百余人,就算再凶悍也只能趁乱杀几个人,同时前方乱阵中的将士,也会帮他们挡去这支流贼的锋锐。他犹豫了一瞬迅速下令,主力队伍继续往前挺进,左右两侧分出一支百人队来,先弃了手中多余的马,兜上山坡,两翼合围将这支贼骑包个结实。 杨太岁、曹莽两人所率队伍,如解牛宝刀,瞬间插入冲过陷阵地带的官军乱阵之中,杀了当先三四十余自乱阵脚的,便漂亮地分左右回旋,一个绕弯在陷阱带前方兜马回旋,从中间插入汇合、再鱼贯回身撤出,避开了官军箭矢攻击带。 曹莽转身大喝道:“山上的兄弟还等什么?等老子给你开眼吗?” 他们所展现出来的正是熟悉之后的流贼能够打出来的配合,这些老兄弟都是跟着杨太岁百战余生的战士,只要上了战场,他们就知道怎么打,杨太岁之所以在兵力本就远不及敌人的时候,冒险将新旧两方人马分开,就是怕破坏了这种队伍的默契性。 埋在两翼山上的敌人,哪里还等得及,纷纷大小石子往山道中猛砸,那守备下令调度的两支百人队,才刚刚要上山,岂知山上突然流石头雨下,叮叮当当地砸在他们身上的头盔和甲胄上,顿时晕头转向,运气稍差被砸中脸面、眼睛更是惨叫坠马。 不得不说这一手埋伏打得的确漂亮,引得官军阵中弓兵纷纷转射两侧山上,可就是月色再亮、火把再多,他们怎么可能看得清山野林中躲藏着的人,反而是前方压制杨太岁、曹莽他们的弓箭地带慕然间变得空虚。 杨太岁喘了几口粗气,他不知道为何自己的心跳突然变得特别快,只是挥动着手中的马刀,坐骑也是躁动地喘息,频频抬蹄翻动足下的土地,他猛一拍马。 “都跟我来,打完这一仗,不管情况如何全被都给我往大部队前面赶,至多再走半日,就能回到到我们的老家乡了。” 第十四章 入豫(三) “当家的,你等等我!”曹莽迅速拍马跟出,身后众人无不向前。 官军守备脸色大变,心中几度起伏过后,他似乎终于确认自己是中了埋伏,眼下后方的快骑还在往前堆积,前方的阵型眼看就要稳不住,两侧的山上,他们根本看不清,到底藏了多少敌人。 他现在只有一个念头:“这批贼寇跟他们之前遇到的不一样,太过于狡猾,他们中伏了,中伏了!”接连命令身边的传讯兵举起呐喊,试图用旗语和声音协调,补充往两翼冲刺的后备军。 可到了这个时候,战场哪里还在他的掌控之中,前方停在陷阱带前的将士,迅速兜马回旋,后方的疾驰而来的,根本降速不及,囤积的人马自相拥挤,乱糟糟成一片,后方的队伍手前方阻挡,第一时间也支援不上来。 好不容组织出两支支援侧翼的队伍,前方相隔数十步的杨太岁已经冲到他们的前方队伍的跟前,原来他们靠近山脚边缘处,留出了两条路子,两个沙包大的拳头般,激烈的冲击过后,左右拍在官军队伍的前阵。 “上马!都给我上马!”杨太岁用力吆喝一声,左手一鞭直拍马背,领着二番作战的曹莽窜入敌阵老远。 自他喊话后,山谷两翼流石飞雨肉眼可见的变弱,而后缓坡之上,又见百十骑贼跃马跳下,纷纷涌进阵前队伍退下来的贼寇队伍中,迅速往后撤退。 杨太岁其实心中非常清楚,以他们手上这些人手,能够除去对方一到两个百人队伍,已经算得上是非常丰厚的战绩了,想要全歼敌人的千人队,根本不可能。 这一战的战略目的已经达成,无非是延误敌人的追击速度,让大部队能够有更多的时间,赶往利于他们的地形。 一切似乎都在他的意料中进行,可他也不知道,为何自行动开始前他的心跳就跳的如此剧烈,直到现在,也不过是砍了十多个人,气息竟然喘得如此厉害。 “当家的,你先撤,剩下的我来顶住!”曹莽一声呼喝将他从那种怪异的情绪中唤醒过来,他根本没有听清楚对方的说话,只是下意识大喝: “走了,曹老二!” 杨太岁大手一招,散开的队伍迅速收拢往两人的后方靠去,接应了两位头领,形成一个小长蛇阵列,首尾相应,转而往后撤退。 官军本就乱了阵脚,软绵无力的追击下,很快杨太岁众人便顺顺利利地从官军乱阵中退了出来。 由于缺乏先锋,仓促间迎战,官军突然看到流贼快撤而去的动向,非但没了往前深追的想法,还暗暗送了一口气。 “守备大人,我们可还要追?”身边赶上来的将军前来问道。 见此一幕官军守备眺望远方如此说道:“占了便宜反而后撤,想来他也知道以他们的人手难以力敌,此中定然有诈。” 此时的他,再无半分先前那种轻敌的心态,这支伏兵的水平给了他太多的意外。无论是从用兵、布阵、配合都被他之前遇到的要高出一个水平,跟他们入陕时的情报根本匹配不上,他的脑海中突然蹦出来了一个观点:他们在成长。 的确。 官匪交战这么多年下来,非但大批官军掌握了流贼的战法,同样流贼队伍也在进步、成长,这除开一部分很多掌盘子都是边军出身的原因外,还有的就真的是经验使然,不然他们也活不到现在。 “区区两三百人,前方又是一马平川,该不会有诈吧?”另外一名从前阵回来的将军跟着说道。 守备扬起马鞭指了指前方有些惨烈的战场:“两三百人岂敢如此气壮?我敢断定,就算他们是黑水峪流出来的闯营残部,也肯定是聚拢了其他败兵,合而势大起来了,说不定在哪处摆了口袋,等着我们去钻呢。” 说罢,他捋了捋胡子,一场突如起来的惨败,已经将他打醒,棋逢对手的感觉让他一瞬间困意全无。 “我们就停在这里修整,等待后方的援兵上来,另设游骑十二队,六人一队,三里一站,往前铺开,先给我探清楚前面的路。” 后面跟上来的将军再次说道:“大人,如此一来,定会大大降缓我们的行军速度,若是流贼没有设伏,岂不让他们在我们的眼皮底下逃走了?” 前阵的将军自然是主追、主战的,少说没有想要挣回颜面的意思,后方跟上来的,队伍无甚伤亡便选择了不说话,听从命令。 守备要坚持自己的意见,那将军也没有办法,只得不甘听命退下。 杨太岁才跑三四里,却已转头回望七八次,出乎意料的,官军并没有追上来,他不禁想,是刚才把他们打得太痛了?还是遇到了一群聪明的。 察觉到后方兄弟跟官军交手的杨开等人,抓紧了对大部队的催促,终于在杨太岁不返程途中,进入了一片林子。 他们伏兵在山,准备等待官军送上门来的,却不料,等到的只有折损了二十多人的杨太岁部,他们又陷入了一个新的选择。 眼下这个情况要走要留? 继续走,怕官军咬着他们不放,埋伏在这里,又怕官军援兵上来,占不到优势,对此,杨开能给出的判断也只有,官军来的大概回是一个三千人左右的队伍,他主张可以打。 得出这个决定,当然不是他胡乱猜测的。一是参考了先前秦翼明得到假消息时,分兵去追击流寇的布置,二则洪承畴急急召集他们过去,肯定是对他们有重要安排的,他不好分出太多的人,而削弱了他们前去支援的力量。 双方的战前条件对比起来,皆是长途奔袭,体力相当;他们虽是败军残部,杨太岁方才已经小胜一场,士气也不相上下;双方知道对方的大概位置,想要用什么战法;可他们还有一个优势,就是官军并不清楚他们这支残寇的有生战力,而杨开推测出了官军的规模。 骑兵、刀枪兵、弓兵各一阵。路途遥远,官军就算配备了标准的甲兵,也不可能派过来。 可高迎恩认为这样的优势微乎其微,几乎相当与两军正面交锋。而按照地图上显示,他们大概的位置是在商洛山的南部,从竹林关过丹水河,破武关后就是河南卢氏县与陕西交界,整条路线已经不足百里,正常行军情况下,一日一夜足矣。 但过河尤为关键,只要他们能抢在官军追上他们之前过河,甩开这支追兵的机会就会大大增加。综合分析下来,少数服从了多数的决定,他们毫不犹豫地放弃了眼前的阵地,继续启程往竹林关方向转移。 而身后那支官军注定了不会轻易给杨开他们这些时间,他们紧紧地咬在身后,像一头观察猎物的狼。 因为坚持不再冒进得以窥见这队流寇全貌的骑兵营守备,也暗暗吃了一惊,一支四五千人的残寇,这可远远出乎他们意料。 他们剩下两阵兵力,在翌日午时之前已经跟了上来正式与骑兵营汇合,重新分了战马,合成了几近两千人的骑兵营。 指挥权也归到了跟上来的一位参将手中,参将名字叫做朱有才,三品武官官衔,在营中官位只在总兵秦翼明之下,他在先前围剿回营贼寇时,是指挥过几场胜战的。 太阳渐渐往西,晴空万里的天气,湛蓝的天空罕见一片残云。杨开等人出了商洛山南部,渐入平川。 大概是嗅到到了空气中的危险味道,杨开的等人找了处休息的地方。他们大多数的人,已经整整一天没有吃过东西,韩彬急急领人打了水回来,伙头兵就地开始烧火做饭,让饿了一天的兄弟先垫垫肚子,才好迎敌作战。 然后,为了快速恢复马力,将马儿牵到靠近作战位置,纷纷下马,拿出草料喂养马儿,轻轻地抚摸马身,使得马匹能静静地俯下身,回些力气。 一旦上了战场,坐骑就是士兵们的第二条命。 三千对上他们四千多战士,人数上虽占微弱优势,军备上却远远不如,地形上也不占优,马力上官军稍强,以优补弱对比下来,他们并非完全没有胜算。 高迎恩亲自来到阵前指挥,从身边的老管队处,调了两支千人队伍,充当门面主力;杨太岁部被安排在了中军位置,作为第二阵列,与前方两千士兵交替攻击;另外两位老管队则领人游弋左右,聊作策应。 另外派自己本部五百多人,带着老弱妇孺、物资继续往东,去摸清楚竹林关的情况,他们这边脱战之后,随时准备渡河。 令初下时,最前阵的老管队并不答应,收了他们的马,补给了阵前营,现在却让他们打头阵,弄得杨太岁也不太好意思,破天荒站出来请缨,却被高迎恩的拒绝了。 他如此安排也是有一定用意的,想来官军不可能一开始就全军压上,他们会派一支队伍,趁着贼寇立足未稳定之时,前来冲一阵,根据这一阵的效果,再去进行后面的调整,示敌以弱这个词,是他从杨开那处学来的。最后命令如此,众人也不好反驳。 末了,高迎恩迎着诸军高声喊道:“兄弟们,前面那一战不打,是战略上的安排,现在复仇的时候到了,我们闯营落到如此田地,全败官军所赐,早间,我们能以两百敌一千,如今,我们四千多将士敌不过他们三千贼兵? 杨老管队已经替我们试过了,他们官军也没有什么可怕的,都是人,他们没比我们多出几条命,被砍了就会死!赢了,以一场胜利结束他们在陕西的厄运进入河南,我们定能重整旗鼓,你们的功劳我高迎恩都会记在功劳簿上,将来一个也不会忘记,钱财贼妇,一起共之!” 他身边的亲兵镇北高呼:“钱财贼妇,一起共之!” 第十五章 入豫(四) 众将随之一起呐喊。 哗啦啦,满阵刀举,乱枪挺起,没有正经刀枪的,粪叉、锄头也拿来充数,两翼的兵力填实,杨开受高迎恩所托,带着底下两百余人兜马一圈鼓舞士气道: “大丈夫立身于世,无非战死沙场、马革裹尸,还有什么更令人害怕的?两军对阵之时,虽有千万人冲锋陷阵,但每一个敢于手持兵器冲入阵中的人都是孤独的,因为与你们相伴的,只有死亡和恐惧。 可那又怎样,想想那种置身千万人间,奋力厮杀的感觉,想想黄泉路上仍有兄弟相伴的场景,想想家乡处深受压迫的亲人,你们就不会对官军前来的小小三千人马心生畏惧。 我们与这明廷结下的仇怨,又岂是小小三千人能够偿还的?你们跟着掌盘子不就是不再甘心受其压迫吗,挺直腰杆赖,眼前这不过是一块小小的障碍,苟全性命也好,志存高远也罢,提起你们的刀,随我挥向那有名无实的贼兵,我们将战之必胜!” 最后,杨开策骑补入中军阵列位置,快马并到了杨太岁身侧,停马卷起撒满天的一地尘土,一声吼道: 胜则,诸军共载英雄录;败则,黄泉路上我领头。血纵流干,此战不休! 斜阳飞流,刀枪光闪中,诸军目光随着杨开,绕军一圈,他这几句话的激励,比高迎恩用钱财贼妇作为奖励有效得多,因为他是在挖出,这群从小被身份压迫、长大了被阶级压迫、一辈子不敢抬起头的农民军心底里,仅存的热血。 杨太岁听得满脸欣慰,这一通话,可比那些妇人之仁的说辞强大千百倍。贼他娘,他不得不承认这书都多了还是有用的。 远方尘烟滚滚,大地雷鸣般震动,战鼓在冲阵前已经响起,官军的大旗展出地平线,刀枪剑戟、强弩向天,诸军收回望向杨开的眼神,而后用刀枪敲击胸前的盔甲,热血沸腾,齐声呐喊:“血纵流干,此战不休!” 喧喝声一时震天,杨开下意识咬了咬下唇,他非常清楚,自己在引导一场战争的走向,其目的是用一部分人的死亡,换取另一部分人继续生存的机会。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思想逐渐的,被这群农民军同化了。或许每个单独的个体都是善良的,但当生命受到威胁、利益受到损害、名声尊严遭到打击时,恶之花会在心中绽放。 种种思绪在心头一闪而过,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手中长枪攥得出了汗,紧紧盯着前方的官军。 近了,近了。官军果然等来了他们的援兵,列阵在最前方的是,乃是与他们的步卒队伍,骑兵游弋在左右两侧,中军看不到,但闭上眼睛都能想到,只会是火铳手、弓箭兵和刀枪手。 杨开能猜得透敌人的阵型,也能大概看出那充当先锋的守备长得极其丑陋,可他注定找不到他们的统帅。这也验证了他的想法,这只是官军一支用来试探他们的队伍。 阵后高迎恩令旗传出,两军相隔不过数里,韩彬喊过赵虎,若站起来看着杨开。阵前两千人率先得令,呐喊冲击。 官军第一次上来,将近两千人,这个人数是不是多了一些?但他们来不及思考太多了,前方老管队也是身经百战的老行伍,对于官军作战不说没有心得,可摆出的阵型,当真是臭不可闻。 队伍被他分作二十人一组的小队,双方跑入一箭之地,互相远射了一通,官军轻甲加盾,伤亡寥寥,农民军聚不似聚,散不似散,惨叫连连。 砰砰! 两声炮响,三眼火铳的的炮弹落入农民军阵中,炸出一片伤亡。 终于,双方冲过后阵射出的箭雨地带,两军先锋轰然一声呐喊,撞在一起。长枪与长枪相斗,短刀与短刀相交。 他们摆在前面的,是一队盾兵,近了之后,盾兵收回去,长枪手蜂拥出来,这是一支生力军,流贼诸军顿时陷入苦战。仅仅是突入官军阵列十余步,落马倒地者已经很多。 这个时候,官军两翼的骑兵队伍突然从左右两方杀往前来增援,农民军这边,两翼的兵力也往上靠了过去。后方的杨太岁再也站不安稳,在这么打下去,人都要被这群呆头鹅打光了,他恨不得将指挥权抢过来。 恶狠狠地啐过一口后,唤来亲兵:“不等了,打成这个鸟样,他们也撤不回来了,派人去,请掌盘子令,杨太岁部请战!” 杨开赶紧说道:“大哥,有些不对,他们若只想要试探,这人数太多,打得也太生猛了。” 杨太岁轻皱眉头:“确实有些不妥,他们骑兵若是千人阵,一人两马,应该有还有上千骑没有摆出来,难道他们是想要偷袭我们后营?” “十有八九就是了。”杨开一拍额头。“我忽略了一个细节,他们远道而来,想来没有带足够的粮食,大概也没有想到我们人数会这么多,久战于他们不利,他们这是想要一战定胜负!” “大爷的,那我们还是不能动?”杨太岁扯了扯自己的胡子。“传令,让掌盘子后撤二十里,准备去攻打竹林关的事宜。” “哥哥你这是想”韩彬的话还没有说完。 蓦然间,一队官骑从战场左翼窜出,将旗居中,大纛当先迎风招展,似张牙舞爪的野兽,一时蹄响啸天。 杨太岁哼哼两声:“这么快就沉不住气了?韩老四,杨开,你们走右翼,曹老二,蔡管队,你们跟我往左。 他们来势太猛,把他们从将旗那处,折断来打,只要把这将军屠了,剩下的什么都不用管,全部给我往竹林关方向跑,过了河老子保证你们能够安然回家!” 八百人就此一分为二,往前呐喊挺进。 韩彬冲在杨开前头,他们八百人,分割敌人各个击破,是很有机会的,但这对他们的冲击力也是一个考验。 有曹莽和杨太岁作长刀,把官军队列斩断,就算没有蔡迁那鸟货,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韩彬非常清楚,大哥把他摆在这边,就是因为他有一手出色的箭术,期望他能一箭定军山。而后挫败官军的锐气,扰乱他们的阵型,扬长而去。 但这是理想状态,实则行动起来,却没有理想中那么容易。 官军发现他们分作两翼往他们后方穿插后,领头的先锋便迅速往两侧卷了回来,企图在降旗附近将贼军拦下,然后召令后方队伍上来,合围而歼之。 韩彬马背上摘弓,对准官军异想天开的先锋,张弓搭箭,连射连中,转瞬之间先锋连带身边两名亲兵成排倒地。 又背起弓,拔了长刀,吆喝拍马,散阵成一个三角形形状,五人一体,十夫分作两阵,前后呼应,队队相掩,阵阵连环,勇猛的在前,瘦弱的在后,直直往前挺去。 另外一边,没有韩彬这种箭术奇准者,便由曹莽,率先领五十人往官军前阵冲去,靠着莽劲冲了他们一阵,拖得那先锋只能先找他决战,杨太岁望准了敌人的将旗,领人与他们临时组建的出来的生力军狠狠撞击在一处。 只是这一撞,竟然又让杨太岁生出一种力不从心的感觉,黑水峪连日厮杀、奔走,都没要走他的性命,这会儿为何每每挥动两刀就气喘如牛呢? 大概是这些天没有休息好,他给自己找了一个借口。这一战之后,他们就能睡个安稳觉了,再坚持一阵,他对自己说。最后他朝官军阵中大声呼喝:“你杨老爷在此,还不上来领死?”后方队伍,成左翼韩彬身后队伍一样的三角阵型,猛灌进去。 官军的脚步停下来了。 “赵虎,我顶住右翼,你折往左侧。” 杨开大喝一声,卷带人马,猛然陷入敌人将旗后方涌上来的乱兵之中,长驱直入二十余步,忽而往左,直取那参将所在的位置,官军一眼就看出他的企图,穷堵猛截。 赵虎回头,想说什么,默默无语,左翼先锋早被韩彬射于马下,他的压力自然要小很多,他跟着骂了一句粗口,领着自己身后的百人队伍,一咬牙,改变了方向,直往左侧将旗所在位置拍马而去。 时刻关注杨开动向的韩彬,第一时间明白了杨开的意图,大概是他先前展现了箭术,现在那参将附近被围得密实,他没有机会动箭,继而当机立断吩咐左右,散开阵型,只求扩大攻击面,在最短的时间内,吸引最多的官军注意,以此减轻杨开部压力。 杨开的压力一小,他的压力顿时倍增,他的三角阵型,在一瞬间变成了倒三角,两侧一旦有一处的兄弟,没顶住官军的猛打,他们就会全阵溃败。 不过思绪急转之间,又是几个兄弟落马。 要说朱有才在面对杨太岁一侧冲击时,还能够临危不惧指挥有度,现在突然多了两路奇兵直逼他的跟前他明显有些慌了,杨开那路虽然勉强被堵住了,可看赵虎这边,他已奋勇无匹,一连挑下十几名官军,他冲的太快,已经成了单人独骑,逼近自己十几二十步的位置。 “此流贼小将何人?弓箭手,弓箭手何在,快快把他射下马来!”朱有才马背上长声感叹。 “射你妈!”乱军之中,杨开侧头避开一条残肢,没空闲功夫去抹脸上血污,竭力大喝一声,摘弓搭箭劲射几下,朱有才身边围着的亲兵,接连倒地下去。 他这才猛一回头,却见一条马索凭空飞来,稳稳落在他的头上,然后脖子一紧,整个人离马飞天起来。 杨开见状大喜,旋枪扫开身边敌人,又是一箭,箭矢破空,破甲穿入敌将身体。 赵虎也不顾他的死活,拽紧马索往马鞍上一绑,举枪兜马回旋,横枪扫空,马刀向人,出入敌阵皆如无人之境。 见他回来,落在后方的亲兵登时大喜,齐声呼喝:“杀了敌人将军!” “开哥儿,快撤出来!”韩彬闻声大喜,跟着大喝。转身收拢底下的兄弟,最后再从背上摘下硬弓来。 满弓一箭。 正中敌人将旗旗杆,旗杆突然脱手,旗帜翻飞倒地,转瞬之间卷入马蹄和泥土之中,没有人再会去理睬。 “哈哈哈,快走!快走!” 官军突然乱了,失去了将首将旗也被射落,这种打击远远不是死去几个先锋能够比拟的,他们的脑海似乎在一瞬间变得空洞,就像置身战场上,被人蒙住了眼睛,尚有勇武者想要冲马抢回遗体,胆怯者打马回逃,仓皇者原地不动,乱不成军。 杨太岁大笑这迎回几个老兄弟,正要兜马往回跑去,一支利箭破空飞来,斜斜从他胸前的盔甲空隙处,刺入了他的胸口。 他突然觉得痛,低下头来,想要说些什么,鲜血自他的口中喷涌而出,他咳嗽了两声,吐出了一口淤血,本就所剩不多的力气,更像破闸洪水一般,一瞬间倾斜了个干净,马刀从他的手中滑落,跟着整个人也从马背上倒栽了下去。 杨太岁耳畔中还能听到曹莽拼了命大声吼叫的声音,由远及近,似乎又是由近及远,悠悠荡荡,周围的喊杀声、乱马踢蹄声,这一切他曾经无比熟悉的声音,在黯然远去。 这一刻,他脑海中所想的,不再是战事,而是从小将他捡回家,省吃俭用养大的父母,明明无亲无故,却偏偏似血浓于水。两老面朝黄土背朝天勤勤奋奋了一辈子,换来的却是地主家冰冷无情的棍棒,他从小将这一切深深刻在脑海中。 所以他很少怀念少年时,和父亲一起田间、或坐在牛背上耕作的那份快乐,因为当他长大以后再没有耕作过一分田地。 现在那被马蹄翻起的泥头塞了他一嘴,扑在地上的杨太岁,能够清晰地闻到泥土中的芬芳气息,他倔强地撑住地面,翻了个身,背朝黄土面朝天躺着,箭矢在他的身上来回捅了对穿,疼痛无时无刻不在吞噬他的灵魂,他还是忍不住骂了一句:“贼你娘的老天爷,这土还是这么臭。” 两柄长枪无情地刺入了他的身体,他再喷出一口淤血,血液掩盖了他嘴巴上泥土,一条狼牙棒横空飞来,两名官兵上尚且来不把长枪收回,便飞身跌落地下。 曹莽少有的面露悲伤神色,把狼牙棒一扔,跪倒在杨太岁身前,用力将他已经动弹不得的残躯扶起,杨太岁脸上勉强挤出了一个笑容,嘴角抽搐,依稀吐出几个字:“不要死在这里。”最后眼睛缓缓地闭了起来。 他死了。 第十六章 入豫(五) 入夜了。 黑洞洞的树林,在惨白的月光浇筑下,半透着光,干枯的枝和瘦削的树干映照在地下,如同张牙舞爪的野兽。 河西岸的敌人已经不再追,他们还在跑。按照当初的决策一路往东,直到凌晨时分才停下身来,围绕着高迎恩的驻地,重新派游骑出去收罗跑散的兄弟。 杨开擒敌首后,在众人的掩护下,退得最快,对后面的情况一无所知,当他得知杨太岁战死的消息,顿感天旋地转跌坐在拴住马的树干下。 他的心情前所未有的糟糕,尽管准确意义上来说,杨开与这位年纪相距甚大的大哥相识还不到两个月,他才刚刚开始接收弟弟这个身份,享受拥有一个护犊子大哥的美好。 老天爷便无情地将这份不属于这个世道该有的柔情收走,他已经在不知不觉中,不由自主也是全身心地跌落了这个时代。 下半夜,曹莽带着杨太岁的尸体回来了。他已经满身是血,背着同样全身被鲜血浸透的杨太岁在杨开面前端放下来。 月光下,杨开看到了他临死之前保留的表情,是一个安详的笑容。平时这个笑容僵硬,与这幅满是伤痕的脸颊格格不入,这会儿变得苍白发青,反而和谐了。就是没有了气息。 一次次杨太岁当面责骂他,却又在背后夸赞他的声音莫名萦绕在杨开的耳边。 他不敢再看,第一次尝试失去了至亲之人的感觉,心痛如绞。莫名觉得一股气堵住了胸口,杨开的脸色也在一下子变得煞白。 韩彬把所有的老兄弟召了过来,其他的兄弟,包括刚刚被他们接纳的蔡迁,和分给蔡迁底下的人,一个都没要,就算是高迎恩等人,想要来看望慰问也被他拦在了外面。 他们老兄弟还剩下不到两百人,黑水峪至今又折了三分之一,个个看着杨太岁的表情,表情悲伤,默默无语。 