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神宇宙之神之泪》 第1章 我只是风神 “走吧!你可是风神!” “我只是风神……” 阳光终于刺透了漫天彤云,恢复了亘古以来的雄伟,洒向这连绵的山,照亮这被击的粉碎的巨石。 他就在这白色的石头上坐着,任凭阳光铺满毫无遮挡的身躯,在他亲手掀起的冷风中体味着太阳的温暖。 她就站在他身后不远处,看着他。万条青丝随同白色的衣裙在风中飘荡,淡淡的白光萦绕在身旁。像时间在流动,不曾断绝。却又像从未变化,在原地徘徊。 “为什么…我和他长得很像?”他问。 微微地把头转向她。可是在那个角度,他们还是看不到对方的脸。她能看到的,依旧是那个圆圆的后脑勺和胖嘟嘟的背影。 “我听师父说…”她在犹豫,最终还是张开了嘴,发出的却只是一声轻叹。“也许……都是宿命……” 这声音低微,几乎淹没在了风中。可对于他,却已经足够清楚。 转过头,望向太阳。不知是因为刺眼,或者是别的什么,他闭上了双眼,几秒钟后却又睁开。 干涩的眼中泛起几道血丝,从云中蹿出的阳光汇聚其中,是两个明亮的点,随着森林的叹息摇曳。 “你可以自己回去看看。现在的你,能够做得到。” 想要上前去抚摸他的头,她却无法迈开脚步。这清冷的风似乎已经吹进了心肺,知道她在想什么、要做什么,轻而易举地将她推向灵魂的彼岸。 这颗心好冷!”她想。 在那健硕的身体下面,在那干涩的双眼下面,在这清冷的风的背后,这刺破彤云的夕阳能否击穿阴霾?她不知道,也不敢想。只是抬起头,回想这数度的相逢。从没有想到,命运竟会如此弄人。 “风儿,回去吧。你不属于这里。” “梦姐姐。”他又一次闭上眼睛,“我不想去。” “可如果他再找到你……” “姐姐,让我自己呆一会。” 她犹豫着,但还是转过了身。他的声音里没有丝毫迟疑,像是一堵墙,将她的挡在了千里之外。 每一代风神都是这样,一代一代,重复着莫名的安排,结束着年轻的生命…… 想到这里,她突然停住。那些逝去的面孔似乎又站在了她的眼前。就在这山顶上,阳光下,冷风里。在那全身赤裸的男孩背后……或温暖、或冷峻、或微笑、或严肃……转回头,她开始怀疑。眼前坐着的果真是风神?他分明就是一个受了委屈后光着身子跑出家门,却强忍着不哭的傻小子。这憨憨的身体里埋藏的真的是神的力量? “如果真是这样,那该多好……”她想。 是宿命吗? 就在不久前,他还和所有普通人一样,经历着人们所经历的一切。快乐、悲伤、爱恋、友谊。追随着他人的背影,期待着令人渴盼却又恐惧的未来。 直到这力量在他身上觉醒,一切都变了。除了他自己,还在拒绝这改变。 “如果你只是凡人,那该多好!”她想。“如果他也只是凡人,那又该多好!” 萦绕在身旁的白光渐渐消散,只留下他坐在风中,听着森林的低吟,望向天边的太阳。 那天夜里到底发生了什么,连他自己都不清楚。只记得那个晚上宿舍里只有他和洪亮两个人,打完篮球回来,胡乱的洗了个澡。x京的盛夏让人丝毫没有睡意,就像所有年轻人一样,他也喜欢趴在床上看手机。可是洪亮却精神的很,在床上翻了几个身之后还是跳了下来。 “胖子,”他冷不防的抬手在陈风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下来,玩会游戏。” “滚!”突来的一掌差点吓掉了指间的手机,陈风没好气的说。 “瞧你个熊样子,下来。” 陈风一点也不明白,那个叫做dota的游戏到底有什么吸引人的,能让洪亮每天都要对着电脑玩上几十遍。每一次都是对着满屏的绿色,一直都是那三条路线,相同的人物轮流出场,还起名叫什么“英雄”。更可恨的,从早到晚,这憨货就会使一个“白牛”,当真是无趣到了极点。可为什么还是有那么多人趋之若鹜?不明白。 带着一肚子的疑问,陈风爬下了床。屁股上火辣辣的感觉还是让他想一脚把那二货踹死。可是好奇心仍旧占据了上风,他决定玩一玩这无聊的游戏,暂时留着他的狗命。 “你下来也不穿个裤衩。”洪亮一脸鄙夷的看了看眼前的光腚大汉。 “你嫉妒啊?” “嫉妒你个毛。” 就在这一来一往的拌嘴当中,洪亮在陈风的移动硬盘里考入了游戏文件。启动,联机,输入名字,开始…… “怎么样?裸男,哥先虐你两盘?” “不行,没玩过,怎么打得过你?” “这个英雄好使,神灵武士……” 就是那绿色的画面和简单的三条路,也就是白牛和哈斯卡。陈风莫名其妙的就钻进了屏幕,也在不知不觉中开始大嚷大叫,开始满嘴脏话,忘记了时间。直到精疲力竭,不情愿的爬上床。 “行啊,大胖熊,进步很快嘛。一盘能杀不少呢。” “谁是大胖熊啊,你比我胖多了。”陈风说,“早上起来虐你。” “我日,就凭你。” ……# 或许是真的累了,转眼间洪亮就打起了呼噜,陈风也疲倦的失去了知觉。好像是睡着了,却又像是醒着。眼前的树林在沙沙作响,小怪的叫声也不绝于耳。洪亮的呼噜从远方传来…… 呼吸!呼吸!呼吸…… 那绿色不停摇晃,他感觉到身上的血液在沸腾。 “好热,是谁在追我?” 一个影子向陈风扑了过来,他开始在树林里穿梭,用尽全身力气想要逃脱。可是,他的腿迈不开,黑影却越来越近。 “谁来救救我!” 他开始呼救,声音却不受控制地变得扭曲,从嗓子里发出来的只有颤抖。甚至嘴也不能张开,只有鼻子和喉咙在努力。 “陈风!陈风!” 洪亮的呼唤将他从梦中拉了回来。他猛然睁开眼睛,看见洪亮坐在床上,凝固般地望着他。那时,他的眼神应该是惊异的吧…… 几秒钟的时间是如此漫长,空气突然变得凝滞,毫无缝隙地将他们包裹在各自的床上。就像是关进铁盒子的青蛙,呼吸已是如此困难,呼叫也成了奢侈的本领。 陈风终于还是动了,他沿着洪亮的目光,从自己的脚趾一点点看到了前胸。张开嘴,喘着粗气抬头望向彼此。谁都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这莫名的恐惧让两个大汉呆若木鸡。 “我这是怎么了?”洪亮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他。做梦也没想到,这个朝夕相处的玩伴身上会有这天大的秘密。他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或者是大半夜玩游戏出现了幻觉。因为没有人会相信,一个愣头愣脑的小子身上会发出幽幽的白光。 是的,我的朋友。相信洪亮的眼睛,陈风的身上真的包裹着一层白光。尽管是淡淡的一层,在这深夜中却显得几分明亮。从圆圆的脑袋到腆腆的肚子,再到粗壮的大腿和胖胖的脚丫子。幽幽的白光随着他的颤抖缓缓流动。他的五官,甚至每一根毛发,在这黑暗中都清晰可见。 洪亮突然从床上跳了下来,他不能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可是,这一切就是这样毫无征兆的发生了。同窗好友竟然会发光,幽幽的白光里面还有浅浅的蓝。他要离开,至少离开这间屋子,直到这幻觉消失。可是…… “洪亮别走,别让我一个人……” 他不走了,确切的说是他哪也去不了。他的双手已经离开了铁床的栏杆,双脚却无论如何也落不到地面。就这样飘在半空,好像是浮在闷热的水里。 他没有喊,也不敢喊。 “你想做什么?”陈风从来不会想到,这种犹豫的语气会从自己最好的朋友嘴里说出来。在他的印象里,洪亮从来都是底气十足,带着玩世不恭的肯定。而现在声音里却充满了恐惧。 他把他吓坏了,也把自己吓坏了。蓝白色的光在指间萦绕,他下意识的伸手让洪亮留下来,却把他困在了半空。 就像一条困在气泡里的鱼,洪亮用粗壮的大脚努力去够床下的电脑桌。不管心里如何恐惧,人类对大地的依恋永远都是勇气的源头。 他够到了,却不能用力。只能用脚趾感受到刚刚一起玩游戏时笔记本上留下的余温。他吃力的扭回头,再一次和陈风四目相望。 “你放我下来,我不走。” “我不知道怎么放下了,这是怎么回事!” 陈风收拢了目光,攥紧拳头想要捏碎这恐怖的光。却发现它根本就是无处不在,无论他攥多紧,那光还是会从他身上的任何部位冒出来。他不知道该怎么熄灭它,也不知道该怎么把洪亮放下来。 狠狠地向着自己的大腿砸了两拳,委屈的抱紧了脑袋。地板上传来了一声闷响,不知道是什么砸在了桌子上。伴随而来的还有洪亮的一声惨叫…… “你个贱人,说放手就放手……” 碰到两个没心没肺的傻小子就是这样戏剧,刚刚还几乎吓得尿湿一层楼,现在又笑出了声。只是,这笑声也没能持续下去。 洪亮坐在地上揉着退,眼睛盯着那团光。已经不再害怕了,却也不愿意去面对什么,尤其是那双眼睛。 爬上床,斜倚着枕头,眼睛却不敢眨一下。陈风也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两个人都在等着对方开口说话,却在不知不觉中又各自睡去。 第2章 不解的心结 又是一个大晴天,阳光穿过玻璃,火辣辣的直射在陈风身上。昨晚发生的事情把他搞得精疲力竭,再次睡着后甚至没有了做梦的力气。 就像是每一个清晨,太阳照常从东方升起。他自小就喜欢太阳晒在身上的感觉,小的时候,经常大中午跑到晾晒粮食的空地上,脱光衣服把身上晒得通红。后来长大了,再不敢做的那么过分。但一有机会与阳光接触,那还是难以割舍的享受。 “大胖熊,起来。” 陈风没有睁眼,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才几点,别闹。” “起来,十点了。”又是一巴掌,狠狠地拍在陈风背上。 这一下他是真的醒了,扭过头趴在床上,看见洪亮仰着头看着他。右手扶着床栏杆,左手又抬了起来。看见陈风睁开了眼,把手收了回去。 “昨天晚上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 也许是因为白天,也许是真的没有了。夜晚的疯狂似乎只是梦里的场景,陈风身上也没有再出现奇异的现象。 两个人坐在各自的电脑桌前,洪亮看着陈风的背影,而陈风则打开笔记本浏览当日的新闻。 鬼都看得出来,他根本没有读懂网页上到底写了些啥。只是机械的滑动鼠标,左点一下,右点一下。反正暑假最初的几天时间就是用来浪费的,老师不会找你,同学们也都回家了。就剩下几个留在学校里做课题的在这里“用功”。可谁都知道,那不过是个幌子,无非是想过几天懒散的生活,抓住青春的尾巴最后疯狂一下罢了。 可是,对于这两个人,这也太疯狂了吧。 “我想回青岛呆几天。”陈风开口了,“我姐姐叫我回家看看。” 洪亮愣了一下,随即轻松的附和着说:“回去吧,看看老爹老妈。我去看看我前女友……” 他笑了笑,知道陈风是在说谎。同窗两年,他那点说瞎话的本事实在骗不了任何人。自从暑假开始,他们两个转了大半个x京城,几乎是形影不离。陈风早就和家里说不回去了,从昨晚到现在也没有和任何人打过电话,现在却…… 是啊,回去吧。如果换成是他,也会走的。 好在学生返乡潮已经过去了,高铁票很好买。陈风坐在靠窗的座位上,头倚着窗户往外看,满脑子的疑问。 是不是河北人都已经不种地了?列车开出x京后看到成片的耕地荒着,偶尔有两片庄稼的绿色,和周边大片的灰白交相辉映,像是得了白癜风的老人。 或许是自己错了,火车路过了沧州,庄稼茂密了起来。这里竟然有河。碧绿的河水由远及近,一瞬间从眼前闪过。他不由得笑了,看到有两个少年正从水里爬上来,而另外两个正向着河里撒尿…… 小时候他也是这样的,在河里游泳,把池塘的水搅浑,一上午能抓好大一堆鱼。然后会被爸爸一顿胖揍。每一次被打,他都会跑到爷爷住的院子。有爷爷在,没人敢动他,即便爸爸也不行。 他不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却也是爷爷最疼的孙子。 那时候家里好穷啊!印象里他好像几乎没有过新衣服。爸爸为了养活一家人想尽了办法,却终究毫无起色。能有什么起色呢?为了给从未见过面的大爷治病,也为了救活从小多病的哥哥,他只能四处举债。借下的钱二十年都没有还清,陈年旧账,可能也还不清了。 但那时他还小,记忆里的困难也没有多么的清楚。何况作为最小的儿子,全家的宠爱从没有离开过他。 可能是因为哥哥小时候的那场大病,爷爷十分珍惜这两个孙子。 哥哥不满周岁的时候得了急性胸膜炎,病中的爷爷为了给他治病,竟然拒绝治疗等死。呵呵,什么叫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这种事情不是人能掌控的。也就是在这种时候,大爷却查出了血癌。 那是个什么情景,他不敢想。只听说,哥哥接连误诊,命悬一线。妈妈只会抱着孩子整日落泪。而大爷,经过两次手术锯掉了一条腿,却终究没有活下来。好在老天爷还是有点良心,爷爷奇迹般地站了起来。哥哥虽然少了两根肋骨,可总算是捡回了一条命。 大爷没有娶亲,入不了陈家祖坟,末了连一口像样的棺材都没有。草草的用一口水泥棺材下葬,里面还有一截木头,权当是那条锯掉的腿。 那日子应该是很苦吧?借了那么多钱。 五年后他出生了,一个黑黑胖胖的小子。 只要有机会,爷爷就会把他抱在怀里,谁都抱不走。经过了那么大的劫难,没有人有十足的把握说哥哥能够长大。整个陈家的骨血就寄托在他怀里这个胖小子身上了。 地势似乎变得高了,铁路两边的杨树飞快地向后冲去,转眼间就不见了踪影。到山东了吧?好像与河北并没有什么区别。这列车会路过德州老家吗?忘记了,也没必要记得。 他是在爷爷的被窝里长大的。每天晚上,每当他光着屁股在火炕上跑来跑去,爷爷都会笑的合不拢嘴。然后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揽在怀里,摸摸脑袋,拍拍屁股,捏捏小x鸡,怎么亲也亲不够。 他是太害怕失去哥哥了,也是真的珍惜眼前的这一点骨血。 上大学走的那一天,家里就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爸爸和哥哥早早出去打理生意,妈妈像往常一样准备四个人的午饭,只是时间上早了一些。姐姐那天不用去上班,回来给他收拾行李。嘴里唠唠叨叨,比妈妈还要烦人。 陈风自己倒是逍遥的很,反正也不用带什么书本,光着膀子躺在沙发上玩手机,任凭姐姐把一堆衣服塞进了行李箱。 爷爷拄着拐棍坐在旁边,看着行李箱一点点满起来。时不时的碰他一下,嘴里嘟嘟囔囔的嘱咐。那声音好沙哑,一个字都没听懂。说到动情处还要拍拍孙子的大腿,划拉一下胖胖的肚子。都说是隔辈亲,还真是舍不得。 太阳向西沉了,高铁还在向前冲。 “再有半个小时,该到家了吧?”他自言自语。 “二十五分钟。”邻座的老兄以为是在和他说话,纠正了陈风的估计。一听口音就知道是地道的青岛人。“小哥还上学呢吧?放假了?” “你咋知道?” “年岁不大,能看出来。”老兄自信的说,“不是青岛人。” “老家德州,后来上的青岛。”“爸妈在青岛?”“爹、妈,姐姐和哥,还有爷。” …… 好久不说家乡话,突然用起来还有些陌生。虽然洪亮也是山东人,但在学校里还是不大说的。 时间过得真快啊,从初春到夏天只是刹那间的事情。这些年习惯了漂在x京,对于山东,已经说不上熟悉。记得有一次回德州,傍晚在出生的村子散步,一辆白色轿车突然停了下来。车窗落下,一个女人在副驾驶座位上向他打听:“兄弟,xxx家住在哪?”而陈风却操着一口地道的当地口音说:“俺不知道,俺不是本地人。” 直到今天,他依旧清晰的记得那女人不可名状的表情,好像在说:这小子憨吧?! 坐了三个半小时的火车,脑袋昏沉沉的。他是最不喜欢挤公交了,受不了公交车上劣质塑料的味道,也不喜欢那令人汗流浃背的拥挤。算了,打个黑车回家吧。 “去哪?” “延安路。” 走进家门的时候妈妈正在做晚饭,屋里只有她和爷爷两个人。对于陈风的突然出现她并没有表现的很吃惊,随便问了一句为什么不提前打招呼,就忙不迭的从冰箱里拿出一堆吃的。全是肉!!! 刚刚煮好的面条还不知道要怎么处置,案板上的猪蹄子就已经拆开了一大堆。不管三七二十一拿起一块就往嘴里塞,妈妈瞪了他一眼,却还是笑了。 “这么大了还抢东西吃。” 他嘿嘿一笑,转回身想回客厅,顺手又往嘴里塞了一块牛肉。 回过身来差点撞在爷爷怀里。老头颤巍巍的拄着拐棍,一只手递出一根冰棍。张着嘴笑,眼里却模模糊糊的有些眼泪。一口洁白的假牙几乎要掉到地上。 “铁牛回来咋也没跟你妈说一声?” 铁牛,是他的乳名。 “别吃零食了,留着肚子吃饭。”厨房里传出了妈妈的训斥。“去洗澡,一身的汗。” 看着水从头流到脚,一肚子的疑惑在心里翻滚。今夜,还会和昨天一样吗? 从浴室出来,爸爸已经回来了。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拨弄着电视。看见陈风回来也没有多说什么,他已经习惯了儿子毫无征兆的回家。只是在开饭前从橱柜里拿出一瓶平时不舍得喝的酒。 “小风要不要喝点?”爸爸漫不经心的问。 “我不喝酒。”陈风说,接过酒瓶给爸爸斟满。 老规矩,爷爷永远是第一个吃完的。年纪大了,饭量小了。一小碗面条吃下去便放下了筷子。但今天并没有立刻离开饭桌,半闭着眼睛,好像要说什么。 “听老辈说,”又开始了,不知道哪辈子的忆苦思甜。“咱们陈家祖上不是凡人……” “是!”妈妈接过了话茬,“你们陈家老辈子出过神仙。” 听到这句话,陈风的手抖了一下,一块午餐肉从筷子掉到了桌子上。爸爸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你倒也去求求老祖宗,保佑你孙子给你带回个孙媳妇回来。”妈妈打趣道。 是巧合吗?爷爷的故事。 这故事不知道听了多少遍,从小听到大。从最初时候的惊奇,到长大后的索然无味。老头哄孩子的传奇如今却多了一层神秘。是真的吗?他身上的光是陈家先人的遗留?可为什么只是在他身上,其他人却只是凡人。谁知道呢? 青岛的夜风总是满满的水汽,吹在身上阵阵清凉。爸爸很少带着他出门散步,从小到大都是哥哥陪在他身边。家的感觉就是那么微妙,很多时候,尽管明知是最亲最近的人,在无形中却总是有几分疏离。 这一对父子之间的话一直很少,并肩走在一起安静的不可思议。儿子想要张嘴说些什么,但每一个话题都显得突兀。爸爸有时会回头看看儿子,又总是迅速的移开目光。 “你哥的店买卖还行。”一如既往,哥哥的店几乎成了他的整个世界。“过几年你哥和你姐的孩子也长大了,家里这两套房子给他们俩,娶媳妇用。”说到这,他笑得很开心。好像已经看到了孙子和外孙站在礼堂上。 陈风没有多说什么,两只手插在短裤的口袋里面。路边的龙爪槐垂下的枝叶硬硬的扫了一下他的头,短的可怜的头发几乎没有任何阻挡,树枝在他头上恶狠狠地穿过。 “这俩小子长得真快,”他继续说,“用不了几年就该开始长胡子了。你姐姐还想再生一个……” 对于未来,爸爸的心里非常光明。哥哥的小店足够养活一家人,再加上家里的房子,根本没有什么后顾之忧。姐姐一家也是衣食无忧的,小外甥转眼间也成了小伙子。 幸福这种东西在他的眼里就是这一群人。一群人的未来,一群人的欢乐。他的一生,就在于亲眼看着他们长大、结婚、有孩子。然后孩子长大、结婚…… “明年毕业,我不会回来了。”陈风说。 “留在x京?” “是。” “你在那什么都没有。” “我在青岛也什么都没有。” 心结,有时候是解不开的。尤其是不能恨的时候。 两个人并排着坐在路旁的长椅上,陈风用双肘拄着膝盖,两只手习惯性地握在一起。很奇怪,他从来没有出现在爸爸的谈话里面。爸爸描绘的画面太完美,没有他立足的空间。 那一年他高考结束,从海边回来,父母劈头盖脸的就问:你知道你毕业后去哪吗。他回答知道。 他没有选择,也习惯了顺从。有人为你安排后半生,你会拒绝吗?他拒绝过。只是那一次,他搅翻了整个家的平静。一瞬间便成了不可原谅的畜生。 这一次,他没有。因为姐夫能够给他安排一个光明的未来。不管他是不是喜欢。 那就是一场赌注,一赌就是四年。四年后的暮春,赌局败露。曾经许诺的未来成了泡影,而他苦苦的等待也终究变成了笑话。 爸爸尴尬的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那一年我哥买房子,正赶上我毕业。”他说,“姐夫说,他安排的工作需要几万块钱……” “都过去这么多年了……”爸爸显得很局促。 “我给你打电话,你说都给我哥了。剩下的钱要留着装修……” “我知道你委屈,恨我……” “这么多年,有谁给我打过一个电话?”陈风扭头看了爸爸一眼,接着说:“这些年你和我说过几句话?” “我知道你委屈,恨我……” “我犯不上恨谁。”他又一次打断了父亲,“也没地方卖后悔药。” 呵,这应该是他第一次这么不懂事吧。也许是故意不懂事。每一句话都像刀子一样直接插到爸爸心里。这愤怒不知从何而来,却来得那么理直气壮。 在乎吗?不是。 他知道父母对哥哥的愧疚,也知道是因为那场病。他们实在是太害怕失去这个儿子,甘愿用自己的所有来弥补过往的灾祸带来的不可磨灭的痕迹。 他在所有朋友面前成了笑话。一个优等生,接连几份好工作从身边溜走。每一次都是因为这群人的一句“有这个必要吗?” 当赌局败露,没有必要成了必要,只剩下他自己站在赌局的中央,所有人都藏得远远的。 四年了,他成了家里的客人。 能怪谁呢?如果时间能够倒流,任何人都有一万个理由让过往不曾发生。然而没有人会承认,今天的一切皆是源自自己的选择。只是谴责他人永远比反省自己来的容易罢了。 可是,四年了,他一直等有一个人问他一句过得好不好。从狼狈的赶往x京工作,苦力一样的成了操作工。到后来辞职失业,住在满是蟑螂的屋子里复读,终于考到了研究生。有没有人问过他过得好不好? 平时打电话,总是听到家里热热闹闹。可每次他回家,却总是冷冷清清。 心结,有时候是解不开的。尤其是不能恨的时候。 第三章 来自命运的指环 他站起身,头也不回的往回走。听见身后有点烟的声音,还有一声叹息。 路边的小店把摊位摆到了屋外,和x京一样,大排档这种东西在这里也是受欢迎的。每天夜里,总会有几个光着膀子的大汉在这里大呼小叫。在这里,这种时候,每一个喝醉酒的人都成了天下无敌的英雄。但各自的背后,又有谁愿意去看。 老板热情的招呼陈风坐下,老板娘也让小哥来喝一杯。陈风笑笑,没有理会,继续往回走。 山东人普遍是不算太高的,像他这种一米八二的身高已经是很显眼。这样一个彪形大汉能够抵抗住炎炎夏日里清凉的啤酒,也实在出乎人们的想象。老板和老板娘面面相觑,看不懂这个年轻人满面的愁容。 今晚,有丝丝的风,却不见月亮。 一阵疼痛从脖颈直直的扎进了头颅。他有些眩晕,却没有停下脚步。“也许是太累了吧。”他想。 站在自家门口,他却不知道该怎么去推开那扇门。门的那一面,是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世界。爱吗?是的。恨吗?不知道。 或许只是一点怨怼,一点不甘。每一次不开心,每一个小小的失败,每一个失眠的夜晚,眼前浮现的都会是门另一边的一张张脸。他总是在问,如果当初没有他们的阻拦,他或许会过得很好吧?如果当初他再坚持一下,现在也许就会很快乐吧?如果…… 可是时间是不会倒流的,即便真的倒流,你又当如何选择?他没有想过,也不愿去直面。怪罪他人,总比责备自己来得容易。 推门进去,看见爷爷坐在沙发上闭目养神。干瘪的双眼像极了老人的年岁,孤灯一般在寂静的空气中颤抖。他是很少等到九点之后睡的,双手紧握拐杖,拉足架势,像是在守护什么。 听见门响,爷爷睁开了浑浊的双眼。伸出一只手示意陈风坐在身边。 他拉住老人悬空的手,那感觉就像握着一个盛满水的气球,一不小心就会把它弄破。 这时他才注意到,爷爷留在拐杖上的另一只手里还握着一块手绢。白色的手绢已经发黄,皱巴巴的。四周还有两圈蓝色的条纹。 老人小心翼翼的把折的不像样子的手绢打开,一层又一层。那褶皱简直比自己脸上的皱纹还要多。直到最后,里面竟然是两枚戒指。 这是给陈风的,他要亲手交到孙子的手里。 那是两枚一模一样的戒指,光秃秃的没有修饰。不过是两个银白色的圈子,在灯光下泛着一点点光。 “这是我爷爷给我的。”爷爷用嘶哑的声音说,“据说这是咱们家老神仙留下的宝贝……” “一个是我的,一个是我媳妇的?”陈风打趣道。 “不是。”老人显得很认真。“这两个戒指是一对兄弟……” 妈妈突然从里屋里闯了出来,用责备的眼神看了爷爷一眼,又看看儿子。“别听你爷爷胡说,回屋收拾你的床。” 陈风笑了笑没有说话,起身回自己的房间。早已习惯了猪窝一样的感觉,他才懒得收拾。一头倒在床上,端详手里的两个圈子。 有什么特殊的呀?他想。 只是两个光秃秃的戒指,连金的都不是,甚至没有花纹。 他好像看见了什么,戒指上有一道痕迹,像是划痕,却又比划痕要深。很随意的一道,像是一个反写的“s”,却没有拐那么大的弯。是故意做上去的吗?另一只上也有。 呵呵,无所谓,平常的要死。戴上吧。 他的手指头是短粗的,骨节比较粗大。这戒指显然也不是什么设计好的尺寸,粗大蠢笨。试了半天,竟然只有右手食指能戴得上。 仰面朝天的举起手,对着灯端详厚实的右手。突然多了这么个东西,感觉莫名其妙。如果是为了装一下,好歹买一个霸气一些的戒指。如果是为了好看,也不该是这个手指头。让洪亮看见,不知道又该说出什么好话。 他一时间竟忘记了前晚的事情,那时他几乎把洪亮吓死,随后又差点把他摔残。 一丝苦笑在他的嘴角划过,有气无力的用左手去摘下那戒指。不知怎的,分明是松松垮垮的套在手指上,却并不能轻轻松松的摘下来。再试一次,和原来一样。用力,骨节“咔”的响了一声,手疼的痉挛,可那戒指就像是长在了肉里,死活不下来。 不止如此,陈风隐隐的觉得,那戒指散发着丝丝凉意。那凉意越来越浓,变得愈发寒冷。他拼命去脱下那该死的圈子,却只是徒劳的折磨自己的手。 一道电流从脖颈直直的扎进了头颅,疼的睁不开眼睛。右手的寒冷和头颅的疼痛交织在一起,把一个大汉折磨的生不如死。 想开口叫,却疼的发不出声音。蜷缩了身体,也抵挡不了那发自心底的寒冷。 那冷气像蛇一般在四肢游走,啃噬每一处关节。疼痛如电流一般在胸中乱窜,击穿五脏六腑。 像是过了一秒钟,又像是过了一辈子。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他正侧身躺在床的边沿。圆圆的脑袋不自然的耷拉在宽宽的肩膀上。眼前的黑暗消失了,日光灯也不再闪烁不停。撕心裂肺的疼痛和刀割针刺的寒冷,也消散在空气之中。 是做梦吗?也许吧。否则他怎么会大汗淋漓?身上的背心早已湿透,身下的床单也冰凉难耐。 他喘着气,鼓足气力坐了起来。回头看看四周,一切如旧,只是床更加乱了。眼角的余光在无意间发现了回家时喝剩下的半瓶可乐,它静静地立在床头的柜子上,瓶中的液体却发疯似的沸腾了起来。 浅浅的褐色,那泡沫猛烈的撞击红色的瓶盖,瓶身优雅的线条也已被撑得鼓胀。 伸手去拿,想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那瓶子却毫无征兆的倒在柜子上,随即滚到地上。弯腰去捡,一道蓝白色的光划破了日光灯的慵懒,闪电一般缠绕住了疯狂的瓶子。泡沫冲破瓶盖的束缚,可怜的塑料瓶子被推到了墙角,咕隆隆地原地打转。 世界已经疯狂,眼前的情景哪里还能把陈风吓住。 瓶子终于停了下来,四周离却弥漫了淡褐色的雾。奇怪的是,经过这样一番折腾,那半瓶可乐竟没有一滴落在地上,烟雾一般地漂浮在了空中,是一股甜丝丝的味道。 那蓝光并没有褪去,只是这一次没有覆盖住胖子的身躯,而是莫名的集中在那银白色的圈子上。这戒指再也不凉了,从烟雾一样的痕迹放出幽幽蓝光,和掉落地上的另一枚彼此呼应,似乎再无其他了。 “好渴。”他自言自语。 伸手去碰触路过眼前的液滴,却不小心把它推向了另一个。 “追尾了。”他想。“它们会融到一起吗?” 他的胡思乱想成了水珠的指令,一变二,二变四。空气里的可乐从雾变成了雨,从雨汇成水流。水流在空中翻滚,像极了红褐色的蛇。 “回去!”他抖了抖手,蛇便听话的钻回了原本的巢穴。他敏捷的抓住瓶子,轻轻地放回柜子。“我是不敢喝了。”他想。 手指的蓝光褪去了,地上的戒指也变回了平常无奇的圈子。他似乎明白了什么,也许,爷爷的话不只是故事而已。 他不敢把这些事情告诉任何人,包括父母。不敢想象,如果这事传扬出去,自己将会遇到什么。 门响了,妈妈来检查他收拾屋子的情况。打开门的瞬间,迎来的是妈妈的一声叹息。 不容分说,妈妈一把掀起了床单,连同床上乱七八糟的杂物一股脑兜了起来。不知道从哪里变出来另一条,只是呼啦啦的一抖,那床立马换了颜色。枕头铺盖,还没等陈风看明白是怎么回事,早已经整整齐齐地各归各位。 妈妈不耐烦地叹了口气,抱起换下的床单走出了屋子。 站在卧室里,陈风显得无所适从。简直被眼前的景象震住。收拾屋子,那即便不是天下最大的工程,也绝对是最难的。怎么可能电光火石之间搞定?他脱下背心扔到一旁,拍拍肚子想想刚才的过程。一定是的,他身上难以解释的力量一定是从妈妈身上遗传来的,绝对没错。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已是天光大亮。看看墙上的挂钟,竟然已经十点。仔细想想,这一觉足足睡了十二个小时。尽管他平日里睡觉不少,但一连十二个小时却也是很少见。 拉开门出来,爷爷又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闭目养神。那神态和昨晚的一般无二。这个时间,爸爸肯定已经去了哥哥的店里,而妈妈也必是去了菜市场买一天的吃食。 奇怪的是,书房里竟传出了动画片的声音,很明显是“喜羊羊”的音乐。不用问,小孩子们回来了。 推门进来,姐姐搂着外甥守在电脑前。看见陈风,小家伙从妈妈腿上挣脱开跑过来。 “舅舅!”声音很甜,难得的是这孩子竟不会和他显得生疏,也不怕他。 陈风弯腰把孩子抱起来,乐呵呵的亲了一下。孩子本能地躲开,生怕被胡子扎疼。 “回来怎么也不说一声。”姐姐用妈妈一样的口气对他说。 “没什么,就是突然想回来了。” “饭在桌子上,自己去吃吧。” 放下孩子来到饭厅,三个盘子里分别摆了两根油条、一碟咸菜和两个鸡蛋,还有一碗白米粥。 拉出椅子在自己的位置坐下,两只手抱着碗,还是温的。看看旁边的椅子,干干净净。可是哥哥应该也很久没有回来吃饭了吧。爷爷和爸爸的位置上都有了一点磨损,想必是抱着外甥和侄子吃饭的时候弄的。他不会坐到他们的位子上,这规矩是不能乱的。 喝一口粥,提起筷子夹了一片咸菜,无意间却发现手上的戒指不见了,甚至没有一点勒过的痕迹。难道是睡觉的时候掉了?如果是那样,真的是太好了。 三口两口吃完了早饭,回到卧室去找那枚戒指。不管怎么说,那是爷爷给的,弄丢了总归不好。可奇怪的是,床头柜上的戒指还老老实实地躺在原地,而翻遍了整个屋子也找不到他手上的那个圈子。 “反正出不了这个屋子。”他想,“一会自己就出来了。” 不知道人老之后是不是都是这样,爷爷挺直了身子坐在沙发上,双手拄着拐杖,鼻子里却打起了呼噜。像极了一尊会发出声音的雕塑,时间这种东西在雕塑的身上显得格外缓慢。 年轻的时候,爷爷也是很帅的。几十年前的合影,一眼就能找到他坐在什么位置。那相貌简直和陈风一模一样,如同外甥和自己是一个模子扣出来的差不多。只是他瘦的多了,倒不似孙子那样健壮,眉眼中透出更多的秀气。 陈风在旁边的沙发上坐了下来,翻看手机。这小小的震动使得老人的鼾声戛然而止。像是听到了雷声,爷爷突然转头看向他。 “起来了?” “起来了。” 要说什么,却一时间想不起从哪里开始。爷爷又一次闭上双眼,眼睑伴随眉间的肌肉颤抖。人老了,眼前的事情总是记得不清楚,过往的种种却随着年纪越发清晰。一张张幻灯片电影一样的在眼前闪过,就这么一帧一帧的翻看,直到找到想要的那一段。 “那戒指是我爷爷给我的。”老人开口了,“是老陈家家传的宝贝。我戴不上,戴上去就掉下来。你爹也戴不上。” “为什么是一对?怎么不给哥哥?”陈风随口问,眼睛看着地板,又像是看着很远的地方。 “你应该也戴不上。”爷爷没有理会陈风的话,自顾自的说。“一代代往下传,传儿不传女……” “为什么是一对?怎么不给哥哥?”他又问。 “传下来就是一对,是一对兄弟。” “为什么不给哥哥?” “你哥不行,血性不足,身上没有虎气……” 陈风笑了,他听不懂爷爷的话,爷爷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自说自话,把讲了几十年的故事断断续续却又重重复复的说了起来。 没有人会去追究那老神仙是不是真的存在,如果存在,那他现在在哪。若不是这两天的反常,只怕他早就跑到不知道哪里去了。 “如果是真的,那我是什么?”他想。 (亲爱的朋友,在你继续读下去的时候可能会发现,笔者诉说故事的能力并不出色,所以我不得已把男人的某些器官和行为化作了表现生命和力量的符号。