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诱君春宵帐》 第一章 状告 皑皑白雪覆上宫城绿瓦,湖面已然结了冰,雾茫茫看不清天水之隔。 一抹艳红轻纱随风微动,掩着纤细的舞者,白腻如脂的肌肤在动作间,泄出一片春光,倏尔那双潋滟含水目投来惊鸿一瞥,堪称天地间最绝色。 叮、叮、叮。 美人如玉般的脚踝处被霸道的掌权者系上金铃,暧昧地生出几处红痕,如落梅点缀,让人心神摇曳。 上首饮酒的男人微微眯眼,笑了一声,骤然发难,将美人锢入怀中,掌根错入红纱,擒住皓白的手腕。 “别……”美人双眸含泪,惊恐地试图挣脱,求饶声楚楚可怜,“回、回去……” 虽说亭周有纱帘遮挡,可还是在外面,怎么能…… “呵。” 男人冷笑,他显然习惯了掠夺,伸出手,似乎想要扼住她的喉咙,却又停住了,转为摁着她的后颈,粗暴地留下一片指痕。 “学不乖。” 他的声音很轻,就如情人的呢喃,带着戾气,惩罚似的堵住那张并不讨人喜欢的小嘴。 裂纱之声清脆,金铃摇响空灵,紧促而杂乱…… 阿赫雅眉头紧蹙,猛地睁开眼从昏迷中醒来,呼吸急乱,眼前却只见一片空茫的白雪。 她环顾四周,跪在雪地里的她在仰头望见那块熟悉至极的镌刻着“沈府”二字的牌匾时,心中一阵恍惚。 她在昏迷中居然又看到她前世曾经真实经历过的事情了。 那些记忆,就如同刀刻斧凿一般,在她的脑中烙下清晰的印记。 她阿赫雅,北戎最尊贵的公主,一朝丞相叛乱,父母被杀。口腹蜜剑的奸臣对外宣称她的父母死于急病,实则对她与弟弟暗下杀手。 她和弟弟不得已逃亡出来,途中失散,流落至大胥,途中又遭离散。 和弟弟走散之后,她的贴身侍女柳奴为了保护她受了伤,被沈家二少玷污,而她不仅没有给柳奴求得公道,反而被沈家的人当做舞姬,献给那位凶名赫赫的暴君——谢桀。 不是妻子,甚至不是妾,只是一个如金丝雀随意蹂躏的——玩物。 毫无地位,连自保都难以做到,以至于亲弟被剖腹挖肠,挂在城墙上示众之时,她连为他收尸都做不到。 国破家亡,只能以自焚结束这可笑的一生。 她狠狠地闭上眼,将那种异样的屈辱感从身体中驱除出去,几乎压不住嘴角的冷笑。 好在似乎连老天都觉得她可怜,竟然让她重来了一回。 她重生的时间在柳奴被玷污之后,这次还是没能保住柳奴,让她免于厄运,她不得不再次跪求在沈府门前。 但这个时候,她还没被软禁在沈府,还没遇见那位暴君——谢桀。 阿赫雅缓缓睁开眼,抬起头,凝视着眼前紧闭的沈府正门。 但这一次,她一定要改写上一世的命运,绝不会让自己重蹈覆辙! 她要那个高高在上的暴君为她俯身,要沈家为欺辱柳奴付出代价,还要救下弟弟,报仇复国。 “哟,醒了?我还准备行行好,找盆热水帮你清醒清醒呢。” 守门的家丁们发现了她的动静,见她在雪地里跪着从昏迷里醒来,嬉笑着调戏起来:“也不动动脑子,二少爷是什么身份,别说玩一个奴婢,就是真玩死了,你跪到死,也无人敢管啊!” 还有人哈哈大笑着,故意道:“不是赔给你一个白馒头了吗?钱货两清!你跪在这里,万一脏了爷们儿的道,又是什么理?” 耳边嘲弄的话语,一字一句,都与记忆里相映证。 阿赫雅咬紧了牙根,冷冷地抬头,怒视着他们,微微红了眼眶。 她这辈子都忘不了柳奴被扔回她们那个小院子里时,遍体鳞伤,奄奄一息的模样。 那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是她从小到大一起长大的姐妹,在他们嘴里,竟然只值一个白馒头! 但指望沈家良心发现,严惩恶人,已经是不可能的了。天真的苦果,她前世已经尝过一次。 受害的痛苦死在病榻之上,申冤的落个诬告下场,唯独作恶的逍遥法外,何等讽刺? “天理昭昭,沈府不给,自然会有别人来给。” 阿赫雅扯了扯唇角,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几日的米水不进让她嗓音嘶哑,却不挡那份决绝。 沈家在这宛城一手遮天,可此时城中,还有一个人,是沈家无论如何都得罪不起的。 那个人,也正是她的目标,谢桀。 她的眼神深深地掠过沈府的大门,眸中闪过一丝冷光,快走几步,在家丁们的讥笑声中,冒着雪离开了。 辰时,宛城官衙前,一双素手从架上抽出木槌,朝红漆牛皮鼓面奋力锤下。 咚、咚、咚。 三声鼓响,登闻鼓震,满城皆动。 女子身着素衣,满头青丝以一枝红梅束起,松松散散地落下几缕,衬得那张寻不出半点瑕疵的脸愈发雪白。 阿赫雅深吸一口气,清越悦耳的声音充满了悲愤,字字泣血。 “民女有冤,敢请状告沈府二公子!” 第二章 什么报答? 三声鼓声过后,官衙仍旧一片死寂,无人敢出来应答。 青墙灰瓦,乌梁朱门。黄铜大钉威严庄重,两侧对联书的是公正法度,此时看来,却可笑异常。 阿赫雅闭上眼,敛住眸光里的悲凉,倔强地抬手,继续敲鼓。 咚、咚、咚。 “民女有冤要诉,状告沈府二公子逼奸良家!” 沉默,寂静。 围观的人群不约而同,将视线投向了这个纤弱的女子,屏息静气。 谁都知道,这注定是一场无疾而终的反抗。登闻鼓虽在此,一个死物,却怎么也抵不过沈家的手眼通天。 人群之后,官衙角门,一辆青色轿子停下,里头的人挑起帘,朝这场闹剧的方向睨了一眼。 “沈家,当真是威风。” 此话一出,他身边伺候的人都齐齐跪了下去,瑟瑟不敢言语。 谢桀眼神冷冽,斜斜朝身边的周忠瞥去,周忠立即会意,上前为他掀起帘子,伺候他下轿。 那头阿赫雅眼尾通红,轻轻咬住下唇,悲哀地扯出一个强笑,忽然放下鼓槌,转身朝向众人。 “沈家二公子,于前日当街掳走我的姐姐,将人……事后,他的爪牙把我姐姐扔回院里。她受了重伤,成了个血人,如今高烧不起,命在旦夕!” 她提高了声音,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传得更远一点,纤细的身子在寒风中显得十分单薄,又带着宁折不弯的气势,宛如一枝雪压枝头的红梅。 “我姐姐生死一线,伤人者却逍遥法外,天理何在?法度何在?” “难不成,这偌大的宛城,这偌大的大胥,竟然姓沈!” 此话一出,顿时引起一片哗然。 谁人能想到一个弱女子,竟然敢说出这样胆大包天的话来? 周忠额上的冷汗已经冒出来了,拼命垂着头恨不得自己不存在一般,为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姑娘念了句可惜。 年纪轻轻,这辈子也就到头了。 “主子,用不用……” 谢桀的眸色已然深沉下去,冷笑一声:“急什么,生怕人看不出你想灭口?” 他话音未落,人已经迈步过去。 阿赫雅见到有人走出,心中一跳,略一屏息,缓缓抬头望去。 这男人衣着气度,一看便知不是普通人,身侧那块雕工精致,成色顶级的玉佩更是说明了其身份的重量。 他径直靠近,丝毫不避沈家之势,勾起的唇角说不清是笑是怒,阴晴难测。 阿赫雅瞳孔微缩,几乎是立刻咬紧了牙根,以免自己露出破绽。 是他。 谢桀已经走近了她面前,阿赫雅定了定心神,作出一副惊讶的模样,眼睛也忍不住微微睁大了些许,显得愈发潋滟含情,宛如一汪春水。 她当机立断,迅速跪下,语气决绝:“民女有冤,请大人为我做主!” 那双皂靴在她跟前顿住,良久。 “为你申冤?” 谢桀一时不知该笑她天真还是什么。 口出狂言,他不降罪已是宽宏,还想他申冤? 他忽略了心底的异样,冷嗤一声,随即伸出手,指尖用了些力捏抬起她的下巴。 就这样毫无防备,直直望进那双纯粹清澈的眸里。 谢桀一怔,眉间微皱,心头仿佛被什么东西挠了挠,痒,又莫名有种熟悉感。 眼前这个女人,仿佛每一处都长在他的心坎上,连眼角的泪痕,都让他想亲手揩去。 靠近她,似乎连太医院束手无措的头疾,都缓解了许多。 “是。” 阿赫雅被他的力道钳制得生疼,娇嫩的肌肤已经现出了红痕,泪水莹莹,却还是毫不避让地与他对视,语气坚定。 谢桀眼底晦暗翻涌,面上仍是岿然不动,慢条斯理地碾过指下白脂。 他原本想杀了这个胆大包天的女人,此时却改了主意。 他微微弯下腰,在周忠诧异惊恐的眼神中,缓缓开口,带着几分意味深长。 “可以。只是……你准备用什么来报答我?” 第三章 公道 报答? 阿赫雅怔住,呆呆地凝视着眼前的男人,那双焌黑晦暗的双眼看不见底,仿佛一只择人而噬的凶兽。 这姿态过于熟悉,不知为何,就让她想起记忆中的他,也是这般步步紧逼,叫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垂下眼,想到自己身上的粗麻衣,想到连度日都艰难的银两,一时间有些无措,眼中也逐渐浮起难堪。 不待她想出得体的答案,谢桀却又动了。 他伸手,缓缓顺着她如玉的脸颊,抚上乌黑的发鬓,精准地找到那枝束发红梅的枝干,一点一点拔出。 发丝散落,将阿赫雅清丽白皙的小脸衬得愈发消瘦病弱,犹如雨中梨花,格外惹人怜爱。 谢桀却没有将目光落到她身上,而是把玩着手中的红梅,声音低沉,不容置喙。 “归我了。” 短短三个字,却带着莫大的气势,让阿赫雅心中一跳,瞳孔微缩,一时间分不清他说的是这枝红梅,还是她这个人。 谢桀已经转身进了官衙,周忠这才弯着腰上前,扶阿赫雅起身,脸上堆满了讨好的笑:“这位姑娘,你的福分到了,快随我们主子进去吧。” 阿赫雅猛地咬住下唇,深吸了一口气,才缓缓起身,跟在他身后。 待到她进入官衙正堂时,入眼便是平日威风凛凛的知府大人穿着官袍,却跪在堂下瑟瑟发抖,伏地叩首,连头都不敢抬的模样。 “陛下!陛下!微臣乃是一时糊涂,才犯此大错,恳请陛下看在我为国效力多年,忠心耿耿的份上,饶过微臣这一次吧——” 知府头发已然斑白,痛哭流涕求饶起来,实在很是叫人心酸,连阿赫雅都忍不住微微蹙眉。 谢桀却充耳不闻,连眼皮子都没抬起来,端坐在上首,周身气势不再收敛,压得堂中一片死寂,连呼吸声都极轻。 周忠脸上笑容不变,上前弯腰行礼:“陛下,那位姑娘到了。” “民女阿赫雅,参见陛下。” 阿赫雅反应过来,垂头跪下,恭恭敬敬地行了礼,心中暗惊。 她没想到,谢桀会直接掀开身份,把一切放在明面上。 如此一来,她之后的行动就更要注意,不能落了谄媚之疑。 谢桀指尖转动紫檀念珠的动作一顿,微微抬眼,面带寒霜,语气冷沉,似乎隐隐含着杀意:“戎族人?” “既到了大胥国土,便是大胥人。”阿赫雅并未急着解释,而是乖顺地低下头,露出修长洁白的脖颈,示弱般开口,“陛下曾有令,凡大胥城中,守法遵纪,无论异族,不是么?” 都说大胥国君,暴戾嗜杀,可谁也不敢否认他在战场上的建树。 北关十八城,是他一手打下。城破之后,他下令严禁杀掠平民,将城中北戎族也纳入大胥籍贯,宛城中有戎族人,实在算不得新鲜事。 谢桀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望着她。 阿赫雅垂着眼,压迫性的目光让她背后微微发寒,却依旧倔强地挺直了脊梁。 堂中气氛一时冷下去,安静得让人有些窒息。 不知过了多久,谢桀终于移开目光,微微眯眼,看向还在鬼哭狼嚎的知府,嗤笑了声,语气里带着隐隐的怒意。 “还没杀他呢,先给自己哭起丧了。” “周忠,让他滚进来。” “是。”周忠连忙应声,挥手示意,便有两个甲胄侍卫把知府拖了进来,按在地上,丝毫不顾他鼻涕眼泪糊了一脸,狼狈难堪。 阿赫雅别过脸去,就听谢桀声音凉凉,带着上位者特有的气势。 “知府跟前,有什么冤情,说吧。” 阿赫雅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只剩清明,她缓缓将柳奴之事再度叙述了一遍,说到最后,眼眶已然通红,双眸带雾。 “陛下!微臣实在是毫不知情,绝无包庇之意啊!”知府已经吓破了胆,连连求饶,“微臣从未见过此女子,若是早听说……” 阿赫雅被他这一通推卸责任的话气得咬紧了牙根,眼中怒火燃烧,险些冷笑出声。 原来三日前她被拒之门外,是误会一场。登闻鼓响,无人敢应,也是误会一场。 谢桀不置可否,转动着手中的紫檀念珠,眼神晦涩,半晌,他开口,语气里喜怒莫测。 “你可听到了?” “犯跸上告,死路一条。”他微微眯眼,居高临下地睨着阿赫雅,毫不掩饰自己的兴趣,“但美人难求,若是你现在收回诉状……” “宫中也许会多出一位昭仪。” 是为了一个奴婢赴死,还是享尽荣华富贵?应该如何选择,仿佛已经不言而喻了。 阿赫雅深吸一口气,毫不犹豫,重重叩首,声音坚定。 “愿一死,以求公道昭昭!” 第四章 想谁 堂中死寂良久,周忠冷汗直冒,恨不得将头埋进衣服里。 谢桀脸色骤然阴冷下去,盯着她的发顶,眼神晦沉如冰霜,半晌,突然笑了。 “公、道?” 他缓步而下,哒哒的脚步声,仿佛就敲在阿赫雅心上,让她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你想要什么样的公道?” 他的手指紧紧钳制住她的下巴,强迫她直视自己的眼睛,唇角的弧度似笑非笑,语气里充满了戾气。 如果她为荣华富贵折腰,他会觉得无趣,可当她真的拒绝时,他又会生出不快。 阿赫雅心里清楚,她任由他摆弄,十分乖顺,唯独那双透亮的眼眸里充满了不屈固执。 她没有开口,只是当散落的发丝拂过他的手背,谢桀还是忍不住为了那双眼睛恍了神。 他收回了手,眉心微微皱起,睥睨过堂中,走到跪伏的知府身边时,突然发难,抽出一旁侍卫的剑。 噌。 雪白的刃光一闪,官衙的青石砖便被溅上了血。老知府双眼睁得通圆,不敢置信地缓缓转头,还未看清这位君主的神色,便倒在了地上。 “为官庸碌,鱼肉百姓,死不足惜。” 谢桀将剑拔出,弹了弹上头的血,故意让其中一滴飞到阿赫雅脸侧,他低头赏着剑身,似是漫不经心,语气里的气势却压得人心颤。 “这个公道,美人还满意吗?” 这就是大胥的国君。 阿赫雅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平复下心惊,再一叩首。 知府与沈家勾结,在宛城横行霸道一手遮天,他该死。但她今日所求,不在他身上。 谢桀眯着眼,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突然勾出一抹笑来,只是笑意却不达眼底。 他把手里的剑扔回侍卫怀中,语气淡淡,听不出喜怒:“我忘了,你状告的是……” “沈家二公子,便是前些日子接驾中,沈总兵提起的嫡子。”周忠连忙上前,一边示意人把尸体处理掉,一边殷切地接话,面不改色,显然是见惯了这种场景。 谢桀哼笑了一声,睨着阿赫雅,声音低沉,带着凉意:“赏三十鞭,再问问沈大人,知不知道他好儿子干的漂亮事。” 玩女人玩得闹到了国君面前。这一问,沈家怕不是恨不得把这个儿子打死。 这三十鞭不但会打,还会打得极重,以沈二少沉迷酒色的体格,不死也该去掉半条命了。 阿赫雅抿紧唇,缓缓松下一口气,虽然不甘,却也知道这就是最后的结果了。 沈家手握兵权,踞于宛城多年,盘根错节,京中又有主支周旋,若不是谋逆大过,就连国君也不能轻易动手。 她顿首,敛去眼中的哀色,语气里带上了几分真切的感激:“谢陛下。” 谢桀把玩着从她发上取出的红梅,挑起她的下巴,与她对视,似笑非笑,声音中充斥着上位者的轻慢与不甚在意:“谢?光嘴上说说,可没什么诚意。” 他晦暗的眼眸,仿佛一只慢条斯理准备捕猎的野兽,高高在上,充满了势在必得的傲然。 阿赫雅被他的气势所慑,忍不住微微发怔。 应该说,不愧是同一个人么? 她不由得想起记忆中,她在雪地中起舞时,谢桀便是这样的目光。 灼热,强势,让她忍不住想逃,又只能被他擒入怀中。 谢桀自然也发现了她的失神,嘴角弧度往下压了压,眼神冰冷。 他俯下身,自然地贴到她耳边,呼出的热气喷到她白嫩的耳垂上,满意地看着那块变得通红,声音中带着几分调笑的意味,又似是威胁,不容她躲避。 “朕的跟前,美人在想谁?” 第五章 诱君 阿赫雅猛然回神,被他惊得往后倒去,跪坐在地上的前一刻,却被揽入了一个宽厚霸道的怀抱之中。 这个拥抱很短,一触即分,谢桀仿佛只是轻轻拉了她一把,很快便将人放开。 “民女不敢。” 阿赫雅被他的动作弄得耳根烧红,面飞霞色,嗫嗫喏喏,双眸仿佛一潭春水,蕴着水意,叫人忍不住想欺负。 谢桀似乎轻笑了一声,轻飘飘地瞥了她一眼,不置可否。 阿赫雅于是有些急了,抿紧了唇看他,眼中满是认真:“陛下为民女申冤,民女心中感激,何敢不敬圣上?” 真切、纯粹,天真得像是随便一句话都可以摧折,叫她委屈得哭出来。 谢桀心中生出了几分恶劣的心思,眼神晦暗下去,并不搭话,而是用骨节分明的手指绕过她的青丝,漫不经心,似乎只是随口问了一句:“想不想进宫?” 一朝飞上梧桐的机会就在眼前,要不要? 阿赫雅怔怔地望着他,因为惊讶而微微睁圆了眼,更像一只受惊的猫儿了。 只是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袖中的手指骤然攥紧,又很快松开。 她像是被这个突然的提议惊得回不过神来,呆愣愣的,没有回答,谢桀也仿佛只是说了一句戏言,那双深渊一般的眼眸,以一种掠夺者的姿态,扫过她的发梢眉眼,不动声色地捻弄着手中的红梅。 “回去吧。” 他唇角勾出了一个意味不明的弧度,将红梅簪回她发间,不甚在意地拂过花蕊,语气中听不出喜怒。 阿赫雅仿佛才反应过来,有些无措,忍不住欲言又止地望了他一眼,又抿紧了唇,在周忠的搀扶下缓缓起身,向外走起。 临近拐角,她突然回头,又朝谢桀深深地行了一礼,露出今日第一个灿然的笑来。 那一刹那,仿佛天光乍破,冰河初融。 谢桀晃了晃神,心头突然一动,他捻了捻方才握着红梅的手指,轻笑了一声,眼神中兴味盎然。 倒是意外之喜。 周忠见他一直望着阿赫雅消失的方向,心中揣度了片刻,还是忍不住上前,轻声问:“陛下,这位姑娘……奴才去安排?” 安排什么,自然不言而喻了。 谢桀哼笑,斜斜地睨向他,直看得他冷汗冒出,才缓缓开口,带着几分警告与不悦:“周忠,你的手愈发长了。” 周忠吓得腿软,连忙跪下,将青石砖都磕出了声响,声音颤抖:“奴才不敢!” 谢桀收回目光,微微眯眼,嗤了一声,若有所思地朝堂外望了一眼,声音低沉,含着些捕猎者的傲慢。 “太轻易就到手了,还有什么意思?” 阿赫雅自然不知道她走之后堂中的暗流涌动,她将柴门阖上,点亮了微弱的油灯,在铜镜前坐下。 她抬手轻轻拆下那枝红梅,随意放到了桌面一角,望着镜中自己模糊的倒影,做了个欲哭不哭的表情,梨花带雨,好不可怜,下一秒,又缓缓归于平静。 床上柳奴的呼吸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她闭了闭眼,嘴角弧度微勾,似是自言自语,声音轻柔,软绵绵的,带着嘲弄的笑意。 “主动的总是轻贱,只有千辛万苦抢来的,才最珍贵呀。” 谢桀,陛下。您可千万不要辜负了这一番苦心经营。 第六章 沈二 梦里 “听说了吗?北戎太子兵败了,被挂在帅旗上,连个全尸都没能落下!” “嘘……他可是里面那位美人的亲弟,你敢在这儿嚼舌根?快走……” 刻意压低了的宫人们交谈声隔着一扇门,听不太清楚,却像是一把刀,搅得阿赫雅心肝欲裂。 她狠狠地闭上眼,嘴唇被咬得溢出血丝来,眼眶通红,却怎么也哭不出声了。 她的眼泪,早在得知这个消息时便流尽了。 她的弟弟,草原上的小狼。她还没来得及再见他一面。 “阿瑟斯……” 她几乎是哭喊,无声地嘶吼,眼前的景色都成了一片白。 她早该想到的,那个人冷心冷情,怎么可能为她出手。 阿赫雅捂着胸口,踉跄起身,挪到窗边,盯着四方的天,笑得自嘲又悲哀。 桌上的油灯不知何时落到了地上,骤然燃起一片。 她不动,像是睡着了一般,躺在大火包围之中,映红了一角雪夜。 …… 像是被前世火舌舔舐的痛苦传来,阿赫雅猛然睁开眼从梦里醒来,剧烈地呼吸着,背后的衣衫已经被冷汗浸湿。 又来了。她又梦到重生前弟弟死后,她随之惨死的时候。 她眉头紧蹙,努力平复下呼吸,缓缓闭上眼,再睁开时只余下坚决。 阿瑟斯,她的小狼。 这一世,北戎的混乱也不过月余,丞相兵变,政权骤然更替,姐弟分散,各自流亡。 她现在也不过算是苟活罢了,想找到血脉至亲,无异于天方夜谭。 如果一朝阿瑟斯被发现,不得不与丞相对上,她如何才能保住他? 那个想法愈发坚定,阿赫雅坐起身,对着铜镜,轻抚过自己姣好的面容。 想要借势,天下还能有谁比得过大胥的国君呢? “谢、桀……” 阿赫雅呢喃着,抿了抿唇,若有所思。 她依稀记得,前世此时,沈家人提过,十一月望日,国君会亲上积云寺礼佛。 今日便是望日。 红衣,白雪。钟声遥远,美人撑一柄油纸伞,好奇地折下一枝梅,枝上积雪簌簌,一点落在这只呆顽的小猫鼻尖,把那股清冷驱了个干净,染出一股天真自然的快活气来。 阿赫雅只当自己真是来赏梅的,这儿看看,那儿点点,脸上的笑容就没下来过,惹得树后的人忍不住微微眯眼,指尖在紫檀念珠上来回捻动。 “陛下,用不用……” 照理来说,国君上山礼佛,应当把整座积云寺都封起来,谢桀虽没有这么高调,带来的亲卫却也把后山梅林围得滴水不漏。 但周忠想着谢桀昨日对这位姑娘的特殊,还是擅作主张,把人放了进来。此时不由得心里打鼓,试探着开口。 谢桀似笑非笑地睨了他一眼,却没有斥责,而是饶有兴致地勾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来,眸色深沉晦涩:“沈家的在前面?” “是。”周忠忙答。 “美人好端端的,朕怎好打扰?”他微微眯眼,说的是不好打扰,声音中却带着不容置喙的意味,“沈二那三十鞭下去,不是还活蹦乱跳的?把人带过来吧。” 带过来做什么,他没说,周忠却了然了。 阿赫雅对他的作为全然不知。 谢桀在梅林中,从她进来时便发觉了,此时不动声色地定位了他的位置,寻了块不远不近的石头坐下,手中握着那枝红梅,痴痴地望着,眼神飘忽,仿佛在透过它看向什么人。 “哟,这寺里怎么还藏了个美人儿?” 一个轻浮的声音响起,尽管故作风度,却怎么也掩不住其中的猥琐意味。 阿赫雅抬眸,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眼神微微闪烁,立即反应过来这是哪一出,将计就计,快速站起身,装作惊慌厌恶的模样往后退了一步,声音中充满了讶然。 “你、你是沈家二少?” 她状似愤懑,又带着不敢置信,直击重点,故意激怒:“你不是被打了三十鞭……怎么?” “你怎么知……你就是那个告状的贱人!”沈二也愣住了,立刻反应过来,咬牙切齿,面目狰狞地朝她走去。 “好哇!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竟然自己送上门来了!” 第七章 出气 阿赫雅眼中情绪并无波澜,微微垂眼敛住眸中冷意,倔强地与他对峙,一边往后退,一边指责:“那三十鞭乃是圣裁,你们沈家竟然敢阳奉阴违,简直是欺君罔上。” 她的声音已然微微颤抖,单薄的身躯在雪里萧瑟,如一枝任人采撷的红梅,柔弱可欺。 只是谁也不知道,鲜艳的花瓣之下,生长的是毒刺。 她诱着沈二,刻意激将,引他说出狂言,得罪藏在树后的国君:“我要向陛下告发你们!” “你尽管去,看看这次还有没有那条命,能走到官衙前。”沈二怒气上头,冷笑一声,果然连自己是谁都忘了,“强龙不压地头蛇,就是国君,在这宛城也该给沈家几分薄面。” 这话倒是实话,否则沈家也不敢私底下连表面功夫都不做,让他活蹦乱跳的出来。只是知道归知道,真说出来,就是找死了。 谢桀眼神已经寒若冰霜,嘴角扯了扯,带着杀意,低低冷笑了一声。 阿赫雅计谋得逞,压下唇边弧度,故作愤怒,目光灼灼地瞪着他:“放肆!你竟敢藐视君王!” 她仿佛气愤到了极点,贝齿咬着下唇,一双眼中因怒火而染上艳色,叫人更想摧折。 沈二果然微微恍了神,他本就是好色之人,此时挂上了恶心垂涎的笑,伸手就去抓她:“你心悦陛下?” “你想做什么?”阿赫雅躲过他的手,仿佛惊恐,瞪圆了眼,往后半退半跑,不动声色地往谢桀所在的方向移动。 沈二愈发兴奋,追着她动了起来。 “陛下后宫佳丽三千,却多年无所出,都说他身有隐疾……美人儿,你还不如从了我,保你……” 美人衣袂翩跹,红裙衬着白雪,眼含春水,略有些慌乱,惊逃着,便一头撞入了国君怀中。 就如天上谪仙,落下凡尘,正巧为他所困。 谢桀一把握住她的腰肢,眼神忍不住一深。他揽着人站稳,故意看她狼狈地撞到龙袍上,眼泪汪汪,却没有把人放开的意思,而是直接半抱着她,望向来人,语气悠长,周身气势把人压得心惊胆战,汗流浃背。 “保她什么?说来,朕也听听。” 沈二脸上已经没了血色,两腿战战,整个人跪倒在地,拼命地叩着头,说不出话来。 “不想说?那换一个。”谢桀慢条斯理地抬了抬眼皮子,似笑非笑,冷意乍现,“说说朕的隐疾?或者是……强龙不压地头蛇?” “抖什么?沈家在这宛城盘桓这么多年,你没说错啊。” 他说到最后,杀意已经完全不加掩饰了。 沈二吓得几乎晕过去,绝望地闭上眼,连声求饶:“陛下!草民一时、一时喝醉了酒,说错了话,我沈家绝无此意啊陛下!” 谢桀不置可否,低下头,与缩在他怀里,委屈得眼尾都红了一片的小姑娘对视上,声音低沉,却似乎带着几分温柔:“他刚刚想用哪只手碰你?” 阿赫雅仿佛受了惊的猫儿,手指紧紧地攥着他的龙袍一角,嗫嗫喏喏:“右、右手。” “周忠。”谢桀于是抬起头,斜瞥了周忠一眼,语气淡淡,不怒自威,“不听话的手,就别留了。” “是。”周忠应了一声,上前一步,示意两个甲胄侍卫摁住沈二,他从袖中抽出一把小刀,指尖一挑,惨叫声就响了起来。 “我的手!我的手!” 沈二疼得冷汗直冒,恨不得在地上打滚,却被侍卫按在雪里,动弹不得,只好杀猪似的嚎叫。 这还只是个开始。接下来帝王的命令,便直接把他打入了地狱。 “出言不逊,把舌头也拔了。再送回沈家,告诉他们,子不教父之过,这三十鞭,既然不舍得让孩子受,就亲自受吧。” 父代子过,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沈二被拔舌断手,已是废人一个,再惹了家里厌弃,今后的日子可想而知。 谢桀却似乎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情,反而低下头,伸手朝阿赫雅的额头点了点,轻声细语,仿若诱哄。 “怎么样,出气了没有?” 第八章 赔罪 阿赫雅怔怔地望着他黑沉不见底的眼睛,仿佛被吓得呆住了,袖中的指尖却忍不住攥紧。 沈二是被拔舌断了右手,可不是聋了。他这话一出,沈家的怒火怕是都冲着她来了。 她眸中渐渐浮上一层水雾,惊恐地别过脸去,眼睫如蝶翅轻颤,仿佛再逼迫一句,就会落下泪来。 “怕什么?”谢桀嘴角微微翘起,似是笑了,轻轻地拂过她的发丝,温柔诱哄,只是眼中分明带着凉色,“他对你动手动脚,朕为你出气,你反倒跟朕闹上了?” “没、没有……”阿赫雅意识到这是个机会,垂下的眼中微微闪过异色,再望向他,便带上了几分依赖,面上也略微浮上一抹红,仿佛鼓足了勇气,“他作恶多端,犯上不敬,陛下饶过他一条性命,已是仁慈了。” “仁慈?”谢桀挑眉。 还从没有人敢这样形容过他。厉兵秣马,暴虐嗜杀,都是他,唯独仁慈不是。 他眸里闪过几分嘲讽,唇角勾了勾,不置可否,目光漫不经心地落在她发间,意味不明:“今天怎么不用红梅了?” 已经穿了红衣,再用红梅,就有些艳了,还怎么在你心中树上无辜柔弱的印象? “都说寺里的梅花有灵性,不好多折的。”阿赫雅心中暗自腹诽,面上却是弯了弯眼睛,巧笑嫣然,眨眨眼,反问他:“这样不好看么?” 昨日的她,清冷倔强,今日的她,褪去了外表那层伪装,一下子便俏皮明艳了许多。 像只猫儿,初见时故作矜持,渐渐地养熟了,咪咪喵喵地叫起来,就叫人忍不住心软,又生出一股极强的自豪来。 她将男人的心理把握得极准,谢桀捻了捻手中的念珠,果然将周身的气势收敛了许多,一下子柔和不少:“走在这梅林里,朕还当是哪枝红梅成了精。” “那就是好看了。”阿赫雅一锤定音,笑起来,眉眼弯弯。 水滴石穿。她的第一步,是叫这位上国君王,学会承认自己的喜好。 退了一步,再退第二步便是理所当然了。 谢桀望着她笑起来的模样,眉间的戾气不自觉散了大半,他顿了顿,虽然没有顺着她的话应是,却也没有反驳。 梅林静下来,一时间只有雪簌簌落下的声音,两个人靠得很近,呼吸交缠之间,几乎可以听到彼此的心跳声。 阿赫雅昂着头,望着他的眼睛,带着小女儿家情窦初开的羞涩,怔怔的,贝齿轻咬下唇,晕出一片水色,叫人忍不住想一亲芳泽。 “陛下,沈总兵求见……” 就在此时,一个侍卫小跑而来,连周忠的眼色都没看到,便打破了这旖旎的氛围,半跪着禀报。 这一声顿时惊醒了阿赫雅,她慌忙退了一步,挣出谢桀的怀抱,匆匆行了一礼,结结巴巴:“民、民女告退。” 话音未落,人已经像只兔子似的,跌跌撞撞地跑远了,险些跌了一跤。 谢桀望着她的背影,唇角是连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笑意,眼中霸道与占有欲一闪而逝。 跑?跑得掉么? 那头阿赫雅离开梅林,便卸了羞色,脚步匆匆一路下山,回到小院时,却见里头灯火通明,心中顿时一跳。 “哟,回来了,不枉我们等了这么久。”来人懒洋洋地开口,声音轻快含笑,语气里却分明带着冷意与威胁,“我是沈家如今当家的主母,特为那不成器的儿,来向姑娘……” “赔、罪。” 第九章 沈夫人 赔罪?这模样可不像是来赔罪,反像是来寻仇的。 阿赫雅定了定神,微微敛下眸中的冷光,眼角余光不动声色地扫过院里众人,抿了抿唇,状似疑惑:“沈夫人把我弄糊涂了,这般阵仗,就是为了赔罪?” 她垂着眼,清冷地环视了周围一圈,目光在那一箱箱金银上掠过,蹙起眉头,颇有些娇矜的意思:“好贵重,可惜我们姊妹命薄,消受不了。” 这是那日将柳奴送回的家丁嘴里的话,此时说出来,就充满了讥讽之意。 沈夫人何时被人这样落过面子,脸色一下子有些不好看,身边的嬷嬷机灵,见状上前一步,恶声恶气地训斥。 “放肆!我们夫人亲自前来,已是屈尊降贵,你不要不识好歹。” “沈夫人也这么觉得么?”阿赫雅眨眨眼,望向沈夫人,似是沉吟,“那便无话可说了,请回吧。” “退下。”沈夫人面色阴沉,却是冲着嬷嬷呵责,“没规没矩。” “我身边的人,叫我宠坏了,不知是非,姑娘莫生气。” 她扬起笑来,殷勤地走近,眼中满是和蔼亲近,仿佛是一个邻家的妇人。 仿佛一开始那个趾高气扬的人不是她一般。 阿赫雅眸光闪了闪,嘴角扯出一个嘲弄的笑来,没有揭破她的虚伪。 沈夫人于是进一步,长长地叹了口气:“我也是才知道,二少爷竟然做下如此事体,是我沈家对不住姑娘。” “这些金银,不过是聊表歉意,姑娘就收下吧。” 收下?这一箱箱的,进来时不知引了多少目光。她这破旧的小院,两个弱女子,如何挡住觊觎的恶人? 阿赫雅心里冷笑了一声,面上却不动声色,反而也垂下眼,似是无奈:“沈二少又非夫人亲生,怎么也怪不到夫人身上去。” 这位续弦夫人捧杀沈二,将他养成那副无脑的模样,又是什么好人? 那三十鞭不打实便罢了,好歹躺上半月做戏,还让人晃悠到陛下眼皮子底下,不是刻意要他送死,她都不信。 “只是方才……陛下发了好大火气,沈二少官途毁了不止,恐怕牵连三少爷。” 她也清楚这位沈夫人的死穴,状似无意,一击即中。 沈夫人的脸色果然立刻青白起来,带上了怒色,又立刻收敛干净,苦笑起来:“把持中馈,却不能教养好府内嫡子,是我无用。” 阿赫雅唇边勾出一抹笑来,声音淡淡,意味不明:“夫人也别过于忧心,沈家圣眷浓厚,总兵的位置,总得子承父业。” 沈二没了,不就轮到了沈三? 当然,前提是圣眷还在,而国君青眼有加的女子,不就在眼前? 她暗示完,见沈夫人眼神闪烁,显然是听懂了,笑起来。 “贵在人心,金银何用?夫人还是把这些个东西都带回去吧。” 沈夫人眼皮子跳了跳,惊讶地朝她望去,半晌,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下回我做东,还请姑娘莫要推辞。” 阿赫雅抬了抬眼,敛住冷意,大大方方地应了下来,将人从正门送了出去。 这才叫周围的混子们都看到,那些箱子如何进来便如何出去了。也叫沈二的人看到,她与沈夫人相谈甚欢。 等到阖上房门,她才松下一口气来,闭上眼,苦笑了一声。 从今日起,恐怕要时时算计,不得安宁了。 床上传来窸窣的声响,她一惊,快步过去,就见柳奴艰难地从床上坐起来,右手无力地垂在一边,面无血色,却还是关切地朝她望来。 “公主,她们欺负你了?” 冰冷低沉,带着杀意,半点没有女儿家的柔情。 阿赫雅却眼眶一红,险些忍不住落下泪来。 第十章 柳奴 柳奴皱紧眉头,愈发愤怒,强撑着起身,语带狠意。 “我去杀了她!” “别!” 阿赫雅连忙把她拦住,扶着她重新躺下,挤出一个笑来:“没人欺负我,是我看你醒了,高兴的。” 她伸手想碰碰柳奴,又怕弄疼了伤口,含着哭腔,唤了句:“柳奴……我是不是很没用?” 身为公主,受柳奴保护,却连自己的人都护不住。 柳奴一怔,难得有些无措了,连忙安抚:“怎么会?” 她也知道阿赫雅的心病,笑了笑,摸摸脑袋,大大咧咧:“不就是被狗咬了一口?北戎女子,谁在乎这些。” “我为你报仇了。”阿赫雅喃喃,吸了吸鼻子,小心翼翼地抱住她,“他现在断了一只手,舌头也没了。你要是不解气,我再想办法送他一程。” 柳奴的右手是在流亡中,为了护她而被箭矢废了,一手刀法也就此葬送。若不是这样,沈二那个草包,恐怕连一招都走不过。 柳奴长长叹了口气,眼神有些复杂,扬了扬笑:“要杀他,还用公主脏手?一剂五毒散,就能让他连全尸都别想留下。” 内乱前,柳奴跟随大巫学药,毒术称得上一句精绝。 不动手,就是怕牵连了公主。未曾想昏迷这些日子,还是叫她吃了大苦,换了性情。 阿赫雅也反应过来,想到前世柳奴就此去了,更是忍不住落泪。 柳奴被她这么一哭,连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了,欸欸地叫了几声,只好转移话题:“方才那是什么人?” “沈家的,说是来赔罪,没一个好东西。”阿赫雅哭了一场,眉眼间又见草原公主的稚气,哼了一声。 她不想叫柳奴知道自己为了报仇,连大胥国君都惦记上了,草草解释了两句,就按着人躺下休息,心里盘算着后续的事体。 只是没想到,沈家连一天都沉不下气,次日一早,就有人上门来。 那是个丫鬟,通身穿的却比寻常人家的小姐都好,看得出是有些脸面的,昂着头十分骄傲,颐指气使:“我家小姐有请,随我来吧。” 阿赫雅并未计较,只是干脆利落地收拾好自己,给柳奴留了张字条,就跟着人出去了。 她对宛城不算熟悉,一路跟着那丫鬟,却越走越觉异样,忍不住略微蹙眉。 人烟虽不见少,却只有男人往来,两边楼阁栏杆处还有女人招摇,分明是花楼。 其中最大最为气派的一处,牌匾上书“温柔乡”三字,门口已经站了个管事,见到二人,就带着人迎了上来。 “人带到了,剩下的你来。可别怜香惜玉,小姐发起火气来,你我都担待不起。”那个丫鬟得意地瞥了阿赫雅一眼,眼中满是恶意,施施然走了。 管事脸上堆笑,送走了丫鬟,才看向阿赫雅,面无表情,语气冷漠:“别怪我们,谁叫你得罪了沈大小姐。” 沈大小姐? 阿赫雅心绪百转,眉头紧蹙。 沈大小姐与沈二一母同胞,既然是她出手,今天怕是不得善了了。 几个身强体壮的打手不动声色地围住了去路,阿赫雅抿紧唇,袖中的手攥紧了防身的五毒散。 “听说你家里还有个受着伤的姐姐?”不等她动作,管事便皮笑肉不笑地开口了,威胁之意毫不掩饰:“不过是要姑娘上台,跳一支舞,此事也便过了,何必逼人来硬的?” 说得简单。这可是花楼,一支舞跳完,不说名声毁尽,再想全身而退又谈何容易? 阿赫雅才不上当,面如冰霜,正抓着时机准备动手,眼角余光却瞥见楼梯处,一个熟悉的身影闪过。 周忠! 既然他在此处,那谢桀必然就在楼中。 她动作顿了顿,心思百转,眉间一松,突然扬起一个笑来。 “行。” 第十一章 献舞 丝竹婉转,暖香浮动。女人的娇嗔声将整座楼充斥,暧昧至极。 忽而琵琶声响,一个纤细的身影踏鼓点而来,引得众人瞩目。 只见她着了一袭正红舞衣,如一团火在台中旋转,头饰繁复,充满了异域风情。 最招人的还是指尖足腕的银饰,随着她的动作,碰撞着发出叮当的响声,仿佛敲在人心弦上。 一步轻晃,弱柳扶风惹人怜。 一步折腰,白皙如脂,线条优美,充斥着诱惑,叫人移不开视线。 一步回眸,那双眼里没有沾染半点情欲,干净清澈,却反而让人更加生出一种摧毁欲。 想攀折,想攥在手中,看她娇嗔,也看她含泪求饶的模样。 阿赫雅足尖一点,旋身甩袖,目光状似无意地朝楼阁之上投去,正正对上了一双充满了晦涩幽暗的眼睛,心跳险些漏了拍。 果然。 前世,谢桀最爱看她起舞,这一次自然也不会例外。 她强自稳住心神,只当没看见,信手捻了个花指,继续诱他。 垂首,抬眸,每一个动作都恰到好处,惊若翩鸿,繁复垂落的饰品与白玉般的肌肤相衬,随着舞姿轻摇,挠得人心痒。 谢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眼睛死死地盯着她的每一个动作,忽然按住了额角,眼前闪过另一个画面。 大雪之中,红衣女子脚系金铃,翩翩而舞,宛如天地间独一抹绝色。 他想看清那人的脸,却逼得脑中一阵刺痛,闷哼了一声,周忠立即将太医院配好的药送上,才缓解了些许。 半晌,谢桀缓缓睁开眼,随手抹去唇角的血迹,脸上有一瞬现出戾气。 他朝台上定定地望了眼,眼中暗色翻涌,喉结微动,扯了扯嘴角,随意地将酒杯往后一抛。 “清场。” 他发号施令,神色看不出喜怒,声音因被挑起的欲望而微微沙哑,让周忠愈发心惊。 阿赫雅的舞已然到了尾声,鼓点愈来愈急,如骤雨拍击,不知何时围在台边的男人们已经沉不下气了,纷纷向台上扔着银两,显示自己的财力。 眼见着骚动一片,开始有人往上冲,阿赫雅不动声色地往后退着,心中暗数。 一、二…… 不等她数到三,一众甲胄侍卫已经将台边围住,把无关的人往外清。 楼中骤然空旷,琵琶声也停了,她站在舞台之上,如一只离了群的幼兽,格外柔软可欺。 她适时停下动作,眼中流露出几分迷茫,贝齿轻咬下唇,似是带着几分期盼,往中间让出的通道望去。 哒。 脚步声终于响起,谢桀不紧不慢地缓步而来,皱着眉,故作意外,眼中的幽深却怎么也掩不住。 “一日不见,怎么就把自己弄成这副狼狈模样?” 拜谁所赐? 阿赫雅心中冷笑,面上则怔怔地与他对视,抿紧唇,别过头去,眼中浮出一片水光,虽不肯开口,一滴泪却已经顺着脸颊滑落,似是委屈到了极致。 从看见周忠的那一瞬间,她就明白过来,今日这出好戏背后的策划者是谁了。 他亲自为她和沈家结下怨仇,怎么可能没有留下耳目?不过是借着沈大小姐做这个坏人,演一出英雄救美罢了。 他把自己当成捕猎者,以高高在上的姿态俯身迁就她。殊不知,这只猎物也挖下无形的陷阱,等着他自投罗网。 谢桀微微眯眼,包容了她的小脾气,他伸手为她揩去泪痕,指腹不由自主用了些力道,语气宠溺无奈。 “怎么还冲我发起脾气来了。” 他一抬手,周忠便将被五花大绑的管事踢到了台边,按着跪下。 只听他声音柔和,似是诱哄。 “那把他杀了,给你出气,好不好?” 第十二章 罚沈大小姐 阿赫雅目光微微一凝,抿紧了唇,下意识望过去,就见那管事已经脱了力,伏在地上瑟瑟发抖,连求饶的话都说不出。 他助纣为虐,固然有错,但罪不至死。沈家一手遮天,谁又敢在宛城内说一个不字呢? “别……”她终于肯回过脸来,微微蹙眉,声音里带着几分急切,“又不是他欺负我。况且今日金吾卫出没,人尽皆知,若是他真……陛下三思。” 谢桀听出她的话外之意,轻笑了声,指尖捻动念珠,语气漠然:“朕的名声,还差这一点半点的么?” “可是我在意。”阿赫雅脱口而出,又似察觉不妥,连忙止住,眸里带着几分水色,潋滟生光。 在、意。 谢桀把这两个字抵在舌尖品了品,眼中暗色闪烁,半晌,轻笑了一声。 阿赫雅以为他在笑话她,脸上顿时飞起一片红霞,又羞又恼,急急补了一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陛下圣誉,凡大胥子民,自然都放在心上。” 这借口过于拙劣了。 谢桀只觉得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挠了挠,痒得过分。 “温柔乡”是沈家的产业,他原本打算用这管事的死,敲打他们一二。此时却觉得,换个法子,也许效果更好。 “周忠。”他忽地开口,眼中闪过冷色,语气里听不出喜怒,“查到了吗?” 周忠愣了愣,打了个激灵,连忙上前弯下腰,偷瞥了一眼阿赫雅,斟酌着答:“金吾卫半个时辰前在楼前,曾见沈家大小姐身边的丫鬟与管事交谈。只是小将不懂事,没有报上来。” “沈大小姐?”谢桀挑眉,望向阿赫雅,顿了顿,似是有些为难。 阿赫雅垂着眼,抿唇,善解人意地开口,退了一步,声音很轻:“陛下不必为我做什么,总归……您在。” 话虽这样说,只是那微红的眼角,却暴露了她并不平静的心情。 “说要为你出气,哪有出一半的道理?”谢桀挑眉,对她的知进退颇为满意,却没有顺着她的话下这个台阶,反而一抬手,不紧不慢,却宣布了沈大小姐的死刑。 “传令去沈家。”他声音淡淡,带着莫大的威势,“沈家长女,仗势欺人,逼迫良家,德行有亏,着伺佛庙中,修心养性。” 具体何时能出来,他却没说。 阿赫雅怔了怔,没想到他罚得这么重,微微低头,掩盖住眼里的惊诧。 这一道口谕下去,沈大小姐下半辈子也就困死在佛庙里了。 以她身边的丫鬟与管事这么熟练的架势,平日做的亏心事必定不少,有此下场也算因果报应。 只是这样一来,就是一个大巴掌打在沈家脸上,他们或许不敢对谢桀做什么,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就另说了。 也许……他要的就是沈家的狗急跳墙。 她为谢桀这突如其来的一手心思百转,脑中各种猜测翻涌,面上却不动声色,敛住了所有情绪,仿佛受宠若惊。 “这个结果,还满意么?”谢桀一只手顺着她的脸颊,为她将散落的碎发拢到耳后,声音轻柔得像是情人间的呢喃。 阿赫雅回过神来,眨了眨眼,抿紧了唇,嘴角却怎么也抑制不住往上扬,仿佛一只偷吃了糖的猫儿,带着感激与几分欢喜,轻轻点头。 “谢陛下为民女……做主。” 最后两个字她说得格外不好意思,耳根通红一片,看得谢桀忍不住眯起眼。 他盯着她带着娇意的侧脸,突然轻笑了一声。 “这个谢字,朕已经听了许多遍了。” 第十三章 林衡 “光会嘴上说说,可看不出诚意啊。” 谢桀唇角弧度微勾,眸光带着几分邪肆,盯着她的眼神充满了压迫感。 阿赫雅抿紧了唇,眉眼间露出几分无措与惊慌,往后退了一步,嗫嗫喏喏:“陛下想要什么谢礼?” “想要你——”他故意顿了顿,看着那张白皙精致的脸上现出几分慌乱,才敛了突如其来的恶趣味,一转话锋,“……亲自做的东西。” 这范围就有些大了。阿赫雅懵了一瞬,下意识问:“什么?” “帕子,荷包。”他列了几样,又一挑眉,闷笑了一声,语气意味深长,“你要是想,寝衣也未尝不可。” 堂堂一国之君,还能缺了绣娘不成。 阿赫雅心里腹诽,面上却恰时浮出几分羞恼,嗔怒地瞪了他一眼,到底小小声应了:“……那,给陛下做个荷包吧。” 这是个机会,是她开始侵入他身边事物的契机。荷包虽小,却是贴身之物,时时佩戴,岂有不睹物思人的道理。 谢桀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见有眼线匆匆而来,便收敛了表情:“这儿不是什么干净地方,早些回吧,朕让金吾卫送你。” 阿赫雅猜到应该是沈家那边的消息,微微垂眸,掩盖一闪而过的冷光,摇摇头,婉拒了他的好意,又行了一礼,自己离开了。 今日沈家乱哄哄的,顾不上她。她得趁这个时候将柳奴的药提前配好,否则再过几日,买到的就不定是什么东西了。 她从药铺买好相应的药材,又额外选了几种柳奴用得上的,才一出门,便见街上闹腾了一片。 人流挤在此处,摩肩接踵,她一不注意,就被推搡着移动,在人堆里挤得头晕眼花,忽而眼前一亮,脚下踩空,竟是被人推到了最前端。 完了。 阿赫雅惊得闭紧了眼,下意识用手臂缓冲,以免伤到脸,在摔倒的前一秒,却被一人扶着手臂抓住。 “姑娘,你没事吧?” 那人只扶了她一把,见她站稳,立即放开,朝她拱手行了个礼,声音如清泉落石:“一时情急,失礼了。” 阿赫雅松了一口气,连忙朝他摆摆手,感激地点头致意:“是我该谢你才是。” “前方马车翻了,虽说府衙的人已经在处理了,但恐怕还要些时间,姑娘若是要从如意坊过,不如换一条路。”男子怔了怔,倒也没与她推让,只是腼腆地笑了笑,“在下林衡。” “阿赫雅。”阿赫雅长在草原上,见惯了强势霸道的,却极少见到这种温文君子,也学着他文绉绉地报上姓名。 林衡脸上的笑意愈发真切,他咳了声,似乎想说什么,却被不远处招手的人打断。 “林大人!” 那是个五大三粗的侍卫,站在侧翻的马车边,看起来有些狼狈:“太能胡搅蛮缠了!我扛不住了,快来!” “你说谁胡搅蛮缠?”马车的主人立即怒了,朝他吼了一声,两人又纠缠起来。 阿赫雅忍不住勾唇,林衡也颇有些无奈,朝她点点头,便快步赶了过去。 不一会儿,不紧不慢却莫名叫人心悦诚服的声音便响了起来。 阿赫雅站在原地,拎着药包,眼中充满了笑意。 这几日,诸事交接而来,前世的梦魇与现实错落,直到此时,才有了真实感。 如果可以,这样热热闹闹却称得上岁月静好的生活,也很令人向往。 她没想到的是,这样的平静,仅仅维持了三日。 第三日的清晨,小院门外便停了一辆低调的马车,周忠脸上堆笑,说出的话却连半点拒绝的余地都没有给她留下。 “阿赫雅姑娘,陛下口谕,请你上积云寺一叙。” 第十四章 刺杀 小亭半掩在梅间,覆了一层积雪。 谢桀单手执棋,对着一盘残局皱着眉,沉吟考虑片刻后,落下一子,连头也没抬起来,只淡淡开口:“来了?” “参见陛下。”阿赫雅心中一凛,行了一礼,就见他挥了挥手,周忠便退下,才发现平日里围在他身边的金吾卫都不见了身影,此时亭中竟只剩下二人相对。 哒。 谢桀又落了一子,没叫她起,勾着唇角,声音里似乎带着笑意,却让阿赫雅背后顿时被冷汗浸湿:“阿赫雅姑娘,大胥风光,比起北戎如何?” 他让人查她了。 她猛然一惊,瞳孔微缩,袖中的手忍不住攥紧。 此时否认,只会显得她心虚。那段时日,逃亡者众,她的身份不一定是暴露了。 阿赫雅深吸一口气,努力维持镇定,语气里带着几分哀意:“陛下想说什么?” “我的父母都丧生在那场内乱之中,只剩我与柳奴一路流亡至大胥,相依为命。”她没有说谎,只是藏了一半,抿紧了唇,仿佛被戳到痛处,脸色苍白,又带着倔强。 “我是北戎人,可我从未有过对陛下不利的心思,陛下要因我的出身,便判我死刑么?” 寥寥几句话,倒成了他的不是了。 谢桀轻哂,眼眸映着棋盘上的黑子,晕出一片墨色:“是么?你说你的姐姐被沈二掳走,在官衙求朕为你申冤。可朕怎么听说,你的身边只有一个奴婢,未有姊妹?” “柳奴不是奴婢!”阿赫雅猛地抬头,与他对视,一双眼瞳里充满了固执,“她是我的家人。” “我知道您想说什么了。”她闭上眼,声音哀哀,似是苦涩,“如果您觉得是我别有用心,故意接近……便杀了我罢。” 谢桀被她气笑了。 他确实存有敲打的心思,但要说喊打喊杀,可真是冤枉他了。 他是大胥国君。近身的人,自然要查清底细,特地选在这个时机,便是怕她被吓得跑了。 谁曾想这猫儿不但没跑,还自己把脖子抵到刀上,反倒威胁起他了,简直是恃宠而骄。 他捻了捻棋子,微微眯起的眼中闪过暗色,忽然起身,两指捏住她的下巴,语气冷沉,带上了杀意:“你真当朕不敢杀你?” 他指尖略微用力,满意地看她白嫩的肌肤上现出了一抹红痕,正要再吓唬吓唬,手背上却落了一点温热。 阿赫雅垂着眸子不肯看他,贝齿紧咬着下唇,豆大的泪滴如珍珠滚落,眼尾通红,又倔着不肯出声。 谢桀仿佛被烫了一下,迅速收回手,脑中突然传来一阵刺痛。 恍惚间,眼前仿佛是另一副画面。也是一个女子,躺在榻上,背着他哭得喘不过气来。 而他堂堂国君,竟然只能站在纱帘外,心如刀绞,却一步不敢近。 他猛地回神,眉头紧皱,盯着她的侧脸,半晌,才缓缓开口,声音里藏着几分无奈。 “好了。” 谢桀伸手,为她揩去眼泪,眸光里闪过晦涩,又极快勾出一个笑来,状似宠溺:“朕何时说过要对你如何?不过是被你胡言乱语惹得一时气急。” 阿赫雅没有动,任由他的手落在自己脸上,面上配合地换上了委屈又被哄住了的表情来,心里却一阵发冷。 她毫不怀疑,如果方才她没有以退为进,而是露了一点马脚,此时就该身首异处了。 谢桀把她拉起来,仿佛方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换了个话题:“朕的荷包,绣得如何了?” 阿赫雅怔了怔,有些心虚地扯了扯他的衣角,露出一个讨好的笑来:“献给陛下的东西,哪儿有这么仓促的。” 其实已经绣好了,此时就在她的袖中。 但这个时机,已经不适合送荷包了。她要的是他看见荷包便能想起她这个人,而不是想起今日的争执和她疑点重重的身份。 谢桀轻笑了声,正要开口调侃,却听一阵黄鹂鸟啼声传来,顿时眸光一厉。 阿赫雅眼角余光观察着他的表情,此时心中一跳,莫名生出几分不详的预感来。 铮。 骤然间,冷光乍现,一蒙面人突然从林中窜出,一剑刺向了阿赫雅。 阿赫雅头脑一片空白,还未来得及反应,就被一把推开。 “陛下!” 她猛地睁大眼,望着那把剑刺入谢桀的手臂,瞳孔微缩。 第十五章 谋逆 刹那间,天地骤静。 “周忠!” 谢桀没有分神注意阿赫雅,沉声喊了一句,便听脚步声纷乱,金吾卫终于赶到,将小亭团团围住。 那刺客也愣住了,反应过来什么似的,浑身抖得宛如筛糠。 “你……你是国君。”他绝望地环视了四周一圈,恶狠狠地瞪向阿赫雅,那一眼,带着怨毒。 阿赫雅下意识蹙紧了眉,警惕地捏紧了手,死死地盯着他的动作,生怕他暴起伤人。 这人是来杀她的。 这个念头清晰地在她脑中浮现,她望向谢桀的背影,目光复杂。 他知不知道? 她脑中一片混乱,金吾卫莫名消失又及时出现的踪迹,那一声奇怪的黄鹂鸟鸣,都叫她心惊。 “拿下。” 谢桀捂着受伤的手臂,眼中充斥着戾气,一挥手,金吾卫顿时一拥而上。 那人见逃脱无门,闭了闭眼,留下刀疤的侧脸抽搐着,猛地挥刀。 血液喷涌而出,溅红了阶前的白雪。 谢桀连眼皮子也没抬,只是捻了捻念珠,有些可惜地啧了一声:“搜身。” 周忠得了命令,上前在刺客尸体上摸索了会儿,在他胸前搜到了一块令牌,呈上来时,一个沈字十分显眼。 “是沈家?” 阿赫雅红着眼,似是受到了巨大的惊吓,低声喃喃,一针见血。 谢桀指尖一顿,挑眉瞥了她一眼,颇为欣赏的模样,又冷下脸来,周身气势慑人,声音缓慢而带着杀气:“带二百金吾卫,围住沈家。” “沈家犯上作乱,刺杀国君,理应诛杀,不必隐瞒。” 他是在逼沈家。 阿赫雅眼皮子一跳,险些倒吸一口凉气。 她心里隐隐有了一个猜测,但兹事体大,且过于离经叛道,叫她不敢断定,这位国君到底是不是在走这险招。 她斟酌片刻,上前一步,眼中含着水雾,伸手拉了拉他的衣角,声音很轻:“陛下。” “龙体贵重。”阿赫雅从腰间抽出梅枝绣帕,小心翼翼地替他包扎伤口,柳眉轻蹙,仿若心疼,出口却是一句试探,“看那人架势,恐怕此事是因民女而起。” 如若他不打算做绝,此时这个台阶,就该下了。 谢桀却是望了她一眼,眸里充满了幽深,他勾了勾唇,似是漫不经心:“阿赫雅,记住。沈家……是要弑君。” 阿赫雅一顿,眼睫微微颤抖,又若无其事地抿紧唇:“他伤了陛下,罪该万死。” 她微微侧头,认真地盯着他的伤口处理,露出一截雪白纤细的脖颈,仿佛轻轻一折就会断。 这无疑是一种示弱。 谢桀哂笑,不置可否,反手抓住她的手腕,带着她往外走,声音平静,却充斥着风雨欲来的意味。 “该去看看朕的好忠臣,此时如何了。” 沈家自然是不好的。 整个总兵府被金吾卫铁桶似的里里外外围了几层,每一个角门都有重兵盯着。马车驶到时,外头已经聚集了不少看热闹的百姓。 周忠站在门前,高声宣扬着沈府刺杀国君的罪行,看这架势,恐怕再过一会儿,整个宛城都会知道这个消息了。 阿赫雅扶着谢桀下了马车,眼角余光瞥见人群中一个熟悉的身影,顿了顿,才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一路直达正堂。 沈家人已经被五花大绑按在了地上,见谢桀进来,沈总兵立刻叩头高喊。 “陛下!陛下!老臣冤枉,老臣冤枉啊!” 第十六章 沈家 他身后一众家眷也哭起来,一时间,冤声震天。 这样的场面实在有些冲击力,阿赫雅微微皱眉,垂下眼。 谢桀却连一个皱眉都没有,径直在上首坐下,面无表情。 “都在这儿了?” 周忠上前,恭敬地行了一礼:“陛下,沈三公子不见踪影,沈家其余一百三十二口,都在这里了。” “嗯?” 谢桀微微眯眼,眸里冷光乍现。 他抽出身边金吾卫的配刀,漫不经心地摸过刀身,语气凉凉:“人呢?” 沈总兵见事无转圜,索性闭上眼,冷笑一声:“不知道。” “不知道?”谢桀顿了顿,指尖弹了一下刀身。 金吾卫齐齐出刀,冷光骤闪,下一秒,刀刃已经架到了沈家每一个人脖子上。 他不紧不慢,语气里甚至还带了几分笑意,似是商量:“那便一柱香杀一人,直到沈卿想起来为止,如何?” “就从……你的嫡孙开始。” 阿赫雅猛地抬头,望向他冰冷一片的侧脸。 若是因造反株连,无人敢质疑他什么。但若是为了审讯,首杀孩童,传出去怕要在他本就乌黑一片的名声上多抹一笔了。 “昏君!暴虐无道,滥杀无辜的昏君!”沈总兵倒吸了一口气,破口大骂,却还是摆明了不肯低头。 “沈家盘桓宛城多年。”谢桀居高临下地睨着他,一刀劈在堂上金丝檀木桌角,语气里含着嘲讽,“鱼肉百姓,烧杀抢掠的事情做得还少了?这堂中的人,哪一个干净?” “别跟朕提稚子,他吃着宛城平民的血肉长大,养就一份金尊玉贵,小小年纪,劣性欺人,骨子里就有罪,何谈无辜?” “沈总兵,我再问你一次。”他语气漠然,周身气势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沈三呢?” 沈总兵咬紧了牙根,狠狠一闭眼,冷声:“不知道!” 到了这份田地,沈三就是沈家最后一根苗子了。他就是死,也不可能说。 阿赫雅皱着眉头,目光在堂中跪着的沈家众人身上掠过,心中搜寻着各种可能。 她跟谢桀一同进来,在沈家眼中便是他的人了,若是最后真让沈三翻了盘,她恐怕连个全尸都别想留下。 突遭弥天大祸,沈家人大多惶惶,胆子小的已经晕过去了,唯独沈夫人虽然脸色煞白,但还算镇定,眼中更是没有绝望,而是一种奇异的期盼。 她在等什么? 阿赫雅略一沉吟,眼眸忽闪。 她突然想起一个人,或许会是破局的关键。 就在她思绪涌动时,角落突然传来一阵嘈杂,一个金吾卫叫起来。 “陛下!这人在写字!” 阿赫雅猛然转头,便从人群最末,看见了趴伏在地上,一身狼狈的沈二。 他被拔舌断手就罢了,此时身上竟然没一块好肉,周身都是鞭痕,伤口处竟然已经生了蛆。 看来那日沈总兵受了三十鞭后,把这份气都出到了他身上。 他满眼怨毒,在沈总兵愤怒的骂声中,颤颤巍巍地用鼻尖写下了两个字。 兵营。 “调兵。” 阿赫雅反应过来,杏眸圆睁,眼中露出几分惊诧。 沈家手握兵权,虽没有虎符,却也足以指挥城外兵营部分力量了。 一个暗卫突然出现,半跪在地上,声音沙哑急切。 “陛下,沈三带着五千人马,已入城了!” 第十七章 乱心 沈家竟然狗急跳墙,干脆坐实罪名,起兵造反了! 阿赫雅指节捏得发白,努力掩盖住自己眼中的惊色。 这一动,若没能把谢桀困杀在宛城之内,就是株连九族的下场。 敢走这一招,沈三手中除了这五千兵马,恐怕还有别的倚仗。 阿赫雅抿紧唇,望向谢桀,就见他目光幽深,面色不变,仿佛早就料到了这么一出。 “传朕命令,让林衡带五百金吾卫截断如意坊。” 宛城屯兵于城东,自东门至沈家,如意坊是必经之地,街道算不上宽阔,五百人稍作阻挡已是绰绰有余。 但这也只能解一时之急,不过半个时辰,沈三必定能突破防线。 阿赫雅眸里忍不住闪过几分焦急,她同谢桀一道进的沈家,沈三如若真成事,秋后算账之时,她恐怕也难逃一死,还要连累柳奴。 她的指甲深深嵌进肉中,垂下眼,犹疑之时,余光却瞥见谢桀唇角的弧度。 那位上国君王目光如炬,面上不但没有惊惧,反而带着几分运筹帷幄的沉稳,似笑非笑地睨她一眼,便让她背后生寒。 她突然意识到,这只是他一个引君入瓮的局。 但说不定,也是她真正的机遇。 她眸光微动,缓缓抬眼,睫如蝶翼颤动,恰到好吃的惊色与忧虑使她看起来愈发有一种破碎感,又仿佛鼓足了勇气,悄悄凑到谢桀耳侧。 “陛下,我知道一条路……兴许可以送您出城。” “嗯?” 谢桀似笑非笑,眼中并无惊讶之色。 他只是居高临下地凝视着她,那双深潭似的眸子里似有笑意,竟然显出几分深情。 “阿赫雅。”他难得叫她的名字,语气里是漫不经心,短短一句话,傲气横生,“这是朕的国,朕的城。” 所以哪有反旗未立,国君先逃的道理。更何况,这所谓造反的叛军,还是他亲手逼出来的。 “是。”阿赫雅咬了咬下唇,眼中适时地流出几分崇拜的亮色,又克制地化成唇角勾起的嫣然一笑,灿烂如画,“是陛下的国,陛下的城,陛下的君,陛下的……。” 她骤然停住,仿佛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面颊飘红,止住不说了。 谢桀略一挑眉,终于露出了几分真切的情绪,调笑道:“朕的什么?” “陛下的……” 阿赫雅嗫喏着,半晌,才抬起头,终于鼓起勇气般,小声地开口:“……人。”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尤其在这嘈杂的正堂之中,就似一句耳语落入喧哗。 谢桀却看得一清二楚。 他微微一怔,心头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眼前一阵模糊。 就仿佛在很久以前,也有这么一个姑娘,抱着一枝红梅,面若桃花地向他诉说心意。 而他伸手将她拥入怀中。只一刻温软,就足以让这千万人之上的帝王丢盔卸甲。 “陛下?” 阿赫雅见他的眸色逐渐变得深沉晦涩,莫名心中一悸,向后退了半步,小心翼翼地唤回他的神思,手指却忍不住捏紧。 在那一瞬间,她竟然有一种错觉,仿佛眼前之人就是前世那个将她囚入金丝笼中的暴君。 “陛下看着我,在想谁?”她故意鼓了鼓脸颊,气哼哼地斜了谢桀一眼,装作吃醋,带着试探问。 谢桀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收敛干净自己眼底的异色,点了点阿赫雅的额头。 “揣测上意可是重罪。” 这话说得有些重,只是配合上动作与神情,不像是问责,反而像是某种调情。 阿赫雅略一怔愣,没有想到他会是这样的反应,眸中闪过深思,还未琢磨出个所以然,便见他已经转身,从腰间抽出一把长剑,雪白的剑刃映着天光,在下一秒,血色乍现。 “啊!” 刹那之间,长剑砍下。 沈总兵的头颅滚落在地上,怒目圆睁,直直瞪着谢桀的方向,死不瞑目。 谢桀发难得太快,沈家人一时间甚至没能反应过来。直到沈夫人颤颤巍巍地摸向自己的脸侧,摸到的却是一手的血水,尖叫了一声晕厥,这堂内才真正乱了起来。 “暴君!我沈家为你立下多少功劳!”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啊!老天负我!” 尖叫与怒骂此起彼伏地响着,间杂着一些人的求饶,汇作一片嘈杂,惹人厌烦。 谢桀皱着眉头,眼底满是不耐。他的眼角也溅上了一滴血,眸里煞气与杀意毕现。 他冷冷开口,毫不犹豫地下令。 “杀。” 话音未落,压制着沈家人跪下的金吾卫们纷纷举刀,再落下,总兵府便彻底安静了下来。 阿赫雅还未能回过神来,愣愣地望着他。 不过这么半刻的功夫,这堂里还站着的,只剩下谢桀的人,沈家满门共一百三十二口,就此成了刀下亡魂。 而造成这一切的人,面无异色,甚至带着几分闲适,只是一个眼色,周忠便弯腰上前。 “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沈家有负圣恩,胆敢叛上作乱,只灭一门而不诛九族,已是天恩浩荡!” 周忠语气平淡,短短两句话,便将沈家盖棺定论。 天恩浩荡! 阿赫雅背后一凉,已是出了一身的冷汗。 这就是暴君谢桀。这就是她要靠近甚至算计的人。 “阿赫雅。” 阿赫雅听见他唤,唇角勾着,似是在笑,眼中却只有一片冰冷。 她立即回过神来,抖了抖身子,欲言又止,微白的脸带着一种脆弱,叫人更想攀折摧毁,让她露出更加惊惧的表情,又不得不被猎人梏于怀中。 谢桀盯着她可怜的神色,饶有兴致地想着,甚至还有闲心思考要不要再吓一吓这只兔子,叫她知道只有学乖了,才能好好地活下去。 下一秒,阿赫雅的举动却让他愣在了原地。 只见她抿了抿唇,似乎是鼓足了勇气,突然踮起脚尖,纤长的手指触上谢桀的脸侧。 “陛下。” 阿赫雅眼角有些红,像是被欺负得狠了,还乖乖地凑近捕猎者,给他舔舐伤口的天真小猎物。 “您不要伤到自己。” 她帮谢桀擦去眼角那点血迹,轻轻地开口,带着些鼻音。 蠢。 却又叫他乱了心跳。 只是他还来不及认清这种感觉是什么,便听得外头一阵嘈杂,马蹄震地,杀声连天。 沈三,来了。 第十八章 沈三死了? 林衡的五百人,截断如意坊,也不过拖了半个时辰。 不过已经足够了。 谢桀听着靠近的马蹄声,却仿佛是在听雨,面上只有一切尽在掌握的愉悦。 “来。” 他朝阿赫雅伸出手,赏赐般地给了她一个绝佳的观赏座位—— 于沈家阁楼,居高临下地望着黑压压的骑兵,自城外奔驰而至,声响如雷。 在兵士之前,有一个身着铁甲的小将,从身形看,恐怕还未及冠,此时却冲在最前,哪怕看不清表情,也能从他的动作中感受到他的焦急。 只一眼,阿赫雅心里就有了数。 这定是沈家三子。只是不知道此时他的慌忙担忧有几分是真心,几分是假意。 要知道沈夫人这续弦在沈家的日子算不上好过,上面的沈二和沈大小姐嚣张跋扈,恨不得鼻子长在眼睛上,想也知道不会对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有多少的亲情。 若不是沈二实在烂泥扶不上墙,又被谢桀废了,此时被送出去的还不定是谁呢。 谢桀显然对沈家的情况也了如指掌,嗤笑了一声,带着几分嘲弄:“沈家这群人为将领兵真是浪费了,应该在梨园唱戏才对。” 阿赫雅与沈家有仇,不落井下石已是人品高尚,此时听了这句奚落,险些笑出声来,连忙咬住舌尖,眼中一片潋滟,端得是无辜懵懂。 谢桀瞥她一眼,仿佛是不满一出好戏无人共看,故意刁难似的问她:“你觉得呢?” 阿赫雅呆呆地望着他,想了想,仿佛是没听懂,又爱附和,敷衍地点了头:“嗯嗯!” “嗯什么嗯。”谢桀捏了捏她的脸颊,好笑又无奈。 但他也好为人师,指着沈三的身影,朝阿赫雅解释:“沈家可就剩下这一根独苗了。” 那沈三还回来?不怕沈总兵泉下有知,掀开棺材板也要臭骂这逆子一顿么? 阿赫雅心中一动,莫名察觉出几分不对,微微皱起眉。 “他不得不回。” 谢桀眯了眯眼,语气轻飘飘的,却让人背后一寒。 谢桀此人,手段雷厉风行,整顿朝堂,未曾手软。凡是世家,人人自危,谁不想趁机除掉他?否则也不会到阿赫雅进宫之后多年,依然不时有刺杀事件了。 而此时暴君就在城中,无兵无卒,拱卫的无非是金吾卫,若是冲进来,说不定就真将他斩杀。 如今大胥没有皇子,暴君一死,群龙无首,沈家坐拥兵权,未必不能成龙。届时,这些将领就是从龙之功。 沈家被围,恰恰给了这些有心思的人一个借口:沈总兵是忠臣,国君冤杀沈家,定是有奸人作乱,他们乃是清君侧! 沈三回来,他就是名正言顺的,代替沈总兵掌军之人。 但他若是不回……那谁愿意跟着一个叛臣四处躲藏?恐怕第一个献上沈三头颅的,就是军营中的那些将领们。 更何况他的父母还在谢桀手中,他就这么逃了,便是大不孝,往后别说重整旗帜,只天下人的唾沫,都能把他淹死。 阿赫雅越想越是死局,瞳孔微微紧缩,对眼前这人的心思之深,又有了一个全新的认知。 他从在府衙为她申冤,引沈家入局那一刻,就已经算到了今天! 他刻意留下了防卫薄弱的假象,只为了让这局棋看起来还能一搏。这样的话,不管是沈二、沈三还是沈四,只要沈总兵在他手中,逃出去的沈家人只要不想落得一个一无所有的下场,就不得不再次自投罗网。 而这条所谓的生路,也是他刻意留下来诱敌深入的,绝路。 “陛下!我沈家满门,忠心为主,从无二心,请陛下明察!” 沈三已经到了门前,虽然到了这一步,明显已是撕破脸皮,却还要装上一装,故作哀恸。 “沈三公子若自诩忠诚,就该下马拜见陛下。” 周忠自金吾卫中走出,冷笑了一声,扬声喊道。 沈三自然不可能束手就擒,阴着脸,怒喝一声:“奸佞乱军!正是有你这种阉人在侧,蛊惑陛下,才会叫忠良寒心!” “众将士,随我清君侧,为陛下斩奸臣!” 谢桀高坐于阁楼之上,啜了一口热茶,似笑非笑地睨着下头的闹剧。 阿赫雅看懂了他的棋,此时望向沈三,就难免带上了几分唏嘘。 果然,沈三话音未落,便有箭雨从天而降,落入骑兵阵中,顿时死伤一片,惊马乱窜。 这一乱,就酿成了大祸。 城中道路无非这么宽,马一惊,逃窜起来,免不得相互冲撞,原本的骑兵阵型便一个接一个地倒下。 “冷静!” 沈三勒着马,声嘶力竭地试图喝止这乱局,却是毫无作用,直到斩杀了两匹惊马,才勉强稳定下局面。 “呵。” 阿赫雅听到这声冷笑,眉心忍不住跳了跳。 果然,那头刚想冲向沈府大门,这头便又是一轮飞箭射出。 这一次随着飞箭而出的,还有拒马——临时用沈府那些贵重的红木床桌劈开了绑起来制成的。 阿赫雅不知道沈三看见这些描金绘彩拒马时会作何想,反正她是忍不住微微闭上了眼,不忍直视。 谢桀分明早就做足了准备,大可以直接活捉沈三,但他如此做,就是要折辱这胆敢背叛他的家族。 尽管是他亲自做局算计,他眼里也揉不下这粒沙子了。 “觉得无趣了?” 阿赫雅正失神,便听得谢桀的声音在耳畔响起,险些跳了起来。 “陛下!” 她知道谢桀是故意吓她的,有些羞恼,咬着下唇,一副不高兴的样子。 谢桀便轻笑了声,好脾气地哄她。 “这出戏不好看,给你看些别的,如何?” 他站起身,朝身侧的金吾卫一招手,便有人递上了一张大弓。 阿赫雅心中一跳,大概猜到了他想做什么,抿紧了唇,掩盖住眼里的惊色,只作不解。 便见他弯弓搭箭,刹那间,如猛虎出笼,周身气势为之一变,杀气毫不掩饰,直冲沈三。 一箭射出! 沈三几乎是应声而倒,剩余的叛军不过是乌合之众,不过片刻,就被金吾卫尽数制服。 阿赫雅从高处望着这场闹剧,眉心渐渐皱起。 能被沈家当作后手的沈三……当真就这么死了? 这也未免太过儿戏,太过轻巧了。 她的疑虑,显然谢桀也觉察到了,他沉着脸,指节在桌上敲了敲,冷冷开口。 “把沈家的家奴都带上来,认尸。” 第十九章 承诺 认尸。 谢桀话音刚落,沈家的管家便被五花大绑地提了上来,扔到了那具一箭穿心的尸体面前。 “说,这是谁!”那金吾卫一把大刀横在管家脖颈上,恶狠狠地威胁,“想清楚了再回答!” “是三公子!是三公子!”管家伏在地上,抖如筛糠,颤巍巍地回答。 真是沈三? 阿赫雅站在谢桀身后,眼中闪过几分疑惑。 “是吗?”谢桀半阖着眼,指节有一搭没一搭地在桌上敲着,每一声都仿佛落在管家心上,吓得他面无人色。 “巷子里叛军的人头清点过了吗?”他淡淡开口,语气里听不出喜怒,“有没有一千?” 阿赫雅怔了怔,立即反应过来。 人数不对! 最开始金吾卫来报时,分明说沈三带着五千人马,这巷中伏诛的叛军数量,无论如何都不上号。 也就是说,在如意坊,真正的沈三与他的主力军,就已经悄无声息地分散开,潜伏在城中了。 可是沈三既然不想与谢桀正面对上,又为何要大张旗鼓带着人马入城呢? 阿赫雅下意识看向谢桀,却见他沉吟片刻,突然笑出了声。 “沈三!”他眼中满是戏谑,看起来似乎比起愤怒,更多的是期待,“好一个沈三!” 没想到这蛀虫一样的沈家里,竟然还能出这么个人物。 “传朕命令,搜城,一只蚂蚁也不许放过。”谢桀下令,又转头望向阿赫雅。 