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大唐,谋朝篡位》 第一章 汾阳王府、侠义八郎(上) “二三子可知,今日这等盛会郭家八郎为何没露面吗?” 月上柳梢,华灯初上,大唐王朝迎来了一年一度的乞巧节。 少男少女、士子任侠都穿上了新衣,打扮得花枝招展坐在了长安城内最热闹的茶楼酒肆中,一边喝着美酒香茗,一边谈论着近日京中发生的趣事儿。 难得朝廷解除一日宵禁,众人也是放松自如地聚在了一起,说说笑笑好不快活。 “一准是又惹了大祸,让老令公禁足府中了。”一个面白的士子轻摇折扇,嘴角噙笑。 这郭家八郎郭映自幼不学无术,倚仗着其父汾阳王的军功混迹于大唐将门纨绔的圈子里,飞扬跋扈、无法无天惯了,经常干些让人瞠目结舌、啼笑皆非之事。 不过,郭八郎在长安城的名声倒也并非一无是处,因为他从不欺压良善、欺男霸女、欺行霸市。 反倒是有一副侠义心肠,路见不平必然拔刀相助。 不论施暴者是达官贵人还是豪商胡酋,只要被他遇上了,他就绝不会袖手旁观。 也因此,他小小年纪就成了京师侠少心中的楷模,众人都将他比作前汉的巨侠郭解、剧孟,愿为其前驱者不知凡几。 除此之外,他还尤为擅长诗词歌赋,号称七步成诗,两年前乞巧节的宫廷诗会之上,他便以一首即兴而作的秋夕技压群雄,拔得头筹。 此诗更受到代宗皇帝亲自点评,说其文采斐然,诗风明丽隽永,假以时日必成一代大家。 虽然自那之后,郭映再无佳作问世,但凭借着那首秋夕,他也一跃成为了平康坊诸多花团锦簇、丝竹管弦之所的座上宾,更深得那些才情卓越的风尘女子喜爱。 而郭映本身也乐得享此齐人之福,自此便开始了与各色美艳婢妾共饮花酒、游湖踏青、吟诗作画的快活日子,几乎是夜夜笙歌、乐不思府…… “你猜对了,八郎的确是闯了祸被老令公禁足了。”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一个青衣士子神秘兮兮地开口。 “不过他这回呀,闯的可不是什么寻常祸事,而是弥天大祸,搞不好连老令公也要被其牵连。” 此言一出,原先叽叽喳喳的酒肆顿时鸦雀无声,众酒客纷纷向那士子投去惊讶且期待的眼神儿,似乎想知晓究竟是怎样的大祸能够危及到被今上尊称为尚父的汾阳王。 汾阳王郭子仪,历仕七朝,四朝元老,两扶王室,勋高一代,乃如今大唐国之柱石。 谁人敢将子嗣所犯祸事牵扯到他老人家头上,活得不耐烦了? “莫非,八郎是犯了十恶不赦之罪?”一位酒客小心翼翼地问。 “差矣!此言差矣!” 那青衣士子见众人皆屏息静气,显然是都被勾起了浓厚的兴致,便卖了个关子,故意拉长音调,卖弄道。 “八郎此番闯下的祸患,虽够不上十恶不赦,但却也是触怒天威了,怕是难逃责罚……” “这……八郎到底犯了何事,居然能惹得陛下震怒?”有人听出端倪,急忙追问道。 “据坊间传闻,八郎他昨日当街殴打了一位朝廷命官,这位官员是今上刚刚继位就起复的老臣,已经年过六旬,身负皇命,正要做一件事关大唐江山社稷的大事……” “此时八郎却把他打得卧床不起,你说……这不是成心给圣人添堵吗?” 青衣士子故作玄虚地说完,便拿起酒壶给自己满上了一杯,仰脖饮尽。 此话入耳,全场哗然。 一位市井屠夫打扮的中年男子不禁皱起了眉头:“八郎行事虽然张狂不羁,但也并非那种是非不分之人,怎会贸然打伤一位朝廷命官?” “是啊是啊,八郎素来嫉恶如仇,断不至于无缘无故动武,定是那位官员做了恶事触怒了他。” 一群半醉半醒的酒客也跟着附和起来,他们当中有不少人听过郭八郎仗剑行侠的故事,心里向往得很。 青衣士子闻言放下酒杯,脸上浮现起一抹戏谑的微笑。 “此事么,倒也确有内情,你们可知,八郎打伤的那位官员是何人?” “庙堂之上的事儿,我等草民如何知晓……” “快说快说,休要卖关子!” 一帮子听众早就心痒难耐,见状连忙催促着青衣士子揭开谜底。 “呵呵,既然诸位这般迫切,某也就不藏着掖着了。” 青衣士子抚掌而笑,接着指了指城南,低声道:“那位命官姓韦,单名一个伦字,乃是正四品的太常少卿,不久前,韦伦被圣人拜为了通和吐蕃使。” 城南韦杜,去天五尺,京兆韦氏自本朝开国以来,诞生过一位皇后,九位宰相,自不需要多做介绍。 倒是那通和吐蕃使让一职让众人颇多疑惑,不约而同地看向了那青衣士子。 “这通和吐蕃使是个啥官儿?咋听着怪怪的……” “这通和吐蕃使不是官儿,是个使职。 圣人有意修好与吐蕃之间的关系,准备放归先帝以及肃宗皇帝时俘虏的吐蕃将士,还有这两朝扣留的吐蕃使臣。 韦伦这个通和吐蕃使就是负责此事的。”青衣士子冷着脸解释道。 “什么,竟有这等事?” 众人闻言,皆是感到不可置信。 自安史之乱后,吐蕃几乎年年寇边,岁岁入侵。 河西陇右几乎尽陷于吐蕃之手,数十万将士血洒疆场,上百万生民沦落胡尘,就连帝都长安也曾一度沦陷。 西北万里江山,只剩安西北庭孤悬一隅。 如今圣人刚刚即位,竟然就迫不及待向吐蕃求和,还要放归那些杀人如麻的战争罪犯,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吗? 长安城中的平民哪家没有死于吐蕃人手中的子弟,当下众人就怒不可遏。 “与吐蕃媾和,亏得朝中大臣想得出来!” “圣人糊涂,夷狄,禽兽也,畏威而不怀德,岂能如此草率放归!” “韦伦卖国求荣,该杀!” “八郎做得大好事。” …… “嘘~~~” 青衣士子见众人群情激奋,脸色一僵,连忙抬手示意众人噤声:“讪谤圣人,非议朝政,你们想找死可别带上我!” 众人见状方才冷静下来,不再言语。 毕竟青衣士子所言属实,若真闹出什么事儿来,吃亏的终究只是他们这些庶民罢了。 而且庙堂之上的肉食者也不会因为他们发几句牢骚就更弦易张。 “依兄台之见,圣人又会如何惩戒八郎呢?” 沉默片刻之后,忽然又有人问,这话直戳要害,瞬间吸引住了所有人的目光。 “圣人心思,我一个落魄士子岂能得知,不过八郎毕竟是老令公子嗣,断不至于丢了性命。 但事情闹到这个地步,怕是朝堂之上免不了有别有用心之人要趁势发难,弹劾老令公‘纵容子弟破坏两国邦交,挑起边衅、挟寇自重’了。” 青衣士子一副看透世态炎凉的模样。 “如此说来,八郎这次可是捅破天了!” “谁说不是呢?” “这叫什么事儿嘛!” 众人闻言,又是一阵唏嘘哀叹。 第二章 汾阳王府、侠义八郎(中) 当然,众人口中的主角八郎郭映,可不会有自己闯了弥天大祸的觉悟,哪怕阖府上下都被此事整得神经兮兮,他也依然我行我素,提笔练起了字。 他是两年前穿越到大唐王朝的。 不过与以往那些穿越者前辈不同的是,他并没有穿越到大唐初建的武德年间,也没有穿越到贞观、开元这等盛世,而是来到了十分冷门、冷门到邪门的大历年间。 也就是俗称的中唐。 此时,大唐已然由盛转衰,盛唐的荣耀也已褪去。 吐蕃王朝如日中天,中晚唐藩镇割据之先河已成,尤其是河朔三镇,已成朝廷心腹大患。 当然了,这对郭映其实并没什么影响。 当得知李秀宁长孙无垢、武媚娘上官婉儿太平公主、杨玉环李裹儿这些唐穿熟人都已作古,安禄山史思明这两个大反贼也已经授首,并且自己有一个屌炸天的异姓王老爹之后…… 他一点都不带迟疑的就接受了这个设定,并顺势开始了他在大唐混吃等死、逍遥快活的二世祖生涯。 本来一切都好好的,可是自打大历十四年(公元779年),也就是今年五月代宗皇帝驾崩,新君李适(kuo)即位之后,局势瞬间就变得微妙起来。 先是在玄宗、肃宗、代宗三朝立下赫赫功勋的扶风郡王马璘在死后两年因为宅第逾制遭到了清算。 紧接着郭子仪进位成了三公之首的太尉,其经年所领使职、副元帅等职务全部被罢免,只留下了中书令一职,所领兵马职事也被一分为三,李怀光、常谦光、浑瑊(jiān)三人分领其任。 天下第一强藩、在安史之乱以及历次吐蕃入侵中立下赫赫战功的朔方军彻彻底底的被肢解开来,自此诸镇之间再无联系了。 为了堵住悠悠众口,不留下苛待功臣的恶名,天子又将郭子仪的食邑增至二千户,每月供给郭府一千五百人、二百匹马的粮秣。 甚至于郭氏诸子女婿都齐齐升了官。 年方十八,尚未及冠的郭映也得了个正四品下的太子左谕德,此官的职责是掌以道德教谕太子。 当然,这差事是个空头差事,今上才即位才两个月,军国大事还没理顺,哪有时间立太子。 郭映也乐得吃这份空饷,自然不会对此有什么不满。 但再往后,天子频频在朝野上说出放归战俘与吐蕃议和的荒谬言论之后,郭映就出离愤怒了。 此时河陇尚沦陷在吐蕃手中,议和不就等于是割地求和么? 祖宗疆土,岂能予人? 虽然肃宗一朝也曾向吐蕃“输过绢帛、割过土地”,但当时的情形与现在大为不同,彼时安史叛军在史思明的带领下,击破了李光弼仆固怀恩所领的平叛大军,大有卷土重来之势。 朝廷无奈,只得向吐蕃妥协,以换取吐蕃停止东侵,两国最后在长安举行了声势盛大的会盟仪式,共唱了盟誓,互递了盟书。 这其中的确是包含了一些屈辱性的条款,但也不是不能理解,毕竟攘外必先安内么。 而且代宗李豫继位之后,立刻就更弦易张、拨乱反正了,总的来说,大唐近十几年对吐蕃的态度还是较为强硬的。 但是李适一继位,就转变对吐蕃的外交态度,确实也耐人寻味。 郭映寻思着,要是太宗皇帝、高宗皇帝知道到子孙把他们打下的大好江山如此作践,非得揭棺而起不可。 于是他在国丧结束后,就写了一份请伐吐蕃、收复失地的奏疏,递到了御前。 而天子的答复也颇为耐人寻味,反正郭映看着奏折上的八个朱红色的大字“小臣越职,非宜所言”是气不打一处来。 紧接着,他就被革掉了官职。 郭映不服,但也无可奈何,封建王朝、皇权至上,皇帝决定了的事确实不是他一介白身能够左右得了的。 不过他心里对李适这个皇帝的所作所为十分不爽。 而郭子仪行事向来谦恭谨慎,遇上对他明尊暗贬的新皇李适,他更不可能袒露心胸,在这种事上随意发表见解,留给别有用心之人攻讦自己的机会。 但是人世间诸般事的玄妙之处就在于你永远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就在郭映对此事深感无奈之时,韦伦这个通和吐蕃使竟然主动来郭府拜见了。 大约是因为郭子仪十多年前担任过这个通和吐蕃使的缘故,两人相谈甚欢。 但郭映可不管这些,韦伦刚出郭府两条街,他就伙同一干将门子弟将其痛打了一番,然后扬长而去。 当然,也仅仅是打了一番罢了,郭映的初衷只是为了出口恶气。 至于接下来事态会怎样发展,说实话他心里也没底…… 就算是真正的主战派,也不可能随随便便就说对胜兵四五十万的吐蕃用兵。 …… “八郎呀八郎,你可真是沉得住气,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摆弄文墨。” 郭府偏厅,六郎郭暧看着郭映那副若无其事的无辜模样,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你知不知道因为你的胡作非为,父亲一大早就被传召入了宫中,大兄也不得不告病归家,去韦府上赔礼请罪……” “六哥你还好意思说我,你当年不也闹了一出醉打金枝的闹剧嘛。”郭映轻描淡写地笑道。 “我记得当时父亲听说你打了公主,当即就令府里下人把你五花大绑,抬到宫里请罪了……” 郭映是郭子仪六十五岁时在京师赋闲期间同一姬妾所生,按说是庶子,不过因为自幼过继给主母王氏的缘故,在礼法上又是正儿八经的嫡子。 郭暧也是这种情况。 他比郭映大上九岁,两人虽不是一母同胞,但却胜似一母所出,自幼感情甚笃。 见郭映提及自己当年做过的糗事,郭暧脸上顿时一阵青白交错:“我那是酒后冲动,哪像你,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圣上志在削平东方藩镇,重振朝廷威严这你不是不知道,要完成这一步,一个稳固的后方是少不了的,所以啊,没人能阻止他通好吐蕃的想法。 他更不会因为你打伤了一个使臣就放弃和蕃。” “我知道。”郭映摇了摇头,道:“我也从没想着凭我一己之力就能改变什么。” “那你干嘛打韦少卿?你知道的,圣上很看重他……” “我只是想告诉圣上一个道理,楚虽三户能亡秦,岂有堂堂中国空无人!” 郭映说得云淡风轻。 郭暧听了心头一颤,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 而当他目光扫过郭映身前案几上的墨迹还未干的诗文时,心里的惊诧又盛了几分。 却见那宣纸上二十个如龙蛇般的大字赫然印在其上,一股杀伐之气跃然而出。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第三章 汾阳王府、侠义八郎(下) 人定时分,喧闹了一日的长安城终于安静了下来,街巷里闾渐趋冷清。 不过汾阳王府却是灯火通明、无人入眠,只因府里的定海神针郭老令公还没有归来,一众子弟姬妾、奴仆使婢都心怀忐忑的望着坊门的方向。 直到车马声由远而近传来,一众仆妇才散开,府中子弟女眷的脸上也不约而同浮现出劫后余生的喜悦,纷纷迎了上去。 郭子仪在府中管事的搀扶下下了马车,他看着一众亲眷的殷切面容微微皱眉。 “大晚上不回房歇息,聚在府门前作甚? 圣上召我入宫是叙旧,让你们这么一闹,不知情的人还以为圣上要拿我问罪呢。” 尽管郭子仪而今已经八十有三,须发尽白,身躯也不如当年那般挺拔,但他身居天下兵马副元帅之位二十余年,自有一番不怒自威的气度。 一众子侄见他面露不虞,皆是噤若寒蝉、低眉敛目,唯有郭映维持着一贯的嬉皮笑脸模样,凑到了郭子仪面前。 “阿耶想吃点什么,我这就吩咐庖厨去做。” 郭子仪闻言淡淡的瞟了郭映一眼,没有回话,脚步更是没有作丝毫的停留,径直走向了内宅。 直到他的身影已经越过一重院子,郭映才听到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传来。 “当今圣人不是汉景帝,我也不是周亚夫,少不了我那顿饭。 倒是你,一刻也不让我省心。” 听出老爷子似乎有话对他说,郭映嘿然苦笑一声,亦步亦趋跟了上去。 待到了内宅,郭子仪先是让府中的仆役、女眷下去休憩,然后便坐在堂上闭目养神起来,侍立在一旁的一众子嗣见状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开口打破这份寂静。 自打两年前府里的主母王氏过世之后,这偌大的府邸里除了郭映这个混不吝之外便再也找不出一个能在郭子仪面前随意说话的人了。 郭子仪姬妾众多,一生育有八子八女,不过二郎在安史之乱中战死,四郎十多年前暴病而亡,眼下在世的子嗣只有六人。 不知道是不是害怕引得君王忌惮,他对于子嗣的教育似乎并不是很上心,几个儿子的文韬武略都是稀松平常,一众孙儿也没人得他的用兵真传。 唯有小儿子郭映得了他的好武艺,甚至隐隐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意思。 要知道,郭子仪可是玄宗开元年间的武状元,那个时候的大唐猛将如云、谋士如雨,他能一路过关斩将拔得头筹,武艺自是不俗。 只是他最欣赏郭映的却并非是他的武艺,而是他在政治和军事上的敏锐嗅觉。 但这…… 恰恰也是他最为担心的,这个小儿子天生行事张狂,不懂得收敛锋芒,若是真让他踏入朝堂,多半会害了他,害了郭家。 所以这两年,他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其由着性子胡来,但是他万万没想到,这混不吝的小子竟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殴打当朝大员,坏圣人的和蕃大计…… 想到这里,郭子仪忍不住叹了口气,缓缓睁开了双眸,将目光投到了郭映身上。 “你可知圣人召我入宫所为何事?” “宫中之事,我如何得知,不过我猜以今上的为人,断不会在阿爷面前提及我与韦少卿之事。”郭映漫不经心地答道。 深深的凝视了郭映一眼,许久之后郭子仪才幽幽说道:“圣人心思,你倒是摸得通透,不过他不提,不代表朝堂之上没有人替他提……” “那依父亲之见,圣人会如何惩戒八郎呢?” 年过五旬的大郎郭曜忍不住插嘴询问。 他身姿魁岸,为人敦厚寡言,有长者之风,府里的人情往来、婚丧嫁娶一应事务基本上都是由他打理的,对于郭映这一干小的来说,俨然是半个父亲。 “陛下今日召我入宫饮酒叙功一整日,个中意思不是很明显么,金杯共汝饮,白刃不相饶……更何况八郎此番还是触了龙之逆鳞。” 郭子仪语气沉重,似有千钧之重。 “圣人……”郭曜闻言瞪圆了双眸,难掩惊愕道:“当真一点旧情都不念?” 郭子仪喟然叹息道:“陛下初临大宝,正需要立威震慑宵小,八郎偏偏撞在刀尖儿上……唉,要怪只怪他行事无状。” “那八郎他……不会有性命危险吧?”郭曜满脸忧虑,紧握成拳的右手指节处隐隐发白。 尽管他也对郭映横行无忌的性格颇感厌烦,可郭映毕竟是他看着长大的,感情摆在那儿,哪能说不管就不管。 郭子仪摇了摇头,道:“老夫尚健在,大理寺取不了他的性命,顶多是流放三千里罢了。” “流放三千里,岂不是要到岭南那等充满瘴戾之气的蛮荒之地?” 郭曜惊呼出声。 当下,一众兄弟均是变了脸色,唯独郭映面不改色,甚至还没心没肺的笑了起来。 毕竟,前世他就在广东漂泊了好多年,也曾一度嫖到失联。 郭子仪自然不清楚这些,他看着郭映那张笑靥如花的俊朗面孔,忍不住蹙了蹙眉头,喝道:“笑什么笑!你以为离开京师到了岭南,就能逍遥快活了? 我告诉你,若是让我知道你屡教不改,仍旧胡作非为,我就入宫向圣上讨一个公主给你做妻。” 他虽然不太愿意束缚子嗣们的天性,但并不代表郭映可以肆无忌惮。 闻言,郭映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不见。 大唐的公主,那是能随随便便娶的么。 要知道,公主本就是金枝玉叶,再加上大唐的公主嚣张跋扈惯了,娶了的话多半要闹得家宅不宁。 若是夫妻感情再不和,帽子也不用买了。 而且娶了公主基本上就等于是断送了自己的仕途,虽然郭映没想着做大官儿,但也不至于说自毁前程。 看着郭映一阵青一阵白的脸色,郭子仪眼底闪过了一抹晦暗不明的色彩。 他心说天底下总归是有你个浑小子怕的东西。 “罢了罢了,我话就到此处了,八郎你趁早收拾收拾行装吧…… 不管朝野之上怎么争论战与和,你打了韦少卿这事儿总归是犯了国法,善了不了。” 说完,他便又闭上了双眸,不再搭腔。 见他这般,众子弟也不再逗留,纷纷躬身退了出去。 …… 不同于当世之人将岭南之地视作洪水猛兽,郭映对那片热土却是向往已久。 当然,这也可能是人的逆反心理。 他自小在长安城中长大,穿越后也基本上没有出过京师,更别说踏足异乡,一览祖国大好河山了,如今能有这么个机会,殊为难得。 对于旁人来说,流放岭南或许是要命的酷刑,但对郭映来说,这就是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如今郭子仪尚在人世,郭家也没有失势,以他的身份,即使真到了岭南,也不至于吃苦受罪。 反正郭映已经打定了主意,到时候他就学东坡居士,走到哪吃到哪,把自己的流放生涯活成舌尖上的大唐。 不过,在离京之前,他还要见几个人。 不告而别,总归是失礼。 第四章 唐安公主 大明宫,含凉殿。 刚刚处理完政务的天子李适靠坐在软榻之上,微闭着双眸,神态慵懒。 他是代宗皇帝李豫与沈珍珠的长子,虽然已年近四旬,但胸中常怀拨乱之志,其身姿看似清瘦却颇具威严,任谁也不敢小觑。 当然,这位新皇也确实是个有手段的,他一即位就来了一手杯酒释兵权,解除了郭子仪的兵权,肢解了朔方军。 然后略施小计,将执掌神策军十余年的都知兵马使王驾鹤诓骗到宫中,另派亲信至神策军中接管了兵权,掌控住了京师。 这还不算完,以往得罪过的他的宰相元载、大将马璘、宦官刘忠翼等人不论死活,都遭到了清算。 一番动作下来,朝堂上终于没了能掣肘他的力量,但就在他幻想着通好吐蕃,解除后顾之忧,发兵铲除藩镇,廓清东方,中兴大唐的时候,朝堂外却出现了不和谐的声音。 汾阳王家的小子郭映竟然将他钦命的通和吐蕃使打伤了。 虽然此事只是小儿辈胡闹,无关痛痒。 但对李适来说,无疑是触碰了他的底线。 好在老令公深明大义,没有出言为此子求情,让他为难。 “大家,唐安公主求见。” 正当李适琢磨着该怎么吩咐大理寺处置郭映的时候,内侍监窦文场忽然从殿外走进来禀报。 “哦,阿蕙来了?” 李适闻听顿时精神一振,脸色也变得柔和起来。 “速宣。” 阿蕙是他长女李蕙的小名,打小聪明伶俐,温婉孝顺,深得皇室中人喜欢。 先帝更是专门挑选了“唐安”的这个寓意十足的封号,足可见对其宠溺。 李适对这个女儿也是疼爱有加,甚至比对一众子嗣还要重视几分,若非她是女儿身,恐怕早就被立为太子了。 片刻之后,李蕙在一群宫娥的簇拥下款款而入。 她身着一袭素色百鸟裙,衣袂翩跹,乌黑的头发梳成简单的云髻,斜插着一支点翠嵌珠凤尾簪,整个人浑身上下都透露着一股浓浓的古典美感,就像是古代仕女图中走出来的绝代佳人。 “打搅父皇处理政事,请恕儿臣无状!”李蕙入内近前,盈盈一拜。 “说得什么话,朕还不知道你的性子么。”李适笑着伸手虚扶了一下,待她站直后又道:“你呀,向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来见朕,想必是有什么要紧事吧。” “父皇英明,这天底下果然没有事能瞒过您。” 李蕙抿嘴浅笑一声,俏丽的容颜上浮现出两抹晕红:“其实……嗯,其实倒也不是要事,只是女儿听母妃说父皇要将我许配给秘书少监韦宥?” “呵呵……”李适闻言哑然一笑,目光落在女儿身上审视半晌,点了点头:“女儿家总归是要嫁人的,纵然是天家也不能例外,你如今二八又一,已然是到了出嫁的年纪。” “先帝在世时,那韦宥常出入御前,朕见过他几次,其人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相貌堂堂,品行端正,你下嫁他倒也不算委屈。” 李适的语气很平淡,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寻常的事情。 然而对于这桩婚事,李蕙却极度抗拒,因为她心里早就有了意中人。 “父皇明鉴,我才不要嫁给那个书呆子、老学究。”李蕙撅起嘴巴,满是不乐意的说道。 李适闻言皱了皱眉头,他觉得女儿对韦宥有颇多误解,于是便纠正道:“韦少监饱读诗书,学贯古今,乃是当今士林中有名有姓的青年俊彦,如何就是‘老学究’了?” 哪知李蕙听了,言谈举止却更加激烈:“他一无诗作,二无文章,只知钻研经义,如何不是老学究?” 李适霎时哑口无言,他本想说诗作文章都是华而不实、无济于国事的东西,根本不值一提,只有圣人经义才是兴国安邦之本。 但话到嘴边,却是觉得这么说不妥。 他毕竟是天子,有些话自是不能说得那般随意。 沉吟了半响,李适最终还是决定退一步:“既然你觉得韦宥是个书呆子配不上你,父皇就给你换个门楣,兰陵萧氏如何? 湖南观察使萧复次子萧湛道德高尚,温文尔雅,与你年龄相仿……” “女儿与他素未谋面,只怕性情不合。” “张掖郡王段秀实之子段伯伦文武双全,为人谦恭朴实,实乃良配。” “段伯伦诚然是正人君子,但他不懂风月,不解风情,女儿不喜欢。” “那监察御史陆贽呢?此人实乃王佐之才,智如子房而文则过,辩如贾谊而术不疏,朕正打算重用他……” “陆贽已有妻室,父皇何故要拆散人家的姻缘?” …… 李适一连推荐了数名青年俊杰,每一个都堪称是年轻一辈翘楚,但都被李蕙一一否决掉了。 饶是他有些后知后觉,此刻也察觉出了异样。 双目盯着李蕙明亮的的眸子,李适试探着问:“为父推荐的这些青年俊彦阿蕙你一个也看不上,莫不是已经心有所属了?” 李蕙闻言,娇躯微颤,一双秋水剪瞳悄悄地避开李适的目光,低着头不答话。 而她这副女儿家被说中心事的羞赧模样更让李适确定了自己的猜测。 他忍不住暗叹口气。 女大不中留啊! 不过女儿终归是他自幼捧在手心的掌上明珠,他也舍不得过多责怪,只是佯装不在意地追问道:“不知是哪家的儿郎有如此福分,能讨得我家阿蕙的欢心啊?” “这人父皇你也认识,就是……就是……”李蕙抬头偷瞄了眼李适,欲言又止。 李适眼皮跳了跳,冥冥之中他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不过他毕竟做了将近二十年的太子,心性城府早已练就,面上非但不显山露水,反而露出慈祥的微笑。 “阿蕙,父皇不会强迫你嫁给你不喜欢的人,你若是真有中意的男子,不妨告诉父皇,咱们慢慢商议。” “父皇……”李蕙咬了咬唇,突然间似乎鼓足勇气一般,抬起头凝望着李适。 “女儿的意中人是郭家八郎,求父皇成全。” “郭家八郎?” 李适闻言怔了片刻,旋即只觉脑海中一阵雷鸣乍响,一颗心瞬间揪紧。 郭家八郎,不就是汾阳王家的那个浑小子郭映吗? 这小子刚坏了他的大计,转头女儿就对他芳心暗许,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荒天下之大谬吗? 第五章 天子传召(上) “郭映,郭映……” 李适喃喃念叨着郭映的名字,心里越想越恼火,脸色也渐渐阴沉下来,沉声说道:“这小子文不成武不就,你怎么就看上了他了呢? 阿蕙呀阿蕙,你怎么就那么肤浅? 为父承认,这小子是生了一副好皮囊,身材魁梧,相貌秀杰,但他就是个典型的纨绔子弟,其行事风格与汉末的路中悍鬼袁长水简直如出一辙,也就是先帝当他是小儿辈玩闹,不与他计较,不然他生十个脑袋都不够砍。” 听出李适话中隐含怒气,李蕙顿时有些急了,忙辩解道:“八郎才不是父皇你说的文不成武不就,他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是郭老令公一般的人物,只不过行事如青莲居士那般放荡不羁,为世人误解罢了。” 听到女儿这么说,李适原本压抑下去的怒意瞬间再次翻腾起来:“也不知他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竟然把你迷得神魂颠倒。 旁人不知道他的底细我还不知道么,朕做太子的时候就听人说这小子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整日流连烟花之地,他这个样子哪里像个官宦人家的子弟,更遑论什么文武双绝、才华横溢了。 依朕看,两年前宫廷诗会上他那首秋夕也多半是剽窃他人的,只是对方碍于老令公的面子不敢声张罢了。” “才不是呢?”李蕙瞪圆了眸子,死死咬着粉嫩柔软的红唇,倔强的说道:“不信,你看他的新作。” 说罢,她从衣袖中取出了一张沾满笔墨的宣纸。 李适狐疑地接过,只扫了一眼,脸色便瞬间黑如锅底。 原来那纸上所写的诗句不是别的,正是昨日郭映有感所作……啊不,有感所抄的夏日绝句,只是不知道怎么突然就到了李蕙手中。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李适默念完这几句,脸庞瞬间抽搐不休,额角青筋暴涨,几欲爆裂开来。 此诗看似是洗净儿女气的慷慨之音,但在他看来,却无疑是借古讽今、借咏史而讽世,表达对自己和蕃之策的不满。 “竖子狂妄,不知所谓!” 目光扫过落款处的私印、日期以及作者署名,李适的语调已是冰冷一片,透着森寒杀机。 李蕙的俏丽容颜之上也跟着浮现出一抹煞白,她身形踉跄地往后退了两步,跪倒在地。 她虽然不谙政事,可并非是傻瓜,很明显,郭映的这首抒发胸中豪情的抒怀诗词,触碰到了皇帝的逆鳞。 此刻,她有些后悔了,或者说,她没料到事态会朝着这个结果发展。 她本意只是想向父皇坦陈心迹,同时也希冀父皇免了对郭映的惩处,可谁知却弄巧成拙了…… 另一边,见女儿吓得花容失色,李适也意识到自己失态了。 他深吸口气,竭力平息内心翻涌激荡的怒气,勉强挤出一丝难看的笑容,冲着在一旁候着的窦文场吩咐一声:“传汾阳王八子郭映入宫觐见。” “啊?”窦文场闻言当场愣住,他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在他记忆里,今上即位以来除了主动召见过门下侍郎崔祐甫、中书令郭子仪、同平章事朱泚(ci)这三位宰相之外,还没召见过其他臣子呢。 可现在,他居然要单独召郭映一介白身觐见? 不仅窦文场震惊到无以复加,就连跪倒在李适身前瑟缩成鹌鹑状的李蕙也惊愕万分。 虽然她也搞不清楚此刻李适心中在想什么,但她知道她的父皇是真的怒了。 “还不快去”见窦文场久久不肯应声,李适眉梢猛然一挑,声音骤然加高了三分。 窦文场被惊醒,连忙躬身应命而去。 …… 此刻,郭映正在府中的凉亭纳凉。 他原本是计划去通化坊辞别一下恩师颜真卿,然后去善福寺跟韦应物这个忘年交讨一首送别诗,再去胜业坊古寺巷听霍娘小玉弹唱一曲,然后潇洒离开长安的。 但是计划赶不上变化,现实与理想也往往是相悖的,大哥郭曜怕他出去又惹什么事端,一直没解除他的禁足令。 郭映无奈只好待在府里闲庭信步,观荷赏花听曲了。 郭府在朱雀门街东毗邻皇城的亲仁坊,这是长安城的核心地带,距国子监仅一坊之隔,紧邻京兆府万年县廨,是典型的“黄金地段”,附近住着不少公卿大臣、名门望族。 有意思的是,给郭子仪送了不少功劳的大叛贼安禄山也住这儿,玄宗皇帝赐给他的豪宅就在郭府的东南角。 而在亲仁坊,郭府的宅邸是最大的,约摸占了整个坊的四分之一,亭榭楼台,假山池塘一应俱全。 唯一与别家不同的是,郭府并没有院墙,平日里不论是朝廷官吏还是贩夫走卒、商贾百姓都能随意出入。 而且郭子仪也从不避讳有外人来郭府参观宅邸,更是经常不顾外人在场与众多姬妾纵情声色,花天酒地,甚至于有时候麾下将官来禀报事情,他还会把女儿、妻妾当成仆人,让她们打水或是递个毛巾。 偶尔,他还会入宫请皇帝赐几个美姬。 当然了,这其实就是最基本的自污手段,跟王翦出征之前不断向始皇帝讨要封赏一样。 毕竟没有哪个喜欢没有缺点、无欲无求的臣子。 以郭子仪所立的功劳,其实早就到了“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地步了,因为天子早就对他封无可封了。 但是郭子仪这人人老成精,深谙贾诩的谋身之道,他频频自毁清誉,皇帝自然不可能无动于衷,时间长了也就放下了戒备之心。 而且他一生与人为善,哪怕是鱼朝恩派人挖了郭氏的祖坟他也没有作出过激举措,与他打交道之人,无论忠奸,还是宦官、叛臣都对他十分尊重。 于是这么些年下来,郭家非但没有遭祸,反而是枝繁叶茂。 对于不修筑院墙一事,郭子仪自是有一番计较的。 在他看来,郭家吃官粮的马有五百匹,吃官饭的有一千人,家族承蒙皇恩太多,享受的待遇太过丰厚,假如筑起高墙闭门谢客,说不准就会有人觉得他傲如韩信,自恃功高。 一众臣僚也会与他渐行渐远,一旦有人心怀怨恨,诬告他图谋不轨,再有贪天之功和嫉贤妒能的人出来做证,到时候郭家就九族尽灭了。 而如果郭府四门大开,坦坦荡荡,使天下人都能看到里面的情形,就算有谗言和诽谤兴起,又有何惧哉? 虽然郭映达不到老爹郭子仪这种“行有不得皆反求诸己”的境界,但对他的处事方式还是十分佩服的。 当然了,也仅仅是佩服而已,若是真让他学着老爹不得罪阉宦小人、处处忍让,他可做不到。 此时正是日上中天之际,郭映召来了十多个舞姬乐师演奏舞乐,一边享受着贴身美婢投喂的果蔬,惬意极了。 没办法,大唐郡王家的生活就是这么朴实无华。 光是郭子仪一年的俸禄就有二十四万贯之多,再加上四代君王前前后后赐的良田美器、名园大馆、珍贵玩物和歌伎舞姬,说是富甲一方也不为过。 但财富这东西么,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郭映估摸着等郭子仪一死,郭家也保不住这些,于是挥霍起来毫无负担。 就在他沉浸在美妙的歌舞节奏中时,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郭映转头向后望去,就见府里的管事郭阿大满脸焦灼之色匆匆奔来。 “郎君,圣人有召。” “圣人召唤你去禀报我阿翁就是了,找我作甚,没看见我正在为令公八十三岁寿辰编排舞乐吗?” 郭映很是不悦地蹙起眉头呵斥一声,旋即转过身对着身前的几位舞姬柔声笑道:“接着奏乐接着舞。” 郭阿大苦笑一声,他是府里的老人了,自是清楚自家八郎好色的性子。 见状只好硬着头皮提醒:“郎君,圣人要召见的是您,不是令公。” 闻言,郭映登时愣住了。 “胡说八道,圣人如何会召我一介白身,一准是你弄错了。” 虽然郭映自忖自己闯的祸事不小,但他估计此事最多也就发到大理寺走一走流程,怎么会引得皇帝召见呢? 他是百思不得骑姐。 郭阿大叹口气,继续说道:“仆都问前来传旨的内给事三遍了,怎么可能弄错呢?” 见郭阿大言之凿凿,郭映心头一悬。 内给事,侍从禁闱,掌承旨劳问,分判省事,说通俗点就是传旨太监,按说是不会犯传错旨意这种低级错误的。 他回头望了眼身前的莺莺燕燕,却发现原本热闹欢腾的凉亭已然是一片寂静。 这些舞姬大多都是天子赐的宫人,最是会察言观色,刚才那番话她们已隐约听明白了些。 于是乎,原本还围绕着郭映嬉戏取乐的众多舞姬,便悄无声息地退散开来,站成两排恭敬垂立在凉亭周围,默然不语,宛若雕像。 显然,她们也清楚天子召见不是什么好事儿,不愿意在此时触了主人的霉头。 见此一幕,郭映的脸上不由泛起一抹苦涩,他心知这一劫是躲不过了。 毕竟,不是人人都有李白“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的气魄。 回过神来,郭映拍了拍额头,神情哀戚,一副的生无可恋。 “阿大,去寻根上好的金丝绳来,我要吊死在后院的歪脖子树上。” 郭阿大闻言嘴角一抽,他自然知道郭映说的是玩笑话,但见他如此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不禁也是有些忍俊不禁。 “郎君说笑了,府里的树月月都有人修理,一颗比一颗直,哪来的歪脖子树。” “那金丝绳呢?” “仆见过有富贵人家将金丝编成金缕玉衣的,见过金丝编的翼善冠,还真没见过金丝绳是什么样子。” “白绫总有的吧?” “没有,府里只有红绫,郎君若是要的话,我这就让下人取来。” “嗯?红绫?”郭映神情古怪的看了眼颇不懂事的管事郭阿大,随即摇了摇头,叹息一声。 “红绫不祥……” “罢了罢了,我还是入宫好了,只希望圣人不要真让我入宫,人间欢好、水乳交融的滋味儿,我还没尝够呢。” 第六章 天子传召(下) “给事可知圣人召我入宫所为何事啊?” 入宫的路上,郭映将前来宣旨的内侍请上了车。 这内侍叫俱(ju)文珍,二十多岁,以前来过郭府宣过几次旨,郭映对他有几分印象,遂问询道。 虽然从古至今士人阶级都看不宦官集团,两者的斗争也从没有停止,但郭映依然秉持着礼数,奉上了一份厚礼,也没有因为那内侍身上有股子异味儿就露出嫌弃神情。 毕竟当世不比太宗高宗时宦官为奴仆的情形,自天宝后,宦官的权力就像威朗普的雪球一样,越滚越大,至于今日,已经诞生了高力士、李辅国、程元振、鱼朝恩等数个权倾朝野的大宦官。 大宦官李辅国更是敢当面对皇帝说:“大家但内里坐,外事听老奴处置”,俨然是已有九千岁之风。 