并非笔者想要诱导什么,只因为在这个荒诞的世界,摆脱束缚已经成了奢望。) 第4章 突然出现的年轻人 妈妈回来了,手里提了足够十个人开席的吃食。姐姐从书房出来,开始帮着准备接下来的饭菜。她有时候会看他一眼,而他的目光却从未与她对接。 几个月不回来,阳台上的山地车上却没有明显的积灰。家里的人是不会骑它的,想必是经常擦拭,保养的还不错。他不习惯光着膀子骑车出门,一者是觉得别扭,另外也因为夏天的阳光会晒爆他本就很黑的皮肤。 从箱子里翻出一条黑色运动短裤,在鞋盒子里倒出一双白色旅游鞋,再从衣柜里取出一件白t恤,又从暖气管子的角落里揪出了不知道塞了多久的白袜子。这身行头算是齐全了。 他喜欢白色t恤,尤其是胸前印着蓝绿色图案的那种。每次运动,无论是跑步或是骑行,鞋子裤子都可以变,唯独这t恤必定是这个款式。 一只手拎起自行车就往外走,不料被妈妈叫住:“快吃饭了,你去哪呀?” “我出去走走。” “快回来!” “再说吧。” 推车出门,留下妈妈用杂陈了五味的目光看着门关上。姐姐在旁边也是一声叹息。 提着自行车上下五楼对于他来说算不得什么。来到楼下,回头看看厨房的窗户,仔细想想,他到底是为了什么。 是故意吗?放着好好的日子,谁愿意搞得诡异?说不是故意,其实总有那么一层纱隔在他们之间,看得见,却冲不破。 人啊,有时候就是记性太好,可有时候又笨得要死。好好的一生,好好的日子,就在这记住和忘记之间纠结来纠结去。纠结着纠结着,也就那么过去了。好的日子即便占据了生命的绝大部分,也终究是满头的黑发。只有那点点忧愁,在青丝上添出许多白发,才显得扎眼。 儿时的伙伴早就被陈风甩在了德州老家,骑车在青岛的马路上忽上忽下,根本想不起来能认识谁。一瓶可乐,一顶艳阳,这就是他全部的伙伴。哦不,还有骑在身下的山地车。 白色的山地车上画着两片嫩绿的条纹,上面骑着一个虎背熊腰的胖子。就这样一幅画面,漫无目的的在街道上行驶。两旁的树木向身后退去,车轮下的马路却找不到尽头。 就这样往前走,左手上的卡西欧从十点来到了十二点。再向前,就到海边了吧! 停下车,单脚支撑,摘下可乐喝了一大口。满嘴的气泡,全然没了一点凉意。不由得皱眉,冲着瓶子上的商标叹了口气。 “给我一杯忘情水……”他看到商标上竟有这样一句歌词,笑了。这些商家真是想得出来,难道还指望人们收集这莫名其妙的歌词不成?“你彪啊!” 再喝下第二口,这水似乎变得凉了。他盯着手里的瓶子,上面也莫名的出现了一层雾。真的凉了。奇怪的是,握着瓶子的右手,食指上又出现了那枚失踪的戒指,在太阳光下银光闪闪。 “有本事你就给我结冰。”他想,眼睛鄙视地看着瓶子里的饮料。 然而就在这时,在他视线的正中央,出现了一个白点。那白点从一点变成一片,一条条冰线向外蔓延。他的眼睛看到哪里,那冰线就延伸到哪里。直到最后,那瓶子里的饮料竟有大半变成了松软的冰。这下可凉快了,换成你,你还敢喝吗? 他也不敢。 “怎么回事?”他想。 尽管吃惊,他还是疑惑。难道他能控制水吗?他皱了下眉。 “叮……”车铃竟然莫名其妙的响了。咔哒一声,左手上的表链也自己解开了锁扣,空荡荡飘在手腕上。 “奶奶个腿。”陈风骂道,“见了鬼了。” 他的怒气好像全部集中在了手表上面,那表链撑起一个圆圆的圈子在手腕上直转。这见了鬼的情景着实让陈风吃了一惊,目光更加不能错开一点。 那表链越转越快,几乎转成了一道白光。突然间——“啪……”。表链碎成了零件,连同表身漂浮在眼前,就像昨晚的饮料一样。 他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紧紧闭上双眼。再次睁开的时候,那些碎片像下雨一样的落在了地上,清脆悦耳。 在原地伫立良久,才想起来看看左右,是不是有人看到了这一切。庆幸的是,这个时间,这么热的天气下,这条路上,并没有人往来,甚至在看得到的范围内连一辆车都没有。 加速的心跳让他的呼吸也变得急促。试探着去捡掉落地上的表身,却发现时间还在不紧不慢的向前,只是表蒙子上多了一道划痕。重重的叹了口气,将手表紧紧握在手心。 “这一千多没白花。”他想。 不由得回味过去两天的种种,先是身体发光,把洪亮架在半空不能动弹。之后可乐随着自己的意愿在天上飘。再到刚才……他好像明白了什么。 双眼紧盯着左手托着的表身,想让它漂浮起来,却发现它根本就不会动。再想想,当时是怎样的感觉。 惊恐、好奇、紧张……再试试……没用。 “它就在我身体里,可它是怎么出来的?”他想。“我睡觉的时候开始发光,戴上戒指的时候……刚才……” 这就对了!每一次,他都是无意识的。每一次,他并没有真正注意到眼前的东西,无论是洪亮,还是水和手表,甚至是自己…… 还是刚才的动作,盯着残缺的手表,却又像是看着很远的地方。在看什么,又什么都不看。就这么站着,像是在发傻。 可就是这发傻的姿势,那手表竟然飘了起来,就在他手心的上方。他歪着嘴笑了,傻呵呵的看着手表在手心翻滚。 兴冲冲的放进裤兜,骑上车继续往前走。走,去海边。 这天气似乎变得好了,虽然依旧是骄阳如火,却不似刚才那般令人昏昏欲睡。树上的蝉鸣也不再恼人,就连静止不动的空气都不再显得沉闷。 “我和别人不一样。”他想。 何止是想,他几乎是要大叫。一瞬间,心中的愁云被这突如其来的能力冲到了九天云外。骑在车上,开心的就像十来岁的孩子。 “我真的和别人不一样。”他想。 尽管喜欢大海,他却并不经常来海边。在他的记忆里,青岛,更多的只是冬夏。无论如何美丽,在他的眼里也不过是炎热和萧瑟的更替。何况,他很多时候更喜欢窝在卧室里不出来。 然而他来到的并不是海滩,仅仅是一个守着大海的公园。手扶着护栏遥望,那海是一片灰蓝。 海面悠然的荡漾,轻轻洗刷着脚下的堤墙。不远处黑色的礁石在水中时隐时现,几只海鸥追随着鱼儿划过水面。 几声尖锐的叫声,不知是不是发现了鱼群,还是它们在交谈。在阳光白云的掩映下,这黑白的鸟儿也显得几分明艳。 或许是飞累了,其中的一只停落在了不远处的栏杆上。看着海面,不时地用黄色的尖嘴整理一下羽毛。 海鸥的身后,在一棵粗壮的槐树下面,坐着一对老人,一动不动的面对着大海,面对海鸥。那衣服和头发一样的洁白,就像是两尊大理石雕像,静静的坐在那里,任凭时间从发间滑落。 微风吹动了爷爷的衣角,奶奶收起了一直隐在二人背后的折扇。陈风这才发现,奶奶的右手一直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扇着扇子,而爷爷却一直闭着眼睛挺直胸膛坐着。那个角度,估计谁都扇不到。 可她就是这样扇着,不管是不是有用,直到微风吹动了衣角。 老人站起了身,蹒跚着向远处走去。该回家了吧?也许吧。 海鸥再一次从石头做的栏杆上飞了起来,转眼间和它的伙伴在天空交错,再也分辨不出来。 礁石在海中淹没,又焦急的探出了头,转眼间再一次消失在了视线之外。清冷的风中充满了咸涩的味道,脚下的堤墙被海水抽打的微微颤抖。 “你还好吗?”他想。 在他的梦里,她永远是那个失望的眼神。眼神中带着愤怒,转身离开。 “你还好吗?”他不停的问,“对不起。”他想。 这已经成了他的习惯,站在宿舍的阳台上,或者是站在山顶,要么像今天一样站在海边,眺望远方。每当如此,往事便如同前世的回忆滚滚而来。其中的许多,他甚至怀疑是否真的发生过,但它们还是如此真实地出现在眼前。 他喜欢那一幅画面。小小的自己,光着屁股在爷爷的火炕上跑。被爷爷一把拉进怀里,摸摸脑袋,拍拍屁股…… 那一年他刚刚四岁,被爸爸塞进一堆行李里面,来到了这个有海的城市。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还拽着妈妈的手嚷嚷着回家。而家里能有什么?四角的屋子,四面的墙,还有他最早的记忆。 这又是怎么回事?一家人坐在冬天的阳光下,躲避着租来的平房。黑黑胖胖的小子伏在妈妈的腿上抽泣,大一点的男孩找来铁锨铲走了呕吐出来的污秽。一个女孩端来了一碗米饭,里面拌了足足的白糖。小胖子看了一眼,又哭起来。女孩摸摸他的头,把碗放到一边。妈妈死死的抱着脸色紫红的男孩,面无表情,却嘴角抽动。 想起来了,这是来青岛的第二天。就在前一天晚上,初生的煤火几乎要了他们全家的命……他实在太小了,不久之后爸妈把陈风送回了老家交给爷爷,后来的几年他就变成了现在人们口中的留守儿童。如今想来,那些年并不苦,爷爷背着他下地干活,搂着睡觉,回想起来还是很甜的。 “这不是我的家。”他想。 身后突然有人说话:“你是想把整个山东都淹了吗?” 有如从梦中惊醒!在风中传来了一个冰冷而孤寂的声音。他猛地转身,眼睛沿着那份寒冷寻找。一个身影闯入了视线,掩映在龙爪槐的枝叶之下,显得格外幽暗。 身影从树下走出来,陈风扶正了眼镜上下打量。 眼前站着的年轻人全身上下一身黑色。衣服的样式非常奇怪,裤子宽松,却不是运动装的面料。上衣贴身,却也并非一般t恤。更奇怪的是,身上还罩着一件风衣。或许不是风衣,只是一件黑纱做成的衣服。衣服很长,垂下来必定过了膝盖。而此时却在风中飘摇,飘摇却不凌乱。 中等身材,国字脸,浓眉大眼。二目明亮有神,像两道闪电般刺破眼前的幽暗,直逼心神。 “你是谁?刚才说的什么意思?”陈风定了定神,用尽量平静的语气问道。 谁知对方微微侧了下头,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那笑容中带着的是什么感情不好描述,但绝对不会让眼前的陈风舒服。 “不用问也知道你不开心。”他说,抬头看了看天。 陈风沿着年轻人的眼神向天上望去,刚才如火的骄阳不知何时被彤云覆盖,眼前的龙爪槐也在风中拼命摇摆着枝条。身后的海面沉重的喘息,暴躁地蹂躏脚下的堤岸。海鸥早已不知去向,远处经过的汽车也纷纷打开了雾灯。 年轻人不紧不慢的向前踱步,陈风不由自主地靠向栏杆。直到几秒钟后他退无可退,眼睁睁看着那一团黑色向自己压迫过来。 黑色的风衣突然抬起右手向陈风伸来,他下意识地用左手阻拦,却不料对方手掌一晃便紧紧抓住了他的手臂。那只手力气极大,只是一个轻松的挥动,陈风便稻草一样的向自己的左前方倒去。他抬起另一只手臂阻挡即将发生的碰撞,然而那年轻人却突然从眼前消失,他重重地摔在了石板路上。 来不及回过神,一只滚烫的手抓住了他的右脚。倒在地上的大汉两只手胡乱挣扎,试图抓住旁边的灌木,抑或是身下凸起的石板。但一切努力都成了徒劳,转眼之间二人便穿梭在沸腾的海面之上。 就像一个悬吊起来的葫芦,陈风被拎上了天。两只手无力的下垂,和脑袋一起左摇右晃。一个浪头迎面而来,黑色的身影轻巧的避开,而手里抓着的陈风却几乎溺水。刹那间再也分不清前后,也搞不清这混沌之中哪里是天,哪里是海。更分不清冲击而来的是雨水还是海水。 一块被大海冲刷的光滑无比的礁石成了他们的落脚点。陈风被重重摔下,血水从肩膀流出染红了黑色的石头。一个浪头打来,飞溅的浪花将血水冲刷的了无踪迹。伤口被海水浸泡,钻心的疼。 (这一张写于2016年秋天。这么多年过去,很多情节自己都记不清了。趁着已然迈入中年的自己还有些许的热情,把它发出来吧。毕竟里面的人物从1999年就出现在大脑之中,发出来也算是给他们一个交代。) 第5章 惊雷下的怒吼 是做梦吗?黑衣人从天而降,缓缓地落在陈风面前。昏暗的天空下看不清对方的脸,只有一双电一样的眼睛刺破漫天大雨。 一道闪电划破天际,从天海交接的地方奔向世界的尽头。海面与天空如此的接近,仿佛人只是存活在这撕裂的夹缝中一样。 又一道闪电照亮了混沌,黑衣人手中现出了一条冰冷的短棒,青色的寒光在黑色礁石的衬托下如此耀眼。 “你想做什么?”陈风大叫,顾不得心中的恐惧。左右张望,目所能及之处,只有层层巨浪,无处可逃。 “把你的法力给我!” 黑衣人吼出的话让陈风震惊,没想到这奇怪的力量带来的竟是灾难。然而他并不知道这力量从何而来,也不知道它到底意味着什么。但很明显,眼前的人对此似乎更加清楚。 “对不起,”对方嘟哝了一句,“这是你的命。” 说罢,他举起手中的短棒直指天空。刹那间电闪雷鸣,千万银蛇在天海之间飞舞。 手起棒落,一道亮光从头顶垂直落下,伴随着空气炸裂的声音,彻彻底底的击中了陈风。并不是触电的感觉,也不像被撞击。强大的力量贯穿整个身体,五脏六腑都几乎撕裂。在这礁石上,陈风还没来得及站起身,就被这闪电击得失去了知觉。 然而这年轻人似乎并不担心陈风会死。他明白,既然法力已经觉醒,一道闪电不可能轻易的要了他的命。他只是想打晕他,找出那法力的罩门,拿到长久以来梦寐以求的东西。毕竟有些事情,只有通过陈风的法力才能办得到。 巨浪扑来,陈风犹如一片枯叶被冲进了大海。海水冰冷刺骨,无情地剜割他肩头的伤口。那剧烈的疼痛使他突然苏醒,却发现自己正在水中翻滚。若只是普通人,只需要一瞬间便会晕厥。然而陈风,却托那诡异力量的福保持着清醒。他奋力向上,用尽全身力气才将头探出了水面。可是水面上等待他的只有巨人般怒吼的海浪。 原来人是这样的渺小,在这夹缝中随时可能被吞噬。嚎叫的巨浪带来的冲击甚至超过了恐惧,心中只剩求生的渴望,完全顾不得颤抖。 他试图看清周围的一切,希望在这黑暗的世界找到一星生的希望,哪怕是一点点。但那黑暗是如此的彻底,只有雷电呼啸而过将天空划出一道道转瞬即逝的伤口。 风衣在空中飞舞,年轻人在他头顶盘旋,手握着闪电在海浪间穿梭。接连的雷击,陈风无处可藏。再强大的力量在能够自如运用之前,也只能延长他被雷击致死的时间。 意识开始变得模糊,寒冷的海水几乎夺去了他全部的体温。手脚开始不听使唤,身体再一次没入海面。这一次,真的结束了吧。 “爸爸,妈妈……” 透过天一样的海,他看到一阵阵闪亮。模糊的意识告诉他,对手就在那里,手握着闪电等着他。 然而陈风的愤怒也无法给予他丝毫的力量,僵硬的身体只能随着海浪翻滚。他不知道对手是谁,也不明白为什么要如此对待自己。他只想质问,想要咒骂,想要看清对方的真实面目—— 一阵恶心!好像有什么东西要从口中冲出来,像是一团火,像是一句话。他攥紧双手,强迫身体蜷缩在一起。当右手经过眼前,爷爷的戒指突然出现,发出灿烂的蓝光…… 山一样高的浪头拍下来,在水里他已经分不清哪里是上,哪里是下,只觉得自己落在了一个虚无的空间,被无形的手牵扯着,没有丝毫反抗的力量,摇晃啊,摇晃。 在那最后一丝意识消失的那一刻,在他慢慢闭上的双眼中,一道银色的亮光亮了起来。像是一只眼睛,像是一道烟,像是……像是戒指上那一道浅浅的划痕…… “小子,睁开眼!” 如同在睡梦中被泼了一瓢冰水,任凭何等的昏迷都醒了过来。那一声呼喊似乎在牵引着他呼喊,怂恿着他去干一架。 “你赢了。”他在心里对那个声音说。 “我在水里,你在天上。”他想,“在水里我斗不过你,但就算被你用雷劈死,我也要……” 那蜷缩的身体突然展开,一条冰柱从海底直直的挺了上来,将陈风顶出了海面。站在冰柱之上,双手成拳,攥住一身的愤怒。蓝光愈发明亮,所到之处海浪避退,闪电也不能近身。一声怒吼,大海变成冰原,瓢泼大雨化作大雪纷飞。 突来的变化显然超出了对手的预料,他停在空中,被眼前的景象震惊。手中短棒上犀利的冷光在冰原中也不再显眼,唯有那一身黑色依旧庄严。 “五雷轰顶!” 何止是五雷!伴随着一声长啸,千万条电光从年轻人身上喷涌而出向陈风逼来。闪电刺破包围陈风的蓝光,几乎将他从冰柱上击落。 跪在冰柱顶端,切切实实地感觉到这次的冲击比之前更加猛烈。然而他却再没有像刚才一样狼狈,尽管仍旧觉得随时可能被撕成粉末,但还是保持了清醒。 一秒钟,好似长过一万年! 口中的烈火依然炙烤着他的喉咙,身体的每一根毛发好像都要从身上飞走。白色的t恤禁受不住雷电的轰鸣化作尘埃飘散,短裤和鞋子也化成了飞灰。破碎的手表不知为何又一次飘到了眼前,只是时间已经停滞,唯独剩下金属的躯壳。 伸手握住手表,他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但就是这样做了。 又一次恶心,好像有一句怒吼在嗓子里面涌动。他再也坚持不住,身体不由自主地直了起来。就这样跪在冰面之上,赤裸着全身承接那雷电的洗礼。漫天飞雪阻挡着视线,凄厉的冷风从凝固的海浪间扑来。他张开了口,任凭那怒喊喷涌。 “降龙翻海!” 冰原破碎,海水夹杂着冰的碎片冲上云霄在空中盘旋。一条水龙瞬间将黑衣人围绕当中,张开巨口扑了过去。 水龙散去,年轻人和陈风同时坠入了大海,好久才爬上同一块碎冰仰面喘息。 “你是谁?为什么抓我?” 对方没有回答,只是和陈风一样用力地呼吸,费力地翻过身和陈风对视。鬓角的海水沿着眉毛滑下,睫毛上的水珠趁着眼睛的颤抖滴落在身下的碎冰之上。 年轻人终究还是将目光移开,脸埋向了身下的冰块。是哭了吗?睫毛上滴下的是海水,还是泪水? 他不愿意再多看陈风一眼,也没有力气再挥动手里的法杖。他心里的疑问与不甘也只是化作一声抽泣、一次皱眉。 天空中飘下一角白纱,年轻人挣扎着抬起头看了一眼:“你来了。” 一声空气撞击的声音传入了陈风的耳朵…… 再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陈风已经躺在之前的礁石上面。石面上沉睡的螺丝和贝壳不遗余力地扎进他厚厚的肉里。就像是做了一个梦,只是这个梦却真实的不容怀疑。 谁能想到坐起身也要费那么大的力气,更想不到还是在这么个奇怪的地方。但这一切都比不上眼前的情景更加出人意料。 尽管近视的度数不大,陈风还是习惯了戴着眼镜。可是刚才那么一场恶斗,眼镜早就不知道碎成了几百片,沉到海底去了。沿着阳光望去,那一袭白衣在风中飞扬。袅娜的身姿,披散的黑发……天啊,是个姑娘! 他下意识的四下寻找,可是目光所及却全无半片可供遮蔽身体的东西。死里逃生,陈风自然没有力气动什么歪念,可此情此景终究是尴尬。 “你应该叫我姐姐。”面前的女孩开口了,阳光从她身后照耀下来,只看见一个美丽的轮廓。“师父让我来接你回去。” “姐姐?师父?回去?”陈风苦笑着抬起头,“先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身上莫名其妙的发光,差点摔死我的朋友。不知道从哪冒出来一个大汉,动手差点要了我的命。就连爷爷都能找出一个破戒指,套在手上拽都拽不下来。现在又是什么姐姐师父……” “风儿……” “别这么叫我,你又不是我妈!我怎么知道你和那小子是不是一伙的?”他用大声的叫喊掩饰着内心的恐惧,但语调中的颤抖还是在他脸上贴了一张标签——他害怕。“有本事就直接上,你还能比打雷那小子更厉害?” 这一顿大嚷大叫反倒让眼前的女孩儿没了主意,两只手搭在一起,左右不知进退。她也清楚,现在无论怎么解释都只能让他更害怕。可是强行把他带走,那也是不可能了。 尽管这个傻小子只是刚刚觉醒了法力,但方才一战,那发了疯的蛮力竟能逼退雷神,想要带走他谈何容易。更何况,她根本就不是雷神的对手。方才的对决,她只能藏在云端完全不能靠前。就算一时制住陈风把他带走,半路上他若是不听话,不知道会闹出什么乱子。况且,她也真的打不过他。 陈风越说越激动,渐渐地竟带出了些许哭声,眼睛里也有泪珠直转。 “你别害怕,”她说,“我暂时不带你走。只是今后可能还会有人来找你,也许是雷神,也许是别人。” “什么雷神?什么乱七八糟的,你给我说清楚……” 他的反应还是让女孩有些吃惊,这个黑胖子和哪一个师兄弟都不一样,没有一点沉稳的样子。歇斯底里的让人觉得可笑,又可怜巴巴的让人心疼。 “刚才打你的就是雷神,而你是风神。因为法力相似,所以他没能伤了你。以后我会再来找你,把事情的原委说清楚……”说着,她趁陈风不注意,伸出食指在他额头轻轻一点。就像是一个孩子,再一次沉睡过去。 “先让他睡一会,应该足够带回海边了。”她想,“那时候,我也是这样抱着他的头,而他却从来不会醒过来看我一眼……” 白昼化作了余晖,在暮色的遮掩下,她架着陈风轻轻落到了公园大槐树的下面。 转身准备离开,却不禁回头看看。俯下身,摸一摸倔强的头发,替他擦干了脸上的海水。 轻轻的一声叹息,托起陈风的右手,那感觉就像是搬动一只熊掌。她露出一丝笑意,微微的摇头。 纤细的手指抚摸过陈风的手背,戒指又一次显现在他的食指上。那一抹淡淡的划痕,像极了悠远的记忆,看不清,却忘不掉。还是给他穿上一点衣服吧,毕竟他也已经不是一个孩子。 蓝光闪耀,披在陈风身上的也不过是一条黑色的短裤。 陈风醒来,四下里已是一片漆黑。拖着麻木的身体,循着记忆寻找那辆白色的山地车。 山地车无辜的躺在水里,在远处昏黄灯光的衬托下,显得有一点憔悴。他试着弯腰将车子扶起来,可是那雷击的感觉渗透进了每一个骨节。此时的他就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车祸,被汽车撞出十米远,却大难不死的站了起来。但是,我的朋友,您完全可以想象得到,那是一种什么样的酸爽! 五脏六腑没有一个地方不是火辣辣的撕扯,全身上下没有一处皮肤不是浸在辣椒油里面,里里外外没有一块肌肉不是在火上尽情烹煮,从头到脚没有一根骨头不是被狗叼着跑了二十里地。 不知道尝试了多少次,他终于下定狠心,用尽吃奶的力气才弯下腰。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车子扶了起来,才发现那该死的车锁还在轮子上挂着。 “奶奶个腿!”下意识地往裤子里摸,却发现身上穿的仅是一条短裤,可恨的是连个口袋都没有。即便有口袋又能怎么样呢?这只是那戒指里幻化出来的东西罢了。至于钥匙,哼……不可能在身上了。更不用提什么手机。 在这个大雨刚刚散去的夜里,偶尔还有出租车在眼前经过,可是陈风并没有招手拦下来。他知道,如果他自己是出租车司机,也不会停车的。有谁会在大晚上冒险停车,拉上一名全身湿透的半裸壮汉?浑身带伤,脚上连双鞋子都没有,手里还推着一辆打不开锁的山地车。 (亲爱的朋友,这个系列额小说旨在描绘作者这有限的人生中看到的人性,目光难免受到局限。而小说中的人物,请给他们时间成长,而他们眼中的世界也会从简单的生死爱恨,变成其他的东西。) 第6章 流泪是一种奢侈 而此时陈风身上最值钱的也就是攥在手心里的那块手表——断了链子,还不走字。什么叫欲哭无泪,这便是最好的解释。 报警吧,怎么说?警察同志,我刚才心情不好,掀起了一阵暴风骤雨。然后被一个黑衣人抓着脚脖子飞到了海岛上遭雷劈?算了吧! 好在傻人有傻福,陈风终究是多少知道了如何去操控法力。借着昏黄的灯光,用影子盖住了车锁,弯下腰做了一个开锁的动作,免得被监控拍到,怀疑他是偷车贼。只听“咔哒”一声,车锁落地,总算能回家了。 到楼下的时候已经接近午夜,他实在没有力气再把车搬上楼了。拖着两条借来的腿,三步一停的上了楼,却不知道如何去按动门铃。 门突然自己开了,爸爸和哥哥神色慌张的说着什么。看到陈风半死不活的竖在眼前,就像突然被摁了暂停键,又几乎吓得叫出声。 慌张的父亲看见儿子半夜才回家,脸上现出了一丝怒色。然而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和满身的伤痕又立刻把他吓得六神无主。 后来的事情,陈风的记忆并不清晰。只记得姐姐和妈妈抢到了他面前,哥哥和爸爸把他抬到了沙发上。再有就是爷爷的咳嗽…… 当他再睁开眼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中午,姐姐搂着外甥坐在他身边。应该是一夜没有休息,闭着眼睛。外甥在她怀里摆弄手里的玩具。 “舅舅醒了。”孩子奶声奶气的说。 听到儿子醒了过来,爸爸妈妈从里屋冲出来。妈妈上来就问怎么回事,要不要吃点东西。而爸爸在她身后,只是静静地看着。 可是他实在是没有力气,在姐姐手里喝了两口水,就又昏沉沉地睡去。这一觉竟睡到了下午四点钟。 哥哥坐在他身旁的沙发上,看见陈风睁开眼睛,伸手把他扶起来。 接过哥哥递来的水,他并没有喝。端着杯子发呆,像是丢了魂一样。 “店里不用看着吗?”陈风问。 “今天没什么事。有你嫂子在。” “牛牛呢?”“在店里,你嫂子看着。” 陈风扭头看看爷爷的屋子,他真的想问一问究竟。几天来发生的事情太奇怪了,几乎超过了过去二十几年他所经历的一切。可是他该怎么问?问什么?爷爷知道的不过是一个代代相传的故事,一段无从考证的历史。能从他嘴里说出来的也就是一句老陈家祖上有神仙云云。能问什么?而他自己又想知道什么? “昨天晚上出什么事了?”哥哥突然问。 “没什么,我叫车撞了,司机跑了。”陈风说,“我坐在公园里好长时间才有力气回来。” “怎么不打个电话?” “手机摔坏了。” “记住车牌号了吗?” “下着大雨,没看清楚。我没事,去洗个澡。” 转眼间两个星期过去了,他最终也没有向谁说起那一天发生的事情。尽管很多东西解释不通,但他终究没出什么事,也就没有人再继续追究。只是偶尔会看到妈妈在屋子里擦眼泪,他也会追问,但也得不到什么回答。 这一天陈风正躺在床上发呆,回想海岛上的经历。始终也弄不明白那个“雷神”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抓他,又要他的法力。如果法力被拿走,那自己会怎么样。那个女孩是谁?为什么说是他的姐姐?师父是谁?要带他回哪? 这戒指到底是什么东西?在与雷神大战之前,如果他想要试试力量,它就会显现。而在那之后,即便他把铁棍扯成铁砂,它也接着装死。好像是听话了许多,想让它出来就出来,让它回去就回去。可同样奇怪的是,他能让水在天上飞,能让铁任意变形,却动不了一根筷子,或是一块塑料。他能盯着天空掀起一阵风一阵雨,却提不起一张纸。 可是他能够感觉到这一切的存在,就像是一只残废的手,好好的长在身上,可你就是不能让它动起来。就和桌子上的木雕一样,死活就是不动。再集中点注意力,再提高一点力量——它就成了碎木头渣子。 这些天他不知道偷偷摸摸的干了多少好事。闲着没事就趴在窗户上往外看,盯着枯死的树枝和远处的铁栅栏发愣。其结果就是,铁栅栏已经被掰的能并排钻过两只狗,小区里的树也莫名其妙的倒了好几棵。更可怕的,自从他回来,青岛的天气预报就没准过。这个夏天,当地的降水真的很充沛。 手机突然响了,铃声是一首很老的歌,《狮子王》的主题曲《can you feel the love tonight》。 原来的手机已经葬身海底,现在手上拿的是新买的,自然没有存几个号码。可屏幕上显示的号码很熟悉:152xxxx9446。错不了,肯定是他。胆子真肥,没摔死他,还敢打电话。 “喂!” “贱人!” “贱人!” 是洪亮,在这世上也只有他开口会叫贱人。之前几次给陈风打电话,却总是无法接通。好在早就知道他在青岛的手机号,试着拨了一下,没想到就通了。简单的招呼,简单的寒暄,简单的玩笑。只是,彼此都没有问对方真正关心的问题。洪亮没有问陈风有没有被别人发现。陈风也没有问洪亮他和孙玲的近况。只是在通话中等待,都希望对方能首先打破僵局。 “我开始能控制这法力了,好像是我们家遗传的。” “我和她彻底分手了,她很伤心。” “为什么非要分手?” “没有人发现吧?你们家人都这样?” “我们家祖上好像有人这样,现在只有我。接下来你想怎么办?” “我不想再异地恋了。家里面都知道你的状况了吗?” “不知道!” “不知道!” 就这么一来一往的,两个人都笑了。倾诉啊,真的是一种好东西。只可惜,无论是你,我的朋友,或者是我,都不能把心中的一切和所有人分享,即便是最亲的人也是一样。而有时候,你能说的,反倒是看起来那些绿色无公害的人。 “跟我去旅游吧,我想去长白山。”洪亮说。 “好,我后天动身。” 爸爸妈妈似乎对陈风的走早有准备,并不像以往一遍遍的嘱咐。只是把他包里的衣服全部倒了出来,彻底洗了一遍。而陈风也趁着这一点时间,跑到商场买了一条银链子。 他要银链子做什么?开始我也不是很清楚。只知道柜台的导购看见一个大汉从正门晃荡进来,直奔饰品台。 圆圆的脑袋,粗壮的胳膊和大腿。黑背心黑短裤,脚下踩着一双四十五码的拖鞋。除了没有纹身,以及鼻子上的一副眼镜以外,很明显就是个混黑道的。 “大买家来了!”导购小姐想。 “先生您是要买链子还是戒指?”对方热情的态度让陈风始料不及。他根本没有说话的机会,也来不及吐出一个字,那双小手就用一条明晃晃的锁链套住了他的脖子,几乎把他坠的趴在柜台上。 “先生,我们店正在搞活动,所有黄金制品打九五折,最后一天。您运气真好。”导购的热情没有一点减弱的意思。“您脖子上挂着的这一条三十克,纯度三个九,只卖一万一千八,绝对超值!” “还有这个戒指……这两件东西放在您身上,绝对有气势!” 陈风总算明白了对方的用意,不紧不慢的把项链摘了下来,脖子上瞬间轻松了不少。托在手里端详,确实是好东西。如果养条狗拴起来,应该是挣不断的。 “您误会了,我只是想买个银链子挂东西。” 导购的脸色就像是在变魔术,那变化速度简直比天上的云来的还快。她不去继承什么法力,绝对是屈才了。 “哦,银啊,在那边。”一个尖尖的下巴把陈风指向了远处的柜台。 他实在不明白,同样是沉甸甸的,白银显然比黄金更加漂亮,为什么价钱差几十倍。一条金链子要一万多,而他选好的银链子只要一百多块钱就够了。 直到现在,我和大家一样,对陈风买项链的意图依旧不很明了。他向来是从不会打扮的,穿衣服也说不上什么搭配,甚至洗脸用香皂都觉得麻烦。难道是变了性子?因为有了超乎寻常的力量就觉得应该与众不同?如果是这样,干脆买白金算了,何必要用廉价的白银?当然,也不排除因为手上没钱的缘故。具体原因谁知道呢,我们还是跟在他屁股后面回家看看再说吧。 他就在前面晃晃悠悠的走,不紧不慢,时不时的晃一晃手里的项链。就是一条简简单单的链子,没什么修饰。 回到卧室就在床头柜里翻,从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里面找出那个银圈子也实在不容易。一屁股坐在床上,两根胡萝卜似的手指捏着那戒指端详,弄不明白为什么戴不上这一只。两只同样大小的戒指,一个套在了右手食指上拽不下来,另一个却没完没了的往下掉。它的主人是谁? 既然不知道,那就不想了。把戒指和项链穿在一起,挂在脖子上。既然把它交到自己手上,那就保管起来,谁知道还有哪个倒霉蛋会有这运气,保不齐也被什么人拎到什么地方,来个五雷轰顶或者烈火焚身啥的。 电话又响了,是洪亮。 “什么时候动身?”“明天下午的火车到x京,晚上坐一夜到长春。后天早上到。” “好,路上小心。” 挂断电话,洪亮继续漫无目的的向前走。和她分手,长春这座城市对于他而言,已经毫无瓜葛。可是又觉得应该留在这,除了这里似乎无处可去。接下来那一天多的时间,他不知道怎么打发。可是,他现在最多的,恰恰也正是时间。 在这大街上游荡,全然不知该何去何从。或许应该找个网吧或者游艺厅,激烈的游戏总是能够让他兴奋。可真的路过门前,心里却悻悻的,索然无味。 “又不是没看过,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这是正式分手前的最后几个夜晚孙玲和他睡在一起的唯一理由。是她主动,希望这样能够留住他的心。至少,她还有这几个夜晚。 但他终究还是做了决定,就在这一天的清晨。他最后一次离开她的身体,她哭着打了他一记耳光。 “如果她真的怀孕了,我会娶她。”他想。 异地两年,耗尽了六年的激情。再次相见,他早已没有了往日的感觉,剩下的只不过是一个曾经热恋过的女人。如果不是昨夜关键时刻的兽性大发,只怕连这最后一点娶她的意愿都没有了吧。 不要问为什么,他真的不知道。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也不知道一年后将会去哪。他想留在x京,可是又不知道能不能留下。有时候甚至会不由自主地羡慕陈风,什么都不想,吃饭、睡觉、做实验。时不时出点小尴尬,傻呵呵一笑也就过去。对于未来也说的明白——一切等到明天睡醒了再说。如果没有那突然出现的白光,估计他这辈子都会乐呵呵的吧。 “如果她真的怀孕了,我一定会娶她吧?” 和她结婚,真的好吗?一点都不好!那时候是她要甩了我的,我现在只不过是还给她。我会负责的,如果她肚子里真的有了我的孩子……每次都是拔出来的,为什么昨晚就走了火了……他害怕,怕真的在这时播好种,什么样的庄稼都要秋收。甚至开始恨裤子里那条枪,他真的没有做好准备。不管最后去哪,也许会离开x京吧?就算是搭上这一辈子,我会负责的……如果她肚子里真的有了我的孩子…… 胡思乱想!坐在一个偏僻的台阶上,双手撑着头,不停的眨眼。其实又有谁会看见呢?就算看见了,又有谁会在乎呢?无论是谁,毫无顾忌地流眼泪都成了一件奢侈的事情。人们都有病吗?就不能痛痛快快的哭一场吗? 显然不能! 第7章 层出不穷的疑问 真的是煎熬啊!