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府娇媳》 第一章 噩梦 谢知筠猛地从噩梦里惊醒。 她喘着气,胸口在一阵剧烈的起伏里撕扯得生疼,耳畔有着隐约的轰鸣,让她只觉得一阵心悸。 谢知筠愣了好一会,才伸手在额头上擦了一下。 一手的冷汗。 她做了一个噩梦,一个无比真实又无比虚幻的噩梦。 梦里她身穿丧服,跪坐在一片素白的灵堂里,身边人来来去去,议论着卫家的衰败和不幸。 谢知筠白着一张脸,只觉得浑身发冷,她闭上眼睛,缓缓回忆起梦里的一切。 灵堂里很冷,那似乎是一个隆冬雪夜,她衣着单薄,跪坐在灵位边垂眸不语。 眼前的火盆烈火燃燃,烧着一张又一张纸钱,呛人的烟灰在眼前升腾,她却一滴泪都无。 在她身边的是同她生疏的二弟妇和三弟妇,除此之外,还有卫戟的小妹卫宁安。 即便刚刚成婚两月,她也认识三人。 二弟妇是武家姑娘,不喜嚼舌根,她只是安静跪在边上一言不发,三弟妇却是商户女,正同跟她不和的卫宁安窃窃私语。 谢知筠浑身发冷,头脑发沉,迷蒙之间,她听到三弟妇的话。 “她就是个丧门星,出嫁来咱们家,都死了多少人?谢家败了,如今轮到咱们卫家。” 卫宁安声音嘶哑,如泣如诉:“若非为了她,长兄怎么会死?” “长兄死了,我们都活不成,我们都要死!” 谢知筠梦到这里,只觉得头痛欲裂。 紧接着,眼前虚妄轮转,哭声凄凄,怨念盈天。 谢知筠就是在此刻醒来的。 她坐在那发了好一会儿愣,才终于恢复些许神智,冰冷的手下意识往身边一摸,却只摸到了满手冷寂。 谢知筠心中一颤,她仓惶偏头去看,却没有看到晚间时分还同她缠绵的高大男人。 她同卫戟新婚,两人却素来不睦,她是世家大族出身的千金女,他却是实打实的泥腿子,靠着公公的一身彪炳战功跻身枭雄,成就了如今的霸业。 他们两家联姻,是锦上添花,亦是雪中送炭。 即便娇纵如她都不能拒绝,更何况从不忤逆父亲的卫戟了。 可这婚成了,两个人却成了怨偶。 她瞧不上他不会舞文弄墨,只会舞刀弄枪,纯粹粗人一个。 她看不惯他整日在军营里练武,身上肌肉紧绷,高大又慎人。 她也听不惯他大声说话,声如洪钟。 而他虽从未说过厌她的话,却很少回正房来住,往常都是初一十五回来一趟,仓促行过云雨之事便走。 这婚后的日子当真是相看两厌,让人难以维系。 可即便如此,谢知筠也不愿看他年轻崩逝,她也不想谢家和卫家落败。 这个梦太让人心悸,以至于谢知筠在没有看到枕边那高大男人的时候,还是摸黑起身,踩上千丝履,一步步往厢房行去。 此刻亦是寒冬时节,新春刚过,家家户户都贴红挂福,显得一派喜气洋洋。 他们大房夫妻所住的春华庭是去岁才刚建好的,取的是北越旧都的形制,白墙青瓦元宝脊,古朴而优雅。 谢知筠身着素白中衣,乌发披散,她如同暗夜中的素灵,一路出正屋卧房,穿过堂屋,直去对面厢房。 同正屋不同,厢房中只烧了火盆,陡然一入,平添三分冷意。 谢知筠却只想知道他是否还在。 梦魇困于人心,祸于识海,让一贯嫌弃卫戟的谢知筠也对他多了几分关心。 夫妻二人晚上都不喜人多,故而丫鬟小厮都不在正房里伺候,谢知筠一路畅通无阻,直接进了卫戟所住的厢房。 他一个大老粗,隆冬雪地都不怕冷,厢房里只放了一个火盆,谢知筠远远便看到他高大的身影蛰伏在罗汉床上。 帐幔重重,人影惶惶。 谢知筠心跳骤快。 她脚下无声,如同猫儿一般,一路来到床榻前。 四周一片漆黑,谢知筠只能借着隔窗外的皎洁月色,依稀看到卫戟沉睡的侧颜。 他身形高大,令人心安。 谢知筠坐在床畔边,在黑暗中描摹他的眉眼。 卫戟的面容英俊而刚毅,他天生一对剑眉,让他的眉眼更添凌厉。他鼻梁高挺,如同山峦,可那双嘴唇却薄薄淡淡,又不知怎的生出几分冷意。 他是肃国公治下八州中最具风采的少将军,亦然是人人称颂的小公爷。 银鞍照白马,飒踏如流星。 谢知筠下意识伸出手,在卫戟修长的脖颈上轻轻一触。 他是温热的,脉搏强健有力,蕴藏着勃勃生机。 那热度如同他的人一样,温热,炽烈,几乎要把她的手烫伤。 不知道怎的,谢知筠一颗心归于安然。 她收回手,觉得自己简直疯了,她作甚来看他是死是活,平白把自己冻僵。 谢知筠转身就要离开这冰冷的屋子。 下一刻,温热有力的大手紧紧攥住了她的手腕。 谢知筠远山眉一挑,她回过头来,张扬明媚的杏眼便往卫戟脸上瞪去。 果然,卫戟已然醒来。 屋中漆黑而幽暗,彼此看不清面容,谢知筠却已经能凭借记忆想起他的模样。 黑暗里,卫戟那双明亮的深邃星眸如同雪豹,紧紧盯着眼前的猎物。 “夫人夜半未眠,想要谋杀亲夫不成?” 谢知筠心头一紧,转瞬便冷哼一声:“放肆。” 她没有故意挣脱手腕,这两月经验使然,她根本挣脱不开卫戟。 卫戟十五便上阵杀敌,大小战事经历百场有余,他想要钳制柔弱妇人简直轻而易举。 卫戟似乎才醒,亦有些茫然,那双漆黑的眸子少了平日里的凌冽锋芒,多了几分柔和。 他紧紧攥着谢知筠纤细的手腕,手上微一用力,便把她整个人扯进怀中。 一瞬间,冰火交融。 柔软纤细的素白娇人横卧在温热宽厚的胸膛上,炽烈的热意滔滔袭来,熏得谢知筠头晕目眩。 她咬牙冷哼:“卫戟,你好大的胆子!” 卫戟此时却松开了手。 可还不等谢知筠起身,他双手合拢,直接扣住了她纤细的腰肢,把她整个人都扣进怀中。 谢知筠刚要开口,温热的唇瓣便侵袭上来,夺去了她全部心神。 “唔。” 他的吻炙热而浓烈,不带任何缠绵缱绻,只有直白而强烈的侵袭。 他的热情让谢知筠一下回忆起了梦中灵堂的冷意,她也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稀里糊涂就被他一个翻身压在了身下。 卫戟看着眼前的琅嬛美人,呼出的热气在她耳边喘息:“权当一场美梦。” 谢知筠素白的小脸骤然飘过一抹红云。 她伸手在他胸口上轻轻捶了一下,横眉冷竖,却声带娇嗔:“放开我。” 卫戟低下头,用那双漂亮的星眸仔细端详谢知筠。 “不放。” 他的手微微下滑,一路来到那跟碍事的腰带上。 轻轻一扯,绫罗散尽。 卫戟的吻再度袭来,一瞬侵袭了谢知筠的神智。 他在她唇上呢喃:“你难得乖一次,我为何要放?” 之后,便是熟悉而又陌生的热浪袭来。 谢知筠终于体会到这厢房的热意了,待至最后,她额头都沁出薄汗,乌发松散在鬓边,平添三分妩媚。 卫戟昨夜就同她折腾过一回,谢知筠想不到他哪里了来的体力,半夜醒来竟还能纠缠。 到了最后谢知筠实在觉得累了,这才嗔他:“蛮子,我累了。” 卫戟笑着要亲她,却被她扭头躲开了热吻。 “夫人,可为夫不累。” 旋即,谢知筠就说不出话了。 再战方歇,已是鱼肚泛白,天将微明。 谢知筠抢了卫戟的软枕,远远躲进另一床被褥里,对卫戟怒目而视:“蛮子,蛮子!” 卫戟以手撑颈,中衣微敞,露出他结实的胸膛。 他大气都不喘,已就如同豹子那般盯着谢知筠。 “夫人怎么过来了?”卫戟悄悄从被褥下寻到她一缕乌发,在手里把玩。 谢知筠一夜被他折腾两回,又做噩梦又挨冻,这会儿已经疲累难当,她也没精神同卫戟纠缠,只困顿道:“你去榻上,我要睡了。” 这矫情大小姐,当真是用完就扔,毫不留情。 卫戟觉得好笑,却并不在意。 他松开了手上的乌发,懒洋洋翻身而起,光脚直接去了窗边的长榻。 他刚一离开,谢知筠便沉入梦乡。 她又做了一个梦。 梦中是一片冰天雪地,她的丫鬟牧云跪在她跟前,哭得整个人都要昏厥过去。 “小姐,我娘死了,我就晚去了半日,我娘就一个人在家咽了气。” “我不孝,我不孝啊。” 如此说着,牧云猛地抬起头,一双眼眸染着血泪,脖颈边是一道长长的血痕。 “小姐,都是我的错,是我胆太小,什么都不敢说,不敢求。” “小姐,我好痛。” 牧云的哭诉在耳边回荡,谢知筠睡得颇不安稳,那股冰冷再度袭来,让她心中一阵又一阵抽痛。 然而哭声未去,温热却暖暖袭来,仿佛有一堵烧了火龙的墙,紧紧贴在她背后,令她身上的冷意逐渐消散。 也令那如泣如诉的梦魇离她而去。 谢知筠终于熟睡过去,不再呓语挣扎,不再颤抖寒颤。 卫戟看着怀中娇弱的人儿,安静凝望许久,才帮她盖好被褥,重新回到了长榻上。 次日清晨,谢知筠是在熟悉的呼唤声醒来的。 可能是因为一夜的缠绵,可也能是因为挥散不去的梦魇,让谢知筠早起并未如往时醒来,被牧云呼唤时还有些头晕目眩。 她勉强睁开眼睛,入眼是陌生的素青帐幔,缓了好一会儿,她才意识到自己在卫戟的厢房。 谢知筠的脸不自觉又落了红。 牧云伺候在罗汉床边,看她醒了,勉强笑着说:“小姐今日迟了。” 她六岁入府,同谢知筠一起长大,最是知道谢知筠的脾气。 故而她绝口不提谢知筠出现在姑爷房中的话,只伺候她回了正房。 待谢知筠洗漱更衣,便去了膳厅等早食。 或许因为那个梦,亦或者她尚未清醒,谢知筠的目光就直勾勾落在了牧云面上,看着她那张熟悉的清秀小脸发呆。 牧云手上微顿,有些慌张:“小姐?” 谢知筠心中却没有来一阵心悸,她捂住心口,安静喘了一会儿,才发现牧云眼中有着不甚明显的血红。 她刚哭过。 第二章 现实 谢知筠同牧云算是一起长大,她五岁上便没了母亲,奶嬷嬷便给她找了两个同龄的丫鬟,不说伺候,只陪伴她度过那段少时岁月。 有这份情分在,其实两人可以无话不谈的。 但牧云一贯胆小谨慎,不如朝雨泼辣活泼,谢知筠便不同她商议春华庭的俗务,只让她贴身伺候陪伴。 谢知筠看了看牧云微红的眼角,顿了顿还是问:“你这是怎么?可是有人欺辱于你?” 牧云愣住了。 她小心翼翼抬起头,看向谢知筠。 因这一桩貌合神离的婚姻,谢知筠这两月来都不甚快乐,也总是无缘无故发脾气,心气从未平和过。 肃国公府中人事繁杂,谢知筠都要一一周旋,又怎可能对身边的下人生出几分耐心。 然而牧云只是愣了一下,旋即便勉强扯出一抹笑。 “小姐放心,无碍的,春华庭中谁敢欺辱奴婢呢?” 谢知筠微微蹙起眉头。 她惯不喜欢旁人说话吞吞吐吐,牧云自己心里也清楚,平日里都还算利落,今日反而越发瑟缩。 但一想到她少时遭的那些罪,谢知筠又说不出教导的话来,只能慢慢开解她。 谢知筠想起梦里她痛苦的模样,张了张嘴,就要再仔细问一问。 然而这时,朝雨熟悉的嗓音飘进膳厅。 “小姐,小娘子到。” 谢知筠面色微变,她伸手把鬓边的珍珠梅花簪扶正,又缓缓捋顺广袖上的褶皱,这才扶着牧云的手站起身。 她端着世家千金的气派,一步步往堂屋缓慢行去。 然而朝雨口中的“小娘子”却没那么沉稳,谢知筠还未在椅子上落座,就听一阵急促的踢踏奔跑声。 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道怒气冲天的稚嫩吼声。 “谢知筠,你好大的胆子!” 人未至,声先行。 谢知筠面色不变,她让牧云给她上了一杯蜂蜜梨汤,慢条斯理抿了一口。 等到卫宁安一阵风跑入堂屋时,就看到她那刚进门的长嫂一大早端坐吃茶。 做作矫情,表里不一。 卫宁安要被她气炸了。 “谢知筠,我在跟你说话!”卫宁安站在厅堂正中,叉腰叫嚷。 谢知筠这才屈尊降贵垂下眼眸,落到堂下这个年仅十三岁的少女身上。 卫宁安肖似生母,面容俏丽而可爱,尤其一双圆滚滚的葡萄眼,让人总觉得她时刻都在笑。 同父所出却天差地别,卫宁安身上只有天真烂漫,并无卫戟身上浓得化不开的煞气。 “嗯,听着了。”谢知筠懒洋洋应一声。 待把茶杯放到桌上,她才淡淡道:“小妹,何事惊动你来春华庭?可真是稀客啊。” 她这般漫不经心,差点把卫宁安气个倒仰。 卫宁安伸手指着谢知筠,怒发冲冠:“谢知筠,谁让你把花园的绿菊都铲了?你不知那是母亲最喜欢的花?你怎么敢?” 谢知筠这才想起似乎有这么件事,她漂亮的眼尾一勾,声音里都裹挟着笑意:“小妹,我是府中的大少夫人,协助母亲执掌中馈,花园要如何打理,不用我来同你解释。” 谢知筠高高仰着头,耳畔边的珍珠流苏微微晃动,点亮了她精致的眉眼。 “小妹从小不曾得淑女教育,有些事难免不懂,回头我会禀明母亲,让她好好管教于你。” 卫宁安气得脸都红了。 她站在那,小小的身子如同即将烧开的水壶,就要发出急切的怒吼。 “谢知筠,你别得意了,出身高有什么了不起的,不还要嫁入我们家?”卫宁安一边喊着,一边挣脱身边的苏嬷嬷。 “我长兄才不喜欢你,你不会舞剑耍枪,你不能上阵杀敌,你配不上我长兄。” 谢知筠面色不变,心里却把卫戟骂了八百遍。 她抬眸看向苏苏嬷嬷:“苏嬷嬷,不知公府竟是这般规矩,小姑可以如此放肆嘲弄长嫂?” 苏嬷嬷急得满头是汗,一边对谢知筠行礼,一边去拉劝卫宁安。 但这一对姑嫂没有一个是好相与的主,一个漫天嘲讽,一个怒发冲冠,战火一触即发。 谢知筠昨日没睡好,现在还有些头疼,加之早膳未到又要听卫宁安啰嗦,她的脾气几乎都要压不住。 就在她要让人赶走卫宁安时,另一道身影匆匆赶到。 这一次,来的是肃国公夫人崔季身边的赵嬷嬷。 赵嬷嬷一步跨入正堂,先规规矩矩给谢知筠行礼,替卫宁安告罪,然后才转过头去,同卫宁安低声言语几句。 就这几句话,卫宁安便如同鹌鹑一般,乖了起来。 她兴许还觉得丢人,缩在赵嬷嬷身后,低着头一言不发。 谢知筠的心情更糟糕了。 她垂眸看向赵嬷嬷,等她一连串的告罪说完,这才开口:“赵嬷嬷,你是夫人身边的管事,你亲自走这一趟,我便也给你这个脸面,便把宁小姐带回去好好管教,以后可不能再如此胡闹,让公府失了脸面。” 赵嬷嬷面上笑容不变,同谢知筠行礼,便要请了卫宁安回去。 谢知筠却道:“慢着。” 赵嬷嬷回头,仰视主位上那位明艳的女子。 谢知筠身穿琅嬛世家千金惯穿的广袖长衫,领缘、袖缘及衣摆皆绣有繁复的并蒂莲,层层领口包裹之下是她修长的脖颈,显得她整个人修长挺拔。 她面上粉黛未施,只淡扫蛾眉,却有一种让人无法忽视的美丽。 琅嬛第一美人果然名不虚传。 此刻谢知筠脸上却没有笑意,她淡淡看着赵嬷嬷,沉声开口:“府中人多,母亲又要操心父亲、二弟和小妹,难免心累,我替母亲分忧,趁着即将春暖修整花园,也是分内之事。” 说完这话,谢知筠唇角微扬,露出一个端庄而得体的笑容。 “母亲应该能明白我的心意。” 赵嬷嬷垂下眼眸,躬身同她行礼,这才安静无声退了下去。 而卫宁安已经被苏嬷嬷带了下去,并不知这三言两语的机锋。 待到春华庭重新安静下来,谢知筠收回脸上的笑容,缓缓吐了口气。 牧云悄悄上前,小声道:“小姐,早食准备好了,先用点心吧。” 谢知筠点了点头,回到膳厅重新洗手净面,这才开始慢条斯理吃早食。 琅嬛谢氏是百年氏族,早在晚周时便是朝中的中流砥柱,后来晚周覆灭,前秦兴盛,便又在前秦朝堂呼风唤雨。 直到前秦崩乱,北越代之,南北天下战乱频发,北越国中又由卫氏执掌权柄,谢氏的威严才难以维系。 即便如此,百年氏族的底蕴却丝毫不少。 以前在家中时,谢知筠早点都要有四冷四热两汤的配置,她自己吃用不掉,便会赏赐给丫鬟婆子们一起吃用。 然而嫁进公府,成了公府的大少夫人,日子反而没有在家中时精细周全。 就拿眼前的早食来说,卫氏跟谢氏简直是天差地别。 卫氏出身太兴农户,一家子都靠给富农种地养牛为生,家中上下十来口人,识字读书的一个巴掌都数的过来。 卫戟自幼跟在肃国公卫苍身边,十五便上阵杀敌,少时常年随军打仗,生活过分随便,从不讲究吃穿。 谢知筠记得成婚第一日,早食是一盆鸡蛋面并一份炒米,寡淡得她一整日都没吃下饭去。 在这一个月的“教导”之下,小厨房有所改善,却也实在乏善可陈。 今日的早食依旧是面和炒米,不过面是榨菜肉丝面,炒米加了青瓜和腊肉,味道更香一些。 除此之外,小厨房特地给她煮了一锅排骨汤,算是对她额外的孝敬了。 谢知筠不乐意吃这些粗食,却也知道不能饿着自己,她简单吃了一碗面,便对牧云道:“剩下的你们拿去吃吧,若是不够,让小厨房再做。” 可她这话说完,牧云还是没甚反应,谢知筠便抬头瞧她一眼。 牧云眼睛通红,站在她身边魂不守舍,瞧着实在可怜。 谢知筠再度蹙起眉头。 她放下筷子,让朝雨去处理早食,自己则领着牧云进了内室。 刚一进去,她就淡淡道:“跪下。” 牧云先是一愣,旋即便利落跪了下去:“奴婢知错。” 谢知筠问:“你可知自己哪里错了?” 牧云眼睛通红,她摇了摇头:“奴婢,奴婢不知。” 牧云从小性子就瑟缩,谢知筠教导她这么多年,也并无改善。每每遇到大事,她都是喜欢藏着不说,总要谢知筠激她一激,她才肯吐露实情。 谢知筠拿她没办法,只得佯装生气道:“隐瞒不报,还不是错?牧云,我问你话,你要如实回答,为何要欺瞒于我?” 牧云的眼泪唰地奔涌而出,如同雨幕一般,坠入羊绒地毯上。 “小姐,小姐我……” 谢知筠满心烦躁:“你到底有什么事?” 牧云下意识回:“我母亲病了。” 这五个字如同惊雷,狠狠劈在了谢知筠心神深处,她瞪圆了眼睛,低头紧紧盯着牧云。 “你再说一遍?” 牧云躬身,在地上磕了个头:“小姐,我母亲得了重病,昨日里杨氏兄长就送了信,让我今日回家一趟,可我,可我不敢回去。” “但我又怕母亲当真走了,见不到这最后一面,小姐,小姐我该怎么办?” 牧云的痛哭声同梦中的情景重叠在一起,谢知筠只觉得膝盖一软,她磕磕绊绊往后退了两步,猝不及防坐倒在了椅子上。 牧云的母亲真的病了,若她真的没有赶回去看她母亲,那真的会天人永隔吗? 现实和梦境重叠在一起,令冷意再度席卷谢知筠的心头。 她只觉得浑身都僵硬了,仓皇和害怕充斥她的脑海,让她无暇旁顾。 在她仅剩的理智里,只飘荡一句话:那卫戟也会死吗? 第三章 探望 谢知筠从不信命。 那些玄而又玄的东西不过是扰乱人心的蛊物,不仅无法开解自身,反而平添烦恼。 但此时此刻,她却又无法淡然视之。 谢知筠并未让自己沉浸在思绪里太久,她深吸口气,先慢慢吃了杯茶,让自己逐渐清醒过来。 方才道:“牧云,你起来说话。” 牧云默默擦干脸上的泪,才蹒跚起身。 谢知筠看向牧云的面容,见她眼中带泪,满脸哀戚,沉吟道:“我知你不敢回家,你怕见到那两个恶鬼,怕他们作怪,但你又担心母亲,是也不是?” 她并非冷心冷情之人,只是近来事多繁杂,她对身边人少了关心,这才错过了此事。 牧云哽咽一声:“小姐,您也知道,奴婢是母亲教养长大的,后来奴婢重病,母亲才不得已同人再婚,结亲之后见他们待奴婢不好,这才把奴婢送进府中。” “我不能不管我娘。” 