不过下场不太好就是了。 咳咳,言归正传。 俱文珍见郭映如此识趣,心头顿时涌出几分得意:“大家召郭郎所为何事这我自是不知,不过仆之前却是看到唐安公主进了大家寝殿,想必是与这有些关联。” “哦?” 郭映微微一怔,脑海中浮现出一道窈窕倩影,旋即摇头轻叹一声:“伊人如梦,芳踪渺渺啊。” 话说作为京城最顶级的勋贵之子,他当然是认识一众皇子公主的,而且还和当今圣人的长子宣王李诵、长女唐安公主李蕙颇为熟稔,毕竟三个人年龄相仿,自幼一块儿玩大的嘛,有那么点发小兼青梅竹马的意思。 但在郭映穿越之后,察觉到李蕙对他隐隐有不一样的情愫时,他就选择了装傻充愣,激流勇退。 废话,哪个男人能因为一棵树放弃整个森林? 而且,六哥郭暧尚了公主以后的悲惨生活也给郭映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你敢想象堂堂郡王之子连亲近一下媵妾都要低声下气的讨好公主,更别说勾栏听曲、插花弄玉了。 郭映可不想重蹈六哥覆辙,哪怕公主美若天仙也不行。 “这入宫面圣不比面见上官,是有一套礼仪的,沐浴熏香、衣冠冕服一部都不能少,不过郭郎你是圣人急召,又是白身,倒也无所谓了。 但是在君前,万万不可有失礼之举……” 到了皇城大明宫跟前,二人下了车马,俱文珍又殷勤嘱咐一番,强调了一下觐见的规矩。 郭映听罢,含糊地应付了几句。 说到底这也只是寻常的召见罢了,并不是年月、月会、早朝这些个严肃场合,不用那般郑重其事。 入了大明宫,郭映则彻底放飞了自我,环目四顾,但见殿宇巍峨、琼楼耸峙,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四方甲士、宫娥内监尽皆垂首屏息敛容,行走无声,不禁豪气顿生。 “嗟呼,大丈夫当如是也。” 不知为何,郭映忽然想到了汉太祖刘邦的名言,而且这个念头一经生出,就像跗骨之蛆一般缠绕着他,久久挥之不去。 “郭郎,郭郎……” 耳畔响起的尖细声音,打断了郭映的遐想,他回过神,这才发现自己失态了,连忙抬手拍了拍额头,略带歉然地冲俱文珍一颔首。 “见帝阙之壮丽,如临仙境,不禁望而四顾,失了礼数,给事勿怪。” “帝阙壮丽,而且难得入内一观,倒也怪不得你心下恍然,只是你还需注意分寸,你呀……毕竟是外朝中人,不比我们这些无根之辈。” 俱文珍倒是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反而提醒了郭映一句,虽说外官入宫觐见,不可东张西望,但这也仅仅就是个彰显天家威严的规矩罢了。 除非是遇上那些个不会来事儿的清流人物,一般也不会有人小题大做。 “大家在太液池边上的含凉殿,此殿是后庭的寝殿之一,到了此处,就不要左顾右盼了。 对了,大家素来喜欢清静,待会儿你回话时最好不要高声喧哗。” 复行数十步,俱文珍似是又想到了什么,再次叮咛几句。 “谢给事提点。” 郭映懂事的从怀中摸出一块玉,塞到俱文珍手中:“区区薄礼,聊表心意。” 俱文珍审视了一眼手中玉佩的成色,霎时眉开眼笑,接着顺势拍了个马屁:“人道郭八郎仗剑行侠、出手阔绰,有古人侠义之风,我原先还不信,今日见了,才知传言非虚啊。” 这玉佩是上好的鸟衔花玉佩,价值数百贯,俱文珍自然也乐得说两句场面话。 郭映当然知道他是口不对心,但是政治交往就是这样,互相捧着,各取所需罢了,谁能指望谁真拿对方当朋友呐。 …… 午后的阳光透过菱花窗照进含凉殿,落在金碧辉煌的寝殿中,显出一片斑驳耀眼的光晕,刺的人几乎睁不开眼睛。 但身着赤黄色圆领袍服、头戴翘脚幞头的皇帝李适却好似浑然未觉,他手中捧着李蕙所献的夏日绝句,怔怔出神。 看得出来,这首诗对这位帝王心里的冲击不小。 内侍监窦文场小心翼翼地立在一旁,偷眼瞧向龙榻上端坐的帝王,心思莫名。 暗道这郭家八郎究竟是作了什么诗词,施了什么邪术,竟将圣上气的神魂颠倒,茶饭不思,连平日里最宠爱的唐安公主都劝说不下了。 就在这时,一个小内侍蹑手蹑脚的走了进来,拽了拽他的袖子,窦文场会意,轻手轻脚退到殿外。 “大监,郭映到了。”小内侍压低声音禀报道。 “知道了,下去吧。” 窦文场挥师示意一番,旋即转头看向寝殿中央的那抹赤黄色身影,但见李适还是眉头紧锁,不禁暗叹口气,缓步回到殿中。 “大家,郭映到了。” “哦?” 听闻此言,垂坐在御榻上的李适如同出笼的猛虎,一跃而起,微眯的狭长眸子射出冷冽的目光,清瘦冷硬的面容浮现出一抹狰狞笑容。 “宣!” “喏——” 窦文场躬身应诺。 旋即便见一位身姿挺拔的青年郎迈着沉稳有力的步伐从殿门外徐徐走来。 其人身着一袭白色襕衫,五官俊逸,棱角分明,剑眉斜挑,星目含威,浑身上下透露出一股英气勃发之态,一点也不像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的膏粱子弟。 这人,自然就是郭映了。 不过甫一入殿,他就察觉到殿内氛围十分诡异。 抬眼望去,便见皇帝李违高座御榻之上,双目圆睁,死死盯住他,仿佛要用视线将他生吞活剥掉一般。 郭映顿时慌了,连忙跪地行礼:“草民郭映,问陛下安。” “朕安,跪着吧。”李适阴测测地吐出五个字。 闻声,郭映浑身一颤,却也只得照做,毕恭毕敬地趴伏于地。 只因他根本猜不到天子召见他的用意,心里是一点底气也没有。 第七章 君前奏对(上) “郭映,你可知罪?” 过了半晌,李适终于开腔,那声音犹如野兽嘶吼,让郭映心中愈发忐忑,但这种人为刀殂,我为鱼肉,生死全在他人一念之间的糟糕感觉,也激起了他心中那丝尚未泯灭的斗志。 或许旁人会觉得天子是九五之尊、万乘之主,是神圣不可侵犯的至高存在,但郭映这个后世之人可不会在心里神话他,将他视若神明,更不会应和什么“君叫臣死,臣不死是为不忠;父叫子亡,子不亡是为不孝”的狗屁道理。 便是天子,褪去光环也不过是个凡夫俗子罢了。 “臣知罪。”郭映抬头仰望着御阶之上那尊高贵威仪的身影,不卑不亢。 虽然口中说着知罪,但他的脊梁却是挺直如松,脸上也不见多少惊惶恐惧之色。 见他如此坦坦荡荡的认罪,李适反倒是愣了,不是说这小子桀骜不驯、倔如毛驴吗,怎么突的转了性了。 不过此刻他也懒得计较这些细枝末节了,默然片刻,李适深邃的眼瞳中寒芒一闪,嘴唇抿起,似笑非笑地凝视着跪伏在地的郭映,一字一顿地说道:“既然知罪,那朕倒是要听听你自陈罪状。” 郭映一脸淡定从容,语气铿锵道:“臣罪在多管闲事,身为郭氏之人,却处处为李氏江山社稷筹谋,以至于屡屡冲撞陛下……” 话到此处,他忽的扬声道:“请陛下治臣多管闲事之罪。” 此话一出,满堂皆惊。 侍立在一旁的窦文场更是差点惊得尿了裤子,他瞪圆了一双绿豆眼,不敢置信地盯着殿中的郭映。 他在宫中伺候了两代帝王,还是头一回见到有人冲撞天颜,讥讽圣人呢。 那厢,唐安公主李蕙也是被郭映这番无所顾忌的言论吓到了,她张着红润的樱唇,怔怔地注视着殿中那道笔挺修长的背影,美眸中尽是惊愕。 这八郎是疯了不成吗? 竟然敢这般和父皇说话,他难道就不怕父皇一怒之下杀了他吗? 就算不杀,恐怕也不会轻饶他吧…… 念及此处,李蕙心中顿生担忧,不停地朝郭映使着眼色,但后者却完全视若罔闻,只是笔直的跪拜在地。 这让她心中既焦急又恼火,咬着银牙狠狠地剜了郭映一眼,跪在了李适面前:“父皇,郭郎只是……” 但她的话才刚刚出口,便见李适一拂衣袖,起身离榻,负手踱步起身缓步走到了郭映跟前。 他居高临下的睨着匍匐于地的郭映,嘴角扯动了一下,勾勒出一个残忍嗜血的弧度:“郭映,你好大的胆,竟敢在朕面前口出狂言,你以为朕不敢杀你吗?” “草民惶恐。”郭映垂眸敛眉道。 “好一个惶恐!”李适怒极反笑:“朕问你,越职上书,妄议朝政的可是你?” “草民听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故而斗胆上书。如果陛下认为大唐兴亡乃是李氏一族的家事,那么草民确实有越职之嫌。”郭映拱手正声道。 闻言,李适先是一怒,继而眸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情绪,有愤怒、有痛惜,也有欣赏。 他当然反驳不了“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话,就算他心里是真把大唐兴亡看做是李家家事,他也不可能当众承认。 万一此言流传到外朝,那些不懈于内的侍卫之臣、忘身于外的忠志之士该怎么想? 深深吸了一口气,李适再看对面少年,已有不一样的意味,此子不说其他,当得上一个巧舌如簧。 而且这份铮铮傲骨倒也真令他刮目相看,若不是亲眼所见,他当真不敢想象,他心中那个纵情深色、贪图享乐的纨绔子弟竟有这般风采。 不过……纵是心里有了那么几分欣赏,他也并不打算就这么放过这个狂悖之徒,想他一国之君,万民之主,何曾受过如此委屈? 想到此处,李适忽的嗤笑一声:“那朕问你,殴打朝廷命官的可是你?” 郭映依旧是昂首挺胸,他声音平静地否认道:“草民不记得自己打过朝廷命官,倒是记得打过一个通敌卖国之贼,只是不知,这二者有没有关联?” “呵,牙尖嘴利……”李适冷哼一声,忽地一挥手,向窦文场使了个眼色,“你去淑妃那儿通告一声,让他不用忙着备膳,朕稍晚些再过去。” “是,老奴告退。” 窦文场自然明白天子这是有意支走他,立马带着一干内侍宫娥悄无声息的退了下去,只是他心里也不免掀起了一番惊涛骇浪。 待人都散尽,只剩下三人时,李适才重新回到御榻之上,却是他怕郭映再说出什么无君无父、或者惊世之言闹得不好收场,因此屏退众人,至于暗处有没有人守着,谁还能比他这个一国之君更清楚呢。 “你倒是说说韦少卿怎么通敌卖国了?” 李适坐定后,端起茶盏轻抿一口,漫不经心地瞥了郭映一眼,看起来简直与方才那个暴怒的君王判若两人。 郭映低垂的眼帘微微跳了跳,心思百转千回,但最终决定还是硬着头皮把这场独角戏唱下去。 既然前面都说出了“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番话,把自己打造成了一个忠义之士的形象,现在若是说不出个所以然,岂不是功亏一篑? 思及此,他索性豁出去了,沉声道:“自天宝元年以来至今三十八年间,吐蕃前后共犯我疆界三十八次,前后杀伤大唐将士数十万,抄掠人民、财货无算。 安史之乱后,吐蕃更是趁我大唐边军入中原平乱,兴兵入侵,夺我河西、陇右二十州,所下州郡,军吏多被屠戮,壮男壮女尽为奴隶,老弱病残不堪屈使者,动辄被蕃儿施以断手凿目之刑杀之,填于沟壑…… 至于被吐蕃俘获的大唐将士及其家眷,更是会被施以黥刑或是穿骨之刑,当成货物买卖。 非但如此,草民还听说吐蕃在河陇之地推行了“易发更服”“易言更字”之策……此举,是要我汉家儿郎,尽化为夷狄啊。 这一桩桩血泪,一件件深仇,难道韦少卿看不到吗? 不,他看得到,可是此贼却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巧言令色蒙蔽圣上,一味鼓吹通好吐蕃之利。 于草民看来,此贼名为唐臣,实为唐奸,比汉之中兴说、晋之张宾、秦之王买德更为可恶,所以出手打了他。” 一番慷慨激昂的陈词之后,郭映拜倒在地:“如果陛下认为草民打得不对,请治草民之罪,草民绝无怨言。” 一席话落罢,含凉殿彻底陷入死寂。 许久之后,李适才开口,语调仍是平平淡淡的,但隐隐透出了几分肃杀之意。 “你当朕是刘禅还是司马衷,随随便便就能被人蒙蔽?” 郭映心说我当然知道和蕃是你的主意,韦伦不过是个办事的,但我总不能真当面指责你这个圣人吧? 毕竟就算我把自己当成魏征,你也不一定有李二凤的心胸! 当然了,这话也就是他在心中腹诽一下了,郭映可不敢虎到这个地步,见状抿了抿唇,作低姿态:“草民愚钝,请陛下教诲。” 李适斜睨一眼,冷嘲热讽道:“你确实愚钝,连孙子兵法中所讲的不战而屈人之兵的道理都不懂。 而且你的眼界也太窄了,偌大的一个天下你就只看得到大唐与吐蕃! 东边那些貌恭而心不服的藩镇看不到吗? 北边蠢蠢欲动的回纥看不到吗? 西南首鼠两端的南诏看不到吗? 岭南的土人天天造反你知道吗? 朝廷的财政状况你清楚吗? 朕二十岁就当了天下兵马大元帅,又当了十五年太子,什么大风大浪没有见过,你以为朕决定通好吐蕃是朕畏惧吐蕃?你以为朕不想收复失地?” 第八章 君前奏对(下) 李适的声音虽然很轻缓,但每一句话都如重锤一般敲击在含凉殿的地面上,说到收复失地这儿,他顿了顿,轻蔑一哂。 “你错了,朕比任何人都想中兴大唐,让大唐重现开元盛世时候的光景,朕还想像你一样快意恩仇,报了当年回纥可汗牟羽杖杀我僚属、随从之仇,但朕不能…… 朕是天子,身负天下,不能为了一己之私置天下百姓于水火之中,而今吐蕃国势正盛,疆域与大唐不相上下,胜兵数十万,兵力远超我京西北八镇,若是贸然出击,万一败北,河朔三镇必反,届时,又是一场安史之乱啊。 但是两国通好就不一样了,一来可以解除边患,使边疆、内地百姓休养生息,二来也可让朕腾出手,廓清东方。 这也是古人常说的攘外必先安内,大唐既安,则群夷自服,待河朔平定之后,国家再休养生息、积粟五年,然后集甲士三十万,西出长安,何愁河陇不复?” 说到这里,李适停住了,神色漠然地盯着郭映,似乎在等着他表态。 郭映当然不会被他一席冠冕堂皇的话就洗了脑,他承认李适的说法有一定道理,想法也很美好,但是略知历史的他可是清楚眼前这位皇帝做起事来是有多么离谱了。 削藩削出来四个反王,两个皇帝,完成了“国都一陷,天子一迁”的成就,而后为了平定内乱又以割让安西、北庭为代价换得吐蕃出兵,结果后来在李泌的劝说下又背弃了当初的约定,引得吐蕃震怒,搞出了“平凉劫盟”这出闹剧。 当然了,眼下的李适倒也还称得上英明神武。 即位之后,面对泽州刺史献的祥瑞《庆云图》,他大加申饬,并颁布圣旨,通告天下,以后地方州郡不许献上祥瑞,以免劳民伤财。 并将内庄产出的皇粮分给军队,把周边蛮夷献上的珍兽、宫中豢养的斗鸡斗狗全部放归山林,甚至于放归了数百适龄宫女出宫婚配,还罢免了梨园使及乐宫三百人。 俨然是有一番革除积弊,振兴大唐的心思。 朝廷内外对于皇帝的如此表态,都是喜不自胜,消息传到淄青,兵士们甚至扔掉兵器,奔走相告说“明君都出现了,咱们还要造反吗?” 不过郭映知道,李适的英明神武也就两三年。 就他后来那一连串的糟糕表现,和大宋三挫徽钦高,大明战神瓦剌留学生朱祁镇真没两样。 也就是此时的大唐尚有一堆裱糊匠,不然就凭李适的骚操作,大唐迟早变成南唐。 郭映深思一阵,觉得自己还是要坚持一下主见。 便道:“陛下与草民的初衷都是一样的,皆是为了我大唐江山社稷长存,但草民犹记得太宗皇帝在世时说的一句话,夷狄,禽兽也,畏威而不怀德。 草民怕陛下释放吐蕃使臣及战俘的善意,会被吐蕃当成我大唐软弱可欺,助长了其国内主战派的嚣张气焰,反之,大唐也不免人情沮丧。” “你说的这些朕也考虑过,但朕以为,一时的荣辱算不得什么。”李适目光锐利,语调低沉。 “夏有穷夷之难,太康失国,而少康中兴之;秦有函谷之败,割地求和,最终始皇帝一统六国;汉有白登之围,和亲之辱,高帝、惠帝、少帝、文帝、景帝六帝忍辱负重,休养生息数十年,才有了武帝一雪前耻,霍骠骑封狼居胥,横扫漠北。 时下吐蕃国势正盛,正当避其锋芒,厉兵秣马,以待天时。” “古人云,夷狄璧如禽兽,得其善言不足喜,恶言不足怒也,草民以为,陛下与之和,无异于与虎谋皮。”郭映仍坚持己见。 毕竟吐蕃背盟不是一次两次了。 而且吐蕃国内诸道节度使掌控一道军政大权,即便吐蕃如今的赞普赤松德赞有意和谈,若是这些掌控兵马的节度使不愿罢兵修好,那么两国和谈也多半会沦为一纸空谈。 还不如不谈。 李适挑眉:“哦?那么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如果陛下非要放归那些滞留在江汉、岭南的吐蕃战俘,草民建议在放归之前对他们施以刖形、再斩其五指,这样,他们就不能翻山越岭、搭弓射箭了,即便回到吐蕃,也顶多是做些牧羊种地的伙计儿,不用担心他们再跟着吐蕃大军犯我疆界。” 郭映边答,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李适的神情变化。 他的意思就是如果真要通好,那就把俘虏的吐蕃人变成残疾人再送回去,免得真成了纵虎归山。 闻听此言,李适的脸颊抽搐了两下,最终还是忍住了震怒,皮笑肉不笑地问道:“你这是想将朕的和蕃之意变成恶蕃之意?” “草民绝无此意,只是陛下既然问起,也只能从心回答了。”郭映诚惶诚恐的答道。 李适面色微动,目光咄咄,道:“莽夫之见! 朕懒得同你争辩,不过朕知你本意也是为了国家,便不治你殴打朝廷命官之罪了,但是你“煽谣国是”“指斥乘舆”这一罪,朕无论如何也不会轻饶。” 天知道郭映那首夏日绝句对他的心理冲击有多大,毫不夸张的说,此诗若是流传出去,他李适肯定落不下什么好名。 若是郭映知道李适此刻的想法,定是要悚然而惊。 他当初写这诗的时候只是有感而发,哪知李适会另有一番解读,不过李适的解读也不能说全无道理。 毕竟易安居士李清照写这诗的背景正是在南宋建炎年间,彼时,金军南下,大金臣藩宋国国主完颜构与一众臣望风而逃,李清照的丈夫赵明诚也因为一场叛乱临阵脱逃,让她一介弱女子深为羞愧。 不久,赵明诚又接命前往湖州上任,行至乌江,站在西楚霸王项羽兵败自刎的地方,李清照不禁浮想联翩,心潮激荡。 面对浩浩江水,随口就吟诵出了《夏日绝句》。 歌颂了项羽的悲壮之举,讽刺了赵九等一众人不思进取、苟且偷生的无耻行径…… 也难怪李适当初看到这诗的第一反应是怒从心头起了。 郭映当然不知道这些,见皇帝指责他“煽谣国是”“指斥乘舆”,还以为是他在风月场上键政传到宫中了呢,忙伏身叩首:“草民领罪。” 李适轻笑一声,面上不可置否,也不说怎么处置,而是问起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郭卿年方几何了?” 不经意间,称呼竟也是变了。 郭映被他突如其来的家常话搞得一头雾水,但还是老实答道:“草民是宝应元年生人,不觉已虚度十八载。” “是吗?朕长子宣王也是宝应元年生人,不过他呀,去年就为人父了。 你如今也到了婚配的年纪,为何迟迟不成婚呢,是没有找到门当户对的适龄女子吗? 若是如此,朕便吩咐淑妃召命妇们入宫,为你讨一门好亲事。” 李适一本正经地看着郭映,似乎很关心他的终身大事。 郭映仍不解其意,愣了半晌,才讷讷地回道:“草民自幼好读史记汉书,每每读到霍骠骑说出那句‘匈奴未灭,何以为家?’时,都不禁胸襟阔展,豪气顿生。 如今匈奴虽灭,但吐蕃尚存,草民每每想到遗民断肠在凉州,连饭都吃不下,哪里还有心思谈什么婚嫁。” 李适闻言,嘴角勾勒出一抹淡笑,似赞许又似讥嘲:“朕怎么听说你平日里经常出入烟花柳巷,顿顿酒不离口肉不离手?” 这时,郭映低垂的脸庞露出丝丝哀伤,却见他语气沉重说道:“确实如此,但草民也是见‘遗民肠断在凉州,将卒相看无意收’,心中愤懑难平却又无能为力,只能以酒色麻痹自己,让自己忘却这份痛苦罢了。” 他这番无限把自己形象拔高的说法李适自是不信,但他没有急着反驳什么,反倒是顺势追问了一句:“那如果朕让你总领京西北七镇,你能击破吐蕃吗?” “呃——” 郭映傻眼了,他的初衷不过是想给自己加点戏,但皇帝似乎是有当真的意思了,这让他瞬间骑虎难下了。 “朕问你话呢,你怎么哑巴了?”见郭映久久不答话,李适皱眉催促道。 “不能。” 郭映犹豫了一番答道。 他可不愿效仿袁嘟嘟,乱夸海口。 开玩笑,穿越前他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基层公务员,也就是相比古人见识广博了些,真论行军打仗他说不定还不如赵括、马谡、李景隆这帮人呢。 若是让他当个前锋什么的,指不定还有得说法,毕竟原主武艺超群,弓马兵器,样样娴熟。 “那朕让你节制一镇,你能光复一州吗?”李适继续循循善诱。 “光复一州容易,只怕得而复失。” 话到此处,郭映哪还会不知道李适这是在给他挖坑,他自然不会信心满满的保证什么。 当然了,这也并非是他的谦辞,而是真的心有顾虑。 要知道京西北七镇并非一体,以一镇兵力对上吐蕃无异于以卵击石,即使能够先发制人,夺回失地,若是其他几镇不出百姓、兵士协助筑城戍守,多半是要得而复失。 “那朕让你守一堡,你能击破来犯之敌,保全疆土吗?”李适复又问。 迎着李适的咄咄目光,郭映沉吟片刻,缓缓颔首:“能。” 他估摸着再说不能就要被当成只会夸夸其谈的绣花枕头了,搞不好有性命之忧,而且前面树立的光辉形象也要毁于一旦,只好硬着头皮接下这话。 “好,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见状,李适满意地笑了笑:“你不是整日嚷嚷着请伐吐蕃、收复失地么,等晚些时候,朕就给你寻个与吐蕃接壤的军堡让你赴任。” “朕给三天的时间打点行装,备弓马,募护卫,三日之后,圣旨到了郭府,你就得启程了。” 这么快? 郭映愕然,但也不敢多说什么,只能是叩首谢恩然后失魂落魄的离开大明宫。 毕竟听皇帝的言辞,是铁了心要将他贬谪到边疆去戍边了,这可比流放岭南危险多了。 …… “父皇,你真的要将郭郎发去边疆吗?” 待郭映出了含凉殿,侍立在一旁的公主李蕙才怯怯的出声。 李适摇了摇头,复又点了点头:“朕不是将他发去边疆,而是觉得他志气凌云,有我少年时欲手刃安史二贼的那股子热血,发配岭南那等荒缴之地可惜了。 去边疆历练历练也好,省得浪费了他的一腔热血,只希望,他不要成为第二个狄山、第二个马谡。” 狄山和马谡…… 李蕙自不陌生,一个是只会夸夸其谈的腐儒,一个是纸上谈兵的典范。 “郭郎才器过人,才不是狄山、马谡这般人物,我料想他将来定会让父皇大吃一惊。” 反应过来,李蕙忙辩驳道。 听着女儿信心满满的话语,李适笑容渐深,目光落到远处的天际,幽幽叹息道:“但愿如此吧。若他真有个闪失,朕也无颜面对老令公啊!” 第九章 母亲小妹(上) 出宫回到郭府,已是亥初时分。 在车上一路神游天外思索皇帝将他安排到边疆的用意,再加上先前和皇帝来了一场面对面的交锋,每一句话都要斟酌词句,此刻郭映是心神俱疲,脑袋昏昏沉沉的。 “八哥。” 刚踏上府门前的台阶,一道温婉悦耳的声音在耳畔响起,那声音带着几分欣喜又略显青稚。 郭映一怔,眸光微动,便看到一袭翠绿色衣裙的少女站在灯火阑珊处,娇俏可爱的小脸带着甜腻的笑容,仿佛在向他招手一般。 少女名叫郭晚,是郭映的同母胞妹,正值豆蔻年华。 她虽然生得娇俏可人,但因为是庶女的缘故,在府里并不受宠,一应吃穿用度都比不上嫡子嫡女。 好在是她上头的七个姐姐都出嫁了,几个哥哥除了郭映也都成家立业了,各自有各自的事儿,没人和她争宠。 当然了,郭映是后世之人,自然不会太顺从古人讲求的嫡庶有别,他对这个小妹一向是疼爱有加。 但凡是她想要的,郭映无不是倾尽所能,甚至还特意花重金从外面请了家道中落的大家贵女回来教她琴棋书画,可谓是煞费苦心。 而她这位小妹也确实是块璞玉,学什么都快,很快就在京城的一众贵女之中崭露头角,深得京中贵妇赏识。 “这么晚了,怎么还没睡?” 郭映快步走到郭晚跟前,抬手捏了捏她粉扑扑的小脸蛋,含笑问道。 郭晚不躲不避,伸长脖子,将两个腮帮吹得鼓鼓囊囊的,像只小松鼠似的笑盈盈望着郭映:“我等你啊。” “等我干嘛?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也没见你等过几回。”郭映忍俊不禁地揶揄一句。 “还不是怪你,你都不知道府里下人说你被圣人召入宫时,阿娘急成什么样了?” 郭晚撅着红润柔软的唇瓣,哼哼唧唧的撒着娇:“至于我平日里为什么不等你回家你还不知道么? 你整日混迹于楚馆秦楼之中,与那些风尘女子、妖艳贱货卿卿我我,哪次回家不是一身的酒气、一身的脂粉味儿,我才懒得搭理你呢?” 郭映闻言面色一滞,旋即轻咳一声掩饰尴尬,一本正经回道:“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 “什么清白前些天我亲眼看见你去了胜业坊古寺巷,你敢说你不是去寻霍小玉?” 郭映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霍娘才情样貌冠绝当世,却不幸遇上李益这个薄幸之人,伤得她郁郁寡欢、抱病不起,我成为长安第一深情,岂能坐视不理。 再者,如此美人,若是真的香消玉殒,岂不痛哉?” 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男儿本色”,什么“食色性也”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府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 郭映的母亲赵氏原是肃宗皇帝赐给郭子仪的宫人,小户人家出身,虽然年轻时候因为有几分姿色颇得宠爱,但随着近年来郭子仪年事已高,力不从心,渐渐也就失了恩宠。 当然了,赵氏毕竟是从宫里出来的,眼界比寻常的小户人家闺女宽上不少,也没什么争宠、作妖的心思,见状也就安享荣华、颐养天年去了。 平日里都是待在内庭伺弄些花花草草,或者逗弄一下狸奴、鹦鹉这些个小东西,日子倒也逍遥惬意。 反正府里的事也轮不到她一个妾室操心,郭子仪百年之后他那个最早封的代国公爵位也轮不到自己的儿子郭映继承。 只是今日听到下人们议论,说八郎因为先前所犯之事被圣人召入了宫中,赵氏不免一阵惊慌失措。 她是个通透人物,自然知晓自己的儿子郭映是个什么性子,虽然以往也曾惹是生非,但是闹到圣人出面这个地步还是头一回呢? 她自忖能引得天子传召,绝不会是小事! 郭映进府的时候,赵氏正在焚香祷告,听得郭映的声音,她转头朝一干下人们挥了挥手,眉梢眼底都染上几许温暖:“八郎,你回来了?圣人没有降罪于你吧?” 郭映摇头轻叹一声,目光扫过满脸忧色却强作欢颜的赵氏,心底不禁泛起丝丝暖流,遂拉住她的手道:“圣上是何等的人物,如何会与我计较。 阿娘不必忧心,孩儿无事,只是日后怕是不能陪伴在阿娘左右了。” 赵氏闻言一愣,下意识的挽住他的袖子,颤声道:“这……圣人要将你流放岭南吗?” “不,是圣人见我相貌秀杰,胸有良策,腹藏甲兵,乃是不可多得的将帅之才,欲让我出镇一方。” 郭映垂眸,遮去眼底的阴霾,嘴角噙着浅淡的笑意,语调温和的解释道。 他不想让赵氏担心,更不愿让她为自己担惊受怕。 果然,听完他的解释之后,赵氏明显松了口气,亦是舒缓了下来:“那便好,那便好。 既然圣人如此倚重于你,你可千万不要辜负了圣恩啊!” 大唐虽然经历了安史之乱,但尚武的风气并没有泯灭,文人、书生从军比比皆是,再加上郭氏一门本是是将门,赵氏听了之后倒是没有像寻常妇人一般惶恐不安,反而是倍感欣慰。 按她的想法,郭映有一身的好武艺,就该趁着丈夫郭子仪在世时搏个好功名,不然等丈夫故去了,他是爵位爵位袭不到,官位官位没有,只能老大徒伤悲了。 郭映自不清楚她的想法,但听她这么说,嘴角还是不由浮现一抹嘲讽。 他心说李适是个什么东西,也配让我效忠,我非但不会效忠他,若是有机会,我还要一步一步、一步一步爬到最高,将其取而代之。 但这话,终究只能是在心里想想而已,表面上他仍旧一派恭顺,见状忙不迭的点头应和:“我郭氏一门满门忠烈,孩儿自是不敢堕了门风。” 见郭映这般乖巧应话,赵氏欣慰地点了点头。 旋即,她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关切道:“那圣人是准备是让你去何处任职呢?” 第十章 母亲小妹(下) 郭映微抿双唇,迟疑片刻后低声道:“圣人倒是没有明言,不过孩儿估计要么是泾原、要么是凤翔。” 这是他的猜测。 大唐与吐蕃接壤的方镇一共有六个,分别是朔方镇、泾原镇、凤翔镇、山南西道、剑南西川与剑南东川。 六镇之中,除了剑南东川与山南西道由于地理原因,极少受到吐蕃侵扰,其余四镇常年都与吐蕃东道、南道的数十万兵马交锋,战火经久不息。 便是吐蕃没有大举入侵,千百人的小战事也是屡见不鲜。 当然,这种级别的战事并不会记载在史书之中,连摆上御案都难,因为这种小规模的战事对灭国以数计、斩获以数万计的大唐而言,根本算不得什么。 哪怕如今的大唐不复昔日荣光,但这种小打小闹的战事还是无法像后世的王朝堂而皇之的称之为“某某大捷”。 话归正题。 剑南之地郭映估摸着李适不会让他去,因为京中有传言说圣人要召当了十多年剑南西川节度使的崔宁入京,另派了张延赏担任节度观察使。 很明显,李适是有将西川兵马财赋收归中央的意思,这样万一事情有变,他还可以效仿玄宗皇帝幸蜀。 郭映自忖他既非李适心腹、又不认识张延赏,李适没道理在这个时候将他摆在这个不合时宜的地方。 至于让他去朔方镇那就更不可能了。 普天之下谁不知道现在的朔方留后常谦光是老令公郭子仪的旧部,让他去朔方不等于是鱼入大海,只要李适这个皇帝脑子没坏,断然不可能做出这种决定。 抛除朔方等四镇,也就剩下凤翔、泾原两个去处了,现任的泾原节度使是安西军宿将段秀实。 安史之乱时,段秀实同神通大将李嗣业一道率领步骑五千入中原平乱,后来李嗣业战死沙场,河陇失陷,段秀实及其麾下的安西老兵便再也没能回去。 而现任的凤翔节度使则是曾经的卢龙节度使朱泚,他是自安史之乱后,河朔三镇数任节度使中唯一一个主动入朝觐见的,堪称是一个“大忠臣”。 这二人与郭子仪的来往都不算紧密,而且各自的防区又整好正对着吐蕃攻占了的原州、秦州,郭映估计这正好能合了李适的意。 当然,他也无所谓了。 毕竟没得选。 “泾原、凤翔紧临戎疆,你若是真去了,还需谨慎行事,莫要莽莽广广,须知战阵之上,刀枪无眼。” 赵氏听了,忍不住又叮嘱几句,末了,温柔一笑:“饿了吧?” “为娘一早就让庖厨给你煨了人参乌鸡汤,只是方才一直和你说话都忘记了这事儿,我呀,这就吩咐人给你端来。” “原本是不饿,不过阿娘这么一说,倒是确实饿了。” 郭映自不会拂了她的好意。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穿越这两年多以来,赵氏待他那是全心全意,他怎么可能毫无触动。 只不过他生来性子傲娇,不喜欢把心里话表露出来罢了。 说出来的那能叫心里话吗? 赵氏看着郭映,心里也很是熨帖,这幅母慈子孝的画面属实温馨,只是这幅画面持续了没多久就被郭晚这丫头破坏殆尽了。 却是她觉得郭映和赵氏无视了自己,立即鼓起腮帮子,瞪圆了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嘟着嘴巴娇声道:“娘,你偏心,女儿不活啦,哇呜哇呜——” 说着,便伸手捂住自己的眼睛,嘤嘤嘤嘤假哭起来。 赵氏被她这副孩童撒泼的模样弄得哭笑不得,伸手推搡着郭晚,嗔怒道:“你哥一年半载才回来几回,娘专门让人给他熬碗汤补补身子,怎么就是偏心了?” “哼,我不管,我就是不许他一个人偷吃,我也要喝鸡汤。”郭晚取下捂着眼睛的玉手,委屈地撅了撅嘴,脆声道。 “让你喝,让你喝……不就一碗汤吗!”郭映无奈摇头,宠溺的刮了刮郭晚的鼻尖。 郭晚顿时眉开眼笑,冲郭映扬起一抹讨好的笑容,甜糯糯的唤道:“我就知道八哥你最疼我了。” 瞧着兄妹俩亲昵的相互依偎嬉戏,赵氏脸上不禁也挂上了淡淡的笑容。 入得室内,郭映便见桌上摆放了一罐热腾腾的人参乌鸡汤,香味扑鼻,闻起来就叫人食指大动。 他坐下后,立刻就有婢女给他盛上,抓起勺子盛舀起一块人参鸡汤送进口中,细细品尝了片刻,顿时眼前一亮。 “这汤味美醇厚,鸡肉滑嫩爽口,简直绝了。” “是呢是呢。”郭晚跟着附和,一双水汪汪的杏仁眸中溢满笑意,但片刻之后,她又蹙起了秀气的娥眉,道:“不过还是娘亲手炖的猪肺汤更好喝。” “你这丫头,倒是会拣好听的说。”赵氏嗔了她一眼,轻声呵斥道,但嘴角含着的笑意却是止都止不住。 郭映亦跟着笑了起来,人生在世,不就求个家庭美满,诸事如意吗? 对郭映,赵氏没有太多的耳提面命,只是在他吃饱喝足了之后拉着他坐在榻边说起了体已话。 “你此番出京毕竟是从军上阵,怎么能没有人护卫左右呢? 为娘虽然不是出身大户人家,但也有一众不得志的子侄可以供你驱驰,你若是有意,不妨明日备上些薄礼看一看你几个舅舅。” “这是应有之意,若是赵氏一族有子弟愿意从我戍边,我自然乐意之至。”郭映不疑有他,想也不想就应下了。 在古代,以亲眷乡党作为亲兵护卫本就是常事,比如出身丹阳的陶谦就对从丹阳募兵乐此不疲,而出身的谯沛曹操则是以曹氏、夏侯氏两家子弟为倚仗。 族人、亲眷、乡党,不说其他,忠心度总是有保障的。 “我也要去,我也要去……”一旁的郭晚见状立即扯住郭映的衣袖撒娇起来。 那软萌软萌的语气加上一双灵透清澈的水晶般眼珠子,瞬间击溃了郭映心底最后一点坚硬的堡垒。 “好吧,带着你。” 郭映寻思着左右不过是去探个亲,带着她也无妨,就当是离别之前陪她再闹最后一回了。 毕竟戍守边疆不比在朝中为官,此去经年,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相见? 再往坏的方面想,说不准再见已经阴阳两隔了。 老话说得好,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前亡。 谁能预料到将来的事儿呢? 第十一章 少陵访亲 郭映的舅家赵氏一族也是京兆府人,世代居住在长安城西南四十里的少陵乡。 此地葬着汉宣帝皇后许平君,因北距宣帝杜陵十八里,规模和封土堆都比杜陵小,故被称为少陵。 诗圣杜甫就曾居住于此,自号少陵野老。 不过,此时的杜甫还远未到成圣的地步,不说声名鹊起,便是连小有名气都谈不上,甚至于他的一生都是在失意中度过的。 当然了,这倒并非是他的诗作不如同代的李白、王维、孟浩然等人,而是时局所致。 古代没有互联网,文人的名气,一般是靠游学、交游、参加宴会,四处拜见达官贵人,通过他人之口,互相吹捧扬名的。 而杜甫一无门路,二来他的创作风格比较朴实,而盛唐时代的文人,更偏好李白那种仙气飘飘的风格。 再加上他写的诗歌还多是针砭时弊、揭露黑暗、反映现实的诗,京中的达官贵人自然不会替他扬名,因此杜甫一直是籍籍无名,一事无成。 哪怕后来他写出了三吏三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春望闻官军收河南河北等等脍炙人口的篇章,也依旧改变不了什么,生活反倒是愈发落魄,甚至连官方的诗集都不愿意收录他的诗。 没办法,他的诗几乎把皇帝、官吏、将军、士族全骂了一遍,谁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为他正名。 也就是玄宗、肃宗、代宗……这一干杜甫诗里的人故去之后,后世人们在检讨前代之过失的时候,他才会重新出现在历史舞台之上。 长安去往少陵乡的官道上,郭映一行人策马疾奔,因为旅途无趣的缘故,他索性向郭晚讲起了杜甫的生平以及佳作。 讲到最后,心有所感,情不自禁道:“于为兄看来,杜工部当得上诗圣二字。