在一个毫不相干的城市,没有一个认识的人。唯一认识的人,如今也成了天下最最不共戴天的人。那感觉就像是站在北x京的立交桥上,俯瞰车水马龙,却发现城市之大,却没有一点是自己的。 或许是哪个店铺在做活动,花花绿绿的,是有人在唱二人转。台上表演的是一男一女,女人腿上穿着红色缅裆裤,身上是一件绿色对襟小棉袄。从上到下一水的小碎花,脑袋上卡满了廉价的发卡,两条小辫直插云霄,红红的脸蛋几乎把本就不大的眼睛挤得没了位置。 小伙子倒是穿的利索,一条红短裤,一双破拖鞋,再也没有什么衣服了。个子不大,平头圆脸,肥嘟嘟的,草包肚子腆起来现出几分憨态。笨拙的做着各种动作,嘴里是些黄段子。 混在人群里抬头看着傻姑娘卖弄极好的歌唱技巧,还有那傻小子笨呵呵的搞笑。洪亮竟一时忘记了眼前的忧伤,仰着头张开嘴,和周围的人一起笑出了声。 他喜欢这种滑稽的表演,而这种表演在现今的二人转中却比比皆是。只是如今的二人转早已不是二人转,确切的说是故意犯傻卖丑,中间穿插各种模仿的表演。虽然没有了灵魂,但养家糊口之余仍能令人一笑,也就有了它存在的空间。 绿衣服的傻姑娘不停摆弄着两条翘上天的麻花辫,光膀子的傻小子绘声绘色讲述黄段子,时不时伸手要把仅有的一条短裤都脱下来。人们一阵阵起哄,不知是真的想看小伙子露出来的半个屁股再往下还有什么,还是想听傻姑娘那一声声甜的发腻的“好哥哥”。总之,在这里时间就是用来浪费的,似乎生活本就应该这样漫无目的的消散。 他突然跳戏了,回想起小时候在济宁老家,村子里偶尔还会来小剧团表演,还能听到地道的山东快书。他很喜欢武松打虎的故事,只是时间久了,竟几乎记不起来了。反倒是陈风还能来上一段,声情并茂的,也搞笑的不行。 不知道他怎么样了。后天到了,也就清楚了。 这一天,陈风感觉出奇的累。z63次列车在晚九点左右开车后,他很快就失去了知觉。昏昏沉沉地,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他突然感觉有人在碰自己,被人抓着脚脖子在海面上飞的情景瞬间浮现在头脑当中。 忽的起身,慌乱中做好迎接雷击的准备,甚至在无意识间将戒指显现出来。然而随之而来的却是脑门上的一阵剧痛。没错,他的大脑袋撞在了列车的天花板上,只撞得头昏目眩,痛苦不堪地一声惨叫。然而来自下面的一声呼唤,却让他遇到了有生以来最大的尴尬。 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操着一口东北口音,可怜巴巴的对陈风说:“兄弟,待会再睡。我媳妇怀孕了。”他指了指对面下铺的女人,“你呼噜声太大,小孩吓得在她肚子里折腾……” 挺着大肚子的女人也讪讪的微笑,两只手抚摸着圆滚滚的肚子,极力安抚尚未出世的孩子。 陈风完全不知道自己和对方说了些什么,只恨不得用脑袋撞碎天花板,钻到列车的夹层里去。早就有人说他打呼噜可怕,可今天这事着实令人不能预料。打呼噜吵醒人很正常,吓到孩子也很正常,可万一把胎儿震的早产,那简直是一大奇闻。 好在不久后卧铺车厢里的电灯就在一阵音乐声中熄灭,一切也随之归于沉寂。在灯熄灭的一瞬间,他清楚地看见孕妇用祈求而绝望的眼神望着他,双手死死按着肚子。不用她说什么,陈风也早已清楚了其用意。 然而问题也跟着来了。刚刚那狠命一撞,任凭有再大的困意,也早就被撞醒了。再者,那东北汉子的呼噜声绝对不会输给他。可奇怪的是,他老婆却没有因为自己男人的呼噜而不能忍受,那没出生的小崽子也照样老老实实地待在肚子里没出来。 “真是亲爹呀!”陈风心想,“不用问,这肯定是自己的种。” 在这雷鸣般的呼噜声中,陈风干巴巴的睁着两只眼睛。一会看一下手机,直到凌晨一点,还是没有睡的意思。 突然间,好像想到了什么。记得那天在礁石上,那个白衣服的女孩对他说,以后还会有人来找他,也许是雷神,也许是别人。难道说还有很多人盯着自己?一个雷神就险些要了他的小命,会不会还有更狠的?他猛地拍了一下脑袋,不敢再往下想。 “还有师父,师父是谁?” 无穷无尽的疑问又浮现在他眼前。这些天,每当他失眠,总会有新的问题冒出来。那时的画面就在他眼前浮动,听到的每一句话都在脑海中回响无数次,可是每一次都能有新的疑问出现。就像是走进了一个迷宫,有无数的转角,数也数不过来。 一阵电流从颈椎钻进了大脑,陈风疼的睁不开眼睛,强忍着不喊出声,却不由自主地流下来几滴眼泪。 七月的太阳是很早就起床的,还有两个小时才到目的地,一屡屡晨光就已经扰乱了旅人奔波中的清梦。车厢中开始了一声声咳嗽,早起的人们昏沉沉的等待着狭小的厕所开门。或者趴在水龙头前,将就着洗一洗油腻腻的脸,梳一梳压得变形的头发。 下铺的两口子,连同肚子里的孩子好像休息的都不错。尽管走廊里已经是行人如梭,依旧睡得安稳。只是孕妇偶尔会想要翻身,奈何肚子太大,人过去了,肚子却没有。 陈风侧着身,眼睛盯着走廊另一侧的车窗出神。视角向下,只能看见匆匆闪过的柳树和蜿蜒曲折的铁轨。列车偶或的震颤,是对面来车与它交错。一声低沉的轰鸣,便消失在狭小的视野之中。 这是他第一次来东北,对于这里,他并没有过多的期待。每一个地方,每一座城市,横看竖看都是一个模样。除了人们说话的口音,你几乎不可能辨认出自己所处是什么地方。可是,你又有什么理由去和当地人交流?他们的一言一行,又与你有何关联?如此想来,旅游也不过是换个旅馆住一两夜而已。 其实按照他的性子,他更喜欢选择硬座。一夜不眠,盯着窗外出神,看鬼魅一样的暗影从窗前闪过,看远处的灯火点缀黑夜的寂寞。再或者只是看着那永远也望不透的黑暗,凝视着车窗中自己的暗影。发呆,整整一夜。 这次倒是真的反常了,老老实实地在上铺躺了一夜,再没有心思挂念那一点小文艺的情怀。可是,他也不再需要所谓的“文艺”了,就凭他这些天所见所闻,这一生的剧情就早已比任何戏剧都要精彩了。 随着人流走出车站,盛夏的清晨还是让他轻轻打了一个寒颤。跟随洪亮离开车站前的广场,却死活搞不到一辆出租车。无奈之下,只好跟随一个揽活的黑车司机上了车。司机个子不高,穿着一件黑色的t恤。车是一辆黑色桑塔纳2000,车里的座椅也是黑的,就连座垫也不例外,真是“黑到家”了。当然,车费也是同样的颜色。 进了旅馆,洪亮在一张床铺上看起了电视。陈风有气无力的洗了个澡,躺在自己的床上就睡了。这一觉直睡到下午一点,要不是洪亮把他拍醒,他差不多能睡到天黑。 如果说人饿了需要吃饭,那这么两块料出门,几乎可以叫做觅食。两个人满大街溜达,找了个自助餐就开吃。都是两三顿没吃的人,战斗力可想而知。当旁边的桌子来了人又走了,又来了人又走了,然后又来了人,这二位还在没完没了的拿吃的、清盘子,再拿吃的、再清盘子。可恨的是,这餐厅里有一道扇贝,真的是美味极了。扇贝上盖着一片薄薄的白菜叶,还有一小团粉丝,上面再浇上咸淡相宜的汤汁,香气溢满整个餐厅。每一次端上来的不过四五十个,可也就是这每一次,总有超过三十个被他们俩端走。引得后面的人怨声载道。要不是餐厅限时,估计老板能让他们俩吃破产。在这里就不说饮料酒水,以及其他任何可以吃的东西了。还是给这俩小子留点面子吧。 商场前一天的活动还没有结束,门前的小广场依旧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群。洪亮拉住陈风,满嘴介绍着这里的表演如何精彩,唱功如何高超,便拽着他一头扎进了人群的嘈杂。 还是二人转,还是一男一女,还是直插云霄的高音,还是憨憨的黄段子。洪亮和周围的人一样笑得合不上嘴,却丝毫没有发现陈风吃了苍蝇一样的表情。 陈风不懂表演,也不懂音乐,但这种风格的东西也实在让他觉得消化不良。 其实也难怪,如今的人们已经见惯了各种高大上的晚会,天上飞来飞去的明星比阵雨过后水坑周围的蜻蜓还多。那些抱着老艺术的草台班子度日如年,干干净净的老戏码根本不可能争得过流行歌曲。另辟蹊径,也是无奈之举。 何止是二人转,十几岁时在德州老家过暑假,最后一个走街串巷的艺人班子,在村子里开演之前也会有一段开场白: “我说这个大姑娘小媳妇的,该回家回家。俺们这个山东快书不说人话,教坏了小孩,带坏了姑娘,这个事俺可不管。”后面的表演大家就知道了,压根不是什么梁山好汉起义造反。三句话离不开炕头,一张嘴就是为传宗接代进行的崇高武打动作。 想到这,陈风也笑了。 第8章 突然袭来的生死 傻丫头一屁股坐在台上,撒泼打滚,后来干脆摆了一个标准的“大”字一动不动,死活不起来。傻小子又把裤子往下拉了半寸,屁股已经看到了大半,肚子底下的黑毛也好像要挣脱束缚蹦出来。 “诶呀妈呀,”傻小子说,“你说你这躺在地上是个‘大’字儿,那我躺下是个啥?” “也是个‘大’呗。”女的说。 “诶呀妈呀,你说啥呢。你躺下是个‘大’,我躺下还能是‘大’呀?” “那你说你是啥?” “我躺下咋也是个‘太’呀。” 一句话逗笑了全场,洪亮在台下笑得几乎流下口水。随着人群起哄“上了她。” 然而,到这里如果你觉得表演已经达到高潮,那我只能遗憾的告诉你,你错了。人类繁衍的动物本能无限激发着人们的智慧,所谓“一波三折”,刚才这一幕也只能算是前戏。 “天哪!”躺在台上的女人听到光膀子的男人的话后突发感慨,“你才是个‘太’呀?我咋也得要个‘木’呀!” 笑声里混杂着断断续续的骂声,人们一边骂着“骚货”、“损色”,一边起哄让男人把他的“木”亮出来。 傻小子故作尴尬的看着台下,身体却慢悠悠的跪在台上。口里还犹犹豫豫地问这些看热闹的:“真让我上啊?” “上!”山呼海啸的回应充斥了整个大街。 男人抬起了女人的一条腿试图放到自己裸露的肩膀上。“我可真上了!”继续犹豫的口吻,直愣愣的看着台下荷尔蒙爆棚的男男女女。 “上!”又一次海啸般的呼应。 “这不算强奸吧?”男人继续问,“一会警察来了,大伙儿给我作证啊!这是你们让我上的呀!” “上!”人们继续催促。 所有人都知道,内心里期待的戏码是不会上演的,不过就是喜欢看台上的人插科打诨,多听两个段子,好回家挑逗自己的老婆。 人们乐在其中,演员却在艺术与犯罪的临界点上扭转了节奏。陈风没有听清楚男人说了什么,只见他放下女人的腿,晃晃悠悠的站起来,拍着自己的肚子傻笑。 洪亮依旧沉浸在火热的场景面里,而陈风却想马上拉着他从这里离开,亦或是——逃跑。 因为,有一个声音突然在他脑袋里响起来,将他全部的精神抽离了周遭,一种莫名的恐惧。 “风儿,快走。” 一张人脸在陈风的大脑里一闪而过,是那天救他的女孩儿。尽管也算是有救命之恩,但在他心里却是另一种直觉:只要她出现,绝对没好事。 “快走,危险!” 头脑中的话音刚落,一股压迫感便向陈风袭来。心跳突然加速,不由得加快了呼吸。这感觉就像是那天在海边,黑色的风衣在眼前摇晃,一种不容动摇的气势困住周围的空气。 他猛地甩头,在洪亮肩膀上拍了一巴掌。不知道自己用了多大的力气,洪亮肩膀一晃,然而并没有从火热的气氛中抽离出来。 像是有一双眼睛死死盯着自己,又像是深夜中在幽深的街道上独行,莫名的感觉身后有一个身影。那身影追随着你的脚步,任凭你奔跑或者站立,它永远和你保持着固定的距离。你猛然回头,却发现身后只是幽深的街道,别无其他。只有等你转回身继续前行,却看到了一张灯光掩映下的僵硬的脸…… 此时的陈风便是这种感觉。他猛地回头,只看到了身后打了鸡血一般兴奋的观众。双目迅速扫过四周,希望能够找出危险的源头。 右手上感觉到了一阵冰冷,大拇指轻轻地碰触到了向他预警的戒指。他明白,危险越来越近。 一辆中卡不合时宜的从不远处经过,车上堆满了白色的编织袋,在阳光下白的耀眼。微风之中,泛起淡淡的雾霭。目光所至,陈风的整个视野死死锁定了这辆车。车子渐行渐近,右手的冰冷几乎麻痹了整个肩膀。 “快走!”抓住洪亮的手腕,陈风疯了一样想要把他拖走。然而那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令他几乎使不出任何力气,洪亮不明就里的反抗也让他干着急没办法。 “你要干……”洪亮口中的“啥”还没有说出来,就已经说不出来了。他挣脱了陈风的手,顺势用身体把他撞了出去。但转瞬之后巨大的震动以及随之而来的一声巨响,刹那间便将海啸般的欢腾变成了地狱中的呼嚎。 在漫天的石灰中,陈风努力睁开双眼,试图在这牛奶一样的混沌里找到洪亮的影子。地上遍布着各种各样的东西,大的小的,软的硬的。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踩到的、摸到的到底是石灰口袋,还是刚刚还在起哄的观众。想张嘴叫洪亮的名字,却徒劳的吸入了一口呛人的粉末。 那压迫感越来越近,近到能够听到来者的呼吸。他已经感觉不到右手的冰冷,剩下的只有狂暴跳动的心脏、颤抖的四肢,还有因为急于找到洪亮而急促的呼吸。 “也许洪亮没事,只是受了一点点小伤,他会照顾好自己。他能自己回家,他不会有事……我应该先离开这里,等躲开这些人再回来找他……” 逃跑的念头在陈风脑袋里翻滚,眼睛却继续搜索洪亮的影子。逃走或者留下,这两种想法在脑海中碰撞,两种本能搅动他的全身。那压迫感一秒强似一秒,仿佛已经扼住他的喉咙,将他提到了半空。 五脏六腑在恐惧中痉挛,呛人的石灰撕裂所有人的喉咙。一阵恶心,刚刚吃下的自助餐全部吐了出来,接着裤裆里的一阵滚烫也让他浑身一颤。这应该是他六岁以来第一次尿裤子,石灰接触到陈风的尿变得滚烫,从裤裆到裤腿,就像是架在烧烤炉上一样。灼人的石灰让他再也不能在地上爬,一个激灵从地上站了起来,慌乱中抬头,发现洪亮在不远处被几个石灰口袋压在下面。 哭爹喊娘。相信我,在这种时候,即便是如此锥心的喊叫也不会引起你的注意。所有人都停留在各自的痛苦之中,企盼着身旁的人能够给予他们帮助。但在这混乱最初的几秒钟时间里,谁能顾得上谁? 没有时间看脚下是什么,也没有时间想踩到的是人还是鬼。三步并作两步来到洪亮面前,百十斤的石灰口袋被他一手一个扔到远处。跪下拍打洪亮的脸,他毫无反应。下意识地去做急救——他的胸口插着一截木头! 他彻底慌了,瘫坐在地上。忘了救人,也忘了逃跑。脸上的肌肉再也不听自己使唤,嘴角渐渐咧开,眼睛眯成一条缝。哭吧,像孩子一样…… 一双厚重的棕色皮鞋站在了陈风身后,藏蓝色的牛仔裤似乎并没有染上什么灰尘。黑色的t恤上没有一点点修饰,外面套着一件墨绿色的登山马甲。 不知道来人是怎么做到的,仅仅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陈风便感觉到千斤重的分量压到身上。他双手拄地跪在洪亮跟前,眼泪滴在他鲜红的胸口。终于,他哭出了声,像一只绝望的狼。 被吸干了一样,身后的人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将陈风的意识一点点从身体里榨干。跪在地上的陈风只剩下了干涩的呼吸,张着嘴挣扎。 牛奶一样的混沌,掩映着一道淡淡的白光。不知不觉中笼罩了墨绿色的马甲,像一道流水萦绕在他身旁。白光缓缓流淌,清澈的流水中漂来了一席白纱。白纱随风而动,冲破了混沌的掩映,转眼间解脱了陈风的挣扎,把蓝色牛仔裤扔进了已经粉碎的舞台。 “姐姐……救他……” …… 灼人的阳光从树叶间滑落,伴随着鸟鸣在陈风紧闭的双眼前忽明忽暗。若不是全身的干涩,以及下半身火辣辣的灼痛,他真的就想这样睡下去,再也不醒来。一切都是梦吧?!他并没有去长春,也没有去看什么二人转,同样没有一辆翻倒的石灰车,更没有…… “洪亮!” 猛地睁开眼睛,从丝丝凉意的石板床上跃起,身体却在坐起来之前又重重的跌了回去。双手强撑着身体又一次坐起来,每动一下,皮肤好像都会生出千万条裂痕,仿佛只要稍不注意,这胖胖的身体就会碎成一堆沙子。 应该是在他昏迷的时候,晨姮撕去了他的衣服,给他擦洗了全身。否则,他全身的皮应该已经被烧光了。 一声苦笑!凡是被他尿湿的地方,都已经是暗红色的一片,疥癣一样连片的水泡都已破裂,只剩下一层惨黄的皮无力的挂在腿上。何止是腿,就连两个蛋也是无力的垂在那里,上面的皮被烧的干干净净。虽然晨姮已经给他做了清理,但还是有浅黄的水渗了出来。 一滴眼泪在陈风的眼睛里打转,树叶间漏下的阳光在身体上斑驳。一切都是真的!他去了长春,也看了二人转。他看到了那辆中卡,还有洪亮把他推了出去…… 一片空白! (人性,这是世上最难以捉摸的东西。过去的二十年,作者看遍了各种阶层形形色色的人,却只得出一个最无奈的结论——人性部分善恶,所谓的善恶都在人的一生中不停的流转,生命不止,流转不息。) 第9章 被冻结的时间 陈风的思绪就像窗外吹来的微风,缓缓流动,却也仅仅是流动。在这石头抠出来的屋子里,时间似乎是静止了一样。四四方方的空间,硬生生的挖出了一个四四方方的窟窿,阳光从窟窿外的树叶间漏了下来,斑驳在胖胖的肚子上,也斑驳在和房子一样青色的石床上。 时间真的静止了,只有这阳光和微风从时间的裂缝渗出来。 “你醒了。”晨姮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点吃的。那一身的洁白给这青色的石屋带来了一阵光明,让时间重新流动起来。 “这是哪?”陈风没有动,也没有看她,两只眼睛依旧凝视着暗红色的伤口,脑子根本无力思考。 “风神谷,”晨姮回答,把几个果子放到陈风身旁,“你的峡谷。” 不知道该如何描述这眼神,陈风抬起头望着站在跟前的“姐姐”。一点倔强的光芒在眼中流转,直白的逼视眼前的姑娘。是不解,是愤恨,是绝望。两个人就这样无声的对视,一动不动。只有那光芒在陈风眼中流转,浅浅的一层水雾。努力支撑着身体的双手微微的颤抖,沉重起伏的呼吸似乎也能轻易将他压倒在清冷的石床。 晨姮依旧没有表情,平静的就像这周遭的石头。她终于动了,伸出手抚摸陈风的头,轻轻的托住那张黑黑的脸。 “哭吧……” 那一缕倔强突然崩塌,浅浅的水雾凝成了两湾泉水。黑黑的脸不由控制的痉挛,鼻息的抽泣左右了他的全身,全部的委屈都顺着咧开的嘴没有声响的流了出来。 她抱紧了他的头,轻轻的抚摸。那画面就像是抱着一只受了惊吓的刺猬,安静而悲伤。 一声抽泣终于震动了那宽厚的胸膛,一声嚎叫好似来自受伤绝望的狼。我不知道这幅油画来自哪一个画派,映满眼帘的冷色调凸显出了一个强健敦实的身体,和一个白衣长发的女孩儿。请不要将厚重的肌肉与坚强画上等号,尽管看不到,我也能感到他已是泪水涟涟。白衣长发也并非柔弱的表象,阳光照耀的脸上,似乎见证了太多的无常。 晨姮低头看了看怀里圆圆的脑袋,慢慢的移开,轻轻亲吻那一头倔强的短发。双手捧着那张黑黑的圆脸,凝视他,眼光清冷。 “去看看他吧。” 这块青石大的出奇,除了陈风醒来的这一间石屋,旁边竟还有一间屋子。想必当初开凿之时工程巨大,墙壁、屋顶以及地面都保留着穿凿的痕迹。光着脚站在这青色的地面,陈风清晰地感觉到了那粗犷的线条,有些地方甚至显得有一点锋利。 不敢想象迈过这道同样是从青石硬生生砸出来的门,会见到什么样的景象。他不由得绷紧了呼吸,原本因为疼痛而难以迈开的双腿此时更加不听使唤。他扶着身旁的晨姮,做了一个深呼吸。终于挺直了身体,迈出了第一步。 咬紧的牙关里终究还是传出了一声呻吟,陈风突然攥紧双手,强忍住那撕裂的感觉,一阵猛咳。 人啊,总是想在任何时候都保持着一点卑微的尊严。即便是在当下,就算在伤的无法穿上衣服,要不着寸缕的站在一个姑娘面前的时候,陈风也希望能做出一个器宇轩昂的姿势,表明自己并没有被打垮。 自欺欺人罢了!危险来临时想要逃跑的欲望还在脑中回荡,双腿上紫红色的伤口就是那时胆怯的证据。而刚刚那器宇轩昂的一步,两条大腿的伤口毫无征兆也毫无准备地碰到了一起。这疼痛终于让他认清了现实,弓下腰,叉着腿一步步往前挪,任凭该晃的和不该晃的肉左摇右摆,再也管不上是不是好看,只要它不再找麻烦,怎么都是好的。 洪亮就在另一间屋子里躺着,四个石墩上铺着的一块青石,就是他睡着的地方。看得出来,晨姮已经尽力了。陈风分明感觉到洪亮身边的空气自发的流转,将他包裹在里面。胸口的木头已经不见了,伤口和身体也干干净净。只是,原来和自己一样的那个黑小子,现在却毫无血色,睡在那里一动不动。 放开晨姮的手,挪动脚步穿过流转的空气。握着那只毫无血色的大手,呼吸再也抑制不住地颤抖。 那手依旧是软而有力的,除了没有血色,还是和平日里一样,没有丝毫僵硬的感觉。可陈风还是能清楚的看到,生命已经从眼前的身体里褪去,留下的只是洪亮的影子,是他留在这世上的一抹痕迹。 扭曲的脸慢慢地抬起来,弓着的腰渐渐地蹲下去。他的哀嚎依旧无声,直到那突然的爆发。 跪在床前,用火热的脸去温暖冰冷的手,眼泪在苍白的手指间流淌,却仍旧无法将褪去的生命注入眼前强壮的身体。 哀嚎在石屋里回响,一次又一次,一阵又一阵。直到仅有的那一点力气彻底耗散,无力的瘫坐在清凉的床前。 “我尽力了。”晨姮一直站在流转的空气外面,平静的看着眼前的一切。就像是在博物馆里看一幅油画,一个胖胖的男孩哀悼他刚刚去世的朋友。 “把你们带来这里的时候,他已经走了。”她继续说,“我清走了他身上的木头和石灰,让伤口停留在刚刚出现的样子。” “停留”!这不显眼的两个字让陈风的心微微一颤。为什么是停留?为什么不是保持?为什么不是清理干净? 晨姮看懂了他的眼神,嘴角露出了一个几乎看不到的微笑。 “他还活着?” “无论是对于凡人,还是对于神,他都已经死了。”这句残酷的话将陈风最后的希望几乎彻底熄灭,眼神中的那一丝惊异瞬间消散。但漫长的半秒钟过后,晨姮却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惊喜。“除了你……” …… 陈风几乎是一口吞掉了晨姮拿给他的馒头,费力的咀嚼。这应该是最难看的吃相,拳头大的馒头塞在嘴里,里面堵着嗓子眼,外边闭不上嘴唇。眼角的泪水还没有擦干,就不顾一切的把本就圆鼓鼓的肚子撑得更大。 晨姮无法告诉他如何才能让洪亮醒过来,但是历代风神独特的法力在他身体里埋下了这种可能。他要感谢晨姮,笼罩着洪亮的气流让他的身体停留在受伤的那一刻,永远不会僵硬,更不会腐坏。或者说,洪亮现在其实是活着的,只是暂时没了生命。所以他要马上填饱肚子,让风神尽可能快的在身体里苏醒。至少……他是这么觉得,吃饱了才有力气。 就这样想着,就这样吃着。想到洪亮又能够站在他眼前呵呵傻笑,他就放开肚量猛吃。可洪亮睡在石床上的画面在脑中闪过的时候,喉咙里总会突然的干涩。他觉得他必须吃,养好了伤口才有可能彻底激发潜能。养足了力气,才可能把在谷外徘徊着寻找入口的坏人赶走。 “他是谁?”两天来这个问题第一次从陈风的脑袋里冒出来。出事那天,他完全被对手压制住,甚至没有看到那人的脸。他的力量大的惊人,即便不比上次遇见的雷神强,也绝对不会在他之下。 “他到底是谁?”为什么会有人接二连三的来找他的麻烦?而这一次,晨姮却从始至终没有告诉他这人的来历。不对,雷神说过,他要拿走陈风的法力。难道这一次也是一样?难道这扭转生死的法力只有陈风一个人才有?他们想做什么?也是想要复活什么人? “他是谁?”他起身来到门口,看到晨姮站在阳光里抬头望天,一头青丝和周身的白衣同样耀眼。 “你会知道的。”这便是她的回答,依旧紧盯着天空。 顺着她的眼睛向天上看,除了几朵浅淡的白云,只有一轮比平日里更加温暖的太阳。阳光洒满全身,一种说不出的亲切几乎浸润了陈风的呼吸。除了那紫红的伤口在阳光下隐隐作痛,依旧是触目惊心。 不知是因为年轻,还是因为别的,陈风的伤恢复的极快。短短两天时间,腿上的死皮已经变硬脱落,虽然还有一点黄水冒出来,但腿上已经长满了一层薄薄的嫩皮。而且他也能直起身子走路了,只要不走的太快,就算大腿上的伤口偶尔蹭到一起,也不会像开始那样疼。 “他快找到入口了。”晨姮突然的一句话,吓得陈风一激灵。“你现在不可能打得赢他,加上我一点用也没有。”她继续说,“等他快要进来的时候,我送你出去。在这峡谷里,你的伤会很快长好。但出去之后……” “我要带走洪亮。” “离开这他就彻底死了。” “那我也不走。” “藏起来,等我去找你。” 这一夜,显得如此漫长。陈风光着脚在洪亮床前转来转去,手指的关节被他捏得咔咔直响。石屋里没有蜡烛,只有陈风身上微弱的白光让他能勉强看见洪亮的脸。 他该怎么办?理智告诉他,应该在危险来临的时刻离开峡谷,藏起来,等着晨姮来找他。可是,如果他离开,谷外的混蛋会对洪亮做什么?晨姮能否安全脱身?他不知道。 从认识的那一天开始,他们就整天黏在一起,无话不谈。洪亮长得比陈风精神,而陈风虽然也非常可爱,但总有点傻呵呵的。以至于两年多来,喜欢洪亮的女孩排成排,而陈风却只有可怜的两段几乎算不上恋爱的感情,结果还都吹了。后来,六十几个人、女生占绝大多数的班里出现了八卦的声音,说两个相貌相当不错的小伙子住在同一个宿舍,却成了班里的万年光棍,一定不正常。 听到这些传言,洪亮总是会笑着回击:“你想试一试?”而陈风总是歪嘴一笑:“你踹了那个谁,跟我吧!” (不知道这一次能不能发布,我只是想借用人身上的某些东西把生命、热情乃至希望和绝望符号化,竟也会被认定违规。没办法,尊重规则吧。未来的章节,某些细节需要朋友们脑补了。) 第10章 终于到来的强敌 他们都各自盼望着结婚的日子,娶个漂亮媳妇,生个大胖小子。陈风说要当洪亮儿子的干爹,洪亮说要在陈风婚礼上把他喝的入不了洞房。感谢上苍,生命就是这样美好。两个快乐的小光棍,傻呵呵的聊着天马行空的未来。没有如果,他们就是想这样平凡的生活下去,娶媳妇,生儿子,抱孙子。从黑发变白头,从壮小伙到糟老头儿。这该有多好。 走到窗前,双手扶住冰凉的青石,视线穿过高大的白桦树望向天空。并非是黑幕,没有月亮的夜空蓝的如此透彻,几颗明亮的星星在漫天繁星 中是如此醒目,像极了他们半夜在操场上喝啤酒时见过的夜色。 回过头,流转的白光照亮了洪亮平静的身体。那样的日子仿佛就藏在这双紧闭的眼睛后面。睁开眼睛,白眉皓首,儿孙绕膝,清茶淳酒。闭上眼睛,阴阳永隔,家亡梦碎,丧子白头。 转身走出石屋,站在白桦树下任凭夜风抚摸毫无遮掩的身体。内心里翻江倒海,全然不似远处星光下悠悠的流水。他在黑夜里奔跑,淡淡的白光追逐沉重的喘息。来到河边,一头扎下去,河水包围着全身,丝绸一样的细腻。 漂浮在水面,白光映照着水底。星星在平静的水面投下一片天空,陈风在水面生出一轮月亮。 跪在河边的污泥里,双手拄着潮湿的地面,心脏几乎要跳出胸口。不知道谷外的人何时会闯进来,他又该如何应对。洪亮已然送命,而他留下来,无疑等同于陪葬。 “准备好了吗?”不知何时,晨姮来到了河边,在夜色中看陈风从河心游向岸边。“你留在这里也救不了洪亮。只要他不破坏洪亮的身体,你恢复法力后总有机会把他复活。” “多久?”陈风跪在水里看着她,“我能等,一年,十年。可是洪亮的爹妈等不了。这三天他不联系家里没什么,几天之后呢?我什么时候能恢复法力?就算恢复法力,我又该怎么让他醒来?你能告诉我吗?” 被河水浸湿的头发一撮撮地挺立,像一只圆滚滚的海胆。跪在柔软的淤泥里看着晨姮,一股愤怒的恨意灌满全身。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一面感念晨姮几次的救命之恩,一面却说不上来的不待见她,或者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排斥。 此情此景,晨姮想起了与雷神一战时陈风疯癫无状的样子,就像一个吓坏了的孩子,却嘴硬的说自己不怕。她不由得露出了一点笑意,微微的低了低头,轻声叹了口气。 “如果他杀了你,下一个风神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出现。或许又要几百年。就算我能保护洪亮到那时候,他也不一定愿意让他活过来。更何况,现在众位师兄弟在上次大战之后,殒灭的后人法力还没觉醒,受伤的还没有痊愈。如果你再出了事,这世上还有谁能牵制他?” 陈风心里突然一惊,一屁股坐在水里,再也不说话。 …… 第四天的太阳升起的似乎比平日里早,茫茫大山中的迷雾也被它轻易驱散。在这燕山山脉,这里是仅剩的一点儿净土。历代风神的法力汇聚于此,凡人永远无法走近一步,也不会发现这里还隐藏着一个独立于世的国度。这里没有臣民,没有交通,没有人世间的纷杂,只有一片片白桦和乌云一样的红松油松注视着千百年来时间的流转。 短则几十年,长则数百年,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一个年轻人来到这里,成为这峡谷的主人。变换着衣着,变换着长相。一个又一个,就连草丛间飞舞的黑蜻蜓都在盼望着他们能有一个在这里娶妻生子,平安一生。可是命运弄人,来到这里的年轻人在这千百年来,从未有一个能够从黑发到白头。好似流星,匆匆结束着鲜嫩的生命。 有一段时间它似乎真的等到了,一个强壮英俊的年轻人带来了一个白衣服的女孩,他们照亮了这亘古以来的寂静。但不知为什么,有一天女孩静静睡去,一睡就是百年。而那个勇敢的年轻人,却再也没有回来。就在年轻人离开后不久,一个落魄的女人抱着她的儿子闯了进来,从此在石屋里生活,直到儿子长大。 不知何时,儿子扶着女人离开了峡谷,远山上的油松望着他的背影,像极了那再也没有回来的孩子。 百年之后,熟睡的女孩醒了,就像她睡去时一样。她疯了似的跑出峡谷,寻找年轻人留在世上的讯息。她失败了,他再也不会回来。 或许是偶然,她发现怎么也找不到他打造的那两枚戒指,终于恍然大悟,眼含泪水微笑着离开了峡谷。每隔一段时间她便会回来,看一看高大的白桦,看一看墨绿的油松,看一看平静的河水。在他亲手开凿的石屋里静静的发呆,任凭日光透过树叶,在脸上斑驳。 这一次,他带回来两个孩子,两个男孩。不知为何他们都受了很重的伤,其中一个到现在还没有醒来。醒来的孩子每天都吃很多,吃的黑黑壮壮的。他有时候会哭,有时候会笑,他的身上,带着一点那年轻人的气味…… 这一天的太阳升起的似乎比平日里早,峡谷里的迷雾被它轻易的驱散。几天以来,谷外的年轻人一直在大山中游荡,白色的上衣在日光下显得夺目,照亮了这风神谷中最昏暗的角落。 他总是一次次的尝试,想尽办法向峡谷走来。可是风神的法力就像迷障一样,无数次的将他绕的迷迷糊糊,傻乎乎的自己走出峡谷的边缘。亦或是触发了包裹峡谷的结界,眨眼间从峡谷的这一头,到了峡谷的那一头。但是,山中的巨石知道,高大的白桦知道,墨绿的松柏也知道,这迷障不可能阻挡住他,他就要进来了。 这提前退去的迷雾让这个早晨格外明亮,陈风站在泛起微微波纹的河水里低头望着自己的影子。水中的自己看起来和镜子中并不一样,同样的黑胖子,同样的强壮,却多了一分憨傻的可爱。他不由得笑了,腆了腆肚子,痛痛快快的在绿色的河水里撒了泡尿,左摇右摆,惊得水里的小鱼四处逃窜。 记得很小的时候他也是这样,在德州老家,每次大雨过后他都会跑到院子里,在积水里打滚。爷爷也总是坐在门口,叼着烟袋笑眯眯的看着孙子玩水。有时候他还会走过来蹲在陈风身旁,扶着孙子的小鸡x鸡让他撒尿,看着小水洼里泛起一串串的波纹哈哈大笑。 有爷爷的疼爱是陈风一生的幸福。那时候的他淘气的要命,晚上不好好睡觉,光着屁股在土炕上乱跑。其实也怪不得他,每天晚上爷爷都会把炕头烧的很烫,小小子火力壮,他躺在炕上就像是有两把火内外夹击,浑身躁得慌。每当这时候爷爷就会拉住他,一只手拉着胳膊,另一只手拿滚烫的铜烟袋锅吓唬陈风:“再不听话,我就把雀儿烫熟了吃。”陈风总是被吓得哇哇大哭,哭累了,也就在爷爷怀里睡了。 “这么多年,不知道海子怎么样了。”他想起了那时一起在水塘里洗澡的男孩,“也许,还有机会再见面吧……” 洪亮躺在清冷的石板上一动不动。没有血色的脸上看不到一点愁容,不知道他是不是清楚陈风此刻的处境,也不知他是不是担心陈风会丢下他独自逃命。 在洪亮面前走来走去,心里盘算着自己的去留。几天来他的伤已经恢复了不少,跑跳都已经没有大的妨碍,前一天夜里他甚至在峡谷里掀起了一阵风,吹断了河边白桦树上粗壮的枝丫。如果以这样的身体和对手奋力一搏,该有多大的胜算?但问题是他根本不知道对方到底有多厉害,三天前的那一幕,他只能跪在地上毫无还手之力……或许会像晨姮说的,如果他也死了,就再也没有人能让洪亮醒过来…… 转身来到窗前,午后的阳光热烈的可怕。风神谷里宜人的舒爽似乎都成了假象,阳光照在胸口,火辣辣的疼。 “终于来了……”陈风对自己说,回头看看洪亮,皱着眉,眼睛里突然变得温热。“等我回来!” 几乎是凭借着本能,脚踩着大大小小的鹅卵石,沿着河水来到了一座山下。他能感觉到晨姮散发出的气息,同时也感觉到一股汹涌愤怒的杀气从山顶传来。 远远望去,晨姮的一袭白衣在风中飘摆。在她对面站着的人,是一个并不十分清晰的影子。两个人在山顶的对话他不得而知,但很明显,晨姮无法将他劝离。 她后退了一步,离得这么远都能感觉到她被对方完全压制。 