阿赫雅立即收敛眼中的异色,转而挂上担忧之色:“陛下……” 谢桀轻轻地撩起她脸侧的发丝,带着几分安抚开口:“我让周忠送你回去。” 回去做什么?沈三要是赢了,难道还会放过她不成? 阿赫雅抿紧唇,扯住谢桀的衣袖,昂起头,眼尾带着一抹红,眸里却尽是坚定:“不要。” 这动作其实有些越矩,不过放在这样的情境下,却显得更为真诚。 谢桀还未有反应,周忠却已经吓得半死,连忙上前一步,弯着腰挂上讨好的笑,劝道:“姑娘,陛下有令,您就别为难我了。” “陛下?”阿赫雅早就做好了决定,此时却还是作出了一副犹豫的模样,想了想,自告奋勇般给他数,“我会骑马,还会射箭……虽然射得不好,但也是会射箭。我还认识这城里的路,我帮得上忙的!” “呵。”谢桀忍不住勾起了唇角,眼中笑意添了几分真切,却只是凝视着她,不带任何情绪地唤了声,似是警告,又似是无奈,“阿赫雅。” “姑娘,有金吾卫在呢,您在这儿帮不上忙,还会让陛下分心啊。”周忠识眼色地站到一边,仍旧苦口婆心,“沈三的事说不准便与北戎大相扯上——” 说到一半,他突然睁大了双眼,仿佛察觉了自己的失言,额上冒出冷汗,连忙跪下告罪。 北戎?大相? 阿赫雅背后一寒,瞳孔微缩,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她与弟弟出逃,丞相自然会到处搜捕,赶尽杀绝。宛城作为北戎与大胥的边界,是他们进入大胥的必经之地。 所以沈家,是完全有可能与丞相达成利益交换,一方提供好处,一方搜寻他们姐弟的。 那阿瑟斯,她的弟弟…… 阿赫雅想到前世阿瑟斯的惨状,便忍不住攥紧了拳头。 “阿赫雅。” 低沉带着深意的男声在耳畔响起,唤回了阿赫雅的神思。 她抬起眼,便正正对上谢桀打量探究的目光,心中一转,眼尾便红了,一副被气急了的模样,连说话都带上了鼻音:“陛下,他们是不是跟北戎联合起来……叛、叛国了?” “沈家盘踞宛城多年,过的日子还不够好吗?他们凭什么!” “人心不足。”谢桀顿了顿,收回了目光,嗤笑了一声。 “那也不能背叛您……”阿赫雅急急出声,又立即改口,“背叛大胥!” “是吗?”谢桀只是一笑,不置可否,漫不经心地招了招手,示意周忠起来,“送她回去。” 周忠连忙起身,擦了擦自己额上的冷汗:“是。” 阿赫雅这回没有再推脱,因为比起呆在谢桀身边,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她抿了抿唇,仿佛受了什么委屈,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半晌,她突然凑上前,从袖口取出了一个小鹰木雕,塞进了谢桀的手中。 “这是我阿娘给我做的,在草原上,这样的木雕,可以保佑平安。”阿赫雅认真地盯着谢桀,一字一顿,“我也只有这一只,所以……陛下要亲自还给我。” “送出手的东西,还要收回去?”谢桀失笑,手指却不听话地握住了那只小鹰,轻轻摩挲,“小气。” “陛下答应吗?”阿赫雅才不理会他的评价,直勾勾地望着他的眼睛,眸光清亮。 “好。” 谢桀这样对她说。这不仅是谢桀的承诺,也是大胥国君的承诺。 会平安,会回来,会亲手还给你。 这种仿佛被眼前美人拿捏住的行为,对于暴君而言,简直是破天荒的头一回,以至于周忠都一副见了鬼的模样。 阿赫雅却开心地笑了。 她知道,这盘棋,是她赢了一着。 “陛下说的,就是圣旨,不可以食言。” 她没有再试图去拥抱谢桀或者用别的什么亲密行为去加速两个人的暧昧,而是退后一步,像个偷到了糖的孩子一般,脚步轻快地离开了。 周忠在原地愣了半天,直到谢桀冷冷地斜了他一眼,才终于回过神一般,连忙一溜小跑地跟了上去,心中一阵激动。 这位姑娘,恐怕有大造化啊! 那头阿赫雅回到小院,脸上的笑容已经消失得干净,转为肃杀。 她快步进入房间,压低了声音,问起身的柳奴。 “院外有人守着吗?” 以谢桀的多疑,即便是到了这个时候,她也不敢轻易放下防备,只能倚靠耳力过人的柳奴。 好在柳奴侧耳听了一会儿,便轻轻地摇了摇头。 阿赫雅松下一口气,闭上眼,似乎是累极了。 过了一会儿,她突然开口,语气里带着坚决。 “柳奴。我父王留下的暗哨密令,是不是在你身上?” 第二十章 侠女玉钩 北戎与大胥两个大国相邻,难免有利益冲突的时候,也因此,即便在和平之时,也彼此驻着暗哨。 这件事,阿赫雅身为公主,也心知肚明。 一个暗哨,从培养到可用,需要十年乃至数十年的时间,这些人蛰伏于大胥,是一柄轻易不能出鞘的刀。谢桀如今正在宛城,此时调动他们,很有可能引起大胥的注意,使整个暗哨网暴露。 但阿赫雅顾不得了。 沈三叛旗一举,宛城已是一潭浑水,此时若是不召集暗哨找到弟弟,等谢桀收拾完沈家再出手,只会更加危险。到了那时,就只能被动地等到谢桀回京,再做打算了。 丞相步步紧逼,阿瑟斯等不了那么久。 “咱们北戎的好丞相与沈家勾结,恐怕是给出了什么承诺,换沈家大肆搜寻我与阿瑟斯的踪迹。”阿赫雅面色冷得几乎要结冰,眼中充斥着怒意,“我要起用大胥境内的暗哨,让他们去草原上,边境上,找到阿瑟斯,护送来大胥。” “丞相步步紧逼,但大胥境内,也不见得安全。”柳奴皱着眉头,不大赞同。 “大胥的国君,眼里揉不下一粒沙子。” 阿赫雅想到那个人的脾性,闭了闭眼,语气笃定:“丞相的手伸得太长了,他不会就这么揭过的。等到沈家叛乱一定,他一定会出手,斩断丞相伸进来的爪牙。” “那么……阿瑟斯只要进了大胥,至少性命无虞了。” 暗哨会尽全力让阿瑟斯隐蔽蛰伏下去,但即便是暴露,以谢桀的脾性,恐怕也会选择放阿瑟斯回北戎。 只要阿瑟斯活着,北戎的王权就不会旁落,他们与丞相的争斗就不会停止。那么北戎就会一直乱下去。 这就是谢桀要的结果。 阿赫雅咬住下唇,扯出一个苦笑,眼中流露出几分悲哀。 她没得选。 “公主,您怎么会知道大胥的国事。”柳奴忽然从床上坐直了身子,目光灼灼地盯着阿赫雅,一字一顿,“您做了什么?” “你不用知道。” 阿赫雅镇定地迎上她的目光,摇了摇头。 接近谢桀是她做好的决定,她不后悔。但不到最后一刻,她也不愿意让柳奴知晓这件事情。 柳奴会愧疚,会自责。尽管她并不需要。 如果是前世的她,或许会感到耻辱,感到自哀,但经历过一次生死的考验,她的心境已然不同。 谢桀要美色,要爱,她给就是了。她要的,也不过是等价交换的,一位国君的俯首。 “柳奴,把密令给我。”她望着柳奴似乎带着悲伤的眸光,微微垂下眼,添了一句,“这是命令。” 柳奴沉默了半晌,挣扎着爬起身,朝阿赫雅单膝跪下,以一种谦卑的姿态,从心口处取出了一块狼形玄铁令,双手奉上。 “北戎皇族暗卫柳奴,向阿赫雅公主献上忠诚,愿天狼神保佑您。” 阿赫雅深吸了一口气,眼中闪过冷意,神情果决。 她接过这块令牌,如同接下北戎的国运。 “愿天狼神保佑我们。” 保佑她们,早日回到北戎的土地上,用仇人的血,祭奠死去的亲人。 北戎派出的暗哨,在宛城落脚于玉春楼。 不同于沈家做风月生意的温柔乡,玉春楼只做正经生意,是宛城中数一数二的酒楼,以好酒“一坛春”闻名。 次日,阿赫雅带着令牌赶到玉春楼时, 楼中正乱哄哄闹作一团。 “站住!” 随着一声大喝,一个红衣女子从二楼翻身而下,身法矫健轻盈,蹁跹如蝶,落地之时,手中一坛酒半点不撒。 阿赫雅被这突然出现的人惊得一时没回过神来,就被她轻轻推到了一边,眼睁睁看着她与追出来的打手们绕了起来。 “玩不起啊!”女子一边跑一边嚷嚷,“打赌输了恼羞成怒是吧!” “你还敢说!快把东西还我,信不信我把你绑了扔进地道里,臭了都没人埋!”只见一个手打折扇的纨绔从打手们身后挤了出来,指着女子威胁。 “地道?” 阿赫雅一愣,有些疑惑地喃喃。 见她不解,旁边便有人好心解释:“几十年前天下未定,总有马匪劫掠,为了躲避保命,宛城之中家家户户都修地道。” “如今太平了,那些地道也就没人去了,有时候死了人,十天半个月都发现不了。” 废弃的地道? 阿赫雅的脑中极快地闪过什么,又被眼前的画面惊得什么都忘了。 那个纨绔仗着人多势众,竟然真让打手们上前捉人。那女子拎着酒坛,一边绕一边打,几下子就把人打得躺了一地,哀嚎连天。 这么能打? 阿赫雅想到从前父王带回来的话本里写的中原女侠,一下子打起了精神,目光灼灼地盯着她。 “站起来接着打啊,躺在地上干什么?青天白日的,有伤风化!”女子指着纨绔和打手们哈哈大笑,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嘲讽之意。 阿赫雅弯了弯眼睛,忍不住也笑出了声。 “哎哟!”纨绔疼得直叫唤,又不敢再惹红衣女,恼怒地把矛头指向了阿赫雅,“笑什么笑!你信不信我——” “这是怎么了?” 只听一个清凉的男声响起,打断了这场闹剧。 林衡穿过围观的人群,领着一群金吾卫匆匆而来,见到这画面,忍不住一愣。 “林大人,又见面了。”阿赫雅也有些惊讶,勾着唇角,朝他打了个招呼。 她眼角余光瞥了一眼纨绔,见他顿时变得噤若寒蝉,嘴角的弧度更大了些,带上了几分恶作剧的欢快。 林衡顺着她的目光,也看到了地上的人,顿时明白过来,失笑地摇了摇头,肃了脸色。 “如今城中戒严,你是哪家的人,竟敢闹事?” 纨绔哪里敢说,支支吾吾半天,只赔笑说:“误会!误会!” “是么?”林衡看得清楚,但正事在前,也不好多做纠缠,只是警告,“既然是误会,本官便不作处置了,若有下次,叫你家人自去官衙解释吧!” “是、是!”纨绔忙点头,领着打手们连滚带爬地跑了。 林衡这才松下端着的脸色,朝阿赫雅点头示意,又带着金吾卫匆匆走了。 显然,从昨日至今,搜城还未有个结果。 阿赫雅收回目光,忍不住微微蹙眉。 她总有些不好的预感。 “这位姑娘!”不等她想出个所以然来,面前就冒出了一个嬉皮笑脸的红衣女子,大大咧咧地朝她介绍,“我叫玉钩!你叫什么名字?” 第二十一章 萍水相逢 玉钩? 不像是个名字,倒像个江湖称号。 这是阿赫雅的第一反应,她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眉眼弯弯,语气欢快:“我叫阿赫雅。” “阿赫雅?阿赫雅……”玉钩把她的名字念了两遍,嘿嘿一笑,“你是北戎人啊?” “是。”阿赫雅点点头,大大方方。 “北戎好,听说你们那儿有看不见尽头的草原,有数不清的牛羊,有鹰,有酒。”玉钩笑嘻嘻的,拉着她往玉春楼中走,一边口中还在念叨,“我正要往那里去!” “你要去北戎?” 阿赫雅怔了怔,有些不敢置信。 北戎此时正乱,她还以为只有北戎人往大胥跑的份,没想到竟然还有人主动前往战火纷飞之处。 “是啊!”玉钩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朝她眨眨眼,指了指腰间的剑,“我知道北戎的局势,不过呢,我有这个!” “这可是我安身立命的东西!在大胥管用,在北戎也管用吧?” “管用。”阿赫雅忍不住又笑了,不知道为什么,看着眼前这个意气飞扬的女子,总让她生出几分开心,“你去吧,北戎很美,很该看一看的。” “那可不!” 两人已经走到了楼上,玉钩从一众看热闹的食客中穿过,牵着阿赫雅来到了被砸得面目全非的一个雅间前,随便几脚清出了位置,从里头翻出一个小包裹来。 “还好没丢。” 玉钩哼了一声,拉着阿赫雅坐下,给她倒了杯酒,自己便径直对着坛口喝了起来,一边喝,一边问:“你想不想回北戎?我可以送你回家。” “不了。” 阿赫雅很难描述自己听到这句话时的心境,眼角濡湿了,扬起一个笑来,摇摇头。 “那你就是要去大胥国都了。” “你怎么知道?”阿赫雅抿了抿唇,嗔怒似的瞥了她一眼,“难道大胥就只有国都一个城池么?我就不能留在宛城?” “我算出来的。”玉钩嘿嘿了一声,“你这样的人物,宛城留不住。” 她看起来就合该被金玉围着,被捧上神坛,大胥国都那纸醉金迷的锦绣堆,和御花园里被精心伺养着的花草,才衬得上她。 “萍水相逢一场,我却觉得你好面善,看了叫人怪亲近的。”玉钩像个小流氓,狠狠地抱了抱她,脸上的笑容真切而坦然,“我要去北戎了,这个东西我用不上,你既然要去国都,不如送给你。” 她从那个包裹里取出了一只金线与珍珠绕成的簪子,塞到阿赫雅的手里。 阿赫雅微微蹙眉,推拒道:“金子与珍珠在草原上,比在大胥更加值钱,怎么会用不上?你收回去。” “我玉钩送出去的东西,还从来没有收回的!”玉钩强硬地把簪子给阿赫雅戴上,又左右看了看,满意点头,理直气壮地开口,“这些外物,我有的是……唔!” 她话未说完,便被阿赫雅捂住了嘴。 阿赫雅这次是真无奈了,环顾了周围一圈,点点她的额头,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关切:“孤身在外,财不露白。” “知道了。”玉钩不以为意,转而拎起了酒坛,又喝了几口。 阿赫雅想了想,从自己的怀中取出了一张帕子,上头绣着一只垂首饮水的鹿,针脚有些粗糙,但看得出是用了心的。 其实本来是用来钓暴君的,不过…… 她有些不好意思,轻轻把那张手帕放到了玉钩面前的案几上。 “我身上没有值钱的东西,只有这张手帕,可以回礼。送给你。”阿赫雅抿了抿唇,笑容莞尔,带着几分玩笑意味,“日后若是有缘,你拿着这张手帕来与我换,要什么礼物,只要我给得起的,都给你。” 这话是玩笑,却也带着真心。 这是她在大胥交到的第一个朋友。没有利益交缠,没有算计,只有萍水相逢,会心一笑。 一面就已经够了。 “好!”玉钩也不推辞,爽快地应了,把手帕收进自己怀里,又点了几道菜,同阿赫雅把酒言欢。 两人谁也没想到,这玩笑般的一句话,最后竟然成真了。 大胥的侠女,用一张绣工蹩脚的手帕,从北戎的长公主那儿换走了北戎的新王。 不过这都是后话,此时酒过三巡,玉钩晕乎乎地倒在了案几上,阿赫雅为她披上一件外裳,收敛了脸上的笑容,眼中带上肃杀。 她步履匆匆,径直走上了玉春楼顶层。 潜伏大胥的暗哨首领,也是玉春楼不起眼的小管事,此时已经等候了许久,见阿赫雅上来,立即弯腰行礼。 “北戎暗部封狼,向王使献上问候,愿天狼神保佑您。” 阿赫雅深吸一口气,从袖中取出密令,高高举起,让封狼看清楚上头的图文。 她语气冷沉,一字一顿,带着莫大的气势。 “我乃大公主阿赫雅,以王族之名,命你召回大胥暗部。” “你们要从据点中撤出,只留下足以打理庶务的最少的人,回到草原上,寻找太子,我的弟弟——阿瑟斯。” “找到他,保护他,把他送到大胥,蛰伏下去,等待杀回草原的时机。” 封狼在阿赫雅表明身份的第一时间便已经跪了下去,深深地埋着头,以示尊敬与忠诚,此时沉默着。 阿赫雅看不见他的神情,却能猜想到他的心理。 她手指攥拳,眼中闪过决绝,不但不退,反而向前一步,声音里带着几分沉重。 “我知道,这是你们无数人十几年乃至几十年的心血……可是封狼,王族危矣。丞相出卖了北戎的利益,与大胥边境的守将联合。他叛国了!” “如果找不到阿瑟斯,北戎还会一直乱下去,直到我们自己杀光了同胞,被大胥坐收渔翁之利。” 她闭上眼,声音已经有些哽咽:“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 “公主。” 封狼打断了她,他昂起头,平平无奇的脸上显出坚毅。 “王族的密令,即是最高的谕示。封狼听命!” 这一夜,命令从宛城发出,无数的暗哨从大胥撤出,奔赴草原。 也是这一夜,火光从总兵府烧起。 消失的沈三,带着沈家的私兵与北戎丞相借出的骑兵,还是来了。 第二十二章 陛下,私奔吗? 城中乱起来时,阿赫雅已经回到了小院之中。 杀声刚起,她便发现了,走出房门,只见总兵府的方向火光冲天,心中顿时一沉。 这样大的阵仗,只能说明沈三的兵马里,真的有北戎的势力。 她当机立断,冲回房内,叫住挣扎着去取毒药的柳奴,拉开衣橱,便显出一道暗门。 正是这处小院建起来时,主人留下的地道。 从玉春楼回来之后,她便特地找到了院子的前主人打听到了地道的位置,此时刚好派上用场。 “柳奴,你先进去。” 阿赫雅推了她一把,语气沉重:“藏好了,千万别被发现。” 她被谢桀算计进这案子里,是沈家出事的导火索,沈三怕是恨不得把她剥皮饮血。柳奴若是被叛军发现,绝没有什么好下场。 “公主,那你呢?”柳奴一只手撑着地道口,直直盯着阿赫雅,声音里带着乞求,“我不能……” “柳奴,别让我下令。”阿赫雅握住了她的手指,眸光灿若寒星,坚定而强势。 “这是个绝佳的机会。”她压低了声音,顿了顿,又扯出一个笑来,捂住了柳奴的眼,把她朝地道中一推,“我有我要做的事情。” “公主!” “藏好自己,别做多余的事,待在这里,等我回来。” 阿赫雅不顾柳奴的反应,直接把地道口隐蔽好,关上衣橱,快步朝外奔去。 谢桀落脚在官衙处,到总兵府的路程不过半柱香,沈三若有准备,此时恐怕已经逼到了那里。 她从后院马厩中牵出一匹高大的红马,利落地翻身而上,拍了拍马头,语气亲昵。 “红鸾,靠你了!” 马儿嘶鸣一声,似是回应,旋即便冲了出去,如雷电迅猛。 官衙前,已是火光冲天,金吾卫与叛军厮杀作一起,其中有部分兵士身着北戎服饰,一眼便能看出差别。 阿赫雅心中一沉,尽管早就有了准备,此时还是忍不住骂了一句。 她北戎的好丞相!这一手,算是彻底把大胥得罪干净了! 但此时最重要的不是这个。 她的目光凝在人群最密集之处,那里地上已经躺了许多尸体,几乎无处落脚,然而还是不停地有叛军涌上。 “谢桀……” 她望着持刀杀得正畅快的大胥君王,望着他脸上被喷溅的血迹与他眼中的疯狂,忍不住背后一阵发寒。 这幅场景,不像是被叛军包围,龙陷浅滩,反倒像正合了他的意,让他发泄的猎杀场。 正在此时,谢桀敏锐地抬起头,直直朝她望去,目光如刃,煞气惊人。 两人对视一眼,阿赫雅缓缓朝他勾出了一个肆意的笑。 于是杀声之中,一匹快马奔驰而来,北戎最艳最烈的女子伸出手,把大胥的君王拉上了马背。 “陛下!” 阿赫雅回过头,朝谢桀眨眨眼,哈哈大笑,问,“私奔吗?” 月光之下,她的侧脸被镀上了一层银光,让人目眩神迷。 谢桀就像是真的醉了酒,愣了一会儿。 这位暴君做过无数离经叛道的事情,他杀过虎,猎过熊,自万军之中取过敌将首级,也在朝堂之中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此时,他面对这个有些荒诞的提议,心跳却如擂鼓一般,仿佛这一句话,他曾经等上数十年。 “好。”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沙哑,眼神微动,背在身后的手往下压了压,藏在暗处的人便停下了动作。 叛军反应过来,立即试图追上马,却都被阿赫雅甩在身后。 他们两人一骑,狂奔在夜深的青石街道上,穿过大半个城池。 身前是朗月疏星,身后是火光剑刃。 就像,真的私奔了。 风把阿赫雅的发丝吹起,谢桀从身后揽住她的腰身,两个人第一次贴得这么近,连呼吸都交缠在一起。 如玉的肌肤上泛起了红,阿赫雅不适地动了动,却被按住腰,男人有力的臂膀把她紧紧锢在怀中,强势至极,半步不让。 “别动,要摔马了。” 始作俑者甚至还故作正经地与她耳语,灼热的气息喷在她的耳后,让她脸上立刻烧了起来。 “陛、陛下……”阿赫雅心中呸了一句伪君子,面上却又羞又气,“太近了。” “有吗?”谢桀轻笑了一声,随口便是胡说八道,“抱歉,朕不擅骑射,有些紧张。” 不擅骑射? 阿赫雅险些被他气笑了,恨不得啐一口。 谁不知道大胥是马上打下的江山,这位暴君更是武功过人,三岁能骑,御起马恐怕比吃饭还熟悉。 “陛下。”她跟他讲不了道理,只好暗暗瞪他一眼,转了个话头,“我们要出城吗?” 若留在城中,身后还有追兵,宵禁之后的宛城,只他们两个乱晃,还带着红鸾这么大一匹马,跟靶子没有区别。 然而若要出城,一是城门已关,他们不知道沈家还有多少心腹隐藏在守城的卫兵之中,只怕万一撞了枪口。二是出了城,再想与金吾卫汇合便难上加难,届时真就成了孤立无援。 她找不出一个面面俱到的法子,干脆把问题抛给了谢桀。 “出。”谢桀低低地笑了声,指尖捻了捻,若有所思,“但不是从城门出。” “那还能从哪?” 阿赫雅愣了愣,觉得有些匪夷所思。 “暗道。” 谢桀淡淡地吐出两个字,却如惊雷,炸在了阿赫雅脑子里,让她瞳孔微缩,心中大骇。 他竟然知道! 不对……如果谢桀早就知道,那沈三的叛军怎么会这么简单地从沈家杀到了官衙? 只要提前设下陷阱,以金吾卫之力,就算不能镇压这场暴动,也应该能拖到他撤离才对。 阿赫雅越想越是心惊,抿紧了唇,眸光不停闪烁。 “走错路了。” 谢桀仿佛全然不知她的惊骇,握住她的手,拉着缰绳,一边操纵红鸾往西跑,一边语气中带着笑意,轻飘飘地开口。 “阿赫雅,你知道想让一个站不住脚的谎言变得无懈可击,最简单的方式是什么吗?” “是把它变成真的。” 第二十三章 黑市 阿赫雅被谢桀抱在怀里,感受着从背后传来的温度,心中却忍不住一阵发凉。 前世的他在她面前,更多的是一个饲养者的姿态。 他大部分时候是强势的,粗暴的,连她看一眼别人都要生气。 但他从未在她面前显露过这智近乎妖,冷血残酷的一面,仿佛天下人都是他棋盘中的棋子,无论是什么事,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让她觉得,身后坐着的不是谢桀,而是一个披着人皮的怪物。 “到了。” 好在谢桀也没打算为难她,进了暗巷,便翻身下马,朝阿赫雅伸出一只手,仿佛方才的话都只是随口一说。 “宛城的黑市。阿赫雅,你来过吗?”他曲起指节,以一种奇特的旋律,敲响了那扇不起眼的门。 “没有。”阿赫雅站在他身后,忍不住好奇,悄悄往门缝里看,一边漫不经心地答。 “嘎吱——” 掉了漆的木门从内打开,一个彪形大汉冷冷地打量了他们一会儿,脸上的疤随着他的面部神情动作而动,凶残骇人。 看清谢桀的脸时,他微微皱眉,若有所思。 “要一坛女儿酒,三碗情人血。” 谢桀直直地盯着他,眸光森冷,唇角勾着一个弧度,似笑非笑。 大汉打了个寒颤,不由得低下头,错开与他的视线交接,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阿赫雅的脸,落在头上那支珍珠金簪上,顿了顿,脸色好看了些,声音浑厚:“客从何来?” “南海冰雪地。” “客往何去?” “极北花海。” 南海温暖,何来冰雪。极北严寒,又如何长得出花? 这显然就是进入黑市的口令了。 阿赫雅歪了歪头,看着这两人一问一答,默默记下了这个暗号。 “二位贵客,请吧。” 大汉交换过了口令,便让开了身体,意味不明地看了阿赫雅一眼,留下一句:“三海楼不插手朝堂事,还请二位低调些行事,不要为难我们。” 显然是已经接到了城中内乱的消息,猜到了他们的身份。这句话就是委婉地告知他们三海楼不会暴露他们的踪迹。 阿赫雅绷着脸,见谢桀微微点头,不置可否,便扯出了一个笑,朝大汉行了个不伦不类的江湖礼:“放心。” “马蹄印朝那边去了,追!” 叛军搜寻他们的动静只隔了一条街,远远传来,让人心中一颤。 阿赫雅与谢桀交换了个眼色,利落地牵着红鸾进了院门。 一进门,她便忍不住瞪大了眼,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 一门之隔,内外却宛如两片天地。 从外头看平平无奇的一处小院,真正进了里头才会发现竟然是几个院子打通了连在一起。城中已经宵禁,到处都寂静一片,此处却灯火通明,仿佛还在白昼。 最外围稀稀拉拉地摆了几个地摊,随意一块破布上杂乱地扔着一些东西,没有吆喝,更没有明码标价,阿赫雅却一眼看见了几块显然从北戎得来的参石,价值万金。 再定睛往内看去,一座座小亭鳞次栉比,垂着有价无市的轻云纱,隐约可听见丝竹声与女子的笑声。 “那里是拍卖的地方。” 一个带着些许轻佻的男声传来,打断了阿赫雅的思绪。 她下意识转头看去,忍不住蹙起眉,暗道了一句不好。 竟然是那个在玉春楼前,被她看了笑话的纨绔。 纨绔显然也认出了她,脸色变化一瞬,便冷笑了一声。 “竟然是你!” “认识?” 两人带着马实在太过显眼,谢桀将红鸾交给了黑市内的小侍带去马厩照顾,刚回头,便见到了这对峙场景。 他眸光微动,上前一步,一只手揽住阿赫雅的腰,居高临下地睨了纨绔一眼,便淡淡移开视线,凝望阿赫雅。 这种宣示主权的姿态让阿赫雅有些不自在,动了动,却被钳制得更紧,只好勾着他的衣袖,小声解释。 “不知道是哪家的纨绔,先前被人教训,叫我瞧着了。” “呵。”纨绔看着他们亲密的姿态,突然恶意地笑了声,开口便是意有所指的挑拨,“原来这才是你的主子?那白日在街上那个男人,是你的相好咯?” “男人?” 谢桀挑眉,低下头,戏谑地问,语气却十分危险。 “是位见过一面的大人,被我扯了大旗吓唬他。”阿赫雅有些窘迫,哼哼唧唧,有些委屈似的,“陛下,是他欺负我,你审我做什么?” 不分好坏的暴君!逃亡路上还有心思跟人纠缠,还不快打发了,他们好出城! “陛下,我们还要出城……”阿赫雅暗自腹诽,面上却十分乖巧,凑在谢桀耳边提醒,一边还不忘瞪了纨绔一眼,心里颇有怨言。 “兄弟,这等不安分的女人可不好留在身边。”纨绔还在叫嚣,垂涎地盯着阿赫雅的脸,上蹿下跳地点火,“你多少钱买的她?我花三倍,接个手,怎么样?” 阿赫雅眼中忍不住露出几分厌恶,攥着谢桀衣袖的手指也捏紧了。 她可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这人要再说下去,她恐怕就忍不住了。 纨绔却还不知死活,嘴中依旧喋喋不休,什么脏的臭的都往她身上栽。 “这种女人,一看就是家里没有教养好,水性——啊!” 他话还没说完,阿赫雅已经是一脚踹了上去。 他惨叫一声,捂着腹部在地上嚎,面目狰狞:“贱人!你!” 阿赫雅踢完人,还不忘整理自己的裙摆,听到他还敢开口,才挥了挥拳头,威胁道:“我什么?” “你最好管好自己的嘴!再有下次,我还打你!” “噗。” 谢桀在她身后好整以暇地看着戏,此时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眼中的杀意消失殆尽。 他站在原地,任由阿赫雅发威,从头到尾,目光都没有落到地上的人身上。 跟一个死人,没有浪费口舌的必要。 从那个纨绔说第一句话时,就已经注定了他只有一个结局。 而现在,心情很好的大胥皇帝决定大发慈悲,把剥皮充草的刑法换成一百杖,赐给他一个不大好看的全尸。 当然,被决定了死法的纨绔还不知道,阿赫雅也不知道,她只是恶狠狠地撂下威胁,转身欲走。 “站住!” 纨绔勉强在狗腿子们的搀扶下从地上爬起来,终于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咬紧牙根,只是一挥手,打手们立即就包围了上去。 “给我打!” “我看谁敢!” 第二十四章 座上宾 喝止声落下,周遭为之一静。 只见一个管事从人群中穿过,匆匆而来,目光在阿赫雅发髻上的金簪上掠过,立即肃了脸色。 “三海楼中,严禁打斗。王二少,您是要犯忌讳吗?” 他只是一个眼色,便有人团团聚集而来,隔开了阿赫雅与王二。 阿赫雅微微皱起眉头,看着前方管事保护姿态的背影,只觉得心中的异样感更为重了。 要说严禁打斗,王二还未来得及动手,反而是她,那一脚可丝毫没有留情。 她不相信能在宛城中建起一个黑市,与沈家分庭抗礼的三海楼会连自己地盘上到底发生额了什么都不清楚。 那么,在她以往与三海楼全无关系的前提下,为何这个管事会偏向于她? 王二自然也不服气,脸色难看,语气里带上了威胁。 “廖管事,是这小娘们先动的手,你要拿忌讳压我,恐怕不合适吧。” “之前的事,我没看到,自然不好处理。”廖管事微微弯着腰,语气恭敬,说出来的话却不大客气,“但是您若是要当着我的面,破我三海楼的规矩,那可就别怪小人了。” “阿赫雅。” 廖管事就差把偏心两个字挂在脸上了,谢桀自然也看得明白,此时眼中带着趣味,微微躬腰,贴近阿赫雅的耳侧,语气里带着些莫名的意味。 “看来,你还瞒着朕许多事。” “陛下。”阿赫雅一脸震惊,眼中的茫然都快溢出来了,连说话都有些结巴,“我不认识他啊……” “不会有诈吧。”她拉了拉谢桀,声音小如蚊呐,仿佛十分担忧,眼里却是清明一片。 谢桀瞥她一眼,看出她在装傻,哼笑了声,不置可否。 阿赫雅眨眨眼,无辜地抿出一个笑容,看向对面脸色难看的王二时,眼里就带上了些许探究。 也许这个撞上门的蠢货,还有点用。 她向前一步,指了指王二,语气轻快,仿佛自己只是在陈述事实:“我只是路过,就被狗咬了一口,廖管事管不管?” “小姐放心,是我们三海楼照顾不周了,这就把他赶出去。”廖管事看着阿赫雅,褶皱的脸上挤出一个笑,看起来就像只狐狸,“来人啊。” “廖管事!”王二怎么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瞪大了眼,脸色扭曲,瞪着阿赫雅不敢置信地开口,“我可是你们的老客,在这里花了多少钱!你就为了这么一个贱人——” “客人慎言!”廖管事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皱着眉头,阴沉地望着他,语气冷凝,“这位小姐是我们三海楼的贵客。” “扔出去!日后三海楼的地界,都不欢迎这位客人。” 他一声令下,立刻便有一群大汉围了上去,凶神恶煞,一眼便能看出是江湖人。 “你们!这仇我记下了!” 王二嚷嚷着,眼神阴毒,狠狠地剜了阿赫雅一眼,仿佛一条毒蛇。 阿赫雅微微皱起眉,却也没有太放在心上。 一个在宛城中都排不上名号的小角色罢了。 “小姐。” 廖管事处理了王二,满面堆笑,上前一步,目光掠过她的头顶,微微低头:“让您受惊了。日后若有难处,尽可以来三海楼。” 阿赫雅顺着他的目光,手指搭上发髻,摸到了那只珍珠金簪,顿时恍然大悟。 看来玉钩的身份可半点都不简单,以至于随手送出的金簪,都能让她被三海楼奉为座上宾。 “多谢。”阿赫雅没有过多思虑,眼神微闪,便顺水推舟地应了下来。 欠下的人情她自然会想办法还,但三海楼,对目前的她来说可是雪中送炭的一大助力。 正在此时,院外突然乱了起来。 “那两个逃犯就在里面!我刚才都看见了!” 王二的叫嚣声格外刺耳,让阿赫雅猛地握紧了拳头,与谢桀对视一眼,面色凝重。 “请让开!我等执行公务,搜捕逃犯!” 该死!刚跟他们结了仇的王二竟然直接撞上了追着马蹄印而来的叛军! “走!” 阿赫雅拉住谢桀,当机立断,顺着廖管事指的路,往后院奔去。 两人前脚刚进入暗道,后脚便听追兵包围了黑市,廖管事似乎含笑又带着冷意的声音远远传来。 “沈家好大的威风啊!” 果然,今夜的乱局,三海楼也知道。 阿赫雅心中暗惊,但此时情况紧急,她只将满腔思虑都压在了心底,与谢桀往暗道尽头奔去。 这条暗道很长,地形复杂,中间甚至还有不少岔道,阿赫雅看得脑子生疼,谢桀却仿佛来过一般,熟悉地领着她一路向西。 大约抹黑走了半个时辰,两人才终于见到了出口,推开木板,便到了一处废弃的井底。 “这怎么出去?” 阿赫雅望着毫无落脚点的井壁语塞。 “出不去。” 井底狭小,容下一人都难,此时暗道门一关,两人便紧紧地贴在了一块。 软玉温香,呵气如兰。 谢桀总算理解了史书上那些为美人昏了头的君主,此时即便是他,在这般情境下,竟然也忍不住动了逗弄她的心思。 阿赫雅被他困在怀里,感受着身后传来的灼热,耳根子顿时烧起了一片绯红。 她想推开他,又碍于狭小的地形,而难以动作,那点小小的挣扎,反而像极了一种情趣。 不知她碰到了哪里,谢桀闷哼了一声,声音变得低哑而危险。 “别动。” 阿赫雅上一世什么场面没有见过,此时立即反应过来,脸更是像烧了起来一般,连身上都红了一片。 “你、你冷静点……” 她忍不住开口,求饶的声音却让人愈发起了催折之意。 “别说话。” 谢桀额角青筋暴起,箍着她细腰的手指忍不住用了些力,感受着指尖陷入的温软,眼神又暗了些许。 还不是时候。 他难得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之感,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强行用理智挤出了两个字。 “机关。” 不能再在井底呆下去了,他到底不是圣人,做不到丝毫不为所动。 他伸手,在井壁上按下了一块石头,便听一阵细碎的响动,一根手腕粗的绳索从井口落下。 阿赫雅抿紧了唇,望着那根绳索,愈发窘迫。 她不会轻功,只是一根绳子……她上不去。 第二十五章 我捡来的男人 阿赫雅忍不住有些傻眼,小心翼翼地往外挪了挪,清了清嗓子。 “陛下,我……” 她顿了顿,只觉得有些难以启齿。 如此暧昧的情境,她说自己不会轻功,不就是摆明了要谢桀抱她上去吗? 谢桀望着她的侧脸,眼中迅速地闪过好笑与得逞。 宛城的地道都是百姓所挖,谁会设这样为难人的机关? 这根绳索,是金吾卫把城中暗道地图献上后,他特地让人放下的。 若是阿赫雅今夜不来,他走的自然不会是黑市的暗道。既然来了……那就别怪他把这只自己撞进陷阱里的兔子吞吃入腹了。 阿赫雅见他分明看出了她的窘迫,又不肯主动开口,哼了声,嗔怒地瞪他一眼,索性抛开了脸皮,朝他伸手。 “陛下抱我。” 谢桀一怔,额角突然一痛,眼前一阵恍惚。 仿佛眼前不是废弃的古井,而是满目春色的御花园。 有个女子欢喜地荡着秋千,一片欢声笑语。 偏偏他一走近,所有人都惶恐地跪下了,连她都怯怯地不敢动。 他的心中顿时生出了火气,还未发怒,却见那个女子坐在秋千上,朝他伸出双手…… “陛下。” 困扰他多年的梦与眼前的景象重合,谢桀猛然回神,便见阿赫雅望着他,眼神中似乎带着疑惑。 他微微眯起眼,掩住眸光中的暗色,一只手揽上阿赫雅的腰,一只手搭在绳索上,只是足尖一点,便带着人飞了起来,在井壁上几次借力,径直飞出了井口。 刚一站稳,阿赫雅便迫不及待地从谢桀怀里挣脱出来。 她脸颊通红,垂首掩盖住眼底的清明,结结巴巴地开口:“太、太近了。” “这就太近了?”谢桀盯着阿赫雅,眼中闪过了什么,勾了勾唇,语气暧昧,带着戏谑调笑。 阿赫雅不肯答他,哼哼唧唧地低着头,耳根子红得仿佛要滴出血来,心中却毫无波澜,已经开始琢磨着其他的事。 谢桀掌握主动权的时间好像有点长了。 得找个机会…… “陛下。接下来我们去哪?” 她想了想,还是主动开口问。 沈三一时半会儿还想不到城外,偌大的宛城,够他搜上一两天了。 谢桀既然对城中的暗道都熟记于心,早就预料到了沈三的行动,那么想必也准备了后手。 现在他们在暗,无论是去接应人,进而围困宛城,剿灭沈三叛军,还是退一步先行蛰伏,都能先沈三一子。 谢桀却完全不按她想象中的套路来,他沉吟片刻,只淡淡道:“走一步,看一步。” 这是什么意思。 阿赫雅望着他的神色,愣了愣,指尖微动,掩盖住眸光里的异色,拿不准他是起了疑心还是别的什么,干脆便装作什么都没察觉,打了个呵欠。 “那就走一步,看一步。”她懒懒开口,抬起头。 这处枯井大约在城郊某处山林之中,周围连个村庄都没有,此时清风掠过,翻起叶浪。 在逃亡之中,他们竟然偷到了一点奢侈的闲暇。 阿赫雅微微闭上眼,让自己整个人放松下来。 不说便不说吧。他不够信她,正好给了她进行下一步的机会。 风筝线牵得太紧便容易断。人靠得太近,也就失了趣味。 这次过后,她该松松谢桀这只风筝的线了。 不过在那之前,还得再拉紧一点…… 不远处的灌木丛中,突然传来了一阵窸窸簌簌的响动。 阿赫雅猛然睁开眼:“什么东西!” “是人!” 从灌木丛中钻出了个汉子,一只手拿着弓,背后背着箭囊,一脸警惕地望着二人。 阿赫雅望着他的打扮,愣住了一瞬,下意识转头看向谢桀。 那是个北戎人。 汉子打量着他们两个,手指还暗暗地搭在腰间的匕首上,操着一口不大正宗的大胥话:“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在这?” 阿赫雅见谢桀面无异色,心中放下了一块石头,顿了顿,换上了北戎语。 “我是从塔桑部落逃难而来的,这是我在路上捡到的男人。” 她说谎说得面不改色,只有耳根微微泛红,让身后的谢桀看了个正着。 “可不可以给我们提供一个住宿的地方,他身体不好,我们稍作休息,很快就走。” 同为北戎人的身份让汉子稍微放松了些许,他犹豫了一下,手指还是没有从匕首上拿开,但语气已经缓和了下来。 “我叫特吉,从格赫部落来。”他自我介绍,似乎经过了一番挣扎,最终还是答应,“你们可以来我家住一夜,但只有一夜。” “我会付给你应有的报酬。”阿赫雅松下一口气,给他行了一个北戎的感谢礼节。 特吉并没有推脱,只是微微点头,就在前面领路:“来!” 阿赫雅瞥过他紧绷的肌肉与明显还在警惕中的动作,忍不住勾了勾唇,眼神里带上了笑意与哀色。 这就是她北戎的子民,流离失所,却依旧对同乡抱有友好的子民。 而他们北戎的好丞相,却丝毫不在乎这些身在大胥的北戎人的性命,为一己之私,不惜插手他国政治,半点不顾那可能掀起的战争会带来些什么。 她脚步沉重,抿紧了唇。 下一秒,有人抓住了她的手,打断了她的思绪。 “阿赫雅。”谢桀加快了脚步,故意压低了声音,问,“朕什么时候成了你捡来的男人?” 来了。 阿赫雅极快地压下自己的情绪,猛地瞪圆了眼,瞳孔里倒映着谢桀的身影,呆滞的模样像极了一只被拎起后颈的幼猫。 “你、你怎么……” “我怎么能听得懂北戎话?” 谢桀接过了她吓得有些结巴的话头,略一挑眉,呵了一声,故意发难般质问,“要是朕听不懂,岂不是就被你占了便宜?” 你要是听不懂,那她那番话不是白说了? “我没有占便宜!”阿赫雅心中暗笑,面上却是眼珠子滴流转,半是心虚,半是硬着头皮狡辩,“这是权宜之计!” “权宜之计?” 谢桀斜斜睨她一眼,似笑非笑。 “那为何不是朕大发慈悲,在路边捡到了一个脏兮兮的小美人?” 第二十六章 调戏与反调戏 这是什么话? 阿赫雅嗔怒地瞪他一眼,不肯理他,只是自顾自地跟上特吉。 月上梢头,山林之中,树影重重,掩盖着一间小院。 小院不大,只有两间屋,点着油灯,微弱的光芒在这寂静的夜里,竟透出几分温暖。 “到了。”特吉先停下了脚步,脸色缓和下来。 他推开半掩着的柴门,已经放轻了动静,屋内还是第一时间传来了一个苍老的声音。 “特吉,你回来了。” 特吉顿了顿,无奈地叹了口气:“阿婆,不是说了不用等我吗?” “山路难走,你不回来,我怎么能安心睡得着。” 阿赫雅顺着声音望过去,便见到有个佝偻着身躯的婆婆站在门边,手中举着一盏油灯,双目浑浊而无神。 特吉只好笑笑,眼中尽是暖色。 “我到大胥之后,是阿婆收留了我。”他朝阿赫雅解释,“如果没有阿婆,我可能已经冻死在了城外。” “是他天天进山打猎,养活我这个瞎老婆子。”阿婆的声音里带上了几分无奈,为特吉说话,“有客人在,就别在外面傻站着了,快进来坐吧。” “欸。”特吉应了一声,放下弓箭,引着二人往屋内走,“正屋是阿婆在住,你们住我的侧屋。” 阿赫雅点点头,看向谢桀,带着几分忧虑。 她虽是公主,逃亡途中却也风餐露宿,什么地方都睡过,自然不会挑剔。但谢桀就不好说了。 谢桀却没有感知到她的心思,他正望向屋中某处,微微眯眼,若有所思,目光似乎有些冷。 阿赫雅顺着他的眼神,便见到了一处灶台,底下打理得很是干净,可见长期居住在这里的是个勤快人。 若说异样,便是灶上的碗筷一个接一个倒扣着摞在一起,上头竟然覆着一层薄薄的灰。 大约是婆婆眼瞎了之后,子女分家,等到特吉来了,也只有两人,这些碗筷用不上,才闲置了吧。 不等她想明白为何谢桀对灶台这般感兴趣,便听见特吉唤了一声。 “这儿!” 话音未落,谢桀率先收回目光,朝阿赫雅点点头,向站在侧屋门边,正径直看向他们的特吉走去。 “收拾好了,你们就睡这间吧。”特吉盯着阿赫雅,似乎在观察她的表情,“等会儿我烧些水,给你们洗澡用。” 那间侧屋较为狭小,一眼便能望进,里头只有一个方正的小窗透着月光,与之相对的是一个不宽的炕。 那炕睡下一人都艰难,若要两人,必定要挤在一起了。 阿赫雅愣了愣,又听他说什么洗澡,目光顿时落在屋内那个木盆上,顿了顿,脸上顿时烧了起来。 “洗、洗澡?”阿赫雅连声音都有些结巴了,无所适从地开口,“不用了吧……” 赤身相对…… “这有什么好害羞的?”特吉微微皱眉,探究地望向二人,似乎在衡量他们的关系,“你们真是夫妻?听说今夜城里乱起来了……” “乱起来了?怎么回事?”阿赫雅眸光一凛,赶忙接过话头,故作震惊,先撇干净自己的关系,“我们明日还要进城,不会有影响吧?” “是吗?”特吉依旧有些狐疑。 “内子脸皮薄。”谢桀自然地按住阿赫雅的肩膀,宠溺地摇头,“更何况我们借宿一晚已是麻烦你了,怎么好让你帮我们烧水洗澡?” “都是北戎人……和北戎的女婿,那就是自己人。”特吉爽朗地笑了笑,“你们身上这么多泥土,带着睡觉,我还怕弄脏了我的炕呢!” 话说到这个程度,就是没有拒绝的余地了。 阿赫雅眼神微变,直觉有些异样,抿紧了唇,扯出一个笑来:“那就麻烦你了。” 特吉应了声,便去灶台烧火了。 侧屋中只剩下两人,陷入一片沉默。 黑夜之中,只有一盏油灯作为光源,两人同在炕上,坐得极近,几乎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声。 阿赫雅戳戳谢桀,压低了声音,似是有些担忧:“他是不是起疑心了?” 说来也是。他们两个说是逃亡,身上的衣服却没有多少破损,尤其是谢桀,一身锦衣即便在夜色之中也十分显眼。 “猎户多灵敏,可能是闻到了我身上的血。”谢桀眼中闪过几分笑意,配合地点点头。 阿赫雅愣了愣,双眼慢慢睁大,瞪得通圆。 她早该想到!这暴君在府衙门口杀了那么多人,虽然沾了最多血的外裳在进黑市前便脱下扔掉了,但血腥味却是一时半会儿散不了的。 她咬了咬牙,忍不住愤愤地剜了谢桀一眼:“你知道,怎么不早遮掩些!” “没机会。” 也没必要。 谢桀想到院里的异样,目光微冷,看向阿赫雅时,眯了眯眼,勾起的唇角像极了一只大尾巴狼。 阿赫雅语结,捏了捏拳头,背着谢桀坐下,只给他留下一个气闷的背影,微微垂下的眼中却闪过几分狡黠。 “你们洗吧。” 两人就这样僵持住了,直到特吉提着烧好的水进来,打破了凝滞的气氛。 他目光在二人身上扫了一遍,似乎有些不解,又不好发问,只是嘱咐了一句,便带上门出去了。 阿赫雅眼神微动,正要起身把水倒掉,却被谢桀按住。 “人还在。” 他目光落在阿赫雅身上,语气不明,带了几分看戏的意味。 那就是要她演到底了。 阿赫雅险些被他气笑了,她望着谢桀那与上一世一般无二的脸,忽而笑了一声。 洗就洗,前世这暴君荒唐起来,鸳鸯浴又少过了? 先坐不住的,还指不定是谁呢。 她站起身,背对着谢桀,缓缓解开了自己的衣带。 油灯将她的身影映在门扇上,显出一片旖旎。 “你做什么?” 谢桀的眼神顿时幽暗下来,他喉结微动,盯着阿赫雅的目光活像一匹饿了许久的狼。 “洗澡啊。”阿赫雅勾了勾唇,靠近他些许,微微弯腰,在他耳边吐出一口气,轻轻唤,“陛下。” “用手碰碰水,发出一些响动就够了。” 谢桀闭上眼,额上青筋暴起,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声音沙哑地开口。 他此时有些后悔,将收网的地点定在这里了。 “不行。”阿赫雅才不管他,仗着暴君不敢轻举妄动,故意又往谢桀身上靠了靠,哼笑一声。 “不是陛下说的,想让一个站不住脚的谎言变得无懈可击,最好的方式是把它变成真的?” “我正在……学、以、致、用。” 第二十七章 心怀鬼胎 “阿赫雅。” 谢桀盯着阿赫雅的目光危险而晦涩,声音沙哑低沉。 他修长的指节按在阿赫雅的后颈上,轻轻摩挲,暧昧却克制。 “穿好。” 显然,再撩下去,恐怕就要翻车了。 阿赫雅哼了声,倒也没准备真叫这暴君吃上肉,见好就收,将衣服拉上。 她朝门外看了眼,眉头微蹙,顿了顿,半蹲下身,撩动着盆中的水,发出些洗漱的动静。 “陛……您也擦擦身子吧?” 她盯着门外,一边竖起耳朵,仔细捕捉黑夜里的每一声响动,一边刻意问谢桀。 她也想相信自己的族人。但事实是,特吉对他们这对逃难的假夫妻好得有些过分了。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无论这盆洗澡水是试探还是别的什么,总还有下招。不如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谢桀坐在炕上,眸色幽深,看不出情绪。 他并没有动,只是随口应了一声。 “好。” 话音未落,阿赫雅便听见门外传来了一阵窸窸簌簌的声音。 显然,特吉走了。 她缓缓松下一口气,眼中充满了思虑,点在水中的指尖不自觉微微拨动,晕开一层涟漪。 “啊!” 身后忽而贴上了一道灼热的温度,叫阿赫雅吓了一跳。 她转过头去,却见谢桀不知何时已经无声无息地站到了她身后,此时微微弯腰,手臂越过她落入水中。 “你、你干什么?” 这个姿势,让阿赫雅整个人几乎都被困在了他的怀中,四面八方都是君王霸道的辖制。 她面颊飘红,声音微弱得几乎如蚊呐。 “擦身。” 谢桀答得一本正经,仿佛按着阿赫雅不让她挣脱的人不是他。 呸! 阿赫雅噎住,抿抿唇,哼哼唧唧地垂下眼,心中却是暗骂。 小心眼的暴君!分明是方才被她耍了一通,此时找场子来了。 今日给谢桀的甜头已经有些多了,她不大乐意,但按着她伪装出来的性子,又不好大力挣开。 正在进退两难之际,传来了一阵敲门声。 “你们洗好了吗?” 是特吉。 阿赫雅松了一口气,立刻站起身,不动声色地离谢桀远了两步,面上飘红,仿佛是羞恼。 她整了整自己的衣服,又转头公报私仇地把谢桀的衣服扯开些许,才扬声答。 “好了,你进来吧。” 谢桀眼中闪过无奈,放任了她的小脾气,只是目光落到推门而入的特吉时,就添了几分冰冷与杀意。 显然,他把吃不到肉的不快迁怒到了这个心怀鬼胎的暗线身上。 特吉只觉得背后一凉,下意识便将警惕的眼神望向谢桀,又很快收敛了异常。 “这是阿婆的女儿嫁人前做的衣服,没有带走。” 他捧来的是两套衣裳,先朝阿赫雅开了口,又把手上另一套男装放在了炕上,“这是我新制的,都没穿过,你们换上吧。” “这怎么好意思。”阿赫雅眸光微动,婉拒道。 “你们身上带了血。”特吉直截了当地指出来,“换上。我收留了你们,不代表想惹上麻烦。” 这个理由用得合情合理,叫阿赫雅怎么也找不出拒绝的借口。 她的目光落在那两套衣服上,还在思考,便听谢桀道。 “多谢。” 这就是应下来了。 阿赫雅怔了怔,抬眼望向谢桀,看见他嘴角勾着的弧度,忍不住抿紧唇,在心里叹了口气。 他这个表情,她太熟悉了。这分明是动了杀心。 特吉没想到他会答应得这么爽快,还愣了片刻,才又补了一句:“换下的衣服,我会帮你们处理掉,免得露了痕迹。” “好。” 谢桀想都没想,依旧干脆地答应。 这下就连阿赫雅都有些惊了,她拉了拉谢桀的衣袖,用眼神示意他再想想。 这特吉一看就不安好心,那两套衣服说不准便有问题,他怎么还往人家坑里跳! 谢桀却没理会她的暗示,只是似笑非笑地睨着特吉,语气莫名:“换下的衣服我们会连着盆放到门外,还有事吗?” “没有了。”特吉心中狐疑,又不好显露出来,只能露出一个憨厚的笑,“你们也别怪我多心,实在是怕了。好好休息吧。” 他撂下话,便带上房门,出去了。 谢桀也不墨迹,伸手便开始脱衣服,看得阿赫雅懵了一会儿,才想起来按住他的手。 “别!”阿赫雅压低了声音,有些着急,“你真要穿他给的衣服?” “为什么不穿?”谢桀勾了勾唇,反问她。 “因为……” 阿赫雅哽住。 她也想不出换个衣服就能如何,但既然摸不清路数,那敌人想做的事,就要千方百计叫他做不成啊! “因为他怕我身上带着什么后手。”谢桀目光落在阿赫雅身上,一边从腰间抽出一把软剑,一边耐心地为她解释。 这个后手,就是他本人。 他来时身上并未带刀,即便如此,那些人依旧害怕他这个杀星。 谢桀的眼中闪过几分讥讽,他把软剑扔给阿赫雅:“收好,这可是朕身上最后一把兵刃了。” “陛下不自己收着吗?”阿赫雅有些跟不上他的想法,微微蹙眉,“这把剑在您身上,比在我身上有用。” “都做到了这个份上,怎么会留下这么明显的破绽呢?”谢桀意味不明地笑了声,“你去看看那套留给我的衣服。” 阿赫雅顿了顿,伸手把炕上的男装铺开。 那衣服,一眼便看得出与谢桀的身量并不相称,做的是适合劳作的窄袖,乍一看不觉有异,仔细观察,却能发现连个藏东西的地方都没有。 阿赫雅一下就反应了过来,皱紧眉头,有些不解。 “既然知道不对劲,陛下为何还要答应他?” 谢桀哼笑了一声,似乎很是愉悦,目光中却充满了煞气。 “若是从一开始就叫他全无希望,岂不是很没意思?” “自然要看他志得意满,以为一切尽在掌握……再让他跌入泥里。” 阿赫雅看着他的脸,忽而背后有些发凉。 她看见他的眼中如不见底的深潭,让人心中胆颤。 谢桀指尖落在那套衣服上,勾着唇,语气轻飘飘的。 “阿赫雅,你怕了吗。” 第二十八章 夜半火起 阿赫雅望着他,抿了抿唇,垂下眼。 “怕。” 她轻轻开口,眼睫微微颤动,在烛光中投下了一片阴影。 “但是想到是您,又觉得什么都好。”她唇角翘了翘,眉眼弯弯,悄悄去看谢桀,眸里仿佛有星光闪烁。 “我是个不太好的人,沈家人欺负我,我不喜欢他们,所以连带着觉得,陛下这样对他们还算轻了。”她丝毫不避讳自己的小小私心,撇了撇嘴,“我就是偏心,那也没有办法。” 谢桀直直地望着她,似乎在考量她这番话的真实性,眼中渐渐浮上了暖色。 他没有接着这个话题谈下去,只是一只手盖住阿赫雅的眼睛,不让她看到自己脸上的笑,声音放得轻了些。 “睡吧。”他说,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的表情有多温柔,如果周忠在这里,恐怕会直接叫来太医,“很快,一切就结束了。” 很快。 阿赫雅眨了眨眼,长长的眼睫扫在谢桀掌心,就如一只蝴蝶扑棱着落到他的心尖,痒痒的,又让人难以割舍。 这个夜晚,是两人相识以来难得的温馨。 在满院的杀机之中,他们挤在一个炕上,仿佛一个不是君王,另一个也不是隐瞒身份的敌国公主,只是最普通的两个人,凑在一起,在这长夜里互相汲取了一点温暖。 夜色渐浓,万籁俱寂。 一片黑暗里,忽而出现了一点焰光,然后无限扩大,将整座小院笼罩入了火海之中。 “起火了?!” 阿赫雅被谢桀抱起来时,还有些懵,直到闻到空气中烧焦的气味,才回过神来,睁大了眼,不敢置信。 这里可是山林!沈三疯了吗! “一个懦夫罢了。” 谢桀大概也没想到沈三会这么疯,此时脸色冷凝,带着杀意,一只手把阿赫雅往自己怀里按了按,快步往外冲。 便见小院之中,一队兵马呈包围状,把离开的路堵得死死的。 特吉领着一队北戎兵马,也在其中,警惕地盯着谢桀。 果然,是她北戎的好丞相派来的暗线。 阿赫雅收回目光,暗暗叹了口气,尽管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此时还是难免有些失望。 “暴君!” 叛军中央,一个青年男子端坐于马上,看见谢桀时,脸上的表情忽而变得扭曲,充满了仇恨。 他咬紧牙根,怒声大喊,“你杀我全家,我要你千刀万剐,死无全尸!” 显然,这才是真正的沈三,先前总兵府前死去的那人,不过是个替身。 “千刀万剐?就凭你?”谢桀低低地笑了一声,丝毫不掩饰自己的不屑。 他眸光有些冷,更多的是讥嘲。 “你若是敢真刀真枪地与朕拼杀一场,倒还算个有种的。可惜啊……即便朕如今手无寸铁,你也依旧只敢做个放火的缩头乌龟。” “暴君!多说无益!” 沈三被他激怒了,脸色十分难看,却怎么也盖不住那点心虚:“杀了他!” “叛乱者,诛连九族。” 谢桀淡淡开口,只是一句,周身的气势顿时压过了骑在马上居高临下的沈三,镇住了蠢蠢欲动的叛军。 阿赫雅躲在谢桀怀中,第一次直观地感受到他身为帝王的威压。 “阿赫雅。”谢桀忽然低下头,眼神幽深,似乎意有所指,“给你的软剑,拿好。” “别手抖了,朕可不是金刚铁骨,刀枪不入。” 阿赫雅一怔,缓缓抬头,便见他的目光已经落到了特吉身上,心中不由得一凛。 他在试探她? 如果她真是北戎细作,想要他的命,没有比此时更合适的时机了。 阿赫雅早就知道他多疑,此时却还是莫名浮上一丝委屈。 她闭了闭眼,压下自己的情绪,语气轻快,仿佛没有听懂他的试探,应了声:“嗯。” 若她在他心中,连让他信任都做不到,其余的计划也便成了空中楼阁。 看来,还得想想办法啊。 阿赫雅眸光微动,便见沈三一声令下,叛军齐齐举弓。 直到此刻,他依旧不敢与谢桀正面交锋。而他不开口,叛军便无人敢射箭,担下这弑君之名。 谢桀积威之甚,由此可见。 身后是火海猎猎,身前是千军万马。 一声黄鹂鸟啼,刺耳地打破了凝滞的紧张氛围。 杀声骤起! 沈三一挥手,万箭齐发。 谢桀仗着身法,飞快地避过乱箭,往后退入火海之中。 阿赫雅愣住神,呼吸几乎凝滞。 漫天火焰,燃烧的横梁将断不断,屋内乱七八糟地倒着东西,一不小心就会绊倒,再也站不起来。偏偏又浓烟滚滚,让人睁不开眼。 谢桀疾步如飞,如履平地,他避过倒下的木架,快步穿过正屋,一脚踹开后门, 砰! 燃烧的木门与横梁同时倒下,盖住了身后的杀声与惨叫声。 “阿赫雅。” 谢桀的侧脸被烟熏出几道黑痕,微微低头,映着火光,仿若天神。 阿赫雅心脏如擂鼓,晃了晃神。 便听他叹了一口气,似是无奈,又似带着笑意。 “我们又要逃亡了。” 阿赫雅被他这么一说,愣了半天,才回过神来,眼皮子跳了跳,忍了许久,才没有骂出声。 她又不是瞎子!更不是聋子! 方才那声黄鹂鸟叫,分明是金吾卫的暗号。谢桀抱着她走入火海时,身后的沈三叛军也已经被从后杀入,乱了起来。 这暴君是有什么毛病还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癖好!折腾了一整夜,还未玩够? 她抿了抿唇,压下眼中的火气,低下头,捏住谢桀的衣领,故作迷茫地问:“去哪儿呢?” “你想去哪儿?”谢桀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中了什么邪,分明已经收网了,却还不想回到帝王的身份,出了这么个昏招。 他一边往前走,目光长久地凝在阿赫雅身上,幽暗不明。 阿赫雅扯了扯嘴角,半天才带着几分愤愤,挤出几个字。 “去沈家的祖坟!” 她这么倒霉,罪魁祸首的沈家当然也要分享一二。 她双手揽住谢桀的脖颈,把自己的脸埋在他的肩上,掩住了眼中的怒火,虚伪地添了句。 “沈三一定想不到。” 新仇旧恨,她这就把他祖坟扬了! 第二十九章 挡箭 谢桀显然没想到她会说出这个答案,愣了一会儿,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阿赫雅,你啊……” “怎么了,我说得不对吗?”阿赫雅抬起头看他,满目无辜。 话糙理不糙。听说大胥向来重视血统,宗祠就是一个家族的逆鳞所在。沈三就是再疯,也想不到去自家祖坟搜人。 谢桀摇了摇头,似乎有些无奈。 “真记仇。” 他开口,语气宠溺,停下了脚步,手腕微动,将阿赫雅放下。 他毕竟还是那个大胥的帝王,即便有片刻意乱情迷之时,最后依旧会是理智占着上风。 譬如此刻。 就在他站住的同一时刻,一群金吾卫从树林中列队而出,为首的正是周忠。 显然,方才那些话都是逗阿赫雅的,带她出来,只是为了避开乱箭。 “禀陛下,沈家叛军两万,并北戎骑兵三千,已尽数镇压。”周忠先行了礼,开口。 在他身后,是个络腮胡的将领,一双招风耳格外显眼,严肃的表情在看见谢桀身后的阿赫雅时崩了一瞬,又很快低下头,干咳一声。 “臣镇北侯钟赫,救驾来迟,请陛下恕罪!” 阿赫雅听见这个名字,怔了一瞬,下意识好奇地望过去。 这个名字,她有印象。 镇北侯钟赫,耳力过人,听说能隔着百步听见弯弓之声,是当初陪着谢桀打天下的心腹之一。他镇守的嘉禾关,与宛城相望,只有一日的脚程。 怪不得谢桀有恃无恐,原来是早早就调了他来镇压沈家。 还不等她多看两眼,脸上就覆了一只大手,把她的视线遮得严严实实,男人低沉危险的声音同时在耳边响起。 “很好看?” “没有。”阿赫雅忙回神,扒下谢桀的手掌,讨好地弯弯眼睛,“您最好看。” “咳!” 钟赫第一次见到谢桀这般姿态,惊得连连咳嗽,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死。 周忠瞥他一眼,忍不住生出了几分优越感,向前一步,掩住了这个没出息的,低下头:“陛下,俘虏的叛军……” “朕不养罪人。”谢桀轻飘飘的一句话,就决定了叛军的生死,“给他们留个全尸,都埋了吧。” 活埋? 阿赫雅眼皮子跳了跳,却见周忠面不改色,直接应了。 “是。陛下仁慈。” “沈三先留着,好、好、关、照。”谢桀唇角勾着一个弧度,笑意却不达眼底,一字一顿,煞气毕现,“朕很好奇,那三千北戎骑兵,是从何而来。” 他说着,微微低下头,看向阿赫雅的眼神幽深而晦涩:“你觉得呢?阿赫雅。” 阿赫雅的眼神略微一滞,微微蹙眉。 她有种莫名的预感,谢桀对她还会有动作。 她出现的时机太好了,恰好赶上做他对沈家发难的筏子,恰好出手相救,与他一同逃出,尤其是……恰好遇上同为北戎人的特吉。 这片深山老林之中,身为暗探的特吉能刚好撞上他们两个,连她都觉得巧合得过分了。 一把软剑,不够平下帝王的怀疑。 她的预感并不是无的放矢。 只听得一声锐响,一支暗箭自林中射出,直直指向谢桀。 如果她要谢桀的命,甚至不需要自己出手,只需故作不知即可。 “陛下!” 阿赫雅瞳孔微缩,几乎没有犹豫,便纵身扑了上去,以左肩接下了这一箭。 可惜,她要的不是谢桀的命,而是这位大胥君王的心。 疼痛传来之际,阿赫雅忍不住在心底骂了一句多疑的暴君,面色发白,眼泪几乎无法控制地往下掉。 太疼了。 “阿赫雅!” 尽管是他一手策划,真正看到阿赫雅受伤时,谢桀依旧变了脸色,心脏像是被谁重重地刺了一刀。 他只觉得头痛欲裂,快走几步,将站不住的阿赫雅抱进怀里,拿惯了刀剑的手此时抖得不成样子。 血。 “来人!太医!” 他的眼睛几乎烧红了,眼前有一幕又一幕的陌生画面闪过,模糊着难以看清,却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这副作态,又是什么意思呢? 阿赫雅盯着他的表情,心中却只有一片冰冷。 这一夜的亲密表象,在这一箭下终于撕裂了干净。 随着困倦感如潮水袭来,她不再强撑,缓缓闭上眼。 在一片黑沉之中,她仿佛又回到了暴君的金丝笼里,被锦缎簇拥着,却将眼泪流干。 “阿赫雅!” 不知过了多久,阿赫雅的意识缓缓回笼。 她慢慢睁开眼,便见柳奴伏在她身边,低声却焦急地唤她的名字。 “柳奴。”她勾了勾唇,虚弱地笑了一声,“你怎么乱糟糟的,好丑。” “一醒就挤兑我。”见她醒了,柳奴松下一口气,又气得咬牙,含怒盯着她,声音发冷。 “我自然是没有您这位大英雄的英姿。” “大胥国君?叛乱出逃?挡箭?” 她被提来府衙的时候,甚至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柳奴怕隔墙有耳,不敢说两国的纠纷,只是一字一顿,扳着手指头跟阿赫雅算隐瞒的帐,数到后面,脸色已经阴沉得几乎能滴出水来了。 “你一个割破手指头都要哭三日的人,倒是狠得下心!” 阿赫雅怔怔地望着柳奴生气的脸,半晌,弯了弯眼睛。 “值得。” 她早就不是草原上那个无忧无虑的公主,也没了娇气的资格了。 死过一次,才懂什么叫代价。她想要谢桀的信任,自然要付出些什么的。 “他用得着你救吗?”柳奴见她全无反省的心,咬牙切齿,火气几乎压不住。 “不用啊。”阿赫雅拉住柳奴,把她扯近了些,小小声地开口,“我认出来了,那支箭上,有金吾卫的标志。” “那你还!” “所以,我才要挡啊。”阿赫雅发白的嘴唇微微勾起,眼中充斥着凉意,打断了柳奴。 不挡,怎么让谢桀相信呢? 这次之后,即使她的身份依旧洗不干净,笼着迷雾,也能让谢桀明白,她对他并无恶意。 大胥的国君不缺美人,尤其不缺身家清白,百依百顺的美人。 但是一个几乎为他量身打造的,满腔都是对他的喜欢的美人,就完全不一样了。 “陛下驾到——” 门外忽而传来太监尖锐的声音,阿赫雅按住柳奴的手,慢条斯理地勾起唇,眼中闪过一抹光亮。 来了。 第三十章 想要什么 阿赫雅从床上半撑起身,缓缓抬眸,朝门口望去。 只见谢桀步伐匆匆而来,面色冷凝,见她已经清醒,脸上顿时柔和下来。 “陛下。” 阿赫雅咳了一声,面无血色,唯有眼尾带了一抹红,眸中潋滟,似是含情,欲说还休。 “别动。” 谢桀快步走到床边,伸手欲阻止她的举动,却被柳奴拦住。 “男未婚女未嫁,还是保持些距离的好。”柳奴冷视着谢桀,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排斥。 谢桀这才发现房中还有另一个人一般,朝柳奴投去一眼,却未发火,只是凝视着阿赫雅。 “陛下,柳奴关心则乱了。”阿赫雅微微蹙眉,吸了口气,似是碰到了伤口,又很快艰难地露出一个笑来,脸色又白了些许,“您别怪她。” “无碍。”谢桀一语带过,眼神像是粘在了阿赫雅身上,他缓缓伸手,想为她撩起散落的发丝,却被她不动声色地躲了过去。 “陛下,我要回草原上去了。”阿赫雅眉眼弯弯,明明在病中,提起草原,却似乎整个人都鲜活了起来。 她向后侧了侧,自然地拉开了两人的距离。只有一步之遥,却仿佛已经疏远至极。 “正好陛下救了我一次,我也帮了陛下一次。”她语气轻快,眸中分明带着不舍,“我们扯平了,我回了草原,也不用日夜惦记着……” 扯平? 谢桀面色不变,微微眯起眼,眸光幽深。 绝无可能。 “怎么突然想到回去?”他顺着阿赫雅,只在床边坐下,似是随口问,“北戎并不太平。” “我有一个弟弟,逃亡途中,与我走散了。”阿赫雅抿抿唇,看着谢桀,“前几日得了他的消息。我想回去找他。” “况且。”她勉强扯出了一个笑,眼中分明是难过与不舍,“陛下总是要回去的,我不能一直赖着您呀。” “你独身一个女子,草原广袤,凭你要找到何时?”谢桀指节在床边叩了叩,语气平和,循循善诱,“阿赫雅,你可能有些误解。” “你救的是大胥的国君,你大可以贪心一点。” 寻亲,或者别的什么…… 只要她开口,他就能办到,并且顺理成章把人留下来。 阿赫雅却没有如他所愿,她只是定定地看着他,目光温柔,良久,才轻轻启唇。 “草原广袤,总有尽头。” 她弯弯唇角,笑得有些勉强。 “我慢慢找,总能找到。” “朕可以派出人,沿着商路替你寻亲,那些人一定比你更知道如何找到一个人。”谢桀的手指捏得更紧,眼神暗下来。 她竟然敢有离开的想法。 这个认知让他莫名生出了几分焦郁,头也隐隐开始疼了。 也许只有锁起来……才会乖。 他盯着阿赫雅,心中有无数的疯狂想法浮现,眸中幽光闪烁,面上却依然是那副自持施恩的君王模样。 “阿赫雅,你好好想想,真的没有想要的吗?” 阿赫雅被他看得心中一跳,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她及时开口,打断了谢桀脑中疯长的野望。 “什么都可以吗?”她探究地望着谢桀的眼睛,心跳如擂鼓。 这个眼神她太熟悉了……前世,每一回谢桀露出这样的神情,紧接着等待她的就是一场狂风暴雨般难以招架的亲热。 那些灼热的呼吸,指尖的温度,和本该用来批阅奏折的御书房中散落了一地的纸与耳边不停响起的铃铛声,都仿佛在这一刻跃到她的脑海中。 阿赫雅不由得打了个寒颤,避开谢桀的目光,眼睫微颤。 “我……我想要沈三。” 她感受到自己身上的目光突然变得危险起来,才发觉自己的话多有歧义,立即补了一句。 “我知道他只有死罪一条,但是能不能让我来……沈家害得柳奴险些丢了命,我不想只是在一旁看着您替我出气。” 谢桀顿了顿,微微眯起眼,似乎在斟酌。 “好啊。”半晌,他突然轻笑了声,语气里听不出喜怒。 “还有呢?” 显然,这件事对他来说只能算个添头,并不是他想要听到的答案。 阿赫雅知道他想让她提出寻亲的要求,进而留下她。 但现在还不是时候。这么轻飘飘的一次,不够让君王意识到他对她的不同。 现在的谢桀,最多是将她当成一个比较有意思的花瓶,进而霸道地想要拥有罢了。 她眼神闪了闪,微微抬起眼,偷看向谢桀。 “陛下……” 阿赫雅似乎鼓足了勇气,抿了抿唇:“您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阿赫雅想听什么回答呢?”谢桀指节虚虚地落到她的眉心,语气里听不出情绪。 阿赫雅轻轻地叹了口气,低下了头。 她闭上眼,苍白的脸上扯出了一个有些难看的笑容来。 “陛下。我累了。” 这就是很明显地想送客了。 她并不想在此时跟谢桀有更多的沟通。只有距离够远,他才会开始思考,自己对他到底是什么。 当然,对于一个理智的帝王来说,接下来也许有一段叫她十分难熬的时光——不过比起最后能得到的,这都不算什么了。 谢桀眼神变了变,宛若一潭深不见底的寒水。 心里似乎有什么东西不停地叫嚣着,让他难以自持。 “呵。”他望着阿赫雅紧闭的双眼,半晌,勾唇笑了声,自然地站起身告辞,声音平和,仿佛心中涌动的暴躁欲望都属于另一个人,“那你好好休息。” 他前脚刚走,后脚阿赫雅便睁开了眼。 她看向沉默了许久的柳奴,语气平静。 “柳奴,我有件事情要你去做。” “为公主,万死不辞。”柳奴脸上的愤怒已经转换成了一种悲哀的隐忍,她的眼中涌着心痛,显然已经看明白了自己的公主在不为人知时,下定决心走的是一条怎样的路。 “我要你去三海楼,把这根金簪给他们的管事看,帮我问一句——玉钩近况如何。” 尽管有了九分把握,依旧要做一个确认,也是一次试探。 阿赫雅虚弱地倚在床头,眼神凝在头顶的帷帐上,仿佛透过它在看向未来。 “至于我……” 等她伤好得差不多,就该去会会沈三了。 第三十一章 沈三之死 阿赫雅再次见到沈三时,是在沈家的私牢之中。 阴森冰冷的地底,只有火把燃烧着发出一点光,照亮了墙上挂着的冰冷的带着干涸血迹的刑具,偶有些形状特别的,还带着可疑的肉沫。 沈三被扔在最里面的一间牢房,狼狈地蜷缩在角落的沙土上,周围偶尔窜过几只老鼠,他却一动不动,仿佛死了一样。 “醒醒!” 带着阿赫雅进来的金吾卫冷着脸,狠狠地往牢门上踹了一脚,才让他睁开了一只眼。 “可以开门让我进去吗?我有几个问题想问他。” 阿赫雅捏着斗篷,微微皱眉。 金吾卫犹豫了一下:“姑娘,这有些危险了……” “我会小心的。”阿赫雅叹了口气,语气坚定,不容置喙,“更何况,他也没有对我做什么的能力了,不是吗?” 方才离得远还没有发现,此时近了,沈三身下那一滩血迹就过于显眼了。 他草草地裹着一件麻衣,显然是因为她要见人而被临时套上的,身上露出来的地方没有一块好肉。 金吾卫有些讪讪地笑了声,语塞着不知怎么拒绝。 这自然是不合规矩的,但这位姑娘又是得了陛下恩许…… “开门吧。”阿赫雅一锤定音,“陛下已经把沈三给我了。” 她看着金吾卫不情不愿地将钥匙递给她,才松了一口气,又不动声色地将人劝远了些,才缓缓进入牢房里。 “你是什么人?”沈三艰难地从地上抬起头看向她,眼神中似乎带着几分希求。 显然,他听见了她的话。 可惜,她不但不是救他的人,甚至是—— “杀你的人。” 阿赫雅冷冷开口。 她半蹲下身,看着沈三的模样,脑中不由得闪出前世他意气风发的模样。 前世的沈家,靠着把她献给谢桀,可是多过了几年的好日子。 这位沈三少爷也不愧骨子里流的沈家人的血,只因上头还有个沈二压着,心中不虞,就拿北戎人出气。 那几年,宛城的北戎人过得还不如狗。 可他如今落到了她的手上…… 阿赫雅眼中闪过厌恶与杀意,她脸色冰冷,开口便问:“北戎的丞相许给你们什么好处,让你们帮他办事。” “你想杀我,还指望我给你消息?”沈三直直地盯着她,忽然放声大笑。 那张少年的脸上被血污覆盖,显出了一种奇异的扭曲感。 “死有不同的死法。” 阿赫雅直直地望着他的眼睛,缓缓勾唇,语气轻飘飘的。 “譬如凌迟,譬如剜骨,譬如……把你推给宛城的人们,让他们决定你怎么死。” “你觉得这个主意怎么样?沈三,你这些年积了多少德,够不够求一个速死?” 她讽刺地开口,丝毫不掩盖自己的杀意。 “你在狗皇帝的面前,可不是这副嘴脸。”沈三眼中闪过惊恐,强撑着维持住了镇定,嘲弄似的,底气却不太足。 “你们沈家在伏诛前,不也自称忠臣吗?我对仇人和对陛下,怎么会是一个态度?”阿赫雅弯弯眼,伸手在沈三的伤口上按了按,“老实一点,别让我多动手。” 她并不怕会有人把这番话传给谢桀。以她对谢桀的了解,他不会在意她的另一面。 更何况……暴君不就该配妖妃么? “你……”沈三咬紧牙根,看着阿赫雅的眼中流出怨毒,恨不得生吃了她一般。 “说吧。”阿赫雅叹了口气,往他伤口上又撒了把盐,“说了,沈家还能留一具全尸,不然一族的无头尸体,向何处认黄泉路呢?” “你!”沈三恨得挣扎起来,又被阿赫雅顶着伤口按了回去,脸色发白,额上满是痛出的冷汗,“你想都别想……” “我听说有一种刑法,是把人打得皮开肉绽之后,往伤口上撒蜜水,不过片刻,伤口就会被虫蚁爬满……又痛又痒,能让人生不如死。” 阿赫雅垂着眼,冷冷开口,带着威胁。 她不喜欢这些刑法,但对于敌人,她并没有多余的同情心。 于沈三而言,不过是把他在北戎人身上做的事情,在他身上也试一次而已。 沈三显然是知道那是一个什么场面的,几乎要呕出来,眼中也带上了胆寒。 他望着阿赫雅冰冷的侧脸,脑中突然生出了一个想法。 她真的做得出来。 “我说……” 沈三并不是个硬骨头,否则在沈家全家被杀时,带领骑兵出现在街上的就会是他本人了。 更何况,这些事,他早就在重刑下向谢桀说过一次了。没必要为了北戎人,再受一回苦。 他抖了抖,缓缓开口:“北戎的丞相,答应将宛城向外五十里的地送给沈家,换取沈家配合他在大胥境内,搜捕北戎出逃的王室。” 果然。 阿赫雅闭上眼。五十里地,不多,但那是她北戎的国土。 竟然就这样被轻飘飘地送了出去。 她几乎压不住冷笑了,攥紧了拳头,眼中满是寒意:“还有呢?你们找到了吗?” “没、没有……”沈三被她有些扭曲的表情惊得一抖,半晌才继续说,“他主要想找的人是北戎的太子……但我们找了很久,没有在大胥内发现任何踪迹。” 没有消息,也是一个好消息了。 阿赫雅抿了抿唇,松下了一口气,压下眼底的忧虑。 北戎丞相能派出骑兵帮沈家,就说明沈家还有用,他肯定也没有找到弟弟的踪迹。 阿瑟斯…… 阿赫雅叹了口气,又问了几个跟柳奴相关的问题,来遮掩她的目的,才缓缓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睨着沈三。 “你好像没什么用了。”她声音中带着明显的凉意,目光从那一面刑具墙上掠过,看到沈三害怕的眼神时,忽然笑了。 原来高高在上,视人命如草芥的人,有一日落入泥里,也不过是这样狼狈恐惧。 “我不想杀你,那样脏了我的手。” 她缓缓开口,凝视着沈三,看着他似乎松了一口气,眨眨眼,给他判了刑。 “把你送给宛城的平民们吧。”她笑,看着沈三的表情瞬间凝固,唇角的弧度拉得更加大。 显然,他很知道自己会落个什么下场,这就够了。 阿赫雅转过身,缓缓走出了这间地牢,徒留身后沈三绝望的谩骂声。 地牢之外,夜空之下,谢桀背手而立,沐着月光,不知等待了多久。 “阿赫雅。” 他唤了一声,语气莫名。 第三十二章 留在我身边 阿赫雅定住了脚步,望着眼前的人影,一瞬间有些晃神。 她看着谢桀朝她走来,伸出一只手,眼中仿佛有星河倒映。 “玩得开心吗?”谢桀似乎只是随口一问,又似乎别有深意。 阿赫雅不答,她只是看着谢桀,唤了一声。 “陛下。” 她直直地望着谢桀,缓缓抬起手指,落到他的眼角,眸中情绪复杂:“您看起来有些憔悴。” 谢桀愣了一瞬。 他没有再开口,而是牵着阿赫雅,往外走去。 这次阿赫雅并没有拒绝,他们在夜空下慢慢走着,仿佛隔了一世的距离,终于又得了一次同路的机缘。 直到眼前突兀地出现了一片灯火,与湖水倒映着,像是天上的星子落入凡间,散了一地。 那是许许多多各式各样的花灯,挂在树上,摆在路旁,或是漂在湖心,散发着各色的光芒。 阿赫雅被这样的景象震撼住了,她微微睁圆了眼,眼中不可抑制地露出几分喜意。 谢桀原本紧张地攥在一起的手指于是便与眉心一同松开了,他望向阿赫雅,眼中满是暖意:“阿赫雅。” 他说:“这些灯,是朕让人从各地搜罗来的,绘着不同的风俗奇景,你喜欢吗?” “喜欢。”阿赫雅弯着眼眸,目光不停地在灯上流转,颇有些眼花缭乱的意味,语气中满是欣喜。 她确实喜欢。 大胥的元宵灯节,她在北戎时便向往了许久。可惜前世被囚在宫闱之中,身为一只雀儿,怎么能向往外界的物件呢? 所以她其实从未见过千灯夜热闹的情景,她能见到的,只有一页薄薄的话本,和四四方方笼子般的天。 “大胥有桃花,有青山,有大漠,有看不尽的风光。”谢桀低下头,看着她脸上的笑,表情也愈发柔和了些,他顿了顿,缓缓开口。“你愿不愿意留下来?” 阿赫雅愣了一瞬。 她下意识抬起头,对上谢桀灼热的目光,心中莫名生出几分慌乱。 她不愿意……大胥的风光再好,她想看的,却只有家乡一望无际,尽可以跑马的草原。 可是她开口,却是艰涩的三个字:“愿意的。” 她微微垂下眼,展示给君王一只因为害羞而烧红的耳,掩盖住眸里的难过,嗫喏着开口。 “可是,我愿意……又有什么用呢?” “陛下是大胥的国君。”她抬起头,叹了口气,深深地望着谢桀,眼角泛红,有些哽咽,“您没法带我看遍这些风光,我也并不想……并不想跟在您身边,做一个无名无份的人。” 她心中微冷,理智将她分割成了两个人,其中一个高高在上地凝视着身体虚伪的作态。 “您有您的妃子,他们都算不上妻,我……我算什么呢?” “你是朕的昭仪。”谢桀盯着她,伸出一只手,虚虚地按住她的后颈,强迫她抬起头与他对视。 “只要你点头,没有人能对朕的选择指手画脚。你想去看的风景,朕也可以在巡游时带你去,就像在宛城。” 他的目光颇具侵略性,仿佛要透过阿赫雅的眼睛,看进她的心底。 “你只需要回答朕,你愿意吗?” 阿赫雅顺从地让他掌控着自己的动作,她抬着眼,直直地望着谢桀,没有说话。 良久,她忽然动了。 她如一只扑火的飞蛾,义无反顾地踮起脚尖,双臂环上谢桀的脖颈,献祭一般,将自己的唇贴了上去。 她用行动告诉他,她的答案是什么。 谢桀的指尖重了些,眼神一瞬间变得幽深,极具攻击性,仿佛一头终于卸下了枷锁的狼。 他在察觉到阿赫雅撤开的动作的同一秒,手中一个用力,将她整个人抱了起来。 “陛下!” 阿赫雅惊叫了一声,就被狂风骤雨般的吻堵得说不出话来了。 帝王带着掌控欲,一只手圈着她的腰,一只手将她推拒的手握住,强势的动作逼得阿赫雅红了眼,下意识慌张地往后仰,试图逃离强势的控制,又被拉了回来。 甚至为了惩罚小猎物逃跑的举动,谢桀的动作又重了些。 他步步紧逼,阿赫雅便只能步步后退,如一只被困在捕猎者指间的兔子,任何的挣扎在绝对的力量面前都显得无力,她只能被动地接受着他给予的一切。 温度、气息、其他的任何东西。 他们在千灯的照耀下交缠着呼吸,比世间任何一对情人都更亲近。 阿赫雅只觉得要晕过去了,谢桀才缓缓放开她,眼神却还如狼一般落在她艳红欲滴的唇上,显然,他还不觉得餍足。 “不行。”阿赫雅原本还在平复呼吸,被他一看,抖了抖,立即慌乱地捂住自己的嘴,快速摇摇头。 她一边用发红的眼偷偷看他,生怕这家伙又不顾场合地凑上来乱亲,一边在心中暗骂。 这暴君真是属狗的!她的嘴角都破了! 谢桀被她潋滟的眼眸一看,原本快压下去的欲望又升了起来,微微眯了眯眼,眸光危险幽暗,按在她腰上的手指又不自觉地用力。 阿赫雅对他太过熟悉了,几乎是他手指微动的第一秒,便抬起头,惊恐地望向他。 这暴君!还没够? 她结结巴巴,似乎是羞恼得几乎要掉眼泪了:“陛下!我们还没有……” 她还没有入宫,从名分上,还不算他的人呢! 谢桀被她话语中对归属的默认取悦了,勾了勾唇,这才不情不愿地放下了她。 他只是让她自己站稳,却没有松开手,依旧环着她,微微弯腰,嗅着她身上的红梅香气,带着几分满意地开口。 “听话些,什么都会有。嗯?” 他的声音沙哑而带着欲色,显然还没平息下冲动,让阿赫雅脸上不由得泛起了红晕。 她带着些恼意,嗔怒地朝谢桀投去一眼,哼了声:“陛下这是嫌我不够乖么?” 谢桀低低地笑了起来,他没有回答,只是抱着她,目光落在不远处的灯上,心中仿佛有某个地方又被不轻不重地挠了一下,有些发痒。 一个昭仪,会不会让她受委屈? 他不禁开始思考。 或许妃位会更好些。 他自顾自做了决定,完全不在乎周忠看见这份圣旨时,会是怎样见鬼的表情。 第三十三章 边防图 那天过后,在某种默契之下,阿赫雅与谢桀之间的隔阂仿佛消失了。 谢桀恨不得将她绑在身边一般,除了处理政事之外,去哪里都要带上她,叫阿赫雅都有些心力交瘁了。 “姑娘。” 阿赫雅正坐在镜前梳妆,便听外头传来周忠恭敬的声音,一时脸上忍不住露出了几分无奈。 柳奴也有些无语了,啧了一声,压低了声音骂:“这大胥的皇帝难道是个没断奶的孩子不成,半刻都离不开人?” “柳奴。”阿赫雅抬头,朝柳奴摇了摇头,示意她注意措辞,才挂上笑容,让周忠进来。 “陛下又唤我过去么?”她弯着唇角,眼中尽是欢喜的光。 周忠弓着腰,不敢抬眼去看阿赫雅,只是道:“陛下在前院设宴,宴请宛城官员,请姑娘过去。” 阿赫雅怔了怔,倒没想到还真有正事,于是点头应下了。 “你先走吧,我更衣打扮后便去。” 她原本的衣裳不够隆重,既然要入宴,便不得不换一套了。 待她整理完仪容,与柳奴一同向前院去时,却意外地见到了一个人。 “陛下既然决定了,自然有陛下的缘由!” 林衡身上穿着官袍,抱着一卷画,皱着眉头,冷声斥责,似乎是与人起了冲突。 他对面站着的是个武将打扮的人,右眼有一道刀疤贯穿而过,此时瞪着眼,更显得狰狞:“你们这些文官当然站着说话不腰疼!死的又不是你们的兵!” “王校尉!慎言!”林衡怒声喝道,眼中似乎要结出冰霜。 阿赫雅从来没见过他这一面,此时微微蹙眉,站住了脚步。 什么叫……死的又不是他们的兵? 为什么会死人?谢桀要干什么? 她莫名有些心慌,朝林衡看了一眼,指尖不由得攥紧了帕子。 林衡似乎也发现了她的存在,勉强克制下火气,闭上嘴,朝她远远行了个礼,拂袖而去。 阿赫雅这才缓缓收回目光,语气有些艰涩。 “柳奴。” 她唤,眸光变换,闪烁不定。 这里是宛城,如果谢桀要用兵……对象几乎没有二选。 尤其在他们北戎的好丞相送上这么一个现成的把柄之后。 “我们得做好准备了。”她闭上眼,听到自己颤抖的声音,“你不必随我赴宴,拿着令符,去玉春楼,让暗哨做好准备。” 她没有说做好什么准备,眼中却分明有坚决。 她是北戎的公主……若有战事,她不得不将国家的利益,置于自己之前。 阿赫雅深吸了一口气,整理好自己的情绪,重新挂上得体的笑容,才在侍女的引导下进入宴会。 谢桀坐在上首,见她来了,微微抬手,眼中满是笑意,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偏爱。 “过来。” 阿赫雅勾了勾唇角,扯出一个笑容来,顺从地走到他身侧坐下。 “怎么,谁惹你了?如此闷闷不乐?”谢桀的指尖落在她下颌上,端详着她的表情,笑容淡了些。 “陛下。”阿赫雅压下自己的心绪,一只手拉着他的衣袖,眼睛往下飘,哼哼唧唧,犹豫了一会儿才开口,仿佛又是吃醋,又是羞恼,“为何有这么多女眷?” 她顿了顿,有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补充了一句:“我并不是吃醋,只是觉得好奇罢了。” “大胥的女子,多早定亲。这些可都是有夫家的闺秀。”谢桀笑了一声,斜斜地睨了她一眼,无奈开口:“你以为呢?” 阿赫雅的脸上顿时飘起了红晕,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嗔了谢桀一眼,不肯说话了。 谢桀难得见她吃味,一时兴起,还想再逗弄几句,却听得下头一个粗犷的声音响起,打断了他的兴致。 “陛下!” 阿赫雅下意识抬眼,往出声的方向看去,便见到方才在外头与林衡争执的人站了起来,朝谢桀拱手行礼。 “此时天寒地冻,粮草不生,绝非对北戎用兵的时机。臣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随着他开口,又有几个武将也站了起来,七嘴八舌地劝谏。 “我们对草原一无所知,连北戎人在哪儿都不知道,现在打过去,不是当靶子吗!” “陛下!无故兴兵,只会让将士们白白赴死啊!” 阿赫雅听着他们的话,瞳孔微缩,裙摆遮掩下的手指快速收紧。 她下意识向身侧看去,心中一片冰凉。 谢桀,真的要对北戎动手了。 “诸位爱卿。”谢桀微微眯着眼,眸光森冷,他勾着唇,语气冰冷,“看来对朕的圣旨颇有不满啊。” “臣等不敢,只是望陛下三思。” 他这话一出,下头就跪了一地,到底还是王校尉硬着头皮,半是解释半是坚持地开口。 “谁说,朕是无故兴兵?” 谢桀扯了扯唇角,声音里带着杀意,君王的气势顿时将众人压得不敢抬头:“沈家谋逆案中,便有北戎人的手笔。各位是真连半点消息都收不到,还是在与朕装糊涂?” 这话说得诛心,下头霎那便成了一片寂静,无人敢应。 “更何况,谁说朕手中,没有北戎的边防图。” 谢桀见无人再开口,才收回了目光,懒懒地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语气轻飘飘的,却仿佛一把重锤砸在了阿赫雅心上。 边防图。 她的眸光顿时冰冷下来,几乎要把牙咬碎了。 如今北戎在大胥边境驻扎的,便是昆勒将军的那一只铁骑。 那可是整个北戎最精锐的力量!即便再艰难,她也从未动过让这支铁骑离开边境的心思,因为那相当于将整个北戎送到了大胥的嘴边。 丞相,他怎么敢! 她心中似乎有一把火灼灼燃烧,让她恨不得把叛国的罪人活剐了,又不得不坐在谢桀的身边,听着他对北戎的一切部署和野心,背后一阵又一阵地发凉。 直到她的异样实在掩饰不住,谢桀回过头,看向她,眼神从锐利转为缓和,低声问:“怎么了?” “陛下……”她急中生智,红着脸低下头,掩盖自己愤怒的眼神,指尖搅着裙摆,一副窘迫又羞耻的模样,声如蚊呐,“我……” “我葵水……好像来了。” 她像是要哭出来了一般。 第三十四章 背叛 阿赫雅缓缓退出正堂,面上的红晕渐渐消下去,只余下一片寒凉。 她……恐怕不得不选一条荆棘遍布的路了。 柳奴已经等候在外,见她出来,立即迎了上去,低声开口。 “封狼已经做好准备,只等您发号施令。” 阿赫雅闭了闭眼,指尖陷入肉里,血顺着指节流下都不自知。 她听到自己艰涩的声音,缓缓发令。 “让宛城中所有暗哨立即撤出,你带着他们,去找昆勒将军。” 她咬紧了牙根,眼中的狠意与怒火熊熊燃烧:“北戎的边防图,泄露了。” “什么?!”柳奴大惊,肃了脸色,立即道,“我护着公主离开!” 大胥得了边防图,必定是想打北戎一个措手不及,消息若是被传出,必定损失惨重。 届时第一个被怀疑的必然是提前离场的公主,大胥国君的怒火……也必然落到她身上。 “我不能走。”阿赫雅强撑着勾出一个悲哀的笑容,“我身边,恐怕有不少大胥的眼睛。” 谢桀不一定怀疑她,但一定会让人注意她的动向。 如果她此时敢走出院门……便是证实了自己身上有问题,不但带不出消息,还会牵连北戎的暗哨网。 “公主!”柳奴大恸。 她定定地看着阿赫雅,却在对上她决绝的目光时,不忍地别过了眼。 她猛地单膝下跪,向阿赫雅行了一个效忠礼,便背过身,匆匆走了。 请报消息的时效,比黄金还贵。她此时慢一步,北戎的将士们就危险一点,阿赫雅面对怀疑的可能也会大一点。 阿赫雅望着她的背影,半晌,叹了口气,拢了拢自己身上的斗篷。 天越来越冷了啊。 她缓缓抬眼,望向天际。 那里有一支红梅,被雪压弯了枝头。 这个晚上,阿赫雅点了一盏灯,久久没有动。 “快跟我走!” 门突然被打开,柳奴快步走近,拉起阿赫雅的手便要往外跑。 “柳奴?你怎么回来了!”阿赫雅又是震惊又是生气,眼中带上了几分悲痛,“我明明告诉你——” 此时回来,与送死何异? “柳奴是您的死士。”柳奴没有理会她的震惊,快速开口,“为您而生,为您而死。” 所以,绝无抛下她独活的可能。 送消息是对北戎的责任,回来,却是柳奴的责任。 阿赫雅抿紧了唇,再也忍不住泪意。 “蠢货……”她哽咽着骂,又深吸了一口气,眼神坚定,“走!” “走去哪儿?” 门外忽而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明明是带着笑,却让人冷到了心底。 谢桀缓缓走进来,眼神阴沉,几乎能滴出水来。 “阿赫雅。你真是给了朕一个好大的惊喜啊。” 他定下的昭仪,竟然是北戎的奸细。 被人愚弄的愤怒让他落在阿赫雅身上的目光锐如刀锋,心中似乎还有某种异样的情绪,却被他忽略了过去。 阿赫雅下意识向前一步,护住柳奴,缓缓抬眼,看向谢桀。 “此事是我要做的,柳奴只是奉命行事,与她无关。” 她知道自己有些天真了,但还是忍不住哀哀地望着谢桀,声音里带着祈求:“请陛下看在我曾有救驾之功的份上,放过她一命。阿赫雅任由处置。” 事已至此,所有筹谋尽数被打乱,她唯有尽自己所能,救下一个是一个。 “奉命行事。”谢桀低低地重复了一遍,突然勾唇,冷笑了一声。 “来人,把这个北戎探子带入地牢。” 他一句话掷地有声,直接将阿赫雅打入了地狱。 她握住柳奴手臂的手指微微用力,几乎咬碎了一口银牙。 对峙间,柳奴突然动了。 她似乎笑了声,从背后抱了阿赫雅一下,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开口。 “公主放心。他们撬不开我的嘴。” “别!” 阿赫雅几乎是立刻反应了过来,她瞪大了双眼,不顾受伤,伸手朝后,直接握住了柳奴的匕首。 血顺着手掌流下,她却仿佛不知疼痛一般。 “不要自戕。”她死死地盯着柳奴,像在看自己最后一根稻草,哽咽着哀求,“求你了,柳奴,不要自戕。” 这个情势,她太过熟悉了。 就仿佛又走了前世的老路,父母不在了,弟弟不在了,连柳奴……也不在了。 她受不了的。她宁可死了,也受不了那种亲友尽丧的痛苦。 柳奴望着阿赫雅哭得通红的眼睛,突然愣住了,手指渐渐松开,匕首落在了地上,发出响声。 阿赫雅这才有些缓过来,她朝柳奴艰难地勾唇笑了笑,用口型告诉她:“相信我。” 纵是死局,她也要拼尽这一身血肉,闯出一条生路来。 她慢慢转过身,看向谢桀。 却见他如一个石雕,站在她们的对立面,目光凝在阿赫雅流血的手掌上,不知在想什么。 “把她带下去!” 谢桀开口,语气里的煞气重得几乎让众人战栗着不敢动作。 周忠埋着头,快速地把柳奴拉走,眼观鼻鼻观心,恨不得自己只是个瞎子聋子。 门被重重阖上,噔的一声,仿佛落在阿赫雅心上。 房中只剩下他们两人了,蜡烛的光影摇晃着,使谢桀的侧脸看起来更加冷。 两个人谁也没有先动作,空气一时几乎凝滞。 “阿赫雅。” 谢桀扯出了一个笑,眼中似是杀意,又似是别的什么,让人背后一阵发寒。 暴君……好像疯了。 他的眼神简直像是一匹被伴侣重伤的狼,纠结复杂的情绪太过深重,最后只化作无边的偏执,宛如择人而嗜的深渊。 阿赫雅下意识退了一步,看着谢桀猩红的眼,终于后知后觉地有些害怕了。 她不经意的动作却是在谢桀濒临理智边缘的神经上又重重添了一笔。 她竟然还想跑。 谢桀扯着嘴角,周身气势冰冷。 他几乎只用了一瞬便到了阿赫雅的身边,一只手掐住她的脖子,双目中尽是血丝。 他最恨的便是背叛,更何况她几乎打破了他接下来对北戎的所有谋划。 该杀! 他咬牙切齿地怒视阿赫雅,只觉得头痛欲裂,让他指尖发抖。 但为何,他就是下不了手? 第三十五章 暴雪压红梅 阿赫雅被他掐着脖颈,满面涨红。 她艰难地抬起眼,朦胧着泪光看向谢桀。 脑中杂乱的思绪在这一刻逐渐汇成一条线,清晰了起来。 以暴君的性子,他既然没有第一时间杀了她,一切就都还有转圜。 她将手指覆上谢桀的脸,扯出一个笑来,似是不舍,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 “陛下……” 谢桀重重地喘了两口气,猛地松手,把她扔到了床上。 “为什么?”他阴沉地盯着阿赫雅的眼睛,不由自主地问出来,理智都觉得自己可笑。 北戎的探子,向北戎传递消息,天经地义,哪有为什么? 阿赫雅终于重获呼吸,狠狠地咳嗽着,眼中被泪盈满。 “不管您信不信,我接近您,并没有异心。” 她抿紧了唇,抬起眼与谢桀对视,声音中带上了绝望的哭腔:“可是昆特将军……” “若不是他从歹人手中救了逃亡的我,如今我已经是路边荒草里一具白骨了!” 她摇头,急急地说着,仿佛被逼到了绝处:“我没办法!您是我的恩人,他也是我的恩人,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出事……” 这个故事其实很是蹩脚,依旧无法解释她的背叛。 但只要君王愿意相信……就够了。 谢桀眼神变了变,他几乎克制不住心中的冷笑和杀意。 阿赫雅的手段这般拙劣,他怎么会看不出来。 可是…… 他的脸色沉了下去,眸光冷若冰霜,落在阿赫雅身上,如同某种审判。 他竟然犹豫了。 阿赫雅缩了缩身子,指尖攥紧,仔细地盯着暴君表情的每一分变换,心中一点一点定了下来。 无论为什么,他不想杀她。 这就够了。 “陛下……”她缓了缓,将声音放得柔软,正要开口,却被谢桀冷冷打断。 “恩情,一次就够了。” 谢桀盯着她,唇角扯出一个弧度,手拨开床上的帷帐,语气莫名。 阿赫雅猛地抿紧了唇,望着谢桀眼底的疯狂与晦暗,心中的恐惧疯长。 她怎么会忘记……不杀她,不代表不罚她。 而这位暴君的惩罚,从来都是她难以承受也难以面对的。 谢桀几乎是发泄似的压上来,一只手便轻松将阿赫雅的所有动作桎梏住,另一只手按在她的唇上,粗暴地将那抹朱红揉得更加鲜艳欲滴。 “阿赫雅。” 他声音低沉,灼热的气息喷在她的耳边,引起一片战栗。 “背叛朕,是要付出代价的。” 阿赫雅瞪圆了眼,有泪从眼角滴落,镌刻在灵魂里的记忆却让她的身体乖巧地软了下去。 “别……” 她无力地试图挣开,带着泣音,绸缎似的肌肤被他手掌的粗茧拂过,便带出一片红粉。 “您说过,不会让我无名无份地跟在您身边的……”她的声音有些尖锐,似是被掌握的猎物发出最后的哀求。 可向猎人示弱,露出脆弱的肚皮的小猎物,怎么可能被放过呢? 只会引起更重的摧毁欲望。 “那是朕,对朕乖巧的昭仪说的。” 谢桀的声音冰冷又漫不经心,他偏执地将阿赫雅的脸抬起来,望进那双水光盈盈的眸子里,指尖又用了些力,直到看见那块雪白的地方留下一个红痕。 “不是对背叛朕的,北戎人说的。” 他语音落下,似乎又被引起了怒意,动作愈发粗暴。 阿赫雅被他狂风骤雨般的亲密压得几乎喘不过气来,挣扎着也只能发出几个不成调的音。 烟云似的帷帐被一只纤纤玉手攥住,仿佛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很快地,又伸出一只大了一圈的手,掌心带着粗茧,含着滔天的占有欲,把那只手抓了回去,按在深色的绸被上。 一夜暴雪,院外的红梅险些折断了枝干。 阿赫雅再次醒来时,只觉得浑身上下都疼得慌,腰部更是完全使不上力气。 她想起昨夜那个暴君做的事情,下意识地抖了抖身子。 疯子。 她心中暗骂,望着床顶,忍不住愤愤地锤了被子一拳。 昨天晚上的谢桀,给她一种很熟悉的感觉。就仿佛前世弟弟的死讯传来之后,她与他冷战,到了第三夜,他从窗外翻进来。 她抿紧了唇,耳侧微微发热。 该说不愧是同一个人吗? “好在……撑过来了。”她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地呢喃。 以她对那个暴君的了解,他不会对必死之人多投去一个眼神。 昨日的示弱,赌的不就是那一分特殊么? 而谢桀如她所想,放过了她,便是将此事揭过去了。 只是之前做的所有谋划,恐怕都付之东流了。 她闭上眼,对丞相的怒火与恨意愈发盛。 “姑娘。” 一个女声响起,随后便有人撩起帷帐。 阿赫雅艰难地转头望去,便见到两个侍女捧着洗漱的东西,红着脸都结巴了。 她反应过来,赶忙将被子扯到身上,耳根子也跟着红了。 该死的暴君!果然是属狗的! 还是个高些的那个侍女更为稳重,将水盆放在一边,跪下行了礼,脆生生地开口。 “奴婢温香,这是软玉,我们两个是周大人拨来伺候姑娘的。” 温香软玉。 这可不像是正经奴婢的名字。说是拨给她,不如说是不知从哪儿临时调配来的吧。 阿赫雅眨了眨眼,马上意识到了什么,艰难地坐起来,倚在床头,声音微沉。 “柳奴呢?” “姑娘是说先前伺候的那个姐姐吗?”软玉年纪小些,更为活泼,眨眨眼便答了,“陛下说她伺候得不好,不必回来了。” “什么?” 阿赫雅瞳孔微缩,被子下的手指顿时攥紧了。 柳奴…… 她狠狠地掐了一把自己,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伺候得不好,而不是通敌叛国。 至少,谢桀将她的事情压了下来。也就是说,柳奴的事情,还有转机。 谢桀在等她去求他。 阿赫雅很快地意识到了这一点,她眼中快速地闪过一丝悲哀,咬紧了牙根,强撑着起来。 “为我梳洗打扮吧。” 她声音很轻,像是一种妥协。 “我想去见陛下。” 第三十六章 敲打 温香和软玉显然是被吩咐过的,阿赫雅提出要求后,并未惊讶,而是直接捧出了一套衣裳,为她换上。 阿赫雅垂着眼,如一个乖巧的木偶,任她们打扮。 她得好好想想,暴君会打算用柳奴换什么…… “阿赫雅姑娘求见。” 谢桀在书房中处理这些日子堆积下来的政务,听到通传时,顿了顿,才缓缓放下笔,眼中有利光闪过。 “让她进来吧。” 他的目光依旧落在奏折上,语气里听不出喜怒。 “阿赫雅,拜见陛下。” 阿赫雅深吸了一口气,规规矩矩地行了礼,眼睫微颤。 府衙的大书房铺着石砖,在寒冬腊月,只是走过都会感受到寒意,如今跪在上头,膝盖便难以避免地感到针刺般的疼。 但谢桀没有叫她起来,她就不能动。 谢桀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幽深的目光凝在她纤细的身段上,半晌,才勾了勾唇,似笑非笑地开口。 “阿赫雅,你很久没有这般规矩过了。” 阿赫雅抿紧了唇,垂着眼,并没有答。 谢桀仿佛只是随口一说,他的指节扣在檀木桌上,一响一响,叫人心慌。 “朕一时忘了叫你,你怎么也不知道自己起来?”过了许久,他才慢条斯理地开口,似乎带着心疼,又似乎是嘲弄。 “看着怪让人心疼的。” 阿赫雅闭了闭眼。 书房中一时寂静了下去。 谢桀原本好整以暇地望着她狼狈的模样,心中冷笑,却在窥见地上一点湿意时怔住了。 她哭了? 他心中像是被什么狠狠地捶了一下,不由得皱眉,脸色阴沉了些许。 他猛地将椅子往后一推,站起身来,脚步很急,在阿赫雅身侧落定,拇指与食指钳住阿赫雅的下巴,把她的脸抬起来。 却见她眼尾通红,眼泪如珠滚落,却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阿赫雅咬着下唇,见他走近,似乎终于忍不住委屈了般,眼泪滚落得更快了,落在他的指尖,一下子如岩浆般,烫得他心中一痛。 “只是叫你跪一跪,便委屈了?”谢桀冷笑了一声,眼神微动,面上却仿佛不为所动,直直地盯着阿赫雅,语气里带着凉意。 “朕对北戎的奸细,可向来是凌迟后挂在城墙上示众的。” 阿赫雅还是没有开口,只是将含着水光的眼别开,咬在自己下唇上的力道愈发重了,甚至泛出了一抹血丝。 谢桀皱起眉,手指不容反抗地按入那抹朱色,将艳红的唇从贝齿下解救出来:“说话。” “陛下要我说什么?”阿赫雅抽泣了声,就是不肯看他,语气里似乎想撑起些气势,看起来却只如只闹了别扭的猫儿。 “柳奴被您抓走,如今我身边只有两个监视我的人,与只剪了羽的雀儿有什么区别,您大可放宽心一些。” “若实在放不下心,阿赫雅认罪。” “呵。” 谢桀被她说得语塞。 他啧了一声,眼神愈发冷。 他猛地松开阿赫雅,拂袖回到了案前,执起奏折继续批复,漫不经心地扯了扯唇角。 “朕不杀你。” “朕预备发国书去问问北戎,叫丞相来插手我们大胥军事,刺杀朕,是何居心。” 他顿了顿,盯着阿赫雅的表情,似乎想从中找到些蛛丝马迹。 “没有边防图,朕照样可以打入北戎,叫他们俯首称臣。” 阿赫雅心中一跳,却没有过多担忧。 北戎与大胥本就敌对。草原广袤,又有昆特将军的铁骑为疆,总不至于溃败得太过惨淡。 她眨了眨眼,脸上的泪痕还未干,似乎有些惊讶,又有些迷茫地望着谢桀,良久,缓缓地吐出一个字,显然没能反应过来他突然转换的话题:“嗯?” “朕要打北戎了。”谢桀额角青筋暴起,重复强调了一句。 “哦。”阿赫雅抿抿唇,依旧不太理解,但看着他的脸色,还是顺从地点了点头,“然后呢?” “我会将消息送出去,只是因为我欠了昆特将军一条命,又不是因为我对北戎有多么强的归属感。” 她垂着眼,语气淡淡。 “您打不打北戎,实在不成,把那个什么丞相抓回来剐了好了,都跟我没什么关系……”她皱了皱鼻子,似乎有些不屑, “过来。” 谢桀终于忍不住了,冷冷开口打断了她。 阿赫雅眼中快速地闪过一丝笑意,又收敛起来,乖顺地走上前。 她才走到谢桀边上,便被他一个展臂,抓到了怀中。 谢桀低着头,手指揉上她还泛着粉的眼角。 “你最好是。”他语气里分明带着杀气,眼中泛着冷意,“不然……杀了你。” 阿赫雅被他一吓,又抖了抖,眼睫微颤,似乎又要落下泪了。 “您对我好凶。” 她抿了抿唇,一只手抓上谢桀的衣袖,祈求地望着他,眼中一片清澈,声音低低的,像猫儿撒娇的讨好呼噜。 “对不起嘛,我不敢了。” 她分明是恃宠而骄,却叫人忍不住软了心。 谢桀的脸色也不自觉缓和了下来,又反应过来自己的变化,顿时脸上一会儿青一会儿紫的,十分好看。 这个北戎人,对他的影响似乎越来越大了。 他应该杀了她的。 谢桀眼中极快地闪过一抹杀意,又被脑中的锐痛阻止。 算了。她还有用。 他眼睛微微眯起,想起京城中的烂摊子,忍不住皱起眉,眼神微动。 既然有用,大可以留一留。只是要注意敲打,绝不能再让这个惯会看人脸色的得寸进尺了。 阿赫雅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的表情,见他面色平和了下来,心中缓缓松了一口气。 “陛下。” 她眨眨眼,心跳如擂鼓,却还是不得不垂着眼卖乖。 谢桀不提,她总要想法子救回柳奴。 “您给我的那对温香软玉……”她心中情绪百转,一边察言观色,一边撇了撇嘴,哼哼唧唧,“一听就知道原本是要送给您的,您自己不要,就扔给我啦?” “我才不要。您把柳奴还给我吧。” 谢桀从思绪中抽离,盯着她姣好的脸,半晌,扯了扯嘴角,语气不明。 “还给你?” 第三十七章 警告 阿赫雅心中一跳。 她心知谢桀绝无可能这么轻飘飘地放过她,只是借机装傻引出话头,此时指尖忍不住微微攥紧了些,抬眼望向谢桀,眸光潋滟。 谢桀也正低头看她,唇角挂着笑,眼中却分明是冷的。 “可以啊。” 谢桀的手指落在阿赫雅的后颈上,他似乎对这种掌控的姿态总是更为偏爱。 “你拿什么跟朕做交换呢,阿赫雅?” 阿赫雅抿紧唇,眼睛里带着光,她微微低下头,以一种顺从的表象,告知君王她的诚意。 “陛下想要什么,就会得到什么。” 这其实算得上句场面话。她此时,除了自己这个人,也没有别的什么能给出去了。 她似乎听到谢桀笑了一声。 他的手指微微摩挲,使那一片嫩白的肌肤上绽出了一片红。 书房中安静下来,阿赫雅只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如擂鼓。 她并没有太多的把握,但她必须尝试。 不知过了多久,谢桀终于开口,声音凉凉的,听不出情绪。 “进宫吧。” 他说,抬起阿赫雅的脸,仔细地端详着,仿佛在掂量她的价值。 “听话些,乖一些。” “朕用得上,总不会委屈你的。” 他嘴角噙着笑,眼中分明是戏谑。 仿佛在看一件玩意儿。 阿赫雅感到一阵屈辱,闭了闭眼,揪着他的衣袖,闷闷地点了头。 她没有选择。 事实上……这已经是一个意外的好结果了。 她阖上的眼中闪过几分若有所思。 前世跟这个暴君纠缠那么多年,什么贞洁,她早就不放在心上了。进宫,更是她原本就计划好的事情。 哪怕不如原本筹谋中的高位……但没关系,还有什么比京城,比禁宫,更能接触到权力的地方呢? 她周身忽而一轻,失重感传来,下一秒,就被谢桀放到了那张案几上。 阿赫雅猛地睁开眼,望着暴君如狼的目光,心中顿时一片战栗。 她收回那句话!这狗一样不知节制的暴君,她还是想避一避的! 天色渐昏,下了一整日的雪终于停了。 阿赫雅半阖着眼,疲倦地半趴在榻上,拨弄了一下油灯。 门吱呀一声被从外打开,周忠的声音响起。 “阿赫雅姑娘。”他脸上依旧端着笑,却生疏了许多,“陛下说,人给您送回来了。” 他一拍手,便有两个人抬着一张裹着东西的草席走了进来,扔在地上。 阿赫雅愣了一瞬,忽而瞳孔微缩,几乎是朝那卷草席扑了过去,颤抖着双手,解开了绳子。 她第一眼看到的便是血,似乎流干了般,发着黑黏在衣裳和草席上。 柳奴紧闭着眼,整个人皮开肉绽,一只手怪异地扭曲着,仿佛已经断掉了。 混蛋! 阿赫雅咬紧了牙齿,眼中极快地闪过恨意,整个人都在发抖,颤颤巍巍地将手指凑到她的鼻下,直到感受到那一抹几乎难以察觉的气息,才松了口气,整个人险些瘫软下来。 她早就想过柳奴会受苦,却绝没有想到,金吾卫下手会这么狠…… 明明第一日,不该用这么重的刑法。 “这可是陛下亲自招呼的。” 周忠就站在一边,看着她的一举一动,此时笑眯眯地开口,添了一句,话里带着血腥。 “阿赫雅姑娘,还满意吗?” 明目张胆的警告。 阿赫雅眼皮子一跳,猛地攥紧了双手。 她本能地想隐藏自己的情绪,又想到此时装得太好,反而会令那个暴君生疑,于是快速抬头,狠狠地瞪着周忠,双眼通红,声音里带着哭腔。 “你问我,满不满意?” 她似乎是气极了,整个人都在发抖。 “那你告诉他,我满意。我满意得很!” 她几乎口不择言了,眼泪一串一串地往下掉,却还要倔强地昂着头。 “他若不满意,大可以把我也抓去,在我身上也来一次好了!” 周忠面不改色,连扬起的嘴角都没有换过位置,只是低眉顺目地等阿赫雅发泄完了,才开口。 “陛下说了,明日自会有太医来为这位姑娘吊着命。要阿赫雅姑娘多看看,以后做事,才会多想想。” 他撂下话,便点了点头,一扬手,带着人走了。 门重重阖上。 阿赫雅就像是卸了力一般,伏在地上,背后已经被冷汗浸湿。 她怔怔地望着柳奴,颤抖的手指凑过去,想要摸摸她,却怎么也找不到一块完好的皮肉可以下手。 她闭了闭眼睛,不让泪水流出来,将牙齿咬得咯吱响。 不要恨。不能恨。 人一旦带了怨怼,无论装得多好,都会有露出马脚的时候。 她不能冒这个险。 她麻木地这样在脑中告诫自己,却不能让满腔翻滚的怒气平息些许,身体颤抖着,指甲掐入肉里。 “公主。” 细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忽然响起,让阿赫雅猛地一颤。 她看见柳奴的眼睛睁开了一线,艰难地朝她扯出一个笑。 “别哭。”柳奴这样说,她似乎想抬手,又疼得倒吸了一口凉气,脸色有些扭曲。 阿赫雅一抹脸,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 “对不起。” 阿赫雅想摸摸她,又怕让她痛,指尖停在空中,声音里尽是痛苦。 她怎么没想到,那个暴君的怒火既然没能发泄在她这儿,自然会落在柳奴身上。 她以为昨夜那场云雨便是莫大的惩罚了。可是…… 她还是过于天真,看清了大胥暴戾的皇帝。 阿赫雅深吸了一口气,心中突然一阵寒凉。 她真的能掌控住这样一个人,以大胥之力,为她所用吗? “不痛。”柳奴只是望着她,眼中有悲怆之色,“可是,公主。” “您好像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受了很多苦。” 这是与阿赫雅一同长大的人,是她的姐妹,也是她的死士。 她身上翻天覆地的变化,由一个不知世事的天真少女,成长为一个真正能承担起责任的公主,柳奴怎么会发现不了? 可是她什么都没有问。 她只是关心,她的公主,是不是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受了很多很多的苦。 阿赫雅愣了愣,泪意突然决堤。 第三十八章 哄哄您 这一夜,阿赫雅没有合眼。 她坐在柳奴身边,轻轻地唱了一夜北戎的童谣,望着闪烁的烛火,就如躺在草原上望着漫天的星。 谢桀显然并没有让柳奴熬死的心思,次日一早,便有太医提着药箱来为柳奴把脉。 不知是即将回京,事情太多,还是刻意想冷一冷她。总之,阿赫雅一连等了三日,等到柳奴的情况终于稳定下来,依旧没有得到他的召见。 第三日,阿赫雅戴上了玉钩赠给她的那只金丝珍珠簪,径直去了三海楼。 温香软玉紧跟着她,半步不离。阿赫雅也知道这是谢桀的眼睛,却没有多余的动作。 她身上的疑点够多了,不需要再添一些。更何况,她要做的,也并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相反,她更希望谢桀能第一时间听到这个消息。 “要一坛女儿酒,三碗情人血。” 她敲开了那夜黑市的门,说出了暗号。 不同于谢桀开口自带的煞气凛然,她说出这句话,更加软绵,像是误入了歧途的小羊。 但三海楼早就被吩咐过了,无人不识她,此时看门的汉子也只是扯了扯嘴角,试图露出一个友好的笑容,反显得狰狞。 他敷衍地对了一遍暗号,便为阿赫雅开了门。 “进来吧。”他说,“贵客此时来,可赶不上热闹。” 阿赫雅抿抿唇,眼角余光瞥见身后少了一个的身影,眼中闪过利光。 她抬眼,是怯生生的试探:“你们的管事在吗?” “在在在!”大汉混迹江湖,见过最多的女子也是像玉钩那般生杀果断的,此时对上阿赫雅,顿时有些不知所措,搓了搓手,连连点头,转身为她引路,“跟我来!” “姑娘!” 阿赫雅正要抬脚跟上,却被温香拦了下来。 她脸上是十足的焦急,眼中闪过惊惧:“您怎么能来这种地方?若是让陛下知道……” “你别告诉他!” 阿赫雅微微瞪眼,连忙捂住了她的嘴。 “我们悄悄的,天知道,你知道,我知道。” 她似乎有些心虚,一双灵动的眼左右顾盼,仿佛十分紧张,眼底却只有一片沉静的凉色。 果然,软玉回去了。 她勾了勾唇,心情很好地朝温香嘘了声,提起裙摆,跟着引路的大汉一阵小跑。 鱼饵已经落下,端看谢桀吃不吃了。 月上柳梢,三海楼中灯火通明。 今日拍卖前的献舞似乎更为特别,没有缠缠绵绵的丝竹,取而代之的,是北戎热烈激昂的鼓点。 阿赫雅踩着乐声,提着精致的百花铃鼓入场,脸上的面纱朦胧着,叫她的眼神更加温柔如水。 亭中一片寂静,既没有喝彩,也没有吵嚷的交谈与笑声。 唯有一道锐利而冰冷的目光,穿破重重纱帘,径直落到她的身上,逐渐变得灼热。 阿赫雅垂下眼,心中大定。 谢桀,来了。 前世他最爱的便是她起舞,最恨的,便是她在旁人面前起舞。 他已经将她视作掌中之物,得到消息后,自然不会视若无睹。 这份独占欲与掌控欲,从前世到今生,真是从未变过。 她随着鼓点开始旋转,弯腰,每一个动作都恰到好处,以一个最美好的姿态,展示给最中央的亭子。 乐声逐渐走向高潮,她拈着铃鼓,背身,微微露出一个侧脸。 一摇,二摇,三摇。 铃鼓清脆的响声合着鼓与乐,在她的指尖翻飞,仿佛有了生命。 细长的红绸挂在铃鼓上,跟着旋转,在空中落出一道又一道曲线,如乐声的具象。 那是来自北戎的高高的祭坛上,古老的圣女向神明献上的礼物。 谢桀坐在亭中,手中端着一杯酒,久久地凝望着这副场景。 他的眼中倒映着那一抹如蝶翩舞的红,逐渐烧作漫天的欲望。 他忽而勾起唇角,无声地笑了,将酒杯往后一扔,径直站起身,缓步向台上走去。 咚、咚、咚。 他的脚步踩着鼓点,漫步而上。 在某一瞬间,他伸手,抓住了那枝红梅。 阿赫雅被他擒住手腕,一时愣住了,脸上显出几分不可思议与恼怒来,转过头望向来人,却怔住了。 她面色一变,眼中浮出几分心虚来,支支吾吾地开口。 “陛下……” “阿赫雅,你似乎对自己的身份依旧没有认知。”谢桀的目光在她身上扫过,似是漫不经心,语气中却带着莫大的威势。 “谁允许你,在这里,向别的人献媚?” 他的话说得实在有些太过难听了。 阿赫雅咬住下唇,定定地望着他,眼中原本的一丝欢喜渐渐变为难过与委屈。 “我是……” “你是如何?”谢桀勾着唇角,目光阴森,指尖勾过她身上的舞衣,带着冷意,“阿赫雅,看来你吃的教训还不够。” “或许进宫之前,朕该找人教教你规矩。” 阿赫雅眼睫微颤,清亮的眸蒙上了一层水光。 “我只是想给您这个。”她急急开口,从腰间摸出了一块玉佩。 那块玉佩上雕着麒麟祥云纹路,通体翠绿,泛着莹润的光,一眼便知是上等物件。 她将那块玉佩放到谢桀手上,眨了眨眼,献宝一般,带着些难过的鼻音。 “我跟管事的约好了,我跳一曲,他将这个给我。” “我没有钱,去买那些很好的物件。可是……我想哄哄您。”她抬眼,望向谢桀,眼中一片清亮,带着干净的光,“我知道错了,您可不可以原谅我这一次。” 谢桀微微低头,望着她的眼睛,不知为何,心上像是被什么东西触了一下。 明明这种物件,他的库房里有的是更好的。 他脸色依旧沉着,眼神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快速闪过,又很快被冷意覆盖。 “如果朕说不行呢?” 他扯了扯唇角,垂眼打量着这块玉佩,指尖在雕刻的麒麟纹上拂过,有些戏谑。 “你以为朕是三岁稚儿,凭一块不值钱的玉佩,就想哄好?” 阿赫雅眉眼弯弯,望着谢桀,眼中似乎有灿烂的星光。 她毫不犹豫地开口。 “那我就想想别的办法。” “一次不够就两次,两次不够就三次……陛下,您大概什么时候可以不生气呢?” 第三十九章 结交 谢桀沉默了许久。 这位占有欲极强的暴君早就将三海楼中清了场,此时四周寂静,连乐声都停了下来,唯有他们二人立于台上。 他不说话,阿赫雅也便不开口,只是满目期盼地盯着他,似乎在等一个答案。 半晌,他终于皱着眉放开了她的手腕,语气莫名。 “朕还以为,你会怨朕。” 他似笑非笑,盯着阿赫雅的眼神十分锐利。 阿赫雅怔了怔,微微抿唇,低下头,似乎有些难过。 “有一点点。” 她没有如谢桀想象中那样,一口反驳,而是伸出了两根手指,给他比划了一个小小的范围,眼睛里的光也暗下去了,似乎很是难过。 “怨您,为什么要那么对柳奴,还让周忠跟我说那种话。” 她想到这里,似乎有些委屈,垂头丧气的,活像只被欺负了的猫儿。 “本来想,您要是来找我,我就要狠狠地闹一通脾气,绝对不理您……” “那怎么又想起哄朕了。”谢桀啧了一声,微微眯起眼,仿佛有些不爽。 “可是,总要有人先低头的呀。”阿赫雅抬起眼去看他,声音放得很轻,“您不来找我,那就我去找您好了。” “结果——” “结果还被朕抓了个正着。” 谢桀勾起唇角,笑了。 他眼中有着愉悦,望着阿赫雅的目光渐渐缓和了下来。 但那不像是看心上人的目光,反而像在看一只能讨人欢心的宠物,一个有趣的物件。 阿赫雅垂下眼,不让自己去感知那道前世落在自己身上无数次的熟悉的目光,心中一片寒凉。 “是。”她别开脸不去看他,耳根连带着脖颈都飘上了薄红,低低地应了下来,似乎很是窘迫。 谢桀眼中闪过一丝什么,低低笑了一声。 他手掌合起,握住了阿赫雅送的那块玉佩。 “很好。” 他语气轻飘飘的,带着几分看好戏的意味。 “那朕,拭目以待。” 还真得寸进尺了。 阿赫雅心里骂了一声,面上却愣愣的,仿佛还没反应过来,偷眼去看他,犹疑不定。 谢桀迎着她的目光,手指落到了她光洁滑腻的脖颈上,顺着那块白皙的肌肤往下滑,眼中浮上了欲色,声音也低哑了几分。 “在那之前,不如阿赫雅先与朕兑现你说的……一次,两次,和三次?” 啊? 阿赫雅睁圆了眼,满脸震惊,活像只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的小猫。 她说的,什么时候是那个意思了! 天旋地转间,她悲愤地在心中怒骂。 这满脑子废料的暴君! 明月高悬着,洁白如纱的月光照向枝头,满城都睡了。唯有寒鸦啼了一夜,不肯休憩。 接下来的几日,谢桀时不时便将阿赫雅召过去,借着问她哄人的进度,挑了不少毛病,紧接着便是顺理成章的惩罚,逼得阿赫雅险些演不下去。 在她即将爆发之际,君王的车队终于出发回京了。 出发这日,下着小雪,天地白纷纷一片。 柳奴身体已经好了些,无论如何也要跟着她,此时撑着伞,站在她身侧,看着奴仆将行礼往马车上搬。 阿赫雅捧着手炉,望着北边的天,满目萧然。 这一走,就不知何时才能再回到北戎了。 “阿赫雅姑娘。” 一个清朗的男声响起,阿赫雅回过头,便见林衡朝她点了点头,声音温润。 “风雪大,不如进马车里躲躲吧。”他大概误会了,以为阿赫雅是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好意提醒,“各处官员送来的贡礼还在装车,恐怕离出发还有些时候呢。” 阿赫雅回过神,目光在他脸上顿了顿,想起见了几面,都没有与这位林大人多交流,此时对号入座,倒是让她记起了一个人。 “我要跟在陛下身边……大抵会入宫吧。”她垂着眼,强撑着扯出一个笑,“我对宫中一无所知,前途渺茫,此时能见风雪,不如多见见。” “日后叫我看到的,或许再无这简单的雪景,而都是风刀霜刃了。” 林衡怔了怔,微微皱眉,那张君子端方的脸上难得露出了几分不赞同:“姑娘前途如何,尚未可知,何必如此自怨自艾。” “大胥宫廷,比之前朝,对女子的管辖已是松快了许多,时常能有信件送出来。宫女若有家人,每月也可相见。” 身为臣子,本不应妄议后宫,但他还是低声为阿赫雅解释,“我有一个胞妹也在宫中,你们说不定还有缘结交。” 胞妹,林。 阿赫雅微微合眼,心中对上了号。 前世的宫中,确实有这么一个人,可惜她与这位林小姐相见不多,也并不相熟。 她抬眼,朝林衡露出了一个笑。 林家于她,或许可用。 “听林大人这么说,我便安心些了。”阿赫雅弯着眼,向林衡示好,“不过为何是我与令妹结交,而不能是我与大人结交呢?” “我与大人也算是有数面之缘了,难道还算不上一个朋友么?” “阿赫雅姑娘若看得起林某,林某自然不会拒绝。”林衡抿紧唇,叹了口气,似乎有些无奈。 “那便这么说好了,林大人。”阿赫雅勾唇一笑,想了想,“林大人方才说车队启程还要些时候,你那可有什么打发时间的话本子,可以借我消磨时光的。” “阿赫雅姑娘若要这些,林某会向陛下提议,为您寻来。”林衡微微低着头,并不直接答应。 男女之间,互赠书籍,还是太过亲密了。 阿赫雅也没有步步紧逼的意思,听他这么说,便拱了拱手,端的是落落大方:“那就多谢林大人了。我朝陛下要,他必定又要取笑我,借机收些好处的,还是您开口方便些。” 她说起谢桀,眼睛不自觉便带上了笑意,一下子将两人的距离拉到了普通好友之间。 “姑娘。” 便在此时,温香走了过来,朝她行礼。 “陛下唤您过去呢。” “好。”阿赫雅皱了皱鼻子,抬脚欲走,又停下转身,朝林衡歪了歪头,“我们算是朋友啦?” “自然。”林衡望着她,目光清亮,宛如山间清泉。 “只是姑娘日后若要与人结交,还是要凭自己本心的好。” 阿赫雅愣了愣,一下子反应过来,他早就看透了她的刻意,于是抿紧唇。 “你既然知道我是刻意接近,为何还……” “因为姑娘的眼睛是干净的。” 林衡唇角勾起,露出一个令人安心的笑来。 阿赫雅顿了顿,忽而也勾出一个笑。 她朝他弯腰,行了个礼,便转身迈开步子,跑了起来。 “林大人答应的事,可不能食言!” 她语气欢快,却真实了许多。 雪地上,只留下一串脚印,与数枝红梅,开得正艳。 第四十章 喜鹊 “琼枝殿那位是失宠了?这半个月,可没见陛下来过……” “胡说什么呢?什么时候宠过似的,嘻嘻……” 两个小宫女的调笑声穿过满园的梅花,显得有些尖锐。 “我去教训教训她们。”柳奴皱紧了眉,脸色十分难看,怒声开口。 阿赫雅将她拦下,轻轻摇了摇头,目光落在开得正艳的梅花上,幽深晦涩。 车队摇摇晃晃了一个月,才从宛城回到了京城。 谢桀并没有给她什么名分,只是将她安排在帝宫旁的琼枝殿中,毗邻一座梅园。 这不合礼制的举动,一时间引得满宫哗然,各宫都提起了心,摸不清君王的想法。 说是重视,没有册封。说不重视……又能越过规矩,住在帝王边上,比皇后应住的长宁宫还要近些。 上至妃嫔,下至奴婢,众人对她这帝王出巡带回来的女子或是忌惮,或是好奇,总之,无人不想摸一摸阿赫雅的底细。 如此过了半月,谢桀却仿佛将阿赫雅忘在了脑后一般,从未去琼枝殿看望,也不曾召见。 宫中众人的心也渐渐放了下来,这些时日,连琼枝殿中伺候的宫人也显然不上心了许多。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见风使舵的人,也会是朝她这边倒得最快的。 阿赫雅的目光又深了些许。 这一番架起来后又置之不理的冷遇,她在前世,曾经一模一样地经历过一遍。 沈家只是个开始,谢桀对朝廷里指手画脚的“功臣”们已经忍无可忍了。 他需要一个人,替他搅浑后宫的水,将前朝的野心引出来。 那她也不介意在这大胥的风云之中,添一把火。 她指尖微微用力,便将面前开得最好的一枝梅花折了下来。 “欸!” 一个骄横的声音忽而响起,语气里满是跋扈。 阿赫雅转头望去,便见一个宫女指着她,趾高气昂,开口便是命令式的语气。 “你!谁许你在这里折花的?” 阿赫雅目光落在她的脸上,便把人认了出来,不由得微微眯起眼,勾了勾唇。 后宫中最受宠的云美人身边的喜鹊。 看来谢桀冷待了她半月,也不是全无作用。这不就终于有人上门来试探了? “为何不能折?”阿赫雅歪了歪头,故意问,“既然不能折,你手里的又是什么?” “我!”喜鹊没想到她还敢顶嘴,语塞了一瞬,便有些恼怒,“这是云美人要的花!你是什么人?也敢跟我家主子比?” “哦——我想起来了。”她哼了一声,眼中充满了鄙夷,抬着下巴,啧啧嘲弄,“你就是那个还没得宠就先失宠了的……乡巴佬吧?” “要我说,麻雀就是麻雀,少做飞上枝头的美梦了!” “你说什么?” 柳奴大怒,她握紧了拳头,眼中仿佛有火焰在烧。 这些日子她眼见着阿赫雅被各种若有似无的歧视眼光围绕,早就到了爆发的边缘,此时被喜鹊一点,几乎沉不下气了。 “说的就是她!”喜鹊尖牙利嘴地回了句,脸上的嘲讽完全不加掩盖,“泥腿子就是泥腿子,带着的奴婢也不识规矩。” “柳奴!”阿赫雅喝了一声,握住了柳奴的手,才让她稍微冷静下来。 她冷眼望向喜鹊,语气凉凉:“你也不用一口一个奴婢,不知道的,还当你是什么主子呢。” “我再如何,也是宫里有名册的。”喜鹊呵了声,尖酸刻薄地挖苦起来,“不像你,被带进来了又如何?无名无份地住在这梅园里头,宫里一只鸟儿都比你尊贵些。” “啪!” 这一个巴掌清脆响亮,一时间,整个梅园都寂静了。 阿赫雅甩了甩手,眼神冷漠,仿佛在看一件死物。 不让柳奴动手,是怕谢桀借机又罚她。自己动手,可就没了这个担忧。 谢桀怕是还要为她拍手叫好——他千方百计把她架到这个位置上,要的不就是这个效果吗? “你敢打我?!” 喜鹊捂着脸,愣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尖叫起来。 “是啊。”阿赫雅扬起唇角,望着她,微微歪头,一副纯然无辜的模样,“怎么办?你上报宫里掌事的吧。” “或者去找你的云美人哭,像个三岁孩子一样告状好了。” 她勾了勾唇,极尽嘲讽之能事。 她求之不得呢。 “你、你……”喜鹊被她气得眼泪都出来了,指着她半晌说不出话来。 “果然是苦寒地方来的贱人!”她口不择言地谩骂起来,“你这种没人教养的东西!除了一张脸,还有什么狐媚手段?” 她恨恨地瞪着阿赫雅,满目怨毒:“你等着吧!迟早有你的苦头吃!” “朕倒想听听,能有什么苦头?” 慵懒的男声响起,似乎带着笑意,却让喜鹊整个人仿佛被冻住了,立即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微微颤抖起来。 阿赫雅略一挑眉,拈着指间的红梅,转头看他,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来。 “陛下还知道见我?” 她皱了皱鼻子,一副娇气的模样,哼了声,“我还以为,您准备叫我被人欺负死呢。” “不过是几日政务繁忙,朕没来看你,不也没去看别人?”谢桀略一勾唇,配合地几步靠近,将她拢入怀中,低声哄道。 政务繁忙?一连半个月抽不出空见人,还抽不出空赏些东西么? 阿赫雅心中冷笑,面上却是装得乖巧,献宝似的给谢桀看怀里抱着的红梅。 “您瞧,满园里怕就是这一枝开得最好了。”她弯着眉眼,一片纯然的欢喜,“您喜欢吗?” “嗯。”谢桀随意地看了一眼,宠溺地应了声。 阿赫雅知道他想听的是什么,骄纵地睨了眼还跪着的喜鹊,哼了声。 “这位姑娘也喜欢,方才险些被她抢了呢。”她垂下眼,似乎是抱怨,让喜鹊吓得又狠狠地抖了抖。 “她还说,我是无名无份住在宫里的乡巴佬,泥腿子,一只鸟儿都比我要尊贵。” 阿赫雅掰着手指,望着谢桀幽深的眼眸,一字一句地给他复述。 “更难听的,陛下也听到啦?”她手一指,便如他所愿,将云美人放到了自己的对立面。 “您不为我做主么?” 第四十一章 云美人 “那你说,想要我如何为你做主?” 谢桀愉悦地轻笑了一声,低下头,望着阿赫雅的眼睛,语气愈发轻柔。 显然对她的反应十分满意。 “唔……” 阿赫雅一只手捻着红梅,把玩了一会儿,仿佛是在思考。 “我也不知道。”她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些意有所指的幽怨,“毕竟我一个无名无份的人,什么也不是么。我说了,也不算呀。” “谁说你无名无份了?”谢桀垂下眼去看她,指尖落在她脸颊,似是好气又好笑,“朕若给了你册封,你怎么还能继续住在琼枝殿之中呢?” 他声音低沉磁性,一旦带上了三分假意的宠溺,也成了十分的深情。 这一张嘴,说得真比唱得好听。 阿赫雅眼中闪过微光,面上笑容拉得更大,心中却嗤笑了声。 她就不信谢桀不明白,在这宫廷之中,没有册封不等于地位特殊,而是等于……没有她的位置。 他只是要她完全依附着他而活,不可能越出他的掌控罢了。 “你只说,想怎么处置。”他瞥了跪在地上的喜鹊一眼,又快速收回,漫不经心地决定了她的结局,“朕倒要看看,谁敢置喙。” “真的?” 她抬眼去看他,半是撒娇,半是试探。 “君无戏言。”谢桀点头。 阿赫雅于是望着喜鹊,勾了勾唇,似乎是在透过她,看向即将乱起来的后宫。 “她既然言语冒犯了我……”她顿了顿,微微蹙眉,似乎有些为难,“不如,就掌嘴吧。” 喜鹊的身子猛地一颤,又很快地松下一口气来。 掌嘴…… 后宫的女子就靠着这张脸过活,宫女更是被看作皇帝的女人。这个惩罚,不可谓不重,几乎是一巴掌扇在她的主子脸上。 但至少……不会丢了命。 阿赫雅望着她的神色变换,窥见了她眼底的一抹恨意,眼神渐渐冷了下来。 她可不是会为一个随时可能反咬她一口的毒蛇招致谢桀不满的圣人。 “陛下觉得,一百下如何?”她凉凉地添了一句。 这个惩罚,足够把她推上风口浪尖,让她成为众矢之的了。 这正是谢桀需要的模样。 一百? 喜鹊猛地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看向她。 那她的脸就毁了! 她眼中充满了恐惧,连忙重重地磕头求饶:“不!求陛下——” “你开心就好。”谢桀却完全没将眼神留给她,只是望着阿赫雅,眼神柔和。 这话一出,便有人上前,将尖叫求饶的喜鹊堵了嘴拖下去。 阿赫雅垂着眼,指甲掐入了梅枝中,蔻丹上染了点点的汁液。 谢桀握住她的手,用手帕为她细致地擦去赃污,眸光深邃,似乎是随口一问。 “阿赫雅,这个结果,你还满意吗?” 阿赫雅瞥了他一眼,心中暗笑。 男人啊……既要她有用,又要疑她不像原本的模样。 “陛下是觉得,我不够善良了吗?” 她抿着唇,目光毫不闪躲地与谢桀对视,声音里带着些许的难过与别扭。 “可是我早就与陛下说过,我不是什么很好的人。” “我只是对陛下——” 她猛地顿住,收了声,垂下眼去,眼睫如蝶翼般微颤,沉默了下去。 谢桀直直地盯着她,眸光闪烁,半晌,定格在了一片晦涩与幽深。 “是么?”他捻了捻手指,抚上了阿赫雅的眼角,不置可否。 “我就是这样恶毒,不知礼数的人。”阿赫雅鼓了鼓腮帮子,骄纵地横了他一眼:“陛下现在反悔也来不及了。” 谢桀闷笑了几声,这才好声好气地哄她。 “不后悔。” “朕不止不怪你,还要赏你。你做得很好,旁人欺负你,你大可欺负回去。”他漫不经心地开口,似是教导,指尖用了些力,看着那一片肌肤红起来,才勾唇。 “闹出了再大的乱子,朕都会为你撑腰。” “真的?”阿赫雅眨眨眼,望着谢桀,语气中带上了几分甜意。 “自然。”谢桀答。 阿赫雅面上娇羞,微微低下头,心中却暗自冷笑。 他自然希望她越跋扈越好,最好将整个后宫得罪完。 人越是着急,最后露出的马脚就越多,能抓到的把柄也就越多。 只是撑腰……这种骗傻子的话,她可不会相信。 她勾了勾唇,敛住眼底的凉意,语气莫名:“那陛下可要护好我了。” 毕竟接下来,她乐意或者不乐意,恐怕都要变成他后宫的公敌了。 阿赫雅在与喜鹊针锋相对时,便做好了这个心理准备。 却不想,第一次试探来得这般快。 阿赫雅陪着谢桀用完晚膳,回到琼枝殿时,便见一宫的宫人都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见她回来了,眼中分明都带着怨色。 跪在最前的是谢桀给她的温香软玉二人,此时都肃着脸色,压低了声音,小心地提点她。 “云美人来了。” 打狗看主人。喜鹊受了罚,第一个没脸的自然是她的主子。 阿赫雅略一挑眉,望向殿内,啧了一声。 只是她没想到,云美人这般沉不住气。 “回来了?” 云美人见着她,便想到自己听到的嘲笑,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冷冷地将一指杯盏砸在她面前。 一声脆响,瓷片碎了满地。 阿赫雅眼皮子一跳,眼底却没什么惊色,一片平静。 这位云美人,她前世也是打过交道的。 她原本是德妃家里送进来的,说是婢女,其实是找着机会便送上去固宠的,自然也就养得没什么脑子,更好控制些。 她对喜鹊动手时,自然考虑到了这点,挑了个好对付的。 “听说你很是得脸,连我的人都敢动?”她不说话,云美人却按耐不住了,恨恨开口,朝身后的嬷嬷使了个眼色。 “放肆!美人面前,你一个无封的庶民女子也敢站着!还不行礼?”嬷嬷立即站出了一步,气沉丹田,呵斥道。 这一开口,便是将她的身份钉死了。 庶民向妃嫔,自然要行跪拜大礼。 阿赫雅面前便是细碎的瓷片,若是按着她所说行了礼,恐怕这膝盖也别要了。 她心中叹了口气,有些无奈。 幸好她见势不对,已经借着向谢桀报信,把柳奴支出去了,不然还得了。 她抬起眼,便见那个嬷嬷已经朝她走了过来,面目狰狞,大声喝道。 “跪下!” 第四十二章 受伤 阿赫雅眸光一冷,向后撤了一步,避开了嬷嬷伸来的手,语气里带上了几分警告。 “别碰我。” “按住她!”云美人在上头发话,一张姣好的脸上被怒火与嫉妒充斥,看起来便成了扭曲。 喜鹊肿着脸,几乎看不出原本的模样,此时也怨恨地盯着阿赫雅,模糊地吐出几句极尽恶毒的话。 “把她的脸按上去!” “她在宫中毫无根基,若是连这张脸也没了,看她还用什么去狐媚陛下!” 阿赫雅险些被气笑了。 她知道云美人无脑,却没想到她能愚蠢到这种地步。 明眼人都知道谢桀对她特殊,刚为她罚了喜鹊,这位就急匆匆赶过来找场子。 这打的是她的脸,还是谢桀的脸? “我劝云美人三思。”她计算着谢桀赶过来的时间,微微蹙着眉,不动声色地引着云美人发怒。 只是让她行礼,不算越矩,还得再过分些……才能一次绝了后患。 这种没什么章法,明目张胆的为难,她受一次也就够了,可没兴趣日后隔三差五来一回。 “我与陛下共患难,既然随他入宫,放在再没规矩的人家,也算是客。你这般待我,不怕陛下发怒?” 她声音放得缓,似乎很是尊重,却微微抬眸,朝云美人故意勾出一个挑衅的笑容来。 “我想,喜鹊姑娘,已经算一个前车之鉴了?” “你在威胁我?” 云美人果然大怒,一拍桌子,指着她的鼻子便大骂起来:“你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个玩意儿罢了!” “你是死人吗?还愣着干嘛?” 她话音刚落,嬷嬷便上前,狠狠将阿赫雅扭住,往破碎的瓷片上一按。 阿赫雅眼神一厉,下意识的反击却在听到殿外传来的请安动静时收了回来,顺势重重倒了下去。 疼。 她眉头紧蹙,咬紧牙根,不让自己的痛呼溢出来。 她已经尽量避开了大部分的碎瓷,却还是能感受到身上的刺痛,尤其是手臂,大概被划了一道口子,血顺着流出来,一时间很是狰狞。 但还不够惨。 她指尖微动,便不动声色地抓着一块瓷片,往脸上一划,留下了一道伤。 “阿赫雅!” 谢桀的声音终于响起,比他更快的是柳奴的身影。 柳奴几乎是跑到阿赫雅身边,将她扶起来,望着她身上的伤,眼中迅速闪过杀意。 阿赫雅朝她微微摇了摇头,用口型道。 “晚点给你解释。” “陛下!” 云美人望着谢桀冰冷的侧脸,迎着他几乎要杀人的目光,终于知道怕了,硬着头皮行礼,娇声辩解。 “妾只是让她行个礼而已……” “是。”阿赫雅也开口了,她垂着脸,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似是受了极大的委屈,又强忍着不肯展露,听得人心都要碎了。 谢桀皱紧了眉,抬起她的脸,指尖忍不住一颤。 阿赫雅自己动的手,自然知道分寸。 那条伤口并不算大,绝不会留疤,但落在她的脸上,就如美玉坠地,化作一声清响,有一种破碎的美。 她眼中含泪,别开脸,不肯去看谢桀。 谢桀闭了闭眼,从心底生出了一股无名之火。 他竟然又心疼了。 明明早在让她进宫时便想好,对她只能有利用,绝不能有多余的感情…… “陛下!您听,她自己都应承了,这只是个误会……”云美人听了阿赫雅的话,却大喜过望,自以为赢了,得意洋洋地凑了过来,攀上谢桀的手臂,撒娇道,“谁叫她自己蠢,不知道换个地方……啊!” 她话还没说完,便被谢桀一巴掌打得别过脸去。 “行礼?” 谢桀勾了勾唇,眼中充满了怒意,语气里的煞气叫人心惊。 他心中有火,又不能向阿赫雅发,承受的自然便只有这闹事的罪魁祸首了。 “既然云美人觉得跪在碎瓷上,也不算什么大事……” 他顿了顿,说出的话也带上了血腥:“那不如就让你也尝尝这种滋味,如何?” 云美人捂着脸,还未回过神来,便听他这么说,顿时软了腿脚,跪倒在地。 “陛下、陛下……” “拉下去。”谢桀却不看她,只是勾着唇,笑意不达眼底,“去找些瓷片,要锐利的,让她在宫中人最多的地方跪着。” “什么时候,把瓷片跪碎了,什么时候再起来。” 人的血肉怎么能跟锐利的瓷片相比?若是要跪碎,得跪上多久? 更别说,瓷片跪碎了,不就嵌进肉里了…… 云美人瞪大了眼,整个人都脱力了。 阿赫雅微微皱眉,拉住谢桀的衣袖,欲言又止。 暴君是疯了?就算云美人只是婢女出身,在前朝无人出头,但这么对一个宫妃,他就不怕被言官的口水淹死? 就算他真突然想不开了,她也没准备让云美人直接折在这里,那德妃还不得日夜咒她……为她树敌也不能这么树啊。 她抿紧唇,低低开口了:“陛下……” 她目光落在不远处抖如筛糠的嬷嬷身上,自觉意思够明显了。 台阶在那,别发疯。 谢桀却仿佛误会了她的意思,眼神在那个嬷嬷身上转了圈,便冷冷地补了句。 “她也一样,跪完了再杖五十。” 他撂了话,便一挥手,周忠立即带着人将瘫在地上的云美人与嬷嬷都拉走,连带着喜鹊也被堵了嘴拖出去。 阿赫雅一肚子的话顿时哽在喉咙里,暗自叹了口气,收回目光。 却见谢桀定定地盯着她的手臂,眼神幽深晦涩,逐渐添了几分肃杀。 阿赫雅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便见到了一片血色。 那是她身上最深的一道口子,被推下时承受了大部分的力道,现在还有一块瓷片嵌在里头。 “疼吗?” 谢桀终于开口,声音沙哑。 不知是不是错觉,阿赫雅竟然听出了几分愧疚与心疼。 她闭上眼,没有答他。 “阿赫雅。” 谢桀唤了她一声,指尖落在她白皙的下颌上,将她的脸抬了起来,强迫她与自己对视。 “疼吗?” 他又问了一次,眸光沉沉,望着阿赫雅,宛如有着十分的深情。 尽管对他的虚伪心知肚明,阿赫雅的心跳依旧快了一瞬。 第四十三章 许你特权 疼吗? 阿赫雅心底冷笑了一声。 她的脸色惨白,带着难以抑制的悲伤,径直望入君王的眼底。 “疼又如何呢?” 她轻轻开口,声音很低,仿佛是冬日飘落的一片雪,落在谢桀心上,却成了重重的一刀。 “不都是拜您所赐吗?” “阿赫雅!”他皱着眉头,低低地喝了一声。 阿赫雅却全然不惧怕,她抬起眼,与他对视,眸光清亮,声音里充满了疑惑。 “不是吗?” “陛下,是您将我带进宫里来,是您说会为我撑腰,是您……” 她顿了顿,有些哽咽,眼中的泪意终于决堤,如珠的泪顺着脸颊的伤口低落,带下一缕红——如同泣血。 “可是为什么,我被人欺负时,您不在呢?” “阿赫雅。”谢桀望着她,眸光深了些许。 他难得有些狼狈,又有些不知所措。 他似乎是想为自己辩驳,又十分无力:“朕不能无时无刻在你身边……” “所以,我还是会像她们说的那样。” 阿赫雅打断了他,语气平静,就像在陈述一件事实:“无名无分,谁都可以来踩我一脚。我的命,或许比这宫里的一只鸟儿都要……” “阿赫雅!” 谢桀终于受不住了,他制止了阿赫雅:“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这话一出,琼枝殿中便静了下来。 阿赫雅望着谢桀,就像在看一个自己完全陌生的人。 她怔了很久,缓缓开口,吐出了一个字。 “是。” 她垂下眼,不再说了,仿佛一瞬间收敛了所有情绪。 谢桀忽而有些恐慌,他握住阿赫雅的手,沉声保证。 “是朕没有考虑周全。朕许你特权,除见朕之外,任何人你都不必行礼跪拜。” 阿赫雅顿了顿,心中有些惊讶。 她没想到谢桀会妥协得这么快……不过还不够。 她闹这一通,可不只是为了一个见人不拜。 再多的磋磨,她前世也受得多了。 “我不喜欢宫里。”阿赫雅闷闷地开口,似乎被哄好了些,又似乎情绪愈发外泄,满腹的委屈都流露了出来,“您说过要带我去看的青山、大漠,这里都没有,这里只有高高的墙和对我不好的人。” “连您,也不是我想见就可以见到的……我要待在这个小小的地方,日夜等着您召见我。” “这跟我想的一点都不一样。”她的声音越来越大,哽咽着指责君王的食言,“我不喜欢,我真的不喜欢。” 她仿佛陷入了前世的记忆,被囚困在这个金丝笼般的世界里,能见到的东西,从草原,到后宫,最后只剩下了她那个奢华却让人窒息的宫殿,见到的人,也只剩下一个谢桀。 那种生活,几乎让她崩溃。 这一次,她为了北戎,自愿踏进这个笼子——可她迟早要出去的。 北戎的鹰,绝无可能困在这方小小的天空。 “阿赫雅。” 谢桀没想到她会说这些,皱紧了眉头。 他的眼神冷了下来,望着阿赫雅脸颊的伤口,又化成了一种复杂的情绪。 他闭上眼,听见自己退了一步。 “你想见朕,随时可以来帝宫,朕会吩咐下去,不让他们拦你。” 阿赫雅愣了愣。 她本意是出宫的特权,哪怕在监视下,日后也比在宫中更容易脱身。但这暴君…… “真的?” 她眨眨眼,眼睫上带了泪水,看起来便十分可怜。 出入宫闱牵涉甚广,她就是得了允许,不到特殊时候,也不敢动用,免得宫里有什么脏的臭的事情都往她身上栽。 相比起来,能随时见君的特权,可实用多了。 