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烟晚明》 第一部 《围城》 第一章 死士 初秋。 南直隶,庐州府。 已经被围了十几天,攻城战日趋白热化。城里的人心士气已经由最初的恐惧逐渐转为平静,仿佛喧天的战鼓、兵士们的呐喊、死伤者的惨呼……都是艰难生活的一部分,与生俱来一样,习惯了。 不过此时城头上,总兵官孙杰的脸上写满了焦灼——他知道,终于还是到了做决定的时刻。 孙杰并不担心已经登城的那一小队敌兵:他们被压缩在二三丈许的一段,被己方围得很密实,两侧城墙还在自己手里,不会有什么危险。根据昨日的战况判断,贼人登城,今天肯定会发生、而且,在未来的几天里还会持续下去。在这个时代,登墙即破城的情况绝少发生,攻方会通过连续多日的登墙攻击破坏墙垛、杀伤有生力量、更重要,散播恐惧来打击守军和居民的士气。其实孙杰也希望敌人能不断地爬上来——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实力,有信心在敌人登墙后尽可能多的杀伤其精锐…… 他的不安,来自于城外。 将将旗与指挥权暂时交给副将沈成钢,孙杰阴着脸带领几名亲卫走下城墙。 内侧墙根下蹲了几十个汉子。大多数垂头不语,神色木然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前几天刚刚召集这些家伙时,有些跪地哀求,有些嚎啕大哭,还有人尿了裤子。不过,等了几日,知道无力改变自己的命运,绝望到了尽头,众人也都默默地接受了必将到来的死亡——他们都是营里犯了军法的家伙,放在平时可能也就是挨一顿胖揍,或者穿箭游营的罪过,不过非常时期,便需要付出生命作为代价了。还有几人在亢奋地大声谈笑着,说着粗俗不堪的笑话,他们在用这种方式掩饰着自己的恐惧——这些是志愿者,因为各种原因与孙杰做了一笔交易:代价同样是自己的性命。 孙杰默默地看了片刻,一挥手,早已准备好的几副担子挑过来。 看见担子,蹲倚在墙根下的汉子们停了谈笑,纷纷站起,默默的列队。 第一付担子是两坛酒,后面的是一摞摞粗陶碗和大块的肥肉。 孙杰要给他们敬酒。 壮行酒。 沈副将冲传令兵点点头,后者举起一面三角小旗摇动起来。见状,周围各段城墙负责防守的军官喊着名字,抽调出手下最精锐的弓箭手赶去城门那一段。 弓手们在垛口后排成密集的纵队,所有人的箭都搭在箭台上,排在前面的人则开始半张弓。弓手纵队的外侧,是几十名弩手的队伍,弩机都已经张了弦。 城楼上的沈副将用余光瞄一眼弓弩手队伍,探头向城里看了看孙杰,高举的手猛地向下一斩。 随着一阵急促的梆子声,砰砰砰,连续几声闷响,几只铁矛从床弩上激射而出。一辆盾车被迎面击中,瞬间四分五裂散了架,巨大的惯性让矛头贯穿了车后的人体,斜楞楞的插进土里,把人钉在地上——他是幸运的:透胸而过,没有痛苦的当场死亡。另一只铁矛打得略偏,被撕扯掉一角的盾车翻跳起来,惨呼声陡然响起——那是被崩裂激飞碎片扎中者的哀嚎。生锈的甲片、肮脏的衣布、还有浸了血的泥土,深深嵌入人体。在没有抗生素的年代,他们中的很多人会因为感染,在随后的数天里慢慢地感受死亡。 紧接着,暴雨般的羽箭从城门上方的每个垛口扑面而来。每一名弓箭手发射完毕立刻闪身退后排到队伍的末尾,身后已经拉满弓的弓手补位,射击,再退后、第三人迈步上前,发射……弩箭的发射慢了些,但命中率和杀伤效果显然更好。 一个合格的弓箭手,体力极限差不多是20轮左右的满弓射击,期间还要注意控制节奏。这种完全不吝惜体力的急速射极为罕见:最多也就是十轮,胳膊就会酸麻得拉不开弓——这是孤注一掷的打法。 瞬间,敌人的后续部队一下子暴露在突然倾泻而下的密集火力中!仓惶失措的甲兵一边用圆盾护住要害一边张望着寻找掩护,进攻势头戛然而止…… 孙杰一扬首,将陶碗中的劣质水酒灌进喉咙,把手中的空碗向兄弟们一比。敢死队员们同样一饮而尽,然后纷纷将手中空碗摔在地上。粉碎声夹杂着嘈杂的喊声: 大帅,放我们杀贼去吧! 大帅,来生见! 大帅,二十年后再见! 孙杰铁青着脸点点头,随即抬头望向城楼。 一个亲兵一手捂着头盔,迅速探头向城外扫视一圈,回身拼命招手,守候在内侧的旗手挥舞起三角军令旗,摇得很猛,仿佛使尽了浑身力量。孙杰冲城门的守军一颔首,转回身躬身抱拳:“每年的今日孙某会为各位兄弟奉上一注香烟,有孙某在,断不会绝了兄弟们的酒食。兄弟们,咱们来生再见!” 沉重的门闩被取下,城门缓缓的打开一条缝隙,敢死队员们呐喊着冲了出去! 后面的几个人没带武器,抱着大大的油罐。 所有人赤膊。 他们知道:至死,身后的城门将再也不会为他们而开——那一碗火辣辣的劣酒、一方盐水煮的肥肉,就是一条生命的价格。 他们不需要防护。 他们只需要杀敌,破坏敌人的撞车。 然后,赴死。 …… 城门外的喊杀声、惨呼声渐渐沉寂下来。 随着燃烧的毕剥声,空气中弥漫着焦臭的味道。 抬眼看了看空中的几股浓烟,不用等城头的旗帜传递消息了。孙杰知道,敌人的撞车,盾车,连同甲士已经不再是威胁。 城门保住了。 至少未来几天都安全了:敌人再打造出一批攻城器械需要不短的时间。 代价,就是那几十条鲜活的生命。 孙杰将手中紧紧攥住的几页纸递给亲卫队长史二雷,纸上是密密麻麻的人名,这是用生命护住城门的那些人在这个世界留下的最后一点痕迹。 敢死队员们有的跟进攻的贼人有血仇、有的为了报恩、有的是为了让亲人领到孙大帅的恩恤——朝廷太远,也太模糊,他们只知道孙大帅不会亏了自己,这就够了、或者,被胁迫的,更多。 孙杰识字不多,师爷记下了所有人的名字。 史二雷肃然接过名单,用油纸包好,郑重地纳入怀中,跟随长官再次踏上城门楼的甬道。 战后,如果还活着,他会找匠人将每一个名字刻成神主牌供在营里,跟其他先走一步的兄弟们的牌位放在一起。嗯,都是一起流血的袍泽,在那边,也会彼此照应的。往后,每年的今天师爷都会提醒孙杰,带着他们点燃三柱香再烧些纸钱。 这就是武人的命吧。 城门外里许的土垒上,攻方的统帅关盛云默默的看着远处燃烧的车骸。 今天的节奏掌握得不好:南门的佯攻发动得太早,守军顶住了攻击后,还有余力支援西门。不过关盛云心里也知道,即使时机把握得毫厘不差,结果也差不多:守方有城门楼的视野优势,带没带攻城车、投石机摆了几具,主攻佯攻不难判断,没办法。 城墙是守方的另一大优势。没有近战被溅过一身血的辅兵,在野战中没什么作用,但守城时无论射箭操炮还是投石,有了城垛的掩护,远距离交战,几乎完全可以当战兵用。 关盛云看着远处的火焰和黑烟,心头在滴血。 这一批冲上去的,都是敢战的精锐。 不止一个千总三个把总,他甚至可以叫出其中二三十个老兵的名字或绰号!出发时,他亲耳听到几个猫在盾车后面的家伙念叨,进城后一定要给家里的婆娘抢几块好布做衣裳,如果能弄到几件首饰就再好不过了、那个没成家的傻栓子一个劲地发誓要抢个媳妇,自己当时还笑骂了几句…… 转眼间,全没了。 抬头看看偏西的太阳:“收兵吧”。 明日再战。 攻击部队陆续收到了传令兵的旗语命令——其实,就算没有命令,大家也知道差不多该撤了。这个时代的人们当然不懂得因为缺乏动物蛋白摄入,人体a族维生素不足会导致夜盲,但将领们都知道,大多数士兵晚上啥也看不见。夜战是鱼死网破的打法:几乎都是半瞎子,混战起来,你被身边自己战友砍了的机会,甚至会比被敌人砍的机会更大一点。 前线的军官们听到清脆的鸣金声,开始有条不紊的组织撤退。 投石车调整了方向角度,开始向两侧城墙投掷,石弹包裹着厚厚的稻草,稻草浸透了油脂。准头依旧奇差无比,但总有一些会碰巧砸在墙垛或落在步道上,飞溅开来的火焰会阻滞一会儿增援的敌军。 盾兵斜举大盾紧靠城墙根儿,为弓弩手提供防护。庐州城没有马面,城墙根儿比较安全:除非探身投掷,不会有太大的危险。步弓手搭上箭后,会随时三三两两的跳出去,对着城头迅速射击,然后再蹿回盾棚下面。弩手则沉稳得多,他们分散着躲在自认为安全的地方,高举弩机巡视着,只有看准目标才会发射,然后躲进盾棚,一屁股坐在地上,用脚蹬着,给弩机上弦。射速上弩机完全不是步弓的对手:一个熟练的弩手完成射击准备的时间,足够一个刚入行的弓手完成三次击发——但效果不可同日而语。普通步弓羽箭很难破甲,连棉甲都不易穿破,身着重甲的士兵身上插七八只箭除了碍事没啥大不了,充其量也就是皮破见点红、而即使是正三品以上武官披挂的山文铠,在弩箭面前也不堪一击! 已经攻上城头的甲士们迅速聚拢成半圆阵,交替掩护着,先把受伤的同袍从城墙上吊下去。每一架云梯的两旁都靠上来几部短梯,枪兵们把两丈长的拒马长枪搭在城垛上借力,四处乱扎,为城头的兄弟们尽量戳出一些空间。精疲力尽的守兵也没有过分紧逼:毕竟,谁也不想死在胜负已分的今天。 断后的甲士叫梁老四,是关盛云帐下的一员虎将。梁老四先用圆盾砸中一条靠近的人腿,随后将钢刀大大的抡了个半圆,略略逼退敌兵,大喝一声“中”,劈手向正前方的敌人掷去,扭身跨过城垛翻身跳上云梯。 盾兵迅速分做几队:有的用盾牌相叠结成龟阵,将伤员和无甲弓手护在中间,已经张了弦的几个弩手紧贴在盾兵旁,从盾牌间隙里向城墙上的敌人进行干扰射击、另几组大盾结成盾墙,掩护战兵们抬着云梯小跑撤离。 对床弩来说,盾阵也是比较容易击中的目标。但撤退中的甲士们不会为此担心——他们知道,宝贵铁矛的首要目标是盾车——那些蒙着牛皮和湿棉被的木头架子,远比自己的生命更有价值。 关盛云的投石车再次调整了方向,向正前方城墙投掷,为撤退的兄弟们提供最后的掩护。 第二章 穴攻 黎明时分,城头上的守军听到远处传来一阵嘈杂。 等到天色大亮,赫然发现城外几十丈处,已然多出几座尺许高的土堆,而且,还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高。土堆旁,是一溜长棚,上千名辅兵在土堆和长棚两者之间穿梭忙碌着。 尘土飞扬。 更远,是几个整齐的甲兵方阵,不时有游骑穿梭其间。 孙杰闻报,登上城楼瞭望片刻,神情逐渐变得凝重:“有请知府大人。传辅兵队官千总苏迎辉!” 庐州知府宋明议(字正声)这些天明显憔悴了许多。 孙杰没有客套,见宋知府登上城头一抱拳,开门见山:“烦请知府大人组织人手,沿此墙左近,开凿水井十几口。再令收集稻草马粪,多多益善。有劳大人了。” 忧心忡忡的宋知府回礼道:“孙帅放心,本府即刻安排。敢问此举为何,孙帅可否赐教?” 孙杰沉声道:“贼人要穴攻。” 宋明议一惊:“穴攻?” 看到宋明议惊惧的神色,孙杰展颜一笑:“府台大人宽心。贼约万五至两万之数,末将手下战兵不足两千,加及辅兵丁壮不过五千。前日贼虽小挫,大部折损为辅兵及强掳百姓,披甲损失仅二百有奇。若贼人轮番强攻,末将确实疲于招架。但贼首遇挫而止,显系信心胆识不过尔尔。区区穴攻,蛇鼠之道,某虽不才,却不怕他。” “如此便好,如此甚好。”宋明议口里应着,但神色间的忧色并未消退。 将信将疑的宋明议离开后,孙杰领着苏迎辉沿着城墙向南不疾不徐的走着,不时抬眼看看城外。 一座座土堆,此时已经连成了一道土垒。 