远远望着山顶发生的一切,看着两个飘逸的身影,陈风不由得低下头看看自己。他没有晨姮那一袭白纱,也没有闯入者干练的装束。几天以来他完全是毫无尊严过日子,留给自己的只有一个胖嘟嘟的肚子,还有被烧伤的痕迹。不甘心,还没有直接面对就已经输了阵仗。 晨姮又退后了一步,白纱在风中无力的摇摆。对方站在原处一动不动,白色的上衣像极了第二个太阳,漂浮在藏蓝色的裤子上面。 第11章 沿着时间的丝线 日光愈发强烈,就像是要把整个峡谷点燃。阳光在年轻人的手中汇聚,是一个闪亮的光球。那一袭白纱徒劳的颤抖,或许真如晨姮所说,她那点本事在这人面前根本就是炮灰。可是那一天救下陈风……看来只是因为偷袭。 不能再等了,谁也说不清楚下一秒钟他会对晨姮做什么。几乎是在一瞬间,陈风集中全部精神在天空布满了乌云,热烈的阳光被阻隔在云层之外。年轻人手里的光球显得更加明亮,却又好像失去了活力。 云海在山顶翻滚,大风把晨姮从那巨石上托起送向远方。无数道闪电像一阵箭雨,沿着陈风的目光砸在年轻人身上。转眼之间,碎石飞溅,山顶雪白的巨石被炸去一半,散落在茂密的松林里。 他惊呆了,不是因为自己劈开了山顶,而是他根本找不到年轻人的踪迹。又是在背后,那熟悉的压迫感再一次出现。来不及回头,他不能再像那一天被对手压制,否则就全完了。脚下的河水在身边飞腾,像一条翻腾的水蛇横亘在二人之间,将陈风护在盘桓的身体当中。 终于有机会了,他到底要看看这神秘的对手长什么样子。只是当他真的看到对方的脸,却再也抑制不住地扭曲了脸上的每一片肌肉。谁能想到,站在对面的人除了比他自己更瘦一点、更健美一点,和他几乎长得一模一样。另一个自己倒是满脸的平静,只是将目光停留在了陈风胸前挂着的那枚戒指上。 “把你的法力给我。”年轻人叹了口气对陈风说,目光依旧停留在银色的圈子上。但他也看得明白,陈风并没有乖乖束手的打算。整条河的水被陈风掀起在空中飞舞,天空的乌云旋转着越压越低,终于和漫天的水龙合并一处笼罩了全身。傻小子在风中腾空而起,在云与水的黑龙中间穿行。 年轻人仍旧紧紧盯着那光屁股(赤条条)的小子,目光深邃的没有哪怕一点点恨意,或者没有一点点愤怒。他看着陈风徒劳的挣扎,心里清楚,今天的陈风就算拼了命也不可能是自己的对手。“如果可以,我不会伤他的命。”他对自己说。“其实都不怕的,到那时我还会见到他,他还会像现在一样……。” 黑龙阻挡不住年轻人的身手,他只需要简单的闪躲就已经到了陈风面前。探出双手,一只手拉住陈风脖子上的银项链,另一只手去抱他的腰。他想的很简单,只要把陈风打晕带走,得到他脖子上的戒指,就有办法取走风神法力,改变那不该出现的过去和未来。 或许是傻人有傻福,这一次傻小子占了不穿衣服的便宜。他全身上下光溜溜、湿漉漉的,对手根本没办法抓牢他。陈风就像泥鳅一样从对手的胳膊里滑了出来,只是为了保命斩断了那条新买的项链。 年轻人在空中转身,又一次向陈风冲过来。陈风双脚刚刚碰到残存的半块巨石,便指挥着黑龙把自己包围,一股水柱将对手冲了出去。可当闯入者再一次调整身体准备将陈风一举拿下,却看见水龙变成了悬在天上的冰川,无数尖刀一样的冰锥直直的顶在了那胖乎乎的身体上面。 “别动!”陈风的吼声在峡谷里回响。“再靠近一点,你就永远别想拿到我的法力。” 对方真的不动了,说不上惊恐,只是一点吃惊。他不知道那小子从哪里来的勇气和智慧,竟然能和自己斗上这几个回合,还有胆子用自杀来威胁他。 “你怎么知道你死了我就拿不到你的法力。” “梦姐姐说过,如果我死了,下一个风神又要几百年才能出现。”他壮着胆子盯着对手的眼睛,“我猜,只要风神能够再次出现,那风神法力就肯定落不到你身上。要不然,降生的就肯定不是风神。”陈风喘着粗气,用尽力气扩大山顶的冰川。心想如果他敢闯过来,那就把两个人都压死在这一条河的水下面。“你等得了这几百年吗?” 年轻人浮在空中,伸手挑破乌云,一道夕阳从天空射下,照亮了自己,也照亮了陈风。他没有说话,温热的眼睛努力想要看清那个满脸倔强的傻小子,嘴角微微的跳动,说不出是哭还是笑。做一个深呼吸,狠狠的眨眨眼,一颤身钻出了乌云,沿着夕阳消失在天空之外。 “他是太阳神。”晨姮说。 太阳神就这样退出了风神谷,他是真的怕陈风做出傻事,彻底毁了自己的计划,但也从心底喜欢上这个愣头愣脑的小子。只是,错过这一次机会,那风神谷只怕就不那么好进了。他不止一次的骂自己:“赵旭啊赵旭,你连这么个小子都抓不住。没想到他法力一般,倒是有点蛮力。”他伸手捂住胸口猛烈的咳嗽,陈风推出的水柱误打误撞地竟然把他打伤。再想去抓他,只怕也要再等一些时日了。 “走吧!你可是风神!” “我只是风神……” 阳光终于刺透了漫天彤云,恢复了亘古以来的雄伟,洒向这连绵的山,照亮这被击的粉碎的巨石。 他就在这白色的石头上坐着,任凭阳光铺满毫无遮挡的身躯,在他亲手掀起的冷风中体味着太阳的温暖。 “回东海,海底才是风神真正该呆的地方。” 晨姮就站在他身后不远处,看着他。万条青丝随同白色的衣裙在风中飘荡,淡淡的白光萦绕在身旁。像时间在流动,不曾断绝。却又像从未变化,在原地徘徊。 “为什么…我和他长得很像?”他问。 他微微把头转向她。可是在那个角度,他们还是看不到对方的脸。她能看到的,依旧是那个圆圆的后脑勺和牛一样的背影。 “我听师父说…”她在犹豫,最终还是张开了嘴,发出的却只是一声轻叹。“也许……都是宿命……” 这声音低微,几乎淹没在了风中。可对于他,却已经足够清楚。 转过头,望向太阳。不知是因为刺眼,或者是别的什么,他闭上了双眼,几秒钟后却又睁开。干涩的眼中泛起几道血丝,从云中蹿出的阳光汇聚其中,是两个明亮的点,随着森林的叹息摇曳。 “你可以自己回去看看。现在的你,能够做得到。” 想要上前去抚摸他的头,却无法迈开脚步。这清冷的风似乎已经吹进了心肺,知道她在想什么、要做什么,轻而易举地将她推向灵魂的彼岸。 “这颗心好冷!”她想。 在那健硕的身体下面,在那干涩的双眼下面,在这清冷的风的背后,这刺破彤云的夕阳能否击穿阴霾?她不知道,也不敢想。只是抬起头,回想这数度的相逢。从没有想到,命运竟会如此弄人。 “风儿,回去吧。你不属于这里。” “梦姐姐。”他又一次闭上眼睛,“我不想去。” “可如果他再找到你……” “姐姐,让我自己呆一会。” 她犹豫着,却还是转过了身。他的声音里没有丝毫迟疑,像是一堵墙,将她的温柔挡在了千里之外。 每一代风神都是这样,一代一代,重复着莫名的安排,结束着年轻的生命…… 想到这里,她突然停住。那些逝去的面孔似乎又站在了她的眼前。就在这山顶上,阳光下,冷风里,在那独坐崖边的男孩背后……或温暖、或冷峻、或微笑、或严肃…… 白光渐渐散去,晨姮消失于清冷的空气。只留下陈风坐在那白色的石头上,抬头望天,紧盯灿烂的夕阳。 空气中似乎漂浮着许多痕迹,各式各样的。那痕迹就像是一条条细线,秀发一般细腻,流水一般柔软。他好像看见了晨姮的影子,连续不断的……是时间。 想不明白为什么,但一切就这样发生了。时间在他眼前流淌,只要他愿意,他可以看到任何人、任何地方发生的任何事情。他看到了那一辆石灰车,一个模糊的人影躲在人群外,只用一只手就把卡车掀翻,十几个人当场被石灰掩埋…… 他不敢再看,洪亮还躺在石屋里,他无法面对当时惨烈的场面。平静心绪,沿着晨姮的足迹跟上。 她在丝线的世界里停下,站在一棵大树下。不远处有一个农民在阳光下挥舞着一把大镐,给只有膝盖高的高粱除草。 阳光强烈,汗水像雨一样从农民古铜色的身体上流下来。那是一个强壮的男人,浑身上下没有一点赘肉。高挽的发髻告诉陈风,这不是他的年代。他是谁?梦姐姐为什么要来这里? “我无数次来这里,看着他把这一块地锄完。”晨姮感觉到陈风跟来,“第二天,他就要和另外十二天神一起与太阳神决战。” “他也是风神?”陈风吃惊的问。 “他的一生短暂,我却爱了他的一辈子。只是在最后都不能好好地送送他。” 她好像是要哭了,但是眼睛里却没有一点泪水。或许真的来了太多次,看了太多次,想了太多次,原本流不尽的泪水已然流尽,剩下的不过是一声轻叹。 “你来了!” 古铜色的农民突然直起了腰,背对着他们说出了这三个字。晨姮曾经无数次的来到这里,看着他度过人生中的最后一天,自始至终从不会有丝毫不同。为何今日……他突然开口了? 农夫转过身,汗水湿润了整个胸膛。晨姮呆呆的向他走去,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当她走到农夫跟前,越过晨姮的肩膀,农夫的目光与陈风相对,一个爽朗的微笑让陈风明白了一切。 (亲爱的朋友,很抱歉。这本书里有很多关于“神”的设定,也存在太多的算计和反派,而某些反派代表的神在传说中本应是女性——例如太阳神羲和等,但笔者更愿意把世上仅有的一点光明留给女性,所以对许多神话中的角色赋予了新的身份和性别。这本书是整个系列的框架,期待与大家一起见证这“风神宇宙”的构建和成长。) 第12章 鲜活的过往 看到陈风知趣的走开,农夫帮晨姮理了理鬓角的头发。粗壮的大手上带着泥土的痕迹,泥土混着汗水在全身流淌。浓眉大眼,鼻直口阔,举手投足带着一点天然的粗笨,却又有一分骨子里的潇洒。 晨姮盯着农夫的眼睛,激动的难以呼吸。 “我无数次来这里看你,却只能看到你的影子。我终于等到了今天,能再听你说话,摸到你的脸……” “那个孩子……是下一个风神?” “你的戒指在他身上醒了过来,我还以为要继续等很多年……” “他是我的孙子?” 农夫用慈爱的眼神望着远处的陈风,一个宽大厚实的背影在灼人的阳光下闪耀,无聊的摇晃不知从哪里捡来的树枝。他笑了,看到自己的骨血,无论怎么看都喜欢,怎么看也看不够。尽管……他的年岁好像比陈风大不到哪里去。 晨姮的话让农夫的微笑突然凝滞,带着一丝惊愕向晨姮瞪了过来。 “你们明天就要去找太阳神决战……” “你怎么知道?” “你会死!”晨姮望着风神的眼睛,“让他留下来帮你,我也留下。一定有机会打败他,我们就能在一起了……” 农夫松开晨姮的双手,又抬头看了看远处的陈风。“你找他,就是为了让他来送死?” 晨姮无力的盯着眼前这张古铜色的脸,她没有想到,自己几百年来苦苦寻找,想到了唯一可以让他活下来的办法,却换来了这样的质疑。长久以来,在陈风的问题上,她一直在内心里纠结。她知道他是风神的子孙,也知道他肩负的责任。但风神在七百多年前将她困在风神谷沉睡百年,是她这漫长一生中不可磨灭的悔恨。 她悔恨当初不能与他一同面对太阳神,悔恨给他生下儿子的不是自己,悔恨即便在最后也没能亲自为他送葬。 但是现在她找到了办法,不远处那个光着身子的小子就是这世上唯一的后悔药。只要有了他,她就能回到风神身边。只要有了他,两个风神就能牵制住太阳神,十二天神便可以将其一举消灭,结束这千万年来太阳神与风神纠缠的命运。只要有了他,他就能活下来,自己就可以给他生儿育女延续香火。她甚至可以容忍风神同时娶那个平凡的女人,让她给他生下儿子,几百年后这个傻小子还会出生,一切都不会改变…… “不是那样,”她哀求的看着高大的庄稼汉,“你活下来,我会给你生孩子,你还会有很多子孙。如果你愿意,那个女人还可以留在你身边,我不会动她肚子里那个孩子……风儿还会在几百年后出生,一切都不会变……” 农夫的目光柔软了下来,远远地望着陈风,好像看到了日后儿女成群的生活。几百年后,会有一个小黑胖子降生,他不再是风神,只是一个平凡的傻小子,不用背负什么使命,只需要快乐的长大,娶妻生子,生老病死。他的心真的软了,想到日后能够有这样一个平凡又可爱的子孙,他甚至盼望着那一天赶快到来。 …… 七百多年前的月亮格外明亮,就像半个烧饼挂在天上。四周围的星星就像是散落的芝麻,一点一点,却有扑鼻的芳香。 陈风是真的饿了,自打与太阳神一战,从中午到晚上,他还没吃一点东西,坐在树枝扎起来的篱笆院里,浑身的不自在。 这小院子建的偏僻,周围没有人家,孤零零的趴在离河不远的高坡上。四下里除了庄稼地就是庄稼地,漫天飞舞的蚊子围着他转,不知道这几百年后的小鲜肉合不合它们的口味。屁股底下躺着的大木头枯死多年却连树皮都没有扒,从头到尾没有一处是平的,扎得屁股生疼。脚底下的黄土院子一块砖都没有,踩上去倒也舒服,只是四处的杂草里蹦出乱七八糟的小虫,零零星星的还有几条细细的蚰蜒。这让他不敢坐在地上,没准哪个不开眼的虫子钻错了地方,后悔都来不及。 身旁的三间房子也是同样的惨不忍睹。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一块砖都没有,墙是土坯垒起来的,里外都用麦秸和好的黏土涂抹了一遍。房顶上奢侈的在房檐加了几块青瓦,几根歪七扭八的木头支撑着一层厚厚的干透的黄泥。哦,对了,黄泥里面也同样是闸刀粉碎过的麦秸。屋子里住着女人,应该就是陈风的祖奶奶,正坐在黄泥抹起来的土炕上给老风神补裤子。透过树枝框起来的窗户往里看,除了一盏萤火虫大小的油灯,还有两个掉了漆的木头柜子算是家具,也几乎是空无一物了。 风神在他的“神殿”里忙活晚饭,厨房是正中间的那间屋子。这间屋子集中了家里所有的铁器,包括一口锅、两把镐,还有一个锄头。除此之外便再也没有金属的农具了,就连爬犁都是木头的。“次卧”里就更别说了,除了一个同款的土炕就啥都没了。这个风神的日子过得貌似有点惨。祖奶奶怀着很大的月份,即将出生的那位按辈分的话,陈风可能还是得叫祖爷爷。怪不得人的寿命有限,如果个个长生不老,这辈分还没法叫了。 十八九岁的祖奶奶长得还算秀气,那气质比典型的农村妇女还要典型。满嘴古老的德州话,有一搭没一搭的和梦姐姐聊天。看来她们真的想一同伺候那个穿着大裤衩子、袒着大膀子、光着大脚丫子做饭的大老爷们。 年轻的老祖爷忙活了半天,终于从厨房里端出来一个黑乎乎的大陶碗。那个碗真的很大,而且很沉。里面热乎乎的装着不知道啥面做的糊糊,在月光下看不清楚。幸运的是糊糊里面竟然有两个鸡蛋,那一定是留给祖奶奶坐月子吃的。今天提前看到重孙子……或者重重重孙子,姑且就叫重孙子吧,老祖爷也是高兴坏了,把家里最好的东西拿来给这傻小子吃。 胖小子真的是饿坏了,接过碗,抄起树枝削成的筷子就往嘴里扒拉。老祖爷坐在旁边咧着嘴看着,怯生生的伸手摸了摸陈风的脖子,拍了拍圆圆的脑袋。 糊糊很烫,但这挡不住饿坏的胖子,但问题是那味道真的不怎么样。第一口,没咽下去。再使劲,好像有刀子在嗓子里搅和。老祖爷咧着嘴看他吃饭,如果不吃的香一点,好像不太礼貌。没办法,闭上眼往肚子里吞。 拍着小胖子的后背,风神问他:“小子,好吃吗?” 陈风咬了一口鸡蛋,想要冲散那糊糊的怪味。听见老祖爷的问话,不敢说实话,也不敢说假话。亏得嘴里塞得满满的,呜呜的点头算是回答。 “你腿上的红印是胎记吗?怎么那么大一片?” 听到这句话,在这久远的亲人面前,他真的撑不住了。大陶碗渐渐地离开了嘴唇,筷子在手里抖得厉害,嘴里的鸡蛋黄从逐渐咧开的大嘴里一块一块的掉在肚子上。 风神没有再说话,赶紧把孙子搂在怀里,脑袋贴着脑袋。 过了许久,陈风一直没有动,靠在祖爷爷的怀里哭着,大黑碗几乎要掉到地上。窗户里的祖奶奶探出头来,看见孩子的爹和孩子的重孙子抱在一起,满心的疑惑,但她没敢说话。她知道自己的丈夫并非凡人,那胖小子看起来比她这个祖奶奶还高了不少,更何况还是光着身子的男人,也就不敢多看,也不敢开口了。 风神慢慢地把头抬起来,目光里充满了犹疑。他从陈风的脑袋里看到了未来,看到了雷神,看到了那辆拉白灰的卡车,也看到了躺在石板上的洪亮。他还看到了那漫天飞舞的黑龙和受伤败走的太阳。 陈风记忆中的太多东西超出了风神的理解力,他不明白凡人如何能不用牲口就让车跑起来,也不懂后人为何把头发剪短,以至于第一眼看到陈风竟以为自己的孙子是个出家的小和尚。但他理解孙子为什么会哭,为什么来到这里。 他开始动摇,不知道是不是应该让孩子加入到明天的战斗。看着怀里的傻小子,问自己,如果自己真的活下来,陈风是否还是此刻的陈风?但是如果自己不活下来,那就不能亲眼看着媳妇肚子里的孩子降生。 他犹豫着,紧紧地搂着陈风的头,重重的在刺猬一样的脑袋上亲了一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站起身走到屋里转身又出来。重新坐在胖小子身边,往烟袋锅里装了满满的一斗碎烟。直到此时,陈风才切实相信眼前的壮汉真的是风神。只见他把白玉做的烟袋嘴叼在嘴里,两只眼睛轻轻地瞄了一下铜烟袋锅,那碎烟竟然自己着了起来。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一个翘着腿抽烟,一个抽泣着吃完大半碗糊糊。 空气里传来刺鼻的气味,那烟袋锅里点燃的与爷爷平日里抽的似乎不是同样的东西。好像不是旱烟叶子,有一点隐隐的香气,却也很像什么东西的秸秆。他想不明白,也不愿多想。 “小子!”老祖爷吐了一口烟,烟雾在平静的夜色中渐升渐散,遮住了那颗最亮的星星,也遮住了老祖爷看天的眼睛。 (烟袋锅作为《神之泪》部分的媒介,要存在比较长的时间,所以作者刻意无视了烟草从明代才进入这片大地的事实,凭空生出这样一个道具。后面笔者会尽可能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希望可以得到读者的谅解。) 第13章 晨姮的五分钟 陈风扭过头瞅着风神,不知道他还要说些什么。尽管是第一次见面,看起来年岁又差不太多,但他还是对眼前的庄稼汉子充满了尊敬,尽量不去打断他。 “你想救那个小子是吗?” “你有办法?” “那还用说,我是你老祖宗,有啥事能难住我?” 看到老祖宗骄傲的神情,陈风乐开了花,洪亮有救了!破涕为笑,他噌的蹦了起来,却又立刻僵住。还是那伤口,突然蹭一下还是不好受。 “老祖爷,”他的嘴很甜,拉住风神的胳膊,就像一只要肉吃的小狗。“跟我回去救他吧!” 风神摇了摇头,看着孙子期待的眼睛,慢慢地说:“我们风神只能往回走,不能看到未来。”他又抽了一口烟,深深地吸进肺里,舒缓的吐了出来。“你过来,我教你。” 陈风站在他的面前,老祖宗捧着孙儿的圆脑袋,额头贴着额头。他要把自己所知道的一切告诉眼前的小胖子。告诉他风神法力该如何施展;告诉他千万年来太阳神和风神无数次决战都以两败俱伤告终;告诉他为什么有那么多人想要他的法力;告诉他身为风神,你是牵制太阳的唯一手段。最重要的,告诉他该如何去复活洪亮……但是陈风清楚的看到,两行浓浓的眼泪从风神的双眼淌了出来。 “小子,救活他,用我教你的办法。”他的目光突然变得坚毅,死死的盯着陈风的眼睛,死死地抓着陈风的手。“替祖爷爷守护我风神的血脉。” “风神?” 风神点点头,原来洪亮也是风神子孙,只是经过七百多年的机缘巧合,两个人已经不是同一家族。陈风不禁来了兴趣,歪着嘴露出一抹坏笑:“那我倒要问问,老祖宗,咱们家到底该姓陈还是姓马?” 老祖爷也收敛了沉闷的表情,爆发出一个年轻的笑。在陈风屁股上不轻不重的拍了一巴掌,还拿烟袋锅在他肚子上捅了一下。没想到铜烟袋锅被烧的滚烫,把陈风烫的直龇牙。两个男人的快乐吸引了屋子里面对面默默流泪的两个女人,扭过头来看他们玩闹,不由得也笑了出来。 “你们爷俩在弄啥?”祖奶奶的一句“爷俩”让他们真的成了一家人。这小院子终于有了它最后的欢笑。 夜深了,梦姐姐和祖奶奶睡在一间屋子里,祖爷爷和陈风睡在另一间。家里只有一条被子,给女人用了,两个男人就只能光着身子躺在硬邦邦的土炕上。陈风迷迷糊糊的看见窗户上没有窗纸,笑着说和睡在外面一样。他累坏了,飞来飞去的蚊虫也不能让他再醒过来。 睡梦中他好像听到有人对自己说话,跟他说,“臭小子,明天去给爷爷观战”。但是让他不要轻易现身,躲在远处,直到叫他出手再出来。他昏沉沉的答应了,感觉好像有人亲了自己的额头。 …… 在晨曦中一路飞向西方,飞了好远才隐隐感觉到了太阳神那熟悉的痕迹。停落云端,那里竟然隐没着另外十二位威武的少年。 这就是晨姮口中的十二位天神,陈风瞪着眼睛观察,那简直比画还要美。被阳光照耀出彩虹的云端,高高低低的矗立着十二位少年。一个个仙衣仙骨,气宇非凡。这些人五官说不上英俊,身材也不全是匀称,但在这云端就是威风的令人窒息。一个高大的壮汉,威风的有如一尊战神;一个黝黑的胖子,微笑的像是邻家的儿子;一个长发飘飘,行动流水一样优雅;一个斜嘴微笑,眼里数不尽的诙谐;一个发髻歪梳,透着一股玩世不恭;一个目光如星,看透人世苍茫……十二个人十二种神态,再加上身边粗布旧衣的祖爷爷,那简直是…… “十三不靠。”陈风心想。 众位天神显然很久没有重聚,见面之后神情中自带着难掩的兴奋和悲哀。有一位站在低处的,清秀的面容里透着一分冷傲,看见风神后面还跟着一男一女,嘴角间挤出来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这个笑没有恶意,但也绝对不让人舒服。 “七哥,”冷傲的天神对老祖爷说,“今日一战生死难料,你怎么还把家眷带来了?怕没人收尸吗?” 风神并没有生气,也没有接他的话,只是抬起手一把撕掉了全身的衣服。蓝白色的光芒闪耀,宽大的神袍便覆盖了赤裸的身躯。 “众位师兄弟”,老祖爷冲着前面的三个分方向抱拳,神袍随着手臂的挥舞飞腾。“今日是太阳神与本尊宿命一战,本与各位无关。太阳神法力强大,即便我十三战神合力也并无必胜把握。如今他有雷神助力,我们此战有可能全军覆没。各位师兄弟不必勉强,若各位能够退守庐山,为我神族保存实力以图来日,同样是功不可没。风神愿与太阳神奋力一战,若不能取胜,甘愿效法历任风神,与其同归于……” “不用,今天不一样……”晨姮突然闯了出来,站在风神身旁。 “梦,你怎么会在这?” 一个身形高挑的小伙子刀子一样的目光注视了陈风很久,尽管视线从未转移,但陈风觉察的出来,他的注意力迅速的在两任风神的身上流转。他是谁?能够在一瞬间看清他们的关系,言语又对晨姮冰冷到了极点。 那何止是冰冷,简直是厌恶。 闪亮的眼球在细长的双眼里洞悉着世间的一切,风中飘舞的长发不经约束的划出乌黑的瀑布。黑发像极了千万条钢针,直愣愣的扎进晨姮的心里,眼角的余光却像是在陈风的脑瓜上轻柔的拂过。越过晨姮的肩膀,穿过冰冷的眼神,陈风看到了一个温柔的笑。这个微笑是独独送给他的,笑的温暖,却也笑的凄凉。 “风儿……” 陈风几乎做出了对这个呼唤的回应,却在瞬间怀疑了自己。这个人从没有见过自己,又怎么可能知道他的名字?小胖子的身体向前倾斜了一点,本打算迈出一步的,却又尴尬的归拢的身体。抬起手,连脑袋带脖子挠了个遍。 他的举动没有逃过任何人的眼睛,十二位天神被眼前光着屁股的小胖子滑稽的举动逗笑。但笑过之后,十二双眼睛却齐刷刷地看向了老祖爷…… “这个小和尚……”细长眼睛的天神犹豫了,叹了一口气。 “他不是小和尚,”老祖爷打断了天神的话,骄傲的挺直了腰身,环顾面前的师兄弟。像是在向全世界宣告,又像是单独对自己在说——“他是我的子孙,从七百多年后来看我。他是下一任风神……”他的声音突然颤抖,却依旧倔强的梗着脖子,“他手上有我留给他的法宝,会永远活下去……” 晨姮突然转过身,吃惊的望着风神。张开嘴要说话,却发现无法在老祖爷的话语中插进哪怕一个字。 “他不是小和尚……”他哭了,“他会娶一个漂亮媳妇,会生一堆大胖小子……” “你媳妇怀孕了?!”一个像老虎一样威猛的天神站了出来,伸手把风神抱在怀里。坚强的大嘴在古铜色的脸上抽动着嘴唇,宽阔的脑门几乎要把两条稀疏的眉毛攒在了一起……“恭喜你……” 站在云端,晨姮和以往一样美。穿梭于十几位天神冷峻的目光之下,她的美却如微尘一样渺小。无力地看着眼前熟悉的众人,他们中的大多数,在这七百年来都仅仅是一点记忆。她不明白,七百多年的等待,七百多年的寻找,就仅仅换来这鄙夷的目光?她不明白,却又太明白…… “你不属于这,滚回去!”细长眼睛的天神突然挥舞了衣袖,晨姮沿着时间的丝线,从云端坠落。 漫长的五分钟,晨姮在青石开凿的屋子里踱来踱去。她不敢去洪亮躺着的床前,也不敢靠近陈风睡过的石板。五分钟,足以更改过去数百年的历史,她的记忆也将完全不同。她等着,等着看到洪亮的身体消失,等着突然冒出来一堆儿孙围绕在她的身旁,等着关于陈风的记忆永远的从脑海中擦去,等着每日每夜依偎在风神刚强的胸口,等着那个平凡的女人生死轮回,等着她再也不出现在她的记忆里…… 风神谷也在等,等着这漫长的五分钟。等着它心心念念的谷主,不论他是谁。等着白桦的暗影在他的胸口斑驳,等着平静的河水抚摸他的身躯,等着他在这里娶妻生子,等着他带着儿孙在山谷里打闹欢笑,等着他在阳光下平静的镇守世间风云的周转。 可是,真的还是五分钟吗?无数次跑回到他们的战场,无数次看到同样的结局。风神会在最后一刻冲向太阳神,从他手里救下被金乌偷袭的兽神,却没有躲开太阳神的宝剑…… 天空突然涌起了黑云,狂风夹杂着闪电横扫风神谷的每一个角落。晨姮在石屋中也清晰地感到了大地的震颤,她抬起头看天,时间的丝线依旧如往常一样清晰,诡异的云海也没能动摇它们分毫。 她的心猛烈的跳动,那条最熟悉的丝线似乎发生了些许的变化。她激动的两眼放光,白色的衣裙在幽暗的天空下显得格外动人。她什么都没有想,什么都来不及想。站在洪亮的石屋里面,透过窗户望天,激动的等待期盼已久的更改。悠悠的回头,嘴角露出动人的微笑:“孩子,再见了……” 可是洪亮的身体并没有伴随着她的一声再见而消散,换来的不过是天上几道明亮的闪电,以及随着闪电突然出现在洪亮身边的火球。 (人之一生最大的无奈便是不能随心所欲的活着,没有例外。当晨姮这个角色出现在作者脑海中的一刻,那个清澈却又浑浊的眼神便再也没有散去。) 第14章 风神的诀别——为了孩子的好梦 火球逐渐散去,一个人影慢慢显现出来。是一个男人,高大、壮实,在火光的映照下,显得非常结实。“他是风神吗?”晨姮不由得向前迈出一小步,在心里对自己说,“是的吧?我的风儿回来了。”她又梦游一般地向前迈了一步,“看那只手,红通通的,结实的大手……”火光继续消退,她无力地退回墙角,委屈的抱住膝盖。 回来的确实是风神,只不过不是爷爷,而是孙子。 她突然觉得眼前这个肥猪一样的胖子令人生厌,全身上下黑里透红的皮肤,全然不似风神那样威风刚强。皮球一样的脑袋上没几根头发,草包一样的肚子,油腻发光的大屁股,趴在地上猛烈地咳嗽,像极了一只险些被踩死的癞蛤蟆。 这个胆小如鼠的小子,一定是躲在了哪个洞里,眼看着自己的老祖宗被人活活打死。这个丧心病狂的小畜生,根本就不会去为别人冒哪怕一丁点的危险。他腿上那该死的伤疤,不就是被吓尿裤子的证据吗?他除了他自己,哪里会考虑别人?是你毁了我的一生,我也要让你后悔一世…… 围绕全身的白纱流水一般的飘逸,她猛地站起身,仅仅一个眼神就让这周身的惨白毒蛇一样的扑向了毫无知觉的洪亮。就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甚至不需要碰触到洪亮的身体,只要那夺魂索命的衣角击碎那凝固时间的气流,洪亮就再也没有苏醒的可能。她要报复,要让陈风后悔一辈子。 只是她忘了,我们的傻小子经过了雷神一战,在风神谷与太阳神拼命,在月光下的小院里风神教给了他许多,刚刚又经历了神族大战,他的法力哪里是晨姮能够比的。大手一挥,满屋子的破布条x子连带它的主子一齐撞在屋顶,又重重地摔下。 雷声停息,乌云散去,就像是什么都不曾发生。明亮的石屋里投下了窗外白桦树的暗影,屋外传来几声蛙鸣。三个人的房间里,两个人在哭。 …… 云端的那一句“滚回去”,陈风还以为是说他的。虽然震惊,但他确实也不属于那里。直到晨姮跌落云头,他才终于醒过味来,抬头看见细长眼睛的天神对自己笑。 “小子!”他说话了,“别害怕。如果将来还有见面的机会,你应该叫我一声大师兄。” “大师兄?”陈风感觉奇怪,搞不懂这辈分是怎么来的。但他也明白,自己活在这世上,那老祖爷今天必定是活不了了。 “不过在今天,既然你爷爷在,你就叫我一声大爷爷吧!” “大爷爷!” “哎!” 那个张嘴就揶揄风神的冷傲天神也突然笑了,看得出来,他是习惯了一张冰冷的脸,想要说几句温情的话都已经变得困难,就连这示好的微笑也几乎是挤出来的。“小子,以后再出门把裤子穿上,知道你是七哥的命x根子,那也不用把你们家的根儿拿给所有人看吧?!” 一句话让原本紧张哀愁的气氛变得轻松,十三位天神的目光再一次齐刷刷的落在陈风身上,搞得他既尴尬又不自在。要躲起来吗?这是在天上,无处可去。用手捂住?捂住哪?这些天全身上下早就让人看遍了,怎么捂?是捂住屁股还是捂住…… 正在陈风手足无措的时候,风神来到了他的面前。穿上神袍的老祖爷褪去了昨夜的烟火气,再也不是看他吃饭时的紧紧张张。刚刚哭过的痕迹还没有从眼中褪去,坚强的嘴角给了他一个深远的微笑。他笑起来,嘴也是歪的。 “孩子,”老祖爷拍了拍陈风的肩,又顺手捏了捏他的大耳朵,脸上的肌肉不由自主地哆嗦,“那边有一块大石头,你一会儿就躲在下面。” 陈风沿着他的手指看去,远远的山下确实有一块半悬空的石头,那就是他的避难所。 “我帮你……” “听话!等我叫你你再出来……”话还没有说完,便在陈风的胸口推了一把。陈风完全没有抵抗的力量,晕乎乎的径直被送进了山洞。 太阳神应该已经知道了吧?十三位天神在这距离太阳最近的地方聚集,但是他却一直没有出现。难道他们迷惑了山神的眼睛?他不是在这火一样的沙漠边缘唤醒那只该死的大鸟?多年来,众天神昼夜不停的寻找,始终没能确定太阳神的下落。多年来,为了保护风神,兽神隐没了风神的踪迹,将他藏于人间,甚至仿着凡人的样子给他说了一门亲事。多年来,太阳神也在不停的寻找,寻找无法感知的风神,也寻找上古时候的坐骑。 此时此刻,兽神根本没有办法去想该如何打败雷神和太阳神。那张古铜色的大脸在远处倔强的望着风神,一双忧郁的三角眼始终落在他的身上,仿佛视线一旦移开,他就会凭空消失,再也见不到。 但是没有办法,他必须回来。宿命桎梏住风神与太阳神的生生世世,为了看清那虚无缥缈的过去和未来,一代又一代的传人相继殒灭。很多时候,兽神真的希望自己可以代替他去斩断这命运的枷锁。可是能够斩断时间的也只有时间,能够永远击垮照亮明天的太阳的,也只能是来自遥远过去的沉静的风。 犹豫还是没有用的,很多事情,躲也是躲不开的。风神也不止一次的犹豫过,随便太阳神怎么折腾吧,就算他把整片大地都变成火炉也绝不露面。直到那一夜,他感觉到了一个小生命在媳妇的肚子里生根发芽,他激动的一夜没睡。 他早就知道了,太阳神找到了那只金色的大鸟。他也知道,一旦金乌被唤醒,就算集合十三天神的力量也绝无打败他的可能。他就在这明明白白的犹豫中挨着日子,能拖一天是一天。不为别的,只为了能多在妻儿身边陪一会儿,哪怕是一个月、一天,或者一个时辰。 终于在一天前,他看到了自己的骨肉,一个黑黑壮壮的小子。他没有怪这孩子为什么会光着屁股跑来跑去,只是不由自主地想抱抱他。他拿出了家里最好的粮食,给孩子做了一顿最好的饭。在夜里抽着香料,故意的拿烟袋锅去烫那圆鼓鼓的肚子。坐在炕上整个晚上都没有睡,在月光下看着圆头圆脑的孙子,那呼噜声真响、真甜,是他听过最好听的声音。 “孩子的哭声,也同样好听吧……”星光下,他这样告诉自己。 “我知道你在找我,出来吧,今天我不想躲!”一阵杀气伴着老祖爷年轻的吼声冲进了陈风的山洞。沿着洞口望出去,整片天空压满了乌云,十三个光球在天空和大地之间翻腾。“给我滚出来!!”十二天神坐镇,狂风洗荡了高原,无数道闪电从云端倾泻下来,烧焦了古老的牧场,葬送了奔跑的牛羊。这才是风神的力量,可怕的力量! 不知是哪位天神的法力,大地也开始震颤。岩石、土地、远山、河流,在惊雷中化作飞沫,天地陷于混沌。 太阳神在哪?整个高原被众天神搅得天翻地覆,他能藏身何处?传说中的坐骑真的能够……无尽的混沌突然被破开了一道口子,猛烈的阳光从天而降,驱散了漫天飞沫,一瞬间把大地烤成了玻璃。 不知何时,太阳神早已来到了云层之上,轻蔑地观瞧一群小丑的表演。只需要一个微笑,狂风便成了热浪,雷电无影无踪,大地的震颤成了怯懦的呻吟,天上地下出现了两个地狱。 惨白的天空成了熔炼的铁板,翻滚的热浪灼烧着它所能触及的一切。陈风躲在巨石下的坑洼里,飞溅的尘埃夹杂着闪亮的火花掩埋过来。那种热,是从心底发出来的,连带着腿上的伤口钻心的疼。 用尽力气把自己从尘埃的掩埋里刨出来,鼓足勇气抬起头,眼睛却胆怯地不敢睁开。是飞溅的火星和碎石吓坏了双眼,它们没有勇气直视所看到的一切。人世间所有最恐怖的天象在眼前冲突,水和火在天上飞,风雨雷电悖逆了自然的流转在天空和大地之间咆哮。 纯净的阳光在太阳神手中凝结,像极了夺目的钻石。钻石的光芒流淌于纷纷下落的尘埃,围绕着太阳神修长的身形冲散了围绕在老祖爷身旁的十二个光球。 陈风见过这个场景,就在一天前,他险些被那该死的光球烫死。如今飞在天上的这个家伙,招数更加凶狠,杀气更加凌厉,相比自己在风神谷碰上的小子,不知要厉害了多少倍。 