谢桀沉默了片刻,其实话出口便觉得荒唐,但此时迎着她期盼的目光,还是不自觉地点了头。 阿赫雅勾了勾唇,这才释然了般,一只手攥住他的衣袖,引着他看自己的伤。 “好疼。”她吸了吸鼻子,撒娇的模样如一只小猫。 这就是和好了。 谢桀一下子便皱起了眉,朝眼观鼻鼻观心的周忠踹了一脚,语气里带着怒意。 “你的眼色都上哪儿去了,不知道叫个太医?” 这边闹着呢,太医哪敢进来! 周忠顺势一个踉跄,心中腹诽,腆着脸答:“在外头呢,奴才这就让他进来!” 谢桀这才收回目光,落到阿赫雅身上,忍不住阴沉沉地开口。 “你平日里对着朕,脾气倒是很大。怎么被人欺负了,连反抗都不会?” “您还说我。”阿赫雅皱了皱鼻子,瞪了谢桀一眼,阴阳怪气的,语气里都带着酸味。 “那可是您心尖尖上的云美人,我哪儿敢与她对着干呢?” “又是听谁胡说八道了?”谢桀险些被她气笑了,指节曲起来,在她额头敲了一下,“朕为了你,重罚了她。她是心尖尖,那你是什么?” 是你竖起来的靶子。 阿赫雅心中答,面上却笑了起来,眸光很亮,带着甜意。 太医便是这时候进来的,刚行了礼,见到两人打情骂俏的模样,险些腿一软,又跪了回去。 周忠不动声色地哼了一声,不由得升起几分优越。 还是他见的世面多。 太医为阿赫雅简单地检查了一下伤口,忍不住微微皱眉。 “这……动手之人,实在狠毒。”他倒吸了一口凉气,摇摇头。 阿赫雅倒是狠得下心,除了脸上那一道伤是自己动的手,留了分寸之外,其余的都是实打实的。 尤其是手臂上的伤,皮开肉绽,与衣裳黏在一起,撕开时,血肉模糊。 柳奴看得握紧了拳头,几乎忍不住冲出去,又顾忌着这里是大胥,心中已经把叫人痛苦而死的毒药过了几十遍。 阿赫雅自己倒是没心没肺,只是作出来个疼痛样子,让谢桀知道自己为了他的计划可是付出了大代价,目光却落在太医身上,心中暗自思量。 暴君来她这儿的次数有些多,她都有些招架不住了。 都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她迟早是要回北戎的,断断不能留下一个孩子,若要叫柳奴配药…… 这天下,还有比御医院药材更加齐全的地方么? 第四十四章 等下次 阿赫雅心中的打算,御医自然无从知晓,只是莫名背后一凉,打了个寒颤。 他留下了药方,又向柳奴嘱咐了一些注意事项,便赶忙退下了。 阿赫雅收回目光,却见谢桀正定定地望着她的伤口,目光幽深,似乎带着狠意。 “周忠。”他突然开口,语气沉郁,“去朕的库房,把南边新上贡的紫玉膏送些过来。” 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还有,方才我说的话你都听见了?去各宫传旨。” “就说阿赫雅是朕的贵客,日后若还有人敢这般肆意为难她,就别怪朕不客气了。” 云美人愚蠢,不过是后宫中各方投出来的探路石罢了,他岂能不知。 阿赫雅微微眯起眼,对他贴心的举动有些讶异。 他不下旨,她也会想法子让今日殿中的事情传出去。但他既然肯走这个明路,对她自然是最有利的。 她心情愉悦了许多,面上的笑容也真切起来,难得有兴致,伸手去拉谢桀腰间垂下的玉佩。 “陛下这样为我撑腰,就不怕后宫妃嫔们吃醋吗?” 她吃吃地笑,俏皮地拨动黄绦穗,望向谢桀的眼中分明是打趣。 “谁叫你心眼这般小。”谢桀微微阖着眼,垂眸去睨她,指尖抚上她的发丝,意有所指,“被旁人欺负了,就把帐都记在朕身上。” “朕可不是叫你撒气用的。” “那陛下不罚我?”阿赫雅顺从地往他的手掌上贴了贴,眼波流转,唇角浅浅勾出一个弧度,尾音微微翘着,便带上了惑人心魂的味道来。 谢桀向来经不起她挑逗,更何况她如今已经入宫,虽无名分,实质上却已经是他的人了。 他为何要忍? 他猛地一俯身,整个人便将阿赫雅罩在了身下,眸光深沉,带着欲色,宛如狼王凝视着今夜的点心。 “是该重罚,才能叫你长些记性。” 他声音低沉沙哑,在阿赫雅耳侧响起,慢条斯理的,似乎很是正经,手下的动作却与他的表象截然相反。 他扼住阿赫雅的后颈,便如恶狼般啃噬了上去,力道很重,仿佛想将她整个人揉进身体里。 骨血融在一起,才算亲近,才能让心中叫嚣的占有欲好受些许。 可他又很小心,避开了她身上所有的伤口,不肯让她多疼一点。 阿赫雅昂起头,被迫承受着他的热情,只觉得像是养了一只难以招架的大狗。 不好,玩脱了。 她艰难地在他的霸道间拾回一点理智,按着他的胸膛,将他推远些许,喘着气,伸手把伤口给他看:“陛下,今晚不行哦。” “不然这伤口,恐怕就要留疤了。” 她红艳欲滴的唇微微翘起,眼睛眨呀眨的,一派无辜,却怎么也掩盖不住眼中的调侃与笑意。 “戏耍朕?” 谢桀目光幽深,直直地盯着阿赫雅,眼中滔天的晦暗情绪让阿赫雅心中一跳。 他放开她,手指在她光洁的脖颈上划过,顺着嫩白的肌肤往下滑落,带着十足的欲色。 “说话。” 阿赫雅心虚地别过眼,讨好地戳戳他结实的腹肌,声音轻轻的,宛如一片羽毛落在人心上,挠的心痒。 “陛下不要那么小心眼嘛。” 她不肯正面回答,只是装傻,试图用撒娇逃脱。 谢桀轻笑了声。 “冰水伤身,朕可不会用第二回。” 他抚上阿赫雅的耳垂,重重揉弄了一下,满意地看她脸颊飘上红晕,才压低了声音,危险地开口。 “等下次。” 话音落下,他人已经站了起来,径直离开了。 阿赫雅望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口,才松下了一口气,趴在榻上,哼哼唧唧地开口。 “柳奴,帮我上药好不好?”她看向站在一边,沉默了半天的柳奴,露出一个卖乖的笑。 “我还以为,公主不会疼。” 柳奴语气中分明带着怒气,身体却还是诚实地走了过来,半跪在榻边,查看她的伤口。 “坐上来。”阿赫雅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拉了一把柳奴,望着殿中燃着的灯烛,声音放得轻了些。 “你不要生我的气。”她情绪有些低落,给柳奴解释,“我如今在大胥的后宫中,扎了人的眼,总会被为难的。不是今天,也会是明天。” “不如在第一次就闹得大些……还能得些实惠。” 柳奴手指紧攥成拳,眼中带上了痛意。 “那位大胥的君王,似乎还有心些。”她不想说谢桀的好话,但面对着这样的阿赫雅,却还是皱着眉,想让她放松下来,“你何必……” “柳奴,你错了。” 阿赫雅翻了个身,让自己仰面朝上,闭上眼。 “他是个最冷心冷情的人。今日护着我,是因为我有用,也不曾触碰到他的利益。” “他爱惜我,不是爱惜一个人,是爱惜一块好墨,一把好刀,一样的道理。” 她似乎是在对柳奴说,又似乎是在对自己说。 “我若是当真用了心,只怕会落个死无葬身之地啊。” 阿赫雅,阿赫雅。 你可千万理智些。 你与他隔着两个国家,天生对立两方,绝不能动心。 她微微蹙着眉头,指尖不自觉地捏紧了,眼中闪过几分悲哀。 琼枝殿中,一时安寂了下去,唯有烛花爆开的噼啪声。 柳奴沉默了很久,才缓缓开口。 “那就让我来做公主的刀。”她眼神坚定,锐利如出鞘之剑,“我为您扫净险阻。” 就从今日那个什么美人开始。 “你不要做刀,你要做一根绳,好好地系住我。”阿赫雅抬眼去看柳奴,握住了她的手,微微摇头,“否则,我真要如个断线风筝,飞得看不见了。” 柳奴抿紧了唇,眼中充满了纠结之色。 半晌,她才勉为其难地开口。 “公主若无吩咐,我绝不擅自杀人。” 她狡猾地留了一条路。 不杀人,不代表不下手。 阿赫雅原本并没有听出来,直到她在三日后接到了云美人的邀请。 “我们主子说了,原本应该亲自上门来道歉,偏偏这些日子面上生了红疹,见不得风。还请姑娘赏脸一叙。” 面生的宫女恭恭敬敬的话,让她忍不住青筋跳了跳。 她转头看向柳奴,果然见她心虚地摸着鼻子,不肯对视。 果然是她! 第四十五章 赔礼 第四十五章 阿赫雅心知云美人绝对不安好心,但最后还是接下了这个邀约。 她躲不掉,也没有想躲的意思。 小亭之中,凝了冰的湖面上覆盖了一层雪,远远望去,一片白茫茫。 阿赫雅披着斗篷,捧着手炉,脚步缓慢。 “不是说云美人请我么?” 她声音很轻,听不出喜怒,气势却让人瑟瑟,颇有几分谢桀的风范。 “怎么不见人?” “美人前几日伤了膝盖,来得晚些。”带路的宫女低着头,看起来有些害怕,颤着声儿解释。 阿赫雅眸色微沉,她将目光从宫女身上收回,面无表情地走进了亭中。 她有时候真想不明白,蠢人的脑子里都是些什么。 说自己不能见风,又将地点定在风大的湖边。 说是道歉告罪,又姗姗来迟。 或许是想要给她一个下马威?阿赫雅努力不让自己动用正常人该有的逻辑,去理解云美人的做法。 否则,真是很难解释这番顾头不顾尾的做派。 “公……主子。”柳奴站在她身后,眼睛紧紧地盯着那个宫女的动向,眉头紧皱,“用不用我……” “不用。”阿赫雅半阖着眼,望着亭外的雪景,唇角噙着一抹嘲弄的笑容,“后宫的日子无聊,有些乐子,不好吗?” 大冬天的,跑到湖边。 她都不用动脑子,就知道云美人想做什么——要么想把她推进湖里,要么想自己跳进湖里,然后陷害她。 后者虽然显得有些蠢,但若是云美人,也就正常了。 “云美人到——” 说曹操曹操到,随着太监尖锐的声音响起,云美人终于下了小轿,被两个宫女搀扶着,狰狞着脸走到了亭中。 阿赫雅没有动,她只是冷冷地望着云美人宫中的人忙碌着给她收拾出一个暖和舒适些的位置,又伺候着云美人坐下,仿佛在看一场猴戏。 这是她第三个难以理解的地方——云美人前几日刚被罚跪,腿脚还未好全,这是有多恨她,才带着伤也要来。 “云美人特地找我,所为何事?”阿赫雅实在看不下去了,缓缓开口,似笑非笑,带着强烈的嘲讽意味,“是想让我再行一次礼么?” 云美人一下子就沉不住气了,隔着幕篱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咬牙切齿:“你有什么可得意的!” “美人。” 她身后站着的已经不是喜鹊,而是另一个稳重些的宫女,此时低下头,唤了声,似乎是让她冷静。 阿赫雅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心中转过许多念头,面上却毫无变化。 看来,云美人的吃瘪还是让一些人急了的。 是德妃?还是德妃旗下脑子好用些的何婕妤? “这次叫你,是想向你道个歉。”云美人被那个宫女提醒了之后,才勉强坐定了,瞥了阿赫雅一眼,说是道歉,话语里的傲气却半点不少,“那日行礼的事,只是个误会。” “原本是喜鹊同我说,她去为我折梅花,反被你无故罚了一通,我才生了气,叫嬷嬷教你规矩。”她假惺惺地叹了口气,声音里听不出真情实感,任是谁都能猜到只是托辞。 “不曾想让你受伤了,抱歉。” 阿赫雅扯了扯唇角,盯着她,勾出一个弧度来,笑意却不达眼底:“我自然不会与美人计较。” 云美人虚情假意放低身段,她就敢顺水推舟把自己抬高。 总归丢人的也不是她。 “你!” 云美人气得声音都没端稳,猛地站了起来,又想起了什么,缓缓坐下,强压着怒火,摆了摆手:“杜鹃。” 她身后那个稳重的宫女立即端上来一个红漆托盘,中间放了一对点翠金缕花簪。 “这是从前陛下赏我的,我也没有什么别的东西,就给妹妹赔罪了。”云美人故意在陛下两个字上落了重音,语气里还带着几分不舍,指尖搅着帕子。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阿赫雅却没如她所想的那般嫉妒,只是在那对簪子上瞥了一眼,便蹙起眉。 “不要。” 她懒懒开口,打了个呵欠,心里觉得无趣。 她要个御赐簪子干什么?谢桀在她这里又不值钱。何况颜色怪沉闷的,她不喜欢。 她不知道云美人想借这簪子玩什么把戏,干脆就不收好了。反正她要做的不就是嚣张跋扈的妖妃么。 “云美人的心爱之物,我怎好夺去。”她假笑着点头,状似无意地露出了几分不屑,“这些东西,我不缺的。” “怎么可能?姑娘家,哪里会嫌自己的饰品少。”云美人险些没忍住,帕子都快绞破了,咬牙切齿地开口劝。 “若是缺了,我就再找陛下要。”阿赫雅眉眼弯弯,满脸甜蜜,故意气她,“陛下就会给我添置了。” 嘶…… 杜鹃完全没想到这个陛下带回来的女子会这么嚣张,愣了一秒,没按住云美人,就看她气得指着阿赫雅的鼻子,骂了出来。 “你狂什么?!”云美人被怒气冲昏了头脑,声音尖锐刺耳,“以色侍人罢了!” “嗯?”阿赫雅微微皱起眉头,似乎不解,“原来云美人……还有别的长处?” 满宫里谁不知道这是个只有一张脸的蠢货呢? 她露出一个嘲讽的笑,掀起伤疤来毫不留情。 “没看出来呢。” “你!”云美人已经被她气得说不出话了。 “再说了,我是以色侍人,陛下是什么?”她顿了顿,忽而捂住嘴,一副震惊的模样,“你竟然敢暗示陛下是昏君?!” 她好过分。 阿赫雅一边瞪大了眼,不可思议地看着云美人,一边心中暗道。 但是,云美人值得。 云美人被她的话说得脸色发白,险些晕厥过去。 却见杜鹃冷静地上前一步,用目光示意小宫女扶着云美人坐下,一边端起那个红漆托盘,微微低下头,声音恭敬。 “姑娘深受圣恩,盛宠在身,自然是不缺这些东西的。” “不过这到底是我们美人的心意,您不肯收下,难道是嫌弃这礼不够重,抵不过您受的委屈么?” 她语气并不重,却直接站住了道德的高点,仿佛阿赫雅不收,就是不识好歹了。 第四十六章 落水 亭中一时寂静。 阿赫雅微微蹙眉,望着杜鹃,半晌,伸手欲接过金簪。 杜鹃依旧恭顺地垂着头,云美人却已经忍不住了,手指将帕子搅成一团,幕篱下的脸上浮出几分得意。 阿赫雅勾起唇角,忽而停下,素手顿在了半空。 “你说得有几分道理。”她叹了口气,悠悠开口,“可我还是觉得,若就这么收下了美人的礼物,不大妥当。” “云美人不过是要我行个礼罢了,何错之有呢。”她微微抬着下巴,眼角余光瞥过云美人,语气淡淡,却更加气人,“也就是陛下太紧张了些,还叫美人受苦了。” “现在我再夺人所爱,不就真成了那不知进退的人么。” “姑娘说错了……” 杜鹃皱起眉头,似乎还想说什么,却被猛然站起来的云美人打断。 “何必如此客气。”云美人咬牙切齿地挤出一句话,不客气地越过杜鹃,径直拿起了那只金簪,就要为阿赫雅插到发间,“我给你簪上!” 柳奴立即反应过来,向前一步,护住阿赫雅,往后退了一步,警惕地望向云美人,语气里带着煞气。 “你想做什么?” “美人好意,还是留着自己吧。”阿赫雅按住柳奴的肩,示意她别动,自己上前,目光直直地盯着云美人,声音也冷下来。 “我已经退让,你今日若是不戴,就是不给我面子!”云美人眼中闪过狠意,再次上前,强硬地推着阿赫雅坐下。 阿赫雅微微眯眼,感受着她手下的力道,余光望见身后封冻的冰湖,忽而冷笑了一声。 众目睽睽之下,她竟然想把她推进湖里? 杜鹃显然也察觉了不对,上前想要拉住云美人,却被她一把推开。 “我瞧瞧,这簪子可衬你气色?”云美人追着阿赫雅,见她已经被逼到亭子角落,眼前顿时一亮。 她借着戴簪的动作,猛地往前一扑,恨不得用上吃奶的力气,口中还不忘假惺惺地惊呼一声。 “呀!” 随着一声扑通,冰层瞬间被砸开,水花四溅。 “啊!” 这一回的尖叫终于带上了几分真切的恐惧。 阿赫雅微微侧身,站在亭中,目光冷漠,盯着云美人,缓缓扯出一个笑容。 “快!快救人!” 她看着云美人瞪大了双眼,目光中几乎喷火的模样,才装作回神,大声喊起来。 四周顿时乱了起来,兵荒马乱中,施施然站着的三人便十分显眼了。 阿赫雅微微眯起眼,望向一脸平静的杜鹃,心中暗笑。 自家主子都落水了,连装都不装,是有多不耐烦? 她勾起唇,目光落在已经空了的红漆木盘上,眸中闪过一抹光芒。 她猜,这位来历不明的杜鹃姑娘,原本是想借着御赐的金簪做些手脚,往她头上栽上一个藐视君王的罪名。 可惜偏偏碰上一个又蠢又毒的云美人,一身本事还没来得及施展,一切就结束了。 她险些笑出声,却听耳边一声尖叫。 “贱人!” 云美人终于被捞了上来,浑身湿漉漉的,在这寒冬腊月的天气里止不住地发抖。 人都落水了,幕篱自然也不知道丢到了哪里去,此时一张红肿得看不出原本面目的脸就这样展露在所有人面前。 偏偏她还怒目圆睁,整张脸狰狞得不成模样,乍一看,恐怕要吓一跳。 阿赫雅下意识退了半步,皱起眉头,吐出一句。 “这是谁?” “啊——” 云美人自从进宫,就凭着一张脸获得盛宠,何时受过如此奇耻大辱? 她又大叫了一声,什么仪态都丢到了脑后,理智完全被怒火冲散,整个人直接往阿赫雅冲去,高高扬起了手掌。 还想打她? 阿赫雅啧了一声,略一侧身,翻身便是一脚踹出,嘴里还不忘假装惊慌。 “宫里怎么会有疯子!” “美人!”杜鹃这时终于动了。 “我们美人好心好意向你赔礼道歉,你不接受也便罢了,何必如此折辱人!” 她上前一把扶住云美人,又惊又怒地抬头,声音颤抖,望向阿赫雅的眼中却充满了平静的凉意。 “纵是姑娘再受宠,毕竟不曾册封。如今就敢当众将宫妃推入水中,拳脚相加,日后册封了,岂不是全宫都不得安宁!” 阿赫雅微微眯起眼,眸光中闪过几分冷意。 这是准备捏住她的错处了? “这是云美人?”阿赫雅忽地捂住嘴,眼中满是茫然,歉意地开口,“抱歉……这实在是没认出来。” “这一脚,阿赫雅向你赔不是。”她连忙上前两步,想把云美人扶起来。 “只是你怎么这么不小心,扑我也便罢了,往湖里扑什么呢?湖里有鱼不成?” 她轻巧两句话,就将自己身上的责任推得一干二净,意思明显。 你们主子自食恶果,挨了一脚也活该,少往旁人身上栽。 云美人恨她恨得入骨,此时一口牙都要咬碎了,哪里肯被她扶?一巴掌打了上去。 “嘶……”阿赫雅顺着她的力道收回了手,虽然并未被伤到,却还是微微蹙眉,将手藏入袖中,露出一个委屈又坚强的笑来,“无事,美人刚落了水,心情不好,想撒撒气也是难免的。” 她这么说着,目光却落在杜鹃身上,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我给她一脚,她还我一巴掌,若要算起来,我是无心,她才是有意哦。 她没有开口,但微微弯起的眼中流露出的分明就是这个意思。 杜鹃眼神闪了闪,脸色微微冷了下来。 她忽然皱起眉头,焦急地拉住云美人的手,左右都翻看了一遍,口中呢喃。 “美人,陛下御赐的那对金簪呢?” 云美人对上她的眼神,愣了一秒,突然看向阿赫雅,顿了顿,扯出一个恶意的笑。 “我落水前,便为这位新妹妹簪上了啊!” 她也跟着杜鹃叫起来,恶狠狠的目光扫过亭中伺候的宫人。 “对!我瞧见了。”她身后胆小的宫女打了个寒颤,连忙应声。 杜鹃仿佛松了一口气,看向阿赫雅,微微欠身行礼,声音柔和。 “御赐之物不可损毁,姑娘既然不要,还请交还我们美人,好生收起来。” 第四十七章 陷害 杜鹃弓着身,双手伸出,等待阿赫雅将金簪交还。 分明是恭敬的姿态,看起来却带着几分锐利。 阿赫雅望着眼前的人,冷笑了一声。 看来,今天是非要往她身上泼污水了。 “你凭什么说,是我拿走了?”她语气冰凉,眸光里带着隐怒。 闹剧还没完了,真当她是什么软柿子不成? “亭中之人都看见了,您这是……”杜鹃抬起头,蹙着眉,似是不赞同。 “您若是喜欢那对簪子,大可开口直说,本就是给您的礼物。” “我看啊,她是将御赐之物弄丢了,才打算死不认账。”云美人在宫女的搀扶下站起身,牙齿还在打着冷战,闻言嗤笑了一声,火上添油。 “我方才落水时,分明感到有人推我!不会是你想害我,还将金簪丢进了湖里吧?” 阿赫雅眼见着她们越来越离谱,微微闭上了眼。 她前世与云美人也是打过交道的。 那时候的她,被谢桀当作只金丝雀般带进来,也是无名无份的,境况却比如今要差得多了。 云美人善妒,是待她最坏的一个。 有一日,云美人指责她打坏了殿中的南边进贡的瓷器,罚她在烈日下跪了很久,直到晕厥过去。 其实那个漂亮的花瓶,是云美人当着她的面打碎的。只是她辩解时,殿中的宫人却或是缄默,或是如此时一般,将罪名栽给她。 百口莫辩的滋味,尝过一次也就够了。 阿赫雅睁开眼,眸中宛如冰封。 她直直地望向杜鹃,半晌,扯了扯唇角,声音轻轻地:“看来,你们是要一口咬定我损坏御赐之物了?” “不。”她顿了顿,唇角的弧度拉得更大,笑意却不达眼底,“或许是恃宠而骄,藐视君王?” 这个罪名,如果她当真是如前世般以色侍人的金丝雀,或许还要为之震动稍许。 可是她如今是谢桀的棋子——说来可悲,她有一日竟然要因为这个身份,清晰地认知到谢桀绝无可能为了这种拙劣的把戏放弃她。 “姑娘何必把话说得这般绝,倒是叫我们想为你辩解都不能了。”杜鹃低着头,叹了口气,故作可惜。 “其实这事儿也好解决——亭中都是自己人,丢了,及时找回来也就罢了。” 云美人眼中充满了扭曲的快意,她直直地盯着阿赫雅,似乎生怕她不能理解,声音里带着怨毒,“跳下去!” “姑娘若实在不愿意自己下水,叫身边这位宫人去也可以。”杜鹃似乎很是为她着想,说出的话隐含的意蕴却叫人心寒。 阿赫雅入宫,统共不过带了这一个人罢了。 宫人可不比妃嫔,病了死了,都是常事。若柳奴身死,阿赫雅独身一人,毫无根基,再得盛宠,也不过是一时光景。 云美人还在笑,在一旁说些风凉话。杜鹃则不停地劝解阿赫雅,试图叫她低头。 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配合得倒是好。 阿赫雅险些冷笑出声。 她半眯着眼,握住柳奴的手,示意她不要插手,缓缓开口。 “照这么说,这簪子,是非捡回来不可了?” “自然。”杜鹃微笑着答,态度与话语形成了强烈对比,叫人隐隐不适,“这可不是什么普通的金簪,是陛下的脸面。” “这可真是严重了。”阿赫雅皱着眉,微微垂下眼睫,眸光中冷意一闪而过。 她缓缓脱下了外衣,似乎要妥协,又在云美人兴奋的目光中停下了动作。 “杜鹃姑娘。”她勾出一个笑,慢条斯理地开口,“宫中是不是有一个,专查妃嫔宫人腌臜事的,叫……” “宫正司。” 杜鹃愣了愣,心中莫名生出几分不妙的预感,低眉顺眼地答了。 阿赫雅恍然大悟,一抚掌:“对!就叫这个,宫正司。” “陛下的脸面都落到冰湖里头去了,你我怎么担得起这个责任?”她眉眼弯弯,盯着杜鹃的眼神却锐利如刃,“还是叫该查之人查,你说对不对?” “宫正司事务繁忙,不是什么事情都管的。”杜鹃眼皮子一跳,立即开口阻拦,“何况此事根源在您,查起来必定要闹大。您何必自找苦吃。” “事务繁忙……那岂不是除非陛下金口玉言,否则请不来了。”阿赫雅叹了口气,似乎很是失望,“真可惜。” 杜鹃见她仿佛放弃了,松了口气,随口应和了句:“是啊……” “那不如就去陛下面前,请他开个恩典吧。” 阿赫雅突然道。 大抵是这前后的转换太过突兀,杜鹃整个人都没能反应过来,愣在了原地。 “这么大的湖,谁知道簪子漂哪儿去了?陛下无所不能,叫他来查,一定比我找要快得多。” 那可就真闹大了。 杜鹃完全没想到她会是这样一个态度,仿佛弄丢了御赐之物,闹到皇帝面前也没有关系,全然有恃无恐。 她不怕,杜鹃却只是个宫人,经不起这番折腾。何况还有个蠢笨如猪,拖人后腿的云美人。 阿赫雅已经转头欲走了,杜鹃顾不得多想,连忙叫住她。 “等等!姑娘留步!” “让她去!”云美人还在叫嚣,恶狠狠地瞪着阿赫雅的背影,“这么多双眼睛都看见了,还怕她不成!” 杜鹃额角青筋一跳,懒得管她,转头看向宫人们,冷呵一声:“愣着干什么!” 宫人们面面相觑,却无人敢上前。 云美人实在不算个得人心的主子,不过是凭着得宠,有几分淫威,叫他们害怕罢了。 此时一有颓势,底下的人心,立即就散了。 阿赫雅却反而站住了脚步,施施然望向杜鹃,歪了歪头。 “杜鹃姑娘这是不愿意让我去么?”她眼睛一眨,微微蹙眉,语气里似有不解,眸中冰冷一片。 “事关陛下的脸面,陛下难道听不得?” 她刻意在陛下两个字上用了重音,充满了嘲弄的意味。 “什么事情,是朕听不得的?” 熟悉的声音突然响起,低沉而带着几分凉意。 紧跟着的是周忠抬高了的声音。 “陛下驾到——” 第四十八章 跳下去 阿赫雅怔了片刻,转过头,便见谢桀缓步而来,唇角微勾,戏谑地凝视着她。 “参见陛下。” 云美人已经跪了下去,泫然欲泣的模样配上她红肿的脸,显出几分可笑的滑稽。 “怎么?”他无视了云美人,只是上前一步,握住阿赫雅的手腕,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朕一刻没有看住,又受委屈了?” 帝王宠溺的话语叫人心间一颤,忍不住泛起一丝甜意。 阿赫雅面上的冰霜逐渐融了下去,换上一副难过坚强的模样。 “陛下!” 她还没开口,云美人就先沉不住气了,尖声叫嚷起来。 “是她先将妾推进湖中,又把御赐的金簪弄丢了……” “朕似乎没叫你开口。” 谢桀冷冷打断了她,周身气势压得云美人瑟瑟地低下头去。 阿赫雅拉住他的袖口,声音娇娇的,向上扬着,像极了只得势的小孔雀。 “我才没有!”她哼了声,指着云美人向谢桀告状,“明明是她想推我不成,自己掉了下去,还想怪在我的头上!” “是吗?”谢桀适时接了话,截然不同的态度叫云美人红了眼,险些咬碎了一口银牙。 他的偏向太过明显,叫云美人身后跪着的宫人们心中都忍不住泛起了嘀咕。 别说这事儿本就是子虚乌有,就是真做了,这位都会昧着良心把人保下来吧。 杜鹃见势不妙,眼中闪过狠意,重重磕了个头,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陛下饶命!”她整个人缩成一团,瑟瑟发抖,仿佛受了什么胁迫,口中喃喃地不断告饶,“陛下饶命!” 今日这把戏本就站不住脚,糊弄为难阿赫雅也许可以,但在谢桀面前,绝对讨不上好。 她眼中带泪,将自己的额头都磕出了血。 谢桀微微眯眼,按在阿赫雅腕上的指尖磨了磨,似乎是在思考。 阿赫雅被他指腹的茧挠得有些痒,忍不住缩了缩,暗暗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开口。 “这又是演的哪一出?” “陛下面前。”周忠一瞟谢桀的眼色,站了出来,半是警告,“你知道什么,只管说出来。” “是云美人!” 杜鹃似是得了保证,立即大声叫出来:“是她命我们寻机将这位姑娘推入冰湖,御赐的金簪也是她自己弄丢的!” 她面上装得激动,眼底却毫无波澜。 阿赫雅愣了愣,猛地看向她,目光中带上了几分惊疑。 背主是宫中最不可言说的重罪,背上了这个名号,哪怕是为了自保,日后也无人敢要她做事了。 除非……除非从一开始,她真正的主子就没想过要为云美人牺牲这么一个得用的宫女,或者更狠一些——云美人本来就是她的目标之一。 蠢计杀她,再顺便解决一个云美人。一石二鸟,好个计谋。 云美人是德妃的人,能把人送到她身边还得用的,除开德妃,那一系中,也不过就是个何婕妤了。 德妃的庶妹啊…… 她脑中将重重盘根错节的关系过了一遍,面上却立即露出了惊慌之色,抬眼望向谢桀,眼角微红,眸光含着水色,似乎快忍不住哭出来了。 “陛下!寒天冰湖,她果然是要杀我!” 谢桀眼神冷肃,带着杀意,却没有看云美人,而是凝在杜鹃低垂恭顺的后脑上,半晌,扯了扯唇角,语气平静,却莫名让人心中一寒。 “云美人,你好大的胆子啊。” “朕说过的话,发出来的旨意,你都敢违逆。”他似笑非笑地问,“这宫廷中,还有你放在眼里的东西吗?” 他在意的,是他曾经发出的那道不许为难她的旨意,而不是这个人。 阿赫雅眼中闪过一丝自嘲,望着云美人吓得像个鹌鹑的身影,忍不住生出了几分兔死狐悲之意。 若她是个圣人,此时当为这位蠢笨如猪,受了挑唆的美人求一求情的。 可惜她生来睚眦必报。 “陛下,违抗您的旨意,算是欺君吗?” 她眨了眨眼,无辜地开口,像是疑问,却直接将云美人推入了深渊。 “你胡说!” 云美人忍不住尖叫起来,瞪着她的眼神怨毒,似乎恨不得从她身上剜下一块肉来。 “陛下!我没有!这都是她们陷害我的啊!”她连滚带爬地试图靠近谢桀,眼中带着希冀,“一个婢女,她的话如何能信!” 谢桀皱着眉,望着她肿胀起着红疹,难看得有些伤眼的脸,眼中闪过厌恶,避开了她的手。 “你们说话啊!养你们有什么用!” 云美人没想到他会是这种反应,心中的希望顿时破碎,急促地喘了几下,几乎是疯了一般,指着亭中跪着的宫人们大骂起来。 “哑巴吗!别人诬陷你们的主子,你们就这么呆着?天生下贱的奴才!” 蠢货。 即便是早就知猜到了,阿赫雅还是忍不住为这场闹剧皱眉。 果然,满亭的宫人畏畏缩缩地跪在原地,无人敢作声。 他们不肯说话,便已经是默认了杜鹃的话语。 “这宫女是奴,美人是主。”周忠的声音尖利,带着讽刺,“此时竟然无人作声,已经够清楚了。” “云美人,你欲图害人,还将陛下赏赐的物件拿出来做筏子,这是欺君呐!” “陛下!陛下!我没有!”云美人被他说得瘫倒在地,终于认清了形势,只能呢喃地喊冤。 欺君可是死罪啊! 阿赫雅微微皱眉,偷偷抬眼,去看谢桀的脸色。 却见谢桀面无表情,只是冷冷地睨着云美人,仿佛眼前狼狈的人不是他曾经盛宠过的女子,而是一个陌生人。 他摩挲着阿赫雅的手腕,语气里听不出情绪起伏。 “欺君当死。” 他顿了顿,唇角微勾,漫不经心地开口。 “云美人,你想活吗?” 云美人眼前一亮,几乎是冲上来,想抓住谢桀的衣摆,却被他冷厉的目光止住了脚步。 “想、想!”她几乎语无伦次,绝望地哭喊着,“陛下饶了我这一回吧!” “那你跳下去。” 谢桀抬了抬下巴,用目光示意她看向那片结了冰的湖。 “不是说阿赫雅将朕赏你的金簪扔下去了?” “捞起来,免你死罪。” 第四十九章 召见 跳下去,捞起来? 云美人脸色顿时变得惨白,她不敢置信地抬头,看向谢桀,仿佛不能接受他的狠心。 “陛下……” “死,还是活。”谢桀唇角微勾,眼底却一片冷漠,“云美人自己选吧。” 他撂下话,便拉着阿赫雅往外走了。 阿赫雅顺着他的力道,脚步却忍不住带上了几分沉重。 她走出亭子,听到身后传来水声。 云美人,跳下去了。 大胥的冬天,仿佛要比北戎还冷得多。 阿赫雅拢了拢自己的斗篷,思绪有些飘忽。 琼枝殿中,圣驾的到来让宫人将炭火又烧得热了些,整个宫殿暖烘烘的,与外头的天寒地冻形成了鲜明对比。 阿赫雅暖了暖手,才去替谢桀解开斗篷,微微垂下眼,掩盖住自己内心的动摇。 谢桀忽然伸手,抚上了她的眼睫。 “沾了雪。” 他的目光落在那一段正在伺候他的皓腕上,泛着幽光,似乎噙着笑意,声音低低的,叫人忍不住脸红。 阿赫雅没有躲开,她眸光微闪,顺着他的手,将自己的脸贴了上去。 “陛下。” 她轻轻地唤,声音里带着些迷惘。 “您就这样处置了她吗?” “他们说……我未进宫前,云美人有盛宠在身。”她抬起眼,怯生生的,仿佛一只害怕被抛弃的兔子。 “您……” 谢桀轻笑了一声,指腹在她的侧脸摩挲着,把那里染上一片红晕。 “阿赫雅,觉得朕冷情了?” 阿赫雅眼中似乎充满了无措,蝶翼般的眼睫轻轻颤抖着,暴露了主人内心的不平静。 “陛下,也会向对云美人那样对我吗?” 谢桀的声音低沉,带着莫名的意味:“不会。” “我相信您。”阿赫雅于是展露出了一个笑容,一时间,宛如冰河解冻,花蕾绽开。 谢桀眼神微暗,似乎有些意外她的好哄。 他笑了声,反手将阿赫雅打横抱了起来,径直向内殿走去。 “陛下!”阿赫雅惊呼了一声,“您放我下来!” “云美人比你可差得远了,算不得盛宠。只是朕少入后宫,才传出这个名头。”他只作不闻,自顾自地说,似乎是在解释。 “毕竟是德妃家中送来的人,朕也要给几分面子。”他冷笑了声,眼中分明有不屑。 德妃送进来云美人,是为了固宠,最后却叫她压过了自己。 阿赫雅想到德妃那目中无人的高傲性子,眼中露出了几分好笑。 恐怕暗地里,血都要呕出三升了吧。 宫中无后,德妃将后位视为囊中之物,淑妃是沈家嫡女,家中掌着兵权,看起来只是一副好说话的包子样,实则心思深沉,都不是好相与的。 云美人这回的动静闹得太大,恐怕满宫都要将目光投向她身上了。 她正思量着这事会带来的重重结果,身后便是一软,整个人陷入了被褥之中。 “好好休息。” 谢桀嘱咐了句,便转身欲走。 阿赫雅猛地回神,抓住了他的衣带。 仇恨都拉了,索性将恃宠而骄这四字贯彻到底。 既然要恃宠,怎能少了这个暴君? 当然要在重罚云美人之后,又留宿她殿中,才算完整了。 “陛下……还要走吗?” 她指尖越过衣带,抚上他的胸膛,眸中一片潋滟,吐气如兰。 明明还未碰她,却仿佛已经做了什么。 谢桀一顿,眼中顿时攀上了欲色,喉结滚了滚,似笑非笑地开口。 “阿赫雅,你在留朕?” “我怕。”阿赫雅抿了抿唇,尾音翘起,微微颤抖,“……您陪陪我。” 帷帐落下,掩盖住了一室旖旎。 次日一早,赏赐便连绵不断地进了琼枝殿。 “陛下说,您昨日受惊了,给你安安神。”周忠满面堆笑,向阿赫雅拱手恭贺,“还叫奴才跟您说,今日午膳来琼枝殿用呢。” 阿赫雅眸中闪过一丝微光,她面上也带着笑,给柳奴使了个眼色,给周忠塞了个荷包,口中期盼:“真的?” “岂止啊!”周忠将荷包塞进怀里,脸上的笑意愈发真切,他左右看了看,又将声音压低,“云美人今日一早也接了旨意,被夺了位分,如今该叫云氏了。” 阿赫雅但笑不语,送走了他,目光才渐渐凉了下来。 宫中的庶人,先前又得罪了不少人,以后的日子,恐怕比死都要难过些。 她闭了闭眼,看向身边的柳奴,见她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欢快,忍不住敲了敲她的头。 “这下开心了?都不用你下药了。” 柳奴冷笑了声,不置可否:“又没死。” 没死,就还能受罪。 公主身上有几道伤,她可都记得一清二楚。 “你带进宫的药难道很多?何必用在这种地方。” 阿赫雅摇了摇头,她到底不是真的关心云美人的死活,只是好奇地挑眉,问,“你在她身上下的什么毒?怎么症状我没见过。” “不是毒。” 柳奴笑了笑,漫不经心地答:“是苦荆棘的叶子。” 苦荆棘是北戎特有的植物,全株有毒,若是沾染上,就会瘙痒无比,起红疹。 最重要的是……这不算毒,因而没有解药。 阿赫雅没想到是这个,有些失笑:“不愧是我的柳奴。” “我还有一件事要求你。” 她凑近了柳奴,压低声音,在她耳边道。 “我要你……配置一副避孕的药。” “最重要的,是隐蔽,绝不能让人发现。” 柳奴眼神微闪,面色冷肃了下来,朝她点点头,行了个礼,默默退下了。 阿赫雅望着她的背影,忍不住捏紧了指尖。 大胥后宫无人能用,她所能依靠的,也不过一个柳奴了。 “姑娘。” 软玉轻快活泼的声音响起,阿赫雅抬头望去,却见她领了一个嬷嬷。 “这是……”阿赫雅微微皱眉,疑问地开口。 那嬷嬷沉着脸,紧皱的眉头看起来带着凶意,见到阿赫雅,眼中分明带着三分打量与七分不屑。 “阿赫雅姑娘。” 她没有回答,只是倨傲地昂着下巴,连象征性的礼都未行,一开口,便是直呼姓名,显然已经查过了阿赫雅的身份。 “德妃娘娘召你,请跟我来吧。” 第五十章 德妃 德妃? 阿赫雅怔了一瞬,微微蹙起眉头来。 云美人在她这儿栽了跟头,德妃自然要找回这个场子的。 只是周忠前脚刚走,这位嬷嬷后脚便到…… 来者不善啊。 “也不必收拾了,直接随我来吧。”嬷嬷冷笑了声,居高临下地睨着阿赫雅,“我们德妃娘娘可不似那些猫啊狗啊的,别怪我丑话没说在前头。” 猫啊狗啊的。 阿赫雅不禁咋舌。 一个奴才,也能对云美人这般羞辱,可见德妃本人的性子了。 她眸光微沉,并没有同她争论,只是唤来软玉。 “柳奴叫我打发出去做事了,一会儿回来,你告诉她,等我回来就是。” 她吩咐了一声,便朝那个嬷嬷扬起个笑来,微微颔首:“走吧。” 嬷嬷冷哼了一声,径直转身便走。 德妃所住进德宫,位于后宫西边,与阿赫雅的琼枝殿相隔甚远。 阿赫雅到时,门口已经有个大宫女等着,一见她,就行了礼。 “阿赫雅姑娘。”她长得并不起眼,行事却是稳重有度,“几位娘娘等待已久了。” 阿赫雅微微眯起眼,目光在她身上顿了顿,若有所思。 这作风,倒是与杜鹃有些相似。 不过几位…… 阿赫雅眸光沉了沉,心中隐隐有了些猜测。 待进殿瞧见德妃身后站着的人时,这猜测便成了真。 只见进德宫中一片金碧辉煌,各色古董珍宝随意地摆着,琳琅满目,叫人心中暗叹一声。 坐于上首的女人满头珠翠,连脚上穿的鞋都是今年才进的上好锦缎,此时高高在上地打量着阿赫雅,目光冷漠而不屑。 与之相比,她身后微微垂头站立的女子便黯淡了许多,连衣裳都只用素色,不施粉黛,面上恭敬,若不是头上的簪钗还可看出宫妃的品阶,恐怕都要将她认作宫人了。 何婕妤,德妃的庶妹,也是送进来陪侍的智囊。 若说德妃是大胥相府何家的掌上明珠,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这位庶妹,恐怕就是被压得死死的那颗被当作鱼目的珍珠。 阿赫雅目光凝在她身上,顿了顿,微微垂下头,敛住自己唇角的弧度。 谁能想到就是这样一个不起眼的人,最后却是扳倒德妃的最大因素呢。 “见过德妃。” 阿赫雅略一颔首,并未行礼。 “都说你狂,如今看来,确实有几分傲气。”德妃眼神顿时又冷了几分,斜斜地瞥了她一眼,哼笑似的,意有所指,“就是不知道这份傲气,能维持到几时了。” “能到几时,且到几时。”阿赫雅唇角含笑,不卑不亢地答。 这话几乎算得上挑衅了。 德妃柳眉一横,拍了拍身下座椅的扶手。 “姑娘初入宫闱,恐怕对规矩不甚了解。” 何婕妤适时开口,缓住了德妃的怒气:“这位可是德妃娘娘,便是朝中大员,见了也该跪一跪的。” “原来如此。”阿赫雅眨眨眼,顺着她的话点头,仿佛被说服了。 她缓缓弯腰,至一半时,突然想起来什么般,开口问道:“那敢问,是宫中的规矩大,还是陛下的旨意大呢?” “自然是陛下。”何婕妤也自然地接了一句,微微皱眉,似是不解。 “哦。”阿赫雅顿时直起身来,脸上挂笑,“那我应当是不用行礼了。” “放肆!”德妃身边的宫人有些沉不住气,立即斥责了一声。 阿赫雅歪了歪头,看向德妃,满面无辜:“陛下金口玉言,叫我日后除见君外,都不必跪了。” “德妃娘娘宫殿这般大,不是应当很受宠的么?难道没有人通知您?” 德妃在宫中算不上受宠,能有这般风光的日子,全靠她的母家是相府。 否则也不用费尽心机送进来一个云美人,还在宠爱上被压了一头了。 这话无异于往德妃心上扎刺,激得她脸色都变了,含怒盯着阿赫雅,半晌,抚掌三声。 “好、好、好。” 她染着蔻丹的长指甲掐进身旁的何婕妤手臂上,毫不留力气,尽情发泄着火气。 何婕妤面无表情,连躲一躲的动作都没有,直直受了这无妄之灾。 “你可知道,云美人向来与德妃娘娘交好?”她的声音也没有丝毫不对劲,仿佛被掐出血丝的并不是自己的身体,“你不该仗着盛宠……” 她跟云美人可是生死的血仇,这兴师问罪的架势,可真是为德妃拉得一手好仇恨。 阿赫雅心中啧了一声,面上却逐渐冷淡下来,语气里也带上了三分不快,打断了她。 “如今已经是庶人云氏了。” “她是欺君之罪,不死已是侥幸。”她提醒似的,唇角微勾,似笑非笑:“德妃娘娘这是要为她,来向我寻仇么?” 殿中顿时一片寂静。 德妃毕竟是妃位,如今陛下未曾立后,德淑二妃便是宫中品阶最高的人。 加之德妃身后站着相府,后位也指日可待。 谁能想到,陛下带回来的一个毫无根基,不曾册封的女人,在云美人面前耀武扬威便罢了,到了德妃面前,竟然依旧是这副天不怕地不怕的做派。 “年轻气盛,恐怕会惹祸上身。”何婕妤感到德妃的力气越来越大,面色也逐渐沉了下去,似是提醒,又似是警告地开口。 “陛下喜欢我年轻气盛。”阿赫雅摆了摆手,望着德妃的脸色,心中告了声罪。 实在不好意思,谁叫你家挡了谢桀的眼。 关起门来发闷声财也便罢了,这般金碧辉煌的进德殿,不是摆明了跟所有人说——我家有的是钱,怎么来的大家心照不宣,快来抄家? 一个云美人不够,她要向谢桀献上投名状,总得先将德妃得罪个干净。 “我是不是说错话了?”她说完还蹙起眉头,捂着嘴一派尴尬,笑了声。 “抱歉啊,宫中的规矩礼仪,我确实不大明白。” 阿赫雅看着德妃的脸色缓和下来,眼睫轻颤,又补了句:“不过陛下也不在意。” 这句话一落,原本就安静的大殿中更是死寂一片。 进德宫的宫人们恨不得把头埋进地里去,眼观鼻鼻观心,无人敢去窥探德妃一定万分难看的脸色。 “阿赫雅?” 半晌,德妃终于缓缓开了口,眼中分明充斥着怒火。 “本宫记住了。” 第五十一章 见不得狗 “能让德妃娘娘记住,也算一种本事了吧。” 阿赫雅抿唇一笑,微微垂着头,看起来怪乖巧的,说出的话却锋芒毕露,尽是反骨。 德妃眼神愈发冷。 自入宫以来,还从来没有人敢这么给她没脸。 “你方才也说,自己规矩不好。” 德妃斜斜倚在椅背上,眸中闪过几分厉色,懒懒地开口。 “陛下不说,未必是不在意,无非政事繁忙,没能顾得上你罢了。” 她略微一顿,冷笑了声:“本宫身为妃位,却是要管管的。” 何婕妤垂下眼,站立在一边,并不插嘴。 然而阿赫雅一听便知道,这个主意出于谁手。 德妃被家里惯坏了,这些弯弯绕绕的把戏,她从来不用。显然,何婕妤为了让她与德妃对立,也是费了不少功夫。 “唔。” 阿赫雅似乎是想了想,脸上浮现出几分疑惑来,“管理宫闱,难道不是皇后的事体吗?德妃娘娘这样,算不算是大胥俗话说的……” “越俎代庖?” 她仿佛真的不解,望着德妃的眼中满是真诚:“还是说……陛下是将这权力交给您了?” 凤位无主,徳淑二妃都想争,然而暂管后宫的却不是相府出身的德妃,而是家中掌兵的淑妃。 再联想到德妃平日的脾性,与这封号格格不入,便知道谢桀对这女子是个什么态度了。 德妃被她问得脸色又是一沉,含着怒意,瞪向身边的何婕妤,指尖的力道越来越大。 何婕妤眼皮乱跳,面色微微发白,她望了阿赫雅一眼,似是解释。 “德妃娘娘并不是那个意思。”她面带微笑,语气温和,仿佛当真是好心。 “一个普通的老嬷嬷罢了,跟在你身边,教你些规矩,是为了日后不出错。又非教习嬷嬷,如何能算得上管呢?” “那就是说德妃娘娘还是无权对我指手画脚的咯。”阿赫雅略一摆手,带上了几分无赖。 “你!”德妃被她这么多次挑衅,终于忍不下去了,一双丹凤眼中的怒火几乎要喷涌出来,狠狠瞪着阿赫雅。 “我天性不喜拘束,多谢好意,但还是不必了。” 阿赫雅却全然没有感受到她的怒火一般,笑了笑,无辜地摇摇头,说出的话如同一柄剑,刺得德妃额角生跳。 “陛下若是觉得我该学规矩,总会赐嬷嬷给我,德妃娘娘的还是自己留着吧。” “毕竟管着后宫的又不是您,只有一个进德宫的话,得用的人应当没有陛下多吧?我还是不夺人所爱了。” 她咧嘴一笑,骄傲的模样叫德妃又是一阵磨牙。 “何婕妤。”德妃被她气得呼吸急促了些,半天才说得出话,冷冷开口,似乎带着威胁,“你说呢?” 都是这个贱人生的,给她出的馊主意,让她丢了这么大一个人。 今日若讨不到实惠,叫那个胆敢挑衅她的混账吃个教训,那受罪的可就只能是何婕妤了。 何婕妤眼神微闪,眸中闪过几分深思。 阿赫雅这般锋芒毕露的表现是她如何都没能想到的,但从叫二人结仇的目的来说,她已经成功了。 如今……是帮着德妃,让这位颇得盛宠的新人也将她记上一笔,还是见好就收,受德妃一顿磋磨呢? 她眼中闪过几分讽刺,缓缓开了口。 “德妃娘娘本是好心,你既然不喜,便算了吧。” 德妃的性子就是如此霸道,不论结局如何,她都会把帐记到自己身上,寻借口出气。 既然如此,何必再给自己树敌? 阿赫雅眼中闪过几分暗色,她微微抬起头,与何婕妤对了个眼,不禁审思。 这位何婕妤……或许算个突破口。 也许在德妃彻底被压下去前,她绝不可能明着帮自己,给德妃留下把柄。但若真到了时候,这条潜伏的毒蛇也绝不会给德妃留下半点生路。 有意思。 她朝何婕妤略一颔首,算是打了招呼。 与她明显缓和下来的态度相反的,是德妃骤然大怒的表情。 “贱种,晚点再收拾你。” 她强压着火,冷冷地剜了何婕妤一眼,压低声音骂了句,又不顾阿赫雅的意思,霸道地开了口。 “本宫给出去的东西,何时轮得到受的人喜不喜欢。” 她抬着下巴,跋扈的模样宛如烈阳,与这金碧辉煌的大殿倒是相配。 只可惜,她也好,这满殿的珍宝也好,都是何家垒着别人血肉铸成的奢靡。 阿赫雅冷静地看着她,想起前世杀丞相后从何家中抄出的金银与罪证,在朝中掀起多少腥风血雨,连后宫都一清二楚,眸中不禁闪过几分讽刺。 倒也猜到了。 毕竟以这位德妃娘娘的骄傲,怎么可能允许真有人忤逆她的想法? 那个领她来的嬷嬷此时也站了出来,依旧昂着头,看向她的眼神中充满了不屑与厌恶,开口便是傲慢。 “老奴姓王,日后便请姑娘多包涵了。” 这一主一仆,一前一后,竟是十分相似。 阿赫雅忍不住勾了勾唇,眼底却是一片冰冷与暗色。 “德妃娘娘这是要强给了?”她缓缓开口,似是若有所思,语气也轻飘飘的,听不出情绪。 “姑娘,老奴先教你一个道理。” 不待德妃回答,王嬷嬷先开了口。 “在这宫中,上位给的东西,赏也罢,罚也罢,容不得你说要不要。” 她声音特地拉长了,带着几分古怪的阴森:“莫说你如今只是个庶人,便是日后真有册封,总归越不过德妃娘娘。” “还是要夹紧尾巴,才好过活。” 阿赫雅歪了歪头,先笑了出来。 “夹紧尾巴。”她重复地念了一遍,望着王嬷嬷的眼中满是讽刺,一字一顿。 “只有狗,才会这么做、这么活。” 她话音刚落,王嬷嬷的脸色便骤然一变,愤怒地将一双三角眼瞪大,仿佛要吃人。 “德妃娘娘。”阿赫雅却没管她如何想,猛地抬头,径直看向上首端坐着的衣着华丽的女人,目光灼灼,语气坚定,“这位嬷嬷还是您自己留下吧。” 她笑了声,毫不掩饰自己的嘲弄。 “我胆子小,实在是……见不得,狗。” 第五十二章 出宫 这话落下,殿中顿时陷入了一片死寂。 王嬷嬷的脸色几乎有些扭曲,又碍于宫规不敢发作,只好恶狠狠地瞪着阿赫雅,恨不得用眼神在她身上割下一块肉。 “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特意提高的声音尖锐得有些刺耳,在殿中回响。 “字面的意思啊。”阿赫雅一摊手,眨眨眼,“我说错了吗?” “我实在是胆小,从前路过人家巷子,听见狗吠都要绕道走。如今还能在这站住,已经是对德妃娘娘有十万分的尊敬了。” 她叹了口气,满口的胡说八道,眼中却一片赤诚,望向德妃,目光里似乎含着笑。 “您一定能够理解的吧?” “你这是要打本宫的脸啊。” 德妃的手指用了些力气,几乎能看见上面暴起的青筋。 她阴阳怪气地开口,语气中充满了煞气。 “啊?”阿赫雅愣愣地歪了歪头,欲言又止,半天,只叹出一口气,“我不过是说话直了些,但绝没有不敬的意思呀。” “只是您要这么想,我也没有办法。” 那就是默认咯。 何婕妤一片平静的眼中难得泛起了些许涟漪,飞快地抬眼瞟了阿赫雅一眼,带着些快意。 谁都不是生来下贱,分明同为妃嫔,却要数年如一日地跟在德妃身边作奴婢态,任是谁也不可能毫无怨言。 她不过是在何家受多了这样的磋磨,善于把心思藏得更深罢了。 阿赫雅没有将目光留给她,只是直直地望着德妃气极的脸,抿抿唇。 “德妃娘娘还有事么?”她叹了口气,似乎有些窘迫,语气里却分明带着炫耀,“陛下早晨吩咐了,要同我一起用膳,也不早了,这……” 德妃终于忍不住了,猛地一拍扶手。 她呼吸急促,半晌,才勉强沉下气来,含怒瞪视着阿赫雅,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 “来人,好生送她回去!” 这话说得不像是要把人送走,倒像是要把人杀了。 阿赫雅面上依旧带着笑,微微垂头,目光扫过她满是寒色的脸。 这次是真真把人得罪死了。 她心中暗叹,却不见得有多么不安。 举目皆敌,是她入宫之前就准备好接受的命运。 回到琼枝殿中时,谢桀已经坐在她的软榻上,不知等了多久,手中拿着她打发时间的话本字,一目十行,看得饶有兴致。 阿赫雅眼皮子一跳,想起那些算不上高雅的内容,忍不住咳了一声。 “陛下。” 她缓步走近,不动声色地伸手,想接过话本收起来,一边没话找话:“不是要我陪您用膳么?怎么不见御膳房的人。” “带你出去吃。” 谢桀头也不抬,手腕微动,躲过了她的小动作。 “出去?”阿赫雅怔了怔,眼中闪过讶异。 出宫么? “你不是跟朕抱怨,不喜欢宫中?” 他缓缓抬眼,目光落在她洁白的脖颈上,莫名顿了顿,微微眯起眼,指尖忍不住点了点书页。 “今日难得有些空闲,带你出去逛逛。” “哎!”周忠站立在一边,脸上笑眯眯的,他打量着谢桀的脸色,一边朝阿赫雅抱怨似的,“什么得闲,陛下为了陪您,可是忙活了一个早上,才挤出这点儿空。” 阿赫雅抿紧了唇,眼中难得闪过几分无措与迷茫。 费这么大功夫,就为了带她出去一趟? 为什么? “这有什么为什么。” 谢桀抬眼,声音低沉,响在人耳侧。 阿赫雅这才发现自己把心思说了出来。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难事。”谢桀勾着她的腰肢,把人带到怀中,伏到她肩上吸了一口气,眼中暗色翻涌。 从她走进来那一刻,他就想这么做了。 阿赫雅被他按着,腰眼一阵酥麻,身体先于思想软了下去,连声音也绵绵的,仿佛撒娇。 “陛下……” 这一声轻唤如泣如诉,不似正经的交流。 她话一出口,立即就察觉到了异样,耳根爬上薄红,清了清嗓子,绷着脸。 “我饿了。” 明显的转移话题。 谢桀被她的反应可爱到了,愣了一瞬,便闷笑起来,连带着胸膛都跟着颤抖。 阿赫雅顿时有些恼怒,恶狠狠地戳了戳他:“陛下!” 谢桀的笑声愈发大起来,一边安抚着怀里气鼓鼓的猫儿,一边用余光扫了周忠一眼。 周忠立即会意,快速地退下了。 出宫的马车早已套好了,连带着暗中保护的人马,此时吩咐一声,便可以直接出发。 低调的玄色马车从宫门离开,径直往京城中最热闹的坊市去。 阿赫雅第一次真正见识到大胥的国都市井,比起前一次从马车里的匆匆一窥,此时的坊市显然热闹了许多。 耍猴的、卖艺的、做糖的,行走的叫卖声不绝于耳。街道两侧挂着写明所卖物品的招幌,随着老板一声招呼,馄饨摊的热气冲出来,扑了人一身的暖湿。 阿赫雅眼睛亮晶晶的,仿佛有星光落入眸中,这边看看,那边看看,目光粘在各色的新鲜事物上,半点儿都舍不得移开。 在北戎,她能看到草原,看到苍鹰,看不到这样热闹的城市。到了大胥,又因为宛城地处边远,看不见这样的热闹场景。 可她实在是喜欢这样的烟火气。 “陛下!”她兴奋地拉着谢桀的衣袖,简直要跳起来了,“那边那个是什么?” 谢桀微微低下头,看着她,眸中似乎有暗光闪过。 他是大胥的帝王,此时行走在坊市中,比起融入,更多的是一种置身事外的打量评估。 而此时,听着身边人吵吵嚷嚷的声音,他的脸上也逐渐带上了暖色。 就仿佛端坐上位的人君,被拉入了繁华的红尘之中。 他顺着阿赫雅的目光望去,顿了顿,声音淡淡。 “应当是卖花的罢。” 那是个年轻的女子,大约刚及笄的样子,尚显得稚嫩的脸上挂着笑,头顶了个用各色花卉编起来的花环,手臂间挂了个小竹篮,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不少花。 阿赫雅眼前一亮,抬眼望着谢桀,期许地开口。 “陛下……那个花环有些好看。” 她想要。 与她的声音一同响起来的,却是另一道刺耳的调笑。 “这是卖花的?还是卖身的?” 第五十三章 何相 这话说得很是过分,卖花的小姑娘几乎一瞬间便红了眼眶,无措地向周围望去。 却见周围方才还在挑选花的客人们此时已经远远地躲了开,对着这边指指点点。 阿赫雅蹙起眉,心中疑惑,目光落在无礼男子身上时,又顿时清楚了。 那是个穿着锦衣,手拿折扇,故作风雅的纨绔公子,身后带了几个家丁,招摇跋扈的架势十分熟练,一看便知不是头一次做这种事情了。 “小娘子,你还没答我的话呢。”纨绔脸上带着笑,原本文雅的脸,硬生生添了几分猥琐,“依本公子看,小娘子人比花娇,卖不卖啊?” 呸! 阿赫雅抿紧了唇,眼角余光瞥过身后沉着脸的谢桀,心中顿时有了底,向前一步,冷声叱喝。 “卖你个头!回家问问你爹爹卖不卖吧!” 这一声,一下子将场子震得安静了一瞬。 众人面面相觑,一会儿看看那纨绔和他身后的家丁,一会儿又看看身躯单薄的阿赫雅,心中暗叹。 这楞头青的姑娘,今日怕是要吃上好大一个亏了。 纨绔只愣了一瞬,脸色就阴森了下去,他的目光上下将阿赫雅打量了个遍,见她穿的只不过是最普通的布衣,头上也只稀稀疏疏地插了两支银钗,一下子火便上来了。 他冷笑了一声,将折扇一收,指向阿赫雅,语气里带着威胁:“你刚刚说什么?” “我说,家中长辈若是不曾教过,你大可回去抱着你爹,把你方才对那小姑娘说的话再说一遍。”阿赫雅半点不怵。 管他什么人呢,她身后的靠山在整个大胥都找不出第二座。 这就是传说中的狗仗人……狐假虎……总之就是那个意思! “你可知我爹是谁?”那个纨绔夸张地笑了一声,眼中满是得意,略一挥手,那群家丁便齐齐朝阿赫雅围了上去,堵住了她的去路。 这防人脱逃的手段,配合得如此好,想必平时也没少欺男霸女。 阿赫雅歪了歪头,目光中流露出了几分厌恶。 “这里是京城,天子脚下,你爹再大,还能大过陛下去?”对付这种纨绔,她甚至懒得再用脑子,直接引导性地挑衅道。 总归天下高官勋爵家的不肖子弟,面对这种话术时都是同一副表现。 不是蠢,而是在他们的世界观中,这就是天经地义。 “我爹是当今丞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就是陛下亲临,也要给几分薄面!” 纨绔果然半点不过脑子,不屑地答了。 好个丞相。 那不就是德妃母家,何家?何家似乎只有一子,宠到了天上去,便是德妃胞弟,叫什么……耀祖。 阿赫雅咋舌,默默转头,看向谢桀。 当着皇帝得面,吹嘘自家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下怕是真要光宗耀祖了。 谢桀的脸色不变,唇角甚至依旧带着弧度,只是眼底一片暗色翻涌,周身的气势也带上了几分冷厉。 “是么?”他似笑非笑地问了句。 “你又是什么东西?”何耀祖见他站在阿赫雅身后,自然直接将两人归做了一派,指着他嘲弄似的,“你们俩怕是乡下来的吧,满京城打听打听,谁不知道我们何家!” 随着他的声音落下,周遭便有溜须拍马的人附和起来。 “天下第一姓谢,第二便是姓何了!” “我们家老爷当年可是跟着陛下从草莽出身的人,陛下打天下,丞相安家国,论起来,这大胥还有何家一半!” 哇哦。 阿赫雅眨了眨眼,偷眼去窥谢桀的脸色,眼见他眼神中的杀意越来越重,险些吹出个口哨来。 真是何家一脉单传的好儿子。 “住口!” 忽而听得一声怒火冲天的大喝,紧跟着长鞭破空之声,嗖地一声,在何耀祖背上噼啪地破开。 只是这一鞭,便已经皮开肉绽,抽得他倒在地上,哀嚎起来。 “你敢——老爷?!” 护着何耀祖的家丁原本又惊又怒,但当看清下手之人是谁时,便只剩下了惶恐震惊。 何相却没有心思再去理会这群跟着何耀祖胡来的刁奴的心思,快步走到谢桀面前,撩袍跪下,重重磕头。 “参见陛下。” “臣教子无方,令这不知死活的孽种口出狂言,但请陛下责罚!” 他双手抬起,将沾染了血的长鞭献上,一副忠诚恭顺的模样。 若不是阿赫雅见过前世他的罪状,险些当真信了。 她忍不住好奇地去打量这人。 何相长着一张国字脸,正气十足。即便有个何耀祖嚣张跋扈在前,也叫人心中相信,他大抵是忙于国事,以至于忽视了家中子嗣的教养。 她微微蹙眉,何相却敏感地抬起头,与她对上了目光。 他眼中一瞬间似乎闪过许多思绪,那种算计的蛇一样的眼神,让阿赫雅背后一冷。 谢桀扣住阿赫雅的手腕,将她拉到了身后。 他居高临下地睨着何相,半晌,才幽幽开口。 “爱卿只此一子,即便是欺君,朕难道还能砍了他吗?” 他语气里似乎带着笑意,话里的意味,却叫何相额头出了冷汗。 “臣万不敢当!” 他大声道,姿态又放低了许多,仿佛真是个一心为主的忠臣。 “臣年近半百,只得此一子,平日里才纵之任之,养成了这个脾性,是臣之过。” “但若其有碍社稷——臣!请诛之!” 好个铁面无私,挥泪斩子的丞相。 阿赫雅心中为他的演技暗叹了声。 既表明了自己的忠心,又不动声色地保了何耀祖一手。 毕竟他不过是年少无知,才口无遮拦,若论恶行,最多算是调戏良家妇女,如何就算得上是有碍社稷? 既然无碍社稷,谢桀又如何能当真杀了这何家的独苗,让这大胥的好丞相绝后? 这种话术,连阿赫雅都听得出来,谢桀自然也一清二楚。 他凝视着何相跪伏在地上的身影,眼神越来越冷。 半晌,他忽然笑了一声。 “爱卿这是做什么?” 他轻飘飘地一抬手,接过了何相手中的长鞭。 “朕,怎么能真杀了你的独子?” 第五十四章 交换 谢桀略微一顿,目光却凝在何耀祖难掩扭曲愤恨的脸上,缓缓勾出一个笑来。 “既然爱卿都出来了,朕总要给你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几分薄面的。” “将他带回去,好生管教吧。记住,纵子如杀子,爱卿可别走错了路。” 阿赫雅目光一滞,心中倒吸了一口凉气。 何家一家就这么一个心肝,他不下旨,何相在这都罚不了何耀祖,在满府亲眷的哭天喊地下,怎么能动得了手? 可若高高抬起,轻轻放下……那就真应了何耀祖的狂妄之语。这么个纨绔养下去,总有一天,要给何家惹出滔天大祸。 前世不就是如此吗? 何相在官场上沉浮多年,如何听不出谢桀的意思。 他背后的冷汗已经将衣衫浸透了,跪在地上,久久没有动弹。 半晌,他突然重重一叩首。 “此子嚣张跋扈,为祸坊间,不罚不足以平名分,更对不起大胥的法度!” “请陛下下旨,将他送入京兆府,按律处置!” 他毕竟是大胥的丞相。何耀祖进了京兆府,面子上也许难堪些,但是实质里头怎么罚,怎么打,还不是他说了算? 总好过将他多年在民间经营的名声毁得干净! “爹?!” 何耀祖率先沉不住气,抬起头,震惊地望向何相,大喊起来,“你怎么能送我进京兆府!祖母不会同意的!” “京兆府?爱卿倒是舍得。”谢桀也略一挑眉,眼中暗色涌动,最终归于一片凉意,“既然如此,就按你说的办吧。” “周忠。” 他抬了抬手,周忠便应声而出:“陛下。” “你跟着去一趟,得些教训也就罢了,可别真打坏了何家的独苗。” 何相谢恩的动作顿时滞住了。 他怎能听不出其中的警告。 看来何耀祖这顿打不仅免不了,还要打得够重,才能叫这位陛下满意了。 他咬了咬牙,眼中闪过狠意,跪下行礼。 “谢陛下隆恩!” 谢桀略一摆手,从人群中走出了两个作平民打扮的金吾卫,立即拖着何耀祖走了。 围观的百姓们面面相觑,忽而哄地一声,争先恐后往京兆府的方向奔去。 何家那欺男霸女的纨绔上公堂了,这可是一出好戏啊! 阿赫雅跃跃欲试地望着人潮离开的方向,有些想看戏,又舍不得热闹的街景,还没纠结完,手上就被人捏了捏。 “想去?” 谢桀低头看她,唇角含笑。 阿赫雅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 何家的笑话,还有得是。出宫却是可遇不可求的。 她转头,从那个还站在原地没能回过神来的卖花女竹篮中挑了一枝花:“小妹妹,这花怎么卖的?” “三、三文钱。”卖花女先是愣愣地答了,又连忙摇头摆手,“不要钱!” “为什么不要钱?”阿赫雅微微蹙眉,从荷包里数出了三枚铜钱,放进她的篮子里,“你做了事,这是该得的。” 可惜这个时节,除了不同品类的梅花,也没别的了。 她还真想瞧瞧百花盛开时,这一只竹篮里又能盛下多少春色。 她放了铜钱,便捻着花,拉着谢桀往外走,一边还不忘期期艾艾地问。 “陛下,咱们接下来去哪儿?” 谢桀的身份已经暴露,他若为了万全要回宫,她也无法。 “去太平楼。” 谢桀瞥了她一眼,便看破了她的小心思,淡淡答。 阿赫雅顿时眼前一亮。 太平楼是京中最大的酒楼,也是王公贵族们常去寻欢作乐的地界。 论新奇事物,恐怕皇宫中都没有这儿上得快。 阿赫雅望着太平楼中种种新奇物件,眼睛都快发光了。 “二位,这边请。” 太平楼的人眼力见个顶个强,见到他们身着布衣,也无人敢小看,当即便有侍者迎上来,笑容满面地介绍。 “二位头一回来吧?瞧着是生客。楼里最近上了些北戎菜色,特地从边城运来的宰杀牛羊肉,一路冰镇……” 他一边介绍着一边引着二人往楼上包厢走。 阿赫雅听到北戎二字时便回过了神,袖中的指尖忍不住捏紧了。 牛羊是北戎人过冬的倚靠。大批量地卖掉牛羊,那些牧民如何过活? 可见北戎局势……不容客观了。 她心神分到了别处,脚下忽而一个踏空,整个人向前倒去。 失重感猛地袭来,阿赫雅瞳孔微缩,下意识闭上眼,却落入了一个温热的怀抱。 “眼睛都长到上头去了。” 谢桀低沉的声音从耳侧传来。 阿赫雅抿紧唇,借着埋在他胸膛间,连忙整理了一下情绪,再抬起头时,已经带上了几分羞恼的嗔意。 “您取笑我!” 谢桀没有否认,反而闷闷地又笑了一声,他的目光扫过吊在楼中最为醒目的一件木雕灯上,低低问道:“喜欢?” “没见过。好大的灯。” 阿赫雅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就见到了现成的借口,心中松缓下来。 那灯确实特别。它并不是由一整块木头雕出来的,而是许许多多造型各异,又能相互契合的精致小灯组合起来,挂在太平楼特地挑空了的正堂中,进门便能一眼望见。 一边的侍者连忙接话:“那是元宵花灯,等到三十夜才会点上,一直挂到元宵。” “届时楼中会有灯谜会,猜中灯谜者,即可取走一盏小灯。京中许多才子都以得灯多少,相互比较呢!” 阿赫雅顿时一怔。 她抬眼去看谢桀,果然见他眼中显然也有异色闪过。 “要过年了啊。” 他勾了勾唇,微微眯眼。 是啊,要过年了。 阿赫雅沉默下来。 过年时,宫中会有年夜宫宴,又是一场硬仗。 “阿赫雅。”谢桀忽而揉了揉她的发,开口,“你今日做得很好。” “可以向朕,许一个小小的要求。” 他的目光落在那盏元宵灯上,语气漫不经心,仿佛拿走的不是太平楼费尽心血制成的花灯,而是一副随处可见的碗筷:“想要那盏灯?” “不。” 阿赫雅收回目光,缓缓地朝谢桀扯出一个笑容来。 她的眼中映着他的身影,就仿佛整个世界只有他一个人,忽而转身,往楼外奔去。 谢桀微微皱起眉,暗中便有金吾卫跟了上去。 许久以后,阿赫雅才气喘吁吁地又跑了回来。 她手上举着一个做工有些拙劣的糖人,眼睛亮亮的,笑得灿烂如星。 “收下这个吧!” “我不要您的许诺,我要跟您交换——换陛下放松一些。” “既然是陪我出来,就不要把自己绷得那么紧啦!好不好?” 谢桀怔在原地,眼中一瞬有诸多情绪闪过,最终只汇作了一片平静的黑。 “好。” 他这样答。 第五十五章 宫宴 雪落在金瓦上,覆上一片白,为宫城又添了几分肃穆。 各家的马车陆续自大道入宫。宫人各司其职,纷纷紧了皮子,生怕出一点错漏。 角楼钟声响起,回荡朱墙之间。 宫宴,开始了。 阿赫雅闭了闭眼,从梳妆台前站起了身。 她竟然穿了一身正红,发间簪着谢桀送来的金钗珠簪,琳琅堆积在一起,晃得人眼疼。 她望着镜中的自己,眸光闪烁。 那日太平楼过后,谢桀接连几日,都借口政务,不往琼枝殿来。 直到昨日,周忠才领人送来了这套绣金宫装与首饰,连带着还有谢桀的一句意味不明的夸奖。 他说,进德宫中,她做得很好。 阿赫雅忍不住扯出一个自嘲的笑容,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眼神逐渐坚定。 为心中所求,尽管有明枪暗箭,亦无惧无悔。 含元殿内,各级官员及家眷已经按品级坐定。 大胥风气开放,宫宴并不分席。 在这万家团圆的年节,宫妃们可以与自己的家人们短暂见上一面,说上几句话,已经是能让许多人一年到头盼望着的慰藉。 阿赫雅到时,原本和乐一片的大殿之中,顿时陷入了一片寂静。 她红衣如火,裙摆用金线绣满吉祥纹样,唇不点而红,原本便偏向明艳的五官在极致奢华的衣裳与簪钗的修饰下,愈发显得耀目,竟如九天神女,叫人不敢直视,又忍不住偷眼窥这艳色。 她目光扫过殿上空空如也的正座,忍不住微微蹙眉。 谢桀竟然还没来? “阿赫雅姑娘。” 德妃目光死死地盯着她,若是眼神能化成刀子,恐怕阿赫雅都不知死多少次了。 她碍着面子,没有说什么,身边的大宫女却最是懂得主子的心思,阴阳怪气地开了口。 “今儿个是宫宴,殿上不是妃嫔,便是官员家眷,可没有您的位置。” “您是跑错了地方……还是认错了自己的身份?” “嗯?” 阿赫雅顿了顿,歪了歪头,似是不解:“今日宫宴,是德妃娘娘操办的吗?” “是淑妃娘娘。”一个坐在边上的女子缓缓开口。 阿赫雅朝她望去,便见她友好地露出了个微笑。 只一眼,阿赫雅便分辨出了她的身份。 那是淑妃一系,宫中公认的老好人,林美人。她也是林衡的胞妹,闺名无月。 阿赫雅朝她颔首,算是打了招呼,又将目光放回德妃身上,唇角扯出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 “哦——”她故意拉长了声音,笑了声,“那你怎么知道,我没有位置呢?” “陛下分明说,想与我共迎新年。”她撇撇嘴,有些娇嗔似的,更多的却是故意的挑衅,“还说,要与我坐得近些。这殿中,怎么会没有我的位置?” 她句句不离谢桀,微微昂着下巴,骄傲得像极了受宠的猫儿。 然而这副模样在德妃眼中,却刺眼无比。 “宫中自有宫中的规矩。”德妃压了压火,才能皮笑肉不笑地开口,“既然是陛下给的恩赏,你自去下头寻着坐下吧。” 她与淑妃同为妃位,自然该是离陛下最近的。 这个小贱人再如何受宠,也不过能在妃嫔之末得一席位罢了吧。 她想到这里,心情才好一些,偏偏又见阿赫雅脚步轻快地往上位走,顿时眸光一厉。 “站住!你往哪儿走!” “那儿呀。” 阿赫雅顺从地停下了脚步,一指上首。 “那是陛下的位置。”德妃像是终于拿捏到了她的错处,立即发难,“你竟敢有这种心思,简直是藐视君上,藐视宫规!” 阿赫雅抿紧唇,脸上顿时浮出几分委屈来,她皱了皱鼻子,似乎有些不解:“我不是跟德妃娘娘说过了么?” “陛下说——要我近些。” 她勾了勾唇角,微微抬起下巴,示意德妃看去。 不知何时,周忠已经带着人,在上首的帝位旁,设下了一张小案。 殿中先是一寂,随即便喧哗了起来。 能与皇帝平起平坐的,唯有皇后! 陛下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暗示诸臣,凤位有主了? 德妃显然也想到了这一茬,望向阿赫雅身上正红的衣裙时,顿时感觉有了别的意味。 原本还能欺骗自己,这红裙不过是贱人不知礼数,又不在宫妃之中,不受宫规约束,才胡乱穿的,如今…… 她眼睛里顿时爬上了血丝,咬紧了牙根,手中的帕子都快绞破了。 “谁许你穿这颜色的衣裳?”她的声音尖锐,几乎有些破音,十分刺耳,“脱下来!” 阿赫雅眼中闪过几分冷意,还未开口,便听身后传来熟悉的男声。 “朕许的。” 谢桀缓步越过大殿,朝她走来,周围是一阵山呼的万岁。 他却只是眼神幽沉,先落在阿赫雅艳若桃李的脸上,凝了许久,才施舍似的转向德妃。 “德妃,这是要扒谁的衣裳?” 德妃被他的气势压得说不出话来,半晌只挤出了两个字:“陛下……” “前车之鉴,后车之师。”他淡淡道,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警告,“做事前,多想想承不承受得了结果。” 这话有些重,如同一道惊雷,响在德妃头顶。 “是。”她的脸色几乎是立时惨败下来,眼中闪烁着怨毒,指尖几乎嵌进肉里,才能勉强维持住脸上的表情不变得扭曲。 对于眼高于顶的德妃而言,这般被他当众落了面子,比死还要难受。 谢桀收回目光,牵上阿赫雅,带着她走向上首,落了座,才缓缓抬手。 “众卿平身。” 诸臣这才能站起身,陆续落座,面面相觑,眼中尽是惊诧。 殿上那女子究竟是谁,竟然让陛下为她斥责了德妃? 那可是何家的掌上明珠,未来皇后炙手可热的人选啊。 众人窸窸簌簌地交谈起来,一边偷眼去看何相一家的反应,目光或是怜悯,或是幸灾乐祸,都叫人如坐针毡。 何相的脸色变了又变,半晌,朝下首投去了一个眼神。 登时便有一个言官出列,一掀衣摆,朝谢桀直直跪下。 来了。 阿赫雅眼皮子一跳,心中暗道。 便听他语气坚定,掷地有声,仿佛当真是毫无私心的进谏。 “此女子来历不明,与陛下同坐,实在不合规矩啊!” “臣斗胆,请陛下——逐之!” 第五十六章 我说话直 言官的声音回荡金龙柱间,振聋发聩。 