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风雨不动安如山。 呜呼! 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 此等胸襟理想,至今思之,仍令我汗颜呐!” “若是有朝一日我能显贵于人前,必定要出一部杜工部诗集,使天下人皆知,我大唐亦有国士。” “八哥好志气!” 出门在外,郭晚这丫头倒是很给郭映面子,聆听之余还不忘奉承几句。 几个随从也不甘落后,纷纷点头附和:“郎君真丈夫也。” 郭映闻言颇为受用,环顾一周笑问道:“圣人此番命我出京戍边,你们可愿与我同行啊?” “郎君说笑了,我等本就是边军士卒,得天之幸才能入了老帅的眼,选为郎君的亲卫,岂能因为惧怕边事凶险,就背弃郎君,辜负了老帅的恩德呢?” 为首的随从荔非珣抱拳躬身一礼,义正言辞的说道。 他是汉化羌人,朔方镇军卒出身,豪壮有武艺,骑射过人,能开两石弓,有一手百发百中的箭术,年轻时候做过朔方镇的都教练使,也就是教头。 不过这都教练使并不算官儿,而是个差使,不加其他检校官或者加衔表明品级的话和小兵没两样,荔非珣不愿就这么蹉跎一生,不知道走了何人的路子入了帅府,成了郭子仪的亲卫。 至今已有十多年了,而今他也已经三十多岁了。 虽然仍无官爵在身,但是这些年郭家没少赏赐财货,加上郭映对他也极为照拂,日子过得很是顺遂,不但在长安买了房娶了妻生了子,还纳了两房妾,也算是人生赢家了。 至于郭映照拂他的理由也很简单,他这一身的骑射功夫就是跟荔非珣学的,两人不单单是主仆,还有一层亦师亦友的关系在。 荔非珣这么一表态,其余几随从对视一眼,齐齐抱拳一礼:“我等虽然都是粗鄙武夫,但也知忠义二字,愿追随郎君,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大家伙儿谁不是从边军中出来的,俱是血性男儿,怎么会畏惧边疆苦寒,戎人铁蹄? “善”郭映抚掌大笑。 …… 一个多时辰后,郭映一行人来到了少陵乡。 赵氏是本乡的豪族,乡长、耆老、村正、里正这些职位基本上都是赵家人担任,平日里以酿酒为生,有一处大庄园。 但直到郭映赶到庄子外,都没见到个主事之人。 一问在田里拾穗的庄户才知道,是离本乡不远的善福寺举行了一场盛大的诗会,赵家族长、族老还有一众年轻子弟一大早就赶去凑热闹了。 其实也不能完全说是凑热闹,还有一个原因,今天是初十,大唐官员的休沐日,赵家人估摸着到时候会有六部、九寺的官员参加诗会,想趁机拜拜门庭、混个脸熟。 诗会,郭映当然不陌生,毕竟在大唐,诗是万能的。 咏物少不了它,述志少不了它,抒情少不了它,送别也少不了它…… 只不过郭映不喜欢那种氛围,甚少参加罢了。 怎么说呢,他毕竟是后世之人,总感觉这所谓的诗会就是一堆文青病矫揉造作、无病呻吟,少了几分雅意。 除了刚穿越时,参加过一次宫廷诗会扬了一下名之外,他就再没有去过此类场合。 郭映对这场诗会兴致缺缺,但郭晚却是一脸跃跃欲试的表情,她听了扯着郭映的衣袖央求道:“八哥,咱们既然遇上了,不妨也去一览盛况……” “诗会有什么好瞧的,你不是也经常参加女儿家举办的诗会吗?” 郭映摇了摇头,作诗又不会作,剽窃又有负罪感,他去干什么,还不如在这乡野之中转一转,一览山水田园风光呢。 “哼!” 闻言,郭晚娇哼一声,道:“我估摸着善福寺的诗会上有不少求官无门的士子文人。 八哥你就不想招揽几个,带在身边,查缺补漏,参赞军机?” 一语惊醒梦中人。 她这话,倒是让郭映眼前一亮,怦然心动。 他估摸着按李适的尿性,多半会封他个副将、十将之类的中下级军职,管个数百上千兵丁。 郭映自忖管理这么多兵丁,确实有必要招揽几个文人,不说出谋划策,当个狗头军师、管管后勤也好啊。 总不可能让他这个主将事事亲力亲为。 那不成诸葛亮了? 念及此处,郭映欣然应允:“那好吧,我便陪你凑凑热闹。” 第十二章 诗会扬名(上) 善福寺在沣水边上,月初韦应物因病辞官之后就隐居于此,郭映去拜访过他一次,自是熟门熟路。 不过等他们一行人赶到的时候,已经将近午时了。 不用说什么人流如织、熙熙攘攘,但见车马僮仆林立,胥吏四处奔走,郭映就知道这场诗会的规模不低。 用王羲之的话说那就是群贤毕至,少长咸集。 有人搊筝擘阮,为众人奏乐助兴;有人与友人把臂言欢,谈经论道;亦有人搬来了书案,挥毫作画,似乎是要将今日诗会之盛况记录下来。 不仅如此,还有人摆起了赌局,各式各样的赌法都有,看得郭映是一愣一愣的。 而更多的,是坐在河边草地之上饮酒赋诗、吟诗作对的文人墨客、士子佳人,毕竟诗会诗会,还是得以诗词歌赋为先,其余都不过是附庸风雅罢了。 不过看样子,诗会已经快进行到尾声了,郭映见状也就息了登台献技的心思,而是找了个僻静之地和郭晚坐了下来,准备观摩这帮文人的风采。 但他们一行十二人骑着十二匹高头大马而来,想不引人注目都难。 虽说长安的高门大阀是有不少,有的阀阅甚至都显贵了数百年,但是能给子弟家仆配大宛马的勋戚豪族,那就寥寥无几了。 一般也只有那些世代簪缨的顶级世家,或者权势超然的王侯将相,才有这份底蕴,当下众人就对郭映的身份有了几分猜测。 等郭映和郭晚兄妹两个坐定之后,他就发现周遭众人的怪异举止。 抚琴的压下了颤动的琴弦,谈经的停止了高谈阔论,作画的搁下了手中的朱笔,齐刷刷看向了他这边……就像是看一个剥光了的绝世美人一样。 郭映觉得有些莫名奇妙,纵然是他帅到宋玉潘安自愧不如的地步,也不用这么盯着他看吧? “八哥,他们干嘛这样看着我们?”郭晚被看得浑身发毛,小声嘀咕道。 郭映无奈的扶了扶腰间的佩剑,叹口气:“大抵是我生得太俊秀,不似凡俗中人,惹得他们垂涎了吧?” 确实,有时候,长得太帅也是一种负担,不帅的人是理解不了这种痛苦的。 他这话一出,郭晚噗嗤一笑,娇声道:“八哥,你可真自恋,逮着机会就夸自己个儿,真不害臊。” 郭映白他一眼:“我说的难道不是事实?” 说话间,有个文质彬彬、透着几分富态的年轻公子走了过来,含笑拱手施礼道:“敢问可是郭八郎当面?” 郭映打量了一番之后,仍然想不起这号人是谁,微皱眉头,但最终还是点了点头:“不错,我便是郭映,京中人称侠义八郎,阁下何许人也?” 闻听此言,那公子哥儿非但没有正面回答,反而是露出了一副委屈巴巴的表情:“八郎,你连我也不记得了吗?” 他这番没头没脑的话,倒是让郭映好一阵尴尬,不知情的,保不准还以为他对那位身阔体宽的年轻公子做了什么伤天害理之事呢。 就连一旁的郭晚也是一脸古怪的神情,目光在郭映两个人身上转来转去。 郭映情知自己此时必须要站出来证明自己的清白,他沉默了片刻,肃然道:“你什么意思?我们认识吗?” 那胖公子闻言,顿时满面失望之色,但很快又露出了一丝释然,微微一叹道:“我是王储,太原王储啊。” “啊?” 郭映一愣,太原王李承宗一系不是早就绝嗣了吗? 虽然武则天后来追封过武家人太原王这个封号,但那不都是些死人吗? 怎么突然就冒出来了个太原王储。 反应过来,郭映警惕的扫视一圈,厉声呵斥道:“胡说,本朝连太原王都没有,何来的王储!” “哎呀,错了,错了!” 骤闻斥责,那人忙不迭的纠正道:“我不是太原王储,而是太原人王储,两年前霍国夫人逝世的时候,我去郭府吊过唁……” 霍国夫人是郭子仪正妻、郭映养母王氏的封号,他这么一解释,郭映顿时心下恍然。 原来这人是姓王名储,若是他所料不差的话,这王储当是太原王氏一族的族人,或许会与郭映的养母王氏有一点微不足道的血缘关系。 只是…… 眼前这人多半是偏房庶子。 因为王家的一众嫡系子弟只要是来了京师,投刺到郭府,郭府就会按照礼数把他们好吃好喝招待着。 而这王储,两年前就造访过郭府,而郭映却连他面都没有见过,由此可见,他根本不是什么要紧人物。 当然了,郭映不是那种以貌取人、看阀阅交朋友的粗浅之辈,即便知晓眼前这人是个穷酸书生,依旧没有怠慢,拱了拱手,郑重说道:“原来是王兄你呀,俗事纷扰,我一时没想起来,兄台勿怪。” 他这一句王兄叫得王储顿时喜形于色,急切问道:“你可是记起我了?” “呃……记起来了,记起来了,按礼法我们还是亲戚呢。”郭映随口敷衍了一句。 “不敢高攀,不敢高攀……”王储摇着头,一脸受宠若惊的表情,同时伸出手去,抓住了郭映的衣袖。 郭映再次愣住,这又是闹哪样? 再不松开我割袍断袖了啊! 嗯,好像哪里不对!? 就在郭映暗暗腹诽不已的时候,王储忽然指着前方的绰绰人影,道:“早就听说八郎你才比曹子建,七步成诗,今日这等诗会,为何独坐角落,是看不起我等吗?” 他这话一出,附近的其余士子也纷纷起身,围拢了上来。 郭映额头瞬间滑落三条黑线,不是说自家人不坑自家人的么,怎么到你这儿上来就给我拉仇恨。 他可不想给众人留下一个目中无人的形象。 “诸位误会了。” 郭映苦笑着解释道:“我绝无此意,只是见日头已上中天,人乏马困,诗会将要结束,不忍再耽搁大家时辰罢了。” “郭郎说得哪里话,我等参加诗会就是为了求得佳句名篇的,岂会因为日晒腹饥就半途而废。 你这样扭扭捏捏,才真真是败了我等的雅兴。” 一个身材瘦削的青衫男子朗声说道。 郭映心头一动,顺着声音望了过去。 便见一个三四旬年纪的削瘦男子正笑吟吟的望着自己,此人头戴璞巾,手持一把羽扇,目光炯炯,颇有几分儒雅风流的姿态。 “李校书。” 这人郭映认识,乃是当世十大才子之一的李端。 虽然他本官就一个正九品上的校书郎,但他在当世文坛的地位可不低,众人见了自是不敢怠慢,纷纷口呼李校书。 郭映见他这么说,也是不好再藏着掖着,躬身一礼道:“既如此,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不就是装逼打脸么,这个我会。 第十三章 诗会扬名(中) 于是郭映在众人的簇拥之下,到了场中最中心的位置。 环顾一周,他发现场中名人还真不少,除了韦应物,与李端并称大历十才子的驾部郎中韩翃、考功郎中钱起等人也在,而且场中还有六部九寺的众多中下级官员。 不知道是不是有人欲捧杀他,郭映一入场,就有人疾呼道:“郭八郎到了,郭八郎到了……” 引得众人纷纷侧目,然后便是一片欢呼之声响起。 “传闻不虚,果真是俊美无俦啊……” “不愧是将门虎子!” “郭八郎,我等仰慕您已久,能否请您登台赋诗一首,让我等一饱耳福?” 一瞬间,郭映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上。 李端见状,和蔼一笑,温声安抚道:“郭郎勿惊,只是诸君爱慕您的才华,故而才起哄罢了。” 郭映淡然道:“无妨。” 他这副云淡风轻的超然模样落在场中的佳人淑女眼里,更显得卓尔不群、风度翩翩,不禁引得一干妙龄女子芳心乱跳。 至于那些个年轻士子们,则是一脸的羡慕嫉妒恨。 唯有李端,眼底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他是走郭家门路入得仕途,常常出入郭府,郭映的才学如何他岂能不知? 不管是武艺还是文采,都远非常人所能及。 而且郭映在众目睽睽之下,能做到面不改色、处事淡然,这份定力也着实让他心服口服。 心念电转之间,李端脸上的笑容更盛。 而主持今日诗会的韦应物见此一幕,也是笑了:“既然郭郎今日有意登台赋诗一首,那咱们便不要再耽搁了,直接进入正题吧。” 他与郭映在月初时候见过一面,郭映一见面就说是他的真爱粉,称赞他的诗寂寞枯槁,如丛兰幽桂,宜于山林而不可置于朝廷之上。 并将他比作晋朝的陶渊明。 还一连解读了他的好几首诗,把他随口吟出的句子、甚至每一个词都解析出了新意,这让韦应物感慨万千,以为是遇到了知音,当场就把郭映引为了挚友。 甚至一度动了将长女韦夭夭许配给郭映的心思,若不是听说郭映风评不好,怕毁了女儿的清誉,他早就把这桩婚事敲定了。 毕竟以韦氏的阀阅,嫁女到郭氏也不算高攀。 如今郭映既愿意站在诗会之上展示才华,他自是乐见其成。 虽然他也听说了郭映痛打了族叔韦伦,但他和韦伦并非一房,而且两房素来没有来往,关系比纸还薄,他心里自然不会有有什么芥蒂。 郭映点头致意,旋即抬脚踏上了诗会的高台,笑问道:“敢问今日诗会的题材是……” “今日诗会的题材么,不做限制,不过为了增加趣味和难度,本次诗会采用的是接龙的方式,即前一人为后一人出题。”韦应物捋须含笑道。 “接龙吗?倒也新鲜,有趣。” 郭映眉头一挑,这种玩法他还是头一回见,不过可以预见的是,这种玩法势必会给后面的人带来不小的挑战。 因为在你答题之前,根本无从猜不出前者究竟会出什么题目,极其考验答题之人的临场反应能力。 除非是天生的才思敏捷之人,不然若是遇上前边有人故意刁难,只怕是除了认输、别无他法。 不过郭映早有腹稿,心中倒也不惧。 想到这里,他看向场中,目光扫过台下,最终定格在一处,笑问道:“敢问上一个答题的是哪位贤达,请出题吧。” 话音刚落,一个穿着白色儒衫的年轻男子就站了出来,却见他面含愠怒,向台上的郭映怒目而视:“不才韦俊,家父韦少卿。” 郭映恍然大悟,怪不得眼前这人对自己怀揣敌意呢,原来是韦伦的儿子。 不过此事既然已经发生,且皇帝也没再追究,他也懒得再提,便道:“今日是众人的诗会,不是谁一人私人宴会,我劝韦公子还是少带点个人情绪,不要误了大家的时辰。” 他这番话说的很客气,但是韦俊听了却是勃然大怒,只是碍于韦应物、李端等一干文坛大家在场,不敢发作罢了。 他愤然瞪了郭映一眼,深吸口气,努力平息下愤懑的情绪,旋即沉声道:“今日是立秋之日,便以秋为题,请郭郎赋诗一首。” 话语间,他特地咬住了“郭郎”二字,语调刻意拔高,显然是在宣泄心中的愤懑。 不过平心而论,他这题出的也不算刁钻,并没有表现故意与郭映为难的意思,反倒是表现出了自个儿的光明磊落。 但郭映可不会顺着他的意,虽然他肚子里写秋天的名篇一箩筐,但他还真不打算顺着剧本来。 毕竟现代人,玩的就是反套路。 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郭映做了一个大胆的举动,却见他伸手脱帽掷于地上,背负双手,缓缓踱步。 片刻之后,他的双眼已经饱含热泪。 “中原板荡,山河破碎,映实在是无心伤春悲秋,旦有一言,赠于诸君,请诸君静听。” 他一副悲戚莫名的神情,底下的士子文人见状,亦是不由肃穆,正襟危坐。 唯独韦俊冷笑不止,一脸的嘲讽,在他看来,这无疑是郭映作不出诗,又不甘心认输找的托辞。 不过,他倒也不怕郭映拿出以前精心打磨过的诗句,技惊四座、反败为胜。 因为诗会有诗会的评判标准,若是诗不达意,与题材不符,那么就算是他的诗能达到名篇水准,在与会众人心中也不过是个笑话罢了。 就在他打定主意看好戏的时候,郭映微垂的眼皮陡然掀开,星眸中寒光乍现。 而后,郭映踏出一步,朗声吟诵出第一句:“吐蕃健儿面如赭,走入黄河放胡马。” 此言一出,台下众人齐齐色变,河陇失陷,为异族所据,自本朝开国以来,还是头一遭呢? 论屈辱程度,绝对是冠绝隋唐两朝。 也就晋末五胡乱华,中原沦丧,只剩张氏凉国孤悬一隅的情形可与今日一比。 这也是无数文人志士心头的痛,如今被郭映直接揭开,他们的心顿时揪了起来。 第十四章 诗会扬名(下) “七关萧索少人行,白骨战场纵复横。 河陇壮士抱戈泣,四面胡笳声转急。” 郭映紧跟着又是两句,一副河西残兵在吐蕃围困下苦苦支撑的凄凉景象,浮现在众人心头。 这两句诗虽然短促简单,但是其中蕴含的画面却让人触目惊心,那惨烈的野战、攻防战就像是摆在眼前似的。 尤其是那句“四面胡歌声转急”,仿佛是一柄重锤击打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头,不禁令在场士子黯然神伤。 就连一贯寄情于山水、性子清冷疏淡的韦应物,也忍不住露出悲戚之色。 而韦俊则把一双浓眉紧皱成了个川字,眼中尽是血丝。 “烽烟断绝鸟不飞,十六年来不解围。 传檄长安终不到,借兵回纥何曾归。” 待到郭映这一段吟诵完毕,整个会场一片死寂。 河陇、安西北庭军民孤悬一隅,泣血死守,而朝廷竟不派援军去救…… 尽管如此,他们依旧是日复一日,坚守待援,不改初心。 一股酸楚之意涌上心头,有人红了眼眶,有人悄然落下泪来。 韦俊更是双拳攥握,青筋暴涨,指甲嵌进肉里,鲜血淋漓。 但郭映的声音并未停歇,不过他的声音却是由慷慨激昂变成了哽咽哀鸣。 “愁云惨淡连荒漠,卷地北风吹雪落。 将军锦鞯暮还控,壮士铁衣夜犹著。 城中匹绫换斗麦,决战宁甘死锋镝。 一朝胡虏忽登城,城上萧萧羌笛声。” 此句一出,台下众多文人墨客皆潸然泪下。 哪怕大唐将士拼死抵抗,但在吐蕃的大举进攻之下,孤立无援的河陇诸州还是先后陷落了。 而原来的汉家音乐,也变成了羌笛胡笳。 此情此景,又怎么能不让人泪流满面呢? 就在他们伤感落泪的时候,郭映的声音再度响起。 “当时左衽从胡俗,至今藏得唐衣服。 年年寒食忆中原,还著衣冠望乡哭。 老身幸存衣在箧,官军几时驰献捷?” 这是全诗的终章,郭映借一位没于胡尘之中,仍然心怀故国的老者之口,表达了他对官军收复河陇,使日月幽而复明的期盼。 同样,也表达了对大唐失去河陇,百姓被迫从胡俗的悲怆。 这段终章一出,场中的氛围更加压抑了。 这首诗本是明代江西才子、永乐二年状元曾棨(qi)所作的敦煌曲,讲的正是安史之乱之后敦煌守军面对吐蕃大举围攻之下的种种故事,此刻被郭映略做删改之后,吟诵出来,可谓是正当其时。 一曲终了,郭映便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场中久久无人发声,只剩下阵阵的呜咽。 只因这首诗作实在是太过于真实,也太过于悲怆,以致于竟让他们忘记该如何评价此作,但其中的意境,却是让韦应物、李端、韩翃一干经历过安史之乱的人感同身受。 尤其是韩翃,此刻已是泣不成声,他见过血流成河的城镇,见过离乱萧条的村庄,他的爱人柳氏就是因为战争与他失散十多年,再见她已为人妇。 只留下了一个凄美动人的爱情故事——章台柳》。 说实话,那种一别经年,恍若两生的感觉,没有人比他更懂。 更遑论是与故国别离,沦落到胡尘中了。 文人志士常诉说汉末才女蔡文姬为南匈奴所掳的悲剧,可是今日今日,百万生民都为吐蕃所掳,谁又能真正体会到这些遗民泪尽胡尘里,东望王师又一年的心酸呢。 过了许久,方有一个年约三旬的文士站出来,抚掌赞叹道:“好诗,好人,好气魄!只是忘了问这诗的名字……” 韦应物回过神来,定睛一看,才发现是自己的堂弟,郿城公房的韦皋。 韦皋此前是在华州做参军来着,他见先皇李豫驾崩、新君继了位,遂辞了职,准备回京讨个职事,一展才学。 但因为京中的达官贵人都知道新升任剑南西川节度使的张延赏看不上他这个赘婿,当年甚至将他赶出家门的缘故,朝中的一众大臣并没有人愿意帮他,将他写好的策论递到御前。 再加上他并非进士出身,读书人也不太愿意与他亲近,韦皋蹉跎两月,终究是没有谋得一官半职,心中苦闷得紧,遂出来散散心。 没想到竟遇上了郭映这么一个奇男子,一下子就给他指明了方向…… 好男儿志在四方,何苦在藩镇使府寄人篱下,或者是在京师做个小官? “何不提兵复河陇,凌烟阁上诉威名!”韦皋心中豪气顿生,不觉吟诵出口。 而同样赴京准备参加“贤良方正直言极谏科”考试的前尧山县令樊泽,听闻此言之后亦是热血沸腾。 “兄台说得好,若我有朝一日为边将,必定如青莲居士所说那般,履胡之肠涉胡血,悬胡青天上,埋胡紫塞傍。” “兄台何讳?” 韦皋见说话这人气宇轩昂,虽穿着寻常布衣,说话间却透露出一股武人的悍勇之气,便主动搭讪。 “前尧山县令,河中樊泽樊安时。” “前华州参军,京兆韦皋韦城武,家族中排行二十三,樊郎可以唤我韦二十三。” 韦皋拱手回一句,旋即两人相视一笑,原来都是来京中求官的落魄士人,顿觉亲切不少。 一番介绍过后,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谈了起来,樊泽自幼熟读兵法,而韦皋也是个好论兵机之人,不消片刻两人便结识成了好友,言谈之际也颇有些惺惺相惜、相见恨晚的架势。 人与人交往就是这样,有的人看一眼就是一辈子,有的人看一辈子就一眼。 很显然,樊泽和韦皋就属于前者。 另一边,钱起、韩翃等一众人缓了好久才回过神来,纷纷出言感叹:“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老令公后继有人了。”这是常出入郭府的名士李端的发言。 “说易行难啊!”韦应物摇头叹息,但还是不自觉的向台下的女儿身上瞟了一眼,似是在做什么重要决定。 而台下的其他人,虽然没有发表什么有建设性的意见,但也无不是心潮澎湃、激荡难平,以至于这场本应午后就结束的直到日落西山才结束。 第十五章 舅甥情谊 而这场诗会所引起的风波并不止于此,只是郭映匆匆离场,去了赵氏的庄园,并未来得及知晓而已。 不过有了诗会上的一番铺垫,郭映的号召力就远非昔日可比了。 当他再提及要去西疆戍边时,一干赵氏的子弟纷纷表示要自备弓马,随他一道上阵杀敌,收复河山。 赵氏虽然朝中无人,但在乡里还是颇有根基的,郭映的舅舅赵破虏转瞬之间就给他拉来了两百健儿。 于赵破虏而言,外甥有志建功立业,光耀门楣,他这个做舅舅的,自然是要鼎力相助了。 而赵家的子弟跟了郭映,当然也是有好处的,立功受赏至少能有保证,除此之外,升迁也肯定比做小兵快些。 再则,郭府肯定也不会对他们的家眷有所表示,一份钱粮是少不了的。 不过郭映可不会来者不拒,且不说皇帝多半是会封他个小官,便是封他一个大官他也养不起这么多人。 “舅父,我可养不起这么多人。”郭映笑着说。 “瞧瞧,瞧瞧,说的什么话!”赵破虏佯作生气,实际却乐呵呵地打趣道。 “你和你娘都是我看着长大的,虽然这些年你娘入了深闺高阁,我走动起来不方便,但咱们舅舅外甥的情分那是八辈子都割不断,我还能让你破费?” “实话说呀,我就是想让这些不成器的跟着你,讨个官身,让他们待在乡里和那些五陵年少斗鸡奔马、飞鹰走狗、斗殴杀人,迟早得把命搭进去! 与其如此,倒不如去西北,为国效力,即便是死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五陵一词本是地名,源自于长安城旁边五座汉朝皇帝陵墓,汉高帝长陵,汉惠帝安陵,汉景帝阳陵,汉武帝茂陵,以及汉昭帝平陵。 后因五陵周围为富豪聚居之所,“五陵”就泛指有权势的豪富之家,诗人也多以“五陵年少”为咏纨绔子弟或豪侠少年之典。 唐代的不少诗篇就提到了他们,宋代的王安石更曾作诗说“愿为五陵轻薄儿,生在贞观开元时,斗鸡走犬过一生,天地安危两不知。” “……”郭映闻言嘴角微抽,心说这还真不完全是养不养得起的问题,关键是逾不逾制的问题。 皇帝允许郭家养部曲护卫,但那是对郭子仪的荣宠,他郭映真要是整个数百护卫,估计马上就有御史跳出来聒噪两句扬名呢。 现在他在朝中本就没什么好名声,若是再添个豢养私军的罪名,估计皇帝就更容不得他了。 思忖到此,郭映连忙摆手婉拒:“舅父好意,甥儿心领了,只是圣上前番因为扶风郡王宅邸逾制龙颜大怒,我若是带这么多子弟随从,难免朝中有奸人借题发挥……” 这事儿不算什么大事儿,但郭映也不想节外生枝。 没必要。 “这……”见郭映神色严肃,显然并非推脱,赵破虏不由沉吟了起来。 片刻之后,他才叹口气道:“罢了,你既然有顾虑,舅父也不勉强。 不过,我知你上头有五个哥哥,恐怕手头也不宽裕,舅父先给你拿三千缗訾财,权当是个心意,这你可不能推脱。” “这……” 郭映闻言一愣。 三千缗对他而言倒不算什么,但对赵氏这个小家族而言,那绝不是一个小数目,毕竟这年头酒政制度比较复杂,酤户酿酒不但要买官卖的酒曲,还要交榷酒钱,这个榷酒钱甚至占到了酒价的一半。 总体而言,利润并不像想象中的那么可观,抛除人工,也就是两三分的薄利。 这厢郭映还在犹豫,但赵破虏却已经将西市窦家坊柜上开的凭帖(相当于支票)塞到他手中了。 “八郎你若是再推辞,舅父日后可就无颜去郭府登门拜访看你娘了!” 听出赵破虏语气里的坚决,郭映不敢再推托,便爽朗一笑道:“舅父如此厚赐,甥儿怎好拒绝? 只是我今日来,也有带给舅父一份薄礼,希望舅父喜欢。” “哦,是何物?” “是我花重金求购的一道酿酒方子。” 说罢,郭映从怀中一张沾满笔墨的薄纸递给赵破虏。 赵破虏疑惑道:“什么方子值得你这么郑重其事?” 郭映也不解释,只含糊应了一声,说是商代传下来的,酒池肉林中的酒指的就是此酒。 赵破虏接过薄纸仔细地看了起来,越看,脸上的惊异之色就愈加明显。 赵家世世代代都是酤户,说是酿酒的世家也不为过,但这方子上说的蒸馏法,他还真是头一回听说。 其实这倒也不怪他孤陋寡闻,这个时代虽然已有了烧酒的说法,但距离真正的蒸馏酒大规模问世还有数百年的光景呢。 连看三遍,赵破虏心头愈加激荡,忍不住感慨道:“若这方子上写的都是真的,那于酿酒界,将是一场前所未有的革新啊。” 郭映笑而不语,心说这是当然。 这蒸馏酒的方子是他穿越之初就写下来的,只不过一直没派上用场而已,毕竟以他的身份,下场与民争利,未免太跌份儿了。 如今用它还赵家、舅舅一个恩情,算是物尽其用。 舅甥二人又闲谈一阵,郭映便告辞离去了。 最终,他也只是挑了二十个弓马娴熟的健儿跟随。 毕竟他还要考虑到郭家的旁支庶子、京师的侠少,万一再有其他将门的子弟要跟着去,总不能拒绝了吧? 而且他身边还有不少将门纨绔,他寻思着若是将这帮废柴也拉到船上,将来到了关键时候未必不能济得大事。 经过上次大明宫面圣之后,郭映心里对急功近利的皇帝李适的期待已经变成了零,而且心底隐隐萌生出了一个不太成熟的想法。 那就是尽一切心思向上爬,顺带着收揽人心、扩充兵马,等到了四五年后的“泾原兵变”时,直接效仿曹操打着救驾的旗号行劫驾之事,然后打出“奉天子以讨不臣”的旗号…… 当然了,这个想法操作起来的难度可能比曹操迎天子到许昌这个剧本的难度更大,就算真成功了也极有可能落得一个千夫所指、举世皆敌的下场,毕竟此时的大唐不比汉末,人心尚在。 一个搞不好,就是九族尽灭。 但是从眼下看,他去从军戍边之事已经没有回转的余地了,郭映自然要未雨绸缪一番。 所谓“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说得便是这个道理。 再则,郭映心里也是有股子志气的,他有时候心里就想,司马懿能用十几年磨一剑,一日之内夺取曹氏四代人的基业。 我郭映,就不能五年磨一剑,夺取李唐八代人的基业吗? 第十六章 霍娘小玉 翌日一早,郭映一行三十三人启程返回了长安。 除了身边的十名护卫,二十个赵氏子弟,妹妹郭晚,回城途中还多了一个人,王储。 他本来是要参加今年的秋闱的,但是行卷不认识达官贵人,干谒又无门路,自认进士及第的机会渺茫,便有了另觅他途的意思。 在听闻郭映要去西疆任武职之后,他便主动请缨,说是要追随郭映共赴边疆,还吟出来初唐四杰之一的杨炯的诗句——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 自天宝后,文人寒士入藩镇幕府便成了一种风尚,虽然郭映并未担任节度使、观察使、防御使一类的使职,但到底身份摆在那儿,王储料想天子真封郭映的话官职怎么也不会六品之下。 再低,就有薄待勋贵的意思了。 长安城中的一百多家勋贵都难免物伤其类。 见他态度坚决,郭映便欣然应允了,一来王储与郭家有那么点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关系,二来这人确实有几分才学,做个狗头军师大抵是够用了。 …… 回到长安,郭映第一时间就把郭晚送回了家中,然后去了胜业坊古寺巷,那里有他的意中人,霍小玉。 霍小玉本姓李,是霍王李晖之女,按说是皇室宗亲,天家贵胄,但因为其母郑净持是歌舞伎出身,她在王府的地位并不高。 李晖死后,他的几个儿子瓜分了王府的财产,并将郑净持母女二人遣居于外,霍小玉也是在那个时候易姓为了母姓郑氏,随母迁居到了古寺巷,街坊邻居都不知道她是王女。 等到霍小玉十六岁时,已经长得和她母亲当年一样明丽可人,通诗文、善歌舞,而郑氏从霍王府带出的金银细软也早已卖用度殆尽。 为了维持生计,霍小玉不得不承母亲的旧技,做了歌妓。 不过她是清倌人,只卖艺不卖身。 尽管如此,她的才艺容貌还是吸引了京中的清雅风流之客,她也渐渐声名鹊起,直到后来冠盖京华。 再后来的剧情就变得很俗套了,她遇上了一个始乱终弃的书生……为情所伤,日渐消瘦。 若不是遇上郭映这个长安第一深情,大唐第一护花使者,时时开解,恐怕她已经香消玉殒了。 毕竟情之一字,最是伤人!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胜业坊就在东市边上,也是一个达官贵人云集之所,旁边有好几座王府,不过郑氏母女住的古寺巷倒是清净,独门独院,环境宜人,正适合养病。 郭映走进院门时,霍小玉正坐在廊檐下晒太阳,一袭白衣,纱罗遮面,看不清容颜,却别有一种凄美的味道,宛如月色下盛放的荷花。 “你怎么又来了?” 听到脚步声,霍小玉蹙起眉头,轻嗔一声,旋即又摇头苦笑道:“你这又是何必,你明知我此生不会再动情……” 她的嗓音婉转柔媚,犹如黄莺啼鸣般悦耳动听,可惜语气之中却满含无奈,似乎有化不开的哀愁,令人忍不住怜惜,又让人心尖一痛。 只是郭映却恍若未觉一般,径直走上前去,在她对面坐下。 他微笑道:“玉娘难道没有听过这句话么,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这两年来,我月月不缀,三日一登门,五日一拜访,难道玉娘你还不明白我的心意?” 霍小玉怔怔地望着他,神情复杂地叹息了一声,垂眸低吟道:“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我已非完璧之身,如何敢奢求郎君垂青……” “我不在乎!” 郭映目光灼灼,凝视着霍小玉,说实话连他也说不清眼前这女人有什么魔力,让他恋恋不舍,欲罢不能。 或许是当年初见时那惊鸿一瞥的惊艳,又或许是她身上那种为情所伤、我见犹怜的神韵,总之,郭映对她情根深种。 哪怕她现在脸上戴着面纱,也依旧让他心旌摇曳,魂牵梦绕。 “我在乎!” 霍小玉忽然提高了声调,抬起头望着他,眸波盈动,咬唇说道:“郭郎你是将门虎子,前途无量,而我不过是一歌伎,又为人所弃,我若是跟了你,你道世人会如何说……” “呵,世人,与我何干!”郭映嗤笑一声:“再说了,那些酸腐文士,不就喜欢背后嚼舌根子么?有什么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说着他伸手拉住了霍小玉的纤纤素手,紧握在手心里,柔声说道:“玉娘你切莫妄自菲薄,李益他能做出为了前途另寻新欢的事,只能说明他是有眼无珠。 我郭映,虽不敢称是英雄豪杰,却也不是他那般贪慕虚荣之徒,做不出始乱终弃的事。” 闻言,霍小玉的娇躯蓦然僵硬了一瞬,随即她缓缓抽回了被郭映抓住的手,低低地说道:“妾身薄柳之姿,实在是配不上郎君的厚爱……还望郎君勿要再纠缠,若是因我之故影响郎君的仕途前程,那妾身便罪孽深重了!” 可惜她越挣扎,郭映便抓得越紧,丝毫不给她逃离的机会。 最后他索性站了起来,半弯下腰,双臂张开,将娇弱的霍小玉拥入怀中,嗅起了她发间幽幽淡香。 眼看着就要离京,郭映也顾不上什么礼法廉耻了。 霍小玉挣扎不脱,反抗不得,眼泪簌簌落下,又被郭映紧紧拢在他宽阔的胸膛上,不禁泣声道:“郎君,你放过我吧……” 郭映没有答话,只是抱得更紧了,恨不得将她揉进骨血里去。 良久之后,他伸手解下了霍小玉蒙在脸上的面纱。 面纱之下,是一张足以颠倒众生的绝色容颜,不施粉黛而颜色如朝阳映雪,黛眉修长,琼鼻樱口,一双妙目如星辰闪烁。 只是朱唇几无血色,让她原本倾国倾城的容颜现出几分病态,便好比那病西施一样。 “跟我回郭府吧。” 郭映痴迷地盯着那张近在咫尺的俏脸,喃喃道:“不日之后,我便要出京远赴西疆,你待在胜业坊我不放心。” 霍小玉娇躯微颤,轻轻摇头。 她知道郭映中意她,她对郭映也颇有好感,但是他们二人身份悬殊,门不当户不对,况且她自问已经失身于李益,年齿又长郭映八载,又有何颜面入郭府呢? “郭郎休要再说此言,妾身不过一歌姬,郎君若是真纳了我为妾,只恐有辱门庭,老令君也会不高兴的。” 说完,她轻抚鬓角的碎发,轻抿唇角,露出一副决绝然的表情。 “什么纳妾,我要娶你为妻。”郭映皱眉,强横霸道地打断了她的话。 霍小玉怔住。 为妻,这是她从未想过的,便是李益一个县主簿,也不愿意娶她为妻,何况是郭映这个当世第一将门出身的嫡子了。 不过,清醒过来之后她的第一反应并不是受宠若惊,也不是欣喜若狂,而是言辞激烈的劝说道:“郭郎你是做大事之人,自是要娶高门大户之女倚为助臂,怎可视婚姻之事为儿戏……” “那你要我怎样?”郭映道。 闻言,霍小玉秀眉微蹙,泫然欲泣,道:“我自幼在古寺巷长大,只怕去了郭府,住不习惯。” 郭映顿时陷入沉默,他也怕霍小玉去了郭府不开心,更怕他在郭府受委屈,过了许久方才幽幽一叹:“既然如此,那便罢了。” “玉娘你且照顾好自己,待我下次回京之时,必定给你一个说法。” 说着,他轻轻拂袖,转身离去,留给了霍小玉一个孤寂的背影。 “郎君……慢走……” 看着那宽阔挺拔的背影,霍小玉心底忽然涌起一股浓浓的悲伤和无力感,她用指甲掐着掌心,剧烈的疼痛让她恢复了理智。 而她那颗已经死去的心,似乎也跟着重新活了过来。 第十七章 贤士来访 七月十二,郭映在平康坊大宴京师侠少以及一众相熟的将门子弟。 酒酣耳热之际,他忽的拍案而起,向众人道出了明日将启程往西疆戍边一事,引得众人皆惊愕万状。 虽然前日善福寺诗会上郭映的诗作经过一天两夜的发酵,已经被传扬得沸沸扬扬,甚至到了妇孺皆知的地步。 但京中的显贵人家都只当是他是故作忧国忧民之态,借题发挥,毕竟都不是认识第一天,谁曾想他竟然真的要去西疆戍边,这实在是有些出人预料。 “八郎,你这不是自讨苦吃么。” 说话的是已故的扶风郡王马璘的长孙,马铭。 他年岁比郭映略大,但是性格跳脱,行为莽撞,在一众勋贵子弟里,他最是能惹是生非的一个,不过他与郭映的关系也是最要好的。 也只有他在郭映面前毫不避讳,不讲究那些个繁文缛节,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那西疆是个什么情形别人不知道我还能不知道么,不说刀剑无眼、战事凶险,就单单那穷山恶水,就足够让人望而生畏了,你何必去受那个罪。 留在长安,咱们美酒佳肴、美人娇娃,不好吗?” 马铭喋喋不休地劝说着,其余几位与他同龄的勋贵子弟纷纷附和。 他们平日里不是结伴去花街柳巷找乐子,便是吟诗作赋或者喝酒玩闹,可郭映突然要去戍守边陲,这不是开玩笑么! 大哥走了,还怎么玩? “宴安酖(dān)毒,不可怀也!”郭映摆了摆手,打断了众人的劝告,温言解释道:“从前不知家国世事,放浪形骸,行事乖张。 近日在府中面壁思过,偶然翻到堂兄郭昕六年前自安西写给家父的信件,方知安西、北庭已危如累卵,我等若是再不奋发向上,恐怕西疆数千里河山再不复为我汉家所有。” 郭映的声音很低沉,语气中带着淡淡的悲戚,但更多的却是坚定。 “我意已决,诸君无需多言,若是有心助我一臂之力,便备上弓马,好让我招募一二猛士。” 说罢,他端起酒碗,仰首一饮而尽。 酒水辛辣刺喉,呛得他直咳嗽,却也难掩他眼眸中迸射出的精光和昂扬斗志。 众人见了这般模样的他,哪里还好意思再劝阻? “我早有此志,算我一个。” 李逊第一个起身响应,他是本朝名将合川郡王李晟的五子,打小与郭映亲善,事郭映为兄,此时见他执意要去边疆,心中亦不免动容,随即高声应和。 “八郎你是知道我的,我素来胸无大志,又没有丁点军旅之才,就不去给你添麻烦了。 不过老爷子厩院里的那几匹好马,闲着也是闲着,晚些时候我让人牵到郭府门前。” 马铭讪讪一笑,对于出京戍边这种事儿,他是完全提不起半分兴致。 他这人,最爱的就是吃喝玩乐,看戏听曲,让他去那苦寒之地受罪,还不如杀了他。 当然,皇帝李适毁了马家豪宅也难免让马铭心怀怨望。 其他相善的将门子弟听了马铭的话后也纷纷表示不愿前往,不过物资上、精神上的支持倒也没少送。 众人推杯换盏,觥筹交错间,郭映已然微醺,借着醉意,他舞起了剑。 他自幼习武,在剑法之上更有着极深造诣,舞剑时剑势迅疾,剑招犹如**般袭来,但却又不失飘逸,令人叹为观止。 “何谓男儿平生志。 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 偏师缚赞普,倾都观受俘。” 舞至兴起处,郭映纵声高歌。 他这个年纪,本就是人一生中最意气风发的时候,再加上他素来有侠名,霎时引得一众京师侠少神往不已,更有那成名已久的大豪当众表露追随之意。 宴毕。 郭映得良驹上百,猛士五十。 …… 了却诸事,回到郭府已是日暮时分。 郭映正准备着沐完发休憩,不料管事郭阿大匆匆来报,说是府里下午来了两位士人,递了名帖。 六郎郭暧见二人谈吐不俗,胸怀大器,便请他们进入府内一叙,好好招待了一番,怎料二人执意要见郭映…… “是何人啊?能当得上我六哥一个胸怀大器的评价,也算是有些斤两了。”听闻郭阿大的禀报后,郭映饶有趣味地说道。 不过他心里并没将此事放在心上。 本朝的选官是处于科举制度与荐举制度并行的状态,为了走上仕途,经常有士子会向权贵进献诗文,以求得到举荐,所以干谒成风。 李白、杜甫、孟浩然等一众大诗人……都留下了不少干谒诗。 以往,来郭府找寻六郎郭暧和升平公主献诗作赋的文人不少,也不乏有才能之人,比如前几日诗会上对郭映颇多照顾的才子李端,他当年就是走得郭暧与升平公主门路入得仕。 因而郭映对此兴致缺缺,若对方真是来寻求举荐的落魄文人,他自然也没有去见的必要。 “一个名唤韦皋,京兆人;一个名唤樊泽、河中人。”郭阿大躬身答道。 闻言,郭映原先漫不经心的脸色顿时变了。 “你说这二人叫什么?” “韦皋,樊泽。” “人在何处?” 郭映嚯地站了起来,抓住郭阿大的衣领,急声问道。 不怪他反应激烈,而是韦皋这个名字太让人震撼了。 就像初唐首推李靖、李绩,盛唐推王忠嗣、郭子仪、李光弼一样,谈到中唐,就不可能绕过韦皋。 历史上他镇守蜀地二十一年间,破吐蕃兵马四十八万,生擒吐蕃大相论莽热,禽杀节度、都督、城主、笼官千五百,斩首五万余级,获牛羊二十五万,收器械六百三十万,功封南康郡王,人称“武侯转世”。 这么一个大名人登门拜访,郭映焉能不激动。 郭阿大也被郭映的反应惊到了,记忆中八郎从来都是处事不惊,怎么听到这二人名字却忽然事态呢? 不就是两个辞了官的落魄士人吗? 虽然心中疑窦重重,但郭阿大却没敢怠慢,忙恭敬地回道:“这不是到了关闭坊门的时辰了么,奴婢见下午时候这两位访客与六郎君聊的投机,就安排两人住到后院别馆了。” “好,好,人在就好。” 郭映连道三个好字,旋即松开郭阿大的衣襟,大步流星奔向后院。 韦皋,有名将之姿。 这可是日后他要成事最需要的人才,无论如何,他也不能让这个已入瓮中的贤才跑掉了。 至于樊泽,虽然名声不显,他也从未有耳闻,但他料想对方也不会是泛泛之辈。 有道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看看诸葛亮的四位好友,博陵崔州平、颖川徐元直、颖川石广元、汝南孟公威,哪有一个是凡夫俗子。 这樊泽既然能得到韦皋的青睐,与其同行,想来也是个有本事的。 郭映越想越觉得这两人像是上天赐给自己一样,可遇而不可求,当下脚步又快了几分。 “郎君,发丝未擦干,小心着凉。” 侍立在侧的侍女见到郭映头沐发沐到一半,匆忙跑出,手持帕巾紧追不舍,她的声音传遍整个院落,甚至惊醒了熟睡中的丫鬟婆子们。 但郭映此刻哪里顾得上这些细枝末节,他只是伸手略微捋了下湿漉漉的长发,便径直奔向了西厢。 因为天色已晚、府内又多台阶的缘故,等到郭映从西厢赶到后院别馆时,脚上踩着的两只木屐早就不知到何处去了。 第十八章 论略(上) 郭映一踏进别馆院内,就瞧见了两张陌生的面孔。 其中一人年约三旬,身着白袍幞头,身材挺拔修长,面目英俊,有儒雅之气,郭映猜测他是韦皋,因为历史上韦皋就是一个桃花缘出众的人物。 另一人则与之相反,身姿魁梧雄壮,浓眉大眼、络腮短须,双臂虬结有力,虎目中满是桀骜之色,像是一尊铁塔。 郭映入院的时候,二人正在与郭暧促膝长谈,闻听屋外动静,皆抬起头望了过来。 “八郎,你今日怎的这般邋遢,这岂是待客之道?” 郭映刚迈入门槛,席地而坐的郭暧便忍不住蹙起眉头,轻咳一声。 韦皋二人顺着郭暧的目光望去,但见一英武男子赤足立于门下,束带宽松,衣衫不整,披头散发。 发丝上更是不停的滴下来水珠,沿着脸颊、脖颈流淌至胸口,隐没于衣领之间。 虽然略显狼狈,但确实是郭映无疑,那日诗会上众人有过一面之缘,韦皋樊泽自是识得他。 “闻贤士来访,岂敢怠慢!”郭映微怔,随即笑意盎然回应。 这巧妙的回答,令郭暧心中一凛,转瞬脸上已挂上几分笑容。 而韦皋和樊泽听闻郭映将他二人称作贤士,亦不免心绪激荡,纷纷起身离席拱手相迎。 古有周公礼贤下士,一沐三握发,一饭三吐哺,又有孟德倒履相迎,今日郭映濡发赤足相迎,可谓是天大的礼遇了。 虽然韦皋平日里也自诩有经天纬地之才,只是未逢明主,难以施展抱负,但实际上除了岳母苗氏与妻子,以及陆贽等一二友人,世间没几个看得起他的人。 他是赘婿,以往在张府,没少受岳父张延赏的冷眼和奚落,就连张府里的奴婢也经常欺凌他。 而樊泽的人生同样不大顺当,他自幼孤贫,虽然熟读兵书,武艺过人,但过得也是穷困潦倒。 前些时日赴京赶考途中,突逢天降大雨无法赶路,坐骑染疾病死,花光了盘缠,急得他如热锅蚂蚁团团转,若不是遇上一个豫章的良善士子倒囊相济,他连京师都到不了。 二人平日里所见达官贵人,皆是视他们如草芥,从未给过好脸色,今日郭映兄弟对他们礼敬有加,以贤士称之,又怎能不让人心怀激荡? 韦皋和樊泽两人感慨万千,唯独郭暧依旧端坐原处纹丝不动,嘴角噙着笑意,不知何时起,这个八弟就转了性子,虽说平日里行事颇为荒诞,但是待人接物上却是有模有样,让人如沐春风。 就说这一句话就让两个大才躬身拜请的本事,天下间有几个人能做到? “难怪我今日一早从长安城外返回的时候,路遇神女(即喜鹊)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郭映眉眼笑意盈盈扫过身前二人,示意二人落座。 “哈哈……” 两人皆被郭映的神态举止逗乐,气氛顿时变得融洽愉快,不复此前紧绷局促的模样。 “两位皆年长我十岁有余,我就不直呼字辈排行了,干脆称二位韦兄、樊兄,如何?” 郭映有意拉近与二人关系,便主动开口表露结交之意。 韦皋、樊泽此番登门拜访本就是存了结交的意思,而今郭映率先表达出亲近之意,他们焉有拒绝的道理? 当即点头应允。 郭映见状,遂向门外的仆役吩咐:“备酒菜,今夜我要与二位贤达通宵畅饮。” 仆役应诺,退出院落忙碌起来。 片刻后,厅内摆满了精美的菜肴佳酿,四人坐于桌案旁边,一齐推杯换盏,聊起了各自的生平,以及风花雪月、山川风物等等…… 不过聊着聊着,画风就变了,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军国大事就成了主旋律。 别以为光是现代人爱键政,古人在这方面也不赖。 “听闻郭贤弟你前些时日给圣人上书过一道平蕃策,可否详细说说,也让我和韦兄开开眼界。” 樊泽虽然生得五大三粗,但话可一点都不少,而且他还是个好论兵事之人,用现代人的话说就是一个军迷,不过与现代的那些崇尚“兵技巧”的军迷不同,他更崇尚“兵形势”“兵权谋”,对于谈论兵机,有着莫大的兴趣。 这不,逮着机会,便把话题引到了此事上。 郭映闻言并未立刻回应,放下筷箸,沉吟稍许,缓缓开口:“其实我所献的平蕃策并非是纯粹的用兵方略,更偏向于外交策略,皆是泛泛之谈,不提也罢。” “哦?” 樊泽眉梢一挑,似乎对郭映的闭口不谈的行径隐隐不快。 而韦皋则是若有所悟的笑了一笑:“贤弟还懂纵横之术?” “略知一二,不值一哂。”郭映摇头淡然一语。 “恰巧我也习过纵横之术,贤弟可愿指教一二?”韦皋眸光闪烁,试探着问道。 却是他在听闻郭映大宴平康坊之后,动了与其共赴西疆的心思,有意试探。 若是郭映志大才疏,只会纸上谈兵,那么他自然要另投明主。 京西北七镇,邠宁、泾原、凤翔、鄜(fu)坊、朔方、天德军、振武军,用人的地方多着呢。 倘若倘若郭映的胆魄和谋略与其文采相仿,那么他自然没道理错过这颗大树,如今老令公还活着,但凡辅佐郭映立得一二微末之功,朱紫盈门、飞黄腾达,指日可期。 想到这里,韦皋双目愈加灼热,目光紧盯着郭映不肯移开。 “既然韦兄执意要听,那小弟就献丑了。” 郭映见推脱不过,又不想韦皋樊泽将他当成只会吟诗作赋的主儿,无奈含笑点头,而后伸手虚空划过桌案,拿起一支玉笔,蘸饱墨汁之后,在一块绢布上画了起来。 “此策名为平蕃策,但我更愿意称之为困蕃策。 吐蕃王朝立国至今已过百余年,其疆域东到贺兰山,西到护密,南至泥婆罗,北接回纥,人口数百万,胜兵四五十万。 故而我以为,要想以兵势平定吐蕃,纯纯是痴人说梦。” 郭映首先说出结论,那就是吐蕃问题不能单纯当成军事问题。 这个结论虽然听起来有些刺耳,但却不失为正解,就连盛唐时期的大唐都无力征服吐蕃,遑论如今呢? 第十九章 论略(下) “诚如贤弟所言,吐蕃之患确实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解除。” 韦皋见郭映没有信口开河,反倒有理有据,不禁暗自赞叹一声,再次端起酒杯,遥遥一举。 “那么贤弟的方略,无外乎就是合纵连横,合回纥南诏大食诸国之力,或是行离间之计,使吐蕃君臣相疑,令其生内乱了。” 郭映轻抿一口香醇美酒,颔首笑道:“韦兄大才,果真一针见血,一切全瞒不住你! 我所献之策,正是北和回纥,南通云南,西结大食、天竺,如此则吐蕃自困;回纥和,则吐蕃不敢轻犯塞,次招云南,则是断吐蕃之右臂,大食在西域为最强,与天竺皆慕中国,代与吐蕃为仇,亦可招之。” “这是上策,也是良策,不过没有数年之功,未必能见其效。”韦皋皱眉思索了一阵,斟酌着说道:“如今河陇几乎尽陷,安西北庭情形未知,只怕等不得此策见效。” 郭映一时默然。 历史上,安西北庭除了等到了一张加官进爵的圣旨,一枚钱币、一束粮草、一个援兵也没等到。 也就是在这一年又一年的坚守中,那些华发白鬓的老兵渐渐凋零,终究埋骨沙场,而那些青丝少女,也将性命凝结成了华章。 只有煌煌向汉之心,从未泯灭。 只是朝廷终究是负了他们。 白居易西凉伎》中说“缘边空屯十万卒,饱食温衣闲过日”,将不收复失地的责任撇给士兵当然是有失偏颇。 但“平时安西万里疆,今日边防在凤翔”“遗民肠断在凉州,将卒相看无意收”也是事实,天子将相、公卿大臣之中公然提出收复河陇的也就代宗朝的权***相元载了。 “贤弟你既然看得这么长远,想来也是有放到时下适用的策略,不妨说来与我二人听听。” 韦皋的声音打破沉寂。 郭映抬眼望去,但见他一脸殷切的看着自己,樊泽、郭暧两个也是神色专注,显然都很感兴趣。 这种该表现才能的时候,郭映自然不会再藏拙,微微颔首,便开始侃侃而谈起来。 “我以为,当此之时,最重要的是遏吐蕃之势。” 势,看不见、摸不着,但它真真实实存在。 人有威势,兵有兵势,国有国势。 就和人心一样。 宋朝使臣曾说金人人如虎,马如龙,上山入猿,下水入濑,其势如泰山,中国如累卵,这就是势。 而今吐蕃连取大唐州郡,虽然偶有战败,但是其势还是锐不可当。 因为吐蕃永远都是攻的一方,大唐是守的一方,站在旁观者的角度看,攻守已然易势。 “如何遏吐蕃之势?”韦皋追问。 “以攻代守!”郭映斩钉截铁的说道。 “若我是泾原节度使,我就筑城于弹筝峡口,遏吐蕃进兵之西路,如此平凉则安,可使大将领一支偏师在此屯田,自给自足。 若吐蕃绕道而来,我便在临泾步下重兵,让他顿兵于坚城之下,如他想要撤兵,我部在平凉的偏师便伺机而动,或击其侧翼,或击其尾。” “如我是凤翔节度使,我便趁吐蕃大军三月到八月回青海牧马的间隙,遣精锐翻越陇山,直捣陇右,袭其部落,杀其丁壮,焚其帐篷,夺其牛马,掠其妇人,所获皆归士卒所有,使吐蕃大军不得安稳……” “此策如汉武所言,寇可往,我亦可往,如釜底抽薪,妙极妙极。” 不待郭映说完,樊泽已忍不住击掌叫好,满脸钦佩之色,口中更是赞许不绝:“贤弟高瞻远瞩,果非寻常之辈也。 只是愚兄有一个疑问,不知当讲不当讲?” “樊兄请讲?” “你这一策又要布重兵防守,又要布偏师屯田,兵从何来?将又从何来。” “兵好说,可效仿汉代西域屯田,征发刑徒、罪吏,若是还不够,便从西北各羁縻州募上几千党项儿郎。 至于将么,我大唐何时缺过名将,以我观之,二位兄长皆有上将军之才,足以统辖一镇,更何况是一支偏师了。” 郭映微微欠身拱手,笑容谦逊,姿态摆的极低。 这是他真心实意的话语。 别看他纸上谈兵说的头头是道,但是韦皋那是青史之上留了名的名将,在他面前,郭映还真不好意思托大。 实际上,韦皋、樊泽两个也并未知过兵,甚至对于如何指挥兵马、如何安营扎寨毫无概念。 但是郭映这一席话听在二人耳朵里,却犹如春风化雨般舒坦,让二人散去了心头的疑虑,只觉胸中豪气激荡,竟不由站起身来,朗声大笑。 “贤弟谬赞,为兄愧不敢当。”韦皋抚须摇头,笑的格外欢畅:“不过我此行登门拜访,也是存了与贤弟共赴西疆、同取功名的念头,不知贤弟意下如何?” “求之不得。” 郭映闻弦歌而知雅意,顿时喜笑颜开,赶忙抱拳回礼:“韦兄既肯同行,乃是小弟之幸!” 旋即他又转向樊泽,笑吟吟的问道:“不知樊兄,可愿与我同赴西疆,共谋大事?” “哈哈,贤弟盛情相邀,某焉有推拒之理。” 樊泽亦是爽朗大笑:“某正有些兵法上的不解之处要向人讨教,贤弟你将门世家出身,家学渊博,届时还望贤弟莫要嫌弃为兄粗鄙。” 他这般选择,自是有一番考量。 首先,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没那么好考,不说比后世高考,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但也差不多了。 即使应试及第,多半又都是授个七八品的谏官,若是没有达官贵人赏识,估计得蹉跎个十数年。 就这,还不一定有出头之日。 还不如跟着郭映闯荡一二载,若是不行的话再回长安,反正明年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还开考。 “哪里哪里,能与樊兄这样的虎熊之将谈论兵法,实乃映三生有幸。” 郭映自不清楚他内心的想法,再施一礼,客气的寒暄了几句。 又闲谈一阵,这场宾主俱欢的宴会才算落下帷幕。 宴毕,郭暧回房伺候公主去了。 郭映三个则是同塌抵足而眠,便像那刘关张一样。 第二十章 游奕使 翌日天明,圣旨到郭府。 前来宣旨的是内侍是郭家的老熟人俱文珍。 没后世那些个焚香沐浴全家跪地接旨的流程,俱文珍到郭府之后直接将圣旨交到郭映了手上。 俱文珍是熟人,又是宫里人,还是皇帝身边的亲近之人,郭映自不会亏待他,眼都不眨便奉上了数百贯。 要做大事,宫里没有眼线如何行得通? 虽然如今还没到发动宫变那个地步,但总得未雨绸缪不是。 数百贯财货入了手,俱文珍乐开了怀,连回去向皇帝复命时走路都是蹦蹦跳跳的。 俱文珍一走,正在客房洗漱的韦皋二人就凑了过来。 韦皋而今三十有五,历经世事,说话做事都沉稳许多。 但樊泽性子耿直,心里藏不住事,他见郭映手捧圣旨站在院中一副神思莫测的模样,终究是忍不住开口。 “贤弟,圣人到底封了你多大的官儿,你这半是哭半是笑的模样,可给老樊我看懵了。” “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郭映微眯着双眸看着手中圣旨,轻笑一声,旋即将圣旨递于韦皋和樊泽。 二人急忙伸头去瞧,只是看仔细之后却是傻了眼,齐齐瞪圆了双目看着对方。 “定远将军兼谏议大夫,上骑都尉,陇西县开国子,游奕使……这还算小官?” 樊泽嘴角抽搐,脸上带着几分古怪的表情看着郭映。 人比人,气死人啊! 想他拼搏半生,奋斗三十载,最高也不过做到七品县令。 韦皋更惨,他那个华州参军品级是正九品下,芝麻绿豆一般大小。 如今郭映刚入仕途,寸功未立,就已是五品的谏议大夫,着实是让二人羡慕嫉妒恨。 “都是虚的。”郭映闻言撇撇嘴。 可不是虚的? 这定远将军是散官,上骑都尉是勋官,陇西县开国子是个没有食邑的空头爵位,至于这职事官谏议大夫一职更是明摆着只是个虚职,就像藩镇中的十将、押牙常常挂一个太常卿、左金吾卫大将军一样…… 除了能表明官位等级,没什么意义。 也就这个使职游奕使是真的。 游奕使,唐中期以后用兵,兵多地广者则置,主巡营、防遏事,简单点说就是负责军事巡逻侦察,类似踏白军、捉生将。 是个比较危险的使职,但也容易立功,现如今的邠宁兵马使韩游瑰就是游奕使出身。 “虚归虚,总好过我们两个无官无职。”樊泽叹息一声,语气很是感慨。 他是那种传统的儒家道德观念,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对做官这事儿尤为执着。 当然,这也是人之常情,后世的读书人,对于考编不也是抱着同样的执着吗? …… 皇帝李适颁布的圣旨是让他即日出京,赶赴泾原,郭映也不好多做迁延,一一拜别了父母兄弟,便率部出发了。 到了金光门,他才发现前来送别的人还真不少,除了昨日一同饮宴的友人、侠少之外,居然还有不少文人士子,武官军将。 宣王李诵、唐安公主李蕙也来了,只不过二人顾及影响,没有近前搭话,只是远远的点头示意了一下。 颜真卿作为郭映的恩师,自然也不会少。 他倒是没有耳提面命,讲什么大道理,而是当众做了一首诗,送郭八郎之泾原,一时传为佳话。 出京这日,郭映骑得是一匹通体雪白的大宛马,也就是水浒传中的照夜玉狮子,他身姿挺拔如枪,策马而行,衣袍猎猎,尽显雄姿英发。 虽然后世有“白马一骑,追悔莫及”的悲剧,但郭映倒是没想那么多,出了金光门,他翻身跃下马背,对着送别他的一干朋党抱拳一揖,朗声道别。 “诸君且留步,待来日我凯旋归来,再与诸君把盏畅谈!” 郭映的朋友众多,有文臣有武将,有商贾也有权贵,他们亦是一样,对他报以祝愿之词,各自回礼。 “八郎保重!” “贤弟珍重,为兄祝你攻必克,战必克,所向无敌。” …… 最后环顾一周,郭映终于看见了那道让他魂牵梦绕的倩影,她依旧以纱罗遮面,静静站在人群之中,只用一双秋波盈盈的妙目凝视着他,仿佛要穿透层层雾霭,望见他内心深处最隐秘的东西似的。 郭映回首,冲她轻轻地笑了一下。 但那抹微笑很快消失在他的唇角边上,取代而之的是一脸刚毅肃穆,再不复从前嬉皮笑脸的模样。 “诸位,咱们……后会有期!” 撂下这句话,郭映纵身上马,调转马头,疾驰离去。 “弓背霞明剑照霜,秋风走马出咸阳。 未收天子河湟地,不拟回头望故乡。” 马蹄践踏土石飞溅,烟尘四起,他人也随着歌声渐渐地远去,再也看不清楚容貌了。 李蕙痴痴地看着他离去的方向,直至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野之中,她仍旧一动不动,仿佛化为了一尊雕像。 李诵见状长叹一声,走上前去,握住妹妹冰凉颤抖的手,轻声道:“回宫吧,以郭郎的文韬武略,吐蕃奈何不得他,我相信,用不了多久,你就能在长安再见到他。” 李蕙闻言,低低应了一声,默然转身朝着长安城内走去,只是在离开时,不知怎么地,她的眼泪悄无声息的滑落了下来。 …… 而同样在人群中的霍玉儿望着马背上渐渐消逝的身影,也是嘴唇紧抿,神色黯然。 “娘,我想去甘露寺修行。” 霍玉儿突兀的开口,那声音很小,小到只有她和陪伴在她身边的郑净持才能听得见。 郑净持心知女儿这是为了保护自己,毕竟胜业坊达官显贵众多,若是真有人动了色心,她一介弱女子又如何能反抗得了。 念及此处,她不由伸手摸了女儿的发髻,含泪点头。 其实,这倒是她们母女想多了,郭映出京之前专门跟六哥郭暧、好兄弟马铭、还有一干京师的豪侠打过招呼,一般的官宦子弟哪敢动歪心思? 便是几个王爷家的孩子不守规矩,有郭暧这个驸马照看着,谅他们也不敢造次。 第二十一章 泾原军 出长安、过邠宁,入了泾州地界,一路越走越是荒凉,沿途村镇尽显萧条凋敝之象、残垣断壁四处可见,连往日里繁华鼎盛的庙宇道观也是空空荡荡,再不见昔日的喧嚣景象。 郭映忍不住轻轻地叹了口气,道:“蕃贼可恶啊,犹记得五十年前王江宁(指王昌龄)过泾州所作诗篇,曰‘西临有边邑,北走尽亭戍,泾水横白烟,州城隐寒树’,如今却是……唉!” 与他策马同行的韦皋闻言,亦是唏嘘不止,道:“自天宝十四年吐蕃攻陷洮州以来,河陇便屡遭涂炭,泾州虽然得以保全,但也屡遭吐蕃劫掠,大战小战不断,百姓流离失所,民生凋敝,自在情理之中。 我记得开元之时泾州有户一万六千口,如今只怕是连十一,一千六百口都未必剩下了。” 说完之后,韦皋又感叹道:“我本是读书人,平素也常常为社稷、黎庶忧心,上陈方略,可是一到边疆,才知世道艰难、百姓困苦啊。” 闻言,郭映忽然勒马停下,扭头望向韦皋、樊泽,正色道:“世道艰难、百姓困苦不假,可值此天下不宁、国家丧乱之际,我辈大丈夫更当奋智勇砥砺前行,收拾旧河山,还天下太平啊。” 韦皋亦是勒马握住郭映的手,目光中一片坚定。 “贤弟所言极是,我虽是一书生,平生也最是看不惯神州陆沉、胡虏肆虐,晋朝士人却隔江坐看,游山玩水,谈玄饮宴之行径…… 恰逢贤弟诗会之上慷慨陈词,这才决意投笔从戎,今番我随贤弟前来泾原,正是存了收复河山的念头。” 樊泽左看右看,实在是插不上话,只能是随声附和道:“俺也一样!” “可惜我位卑职低,给不了两位兄长高官厚禄。”郭映摇摇头,颇为遗憾地说。 韦皋笑吟吟地回道:“人生天地之间,但有一二志同道合之人,便足以抚慰平生,何需高官厚禄。” 郭映听了,嘿然笑道:“你就不想来一出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的戏码,教张尚书知道他看不起你这个女婿是他平生做的最错误的事?” 虽然张延赏现在任职剑南西川节度使,但因为节度使只是一种带使持节的使职官而不是职事官,所以人们一般都是称职官,比如张延赏的职官是检校兵部尚书兼御史大夫,那人们提起他自然就是张尚书、或者张大夫。 至于为什么叫张尚书而不叫张大夫,那就更简单了,称呼职官肯定是得往更高级别上喊啊。 不过武人们大多不管这个,大使、大帅、公、将军之类的称呼随便叫,这些大老粗可不管那些个交际礼仪,只管喊着顺口便是。 郭映倒是不太在意这些,但和韦皋、王储这些文人说起话来,还是多多少少会注意一些。 韦皋闻言一滞,随即爽朗地笑道:“十年前刚出张府时,我倒是想过像韩信、苏秦一样,衣锦还乡,可惜我踏遍数十个州郡,也不曾得一人赏识,甚至一度过得穷困潦倒。 最后还是在故友陆贽的引荐之下去了礼部应募了个挽郎,这才混了个官身……做了华州参军。 至今想起,仍不免汗颜,如何敢说让岳丈大人后悔。” 听到这里,郭映不禁哑然失笑。 这挽郎其实是个很有意思的官职,说白了就是给皇帝、皇后、太子、亲王出殡时牵引灵柩唱挽歌的。 不过这棺材不白抬,俟治丧结束,挽郎的档案材料马上就会被礼部移交给负责组织人事的吏部,转入分配工作和提拔当官的程序。 换句话讲,被选上挽郎,就可以当官。 这也是大唐王朝除了科举、举荐、军功入仕之外另外的入仕途径,不过这条入仕途径都被达官贵人们把持着,一般只有六品以上的官宦子弟才可以应募挽郎,轮不到平民百工商人之家。 当然了,宇宙万物是守恒的,有所得必有所失,通过担任挽郎入仕的官员,一般都会被同僚们鄙夷、排挤。 道理很简单,我特么辛辛苦苦十年寒窗苦读,你特么抬一回棺材就爬到我头上去了,换谁能咽下这口气。 而韦皋在华州做参军时,也因此多经历了不少波折坎坷,人情冷暖。 郭映自然不清楚这些,但对韦皋这个人还是很看好,只因为历史已经证明了他的能耐。 作为穿越者,他其实不太需要慧眼识珠,更多时候直接按图索骥就行了,毕竟哪朝哪代都少不了牛人。 虽然不见得什么都知道,但是一些名气大的人物郭映还是略知一二的。 比如韩愈、柳宗元、刘禹锡这一干小屁孩,李光颜、李愬这些后起之秀…… 至于已经闯出的名声的马燧、浑瑊、李晟、陆贽、李泌,更不需要多提。 当然了,郭映也并不是什么历史大触,史学专家。 恰恰相反,他那浅薄的历史知识都是从秦吏覆汉晚唐浮生之类的考据向网文中学的,最多再加上某乎的问答、某站的科普视频、某吧的帖子。 “孟夫子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依我看,这是老天爷要降大任于你呢。”郭映笑着接过话茬。 坦诚讲,他也想看看在历史上大放异彩的书生韦皋提前数年出现在唐蕃边境上,会给历史带去怎样的变化。 毕竟历史上的韦皋就是和孟珙、韦孝宽一样的防守大师,而且他还极其擅长防守反击,在防守中调动敌人的兵力,将其歼灭。 “若真有此福缘,我定当好生珍惜。”韦皋拱了拱手,认真地答道。 …… 七月十八,末伏这天,郭映一行百余人终于赶到了泾州州治,安定。 这里也是泾原军的主力营盘所在地,节度使府就在城内。 泾原镇的设立是在十一年前(768年),当时代宗皇帝为了控扼吐蕃,拱卫西京长安以马璘为泾原节度使,令其统领安西四镇、北庭行营兵马移镇泾原。 泾原军的总兵力一直在两万到三万之间,其主力是安史之乱时入卫中原的安西、北庭、拔汗那、大食诸国精锐,虽然只有一万五千人,但因为战力强悍的缘故,历来被算作主力大镇。 与朔方军主力镇守的邠宁镇,汧陇少年、河湟义徒、上党高都兵组成的凤翔镇并称西北三大镇。 三镇总兵力不下十万,共同构筑了京师西北的防线。 说句不好听的,其他四个镇朔方、鄜坊、天德军、振武军绑一块儿,这三镇单独拎出来一个就够他们喝一壶的了。 这支从安西北庭来的军队在平定安史之乱立下了赫赫战功,香积寺之战、新店之战、卫州之战、邺城之战、河阳之战、昭觉寺之战……所有的大战恶战全都参与了,无数次力挽狂澜。 奈何朝廷对于他们的定位并非是国之干臣,而是救火队员,在安史之乱平定后,朝廷就将这些精干兵将遣散到了四处,兵士往往才置农桑,就又被发配到人烟穷绝,兵无禀粮的边鄙之地驻守。 将士心中都颇有怨言,因而屡屡发生叛乱,而朝廷也认为安西北庭军在中央集权削弱、法度驰坏的大环境中,染上了河朔骄兵悍将的习气,对这支军队屡屡打压。 比如,李适下诏毁去前任节度使马璘宅邸就是一个对行营兵马的警告。 因为马璘死后,泾州兵就生了一场反叛,只是继任的节度使段秀实处理得当,才没有酿成大祸罢了。 当然了,当年入卫中枢的安西、北庭士卒、将领如今大多已经故去,现如今行营中的安西、北庭士卒除了幸存下来的老兵和他们的子弟外,基本上都是后来从边疆招募的,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安西、北庭军。 除去四镇、北庭行营的兵马,其余的士卒则是来自四方的防秋兵,这是在安史之乱之后,朝廷为遏止吐蕃东侵而从关东藩镇中征发的军队,一般都由当地节度使使府下的兵马使统领。 这个兵来源就广泛了,有幽州兵、有淮西兵、有徐州兵、广武兵、下蔡兵…… 郭映记得历史上“泾原兵变”的时候,泾原兵就各行其是,有反叛的,有勤王的,有作壁上观的,大抵原因就在这儿。 不过这些防秋兵的战力也就那样,要成大事还是得看四镇、北庭行营的万余兵马,他们才是泾原军的精华,就像魏博牙兵之于魏博镇、成德骑兵之于成德镇一样。 与内战内行,外战外行的魏博牙兵不同,这支军队是很能打的,毕竟年年岁岁与吐蕃交战。 只可惜他们在关键时候选择了作壁上观,不但不勤王还与叛军勾结,最终被李晟一番铁血整顿,消亡在了历史长河中。 当然,这也不怪他们,安史之乱时他们赶赴万里,浴血沙场,除了一身伤病,又得到了什么? 不过郭映自忖既然自己来了泾原镇,就没有理由让这些为大唐流血牺牲的忠勇之士走上历史上那条错误道路。 当然,兵变还是要兵变的! 唯有革故,才能鼎新! 第二十二章 使府 郭映一行官印、告身、敕牒齐全,又有通关文牒及圣旨傍身,尽掌节度使衙内之事,管领仪仗、侍卫的押牙自然不敢怠慢,忙不迭地前去通报。 没过多久,便有一名白袍文士匆匆出来相迎,此人年纪四旬上下,面容白净,颌下蓄着短须,身形偏瘦,但神态端凝肃穆,看起来颇具正气。 他的目光在众人身上扫视一圈,最终定格在了郭映身上,一边行礼,一边问:“可是郭大夫当面?” 郭映本官谏议大夫,虽然不是实职,但品阶摆在那儿,一般的幕府文人还真不好拿架子。 不过这些入幕藩镇使府的文人大多也都是有真才实干,一般回朝之后,都会受到提携重用,主政一方乃至于封公拜相也是常有的事。 郭映自然也不敢托大,客客气气地还礼道:“正是在下。” 闻言,白袍文士暗暗颔首,旋即微微躬身,做出一个“请”的姿势:“段帅外出巡营未归,郭大夫不妨移步厅堂稍待。” “有劳足下!敢问足下尊姓大名?” “在下郑珣瑜,忝为节度判官。” 节度判官,主仓、兵、骑、胄四曹事,位在节度副使、行军司马下,是藩镇幕府中理论上的三号人物,如果幕府内没有副使、行军司马,那么节度判官将会尽总府事,成为幕府中当之无愧的第一人,位高权重。 不过与唐末五代藩镇节度使自辟判官不同,此时有相当多的节度判官是朝廷特派的担任临时职务的中级官员,名义上是佐理节度使处理政事,实际上有为朝廷耳目的意思。 与监军使一内一外,共同维系藩镇对朝廷的忠贞度。 “原来是郑君,失敬失敬!” 郑珣瑜出身荥阳郑氏,为人刚正不阿,清正廉洁,以直言善谏出名,在朝野之中有几分名气,郭映来泾原前听韦皋提起过,算是略有耳闻。 此刻借故恭维他一两句,混个脸熟,刷一波好感度自在情理之中。 自古成大事,无非就是把朋友搞得多多的,把敌人搞得少少的,郭映虽然是初出茅庐,但也深知这一点。 “郭大夫谬赞,在下愧不敢当。” 许是忌惮郭映的出身,又或者是从京中听到了什么传闻,总之这位节度判官的态度十分和善。 韦皋、樊泽、王储、荔非珣几个郭映身边的亲近之人也都跟着郑珣瑜进到了使府别院的会客厅中,分宾主坐定。 寒暄了几句话之后,郑珣瑜开始切入正题:“郭大夫远道而来,想必舟车劳顿疲惫不堪,不妨让在下略备薄酒,为大夫接风洗尘,不知郭大夫可愿赏光?” 郭映一怔,旋即看向韦皋,二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笑了。 随即,他摇了摇头,义正言辞的拒绝道:“酒就免了,倒是跟我一同来的那些护卫,一路风餐露宿,怕是早已饥肠辘辘,烦请郑君给他们安排上一餐,再给他们寻个住处,让他们睡个好觉。” “好说。” 郑珣瑜哈哈一笑,爽快的答应了:“郭大夫放心,这些事我自会安排妥当。” “谢过郑判官!”郭映拱手致谢。 等到郑珣瑜离开,他立刻就将韦皋唤到了身侧,低声询问道:“你说这位郑判官一上来就说为我摆酒接风洗尘,是什么意思?” 韦皋沉吟片刻,缓缓说道:“依我所见,这位郑判官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多半是他身后那位段帅要试探贤弟你呢……” “哦,此话怎讲?” “圣人封贤弟你的使职是游奕使,十将衔,但却并未给你圈定去处,段帅自然要派人试探一下虚实。 我猜方才贤弟你要是急不可耐的应下这场酒宴,段帅多半是要把你当成前来镀金的膏粱子弟,泾原的兵马百分百不会让你染指。”韦皋摇头晃脑的分析着。 郭映恍然,若有所思。 “也就是说,我这个游奕使最终被安排到何处,会分到多少兵马,全看接下来的表现。 若是我对策不佳,段公就将我会当成一个花瓶,摆在使府里……” “八九不离十。”韦皋肯定地说道。 段秀实治军严谨、军令严明,这是人所共知的,曾经马璘节度泾原时,当时军中有一位能拉开二十四石弓的士兵犯了偷盗罪,马璘想予以赦免,段秀实说:“将领有偏爱,法令就不一致,即使韩信、白起再生,也不能治理好。” 最终执行军法,杀掉了那名士兵。 而在柳宗元笔下的文学传记中《段太尉逸事状》中,更有段秀实面斥郭映三哥郭晞、让郭晞惭服的故事,可谓是一个铁面无私的人物。 要知道,当时的郭子仪荣宠正盛,他的上官白孝德都不敢过问郭晞手下士卒欺凌百姓之事,可段秀实不但敢,还一口气杀了十七人,面对数万朔方军将士鼓噪生事,他更是孤身入营,面斥郭晞,说得郭晞当场拜服。 这样一位军纪严明的将军,怎会他因为一个小小的游奕使而破例徇私? 郭映觉得,或许皇帝李适令他赶赴泾原而不是凤翔,就有出自这方面的考量。 不过真要让他待在使府混日子,郭映肯定是不乐意的。 不说别的,韦皋、樊泽两个人肯定要弃他而去,另投明主,须知人家两个是冲着边疆多事,建功立业来的,可不是专程来陪他消磨时光的。 所幸郭映在来之前做了不少功课,三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又聊了不少的用兵方略,对泾原的形势、山川地理有个大体的认识,不至于说一问三不知。 只是段秀实日理万机,并不好见,郭映在会客厅中等了整整一天,也没等到。 不仅如此,连节度判官郑珣瑜也没了踪影。 只有几个军卒小吏掐着饭点送了饭菜过来。 第二日、第三日,段秀实仍是没有召见他。 到了此刻,饶是郭映后知后觉也意识到了自己是被刻意晾着了,至于原因么,不好说…… 韦皋也猜不出来。 实际上,他们不知道的是,在关于如何安置郭映的问题,泾原军的将帅之间确实生了一场争端。 这也是段秀实迟迟没有露面的原因。 第二十三章 差事 又过了几日,郭映终于等来了迟来的召见。 不过不是私下里的召见,而是正儿八经的升帐堂议,与会的还有几个将校。 可惜郭映一个都不认识,但他猜测其中可能有四镇、北庭行营留后刘文喜,衙前兵马使姚令言,左厢兵马使冯河清等人,因为在来之前他听韦皋提起过泾原的几个掌权人物。 不过具体谁是谁,他一时之间还真分不清。 段秀实坐在帅案后面,许是军务繁忙,要操心的事情太多,又或者年纪大了,他的精神很差,面色蜡黄,眉毛胡子全白了,头发也斑秃了不少,双目浑浊暗淡,一副垂暮老人模样。 不过,纵使如此,郭映也不敢小觑他,恰恰相反,他心里对眼前这位老者十分钦佩。 因为段秀实一生都在践行儒家讲求的“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无论是私德还是公德,他都做到了极致。 