不知过了多久,韩彬率先打破了林子中的宁静,他察觉到了杨开的状态非常不对:“开哥儿!你说句话。” 杨开张开嘴,想说些什么,心口淤积的那口气从心头涌起,他忍不住捂着胸口,吐出了一口鲜血。吓得周围的人慌张大叫,还来不及说些安慰的话语,又见他抹了一把嘴上的血,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冷静,看向曹莽问道: “是谁杀了我大哥?” 曹莽大手往不远处的浑身浴血的战马指去,“对当家放箭的那个守备,还有那两个补枪的,他们都已经死了,我杀了三十多个人,将他从马上拖下来一刀一刀砍死的。” 他的嘴角也满是鲜血,显得格外狰狞,但是熟悉他们这位二当家的老兄弟都知道,这些血迹十有八九不是他自己的。 他们前面三位当家战死的时候,所有凶手的血,他都喝过。他无家、无国,只有兄弟,六位兄弟皆无子嗣,而杨开是杨太岁的小弟,他们兄弟共同的小弟。 三十多个脑袋,串糖葫芦一般,挂在坐骑两侧,个个瞪目入牛,纵是很多见惯了生死的老兄弟,见此一幕也不禁背脊发凉。 曹莽嘴巴子笨,他转头看向了韩彬,后者了然于心。 “开哥儿你要冷静,冷静!”韩彬拽住杨开的肩膀,“你可是读过书的人,只要我们留得青山在,就不怕无柴烧。他们千军万马又如何,我们慢慢杀,慢慢杀总能杀干净。” 杨开脸上依然看不到表情,曹莽见他这样,也是悲伤,补了一句:“下一个要取的,是那姓秦的人头。” 他的声音还是很小,大概是也有些哽咽,说话的人声音带着浓厚的震感。但所有人都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阴柔气质,就算前朝的那位九千岁来此也要自愧不如。 “开哥儿,你倒说句话啊,别吓唬你四哥哥!”韩彬还不放心追着他问道。 说罢他叹了口气:“你大概不知道,老二是卢氏县人,入伙之前,杀狗买肉,活不安生不止,还要受尽官府欺凌,大哥见后难忍,单刀独闯府衙,拎着那狗官的人头摆到曹老二面前,才有了你现在的二哥。 别看我们现在都全身健全,其实都是大哥挡在了我们前面,光是阵前给老二挡刀,就有三次。每次冲锋他都要冲在前头,他身上的伤痕,十有八九,都是帮兄弟们背着的。 要说想要报仇,老二比你更想,但我们不能去送死啊!现在大哥没了,你就是我们的当家了,你不是说杀官军杀民不是好汉,要杀鞑子吗,我们还要跟着你去杀去杀那些贼兵和鞑子呢,你一定要振作。” 听韩彬说得动情,也有几个口舌伶俐的老兄弟站了出来,说道:“韩四哥说得没错,仇我们一定要报,但少当家你一定要振作起来,现在没了当家拿主意,我们就要靠你了,现在他们势大,你让我们兄弟回一口气,再遇官军之时,只要你一声令下,谁不敢提刀上阵就是狗娘养的。” 曹莽也跟着说道:“当家既然让我不要死在河的对岸,他的在天之灵,一定是想要让我好好保护你……” 杨开转过头来,依然还是面无表情,环视一眼众人,目光最终落在韩彬和曹莽身上,只听他说道:“二哥,你们不要说了,我现在非常清醒,你们先下去吧,让我安静一下。” 突然,外头有一兄弟急急跑来,说道:“少当家,外面的蔡百户非要见你。” “让他先回去,我会去找他。”杨开目光落在那老兄弟的身上。 曹莽突然想起什么补了一句:“开哥儿,现在当家战死了,我们首要的是抓牢手上的人马,保不齐有人会动什么坏心思,按照当家先前所说,我们先前要掌盘子给我们调马,就有人心生不悦了。” “那就先这样,你们那些当头领的,回去之后,先把底下的兄弟控制好。”韩彬站出来说道。“最后剩下一个问题,大哥的尸体怎么办?” “烧了吧,我带大哥回家!” 杨开最后将视线从杨太岁移走,缓缓地转过身去,离开月光,走向了阴暗的树下,眼神逐渐变得坚定。 临别之前,曹莽还犹豫了一下,他不忍看到杨开这个模样,但又不会安慰人,只是朝指挥手下收拾柴火的赵虎喊了一声: “阿虎,把少当家看好了,少一根毫毛,明日提头来见我。” 赵虎也没有说话,只是拍了拍腰上的长刀。 外面各部正在清点人数,他们折了千余人,包括走失的一部分。这一战实在惨烈,所幸战斗持续的时间不算太长,他们的阵型没有被官军突破,没有造成大面积的溃败,损失还在可控范围。但他们损失了一个猛将——杨太岁,这让高迎恩很是不安。 唯一与黑水峪战场不同的是,这次他们的对手也伤得不轻,损失了一位参将,一位守备,填了上千条性命。 毫无疑问,这并非他高迎恩指挥得当获得的战果,而是当初他们把慷慨地接纳了杨太岁部的回报。 现在的情况大概正如杨开所料,官军远道而来,后备不足,加上第一战便死了主帅,自然不再追来了。 但这不代表着他们不会讲消息传给其他各地的官府卫所,乱糟糟的信息、利害关系充斥着高迎恩的脑袋,这让他心烦意乱,也生出浓浓的无力感。关键是现在杨太岁那些老兄弟还不让他去见杨开。 就在此时,手下给他传来了一个消息:“掌盘子,魏管队想要见你。” “不见,这个时候,他不在安抚伤员跑来我这里做甚?”高迎恩没好气道。 魏管队叫做魏千夫,是自他当上掌盘以来,就一直跟在身边的老兄弟。当初补给杨太岁部的战马,便大多数都是从他这一部匀出来的。 “小的不知,他就说有重要事情要见掌盘,既然掌盘子不想见,那……” 手下亲信正转身要去,高迎恩突然出声挽留道:“罢了,罢了,叫他过来吧!” 魏千夫身材消瘦,留着一撮花白的山羊胡须,个子不高,穿了一身宽松袍子,身上也染了不少血,手臂被官兵马刀咬了一口,用一条麻布带吊着。 他来到高迎恩面前,首先汇报了这一次战争的准确战报,而后当然免不了一番诉苦。 高迎恩听得越发来气,如此紧张的关头,这家伙不给自己分忧也就罢了,还要徒增他的烦恼,话里话外说缺人缺马,无不是将杨太岁旧部并入他营下的意思,这他娘的,不纯纯是来找骂的吗? 他高迎恩再不是个人物,也知道那样做必定会寒了杨开等人的心,不说这一次若是没有杨太岁,估计他就永远要留在丹河的对岸,更别说现在他整个营中,最能打的还属他们。 不过,碍于现在的形势考虑,高迎恩并没有大发雷霆去骂人,反而好心好气对他说道: “老魏,现在营中是什么情况,你难道不清楚吗?你们营立下的功劳,我可有一次忘记了?杨太岁旧部你就不用想了,若换你来当这个掌盘子,这个时候您能这么做吗? 这样,现在你先回去安抚好地下的兄弟,有伤的养伤,无伤的弄些吃食,养一养,日后待营中富裕起来,我保证第一个补偿你们。” 魏千夫眨了眨眼,心知第一计恐怕难成了,又施一计靠上前去说道: “不用等了,我这次来是还有一个好消息带给掌盘的,据底下出去搜罗兄弟的马卒说,我们现在大概就在武关与商南之间的蓝武古道上。 现在官军都往西北去了,想来这些地方的防守都空虚得紧咧,那商南又是个大城,只要我们把这座城打下来,兵粮贼妇不是任我们取? 我们也好用商南城中的鲜血,献祭杨管队的在天之灵,彰显掌盘对杨管队的厚爱,以留住杨小先锋等人的心不是吗?” 第十七章 入豫(六) 在地里位置上,商南立于蓝武古道(又说武关道、商山路)中央,其中接壤的支路甚多。东与河南西峡、淅川二县接壤,南同湖北郧阳、郧西相望,西与陕西丹凤、山阳相连,北同河南卢氏县毗邻,处于三省八县结合之处。 就历史而言,可以追究到春秋时期。该地区属楚国的疆域,到了战国时期,商南县一带先属楚国,后属秦国,也是兵家必争之地。公元前221年,秦始皇嬴政建立秦朝。在郡县制下,商南县一带属内史郡之商县。 1368年,朱元璋创建大明朝,降商州为县,属陕西承宣布政使司西安府华州商县辖。后经过一次复升,隶属单位不变。 虽说现在这个时候,河南有回营流贼鼓捣,陕西有李自成限制,湖广总督都被他们甩在了后面,按道理这里不会有重兵把守。 可谨慎一些总没有错的。 高迎恩思考片刻,摸着胡须说道:“此计也并非全不可行,你先派底下的人前去摸排清楚商南城中的状况,晚间先让大家回些力气,待明日一早,我再召集众人商议这件事情。” 魏千夫立即扯着脸点头应是,回身过去时也敛起了笑容。高迎恩如此做事,实在令他不满,自己好说歹说也跟了他好些年,突然提拔个外人上来在他面前吆五喝六也就算了,怎说杨太岁也还算是有些战功。 关键是掌盘子就差和他穿同一条裤子了,他还不懂知足,先是在军中肆意笼络人心,他并不瞎,韩彬之前在军中的作为他都看在眼内,而后还兼并了自己底下的战马,真是该死。 现在他总算是死了,看掌盘子的意思,大有将才十多岁的杨开提上来接替杨太岁位置的意思,不过是个读书人罢了,懂些谋略还真当自己是诸葛武侯? 天大的计划不还是要靠兄弟们拿性命填起来? 他默默地走远了。 望着魏千夫埋入黑暗中的背影,高迎恩叹了一口气。 魏千夫的心思他能不清楚?无非是苦子日过多了,想要找些女人耍耍,顺带激励底下苦战已久的将士,以城民泄愤的事情,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干。 不过第二天的事情,却是出乎他意料的顺利。 昨夜在杨太岁部的瞩目下,赵虎将杨太岁推入了火架子上,拂晓时分,杨开在树下站起,身子晃了晃,赶紧扶住树干,慢慢站直,褪褪下一件外袍裹了些火骨塞进马鞍的布囊中。 很多老兄弟都陪着杨开,一整夜没有合眼,对于他们而言,失去的并非一个头领,更多的是也没了主心骨。 这份安心他们希望能从杨开的身上找到,在农民军中,头领的作用可不仅仅是冲锋陷阵,更要凝聚军心。 几年来,他们整日都在经历生离死别,只是今天,比昨天多死了一个人。 杨开已经从悲恸中挣脱出来,心中的绞痛一直让他保持着清醒的大脑,他现在的情况就像半只脚踩空在悬崖上的人。 生存和死亡皆在一念之间,之前无论杨太岁是多么的作恶多端,他始终是小杨开的守护者、领路人,即使是穿过来后,杨开的计划和想法都有杨太岁作参谋,进而保障得以实施。 可现在不同了。 他接过了大哥的指挥权,也是首次站在队伍龙头的位置和角度看待问题,身份和地位迫使他不得不去想,战之必胜的因素有哪些?大哥为什么会死? 因为他不是掌盘。另外也不得不承认,他们与明廷正规军队间的确存在差距。军装配备上、后勤补充上、政治目的等等方面上,战场不是擂台,从不以公平论英雄,唯以生死定胜负。 武装和粮食是他们首要解决的问题。 这段时间下来,纵横于乱马交枪的战阵中,驰骋在尸横遍野的野地上,数次他的头颅距离敌人的兵刃已不足一寸。一个个兄弟在他的身边倒下,一条条鲜活的生命在他的眼前黯然消逝,这种刀尖的威胁已经让他麻木。 现在杨太岁的死又让他清晰地感受到,死亡似乎就在身边,从未远去。 正是想得入神,韩彬从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开哥儿,你怎么样了?” “四哥你们放心吧,我早已清醒。”杨开眼睛不大,整夜的煎熬,让他两眼通红,而且他的眼神已不像之前那般清澈,而是带着淡淡的杀气,一夜间的变故,让久经沙场的韩彬不寒而栗。 他环视了等待自己的兄弟一圈,用不小不大的沙哑声音道:“大哥没做完的事情我会接着做,血不流干,此战不休!” 听他提起昨天战前的热血宣言,周遭的兄弟不禁送了一口气,大概知道他们这个队伍还不会散,纷纷围拢过来。 高迎恩也在这个时候当了不速之客,他先让人通报了一声,得到应允后,径直来到杨开身前站定,拱手收身一礼。 杨开赶紧上前,还礼说道:“掌盘子这是干什么?小的实在不敢当”他已不像之前那般,对高迎恩心存感激,大抵是也想到,这位掌盘子得真诚愿意给他个人卖命的情况下的,可如今之礼,他不得不行。 “杨兄弟自然当得起这一礼,这一战虽然你们从未站出来邀功请赏,可我又怎会看不出来,杨管队是为救我而死的,这份大恩,在下无以为报。 另外,杨兄弟非但胸有谋略,在再此战中,也是异常勇猛。就连贼兵都为之胆寒,才为我军赢得宝贵的攻关渡河时间。” 他说话还像之前那般诚恳,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杨开,态度甚是求贤若渴。 “掌盘子谬赞,在下只不过是仗了兄弟们的势,此战还要仰仗前阵的兄弟挡住了官军的冲击,我部底下的兄弟,防住了贼兵的突袭,才有了现在这个结果,小的不敢居功。”杨开对大哥的事情避而不谈,只说了战场之事。 高迎恩粲然一笑,伸手请杨开在树墩坐下,形式上相互客套了几句,他便把魏千夫向他汇报的情况和提出的想法说了出来。 杨开毫不犹豫便答应下来的反应,让高迎恩暗暗吃惊,事情既定,他们在这片树林中,也没有作长时间停留。 经过了一夜间的修整,本就残破的闯营,变得更加凄惨,“闯”字大旗都只剩下寥寥数面,唯有此战之后的士气,普遍还保留得不错。 基本没人因怯战而哭哭啼啼。 杨开岁的想法,当然是直入河南,找到回营希望这位回营的大掌盘,能够念在当初和高迎祥的革命友谊,分配给他们人马,让他们重整旗鼓。 不过,他们第一步还是要找到回营大军所在的位置,他觉得魏千夫说的不错,但他并非看上了商南城中的那些个贼妇,而是士兵们的确需要补充一批资源装备。 再这么下去,还未等他们找到回营,就先要混成乞儿营了。 高迎恩带给杨开的不仅仅只有魏千夫的想法,还有他底下兄弟收集到的情报,大概因为近来边境战乱严重,商南城在城门往外约莫十里的官道上,以原来外置巡检司的驻地设置了独立的哨探,作为战报侦查前端。 杨开让手下亲兵将坐骑牵过来,策马急奔而去。后边的老兄弟,各自奔腾上马跟上,废弃的巡检司立在他们前边几十里地外,距离算不上太远,约莫是一个时辰的马程。 太阳升起了中天,温润的山风,驱逐不去烈日的酷热,他们没有选择直捣黄龙,而是选择再探得详细些。 魏千夫部派了两个过来领路的,率先停了马,然后哐当一声抽出马刀,紧随其后的亲兵吓了一条,当即回身过去,摸挂在马肚子上的铁棍,几下没摸出来,大叫:“做什么?” 领路的第二个兄弟嘘了一声,也抽到出来,远远指向前方,道:“看,就在那里。” 只见小山丘之下,半里地的位置,静静矗立在官道岔口处。占地面积一亩出头,前面是个院子,后边高耸应该是房屋休息和储量做食之处。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就算有马跑回去汇报也需要时间,怎么会把人布置在这里?城里有这么多兵力? 在杨开看来,一般的城池在面对流贼来攻时,应该采用固守待援的方式进行防御,而这是在搞什么名堂? “大爷的,至少还有半里地,你怕个卵?”韩彬上来便是一巴掌拍在那亲兵的头上,正是当初被杨开问话的年轻汉子,“上来几个兄弟,去探探情况。” 他叫做言侯,连连哈腰点头,滴溜溜的眼珠子,接连在周遭人的身上打转,原本他以为,这帮的人头领,死在了官军的手中,他们这些投诚过来的人,也会受到牵连,说话做事更加低声下气,没想到却也不是。 人家待他还是跟无事的人一样。 很快赵虎便带了一行人上来,两人一组,分作四组,身后另派一人牵马跟随,便与遇到紧急情况,两人一马迅速后撤。 当空烈日下,四组人马轻手轻脚悄悄挨近巡检司墙边,俯身来到门口屋里的声音变得更加清晰,只是还来不及等他们去窃听屋内的说话,以推断屋里的情况时。 一个人忽然从门口走出,路也不看,朝着蹲地的赵虎所在的位置,解开裤子就要方便。 蓦然睁开眼睛,吓得愣了一下,猛然收回家伙事儿,赵虎一刀紧随而来,血溅五步,人头咕噜噜落地。 那汉子来不及惨叫就已经死去,赵虎听到里面的动静不大,回头看了两眼周围的情况,索性也不管了,闪身冲入门中,然后又是阵阵惨痛的叫声传出老远。 院子里的情况渐渐停顿,赵虎从里面走了出来,朝着杨开等人藏身的位置招了招手,喊道:“开哥,有情况。” 第十八章 入豫(七) 屋子中不过十数人,赵虎领人闯进来二话不说两个回合便斩了一半,剩下几个瑟瑟发抖躲到墙角处,吓得屎尿齐飞,哭哭啼啼说要降,才留了一命。 可赵虎所说的情况不是这些,而是这里还有一个人,是个被打得口鼻流血的汉子,按照方才在外面听到的情况来看,他应该在被十几个人围着弄。 杨开进屋时,几名兵卒围着搜索身上的物甚,那人被赵虎底下亲兵用刀压着,似乎早知道要被搜身,早已经把上身的衣袍脱了下来,扔在地上,好让人看清他的身上没有财物,此时蹲在另外一边。 见了杨开,那人便当即伏地磕头仓急大呼:“当家的,当家的,不要杀我,我有用,有大用!” 杨开见他长得还算高大,穿着也算华贵,勾头看了看他的手掌,没见什么茧子,然后问道:“你这汉子哪里来的?” 那人说道:“小的陈遇主,是为商南城中,一个无业的浪荡儿。” 韩彬进来听得他说,又见了他的容貌,破口大骂道:“放你娘的囫囵屁,无业的浪荡儿,能长得比你爷爷我还要高大白净俊俏?还穿得跟个老爷似的,来人,他这狗腿拖出去砍了。” “小的有罪,叫你张这么高大,叫你长得这么俊,该死!”韩彬话音刚落,陈遇主便大嘴巴子扇在自己的脸上,啪啪作响,速度又快又猛,毫不留情。 “爷爷饶命,小的所说句句属实,绝无半点虚言,你可以问几位官差”看得周围人的脸色变化,他迅速改口,“问这几位贼兵,他们都知道的。” 杨开收回对陈遇主审视的视线,看向韩彬,问道:“四哥,他方才说自己有大用处,不如听听他的大用处是什么,再砍他也不迟?” 听得杨开如此说,那个叫陈遇主的,当即停下了扇自己而耳光的手,而后跪爬到两人跟前,叫道:“小的真有大用处,各位爷爷四处奔走来到此处,不正是想攻城略地补充军粮、抢掠女人和钱财吗,小的对城中情况甚是熟悉,有办法让各位阿爷轻易破城。” 这消息对杨开他们而言的确是有大用处。只是韩彬哼哼两声,走过去一脚将其踹得四脚朝天,大骂道: “你一个无业浪荡儿能想到这样的办法?” 陈遇主没有叫痛,他向来是怕死却不怕痛的,翻了个身,继续爬起来,恭恭敬敬说道:“小的虽出身苦寒,可从小好读书,入赘过五家门庭,手里常常有些余钱,所以结识过不少朋友,各大城门的老乡都跟小的在青楼玩过,小的真有办法,绝无半句虚言。” “那他们为何打你?”杨开抬眼望了望另外一边的几个兵卒。“我让他们回去给我报一个假的情报,不是一样可以顺顺利利破城?” “不妥,这样不妥。”陈遇主慌忙阻止。“湖广总督秦大人,早前在邻近的山地中剿匪,伤兵多是留在了商南、商州、山阳三城。 其余两城的情况小的不明,可商南城中的情况,小的却是清清楚楚,城中伤好利索了的士兵加上城中的巡检,恐怕要有七八百人,小的虽不知道爷爷人有几何,总归与官兵硬拼并非上策不是? 若是有小的回城中做内应,和各位爷爷做配合,攻其不备,岂不是胜率大大提升,伤亡则大大下降?” 急急忙忙,说的顺口,思路清晰,他屏住了一口气。 杨开和韩彬对视一眼,心中大概能看懂对方的意思,这人确实不一般,起码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么不堪。 “你是怎么出来的能轻易回得了去?你还没有回答我上一个问题呢,他们为何打你?还有你这出来又要往哪里去?”杨开虽然心有所动,却没有表现在脸上,韩彬紧接着又补了几个问题。 “能回得了去,他们打小的就是因为小的平时喜欢玩些博戏,欠了他们巡检几十两银子,他们怕我跑了,这才拳脚交加” 而后,他又说了自己是看到了西北边燃起的战火,才想着离开这个鸟地方,换个地方继续入赘混吃。 说来他能长成如此模样,全靠入赘富家门庭,虽然床上功夫不差,个个姑娘想要挽留,奈何过门后就好吃懒做的秉性实在令人厌恶,尤其是一些殷实的富农、商贾之家。他所以出现在这个地方,则是因为听闻有人瞧见西边官军与流贼战火,担心战火会蔓延至商南城,所以才急急想要出走,怎奈真是倒了大霉。 先是被巡检护卫打了一顿,然后又被杨开他们抓住,情急之下,他只能先保住自己的性命,其他的都可以留作后说。 整个问话结束,杨开又把那几名官兵押出去审问了一次,了解到的情况,跟陈遇主所说的大差不差。 对于陈遇主提出的建议他怦然心动。 其中利害对方已经跟他一一道明,事实上,他非常清楚手下这群兄弟,这一月下来,硬仗一场接着一场,关键是由始至终都没有一个因为胆怯而后退的,他们都已经很累、很累了,包括曹莽、韩彬、赵虎和他自己。 轻而易举那下这座城池,他也好趁早在高迎恩手下,接替大哥的身份站稳脚跟,又能尽量多保住一些自己的亲属兄弟,无论从什么角度上看,都是一举多得的事情。 就是存在风险。 罢了,收获与风险并存。 杨开迅速衡量完利弊,下了决心,首先招来陈遇主,商量入城计划,二是安排人手,随他一起回城,防止对方反水,第三准备后备计划,如果一计不成,他们将如何拿下这座城。 众人商量完计划后,一直寡言的曹莽令人将陈遇主拖开,问道: “开哥儿,你要是下定决心了,我跟这软腿的进城。” 杨开明白曹莽得想法,他当是想若陈遇主进城之后,有两面三刀的想法,便杀了这软货,从里面杀通一路城门,迎接大军进城。 要说杨太岁的死,最内疚的还要算是曹莽,大概是恨自己没能再勇猛一些,否则他也不会在杨太岁死后,怒杀三十余人,还要将他们得头颅一一割下带回。 利用这一点可以保障他们的破城计划,可杨开没有这样做。 “你们有什么想法?”杨开没有着急同意曹莽的想法。 韩彬挠了挠油头,说道:“那五嫁货的主意虽好,但不是最好,我始终觉得进城之后的计划变数太大,他要是真能让官兵开城,我觉得在晚间行动,他们进城之后就可以动手。” 蔡迁想要说话,但又想到杨太岁死后,自己和底下的兄弟被边缘化的情况,他实在是猜不准杨开的心思,也无法判断进城之后的情况,避免说多错多,最终选择了没说话。 沉默即是弃权。 杨开看了他许久,最后转为看向赵虎。 他是一直跟着杨开玩耍大的,又从小到大都是杨开出主意他办事,什么谋略计策,他想不明白,也懒得去想,只说:“几位阿哥决定了,派任务给我就行。” “那我说一说的我的想法。”杨开最后说道。“我和韩二哥想的一样,不等了,也等不了,掌盘子和后面的大军马上就来,我们领了攻城任务拖太长时间不好。 我认为攻城的时间,定在拂晓时分为好,那个所有人将醒未醒的时候,防守定是最为薄弱的。那个陈遇主方才还说了一个重要的信息,商南城中县令仁厚,愿意收留伤兵,我们这里还有一些早先在贼兵身上扒下来的衣服,到时候我找几个人换上,乔装成伤兵模样,跟着曹二哥和他一起进城,只要进了城门,就可以行动,得手后以火把为应,火把升起,我便领大军一股而下,仓藏器械,库藏秋粮,尽入我手。” 他巧妙的综合了所有人考虑到的问题,结合三方的意见,成了这个计划。 众人皆是无言,大概在心中思考他这计策的可行性。