阿赫雅跪坐于谢桀身侧,微微垂首,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怡然自得的模样,就仿佛那人针对的并不是她。 “逐之?” 谢桀将这两个字在唇齿间细细品味了片刻,眸光微沉,看不出喜怒。 “就是说,要陛下把我赶出去呢。” 阿赫雅打了个呵欠,指尖越过桌案,在众目睽睽之下,勾住了谢桀的指尾,好心地帮那个言官解释了一句。 她的声音很娇,尾音略略扬起,仿佛猫儿翘起的尾巴尖,挠在人心上。 “陛下的宫殿,陛下的宴席,竟然轮到一个……”她挑拨的话语说到一半,忽然顿住了,微微蹙眉,拉了拉谢桀,小小声地问,“穿这个衣服的是几品来着?” 谢桀险些被她逗得破功,咳了一声,压下唇角的笑意,也学着她,低低答:“六品。” “……竟然轮到一个六品的小官指指点点!” 阿赫雅提高了声音,横眉叱道。 那言官的脸色几乎顿时就变了,一阵青一阵紫,半晌,猛地一磕头,正要出言,却被上首传来的声音打断。 “年少狂言,爱卿莫要与她计较。”谢桀悠闲地啜着美酒,等她骂完了,才慢吞吞开口,眸中带着警告。 “何况,她说得也不无道理。”他垂眼,盯着酒杯中的倒影,话语间的压迫感却半点不减,“这大胥毕竟是朕的大胥,一个位置罢了,谁坐……朕还是能说了算的。” 这话中意蕴便有些深了。 他说的是今日年宴上这突然增设的小案,还是那高高在上,各家觊觎的凤位? 德妃将头埋下,掩盖自己的不甘,长长的指甲掐在身边宫人的肉上,叫她瑟瑟发抖着,却不敢发出半点响动。 何相的脸上倒是没有太多的情绪,只作事不关己,夹了一筷子菜。 阿赫雅勾了勾唇角,眼角余光将殿中众人的反应都收归眼底。 这各怀心思的诡谲场面,她真是一万年也看不厌。 “咳咳!” 何相忽而咳起来,似乎是被酒水呛着了。 “臣愿死谏,望陛下三思!” 同一时刻,那言官伏在地上的身体抖了抖,带着悲愤,喊道。 “陛下乃千古圣明之君,身侧岂可有这等褒姒妲己之流!妖媚祸国啊陛下!” 阿赫雅略一挑眉,撇了撇嘴,顿觉有些无趣。 大胥的官场可真是危险,动不动便要赔上小命,也不知谢桀给了他们多少俸禄,够不够棺材本。 “大过年的,徒增晦气。”她低低地啧了一声。 “褒姒妲己之流。”她提高了声音,懒懒地开口,好似漫不经心,说出的却是诛心的话语,“在你心里,陛下究竟是圣主明君,还是纣王幽王呢?” 那言官的脸色顿时便白了下去,他下意识抬起头,正正对上谢桀晦暗的目光,顿时吓得颤抖不止。 “臣绝无此意!” 他立即撇清关系:“臣是说,陛下身侧,理应是贤德后妃……” “哦,德妃。”阿赫雅接了声,装糊涂地点了点头,“德妃娘娘,原来您想坐这个位置啊?” 她笑语嫣然,却像一把刀,叫德妃顿时坐立难安起来:“我说方才为何拉着我,又是要赶出去又是要……原来是为了这个。” 德妃白着脸,眼见着谢桀的目光朝她投过来,立即颤颤巍巍地解释:“陛下,臣妾没有!” “陛下。” 何相忽而出声,打断了他们。 他扬袖出列,缓缓朝上首跪下,声音沉稳镇定。 “后位有缺,百官惊疑,虽有所逾越,却也在情理之中。” 他一叩首,语气中充满了严肃:“此事于规矩不合,请陛下另设小宴,款待这位姑娘。” 他一动,殿中大半文臣顿时也动了起来,齐齐跪下,高声山呼。 “请陛下另设小宴!” 阿赫雅指尖一顿,微微眯起眼。 何相可真是爱女如命啊。为了德妃,这是不惜撕破脸了? 偏生这番大义凛然的话,还叫人挑不出毛病。 她只是当谢桀的导火索,可没准备让自己真卷入大胥的朝堂之争,此时心中再多思绪转圜,面上也只是抿着唇,一副不快的模样。 谢桀望着下头齐齐跪着的一片黑压压的人头,指节在桌案上叩了叩,忽而扯出了一个笑。 “何相是真看不明白,还是假看不明白?” 他眸光幽沉,语气轻飘飘的,仿佛自己说的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还是说爱卿对于朕空缺的后位,早已有了人选?” “臣不敢。”何相略微低下头,恭顺地答,“陛下立后,自当是身份高贵,贤德兼备之人。” 阿赫雅手中的筷子一滞,后知后觉地抬起头。 这是在点她呢? 身份高贵——她虽是公主,但却是北戎这个敌国的,绝不能暴露,只能声称是逃亡而来,也就是来历不明。 贤德兼备……就在方才,她还在大庭广众之下,调戏他们的君王。 他说的似乎是自谦自贬的推脱之语,却直接将阿赫雅排斥在了后位人选之外。 真把她当软柿子了? 阿赫雅撇了撇嘴,拉拉谢桀的袖子,语气天真。 “何相不是德妃娘娘的父亲吗?他与德妃娘娘有仇?” “你瞎说什么!” 谢桀还未开口,德妃就先沉不住气了,愤愤斥道。 “那为何他要说这些阴阳怪气的话?”阿赫雅望向德妃,眼中满是怜悯,“你封号是德,又不是真的就贤良淑德,这不是臊你……哎呀,我说错话了。” 何相家中嫡生的这一男一女,养得都不太好。 她看着德妃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故意捂着嘴,叹了口气,又望向谢桀,见他唇角勾起了笑意,并无不满,便接着问。 “何相,你家公子现今如何了?我回来查了律法,调戏良家要杖责二十——他如今能下床了吗?” 眼见着何相的脸色也逐渐不太对了,她连忙住了口,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无辜地摆了摆手。 “我又说错话了?抱歉啊,我只是关心一二,也许说话直了些,您不要介意。” 第五十七章 局里 说话直了些? 何相眼中一片阴沉,半晌,才冷冷吐出两个字。 “不敢。” 阿赫雅微微勾唇,眼中充满了戏谑。 何家自家的家教尚且如此,有何面目在这殿堂之上,对君王指手画脚呢? 谢桀此时才缓缓放下酒杯,点了点阿赫雅的额头,语气不明地斥了句:“顽皮。” 当众落丞相的面子,在他口中,也不过是一句顽皮。 君王的偏向如此明目张胆,让殿下的百官都沉默了下去。 阿赫雅眉眼弯弯,案几下的指尖顺理成章爬了过去,借着遮挡,勾了勾他的衣角。 “陛下。”她压低了声音,眸光亮晶晶的,仿佛一只恶作剧成功的猫儿骄傲地翘起尾巴,向饲主炫耀自己的能干,“我做得怎么样?” “很聪明。”谢桀低低地笑了一声,反过来擒住了她的手,捏在指间把玩,不经意又暧昧横生,叫人耳根发烫。 底下还跪着黑压压的一片,上头的两人却已经咬起了耳朵,半点没有避着旁人的意思。 德妃望着自家父亲的身影,眼眶忍不住微微发红,眸里的怨怒愈发深重。 那该死的狐狸精! 最后还是淑妃端着笑,轻轻咳了一声,算作提醒:“陛下。” 谢桀这才回过神一般,略一挑眉,似是惊讶:“诸位爱卿怎么还跪着?” “正是年节,如此做派,成什么样子?都起来吧。” 他低沉的声音似是含笑,又带着警告。 何相眼中闪过几分隐晦的沉色,见他态度如此强硬,心知讨不到好,只好沉默着起了身,重新落座。 其余官员面面相觑,连忙也跟着退下了。 谢桀居高临下,望着下头如鸟雀散的滑稽场景,眸光晦暗,隐隐带着嘲弄。 他略一抬手,周忠便上前一步,唱道。 “陛下赐宴——” 随着这一声传出去,钟鸣丝竹响起,乐声绕梁。宫人们列队而来,手中端着各色珍馐,为众臣一一上菜。 气氛顿时一片祥和,谢桀先行端酒,示意诸臣共饮一杯,其乐融融,仿佛方才的争执从未出现过。 林衡率先上前,举杯躬腰,语气里带着笑意,显出几分亲近:“臣敬陛下。” “愿陛下万年,山河永固。” 谢桀也抬手示意,状似抱怨,声音里分明带着愉悦。 “年年都是这一句,子均啊,敷衍朕也不知道找些新花样。” 子均,是林衡的字吧? 阿赫雅缓缓歪了歪头,从饭菜中抬起眼,望向谢桀,忍不住勾了勾唇,面上浮出几分看好戏的意味。 这种场合,臣子敬酒的顺序也颇有讲究。 按理来说,自然应该由百官之首的丞相第一个来。 林衡不仅抢了先,还与谢桀一唱一和,就差把君臣和睦四个字刻在脸上了,将何相置于何地? 这举动,若说没有谢桀授意,她是不信的。 她顿了顿,将目光投向何相,果然见他脸色不大好看,再看看德妃……哦,筷子都快撅断了。 下头的官员们都屏声静气,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多出半声。 淑妃倒是紧接着也举了杯,笑吟吟的,眸光温柔如水:“臣妾也祝陛下万年。” 阿赫雅咳了一声,险些没能克制住笑。 不愧是淑妃,这手落进下石用得好啊。 何相叫林衡压了一头,连带着德妃也没能抢先。 何家今年算是被彻底落了脸。 阿赫雅乐得火上添油,拉了拉谢桀的衣袖,笑得活像只偷吃了什么零嘴的猫儿:“陛下。” “我也敬你。” “敬酒要说敬酒词的。”谢桀微微垂头,目光落在她身上,眉眼之间的锐色顿时缓和了许多。 他嘴里这样说,语气却更像是调笑,示意周忠重新为他添上一杯酒,斜斜凝视着阿赫雅,戏谑地开口。 “说几句好听的,朕再考虑考虑,喝不喝你这杯酒。” “陛下万年,江山永固。”她鼓鼓脸颊,哼了声,娇嗔似的,指尖戳戳他,“可以喝了吗?” “拾人牙慧。”谢桀声音低沉,捏了捏她的脸,悠悠道,“再换一句。” “没有了!”阿赫雅甩了甩头,把他的手甩下去,愤愤的样子宛如炸了毛的小猫,伸手就要去夺他手中的酒杯,“您别喝了!” “阿赫雅。” 谢桀将酒杯抬起来,躲过了她的小猫爪子,无奈地摇头:“怎么这般玩不起。” 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翻过来给她看,语气里充满了笑意:“满意了?” 阿赫雅这才收回手,满意地点点头,又将目光投向德妃,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得意洋洋。 不来敬酒吗? 她用口型这样说,挑衅的模样叫德妃恨得牙根痒痒,又碍于场合,只能强行压下。 “尾巴都要翘起来了。” 谢桀低沉磁性的声音忽而响起,带着酒气的灼热呼吸喷在她的后颈上,叫阿赫雅吓得险些跳起来。 她瞪圆了眼,转头去看谢桀,窥见他脸上的好笑,顿时心虚地别开脸,左看看又看看,就是不肯与他对视。 “您说什么呀?”她的声音软绵绵的,大约是喝了酒,面上隐隐有些发红,显得愈发诱人。 仿佛一只猎物试探似的伸出一只爪子拨弄,丝毫不知已经暴露在了捕食者的视域中。 谢桀的目光凝在她朱红的唇上,逐渐幽沉下去,暗色翻涌着,暴露了他内心的欲望。 他又喝了一杯酒,似笑非笑。 “乖一点,今天够了。” 显然,年宴上的一切,只是个开始。 他是个善于布下棋局的掌控者,今日的子已经落下,不需要更多画蛇添足的举动。 阿赫雅收敛了眼中的情绪,状似懵懂,扯着谢桀的衣袖,将他往自己的方向一拉。 常年征战的帝王身上的气力,岂是她轻易可以撼动的?她这一奋力,不但没能让他摇晃少许,反而将自己扯得一个踉跄,整个人几乎扑到了他的身上。 “陛下。” 她吐着酒气,眸里一片迷蒙,泛着水光,微微咬着下唇,让那片丹色愈发鲜艳欲滴,引人采撷。 “我不乖嘛?” 她勾唇扬起一个笑,似是已经醉得失了神,望着谢桀的眼底逐渐涌上晦涩,指尖却是轻轻勾了勾。 高高在上的君王啊,你凭什么如此平静呢? 她偏要将他拖入局中。 第五十八章 林美人 谢桀呼吸一滞,眼中幽深一片。 他调整了一下姿势,掩盖那分意动,指尖却不受控制地落到了阿赫雅的腰间,将她往自己的方向又拉了拉。 这可是大胥的年宴。 即便是要向朝堂彰显这个特殊的存在,也已经过了火。 恐怕年节一过,雪花般的弹劾就会把他的桌案淹没。 他的理智有多清晰,眼底的欲色就有多么晦暗而疯狂。 “陛下。” 阿赫雅半阖着眼,仿佛已经醉得失了神,伸手去触摸他的脸,又在碰到之前猛地收回手。 她忙乱地坐直了身体,脸上爬满了红晕,似乎终于察觉了自己的失态,声音微微发抖,却愈发勾人。 “我醉了。” 她解释道,窘迫得恨不得缩进地洞里:“让我出去透透气吧。” “现在知道怕了?”谢桀喉结滚了滚,声音沙哑得吓人,眼神如饿狼,死死地盯着阿赫雅,面上依旧慢条斯理,却愈发叫人心惊。 阿赫雅垂下眼,感知到身上灼热得吓人的目光,心中忍不住浮上几分悔意。 不该因为一时意气,去挑拨这个疯起来不像人的狗皇帝的。 “真的醉了。”她眼眸中仿佛蕴着一泓秋水,那抹怯色叫她看起来更加引人摧折了,声音软软地示弱,“饶了我这回吧。” 谢桀眼神又深了一分,他攥住阿赫雅的手,暗示似的磨了磨,低低道。 “回去教训你。” 今晚不回琼枝殿了。 阿赫雅抖了抖,脑中第一个闪出来的便是逃避的想法。 她不敢再与谢桀对视,快速收回手,顾不上礼仪,便急急站起身,逃也似地跑了。 殿外的雪不知何时已经停了,暮色四合,灯火映亮了宫闱。 宫人们低着头,即便是热闹的年节,依旧安寂得像是提线木偶,仿佛与殿中的歌舞升平是两个世界。 阿赫雅忍不住微微蹙眉,缓缓收回目光。 “兄长。” 一个柔和的声音响起,隔着一个花丛,叫人听得不大清晰。 阿赫雅怔了怔,便听见了林衡关切的话语。 “宫中……陛下待你还好吗?” “陛下待我很好。”林无月垂着头,叫人看不清面上的神色,声音平静,让人不由得想放松。 “那便好。”林衡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又哽住了,良久,只是叹了口气,“娘……她很想你,你若闲暇,多给家中来信。” “我本也不在家中长大。”林无月轻笑了一声,语气依旧软和,却显得十分冷淡。 他们不是亲兄妹么? 阿赫雅忍不住微微蹙眉,心中暗道。 林衡向她提起胞妹时,语气分明是疼惜爱护的,这位林美人更是宫中公认的软性儿。 这样的一对兄妹,能有何隔阂,以至于如此生分? “是我对不起你。” 林衡的声音似乎有些涩意,无措又难过,宛如做错了事情的小孩。 阿赫雅很难想象,那个君子如珩的林大人会有这样的情态。 她的眉头蹙得越来越紧,脑中不由得翻出前世的林美人…… 前世的林美人,从未卷入过宫中争斗。就连谢桀,也若有似无的忽略了她,从未让她侍寝。 可是一个真正不得君心的女人,在捧高踩低的宫中,真的可以过得那般舒服么? 林无月死在她的前头,她死后,谢桀下令彻查,最后得出的死因却是郁结而亡。 郁结…… 阿赫雅只觉得心中的谜团越来越大。直觉告诉她,这背后也许牵扯了一桩秘事。 “嘎吱。” 被雪压断的枝桠,又被人踩碎了,发出钝钝的闷响。 阿赫雅立即回过神来,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林家兄妹已经走得很近了。 此时再躲避,已经来不及了。 她脸色一变,眸光顿时朦胧起来,调整了一下姿态,扶着花枝,缓缓向前走。 就仿佛是借着寒风醒神,刚刚才走到这边。 “阿赫雅姑娘?” 林衡先发现了她,站在原地,与她保持了一定的距离,遥遥拱手。 阿赫雅半阖着眼,一只手扶着额角,慢慢地转头去看他,半晌,才反应过来一般。 “原来是林大人。” 她声音有些哑,深吸了一口气,搓了搓脸,让自己清醒一点,扬出一个笑。 “许久不见了。” 林无月就站在林衡身边,见他们认识,也没有发问的意思,只作于己无关,闭口不言。 林衡却没有忘记她,他转身看向妹妹,眼神柔和,给她介绍:“这是阿赫雅姑娘,在宛城时,我们算是友人。” 阿赫雅的目光也顺理成章落到了林无月身上,微不可见地勾了勾唇,微微眯眼。 她算是知道,暴君身侧的心腹,林衡林大人,为何分明看出她的意图,依旧那般轻易便与她有了交情。 原来是打好了心思,想要她在宫中能随手扶林无月一把。 她若受宠,林无月自然也有好处。若不受宠,多一条路,好过得罪一个人。 都说父母之爱子,则为其计深远,这兄长对妹妹,也是同样。 她心中有了底,却没有点破林衡,而是顺着他的意思,朝林无月点了点头,脸上的笑意真切了几分。 “林大人说得是真的。”她歪了歪头,望着那个如月光清冷温柔的美人,忍不住生出了几分叹息,“我与你兄长相识,虽然今日只是初见,但也能算是友了?” “你叫什么名字?” “宫中妃嫔不称名字,只称封号位分。” 林无月摇了摇头,眸光映着月色,愈发温婉,“我是林美人。” “妃嫔不称,好友却不然。” 阿赫雅笑了笑,伸手折下一枝花,递到她面前。 她知道,以林无月的性子,拒绝不了她的好意。 “这禁宫中,规矩那么多,若是条条都守,日子还有什么可过的?” 林无月定定地望着她,似乎有些无奈,半晌,她答:“无月。林无月。” “无月。”阿赫雅念了一次,唇角勾着笑,将花枝塞到她的手中,“过几日,我去你宫中找你玩,好不好?” 她试图做一个约定,不过不能是现在。 刚刚在年宴上出的风头太大,这几天,德妃不出手,她就真应了那个“德”字了。 林无月是后宫中难得的好人,阿赫雅并不想因自己的事情连累她。 林无月叹了口气,眼神干净,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 那就是默认了。 阿赫雅眉眼弯弯,得意地朝林衡投去一个眼神。 欠我一次。 她用口型这么说。 第五十九章 德妃的设计 “贱人!” 那头德妃借口不胜酒力,也早早从年宴上离开,刚回进德宫,就一把狠狠把眼前的花瓶推倒在地,破口大骂。 这可是年宴!就因为阿赫雅那个狐媚子,叫文武百官,各家女眷都看了德妃的笑话。她恨不得将阿赫雅千刀万剐,以解心头之恨。 今日过后,恐怕各宫都要暗地耻笑自己被一个苦寒之地来的贱人打了脸了! 德妃一想到那些人背后会如何嚼舌根,愈发愤怒,随手把案几上的茶盏砸了出去,听着瓷器破碎的脆响,咬牙骂道:“我非得杀了她不可!” 何婕妤任由她发泄了怒火,才上前扶着她坐下,一边示意吓成了鹌鹑的宫人们收拾残局,一边缓声安抚:“不过是个凭借脸上位的低等人罢了,眼下连个位分都还没挣着呢,娘娘何苦为她生气。” “你懂什么?”德妃胸脯急急起伏,眼神一厉,“那贱人今夜坐在哪儿,你也看见了。凭她的身份,凭什么跟陛下同坐?那可是皇后的位置!” 德妃怎么都想不明白,阿赫雅除了那张脸还有什么,能让谢桀这样特别对待,甚至为了那个贱人落了她们何家的面子。 自己和淑妃争了这么多年,要是真让个狐媚子捡了便宜去,非得呕死不可。 何婕妤眼里也闪过暗光:“说不得只是陛下一时兴起……” 德妃又妒又恨,已经被怒火冲昏了头:“一时兴起,怎么不让本宫去坐?怎么不让淑妃去坐?你何时见过陛下为谁如此乱智,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就开始……” 她眼前又闪过宴上谢桀与阿赫雅亲热的举动,恨不得把牙咬碎了:“不成!这个贱人留不得了!” 不管谢桀到底是真被美色迷了眼还是别的什么,这宫里都容不下一个骑到自己头上去的人。 德妃捏着帕子,眼神闪烁。她总有种感觉,阿赫雅那个狐媚子就不是省油的灯,最好趁着只是个苗头,就立即掐死,永绝后患。 德妃是真动了杀心。 何婕妤看出了德妃的坚定,抿紧唇,思虑了片刻:“若要动手,就得做得干净些。” 自己只是何家送进宫辅佐德妃的人,德妃想做什么,自己拦不住,只有出谋划策实现的份。 好在不过是一个毫无根基的阿赫雅,杀就杀了。 德妃想了想,道:“让小四子去,他做惯了脏活,找个池子把人一推,这个天气,落水冻死也不奇怪。” 小四子是德妃身边会武的的太监,向来帮德妃处理那些留不下的人,手上沾多了人命,杀一个弱女子易如反掌。 何婕妤摇头:“只怕那狐媚子正得圣宠,陛下防着呢。” 她看着德妃脸上的不满,只觉得头疼,好生劝道:“眼下她刚出了风头,立即就出事,谁都要怀疑咱们几分。娘娘可别为一时之气,折了自身。” 德妃不甘地哼了声,眉头紧蹙。 她身边的大宫女玉珠便在此时开了口:“娘娘还记不记得派去琼枝殿那个眼线?前几日回话时,说阿赫雅正用着药,说是咳嗽。” 何婕妤沉吟:“用着药?这倒是个机会。” 何家为了帮扶德妃,在宫中安插了不少人手。御医院的太医令便是其中之一。 太医令是何家收养的孤儿,送入宫中十年,才爬到了这个位置。他是个死心眼的,对德妃忠心耿耿,若是他动手在阿赫雅的药里做手脚,不仅靠谱,而且隐蔽,绝没有被背叛的可能。 何婕妤越想越觉得可行:“是药三分毒。一剂汤药里头,药材用量大些说不准都能杀人。阿赫雅既然吃着药,那就是天赐良机,不如召见太医令,问问他有没有什么法子?” 德妃也来了精神,朝玉珠点点头,意思是同意了。 宫女玉珠领命而去,很快就带着人回来了。 太医令跪下行礼,声音浑厚:“臣参见德妃娘娘。” 德妃勾了勾唇,略一抬手,示意他起身,端得矜贵傲然。 何婕妤坐在德妃下首,朝太医令露了个笑:“琼枝殿梅花开得太盛,娘娘向来怕花粉,总觉得身上不舒服,所以召你来瞧瞧。” 这话明着说花,暗着说人,是叫太医令想法子除去阿赫雅。 太医令听懂了,低着头,面不改色:“德妃娘娘是千金之躯,既然花开得太盛,便折去些许就是了。” 他顿了顿,回忆着这几日记录里的药方,压低了声音:“琼枝殿那位用着止咳清热的药,里头有一味半夏,生食有毒。若与羊肉同食,会在体内积累毒素,表面看不出什么,只是一朝爆发,回天无力。” 何婕妤眼里闪过暗色:“这相冲之说我倒是记得,听闻中毒者呕血不止,痛不欲生,半日则死。” 中毒向来就是许多死法里头痛苦万分的一种,落在阿赫雅身上,应该会更让德妃满意。 “你向来是个懂事的。”果然,德妃一听,唇角便忍不住微微勾起,眼神微闪,夸了一句。 她眸里充斥着阴毒,想到阿赫雅死前可能会遇到的痛苦,便觉得心中一阵痛快。 让那个贱人屡次打自己的脸!德妃咬牙,她恨不得阿赫雅死得更惨一点,最好挣扎数日,不成人形。 德妃脸上带着笑,迫不及待地开口:“羊肉难得,得从我的分例里拨出去。至于半夏……” 太医令接话:“只需要照常用着,便足以致死。” 宫女玉珠在一旁给德妃提醒:“娘娘不爱食羊肉,先前的分例都给了云美人去。” 云美人虽然被废,但毕竟曾经是德妃旗下,进德宫不好落井下石,以往拨出去的东西也就没有去要。 现在若要送去琼枝殿,就得先收回来。 何婕妤却不这么想,她略一垂眸,缓缓道:“既然如此,直接从云美人那头送进琼枝殿,届时人死了,也与娘娘扯不上干系。” 阿赫雅一死,陛下定然大怒,彻查起来,她们也好有个替罪羊。 到时候把云美人一推,进德宫就能摘得干干净净。 何婕妤脑中把计划过了一遍,朝着德妃道:“杜鹃跟着云美人进了冷宫,我让人借着送物资给她传个口信,这事儿让云美人做最合适。” 杜鹃从一开始就是自己送到云美人身边的,之前在亭中为难阿赫雅,也是自己的手笔。用御赐之物陷害的事情虽然没成,但得怪云美人愚蠢,这丫头还是好用的。 现在让杜鹃跟着云美人,贿赂膳房,把羊肉送到阿赫雅眼前,刚好能把这步废棋用起来。 德妃想了想,便点了头:“既然如此,这事儿就交给你了。” 她顿了顿,眼神狠厉,声音里充满了阴毒。 “我只要听见那贱人的死讯。” 第六十章 相克 阿赫雅自然不知道德妃已经准备对她下死手了。 年宴过后,琼枝殿里的宫人肉眼可见地殷勤了几分,殿里的炭火烧得温暖,让人昏昏欲睡。 阿赫雅半趴在榻上,眼见着柳奴又端上来一碗药,忍不住皱起眉头。 “怎么还有?”她忍不住抱怨,叹了口气,撒娇似的。 柳奴也有些无奈,睨了她一眼,压低了声音。 “谁叫你昨夜那么放肆?活该遭两重罪。” 北戎民风彪悍,柳奴说起这种话来,真是半点都不脸红。 阿赫雅愣了愣,顿时有些恼羞成怒,扯了软被恨恨地揪着出气。 年宴上的调戏到底在夜晚被报复了回来。 昨晚的谢桀仗着初一不必早朝,恨不得把场子一次性百倍找回来,到了最后,莫说床榻上,就连地上、浴盆中、窗台侧,处处都成了一片狼藉。 今早宫人们进来收拾时那暧昧的表情,她真是没脸再回忆一遍。 阿赫雅想起昨晚那人的孟浪,腰脊便忍不住一阵酥麻,整个人简直要烧起来了。 不知节制的昏君! 阿赫雅一把夺过柳奴手中的药碗,将黑黝黝的药汁一饮而尽,顶着苦意,脸色都扭曲了起来。 “你就不能换几味药,叫它好入口一点?” 柳奴不知从哪里变出了一块糖,塞进阿赫雅嘴里:“还想要甜的,要不给你糖水好了。” 糖水哪儿有避孕的效果呢。 阿赫雅闭了嘴,感受着甜意漫开,趴在软枕上幽幽想。 为了不露马脚地从御医院拿到药材,她都湿热咳嗽了好几日了。 要是有别的方式避孕就好了……自己年宴那样张狂,怎么就无人给自己下一剂药呢? “扶我起来。” 阿赫雅忽而想起了什么,眼睛亮亮地抬头看向柳奴:“咱们去……” 找林衡要人情! “去哪儿?” 低沉的男声响起,阿赫雅立即掀起了被子,把自己严严实实地包裹了起来,一遍竖起了耳朵,警惕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谢桀被她的举动逗笑了,大步走到榻边,语气轻松中带着调侃。 “掩耳盗铃?” “陛下,好陛下。” 阿赫雅从被子里露出一张小脸,可怜兮兮的,眼中带着水光:“我有病在身,您去别处吧。” “昨夜答应朕什么?”谢桀勾了勾唇,指节落在她脸侧,帮她将散乱的发丝收拢好,状似漫不经心,危险的气息却顿时弥漫开来。 “欠的债,今日还。” “还不了了!”阿赫雅望了望外面的天色,顿时有些绝望,愤愤地一扯他的衣袖,让他看看窗外,又顾忌着宫人,压低了声音,咬牙切齿。 “天还亮着呢!” “嗯?”谢桀微微眯起眼,似笑非笑。 阿赫雅立即又有些心虚,气势弱了下去,卖乖似的,眨眨眼:“陛下,您饿不饿啊?” “咱们用膳吧。”她絮絮叨叨地,“今日是元日,您刚祭天回来,一定饿了。” 说罢,阿赫雅一使眼色,柳奴便了然地下去了。 谢桀唇角微勾,不置可否,眼中分明有戏谑闪过。 显然,这坏心眼的暴君,是故意逗着人寻开心。 阿赫雅自然不知晓,还在积极地帮他张罗,恨不得用菜塞住他的嘴似的。 “羊肉,羊肉。”她给谢桀夹了一筷子,笑得有些狗腿,若有尾巴,恐怕已经摇起来了。 “元日有夜市。”谢桀享用着美人的殷勤,心情也愉悦了起来,难得收起了自己的恶趣味,缓缓道,“想去吗?” 年前带她出宫的那一回,说是游玩,不如说是钓鱼,败了兴致。 不得闲便罢了,既然得闲,他也不介意再给她一点甜头。 “想!”阿赫雅眼睛顿时便亮起来了,凑过去拉住他的袖子,撒娇卖乖,“陛下带我去?” 谢桀闷笑了一声,斜斜睨她一眼,伸出两根手指,在她面前晃了晃。 “两、两回?”阿赫雅一下子就明白了,脸上飘起红晕,心中暗骂一句昏君,却还是忍不住结结巴巴地试探。 谢桀摇摇头,语气轻飘飘的:“欠的,翻倍。” 奸商! 阿赫雅一下子瞪圆了双眼,不敢置信地望着他,还想讨价还价,就被他一口羊肉塞进嘴中,堵住了话。 “要不要出宫?想好再说。”他略一挑眉,语气中显出不可置喙的威势来。 阿赫雅攥紧了手指,愤愤地偷眼瞪他,恨不得硬着骨头说一句不去了,又实在向往,进退两难。 “去!” 她最后还是一狠心,应了下来。 谢桀顿时低低地笑了起来,胸膛都在抖,叫她愈发羞恼,用力地嚼着口中的羊肉。 早知道,昨晚就应该咬得狠一些! 谢桀倒是懂得见好就收,在她真正生气前,便吩咐了周忠,让他准备出宫事宜。 “戌时,朕叫人来接你。” 他站起身,微微垂首,指尖落在阿赫雅的脖颈后,轻轻摩挲。 “听话些,什么都会有,嗯?” 这已经是阿赫雅不知第几次听他说这种话了。 她乖顺地点点头,眼中充满了崇拜与依赖。 谢桀这才满意地在她唇角撷走一个吻,转身走了。 殿外圣驾的声音越来越远,阿赫雅眼中的温度也渐渐冷下来,唇角的弧度逐渐变为嘲弄。 他在试图控制她。 然而,谁是猎物,还尚未可知呢? 阿赫雅弯了弯眉眼,明媚的面容顿时镀上几分艳色,夭桃秾李,叫人不敢直视。 也许他并未发现,但现在,这位暴君想要她……已经懂得拿东西换了。 戌时,玄色车架再次出了宫门。 元日的夜市,果然比之前一次她出宫时,又热闹了许多。 百姓们土里刨食,一年到头,终于有了个喘息的时机。 孩童们追逐着奔跑,路过之处,不时有爆竹响声,到处红彤彤的,一片喜乐。 这一日,街上的吃食摊子也会多许多。人们有了余钱,不介意花一些,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 阿赫雅下了车,身边便恰好是个饮子摊。 她从未见过这种东西,一时好奇,忍不住凑过去看了看牌子:“半夏……这不是中药么?” “姑娘有所不知,我们家的秘方,既能降火止咳,又甜津津的,好入口哩。” 老板热情地迎上来,为她解释。 这两位一看衣着打扮,就知道不是普通百姓。他最喜欢这种贵人了,给起钱来都是碎银,又从不要他找钱,多大方! 谢桀见阿赫雅转头来瞧他,唇角忍不住微微翘起,一本正经地点头:“你近日咳嗽,是该喝一杯。” 阿赫雅立即便道:“来一杯!” “好嘞!”老板顿时笑逐颜开,应了一声,麻利地打上饮子,嘴中念念叨叨,“姑娘喝了这个,一时半会儿就先别吃炙羊肉之类了……” “为何?”阿赫雅愣了一瞬,连忙追问。 柳奴以她咳嗽的名义向御医院要了药材,里头就有一味半夏。而自己这几日的主食,都是羊肉。 若是这两者有问题,那自己…… “半夏与羊肉不可同食,相克,有毒!”老板见阿赫雅反应这么大,愣了一下,才解释道,“这都是药理,你们不知道,倒也正常。” 要不是他就是卖这个的,怕给人吃坏了找上门,恐怕也不清楚哩! 半夏与羊肉相克? 阿赫雅的想法成了真,眸光一凝,眼中顿时闪过冷意。 第六十一章 怀疑 半夏是治疗湿热咳嗽的常见药物,御医院给出来的药材里有这个,倒也不奇怪。 然而羊肉……并不是从阿赫雅一进宫就有的。 阿赫雅抿紧了唇。细细回忆起来,确实是这几日讨要药材之后,膳房便借口考虑到自己的喜好,突然开始给自己做羊肉了。 阿赫雅指尖忍不住轻轻捻动,眼中有暗光闪过。 是谁这么沉不住气?前世好歹等到了她有孕,德妃才开始给她下药,这一次,竟然有人想直接毒杀她? 想起自己前世受的苦,和那个没能留下的孩子,阿赫雅缓缓闭上了眼,遮掩那抹痛色,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天。 那一日自己刚用过早膳,就被突如其来的腹痛打得措手不及。 周围一片兵荒马乱,伺候的宫人们来来去去,请太医的请太医,找谢桀的找谢桀。 阿赫雅面无血色,蜷缩成一团,脑子昏昏沉沉,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能见到谢桀大怒的冰冷侧脸,与换了又换的诊脉太医。 “这保胎的药物中,有两味药材是完全相冲的啊!” 跪在地上的太医瑟瑟发抖,如此道。 “不但如今腹中的龙胎保不住,恐怕日后,梅妃娘娘也再难生育了……” 那一日,满宫都见识到了暴君之怒。 金吾卫彻查之下,所有的证据都指向德妃,谢桀也顺水推舟地将德妃禁足宫中,随后是何相入宫。 不知御书房中发生过怎样的对话,总之,德妃受到的惩罚,仅仅止于禁足。 然后,阿赫雅那个惨死的孩子,就变成了本就是死胎,是她自知保不住孩子,才借机诬陷德妃。 那日的大殿,比冰窖还要冷。 阿赫雅眼睁睁看着昨日还在她耳边口口声声说着爱她的男人,今日便冷眼相待,任由她落入万丈深渊。 何婕妤说,你别怪我。 谢桀说,朕还会给你别的孩子。 阿赫雅只能麻木地看着他们,连眼泪都流不出来。 好一个别怪我,好一个还会有别的孩子。 那谁来为她死去的孩子哭?难不成她阿赫雅就是生来下贱,活该在大胥的宫闱之中,飘摇零落,连这最后的一点温暖都被剥夺么? 分明是德妃!是德妃怕自己有孕,威胁了她的地位,指使太医令在她的安胎药里动了手脚。 德妃是罪魁祸首,凭什么平安无事?自己丧子之痛,却反而被安上故意栽赃的罪名? 阿赫雅咬紧了牙根,回忆铺天盖地而来,一瞬间只觉得浑身如坠冰窟。 她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忘了,却原来那种痛,经历两世也不会消减半分。 谢桀看阿赫雅脸色不对,皱着眉,抚上她的侧脸,声音关切:“怎么了?” 阿赫雅猛然回过神来,深吸一口气,收敛了自己的异样,白着脸摇了摇头。 淑妃和德妃都有嫌疑。但是若说最有可能,还是德妃。 自己在宫宴上公然打了德妃的脸,德妃此时对她恐怕恨之入骨。加上前世她就知道,太医令是德妃的人,能从御医院拿到她的药方也不奇怪。 这份可能有八分,剩下的,还得回宫之后,阿赫雅才能确认。 她心神不宁,傻傻地盯着饮子摊,看起来就像是正在纠结到底还喝不喝。 谢桀误会了她的举动,只以为她是嘴馋舍不得,啼笑皆非地开口。“怎么,一听吃不得肉,便不想喝了?” “只是突然想起来。”阿赫雅眼神微闪,立即顺水推舟,一本正经地将饮子塞进一旁侍立的周忠手中,“今日已经吃过羊肉了,实在不适合再喝这个。” “陛下,咱们还是先去瞧瞧舞狮吧!” “娘,小心些,舞狮还没来呢。” 阿赫雅的声音与另一道温润的男声重合了。 她下意识抬眼望去,便见林衡站在马车边,正搀扶着一个老夫人下来。 这原本该是奴仆做的事情,由他做起来,却丝毫无损风度,反添了几分温柔。 “那是林老夫人么?”阿赫雅拉了拉谢桀,小声问。 谢桀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眼神似乎凝滞了一瞬,半晌,只淡淡地嗯了声,算是肯定。 “林大人还是个孝子呢。”阿赫雅勾了勾唇,语气中带了几分试探,“可惜林美人没有出来。” “林美人不在林老夫人膝下长大。”谢桀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他微微低头,与阿赫雅对视,似笑非笑,“好奇?” 阿赫雅半点不心虚,反而勾着他的脖颈,凑到他耳边,声音又轻又小。 “我昨日听到他们吵架了。”她与他咬耳朵,这个姿势亲密又暧昧,两个人的呼吸几乎交融到了一起,“林美人不喜欢林大人!” 阿赫雅的语气很是夸张,仿佛自己神神秘秘说出来的,是一个天大的秘密。 谢桀眸光逐渐缓和了下来,充满了无奈,斜斜地睨了她一眼,为她解释。 “当年天下未定,林衡随朕征战,林美人无人照料,由朕的母亲教养长大。他们兄妹关系生疏,也不稀奇。” 他眸光微沉,似乎想起了什么令人不快的事情,语气也淡了下来,半是引导,半是警告。 “她与你要做的事情无关,不要去探究。” 阿赫雅眨眨眼,顺从地点了头,眼中却闪过思量。 说是教养,不如说是质子吧。 阿赫雅眸光闪烁,下意识抿紧了唇。 谢桀的母亲,那便是太后…… 这个人,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好像都是宫中的禁忌。 不过这种宫廷秘辛,牵扯甚大且与她要做的事情并无干系,当前最重要的还是羊肉半夏一事。因而即便阿赫雅心中有莫名的感觉,也先按了下去。 锣鼓声忽而响起,破开人满为患的街道,冲入人耳中,激昂欢快。 舞狮来了。 人潮顿时汹涌起来,相互挤着,往灯火最盛,炮竹齐响处冲去。 太多人了。 情况发生得突然,暗中保护的金吾卫难以立时控制住局面,紧张地成半圆状隔开谢桀与人流,却顾不上阿赫雅。 阿赫雅只觉得眼前身后全是拥挤的人,一个不注意,被人撞得歪了歪,好不容易维持的平衡一下被打破,整个人往后倒去。 她下意识闭上眼,等待着即将袭来的疼痛,却落入了一个熟悉的带着龙涎香的怀抱。 谢桀不知何时,已经从金吾卫的保卫圈中走了出来。 在万千人中,他准确地揽住了她的腰肢。 第六十二章 作妖的云美人 “看傻了?” 谢桀护着她,退到了一个安全的地方,才皱着眉头,低声斥道,眸色幽沉。 阿赫雅望着他的眼睛,有一瞬间,产生了一种错觉。 他好像有真的在担忧她。 大约是危险时的心跳,太容易被当作悸动。 阿赫雅眼中蕴着一泓秋水,映着夜市灯火下的谢桀,听见了耳侧擂鼓般的声音。 是舞狮? 阿赫雅下意识攥紧了指尖,这才迟钝地感受到了异物,一下子回过神来,猛地站直了身体。 “为什么?” 他是大胥的帝王,想要他命的人不知多少。 在这样混乱的情镜下来救自己,并不够理智。 阿赫雅近乎喃喃,话一出口,便察觉了不对,立即收了声。 谢桀却听到了。 他伸手,攥住她的指尖,声音平淡,话语分明带着安抚意味:“战场上都伤不了朕,何况是在大胥的京都。” 阿赫雅抿紧了唇,深吸一口气,这一回,无比清晰地听见了自己的心跳。 “多谢陛下。” 她故作平静,道了声谢,借着动作将手中的东西塞进了衣袖里,耳根的红晕却暴露了她的心思。 自己应该扑进谢桀怀里,顺势再撒个娇的,这样才符合自己一贯的做法。 阿赫雅的理智十分清晰,心绪却已经乱成了一团线,只能揪着谢桀的衣袖,寸步不离,仿佛被方才的变故吓得失了神。 谢桀看看她失魂落魄的模样,抿紧了唇,微微眯起眼,忽而动了。 他将阿赫雅打横抱起来,让她高过自己。 从高处越过人群,能径直看到街心的舞狮表演。 “不用去挤。” 他淡淡道,仿佛自己只是做了一件普通的小事。 周忠在一旁吓得险些跪了下去,整个人眼观鼻鼻观心,恨不得缩到地里。 阿赫雅愣愣地坐在他的臂膀之间,却没有去看热闹的表演,而是长久地注视着他,眸中神色变换。 “陛下,这样不合规矩。” 阿赫雅嗫喏道,即便再如何压抑自己,也难以不为这一刻意乱情迷。 至高无上的天子啊,何时容许过旁人高于自己? 这样的一份特殊,是福还是祸呢? 谢桀抬手,将她的脸转向街心,含笑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在宫外,无论规矩。” 砰。 天上的烟花炸开了满城绚烂,欢呼与大笑交杂着,奏成一片喧哗嘈杂。 阿赫雅缓缓勾出了一个笑,没有再抗拒,而是伸手揽住他的脖子,提高了声音,在他耳边大喊。 “新正吉祥!” 无论从前如何,心思不正;无论日后如何,会否反目。 此时此刻,她真心愿这一分温暖能再长久一刻。 初五过后,年味逐渐淡了下去。 年宴那夜张扬带来的后果终于开始显现,雪花般的奏折几乎将谢桀的桌案淹没了。 大半个朝堂都以何相为首,此时反噬起来,个个义正言辞,悲痛欲绝,仿佛谢桀已经成了个昏君,明日就要为了美人亡国。 谢桀要从这些人之中分辨出何相的势力,淑妃母家暗中的推波助澜,和看形势而动的墙头草,简直焦头烂额。 阿赫雅也乖觉地没有在此时去打扰他,而是筹谋了另一件大事。 她假称咽喉疼痛,食不下咽,让膳房把每日的羊肉撤了,只喝白粥。 这样一来,相冲的羊肉半夏直接少了一样,所谓的毒性也就无从产生积累。 不管幕后主使到底是谁,阿赫雅不吃,总不能压着人硬往她嘴里塞,眼见着计谋破产,自然会着急上火。 这个时候,阿赫雅又让柳奴盯紧了膳房里负责琼枝殿吃食的人,果不其然,那人等了两天,实在压不下忐忑,漏了马脚。 那是个矮个子帮厨,看起来只有寻常十二三岁的男人那么高,脸上却已经长了一大把胡子。 矮个子装作肚子疼逃了膳房的活计,却没有回房间,而是一路往冷宫去了。 柳奴十分敏锐,察觉到此人有问题,立即追了上去。她是练家子,跟踪一个不会武的小帮厨自然不在话下。 此时她一路紧随,刚到冷宫外,便见杜鹃站在外头左顾右盼,一见矮个子,先是故意无视,左顾右盼确认了周边没有人,才连忙把矮个子带进去。 柳奴心里一沉。杜鹃是云美人的宫人,此时这番鬼鬼祟祟的做派,看来给公主下毒的事情跟云美人脱不了干系。 该死!早知道当初就不该让云美人毁容,要是直接杀了,也就不会有那个恶毒蠢货今天对公主的威胁。 柳奴眼中快速闪过煞气,快步跟上二人。 杜鹃到了云美人住处外,再次小心翼翼地确认了一遍周围无人,才推开了门,带着人进去,快速关紧了门。 柳奴这才从墙后绕出,打量了这处破落的小院几眼,纵身一跃上了屋顶,揭开一片瓦,往里面望去。 云美人原本正对镜哀怨地自怜,此时听到身后的动静,不耐烦地骂了句:“喜鹊,让你去洗个衣服,拖拖拉拉的做什么!” 这贱蹄子自从来了冷宫,是越来越怠懒了,让她做点什么都不情不愿的。 云美人脸上忍不住带上了不快,转头便要训斥,却被杜鹃的声音打断。 “是我。”杜鹃知道云美人怕是把她当成了喜鹊,眼里闪过了几分嘲讽。 云美人果真短视,连原本的心腹宫人都这样对待,还指望谁真心为她做事? 也幸好自己跟的主子是何婕妤,真要自己伺候这么个蠢毒的人,可就前途无光了。 “美人。”虽然云美人已经被废,但杜鹃依旧这般称呼,就是为了随时随地提醒云美人从前的风光,激起她对阿赫雅的恨意,“膳房的人来了。” 云美人愣了一秒,急忙站起身:“怎么回事?出什么事了?” 矮个子支支吾吾了一会儿:“琼枝殿那边说身体不适,这几日都不用羊肉了。” “什么?!”云美人的声音顿时尖利起来,“你可是收了我二百两银子!” 她从前得罪的人太多,现在身在冷宫,想找个人帮忙办事都不得不大出血。 这二百两银子卖了云美人都不够,还是德妃送过来的。云美人给钱时,心都在滴血。 矮个子收了钱却没能办成事,自然也是心虚,但对着一个冷宫弃妃,那点心虚就成了不耐烦:“是你说你得罪了琼枝殿的阿赫雅姑娘,怕人家记恨你,让我帮你把这份羊肉送过去讨好,我已经送过了。” “人家不吃有什么办法?反正事儿我办了,退钱是不可能的!” 什么讨好?自己那是要阿赫雅那贱人的命! 云美人气得脸色发白,说不出话来,满心惶惶。 那贱人怎么能不吃呢?羊肉可是高位嫔妃才有的分例,若不是德妃不吃,怎么也轮不到自己一个美人身上,本来把羊肉送过去就够心痛了,没想到那贱人竟然还看不上了! 德妃已经答应了自己,只要阿赫雅日日吃羊肉,毒发身死,就把自己救出冷宫,现在事情还没成,羊肉竟然送不进去了,这可怎么办? 云美人越想越急,忍不住脱口而出:“那贱人不吃,你倒是想想办法啊!这可是德妃……” 她下意识地想搬出德妃这个大旗,却被杜鹃打断。 “美人。” 杜鹃警告地开口,朝她摇了摇头。 第六十三章 下套 云美人一哽,悻悻地把将要出口的话又吞了回去:“收人钱财,替人消灾,我不管,你得想法子。” 这话说得强硬,矮个子一听,险些气笑了。 不过是个被废的前美人,还威胁起他来了? 杜鹃见他脸色难看,适时开了口:“我们美人一时情急,你别生气。这羊肉难得得很,本身也是温补的,既然阿赫雅姑娘身子不适没有胃口,不如做成肉糜粥送进去。” “这样一来能让人受了我们的人情,也算你办成了事。二来么,这样的好东西你送上去了,日后有赏,好处不都是你的?” 杜鹃先安抚了脸上挂不住的矮个子,紧接着提出解决方式,末了还不忘加一句:“琼枝殿的如今正得宠,你若能让她多用些好的,入了陛下的眼,肯定少不了你的造化。” 当然,等哪天阿赫雅毒发出了事,这矮个子肯定也是第一个死的。 矮个子不知道杜鹃的算盘,只觉得她说得有道理,脸色缓和了下来,眼珠子一转悠,咳了一声,还端着些姿态:“什么好处造化?膳房可是宫里一等一的差事了,要不是为了你们,我何苦去趟这水。” 这意思,就是还要好处。 杜鹃心里骂了一句贪,面上却连眼皮子也没跳一跳,偷摸地往矮个子手里塞了包银子,嘴上仍旧是讨好:“是,劳你费心。” 也就是德妃娘娘底子厚,不在乎这点钱财了,不然这矮个子办完了事,明天别说钱,连棺材板都别想留一块。 矮个子颠了颠银子,脸上的笑愈发真实,他看了杜鹃一眼,语气傲慢:“既然如此,我就再试试吧。膳房还有差事,我就不多留了。” 装什么大爷。杜鹃暗自啐了一口,表面功夫却做得极好,脆生生地应了,上前两步:“我送你出去。” 她带着矮个子,又从进来的路线出去了。 矮个子去膳房当差,杜鹃却没有直接回冷宫,而是左右顾盼,见没有人注意,低着头向进德宫的方向匆匆走去。 今日之事来得蹊跷,自己得去报备一声,好叫德妃主子心里有数。 柳奴从屋顶上一跃而下,隔着些距离继续跟踪,待出了冷宫,才缓缓回头,瞥了转角暗处一眼。 在那里,本该在洗衣服的宫女喜鹊鬼鬼祟祟地蹲着,眼神闪烁不定,偷听了全部谈话。 “你是说,偷听的不只有你,还有喜鹊?” 琼枝殿中,阿赫雅拈着柳奴给她顺来的糕点,眨眨眼,饶有兴致地问:“她不是云美人的好狗么,怎么干起这种事了。” 柳奴给阿赫雅讲了自己跟踪得来的消息,越说怒意越盛,此时站在她对面,闻言脸色一黑:“这是重点吗?重点是云美人和德妃竟然合起伙来给你下毒!” 这群狗日的,此仇不报,她有何面目去见泉下的北戎王? 柳奴眼神里充满了杀意,气得胸膛起伏,咬牙恨声道:“今夜不叫她们暴毙宫中,我就不是北戎人。” 阿赫雅笑着拉住她的手,安抚地拍了拍:“好柳奴,我知道你生气,可这是大胥,哪里那么好动手?德妃她们死有余辜,该杀,但不能把自己也搭进去啊。” 柳奴顿了顿,眸光锐利如鹰:“我若动手,必让她们死得神不知鬼不觉。” 她师承北戎祭司,自认有这个本事。 阿赫雅却摇了摇头:“你向云美人下手也便罢了,德妃是何相之女,她若暴毙宫中,谢桀一定会让金吾卫彻查。这里头的风险太大,我不能叫你去冒。” 她缓缓放下糕点,眼睛很亮:“像德妃这种人,心比天高。将她一次又一次打进泥里,才能让她生不如死。” 死太容易了。对不起阿赫雅前世辗转难眠那些夜,也填不满她的丧子之恨。 阿赫雅要德妃活着,要她看着何家败落,看着自己得宠,看着宫中人人踩低捧高的冷眼,在无尽的痛苦中挣扎,在卑微尘土求生。 唯有这样,才能算得上公平。 阿赫雅笑着,唇角高高勾起,语气很轻:“柳奴,你现在知道她们是怎么对我下的毒了,可知道如何解?” 柳奴绷着脸,微微蹙眉:“食物相冲,是毒也不算毒,得慢慢调理。” 阿赫雅指尖一点:“那如果让你直接把我体内的积毒引出来,对我的身体有多大影响?” “不行!”柳奴不作思索,猛地抬头看向阿赫雅,“公主,这毒发现得早,不算棘手,只要养一养,身体自然就能将毒排出……” 阿赫雅声音缓缓,却直接打断了她:“我不要。” 德妃既然敢出手,阿赫雅也不能辜负了这一番苦心。 不趁机把德妃拉下来,咬下她身上一块肉,怎么对得起自己中这一回毒。 阿赫雅直勾勾地盯着柳奴,眼中满是坚定:“我要把事情闹大,让阖宫都知道我被德妃下了毒。柳奴,你有没有办法?” 柳奴眸光微闪,挣扎着开口:“我……” 她知道劝不动公主,但毕竟通药理的人是自己,只要自己不说,公主也不会知道如何做。 阿赫雅看出柳奴的犹豫,紧跟着补了一句:“若你没有办法,我也只能继续吃着有毒的东西,直到这毒素足够让太医查出来,把事情闹大了。” 她是认真的。 机会难得。世上没有不漏风的墙,德妃动了手,就一定会留下蛛丝马迹。 前世德妃通过御医院的太医令,在自己的安胎药里动了手脚,导致自己失去了孩子。这一次德妃换了个手段,利用羊肉与半夏相冲的特点,给她下毒。 这其中,有两个地方需要动手。 一个是羊肉,德妃通过云美人之手,收买了膳房,这是明线。暗线则是膳房的掌膳,何家在宫中的爪牙。 云美人在明,万一东窗事发,可以做替罪羊,免得牵连到德妃身上。 掌膳在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促成偷换主食一事,看似平平,其实要是没了这个人,很难不引起任何人注意就换了琼枝殿的一日三餐。 羊肉身上的手脚最容易被发现,也最不好解释。但德妃让云美人动了手,就算出了事,也大可全部推在云美人身上。 另一个德妃要动手的地方,十分隐蔽,却是破局的转机——半夏。 阿赫雅的药方中有半夏这件事情,唯有太医知道。御医院的太医令是何家的势力,自然站在德妃那一边。德妃能拿到阿赫雅的药方,知道里头有一味半夏,这个人功不可没。 而妃嫔与御医院勾结,说大可大,说小可小。 说小,不过是普通的人情往来。 说大,就是不安好心,威胁了谢桀的安全。 只要阿赫雅运用得当,这个把柄也许不能杀了德妃,但一定能废了太医令。太医令一死,何家为避嫌,短时间内安插不进新人。德妃如断一臂,对御医院的把控就此消解,元气大伤。 阿赫雅需要这个把柄,让德妃陷入一个困境,只有这样,德妃才会继续出招,自己才能在这些明枪暗箭里抓住德妃的把柄,寻求一个把人彻底扳倒的时机。 阿赫雅深吸一口气,语气不容置喙:“柳奴,你知道我的性子。我是认真的。” 柳奴抿紧了唇,半晌,深吸一口气,半跪在地:“公主想做的,柳奴赴汤蹈火,也会为您办到。” “好。”阿赫雅勾了勾唇,露出一个浅笑,“别丧着脸,在你眼皮子地下提前把毒引出,总不会有大事。” 如果被德妃算计了,真的吃了那么些时候的羊肉和半夏,可就不好说了。 阿赫雅眉眼弯弯,若有所思,声音中带着几分意味深长:“如今,只差一个人了……” 云美人的大宫女喜鹊。 被排除在云美人心腹之外,从宠妃身边的大宫女沦落为冷宫中做粗活的丫头,你可还心甘情愿么? 显然,喜鹊并不甘心,否则也就不会去偷听了。 第六十四章 威吓喜鹊 琼枝殿中,阿赫雅端坐上首,宫女喜鹊跪在地上,一时寂静。 宫女喜鹊先打破了这凝滞的氛围:“不知阿赫雅姑娘叫我过来,是有什么指教?” 喜鹊,就是阿赫雅刚入宫时在梅园因一枝梅花而嘲讽她的宫人,在云美人身边伺候,后来云美人被废,也就跟着一起进了冷宫。 云美人与膳房的人商议时,喜鹊就在一旁偷听,被柳奴看了个正着。 喜鹊脸上带着讨好的僵硬笑容,心中惴惴,生怕阿赫雅是因为先前自己在梅园的为难而记仇,想要特地刁难自己。 阿赫雅望着她,勾着唇角,良久不语。 这是个很有用的人。 下毒在宫中是禁忌,能毒杀自己,未尝不能毒杀皇帝。 德妃用半夏和羊肉算计自己,就该想到后果。 等到德妃想毒杀自己的事东窗事发,德妃即便不死,也要被斩断爪牙,让何家为她吃上一次大苦头。 借着这件事情,阿赫雅一可以让德妃付出代价,为自己前世的孩子讨回一点利息,二可以让谢桀对她更加愧疚,加强自己在谢桀心中的地位。 一石二鸟,诱人的利益值得阿赫雅赌这一把。 要想把德妃扣死在这件事上,自己还得有些人手。 德妃没有直接在羊肉上动手,而是借了云美人的道,这就让阿赫雅的计划出现了一个问题。 若想要跳过云美人这只替罪羊,把矛头指向德妃,阿赫雅需要一枚在中间配合她的话术的棋子,最好是云美人身边亲近的人。 毫无疑问,这颗棋子就是喜鹊。 但像喜鹊这种人,想让她做事,给好处是没用的。 只有狠狠地吓她,打得她不敢有别的想法,喜鹊才会老实。 因此阿赫雅并没有开门见山说明所求,而是似笑非笑,道:“指教说不上,不过关心一下。云美人近来如何了?” 喜鹊一听不是冲着她来的,立刻松了口气,谄媚地笑:“她哪里能算什么云美人?不过一个庶人罢了!” 提起云美人喜鹊就一肚子气!自己这脸可是为了云美人毁的,到了冷宫中因为这张脸受了多少白眼欺负,遭人嘲笑是个丑八怪,结果云美人不但不为自己出头,反而嫌弃自己,将自己踢出了心腹之列。 这么冷的天,冷宫里又没有炭火,云美人还一身贵人病,天天换洗一大堆衣服。现在可没有什么粗使宫女了,最后洗衣服的活儿全落自己头上! 这就算了,冷宫里缺衣少食,连被子都没两床,云美人半夜嫌冷,就把喜鹊的被子抢了去,让自己夜夜受冻。 这日子过得,比狗都不如。 喜鹊想着,脸上忍不住露出了几分不忿。 阿赫雅咳了一声,看着喜鹊的表情变化,心里也就有了数:“冷宫中日子难过。可她毕竟是你的主子,只要她在一日,你还是要跟她一日。” 她先摆出了一个事实。 云美人是主,喜鹊是奴。冷宫里的日子再难过,只要云美人不犯错被杀,这辈子喜鹊都得被磋磨着。 这还不到一个月,喜鹊就已经受不了了,何况那看不见头的日子? 阿赫雅勾着唇,声音轻飘飘的:“主仆一体,主荣仆荣,主辱仆死。我听说前朝有个贵妃,颇得皇帝喜爱,后来犯了事儿,皇帝舍不得杀宠爱的贵妃,就将贵妃宫中的宫人都赐死了。” “喜鹊,你觉得贵妃的宫人们是冤枉……还是应该受死呢?” 喜鹊背后一冷,她听出了阿赫雅话里的敲打与威胁。 云美人与人密谋,给阿赫雅送羊肉,这事儿自己是知道的。 可只是一份羊肉,说到底不过是为了讨好阿赫雅,何至于说得如此严重? 喜鹊打了个冷战,试探地问:“您这是什么意思?” 阿赫雅眉眼弯弯,却看得喜鹊心惊:“没什么意思,只是这世上因果相接。云美人见了不该见的人,做了不该做的事儿,她快死了。喜鹊,你也要陪葬吗?” 喜鹊犹豫了一下,结结巴巴地开口:“前些日子,云美人确实见了膳房的人。琼枝殿这些日子的羊肉份例,就是从前德妃娘娘赏给云美人的。” 她一边说着,一边回忆着自己在窗外听到的东西,把自己记得的娓娓道来,生怕漏了一点细节,又偷偷瞥了阿赫雅一眼:“那些羊肉是德妃娘娘赏云美人的份例,如今云美人已经被废,本来应该送回进德宫,结果这份羊肉却到了您手上,这是犯了忌讳,可也罪不至死啊……” “羊肉?”阿赫雅笑了一声,她直勾勾地望着喜鹊,眼神冰冷,“错了。” “羊肉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如今喝的药,里头有一味半夏。” 阿赫雅眸光充斥着怒意,厉声疾道“这两者相冲生毒,云美人,你的好主子,在大胥皇宫中公然向陛下的贵客下毒。” 她看着喜鹊脸上的表情逐渐变得惨白,猛地提高了声音,冷声喝:“喜鹊!” “你家有几口人,够跟云美人一起送死?” 喜鹊已经被她的话惊得跌倒在地,闻言连滚带爬,试图抓住阿赫雅的衣角,却被她一脚踹了开。 阿赫雅就像个兴师问罪的审讯官,眼神锐利如刃:“我问你,这事儿你知不知道!” 喜鹊吓得声音尖锐,几乎破音:“奴婢不知道!奴婢真的不知道啊!” 以谢桀的心性,不管羊肉的事情是真的,还是阿赫雅编的,只要阿赫雅把事情报上去,不管是她、杜鹃,还是膳房,甚至冷宫中所有跟云美人有过接触的宫人,都会被送去让金吾卫审问。 那个地方,进去了,还有命出来吗? 喜鹊拼命地在脑子里寻找脱罪的方式,一边磕头,一边讨饶:“姑娘!姑娘我错了,我当日不该那样为难你,那都是云美人那个毒妇让我做的啊!你救救我吧!我是无辜的!” 阿赫雅不开口,只是看着她磕头,等她额头都破了,才缓缓开口:“你真的不知道?” 喜鹊就像看见了曙光,连忙道:“我真的不知道!姑娘,您救我,我给你当牛做马,真的,您说什么我都听!” 阿赫雅长长地叹了口气,面有犹豫:“就算你不知道,可云美人做了,在别人眼里就是你做了,我如何救你?” 喜鹊绝望地摇头,哀求道:“不。你一定有办法,陛下那么宠你!” 阿赫雅抿紧了唇,似是欲言又止:“除非……除非你将功折罪,揭发云美人。” “只有这样,陛下才会相信你与此事无关,我才能保下你。” 第六十五章 毒发 喜鹊只犹豫了一秒,就直接咬牙应了:“好!” 忠心算什么?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云美人都要害死自己了,就别怪自己背叛。 何况云美人因为自己毁了脸,早就对自己不再亲近。云美人先不仁,自己才不义,已经很对得住她了。 喜鹊重重地在地上磕了个头:“我愿意现在就去见陛下,揭发云美人!” 阿赫雅摇了摇头,微微蹙眉:“奴告主也是死罪,你得等等,等到陛下传唤,你才能说。” 她语气亲和,似乎真的在为了喜鹊考虑:“届时你是在陛下的旨意下,弃暗投明,谁都挑不出你的错处。” 当然,更重要的是,那个时候好戏开场,自己中毒吐血,事情已经闹大,没有被压下的可能。那才是喜鹊登场的时候。 喜鹊深吸一口气:“是!” 阿赫雅脸上的笑容真切了几分:“你先跟紧云美人。至于别的……到了时候,会有人去接你。” “记住,你的命,就在你自己手里了。” 阿赫雅指尖攥紧,眼神微微泛着凉意。 万事俱备。 这一次,自己一定要德妃为她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 进德宫中,德妃莫名背后一阵发冷。 她指使着自己的大宫女玉珠把炭火盆烧得热些,捏着新制的红榴摆件把玩,语气轻飘飘的:“事情办得如何了?” 何婕妤跪坐在德妃面前,只见她垂着脸,声音带笑:“一切顺利着呢,再过半个月,阿赫雅必死无疑。” 她没有把阿赫雅不吃羊肉的小插曲告诉德妃。以德妃的脑子,就算知道了,也只会添乱。 德妃冷笑了声,眼神阴森,“半个月太长。玉珠。” 她叫了一声,宫女玉珠立即应声,快步走近。 “娘娘。” 德妃想了想,开口:“去一趟太医院,就说前几日太医令给我开的调理身体的药不错,赏些东西给他。” 她要给太医令东西,总要找个明面上的借口。 德妃道:“告诉他,这雪下得太久,本宫受不得寒呢,叫他再开一剂药来。” 阿赫雅那个狐媚子自年后愈发受宠,家里上了那么多折子,一道有用的都没有,德妃怎么能不急? 她恨不得今晚就能听见阿赫雅暴毙的消息! 何婕妤语气平静,插了一嘴:“毕竟是太医令,玉珠恐怕使唤不了。” 她心里骂了句,德妃也未免太过心急,连这一时半刻都等不了。 先不说要加快速度,就得加大药量,这无疑增大了太医令暴露的风险。就说何家费了多少心思,才扶起这么一个太医令,德妃使唤起来倒跟使唤家里的奴仆似的。 也就是太医令是何家收养的孤儿,对何家死心塌地,换个人早该离心了。 德妃完全没听出何婕妤话里的制止,或者说听出来了也不在意。 她向来是个霸道的性子,想做什么哪里轮得上一个瞧不起的何婕妤说话? 德妃只是摆摆手,敷衍地嗯了一声:“你说得也有道理,那便本宫费心,写个条子让玉珠带过去。” 有明信在,太医令想必也不敢推脱。 何婕妤语塞,她哪是这个意思? 但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何婕妤也只能点点头,给玉珠递了个眼色。 玉珠了然点头。 她和何婕妤都是何家培养好送进宫辅佐德妃的,德妃可以犯蠢,她们却必须擦好屁股。 玉珠一边往外退,一边暗自叹了口气。 德妃等不及要快些,那就快些吧。从膳房掌膳到御医院太医令都是何家的自己人,每个关节都花大力气打通了,怎么想也出不了差错。 然而这一回,显然并不如人所愿。 时至傍晚,宫女玉珠回来复命,正为德妃摆膳,便听外头一阵慌乱,很快便有宫人小跑进来。 “琼枝殿、琼枝殿那边出事了!” 德妃的心腹宫女金珠急匆匆的,顾忌着其他伺候的宫人,声音压得很低,凑在德妃耳边道。 德妃一惊,险些摔了碗:“什么?” 她是吩咐了玉珠,让太医令加大药量,那也不可能就这一会儿功夫就直接发作啊! 德妃心中一慌,看向玉珠,见玉珠也白了脸色,就知道这不是太医令做的。 德妃顿时生出了几分焦躁。那是怎么回事?难道除了自己,还有别人向阿赫雅下手? 那个狐媚子死不足惜,可若是死得太快,把自己拉下水了…… 德妃倒吸了一口凉气,眼神闪烁。她得去琼枝殿看着,若是扯不到自己,刚好能看个笑话。万一有什么,也能随机应变。 同一时间,淑妃的椒兰宫中,派到阿赫雅身边的眼线匆匆赶来。 “娘娘,琼枝殿出事了!” 淑妃猛地站起身来,连做了一半的指甲都顾不上了:“什么?” 她眼神闪烁,心中有种莫名的预感。 这事儿不简单。 淑妃连忙唤人准备轿辇,语气焦急:“好端端的怎么会出事?快!咱们去琼枝殿!” 阿赫雅正得宠,宫中又是自己执掌。 要是阿赫雅出了事儿,自己也难免被陛下迁怒。 淑妃想着,脚步又快了些。 两边的轿辇一同往琼枝殿赶去,一时暗潮汹涌,风雨欲来。 时间回到半个时辰前,天色昏暗。 喜鹊一走,阿赫雅就开始了引发毒素的计划。 她喝下膳房送来的羊肉粥,又从柳奴手中接过了药碗。 这一碗药不比从前,里头放了催发药性的引子,喝下去,积累在身体里的毒性一次被激发出来,能营造出命悬一线的危机。 阿赫雅盯着黑浓的药汁,眸光冷凝,径直端起来,一饮而尽。 柳奴忍不住开口:“主子……” 阿赫雅朝她弯了弯眼,压低了声音:“别担心。” 这样反而于自己的身体更好。柳奴控制了药性,不会有大事。此时只要把淤血吐出,原本足以致死的毒素一起排出,虽然看起来吓人,但事后最多虚弱一段时间,不会有后患。 阿赫雅眼神坚定,热意入喉,烧灼成一片滚烫,又逐渐凉了下去,绞得肠腹欲碎。 “呕——” 她捂着嘴,血色顺着纤长指尖,滴滴落下,在地上溅开。 太疼了。 阿赫雅咬紧了牙根,额上已经被冷汗覆盖,呼吸被铁锈味充斥。 “主子!”柳奴瞳孔微缩,几乎是下意识喊出声。 阿赫雅深呼吸,让自己努力平息下来,以免毒素扩散得过快,一边努力勾勒出一个笑,试图安抚柳奴:“柳奴,别怕。” 自己已经提前给林无月送去了书信,让她去冷宫把喜鹊带来。 德妃在明,阿赫雅在暗。这场戏演到最后,赢的人只会是自己。 柳奴也知道大局为重,此时虽然眼中充满了杀意,整个人被煞气包围,但还是勉强冷静下来,指甲却已经深深嵌进了肉中。 琼枝殿中已经乱成了一团,温香冲出去请了太医,软玉则径直向帝宫而去。 阿赫雅冷眼望着众人忙碌的身影,再次吐出一口血。 “盯紧她们。”她对柳奴说,在艰难的呼吸间求得一刻清醒,“记清楚,这些宫人都做了什么,偷偷去见了谁。” 自己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若是不能一次将殿中埋下的钉子掌握完全,可就亏大了。 直到看见柳奴猩红着眼点头,阿赫雅才松了口气,放任自己陷入无尽的昏沉之中。 第六十六章 对峙 这一场黑色的梦魇太过漫长,呼吸的阻滞感即便在昏迷之中,也让阿赫雅的眉头紧紧蹙紧。 她梦见了前世那个没能留住的孩子。 他那么可爱,朝她伸出双手,想要阿赫雅抱一抱他。 可当阿赫雅走过去,那个小小的孩子就倒在了地上,痛苦地抽搐起来,最后化成了一滩血水。 那是她的孩子啊! 他已经会踢自己的肚子了,已经会回应自己的碎碎念了,却死在了一碗安胎药下。 他会不会痛?会不会恨自己这个母亲没能保护好他?会不会怪她? 阿赫雅在梦中痛哭着,只觉得呼吸都被阻塞,浑身都在颤抖。 恍惚间,一具宽厚温暖的身体环抱住了她,指尖落在她额头,试图抚平她蹙起的眉。 “相冲生毒?这就是太医院给朕的答案?” 谢桀暴戾的声音离得很近,阿赫雅几乎能感受到那种充满煞气的威势。 “用药连忌口都说不明白?若她醒不过来,朕看这御医院,也该换一批人头了!” “臣等必尽毕生所能!” 太医们齐齐求饶的磕头声与前世的记忆重叠,竟然显出了几分戏剧感。 阿赫雅扯了扯嘴角,缓缓睁开眼,盯着额角的刺痛,拉住了谢桀的衣袖。 “陛下……” 她虚弱地开口,便见他猛地一顿,急急转过神来,盯着她的眼神里,竟然带着几分惶恐。 那抹惶恐只出现了一瞬,便隐入了无尽的幽深之中。 阿赫雅这才发现,他的眼中已经被血丝充满了,不知守了多久。 她勾起唇,还想说什么,又咳起来。 “愣着做什么!还要朕去请你们吗!” 阿赫雅一咳,谢桀身上的气势便愈发恐怖了几分,他一拍榻侧,沉沉地望向那群还跪着的太医,语气中带着血腥意味。 废物。 柳奴一直跪在床边,麻木地盯着阿赫雅沉睡的侧脸,此时动了动,又被阿赫雅的目光制止。 她缓缓沉下头,闭上眼,掩盖住眸里的痛意。 “陛下。”阿赫雅缓过气来,才伸出手,配合太医诊脉,一边盯着谢桀的表情,揣摩他的态度。 “我这是怎么了?” “您将半夏与羊肉同服,这二者相冲,成了慢毒,积累起来,一朝爆发——” 谢桀沉着脸没有开口,是周忠在一边解释,说到这里,又突然噤了声。 因为君王的表情不知何时已经阴沉得不成样子,眼中怒意涌动,骇人至极。 他冷冷地盯着阿赫雅,眸光中似乎有许多种情绪,又掩盖在黑沉之下,叫人看不清楚。 阿赫雅垂着脸,没有与他对视,只是用虚弱的声音,将事情引了出来。 “半夏?我平日里喝的药里的吗?”她顿了顿,似乎想起了什么,忽然睁大眼睛,,“我想起来了,好像是在我开始用药之后,膳房才拨来了羊肉……先前只说羊肉价贵、难得,并不在菜单之中。” “此事太医们并不清楚……” 地上跪着的太医们听到这句,便放下了半颗心。 有这位开口,他们的命算是保住了。 “膳房中每日膳食都是有数的,尤其是羊肉这类,除了陛下外,分例只在高位嫔妃中有。” 周忠听出了她的话外之音,也不介意卖个好,顺着她的话讲了下去。 不愧是暴君身边的好狗腿子。 阿赫雅心中赞了声,声音便带上了哽咽:“陛下,有人要杀我!” 她眼眶通红,只觉得梦中的痛,都要在此时发泄干净才好。 “陛下……” 她唤着他,泣不成声,整个人团在他怀中,惶惶然寻求一个依靠。 谢桀凝视着她颤抖的身躯,攥紧拳的手指慢慢地松了下来。 他的眼仿佛是一个寒潭,冰冷而肃杀,声音十分沙哑,充满了煞气,一开口,几乎令人胆寒。 “查。” 天子一怒,流血千里。 周忠领命而去,同一时刻,两个身影一前一后踏入了琼枝殿中。 先到的是淑妃,她面上尽是担忧之色,一进殿,便快步走到了阿赫雅榻前,朝谢桀简单地行了个礼。 “妾听说妹妹病了。”淑妃叹了口气,欲言又止,“如今宫中上下由妾打理,出了这种事,妾实在是无颜面君了。” 这种事情在淑妃掌管宫闱时闹出来,德妃一定不会放过这个把柄,倒不如由她自己开口,反而显得懂事大方。 德妃落后了她几步,被何婕妤扶着,慢悠悠地晃进殿中,朝谢桀一礼,不忘风情万种地露出个浅笑,转向淑妃时,又换了个脸色:“淑妃还是一贯的‘好心’。” “我要是你,自知无能治理宫闱,此时就该带上印鉴,向陛下请罪才是。” 她与淑妃向来不睦,就算现在情况特殊,也不忘讽刺两句。 阿赫雅歪歪倚着榻,蹙紧眉头,半阖着眼,仿佛还是十分虚弱,心中却在暗自冷笑。 事到如今,德妃还敢耍这威风,也不知道是胸有成竹觉得不会被查出来,还是真蠢。 阿赫雅没有要开口的意思,只是在心中暗自数了几个数,便听淑妃轻轻地开了口。 “便是要罚,也该是陛下来定夺才是。德妃,你越界了。”淑妃微微摇了摇头,十分不赞同地朝德妃投去一眼,又道,“此事总要有个说法。陛下,太医如何说?” 谢桀只淡淡一个眼色,太医便立即向二人解释起来:“这位姑娘汤药中有半夏,又日日食用羊肉,两者相冲之下,毒素蕴积。” 淑妃一听,仿佛怔了一瞬,皱眉不解:“不对。” “半夏不过是药材中一味,若要成毒,该用上多少?太医可查过药渣了?” “我发作得急,药渣应当还没有清理。”阿赫雅此时才喘了口气,声音微弱,却恰好够榻前几人听见。 德妃抚鬓的动作顿时一顿,看向何婕妤。 见何婕妤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德妃松下一口气,懒懒嗤笑了声:“你也未免太过矫情,说不得就是自己贪嘴,用了不该用的东西,才病了这一场。” “倒是闹得谁要毒害你一般。” 阿赫雅略一抬眼,瞥向她:“有没有小人作祟,一查便知了。” “妹妹说得有理。”淑妃一点头,转头向身边的宫女示意,“抱琴,你领着太医去查看药渣吧。” “呵。”德妃顿时冷笑了一声,凤眼一挑,“只有淑妃的人,怕是不够磊落,不如叫何婕妤也一同去查看。” 明明同为妃嫔,她使唤起人来,却完全不顾人脸面。 宫中众人早就习惯了她的跋扈,淑妃见她底气十足,眸光顿时闪了闪,朝宫女抱琴微微摇了摇头。 从这一条线,是别想抓到德妃的辫子了。 阿赫雅心中一清二楚。 汤药中的半夏确实超过了应当使用的量,然而自己为了避孕,一直用着同样的借口向御医院要药材。太医完全可以借口自己久病不好,才加大了药量。 但此事的重点,并不在药上,而在药方。 云美人给她送来羊肉,是想要毒杀自己。但一个冷宫中的美人,如何得知自己的药方呢?无非德妃。 太医令是何家安插在宫里的爪牙,也是统管御医院的人,一份小小的药方,当然能拿得到手。 只是嚣张跋扈得太久,德妃恐怕已经忘记了—— 御医院不仅关联着后妃,更事关帝王,若是有人插手,那绝对是谢桀所不能容的。 德妃注定在这里吃个大亏,失去她的左膀右臂。 第六十七章 谢桀的选择 阿赫雅忽而急急地咳嗽了起来,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自己身上,才缓了缓呼吸:“陛下,膳房……” “都老实点!” 恰在此时,去膳房提人的周忠也回来了。 他的声音扬得极高,警告了声,便朝谢桀垂下头:“陛下,膳房中负责制定每日菜式与分配食材的,就是他们二人。” 那两个宫人一高一矮,此时都跪缩在地上,瑟瑟不敢言语。 柳奴看了那个矮个子一眼,不动声色地朝阿赫雅点了点头。 阿赫雅顿时了然,这就是那个跟云美人见面的人,收受贿赂的膳房内应了。 “羊肉难得,乃是高位妃嫔才有的分例。”淑妃首先发难,“为何琼枝殿会有?” “陛下饶命!娘娘饶命!”高个子率先顶不住了:“奴只是跟着分来的东西定菜的,别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矮个子收了钱办事,此时心虚,抖得好似筛糠,也跟着磕头求饶道:“只是近日多出了一份羊肉,才送来了,奴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谋害贵人啊!” 淑妃皱着眉,一拍桌案,端得威严:“北边进来的肉都是有份的,如何会多!” “这肉难得,平日里除了陛下,也只有妾与德妃妹妹吃得上些……”淑妃仿佛意识到什么,语气有些急,却直接将自己身上的嫌疑摘了出去,“妾体寒,冬日里就爱吃这些,怎么也剩不下来,满宫的人都能作证。” “倒是听说德妃妹妹嫌弃羊肉腥膻,总不爱吃……” “德妃。”