有些事,牧云从未同谢知筠说过,谢知筠也并不知她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但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母亲性命。 谢知筠做事果断,她立即道:“你母亲是什么病?” 牧云道:“母亲早年劳累,身子骨本就不好,去岁年根落了好几次雪,天气太过寒冷,母亲心力虚弱,挨过了新年还是不成,已有颓败模样。” 谢知筠便明白她是身体衰弱,心力衰竭。 但这并非是绝症。 谢知筠立即扬声道:“朝雨。” 朝雨在外听了音,立即快步而入。 她比牧云要高了半个头,身材修长挺拔,一头乌发全部盘在头顶,只在发尾留了几缕碎发,有一种利落的坚韧。 朝雨冲谢知筠行礼:“小姐。” 谢知筠便道:“一会儿你先去请贾嬷嬷,让她点两名小厮,陪伴牧云一起回家一趟。” 朝雨长眉一挑,却不疑问,直接回答:“是。” 谢知筠又道:“请过贾嬷嬷之后,你就去小库房取平心丸和参丹,给牧云带上,然后再命人请济世堂的大夫上门请医问药。” 牧云站在边上,此时已经呆愣住,一言不发。 朝雨聪慧利落,待谢知筠叮嘱完,她立即牵起牧云的手,道:“走吧,先去给你娘看病。” 牧云眨了眨眼睛,豆大的泪珠倾泻而下,狠狠砸在了她剧烈起伏的胸口上。 只听噗通一声,牧云跪在了地上。 这一次她难得利落,痛快给谢知筠磕了三个头,然后才红着眼睛起身,跟朝雨一起退了下去。 待屋中人都走了,谢知筠才长舒口气。 她给自己又倒了一杯茶,慢慢吃尽,方才深思起来。 她担心梦境为真,怕卫戟真的会死,怕谢氏、卫氏真的会落败,待到了那日,无论哪家,都无法安身立命。 能痛快死去都是一种奢望。 然而这一切都是巧合呢?无论是为了虚无缥缈的梦魇,还是为了牧云,她都希望牧云的母亲不会在今日亡故。 谢知筠叹了口气。 她缓缓闭上眼眸,昨日发生的一切都在她眼前一一浮现。 新岁刚过,暖春将来。 邺州城中贯通南北的紫鸣河潺潺流淌,河道两岸的新柳抽出新芽,点缀了萧瑟的冬日。 街面上的行人脱去厚重的棉袄,纷纷换上了轻薄的袄子,家家户户趁着休沐踏出家门,去落霞山踏青。 谢知筠过年时同家中父亲和弟弟闹了别扭,这个年在卫家也过得也不甚顺遂,故而刚一出了元月,她便领着下人们去了一趟落霞山归隐寺。 逢初一十五都是上香的日子,谢知筠到归隐寺的时候是正午时分,百姓已经去了三成,但归隐寺依旧香火鼎盛,人头攒动。 这也是邺州年景好,肃国公治下的旧时北越八州皆平安顺遂,已有数月没有战事,故而百姓才能安居乐业,忙里偷闲去寺庙进香。 谢知筠一贯不喜人多吵闹,才挑了午时过去,即便如此,归隐寺中的香客还是让谢知筠望而却步。 这香终究是没进成。 但谢知筠从不是会气馁的性子,她看归隐寺中人实在太多,便同朝雨道:“我记得后山有一处解惑亭,亦可以进香。” 朝雨便道:“是,那处虽无佛像,却有香鼎,百姓偶尔也会去那处拜一拜落霞山神。” 来都来了,不能空手而归。 “便去买盒檀香,拜了山神便归家去吧。” 之后谢知筠就领着朝雨去归隐寺买香。 回忆至此,谢知筠缓缓吐了口气,她睁开眼睛,目光落到了对面桌上摆的铜镜上。 白日的光影照耀在铜镜上,光辉里只有一个模糊身影。 影影绰绰,如神如鬼。 谢知筠记得卖香的香楼就在寺外,谢知筠到的时候并无其他香客,香楼外站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手里捧着一盒香。 她似乎听到了脚步声,缓缓抬起头来,谢知筠才发现她双目紧闭,眼皮上布满褶皱,显然已经失明多时。 不知为何,谢知筠心中觉得颇为惋惜。 老妇人虽已失明,却似生了天眼,谢知筠明明并未出声,她却道:“天命如此,不必惋惜。” 谢知筠曾听说眼盲之人心性敏感,故而也不觉有何不妥。 “老人家,我要买十盒檀香。” 归隐寺所出的檀香很有名,味道凝而不散,幽而不冲,极是好闻。 老妇人抬了抬手,叹了口气:“也是不巧,今日香客多,只剩这一盒了。” 谢知筠也不强求,便用二十文钱买了一盒。 之后她去解惑亭上香,赏了会儿景,便归了家来。 这一切都平平无奇,并无可质疑之地。 谢知筠微微蹙起眉头,她偏过头去,鬓边珠翠微微摇晃,却毫无碰撞之音。 她那双明媚的眼眸,穿过鸟雀报春的屏风,遥遥落到窗边的妆台上。 那盒少了一根的檀香恰好就放在妆台上。 那不过是一盒普通的檀香,上面还刻印着归隐寺的铭印,并无任何奇特之处。 谢知筠没由来一阵心烦意乱。 她自己不知,这一沉思便过了大半个时辰。 直到一道带着哭腔的声音钻进耳中,谢知筠才回过神来。 牧云此时正跪在她面前,她带着泪意道:“小姐,奴婢回来了,多谢小姐救命之恩。” “当真?大夫如何说?你娘亲可是无碍?”谢知筠眼睛一亮,心中的沉闷也消去大半。 梦境现实截然相反,是否印证那不过就是一场噩梦? 如此便极好。 谢知筠浅浅呼出口气。 牧云弯下腰,在地上用力磕了三个头。 嘭嘭响声在屋中回荡,久久不散。 “大夫去得及时,参丹也是急用救命的好药,娘亲的命这才吊住,”说到这里,牧云又哭了起来,“还好她救了回来,多谢小姐,多谢小姐。” 大夫说若是再晚半刻便无力回天,全靠谢知筠心细如发,才救了她母亲一命。 谢知筠浅浅笑了,她放松下来,眉眼之间多了些许柔和。 “你我一起长大,我自然要关心与你,既然她已无碍,你便也放心吧。” 然而牧云却猛地抬起头,她瞪着通红眼睛,看向谢知筠:“求小姐开恩,准允奴婢领她入府。” 可谢知筠已经听不见牧云的话了。 她的目光牢牢锁在牧云的脖颈上。 在牧云纤细苍白的脖颈上,有一条细长的红痕,如同深夜中的烈火,灼烧了谢知筠的眼眸。 那刚好就是梦中牧云脖颈处红痕所在。 时也命也,一切似又回到了原点。 她似乎改变了什么,似乎什么都没有改变,那究竟是噩梦,还是无法明说的未来,谢知筠已然分辨不出。 谢知筠只觉得一片天旋地转,有一双无形的大手紧紧攥着她的心房,让她浑身疼痛难忍,谢知筠只觉得喉咙里有什么堵着,让她几乎都要窒息。 “小姐!”牧云扑了上来,扶住了她。 谢知筠一把握住牧云的手的手,用尽全身力气喘着气,却还是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牧云见她面色苍白,痛苦难当,忙在她额头轻轻一触,旋即便惊呼:“小姐,你发热了。” 谢知筠耳中嘶鸣,似有从未听过的梵音在她耳边反复呢喃。 她仓促地闭上了眼睛,紧接着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这一次,梦魇未至。 谢知筠只觉得周身温暖,她似乎徜徉在一片云海里,面上一片阳光普照。 她就这样安然睡了许久,直到一阵铃音响起,她才猛地睁开眼睛。 眼前依旧是一片清明。 紫藤萝轻纱帐幔并未垂落,旖旎飘在架子床两侧,明媚的光影从隔窗中照耀进来,羊绒地毯上画出狭长的时光痕迹。 一个高大的身影斜靠在屏风一侧,遮天蔽日,隔断光阴,也把那无尽的冬日寒冷挡在身后。 谢知筠的目光顺着他高大挺拔的身躯上爬,爬过他修长结实的长腿,略过他精瘦有力的腰肢,最终从他那宽厚的胸膛上一飘,落到了他英俊的面容上。 剑眉星目,俊若繁星。 便是世人对少将军的印象。 谢知筠头脑发晕,却也莫名想起这八个字。 他安静站在屏风一侧,如同山峰,亦如高树,让人见之心安,惧意不在。 他的目光一直落在谢知筠的脸上,见她睁开了眼,不由淡淡一笑。 “昨日里还生龙活虎,今日便就病了。” 卫戟嗓音低沉,声音里有着清晰的叹息:“可让人如何安心?” 第四章 挽救 那嗓音低沉醇厚,犹如陈年的老酒,让人不自觉想要沉醉其中。 但谢知筠即便头晕脑胀,却依旧强撑着没有让自己迷离天外。 她微微偏过头去,撑着修长的脖颈,就是不往卫戟那张俊颜上看。 “在你们卫家生病都不许了?”谢知筠哼了一声。 卫戟先是一愣,旋即便低低笑了一声。 “见你生龙活虎,为夫就放心了。” 谢知筠这才瞥他一眼,语带嘲讽:“小公爷公务缠身,军务繁重,怎么有空探望病弱的夫人?” 她自觉嘲讽,可声音却是娇娇柔柔,带着一把软毛刷子,在人心尖上来回拨弄。 卫戟低叹一声,他前行两步,直接选了窗边的罗汉床落座。 即便是坐着,他的身躯也高大如青松,强烈的气息迎面扑来,让谢知筠又把目光收了回去。 方才那一眼,谢知筠其实是故意去瞧他的。 两场噩梦距离太近,其中一场的应验,让谢知筠很难不去担忧另一场噩梦。 但方才依她所见,卫戟面容坚毅,星眸明亮,通身上下都是蓬勃生机,全然不似即将病入膏肓的病人。 谢知筠虽略松了口气,却并不彻底放心,她思索着这两日发生的事,耳边是卫戟的声音。 “今日校场事情不多,”卫戟端起茶杯一饮而尽,“早些回来歇息。” 谢知筠蹙起眉头,她忍不住回头看他,念叨一句:“青山翠叶要细品,牛饮简直暴殄天物。” 卫戟自顾自给自己续了杯茶,似乎根本没听见谢知筠的话:“都是茶水,解渴而已,哪里那么多讲究。” 谢知筠气急。 这人真是,刚让人觉得他心思细腻,知道关心他人,转眼又这般让人生厌,好不讨厌。 谢知筠心情不好,不欲同他多言,故而偏过头去一言不发。 卫戟自顾自吃了口茶,这才起身道:“母亲说晚间阖家一起吃饭,在荣景堂,须得一起去。” 说罢,他也不必等谢知筠首肯,大踏步便出了卧房。 待他的脚步声走远,谢知筠才肩膀一垮,难得不顾千金小姐的做派,往后一倒便慵懒躺在了架子床上。 “唉。”谢知筠叹了口气。 朝雨听到她的叹气声,笑着从外面进来,打趣道:“小姐这是怎么了?” 谢知筠只问:“牧云如何了?” 朝雨来到床榻边,坐在脚榻上轻轻碰了碰她的额头,发现她并不发热,这才松了口气。 “牧云好些了,脖颈上的伤不重,嬷嬷知道小姐心善,加之牧云的娘亲情况特殊,便让小厮们把人带进了府中。” 谢知筠听到这话,再度叹了口气。 “牧云也是命苦。”她道,“同嬷嬷说一声,找个小丫头照顾方嫂,待她病好了,再安排个活计便是。” 既然成了她的仆妇,那便直接称呼方嫂便是。 说到这里,谢知筠眉宇之间飘过一抹厉色。 “那杨家父子没有歪缠?” 朝雨笑出唇边一对梨涡,她长相甜美,却是泼辣性子,她每每这般眯着眼睛笑,肯定有人要倒霉。 朝雨这么一笑,谢知筠便知那对父子讨不到好了。 果然,朝雨轻咳一声,开口道:“小姐放心便是了,这次跟着嬷嬷去的有小钟,小钟可是卫家的家仆,他往那里一站,立即吓得那俩父子不敢吭声。” “不过后来进了房中,小钟没跟着,这才让那登徒子伤了牧云的脖颈,也正因此,牧云娘也绝了继续过下去的心。” “咱们家的人,可不能叫外人欺负了去,嬷嬷让小钟打了杨家大郎一顿,以示惩戒。” 谢知筠眉心舒展:“这就对了。待我好些了,我便去瞧瞧方嫂,问她以后要如何。” 她声音微冷:“既然要断,就断得干干净净,再不纠缠。” 朝雨立即便高兴起来:“是,奴婢知道了。” 谢知筠还有些头疼,她道:“去准备一碗安神散,我睡一会儿,待到酉时再喊我。” “小姐,今日您还没有用饭呢,午饭就没用,还是吃些粥食再睡吧。” 谢知筠便点头应允。 待她吃完一碗瘦肉粥,又吃了药,这才让人都退出去,安静躺了下来。 谢知筠缓缓闭上双眼。 虽然不愿意回忆那场噩梦,可她从小都不是胆怯之人,既然遇到了事,就想办法去解决,只有一次次解决困境,才能大道坦途。 谢知筠把自己沉浸在梦境里,梦里的灵堂里都是悲切的哭声,那声音几乎要在脑中轰鸣,让她很难集中精神。 谢知筠深吸口气,努力忽视耳边的哭声,此刻她才注意到灵堂里很冷,一切陈设皆很简薄,女眷们皆身着素服,外披素白麻衣,一个个皆是神色凄惶。 那种神情,不单只因卫戟的死,也因卫家的颓唐落败。乱世之下,一个落败的家族女眷将永无宁日。 人如草芥,乱世飘零,能活着都是奢望。 可若公公还在,一家人不会如此痛苦,那么也就意味着,在那时公公已经不在。 谢知筠猛地睁开眼睛,此刻的她回忆起梦中的身边妯娌们。 两个弟妇瞧不出有什么区别,但卫宁安却与早晨时见的那一面迥然不同。 梦里的卫宁安已经是少女模样,瞧着大约十五六的年纪,不是如今的十三岁。 谢知筠深吸口气,努力让自己平复下来。 如此一来,若这梦当真是真的,那么一切的悲剧只会发生在两年之后,她还有力挽狂澜的机会。 谢知筠闭了闭眼睛,一瞬思绪万千。 虽然她同卫戟相看两厌,两不安好,但她也得承认,公公是少有的英雄奇才,若他能长久屹立,将来前景不可限量。 而卫戟也是少有的天纵奇才。 他十五便跟随公公上战场,七年以来从未有过败绩,如今肃国公治下八州有四州都是他率先锋营打下,在卫家军中声望极高。 即便只看昨日邺州城中的繁荣景象,看百姓们脸上的笑容,谢知筠也不能眼见卫家落败。 定好了目标,谢知筠重新躺下,这一次终于安然入睡。 再醒来时已经天色微幽。 谢知筠掀开帐幔,就看到外面幽静的雅景。 一缕香烟从博山炉上袅袅而起,蜿蜒娉婷,不徐不疾。 格纹窗外是璀璨如金的落日余晖,八棱海棠树在余晖中随风摇曳,因着冬日寒冷,树枝皆有些干枯,却依旧顽强生长。 谢知筠认真看了一会儿,目光收回到那袅袅的博山炉上。 若说昨日有何异常,那便是她去了一趟归隐寺。 谢知筠打定主意,想着明日再去一趟归隐寺,外面就传来牧云的细嗓子。 “小姐可醒了?” 谢知筠让她进来,牧云便笑着伺候她起身更衣。 因着晚上还有家宴,谢知筠便让她给自己挑了一身素紫色的圆领衫,外配了一件妆花里衬貂绒的褙子,下面再配一条厚实的褶裙,立即便暖和起来。 谢知筠坐在妆镜前,让牧云给自己梳头,问她:“待方嫂好些了,她想做什么活计?” 因着已经脱离了杨家,离开了让她痛苦的噩梦,故而牧云的气色好了不少,脸上也带着盈盈笑意。 “回禀小姐,我娘的手艺不错,针线厨艺都使得,采买之事也能算清,只要能有一口饭吃,作甚都行。” 谢知筠难得听她说这么多话,不由笑了:“明日你若是好些,就带你去归隐寺拜一拜,求一求菩萨。” 主仆两个说着话,贾嬷嬷在外面略去了寒意,便掀开珠帘而入。 她是谢知筠的奶嬷嬷,从小教养她长大,待她如珠似宝,因着谢知筠母亲早去,她的这一身娇贵脾气都是贾嬷嬷惯出来的。 贾嬷嬷一进卧房就看到她刚梳好了飞天髻,牧云正在给她点花黄。 “哎呦呦,这是哪里来的仙女,”贾嬷嬷笑弯了一双眼,圆胖的脸上都是喜欢,“我瞧了这么多人,可没有哪个能比得上我们小姐的。” 谢知筠一见她就更高兴了,心情好了许多。 “今日有劳嬷嬷了,你受累。” “为小姐尽心,哪里称得上累呢?再说方妹子确实不容易,那一家真是烂心肝……” 贾嬷嬷原本想要说一说杨家的破烂事,抬头就看到牧云的小脸,顿时收住了话头。 “小姐一会儿要跟姑爷去荣景堂?” 谢知筠在镜中瞧她一眼,微一挑眉:“嬷嬷可知道了什么?” 贾嬷嬷老神在在道:“我倒是听说,今日有亲旧登门,大约为此事。” 谢知筠便了然:“大约又是投靠而来的亲戚吧。” 肃国公卫苍南征北战十载,一开始只是个什么都不是的大头兵,如今却已经是北越中连皇帝都忌惮的肃国公了,文臣武将,平民百姓,莫不知肃国公的威名。 谢知筠嫁进来两月,已听说有三波亲戚上门投靠,不过没有哪一次就连卫戟和她都要一起见一见的。 足见这一次的亲戚并非远亲。 谢知筠正发着愣,外面就传来珠帘碰撞的脆响。 高大的身影踏步而来,卷入一阵凌冽的寒风。 谢知筠秀眉一挑,抬眸向他看去。 入目是卫戟俊逸非凡的脸。 卫戟见谢知筠打扮妥当,果断向她伸出手:“夫人,请吧?” 第五章 未婚妻? 谢知筠杏眼微垂,挑剔地在他手心瞥了一眼,然后便对牧云伸出了手。 贾嬷嬷一面让牧云去唤朝雨,一对卫戟笑眯眯道:“姑爷略等一等,近来天寒,小姐身骨娇弱,还是要披一件斗篷的。” 卫戟冲她点点头,也不往正房里面走,依旧靠在屏风边,淡淡看着谢知筠。 谢知筠正在同牧云轻声细语说话,她的目光并不落在卫戟身上,却在他腰间浅浅扫了一眼。 虽是武官,但卫戟腰间也总是坠着一块羊脂白玉。 那白玉是如意扣的样式,简单朴素,成色也很一般,并非稀罕物。 谢知筠眼尖,从成婚那日便发现他从不离身。 不过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谢知筠不欲同他多言,便没有细问。 卫戟看似平易近人,但不能说的他从来都不会多说半句,同他说话有时候是很累的。 牧云最后在她发间簪了一只碧玺团花簪,谢知筠这才满意。 她似不经意地闲话家常:“听闻家里来了客,是贵客还是远客?” 卫戟看都不看贾嬷嬷,只说:“不知。” 他说不知,应当是真的不知,看来这来客上门很是仓促,就连卫戟都不知根底。 此时朝雨也到了,谢知筠披上斗篷,同卫戟一起出了春华庭。 卫家虽已贵极人臣,权倾朝野,把北越宗室逼的只能缩在颍州哪里都不敢去,但家族上下依旧维持着旧日的习惯。 若非如今的国公夫人崔氏也是出身氏族,怕是这国公府也要建得七零八落,不忍入目。 卫戟大步走在前面,谢知筠小步跟在后头,她身上裹着披风,倒是一点都不怕冬日冷意。 冬日时节的邺州并不如西北寒冷,城中的紫鸣河也不曾结冰,依旧涛涛涓流,流入长山河之中。 从春华庭出来刚走了三五十步,谢知筠便哼了一声:“你走那么快做什么?” 卫戟脚步微顿,他偏头过来瞧,便见谢知筠行行缓缓走在身后,好似在欣赏园中的冬景,并没有追赶他的脚步。 他蹙起眉,却并未纠结,只道:“我有事同父亲商议,便先行去,你慢些到荣景堂也可。” 说罢,他不等谢知筠的反应,大步流星便消失在假山之间。 谢知筠气急:“你这人!” 说了要一起去荣景堂,还特意去等她,可这会儿却又自己走了,也不知他是细心还是粗心了。 朝雨轻轻怕了拍谢知筠的后背:“姑爷先走岂不正好?咱们出来得早,还能在院子里逛一会儿。” 从春华庭出来便是府中新修的花园,名为百芳园,早先时候种的是绿菊,但谢知筠不喜那颜色,前日让换成了冬日也能缤纷绽放的茶花。 肃国公府形制仿照北越旧制,府邸大多是单院成局,环绕主楼,配以亭台花园,方成一家团圆。 卫戟是嫡长子,故而他们所住的春华庭就在荣景堂左近,步行一刻便能到。 谢知筠看着正在盛开的茶花,眉宇间多了几分笑意:“还是这茶花好看。” 朝雨道:“小姐眼光一向很好。” 主仆两个人走着便来到一处小径,小径清幽,两周都是茂密的冬青,即便是寒冷冬日也依然翠绿如新。 小径一侧有北越天启帝赏赐的太湖石,高耸崎岖,怪石嶙峋,很是好看。 