亮光冲散了十二天神的保护,不可阻拦的冲向了老祖爷。瞬间而已,蓝色的光球便狠狠地拍在了地上,天空残存的细碎雷电也终于消失无踪。没有片刻停留,蓝色光球就像一只受伤落地的燕子一样挣扎着要再飞起来。可是钻石一样的老鹰却并不打算给它一丁点时间,直愣愣地扑向了挣扎的燕子。 (付出总是要求回报的,人性也总是经不起考验。晨姮所做的一切也不过是一个苦命的女人做的一点儿苦命的挣扎。请允许人的自私,因为这份自私里面也充斥着无法否定的善良。只是她可能忽略了一件所有人都忽略了的事情,改变了命运的人,还是原来的人吗?) 第15章 殒灭的光芒 大地和天空间突然窜出了火光,围墙一样挡住了老鹰下扑的道路。火光飞溅,数不清的流星拖带着长尾直轰太阳神,陈风躲在石头底下都感觉到了辛辣的灼热。 “在我面前用火,你找死!” 一颗火球从流星中突围出来。火光散尽,凝聚的阳光在太阳神手中化成宝剑,刺入了火神的心脏。 “他应该是火神吧!”陈风犹豫的对自己说,他还没有来得及认清他的样貌,火神便已经殒灭。 风神终于站了起来,天空又一次布满了乌云。一声怒吼,千万道雷电交织成网,又像是挥舞的千万把钢刀,时刻准备在怒火中把太阳神砍成肉酱。但怒火并不能挽回火神,吼声也不过是无助的哀嚎罢了。 太阳神在众天神中间左冲右突,转眼间便有四位天神因援护风神丧命。但再强大的力量也架不住这么多高手车轮战似的过招,他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手中的宝剑似乎也在沉重地喘息。 山神脚下生出了成百上千毒蛇般凶猛的锁链,铺天盖地的把太阳神围困在当中。宝剑在太阳神手中飞舞,再凶猛的毒蛇也不能靠前——除了一条。 也许是真的累了,仅仅片刻的迟疑,一条锁链便死死咬住了太阳神的左腿,高高在上的太阳终于跌入尘埃。想要挥剑斩断石索,却发现右手被水神冰封。腰上使力准备一跃而起,不知道从哪钻出来的草根树藤把他绑的严严实实。待到汇聚阳光烧尽周身的束缚,细长眼睛的天神突然拉开了水晶一样的弓箭,大喝一声:“风儿,助我!” 神箭离弦,带着风神的力量从天而降,径直飞向太阳神那颗岩浆一样滚烫的心脏。上古以来的命运即将终结,众天神对于时间力量的争夺也将终止…… 不知从哪里冒出的雷光击散了风神的法力,神箭失去了光芒,枯树枝一样的掉在了地上。一股强大的邪风搅动了乌云,一声凄厉的鸣叫像是从远古传来,听得人脊背发凉。 陈风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的鸟,浑身散发着温暖的金色光芒。庞大的身躯在阳光下闪耀,红色的翎毛在风中飘摆,三根长长的尾羽轻柔的划过乌云。这哪里是金色的乌鸦,这分明是一只下凡的凤凰。 一声长鸣,乌云散尽。 迎着这恐怖的长鸣,陈风从灰尘里抬起了头。透过金色的杀气,他看到鸟脖子上的一个人影,雷电在人影手中挥舞。 他当然知道这个黑影是谁,他更认识黑影手中挥舞的法杖。因为七百多年后的某一天,就是这个混蛋拎着他的脚脖子,在大海上把他一顿胖揍。他有心跳出来,哪怕是光着屁股也要和这混蛋大打一场,就算是被打败也要咬他两口。可是他又不敢跳出来,一旦他现身,一旦他们打赢了太阳神,一旦老风神活下来,自己还会出生吗?他终究还是没有动,嘴里却泛起了昨夜那一碗糊糊的怪味。 金色的乌鸦铺展开宽大的双翅,卷起一阵炽热的狂风,把刚刚站起身的风神吹飞在天上又重重抛下。悠远的长鸣唤醒了太阳神疲累的身躯,融化了寒冰,烤焦了藤蔓,烧毁了石索。当他再一次屹立于这广袤的火海,无声之中却宣告了众天神生命的终结。 紧握着光剑,冲向徒劳地聚敛狂风的庄稼汉。 “七哥!动手!”老虎一样威猛的天神出其不意的冲了出来,手里的流星锤砸落了太阳神的宝剑。巨大的力量引发了洪钟般的撞击,宝剑和流星锤从各自主人的手中飞了出去。粗壮的手臂死死锁住太阳神,突然挺直腰身,太阳神的双脚就无助的离开了地面。“七哥,动手!别管我!”浑厚的喊声在嘈杂的混沌中弥漫,“快!风儿,听话!快……” 老祖爷呆呆的伫立在原地,没有人听清他在呼喊什么,却足够清晰地感觉到了他的犹疑和拒绝。 然而这里是战场,敌人绝不会给你犹豫的时间。一对金色的利爪从空中抓了下来,几乎可以断定,它不用费什么力气就可以把兽神撕成两半。千万道闪电乖巧的听从着雷神的召唤,尖牙一样啃噬残存的天神。 来不及了,没有人救得了他。兽神即将殒灭,风神败了! 一股狂风从山脚下射了出来,焦枯的河道涌起汩汩清泉,清泉化作飞起的瀑布从四面八方袭来,困住了那只该死的大鸟。蛛网一样密密匝匝的惊雷从雷神的玩味中逃脱,远山下半悬的巨石随着一声怒吼炸裂成了粉末。 “还有一个?” 惊讶的不止是太阳神一个人,多年来,雷神也从未遇到一个和自己一样强大的御雷高手。众天神更不会猜到,刚刚在天上光着屁股被大家调侃的小胖子竟会有如此举动,这无异于自杀。 所谓战场,就是生与死的较量,哪怕是瞬间的犹疑都足以改变整个局势。太阳神和雷神无论如何也没有猜到,在这广袤的西域,在这水与火交接的戈壁,在那毫不起眼的山洞里面,还藏着一个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男孩,身负风神法力,几乎将自己多年的筹划毁于一旦。 “傻小子!快跑!” 太爷爷的叫喊没能阻止太阳神的疯狂。众天神拼死护住了年轻的庄稼汉,对他动手并不容易。但山脚下光着屁股站在碎石中的小子却无人护卫,只要抓住他,只要他是风神,要这群杂碎又有何用? 几乎是和太爷爷的喊声同时,太阳神挣脱了兽神的双臂向陈风冲了过来,而陈风却并没有逃跑的意思。 一声绝望的长鸣! 太阳神猛然回头,飞舞的瀑布卷绕着风神的闪电,划过水神扬起的双手。冰的尖刀混杂着电的利剑在飞瀑中翻腾,金乌在飞瀑中痛苦的挣扎,周身的火焰撕得粉碎。 细长眼睛的天神站在云端,又一次拉开了水晶一样的长弓,披散的黑发在金乌的光芒下映出一道彩虹。银箭离弦,射穿了那只金色的凤凰,也射中了凤凰身上被水龙围困的雷神。 来不及了!太阳神来不及救下砸向地面的金乌,也来不及追回受伤逃走的雷神。还有,风神也来不及赶到孙子身边,一切也许都太迟了。 …… 山神的石索又一次挡住太阳神的路,但这一次,愤怒的太阳燃尽了所有靠近自己的东西,天空下起了岩浆的雨。双手汇聚一道明亮的阳光,转身刺穿了水神的心脏。“金乌,我为你报仇了……”他想。 陈风以为自己真的完了,眼看着太阳神扑了过来,强大的气势让他立刻明白,他们的实力完全不在一个水平线上。不再试图抵抗,原来和死亡最接近的时刻心里面是出奇的平静。刚才的那一瞬间,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站了出来,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让他向太阳神出手。那一刻他真的毫无畏惧,但在太阳神冲过来的此刻,他能清晰的看清对方的每一个动作,能预见到片刻之后所能发生的每一种可能。就像是车祸发生的那一瞬,清醒的等待着将要发生的一切,却没有办法避免。 脑袋里是空的,来不及想任何人,也来不及想任何事。听说过太多故事,危险来临之时,亲人和朋友倏地涌进眼帘,过往种种齐聚心头,内心中唤起对生的渴望……如此种种,没有一样出现在傻小子圆圆的脑袋里。 他只是等,平静而又害怕的等。这一次他没有尿裤子,但话说回来,他怎么尿呢?他压根就没穿裤子。内心的不安突然让他苦笑,没想到自己死得如此尴尬。 像是被车撞飞一样,他全身心的等待着即将到来的死亡,却从另一个方向冒出来一只大手。大手毫无征兆的出现,一百八十多斤的大汉小鸡仔一样的被夹在腋下。 “好小子,是你爷爷的好孙子。”惊魂未定的陈风慌乱的平复着呼吸,扭过头发现自己正和揶揄老祖爷的冷傲天神一起围着峡谷转圈。背后袭来一股热浪,慌忙间回头,发现太阳神已经追了上来。 “小子,别怕。”冷傲天神急促的呼吸,原本白皙的面庞因为激动涨得紫红。“看着我…叫我…快,叫我八爷爷…快,叫我,叫八爷爷……” “八爷爷!”陈风顺从地叫了一声,从八爷爷微微扬起的嘴角,看到了一个并不冰冷的微笑。 “好孙子,回家,找个漂亮媳妇。”他突然扭过脸盯着怀里的傻小子,清澈的眼睛里藏着整个世界。“娶媳妇的时候给八爷爷撒一杯酒,爷爷能喝得到。” 还没有弄明白这些话语的意思,陈风感觉到另一只大手在圆鼓鼓的肚子上推了一把,他像被弹弓弹出去一样飞了老远,一屁股坐在满地的黄沙里面,又沿着峡谷冲出去好远,流水一样细腻的黄沙上留下了他滑过的轨迹。 滚烫的地面容不得他有片刻停留,腿上的伤口被黄沙灼得撕心裂肺的疼。猛地窜起来,沿着落下的方向寻找八爷爷的踪迹,却只看见天边一团紫色的光突然闪亮又悄然散去。在这紫色的光中,一颗硕大的珍珠化作天空中的太阳,又一次向陈风压了下来。 手里的宝剑闪烁着寒光,他应该不会立刻要了陈风的命吧?也许是扎一刀,也许是砍一条腿,总之他不会再让黑胖子多跑一步。他来了,真的结束了! 睁开眼睛,眼前的血光足以让这世上最勇敢的人颤栗。 风神挡在了陈风跟前,长剑从肚子扎进去,又从背后露出了头。那是真正的痛苦吧?老祖爷左手抓住太阳神握剑的胳膊,右手却死死掐住他的脖子…… “降龙翻海!(天神逐日!)” (所谓的协作,多多少少总是为着作者自己的喜好的。自从金乌的啼鸣在我脑中出现,无论我怎么努力,也无法在脑海中给它一个三只脚的造型,并且偏执的认为金乌应该是世上最美的鸟,应该是天空最明亮的那一个点。所以我终究过不了自己心里的执念,把这样一只不像金乌的金乌带给了大家。) 第16章 我们家,是姓陈的 狂风卷积着沙尘,两位天神使出最后的法力要置对方于死地。陈风蜷缩在地上,死死的抓住老祖爷的脚才没有被狂风吹飞。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老祖爷和他一样赤裸的站在原地,身上散发着幽幽的蓝光。 此时的阳光是那样的柔和,温暖进了心底。老祖爷像一滴落入清水的颜料,一点一点溶化,随着那淡淡的蓝光…… “小子,过来。”他颤抖着召唤陈风,笑得很甜。“过来,让爷爷再抱抱……” 木讷的站在跟前,眼中的温热和口鼻的酸涩让陈风说不出一句话。祖爷爷吃力的探出一只手,却极力伪装出轻松的样子。蓝色的光在那条强健的手臂上流转,一点一点飞散。孙子终于向前迈了一步,又一步。那只探出的手终于摸到了小胖子又大又肥的耳朵,抱住了刺猬一样圆圆的头。另一只手颤抖着绕过肥嘟嘟的肚子,搂住了比小麦还要黝黑的腰,摸索着拍一拍在太阳下泛着亮光的紧致的后背,就像是轻拍刚刚出生的婴儿一样。 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了。他紧紧地搂住眼前的小子,仿佛他是世界上最珍贵的宝物。流满汗水的年轻的脸,紧紧地摩挲着孙子的耳鬓,大颗的 泪水沿着坚毅的眼角流到了唇边,又汇聚成水滴浇湿了孙子光滑透亮的肩膀。 额头顶着额头,那是两张年轻的脸。抬起头,在孙子的额头上留下一个湿热的吻。颤抖着,将指上的血渍划在眉间。 “小子……早上……我和太奶奶说……咱们家……是姓陈的……” …… 陈风四脚着地的跪在洪亮床前,昏暗的光线中,他懒得去看晨姮哪怕一眼。抬起满是灰尘的胳膊,擦了擦不愿掉下的眼泪,鼓足勇气站起来。 坐在洪亮床边,时间依旧如那一天一样静止。只有窗外的微风告诉他们,时间还在流淌。傻小子,你该睡醒了。 把洪亮抱在怀里,吃力的托起将近二百斤的胖子。从晨姮身边掠过,满地破碎的白纱对着陈风的脚步颤抖。他没有看她,径直走出了石屋,走进乌云渐渐散去而洒下的阳光里。 清冷的风和阳光的温暖在陈风身上交迭,洪亮的双手无力地悬在半空晃荡。这不是他们认识以来第一次贴的如此靠近,以往的打闹让他们彼此太过熟悉。可是此时,在这坚实的身体里却感觉不到一丝生气,没有一点点交流,只是躯壳下可怜的空虚。 太爷爷最后的微笑在他眼中浮现,那一抹蓝光渗透进了自己的身体,似乎深深地藏进了灵魂。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来的,只记得太爷爷会心的微笑、温暖的阳光,还有兽神的哭喊。眼前突然一片漆黑,他身上燃起了大火,重重地摔在了石屋的地上。 脚下的鹅卵石坚实了被雨水浸湿的泥土,在他的脚步下发出微弱的声响。他不时地停下脚步,让沉重的呼吸抚慰疲惫的身体。他不能走的很快,即便是今天的自己,把洪亮抱在手里也十分的费力。他的步子不能迈得很大,被石灰烧伤的地方似乎又被滚烫的黄沙擦破,还有那狂风烈火……几乎是一步一步地挪,挪过了青蛙虫鸣,挪过了白桦飞鸟,挪过了浅溪清流,挪过了红日流云。被雨水浇得格外鲜嫩的鹅卵石在脚下清脆地咳嗽,胖胖的脚丫被硌的生疼。走过去,泥土上留下宽大的脚印,脚印里渗出浑黄的雨水。 溪水宽阔成了小河,平静的像是一潭湖水。水中的鹅卵石长满了薄薄的青苔,不时有几条小鱼游过,在缓缓的水流中一闪而过。 “我们到了。”陈风说。 这是山脚下小河拐弯的地方,河水奇怪的向白桦林探出了头,河床微微变深,成了一个并不封闭的圆圆的水塘。水塘很小也很浅,里铺满了拳头大小的鹅卵石,就像是有人故意铺好的一样。袅娜的白桦围绕着这里,山顶的油松静静地观望。 “等我一下,我马上回来。” 让洪亮靠着白桦树坐好,他放松的伸了伸腰,挥了挥已经麻木的双臂。扭头看看四周,除了水里的鱼,没有谁会打搅他们。谁会打搅呢?这风神谷 有谁还会进来?晨姮应该还在小屋里面,也许是心如死灰吧?也许她还在盼望着陈风再次回去,救下太爷爷,圆了她的心愿。 回去,回去又能如何?救下太爷爷,他还会是现在的陈风吗?他还会有法力回得去吗?就算有,他还会再回去吗?时间的轮回困住了时间的主人,他终于明白,他能重新书写世间的一切,除了他自己。 一股电流从脖颈钻进了脑袋,他疼得闭上眼,扶着身旁的白桦大口喘气。不知是怎么了,这疼痛来得越来越频繁,疼得他出了一身冷汗。 睁开眼睛看看洪亮,他还在树下坐着。耷拉着脑袋,一动不动。 陈风没有理他,向树林里走了几步。对准了树根,痛痛快快地尿了一通。随着哗哗的声响,他原本的快乐似乎跑了回来,刚刚经历的一切也好像只是一场梦。 不怀好意地把洪亮踹到水里,就像是旅游的时候把他推进湖里一样。自己也慢慢地走下来,青苔很光滑,不管他如何小心,却还是一屁股坐在河底的石头上,坐滑梯一样出溜到了水塘最深的中央。 坐起身笑了出来,如果洪亮有知觉,应该会在这河里打一架吧。拉着他向水塘边上靠了靠,静静地躺在河底,只留鼻子和嘴露在水面上。河水在这里轻柔地旋转,洗尽了一身的沙尘。那清凉的感觉舒缓了伤口的疼痛,连心肺都跟着清爽起来。他感觉到有一条小鱼在身上爬,好像是在啄伤口的死皮,痒痒的。但这条鱼似乎很调皮,从下到上转来转去,不光是大腿,连蛋上的死皮也没放过。真想就这样睡去,再也不醒过来。 一股鲜红慢慢沉入了水底,包围了陈风,又浸润了洪亮。幽幽的蓝光在水中投下了一片天空,天空下是两颗同样鲜红的太阳。两个男孩在太阳里沉睡,嘴角挂着淡淡的笑。 …… 他能感觉到光,能感觉到树叶在阳光下摇曳,能听到远处灰鹤的鸣唱,能听到麻雀在树枝上叽叽喳喳。可是他就是睁不开眼睛,他还想睡觉。他知道自己呼吸沉重,知道自己张开了嘴,知道自己正在打呼噜,可是他还是不想睡醒,不想睁开眼睛。 是谁在碰自己?他分明感觉到一个硬硬的手指头在捅他的肚子。还能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叫他,叫他死胖子,叫他大胖熊。看来是真的不能再睡了,歪着嘴打了一个哈欠,他睁开了眼睛。 模模糊糊的,他看见洪亮咧着嘴在对他笑,一双大眼眯成了两条缝。黝黑的皮肤赶走了这几天的苍白,两只大手在他眼前晃来晃去。 他没有起来,在石板床上舒服的伸了一个懒腰,从鼻子里发出了享受的哼哼。阳光从树叶间投下来,照在身上暖洋洋的。盯着屋顶,就连这大青石也变得鲜活了起来。 “睡美了吧?想媳妇了吧?” 陈风没有搭理洪亮,也没有顺着他的手指往下看。但凡是男人都知道那种感觉,一夜醒来一柱擎天,感觉极爽却又憋的难受。 似乎是水塘里的河水愈合了他的伤口。为了唤醒洪亮,他化水为冰割脉取血。而此时手腕上的刀口却已不见了踪影,就连石灰的灼伤也随之好了许多,健康的皮肤已经长了出来,只剩下那一片暗红提醒着那惊人的遭遇。 “给家里打个电话吧。” “我睡了多久?” “编个瞎话,别吓着他们。” “这是哪?那漂亮姑娘是谁?” “我们不是在河里吗?” “我背你回来的,死胖子,没累死我。” “你已经死了好几天了……” 有了神的法力,在这深山老林里想要打个电话其实也不是什么难事。洪亮家里的电话很快就接通了,听得出来,家里已经开始着急了。 “儿呀,你这是咋了。”对面传来远在山东的父亲焦急的声音,“给你打电话你不接,后来就关机了,发了短信也不回。” “俺手机坏了,刚修好。”浓重的山东口音在石屋里回响,两只大脚在地上踏出啪啪的声响。 “坏了咋不给家里说一声?” “哎呀,我没事,放心吧。” “你跟你对象咋样了?” “吹了。” “咋又吹了?”父亲似乎是急了,几乎要从电话那一头钻过来。 “你别管了!” 啪的一声,洪亮挂断了电话,屋子里又清静了! 对于洪亮这么应付家里,他非常满意。至少家里不会再胡乱猜测,这件事就像没有发生过一样遮盖了过去。再休息两三天,两个人身上的伤就应该好的差不多了吧?一切都能回到原来的日子吧? 洪亮从青石板的床边突然站起了身,大踏步的走出了屋子。那从前胸贯穿后背的伤口还是清晰可见,不知道前面还有什么样的危险等着他们。 (今天是2023年1月20日,此刻是凌晨1点50分。不知道即将到来的兔年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光景,也不知道这未知的光景是否会影响我把这几年前的故事放到平台,所以提前向读到这里的朋友说一声春节快乐。 到此为止,老祖爷的故事结束了,陈风也第一次真正目睹了死亡。未来的日子怎么走,他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只希望人世的污浊不要侵染原本纯净的眼睛,只是这愿望终究会落空吧。) 第17章 山谷里的结界 很快洪亮就又走了进来,手里捧着一个篮子,篮子里盛满了吃的。不猜也能知道,这是晨姮准备的。 虽说傻小子现在对晨姮一百个看不惯,但面子事小饿死事大,肚子的想法和脑袋总是不同步,不管三七二十一抓起来就吃。洪亮自然也不会干看着,转眼的功夫就吃了个干净。 走到阳光下,伸伸懒腰,一声大喊惊飞了不远处的蜻蜓。几天以来从没有一刻像今天这样痛快,说不出的轻松。陈风带着洪亮在峡谷里转了又转,这里很大,因为受伤的原因,很多地方他自己也没有到过。 峡谷里曲曲折折,除了河边,几乎所有地方都被草木占领了,只要没有石头,哪都能钻出几棵草。也许是太爷爷留下的,也许更早,高低不齐的杂草丛里隐约的可以看见几条小路。姑且就算它是路吧,随着地势起伏,在白桦和酸枣没有扎根的地方,铺满了大大小小的鹅卵石。但是几百年无人打理,如今也差不多被杂草攻陷,或许过不了多久就再也找不到了吧。 光着脚在石头和泥土的小路上穿行,路旁探出来的枝条时不时地在腿上刮出几条白印。洪亮的身体似乎恢复的不错,在山间行走也毫不费力,还饶有兴致的试图踩住受惊的四脚蛇,扑打几下停在露珠上的黑色的蜻蜓。 一面走一面聊,一面聊一面笑,一面笑一面打,一面打一面走。 就这样停停走走,走走停停,漫无目的地在山中瞎逛。视野突然变得空旷,树林和草木,甚至是大山都向两边退去。陈风抬起手,触摸到一个看不见的屏障。小河穿过屏障流出了峡谷,再往前一步,就到了不知道是哪里的地方。 “快走。” 洪亮突然拉住了陈风的胳膊,一把把他拽进了旁边的草丛。连日的变故让陈风变得异常机警,洪亮突然的举动让他格外紧张。屏气凝神,蓝白的光 在双眼中燃烧,就连那枚已经用处不大的戒指都冒了出来。 可是目光所及之处,甚至是在他可以感知的范围内,都没有看到任何危险。满脸狐疑地看看洪亮,发现他正一脸紧张的望着峡谷外不远处的身影。 那是一家三口,一对年轻的夫妻带着六七岁的儿子。每个人都是一身的登山装,爸爸手里还攥着黑色的登山杖。 此刻他们正在河边休息,爸爸坐在河边喝水,炎热的天气让他摘下了遮阳帽,光着膀子扇凉。妈妈正收起铺在石头上的一张毯子,连同垃圾和吃剩下的东西装回包里。孩子似乎并不累,站在水边用小小的登山杖击打着水面。 “怎么了?”陈风疑惑的开口问洪亮,想知道有什么事情让他如此紧张。 “小点声,你没看见有人呀?” “有人怎么了?” “有女的!咱们还光着腚呢。” 一口气没憋住,傻小子大声笑了出来。洪亮唬得伸手捂住他的嘴,生怕笑声惊动了不远处的一家三口。 一家三口站起了身,沿着河水向峡谷走来。陈风摆脱了洪亮的手,大摇大摆的挡在三人面前。孩子径直跑了过来,爸爸用胳膊擦了擦脑门上的汗,妈妈大声吆喝孩子不要乱跑。洪亮则蹲在草丛里等着陈风丢人。 可是三个人好像并没有看到面前的光腚大汉,孩子还是一溜烟往前跑,就在要撞在陈风身上的时候凭空消失了。孩子的爹娘也没有任何惊愕的意思,紧接着在相同的地方不见了踪影。陈风转回头,洪亮看见一个诡异的笑。 “你把他们怎么了?”洪亮的声音中透着惊恐,却又极力伪装。他相信陈风不是一个杀人为乐的怪物,但那也只是两周前他认识的陈风。眼前站着的这个人,他有和陈风一样憨憨的笑容,一样圆圆的脸,一样宽宽的肩膀,一样高大强壮的身材。但是他到底是谁、有什么样的脾气、是好是坏……他完全不清楚。如果不是因为那调皮捣蛋的样子,他甚至随时有逃走的可能。还有这诡异的笑,笑的背后究竟隐藏了什么?他又该如何自处? “你倒是说话呀?” 陈风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转身晃着身子沿着河边向峡谷里面走,似乎是去追那消失的一家三口,可是前面的路上却不见他们的影子。 脚下的大石头被太阳晒的有一些灼人,洪亮追上陈风,重重地在他背上打了一拳,继续追问三人的下落。 傻小子的身子晃了一下却没有停下脚步。抬起头看看天上飞过的燕子,又低下头看看苍白圆滑的石头。又叹了一口气,歪着嘴算是笑了吧。 “我要是变态,又何必救你?” 洪亮突然觉得尴尬,摸摸满是胡茬子的脸。想想也对,无论是谁救了自己的命,都不该不由分说地就怀疑人家脑子有问题。但是他们都明白,今天的彼此已经不可能回到原来了,从宿舍里的那一晚开始,他就对陈风满肚子的怀疑。不管怎样伪装,即便骗过了作为朋友的自己,也骗不过作为普通人的心。 河里的水干净透明,长长的水草像极了微风中的少女,悠闲地扭动着腰肢。成群的小鱼在腰肢旁掠过,穿过淡淡的云影,就好像飞在天上…… 这些小鱼绝对想不到,仅仅在几分钟之后,它们当中最肥最大的几名成员就被两个黑乎乎的胖子开膛破肚,一根木棍穿膛而过,架在燃着的柴火上烤的外焦里嫩。 面对着小河坐在灰白的大石头上,陈风精细地把鱼刺挑出来,又准确地撕掉烤的黑乎乎的鱼皮,而这一切却都是用嘴唇完成的。洪亮坐在一旁鄙视地看着身边这个娘娘们们的家伙,一嘴下去咬掉了第二条鱼的脊背,吧唧着嘴一通乱嚼,把能咽下去的都吞到肚子里,把扎嘴的骨头直接吐了出来。 虽然不是太明白,但好歹知道了一家三口的下落。怪不得没有人闯进峡谷,原来从很久之前起,风神就给这峡谷布下了屏障。这么大的峡谷,对于普通人来说就像是不存在一样,一旦碰到屏障就会直接穿到另一头。现在一家三口应该正在十里外的河滩上前行,根本不知道有两个胖子差点因为他们打起来。 “人家那么照顾你,你还这么不给人好脸?” 洪亮对于晨姮还是非常感激的,他心里很清楚,如果没有她,他们俩可能早就死了。其实他在货车飞起来的那一刻就已经死了,但那时候傻小子还没有让他起死回生的法力。要不是晨姮,或许他根本不可能坐在这里吃鱼。 陈风又何尝不明白,如果不是她出手相救,不光是洪亮不可能醒来,就连他自己都早已落在太阳神的手里。出手救太爷爷也是他自愿的,虽说他是跟着晨姮故意留下的痕迹回到了那个年代,但说到底她也并没有强迫他。其实最让他受不了的是被人当棋子的感觉,这种感觉从在青岛与雷神大战的时候就有了。直到太爷爷在众天神面前揭开了她的真实目的,知道她要把自己作为后悔药来用的时候,陈风再也不能平静的面对她,所有的恨也都直直的指向这个苦命的女人。 用河水浇灭了篝火,两个人沿着河岸向回走。没有人会想到,就在这五六天时间里会发生这么多事情。对于洪亮,他原本只以为是他被车砸死了,然后陈风把他救活了,就这么简单,没想到中间竟然出了这么多岔子,还搞得傻小子差点丢了小命。想到刚刚对他的怀疑,心里突然拧巴的难受。 “你们家老祖宗要是活下来,就没你了是吧?” 陈风撇着嘴点点头算是回答。 “那也就没人把我救活了吧?” “放心吧,太爷爷要是活着,那些事都不会发生,你和我一样,也都不会出生。” “什么意思?” “你也是他的孩子,要不然我拍你两巴掌就行了,怎么会用自己的血救你。” “我也是?那我咋没有你这法力?” “不知道,几万年来一直就是这么几个人,应该是没轮上你。” 骄阳变成夕阳的时候,他们回到了白桦林旁。白天的燥热将河水烤的温暖,陈风一头扎进水里,河马一样的漂在水面上。洪亮站在岸边,心里合计着这水会不会让自己的伤口发炎。最终他还是放弃了,老老实实的站在原地,看着陈风在水面上鼓出来一个红彤彤的肚子。 一只绿色的蜻蜓从耳边飞过,转眼间和另一只蓝色的蜻蜓纠缠在了一起。小时候他也是这样,站在水边看蜻蜓在空中飞舞,在河里翻起泥沙抓鱼。等到有一天发现自己已经在不知不觉中长大,那原本的快乐也随着时间再也不会回来。 看着水中的陈风就像是看见了当初的自己。有很多次他都觉得水里的胖子是一个谜,有时候却觉得他简单的像一杯说不清颜色的水。这个人心思是极重的,心里总是有想不完的事情。但这个人又是极简单的,哪怕像今天这样随时可能成为他人狩猎的目标,他仍旧可以像孩子一样在水里撒欢。摇摇头不再去想,这个人就是这样,越是了解就越是看不清楚。 (现在的人总是戴着面具的,时时刻刻都不能摘下。这本书里,我就是想要把那些无聊的尊严撕得粉碎,我就是要让男人赤条条,我就是要让一个已经长大的男人像孩子一样活着。或许可笑,但这就是书里的人。 太累了,我好想一觉睡去,再醒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正躺在老家水塘的岸上,浑浊的水里是那些再也未曾见过的面孔……) 第18章 生活原本的样子 “你是怎么打跑太阳神的?”他望着浮在水面闭目养神几乎要睡着的陈风,突然想把这几场大战的情况知道的更清楚些。“和你长得很像的那个。” “就那么打跑的呀?我不是告诉你了吗?”陈风依旧闭着眼漂在水面上,肚子随着沉重的呼吸起伏,在太阳下跑了一天,让他全身黑里透红,红的发亮。“就是用雷把他炸下来,然后用水。说实话,我打不过他。” “听起来咋觉得挺简单的?好像连十分钟都没有。” “十分钟?”陈风一个翻身在水里站了起来,掀起的水花惊得身边的小鱼四处乱窜,慌乱中撞到他身上。“连十秒钟都没有。” “那么短!” “大家都忙得很,谁有空和你大战三百回合?”渐渐昏暗的光线中,陈风梗着脖子白了洪亮一眼,随后又恢复了原先的姿势,躺在水中一动不动。像是继续对洪亮说话,又像是喃喃自语,“就算是两个人动刀子,那也是捅上就完。怎么可能打半天……” “七百年前那一场……” “两三分钟吧。”陈风漫不经心的说,闭着眼感受缓慢的水流。只是偶尔动一动手脚,免得被河水冲的太远。 他喜欢泡在水里的感觉,从生下来就喜欢。还记得小时候在德州老家,爹妈带着哥哥姐姐住在另一所院子里,而他就和爷爷住在三间老旧的平房里面。每当下雨,小院里都会积满了雨水。他总是光着小屁股跑出去,把带着暑气的温热的雨水踩成浑浊的一片。爷爷也总是坐在门口抽着旱烟,笑眯眯地看着和泥土一样颜色的孙子在泥里打滚,怎么看怎么喜欢。看得高兴了他也会来到水边,一把抓过陈风,也不管他身上有多少泥,抱在怀里亲了又亲,故意用胡子在孙子的小脸上扎。 二十年过去,他从小胖子长成了大胖子,爷爷也从健步如飞变得下楼都要人搀扶。回不去了,真的回不去了。 也许他还有时间,能够像那十三位天神一样长生不老。但是爷爷却不会停止衰老,总有一天会离开这个世界。到那时,所有的回忆便只是回忆,除了自己没有人会再记起。就像是这河水,从身旁缓缓流过,不留下一丝痕迹。而对于经历了这河水的人,在许久之后能够记住的,也不过是这清脆的水声,和这清澈的波纹…… 不对,这小河在这里是极缓的,从来没听到过这样的水声。怎么回事?陈风在水里睁开了眼睛,目光所及处看到的景象让他震惊…… 又一次在水里站了起来,怒不可遏的看了洪亮一眼便向岸边冲上来。陈风的愤怒化作一种冲动,这种冲动刺激着他的每一根神经。他的心里记不得数天来发生的一切,也记不得全身上下的伤痕,他只想拍死岸边那个不要脸的胖子,至少也是要给他一顿胖揍。“狗东西,在老子游泳的水里撒尿,你小子是活够了!”这就是陈风心中所想,“你最好别让我抓住你,要不然老子给你揪下来!” 尽管陈风只是大叫了一句“贱人”,洪亮还是从他大跨步的姿态和满脸的怒气中感觉到了危险。一边尿一边转身,嘴里大笑:“胖子,我错了!梦姐姐,饭好了吗?” 石屋外面坐落着一块方桌大小的青白的石头,石头顶上很平,很久以来就被当作桌子使用。桌子周围移来几块凳子高低的青石,石头被夏日的阳光煨的温暖,在夜幕与黄昏交替的时候依旧轻微的烫着两个胖子的屁股。 面对面坐下来,陈风大睁着两只牛眼死死瞪着一脸歉疚的洪亮。洪亮极力表现得嬉皮笑脸,却仍旧捅不破空气中弥漫的杀气。一只手支着脑袋,另一只胳膊胆怯的搭在桌面上,手指有节奏的敲击,就盼着晨姮快点出现,至少在她面前陈风不会一口吞了他。 没过多久,晨姮果然拎着篮子走了出来。直到今天陈风才想起来仔细看一看这些天他到底吃了些啥。篮子里的吃食倒也不错,但怎么看都觉得奇怪。整整一篮子,满满当当的煮花生、煮红薯、煮玉米,就是一个大号的“大丰收”,真正让他感到亲切的是在这“大丰收”中隐藏的几个大馅包子。 包子是肉馅的,肉馅里恰到好处的混着些葱丝姜末,肥而不腻。包子皮揉搓的力道很足,吃到嘴里劲道十足,虽然是发面却有那么一点弹弹的口感。 原来晨姮的手艺这么好,至少在做包子这件事上绝对超过了绝大多数的厨师。但转念一想,这么多天以来他在峡谷里并没有发现任何白面的痕迹,这包子会是从哪里来的?抬起眼睛看看洪亮,洪亮仍旧偷瞄着自己。他并没有看明白陈风那眼神的用意,还以为这小子要发飙,一顿胖揍在所难免。 可是陈风并没有动,而是用眼角的余光瞄了晨姮一眼。晨姮面无表情的坐在一旁,不吃也不动,就像是在梦游。 “我今天去了那天你们住的酒店,拿回了你们的行李。”她好像从空气中读懂了陈风的疑惑,雕像一般的坐在跟前,眼睛看着桌上的篮子,却又像是穿过篮子盯着很远的地方。“原来的衣服都破了,不能穿了……我把你们欠的住宿费也交了。”犹犹豫豫地把话说完,她站起了身准备回石屋。离开的时候又小声的说了一句:“你的伤好的产不多了,你不能再留在这。” 陈风没有说话,举着半个包子眨了眨眼睛。洪亮好久才反应过来晨姮是在和自己说话,直愣愣地说了一声“哦”,算是对她的答谢。 直到两天后他们的伤才算彻底痊愈。陈风腿上的皮肤已经长好,除了那一片片暗红仍旧扎眼,已经没有了任何不舒服的感觉。洪亮伤口上的死肉和死皮也都被他手贱的一点点抠了下去,断掉的骨头也莫名其妙的接上。如果不仔细看,那留下的痕迹就像是黑红的皮肤上生出的一条白癜风。虽然不好看,但也不吓人。 “你准备去哪?” “回家,我爹怕我在外边惹事,让我回去。肯定是劝我别和孙玲分手。”洪亮从背包里翻出来一堆衣服裤子,挑出一条牛仔短裤穿在身上,又狠命地抖了抖皱皱巴巴的短袖衬衣,小心地遮住胸前的伤口免得被人看见。“你也回家吧。” “我回学校。” “回家吧,宿舍里就你自己,能干啥?” “我想睡几天觉。” …… 悄然不觉间又见到了熙熙攘攘的人流,一座山城摆在两人眼前。城区不是很大,建筑也不是很高,马路上虽然也称得上车水马龙,但相比其他城市似乎还差了些什么,或许是多了些什么。 站在没有泥土的街道上,这是这么多天来两人的脚第一次隔着鞋子踩在地上,一种陌生又熟悉的感觉。没有了脚下湿润的泥土和石头,两只脚像是踩在云彩上,感觉鞋底子软乎乎的走路不稳。没有了脚踏实地的感觉,却又有了想要跑起来的动力。眼前往来的汽车和电动车一闪而过,在二人的鼻尖掀起一阵阵微风,街上路过的人们或凝眉或轻松,不知道要奔向哪里。 但记忆告诉陈风,这里不同于他到过的任何一座城市。在这里,人们来去匆匆却并不焦急,车来车往却并不拥挤,道路宽敞却并不躁动,姑娘漂亮却不带铅华。一条百十米宽的河在城中心蜿蜒,河两侧的大理石围栏上趴满了垂钓的人。