孙杰停住了脚步,向下一指,命令道:“从此处,向北百五十步,沿内墙掘壕,深五尺。隔三十步埋一缸、瓮,牛皮蒙面。寻盲者,时刻侦听。” 苏迎辉抱拳:“得令!”在墙上做了个标记,正要转身离去,被孙杰抬手止住了。 孙杰带着苏迎辉一路走到南城楼,瞭望着远处敌军把官道堵得严严实实的营垒。 南门外的敌人没有出营,只几个塘骑在城外一箭之地逡巡张望,时不时挥舞一下刀枪,叫骂几声示威。 看着远处几百面迎风招展的营旗,苏千总心里有些忐忑:敌人的营盘很扎实,壕沟拒马布置得中规中矩。营墙虽然只建了当面一面,行家看门道,从正面防御的布置判断,其他三个方向的木栅栏前后也会大有玄机。大帅一直没说话,他在盘算什么?强攻逆袭?如果强攻,即便得手,自己的辅兵队可能有少一半都会把性命留在这里!如果不能得手,无疑,死人会更多。可,这里只是敌人的偏师,主力在西门呢,就算击溃,也不能把城扛起来跑啊!难道,大帅想领军突围,把城池扔给敌人…… 苏迎辉心里一直打着小算盘,甚至没注意到疾步而来的副将沈成钢。沈副将摆摆手止住了苏迎辉的施礼,瞄了眼南门外的营垒,向孙杰略一点头:“北门也是如此”。 孙杰的问话打断了苏迎辉的思绪:“此门向西百步,从城内墙向外掘进,宽以二人并行无碍为度。松动外城砖至一推可出,然切不可穿透外墙。打造可跨护城河之木板,承披甲之渡即可,不必考虑辎重。北城亦如是,北门偏西百步掘进,限时十日。你的人手可够?” 苏迎辉没作声,用脚步来回蹚测了两遍,心算了一下,面有难色的回道:“秉大帅,每队二百人分四组轮值,日夜兼工,六七日可成。不过,末将的丁壮前日略有折损,各墙还要协防,滚木雷石也要补充,还有些器械修整……末将怕人手有些吃紧。” 孙杰断然道:“近日贼人不会攻城,城头留老弱以为疑兵即可。夜间不得举火,十日为期。” 苏迎辉放下心来:“末将得令。” 孙杰转向亲卫队官史二雷:“传令四门,敌塘迫近则擂鼓骂阵,以掩掘进之声。” 下午,宋知府派人送来了几十车稻草和马粪。孙杰命令将二者掺合一起后,沿南墙内侧已经开挖的壕沟边沿,堆积成若干堆。然后下令,各门保持最低程度的警戒,所有战兵轮换休息。 果然不出所料,接下来的几天,除了辅兵们忙得疲惫不堪,双方都没有什么大动作。 一日,值守在内壕缸边的盲人听子报告,在两处已可隐约听到挖掘声*。孙杰随即下达命令:亲兵营披甲分两队压阵,辅兵队在这两处对向挖掘。 城外,关盛云又发动了一次进攻。不过,可能是还没来得及造出,这次的进攻没有动用撞车,仅仅用投石机进行远程掩护。大批的被掳百姓在混迹其间的贼兵胁迫下抬着云梯向城墙涌来,没有被弓箭射倒的,将云梯推上墙便哭喊着向上攀来。守墙的兵士们心里多少有些不忍,但在军官们的打骂下,还是枪扎石砸,奋力杀伤着对方。 蚁附攀墙的主力是百姓,关盛云把精锐战兵投在了西门外小小的营垒处。辅兵们推着楯车掩护战兵们一路冲到营垒外,随即枪兵们便在盾兵的掩护下隔着栅栏与守军对捅,辅兵们则不停地抛出带了铁钩的绳索,试图强行拖开拒马…… 优势还是在守军一方。前次敢死队逆袭后,孙杰便在西门外又搭了一个。营垒不大,但也正是因此,攻方的兵力施展不开,城头的守军也能提供弓箭、火罐等协同攻击。 宋明议越来越看不下去了,想找孙杰,但后者并没在城头上。下了马道,一眼望见孙杰负手站在內壕旁,于是急匆匆跑过去道:“孙帅,爬墙的尽是周边未及入城的百姓啊。请孙帅下令,放他们上来好了。本官责在安民,让百姓沦落贼手已羞惭无地,再行杀戮,实在是愧对圣上所望。把百姓们放进来罢,本官可尽力安置。” 孙杰转过头看着宋明议的眼睛,缓缓摇头道:“大人,末将恕难从命。”不待宋知府反驳,继续说道,“末将知道,诚如大人所言,此次攻击大多数都是被贼人胁迫的百姓。但末将可以断言,其间必然混入了乔装的贼兵!若末将下令停止攻击,各段城墙即刻会登上大批人员,届时贼人暴起,城池难保,死的可就远远不是这百千条人命啦。此等招数,末将以前听说过。” 宋明议一怔,孙杰的话确实在理,这点自己是真的没想到。 注意到了宋明议内心的矛盾,孙杰放轻松了语气道:“大人宽心。攻城只是吸引我军注意力,贼人此时的真正用意在这里。” 宋明议顺着孙杰手指的方向看去。 长壕里已对向掘进了四五尺,前方敌人的挖掘声不用瓮缸的共振放大也逐渐变得清晰起来。孙杰一摆手,苏迎辉忙指挥人员悄悄撤出,随后将稻草马粪混合物堆入洞内,掺杂了些引火的火药和松明,间隔着又淋了几瓢水上去…… 随着哗啦一声,洞被挖穿了。几乎与此同时,几杆长枪就冒出草堆戳了过来,伸缩着乱捅。 孙杰一声令下,早有准备的几个把总投出了火把,瞬间引燃掺了火药的稻草。几个辅兵拼尽全身力量,用皮老虎(手持鼓风机)吹出强劲的气流,潮湿的马粪与稻草的混合物霎时冒出滚滚浓烟,弥漫开来。 扎出来的长枪不动了,继而,洞内爆发出剧烈的咳嗽声,惊呼声…… 不到一柱香的时间,声音沉寂了下去,只有偶尔的几声轻微爆响,提示着余烬未熄。 有人从对面长棚里奔出来。 随后,是越来越浓的烟尘,一开始是淡青色,再后来变成黑烟,汩汩不绝。 已回到城楼上的孙杰手抚刀柄,右手叉在腰际,目视敌军,身后的大红披风猎猎作响。 敌阵传来一阵清脆的金声,攻势停止了。城下的贼人们开始撤退,有些百姓磨蹭着,想待贼人们走远些再向城上的守军恳求。不过,大多数当场被贼人砍翻,偶有侥幸逃脱的,也并没有从守军那里求得怜悯——军令如山,孙杰早已下令不得放入一人。这些百姓只得再次哭喊着奔回远去的队伍:四野全在关盛云之手,逃回去拼着挨顿打骂尚能苟活几日,否则,不可能逃得过逡巡的塘骑,会被当场格杀。 不一会,远处已经变阵为进攻队型的敌人也收拢队伍,退回营地。 这一回合的攻防又结束了。 满头大汗的宋知府提着官袍下摆一路小跑登上城楼,复向下望了望熏得乌黑的内墙和满头满脸烟灰的甲士与辅兵们,冲孙杰深深的行了一礼:“幸仗孙帅神威,下官替这阖城百姓叩谢大帅救命之恩!”言毕,一摆手:“酒来!本府要犒赏将士!” 皂吏们吆喝着,指挥随行的一溜劳军挑子上前,将酒食一字排开。城下肃立的亲兵营游击盛得功和辅兵队官千总苏迎辉抬头望向孙杰,见后者微微颔首,抱拳大声应道:“谢知府大人赏!” 笑逐颜开的甲士、辅兵们一哄而上…… 孙杰向宋明议肃然回礼:“多谢知府大人谬赞。朝廷养兵千日,本属份内之责,末将愧不敢当。” 宋知府一手携了孙杰手臂,另一手比了个请势:“虽说临敌不可饮酒,然孙帅虎威连挫贼锋,想那贼人此刻必心胆俱裂。下官已在内衙略备薄酒,为孙帅庆功。孙帅请!” 孙杰略一展颜:“多谢知府大人。不过以末将之见,贼人此举依然是佯攻,切不可轻敌。” 闻言,宋知府的笑容顿时僵在了脸上:“佯攻?” 孙杰向城外一指:“知府大人请看,土垒是为了遮蔽我军视线。那长棚中,末将断言,一定储存着大批木料树桩!穴攻之法有二,其一为隧道掘进。若用此法,需挖掘足够宽度,且应靠近城门。一旦掘通,当第一时间派出百人以上的死士,拼死打开城门,贼人大队即可蜂拥而入……然贼兵距城门尚远,初始为横阵,枪兵前置,未见马队——此乃防御阵型而非强攻之态。后虽变为刀盾兵楔形阵,仍未见马队!据此末将判断,此乃疑兵。且西门外我军营垒尚在,即使城门内破,短时间亦足以应变。贼人所谋当为穴攻之法二:沿坑道来路遣大队人马另行掘进至城基则止。去我基石,代之以树桩支撑城墙,拓宽至二三十丈,引火烧毁树桩,失去支撑之城墙垮塌,贼人即可大兵突入……” 宋明议变色道:“那……贼人狠毒至此,殊为可恨!大帅可有破敌之策?” 孙杰微微一笑:“大人宽心,末将自有应对。前日劳烦大人之水井,便是为此以策万全。敌之此法,几日之内尚可无虞。末将敢请叨扰大人三杯!大人请!” 宋明议大喜过望:“如此便好,如此便好!孙帅真乃神人也!孙帅请、孙帅请!” 注:古代人力挖掘,不可能两处坑道作业进度相当,前后相差一两天也属正常。如果采取穴攻,通常进攻方主帅会在东西南北各个方向展开。为了让敌人顾此失彼,一般为对向主攻——或南北、或东西——这样,守军增援便要横跨整个城镇。另两处为迷惑佯动,做做样子。此外,还会进行统筹协调,在两处都挖空城基准备妥当后同时点火烧毁木桩,力争同时发起突击。即便如此,两处燃烧速度也不可能相同,城墙垮塌前后相差大半天便是侥幸。本文只是介绍穴攻及防御手段,场景设定为同侧并行掘进,没有对时间差进行过多描述。 第三章 逆袭 随后的两三天,孙杰不时走上城楼,一言不发地盯着对面每天都在加高的土垒,纹丝不动,一站就是半天。如果不是背在身后的两手几个指头不住的掐算,简直就像一尊雕像。 这日,看到敌人的辅兵从棚子里抱出一捆捆粗大的毛竹,孙杰一口气下达了四道命令: 1,准备圆形木楔子三百枚。 2,准备麻袋锹铲。 3,各城门楼顶筑池蓄水,同时储备沙土。 4,征召全城铜匠锡匠铁匠,收集废金属上城。 城门外,敌人将粗大的毛竹东一根西一根疏疏落落地插入地下,远远望去,看不出什么规律。辅兵们一趟一趟地从长棚里搬运着粗大的木料,纷纷消失在土垒后面。 孙杰在城墙上来回踱了几趟,随后在一个位置上站定,将副将沈成钢、参将上官飞、石井生、长捷营(亲兵营)游击盛得功、虎翼营(主力营)游击单野火、辅兵队千总苏迎辉等一干将领叫到身边,指点着布置各人的任务。末了,沉声喝道:“本城安危,在此一战。奉令不力者,当知军法无情!” 一阵衣甲铿锵声中众将抱拳:“领令!” 城外。 忙了大半天的辅兵们体力已显不支,搬运物料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全副武装列阵保护的披甲们也站累了。今天执行警戒任务的是刚锋营。游击谷白桦抹了把脸上的汗水,内衣也湿透了,回营可要用沁凉沁凉的井水冲个痛快。 像前几日一样,关盛云上午策马沿着军阵转了一会儿就回了大营。战马这东西太娇贵,脱力了不行,每天不遛遛也不行,胃口很大,不停地吃,甚至半夜还要爬起来喂它——这种事当然可以让亲兵甚至辅兵做,但关盛云知道,马匹很有灵性,需要跟主人建立很亲密的关系:关键时刻你要指望它救命。所以一直坚持着亲力亲为。 营墙上的关盛云抬头看了看略略偏西的太阳,一挥手。 一声号角,牙旗旋转了半圈。 列阵的甲兵们得到原地休息的命令,纷纷席地而坐。有人试图偷偷松开身上的甲衣,被军官们厉声喝止了,有的还挨了鞭子——谷白桦治军很有一套。 关盛云满意地听到辅兵队官国清林刚刚下令,调了二百精壮进入地道,替换疲惫的掘进者。 一切有条不紊。 从昨天开始,儿郎们开始延城基向两翼展开,已经有几百根木料运了进去,支撑着眼前这段城墙。看样子,再有一天多最多两天,就可以点火啦。 城墙垮塌的那一刻,就是此战的终结! 总兵力一万七八。抓来的炮灰们,没人有兴趣挨个数人头,只是个大略数字,反正迟早会被消耗掉——披甲高达近四成。对面充其量战兵两千,无甲辅兵不论多少,在城垛掩护下据守还凑合,但在即将开始的巷战中毫无用处:见血就吓呕了,待宰的羔羊而已。而己方的辅兵们,在进城发财的鼓舞下,将焕发出空前高昂的斗志。 纵兵大掠一日,然后用狗官们的心肝好好祭奠一下前些天折损的兄弟……想到这里,一丝残酷的笑纹慢慢爬上关盛云的嘴角。 刚要下墙回大帐,突然,毫无征兆的,望台上的望子声嘶力竭的大喊起来:“敌袭、敌袭”!