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孤风月》 楔子 昏暗的大牢里,劣质的火把悬挂于墙面之上,幽幽的白烟湮没于黑暗之中,若隐若现地映出黑暗中的黄土柸。 已是子时时分了,朱雀大街上空无一人,只有远远的更夫打更声。 老应在诏狱待了大约三个月了,家里人费尽心机为他上下花钱打点,因着这桩子缘故,独自一个间,条件状况自然好些。而且与一般关些鸡毛小贼的牢房不同的是,诏狱里总是很安静。除了偶尔见到负责送来几个窝窝头的狱卒,只有隔壁牢房时不时传来几声鸽子叫,和逗鸽的口哨声。 此夜,是个月朗星疏的晚上。 “你在想什么?” 老应正在一如既往的低头发呆,耳边却没头没脑的传来了这样一句话。老应慌忙左顾右盼了一会儿,最后才发现这句话是从隔壁传来的。 听声音倒是个很年轻的男子……在狱里还逗鸽子,心态不错。但被下到诏狱里的都不是犯了小事儿。 老应于是迟疑了许久,才应道:“我在琢磨我女儿的事情。” 男人笑了,笑声爽朗,声音里竟然透出一丝轻快:“令爱怎么了?” “她快要生了,”老应叹了口气,“她从小就长得漂亮,性格也好,很乖,总是抱着我的腿喊我叫爹爹……她一喊,我的心就软了,要什么我就买什么。长大后,到了该出嫁的年纪,我到处托人,给她找了个殷实人家,本来生活和美。但现在我的事情………不知道会不会牵连到她。” 黑暗中,还隔着一堵黄土做的墙,老应看不到男人的脸,但他觉得男人应该轻轻叹了口气。 很轻的一口气。 “你是个好父亲,我曾经也有个同你这般好的父亲。” 这话语,老应不傻,这是话中有话,来到诏狱里的人多少有点故事。他还想说些什么,但死寂的诏狱却突然响动起来。 脚步声、东西的碰撞声、钥匙掉落在地面上的沉闷声…… “快起来!别睡了!有人来访!” “册子呢?放哪儿了?” “快收拾出来一块干净地方!” ……………… 这是有大人物来了,谁会深夜来访?老应用手支撑着自己站起来,他盘坐久了,双腿难免有些麻,踉跄着走到门边,透着铁栏看着走道。 幽深的狱道里,是狱卒们活动的声响。毕竟是重地,他们倒不惯偷奸耍滑,但夜深人总免不了小憩片刻。此刻却是全跑动起来,一阵骚乱。 不一会儿,几个狱卒匆匆从值夜的地方跑来,略过了许多地方,却停留在了他附近。 老应有些惊慌。他倒贩了官盐,被查入狱,但应该惊动不起如此阵仗,被深夜提审吧? “快出来!”穿着皂黑色的狱卒“哐”地一声拉开牢门———却不是老应的。 隔壁的牢门被打开,似乎是镣铐的声音在地上碰撞,并着稻草与衣角的摩擦声。狱卒一左一右架出一个男子。 白色的牢服已经变得有些污浊,发丝未被打理,但看得出来生来发质不错,依然柔顺地搭在肩旁两侧,那双眼睛平静无波,像是一口古井,像是哪怕用一块石头砸下去,也不见波澜。 男子很瘦,同样的牢服,老应穿着有些紧,在他身上确实凹陷下去的。 长期以来在自己身边居然住着的是这样一个人。老应有些惊讶,他一直以为隔壁住着的人应该精神不错,毕竟在牢狱里,在只有一小方铁窗的情况下,还有心情逗鸽子的人,应当……心大? 他不知道该怎么描述这个男子。 男子被狱卒粗鲁地拉扯着,拽着往前走,边走还边回过头,对正在牢房边发呆的老应扯出一个笑容,眨了眨眼睛,古井般的眼睛突然带上了点狡黠,亮晶晶的,不知道是不是火把映照出的光: “你女儿不会有事的,相信我。” 这是提审的地方。 各类铁制的刑具挂在墙壁上,一些大型的家伙什被丢到了角落里,地上似乎还有经年的血迹没擦洗干净。男子被狱卒一路拖拽到了这里,穿着皂青色衣服的人齐刷刷站在里面,活像地府里牛头马面旁边的跟班。 牛头马面旁自然少不了白无常。 白无常在皂青色的人影中央端坐。 他面前的是栗子糕、小酥肉,并着其他几个炒得红红火火的菜,放在白玉的盘子里。一齐摆放在糙木桌子上,香气弥漫,与阴冷的周遭环境很是不搭。 “是望仙楼的手笔,”男子看着菜肴便面露欣喜,没顾脚下镣铐便待快步向前,像是饿虎扑食,“裴公子大气!” 但他还没来得及走出几步,很快又被押送他的狱卒抓住肩膀,往回一扯,“嘶”地一声吃痛,不得不老实站好,颇有些不满道:“裴公子,你怎么还这样?难道这些佳肴,许看不许吃?” 裴景如静坐在他自带来的花梨木椅子上,充耳不闻。他身后站着的侍卫招手示意,狱卒才放开了钳制。 沈玮露出虎牙,笑得灿烂,毫不客气地撩起袍子,在裴景如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拿起桌上的乌木筷子就将饭菜往嘴里塞,一时塞得太多,说话便有些含糊不清:“果真岁寒知松柏,患难见真情!我沈某人先前结交那般许多人,个个整日里叫我沈兄长沈兄短,如今落难了,却只有裴公子愿意来看我。” 裴景如还是没有说话。 许久未吃过这般好菜,沈玮吃得有些急了,似乎有些梗到,便抬手准备去拿那壶酒,倒出来润润嗓子。可是手却突然使不上劲,青瓷的酒壶往一侧倾倒,眼看就要落地。裴景如扶住那酒壶,指尖微凉,不经意间看到沈玮手上的红痕。 那酒壶稳住了,沈玮把手往回一收,手腕重新缩到宽大的牢服里。举杯,酒入口,醇正的竹叶青。 一口下去,沈玮满脸餍足,半瘫在椅子上,摸摸自己的肚皮:“酒逢知己千杯少,此酒甚佳。万分感谢。裴公子深夜来探望在下,在下甚是感激。此处一切皆好,只是隔壁那小老头儿总是因思念他女儿唉声叹气,吵得我不得安宁,劳烦裴公子能顺手解决一二。” 他说得轻松随意,语气轻快,不似在求人,像是真的富家公子哥儿之间闲暇聊天。皂青色衣服的侍从脸上仍是一片静默,眼底的目光有意无意的看向白衣公子 “他的事已解决了,“许久,裴景如终于开口,看着因等不到回家,复又在自斟自饮的沈玮,神色平静,“他女儿是卢三公子的妾室。” 沈玮手里的动作一顿。 裴景如继续说:“圣上已经下令,恢复卢家的爵位。底下的人不会不知情形。” 房间内的烛光跳动,映照着满屋人静默的脸。沈玮的瞳仁中闪过一丝清厉,倒完了手中的那盏酒,一饮而尽,随后将酒杯掷在地上,青瓷碎裂。 沈玮抬头直视着他: “裴、景、如,你是在戏弄我吗?” 白衣公子身边的侍卫暗暗握紧了手里的刀剑。直呼大名,是为不敬。 白衣公子的脸上却没有半点不愉,他伸手,拿起沈玮刚才饮过的酒壶,对着沈玮之前倒出的酒的地方,抿唇,烈酒入喉。 他放下酒壶,看着面前暴怒的沈玮,眼底也带了几分笑意: “阿彘,你误解我了。” “我只是想再教给你一些东西,像以前一样。” 他站起身,白袍扫过地面,沾染上了些许污垢。裴景如却不在意,他绕到沈玮身后,伸手,轻轻抚摸上沈玮的头发,手法温柔,却指尖寒冷。 沈玮觉得自己就像被一团看不见的黑影笼罩住了一样,他想反抗,可还没等他阻止,裴景如突然狠狠抓住了他的一把头发。 他的头被狠狠往后扯,撞到了椅背上。长久未能得到良好的食物补充,今晚的暴食除了让他的胃更为不适,并没有给他带来力气。 沈玮的头有些发晕,他倒在椅子上,没有了一点力气。 他感受到自己的那缕头发,正在裴景如的指尖盘旋、玩弄,又与裴景如自己的头发纠缠在一起,像小孩子玩的翻花绳游戏。 裴景如的手慢慢摸上沈玮的脖子,他的气息离沈玮很近,带着酒气的声音在沈玮的耳边响起: “阿彘,你是个聪明人。许多事情你一教就明白,怎么这件事情上,就要我说好多遍呢?” “世家、寒门、良家子、平民,本就是相伴而生。世家最初也是由平民而起,平民依附于世家而生。” 裴景如一只手在沈玮颈部盘旋,慢慢揉搓着白皙的皮肤,另外一只手从袖中拿出一块染血的帕子,扔在木桌上。 沈玮听到自己的呼吸加重。 “阿彘其他时候都很乖,就这个时候,真的很像只不听话的狗。” 木桌上的帕子材质粗糙,是寻常麻布所制。花纹他很熟悉。愣神许久,沈玮想要探身伸手去拿,却被裴景如拽住手上的镣铐,再次狠狠摔在椅背上,只觉一阵头昏眼花。 他听见裴景如低低地笑了:“我不舍得打自家的狗,其他家的,自然要付出代价。“ 第一章 建熙十三年,春始。 深冬的寒意将散未散,连日的春雨才刚刚消停。整个都城都笼罩在春寒之下,街头巷尾那些新发出的嫩芽都好似活得艰难,只几个贩夫走卒穿梭在小巷中,不时传来几声吆喝。 古城映照着远处绰绰的山色,山上的寺庙道观只露出一角,早晨山气围绕,端得一派清和正派景色。 “真是山色空蒙雨亦奇……”书生打扮的瘦弱年青男子早起见此番景色,很是有一番感慨,抖了抖自己肚中不多的几点墨水,略略挥动着那空瘪的袖子,发现自己没带扇子,但仍很是有一点诗兴大发的味道——虽然念得是别人的诗。 可惜男子还没来得及念完整首诗,便觉得脚下一凉,低头一看,是脚下的布鞋被地上冷水浸湿了一小块,冷得他蜷缩了自己的脚丫。 出了冬,棉鞋干活不方便,男子早已脱下了,只剩一双蓝色布鞋在脚上,并不防水,一浸便湿。 再一抬头,是他本房表兄弟沈玮颇有些不满的眼神。 沈玮正在从井里打水洗漱,早春刚从井里打起的水颇凉,扑在脸上,刹那间人一激灵,残留的睡意顿时烟消云散。 “现弟,水已打好了,你也赶紧洗洗。昨个儿的活儿还没做完,今天又有新的事情。” 粗糙的葛布擦在脸上有些疼,但沈玮依旧很使劲。白皙的脸被自己擦得通红,看上去气色倒好了几分,像是喝了酒似的。头发因是刚起的缘故,还没来得及束起,随意搭在肩膀两侧,发丝柔顺,乌黑发亮。 算算年纪,两个人正是青春年少郎。小时候听的戏曲里都说“大好少年郎,莫把春光抛”。只可惜他们这俩少年郎,一个残,一个穷,没法子过轻歌走马的游学生活,更没法子华衣锦服纵马高歌,只龟缩在这小屋里,日日兢兢业业地讨生活。 沈玮所在的这所小院,坐落在青碧山脚上,青碧山就在京城边上,自前朝起,就是好礼佛修道的世家子弟隐居之所。 这间小院除了他跟范现住的杂物间,还有其他几个小厢房。为着不惊扰佛气道气和仙气,更为着风格统一,加之不缺钱,小院修建得倒也是青砖白瓦,却委实人气过旺了些。小小院落里,拢共住了不下十几个小厮,空间甚为有些狭窄。 这些小厮名义上是跟着护卫看守山门,实际上是山上隐居的主子身边有脸面的长随需要个什么劳什子,就去替他们到城里跑跑腿,趁机从中捞几分油水。 勉强也算是门头上负责应差事的正儿八经的班,自然需要个管事的。 