垂钓的人一个个神情悠闲,似乎碳纤维鱼竿尽头那未知的猎物便是他们一天当中最重要的收获。 耳旁的童声吸引了他的注意,肉乎乎的小家伙脚步蹒跚,小手拼命扒着最低处的围栏向河里瞧。扭头看看左右,发现这望不到头的白色大理石围栏上趴着的几乎全是男人,从白发苍苍到蹒跚学步,足足聚集了三四代人。偶或冒出一两个穿鲜艳裙子的小女孩,都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这里的男人真闲呀!”陈风心想。 身边的洪亮早就被这氛围吸引了,趴在围栏上盯着不远处的浮漂。浮漂随着微风吹起的波纹摇曳,一上一下,一上又一下。至少在这条河边,他没有看到醒目的广告牌,也没有听到刺耳的音乐。只有这河两岸垂钓的男人,悠闲地教育着自己的子孙该如何悠闲地生活下去。 “这是哪?” “承德。”洪亮小声地回答,“我去年和孙玲来过。” 陈风不知道他是怎么判断出这城市的名字的,但既然洪亮说了,那他也不用去怀疑。只是有一点好奇,原来城市里也是可以这样生活的。 分不清楚哪里是市中心,也分不出哪里是边缘。在这里似乎哪里都是中心,哪里也都是边缘。只是从座城市想要直接回到山东似乎并不容易,洪亮举着手机花了半个小时盯着“12306”的app发愁,宽大的脑门硬生生挤出了一道皱纹,黑乎乎的大脸也险些憋成了关老爷的颜色。他死活不明白,这么一个天下闻名的旅游城市竟然没有一条高铁,想要回山东最快的办法竟然是到北x京转飞机。 其实哪里用得着半个小时,陈风只用了三秒钟扫了一眼屏幕便在心里做出了决定——坐汽车。他是散漫惯了的,从生下来就没有过执着于某一种东西的情况发生。所以他不会像洪亮那样纠结,分明找不到合适的火车,干嘛非得和自己较劲,卯足劲把自己憋成一只拔了毛的美x国火鸡?算了吧! 尽管如此,他还是很喜欢看别人着急的样子。看着洪亮在一旁急得团团转,他悄无声息的查好了班车间隔,也轻松找到了汽车站的位置。但是他不赶时间,洪亮也不赶时间。他就那么斜靠在围栏上等着洪亮醒过神来,甚至还少见的向他要了烟,悠哉悠哉的抽起来,一根、两根、三根…… 第19章 什么才是宿命? 洪亮真的急了,没好气的白了陈风一眼。他此刻真的是恨死了眼前这个成事不足的家伙,自己在这里急得冒烟,人家在一旁悠哉的冒烟。也对,反正他不回老家,人家完全没必要着急。这个没心肝的东西。 “你很自在是吧?”他终于开火了,气急败坏地冲着陈风叫唤,“我今天肯定要回家,你倒是给我想个辙呀?抽抽抽,就知道抽!抽死你!给我!”一把从陈风手里把烟和火机夺过来,迫不及待地自己点上,两道眉毛中间挤出一道刀印。 陈风微微一笑,悠悠然地把一口烟吐到洪亮侧着的脑袋上,引来一个厌恶的白眼。“往右看。”还是那不紧不慢的腔调,还是那欠打的表情。但洪亮着了魔似的把目光投向陈风鼻子尖指着的方向,却什么也没发现。 “看见那个白楼了吗?” “哪一个?” “那不就一个吗?前面有个小广场的。” “那是啥?” “睁开你的大眼看清楚,汽车东站!”一个白眼扔回去,洪亮一改满脸怒气,换上一张贱贱的脸,止不住的夸陈风聪明,引得挨了一个大耳刮子。“一个小时一趟车,三个小时到六里桥。现在是早上十点,下午两三点就到北x京了,保证你今天到家吃晚饭。” 六里桥车站实在是破的可以,自2005年投入使用,到现在才多少年时间?可就是这短短的年头,一个好好的建筑就有了废墟的感觉。再加上周围城中村一样的脏乱差,还有些年都没整治好的荒地,估计胆子小的晚上都不敢来这里溜达。这场景,拍鬼片都不用花大力气布置。 关于洪亮如何回家这件事,陈风并没有过问。自打洪亮醒来,陈风能为他做的事情就已经做完了。至于在城市中的生活,以及在与旁人打交道这件事情上,洪亮处理的比他好多了。他相信洪亮应该能够帮他保守这些秘密,也相信他不敢把这几天的遭遇告诉任何人。至少,就算他真的嘴贱告诉了旁人,估计也没人信。 站在地铁的角落里晃晃荡荡,他懒得去想明天将要发生的事情,也懒得去听北x京地铁里烦躁的嘈杂。他只是睁着两只空洞的眼睛,任凭鲜活的人影上车又下车,坐下又起身。他好像看到了一对情侣在地铁里拥吻,周围的人尴尬的扭过了头。又似乎有人在不远处争吵,也许同样是一对情侣。他没有那个好奇心,也不想集中精神去听清楚哪怕一个,字因为没有那个必要。如果他想,他可以回到昨天晚上,或者前天,或者大前天。他可以踏踏实实地坐在他们的床边,看他们是怎么颠鸾x倒凤。只要他愿意,他可以看任何人在任何时候的现场直播…… 猛地一晃脑袋,不轻不重的在自己头上扇了一巴掌。“想什么呢,龌龊!”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他突然听清楚了那女人在说什么,好像是在指责男人没给她买礼物,好像是生日礼物,也可能是认识周年纪念日,或者是庆祝今年的第八个情人节,再或者是她三舅妈的二儿子的老丈人家生了一窝小狗……反正就是要礼物。只听得她理直气壮地说:“我这么漂亮,你再给我买个礼物怎么了?你还亏了吗?”而男人却在一边不耐烦的道歉,却又说这种礼物没必要买等等。看得出来,他随时有发火的可能。 “快点分吧,”陈风心想,“就这还说自己漂亮,那么大个儿的媒婆痣。”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陈风也会嫉妒别人了。看到有人领着对象满世界招摇,就从肠子里往上冒酸水。光棍的日子是很不好过的,就算身边朋友成群,就算每天都笑得开怀,也总是觉得缺了点什么。这感觉微妙得很,明明心里别扭,可是又说不出来,总之就是心里烧得慌。 奈何这小子桃花运不旺,别人的女朋友换了一茬又一茬,他还是光杆司令。就连马洪亮那个贱人也是,和孙玲分了又合,合了又分。每一次分手都会很快找到一个新的,每一次和新的分手,都会又钻到孙玲被窝里去。 迷迷糊糊的出了地铁,迷迷糊糊的走进了硕博公寓,又迷迷糊糊的打开了522宿舍的门,扑面而来的是那一股熟悉的怪味。怪味里夹杂着被褥、木板床、地砖,还有男孩子身上挥之不去的汗味。这怪味不知如何才能清理干净,似乎他住过的每一间宿舍都是这样,从无例外。时间久了也就成了习惯,这怪味也变得不再那么怪了。 但他还是打开了阳台的门窗,一股暖热的风穿堂而过,烘烤着已然汗流浃背的身体。好在暑假里宿舍楼的热水是正常供应的,楼道里公共浴室的门也开着,隐约还能听到淋浴的水声。 脱下湿透的衣服,只剩下一条内裤,大摇大摆地向浴室溜达。狭长的楼道两侧,绝大部分的宿舍门紧闭,没有光线透进来,显得有一点昏暗。楼道另一头的某间屋子里应该有人在的,激扬的播放着时下流行的歌曲,单薄地填满了这平日里喧闹的场所。 浴室里果然有人,一个从河北来的小子。因为住的不远,他们勉强也算是认识,有时候还会在足球场上遇见。但他们在生活中的交集也仅此而已,熟悉的陌生人,每天都见面,却和没见过差不多。他个子比陈风稍微矮一点,长得挺憨的。这是他留给陈风唯一的印象。 “没回家?” “没回家!” “做家教?” “去玩了!” “哦,挺好!” 热水从喷头浇下来,陈风不由得抖了一下。水是热的,把汗水从头顶冲到嘴里,有点咸。热水混杂着汗水在身上流淌,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激荡。全然不似那平静的河水,丝绸一样柔软,细腻的好像和她在一起。 洗发水和肥皂泡沿着身体坠了下去,带走了一身的疲惫,却带不走发生的一切。 “你腿怎么了?”河北小子突然问了一句,他发现了陈风腿上留下的伤痕。陈风不知道该如何解释,随即扯谎说热水瓶洒在腿上了,烫破了皮。河北小子没有往下问,只是做了一个倒吸冷气的表情。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却不知道到底在聊些什么。或许因为两年来的点头之交,也或许是因为这宿舍楼里的冷清死寂,他们的聊天并没有显得突兀和尴尬。直到河北小子走了出去,浴室里才恢复了平静。 站在喷头下面,仰头任凭热水浇在脸上,张开嘴大口大口的呼吸。眼中的温热被这热水掩盖,分不清流下来的水里是不是混着几滴泪水。也许有吧,也许没有。 晨姮的欲言又止再一次浮现在了眼前,无论这热水如何冲刷,那一个表情却从来不会变得模糊,反而愈发清晰。 “宿命!什么是宿命?谁给我的宿命?” 转了一圈回到了原点,至少在空间上是的。傻痴痴的抬起了右手,看着水流落在手中又流到地上。或许都是假的,梦该醒了。 但有些东西是改变不了的,毕竟它已经发生。无论陈风多么想做回原先的自己,热水在手中变成冰坨子的现实还是让他不得不面对已然发生的一切。 叹了一口气,他没有擦干身子,也没有穿上内裤,大摇大摆地向宿舍走去。 这个晚上他不想再下楼,从洪亮的书架子上拿了一包方便面当晚饭。调料的香味随着热气弥漫了整个房间,那种温热的气味让他突然觉得很饿。三分钟而已,他的晚饭就困在那一张薄薄的包装膜下面,被一个塑料叉子封印着。肚子叫了,咕噜咕噜的。舌头下面也涌起了口水,他必须不停地把口水咽下去,他甚至感觉到了面条碰到嘴唇那一刻的幸福。 三分钟,真的很长! 值得庆幸的是,这三分钟里并不会有人想要他的命,他也不用担心又有谁冲过来捅他一刀。只要这三分钟过去,他就能吃到热乎乎的晚饭,然后可以舒舒服服的上床睡上一觉。再也不是冷冰冰的青石板,而是那一张让他的汗泡成棕褐色的竹凉席。 时间一秒一秒过去,没有因为他的热切盼望而加快,也没有和他开玩笑而变慢。就这么一秒一秒的熬着,直到那最后时刻的到来。 迫不及待地掀开包装膜,一股香气冲进鼻孔。用塑料叉子挑起一大口面条,却不小心甩了一肚子面汤。但这也阻碍不了饥饿的胖子,谁也不能抵御美食的诱惑。直到…… 读到这里的朋友,我想您在之前的文字里已经很了解了本人一贯的恶趣味,总是在一大篇美好的描述还没有结束的时候突然改变画风,留给您一个被馒头噎住的直观感觉。我在这里负责任的告诉您,今天也不例外! 吃过方便面的朋友,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肯定都有这种感受。无论你在之前是多想吃方便面,无论它闻起来有多香,无论面条看起来有多劲道,吃到嘴里的那一刻总是数不尽的后悔,道不清的伤心。 “真难吃!”陈风心想。 那玩意吃到嘴里是种什么感觉呢?我的朋友,请原谅我不知道该如何去描述一种味觉,但是请您和我一起描绘一幅画面,或许您就可以体会到陈风此刻忍受的折磨了。 第20章 不能说的秘密 在一间半掩着门的宿舍里面,牙黄色的地砖上散乱的摆着几只运动鞋,角落里还若隐若现的藏着脏兮兮的烟头。四张铁质的单人床上堆满了不曾叠起过的枕头被褥,床头还挂着懒得收起来的各色内裤。所有的床都是上铺,下铺的位置则是电脑桌。就在紧挨着阳台的电脑桌前,一个光腚壮汉把脚搭在桌子上,一手捧着红烧牛肉面,另一只手用叉子把面条送进嘴里。热气笼罩了他的头,狼吞虎咽下却是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 如果可以,我想把它画成一幅油画,线条要足够粗犷,光线却要明亮而柔和。我把它取名叫做《面之殇》。 这一天,他关上了宿舍的门,却没有关灯。原本只想躺在床上休息一会儿,却不想不知不觉间便睡着了。 北x京的夜没有风神谷的舒爽,汗水从身上的每一个毛孔喷出来,汇聚成滴,又汇成水流。陈风仰面朝天的躺在硬硬的凉席上,恍恍惚惚的看见日光灯盯着自己。他好像又坐上了地铁,离他不远的地方有一对情侣在忘情亲吻,另一边也是一对情侣,在没完没了的吵架。 地铁很快到站了,他向着车门走了过来。他有些奇怪,又有些尴尬。身边的乘客并没有因为他光着身子而躲开,只是投来异样的目光,就像是在看一条闯进地铁的狗。 灰白的门打开了,他一脚踩在了松软的草地上。没有回头,也没有怀疑,抬起手摸了摸粗糙的树皮,当年的小树如今粗壮了不少,鲜亮的树叶在微风中作响。阳光从树冠投落,星星点点地在林中跳跃。闪亮,昏暗,还有那件铺在地上的t恤,白的耀眼。红色的痕迹洒落在t恤上,是淡淡的一抹,伴随着那一阵风…… 他突然醒了过来,却发现自己趴在地上。不知道是因为没睡醒,还是因为睡着的人从床上掉下来不会摔伤,陈风并没有觉得很疼,只是身上有一点酸麻的感觉。 当他站起身来想要爬回床铺,疼痛才终于降临到他身上。坐在窄小的椅子上查看,两个膝盖和手肘已经变得黑紫。抱着腿龇牙咧嘴,大口大口的喘气,已经流满全身的汗水更是像喷泉一样窜了出来。两只大脚丫子在半空乱抖,险些碰倒了桌子上那半桶吃方便面剩下的汤。 “还是回家吧!”他想。 第二天早上他起得很晚,疼痛酸胀的四肢让他一直犹豫是否真的要回家。只是在昨夜的那一刻,疼得钻心的膝盖让他突然觉得委屈,抱着腿大口喘气,几次忍住咧嘴大哭的冲动。但他终究还是没有哭,咬牙爬回了床铺。竭尽全力想要回到树林的梦境中,但它却再也没有回来。 仰面朝天的躺在床上,享受阳光洒在肩膀上的灼热。空荡的宿舍里只有他自己,没有人给他带早饭,看来这一顿又省了。 坐起身打量这个熟悉的宿舍。原本是四个人的,另外两个因为交了女朋友不屑于再和他们俩住在一起,早早地搬出去了。如今,这宿舍对于那两个人,无非是一个仓库罢了。 他轻声叹了口气,低头看见肿胀的膝盖,暗中庆幸没有摔残。但回头想来,又怎么会呢?现在的他可不是凡人,怎么会摔成这样?再一想也对,若换成一般人,估计不会有谁能在睡觉的时候越过十几公分的护栏掉在地上,他确实不是凡人。 伸手抚摸膝盖,一股凉意浸透了那肿胀的一块。虽然不能把淤青立刻治好,但终究没有那么疼了。 电话突然响了,是姐姐打来的。 “小风,回家来吧。陪爷爷回一趟老家。” “好。” 陈风答应的干脆,这反倒出乎了姐姐的预料。她原本还想好好劝劝陈风,摆出一个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的架势,没想到结局却是如此利索。可就是这利索,让她觉得莫名其妙,就像是铆足全身力气去搬一个纸箱子,却发现箱子是空的,搞得两条胳膊都不知道该往哪放。扭回头看看厨房里的老妈,后者还在用担忧的眼神盯着她看。 “他回来。” “啊?” 自从陈风上次回来,爷爷告诉他那戒指是一对兄弟,妈妈的心里就一直翻江倒海。这半个月里,她和爸爸吵了好几次,每个夜里都在偷偷地哭。她怕看见陈风,却又想紧紧地搂住儿子。她怕儿子会把她推开,却又想让他快快长大远走高飞。 妈妈就在这矛盾中纠结了二十四年,看着黑小子从小肉球变成了大壮汉,看着他长得高高壮壮、憨头憨脑,看着他调皮捣蛋、笑脸盈盈。可是每一次他的脸出现在面前,二十四年前的那一幕便愈发清晰。她恨孩子他爸爸,恨这个让她爱了一辈子的男人。但她又无法去恨他,无法去恨那个和她一样心碎的男人。 在陈风很小的时候妈妈就意识到了,儿子继承了她的敏感,全然不似一般男孩子那样大大咧咧。他应该不知道发生过什么,却还是和全家人若即若离。 她叹了一口气,放下手里刚刚剥好的葱,弯腰从冰箱里拿出来一袋搅碎的牛肉。牛肉大葱馅饺子,这是他最爱吃的。 每次知道陈风回来,妈妈的心里还是很甜的,她不需要小儿子多说什么,哪怕他躺在沙发上看电视,心里也是美的。前几年她经常拉着陈风去逛菜市场,在那里和三姑六婆聊天,只要陈风站在旁边,她甚至能和卖菜的大叔扯上半个钟头。有这么一个高高壮壮的儿子站在身后,她聊天的时候显得特别骄傲。 “他啥时候的车?” “中午。” 听见爷爷的咳嗽,妈妈心里突然紧了一下。放下拌到一半的肉馅走到客厅,看见爷爷正和往常一样,挺直地坐在沙发上闭目养神。 爷爷老了,开始糊涂了。她突然后悔答应让陈风陪爷爷回老家,怕他糊里糊涂的说出些一直以来刻意不让陈风知道的东西。尽管她也清楚,即便说出来儿子也不会相信,就算相信,又能怎么样?他已经不是那个抱着玩具枪幻想自己是英雄的小男孩了,应该不会再和她们要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可是,那对戒指是怎么回事?这么多年来爷爷从没有提起过。如今交到傻小子手里,说到底觉得古怪。还有,那天儿子到底是出了什么事?衣服都丢了,连内裤都不见了。大半夜光着大膀子回家,身上那条黑色短裤也不是穿出去的那条,而且洗衣服的时候也没有再找到。 妈妈心里又紧了一下,不敢再往下想。 “再给小风打个电话,就说我给他包饺子了,牛肉大葱的。”妈妈扭头冲着姐姐说,“再问问他还想吃啥。” 过了不大一会,陈风回了微信说想吃猪蹄。姐姐向妈妈抱怨不能再做肉菜,说他再吃肉就太胖了。妈妈没有听,只说在家里管得了,在学校里还不是要吃多少就吃多少。 “你老惯着他。” “惯得了一个,另一个日子过得啥样还不知道呢。”妈妈搅着馅,嗓子里突然紧得说不出话,声音有些抖。 “联系不上那一家人了吗?” “咱们家还有啥脸去见他?也不知道他现在长啥样。” “还能长啥样?看见小风不就看见他了?”姐姐说,“二十几年了,你也别老是惦记。人家日子比咱们好,他吃不了亏。” 妈妈一时说不出话,抽泣着擦了擦眼泪。直到如今,她仍旧不能理解爸爸当年为何偷偷把孩子送人,好好一对双胞胎硬是没能一起长大。当时家里虽然穷,可留下孩子也不是就会饿死…… “明年小风毕业,你们留心周围人家的闺女,该给他说个媳妇了。” “你可真操心,他在北x京自己会找的,何况他愿不愿意回来还不知道呢。” “让你给说你就说,在家找了媳妇,他肯定就不走了。” 陈风到家的时候天还亮着,听到门响,妈妈从陈风的房间出来开门。大门打开的那一刻,她还是习惯的伸手去接儿子的背包,而陈风也还是习惯的边脱上衣边往厕所里冲。 这一天爸爸没有回来吃晚饭,有人约他出去喝酒了,不知道几点才会回家。陈风一口气吃了两大盘饺子,还啃了一个热腾腾黏糊糊的猪蹄,顺便吃了几个大虾和一些炒菜。 如果不是爷爷突然的一声呼噜,陈风甚至已经忘了自己回来的目的。妈妈告诉他,爷爷最近一直吵着要回老家看看,正赶上陈风放假,让他趁这段时间陪爷爷回去一趟,也看看村里的房子有没有问题。再打听打听有没有人想买宅基地,他们回德州的可能不大了,每年回去修理房子太麻烦,还不如卖了省事。 妈妈的话刚刚落地,一个夹杂着痰声的苍老的声音就传了过来。“我还没死呢,我的地不能卖!” 妈妈和姐姐无奈的笑了笑,没有说话。陈风撅了噘嘴,用筷子把桌子上的虾皮扒拉到碗里,开始收拾桌子。妈妈从他手里夺下了碗筷,把他赶到客厅里看电视。爷爷略微睁了睁眼,继而又闭上。 “铁牛,我给你的戒指戴的上吗?” 爷爷突然的提问让陈风皱了皱眉,还没等他开口,妈妈又从厨房冲了出来。但是她没有说话,只是看了爷爷一眼。陈风没有接爷爷的话,起身回了房间。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说,说实话吗?估计会把一家人都吓死。编瞎话?就他那一说瞎话就脸红冒汗的劲头,说了也没人信。还不如避开不提。 (经常有人问我“对错”,我总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不是不能判断,而是我总是不能站在别人的角度。谁能说得清呢?你的“对”在别人眼里只能是“错”,而你的“错”在别人眼里还是“错”。过去的种种没人说得清,但我不喜欢用“都过去了”安慰自己和他人,因为我们都如同陈风的妈妈一样,对别人来说过去了,对我呢?) 第21章 故乡 “爷爷要回去多长时间?” “一个星期吧。后天爸爸送你们回去。”姐姐说。 从青岛到武城,这一路上爸爸开车非常小心,每到一个休息区都会停下让爷爷喘口气。陈风中途开了一段,但他开车的速度明显超过了爸爸认为安全的界限,没多久就被赶回了后座。就这么走走停停,六个小时的路硬生生走了八个钟头,到了村子都快要吃晚饭了。 车子没有直接开回家,而是停在了一座高大的门楼跟前。抬头看,这是一座红砖赤瓦的高大民房,虽然被两人高的围墙挡住了院内布置,但一眼就能看出其中的气派。半遮半掩的烟囱看不出经常使用的迹象,红色的凉亭造型闪着亮光,只是在内里的红釉上隐约挂着一点灰黑。屋脊下的通气口也被粉刷成了朱红色,一只胖胖的鸽子在通气口的隔窗外不识趣地搭了个窝,此刻正趴在窝里摇晃着脑袋观察地面上的动静。依旧强烈的阳光照在屋顶和外墙上,似乎有一团红光笼罩了整座建筑。隔窗下的鸽子在阳光下像是一件青灰色的工艺品,摆在金黄色的底座上。一块镌刻着金黄色 “太公在此”字样的鲜绿色瓷砖镶在屋顶下的角落上,在这一团红光中格外显眼。 门楼上贴满了深紫色的瓷砖,站在跟前陈风能清楚地看清自己的五官。门洞里是两扇打开的深红色铁门,密密麻麻的布满了金色的铜钉。门洞外面铺着一副瓷砖对联,同样是金字绿底。陈风没有去记住对联上写了什么,反正不过是“招财进宝”之类的吉祥话。但横批位置那醒目的“紫气东来”四个大字着实让他印象深刻,心里嘀咕这几块瓷砖有多少斤,砸在脑袋上估计挺疼。 爸爸打了一个电话,院子里迎出来一个中年汉子。说是中年可能有些勉强,看面相也不过四十岁上下,可以称得上是大龄青年。这汉子上中等身材,一米七五左右的个头,平头阔脸,满面红光。见爸爸过来便扔掉了抽了一半的烟,双手握住爸爸的手,又是问好又是欢迎,鼻子嘴里喷出的烟在阳光中很快散去。 那汉子看见刚刚下车的爷爷,拍了一把肚子大声笑着奔了过来,张口叫了一声大爷。转头看见搀扶着爷爷的陈风,抬手摸了摸傻小子的脑袋,又热情的拍了拍肩膀。那只手力气很大,好像是在检查陈风的骨头是不是长得结实。 走进大门,袭入眼帘的是一方影壁,红底红瓦的仿古造型,中间鱼肚白的部分是草书书写的词句。转身进了院子,原来那建筑是一排六间大瓦房,走廊前挺立着四根鲜红的顶梁柱,廊上摆着不少小孩子的玩物。 庭院非常宽大,地上铺满了砖,整个院子几乎不见一点泥土,只是在正房前种了两株石榴。东西两侧各有两间配房,虽不及正房气派,却也是花了一番心思的。门前同样特意留出了一点空地,里面却是种了几棵柿子。柿子树已然开花结果,果实虽然仍旧青涩,却可以看得出来长势不错。 主人的客厅也是非常的宽敞,但因为房前走廊设计的太深,再加上已经到了傍晚,屋里并不是十分明亮。抬头观瞧,一幅“喜上眉梢”的画作占据了大半个墙面,画作下面是一排木质沙发,屋子里还有些其他家具也都是实木制品。陈风对这些东西看不大懂,听从指挥的扶着爷爷坐下。 那汉子也在茶几前坐了下来,熟练地烧水烹茶,不一会的功夫便在每个人跟前倒了一小杯。那茶水倒是很漂亮,清澈的黄色。陈风也确实有些渴了,端起茶来喝了一口,有些苦涩的味道。 寒暄过后,刚刚的热络突然冷了下去,不过十几秒钟的时间,却显得十分尴尬。几个人坐在沙发上端着茶水掩饰彼此间的陌生,都在等待着对方第一个开口。 就在这时一个稚嫩的脚步声传了进来,通向另一个房间的门里走出来一个小孩儿。孩子大概两周岁的样子,胖嘟嘟,虎头虎脑的。看起来是刚睡醒的样子,撅着小嘴,腆着小肚子。身上套着一件蓝绿色的背心,背心被小肚子撑起来,走一步抖一抖。小孩没有穿裤子,每走一步小鸡x鸡就颤一下。 “你又生了个小子?”爸爸扭头看看汉子,笑呵呵的表示羡慕。 “不是,是俺孙子。” “你今年才三十九就有孙子了?你家小子才多大?还没铁牛大吧?” “他和铁牛差不多吧?今年虚岁十九。” “十九?铁牛都二十四了。这小子现在有一周半了吧?” 汉子骄傲的说了一声“对”,伸手把走到跟前的胖小子抱在腿上。“那小子不好好上学,初中没毕业就不上了。十六上就给他说了门亲事,想等到二十再办喜事。没想到他还挺着急,订婚才仨月儿媳妇就怀孕了,两边家里都不知道他俩啥时候干的好事,也没让他俩住一块。俺有啥辙?就到派出所给改了岁数,把婚事给办了。这所房是给他盖的,我们俩在老院住。” 那男人说着向陈风看了一眼,似乎不太相信他虚岁已经二十四岁,还转回头特意问爸爸核实。他又转过头看看陈风,上上下下的打量。不知道是不是还在上学的缘故,陈风在他们眼里多少还挂着些稚气,再加上一个圆乎乎的大脑袋,看上去确实显小。 “现在的孩子早熟,铁牛也该找媳妇了吧?” “还上学呢,咋也得毕了业才能找。”爸爸说。 “该找了就找,这么大了。前几天俺嫂子给俺打电话,还说让给留心着,谁家有好闺女就给铁牛介绍。嫂子早着急了。” “没你这么好福气,俺们家结婚都晚。就这个,”爸爸突然指着陈风说,“还吃奶呢。” “你们家结婚晚?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你闺女落生的时候你才多大?有十七吗?你像他这么大的时候,他都快会走了。” 突然被人揭了老底,爸爸大笑着接过胖小子抱在怀里。孩子倒不认生,坐在腿上也不哭不闹。爸爸来了兴致,也伸手摸了摸孩子的小鸡x鸡。孩子抗议似的挣脱,从腿上爬下来跑了。 “虚岁十七,霞儿生下来那年你刚满十六,刚过生日俩月。”爷爷突然冒出来的一句话震惊了屋里所有的人。爸爸一看丑事无法隐瞒,也只能认了。 对于这个老家,陈风是既熟悉又陌生的。小时候他在这里跟着爷爷一起生活,直到上完初中才去了青岛,高中三年他一直也没有回来。后来爷爷老了,越来越怀念故土,上大学后的每个夏天陪着爷爷回来小住便成了他的任务。 那接待他们的汉子是爸爸的堂叔伯兄弟,据说小时候和爸爸非常亲,爷爷特别喜欢他,吃住都在爷爷家里。穷人家的生活是最亲近的,因为大家都一无所有,亲戚邻居的孩子都是放到一块养,谁家有吃喝,只要给一口就算是非常好的关系了。反倒是日子好起来之后,彼此各忙各的,一年到头见不到两面,逐渐的也就生分了。当年的茅檐草舍,大家还能毫无顾忌的睡在一张床上。如今这红砖赤瓦的,坐在一块都不自在。 马上就到家门口了,爷爷早已归心似箭,能在这里吃了晚饭就已经是给了天大的面子了。无论那位叔叔如何挽留,他也执意要回自己家住。爸爸也婉拒了对方的邀请,一来是怕爷爷生气,二来是看儿子也满脸的不自在。开车往家走的时候天已经开始暗下来了。 “铁牛你今天太不像话。”在车上爸爸突然教训陈风,口气里是压制着的怒火。“在人家吃饭,你连句话都不说,也不给你叔敬杯酒。” 陈风没有说话,扭着头看窗外。 “你小时候他可是特别喜欢你呀,你和他钻一个被窝,成天的住在人家,把你当自己儿子。” “我早忘了。” 爸爸叹了口气,冲着后视镜瞪了儿子一眼,最终还是强压着怒火没有再多做责备。 爹妈原先住的院子离喝茶的院子很近,只隔了两所房子。爷爷和陈风住的院子其实也不远,转过弯就到了。院子靠近村边,门外不远是一个大水坑,夏天的时候坑里积满雨水,水里会生出些小鱼小虫。村子里的孩子经常到这里游泳洗澡,陈风小时候也是那里的常客。这院子的斜对门,就是那叔叔现在住的地方。 原先的旧房子早就不能住人了,几年前爸爸回来把两个院子的房子都重新翻盖,是一排四间的平房。据说砖瓦工还是刚刚那位叔叔帮忙找的,里里外外省了不少钱。爹妈的院子早就租了出去,现在给另一家姓陈的亲戚住着。说是租出去,其实也不收钱,不过是找个人打理院子,免得久无人住房子出了问题。 爸爸一直念叨着叔叔的好,知道他们要回来,早早过来把院子里收拾干净,地上的落叶和杂草清理的很彻底,屋子里的家具也都擦洗了一遍。 晚上爸爸坐在陈风跟前,说他明天下午就回青岛,哥哥的店里离不开他。嘱咐他在家里多跟亲戚走动,要照顾好爷爷。有事就去找那个叔叔,不要像下午那么不懂事,临了还给了他一些钱。 这一夜,傻小子几乎没有睡着。 (北漂的人对于故乡总是有着复杂的感情。一方面那里是自己生长的地方,那里的昼夜埋藏着自己最珍贵的过往。另一方面……长久的别离让故乡容不下自己的灵魂,或许从离开的那一天起,北漂的人便再也没有了根吧。) 第22章 刻意遗忘的过往 第二天十点多钟爸爸就开车回了青岛。开始他还担心爷爷和陈风吃饭成问题,却没想到现在的农村已经和原来大不一样。村子里光大大小小的超市就有五六个,而且和城市一样,也都有移动支付,和印象中的农村已经完全不同。爷爷虽然老了,却也还硬朗,不用人贴身保护。他在村子里有不少老朋友,就算一顿一家的吃饭,一个星期下来也是转不过来的。 反倒是陈风,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早都结婚生子,再加上他一直上学,村子里的人见到他都会拘着点,坐到一起都没得可聊。而且,他也没啥可聊的。 七月底的午后总是暑热难耐,陈风在院子里一遍遍的用舀子接凉水把身上浇透。如果不是自来水龙头太矮,他恨不得坐在下面不起来。阳光又热又毒,陈风站在太阳地下冲了擦、擦了冲,想尽办法给自己降温,黑里透红的皮肤在阳光下泛着亮光。 院子里那棵老枣树这些年好像一点都没变,从他小时候就那么粗,现在还是那么粗。站在树荫里,一点微微的枣花香润酥了心肺,油绿的树叶闪着光,一动不动的在太阳下沉睡。除了蝉鸣,这里真的安静。 爷爷在屋里睡着了,开着的窗户里传出来微微的呼噜声。困意突然也袭击了陈风的双眼,他打了一个哈欠,倦怠的伸伸懒腰,准备回屋睡一会。他自己也知道,说是睡一会,等他睁眼的时候估计就四五点钟了。吃饭、睡觉、洗澡,再吃饭,再睡觉,再洗澡。就像他小时候一样,在这小院里生活,时间就是要无声无息地溜走的。或许,爷爷怀念的也就是这样的单调。 虚掩的白铁门突然有了动静,是谁会在这个时间跑到这个院子? 转过身,看见铁门慢慢打开,一个人影从门缝里闪了进来,是昨天那个叔叔。看到陈风站在院子里,叔叔显得有一点局促,搓着双手走到他跟前,犹豫着问家里还缺不缺啥东西,嘱咐陈风缺啥少啥就去找他。得知爷爷正在歇午觉,他也没有进屋,慌慌张张的就走了。 陈风没有远送,到了门口就转身回来,一脑门子官司。 他这一觉直接睡到了黄昏,睁开眼的时候爷爷已经在村子里溜达了一大圈,还顺带着买回来几个夹菜的烧饼当做晚饭。陈风一口气吃了四个,可是肚子里还是觉得不饱。趁着太阳还没下山,晃晃荡荡的出了院子,想要再找些吃的。 他很喜欢爷爷刚才拿回来的火烧,每一次回老家,他都要好好吃上几天。出门溜达这一圈,其实也就是为了去找卖火烧的地方,在那里现做现吃。可是他对这村子实在是不怎么熟悉,左转右转都没能找到地方。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正在他发愁的时候,一辆黑色帕萨特突然停在了面前。车窗摇下来,副驾驶上的女人像是看到了救星,急忙忙地问面前光膀子的大汉:“兄弟,我问一下去xx家咋走?”傻小子操着一口地道的家乡口音说:“俺不知道,俺不是本地的。” 车窗升起的那一刻,车上的夫妻分明投来了不可思议的眼神——这小子是个傻子吧? “小风?” 听到有人叫自己,陈风并没有觉得非常奇怪。虽然不在这村子里生活,但每年都回来住几天,总归会有人认识他。 循着声音望过去,渐渐昏暗的街道上并没有发现熟悉的身影。飘满饭香的黄昏下是几个蹦蹦跳跳的孩子,还有几个叫孩子回家吃饭的奶奶。只有一个虚胖的黑影在暮色中显得格外不同。 这黑影并没有像许多人一样光着上身,或者简单的短衣短裤,而是深色的长裤配上白色的衬衣。衣裤似乎已经有些年头,套在那样一个身体上被撑出了不自然的褶皱。衣服的主人很仔细的系紧了衬衣上的每一个扣子,除了领口上那一个,估计是因为脖子太粗,实在扣不上了。衬衣的衣角也被小心地塞进了裤腰,肥挺的大肚皮向外腆着,从扣子中间的部分看见了一个黑黑的大肚脐。 裤腰实在是瘦了一些,孕妇般的肚子硬是在中间勒进去一道缝。一条掉了皮的腰带束在腰间,腰带上每个卡孔似乎都经历了可怕的蹂躏。一个陈旧的铁卡子竭尽全力的把腰围束缚在最宽的那一格,好像随时会被崩开一样。 “是小风吗?” 胖胖的身影怯怯的走到了陈风跟前,一张白净的脸在他面前渐渐清晰起来。 “海子?” “真是你呀,好几年不见,我都不敢认了。”海子说,口气中似乎有一丝试探。“现在都比我高了。还在青岛吗?结婚了吧?” “还没有,我在北x京。”陈风犹豫了,不敢继续再往下说。这种陌生让他非常尴尬,踩着拖鞋的双脚不自觉的向后挪了挪。 “去北x京上班了?”那双无神的眼睛里似乎有了一点光,和小时候一样,对于“北x京”这个地名,海子仍旧有很强的神秘感。“我还没去过北x京呢。” 陈风没有回答,笑着做了一个擦汗的动作,把胳膊狠狠地甩了甩,地上立刻留下一条被水淋过的痕迹。 “还在上学?”刚刚那一点光突然消失了,一声轻叹,一双破旧的布鞋在地上蹭了蹭。 真的不知道该如何继续这对话,陈风只想尽快逃回家,就连饥饿都已经忘到了脑后。没想到当年和自己一起长大的小子,那个比自己还要高、还要壮,成绩永远压自己一头的男孩,竟变得行尸走肉一般。海子小时候勇敢、阳光,对于学习有一股发了疯的劲头。可最后却倒在了这股劲头之下——听爸爸说,海子在上高中的时候压力太大,精神出了问题。从那之后,他们再也没有见过。 “铁牛!你在这晃荡啥?你爷叫你快回去。” 无论是谁,也不管爷爷是不是真的在叫自己回家,在这个尴尬的时刻出手帮他一把的,陈风都觉得自己应该好好谢谢他。