朝雨压低声音:“小姐,该去荣景堂了。” 谢知筠点点头,扶着她的手正待转身,便听到另一侧传来说话声。 太湖石之后另有凉亭,声音应是从那边传来,隐隐约约,却叫小径中听得真切。 只听一道陌生的女音响起:“嫂嫂怎么就仓促给伯谦定下婚事?如今婚约已成,待纯儿寻到家,该如何是好?” 伯谦是卫戟的字。 谢知筠心头一跳,她下意识攥起手心,脸上的笑容也随风而去。 凉亭中天然不止一人,这女子说完之后,另外一道声音就很熟悉了。 那是谢知筠的婆母崔氏。 崔氏声音温柔,语带安抚:“小姑这一去便是六年,府中多次去信都说温纯并未寻到,眼看伯谦都过了弱冠之年,若再不给他婚配,实在不妥。” “小姑是伯谦的亲姑姑,也应该心疼伯谦的。” 崔季字字句句都是温柔,可话中含刀,直刺那人心窝。 果然,那人被气得半天说不出话来,末了才道:“嫂嫂这是背信弃义,断了早就定好的姻缘。” 崔季依旧温柔:“小姑,这是国公爷定的婚事。” 后面的话,谢知筠并未再听,她努力压下心中的惊诧,扶着朝雨的手轻手轻脚出了小径。 朝雨的面色亦不好。 门阀世家最讲究孝悌忠信,礼义廉耻,尤其是婚姻大事,必不能瞻前顾后,多方协定。 谢知筠记得当时两家商议亲事时,公爹亲口说卫戟从未定亲,怎么今日竟还有个未婚妻了? 朝雨小声问:“小姐,这可怎么办?” 谢知筠深吸口气,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来者应当是国公爷的亲妹妹,早年嫁给湖州牧的卫英,我记得父亲曾说过,她同湖州牧感情极差,成婚十年也未有子女。” 早年北越十六州中有十州起事造反,卫苍就是在乱世中成就霸业,当时卫英先夫早亡,她年轻守寡,卫苍就做主把她嫁给了刚归顺的湖州牧。 卫英原本不愿,无奈拧不过兄长,只得含泪再嫁。 故而这些年她一次都未回卫家,即便现在卫苍权倾朝野,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肃国公,她也不同卫苍往来。 正因如此,谢知筠当时猜测来者是谁时,直接把她略过。 却没想到这位姑母到底回了肃国公府。 朝雨自然不知这些,听了谢知筠的话,朝雨有些心慌:“方才夫人所言的温纯,是……?” 不过三五句话,谢知筠却已经缓过神来,她缓缓吐出口气,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 谢知筠眉峰微扬,眉宇之间是清晰可见的疏离和冷漠。 “不管温纯是谁,现在我是肃国公府的世子夫人,卫氏蒙骗也好,悔婚也罢,结局都已经不能更改。” 谢知筠不愧是世家大族出身的嫡女,遇事丝毫不慌乱,她平复好心情之后,便对朝雨道:“这件事你知我知,莫要同牧云和嬷嬷说起,你放心,这不过是小事。” 即便如此,当她在荣景堂门口碰到三弟妇纪秀秀时,她脸上的笑容依旧显得有些冰冷。 谢知筠自忖是世家千金,待人接物总是要端方有礼,优雅大方,故而即便对上纪秀秀,她也一直是端庄得体的长嫂。 纪秀秀鹅蛋脸,生得略有些丰润,人还没走进,谢知筠就被她头上那一排金灿灿的发簪晃了眼。 “呦,这不是长嫂吗?”纪秀秀眼睛一转,立即便问,“怎么没跟长兄一起过来?” 谢知筠脚步微顿,她看着纪秀秀淡淡笑:“三弟不也没跟三弟妇一起过来?” 纪秀秀面色微变,却伸手扶了扶头上的金步摇:“夫君有事请教公爹,我便让他先来了。” “亦然。”谢知筠淡淡丢了两个字,扶着朝雨的手直接进了荣景堂。 留下纪秀秀站在门口,看着她婀娜的背影翻白眼。 “得意什么?”纪秀秀对自己的丫鬟元宝说,“就会拿捏什么世家千金的做派,他们谢氏就是纸糊的灯笼,只有玩命点蜡才光鲜。” 元宝连忙扯她衣袖:“小姐!” 纪秀秀嗤了一声,她站在门口补了补脸上的妆粉,这才昂首挺胸进了荣景堂。 谢知筠到荣景堂的时候,阖家上下几乎已经到齐。 除了国公夫妻和来客,听礼间已经坐了好些人。 卫戟正在同三弟卫荣说话,而二弟卫耀同二弟妇虞晗昭坐在边上,夫妻两个自顾自吃茶,谁也不搭理谁。 大娘子卫宁淑低头坐在桌边,安静听小娘子卫宁安说话,整个听礼间其乐融融,好一派家族繁荣的景象。 听到脚步声,卫戟抬眸往门边扫了一眼。 谢知筠正巧对上他探究的目光,耳边立即就想起那位姑母的说辞,压下去的脾气还是翻涌上来,忍不住瞪了他一眼。 卫戟:“……” 卫戟不知她为何又生气,便不去同她纠缠,只与三弟说话。 卫荣今年刚满十八,是三兄弟里年纪最小的,他面容清秀,满脸稚气,是三兄弟中看起来最正常的一个。 他正道:“多谢长兄方才替我说话,若非如此,这一顿板子是逃不了的。” 卫戟淡淡点头:“你的想法很好,就是太过鲁莽,没有下一次了。” 卫荣连忙拱手:“是,小弟知道了。” 这两句话的工夫,谢知筠已经同屋中众人见过礼,甭管是什么态度,总归该有的礼数不少。 谢知筠往前行了几步,正待坐到卫戟身侧,就听外面传来一道女音:“怎么家长未至,小辈竟都已落座?谁教你们的规矩?” 这声音熟悉又陌生,但谢知筠却已经听出大概。 说话之人正是卫戟的姑母,湖州牧夫人卫英。 或许……也是卫戟曾经的未婚妻的养母。 第六章 姑母 语音落下,珠帘轻咬,一道绛紫身影出现在众人眼中。 谢知筠站在卫戟身侧,抬头望来者面上看去。 来的是个三四十岁的消瘦妇人,她身上穿着厚重的广绣长衫,外面披了一件白兔毛的褙子,衣服有些不太合身,显得空空荡荡,越发瘦骨嶙峋。 谢知筠目光微飘,不动声色看了一眼她的面容。 只一眼,谢知筠心里便感叹:这兄妹俩长得也太像了。 公公卫苍高大英武,通身气派震慑人心,卫戟同他生得很像,却又有生母身上的清秀美丽,故而看起来俊朗无双。 而这位姑母虽同卫苍生了一般无二的眉眼,可身上的气质却并无光明,她眉眼微垂,嘴唇紧抿,脸颊消瘦,周身上下只有阴沉二字。 谢知筠看人很有技巧,即便她如此仔细打量卫英,卫英却也无从察觉,反而扫了一眼直勾勾盯着她看的纪秀秀。 “瞧什么?还有没有规矩了?” 纪秀秀是在金银堆里长大的,首富纪氏这一代得了十几个男儿郎,只她一个姑娘,自然是如珠似宝,娇宠无双。 嫁来卫氏之后丈夫体贴,两位母亲都很和善,故而她过得如鱼似水,除了偶尔要跟才进门的长嫂谢知筠攀比,她就没有任何烦心事。 这会儿被人无端训斥,她就像被拔了毛的鸡,立即便瞪圆了眼睛:“家中长辈从来慈祥,从不会随意训斥晚辈,我倒是不知您是哪里来的长辈。” 谢知筠站在那没动,余光看到卫戟神色淡然,似乎对姑母的突然出现毫不意外。 纪秀秀这么一嚷嚷,卫荣的面色一下子就白了,他忙起身来到纪秀秀身边,扯了一下她的袖子:“秀秀,少说几句,这位是……” “你别管我!”纪秀秀蹙眉不满。 卫英扫了她一眼,冷冷哼了一声,显然是不欲同她多言。 纪黎黎还要在说什么,就听到啪嗒一声脆响。 卫戟把手中的茶杯放到了桌上,他起身,同谢知筠并肩站在了桌边。 此刻卫戟并未站定,他上前迈了半步,才稳固身形。 他身材高大,比谢知筠高了半个头,如同一道高墙,把谢知筠整个人这挡在了身后。 两个人没有眼神对视,但谢知筠却却天生一副玲珑心肠,不用问,不用看,就知他要做什么。 虽是貌合神离,却意外心有灵犀。 果然,卫戟双手抱拳,拱手行礼时,她也跟着行了晚辈礼。 “许久不见姑母,姑母安好。” 谢知筠唇边含笑,温柔如水:“侄媳谢知筠见过姑母,姑母安好。” 卫英本来面色难看至极,此刻听到卫戟的话,面色稍霁,但紧接着,她目光就落到了巧笑倩兮的谢知筠身上。 不得不说,琅嬛谢氏出身的千金,就是同旁人不一样。 只看她娉婷立在那,便有种静水流深的气运,外人是如何都学不来的。 但卫英看着谢知筠的目光并未柔和下来,反而比方才更加凌厉。 她吸了口气,理都不理谢知筠,只对卫戟道:“难为伯谦还记得我这个姑母,我以为家中的侄儿们都忘了姑母是谁了。” 卫戟面色如常,道:“不会。” 谢知筠不知为何是客人先来听礼间,但还是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卫戟身边。 倒是方才一言不发的卫耀此刻起身,温和地道:“许久不见姑母,此刻见您身体健康,侄儿很是宽慰。” “长兄,三弟,不如咱们请姑母先落座?”卫耀文质彬彬,斯文俊秀。 他身体孱弱,从小只习文,看起来比身边的夫人虞晗昭还要瘦弱。 他一出来打圆场,听礼间的气氛便缓和下来。 卫英看向他的时候倒是显露出几分长辈的慈祥模样,不过她还未来的及开口,外面就传来一道爽朗的笑声。 “大妹怎么比我来得还早。” 随着这笑声而来的,是一道高大的身影。 肃国公卫苍是如今整个南地最令人敬佩的英雄人物,他高大英武,性格豪爽,见任何人总是满脸笑容,让人心生向往。 他的脚步很快,珠帘被他大手一挥甩到门框上,啪嗒断了两根。 卫苍毫不在意,直奔卫英而去。 “今日事多,方才还在书房忙,没来得及去迎接大妹,”卫苍大手拍了拍卫英单薄瘦弱的肩膀,“多年未见,大妹瘦了许多,为兄心里甚是难过。” 他是直肠子,有什么说什么,卫英安静看着他,那双充满阴霾的眼睛此刻也多了几分柔情。 “长兄,”卫英眼中倏然落下泪来,“长兄,阿英好想你。” 这一句长兄拉近了分别六年的隔阂。 卫苍见她泪流不止,心里也很不是滋味,他眼睛微红,凝望着已经显露出苍老的妹妹。 “待用过了这顿饭,咱们兄妹二人再坐下详谈,此番你能回家来就好。” 卫英点头,她用帕子拭去脸颊上的泪,抬头冲卫苍勉强一笑。 “是啊,回家就好。” 满屋的晚辈只能安静站在一边,看他们兄妹情深,谁都不敢出言劝解。 就在这时,又有两人姗姗来迟。 先进屋的是崔季,肃国公夫人面貌温柔,眉眼清秀,她说话办事都有世家大族的气度,同谢知筠相处还算融洽。 跟在她后面的是二夫人陆氏,她低垂着头,只露出纤细的脖颈,让人看不清面容。 崔季一进来就笑了。 她过来扶住卫英的胳膊,领着她往主位上行去,卫苍也跟着一起过去,待长辈们都落了座,崔季才笑着开口。 “都坐吧。” 于是,卫戟跟谢知筠便坐在了崔季的左手边。 听礼间有一瞬的安静。 紧接着,卫苍便举起了酒盏,高声道:“今日难得合家团聚,是比过年还要齐全的喜事,咱们阖家上下一起吃一杯酒,庆贺这难得的团圆日,也算补过这个团圆年。” 卫氏家中上下都能吃酒,谢知筠在家中时也偶尔小酌几杯,故而此刻也跟着端起酒盏,笑意盈盈看着众人。 “来,喝!” 随着卫苍的动作,卫家上下十几口人不约而同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待一碗酒下肚,卫苍就放下酒杯:“大妹,这次回来,可要多住几日?怎么没带茹丫头回来?” 说到女儿,卫英的眼睛立即便红了。 谢知筠算是发现,这位姑母也是能屈能伸的主,方才还盛气凌人训斥晚辈,现在又成了可怜柔弱的泪人儿。 “长兄,”卫英哽咽道,“此番回来,就是想求长兄救命,我是在沈家过不下去了,那竖子整日欺凌我们母子,现在更要把小妾所生的庶子过继到我名下,我不同意,他们就断了茹丫头的药。” “我没办法,只能带着茹丫头回来娘家,”卫英眼泪汹涌,“兄长,我可怎么办。” 卫苍根本不知卫英在湖州过得是这样的日子,沈郁此人年年都要来邺州拜见他,因着卫英性子偏执,不肯回家,故而刘郁每次都仔细跟卫苍诉说卫英和女儿沈温茹的近况,那温柔体贴的样子,任谁看都不像是假的。 听到卫英如此言说,卫苍大手一拍,差点把已经摆好的冷菜掀翻几盘。 “岂有此理!” 卫苍黑着脸,怒道:“这北越境内还有人敢欺辱我卫家人?活腻歪不成?当年沈郁跪着同我求娶你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卫英只顾着哭,哽咽得气息不匀,根本来不及说话。 倒是崔季坐在边上,轻轻抚摸他的后背,柔声细语说:“公爷莫要焦急,小姑上午回家来时,茹丫头就跟着回来了,我已经请济世堂的大夫仔细瞧过,现在正在倦意斋安睡,并无大碍。” 她这么一安慰,卫苍身上那股要烧人的火气这才降了下来。 “小姑,家宴上这么多晚辈在,许多事实在不方便细谈,不如一会儿去倦意斋,你再同我跟公爷细说。” 卫苍立即便道:“对,你嫂嫂说得对,一会儿再议。” 他蒲扇般的大手拍了拍卫英单薄的肩膀:“你也莫要怕,我卫苍还在一天,就没人敢欺辱我卫家人,无论如何,这里都是你的家,你安心住着便是。” 卫英的眼泪便缓缓收了回去,她仔细擦干净眼角的泪,这才抬头看向卫苍。 “长兄,嫂嫂说得不错,是我心急了,”卫英勉强勾起一个笑容,目光往四周散去,“多年未归,三位侄儿都成了家,还没同侄媳妇见过礼呢。” 卫苍笑呵呵道:“对,让你嫂嫂给你介绍一二。” 崔季就笑着指了指谢知筠:“这是伯谦的夫人,琅嬛谢氏族长的嫡长女,知筠,见过姑母。” 谢知筠便起身,手中捧着茶杯,正要同卫英见礼。 谁知她还没来得及行礼,就听到卫英冷冷道:“琅嬛谢氏?” 谢知筠微微一愣,她微微抬起眼眸,就看到卫英满眼都是冰冷。 “真是世家大族的千金,模样好,仪范也好,”卫英说的话跟她的表情截然不同,“有的人只是出身好,本身并无优点,甚至劣迹斑斑,不堪入耳。” “不知伯谦媳妇是哪一种?” 第七章 为难 谢知筠心里厌烦,唇边却一直勾着恰到好处的笑容。 那些嘲讽话语似乎全没听到,只是柔声回答:“谢姑母点拨,侄媳会仔细为人处世,定不辱没卫氏及谢氏门楣。” 这话说得漂亮极了。 不仅显露出世家大族的胸襟,也替卫英找补回来,化解了席面上的尴尬。 然而卫英却偏生是个睁眼瞎,看不见满桌人的尴尬,也瞧不见谢知筠面上的笑。 她下垂的眼角微微一挑,眼中的锋芒就再度朝谢知筠袭来。 “果然是谢氏出身的娘子,嘴皮子当真利落。” 这话说得就有些难听了。 谢知筠看出卫英就是冲着她来的,故而这一次她连场面话都没应,只委屈地低下了头。 卫苍面色不变,只轻轻碰了一下崔季,崔季便要开口劝阻。 却不料这一次说话的是卫戟。 卫戟端起酒杯,站起身来同谢知筠并肩而立。 他冲卫英遥遥一拜,身姿修长,犹如展翅的雄鹰,把身后的雏鸟遮挡在风雪之外。 卫戟声音干脆,如钟鸣一般,在听礼间里回荡。 “姑母远道归家,同家中上下都不熟悉,也在常理之中,谢氏百年门楣,从先秦时便是国之柱石,族中家教自不必说,姑母担心在理,却也不必太过介怀。” 谢知筠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她眨了眨杏园眼儿,偷偷瞄了一眼卫戟宽厚的背影,心中的猫儿不停爬着。 卫英对卫戟同样没有好眼色,但她此刻却知道了什么是分寸,看着卫戟勉强笑笑,道:“这么严肃做什么,不过是同你夫人玩笑几句,竟是说不得了。” 卫戟也没说话,利落把杯中酒一饮而尽,右手下滑,一把攥住了谢知筠的手腕。 他手上微一用力,那热度就席卷而来,几乎要点燃谢知筠手腕的温度。 谢知筠不自觉就被他拽着坐回椅上。 介绍完他们,就到了二房夫妻身上。 崔季便笑着说:“耀儿的夫人是武家出身,出自丽都虞氏,父亲是上柱国大将军虞飞虎,同公爷是拜把子兄弟。” 卫英的目光落到虞晗昭身上,这一次面色柔和许多,目光里也有了慈爱。 谢知筠发现她可真是千人千面,变脸比翻书还快,还毫不遮掩,一看便知是个能人。 果然,面对武家出身的虞晗昭,她态度就好了许多:“还是武家的姑娘好,瞧这利落的模样,才适合做我卫家媳妇。” 虞晗昭话少,也不会讲这些场面话,她只是拱手行礼,同卫英敬了一杯酒后便落了座。 堂中众人的目光便落到了纪秀秀身上。 崔季笑容不变:“这是荣儿的夫人纪秀秀,出身太兴纪氏,家中擅行商,是公爷治下八州中有名的义商。” 这个介绍就很给纪秀秀增光了。 但有了方才一进门的那一场嘴仗,卫英显然也不喜纪秀秀的张扬无礼。 她瞥了一眼纪秀秀,见她站起身冲自己行礼,面色微寒:“长嫂,可是长兄治下八州没有好女儿了?怎么选了这样的娘子入了家来?” 虽说如今是乱事,武家兴盛,门阀屹立不倒,但商贾因擅经营,能支撑武家,也在氏族中有了一席之地。 乱世之中,能者为尊。 更甚者纪氏可不是普通的商贾,如今整个肃国公治下八州皆有其商号,开门七件事样样都有,说一句皇商都不为过。 纪秀秀那炮仗性子,还不一点就炸? 谢知筠乖巧坐在那当她的伯谦夫人,耳垂微扩,想要立即就听到一场骂架。 结果纪秀秀就那么低着头,端着酒,一动不动,竟是忍了下来。 这一次也是卫荣出来打圆场:“姑母,菜都要凉了,侄儿有些饿了,不如早些用饭?” 卫英这才哼了一声:“罢了,娶都娶了回来,还能说甚?” 谢知筠余光看到纪秀秀攥着酒杯的手都暴起了青筋,却还是一声不吭,把酒一饮而尽便坐下。 卫苍这才笑着开口:“好了好了,吃菜吃菜,几个儿媳都是好孩子,很好,很好!” 有他这句话,听礼间的气氛就好了许多。 卫家从来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或者说,卫家就没有规矩。 席间谢知筠一直都安静吃菜,耳边是卫苍和卫英的交谈声,他们似在谈沈温茹的病情,字字句句都是担忧。 但对于那个只听到名字的温纯,家中上下却无人提及。 谢知筠嫁入肃国公府两月有余,从未听一人提过沈温纯,更不知家中还有这么一个表妹。 谢知筠心中思量万千,面上却不露声色。 她正夹了一筷子金汤笋片来吃,就听到身边卫戟低声道:“这菜辛辣。” 竟还知晓她不擅食辛? 谢知筠秀眉一挑,夹着笋片的手微微一颤,那薄如蝉翼的笋片便落入卫戟白瓷碟中。 “夫君请用。” 谢知筠眉目含笑,温柔婉约看着卫戟,卫戟沉默片刻,那双深邃的星眸垂落下来,在她纤细的手腕上落下浅淡一瞥。 他并没那么多规矩,衣食住行也不挑剔,故而不会拒绝谢知筠夹到盘中的菜品。 卫戟道:“多谢夫人。” 他如此说着,便把那两片笋片夹入口中细细咀嚼,片刻之后,他星眸抬起,目光落到谢知筠的面上。 “甚是美味。” 不知怎的,谢知筠只觉得面如火烧。 他们夫妻在这“眉来眼去”,身边的长辈们却是一片刀光剑影,厮杀震天。 待谢知筠面上红晕散去,耳中才听到卫英尖刻的嗓音响起。 “虽说事出有因,但耀儿和荣儿成婚都比伯谦要早,他们毕竟是幼弟,怎可越过长兄去?长兄实在有些偏心了。” 