这些小厮大多数是奴籍,并不识得几个大字。恰好沈玮的外公沈老先生求到了二门外的林孝之总管的边上,林孝之看在老友旧年曾接济过自己几个饼子的份上,收了来信和钱,便卖了这个面子。 林大总管很是大方,这面子一卖,便解决了两个年青小伙的谋生问题。得了准信,沈玮和范现在平江老家收拾好了包裹,别了含着一包热泪的爹娘,成了这山门口班子的领事加账房先生。 沈玮这厢才刚擦完脸,隔壁角落里的小门咯吱一声打开,迎面走来一群人,熙熙攘攘,看着范现一只手费力吧啦的拿着脸盆,接着又费劲吧啦地拧着毛巾,便三三两两地窃语嬉笑起来。 为首那个唤作鲁二的,是个魁梧汉子,自诩最是一等豪爽人。 豪爽人更是笑着高声说:“玮老哥!现老弟!早上好啊!今个儿我们兄弟有事儿出去,院里的水烦请你俩打了!” 登时范现便有些不乐意,脸盆“哐”地往地上一摔,就待上去争辩——沈玮扯住范现袖子,没说话。那群人便嬉笑着远去了。 “人心不古!人心不古啊!”范现气得浑身发抖,那条空荡的衣袖便跟着他身体颤抖得频率一抖一抖,“十几个人的水,天天就让我们打!” 沈玮伸手把摔到地上的脸盆捡了起来,重新从井里打了一盆水,端给范现,又伸手拍了拍范现的肩膀,认真的说:“现老弟,这么多年了,你还是没改掉这与傻冒论长短的个性。” 说是这么说范现,但与傻冒论长短的事儿沈玮也做过不少。 现今他十六了,还没有媳妇,刚离家也没多久,倒也谈不上被岁月磨平了棱角什么的。 他只是最近有点心虚。 厨房里的鸡蛋近日里他摸了不少,很担心被鲁二这些人发现,又嚷嚷出去。 豪爽汉子走路就是快,眨眼间就没了踪影,沈玮默默腹诽。旁边范现还在洗脸,边洗边嘴嘟嘟囔囔:“哥,鲁二他们走了。咱们是不是该把柴房里那人解决一下?” 柴房里的人。 这就是沈玮最近心虚的来源,和消灭鸡蛋的罪魁祸首。 说起来也就是前几天的事儿。 那时死鬼鲁二突然兴致大发,不知从哪里弄来一群莺莺燕燕,在沈玮和范现常去打水的溪边吹拉弹唱,模仿着山上那群主子的曲水流觞。一时酒气冲天,满地狼藉。沈玮和范现不想空手而归,就背着水桶绕到了另外一条山下的河流。 这一绕,便遇到了这个人。 先前还以为是老天的恩赐,哪只野猪从山上摔下来,正准备拖回去饱餐一顿。走近一看,却是个身量不足的男孩躺在山边的灌木丛里,身上的衣裳都给树枝划烂了,一只胳膊还在往外流血,双目紧闭,不知气息。 表弟当场吓得魂都快飞了,哭丧着脸,身上的水桶掉了下去,顺着山坡咕噜咕噜地滚,没了踪影。 沈玮只想仰天长叹,这水桶是公家的东西,没了,又得自己掏钱买了补上。 “哥、哥,这人、这人是怎了?”范现肉眼可见的紧张,用手戳了戳男孩的身体,见没有反应,脸上的神色更像哭丧了,“他、他该不会是死了吧。” 沈玮想也没想一巴掌扇过去:“死人还会流血?” 范现恍然大悟般的点点头。 然后他俩就蹲下来,开始……厚颜无耻地摸这人身上的东西。这当然是沈玮的主意,先看看身上财物,探探此人身份,顺便仔细探探这人气息如何。 常言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但也有常言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沈玮不介意做只白白胖胖有钱的鸟。 何况实在不是他俩没有同理心,这又不是话本子里的传奇故事,总不能背起这人就到处呼救,去城里找大夫罢?找大夫不花功夫?差的班只会让鲁二背地里告他俩的黑状。 何况这男孩身上的伤……沈玮眯了眯眼睛,这伤一看就不是自己不小心从山崖上滚落,而是遭人追杀,匆忙逃亡中所致。他再愚笨,也能看出导致这男孩胳膊流血的是刀伤,而不是被树枝戳的。 “救、救我……”正在摸索间,男孩却悠悠转醒,伸出那只还在流血的手,死死抓住沈玮的衣袖。血顺着胳膊流到男孩的手上,再流淌到沈玮的衣袖上,血滴在粗糙的麻布上交汇。 沈玮大惊失色,他本来就懒,衣服总是攒攒再洗,前天才洗了一堆,这下沾了血,又要洗衣服了。 范现则用自己的行动生动诠释了什么叫呆若木鸡。 男孩用尽自己最后一点力气,掏出自己身上的一块羊脂玉佩,上面是只惟妙惟肖的仙鹤,举起来,想让眼前两人看清楚,声音好似破锣,道:“我、我是裴家的少爷,救我,我给你钱……” 然后他就耷拉了脑袋,晕了过去。 在这种良心和发财机会二选一的关键时刻,沈玮一般都是选择发财机会……但考虑到此人已经亮明身份,万一拿到有花纹的财物也解释不清楚来路。 他可不想一分钱没花,没命下青碧山。 心中一阵阵抽动,是对金钱心痛的感觉。权衡再三,沈玮还是转头回来。跟范现把剩余的水桶扔在原地,把这不知生相的家伙扛回了小院。范现在前方探路鲁二等人在不在,沈玮则负责哼哧哼哧的背着这家伙,并悄咪咪地丢进了柴房,不由得佩服起自己的才智。 小院人多眼杂,这人看着又气若游丝,死在自己房间,沈玮很怕坏了自个儿财运,柴房伙房常年懒得打理,灰尘遍地,是鼠辈的老家,鲁二这些人惯常是不愿意进的,正是个绝妙的选址。 回到自个儿住的杂物间内,一阵翻箱倒柜,拿出自己攒下来原本打算寄回平江老家的一部分钱,让范现偷偷下山去城里买了几副止血的药方——只说是自家表哥打水划伤了腿,外伤内伤膏子具有。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盘算着这几天此人若是没能熬过去,沈玮就打算在山上刨块地给他埋了,也算功德一件。想来山上菩萨也不会介意。 哪晓得几副药灌下去,男孩便悠悠转醒。 这次开口第一句话不是喊救命,而是哼哼唧唧地要吃鸡蛋羹,还要“炖得嫩嫩的那种”。 柴屋无窗,只一些破烂枝桠堆在里面。男孩闭目养着神,听着窗外的脚步慢慢靠近。 三、二、一,门吱呀一声打开,阳光照射进来,房梁上的灰尘便在阳光的照射下飞舞。抬头,正是端着鸡蛋羹的沈玮。门外还有个影子,是负责望风的范现。 男孩毫不介意的接过鸡蛋羹,低头便在这满是灰尘的环境中吃了起来。早春寒冷,他身上是沈玮自己均出来的一床破被,足以他不冻死在柴房。 几口鸡蛋羹下去,身上回暖。男孩看着皱着眉蹲在旁边满脸愁容的沈玮,扬了扬眉,用破锣嗓子教沈玮:“你不要担心,那些人再叫你做饭,你就把一个鸡蛋做两份,多加些水,人家问你,你只说是两个鸡蛋。这样他们就发现不了你打鸡蛋给我吃了。” 怪道“穷愈穷,富愈富”,富贵人家弄虚作假也比他这个穷小子有一套!沈玮无趣地拿起身边的小树枝,戳着泥巴地玩。男孩吃完了鸡蛋羹,用袖子抹了抹嘴: “你送我回去吧。” 第二章 青碧山再好,再多人隐居,本质上也就是座临近京城的山头罢了。 民间都传言,说青碧山是接近神佛之地,所以一群不屑于京城庸俗繁华的清流世家子弟,便呼朋唤友,家里人打点好了行囊,驱车来这儿青碧山上自家的道观佛寺里隐居。 山头就一个,世家子弟信仰却不同,久而久之就形成了山上道观和寺庙杂居的奇观。 可惜了,沈玮撇撇嘴,这么多年了,也没见神佛下来,把这路弄平点。 常言道,山路难行,沈玮坐在马车内,看着马车里的吊坠一晃、一晃,他跟范现也一晃、一晃的。 马车前的骏马不懂人性,还在向前狂奔,像是急着赶回去吃马粮。 “哥,我难受……”范现换了身青灰色衣服,拾缀干净了不少,只是面色发灰,是坐不惯山路上马车的缘由。 范现清晰的感受到马车车轮碾过路上石子的波动,颠得他想吐。 沈玮学着他以前在话本子看到的君子气态,正襟危坐,缓缓拿起马车小案上的一小串葡萄,然后把葡萄塞到了范现嘴里。葡萄有些干瘪,但应当还有酸涩的味道,让范现借着酸涩味道,压些呕吐的欲望。 沈玮拍拍范现的肩膀,让范现缓缓闭上双眼,靠在马车边休息。 果然,皮糙肉厚就是好些,二婶从小让范现读书,致力于把范现培养成读书人,自己到处东跑西跑,倒是不晕马车。 也许我的命贵重些?能受得起这些? 又在胡思乱想了。 沈玮摸了摸身上明显材质好了许多的衣服,又掀起帘子,探出头去,望了望窗外的风景,偏生看风景时,瞧见马车夫向后方,对着沈玮东探西探的脑袋翻了个白眼。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刁难人。沈玮悻悻地拉上了车上的窗帘。 他知是马车夫妒忌他,因为他跟范现如今身份大抵是不一般了。他跟范现本来就不是奴籍,识过字,现在又救了裴家的少爷,有好衣穿、有马车坐,还有人替他们赶车。 他不用窝在那个角落里度过余生了。 虽然两个时辰前,他们还是山下小院里有名无实的账房先生和领班头子。 小少爷吃完鸡蛋羹,就说他要走,但走之前要沐浴一番。 于是鲁二捧着吃得圆滚滚的肚子回来,便见得小院白气缭绕,白烟里不知从哪里冒出一群人,个个穿着统一的服饰,若不是都是身形魁梧,而非窈窕纤细,鲁二乍一看,还以为是田螺姑娘们集体降世。 这些人拿着衣服和盆、挑着水四处走动,伙房里的烟囱工作得不停,还有人在一旁劈柴,好一幅热火朝天的景象。 山匪入侵?还在小院里歇脚? 鲁二等人如临大敌,瞄准旁边劈柴的家伙较为瘦弱,打算趁其不备夺下劈柴刀,哪知酒后脚步虚浮,更不知从哪里冒出人从背后偷袭,还没迈出几步,便被人撞到在地。 “鲁二!”砍柴的家伙甚为惊讶,手拎着砍柴刀就过来。鲁二摔得头昏眼花,在地上动弹不得,看着越走越近的匪徒,难不成这厮还打算在青碧山下杀人灭口?山口的守卫呢?这么大动静不见人? 那人越走越近,鲁二狠心一闭眼,躺在地上装死,待感受到那人手放到自己脖子上……一个暴起,狠狠掐住了那人的脖子,然后差点把下巴惊讶掉: “沈玮?!” 早春时节,沈玮衣服穿得不多,又是在干活。锁骨露在领口,竟还有几滴没有划下的汗珠,脖子被掐出了红痕,又惊又累,一时便有些气喘吁吁。 平时倒没注意到这小子长得也算唇红齿白……难道是平江的风水养人?今个儿吃饭在旁边陪唱的小娘们好像也是平江来的。 鲁二咕噜着从地上爬起来,定睛一看,才发现这些穿着皂青色服饰的人,正是原本青碧山下守门的护卫。其中有几个前几天他才请过饭。 “到底是怎么回事?”饶是见多识广,鲁二还是咂了舌。 沈玮下意识陪笑,拎着砍柴刀刚准备开口解释。 