人们常说金无足赤,人无完人,但这话用在段秀实身上就不大妥当了,因为他就是封建时代的完人。 当年安史之乱时,肃宗于灵武即位,征召安西节度使梁宰前往协助平定安史之乱,梁宰想效仿窦融、张轨、吕光割据一方,逗留观望形势变化,并说动了时任疏勒镇使的李嗣业。 段秀实得知此事之后,立刻面见李嗣业,劝说他举兵勤王,共襄国难…… 最终,李嗣业率军回援,在香积寺之战中一战成名。 而且段秀实为人简朴坦率和气,在朝野之中都素有贤名,依照此时的法律,官员身兼二职可拿两份俸禄,但他历来只拿一份。 不是因公聚会,他从不奏乐喝酒,家里没有乐妓和小妾,没有多余的财产,而他回到家里,只是安居静思而已。 这在从古至今的一众为将者之中,都是极为罕见的。 而他这与众不同的一面,也确确实实为他赢得了身前身后名。 后世文天祥在作正气歌时,便将他的事迹写了进去,那句“或为击贼笏,逆竖头破裂。是气所磅礴,凛烈万古存。当其贯日月,生死安足论”更是让他持笏击贼,血染逆庭的事迹流芳千古。 让他与张良、苏武、严颜、嵇绍、张巡、颜杲卿、管宁、诸葛亮、祖逖一道成为了诸夏精神的象征。 “末将游奕使郭映,见过大帅。” 心念电转间,郭映已走到段秀实帅案近前,抱拳躬身一礼。 他的声音洪亮有力,掷地有声,虽未穿甲胄,但身躯挺直,面容俊郎,倒也显得英姿勃发。 段秀实抬了抬眼皮,瞥了他一眼,微微颔首:“令公安好否?” “劳烦大帅挂念,家父身体还算康健,每顿饭都要吃上满满一大碗。”郭映回道。 “这就好。” 段秀实笑着叹息了一声,语调低沉缓慢:“以往令公任副元帅时,京西北七镇兵马都是由他调度,如今令公去职,备御吐蕃的重任压到了本帅一个人身上,忙的我是焦头烂额,这才怠慢了郭十将你,你可千万别记恨。” 段秀实的态度很随和,让郭映有些摸不准他的意图。 不过其人既然愿意和他寒暄,郭映自然也不好装聋作哑,于是他赶忙笑着回应:“大帅日理万机,能在百忙之中抽空传唤末将,已是恩典,末将哪会介怀这种细枝末节之事,若真是如此,岂非太过小肚鸡肠?” 段秀实赞赏地看了他一眼,轻捋长髯颔首道:“令公教子有方,郭郎果真不凡。” “不过……” 话到此处,他面色忽然一冷,话锋一转:“泾原不比京师,戎人(唐人习惯以犬戎代指吐蕃)也不会因为你吟几首诗,作几首赋就乖乖下马受缚。 同样,本帅也不会因为你的出身而对你有所照顾,倘若你真的丧师败绩、丢城失地,本帅绝不会姑息迁就,希望你心里有数!” 段秀实这番话说得毫不客气,甚至是有些诛心,却也合乎情理。 他是一镇之首,三万大军的统帅,不可能为了个人情感而罔顾大局,不然就会失掉军心。 饶是如此,郭映的空降也让四镇、行营的将士颇为不满,节度留后刘文喜就公开表示不会调拨手下兵马给郭映,最后还是兵马使冯河清念及郭子仪当年对他的提携,出面应承下了调配兵马的事情。 郭映虽不清楚其中内情,但对于段秀实提前打的预防针并不惊讶,因而他在听了之后脸上没有丝毫尴尬或不悦之色,反而是诚恳地点头表示了解。 “大帅放心,末将晓得轻重。” “好,如此甚好。” 段秀实原先还怕郭映倚仗出身不服军命、肆意妄为,如今一番接触下来,见他颇为知礼,说话谦虚谨慎,心里也不禁稍稍松了口气。 毕竟,郭映这个游奕使是皇帝钦命的,他还真不好给打发回去。 旋即,似是想到了什么,段秀实又吩咐亲卫取了一份文牍来,递给郭映。 郭映展开文牍,只扫了两眼,面色便骤然凝固住了。 这是一份具体的任命书,段秀实将他划到了左厢兵马使冯河清麾下,并调了个三百精骑给他,还将吐蕃进攻泾州必经之路上的戍堡连云堡也划给了他,命他率部驻守此处,侦查原州的吐蕃兵马调动情况。 “郭十将,对于本帅的任命,你可有异议?” 待郭映看完文牍上的内容,段秀实再度开口。 “末将出京时便发誓,不破吐蕃,誓不回转,大帅此番用我到唐蕃边境,正合我意。”郭映郑重其事地拱了拱手,朗声答道。 “好,有志气,便如此罢!”段秀实拍了拍桌案,站起身大声唤道:“冯河清。” “末将在!”一个侍立在左侧的魁梧军将迈步走出,抱拳应诺。 “郭十将奉旨领游奕使一职,现本帅将他划入你麾下,由你调遣。” “末将遵命!” 冯河清抱拳应喏,这是之前已经定下来的事,没什么好推辞得。 而随着冯河清开口应下,郭映也正式成了泾原军的一员。 第二十四章 市恩 冯河清是四镇、北庭行营的人,但并非是当年入卫中原的四镇、北庭将士子弟,他最初以武艺从军,在朔方节度郭子仪帐下,后来机缘巧合之下为时任的泾原节度使马璘看中,被招揽到了麾下,统领北庭军一部。 再后来,冯河清频频以这支偏师破吐蕃,多次立下大功,官也越做越大,最重做到了左厢兵马使,御史中丞。 有这么一份香火情在,他对郭映的态度倒不像旁人那般冷淡,反而是十分热络。 节堂军议一结束,郭映便被冯河清强拉到了他的宅邸。 “我观郭郎你器宇轩昂、仪表堂堂,说话谈吐也颇有文采,何不借勋贵出身,在京中讨个闲职,怎么跑到咱们这边鄙之地了?” “将军你有所不知,我从小到大都不喜案牍之事,对于武事倒是颇感兴趣,心中也存了建功立业,封妻荫子的心思,恰巧吐蕃年年犯境,因而就请命来到泾原了。”郭映半真半假地回道。 哪知冯河清听了,却是露出了一抹促狭的笑容:“岂不闻高常侍名句‘君不见沙场征战苦,至今犹忆李将军。’ 建功立业,封妻荫子可不是你想象的那般简单。 前年吐蕃八万大军破方渠,入拔谷,又寇盐、夏,与我西北诸镇战平;去年吐蕃先寇盐、庆,后寇银、麟,又寇我泾州,你可知最终双方战果如何?” “塘报上不是说李尚书率部击走吐蕃兵马,我师全胜吗?” 郭映面带疑惑地看向冯河清,去岁发生在西北的三场战事他当然知道,那时候郭子仪还是天下兵马副元帅,军中的塘报都会送到他面前过目,故而郭映对此战战果几乎是了然于胸。 “入寇的吐蕃两万兵马俱是精骑,他李怀光如何敢说击走吐蕃?” 冯河清嗤笑一声,摇了摇头:“我告诉你,实际的情况是吐蕃不愿硬拼,见援军来,全师退走。” “……”闻言,郭映一时陷入沉默。 安史之乱后,吐蕃入侵,唐廷设在陇右的八马坊几乎尽陷,西北诸镇的战马也因此下降到了一个极其稀缺的境地,用郭子仪的话说,不及吐蕃百分之二。 这也导致了唐军在野战中屡屡受挫,即使将士上下一心,击破敌军,也往往难以扩大战果。 吐蕃来年补齐兵马,便会卷土重来。 旋即,冯河清又直截了当地说道:“我说这话不是有意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而是教你明白一个道理,未虑胜,先虑败。 我手下五千兵马,总共就五百骑兵,都是一等一的好汉子,可别在你手里折损过半。” “末将省得,行事之前必会三思。”郭映肃然应诺。 冯河清这番话虽然有敲打和警醒的意味,却并无恶意,郭映自不至于跟他计较太多,遂岔开了话题道:“末将还有两位同行的友人,二人俱有上将军之才,奈何不得贵人赏识,而今尚是白身,若是将军帐下还有空余的位置,可否让他二人也谋个差事?” 这两位友人自然是指韦皋和樊泽了,郭映有意将他二人收归帐下,于是便寻了个机会向冯河清讨官,以图市恩于二人。 冯河清闻言微皱眉头,略作沉吟之后,方才开口问道:“哦,不知是什么样的友人啊?” “奔走之友,我三人志同道合,恩若兄弟,可以共谋大事。” “既然如此,那便带到本将面前,若真有能耐,本将便保举他一个前程。” 冯河清答应的很干脆,郭映方才写话几乎等于是说那二人是我的挚爱亲朋,手足兄弟了,他若是直接拒绝,便等于拂了郭映的颜面,届时传扬出去难免要惹人非议。 毕竟他当年,也是受郭子仪提携才崭露头角的。 郭映大喜,连忙吩咐荔非珣传唤韦皋、樊泽。 冯河清作为泾原镇排的上号的统军大将,有他这句话在,二人的前途多半能有了着落。 说到这儿,就有必要说一下中唐的军制。 神策军且先不谈,藩镇的军制和晚唐五代军制其实没太大区别,只是没那么多繁杂的名目罢了。 排在最顶端的自然是节度使和节度留后了,毕竟名义上二人总领一镇军镇大权。 接下来就是掌军府兵权,实为藩镇储帅的都知兵马使了,有时也称兵马大使,而在藩镇的都知兵马使之下,还有略低一级的衙内都知兵马使、衙前都知兵马使、中军都知兵马使等等。 都知兵马使下面是各种名目让人眼花缭乱的兵马使,也就此时各藩镇都是新建牙军,没搞出什么宅内兵马使、六院兵马使等等新奇的名目。 兵马使下面的是略低于它的同兵马使,散兵马使、同散兵马使。 再下是副兵马使。 然后是十将,郭映如今的这个游奕使就是十将衔,十将名目也挺多的,像是什么陌刀将啊、刀斧将啊、捉生将啊…… 理论上统领一都,实际上统兵无定数,毕竟都从来就不是一个固定的军事单位。 不过朝廷治下的藩镇一般都是以千人为一都。 十将下面是副将,统兵亦无定数,大多时候统领一营五百人。 同样,十将、副将这一级别也有散将、同十将、同副将等等。 再下头就是掌管五十人的队正和最基层的火长了。 除了这些常规的军事职务外,还有介于兵马使和都知兵马使之间的押牙,都虞候,都知教练使。 押牙之前已经说过,此处便不再过多赘述,值得一提的是,此时的都虞候仅仅只是节度使身边掌整肃军纪的亲信武官,还没有上升到晚唐五代侍卫亲军的高级统率官那个高度。 泾原军兵马使上没有设都知兵马使这一级,也没有节度副使,行军司马,因而在刨除节度使段秀实,四镇、北庭行营节度留后刘文喜之后,也就冯河清权势最盛了。 …… 韦皋和樊泽来得比郭映预想中更快一些。 冯河清礼貌性的接见了二人,只不过他最后做出的选择让郭映大跌眼镜。 五大三粗的樊泽得到了冯河清的偏爱,被其任命为了左厢都虞候。 相反,素来健谈的韦皋却遭了冷遇。 不知是何缘故? 第二十五章 收揽军心 四镇、北庭行营的士卒是很能打,但说到底和其他镇的士卒也没甚两样,一样的排外、骄狂、跋扈,喜欢以下犯上。 当然,放在当下这个中央权威不足,各地藩镇军阀化的大环境中,行营兵士已经算是道德楷模了,毕竟才杀过一次节帅,生过两次叛乱。 大多时候对于朝廷还是诚心诚意侍奉的。 由此也可以看出,这些武夫们并不是完全不长脑子,不晓得轻重,对于谁能动,谁动不得,各人心里都有一杆秤。 郭映的游奕使是皇帝钦封,出身不凡,又与兵马使冯河清交好,且他还有一百人的护卫,这帮武夫们哪怕再怎么横行霸道,也不至于说给他一个下马威。 当然了,武夫们其实也很好打交道,大多数兵卒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高的觉悟,脑子里也没啥民族大义、国家兴亡的概念,其初衷只不过是为了一家老小混个肚圆。 说难听点,都是些有奶便是娘的家伙。 只要能保证他们的利益,他们什么都敢干,唐末藩镇混战不就是这样吗? 所以,这些兵卒对付起来并不难,郭映来之前就已经想好了对策,那就是少说废话惹人厌、直接发钱让他颤。 那三百调配到他手底下的骑卒一人一匹绢,六个队正一人三匹,三个游奕将一人五匹,另赠三人宫里人钟爱的二色绫各一匹。 当然了,这肯定不能说是赏赐,天底下就没有将军拿私财替皇帝犒军的道理,除非他有不臣之心。 郭映对外的说辞是,给兵士们带了一点长安的土特产,当做见面礼。 此时一匹绢在市面上的价钱是三四千钱,作为“见面礼”,这个赏赐算是很丰厚了,即便是放到剑南、淮南、河东这些个殷富之地也能拿得出手,别说是泾原这个穷边了。 士卒们得了赏赐,顿时就喜笑颜开,一扫之前的桀骜不驯,变得服帖乖巧起来。 他们可不像宋明的士兵,有月俸饷银可领。 平日里基本上都是守着斩获、赏赐过活,但是斩获可不是那么好得的,赏赐也没有那么多,毕竟藩镇中赏赐名目最多的还得是战争赏赐,没有战争,哪来的赏赐,他们又不是牙军。 因而郭映的这几千钱的赏赐,在这个兵士普遍穷困的大环境中,难能可贵,说是雪中送炭也不为过。 这笔钱,足够让他们的婆娘娃儿买两石米,再割点肉,敞开肚皮吃上一阵子了。 不过,郭映深知这种敬服只是一时的,虚的不能再虚。 归根到底,一个将军想让他手下的兵士死心塌地的跟着自己,还得是多打胜仗,不然就算是天天厚赏、日日和士兵同甘共苦,也不见得能收拢住他们的心。 郭映很清楚自己需要一场胜仗来证明自己,而不是依靠频繁的赏赐来维持表面上的体面。 恰巧,此次深入原州境内侦查原州吐蕃的兵马调动情况,就是一个机会,只是能不能抓住,还得看他自己的造化…… 是龙是虫,基本上也就看这一回。 …… “劳烦将军给我介绍一下这三位游奕将吧。” 交接兵马是大事,冯河清自然要出面,郭映正好趁着这个机会,逮着他让他给他身后的三员游奕将做介绍,好弄清谁是谁。 二来,他也有借冯河清作虎皮的意思。 冯河清倒没觉得郭映把主意打到自己头上有什么不妥,手指一个一个指过去,当先的是一个留着络腮胡、皮肤黝黑的大汉。 “王进用,安西人,三十有一,他爹是武威郡王(指李嗣业)手底下的陌刀兵,阵殁在了香积寺一战中,自幼随其叔长大,有几分勇力。” 王进用抱拳一揖:“职部王进用,见过将军。” “忠臣烈士之子,可堪重任。” 郭映礼貌性的赞许一句,随即目光跟着冯河清的手指转移到一个虬须深目、辫着发的年轻番人身上。 “思结赤心,铁勒人,二十有六。 思结部首领思结进明的儿子,安史之乱后,思结部随哥舒翰平叛,先败于灵宝、后败于潼关,损失惨重。 恰在这时,河西又大乱,思结进明只得率残兵回河西,然却为屡屡为吐蕃、吐谷浑、党项、奴剌所攻,不得已又出走漠北。 到了漠北,又因旧仇被葛逻禄、回纥等部围攻,财货牛羊、妻女奴隶悉数被夺,无奈只能分成两部,一部回军大唐,托庇于沙州刺史周鼎,共御吐蕃,一部往北。 六年前,赤心奉沙州刺史周鼎命令赴大唐求援时不慎吐蕃人俘虏,经历了不少磨难,后来趁看守不备逃了出来,到了咱们泾原军的地盘上。 老帅(指马璘)感念他不远千里,前来归投,向我大唐一片赤心,就给他取名叫赤心,把他安排到了我麾下。” 郭映听完仔细的打量思结赤心一眼,暗暗点了点头,难得一个铁勒人有此慕义之心。 当然了,这或许也和大唐包容万邦的民族政策有关,大唐建立之初到如今,前前后后不知道有多少胡人效力,诞生了不知道多少胡族名将。 比如铁勒一族就有契苾何力、仆固怀恩、浑瑊等人扬名在外。 而眼下,朝中也有不少高丽、铁勒、吐蕃、靺鞨、栗特……族出身的大将,泾原军更甚,毕竟当年肃宗征召安西、北庭入卫中原时,西域诸国就发了不少兵马。 “不远千里,不辞辛苦,孤身求援,被俘而不变节,受辱之后依旧心怀旧邦,向义之心,苍天可鉴,真可谓英雄也!” 郭映主动抬手与他相握。 但思结赤心不知是有些拘谨还是性情冷淡,只是略略搭了一下手就收回了。 郭映倒也不以为忤,反倒是越发欣赏他了。 冯河清介绍的第三个人是个身材高大魁梧的青年,浓眉虎目,鼻直口阔,双臂修长,一看就是个猛士。 “赫玼(ci),原州平凉人,父母皆死于吐蕃入寇,自幼在军中长大,骑术精湛,勇冠三军。 以往去原州侦查吐蕃兵马调动的事宜都是由他负责,对原州的地理再是熟悉不过,郭十将你若是在兵事上有什么不解,可以询问他。” “甚好,甚好,有三位英杰辅佐,某无忧矣!”郭映连声称赞。 他这么说,冯河清也自觉面上有光,颇为得意的说道:“八郎,我给你的可都是精兵强将,他日你若是在战阵之上,建了功勋,可别忘了哥哥我啊。” “哥哥哪里的话,您对我便向亲兄长一样,小弟怎敢忘记?”郭映忙放低姿态回道。 实话实说,冯河清待他确实不薄,若是没有他,指不定他还要在这泾原镇打转多久呢。 “我同你开玩笑的,不过此间事已毕,明日你就出发赶赴连云堡吧,到时候使府里会有人送你走马上任。” “那敢情好,小弟在此就同兄长提前道个别了。” 第二十六章 连云堡 泾州,古安定郡也,外阻河朔,内当陇口,襟带秦凉,拥卫畿辅,关中安定,皆系于此。 虽然称不上兵家必争之地,但也绝对是战略要冲,尤其是在原州失陷,帝国西北门户大开的情况下,其战略地位不言而喻。 不过泾州并不像原州,有山川险隘,易守难攻,恰恰相反,它地平无险,易攻难守,前任节度使马璘为了应对吐蕃的迅猛攻势,在就任之初就寻觅了数十处形胜之地,修建了众多鄣垒,城堡。 吐蕃大军来,则坚壁清野,入堡固守,小股游骑来,则四下联络,伺机出击。 连云堡就是在这种形势下修筑的,堡内有军民一千多人,且耕且守。 堡在安定城西边六七十里,一个三面环山、山势陡峭的山峁上,唯有北面与平原相接,但也有一条宽数米的壕沟横贯其间,使吐蕃骑兵望而兴叹。 不仅如此,此地还刚好处在吐蕃入寇的必经之路上,无论吐蕃人是从径直东进还是绕道南下,都逃不过堡中斥候的耳目,因此连云堡也成了吐蕃人的眼中钉肉中刺,欲拔之而后快。 但因为此堡地处高岗,吐蕃始终未能如愿。 郭映一行人抵达连云堡时,正值日暮时分,夕阳染红了大半边天,晚风习习,吹得旌旗猎猎作响。 “山上就是连云堡吗?” 站在堡西面的峭壁下,郭映遥望山峁上,才发现这连云堡不是城堡,而是一座建在山上的坞堡,也就檀山坞。 除却数座高大的烽燧矗立于峭壁顶端之外,其他的和河北那些魏晋南北朝时期遗留下来的坞堡没两样,有望楼,有箭塔、有壁垒,而且看样子还不止一匝,至于里面的构造,那就要入内观瞻之后才知道了。 “正是。” 节度使府派来护送郭映上任的十将张羽飞策马到他近前勒住缰绳。 他们一行数百人是从西边的大道上来的,又都骑着高头大马,穿着唐军衣裳,连云堡中的斥候自然不疑有他,见状连忙跑去禀报。 更有士卒激动的高呼:“使府来人了,使府来人了……” 不一时,连云堡守捉张明等一干人闻讯赶了出来。 张明是个头戴赤帻的黄脸汉子,四五十岁上下,没穿盔甲,脸上额上挂满汗珠,衣服上也到处是麦草,看起来不像是个统兵的守捉,倒像是个田间地头里的老农。 “张十将,别来无恙乎?” 认出来者是何人后,张明立刻过来见礼,态度很是恭敬。 不过他这幅卑微的态度并没有换来张羽飞的好脸,反倒是换来了一阵喝骂。 “衣冠不整、甲也不披,还有没有个边军将校的样子了。”张羽飞瞪着铜铃般的大眼。 张明唯唯诺诺,不敢吭声。 虽然十将张羽飞论军阶也就比他高一阶,但张羽飞的职务是招召将,平日里负责传召军中大将、传达军务,是节度使段秀实的心腹爱将,连一干兵马使都对张羽飞客客气气的,他一个小小的副将哪里敢得罪? 再者,人家领的是牙兵,他领的是牙外兵,这可就差远了,所以尽管被骂得狗血淋头,他也只能忍气吞声。 见张明默然不语,张羽飞冷哼一声,复又问道:“我问你,近来屯驻原州的蕃贼可有异动?” “月前我派出过一队斥候,没有发现吐蕃有增兵原州的迹象。”张明回道。 “月前的军报还能拿到今天说吗?”张羽飞闻言大怒:“时下正值入秋,吐蕃必定趁着秋高马肥,入寇边疆,你身为一堡主将,竟然不主动派兵侦查,反而亲自操持起了稼穑之事,真真是昏庸至极,无能透顶。” 张明哭丧着脸解释:“末将也是迫于无奈啊,敢教将军知晓,使府从今春二月开始,就开始克扣、削减了我等的粮饷,若是我等再不操持稼穑之事,父母妻儿都要饿死啊。” “荒谬!” 张羽飞勃然变色:“使府何曾克扣过尔等的粮饷,那都是朝廷的决定……再敢信口雌黄,非议朝廷,污蔑使府清名,休怪某鞭挞于你!” “末将句句属实!”张明连连叫屈。 但迎来的却是张羽飞愈加阴沉的脸,以及高高扬起的马鞭。 “休要再提此事,你若有异议,便去找孔司马好了,我今日来此,是有要事在身,可不是来听你哭穷的。” 冷冷的瞥了张明一眼,张羽飞手指郭映,郑重说道:“这位是圣人钦命的游奕使,郭映,往后连云堡大小事宜便由郭十将全权处置,你等需竭诚配合。 若是胆敢阳奉阴违,敷衍塞责,纵然本将饶得你们,节帅也饶不得你们。” 像是什么都没说,又像是什么都说了。 张明闻言心里登时一惊,倒吸一口凉气。 他娘的,泾原什么时候出了背景这么扎实的人物了,不但官儿是皇帝亲自封的,还能把关系走到素来铁面无私的段帅跟前,就连上任也是招召将张羽飞陪同。 这待遇,哪里是寻常的勋贵、将门子弟能享受到的,皇亲国戚到了地方藩镇也就这样吧。 当下,他便收起了心中的轻视之意,恭恭敬敬的亮明态度:“郭十将既是圣人钦命,我等又怎敢推诿怠慢。 自今以后,末将必唯郭十将马首是瞻,请张十将放心。” “希望你能做到知行合一。”张羽飞深深看了他一眼,旋即调转马头,冲郭映拱拱手:“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我就送郭十将你到此处了,使府里还有一大堆琐碎事儿等着我办呢。 往后要是有事,你派个人知会一声就是,我自会禀报给大帅。” “多谢将军美意,某感激不尽。”郭映拱手道谢,旋即转头吩咐荔非珣:“替我送送张十将,切记,不可失了礼数。” 荔非珣跟在郭映身边时日已久,自然明白他口中的礼数是什么,当下抱拳躬身道:“郎君放心。” 待到荔非珣跟着张羽飞离开,郭映才顾得上下马和张明攀谈。 “张副将,咱们连云堡如今有多少兵丁啊? 方才本将在路上问起张十将,他只管一味搪塞我说名册不在使府中,他不知内情……你是军堡的守捉,想来该清楚吧?” 连云堡作为郭映眼下的立身之地,他当然有必要弄清楚具体的军事情况。 “这……”张明犹豫好一阵子,最后还是如实答道:“连云堡按制是上镇,有五百人的定额,不过这十余年间使府那边从来没给咱补过兵马,眼下可战之兵,不足三百。” “不足三百?那就是刚过两百的样子……” “差不多吧,不过咱们这里紧靠吐蕃,民风不比内地,堡里的健妇、儿郎也都能持戟操矛,弯弓射箭,即使遇上吐蕃犯边,也能有几分自保之力。” 闻言,郭映忍不住又叹口气,他在来的路上已经对连云堡的情况有所预料,但没想到还是乐观了。 这哪是什么抵御吐蕃大军的桥头堡,分明就是一个加强版的百户所。 好在还有冯河清分给他的那三百游骑尚可一用,算是让他有点安慰。 第二十七章 怨言 连云堡虽然比不上魏晋南北朝那些可以容纳万人,令胡人望而生畏的大坞,但规模也不小。 长280步,宽200步,相当于一个小城了。 当然了,它本来就是按照驻兵500人的上镇(即守捉城)规格修筑的。 堡内部是连通的,没有院墙、回廊这些复杂的构造,人畜杂居,郭映一入堡就闻到一股强烈的刺激性气味,熏的他险些晕厥过去。 两世为人,他哪里受过这个罪,但为了不在众人面前留一个娇气的印象,只好忍着恶臭继续往前走。 毕竟这也怪不了戍卒,若是他们真将马厩、猪圈、牛栏、犬舍、鸡埘设在离军堡稍远些的地方,只怕不出三天就要被吐蕃人抢光。 堡内东西两面都是黄土夹着麦秸、芨芨草的盖成的土屋,屋顶上铺着厚厚的茅草,墙壁用泥巴抹的光滑,有门无窗,墙角处堆有捆起来的柴草,看样子是冬季御寒堵门用的。 四百人马进驻,声势浩大,堡里的民众大概是怕生什么乱子,大半都躲到屋子里。 不过这也从侧面反映,唐军军纪并不好。 当然了,古代都这样,没什么需要过多强调的。 路上,郭映遇到了几个妇人、孩童,皆是面有菜色,衣裳破烂,麻木的垂着脑袋,看得他暗暗心惊,好好的一个大唐怎么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戍堡将士平日里都住在这暗无天日的土屋子里吗?” 郭映越看越觉得心惊,忍不住开口询问。 “春夏两季偶尔回家住几日,秋冬两季是吐蕃犯边最频繁的时候,兵士们大半都住西面的烽燧里。” 张明一边解释一边引着郭映往粮仓、武库。 “那吃穿用度是怎么解决的呢?前番我听你说朝廷今春又削减了粮饷,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以前我等不管是平安史二贼、还是抵御吐蕃,朝廷每月都会给家属支粮,可自打今春之后,朝廷给的粮秣就只有原来的一半了。 这还不算,便连我等的酱菜、盐、醋、酒、衣物,也只有原来的半数了。” “岂有此理?”郭映勃然大怒。 边军将士,浴血沙场,百战余生。 一刀一枪拼杀出来,流的汗,淌的血,付出的代价不计其数,结果却换来朝堂之上衮衮诸公的漠然置之,让他们在寒风里瑟瑟发抖,让他们的妻子父母忍饥挨饿。 这是何等的道理? 当年召人家入卫的时候火急火燎,一口一个小甜甜,结果用完了人,安西北庭的士卒全变成了牛夫人。 这样的国家,还有救吗?! “将军息怒,此事我倒是略微猜到一二。” 随侍在一旁韦皋见郭映脸色铁青,神色冷厉,忙站出来说话。 而今樊泽做了冯河清麾下了厢都虞候,郭映身边也就剩下韦皋、荔非珣、王储、李逊,这其中又以韦皋智略见长,此刻见他开口说话,郭映也是识趣的收敛了情绪,点头示意他讲来。 却不料韦皋不答反问:“将军可知,段帅这个节度使使职的全称是什么?” “难道不是四镇、北庭行营、泾原节度使?”郭映脱口而出。 “不对!”韦皋笑着摇头:“是四镇、北庭行营、泾原郑颖节度使,河南郑州、颖州也归咱们泾原军统辖。” “十年前,马帅以本镇残破,土地贫瘠,军粮难以为继上书朝廷,代宗皇帝也深知以泾州一州养三万大军,确实艰难,便将泽潞镇治下的郑、颖划归泾原镇遥领,两州税赋,也都拨付泾原。 如今已经过去十年,朝廷认为泾原已不复当年战乱之后的凋敝荒芜,所以在今春收回了颖州,划给了永平军。 职部猜测,这就是将士们待遇下降的原因。” “原来如此。” 郭映顿时心下恍然。 原本他还以为泾原军的粮秣、赏赐都是取自淮南、江南,像其他几个镇一样,由朝廷统筹调配,没想到其中竟还有这么个内情。 “泾原军遥领了郑、颖二州十余年,朝廷此番收回颖州,致使兵士们的待遇大幅下降,殊为不智啊。” 郭映摇了摇头。 他这话后面,其实还有一句话,日后必遭反噬,只是眼下这话并不适合说出来。 当然了,也不能说朝廷的这个决策是个昏招。 平卢淄青节度使李正已割据齐地十四年,坐拥十五州、麾下兵马十万,淮宁军(即淮西镇)节度使李希烈坐拥十州,麾下俱是精兵强将,若是夹在他俩中间的永平军支棱不起来,让这两人联合起来,河南、京畿就要变天了。 届时,河朔三镇也定要卷土重来。 值此之时,代宗皇帝将泾原遥领的颖州收回划归永平军,不失为一个未雨绸缪的明智做法,但是他做这个决定,完全不考虑泾原军将士,也是失智。 反正张明对此是满腹怨言,哪怕对着郭映这个他尚未摸清出身背景的上官,他亦是毫不掩饰心底对朝廷的不满。 “将军你有所不知,咱们边军向来就是最低等的,不说比得上驻防四方的神策军,便是连关东来的防秋兵也比不上,人家出境作战,不但给酒肉,本道给的粮还能留给妻子,一人领三人之粮。 咱们啊,还得自个儿下地种田,连土团乡兵都不如。” 他这么一开口起调,游奕将郝玼和王进用也一脸的愤愤不平,跟着抱怨起来。 “朝廷不公。” “我等终年戍守此穷边之地,寒风裂肤,惊沙惨目,与豺狼为邻伍,以战斗为嬉游,昼则荷戈而耕,夜则倚烽而觇,服役则劳,临敌则勇。 然衣粮所给,唯止当身,例为妻子所分,常有冻馁之色。 反观关东兵卒、神策子弟不安危城,不习戎备,怯于应敌,懈于服劳,朝廷却待之甚厚,真可谓是厚此薄彼。” 郭映闻言沉默。 要说起朝廷的厚此薄彼,那他可是深有体会。 郭子仪立了贪天之功,却被多次夺去兵权,赋闲在家,委屈求全才得善终;仆固怀恩满门死于王事,两个女儿为了大唐远嫁绝域,最终却被宦官逼反;李光弼更不用说,中兴战功第一,却被宦官陷害,惶惶不可终日,抑郁而终;还有来瑱、高仙芝、封常清等等等等数不清冤死例子。 而站在安史叛军一方,首鼠两端的田承嗣、李宝臣等人却摇身一变,成了大唐王朝的节度使,割据一方,被封为郡王,子嗣尚公主。 即便屡屡兴兵作乱,最终也都会被朝廷赦免。 甚至于那些安禄山手底下的胡将,也完成了华丽的转身成为了一州刺史,头上顶一个郡王爵位。 忠臣义士屡遭打压,却对反贼叛臣加官进爵,不得不说是一种讽刺。 不过他并没有多说什么,也没有阻止郝玼几人发泄心中的积怨,而是安安静静的做了个听众。 见郭映始终默不作声,张明几个胆子愈发大了,七嘴八舌的诉说着对朝廷的不满。 比如张明就对使府多年不给他增兵极为不满,而郝玼觉得神策军不堪战,应该把从回纥换回来了良马拨给边军,替换下那些老马、伤马。 而王进用则是觉得李适继位之后,不给大伙儿发赏赐,太过小气。 批判的气氛越来越热烈,就连素来寡言少语的思结赤心也陈说了一桩乱象——立功受赏、叙录勋阶,要交礼钱…… 不交不行,皇恩浩荡,可不是你想推拒就能推拒掉的。 郭映听了,也是无语,心说也就是这年头士兵老实乖巧,搁晚唐五代你们敢这么干,分分钟给你们剁成肉泥。 这么一番吐槽下来,众人感情拉近不少,不过郭映清楚自己现在根基浅薄,并没有真跟着发疯说什么大逆不道的话。 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机事不密则害成! 这是古人总结出来的经验教训,得谨记。 第二十八章 立威 粮仓和武库在东南角的烽燧旁,与烽燧连为一体,由守烽的士卒看守。 郭映进到藏兵甲的屋子里,张明立马拿来一份大历十四年连云堡军械账目》,双手递上,道:“咱们这儿常与吐蕃短兵相接,军械基本上还算齐全。” 郭映展开一瞧,见兵甲数目全都写得清清楚楚,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都已经兵员不足了,若是再整个兵甲不足,那就真的是雪上加霜了。 不过相比于关东州郡甲仗库动辄几十万的甲胄兵器,连云堡这点库存就显得寒酸了—— 计有甲胄二百四十五领,有铁甲、皮甲、布甲三种。 覆膊二百一十六。 掩腋一六十九。 囤项三十六。 弓二百六十三张,有长弓、角弓、稍弓,箭矢一万三千。 弓弦六百一十四面。 枪二百九十五把,骑兵用的漆枪少,木枪多。 刀二百七十七把,除去二十六把陌刀,其余全是横刀。 弩二十四张,弩矢一千三。 除此之外,还有马矟、盾牌、斧钺、啄、锤等等若干。 郭映一行百人出京时是自备了兵甲武器的,并不需要动用武库里的库存,因此他只是略略查验了一下就揭了过去。 查完武库,紧接着是粮库,因为粮秣、酱菜、马料这些东西都是粮料官一月一送,粮库里并没有多少库存。 但只有二十几袋的库存,还是让郭映不自觉的皱起了眉头,按制,边军士卒每月给粮一石,这还没到月末呢,怎么府库就空空如也了。 “怎么就这剩点?” “末将有罪!” 不等郭映细细盘问,张明便抢先跪地请罪。 这倒是让在场众人齐齐傻眼,纵使真贪墨了一二也不至于当堂认罪吧。 郭映也是愣住了,这算是什么,不打自招么。 “你罪在何处啊?” “朝廷每年六月会多支给每个军堡一月的军粮,以应对吐蕃秋冬两季寇边,可末将却将其私分了。” 张明回答的倒是干脆利落,面上也很坦然:“还请将军降罪。” 说实话,郭映也不明白他怎么做到私分军粮还这么理直气壮的,然而回想起方才所见所闻,略一思索,他就明白了。 “是分给堡中将士们的家眷了吗?”沉默一阵,他突兀的开口。 张明低头不语,他身后的几个队头见状,也是纷纷跪地请罪:“是末将等擅作主张……” 话到此处,郭映哪还能不明白事情原委,平心而论,张明几个军将为了堡民活命,伙同串联,私分军粮,在情理上还算站得住脚。 但这,无疑是触犯了军法。 须得有一番惩戒,不然的话,这帮鸟人还不得反了天? 至少也得让他们知晓连云堡谁说了算! 不过,让郭映犯难的是这个惩戒的度不太好把握,从张明以及他麾下几个队正的反应上来看,这事儿从上到下,从将领到士兵都参与了。 换言之,所有人都触犯了军法。 郭映觉得当初他们如此胆大妄为,多半也是存了法不责众的念头。 若是他处罚的重了,轻则会让士卒将校离心,重则会引起哗变,若是处罚的太轻,又显得他治军无方,软弱无能,难免为人所轻。 而众目睽睽之下,郭映也不好征询韦皋的看法,那样会显得他缺乏主见。 这就有点让他左右为难了。 思量许久,郭映终究还是决定采取一个折中的法子,只处置张明等几个军将,余者则不做追究。 这样可以最大限度保证军队的稳定,又能杀鸡儆猴,震慑堡内士卒,他的威严也能树立起来,也算是一举三得了。 想到这里,郭映缓步走到张明几人身前,居高临下望着他们,“你五人于临战之际私分军粮,致使府库空虚,本当该斩,但本将念你等初犯且情非得己,往日又为国家戍守西门,劳苦功高,便暂且饶尔等一条性命。” “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顿了顿,郭映声音骤冷:“将虞侯李逊何在?” “职部在!” 李逊快步跨前两步,按刀出列。 以他的出身,在北衙六军中讨个职事不难,此番跟着郭映出京,纯粹是因为二人关系好的缘故,并不是为了做官,而郭映也自然不会冷落他,便让他做了整军刺奸的将虞侯。 “将此五人,拖出去,一人鞭笞三百,以示警诫。” “谢将军开恩。”张明几人闻言如蒙大赦,忙向着郭映叩首,然后随李逊一道退出营帐,去执行刑罚了。 鞭笞三百,对他们来说绝对是求仁得仁的惩罚了。 顶多也就是受点皮肉之苦,毕竟都是纵横沙场好多年的武夫,流血受伤也不是一回两回,三百鞭子咬咬牙也就过去了。 “荔非珣,等下李逊执行完军法,你便拖着张明几人去巡营,顺便把我从安定城买的酒肉分赐下去,再一人发两缗钱,好让他们知晓连云堡谁说了算。” “喏”荔非珣恭敬应声。 古人常说恩威并济,如今威已立,自该施恩。 这些当然不能假借他人之手,还得是自己人做才行。 也就是郭映没打算走吴起、李广爱兵如子、与士兵同甘共苦的路线,他才没有亲自去。 不过他这番作为落在郝玼三人眼中,还是让几人齐齐一惊。 一上来就雷厉风行,提出查探武库、粮库,然后是一招敲山震虎,一招杀鸡儆猴,最后是一招釜底抽薪,直接摆明车马收揽军心。 “这位郭令公的子嗣,看起来还真不是寻常的纨绔子弟。 不过也好,跟着这样一位有背景、有城府、有手段的上官,未必不是一件幸事。”郝玼心说。 毕竟有时候选择还真就比努力重要,比如军功平平的常谦光能做朔方留后,就有他是郭子仪身边老人的缘故,而李怀光一个靺鞨儿能节度西北第一镇邠宁,也少不了郭子仪对他的器重,但凡能长脸的仗,全都让他打了。 所以,跟对人很重要。 而这次跟着郭映,郝玼感觉自己有望博一个好前程。 第二十九章 初战 大历十四年(779年)七月二十五。 郭映率百余骑出青石岭,过阴盘古城,入了原州地界。 游奕,于军中选骁果谙山川泉井者充,常与烽、铺、土河计会交牌,日夕逻候,于亭障之外,捉生问事。 严格意义上来说并不算是斥候,而是守护城池、营垒、烽燧安危的巡逻兵,候骑才是真正的斥候。 但因为西北牧监尽丧,代北楼烦监在安史之乱时遭到破坏,而今大唐的戎马数量已不足以让藩镇组织起名目繁多的骑兵部队了,以游奕使麾下的游骑充当斥候在西北边镇已是常态。 郭映所领的百余骑大半是郝玼三人麾下的选出来的健勇,由郝玼统领,小半是他从长安带来的护卫,荔非珣统领。 当然,探查敌情这事儿不用非得他出面,三个游弈将任意指派一个就行,只是郭映不想如同一个儒将那样安坐着发号施令,故而便亲自出马了。 道理很简单,军中的士卒都是武人,有武人气魄的将军也更容易被接受和认可,那沙陀李鸦儿,不就是因为骁勇善战,令诸将皆畏之的吗? 虽然此时文武不分家,的的确确是有不少文士节度一镇,但你看看到了晚唐五代,节度使有几个文人,不都是刀尖上舔血的武夫? 概因唐末五代的武将大多都是从最底层一路厮杀上来的,没点儿武力、只会吟诗作赋谁服你? “前方就是平凉了吧?” 郭映策马走在队伍中间。 “正是!”郝玼颔首。 “锦绣山河,惜乎沦为白地。” 郭映仰天长叹:“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光复啊!” 平凉,自古为屏障三秦、控驭五原之重镇,是中原通往西域和古丝绸之路北线东端的交通和军事要冲。 《大明一统志》给出这样的评价。 “山川秀拔,中华襟带。水土杂于河西,人烟接于北地。外边羌夏,襟带西凉,咽喉灵武。