蔡迁目光有些异样,他渐渐淡忘了黄龙部这个名头给他带来的屈辱,因为他加入了这支队伍,每个头领都要对底下兄弟负责的队伍,一支足够勇猛却不缺清晰头脑的队伍,在他看来这支他们现在虽然只有廖廖数百人,但这只是他们的起点,那终点在哪里?在看向杨开的出一瞬间,后者也正将视线转移到他的身上,视线相触,还是一片沉默。 意见形成了统一,曹莽又令手下将陈遇主拖回来,细细盘问城中巡检司和伤愈官兵的位置所在。 韩彬将粮库中的粮拖了出来,分与诸人,吩咐手下就地休息,剩下的就是如何安然渡过今晚的事情。这个野地中的建筑,藏人纳马六百余显得颇为拥挤,杨开吩咐众人下去各行其事,可在蔡迁刚要出门之时,突然叫道: “蔡百户,你留一下。” 夜幕降临下来,用过饭后蔡迁带着底下的兄弟出了野地,住进临近的林子,静待拂晓时分的到来。 “我蔡迁可以战死,但绝不接受再背上叛徒的骂名。”杨开看着蔡迁部住进的山岭,说不点一支灯火就不点一支灯火。 他念叨着蔡迁离开屋子前跟他说的话,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警觉回望,见是曹莽。 “你想要用他?” “曹二哥,我们现在太缺人了,现在底下几百人还好,一旦进入河南补充了兵源,问题就大了。”杨开稍稍让开了些位置,看着曹莽走到身边来。 “你认为对的事情就放手去做吧,底下的兄弟包括我和你韩四哥,会无条件支持大哥,也会无条件支持你,若天要亡我等,那挣扎无用,若我等命不该绝,这乱世我们就陪你一齐闯下去。”曹莽拍了拍杨开的肩膀,“用大哥的话说就是:‘人死鸟朝天,不死万万年。’不要怕。” 杨开收回视线望向远方,夜间山风虽凉,心却很热。他重重点了点头。 第十九章 入豫(八) 商南,西安府属县,依郭而建,无比的恬静。 城池并不算大,胜在殷实。听陈遇主的介绍,是早年扩建过一次,加高的墙体与旧墙依稀可见新旧两色[1]。 城外良田环绕,细流清溪倚伴,枯黄大树成林。东南方向在将亮未亮的天色笼罩下,乌乌暗暗,远山连绵起伏。 兵荒马乱的时节,城门入夜即关,隅中才放。明灭几支火把,城墙守卫杵枪而立,瞌睡连连,听得鼾声几片。 自城门蔓延开去的官道上,十数道身影不掩行踪形色匆匆而来,城楼上一名闻声醒来,大声喝止。周遭守卫乱糟糟醒来,纷纷提枪搭箭,对准前方。 忽的,前方传来一阵声音:“官爷,别放箭,别放箭。”灰蒙蒙天色下,守卫难见说话之人的相貌,只是听闻其声,便也觉有些熟悉,待走近来一看,不是经常半夜三更偷跑出来,找他们去青楼耍的陈遇主还有谁? 城楼上众人送了一口气,那位伍长收刀回鞘,喊道:“原来是陈五,日头你不是刚拿路引子出城?怎的这么快又回来了?” 陈遇主搀扶着的正是换上了官军衣服的曹莽,几里地过来,他已经大汗淋漓,一边擦汗一边抱怨道:“别说了,我确实有事要办,可谁知半路就遇上了这些人。 他们都是在西边与流贼厮杀的战士,我又是见义勇为之人,你们说我能不管他们吗,便只能先带他们裹伤,在面前遇到了哨站的兄弟,他们又都不敢擅离职守,就只能由我带他们回来了,官爷,快把门开开啊!” 什么见义勇为之人,全是狗屁,城楼上的伍长被他这一番故事说得清醒了很多,他当然知道陈遇主是什么人,都是婊子你他娘的给我立牌坊?十有八九是听到西边有战事,吓得走不动路,索性事也不办了,找了个借口回来。 看他这一身的伤,不定在前面哨站还被人打了几顿,欠银子的事情,他们大多的人都知道,可他们与前面哨站并不属于一个部分的,所以也不屑的管,无论怎么说,也有几顿皮肉的友谊嘛! “去你娘的见义勇为之人。”想到最后那伍长爆了句粗口,引得身后众人哈哈发笑,随后高喊一声:“开城!” 半日一夜的修整,人力、马力斗精神许多。杨开令手下往前压进至城门外五里开外距离,藏入山岭居高临下,静待城门的信号。 却见城楼之上,原先明灭几点火把,接着成了一片,抛飞上空,落在城外。亮堂堂的一条官道展出上南城外。 杨开凝神见此一幕,跳将起来,上马回身举枪高喝:“夺得城池,大庆三日,钱财酒肉,人人分得。” 说罢他一马当先,引韩彬、曹莽、蔡迁、赵虎,大队在后,呼啸大喝,身后跟着的老兄弟为之愣神,远看在马背上的杨开,似乎成了杨太岁的背影,很像很像。 按照事先的部署,曹莽夺城门后,暂无须深入,只需保证城门不失,后方牵马的兄弟,听到城中起了动静,纷纷赶往。 五里开外的距离,马背上不过须臾功夫。 曹莽上马停在城门处,等待后方大队上来,再无缝衔接融入队伍前锋阵营中,诸人入得城门,便分作了四路,因为他们的目标有四处。 城中两处藏兵纳士的兵营;城中县衙所在;把守住各处城门,溃败官兵和苦民离城,轻轻放过,商户士绅出逃,一概拦下。 寂静城池,随着杨开等人的入城,仿若噩梦中惊醒。彷徨的情绪在不断的蔓延,床板上直起的居民,似乎第一时间便猜到了什么事情,争相加固门窗,胆大的探头观望,见健马飞掠而过,惊惶得四处躲闪。 纷纷扰扰,房屋中灯火亮了又灭。 滚滚尘烟裹挟鳞次栉比的房屋,四处可听到鸡飞狗叫、小儿啼哭、大人惶恐哭喊的声音混杂在一起,成为乱世中面向兵匪屠刀时城池的最后绝唱。 殷实人家,有狼狈地从三五个衣不遮体的女子怀抱中跳起的,第一时间就是驱奴赶婢,吩咐家仆收拾细软,掩藏金银,希望贼匪来得慢一些,给他们逃跑的机会。 从城门口,一分为四的队伍,迅速跑开。两路袭击驻军的队伍,赵虎一路又杨开指挥,另外一边曹莽带队,韩彬在陈遇主的带领下,直往县衙,抓拿衙门中的大小官吏,剩下蔡迁一部,则是去往通知、育流、镇远三大城门处[2]。 商南城,沐河东西,石桥搭建,城中巡检位于河道西侧,被城中骚乱惊动唤醒的两队步兵箭手,刚出司府,完全没有防备,杨开、赵虎冲锋来到,短刀与长枪乱舞,马过之处,无不人仰人翻,成一片鬼哭狼嚎之声。 转瞬之间,冲垮门外两队兵卒,留了两位十夫长在门外驻守,马踏司门直闯府内。 空间收窄,战马受限,赵虎索性弃了战马,挺枪挑下,红缨战枪于乱兵之中敢称霸王。 不到两刻钟功夫,巡检司府战况尘埃落定,三百巡检死伤过半,剩下的跪地投降。 杨开留了赵虎看守降卒,领了自己三十多亲兵,直往曹莽一边,他那一边尤为惨烈,他们如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五百留在城中的伤兵,剩下不足两百,曹莽身上的伤口绷开,分不清身上的血哪些是自己的,哪些是敌人的。 杨开来了后,咬了咬牙,喝停战斗,留下百余士兵看守,率人直往县衙方向。 才入衙门,东南西北四方相继来报:城门已尽入我手,商户守军一个没有放走。 前后不过半个时辰,一座城池已经悄然倾覆。 杨开立于府衙中,回想从进城到进驻府衙的种种,没曾想过会这么顺利,种种失败的假想,在这一刻,皆被成功冲淡。 思考一阵过后,他觉得不能就此松懈,接连又下两道命令。其一开西城门迎接大军进驻,二则,他没有似魏千夫设想那般,杀民泄愤,而是选派了两位十夫长,领手下的兄弟,奔走城中各处,宣读他临时起草的安民告示,用以安抚城中百姓。 待天空亮起之时,城中已经渐渐平息,偶尔传开的几声搏击、惨叫惶恐声音,是巡视的士兵遇上了趁机作乱之民、军中逃出的漏网之鱼,或趁乱想逃的商富、奸民。 所幸,商南城体不大,他们第一时间分开行动,迅速控制了大小官吏,摧毁了城中防守力量,杨开也抓住时机安抚了民众,没有引起大范围的动乱,所以他底下剩下几百得空的手下,四处奔走,倒也勉强能够稳住局面。 他率先令人去清点了粮库和器械仓,吩咐底下的人,换了手中久用已钝的武器,至于钱粮暂且留着。 待日自东升起是,“闯”字旗帜自远处飘来,杨开等人亲自到了西城安仁门,迎了高迎恩等人进城,跟在高迎恩身后的魏千夫,暗暗为杨开等人的战果吃惊。 他愿意将第一攻城的机会让给杨开,不是没有道理的,手下回报的信息中,他藏了商南城固墙高的信息没有上报,本意是让杨太岁旧部为破城再次元气大伤,那样就算他再受重用,手下没了亲信和兵力,不就易如覆手? 可惜事与愿违。 魏千夫第一时间向高迎恩提出的犒赏将士的请求,也被后者以“杨管队好不容易才安抚城民,怎忍如此扰乱”为缘由,轻轻婉拒。 日上中天,高迎恩坐上了县衙的大堂,他脸上已经掩不住笑容和兴奋,先前杨太岁之死带来的阴霾,再找不到半点。 堂下杨开和同其他三位老管队被赐了座,每人身后站了两位亲兵,再往外是两队排得歪七扭八的高迎恩麾下亲兵。 杨开身后正是韩彬、赵虎,赵虎的位置原本应该是曹莽的,但他身上有伤,杨开令其下去包扎伤口了。 县衙中,早早被韩彬从四处抓回来关押起来的大小官吏,共计有十余人,知县、县城、主簿皆在此列,他们被一种兵卒推上了大堂,见得两侧坐姿嚣张,和怒目而视的贼寇,胆小的跪倒一片,剩下两人。 只剩下当先者和稍后他半个身位的汉子,他是从床上被抓起来的,只穿了一件底衫,鞋子都没有,但森然的气氛没有压垮他的脊梁,相反他腰杆挺直,抬头挺胸。 杨开默默看着这两人,根据陈遇主所说,商南知县仁厚正值,应当是前面那个,他身后这位又是谁? “各位认为这几位狗官该如何处置?”高迎恩没有功夫理会这些细节,他自环视了堂下四位直系下属一眼,虽未昭告,杨开在他眼中已经被正式列为顶替杨太岁之名的老管队,最后说道。 “这不简单,拉出去把头全部砍了,吊起来示众不就完了?还要如何处置?”魏千夫站起身来,抢在杨开说话之前,不耐烦地呼喝出声,吓得近些的小吏颤颤巍巍地退往另一侧,缩成一团。 “砍了,砍了”剩下两名老管队,同样不愿意在这些狗官身上浪费时间。在他们看来,自己是正义者,根本不用管对方是好官贪官,皆盖以狗官之名,当是没有错的。 听到杨开没有说话,高迎恩倒是想要听听他的意思,毕竟对方第一时间,没有将这些人斩了,还将他领到这里来,在他看来,已经算得上是一位忠心的下属,他觉得自己应该对杨开释放一些善意,于是问道: “杨管队,你的意思呢?” 一时间,所有的人目光都汇聚到了杨开的身上。 ps: [1]商南城县衙初设层峰驿(今皂角铺村),因场地狭窄,不利发展,成化十三年首任知县郑瑛即征发人丁,召集工匠,在沐河以西(今商南县城)修筑城池,拓建县城,他亲自督工备料,夜以继日,耗时四年建城。同时建成县学,奠商南教之基业。 嘉靖二年知县刘臣,开凿护城濠,拓西城墙二里,高二丈,挖建护城河深六尺、宽一丈,增强了城防能力。 [2]嘉靖三十九年知县王舜民改建四座城门,东门曰“通知”,西门曰“安仁”,北门曰“镇远”,南门曰“育流”。万历七年,以石块加固城墙。 第二十章 入豫(九) 杨开没有理会众人的目光,只看向高迎恩说道:“我以为,此行我们首要的是搜刮资源,然后打探回营现在的阵地所在。 先前追在身后的官兵,虽然暂时不再追来,可不论怎么说,他们都损失了一位参将,难保不会恼羞成怒,所以此城绝非我们久留之地,待我们将物资清算装好,就该迅速离开。 如何能够快速清算物资呢?小的认为保证民情稳定,让其不奋起作乱为好,掌盘若是将这些人都杀了就怕引起众人恐慌,但也不是不行,至多小的再带着底下疲劳的兄弟,去平定他们一次,阻断在城中招兵之路而已。” 高迎恩听了默默点头,可还未等他说话,魏千夫已经冷笑出声:“说一堆废话,不就是想说不能杀?这些人不杀,带我们走了,泄露我们的行踪怎么办?难道你还能用那张巧嘴说服他们加入我们不成?还是说你要带着他们,再认他当大哥给他们送终?” 赵虎平静的明眸突然变得凌厉,默默摸上了两座之间的案桌边缘,真似一头猛虎,伺机而动。杨开轻轻拍了拍他的手,另一手也拦住了韩彬,面无表情也没有说话,只是看着魏千夫。 “混账!”高迎恩瞧得杨开的动作,站起身来对魏千夫破口大骂。“杨管队说得甚是有理怎么不能说,你这犊子在发什么疯,还不给我滚出去!” 魏千夫没去看高迎恩,只是冷哼一声,瞪了杨开一眼,转身领着两名手下,路过那伏倒在地上的小吏踢了几脚,径直去了。 高迎恩没有理睬,他迅速在脑中衡量了杨开和魏千夫所说的话,自觉都有道理,最终择中选择了一个自认为妥当的办法,看向堂下的人,问道:“你们这些狗官,哪位是知县?” 仁厚正直之人,又是儒生出身,当然看不起高迎恩这等贼寇,正当高迎恩的话音落下,便听到当先那站着的短须汉子冷哼一声,上前一步道:“知县在此,要杀要剐,快些说来。” “大胆!” 他骨头不大,却骨气尚足,骂道:“我身碧玉膝似铁,领得朝廷俸禄,又岂肯跪你等毫无人道的乱贼?” 看到高迎恩要下命令,杨开抢道:“听闻知县大人仁厚正直,亲政爱民,因而深受城中百姓拥护,今日得见,确有几分气节。你便求了死,不怕那满城百姓受到牵连?” “我虽好名,入你贼手,便是受污。皮之不存,毛将蔫附?随我一同为朝廷尽了忠,历史会记得他们。” 杨开听了,默默无语。 他虽着急招揽一些能够文治武功的人才,却也知道这种思想如此偏执之人,还如此没有远见,虽仁厚正直,可为一方父母官,却于他无甚用处。 高迎恩见此机会,岂能放过,急急下令招呼左右道:“把这领头的狗官拖下去,砍了!吊尸示众!写上奋起反抗者的告示。” 知县身后剩下一位站着的汉子,侧目看了眼杨开,犹犹豫豫,想要说些什么,似乎难以启齿,不料高迎恩又是一道命令下来,让手下将堂下哭哭啼啼,伏头大拜的小吏通通抓起,找了个房间关起来,每天只给一碗水,让他娘有力气张口闭口乱贼乱贼的叫。 杨开刚想起身告辞,高迎恩又问了一句:“听说杨管队俘获了数百贼兵,不知可有想好了如何处置?” “属下暂未有定论,正要等掌盘子处置。” 杨开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了在问他要这些人的处置权,高迎恩在进城时欣然接受了他安抚居民,没有屠杀的意愿,这些人他不得不放手。 高迎恩点了点头:“杨管队你部数百人,能够如此顺利开城进府,实属智谋胜天,如今我军势大,贼兵势弱,他们即使愿降,想必也难以甘心,加上我们刚与贼兵血战一场,营下兄弟对贼兵个个痛恨,恐怕招降不得了。” “全凭掌盘子做主。”杨开起身应是,他得承认,高迎恩所说有一定道理,先前曹莽作为便是事实。 微微侧头看向赵虎、韩彬,赵虎还是一向的面无表情,韩彬在这一句话上,似乎站在了高迎恩那边,大哥的死他表面虽似无事的人,实则他对官兵的厌恶,却是刻在骨头里融化在血液中的。 既然如此,杨开也不再犹豫,他正身向高迎恩道别,转身而去。而后近四百个人,在高迎恩一声令下,交由魏千夫部执行,人头通通落地。 杨开行出县衙时,那位仁厚正直的知县大人还在口吐芬芳,只是他的咒骂和农民军平日里的措辞并不相同,而是冠予高迎恩等人国贼之名,恨不得自己是岳飞、李广,要痛饮贼血,撕咬贼肉。 大概是因为文化底蕴不支持双方对骂,高迎恩的亲兵行刑前,令人抓住他的衣领,撸起袖子大嘴巴子上去,左右开弓抡了半柱香时间,打得猪头也似,还在嘟嘟囔囔咒骂不停,一刀进肚,捅了个对穿。 这位还来不及问姓名的知县大人,口喷鲜血,向北而死。 杨开转过头去,叹一口气,渐行渐远。 他做法让高迎恩非常满意,原本心中纠结的破城后他们这个新闯营首次总结大会的头功也有了着落。抢来的贼妇,他愿意给杨开多分一些。 处置完降卒的问题,接下来第一个目标就是粮食。 这是农民军营头不约而同形成的固定想法,因为掌控了粮食,就整营将士得性命。 把关起来的小吏一一拖出,找到负责管理资源的官吏,加上蔡迁等人已经找到了粮库和器械仓,筹粮草器械的工作在当天晚上就已经完成。 粮粟数万全归掌盘统一调配,器械军备方面,除去在死去的士兵身上取下来的刀枪盾弩,还有几门佛郎机火炮,上百条火铳、鸟铳、三眼铳,火箭、烟球、霹雳弹等,甚至很多他们甚至叫不上名号的兵器,足以武装一支六七千人的队伍。 搜罗下来还有三百多匹军马,行商拉车的马骡七百余。 除此之外,韩彬、赵虎和蔡迁等一种人搜捕城中富商、地主等家中,拷掠得来的粮食和钱币,竟比官府所管库房中缴获的还要多。 这就是残破不堪的大明。 闹哄哄的忙了一昼夜,杨开正回到韩彬择下的一个富商庭院中,想要歇息,门外亲信又匆匆赶来: “当家出事了,韩四哥的手下和魏老管队的手下在择妇人的时候起了冲突,打起来了。” “带我去!” 杨开把刚接下的长刀往腰上一挂,直冲出去。 跟魏千夫手下起冲突的正是言侯,韩彬将其收入队伍后,给他编了个十夫长,管着十个新兄弟。杨开攻城前所说的大庆三日,自然是从拿下城池后就开始作数的。 将士们搜刮了资源,手上分了银钱,第一件事当然不是“独守空房”或者搂着身边的兄弟睡觉,温饱思淫,人之常情。 何况还是他们这种,今日不知道明日事的贼寇,及时行乐是他们一贯的宗旨,所以他们起冲突的地方是风月场所,准确一点来说,是青楼。 破城之前还是畏畏缩缩的言侯,这会儿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领了银钱便说带兄弟们去耍,来到青楼他还懂礼节的先付了银子,再点姑娘。 谁知道,魏千夫手下这帮人,一进门便说要了整个青楼的姑娘。老鸨婆听了自然兴致冲冲上去领钱,结果被甩了一嘴巴子,从地上爬起来后口鼻都是血,再不敢往前,又见那头目腰上长刀拔出半截,只敢夺路而逃。 言侯想着带姑娘回自己的地方弄也是一样,怎奈就算搬出了上面的头领,人家也一点面子也不给。本想着不给也行,换个地方玩也一样,怎料回过头来,老鸨婆人没了,银子要不回来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外出求援的手下当先遇到了赵虎,他的坐骑久经奔袭,已经满蹄是血,便牵去换了一匹,正想在城中跑几圈熟悉一下脾气,听到这边又动静便跑了过来。 他到现在还记得老当家骂他的话,无论哪里来的,只要是自己的兄弟,就要护着。 捂着口鼻满手是血的言侯见到赵虎进门后,迅速躲藏到他的身后,追着言侯的两个人大汉,见是赵虎举起的拳头下意识收了回来,杨太岁部几个头目的名气,他们都听过,凶名在外。 其他人见得如此模样,也纷纷学了言侯,冲到赵虎身后,双方势力就此变得泾渭分明。 “还打不打?”赵虎面无表情地问了一句。 魏千夫领头的是一位小管队,身后带了三十多个人,却没有一个敢声张,默默看着自己的头领。 那头领咽了咽干燥的口舌,不知如何搭话。 就在此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开,魏千夫来了,张口便道: “不过是几个人,打了就打了,这个青楼的姑娘,是掌盘子分给我魏千夫的,你们可以滚了!” “对,本来就是我们的,你们滚吧!”那位小管队见到自家的主子来了,顿时也硬气起来。 赵虎闻声露出了一个僵硬的笑容,随之而来的,还有毫无征兆出鞘的快刀。 才刚刚硬起来的小管队尚未反应过来,胸膛便中了一刀,连声惨叫,猛退回去,被手下扶住时,鲜血已经浸湿了胸膛的衣衫,继续痛哼连连。 “现在我们可以走了。”赵虎说了第二句话。 魏千夫懵了一瞬,眼神转而变得阴冷,退后几步喊道:“兄弟们,既然这几位不识抬举,还等什么?给我放他们的血!” 赵虎举刀过腰。 “这样恐怕不妥当吧?”杨开的声音在这个时候适时响起。 第二十一章 入豫(终) 杨开身后只跟着领路的一个手下,众人闻声回头,却见魏千夫的人下意识给他让开了一条道路。 七进七出三千关宁铁骑、千骑之中取敌将首级这种惊人的战绩,已经让小先锋这个名号传遍了这个新闯营的每一个角落。 底层的兵卒,他们虽然每个都有头目,头目上还有首领,可他们从心底里,还是对那些能打、敢打的人心存敬畏的。 所以杨开得以直入走到魏千夫跟前,跟他对话: “魏管队,就你们这些人,恐怕还不够我们兄弟杀的,你不会想另外一只手也吊起来吧?” “贼你娘的几个乳臭小儿,也敢在你爷爷面前扎势?” 赵虎当着他的面动手,魏千夫本就克制着怒火,现在杨开的话又充满着威胁的意味,他怎么说也是个老管队,哪里还能忍得住,突然就要大嘴巴子扇下去。 怎奈杨开似乎早有预料,在他的手掌尚未落下之前,猛然伸出左手,五指宛若钢钳扣住魏千夫的咽喉,一把将其顶在门边墙体上,目光凶狠地骂道: “在掌盘子面前,老子是给你面子,没搭你的话。你拿这面子跟老子蹬鼻子上脸是吧?老子的人官军杀得,鞑子杀得,你算什么东西?” “当家”门外魏千夫周遭的兄弟愣了一下,纷纷要围拢上来。 杨开侧头怒目,看向门外众人说道:“这里没你们事,真动起手来,你们这些人够我们杀么?” 众人闻声却步,面面相觑,魏千夫被扣住咽喉,面容扭曲,仅剩的一只手想要掰开杨开的手,却做不到,又想去抓杨开的咽喉。 杨开见状松手退了一步,魏千夫忙着弓腰咳嗽喘气,说不出半句话来。赵虎身后的言侯等人,无不是热血沸腾,心脏砰砰直跳。 “搂好你们挑选的姑娘,跟老子回去睡觉。”杨开喊了一声,当先领路走出门口,心中也是砰砰直跳,他已分不清,这是热血还是紧张。 或许都不是,只是他知道手下这些兄弟是他在这世界唯一可以相互依仗的了。 回到庭院中,杨开首先吩咐手下亲信在门庭前悬挂招兵旗帜,传讯各部傍晚时分所有十夫长,包括以上的军官,另外特点了陈遇主的名,让其前来庭院中参加会议。 …… 整整一昼的睡眠,让杨开精神充沛,醒来时身上虽然无处不是酸楚疼痛,好在还有力气。他起了床,轻轻地走出到院子中,小心地活动,他背后的伤口,到现在还不算好彻底,前后各次的牵扯,加大了伤口的愈合难度。 突然,他听到了东边房间中传来响声,走进几步隔窗望去,里面绑着一个女人。她嘴巴被绑了一条带说不出话,手脚已经被绳子重重捆绑,而绳子的另外一端,则是绑在那间屋子的床脚上。 她不停地扭动着自己的手脚,大概是想要挣脱开,见了杨开便停下了动作,一动不动地看着他,那目光没有阴狠怨恨,只有恐惧。 “这是什么回事?”杨开大声喝唤门外的亲兵。 门外亲兵几步进来,报道:“掌盘子送来的,说这还是个清白姑娘,是赏给当家的,如果不够还他还可以送几个过来。” 杨开明白高迎恩的意思,农民军中各位营头掌盘子会将抢来的女子分给手下,以安抚人心,这是各营中约定俗成的规矩。 “把窗户关起来,给她拿些吃的,待会议结束我再来临幸。”杨开想了半晌,避开女子的目光,看向了自己身前的亲兵。 亲兵一边应是,一边上前去关起窗户。接着又说道:“少当家不知道,上午韩四哥取来了那些富户家的妻妾侍婢,莺莺燕燕一大群,自己挑了几个老的,剩下的都请了兄弟们享用,玩到午时才算结束,但消息都已经通知到他们的耳中,他们都答应来了,耽误不了时间。” 杨开默默向外走,听到这些话,心中已经不像之前那样波涛汹涌,他暗自叹了口气,自己的心肠是越来越硬了。可这怪得了谁?世道如此谁还不是任由命运摆布的棋子呢?