伙房的门“啪——”的打开,几道身影鱼贯而出,最末是个身量不长的白衣男孩,大跨步准备出门,腰间的羊脂玉佩在过门时,与木头相碰,发出清脆的响声。 沐浴结束了。 男孩挥了挥手,沈玮就感觉自己像小时候庄子里被逮得到处跑的小鸡一样,被人拎了起来,与他同样被拎着的是刚才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的范现。两人被齐齐丢进伙房里。 鲁二则呆滞在原地。 不知何时,几辆马车已停在了山门院口。男孩低头,对着旁边侍卫耳语了几句,便登上其中一辆,施施然走了。 不过一时半刻,伙房门再打开,这次出来的是范现兄弟,大桶水洗得干净,侍卫拿了两件干净衣服给他俩套上。 鲁二远远的靠在墙边,看着这兄弟俩半推半就的上了马车。 第三章 青碧山上有许多庙,庙里住得都是有钱人。 青碧山上也有很多道观,道观里住得也是有钱人。 眼前这座道观掩映在几棵苍劲的银杏树下,盖得倒并不显得富贵,而是古色古香,端得一副庄严肃穆模样。门口草堂望去,只几个青白色道士的身影正在清扫,秀竹郁郁,虽是早春,芳草已然青青。 虽是草堂,却也分设了好几个门槛。三阶渐高,马夫只给沈玮和范现送到门口,临下车前,再赏了沈玮一个白眼,就转身跟着其他马车离去了。 道观正门紧闭,只有角门偶有人进出,旁边又上来一人——沈玮只觉此人穿着材质更胜自己身上一筹——引着沈玮和范现从角门进入,走了一射之地,复又退下。换上另外一个清俊长随,转弯,轻步到另一门,然又退下。 此门幽深,并不掌灯,内里只闻珠帘碰撞声。沈玮看不真切,周遭人示意他跟范现微微躬身。 “原要多谢你相救熙哥儿,”内里有人开口,是妇人的声音,并不苍老,音色平和,“熙哥儿向我说了,是他顽劣,不小心摔下崖去,不得动弹。你勤快人,那日打水路过,不知他身份,这几日仍用心照料了他。” 是茶盏放在桌上的声音。内里忽然出来几个丫鬟,每个人手里似乎端着个盘子,盘子里有些家伙什,范现在后头低着不敢看,动也不敢动。好奇心驱使着沈玮用余光瞥了一眼。 是黄金打造的小玩意儿。 女子的声音再度响起,却不是先前那声,而是另外一人,此人似乎性格更为泼辣直接,声音清脆,年龄想必也轻几岁:“我已问过林家的,你们二人是清白人家出身,不是奴籍。因慕着青碧山灵气,才转投到我们家门下,做了门子外的管事。” 慕着青碧山灵气……林大管家倒会说话。沈玮眉目一抽。 “我家熙哥儿,也是道座下记名子弟。这些锞子原是给他打的,如此送给你们,倒也算不得辱没,盼你收下才好。” 不愧是大户人家,久在道观里修身养性,明明是赏赐黄金,话说得却如此体面。 只是可惜,原本以为这裴家能赏给自己个官儿当当,再不济,小吏也成。 不过黄金好啊,黄金也不错。裴家少爷的话想来已是托大的词了,说得像是自己照顾的无微不至,不计回报一般。联想到山下那大约几年都没清扫过的柴房,和几颗小小的鸡蛋。 这些能换来黄金,回去寄与爹娘,他与范现再钻研些门道,寻些关系,也可做个小吏。 沈玮拉着呆滞的范现,学着以前远远瞧见过的世家子弟行礼模样,旁边却扑哧传来笑容。 内里忽然蹦出两个小童来,大约七八岁模样,锦衣华袍,身上衣物有金线勾勒。许是仗着年纪小的缘故,并不在乎那些礼仪,打破这原有道观里的清净。其中有一个更是抚掌大笑: “幸地前几日夫子教了我,这大抵便是沐猴而冠吧!” 呵斥声立刻响起,却不严厉,而是带着几分笑意:“纯哥儿,和哥儿,这是你熙哥哥救命恩人,不可无理。” 几阵压抑着的女眷笑声在幕后接二连三响起,沈玮不具体记得“沐猴而冠”是什么意思,但他知道这不是个好词儿。 原本低着头的范现,更无措的站在原地,沈玮瞧见范现的身体在微微颤抖,没注意到自己的身体也是。 无事,无事,又不是第一次了。 终究比不得在家,沈玮拉着范现,行完了那个滑稽的礼。天大地大,有了钱,哪里不是容身之处,岂能因小失大。 有了钱,他可以去做小吏,也算满足了外祖父的期许。 有了钱,他可以一步一步往上走,不用只是整日跳水砍柴。 范现表弟的胳膊也可以去看看,到底有无法子治,最起码不要恶化才好。 他们行完礼,并无什么反应。那两个孩童觉得无趣,也蹦跳着准备离去。门外却忽又响起一阵脚步声,步伐不快,却沉稳。 “熙少爷——”端给沈玮锞子的那些婢子纷纷低头行礼。 一袭白衣掠过,本该是惊人风流。可惜白衣似乎长了些,此人身量未足,还带着几分孩童的幼稚,穿着便有几分不伦不类。 沈玮行完礼,又是成年男子,轻而易举的看清了,这人正是他跟范现前几日救下的裴家小公子——裴熙。 内里的人似乎有些惊诧:“熙哥儿,你伤还未好全,大夫让你好生休养,其他的事自有我们替你料理。怎么不好好待在房内,来到这儿了?” 这话说得有几分责怪的意味,大户人家还是讲究体面,若是沈玮的母亲,应当早拧起了沈玮的耳朵说小兔崽子不听话了。 出乎沈玮的意料,裴熙没进内帘,只是大约跟沈玮站在同一距离的时候,随意行了个礼:“母亲。” 这时候倒不见那俩小娃娃说“沐猴而冠”了。 随即裴熙便支起身子,他大抵是前几日摔得筋骨痛,走路有些跛,旁边下人立马端来一把花梨木椅子。裴熙坐下,招招手,端着锞子的丫鬟踱步到他身边。 他捏起锞子,放在手中摩擦把玩,边把玩边说道:“母亲倒有意思,这本该给我的东西,怎么给了他俩?” 内里应答着笑了,是先前那个清脆的声音:“熙哥儿,这算得什么事。这俩小哥也算助了你不少。这些锞子送了便送了,回头再叫人给你打几个,哪图这些个时间。” “小姑姑这就是有桩事儿不知道了,”裴熙把锞子放回丫鬟手里的盘中,“我此番下山,正是在家嫌着无趣。找青明道长给我算了一卦,道长说,山下有个我的有缘人。虽姓沈,却是从了他母姓,他父姓也是裴,祖上倒是与我家连过宗的。” 沈玮并着范现大惊失色,他们并不知自己何时多了这门显贵亲戚。 裴熙接着说:“道长说,若要我身子好,得找到此人,让他陪着我读书才好。我便去寻,哪晓得山路不熟,摔了下去。正是机缘巧合,这位沈小哥又救到了我。” 内里声音犯了难:“读书倒也不怕,只是这两位小哥儿并不是奴籍,如何教他俩做你的书童?何况……”她像用手绞着手帕,用目光瞥了一眼范现,“这位范小哥,似乎还有些不良于行。” 被当面挑破弱处,范现的头更耷拉了下来,瘦削的身子更有些左摇右晃。这时候说话倒不顾忌了,沈玮扶住范现,然后看见裴熙挑了挑眉,露出了他前几日熟悉的笑容:“我何曾说过,要他俩做我的书童?” 第四章 书院里的风刮了一夜。 榻边的小几上放着刚刚厨房送来的几样精致素锦小点,虽已是春天,但屋内仍点着些许壁火。小屋内其他家伙什也一概齐全,俱是用橡木打的,做工算不得精细,窗户上糊着半旧的碧纱,映着门外还未发芽开花的桃儿杏儿。 侍女翠儿就坐在榻边的小凳上,打了个哈欠,再边轻搓着自己细白的手,边斜着眼,悄悄打量睡在卧榻上的少年。 少年的头埋在被子里,露出有些乱糟糟的头发,皮肤白皙,但并不细腻,有些许的小疙瘩,身上穿的书院统一的蓝白服制打着皱,正与被褥一同缠裹在身上,睡得横叉八舞。 翠儿又看了一眼墙角里的漏刻,想了又想,还是轻轻地唤了一声:“端英哥儿,卯时了,该起了。” “……” 喊了好几声,仍不见回应。翠儿只好站起身子,探到床帏里去,使了些许劲扯着被褥,并加大了嗓门: “端英哥儿,该起了!” “端英哥儿!” “别叫魂……” 床帏里的少年疲惫地睁开双眼,又一把拽过被子遮住自己的头顶,声音闷闷地:“我想再睡会儿,我昨晚子时才回来的。” “可熙少爷说了,您今早必须得按时到垂花堂用朝饭。”翠儿很为难。 听了这话,沈端英,也就是沈玮浓黑的睫毛颤抖了好几下,再不敢赖了。强忍着困意,在榻上坐起来,就待脚踩地下床。还没落地,一碗茶又怼到了唇边。 “端英哥儿,莫忘漱口。” 茶是先前倒的,已经有些凉了。沈玮头昏昏的入口,再吐在小皿里,只觉得这凉茶刺激得他休息不到两个半时辰的五脏六腑越发难受起来。 翠儿道:“端英哥儿,你先前那袍子无缘无故不见了,昨晚让你把身上这件脱下来,你也不听,现在皱巴巴的,今个儿教熙少爷看见,估计又要不高兴了……” 趁着翠儿絮絮叨叨的功夫,沈玮抓起牙刷擦了青盐,匆匆洁了牙齿。另外两三个小丫头走上前来,端着洗脸盆、毛巾等小东西,往下一放,就拱手站在了旁边。沈玮不由得自己圾拉着鞋子,翻出块香皂,弯腰在盆里洗了两把,拎着书袋就跑出了门。 垂花堂不大,离沈玮现住的小屋却颇有些距离。过了三四道小门,转了八九道弯,才绕到那间老杏花树正对的堂屋。 卯时多,天初亮,微弱的光从垂花堂顶上的天窗照射下来,一道与沈玮身上衣裳相似的青白色身影已端坐在其中,丫鬟人影交错,捧饭、安箸、进羹已然毕了,听不见其他杂声。 沈玮顿时吓在门口,不敢再迈一步。 垂花堂里传出个冷冷的声音:“滚进来,今日迟了,但免了你的责罚。” 听了这话,沈玮方才拿着书袋,蹑手蹑脚的进去,摸着一个凳子坐下,旁边小厮上前接过书袋。沈玮抄起一碗胡麻粥,拿着一块牛肉饼子,开啃起来,趁着啃饼子的功夫,用余光小心翼翼打量着上座的人。 他对那人有救命之恩,那人也勉强算自己的贵人 ——裴熙。 裴熙也正在喝胡麻粥,白嫩的脸蛋随着咀嚼的动作一弹一弹,端得是玉雪可爱。若是从前在庄子里的沈玮,遇到这样的孩子,必然会掐上一把,狠狠蹂躏一番白壳蛋似的脸,留下满脸的红印后,潇洒挥手,扬长而去。 但现在在书院里的沈玮,浑身酸痛,精神不济,只觉得一切迷迷糊糊,恍如天旋地转,看着白嫩的裴熙小公子,愈看愈像玉面阎罗。 进入书院一月了,他从没睡过好觉。 那日在山上,他和范现无端被这位裴小公子认了本宗的亲。 裴家主母和大姑娘自然不大相信一个孩子的话,让人打起帘子,招呼裴熙进了内屋,赏沈玮和范现在下位坐了。让人即时去取了沈玮和范现的户单,细细翻看了一番,发觉原是沈玮那早死的曾祖父,大名叫作裴成的,还是在前朝的时候,曾在京城做过一个小官,因缘巧合识得这京城裴家的一任家主,便认了这任家主为父母辈,拉进了本家。 后期讯息却不甚明了,大抵是刚连完宗,就恰逢本朝开国君梁高祖反抗前朝暴君,揭竿而起的时候,裴成胆小怕事,一路又颠沛流离,兼之惊吓,跑回老家后没多久就一病不起,那时沈玮祖父也小,临走前这门贵亲倒忘告诉了儿女。 