此话一出,听礼间中便陡然一静。 卫苍全似不觉,只笑着说:“当时北越征战数年,伯谦领兵在外,家中两个幼弟皆已长大成人,早年定下的亲事也不好一直拖着,便请了官家裁夺,特地圣赐成婚。” 北越明面上仍旧由司马氏执掌皇权,然而实际上北越十六州中,已有八州只听命肃国公府的号令。 不过目前北越境中一片安然,明面上并无烽火,也算是国泰民安。 卫苍说卫耀和卫荣的婚事是天启帝亲自下旨特赐,也算是颍州和邺州之间的好姿态。 卫英面色稍霁,她看向卫耀和虞晗昭,眉宇之间多了些许慈和。 “如此便就罢了。” 之后卫英并未再多言,待到一顿饭没滋没味吃完,卫苍便起身道:“我前头还有事,你们留在主院说会儿话,互相熟悉一番,待到累了再各自休息。” 卫苍留下这个“好意”,便背着手大踏步而去,全然不知身后的激流涌动。 待到国公爷走了,仆妇们便立即撤了桌上的餐食,在堂屋里换上了茶果,请他们移步闲谈。 自然是崔季和卫英一起坐在主位上,下首是二夫人以及各位儿郎夫人娘子。 谢知筠坐在卫戟身边,见桌上有橘子,便看了一眼朝雨,朝雨便站在他们身后剥桔子。 清甜的味道钻入鼻腔,让谢知筠清醒不少。 这时,卫英开了口。 “耀儿夫妻成婚已有年余,却久无子嗣,还是要多为卫氏着想,早为卫氏开枝散叶。” “这家中的儿郎还是太少了些。” 谢知筠算是瞧出来,这位卫英姑母此番重回卫氏,就是回来找茬,非要把肃国公府搅个天翻地覆不罢休。 然国公爷对她有愧,不忍训斥,方才在听礼间,因着有国公爷在她好歹还收敛些,现在就有些全然不顾了。 崔季听到这话,面上笑容不变,她亲自给卫英倒了一碗茶,道:“他们还小呢。” 她如此说着,又道:“再说,即便是耀儿和荣儿先成婚,却也不能操之过急,还是要等伯谦有了子嗣,这才稳妥一些。” 卫氏出身微寒,早年间能活下去都是奢望,哪里有那么多规矩,可如今他们住进了这肃国公府,一切都已不同。 幼子越过长兄先成婚本就不妥,若是先有了长孙,更是失了礼数,即便卫苍自己不在乎,外面的人会如何看待他们一家? 所以他们暂无子嗣,反而是好事。 谢知筠听了心中点头,觉得这位婆母还算明事理,虽然是崔氏旁支,也比这位姑母要强得多。 卫英似乎也很满意这个回答,她端起茶杯浅浅抿了一口,又道:“嫂嫂,家中孩子还是太少了些,如今长兄已经是大英雄了,家中也不过就五个孩子,子嗣实在单薄了些。” 崔季面上的笑已经有些挂不住了,她垂下头,叹了口气:“是我的不是。” 卫英却话锋一转:“要我说,还是前头的嫂嫂更贤惠,当年伯谦才刚出生,她立即就给长兄选了侍妾,好为家中开枝散叶。” 卫英如此说着,瞥了一眼下首面无表情的卫戟,用帕子拭了拭不存在的眼泪。 “当年家中艰难,长嫂自己吃糠咽菜,也要把饭食让给我和长兄,每每回忆起当年那段岁月,我总会想起长嫂那慈眉善目的模样。” “只可惜,世道艰难,她去得太早了,没享到现在这泼天富贵。”卫英的目光在堂中众人面上一一扫过,最后落到了二夫人陆氏的面上。 “倒是让些上不得台面的享了清福。” 第八章 委屈 这话说的极是难听,坐在下首的陆氏从现身至今一句话都未曾讲过,结果卫苍一走,冷刀子就扎到她身上。 上不得台面四字似是她的心结,让陆氏的身形一晃,眼中立即蓄满了泪水。 她的出身肃国公府上下皆知,因着国公对她颇为喜爱,加之她所出的儿郎卫荣又文武双全,八面玲珑,很给她争脸,故而这些年来她的出身已少有人提。 现在,却当着全家的面被卫英接了揭个伤疤。 卫荣也一下子便白了脸,他无措起身,冲卫英躬身行礼:“凡人不提过往,姑母这又是为何?” 卫英对亲侄儿自是和蔼可亲的,她看了一眼卫荣,见他稚嫩的眼眸里也有了泪意,便叹了口气。 “这是我同你母亲的事。” 卫荣愣了愣神,不知要如何反应,一时间僵在当场。 此刻陆氏方才起身,她对崔季行过礼,带着哭腔道:“今日是小姑归家的大喜日子,不能因妾让小姑不喜,同夫人告罪,妾这便退下了。” 说罢,她往后退了两步,握住了儿子的手,拉着他转身就走。 纪秀秀坐在那都傻了。 她全不知此刻是什么情形,还是卫宁淑好心,小声道:“三嫂,陪着二夫人回去吧。” 纪秀秀这才大梦方醒,仓皇起身跑了出去。 谢知筠眼观鼻鼻观心看了这一场大戏,以为陆氏离场此事就算揭过,然卫英却还不罢休,把矛头对准了好心提醒纪秀秀的卫宁淑。 “淑娘子如今已经二十有一,却尚未婚配,这是为何?是你自己不想嫁人,还是嫡母夫人从未关心你?淑儿,如今姑母回来,你有何苦楚可同姑母说。” 这一次开口的也同样不是被冷嘲热讽一个晚上的崔季。 谢知筠只听一道稚嫩的少女音在耳边炸起。 “姑母,您远道而来,来者是客,本来家中一片喜气洋洋,母亲早起便起来安排倦意斋的家什摆设,如此忙了一整日都没歇,您回来一句感谢不说,还要在这里挑三拣四,闹得阖家不宁。” 卫宁安昨日在谢知筠那里吃了瘪,又被母亲训斥一番,今日的宴席这才忍了下来,但现在卫英没完没了,几次三番同崔季找茬,卫宁安又如何能忍。 这天底下就没有任何能让她忍耐的事。 就是父亲最愧疚的姑母也不可。 谢知筠余光看去,就见卫宁安依旧像个炸毛的小鸡,梗着脖子站在那,怒目而视,满脸愤懑。 “姑母,你欺人太甚!” 她这么一闹,堂中的气氛倒是缓和不少,她一个十二三的孩童,童言无忌,无人会把她的话当真。 再一个,沈温茹同卫宁安一般年纪,卫英就是再怨恨,也不能怨恨到一个孩子身上。 故而她并未生气,面上的冷意反而缓和不少。 倒是崔季面色一下子就沉了下去。 她看了一眼身边的赵嬷嬷,声音微冷:“宁安,母亲平日就是这么教你规矩的?你如此目无尊长,不知礼数,该当责罚,还不快给姑母道歉。” 卫宁安瞪着圆眼,满脸通红:“我不!” 崔季还待发火,反倒是卫英起身,抖了抖身上的褶皱。 “罢了,夜已深,我也不好多叨扰嫂嫂,今日这叙旧便到此结束吧。” 卫英说罢,衣袖一甩,自己倒是先走了。 待她消瘦的身影消失在堂中,在场众人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崔季揉了揉胀痛的额角,缓缓吸了口气,然后重新挂上温柔的笑容。 “好了,你们也都回去歇息吧。” 有了她的话,众人便起身,陆续从堂屋里退了出来。 谢知筠同卫戟行在前面,待弟弟弟媳都见礼离去,两人才拐入西侧的小径。 卫戟在前,谢知筠在后,两人安静走了片刻,谢知筠才呼出一口袅挪云雾。 “姑母怎是这般性子?”谢知筠轻声细语。 卫戟脚步不停,这也并非什么家丑,故而便直言。 “早年姑母不想嫁给湖州牧,同父亲争执许久,最后还是含恨嫁去湖州。” 谢知筠嗯了一声,这些她早就知晓,眼睛一转,便又问。 “姑母嫁去湖州七载,只生养了一个女儿?” 她借着满园的灯火,细细去看卫戟高大的背影,大抵回去春华庭无事,他放缓了脚步,不用让她费力去追。 但他的步伐坚固而稳定,犹如向前行进的山峰,阻挡了疾驰而来的寒意。 “温茹并非姑母亲生,是姑母收养的养女。” 谢知筠眼睛一亮,她心中百转千回,到了嘴边却依旧是温柔的询问。 “姑母膝下只得这一个孩儿?” 这一次,卫戟脚步微顿。 谢知筠心中一紧,还未来的及深究那不应出现的紧张,就听卫戟道:“并非如此。” 卫戟停下脚步,转身向谢知筠看去。 灯火惶惶,星月如钩,细碎的月光落在谢知筠皎月般的面容上,照得她满目清辉。 她似风清,似明月,似暖春,也似活泼的早夏。 卫戟从不撒谎,他也不屑撒谎。 她问,他便告诉她。 “不,姑母早年收养过一个女儿,只是嫁去湖州后失踪,后来姑母才收养了温茹,另外沈氏已经选定过继的嗣子,那应该也算是姑母的孩子。” 谢知筠仰着头,借着月色去看他眉眼。 卫戟神色淡如水,那双星眸在星月之下越发璀璨,有着动人心魄的神魂。 “怎么,为何会问此事?” 谢知筠心头微颤,有些话落到唇边,她却突然心生胆怯。 她怕问出一个自己都不想听的答案,怕这个答案令如今的太平日子顷刻颠覆,再不能恢复如初。 谢知筠睫毛微颤,她眼神游移,最终还是从他摄人心魄的目光中逃离出去。 谢知筠唇角勾起一个完美的笑,她垂着眼眸,道:“只是好奇罢了。” “外面天冷,咱们早些回去吧。”谢知筠说罢,率先迈开步子往前行去。 卫戟看着她裹在披风中的身影消失,毫不迟疑地继续向前行去。 待回了春华庭,夫妻二人各自去梳洗。 卫戟晚上要看兵书和军务,大约都是待在厢房的书房内,谢知筠自己回了主屋,洗漱之后就坐在罗汉床上让牧云给自己染丹蔻。 屋里点着灯火,丫鬟们来去忙碌,谢知筠却已经神游天外。 朝雨知道她为何失神,此刻屋里人口众多,倒是无法细问。 她思忖一番,只笑道:“小姐,不如让小厨房准备些粮食果饼,明日咱们送去归隐寺,全当供奉。” 谢知筠这才回过神,愣愣道:“好。” 待手脚的丹蔻都染好,谢知筠早早歇下,她让众人都去安置,只留了朝雨要说会儿闲话。 待主屋只剩两人,谢知筠才对朝雨道:“我总觉得此事还有蹊跷。” 朝雨坐在脚榻上,小声问:“小姐说的是姑夫人还是……那一位?” 谢知筠道:“都有。” “今日依我所见,公爹并非冷酷无情之辈,当年湖州牧是自己领着湖州上下归顺公爹,并非被攻占,故而不需公爹送姑母去联姻才是。” “但听卫戟所言,当年确实是公爹逼着姑母再嫁,这就很是耐人寻味,”谢知筠道,“原先咱们并不知这位姑母还有一个养女,而这位养女同卫戟有婚约,只是去了湖州之后失踪。” “不管是不是亲生,湖州牧都不可能薄待公爹当时唯一的外甥女,湖州牧家中的千金能失踪,本身就不同寻常。” 朝雨点点头,也跟着道:“当年这门婚事,邺州、太兴都未听说,若是早有口风,家主不会让小姐嫁来卫氏,故而这门亲事很可能是卫氏族中自己先定。” 谢知筠听到她替父亲,面上的神情不由冷了下来。 “我的婚事,父亲何时上过心了?若非我再过些时日就要过双十年华,会妨碍小弟的婚事,他也不会迫不及待就把我嫁给这样的人家。” 谢知筠抿了抿嘴唇,声音里有着不甘和愤懑。 此时,她同朝雨都未注意,紧闭的门扉之外刚站了个高大的人影。 谢知筠神色郁郁。 “去岁我出嫁时,你可知王氏、苏氏、段氏那些小姐都是如何嘲笑我的?嘲笑我嫁给大字不识几个的莽夫,嘲笑我的夫婿只会杀人,嘲笑我琅嬛世家女,要嫁给泥腿子。” 谢知筠眼底泛红:“这桩婚事,从定论伊始,无人问过我的意见。” 她语带哽咽,眼底有着对父亲的不解和委屈。 “这就是我的好父亲,这就是一心为女儿的父亲?他可知卫戟是什么性子?可知卫戟的心是石头做的,杀人都不眨眼。” 朝雨见她说着都要哭了,心里也很是难过,她轻轻拍着谢知筠的后背,难得柔声安慰人。 “小姐,莫要伤心,姑爷其实也很好。” 谢知筠没有回答,而屋外的卫戟也不想再听下去。 他依旧面无表情,淡定自持,哪怕刚从自家夫人口中听到对他的贬低,他也好似全不在意。 卫戟在屋外站了许久,直至冷风袭来,树影摇曳,卫戟才看了一眼紧闭的门扉,果断转身离开。 也不知他的心是否当真是石头做的。 第九章 用心 谢知筠早上醒得很早。 她在床榻上略躺了一会儿,就叫了起,待收拾稳妥坐在膳桌边时,才不经意地撇了一眼另一把空着的椅子。 贾嬷嬷正给她盛粥,瞥见她这眼神,就笑着说:“姑爷一早就去大营了。” 谢知筠冷哼一声,道:“他整日里都在大营,我才不关心他的。” 贾嬷嬷跟牧云一起笑起来。 今日的饭食除了小米红枣粥,还有葱花饵饼和上汤云吞,难得比平日要丰富一些。 谢知筠每样都吃了些,马车便准备好了。 她今日把牧云和朝雨都带上,三人上了马车,四个小厮便跟在了马车后。 一行人浩浩荡荡来到落霞山时才刚过巳时,马车在半山腰停下,谢知筠下来一步步攀登。 她原不信鬼神,可如今却也不得不信了。 上山的道路崎岖坎坷,她走的每一步都带着虔诚的祈祷。 希望最初的噩梦永远不会出现。 待来到山顶上,归隐寺的院墙依稀出现在谢知筠眼前。 今日不是上香日,山上香客并不多,偶尔有些久居山中的居士在外练功,却并不显得热闹。 谢知筠领着两人直接进了归隐寺,先寻了个小沙弥,把带来的供奉呈送上去,然后才开始一间间庙宇礼佛。 礼佛要虔诚,心要静,香要稳,在幽静的檀香之中,谢知筠每一处都行过端正的佛礼,直至午时方才跪拜完。 等到礼成,寒冬时节里她都出了一身汗。 午时是在归隐寺膳堂用的饭,这里的素斋味道不错,谢知筠简单用过,便对牧云道:“你可虔诚拜了?” 牧云使劲点头,满面期待。 “奴婢拜了的,替母亲也许了愿,但愿以后我们母女都健健康康,平安喜乐。” 牧云说着,害羞看了一眼谢知筠,小声说:“奴婢自作主张,替小姐也许了愿。” 谢知筠放下筷子,用帕子轻轻擦拭嘴唇。 “哦?什么愿?” 牧云被朝雨轻轻捏了一把,还是小声说:“希望小姐早有子嗣。” “你这妮子,”谢知筠面上微红,也捏了她一把,“怎会想到这些去?” 牧云抿了抿嘴唇,她口舌笨拙,不如朝雨机灵聪慧,却心思细腻。 “奴婢就是觉得小姐有些孤单,若是有个小娘子或小郎君陪着小姐,小姐能高兴一些。” 谢知筠微微一愣,旋即便笑着捏了一下她的脸。 她同朝雨道:“瞧这妮子可是春心萌动,待回去仔细寻寻,要给她寻个好人家。” 牧云的小脸红色成了胭脂色,她抿了抿嘴,这一次是一句都接不上了。 主仆三人玩笑几句,便从归隐寺出来,一路往香楼行去。 今日是个小沙弥守在香楼外,见了他们便笑:“施主想要买什么香?” 谢知筠问:“可有檀香?” 小沙弥答:“不巧,今日的檀香卖完了,不过还有沉香和长寿香。” 谢知筠便道:“那便一样买三盒好了。” 等小沙弥取香的工夫,谢知筠忽然想起什么,问:“前日里来,见到一个眼盲的老人家,可是寺中的居士?” 听到这话,那小沙弥有一些愣怔,呆立在那许久未言,谢知筠有些诧异,正待再问,那小沙弥就仿佛大梦初醒一般,一字一顿回答。 “施主是问颜婆婆?若要寻她,她此刻在解惑亭礼佛。” 说罢,那小沙弥就把几盒香包好,很僵硬递给了朝雨。 谢知筠觉得他有种说不出的古怪,却又不知古怪在哪里,认真看了他几眼,见他行动如常,这才见礼后离开。 朝雨捧着香盒,问:“小姐,可要归家去?” 谢知筠想了想,不知道为何,她竟是想去见一见那个眼盲的“颜婆婆”。 “咱们也去解惑亭,说不定还能遇见那位老人家,这天寒地冻的,也不知她过得可好。” 谢知筠从来不是热心肠的人,现在这么关心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老人家,也有些古怪。 朝雨和牧云对视一眼,两人都默不作声跟在谢知筠的身后。 今日山上确实清净,满山都是黄绿相交的叶子,幽静的山风荡漾而来,有种让人沉静的清冷。 不远处的解惑亭立在山脊之巅,四周云雾缭绕,仿佛立在凡梦之中。 谢知筠远远就看到一个佝偻的身影站在亭中,正背对着她们向山神跪拜。 她下意识放轻了脚步,让朝雨牧云两人等在原地,自己向前走了几步,来到了解惑亭外。 她脚步很轻,但这位颜婆婆却仿佛背后生了天眼,只一个喘息,便听到了背后有来客。 “又有香客啊,稍等,老婆子这就拜完。” 颜婆婆利落行完佛礼,蹒跚起身,转身看向身后的来人。 她依旧头发花白,满面斑驳。 谢知筠觉得她比上一次见时要更苍老些,本来斑白的头发已经银丝多于黑发,显得越发沧桑。 岁月似乎都是磨难,抽干了她的活力,让她整个人暮色沉沉,行将就木。 颜婆婆紧闭着双眼,眼皮上的褶皱微微颤动,似乎想要努力看清来者。 这一次,她似乎没有通天眼。 “这位香客可要拜山神?老婆子竟拜完,这就走。” 谢知筠声音很轻:“我是前日里同老人家买香的香客,今日再次偶遇,倒是缘分。” 颜婆婆似乎有些诧异,她伸手利落把地上的香盒收拾妥当,才仰着头问:“娘子,怎么这么快又上山来?可是心中有迷惑不解?” 除了虔诚的香客和信徒,大多数百姓礼佛,无非是为了求神解惑,许一个愿,求一求菩萨,好把一个个难关跨过,能平顺活着面对下一个槛。 谢知筠隔了一日又上山,旁人见了也只会以为她遇到了难事无法开解。 这位颜婆婆的问话倒是问进了谢知筠心里去。 她都不知自己为何如此,这位陌生的婆婆却让她莫名亲近,想要把心里的烦闷说出来。 谢知筠想了想,道:“不知为何最近有了些奇妙造化,也不知如何同夫婿相处,有些犯了难。” 颜婆婆勾起干涩的唇,扯出一个勉强算是慈爱的笑。 “新婚夫妻都是磕磕绊绊,娘子啊,”她叹息着道,“我们瞧人,不能只看短处,只看缺点,要多看优点。” “你用心看他、待他,自能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 “看明白了,便知要同他如何相处。” 交浅言深是大忌,这位颜婆婆并未多言,她想了想,把手里的香盒递给谢知筠:“唉,老婆子说多了,娘子别恼。今日的檀香卖完了,你可能没有买到,我这一盒还剩七根,你若不嫌,便拿去用吧。” 谢知筠刚要给她银钱,颜婆婆却又笑了。 这一次,她笑容好似春风化雨,让那张苍老的面容多了几分清秀和柔情。 谢知筠总觉得她有些面熟,却不知何时又见过她。 颜婆婆道:“今日你给归隐寺送了供奉,这不过是一盒檀香,老婆子我还是送得起的。” 谢知筠没有再劝。 她接过那一盒檀香,恭恭敬敬冲里颜婆婆行礼:“多谢颜婆婆。” 颜婆婆进闭着眼,仰头去“看”眼前这位年轻漂亮的千金女。 半晌之后,她才道:“菩萨慈悲,垂怜世人,你若是得了机缘不解,可以想一想当日如何作为。” “等你想明了,说不定机缘会再现。” 颜婆婆如此说着,苍老的身子更显佝偻,她背着手,口里念着心经,从呆愣的谢知筠身边擦肩而过。 侧身时,谢知筠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 那是她最喜欢的千步香。 谢知筠呆愣片刻,待在要去寻她,却已经寻遍不着。 宽敞的后院除了她们主仆三人,再无旁人。 谢知筠捧着那盒檀香,转身回到两人身边时,问:“那位老人家去了何处?” 朝雨道:“奴婢瞧她进了归隐寺。” 谢知筠便道:“咱们回吧。” 待主仆三人坐上了马车,谢知筠手里依旧捧着那盒檀香。 她觉得有些累了,便闭上了眼眸,一瞬便陷入沉思之中。 在她脑海里,那位颜婆婆的话反复回响,让她无法忘记。 颜婆婆说要思量那日机缘发生前的事,若是能想到前因后果,说不得机缘还能再有。 谢知筠觉得颜婆婆说得对,故而她反复思量,想要从中找出特别。 