一手指着敌城,一手死命摇动着红色三角旗。 关盛云没有丝毫的犹豫,纵身下墙,三两步跨到望台下,手脚并用地往上爬。还没到刁斗高度,便目瞪口呆的停在半空:对面敌城外的小营垒营门大开,没有信炮、没有战鼓、没有呐喊、大批衣甲鲜明的甲士鱼贯而出,甚至没有一丝停顿,行进间便完成了结阵,几个方阵迅速地向这里逼了过来。 己方负责警戒的塘骑立刻呐喊着纵马迎上前去。 关盛云知道,他们在试图为自己争取一些时间。 但对面甲兵们几乎没有受到干扰:外围的枪兵们几乎是同一瞬间放平了手中长达两丈的拒马长枪,脚下则绝不停步,整个方阵就这么直直地压了过来。每个方阵后面,都有二三十个敌骑压阵,己方的几个游骑根本没有机会抄过去袭扰。 塘骑的战马驰到白森森的枪尖前,蓦地改变方向,贴着方阵外侧急掠而过,马上的塘兵徒劳地欠身向队伍挥出手中的武器,但最近的一个只是擦到了对方的枪头。几个塘骑情急之下,甚至直接将马刀向敌军劈手掷出,有的被拨挡开,没挡住的,砸在头盔、甲衣上,也仅仅是个别人脚下略略一滞,几个方队依然虎愣愣地扑面压了过来! 刹那间的错愕过后,爬上刁斗的关盛云大声下达命令:全军备战!放烟花信号! 一声信炮响过,牙旗挥舞起来,向营外的甲士们传达备战的命令。 几道烟花冲上天际,炸开,旷野中回响不绝。其他方向的友军也会在片刻间收到敌军主力突袭的消息。 不过关盛云知道,友军赶来支援,要绕小半个城,而且行进中还要保持体力,最快也要个把时辰。 这段时间内,只能靠自己撑住! 赶去一线亲自指挥肯定来不及了,好在刁斗上视野还算开阔,再说,营垒绝不容失。 大营里轮休的营兵们纷纷披甲,乱哄哄的整队。 关盛云看着敌阵,嘴里下达着一连串流水般命令,传令兵们呼喝着纵马四出…… 刚刚开始休息的部队听到乍然响起的警讯一阵忙乱,列阵备战还要耽误一会宝贵的时间。 看着一身铁的披甲们你拉我拽地相互拉扯着爬起身来,关盛云这才意识到,高高的土垒同样也遮蔽了己方防御部队的视线——最要命的,普通士兵没有高高在上的望台视角,对敌人进攻的兵力、阵型一无所知! 糟糕!这种情况,对士气的影响或许是致命的! 里许的距离。 片刻间,敌人的前锋绕过土垒一头就撞了上来。 防逆袭不是没预案。但因为是攻城战,己方兵力具有压倒性优势,大营又扎在大路中间,当时预设的战斗场景是敌人孤注一掷地突围攻击营盘——土垒的防御没有考虑在内! 鹿砦和拒马只是草草的摆了一道。敌阵略一止步,前排拒马枪搭上来保护着,无甲辅兵上前套上绳索,几人合力一拖,关盛云和匆忙上马的谷白桦惊讶的发现,己方顿时就暴露在对方的攻击之下! 虽然事发突然,谷白桦对自己部下的表现还是有些得意:刚锋营是久经战阵的主力营,不能说十全十美,仓促间全营各队的基本队形一下子就出来了、无甲弓箭手们已经在队官的口令下齐射出第一轮羽箭。 眼看着,还有二三十丈,两军的锋线即将撞在一起。 但谷游击还是隐隐感到有些奇怪:敌军没有变阵,两丈长的拒马长枪依然挺在前排。混战中这种长枪不仅几乎没有用处,而且会大大妨碍战斗——刀盾兵只要用盾牌荡开对方唯一的一记突刺,欺身上前,枪兵除了扔掉武器逃跑外便是死路一条!而且由于长度的原因,无论是遮挡还是挥舞,这种武器对身边战友的威胁要远大于对敌人的伤害!想到这里,心里不禁升起一股朦胧的不安。 说不清楚,但,不祥! 无论如何,也要为大营争取时间! 谷白桦长刀向前一指:“迎敌!” 伴随着第四轮划破天际的羽箭,刚锋营迎着敌阵,挺刃向前! 几乎与此同时,刁斗上的关盛云则渐渐看清楚了敌阵的结构,大惊失色的吼着下令:刚锋营止步!结阵,结盾阵!就地据守! 然而,召唤前方领军的将领回头观察牙旗的命令要靠信炮——来不及了! 刚锋营的精锐老兵们看到逼到三四丈外的枪林,顿时心情一松:送人头的来了!纷纷大喝着抡刀飞身迎上…… 督战的谷白桦听到对面传来一声大喝:“蹲!” 只见敌人前两排的枪兵齐刷刷地止步,就地半蹲,立刻暴露出后面的甲士!他们的盾牌还背在背上,战刀仍在鞘中,左手攥着两支标枪,右手持着一支! “完了!” 心里刚刚转过这个念头,一排标枪,擦着敌人前排枪兵的盔缨飞来,紧跟着是第二波、第三波! 标枪三投! 伴随着铁刃入肉的闷响,惨呼声骤然响起…… 刚锋营前突的敢战精锐几乎被一扫而空! 三投后,没有丝毫的停滞,看都不看一眼地上的尸体和血泊中挣扎的伤兵,敌人的刀盾兵毫不停留地扑了上来! 刁斗上,关盛云无能为力的看着前方不远处战况。 一个敌人一刀砍在一个无甲弓手的脖项上,颈动脉激喷出的鲜血溅了大半张脸,擦都没擦顺着盔缨眉眼滴下来的血水继续挥刀,他的下一个对手明显是个新兵,已经被吓得六神无主,下意识的挺枪,敌兵用圆盾荡开软绵绵的一刺,劈头一刀斩下…… 两个敌兵在围攻塘骑关四。 关四是自己的义子,身手很不错,仗着马匹的优势左遮右挡。第三个敌人砍翻了对手后一转身,行云流水般顺手一刀捅进马腹。马匹悲嘶着倒地,关四的腿被压在马下。不知是不是幻觉,甚至在喧嚣的兵刃交击声、呐喊惨呼声中,目瞪口呆的关盛云依稀听到了腿骨折断的咔嚓一声轻响,转眼间关四就被一杆短枪钉在地上…… 亲兵营! 敌将的亲兵营! 第四章 突门 第四章突门 顶住阵线,固守待援! 确定了当面是敌将的亲兵营,关盛云立刻有了对策。 一上手就砸出亲兵营,看来敌人是想垂死一搏破围了。 破围?呵呵!谈何容易! 当道扎营! 看似简单的四个字,是用多少条人命换来的!想破围,就要攻下对方大营,再顺着官道跑——否则,翻山越岭的披荆斩棘,要不了半天就会耗尽体力、三两天下来,荒山野地饿也饿死了,何况还有追兵! 而大营——岂是你说破就能破的? 己方有兵力优势,只要把控住战斗节奏,损失大一点也不怕——等其他方向的友军赶到,不仅战场主动权还在自己手里,甚至很可能,会把全部敌人一口吃掉! 届时,城池便是囊中之物。敌将有亲卫家丁,或许能跑掉,但知府肯定跑不脱——能跑哪里去?失土是死罪,跑了,不怕朝廷杀你全家么?没有守军的一座空城,知府肯定想先烧府库再自杀,但没人会听他的,被绑了送过来也说不定,上吊都没机会——谁不怕一无所获的占领军屠城泄愤? 关盛云打消了反攻的念头,下达了坚守大营的命令: 各营弓弩手全部上墙、战力稍差的两个营布置到内壕边依托拒马防守、自己的亲兵营和另一个主力营扣在手里待命反击、塘骑押后,等打崩了敌阵负责兜剿逃敌…… 刚锋营一开始就受到重创,已被压制在营门附近,很难结阵了。但这样很好:毕竟是主力营,在经验丰富的队官、果长和老兵们的带领下,到处是三五成群的小战团,把营门堵得严严实实,一时半会儿,敌人无论如何也冲不过来——只是,这样打,刚锋营会付出很大代价——不过,话说回来,只要谷白桦能顶住个把时辰,被打残了也值:只要能把这批敌人吃掉,交换比怎么算都不亏! 正在盘算,猛然见到敌城方向又有了新的动静。领先的是十余架马车,一路疾驰。后面跑着的,依稀是一队无甲辅兵。 马车驰到土垒后的地道入口戛然而止。随车的几十个贼人跳下来,在一个家伙指挥下,卸下大大小小的麻包就往洞口投进去,不到半炷香的时间,便堆了过膝高。领头的家伙上半身是皮甲,头上顶了个铁盔——看样子是辅兵营的千总,掏出火镰,擦燃一只火把,回头看了自己一眼,松开手,火把直落下去…… 红色的火舌杂着黑烟一下子窜起来…… 关盛云甚至还感觉到,这个贼人在擎着火把将丢未丢时,还扭头冲自己露齿一笑! 另一队无甲辅兵在奔跑中迅速散开。三人一组:一人挥刀,贴着地面砍断通气的毛竹、一人迅速将木楔钉入竹节、第三人抡起锤子夯实……与此同时,第一个贼兵已经在砍下一根竹子! 几乎比火舌蹿起来晚不了多久,从土垒到城墙,疏落的一片毛竹地面,出现了丈五左右宽度的一条通道。通道旁,偶有三五根毛竹通气管在冒烟,转眼,又有敌人奔过去…… 完了! 关盛云睚眦欲裂的看着。为了迷惑守军,地道并不是直来直去,而是拐了个大弯,又插了一地的竹子,但敌将还是明确判断出地道的大致走向! 地道里几百条人命怕是保不住了。 营墙上的国清林捶着木栏嚎啕大哭。 已经到了最后关头,刚刚轮换进去的二百人都是具备丰富穴攻经验的老手,城基下的坑洞就是他们的杰作:哪里可能渗水、哪里容易塌方、在哪里顶上木桩烧毁后破坏力最大……个个都是行家里手。虽说算辅兵,平时国千总可舍不得派他们去做填沟刨桩之类送命的勾当。再训练出这么一批人,没个一年半载想都不用想。 关盛云不是没想过反击,亲兵营游击关建林已经在指挥儿郎们逆袭了。不过,刚锋营被死死压在营门口,把唯一的出路堵得严严实实,敌人没法突进来的代价——是自己也没办法冲出去! 心急如焚的关盛云终于看到,远处,敌城的两侧腾起一片尘土: 援兵来了! 顾不上许多,关盛云下达了加速前进的命令:一簇红色烟花绽开在营垒上空。 先冲到附近,略微停步恢复一下体力,然后合围! 只要造出比较大的声势,己方的军心就会迅速稳定下来、敌人则会张皇失措。 稳住阵脚然后反杀——哼哼,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友军方向腾起两道烟花,表示收到命令。随后,明显加快了速度。眼看着还有不到两里地,两支援军就能差不多同时抵达战场! 虽然披甲长途奔袭过于浪费体力,部队一时半会无法投入战斗,但近在咫尺的大军,会对敌人造成极大的心理压力,而己方士气会迅速高涨…… 嗵! 嗵! 敌城方向先后传来两声号炮! 嗯。 有视野优势的敌人肯定更早就发现了援军。前线的披甲战斗了那么久,体力差不多也该到了极限,这时该收拢部队回撤了吧。 眼前敌人战兵差不多千人左右。五百亲兵营不用说,看战力,另一个也应该是主力营,一口气拼光了,你敢让衙役们守城么?如果那样的话,嘿嘿,本帅不介意立即总攻! 蓦地,敌人的城墙下腾起两股烟尘,两支队伍突然从烟尘中现身,拦腰撞在毫无侧翼防护的援军队列上! 突门! 敌将居然在南北城墙事先上偷偷凿出两道突门,就等着打援! ! 虽然隔了很远看不真切,但两支援军的方向上,腾起的尘土不再是一趟直线,而是逐渐略呈扇形向外蔓延开来,两面参将旗已经看不到了。 关盛云一个趔趄,险些从刁斗上栽下来。 败了! 被急行军耗尽体力又毫无戒备的友军,遭到拦腰致命一击,正在四处溃逃。将旗一倒,部队完全失去指挥,短时间内不可能形成战斗力了。 “鸣金吧。”关盛云长叹一声,无奈的说道。 听到悠长的铜钹声,刚锋营各自为战的披甲们相顾着逐渐聚拢,由三五成群,再合并成小队,小队再相互靠拢结成阵线。虽然败了,一定要重赏谷白桦:从仓促迎敌到死战不乱,刚锋营的表现可圈可点!这个蛮子真的下了心血。 一声号炮,大营里帅旗旁树起青白两色旗帜,然后两面旗帜向前倾了一下。左右内壕的两面将旗向前点了点,这是应旗,表示收到了主帅的命令。随后,踏着鼓声,两支散兵线开始聚拢,在营门吊桥侧后方汇聚成两个方阵。 敌人的体力也在大幅度下降,他们没有趁势紧逼,也放缓了进攻的节奏,后排的甲兵上前替换下前排的同伴,后者拄着满是血迹的武器,弯着腰大口大口的喘息着。 几乎在同一瞬间,城楼方向又是一声号炮,继而腾起一股烟花:看来敌将也决定收兵了。 