看过户单,裴家主母尤氏的脸色倒是缓和了许多。裴家大姑娘裴莲先朝着范沈二人笑了:“家中长辈没提,倒忘了这门亲。沈小哥、范小哥,勿多见怪。” 接着她的话头又转回换了个位置,仍把玩着锞子的裴熙这儿,笑得更为亲切:“幸得熙哥儿提了醒。熙哥儿,那依着你的意思,这两位小哥该如何呢?” 沈玮盯着裴熙,这孩子虽是他从山下救了起来,在柴房里照顾了几日,但当时这位小公子元气,嗓子破锣的很,也没心意相通真情实感的聊几句,只送了几碗羹。到底没什么交情,他也不知裴熙租出这么个鬼扯的谎,有何意思。 沈玮看着裴熙,裴熙的手很白,因年岁尚小的缘由,他的手并不纤长,还带些婴儿肥,那金子做的锞子就在他的手里旋转挪动。 这金子在他手里大抵只是玩物罢了。 沈玮听见裴熙说:“按青明道长的意思来。” 裴家的下人效率很高,很快收拾出来道观里两间不错的屋子,让沈玮和范现住下,山下那些破烂也不要了,给两人重新整了一套家伙什,穿上去,倒也算人模狗样。 得了主母的许可,道观里的人对着范沈也一口一个“公子”、“少爷”,沈玮听了,顿时觉得有些飘飘然。裴家财大气粗,道观也修得占地面积极广,姑苏的风格,水石相映。 那日堂前话后,尤氏只打发人来说,裴熙的脚还没好全,具体事项往后再议,让沈玮和范现先安心住着。 每日不必再打水劈柴烧,两个人落得清闲自在。范现不知托人从哪里弄来一批书,上面很是有些精美的插图,每日只在屋内苦读。沈玮则不受拘,便常常在这青碧山转悠,闲暇时垂钓、放风筝。 早春寒冷,可山上气温似乎高些,沈玮小屋边,不知从哪里引来一汪清泉,筑了一个池子,旁边竖着太湖搬来的石头,玲珑多姿,围着些沈玮不认识的花花草草。在山上转悠累了,沈玮养成到这池子边亭子里或坐或半躺,抬头看天的习惯。 沈玮看着湛蓝的天,白云顺着风向慢慢地飘,常打个盹,梦到上一刻他还在平江老家那间草房里读书,读到“因民之欲”那类长篇便哭,读到“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便笑,眨眼间,下一刻他又站在了京城口,守门那个壮汉大手捏着沈玮的通关文书,正用鄙夷的眼神瞧着他,笑着说:“臭乡下佬,上京城要饭来了!” “要饭的,赶紧从我家亭子里滚出来!” 一阵响亮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这次不是梦。 沈玮惊醒,眼前站着两个七八岁的孩童,正是裴纯与裴和,两人换了一身富贵衣裳,仍是金线的,腰间挂着与裴熙相似的仙鹤玉佩,身后是浩浩荡荡好些个奴仆,正低眉顺眼跟在两个小主子的后面。 睡得有些久了,半边身子发麻,沈玮想起身请安,脚上一软,就半摔到了地上。 刚刚还在叫他“要饭的”两位小贵人笑了,是与守城大哥相似的笑,带着点讥讽、嘲讽和轻视:“要饭的,你是跟残缺一样,腿要废了吗?” 残缺大抵指的是范现?容不得思考。半摔在地上的沈玮死命捏着自己发麻的地方,疼痛比麻痹能让人清醒,赶紧爬起来,打了个千:“叔父们好,小侄这就走。” 他打完了千,就猫下了腰,就想从这亭子里退出去,可还没走出几步,忽然面前现了像堵墙的身影。是跟着这两位小少爷的随从们,像是从北方来的汉子,身高马大。 裴纯招了个手,自问不矮身体颇好的沈玮扑腾了几下,那些随从仍轻而易举的讲其拖进了池边的假山里。又有几人提来一桶水,水里漂浮着的两个莲花形木瓢。 裴纯与裴和各拿起一个木瓢,嘴角咧着笑。沈玮意识到他们要做什么,立马挣扎起来,张嘴想要阻止。一瓢冷水就泼了过来,沈玮躲避不及,头脸并着胸前衣襟湿了个彻底。 山上温暖,水却寒彻骨,日常多跑动,衣裳本就穿得不多,一瓢冷水下来,沈玮嘴唇即可变得青紫。正在打颤,另一瓢水也泼了过来,这次是连下摆也湿透了。 不用随从按着,沈玮都冷得动弹不得。裴纯与裴和两人年纪尚小,气力不足,泼了几瓢便觉得手腕酸了,也甚无趣。眼睛转溜着,又遣几个人从哪处弄来一块泥,扔进桶里,和成一桶泥水,彻底往沈玮身上一泼: “残废和残废混,低贱的人和低贱的人一起,活该成泥!自己走回去吧!” 他们嬉笑着跑走:“这大抵就是夫子教导的,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吧!” 第五章 一行人扬长而去,沈玮勉强支棱起身子,挺直着背,摸着假山突出的岩壁,想要慢慢走出去。 他的头发、衣服一并被打湿了,泥浆混合着冷水,头发、衣服被黏在一块儿,早上自个儿束头发用的布制发带,不知道在挣扎的时候丢在了哪儿。湿漉漉的头发贴在脸上,有些遮挡了视线。 池子不大,池子边的假山也不大,只是内部颇有些曲径通幽的设计。只是沈玮眼睛被发丝遮住,身上被浇了水,又寒又冷,头昏脑胀,一时辨不清方向。 这小池子离他的屋不远,想来那些伺候他的人不会听不到动静。沈玮从假山的缝隙里努力睁眼瞄一瞄,希望有人能过来搭把手。但那些人似乎隐隐约约只是站在那边,无人敢过来扶他一把。 他在假山里绕着,腿冻得有点哆嗦,勉强支棱着走路。眼睛里先前溅进去几滴泥浆,异物刺激着眼睛,生理性眼水往外流了几滴。 眼泪一流,更看不清路,倒踩到了好几次那些人丢下的水桶和水瓢,最后一次更是直接被水桶和水瓢绊倒,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摔在假山里,风从池边吹来,钻到假山的缝隙里,是冷的,身上冻得发紧。 在假山里去,蓝天也看不到,白云也看不到了。他所爱的无非是,不用太苦太累,吃饱喝足穿暖,躺在蓝天白云下晒太阳而已。 偶然救得贵人,还没一朝鸡犬升天呢。 人总不至于如此倒霉,只不过遇到两个混世魔王罢了,被泼了几盆水,和了点泥浆,小时候村庄里哪个皮猴儿男孩没玩过泥巴?他沈玮好歹是平江那村子里的一霸,就栽在这么个小假山里冻死了罢还是冻死在春天? 自家表弟范现,那个呆子也是,屋也隔得不远,这么大动静,也不晓得出来看一眼 钱钱也还没拿到呢也不知道是给钱还是给书读二者兼有更好了 那钱可是黄金打出来的锞子,在权贵人家金锞子是个玩意儿,但在一般人手里,那意味着好日子。 在权贵人家的书院里读书,那也不是结交朋友,是腆着脸抱好大腿,有口舒服饭吃。 满脑子的胡思乱想着,泥浆刺激的眼泪不知不觉流了满面。沈玮瘫坐在假山的地上,他忽然不想动了,感到很累,想闭上眼,不是在安逸的亭子里,而是在这个鬼冷地方,不对,不拘什么地方,休息一下也是好的。 刚想合上眼,模糊的泪光中,恍恍惚惚有只手递来一方帕子。 这时候,就算是鬼递过来的东西,在谷底的人也会接了吧? 好比溺水的人看到水面上漂浮了一根稻草,也会去扯两下。 虽然事儿没严重到那地步,但人有时候会放大自己的苦难,自己怜惜自个儿一下。 沈玮接了帕子,突然有了擦眼泪的劲,丝制的帕子就是不一样,胡乱在脸上抹,也不觉得痛。 肉眼可见,原本白色的丝帕浑黑起来。人的自我保护能力比想象中强不少,眼泪并着泥浆擦了,只部分泥凝固得快,粘在了脸上。幸而眼睛重复清明,沈玮睁眼,眼前是个并不伟岸的松绿色身影。 是裴熙。 裴熙今天穿了一身松绿的衣服,很是亮眼的颜色,衬着白嫩的脸蛋,正适合十岁的孩童,烂漫开怀的年纪,又生在高门贵族之家,想来人也没有什么不痛快的。裴熙却板着一张脸,无端像沈玮平江老家养的那只总是在门口晒太阳、不怎么与人玩耍的猫。 不知道裴熙是在什么时候来到这里,是他躺在亭中日晒时,还是那两个魔王嘻闹他时?还是听了消息刚刚赶来? 裴熙的膝盖骨应当还没好周全,不能在风口里冷太久。 他不会以为自己是因为被欺负了,哭得伤心吧? 脸也擦干净了,只是身上脏,有人在旁边看着他。又不是大姑娘,一股憋屈羞耻心升了起来。沈玮连忙扶着岩壁站起来,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眼那方黑了的方帕,再弯了下腰——这次不是打千,主要裴熙小公子比他矮了半尺,不弯腰怕不够做个礼仪人,把手帕递了过去:“多谢熙公子。” 不高的裴熙嘟着一张脸,不知道是什么情绪,双手背在身后,没接手帕,丢下一句话就走了:“明日辰时中,来明阁找我练字。” 于是沈玮浑身湿着,裹着泥浆,带着一张还算干净的脸,游魂似的飘回自己的屋内。回去路上瞥了眼范现的屋子,没人在。 到了自个儿屋,伺候他的那几个仆人已低头拿来了身干净衣服,沈玮低声说:“劳烦帮我烧桶热水,多谢。” 仆人听了吩咐,没回应,但走了出去。 人一走,顾不得干净,沈玮拉起床上的被子,就裹到了身上,床上底被洗不大方便,他就静坐在一个椅子上,等着热水来。不多久,仆人去而复返,没有大桶的热水,只两个小桶。 为首的说:“山上东西紧俏,大桶紧着正经主子先用了。” 沈玮原也没指望能给他来个大浴桶,只再多道几声“多谢”,把人请了出去,关上门,拿水擦着自己的背,还没来得及换衣裳,门“砰”地一声开了。 沈玮差点春光乍泄,吓了一跳,以为两位混世魔王或裴熙折而复返,待看清来人,不由得怒从中来,表弟也不叫了,只一声带有怨气的怒喝:“范现!把门关上!还嫌我丢人不够!” 这声怒喝惊得来人措手不及,慌慌张张甩着一只干瘪的袖子,把门带上了。 进来的是范现。 沈玮惊了,范现脸色也不是很好,眼睛下带着青紫。这书呆子平时只在屋内翻书,今天看他不在,还以为是难得乐意出门,四处逛去了,怎么也这般不好脸色? 沈玮问:“现弟,你也遇到那两位混世魔王了?” 范现原在看着那两桶浑浊的水,听了沈玮的话,有些不解,摇了摇头:“没,只遇见一个人,跟我差不多高。” 说着,还比量了一下:“我不识得他,但他说他是我的故知。” 他俩在山上能有什么故知沈玮想转下脑筋,无端想起范现那条胳膊还在时,对自己说的话,还有裴家三个孩子身上,那块像、又有不同的仙鹤玉佩。 “哈嚏——”没等沈玮想明白,他就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才觉得好不容易热水暖和起来的身体,衣服没换好,又冷了下来。 