这样做还可免了他们饱暖思淫,强抢民妇。 义军队伍中,不需要圣人,需要的是一个行动和实力上,受人敬畏的头领。 杨太岁才死了两日,杨开没有这方面的心思,但诸军都是兴致上头,且都是按照杨太岁先前立下的规矩办事,他自然也不能就此坏了兄弟们的兴致。 杨开点了点头,旋即对手下说道:“你们也都去吧,身上可有银子?” “有,有的。”亲兵愣了一下,激动难掩,当即朝杨开拜过一礼,转身跑去。 杨开从厅堂拿了一壶茶,独自一人坐在庭院中自斟自饮,静待众人的到来。 这个临时召开的会议,蔡迁没有到场,杨开要解决几件事情,在不影响他们大庆时间的情况下,第一清点好这次缴获战利品中该分给他们的部分,这个工作主要由曹莽负责。 这将直接关系到他们入豫后的战斗力,所以必须要做细致,做清楚。 第二个是招兵事宜,门庭外的征兵令挂出去了一日,除了陈遇主煽动的一些好勇无赖之辈,上门来的人寥寥无几,有老兄弟提出意见,学魏千夫一样,强裹男丁入军,女子当随从,负责日常照料之事。 韩彬不同意:“不同心的人,在战场上形成不了统一的意见,农民军相较同等的明廷正规军本就显弱,不同心根本没法打!” 可是,一直没人来应征也是个问题,杨开想了想,觉得不如学人家商鞅立条柱子给他们看看?正好他助力破城后,没有对他额外奖赏,叫来陈遇主,说道: “昨日破城多得你献计、提供情报及时,也算是个能做事的,只是后来忙碌,掌盘子的赏赐又一直到后半夜才分下来,还未来得及赏赐于你。”叫来韩彬,“取一百两银,赏。” 陈遇主闻声大喜,他身为五嫁夫,平日里自然难以得到尊重,杨开这一番赏赐,虚情假意也罢真心实意也好,终究是赏在了他心中最软弱的位置。 他跪将下来:“当家知我,陈遇主日后为当家马首是瞻。”说罢,他又磕头,待韩彬轻轻咳嗽两声,才反应过来要去接银子。 杨开笑了笑,询问:“你可知道,城中居民为何不敢来降我等?” “小的不知道,但有一个人应该知道。就在那些被掌盘子关起来的大小官吏中,那个堂前不跪掌盘子的人。” 陈遇主滔滔不绝开始解释:“那人名叫商榷,是为商南城中县丞,对城中大小事情都甚是熟悉,知县大人的命令,就多是他代为执行的。小的正好与他有几分交情。” 常年入赘的生活,让他善于察言观色,什么话该说,说到什么程度,也能把控得清。 整日下来,他也从众人的口耳之中,打听到不少关于这支队伍的消息,也知道了进城后他么没参与的那场会议发生了什么事情。 杨开闻声颇为意外,再问道:“这人肯为我们流贼做事?” “小的原意陪同当家去问一下,并且尽全力劝说他回头是岸。” 杨开听得他如此说,“那太好了,若真能解决征兵问题,到时候我给你们俩各编一个百户,训练好交由你们指挥。” “多谢当家的,当家厚恩小的万死为报!”陈遇主又一次磕头。 杨开再与他寒酸几句后,令他先退下去。若是他真有那种劝人降伏的本事,给他个百户名头也未尝不可。 就算他的战力不高,参与前方的战事,可以让其了解队伍的真实情况,若他真有能力,队伍扩大后再将其转为管理后勤和出谋划策的副主,这些都不是问题。 他不用担心老兄弟不服气的事情,老兄弟多数都安排在韩彬、曹莽、赵虎和自己的手下,他们只要对直系上司是佩服的,就不会闹事。 他们既然背负贼名,想要招到有才有德的能人,这并不容易,或许在这乱世中,学曹操的那一套,只求才,德靠后,这种用人制度才是上策。 征兵立将之后,就是犒赏将士。 破城这一战,重伤、战死的又是六十几个。伤者延医治疗,加厚封赏,死者厚葬掩埋,参战者人分五十两,掌盘子的赏赐是掌盘子的,他要让底下兄弟知道,自己对手下绝不吝啬。 三事完毕,吩咐各部,一定注意城外巡防,大庆日子里也要轮派游骑、巡逻之人,避免有官军悄然靠近,需要补足衣物、修理盔甲和马具的,要抓紧时间,及早做好随时能撤退的准备。 会议结束,众人径直散去,杨开叫来陈遇主,传他命令径直去往县衙方向。 此间,高迎恩正在房间玩耍,没有空闲功夫了解这些事情,听到手下来报杨开所提要求,无非是想见几个人,带走一两个人,无甚过分的请求,一概答应。 十几个大小官吏,抓出去了几个,剩下几个全部塞在柴房中,高迎恩亲兵举了火把开门后退下,陈遇主急急上前将带出,领了回到杨开所在的庭院,招呼道: “商大人,还快随我来见过当家。” 商榷被陈遇主领进庭院来,依然像堂下那般,不显惊慌,只是望着陈遇主骂道: “早知你会这乱贼沆瀣一气,本官当初就不应该开具路引子给你出城,可恨至极。” 杨开不温不怒,制止陈遇主的说话,只字不提征兵之事,道: “先生想来也是聪明人,应当知道,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当今天下,大势驱使,皇朝更替已成定局。所谓良禽择木,良臣择主,你我同为汉人,先生今日投我,共拥华夷,再续汉室气运,岂不胜过苦守如此弹丸之地,日后投了清军?” 商榷嗤笑一声:“黄毛小儿,有何能耐自称明主?杞人忧天枉论华夷之辩更是荒谬,若非尔等乱贼,我明廷巍巍而壮矣,纵是他清贼铁蹄敲山又有何惧?” “我等为何作乱?先生饱读圣人文章,知晓天下事,更应知道,天灾横行使我陕豫饥民满地,朝廷腐政三税加征,江南尤富何不征他,到底你们文人士绅从中掩护,难道富人是人穷人便不是人?我等揭竿为贼窃国之本,乃是顺天逆命。他崇祯何不是贼?窃国民性命,任阉党唯亲,葬送汉室江山,此乃独夫民贼! 日后待八旗军铁蹄破京南下,尔等看似铁骨铮铮的文臣士族,现在门口仁义道德,屠刀面前,马上原形毕露。当又要学元代臣子那一套。要是那女真肯以汉人之法安邦治国,你们便拥护他们的政权,再以华夷之辩、正统论维护自身,枉顾种族、国家蹂躏敌国铁蹄之下的仇恨跪地称奴,如此行径又当如何论处?是为卖国之贼! 杨开不才,残兵败将破你商南小城,不费吹灰之力。只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他指向后院墙外飘扬的闯旗,“此旗之下,即纳求生乱贼,又藏立志之士。我军部属,承以汉高祖起义之名,胜则,鞑虏喂刀,败则,铁蹄踏尸。何不壮哉?” 商榷听得眼皮与心头肉直跳,他在心中重复念叨着“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几字。纵是他不明白,为何杨开如此笃定,鞑子定会破京南下,可这番评天下三贼的说法的确好,强调他们流贼与明皇室争天下的公平性,提出了民族兴亡、驱除鞑虏口号。 他并非思想顽固之人,否则也不可能与陈遇主这等人交朋友,其实昨日在公堂之下,他便看出杨开的心思,想要给知县一个台阶走下台,可惜后者并不领情。正想要试探他几句,可惜后来被拖走没了机会。 如今又看到陈遇主都活得好好的,看起来还受了重用,他商榷自认比这五嫁夫要强上千百倍,为何就活不得? 今次当面试探,杨开的确是有意招才,种种方面,找了借口,他似乎也不挣扎了:“你们此番来找我何事?”他将“本官”改为了“我”。 陈遇主闻声大喜,才想起自己似乎什么都没做,看着杨开点了点头,心中更是想起,当初私塾先生给他起名时所说的话,似乎真的应验了,想想自己一个五嫁夫,可从未设想过,能有今时今日这个地位。 星罗棋布的天空中,月华如练,抚山照岗铺张下来,洒落庭院几片,依稀可见庭院东侧房间的窗户处,轻轻开了一条缝隙。缝隙中藏着一个圆圆的大眼睛,窗后的女子花容失色。 她紧咬着下唇,原本心中所想,无非是如何逃得出去,现在又多了一个更天真的想法,这流贼她听闻的似乎不太一样,会不会放过他? ps:明天开始,尽量两更,还望兄弟们帮忙点点追读、添点票,渡过新书期,爱你们! 第二十二章 千骑(上) 商榷的确有才,加之经过一日一夜的思考,沿途一路过来,陈遇主也将杨开现在的困境,大概跟他说了清楚。 又因有常年辅助知县管理商南的经验,对于民心走向的把握也颇有心得。从高迎恩下令将知县斩首时开始,他就已经思考过,如果下一个轮到自己,他要用什么条件来体现自己的价值。 于是乎,他跟杨开言明城中人心概况,商南城外河流穿行,沿河之道广为良田,三省通衢,商运兴盛,民虽偶尔挨饿,但谋生不难,想要众人弃安投难,当是不易。 然城中之人,黑水峪闯营惨败之事,虽人云亦云,可自闯王被捕以来,未曾有过处决的消息,商榷建议,其中可作篡改。 杨开醍醐灌顶,当即下令让商榷起草文章,以陈遇主为首,让他在城中的狐朋狗友辅助,在城中暗暗宣扬闯王转危为安的消息,以高迎恩身份为引,又有他们势如破竹拿下商南城为证,传递义军正是势如破竹的鼎盛气势。 又以保证参征入伍之人家人安稳,借用“明扬仄陋,唯才是举,唯功加赏”的口号,予以双层保证。 由商榷出面处理招兵细务,一日下来,效果显著,来投数百人,杨开一概收下,列出两个百人队伍,交由陈遇主、商榷二人指挥。 用剩下的时间,各阵派遣五个老兄弟,教导简单的武器使用和搏击之术,提拔曹莽和韩彬为营中两位副千户,与杨开统领全军。让其底下的人自荐两位兄弟上来,顶替百户职位,由此建成一支千骑队伍,余下的人则暂作伙头兵、修补军械的杂兵使用。 闲来无事的闲聊中,还从商榷口中得知了一个重要的消息,早先河南的商队途径商南,曾透露过回营在河南的情况。 可这份消息注定不会详细,只知道回营的流贼从商州遭遇秦翼明惨败后,窜入河南后,竟然去向了开封方向。 结合他们东进至今,周围仍未遇到回营成规模的队伍,甚至消息都打听不到,可见他们应是全营往东挺进了。 难道他们想打开封? 杨开脑子中忽然蹦出一个念头,对着地图上的线路仔细考量良久。 早先他从大哥等人的口中了解到,张献忠、罗汝才等人,在他们欲要进攻西安之时,便已经活跃在河南等地。商州往东直入是卢氏城县,往北是洛阳大城,每逢大城,必是守备森严,他们绕过洛阳径直去往开封方向,避敌强兵以击其弱,说不定还镇有机会。 这段时间下来,杨开也大概了解流贼作战的方式,并非他们不能占据城邦,而是如果他们占据了城邦,就需要集中兵力固守,面对明军的八方来援,就算集中兵力固守了,粮食、器械哪里来?其中纷杂的资源调配、后勤补足就注定了他们就很难打开局面。 没办法,这就是流寇的局限性所在,没有强力的政权支撑,无法将一方的明军扫荡干净,他们就算占据了城池,也没有太多的发展空间,各大营头应当也考虑到了如此种种,才会一直如此流动作战。 撇开胜败不说,起码攻城略地,能够保证的有生力量,广大的灾区,深受压榨的百姓,又将成为他们的源源不断的新鲜血液补充进来,同时他们所掌握的机动性,也让明军几位头痛,如此形成的循环,再加上清军又在长城以北虎视眈眈,大概才是保证他们立于不败之地。 最后回到开封问题上,杨开已经笃定了心思。每逢攻打一方大城重镇,便是他们这些流贼营头扬名立万的时候,凤阳城不久成就了张献忠、李自成等人? 他们这个新闯营想要重整旗鼓,光凭借高迎恩这一个身份的分量当然不够,他们还需要足够的战功,若能赶上相助回营等义军营头攻打开封,这份战功于这个落魄的闯营可谓是雪中送炭。 只要名声打开了,后面的事情很多就能水到渠成。杨开与商榷二人就河南战局之事,各抒己见,一直商谈到中午,亲兵送来饭食,才停下来。 总体概况看来,商榷所了解到的,关于明军的动向,还是比杨开要多,卢象升此时多是分身乏术,清军冒犯长城之事,崇祯召其勤王已久。早先在黑水峪出现的祖宽,是否说明其已经入陕,与洪承畴共商陕甘宁之战事? 现如今陕西战局暂定,他便没了逗留的借口,进朝面圣已成必然,那河南就只剩下左良玉一人。这人的名号杨开倒是听过,但是印象不深,想来并非卢象升、孙传庭、洪承畴之辈,整个战局分析下来,杨开都忍不住心跳加速。 他请商榷一起用过饭后,让商榷先回去休息一阵,正想要速速将自己的意图和战局分析与两位阿哥商量,却发现门口处的亲兵迟迟不去,问其缘由。 原来是他一直忙于招兵、战局分析之事,忘了去“临幸”那位被绑在房间里的女子,那女子倒也并不愚蠢,挣脱开绳索之后,见无机会可逃,又自己将绳索绑回。亲兵应杨开命令,出去耍了一夜回来,已把其视作杨开的女人,自然不会详细审视,只是奇怪为何当家仍然不尽汉子之事,所以才立在门外,等他出来轻轻提醒。 可杨开此时,心中所想,皆是如此建功立业之事,又哪有空闲功夫脱开裤子去房间里转一遭,只是抬头给了亲兵几个爆栗,骂了几句没得空,便匆匆而去。 谁知杨开刚去,言侯又来,是韩彬让其来传递那些新兵蛋蛋的训练情况,大体的情况是改教的已经教完,剩下全凭战场上接受鲜血的历练。 言侯进门之后,没找到杨开,不敢回去,见那亲兵捂着头一筹莫展的模样,坐下闲聊,一边等待。 谁知言侯听闻那亲兵心中苦楚之后,急得跳脚大骂他心智不全,苦口婆心为他解释,说杨开没得空之意,便是要其带上路再弄,以解长途行军之乏。 亲兵幡然醒悟。 韩彬、曹莽二人被其大胆的想法吓了一跳。 杨开与商榷虽然可以说达成了共识,可真正战场之事,他还是想要问问两位阿哥的意见,毕竟相较自己,他们常年随杨太岁冲锋在前,对外面的形势了解也比他详尽。 四人之计,怎的要比两人之计长。 “据闻,河南自崇祯三年始,便连年大旱,秋既无收、麦又难种,野无青草,十室九空。两位阿哥早前跟着大哥在河南等地活动过,应该还记得清楚,我们商南城之整,裹挟之众至少可达七八千人,如此庞大的军队,所过之处,小城小县避之不及,更不可能主动出击,想要顺利进入开封边界倒也不难。” 杨开将其与商榷剖析的细节说了出来。 韩彬闻言定下踱步,说道:“开哥儿,你当知道裹挟之众,难成战力,我们实际能打的人,还是原先那些老兄弟,算上其他几位老管队手下的人马,能战者恐怕不足四千之数,战力算不上强的。 要知道,如果老回回在开封战事已起,我们急急前去,恐怕回营分兵不及,我们便要孤军奋战,此计恐怕” “说说你对开封之战的判断。”曹莽皱起眉头,他在心中衡量再三,不作言语,突然轻轻一句问道。 他向来如此,心思缜密,事情要了解详尽才做判断。 “如今大势如此,我们想要把底下的人手,个个训练出我们老兄弟那种身手,几无可能。料他河南诸地,常年灾荒,又饱受众贼纷扰,加之明廷欠兵之饷已久矣,定是民稀军弱,有战力的战兵不外乎那些将帅的家仆。 卢阎王又已经去往了陕西,我们此番入河南,只需应付左良玉。进则瓜分战功,败则退回修整,官军乘胜势追击,当也是将目标放在那些有名有气的营头身上,而我们,将会在此战之后扬名,再夺城立旗,败兵之将无不来投,岂不也是一件美事?” “关键还要看与官军的交战情况,我营千骑,尤擅野战,攻城略地,不显优势。”曹莽愣了一下。“难道你要” “我都已安排好了。” “那可以试一试。”曹莽缓缓点头。 韩彬听得杨开分析得头头是道,几次张嘴,却几次都是哑口无言。他自然不是担心,但也知道量力而行,野地作战他从未怕过,马兵攻城本就无力,何况当初高迎祥在南直隶下令攻打滁州,可是有前车之鉴的。 满城的火器将会成为他们最大的敌人,但整个计划下来,风险与收获同在,一旦前面的事情做成了,后面他们将会上升到一个他们跟着老大哥这么多年,从未到达过的高度。 既然找不到反对的理由,那便是可行的,杨开和曹莽都看向了他,他当然不能示弱,一屁股坐在凳子上:“那就去试他娘一试。” 得到两人同意,杨开定了心神。 剩下的就是,他还需要找一个合适的理由跟高迎恩道说。 城府金银、粮食不在他的掌控之中,他又不能太过明显地表露自己未来的规划,毕竟现在他们的这支队伍,在几位老管队中太过锋芒毕露,也引起了诸多的不满。 第二十三章 千骑(下) 原本,高迎恩大概看到营下人马渐有起色,又忧到了老回回营下,成了客家身份,种种理由,想要停在南阳一带,杀人抢货,观望形势。 杨开在其面前,多次提起,莫要忘记了光复老掌盘高迎祥的名气的重大责任,停在南阳是坐岸观火,北上与诸营汇合,是冒敌以援,保不定北方先败了,他们不用打便撤将下来,也能捞个好威名。 而且,沿途北上,路边皆城,耽误不了他们壮大阵营的目的,听他细细剖析,才眼前一亮,觉得杨开此计似乎百利而无一害,大赞他几声有才,同意下来。 破城大庆日子一过,高迎恩便下令伤者自留城中裹伤,其余各队开出。果然从数目上清算下来,他们这支新队伍的人数已经超过了八千人。 其中,要属魏千夫部人数增幅最大,三千有余。杨开手下一千五百余人,另外两位老管队,皆是两千余人,高迎恩手下掌有三百余的亲兵。另外还有一事,就是蔡迁转投魏千夫营下,任了小管队,领五十位管队,约莫一千人马,惹得杨开部下老兄弟人人给他带上“三姓家奴”的帽子。 无论是杨太岁战死当天,被排斥在林子外,还是在攻城前,被赶出野地中过夜,更甚至破城之后,仍不被重用,按照杨太岁的任人方式,向来是信亲多于信贤的,兄弟之间能有多大差别? 韩彬这人嚣张至极及,曹莽又整日黑着张脸,赵虎这小子虽有些魄力,怎奈也不过是杨开部下一个小小亲兵,就连新招来的两个软趴趴的、不知有什么鸟用的新人,都与蔡迁平起平坐,种种情况看来,魏千夫都认为,蔡迁是有理由“弃暗投明”的。 再者,他加入杨太岁部以来,战功都还不错,魏千夫在先前与秦翼明步交战时,死伤惨重,也是用人之际。进城之后,与杨开发生的冲突,让他整日挺枪在女子肚皮上厮杀,似要把从杨开处受到的气,通通发泄在这些无辜的女子身上。这会儿蔡迁来转头他的营下,他当然不能吝啬,便有了如此安排。 …… 大军从商南北边,走蓝武古道分支,轻松进入卢氏县朱阳镇地界,杨开掌阵前营走在前头,他们当先找了处山高林密的位置,厚葬了杨太岁,替他立了墓碑,在墓前整齐摆放了十数坛从商南城带出来的酒水,这才领队离去。 卢氏位河南西部,属河南府,府城正是洛阳,所以杨开等人不敢往北冒进,只能沿河南、南阳两府边缘,直走东北,经汝州进入开封。总计行程,约莫九百里。 踏上这条道路,杨开坐在高头大马上,他回望自己身后这支已经一眼难以看到尽头的队伍,寥寥无几的旌旗依旧飘扬,森森枪戟再次林立;近有己方阵营新人与旧人的吹牛打屁、相互熟悉,远有将士人欢马腾,早已没了老掌盘被捕的阴霾,大概为这几日的温饱生活感到满足。 想想自己穿越到这里的第一天,那曾想过自己竟然会成为一支千人骑兵的头领,成为这个新闯营的核心人物? 从没想过。 天启、崇祯两朝十数年间,多少英雄前赴后继参与这场农民的起义战争,多少不屈的战士化作了累累白骨,多少营头背弃了信念,战火的容颜,至今动人心魄。曾经挥斥方遒、风光无二的高迎祥败了,难道就要静静等待李自成、张献忠起来? 我能不能试一试? 中军位置的高迎祥,摇摆在一头骏马背上,身后亲兵,驱赶着一驾马车,车上是他尚未厌倦的女子。 几日下来,班底逐渐殷实,杨开似乎验证了一个道理,屁股决定脑袋,他变了,尤其野心似乎变得越来越大了。 好在他还是清醒的,迅速按下心中的遐想,这件事情急不得,路,还是要一步一步走才会踏实。 而且这条路举步维艰,根基打不结实,后面必将诸多麻烦。 千骑在前,数日赶路,往东北方向深入数日后,沿途他们终于开始遇到了败退南归的流贼残部,经过交流,他们正是从洛南宜阳方向受左良玉不痛击败退南下的残部。 据称,左良玉部没有久追他们,而去挥师去往了洛东方向,具体是想要在登封一带形成阻击回营西进的步伐,还是想要由登封深入进去,从侧翼打击活跃在开封中部的群贼,残部也不得而知。 各方考量,乘胜战之机,东进的可能性较大。杨开方下北进开封的决策,还做了如此多的努力说服众人,却没想到,千里之行尚未过半,首先迎来了一条坏消息。 刚生出来,甚至尚未成雏形的野心,瞬间被打压回去。 他抽出了塞在马鞍边上布袋子中的地图,细细考量,可局势已是如此,再多的考量又有何用? 不得不说,从降临龙亭,到大破商南,这一路似乎虽有波折,总体还是在他的意料之中,尤其商南城一战的大胜,给了他不少的自信。但世上总有出乎他意料之外的事情,战场上的局势向来瞬息万变。 突然他想到了赌桌上的穷尽生死的赌徒,一搏功成,千金收入囊中,再次面对赌局时,他已非了无牵挂之人,往往就会患得患失,杨太岁当初便是如此,自己如今的处境,不是这赌徒,又能是谁? 可他又想到,如今若是被区区一个左良玉吓倒,日后当面对洪承畴、孙传庭等盛名在外的战将,和这片风声鹤唳的战场又该如何? 试都不敢试,次次怯战而走? 畏敌如虎。 细思到此,不屈的意志清散心头的阴霾,日头阳光正灿烂,照得他前方苍茫雄厚、枯草泛黄的大地,明晃晃一片,山道虽小却再挡不住他坐下马儿血蹄往前的决心。 杨开加快了他们阵前营的行军步伐,直入汝阳后,他加重前方侦查比重,呈扇形分布,放前到二十里外,仍以提速为主。将卷人掠货之事,通通交由后方的步卒队伍,前方遇到的残部,他一概不要,让其并入后方大营。 至于尚未掌熟马性的新兵,他派韩彬额外照顾,只命曹莽、杨开两大先锋布其左右,保证前方若是遇敌,拥有足够强大的冲击力。 如此,又是数日行军,他们这支队伍,裹挟之众已经过万,沿途所掠银钱更是无数。 总体上来说,还算得上有条不紊,直过了汝阳,绕过禹州走其与许昌中间的山道,继续往前,杨开渐渐也开始思索如何抗敌的问题。 现在的问题,并非他们人手不足,而是士卒太弱。闯营老将不少都是西北重镇的军户出身,就算比不上正规军队,但也不是常年只知耕作的庄稼汉可以比拟的。自己营下的千骑将士,他能够大概把控,可身后裹挟之众太多,这样的队伍,与敌交战,胜则还好,势助之下皆为勇夫,败则轰然而散,闯营在朱仙镇一役便是惨痛的教训。 接连两天,没有遇到败退南归的残部,杨开的心有些不安,就在此时,外放的一队游骑从前方奔回。 终于,他们收到了回营的消息:“回营欲火焚西关,群盗出没,屡屡血刃复散。”夜终于来了个好消息,他们赶上了农民军风头正盛的时候。 第二十四章 火焚西关 那骑卒奋冲到杨开跟前,没作过多的礼仪,兴奋大叫:“当家,前方二十里,我部接触到一股乡党,是回营的人,他们说是接了回营的命令,去往西关集结!” “来得正是时候!”杨开顿时来了精神。 “你们几个,速速回后方领三面军旗上来,另外,奏明掌盘子,我阵前营讲先一步前往,一作探路之军,二可打探一下老回回的态度。” “得令!”士卒领命而去。 杨开再令身边亲兵:“传令前方游骑,与回营部接洽后,要再往东西两侧,尤其西北方向至少挺进三十里,我要官军来援的准确位置。” 亲兵领命夹马扬鞭而去,他兀然转身过来,后方新兵这才急急奔驰上来。韩彬一马当先冲在前头。 后方四阵队伍排得歪七扭八,脸上再无刚开始行军那时的笑容愉悦,相反,十多天的长途奔袭,让众人苦不堪言。 现在他们马术倒是熟络了,可大腿两侧却被那无情的马鞍磨得热辣辣发痛,就连他们下马方便时的姿势都十分怪异。 