从突门杀出的两支奇兵早已了解战斗任务,并没有追杀溃兵,见到烟花信号立刻止步,迅速向本部将旗靠拢。部队甫一收拢完毕,两支将旗各自向土垒方向深深的垂了一下,甲士们踏着沉重的脚步,坚定地开了上来。 敌人的主攻部队也改变了阵型。由于攻击的势能,锋线不断前压,双方的伤兵都陷到攻击锋线后方——不用问,自己的伤兵会统统变成敌兵的首级功。 敌城上空,再次绽放出两朵烟花。 敌人的攻击方阵开始缓慢后退,从两支奇兵的掩护阵型中穿过。刚才堵通气孔、填烧地道的无甲辅兵们都聚拢在阵后,此时纷纷上前接过伤员,或搀或背,重伤者和死者放在空马车上,向城里急速退去。 三个战兵军阵交替掩护着,渐次消失在城前的营垒里。 好厉害的敌将! 好胆识! 好气魄! 关盛云不由得在心里为对手喝了一声彩! 两千战兵,倾巢而出,还动员了至少一千辅兵。四面环敌,居然敢留下一座几乎不设防的空城!而且绝不贪功冒进,达成战术目的立刻退兵! 这样的对手,在随后的日子里一定要小心应对。 远处腾起两道绿色烟花,那是援军将领发出了收拢溃兵的信号。关盛云根本没有心思看这些,目光紧盯着穴攻的洞口。敌人刚刚退走,国庆林没等命令,就带领刚刚轮换下来的辅兵们冲出营门,发疯般的拼死清理被填埋的洞口。 来不及了! 关盛云暗自想着。浸了油的稻草和马粪——浓烟收割生命的速度远比刀剑快得多。 关建林也带着破霄营径自开出大营,但却没有做衔尾追击——出人意料地,敌人没有对己方倒地的伤兵痛下杀手——关盛云的亲兵营被满地哀嚎的刚锋营伤兵拖住了! 罢了。 关建林和谷白桦是结拜兄弟,而且,这一战刚锋营已经伤了元气,再把伤兵扔地上流血,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尽管关盛云很清楚敌将的险恶用心:二三百伤员,会额外为自己增加很多很多负担。 敌城猛然爆发出一阵欢呼声。甲士们忘记了疲惫,纷纷用武器敲打着盾牌。 这些粗鄙的军汉,再用最朴实的方式——呐喊——向自己的主帅表达敬意。 向强敌示威! tips 古代战争,除了击鼓鸣金,还有很多复杂的战术命令。 击鼓鸣金是对所有士兵们发出的统一行动信号,其实也并不是我们通常想象的“闻鼓而进鸣金则退”那样简单,还有更多的区别——比如说:一通鼓,往往代表备战,二通代表前进,三通代表冲锋(披甲一身铁几十斤,极限冲刺距离也就十几二三十米,在到达这个距离之前只能快步走,否则跑过去就是送人头),连续击鼓表示持续进攻、一通金是停止进攻就地拒守、二通是缓慢后退…… 将领还会向各营各队传达单独的命令,比如甲营后撤,乙营丙营突前,最后完成合围。所以还有传达这类个性化命令的方式,一般是用旗帜。 古代军制往往按五行设定,金木水火土对应前后左右中五军,各军的将旗便分为青黄赤白黑五色。各军下面的营也是如此,使用镶边区分。比如中军是黄旗,那么中军下面的五个黄色为主色的营旗便分别使用青黄赤白黑的牙边做区别。主将在后方登高观战,根据战况给不同营官队官下达命令,便会通过与这个队对应颜色的旗帜传达。 作战时大家注意力都在前方,于是,使用信炮,作为提醒前方将领回头观察接受命令的方式——听到后面放一响,前线将领回头看:自己是青旗,后面青旗动,那么或进或退服从命令、红旗动,跟自己无关,继续打…… 与其类似的手段还有烟花,这种方式可以把命令传达得更远,尤其在晨昏时分,旗帜颜色难辨时更醒目。 烽火狼烟也是军情传递的手段,也能传达较为复杂的信息:一注代表敌踪、二注代表千人规模,而且有马队、三柱代表大举来犯……此外,还会有兵士拿着毯子遮蔽,这样,远方观察到的烟柱便会出现类似摩斯密码般的断续,如此就可以传递更复杂的信息(有人会问,烽火台上的几个兵士见到漫山遍野的敌人,为什么不赶紧跑,或者干脆降了,还要花费宝贵的逃命时间报信呢?很简单。守烽燧的都是被挑选出来拖家带口的人——你没通报敌情就跑了,全家就死定了)。 当然,特别复杂的战术命令便只能靠传令兵跑进战场直接传达给一线将领了。 第五章 疗伤 城内。 知府宋明议并没有与总兵官孙杰一起在城楼上享受部下们的欢呼。 孙杰发动逆袭时,所有的辅兵丁壮都被派去守城。此时虽然战兵们都已回城,宋知府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但救治伤员、补充损坏的武器,还要饮食修整,一时半会儿无法完成接防。 宋知府按照孙杰预先的要求,满头大汗地指挥着衙役和壮妇们,将衙门里的站笼统统搬出来,又集中了全城的木匠和棺材铺人手,紧急打造了很多木笼,全部装满砖石,填塞到两个突门洞里堵住了缺口。又释放了监狱里所有人犯,在缺口外垒起两道半人多高的羊马墙,直通西门前的小营垒,以便万一贼人试图从这里突破可以及时阻击。 孙杰在救护所的一个帐篷里,关切的看着自己的亲卫队长史二雷。 这是个孤儿,同样是军户出身的娘早就殁了。爹是个把总,自己在营里拉扯个娃日子过得真是辛苦,也没什么希望。于是,在多年前另一场惨烈的围城战中,把二雷托付给还是参将的孙杰,带头报了敢死队,用自己的生命去为娃换个前程……从那时起,自己就把这小子带在身边,看着他一天天长大,教他武艺兵法,还帮他娶了亲。虽然情如父子,但一直没收到膝下。 大家都知道,大帅是一番好意:不能让老史家绝了后,年节时分,更不能断了祭祀的香火。 这次出击本来不需要他参加,但这小子红了眼睛要去。孙杰知道,前阵子那批敢死队的决死突击,勾动了他对亲爹的念想。 拦不住那就去吧,谁让咱是武人呢,生死都是天意,这便是命。 伤不算重,左臂挨了一刀——但弄不好也会要人命。 曾有个挂衔游击,腿上中了一箭,入肉也就七八分,拔出来也敷了金创药。开始没事,走路都看不出有伤,还跟兄弟们大呼小叫地拼酒赌钱,但随后伤口流脓,发烧不几天人就没了!郎中说箭头可能煨了毒,谁知道呢。 这刀砍得挺深,快见骨头了。臂甲的碎片,还有破布什么的脏东西都嵌在肉里。也好,堵住了伤口,血倒是没流多少,可一会要遭的罪也够呛。把扭曲的臂甲卸下来时费了不少劲,二雷疼得浑身直哆嗦。这小子是条汉子,带伤还搠翻了两个,如果不收队,估计这家伙会把自己砍到脱力。 郎中找来块木头,扯条破布裹上让史二雷咬住,几个兄弟一起动手把他按在门板上。郎中正要上前,孙杰沉声到:“我来吧。” 孙杰从靴筒里拔出匕首,在衣袖上反复擦着,直到没有一丝油迹。几下子干净利落地挑出伤口里面的碎铁片和破布,血汩汩地冒出来。尽管额头豆大的汗珠迸出如浆,二雷始终咬紧牙关一声未吭。 “好样的,再忍一下。“孙杰点点头,将匕首伸向火堆烤着。 也不知为什么,军中一直流传:有时明明就是个皮肉伤,尽管敷了药,不少人还是说没就没了;而中了火箭的人,只要不是命中要害,大多都能活下来。 留意之下,确实如此。应该是火克金吧。 瞥了眼烧得通红的匕首,二雷猛的把眼一闭。 暗红的刀尖在伤口上一下一下的轻轻烙着,皮肉冒出一缕缕青烟。人,终于还是疼的昏死过去。 郎中在旁边垂手安慰道:“大帅放心,千总壮得牛一样,吉人天相,肯定没事。” 孙杰唔了一声,应道:“看吧,烧起来再退了就没事了。” 出了帐,昂首向天默祷着:老史,佑护娃吧…… 孙杰回到帅帐,招手唤来师爷商文长:“商师爷,麻烦您帮我写一封家信吧。” 商师爷一拱手:“大帅吩咐,敢不从命。写什么,请大帅示下。” 孙杰道:“写些甚么都无所谓,你随便编就行。但要把‘阙’、‘离’、‘五’、‘游’、‘巾’,这几个字写进去。嗯,在写了这些字的那句话前点一个墨迹即可。” 师爷片刻写就呈上。 师爷告退后,孙杰让亲兵请来宋明议:“知府大人,末将识字有限,刚刚草就一封家书,劳烦大人帮忙念念,以免差池。” “这个……” 正儿八经进士出身的宋明议,像其他大明的文官一样,原本完全瞧不起眼前这个武夫。但大敌当前,内心再如何鄙视,表面上也要比平时客气三分。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宋知府心里了然:如果单凭自己,早已城破身灭,观感不禁大为提高。接连两场胜仗下来,对孙杰不仅有了惺惺相惜之感,甚至在内心已经隐隐依为梁柱。然而此刻听说敌兵环伺之下这位居然写了家书,堂堂男子汉竟被个妇道人家牵扯住了,真让人不耻!而且,难免有重大军情泄漏之虞!心底原本被压抑住的那丝不屑又冒了出来,面上不免露出些许忧色。 孙杰察觉到了宋明议的神请,含笑拱手:“大人,末将并非不知分寸之人。有劳了。” 宋明议闻言一愣,仿佛明白了些什么,开始念起信来…… 读毕,茫然道:“孙帅,这封家书貌似平淡无奇,但此刻做此书,下官揣测,必有玄机。可否请大帅为下官解惑?” 孙杰苦笑了一下:“知府大人,实不相瞒,此书事关军情。文武殊途,还望大人恕罪则个。” 再无疑惑的宋明议离了座,向孙杰深深的施了一礼,起身正色道:“孙帅说的是。” 孙杰赶紧离座,一躬到地的还了礼:“知府大人,末将愧不敢当!死罪、死罪!” 宋明议一把扶住,看着孙杰的眼睛,缓缓道:“孙帅不必过谦。下官虽是个书生,绝非不知好歹之人。今日有几句肺腑之言,不吐不快。常言道:蝼蚁尚且贪生。贼兵压境,宋某圣贤书虽读了不少,然自古艰难惟一死,宋某并非没有做过他想。不过下官知道,然若从贼,全家老小难逃天怒,必遭灭门之殃。故此,下官心意已定:城破之日,便是报国之时。宋某仗剑衙阶拼得一死,可谓大节无亏,也能为犬子换个荫职,不必再受那十年寒窗之苦。若非孙帅孤军慷慨赴援,宋某今日早成刀下之鬼。大恩不言报,若蒙孙帅不弃,宋某愿与孙帅义结金兰。言出五内,天日可鉴!” 这番发自肺腑的言语把孙杰深深地打动了。从宋朝起,赵匡胤为了避免重蹈唐朝军人做大,藩镇割据的覆辙,有意识地重文抑武、以文御武。本朝太祖做得更绝,把所有功臣几乎一网打尽,尤其是武将集团,以至于成祖爷“清君侧”,建文天子根本找不到能带兵抗衡的将领!时光荏苒,到了此时,军人根本谈不上什么地位,一个七品知县,只要他高兴,随时可以找个借口把正三品的参将当街按翻打一通板子!宋知府提出结拜,还指天盟誓,可知确实言出挚诚。 孙杰不由动容道:“大人!孙某是个武夫,不会说什么客套话。承蒙大人青眼相看,誓愿与宋兄同生共死。军情机密,本不足与外人道。这些天宋兄亲冒矢石,与末将等并肩戮敌,自不敢隐瞒。宋兄请看,此信有几个字做了标记,玄机实在于此。” “军情联络当用隐语。依《武经总要》旧例,军情不外:请弓,请箭,请甲,请枪旗……共四十项,末将少时便铭记于心。五言律诗亦为四十字,恰可一一对应。律诗颇多,纵被敌获,或哪怕传书者投敌,敌焉知哪一首为我军字验?末将出行时,与经略大人临时以《杜少府之任蜀州》相约。休看末将识字有限,这五言律诗确能背上几首。小弟出生武职世家,少时为此曾着实挨了家父许多棍棒。商师爷虽可靠,然军情大事,不敢有误,故劳烦宋兄代为勘验。兄长见笑了!” 宋明议大笑着重重的拍了孙杰一掌,由衷的赞叹:“贤弟大才!愚兄受教了!” 再次把信匆匆一览,一手指着做了记号的字,另一手掐着手指数了下,口中喃喃有词地把《杜少府之任蜀州》全诗默诵了一遍,笑道:“既蒙贤弟指点,愚兄便猜上一猜:请箭,请守具,请兵,请粮秣,敌小挫……然否?” 