他着急忙活的换着衣服,范现觉得不对劲,问:“表哥,你怎么大白天的换衣裳?” 刚问完,范现脸上更是一红:“表哥,你该不会是” “正经书读多了,话本子也读多了吧你,”沈玮正给自己系着腰带,听了范现的话,忍着身上酸痛给了范现一肘子,“我是遇到了那天说我们是猴子做人那两个小家伙了。” 范现还是不解:“这跟表哥你白天换衣有什么干系?” 沈玮穿好了衣服,翻出一条干净的新被,盖着自己,正躺在床上暖身体,听了范现的问,伸出手,比划了个动作:“哗——给了我几瓢水,还附赠了些泥巴。” 这样一说,那两桶浑浊的水此时看起来就让范现伤心起来,忍不住愤慨陈词:“表哥,我们还是告辞走了吧。” “不。”沈玮第一反应摇了头。 人就是这么奇怪的动物,沈玮读书不精,只记得有位鲁先生写过,人是惯爱调和折中的,譬如屋子太暗,要开窗,大伙不许,但若要拆屋,他们便愿意开窗了。 沈玮自认是个贪恋善变的人,最初是为了财物,后看到了玉佩,想起范现胳膊还在时,没迷糊前说的话,加之想做官,到了山上,只给黄金,觉得水深,也可接受。现在做了旁系的少爷,又想做官了。 他是调和过来,又调和回去的那种人。 沈玮调整好了,懒洋洋地窝在床上道:“放心,哥没事。我俩是良家子弟,户单上清清白白,裴家也就几个不懂事的欺负我们罢了。我们就在这儿赖着,等消息,等哥去读书结交几个权贵,以后做了官,带你吃香的喝辣的!还有你胳膊那事儿,虽然你幼年摔了脑子,但你以前对哥说的话,哥都记得呢,哥要替你查清楚。你是哥的好弟弟。” 范现有几分不好意思:“哥,没事。哥去哪儿,我去哪儿。如书中所云,亦文常会友,唯德” 范现没来得及“德”完,门又被“砰”地一声推开,进来的是个衣冠齐整的小厮,不是范沈二人身边的人。 这小厮恭恭敬敬的捧着一本书,放到了桌上:“玮哥儿,现哥儿,这是熙公子让小的送来的《黄州寒食诗帖》,熙公子说,让玮哥儿今个儿晚上,先好好看看,练上几笔。” 第六章 次日,公鸡不知叫过了几次早,直到累了,也回鸡窝歇息去了。沈玮才“砰”地一声从床上弹起来,从小几下面掏出昨晚剩下的煎饼,塞到嘴里。依靠着昨天来的仆从嘱咐得去明阁的路,慌慌张张地夹着那本《黄州寒食诗帖》,跟那天他上山坐得那辆马车前的马一样,飞奔起来。 迟了。 急匆匆窜到仆人说的明阁所在地,入眼的是间粉墙相护、绿树环垂的大院子,三间垂花门楼,四面抄手游廊,绕过甬道,是五间抱厦,抱厦上悬着一块游龙走凤、写着“明阁”二字的匾额。院子里也有一带水池,比沈玮屋边的大上不少,满架的蔷薇、宝相并着其他花团锦簇,早春竟也开放得热烈。 小小年纪能住在如此富丽堂皇的一间院子,主人裴熙小公子,约莫着甚得父母疼惜。想来他被刺杀掉山底下的事儿,裴家也一定在紧急查吧? 真是同人不同命,人家天生富贵命,虽然自个儿爹娘对自己也挺好。 瞥了眼漏刻,已然是辰时末,天早已大亮,明晃晃的日头挂在上头。沈玮捧着字帖,有些心虚的进了明阁。 初进明阁,便上来个穿碧青色罗裙的十六七岁丫鬟,引着沈玮到了一间屋子。屋里摆了张书案,书案上笔墨纸砚一概齐全,放着一沓习字纸,并几本《黄庭经》、《九成宫》之类的帖子。 沈玮顿感眉心一跳,深觉此事不妙。 丫鬟温温柔柔地朝着沈玮笑道:“玮哥儿,熙公子出门前,特意嘱咐奴婢,让奴婢先陪您在这儿习一会儿字,等熙公子回来了,他帮哥儿仔细看看,教教哥儿。” 沈玮顿觉脑袋被人打了一记闷棍。 熟悉的痛苦感涌上心头。 丫鬟上前,在书案的另一侧,继续微笑着替沈玮磨墨。沈玮只得硬着头皮,随手抽了本《九成宫》打开,从笔架上取下一只青毫的笔,努力回忆着幼年他开蒙的时候,外公教他用笔写字的姿势,握住毛笔,沾了些许墨,在习字纸上写下了个“九”字。 沈玮分明感到丫鬟的手顿了一下,然后才继续磨墨。 他委实记不清正确的握笔姿势了,只记得外公沈老先生教过他握笔方法有许多种,甚么三指、五指,还有古书里也提过甚至于两人两指执笔,然后絮絮叨叨说了些“执笔无定法,要使虚而宽”的话。这类之乎者也的话沈玮小时候惯是不爱听的,他嘴上敷衍着,嗯嗯两句,心里觉得写字能让人认得就行,并不讲求什么风骨和字体。 到了青碧山下做账房先生,他也一般是算账那个,由范现甩着一条胳膊,担起记账写字的伙计。 昨个儿仆从送来了字帖,他兴致缺缺翻了翻,因着身上被泼水,受了些寒气,兼风一吹,酸痛得很,没翻几下,字帖甩在被褥一侧,就昏昏睡去了,范现闲来无事,坐在桌前帮他临了几张。原以为今个儿拿了那几张纸来交差便行,却不想这裴熙小公子给他来了个现场派人督班写字。 索性豁出脸皮得了。沈玮找了个自个儿觉得舒服的握笔姿势,大张大合的在纸上写起来,速度倒也相当快,到了肚子咕咕叫的时候,已是写了大半。 丫鬟还在低眉磨墨,沈玮看着满书案和地上的习字纸,有些憋不住了,腆着脸凑到墨台边上,问:“姐姐,你叫什么名儿?” 这问题只是抛砖引玉,而非正题,没等丫鬟回答,沈玮迫不及待抛出了第二个问题:“姐姐,你家熙公子,到底什么时候能回来?” 丫鬟笑了,这次约莫着笑得真情实意些,耳朵上的坠子跟着她笑得幅度一晃一晃的:“玮哥儿,是要飨哺食了?” 她笑得开怀,两片薄唇弯弯的,眼睛也弯弯的,两个酒窝似乎也在笑。 这是沈玮第一次看到这世家里的人笑得最顺他眼的一次,尤氏的笑总噙着一股子端庄和深意的味道,裴纯与裴和则是笑得嚣张,裴熙裴熙还没对他笑过。 丫鬟笑完,就放下了磨墨的工作,袅袅婷婷地起身,也示意沈玮:“玮哥儿,随我这边走吧。” 沈玮起身,跟着丫鬟到了另外一个小室,静坐不到一会儿,又有另外两三个方垂髫年纪的小女孩进来,手上端着几个菜往桌上放。沈玮看了,是一碗酸笋鸡皮汤、一碗白米饭,还有一道像炒鸡丁的菜肴。 丫鬟低身,要准备布箸,沈玮觉得受用不过,这种事儿还是自己做舒服,他忙接过筷子,自己夹菜,拿起饭吃起来。 大户人家的米饭都细腻些,不像他在乡下偶尔吃的也是糙米。 顷刻饭毕,又是垂头丧气去了书房练字,又临了十几张,送来了碗豆腐皮包子,沈玮叼在嘴里,嘴巴嚼着包子,手里继续临着字帖,想着尽快把这《九成宫》一千两百多字写完,好找个理由回去睡觉。正临到约莫一千字,书房的门开了。 是明阁的主人回来了,夜色已晚,他像是匆匆赶回,身上还带着些寒气。烛光映着他身上那件大红缎子衣服,外面罩着一件石青色褂子,一副标准养尊处优富家公子打扮。 丫鬟忙停下手中活计,在水盆里净了手,接过裴熙刚刚脱下的袍子,关切地问道:“熙公子,回来了?” 裴熙说话依然听上去没什么感情欺负,淡淡地说:“青心,你先下去吧。” 原来她叫“青心”,沈玮默默地记在心里,心绪有些飘忽远了。正在心绪荡漾之际,裴熙已走到他的身边。 沈玮一惊,裴熙堪堪十岁,今个儿晚上回来,身上居然带了不轻的酒气。裴熙一下坐在他身边,头上的明珠发冠刚刚在脱外袍的时候已经一并卸下了,只用一根青色细绳束着长发。 在山下救到裴熙的时候,沈玮就知道裴熙生得肤色很白,还带些婴儿肥,洗干净后就像个雪团子。但今天坐在他身边的裴熙,两侧脸上浮着红晕,眼角也带着一抹红。 沈玮坐着不敢动,看着裴熙拿起一张习字纸,盯了半天,突然把纸往书案上一拍,发出“砰”地一声巨响。 沈玮吓得眉心一跳。 眼见着裴熙拿着小手又拍了下桌案,情绪颇为激动,道:“好丑的字!谁写的!” 沈玮小声回答了一声:“我写的。” 裴熙眯着眼,仿佛是才注意到身边有一个人:“你写的?” 沈玮捣蒜般地点头。 裴熙转回头,盯着沈玮的脸,盯了半天。又转回去,看着桌上的习字纸,如此反复两三次,眼睛里似乎有些茫然,嘴里小声念叨了一句:“好丑的字,眼睛看着好疼啊。” 不对劲。 沈玮大着胆子,仔仔细细看着裴熙。 他盯了一会儿,裴熙脸上的红晕也好像更重了。 一个想法划过沈玮的脑袋,这位小公子该不是喝醉了吧? 沈玮低头,发现裴熙是穿着鞋子进来的,脚上的鞋子还穿反了。左鞋穿在右脚,右鞋穿在左脚,鞋底还带着一些泥土和青草。 裴家规矩大,这些世家公子,一般情况下,外出归来必然是要换鞋的。 沈玮试探着问了一句:“熙公子,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裴熙正襟危坐:“看着这些烂字,我头疼。” 说着,他似乎头真的疼痛起来,抱着头,呜呜咽咽了两句,就把脑袋往书案上一放,压在一叠习字纸上,眼睛一闭,像是准备睡觉。 有部分习字纸哗啦啦地被裴熙的动作扫到地上。好歹是沈玮努力一天的结果,沈玮有些不满,又有些胆怯,就伸手,想小幅度地挪一下裴熙的脑袋:“熙公子,您压到纸上,容易沾到墨水。” 被推搡得不舒服,裴熙哼唧地不肯挪脑袋,只从左脸贴在书案上换成右脸。沈玮一瞧,这下小公子眉梢不光泛红了,还带了笔墨痕。 这才像个孩子样。前段时间拿腔作势,跟着裴家的阴阳怪气,只是不知道这裴家为什么让个十岁的孩子别居饮酒。怕喊丫鬟惊醒了裴熙,沈玮只得轻轻托住裴熙的身体,慢慢靠到自己的怀里,想要将裴熙抱到床榻上。 沈玮终究只比裴熙大六七岁罢了,力气也尚未完成长成,兼又地上堆着习字纸之类乱七八糟的事物,走得便有些东倒西歪。裴熙像是觉得颠簸不舒服,扭来扭身子,更往沈玮身上贴了些,小声喊了句:“娘。” 沈玮一怔,窗外风起,吹灭了蜡烛。顿时眼前一黑,脚一崴,像是摔到了一个类似床榻的地方。 莫非这裴熙小公子早上另做了嘱咐?这屋灯灭了也没见青心进来看一下。裴熙像八爪鱼一样牢牢箍在沈玮身上,一只手紧抱着沈玮的腰,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扯来一床类似被褥的东西,盖在身上。 沈玮一只手被裴熙压在身下,发麻得紧,想要抽出,裴熙却不准,嘴里嘟嘟囔囔地说:“别动。” “安寝了。” 第七章 沈玮觉得,自己跟裴熙的关系,不求裴熙对真如亲兄弟和救命恩人对待自己,但也不该如父子般相处。 而且父是裴熙,子是自己。 在明阁书房,裴熙抱着自己美美睡了一晚,偶尔还梦呓了几句“娘亲”,往沈玮怀里蹭蹭几下脸蛋,若是五六岁孩童,这般举动自然可爱至极,可惜裴熙已十岁,还压麻了沈玮半边手臂和身子,便显得有些面目可憎了。 