这样的队伍,当然不可能排出好的阵型。尤其那些一生给人家当牛做马惯了的庄稼汉,终于有机会坐在马背上,没有幸福只有痛苦。 商榷比他们更惨,一向习惯了轿子、马车出行的文人,到了马背上能安生? 但尽管痛得面色发青,他怎么也要咬牙坚持下来,想想都能知道,一个有马不能骑,有兵不能战的百户,在这片残酷的土地上,一旦上了战场会是什么效果。 身后的新兵见他都还在坚持,而且一声没有叫苦,倒也能一个个按下心中的苦情咬牙挺下来。 陈遇主则是比他们要好得多,常年各处周转寻找入赘的门庭,他吃过的苦不计其数,如今这些对他来说不过尔尔。 看罢,杨开招呼商榷上来,早先只顾着与其研究分析研究河南的战局和明廷在其的军力部署,倒是忘了询问他对于左良玉此人的了解。 思量到此,杨开不禁心中自嘲一番,自己一个穿越者,到这世界,还要向当地人询问历史人物的能力,也真是够给穿越者丢人的。 “左将左良玉管军事,在下管理民政,与其交集并不多,只是从外乡一些朋友的言传中听说过一些,都说其是骄横跋扈之辈,往往骄横之人,都伴有傲慢,难得听用等等的毛病,他手中所掌兵力,大都是中州人士,其他的一概不知。” 他知道的只有这些,如实汇报而已。 杨开通过他的描述,脑子中大概勾勒出了这位将帅的形象,大概是祖宽一类的人物,不同的是祖宽是家丁出身被卢象升管住了,而左良玉是野生的,这种人极会权衡利弊,胜势之下不会胆怯,败势之下当如何? 或许他们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落入败势。 杨开皱了皱眉头,将脑子中的想法撇在一边。而后将接下来交给他们的任务详细地讲了一遍,然后将韩彬从新兵队伍中抽出,将这四个由新兵组成的百户队伍,暂时交给陈遇主和商榷管理,只给他们增加一点要求,就是队列往前行军,不要求立多大的军功,起码要以堂堂之阵应战敌人。 兵法云:“无邀正正之旗,勿击堂堂之阵,此治变者也。” 在管理上,他大概还是沿用了杨太岁管理队伍的那一套,让老卒冲在前头,新兵在后一做学习,二作奇兵,之前前方的将士足够勇猛,他们从后方支援上来就会给到敌人巨大的压力。 如此打几场硬仗下来,新卒就算无法媲美老卒那般老道,也能懂得战场上的生存之道,反复新旧迭代下去,才能远远不断地扩充队伍、增强队伍的战力。 杨开再不迟疑,领韩彬和身边数十亲兵,直往前赶六十余里,立于一个斜坡之上,他们已经能够看到远处城池的轮廓,城外游散野地上的义军将士,漫山遍野乌泱泱的一片,如同倾巢之下的蚂蚁,前后左右蔓延十数里开外,呼啸呐喊之声几欲震天。 就连杨开、曹莽等人,都被眼前这一幕深深震撼,他们无法用已有的知识判断眼前同党究竟有多少人,只知道这种心头热血滚滚而动的感觉,已经将他们因长途奔袭带来的疲惫,瞬间清扫得干干净净。 前后将士都是骚动连连,不知是谁率先欢呼了一声,随即,前后呼应,所有人乱声跟着呐喊。 此时的杨开却是一言不发,他深深凝望这西北方向。此时东侧游骑回报,前方回营将士已经开始攻城,但是西侧派出的三队游骑却是迟迟不回,是不是遇到了什么情况? “当家,他们已经开始攻城了!” 前方士卒纷纷让开一条道路,让前方的一队游骑快速奔回,大声汇报最新的情报状况。 将士们气盛如此,扬名的机会就在眼前,如何能不战? 曹莽凝望着轻轻皱眉的杨开,似乎看懂了他心中的顾及,夹马上到齐身边轻声说道:“开哥儿,打吧,局势已是如此,西北方向的游骑没有回来,至少能说明官军距离我们还有足够的距离,等他们赶来到此,说不定我们已经夺城而去了。” “当然要打!”杨开长枪一挺,大喊一声,“立旗!闯旗今朝迎风展,此战需让诸军知道我是谁!” “好诗好诗!开哥儿,你等等我呀!” 身侧韩彬刚要狂赞两句,却发现杨开奔出,当即伸手扶正了一下从商南城中掠来,带在头上偏偏打了半寸的头盔,一刀落在马屁股上,直奔出去。 十数里地,拍马赶去不过须臾功夫。 待他们冲到城下,城门已经大开,只见源源不断的士卒蜂拥而入,当先的入城的士卒随着慌忙逃窜的官兵奔窜入户,跟在后头的,与守城士卒追逐厮杀,顺便收割从各家各户奔窜冲出的“旁人”,入得城来,悲惨哀嚎之声铺天卷地。 尚未被波及到的城北区域,已是乱糟糟成一片,数不清的城中居民,匆匆赶往北方城门处,最有机会逃生的,当要属拿下家底殷实的富户,他们驾着马车,在宽大这时却不显宽大的街道上,与慌不择路的路上乱民成人车争道态势。 挡住他们活路的“绊脚石”纷纷被马车撞开,惨死车轱辘下的民众不计其数,吓得摔倒在街边上的童叟老人,无不凄惨痛哭,哪里还分得清哪些是匪哪些世人? 人人都想要逃到别处去避难罢了。 杨开诸人进城之后,还是采用了攻占商南城的策略,兵分三路各领一面旗帜直入城中,只是这次他们并不知道城中官衙、仓库、军营等重地在什么位置,只能吩咐手下沿途着宽大的街道一路去找。 杨开只留身边一十夫长领人在城门处接应后来的商榷等人,自领赵虎一路往西,与往东的曹莽诸人约定好,遇门转为向中,与中路的韩彬等人汇合,却在折往城池中心区域途中,遇到了一队堆积在街道上的人马。 这队人马见到杨开等人匆匆奔来,又因杨开部这些士卒身上,各有本应该穿在官军身上的甲胄、头盔等装备,误以为是官军来袭,远远便高声呐喊贼兵来了,吓得诸人纷纷举兵迎敌。 原来立在街边这坐府邸是个器械仓库,府内的头目听到外面的动静,冲出门来,是一位生得孔武有力,满面虬髯的大汉,身穿一袭黑色麻布衣衫,头绑一条布带将散发箍紧,手中拎着一把长刀,名字叫做洪飞。 杨开见了当即高喊他们闯营接洽时时用的几句黑话,那人倒也有些眼里,首先看到了杨开等人队列中立起的旗帜,再看他们的穿着打扮,不伦不类,不似官兵,最后听到黑话,才大松一口气。 他们虽都不是闯营中人,但闯王高迎祥之名在农民军中,早已经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们用来接洽的口号,众人当然听过。 杨开让队伍降下速度,洪飞领部下放下兵器,双方近来自报姓名职位,原来那黑厮是左营贺锦麾下一名小管队,是个爽快人,知晓杨开老管队的身份后,一股脑将自己接到的命令,和回营的动向和人数交代了清楚。 回营此时裹挟之众足有将近九万之多,攻敌不备自然轻易破城,而且他们也知道,此城断然不能久留,正想要掠了城池中的资源,将轻易带走的器械和粮食带走,其他不能带走的一把火焚了干净。回营此战扬威开封,也算是响应陕西战场,刚刚结束的闯王被捕事件。 这场攻城之战从午后伊始,一直持续到薄雾时分,城中搜刮而来的资源,通通裹起,从东南两门运出。 可就在他们准备扬长而去之时,杨开便接到后方亲兵传来的军报,大营的主力队伍已经来到,正欲从西南两个方向,分兵攻城。 “这时候还攻他娘的城,真是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韩彬大声骂了句。 还未等他的声音彻底传开,城西方向,满地躺尸,宽大无人的街道上,直直窜入三队轻骑,正是杨开一直心心念念的三队外派游骑。 还在远处,天色显暗,他们这边火把林立,看不清当先骑卒手上高举的小旗颜色,只听到有聪明伶俐的老兄弟扯大嗓门喊道: “当家,快走!西边急援而来的官军难计其数!至多距我等三十余里。” 近了,才看到三个方向外派出去的游骑,同时归来,手中所掌,清一色,皆是赤色小旗。 第二十五章 恩怨了结 火光照耀之下,听到此军报的杨开,第一时间浑身汗毛竖起,然后迅速冷静下来,向后找到了洪飞,说道: “洪管队,你速速将此消息汇报你家掌盘。我家掌盘子还在城外,我们还需将此消息汇报回去,尽量你你们转移物资争取时间,但你们行军要快,一定要快!” 大概情况危机,他说话的语气很重。 如此紧张关头,洪飞当然知道事情的严重性,没作多话,寥寥几句夸赞“不愧是闯王麾下的猛将,就是义字当头”,而后领兵奔走,大声呼喝下令命众人放火。 杨开望向接连飞入街道两侧屋舍、瓦顶的火把,心中一冷,翻身上马,领诸人直往南门奔去。 三十余里的距离,胜战之兵急援过来,能用得了多少时间?他们该就此撤走的,奈何后方大营还分了两路的来攻城,这时要他们撤走,身后大多数人无马,能撤多远不说,始终会被追上,兵败如山倒,进攻的时候还好,撤退的情况三岁小儿都能想到。 一旦势头没了,队伍散了,跑也没人家跑得快,岂不就成了待宰的羔羊? 为今之计,只能先打,双方都是长途奔袭,想来他左良玉的阵前营队伍,也跟他来到城中的情况差不太多,前后队伍肯定是脱节的状态,只要把他们的阵前将士打痛了,他们才有机会。 根据从后方上来的兵卒汇报,从西边方向攻城的正是魏千夫部。 这家伙当是记得入商南城时,跟在高迎恩身边,想要屠杀城民、肆抢贼妇,却被高迎恩拒绝,最后受尽鸟气的教训,这次宁愿走远些路,也要独立一路进来,自是想来个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立威西门。 正好高迎恩麾下,也是他们这一营的兵力最足。加上他们这一营的新兵,多是被强裹入军,既然强裹,自然要裹些健壮有力的,客观上来说,也算得上是除杨开这个阵前营外,他们这个大营中战力最强的了。 大抵是先前,心中一直有所挂念,这会儿挂念的事情有了结果,通晓了眼下战局的所有情况,他悬着的心一下放了下来,此时此刻,心念尤为清晰。 早先想要借助魏千夫部破城的计划没有来得及用上,便已经顺利进入城中,此番,正好趁着城外这次伏击了结两人的恩怨。 种种条件分析下来,杨开找到了些许慰藉,天时似乎今次站在了他们这一边,剩下的地利、人和全靠将领制造而已。 狭路相逢唯勇者胜。 耗了一刻钟时,冲出南门,此时城中已经处处可见浓烟升腾而起,遮得乌蒙蒙的天空星月无光,火光照耀之下,满城街道宛如人间炼狱,可无论城里城外,众人皆是求生云云,哪里还有人得空理睬,城中死人几何。 杨开率队冲出南门后,只令了三名亲兵继续往南下去,告知高迎恩等人:“西北方向官军强援以来,杨开部和同魏千夫部一致决定,暂为阻挡,望掌盘子速速领人,折往鄢陵、扶沟方向,追上回营转运物资队伍,轻轻帮忙,跟入回回大营。” 高迎恩听令,有人身先士卒,为己挡死,哪里还有不同意的道理?一番要以杨开结拜的豪言放下,给了帅旗亲兵领往,跑得屁滚尿流。 杨开赶到西城门外时,魏千夫部稍稍滞后来到,远远便看清了城中的情况,赤色火焰,几欲映得山野明亮。 这还攻他娘? 正想要撤,杨开从南边来了,而且带着高迎恩的“命令”来的。 “西北方向,贼兵来援,望魏千夫部与杨开部勠力同心,暂挡其锋,为后方战略转移,汇合回营大军争取时间。” 魏千夫听了将信将疑,一来杨开的确是在南边来的,二则杨开本就走在前头,所得的军报也应还是他他所得,得了这种消息,还不快快撤走,反而还愿意上来与他一同迎敌,是的确受了掌盘子的命令,还是别有用心? 很快,后方领着掌盘子帅旗上来的亲兵便大大打消了他的顾虑,看来是前者。 城中火光太大,城外四周平坦开阔,至多几个缓坡,无险可伏,周围的详尽地形他们也不熟悉,官军支援,定沿城外过,往后再找阵地已经来不及,只能就地迎敌。 人和已成,地利缺失,唯一占据上风的时,官军当想不到,他们会在此等候。 “官军阵前营人数多人?”杨开再一次向手下确认。 “我们察觉阵前营时,山道狭小,观望那个不清,只能看到个大概,延绵数里地。”他们向杨开汇报的军报,本就由三方游骑从三个方向观得情报汇总所得,距离太远,他们也没法得到确切的数据。 满头大汗的陈遇主听得几人谈话,跑马上前,轻轻说道:“小的曾与商南城中军头喝酒时,听他们胡言乱语过几句军伍的结构,若是游骑大体估量没错,明廷的万军之师,除去杂物骑卒,小的认为骑兵应该不足三千,三千不可尽作快袭,应当留了一部分后援,人数应该在两千左右。” 韩彬啧啧称奇,拍马来到陈遇主身边,捏了捏他额肩膀,大声评价:“到底是跟老子一样都是读过书的人,有些见地。” “侥幸而已,侥幸而已。”陈遇主谦虚至极,推脱连连。 两人互相吹捧,听得魏千夫等人嗤之以鼻。他们满阵三千余人,两眼一抹黑,跟蒙眼苍蝇似的,想要拿主意,却半句话插不上,浑身是气。索性拧过头去,眼不见心不烦。 韩彬撇眼望着他的背影,黄牙紧咬,他早已听说过自己手下与魏千夫的冲突,只恨当初自己不在场,此番大敌当前,这老小子又在此频施冷眼,若不是他刚说了自己是读过书的人,囊中利箭岂能留得这老货裆下残鸟! 曹莽则是不做理会,只认真听杨开想法。 明了双方战力,他们四千余人,迎战两千骑卒,骑不占优,枪又嫌短,究竟如何一战将这对骑卒打痛、打怯? 失去了遮蔽性,魏千夫部有多为步卒,而且更多的是新鸟,毛都不富裕,杨开思前想后,唯有一计。 诱敌深入。 以小拨人马,佯装破城后往北西北方向,遇敌后转身就逃,以此来减缓官军的警惕,将其引入布置好的口袋阵中。 计是好计,险也是真险。 杨开愿亲自前往,当这诱饵。韩彬回过神来,他虽承认杨开所说有理,作为哥哥却不能同意他的冒险: “不行,你掌帅旗,岂能轻易犯险?我去!” “韩四哥是副营,辅助当家统领全局,还是我去吧。”不知是跟了曹莽学本领,才学了他的性子,还是学了性子,才学得的本领,向来寡言的赵虎拍马上前,面无表情说道。 “我们时间不多,前方敌人马上就要来了。” 杨开只能应下,派了赵虎在前,领五十常走夜路的夜不收,拍马而去。再令魏千夫部在俯身藏在一个前高后低的缓坡下方,静待前方赵虎引敌上来,再群拥而起,杨开部骑卒,则往侧稍退一里地。 过不多时,前方炮响震天。 只见前方乱糟糟的一队骑卒在遍地火光中直冲出来,携带的还有后方嘶吼、马蹄飞地声音连成一片,正前方伏地在魏千夫身边的手下紧紧握着手上的武器。 “近了,近了,当家咱们什么时候冲?” “不急,先动手挨打的就是我们,等他们先动手,乱了敌人的阵型,我们再上去助势。” 魏千夫纹丝不动。 “咱们冲不冲?当家。” 杨开沉着脸看向魏千夫部藏身的方向:“等他们与前方的伏兵交上手,现在上形成不了合围之势。” 赵虎仍然是一马当先冲在前头,后方炮火过了一轮曳然而止,随之而来的密集如雨的箭矢,跟在他后头的夜不收已经少了十多个。 韩彬朝这右翼狠狠呸了一口:“姓魏的那老狗根本就不打算动手,他们也在等我们!照这么下去,虎子被夹在中间只有死路一条!” “进城!” 韩彬的声音刚落下,前方的赵虎便兜转马头,下令让身后三十多兄弟,直重放烈焰喷张的西城门方向。 跟在他身后的夜不收先是愣了一下,事情并没有他们计划中那么顺利,生死关头,他们也不知道怎么办,只能本能地用力拍马跟上赵虎的步伐。 “廖总旗,你领一队人往城里追击,其他人都跟我继续往前冲!”左良玉部阵前营先锋随即下了命令。 “当家,赵虎往城里去了!杨管队他们根本不打算动,我们怎么办?” “奶奶的,真是个异种,竟敢去闯火城!”魏千夫诧异,赵虎那一刀之仇他还记在心中,本想自己亲手了结,却没办法做到,但无所谓了,反正冲进火城中也是死路一条,他稍稍释怀,下令部下抽刀,敌方骑兵越来越近了。 “给我冲!” 一旗立起,三千余人齐跟跳起,寥寥箭矢火炮如平地一声惊雷,在官军前方半里地开外的位置瞬间炸开。 “右翼把总速速领一队人马绕侧冲击,前阵将士收起弓弩,随我抽刀挺枪,不过是一些野兵,成不了大气候!”面对纷飞炮火,敌阵地先锋临危不乱。 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前方将要面对的敌人,与此同时,蔡迁看却向魏千夫背脊的目光一冷。 第二十六章 悍将走失 官军方面,焚烧的火把不断往前投掷。 而从坡后埋伏之地,当先奔出的是由几个老卒带着的新兵队伍,虽呐喊声大,长枪挺直,乱刀劈风,但终究缺乏狼筅一类的克骑武器,他们根本难当官军之勇,效果寥寥。 杨开也明白,正面交战官军冲得太快,魏千夫部不可能占到优势,可他根本不需要他们占到优势,他举枪下令,“冲!” 身后兄弟默不作声,只是快刀拍马,拔刀出来,快鞭拍马,分作三列,虽杨开、韩彬、曹莽三人猛冲出去。 侧绕出来的官军把总,身后不过百余轻骑,刚收起弓箭,拔起刀枪,那曾想到这群伏贼在边缘位置,还有一支数目如此庞大队伍。 而且,还气势不凡。对方立在暗夜里,不动则已,一动便如暗夜里飞掠的镰刀,直挥往他们这支对比起来显得无比单薄的队伍前阵。 “有伏,有” 话未说完,一箭到来,直入那把总咽喉,倒地下去。 杨开曹莽率先冲入敌阵,而后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破阵而出,魏千夫正是看准了这个时机,他突然拔刀从阵地中跳起,大喊道: “所有的人,给我冲!” 最后留在他身边的一众老卒,听此命令,纷纷呐喊冲出,不过几息间,又是上千人补进前方死伤惨重,以至开始出现跪地求饶的阵列中。 如此虽然前方的兵马得到了一次止血般的援助,可前方阵地虽然殷实了,他的身边却空了,前边的战情紧急,他的注意力也一直在战场上,他甚至都没有留意到,稍稍落后与他半个身位的,早应该冲往前阵的蔡迁,这会儿还在他的身后。 以至他刚要跟随队伍最后那一小撮人猛冲往前,却被蔡迁在他身后大喊一声,率先冲在他前面的气势吓了一跳。 立于官军主前锋方向,第一时间察觉到了侧翼阵型被冲得人仰马翻,顿感不妙,只见他手中马槊凌空飞舞,一槊掀翻身前三名流贼,侧头朝不远处的传讯兵大喊: “速传我令,后阵轻骑全部押往左侧以作掩护,剩下的人,随我再冲一轮,全部折往右侧,沿着城墙边缘,往后撤退三十里。” “得令!” 传讯兵领命兜马疾走,后边将士迅速冲将上来,补上他的位置,在而后,便有听得那身材魁梧的先锋,大喝一声:“都随我来!” 后方将士齐声跟喊:“杀律律!” “贼你娘的,都这时候了,还要硬冲!” 刚跑下坡来的魏千夫心中暗骂一声,也不知为何,此战实在打得他心惊胆战,就算比起当初在黑水峪直面孙传庭部包围、早些天直面秦翼明部那种情况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不了,此战反正已经稳坐胜面,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 心中突然生出的一个想法,让其毫不犹豫转身变往回跑。 而刚跟上阵前队伍的蔡迁也在同一时候转身过来,稍显僵硬的动作,抽箭满弓,猛力一射,冷箭划破虚空,直入魏千夫背脊。 距离近威力大,箭矢从后方射入,穿膛露出一寸余。 魏千夫甚至来不及惨叫,口中鲜血便蜂拥而出,扑通一下倒地下去,挣扎加下便没作动弹。 后方负责开炮的队伍和弓箭手,点火几轮,便以弃炮冲出,只剩下一条稍稍高出平地的地平线,线上无人,而前方的将士,都在奋勇抗敌,哪有人有空关注后方。 蔡迁无比紧张地咽了一口唾沫,当即弃弓转过身来,拔出长刀直冲敌阵,接连放开嗓门一声呐喊: “入他娘的,前方杨开部已经到位,我们可不能当了孙子,都他娘跟我冲!跟我冲!别砍人,都给我往马腿上砍!” 接连几声呼喊出来,又有其他农民军帮衬传播,整个战局渐见起色。 “将军,左翼流贼那支骑军来的太猛,我们快要抵挡不住了。” 官军前阵先锋,正领兵前挺三十余步,他们的速度已经被迫降低下来,此时骑军居高临下,又多是手掌长兵,自然难敌,转令砍马,马儿不会反击,只要是有些勇武之人,滚地下去,横刀挥向马腿,马匹翻到,骑卒自然唯有落地坦然面对乱刀砍死的下场。 “撤!”既无便宜可占,那先锋也当机立断,下了撤退命令。 当他兜马回撤,路过城门位置时,火光掩映的城门处,数骑奔出,他本以为是被他派入城中追击入城之贼的廖把总,定睛一看,竟是那率先入城的赵虎。 他已披头散发,脸面上不知浇筑了几人的鲜血,就算两颊头发都被浸湿,宛若一尊修罗。依然右手斜立马槊,左手领着一个头颅,冲出城门来,便将手上头颅往空中一抛,随即发出一声发泄般的怒吼! “是阿虎!真他娘是好样的!” 韩彬眼尖,第一时间看见了抛飞出来的人头,猛一伸手,把头上松垮垮的头盔摘下,摔在地上,他甚至还有时间,朝他头盔再啐一口,而后拔出箭囊上最后一支利箭。 满弓一穿头而过。 斜斜落入官军阵中,引出一片哗然和混乱。 “撤!快撤!” 那先锋侧头再望,火光下却依稀看见了一面迎风招展一面闯旗,真他娘见鬼了,闯营不是在黑水峪被孙巡抚打散了么,怎么还有人跑到开封来了? 没有时间让他多想,他原本以为这些流贼不过尔尔,想要硬战闯过去,现在却只想着该如何减少伤亡了,天知道他们前面还有没有伏兵。 官军再无半点战意,随着前阵将士折返回来,后方离阵支援左翼的官兵,也由且战且退,瞬间转身就跑。 邓舍曹莽二人率兵往前直至追到五里开外,才停马折返,回到西城门外,下令所有人迅速打扫战场,只捡兵器马匹,至于伤兵只能另派一个轻伤的百人队伍,原路返回,先撤往汝南方向,找个山林藏进去养伤。 完了没作丝毫逗留,只留一队游骑,与大军保持十里开外的距离,掉在大军后方,预防敌人再一次奇袭,转身直往与高迎恩约定的鄢陵、扶沟方向追去。 回想过来,这场伏击他们打得并不占优,尤其魏千夫用了新卒在前的列阵方式,白白填了不少性命。 好在目的还算是完成得不错,至少打掉敌人五六个百人队伍,对于一个二千人的阵前营而言,五六个百人队伍,当然不至于让他们伤筋动骨,但却足以让其重新衡量战局了。 本来应该势如破竹的队伍,一旦怀疑前路还有伏击,便会降低行军速度,随之而来的,也当然不只是降低速度,还会消磨他们鼎盛的士气。 至少让杨开等人,能够顺利与回营队伍汇合,这便够了。 两部人马合在一起,形成一个长长的队伍,穿山过林,沿水而走,杨开领队在前,曹莽领人断后,默不作声地就这寥寥几支火把,趁着夜色赶路。 不管是人还是马,经过了这段时间的长途奔袭、征战,还有城外的这一次伏击,至今仍未有任何休息,都非常疲惫。 直到后半夜,后方的火光渐渐看不到了,也有越来越多的士卒累得倒地难起,杨开也意识到了继续走下去不是办法,只能找了处沿河的小树林,下令让众人休息整顿。 所幸,他们裹挟的百姓,只是跑了一部分,还有一部分被留下来,他们也不至于丢失全部物资,停下来时,见众人士气萎靡,杨开索性让下令,让诸人烧火做饭,填饱肚子,休息一个时辰,再继续行军去追高迎恩的队伍。 与此同时,魏千夫部也终于反应过来,从撤退开始,便是蔡迁负责安排全军事务,他们的老当家哪里去了? 面对魏千夫几位亲部的疑问,众说纷纭,一说魏千夫一直落在队伍后头,大概是先领人跑了,但这个说法明显不具说服力。 