二人抚掌大笑,吩咐亲随设香案结拜不提。 随后,宋明议亲自又将书信手抄了二份,由孙杰的三个亲兵分头趁夜缒墙而出,潜送省城。 关盛云这边收拢了溃兵,检点人马。 新败两阵,辅兵损失太大了:抓来的民伕几乎团灭,最有经验的那些辅兵骨干也差不多都死在地道里,必须想办法补充。不过除此之外,战兵折损也就四百左右,并没有伤筋动骨。虽然小挫两阵,总体战略态势依然,战场主动权仍牢牢控制在自己一方,不禁心中略定。 按大多数惯例,遇到难啃的硬骨头,围三阙一,放守军一条生路,是个不错的办法:军头总能为自己找到临阵脱逃的理由,比如说误判敌情,纵兵追剿,结果中了敌人调虎离山之计什么的。守土有责的文官不能跑,除了豁出去被满门抄斩投降,唯一一条路是留个“临危一死报君恩”的字条自挂东南枝。眼前的敌将有两场胜利垫底,这时候跑路,性命肯定无碍,最多降级罚俸。别看平时混账,用人之际,潮庭分得清孰轻孰重,甚至革职留任戴罪立功也不是没有可能。 不过,己方的士气是个大问题。如果一上来围城必阙,那叫用兵如神兵不血刃,接连败绩之下再玩这一套就是畏敌如虎了——以后可就别想混了!自己的威望,只有靠一网打尽然后屠城来提振。 据细作讲,城中的存粮有限。只要稳扎稳打不急于求成,对手坐困孤城,迟早难逃一死。 于是调整了部署,围堵四门,每日各门轮派一营警戒,以防守军突围。动员了剩下的辅兵和守营兵,把几条官道刨得沟壑纵横,小路也摆上拒马挖了陷阱布置了明暗哨。虽然因为辅兵的损失,部队不再具备大规模远距离机动能力,守营加短促突击追歼溃敌还是不成问题。 想到辅兵队,交代了下去:各营都抽出几个果,让经验丰富的千把总们带着,往远处仔细搜索一下看能否再抓一些漏网的逃民。这时候,扒拉到碗里就是菜,聊胜于无。尤其要注意,万一敌军突围,各部追杀时务必留些分寸,多抓些身强力壮的家伙,好好补充一下。 各路将领轰然齐声应是。 振勇营游击龚德润提出一个建议:不论敌人从哪个门突围,当面守军务必以阻击拖延为第一要务!无论损失如何,战后先把阻敌者的人补满,随后是各营挑人,如果还有剩,最后再按功劳大家一起分俘虏。 这个建议得到所有将领的一致赞同。 大家都是老军务,各人的小算盘彼此都很清楚:敌人突围,肯定是集中全力孤注一掷。这种舍命一搏,单靠两三个营未必拦得住。正常情况下,前线将领会放过大部分敌军,留下自己能吃掉的一部分。对方逃命第一,不可能死磕硬啃重兵据守的营垒,能跑一个算一个。但如此一来,其他来援友军的俘虏则没了着落。大家损失都不小,补满一两个营,对全军意义不大。 龚德润的提议,实际上就意味着:当敌的将领不要保留实力,哪怕拼光了血本,大家也会先让你连利钱一起先捞回来…… 僵持了几日,突然塘骑来报:东南方向百里,发现守军援兵。规模不大,约千人左右。但是——全是马队! 关盛云心头大震,又加派了几拨斥候,每人配双马,随时回报敌情。独自摊开了地图,琢磨起来…… 半个时辰后,一声轻喝:“来人!传令:各营游击以上将官即刻前来中军大营军议!” 第六章 阻援 城内。 知府宋明议并没有与总兵官孙杰一起在城楼上享受部下们的欢呼。 孙杰发动逆袭时,所有的辅兵丁壮都被派去守城。此时虽然战兵们都已回城,宋知府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但救治伤员、补充损坏的武器,还要饮食修整,一时半会儿无法完成接防。 宋知府按照孙杰预先的要求,满头大汗地指挥着衙役和壮妇们,将衙门里的站笼统统搬出来,又集中了全城的木匠和棺材铺人手,紧急打造了很多木笼,全部装满砖石,填塞到两个突门洞里堵住了缺口。又释放了监狱里所有人犯,在缺口外垒起两道半人多高的羊马墙,直通西门前的小营垒,以便万一贼人试图从这里突破可以及时阻击。 孙杰在救护所的一个帐篷里,关切的看着自己的亲卫队长史二雷。 这是个孤儿,同样是军户出身的娘早就殁了。爹是个把总,自己在营里拉扯个娃日子过得真是辛苦,也没什么希望。于是,在多年前另一场惨烈的围城战中,把二雷托付给还是参将的孙杰,带头报了敢死队,用自己的生命去为娃换个前程……从那时起,自己就把这小子带在身边,看着他一天天长大,教他武艺兵法,还帮他娶了亲。虽然情如父子,但一直没收到膝下。 大家都知道,大帅是一番好意:不能让老史家绝了后,年节时分,更不能断了祭祀的香火。 这次出击本来不需要他参加,但这小子红了眼睛要去。孙杰知道,前阵子那批敢死队的决死突击,勾动了他对亲爹的念想。 拦不住那就去吧,谁让咱是武人呢,生死都是天意,这便是命。 伤不算重,左臂挨了一刀——但弄不好也会要人命。 曾有个挂衔游击,腿上中了一箭,入肉也就七八分,拔出来也敷了金创药。开始没事,走路都看不出有伤,还跟兄弟们大呼小叫地拼酒赌钱,但随后伤口流脓,发烧不几天人就没了!郎中说箭头可能煨了毒,谁知道呢。 这刀砍得挺深,快见骨头了。臂甲的碎片,还有破布什么的脏东西都嵌在肉里。也好,堵住了伤口,血倒是没流多少,可一会要遭的罪也够呛。把扭曲的臂甲卸下来时费了不少劲,二雷疼得浑身直哆嗦。这小子是条汉子,带伤还搠翻了两个,如果不收队,估计这家伙会把自己砍到脱力。 郎中找来块木头,扯条破布裹上让史二雷咬住,几个兄弟一起动手把他按在门板上。郎中正要上前,孙杰沉声到:“我来吧。” 孙杰从靴筒里拔出匕首,在衣袖上反复擦着,直到没有一丝油迹。几下子干净利落地挑出伤口里面的碎铁片和破布,血汩汩地冒出来。尽管额头豆大的汗珠迸出如浆,二雷始终咬紧牙关一声未吭。 “好样的,再忍一下。“孙杰点点头,将匕首伸向火堆烤着。 也不知为什么,军中一直流传:有时明明就是个皮肉伤,尽管敷了药,不少人还是说没就没了;而中了火箭的人,只要不是命中要害,大多都能活下来。 留意之下,确实如此。应该是火克金吧。 瞥了眼烧得通红的匕首,二雷猛的把眼一闭。 暗红的刀尖在伤口上一下一下的轻轻烙着,皮肉冒出一缕缕青烟。人,终于还是疼的昏死过去。 郎中在旁边垂手安慰道:“大帅放心,千总壮得牛一样,吉人天相,肯定没事。” 孙杰唔了一声,应道:“看吧,烧起来再退了就没事了。” 出了帐,昂首向天默祷着:老史,佑护娃吧…… 孙杰回到帅帐,招手唤来师爷商文长:“商师爷,麻烦您帮我写一封家信吧。” 商师爷一拱手:“大帅吩咐,敢不从命。写什么,请大帅示下。” 孙杰道:“写些甚么都无所谓,你随便编就行。但要把‘阙’、‘离’、‘五’、‘游’、‘巾’,这几个字写进去。嗯,在写了这些字的那句话前点一个墨迹即可。” 师爷片刻写就呈上。 师爷告退后,孙杰让亲兵请来宋明议:“知府大人,末将识字有限,刚刚草就一封家书,劳烦大人帮忙念念,以免差池。” “这个……” 正儿八经进士出身的宋明议,像其他大明的文官一样,原本完全瞧不起眼前这个武夫。但大敌当前,内心再如何鄙视,表面上也要比平时客气三分。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宋知府心里了然:如果单凭自己,早已城破身灭,观感不禁大为提高。接连两场胜仗下来,对孙杰不仅有了惺惺相惜之感,甚至在内心已经隐隐依为梁柱。然而此刻听说敌兵环伺之下这位居然写了家书,堂堂男子汉竟被个妇道人家牵扯住了,真让人不耻!而且,难免有重大军情泄漏之虞!心底原本被压抑住的那丝不屑又冒了出来,面上不免露出些许忧色。 孙杰察觉到了宋明议的神请,含笑拱手:“大人,末将并非不知分寸之人。有劳了。” 宋明议闻言一愣,仿佛明白了些什么,开始念起信来…… 读毕,茫然道:“孙帅,这封家书貌似平淡无奇,但此刻做此书,下官揣测,必有玄机。可否请大帅为下官解惑?” 孙杰苦笑了一下:“知府大人,实不相瞒,此书事关军情。文武殊途,还望大人恕罪则个。” 再无疑惑的宋明议离了座,向孙杰深深的施了一礼,起身正色道:“孙帅说的是。” 孙杰赶紧离座,一躬到地的还了礼:“知府大人,末将愧不敢当!死罪、死罪!” 宋明议一把扶住,看着孙杰的眼睛,缓缓道:“孙帅不必过谦。下官虽是个书生,绝非不知好歹之人。今日有几句肺腑之言,不吐不快。常言道:蝼蚁尚且贪生。贼兵压境,宋某圣贤书虽读了不少,然自古艰难惟一死,宋某并非没有做过他想。不过下官知道,然若从贼,全家老小难逃天怒,必遭灭门之殃。故此,下官心意已定:城破之日,便是报国之时。宋某仗剑衙阶拼得一死,可谓大节无亏,也能为犬子换个荫职,不必再受那十年寒窗之苦。若非孙帅孤军慷慨赴援,宋某今日早成刀下之鬼。大恩不言报,若蒙孙帅不弃,宋某愿与孙帅义结金兰。言出五内,天日可鉴!” 这番发自肺腑的言语把孙杰深深地打动了。从宋朝起,赵匡胤为了避免重蹈唐朝军人做大,藩镇割据的覆辙,有意识地重文抑武、以文御武。本朝太祖做得更绝,把所有功臣几乎一网打尽,尤其是武将集团,以至于成祖爷“清君侧”,建文天子根本找不到能带兵抗衡的将领!时光荏苒,到了此时,军人根本谈不上什么地位,一个七品知县,只要他高兴,随时可以找个借口把正三品的参将当街按翻打一通板子!宋知府提出结拜,还指天盟誓,可知确实言出挚诚。 孙杰不由动容道:“大人!孙某是个武夫,不会说什么客套话。承蒙大人青眼相看,誓愿与宋兄同生共死。军情机密,本不足与外人道。这些天宋兄亲冒矢石,与末将等并肩戮敌,自不敢隐瞒。宋兄请看,此信有几个字做了标记,玄机实在于此。” “军情联络当用隐语。依《武经总要》旧例,军情不外:请弓,请箭,请甲,请枪旗……共四十项,末将少时便铭记于心。五言律诗亦为四十字,恰可一一对应。律诗颇多,纵被敌获,或哪怕传书者投敌,敌焉知哪一首为我军字验?末将出行时,与经略大人临时以《杜少府之任蜀州》相约。休看末将识字有限,这五言律诗确能背上几首。小弟出生武职世家,少时为此曾着实挨了家父许多棍棒。商师爷虽可靠,然军情大事,不敢有误,故劳烦宋兄代为勘验。兄长见笑了!” 宋明议大笑着重重的拍了孙杰一掌,由衷的赞叹:“贤弟大才!愚兄受教了!” 再次把信匆匆一览,一手指着做了记号的字,另一手掐着手指数了下,口中喃喃有词地把《杜少府之任蜀州》全诗默诵了一遍,笑道:“既蒙贤弟指点,愚兄便猜上一猜:请箭,请守具,请兵,请粮秣,敌小挫……然否?” 二人抚掌大笑,吩咐亲随设香案结拜不提。 随后,宋明议亲自又将书信手抄了二份,由孙杰的三个亲兵分头趁夜缒墙而出,潜送省城。 关盛云这边收拢了溃兵,检点人马。 新败两阵,辅兵损失太大了:抓来的民伕几乎团灭,最有经验的那些辅兵骨干也差不多都死在地道里,必须想办法补充。不过除此之外,战兵折损也就四百左右,并没有伤筋动骨。虽然小挫两阵,总体战略态势依然,战场主动权仍牢牢控制在自己一方,不禁心中略定。 按大多数惯例,遇到难啃的硬骨头,围三阙一,放守军一条生路,是个不错的办法:军头总能为自己找到临阵脱逃的理由,比如说误判敌情,纵兵追剿,结果中了敌人调虎离山之计什么的。守土有责的文官不能跑,除了豁出去被满门抄斩投降,唯一一条路是留个“临危一死报君恩”的字条自挂东南枝。眼前的敌将有两场胜利垫底,这时候跑路,性命肯定无碍,最多降级罚俸。别看平时混账,用人之际,潮庭分得清孰轻孰重,甚至革职留任戴罪立功也不是没有可能。 