沈玮一夜没睡好,半梦半醒,第二天鸡咯咯地叫了时,裴熙倒准时睁了眼,发觉自己与沈玮抱作一团,脸上堆了一团黑气,推开沈玮,把身上褶皱的衣服抚平抚平,就甩袖出门去了。 没了凶神,又不敌困意,懒于张嘴询问,沈玮倒头睡了约莫两三个时辰,外头就艳阳高照。不知具体何时,还是青心进来,把沈玮唤起,又絮絮叨叨许多话,吃了饭,夹着字帖回了小屋。 接下来七八天,沈玮日日临了几张大字纸,送到明阁去,明阁一般是隔日回信,字体不同,信中有时是夸沈玮字颇有长进,不需多少时日必能成风骨字体,有时却是大骂沈玮其字有如“石压蛤蟆”,扁平至极,看了此字的人只觉得平白无故污了眼睛。 问了侍候的下人,裴纯与裴和两个混世魔王还是乐得道观里晃悠,沈玮很是怕再被这两人找上麻烦,何况这是在裴家的地盘,他也没法子没能力发作。只得日日用功,偶尔也想找自家表弟请教请教。范现却出门次数多了起来,常常不在屋内,本就不壮实的身体看着越发瘦削了,像根一阵风就可削断的竹子,总是耷拉着脑袋,作得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沈玮好不容易逮着他,请教他问题的同时常也问候问候怎么回事,范现嘴里只是咕咕囔囔几句,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半月后,尤氏派了马车来,要接沈玮同裴熙一起去京城兴安书院里读书去。 对此,沈玮大为震惊,扭头问范现:“现表弟,怎么夫人只叫我去?” 范现依旧耷拉着脑袋,抿抿没有什么血色的唇,道:“表哥,我前段时间,染了风寒,身子到现在还没好利索,已向夫人禀告过,我先在山上养病,随后再去读书。” 沈玮觉得不对劲,可还未来得及再细细拷问范现多几句话,坐在车内的人已然不满,吩咐马车夫道:“早些时候出发,走。” 沈玮只得急忙忙回了屋内,卷出个小小包袱来,塞了字帖,挤上了车。 马车是红木的做工,内里木头上竟也是雕了复杂的花纹,还似乎熏着檀香,弥漫着一股香味,小案上放着时鲜的水果,这辆马车从里到外,都比接范沈二人上山那辆好上不少。 果真是豪门大家,财力到底不同,先前那辆马车放在其他人家,也是件稀罕物件,在这里原还只是给良家子弟坐的。 尚未来得及感叹马车之富丽,世家出行之风雅,沈玮想掀帘回头看看范现如何,入眼却不见那瘦竹竿一样的身影,只见后头是随行保护这辆主驾的护卫和其他拉着物什和随从的车辆。 裴熙坐在主位,斜也着眼看着沈玮朝后面探了脑袋,又失望地缩回来,垂头坐在车内,未动声响。顿感有些无趣,索性静坐合了眼小憩。 青碧山去京城的路常是达官贵人往返,因此上头修路时,监头很是上心,故而路宽敞好走,配上一架好马车,可惜的是马儿再有灵性,终比不上人,马车夫赶得紧了,车里终究有些摇晃。些许波动,晃着晃着,如襁褓之中放在摇篮里一般,一种别样的安逸舒适,沈玮慢慢也眯了眼睛。 再不知何时,耳边隐隐约约有人唤他,是个轻柔的女声:“玮哥儿、玮哥儿,醒醒。” 睁眼,入目的是张识得的脸,仍穿着青衣,浅笑吟吟。 青心微笑着道:“玮哥儿,先下车吧。” 她站在车凳上,身材高挑,只伸了一只手掀了帘,外头的风吹进马车里,并着她的话语,才把沈玮叫醒。 沈玮下意识看向主位,那里空空。青心笑道:“我们半路上遇着了六殿下,六殿下邀熙公子去他园子坐坐,明日再一同去书院。熙公子就先行下了车。” 掀了帘子下车凳,青心在旁边要扶,沈玮摆了摆手,不用。有人帮他烧水砍柴倒是舒服许多,但下马车都要人扶这种无微不至的照顾,还是让他感到不适。 在青碧山上前前后后合计歇息了一个月,早春节气也成了繁春节气。虽有微风,不再寒冷。马车停在一所院子外,青心引着沈玮,柔荑替沈玮抚平了衣裳,到了一所别宅,上面刻着“畅春园”。 天色已渐暗,只露出一点鱼肚白,也在渐渐消失。园子里已是点起来百十根蜡烛,照得有如白昼,还有侍者提着灯笼引着其他客人,捧着菜肴的其他侍者也在默声行进。 沈玮方知这宴会不是单为裴熙设的。 青心道:“六殿下是与书院里其他好友到了野外狩猎,回程路上遇见的熙公子。” 宴会设在花园里,亭台楼阁,水溪香榭。繁春时节,沈玮认得有迎春、海棠、玉兰等类,颜色不一,花团锦簇。还有些其他品种,估摸着是达官贵人赏花斗艳用的。 六殿下这种身份,沈玮从前不想见,也见不到,只记得并不是皇后生的嫡子,似乎性情活泼得很。本朝立国不久,皇帝倒换了好几任,先帝爷去得早,没留下子嗣,今上兄终弟及了皇位,皇室子嗣繁荣了起来。公主便有十几个,皇子好像也有七八个,风流韵事不少,六殿下在民间相传里,年纪不大,故事算不得精彩。 到了亭席里,席面开得盛大,案桌排列整齐。青心到了门口,便被阻拦下了,另来了个下人,引沈玮进了席面。沈玮跪坐下,他案桌大抵也就在门口的位置,离主位远得很,主位和其他几个位置更挂着一帷金纱帐。 沈玮坐定了席位,其他宾客也陆陆续续的进来,尽是些看上去约莫十三四的少年,身高比量着比沈玮还低些。往主位附近走的穿着富贵些,在沈玮旁边落座的,身上衣裳材质也大抵跟沈玮差不多。 沈玮左边那人见他眼生,打了个折扇,低声问:“敢问贤兄是哪位大人府上的公子?刚刚狩猎似乎没有见到。” 总不能腆着脸说自己是裴家旁系的少爷,沈玮没法回答,只好报之以微笑,闭紧了自己嘴巴。那人讨了没趣,脸上有些不满,但没发作出来,收了扇子,不再言语。 金纱帐里人影绰绰,是东家六皇子入席了。沈玮伸长了脖子,四下环顾,不见裴熙,心中有点失落,估摸着凭着裴家的地位,是坐在金纱帐里了。 宴席开始,觥筹交错,这只十三四岁还在书院的年纪,竟也请来了舞蹈班子,先是美人舞蹈,腰若水蛇,跟村里小时候沈玮树下看过纳鞋底的小姑娘大为不同。他半有些贪恋羡慕,这些子弟对这仿佛已司空见惯,半觉得这些美人腰和身子像夺命的箭,箭速极快,让人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一舞作罢,美人也未退下,帐里人似乎下了指令,这些美人选了几个席位坐下,陪侍着些许宾客。复上来一群西北莽汉模样的人,执着铜琵琶、铁绰板,唱着豪迈的歌,更有人抬上铁板,当场烤着肥美的肉,香气四溢。 蜡烛不停地燃烧,宴席里还熏着香,肉香、美人身上的香粉气息并着室内的熏香混合在一起。屋内很热闹,沈玮却觉得有种憋闷的感觉。 他尽量动作轻轻地起身,找到角落里的下人,说了自己想去更衣。下人替沈玮指了路,沈玮忙不迭地出门遛弯透气。 席位离门口近倒也有好处,旁边人都喝得醉醺醺的,脸上浮着暖意。沈玮起身离去,也无人阻拦。 离了宴席,出几步就到了花圃里,饶是再鲜艳的花,天色一暗,也看不清了。 畅春园大概是设在京城里,但临着城门,方便这些子弟出门游猎。本朝开祖皇帝起身于式微,以武立家,一干共同起事的兄弟的后代多擅骑射。以裴家为首的世家却主张清谈礼佛修道养性,不曾想两派子弟竟也还能相交到一块儿去,坐在一个宴席上玩乐。 沈玮不大认得路,去更衣不过是托词而已,他按着记忆走到马车停的地方。那地已空空,马车并着其他人已经走了,应该是安排去了别处休息。只有空荡荡的青石板砖,挂在墙边的纸糊灯笼发出暖黄色的光,映着天上的一轮皎月。 本朝京城的布局其实煞有意思,这京郊东多是达官贵人的私宅,或是作从城外狩猎归来作乐休憩用,或是作出城筹备曲水流觞中转驿站之用。沈玮只去过京郊西,那里则是很多如他一般有些小门道,来京城讨生活之流的人们所居之地。贩夫走卒,自成一体,物价与凭房子的组金,较城中朱雀大街处都便宜上不少。 大半年前他还混迹在城西,这大半年后他到混迹于城东了。沈玮哼着歌,日子总是在向上走的。 他漫无目的地晃着脚走路,此处无人,不用装模作样弄那劳什子礼仪,免得给给裴家丢脸。这里他只是个刚刚小发迹的平江沈玮而已。 “砰——”地一声,不知风从哪里带来些许沙砾,那盏纸糊的灯笼竟被戳破了,四周的光线顿时更暗了下去。 本估摸着放风时间差不多,人该回去了,灯笼一灭,路也辨不清方向了。沈玮尝试着摸索,不知走到了哪一处的地方,只觉得花草树木与他来时相似,而又有所不同。 借着月光,他正在想凑近看看那些花草的位置,眼前忽然阴暗下来,沈玮退步,生怕是冲撞到了哪个达官贵人。 他一抬头,却忽然愣神了。 月光下,年纪尚小的世家小公子正站在他的眼前,内搭是一袭白色云锦布缀着蓝色绣纹的交领右衽衣裳,外面还罩着一件披衫。 这次来参加宴会的游猎子弟多已十三四,身高已经抽量了不少,宴会中最小的大概就是与他同来此地,此刻站在沈玮面前的裴家小公子——裴熙了。 总不好意思假装没看见,沈玮腆笑着脸,准备利利落落打个招呼,却发现裴熙毫无反应,只是站在原处,白日看着美若点漆的黑瞳里无点星聚焦。 不对劲。 第八章 沈玮看着裴熙靴子上早已有些许泥灰,此时摸索着,竟还打算往花圃里走,花圃前方有砌的围边。眼看着裴熙就要被绊倒,沈玮顾不得那些礼仪,一把抓住裴熙的袖子,想拉住他。 衣裳被人向后扯住,裴熙顿时重心不稳,身子向后栽倒,半摔到沈玮的怀里。 沈玮觉得裴熙身上暖暖的、热热的,又带有繁春时节温和的气息,暗下却隐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像是暴戾与不满的味道。 沈玮半托着裴熙,裴熙的背半贴在他的手上,因是突然摔到怀里,裴熙的发冠便有些歪了,一些发丝钻到沈玮的手里,滑溜溜,乌黑柔顺。 裴熙似乎有些惊讶,很快扯出自己的袖子,挣脱沈玮的手站起来,立在原处,努力平稳了下自己的气息,随后出声询问,声音中带些恼意,道:“何人?” 边生气地询问,沈玮看见裴熙边伸手努力扯着自己的衣袖,似乎想要整理好自己的衣冠,却始终不得章法,反倒把其他地方弄得更褶皱了些。 一个猜测慢慢浮上沈玮的心头。 “你到底是何人?”裴熙一声呵厉,拔高了声音,可惜他年纪尚小,声带尖细,气势不足,像只幼年只知道张牙舞爪故作声势的野猫。 看这反应应该是大差不差的情况了。应是验证了自个儿的猜想,沈玮于是把自己的谦卑压了压,换上带有真心关切的语气:“熙小公子,在下是沈玮。” 