他们虽说胜得有些惨烈,但怎也是胜了,为何要跑? 又一说是,被官军先锋那一冲阵冲散了,毕竟他们冲上来时,几乎已经达到破阵而出的程度,的确跑了不少人,这个说法倒是得到了一些人认可。 但总的来说,魏千夫部的新卒,对他们这位当家并不满意,这种不满意的情绪,多数还是建立在与杨开不对比的情况下生出来的。 看看他们这支队伍,行军到西城之外时,还有三千余人,现在除去那数百受伤转移的,已经不足两千人,新卒老卒各占半数。 再看看人家杨开部的新卒,几乎个个都好好地坐在马儿上,如此对比下来,心中自然生出对于他们这位头领的不满。 所以大多数的新卒,对这位走失的“悍将”并没有那么关心,甚至不少的人,都在心中暗暗盼望他们这位老头目不要回来了。 这样他们便能名正言顺地跟着杨开,想想这位声明在外的年轻头领,在西城之外排兵布阵的模样,再想想他在战场上,一马当先率领部下厮杀敌人的骁勇模样。 原来的头领只会让他们冲在前头为他挡死,“跟我冲”和“给我冲”两种作战方式,在停在小树林中休息,新老士卒的对比下,逐渐发酵。 当然啦,这其中也不乏陈遇主这小子,穿梭各队的煽风点火,和蔡迁的保持沉默,两个因素作加持。 这消息很快便传到了杨开处,毕竟他现在是他们这两支队伍中,官职最高的,他在听到这个消息时,也第一时间表示了诧异。 而后合同几位魏千夫部的亲信商讨,决定从缴获的马匹和自己部下的马匹中,分出一百匹快骑,交由他们几位亲信,亲自选人调遣,往后散布开来,以寻找魏千夫的踪迹。 但他也强调了,他们的身后就是敌人,切不能让敌人发现他们的踪迹,每个方向都不宜跑出太远,以免跟大部队脱节。 最后,蔡迁主动承担了正后方的搜寻任务。 第二十七章 汇合回营 月亮终于沉入了东方,接着初升的晨阳染红了东边天际,黎明的第一缕曙光映射出来,天亮了。 经过一番短暂修整,大家的精神恢复不少,疲惫虽还是疲惫,总算没人掉队。整晚赶路下来,身后一直没有人追上来,前方的队伍不远了。众人明显松了口气。后方敌人没有追来,前方即将与大本营汇合,他们又逃过了一劫。 杨开麾下亲兵沿着全军转了一圈,回来汇报,后方散出去的游骑逐渐回来,总体来说,情况还在他们的掌控之中。 杨开、韩彬和商榷几人走在前头,聚在一起商讨着什么,赵虎城中一战,身上添了几处伤口,不过好在都没中要害处,包扎后虽又似个无伤之人,被安排栽了中军休息。 宽阔的官道前方出现了几个游骑,手上没有掌情报小旗,不久,回到众人前面,他们已经看到前方的旗帜。 高迎恩带着剩下的人已经融入到回应押运财货的队伍中,再往前便是延绵数里的军队,满阵回旗迎风招展。 洪飞部加快了回撤速度的队伍,迅速跟上了大部队的尾部,还将杨开让其上报的消息传递了上去,两军本就联合作战过多次,关系熟络,又有这重情报作保障,回营之人自然不会对他们产生排斥心理。 所以他们得以轻易融入其中。 杨开等人率队追上回营后方的队伍后,便有人带着他们直上中军位置,面见各位掌盘子。高迎恩早已经来到此,杨开作为部下,也是留下断后的队伍,传递出来如此重要的情报,自然要来。 队伍的侧翼,几位掌盘子都坐在高头大马上,又清一色皆是四五十岁间许的大汉,杨开分辨不清楚,只管翻身下马两手一抬,把头一低,恭敬行礼: “阵前营老管队杨开,阻击官军追击,顺利归来,拜见各位掌盘子。” 他只字不提自己的功绩和营号的名字,虽把头低了下去,目光却一直往上去瞥,想要看看几位掌盘子脸上的表情和反应。 高迎恩也适时补充了几句:“马首领,这位便是我方才与你说的小将,自黑水峪中那贼兵的伏击遭到重创以来,全靠杨管队谋划有度,一路东进,知晓回营兄弟要扬威开封后,又建议我军就算冒险,也要来援马头领,还说知晓首领深明大义,定不会见死不救。” 到了这个时候,他当然知道自己要说什么话,眼下他们已经彻底汇合了回营,又看到这支雄赳赳之师,在获得安全感的同时,自然要说些好话来表明自己的立场,顺便讨好这位老回回,那帮助他们重整旗鼓之事便大有希望了。 “年轻有为,的确不错,是个懂事的。”大概是头领都喜欢有能力的谦逊之辈,杨开此番表现足够谦逊,加上他这一幅略显俊秀的相貌,众人对他的影响还算不错,马背上,一位庄稼汉模样的大汉不禁开口赞扬。 他的身边,是一位看模样将近五旬的老汉,也是高迎恩说话时看着的人。 在众位掌盘子中不显健壮,留着一撮小胡子,头上带着一顶白色的帽子,只是因为各方周转,连连作战,留下了很多战争和风尘的污迹,倒也不显得那么白了。 他长得面目和善,皮肤黝黑,配以一双炯炯有神的眸子,颇有一股饱经风霜的味道。 听了那大汉的赞扬,他点了点头,表示认可,但并没有下令让队伍停下,只请了杨开起身。 杨开也不矫情,不卑不亢地站立起身,而后保持谦逊的态度,回营了几句,同时根据方才的人物对话,大概分辨清楚了,老回回马守英,便是身前这位精瘦老汉。 两人只是短暂地对视了一眼,杨开边再次低下头去。 高迎恩直接说道:“我军全速行军十六日,昨日下午刚到西关,便被回营兄弟的英勇作战所感染,助阵冲入城中,后又收到前方游骑便侦查到官军急行军来援的消息,又请缨落在后方,掩护我军和回营兄弟的撤退。” 听此一言,洪飞似也颇为感慨:“高掌盘说的不错,若非他们提前侦查到官军的来援,主动出城埋伏已做掩护,为我们争取了时间,那我们的人兄弟恐怕从城中出来,过不了半夜,就要全都命丧敌手,绝不可能如此顺利第将城中收刮到的财货顺利运回来。” 说出一番心里话,洪飞下意识看向了自家掌盘,正是率先张口夸赞杨开的那位大汉。却发现自家掌盘目光冰冷,当即闭上了口,不再说话。 马守应让杨开起身后,又让其上马,大概是不想要耽误行军的速度,和后面的人作战计划。 西关距离开封城自然还要有一段不短的距离,谋划这一战,虽是声势浩大,但那种小城池中,他们能够得到的资源并不多,还需要乘胜寻找更多的目标。 综合形势分析,顶着官军的压力继续北上攻打开封,显然不是最佳方案,所以一向以“兵多则窜,兵少迎敌”,“官兵未至,旋即奔逸”的灵活战术为准则的马守应将接下来的城池选择了鄢陵、扶沟两县。 眼下得到杨开呈上的情报前,天已经下了命令,现在又作篡改,不太合适,若是官军短时间内真跟不上来,索性保持原来的命令,先将东南方向两城拿下,也便后面战术安排。 “你是怎么成功挫败官军,还顺利跟上我们的?”马守应短暂思量后,又问一句。 作为总掌盘,他去必须事无巨细了解清楚,才能做出准确的判断,制定有利于己方的计划。 杨开跃马而上,稍稍落后各位掌盘子本个马位,继续恭敬回道:“西关沦陷以后,我收到手下游骑传回的紧急情报,便交代洪管队迅速撤离,并将情报呈递给回营的兄弟,但不巧的是我方军队分作了西南两部分,若是转身而逃,官军穷追不舍,我军多为城中招来的新兵,战力不强再加军心不稳,定会再受重创,所以我便决定联合掌盘子营下最强大队伍,在城门西侧方向设了伏。 西城之外无掩,我们用诱敌深入的计策,派出了一支数十人的小队伍,跑向官军袭来的方向,然后假装惊慌,折返回来,官军向来不作远探,以为我方已然破城而去,散不成军,自会更加松懈侦查之事,我以骑军立于侧翼,后撤半里地,夜色掩身,正面步卒设于缓坡之后,稍稍阻碍官军视线,带敌人上来,两军齐出,他们便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 一战除去了他们五到六个百人队伍,他们再不敢硬冲,只能后撤。我推测他们并不会撤的太远,但肯定会讲消息传回后军,他们急援之军,不明前方伏情,自然不敢冒进,如此一来,速度与士气双双丢失,便会大有利于我军。” 说罢,杨开微微抬头,往马守应脸上瞥了一眼。 高迎恩似乎终于意思到了一个重要的问题,请缨留下设伏阻击官军的,明明就是两个老管队,现在怎么就杨开一人回来了?魏千夫呢?他正要问,却被眯着眼睛的马守应突然打断: “他们追击在前的阵前营先锋是谁?” 杨开道:“据属下在商南城中招来的一个县丞称,那当先的先锋是个游击将军叫做罗岱,曾经受命于卢象升部下,是个有勇有谋之人。” 马守应旋即嗯了一声,点了点头,看向高迎恩,轻笑说道:“高老弟,真是让你捡到宝了,这小兄弟不仅是个懂事的,还是个有勇有谋的读书人咧!” “谬赞。”高迎恩也是开怀一笑。“马老哥真是谬赞,小子虽有些头脑,不及马老哥分毫。” 马守应笑了笑,看向前方:“这样吧,你们光靠一群新兵也不是回事,革、左两营义军开投我回营,老夫自然不能分散他们的队伍,我军先有能战者,约莫三万人,现在先调一万让高老弟指挥,以缓解你一个掌盘子,手下无人可以调配的落魄处境,如何?” 高迎恩闻声大喜,轻皱眉头舒缓开来:“好,那自然是最好,大哥未被捕前,每于我论及马首领,都说马首领是深明大义的英雄人物,今朝所见当真是非同一般,非同一般啊!” 马守应显然不吃他这一套,语重心长说道:“好了,无需过多言语,诸军并起本就只为一事,只望能早早推翻这腐朽的皇廷,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一方有难,自然应该八方支援,今日就算不是你,换了其他路的掌盘子来投老夫,老夫也会是同样的抉择。” 高迎恩发现自己一片虚伪,在面对老回回一片赤诚之心,莫名感到羞愧,生出一种力气使在棉花上的感觉,非常难受。 马守应最后又留意到了身后的杨开,策马往侧给他让开了一个位置,唤他上来,道: “老夫并非对小兄弟的能力存疑,手掌三军之人,所言所行和做出决策都必须谨慎,向你问清楚情况,也是为了保存更多人的性命,还望小兄弟不要责怪则个。” 杨开顿了顿,说道:“掌盘子言重,杨开明白掌盘子用意,怎敢责怪。” 马守应为之一笑:“你能明白其中道理便好,方才听小兄弟一番言语,似乎对军阵之事和官军颇有心得,不知接下来可还有迎敌之策?” 第二十八章 战术迂回 这个迎敌之策问得十分广泛。 云里雾里的会牵涉到许多问题,既包括了进退思路,又有问对敌方式的意思,若非是真有才学之人,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问及这种,一般情况下,只有掌盘子才会考虑的问题,根本难以应答。 杨开当时也未曾想过马守应会如此直接地发问,顿时愣了一下。好在他早先寻找韩彬、曹莽二人商讨过北上的计划,心中已经早有过大概的盘算,稍作思索便说道: “按照现在回营兄弟的行军状况来看,众位掌盘子既然要去打鄢陵、扶沟两城,后面的行动早已经安排好了吧。不过既然掌盘子问了,我便将心中几句不成熟的想法说与诸位听一下,若有什么不妥之处,还望各位掌盘子大人有大量不要责怪在下唐突。 首先,往南再扣两城完全没有问题,不过,我们动作要快,左良玉部来援的速度过快,我们若是速度慢了,在分兵的情况下,被前后夹击,当即要被迫进入两难境地。若是我们能够做到以势如破竹之势破城而入,这第一层危机可解,但还嫌不够。 依城而守并非良策,官军若是再向朝廷所求援兵,我们便会成为瓮中之鳖,到那时候,且不说粮食、器械等资源供应不足的问题,光是围城这一困境,便会让城中将士人心惶惶,怯战之兵无法言胜。 所以,我们还是要弃城而去,只要学搜刮西关那般,将能够带走的资源带走便好,至于放火,就没有必要了,请杀戮民心所向也。另外分兵破城也完全没有问题,但破城之后就没必要再作汇合了,反而,我们可以在拿下鄢陵城后,将城中的资源运往扶沟城方向,让攻下扶沟城中的兵卒,将其南运至禹州一带。 然后,我们可将拿下鄢陵城的兵卒集中起来,选出一批年轻力壮的,配以完整的装备,各人带上可用十日的干粮,以此作为主要战力,在鄢陵城外,等待穷追不舍左良玉部上来。我以为,虽我军以堂堂阵,在火器上无优势可占,难以击溃官军阵型,但这一战还是要打的。 两个原因,其一跟在下拦截官军的追击同样的道理,不把他们打痛,他们就不会放弃对我们的追击,那我们就算能完全撤走,接下来的行动也不会顺利,索性就跟他们大一仗,只要斩杀掉对方一位将级的军官,他们就会对追击我们心存畏惧。 二则,纵观我们这几年的起义看来,在广阔的平原地带,与官军交战,我们难以占优,但一入山地,只要我们不是在被封山围剿的情况下,他们就占不到优势,而且越是复杂的地形,便越多机会可找,反而开封府中部地区,水网诸多,无论是对于我们的转移,还是作战都有诸多的不利,所以想要与官军作战,还是要将其引入有利于我们的地形。 来时我们便一路在侦查地形,在拿下鄢陵之后,往西北郑州方向,过长葛再入便是连片的山地,将其引往那边再与官军作战,于我军而言能够更有利。如果我们真的做到了所说的一切,就算付出了伤亡,但是获得了资源和名气,在汇合转南部战场,官军就不敢轻易来剿,广阔的南边就可以成为我们无限的战场。” 杨开本来的确只想说几句,但到了关键时候,又觉意犹未尽。马守应前面两次询问已经探清了他的作战能力,能问他这个问题,大概是想要再试一下杨开的谋略能力,双方试探下来,便能摸清他的底细,可当他声容并茂说完这番话,才发现周遭所有人的目光都投注到了他的身上。 “各位认为我们这位小先锋的想法如何?”马守应微微颔首,咧嘴笑出一嘴黄牙,看向剩下的几位掌盘,他看向杨开的眼神已经没了怀疑。 “当真是后生可畏这个想法跟总掌盘所想的不谋而合。” “若非他现在并不在我们阵中,我都要以为他参与了我们的在西关之外的那场会议,高掌盘你们得了此人,为何在黑水峪一战还如此被动?” 要知道马守应无论在官军眼中,还是在流贼队伍中,可是都是一个很有军事才能和作战经验的“多权谲”的英雄人物,还有“反复狙诈,怙恶不悛”的评价。所以他受到各支义军的信赖,并被奉为“谋主”。 高迎恩听得心中五味杂陈,至今他都还清楚记得,杨太岁多次提议上来,却被他们无情拒绝的场景,只能苦笑连连不敢过多言语。 马守应继续说道:“诸位还是太抬举老夫了,老夫的想法只能说大致与这位小先锋的重合,他还说出了其中的诸多细节,而在真正的战场上,这些细节往往就是能决定胜负的存在,老夫亦是自愧不如。” 杨开大松一口气,挠了挠头,回道:“各位掌盘谬赞,在下只是胡说一通,当真是瞎猫装着死耗子了,才能与总掌盘想到一起去的。” 他的谦虚和沉稳对这么一群大老粗而言非常受用,一时间惹得行列侧翼欢声连连,行军的士卒为之侧目。 平时他们抓来的,或者主动来投他们的读书人不是没有,但大多都是只有书生气,满口之乎者也,问他们关于战略方面的问题,便给你背孙子兵法,真是入他娘,老子要是懂得孙子兵法中的奥义,还他娘要你们作甚? 杨开此人倒跟他们正好想法,虽然说话的方式有些奇怪,但无论是从思维的缜密性,和灵活性上都能看得出来,绝对是读过书的,偏偏这样一个读书人,却没有他们所认识的读书人那些臭毛病。 所以才得他们的欢心。 远远跟在后方的韩彬、曹莽等人,打听到这般和谐的气氛,心中也是松了一口气,而且正在这段时间的行军中,他们还收到了一个好消息。 蔡迁终于回来了,而且还带回来了魏千夫的尸体,他的身上,除了背上穿透性的一箭,再无其他致命伤口。 而他们的弓箭,多是在商南城和沿途过来的巡检司中缴获的,跟官军所使用的的如出一辙,经由各方面的分析,魏千夫旧部就算再不想承认,也只能接收他是在逃跑的时候,被冷箭夺了命去的事实。 此时,已经初步取得各位掌盘信任的杨开,并不知道这一切,几人闲聊了几句过后,马守应脸上笑容更盛,开怀问道: “敢问小兄弟姓名,是何许人士?现在能在这里的,都是信得过的人,保证不会将你的消息泄露到官军耳中。” “总掌盘言重,在下姓杨单名一个开字,是为卢氏人。” 马守应凑马过来,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望向众人,说道:“既然各家都没有意见,那我便按照杨老弟的意见,布置行动了。” “马老大,你就你就下命令吧,你的计划,我们向来就是信任的,现在又多了杨老弟这个后生帮着参议,今趟想来定是万无一失咧!” 听到众人都没有异议,马守应也不再犹豫。 “革里眼听令,前方再走五里,以你为先锋,带四营将士,火速赶往扶沟,务必在半日之内,拿下城池!” “得令!” 立于他庄稼汉模样的大汉身边,又一条健硕的大汉拍马而出,大声应答后,向众人行了一个拱手礼,而后兜马往前,策马远去。 “左金王听令,你军无须转移,留下配合我回营作战,攻城的第一阵,由我回营兄弟先打,你们第二轮补上,我们要给底下的兄弟们留些力气,作后面与官军决战时使用。” “明白!” 那庄稼汉无恙的男子话音刚落,便又被马守应骂道:“你明白个屁,老夫都尚未说完,若是你军得以破城,记得命令手下的将士,进城之后,放轻屠杀,直奔官衙、粮仓、器械库。 搜刮到粮食后,旋即将在城中准备干粮,还有要迅速将能够带走的物资装车,派一营将士看护,发往扶沟方向,和革里眼汇合。这次,我们就整合力量,与官军来个战术迂回,看看他娘的官军是否真有这么硬。” “得令!” 两方命令下来,他唯独没有给高迎恩下达命令。一说是他们远道而来,又在后方阻止追兵有功,这段时间,让他们休息一阵,另一说,难保没有卖落难闯王一个面子的意思,对待支离破碎的闯营,他是充满善意的,没有趁人之危,顺势吞并他们。 杨开深深庆幸,自己当初的分析果然没有错,这位老回回当真是极为大局观和胸怀之人。 此番军令下定之后,几人还留下闲聊了几句,高迎恩便带着杨开返回了后阵,他们首先要重新整编一下自己的队伍,才好接入老回回补给他们的兵马。 只是,当早先想起没看见魏千夫的问题,后来又在杨开那一番对于局势的剖析中逐渐迷失的高迎恩,再回头后阵时,已经只能看到他冰冷的尸体。 他望着摆在身前的,身体已经彻底冰凉的魏千夫,沉默良久后,露出一个悲痛的表情,深深叹息道:“真是老天闭眼,在我闯营重整旗鼓之日,又令我折损一员悍将。” 说罢,他便吩咐亲兵,将魏千夫的尸体搬走,吩咐要厚葬,最后,他决定,营下剩下的旧卒,全部编入杨开部下,重新组成阵前营。 让空闲下来的两位老管队,分管老回回补进来的一万战兵,分作三个营,另立一位老管队,与杨开部形成新四营之势。 当他们这边安排妥当以后,远远又来一位马卒,直到杨开跟前,轻轻说道:“左金王想要邀小先锋一聚。” 第二十九章 壮大阵营 听到这个传唤,杨开也颇为意外。可此乃上级对下级命令,就算他左金王并非杨开的直系上属,面子还是要给的。只说安排好营中之事就会即刻前往,先让他传讯之人回去。 “这就奇了,我们跟左营之人,并无太多交集,为何这左金王会突然让人请开哥儿去见他?”韩彬摸着颔下胡茬啧啧称奇。 “莫非是先前开哥儿与众位掌盘畅聊时,那老小子见开哥儿一表人才,便心生青眼,想要把开哥儿挖到他们营下?” 杨开展颜一笑,不再多想,说道:“是与不是,去见一见就知道了。” 陈遇主听了韩彬说话,默默点头,没有说话。 他们距离鄢陵已经越来越近,既然没有作战任务,杨开索性让底下的人停下来休息,向后广布游骑后,又将曹莽、韩彬、陈遇主、商榷和赵虎等一众其他三营的长官召到了一处,商讨重新整编之事。 这件事情,他没有私下召集韩彬和曹莽两位阿哥商量,只为了避免让新来的兄弟,认为他们会被边缘化,心生间隙。 毕竟,两位阿哥都是跟杨开在一起,在乱马箭雨中,生存了多年的,虽无骨肉相连,也算不上是心意相通,可一个眼神,一个动作,相互之间都能懂得对方的意思,如此,就算没有提前商讨,也能为这次会议增添一层保障。 不过,在陈遇主的心中,他一个百户,能够参加到这种级别的会议,除了站出来为杨开撑场面,当然也体现了这位新主对他的信任。 好吃懒做了许多年,玩乐也够了,当杨开决定将其任命为百户之时,其实他的心中,便生出了建功立业的想法,男子汉大丈夫,怎也要直挺挺做人一次,这时候,他的心思变得更加坚定。 商榷心中大概想法,跟陈遇主小差不差。可他毕竟是善管民政之人,广阔的中州之地,他们所过之处,山水没有诗意,田园没有牧歌,百姓种地奋起只为生存,所学满腹诗书,竟无半点用武之地。 心中至多对明廷军队有些了解,对于行军打仗之事,大小几次战争下来,他所做出的判断还不如陈遇主来的准确。 他已经清晰地认识到,自己所长并不在战场上,而应该在战场后方,奈何现在流贼军团,流转不定,更无固定的城邦阵地,又何谈战场后方?他犹豫不决,想要轻轻提醒杨开,自己的作用所在。又想杨开能有所主动。 杨开目光从诸人的身上扫过,没有帐篷,他们只是坐在野地上,围成了一个大圆圈,最终他笑了笑,说道: “在下三生有幸,得到掌盘子的信任,当了这个今非昔比的阵前营长官,可在场的各位兄弟都知道,我本只是手掌千余人的阵前营先锋,现如今,手下忽然多了这么多人,心中也是彷徨至极,唯恐照料不周全,所以治军之事,还是要靠大家。 这个会议,主要就是想要让所有人的想法得以表达,然后其他人帮着参谋,得出诸位心中都任何的结果,那样大敌当前,我们才不会心生分歧而延误战机,这一点不知诸家可认同?” “自急先锋统领我军阵前营以来,我们便战则必利,攻无不克,今朝听得小先锋这番话,果然有水平,我是佩服了,有什么事情当家的尽管吩咐就是。” “说的不错,现俺们营中,小先锋之名,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掌盘子既然将俺等编到当家营下,自然也是对当家信任有加,俺们都是粗人,不会说什么漂亮话,请当家尽管吩咐就是了。” 如今大局如此,抛开这段时间阵前营的勇猛和功绩为众人向往这个原因来说,单论他们进入了一个新的环境,底下的人各方都不熟悉,只要稍微有些脑子,都没有跟长官对着干的理由,所以不少的人,索性也不装了。 杨开抬起双手,止住渐起的议论声音,说道: “谈不上什么吩咐,军中治理要靠大家共同努力,才能最好。我在这里只说一点,那就是我军既为阵前营,便应该拥有,四大营中最为强盛的冲击力,为此我们编制也会跟各位原先保持的有所不同。 需要诸位推举出骑兵、步卒、箭手三军各千户一名,副千户两名,后勤总管、夜不收总管各一位。诸位心中可有人选?” “这骑兵千户,当属曹、赵两人,小的这样说,诸位当没有意见吧?”陈遇主滴溜溜的眼珠横扫一圈,见无人说话,便大声开了个头。 他们两位,这段时间下来的战绩的确吓人,且不说次次敢为人先的勇气,就是他们马槊、狼牙棒下逝去的亡魂,便足让他们凶名远扬。 众人纷纷点头表示认同。 “那我也说一个,箭手千户非韩四哥莫属。”这一个提议是杨开部的老兄弟提出来的,但众人也无言可驳。 毕竟当此话说出来时,商榷都默默点头,补了一句:“神臂如铁,李广故智,应当如此。”