谢桀指节叩了叩,冷冷开口。 “妾确实不喜羊肉。”德妃却是毫不心虚,抿紧了唇,看向谢桀的眼中充满了委屈,“所以……” “许久之前,这分例便已经赏了旁人。” 阿赫雅听到这里,便勾起了唇。 她知道,到这里,德妃便注定陷入这潭浑水里,脱不了身了。 但阿赫雅身在事中,自己开口反而落了下风,于是只将目光投向淑妃。 她知道,淑妃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淑妃果然提出了异议:“德妃何时赏赐的,又赏的谁?” 德妃一笑,眼中似乎带了些挑衅。 她斜斜地睨了阿赫雅一眼,语气轻松:“说来,那人与躺在床上的这位倒也有几分渊源。” “正是从前跟在我身边的云美人。” “德妃说的可是真的?”谢桀眼神幽深,望向地上的矮个子宫人,语气中带着威压。 矮个子宫人抖了抖,颤颤巍巍地答:“是、是……” “既然是云美人的分例,如何会到了琼枝殿?” 淑妃蹙眉,指出了另一个问题。 德妃突然冷笑了一声,望向阿赫雅的眼中满是恶意:“不会是你见云美人落魄了,抢过来的吧。” 她一手策划了整件事情,当然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但德妃就是要恶心阿赫雅:“若是如此,那可真是自食其果。” 阿赫雅蹙着眉,脸色又白了些许,她定定地望着德妃,半晌,扯了扯嘴角,颇有些嘲弄:“德妃娘娘,试问,我如何得知云美人手中有这不该得的分例的呢?” 阿赫雅强撑坐直身体,语气平静,却一针见血:“云美人被废为庶人后,理应搬入冷宫,不得随意出入,与阶下囚无异。” “而此时,那份无人领用的羊肉,自然该重回德妃娘娘您的手中……这次您又赐给谁了呢?” 阿赫雅顿了顿,语气中的讽刺意味愈发浓厚,眸光锐利如剑:“不会是叫德妃娘娘恨不得杀之而后快的我吧?” 话音落下,殿中顿时安静了下来。 “年宴之后,德妃娘娘身上就不大舒坦,对下头的事情过问得也少。” 德妃还未开口,她身旁的何婕妤便叹了口气,缓缓地解释了起来:“进德宫中的大小事都管不过来,何况一份羊肉的去向?你质问德妃娘娘,倒不如问问膳房的人。” 随着何婕妤的话语,众人的目光便落在了地上瑟瑟发抖的膳房宫人身上。 “周忠。”谢桀眸光中泛着冷色,语气阴沉带着杀意,“审。” “别!陛下!陛下饶命啊陛下!” 周忠的手段,宫中无人不知。落在他手中,恐怕比死还要难受百倍。 矮个子整个人瘫软在地上,一边拼命地磕头求饶,一边绝望地喊道:“是云美人吩咐奴的!” “她说自己得罪了琼枝殿,要讨个好赔罪,让我们把这份羊肉送过来,还要守口如瓶,免得让德妃娘娘知晓……奴当真不知道会出这种事啊!” 他只是收了云美人一点钱,怎么会闹成这种局面? 要是早知道,别说是二百两银子,就是三百两,四百两,自己也不敢收啊! “云美人已经是冷宫中的庶人,她说什么,你们就照做不成?”阿赫雅蹙紧眉,冷冷喝道。 矮个子焦急又恐惧,连忙开口,试图把责任撇清:“奴去进德宫问过,是珍珠姐姐说,德妃娘娘念着旧情,并不打算收回这份赏赐的啊!” 德妃面不改色,只是哼了一声,端得是理直气壮:“云美人怎么说也在本宫身边伺候过,如今落魄了,本宫不说帮扶一把,没有落井下石罢了,怎么也不算错处吧?” 话到这里,这件事情也只能指向云美人,而非德妃。 阿赫雅眸光闪烁,下意识抬眼看向德妃,却见到她唇角的笑容,下意识捏紧了指尖。 可笑。 阿赫雅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拉住谢桀的衣袖,望进他眼中。 德妃说得再天花乱坠,殿中也无人会信。 阿赫雅与云美人几乎是生死之仇,以那个人的性子,她绝无可能送什么羊肉,说下毒倒是有几分真切。 若说罪魁祸首是云美人…… 宫中拜高踩低何其严重,一个冷宫中的庶人,怎么能清楚地知道她病了,还能打听到她的药中有一味半夏? 桩桩件件,分明隐隐都指向德妃。 只要谢桀愿意查,金吾卫什么蛛丝马迹抓不住? 德妃的把柄已经放到眼前了,阿赫雅也已经备好了后手,然而,她还是要给谢桀一个机会。 陛下啊,你会选择谁? 谢桀眼中一片黑沉,如深渊,种种情绪相汇隐匿,看不见底。 半晌,他收回目光,朝周忠冷冷开口。 “去冷宫把云美人带过来。” 阿赫雅心中顿时一沉。 谢桀没有点破德妃的伎俩。 阿赫雅深吸一口气,闭上眼,脑中思绪百转。 这就是帝王。即便昨日还在耳鬓厮磨,说着爱意,今朝事发,也不会站在她的身边。 阿赫雅努力压下自己的悲哀,却还是忍不住落了一滴泪,心口生疼。 她睁开眼,拉住谢桀的衣角,与他对视。 “为什么?” 阿赫雅没有出声,只是用口型这样问。 谢桀心中顿时一痛。 他望着她眼中那片潋滟,半晌,只是眸色深了些许,缓缓移开眼。 不过是一个靶子而已。 阿赫雅猛地一颤,抽泣似的,将自己的手,从他的手指中间收了回来。 她垂下眼,收敛尽自己的悲哀,理智地知道。 今日之后,自己身上的筹码,又多了一份谢桀的愧疚。 第六十八章 狗咬狗 “参见陛下。” 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阿赫雅望去,便见云美人跟在周忠身后,缓缓走了进来。 云美人一身素衣,面容肉眼可见地苍老了许多,泛着病态的白,眼中隐隐翻涌着怨毒,与从前嚣张跋扈的宠妃简直判若两人。 德妃只看了一眼,便厌恶地收回目光,显然对这个废物没了耐心。 还是何婕妤上前一步,开口问道:“云美人,膳房的人说你将德妃娘娘赏赐的羊肉分例,送给了琼枝殿,可有此事?” “羊肉?”云美人早就被何婕妤打过了招呼,此时不见惧色,只是惨淡地笑了一声,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恨:“莫说肉了,冷宫这些日子,妾连一根新鲜的菜都见不着。” 矮个子立即瞪大了眼,面色惨败,他死死地盯着云美人,几乎是嘶吼着:“明明就是你!是你身边的杜鹃给了我二百两银子,让我帮你把羊肉送进琼枝殿,还说务必让阿赫雅姑娘吃下去!” 这话一落,谢桀指节一顿,目光投向周忠。 周忠了然,赶忙退了下去。 “呸!” 云美人朝着膳房宫人啐了一口,满眼血丝,咧开嘴笑得有些疯:“银子上头还能打上烙印不成?你凭什么这么说?” “我虽落魄,也不是谁都能踩两脚的!” 她其实大可不必与膳房的人起冲突,只要咬死了自己是好心,谁也挑不出问题。 可云美人非要这人去死。 一个膳房的奴才罢了,往日里连给自己提鞋都不配,见自己失势,竟然敢勒索自己! 这仇怎么能不报! 云美人大笑着,指着宫人的鼻子骂道。“这宫中捧高踩低,半点不新鲜,分明是你自己看她得势,眼巴巴将我的分例送过来讨好人家!还想栽到我头上?” “杜鹃已经自尽了。” 周忠气喘吁吁地跑回来,朝谢桀一拱手。 他的速度再快,也比不上人家灭口。 阿赫雅缓缓吐出一口气,望着德妃挑衅的得意笑容,却没有半点急躁。 事情到这里,本该陷入了死局。 然而,她从来就没把希望放在杜鹃身上。真正能把事情闹出来,将矛头指向德妃的人,是已经被她吓服了的喜鹊。 阿赫雅望着地上抖如筛糠的人,指尖在被下轻点,心中暗自数着时间。 一,二,三…… 便听一个柔和的女声响起。 “陛下。” “在云美人身边伺候的,何止一个杜鹃呢?” 林美人缓步从殿外走来,她的身后,跟着一个低垂着头有些打颤的女子,赫然是云美人身边伺候的宫女喜鹊。 云美人愣了一瞬,脸色顿时变得十分难看,死死地盯着骤然出现的人,斥骂道:“贱奴!你不好好洗你的衣服,跑到这儿来丢人现眼什么!” 阿赫雅眼神微凉,一只手攥着帷帐,直起身来,唇色发白。 她的声音很轻,仿佛只是不经意的关心般:“云美人,喜鹊可是你的贴身宫女,更是伴你入了冷宫,可谓同甘共苦,还未开口呢,你为何就如此责备?” 为什么?无非是云美人做贼心虚,生怕被牵扯出什么脏事罢了。 阿赫雅眼中闪过一抹暗光,又咳了几声,修长白皙的脖颈抬起,抓住谢桀的衣领,轻轻扯了扯。 “陛下……” 谢桀动作一顿,盯着她因病而显得愈发弱不经风的身躯,与那微微昂着,仿佛任人采撷的唇珠,喉结不由滚了滚。 本就在陷阱中的兔子,若是向猎人示弱,可是会被吃干抹净的。 他下意识便把人揽入了怀中,让她倚着他的胸膛,借力坐起。 阿赫雅唇角略微勾起一瞬,又极快地敛下去,微微蹙着眉,虚弱地望着众人各异的神色,顿了顿,才缓缓道。 “林姐姐说得有理,杜鹃没了,喜鹊却还在,不如听听她的说法?” 这话出口,云美人顿时一惊。 什么叫做听听喜鹊的说法?喜鹊能说出什么来? 难道她跟矮个子在屋里商谈给阿赫雅用羊肉的事情被喜鹊知道了?喜鹊怎么会知道? 那天她明明把喜鹊赶出去洗衣服了,还特地避开了别人…… 难道是她们在屋内说话时,被这个贱奴在窗外听到了? 不行!要是让喜鹊开了口,谁知道会说出来什么? 她不能冒这个险! 云美人做贼心虚,脸色一黑,立即抬眼去看德妃的反应,却见她只是死死地盯着阿赫雅攥在帝王衣袖上的手,咬了咬牙,急急开口,试图先发制人。 “冷宫日子难熬,这贱奴时不时就往外跑,谁知道现在投了谁?她的话,怎能作数!” “美人急什么?”喜鹊被人骂到了头上,自然不可能就这么忍了,冷笑一声,望向云美人的眼神中充满了怨毒,“是怕我把你害人的勾当说出来吗?!” 枉自己还曾经把云美人当过正经主子效忠,云美人却想害死自己! 如果不是阿赫雅告诉了自己实情,给了自己一个机会,是不是等东窗事发之时,云美人就该把自己推出来抵罪了? “是杜鹃把膳房的人带到冷宫,你们在里面说的话,我全都听到了!”喜鹊干脆彻底撕破脸,指着云美人的鼻子,面目狰狞。 “你胡说什么!” “我没有胡说!你收买膳房,故意换掉了琼枝殿的主食——” 眼见着喜鹊就要将遮羞布扯开,德妃却只冷漠地低头喝茶,仿佛眼前的闹剧与她全然无关,云美人立刻沉不住气了。 这是要把她当成弃子啊! “闭嘴!” 云美人大喝一声,脑子里只剩下了一个想法—— 绝不能让她说出来。 她大叫着扑上去,与喜鹊扭打在一块。 云美人脸上的红疹已经被她自己挠破了,此时斑斑驳驳,加之神情扭曲,活像只恶鬼。 喜鹊也半点不让,尖叫着跟云美人滚作一团,相互掐拧。 阿赫雅眼中忍不住露出几分戏谑。 谁能想到,一月之前,这还是高高在上的云美人和她身边耀武扬威的大宫女喜鹊呢? 第六十九章 弃子 阿赫雅把玩着谢桀腰间的玉佩,仿佛没反应过来,故意等了一会儿,看着两人身上都挂了彩,才长长地叹出一口气,似是悲哀。 这一声叹息,顿时将殿中呆住的人唤醒了。 何婕妤立即回过神,紧蹙着眉,当机立断:“圣驾面前,岂容你们放肆!还不拉下去!” 何婕妤的想法很简单,不管喜鹊知道了些什么,只要不当场闹出来,把人压下去,多的是让喜鹊再也开不了口说话的法子。 “陛下。”阿赫雅自然不会让她如意,她缓缓开口,却直接止住了那些拿人的宫人的动作。 事到如今,才想灭口?痴人说梦。 “喜鹊的意思,是云美人……她在我的膳食中动了手脚么?” 阿赫雅眸中闪过冷光,微微扬着下巴,似是怯生生的,指尖却在谢桀胸膛前打着圈儿,暗示般的,“先前的事虽是云美人自讨苦吃,却也与我有关。若她因此怀恨在心,对我下手,倒也说得过去。” 阿赫雅眨眨眼,看着谢桀眼神深了深,唇角勾起一瞬,又咳了声,慢慢收回手,仿佛无事发生,声音轻轻,却一针见血。 “陛下何不唤来膳房的掌膳,叫他与喜鹊对峙呢?” “实情如何,尚未分明。此事事关重大,阿赫雅姑娘还是要谨慎些说话的好。”何婕妤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了几分凉意。 后宫各司等级森严,轻易插不进手。掌膳是膳房的一把手,何家能把人拉到一条船上,也花了很大的功夫。 这次让云美人贿赂矮个子,而不是让掌膳直接换食材,就是为了以防万一,怎么还是被阿赫雅拉了出来? 云美人已经废了,是生是死没人在乎。但要何家再赔上一个掌膳…… 绝对不可! “膳房的人不已经在这儿了,还要再叫来一个掌膳?你这是恨不得将事情闹大,叫满宫惶惶啊。”德妃也凉飕飕地开了口,一个大帽子就扣在了阿赫雅头上。 “我只是觉得毕竟是膳房出了事情,掌膳自然要出来说话的。”阿赫雅捂着嘴,微微歪头,有些疑惑,“两位为何这般……急躁?” 她眸光微凉,指尖在谢桀的手心里勾了勾,声音软软,带着几分依赖,撒娇似的:“陛下觉得呢?” 谢桀攥住她作乱的手,十指相扣,不动声色地摩挲,感受着那份滑腻,眼神一暗。 他将阿赫雅搂得愈发紧,声音哑了几分。 “周忠。” 这就是同意了。 周忠应了一声,连忙又赶了出去,生怕晚一步,又叫人灭了口。 喜鹊被人按在地上,此时与云美人对视,露出了一个狰狞的冷笑。 你完了。 她望着云美人惨白的脸色,用口型道。 “参见陛下。” 掌膳被带来时,脸上还带着膳房中热气蒸腾出的涨红,将身一跪,毫不慌张。 “臣听说膳房中有人私收贿赂,篡改分例。闯出如此泼天大祸,是臣失察,请陛下处罚。” 这一句话,便是划清界限了。 掌膳对于德妃一系,远远比一个云美人重要得多。所以当他被拉下了水,云美人就理所当然地会被放弃。 阿赫雅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微微蹙眉,朝林无月投去一个眼神。 既然德妃想断臂求存,她也不介意顺水推舟。 反正,阿赫雅的目标,从不是膳房。 林无月缓缓开了口:“喜鹊,你说云美人收买膳房,可有证据?” 喜鹊被人放开,立即大声叫嚷起来:“云美人与杜鹃姐姐策划此事时,我就在窗外!她们用银两收买了膳房的人,让他们将琼枝殿的主食换成羊肉,借此下毒。” 喜鹊把杜鹃如何避过人把外人带进冷宫,云美人如何如何与矮个子商量一点一点道出。 她不算蠢到无药可救,听见阿赫雅把矛头指向掌膳,也就顺水推舟:“但云美人真正能办成此事,全靠掌膳瞒天过海,否则一宫分例菜品有变,膳房怎么可能半点没有察觉!” “此时杜鹃枕头之下,就藏着三百两的银票,可当物证。” 喜鹊跟杜鹃住在一起。在窗外看见杜鹃给矮个子塞钱后,喜鹊就起了心思,翻过杜鹃的东西,现在拿出来,却刚好把云美人的罪名做实。 阿赫雅微微眯眼,在谢桀怀中找了个舒服些的位置,幽幽叹了口气。 她把玩着谢桀的玉佩,没有去看下头的闹剧,声音放得很轻,却是绵里藏针:“云美人都废为庶人了,在宫中,竟依旧是手眼通天呢。” “也该怪我得罪了人。”阿赫雅抿抿嘴,抬眼与谢桀对视,一双杏眸水光潋滟,泛着委屈难过,语气中带了几分小性子的置气,“也是云美人还有几分忌惮,否则送来的恐怕就不是羊肉,而是见血封喉的毒药。” “届时,陛下您可就只能见到一具冷冰冰的尸体了。” 尽管知道阿赫雅说的是气话,谢桀还是心跳一滞,瞳孔微缩,额角突突地跳动生疼。 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个画面,一口厚重的棺木,被不详的白绸覆盖,周围虚伪的哭声连成一片,扰得他杀意顿起。 都该死! 谢桀深吸了一口气,眸中有狰狞的猩红闪过,面色阴沉,周身气势凌冽,带着煞气,直直压得殿中众人大气都不敢出。 “你胡说八道!”云美人首当其冲,被他幽暗晦涩的目光瞥了一眼,背后便瞬间被冷汗浸湿了。她硬着头皮,怒视着喜鹊,声音尖锐。 “这都是你一面之词!一张银票而已,能证明什么?” “杜鹃贿赂膳房置换分例,我们做奴婢的一个月也不过一两月银,若不是你,她哪来的钱?”喜鹊自觉身后有阿赫雅作保,不怕云美人,此时梗着脖子,毫不退让。 “自然是德妃给的!”云美人被急昏了头,话语不过脑子,便径直吐露了出去,“杜鹃本来就是何婕妤……” “云美人!” 何婕妤冷冷一声,喝住了云美人的话,指尖将帕子揪作一团,只露出一个戏蝶图。 她居高临下地凝视着云美人,语气里带着警告:“你怕是发昏了,连娘娘都敢攀咬?” “当初你不过是娘娘身边一个婢女,能有出头之日,全靠娘娘善心。否则,你全家可早就成了路边枯骨。”何婕妤眸中有利光,在路边枯骨四个字上下了重音,“你可别恩将仇报。” 云美人一愣,旋即脸色发白,不敢置信地抬头,望了何婕妤一眼。 这戏蝶帕子上的针脚,分明是出自她娘亲之手。 何婕妤这是在威胁她,若不乖乖认罪,把此事了结,就要让她家人死! 第七十章 图穷匕见 云美人整个人抖如筛糠,眼中尽是恐慌,却怎么也说不出话了。 她恨德妃出尔反尔,恨喜鹊背主求荣,可是……可是云美人再恨,也得为家中老父老母,和尚未成人的弟妹留一条生路。 “是、是我。”云美人哭着跪下,朝谢桀狠狠磕头,不过两下,地上便见了血迹,“是我鬼迷心窍,嫉妒她得宠,才下了毒,陛下!” “好哇,竟然是你!”德妃眼神一厉,一拍桌子,皱着眉,似乎是气得狠了,失望又带着隐怒,“你何等糊涂!我保不住你了!” “陛下,投毒是重罪,理应处死。”何婕妤也当机立断,立即上前,准备一锤定音,“请陛下杀之,正宫闱之风。” 这一出戏演下来,恨不得将大公无私四个字刻在脑门上。 阿赫雅忍不住扯出一个嘲弄的笑,又立即收敛,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原来如此。”她咳了两声,虚弱地喘着气,声音里的锋芒却直指德妃,“只是,云美人身在冷宫,怎么会有我的药方,如此准确地知道,我用了半夏。” “陛下,我总觉得不安心。”阿赫雅将脸埋在谢桀怀中,带上了几分哭腔,似是无助到了极致,“我自来体弱,总离不开药,若每回药方都如这般,人人可以得到的,岂不是……” 图穷匕见。 她的药方,德妃可以随手拿到。那谢桀的药方,难道就敢说必定无人能知么?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谢桀,以你的掌控欲,难道还肯让? 谢桀眉头紧皱,一只手环住了她的身躯,把人抱得紧了些,微微低头,伏在她脖颈间,嗅闻着那一缕若有似无的幽香,才好受些许。 何家的手,伸得太长了。 他扯了扯唇角,眸中带着煞气,语气阴森:“朕竟不知,御医院已经懒散至此。” “各宫用药,均要有所记录,交由太医令入档保存。”周忠垂着头,只敢恭敬地提醒,“能接触到阿赫雅姑娘的药方的,除了当初把脉的御医,怕就只有……” “太医令。” 谢桀冷笑了一声,忽地抬手,将榻边的药碗挥到了地下。 瓷片碎开,清脆的声响仿佛一声惊雷,砸在殿中每个人心上。 “查!” 他声音中的杀气毫不掩饰,满目冷寒,扫在德妃身上,眼神冷得几乎结冰。 “朕倒要看看,这宫中的人,还知不知道大胥姓什么。” “是!” 这一声令下,金吾卫立即领命而出。 阿赫雅眯着眼,眸中有凉光闪过。 她倚在谢桀胸膛之上,双手攀着他的脖颈,刻意将自己最脆弱的一面展示给他,全然如一株菟丝子。 发丝凌乱,香肩微颤。 谢桀喉咙干灼,移开了眼,扣在她腰间的力道不由自主地重了些,似是安抚,又似把玩。 “别哭了。”他声音沙哑,低低哄着,“你的眼泪,可不该在这种时候流。” 阿赫雅朝他投去嗔怒一眼,如珠泪水含在眸中,盈盈一泓,叫人心碎,又忍不住更想欺负。 梨花带雨的模样,掩盖了内里步步为营的心思。 “陛下……” 她喃喃地唤,眼角余光凝着德妃煞白的脸色,心中幽幽地笑了声。 德妃啊,可还满意这宣战的信号? 金吾卫行事,充满了谢桀的暴戾风格。 御医院上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被分隔审问,凡有半点可疑,迎来的便是严刑拷打,不留半点余地。 谢桀甚至特意让人把嫌疑人带到偏殿审问,鞭打声、惨叫声,不绝于耳,令人闻而生寒。 琼枝殿中,一片压抑的寂静,所有人都收声敛息,生怕触了霉头。 一时间,气氛几乎凝固。 “陛下。” 周忠双手捧着一个托盘入殿,打破了这窒息的宁静。 他脸上挂着笑,看起来十分和气,衣角的斑斑血迹却暴露了这帝王鹰犬的狠辣。 “太医令招了。” 这简单的一句话,掩盖的却是一场腥风血雨。 阿赫雅深吸了一口气,目光落在他手中的托盘上,指节忍不住缩了缩。 那是一张撕碎了又重新拼凑起来的纸条,上面沾着怪异的液体,被血糊得鲜红一片,显然已经看不出写的到底是什么了。 谢桀骤然发难,恐怕是销毁不及,太医令将最重要的信件吞入腹中,又被剖出来了。 剖腹取信,人还能活么? 阿赫雅背后一阵发寒,下意识攥紧了谢桀的衣袖,眼中神色复杂,又缓缓转为坚定。 若不是自己重生一回,现在没了生息的人就是自己了。 太医令为虎作伥,他该死。 谢桀却只是瞥了一眼,毫无波动,仿佛死了一个人,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他目光随意掠过,便落在与信件一同摆着的几件首饰上。 那些首饰的纹样,显然是高位宫妃才能用得上的款式。 他冷笑了一声,语气平静,周身气势却带着惊人的煞气。 “拿去,让她们认认。” “是。” 周忠立即应下,敷衍地从淑妃面前晃了晃,就直接将托盘放在了德妃身边。 德妃的脸色已经白得不成样子,此时被血腥气一熏,几乎昏厥过去。 这些首饰都是有定数记载的,抵赖不得。 完了! “德妃,眼熟么?” 谢桀似笑非笑地开口,语气莫名,任谁都能听出话语中的冷意。 阿赫雅半阖着眼,望着德妃颤抖的手,唇角翘了翘。 犯事受罚,天经地义。事到如今,德妃要想从这烂摊子里脱身,少不得大出血。 “陛、陛下,妾不知道……”德妃强撑着镇定的表象,深吸一口气。 她难得有些惊慌。这事儿绝不能认下来,不然就是父亲也保不住自己! “太医令时常为妾把脉。这些首饰,是妾赏的……可这中毒,却实实在在与妾无关啊!” “太医令招认,他是收受了德妃身边大宫女玉珠的贿赂,故意将药方透露出去的。” 周忠微微垂首,说出的话却如一块重石压下,让德妃还未出口的辩驳都哽在了喉中。 “为了药效,他又以阿赫雅姑娘久病不愈之名,加大了半夏的用量,机缘巧合之下,才让阿赫雅姑娘在今日吐出血来,否则真到了那时候,就是神仙也挽救不得了。” 阿赫雅幽幽地叹了口气,太医令对何家还是忠心,没有直接招出德妃。 她望向德妃,指尖颤抖,似是不敢置信,又似无奈悲伤,补了一刀:“德妃娘娘,我与你无冤无仇,您为何……为何要置我于死地?” 阿赫雅说着,往谢桀怀中缩了缩,似乎想要寻找一个安全的庇护所,泪珠将落不落,泫然欲泣,令人心碎。 谢桀的眼神顿时又暗了些许,手指落在她眼角,强势地揩去泪痕,语气中杀意更盛。 “在宫中投毒。德妃,你本事真是愈发大了。” 第七十一章 德妃禁足 陛下竟然为了一个苦寒之地来的庶人如此为难她! 德妃抿紧了唇,眼中有怨毒闪过,反手便推了玉珠一把,力道之大,仿佛此时推的是阿赫雅一般。 都怪那狐媚的贱人!叫陛下昏了心智。 事到如今,只能死咬自己不知情,委屈玉珠了。 “混账!” 德妃猛地站起身,指着倒在地上的玉珠斥责,“你竟然敢背着我作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 这是要断臂求存了。 阿赫雅眼中闪过一丝嘲弄,冷眼看着眼前的好戏。 牺牲一个玉珠,自然能解眼前一时之急。 但连跟着自己入宫的心腹都能如此果断地舍弃,日后还有谁敢一心为她效忠?不见何婕妤的脸色都不好看了么? 德妃能走到今日,也就是靠何家的扶持了。 德妃可不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有何不妥,在她眼中,奴婢的性命比一只蚂蚁都要低贱。 能为自己卖命,是玉珠的荣幸才是。 玉珠一家子人都掌握在何家手中,此时自然不敢不从,纵使已经吓得浑身发抖了,依旧哭着磕头。 “是奴婢一时猪油蒙了心!求陛下饶命啊!” “本宫把你宠坏了!”德妃松了一口气,带着怒气,一脚踹上玉珠,又向谢桀摇头,一副受了大冤屈的模样。 “陛下,一切都是这贱奴自作主张,妾确实不知啊!” 德妃手段低劣,但确实有用。 阿赫雅收回目光,闭上了眼,脑中思绪百转。 谢桀还用得上何家,现在还不到时候。 他不会为了她,打乱自己的部署。 果然,谢桀沉默了半晌,才缓缓开口:“德妃管教不严,从即日起,禁足进德宫,抄写经文,无诏不得出。” 没有期限的禁足,跟圈禁也没有区别了。 德妃先是猛地攥拳,又缓缓放开,跪下谢恩:“谨遵圣命。” 她眼中闪过一丝怨毒,又很快压了下去。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阿赫雅眸光凉凉,心中冷笑了一声。 德妃不会觉得,以谢桀的性情,会就此算了吧? 果然,谢桀紧接着的话语,便让德妃浑身发寒,猛地一抖。 “玉珠,凌迟。”他淡淡补了一句,“就在进德宫,召集宫人,让他们好好看看。” “看完之后,进德宫上下宫人,一律杖二十。让他们记住这个教训。” 一个玉珠犯事,怎么也不至于牵连整个进德宫。 谢桀这是明晃晃的敲打。 进德宫的宫人受下这二十杖,不至于死,却一定会重伤。 届时德妃被禁足宫中,如何为她的宫人筹措到如此多的伤药?若是置之不理,那人心就彻底散了。 如果不想彻底失去人心,那何家在宫中埋下的人,就不得不动了。 牵一发而动全身,何家要放弃好不容易扶起来的德妃,还是把自己多年经营的人手放到谢桀眼皮子底下? 这是个阳谋。 阿赫雅只将后续可能发生的事情过了一遍,眼皮子就忍不住跳了起来。 谢桀的心机,果然深沉近妖,非常人所能及。 事到如今,德妃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不但不能求情,还要跪谢皇恩。 周忠最会揣摩谢桀心思,此时皮笑肉不笑,不阴不阳地来了句。 “德妃娘娘,请吧。” 德妃咬牙站起身,阴森地望了阿赫雅一眼,恨不得活剥了她,怀着恨意愤愤离开了。 她一走,淑妃等人也就没了留下的理由,象征性地安慰关心了阿赫雅几句,也都散了。 琼枝殿中,只剩下谢桀与阿赫雅二人。 阿赫雅缓缓抬眼,与谢桀对视,半晌,声音轻软。 “陛下。” 她撇着唇角,显然是有些委屈,眼中带着惶然,朝谢桀撒娇。 “抱我。” 烛火噼啪,摇晃着照出暖黄的光,打在美人侧脸,使得本就精致的面容愈发惹人怜爱。 所谓灯下看美人,大约便是如此。 谢桀心头某处仿佛被轻轻地挠了一下,又痒又软。 “娇气。”他嘴上如此说,身体却十分诚实,长臂一揽,便将撒娇的猫儿抱了起来。 阿赫雅顺势跨坐在他身上,腰肢软若无骨,攀附在男人身上。 她的指尖由上自下,缓缓从他胸膛前滑过,故意虚弱地喘了两声。 “陛下……” 那声音又娇又细,听起来不像是病弱,反像是某种暗示的诱惑。 谢桀喉结滚了滚,只觉得口干舌燥,眼神也暗了下来。 他双手掐住作乱猫儿的腰肢,重重将她往自己身上按了一下。 “再招惹朕,朕可就不客气了。” 他是顾忌着她刚醒过来,身体虚弱,可不是让她得寸进尺的。 阿赫雅惊呼了一声,吓得缩了缩脖子。 她确实是故意的。 谢桀为了他的大局,可以理所当然地把她当成牺牲品,她闹一闹又怎么了? 阿赫雅哼了声,抽回手,翻身从他身上下去。 “陛下不喜欢便罢了。” 她半阖着眼,转过身去,打了个呵欠,骄纵地哼哼唧唧。 对他倒是不客气。 若有根尾巴,怕是都翘到天边去了。 谢桀气极反笑,大掌一拉,就将人再次困入了怀中。 他毫不客气,含住那抹因病而微微发白,显得愈发可怜的唇珠,肆意地汲取着甘甜。 帝王的掌控欲如狂风骤雨,一瞬间打得阿赫雅似一叶小舟,娇娇抗拒着,又被擒住双手,按到了头顶。 只能全盘接受着暴君给她的一切。 阿赫雅整个人都软了,被他的气息烧得头晕目眩,指尖按在他的胸膛上,欲拒还迎。 “不、不行……” 她只能在深吻的间隙寻找一个呼吸的节点,急促地开口,“我还没好……” 就算自己早就算好了毒性,只是作出了个表象,吐出来的都是淤血,此时身体并不算虚弱。 可那也是实打实地中了毒,病了一场啊!这暴君是禽兽不成? 谢桀也知道轻重,只是碰着了她,就忍不住想要得更多些。 此时终于抽离出了一份理智,指腹按在她的手腕上,缓缓地摩挲着。 他眼神晦涩,直直地盯着阿赫雅,半晌,才沙哑着吐出了两个字。 “用手。” 什么? 阿赫雅一惊,猛地睁圆了眼,就想把手从他的桎梏中收回来,却只能被钳制得更紧,向下牵引而去。 “别……” 她软声的求饶与被逼到极致的抽泣,尽数被暴君撷住,吞入腹中。 恃宠而骄招惹猎人的兔子,可是会受大教训的。 第七十二章 盟友林无月 天边渐渐亮了,一夜暴雪后,红梅反开得更艳,在雪地间,被衬得更加醒目绚烂。 阿赫雅瘫软在榻上,羞愤地自己裹成一个被子卷,只觉得手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谢桀折腾了一夜,不见疲倦,反而愈发精神焕发,早早就上朝去了。 阿赫雅半眯着眼,心里愤愤地骂了句,唇角却勾着。 这件事情过后,德妃被禁足,淑妃暂时观望,宫中会难得平静下来一段时间。 正好是她结交盟友,发展心腹的机会。 “姑娘,林美人来了。” 温香打起帷帐,缓步走了进来,低眉顺眼地通报。 现成的人选,这不就来了? 阿赫雅勾了勾唇,从榻上艰难地直起身,声音里明显带着欢快。 “快请进来。” 林无月不是空手而来的,她为阿赫雅带来了一件大礼。 “御医院太医,徐广白,见过姑娘。” 阿赫雅望着眼前躬腰拱手的男子,只怔了一瞬,唇角的弧度便忍不住拉得越来越大。 中毒事件过后,她再想从御医院拿药就变得艰难了许多。 为此,阿赫雅特地跟林衡要了个人,前几日才递出去的消息,这会儿太医徐广白就到眼前了。 该说不愧是林家么?办事效率就是高。 当然,面上功夫还是要做一做的。 阿赫雅咳了一声,故作不解,眨眨眼去看林无月:“无月,这是?” “跟我还装糊涂?” 林无月叹了口气,敲敲她的额头,声音温柔,带着嗔怪。 她原本不想插手太多宫闱的事,可谁让林衡为了阿赫雅能与自己相互帮扶,竟然把林家在宫中经营的人也给出去了几个。 “真是上了贼船了。”林无月又叹了口气,摇摇头。 阿赫雅笑得毫不心虚,拉着林无月,满眼的欢喜。 “现在想下船,也来不及了。”她不觉惭愧,反而得意洋洋,哼了声。 林衡想利用她护住林无月,她也想借助林家的势力。他们是互利互惠,没什么可羞惭的。 可是林无月能亲自出面来帮她,又是另一件事情。 她不得不为之动容。 窗外飞雪如絮,天地洁白,窗内红泥暖炉,其乐融融。 阿赫雅捧着热茶,与林无月说了一会儿话,亲亲密密,好不和谐。 在两人的默契之中,一个联盟逐渐有了雏形。 林无月先被送入谢家教养,谢桀登基后又很快入宫,对林家并不亲近。 但再不亲近,他们也是血脉亲人。 林无月不愿意去讨好谢桀,去争夺那一点半点他从指尖漏出来的宠爱,也就没办法为前朝的林家提供什么帮助。 但林衡处处为她打算,千方百计给她铺路,盼望着她能过得好一些,她也不是冷心的木头,能全然不顾及林家在后宫无人的窘况。 正好在此时,阿赫雅出现了,缓解了这样的尴尬。如果能让阿赫雅与林家站在同一阵营,林家在谢桀身边也算有了人。 林无月愿意与阿赫雅结盟,在这宫中随时拉上一把,互通有无。 而阿赫雅在大胥毫无根基,急需一个盟友,相互扶持。能赢得林家支持,恰解了燃眉之急。 两人各自端着一杯热茶,啜饮一口,浅笑之间,一切尽在不言中。 “淑妃娘娘想要见你一面。” 林无月放下茶盏,缓缓开口。 说林无月是淑妃旗下,不如说是林家用资源给她换来了庇护。事实上,林无月与淑妃那群人并不算热络。 此时谈起来,林无月也只是淡淡提醒了阿赫雅一句:“淑妃掌管宫闱,虽然面善,手段却最是厉害。你要小心。” 阿赫雅指尖动了动。 淑妃性情如何,手段如何,她前世经历一遭,最是清楚不过。 阿赫雅面上的笑容凝滞了一瞬,微微蹙起眉,眼中有暗光闪过。 “恐怕是我招了眼。” 她这次把德妃拉下来,闹的动静到底太大了,以淑妃那谨慎的性子,不在暗地里使些手段都怪了。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她并不焦心,只是举起茶盏,似笑非笑,语气里带着几分讥嘲:“见就见吧,能见淑妃娘娘,也是我的荣幸不是。” 只是阿赫雅好奇,淑妃能用什么借口召她过去? 显然,对于一个掌管宫闱的高位来说,想见人,有的是法子。 三日后,望着面前笑吟吟的嬷嬷,阿赫雅忍不住啧了一声。 “淑妃娘娘念着您这次受了委屈,特地把下头新进的料子都留着,等着您先挑呢。” 周嬷嬷笑得脸上都是褶子,怎么看都是一个邻家和善的祖母,声音恭敬中又带了几分亲近。 “为了您大病初愈,怕受了风去,还将自己的轿辇拨了出来,如今已经在外头候着了。” 安排得如此妥当,完全将阿赫雅拒绝的路堵死了。 周嬷嬷可真不愧是淑妃身边最得用的老人。 阿赫雅凝视着周嬷嬷,半晌,缓缓勾勒出一个浅笑,眼中却分明有凉意闪过。 前世她可没少在这位周嬷嬷手上吃苦。 什么忘了通报,让自己在外头等了半个时辰,直直站着听谢桀在殿内与淑妃的笑声。什么天冷少炭,天热缺冰。什么拨来宫人伺候,却都是些刺头儿…… 不仅有这些用完了统统栽到德妃头上的腌臜手段,还有明里暗里挑拨自己与其他妃嫔对立,使自己处境越来越尴尬的事儿,阿赫雅一桩一件都记得清清楚楚。 从来,软刀子最不起眼,伤起人却最狠。 “既然是淑妃娘娘一片好意,我便恭敬不如从命了。”阿赫雅说着,站起身,柳奴当即往她身上披上了一件披风。 她语笑嫣然,直勾勾地盯着周嬷嬷,眸光冷寒:“咱们走吧?” 周嬷嬷莫名背后一冷,忍不住皱眉,下一刻又恢复了那副笑呵呵的样子,为阿赫雅引路。 淑妃居住于椒兰宫,算不上近,但轿辇隔绝了路上的风雪,也就算不上煎熬。 很快,轿辇停下,周嬷嬷的声音从外传来。 “阿赫雅姑娘,到了。” 阿赫雅睁开眼,不动声色地将指尖捏着的帕子塞进袖口,施施然下轿。 周嬷嬷脸上依旧是那张笑脸,朝她行了一礼:“还请姑娘稍等片刻,奴去通报一声。” 第七十三章 淑妃的算计 阿赫雅不置可否,微微点了点头,目送着她离开,眼神渐渐冷了下来。 “柳奴。”阿赫雅压低了声音,唤着柳奴,等她凑近,才取出包裹好的帕子,塞进她手中,“查查是什么。” 淑妃惯用的是沉香,清幽甘甜,这轿辇中的熏香,却醇厚腥甜,绝不是她会用的。 阿赫雅眼神微闪,心中其实有几分猜测,却还是先按下了。 柳奴面色一沉,立即将帕子捏在手中,极快地取了一点,嗅闻过后,果断开口,语气带着隐怒。 “麝香。” 果然。 阿赫雅闭了闭眼,遮掩住眸里的冷光。 她睁开眼,拍拍柳奴的肩膀,示意她将东西收起来,目光直直盯着殿门,见周嬷嬷又走了出来,面上再次扬起笑容。 “姑娘随我来吧。”周嬷嬷行了礼,便道,“还有几位主子也在里头,您正好见见,日后自然有好处。” 她似是提点,却直接将阿赫雅放在了一个较低的位置。 如果阿赫雅还是前世那个刚入宫,无人可依的小可怜,恐怕进殿之后,就会下意识把那几人当作需要讨好的对象,任由人说什么都喏喏吧。 阿赫雅勾了勾唇,扯出一个冷笑。 可惜,今生她连德妃都当面骂了,还差这几个依靠着淑妃的废物? 阿赫雅心中如此想,面上却只是含笑点头,跟着周嬷嬷走。 还未至门口,就听一个弱弱的声音叹了口气。 “也不知道这位妹妹好不好相与,听说云氏落水,就是她推的,当真吓人。” “不知道陛下怎么会喜欢这种张狂的女子,若是妾,定然谨守本分。”另一个声音也跟着起哄。 阿赫雅略一挑眉,立即将两人的声音与身份对上了号。 白美人和陆充媛,淑妃旗下两个美人,都是当面交好,背后捅刀的路子。 其中白美人人如其名,白怜,身子病弱,看着楚楚可怜,实则最擅长充好人,将别人的功劳往自己身上揽,将自己做的脏事又栽到人家身上。 陆充媛则喜欢拉别人与自己作对比,将别人踩得一文不值,以凸显自己高洁无二。 加上一个面如观音,心如蛇蝎的淑妃,这一个椒兰宫之中,竟如个养蛊地。 阿赫雅扯了扯唇角,压下心里的厌恶,抬脚进了殿。 “几位姐姐怕是对我有什么误会吧?” 她眼睫微颤,叹了口气,一副受了冤屈又不敢辩解的模样,满目都是难过。 阿赫雅原本就大病初愈,不需要装,也是面色发白,似乎脆弱得一碰就碎。 白美人原本捂着嘴轻咳,作病弱状,被她这副作态惊得都险些忘了装。 “我……罢了……” 阿赫雅没有看她,而是抿紧了唇,欲言又止,求助似的看向上首的淑妃。 “见过淑妃娘娘。” 她眸光含着水色,声音里都带了几分哽咽。 不就是装?自己也会。 淑妃既然喜欢充好人,怎么能看着自己这个初次见面,就被下马威惊得要落泪的小可怜如此为难呢? 淑妃显然没想到阿赫雅会是这种反应,愣了一瞬,脸上顿时有些尴尬。 她望着阿赫雅泫然欲泣的脸,哽了哽,才出声劝慰。 “她们二人性子直爽,说话不大好听,你不要跟她们计较。” 阿赫雅抿紧唇,睫如蝶翼微颤,声音很轻。 “不敢。”她声音有些委屈,配合着垂下的脑袋,像极了是被欺负了又不敢作声的模样,“或许是有什么误会吧,只是……我实在不是那种人。” “淑妃娘娘知道的,对吧?” 淑妃脸上的笑容僵了僵,只好应了声:“自然。” 她在宫中,向来是维持着温婉和善的形象,如何能为难一个刚大病一场的人? 好在,淑妃今日的目的也并不在此。 她转了话锋,面上笑吟吟的,语气里添了几分亲昵。 “这几日江南进贡了些上好的绸缎,想着你刚受了委屈,虽是德妃……毕竟是我管教不严,还是要补偿一二。” 淑妃一抬手,周嬷嬷便捧着几匹丝绸走了过去,在阿赫雅面前放下。 “你先挑挑吧,挑剩下的,我再给各宫分下去。” 这话说得有意思。 阿赫雅勾着唇角,似是受宠若惊,眼神落在那几匹绸缎上,却唯有一片凉意。 淑妃先是暗戳戳地强调了自己掌管后宫的地位,而后又给她挖了一个好大的坑。 如淑妃所说,她先有盛宠招人眼,又先挑走了进贡的布料,叫旁人只能用她剩下的。如此一来,后宫妃嫔谁心里能好受呢? 届时恐怕莫名其妙便树敌一片,遭人报复了还不知道为什么。 同样的手段,淑妃前世也用过一回。 那时阿赫雅还满心以为,这是位好心的姐姐,欢天喜地挑走了自己喜欢的两匹云锦。 可传到了宫中其余妃嫔的耳朵里,就成了自己恃宠而骄,挑挑拣拣,将拔尖的布料都搜罗了去,只留下一些花样老式,颜色不好的。 那段时间,自己走到哪里都要被人白眼,唯有在淑妃此处,才能得到几分亲近。 因此,阿赫雅与淑妃走得也愈发近,却完全没发现淑妃明里暗里用她来衬托自己的善良大度,向谢桀邀宠。 如此还不够,自己查出有孕,淑妃生怕自己诞下孩子动摇了她的地位,便挑拨德妃,对自己下手…… 阿赫雅眸光中闪过厉色,又掩盖下来,归于平静。 “多谢淑妃娘娘。” 阿赫雅指尖拂过最上头一匹暗绿绣金云锦,顿了顿,声音带着几分欢喜,似乎已经被眼前的富贵迷了眼,又觉得不妥。 “这些缎子,是唯有我一人挑,这两位姐姐不要么?” 前世自己拿走了两匹,传出去的却是少了大半,剩下那些贡缎还能是给了谁?无非是此时殿中的白美人和陆充媛了。 陆充媛脸上闪过一丝嫉妒,捂着嘴,笑得阴阳怪气。 “自然没有妹妹你好福气,能叫陛下和淑妃娘娘都挂在心上。我们呀,还是等着按规矩来的好。” “好吧。” 阿赫雅眨了眨眼,仿佛没有听出她的反讽,竟然点了点头,直接应了下来。 “好看吗?” 阿赫雅把那匹暗绿绣金云锦拿起来,放在自己脸边比划了一下,朝淑妃嫣然一笑。 淑妃虽然想用贡缎给她下套,但也舍不得难得的好布料,还是先挑过一轮,特地把样式老成的留出来给她了。 即便如此,这布料落到阿赫雅手上,不但没有如淑妃所愿,衬得阿赫雅幼稚可笑,反倒给她添了几分别样的韵味。 淑妃眼神凉了一瞬,又立即扬起笑容,点点头:“你年轻,颜色好,自然是穿什么都好看的。” “宫中的新人真是如春日花儿,一茬一茬的,个个美貌。”白美人咳了一声,唇角含笑,似是夸赞,又一转话锋。 “不过论起来,以色侍人,总难长久,还要如淑妃娘娘这般的,才能常年得陛下器重爱护。” 第七十四章 装病 阿赫雅闻言,抬眼朝她望去,却道:“花有花期,人有起落。你何必如此自伤自艾?” 白美人说她是难得长久,阿赫雅就顺势点回这位花期已过的昨日黄花。 白美人脸色变了变,狠狠地咳了几声,闭上眼睛,疲惫叹气。 “妹妹话里带刺啊。” “什么刺?”阿赫雅装傻。 她不过是顺着白美人的话安慰两句,这可是好心。 淑妃眼见着气氛又要凝固下来,微微蹙眉:“好了。” 她语气不算重,看起来竟反有几分纵容:“都是姐妹,哪儿有一言不合便闹起来的。” 淑妃顿了顿,朝阿赫雅点了点头,眼神中似乎有几分欣慰,又换了个话题:“看着你精神不错,我也就放心了。” “倒是德妃那边,听说她回去就病了,这几日都请了太医。” 阿赫雅指尖一滞,微微蹙眉。 病了? 不应该啊。太医令这枚棋子虽然被谢桀废了,但以何家的势力,怎么可能只有这一手? 太医院中,总还有人可供德妃调用。虽不可能如太医令那般高位,可治病还是小事一桩。 如何会一连病了几日? 除非……这病不是真病。 阿赫雅心中思绪百转,面上却只是蹙着眉,叹了口气,顺势将手中的绸缎放下。 “说起来,虽然是德妃娘娘身边的婢女动手,毕竟她也被蒙在鼓里。”她声音里似乎带着几分担忧与愧疚,“此事与我有关。” “既然如此,这份贡缎,我倒是不好要了。”阿赫雅抬眼望向淑妃,仿佛当真是一个善良到有些愚蠢的人,眸里却分明闪过冷意,“还是给德妃娘娘吧。” 如果不是见过她在宫宴上张狂的模样,淑妃就信了。 淑妃眼神闪烁,依旧端着那副雍容大方的模样,微微颔首。 “你有这心,也就足够了。”她笑得温婉,看阿赫雅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小辈,带着宠溺,“德妃那头,我自然会再拨过去,这份是你的。” 阿赫雅摇了摇头,滴水不漏。 “我本也不用这些。”她弯了弯眼,一副甜蜜的模样,“您既然有安排,那我便借花献佛,再添一份。” “这份贡缎,就当是我给德妃娘娘的赔礼了。” 赔礼?只怕德妃收到这些布料,会当作是炫耀,火上浇油罢了。 可是她们本就势不两立,不差这一点。 阿赫雅望着淑妃,眼神里带着几分凉意。 “您觉得呢?” 话说到这份上,淑妃还有什么可说的。 淑妃眼神微敛,唇角笑意淡了些。 “你既有心,便这样办吧。” 布好的陷阱被不动声色地挡了回来,淑妃也有些意兴阑珊。 几人一来一回,又扯了些家常,阿赫雅便起身告退了。 她前脚刚出椒兰宫,后脚便听殿中传来一句轻蔑的酸话。 “不过是仗着得宠一些罢了,竟然连娘娘的意思都敢驳。” 阿赫雅失笑。 她摇了摇头,收回目光,看向身边的柳奴。 “给太医徐广白传个消息,打听一下,德妃是个什么病。” “是。”柳奴没有问缘由,毫不犹豫地应了。 若是德妃当真在偷偷做些什么,必定会扫干净尾巴。这种法子,其实难以得到真正有用的消息。 阿赫雅顿了顿,微微垂眸,若有所思,忽而道。 “也到了午膳的时候,咱们去找陛下吧。” 不管德妃想用什么手段,若要复宠,必定离不开谢桀。 她粲然一笑,似是漫不经心,指尖捻了捻,声音带着欢快。 “蹭个饭。” 进德宫中,德妃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人盯上了。 她正望着眼前的汤药,满脸厌恶,张嘴便带着不满:“家里新送进来的人也太无用了,这种药,让本宫怎么喝得下去!” 德妃身边的大宫女玉珠已经被凌迟,此时跟在德妃身边伺候的是跟玉珠一对儿的宫女金珠。 宫女金珠端着汤药,劝慰道:“娘娘就忍一忍吧,若想成事,不受些苦怎么行?这可是相爷费了好大力气才寻来的偏方。” 德妃脸上充满了焦躁:“非得喝这些?我就不信,陛下对我一丝旧情都没有。只要杀了那个狐媚子,陛下自然会回心转意。” 她眼中闪过杀意。要不是阿赫雅那个贱人,自己怎么会落到这个地步? 金珠垂着头,只是唤了一声:“娘娘,忍忍吧。” 事到如今,已经没有退路了。 德妃下毒之事虽然没有挑明,但是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真正的罪魁祸首是谁。 何家为了保住德妃,已经把宫里的人手暴露了大半。何相已经上了折子求情,宁愿交出手里的大半权柄,也要保住德妃。 现在,只要德妃喝下这碗烈性的汤药,伪造出病得奄奄一息的脉象,给谢桀一个台阶,这件事情就能揭过去了。 何家已经付出了这么多,德妃怎么能半途而废? 金珠叹了一声,跪了下来,将汤药递上:“只有喝了这最后一剂药,才能让太医诊出重病的脉象。请娘娘为了大局,为了何家多考虑一些吧。” 德妃咬了咬牙,眼里闪过一丝狠厉,到底还是接过汤药,一饮而尽了。 她并不是看不清形势,不过是心里有怨罢了。 金珠松了一口气,脸上带上了笑:“府里已经传信,会再送两个人进来,补上云美人的位置,您再忍忍。” 金珠安抚:“陛下的宠爱总共就那么多,等到新人得宠,旧人失势,还不是随便娘娘揉捏?” 德妃唇角也勾了起来,声音阴毒:“到了那时,我定要阿赫雅那贱人跪在我面前磕头求饶!” 如今忍一时之气,等自己解除了禁足,非得让阿赫雅知道知道厉害不可。 德妃咬牙,看向金珠的眼里充满了暗光:“愣着做什么,药也喝了,还不快去请陛下。” “就说,我病得快死了,让陛下给我派个御医。” 既然要演,就把戏做全套了。重病让太医报上去有什么用,得让陛下亲自瞧见自己为此事受了多大的罪,才能对自己多几分怜惜。 金珠怔愣了一瞬,也反应过来,肃了脸色:“是!” 她朝德妃行了一礼,匆匆走了。 金珠走了之后,德妃坐了一会儿,眼神闪烁,反复变换。 阿赫雅! 那个贱人竟然把自己逼到这个地步……此仇不报,自己就不姓何! 德妃咬紧牙根,眸光一厉。 她深吸一口气,用铅粉将自己的脸扑得白了些,在床上躺下,等待着谢桀的到来。 第七十五章 葡萄 “你放肆!” 此话一出,德妃脸上的神色立即变得十分难看。 她到底端着些身份,没有亲自呵斥,只是一个眼色,身边的金珠便站了出来,对阿赫雅怒目而视。 “你竟敢对德妃娘娘出言不逊!” 阿赫雅垂着眼,微微蹙眉,只做无辜状,声音娇娇弱弱,仿佛被吓了一跳。 “金珠姑娘这话是什么意思?我说错了话么?” “宫妃轻易不得离宫,德妃娘娘若对北戎感兴趣,可以不得亲临,多看看游记也是好的呀。”她捂着胸口,不解地歪头,眉眼间尽是迷惘,“这怎么就放肆了?” 若这就叫放肆,日后种种磋磨,这位德妃娘娘可如何熬得过去? “你……你敢说我们娘娘坐井观天?”金珠哽了哽,感受到身后来自德妃的目光愈发不善,立即抬高了声音,大声指责,“言语无状,顶撞高位,合该被拉出去打板子!” “我是说,只凭着想象便对旁的国家极尽贬低,该显得坐井观天了。并不是在说德妃娘娘啊。” 阿赫雅蹙着眉,长长叹了口气:“德妃娘娘出身相府,自然是博古通今,怎会是井底之蛙呢?” “您说是吧?” 她抬眼,面上带着柔柔的笑容,径直望向德妃,耐心开口问。 “纵使你说破了天,也掩盖不了你失言犯上的事实。”德妃冷冷开口,“今日对我如此,明日对陛下又该如何?纵使从苦寒之地来,也不是你胡作非为的道理。你是该学学规矩了。” “把小案撤下去,让她去外头站站,醒醒脑子。” 此时天色还早,不过午时前后,等到小宴散场,怎么也得三个时辰。 这亭内被炭火包围,温暖如春,是以一进入,阿赫雅便将披风脱下了。想来德妃也不会那么好心,罚站还叫她再穿上。 外头冰天雪地,这一冷一热,回去还不大病一场? 何况阿赫雅入宫便是盛宠,此时各宫嫔妃言笑晏晏,唯独她如奴婢侍立亭外。 这是一种折辱。 阿赫雅微微垂眼,收敛了眸里的凉光。 然而德妃做了什么呢? 不过是让她站站规矩罢了,即便告到谢桀面前,恐怕也只会被当做女人家之间的小打小闹,连寻个公道都不得。 眼见着金珠越走越近,似要伸手来拉扯她,阿赫雅扯了扯唇角,幽幽开口。 “德妃娘娘对教我规矩这事儿未免执念太深了。”她无奈地摇头,眉眼里充满了难过,“既然如此,我也无话可说。” “只是之前中毒那事过后,太医们便不大肯多给些药了,还劳烦您到时将那味紫秋草分我些。” “我的体质差些,若得了风寒,只合这一味药能治。” 紫秋草,性温。 这味药多用于治疗风寒,唯有一些偏门里有记载……这药又名求子草。 只要将此药配以多种配药与引子,制丸吞服,就可以暂时伪造出有孕的脉象。 阿赫雅眉眼弯弯,直直与德妃对视,眼中只有一片无辜,仿佛只是随口一说。 她敢正面与德妃对上,自然不是毫无把握。 那日确认德妃假孕之后,她便与徐广白联络,虽没能拿到进德宫具体的药方,却也从御医院暂时短缺的药材中发现了蛛丝马迹。 柳奴擅毒,这等偏方,她最是熟悉。只是一眼,就看出了这里头的门道。 如今德妃做贼心虚,她稳坐高台,虽然不可撕破脸,以免坏了谢桀的安排,但吓唬吓唬人还是可以的。 果然,话音落下,德妃的脸色一瞬变了。 她先是惊慌地看向阿赫雅,而后眼神中便带上了杀意,转而又成了艰涩的晦暗。 阿赫雅没打算就这般明牌,因此紧接着便添了一句:“若娘娘不给,我也只好自己找陛下要了。” 仿佛只是为了带出这句警告般的话语,才说了那么些话。 她直勾勾地凝视着德妃,唇角含笑。 何不猜猜,紫秋草是她随口一说,还是已经知道了什么? 德妃的神色果然松缓了些许,她俯视着阿赫雅,抿唇不语,神情冰冷。 仿佛当真是在思量要不要为了为难她而犯着触怒谢桀的风险。 不等她开口,何婕妤便识眼色地站了起来,给了她一个台阶下。 “阿赫雅姑娘毕竟病了那一场,身子还未补好,如何能去雪地里站着?” 她喟叹了声,把阿赫雅拉到了小案那儿坐下。 “你也是死心眼。德妃娘娘不过随口一说,你倒是硬着脖子应了。” 三言两语,便打了圆场,将话拉了回来。 “今日是什么日子,你怎可与德妃妹妹顶嘴争锋?”淑妃看完了好戏,含着浅笑开口,话语绵里藏针,“宫中规矩森严。今日是德妃妹妹心肠好,若换了旁人,看你如何收场。” 心肠好?真是天大的笑话。 阿赫雅不作言语,心中却暗自冷笑。 分明是德妃先开口嘲弄,却成了她顶嘴争锋。 若是此时的她只是前世那初入宫闱又无辜受辱的阿赫雅,恐怕已经在心中对德妃生恨。 至于说这话的淑妃……只要打一巴掌给个甜枣,这事儿自然还能圆过去。 她只是委委屈屈地敛眉垂首,指尖捏着帕子,似乎被说得难堪了。 她不接话,自然有旁的人想讨好德妃,悠悠开了口。 “前些时日,妾的兄长从北方宛城而来,给妾带了只猫儿。” “通体雪白,好看得紧,妾原是想献给娘娘的,不曾想娘娘遇喜,这份礼倒也不好送了。” 坐在宴席尾部的一个低位妃嫔笑语嫣然,特地在宛城二字上落了重音。 她招招手,身后的宫人便拎出一个铁笼,放在了中间。 里头果然有只猫儿,却被栓在笼上,滑稽地半站立着。 “这不,便先带出来,叫各位姐姐们玩玩,也算取乐。” 她用帕子捂嘴笑道,语气里满是深意,生怕旁人不知道她在指桑骂槐一般。 “北方贫苦,出来的东西也小家子气,不堪大用,只能做个玩物罢了。” 宴中顿时哄笑起来,阿赫雅缓缓抬眼,看向正中的笼子,眼神微暗。 第七十六掌 缓和 金珠的到来,是谢桀意料之内的事情。 德妃被禁足当日,何相就递了折子,入宫为女请罪,交出了手里一半的权柄。 何家低了头,给出了诚意,谢桀也不介意抬一抬手。 周忠应声,朝殿外点了点头,按着人的两个金吾卫这才撒开手。 只见一个发丝零乱,双目通红的宫人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径直在距谢桀五步的地方跪下,重重叩首。 “求陛下开恩,救救我们娘娘吧!” 宫人的头颅接触到砖面,声音沉闷。只一下,就见了血。 这就是德妃身边的大宫女,金珠。 金珠面容白皙,楚楚可怜,姣好的脸上染了血,更显出几分脆弱来。 阿赫雅微微垂眼,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那个曾经让她避之不及的人影,眸光凉凉。 云美人跋扈嚣张,得了宠便失了分寸,连在德妃面前,都不知收敛。 以德妃的脾性,怎么可能容得下这样一个人?何家早就在培养新送入宫的人选,这位金珠,也是前世何家准备送给谢桀的人选之一。 德妃特意选了金珠来请谢桀,恐怕也怀着试探的心思吧。 说来也怪。怎么何家给暴君塞女人,从未想过走选秀路子,尽找些婢女之流呢? 阿赫雅勾了勾唇,眼中闪过几分嘲弄。 恐怕是担忧官宦家女不好驾驭,以德妃的心性,反被当了枪使吧。 还是婢女好收拢,身契与家人都在掌握中。即便上了位,也是说生就生,说死就死,云美人如此,金珠也一样。 金珠磕了头,就那样跪在那里,身形袅袅婷婷,惹人怜惜。 谢桀微微皱眉,盯着她若有所思。 阿赫雅刚压下那抹厌恶,抬眼看见谢桀的反应,哼了声,伸手勾了勾他的手指,凑近了小声问:“好看么?” 她其实知道谢桀对金珠并不感兴趣。 她吐气如兰,呼吸暧昧地与谢桀交缠着,引得君王指节一紧。 谢桀眼神幽暗,淡淡地瞥了阿赫雅一眼,视线不动声色地扫过她的身段,落在那点朱唇上。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从那两瓣嫣红的唇中,能吐出多么娇的声音。 阿赫雅见他不回答,愈发得寸进尺,她索性顺着谢桀的手往上抚去,指尖轻轻地挠了挠:“陛下怎么不说话?” “闹什么?”谢桀直直地盯着她,眼神越来越深,忽而攥住了阿赫雅作乱的手,勾唇轻笑了声,“现在看着大胆,到了关键时候,又要跟只兔子似的红眼睛。” 阿赫雅耳根一热,下意识往回缩,却被谢桀抓住,扣在了怀里。 谢桀伸手按在阿赫雅的腰窝上,轻轻一点,轻而易举就让人软了身躯:“第三次。” 他也压低了声音,低沉沙哑,带着警告:“再有下次,就当着他们的面……” “办了你。” 阿赫雅猛地睁圆了眼,受到惊吓似的快速收回了手,老老实实地坐在了一边,还不忘朝谢桀露出一个卖乖的笑来。 “德妃娘娘是怎么了?”阿赫雅熬不过谢桀灼热的目光,别过眼,看向殿下表情难堪的金珠,歪了歪头,微微蹙眉。 阿赫雅就是故意的。 金珠无疑是德妃的耳目。德妃被禁足,本就焦躁烦闷,今日自己跟谢桀在殿中的亲密传入德妃的耳中,更是火上浇油。 阿赫雅不怕德妃对自己动手,只怕德妃蛰伏下去,让自己找不到把柄。 德妃越急,越是恨自己入骨,阿赫雅越能抽丝剥茧,抓住德妃的破绽,让她付出代价。 阿赫雅叹了口气,似是关心,眼底却泛着凉:“我听说德妃娘娘这几日连着召了太医?是何病症?” 金珠猛地回过神来,掩盖住自己眸光里的厌恶,又是重重地磕了个头,声音里带着哭腔:“陛下!我们娘娘已经三日滴水未进了。太医们见娘娘被禁足,个个不用心,什么也瞧不出来。” “请陛下开恩,莫要让那些有心人害了娘娘!” 金珠一边流泪为德妃抱屈,一边偷偷抬眼,观察谢桀的表情。 德妃要自己来请皇帝,那就是要把重病这场苦肉计演到底。 就看谢桀肯不肯配合了。 谢桀眉头皱起,语气意味不明:“是么?” 他微微屈指,在桌案上敲了敲,朝周忠瞥去一眼。 周忠向来最会察言观色,此时上前一步,似是气愤:“这群踩低捧高的东西,德妃娘娘即便犯下错,也还是妃位,竟敢如此怠慢。” 周忠这话,就是给谢桀递了台阶,把德妃下毒被发现的事情揭了过去。 如今的事情,是德妃身为妃位,竟然被太医们刻薄。谢桀身为君王,怎么能不去看看,主持一个公道? 阿赫雅听出了这话里的缓和,眼神一冷,扯了扯唇角。 虽然早就知道德妃不会因为这一件事就彻底倒台,但真正看到谢桀不顾自己曾经中毒,命悬一线,就这么放过了罪魁祸首,还是难免心寒。 帝王的情爱,在利益面前,总是如此凉薄。 阿赫雅忽而抿紧了唇,揪住谢桀的衣袖:“陛下。” 与其让谢桀故作为难后再开口,不如自己主动退一步,还能搏得一丝愧疚。 阿赫雅垂着眼,眼睫微颤,朝他勾出一个有些艰难的笑,“去瞧瞧吧。” 她似乎是难过,又似乎是在说服自己:“她是您的德妃呀。” 俨然一个吃了醋又故作大方的模样。 谢桀看得心软,眼神柔和了些许,指尖掠过她的发丝,温柔地帮她收拢到耳后。 “周忠。” 他淡淡开口,命令的语气带着莫名的威势。 “摆驾。朕倒要看看,德妃是得了什么病。” 谢桀站起身,却没有直接走,而是反手攥住阿赫雅的手腕,把人拉到怀里。 “陛下?” 阿赫雅有些呆呆的,眼中泛着水光,显然不大反应得过来。 “跟朕一起去。看完了,恰好陪你回琼枝殿。” 谢桀的声音带着磁性,诱哄的语调,让人忍不住耳朵发麻:“新进了一批北戎的嫩牛肉,晚膳便叫人做了,尝尝味道。” 阿赫雅把头埋在他怀中,掩饰住自己勾起的唇角,闷闷地应了一声:“好。” 多有意思。德妃花了这么多功夫请谢桀,来的却多了一个人。 不知道德妃看见自己时,会不会真气出病来。 显然是会的。 进德宫中,望着德妃躺在床上,脸上明显是精心整理过的病弱妆容在见到自己时扭曲了一瞬,阿赫雅眨眨眼,在谢桀身后,朝德妃露出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笑。 惊喜吗? 随后阿赫雅幽幽叹气,语气里充满了委屈与不解。 “陛下,德妃娘娘见着我,怎么不大高兴啊?” 第七十七章 解除禁足 还问为什么不高兴? 德妃险些被阿赫雅故作无辜的模样气得晕过去,磨了磨牙,到底还是压下了火。 她无视了阿赫雅的挑衅,艰难地下床行礼,向谢桀示弱:“陛下……” 德妃面无血色,发丝凌乱,整个人狼狈得不成样子,看向谢桀的眼中含着水色:“妾还以为,您已经厌弃了妾。” 一贯张扬跋扈的人忽而低下头,形成的强烈反差,会让人更加心疼。 阿赫雅略一挑眉,眼中闪过几分看戏的兴味。 这示弱的姿态倒是正合时宜。谁教德妃的?何婕妤么? 谢桀没有上前,而是任由德妃跪在地上,结结实实地拜了,才示意周忠把人扶起来。 他语气似是关切,又带着几分随意,自顾自地坐下,抬眼瞥向还站在原地尴尬的人:“你身边的金珠求见朕,说你病了?” 谢桀勾着唇,似笑非笑:“朕来的路上,已经让人去宣了新任太医令,让他给你看看。” 阿赫雅站在他身后,眨了眨眼,唇角翘了翘:“既然能做上太医令,想必医术上颇有造诣,德妃娘娘不必担心了。” “说起来,这位新太医令还要多谢德妃娘娘的提携之恩呢。” 什么提携之恩?自然是德妃废掉了何家在御医院经营多年才埋下的前太医令,给新人腾出了位置的恩情了。 德妃被她的话气得眼神一厉,狠狠地咳了几声,被宫人搀扶着,虚弱地躺回床上,半晌,才强行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来:“是啊。陛下亲自选的人,自然是好的。” 贱人!等自己解除禁足,重得圣宠,看她怎么磋磨这该死的狐媚子! 德妃唇色发白,眼神闪烁,想到届时报复的快意场景,连这些日子为了假作脉象而喝下的一碗碗苦药都觉得值得了。 阿赫雅的目光凝在她脸上,见德妃神情转换,大概猜到了她的心思。 阿赫雅扯了扯唇角,眸光渐渐冷了下来。 “臣参见陛下,德妃娘娘。” 便在此时,太医令快步进殿,跪下行了礼。 谢桀眼也不抬,只是啜饮了一口茶,指节在桌案上点了点,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给德妃瞧瞧。” “是。” 太医令应声,当即恭恭敬敬地请德妃伸手,半跪在地上诊脉。 只是一搭上德妃的手腕,他便皱紧了眉头,为难地吸了口气:“这脉象为何会如此凌乱……” 德妃脸色青白,微微低着眼,遮掩了眸里的得意,声音有些哽咽:“我……” 她自己不好开口诉苦,给金珠递了个眼色。 金珠了然,上前一步,忍不住落泪:“那日琼枝殿里,我们娘娘被玉珠连累,百口莫辩,受了惊,回来后就一病不起。” 她脸上充满了心疼,心里却一片平静。玉珠其实死得冤枉,可那又如何呢?身为何家的家生子,这就是自己和玉珠的命运。 金珠忽而跪下,头颅重重磕在地上:“我们娘娘从未有过害人之心,请陛下明察啊!” 谢桀连个眼角的余光都没有给金珠。他盯着德妃,眼底凝着暗色,语气听不出情绪:“太医令,依你看,德妃身体到底如何?” 太医令是个聪明人,斟酌了一会儿:“观娘娘脉象,应当是思虑过多,积郁成疾。若不能解开心结,恐怕难以转好。” 德妃眼中顿时闪过喜色,她压了压几乎忍不住勾起的唇角,配合太医令似的,急促地咳了起来。 金珠连忙上前,给德妃递上帕子。 德妃接过帕子,在唇角一擦拭,竟然带出了血色。 金珠瞪大了眼,惊慌地捧着帕子,却直接把那块沾了血的地方凑到了谢桀眼下:“这……娘娘!” 这当然不是德妃的血。让德妃喝些苦药,已经把这个心气颇高,娇生惯养的娘娘气得不行了,还要德妃损毁身子咬破舌尖做戏,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这是金珠割破了手,在帕子上沾上的。 金珠把自己的伤口粗略往衣袖里擦了擦,以免露了马脚,一边观察着谢桀的脸色,一边哭得梨花带雨:“请陛下救救我们娘娘吧!” 太医令也变了脸色,上前给德妃搭脉,又皱起眉,犹豫不决。 这脉象跟刚才也没什么区别啊,怎么会突然吐血呢?他还当自己的诊断有误,德妃已经奄奄一息了呢。 但这也不是自己该插手的事情。 太医令收回手,朝谢桀点了点头道:“是重病的脉象。” 金珠的眼泪顿时掉得更欢了,看得阿赫雅忍不住微微蹙眉。 要不是自己刚刚看见了金珠往帕子上抹血的举动,恐怕还真当德妃是病得要死了呢。 阿赫雅掩下眼里的冷意,揪住了谢桀的衣袖。 她故意在德妃面前与谢桀显得更亲近些,因此凑近了他:“陛下要解除德妃娘娘的禁足吗?” 自己这个受害者可还在这儿站着呢。虽然德妃解除禁足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但阿赫雅还是得提醒一下谢桀。 阿赫雅要让谢桀记住这种被何家人制衡的感觉。谢桀的后宫,却连一个宫妃的处置都无法随心所欲,难道不觉得憋屈吗? 谢桀身为帝王之尊,怎么可能接受被臣子影响决断,他垂眼看向阿赫雅,伸手握住了她的指尖,在掌中摩挲把玩。 何相这手伸得太长,是该加快速度,早一点对何家动手了。 但是眼前,刚刚收了何相大半权利,谢桀打算再把鱼线放长一些,免得何家狗急跳墙。 他眼神一动,周忠立刻上前,弓着腰为德妃求情:“说起来这事儿也是刁奴欺主,德妃娘娘不过是失察罢了。” 周忠脸上挂着笑,看了憔悴的德妃一眼:“倒是德妃娘娘竟然为一个奴婢病成这样,也是糊涂。” 谢桀眼神幽暗:“何家在前朝为朕办事,功劳甚大,德妃又是早早跟着朕的人,朕也不能不念着些情分。” 他语气淡淡,带着几分警告:“自今日起,就解了德妃的禁足吧。德妃,你也该吸取教训,若有再犯,朕绝不会再容情。” 第七十八章 伺墨 德妃解除禁足的消息,很快便传遍了六宫。 当日,阿赫雅就再次被淑妃请了过去。 椒兰宫中,淑妃半扶着额角,看起来十分落寞。 淑妃的大宫女抱琴站在她身边,微微弓着身,脸上充满了担忧:“娘娘何苦为了旁人如此费心?阿赫雅姑娘自有陛下关照着,能受什么委屈?” 德妃蹙着眉,喝止了她:“你明白什么?德妃险些把阿赫雅妹妹害死,却这么轻飘飘地就解了禁……也是我无用,没能管好宫闱。” 抱琴不服地撇了撇嘴:“这怎么能怪娘娘?说得难听些,德妃那样的脾性,谁能制得住?只怕阿赫雅姑娘日后还有得罪受呢。” 淑妃冷声:“住口。我已经叫人去请了她来,若是阿赫雅听见了你这话,叫我如何做人?” 这一唱一和的,一下子就将阿赫雅架到了与德妃水火不容的位置,仿佛只要德妃起复,阿赫雅就要完了。 阿赫雅略一挑眉,看着眼前这场好戏,配合地将表情调整到了感动与愤愤上。 难为淑妃为了拉拢自己,亲身上场跟心腹唱了这一场双簧,自己要是不接下来这番好意,岂不是白费了淑妃的心思? 阿赫雅跟着引路的宫女进了殿,微微欠身算是招呼:“见过淑妃娘娘。这位宫女姐姐说得也没错,您不必为了我斥责她。” “这是什么话?”淑妃先是一怔,连忙上前迎她,把阿赫雅拉到了榻上,跟自己齐平坐着,面上满是怜惜:“阿赫雅,你也听说了……” 淑妃掌管宫中事务,在进德宫里也有眼线,怎么会不知道阿赫雅亲眼目睹了德妃解除禁足的始末? 此时提起这个,也只是为了接下来的话挑个头而已。 阿赫雅抿紧唇,微微垂眼,顺着她的话开口:“德妃娘娘解除禁足之时,我就在进德宫中。” 淑妃欲言又止,半晌,叹了口气:“你也知道,何家在朝野颇有权势,陛下身为君王,思虑得总要多一些。委屈你了。” 她眼中闪过几分锐利:“只是德妃在你的药里下毒,显然已经是容不下你了。妹妹,你可有打算?” 德妃身后有何家撑腰,不容小觑。阿赫雅深得圣宠,也不是善类。 这两人要是能撕扯起来,打个你死我活,自己坐收渔翁之利:一来无论谁落败了,对自己而言都是除去一个心腹大患,二来自己稳坐高台,大可以在斗争中独善其身,得个包容大方的美名,为登上后位筑牢基础。 最好德妃落败,自己再扯破脸皮,寻个机会把阿赫雅也除掉,这样一石二鸟,才是最好的结果。 淑妃想到这,勾了勾唇角,语气愈发温柔,望着阿赫雅的目光里都是亲近怜爱:“这宫里,我唯独看你亲近如胞妹,你受了苦,我……我实在心里难过。” 阿赫雅扯了扯唇角,遮掩住眼里的冷色,面上只作出垂泪委屈的模样:“德妃娘娘连对我下毒这样的事情,都能毫发无损地出来了,我还能有什么打算?” 其实德妃这次付出的代价不可谓不大。且不说被谢桀杀掉的太医令,就说解除禁足——谢桀又不是什么菩萨,德妃能出来,想必何家一定出了大血,给了谢桀一个满意的交换价格。 谢桀得了好处,对自己只会更加愧疚怜惜。这就是阿赫雅废这么大力气的目的。除了给德妃一个教训,为前世的自己出口恶气之外,更重要的还是谢桀的心。 但此时在淑妃面前,阿赫雅却又是另一个表现,她抬眼看向淑妃,眸里含着水光:“我在宫中无权无势,宛若飘萍,德妃娘娘若想对我动手,我又能如何?” 淑妃想要拉拢自己,不拿出点好处来,怎么证明她是真心想要帮自己对付德妃,而不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呢? 淑妃眼神闪了闪,观察着阿赫雅的表情,一时间竟然分不清她是刻意装傻还是当真在自怨自艾,只好道:“你放心,我定是站在你这边,为你撑腰的。你若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尽可以开口。” 她顿了顿,视线在殿里众宫人身上扫了一圈,最后落在一个站在帷帐后端着瓜果的宫女身上,唤了一句:“伺墨,你来。” 那个叫伺墨的宫女清脆地应了声,快步上前,看起来十分伶俐:“奴婢伺墨,见过阿赫雅姑娘。” 她向来灵活,自然知道淑妃此时叫自己,定是要把自己给了这位阿赫雅姑娘的。 反正眼下阿赫雅受宠,是宫里头独一份,前途不可限量。跟在这样一个主子身边,不说未来如何,就是逢年过节得到的赏赐也比别人多些,这样一来,自己能往家里寄的钱也多了,娘亲的病也能多用些好的药材。 伺墨唇角翘得高高的,眼睛泛着亮光,显然是乐意的。 淑妃含着笑,指着伺墨,朝阿赫雅开口:“我看你身边也没什么得用的人,这个丫头平日里做事手脚勤快,也懂事体贴,叫她去伺候你吧。” 一个宫女而已,给了出去,谁也挑不出问题来。 自己是想挑拨阿赫雅与德妃斗,可眼前何家势力依旧庞大,说阿赫雅是蚍蜉撼树,毫不为过。 局势尚未分明,淑妃不打算在阿赫雅身上压太多筹码。 但是如此一来,又显得自己小气了。 淑妃顿了顿,眼神中闪过几分思虑,到底还是含笑开口:“日后你若有什么事情不好办,就叫伺墨来椒兰宫找我。” 当然,自己帮不帮,又是另一回事了。 阿赫雅抬眼,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伺墨一会儿,心中有些满意。 这宫女一看就不是淑妃心腹,放在身边,只要多用些心,不怕不能收拢。 同时淑妃给自己的人,面上总是过得去的,不会太差,想来也是办事的好手。 这样一来,就算暂时不能完全信任伺墨,也能把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分出去,减轻柳奴的负担。 阿赫雅心里打着算盘,歪头看着伺墨,伸手拉着她,抿唇笑得欢喜:“多谢淑妃娘娘,这个姑娘合我眼缘的。” 第七十九章 秀女 阿赫雅给面子,淑妃自然也莞尔一笑:“日后就是伺候你的人了,能得你眼缘,是她的福气。” 伺墨也喜上眉梢,跪下给阿赫雅磕了个头,一派机灵:“伺墨见过主子。” 阿赫雅将伺墨从地上拉起来,歪了歪头,弯着眉眼:“日后都是自己人,不必多礼。” 她抬眼看向淑妃:“还要多谢淑妃娘娘割爱了。” 