裴熙似乎松了一口气,原来紧张快速抚拽着袖子的手也放慢了速度。 沈玮继续关切地问:“熙小公子,你是有鸡蒙子病么?” 说着,沈玮伸出一只手,轻轻拉住裴熙的一只袖子,似乎还是怕他再次摔倒,决心为其保驾护航,省得刚修养好的身体又摔了。 沈玮的手拉着裴熙的袖子,指尖的温度透过衣裳传递到裴熙的身上,裴熙莫名觉得有些心安。 他先是沉默不语,随后说了一句:“走吧,你先牵我到明亮地方去。” 两人便相扶着——主要是沈玮扶着裴熙——沈玮并不认得路,踮起脚,昂着头,在别院里四处瞄瞄哪儿是灯笼多的地方,只按着灯光亮堂些的地方牵着裴熙走。两人七绕八绕走了好些一会儿,才走出那个黑漆漆的花园,到了一处挂着完好灯笼的小院处。 小院门口正站着两个小厮,竟没有趁着宴会偷摸打盹,而是精神笔直地守在那儿,一见裴熙和沈玮走过来,就亲切上来问候:“公子,您这是?” 真是人精,沈玮默默腹诽,明明他跟裴熙是一齐走来的,这两个小厮就一眼挑中更小的裴熙嘘寒问暖。 裴熙大抵是看得清了,拿出了自己的那枚仙鹤玉佩。小厮的态度即刻变得更为恭敬起来:“裴公子,您是想要在此处休憩一下吗?” 裴熙微微颔首,沈玮立马跟嘴:“我们今日方从青碧山赶来,车马劳顿,熙公子方才在金纱帐中多饮了几杯,想歇息一下。” 六殿下别院的仆从很是利索,恰好此处空间多,即刻收拾好了房间,裴熙便携着沈玮进去。 屋内收拾得很干净,裴熙自然而然坐到主位上,沈玮便在下位坐了。两相静默,唯有烛影闪动,彷佛二人是真的喝多了酒来此处歇息的一般。 难怪明明出身富贵,父母疼爱,性格却古怪。原来是生来就有残缺,贵人也有不如意之处。 沈玮某处莫名其妙升起一种满足感,他虽出生不富贵,但在别处找到了自己的幸运之处。又看着那孩子坐在上头不言不语,内心又升起一种愧疚感,裴熙对他也不错,他居然从裴熙的痛处找乐子。 又静默了一会儿,“咳咳”两声清了清嗓子,沈玮决心还是安慰一下这还是有不如意的孩子,道:“熙小公子,你虽然有鸡蒙病,但不用担心。一是你家不缺钱,晚上多点些灯就行,不用担心费烛油,不像我老家隔壁郑家婶子,晚上针线都拿不起来,只能蒙头睡觉。二是我家村口老大夫也说了,可以常吃鲜猪肝,对熙小公子你这病好。” 一阵安慰的话语行云流水,半点没停顿,沈玮扭头直勾勾看着裴熙,深觉自己此番话真是舌若灿莲,裴熙应当深觉此话得他心。可惜沈玮这边眼波送情,那边裴熙并没有什么很大的反应,只是低头坚持把自己的袖子抚平。 孩子太早懂事装大人,老气横秋的就真的不可爱了。沈玮很失望。 裴熙抚好了衣袖,又抖了抖袖子,才慢慢开口,道:“我这雀目之症,是遗传自我的母亲,大抵是猪肝医治不好的。” 雀目大概就是鸡蒙? 遗传的?这病还能遗传?平江村口老大夫没说这个。沈玮不大懂,他也没跟着老大夫学医,见识短浅,只能顺着裴熙的话安慰:“想不到主母尤夫人也有此症,确实惋惜得很。” 沈玮眼咕噜一转,紧接着问:“那裴纯与裴和有没有?” 裴熙都遗传了,搞不好裴纯与裴和这两个小崽子也有呢。沈玮巴不得这两个家伙有,最好半夜走路两个坏坏的小家伙没灯摔跤。 裴熙斜着眼看着沈玮,沈玮正想着裴纯与裴和摔跤栽跟头摔个狗吃屎的场景,嘴巴就情不自禁咧着笑。裴熙猜到沈玮大概在想什么了,嘴角便也若有若无带上点笑意:“没有,尤夫人没有。裴家怎么会娶一个患有雀目之症,会遗传给后代子孙的女子为当家主母呢?” 尤夫人没有那真是可惜了,看不到裴纯与裴和半夜看不清路摔跤的样子了。沈玮有些失望,随即脑中炸起一道惊雷,说话都结巴了:“熙、熙公子,你说你这个雀目遗传自你的母亲,你又说尤夫人没有” 一道灵光闪现,沈玮声音立马又变得激动,问:“难、难道熙公子你不是嫡出的儿子吗?” 情绪太过激动,沈玮问话的声音又大又像公鸡。裴熙没忍住笑了,道:“对,我不是嫡出的儿子,还是我母亲跟别人偷偷生的我。” 沈玮感觉自己像被一道惊雷劈得外焦里嫩,惊得嘴巴都合不上。他这副模样着实让裴熙笑了,笑得前仰后合,彷佛看了一场精彩的戏剧,露出一幅孩童欢乐的模样。 沈玮方觉自己被欺骗了,脸慢慢的变红,气得。想骂,又不敢,就闷肚子生气。 裴熙破天荒地停了笑,声音带着娇憨,居然带着抚慰语气地对沈玮说:“别气啦,等我们一起去书院读书,我再告诉你。” 第九章 沈玮不习惯别人对他撒娇,大部分时间也深觉许多孩子聒噪讨厌,但若是白玉可爱的小家伙对自己致歉,况且这小家伙身份也比自己高上几分,被戏耍的小小怨气顿时烟消云散。 屋子内有点心,沈玮宴会上没吃好,气消了,便觉得肚饥,拿起点心吃起来。 裴熙逗弄完沈玮,似乎也心情颇好,坐在主位上,脸上映照着暖黄色的灯光,眼睛带了点若有若无的笑意。 宴席还未散场,门口的随从思来想去,还是去禀告了六皇子身边的管事,把裴熙随便捡了一个小院歇息的消息上告了。 管事于是悄悄入了金纱帐,俯身悄悄说了这个消息。坐在主位上的六皇子符遥听了禀告,表情是一副意料之中的模样,道:“无事,随景如的意去罢。” 管事退下,符遥吩咐人拉开金纱帐,站起身,举杯,大笑道:“诸位,今日我们酣畅淋漓一场,趁此良宵,还需再多饮几杯这佳酿!” 说罢,他高高举起酒盏,率先一饮而尽,周围少年郎跟着抚掌大笑,纷纷狂饮美酒,丝竹管弦之声不停,金纱狂舞,红烛跃动,端得是一副纸醉金迷模样。 得了准许,管事便遣人去了裴家的侍从处,细细询问了裴熙好恶,又遣人去了库房,送了好些东西到裴熙歇脚处,又铺出两间极为舒适的屋舍出来,请沈玮和裴熙移步休憩。 出门在外赶路往往艰苦非常,这点沈玮从平江赶往京城这段路上深有体会。 长途赶路用的牛车除了搭载货物,人也总是坐得满满当当。当初跟着牛车慢悠悠颠簸着赶路来京城,刚到京城口,初见京城宏伟气象,范现一甩衣袖,正准备高歌吟诗一首,牛车立刻重心不稳,险些将沈玮甩下车去。 但此次跟着裴熙出门,却是处处受人关怀之至。沈玮深悟一人富贵,狗腿升天之理,不由在温软被褥中香沉睡去,先是救人,再是被报恩,再是受人尊敬,再是封侯拜相、封妻荫子,嘴角都噙着笑。 但这封侯拜相、封妻荫子前,还得先去书院读书。 次日睡醒,洗漱过后,跟着马车悠悠到了书院。 初入裕昌书院,只见其大门巍峨。上头悬挂的四字牌匾是由本朝开国之君请当时博学多才的裴家家主代为提笔——假托是自己写的,金灿灿的挂在大门上,以示皇恩浩荡,勉励学子优学优仕,在此书院中皇恩荫蔽下,勤学苦读,好报效朝廷。 都说臣心一片磁针石,不指南方不罢休。男儿多愿报国立志,飞黄腾达。 于是乎沈玮怀揣一颗报效朝廷的雄心,跨入了书院,身后跟着一个名叫四凤的书童。 四凤是青心指派给沈玮的。书院明文规定,不准女子进学堂。青心思来想去,沈玮名义上毕竟说是裴家旁系的少爷,断没有自己拿着书袋并其他物什的道理,请示了裴熙,派了个年纪相合的伶俐小厮充作书童。 四凤原是负责喂马的,整日在槽枥之间混事,马儿喂养得倒是肥肥的,自己浑身上下一股子草混着马粪的味道。如今能洗干净,换了身衣裳,也很是觉得换了份体面的差事。 四凤张着嘴,很是惊叹,道:“端英哥儿,这书院真气派。” 沈玮赞同地点点头:“甚是,甚是。” 沈玮的外公沈老先生对这个唯一的外孙名字是很上心的,指望他精才玮艺,未来中个秀才,再进一步成为举子更好,轮值几年,当官光宗耀祖是极佳的。实在不行,秀才免免税收,回平江当个教书先生,继承沈老先生的衣钵,也是不错的。 裴熙却似乎对沈玮这个单字名儿不大满意,加之若是将来同窗问起沈玮姓氏,也不好说是随娘家姓沈的道理。 “傲散喜端居,梁台英俊游。”裴熙随手捡起一本书,从中读出两句诗词,“就说端英是你的表字好了。” 裴熙看着沈玮笑道:“也符合你的性子,做个品行端正,光明磊落之人才好啊。” 表字一般是长辈给晚辈取才对,裴熙比自己还小上六七岁,却给自己起表字。沈玮有点不满,但拿人手软,吃人嘴短,硬生生按连宗算起,裴熙也较是自己的叔父,勉勉强强受了。 进了裕昌书院才发觉,门口放着一块大板子,写着在此进学子弟的名字和年龄。沈玮从头扫到尾,发觉在此读书的,多是与六皇子符遥年纪相仿的少年,约十三四岁左右,裴熙的年纪很是格格不入,十岁。沈玮的年纪更格格不入,是此地最大龄的一名学子,十七岁。 四凤跟着沈玮进了书院,今日是头一天,并不上学,只收拾书舍。 书院里一人一间书舍,沈玮分到的书舍并不大,他与四凤两人共同洒扫,很快就收拾完毕。隔壁书舍却是锣鼓喧天,吵闹异常。 四凤悄悄出去打听了,才知道,这书舍的位置,为着好的研学环境,竟也是按各家子弟分别分在一块儿的。沈玮的名头是裴家旁系来的少爷,给的是间小书舍,他隔壁那间大的,则是给了裴家嫡系的少爷。 裴家嫡系的少爷?沈玮很是疑惑,问道:“裴熙不就是裴家嫡系的少爷么?裴熙就住我旁边吗?” 四凤面色陡然一变,脸色变化莫测,最后带上三分得意,七分神秘的语气道:“熙公子确实是裴家嫡系的少爷,这点没错。但我们现在的家主,裴海,海老爷,原来是先头老太爷后来那位正头太太生的。” 说到这里,他眼睛珠子咕碌碌一转,把声音压得更小,悄咪咪地说:“现在住我们隔壁的,是裴沧老爷的儿子。裴沧老爷呢,是先头老太爷第一位奶奶生的。” “原来不是一个妈生的兄弟。”沈玮恍然大悟。 看了沈玮的反应,四凤愈发起劲,道:“是啊,都说舌头和牙齿还打架呢,何况这不是一个肚子里出来的兄弟。反正后来裴沧老爷死在先头老太爷的前面,只留下个乳名都没起的儿子,就我们隔壁现在住的这位,叫作裴衡的少爷了。” 这位衡公子的脾气大略是相当不好,隔壁书舍依旧在叮叮当当一晚上,灯火彻夜通明。 隔壁不熄灯,光线太亮,以至于沈玮第二天去头次进学,见负责掌管书舍的典学时,顶着两只大黑眼圈。 刚刚上任掌管书舍的李典学看沈玮这般,很是生气:“裴端英!怎的你头次面师,就如此这般模样!” 站在李典学旁边的刘副典学亦是义正言辞:“裴端英!听闻你自小身体羸弱,在青碧山上休养。裴家待你不薄,等你年纪渐长,送你这个旁系子弟来进学,是盼你上进。况且现在书院中子弟里,属你年纪最长,不求你为诸位子弟楷模,怎么刚来京城,就钻到花道柳巷里,去做那见不得人的事儿?” 