那日她除了来归隐寺上香,便无其他,平日所做皆是日常,除了…… 除了那是初一日,卫戟按照旧礼回到正房,同她云雨一番。 也正是两人云雨之后,谢知筠才做了那个噩梦。 后来她又梦到牧云的事,也是经历了一番云雨,两次的梦境都能对上。 难道……这机缘同云雨之事有关? 谢知筠猛地睁开眼睛,面上绯红一片,明明是寒冬天气,她却觉得面似火烧。 朝雨正在帮她煮茶,见她这般事态,不由问:“小姐可是怎的?” 谢知筠面上火辣辣的,她努力压下心中的羞赧,颇有些愤懑地想:难道为了遇到机缘,还要她去歪缠他做那羞人事不成? 她可是世家千金,如何能做这般痴态? 可再闭上双眼,谢知筠又总能想起牧云脖子上的血痕,想起灵堂里的哭声,想起那冰冷的牌位,想起梦中的绝望。 谢知筠深吸口气,总觉得无论如何,她总要试一试。 可这要怎么试呢? 第十章 邀月 高阳郡主府今日也一如既往热闹。 刚选入府中的三名伶人正并肩而立,眉梢含笑地看向对面暖亭里慵懒坐卧的女子。 女子长发松散,如同乌黑的缎子,松松垂在她圆润的肩头上。 明明是冬日时节,暖亭中却温暖如春,炭盆安静燃着,温暖着亭中女子的冰肌玉骨。 她那双细长的狐狸眼微眯着,唇角勾起一抹弧度,正在摆弄手里的铃铛。 只听叮叮声响,边上的年轻侍者便把水晶葡萄剥好,喂入她的樱桃口中。 对面的三个伶人都只十七八岁的年纪,哪里见过这样的富贵美人,见她这般样子,皆是不由红了脸颊。 美人倒是很喜欢见这景色,轻笑出声。 轻灵婉转嗓音比那铃铛还要动人,她朱唇轻起,说出来的话却是那么蛊惑人心。 “你们可知,要留在我这郡主府里,将来要做甚?” 年纪略长的那个伶人咽了咽口水,鼓起勇气道:“要侍奉郡主。” 美人终于睁开了那双漂亮的狐狸眼,她眼尾飞着春色,直勾勾看向说话的年轻伶人。 伶人年轻俊俏,面如冠玉,却身形高大修长,已经有了成年男子的体魄。 美人的眼神顺着他的面庞慢慢下滑,仿佛生了一双无形的手,抚摸伶人身上每一寸肌肤。 直到……那双手停在了伶人精瘦的腰肢。 伶人的呼吸急促起来,他清亮的嗓子都哑了:“郡主让小的作甚,小的就作甚,只叫郡主满意。” 美人的目光重新落到伶人绯红的面庞上,忍不住又笑起来。 就在这时,美人身边的年轻侍者又剥了一颗葡萄,送到她唇边。 侍者的嗓音清澈温柔,似有潺潺溪流,温暖人心。 “郡主,多吃葡萄,败火。” 美人抬眸看他一眼,伸手在他面上轻轻一捏:“吃醋了?” 她正在这左拥右抱,好不快活,一名面若春花的丫鬟快步而来,屈膝道:“郡主,谢小姐登门,可要请来暖亭?” 高阳郡主的眼睛一亮,她立即坐起身来,看了一眼亭外三名伶人,直接道:“请她来暖亭。” 郡主身边的那名侍者低低笑了一声:“郡主,还留着他们在此?仔细谢小姐要恼怒。” 高阳郡主瞥了一眼他低垂的清隽面容,伸手捏住他的下巴,放肆地他唇上轻轻落了一个香吻。 “顽皮。” 亭外,那三名伶人的脸又烧了起来。 谢知筠进了郡主府后花园时就见到这般场景,她微微蹙起眉头,只当看不见那三名伶人,直接来到暖亭前。 “邀月,怎么青天白日就要胡闹。” 傅邀月踩上千丝履,从软榻上走下来,一把握住了谢知筠的手。 “念念,你可算来寻我玩了,我好想你。” 她一靠近,一股醉人的暖香便扑鼻而来,在这暖香之中,另有葡萄的甜味。 谢知筠不太习惯,却并未闹她,只被她牵着进了暖亭,抬眸就看到跪坐在边上的侍者。 “我要同你说说话。” 傅邀月随手一挥,道:“清风,你下去吧。” 年轻侍者便起身行礼,恭敬退了下去。 “你都成亲两月了,怎么还这般古板?”傅邀月伸手捏了一下她的脸儿,啧啧称奇,“瞧你这滋润样子,卫戟果然神勇。” 谢知筠:“……” 谢知筠若非同她自小相熟,这会儿只怕是要翻脸走人,不会同她多说一句。 傅邀月知道她是面上总要讲礼义廉耻的千金小姐,见好就收,待花园中的侍者们都退下,她才开口说话。 “自你成亲,也就年节时见过一面,当时人多口杂,我也不好多问。” “卫家那公府比皇宫还吓人,平日里我也不敢随意登门,怕国公爷把我打出来。” 谢知筠瞥他一眼,倒是不满了:“如何这般说,我的姐妹看谁敢打。” 傅邀月笑倒在她怀中,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我最喜欢你了,”傅邀月睁着朦胧的眼,看着谢知筠,“从小就喜欢,长大也喜欢,我们念念最好了。” 谢知筠本来心情是有些沉重的,但一见她,就不自觉高兴起来。 两个年轻娘子坐在一起,痴痴傻笑许久,傅邀月这才道:“你如今过得如何?” 谢知筠思量片刻,道:“其实过得不错。” 她挑好的说:“卫家人口简单,外人敬重惧怕公爹,我却不怕,他是个爽快耿直的大英雄,婆母是卫戟的继母,平日里对卫戟很是尊重,连带着也不好找我的茬。” 她道:“卫氏泥腿子出身,一家子没几个会读书的,倒也是好事,他们家没什么晨昏定省的规矩,我日子好过许多,除了小姑子太过骄纵了些,其他都好。” 傅邀月瞥眼去看,见她那双杏眼微垂,眼神坚定,看不出什么情绪。 她坐直身体,握住了谢知筠的手。 “念念,那卫戟待你如何?” 她的手软若无骨,细腻光滑,却温热有力,把谢知筠的手紧紧握在手心里。 谢知筠只觉得心口温热,久违的关怀令她眼底泛起泪意,却很快就被她自己咽了回去。 “他也挺好的,”谢知筠慢慢说,“他经年累月不在家,回了家同我也是各过个的,我不懂军务,也不知他整日都在做甚,他也常年在军营里,不知女儿家是如何过活的。” “总的来讲,我们也算是各自安好。” “如此说来,其实比隐娘过得好许多了。” 穆令隐是也是两人的手帕交,她年岁略长,早年便成了婚,但婚后日子过得实在艰难,这一两年也渐少出门。 傅邀月见她神色淡然,似乎并不为婚后不睦所困,不由松了口气。 “这不是挺好的?原听说你要嫁入肃国公府,咱们几个可都吓坏了,总觉得那家人各个都是凶神恶煞,如今看来倒也都是凡人?” 谢知筠听她这么说,唇边泛起笑意。 她如花一般的脸儿沐浴着清透的晨光,显露出年轻朝气。 傅邀月看她心情尚可,不似作伪,道:“你今日来就是要同我说说话?” 自然不是。 傅邀月早年丧夫,历经生死,后来因其娘家夫家的功绩,被司马氏封为高阳郡主,食邑千户,故而她才能在高阳郡主府声色犬马,过快乐日子。 她府中的侍者、伶人总有十余人,各式各样,形形色色,要英俊的有,要秀美的也有,无论是曲意逢迎还是高大威猛,都是她高阳郡主的掌中物。 故而一遇到男女之间的那点事,谢知筠第一个便想到她。 果然,当傅邀月听到她问如何让卫戟主动同自己亲近时,傅邀月简直瞪大了眼睛。 “卫戟那般高壮英武,气势逼人,就他那杀人不眨眼的样子,竟是中看不中用的孬货?” 傅邀月一个惊讶,险些叫嚷出声。 谢知筠忙捂住她的嘴,脸儿涨得通红。 “邀月,莫要胡说!” 谢知筠犹豫片刻,还是找了个借口:“我们夫妻不睦,平日话都说不上,我嫌弃他,他大抵也觉得我太娇贵,故而平日只初一十五登门。” “如何?”傅邀月激动问。 谢知筠:“……” 谢知筠脸色红成晚霞,她低下头,声音如蚊鸣。 “觉得有些辛苦。” 傅邀月狠狠拍了一下手,把谢知筠吓了一跳。 “我就说,就卫戟那样子,一看就是能一夜到天明的主!” 她如此说着,恨铁不成钢地道:“你是不知道卫戟的好!你想想我那死鬼夫婿,说一句话就能喘三声,女子的幸福哪里才能寻到?” 傅邀月谴责看她:“你手里握着个宝贝,怎地还不知珍惜?你啊你,果然还是不知趣。” “都怪谢家那许多规矩,把你教得如此古板,快乐日子不会寻。” 谢知筠隐约听懂了她的话,隐约又有些糊涂,脸上的火烧一直没熄,只能低着头乖巧被她训斥。 等到傅邀月一顿教训,才喘了口气,若有所思道:“不过如此听来,怎么觉得卫戟也不是很知趣的木头疙瘩?” 傅邀月伸手摸了摸谢知筠的脸,手腕一滑,就落到她纤细的腰肢上。 “放着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大美人,他一月只进你屋两次,这究竟是行还是不行?” 谢知筠想了想,觉得不能让她误会卫戟。 “行……行吧?” 傅邀月微微一顿,旋即便大笑出声。 等她笑完了,才认真看向谢知筠:“你当真想这么快要子嗣?” 让卫戟主动同她亲近,可不就为这一件事? 谢知筠点头:“我一直是一个人,有个孩子也挺好的。” 傅邀月端茶的手微微一顿,她抬眸看向谢知筠,谢知筠也抬头看她。 两个人目光对视,傅邀月从谢知筠眼中看到了坚定。 傅邀月放下茶杯,握住谢知筠的手,凑到她耳边轻声细语:“你想让她进你的屋还不简单?” 傅邀月笑得满是恶意:“你听我的,保准让他再也离不开你。” 第十一章 棒槌 卫戟今日在大营忙了一整日,待到傍晚时分,副将才催促他早些归家。 “将军方才成婚,怎好整日泡在大营,让夫人独守空闺实在不妥。” 这副将姓柳,名叫柳朝晖,是卫戟从小到大的玩伴,也是身边最亲近的心腹。 有些话只他敢同冷面阎王讲了。 不过卫戟对敌人冷酷无情,对自己人却还算温和,柳朝晖这么一闹,四周的年轻军士们都哄笑起来。 卫戟瞥了他们一眼,淡淡道:“你们也将至弱冠,待我禀明父亲,给你们这些孤身的猴儿都择选婚配。” 他这一开口,年轻军士们又哀嚎一片。 自晚周过后,南地北地皆乱,武家黄袍起义,军阀割据朝堂,天下大乱七十载。 九州分裂,国祚崩塌,如今整个中原大地上有国号者过六。 乱世之下,百姓艰难,卫戟身边的这一群年轻的先锋营士兵,大多都是战争遗孤,他们孤身一人,父母皆亡,能活到今日全靠一身英武。 故而一说要娶媳妇,每个人都害怕。 他们不是害怕柔弱的小娘子,是害怕战乱再起,他们若是死在战场上,那娘子们当如何过活? 卫戟扫了他们一眼,淡淡道:“你们就这么不相信自己?” 军士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还是柳朝晖嘿嘿笑了一声:“将军瞧您说的,就是咱们有那个心,也没有小娘子愿意嫁给咱们的。” 卫戟眉头一挑,眼神里有着光影闪过。 “也并非如此。” 闲话说到这里,就不必再提,柳朝晖同另一个副将李济业便跟了上来,继续禀报军务。 “将军,近来永丰仓的守军禀报,因年久失修,永丰仓有一处粮仓屋顶坍塌,有漏雨之嫌,近来天气寒冷,恐有大雪,如何是好?” 李济业今年已过三十,他沉稳老练,早年腿脚受过伤,故而只管内务。 卫戟收刀的手一顿,皱眉道:“其余粮仓无法转存?” 李济业叹了口气:“永丰仓是北越的旧粮仓,如今重新启用屯粮,去岁喜迎丰收,仓廪足实,故而没有多余的粮仓。” 卫戟点头,他沉声道:“我知道了,回去后会同父亲商议,稍后再议。” 李济业冲他行军礼,憨厚的脸上浮上笑意:“近来朝中事多,国公繁忙,将军辛苦了。” 卫戟回以军礼,又在军营中巡逻一遍,这才骑马归家。 他到家时已过戌时,黄昏已至,天地之间只剩一片晚霞暮色。 卫戟没有去荣景堂,他直接回了春华庭。 这个时辰,谢知筠大多数时候都已用过晚膳,回了正房歇息,故而卫戟一边走一边思忖军务,并未注意到堂屋还坐了个人。 直到卫戟把手上的臂甲卸去,交到小厮有余手上时,才看到有余冲他挤眉弄眼。 卫戟瞪他一眼,这才转过身来,遥遥就看到谢知筠正端坐在主位上,垂眸看着手里的团扇。 两人是很生疏,却并非仇家,故而卫戟停下脚步,站在膳厅前问:“夫人怎地坐在此处?” 卫戟往日都会在黄昏前归家,谢知筠心里有计较,今日便想等他一等。 谁知卫戟今日回来迟了小半个时辰,让谢知筠也饿着肚子多等了他一个时辰,故而这会儿实在给不出好脸色。 谢知筠想着一会要做的事,就有些紧张,说出来的话也有些尖酸刻薄。 “小公爷还知归家?” 竟然连小公爷都喊上了。 卫戟脚尖一转,大步进了堂屋,他也不往谢知筠身边凑,寻了把椅子就坐下。 他一靠近,谢知筠就闻到一股炙热的萧杀气。 屋里点着灯,照耀得堂屋一片光明,卫戟身上并无半点伤痕血迹,可谢知筠却还是能感受到那股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 那是卫戟蕴藏在骨子里的消除不掉的杀意。 谢知筠下意识往后躲了一下,卫戟心中一松,缓缓笑出声。 “怎么,我如何不能归家?” 谢知筠见他竟是笑了,心里不由更气,她也不知自己在气什么,就是想同他发脾气。 “小公爷把军营当成家,每日早出晚归,大抵已经忘了家中还有亲眷,到了晚食时分都不欲归家。” “还回来作甚?” 谢知筠如此说着,起身便要会正房,倒是卫戟坐在那一动不动,老神在在。 待谢知筠行至卫戟身边时,卫戟才突然一动,一把握住了谢知筠纤细的手腕。 “夫人今日可是有事?” 卫戟手心炙热,如同炭火一般烫着谢知筠的手腕。 “若当真耽搁了夫人的正事,为夫同夫人赔罪。” 他倒是能放低姿态,这错认得也快。 卫戟深邃的星眸往上一瞥,就看到谢知筠杏眼睨着别处,就是不往他身上瞧。 不知为何,卫戟觉得她这模样颇有些逗趣。 虽是在发脾气,却跟猫儿玩闹差不离,实在惹人怜爱。 谢知筠冷哼一声,动了动手腕:“你弄痛我了。” 卫戟喉结轻微滑动,他缓缓松开手,却起身站起来。 谢知筠还未来得及离开,就被他高大的身影笼罩在臂弯之间。 卫戟的手毫不顾忌就抚到了谢知筠纤细的腰肢上。 “夫人,”卫戟低沉的嗓音在她耳畔响起,“为夫知错了,不如一起用顿晚食,为夫好同你赔罪。” 谢知筠觉得腰上很烫,耳朵也热,浑身上下哪里都不舒坦。 她快走一步向前,脱离了他的挟制,这才觉得能喘过气来。 “用晚食吧,”谢知筠哼了一声,“我也觉得饿了。” 卫戟看她窈窕身影消失在珠帘里,手里一握,似想要把那纤细腰肢掌控在手心里。 “这娇贵性子,”卫戟呢喃,“比猫儿还难养。” 待到一起坐下用晚食,卫戟才发现谢知筠有些不同之处。 他咀嚼口中的馒首,眸子一瞬不瞬落在谢知筠身上。 他觉得她有些不同,却又不知哪里不同,直到口中馒首咽下肚去,也没分辨清楚。 倒是谢知筠被他瞧得颇不自在,低声斥道:“瞧什么,好好用饭。” 她发怒的样子也很美丽。 尤其配上那身水红衣衫,更显青春烂漫。 卫戟这才意识到,谢知筠身上究竟有何不同。 她今日难得穿了一身鲜亮的水红衣衫,上身的褙子滚着一圈兔毛,衬得她脸儿更白更净。 水袖在她臂弯上摇曳蜿蜒,仿佛春日的花海,绮丽多情。 谢知筠平日只喜穿素色衣裳,偶尔才会穿一穿鹅黄柳绿,这般的水红颜色,只刚成婚那几日见她穿过。 倒是稀奇。 卫戟夹菜的手微微顿住,思索片刻,问:“今日可有喜事?” 谢知筠饿得有些久,胃中胀气不服,故而她只捧着小米粥慢条斯理吃。 听到卫戟的问话,谢知筠有些惊讶:“倒是不曾有,小公爷为何如此问?” 谢知筠在外人面前唤他夫君,私下只喊少将军或卫戟,今日兴许觉得小公爷好听一些,竟是叫顺了口。 其实肃国公府的人也更惯称呼他为小公爷。 似乎当真没什么喜事可言。 卫戟笑着给她盛了碗汤,放到她手边,没再多言。 谢知筠吃饭很慢,卫戟却习惯了军营生活,用饭很快,故而当两人一起放下筷子,卫戟却比谢知筠多吃了两个馒首并一碗汤面,瞧那样子也才只用了七八分饱。 用过了饭,夫妻两个依旧坐在饭厅里,谢知筠不走,卫戟就不动。 谢知筠坐在那,回想着傅邀月的话,脸上不由泛起红晕。 片刻之后,谢知筠起身,对卫戟道:“小公爷请来一趟,我有话要说。” 卫戟挑眉,目送谢知筠背影消失在菱格门扉后,倒是不着急立即去寻她。 他让有余上了一碗热茶,慢慢吃进肚去,听有余禀报。 “今日夫人去了一趟归隐寺,似是买了些香,从落霞山下来,直接便去了高阳郡主府。” “夫人在高阳郡主府用过午食才归家,后来便未再有动作。” 卫戟摸索着茶盏碗口,呢喃道:“傅邀月?” 不过他只停留片刻,便起身往外行去,一路穿过堂屋,直奔正房而去。 刚一进正房,迎面就是一股暖香拂面。 卫戟脚步不停,在一片珠帘晃动中进了正房。 正房里是熟悉的千步香,有着茉莉海棠的花香,也有柑橘的果香,甜香暖融,最适合这样的冬日。 卫戟绕过鸟雀报春屏风,就看到谢知筠斜倚在架子床上,她头发微松,一头乌黑长发垂落在颊边,难得显露出三分妩媚风情。 谢知筠身上只穿了单薄的柔粉中衣,她单手撑着侧脸,衣袖滑落,露出莹白纤细的小臂。 卫戟站在屏风处不动了。 谢知筠垂着眼眸,她似乎已经半梦半醒,没有听到卫戟的脚步声。 一时间,正房安静如夜,落针可闻。 屋中除了他们两人,再无外人,卫戟没有去寻朝雨,也没有转身询问有余,他那双深邃星眸就定定落在谢知筠身上,从她光洁的脚裸处一路向上,顺着她柔软纤细的身躯,一路来到她如花的面容上。 谢知筠睫毛微颤,呼吸有片刻的错乱。 卫戟心中轻笑,面上却淡定自若,甚至还有一丝疑惑。 “夫人这是作甚?”卫戟听到自己问,“天寒地冻的,可要多穿一些,莫要着凉。” 第十二章 表姑娘 谢知筠险些没被卫戟气个倒仰。 她杏眼一睨,眼刀便直奔卫戟而来。 卫戟却似毫无所觉,他并未踏入正房之中,依旧站在屏风一侧,浅笑看她。 “夫人不是说有事寻为夫?究竟何事?” 谢知筠千算万算,没算到卫戟根本就不上当,她都做成这般姿态,似还是不足。 但她却也不想自降身份,做那勾引之事。 思及此,谢知筠撑手坐起,她端坐于架子床上,杏眼微睁,身形娉婷优雅。 方才那虚无缥缈的妩媚片刻皆散,谢知筠又变成了琅嬛谢氏的千金嫡女。 “我自是有事。” 她确实有正事要讲。 谢知筠声音温柔却坚定:“今日我去城外落霞山上香,路过草舍,瞧见许多流民衣着单薄,食不果腹,想着是否要把家中陈粮取出些许,用以赈济灾民?” 这确实是今日所见所闻,她去傅邀月的郡主府也并非为了询问经验,也同傅邀月商议此事。 卫戟剑眉一挑,双手背握,腰背一瞬便挺直如青竹。 “夫人心善,”卫戟声音低沉,隐含笑意,“这也是为夫所想。” “不过,府中存粮不过百斤,只赈济邺州一城灾民尚显不足,其余七州怕是捉襟见肘,无法一一关照。” 他这般说,就意味着肃国公府早有准备,也早有想法。 思及此,卫戟向前踏了一步,步入这暖香阵里。 他也不靠近,依旧寻了窗边的老位置落座,同谢知筠道:“往年年关底下,此事皆有母亲操持,去岁年关已经赈济过一次,无奈今年正旦新岁过后,天气未有回暖,依旧寒冷彻骨。” 谢知筠道:“倒春寒比冬日的冷还要难熬。” 