这一番话,引经据典,水平过高,众人不知如何应答,只能连声应好。 骑射两阵人选迅速确认下来,剩下步卒迟迟未定,毕竟步卒方面,往往死伤惨重,难以用战绩衡量,只能用敢死能战之人。 如此便形成了颇有争议的局面,蔡迁入阵魏千夫麾下时间尚短,但却有抢回他们老当家尸体、西关城外指挥有度的表现,魏千夫旧部知道自荐的机会渺茫,又不想成为旁系,自要推举蔡迁。 其他的人,心中所想,也是大概如此,所以三阵之人,便推举出了三位步卒千户的候选人,一时难以定论。 突然有一人看向率先说话的陈遇主,问道:“你是第一个说话的,想来有些见地,说说这三人谁当千户最好。” 陈遇主大吃一惊,商南城外,他遇到杨开等人时,蔡迁还是跟着杨开的,还与他们一同商议了攻打商南之事,虽然后面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这小子又跑到魏千夫手下去任了小管队,被人骂作“三姓家奴”。 总的来说,他对蔡迁的遭遇表示深深的同情,他非常明白这种名号带来的屈辱,义军发展这么多年,魏千夫那老小子都活得好好的,怎就蔡迁一去,就没了?偏偏还是他将尸体带了回来,其中的端倪,他也能大概猜到一些。 可这个时候,他可能代替杨开做出判断。 他并不笨,所以只说了一句:“小的入伍时间尚短,只识得曹、赵两位头领,至于其他,请恕在下耳聋眼瞎,还来不及听闻。” “去你娘的耳聋眼瞎!”看着风向逐渐偏向自己这一边,一直紧张谨慎的蔡迁也松了一口气,继而瞪陈遇主一眼,咬牙切齿再骂一句。 正期待他给出判断的众人不少都被这一句耳聋眼瞎逗乐,气氛缓和了不少。 杨开见时机已经成熟,再举手让众人停顿下来,做出最后的判断,说道:“既然各方都存在争议!那便暂不立步卒千夫,由蔡迁、魏十三、闫峰三位各领一千五百人,任副千户,听从我的命令行事,往后累积战功,由战功更多者转为正职,诸位认为如何?” 听了他的这个折中的判断,众人相互对视几眼,平等职位,听从杨开的命令,再以战功论英雄,颇为公平,也没有意见。 “那变如此定下来了,接下来各队之间相互配合,抽调出箭手,往韩千户那边集合,连带三位步卒副千户的战功,营下器械的收集调配,一等事宜便由商大人你来统筹、记录和调配吧!” 杨开看向了不远处的商榷。 “啊?!”商榷愣了一下。 “怎么你不愿意?” 在此议事者多是粗汉,大字认不得几个,一是吃了没文化的亏,二则他们老营中,后勤之事多是洗锅做饭的婆娘活计,大家都抱着爱谁谁,老子才不当这种娘们儿的心态。方才又听了商榷一番颇具水平的评论,后勤统筹之事,无人争着管理,杨开便下定决心让他担任,倒也没有人反对。 “愿意,当然愿意。” 商榷哪里不知道,自己是被任了最合适的后勤总管官职,当即愁容舒展,连声应答。 至于陈遇主,因马上功夫了得,被任到前方,当了一个因吃力不讨好还十分危险的夜不收总管,手下搜集各方的游骑,组了一个三百人的队伍,事情无须亲力亲为,游骑前探时,他可游离在骑军和中军之间。 整军的事情完了,杨开便去往左金王所在之处,不论对方找他什么事情,杨开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也需要去找他。 卫兵问询身份后,将其带到了左金王跟前,他的身边只站了一个人,是杨开唯一认得的左营之人——洪飞。 马背上威武无双的左金王,下马之后并不显高,大概四十岁左右的年纪,也算正值壮年,容貌平平,皮肤黝黑,中等个子,几乎跟杨太岁一样的相貌特征,只是脸上少了伤疤,所以说像个老实本分的庄稼汉。 实则上,左金王贺锦造反得晚,又并非陕西人士,前些年根本无法与陕、晋两地的贼渠相提并论。不过,正是这个原因,他反而因祸得福。陕、晋两省,官军逼得很紧,神一魁、张存孟等大寇相继被杀,义军突破黄河天险渡河入豫发展,他占地利优势,才逐渐壮大,有了今时今日这个地位。 不过,这些年,虽为贼寇发展的鼎盛时期,但能同关键硬磕的,也不过闯王、曹操、西营八大王、老回回等屈指可数的数家阵营而已,他能够再这个时候,依附老回回继续发展,便可知道此人并不是鲁莽之人。 杨开近来,见了两人之后,心中有了盘算,依旧恭敬行礼:“杨开见过左金王,掌盘子找在下有事?” 第三十章 诱敌深入 贺锦见了杨开上来,笑呵呵便道:“杨老弟无须多礼,这趟着急找你过来,所为何事,不知老弟可能猜到?” “杨开愚钝,请掌盘子明示!” 杨开刚直起身子,倒也没有想到贺锦竟然这般直白,又作一揖诚惶诚恐。 “杨老弟无须如此紧张,我今趟让你过来,只为两件事,一是替洪管队谢过杨老弟的仗义出手,若非如此,他们定然无法如今顺利回来,至于其二,不知杨老弟觉得过天星此人如何?” 杨开闻言心中苦笑,果然如韩彬所说,左金王对他动了心思。高迎恩到了回营后,虽得到了马守应足够的尊重,却得不到其他各位掌盘子的认可。 在他们看来,这位过天星不过是仗着自家大哥的名气,才混到今时今日这个地步,而且目的非常明显,就是来要人的。 虽说乱世之中,要人要马并没有错,可他的吃相却实在难看了些。进营至今,只顾着与老回回搬念旧情,丝毫没有将革里眼、左金王等诸位掌盘子放在眼内,当真是觉得自己继承了闯王的番号,就所有人都要听他的? 以杨开在他们面前展露出来的能力,在这样的掌盘手下做事,实在可惜,这是其一。二则他也的确对杨开有意,现在的形势,所有人都看得清楚,唯有正面能与官军硬碰的阵营,才有可能独立发展壮大。 他们左、革两营不就是因为老回回的能力,才依附于此的?可一路以来当惯了别人手下的贺锦,也想尝尝,自己当一把手的滋味。 杨开展现出了老回回都赞不绝口的谋略,贺锦自认为手下士卒不差,就缺一个能够辅助自己左右的卧龙军师,就似刘大耳朵,缺了三顾茅庐才请出山的诸葛武侯前期难以成大事一样。 见杨开沉默不语,他再出言道:“杨老弟若是来我营中,在下可让你坐我左营的第二把交椅。在下营中,诸如洪管队此类的兄弟大有人在,他们可是对杨老弟佩服得紧呢!”他既没机会三顾茅庐,但自信能够帮助杨开解决眼前的困境。 这件事情,若是发生在杨太岁未死之前,杨开说不定就毫不犹豫地答应。可到了现在这个阶段,杨开的想法已经变了。 自己这位老大哥的死亡,用血的教训告诉了杨开一件事,寄人篱下,就只能受制于人。这世道本就是有人有马,就是草头王;无人无马,就是待宰羔羊的生存法则。另外,他在高迎恩手下,已经渐渐得势,可以称心如意地招兵买马,取而代之只是时间问题,他不可能放弃这段时间的努力,加入左营去当一个看似光鲜亮丽,实则自陷囹圄的军师。 所以,杨开早已想好了,如果真如韩彬所说、自己所想的那样,他要如何委婉拒绝贺锦的好意。思忖片刻,才道: “此事,杨开首先谢过掌盘子的好意,实在并非杨开不想辅助左金王,而是不能。”他拍了拍自己腰上挂着的长刀。 “高掌盘当初召我等进营,便赐了在下这把宝刀,望我能同这宝刀一样,锋芒毕露,在战场上多斩敌人,不负闯王之意志。 何况,现如今正是新营重震旗鼓之势,高掌盘已将麾下所有旧部分到在下营中,如此离去,岂不是无情无义之辈?所以还请贺掌盘酌情。” 此番话说下来,贺锦脸上乐呵呵的表情逐渐消失,双眸中自有藏不住的失望,什么“无情无义”、“闯王之意志”都是搪塞之言,他们本为盗贼,何来那么多讲究? 但他并没有就此放弃,反正今次不成还有下次,按照如今的形势,他们恐怕在日后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会联合作战,他相信好事多磨这句话。 杨开真挚的眼神下,洪飞侧目偷瞥的余光中,贺锦重新绽放笑容:“杨老弟果然是有情有义之辈,既然我与杨老弟有缘无分,那在下也不做强求。但希望杨老弟记着,若是日后遇到了难处,切不要忘了,左营的大门永远为兄弟敞开。” 洪飞松一口气,杨开大谢其恩:“左金王好意,在下毕生难忘,往后若镇有机会,还望掌盘子不要嫌弃才是” 他犹豫了一下,剩下一个问题不知当问不当问。 贺锦自从当了掌盘之后,不说阅人无数,也见过成千上万的人,察言观色的本领还是有的,一眼便看出了杨开还藏着话,再道:“杨老弟还有何事大可说出来,我们兄弟说话,本就是畅所欲言的。” “在下还真有一事,想要请左金王帮忙。” “何事?” “借几面左营军旗一用。” 杨开等人先前伏敌于西关外,打的是闯营的旗号,后面一路都没有设伏,官军得知前方有伏的情况下,从西关往鄢陵一路行军,前面一段时间,当会小心翼翼,到了后段,逐渐发现过于谨慎,定会怒贼寇狡诈虚张声势阻其行军,加快速度追击上来。 而此时此刻,高迎恩部十有八九还是在队伍最后方,左、回两营进城之后,诸多事情,挑衅官军,给官军露出破绽,诱其深入的任务,当还是由杨开等人执行。 这时候,若再让官军看到闯营的旗号,难保不会让其想起当初中伏的经历重新拾起警惕性,所以杨开打算,暂将营中旗号换成左营的旗号,如此可以减少给官军提醒的风险。 此番解释让贺锦无话可说,既利己方之事,他没理由不支持,何况还是这等举手之劳的小事,一口答应下来,便让洪飞配合杨开此事。 两人一同告辞离开,走了良久,洪飞似忍不住,决定对杨开说道:“实在没想到,掌盘子会用我与杨”他本想与杨开兄弟相称,但又想到现在两人的身份悬殊,这样不妥,改称“小先锋”,“用我与小先锋点头之交的关系,让小先锋为难。” 他虽是条粗汉,却并不蠢笨,如今杨开陷入如此境地,他觉得自己先前在掌盘子面前,大肆夸赞杨开“义字当头”也应该负一部分的责任。 不过,黑厮大汉说出这番话来,实在扭捏。杨开看着他哈哈大笑道:“此事与洪老哥有何关系?要怪就怪在下踩了狗屎,说出一番与总掌盘契合的见解来,让各位掌盘子高看了几眼罢,待日后诸位掌盘子真正发现,杨开不过也是一个有些小聪明的蠢材,此事不就可以迎刃而解了?” “小先锋大义!”他这一声“洪老哥”和一番自我嘲弄,让洪飞心中微微感动,更加对其赞不绝口。 两日下来,果不其然,农民军如愿拿下两城,后方游骑再次侦查到了官军队伍,来势依然凶猛,情报传递上去,老回回不出所料地将诱敌任务交给了高迎恩。 而高迎恩麾下四营,以骑兵见长的,当属杨开阵前营,所以这个任务最终还是落到了杨开的头上。 杨开深思熟虑后,让前阵不要将粮食和器械全部运走,留出一部分,让左、回两营选出的年轻力壮的士卒分出一半率先出城,去到预选计划好的路线上等候。 剩下的人,则广布于鄢陵城西门区域,待官军进城,佯装出一副落荒而逃的模样,乱糟糟的朝城外等候他们的路线上跑出去。 而他则留下曹莽骑军营下一个百人队伍,按照早先商量好的计策,将两营留下的粮食、器械在街道上乱扔一通,造成他们慌乱的逃离的痕迹,让官军以为他们真是逃得仓促。 虽然做了三番保险工作,杨开还是忍不住紧张。 若是说,他在西关一役,阻击了官军来势汹汹的追击,又在诸位掌盘子面前,狠狠地露了一番脸面,这两件事是他敲开这支以回营为首、数达上十万人的庞大军队大门的敲门砖,那这一次,便是他坐稳在这个庞大阵营中的基石。 紧迫性、群贼的慌张气氛这两方面的现象,必须要营造出来,不然若真的让官军看出了端倪,停在鄢陵城中不再追了,而后再往南直隶方面和六省总督洪承畴方面索要援军,左右包抄过来,可就成了弄巧成拙。 哒哒哒的马蹄声音,由远及近,官军阵前营的军队到了,杨开立于西门城楼上,看到了一幕,千骑踏地的气势,让其心脏砰砰直跳。 “开城!” 直至官军踏入鄢陵城洞开的城门闯入硝烟四起的城池中,杨开握紧了腰上的长刀的刀柄,朝着城墙之下昂首以待的士卒大喝一声。 城门开启,吊桥放下,步卒、骑军一窝蜂奔窜而出,当真就跑出了副溃不成军的模样。 鄢陵城外胡乱奔窜的人数见多,留在城中的人越来越少,杨开目不转睛地朝着西北方向的北城门望去,又是一个好消息,这次官军前后两营的距离缩短了很多,已经跟上来了。 “当家,我们该走了!” 留在城中制造乱象的一个百人队伍,纷纷从西方八面靠往西城门方向,新被推举为百户的是他们一个老兄弟,扛着一面左营的军旗,跑到城下时,见到杨开还立在城楼上,放声大喊。 杨开又惊又喜,回过神来,松开刀柄,转身直跑到城下,纵身一跃飞身上马,却见远处街道上,已经冲出来官军的骑卒,也第一时间发现了他们。 “走,快走!跑出城外后,再适当丢弃一部分器械和军旗!”杨开再喊一声,持缰勒马驰骋冲出城外。 身后百户不知是感到刺激还是紧张,鬼哭狼嚎般“嗷嗷”叫了几声,引得身后胡乱奔窜的部下纷纷效仿。 再后方的官军,见此一幕,纷纷拔刀出来,放声大喊道:“流贼都从西门方向跑了,快追!快追!” 第三十一章 迎敌之策 鄢陵城外,骑兵、步卒遍地,前者奔走速度快,后者纵是亡命之徒,很快便与后者拉开一段距离,此番景象,他们先前商讨时已经想到,奈何做戏做全套。 没有步卒,光有骑军难保官军不会生疑,所以决定让后方本窜得慢的步卒出城之后,便直往山高树密的林子跑去。 官军向来在山地中中伏多了,轻骑往往不会轻易入山,加之他们阵前营将士数目并不算太多,在此追击的紧要关头,贸然分兵去追散布山野之上的步卒,必将造成他们追击前方奔窜出城的流贼骑军队伍空虚。 他们虽打心眼看不起流贼这些毫无纪律性、盗贼作风的队伍,但也不得不承认,在某种特定的情况下,手下没有足够的兵力,的确奈他们不何。 罢了,那些人还是留给后面跟上来的队伍应付吧,罗岱心念急转,当即下定决心,令身后将士跟紧队伍,直追杨开身后而去。 所以连滚带爬蜂拥往密林奔窜的步卒暂时获得了一个生存的机会,跟在杨开身后那位百户早已经将肩上扛着的左营旗帜扔下,并看到他频频向后方观望,策马凑近过来: “当家,他们当真都跟上来了,现在我们怎么办?” 杨开再一次回头去看身后两侧的情况,见到南侧步卒脱离得还算迅速,并未引得官骑去追,心中再松一口气: “往前再跑十里,让没有弓箭的,继续往前上去,告知各位掌盘子,开始丢弃第一批留下的物资,然后迅速往前跑,剩下背着弓箭的兄弟停下马来,劲射几箭,然后给我大声问候他门老娘!” “是!”那百户先是愣了一下,问候官军老娘这是什么操作他从来没有想过。短暂思忖之后,也知道这不是他思考的问题,领命而去。 不多时,前方杨开下令停马,后方追兵奔驰上来,进入弓箭射程范围,双方箭手张弓搭箭,远射几轮,密密麻麻的箭矢铺天盖地而下,与此同时,立于杨开身后的士卒,一边以微薄之力颜色,一边乱声大骂起来。 双方短暂交锋之后,杨开众人迅速兜马回旋,拍马疾走,官军一无功绩,二老娘名誉受损,勃然大怒,穷追不舍。 半天下来,追击三十余里,奈何他们远道而来,入城没作补充,坐骑都已疲惫,追击速度相较早有准备的流贼,稍有不及,不过好在官军始终没有丢失流贼的行踪。 杨开在傍晚是顺利接洽了前方的大营,入夜之后,马背上短暂商讨接下来的阵地选择和行军事宜,三方形成统一意见。 第二日,稍稍加快行军速度,正午时分绕过长葛,傍晚时分正式绕入陉山,来到大隗山与陉山之间的一座小山之下。 这个位置,位于两山之间,地势出奇的相较其他位置都要平坦,非常合适他们停下来整军修整,各山道入口处都派一支百人队伍专门守卫。 杨开交代诸位老掌盘,可以吩咐暂时身上没有任务的士卒先行休息,但夜不能解甲、寝不能刀弓离身,如有情况,随时能进入作战状态。 三营将士分作三个营地,皆以骑兵居中,步卒环绕在外围,寥寥火铳手安置在两军之间的阵列铺卷开来。 进山的各处路口,除派兵卒在山上和路上看守之外,还在山上备下一一面牛皮大鼓,这是他们唯一携带出城的额外物件,但又敌情,鸣鼓示警。 人马有了,阵地布置妥当,剩下的唯有一个问题。他们虽选了年轻力壮的士卒到此地来,但也知道,将近两万的军队,新卒自然占据大头,其中难免聪愚混杂,良莠不齐,加之没有时间操练,想要他们摆出什么阵型,无异天方夜谭。 以杨开现在的身份地位,当然不可能给对三军下令,让其改变什么,为今之计,诱敌进来,想要为他们再添一层保障,唯有一个“勇”字。 如何能够听声全军的勇气? 他们先前掠下的众多银钱有了用武之地,众贼得以聚首,而且发展道今时今日,仍然昌盛不就是天下百姓都穷得活不下去了? 如今处境,以生死辨明厉害,用银钱加以励军,当可驱散众人心中的畏惧,让其向死而生。思量到此,杨开转身便向身后的商榷说道: “商大人且听好下面这番话,想办法起草成文,传到三军掌盘手上。在此没有号角的年代里,折戟已经沉沙,天火欲要叩响大地之门,生存成了我们所求的唯一长路。 然兵战之场,尤勇者生,怯战者死。今我等既为存活,当以‘刑过不避大臣,赏善不遗匹夫’的赏罚告示三军。若诸卒从将御敌,杀敌者记功,破敌军之师后,论功行赏。若迎敌之时,骑兵失马,步卒遗刀,纵尽破敌军皆无功勋,怯战而逃,乱我军心者,当斩首示众,以儆效尤!” 商榷默默记下,转身而去。从政多年,拾话成文本就是他所擅长的,他也明白,杨开此话虽说的漂亮,但想要那几位掌盘子彻底听懂,明白其中的深意,还需要有人在侧轻轻提醒,稍加引导。 他的作用也在此处。 将营中之事安排妥当之后,杨开仍不得睡,夜间游骑回报,远远已经看到了官军停在陉山外三十余里的位置,不打算在冒进,反而选择了安营扎寨。 绵延数亩地的官军营地里火光一片,反观己方,却是寂静无人迹活动声音,只闻插立在各营中的旗帜在夜风中啪啪作响。 山口之处,远远依稀可见一队队巡夜的士卒,举着火把绕过,盔甲、兵器碰撞的声音,传出不远,很快湮灭在风中。山风扫荡给这燥热的黑夜增添了几分冷意。 杨开设身处地为左良玉着想,按照以往官军对付山林中流贼的经验来说,多是采用封山围剿的方式解决问题。 封山自然是最稳妥的作战方式,可这也有一个弊端,需要大量的兵力,而且需要数倍于敌人的兵力,否则在面对流贼的奋力反抗时,容易被轻易突破包围圈。 早先在商州一带,秦翼明占了从湖广进兵攻敌不备的优势,才出其不意的将回营包围在山中,群上而剿。不过,最终还是在外援兵力的帮助下,轻易将老回回救出了。 现在,左良玉手下的兵力因分了一部分在洛阳西部驻守,陈永福、孔道光等人手下所掌领的中州军队并不在场,比之秦翼明,并没有占据明显的优势,而且一路追击上来,他们也大概看清了这拨流贼的规模,在人数上,几乎与他们旗鼓相当。 如此形势之下,他敢分兵围山无异于自寻短见,既然不敢分兵,就这么让其驻扎在山外也不是办法,他们这次是轻装作战,宜速战速决,不宜持久作战。 何况,官军远来疲惫,困境比他们有过之而无不及,待他们修整过来,定又是另外一番光景,如何能利用己方所占的微弱优势,吃掉这支疲惫之师? 来到前方山口,夜间的山风自营后吹来,此乃胜利之风,风向与敌阵相对,无需担心官军放火烧山的问题,观察了良久,杨开心中突然生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 既然官军想要修整,那给他们修整,杨开准备给他们来一个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反正他们现在手上的兵力足够可以兵分三路,回营一路出山,绕往新郑方向,左营一路则南渡,去往禹州方向。 两路之间,相隔也不过三四十里,分行至官军侧后方,而他们则在前方叫阵,官军若是中计出来迎战,他们依山而战撑住一段时间,南北两路军队,趁敌后营空虚,集两军之力围聚回来,对官军形成包围之势。 他蓦然转过身来,交代了身边兵卒几句,而后回到山下拍马赶回营地中,找老回回和左金王两人商量。 “杨老弟如此安排,就不怕对方一拥而上,先将你们吃掉?” 老回回和左金王都没有睡下,杨开先前让商榷起草后带来的公文,还花了九牛二虎之力给他们解释,这才刚离开不久,杨开便接着上来。 左金王贺锦打了个哈欠,看着杨开问道。 杨开早已思虑成熟,对答道:“他们不敢,他们若有足够的自信,就不会停在平野上安营扎寨了,反而,我让部下分批前往他们阵营之外叫骂诱战,还可预防他们广派游骑出来,侦查我军之容。 两位掌盘子趁此机会绕行过去,也多一层保障,我们如此光明正大的诱战,官军又如何想不到其中有诈?所以,在下料定他们不敢全力出击闯进山来。但是请两位掌盘子一定要快,军贵神速!” 马守应眨了眨眼,承认杨开所言有利,但是他还是要告诫这个年轻得后辈一句。 “杨老弟的确是个聪明人,对兵法奇谋更有心得,左良玉此人,老夫与其交手过几次,耐得住性子,无利不起早,但难保就不会急眼……”说到这里,他点了点头,杨开表情上的反应,明显是对他所说有了打算,既然如此,小将尚勇,他老回回又怎可以怯? “那我们今趟就配合杨老弟打这一仗!” 第三十二章 野战(一) 既然老回回都支持了,贺锦和没有拒绝的理由。 薄暮时分,天空黑云密布,前半夜出来的月亮,被云影遮掩了,影绰绰的大营中,伸手难见五指。 老回回和左金王两人起身后,便叫来亲兵,开始召集自己营下的所有人,往着杨开夜里给分析的两个位置开发出去。 杨开和高迎恩早早起来,送别两人之后,然后骑马先是绕营地跑了一圈,再然后往外巡查到各个山口,众将似乎都颇为兴奋,一夜下来,并无失职之处,还发现了官军方面散布出来几支的游骑,但对方都是远远观望,并没有近来,倒也没有引起他们的过激反应,他非常满意。 重新回到营地中,让新的士卒去往了替换值夜之人,而后呼唤身边的亲兵过来,问道:“韩千户在何处休息?” 他们大军分营重整之后,人数太多,已经不方便再以兄弟相称,起码在众人面前不方便了。 避免让底下的人心生间隙,杨开便让众人在军营之中,执行命令时要以职位相称,这也是迟早都要调整的策略,他自然要以身作则。 “韩千户带着三个擅长骑射的百户,将队伍并入了曹千户的骑军阵地中休息。” “你轻些手脚过去,叫他来见我。”杨开观了观夜色,天马上就要亮了,既然两方人马都已经开出,自己这边也该配合他们开始演了。 昨天夜里,杨开便让商榷起草了一份骂人的文章,避免他们因为没文化,骂的话不够难听,也算是煞费苦心。 这个任务按道理,应该落在骑兵营曹莽和赵虎身上,奈何这两人平时都是沉默寡言的主。 所谓兵随主性,让他们二人来执行这种任务自然不妥,所以一夜思量下来,杨开还是决定让韩彬部的人来负责。 亲兵领命下去,韩彬很快跟了过来,昨天夜里杨开无需他们值夜,休息得早,这段时间下来的忙碌、疲惫清空许多。 “开哥儿,你找我有事?”韩彬私底下还是习惯叫杨开作“开哥儿”,终究是习惯了。 “的确有事,现如今你营下善骑射者有多少人?” “三个百户队,约莫三百余人。”韩彬如实答道。 “三百人似乎稍显不足。”杨开下意识摸了摸生出胡须的下巴。