不过,己方的士气是个大问题。如果一上来围城必阙,那叫用兵如神兵不血刃,接连败绩之下再玩这一套就是畏敌如虎了——以后可就别想混了!自己的威望,只有靠一网打尽然后屠城来提振。 据细作讲,城中的存粮有限。只要稳扎稳打不急于求成,对手坐困孤城,迟早难逃一死。 于是调整了部署,围堵四门,每日各门轮派一营警戒,以防守军突围。动员了剩下的辅兵和守营兵,把几条官道刨得沟壑纵横,小路也摆上拒马挖了陷阱布置了明暗哨。虽然因为辅兵的损失,部队不再具备大规模远距离机动能力,守营加短促突击追歼溃敌还是不成问题。 想到辅兵队,交代了下去:各营都抽出几个果,让经验丰富的千把总们带着,往远处仔细搜索一下看能否再抓一些漏网的逃民。这时候,扒拉到碗里就是菜,聊胜于无。尤其要注意,万一敌军突围,各部追杀时务必留些分寸,多抓些身强力壮的家伙,好好补充一下。 各路将领轰然齐声应是。 振勇营游击龚德润提出一个建议:不论敌人从哪个门突围,当面守军务必以阻击拖延为第一要务!无论损失如何,战后先把阻敌者的人补满,随后是各营挑人,如果还有剩,最后再按功劳大家一起分俘虏。 这个建议得到所有将领的一致赞同。 大家都是老军务,各人的小算盘彼此都很清楚:敌人突围,肯定是集中全力孤注一掷。这种舍命一搏,单靠两三个营未必拦得住。正常情况下,前线将领会放过大部分敌军,留下自己能吃掉的一部分。对方逃命第一,不可能死磕硬啃重兵据守的营垒,能跑一个算一个。但如此一来,其他来援友军的俘虏则没了着落。大家损失都不小,补满一两个营,对全军意义不大。 龚德润的提议,实际上就意味着:当敌的将领不要保留实力,哪怕拼光了血本,大家也会先让你连利钱一起先捞回来…… 僵持了几日,突然塘骑来报:东南方向百里,发现守军援兵。规模不大,约千人左右。但是——全是马队! 关盛云心头大震,又加派了几拨斥候,每人配双马,随时回报敌情。独自摊开了地图,琢磨起来…… 半个时辰后,一声轻喝:“来人!传令:各营游击以上将官即刻前来中军大营军议!” 第七章 援绝 第七章援绝 赵三喜和队官们敌前军议的时候,千、把总们纷纷下马,穿行在队列里,检查着各自手下的战斗准备:拽拽马肚带、勒一勒盔甲的牛皮绳扣,喝骂着命令大家束紧佩刀(副兵器)、水葫芦等碍事的零碎,故意大声跟老兵讲着进城后要半夜溜出去找个粉头如何如何的下流笑话,缓解新兵们仓促临敌的紧张心情…… 在赵三喜下达全军突击命令之前,全军已经整队完毕,勒马待发。 “驾”、“嗬嗬”、“哟哈”…… 此起彼伏的呼喝声中、战马的响鼻声中,长蛇般静止的马队开始蠕动起来。 跑动间,纵队逐渐拉长、散开,再以果为基本单位,彼此相互聚拢。 不到半里,全队便已隐隐呈现出若干三角的形状…… 楔形阵。 甲骑冲阵的经典队形。 骑士们夹着马枪*,开始是小跑,里许后,提到三分之一全速:要充分发挥骑兵的冲击力,必须先让马匹跑出性子来,然后发起雷霆一击! 看到敌人的大队迎面冲来,高藤豆二话不说,率领前出的散骑们拨转马头,驰回自己的军阵。 按照高副将事先的命令,骑士们分成小队,先是在己方阵前往复几趟横掠而过,然后径自从各小阵间的通道穿过,逐渐消失在马蹄扬起的尘土中,看不到了。 尘土,遮蔽了冲击方的视线。 距敌阵还有半里,马匹已跑到二分之一全速。 对面烟尘中,突然毫无征兆的冒出一片飞蝗,扑面而来。 冲在前排的老兵们很熟悉这种场景:神臂弓。 没什么,对方是抛射。 这是干扰性射击。 准头不必考虑,是否被射中全凭运气。弩箭在百步内无坚不摧,但这么远的距离,即使被射到也没啥:只要护住马匹正面,低下头,有铁盔铠甲保护,箭头很难完全穿透棉衬——最多是皮破见红罢了。 “驾”! 马速越来越快。 兄弟们冲啊! 不等弩手们再次上弦,他们的身体就会被我们的骑枪洞穿! 驰过百来步的距离只是几个呼吸间。 马匹已经达到四分之三全速,对面更多的箭支破空而至。 弓箭手也开始射击了。 更没什么——弓箭也就是欺负下无甲而已! 环顾下四周,只有六七骑落马。 “驾”! 兄弟们冲啊! 铁甲的洪流势无可挡! 距敌阵五十步。 马匹已经达到全速。 各人的视野逐渐变窄:前方的敌阵不再是漫山遍野铺开黑黑的一片,而是慢慢分离成一个个面目越来越清晰的贼兵! 马背颠簸中看清楚了,对面没什么掩护,冲击锋面的拒马也没搭好…… 等等! 敌骑掀起的烟尘逐渐消散,怎么回事——为什么敌人不是连绵的横阵,而是一个个空心小阵? 糟了! 如果是横阵,总有枪兵无法防护到的地方……即或前排全是长枪,防线便只能是薄薄的一两层——豁出去避无可避的几条人命,便能生生砸出个缺口! 随后,后面的兄弟们从缺口往里鱼贯一突:阵破!再向两翼席卷包抄——这仗便赢了! 但……为什么敌人要摆出小阵呢? 甲骑很容易穿过间隙透阵而出啊——你们急匆匆赶来,难道不是要阻援吗? 没来得及细想,面对明晃晃的枪尖,马匹已经开始自己寻找空当,有些不受控制,全速奔驰的队列开始扭曲变形…… “驾”! 各个楔形小阵原本组成了一个硕大无比的巨大矛形冲击阵容,后部的各小队,视线被前面的甲骑和马蹄掀起的尘土挡住,还在策马向前猛突…… 战马的口鼻处涌出大量白沫,耳畔的风声呼呼作响,马力已经发挥到巅峰:人马合一,五六百斤的重量加上风驰电掣般的速度,在这个时代,没有任何肉体能够抵挡这雷霆般的一击! 蓦地,鼓声大作! 随着鼓声,眼前突然迸出一片寒光:各个小阵仿佛一只只豪猪,前后交错的枪林,便是全身猛然炸起的利刺! 前排骑士的战马要么突然减速,要么猛然从斜刺里横着窜出,自己的马匹已然是全速,这么短的距离不可能刹住或避开,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头撞上去,双双栽倒! 前赴后继狂奔的马匹不再受骑手的驱使,完全凭本能在飞驰中避让,虽然这时候的骑阵还没有发明出近代的墙式冲锋,但楔形阵内彼此间距并不大,上千匹马头尾相衔前后交错着冲驰,如此之短的距离根本不可能完成整体转向迂回! 还好,敌阵之间的间隙不小——先冲过去再说吧。 队形彻底散乱了…… 刚才远远看过来,敌人的防线仿佛不怎么厚实,但驰到近前,才发现这些小阵错落地布置着,全速冲刺的马匹一时半会没办法骤然减速,只能以极高的速度在各阵空隙间自行穿插。不时有马匹无可避免地相撞,骑士被凌空抛起,落地后转瞬间身上就被无数战友的马蹄踏过…… 因为无可避免的相互冲撞挤压,有几骑实在无路可走,终于撞上枪林。 马颈、马腹顿时被长矛洞穿,战马悲嘶着倒地。由于巨大的惯性,骑士被高高抛起,挥舞着手脚远远的摔出——人,铁定活不成了。 被撞到的前后两排枪兵,直接凌空飞出几丈开外,骨骼尽断,甚至连惨呼都没来得及发出! 小阵团内。 飞驰的战马在各小阵之间丈许的空隙间左冲右突,骑士们一边要控制马匹,更要提防遮挡两旁不时突刺的长枪。骑在马背上,人高出一截,视野固然更好些——但也利于阵中的弓弩手从容瞄准。找不到合适射击位置的弓箭手,干脆向天引弓,做半张弓抛射:如此密集的骑兵队伍,从天而降的箭支有不小的命中几率。 骑士们不能完全遮挡住四面八方袭来的利刃,不时有马匹悲鸣着倒地,再绊倒紧随其后的更多骑手,刚刚挣扎起身的骑士便被锋利的长矛洞穿…… 人喊马嘶。 隆隆马蹄声、金铁交击声、飞羽破空声、利刃入肉声、惨呼声……交织在一起。 鲜血飞溅。 仿佛刹那间突然破土而出的一股股血泉,转瞬间,地上绽放开一簇簇鲜红的血花。 随着一处处乍现的血花,一条条生命在凋谢…… …… 终于,有骑士从间隙中透阵而出,马速也降到小碎步。 映入眼帘的,是几丈外疏疏落落横着的几道低矮拒马——通道后面,是高藤豆严阵以待的两百铁骑! 如果在平时,这样的高度可以轻轻松松的一跃而过。但大半天跑了几十里,刚才又是全速冲锋,马汗早已浸湿了骑士腿甲下面的棉衬——对刚刚勒定的战马来说,这样简单的防线,便是难以逾越的天堑! 惊魂未定的骑士们突然惊恐的意识到,自己很难再驾驭胯下的战马——它们在低头嗅着——地面上散落着一丛丛鲜嫩的青草! 青草呈线状散落,前面是—— 草堆! 青草是新割的。断口处渗出的草汁,散发出浓郁的清香。剧烈喘息中的甲骑们都能感觉到,那味道是如此强烈,如此清新,如此致命! 更加致命的诱惑是清水。 大大小小木盆木桶里的清水映着日光,泛着圈圈涟漪的水波是如此的诱人,不用说马匹,连大汗淋漓的骑士们,一时间都难以将目光从清粼粼的水波上挪开。 而敌人,则几人一组的狞笑着守在一旁。每个伏击小组里都有一两名枪兵和三五名刀盾兵…… 完了! ——只要是个人,就知道在敌人面前不能饮食…… 可是,这个道理…… 马~不~懂! *骑兵夹枪冲锋 夹枪冲锋是骑兵标准的战术动作。 骑枪是专用的冲阵武器,并不是影视剧里主将使用的主兵器——与小说不同,除非万不得已,实战中主将往往不会亲自带队做第一波猪突,而是要在阵后指挥。 由于马匹高速奔驰时会产生巨大的动能,如果手握枪杆,枪尖扎入人体时,骑手的腕骨大概率会当场折断,故而需要使用夹枪的方式冲锋:将骑枪夹在腋下,用手扶着保持方向和稳定即可,如此,只要触到对方,力量足以一击致命。为了保持平衡,冲阵骑枪的后部尾端会有配重。 有些有经验的骑手甚至会在距枪头尺许左右故意的将枪杆削细,这样,枪尖扎入敌人身体后,枪杆会从此处断裂,释放出多余的动能更好的保护自己。 骑兵冲阵也并不全是像赵三喜这样孤注一掷。很多时候,面对敌阵前排的枪林,甲骑会逐渐减速,在阵前敌人枪兵堪堪够不到的地方止步,用骑枪去戳刺前排敌兵——人的负重能力远不如马,除非专用拒马枪,大部分长枪的长度不及骑兵专用的破阵枪。这种破阵枪是一次性武器,可以长达三丈,也不需要多讲究,只要长度够,枪杆直不直、结不结实都不用考虑,至于配重,更简单,在尾部系块石头就行。码放在大车上,骑兵冲一圈兜回来拿一支便可以再冲回去……大家集中戳一个地方,等敌人再没人命往里填或完全崩溃撒腿跑,这仗就赢了。 或者在距敌阵几步远的地方勒马射箭(这招蒙古同胞用得很666)。步兵方阵只能被动挨打,不停的填人命:人跑不过马,只要阵型一散开,就是被追着砍得全军覆没。唯一的反击方式只有弓箭。汉朝李陵没有用人命填窟窿,把大车围外圈,在里面跟匈奴同胞对射。这时,匈奴同胞们便吃了大亏:马弓威力不如步弓,草原大漠不产铁,对面的步兵一身甲,同样挨一箭,对方没啥事自己大半会挂掉,于是想溜。结果半夜有降卒告密李陵没箭了,再次进攻,一面倒地欺负还不了手的李陵,最后李陵只好降了,被汉武帝砍了全家捎带手咔嚓了司马迁……直到遇到军神老戚。 戚继光学李陵结车阵,但不用弓,用鸟铳!不仅如此,老戚亲自监工,规定鸟铳必须用闽铁20斤,而且枪管必须用钻的——射出去的子弹说白了就是个小号铁球!蒙古同胞这下彻底傻了眼,喊一声“你太狠了不跟你玩了”远遁漠北…… 附言: 本文为作者原创,且未与其他网络平台签约。 第八章 梦碎 第八章梦碎 全城充斥弥漫着绝望的气息。 守军终于看到了援兵。 一部分援兵——身体的一部分。 确切的说,首级。 这一仗,援军马队折损了三百多人,包括两个参将,两个游击。 