沈玮大为震惊,道:“刘副典学,我就刚和熙哥儿去了一趟六殿下的园子,就急匆匆来了书院。书院有宵禁,我怎会晚上偷摸出去钻巷子?您不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后面那些少年登时笑得七荤八素,东倒西歪,尤其数六殿下符遥笑得最大声,余光瞥了一眼裴熙,裴熙正端坐着,一本正经。 刘副典学深觉面上无光,不甘心就此做了“小人”,语气越发严厉起来:“好!裴端英!那你告诉我,你昨晚是干什么去了,眼下乌黑一片!” “是裴衡,裴衡他不知道半夜在弄什么,晚上不熄灯还在叮叮当当地响!”沈玮一时没忍住,把隔壁的大名儿说了出来。 他话音刚落,忽地一道红鞭甩到了沈玮身上,春天衣裳单薄,被鞭子甩到的地方很快红胀起来。沈玮不由大呼:“谁?敢打我?!” 一道冷冷的声音传来:“就是打你了,又如何?” 原本嘻闹的人群忽然安静下来,沈玮捂着被打的地方,顺着鞭子的方向望。是个身材高挑的少年,一身红衣,胸口金线绣着仙鹤图腾,手持一道赤红色长鞭。 少年居高临下看着被他打到地上的沈玮:“你是裴海那老家伙从哪里找出来的破烂玩意儿?我还打不了你?” 气氛僵持下来,符遥停了笑,裴熙依旧端坐着,合了目,似乎在闭眼养神,对他人侮辱自己亲生父亲此事似乎毫不在意。其他人更不敢出声,场面顿时鸦雀无声。 只得李典学起身,对着少年说:“裴衡,这是你本家的子弟,叫做裴端英。是裴熙此次一并带来的,他年纪较你还长些,不该如此无理。” 裴衡鼻子里哼了一声,居然听了李典学的话几分,但依旧把鞭子拿在手上,昂着头,落了坐。座位大多是按家族子弟划分,他座位紧挨着裴熙。 裴熙睁了眼,面无表情。裴衡眼里更是充斥着不满和不屑,撇过头去。一场闹剧此番才落幕。 第十章 一日尽是李典学和刘副典学的絮絮叨叨,说了许多些书院的规矩。 李典学又另说了,惯常在书院里读书的子弟是不准许住在书院外的,车马也不准进书院,免得打扰人温习用功。可裴熙上次从崖上摔得重,虽可以走动了,但仍需每日让大夫瞧瞧,免得落下病根儿。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孔老先生有位哥哥还因为腿脚有毛病,没法子祭祀,才又有了孔老先生。 况且裴熙还是现在裴家当家家主裴海的嫡长子,腿脚更是金贵。因此李典学法外开恩,准许裴熙先住到书院外京城里,裴家专门为他置办的宅子里去,请大夫日日疗养,进书院也可坐马车,不用步行。 规矩立完,典学们拂袖而去,便又上来一伙人,开始分书,一部一部大块头塞到书袋里,沈玮看着四凤脸上的表情由轻松自在变得满脸涨红。裴熙因着腿伤不可久立,早早去了屋内休息。符遥领着一伙人,在院里的凉亭下嘻闹起来,裴衡则拎着鞭子不知去了何处。只剩下分书者与沈玮等零星几个人。 四凤累得拎着书袋的手发抖,沈玮想了想,帮衬着拎了书袋。原以为会被周围人嘲笑,哪晓得眼睛咕噜转一圈,他周围这几个穿着书院蓝白制服打扮的人,竟也在帮着身边书童拎书。 一嘴大白牙更晃到沈玮眼前,笑得灿烂:“端英兄,你真体贴人心。” 沈玮内心如临大敌,心里嘀咕此大白牙是哪方妖魔鬼怪,面上仍敷衍应和,温和道:“哪有哪有,兄台你也颇体慰人心啊。” 大部头还在往书袋里钻,手跟着书袋越发往下沉了些。大白牙又笑着说:“没有没有,我哪有这般圣人品质,实在是只有这一个书童,累坏了就没有了。” “实不相瞒,在下也是这么想的。”沈玮看了一眼四凤,两个人共同拎书后,四凤肉眼可见的轻松许多。 晌午的阳光照在身上,带着春日的暖意,书终是分完了,沈玮和四凤拎着书袋预备回屋。冷不丁大白牙又晃到了眼前。 大白牙的书袋放在地上,身后跟着书童,脸上满是真挚:“端英兄,在下想跟你交个朋友。” 沈玮颇为疑惑:“兄台,我俩似乎只见过一面,你怎的瞧上我,要与我作朋友?” 听了此话,大白牙的脸上浮现出了有些受伤的色彩,他在自己袖笼里掏辘掏辘出一把沈玮有些眼熟的折扇,道:“端英兄,我们前几日,在六殿下的宴会上见过的。” 想起来,是在他刚落座,还没准备偷溜出去的时候,有个打折扇的问自己是哪家的公子。 见沈玮表情,大白牙知他是想起自己来了,笑得越发灿烂:“那日我问端英兄家世,端英兄不肯说。今日书院亲见,方知端英兄乃是裴家子弟,实在是有大家风范。” 沈玮无端觉得这笑容烂漫但又刺眼,心里有些不耐烦,昨晚未睡好,早上又无缘无故挨了一鞭子,想着回去补觉,说话语气就不好起来:“那么,兄台,您现在也知道我的身份了。裴衡少爷打了我,您也看到了。我只是个旁系子弟,打秋风来的书院,您若是与我交朋友,怕讨不到什么好。” 随着沈玮语气的严厉,一个字儿比一个字儿说得阴阳怪气,大白牙咧起来的嘴角越收越小,越收越小,最终抿上了唇,表情顿时凝重起来。 大白牙收了笑,但还挡在路上,沈玮只好说:“兄台,烦请挪个步。” 大白牙又“唰”地一声打开折扇,把沈玮吓一跳,不知他又要作什么幺蛾子。哪晓得大白牙只是把折扇遮到自己脸前,露出乌溜溜一双眼睛:“端英兄,实不相瞒,在下其实也是打秋风的。” 大白牙的语气变得抑扬顿挫起来:“那日,我看见端英兄与我差不多一样,坐在近门口的位置,便知端英兄身份定然不会太高,又觉得端英兄脸生,就起了好奇心。” “端英兄,实不相瞒,在下打的是六殿下的秋风。六殿下的生母是安妃娘娘,安妃娘娘有个交好的手帕交,也是宫里的贵人,封号是祥。在下的父亲呢,就是这位祥贵人的亲弟兄。陛下仁厚,祥贵人无子,回娘家省亲便常爱逗在下玩,后来六殿下来书院读书,祥贵人在安娘娘那儿替在下说了情,在下便也跟着来了。” 他一连说了好几个“在下”和“实不相瞒”,听来听去也就是七绕八绕的亲戚关系。沈玮拎着书袋的手酸麻得很,大白牙看出沈玮的不耐,赶紧接着往下说: “端英兄,你不知晓。这书院里,开国武将的子弟自然愿意跟六殿下玩耍,他们出身尊贵,六殿下与裴熙公子又是至交,愿意在一块儿。我是安娘娘强塞给六殿下的,六殿下其实心底不大乐意带着我。” 折扇转了转,又是沈玮熟悉的开头词:“实不相瞒,端英兄。今日你看到的,只有一个书童的,多是我们这般打秋风的出身。我们也惯玩耍,便常常在一处,故而我才腆着脸,来跟端英兄你来套近乎。” 跟这些京城里长大读了些书的人讲话真的费劲,早说只说一句“俺们都是穷出身所以抱团取暖”就解决的事儿非要说话拐弯抹角。平江村庄里交朋友可没这么磨叽。 沈玮边跟着四凤从道路一侧拎着书袋挤过去,边手一挥:“好的!可以!我愿意交你这个朋友!” 大白牙于是重新笑得灿烂起来,小扇儿摇得欢快起来:“好啊!端英兄,那明日学后,我请你在天香楼喝茶吃点心!” 沈玮“嗯”了一声,着急忙慌地跟四凤抬着书袋回来自个儿房间。 身后大白牙仿佛生怕沈玮听不清他声音一般,扯开了嗓子喊——“端英兄,在下姓宁,单名儿一个无!我叫宁无!” 沈玮和四凤进自个儿房间前,还特意瞥了眼隔壁,万幸,裴衡没拎着鞭子在屋里。只一个书童在那里看着屋子,帮忙清扫。 可怜那书童正在清扫,瞅见两个脑袋鬼头鬼脑地探着,不由吓一大跳。 四凤连忙摸出一个小荷包,塞到书童手里,嘴里好声好气道:“好哥哥,咱们都是裴家出来的。不求你别的,只求哥哥你偶尔告诉我们一声,衡公子惯常作息,好让我家哥儿休息休息。” 那书童掂了掂小荷包的份量,又放下扫帚,打开荷包看了看,脸上露出了满意的表情,道:“衡公子惯好玩耍,作息行踪不定。不过四凤你都这么说了,那公子快要回来前,我会告你一声儿的。” 四凤拉着沈玮千恩万谢了一番,回了自己屋子。沈玮先开始有些疑惑荷包里是什么,转念一想无非就是钱这些青白之物,感动地拍了拍四凤的肩膀:“好兄弟,等回头儿裴家发了我月银,再还给你。” 四凤愁眉苦脸:“端英哥儿,钱呢,你肯定是要还的,不还我也会找你要,我家里还有老母和妹妹要养呢。但求咱们莫再真惹上衡少爷了,我也就是想混份儿轻巧差事。” 沈玮点头对四凤表示理解。 午后又是分书,又是与宁无那厮撕扯,废了大半天功夫。此刻揭开早上被打的地方一看,已是由红发紫,且微肿出血了。衣物拉扯着肉,揭开时都觉得一阵嘶痛。 书院里有井,四凤刚放下书袋,顾不得休息,急匆匆去井里打了一盆冷水来,拿了块葛布,用冷水浸泡湿透,敷在沈玮胳膊上红肿的地方。 这番举动行云流水,很是熟练。感激感动之余,敷着凉爽的葛布,顿时觉得胳膊好了不少。 沈玮带些好奇地问:“四凤,你怎的如此熟悉?” 敷完了胳膊,四凤又在忙活着把书袋里的书拿出来摆在书案上,又在收拾书案上的笔墨纸砚。沈玮问话,他就边收拾东西边应答:“端英哥儿,我原是府里养马的。马是通灵性不错,可马儿太多,有时喂食就没个顺序,手忙脚乱的,马儿一饿,常给我一蹶子。” 他指指自己的腰部、肩部,说:“这些地方,那些畜牲可没少给我使劲儿按摩呢。” 这话说得俏皮,沈玮忍不住笑了,又摇头感叹:“四凤啊,我原以为我够惨,没钱没本事,还老想着出人头地,只在书里见过繁华,夜里做了不少富贵乡的梦,醒来却只是空。却也知晓天底下有人比我更惨,亲见了你,才觉得生动。” 沈玮起身,一只胳膊上搭拉着葛布,另外一只胳膊帮四凤收拾着屋里的书,道:“不过我俩也没甚么不同,不过你是被马打,我是被人打罢了。” 两个人动作都利索,三下五除二都把东西收拾好。四凤还要忙活,沈玮瞧着四凤眼下也有一大片同自己一样的青紫,制止住了:“索性今日也没功课,好好休息吧,不要睡外头下人房了。今日白昼事多,我晚上应睡不安稳,你跟我一道睡罢。” 这是进书院的第二天,遇着了许多人,许多事,睡觉也换了个新地儿,身边人也不是自己表弟。沈玮躺在床榻上,屋内不用点灯,望着窗外的暮霭沉沉,天空上的夕阳慢慢下沉,也慢慢闭上了眼睛。 又是一日啊,李典学说的,明日上午要研习《春秋》《三传》这些,下午有射课,听说也是书院哪位贵族小公子的亲爹坐镇来教,自己这胳膊肿得,也不知道行不行 晚上、晚上呢,还要个宁无兄台要请自个儿吃饭,去还是不去呢? “真是书不好读,琐事扰人,人生复杂啊。”沈玮小声嘟囔了一句,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