卫戟点点头,夫妻二人对视一眼,倒是不约而同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愁苦和意外。 这愁苦不为别的,只为吃苦受冻的百姓。 谢知筠意外卫戟心系民生,卫戟也意外谢知筠知人世冷暖,两人都不知对方是这样人物。 夫妻两人相顾无言,谢知筠思忖再三,还是道:“如今八州方才安稳,世间稍有太平,因连年战乱,百姓十不存五,村镇十有九空,即便邺州尚有繁荣,却到底比之盛世相差繁多。” 谢知筠世家大族出身,从小所学皆是圣人文章,谢氏族学名满天下,她亦学就一身仁爱之心。 “便是流民,也是邺州的百姓,不忍见其遭难。” 最冷的冬日都熬过来,若是过不去倒春寒,着实令人心痛。 一说起正事,方才的那些“不愉快”就被夫妻俩淡忘了去。 卫戟见她眸色深沉,面容沉静,觉得这暖香融融的屋子让他就连心底都暖了起来。 “近来永丰仓有粮仓破损严重,里面的陈粮不知如何存放,若是夫人想要赈济,可以批用相应数目。” 谢知筠眼睛亮了。 煌煌灯火下,她杏圆眼儿好似琉璃珠,璀璨如星。 谢知筠难得感叹:“原在家中时,想要做些赈济之事,都要经过族中商议而定,一族之力毕竟微薄,自不比永丰仓仓廪丰足。” 卫戟眼眸里也有了笑意。 他声音低沉,娓娓道来:“如今你并非谢氏女,而是卫氏媳,身份不同,手中权力不同。” 谢知筠眼眸清抬,直直看向卫戟。 “小公爷可敢予我权力?” 卫戟淡定回事,唇角笑意更浓。 “如何不敢?”卫戟起身,负手远去,留下一道悠长的尾音,“我卫戟生来便浑身是胆,天不怕,地不怕,又如何会怕夫人?” “夫人说笑了。” 如此说着,卫戟离开了正房。 谢知筠端坐在架子床上,静坐许久,才低头笑了起来。 “好,你不怕,”谢知筠道,“以后有你怕时候。” 这话说完,谢知筠面色一变,娇斥一句:“糟了!” 她精心准备,豁出脸面引诱卫戟,卫戟竟偏生不上当,同她说了半天外务,最后倒是潇洒离去。 谢知筠气得脸儿通红,就连朝雨进来也没发现,她的手在衣袖上狠狠搅了两下,最终还是松开了手。 朝雨有些好奇:“小姐,姑爷怎么走了?” “邀月说的没错,”谢知筠咬碎一口银牙,“他就是个榆木脑袋,这么大人了都不开窍,只知道打打杀杀,半点不通人情。” 朝雨见她气得脸都红了,忙给她端了一杯清茶,让她消消火气。 “兴许是小姐太过含蓄,姑爷未曾知晓?” 朝雨哄劝她,道:“小姐同姑爷成婚之前,卫家的管事曾同家主讲过,道姑爷年少便入军营,一直在军中生活,身边也只有侍奉的小厮和一起打打杀杀的军士们,从不同姑娘亲近,故而也不知如何同娘子相处。” “当时那管事的意思是,还请小姐多担待,若是姑爷说不通话,就让小姐寻了国公夫人,国公夫人能说一说姑爷,现在看来,姑爷确实不解风情。” 谢知筠不由想起成婚那一日,他硬生生从傍晚折腾到深夜,她哭着说累了,卫戟都不停歇,当真是不知怜香惜玉。 思及此,谢知筠脸上微红,这一次却是因为羞赧。 朝雨见谢知筠怒气渐消,便安慰道:“小姐也莫急,子女之事急不来,顺其自然岂不更好?” 谢知筠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旋即叹了口气。 朝雨自然不知她是为何,她是担忧谢氏卫氏再添变故,故而想要尝试是否还能入梦。 若是她能入梦,或许就能免除灾祸,像牧云的母亲方嫂那般,能救一条命。 谢知筠又并非真想同卫戟同床共枕,她也没这乐趣,不过是为了入梦罢了。 如此想着,谢知筠别扭道:“我又不是非他不可,还当自己是香饽饽呢,我这是给他面子。” 朝雨捂嘴笑起来:“是是是,小姐说得对,都是姑爷的错!” 主仆两个说笑几句,谢知筠便道:“早些歇息吧。” 一夜好眠,次日清晨谢知筠早早便醒来。 不过卫戟比她更早,待她用早食时,卫戟已经去大营了。 谢知筠今日并无它事,便对牧云道:“去把我的棋盒取来,上午阳光正好,你且陪我对弈一局。” 牧云便道:“好。” 谢知筠棋艺颇为出色,从小牧云便陪她对弈,棋艺自也不差。 两个人行至中盘,正兴致盎然时,外面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 谢知筠回过头去,就见贾嬷嬷快步而入。 贾嬷嬷一见谢知筠便面上带笑,可想到府中事,又收敛些许笑容。 她行至沈轻稚身边,朝雨便伶俐地送来绣墩给她坐。 贾嬷嬷从不废话。 “小姐,方才前头来了消息,说府中请来两位济世堂的大夫,其中一位是济世堂的老神医,近些年轻易不出山了。” 谢知筠把云子放回棋盒,微微蹙起眉头。 “是哪一房唤的人?” 贾嬷嬷道:“传话的小丫头说远见是赵嬷嬷引路。” 谢知筠若有所思:“前日瞧婆母不像病重模样,府中如今也只有一位病人。” 自然是跟随卫英一起回来的沈温茹。 谢知筠原说要去瞧瞧她,但那日在听礼间卫英显见不喜欢她,她又有正事,便一直没去,倒是不知这位表姑娘病得如此重。 谢知筠同贾嬷嬷说:“嬷嬷,我记得出嫁时清点嫁妆,有一抬都是药材,咱们可有滋补的好药?” 贾嬷嬷说:“有的,灵芝和人参都有。” 谢知筠便道:“那就先取出几盒来,做成见礼,若是前面来人请,咱们就带着。” “知道了。”贾嬷嬷也很大方。 主仆二人说着话,果然外面就传来管事娘子的嗓音:“给少夫人见礼了。” 谢知筠扶着贾嬷嬷的手起身,穿过珠帘来到堂屋。 荣景堂的管事郑娘子端立在堂屋中,对谢知筠恭敬行礼:“少夫人,夫人命奴婢来请您去一趟倦意斋,表姑娘病得有些重,须得都去瞧看一番。” 谢知筠便忧心忡忡:“知道了,我这就去。” 说罢,她当着郑娘子的面换上鹿皮短靴,直接披上披风便往外行。 这一次跟她出门的就换成了贾嬷嬷。 见她如此利落,见礼也已备好,心中不由感叹。 到底是世家千金,就这般临危不乱,机敏过人,绝非普通人家能养出。 谢知筠一路上都没同郑娘子多言,直到倦意斋的角亭从树丛中探出头,谢知筠才问:“表姑娘的病可有转机?” 她这是在问表姑娘能不能救回来。 郑娘子面色有些犹豫,她低声道:“夫人,老神医说能救,但须得静养,不能劳累。” 谢知筠叹了口气:“年纪轻轻,怎么就身子不爽呢。” 说话工夫,几人已经来到倦意斋门口。 刚一靠近,谢知筠就闻到一股苦涩药药味,那药味中甚至还有些许的臭味,令人颇为不适。 谢知筠面色不变,只满脸忧心,跟着郑娘子进了倦意斋。 她刚进去,就听到上首落座的婆母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知筠,你可来了,”崔季声音低哑,干涩难听,“我今日急病,茹丫头也病了,家里上下都要乱。” 崔季面色苍白,满脸病容,确实不像是装病。 她叫了谢知筠上前,一把握住她的手。 同谢知筠的手相比,她的手冰冷如寒冬雪,轻轻一触,让人从骨头里冒出寒意。 “还好家中有你,”崔季期盼看着谢知筠,“我病这几日,家中你上下事物要交给你了。” 崔季道:“你放心,有你姑母从旁协助,不会有事的。” 第十三章 崔季 谢知筠一早以为自己是过来探病的,却不料刚一到倦意斋,崔季就扔了这么大个包袱给她。 她并未马上应承,只侧坐在边上的椅子上,轻声细语关心婆母。 “母亲怎会突然急病?方才郑娘子说济世堂的老神医来了,可曾帮母亲瞧过?” 崔季摇了摇头,她指了指紧闭的门扉,低声道:“还在给温茹瞧病,她的身子要紧,我已请济世堂的李大夫瞧过,李大夫说我这是冬日风寒,心肺不足,须得保养些时日。” 不过说了这几句话,崔季便忍不住咳嗽起来。 谢知筠蹙起眉头,她轻轻拍抚崔季的后背,一面对郑娘子道:“让厨房今日加一道川贝雪梨,各房都送上一些,是我的过错,忘了天干物燥,容易气喘。” 崔季吃了口枇杷膏,这才喘过气来。 她不停拍着胸口,用慈爱的目光看着谢知筠。 “我年纪大了,近来冬日总是不济,府中上下都没心力打理,晨起时伯谦来过,说要开永丰仓赈济灾民,往年此事是我来操持,今年却操持不了。” 崔季一边说一边咳嗽,即便已经上过精致的妆容,还是掩盖不了妆容之下的病气。 谢知筠心中一顿,她以为昨日只是同卫戟议论,她提一提自己的所思所想,没想到此事立即就要落到自己身上。 崔季见她惊诧,便笑道:“肃国公府毕竟只是肃国公府。” 既然是公府而非紫金宫,府中便只能有门客、幕僚以及麾下八州的州牧和守军,并无正规朝廷所拥有的文武百官。 这些臣属皆在颍州,簇拥在紫金宫左近,怎可被肃国公差遣? 故而肃国公府中上下,人人都躲不得闲。 崔季作为肃国公夫人,一年到头不光要操心府中事,也要操心邺州甚至八州的民生,也正因此她看起来颇为消瘦,并无富态模样。 此时两人正在倦意斋,许多话不方便多言,但崔季还是紧紧握住她的手。 “你是公爷亲自选定的,公爷看人从不会错。” 若说不感动那是假的。 不过谢知筠还是很沉稳,不会因为感动就轻易应下差事,她低低道:“婆母莫要焦急,先等等看茹表妹病体如何,再做打算。” 崔季叹了口气,也不再劝。 婆媳两人说完了话,紧跟着虞晗昭和纪黎黎便一起到了。 虞晗昭依旧是一身劲装打扮,而纪黎黎兴许是怕了卫英的尖酸刻薄,倒是难得知趣,没有满头金玉,少见地穿了一身素净衣裳。 她们两人这边落座,那边卫宁淑便匆匆赶来。 她面上有些许的焦急,进了堂屋同众人见过礼,才行至崔季身边,犹豫片刻,却欲言又止。 崔季便松开了谢知筠的手,让她坐到自己身边,又去握她的手。 “宁安不肯来?” 那日卫英阴阳怪气崔季,卫宁安自然气不过,她气性大,今日即便听说沈温茹重病,也倔强不肯来。 卫宁淑姗姗来迟,就是劝她不动,这才作罢。 这府中上下的少爷娘子们,只有卫宁淑性子同国公爷没半点关系,她性格懦弱,凡事都是犹豫再三,从来也没个主见。 故而这会儿崔季问她,她只能磕磕绊绊答:“小妹,小妹身体不适……” 崔季还未开口,纪黎黎就嗤笑出声:“呵,她那活蹦乱跳的,满国公府都找不出比她还健壮的人了。” 谢知筠不喜同人口舌,虞晗昭是压根懒得说话,她们两个都没应声,崔季一贯慈爱,也没有呵斥纪黎黎,只是拍了拍卫宁淑的手。 “没事,辛苦你了。” 卫宁淑轻咬下唇,未再开口。 也是巧,她们都坐稳了,卧房的门才被打开。 先出来的是方才崔季所说的李大夫,李大夫搀扶着一名头发花白的老者,应当就是济世堂的老神医。 老神医面上云淡风轻,既不焦急,也不欢喜,让人看不出任何情绪。 崔季忙起身,谢知筠眼疾手快,起身搀扶了她一把。 崔季也顾不上许多。 她迎上前去,哑着嗓子问:“如何?” 老神医叹了口气,神情凝重,只道:“之前表姑娘来国公府时,家徒便上门请过诊,回去同老夫说了脉案,今日听闻她又病重,老夫便想着定要过来看一看的。” 这话一出口,众人就心道不好。 老神医看向崔季,见她烧得面色通红,精神不济,难得安慰一句:“表姑娘少时吃过大苦头,曾颠沛流离,食不果腹,身体根基太差,去岁冬日又受冻,发烧数日未好,到了今年又是倒春寒,这才病来如山倒。” “若是其他的年轻娘子,倒也不难治,只是表姑娘心脉不足,根基太差,如今只能靠名贵药材续命,除非……” 老神医的话还未说完,就听一道尖刻的嗓音响起。 “除非什么?”卫英从房中快步而出,眼睛通红,满面悲戚。 谢知筠只见过她尖酸刻薄,嚣张跋扈的模样,此刻才意识到,她也不过是个普通的母亲。 “老神医你只管说来,便是要我的命,我也要让温茹活下去。” 老神医面色不变,他回过头看了看卫英,等她也来到堂屋,才继续道。 “倒是不用州牧夫人的命,只不过需要一味名叫鹿神草的草药,但此药一是百年难寻,不光济世堂,老夫可以断定,全北越的药房都无存药,二是生长艰难,只在陡峭山峰上偶然能寻。” “若非有这味药滋补表姑娘的心脉,表姑娘此生就得以药滋养续命了。” 老神医的话说得直白,卫英神情悲戚,倒是没被这定论打败,她深吸口气,擦了擦干涩的眼,这才看向崔季。 “先谢过长嫂。” 崔季摇了摇头,依旧温柔:“小姑不必如此,都是一家人,这是应当的。” “如今日子好过了许多,咱们也有了国公府,茹丫头需要什么药材,国公府都能寻来。” 这是给了卫英一个保证。 卫英眼神闪烁,最终还是同崔季低了头:“前日是我鲁莽,今日多谢长嫂。” 崔季摆摆手,咳嗽了好一会儿才停歇。 听说沈温茹还有得治,谢知筠便松了口气,她扶着崔季坐回主位上,这才看向老神医。 “老神医,还请帮婆母瞧一瞧。” 崔季倒是没抗拒,直接让老神医给瞧了,老神医又给开好了方子,才道:“国公夫人日夜辛劳,心力不济,须得安心静养,不到好全是不能再操心了。” 一家人谢过老神医,又让赵嬷嬷和郑娘子亲自送他们师徒离去,崔季才看向卫英。 “如今府中也没甚长辈,我这一歇息,往后的事就要伯谦夫人操持,但她年轻,许多事兴许拿不定主意,还请小姑多多关照,教导她如何行事。” 卫英眼皮一抬,方才难得的悔意瞬间散去,她看向谢知筠的目光淡漠疏离,有着偏执和审视。 “那我就谨遵长嫂嘱托,长嫂放心便是。” 卫英冷冷看着谢知筠:“若是我太过严厉,也还请伯谦夫人见谅。” 谢知筠优雅一笑:“姑母说笑了,长辈赐教,怎敢忤逆。” 众人说了会儿话,谢知筠等又去瞧过还在沉睡的沈温茹,谢知筠便领着贾嬷嬷往春华庭归去。 贾嬷嬷见她眉头不解,便问:“表姑娘瞧着如何?” 谢知筠并未说沈温茹的病情,她只道:“嬷嬷,沈温茹看着不似中原人。” 贾嬷嬷心中一惊,问:“这是何故?” 谢知筠回忆方才的惊鸿一瞥,低声道:“沈温茹的头发枯黄,若是因病憔悴倒也罢了,但我瞧着,她的发色本就不是中原人特有的乌黑,反而是异族特有的琥珀色。” “再一个,她鼻梁高挺,面容深邃,瞧着很有些……很有些厉戎族人的特征。” 厉戎是北越同大齐相交西侧的一处异族部落,因其行事诡谲神秘,从不同部族外人往来,故而早先时候许多人并不知厉戎人的面貌。 之前天下大乱,先秦分崩离析,当时曾与大齐的前身后汉大战三载,这一场战争里,两方都盯上了厉戎,以至厉戎被灭族。 那一片厉戎的旧部属地被分为二,一半隶属北越辖内的铜川,一半属于大齐境内的新泽。 厉戎的族人并未全数灭亡,多数成了大齐的奴隶,流入北越的是少数。 谢家自然见多识广,谢知筠待字闺中时曾见过厉戎人,故而今日一眼就瞧出沈温茹的面貌有异。 但她也只是略有些异处,加之她常年卧病在床,面容苍白病弱,倒是不会让人起疑。 贾嬷嬷若有所思:“这位表姑娘是英夫人嫁去湖州后收养的,府中上下皆不知其根底,只隐约听说是英夫人偶然所救,见其可怜,这才收养为义女。” “若是厉戎人便也说得过去了。” 谢知筠正待同她说话,抬头就瞧见幽深的小径尽头,一个高大的身影安静而立。 一阵风吹来,带来幽冷的雪松香气。 谢知筠努力压下想要扬起的唇角,秀眉一挑:“小公爷今日倒是回来得早。” 第十四章 信任 来人往前行了两步,直接站到了灯影之下。 卫戟已经换了家常的圆领长袍,他头戴玉冠,剑眉星目,在温柔的光影之中,有一种疏离的俊美。 他今日心情似乎很好,眉宇之间皆是笑意。 “夫人怎么此时方归?这天寒地冻,让为夫等了许久。” 谢知筠秀眉轻挑,她勾唇浅笑:“小公爷平素从不等我,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不知小公爷是为何?” “夫人贯会说笑。” 卫戟向前两步,直接来到了谢知筠面前。 他高大的身躯仿佛能遮天蔽日,遮挡住了傍晚时分冷彻的寒风。 谢知筠微微仰着头,直勾勾看着他俊美的容颜。 难怪他这般杀伐果断,手染鲜血,整个邺州城的未嫁娘子也都心仪于他,想要嫁他为妇。 卫戟也垂眸看着她,两人的目光在灯火之中擦出火花,卫戟轻声一笑,伸手在她耳畔一擦而过,帮她戴好风帽。 “天冷,夫人仔细别着凉。” 说罢,卫戟才轻轻扶了一下她的腰,领着她往另一条小径行去。 “父亲要见你。” 谢知筠脚步微顿,纤细的腰肢不由撞在卫戟大手上,即便隔着薄斗篷,她也能感受到卫戟手心的热度。 “父亲为何要寻我?” 卫戟勾唇轻笑:“母亲今日突染风寒,府中上下暂时未乱,但过几日就不好说了。” “你是长媳,你说父亲为何要寻你?” 谢知筠深吸口气,道:“方才母亲是说过此事的。” 她语气浅淡,不悲不喜,听不出情绪。 但她依旧站在远处,没有挪动半步,卫戟侧过身,又去看她面容。 落日熔金,犹如浓墨重彩的画卷,落在谢知筠精巧细腻的眉眼上。 她是由谢氏族学细心教养长大的千金小姐,行走坐卧皆是优雅,在春华庭外的任何时候,她都是眉目染笑,端方自持的优雅少夫人。 此刻亦是如此。 卫戟看着她浅浅勾起的唇角,喉咙有些哑,却还是问:“夫人的意思是行还是不行?” 谢知筠抬眸睨他一眼,转身便走。 “先听听父亲如何说吧。” 卫戟看着她的背影,低笑一声,也抬脚跟在她身后慢慢挪步。 待来到荣景堂,两个人便被赵侍从直接请到了二楼的书房。 书房门外站着两名年轻侍从,谢知筠打眼一瞧,就知道他们是行伍出身。 等到赵侍从进书房禀报,才出来请他们两人入内。 谢知筠这是第二次陪同卫戟一起来卫苍的书房。 卫苍的书房有内外三间,里面的书房和书库都被格栅挡住,看不真切。 卫苍召见外人都是在外面的茶室。 谢知筠同卫戟刚一进书房,就看到卫苍自己坐在茶桌边,正用陶炉煮茶。 他同卫戟一样,不懂什么附庸风雅,也不知何为品茶论道,只会把滚烫的热水直接倒进茶壶里,等待片刻就能吃用了。 谢知筠只当没看见,她同卫戟一起行礼,便坐在边上等他煮茶。 卫苍没有看她,倒是问卫戟:“吃了吗?” 卫戟摇头,道:“方才归来,未用晚食,知筠应当也未曾用。” 谢知筠便立即轻声细语道:“父亲,儿媳刚从倦意斋归来,茹表妹已经用了药,病体难消,还要保养。” 卫苍点点头,道:“你费心了。” 谢知筠便不知要说甚。 卫苍豪爽直率,是北越乃至整个中原都有名的大英雄,他从少时便入行伍,如今已有二十载。 同年轻气盛的卫戟不同,谢知筠从未在他身上感受到浓重的血腥气,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垂垂老矣,无杀伐之心。 相反,这样的卫苍让人觉得分外可怕。 当外放的气息被收敛干净,那剩下的只有毫不退缩的果决。 在卫苍面前,谢知筠从来不会胡言乱语,端方恭敬得很,倒是卫戟根本不怕他,坐下来后就笑起来。 卫苍瞪了一眼儿子:“混笑什么?” 