幸亏临敌经验丰富,中军的赵三喜见到——确切的说,感觉到——势头不对劲,拼死阻住了后面部队的冲锋。否则,全军覆没无疑。 死里逃生的幸存者中,相当一部分也挂了彩。红了眼的司马昌西不甘心,提出来等贼人撤军再做衔尾追击,那时马队的速度优势便可以发挥出来,总有漏洞可乘。赵副将与惊魂未定的几个军官一商量:城还被围得铁桶一样、马队的指挥系统已然崩溃,败兵失去建制,小半还是伤员,能收拢到一起就是老天保佑,士气低迷完全谈不上什么战斗力了。而敌人少说有二三百骑兵,肯定是用来断后的。只要被他们返身咬住,双方纠缠到一起,敌人的步兵便会围过来……所以,继续前行肯定是死路一条,还是回去吧……于是率领残部,仓皇而归。 不幸中的万幸,是高藤豆的骑兵布置在大阵后面,截杀了侥幸脱阵而出的残兵后,匆匆跟随主力回防,没有展开追击——否则,不知还有多少条人命要撂在这里。 城外的敌军把几百颗人头挑在枪尖上,列队围着城墙转了一圈。炫耀完,这些首级和旗帜兵杖被一股脑的扔在西门前,堆起一座不大不小的京观。 这一仗没留俘虏:生俘者尽屠之。 关盛云说了三个理由: 第一,带着俘虏走不快。大军要即刻回防城下,万一被守军窥破虚实破围而出便前功尽弃。 第二,马兵都是敌军精锐。这种兵铁定养不熟,编到辅兵队必须要时刻派人盯着——当马兵吃香喝辣、做牛马般的苦力,不在鞭子底下活活累死也迟早是炮灰,这个道理用脚趾头任谁都能想明白。还有,个个身强力壮,万一有个风吹草动,带头捣乱的一定是这帮家伙。 第三,彻底震慑一下守敌。城里的狗官军看到援兵全军覆灭,估计士气顷刻间就会崩掉,接下来的仗就好打了——等破了城,丁壮还不是要多少有多少! 第四个理由关盛云没说,但大家都明白:连败两阵,儿郎们需要这样的刺激来提振士气,大帅也需要借此恢复自己在军中的威望。 因此,“杀俘不祥”这几个字压根就没人提起,连病榻上的罗咏昊军师都没吭声。 消息是瞒不住的,尤其是坏消息。 敌人的耀武扬威,几千守城兵全看到了。 很快,全城男女老少都知道了援兵全军覆没的噩耗。人心士气一落千丈,好不容易取得的两场胜利,此时竟显得是如此的微不足道,内心燃起的希望,被西门外的京观击得粉碎。 所有人的心里,都被两个恐怖的字眼阴霾笼罩着:屠城! 没有俘虏。 没有劝降。 只有首级! 死路一条绝无生机! 这,就是抵抗的下场! 孙杰手扶城垛,睚眦欲裂的盯着那一堆人头。 就在刚才,在那一堆人头中,他仿佛看到了自己。 孙杰猜到了:总督大人一定会派来援军。 只是,他没想到,援军会来的这么快。 败的也这么快、这么彻底…… 渐渐的,京观变得模糊,脑海里依稀闪过儿时的情景:父亲大人在家里也很少穿便装或朝服,总是皮甲戎装,板着脸很威风。尤其是出征那天,父亲骑在高头大马上,对刚刚过完十二岁生日的自己点了下头便出发了。阳光照映在皮甲的铜钉上,背影看起来像天神一样,仿佛天地间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击败他…… 直到三个月后的一天,父亲大人被抬回家…… 父亲大人一下子憔悴了很多,四十几岁正当壮年的金刚天神不见了,倒像个小老头,缩在塌上。 弥留之际的父亲大人对自己说:身为武人,战死沙场是份内事,也是迟早事——开国以来,这个家族已经为国朝献出百多条人命,换来的,是历代圣上无比的信任和封赏!每当家里生了男丁,圣上一定会派人送来赏赐,每一代人都如此!历朝历代,从没有任何家族有此荣耀,别说文臣,连阁老都没有!因此,为报皇恩,为国捐躯就是这个家族的宿命。 葬礼后没几天,荫指挥佥事的恩旨便下来了。 从那一天起,十几岁的少年变成了少将军。 从那一天起,便已知道,战死疆场,马革裹尸是自己的宿命。 游击、参将、开协、开镇…… 一件又一件的军功伴随着朝廷的封赏,没有一次落空。一直以来自己不仅信心越来越足,潜意识里也以为:死,不仅不可怕,也很遥远。 直到今天。 几百颗头颅揭示出无情的现实:援绝! 百战百胜的辉煌战绩早已把死亡的阴影驱赶到内心的一个角落——但,尽管逐渐被遗忘,阴影始终在那里——眼前的京观,蓦地,把有意无意的压制解了封印,一下子冒出来,充满了内心。 客观地讲,孙杰并不害怕死亡。只是,突然觉得,此刻的自己还有很多东西放不下——至少,还想再看一眼自己的两个儿子,还有蹒跚学步的幼女。 老大已经十岁了,依稀就是自己当年的模样。老二比他哥哥机灵,闯的祸也多,但每次都能把自己哄得下不去手揍他。尽管这个时代大家都不稀罕女孩,但孙杰知道,自己真正最疼爱的恰恰是这个小东西,此刻多想把她抱在怀里,看她一边扯着自己的胡须一边咯咯地笑啊。 只是不知道,这次自己能不能像父亲大人那样被抬回去,再摸摸他们兄弟的头、再用胡子去扎丫头的脸…… 不记得怎么回的帅帐,孙杰的头脑中一片空白。 …… 城里存粮不多了。 算一下日子,这支援军出发时,经略大人应该还没见到求援信使。等到溃兵回城,了解战局,安定人心,即使再派援军出来,筹集粮草辎重,整编军队……怎么也要小一个月了。 这么长的时间,城里的人心士气,尤其是兵力粮草都严重不足——本觉得连胜两阵,只要经略大人派出援兵里应外合,定可以一举破围,所以压根儿没提请粮的要求。当然,请粮也不现实:被四面合围,运粮除了资敌,不可能有其他结果。而眼下,城外,强敌环伺士气如虹,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坚持到那时的……而且,贼人既然敢在城下明目张胆的围那么久,安庆府那里肯定也不会轻松,说不定很可能再也派不出援兵…… 冥冥中注定,这里会成为自己的终点吧。 天都黑了下来,还是茫然无绪,干脆去巡城。 见孙杰走出帅帐,几名卫士默默地跟了上来,谁也没有说话。 夜晚的冷风吹来,虽然没有驱散心中的郁结,但也是精神一振,不知为何,反倒莫名感到一阵孤独。 摇了摇头,把杂念赶走,快步登上城墙。 刚刚上墙,居然看到远处有几个人在围着火堆吃喝,风里竟然还夹杂着浓浓的酒味! 出离愤怒! 都什么时候了,大敌当前,居然无视军纪,敌前饮酒?必须斩首,以肃军法! 略一顿步,扶着刀镡的左手下滑,搭上刀鞘用力一握,随即,快步向火光走过去。 “大帅要杀人”! 几名卫士早已熟悉了孙杰的习惯动作,对视一眼,刷的一声同时抽出腰刀,紧跟在身后。 走到火堆近前,孙杰一下子愣住了:为首的竟是自己的亲卫队长史二雷! 这家伙受伤的胳膊虽然没着臂甲,但看来也没啥大碍了。本来么,也没伤到骨头,只要退了烧,皮肉伤没啥。 一怔的当口,史二雷也看到了孙杰,大咧咧起身,笑着把酒碗递了过来:“大帅,看这阵仗,咱们都活不了几天了。您放心,您的兵,没孬种!刚才俺跟兄弟们说,下辈子俺还跟着您!这帮贼人也就是仗着人多,上次出击,俺自己砍翻了五个,要不是您下令收兵,俺还能再砍俩!” 孙杰盯着伸到眼前的酒碗沉默了片刻,惊讶的发现,自己竟然接了过来,咕咚咕咚几口喝了下去! 史二雷踹了旁边的人一脚,被踹的赶紧挪出了个空档,孙杰在空档里坐了下去,摆摆手,示意大家继续。众人再次坐下,一时间没人说话。孙杰默默的看着火堆出神,伸手抓了把炒豆子,一颗颗丢到嘴里慢慢嚼着。 几个卫士收起腰刀,环立在旁。 孙杰抬眼看了看他们,开口:“你们咋想的?如果缒城出去,以你们的身手应该至少有五成机会走掉吧?都走吧!没必要都死在这里,能跑掉一个是一个。” “大帅说什么话!” “愿为大帅效死!” “大帅把俺当什么人了?!” …… 几个卫士愣了下,明白过来后,一下子纷纷涨红了脸,梗着脖子嚷嚷起来。 有个卫士扑通跪下,直视着孙杰的眼睛,张了张嘴,半晌也没说出什么,双手抱拳重重的一比,然后不管不顾的抄起一碗酒仰头灌了下去。 被酒碗挡着看不到脸,孙杰看着青筋迸现的脖子一缩一张地把酒灌下去,感觉到自己的眼眶突然一阵酸痛,轻轻地说了一句:“好!都是好汉子!都坐吧。” 第九章 无眠 第九章无眠 城墙上巡夜的游哨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这一切:十几个不知死活的家伙,围着火堆席地而坐,几个破陶碗在一双双粗糙的大手间传来传去,你一口我一口的喝着,肆无忌惮的大声谈笑,全然不顾城外那一点点连成一片仿佛无边无际铺展到世界尽头的敌火! 反正是个死么。 想开了,也就放开了。 像所有酒场一样,喝到微醺,有人开始吹牛:“那天史千总冲在第一个,当然占了便宜!俺在后排,只捡了两个你们剩下的。下回出击,俺要做排头,史头儿,俺未必会输给你哟!” 另一个接上:“你个贼囚说啥哩!看额滴,今天当着大帅额立军令状,下次出击额砍八个——最少六个!” 第三个搭话道:“千万别!大帅,绝不能让他冲前面,您看这厮丑成这个样子,非把贼人全吓跑了!到时候撵都撵不上啊……” 哈哈哈…… 笑声在夜空中传了很远。 不知不觉中,粗犷的笑声驱散了众人心头的恐惧,也驱散了笼罩在城头上的乌云。 夜空如洗,星芒显得格外灿烂! 满腹心事的宋明议知府,虽然早早躺下,在床上翻来覆去久久无法入睡。刚刚迷糊过去,就听家人拍着窗子喊老爷大事不好大帅疯了。匆匆整了衣冠,连轿子也没吩咐,急吼吼地一路小跑赶了过来。 三两步跨上城头,见此情景,发急道:“贤弟!大敌当前,你怎能……”说着跺了跺脚,说不下去了。 孙杰斜着半醉的眼睛眯了眼宋明议,反问道:“依兄长之见,又当如何?” 宋明议:“这……我们应该厉兵秣马,备战啊!” 孙杰:“敌人围而不打,我们再有半个多月,差不多就该断粮了吧?如何备战?” 宋明议怒急攻心:“贤弟!大帅!你……这等军情岂可信口胡言……你,你……” 孙杰自嘲般的一笑:“大哥,省省口舌吧!奉漕督之令,大部秋粮已解送省府。贼兵迫近时,大哥又大开四门,将城郊几万老幼悉数纳入。未及收割之禾稼为免落贼手皆付之一炬,是兄弟我亲自带人放的火,此事城中谁人不知?” 宋明议分辨道:“我们节省粮食,当战者吃干,闲杂人等吃稀,总能坚持下去。” 孙杰:“敢问大哥,每日稀粥果腹,敌人围一个月我等固然可以坚持。两个月呢?三个月呢?半年呢?儿郎们饿的举不起刀来,我等又该当如何?等到草根树皮鼠雀食尽,人相食,你我又当如何?” 不等宋明议回答,孙杰继续紧逼:“你我固可以自缚面敌一死求仁,看看西门外的京观,大哥觉得贼人会放过这满城的老幼么?” 孙杰的话,像一把锥子,直戳到人的心底。 宋明议愤怒的眼神渐渐黯淡下去,默然了。 孙杰借着酒力,干脆下令:“传令下去,打开粮库!今晚兄弟们加酒加菜!从今以后,顿顿饱餐!什么时候粮食吃完了,咱爷们儿便开城迎敌,杀他娘个痛快!” 宋知府垂首不语。半晌,叹了口气,黯然道:“贤弟说的是。也罢,本官今日也求一醉!”紧接着,精神一振,直视着孙杰:“临敌之时,本官绝不自寻短见,当与贤弟并肩戮敌,拼却这副皮囊不要,怎么也要拉他一个半个垫背的!” 孙杰重重的在宋明议肩头拍了一掌,纵声大笑:“大哥好胆!孙某素敬英雄,大哥读圣贤书,自是一身浩然正气,能与大哥并肩赴死,足慰平生!兄弟敬大哥一碗,大哥请!” 隐隐作痛的肩膀,让宋明议瞬间参透了生死,也彻底放下了平日端着的汉官威仪,一撩大红官袍的下摆,与孙杰并肩席地而坐,接过酒碗,咕咚咚喝下…… 酒到酣处,焦虑、恐惧、牵挂……统统被抛到九霄云外。 