可是当他发现是那个叔叔骑着摩托车路过,心里还是老大的不自在。 一路上他的脑袋里都是小时候的画面。那时候海子一直是他努力的榜样,他比自己高、比自己壮、比自己聪明,老师和大人都更喜欢他。更重要的,他的爸爸妈妈一直陪着他。 他们总是在一起,一起做功课、一起下河游泳、一起抓鱼、一起烧蚂蚱、一起抓知了猴、一起带着狗追兔子、一起扛着铁锹挖老鼠窝……海子还说他们会一起上高中、一起考大学…… 可是在海子上高中的时候,陈风却去了青岛。在陈风上大学的时候,海子却去了他不该去的地方…… 老家的夜空真的很美,小小的月牙在枣树的枝丫间隐现,明亮却不似满月那般幽怨。就那样俏皮的安静着,好奇的看着地上的灯光,时不时拿来和天上的星星比一比,看哪一个更明、更亮。 这是他出生的地方,生命里最初的十几年都是在这里。可是他和这里的渊源似乎又非常久远,至少在七百多年前他已经来过,还坐在一个小院子里喝了一碗糊糊。 为了把洪亮从阎王爷手里夺回来,他耗费了太多力气。虽然平日里显不出什么,可是这些天却一直不能施展法力回到过去。其实他挺着急的,他需要知道太多东西。神族大战之后还有多少天神活着?金乌到底死没死?雷神去了哪里?现在的太阳神为什么和他长得那么像?难道他有一个双胞胎兄弟?爹妈为什么不告诉他?他们还有什么瞒着自己? 话说回来,换成任何人,如果总有人在暗地里盯着他想要他的命,估计谁都会着急。 这里是故事开始的地方,就在这里追寻来龙去脉。 在这星空下,微弱的月光穿过枣树的枝丫照在陈风身上。他躺在爷爷的摇椅里面,就像是坐在弯弯的月亮上。闭上双眼去追寻时间的丝线,张开手抓住它,做一个深呼吸…… 再次睁开眼,发现还是在夜里。他有一瞬间的犹疑,片刻之后才确信自己真的来到了他想去的时间。 这个夜晚和他来时的夜晚一样漫长。天空中没有月亮,星星却比他见过的任何时候都要明亮。院子里不见了那棵熟悉的枣树,空气中反而有隐约的椿香。 “是爸爸妈妈的院子。”陈风暗暗确信。 这才是真的安静,比他来的那天晚上静的还要彻底。听不到一丝嘈杂,没有汽车远远的轰鸣,也没有电视机和手机传出的音乐。耳中听到的只有阵阵虫鸣,还有远处飘来的蛙声。 环顾四周,低矮的土坯墙包围着三间同样低矮的平房。平房里传出微弱的灯光,伴随着女人偶尔的咳嗽。紧走两步又停下,调整呼吸,大脑袋中预演着各种可能发生的场景。也许,这时候他还没有出生。也许,只会生下一个孩子。也许,那不过是自己糊涂的猜测…… 又向前走两步,屋里的女人又咳嗽了两声。他又停下,发现那咳声显得苍老。心里噗噗直跳,那不是妈妈的咳嗽,或许自己在这个时空已经出生了。 “我现在进去好吗?他们会不会像太爷爷一样发现我?我该和他们说什么……” 来到门前,空气中隐约的椿香不见了,就像是被什么东西隔在了外面。伸手去挑暗褐色的竹帘,那只大手却像影子一样穿了过去,隐没在老榆木的门框里。 心里的石头悄然落下,却又在瞬间生出一丝失落。他们不会看到自己,自己不会改变他们…… 幽灵一样的穿过竹帘,正巧和一个矮小的女人撞了个满怀。就像穿过竹帘一样,矮小的老女人从他身体里毫无知觉的透了过去,完全没有像陈风一样惊慌的闪躲。手里端着一个装满水的大琉璃盆,笨拙的用肩膀掀开帘子走出了门。这时才发现,刚刚走出去的女人竟是邻居家的老太太,是这世上第一个抱他的人。而他,也是老太太在这世上接生的最后一个婴儿。 (2023年1月25日,戒烟八年多,今夜竟出奇的想抽烟。行在北x京夜晚的寒风里,看着空荡荡的大街,竟没有半点过年的迹象。不禁自问,这是人的世界吗?是吧,又或者不是吧。 来到一家还没有关门的烟酒商店,光头的老板同样奇怪这个时间竟还有人在外面闲逛。一盒泰山,一个打火机,我们简单的完成了二十块钱的交易。 香烟在寒风中燃烧,竟突然觉得自己十分的可悲。这是五年来第一次给自己买无关生活的东西吧。 结婚的男人是没有自我的,就像在这空荡的大街,行走的从来不是活着的人,只是一个个不再鲜活的魂。) 第23章 诱发一切的过错 “我最后接生的是个小子,现在长得多壮实。”在后来的年月里,老太太一直这样骄傲的告诉所有人,直到离开这个世界。 和记忆中一样,妈妈躺着的屋子里仍旧没有几件家具。两把掉了漆的朱红木椅安静的躲在北墙的角落,地上一个铁盆里缓慢的烧着玉米芯。那味道应该是有些呛的吧?但他闻不到。 一面大镜子挂在东面的墙上,红色的木框,两边是绘着月季牡丹图案的木制装饰,顶上也有一个。这让整个镜子看起来就像是一个佛龛,只不过里面没有菩萨,而是一个个人影。站在“佛龛”前,陈风看到了背后的墙,还有门框上挂着的布帘子,唯独没有自己的影子。 “看来这屋子不欢迎我。”他心想。 扭过头,火炕上躺着年轻的妈妈。虽然睡着,但是看得出她十分疲惫。在她的一旁,睡着两个皱巴巴的孩子。陈风的身体突然抖了一下,原来,心真的会疼的! “胆子不小啊,敢来这!” 一股安静的杀气站立在陈风身旁,这感觉他已经再熟悉不过。不用扭头去看,他也能猜得到是谁来了。 “看来你脑子真是不好使,就想不到我会经常来这个时间?就不怕和我撞上?” “在我开启的时空里面,就算是你也不能发挥出全部法力吧?”陈风依旧没有去看身旁的太阳神,不动声色的和心中的疼痛对抗。“何况,被我的水龙打伤,有那么容易痊愈吗?” 他听到了一声低沉的嗤笑,之后两个人便陷入了沉寂。 火盆里的玉米芯发出几声轻微的爆裂,一点火星从铁盆的边缘跳了出来。六月初的天气早已变得炎热,可是这个夜晚在二人的心中却漫长而寒冷。 垂在门框上的布帘子突然被挑了起来,年轻的爸爸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木讷的举着布帘却不知如何是好。 他有一张和陈风一样黑里透红的脸,一双倔强的眉毛几乎要拧到一块,两只布满血色的眼睛直愣愣的盯着火炕上的两个孩子。他的呼吸在抖,似乎是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控制住身体不随着气息乱颤。 爸爸终于挪动了脚步,轻手轻脚的从两兄弟面前走过,来到了婴儿跟前。太阳神的手直愣愣的插在牛仔裤里,手指的关节被攥的咔咔直响。 年轻的父亲打开了包裹婴儿的襁褓,仔细地观瞧着两个毫无知觉的儿子。就像是在挑选小猪小羊,他活动了几下孩子的四肢,又逐个捏了捏孩子幼嫩的小鸟,还仔细地检查两个蛋是不是正常。 陈风吃惊的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爸爸匆匆的把孩子重新包裹好,像是随机的抱起其中一个转身走了出去。太阳神紧随着跑了起来,挡在爸爸面前像是要出手,又像是要阻拦。但一切都于事无补,他就像是一个隐藏在黑暗中的影子,没有人会注意到他的存在。 让傻小子没有想到的是,门外出现了一对夫妻,昏暗的星光下看得出穿着十分考究。爸爸站在他们跟前,三个人小声的交谈。 “小子丫头?”陌生的男人一边接过婴儿一边问出了口。 “小子。”爸爸颤抖着声音,痛苦的说出了这两个字。 “谢了兄弟,我们家有后了。”男人喜极而泣地说,“接生婆不是说俩吗?那一个是小子丫头?” “也是小子,我自己留着。”父亲坚定地说。 男人似乎不相信爸爸的话,夜幕中又一次打开了婴儿的襁褓,在一片黑暗中仔细的揉捏婴儿的小鸡x鸡,嘴里止不住的道谢。旁边的女人似乎非常害怕父亲反悔,把手里拎着的不知道什么东西堆到他脚下,又从衣服里掏出来一个小包塞在他手里。 男人在女人的拉扯下离开了忧伤的小院,留下年轻的父亲怔怔地站在原地,在黎明前的星光中颤抖,盯着手里的小包抽泣。 “抱走的是我。”一滴眼泪划下了太阳神的面颊,绝望的看着陈风,眼神中充满了怨愤。“我是你哥哥。” “哥哥。”陈风机械的重复着他的话。他突然想喝水,喉咙里干燥的让人发毛,甚至有一些恶心。他猜想过眼前的场景,甚至有时候猜想的丝毫不差。但当这事实鲜活地在眼前重演,他还是难以自持地慌乱。心想如果爸爸随机抱起的是自己,那他现在会在什么地方、叫什么名字、过什么生活、遇见什么样的人?他为什么要把一对兄弟拆开?为什么要像对待猪羊一样的检查他们的身体?是要把最好的卖给别人,还是要留给自己养大?他不敢想,却又无法将眼前发生的事实从脑海中抹去。 丢下父亲孤零零的站在原地发呆,兄弟两个不约而同的跑进了屋。太阳神突然燃起了一丝希望,他看见陈风点燃了周身的蓝光,风神的戒指在右手闪耀。 蓝光化作白光,这极致的白光甚至刺痛了太阳神的双眼。可是,它却被屋里昏暗的灯光吞噬。无论陈风如何努力,他也无法将整个房间照亮一分一毫。太阳神眼睁睁看着陈风扑向沉睡的妈妈,甚至想弄醒留下的婴儿,可是一切都只是徒劳。他的手就像是一阵风,轻轻拂过面颊,却留不下丝毫痕迹。 院外传来了汽车卑劣的笑声,太阳神无力的跪在了地上。 “风儿,快!叫醒妈妈!不要让我走!” 发动机的声音渐渐远去,陈风坐在婴儿身边呆呆地出神。这是他出生时候的样子,那么小小的一块。就这样静静地躺在小被子里,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命运早已被宿命书写。就在不久的将来,他会躺在北x京的宿舍里,周身发着幽幽的蓝光,把最好的朋友困在半空。他会在风神谷割脉取血,唤醒另一个黑黑的傻小子。也许他还会和被抱走的婴儿大战一场,匆匆结束这一世的生命。眼睁睁的看着这一切在眼前发生,可是他却无能为力。 太阳神瘫坐在火盆旁边,怀着恨意看着火炕上的陈风。他看到过太多种未来,却从未看到自己和眼前的胖子一起变老。似乎是从很小的时候就有风言风语说他是抱来的野孩子,虽然爸爸妈妈和爷爷奶奶一直对他也算不差,但终究在心里留下了疑云。直到一年前,一股强大的力量在他身上苏醒,他才有机会看清了事情的真相。 他猛地站起来,一把抓住陈风的胳膊把他扔到地上。不等陈风起身便骑在他身上,大声叫喊着死死卡住他的脖子。他不明白,老天爷为何对他如此不公、为什么他是被抱走的那一个、为什么自己要像畜生一样被挑选、为什么自己分明看得到未来却无法书写现在、为什么这么多年来他一直被人看成捡来的野孩子、为什么他没有洪亮那样可以拼命救他的朋友、为什么…… “我有什么错?我有什么错!” 陈风无力的哽咽,用力试图掰开卡住脖子的双手,泪水逐渐模糊了双眼。 沉睡的婴儿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醒了过来,扭动着小小的手脚,踢掉了身上的小被子。也许是冷了,也许是饿了,也许是尿了,他哭了起来,声嘶力竭的想要唤醒躺在一旁的妈妈。 妈妈醒来看见身边少了一个孩子,挣扎着坐起身,叫人却没人答应。她似乎明白了什么,跟随着婴儿一起嚎啕大哭。 两个世界中的四个人沉浸在各自的悲伤之中,在这窄小的房间里面悔恨着不该出现的悔恨。 “我做不到,我想留下你。”陈风哭诉着,像是对骑在身上的哥哥说,又像是说给自己,“我不能改写自己的时间。” “那是你不够强。”太阳神咆哮着,在手中聚集了一团明亮的阳光。“把你的法力给我!” 阳光朝着陈风的头砸了下来,源于血缘的脆弱感情瞬间崩塌。在“过去的时光”里面,陈风是唯一的神,任何除他之外的闯入者都不可能对他形成挑战,更何况,这是他亲手打开的时空。 “我有什么错!”一声呐喊,陈风把太阳神掀翻在地。举起右手,蓝光在太爷爷的戒指上跳跃。只要他挥一挥手,眼前的人就算不死也会被打残。 可是,太阳神脖子上也发出了光,被抢走的戒指漂浮在空中,共鸣似的与陈风的右手辉映。就在刹那之间,这被打开的时空破裂成碎片,陈风落回了爷爷的摇椅,就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不知道爷爷是什么时候回来的,静静地坐在摇椅旁的凳子上。仍然是闭着眼睛,双手拄着拐杖。陈风不确定老人是不是已经知道了他的秘密,心里突突直跳,等待着爷爷的问话。 可是他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偶尔睁开眼睛看看孙子。苍老的皮肤松弛的挂在瘦削的手臂和胸口,就和那颤抖的眼皮一样无力。他抬了抬腿,把长长的烟袋在鞋底上敲打了两下,慢悠悠地在烟袋锅里装满了揉的粉碎的旱烟。白玉做的烟袋嘴已然熏得发黄,不知叼在嘴里是否依旧像原先一样温润。 从爷爷颤抖的手里接过火柴,陈风熟练地点着了那填得很瓷实烟末。就像小时候一样,爷爷颤抖的双手总是艰难地试探着把烟点着,孙子每次见到也总是接过火柴给他点上。老人还是像那时一样享受这一刻,心满意足的看看孙子,嘴角露出一个塞满皱纹的笑。 (故事荒诞,但我总要给它一个起点。幸运的是,这个起点并不是没有来由的编造,在生活里听过了太多类似的事情。我的朋友们,请原谅从这里开始我就要把一些身体部位作为文化和力量的符号,甚至有一些不该有的描写。其间可能会遇到审核问题,如果读起来感觉卡顿,抱歉,那是我不得已修改了原有的文字。) 第24章 海子的疯狂 爷爷示意陈风躺回摇椅里面,一边抽着烟,一边摇晃着那已被磨的光亮的扶手。陈风笑了,惬意的拍了拍胖胖的肚子,装作打哈欠的样子揉了揉干涩的眼睛。那一年被爸爸从青岛送回来的时候也是这样,洗完澡被爷爷从水盆里捞出来便赖在摇椅里面不走,在上面翻来滚去消停不下来,等闹累了便睡在里面。爷爷会守在他身边,安静地抽着烟,摇晃着摇椅,驱赶着蚊虫。只是如今,爷爷已不似当年那般健壮,自己也不再是那个光着屁股躺在摇椅上的胖小子。 “如果我们两个都在,那该多好!”陈风心想。他的眼睛又一次变得干涩,太阳神绝望的眼神在脑海中一闪而过。那是一种莫名的悔恨,对于未来和过往的无力啃噬着他的全身,每一根神经都在提醒他去挽回那逝去的岁月,但是他却不知该如何挽回。 陈风已然明白,他身上所肩负的法力是一支可以重新书写过往的笔,能够将曾经的画卷擦拭干净重新泼墨装裱,能让岁月的刻刀把生命的玉石雕刻到近乎完美。可是,这支笔如何在自身的笔杆上画出美丽的图案?它的所有尝试都不过是把自己弄得更脏罢了。 浓烈的烟气缓缓上升,在这闷热无风的夜里穿过枣树的枝丫奔向遥远的星星。在那些懵懂的岁月,爷爷告诉孙子,天上的星星就是地上的人,地上有多少人,天上就有多少星星。 孙子躺在爷爷的肚子上,举着爷爷的手问哪颗星星才是自己,哪颗星星才是爷爷。爷爷答不上来,手里抚弄着孙子的小雀儿,绞尽脑汁寻找让孙子满意的答案。那一天孙子趴在他的肚子上睡着了,尿了爷爷一身…… “听老辈人说,陈家祖上出过神仙。” 苍老的声音打破了夏夜的沉闷,一支干枯的大手抚摸着一根年轻粗壮的手指。强壮的手臂痉挛般地抖了一下,但他没有把手指从爷爷的抚摸下抽出来,依旧躺在摇椅上呆呆地望着天,等待着爷爷接下来的低诉。 可是转眼之间,老人似乎忘记了自己开启的话题,又一次闭上眼,安静地抽烟。干枯的手臂抬了起来,在摇椅上方慢慢地挥舞,仿佛是在给年幼的孙子驱赶着恼人的飞虫。 “爷,你上次给我的戒指是一对兄弟是吗?”陈风坐起身,微微仰头在夜色中望着那张苍老的脸。 可是爷爷没有回答,只是磕了磕即将熄灭的烟袋锅,背着手走回了屋子。 这一夜陈风睡得很沉,竟然是没有梦的。 第二天的清晨竟然比头一天的晚上还有闷热。陈风耐不住肉皮贴在凉席上那黏糊糊的感觉,早早地便起来冲澡。可是洗澡的舒爽也不过是瞬间的畅快,初升的太阳得意的投下炙热的光,在漫天的水汽里显得格外猖狂。 这应该是最近几年他起得最早的一天,套上条大裤衩在大街小巷里溜达,发现这里的人们起得和原来一样早,不过五点多钟,已经有不少老头老太太在打扫庭院,还有年轻的汉子开着拖拉机不知道去哪,更有不少烟囱已经冒起了炊烟。那烟气弥散在幽深的胡同,依旧是记忆里熟悉的气味。 每每在这些人面前经过,陈风身上都会吸引不少异样的目光。他的面孔在这些人心里总是陌生的,人们不知道从哪里来了这么个人高马大的小子,大清早的光着个大膀子满世界溜达。 陈风也不去理会他们,自顾自的提着鼻子搜索空气中的香味。心想至少今天能给爷爷买一次早饭,买多买少都由自己决定。按照以往的经验,爷爷准备早饭他一般是吃不饱的。 可是当他提着油条豆浆以及五六个夹菜火烧一脚跨进屋子的时候,眼前的景象真的让他后悔。只见爷爷颤颤巍巍地猫着腰盯着电炒锅,锅里面满满当当的不知道煮了多少袋方便面,面里飘飘悠悠的泛着煮熟的鸡蛋清,汤里咕咕嘟嘟的摆着四个仍然溏心的大个鸡蛋,鸡蛋上悬着亮亮堂堂的大瓷碗。 那哪里是碗,简直是盆。爷爷是真的疼孙子呀,那大马勺使的稳准狠,四个鸡蛋一勺一个全装进了陈风的盆里,和着煮的几乎没了汤的面条,陈风一口气吃的肚子大了三号。那鸡蛋少吃一个都不行,但凡有一丁点的犹豫,烧的滚烫的烟袋锅就举了起来…… 隐约中空气里传来了凄厉的哭喊,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平静的村庄瞬间变得躁动起来,男人女人的叫喊一点点在空中聚集,逐渐的混成一团,再也分不清。 不知是谁的脚步声从门前响起,转瞬间便出现在门外。 “铁牛,海子犯病了,快跟我走!” 没等陈风跑出门,叔叔早已经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跑了过去。他跑的很努力,脚下的拖鞋狠命的拍着脚底板,深灰色的短裤连同白色的跨栏背心在闷热的空气中狂跳,一卷麻绳紧紧地攥在手里。 陈风发疯一般跑了起来,超过叔叔的瞬间听到了他沉重的呼吸。他没有等,径直跑了过去,追寻着声音奔向儿时的玩伴。 转过街角,他突然看到了很多人。老的少的、高的矮的、胖的瘦的、黑的白的,整条街吸引来半个村子的男人。人虽然多,却没有聚在一起。其间一个白胖的身影赤裸着往来冲突,挥舞着一把黑乎乎的东西追赶着他看到的每一个人。 地上有很多血,长长的一条。在陈风斜对面,有一扇门半掩着,一个胖胖的中年女人坐在地上嚎啕,她就是那血的主人。一老一少两个男人挡在女人身前,用清扫院子的扫帚奋力驱赶疯狂冲突的男人,嘴里大声喊叫,期待这吼声能够把他唤醒。 陈风认了出来,海子手里挥舞着的是他父亲生前杀猪剁骨头用的砍刀。难怪没有人敢靠前,这把刀又长又重,再粗的骨头也能一刀两断。而且不知是不是因为沾染了太多血气,这把刀从头到尾都沾满了黑红的油污,刀刃却光亮无比,周身上下散发着一股邪气。 “海子!” 傻小子忍不住喊了一声,海子竟奇迹般地停住了。他转过身,手里举着的砍刀却并没有放下。身边的人吃惊的退下却,又不敢走的太远。人们从心底惧怕海子手里的刀,也惧怕这个看着长大的孩子。但这不只是惧怕,陈风感觉得到,人们的眼神中掩藏着一丝厌恶。 他看着陈风的眼神是那么干净,就像是一个孩子看到了从未见过的玩具。陈风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异常的紧张。他不知道自己在海子眼里是什么样子,他同样惧怕这个儿时最好的玩伴。心中隐隐的期待,希望眼前的人还能记起他是谁,彻彻底底的醒过来。 可是他错了,短暂的平静只不过给了他虚假的希望,转眼之间海子便恢复了方才的疯狂。陈风来不及闪躲,油腻腻的大砍刀向他砍了下来,上面还带着海子妈妈的血。 …… 一个身影突然斜插出来,一肩膀撞在海子怀里,推开了他手里的大刀。 “傻小子,快跑!” 陈风还没来得及看明白眼前发生的事情,叔叔已经倒在了地上,用力捂着右胳膊挣扎着想站起身,一道血光从指间渗出来。 海子也站了起来,又一次挥舞着大刀向陈风斜砍下来。陈风没有跑,左脚向前迈出一步,伸左手挡住海子的手腕,探右脚把他的左脚绊离了地面,右手从胸前打开。海子失去重心倒在地上,手里的钢刀却抓在了陈风手里。直到这时街上的男人们才找到了机会,眨眼之间就用叔叔拿来的麻绳把他绑得结结实实。 海子婶伤的似乎并不重,但身上的伤口仍然在向外淌血。陈风不愿意去听她的哀嚎,也不想听到她呼喊因癌症病逝的丈夫,更不想听她描绘本该美好的生活。他突然想去看叔叔一眼,却无法穿过将他包围的人群。透过人群的缝隙,他看到叔叔上了一辆红色的摩托车,开车的人好像是他的儿子。 人们争相询问这是谁家的小子,为啥没有见过,更惊叹于他的勇敢和身手。无数只陌生的大手在他肩膀上和身上拍了又拍,转眼的功夫就在那淌满汗水的身体上摸出了数不清的手印。 没有过多停留,也不想和谁寒暄,陈风几乎是傻笑着挤出了众人的包围,谎称要回家吃饭便匆匆走了。 “这是谁家小子呀?真足实!”在混乱中,他听到了一个女人的声音。 “这不就是宝来家铁牛吗!”一个男人回答 “哪个宝来?”另一个男人问起来。 “陈家那个宝来呀,去青岛那个。” “我认得他家小子,不是这个,比他大。”又有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来。 “这是他家二小子,小名叫铁牛,大号不知道。” “就是原来二宝老抱着的那个胖小子?” “就是他。” “都这么大了!” …… 接下来的两天里,爷爷的小院突然热闹了起来。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爷爷奶奶、叔叔大爷、三姑六婆,再加上一堆叫不上名字的姐姐嫂子、哥们弟兄,轮着番的跑过来神侃。什么张家长李家短、王家的牛啃了高家玉米,过去二十多年听都没听过的事情就像是一锅几乎煮没了汤的方便面,硬生生的塞进了他的耳朵,中间还隐藏着几个煮飞了的鸡蛋。 (犹豫了很久,把这一段删了又放,放了又删,最终还是贴了上来。有些人、有些事,它就是发生了,不管我是不是愿意面对它,它都在那。为了纪念那个唯有我不能去见的幼时玩伴,请原谅我的自私。) 第25章 陈风的恨 (人生总是有很多遗憾,也有许多想要否定的事情,陈风也一样。他的心里有一段恨,恨得刻骨铭心,却又因为重重原因不能去恨。听说他这心思的人都劝他放下,可是我不能更改这一段经历,因为这里的陈风就是作者自己。) 男人们一遍遍地重复陈风那天的英勇,有人说他挡刀的架势漂亮,有人夸他脚下使的绊子够劲,有人赞他最后推出的那一掌有气势,简直要把他这个一天武术都没学过的门外汉塑造成飞檐走壁的大侠。更有甚者,几个愣头小子竟然起哄让陈风耍几个套路,还有把儿子孙子推出来拜师的。陈风不知道该怎么应对,都是爷爷一个个给怼了回去。 和男人们不同,女人们喜欢聊那一地的血,喜欢聊海子是多么可惜。顺带着会把海子他爹死时的惨相描述一遍,又感叹一声海子他娘是多么可怜。她们不会让陈风耍拳脚套路,也不会带着儿子孙子来拜师,但他们会让陈风站直了给他们看,赞叹一遍他长得有多足实。然后会“灵机一动”地问一句订婚没有,以及那个谁家的闺女长得好看,一看就是生儿子的命,准备说给他做媳妇,闺女她爹妈那天看见他了,觉得不错…… 熬过这两天的热闹,小院终于恢复了平静。乌云总算盖住了家乡的天空,闷热也渐渐散去,也许该下雨了吧…… 一夜的微风并没有带下一滴雨水,也没有吹散天空的乌云,只带来了一个格外漫长的清晨。 这样灰蒙的清晨是最适合睡觉的,无论爷爷怎么在屋里转来转去,无论他怎么拍孙子的脸,陈风也不愿把眼睁开,更别说起床吃饭。爷爷一气之下回了自己睡觉的屋子里抽烟,不一会的功夫竟也打起了呼噜。 等陈风睁开眼睛,发现屋子里只有自己,不知道爷爷又到哪里遛弯去了,也许正在和老哥们坐在哪里聊天。简单地洗了把脸,抓起一根已经变得皮软的油条,竟然噎住了。手忙脚乱的端起已经晾凉的豆浆,一口气喝下大半碗。 门外挂的塑料帘子动了动,一个人影从外面走了进来。是一个年轻的身影,陈风可以断定这不是爷爷。来人没有在院子里打招呼,径直进了屋子,陈风并不觉得奇怪,在老家走动比较多的亲戚和邻居,不打招呼直接进门是很常见的事情,人与人之间还不似城市中那般疏远。而这,也正是爷爷在家整日里念叨的东西。 “铁牛,你爷呢?” 不等陈风开口,叔叔已经向爷爷的房间看了一眼。陈风说不知道,一边犹豫着把他让进屋子,一边后悔自己起得太晚。 家里养过儿子的人都会知道,儿子这种动物是最邋遢的,想让他起床叠被子简直比杀了他还难。而陈风刚刚爬起来的火炕也是一样,虽然夏天不用铺盖,火炕上不会有堆积如山的衣服被褥,甚至连毛巾被都用不着,但是经他睡过的床肯定也好看不了。 他睡觉喜欢用两个枕头,脑袋枕着一个,怀里抱着一个。可惜睡觉不老实,一夜下来枕头就像是遭了雷劈,千沟万壑的拧拧巴巴。躺在炕上看手机,什么充电器、充电宝、数据线、耳机,零零碎碎杂七杂八铺的到处都是。唯独毛巾被比较整齐,压根就不打开。一夜之中这毛巾被从肚子开始往下出溜,早上醒来的时候已经跑到墙角去了。对了,还有从家里拿来的那几件半袖,从回来的那天开始他就光着膀子,半袖铺在炕上压根没有穿过,一团一团的扔的到处都是。再加上几天来换下来的内裤和大裤衩……壮观! “二宝叔,你胳膊没事吧?” “没事,破了点皮。” 二宝叔看了一眼火炕,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挨着枕头一屁股坐在炕堰上,轻轻晃了晃用纱布吊在脖子上的胳膊,空气瞬间陷入了尴尬。 “我爷出去了,我也不知道他去哪了,我刚睡醒。” “我看出来了。” 陈风终于明白爷爷为啥不住在大屋里了,这间屋子虽然宽敞亮堂,可是这老宅尽管经过了翻盖,却和所有的老房子一样,仍旧保留着传统的布局。一进房门就是厨房,向右一拐就是大屋,大屋里摆着桌椅茶几,对面一张大火炕。这间屋子既是卧室也是客厅,各方面条件自然是最好的,但也绝对是来人最多的。 爷爷倒是图个清静,占了小屋。把大屋剩给他,说起来是心疼孙子,看来逼着他学会收拾屋子才是目的。 “我没想到海子病的这么厉害。”陈风略略低着头,故意避开二宝的眼睛,歪着嘴挤出来一点微笑,怔怔地说。“前几年回来,一直听说他已经好了,没想到还这么厉害。” “你爹和我一直不让你见他,就是怕他犯病。”二宝看着陈风,似乎回想起了什么东西。这么多年来,他知道陈风一直躲着他,也不愿意和他多说一句话。但是他抑制不住,年复一年的盼望着夏天,盼望着陈风回来。“那一年你考上大学,不知道咋的海子知道了,没过几天就把他老叔砍了……”他低下头,像是在注视着躲角落里的一个烟头,眼光却没有从陈风身上离开。“人没死,在医院躺了好几天。”他又一次停了下来,吐出了一声惋惜的轻叹,“是我把海子捆起来送到了精神病院,用的就是那根绳子。” 不知道该说什么,陈风的脸就像窗外的天一样阴沉。或许他该说些什么,哪怕是一句惋惜的感叹。可是他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似乎时间像流水一样将记忆冲刷成了鹅卵石,即便它呆在河底不曾有丝毫移动,也早已不似原先那般尖刻。 对于海子的点点滴滴,陈风是记得的。他们曾经是那么的要好,到哪里都是形影不离。一起游泳、一起吃饭、一起带着狗追兔子、一起抓鱼、一起挖老鼠洞、一起睡午觉……但记得也只是记得,即使每一次想起都会让心中泛起微微凉意,他在陈风心中也早已不那么鲜活。 “你们俩玩的最好,小时候你老是光着小屁股跑去找他,十几岁了还泡在一块。那年……” “那年……”陈风打断了二宝叔的话,抛给他一个满是杀气的眼神。“我已经不是十年前那个小孩了……没人吓得住我。” 好像是吃惊于这突然的愤怒,二宝想要再分辩几句,在那锋利的眼神下却没能张开嘴。傻小子似乎是突然想起来要喝一杯水,站起身去找水杯。高大的身躯在屋子里搅动着昏暗的光线,就像是一堵厚厚的墙。二宝也站起了身,说了一句“我回去了”便急匆匆的逃出了屋子,消失在大门之外。 望着空空荡荡的大门口,端着水杯的手不受控制的颤抖。没想到这畜生还有脸站在他面前、还有脸提当年的事情,更没想到自己竟能忍住不收了他的性命。 僵硬的站在原地,紧紧地抿着嘴唇。或许在不知不觉间,他就可以为过去那些年的耻辱报仇,不会有任何人知道,也不可能有任何人知道。不过是一阵风吹落了树上的枯枝,不偏不倚的砸在了二宝的头上。或者是悬在半空的电线突然断了,恰好落在二宝身上。再或者更简单些,天上打了一个霹雷,是老天爷要了他的命。 他能想出一万种方法报仇,每一种都不会有人怀疑到他身上。而且今天是个大阴天,刮风打雷都再正常不过。可他就是没有动手,任凭这心中的愤怒在胸中翻滚,直到一滴眼泪在小黑眼睛里涌了出来,又干了回去。 恨恨地咬着嘴唇,两道憨憨的眉毛拧成了麻花。闭上眼,再睁开,又是那个炎热的晌午…… 时光流转,风神回到了从前。 十年来,这一天就像是一个噩梦,不时从记忆的角落里跳出来纠缠着陈风。他早就忘记了那天中午爷爷为什么不在家,也忘记了家里的大门为什么没有锁起来。大门似乎是从来没有锁过,而爷爷也似乎从来没有在中午离开过家门。 他在屋子里转了又转,却始终没有找到爷爷的影子。终于忍不住想要看看当年的自己,怯生生的伸手去掀开挂在门框上的布帘子,心里却咯噔的疼了一下。就像是出生时的那天一样,他的手像是穿过一道影子,依旧是触摸不到这个时空中的任何东西。 小胖子四仰八叉的横在小屋的火炕上,像是一座小山,全身上下硬邦邦的。除了一条蓝色的小内裤,这小子把身上扒的干干净净。阳光从窗外照进来,腆腆的肚子上泛着光,一起一伏的。嫩嫩的小黑脸不时地咕嘟着小嘴,沉重的呼吸似乎在告诉全世界,他长大后会是一个打呼噜的能手。 宽宽的脚丫子偶尔动一动脚趾,就连脚心也因为那旺盛的生命而红扑扑的。 陈风坐在床前注视着小时候的自己,小时候的他是那么的可爱,几乎每一个见到他的大人都想抱住这热乎乎的小胖子亲上一口。那时候的他是那么快乐,除了在夜里想起爸爸妈妈,他从来没有掉下过眼泪。 看着看着,他也想伸手去摸一摸眼前的黑小子,想要拍一拍他的小脸。他不想打搅了他甜甜的梦,却不得不叫醒他,给他一个离开这里的理由,躲避必定发生的未来。 直到厚厚的大手将要碰到黑黑的小脸,他才醒过来,这眼前的人对于他不过是一道影子,无论他如何努力都无法将梦中人叫醒。 真希望时间就在这一刻停留,傻小子的甜梦也永远不会变成灰色。 第25章 伸向留守儿童的罪恶 (不愿回忆的过往。许多不该发生的,却都发生了。) 门外的台阶上突然传来了脚步声,陈风闭上眼睛,紧紧地皱起了眉毛。他知道进来的是谁,也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那脚步声不紧不慢的在屋子间穿梭,似乎还在大屋里抓了一把瓜子嗑了起来。在大屋里转了一圈,应该是没有找到爷爷,转身回到了堂屋。脚步有一点犹豫,在堂屋里转一转停一停,试探着咳嗽了一声,问了一句:“大爷,在家吗?”是二宝。 门帘外响起了水声,应该是二宝在从门后的水缸里舀水,之后便是咕咚咕咚的吞咽。 陈风站在门帘里面,激动地攥紧了双拳,直愣愣的盯着眼前的棉布,这是傻小子最后的屏障。 布帘掀了起来,二宝年轻的面孔扎进了陈风的双眼。他还是那么红光满面,小眼睛滴溜溜地往屋里看,目光穿过了站在面前的陈风,落在了横在炕上的小肉球身上。他笑了,一屁股坐在床边,伸手拍了拍那张黑黑的小脸。 “二宝叔……”孩子挣扎着睁了睁眼睛,伸伸懒腰便又微微的打起了呼噜。二宝又笑了笑,捏了捏闪着亮光的小鼻子,问他爷爷去哪了。 “不知道……”小胖子迷迷糊糊的回答。 他站了起来,嗑着瓜子走到门口,准备掀开帘子离开的时候却突然回过了头。或许此时他看到的和陈风看到的是同一幅画面——一个肉嘟嘟的小胖子躺在明亮的屋子里,全身上下结实而有力,泛着从窗外射进来的阳光。小鸡x鸡在蓝色的小内裤里硬挺挺的立起来,似乎还动了动…… 二宝好像是想起了什么,犹豫着掀开帘子向外看了看,又跑出屋子关上了院门,回来的时候又顺手插上了堂屋的房门……当他再一次走进了这间屋子,陈风听到了他粗重的呼吸。 他的脸还在犹豫,双脚却慢慢地来到了床前。坐在炕堰上,伸手拍了拍小胖子的脸。陈风猛地去抓二宝的肩膀,却仍旧是无济于事,只能看着他在小胖子的脸上亲了一口。 “铁牛,睡醒了吗?” “二宝叔,干啥!”孩子似乎被这突来的打扰激怒了,没好气地推开了放在他胸前的手,把脸扭到了一旁,留给二宝一个圆滚滚的屁股。 二宝伏在炕头,用他的臭手拨弄着孩子的耳朵,另一只手拍着他的屁股。他好像又想到了什么,噌地站起身开始在口袋里摸索。不一会的功夫竟摸出来一张纸,笑嘻嘻地伏在傻小子面前晃来晃去。“小子,看这是啥?想要吗?” 孩子又一次挣扎着睁开了眼睛,目光落在那张纸上的瞬间,小眼睛一下子睁得老大。几乎是蹿起来,两只粗壮的小胳膊死死抱住二宝的大手,大声叫着“给我……” 那张纸是二十块钱,陈风记得清清楚楚。 屋子里满是快乐的笑声,站在一旁的陈风几乎已经要忘记了将要发生的一切。在这小屋里,他能看到的只是一个慈爱的叔叔在逗弄可爱的侄子。 但是注定发生的终究还是发生了,无论陈风如何叫喊,也不管他怎样向二宝挥拳,都无法碰触他们分毫。那惨白的光,穿透了时间里的每一个角落,却照不进躺在床上的黑小子的眼睛。 伸出手,张开大嘴强忍着那灼烧的疼痛,试图烧断这时间的丝线。