淑妃摇了摇头:“有伺墨在你身边,我也放心些。你不知道……” 她顿了顿,似是犹豫了一下:“德妃母家往宫里送了新人,只等陛下见过,就要给位分了。” 淑妃掌管着后宫,何家送来新秀女的事儿还是她安排的,自然最是清楚。 此时淑妃微微垂眼,似是忧愁:“宫里的女人就如花儿一般,一片片更迭着开,这也是难免的事情。” 陛下的宠爱就那么多,何家的秀女一入宫,总要分去些目光。 阿赫雅还没有名分,嘴上说着是陛下的贵客,实则只能靠着陛下的宠爱度日,一旦失宠,下场已经是可以预见的凄凉了。 淑妃勾了勾唇,面上含着忧色,注视着阿赫雅的表情,心里却是一片冷漠。 自己稳坐高位,可以不在意新人。但阿赫雅能吗? 阿赫雅已经跟德妃扯破了脸,无论是德妃复宠,还是何家的秀女上位,阿赫雅可都不会有好结果啊。 淑妃叹了气:“如今你有陛下看顾,境遇总还好些。只怕有一日……” 阿赫雅抿紧了唇,脸上配合地露出几分忌惮与愤懑:“德妃算得太尽,却不知道世事不是总按着她的心意来的。将来如何,还未可知呢。” 淑妃与德妃争夺后位多年,彼此之间,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自己想扳倒德妃,报仇雪恨。淑妃想除去心腹大患,扫清障碍。两个人利益趋同,联起手来,事半功倍。 阿赫雅抬眼看向淑妃,扯了扯唇角,眸中满是锐利:“淑妃娘娘放心。因果轮回,报应不爽,恶人自有天收。” 这就是暗示自己会与德妃不死不休了。 淑妃眼中飞快地闪过得意,她握住了阿赫雅的手,亲昵地开口:“你且放心,还有我在你身后撑着呢。” 言下之意,只要阿赫雅能给德妃使好绊子,自己不介意提供一些帮助。 两人对视着,都看见了彼此眼中翻涌的暗色,半晌,相视而笑,达成了默契。 至少目前,她们可以先结盟,把德妃拉下来,让德妃彻底不能翻身。 阿赫雅站起身:“天色不早,新人入宫,想必淑妃娘娘还有宫务要处理,改日再来叨扰。” 淑妃也笑着起身:“你肯来,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抱琴,送送阿赫雅妹妹。” 抱琴是她身边的大宫女,亲自相送,也是对阿赫雅重视的表现。 抱琴应了声,上前两步,微微躬身,比之阿赫雅入殿前的口出狂言,可谓是毕恭毕敬:“请。” 由此可见,阿赫雅所见淑妃担忧,抱琴愤愤的那些表现,都是淑妃安排好的一场戏罢了。 阿赫雅心中暗自嗤笑了声,看了抱琴一眼,面上依旧笑语嫣然:“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与此同时,进德宫中。 德妃坐在上首,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染上蔻丹的指甲,眼中充满了恹恹与不满。 殿下跪着两个秀女,俱是低眉垂首,战战兢兢,即便这样被折辱,也不敢表现出半分不服气。 何婕妤站在德妃身边,看着两人鹌鹑似的样子,眼中忍不住闪过几分悲悯。 物伤其类。自己在德妃面前,与这殿下的秀女有什么不同呢? 何婕妤抿了抿唇,到底还是开了口提醒:“娘娘。” 德妃懒懒抬眼,瞥她一眼,心里的气有些压不住:“怎么,还没见着陛下的面呢,就跪不得了。日后得了宠,眼中可还有本宫?” 虽然早就知道家里会再送新人入宫,但真见了人,自己又怎么能半点不介意? 说到底,还得怪阿赫雅那个狐媚子!若不是她,自己怎么会被抓住马脚禁足,也就没有今日送秀女的事儿了。 德妃一看见这两个人,就忍不住想起在阿赫雅身上吃的亏,和禁足期间各宫的冷眼,怎么能不迁怒? 何婕妤跟在她身边那么多年,对德妃的心思也最是了解,此时一边观察着她的脸色,一边开口劝解:“这两人都是家里千挑万选出来的,忠心可用,日后也是助力。您何苦跟她们为难呢?” 德妃脸色难看,狠狠地瞪了下头瑟瑟发抖的身影一眼,声音不满:“都是以色侍人的贱人,仗着几分狐媚功夫,都想骑到本宫头上了。” 她面上说的是秀女们,实则是骂阿赫雅。 何婕妤自然听出了德妃话里的意思,眼神闪了闪:“娘娘想想,如今新人入了宫,最急的恐怕是琼枝殿呢。” “阿赫雅无名无份的,若是这两人能把陛下的心拢过来,她可就失了依仗,日后生死荣辱,还不是任由您说了算?” 这话说进了德妃的心坎里。 德妃眼神闪了闪,终于坐直了身子,认真地打量起那两个秀女。 父亲挑人的时候倒是真用了心思,这两人一个娇弱可怜,一个面如桃花,确实有几分资本。 若是她们真能夺走阿赫雅的宠爱,那于自己而言,倒是一件好事了。 德妃想到那时阿赫雅的狼狈,眸光微亮,语气里也带上了兴趣:“都叫什么名字?” 面若桃花的那个秀女深吸了一口气,缓缓抬头:“臣女姓乔,名菲,家父七品秦山县令。” 父亲官小,在管辖地界,或许可以保自己平安,但何相一句话,还是把自己送进了京。如今入宫,生杀更是只由眼前这位德妃决断。 自己没得选。 乔菲开了口,那个胆小些的秀女也就跟着道:“臣女姓江,名小渠,家父七品练河县令。” 也是个芝麻官的女儿。 德妃唇角微微翘起,显然对两人的家世十分满意。 家世差些,就意味着自己一个不高兴,就能让对方一整个家族遭殃。 这样好拿捏的棋子,多两个也不嫌多了。 德妃眼中闪过亮光:“都是好苗子啊。” 她勾了勾唇,看向何婕妤:“新人入宫,也该举办个小宴,叫各宫的都认认脸。也叫别人知道知道,这是咱们进德宫的人,欺负不得。”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恶心恶心阿赫雅那个贱人。 德妃想到届时阿赫雅的窘境,眼中就满是愉悦:“你说呢?” 她开了口,自然没有何婕妤质疑的余地,不过是通知何婕妤做事罢了。 何婕妤心里明镜似的,微微垂眼:“是。” 一个小宴而已,有何不可呢? 第八十章 蜜橘 月上柳梢,进德宫小厢房中,两个秀女并排躺着,抽泣声若隐若现。 秀女江小渠本就胆小,如今进了宫,无依无靠,上头的主子德妃还是个不好相与的,越想越觉得前途无光,忍不住埋头在被里,哭得小脸涨红。 旁边的被子动了动,胆大些的秀女乔菲翻过身来,叹了口气:“别哭了。” 哭得她鼻子也有些酸了。 江小渠一惊,连忙抹干净眼泪,颤颤巍巍地开口:“我……我只是膝盖疼……” 其实是想家了。 乔菲的处境与江小渠相同,怎么会不明白她的难过,此时戳了戳江小渠的被子:“不要难过,这里可是皇宫,全天下的权势都在这儿了。” 乔菲的眼中泛着野心的光:“咱们没得选,不如搏一搏,说不得还能给自己、给家里一场荣华富贵。” 自从被父亲送进宫,自己便看清了。靠山山倒,靠人人跑。这世上能靠得住的只有自己。 陛下正值壮年,膝下无子,若自己能得宠,生下一儿半女,日后就什么都有了。 江小渠是个懦弱的性子,把自己往被子里裹了裹,吸着鼻子:“哪儿那么容易?咱们在那些贵人的眼里,怕是连一只猫儿狗儿都比不过。” 她越想越觉得委屈,又因为乔菲安慰了自己两句,就把她当了自己人,忍不住抱怨:“咱们也是官宦家的正经女儿,今日……今日……” 江小渠摸了摸自己还在犯疼的膝盖,想到在德妃殿里跪了那么久,连个像样些的安抚都没有,简直是不把自己当人看,眼泪又冒了出来。 乔菲撇了撇嘴,不喜欢听她这么自怨自艾的话,又翻过身去,背着江小渠:“你我的爹都是七品小官,在这京中的地位,怕连何相府上看门的都不如。德妃娘娘看不起咱们,有什么可奇怪的?” 她眼睛闪了闪,满腔的雄心壮志,又怕隔墙有耳,只敢压低了声音:“可这一入了宫,就是全凭本事争宠了。将来如何,还未可知呢。” 秀女,就是预备妃嫔,将来的妃、贵妃。 乔菲只要一闭上眼,脑子里出现的就是今日进德宫中的奢靡摆设。 总有一天,自己也会坐上那个位置。 与此同时,琼枝殿中。 阿赫雅半倚着榻,指尖翻过一页游记。 伺墨端着一碟新鲜的蜜橘走近,放在案几上,又为阿赫雅剥开一个,以便食用,一边雀跃地笑:“这个时节,竟然还有蜜橘,真是难得。” 阿赫雅抬起头,先是看向那个橘子,勾了勾唇。 其实有时候用心与不用心,从细节处就可以见分明。伺墨显然是真把她当成主子在精心侍候着的。 阿赫雅眉眼缓和,伸手从碟里拿了一个橘子,放到伺墨手中,见她不明所以地剥开又放回碟中,忍不住笑:“不是叫你剥,是给你吃的。” “给奴婢吃?”伺墨眨了眨眼,一时间有些惶恐,“这是陛下赏给主子的,奴婢怎么用得?” 冬日里新鲜水果难得,连淑妃处都不多,自个儿都不够吃,更别说赏人了。 就算要分,也是让淑妃的一等宫女抱琴得了去,什么时候能轮到自己身上了? 伺墨以为这是敲打,连忙跪下:“奴婢不敢。” 阿赫雅愣了一瞬,忙把人拉起来:“这是做什么?一个橘子罢了。” 不过伺墨能因为一个橘子就这般惶恐,可见原本在淑妃处不受重视,自己收拢起来也就更是简单。 阿赫雅眼神微动,微微叹了口气:“我这儿没那么大的规矩,只要你真心对我,我也将你视作自家人。莫说这些不值当的东西,就是更贵重的,又有什么不敢消受的?” 伺墨鼻子微酸,她家里贫苦,入宫就是为了生计,也是从粗使宫女做起,因着机灵才被淑妃放在殿内伺候,惯是低眉顺眼。 淑妃宽容大方,却是面热心冷。自己做下人的,什么时候入过贵人的眼睛。 如今忽而有一个愿意将自己当成人看的主子,纵使心里知道这是收拢,又怎么能不觉得心暖? 士为知己者死,自己有什么不可呢? 伺墨执拗地跪在地上,双手接过那个蜜橘:“奴婢知道主子的意思。” 她没读过什么书,表起忠心也只会些戏里的浑话:“奴婢愿为主子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辞。” 阿赫雅被她逗得笑了起来:“罢了罢了,听着吓人。” 用人不疑。琼枝殿里已经有淑妃的眼线了,淑妃实在没必要废两份力气。 伺墨看起来是个干净的,自己愿意给她这个机会,至于以后如何,日久自见人心。 柳奴走了进来,一见这场面,愣了一下,等到阿赫雅给她学了方才伺墨的话,也笑了:“那感情好,日后咱们一同,为主子赴汤蹈火。” 阿赫雅嗔笑着瞥向二人,指尖在两人额上都点了一道,玩笑道:“我这琼枝殿是什么地方?危险如此,住不得了。” 三人对视,都扑哧一声笑起来,气氛一下子便和融了。 阿赫雅半扶着脑袋,唇角噙着弧度,眼神里充满了暖色。 “什么事情如此欢欣?” 珠帘被人从外撩开,谢桀低沉的声音传入。 柳奴与伺墨对视一眼,朝谢桀行了礼,便下去了,将独处的空间留给了两人。 阿赫雅抬眼去见走近的谢桀,勾着唇笑得娇:“在说这橘子甜得很呢。” “哦?”谢桀略一挑眉,大手一揽,就把人抱进了怀里。 他总是很喜欢这样的姿势,能把头埋在阿赫雅泛着香的细白脖颈间,如果衔着那块皮肉嘬一口,就会看见泛起的花一样的红痕。 谢桀温香软玉在怀,原本因朝堂杂事冷硬着的脸也就缓和了下来,慵懒地开口:“朕叫人送来的蜜橘,既然甜,怎么不好好想想如何谢恩?” 这是光明正大地为自己讨要好处。 阿赫雅听出了他话里的暗示,耳根微微泛红,娇嗔地斜睨他一眼,从碟里随手拿了一个,剥开一瓣,塞入谢桀嘴里:“陛下尝尝,甜不甜。” 她故意越过了男人的问题,只当自己没有听见。 谢桀怎么能看不出阿赫雅这点小伎俩,哼笑了声,张嘴将橘肉含住,顺势咬住了那根葱白似的手指,不肯放开。 “陛下。”阿赫雅的声音里都带着几分羞恼的颤,娇得不行,听得人心尖痒痒,更想逗弄了。 谢桀抓着她的手腕,不让她逃,眼睛直勾勾地落在她身上,慢条斯理地嚼干净了嘴里的果肉,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是怪甜的。” 明明吃的是蜜橘,却让阿赫雅感觉被他衔在嘴里嚼弄的是自己一般。 阿赫雅被谢桀调戏得忍不住红了脸,腰肢却不听使唤地软了下来。 谢桀爱极了她这模样,幽沉如狼的眼神落在阿赫雅身上,声音沙哑带着欲色:“不过,朕还想尝尝更甜的。” 他一个翻身,案几上的瓷碟顿时被女人的娇躯取代。 无论多少回,阿赫雅依旧承受不来他的霸道,忍不住抽泣,一边颤着声求:“别在这里……” 去床榻上呀! 谢桀只作不闻,自顾自讨要那筐蜜橘的回报,心中却喟叹。 床榻之外,别有意趣。 第八十一章 小宴 德妃解除禁足,又要办小宴,可见势头不衰,风光依旧。 金珠立于琼枝殿中,眼观鼻鼻观心,看似恭敬,却老神定定地杵着。 她开口,话里带着笑:“新秀女入宫,总要认认人,还望姑娘赏脸。” 金珠是来请人的。而且显然,只要阿赫雅不答应,她就会一直这么站着。 阿赫雅啜饮一口茶水,望着金珠单薄的身影,眸光幽深。 到时候传出去,恐怕就成了自己欺负德妃的人了。 阿赫雅放下茶盏,声音平缓:“德妃娘娘想得起我,我自然该去的。” 不用脑子,自己都猜得出德妃想干什么。无非是借着秀女入宫的名头操办一场,向阖宫说明进德宫并未落魄。 最好顺便在宴会上为难自己一二。 阿赫雅眼神里闪过几分冷笑,施施然站起身。 德妃敢请,自己就敢去。 御花园中,炭火将寒意驱得干净,小亭四周垂着新进的锦缎,充作遮风的帷帐。 阿赫雅缓步走入亭中,便见原本古朴大方的摆设完全变了样,内里被金银宝器充斥,辉煌得奢靡,连一只装糕点的碟子,都要用最上等的汝窑瓷。 宫里有名有姓的嫔妃基本都得了邀请,自亭中心往外,按位分落座,三三两两地说笑谈天。 德妃与淑妃两个一品妃位自然在首,德妃下手为何婕妤。两个新进的秀女名义上是这场宴会的主角,位次也就往前提了提,坐在何婕妤下方。 淑妃下头则是依次坐着那天在椒兰宫中对阿赫雅阴阳怪气的陆充媛与白美人,林无月不喜欢这样的场合,托病没来,再下便是几个入宫日久却不受宠的小才人了。 阿赫雅眼神闪了闪。 宫里头的座位,从来都是大有深意。 德妃与淑妃两方势力排开一坐,就隐隐有了对峙之势。 德妃这边,何婕妤只是五品,云美人又被废,再往下竟然就只有秀女了。反观淑妃那头,陆充媛压了何婕妤一头,是四品,还有个六品的白美人,若干七品的才人。 可见德妃虽然嚣张,仿佛鲜花着锦,但实质的好处,都让淑妃这不声不响的得了去。 淑妃见阿赫雅来了,率先带上了笑,招呼着:“阿赫雅妹妹来了,快坐。” 她一边招手,一边笑吟吟地想给阿赫雅指个位置,眼神渐渐凝滞了,尴尬地放下了手:“这亭中,怎么……” 所有的座次都坐上了人,竟然没有给阿赫雅留一个位置。 淑妃微微蹙眉,眼中满是不认同,心中却暗笑。 德妃嚣张,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全,当众给了阿赫雅这么大一个难堪,倒是免了自己还要在中间挑拨费力气了。 凭着德妃这性子,本来跟阿赫雅就是不死不休的结果。 德妃这才反应过来似的,哎呀了一声,脸上挂上了几分假惺惺的怒,看向身边伺候的宫女金珠:“你们怎么办的事儿?竟然没有给陛下的新宠留个位置么?” 这话里充满了居高临下的讥诮,仿佛在说什么玩意儿似的。 金珠立即跪了下去:“禀娘娘,下头的宫人按着宫里的规矩排的位次,阿赫雅姑娘的座位……应当在亭外吧。” 言下之意,要怪就怪自己这么久了连个位分都没有,竟是这亭中唯一的庶人。 德妃横眉,先是瞥了阿赫雅一眼,而后懒懒道:“原来是按着规矩,倒是不好重罚你了。只是你落了人家面子也是真……罢了,你自去请罪吧。” 她嘴上这么说,金珠也就朝阿赫雅跪了下去,耷拉着眉眼,仿佛受了什么大委屈似的:“奴婢做事不周全,请姑娘责罚。” 这一出唱念做打下来,倒是显得德妃不给人安排座位是无心之举,阿赫雅若要追究,就是无理取闹,仗势欺人了。 阿赫雅略一挑眉,眼神中闪过寒意,声音依旧轻缓:“原本坐哪儿都是一样的,又不比年夜大宴,小宴么,无非大家坐在一起说笑,闹起来反倒不美。” 她先提起年宴,让众人想起来自己年宴上连谢桀身边都坐过了,比德妃还高一头。自己是谢桀的贵客这一身份是实打实的,文武百官参与的大宴尚且如此,如今再在后宫开个小宴压她的座次,只是徒增笑料罢了。 阿赫雅顿了顿,看着众人脸上的神色逐渐微妙起来,唇角微勾,才接着道:“只是你既然请罪,我就要问你了。” “我是陛下亲口承认的贵客,这里是陛下的大胥,陛下的皇宫。退一万步说,也是德妃娘娘派你去请的我,我为客。” 如果把自己当成后宫普通的妃嫔来看待,按着位分排列座次,自然没有不对的地方。然而一旦自己将身份放在客人身上,那德妃的所作所为,就是欺人太甚了。 阿赫雅目光幽沉,语气依旧平静,仿佛是苦口婆心的劝诫,却莫名带着凉意:“如今我来了,竟然连个位置都没有,这是什么规矩?若传出去,旁人还以为这就是进德宫的待客之道。” 她朝金珠说着话,眼睛却是盯着德妃,唇角笑意不减:“德妃娘娘,您说呢?” 德妃想给阿赫雅一个下马威,反被将了一军,脸色顿时有些不好看。 她冷笑了声:“奴婢一时疏漏罢了,你也不必给本宫戴高帽子。说本宫的宫女不知事,你在本宫的宴会上如此咄咄逼人,又是什么规矩?” 阿赫雅说她是客,自己就反咬一口。大闹宴会,那就是恶客,自己有错,阿赫雅这贱人更有错。 阿赫雅缓缓抬眼,与德妃对视,良久,叹了口气:“德妃娘娘开口,我才与金珠分辨几分道理,如今却成了咄咄逼人。” 她垂目作委屈状:“却原来不该说……是我扰了德妃娘娘的兴致,您怪罪也是应当。” 以退为进。 德妃为了面上功夫,也为了更加嘲讽自己,让金珠请罪,又恼羞成怒,已然成了笑话。 阿赫雅若再咬着争辩,就把自己也卷进了泥潭里。恰时退身出来,反而显得自己懂事得体。 淑妃用手帕捂着嘴角,难得看德妃笑话,她唇角的弧度险些遮不住:“好了,难得大家聚在一起。阿赫雅,你何必跟德妃犟嘴。德妃,你也该收收性子了。” 这话一出,就是把德妃钉在了有错的一方。 德妃气得脸色泛白,又知道再闹下去也是丢脸,咬了咬牙,朝下头坐着的何婕妤瞥去一眼。 何婕妤收到信号,站起身来打了圆场:“德妃娘娘就是太过宽厚,见不得底下人受罪。然而今日到底是金珠办事不周到,该罚。” 她笑语吟吟,两三句话将事情揭了过去,又引出了正题:“都是宫里的姐妹,难得聚在一起,何必为了小事败了兴?可别将新进的妹妹们吓坏了。” 第八十二章 搏宠 何婕妤一开口,就将话题引到了新进的秀女们身上。 亭中众人纷纷朝两个秀女偷去或打量或不满的目光,种种情绪复杂,直叫人如坐针毡。 何婕妤还笑吟吟地朝众人介绍:“这位是江采女,这位是乔采女。” 胆小的秀女江小渠脸色微微发白,恨不得把头埋到地下去,整个人都有些发抖。 与她相比,坐在边上的秀女乔菲就显得大方了许多,脸上挂着笑,与谁对上目光都颔首示意,显得格外大方:“乔菲见过各位娘娘。” 秀女入宫,未被皇帝宠幸授位分时,都是统称采女。 除去德妃淑妃这种因家世顶尖礼聘入宫的,采女就是每个妃嫔最开始的位置了。 如果见不到皇帝,一直得不到封位,就一直是个采女。时日久了,在这宫里的地位,连个宫女都比不上。 乔菲不想做被遗忘在后宫某个角落,蹉跎至死的那个人。 她眼神闪烁。自己既然入了宫,就要做人上人。 阿赫雅的视线落在乔菲身上,对上那双野心勃勃的眼睛,眸光微暗。 这秀女不是个安分的,只怕日后还要生出不少事来。 德妃的声音就在此时响起,带着几分凉:“阿赫雅,你看这两位新妹妹如何?” “可有你初入宫时的风范?” 自己就不信,新人入宫,阿赫雅这贱人就半点都不焦心! 阿赫雅略一抬眼,唇角含笑:“德妃娘娘家亲自送进来的人,自然是好的。” 德妃母家这么急着往宫里送人,无非是想分薄自己的宠爱,也给德妃送两个马前卒。 可惜何家已经是谢桀猎场里打上了死亡标签的猎物,他们送进来的人,谢桀怎么可能会看进眼里。 阿赫雅与德妃对视,面不改色:“这两位姑娘都是标致人儿,就是抛开别的,光看着也养眼。何家废了这么大功夫,陛下定会记得何相这遴选美人的一片苦心吧。” 她眉眼弯弯,声音轻柔,仿佛真的在夸人。 然而转念一想,就能听出里头对送人的何家的讽刺——为人臣子,心里不想着社稷,光往皇帝的后宫使力气,什么意思? 淑妃捂着唇角,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嘲弄。 德妃也听出了她话里的刺,冷笑了声:“陛下的妃嫔,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做的。这两个都是正经的官宦家女儿,论起来,就是比外头的野路子干净些。” 阿赫雅只当听不懂德妃的讽刺,依旧笑语嫣然:“您说得是,那就祝二位姑娘得封高位了。” 两个家世不显,又无宠爱的秀女,能封什么高位?什么时候熬过了采女这门槛,做上正经主子都是个谜。 若是不能封,又谈什么妃嫔,什么官宦女儿,不过是笑话。 “什么高位?” 男人低沉磁性的声音响起,紧接着是一片请安声。 阿赫雅转头望去,就见谢桀大步而来,怔了一瞬。 他怎么来了? 谢桀的来到,让亭中原本浮动的人心愈发雀跃,许多不得宠的妃嫔都蠢蠢欲动,思考着如何在陛下面前出些风头。 阿赫雅将众人的表情看在眼里,微微敛眸,屈膝行礼:“参见陛下。” 她话语出口的同一时间,另一个声音也响了起来。 “参见陛下。” 乔菲本就琢磨着如何能搏得宠爱,见谢桀来了,心头一动,眼中闪过难以掩饰的激动,不动声色地将自己往前挪了挪,刻意比别人晚了一拍,让自己娇羞怯怯的声音可以脱颖而出。 她对自己的容色很有信心,微微侧脸,露出自己姣好的面庞,眸中充满了崇拜与仰慕。 若是换个男人在这儿,恐怕已经上前把人扶起来了。 谢桀却直接越过了乔菲,径直走向阿赫雅,伸手去拉她,一边语气宠溺:“朕去琼枝殿没见到你,听闻你跑御花园来了,特地来抓人。” 阿赫雅眨了眨眼,从善如流,借着他的力站起身来,满不在乎地玩笑:“那陛下如今抓到啦,要罚我么?” 她指尖在谢桀掌心勾了勾,又很快收回了手,规规矩矩地站在一边,只是眼中分明有恶作剧成功的欢快笑意。 谢桀眼神深了深,心头像被猫儿的尾巴挠了似的发痒,声音微微暗哑:“该罚。” 语气里分明带着暗示意味。 阿赫雅耳根略微发红,哼了一声,不理他了。 德妃被他们两人之间的亲昵气得脸色有些难看,看向阿赫雅的眼里满是怨气与怒火。 明明是自己举办的小宴,陛下竟然这般不留情面,让阿赫雅那个贱人压了自己一头! 德妃向来心比天高,怎么能甘心沦为配角? 宫人们已经在上首摆好了案几,德妃眼神一瞟,见到上头的果酒点心,心念一动,笑吟吟地开口,打断了两人的交流:“陛下,今日的点心可是臣妾叫人新琢磨出来的花样,您得赏脸尝尝。” 阿赫雅的位置被自己安排在中间,与陛下上首的位置还隔了两三人。 只要陛下落座,与阿赫雅那个贱人分开,自己就能让新人上去露个脸。 只要新人能入陛下的眼,分薄阿赫雅身上的宠爱,自己今日这小宴就没有白开。 谢桀不知道德妃心里的弯弯绕绕,脸上的笑容收了些许,淡淡地瞥了她一眼,随口应了一声。 德妃见他对自己的态度与对阿赫雅的截然不同,心中更恨,咬了咬牙,给何婕妤递了个眼色。 何婕妤了然,目光在乔菲与江小渠之间巡回了一圈,最后将江小渠带了下去。 很快,换了一身衣服,显得愈发娇媚的江小渠便捧着一碟点心,凑近了谢桀身边。 她刻意将衣袖往上提了两分,露出一节皓白的腕,软声提醒谢桀:“陛下。” 乔菲一心搏宠,见谢桀只是可有可无地点了点头,连眼都没抬,一时忘了规矩,又凑近了些,将声音掐得更娇:“陛下,这是德妃娘娘特地制的,您不尝尝么?” 谢桀微微皱眉,脸色冷硬,伸手拂掉了那碟糕点。 瓷碟在地上碎开,发出一声脆响,顿时让原本热闹的亭子寂静下来。 谢桀眸光凌冽,语气发凉:“你是哪个宫里当值的,没人教过规矩?” 竟然是将乔菲当做了伺候的宫人。 第八十三章 声音 乔菲脸上顿时一阵青一阵白,羞耻得泪在眼里打转,还得赶忙跪下请罪:“是妾逾越了。” 她设想过一万种谢桀可能的反应,也猜过第一次接近可能会失败,就是没想过谢桀会将自己当成了伺候的宫人。 这不是把自己的脸放在地上踩么? 淑妃乐得看德妃一系的笑话,此时只是眼观鼻鼻观心,没有开口。 德妃觉得丢人,狠狠地瞪了乔菲一眼。 不争气的东西。果然草鸡打扮得再好,也成不了凤凰。 德妃自己不愿意出声触谢桀霉头,又不能不救乔菲,只是绷着脸,看了何婕妤一眼。 何婕妤也没想到谢桀是这个反应,怔了一瞬,才上前解围:“陛下,这是新进宫的乔采女,还不大懂规矩。” “新进的采女?”谢桀似乎在脑中搜寻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何家送进来的。” 何婕妤依旧挂着笑:“是。” 谢桀皱着眉头,瞥了乔菲一眼,语气依旧冷淡:“既然如此,就交给德妃安排,好好教教她们宫中的规矩。” 这话一出,乔菲终于忍不住,掉了眼泪。 她垂着脸,身体微微颤抖,却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自己今天已经够丢脸了,再因为陛下斥责而落泪,给陛下留下什么坏印象,日后想争宠就更难了。 罢了,只要自己能爬上去,今日的耻辱,又算得了什么。 阿赫雅观察着她的反应,眼神逐渐带上了几分沉思。 一个刚入宫的采女,被陛下落了这么大一个脸,竟然还能维持住体面。 这心性,不容小觑啊。 谢桀发了话,德妃就是心里再膈应,面上也要笑着应下来:“是。” 脚步声响起,一个小太监匆匆而来,在周忠耳边小声嘀咕了几句。 周忠略微一顿,转身朝谢桀弓腰,低眉顺眼地开口:“陛下,林大人求见。” 谢桀指节一顿:“林衡?” “朕知道了,让他去上书房等着。”他沉吟了片刻,站起身来。 小太监领了命,行礼退了出去。 谢桀走到一半,又望向阿赫雅,唇角微勾,带着几分意味深长:“朕险些忘了。” “阿赫雅,早些回去。”他指尖掠过阿赫雅的侧脸,为她将碎发拢到耳后,眸光幽沉晦涩,声音只有两人能听见,平添了几分亲密的暧昧,“不是问朕要怎么罚你?回去了,慢慢告诉你。” 阿赫雅腰眼一酸,后颈一阵发麻,脸上爬上了红晕。 她眼里含着水光,瞪了谢桀一眼,似怒似嗔,心中暗啐。 昏君,大庭广众的,说什么浑话呢? 谢桀扳回一城,低笑了一声,暗示地捻了捻阿赫雅的耳垂,才满意地走了。 这番亲密,给阿赫雅带来了不少含着酸味与嫉恨的目光。 阿赫雅坐回座位上,暗叹了口气,眸光微凉。 谢桀是走了,留下自己在这宴上,恐怕又是一场唇枪舌战啊。 果然,谢桀的身影刚刚消失在视线中,德妃就阴阳怪气地发难了:“乔采女,多学学。” 她一想到方才陛下对阿赫雅的特殊与温柔,心里的火气就压不下去,径直朝着乔菲发泄出:“你若能学会这半分媚上的功夫,也不至于被当众给个难堪了,平白丢了我进德宫的脸。” 乔菲好不容易收拾好了心情,撑着笑脸坐在宴席中,又被德妃提起,脸色顿时有些发白,又不敢顶嘴,只好喏喏:“是。” 德妃原本就有气,见她这幅受了大委屈的模样,愈发不快:“瞧瞧你这幅德行,也不怪陛下把你当成宫人。方才勾引陛下时不还很机灵么?” 乔菲的小动作,她不是没有看见。 如果乔菲成功了,那自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但如今乔菲失败,这就成了羞辱的把柄。 乔菲被德妃这么说,忍不住咬紧了牙根,垂下头去,眼神充满了怨毒。 她不敢恨德妃,只好把仇都记到了阿赫雅身上。 若不是阿赫雅夺走了陛下的关注,又惹了德妃嫉恨,自己怎么会被当作指桑骂槐的对象,遭此羞辱。 德妃还嫌不够,狠狠地剜了阿赫雅一眼,冷笑道:“小门小户也有小门小户的好处,这端起狐媚做派来,就是放得下身段。” 她针对阿赫雅,自然也有趋炎附势的低位妃嫔跟着帮腔:“就这还不够入陛下的眼呢,也不知有些人,用的是什么低贱手段邀宠。” 此话一出,亭中顿时一寂。 那个想讨好德妃的妃嫔也察觉到了自己的失言,偷偷看了阿赫雅一眼,连忙低下头去,噤若寒蝉。 她一时嘴快,说出的话太过粗俗,跟指着阿赫雅的鼻子骂也没什么区别了。 阿赫雅眼下正受宠,若是在陛下面前告自己一状,那自己可就完了。 说话的妃嫔讪讪地扯出一个笑,连忙补救:“妾说的是从前的云美人。” 下毒事件之后,云美人被谢桀赐死,已经许久没人提起。如今再说起来,偏偏是在这样的情景下。 谁不知道当初云美人身在冷宫还要下毒谋害的就是阿赫雅? 淑妃微微蹙眉,似是不认同,心里却忍不住无语。 自己也是很久没见过这么不会说话的人了。 亭中愈发安静,空气几乎要凝滞了。 还是淑妃开口,打破了寂静:“你多吃些糕点吧。” 别说话了。 淑妃看向阿赫雅,似是怜惜,投去了一个安抚的眼神,才看向那个低位妃嫔,冷声斥责:“宫中有宫中的规矩,有些捕风捉影的事情,就不要乱嚼舌根,省得引来祸事。” 不过一句话的事情,若是能让阿赫雅记个好,自己也就赚了。 阿赫雅眼神微闪,抿紧唇,半晌,缓缓开口:“淑妃娘娘不必动怒,不过是一些酸话,我听得多,早习惯了。” 她锐利的目光扫过那个低位妃嫔,见那个妃嫔心虚地低下头去,才嗤笑了声:“只是实在败兴。” 一个接着一个,从自己到亭中,各种各样的阴阳怪气就没停过。真不让人安生了。 阿赫雅眼中闪过不耐,今日的猴戏看得也够多了,她索性站起身来:“陛下方才有口谕,命我早些回去,诸位尽兴。” 她眼神一动,柳奴便上前为她披上了披风,伺墨撑伞,主仆三人也不顾亭中其余人是个什么脸色,径直走了。 行至御花园僻静处,伺墨终于忍不住,愤愤开口:“德妃分明是故意针对主子,未免也太过分了。” 阿赫雅眸光冷意凌然:“越是装腔作势,越说明她急了。” 德妃已经彻底恨上了自己,接下来,恐怕还有更多不痛不痒但恶心人的小招数。 不过见招拆招罢了。 柳奴阴着脸,若不是公主有命,宫中又到处是金吾卫,就算是自己也无法保证下手之后不被查出,自己真恨不得今夜就让那什么德妃暴毙。 阿赫雅拍了拍柳奴的肩膀,忽而皱起眉头:“是不是……有什么声音?” 第八十四章 柳采女 假山嶙峋,草木掩映着呜咽,在冬日里显得十分凄楚。 阿赫雅与柳奴对视一眼,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只见一个女子蜷缩在假山后,把脸埋在膝盖间,似是努力压抑着自己的哭声,生怕引来了人,偏偏压不住抽咽。 阿赫雅怔了一瞬,仔细打量着那人的衣着。 那是一件素色的衣服,分明是秋日的款式,在冬天里显得十分单薄。衣袖处磨得破了洞,又被绣上花样掩饰,但细细看还是能看出端倪。 一阵寒风吹过,哪个女子打了个冷颤,又把自己缩得更紧。 大概是哪个受欺负的宫人,怪可怜的。 阿赫雅微微蹙眉,叹了口气,凑近了些,将自己暖手的手炉递了过去:“没人给你们做新衣裳么?怎么穿成这样。” 柳寄书抖了抖,害怕地抬起头来。 阿赫雅这才发现,她的脸上不知被谁泼了水,衣领前襟湿漉漉的,在严冬里结了霜。 真是造孽。 阿赫雅忍不住磨了磨牙,眼里闪过几分隐怒,半蹲下身,把手炉塞到柳寄书怀里:“拿着。” 柳寄书本来已经被冻得有些失去知觉了,骤然得到一点温暖,下意识把手炉抱紧了,这才迟钝地反应过来:“妾见、见过……” 她不知道眼前的人是谁。 柳寄书有些难堪,指尖掐着包着手炉的绸缎,鼻尖又是一酸。 但看这华美的衣衫,想必不是陛下的宠妃,就是哪个世家送进来的贵女。总归不会是像自己一样,这么落魄狼狈。 阿赫雅并没有看不起她,只是缓了声:“我叫阿赫雅,如今住在琼枝殿。” 她注意到了柳寄书的自称,微微蹙眉:“你……” 宫人们只能自称奴婢,柳寄书自称是妾,显然是妃嫔。 什么妃嫔会被人欺负成这样? “采女柳寄书见过阿赫雅姑娘。”柳寄书抖了抖,阿赫雅的事情闹得满城风雨,她自然也听说过,有些怯怯,“妾位分低微,又不得宠,宫中无人愿意与我往来,您不认得我也是应该的。” 她落寞地垂着眼,忍不住有些自伤自怜。 同为陛下的女人,眼前的阿赫雅跟自己却仿佛不是一个世界的。 自己被人欺侮到只能在御花园躲着,阿赫雅却能使奴唤婢。如此鲜明的差别,自己怎么能不自卑? 阿赫雅抿了抿唇,在脑中搜寻着眼前人的信息。 没有。前世自己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一位柳采女。 不过采女地位低微,若无圣宠,没能往上提位分,跟宫人也没什么区别。 初入宫时,宫人们还会忌惮你或许会飞上枝头变凤凰,捧着敬着。若是熬了几年,还不见出头,就该被踩着了。 这世上爱从别人身上找优越感的人可实在太多了。宫人们每日伺候主子,难免受气,无依无靠的采女被欺负了,也只能打碎牙齿和血吐,自然是最好的受气包。一旦忍让,日子久了,宫人们愈发变本加厉,也是有的。 阿赫雅前世落魄过,自然知道这是一种怎么样的感受,忍不住起了怜惜之心。 她脱下自己的披风,披在柳寄书身上:“得不得宠,往后路还长,何必如此自怨自艾。” 柳寄书忍不住落下泪来,感激地抬头,望向阿赫雅,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她已经许久没能从这冰冷的深宫中感受到人情之暖了。人落魄时,到处都是石头与冷眼。 柳寄书有心想谢阿赫雅,又想到自己如今什么都没有,不由得垂下眼,愈发酸楚。 “柳寄书——” 就在此时,远处响起了气急败坏的寻找声:“人呢?就知道四处乱跑,冲撞了贵人,看你怎么死!” 宫女霜儿顺着假山绕了一圈,发现了柳寄书,顿时眼前一亮,张口就骂:“真把自己当什么嫔妃主子了?还在这儿躲懒,叫你做双鞋子,到现在都没个影子,再做不出来,就接着挨饿吧。” “霜儿姐姐别生气,我这就回!”柳寄书下意识想站起来,又因为蹲了太久,酸软无力,再次跌了回去。 嘶…… 她疼的脸色发白,又想起阿赫雅还在旁边,自己就被一个宫女如此斥责,后知后觉地难堪起来。 阿赫雅脸色逐渐冷凝了,缓缓站起身,看向那人:“你是哪宫的,说话如此轻狂!” 宫女霜儿这才反应过来这儿竟然还有旁人,仔细地打量了一眼,不由得吓得心慌,连忙跪下,脸上挤着笑:“原来是阿赫雅姑娘,奴婢不知道您在这儿,污了您的耳朵,您别跟奴婢一般见识。” 谁不知道阿赫雅是陛下都捧着的宠妃?自己只是偏僻宫殿的一个小宫女,如何得罪得起。 阿赫雅眼里闪过几分怒意,缓缓开口:“你该道歉的人,应当不是我吧?” 明明话语里对柳寄书百般不敬,却只对自己谄媚道歉。 这宫女哪是知错,只是怕自己发难惩罚而已。 宫女霜儿咬了咬下唇,顺着阿赫雅的目光看向柳寄书,眼里忍不住闪过几分阴森与狠意,嘴上不情不愿道:“对不住了,柳采女。” 这贱人还敢告状,让阿赫雅逼自己道歉。等回去了,看自己怎么收拾这个狐假虎威的贱人。 柳寄书被她看得一抖,结结巴巴:“不、不用……” 霜儿见柳寄书识相,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这才得意地收回目光,再次堆笑看向阿赫雅:“阿赫雅姑娘,她原谅奴婢了。” 阿赫雅险些被霜儿气笑了。 这么明显的威胁,真当自己是瞎子不成? 阿赫雅的眼神冷了下来:“当着我的面,你都敢如此折辱柳采女,可见平日里是怎么欺负她的。” “我问你,你刚才说的鞋子,是怎么回事?”她语气里带着威严,嗤笑了声,声音凉凉:“你一个宫女,倒是使唤起主子来了?好大的脸啊。” 霜儿被她说得抖了抖,这才察觉不好,连忙跪下:“不是的!” 见鬼,阿赫雅竟然不是为着面子简单过问两句,而是真要为这个不得宠的采女出头。 那自己岂不是撞在枪口上了? 霜儿疯狂转着脑子,支支吾吾,试图找出一个借口来:“是……是……是柳采女自己闲着无聊,想着做些绣活,不关奴婢的事儿啊!” 第八十五章 欺主 柳寄书自己想做?这样的话都说得出口。 阿赫雅气极反笑,她拉长了音调,缓声问:“那岂不是我错怪了你?” 宫女霜儿偷偷抬头,试图从她的表情里看出些什么:“奴婢不敢……” “混账!”阿赫雅猛地冷下脸,厉声斥道,“你真当世上都是蠢货,随你糊弄了不成?” “到底是谁给你的胆子,逼迫主子做事,克扣她的衣食——柳采女身上的衣裳都是秋日的样式!” 霜儿浑身一抖,连忙磕头求饶:“不是我,不是我……我只是让她给我做双鞋子,是雨儿姐姐说她不听话就饿着她的,上头拨下来的布料也在她那儿,不关我事啊!” 阿赫雅深吸一口气,冷哼一声,看向柳寄书,缓下语气:“她说的是真的吗?” 柳寄书呆呆地望着她,半晌,眼睛里漫起了一层水雾,重重地点了头:“嗯!” 她带着哭腔,仿佛要把所有无处诉说的委屈都道出来:“她们联合起来,收走了我的衣服首饰,连膳房送来的餐食都被端走,只给我吃剩的东西。她们还叫我做活,如果不做,就连剩饭剩菜都没得吃。” 明明世人都说皇宫是富贵窟,可自己这几年,却过得如在地狱。 柳寄书泪如雨下,险些喘不过气来:“凭什么啊?” 只因为自己是个不受宠的采女,只因为自己没有高贵的家世,只因为自己没有靠山,就算受了欺负,也求告无门…… 只因为这些,自己就活该受人欺负,被人践踏么? 阿赫雅握住柳寄书的手,把她从地上拉起来:“别怕。” 阿赫雅的声音很轻,却带着莫名的力量,令人信服:“我帮你。” 她眼中泛着冷光。 柳寄书的处境,让阿赫雅想到了自己。 前世她入宫之后,也过了很长一段时间这样遭人欺侮的日子。 如今阿赫雅身后有谢桀的扶持,教训几个欺主的宫人,不过是举手之劳,却能杀鸡儆猴,让柳寄书的日子好过些。 柳寄书红着眼睛,慢慢扯出了一个笑来:“嗯!” 延春宫厢房,几个宫女聚在一起,一边磕着瓜子,一边说笑谈天。 这些宫人用着柳寄书的炭火份例,暖融融的,一派和乐,倒是比主子还要主子。 阿赫雅隔着老远就听见了这里的笑声,眼中闪过冷意,朝柳奴投去一个目光。 柳奴了然,上前两步,一脚将厢房门踹了开。 “谁!”立即有宫女尖叫起来,“你是什么人,竟敢在延春宫里如此放肆!” 阿赫雅缓步从柳奴的身后走出,唇角微扬,眼底却不带笑意:“我看放肆的人是你们吧。” 她语气里充满了讽刺:“柳采女在外头受冻,你们倒是享受得紧么。” 几个宫女看阿赫雅的衣着,就知道这不是个好惹的,面面相觑,对视一眼,不情不愿地从榻上下来,往地上一跪:“奴婢知错。” 为首的宫女雨儿垂着头,似是委屈,说出来的话将责任推得一干二净:“主子说自己想出去散散心,不让奴婢跟着,奴婢们这才在宫里等着主子回来,绝无怠慢之意。” 见鬼了,柳寄书那个受气包什么时候有了这么大一座靠山。 阿赫雅懒得与她争辩,先拉着柳采女走到炭火跟前,把人按在榻上让她烤火,才敛了眉,语气平淡:“你就是雨儿?” 雨儿愣了一瞬,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知道自己的名字,犹豫了一下:“是奴婢。” 阿赫雅低低地笑了一声:“呵。” 她略一抬手,柳奴便默契地上前,一巴掌将雨儿抽得别过脸去。 雨儿捂着脸,眼泪顿时从眼里流了出来:“你……” 阿赫雅是宠妃,自己得罪不起。 雨儿怨毒地瞪向柳寄书。 都怪这个贱人,若不是她,自己怎么会挨打。 阿赫雅看雨儿眼神还不老实,唇角的笑意愈发冷,抬眼看向她:“我问你,你身上的衣服,是哪儿来的?” 宫女的衣料多为素色,没有绣花。即便有,也应该只是暗纹,以低调沉稳为重。 这个雨儿身上穿的衣服,却是藕粉绣梅花的,显然不是宫女该有的份例。 再联想方才柳寄书所说的衣服首饰都被收走——这分明该是柳寄书的东西。 雨儿一愣,缓缓看向自己身上的衣服,顿时打了个冷颤,明白了问题所在。 柳寄书的衣服却穿在自己身上,这是活脱脱的物证,报了上去,把自己打死都是应当的。 雨儿连忙开口,试图解释:“这、这是主子赏给奴婢穿的。” 阿赫雅扯了扯唇角:“柳采女自己穿着秋日的衣裳挨冻,倒把冬衣给了你?笑话。” 这殿里伺候的,一个个都把别人当傻子不成。 雨儿眼珠子一转,看着柳寄书欲言又止,幽幽开口:“奴婢原本也不敢穿,是柳采女说……说她要穿得单薄些,去御花园等着陛下,才能讨陛下的怜惜。” 雨儿低眉顺目,抿唇叹了口气:“采女有这心思,我们这些做奴婢的,也不敢对主子指手画脚,只能听命了。” 自己就不信,要是阿赫雅知道柳寄书有争宠之心,还会帮柳寄书这贱人! “我没有!”柳寄书顿时急了,拉住阿赫雅的衣角,生怕她信了,“我……” 这么冷的天,自己要是刻意穿着薄衣就跑出去,不是等着冻死么? 自己被赶出去后跑到御花园确实是有私心,可绝不是有意算计。 阿赫雅拍了拍柳寄书,安抚道:“我知道。” 她似笑非笑地睨了雨儿一眼,缓缓移开目光,看向跪着的其余宫人,冷冷开口:“你们也同意她的说法?” 采女按例只有两个宫女伺候,所以这房中除了雨儿霜儿,应当都是延春宫其余殿的宫人。 这些宫人各有主子,跟这件事的关系并不大,即便要罚,也得是她们自己的主子罚。 “想清楚了,你们本不是伺候柳采女的,奴大欺主也清算不到你们头上。如今老实交代,最多有一个擅离职守。”阿赫雅语气冰凉,带着警告,“不然我告知陛下,再查下来,可就是包庇了。” 这群人只是聚在一起取乐,本身也不是什么过命的交情。 阿赫雅这么一说,宫女们犹豫了一下,就有一个开口了:“不是。柳采女……是被雨儿泼了水,赶出去的。” 她这么一说,立即令阿赫雅联想到了柳寄书湿漉漉的前襟与衣领。 这样的天气,往一个穿着薄衣的人身上浇水,又赶到雪地里,跟杀人也没什么区别了。 阿赫雅笑了声,盯着雨儿,语气森冷。 “好大的威风啊!” 第八十六章 罚恶奴 阿赫雅眼神锐利,仿若刀剑,刺得雨儿瘫软在地。 雨儿面如纸色,怨愤地瞪了方才说话的那个宫女一眼,仍然嘴硬:“我没有!” 阿赫雅眼神冰冷,居高临下地睨着雨儿:“不见棺材不落泪。” 她看向柳寄书,语气轻缓下来,带着鼓励:“寄书,这是你的宫女,如何处置,你自己说了算。” 自己能帮柳寄书一时,不能帮柳寄书一世。 若是如今自己身在这里,给柳寄书当靠山,柳寄书都立不起来的话,那就算自己护了她一次,也只是治标不治本。 只有柳寄书自己站起来,把这个威立下,才能镇得住下头的宫人。 柳寄书眼神闪了闪,犹豫地与阿赫雅对视,原本怯懦的心在望进那双坚定的眼眸时,仿佛有了主心骨。 有这样的靠山,自己还有什么好怕的? 此时不罚雨儿,难道要等阿赫雅走了之后,自己再回到原先那样受人欺负的日子吗? 绝不! 柳寄书缓缓站起来,直直地望着跪倒在地上的雨儿,从这个角度,仿佛原本压在自己头上的阴霾都散开了。 原来雨儿也不见得多厉害,如今自己随手就能决定她的死活。 雨儿迎着柳寄书的眼神,心中莫名生出了一股害怕来,她连忙磕头求饶:“采女……采女,我错了,你饶了我这次吧!” 柳寄书眼神一厉,冷笑道:“我是你的主子,在我面前,你应当自称奴婢。” 雨儿口中的求饶顿时一滞,喏喏地垂下头,心里暗恨。 得势便猖狂的贱人!若是自己能逃过此劫…… 柳寄书深吸了一口气:“你以下犯上,克扣我的分例,供自己享乐。依照宫规,该是死罪。” 死罪? 雨儿立时抬起头,尖锐地叫起来:“你怎么敢!” 阿赫雅眼里闪过几分赞赏,柳寄书的果断,恰恰证明了她的聪明。 对敌人心慈手软,就是给自己留有后患。 阿赫雅抬眼看向柳奴,微微颔首。 既然柳寄书已经开了口,那自己就能帮她办到。 柳奴向前几步,拖着雨儿的衣领,就要把人拉下去。 却听柳寄书开口阻止了:“等等。” 这样让柳奴把雨儿拖下去,还不足够。 这房中还有这么多宫女,她们虽然不是主犯,却也听从了雨儿,用着自己的分例耀武扬威过,称得上一句从犯。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雨儿听她开口,一愣,眼中顿时充满了窃喜,难不成这个受气包心软了? 她连忙道:“主子!主子救奴婢!奴婢不敢了!” 柳寄书冷冷地注视着她,嗤笑了声,才转头看向阿赫雅,拉了拉她的袖口:“阿赫雅……姐姐。” 她鼓足了勇气,说出这个称呼,生怕阿赫雅拒绝自己。 阿赫雅却只是唇角含笑,看着她点了点头:“你想做什么,尽管说。今日我做你的靠山。” 自己看得出来,柳寄书眼里的光。 柳寄书是个聪明人。聪明人,就会做出最恰当的选择。 柳寄书眼眶莫名红了红,深吸了一口气:“宫女们的生死奖罚,都得由各宫上报,让宫正司处罚。姐姐为我出头,不该再落人口实。” 其实这些规矩,只是约束自己这些低位又无宠的嫔妃。如淑妃、德妃这些高位妃子,或是阿赫雅这样的正得宠的,就算打死了人,只要去宫正司报成病死一个,也就过去了。 但是柳寄书也知道,阿赫雅如今是深受宠爱,却也在风口浪尖上,任何一点错处都有人盯着上言。阿赫雅帮自己出头打死了人,传到别的地方就不一定变成什么了。 柳寄书好不容易得了一个愿意帮自己的人,生怕阿赫雅会因为这些风言风语厌恶了自己:“让方才跟雨儿一起玩乐的这些宫女,把雨儿拉到宫正司去,说明事实,由宫正司处罚,也算正了视听。” 她眼神微闪:“宫正司会按规矩处罚的。” 从延春宫到宫正司,一路上多少耳目。闹得这么大,宫正司的人绝不敢徇私。 而自己……又可以让更多人知道,自己如今是阿赫雅所庇护的人。 采女的日子难过,不得宠的采女日子更难过。除了雨儿,这宫里每一处吃拿卡要,自己每月的分例莫名少去不知多少。 只要搭上阿赫雅这艘大船,那些人有了忌惮,自己的日子就能好过几分。 阿赫雅也看出来了柳寄书的心思,却没有点破,只是看向柳奴,点了点头。 这宫里谁没有自己的算盘呢?会借势是好事。 自己乐得好人做到底,。 柳奴啧了一声,不满地放开了雨儿。 自己正因为德妃为难公主,心里憋着火呢,好不容易有个出气的地方,竟然又飞了。 柳奴心里不爽,手下也就没了轻重,把人一扔。 雨儿顿时倒在了地上,满眼惊恐。 柳寄书怎么敢! 要是自己真的被送到宫正司……那自己就完了! 雨儿连忙抱住柳寄书的腿,哀求道:“别!奴婢真的知道错了,主子你留下奴婢,奴婢日后做牛做马,为主子效劳啊!” 柳寄书面无表情,敏捷地躲过雨儿的手,往后退了一步:“我以为,你在克扣我的食物,抢走我的衣裳,逼迫我为你们做绣活,把我寒冬腊月赶到屋外受冻的时候……就想过这一天了。” 她说着,想起那些非人的日子,眼眶忍不住又红了。 阿赫雅站在柳寄书身后,握住了她的手,冷冷抬眼,瞥过屋内还在呆站着的宫女们:“愣着做什么?还不把人拖下去,鬼哭狼嚎,凭白污了寄书的耳朵。” 宫女们面面相觑,被柳奴瞪了一眼,这才快速上前,围住了雨儿。 死道友不死贫道,阿赫雅都发话了,她们也没办法! 雨儿被堵住嘴,还在拼命挣扎着,发丝凌乱,狼狈不已。 然而双拳难敌四手,她再奋力抵抗,到底敌不过宫女们人多,很快就被拖出去了。 厢房里顿时安静了下来,霜儿被雨儿的下场吓得瑟瑟发抖,跪在一边不敢出声。 阿赫雅瞥了霜儿一眼,询问地看向柳寄书。 这儿还有一个呢,怎么处置? 柳寄书缓缓摇了摇头,压低了声音:“霜儿胆子没那么大,只是我从前懦弱,养了她的性子。如今吓了一番,她会安分下来做事的。” 采女只有两个宫女,打发了一个雨儿,不知道下一个宫女何时能被拨来。 自己身边,总要留一个人。 阿赫雅了然,点了点头,扬声敲打:“你既然宽宏,留便留吧。日后若再敢犯事,再送去宫正司!” 霜儿顿时吓得一抖,连忙磕头:“多谢主子!多谢主子!” 阿赫雅勾了勾唇,收回目光,与柳寄书对视,露出一个揶揄的笑来。 果然胆小,吓一下就成了这副模样。 柳寄书也忍不住弯了弯眼,又深吸一口气,朝着阿赫雅,缓缓跪谢。 阿赫雅帮了自己一个大忙,她受得起自己这一拜。 阿赫雅一怔,连忙把人扶住,不让她跪下。 这是闹的哪出? “多谢你。”柳寄书垂着头,鼻子微酸,“我家世低微,人也不出挑,本没什么出头的希望。” 自己也不是从一开始就这样逆来顺受的。 只是因为求告无门,才不得不忍让下来,最后成了今日的模样。 柳寄书想起那些冷遇,忍不住抿紧唇:“若不是你,或许我往后的日子也不过那样熬着了。” 她红着眼,望向阿赫雅,语气坚定:“寄书愿结草衔环,以报姐姐恩德。” 第八十七章 再哄哄我 阿赫雅先是一愣,然后便是失笑。 她先把柳寄书扶到了榻上坐下,而后摇了摇头,颇有些无奈:“不过举手之劳,怎么就到衔草结环的地步了。” 这情景,真让自己想起来伺墨表忠心那一番话。 该说至少不是上刀山下火海了么? 阿赫雅忍不住唇角微勾,眼中闪过笑意:“你若是无聊,多来琼枝殿坐坐,陪我说说话,就已经很好了。” 她看着柳寄书,眼神微闪。 德妃有何婕妤,淑妃有陆充媛。 自己虽然与林无月结盟,但林无月不爱插手宫里的争斗,只能危急时刻拉自己一把。 若有一个柳寄书相助……或许也不错。 柳寄书双手与阿赫雅交握,狠狠地点了点头:“嗯!”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阿赫雅就起身告辞了。 光顾着帮柳寄书,差点忘记了时间。 也不知谢桀谈完事情没有…… 想到谢桀在德妃小宴上那句警告,阿赫雅忍不住耳根一热。 琼枝殿中,宫人都不见了踪影,偌大的宫殿空空荡荡。 阿赫雅一踏入殿中,就察觉到了这奇怪的寂静。 这是什么情况? 这宫中能调走所有宫人,把琼枝殿清空的人,除了谢桀,不作他想。 阿赫雅眼皮子一跳,站住了脚,转头看向柳奴与伺墨:“你们先下去吧。” 虽然不知道谢桀闹的是哪一出,但他既然屏退了宫人,那柳奴与伺墨最好也不要跟着自己。 柳奴与伺墨对视一眼,朝阿赫雅行了一礼,默默退下了。 阿赫雅摸了摸耳根,深吸了一口气,才走入殿中。 帷帐垂在地上,将宫殿分为几个部分。 阿赫雅绕来绕去,都没能看到自己预想中的身影,只好试探性地唤了一声:“陛下?” 谢桀没有应声,另一个娇软尖细的声音却响了起来:“喵。” 阿赫雅一愣,下意识顿了顿脚步。 猫? 下一秒,一阵失重感传来,阿赫雅低低地叫了一声,很快察觉到怀中多了一只暖融融的小东西。 谢桀将阿赫雅打横抱起,转了一圈,声音低沉:“好大的胆子,朕叫你早些回来,你竟敢抗旨。” 阿赫雅压了压险些跳出来的心脏,娇嗔地横了他一眼:“陛下吓死我了。” 不就是晚了一点么。 她跳过了这个话题,举着那只小猫儿,新奇地打量起来:“这是陛下送我的小猫么?” 那猫儿通体呈淡棕色,几条黑色的花纹将皮毛分割为大块大块的斑状,原本该是十分威风的,但因着还是只幼崽,只有巴掌大小,还被喂得滚圆,以至于让人只觉得可爱。 阿赫雅一见就有些撒不掉手了。 谢桀勾唇,意味不明:“北戎来的,给你养着玩。” 阿赫雅原本抚摸着猫儿的指尖顿时一顿。 北戎? 她只诧异了一秒,又回到了那副欢实的模样,眨眨眼看向谢桀,似是好奇:“陛下的大军打进北戎了么?” 阿赫雅唇角高高翘着,问出这个问题时,心里却在滴血。 谢桀能把这只猫送到自己面前,就说明这对于他来说算是某种功勋。 不是大胥的军队打进北戎抓来的,就是北戎……自己送来求和的礼物之一。 北戎啊…… 阿赫雅低头摸了摸那只猫儿,似是爱不释手,却借着这动作,掩盖住了自己眼中的悲色。 谢桀多疑。这猫儿是他送给自己的礼物,又何尝不是他对自己的一次试探呢? 谢桀收回落在阿赫雅脸上的目光,慢条斯理地伸出手,覆住了阿赫雅纤细白嫩的指尖,带着她滑过猫儿光亮软和的毛。 他的动作含着亵昵的意味,与其说是抚摸猫儿,不如说是借机捏捏阿赫雅的手。 阿赫雅耳根微红,眸中泛着水光,瞪了他一眼,抽回手,敢怒不敢言的模样又娇又媚。 谢桀轻笑了一声,干脆掐着她的腰,把人困入了怀中:“北戎的丞相想与大胥议和,这是送来的礼物之一。” 他漫不经心地开口:“旁的珍宝都入了库,唯有这只猫儿是活物,不好分配。朕想着你久在大胥,养只北戎的猫儿,也算全了思乡之情。” 阿赫雅心中一跳。 议和。 北戎的丞相先前在宛城与沈家联合,参与到了沈家刺杀谢桀,欲图谋反的事件之中。事后谢桀借此向北戎发难,两国就这么打了起来。 现在北戎的丞相低头议和,要么是北戎边境的防卫线已经破了——但是自己在宛城以暴露为代价,及时送出了北戎的边防图已经泄露的消息,昆特将军的铁骑也不是吃素的,不会在短短数月间就溃败如此。 要么,就是北戎的丞相拖不起了。 阿赫雅抿了抿唇,状似不高兴地撇了撇嘴:“北戎的丞相?他派人跟沈家勾结,把您置于险地,我才不要他的东西。” “他不是很厉害么?干嘛向您求饶,等着大胥的兵打进去,把他抓来剐了好了!” 阿赫雅张牙舞爪,愤愤不已,看似为谢桀打抱不平,实则试探北戎丞相求和的原因。 谢桀垂眼看着她,眸光微深,语气淡淡:“内忧外患,他丞相的位置快坐不稳了。” 内忧?阿赫雅心跳骤然快了一拍。 难道是自己的弟弟阿瑟斯……他在北戎做了什么吗? 不对。自己临走前将暗哨全部派出,只为了将阿瑟斯接到大胥,暂时隐蔽蛰伏。此时此刻,阿瑟斯不该在北戎掀起什么风波才对。 阿赫雅脑中闪过各种各样的想法,面上却只是抿了抿唇,不大感兴趣地抱怨了句:“那就不做好啦,他更惨些才最好呢。” 她把小猫儿抱起,放到自己脸边蹭了蹭:“不过这个礼物,我还是勉为其难地收下了。” 谢桀低低笑了声,伸手捏住阿赫雅的下巴,与她对视,眼神幽暗:“收到朕的礼物,欢喜么?” 阿赫雅面色不变,顺势靠在了他手上,歪了歪头:“欢喜啊,如果陛下不要借机朝我索要什么报酬,就更欢喜了。” 这暴君可从来不做什么亏本生意,给了自己一只猫儿,最后还不得从自己身上讨回来。 想到他那些花样,阿赫雅脸上就是一热。 谢桀却只是垂着眼,语气平静缓和:“是给你的补偿。” 他与阿赫雅对视,声音里竟带着几分温柔,令人沉溺:“德妃解除禁足的事,朕也有难处。” 阿赫雅咬了咬下唇,强扯出一个笑,叹了口气:“陛下总有陛下的道理,阿赫雅知道。” 谢桀有什么难处,他算得那么尽,何家就是一只捆好了送到刀下的猎物,只看何时动手罢了。 他解除德妃的禁足,无非是利益权衡之下,发现这么做更合适,于是把自己放弃了。 阿赫雅前世与他纠缠一生,怎么会连这点都看不明白。 但此时阿赫雅依旧红着眼,顺势靠入他的怀中:“一只猫儿不够,您再哄哄我。” 第八十八章 作妖的德妃 谢桀喟叹一声,将阿赫雅往怀里揽得更紧:“想要什么补偿?朕开库房让你挑。” 他除开利用的本质之外,对阿赫雅总是格外大方的。 阿赫雅垂下眼,揪着他的衣袖,缓缓抬眼:“我不要那些死物。” 她哼了一声,眸里带着水光,似是有些委屈,撒娇道:“我想让陛下哄一哄,您就拿这些打发我?” 库房里那些东西,再珍贵,于谢桀而言也不过是打仗后得来的附属品,随手便能给与。 可是叫谢桀想法子哄自己,却是要用心思的。 他用了心,自己也就入了他的心。 阿赫雅眼中闪过几分狡黠,伸手揽住谢桀的脖颈,软声卖着乖:“您再想想?” 谢桀低头去看她,眼神有一瞬无奈:“朕每日里,处理朝堂的政务不够,还要抽出空来,哄个小气鬼?” 阿赫雅哼了声,揪着谢桀的衣角扯了扯,使坏地朝他飞了个媚眼,娇娇道:“好不好?” 谢桀被她那一眼含着水光的潋滟秋波撩拨得眼皮一跳,声音微微哑了些:“嗯。” 他随口应了下来,不欲与她再多纠结于这点小代价,反手掐住阿赫雅的腰肢,把人提起来,与自己面对面。 “赏,给你了。”谢桀唇角微勾,语气平静,眼神却放肆地在阿赫雅身上掠过,如一头雄狮巡逻自己的领地,“罚,又怎么算?” 阿赫雅心间一跳,下意识往后退了点,又被谢桀按着腰窝制住。 她只觉得被叼住了后颈似的,身子软了下来,无辜地眨眨眼,装傻道:“什么罚?” 谢桀轻笑,把她的下颌抬起,眼神晦暗带着欲色:“抗旨不尊,让朕等你如此久的罚。” 他语气有些危险,似是询问,又分明是暧昧的戏谑:“怎么样,朕给你一个选择的机会——外殿、窗边、还是就这儿?” 阿赫雅一惊:“就没有正常些的选项吗?” 床榻到底有什么不好,这个暴君就这么嫌弃? 谢桀声音喑哑,指节滑动,已经开始慢条斯理地享用自己的猎物:“那就不叫罚了。” 阿赫雅香汗淋漓,脸上已经被红晕覆盖,愤愤地瞪了一眼谢桀,却在眸色潋滟之下,显得像极了撒娇。 她现在算是明白,谢桀为什么要事先屏退宫人们了。 原来是早就想好了这出! 被扔在一旁的猫儿喵喵叫着,似乎是不理解眼前两个人类为什么突然间打起来了。 它踩着软绵绵的衣裳,试图跳上桌子,引起人类的注意,却听得一声娇娇的惊叫,紧接着便被大个子提着后颈,扔回了衣裳上。 人类真是奇怪。 今日的猫儿也不能懂呢。 与此同时,进德宫中。 小宴在阿赫雅离去之后不久就散了,秀女乔菲被谢桀认作宫女,还挨了斥责,已经羞愧得躲回了厢房里。 另一个秀女江小渠本就胆小,见出头的乔菲成了这个下场,更是吓破了胆,一回来就称自己不舒服,也躲了回去。 因而此时的进德宫中,唯有德妃与何婕妤对坐。 德妃阴沉着脸,想到今日乔菲的表现,就忍不住生气:“家里怎么选了这么两个没用的东西,白费本宫巴巴地办了个小宴,简直丢光了本宫的人。” 乔菲在宫里排不上名号,丢人之后,旁人提起来难道会说那个乔采女如何么?还不是说何家送进来的人被陛下斥责,落了好大个没脸! 何婕妤也没想到谢桀会如此不给面子,眼神有些无奈:“这也是算不到的事情。原本想着让个聪明的先上去混个脸熟,万一正合了陛下的心意呢?谁知道……” 谁知道陛下见着个打扮得花一样的美人,不想着是后宫的哪个妃嫔,竟然直接当作了宫女。 哪宫的宫女能用得上如此好的绸缎绣花,能佩戴乔菲头上的首饰?那可都是自己匀出来的。 何婕妤眼神闪了闪:“罢了,第一次见陛下而已,往后日子还长。我看那个乔菲,是个有成算的。” 德妃愈发来气:“什么有成算?分明是心机深沉。你没看她看陛下的眼睛,恨不得长出钩子来。这群狐媚子,真是一个德性!” 何婕妤摇了摇头:“她愿意争宠,于娘娘而言是好事。一个采女能有什么用途,她若是能入陛下的眼,才算咱们何家赢了呢。” 她顿了顿:“那个江小渠倒是老实,跟个木头一样,却是白吃了饭而已。” 德妃顺着她的话想了想,这才消了些气,却依旧有些愤愤,伸手打掉了一个杯盏:“尽是些歪瓜裂枣,竟连一个合用的都没有!” 金珠正缓步入殿,这一个杯盏恰巧砸在她跟前,她惊得眼皮一跳,却不敢表现出来触德妃的眉头,只是垂着眼:“娘娘,琼枝殿的来了消息。” 正巧,这个消息想必能合娘娘的意,给她一个发泄怒火的地方。 德妃娘娘心情好了,自己当差才不用战战兢兢。 德妃抬眼看去,蹙紧了眉,将帕子一拍。 琼枝殿?阿赫雅那贱人又作了什么妖? 她不说话,便是何婕妤开了口:“说吧。” 金珠微微垂眸,眼观鼻鼻观心,端得是恭恭敬敬:“说是阿赫雅回去的路上,折去延春宫,帮了个采女出气呢。” 德妃眼里还有余怒,闻言有些不快:“采女?哪一个?” 这宫里谁不知道自己与阿赫雅针锋相对,一个采女,竟然敢在这个时候与阿赫雅交好,还让阿赫雅帮她出气? 真当自己落魄了,什么货色都敢踩到自己头上犯事了不成? 金珠声音平缓:“柳采女,家里似乎不大入流,只是个县令。” 言下之意,随便欺负,无人会给柳寄书出气。 德妃冷笑了一声,捏着帕子,眼中闪过狠厉之色:“这样……本宫竟不知道宫里还有这么一号人物。” 自己收拾不了阿赫雅,还收拾不了一个小小的采女吗? 德妃缓缓抬眼,哼了一声,漫不经心地嗤笑:“既然如此,就把人请过来,让本宫见见吧。” 自己倒要看看,阿赫雅救下的人,当日就被自己请来教规矩。这么明晃晃的打脸,阿赫雅会是个什么表情。 毕竟这是陛下的后宫,自己身为妃位,教训一个采女,理所应当。阿赫雅这个“贵客”,可没有说话的立场啊。 第八十九章 罚跪 柳寄书被传唤到进德宫时,心中便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 只见德妃高高在上,隔着帷幔打量了柳寄书几眼,嗤笑一声:“不怪陛下记不起宫里还有个柳采女,若不是早知道她身份,本宫还当是哪个洒扫的宫女来回话了。” 这话说得其实有些亏心。 柳寄书算不上绝色倾城,却也是小家碧玉,称得一句清丽。 能被送进宫为妃为嫔的人,容貌怎么会差。 金珠却瞥了柳寄书一眼,也挂着讽刺的笑,应和着德妃对柳寄书的嘲弄:“她哪入得了陛下的眼?奴婢听说,柳采女还是个完璧之身呢。” 入宫数年,从未被陛下召幸,也怨不得连个小宫女都能骑到柳寄书头上作威作福。 若是自己,也看不上这种毫无前途可言的主子的。 金珠的话简直是踩着柳寄书的伤口说的,柳寄书脸色微白,跪着的身子都有些摇摇欲坠,却怎么也不敢反驳,低着头掩盖自己红了的眼眶。 身为妃嫔,陛下却连一个指头也不愿动自己,已经是天大的笑话了。 德妃睨着柳寄书,懒懒开口:“听说今日,阿赫雅给你出头了。” 柳寄书指尖一紧,忍不住抖了抖。 原来是因为阿赫雅为自己出头的事情…… 柳寄书处境艰难,消息也没有别人灵通,原本是不知道阿赫雅与德妃交恶的,但这一场无妄之灾下来,不懂也懂了。 她喏喏了几声,知道装傻也没有用,只好一闭眼:“是。” 德妃冷笑:“你们倒是有缘。柳采女一面的功夫,就能让陛下的新宠帮你做事,可见也是个心机深沉的。” 她与柳寄书的身份地位,堪称云泥之别。想为难柳寄书,也不过是随便一个借口就能做的事。 德妃勾了勾唇,声音轻飘飘的,仿佛只是在说一件小事:“本宫的眼里,容不下沙子。你既然不懂事,本宫身为妃位,就不得不教教你规矩了。” 柳寄书深吸了一口气,依旧没能抵抗住心里那股委屈,鼻子微酸。 自己做错了什么,要受德妃的罚?不过是德妃忌惮阿赫雅,不敢向阿赫雅发难,就把火气都朝自己身上发罢了。 德妃却还不放过她,斜斜瞥她一眼,带着几分戏谑的笑意:“然而这规矩,本宫一时也不知怎么教,不如柳采女自己想想。” 她不但要让柳寄书受罚,这份惩罚还要柳寄书自己开口提出来。 这是一种羞辱。 柳寄书咬紧牙根,眼中闪过不甘与愤懑,最后却只能归于隐忍:“妾不知。” 金珠观察着德妃的眼色,此时哼笑着:“柳采女,德妃娘娘让你说,你就想清楚了再答。这么轻易的一句不知,难道是在敷衍娘娘么?” 柳寄书猛地攥紧了拳头,深吸了一口气。 明明她已经退了一步,难道还要真如她们所说,对这种莫须有的刁难低头,主动求德妃罚自己吗? 然而德妃似笑非笑的一眼,就让柳寄书认清了现实。 自己没有拒绝的权利。 柳寄书只能带着哭腔,艰难地开口:“妾愿禁足房中,诚心抄写佛经,修心养性。” “禁足?”德妃摇了摇头,看向金珠,“你觉得呢?” 金珠看了柳寄书一眼,唇角勾起,戏弄道:“柳采女恐怕还不知道自个儿错在哪儿了,这佛经,抄了也是白抄。” 她在德妃身边伺候日久,最知道德妃的心思,此时也说出了一个最合德妃心意的惩罚:“依奴婢看,不如让柳采女去进德宫外跪着反省,等她明白了自己做错了什么,再起来不迟。” 进德宫外人来人往,柳采女在这儿罚跪的消息,不到半个时辰就能传遍后宫。 届时阿赫雅无论是管还是不管,都是骑虎难下。 管,是越俎代庖。不管,柳采女因阿赫雅而受此祸事,阿赫雅却放任不管,日后还有人能信她吗? 德妃赞赏地点点头,懒懒抬眼:“这个法子倒是不错,就按金珠说的办吧。” 柳寄书猛地抬起头,咬紧下唇,拒绝的话梗在喉头,化作苦涩咽了下去。 别说只是罚跪,就是德妃要当众杖责自己,自己又有什么反抗的资格? 只能重重叩首,不等人来拉,自己退了出去,显得不那么狼狈。 冬末春初,寒意料峭,日光并不晒,折磨人的是冰雪将化的地面,冒着冷气,如一根根铁钉,隔着冬日的厚衣裳都能清晰察觉,疼痛入骨。 柳寄书跪了两个时辰,却依旧没等来阿赫雅的身影。 琼枝殿的宫人们都被屏退在外,谁也不敢冒着触怒谢桀的风险进去禀报。阿赫雅怎么能得到消息来救柳寄书? 柳寄书不知道中间事由,她只是捱着时间,眼见着夕阳西沉,忍不住瑟缩。 便在此时,一个脚步声传来。 淑妃旗下的白美人缓步而来,示意身边的宫女为柳寄书披上一件衣服,病弱的身子清瘦,咳了一声,语气中充满了悲悯:“天可怜见,快起来吧。” 柳寄书跪得有些晕,慢了一拍:“……妾见过白美人。” 她跟白美人是同一时期进的宫,可惜当年同样的采女,如今一个已经成了淑妃的左膀右臂,一个却连陛下的脸都没见上。 白美人扶起柳寄书,幽幽叹气:“德妃真是……有什么气,倒是冲着正主去,何苦为难你呢。可怜了你,替人受过。” 她话里话外,就是指责阿赫雅叫柳寄书受了难,引导柳寄书去怨阿赫雅。 柳寄书抿了抿唇,微微垂眼:“如果没有阿赫雅姑娘,我兴许已经冻死在了御花园,如今也没命跪在这儿了。” 她不怪阿赫雅。说到底,这场祸事是因德妃而起。 只是心里,多少有几分不甘。 若是自己也有圣宠傍身……哪怕没有圣宠,有个好看些的位分,德妃也要忌惮一些。 白美人眼神微闪,看出了柳寄书的态度,意味不明地叹了口气:“你是个懂事的,只愿这份真心能得旁人珍惜吧。” 她收回手,不动声色地用帕子擦了擦,眸里闪过嫌弃:“淑妃娘娘知道你冤枉,特地叫我来为你解围,你只管走吧,我进去同德妃娘娘解释。” 阿赫雅难得出手救人,一直注意着她动作的淑妃自然也第一时间反应,收拢柳寄书。 淑妃才是掌管宫闱的人,比起德妃更加名正言顺。淑妃出面,德妃自然没有不放人的道理。 柳寄书缓缓站直,因为跪得久了,膝盖刺痛麻木,身体晃了晃,才勉强支撑住:“妾谢过淑妃娘娘,也谢谢您。” 白美人扯了扯唇角:“只是延春宫,你暂且不能回了,我让人送你去琼枝殿避一避。” 陛下入了琼枝殿,还屏退了所有宫人,这消息淑妃这处是第一时间得了的。 自己就不信,柳寄书如此好的心性,亲眼看到她与阿赫雅天壤之别的待遇,还能毫无波澜。 第九十章 才人 琼枝殿中,风雨初歇。 阿赫雅脸色还有些红,腰肢酸软地趴伏在床上,听着外间谢桀沐浴的水声,耳根愈发热。 伺墨快步走近,接过了小宫女手中的帕子,为阿赫雅擦拭,一边道:“主子,柳采女来了。” 阿赫雅一怔,下意识往窗外看了一眼,见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微微蹙眉:“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天气这般冷寒,夜路又难走。 如果没有大事,怎么会挑着这个时候来寻自己? 阿赫雅指尖一顿,坐直了起来,一边示意柳奴帮自己更衣,一边朝伺墨道:“先请进来,给她上些热茶糕点,我这就来。” 伺墨应了声是,便退了下去。 柳寄书被伺墨请入琼枝殿中,又不见阿赫雅,一时有些坐立难安,目光落在殿里各色摆设,心中更是难堪。 琼枝殿不大,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何况谢桀正宠阿赫雅,底下人自然也是用了心的,一应装饰,都以小巧贵重,别具匠心为佳。一眼望去,处处精巧。 柳寄书只看了两眼,就忍不住垂下眼,心里如火烧似的。 若自己也能得宠……哪怕只是阿赫雅的一半,也足够了。 阿赫雅走出来时,见到的就是她发怔的模样,忍不住笑道:“看什么呢?若是喜欢什么,送你拿回去把玩也无妨。” 不过是些物件。自己总要走的,琼枝殿就是装下了全天下的财富,也带不到北戎去。 柳寄书如果喜欢,倒不如全了她的愿望。 柳寄书连忙收回目光,站起来给阿赫雅行了个礼,摇头拒绝:“寄书不过随便看看,怎么好夺姐姐所爱。” 阿赫雅唇角勾起,拉着柳寄书坐下,这才发现她脸上的泪痕,笑意顿时一收:“怎么回事?那群混账还敢欺负你?” 不过一群宫女罢了,自己已经敲打过了,竟然还有胆大包天的? 柳寄书原本已经收拾好了情绪,被阿赫雅一问,眼泪顿时又夺眶而出:“不……是……” 她哭得哽咽,说不出话来。 伺墨已经得了消息,只是不知道该不该告诉阿赫雅,此时见阿赫雅问起,叹了口气,替柳寄书开口:“是德妃娘娘,她罚柳采女在进德宫外跪了足足两个时辰。” 柳采女虽然地位卑微,但说到底,也算陛下的女人,不该如此折辱。德妃此举,实在嚣张。 伺墨顿了一顿:“那时陛下正在殿中,又曾命所有宫人退下,奴婢实在不敢违抗。” 简单一句话,就告知了柳寄书实情。 不是阿赫雅不去救人,而是自己碍于谢桀,消息送不进去。 柳寄书猛地抬眼,看向阿赫雅,果然在她脖颈间窥见了几朵红梅似的痕迹。 她指尖微动,心中有一个想法疯狂蔓生。 陛下刚刚宠幸了阿赫雅,没道理立刻离开。若是圣驾就在琼枝殿里,那自己…… 阿赫雅不知道柳寄书的心思,眼神一厉:“两个时辰?” 雪地里跪两个时辰,柳寄书这腿还不得落下病根? 阿赫雅缓缓攥紧了拳,吩咐伺墨:“去请个太医来。” 伺墨点了点头,便快步走了。 阿赫雅这才看向柳寄书,深吸了一口气,眸中闪过冷意:“这祸事,是因我而起。你放心,我总要为你讨个公道的。” 柳寄书与德妃素无来往,前世也从未听说过德妃为难什么小采女的事儿。再联想今日柳寄书为了震慑,让在厢房中看热闹的宫女把雨儿拖了出去,事情闹大,德妃定然也收到了自己帮柳寄书出头的消息。 德妃今日,面上是罚柳寄书,实则是在与自己争锋呢。 柳寄书从自己的遐想中回过神来,定了定神,忽然朝阿赫雅跪了下去。 