卫戟接过他手中的茶壶,笑着道:“难得见父亲自己煮茶,平素不是赵叔的活计?” 卫苍白了他一眼,冲谢知筠努了努嘴,让他当着儿媳的面给自己留些面子。 卫戟闷声笑起来。 “我来煮茶吧,阿爹,”卫戟换了家常的称呼,“有什么话,您直接同知筠说便是了。” 谢知筠听着这样的话,小心抬起眼眸,就看到他们父子俩在那挤眉弄眼,一看平日就很和睦,一点生疏都无。 她心底里是有些羡慕的。 不过她未曾把这羡慕说出口,只顺着卫戟的话道:“父亲请讲,儿媳在听。“ 卫戟见她那乖顺纯良的样子,心里觉得好笑,手中的茶壶却伸到她面前,给她倒了一碗清茶。 这不过是最普通的清茶,谢知筠却品出些许甘甜清雅来。 卫苍暗自看了一会儿儿子儿媳的动作,心里很是宽慰,面上也努力挤出些慈爱来。 “老大媳妇,你也知道你母亲近来病了,她这是老毛病的,冬日身体是会弱些,如今咱们公府事多,她又不能受累,这差事就只能落到你身上了。” 谢知筠端茶杯的手微微一顿,她没有立即答应,只是低声道:“父亲,家中还有那么多长辈,儿媳人微言轻,实在不敢担此重任。” 卫苍这辈子一共娶了四个女人。 卫戟的母亲是他的原配夫人,那时他还只是穷苦的兵士,卫戟的母亲也只是普通的村妇,但小两口和和美美,成亲不过半年便有了卫戟。 无奈天不作美,好事难成,柳氏生卫戟时难产,最后折腾去了半条命才生下他。 生下他之后不久就血崩而亡,也是可怜。 当时他们家中有一个柳氏搭救过的年轻寡妇,她那时年轻,柳氏崩亡之前心疼儿子,就让卫苍纳了这寡妇做妾,好照顾儿子长大。 在卫戟三岁之前,卫苍开始跟随邺州牧陈庆出生入死,他把年轻的妹妹、妾室和儿子托付给邺州牧府上,让他们有口饭吃便成。 三年之后,卫苍功成名就,已经成了陈庆身边的一员猛将,他救过陈庆的命,又英勇无双,胆识过人,颇得陈庆的信任。 也正因此,他才能迎娶崔氏的旁支庶女,成了自己的继室。 后来他打仗路过靖州,机缘巧合救了一名歌伎,也就是如今的二夫人陆氏。 故而此时的国公府中,算上妾室张氏,一共有三名夫人。 不过张氏整日吃斋念佛,就连她所出的卫宁淑也全然不管不顾,而二夫人陆氏又是那样出身,从入门至今都未曾管过家。 她虽未管过,却也是长辈。 谢知筠不能以儿媳的身份,越过长辈管家,即便她愿意管,也能管好,却得让全家上下都首肯。 她可从来不做吃力不讨好的买卖。 卫戟一听这话就明白了,他看她一眼,眉眼里都是嘲弄的笑。 这回暗自瞪他的换成谢知筠了。 卫苍倒是毫不在意,他大手一挥,道:“卫荣他娘可不懂这个,当不了家,老大媳妇,你看看家里这些人,也就你跟你母亲行。” 谢知筠:“……” 这话说的也太不给二夫人、虞晗昭和纪秀秀脸了。 但卫苍说的却一点都没错。 谢知筠垂下眼眸,修长的脖颈勾勒出完美的弧度,心里有些窃喜。 卫苍自然看不出她心里那点得意,他继续道:“家里的事无非就是那些鸡零狗碎的琐事,你随意管管便是了,倒是外面的事,还要更费心一些。” 谢知筠下意识看向卫戟,见他冲自己点头,这才犹豫地问:“父亲,可是赈济流民的事?” 父子俩对视一眼,卫苍欣慰地大笑出声。 “老大,为父可给你选了个全天下最好的媳妇,你可得感谢我。” 卫戟倒是含蓄起来。 “知筠还算尚可,没有阿爹夸赞那么好。” 谢知筠从桌子底下踢了他一脚,冲卫苍端庄一笑:“父亲过誉了,既然父亲认为儿媳可担此重任,那国公府上下儿媳可尝试打理,毕竟还有婆母在家中,姑母也愿意教导儿媳,儿媳不懂可以问两位长辈。” “但这永丰仓事,儿媳就无甚经验了。” 卫苍却摆了摆手:“你看看,不会可以学啊,再说这不还有老大在呢。” 卫苍蒲扇大手拍了一下卫戟的肩膀,谢知筠只听到噗噗声响,卫戟却腰背挺直,纹丝不动。 “安置流民,赈济食物等事,便由你们二人来负责,”卫苍一锤定音,“老大,儿媳,为父相信你们,一定可以把差事办好,你们都很优秀。” 这一通迷魂汤灌下来,谢知筠甚至都来不及拒绝,就被卫苍以赶紧回去用晚膳为由,跟卫戟一起被赶出了书房。 等到两人在寒风里走了半刻,谢知筠才后知后觉问卫戟:“你怎么这么轻易就答应下来,那可是外事,若做不好呢?” 卫戟同他并肩而行,脚步不徐不慢,他身上披着素黑的披风,如同黑夜中的参天大树,能替人遮风挡雨。 听到谢知筠的问话,卫戟偏过头来,定定看向她。 灯火辉煌,点亮了他深邃的星眸。 谢知筠只听见他染着笑意的低沉嗓音。 “夫人如此聪慧,”卫戟一字一顿,“一定能胜任。” 第十五章 沐浴 两人回到春华庭时,已经过了傍晚。 天色幽深,华灯初上,晚风寒冷萧肃,但家中却是暖的。 谢知筠回正房换了家常穿的锦缎褙子,这才踩着千丝履来到膳厅。 卫戟倒是没那么讲究,他不过就是洗手净面,此刻已经在膳厅等了。 今日晚上的菜色不错。 谢知筠看桌上放着砂锅,砂锅里正咕嘟冒着热气,便坐到卫戟另一侧问:“可是要吃砂锅?” “天冷,吃些驱寒。” 卫戟扬了扬下巴,有余便上前把砂锅盖子掀开,一股浓香便扑面而来,谢知筠定睛一看,发现里面炖了一整只鸡。 “方才母亲派人来讲,近来天寒地冻,肝火燥热,这几日便多吃些汤汤水水,滋阴补气。” 锅中是用山药天麻炖煮的老母鸡,闻着鲜香扑鼻,谢知筠先让人上了一碗汤,捧着慢条斯理吃。 “永丰仓的事,你怎么看?” 谢知筠问着,目光却落在边上配菜上,等卫戟也盛了一碗汤,她才让牧云往砂锅里下了青菜和菌菇。 卫戟一口喝下半碗汤,不答反问:“夫人以为呢?” 谢知筠瞥他一眼,倒是没有藏着掖着,只道:“邺州城中屋舍有半数空置,城外流民也不过千百十人,若都给邺州籍贯,让他们留在邺州生活繁衍,倒是可行。” 卫戟也往砂锅里放了杂面,道:“夫人继续讲。” 谢知筠瞥了他一眼,眼中闪过兴味,在家中时她作为小姐,只能打理家中庶务,外务皆有父兄掌管,不过她手。 即便她有想法,也无人可说,只能默默看着听着。 如今到了卫家,成了卫氏媳,却不料天地似更广阔了些。 谢知筠清了清喉咙,道:“流民安置之后,便可按家户发放赈济粮食,不知小公爷所说的那一粮仓有多少存粮?” 卫戟又吃完一碗米,舒了口气道:“永丰仓有粮仓五十个,单个粮仓可屯粮五千斤。” “除去彻底无法修葺的那一个粮仓,还有三个粮仓屋顶需要修补。” 谢知筠眼睛都亮了。 “若按家户来分,每家每户若是五口,便分五斤米,十口则分十斤,如此一来,大抵可分千户。” 也就是说一人分得一斤米,大约能分给城中穷苦百姓五千人众。 这已经不少了。 一斤米虽不多,但百姓大多是豆子谷物夹杂菜蔬掺着吃,一斤米能吃上十日之久,最起码不会挨饿。 谢知筠眼睛亮晶晶的,好似深海里的明珠,透着无暇的光华。 “我之前同邀月谈及此事,邀月道她可以一并捐出百斤粮食,若是城中富户家家都能捐得,大约还能筹集两三千斤,如此一来,邺州城中及附近郊县的贫户就能挨过这个倒春寒了。” 卫戟见她兴致勃勃,同往日那意兴阑珊的样子大相径庭,不由有些好笑。 他看着她,问:“那些富户为何要捐粮?他们抠搜的很呢。” 谢知筠秀眉一挑,目光落到卫戟英俊的面容上。 “这不是有小公爷吗?” 谢知筠声音都透着笑意:“小公爷亲率先锋营中的精锐往各个深宅大户那么一走,众人定要感念小公爷及国公爷对百姓的爱护之心,如何能不动容?” 归根结底,还是要让他出去吓唬人。 卫戟无奈笑笑,旋即却抬起头,目光如鹰,一瞬捕捉到了到手的猎物。 “夫人,”卫戟嗓音低哑,声音中有着委屈,“为夫自然肯帮夫人这个忙,可为夫一想到要出去面对那些难缠的富户,心里总是惧怕的。” 他薄唇微勾,一瞬不瞬盯着谢知筠。 “夫人可要安慰安慰为夫?” 他眼中的攻势越发猛烈,谢知筠被他看得手指轻缩,下意识抿了抿嘴唇。 她别过脸去,强自镇定,声音却有着嗔怪。 “你此行为百姓谋福祉,怎么又扯到我身上了?” 卫戟低声笑笑,他俯身过去,在她耳边低声问:“好是不好?” 谢知筠的耳根子红了一片。 胭脂色从她耳垂往下爬,顺着修长的脖颈,一路蔓延进层层堆叠的衣领里。 卫戟兀自轻声笑了。 “夫人不说,为夫就当你说好了。” 卫戟不再继续逗她,他往后一撤,直接起身,快步往门外行去。 “为夫先行沐浴去也,”卫戟头也不回,“夫人莫要太慢。” 谢知筠脸上跟火烧似的,等到卫戟身影消失在摇曳珠帘里,她才抬头狠狠瞪了一眼。 “登徒子。” 谢知筠小声咒骂一声,扶着牧云的手起身,虽依旧有些扭捏羞赧,却还是回了正房沐浴。 昨日她主动他不上钩,今日倒是送上门来,她若是再扭捏,就错失了这么好的机会。 谢知筠一面把温热的水流泼到身上,一面面红耳赤地想:“这窥探未来的梦怎生如此奇怪,还要男女做这等事才能入梦?” 在她胡思乱想时候,牧云已经帮她擦干身上的水珠,又给她上了些茉莉香露,这才陪着她回了卧房。 屋中燃着她最喜欢的千步香,架子床上帐幔轻摇,满室皆是昏黄的灯影。 屋里烧着暖盆,一点都不冷,谢知筠赤足坐在床榻上,正在百无聊赖翻看书册。 卫戟走入正房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副灯下美人图。 谢知筠乌发垂腰,仪态娴静。她低垂着眉眼,只能让卫戟看到她尖细的下巴和光洁的额头。 似是听到了卫戟的脚步声,谢知筠眼睫轻颤,仿若振翅的蝴蝶,即将展翅高飞。 高大的身影大步向前,直接停留在谢知筠面前,挡住了蝴蝶高飞的前路。 卫戟弯下腰,伸手勾起谢知筠纤细的下巴。 谢知筠被迫抬起头,入目就是他单薄中衣里蜜色的肌肤。 卫戟身上的肌肉并不夸张,若是穿着长袍,会有一种玉树临风的翩跹风流。 只有脱去外衣后,才能让人看出他身体里蕴藏的力量。 蓬勃、有力、布满生机。 谢知筠还没来得及回神,炙热的唇便贴上了她的。 “唔。”谢知筠下意识睁大双眼,想要看清卫戟的面容。 很快的,温热的手便覆上她的眉眼。 熟悉的低沉嗓音在她唇上呢喃:“傻姑娘,闭上眼。” 旋即,谢知筠便被他扯入旖旎的漩涡中。 明明是倒春寒,可这一夜的卫戟却热情似火,直到深更露重,灯火黯然,卫戟才终于放开了早就泪盈于睫的谢知筠。 谢知筠累得胳膊都抬不起来,却还是动了动手指,在他腰上轻轻掐了一下。 “登徒子,”谢知筠嗓音娇嗔沙哑,带着平日不曾有过的慵懒,“叫水。” 卫戟的右手环在她腰间,正把她揽在怀中。 两个人平素总是不对付,可到了床笫之间,却是那么契合。 他们仿佛天生就该在一起,生来便是姻缘鸳鸯,作对成双。 卫戟似乎有些困顿了,听了谢知筠的话,只是淡淡哼了一声。 “急什么?” 谢知筠:“……” 谢知筠又累又困,浑身湿漉漉的,觉得破不舒坦,她也哼了声,只是嗓子低哑,如同被打湿了的花骨朵,含苞待放。 “我说,叫水,我累了。” 卫戟叹了口气,在她腰上轻轻捏了一下,这才起身点灯叫水。 等到水来了,卫戟便行至床榻边,把她拦腰抱起。 谢知筠半梦半醒,吓了一跳,猛地睁开眼看他:“作甚!” 卫戟勾唇轻笑,面容自是俊美无双。 “既然夫人累了,为夫自要服侍夫人沐浴更衣。” 谢知筠的脸又红了。 若是往日,她一定厉声训斥,让他滚远一些,可此刻她累得不行,实在也懒得动弹。 反正两个人刚行了云雨事,谢知筠倒是没白日那般羞赧,她忍了忍,还是放弃抵抗,任由他把自己放入水中。 可紧接着,他也除去衣衫,跟着挤进狭窄的浴桶中。 肌肤相亲,暧昧至极。 谢知筠猛地睁开眼,入目就是他结实的胸膛。 她刚要斥他,目光下移,就看到他腰侧一抹狰狞的疤痕。 所有斥责的话都咽回口中,谢知筠垂下眼眸,难得乖巧了些。 卫戟同她对坐,他轻轻撩起温热的水,一点点洒在她纤细单薄的脖颈上。 “太瘦了,”卫戟叹息,“还是要把你养胖些才好。” 出乎卫戟意料,谢知筠这一次却没反驳,她半垂着眼眸,一直在看水中的某一处。 卫戟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就看到腰上那一道疤痕。 往日燕好时,两人多半是吹了灯的,谢知筠这般娇贵的千金小姐,能肯让他近身都是好的,想要在光影中坦诚相对简直是痴人说梦。 今日卫戟见她似乎心情不错,这才得寸进尺,没想到谢知筠竟未发怒,反而如同吃饱了的猫儿一般乖顺。 见了这道疤,卫戟倒是挑眉笑了。 随着他的笑声,胸膛震荡出来的水波直往谢知筠身上涌去。 谢知筠的脸更红了。 卫戟在水中寻到她的手,握着那一双纤细,放到了自己的疤痕上。 “你摸摸看,都已经好了。” 卫戟嗓音低柔,好似在哄她:“无碍的。” 谢知筠鬼使神差地在那疤痕上轻轻抚摸,然后才大梦初醒,猛地抽出了手。 “我又不是在关心你。” 谢知筠嘴硬道:“谁管你受不受伤呢。” 第十六章 琅嬛谢氏 夫妻二人沐浴更衣之后,已过了子时。 谢知筠困倦难消,一躺到床榻上便要合上眼。 然而下一刻,她却猛地睁开眼睛,看向身边的男人。 卫戟坐在床榻边,长发披散,慵懒看着她。 谢知筠睨他一眼,卫戟心中觉得好笑,便作势要一起躺下。 果然,等待他的不是让开的床铺,而是娇嗔的斥责。 “回你的厢房去,”谢知筠哼了一声,“我要睡了。” 卫戟坐在床边深深看她一眼,见她确实困得眼睛都要睁不开,倒是没有再闹她,只起身道:“为夫甚是伤心。” 他一边放轻脚步,一边低声道:“何时才能分夫人一半床榻?” 这话说完,身后却寂静无声,卫戟回过头去看,就见她平躺在床榻上,面容平静,身姿修长,已经熟睡过去。 这千金小姐,睡着也这般规矩。 卫戟摇了摇头,把屋中的烛火都熄灭,这才退出正房。 一夜无话,次日清晨,谢知筠是在一片鸟儿鸣叫里醒来的。 她迷蒙地睁开双眼,入目只有青纱帐上的紫藤萝纹,她安静躺了好一会儿,才彻底清醒过来。 清晨寂寥,只鸟鸣清澈,悦耳动听。 可谢知筠心中却是一片沉寂,既无一夜好眠的舒适,也无新日到来的喜悦,此刻的她忽然意识到,这一夜缠绵之后,她并未入梦。 一夜无梦,她什么都没有梦见,也什么都没有看到。 谢知筠攥紧拳头,如同撒气那般,在床上狠狠捶了一下。 “嘭”的一声,惊醒了在门外打盹的牧云。 牧云忙进了屋来,她脚步匆匆,瞬间便穿过外间,绕过屏风,一路来到寝房内。 “小姐,您可醒了?” 牧云轻声细语地问。 谢知筠方才是有些泄气的,她甚至有些无助的幻想,觉得之前那两次的梦境都是她的幻觉,其实她从来都未做过那些梦。 什么预知,什么未来,什么入梦,皆是她的一场空梦。 如此一来,卫戟不会死,卫氏谢氏不会败落,八州依旧会歌舞升平,承平日久。 但此刻,当她的目光落到牧云脖颈上的伤痕时,一切的虚妄刹那破碎。 那不是她的幻想,那是她在梦里看到的,真实的未来。 谢知筠呆愣坐在床榻上,她靠着柔软的软枕,突然有些迷茫。 若是这个法子不行,她想不到还能如何入梦了。 难道一次不行?亦或者相隔太近?这虚幻缥缈的梦境让她摸不到头脑,根本寻不到方法。 谢知筠长长叹了口气。 牧云见她愁眉不展,从醒来便一言不发,便回身取了梨汤过来,喂她润口。 她虽胆小怯弱,却分外细心仔细,此刻便柔声安慰:“小姐可是遇到难事?若是愁绪不解,可同朝雨和嬷嬷谈谈,多说多问,或许会有新想法。” 在牧云的安慰里,谢知筠终于定了心神。 若是遇到事情就退缩,她就不是谢氏的大小姐了,谢知筠目光重新凝聚,聚拢成一簇明亮的光。 “你说得对,”谢知筠握住牧云的手,“这世上没有不解的难题,只要用心,总能解开。” 谢氏并非立即就要败落,卫氏也不是一夕就能一落千丈,卫戟还好好活着,公爹也还健在,只要她想办法多尝试,总能寻到方法。 即便再也做不成那样的梦,她也会时刻注意,规避一切会遇到的风险。 尽人事,知天命,如此便可。 谢知筠定了定心神,便道:“用早食吧。” 牧云便羞涩笑了,她帮谢知筠穿好衣衫,笑容越发清透。 “小姐,落雪了,不如在见雅亭用早食?” 谢知筠有些惊喜:“怎么这时落雪?” 说罢,她想起昨夜同卫戟的谈话,不由又忧心起来。 “若是落雪,流民可如何是好?” 牧云道:“嬷嬷说今年年景不好,已经过了正旦,都出了元月,却在此刻落雪,不过小姐放心,这春雪不厚,只薄薄一层,除了天气冷一些,倒是无大碍。” 因这天气,春日晴雪不能在屋顶街道积成厚厚的雪层,除了会多冷上三五日,倒是对普通民众无大碍。 只有流民,日子才是真难过。 谢知筠微微松了口气,她重新笑起来,道:“先用早食吧,待用完了早食,便去探望婆母,看她今日如何了。” 牧云行礼,出去吩咐一声,回来伺候她洗漱束发。 待谢知筠在见雅亭中用过早食,已是天光大亮,这新春的新雪并不厚重,只淅淅沥沥的,如同春雨一般,落到地上不一会儿就要化开。 天气也并未冷到伸手打颤的地步,故而雪水渐渐化去,不会结冰。 见雪情并不严重,谢知筠的心彻底放了下来。 她对陪在边上的朝雨道:“一会儿让有余给姑爷送个口信,问我何时去永丰仓得宜。” 朝雨点头称是,又道:“嬷嬷已经备好了见礼,一会儿小姐去荣景堂时带上便可。” 谢知筠看了看礼单,见贾嬷嬷思虑周全,样样皆有,便笑道:“家里事事都要依赖嬷嬷,你平素得空也多跟着学学看看,嬷嬷毕竟年纪大了,不能万事都劳累她老人家。” 主仆两个正说着话,另一个从娘家带来的小厮谢信便快步上前,面色苍白道:“小姐,方才忠叔命人送信来,道家主又同少爷起了嫌隙,昨日把少爷狠狠打了一顿,已经关在祠堂一日不给米水了。” 谢知筠面色骤变,她从忙起身,右腿不小心撞到了石桌上,惹得她“嘶”了一声。 朝雨忙扶了下她:“小姐别急。” 她如何能不急! 谢知筠喘了口气,这才对朝雨道:“立即去通知嬷嬷,另外安排马车,我要回家一趟。” 说罢,她继续道:“牧云留下看家,你去同婆母禀明此事,不必隐瞒,见礼你也一并送去,替我同婆母致歉。” 几人立即四散开来,谢知筠叫了另一个小丫鬟翠儿,让她跟着自己回正房更衣。 谢信跟到正房的外间,站在雕花门扉之后,压低声音道:“小姐,忠叔并未明说家主和少爷的冲突所为何事,但这一次闹得动静很大,就连几个旁支族老也出面调和。” “忠叔没得办法,才派人来请小姐。” 旁支族老都出面,事情确实不小。 谢知筠凝眉道:“我知道了,你去看好马车,简单行礼都备好,另外你去寻有余,让他给姑爷带个口信。” 谢知筠雷厉风行,不过一刻便准备好了归家的仪程,贾嬷嬷、朝雨、谢信和小钟跟在她身边,另外还有一队肃国公府的府兵。 从邺州去琅嬛,要经半日的路程,骑马差不多一个时辰,坐马车则要一个半时辰,谢知筠自知要如何行事,不会扭捏不让人跟随。 