左控五原,右带兰会。黄流在其北,崆峒阻其南。控制西垂,实为要地。陇水环流,绕带河渭。” 其军事战略意义不言而喻。 虎踞平凉,则小半个关中都在攻击范围之内,如虎口之肉;而若是大军西出,翻越陇山,两三日便可抵达陇右,剑指兰州,震动河西。 除此之外,平凉还有陇东粮仓之称,在安史之乱前一直是京西北产粮、养马的重地。 可以说这地方就是一个宝地,在郭映心里,它就是陆上的皮岛,进可攻,退可守,若是再征发刑徒罪吏数千,且耕且战,不出三年,便可成为一柄锋利的刀刃,直插吐蕃肋下。 而河西、陇右汉儿尚有数十万之众,若是能克复一二州郡,再以他们为根基编练一支新军,以此制敌,何敌不摧;以此攻城,何城不克。 何愁河西不能光复,何愁安西北庭之围不解?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皇帝、朝中大臣肯下在平凉增设一镇(指军镇,非方镇)的决心。 以郭映对李适“重藩镇之患,轻吐蕃之害”的判断,这个决议要顺利通过,难比登天。 所幸朝中元载的党羽不少,这些人大多都对元载当年“收复原州、渐开陇右,进达安西”之策为来得及实施便被诛杀深深扼腕,若是郭映能与他们达成共识,此事倒也有几分机会…… 而今平凉是白地,也就是闲田,双方都没有在此驻兵,也没有民户,要收复其实不难,关键还是得看朝中的态度。 “报……” 郭映正思忖间,远处突然传来一声急呼,旋即,一骑快速飞驰而至。 “前方数里,有吐蕃兵马活动。” “多少人?”郭映勒住马头,沉声问道。 “约摸百余骑,估计是一个百户。” “猪狗,来得好。”郝玼咧嘴大笑,旋即又追问道:“可看清对方一人几马了?” “一人一马,大半无甲胄在身。” “这多半吐蕃附从吐谷浑、奴刺、党项的部落兵。”郝玼冷哼一声,转向郭映道:“这帮狗崽子,每到秋收时节就奔咱们泾州地界上焚田毁粮,掳掠农人贩卖给吐蕃贵人,今番撞到咱们头上,可不能轻饶他们。” “怎么打?”郭映淡淡的扫了郝玼一眼。 郝玼挺胸昂首道:“若是对面是苏毗、羊同骑兵,或者是精锐射手、通颊斥候,那自然是要一番计较,对上这些猪狗,自不必讲究什么兵法。 给某五十骑,某保管杀他个溃不成军。” “郝副将豪勇!”郭映闻言勃然变色,忽的按刀出鞘:“只是你以为本将是那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话音未落,他已纵马跃出。 郝玼闻言,既惊且羞,又见郭映身影渐行渐远,连忙催马赶上。 影视剧中,曹操曾说,云长,隔着数里我都能感觉到你长刀上的寒意,但对面的吐蕃仆从军并没有这种恐怖的感知力,等到他们发现郭映所领的唐军游骑时,已经退无可退了。 吐蕃这边领兵的是勒曲勘(百户长)普热贡列,他是庸东岱护持出身,凭借军功一步步做到勒曲勘的,深知进则还有一线生机,走则必死,平凉距离己方大军驻守的摧沙堡有二百里,唐军若是衔尾追杀,如何逃脱。 当下大吼一声,丢掉了手上的古司刀,抽出了肩膀上环绳背带中的大铁枪,奋力向东,以夹举的姿势向冲撞而来的郭映刺了过去。 而他身后的二十余吐蕃士卒见到主将冲锋,也是纷纷跃马跟上,呐喊着,挥舞着手中兵器,加入了冲杀的序列之中。 然而那些吐谷浑、党项、奴剌的部落兵,哪里有这样的胆气,他们是来捕捉生口的,可不是来和唐军打仗的,因而战端一开,就争先恐后的调转马头跑了。 这一逃,普热贡列和他手下的吐蕃兵顿时就陷入了腹背受敌的境地。 不过,此刻普热贡列也顾不上痛斥友军转进如风了,因为转瞬之间,两军已经短兵相接了,他也和郭映交上了手。 当长槊与长枪相击的一刹那,他感觉一股沛莫能当的巨力透过枪杆传递到了他握枪的双臂之上,震的他手臂微微颤抖。 若非是他久经战阵,懂些卸力的法子,换个不懂的技巧的莽夫恐怕此刻连手中的长枪都握不稳了,饶是如此,虎口也是隐隐发麻。 此人究竟是何人? 是唐军的大将吗? 普热贡列脑海里顿时闪过了这样一个念头,然而这个念头还没有转完,就见对面那唐将手腕一翻,持槊再度攻来,一抹寒芒瞬息而至! 虽然身上穿着几乎等身的鱼鳞甲,但他还是不敢怠慢,他自觉如果被那恐怖的力道刺中,恐怕胸骨当场就要断裂。 他连忙抬枪格挡,然而那唐将却突然变了招,刺出的长槊忽的往上挑起,旋即顺着普热贡列的头顶砸了下来,这势大力沉的一击,直接是让他避无可避,他甚至连以命搏命都做不到。 因为槊比枪长。 普热贡列无奈,只好斜举长枪,咬牙奋力一拨,企图将这致命的一击给荡开,然而这个想法实在是有些幼稚…… “铿!” 一声巨响之后,普热贡列只觉右臂猛烈一振,手中长枪则脱手飞了出去,而那唐将的马槊余势不减,重重砸在了他的左肩上! “咖嚓!” 一声脆响传来,普热贡列整条左臂的肩胛骨瞬间碎裂,半截胳膊软趴趴的耷拉了下来,整个人更是在痛呼一声摔下了马,狼狈地滚落到了地上。 而郭映则是趁胜追击,纵马赶上去,手中长槊如游龙出洞一般狠狠扎向其腰腹! “噗呲——” 长槊穿甲而过,血花四溅! “啊!” 普热贡列发出了撕心裂肺的惨叫,挣扎着试图站起,然而却只是徒劳。 旋即,郭映用长槊挑起了普热贡列的尸体:“全部杀光,一个不留。” 而他这槊挑敌将的神勇表现,也彻彻底底的瓦解了对面吐蕃兵的斗志,不过并没有人投降,吐蕃军法极为严厉,战时往往是前队死尽、后队方队。 论战斗意志这一块,绝对是不输于于唐军。 不过,也只是困兽之斗罢了。 在围攻的唐军游骑散开,荔非珣领人一轮齐射之后,仅剩的几名吐蕃士兵也悉被屠戮干净,耳朵、辫子则被唐军士兵砍了下来,以便核算军功。 郝玼领着部下追亡逐北去了,他虽年纪不大,但也是从军多年的老卒了,郭映不太担心他。 而且也确如冯河清所说,其人有万夫不当之勇,方才他两杆短矛上下翻飞,如入无人之境,确实也给了郭映一个小小的震撼。 实际上,郭映不知道的是。 历史上郝玼威震西蕃,功封保定郡王,他作战勇敢无敌,声振虏庭,而且手段凶悍,令吐蕃人畏之如神。 蕃中有儿啼者,呼玼名以怖之。 甚至于后来的吐蕃赞普墀德松赞为了除掉郝玼,下令全国,有生得郝玼者,赏之以等身金。 这对一个将领而言,可以说是最高的荣耀了。 当然了,郭映并不知道这些,不怪他有眼不识金镶玉,实在是大唐名将太多了,况且郝玼也不怎么出名。 第三十章 军情 郝玼回来的时候,郭映这边已经打扫完战场了,他正在给几个受了伤的士兵敷金枪刀剑药。 这是太常寺下太医调配的良方,治外伤止血很有效果,由州县供给,每个士兵身上都有带,在战场上受了轻伤一般敷一贴、再撕下衣物包扎一下缓几天就没事了。 话说回来,大唐对于伤兵、病患的关怀还是挺周到的,不但配给每个士兵四五十贴药,还对伤病士卒的医疗和安养条件做了明文的规定,若是有伤病士卒没有得到及时医治的话,其直属的军事主官和军医都会被问罪。 郭映猜测或许这也是唐军早期在战场上所向披靡的原因之一。 “将军,职部幸不辱命。” 郝玼面上喜色难掩,看见郭映转身,立刻上前行礼。 当然了,看他王有胜一般的表情,肯定有邀功的成分在内,毕竟刚才的那一战,他居功甚伟。 不过郭映对此倒没什么异议,立功讨赏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儿,你不可能指望每个武人都像段秀实一样无欲无求,深明大义。 “此役,郝副将你为头功,等回到连云堡,我就给你表功。” 郝玼听了,心头暗暗欢喜,嘴上则谦虚道:“岂敢岂敢,将军您阵斩敌将,才是头功,我不过是附于骥尾,侥幸立了一点微末之功,只求将军能让我从缴获的那匹里挑一匹好马。 我胯下那匹老马,前前后后跟随我征战数年,早就一身的伤病,不堪一用了。” “唔,许你挑一匹!” 郭映略一思索后便答应了。 按制,这当然是不允许的,像是战马、甲胄这些贵重些的军资一般都是归公,然后再折算成钱帛赏赐一部分下去,记功酬勋。 但发生在眼前的这场战事并非是大军作战,也没有虞候跟着,郭映让为将的郝玼挑一匹马也没谁能说出个不字来。 人嘛,要学会变通。 大不了报功的时候,多报斩获,少报缴获,这样也能让手底下士卒多落点实惠,至于那如白丁一样,不分勋田、还要纳课、上番的勋官,谁特么稀罕。 “多谢将军体恤。” 郝玼拱手谢恩,眉开眼笑。 “你那边斩获如何?” “职部一路追到弹筝峡口,怕有埋伏便叫停了麾下士卒贸然追击,不过还是有泰半的吐蕃仆从军做了兵士们的刀下亡魂,约摸有个六十级的样子。 至于缴获么,不好估算,但职部让人收拢了三十多匹完好的战马,怎么说也是所获颇丰了。” 这倒也是,回纥卖给大唐的病弱之马都值四十匹绢了,更何况这些膘肥体壮的河曲马了,真要是送到长安城,不愁卖不出好价钱。 当然了,大唐非花大价钱从回纥市马是有政治因素在的。 当年朝廷为了让回纥军协助唐军收复被史朝义占领的洛阳城,唐朝一方就与回纥约定,今后每年向回纥购买数万至十万匹马,每匹马支付绢四十匹,病弱之马照价支付。 这就是唐与回纥之间的“绢马贸易”。 这项所谓的绢马贸易,让代宗以后的历届朝廷背负了沉重的经济负担和巨额的财政赤字,回纥几乎是用倾销的手段,每年都向唐朝输送大量劣马,而唐朝输入回纥的丝绢始终不抵那些劣马的价钱,只好一再拖欠。 于是中国财力屈竭,岁负马价。 至于今日,唐朝已经欠下了一百八十万匹绢的巨额债务。 而这也成为了一个让朝廷十分头痛的问题,如果朝廷不买,回纥就会南下抢劫,并称其为“刮城门”、“索马值”。 后世白居易、元稹诗篇阴山道中,对于回纥贪得无厌、趁火打劫的卑劣行径,就有细致的描述。 不但如此,回纥一方还常常以索债为名,滞留京师,旦有不满,就杀人放火,以骑犯皇城宫门,殴打官吏、掳掠妇人、公然劫狱……都是家常便饭。 遇上回纥人闹腾,皇帝一般都是派中使宣慰一番了事,有司也不敢过问。 甚至去岁回纥入寇太原,纵兵大掠,皇帝“亦不问回纥入寇之故,待之如初”。 说实话,这桩桩渐渐,有时候连郭映都觉得有些时空错乱,弄不清这到底是晚清还是中唐。 没办法,谁让大唐衰落了呢。 郭映觉得,还是李白有先见之明,胡无人,汉道昌! 纵观历史,什么东胡、匈奴、鲜卑、柔然、突厥、回纥……全都一个样,千百年也就出了黠戛斯这么一个异类,不但不南下侵扰,还有意将从回纥手中夺回来的安西、北庭还给大唐。 这事儿发生在武宗朝,虽然此事最终在宰相李德裕劝说下不了了之,但黠戛斯的诚意还是有的。 不过黠戛斯自二十一年前为回纥大军突袭,大败逃遁之后,朝廷就联系不上了,不然也不至于说让回纥如此嚣张。 …… “我这边全是吐蕃人,估计也问不出什么,我便下令全杀了,你那边有没有捉两个活口,过了弹筝峡、六盘关、木峡关,就是摧沙堡,吐蕃兵马定会闻讯而动,我们不能在此多做耽搁。” 回纥和黠戛斯的事儿还远,郭映也只是在心里想了想就把它抛诸脑后,将重点放在当面之敌吐蕃身上了。 “捉了两个党项兵、一个奴刺兵,问出来一点。”郝玼牵着战马,走到郭映跟前。 “哦,说来听听?”郭映翻身上马,示意他边走边说。 “也没什么特别的军事调动,我就问出一个,摧沙堡的卡不本(大城防使)扈屈律悉蒙日前被他们的东道节度使尚赞摩召去河州参加秋季会盟了。” 吐蕃东道节度使,统弥药(即吐谷浑)、河西、陇右,麾下有四节度,故洪节度使、清海节度使、河州节度使、鄯州节度使,统辖兵马十数万,位高权重,相当于大唐天宝之际的节度使。 “会盟?”郭映疑惑。 “吐蕃人称之为会盟,但其实就是军帐会议,吐蕃国内但凡有大的军事调动,便以会盟为名召四方大将,谈论行军作战、兵员征集等等。 我估摸着,要有一场大仗了。” 郝玼说得很轻松,反正他是孑然一身,也没什么好怕的。 郭映闻言,脸色却是凝重起来。 “那咱们得赶紧回去,报与节帅早做准备才是。” 第三十一章 诏令 军情如火,郭映与郝玼快马加鞭赶回了连云堡。 不过两人并没有做过多的停留,只是将缴获的马匹、几个受伤的士卒,还有四个阵殁了士卒做了妥善安置之后,就又马不停蹄赶往了安定城。 也是凑巧,值守节堂的正是前几日送郭映走马上任的招召将张羽飞,他见郭映风尘仆仆地赶来,也是有些惊讶。 “郭十将,你这是……” “本将奉命深入原州探查敌情,而今匆忙赶回,是有要紧的军情禀报大帅,请将军速速通传。” 郭映直截了当的说。 张羽飞见郭映神色严肃,知道必是紧急军情,当下也顾不得寒暄客气。 “段帅之前有过吩咐,帅府、节堂两处随郭十将你出入,我这儿就不通报了,你自己进去吧。” “谢张十将通融。” 郭映颔首抱拳一礼,跨步入内。 然而一进节堂,他就发现情况有些不对,堂中气氛有些剑拔弩张之感,而且泾原军有名有姓的将领都在堂上,阵势比那一日他登堂拜见时候的阵势还大。 莫不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郭映环视众将一圈,见众人都是阴沉着脸,心里越发不解。 不过脚下却未停顿,径直穿过堂中间,走到段秀实的帅案前:“末将游奕使郭映,有军情禀报。” “唔,你来的正好,我这儿正好收到一道朝廷颁下来的旨意,正准备让人前往连云堡宣给你听,这下省得麻烦了。” 段秀实闻言并未追问军情,反而是说起了朝廷旨意,语气平淡。 郭映愈加诧异。 “大帅请说。” 段秀实微微抬眸,看了郭映半晌,方缓声开口道:“圣上有召,和蕃使团不日将出京,令沿途各镇勿得侵扰使团,勿得伤吐蕃臣民,其余诸镇,亦不得挑起边衅。 自即日起,你和你麾下的游骑就不要再深入原州州境,只驻守连云堡备御吐蕃就是。” 郭映怔住! 这…… 像是李适能干出来的事儿。 不过该说的话他肯定是要说,他这人就这个性格,有一说一。 “大帅,恕末将斗胆,这不是我们挑不挑起边衅的问题,而是吐蕃人已经打到家门口了,他得势不饶人,还要动兵,咱们还能引颈受戮吗?” 段秀实眉梢跳动了一下。 “圣意难违,我等做臣子的,遵从圣人诏命即可,对了,你方才说有军情禀报,正好本镇大将都在堂上,不妨直说吧。” “是!”郭映应了一声,随即将郝玼从俘虏口中问出来的消息,向众将做了汇报。 “这消息应该不假。 蕃贼畏春夏疾疫,晚春、盛夏牧马于青海,待立秋天气转凉,则使妇孺老弱驱牛羊于原会兰渭四州之间,为大军后勤,犯我疆界。 如今尚赞摩从青海移帐河州,召集四方将校会盟,明显是在做大战前的部署,只是不知蕃贼是要攻取剑南,还是要犯我西北。 但依末将愚见,不论是吐蕃要犯哪一边,我等都应当知会朝中一声,使剑南、邠宁、凤翔诸镇早作准备,至少避免百姓再度被掳掠屠戮。” 节度留后刘文喜首先上前分析了一番局势,顺带着提了建议。 段秀实听罢,若有所思地看了眼刘文喜。 刘文喜也是安西军出身,年岁比段秀实小个十来岁,四镇、北庭行营军中一应事务也由统筹,颇得军心,一直有执掌泾原的野望。 只是前任节度使马璘更看重段秀实,病重之时令段秀实代理了节度副使,刘文喜并未能如愿当上节度使,因而心存怨念,一直想找机会扳倒段秀实。 无奈段秀实处事公正,深孚人望,连淮西、徐州来的那些客军将士对其也是敬重有加,他根本找不到扳倒对方的机会。 如今听郭映提及吐蕃要犯边疆,刘文喜便借坡下驴,趁机表明了立场,如果段秀实不上报的话,而吐蕃果真犯边,那他就是知情不报,备御无方。 如果他上报的话,那他就是打皇帝的脸,和蕃使团还京中没出发,此时若是传回一个吐蕃即将入侵的消息,那这蕃还怎么和? 段秀实虽然看透刘文喜的算计,但也感觉颇为棘手,毕竟这不仅关乎着泾原军,还关系到边陲安危,不容忽视。 略作犹豫之后,段他将问题抛给了堂上诸将:“诸位,你们以为呢?” 堂上诸将面面相觑,却始终没有一人吭声。 节度使和节度留后斗法,谁也不愿意掺合进去。 见状,段秀实也懒得继续纠结,直接拍板决断:“军情,讲求一个准字,而不是靠估计、推测、臆想来确定,除非有明确消息表明吐蕃将要犯边,否则,本将绝不会扰动圣躬。 当然,你等也绝不可掉以轻心,一旦有变,立刻示警。” 语毕,他的目光落在郭映身上。 “郭十将,你负责守御的连云堡为泾州门户,绝不容有失,若蕃贼果真来袭,本将希望你能够坚守到援军抵达。” 郭映心头一凛,立刻挺直腰杆:“大帅放心,末将必定死守连云堡,绝不叫蕃贼踏足半步!” “甚好,你等都退下罢!” 段秀实挥了挥手。 众人纷纷起身,鱼贯离开。 …… 等到堂中只剩下节度判官郑珣瑜时,段秀实方才再度开口。 “你觉得郭令公的这个八子是个怎样的人呢?” 郑珣瑜这个节度判官虽是朝廷指派的,但他道德高尚,很投段秀实的脾气,两个人也极为谈得来。 故此郑珣瑜听罢便笑道:“大帅是想听假话还是真话?” “假话如何?真话又如何……” “假话是胸有大志,腹有良谋;真话是好高骛远,夸夸其谈。”说完郑判官似笑非笑的摇了摇头,接着道:“一点儿也不类其父。” “嗯,的确不太像”段秀实了点头,旋即长叹了一声道:“倒像是我的一位故人。” “不知您说的是……”郑珣瑜疑惑地问道。 “高仙芝。” 听到这个名字,郑珣瑜愣了愣,随即神色凝肃下来:“大帅,您可千万别跟我说郭十将和高将军长得很像。” “当然不是长得像,而是性格上像,一样的锋芒毕露,目中无人,视天下英雄如无物。” 说到这里,段秀实忽然笑了笑:“只希望,他不要重蹈高仙芝的覆辙。” 第三十二章 吐蕃犯边 从节堂出来,郭映紧跟着又去兑了赏赐。 不过泾原军不比那些富裕藩镇,对于斩获开出的赏格并不高,即便是吐蕃兵也要看对方是射手还是护持(从卒),更何况郭映所部斩杀的多是吐谷浑、党项的部落兵了,军功报上去只堪堪换了百来匹杂绢。 也就三匹马的价钱。 这让郭映当初对自己昧下大半缴获的愧疚感瞬间消散殆尽。 …… 一整个八月、九月,直到十月,泾原军上上下下都在忙着备御吐蕃,郭映也不例外,天天忙着加固堡防,同时督促着手底下六百兵士操练。 上回缴获的军马郭映送了十匹给冯河清。 往邠宁贩了二十匹,一共卖了两千四百缗,这是个熟人价,他主要还是为了和邠宁节度使李怀光搭上关系。 虽说李怀光自从军以来二十多年一直跟着郭子仪,在其麾下效力,但他和郭映之间并没有什么交情。 反倒是颇得新皇李适的看重,一来李怀光是靺鞨人,执法严峻,六亲不认,能镇得住朔方军,二来他频杀大将,导致他人缘较差,这正合了皇帝的意,因为这种人只能成为孤臣,最不可能结党营私。 于是李适就下意识摸将李怀光当成了他手中的剑,将河中、邠宁五万朔方军交给其统领,对他斩杀朔方军老将温儒雅等人也不多加追究。 这直接让李怀光威势更盛,甚至隐隐有成为新朝第一将的架势。 当然,郭映有意结交李怀光的原因不是因为他圣眷正隆,而是他是日后“泾原兵变”中的关键一环。 话归正题,郭映将从邠宁市马换回来的钱财交由了王储掌管,除了抚恤伤亡、犒赏有功士卒花出去了数百缗,其余的都让王储存了起来,隔三五日就差人自安定城换些酱肉,米粟,给兵士们加餐。 有了加餐,郭映顺理成章的将原来的五日一操,改成了三日一操,并且出台了考校制度,至于训练名目还是原来的那些,负重、骑射、步射、兵器…… 郭映并没有滥加什么后世的队列等等,概因唐朝的军事制度、军事管理思想已经十分成熟。 再者,他认为限制军队战斗力的,归根到底不是这些,而是后勤保障、奖惩措施。 你要是配以士卒利刃良马,供给充足的粮秣,再申明军法,厚赏勇锐,士卒安能不效死命。 前番朝廷调八节度围攻魏博,其势犹如泰山压顶,可是魏博兵将愣是咬牙支撑,不就是因为这些军头在田承嗣统治下比在大唐统治下过得更滋润吗? 同样的道理,大唐如今是衰弱了,但并非是士卒不能打了,而是后勤跟不上,收不上来税了。 此时天下大半的州郡都不向朝廷申报户口、缴纳赋税的,真正缴纳赋税的只不过四十九州,一百多万户。 可能也就比明末的情况好点。 所以郭映并没打算用自己前世那些可怜的军事知识来改造这些经验丰富的老卒,只是将拔河、马球、蹴鞠这些强调团队配合的运动引入到了训练场,娱戏以练军士。 今日,戍堡下头田边训练场上,就是一场马球比赛,四周围满了男男女女,都是戍堡兵丁的家眷,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平地上的激烈对抗。 他们许多人,连六七十里外的安定城都没去过,哪里见过这个,一个个睁圆了眼睛观瞧,生怕错过任何细节,甚至有几个小娘子兴奋得脸颊微红。 这让场上的粗豪汉子看了,心旌摇曳,一个个的像打了鸡血一样,卯足劲儿表现。 就跟大猩猩求偶一样。 这也难怪,谁让这些家伙牛牛没个安放之处呢,只能靠踢球来发泄了。 当然了,其实也有别的泄欲的法子,比如去找乐营下面的营妓打一发,但是乐营里有姿色的乐人、军妓都被将领霸占了。 留给普通士卒的大多都是些姿色平庸的,这些糙汉子怎么肯花钱委屈自己,毕竟不是人人都是生冷不忌的性子。 郭映虽不知道快活一次的价儿,但看上回郝玼一脸肉疼的从乐营里出来,估摸着价格应该不低。 当然,也有可能郝玼讲究,挑了个贵的,毕竟一分钱一分货么。 价位不同,服务不同。 …… “八郎,你可真行,宫廷里人好玩的马球都让你带到这偏僻戍堡了。” 身侧传来爽朗的笑声,打断了郭映的胡思乱想。 他起身向后一望,见身穿铠甲,腰挎宝刀的冯河清走过来,面露笑容迎了上去。 “将军,你怎么来了?” “我若是不来,还不知道你小子搞出这么多名堂。” 冯河清哈哈一笑。 郭映不知道他这是夸赞还是贬损,干咳两声:“请将军教诲。” “我又不是教书先生,有什么好教诲你的。”冯河清似笑非笑的瞟了郭映一眼。 “你做的不错,看这一个个红光满面、精神抖擞的模样,看来你小子很舍得下本钱啊!” 听他这么一说,郭映顿时松了一口气。 方才他还担心冯河清是因为他领着士卒嬉戏,没在堡内戍守,兴师问罪的呢。 现在看来,是自己误会他了。 “末将只是觉得,兵士们若是肚中没有油水,操练起来难免有气无力,故此特意弄了些吃食犒劳他们。”郭映拱了拱手解释道。 “那你让他们打马球,又是何用意?” “一来,是看兵士们每日训练劳累,让他们解解闷;二来也是借此磨练一下他们的骑术,增进一下他们的协作意识。” 郭映早就编排好了答案,一一陈述。 冯河清沉吟片刻,道:“你想的挺长远的。” 郭映谦虚地笑了笑。 “不过……”冯河清突然开口。 郭映一颗心顿时提了起来,他最怕有人说不过二字了。 却听冯河清道:“我来找你不是为这个,我长话短说罢。” “初一,吐蕃、南诏出师二十万分三路犯我剑南。 中路出入茂州,过汶川及灌口;北路从扶州、文州,过方维、白坝;南路从黎州、雅州,过邛崃关,声势浩大。 节度使张延赏方至剑南,无法掌控军队,留守诸将,各行其是无法抵御,沿途州郡,多为吐蕃所破,州县官吏逃遁、百姓遁入山谷,情势危急。 朝廷急召右神策都将李晟率神策军四千,左金吾卫大将军曲环率邠宁、凤翔、范阳五千精兵会同山南两道兵马救援。 另外,圣上特意点了你的名,令你前往曲大将军帐下听用,速速收拾吧,兵我都给你备好了。” 郭映闻言一个激灵,只觉心跳加速,热血沸腾。 当下,也顾不得什么,直接单膝跪地,诚心诚意的一拜。 “谢将军栽培。” “唔,谢我作甚,谢圣人就是了。”话虽如此说,但冯河清还是坦然的受了这份大礼。 皇帝是让郭映到曲环帐下听用不假,但是有兵没兵的区别可就大了,有兵能立功,没兵能干什么,献策吗? 又不是谋士! 当然,郭映很懂事,会做人,也是他愿意栽培其人的原因。 “速去集兵吧,我在安定城外右厢军营等你。” 冯河清挥挥手,不等郭映继续感恩戴德,已经飘然离去。 郭映起身,亦是整个人都亢奋起来了。 建功立业的机会,来了! 第三十三章 出师 擂鼓聚将,那个级别离郭映还远。 不过人肉喇叭军中多的是,冯河清一走,他就让荔非珣叫停了马球比赛,并将麾下三百游骑会同一百亲卫召集起来,令其点检兵甲。 这是大战之前必不可少的环节,缺什么列个单子,到时候到了安定城找判官补。 兵士们虽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也隐约嗅到了一点。 “要打仗了吗?”王进用用胳膊肘戳了戳郝玼,后者现在正得郭映信重,是军中将士眼中的大红人。 不过他心里倒没多少酸意,人家确实比自己本事大,不服不行。 军中就是个这么个地方,你拳头大,大伙儿自然服你。 “想那么多干什么,进去了不就知道了。” 郝玼看了一眼一脸淡漠的思结赤心,旋即指了指堡内郭映住的土屋子。 三人对视一眼,相继迈步走了进去,郝玼第一个、思结赤心第二、王进用最后。 尽管是白天,但屋子里也是黑乎乎的,不过三人关心的重点并不在环境上。 而是疑惑郭映召集这么多人所为何事? 没错,郭映并不单单只召集了他们三个,还有连云堡守捉张明、虞候李逊、暂无官身留在他身边参赞军事的韦皋、管理钱财的王储,亲卫头子荔非珣,两个亲兵队正,一个姓郭,一个姓赵的。 这十个人,就是眼下郭映身边决策圈子里的核心人员了。 事态紧急,郭映也不拖沓,直接将他将去大将军曲环帐下听用,救援剑南的事情说了。 众人闻言神态各异。 荔非珣和李逊,郭、赵两个队正,点了点头,不过并未多说什么;王储、张明、王进用则是露出震惊的表情;思结赤心向来不苟言笑,这会儿也是一样;郝玼满脸的无所谓,一副老子天下无敌的模样;唯有韦皋,一双明眸闪烁个不停。 郭映将众人神色尽数收入眼底,心里暗自对各人作了个评价。 荔非珣和郭、赵三个人俱是郭家亲旧,与郭映一荣则荣,一损俱损,是值得信赖的人,可以托付性命,不需要多加怀疑。 郝玼是典型的赳赳武夫,轻生死,悍勇少虑,像是战国时候的秦人,但杀性比以首级获军功的秦人还重上不少。 当然,这不是说他没有脑子,而是指他无所顾忌,至于杀性是不是真的过重,那就要问问那两个被他捉回来,又剃成骨架的俘虏了。 天知道他哪来的这种癖好! 思结赤心不太爱和别人交流,但办事一点都不含糊,交给他做的事就没有办砸的,他性子清约勤勉,吃住都和兵士们在一起,在三个游奕将里最得军心。 郭映感觉他有点像曹魏的于禁。 相较而言,王进除了年纪大一点,资历深一点,世故圆滑一些,就没有可值得称道的地方了。 张明则是个安于现状的人,性子老成,不骄不躁,或许他年轻时候也有雄心壮志,只是被现实狠狠地击碎了。 剩下三个,李逊重义、有古人之风;王储有点小聪明,但是胆气不足,这种人遇事容易犹豫不决,比如现在,他既想跟着郭映出征,博个功名,又怕兵危战凶,半道殒命。 至于韦皋,郭映就有些看不透了,因为对方城府很深,不是那种会把心里想法写在脸上的人,放到玄幻小说中,就是那种永远会留底牌的人。 当然了,这个城府深是褒义的,毕竟人不能人人都是没心机的傻狍子嘛! “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也没什么好说的。” 环顾一周,待众人心里多少有了个计较之后,郭映正了正神色:“诸位要是愿意跟随本将入蜀作战,那本将绝不会昧下他一份功劳,就是战死了本将也绝对给他讨一分抚恤。 若是不愿,就留守连云堡,本将也绝不会记恨他。” “军卒,不打仗干什么,职部愿随十将一道入蜀。” 郝玼第一个开口,他早已习惯沙场征战,虽说不至于闻战则喜,但也从不知道怕字怎么写的。 不就是吐蕃南诏二十万联军么,又甚好怕的! 他还能铺开不成? 更何况自论钦陵死后,吐蕃就没出过能指挥这么多兵马的人物。 “职部也愿往蜀中。”王进用也立刻站出来附议。 “职部……” 王储犹豫片刻,也缓缓颔首。 …… 到了最后,连张明都表示要去,只是郭映没答应让他跟随,一来连云堡还需要人戍守,二来他手下的二百军士年岁颇大,战力一般,守城还行,承担入蜀作战的有些困难。 真率领这么一支军队救援,估计野战失利的几率反而会变高许多,郭映反而不放心呢。 最终,他也只是带了一百护卫,两百游骑,留了张明、王进用守堡。 又令王储将前些时日卖马的剩下财货全数分下去,安定了一下军心。 临战之际,按道理确实是要发开拔费的。 军心士气,不就靠这个维系么。 前几年成德军和平卢军会师共讨魏博的时候,就是因为成德军给士兵发的赏赐厚,平卢军发给士卒的赏赐薄,吓得平卢军节度使李正已夺路奔逃,退避数十舍。 兵士们也是被弄得直接没战心了。 …… 到了安定,冯河清又给郭映补了五百精锐步卒,由一个叫段诚谏的十将统领,又给众军补足了兵甲器械。 还贴心的把樊泽也暂拨给了他。 给郭映感动的热泪盈眶,一口一个冯公。 …… 十月七日,郭映领军从安定出发,到了凤翔府才得知大将军曲环已自长安出发,经傥骆道赶赴山南了。 于是只好从陈仓招募两个熟路的民夫充当向导,走陈仓故道,反正山南东西两路、神策军、还有曲大将军的行营军最终肯定都是要在梁州(即汉中)会师的。 只是因为携带了粮草辎重,又携带了大量军械,行军速度慢得不行。 尽管这些辎重、包括士兵的甲胄都是驴骡拉着,但还是不能做到其疾如风。 而这时,郭映也终于体会到了从军的苦和累,身心都受着巨大的煎熬,一睁眼,就是拔寨行军,天一黑,就是安营扎寨,然后就是反反复复,简直是折磨! 仗还没打,他整个人就瘦了一圈,皮肤糙的不行,胡子也噌噌噌的往上长,再不复从前玉树临风、潇洒俊逸的模样了。 这还是小事,由于出发之前没有备冬衣,夜里给众人冻得够呛。 真应了岑参诗里那句,将军角弓不得控,都护铁衣冷难着。 这事也让自诩熟读兵法的郭映深受打击,行军打仗,还真不是读几本兵法就能行的。 第三十四章 名将 如此单调繁重、枯燥无味的行军一直持续到十月中旬大军抵达山南西道治所梁州,才算是告一段落。 李晟领的神策军、曲环领的行营军都在,当然,二人不是在等郭映这一路无足轻重的兵马,而是在等山南东道的梁崇义派兵。 只是梁崇义割据襄汉七州之地已久,对于入蜀救援西川并不上心,最终只是象征性的派了一千人。 当然了,这人和河朔三镇田承嗣、李宝臣等人不一样,对朝廷还算恭顺,没什么王天下的心思,顶多是想效仿汉末的诸侯刘表,保一方之土,做个守户之犬罢了。 十月十六一早,李晟擂鼓聚将,召众人商议入蜀作战的具体事宜,战略战术,郭映作为皇帝亲点的随军人员,自然也是有资格参加的,只是未必能有一星半点的话语权。 这不是泾原,这是山南,哪里有他一个客军十将说话的份。 军事会议是在神策行营,李晟的大帐中召开的,门口有几个披坚执锐的甲士,个个虎背熊腰,面容严肃,显然不同凡响,郭映看的暗暗咋舌。 郝玼见了也是一脸的懵逼。 “不是说神策子弟都是酒囊饭袋么,怎么我看这些家伙杀气腾腾的?” “谁跟你说人家是酒囊饭袋了,人家也是边军好不好。” 郭映白了郝玼一眼。 这年头神策军的晚唐的神策军不同,大半的神策军士卒和将领都是直接从边军转化过来的,战斗力不输边军,甚至隐隐更强,概因神策军待遇是边军待遇的三倍,这还不算频繁的赏赐。 只是神策军才建立起来没多久,数量没有晚唐那么夸张罢了。 郝玼顿时无言以对。 按制,诸将是不能带随从进去的,于是郭映没再理会几个部下,独自进了军帐。 至于他们是在外边干等着,还是找别的将帅的亲卫随从较一较技,这他就管不到了,反正他对郝玼的武力值有自信,断不至于丢他的脸。 …… 军帐内,右神策都将李晟大马金刀的坐在主位,两侧分列各色将校。 左侧是曲环和他统御的行营将校,郭映居于末位,右侧是神策行营和山南东西两道的将校,昨日郭映来行营报道的时候曲环给他做过介绍。 “李都将!”曲环率先抱拳施礼,然后向其余众将拱手示意,便静静站到李晟身旁。 虽然两人职官都是左金吾大将军,但天子在临出征之际给李晟加了“制将”头衔,让他节制诸将,因此曲环也需要听命于他。 两个人都是年过五旬的老将,年轻时候又同在河西军效命,没那么多意气之争,再说了,大军出征肯定是要设主将、副将的,都是大唐军将,谁节制谁有那么重要吗? 乾元二年,朝廷九节度领马步二十万讨伐史思明遗寇,反被击溃,不就是因为肃宗皇帝没有设主帅,群龙无首导致的么。 曲环向来对唐室忠贞,而且识大体,因此并没有在众将面前给李晟难堪,而是借此表示了顺从之意。 其他将校、包括郭映在内众人见到曲环如此姿态,也是纷纷行军礼。 李晟满意的笑着回应曲环,旋即扫视诸将一圈,缓缓的问道:“诸君可曾准备妥当?” “末将麾下三千幽州健儿,早已枕戈待旦,任凭李都将吩咐。” 他话音方落,一个胡须斑驳,身材魁梧的将领便站了出来,郭映定睛一看,却是统领幽州兵的兵马使韩旻。 紧跟着,邠宁来的步军先锋将杨朝晟、凤翔来的兵马使张廷芝、山南西道的牙将张献甫、山南东道的将领杜少诚以及郭映都表了态。 只是除了山南西道兵有一万,其余三将都是统兵一千,郭映兵最少,八百。 再加上神策军,也才不过两万零八百。 但李晟却表现的十分自信。 “军心可用,军心可用啊。 诸位,本将已联络到了东川兵马,等到了利州与东川兵马会师之后,咱们便能有个三万余人,届时,便可以与西蕃兵马决战了。 复剑南、逐西蕃、扬我国威,正当此时,诸君,努力共功名。” 李晟的声音抑扬顿挫,很有感染力,尤其是配合着他那雄厚有力的嗓音,更增添了一丝霸气。 郭映听得心驰摇曳,心说不愧是被王忠嗣称为万人敌,入了宋武庙、明古今功臣三十七人的当世名将,就这个气度,当世有几人能及? 心里也莫名的多了几分底气。 倒是曲环微微皱眉,似乎觉得李晟太过乐观了,出言提醒道:“吐蕃、南诏联军数倍于我,都将万不可轻视。” “曲将军,你不会真信吐蕃、南诏有二十万之众吧?”李晟斜睨了曲环一眼,摇头笑道。 自古出兵打仗,哪有不夸大兵力的。 不但敌方夸大,我方也夸大,比如原来的西川节度使崔宁就屡屡奏报自己击破吐蕃八九万。 “二十万兵马,本将自是不信的,但想来十多万是有的,毕竟此次吐蕃不是独自出兵。” “除去驱使的汉儿,在后面运输粮秣的老弱,还能有多少?” “七八万总归是有的,我听西川发回来的军报上说,此次吐蕃那边的统军将领是马重英。 去岁在西北寇边的就是他,如今他领军寇西南,保不齐是从河陇抽调了兵马,要不然,吐蕃人怎么敢狂妄到说出将剑南变成吐蕃的东府这种狂言。” 李晟闻言,神经一阵跳动,旋即摇了摇头:“马重英?不,绝不是他。” 马重英本名恩兰·达扎路恭,是当今吐蕃赞普赤松德赞得以继位的最大助力者之一,亦是如今吐蕃第一名将,十六年率军入长安,立金城公主的兄弟广武王李承宏为傀儡皇帝,署置百官的就是他。 虽然最终伪唐朝廷只存续了十五天便土崩瓦解,但马重英却在吐蕃历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近些年,他也一直活跃在对唐的战场上,十分难缠。 “李都将如何这般肯定不是他?”曲环面露诧异。 “若是他的话,绝对不会犯贸然分兵,而是会击中兵力,攻取西川首府益州,就像昔日他领兵踏我国都那样。” 李晟笃定的说道。 郭映恍然大悟。 怪不得李晟这么自信,原来是存了合兵一处,逐个击破的心思。 第三十五章 临战 离梁州唐军行营兵马最近的一路是联军的北路军,这一路兵马自打出征以来,一路势如破竹,已经攻克了文州州境最东边的白坝城,离山南西道治下的利州只隔二三十里。 当然了。 吐蕃这一路兵马势如破竹是理所当然的,文州不过千余户人,又无兵马驻守,州境沦陷不过是转瞬之间的事儿。 只是大军自梁州出金牛道行到利州之后,才发现吐蕃军在攻克文州后,并未如众将最初预料认为的那样,走阴平小道,直插绵州汉州,与其中路军会师一处,共取成都,而是逗留在了原地,迁延不进,似乎是在等援军。 “他有援军,难道我们没有吗?告诉东川节度李叔明,江油不用他守了,兵马全给我调到利州来。”李晟还是一贯的自信满满。 “那我们?”曲环迟疑了一下,开口询问。 “无非一个打字,明日渡江,直趋文州。” 李晟目光炯炯,北望文州。 …… 李晟口中的江是指嘉陵江的支流葭萌水(今白龙江)。 此江江水清澈冰凉,远远望去碧波粼粼,犹如一条巨龙趴伏在那里,像是在注视着江岸边的动静一样。 