她压低了声音,语气里带着哀求,显得有些卑微:“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德妃势大,若是她真有心害我,今日的公道讨回来,也有明日的苦头等着我。姐姐又如何拦得住?” 德妃今天的表现,显然是把自己当成阿赫雅这一边的人出气折磨了。日后只要阿赫雅有一点惹了德妃,自己恐怕就该去受一遭磨难。 柳寄书咬紧牙根,自知无耻,脸上也有些烧:“我……伺墨方才说,陛下在琼枝殿中,我……” 她抿紧唇,声音如同蚊呐,只能正好让两个人听到:“姐姐若是疼我,就请为我多考虑一些,将我引荐给陛下吧!” 不看僧面看佛面。阿赫雅如今风头正盛,若是有她开口,自己总能让陛下多几分垂怜。 阿赫雅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指尖顿时滞住。 将柳寄书引荐给谢桀…… 这个念头只冒出一瞬,阿赫雅心里便莫名有些难受。 也许后宫多一个谢桀的妃子,对自己也是一个助力。 但不知为何,一想到那个画面,自己就觉得烦闷。 阿赫雅抿了抿唇,暗自说服了自己。 自己在谢桀面前,向来是一心爱他,怎么能做得出主动分出他的事情。 柳寄书见阿赫雅脸色为难,顿时有些急了:“求姐姐了,我日后定将姐姐放在首位,您说往东,我必不敢往西的。” “什么往东往西?” 男人的声音响起,惊得两人都下意识站了起来。 柳寄书只窥见了那身龙纹的寝衣,就立即跪下行了礼:“妾……采女柳寄书参见陛下。” 她还是留了些心,刻意将自己的位分报了上去,以告诉谢桀,自己是他的女人。 若是谢桀有心,自然会记住自己。 谢桀却只是瞥了柳寄书一眼,就越过了她,伸手牵住了阿赫雅:“朕怎么不知道,你在后宫中还认识个采女?” 阿赫雅瞥他一眼,娇嗔地哼了声:“陛下日理万机,自然不知道我认识了些什么人。” 她蹙着眉,明显还有些犹豫与忧心,欲言又止。 柳寄书的要求自己虽然不能答应,但德妃这个场子还是要找回来的。只是如何开口…… 谢桀看着阿赫雅的表情,略一挑眉:“这是怎么了?” 他顺着阿赫雅的目光看去,视线落在柳寄书脸侧的泪痕上,随口询问:“怎么回事?” 柳寄书咬了咬下唇,掩下失望,将今日的事情娓娓道来,包括阿赫雅如何帮自己,德妃又如何责罚,眼中又带了泪,委屈地抬眼看向谢桀,神情哀怨,惹人怜惜。 谢桀却对她的暗送秋波毫无反应,只是看着阿赫雅,有些失笑:“就为了这么件小事烦心?” 阿赫雅垂眼:“此事说到底是我连累了柳采女,如何能坐视不管?” 谢桀笑了声,掐着她的腰往自己身边凑了凑,漫不经心道:“那朕赐她一个才人位分,如何?” 才人虽然只比采女高了一级,却已经算得上正式的妃嫔,又是谢桀亲口封的。德妃处置起来,总要忌惮一二。 第九十一章 吃味 柳寄书眼中闪过喜色,连忙叩首谢恩,声音愈发羞涩:“谢陛下。” 才人,总比采女好。 谢桀却连一个眼角的余光都没有投向柳寄书,只是盯着阿赫雅,笑道:“这下可以放心了?” 阿赫雅指节一动,知道他起了疑心。 这个时间,柳寄书出现在了自己的寝殿之中,本身就代表着自己对她行为的默许。 而柳寄书方才的举动,更是恨不得将想获宠三个字写在脸上了。 谢桀愿意给柳寄书位分,是才用北戎的事情试探过自己,打了自己棒子,就想给几颗甜枣吃。 但谢桀又担心是自己与柳寄书结盟,帮柳寄书在他面前争宠,一如德妃对那个被当作宫女的采女乔菲。 如果自己当真是刻意将柳寄书推到谢桀眼前,那谢桀就该考虑,自己从前全心全意爱他的表现,是不是装出来的了。 阿赫雅勾着唇,应对起谢桀的试探来得心应手:“那陛下就下旨吧。” 柳寄书是白美人送来的,封位是谢桀主动提的,自己不过是一片好心,有什么可担心的? 阿赫雅眸里带着笑,指尖在谢桀手掌中挠了挠,语气轻快:“柳才人,怪好听的。” 谢桀微微眯起眼,注视了她一会儿,忽而看向柳寄书:“你叫什么名字?” 柳寄书原本跪在地上,有些窘迫,闻言怔愣了一瞬,声音含着喜意:“妾闺名寄书。” 陛下难道是改变主意了,看上自己了? 谢桀唇角噙着笑,温柔地注视着柳寄书:“柳字轻柔和顺,这名又添几分书卷气,倒是很合你的人。” 柳寄书心中一跳,面带薄红,缓缓垂下脸去,只是眼中的潋滟水光已经难以抑制。 身在后宫,谁不曾梦想陛下的另眼相待,温柔呵护? 谢桀唇角的弧度愈发深,似笑非笑地望向阿赫雅。 阿赫雅心里暗骂了一句混蛋,撇撇嘴,揪住他的衣袖,吃味似的扯了扯。 谢桀这家伙,看出了自己在调笑他的试探,就刻意作出要宠幸柳寄书的模样回击。 这下自己不愿意吃醋都不行了。 阿赫雅垂着眼,指尖用了些力道,狠狠地戳了戳谢桀身上的肌肉。 嘶……这暴君到底是用什么做的,怎么硬邦邦的,倒叫自己手疼。 谢桀满意地抓住那只带着撒气意味的纤手,没再看地上还在娇羞的柳寄书,朝周忠缓声道:“把柳才人送回她的住处,顺便宣旨吧。” 柳寄书还在等着他的下一句话,就听到这冷情的打发,不敢置信地抬起脸,正正对上谢桀喜怒不明的表情。 谢桀把玩着阿赫雅的手,仿若只是随意提醒:“记住你的才人位分是因谁而来。” 他确认了柳寄书不是阿赫雅推到自己眼前的,又不吝于帮阿赫雅收拢人心了。 要阿赫雅与德妃相斗,没有帮手怎么能行? 柳寄书顿时有些难堪,却也知道这是谢桀的警告,恭恭敬敬地应了:“妾明白。” 自己这个才人位分是借着阿赫雅的光才得来的。 柳寄书跟着周忠往外走,又神差鬼使地回了一下头,望着灯火通明的琼枝殿,眼神幽深。 阿赫雅帮了自己两次,自己于情于理,都应该为她做事。 然而陛下贵为九五至尊,竟然能俯身为了一个女子考虑这些,实在是让柳寄书不能不羡慕,从心里生出几分淡淡的酸意。 论起名分来,自己比阿赫雅更名正言顺啊…… 琼枝殿内,阿赫雅自然不知柳寄书这一番心理斗争。 阿赫雅绷着脸,见人走了,就从谢桀掌中将自己的手抽了回来,哼了一声,带着几分心口不一:“陛下怎么不跟着柳才人走?” 她微微昂着下巴,仿佛一只伸爪子的猫儿,语气里都沁着醋味:“她轻柔和顺,还有书卷气,我又不懂事,又爱使性子,陛下留在我这儿做什么,凭白受委屈。” 谢桀失笑:“朕何时说过这些话?不过是随口夸了两句,朕夸你的还少了么?” 阿赫雅睁圆了眼,愤愤不满:“那您说,您夸过我什么?” 他什么时候夸过自己了? 谢桀唇角含着笑,微微垂眼,按着她的腰肢往上提了提,将唇凑到阿赫雅耳边,语气暧昧:“肤若凝脂,秀色可餐,朱唇生蜜……”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啊! 阿赫雅眼皮子一跳,在他吐出字眼时,就回忆起了这些话说出来的场景。 谢桀的手已经不大老实了,在她的腰间轻轻滑动,带着暗示意味,叫阿赫雅头皮一麻,连忙去捂他的嘴,羞恼得耳根通红:“您……这怎么能算夸!” 床榻上的情话都算不得。 谢桀抓住她的手,顺势把人一拉,让阿赫雅整具身体都贴在他身上。 温香软玉入怀,他眉眼间属于君主的冷硬也缓和下来,笑意吟吟,仿佛含着无尽温柔:“阿赫雅不必轻柔和顺。” 阿赫雅呆呆地望着他眼底的暖意,一时间有些失神。 谢桀是想说轻柔和顺是对着后妃的标准,自己身为他对何家的一把刀,自然是要越锋利越好。 还是说……在谢桀的心中,自己可以保持着原本的模样,不必为了他磨去锋芒,将自己困入后宫的狭小囚笼? 阿赫雅分不清了。 她只是顺势将头埋入谢桀的怀里,倾听他胸膛中有力的心跳,逐渐与自己的心跳重合。 如果能放纵自己在他眉目间迷失一瞬,或许就只能是现在了。 阿赫雅伸手,主动与谢桀十指相扣,抬眼去看谢桀,眼神里仿佛蕴着万千星光:“陛下。” 谢桀应了一声:“嗯。” 阿赫雅歪着头,笑得眉眼弯弯,神情甜蜜,仿佛当真眼里心里都只有他:“好爱您。” 谢桀眼神微动,缓缓抚摸着她头上的秀发,语气缓和轻柔:“嗯。” 阿赫雅窥见了他一时的悸动。 她指尖勾上谢桀的衣襟,缓缓靠在他的胸膛上。 咚、咚、咚…… 不知从何时起,两个人心跳同步着快了一拍。 谢桀抬起阿赫雅的下巴,俯首重重地衔住了那抹朱红。 阿赫雅承受着他侵略性的吻,慢慢地闭上眼。 他们都是这么理智的人,就连心跳都能为利益让步。 爱是真的,利用也是真的。 谢桀如此,自己亦然。 第九十二章 柳寄书受冤 “哟,柳采女来啦?” 柳寄书一到进德宫,就见两个小宫女门神似的,站在外头,一见到柳寄书,脸上的神情顿时带上了厌恶,讽刺地挖苦起来。 粉衣宫女抬着下巴,阴阳怪气:“什么柳采女?如今该叫柳才人了。” 蓝衣宫女捂着嘴,打量的目光在柳寄书身上扫着,全无尊重,尽是轻蔑:“她也配?空有个靠着旁人得的位分罢了,你见陛下召过她么?” 自己虽然是个宫女,可在德妃娘娘面前当值,就是要比这什么柳才人有脸面些。就是指着柳寄书的鼻子骂,她又敢反驳自己不成? 蓝衣宫女傲然。 粉衣宫女比她有脑子些,没有把话说得太死,只是话里也带着刺:“不看僧面看佛面,柳才人也算另辟蹊径,不靠讨好陛下,而靠讨好宠妃晋位的,宫里也就这么独一个了。” 她居高临下地望着柳寄书,眼中闪过一丝高高在上的怜悯。 自己也不是刻意想与柳寄书为难,可谁让她站在阿赫雅那头,得罪了德妃娘娘呢。 柳寄书低垂着头,站在宫门外,被说得脸上挂不住,只觉得旁人的目光都如针刺一般,让自己难堪。 自从自己晋位才人之后,德妃就隔三岔五地叫人去延春宫叫自己来“说话”。 柳寄书虽然有了个位分,可比起德妃来,到底势弱。德妃的人去请,她就不得不来。 然而来了,就会如现在一般,被堵在宫门口,叫几个小宫女嘲讽。 柳寄书攥紧了帕子,深吸一口气,眼中满是隐忍。 她如今是才人,德妃自然不好如之前那般,说罚跪就罚跪,可宫人们说两句嘴,就与德妃不相干了。这样的软刀子,不算过分,拿出去也无人做主,可是割在谁身上,谁才明白其中的滋味。 柳寄书本来就是个敏感自哀的性子,此时只觉得浑身如有火烧,哪哪都是煎熬。 依照前几日的经验,自己还得在这里站上一炷香,直到金珠出来,这两个宫女才会离去。 粉衣宫女与蓝衣宫女还在喋喋不休,踩着柳寄书的痛脚,恨不得往死里讥讽,直到殿内响起了一声轻轻的咳嗽,才作鸟兽散。 金珠微微扬着下巴,踏着小步走出来,语气轻慢:“柳才人,德妃娘娘请你进去。” 柳寄书松了一口气,虽然对德妃的手段也很是忌惮,然而比起众目睽睽下被两个宫女嘲弄,成为旁人眼中的笑话,连进德宫这虎狼窝也显得能接受了许多。 金珠带着柳寄书进了殿,却不见德妃身影。 柳寄书心中一跳,莫名生出了几分不好的预感:“金珠姐姐,德妃娘娘呢?” 前几日,德妃都会在殿内等着自己,阴阳怪气地与自己说两句话,看自己站一个时辰规矩。 今日不见人,柳寄书可不会觉得是德妃就这样轻巧地放过了自己。 金珠唇边微勾,皮笑肉不笑:“娘娘自有娘娘的事情。才人就且在这儿站一会儿吧。” 她说完了话,潦草敷衍地福了个身,就自顾自地走了。 殿内骤然空了下来,柳寄书直愣愣地站着,随着时间流逝,心情愈发沉重忐忑。 德妃到底想做什么? 就在这时,宫殿角落出现了一个身影,借着帷帐遮挡,悄悄走到了柳寄书身侧,伸手向花架上的汝瓷凤尾瓶一推。 只听一个清脆响声,瓷器坠地碎裂,惊得人险些跳起来。 柳寄书被吓得心直跳,捂着胸口转身看去,就见那处没有人,唯有一个被打破的花瓶落在地上。 与此同时,金珠从殿外匆匆走进来,一见地上的东西,就惊叫了起来:“柳才人,你好大的胆子!德妃娘娘不过让你稍等片刻,你竟然就打碎了娘娘最喜欢的凤尾瓶!” 德妃也在此时带着何婕妤缓步而来,一听这话,顿时沉下脸:“柳才人,你这是对本宫有怨气啊。” 她眼中闪过得意之色。 这花瓶自然是德妃安排人打碎的。 柳寄书前脚被自己罚跪,后脚就攀着阿赫雅封了才人。 在德妃眼中,这就是正大光明地投靠了阿赫雅,向自己挑衅,如何能容?非得找个机会重罚一次,才能彰显自己在后宫的权威。 偏偏柳寄书实在太能忍了,站了这么多日规矩,竟然还能安安分分。 如此下来,自己什么时候能抓住柳寄书的错处?好在这里是进德宫,既然柳寄书不犯错,那自己就让她犯错。 柳寄书只有一张嘴,怎么抵得过整个进德宫的指认? 柳寄书瞪大了眼,赶紧跪下,连连喊冤:“妾没有。妾方才就站在这儿,不曾动过,可能是哪个宫女……” 德妃沉下脸,冷声斥责:“殿中只有你一人,不是你还有谁?竟然还敢推脱责任,诬陷旁人,看来不罚不行了。” 柳寄书百口莫辩,手足无措地望着德妃,心里逐渐冰凉了下来。 德妃一口咬死了花瓶是自己打碎,分明就是铁了心要罚自己。 柳寄书眼眶微红,仍旧执拗:“妾没有!”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可是自己分明没有做过的事情,凭什么要承认? 德妃冷笑,事到如今,柳寄书承不承认,都与大局无用了。 她瞥了金珠一眼,金珠立即了然,开口道:“既然柳才人不愿意承认,非说是宫女打破,不如奴婢去请宫正司的人来。” 何婕妤站在德妃身边,微微敛眸,收起眼里高高在上的怜悯。 这主意是她出的。 宫正司的人来了,一切就是走了明路,按宫规处置。 打碎一个花瓶没什么,但德妃扣在柳寄书头上的是心怀怨愤,不敬高位的罪名。如此一来,柳寄书挨几个掌掴都算轻的,若是德妃愿意,打上她几板子也未尝不可。 更重要的是,上回罚跪,淑妃旗下的白美人以掌管宫闱之权带走了柳寄书。这回走了明路,淑妃可就找不到缘由救人了。 何婕妤将一切都算得很准,唯独少算了一个不速之客。 只听得殿外一阵喧哗,方才在门口拦着柳寄书的粉衣宫女匆匆跑进来:“娘娘,琼枝殿那……阿赫雅求见。” 德妃猛地朝宫女望去,顿了顿,扯出一个笑来:“既然如此,还不快请进来?” 她眼中闪烁着恶意,轻蔑地瞥了还跪在地上的柳寄书一眼。 阿赫雅来了又怎么样?事情已经钉死,自己就不信,还能让她翻了盘去! 这一次,自己一定要让所有人看清楚,这后宫之中,到底谁才是能做得了主的人。 第九十三章 弹劾 阿赫雅自然是来救柳寄书的。 倒不是她未卜先知,算到柳寄书会被德妃诬陷,而是德妃这几日屡屡把柳寄书叫到进德宫中站规矩,已经传遍了后宫。 事不过三,此事因自己而起,总要由自己解决。 然而阿赫雅毕竟没有位分在身,插手起谢桀的后宫来名不正言不顺,在德妃面前更是站不住脚。 她需要一个契机,让德妃忌惮,将柳寄书从这种不算重却又磨人的打压里解救出来。 这个契机,在今日终于来了。 两个时辰前,帝宫。 谢桀一手执笔,漫不经心地在面前为何相的求情奏折上写下一个鲜红的滚字,周身气势宛如暗流涌动,压抑而危险。 阿赫雅站在他身边,为他磨墨,屏息垂眼。 与二人五步之遥,是何相下跪请罪的身影。 一片沉默,气氛冷凝。 何相到底沉不住气了,率先开口:“臣教子无方,致逆子当街纵马,伤及无辜,请陛下降罪。” 大街纵马,伤及无辜? 好轻飘飘的一句话。阿赫雅抿唇,眼底闪过冷光。 要不是她看过谢桀桌案上林衡弹劾何相的奏折,还真当何相的好儿子是年少狂妄,纵马长街,只需小惩大诫了。 偏偏林衡的弹劾奏折写得触目惊心:何相之子何耀祖,醉酒纵马,于闹市踩踏无辜,重伤十七人,死者三人。 当初那个当街调戏卖花女,被斜街扭送京兆府的纨绔何耀祖,不但没能收敛霸道的性子,反而变本加厉,将人命视作蝼蚁了。 谢桀冷笑了一声,重重将林衡那封弹劾奏折扔到何相头上:“何相,你可真养了个好儿子!皇城根里,天子脚下,纵马踩踏路人为乐?你何家当真一手遮天,生杀予夺了啊。” 何相只一眼就看见了那字字诛心,仿若泣血的弹劾,心下一沉,猛然叩首:“逆子醉酒失态,神志不清,以至伤人。臣已经将人拘起来听候发落了,恳请陛下看在臣一片忠心为国,多年苦劳,又只此一子的份上……” 何耀祖再如何荒唐纨绔,也毕竟是他唯一的儿子,是他百年之后何家的继承人,何相不得不保。 当初在大街上,何相敢当着谢桀请诛杀何耀祖,是拿捏准了谢桀不敢杀。 然而如今,何耀祖当街杀人,犯下大罪,何相再不为他求情,何家唯一的根苗就要断送了。 谢桀微微眯眼,显然也记得何相曾说过的场面话,揪住了错处,语气愈发冷厉:“当初何相大义凛然,说若此子有碍社稷,你自请诛之,莫不是欺君么?” 何相闭了闭眼,又一叩首,越过了这个话题:“臣已将伤者及死者家属好生安顿,必定给他们一份厚厚的补偿。那逆子也已经被臣捆缚……” “杀人偿命,何耀祖本就该披枷带锁,向死者谢罪!”谢桀怒极反笑,随手将桌上的砚台扔了出去,砸在何相身上,“你是丞相还是京兆府尹?什么时候,竟连审案判决的事情都轮到你一手包揽了?” 何相咬了咬牙:“臣知罪!” 自己哪里会不知道这么做就是将把柄送到了谢桀手上?但事发突然,若是真任由何耀祖进了京兆府,那谢桀势必会让金吾卫提走他。 金吾卫只隶属于谢桀,行事狠辣,不留情面。何耀祖落入了金吾卫手里,再出来是死是活,自己可就说了不算了。 何相深吸一口气,眼神闪过晦暗:“臣愿辞官归乡,请陛下宽仁。” 这话里含着七分威胁。 自己手里把持着半个朝堂,谢桀虽然提拔起来了一个林衡与自己对抗,到底年轻根基浅,短时间内成不了气候。 若是自己当真辞官,那半个朝堂也会跟着请辞,到时候官员空缺,朝廷动荡,谢桀如何收场? 谢桀听出了他的意思,扯了扯唇角,眸里充满了戾气:“何相,你是在要挟朕吗?” 何相语气恭敬,看似惶恐,说出的话却半点没有让步:“臣不敢。” 谢桀冷笑:“朕看你敢得很!” 他抬眼,周忠立即带着人出列:“陛下。” 何家出了这么大的事,金吾卫自然是第一个得知了消息。林衡那道弹劾奏折,都是在密报之后的了。 周忠为谢桀做惯了事,谢桀一个眼神,他就知道如今该做什么:“何耀祖当街杀人,陛下震怒,如今人犯已经在金吾卫大牢中了。” 何相一惊,猛然抬头,含怒望向周忠,又抬高了声音,含着胁迫意味:“陛下!” 谢桀指节叩了叩桌面,似笑非笑:“何相别急。” 他语气平淡,却带着杀意:“一个不成器的孩子罢了,既然何相不会教,便由朕替你肃清家风。放心,朕总会给你留下这香火的。” 何相咬紧牙根,还想开口,就听谢桀声音微冷:“至于辞官,不必再提。何相,何家三百余口人,可全都靠着你。” 言下之意,何耀祖死活先不说,若何相再提辞官试图逼迫谢桀,撕破了脸,就别怪这三百余口人都在何相归乡途中死于非命了。 何相深吸了一口气,闭上嘴,沉默地叩首谢恩,退出了帝宫。 谢桀看了周忠一眼,指尖的毛笔已经攥得断裂,显然是怒极,面上却依旧平静:“何耀祖,做成充军,人依旧关在大牢。露出一点消息,让何相知道知道,朕可没把他的好儿子发配边疆受苦。” 周忠应声:“是。” 阿赫雅眼神闪烁,微微敛眸,心下了然。 如此一来,就绝了何相在充军路途上掉包或是抢人的可能,谢桀手上也多了一个人质。 何家唯一的儿子,可是值钱得很。 谢桀抬眼看向阿赫雅:“听说那个什么……” 他想了一会儿,还是没能想起来柳寄书的姓名:“那日朕封的那个才人,这些时日都被德妃扣着学规矩。” 德妃的进德宫有专人看着,这些动向自然逃不过谢桀的眼睛。 谢桀眼神幽暗,直直盯着阿赫雅:“毕竟是你的人,别被欺负了去。” 阿赫雅听懂了他的暗示,这是要自己借着何相的事情,在德妃那头也点一把火。 她眸中掠过一缕锐利之色,微微颔首,小脸绷得紧紧的,盯着谢桀皱在一起的眉头,伸手试图去抚平,瘪了瘪嘴:“陛下不要烦心。” 阿赫雅满眼都是心疼:“杀人偿命,天经地义。若是谁有这么大的脸,替死者原谅了凶手的话,不如让他们自己尝一尝马蹄的滋味好了。” 何相不会就这么算了的。恐怕今日之后,何家势力下的官员们就会纷纷上折子,替何耀祖求情。 说来说去,缘由无非那几个:何耀祖酒后失态、死的只是平民、死者亲人已经接受了何家的赔礼道歉。 但活着的人可以被何家裹挟着原谅,死者不行。只要谢桀站住了这个制高点,自然能理直气壮地压下朝中所有的舆论。 爱民如子,惩戒凶手,这是圣君所为,怎么会有错? 谢桀盯着阿赫雅的脸,半晌,松开了眉。 他勾出一个弧度来,揽住阿赫雅,掠夺似的吻了下去。 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合自己心意的人? 半晌,谢桀松开阿赫雅,捏了捏她酡红的脸颊,语气餍足:“去吧。” 再晚一点,柳寄书恐怕要吃苦了。 第九十四章 何家事 阿赫雅一踏入进德宫正殿,就见柳寄书屈辱地跪在地上,面前是一个被打碎的花瓶。 德妃懒懒倚坐在柳寄书跟前,慢条斯理地啜饮了口茶水,仿佛正在享受这一刻静谧。 阿赫雅眼皮子不由得跳了起来。这场面过于熟悉,以至于有些荒谬与滑稽。 前世云美人当着自己的面,摔碎了南边进贡来的花瓶陷害自己,罚自己跪至昏厥。 重来一次,云美人没能再用出这等下作手段就被自己收拾了,但这把戏,却成了德妃诬陷柳寄书的方式。 德妃一见到阿赫雅,便嗤笑了一声,语气凉凉:“来得好,你正巧赶上了一出好戏。柳才人对本宫心怀有怨,刻意打破了本宫最爱的凤尾瓶出气,被宫女抓了个现行,本宫正要将她扭送宫正司呢。” 柳寄书眼眶微红,捏紧拳头,哀求地望向阿赫雅,试图得到她的信任:“妾没有。” 阿赫雅十分清楚,这个花瓶绝不可能是柳寄书打碎的。 凤尾瓶又不是落在地上的大瓷器,那是放在花架上,四周有木架拦着的。如果不是特地去推,怎么可能会倒下来砸碎? 柳寄书被德妃多次为难,在进德宫不说谨小慎微,步步小心,也不会做出这种蠢事。 但阿赫雅并没有直接指出来。 她本就帮了柳寄书两次,又与德妃有仇,自己直接开口解释,只会让人觉得是在为柳寄书站台说好话。 阿赫雅微微蹙眉,先绕着那些碎片转了一圈:“这么好的一个凤尾瓶,可惜了。” 德妃顿了顿,慢慢抬眼看向她,眸光里闪过异色。 这贱人,又想玩什么把戏? 只见阿赫雅蹲下身,从地上捡起了一块碎片,语气平稳:“德妃娘娘方才说,柳才人失手打翻花瓶的事情,是个宫女撞见的。不知可否叫出来一见?” 她先把花瓶破碎的事情定性为柳寄书失手,给这事留下了一分转圜的余地。 其次就是与那个撞破的宫女对峙。 阿赫雅看了一眼柳寄书:“这是陛下亲封的才人,若凭一个宫女几句话就定了罪,未免太过于草率了。” 德妃盯着阿赫雅的表情,良久露出了一个冷笑:“草不草率,自然有宫正司的人定夺。阿赫雅,你不是陛下的贵客么,何时还查起案了?” 既然不知道阿赫雅想做什么,不如就干脆把她的路堵干净了。柳寄书一进宫正司,事情到底如何,还不是自己说了算吗? 阿赫雅略一颔首,唇角翘了翘,显得十分和气:“不敢当。只是想着德妃娘娘应当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处理,一个花瓶罢了,若能自己查出结果,何必闹得太大。” 她顿了顿,又捂着嘴,与德妃对视,笑意却不达眼底:“德妃娘娘恐怕还不知道?您的胞弟醉酒纵马,当街踏杀百姓,如今人在金吾卫大牢之中。” 说到底,为难柳寄书于德妃有什么好处?德妃不过是想与自己过不去,难道这个节骨眼上,还要纠缠不清吗? “什么?”德妃果然大惊,猛地站了起来,死死地瞪着阿赫雅,眼神闪烁不定:“你胡说!” 何耀祖确实荒唐。但、但应该不至于到在陛下眼皮子底下杀人的程度……吧? 德妃回忆着胞弟往日的所作所为,忍不住紧了紧指尖。 那个废物,还真不好说! 阿赫雅垂着眼,面色不变,语气微凉:“这事儿闹得沸沸扬扬。今日一早,林衡林大人的弹劾奏章就到了陛下的桌上。” 她叹了口气,声音仿佛带着关切,又似是嘲讽:“陛下震怒,何相前来请罪,被陛下一气之下用砚台砸了,也不知有没有伤着。” 阿赫雅说着,松开手,方才捡起来的花瓶碎片落下,砸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催得德妃心头震动。 “这与我父亲有何相干?”德妃语气急躁:“我父亲乃是朝廷的肱骨之臣,陛下怎么可能这么对他!” 何耀祖那混帐!偏生是父亲唯一的儿子。若出了事,父亲恐怕就是舍了何家上下,也要保下他。 到时候,自己又该怎么办? 德妃越想越是着急,忽然想起自己身边还有个智囊,猛然回头,看向何婕妤。 何婕妤站在阴影处,眼神极快地闪过几分快意。 该!自己在家中时,可没少受何耀祖的欺侮。 若不是何家如此大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就算何耀祖被斩首示众,自己也只有拍手称快的份,如今却不得不为了自己与母亲的生死而挽救一二。 何婕妤抿了抿唇,收敛净自己眼里的遗憾:“这是前朝的事情,阿赫雅姑娘怎么会知道?” 阿赫雅莞尔一笑,似是有些羞涩,完全不在意自己说出的话对德妃是多大的震动:“自然是因为陛下斥责何相时,我就在一旁啊。” 谢桀多疑,虽然不禁止后宫女子与家中接触,但从未让妃嫔插手过政事。 阿赫雅却能在他议事时留在帝宫,可见恩宠了。 德妃攥着金珠的手腕,指甲陷入肉里,流出血丝。 这个狐媚子,她凭什么?! 金珠屏息忍着疼,生怕惹了德妃不快,成了出气筒。 说到底,德妃奈何不了阿赫雅,最后倒霉的还不是自己这做奴婢的。 德妃死死地盯着阿赫雅,面色有些扭曲,到底还分得出轻重缓急:“那我父亲——” 阿赫雅语气轻快:“何相一时心急,竟然想辞官呢。” 当然,这个官是肯定辞不掉的。何相舍不得,谢桀也不会放。 但是德妃不知道啊,自己此时不诓她,何时诓她? 阿赫雅心里笑了声,瞥了德妃一眼,带着几分怜悯接着道:“也不怪陛下生气,谁让何相护子心切,竟然扣住了何耀祖这个人犯,还是金吾卫出手,把他抢了回来。” 她挑了挑眉,摆手无奈:“否则,何耀祖应该在京兆府大狱,怎么会在金吾卫牢中呢?” 德妃越听越是心惊,险些有些站不住,也顾不上仪态了,连忙追问:“那陛下怎么说?” 父亲糊涂啊!他往日的运筹帷幄,老谋深算呢?怎么会为了何耀祖犯下包庇之罪? 如今陛下大怒,何家可如何收场? 德妃心乱如麻,见阿赫雅不接话,忍不住催促:“说啊!” 阿赫雅却微微一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退了一步,看向柳寄书。 她的声音显得有几分懊恼:“瞧我这脑子,咱们不是在说柳才人打碎凤尾瓶的事儿么,怎么谈到何相身上了。方才说到哪儿了?宫女是吧?” 德妃气得咬牙,狠狠瞪向阿赫雅:“你!” 这贱人,这个时候转开话题,分明就是在威胁自己。 阿赫雅与她对视,毫不避让,态度鲜明。 如果不放柳寄书,这前朝的消息,自己可就不说了。 第九十五章 巫蛊 两人对峙良久,最终,德妃还是先低了头。 德妃将手中的帕子捏紧,语气不大好:“一个凤尾瓶而已,进德宫多得是。柳才人既然是失手打碎,而非刻意对本宫不敬,此事就此作罢吧。” 如今最重要的是陛下对父亲的看法。一个小小的才人,自己想除,随时可以。 错过了这次,大不了下次再换个说法,什么言语失敬,仪态不端,还不是一样由自己说了算。 阿赫雅猜到德妃内心的想法,嘴角向上挑起,露出一个浅淡的笑来:“德妃娘娘库房中的宝贝再多,也经不起柳才人来一回摔一个。” 她语气微凉:“德妃娘娘这半个月两天一召柳才人,废了这么多心思教,却依旧手脚笨拙,摔了东西,可见她天资不佳,不如罢了。” 柳寄书又不曾得罪过德妃,不过是自己帮了她两个忙,就让柳寄书被德妃记恨至此。 德妃的规矩是怎么教的,全宫有目共睹,阿赫雅也心知肚明。这事情,是绝对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哪怕不为了柳寄书,只为了自己往后招揽盟友,也得把人抢回来。 德妃眼神一厉,声音中带上了三分怒气:“阿赫雅!” 自己已经让步,这个贱人可别得寸进尺。 阿赫雅全然不惧,嗤笑了声:“说起来,宫闱事务归淑妃娘娘管理,德妃娘娘理当自尊身份,别叫教养嬷嬷们失了活计才是。” 竟是把德妃与教规矩的老嬷嬷们放在了一处比较。 阿赫雅瞥了德妃一眼,语气轻快,仿若说笑,话里的讥诮却毫不掩饰:“就是退一万步来说,柳才人住的是延春宫,而非进德宫,规矩有错,淑妃娘娘不管,也该由延春宫的主位教训。” 接下来的话她没说出口,意思却也很明显了。 柳才人跟你德妃有什么关系,轮得到你教? 德妃气得脸色发白,咬紧了牙根,怨愤地瞪着阿赫雅,半晌,才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来:“罢了。” 贱人! 若不是阿赫雅手里还捏着消息,自己真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了,以消心头之恨。 德妃深吸了一口气,从声音里都能听出那股勉强与不甘:“既然如此,柳才人的规矩,本宫便不再插手了。” 她盯着阿赫雅,一字一顿:“可以了吗?” 阿赫雅面上依旧是浅浅的笑,语气平和:“那就多谢德妃娘娘了。” 她侧脸,看向柳寄书:“柳才人,你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接下来的话,就不大适合柳寄书听了。 柳寄书松了一口气,接收到阿赫雅的意思,连忙开口:“妾愚钝,枉费了德妃娘娘一番苦心。妾这就走。” 她见德妃没有反应,显然是默认了,便小心翼翼地站起来,行了个礼,匆匆走了。 阿赫雅等到她的身影消失在了进德宫门外,才收回目光,再度看向德妃:“德妃娘娘,那我也不打扰您处理家事了,告辞。” 德妃顿时急了,冷声喝道:“站住!快说,陛下对何家的态度到底如何?” 她一开口,金珠眼神一动,周遭的小宫女们顿时团团围上,堵住了阿赫雅的去路。 阿赫雅看着这架势,忍不住失笑,微微摇头:“德妃娘娘,陛下斥责何相,我就在边上。其中意思,还不够明显么?” 谢桀根本就没想过把今日帝宫发生的事情按下来,他要的就是何相包庇亲子行凶的事情传遍天下。 阿赫雅看了德妃身边的何婕妤一眼,对上她眼中的晦涩,就知道何婕妤定然听懂了,勾勾唇,“德妃若还是不懂,不如问问何婕妤。” 德妃脸色难看,含着不快,看向何婕妤。 何婕妤微垂着眼,错开德妃的怒视,缓缓开口:“那依阿赫雅姑娘看,陛下会如何对待何家?” 何耀祖这个把柄太重要了。 何相已经老了。可以说,他这辈子,几乎百分百就只有何耀祖这一个儿子。 何耀祖入狱,何相岂能不拼尽一切去救他? 可谢桀也不是任人拿捏的傀儡,相反,他有雷霆手段,行事狠辣。 这样的情况下,谢桀到底是想留着何家,继续借何相之手与何相身后庞大的关系网达成平衡,保住朝堂稳定;还是想一朝将何家这棵参天大树连根拔起,永绝后患? 谢桀的决定,将会影响整个何家的命运。 一国之君,从战场上拼杀,牢牢掌着军队的谢桀——他要是铁了心,何家只能死。 阿赫雅没有作声。 她眼中仿佛有一个深渊,泛着幽沉的光,歪了歪头,勾勒出一个晦涩不明的笑。 谢桀当然不会现在就除掉何家。 杀,何家死有余辜,但会引起朝堂动荡,这个烂摊子,谢桀可不想收拾。 他只会布下一张巨大的网,一步一步将何家逼入绝境,堵住朝臣的嘴,也让每个有异心的臣子都战战兢兢,不得安眠。 但自己凭什么告诉德妃与何婕妤?她们可是有仇啊。 阿赫雅眨了眨眼:“你们可以再猜猜。” 她声音如清泉泠泠,让人心里发凉:“反正,猜对了也没用。” 话音未落,阿赫雅已经摆了摆手,径直出了进德宫。 德妃又恨又气,死死地瞪着阿赫雅的背影,还想让金珠拦人,却被何婕妤阻止了下来。 何婕妤叹了一口气:“娘娘,她不肯说,拦住了又有何用?” 德妃心急如焚,看着何婕妤这副模样,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反手便一个巴掌打了上去:“废物!” 吃里扒外的东西!要是没有何家,何婕妤能有今天?如今父亲遭了陛下训斥,这杂种竟然半分担忧都没有。 简直就是养出了一条白眼狼。。 何婕妤没有躲,受了她这一巴掌,脸上顿时红肿起来。 她垂着头,掩盖眸光里的怨气,语气却依旧是安抚:“娘娘,何家此时,经不起哪怕半点波折了。” 枕头风的威力,谁都清楚。否则,何家又何必送这么多美人入宫? 德妃捂着胸口,愤愤一拍桌案:“那你说,应当怎么办?” 何婕妤眼神闪烁,似是沉思,半晌,语气微沉:“先与家里联系。” 阿赫雅说得再天花乱坠,也不能全信,还是得与何家通气,了解清楚事情,才能做定论。 虽是这样说,但何婕妤也明白,此事有九分可能是真了。 她心中也有些乱。 若没有阿赫雅,身负圣宠的云美人还在,或许何家还能盼望谢桀的冷硬心肠在云美人的温声软语里让步些许。 但此时,自己与德妃在陛下心中,都不过是后宫的一个普通妃嫔,远远不到会为了她们改变想法的地步。 就只剩下一条路了。 何婕妤抿紧了唇:“要是真的……我们身在宫中,也做不了什么。” 说到底,何相都解决不了的事情,仅凭自己,还要加上一个拖后腿的德妃,又能有什么办法? 这种话却安抚不了德妃。她语气里带着焦躁:“那我们就这么看着吗?” 何婕妤叹了口气,只好道:“如果娘娘重病一场,又查出是陛下新宠阿赫雅所做,于情于理,陛下都应当给何家一些补偿。” 哪怕不是放了何耀祖,只是给何家留几分情面,也足够何相喘息,寻得一个转圜的法子了。 德妃猛然抬眼,看向何婕妤:“怎么做?太医令为了给阿赫雅那个贱人下毒,已经死了,御医院那边,咱们根本插不进手。” 何婕妤沉吟片刻,一字一顿:“巫蛊。” 第九十七章 孔昭仪 德妃脸色一变,先是忌惮,而后便是动摇。 巫蛊无论在哪一朝,都是宫中大忌。 若是真能成功把这罪名陷害到阿赫雅身上……那无论是什么结果,都会对自己有天大的好处。 陛下如果信了,那阿赫雅必死无疑。自己除掉一个心腹大患,或许可以趁机将何家送进宫的秀女也推上去,重新回到阿赫雅进宫前的风光日子。 陛下如果不信,想保住阿赫雅——天下悠悠众口,他要怎么堵?陛下自己都理亏,又怎么能对受屈的何家再下重手? 德妃咬牙,眸光闪了闪,压低声音:“恐怕不好办。” 即便是她,也能想到这事的凶险。 要是中间出了错处,或是最后漏了馅,那这罪可就扣在了自己头上。 阿赫雅向来谨慎,琼枝殿又是陛下除了帝宫最常呆的地方,金吾卫铁桶似的围着,怎么万无一失地把行巫蛊的东西放进去,陷害阿赫雅? 何婕妤眼神微暗:“总要先试试。如果琼枝殿动不了手,其实这证物,也不一定要在阿赫雅宫中寻出。” 她语气有些阴狠:“阿赫雅与柳才人走得那么近,又多次出手帮她,难道就毫无缘由么?假如柳才人房中被查出来巫蛊,恐怕最被怀疑的幕后黑手就是阿赫雅。” 德妃依旧有些犹豫,问:“如果陛下不肯往下查呢?” 那岂不是白费了功夫? 何婕妤顿了顿:“三人成虎,众口铄金。” 只要柳才人与阿赫雅有关系,又有何家暗中引着,天下人都会觉得,这是陛下为了保住宠妃才推出了一个替罪羊。 那最后的结果,还是会像她们要的那样:谢桀被舆论倒逼,不得不给何家留下一点余地。 何婕妤声音缓慢,令人背后生寒:“这事牵扯太大,娘娘不能沾上半点关系。让新进的秀女里,那个叫乔菲的先去接近柳才人。” 柳寄书暗藏巫蛊,总要有人撞破,喊起来闹大。 先前德妃光顾着为难柳寄书,自己袖手旁观,二人都在柳寄书那儿挂了号,怎么也算不上好人。 乔菲因为被谢桀认成宫女,一直在房中躲着,没有插手欺凌柳寄书的事件,倒是合适。 何婕妤弯了弯唇:“同病相怜,最是容易亲近。” 一个不受宠的才人,一个丢光了脸的采女,只要演一出戏把两人搭上关系,她们亲近起来也是理所应当。 德妃点了点头:“就按你说的办。只有一点,得请个大师来瞧瞧你做出来的东西,可别真把本宫给伤着了。” 巫蛊这种事情邪门得很,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自己可不会赌命。 何婕妤哽了哽,才点头:“是。” 她起身,朝进德宫偏殿厢房走去。 乔菲那儿,自己还得威逼利诱,叫她彻底定了心做事才行。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这头德妃与何婕妤商议的事情,阿赫雅自然无从得知。 她回到琼枝殿后,便有一个宫人找上了门。 宫女屈膝行礼,规规矩矩:“奴婢是延春宫的宫人,奉孔昭仪之命,想请阿赫雅姑娘前去喝杯茶水。” 阿赫雅一怔,从记忆深处翻了翻,才找出这个人来。 孔昭仪的身份,比起后宫中其余的妃嫔来说,显得十分特殊。 孔家不是什么世家大族,如今在朝中也并无势力,孔昭仪却能得封二品昭仪,仅比徳淑二妃低一头,是有缘由的。 孔昭仪的父兄皆是武将,守城时,却因何相贩卖粮草,以至供给晚了半旬到达。弹尽粮绝之日,敌兵发起猛烈进攻,孔昭仪父兄死守城门,血洒沙场,成就了忠烈二字。 战报传回之日,孔昭仪披麻戴孝,敲响宫门,状告何家,求谢桀为她的父兄报仇。 但那时局势混乱,何相早就毁了证据。从明面上,粮草是因天气运输缓慢,又遭遇敌军阻绝官道,绕了远路,导致不能及时送达。 若仅凭猜测,就断定是何相贩卖粮草,使供给不能及时运出,理应斩首……那日后运粮草辎重的军队,但凡遇到特殊情况,延缓了行程,岂不是都得杀? 战场上局势瞬息万变,谁能担保,自己运粮草时,不会遇到问题?有了先例,日后谁还愿意去运粮草? 加上此时,何相推出了何家的一个偏房顶罪,谢桀权衡之下,卸除何相统筹粮草之权,只罚了闭门思过,此事就此作罢。 为了安抚武将,孔昭仪也被谢桀接入宫中,封了二品昭仪,以示恩宠。 然而当初那个敢在朝堂之上与何相对峙的孔昭仪,入宫之后,就彻底变了一个人一般,沉静下去,每日看书不理世事,连谢桀看望都拒之门外,过得仿佛一个青灯古佛的世外人。 阿赫雅暗自叹了口气。 前世的孔昭仪,在德妃有孕之后,手持剑刃刺杀德妃。 她差一点就成功了,最后关头,德妃却拉了一个宫女垫背。孔昭仪没有杀死那个宫女,把人推开,耽误了那么一瞬的功夫,就被金吾卫按下,最后写下千字血书,再度状告何家,自杀于牢中。 不愧是武将之后,刚烈不屈。 阿赫雅指尖微动,此时的孔昭仪,应当还在蛰伏,寻找报复何家的时机,找自己做什么呢? 宫女见她不答,并没有催促,只是安安静静地低着头,站在一边。 阿赫雅最后还是抬起眼,朝宫女略一颔首:“听闻孔昭仪饱读诗书,才情斐然。她那儿的茶水,想必也有与众不同之处。” 宫女只是点点头,默不作声地领着阿赫雅往延春宫走,笨讷得像个提线木偶。 延春宫正殿与别的宫殿不同,空荡荡的,没有任何华贵的摆设,只四处堆叠着木简与书籍,冷清得仿佛无人居住一般。 孔昭仪坐在主位,手里依旧捧着一卷书,身侧只有一个宫女,正在烹茶。 那个引路的宫女带着阿赫雅进了殿,给她奉上茶水,就径直站到了孔昭仪身后,眼观鼻鼻观心。 孔昭仪这才从书里抬起了头,声音清冷:“阿赫雅姑娘。” 她开门见山:“今日我找你来,是为了柳才人的事情,向你道谢。” 柳寄书是延春宫里的人,按理来说被宫女欺负也好,被德妃立规矩也罢,都该是自己管着。 但自己如今不能冒头,因而只是袖手旁观。若不是阿赫雅出手,柳寄书恐怕还得受着苦。 阿赫雅不懂声色地打量了她几眼,端的是坦坦荡荡:“客气了。我与寄书交好,她遭这无妄之灾,也是因我而起,我自然要管的。” 她并不觉得这是孔昭仪的正事。如果只是道谢,何必特地请自己来一趟? 果然,孔昭仪下一句话便露出了目的:“还有一事……听闻今日何相被陛下斥责了,当时,你就在帝宫。” 阿赫雅表情不变:“孔昭仪消息灵通。” 这事自己跟德妃都说了,就没想过瞒别人。 孔昭仪下一句话,却叫阿赫雅瞳孔微缩:“就在方才,何家的人去过你的琼枝殿了。” 第九十七章 联手 阿赫雅与孔昭仪对视,见她面色沉静,毫无退缩,就知道这事十有八九是真的,眸中不由闪过暗色。 何耀祖入狱,何相被谢桀训斥,如今何家应该自顾不暇才对。 这个时候还派人去自己的琼枝殿,是想做什么? 阿赫雅微微垂眼,忽而勾了勾唇角:“那孔昭仪又是如何知道的这个消息呢?” 孔昭仪对外,全然是个只爱读书,不爱俗事的形象,在宫里过得如同一个透明人。 不管何家或是德妃想做什么事情,总不会大摇大摆,那不管事的孔昭仪又怎么知道? 除非孔昭仪并不像她表现出来的那样脱离宫中斗争,反而是掩藏在深处的一股暗流。 孔昭仪表情不变,缓缓放下了茶盏:“阿赫雅姑娘不是已经猜到了吗?” 何家害死自己的父兄,自己早就与他们不共戴天。 自己永远也忘不了入宫后德妃召请,在进德宫中假惺惺地关切自己,口中说的却是父兄死时的惨状。 德妃说,乱军入城,第一件事就是将父兄的尸体枭首,挂在旗帜上,以示警告。 害人的加官进爵,权势滔天,自己却家破人亡,成了一个孤女——孔昭仪怎么能不恨? 这么多年在宫中蛰伏,孔昭仪不为荣华富贵,只为有朝一日,能为父兄报仇。只要能达成这个目的,就算是刀山火海,她也愿意一闯。 孔昭仪盯着阿赫雅:“我在宫中经营多年,自然有自己的消息渠道。如今这殿里也没有旁人,咱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 她声音冷沉,带着煞气:“你已经将何家得罪光了,德妃更是将你视为生死仇敌,只要有机会,她就会不惜代价,加害于你。” “而我……”孔昭仪深吸了一口气,维持着情绪平静,“我与何家,势不两立。” 阿赫雅抿了抿唇,眼里充满了晦涩。 孔昭仪说的是实话。前世,她也确实做到了。 阿赫雅眼睫微颤:“孔昭仪的意思是……” 孔昭仪直直地盯着阿赫雅,一字一顿:“我们联手。” 孔昭仪道:“你有恩宠,我有位分,我们二人,又同时与德妃为敌。既然如此,不如合力把德妃扳下来?” 阿赫雅与孔昭仪对视,勾了勾唇角,眸光锐利:“孔昭仪就不怕我从延春宫出去之后,就将今日的对话宣扬出去,让你多年的谋划毁于一旦?” 自己凭什么让孔昭仪如此信任? 能在德妃眼皮子底下蛰伏这么久,孔昭仪真的是这么沉不住气的人? 孔昭仪听出了她话里的试探,缓了缓心绪:“你不会说。即便会,我也等不了了。” 何家风光了太久,自己虽在深宫,却也知道何相在朝中的势力已经发展到了一个可怕的境地。 大半个朝堂都是何相的门人,何家在京城作威作福,无人敢管。这样的一个家族,仅凭自己,真的能为父兄报仇么? 孔昭仪指尖捏着杯盏,眼中闪过悲哀:“这么多年,何家顺风顺水,唯有你入宫之后,德妃吃了苦头,何家也隐隐出现颓势。” 自己若不抓住机会,赌上一把,恐怕直到死的那天,也报不了仇。 阿赫雅怔了一瞬,看向孔昭仪的目光中忍不住带上几分怜悯。 孔昭仪猜错了。 何家落败,不是因为自己,而是因为谢桀已经忍不了这个不知收敛的家族。 正如当年谢桀可以权衡利弊之后压下孔家父兄惨死的事件,依旧重用何家,如今谢桀也可以因为忌惮,用尽帝王手段,将何家重新打回尘土之中。 前世的孔昭仪,如果再等上半年,就可以亲眼见证何家的败亡。 可惜她没能等到。 孔昭仪眸光坚定:“阿赫雅,何家人骨子里流着卑鄙阴毒的血,只要你还在宫里一天,德妃就不会放过你。你是个聪明人。” 聪明人从来最知道,做什么选择才是对自己最好的。 阿赫雅唇角翘起一个弧度:“当然,就算我说了,也无人会信,对么?” 这延春宫里此时并没有别人,孔昭仪这么多年潜心读书的形象又深入人心。即便是自己宣扬了孔昭仪今日的言论,又能对她造成什么影响? 何家做过的恶事何其多,恐怕自己都忘了还有一个孔家。如今自家都顾不周全,更没有时间心思,去找一个旧日武将之女的麻烦了。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孔昭仪举起了手中的茶盏,朝阿赫雅遥遥致意:“以茶代酒。” 阿赫雅点了点头,饮了一口茶水:“以茶代酒。” 以茶代酒,两个与德妃有血仇的人,结下盟约。 孔昭仪达成了今天的目的,松下一口气,终于有空想起一开始说的宫人的事:“你从进德宫出来之后,有个宫人去了琼枝殿,与你殿里一个小宫女会了面。” 阿赫雅心中了然,应当是德妃一开始安插在自己身边的人:“说了什么?” 孔昭仪道:“我的人跟着德妃的人,离不了太近,听不清。只知道好像想往偏僻少人处去,被金吾卫拦了下来。” 阿赫雅沉吟。 想往偏僻处去? 琼枝殿虽然不大,但找个暂时没人的地方说话还是可以的,何必非往那些地方去? 谁都知道谢桀爱去自己宫中,连带着金吾卫巡视也来得勤快些,这般可疑的行为若是被发现了,只怕少不得被带走审问。 什么事情,非要去偏僻处才能办? 阿赫雅点了点茶盏,眸中闪过几分思虑:“我知道了。” 孔昭仪颔首:“我的人手,都盯着德妃。若有什么新的消息,我会第一时间通知你。” 阿赫雅莞尔一笑,默认了下来,又转了话锋:“柳才人可在宫中?” 柳寄书因为自己受了一番磋磨,自己既然来了延春宫,也该去看望的。 孔昭仪怔了怔,看向身边的宫女。 她身边的宫女立即答:“柳才人似是去了织造处。” 阿赫雅微微蹙眉,又很快展开。 柳寄书绣活做得好,比宫中大部分妃嫔都强上一些,又因跟着当县令的父亲去过南方就职,技法与宫中绣娘不同,更加密实精致。 她去织造处,大抵是为了选些丝线,平日里刺绣打发时间吧。 阿赫雅摇头失笑:“那倒是不赶巧了。” 既然柳寄书不在,自己与孔昭仪的事情又已经谈完,也该回去了。 不等阿赫雅起身告辞,柳奴就被一个宫女领了进殿。 柳奴先往孔昭仪行了个礼,才看向阿赫雅:“主子,陛下请你回去。” 第九十八章 烟花 阿赫雅回到琼枝殿时,谢桀正阖眼小憩,神情晦涩难辨。 周忠站在外头候着,一见阿赫雅来,立即挂上了笑脸:“阿赫雅姑娘,您可算回来了。” 他朝殿内谢桀的方向看了一眼,压低了声音,悄悄道:“朝上为了何家的事情吵得不可开交,陛下打发了来求情的官员,就直奔您这儿来了。您可多开解些。” 阿赫雅怔了一瞬,微微蹙眉:“何耀祖无官无爵,一介白身,朝上的大人们竟然为了他来向陛下求情?” 这样的行径,与威胁何异? 周忠苦笑了一声,摇了摇头。 阿赫雅抿唇,想了一下,便挂上了笑,朝谢桀走去。 谢桀一手扶着额角,听见脚步声,未睁开眼,就嗤笑了声:“周忠那个嘴松的,迟早把他舌头割了。” 周忠站的地方与他所在的小榻只隔了一道珠帘,两人在外头说话,谢桀自然是能瞧见的。 阿赫雅哼了声,在他身边坐下,帮他揉着额角:“陛下只嘴上这么说罢了。” 周忠在大事上,可从来都是锯了嘴的葫芦,任由谁也别想撬出来半个字。 谢桀扯了扯唇角,不置可否。 阿赫雅观察着谢桀的表情,软了声问:“陛下觉得事情难办么?” 何家毕竟树大根深,何相若是铁了心,朝上肯定要动荡的。 谢桀缓缓睁开眼,抓住阿赫雅的手,在嫩白的指尖上轻咬了一口,眸色幽深:“不难。” 不过是几个对他不忠的臣子罢了,大胥疆土千里,人口万万,还怕找不出人才么? 谢桀语气未见怒色,轻描淡写:“今日算他们看不清时势,朕不计较。明日早朝,若还有求情的,一并拉出去杀了就是。” 一个闹事纵马踏杀百姓的纨绔,竟然还有人为其担保求情,简直可笑。 大胥建国才几年?这般眼盲心盲,丢了良心的大臣,死一千个一万个,谢桀都不会手软半分。 谢桀眼神里带上了几分杀气,语气依旧平静,说出来的话却让人背后一凉:“就如阿赫雅所说,拉出去让马踏上一炷香,再问问他还觉不觉得何耀祖只是酒后失态。” 当然,死人是说不了话的,更不能受了刑之后再为何耀祖求情。 阿赫雅心中一跳,指尖忍不住顿了顿。 是了。谢桀从来不是什么慈悲心肠的仁君。 何相势力太大,不能轻易动。但几个跟着何相做事,忘了本分的臣子,谢桀处理起来,就如同捏死一只蚂蚁一般容易。 谢桀察觉到了阿赫雅的小动作,勾起她的下巴,漫不经心问:“怕了?” “为何要怕。”阿赫雅眼神清亮,蹭了蹭他的指尖:“为人臣子,却不能忠君。为人父母官,却不能为民请命。这样的大臣,留着有什么用?” 谢桀轻笑了声,垂首衔住她的唇,呼吸交缠,带着赞许。 良久,他才终于舍得放开。 阿赫雅已经气喘吁吁了,唇上覆盖了一层水色,连带着面如桃花,眸中一片潋滟。 她娇嗔地瞪了谢桀一眼:“陛下,还是白日呢。” 谢桀挑了挑眉,示意她看向窗外:“日已西沉,到了夜里,自该有夜里的娱乐之事。” 他刻意将声音放得低了些,微哑的嗓音充满了情欲的暗示:“阿赫雅可愿与朕同游?” 阿赫雅面上飘红,腰肢被谢桀揉了揉,便不听话地软了下去,一时连语气都带了急:“不去!” 这个暴君口中的娱乐,谁知道是什么? 谢桀低低地笑了起来。 他放开了阿赫雅,略一挑眉,戏谑地调侃道:“这样决绝?朕特地让周忠准备的烟花,竟无缘能博得美人一笑,可惜了。” 阿赫雅脑中懵了一瞬,而后反应过来,就是恼羞:“您故意的!” 故意亲自己,故意用那种语气说话,故意让自己误会…… 混蛋昏君! 阿赫雅咬了咬下唇,见谢桀还在那里看着自己笑,一时气恼,伸手就要去捂住他的嘴:“别笑了……” 谢桀往后一躲,一只手就将她的手腕桎梏住,顺势拉着阿赫雅滚了一圈,把她压在了身下,低头嗅她脖颈间的幽香:“好霸道,朕笑一声,都要被你挠一爪子。” 阿赫雅只觉得整个人被他禁锢住,仿佛一只被捏住了后颈的猫儿,松了爪牙,只余下眼中可怜巴巴的水色,似是求饶,还要强撑着倔强:“明明是您欺负人。” 她小声地抱怨,眼见着谢桀的表情逐渐危险起来,急忙转了话题:“陛下,我想去看烟花。” 烟花不能吃不能穿,只是好看,又容易受潮,运输起来还有危险。 北戎是没有这种东西的,他们更喜欢粮食丝绸。宛城也没有,因为地处偏远,能赏玩得起的人少。 前世自己倒是见过一回。但那是德妃有孕,谢桀表示恩宠时,令人准备的,自己不过是瞧个热闹。 这一回的烟花,却是为了自己而绽放。 谢桀微微眯眼,没有动,显然是在等着身下的猫儿卖好。 阿赫雅叹了口气,双手攀上谢桀的肩膀,向上在他唇角轻轻啄了一下。 真难伺候。 谢桀仍有些不满足,却到底没有再为难阿赫雅。 毕竟是自己哄阿赫雅,别又把爱娇的美人惹急了。 他起身,看向一旁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一根木头杵着的周忠。 周忠立即反应过来,上前一步:“陛下,一切都准备妥当了,请陛下移步南海楼。” 南海楼地势高,视野开阔,是赏烟花的不二选择。 金吾卫已经在南海楼检查过一遍,此时个个打足了精神,几个年轻些的金吾卫围在烟花旁,将被调来燃放烟花的小太监都挤到了一边。 烟花金贵,就是宫里也不见得一年能见上一回。这么难得的机会,自己若不亲手放上几个烟花,回去怎么向亲友家人们吹嘘? 阿赫雅看着金吾卫们,觉得有趣,忍不住翘起唇角,勾出一个欢快的笑来。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唯有一轮圆月高悬空中。 随着一声破空锐响,金蛇电掣,将夜色划破,而后是一团烟火炸开,将底下的人脸上都照出一片亮光。 鹤焰腾辉,花芭布彩。 阿赫雅眼中倒映着各色的烟花。匠人们显然是用了心的,一片一片,一朵一朵,各不相同,绚丽夺目。 谢桀却没有在看烟花,他垂眼盯着阿赫雅的侧脸,目光逐渐柔和了下来。 他勾唇,在她耳边问:“朕哄到你了么?” 那一日谢桀送了阿赫雅一只猫儿,为解除德妃禁足之事作了补偿。 阿赫雅说不够,还要他再哄一哄。 漫天烟花,只为一人绽放,够了么? 阿赫雅微微抬头,望进他深邃的目光中,许久,缓缓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来:“哄到了。” 烟花一瞬即逝,又造价极高,与烧金子无异。 若不是谢桀自己想出来,他身边何人敢提出这么个哄人的法子? 阿赫雅眸光极亮,盯着被烟花装饰得绚丽的夜空,嘴角高高扬着。 谢桀或许没发觉,但他的行动已经证明了,自己在这位君王的心中,早就有了不一样的地位。 这就是阿赫雅的目的。 第九十九章 蓄意接近 烟花在夜空闪烁绽放,将皇宫照得明亮。 御花园中,柳寄书驻足抬眼,望着如繁花般盛开的景色,眸中满是羡慕。 她抿了抿唇,忍不住抓紧了手中的帕子:“若有一日,我也能得陛下如此盛宠,该有多好。” 宫女霜儿跟在她身后,抱着装着绣线的小筐,闻言嗫喏了一下,到底没能忍住,撇了撇嘴。 真是痴人说梦,谁不知道柳寄书身上这个才人的位分都是仰仗着阿赫雅才得的,至今都没能得陛下召幸。 还想得宠?只怕得等下辈子了。 柳寄书不知道霜儿的心思,只是站在原地,痴痴地抬头凝视着那一团团的烟花失神。 “呀!” 一声惊叫响起,只见一个衣着朴素的秀女手里抱着几件衣服,匆匆而行,正正撞上了柳寄书。 柳寄书被撞得踉跄,重新站直了,忍不住皱着眉头看向那个秀女,语气有些不满:“你是什么人?怎么这般冒失?” 那个秀女抬起头来,面上带着泪痕,俨然是乔菲。 乔菲揪着手里的衣服,作出了一副怯懦的模样:“我是新进的秀女乔菲。实在抱歉,天色太晚,我、我急着去给德妃娘娘送浆洗好的衣服,没看路。” 这当然是谎话。乔菲身为何家送进宫来的两个秀女中,唯一一个能用的,即便被谢桀当作宫女,丢了大脸,也是德妃留着准备推上去当棋子的,怎么会沦落到浆洗宫女的地步? 是何婕妤打听了当日阿赫雅与柳寄书认识的细节,精心策划出了乔菲与柳寄书这一场相遇。 两个人都是身在低位,受人欺负白眼,又同被德妃制着,受了委屈。 只要乔菲稍微有意牵引着话题,搭上柳寄书这条线,简直轻而易举。 柳寄书果然愣了一瞬,眼中带上了几分同病相怜的惜悯:“你是秀女,这些浆洗衣物的活计,不该由你做才是。” 乔菲咬了咬下唇,露出几分委屈来:“德妃娘娘宫中……” 她顿了顿,似是胆小,不敢说德妃的坏话:“我只是个秀女,又不得陛下喜欢,被底下人看不起,也是正常的事。” 柳寄书眼中闪过怒意:“谁说的?” 她想起了自己从前的遭遇,对乔菲又添了几分亲近,有心想帮忙,奈何自己也只是个才人,若不是阿赫雅相救,还在受德妃的磋磨,因此只是哽了哽,到底没能说出我帮你出气的话来。 乔菲看出了她的忌惮与踌躇,心里冷笑了一声。 蠢货。怪不得先前被冷落多年,连宫女都能骑到她头上去。 又想伸张正义,又不敢冒险,说到底只是个虚伪的“好人”罢了。 乔菲抱紧了手里的衣服,微微垂眼,掩盖住眸里的不屑,嘴上却是可怜兮兮的:“没关系的,我知道你,你是陛下新封的柳才人你。” 她叹了口气,满目哀怨:“你我都是宫中的无根漂萍,哪里比得上那些高高在上的贵人,只要彼此能说上几句话,也权当是这宫里取得一丝温暖了。” 这自怜的话简直是说进了柳寄书的心坎里。 柳寄书伸手拉住乔菲,权做安慰。 乔菲垂着眼,下唇被咬出了一道血印,看向烟花的眼中带着几分酸意:“别说家世,就说宠爱,咱们哪比得上阿赫雅姑娘,是陛下的心尖,价值千金的烟花说放就放。” 自己是真的嫉妒。陛下登基这么多年,什么时候为了哪个女人,做过这种奢靡的事情? 乔菲想到阿赫雅,忍不住咬咬牙,语气里充满了苦涩:“罢了。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强行贴上去,又能有什么好下场?须知道阎王打架,小鬼遭殃。” 阎王打架,小鬼遭殃。 柳寄书顿时想起,自己在进德宫所受的一切屈辱,说到底只是因为跟阿赫雅走得近了些。 德妃动不了阿赫雅,却把自己随意揉圆搓扁。自己因阿赫雅遭了那么久的罪,又因她轻描淡写几句话,就从苦海中被救了出来。 可不就是阎王打架,小鬼遭殃么? 柳寄书捏紧了指尖,眸中闪过暗色。 乔菲瞟了一眼她的表情,心下暗笑了一声。 挑拨起作用了。 乔菲见好就收,看了一眼柳寄书身后,见宫女霜儿手里抱了个装着线团的小筐,眼前一亮,转了话题:“姐姐也爱自己绣些玩意儿么?” 何婕妤派她接近柳寄书,从柳寄书处下手,安放关于巫蛊的证物。若是能得到柳寄书的针线活,叫人照着她的针脚学了用在缝制巫蛊娃娃上,岂不是更稳妥严密? 柳寄书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扯出了一个笑:“日子无聊,打发时间罢了。” 阿赫雅帮了自己,自己总要送些谢礼。可阿赫雅正得宠,那日自己去琼枝殿也亲眼见了,陛下什么好东西都往她那儿搬,自己一个陛下随口封了哄人玩的才人,能拿出来的东西,阿赫雅怎么看得上眼? 只有多动动脑子,亲自做些绣品送过去,才能勉强上得了牌面。 但这些话,就像是自己伏低做小讨好阿赫雅一般,在乔菲面前,怎么说的出口。 乔菲却是猜出来了,勾了勾唇,极快地翘起一个嘲讽的弧度,又很快压了下去:“我也爱做些绣活,只是人微言轻,在织造处那儿拿不到丝线。” 她期期艾艾地望着柳寄书,话里带着几分讨好与崇拜:“不知道能不能沾一沾姐姐的光?” 柳寄书怔了一瞬,被她的态度捧得有些飘飘然,看了霜儿一眼,笑道:“那我分一些丝线给你。” 乔菲连忙制止:“不不不,姐姐给了我,我也护不住。可否我偷闲时,去寻姐姐,咱们一同刺绣,也说说话,打发打发时间。” 自己又不是绣女,要丝线做什么?肯动手做这些事,都是看在何婕妤许诺自己的好处的份上。 要不是想拿到柳寄书的绣活,向德妃娘娘邀功,自己才不想跟这么个笑话似的才人走到一块呢。 柳寄书不知道自己已经被盯上了,只当乔菲是被进德宫的人欺负了,想到自己房里躲躲,一时有些怜悯,便点了头:“好,你只管来。” 左右不过是一起刺绣,还能闹出什么大事不成? 第一百章 德妃之病 桃花初放时,德妃重病的消息传遍了六宫。 听闻德妃的身子是一天比一天虚弱下去的,时不时地便疼痛难忍。近些日子,竟然开始说起了胡话,整个人都瘦了下去,形销骨立。 御医院的太医们请了又请,却都瞧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开了些温补的药材,先吊着德妃的命。 进德宫中,德妃咳嗽的声音隔着帷帐传来,何婕妤坐在床头,手中端了一碗温补药汤,为德妃吹凉。 德妃躺在床上,有气无力地喘息,半睁开眼:“又是药汤,吃得我都快成药了。有什么用?倒了吧。” 自己虽然不是真病,但为了把戏做实,接连几日不进膳食,只靠着这些补药吊着,今日都已经是第三日了,还要喝? 反正周围又没有外人,吃两块糕点缓口气,也不见得会出什么差错。 德妃这么想着,张嘴唤道:“金珠?拿些银丝卷来。” 她太过虚弱了,声音很小,连床的范围都未传出去。 何婕妤垂着眸,看着德妃这副模样,扯了扯唇角:“娘娘,您已经吃了这么多苦,别为一时口腹之欲,功亏一篑。” 不得不承认,看着德妃狼狈虚弱的样子,自己心里总是生出了几分妄想的。 或许……德妃这座压在自己头上的大山,也没有那么难以推倒。 何婕妤极快地敛住眸里的异样:“如今钦天监想必已经在向陛下进言,正是紧要的关头,娘娘可不能犯糊涂。” 何耀祖入狱之后,何家确实乱了一阵子,但很快,何相就缓过气来,向宫里传了信。 听说了德妃的打算之后,何相一口赞成,并决定在朝中调动钦天监里的人手,为巫蛊一案爆发造势。 今日,就是何相信中提到,钦天监将会上书的日子。 德妃饿了这么久,不就是为了做戏做全套?怎么能现在破功。 德妃喘了口气,强撑着坐起来,眼神闪烁,带着无尽的怨毒:“好,本宫忍。” 她咬紧了牙根,仿佛咬下了阿赫雅的血肉:“只要能把阿赫雅那个贱人按死,帮父亲收拾掉何耀祖这个烂摊子,本宫就是再苦,也值了。” 乔菲便是此时被金珠领着走了进来,听见德妃如此阴狠的话语,心中一跳,连忙低下头:“乔菲拜见娘娘。” 德妃冷冷看向她,带着几分审视:“事情办成了?” 乔菲赶紧扯出一个笑来:“办成了。妾偷出柳才人的绣品后,就立即让人按着她的针脚赶工娃娃,今日可算成了,马上就能放到柳才人的床底。” 她来,就是特地为了此事邀功的:“娘娘,不知我……” 自己什么时候能如何婕妤承诺的那样,再次面圣? 这一次,自己一定能表现好,一举夺得陛下的心。 乔菲野心勃勃的表情,正让德妃看了个仔细。 德妃冷笑了一声,闭上眼,漫不经心道:“办好你自己的事,本宫自然会记得你。” 她不耐烦的态度几乎写在了脸上,乔菲还有些不甘心,张口想说些什么,却被金珠打断。 金珠脸上挂着笑:“乔秀女,你不是还要去延春宫?快去快回吧。” 她顿了顿,意有所指:“再晚一些,恐怕延春宫就没有那么好出来了。” 毕竟,钦天监的进言一出,延春宫恐怕就要人人自危了。 朝堂上,百官逐渐安静了下去。 谢桀接连处理了几件大事,此事也有些疲倦,朝周忠挥了挥手。 周忠立即了然,上前一步:“有本启奏,无本退朝——” 按理来说,今日的早朝到此就算是结束了。 然而钦天监监正的行动却打破了百官们窸窸簌簌准备离开的动作。 只见他理了理官袍,出列躬身,将手上的笏板高举:“启禀陛下——” 谢桀起身的动作一顿,微微眯起眼,危险地睨向底下的官员:“说。” 钦天监监正清了清嗓子:“陛下,臣夜观天象,见帝星有异,恐有奸人窥伺帝宫啊。” 帝星有没有异常,自己不知道。但谁让有钱能使鬼推磨?何相给了自己那么多银子,帝星没事也是有事了。 钦天监监正面上一副正经严肃的模样,心中却想着昨日何相送来的银票:“好在帝星旁有副星相护,抵住了这妨碍之人的阴毒损招。但若不查出幕后之人,只怕宫中还会有怪事发生。” 谢桀指尖摩挲着龙椅扶手的纹路,缓缓地扯出了一个冷笑。 周忠站在他身旁,偷偷抬眼窥他的表情,一下子打了个激灵。 陛下这是生气了。 德妃莫名其妙病倒了的事情,自己也知道。然而自己管着金吾卫,更知道那是因为德妃连着几日不食,好好的人也该饿坏了。 钦天监的监正倒是挺会给德妃揽功劳,嘴皮子上下一碰,就成了德妃替陛下挡灾? 只听谢桀语气中带着几分凉意,嗤笑了声:“既然如此,监正可算出来了,幕后之人在何处?” 钦天监监正语气肃然,仿佛真有其事一般:“依臣看来,窥伺之人在东。” 东边,那不正是琼枝殿的方位? 周忠心中一跳,下意识看向钦天监监正。 这位可别真说出来阿赫雅姑娘的名字,否则依陛下的脾气,恐怕就要杀人了。 谢桀半阖着眼,睨着钦天监监正,话语中已经带上了冷意:“哦?” 钦天监监正莫名背后一寒,说出的话都顿了一瞬:“正是……延春宫!” 延春宫? 周忠松了口气,小心地看向谢桀,压低了声音提醒:“陛下,延春宫中住着的正是当年拖延粮草案里,您封的孔昭仪。” 孔昭仪多年收敛蛰伏,谢桀险些都忘了宫里有这么一个人。 见钦天监监正针对的不是阿赫雅,谢桀脸色松缓了些许,眸中却仍然带着晦暗,居高临下地盯着钦天监监正:“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这是想借着德妃重病,拿一个孔昭仪开刀,为何家硬生生造出来一个救驾之功? 钦天监监正低着头,不敢与谢桀对视了:“宫中确有怪事,应当就是奸人在背后所为。” 却是不敢再提那番德妃为陛下挡灾的话了。 谢桀并不满意,周身气势含着煞气,语气仿佛十分平静,却让人如芒在背:“朕,从不信几颗星子,还能动摇命数。” 他声音里充满了帝王的威压,令钦天监监正膝盖一软,险些跪了下去:“钦天监与其盯着朕看,不如多测算测算雨水何时到,来解西南大旱。” 这就是把钦天监监正的话打了回去。 钦天监监正被他的气势压得战战兢兢,连带着说话都打颤:“臣必尽毕生所学!” 谢桀这才收回了眼神,漫不经心地抬手,随口道:“爱卿知错最好。至于你说的延春宫,朕自会让人检查的。” 他打完棒子,又给朝臣们塞了一颗甜枣。 反正,不过是金吾卫走一圈的功夫。 第一百零一章 蛛丝马迹 琼枝殿中,阿赫雅指尖微动,缓缓抬眼,看向柳奴。 她眼中带着几分沉思:“你是说,暗里妨害德妃的人在延春宫?” 柳奴也有些不解:“是。今日朝堂上,钦天监当着百官的面提出来的。” 阿赫雅抿了抿唇,意味不明:“我还以为,德妃病这一场,目的应该在我才对。” 她想起了前几日孔昭仪与自己谈起的,德妃的人手曾来过琼枝殿一回,微微眯起眼。 德妃是真把矛头从自己身上移开了,还是因为谢桀常来自己宫中,琼枝殿守卫严一些,下不了手,才退而求其次? 要知道,延春宫不止住了一个避世的孔昭仪,还住着近些时日与自己走得十分近的柳寄书。 阿赫雅指尖在桌面上点了点,看向在一边为自己煮茶的伺墨:“伺墨,你去打听一下,最近柳才人殿里有没有什么奇怪的事,或是奇怪的人。” 伺墨是淑妃宫里出来的,在宫里人脉广一些,跟许多宫人都认识,打听起消息来,也轻易一些。 伺墨应了一声是,便从琼枝殿中退了出去。 阿赫雅目视着她的背影消失,才再度抬起头,与柳奴对视:“柳奴……” 她还没开口,柳奴就猜到了她的心思。 柳奴微微眯眼,眸中闪过危险的意味:“主子,我去进德宫看看,如果德妃有异,进德宫里说不定会有线索。” 德妃一而再、再而三地朝公主出手,真当自己是死人不成? 阿赫雅抿了抿唇:“好。” 柳奴功夫好,在宫里许多地方都能来去自如,进德宫也不例外。 想查些不会摆在明面上的东西,也只能靠柳奴了。 话虽然这么说,但阿赫雅到底还是不放心,拉着柳奴的手,细细嘱咐:“德妃若是当真想做些什么,想必不会那么容易叫人看出来。你只去看一眼,千万别打草惊蛇,把自己搭了进去。” 德妃行事从来不择手段,这次拐弯抹角,指不定存着什么阴毒心思。自己真怕柳奴一怒之下,从打探消息直接演变为刺杀了。 柳奴扯了扯唇角,虽有些不情愿,到底还是应了下来。 阿赫雅看着她离开,缓缓闭上眼,在脑中梳理着事件。 何耀祖前脚出事,德妃后脚就让人到琼枝殿试探虚实,今日早朝上,又有钦天监的官员为德妃助阵。 那说到底,这件事还是由何相操手,目的想必就是牢中的何耀祖。 但是他们到底想做什么呢…… 半个时辰后,柳奴与伺墨前后脚回到了琼枝殿中。 伺墨先行朝阿赫雅行了一礼,将自己打听到的消息娓娓道来:“近日延春宫没有发生什么怪事,只有一点,听说柳才人新交了个好友,就是德妃母家送进来的那个秀女乔菲。” 她顿了顿:“柳才人与乔秀女经常凑在一起,在厢房内刺绣,再旁的事情,倒是没有做过。” 阿赫雅微微蹙眉,眼中凝重:“乔菲?” 伺墨贴心地提醒:“就是德妃解除禁足后举办的那场小宴,被陛下错认成宫女的那一个。” 阿赫雅自然记得,她只是疑惑:“以我那日对她的印象,此人野心勃勃,不像是会沉下心来,与柳寄书一同刺绣磨日子的人。” 比起说乔菲跟柳寄书闷在房里刺绣,不如说她在御花园哪个地方跳舞,等着引起谢桀注意来得更让人相信些。 伺墨也若有所思:“我问过柳才人身边伺候的宫女霜儿,乔秀女自称在进德宫过得苦,连丝线都拿不到,柳才人发了恻隐之心,就允了她在延春宫躲风头。” 这就更不对了。阿赫雅眼里满是暗色:“乔菲再如何也是何家送进来的人,德妃不缺这口饭,怎么会刻意为难她。” 说白了,乔菲还有利用价值,德妃是毒,不是蠢,不会为了几团不值钱的丝线树敌。 伺墨也不明白,因此只是手足无措地站在那儿:“奴婢没用,只打听到这些了……” 阿赫雅回过神,察觉到了伺墨的不安,朝她笑了笑:“伺墨已经做得很好了。” 只是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就能直击重点,找到了可疑之处,确实是个人才。 伺墨抿紧唇,敏感地听出了阿赫雅的真心,眼睛亮闪闪的。 阿赫雅又看向柳奴,见她回来之后面色就不大好,不由得怔了怔:“柳奴,这是怎么了?” 柳奴回过神来:“进德宫一潭死水,我什么都没能听到。” 阿赫雅拉了拉柳奴的手,眉眼弯弯:“没听到就没听到。要是这么容易就叫你看出来,德妃也不必忙活了。” 说到底,这个事件里,跟自己博弈的不是德妃,而是何相。 柳奴依旧皱着眉,脸色有些阴:“但是我看见进德宫中,多出了许多镜子。” 阿赫雅一愣:“镜子?” 柳奴点了点头:“我没有仔细打量过进德宫的摆设,但仅凭我的记忆,大殿之中,就多了三个。” 她回忆着自己看到的景象:“横梁之上两个,正对进德宫宫门,还有一个,藏在牌匾后。” 阿赫雅微微低眉,眼神中流露出了几分思虑。 镜子藏在这种地方,可见不是给人揽镜自照用的,那还能有什么用途呢? 伺墨脱口而出:“难道是防晦气用的?” 阿赫雅猛地抬头,看向伺墨:“你说什么?” 伺墨说出来也觉得玄乎,犹豫了一下:“民间有这种说法,说是如果门上悬挂一面镜子,可以反射外面来的晦气,还能……” 她吞了口口水,声音不自觉地小了下来:“还能防止有鬼魂附身在人身上进来,或是不怀好意的人用邪术妨害。” 阿赫雅蹙紧眉头,眸光里闪过几分不解。 德妃在怕什么?她真的相信钦天监那一番妨害的话术么? 阿赫雅喃喃自语:“刺绣……邪术……” 她还在疑虑,就听得殿外忽然乱了起来,柳寄书的宫女霜儿的哭喊声传来。 “阿赫雅姑娘!您救救我们主子吧!” 霜儿被宫女温香与软玉拦着,索性跪在殿外,哀哀哭求:“我们主子是冤枉的!” 阿赫雅站起身来,看向外头:“怎么回事?” 温香软玉对视一眼,温香出来回了话:“回主子,柳才人房内搜出了个巫蛊娃娃,如今延春宫正闹腾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