府兵是为保护她,不是为监视她。 马车很快就上了路,一路上谢知筠又难免心烦。 贾嬷嬷坐在她身边,正在给她剥橙子,见她蹙着眉头,便温柔安慰。 “小姐,家主和少爷日日都要吵,如今小姐离开家,父子两个之间没了人劝解,自是不成。” 谢知筠顿了顿,抬眸看向贾嬷嬷:“嬷嬷的意思?” 贾嬷嬷想了想,道:“小姐,如今少爷也有十六了吧?” 谢知行比谢知筠小三四岁,虚岁也有十六了,不过他一贯顽劣,性情乖张,故而谢知筠还把他当成是孩子。 现在被贾嬷嬷这么一提,加之她也是方新婚,谢知筠立即便明白贾嬷嬷的意思。 “可……”谢知筠有些犹豫,“可家中都是要从族学结业之后方能定亲,阿行那般脾气,从不肯好好上学,如何能结业。” 谢氏百年氏族,族规森严,即便是家主膝下的嫡出子女,也不能逃过族规,必要在那钉死的框子里生存。 “这竖子太不懂事了。”谢知筠骂了一句。 贾嬷嬷笑笑:“族规森严,家中子弟也都很听话,一个个乖得不成,故而至今未有无法结业者。” “但少爷不同,他聪慧过人,却并无读书识字,讲经文道的心肠,故而一直无法结业,不是不能,而是不想。” “若是一直不结业,难道族老还放着家主嫡出长子一生不婚?” 贾嬷嬷只对谢知筠偏心宠溺,放到别人身上,却老辣犀利,一字都不肯轻饶。 “那些老东西一个个道貌岸然,便是给他们一万个胆子,也不好拂了家主的脸面,最后总会给个说法的。” “若是如此,还不如先替少爷相看一二,若是能有聪慧过人的小姐娘子同少爷情投意合,说不得少爷就转了心肠。” 贾嬷嬷老神在在:“少年人,还不知何为情窦初开,一旦知晓情为何物,立即就能懂事了。” 谢知筠安静听着贾嬷嬷的话,片刻之后,倒是缓了心中的焦急。 她垂眸看着手腕上的珍珠串,轻声笑笑:“哪里寻那么好的小娘子。” 贾嬷嬷话锋一转,看着谢知筠的目光满是赞赏。 “是啊,哪里还能寻到那么好的小娘子,若是人人都同小姐一般,那天底下就都是和睦家庭了。” 谢知筠被她这么一逗,忍不住笑起来。 在她的笑声里,马车停在了琅嬛谢氏的大门之前。 高大的门楣上有一块古朴的牌匾,上面单只写了两个字。 谢府。 一阵风抚来,带来细碎的雪花,在一片寂静无声的雪花中,谢知筠看到了熟悉的家门。 门楼斑驳,岁月印刻,牌匾古朴,笔锋凌厉。 朱红门扉中门大开,里面是一块高入云霄的寿山石。 泡桐丛丛,遮挡住了整个家族的光辉和荣耀,只在枝丫之间,泄露出一角飞檐。 那是百年氏族的积累。 那是琅嬛谢氏。 第十七章 谢知行 谢知筠回来得很突然。 她并未让人来信,直接便出现在了谢氏正门之前。 门房一见到她的马车,先是一愣,旋即就让人进去通传,这便恭恭敬敬把谢知筠迎进了大门去。 可不光她要进门,肃国公府的府兵也要跟着一起进入。 这一队府兵谢知筠并不算太熟悉,但观其品貌,谢知筠也能猜到他们是卫戟麾下的军士。 故而平素但凡他们跟随在身后,谢知筠都客气有礼,从不高高在上。 此刻谢氏的门房看到这一队面容冷肃的士兵,不由有些心慌,两个门房对视一眼,年长些的那个上了前来,讪笑着开口。 “小姐,您看这一队府兵怎好进入谢氏宅邸,这……” 谢知筠前几次回来,府兵们都未跟随进入谢府,今日他们会跟进,大抵是有些事端。 这些事谢知筠不用问,自己就能想明。 她瞥了一眼门房,昂起的脖颈如同天鹅:“他们都是姑爷麾下的军士,跟在我身边保护左右,自当跟我一起进入谢府。” 谢知筠冲身后的府兵什长点头,然后才对门房道:“你不用怕,万事有我。” 谢氏百年老宅之内,一直都只他们父子三人居住,除此之外,只有孀居在家的六堂姑婆和无儿无女的九爷爷,唯一年少的女眷就是她。 如今她也已出嫁,这一队府兵跟进谢府并无不妥。 谢知筠心里略有些焦急,但脚步却很稳,她端着嫡长女的气派,一步步顺着游廊往内宅行去,穿过爬满绿荫的月亮门,直接进入谢氏内宅。 内宅之中,她所住的闺房名叫流玉楼,在花园之后,而谢氏家主谢渊所住的劝勤斋则在月亮门西侧,绕过喷泉就能瞧见。 谢知筠脚步微顿,她同贾嬷嬷对视一眼,这才道:“直接去寻父亲吧。” 贾嬷嬷点头,回过头同府兵昭武校尉冯放道:“冯校尉,且在劝勤斋略等,有劳了。” 冯放满面冷峻,只沉默点头,一个字都不多说。 谢氏老宅一共就住了这几个人,家中的仆从并不算多,故而这会儿后宅安安静静,倒是没有往来的丫鬟被府兵们吓着。 谢知筠领着贾嬷嬷等人直接往劝勤斋行去,刚到劝勤斋门口,就看到管家苏忠正愁眉苦脸站在那,背后是劝勤斋紧闭的房门。 谢知筠的脸色当即就沉了下来。 老管家苏忠如今已经五十有二,头发都有些斑白,他是看着谢知筠姐弟长大的,最是知道这对姐弟是什么脾气。 一看谢知筠沉脸,苏忠便嘴里发苦。 “小姐,您怎么归家了?”苏忠忙上前来道。 谢知筠安静看着他,等他站稳,才仰头看了一眼劝勤斋二楼打开的竹纹窗。 “忠叔,一月不见,你身体可好。” 谢知筠倒是并未立即发作,她先关心老管家的身体。 苏忠心里更苦了。 他擦了擦额头的汗,低声道:“小姐,老奴自然万事都好,只是家主今日身体不畅,正在卧房休息,不让人打扰。” 谢知筠秀眉轻佻:“我也不行?” 苏忠沉默地摇了摇头。 谢知筠心里不是滋味,出嫁这两月,她偶尔能窥见卫氏一家的相处,即便家中依旧有些摩擦,但并不会闹得天翻地覆。 尤其卫苍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他豁达豪迈,对孩子是一等一的好,无论孩子如何闹腾,他都是笑着哄劝安慰。 就卫宁安那般矫情的顽劣性子,在谢家指定要被训斥得抬不起头,在卫家却无人说她。 谢知筠会长成这般性子,全是因谢家教导所至。 谢渊冷心冷情,因着夫人早亡,对两个孩子也没多少耐心,只要她跟阿行不能令他满意,落到她身上的就是训斥和漠视,落到阿行身上的就是戒尺。 他只要孩子优秀豁达,端方知礼,要他们给早年亡故的母亲挣得脸面,要他们不坠谢氏门楣。 这么多年,谢知筠已经习惯。 苏忠见她面无表情,似也生了气,不由叹了口气。 “小姐,家主是真的病了,”苏忠道,“今日老奴本要去请大夫,家主不让,这才作罢,此刻确实起不来。” 谢知筠却并不关心父亲病体如何,她只淡淡道:“若是父亲病了,那我不更应去看望父亲?” 苏忠见她坚持不懈,最终只能摇头。 “小姐,家主不想见您。” 谢知筠顿了片刻,就在众人以为她要发作时,她却直接转身,往后院行去。 “先去祠堂吧。” 苏忠看到她笔直的背影消失,这才仰头看了一眼已经合上的竹纹窗,叹了口气。 这一对父女,一个比一个倔强,谁都不肯低头。 谢知筠一路脚步飞快,贾嬷嬷勉励跟在她身后,只尽力追逐她,并不劝慰。 待她来到祠堂前,就看到谢知行的小厮麦穗站在祠堂门口,正紧张得来回踱步。 听到脚步声,他猛地仰起头,长了不少褐色斑点的脸上立即扬起笑容。 “小姐,您可算归家了。” 谢知筠轻轻喘了口气,让自己慢慢平复下来,才问:“怎么回事?” 她不着急去看望弟弟,她弟弟就是个锯嘴的葫芦,不逼从不肯说实话。 麦穗上前行礼,这才压低声音道:“小姐,少爷不想去族学读书,他说想去邺州经营商铺,家主自然不肯,怎么训斥少爷都不低头,这才……这才打了他板子。” 家里的板子就是戒尺。 不过寸长,用的是柔韧的黄杨木,打手心生疼,打后臀更疼。 谢知筠只被谢渊打过一次。 听了这话,谢知筠都要被气笑了。 “就为这事,值当我回来一趟?”谢知筠脸色微冷,“他不学无术,不知好赖,家中上下就他一个子弟,他不努力撑起家业,竟想着庶务小事,难怪父亲要打他。” 谢知筠一锤定音:“打得好!” 麦穗都要哭了。 “小姐,少爷的脾气您也知道,那是家主让他做甚他不作甚,也并非就是要去侍弄庶务,只是不想去族学罢了。” “小姐,您又不是不知族学是什么样子。” 族学是什么样子? 谢知筠眸色微沉,她不与麦穗分辨,只问:“打了多少?” 麦穗愣了一下,才连忙道:“打了六十下。” 谢知筠点头,道:“去把祠堂的门打开,我与他说。” 麦穗心里一喜,忙上前让人打开祠堂的门,谢知筠就这般光明正大进了祠堂。 谢氏宗祠高大宽阔,刚一进去,就能看到头顶巨大的匾额。 匾额上书中平雅礼四字,这是谢氏的组训。 匾额之下是一帘青纱帐,透过青纱帐,能依稀看到后面绵延不绝的供桌。 谢氏百年,屹立不倒,供奉的祖先已过七代,这间祠堂几经翻新加盖,最终才成了今日这般模样。 贾嬷嬷掀开青纱帐,请谢知筠踏步而入,她自己却守在门口,不让任何人靠近。 谢知筠刚一进去,就看到跪坐在成排灵位前的少年。 她也不理他,自己过去上香行礼,规规矩矩同列祖列宗见过礼,这才直起身。 “怎么,究竟出了什么事,还要让忠叔叫我回来?” 家里出了事,家主和少爷争执吵闹,忠叔是绝对不会违背谢渊的意思的。 既然她不是谢渊让叫回的,那就是谢知行。 谢知行被打了一顿,屁股上疼痛难忍,他歪歪斜斜跪坐在一边,不敢压着痛处。 谢知筠一到,他自然听到了脚步声。 等到姐姐开口,他依旧歪歪扭扭爬跪在边上,毫无世家公子的仪姿。 “阿姐出嫁数月,只年节回家一趟,卫氏距离谢氏不过一个半时辰,阿姐倒是乐不思蜀,不知担忧家中亲人。” 谢知行声音清朗,带着稚嫩的少年嗓音,说出来的话却颇为酸冲,让一直沉着脸的谢知筠面色稍霁。 “我是出嫁女,如何经常归家?” 谢知行在边上跟个蚕茧一般,扭来扭去,好半天才直起身体,看向谢知筠。 这一看,谢知行便啧啧称奇。 “年节时未仔细探看,阿姐又同父亲闹别扭,此刻见了,阿姐到底不同。” 谢知筠峨眉淡扫,瞥了他一眼。 “如何不同?” 谢知行呆呆看了她几眼,半晌说不出话来,犹豫再三,还是只嘟囔一句:“说不上来。” 谢知筠端坐在蒲团上,腰背挺直,身姿端丽。 她面沉如水,淡淡道:“说吧,究竟为何事?什么庶务都是鬼话。” 谢知行眼神游移,那张同谢知筠有五六分像的少年眉眼写着显而易见的心虚。 “我前些时候出去游玩,不小心遇到点麻烦,被一个小乞丐所救。” 谢知行嗓音依旧是少年稚气:“他叫小凌,同我一般大小,家中父母兄弟皆不在,早年在寺庙中苟活,如此习得一身佛家心法,很有些佛心。” “我见他可怜,就把他领了家来,岂料他聪慧过人,诗词歌赋一学就会,我便想着让他入家庙,替父亲和你我给母亲祭祷。” 谢知筠一下子就沉了脸。 “所以说,庶务之事都是幌子,你所想要知晓的,还是当年那件事。” 谢知行不说话了。 半晌之后,清润的少年音再度响起。 “阿姐便不想知晓吗?” 第十八章 弟弟 谢知筠垂下眼眸,她看着手腕上的珍珠串,眉宇之间皆是沉寂。 沉默如永夜,寂寥似海深。 她并未立即就给出回答。 谢知行见她这般,抿了抿嘴,竟是委屈上了。 “阿姐为何要说我,”谢知行道,“阿姐肯定也想知道。” 谢知筠自然是想知道当年旧事的,可家中讳莫如深,上至族老谢渊,下至忠叔和积年老仆,皆无人细说。 当年事发时谢知筠五岁,并非万事不懂的稚嫩孩童,母亲突然病亡,她在难过痛苦中熬过数个长夜,她质问父亲,等到的却是一顿板子。 那是谢知筠第一次挨打,也是最后一次。 后来,谢知筠就不问了。 她不知母亲的病情究竟牵连了什么,也不知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只知道,从此她失去了母亲。 谢知筠叹了口气。 “阿行,十三载过去了,你何必再深究?” 谢知行眼睛通红,他瞪着同谢知筠一般无二的杏眼,死死看着幽幽摇曳的灯火。 满室空寂,只余悲叹。 “阿姐,那是我们的母亲,那是我们最亲的人,即便万年过去,我也不会放弃。” “我要知晓,母亲究竟因何而亡。” 谢知筠没有继续劝他,或许在内心深处,她也想得到一个答案。 “你让那个小凌去家庙,是为了询问义叔?” 谢知行道:“是,忠叔对父亲忠心不二,问他绝不会说,如今家中的下人都是才来家中几年,当年事一概不知。” “唯有从义叔身上下手,才能得知真相。” 谢知筠敛眉沉目,她的目光微微抬起,落在一块块沉默的牌位上。 那里是谢家的列祖列宗。 谢知筠淡淡开口:“可你这般胡闹,你以为父亲当真不会察觉?你以为小凌真的能见到义叔?便是见到了,义叔又为何会对一个陌生的少年郎诉说旧事?” 谢知行沉默了。 姐弟两个沉默无言,半晌之后,谢知行才哑着嗓子开口:“阿姐,你说会是他吗?” 谢知筠猛地看向他,她死死攥着手,声音也有些低沉。 “你休要胡说。” 谢知行却未再说此事,他问:“阿姐,我要如何办?你帮帮我,帮帮我。” “阿行,你当真不能放下吗?”谢知筠心中是难言的痛处。 谢知行的眼睛通红,听到这句话,眼泪如同泉涌,扑簌而下。 他无声地哭泣着。 “阿姐,当年我年少,偶尔听到那些只字片语,从此,我的世界就崩塌。” “我不敢亲近父亲,不敢亲近忠叔,我害怕自己的至亲是被他们害死的。” “阿姐,你就不怨恨吗?” 谢知行泪如雨下。 他打小倔强,学不会低头,幼时被谢渊打板子,他也从不求饶。此刻却在自己的阿姐面前哭得像个孩子。 谢知筠神色骤变。 她盯着自己的亲弟弟,看着他那般痛苦,看着他那么无助,最终却问:“我就是怨恨又能如何?当年真相究竟为何,我们一概不知,光凭那些仆妇的只言片语,你不能轻易给父亲定罪。” 谢知筠叹了口气。 “阿行,你还小,未来有大好前程,你还要过锦绣人生。” 谢知筠面容冷肃,言辞坚定。 “不如把这件事交给阿姐,阿姐来查,如何?” 那是谢知行从未见过的谢知筠,此刻的姐弟两人都不知,谢知筠这般说话的样子,像极了杀伐果决的卫戟。 谢知行挣扎坐起身,他不顾后腿的疼痛,就那么呆愣愣看着谢知筠。 谢知筠是谢氏这一辈最优秀的小姐,她知书达理,琴棋书画样样皆通,优雅端丽,是琅嬛最有名的才女。 谢知行却知道,自己的长姐并非是面人脾气。 她敢同谢氏的家主争执,敢嫁入肃国公府,敢同那个一人出入敌军阵前杀出一条血路的少年将军成婚。 她看似温婉,实则坚韧。 在谢知筠出嫁之前,姐弟两人从未谈过母亲的事,谢知筠根本不知谢知行心底并未放下怨恨,他的固执不输谢渊。 此刻她知晓,却也不劝阻,她愿意同他一起查清此事。 在她心底深处,又何尝不想知道答案呢。 谢知行仰头,看着她问:“阿姐,你……不怕父亲吗?” 谢知筠笑了。 灯塔明亮,照在她绮丽多情的面容上,照耀出一片光辉颜色。 芙蓉面上桃花开,千百风情尽俯首。 “我身后有卫氏,我不需要惧怕任何人。” 谢知筠道:“再说,我也想要知道真相。” 谢知行松了口气。 此刻的他竟忘记疼痛,这咧嘴傻笑起来。 “阿姐,我就在家中,行事方便。我可以同你一起,你让我也搭一把手,好不好?” 谢知筠瞥他一眼,见他神色坚定,终于松口道:“你且说说,你是如何想的?” 谢知行见她点头应允,这才重新歪斜在地上,不再坚持坐疼屁股。 “族学里什么样子阿姐也知晓,去与不去没多大区别,那些人我见了就厌烦,我是很不乐意去的。” “我想让小凌去家庙,但又不能直接举荐,那样太奇怪了些,家庙严苛,除了早年收养的孤儿,从不曾新收弟子,故而我便想着先去邺州的粮铺,粮铺的管事是八堂叔,他的儿子在家庙修行,能走他的关系。” 如此看来,谢知行还是认真筹谋过的。 “今日的打也不是白挨的,起码可以找借口让阿姐归家,也能认清他的态度,进而借着这件事不去族学。” 谢知筠安静看着他,确实未曾想到,不过出嫁两月,家中年少的幺弟就已长大。 虽然此事漏洞百出,却也用心筹谋,既不急躁冒进,也无太深城府,到底同以前不同了。 等到他把话说完,谢知筠才道:“你的这个计谋其实是有些多此一举的。” “你是不愿意通过家中举荐小凌,但若是寻了八堂叔,八堂叔又岂会隐瞒父亲,绕来绕去殊途同归。” 谢知行一听这话,立即蔫了。 “那该如何是好?” 谢知筠笑了。 她问他:“那个小凌你可曾带回家中,家中可有人知晓他?” 谢知行摇头:“未曾。” 谢知筠便道:“这就好办了。” 她道:“你想让他进入家庙打听旧事,不一定非要成为家庙的修行僧,他可只是作为一个外人认识家庙中人,徐徐图之。” 谢知筠道:“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人人都要吃饭生活,要衣食住行,就是佛家中人也不例外。” 谢知行看着娓娓道来的阿姐,顾不上屁股上的疼痛,慢慢坐直身体,听得分外认真。 “我记得翻看家中账册,给家庙送菜蔬的是附近咱们自家的庄户,每隔三日就会上山送一次,不曾间断。” 谢知筠心思细腻,又曾打理过家中账册,故而知道家中的根底。 她看向谢知行:“家庙不好进,难道田庄也不好进吗?马上便要春耕,家中的人手也不足,让他自己去求进田庄,待混熟了,再筹谋送菜的活计。” 谢知筠言辞淡然:“阿行,你莫要急。” “十三载都等过了,还差这一两年光景吗?” 谢知行愣住了。 他看到了阿姐眼眸中的深潭,即便灯光再明亮,也无法点亮她眼眸中的漆黑。 片刻之后,谢知行拱手冲谢知筠行礼。 “阿行受教了。” 姐弟俩谈完正事,谢知筠放松下来,这才问:“阿行,你年岁也不小了,是该考虑婚事,你想娶个什么样的小娘子?” 谢知行没想到她画峰转得这般快,还来不及回神,便兀自红了脸。 “阿姐,全凭阿姐做主。” 谢知筠却笑了。 她的笑声清淡温婉,带着令人安心的味道。 “我如何能做主呢?”她看向弟弟,“阿行,婚姻是一辈子的事,阿姐希望你姻缘美满,一生幸福,否则就是害人害己,成就一对怨侣。” 谢知筠苦口婆心:“你且想一想,你想寻一个什么样的小娘子,等你想明白了,我再同父亲说,让家中替你寻觅。” “你的时间还长,不急,却也不能太过松懈。” 谢知筠收回目光,看向供桌上一层层牌位。 “若是等待太久,等到年岁相当,那便会随意凑数,按照长辈的意思成婚。” “到了那时,你就知道日子艰难了。” 谢知行抿了抿嘴唇,他死死扣着手心,几乎要把手心抠出血来。 他看着姐姐淡漠的眉眼,看着她端庄的身姿,看着她一成不变的世家千金气度,平生第一次,心里生出些酸涩来。 那酸涩不为自己,为的是这个从小庇佑他长大的阿姐。 两个人都没了母亲,他还有阿姐撑着天,但阿姐却只能靠自己活下去。 谢知行没有问她在肃国公府过得如何,他还是坐直身体,用一往无前的气势说:“阿姐,你莫怕。” “无论如何,你还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