十月二十二,大军从利州益昌县出发,到葭萌水沿岸小县景谷县,征发民夫千余会同兵士一道修建浮桥。 葭萌水景谷段也就十多丈左右的宽度,架桥容易得很,工程量也不算大,两个时辰不到,一座可供数万大军横渡的浮桥就已经架起。 李晟口头嘉奖了被征募的民夫,并表示要将他们襄助王师渡江的义举上报天子,请求天子减免他们的赋税。 郭映不知道他是随口一说还是真心实意,但见民夫们欢呼雀跃的模样,也对李晟这人有了几分另外的看法。 至少,他不是那种只会打仗的名将。 随后,李晟安排了一千神策军士把守两岸浮桥,亲率剩下将近两万人马渡过了葭萌水。 有道是,人马过千,彻地连天,人马过万,无边无沿,更何况是两万兵马加上数额庞大的军械粮草了,光是渡江就渡了好些个时辰。 好在李晟统军有方,渡江过程中没出什么乱子。 这也让郭映对于行军打仗有了更直观的感受,两万大军尚且绵延数里,事务繁多,五万,十万、二十万呢? 由此看来,韩信说刘邦可将十万兵还真不是有意贬损他。 自古能将十万兵,与敌军杀得有来有回,又有几人呢? 郭映扪心自问,他是没这个本事,眼下八百人就是他的极限了。 当然,在这个时代,名将基本上都是打出来的,仗打多了,积累足够的作战经验,就会慢慢蜕变得更强,而非一蹴而就,就像高仙芝、薛仁贵等等。 只是很多人没有成为名将那个大气运,半道上就阵殁了,成了“一将成名万骨枯”中那万具枯骨中的一员。 郭映希望自己不是这样的结局。 渡完白龙江后,大军停止了前进的脚步,老老实实的安营扎寨休整。 以连日行军的疲兵对上以逸待劳的吐蕃军队,李晟还做不出这么莽撞的决定。 但一众军将们肯定不能和士卒一样啥也不想倒头就睡。 大军渡河的动作肯定瞒不过吐蕃人的耳目,料想明日、最迟后天双方就会有试探性的进攻,因此,李晟再度擂鼓聚将。 没那些个众将讨论的过程,这回李晟选择了独断专权,没给众将说话的机会,直接给诸人安排了具体的作战任务。 大军还是按照惯例分为前军、中军和后军。 韩旻和他麾下三千幽州兵担任前锋,负责扫除沿途吐蕃军布置的斥候、游骑,使战场形势趋于单向透明。 中军由李晟亲领,三千神策军加上泾原、邠宁、凤翔、襄汉兵,一共六千八百人,这是大军主力,同时也是各镇的精锐,肯定是要承担正面接敌的重任。 后军是山南西道的一万兵马,由曲环和本道牙将张献甫统率,这一万兵马的职责就不好直接定死了,关键还是得看前锋和中军是胜是败,得后军主将观察战场形势之后,自行决策。 曲环是老将,打了二十多年的仗,经验丰富,对于战局判断十分敏锐,将后军交由他统领李晟放心得很。 安排妥当,又派出哨探之后,李晟就遣众将各回各营了。 郭映没睡,紧跟着又召集了他麾下的众将。 “可是要接阵了,十将?”郝玼兴奋地搓着手。 虽然众将平日里在私下也称他将军,但在这种雄军云集的场合,大伙儿还是收敛了一些,称呼他十将。 毕竟,李晟也就一个都头。 “这不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吗?”郭映微微颔首。 闻言,郝玼豪气干云的叫嚣道:“他奶奶的,从泾州到凤翔、再从凤翔到梁州、又从梁州到利州,一路上光他娘的赶路了,早憋屈得慌,明日阵上定要杀他七八个、再捉两个剔成骨架子以解我心头之恨。” 郝玼说得慷慨激昂,却听得众将一脸黑线。 杀就杀呗,你提剔骨架子作甚? 郭映嘴角抽了抽,心说自己给他那个悍勇少虑的评价还真没错,不过想了想,历史上尉迟恭、典韦、许褚、樊哙……等一众猛人好像也是这性格。 罢了罢了,由他去吧。 只希望他能继承张飞一二分的智略,别把自己真当典韦就行了。 “我其实没啥说的,上了阵听李都将的就是,都将叫咱左,咱就左,都将叫咱右,咱就右。 但我丑话说在前头,上了战场谁若是敢回头、后退,扰乱军心,坏了军阵,本将定斩不饶。” 大战将起,郭映心里难免生出几分彷徨,但又不知道该做什么,只好重申一遍军法。 众将纷纷起身应是。 郭映见状,心里才稍微松了口气,挥手命众人散了,又留下冯河清拨给自己的那个统领步卒的十将段诚谏,耳提面命一番。 毕竟,文州这地方,山高林密、江河纵横,骑兵不便施展,两军多半是要以步卒一决雌雄的,段诚谏和他麾下的步卒相对于郭映而言很关键。 …… 而几乎是同一时间,吐蕃北路军的主将,老将论泣藏也收到了唐军渡过葭萌水的消息。 大战,一触即发。 第三十六章 白坝之战(一) 二十三日,双方开始铺开斥候、游骑,争夺战场的视野,可以说是心照不宣,也可以说是不约而同。 这时候,前军陆陆续续传来情报,李晟会同坐镇中军的郭映几个对比、分析起了几路斥候传回来的情报。 因为斥候的消息来源都是在远处目测或者是从敌军嘴里拷问出来的,肯定是有夸大敌情或者其他不实的成分,而中军将帅就是要将情报中所呈现的东西综合在一起,仔细分析,再刨除一些明显不实的消息,从而推算出敌军的虚实。 当然,情报有时候也会骗人,比如孙膑一手减灶计,虞诩一手增灶计,就将对手玩弄于股掌之中。 这就很考验中军将帅的判断力了。 但还不是最让人头疼的,最让人头疼的是,战场形势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瞬息万变,主将必须根据战场的变化做出相应的调整和部署。 李晟还好,打了二十多年仗什么场面没见过,颇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的风采,但其他人就没他那么淡定了。 “吐蕃人势头很凶嘛!光是一路就布了四万兵马,还是老将论泣藏出马,这是真要和咱们大刀阔斧的干一场啊……此战,颇凶啊!” 还未接战,山南东道节度使梁崇义麾下大将杜少诚就先嚷嚷开了,襄汉兵、将跟随梁崇义割据襄汉十几年,久未经战阵,畏敌怯战的情绪很严重。 杜少诚这么一嚷嚷,众将的脸色顿时就有些不太好看了,特别是邠宁的步军先锋将杨朝晟,更是冷笑一声,当众讥讽道:“杜将军若是怕了,大可以打道回府,等我们打完这仗,就去讨你们襄汉。 我倒要看看你们七州之地,两万兵马能撑几天。” 韩旻手底下的斥候、游骑损失不小,心里也憋着一股子火,闻言立刻附和着骂道:“梁崇义老儿真是有眼无珠,养了你们这么些个不中用的废物,就这还敢做裂土封王的美梦,真真可笑至极。 我看不用朝廷动兵讨伐,就淮宁李希烈一个,就能把你们这帮废物吞得骨头渣子都不剩。” “放肆!” 只是随口一语,便被人连番奚落,杜少诚哪忍得住? 当即起身怒吼道:“你不过一小小兵马使,焉敢如此狂悖,还是说你们边地都是野人,不知礼仪尊卑。” “那也比你们这些无胆鼠类强!” 韩旻毫不示弱,针尖对麦芒地顶了回去。 “还未接敌,便说什么凶危,吐蕃兵马不过四万之数,河曲党项、汉儿过半,真吐蕃不过万余,与我大军人数相仿,有什么凶,什么危?” “你……” “够了,吵吵嚷嚷的像什么样子?” 关键时候,李晟终于出声制止了。 众人见他面色铁青,怒气冲冲,都不敢再言语。 郭映估计也就是李晟出京的时候天子没给他授节钺,不然他当场斩了二人的心思都有。 沉吟片刻,李晟缓缓扫视了众人一圈儿,正色道:“如韩兵马使所说,吐蕃北路兵马明面上就这四万人,本将判断,他这一路兵马在三路兵马中属于佯攻的一路,目的就是为了拖住我们南下驰援西川。 所以,此战咱们必须要速战速决,绝不能再拖下去了。” “都将英明!” 郭映深以为然。 河曲党项以及吐蕃麾下的汉军虽然说不上是乌合之众,但甲兵军械远不及吐蕃本部兵马,用这样一支军队主攻,是没一点道理的。 只是先前因为大军没有侦查清楚,才忽视这一环。 现在既然已经确认了吐蕃人的意图,那么这一战,就必须得速战速决了,否则就中了吐蕃人的奸计。 但是,如果对方有意避战,不跟唐军做正面交锋呢? 郭映觉得不大可能。 驱使这么多的党项、汉儿,不就是存了用他们消耗唐军兵力的打算么,怎么可能不打。 好,那就打! …… 二十四日,唐军向西推进二十里,距离吐蕃立在白坝城的大营三十里。 二十五日,唐军向西推进十五里,吐蕃按兵不动。 二十六日,唐军向西推进五里,吐蕃军向东移营二里,双方相距八里。 到了这个距离上,人嘶马鸣声虽然听不到,但眼尖的士卒都能看到双方斥候相互纠缠,捉对厮杀的场景了。 唐军斥候略胜一筹。 一来幽州突骑、卢龙骑兵本就是名震天下的名骑,二来李晟给他们开的赏格很高,斩首一级可得三匹绢。 第三么,吐蕃骑兵骑射实在太拉跨,若不是有阿柴(吐谷浑)骑兵的存在,战场环境早就为唐军一方掌控住了。 这也难怪,吐蕃毕竟不属于游牧文明,士卒皆弓马生疏,不过他们的重装甲骑,或者说重装骑马步兵却是天下一等一的强军,常常令唐军步卒望而却步。 试想,刀劈剑砍,引弓放箭,人家却毫发无伤,这换谁遇到了不发怵。 在之前的唐蕃战争中,唐军还可以采用重骑兵冲击或者用陌刀军与之一较高低,但是如今产马地丧失,精兵四散于诸镇,唐军对上吐蕃重步兵就有些捉襟见肘了。 还好李晟这人思虑周全,从长安的武库中搜罗了几十具重弩。 二十七日天方亮,吐蕃军率先发动了进攻,打头阵的是汉军,约摸万人,按吐蕃的说法,就是一个万户。 这些汉军士卒原来也是唐人,州郡失陷之后被迫降蕃,遇到大战常常被征发,又因为父母妻儿都在吐蕃治下作为人质,在战场上往往表现得异常拼命,悍勇非凡。 或许用不了多久,司空图诗句中的那句“汉儿尽作胡儿语,却向城头骂汉人”的那一幕就要出现在他们的后代中。 但郭映阻止不了这个,他只能顺势而为,就像现在,他只能听着中军的角声,看着令旗,跟着大军合噪而进。 韩旻手下的幽州步骑连日作战,劳苦功高,李晟也不好意思在让他们在临阵接敌中再担任主攻,便让郭映、杨朝晟、张庭芝三人麾下兵马接战。 大军摆的是锋矢阵,这是一种常见,可攻可守的阵型,杨朝晟主动承担了前锋张开的那个“箭头”,郭映、张庭芝二部分列他左右稍后一点,神策军为左翼,幽州军为右翼,李晟领襄汉兵居中。 山南兵居最后,为预备队。 “咚咚咚……” “呜呜呜……” 鼓声动地,号角呜咽。 那种金戈铁马的肃杀之气瞬间就盈于这片两军交战的荒野,郭映感觉自己浑身血液都沸腾了。 初时两军行军速度还算正常,等到了约摸两三里地的时候,节奏就突然降了下来,因为两边都要整军,大军作战,不比校场较艺演习,终归是要以正正之旗、堂堂之阵迎战的,没那么多的花样。 吐蕃汉军这边是很常见的方阵,士卒们配备了吐蕃制式长枪,这种枪比唐军惯用的木枪更细、更长,因此李晟布置了接触面最少得锋矢阵,力求最大程度减少唐军的伤亡。 只要锋刃能插入阵中,那么两翼的选择就多了,如果敌军本镇不动摇,那它就尾随破门而入,如果敌军本镇动摇,那它就倒卷珠帘,袭其两翼。 两军就这样相向而行,两里地的路程愣是走了半个时辰,最后双方相隔百米遥遥相望。 “咚咚咚……” “呜呜呜……” 这时,中军鼓角再响,瞬息之后,唐军前锋锋刃位置的杨朝晟部动了,其势动若脱兔,迅猛如雷,如同闪电划破苍穹般,直取吐蕃军阵。 这些冲在最前边的跳荡兵一手持横刀,一手持大盾护住胸腹及面部,身体微躬如同豹子般,几乎是眨眼间就冲到了吐蕃汉军军阵前。 郭映、张庭芝二部亦紧紧跟在杨朝晟部之后,同样向前挺近,而两方中军阵中的弓手也不约而同的开始了抛射。 区别只在于吐蕃弓弱,抛射的箭矢软弱无力,而且因为唐军采用了锋矢阵的缘故,吐蕃一方射出去的箭矢根本覆盖不到唐军两翼。 而唐军中军射出去的箭矢,稳稳的落在了吐蕃汉军阵中。 当然,要靠百余步的抛射造成对方一个大的减员,那是不可能的,顶多也就是削弱一下敌军士气。 不过,李晟这个排兵布阵,确实是妙。 第三十七章 白坝之战(二) “杀、杀、杀!” 当前锋杨朝晟麾下士卒举着大盾撞上吐蕃中军的枪林时,唐军两翼立刻爆发出如雷的喊杀声,以壮其声势。 杨朝晟常年担任步军先锋将,麾下都是精锐老卒,知道仗该怎么打,面对敌军如林枪阵,并不畏惧。 有些眼疾手快,艺高人胆大的士卒更是直接用大盾死死抵住对面刺过来的长枪,一边用刀去砍枪杆。 你别说,这招还真管用,吐蕃人的长枪细而长,在唐军精锐跳荡手上几乎是两刀就断,这时候,前方压力骤减,持小圆盾的刀盾手则趁势跃出杀向了对面。 襄汉兵也在李晟的指挥下开始了新一轮的仰射,箭如雨下。 吐蕃麾下的汉兵多是临时征募,哪里有甲,哪里有钢铁般的战斗意志,只是畏惧吐蕃军法,不敢逃跑罢了。 但趋利避害是人的本能,几轮箭雨过后,吐蕃汉军中军前部的阵型已经完全乱了,杨朝晟部轻易的就将其中军撕开了一个口子,然后一股脑的冲了进去。 吐蕃汉军军阵采用的是方阵,人与人之间转手皆难,焉能左右跳动,闪转腾挪,面对突驰而入的唐军跳荡,几乎是毫无还手之力。 而这些冲入阵中的唐军步卒就像是虎狼,每次扑上去都带起满地的残肢断臂,长刀所向,血光迸溅,一时间竟然有了势如破竹之态。 郭映、张庭芝两部在杨朝晟部左右稍后一点的位置,见状也跟着他们撕开的缺口,蜂拥而入,彻底搅乱了吐蕃汉军的军阵。 而坐镇中军李晟在这时也下达了左右两翼转斜纵队为横队,平铺压上的军令。 只是吐蕃这边的反应也不慢,老将论泣藏见唐军突然变换阵形,立刻分党项马兵各千余,击唐军左右翼,又令党项步兵万人,击唐军后。 说到这里,就有必要多说一下吐蕃的军制还有党项人在吐蕃是什么地位了。 提起吐蕃的军事,自然绕不过松赞干布仿照唐朝府兵制建立的那名为“五茹六十一岱”的军事组织。 就像提起女真的军事制度,绕不过猛安谋克,提起蒙元,绕不过铁木真的九十五千户一样。 而所谓的“五茹六十一岱”,其实就相当于大唐的“十五道三百二十八州”,只不过吐蕃人的茹(又称翼、相当于道)、岱(全称东岱,相当于千户所)并不是单纯的行政单位罢了。 茹分上下两部,有茹本,也就是将军,上马管兵,下马治民。 茹下面有岱,岱的长官叫千户,吐蕃人称之为“东本”。 岱下面有小千户,也就是五百户长,五百户长下面是百户,吐蕃人称之为“勒曲勘”。 百户下有小百户,也就是五十夫长,唐人称队头,吐蕃人称将头或者“格尔”。 最后是十户,十户长称“勒勘”。 偶尔,也会有四人编的军事组织,一人为组长,称“祖本”,一人为副组长,称“俄本”,这是两个战斗人员,另外两人是辅兵,炊事兵叫“贞普”,另外一个是仆役,叫“贞嗢”。 兵士则被分为“桂”和“庸”两种,桂是指臣民中拥有奴隶和财产者,是能组织壮士参加战争的人,也就是武士。 “庸”又被称为更,是指从事各种平凡职业(农业、畜牧、打猎等)的庶民的总称,主要是负责随军生产,保障后勤。 庸下面还有奴隶阶层,有两种。 扬更(奴下奴),相当于包衣。 宁更(奴下奴下奴),相当于阿哈,吐蕃社会中最低等级的存在,无人身自由,完全隶属于奴隶主,任主人驱使、赠赐和买卖,无任何权利。 更在桂出征时,也常常作为桂、或者庸的扈从。 而除了五茹六十一岱这个军政合一的行政单位之外,在吐蕃王朝的统治下,还有非正规军的编制。 也就是部落兵,他们或实行三丁抽一、五丁抽二、七丁抽三的政策。 十人为什,十什为牌,十牌为寨,五寨至十寨为沟,沟则直属土官。 什有长,牌有头,寨沟有主。 若遇大战,当地地方土司、土官、寨主,均要征调壮丁参战。 另外,吐蕃内地还有十八个超然于外的贵族采邑(即封地),这里面只有两个属于王室。 其余十六个采邑,都是属于军事贵族,贵族有在自己采邑内征收税赋、征兵的权力,但在战时也要承担作战任务,这点就有点像春秋时期的贵族了。 不过,部落、五茹六十一岱、十八采邑都在吐蕃内地,羌塘以南。 而在边地,吐蕃采用的是和唐朝一样的节度使制度,有五道节度使,每个节度使麾下又各有数个小节度使,数个州刺史,也就是节儿论。 而除了这些直接管辖的地方,吐蕃还有不少藩属国以及臣属的部落,比如南边的泥婆罗,西边的护蜜、大小勃律,东边的党项、羌人部落。 这些藩属虽然有一定的自治权,但是遇到大战,也要发兵从征。 可以说是吐蕃维持如此庞大帝国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当然了,地位也就那样,说好听点是仆从,说难听就是炮灰。 不过随着近些年大唐国势下滑,吐蕃国势上升,河曲党项对于吐蕃的向心力增强不少, 对大唐的敬畏之心也渐渐淡去了。 听闻论泣藏下令,万余党项部落兵在各自首领的率领下,向唐军两翼,以及距离中军尚有一断距离的山南军发起了攻击。 部落兵在人们印象中打起仗来没什么章法,也没什么阵而后战的概念,全凭一腔血勇,然后就是一窝蜂的冲了上来,各自为战。 但这伙党项骑兵显然是不一样,在看到唐军两翼各有数百精骑护阵后,他们果断放弃两翼,掉转马头直奔中军侧后,看样子是想要冲垮的弓箭手阵列。 左右两翼的神策军和幽州军骑兵将官见到敌军这样,哪还能不明白他们的意图,顿时怒骂连连,随即,竟是主动脱离两翼,朝着党项骑兵杀了上去。 第三十八章 白坝之战(三) 双方骑兵瞬间绞杀在一起,留在吐蕃境内的党项经年在河曲牧马,骑术自不是吐蕃人可比,战斗技巧也还行,毕竟是以射猎为事的民族。 但因为缺乏精良甲胄、兵器的缘故,与神策军、幽州军骑兵厮杀起来并不占上风,反而是被驱赶着往吐蕃汉军的本阵逃窜。 而且他们这次的目标似乎并不仅仅只是驱赶党项骑兵,似乎还想来一手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从侧翼冲击吐蕃汉军军阵,给他们致命一击。 这可能是统领骑兵的将校临时起意,因为敌军军阵中军几乎已经被糟穿,两翼也在与唐军两翼的接战中节节败退,离溃散只剩下临门一脚了。 在这样的情况下,如果突袭敌阵,未尝不能取得奇效。 于是,左边那个立功心切幽州军骑兵小将自作主张,借着驱赶党项骑兵的机会,虚晃一枪掉头杀入了敌军左翼。 吐蕃中军军阵原先就被凿入阵中的杨朝晟等三部搅成了一锅粥,左右两翼前军接战不利,节节败退,此刻再遭遇到这样的变故,便如处在惊涛骇浪之中的一叶孤舟,瞬间倾覆了。 说实话,处在后军的吐蕃士卒是懵逼的,他们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还在茫然无措的等待着命令,然而转眼之间就发现左翼和中军的士卒顺着军阵中的留出的通道,如潮水般的涌了出来…… 而且一个个如同惊弓之鸟,仓皇奔逃,即便还有将官试图阻止阻止溃败,但很快被淹没在汹涌的洪流当中,连一丝声息都听不见了。 见此一幕,众人哪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顿时士气大跌,纷纷调头跟随着溃军向西逃去。 而同样处在阵中的郭映也很懵逼,试问打着打着,敌军突然四散而逃,谁能不迷糊? 不过,他心知这场仗暂时是胜了。 于是,接下来自然而然就成了追击战,宜将剩勇追穷寇嘛! 但是追击肯定不是像是电视剧里那样,挥舞着刀剑喊打喊杀,抢斩首功,同样也是需要保持阵型的完整,基本上追三十步就得整一次军。 这主要是为了防备敌人诈败,在确定没有埋伏后,由骑兵负责在前追击,步兵后续保持阵形跟上掩杀。 放在当下,吐蕃的本部兵马万余还没有轻动,后方的曲环部也在和绕后的党项步卒接战,唐军当然不能贸然追击,给对方可乘之机,因此只是在追出三百步左右就被中军的金鼓声给喝停了。 而吐蕃一方进攻曲环后阵的党项兵马,见到前军大溃,也识趣的退出了战场,避免被唐军两面夹击。 至此,双方的初步交锋算是落下了帷幕。 两军各退十余里。 撤退当然也是有章法的。 按唐军军制,如果大军要撤退,必须以百步(150米)为间隔,各支人马交替掩护撤退,避免被对方衔尾追击。 唐军其实还好,郭映记得历史上宋军在雍熙北伐的时候就是因为组织不起来一个像样的殿后军阵,被辽军一路追杀,丧师数万。 血的教训,不能忘啊! 撤军不等于息火,实际上双方都是在筹备下一步的行动,只是这些事用不着郭映操心,他顶多也就和韦皋、樊泽瞎谈一下当下的形势,猜测一下李晟下一步的部署。 为什么说是瞎谈? 因为李晟是个很有想法的人,又很会打仗,郭映根本没有在他面前献计献策,班门弄斧的想法,那样保不齐会自取其辱。 …… 同一时间,撤军回到白坝城的吐蕃大营中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大相尚结息的长子,尚野禄。 话说尚野禄并不姓尚,就像论泣藏不姓论一样。 尚在吐蕃是指“外戚”,指吐蕃贵族之中那些与王室联过姻的家族。 当然,并不是所有与王室联过姻的家族都配在名字前冠以尚字,只有那些长期与王室联姻,并拥有强大影响力的家族,才有权用“尚”的称谓。 有些家族虽然也和王室联过姻,但这种联姻关系没有持续,就不属于“尚”族,比如属庐氏。 “尚”族很少,从松赞干布时期至今,也就诞生了四个,分别是没庐氏、蔡邦氏、纳囊氏和琛氏。 而大相尚结息、尚野禄父子就出身四大尚族之一的琛氏,他家光是奴隶就有九万之众,绸缎不可计数,人称大尚论,在吐蕃权势滔天,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而论,指非外戚出身的大臣,或是赞普之王族,即悉补野家族,或是来自悉补野家族结盟并一起开拓吐蕃基业的元老家族。 尚论两大部分构成了吐蕃社会的贵族阶层,吐蕃各级官吏都出自贵族,非尚即论。 当然,论有时候也是非常牛的,比如禄东赞、赞悉若、论陵钦这父子三个就力压尚族,把持吐蕃朝政五十年。 “我听说老将军今日负了唐军一阵?” 尚野禄坐在论泣藏的帅位上,一边擦拭着手中的匕首,一边佯装漫不经心的问。 “是,唐军的主将是结赞将军口中三大名将之一的李晟,用兵打仗很有章法,不亚于王忠嗣、哥舒翰,我不如也。”论泣藏苦笑着回答。 “老将军太过于谦虚了,咱们大蕃能有如今的广阔疆域,您居功至伟呢!” 尚野禄呵呵笑着,年逾半百的论泣藏经他这么一说,脸上也不禁露出了一点傲色。 想当年,他攻洮州、取凉州、陷隽州、松州、小宗喀……不知为大蕃夺取了多少地盘,又有多少大唐将士饮恨在他手上。 然而,他还没得意多久,就见尚野禄敛去了笑容,神色也渐渐冷冽了下来:“不过前些时日唐人使者到了逻些城,赞普为他们蛊惑,有意息兵。 如果这一战不能胜的话,恐怕我们父子就要离开逻些城,回到达布,而您,也要被发配到西域去了。” 论泣藏闻言沉默片刻,叹了口气道:“请转告大相,明日我定会整军再战。” 他很清楚尚结息父子为什么这么着急取得一场胜利,因为尚结息的大相之位受到了威胁。 赞普有意扶持他母亲的亲族,那囊氏出身,现任东道节度使的尚结赞担任大相。 但他没得选,因为他自任官以来,一直都是尚结息父子的亲信爪牙,与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第三十九章 白坝之战(四) 二十八日,两军整军再战。 吐蕃一方是畏于尚结息父子的淫威,不敢违抗他们的命令,而唐军一方则更加有不得不战的理由。 如果不将眼前这支吐蕃军对打残,那么后路就会时时受到威胁,这是李晟不愿意看到的情况。 所以这一战注定不死不休。 两军在阵前列阵,旌旗蔽日,喊杀声震耳欲聋。 这一仗,与昨日的试探不同,是真刀真枪的硬碰硬了。 吐蕃一方是以孙波茹征发的五个千户,以及多弥、白兰兵万人为主力,汉兵、党项兵为辅兵,另外,还有尚野禄从自家采邑带来的家兵,重装甲士数百。 孙波也就是苏毗,隋书》中的女国,自从贞观七年为松赞干布征服,设立茹与岱的行政单位以来,一直是吐蕃武力扩张的得力工具,在河陇、西域战场上屡建功勋。 曾经,河西节度使哥舒翰就说“吐蕃举国强援,军粮马匹,半出孙波”。 而多弥、白兰虽然是西羌种,但因为没入蕃中一百多年的缘故,如今已经和真正的吐蕃人无异,只是文化风俗略有不同。 这些兵丁由各自的土司、寨主、牌头、什长率领。 因为昨日交战,双方都有摸到一点敌军的虚实,今日再战,没了那般谨慎,两军几乎是同一时间鼓号齐鸣,向对方发起了进攻。 在如雷轰鸣的金鼓声,惯例的抛射打击之后,两股洪流瞬间便碰撞缠杀在一起。 箭矢如飞蝗,刀枪似狂涛。 丛枪戳来,丛枪戳去,乱刀砍来,乱杀还他。 喊杀声一时直冲霄汉。 郭映部因为昨日力战有功,被分到了左军,虽然避开了敌中军精锐军团孙波兵,但压力依然不小。 说实话。 在万余人的大阵中,十将和小兵其实没多大区别,因为你既不知道中军的部署,又观察不到战场上的最新形势,所能做的,也就是和兵士一样奋力拼杀。 郭映紧握手中步槊,荡开迎面刺来的长枪,手中长槊趁势刺出,捅入了一个身着锁子甲的吐蕃兵咽喉。 看齐装扮。 大抵是牌头或者寨主之类的角色。 长槊拔出,血柱飚溅,那敌将双目圆睁,轰然倒地。 不过敌军士气并未因为郭映斩了一个无足轻重的将官而动摇,又不是土司老爷阵殁了。 何必慌乱? 旋即就有几名土兵挺盾跃出,挥剑杀来。 是的。 挥剑! 与唐人惯用刀不同,吐蕃人钟爱剑,男女老少均善使剑,不战,亦负剑而行。 不过唐军的枪林可不是他们想突破就能突破的,兵士们都是来自一个镇,配合十分默契,见敌军短兵杀来,立刻有了应对,一人顶住盾牌,一人戳其下肢,待其腿脚受伤站立不稳,直接乱枪戳出,结果其性命。 交战过了一刻钟左右,郭映这边开始占据上风,对面土兵单薄的皮甲根本无法抵挡唐军如林枪阵的迫近,一个接着一个倒下,如同割麦一般。 或许是因为昨日大战让杨朝晟抢了风头的缘故,郝玼今日格外争先,领其手下转成步卒的游骑冲杀在全军最前,手中两杆短矛如灵蛇出洞,不断收割着吐蕃土兵的性命。 而且随着战事愈演愈烈,他也越战越勇,到最后竟是杀得发了狂,连两杆短矛上的血迹都由红转黑。 将乃兵之胆,众军见他如天神下凡一般,纷纷高呼着杀字追随其后,不停向前推进。 尾随在郝玼后边的是思结赤心。 他虽然武艺不见得有多高,但平日里极重士卒的操练,对军士也最体贴,深得军心,在如此激烈的战斗中,他所部阵列也是最为严整、伤亡最小的一个,郭映便让他跟在郝玼后边肃清残敌,以为策应。 郝玼如矛,勇猛精进,但也容易犯急躁冒进的毛病。 思结赤心如盾,老成持重,刚好与他互补。 只是对面的吐蕃土兵虽显露出败相,却没有溃散退却,一来吐蕃军法甚严,每战,前队皆死,后队方进,其战必下马列行而阵,死则递收之,终不肯退。 哪怕是土兵也不例外。 二来其民风以战死为荣,以溃逃为耻,临阵脱逃,不但要被处以重刑,还会被赐于狐尾,令其戴在头上,表示其像狐狸一样怯懦,让全岱的人耻笑。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吐蕃作战,基本上都是以岱和寨为单位,士兵们大多都是来自同一个东岱或是同一个官寨,彼此相熟且沾亲带故,这使得他们的凝聚力非比寻常,一般不会出现抛弃同寨士兵逃亡的情况。 郭映记得历史上女真人的猛安谋克制度也是这样,以地域和关系为纽带,平时在部落内从事狩猎、捕渔劳动,遇到战争,自备武器、军马和粮草随其部长出征。 就像现在,明明其阵形已乱,可他们却依然喊着复杂难明的蕃言,死战不退。 这对比惟恃骑射,见利即前,知难便走的突厥军队可谓是天壤之别了。 当然,唐军战斗意志也绝不弱于他,香积寺之战,唐军与安史叛军厮杀半日,双方战损持平,叛军阵亡过半尚可维持阵形,且有余力组织突围,足可见唐军精锐战斗意志之坚韧。 只是郭映觉得这样相持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又不敢真深入敌军阵中,战场形势就这样一直僵持着。 而就在这个时候,后方突然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喊杀声,仿佛有千军万马奔腾而至。 郭映等人愕然望去,只见数十丈远处,突然烟尘滚滚,尘土漫天。 一支打着唐军号旗的队伍正从后边疾驰而来。 东川兵,到了。 …… 论泣藏也是个行事果决之人,眼见唐军后方有援军杀至,毫不犹豫的下达了大军交替掩护撤下的命令。 只是两军正陷入酣战当中,想撤哪儿有那么简单? 所幸论泣藏手上还有一支预备队——尚野禄从自家采邑带来的数百重装甲士。 这是琛氏家族的家兵,都是从数万奴隶当中简拔出来的,身披重甲,手持刀盾,看起来就像佛门中的毗沙门天王,给人一种不可撼动的感觉。 东川兵万余援军就被他们阻截在了原地,一时难以逾越。 不过两军士气自不可能同先前相比,唐军士气大振,郭映率部再度发起强攻,终于击溃了阻拦在他面前那个吐蕃官寨的一千兵马。 而这时,吐蕃中军大纛也映入了众人眼帘。 大纛下守卫不过百余人。 郭映顿时大喜。 “斩将夺旗,立不世之功,就在眼前,二三子随我杀!” 第四十章 白坝之战(终) 郭映的目标很明确,那就是直取其中军。 不说斩了论泣藏,便是迫其大纛后移数十步,那也是大功一件。 只是,他忽略了一点,他们现在是步兵,不是拥有强大机动能力的骑兵,想在众目睽睽之下取其大纛,谈何容易。 然而战场上的变化往往瞬息万变,郭映不过是稍微迟疑片刻,就见吐蕃军如潮水般开始溃退。 你道为何? 原来是处在后军的党项各部首领眼见吐蕃军倍于唐军还与唐军打得难解难分,早就萌生了退意,只是碍于吐蕃势大不敢有所妄动。 此刻见唐军援军杀到,部族有倾覆之危,也顾不上那么多了,他们向来会审时度势,可不会傻傻为了从文州抢来的一丁点财货,就把全族丁壮的性命搭上。 而郭映的这一举动,正好给他们临阵脱逃送来了借口,于是诸部落皆以援护中军为名,纷纷后窜。 这直接引发了连锁反应,原本还勉力苦撑的吐蕃军阵彻底失控,任将官如何喝骂怒斥也止不住溃退之势了,先是汉兵、紧跟着是两翼的土兵,到最后连孙波兵也四散而逃。 论泣藏看着麾下士兵溃不成军,目眦欲裂,他知道,北路军这一路,算是完了。 这种情况下,唐军衔尾追杀,想追多远就能追多远。 他恨! 恨党项人只知蝇营狗苟,私心自用。 但他却什么都做不了,这些党项部族眼下正好处在唐蕃边境上,若是处置不当,让他们举州郡降了唐,赞普还不得把他一门诛尽。 同样,他也改变不了战局,最终只能是在亲卫的保护下,与尚野禄一道仓惶离去。 …… “大胜!大胜啊! 两日血战,我军前后阵斩吐蕃兵马近九千,全歼其精锐重装甲士,俘获三千余人,缴获兵甲数万。 李都将,此番大捷,可否报于朝廷知晓。” 战胜之后的唐军,一扫连日以来的颓靡,兵士们欢欣雀跃地讨论起了朝廷会如何赏赐他们,老将曲环亦是满面红光,眉飞色舞。 “报捷就不必了,每有小捷,便停驻不前,向朝廷邀功请赏,这和河朔那些乱臣贼子有何区别?” 出乎意料的,李晟驳回了曲环这个在郭映等一众人看来十分得人心的提议。 众将官闻言面面相觑,不报捷,天子如何知晓众将士的功劳。 似乎是猜到了众人的心思,李晟缓声道:“这样,你将军中虞侯记功的册子誊录一份,直接递给中枢,让他们早做准备吧。” 郭映闻言想了想,终究是没想明白李晟这一番变通的深意,索性也再不去深思。 旋即,在守蒹葭水的神策军士卒将从景谷征来的酒肉端进大帐后,李晟难得的犒赏三军。 甚至连中军大帐也摆起了酒宴,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李晟放下了手中的筷箸,望着坐下左右两侧的将官,缓缓说道:“这一战虽然咱们胜了,但西川形势依旧严峻。 所以咱们不能过多耽搁,最多休整一日,后天就渡河,走剑阁、绵竹、巴西这一路入蜀。” 以少胜多,在野战中击破吐蕃一路兵马,唐军将士的士气都有所提升,李晟也想趁着这一鼓作气的气还没衰,入蜀击退入寇的吐蕃中路军和南路军。 再一个,成都府作为剑南的重镇,万一真被吐蕃攻破,保不齐吐蕃赞普会增兵剑南。 届时唐军再想将他们驱逐出去,恐怕又得费一番手脚了。 对此,一众将官们并无异议。 本就是征调入蜀驰援剑南的嘛! …… 一夜无话。 次日,休整了一夜的唐军又开始忙活了起来。 忙什么? 运送辎重,伤员。 为了入蜀进兵能走得快一点,李晟又以制将的身份致书利州刺史,从他统辖的绵谷、景谷、益昌三县征发了数千民夫,运送粮草辎重。 而那些受了伤的士卒暂时也会被安排到三县,由县衙安排民户照料,军队每日给其支两份粮,一份是伤兵的,一份是酬劳。 民夫没有报酬,只有随军的一顿饭。 十月三十,大军正式拔营出发。 从大军驻扎的白坝附近到成都的直线距离大概四百里左右,但因为入蜀之路上多山川险隘,实际行军距离当然要长不少。 只不过这一段路程还算太平,沿途州郡又早收到朝廷的诏令,物资上的供给一点都不含糊,不但打开府库让缺御寒衣物的军士们领了蜀衫、袄子、绵绔,在吃食上颇为优厚。 虽然蜀地现在也是大不如前,但毕竟底子在那儿,大半州郡都比泾州富饶。 当然了,这不是那些州郡长官深明大义,而是害怕大军过境,招待不周,惹出什么乱子。 这年头,要想找一支“冻死不折屋,饿死不虏掠”的军队那属实是天方夜谭了。 更何况神策军早有凶名在外。 杜甫诗《三绝句》里的那句“殿前兵马虽骁雄,纵暴略与羌浑同。闻道杀人汉水上,妇女多在官军中”,描写的就是神策军残杀百姓、掳掠妇女的罪恶行径。 行军,自还是和以前那般枯燥无味,不过郭映也没闲着,而是借着和李晟五子李逊的关系跟在了李晟身边,跟他学起了有关带兵打仗那些兵书里没有的学问。 李晟对此倒也乐见其成,就凭自己儿子和郭映的关系,他也没道理拒绝郭映这个主动拜入门下的举措。 而且郭映先前的战场上的表现不差,虽谈不上多么出众,但指挥战斗时显露出的沉稳冷静也让他刮目相看。 而经历几日的接触之后,李晟发现郭映不仅武艺高强,而且对于大局的判断力很敏锐,尤其是对敌情的把握极为精准,难得又有吕蒙好学的那个样子,故而也渐渐生了惜才之心,开始给他传授自己带兵打仗的经验。 只是郭映不清楚李晟有没有留一手,就像慕容绍宗对候景这个徒弟一样,有所防范。 当然,这么想就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不单单是郭映一个人学,他每每从李晟这里取完经,便会将韦皋、樊泽、郝玼、思结赤心这一干人召集起来,再将他的所学所悟讲给他们。 十余日下来,众人在军事上的见解都有了不菲的长进。 第四十一章 白马将军 十一月中旬,寒流来袭。 天气陡然变冷不少,虽未见雪花飘飘,北风萧萧,天地一片苍茫,但沿途草木凋零,地上寒霜遍布,已然是有了凛冬之兆。 说实话,在这样的天气里行军打仗,是件非常痛苦的事情。 也就是成都府地处西南腹地,而行营将士大多又来自北方的缘故,换了旁的地方的军队,早就怨声载道了。 李晟自然是知道这个情况的,但没办法,吐蕃人终年处在高原之上,根本无法适应内地春夏两季的气候,一直都是秋冬发兵入寇,春夏则牧马、耕种于高原、青海两地,休养生息。 要不然怎么会有防秋兵的诞生呢? 不过话说回来,冬日里行军打仗,也是有一利的,至少兵士们不用担心染上疾疫。 郭映还是如往常一样,早上待在营中主持军务,下午跟着李晟学习治军之道,晚上与麾下众将讨论兵法、纵论军机,隔一两日巡一次营。 巡营,自然是要巡普通士卒的军帐。 虽然郭映没有做到像吴起那样与士卒同衣同食,卧不设席,行不骑乘,但他还是尽可能寻求做到忧士卒之忧,伤士卒之伤,对于麾下士卒物质、精神上的关怀很重注。 凡是朝廷发的,他是分文不取。 时间一长,众军士也对这个年轻的主将有了大的改观。 出身将门,武艺高强,身份贵重,却无骄横之气;年纪虽小,但行事果决,于用兵一道上颇有章法;而且处事公正,从不偏袒私;更为难得的是,对待下面的士卒也是笑语晏晏,毫无架子可言。 这使得他们对这位新任的小将军印象极佳,虽谈不上肝胆涂地在所不辞,但也愿效犬马之劳。 又因为郭映经常骑白马的缘故,于是军中士卒私底下便给他起了一个新的外号——白马将军! 