“这样,我让阿虎,领五百人配合你们行动。” “什么行动?” “骂人。” 杨开露出了一意味深长的笑容,咧嘴道:“你们去到官军之外,寻找一个合适的位置,对着这纸上所写的话,给我狠狠地骂,最好是能激怒他们,让他们把所有的注意力集中到我们身上,他们要出兵来追,你们便跑回山里来,等他们回去,你们再跟过去,接着骂。” 韩彬愣一下,接过那纸张,招来火把一看,上面无不是写着问候左良玉的话术,明显是只针对他一人的,旋即哈哈大笑道: “得令!骂人你韩四哥最是在行,不过,开哥儿,你能想出这种计策来,确实够损。” 双方就这细节,交谈几句,很快韩彬便领命而去。 杨开对他也还算放心,韩彬此人,虽看着大大咧咧,做事时却尤为认真,当初杨太岁他们还为矿盗时,负责给矿石找东家得就是他。 罢了,他又让手下亲兵召来曹莽、赵虎、蔡迁等人,接着吩咐他们前阵任务。 “不知官军何时会忍不住让大军出营迎战,暂命赵虎带五百轻骑随韩千户前往敌阵前叫骂,剩下骑军全由曹千户统领,埋伏于正对山前十五里开外的我军右侧,若官军当真敢出追击,待韩千户将敌人引进北边的山口,你们迅速出击,将敌军队伍揽腰截断,我会向掌盘子再要一支骑军埋伏再左翼给予你们照应,得手之后切勿恋战,迅速回撤形成小范围的合围之势。” 骑军任务布置完毕,他又喝问:“三位步卒副千户何在?” 蔡迁、闫峰和魏十三三人走近上来,言道:“战场之事,当家尽管吩咐便是,我们进退举止,唯命是从。” 韩、曹、赵三人身上皆有了任务,也是杨开下意识先给他们作了安排,他们几个算得上是新官上任,威望相对前面三人确有不足,这个时候,当然也想要发挥自己的作用。 杨开这时心中已经有了安排,眼下山外的安排的确是妥当了,可将官军引入山中之后,如何作战还是一片空白,他点这三人出来,也有提醒先前答应了他们,以军功论英雄定下千户之职的事情。 “闫峰、魏十三两位,分别藏兵与北方山口里南北两侧,记住不要过早轻举妄动,要等官军直入我们的包围之后再打,蔡迁藏身于我们军阵前方,敌兵进来,三方并起,形成合围之势。 你们绝不会孤军奋战,掌盘子另外三营将士,会合同你们一起伏山迎敌,但能够挫敌多少,斩获多少军功,全靠你们的能力!我会派商大人作监军,坐阵你们三军之中,做好详尽记录,待大破敌军之后,赏罚一并清算。” “当家安心,我营杀敌数目,绝不亚于其他三营!”三营接令,各自退了下去。 进入鄢陵城后,商榷手下的后勤兵卒,都已经分到了撤退者行列,往东边去与革里眼部汇合,自杨开回来以后,便一直跟随者杨开的亲兵左右,以他读书人,又任过县丞的身份,作为监军,人人服气。 最后,安排陈遇主将手下的所有游骑全部派出,尤其沿着南北两个方向,侦查官军是否有派巡从两侧过来诡探我军军容,同时也算是为老回回和左金王两方的急行军保驾护航。 营地上各处安插的火把逐渐熄灭,天空也逐渐亮起来了,交代完自己营中的事情,杨开迅速赶往高迎恩所在之处,将自己的想法一一告知。 至于昨夜,没有将高迎恩拉入讨论行列,完全是怕他担心,好不容易补足的人手,又会在此折损大半,他向来认为,杨开万般皆好,就是太好行险,一次胜利能代表次次胜利?他似乎没有想到,如今这个场景,若不能兵行险招,他们便永远只能如同一条丧家之犬,辗转南北,最后一个个躺尸在无人注意的野地这一个下场。 所以杨开并未说那是自己的主张,而说成了是老回回的命令,如此就是高迎恩心中稍显不愿,也无可奈何。 后军既定,前军排好,此情此景,乃千军偃伏,万军疾走,他们大概都意识到自己在执行一次从未想过的任务——对堂堂正正官军万人队伍进行围剿诱杀。 一时之间,肃杀之气弥漫山丘,如此气氛,可让勇者为之振奋,懦这为之壮胆,只等官军送上门来。 杨开亲自来到前阵,韩彬部剩下的箭手暂由他接管过来,埋伏再北山口伏兵之处,居高临下遥望敌阵。 今日是个阴天,密云遮得阳光一点不露,风卷云动,如汹涌白浪,滚滚而去。杨开喃喃言道:“风势未改,我军弓箭顺风,敌人弓箭逆射,至少保证性命无忧。此势,官军敢来,定可叫他有来无回。” 旌旗晕晕顺风摇曳,举向贼者,即击之,胜也。大将牙旗之日,风势顺动,旌旗前指,鼙鼓之音清亮,此胜兆也。 天文学说,结合战场之事,在现代人看起来,虽似无稽之谈,但其既能流传后世,便别有其存在的道理。 韩彬麾下兵卒,有人耳尖,听到杨开豪言,当即上来,“没想到当家竟还是读过书的人,这番见地听得小的屁滚尿流。” “去你娘的屁滚尿流。”杨开回身过来,看到说话之人,还有些印象,似叫做言侯。“你是当初跟着秦翼明从湖广总督进军陕西,然后被我们俘获的官兵伍长?” “当家好记性,竟还记得。”言侯哈腰一笑,想起的却是杨开在青楼正面硬抗魏千夫的彪悍场面。 杨开忽然想起了,他们营下似乎还有好些个两湖地区的人,又问:“前面现在是什么情况?” “韩千户接了当家的命令,便领人直出山区,现在都他娘快骂了两个时辰有多了,一个贼兵都不见追出来。” 言侯的话音刚刚落下,蓦然间,大抵开始轻轻震动起来,继而,抬头往前看去,看见了招呼韩彬两部,急急后撤回来的身影。 健马飞蹄声音,由远及近,仿佛天空密云中滚滚闷雷,敲得大地为之呻吟,树木为之颤抖。 视线可及之处,四方旌旗迎风招展。 官以步兵在前,骑军分立阵型两翼,徐徐挺进。 他们显是猜想到了韩彬众人阵前叫骂,流贼入山已久必有防备,知敌有备还有恃无恐,所依仗的无非是官军精而流贼弱,如此,以韩彬等人叫骂为引,不动则已,动如猛虎,其盛军之势,亦如黑云压山,磕动大地。 霎时间,言侯屏住呼吸,杨开瞪眼极望,韩彬终于跑回到了山下,叫骂半日累得他汗流如浆,跑到山下还不忘大骂一声: “真他娘的不经骂,不过是解开裤子在他营前撒了泡尿,竟然被气成了这副鸟样。” 官军大阵中,身披甲胄的先锋冲上前头,四周传讯骑兵各处奔走,大战一触即发。 第三十三章 野战(二) 官军没有第一时间令骑兵长驱直入,他们传讯兵绕着前军飞驰了一圈,而后前方追击韩彬等人的骑卒骤然停下,散往自军右翼,转而分出数个百户为首的队伍,拔刀举盾,冲阵上来。 尚且未入弓箭射程,两翼骑军环绕之处,逐渐形成一片空旷地带,三十余门佛郎机大炮紧跟在后,杨开也别无他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官军一步步逼近。 他当即下令,让山上的士卒,转移到山体背脊,果不其然,火炮较弓箭射程更远,受风力影响也小,先后响起轰鸣,炮弹好似天将火雨般铺卷下来,山坡瞬间被烟火填满。 众将顿觉杨开料事如神,可杨开的对策远非如此,众目睽睽之下,只见他忽然倒地下去,发出一声惨叫。 “快,跟我一起喊!” 言侯见此一幕,先是一头雾水,上下左右观望,也不知是思念急转,还是灵机一动,他终于明白了杨开的意思,向后大声叫喊道: “当家真是孔明再世,这种计策都能想到,快,都给我装死!” 一时间,山地之上,响起阵阵的僵硬惨叫声音。言侯听得不是滋味,转身跳起来,竟然敲了一下老兄弟的大头,骂道: “都他娘家里没死过人吗?给我拿出点情感来喊,喊给那群贼兵听,让他们认为我们都已经死在山上了,他们就会放松警惕!” 那老兄弟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后来越想越不忿气,你是什么鸟人,竟敢在哥哥头上动土?跳将上去,邦邦给言侯来了几拳,让他亲身给身后兄弟做了个示范。 过不多时,炮过几轮,停了下来,而后官军盾阵兵卒呼喊冲来,杨开再令身后将士放轻哭喊,造成死伤惨重之势。最后又命五名十夫长,分批狼狈下山,往深山方向冲回去。 官军见此一幕,哪里还有疑,只道果然是不入流的贼兵,端是张了一张臭嘴,营前叫骂半天,还以为长了什么飞天遁地的本领,怎料还是如此不堪一击,整是一摊烂泥。 如此又想到韩彬在其大营之外羞辱的行径,越想越恼,热血不由自主冲上脑门,呼喊叫杀之声越发鼎盛。 “怎么会如此顺利?” 侧翼的先锋正是罗岱,见此一幕心中疑窦顿起,他本就善于自学,跟随卢象升那段时间,更学会了步步为营方能克敌致胜的道理。 如今流贼的行动看似十分合理,细细想来,又觉得哪里不对,一路逃窜,为何入了山地就敢与他们作战?沿途埋伏不是更好? “将军,我们该冲了!”身边一名亲兵的提醒打断了他的思绪,左良玉给他们下达的命令如此,再作多想也是无益。 停顿一阵过后,官军后阵的炮火轰鸣再次连绵接上,山上的敌军哀嚎已经弱了许多,炮火隆隆声中,罗岱夹马往前,带着身后将士,很伤了盾阵后的枪阵之后,直往山下奔去。 率先来到山下的官军盾阵,流贼接连有人从山下逃窜下来,也给他们造成了山上伏兵已经不足未惧的假象。便只是分出了两支百人队伍,涉山上去,完成最后的清理,听到身后的健马飞蹄声音响起,还怕什么,一种将兵则士气高昂地追杀上去。 杨开要等的就是官军的骑兵,他们顺风拔射,弓箭射程相较官军自要占优,可官军盾枪两阵近山过来时,他们仍一箭不发,等待的就是这个时机。 他与伏击于战场左右两侧的曹莽、回营新将的约定时间也是这个时机,曹莽毫不犹疑,见时机已到,高举手中狼牙重棒,呼喝一声:“此战若胜,我为诸军请一等军功,所有人,紧随我后,杀!”一句话后,领着身后众人直冲出来,“杀杀杀”的呼喊之声,顿时响彻侧翼。 他们正对的位置是官军炮阵侧后方,两侧骑军已经冲将出去,火炮阵地正是空虚。 中军的左良玉第一时间发现了这支利刃般插入他们空虚侧翼的军队,心中顿时一惊,流贼竟然不止在山中伏击,还敢分兵作战?但震惊归震惊,前军已经如此,再无撤退可言。 心中毫无征兆突然生出的不祥预感让左良玉当即呼喝左右:“快,令后阵的将军全部上来,一定要给我顶住侧翼的流贼。” “将、将军,右翼也有流贼的队伍。”左良玉身边的亲兵,第一时间发现听到命令抬头,本想应是回应,却被眼前所见一幕震惊。 左良玉回头一眼,越发慌张,“快,传我军令,让后阵将士往前压上来,将两侧的流贼掩杀干净,快!” 千步之外,曹莽劈了一眼官军帅旗所在方向,不为所动,杨开分给他的任务是乱敌中阵,断其支援,以动乱前阵将士军心,如此行动的战略意义,远大于以匹夫之勇,去冲敌军的帅阵,而且左良玉周围的重兵把守,不见散开。 他们贸然进去,十有八九要难以成功,还会令身后兄弟陷入困境,得不偿失,他只手举一柄狼牙棒左右开弓,冲杀上去。 官军方面,本就人手不多,又始料未及,更加悲惨的是,火炮在又一番轰炸之后进入了冷却期间,等待后阵之中,弓箭手举起长弓,已见己方将士阻挡不住,收割水稻般,整排整排的倒地下去,随之而来,官军中阵迅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凹陷进去。 “放箭!放箭!” 随着官军中阵的瞬间崩溃,后方的统兵之将已经顾不上混乱战场之上那个是兵那个是匪,当即下令让后阵中的弓箭手,拔箭就射。 霎时间,尘烟弥漫,鲜血飘溅战场上,箭矢如雨,官兵与贼匪的惨叫之声掺杂在一起,传出很远很远。 此番远射,毫无意外地对官军己方和流贼方面造成了一定的杀伤,却见这对骑军又展现出了一种他们从未见过的勇气,仍是死战不退,只是鬼哭狼嚎般嘶吼着,跟着所向披靡的曹莽继续往前,悍勇之气,令人震撼。 几名被吓白了脸的官兵士卒,刚要转身往后撤退,却见几把长刀飞来,割了他们的头颅,正是左良玉的亲兵,“将军有令,全军前压,后者一步者,自参将以下,斩!” 前有悍匪,后有左良玉亲兵虎视眈眈,血淋淋的人头刺激,士卒们别无选择,唯有再次鼓起勇气,嘶吼哭喊着猛冲上去。 拆冲御海之间,曹莽终于降缓速度下来,朝身侧大喊:“不要在一处停留太久,王彪你迅速带人往前左翼冲去,开出一条道来,我领兵推了官军炮阵,边去与你汇合。” 王彪正是与赵虎一起,在骑军中任副千户的新头领,他的身材高大得几能与曹莽媲美,一番冲杀下来,身上已经染了不少的血迹,也挂了几处伤口,听到此命,也是兴奋地一声大喝应是。 他手下本掌五百余人,现在已经死伤近百,但毫不妨碍他奋力向前。 与此同时,同样硝烟弥漫,矢如飞蝗的,还有山下那边的战场。 见到官兵骑军旗帜之后,杨开大喝一声鸣鼓,埋伏山上的数百将士,奋而挺起,默不作声,也不作瞄准,拔箭拉弓就射。 转念之间,山野下方局势急转,手举长枪、身配长刀、坐下骑马官兵士卒接连倒地下去,曾经盛极一时的气势,顿时消逝全无。 劲射几箭过后,杨开弃了弓箭,朝身边大喝一声:“姓言的小子,带上你的人,拔刀跟我上来,剩下的人,一刻钟后,无论你们手中的箭矢是否射完,迅速撤走,半刻不要逗留!” 他们占此位置,虽能达到直击官军心脏的效果,却也同样危机四伏。早先针对他们的火炮只是其一,关键是待他们彻底暴露后,面对大面积的杀伤,官军定然暴怒,会派人来杀,而且蜂拥从山下冲入他们阵地的数千官兵,面对危机四伏的形势,定也难以抵挡,肯定要往后撤出来。 可山道只有这么大,他们撤退的空间非常有限,那原本无路的山地,便也会成为他们的路,到那时候,前后夹击,他们便只有英勇牺牲的归宿。 这边话音未落,后方三边伏兵骤然奋起。 亡命之徒也似,直冲下山来,蔡迁趁此机会,拔出刀来,又喝一声: “掌盘子有令,临阵杀敌总旗以下军官者,立三等功勋,官升一级,钱、布加赏,多多益善。杀百户、把总者,计乱阵之功,百户以下,官升两级,钱布更多,都给我狠狠的杀!” 埋伏多时,手中的兵器送了又紧,紧了又送,终于轮到他们出手,一有千户官位论功争夺,二有银钱加赏,此时此刻,岂能平静得下来? 听闻此言,群贼无不精神大振,这数千官兵在他们眼内,哪里还是不可战胜的敌人?完成成了饿夫眼中,喷香的馍馍! 不过率先接触到敌人的,还要属跑了良久一人未杀的韩彬和赵虎等人,只见众贼奋起之时,正好他也兜马过来,张弓一箭,正中前阵盾兵一名把总,然后猖獗大笑呼喊: “商大人且看好了,要让我的功劳簿上少了一个人头,定不饶过你!” 山上一步未动的商榷,连连举手擦汗,见此一幕,转身便令身边杨开留给她的亲兵:“韩千户添两寸树枝一条,快记,快记!” 他的手中难寻笔墨,杨开留给他的亲兵,又多数不识字,而且如此乱阵之中,手抄笔录,根本来不及,于是妙想横生,早已领他们准备了千百条树枝,杀一士卒添半寸,往上每升一阶,加半寸,以树枝来记录众人杀敌的数目。 反正山高林密,树枝有的是。下方的厮杀开始,几人望着山下战场,连连布上各部名字,一条条树枝往上添加。 蔡迁看到自己一直盯着的一名把总被韩彬一箭掠去性命,当即破口大骂:“入他娘的韩老四,裤裆里还有货的,都跟我上来,给老子狠狠地杀!” 第三十四章 野战(三) 赵虎依然沉默寡言,只领自己身后五百骑军,狠狠撞入官兵盾阵。只见他手中马槊横飞之处,盾甲横飞、长刀落地,所过之处,人死马踏。 转瞬功夫,骑军大破盾阵,官军前阵将士,顿时陷入四方围剿的绝境,不少的人,在面向流贼毫不留情的屠刀之时,已经开始跪地哭嚎投降。 可此时此刻,正是两军交战的关键时刻,且不说投降之兵是否会反复无常,单论杨开此前励军赏罚之策,已经决定了他们毫无半点生还机会。 一时之间,乱阵之中,血肉横飞,濒死惨叫痛嚎之声哀转久绝,如此人头离身,残肢遍地的一幕,似让众贼会议起以往的种种记忆。只是,这一次官贼双方翻转了过来,他们心中都明白,这是他们英明的总掌盘,还有这位年纪尚轻的小先锋的功劳。 赵虎不过呼吸功夫,突入盾阵数十步,整排整排的枪兵映入眼帘。他稍稍停顿,转往侧翼。以堂堂正正骑军冲击敌人枪阵,他虽能战,但身后兄弟恐怕会损失不少,倒不如让身后的韩四哥上来,以弓箭手先挫他们一拨锐气,从杨开身边的亲兵,一路晋升到如今副千户的位置,赵虎也深知底下兄弟的不容易。 至于,官军后阵的将士,见随军上来的己方将士越来越少,哪里还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他们中伏了。而且还是中了大伏! 尽管早先他们的将军已经预想到了这一幕,但他们当真是小觑了这群贼兵的实力,遍野的流贼,放眼望去,竟见不到半个老弱病残,他们从未见过这样的流贼队伍。 此情此景之下,投降已经毫无用处,前方的友军已经用鲜活的生命,给他们做出了警醒,剩下的唯有以死战谋撤退了。 终于,官军乱阵之中,跳出来了一位守备,大喊:“传令,我军已深陷敌营,为今之计,向生则死,向死则声,所有人看我军旗,随旗而动,当能争一线生机。”想要稳住己方军队,在此乱战之中,正要举起重新组织战线,去谋得最后一线生机。 可他也没有想到,自己这一跳出来,歇斯底里的嘶吼几声,己方将士尚未兴奋,反倒是蔡迁、魏十三、闫峰三人,像是看到了脱光衣服在他们面前晃悠的浑身喷香的青楼头牌花魁,率先高潮了。 浓郁的血腥气味飘散空中,三人齐齐抬头,又似嗅到鲜血的饿狼,他们毫不遮掩自己脸上的兴奋和贪婪,一马当先冲上前去,再不顾身前的敌人的长枪宽刀,飞向自己,紧随其后的众多士卒,他们毫不犹豫地一头扎入这名守备的守卫之军中。 三方人马,呼啸结队,直挺挺往前,现如今高迎恩手下所掌,全军约莫八千人马。 又以杨开部下人数最多,也是占了新之前多是高迎恩旧部的便宜,无论是能够从黑水峪逃出来的,还是从商南城、沿途城邦招进来的,十有八九都是年轻力壮之辈。 八千人马,分了两千在外奇袭,杨开手下也掌了数百,剩下五千余便全都在这里了。 在人数上,他们面对被引入山来的官军,并不弱势,但冲杀叫喊声虽猛,他们终究是生疏迎敌的新卒占了多数,整番冲击下来,也只是稍占上风。 那守备岂能料到有此大变,慌忙住嘴,也算是当机立断,进攻旗号当即转为撤退,放弃了刚生出来的进攻念头。 可也偏偏在这时候,韩彬领了手下上来,弯弓搭箭,一阵乱射,尽挫枪阵锐气,赵虎便是抓住敌军转身往后这一契机,再往前挺。 官军枪阵也跟着溃散开来,赵虎如此挡了枪阵锋芒,蔡迁、魏十三、闫峰三人,再奋力一挺官军原本还是堂堂正正军阵,在正面瞬间被分作了四路,各自为战起来,再经后方追上来的流贼一通乱砍,顿时崩溃。 官军止步,逐渐抵挡不住,转身后撤,却是连番遭到流贼追砍、射杀,高昂士气十五存一,后阵之兵只顾后撤,旗帜翻倒,再无战意。 蔡迁部原本正对进来的官军,离得最远,毕竟是留了魏千夫旧部的底子,却冲得最猛,距离那守备五十步开外时,官军前方已经自乱,一方波及一方,两翼掩杀过来的魏十三、闫峰,也毫不示弱。 山中流贼,已成势如破竹之势,直将前后跟进山来的六千余官军杀得退了出来。 而此时的山口之外,官军开始停滞不前了,不出杨开所料的,在他们往下奔杀了敌人摸上来的一队盾兵之后,接连又有几队官兵冲山而上。 杨开丝毫没有恋战的想法,他们不过数百人,前后不过一刻钟的时间,便解决了官军数百人,这种功绩已是非凡。 迅速带着言侯等人收缩回来,往着即将三面敌军包围上来的山体右翼,头也不回地撒腿奔去,等到官军上山,发现他们的逃跑路线,便会陷入一步慢步步慢的困境,再也无法追上他们。 他来时,便做好了撤退的准备,将坐骑停在了撤退一侧的山下,下山翻身上马,只让身后士卒快步跟上去,支援尚在他们右翼苦战的曹莽等人。 官军后撤,首先遭殃的是杨开,第二个遭殃的就是后方的两阵骑兵,其实他更加担心的并非曹莽一侧,而是对侧。 毕竟他们那位叫做罗岱的先锋,领兵上来之后,是散在了那一侧,他怕这支并不熟悉的骑军,在面对遇到见势不妙,原路撤回的官军怯阵而逃了,那样就会给官军留出了一口逃生的口子,奈何自己如今离他们尚远,帮助不到。 只能先到山前,与曹莽部汇合,想来以他们的勇猛,士气低落、又知前方已经不敌的官军回撤之时,不会嫌命长再去找他们冲撞。 遇到箭袭的罗岱,停在了山下,他准确地判断出进山的队伍已经遇难,命人上山没有找到杨开,心中更是不祥预感横生,呼喝尚未进山的余军,迅速后撤,径领己方将士往后撤回。 激战下来,空中密云仍不见开,但观天色,太阳应该升上中天了。 备战、引战、激战三部分工作总算完成,也耗费了他们半日一夜的时间,见势不对,成功回撤退往左良玉所在方向的官军,约莫有六千人。剩下的在那位守备被斩杀之后,各处奔走,确实也逃走了一部分,但更多的是,被后面掩将上来的流贼轻松杀死。 他们在山口位置完成了对官军的最后一拨掩杀,满脸泥血的蔡迁、魏十三、闫峰等人,身上都背了伤口,披头乱发,衣衫破烂,却面带笑容。 这时候,高迎恩也骑马上来,毫不掩饰地对众人连声夸赞,但似乎获得的呼声不高,杨开出山之后,并入了曹莽军伍,又跟着上来,围堵了山口,这时候立于诸军之前,一眼没去看后方尸横遍野的战场。 他目光凝重,因为左翼的骑军队伍,没有第一时间回来,他们终究是没有顶住。但杨开没有去责怪,他见识过罗岱在西关之外的指挥,此人的确有将才。 总的来说,他们已经算是大获全胜了,他之所以没有心潮澎湃,只因为他觉得,左良玉吃不下如此一个大亏,定要再组织军队上来,复仇也好,讨回面子也罢,他们不可能接受被流贼打得抬不起头的战果。 遥遥眺目,十余里开外,远方的官军猎猎旌旗正在各处调动,新的阵营正在重新聚成,这次左良玉的帅旗来到了军阵前方,气息都尚未喘顺,他们又要冲上来了? 思绪刚生出来,从归山上的兵卒便大喝一声: “当家,回营的旗帜在官军后方出现了!” 接着又人一道:“当家,左营的旗帜也在官军后方出现了!” 变故突起,无人料到。 杨开脸色终于缓和,两方军队明显比他预料中要来得早一些,原来是回、左两营到达指定位置后,迅速组织了侦查的队伍,探得官军营地空虚,便领亲部冲杀上来,他们兵力占据绝对优势,虽略显疲惫,却完全不耽搁他们以摧枯拉朽之势摧毁了敌军后营。 山前的官军从未料及会有如此大变,后方的军报迅速传到了前方,左良玉诚惶诚恐,迅速变攻为守,列出一个防守阵型来。 赶路半日的回、左两营,虽知晓高迎恩这边的详细战果,但有摧毁敌军阵地的胜战在前,到的此时,一声令下,过万数目的骑军步卒从官军阵地方向,从左右两翼绕行冲出,毫不畏惧,直挺官军后庭上来。 “击鼓,重伤之人尽数留下,尚有余力的,全部随我前冲,我带诸军擒敌首!” 山上牛皮战鼓再鸣,重伤者自动退出队列,尚有余勇者纷纷往前,杨开猛力一扯马缰,坐下战马竟然人立而起,嘶鸣一声,当先直冲出去。 官军阵内喧哗大作,鸣鼓、号角、军官叫骂、士卒惊叫,声声入耳。 风沙弥漫的战场上,官军阵中将士,抬头见得四面八方,尽失衣着破烂的流贼,空中飘扬的,无不是“回”、“左”两字的旌旗。他们要成为第一支被流贼堂堂正正击败的万人之师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