可他就像是被裹进了一层保鲜膜,眼看着已经抓住了那条丝线,眼看着已经掐住了二宝的脖子,粗壮的手指依旧被那看不见的薄膜弹了回来…… 看到二宝站起身,陈风累了,不再做任何挣扎,一切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傻小子好像是真的傻了,躺在床上张着小嘴一动不动。小男孩第一次喷洒出了白白的东西,从刚刚开始长毛的小鸟里,弄了满满的一肚子。 二宝弯下腰,又拍了拍小胖子的脸。安静的屋子里,陈风听到他咽下了嘴里的东西,傻小子第一次喷洒出来的东西。 他穿过面前的陈风走出房间,就像是穿过了一道蜘蛛网投下的影子。堂屋的门响了,院门也响了…… 坐在炕堰上,看着吓坏了的孩子,他还保留着那时的记忆。高兴的夺过了叔叔手里的钱,幻想着和海子去游艺厅打游戏。没有去理会叔叔伸手抓住了小家伙的牛牛,以为那就和小时候一样,大人都会捏小男孩的小雀儿。他不明白叔叔为什么会脱了他的裤衩,也不明白他为啥没完没了的摆弄,但他吃惊的看到他伸出了舌头,吓得一动都不敢动。直到那陌生的兴奋过后,是似乎永远也填不满的空虚,还有不敢告诉任何人的恐惧…… 孩子终于动了,光着小屁股坐在炕堰上,两只脚耷拉在半空,呆望着眼前的空气。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钱,不小心蹭上了肚子上粘粘的东西。眼泪从眼睛里转出来,挂在脸上的是两大颗晶莹的星星。 “妈……” 世界的颜色像灰尘一般飞散,只剩下一幅简笔的素描。这画面固定在陈风眼前久久不愿褪去,脸上挂着泪珠的孩子坐在炕堰上,咧开大嘴呼喊千里之外的爹娘…… 这么多年来他早已经忘记了,原以为自己从小便不再依恋把自己带到这世上的两个人,原以为心中柔软的角落早就没有了他们的位置。直到现在才想起,在最紧张无助的时候,心中最期待的,依旧是那抛除在记忆之外的温暖。 天空中响起了炸雷,两道蓝光在噙满泪水的眼睛里燃烧。 “那时候,你们在哪……”望着眼前没有吃完的早餐,温热的泪水在眼中涌了起来又干了回去,屈辱的感觉在这一瞬间挤占了整个世界。 不记得有多少次,他被突然出现的二宝抱起来。也许是在家里,也许是在庄稼地里,也许是在放学回家没人的胡同里……就像是一个鬼魂缠着无人看护的孩子。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是恐惧,却也是期待。 相信看到这里的每一个男人都会明白,在那个年岁,每一个男孩心里都藏着一条迫切想要钻出洞穴的狼,内心里随时都会爆发的火热啃噬着全身。但是没有人能告诉他这是为什么,也没有人告诉他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你只知道你长大了,你的身体每一天都在发生着不可描述的变化。这让你期待着每一个展示那些新鲜肌肉的机会,期待每一个告诉别人你已经长大的机会,无论这个机会是如何发生的。 但那也是挣扎在内心的恐惧,爷爷鲜亮的眼神和微微上翘的嘴角成了不可忽视的嘲笑,大人们偶尔的逗弄在你眼中也是带着侮辱的戏弄。所以你手足无措,所以你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所以你会有意识的不再让任何人帮你洗澡,所以你会偷偷动手洗干净自己的内裤。 就在这矛盾中,陈风躲避着二宝几乎所有的行踪,但心中的小狼却一次又一次的渴望着那一天的那最后一刻重新发生。他奔跑,他逃避,他能躲就躲。直到最后被二宝抓住,便又突然不再反抗和挣扎。羞耻、愤恨、紧张、恐惧、期待、空虚,还有随之而来的莫名的满足充满了那个逐渐长大的身体。他甚至开始学着二宝的样子,在没人的地方摆弄那逐渐变化的小雀儿,欣然享受那突来的快感。 还有的时候,他逃不出二宝的掌心只是因为现在想来微不足道的诱惑。有时候是为了能在二宝家的电脑上玩一个小时的游戏,全身心的坐在那里,任凭那畜生上下其手。有时候是因为他手里拿着钱,有了它就可以去买自己想要的东西……而很多次,二宝都会张开嘴吞下小男孩喷出来的珍贵的白色。 慢慢的他长高了,也长壮了。嘴上的绒毛变成了一根根坚硬的胡须,雀儿也不再是白白嫩嫩的样子,变得黑黑壮壮了。他的世界变得越来越大,却也越来越小。二宝在他心里留下的感觉,也慢慢地变成了纯粹的恶心。他有了足够的力量躲开他、反击他。他的世界里走进来另一个人,从此便把那屈辱的经历扔进了垃圾堆,再也没挖出来。 仔细回想,那时候他也试过逃避,在电话里求爸爸妈妈把他带走,但得到的都不过是一顿训斥,冷冷的扔下一句:我正忙,先挂了……再或者会在电话里告诉他,要是被人欺负,就去找二宝叔…… 哈哈,生活就是这样奇妙。当局者,痛的刻骨铭心,却假装不记得。旁观者,肆意指点棋局,还盼好戏登场。 直到他再也不曾想起他们,直到爷爷年老体衰到看顾不了正叛逆的孙子……他终于和爹妈团聚了,却也终于不会再渴望他们的呵护。 门外传来了隐隐的呼喊,是孩子的声音。 从这呼喊声中惊醒,才忽然意识到这几秒钟的回忆里,他几乎把天地翻了过来。持续了一夜的阴沉变成了滚滚云海,闷热的微风也忽的在天地间肆虐,暗灰色的清晨一如被黑暗吞噬的深夜,只有千百条青蛇在空中飞舞,用惨白的光割裂那来自上古的混沌。 急匆匆跑出院门,一道闪电照亮了那幼时的水塘。在这瞬间的光明之中,一个十多岁的男孩赤条条的站在岸边哭喊,瘦削的身形转眼间又被这黑暗淹没。 第27章 被挽救的生命和神秘的老人 来不及多想,挥手拂去恣意的闪电,擦掉漫天的乌云——又是那灰色的清晨。男孩佝偻着身子看着陈风,显然是被方才的大风吓坏了。哆嗦着嘴唇告诉陈风他在洗澡,另一只手却指向依旧翻滚浑浊的水面:“还有两个……” “快去叫人!” 男孩还没有听清楚他说的是什么,陈风已经腾在了半空,一个猛子扎进了浑浊的水里。这水不再像平日里一样清澈,憋着气都能感觉到一股泥腥味。强行睁开眼睛,泥沙汩汩涌来。但在这污浊中,隐约看到了一个影子,是抱在一起的一团。沿着这片刻的印象游过去,摸到了两个软软的身体。 当傻小子的头钻出水面,双脚踩到了松软的淤泥,拖着两个毫无生气的孩子向岸边挣扎,却脚下一滑栽回了泥水里。 突然的摔倒让脏水灌进了陈风的鼻子,那窒息的感觉让他下意识的张开了嘴。脏水又猛地冲进了他的喉咙,他一下子慌了神,一个孩子从手里滑落,飞快的沉了下去。 耳边响起了说话的声音,好像有两个人跳了下来。下一个瞬间,他已经被拉上了岸,岸边站着惊魂未定的男孩,旁边是二宝的老婆和一个不认识的男人。两个光着身子的男人正倒背着两个孩子空水,孩子的手随着两个人的跳跃无力的摇摆。胖一点的男人是二宝,瘦一点的还是个少年,是二宝的儿子,那个十几岁的爹。 空荡的街上很快喧闹了起来,二宝的老婆打电话通知了所有能帮上忙的男人,也包括三个孩子的爹娘。一时间女人的哭喊吹散了灰蒙的水汽,惊恐的眼睛满含希望的看着二宝爷俩放下了满脸紫涨的孩子。 希望成了绝望,女人死命的抱起各自的儿子,哭天抢地。男人坐在岸边的泥水里嚎啕。 没有人注意到陈风,他晃着身子爬到女人身边,掰开她的手夺下依旧柔软的幼小的身躯。他知道他死了,却仍旧给孩子做起了急救。可无论他如何帮助孩子恢复呼吸,无论他如何让他恢复心跳,换来的也只是围观者的摇头和叹息。 也许是自责吧,他没有想到仅仅是几秒钟的愤怒便葬送了两条人命。在众人复杂的眼神中,他好像看到了爷爷拄着拐棍凝视自己。闭上眼睛,用力向孩子的嘴里吹气,透过孩子的身体抓住了那条生命的丝线。 “也许我不能让你活过来,但我应该可以让你没有死。”陈风心想。“给这条线打一个结,把这几分钟的时间抽出来,让未来和过去接在一块……” 一声咳嗽,凡人的奇迹在众人眼前发生。男人把儿子抢在怀里,女人跪在地上对陈风千恩万谢。 另一个男人看陈风没有放弃,也学着他的样子对着儿子又是吹气又是捶打。眼看着陈风手中的孩子恢复了意识,他眼中的光也从绝望变成了希望,又从希望变成了绝望。强梗着脖子不去看女人不明未来的眼睛。泪水在充满血丝的双眼中翻滚,倔强的不肯掉下来。 就是现在,在陈风的魔术破产之前,在人们的希望落空之前,他一把推开孩子的爹,在孩子身上胡乱摩挲。也不管这动作像不像是在救人,更不管这动作是不是真的有用,他只是想触摸到眼前这光溜溜的身体,趁着时间的丝线还没有从他身上褪去。 终于抓住了,他必须抓紧,必须准确地掐掉这一段恐怖的经历。孩子,醒过来! 一声微弱的哭泣,美妙的像是初生的那一声啼哭…… 爷爷的小院又一次成了人们的焦点,陈风也又一次成了议论的中心。几条街的乡亲把小院挤得水泄不通,眼巴巴等着陈风从二宝家洗掉一身的泥沙,穿着大裤衩从门外进来。 跨进大门的那一刻,迎接陈风的是三对老人的跪拜。似乎两个孩子已经被爹娘带去医院检查,爷爷奶奶则等在院子里感谢救命恩人。 眼前的阵势吓住了晕头转向的傻小子,三对老人跪在面前千恩万谢,陈风呆立了好几秒钟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手足无措的去搀扶,却只能弓着身陪着跪在地上的人说话。 屋子里传来了一声咳嗽,爷爷拄着拐棍出现在了堂屋门口,手里的烟袋锅冒着灰白的烟。 “你们起来,他一个娃娃哪受得起你们拜。” 这场热闹直到晌午医院里传来报平安的电话才算结束。到了傍晚,两个孩子的家人竟合力摆开了酒席,几乎是生拉硬拽地把爷俩抬到家里。一座宽敞的院子里摆满了桌椅,周围几条街的街坊一个不剩的都集中到了一起。在生命面前,在感情面前,平日里放不下的生计似乎都已经不重要,似乎唯有轮番的敬酒才能表达他们内心的感激。 老家的酒文化是再健全不过的,每一个人敬酒总有数不清的规矩。可是没过多久,陈风就已经分不清自己该喝几杯,又该先和谁喝,一晚上下来二斤白酒总是有的。虽说他酒量不差,总有一斤二锅头的量,但从这场面下来也终究是喝多了。酒席散去的时候,三个小伙子轮流背着他才勉强送回了家。 迷迷糊糊的,傻小子好像知道自己吐了好几次,感觉是好几个人帮他清理,之后便睡着了。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爷爷应该是一直没睡,正拿着毛巾给孙子擦胳膊。看见孩子睁开了眼睛,便把毛巾放回了脸盆,把一碗已经晾凉的方便面端到陈风面前。 “吃点东西,都吐干净了。” 陈风接过碗筷,向碗里瞄了一眼,犹豫着吃了一口。经过一夜的翻江倒海,他现在实在是一点食欲都没有。但肚子里空空如也,却也不得不吃一点东西,可万万没想到竟然还是方便面。 “爷,几点了?”盘腿坐在炕上,陈风有气无力的说。爷爷似乎给火炕加了一把柴火,让他全身上下躁得慌,出了一身汗。 “两点多。还想吐?” “不吐了。” 见孙子没事了,爷爷放松的坐在了一旁。点起一根不知道谁送的香烟,好像是那种二十几块钱的“泰山”。烟雾在房间里蔓延,一缕一缕的,被电风扇吹动的气流搅动着,冲向了敞开的窗户。 “该下雨了吧?”又吃了一口面,呆呆地盯着水泥地面的裂缝,像是在对爷爷说,又像是说给自己。 刨除飞蛾在节能灯旁发出的啪啪的撞击声,还有电风扇卷动气流的呼呼作响,这屋子里的一切都是安静的。 “铁牛。”爷爷颤着身子站起来,在茶几上的烟灰缸里碾灭了烟头,转身又坐回了炕堰。睁着浑浊的眼睛看孙子费力的吃下一口口面条。 “今天,那俩小子是怎么回事?” 听到爷爷的话,陈风略略怔了怔,没有说话,极力克制着不让自己显得紧张。但他吃饭的速度在无意间还是加快了,刚才还是一根一根的挑起来吃,现在却是一口一口的往肚子里吞。 “那一阵大风是你刮的吧?” 筷子停了,扭过头盯着爷爷苍老的脸,还有颤抖的手指。面无表情的等着老人接下来的话语。他只能等,抽搐的喉咙里挤不出哪怕一丝声响,竭力的想要控制住颤抖的呼吸,尽管他自己也明白那几乎是不可能的。 “铁牛,该娶媳妇了。”爷爷转换了话题,浑浊的泪湿润了苍老的脸,花白的眉毛拧在一起。“咱们家出过神仙,这是我爷爷说给我的。我知道这是真事,从俺铁牛生下来的那天我就知道,俺铁牛不是给我生的孙子。” 掏出蓝色花纹的手绢,老人吃力的擦了擦眼泪,抹干了横流的鼻涕。似乎是突然看开了什么,神态发生了不易察觉的变化,变得庄重又坚强。深深的叹了一口气,继续说: “我也想开了,俺铁牛不是给我生的孙子,我就好好把铁牛带大,给他娶媳妇,再带大重孙子……” “你不是有牛牛了吗?”陈风打断了爷爷的话,死死地盯着灰色的炕堰。 …… 狭小的卧室又一次陷入了死寂,爷爷缓慢的抽完了烟,又点起一根,又抽完。内心的燥热混杂着夏日里令人窒息的潮湿,还有方才酒席上留下的一身黏糊糊的汗水,让人坐立不宁。 爷爷并没有继续说下去,陈风也没有解释什么。这个家里好像所有人都有秘密,而每个人又都心知肚明,却谁也不愿意第一个说明白。 “活得真累。”陈风心想。 不久之后,爷爷在小屋里听到了水声,是从院子里传进来的。一定是铁牛,又在拿水舀子往身上泼凉水了。说了多少次也不听,没准哪天真病一场就老实了。但回想起来,这小子好像还真没有因为这种事情病过。叹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窗外是各种各样的水声,有自来水冲在水桶里的水声,有水舀子往外水的声音,有孙子把水从头上浇下来的声音,也有在水龙头底下冲洗毛巾的声音。还有另外一种水声,这小子肯定又在院子里撒尿了。 自打生下来就这样,看见水就走不动道。原来一下雨就往院子里跑,哪个水坑深就往哪个水坑里坐。那个时候他喜欢坐在门口看着孙子在水里打滚,滚的和小泥猴似的,全身上下滑溜溜的抓都抓不住。 在他眼里,铁牛咋淘气都是好的,要不是因为担心孩子会冻坏了,他会一直享受孙子在泥水里打滚的场景。有时候他也会拉住孩子,扶着他往水坑里撒尿,白花花的小水柱在雨水里哗哗作响,就和现在窗外的声音一样。 这小子是有多淘气呀,刚往水坑里撒了尿,立马又跳进去。等他玩够了,抱在水盆里用温水给他洗,能洗出好几盆泥汤。 想着想着爷爷笑了,为了吓唬孙子,他经常拿铜烟袋锅在孩子面前比划,有一回真的烫着了孩子的牛牛,蛋上起了那么大一个水泡。孙子疼得嚎个不停,爷爷心疼的直掉眼泪,扶着孙子的小鸡x鸡坐了一宿都没敢动,生怕孩子自己给抓坏了。好在几天以后水泡就干了,蛋上面掉了一层皮。想起来孙子那么嫩的小玩意竟然让自己烫坏了,直到现在心里都会猛地疼一下。 又一次起来,拄着拐棍站在堂屋门口。看见孙子在灯光下显得更加强壮的身子,结实的后背,粗壮的大腿,圆挺挺的屁股,突然觉得说不出的骄傲。 “洗洗就得了,别感冒了。” “马上就得。” 这小子是真的长大了,从身边跑过的时候掀起来一阵风。再也不是那个能抱在怀里,满炕跑的小铁牛了,已经是个一米八多的大汉了。想当年 自己年轻的时候也是和他一样,身上的肉和铁一样硬,除了比他稍微矮一点以外,简直就是一个模子扣出来的。 “那年轻的日子真好啊,该给俺铁牛娶个媳妇了!可惜他奶奶死的早,都没见过铁牛,要不然她得多高兴呀……” (在作者幼年时,家乡也曾有过这样一个水坑,也曾有过这样一个早晨,也曾有过这样一场溺水,却没有这样一个可以让伙伴重生的人。在这里留下他们的影子,算是对那逝去的孩子的纪念。至于那些关于洗澡的描写,并不是胡乱编写,也是实际发生的。只是一些情节做了些许梦化的处理,如果有人看着不舒服,那就不舒服吧。) 第28章 不知真假的荒唐岁月 (在这里,我把八十年代的一些场景和二十一世界做了重叠,在此说明,请理解。) 年轻的岁月放电影一样在眼前流淌,每一帧画面都是如此的清晰,好像依旧能听到每一个在生命中路过的人的呼吸。但记忆终究不是电影,你无法将它暂停,它不会给你留下时间去看清每个人的脸,只是一个个转瞬即逝的影子,一声声鲜活的呼吸。你想伸手抓住,哪怕是想挽留住一秒钟一刹那,也不过是徒劳。 也曾心痛过,从心底恐惧岁月的流逝,渴盼着一切都能够回到从前,回到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年岁。再或者,回到老伴还活着的时候。如果一切可以重来,真想陪着她一点点变老,一起把铁牛带大,看着他把孙媳妇娶进门,看着他给他们生重孙子…… 只是现在不了,这一辈子来来去去的人太多了。小伙伴成了老伙计,到现在连老伙计都剩不下几个了。要是铁牛他奶奶还活着……也没啥,他会替她看着这个家,替她给铁牛张罗亲事,替她把重孙子抱大……替她再多活几年。 摸了摸左手上那块跟了他几十年的手表,叹了一口气。“翠儿啊,再等我几年。咱们还有个孙子在外边呢,我得等他回来,要不然我闭不上眼。等我把咱孙子安顿好,我就来找你。下辈子我先走,咱们轮换着。” 又是一阵风,孙子又一次从身边跑了出来。站在自来水跟前,不由分说地又往身上浇了一盆水。水花四溅,在这寂静的深夜里显得尤其响亮。微微的低头刷牙,泡沫从嘴里掉到肚子上。看着他用手背笨拙的擦一把肚子,老人露出了一个微笑。 “洗完了就睡觉,把裤衩穿上。”爷爷用命令的口气对陈风说,“这两天家里肯定老得来人,这么睡觉再让人撞见。这么大了……” “诶!”陈风答应着,了一勺水浇在肚子上,冲净了凉丝丝的泡沫。“啥时候回青岛?” “天亮了给你爹打电话,再呆一个星期。” 果然如爷爷所说,接下来的两天家里人来人往,形形色色的老少爷们在这屋子里侃天说地。连同二宝父子一起,这爷四个成了各种酒席的座上客,基本没有在家吃过饭。 这个夏天对于陈风来说真的太不寻常,从得知自己的真实身份到现在还不到一个月,鬼知道他到底经历了什么。好不容易赶走了一波又一波要命的神仙,又要应付这么一群和自己有着相同血脉的凡人。喝酒本来就已经让他头疼,更可恨的还要无时无刻的面对着二宝,真是看着他就来气。要不是怕爷爷身子骨出问题,他才懒得跟着出来。搞不懂自己怎么想的,竟能忍住不一道雷劈死这畜生。这一天天的,从早上到晚上,连个安稳觉都睡不了,不是在喝酒就是在喝酒的路上。真想钻回过去,查清楚是哪个不开窍的小子发明了酒这种鸟物,搞一场冰雹,下他个惊天地泣鬼神,砸死那王八蛋。 心里这样想着,脸上却不能表现出来。热情的应对这一群熟悉的陌生人,听着各种早已忘记的故事。不知是真的有人记住他,还是他们后来想起了他,小时候的各种小事都被翻了出来。什么铁牛五岁上打了高家的孙子,十岁上堵了李家的烟囱,十二岁偷了王家的西瓜,十三岁看上了张家的闺女……就像是在帮着他回想,回想他那快乐的童年。 “铁牛,”一个本家的大爷把喝的紫红的脸凑了上来,对着陈风狠狠地吐了一口酒气。“跟大爷说,想找……媳妇了不?叫你大娘给你说媒,咱这……几个村的,随便挑。三大爷叫你大娘给你说个好看的。”说着便扭头冲着窗户外喊自己的女人,说他看上了隔壁村啥大哥的二闺女,让她快点去拉媒。 “三哥你说啥呢?”旁边的叔叔一把拉住了大爷,两个人举着酒和陈风碰杯,“不早说了吗,咱铁牛和张家的英子搞过……” “搞过那是过去,现在咱没有。”大爷好像想起了什么,一脸神秘却又故意让所有人听见的对陈风说,“小子,告……诉大爷,和英子睡过没?” “三哥你别瞎说,那时候咱铁牛才多大,毛还没长齐呢。” “毛……没长齐怎么了?你他娘的娶媳……妇的时候不也才十五?毛长……齐了吗?你像俺铁牛这么大的……时候,你大小子都开始长毛了……”三大爷说着拍了一把坐在陈风一旁的大汉,“现在你家小……子也该长毛了吧?” 很明显,这大汉便是那叔叔的大儿子,看样子比陈风大不了几岁,不过听三大爷的口气,应该也是很早就结婚了。三大爷的话并没有让这一对父子有多尴尬,两个人只是咧开大嘴笑,饶有兴致的看着三大爷撒酒疯。那汉子拍了拍陈风的大腿,语重心长的劝他快点结婚,说啥大爷爷老了,让他早点抱上重孙子就是孝顺。 陈风也已经喝的晕头转向,几乎说不出话了,只能频频点头,在脑子里想着另一个人的脸。 “铁牛别听你三大爷胡说八道,跟你叔说,睡过几个大闺女了?”那叔叔的一句话搞得哄堂大笑,陈风借着酒劲也没能掩盖住满脸的紫红。“俺铁牛长得壮实,说没睡过我不信……”叔叔似乎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搂着陈风的脖子压着嗓子却大声的说:“你三大爷那么一说,我想起来心里头藏着一件事。看你小子不在乎,放得开,老叔也不给你瞒着了。跟叔说实话,那年传出来在村南的树林里,是你跟英子不?” 就和那哄堂大笑一样迅猛,屋子里的笑声戛然而止,但转瞬间又是哄堂大笑。在众人好奇的眼神中充斥着鼓动,起哄的让他说下去。 “笑啥,你们别不信。”叔叔站直了身子一把抓住陈风的手,阻止他去捂住叔叔的嘴。“这事快十年了吧?我早都忘了,是乐青哥刚才那么一说让我想起来了。那年夏天我去村南看地里的高粱,好像是快下雨了,地里没啥人。往回走的时候尿急,路过那片杨树林的时候进去撒泡尿。”他突然又一次压低了声音,一脸神秘的挑逗着所有人,“你们猜我看见啥了?”包括爷爷在内的所有人都睁大了眼睛。“我看见树林里头有一个半大小子的后脊梁,光着腚跪在地上。那大黑小子,那大屁股。两个卵x子老大个,嘟噜在下边,忽闪忽闪的……” “是铁牛?”二宝突然叫唤出来,两眼放光的看了看陈风,转而又盯着叔叔。 “我开始也看不清,就蹑着脚往前走。” “是铁牛?”三大爷也突然来了精神,嘴也不结巴了,瞅了瞅陈风,又看了看叔叔。 “走到离着两棵树那么远,我一看,可不是俺铁牛吗?” 陈风急了,努力想挣脱开那只大手,却被抓的更牢靠。 “底下那闺女是谁没看清楚,我觉得应该是英子,那时候他们俩老是一块玩……这小子胆真大,那地方离道边没多远,也就是那天下地的人少,要不然不定有多少人看见。”听他说到这里,陈风也不着急了,反正都说差不多了,着急也没用。偷偷叹了口气,紫涨着脸无奈的歪嘴笑了出来。 想想也对,人啊,就是那么回事。吃喝拉撒、衣食住行。无论是城里还是农村,只要有人的地方就离不开这些话题。如果离开了,那肯定就是上不得台面的了。但这也算不得什么,食色性也,嘴上满足了,自然也就要满足别的需求。天性而已,陈风也不例外。叔叔大爷们都是过来人,当然更看得开。 “后来呢?” “后来?还有啥后来?后来啥样你们谁不知道?咱铁牛后来就流油了。”又是一阵哄笑,不知道多少眼神和巴掌齐刷刷拍到了陈风身上,其中也包括爷爷苍老骄傲的目光。“我不知道铁牛是看见我了还是为啥,刚完事,大裤衩都没穿利索,拉着人家闺女就跑了。这小子的小裤衩扔在草坑里都没拿,铺在地上的白半袖上还有血,是给人家闺女开x苞了。”这屋里是恐怖片一样的寂静,人们用诡异的表情注视着面前两个大汉,“咱铁牛流了好些个‘管油’,黄啦啦一大滩,应该是上火了……” “可别瞎说,不是别人吧?” “怎么可能?咱老陈家的小子,我能不认得?铁牛小的时候我抱的不比你少。”叔叔指了指二宝,信誓旦旦的说。“咱铁牛腰上有一条胎记,一小串,不信咱们现在就看看。” 三大爷也来了精神,掰开陈风捂着后腰的手,非得亲眼看看是不是真的。除了爷爷,屋子里的每一个人都跑了过来,看宝贝似的围着陈风,之后又笑眯眯的坐了回去,心照不宣的闭口不言。 “我没说瞎话吧?”叔叔梗了梗脖子,摇晃着喝下手里的酒,踉跄着坐回了爷爷身旁。 三大爷接过了话茬,用训斥的口气叮嘱所有人,让他们不要把这话往外传,怕坏了人家闺女的名声。 端起一杯酒,搂着陈风的脖子,三大爷好像要结束这个话题,陈风从心底涌起了一丝感激。 “小子,别怪你乐朋叔,今个是咱们爷们喝酒,喝多了说的话不算话。大老爷们,这事不丢人,这是你小子有本事,咱们赚了。”他的话似乎冲击了每个人的灵魂,在场的人纷纷点头,赞叹三大爷说的有道理,也夸赞陈风本事不小,是个有出息的。可是接下来……“小子,跟三大爷说句实话,那时候……长毛了没……” 什么叫尴尬?什么叫丢人?什么叫扒光了让别人看?陈风此时的心情就是这样。这一顿饭起起伏伏,他从一个两次救人的大英雄,一下子就成了勾引小姑娘的坏小子。能怎么样?否认抵赖已经是不可能了,他腰上的胎记就是和整件事最无关,却又是最好的证据。说它无关是因为乐朋叔当时肯定是看不见,说它是最好的证据是因为那串胎记却是就摆在陈风腰上。尴尬只是尴尬于乐朋叔的直白,竟把丢掉的内裤和白色半袖上的血迹拿出来说笑,还有那一滩“管油”。 能怎么样?尴尬的辩解只能让自己更尴尬。怎么办?既然已经被扒光了,那就不再否认,却也不承认。 “忘了……”他说。 第29章 金色夕阳下的嚎啕 (生活本就匆忙而荒诞,我没有时间回味那些美好的瞬间,就让这份感情在这荒诞中突然发生吧。) “喝点酒就胡吣,铁牛别搭理你大爷,这两天我就去给你保媒。咱村里的闺女,你看上哪个咱就要哪个,来年给你爷生个大胖小子。”三大娘端着一盘炒土豆丝走进了屋子,二话不说在三大爷肋条底下拧了一把,一大半菜汤浇在陈风身上。三大爷疼得一龇牙,半杯酒洒在陈风肩膀上。 两口子急忙用熊掌一样的大手拉扯陈风的衣服,让他把t恤脱下来扔到一边,可终究还是烫红了一片,但好歹不严重。三大爷怒了,恶狠狠地瞪着三大娘。 “老爷们说话,你个老娘们插啥嘴,看把俺铁牛烫的。快出去。”喝退了女人,三大爷把话锋转向了爷爷,“大爷,宝来他们不在家,他们不知道。就没觉得你孙子丢了件衣裳?还丢了个小裤衩?” 在众人的哄笑之下,爷爷的眼睛似乎也不再浑浊,甚至散发着一点年轻的光芒。看了看自己的孙子,好像孙子给他长了很大脸,浑身上下抖出来的都是骄傲。 “我记得。”爷爷的坦白更加坐实了陈风的往事,而且似乎是想把这件事弄得让所有人都相信,让人无可辩驳。“铁牛在家都是光膀子,那天出门穿了件黑色的大裤衩,白半袖。帮黑子才光着膀子回来的,问他衣裳去哪了,他说到河里洗澡,叫旋风刮飞了。过了两天说是让水冲走了,还有一回说是洗澡的时候叫狗叼跑了。” “大爷爷,你就没发现铁牛哥的小裤衩也丢了?”二宝的儿子笑嘻嘻的冲着爷爷喊,生怕这院子里的人听不见。 “那我不知道,他睡觉光腚,从小养的毛病,我也不知道他裤衩长啥样。” …… 一周的时间里有三天是在这样的氛围里度过的,人们对陈风的称呼也从宝来家二小子,变成了小风,最后固定在了铁牛。而人们对他的印象也从陌生的孩子,变成了宝来家练武术的二小子,再变成了下水救人的胖子,最后固定在了急着找媳妇的小伙。而爷爷也从乡亲嘴里的叔叔大爷老伙计,变成了铁牛他爷。 三天以来,从早上八九点钟就有人到家里串门,十一点前就有人来请去吃饭,喝的醉醺醺的睡一下午,晚上一顿酒肉直到深夜。眼看着陈风脸上的肉就堆了起来,肚子猛地大了一号。从家里穿来的短裤已经开始勒得慌,如果再持续几天,估计走路都会变得困难。 日子总是要恢复正常,爷孙两个没有经过商量便达成了默契,后来的邀请都被拒绝了。 掐着手指头数,能继续待在老家的日子不过还有短短几天,回到这里便是为了怀念昔日的平静,更是为了躲避生活的嘈杂。人们的热情终究禁不起长久的消费,是时候结束了。在父老乡亲的心里留下一个依旧模糊的印象,却也足以让人们记起有这么一家人曾在这里生活过。 似乎要下雨了,从中午开始天空中便出现了厚厚的乌云。但这乌云并没有絮满整片天空,这里那里的透出来一块块青色。金色的阳光就从这青色中倾泻下来,在老家的土地上投下一片一片。暖了这里,便凉了那里,明了那里,又暗了这里。 青色的天空在头顶上游荡,阳光也随着它在地上画着奇异的线条。有那么一刻,那棵看着黑小子长大的枣树也变成了金色,原本翠绿的树叶在阳光下亮的耀眼。高大的像是一个庄严的巨人,穿着闪亮的铠甲,准备沿着太阳的视线爬上天空,离开这个世界。 在太阳的目光里隐藏着一个似乎停滞了时间的雕像,雕像坐在巨人的阴影里,连同低矮的马扎一动不动。 偶或地,阳光避开了枝丫,直直的浇在雕像的身上。闪亮的头、闪亮的手、闪亮的烟袋锅,还有那瘦削的没有肌肉的躯壳,与房檐下同样散发着光辉的年轻的身体彼此辉映,直到蓝天随着流云转向他处,舒爽的大风吹乱了渴盼雨水的虫鸣。 乌云终于昏暗了所有的蓝色,在平静的天空下铺上一层厚厚的棉被。灰暗的天空洪水一般的汹涌,旋转着向远处奔去。 “爷,我去溜达一圈。” “快下雨了,别出去乱跑。” “没事,一会就回来。” “打伞。” “不用。” 自然是不用打伞的,因为他并不担心雨水会浇湿全身。就算浇湿又能怎么样呢?是会冲乱了那瓦片头一样的发型,还是会弄脏了裸露的肩膀?只要他愿意,转眼就是晴天。更何况他此时正希望能淋一场雨,就像很久之前一样,拉着她的手在风雨中飞跑。 这条路已经不记得走了多少次,每一个夏天,每一次回来,他有事没事就会走回这里。十年了吗?差不多吧。那个可怕的中午之后的几天时间里,他都昏昏沉沉的。原本机灵的小胖子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变得傻呵呵的,身上的肉也一圈一圈瘦了下去,爷爷带着他整天泡在村子的大夫家里打针输液。那大夫是十里八村有了名的,平常的头疼脑热只要经他诊治,不过两三顿药便能痊愈。可是算他倒霉,他的经验在陈风身上彻底失灵,连输了三天液也没有丝毫好转。后来爷爷回忆说,铁牛那次病得厉害,大夫告诉他是睡多了积了食,还有点慢性肠胃炎。 眼看着孩子就瘦下去了,原本红光满面的小脸蜡黄蜡黄的。但是那病过了几天又自己好了,傻小子猛吃了几天,眼看着肚子就重新圆了起来,嗓门也亮了,不再是奶声奶气的嗓音,换成了浑厚粗犷的样子。 …… 坐在树下抬头看着乌云从树梢划过,平日里叽叽喳喳的鸟叫声也不见了踪影。那时背后的这棵树是整片林子里最粗的一棵,他和海子用小刀在树上浅浅的刻上了各自的名字。十年过去,它们都已经从拳头粗细长成了挺拔的大树,他们的名字在树皮上只剩下鼓胀的痕迹,再也辨认不出哪个是海子,哪个是铁牛。 在记忆里,她一直戴着发卡,尤其喜欢白色的毛线发箍。有时候披着头发,有时候扎着马尾辫,还有时候会把头发编成一条粗粗的麻花。他喜欢看她披着头发的样子,瀑布一样的黑发闪着丝绸一样的光亮,圆圆的小脸一天到晚挂着阳光一样的笑容。坏小子们总是背地里笑话她胖,但是她并不胖,只是身上的肉稍微多了一点。可是陈风就是喜欢看她肉肉的样子,喜欢和她打闹,喜欢有意无意的蹭一蹭那两条软软的胳膊,喜欢淘气的揪一下她的头发,喜欢假装不会写作业拉着她赖在学校里不走,喜欢看着她走进自家的大门再一路小跑的回家。可是当他趁傍晚回家第一次亲了她的脸,他得到的是一个超大力的耳光。 第一次,她很多天没有理他。 铁牛真的瘦了,小脸蜡黄蜡黄的。他像是丢了魂一样,再也不去缠着她,再也不死皮赖脸的跟在她屁股后面回家,再也不手碎的去揪一下她的头发,再也不淘气的扯一下她的裙子。 他病了,她全看在眼里。 “你怎么了?” 她终于还是没有忍住,看着前面蓝色的书包紧跑几步赶上他。陈风那时候就像是着了魔,整日里低着头,眼睛和脸上都没有了平日里快乐的光泽。马上要升初中了,虽说是义务教育不用担心没有学上,在村子里也不用担心择校的问题,但他当时的情况还是让人忧心。 “今年暑假你去青岛吗?”她没有理会陈风当时的沉默,自顾自的陪着他在路上挪。“我还没去过青岛,想去看看海。听说你爹妈在那边买房子了,那边房子贵吗?听说城里人都不光膀子,你去了能习惯吗?听说你大姐要结婚了,啥时候办喜事呀?你爷也去青岛吗?啥时候回来?你还回来上初中吗?你不会就留在青岛了吧?我爹说你爹他们肯定会接你走,你还回来吗?那边的学校比咱们这好吧?是楼吗?你爹妈买的房子也是楼吗?他们还要在青岛待几年呀?还回来吗?那天我碰见二宝叔,他还问我你这几天咋不去他们家玩了。你是病了吗……” 夕阳在他们身后投下了长长的影子,英子的长发在金色的阳光下闪着彩虹的光。胡同两侧的砖墙突然显得低矮了许多,安静的看着两个孩子从身边走过,一个胖胖的男孩,一个长头发的女孩。 就像是那一天坐在炕堰上,两大滴眼泪从低着的视线里掉落下来。又是两滴,这一次它们润湿了倔强的睫毛,一汩一汩顺着脸颊淌了下来,肉肉的小脸上瞬间留下两道水痕。 停下脚步,紧紧地抿住嘴唇,用尽力气皱起眉头,两只肉呼呼的胖手攥紧了拳头。可是鼻子还是不听话地抽泣,嘴角还是不自觉地张开。终于在最后的一刹那,那一声嚎啕刺穿了胡同里的安静,金色的阳光照亮了下巴上即将滴下的泪珠,也照进了突然咧开的大嘴。 仅仅是那一声哭喊,之后紧咬的嘴唇便再一次把一肚子的委屈憋回了肚子。时至今日,早已不记得当时他脑子里想到的是什么,或者压根就什么都 没有想,只是想哭,只是有一肚子的委屈想要用眼泪洗刷干净。或者他当时想了很多,只是现在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直到她拉住他的手,那紧绷的身体才松软了下来。她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躲着她,不曾迈开脚步一下。就那样站着,直到几分钟后高墙阻挡了夕阳,整条胡同又变成了寂静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