郭映闻此,亦是哭笑不得,心说白马将军这个名号不祥,我可不敢戴。 历史上被称作白马将军的有两个,一个是公孙瓒,兵败自焚;一个是庞德,陨身殉节。 他可不想步这俩人的后尘。 然而这个称呼一经问世便在军中流传开来,甚嚣尘上,连山南兵、东川兵都知道军中出了这么一号人物。 当然了,这不是什么坏事,恰恰相反,郭映的名望经历此事之后,越发显著。 实际上,名望不光是对文人,对武将也是非常重要的,当年郭子仪单骑退回纥就是一个例子,后世那个科西嘉的怪物进军巴黎之路更是传奇。 所以对于这个称号,郭映最终也只能选择接受了。 …… 巡完营,郭映回到了自个儿的军帐,他麾下一众部将都在,正吃晚饭,不过气氛不太对。 郝玼又双叒叕在骂人。 “这成都府的府尹也忒不是个物什了,入蜀沿途的剑州、绵州、汉州,一路上都是胡饼、汤饼、稻饭菜肴供咱吃喝,隔一两日也能见个荤腥,偏生到了成都,顿顿给咱吃这发了霉的粟米…… 虽说咱们来成都未发一矢,但吐蕃中路军那号称西山八国的八个羌人部落、数万兵马,难道不是畏惧咱们,才望风而逃的吗?” 如郝玼所说,行营大军解成都之围出奇的简单,唐军前锋斥候一到,在成都府下诸县抢掠的羌族部落兵就从灌口撤军,回他们的老巢金川了。 金川也就是后世川西高原上,那个十全老狗耗费七千万两白银、前后打了七年才搞定的大小金川,其地多崇山峻岭、地势险隘异常,唐军对他们一点追击、进剿的想法都没有。 只曲环一人率领东川兵去收复此前被他们攻陷的维州、茂州了。 按说吐蕃北路军、中路军俱走,行营军是要日夜兼程向南,击破吐蕃南诏联军最后一路兵马的,但不知为什么,李晟却没有令大军向两百里外,联军正在进攻的临邛城进发。 结合着成都府对大军颇为轻慢的态度,郭映觉得这里边恐怕是有什么猫腻。 但李晟不说,他也不好明目张胆的询问,毕竟在旁人眼里,上下尊卑还是要有的。 听到郝玼的抱怨,郭映摇头失笑:“成都府尹是刚到任不久的节帅张大夫,初来乍到,估计军政大事都是西川军那些军头说了算,你责怪他有个屁用?” 现任的西川节度使正是韦皋的岳父张延赏,郭映怕郝玼口无遮拦,再说出什么让韦皋脸上挂不住的话,赶忙打断了他的牢骚。 毕竟就算韦皋与岳父不和,当着人家的面说其岳父的不是,总归有点不妥。 郝玼反应过来,老脸一红讪讪:“我倒忘了韦兄你是张大夫的女婿,不过要真按十将你这么说,西山军这些贼子也是可恨啊,竟让咱们吃发霉的米,这算啥,下马威吗?” “还真是下马威。”韦皋像是个没事人一样接过话茬,淡淡说道:“我听说朝廷计划在击破吐蕃南诏联军之后,要将李都将带来的四千神策军留在西川,永镇西川,镇抚蜀兵蜀将,这等于是在西山军头上悬一把刀,随时准备砍他们脑袋,这帮军头自然不乐意。” “这……”郭映闻言有些吃惊,连忙问道:“你从哪里得到的消息?” “我内人随岳丈大人上任,也在成都,昨日我约了她见面时,她顺嘴提了几句。” 草! 仗还没打,友军就快变敌军了! 郭映长叹口气,若有所思道:“这么说,李都将令大军停驻成都,是怕西川军作乱?” “差不离吧,西川军好作乱人尽皆知,近二十年来,成都不知在这些武夫手里易手了多少回,要说李都将对西山军没戒备,谁信呐……” “那么依韦兄你的意思,接下来我行营大军该何去何从,咱总不能真逗留成都,迁延不进,坐看咫尺之遥的邛州沦陷吧?” “行营大军何去何从那是李都将考虑的事儿,何时轮到我一个白身操心。”韦皋笑着回道:“不过十将你既然是问我,那我就斗胆说几句。” “这就对了,何以教我?”郭映拱手,虚心讨教。 “皋有上中下三策,不知将军要听哪一策?” 近来军中无聊,郭映便恶趣味的说起了评书,给众人讲了三国演义,而演义中的说法方式也被众将学了去,韦皋就特别喜欢模仿诸葛亮的说话方式,动不动就是皋有一计,可破某某。 让郭映经常是哭笑不得,此刻见韦皋又来这套,早已见怪不怪了。 “你先说上策吧。” “上策简单,杀掉那几个闹得最欢的将校,剑南自安,咱们有两万精兵,还怕镇不住只会残害乡梓的西川军?” 韦皋说完,众将齐齐笑了。 西川军确实不堪,不说战力平平,单单是喜欢劫掠家乡就够全天下的藩镇耻笑了,河朔三镇都干不出这种事儿。 而且气节也不怎么样,后世的“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就是明证。 不过郭映却皱着眉摇了摇头,给韦皋的上策泼了盆冷水。 “李都将为人忠厚端谨,干不出李怀光那等无节擅杀大将的事儿。” “这可不一定,李都将可不是只有郭十将见到的忠厚端谨那一面。”韦皋意有所指的说道。 好吧,这话说得有点儿狠,李逊又在当面,郭映完全不敢接话。 不过想想也是,李晟戎马半身,在担任都知兵马使时候一度让节度使马璘如芒在背,又岂会是表面上看上去的那般,是个忠厚长者? “中策呢?”郭映转移了话题。 “中策嘛……也简单,只是得李都将付出一点代价。” “怎么说?” “如果李都将愿意舍弃一两个儿子女儿,与西川的大军头约定儿女间的婚姻大事,相信定可以安其心。” 郭映微怔,继而看了一眼李逊,笑道:“韦兄你这主意……罢了罢了,说下策吧。” “下策就是留兵马看守西川军或者等曲大将军领东川军归来,那样我们就要做打硬仗的准备了。 我听说南路联军于三路入寇剑南大军的兵力最广,仅南诏一国之兵,就有十万之众,就算都是乌合之众,也不好对付啊。” 郭映沉默。 南诏这个国家虽然存在感不见得有多强,但也曾有过让大唐丧师二十万的大胜,不可小觑。 “看李都将的决断吧。” 思虑一阵,郭映叹了口气,他纠结没用,关键还是得看李晟的决定。 兴许,他有更好的法子。 第四十二章 优势在我 十一月十六,李晟召集诸将议事,以临邛危在旦夕为由,定下发兵南下之策。 西川军为前锋。 昨日,李晟与西山储帅、都知兵马使韩潭定下了一桩儿女间的婚事,李逊不日将迎娶韩家女。 有了这层关系,西川一众将校安心不少,韩潭更是主动请命为前锋,替朝廷分忧解难,同时也借机用实际行动表达了对李晟的支持。 毕竟,皇帝对李晟的器重谁都能看得出来,要不然也可不能给他一个制将名头,节制诸将,这搁在初唐时候,就相当于是一道行军大总管了。 再者,李晟如今已是神策军中的三号人物,如果他破敌有功,回朝之后,荣宠必然更盛,这对韩家也是大有裨益。 对于韩潭的主动示好,李晟没拒绝,他需要一个稳固的后方。 …… 次日,三万大军浩浩荡荡开拔南下。 北风凛冽如刀刮,吹得旌旗猎猎作响,远处的 群山似乎也被这股萧瑟的寒风压弯了腰,偶尔传来的鸟兽鸣声更显肃杀。 “唉!” 走在队伍当中的李逊突然低叹一声,引来旁边的郭映侧目,问:“五郎,为何哀叹?莫非是那韩家姑娘生得五大三粗,不合你的心意?” “当然不是了!婚姻之事全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又如何能够左右。 便是韩家姑娘真如你说的那般模样,只要她贤惠,我便认了。”李逊轻声回道。 “那为何唉声叹气?” “只是看到众军士神采飞扬,又想到不日便有一场大战,不知有多少袍泽弟兄要葬送沙场,心中难免有些伤感。” 李逊是主管军纪的军侯,营中的杂务比如为士卒代笔写信、记录军功斩获、清点缴获伤亡都是他的活儿,平日里与下层士卒接触最多,对于营中士卒颇有感情,也难怪会有这样的心理反应。 这些军卒们虽然在史书上微不足道,然而对于李逊而言,他们却是活生生的、有血有肉、会笑会怒、有牵挂的普通人,而非只是冰冷的数字符号。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郭映沉默一阵,拍了拍李逊的肩膀,宽慰道:“照临邛传回来的消息,南路联军泰半都是南诏军,吐蕃军只有赞普卫戍军千余人,想来若是指挥得当,不至于死太多人。” “但愿吧……” 李逊勉强笑了笑,没有再答话。 …… 四天后,中军传来一则消息,唐军前锋、西山军小胜一场,击破南诏一支数千人的打粮队。 唐军士气大振。 而消息同样也传到了南诏军中。 “唐军,来得好快!” 南诏王异牟寻脸色极为阴郁,在帐中不停踱步,嘴里念叨不休。 异牟寻和李适希望,也是今年继位的,他是前任南诏王阁罗凤之孙,因为其父凤伽异三年前病逝的缘故,以王孙身份继承了大统。 此次吐蕃南诏联军进犯剑南,便是由他一手主导,而异牟寻的目地也很单纯,就是想打一个大胜仗,以加强他的君主威望,震慑住国内数十万的群蛮。 只是,他预想中进军成都府,全据剑南的美梦并未轻松实现,反而是连同十万大军都困顿在了临邛城下。 临邛不过是一州城,尚且难以攻克,成都乃天府重镇,大唐之南京,岂是随意可取? 于是一众大军将纷纷建议退兵,以图从长计议。 “大王,临邛城高大坚固,其州刺史元察知州十二年,既得人心,且防守严密,恐怕一时难以攻克啊!” 大军将段附克率先谏道。 段附克出身西洱河“白蛮”土著大姓,二十多年前曾领军大破唐军,又在攻取大唐州郡、征伐诸爨的战争中立下赫赫功勋,深受南诏国人尊崇。 他一开口,便立刻有大军将跟着附和:“末将赞同段将军的看法,吾等久居云南,不识剑南之山川,此番仓促进军,已然是犯了兵家大忌,若是再等唐军援军赶到,恐怕……” “唐军连破大蕃两路兵马,兵锋正劲,又是乘势进军,我大蒙(南诏国号)将士连日攻城,早已是疲敝之躯,如何抵挡?大王三思啊!” “大王,撤军吧,邛州城寨,凡能攻取之处,儿郎们全都攻破了,可是要供十万大军与唐军相持,亦是捉襟见肘啊!” 南诏有常备军三万,由十二个大军将统领,此刻见他们一个个的都劝自己撤兵,异牟寻心里愈发烦躁起来。 诸将所说的他怎么可能不明白呢? 只是,这个时候要他撤兵,等于是让他颜面丢尽,兴师十万,折损万人,却连一个临邛都攻不下,他还哪里有颜面见祖宗,见臣民。 异牟寻不比行事老道、能屈能伸的阁罗凤,他才二十五岁,刚登基不久,心有雄心壮志,眼界甚高,自然不肯一矢不发就灰溜溜的撤走。 况且,此番是他主动联络吐蕃攻唐的,若是他就这么撤了,对于盟友吐蕃来说又该如何交代? 如今大蒙已经恶了大唐,若是再恶了吐蕃,那真就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一念及此,异牟寻咬了咬牙,将撤兵的念头驱散到了脑后,厉声喝道:“我不明白,为什么大家都在谈论撤兵,仿佛这唐军,对于我们是不可战胜的存在。 二十年前,唐朝先后两次发大军伐我国家,尽数为我大蒙将士全歼,而后,先王发天兵取唐州郡,大军一路北上势如破竹,连战连捷,真可谓占尽天时,那种勃勃生机、万物竞发的境界犹在眼前。 短短二十年过去,我们大蒙的将士就连与唐军 对阵的勇气都没有了吗?” 他越说语气越激烈,到最后几乎是咆哮出声。 原本劝谏的几员大军将顿时哑然,面面相觑,显然,没有人能料到异牟寻的态度会如此坚决。 “无论怎么样,会战兵力是十万对三万,优势在我。” 异牟寻环视一圈,缓和下语气,接着说道:“况且,寡人也没有打算要摆堂堂正正之阵,与唐军血战一场。” 众人闻言,露出惊讶之色。 “听大王的意思,是要智取唐军?”段附克疑惑的问道。 “不错!”异牟寻点点头,眼中闪烁着寒芒,道:“我欲效先王破鲜于仲通、李宓之策,诱敌深入,然后将其全歼。” “大王高见!”众将纷纷称善。 诱敌深入,分割包围,这是南诏对上大唐用得最多的一招,但往往都是屡试不爽,每一次使用,必有斩获。 如果异牟寻的计划真的奏效,那么唐军就算是不被全歼,亦是会元气大伤,到那时,即便是唐皇再派兵驰援驰援,也是为时已晚。 “只是大王,我们要如何将唐军引到何处?” 异牟寻胸有成竹的笑了笑。 “大渡河南有一山谷,可藏十万兵,寡人要让唐军三万卒,尽数葬于此地。” 第四十三章 应对 异牟寻的计谋并非天衣无缝。 当前锋西川军一路捷报频传的的时候,李晟就隐到察觉到有些不对劲。 于是随中军前行的诸将都被传唤到了中军大帐,共议军机。 “诸位,你们可曾觉得此战进展太过于顺利了?” 中军主帅大帐中,李晟坐在帅案旁边,面沉似水。 “回都将的话,确实奇怪,哪有捷报频传、旗鼓缴获颇多,而斩获寥寥无几的道理,末将以为,其中必有蹊跷。 若不然,就是西川军谎报敌情。” 韩旻一向耿直跋扈,行事说话也无所顾忌,闻言毫不客气地说道。 “韩将军慎言,西川军也是国家劲旅,忠义之师,如何会谎报军情。” 李晟皱眉呵斥,他虽然也对西川军不满,但在关键问题上还是拎得清的。 相忍为国嘛! 韩旻撇撇嘴,没有辩驳,他虽性格暴烈骄横,但对李晟还是服气的。 “末将也觉得这事透着蹊跷,如果南诏军真是退兵,断不至于丢弃如此多的金鼓旗帜。” 山南西道牙将张献甫也开口附和。 说实话,郭映也有这个感觉,只不过他一个十将在一众兵马使、牙将面前不好开口,因而一直保持沉默,静观其变,但听韩旻、张献甫二将与自个儿想法相合,也是情不自禁点了点头。 不料他这一举动恰巧落入李晟的眼底。 他正有考校郭映的意思,便道:“你二人所言有理,却不知‘白马将军’如何看?” 他这当堂一问,众将齐刷刷的将目光聚焦到了郭映身上。 众人心里都跟明镜似的,知晓李晟是给自己门生表现的机会,遂都安安分分做出倾听状。 郭映原本以为自己已经足够低调了,谁承想还是出了风头,顿觉有种被架到火上烤的感觉。 不过,既然被点名了,他也不能置喙什么,遂拱手应声道:“末将以为,南诏军的意图十分明显,就是要诱敌深入,将咱们引入其早就布置好的陷阱当中。” “何以见得?” “旗帜金鼓,二位将军方才说过,我就不再重复了,除此之外,末将倒还是发现了一点。” 郭映故作神秘的停住了话语,卖了个小关子。 韩旻急性子最受不了别人故弄玄虚,顿时嚷嚷道:“郭十将快快讲来!” 众人皆期待的等待着郭映揭开谜底。 李晟也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 “末将听说南诏有精兵罗苴子与负排两支,但查遍前军送回来的捷报,却未见其踪迹,而前军捷报上所记录的斩首大多都是是南诏国内的蛮人、乡兵。 想来其所部精兵便是随其诏主撤至了后方,而以老弱疲兵为殿后,故意向我军示弱,引诱我军追击,从而将我军拖入圈套,一网成擒。” 郭映侃侃而谈,一番分析条理清晰,逻辑严密,让在座的众人都不由连连点头,认同他的说法。 “既是如此,依郭十将看来,我军当如何,是以力破巧,还是广布斥候、步步为营,与其相持,待其粮尽退兵。” 李晟微眯双眸,目光灼灼的盯着郭映。 郭映稍作沉吟,随即答道:“末将倒有个不成熟的想法,只是有点弄险……” “打仗,哪有不冒险的,但凡有三成取胜的把握,那就真的好好斟酌。” 不待郭映说完,韩旻就抢先一步打断了他的话。 李晟亦是颔首示意他向下说。 这年头的唐军武将,有点像近现代的岛国军人,好用奇计,好赌,就像岛国人动不动就赌国运一样。 但凡有两三成取胜的希望,便会有那不怕死的铤而走险搏一搏,若是赌赢了,荣华富贵、封妻荫子不在话下,赌输了,顶多不过是掉个脑袋罢了。 见此,郭映也就不再推辞,继续说道:“末将觉得,南诏军从雅州、黎州撤军,虽属正常,但估计也有引我军南渡大渡河的意图,过了大渡河,大军离南诏侵占了的嶲(xi)州就只有一步之遥了,届时,南诏军背靠嶲(xi)州,天时地利人和就全占了,若是此时南诏军真发兵合围我王师,只怕大军想全师回到蜀中都难。” “故而末将以为,全师渡江,毕其功于一役,不是上策。” 郭映的分析虽然多是猜测,但李晟等人细细揣摩之后,发现竟也有几分道理。 “郭十将的意思是,分兵绕道击其后?”李晟挑起浓黑的剑眉,眼带期许的询问。 “都将明见,末将正是作此打算。”郭映恭敬回话。 “我听说南诏军用兵,不兴粮道,只每个兵士身负一升五斗粮秣,而黎州残破,估计他们搜刮干净也难以维续十万大军支撑十天半月。 都将大可以率军缓步南下,以疲其兵,然后遣精兵数千,以一勇将统领,星夜兼程,走眉州、嘉州渡河,然后互通消息。 待其师老兵疲,大军自正面渡江,而南诏如果要全歼我师,定不会选择半渡而击,届时等王师过了江,南诏一早埋伏好的伏兵定会倾巢杀出,这时候,这支奇兵或许就能起到扭转乾坤的效果。” “若是此策成行,一二十年内,南疆再无边患。” 郭映说完后,整个中军帐内顿时鸦雀无声,众将皆屏气凝神,暗暗盘算着此策成功的概率。 李晟更是目光炯炯的注视着郭映,脸色阴晴不定。 良久后,他长叹一声,摇了摇头:“郭十将计策,颇有子午谷奇谋之神髓,只可惜,本将麾下,没一个可将此奇兵之人啊。” 郭映只当是李晟不愿兵行险着,遂据理力争:“都将此言大谬,帐中可将此奇兵者,有数人之多,岂会无人可用。” 似乎是在等郭映这句话,李晟闻言立刻扬唇笑道:“那你倒是说说,何人可以担此重任啊?” 看他如此反应,郭映也反应了过来,这明显是李晟不想点将,故意为之。 不禁苦笑一声,回道:“韩将军麾下幽州兵自随朱司空(指朱泚)入京以来,捐家室,誓徒旅,蹈锋饮血,其军最为雄壮忠勇,可堪大用。 而且韩将军浑身是胆,能征善战,末将相信韩将军定能不负众望。” 从本心来说,郭映其实是想争一下这个偏师主将的位子的,但他如今的身份太低微,几乎不可能镇得住那些骄横的兵马使,于是就退而求其次,举荐了韩旻。 闻言,韩旻顿时喜形于色,忙不迭冲郭映投去了欣赏加赞赏的目光。 他本就是个战争狂人,对于这种沙场建功的事情最为热衷,因此,他甚至连犹豫一下都没有就向李晟拱手请命。 “末将愿往。” “好,除你本部人马外,泾原、邠宁、凤翔三支人马也给你,是建奇功还是吃败仗,就全看你的决策了。” 韩旻激动地满脸通红:“如不胜,请斩某头!” 郭映登时无语。 学谁不好,你偏偏学马谡。 第四十四章 军纪 绕道奔袭、分兵进击,听起来很简单,但实际操作起来却并非易事,尤其在保证行军速度的同时还得保持一定的隐蔽,否则就容易被敌军察觉,导致功亏一篑。 另外,在这个电台、电话还未诞生的年代,大军与偏师、大军与大军之间情报不通也是一个极为棘手的问题。 所幸韩旻乃是沙场宿将,又久在幽州边地,击胡于塞外,对于山川地理、水文地貌有着比旁人更深厚的认识,在出发前就与李晟定下了周密的计划。 每天走多少路,过几座山,何处扎营,如何避开敌军哨探,以及什么时辰出发,都有详细的安排。 韩旻这人虽然骄横跋扈,但打仗的能耐确是毋庸置疑的,在他的调度指挥下,郭映所在的这支四千人的奇兵顺利穿过了眉州、嘉州,非战斗减员不足百人。 “前方是个蛮人居的小镇,要不要让兵士们提前磨磨刀子。” 大渡河南,界于嘉州与黎州边境上的是朝廷设的十多个羁縻州,居住着大大小小数十个蛮人部落,大军连日翻山越岭,风餐露宿的,陡然见到一个繁华的小聚落,不免有些军将心生歹念。 这不,便有军将跑到韩旻跟前,试探性的问道。 “左右不过一个蛮人聚落,问我作甚,只是你们须得将事情做干净,另外,待会儿记得挑两个出落的蛮女,送到郭十将帐中。” 韩旻斜睨着那名军将,轻描淡写地吩咐。 郭映闻言,心知韩旻这伙人是要血洗眼前这个蛮人村镇了,不由蹙紧了眉头道:“不可!” 纵然是知晓如今的武夫大半如此,唐末五代更甚,但郭映依然难以接受将士为一己私欲,肆意屠戮无辜百姓的做法。 如果军队是这样,那和羌胡、吐蕃有什么区别。 但是,他的劝解并没有改变韩旻等人的想法,不但如此,韩旻还恶狠狠瞪了他一眼。 “有何不可?” “自然不可,我等是王师,是为戡乱平暴而来,怎能做此有伤天和之举。” 郭映的态度很坚决,他觉得军队不该这样,不能因为全天下军队大半都是这个情形就纵容他们,必须得纠正。 “哈?你说什么?”韩旻仿佛是听到了世间最大的笑话一般,突然仰头大笑,片刻后才收敛了神态,冷哼道:“王师,屁的王师!王师就不吃饭,不讲士气了吗?” “军心士气,难道是用劫掠百姓换来的?”郭映毫不畏惧的迎上了韩旻的目光,掷地有声道。 “不然呢,你以为凭借你空口白牙的许诺就能提振士气,还是说你以为兵士们都是不食五谷、通读典籍的圣人?” 韩旻嗤笑一声,满脸讥讽之色。 坦诚讲,他并没有觉得自己这么做有错,反倒觉得郭映行事太过于迂腐,小题大做。 不就是屠戮一个羁縻州的蛮人聚落,值当的动怒? 至于说抢夺民女,不过是军士们在路途劳顿的时候闲暇之余,随意找点乐趣罢了,又有何妨? “屠城掠地,残杀无辜,贱淫妇人,这是禽兽之举。” 郭映摇头叹息一声,对韩旻等人的观念已经无力吐槽了。 他不明白为何韩旻等人为何能将劫掠地方视作理所应当的事情,难道他们脑子里早就没了是非善恶,只剩下兽欲了吗? “蛮人才是禽兽,他们居住在我大唐境内,却不申版籍、不纳贡赋,我便是杀了,又待怎样?” 韩旻的回答更是令郭映震惊。 但他却不能像韩旻一般想法,还是耐着性子规劝道:“此地羁縻州属于黎州都督府管辖,是州内州,并非是化外羁縻州,贡赋、徭役都是要承担的,和我天唐子民一样。 将军你若真的行屠戮州郡之举,怕是难免被黎州州府、都督府弹劾。 这还只是事关将军一个人前程的小事,若是几万蛮人真因此而反,那将军你的罪过可就大了,便是朱司空出面,也保不住你。” 郭映最担心的,就是韩旻这伙人不知分寸,真激起民变。 就像故云南太守逼淫南诏王阁罗凤妻已,索贿不成又暗奏其罪,逼反南诏一样,这个后果有多严重谁也无法预料。 如今国家正值多事之秋,实在是没必要再于边地节外生枝,增加不必要的麻烦。 韩旻却不这么想,他甚至在听到郭映的担忧之后扬起一抹狰狞的笑意,眯缝着双眼冷声道:“他们敢反,老子就敢杀,杀到他们不敢反、无力反。” 看着韩旻的模样,郭映知道自己不管再说什么都是无济于事,只能叹口气,默默离去。 他管不了旁人,但自己手底下的兵卒总是要管一管的。 “将军,这郭十将也太霸道了,他凭什么这么命令我等?” 郭映一走,韩旻手下一众军将立刻就鼓噪了起来,而且听其话语,分明是对郭映颇有微词,毕竟郭映刚才的态度,在他们看来是完全是多管闲事,要强压众人的做派,实在是让人恼火。 “呵……”韩旻轻蔑一笑,瞥了那人一眼,冷笑道:“怎么,你们也认为劫掠地方是件理所应当的事?” 一时之间,众将尽皆哑然,刚才将军您不还是信誓旦旦的同郭十将辩驳么,怎么一转眼就 变卦了? 见众将不吭声了,韩旻冷笑一声,抬头望向远处,缓慢道:“我同他辩驳,是因为天下军队大半如此,不是我韩某人一个人这样,他郭映休想站在高处装圣人指责我。 但是是非良善,本将还是分得清的。” “那……” 韩旻摆摆手,打断了身边那人的话,沉声道:“黎州这边的蛮人虽然还算听话,但肯定不会任人宰割,这回咱们的任务是击南诏军后路,就暂且放他们一马,莫要再横生枝节了。” 韩旻最终还是制止了麾下兵卒欲劫掠的冲动,这倒是令郭映很意外。 照韩旻的性子,能克制住,属实难得。 而与此同时,韩旻派出的前锋斥候也探查到了南诏主力大军的踪迹,并派人星夜赶赴行营,向李晟报信。 第四十五章 事关国运的大战 十一月二十八,李晟取道漏天,攻克飞越、肃宁、廓清三城,终于抵达了大渡河岸。 不过让南诏军意外的是,李晟并未将大军自廓清城那里渡河,而是又向东行进了五十里,到了要冲城才开始渡河。 一众大军将只当李晟是要整合邛崃守捉、石门戍、要冲城等处守兵,并未多加怀疑,而南诏王异牟寻则是喜不自胜。 “唐军从哪里渡河不好,偏偏从要冲渡河,简直是自蹈死路。” 看着从前线发回,说唐军前锋已从大渡河要冲段渡河的消息,异牟寻再也忍不住心头狂喜,放声大笑。 只因南诏军设伏的地方望星戍离要冲城对岸只有二十三四里的距离,以南诏兵善于行军的优势,只需一个时辰,便可抵达岸边。 到时候十万大军倾巢而出,合围唐军,简直就是一场饕餮盛宴啊! 异牟寻觉得除非韩信显灵,附身李晟来一手背水一战,不然唐军是绝对逃不出他精心布置的天罗地网的。 “二十年前,先王败唐军于苍山洱海,今日,便由寡人与诸位再送唐军一场败绩,寡人要让唐军死亡枕藉,大渡水为之不流。 传令下去,明日大战,有擒杀唐军主帅李晟者,士卒封大军将,军将进位清平官(南诏官名,等同于唐之宰相。)” 异牟寻站在望星戍戍堡城墙上眺望着大渡河方向,志满得意的大笑道。 他身侧左右一众大军将闻言,也齐齐露出兴奋莫名的神色,似乎已经看到了唐军四面楚歌,为大蒙军驱入冰冷的河水之中,哀号挣扎的惨状。 而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正在江对岸渡江的唐军将士,一身戎装的李晟骑在马上,凝视着望星戍后面三十里的小相公岭,神情平静,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中。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谁是螳螂,谁是黄雀,未到最后一刻,还尚无定数呢。 …… 为了引唐军全师渡河,南诏军并没有采用半渡而击的策略,而李晟选择的又是午后渡河,等唐军渡过河,异牟寻想要有所动作的时候,天色已晚。 冬日里本来就是昼短夜长,面对暗沉如墨的天幕,异牟寻便知道今日是很难有机会了,只好偃旗息鼓。 十万人夜袭,那是天方夜谭,恐怕敌军还没乱自个儿先乱了。 不巧的是,这日夜里落了薄雪,至晓方歇,虽然雪势不大,但气温下降不少,对缺乏御寒衣物、跣足的南诏军而言无疑是个糟糕透顶的坏消息,非战斗减员甚至达到了将近一成。 “这雪早不落晚不落,偏偏这时候落,乃天不佑我大蒙国乎?” 潜藏在各处戍堡,山谷的大军陆续向望星戍集结,异牟寻心里却隐隐有了一种不安,但又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些荒谬,纵然唐军将帅是神,怕是也无法预料到天象的变化吧? 反正他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人。 异牟寻内心深处希望如此,但那份惴惴不安依然挥之不去。 “万人敌李晟……” 百无聊赖之中,异牟寻又想起了清平官郑回对李晟的介绍。 “万人敌吗?就算你真能力敌万人,但我大蒙有十万雄兵,若不计代价,总能将你拿下。” 异牟寻喃喃自语一句,心中稍安。 他正这般戏谑的想着,一马兵疾驰而来,说是唐军正在拔营,看样子是要有所动作。 唐军是要战还是要逃? 异牟寻无法判断的出来,但他的态度很坚决。 一个字,战。 他不可能让大军这半个多月的准备付之一炬,那会给他带来更大损失和耻辱。 “传我命令,发兵北上,合围唐军,务必将其歼灭于大渡河南岸。” “是!” 一众大军将、蛮酋纷纷领命。 …… 大渡河南岸唐军大营。 “报,我大营左、右、前方均发现南诏军。” 领军南下救援剑南这一路上,李晟听了太多太多的来报,心中早就波澜不惊了,但此刻听到斥候的禀报,还是心绪激荡难平。 因为这一战关系着唐与南诏两个国家的国运。 如唐军胜,则南疆可保一二十年太平。 如南诏胜,则南疆局势将会彻底翻转过来。 是以昨夜李晟罕见的失眠了,辗转反侧,终究是难以入睡,他想过击破南诏军后如何彻底杜绝边患,但也做了最坏的打算,比如说万一唐军战败,局势糜烂,他该如何将战败的影响降到最低。 战败并非不可能,鲜于仲通、李宓当日征伐南诏时二倍于今日唐军出征兵力,尚且全军覆没,何况眼下,李晟作为一个宿将,并不会将获胜的全部希望寄托在一支偏师上。 这是打仗,不是赌博! 心绪纷杂,翻阅舆图一夜,到了此时,他已是满眼血丝,眼圈青黑,但他却像是个不知疲倦困顿的战争机器一样,从斥候来报南诏军来袭开始,便立刻着手调兵遣将,排兵布阵。 “大人,这仗怎么打?” 李逊跟在李晟身边听着前方来报,敌军已至十里开外,终于按耐不住,问出了所有唐军将校都想问出口的话。 “什么大人,跟你说了多少遍了,在军中要称职务,称职务。” “是,李都将!” 李逊微微躬身应是,随后目光灼灼的看着亲爹李晟。 李晟看着手里的舆图,沉吟片刻后道:“本将决定,背营结阵,列阵迎敌,挫其锐气!” “来,为我披甲,老夫今日,要亲冒矢石,斩敌将首级以祭蜀中亡魂!” 虽经历过无数次的大战,但想到头一次担任主帅,就是指挥一场事关两国国运的大战,李晟还是不免心情激荡,腔内的热血几乎要沸腾起来。 一如他十八岁那年初上战阵,随王忠嗣征伐吐蕃时,一箭射死吐蕃猛将时的心境。 同一时间,南诏的十万大军,在异牟寻的命令下,也开始朝着唐军所在的大营极速推进。 不一时,蛮人的号子声便响彻到了大渡河畔,整个大渡河南岸都弥漫着肃杀之气,仿若末世降临一般。 第四十六章 夹攻(上) “咚咚咚咚……” 震耳欲聋的战鼓声伴随着南诏军士们的呼喊声,似雷霆一样席卷而来。 而唐军哨骑的回报也频率越来越频繁,一队队唐军步卒迈着统一的节奏,踏着厚重的脚步自辕门涌出,他们身穿盔甲,腰悬横刀,手持弓枪,在将领的指挥下井然有序地排列成阵型,其势宛若一道钢铁洪流,气吞万里。 李晟身为唐军的主帅,在战争伊始便登上了楼撸,居高临下俯瞰着远处密密麻麻的南诏军。 “南诏军倾巢而出,异牟寻这是孤注一掷啊。” 站在楼撸上面,战场上的情形于李晟而言可以说是一览无遗。 正面直扑唐军军阵的南诏军显然是其精锐罗苴子,这些锐士身材魁梧壮硕,肌肉虬结,头戴红色皮兜鍪,左手持犀牛皮镶铜的盾,右手持一种似残月的弯刀,光着脚健步如飞,看上去颇有季汉雄军无当飞军之风范。 其后方,则是大队手持弓,背负箭囊的弓手。 异牟寻也在此阵中,他身披金甲,手持双刀,左右有千余持矛甲士以及一千赞普卫戍军拱卫。 而东西两个方向的南诏军,也不完全是乌合之众,他们头盔上插牦牛尾,只披着能护住胸腹的短甲,手持郁刀、大剑、长枪奔向唐军两翼的山南军与西川军,看起来也颇为悍勇。 东、西、南三个军阵中间,则是带着青旗,手持枪铲的两千南诏马兵。 巳时一刻,南诏军东西南三个军阵均到了唐军军阵一里开外,在后方督战的异牟寻见状,凝重的面目微微松弛了下来,他相信,凭借兵力上的优势,足以碾压唐军。 “攻!” 异牟寻大手一挥,下达了攻击的命令。 不一时,鼓角声大炙,霎那间,落了薄雪的雪地被踩起了滚滚烟尘,南诏军的呐喊声也犹如海啸,瞬息间席卷四野。 而唐军一边亦是爆发出了震天的喊杀声,双方的距离迅速拉近。 李晟的视线中,南诏军如潮水一般,疯狂涌来,他的神情渐渐变得严肃,紧绷起来。 “急射!” 及至百五十步,李晟忽然举起右臂,大喝一声。 随着他的一声令下,设在军阵中用以观望敌情、传达军令的巢车、楼撸上的士卒齐齐举起令旗。 而在阵中的军将看见令旗,立刻跟着下达了同样的命令。 此时南诏军与唐军间距不足百步。 如蝗般的弩矢自唐军阵中蜂拥而出,在空中划出一条弧线,落了南诏军军阵当中,顿时,惨叫声迭起。 异牟寻也是眼瞳一缩,原因只在于唐军用上了大弩,让他麾下最精锐的罗苴子遭到了他预料之外的伤亡。 唐军,怎么会携带如此多的劲弩? 异牟寻心中惊疑不定,但是此刻身处局中,已经容不得他多想,现在最要紧的是冲破唐军防线,与其短兵相接。 “告诉段附克,不要计较伤亡,如果唐军阵线有所松动,可持元(寡人、朕)军令调集马军冲阵!” 异牟寻的眸中闪过浓烈的寒芒,这个时候他已没有什么好顾虑的了,只能孤注一掷。 而唐军的弩矢当然也不可能无穷无尽,趁着唐军弩矢发射的间隙,南诏军在倒下千余人,阵型略乱的情况下杀到了唐军阵前。 唐军弓箭手自阵中通道鱼贯而退,枪矛手则纷纷挺身上前,立起御敌的大盾,数米长的长矛、长枪,透过盾牌上的枪眼,穿透而出。 他们们把长矛、长枪斜着放在地面,侧身握住,然后一脚蹬着盾牌,一脚借力。 双方第一排士卒接战的刹那,皆是瞪大了眼睛,呼喝着壮胆的词,劈打、或是试图掀起敌方手中长矛,力图打击对方士气,而后再刺。而在第一排士卒接战之后,后方第二排士卒立即从前方友军的间隙出矛刺击,第三排士卒将长矛举至头顶,如此形成的数层绵密的矛墙,让南诏军难以逾越。 即便有悍勇之辈拨开第一重长矛,也会被第二重、第三重长矛戳倒。 “噗嗤、噗嗤、噗嗤。” 利刃刺入肉体的闷响声接连不断地响起,鲜血飞溅,双方的交锋,没有金戈之声,只有长枪入肉的闷响;没有热血的叫喊,只有血雨喷洒的骇人。 只是因为南诏有着后背中刀剑,处死的残酷军法,他们仍不知疲倦地向前推进,以至于唐军前排士卒手中的长枪、长矛都染满了鲜血,就像是浸泡在腥臭粘稠的血浆之中,令人闻之作呕。 当然,唐军虽然在局面上占据了上风,但要是凭此就说南诏军已露败相,那就是大错特错了。 须知道,交战并不等同于接战,实际上两军处于前方与敌兵接战的也就两三成,其余的不是抱着兵刃坐在阵中,就是在后方休整观望,养精蓄锐。 也只有前方军将阵亡个七七八八的时候,他们才会加入到战斗之中。 是以李晟并没有因为前方战场上己方占据上风而掉以轻心,反而愈发小心谨慎地应付着。 他知道,真正的厮杀还未开始,一切还很早,就像是黑暗中潜伏着的猎豹,一旦出击必然给予敌人致命一击。 果不其然,在前方战况逐渐趋于平缓之时,南诏前军军阵中终于有异常的动静传来。 一支披着虎皮的重甲步卒突然杀出,人数不多,几百而已,但气势狠骇人,甫一冲入前方战阵,就将唐军前军的枪盾阵线撞个七零八落,使得唐军阵线不由向两边分散开来,出现了一个凹口。 不过李晟紧绷的面颊却慢慢开始舒展,李逊见此,指着正前方异牟寻栖身处笑道:“大人,异牟寻急了,连其国内最精锐之兵负排也出动了。” 李晟点了点头,脸上浮现淡漠冷冽的表情。 “传令下去,收缩阵形。” 李逊一惊,不解道:“这是为何,一旦收缩阵形,我军就失了主动,到时候想反客为主,就难了。 不如让我领陌刀军与其负排一战。” 行营军之前与论泣藏、尚野禄交战时曾缴获过数百等身的重甲,李晟以此选拔精锐之士、又自东西二川武库中取了陌刀,组建了一支数百人的陌刀军。 李晟闻言摇了摇头:“岂不闻田忌赛马,哪有用上驷对上驷的道理?” 李逊一愣,似乎明白了什么,脸色骤然一变:“大人您的意思是……以中驷对其上驷,收缩阵型,使其兵马空坐于旷野中,受寒受冻,待韩将军奇兵到,再发上驷击其下驷,内外夹击,一举灭之?” 李晟含笑颔首:“算你小子聪明,也不知道你们兄弟几个谁能继承我的兵法韬略,承袭我的衣钵。” 李逊一听,脸上登时一窘。 “大人你不是将平生所学都传授给八郎了吗?” “八郎他毕竟姓郭,不姓李……唉,也不知他与韩兵马使那边如何了,希望这小子,莫要辜负我的期望啊。” …… 而在南诏军后方小相公岭中潜藏数日的韩旻、郭映得知前方战事已起后,也已率部悄无声息的摸到了南诏军后方数里一座小山上。 细看了一阵,郭映也是看明白了战场上的形势,唐军背营死守,而南诏军在前方拼死猛攻,唐军节节抵挡,局面显得十分胶着。 看似险象环生,实际上全然不是这么回事。 唐军各色令旗飘舞个不停,一个个背插负羽的传令兵骑着骏马来往奔驰,在李晟的指挥下,三万唐军如臂使指。 每次阵线每次有动摇时,总有一支生力军加入战场稳住军阵,而南诏军久攻不下,又加上缺衣少粮,士气渐低。 其攻势也越来越弱,哪怕是异牟寻换了几批生力军上去,也没能逆转颓势。 大战至酋时时分,日头已偏西,南诏军终究还是不能拿下唐军阵线。 异牟寻知兵士疲惫不堪,再战下去,绝非上计,见状只得鸣金撤兵,收拾伤兵,暂且休憩。 只是他们耀武扬威了一整日,唐军士卒哪会容他们如此轻易的撤下,在李晟的主导下甚至发起了反攻。 当然,这也是计划中的一环。 李晟与韩旻当初顶了两个作战方案,一个是趁天黑前南诏撤兵时内外夹攻,一个是发动夜袭。 此刻见李晟自正面牵制住了南诏军,韩旻也不含糊,立刻率部自后方扑向了南诏军相对而言较弱的左路兵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