一不做二不休的孙杰,索性让老兵和军官分头组织酒局,多讲讲战斗故事,消除大家的恐惧——不怕吹牛,牛皮吹爆了也无妨,反正死到临头,大家开心就好。 不消半个时辰,这座城醒了! 看到知府大人和总兵大人嘻嘻哈哈有说有笑你一杯我一杯的喝着,大家也没了顾忌。有军官和老兵仗着跟孙杰多年的交情,索性从墙下的营帐里跑到城墙上凑热闹。一开始是三五人,然后是七八人,等酒食挑子送过来,为图个敞快,越来越多的人干脆陆续从营房跑到城墙上,点起一堆堆篝火。宋明议的皂吏家人们也凑近聚拢过来。 除了西门,东门,南门,北门,各段城墙上沈成钢、石井生、上官飞等将领们按照孙杰的命令也分头组织了酒局。没有文武两位最高长官在场,大家更没什么顾忌,热闹的程度丝毫不逊孙杰这里。 流水一样,米酒被大量的灌到一条又一条的喉咙里,再变成一连串无所顾忌的笑声喷迸开来…… 知府大人的幕士们半夜被喧哗吵醒,揉着惺忪的睡眼披衣走出门外,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事。刚刚登上城头,便被大兵们生拉硬拽的拖到火堆旁,迷迷糊糊地便被灌了几碗酒下去。别看这些幕士平日里一步三摇,一开始还确有些放不开,几碗酒下肚,便有人开始摇头晃脑的赋诗预祝大捷了: 烽烟四起遍苍茫 铁甲龙泉映寒霜 书生亦有鸿鹄志 满引长弓射天狼 “好!” 尽管完全听不懂这山羊胡子摇头晃脑的在念叨些啥,但识字的师爷都是了不得的人物啊!再说了,念起来多押韵啊,先叫一声好再说!师爷依稀只记得大兵们轰然叫好,然后一圈酒碗便敬了、哦,不,杵了过来,转眼间,自己就扶着城垛大吐特吐……再然后……就啥也想不起来了! 啥?你会做诗?就你会啊?在下不才,也来一首! 孤城落日斗兵希 何惧遍野尽胡旗 男儿不负三尺剑 笑将虏血染征衣 “好啊”! 这边的火堆旁爆发出比那边更热烈的彩声…… 咦?这彩声怎么有点挑衅的味道? 嗯,是挑衅——那边的刑名师爷只是被灌吐了,这边的钱谷师爷已经瘫软在火堆旁…… 城中的士子们也纷纷到城墙下探头探脑的巴望,想看看出了什么事。 有人犹疑道:“他们为甚这么开心?” 有眼尖的:“看,知府大人也在!咦,那个扶着城垛狂吐的山羊胡子是大人的刑名师爷啊!” “哎呀,被商师爷捏着鼻子灌的那个,不是府衙的书启师爷吗?我的天!大人们这是怎么啦?” 有聪明人灵机一动:“莫非——大人们得到消息,援兵来了?“ 一定是啊! 旁边的人兴奋的嘴唇都哆嗦起来:“援……援,援兵来了!“ “援兵来了?” “援兵来啦!” 有人大喊着,一路飞奔,将这个消息迅速散播开来。 援兵来了! 全城沸腾了! 男女老幼在绝望中终于盼来了他们最想听到的消息,并且加上自己的判断、猜测、以及幻想,再用更大的声音传播开去! “好消息”插上翅膀,飞遍了庐州城的每个角落。 到了天将亮未亮时,连平日里蜷缩在土谷祠廊下的乞丐都举着破碗边沿街狂奔边激动地喊着:“经略大人派来五万大军。哼,这是前锋!圣上下旨,调九边精锐回援,足足十五万大军呐!眼前的这些小贼,死到临头,大限到啦!哈哈哈……”那亢奋的样子,仿佛王师到了自己便不需要再讨饭了似的。 哈哈哈! 每个人都被心头骤然涌起的热血刺激得再不能待在家里,每个人都兴奋得在大街上游走,不论认不认识,见面都先是没来由的一阵哈哈大笑,额手相庆,然后交换着自己听到的、联想到的“最新消息”…… 好吧,不是每个人——有一些人没有参与这场狂欢。 总兵官孙杰、知府宋明议、以及,本该枕戈待旦的士兵们。 天光大亮时,壮着胆子登上城墙的百姓们发现,他们都东倒西歪地倚着墙垛在城墙上呼呼大睡呢。 第十章 诡异 第十章 诡 异 城外的关盛云一宿没敢合眼。 这个白天过得太痛快了。 武装大游行,极大地打击了敌人的士气,儿郎们群情亢奋,战意如虹。高挑着狗官兵援军首级的破霄营每到一处,围城的各营儿郎们疯了一样的欢呼,而城墙上的家伙们呆若木鸡,连一支箭都没射下来,足以证明,都被吓破了狗胆。 一雪前耻啊! 关盛云暗自心里琢磨着:等破了城,要在京观旁立上一方石碑,嗯,就刻“东征元帅关一战破千骑处”!让自己的赫赫威名流芳千古。不过,这点小算盘现在还不能透露——免得手下那帮兔崽子们私底下取笑自己对那两场小挫耿耿于怀…… 想到这里,关盛云抬手唤来一个亲卫吩咐,总攻时务必提醒自己传令各营,留意搜罗下石匠,留着不能杀…… 直到傍晚还是越想越开心,压抑着自己的得意,微笑着,矜持着,享受着各营将领送上的恭维。 平原地带,以步当骑,上千敌骑弹指间阵斩小半,剩下的人人带伤抱头鼠窜溃不成军,自己这方的步卒伤亡不满百!这仗打得,任谁都得伸出大拇指说一声漂亮! 可没想到一入夜情况就变了! 布置在西门外的夜不收,不到午夜便匆匆叩营回报:敌人在城墙上点起整整一长溜篝火。从人声判断,好像所有敌军都上了墙,还连吃带喝的。全城更是人声鼎沸,不知出了什么事! 紧接着是围堵四门的各营纷纷派人来报,他们那里的情况也是一模一样! 策马出营举火兜了小半圈,确实如此。不过到底咋回事,自己也看不出个究竟——就算你们要逆袭,也不至于整这么大动静提前通知吧? 肯定不是营啸。 营啸大多发生在后半夜。开始是一两个平日里受尽了委屈或恐惧到极点的兵卒夜哭,传染开来人人生悲,动静越来越大,普遍夜盲症的丘八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军官又没有及时弹压,于是一阵大乱,其他人夜半惊醒以为敌袭,黑暗里听啥动静都像敌人要趁黑过来杀自己,于是拔刀相互一通乱砍,最后炸营…… 别说时间不对头、城上那些火堆也照得跟白昼似的——要真是营啸,早就该有叛兵把城门打开了啊!而且……听声音不是凄厉的惊叫,反倒像……欢呼? 只有两种解释: 要么全城的人都中了邪,疯了! 要么,他们得到消息:援军到了! 可……四面围得铁桶一样,黑灯瞎火的,他们怎么能知道援兵的消息呢? 外围方向当然也布了暗桩,就算有信使趁夜摸过去、再避开夜不收的耳目溜到城边,黑咕隆咚的,守军难道就不担心是这边派的细作?城上城下扯嗓子喊一通口令、通报守将、城头举火、放篮子下来,第一次把腰牌令箭书信吊上去勘验、勘验无误再第二次把人吊上去……这么大动静,除非堵门的各营全是死人才会完全不知! 难道是飞鸽传书? 也不对啊! 哪怕不是说书先生胡诌,世上真有飞鸽传书这回事——大半夜的,鸽子啥也看不见啊,怎么能传书到城里? 莫非他们训练了夜枭传书? 关盛云晃晃脑袋,把这个荒唐的念头从头脑里赶出去——不想了,越想头越大,传令各营加强戒备,以不变应万变。 天蒙蒙亮,立刻向四外派出大量探马塘骑。 不到一个时辰,各处陆续回报,十里内绝无敌踪! 不对,再探!二十里,不,三十里! 所有马匹全部撒出去!不仅官道和水路主航道,小径和支流也要派人查一遍! 务必查明! “传令各营,全军备战!” 各部将领也都在各自的军帐里忐忑不安地转了大半夜圈子。 虽然稀里糊涂不明就里,这些老行伍们不需要等备战的军令下达,各营早就做了紧急动员:战兵从寅时(半夜三点)就全军披甲箕坐待命、守营兵则全上了墙,已经在营墙上杵了大半宿了。 向大帅询问也没有任何结果。大帅的下一个命令反而更加让大家疑窦丛生:所有骑兵网式撒开三十里,不得遗漏任何方向! 军令如山。 执行吧。 各营,除了将领自己的马匹,所有骑卫都临时改了塘骑。再有紧急军情,只能让步卫,把驮马解下来传令了——不过……驮马那东西能听得懂向左向右的命令吗?哦,好吧,貌似步卫也不知道该怎么给马匹下令……唉,管他娘的呢! 等待是最折磨人的事。 关盛云全身披挂,铁盔摆在帅案上,心神不宁的在营帐里踱着步。 未到午时(上午十一点),探马回来了:未发现任何敌踪! 各营也陆续回报:各自侦察方向均未见敌踪! 他妈的! 他妈的!!! 这帮家伙就是集体中邪,全他妈的疯了! 气死人了! 气急败坏的关盛云当即传令:“立即四面围攻!今天就把城拿下来,补充完辅兵队就给我屠城,鸡犬不留!” 一战破千骑的堂堂大帅,被一群半夜中邪的疯子吓得他妈的一宿没睡!! 这还不算——居然还把自己的所有骑兵都差点累死,去寻找根本不存在的敌人! 这事儿传出去,同僚们会怎么说? “敌援?哪里来的敌援?做梦梦到的吧?搂着抢来的小娘们都睡不踏实,这得怕成啥样子啊,哈哈哈……“ 会被那帮王八蛋们取笑一辈子的! 太他妈丢人了!! 不行!立即给老子全军总攻! 日上三竿,知府宋明议第一个醒了过来。 确切的说,是被恶臭熏醒的。 刚刚睁开眼睛,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距离自己三四步远一口沸腾的粪锅!大铁锅里翻滚着黑的,黄的,绿色的粪汁,大大小小的气泡从锅底冒上来,炸裂开,不断释放出浓郁的味道……看来煮着的不止有人粪,还有猪粪、狗粪……有人在往火里添柴,还有两个灰衣光头在用长柄粪勺子卖力地搅动着。虽然是背影,宋明议觉得这二位熟练的动作有些似曾相识,猛地想起,竟是肥东龙泉寺的和尚!去年腊月初七,自己曾带了人给寺里送斋米,转天看寺里布施腊八粥*,就是这二位,用大木锨搅着粥锅!怪不得…… 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环顾四周,宋知府立刻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张了张嘴巴,却说不出任何一个字:看起来好像庐州城里所有人都上了城墙! 不仅仅衙役,丁壮、连女人、老人和半大孩子们都满头大汗的忙碌着!到处是大大小小的石块青砖,每一堆都堆得好高、铜匠铁匠锡匠金匠们在城墙上支开了炭炉,坩埚里通红的铁水冒着蓝幽幽的火苗、乐天居,临风楼等饭馆的厨子们垒起大灶,沸油在一口口大铁锅翻滚着、泥瓦匠石匠们熬的沥青在冒着滚滚黑烟、几个木匠在不停地削着铆着钉着锤着,身边横躺着一捆捆簇新的投枪……每个人都在不知疲倦的忙着,可奇怪的是,他们脸上,不仅看不到悲壮的神色,反而是一派欢天喜地的样子!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宋明议目瞪口呆的当口,孙杰也醒了。不过职业军人的素养让他的惊讶没持续很久,将目光投向城外的瞬间,绽出一声大喝:“敌袭!全军备战!” 城楼上和城外的梆子声几乎同时突然响起! 敌人四面环攻! 放眼望去,视野里都是敌人,无甲辅兵和披甲混杂在一起,呐喊着向城墙涌来。 孙杰大声呼喝出一连串的命令,由牙旗向两侧城墙和城门前的营垒传递开来,传令兵跨上战马飞快的冲下城墙甬道,向东门飞驰而去…… 很快,敌人冒着城头泼下的箭雨涌到护城河边。沙石包、草包、木料——还有刚刚倒下的尸体!通通被推下去,几条通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逐渐形成…… 久经战阵的总兵官孙杰一看便知,敌将这是下了死命令:天黑前要破城! 不过,这种强攻,敌我伤亡比会至少保持在3:1以上,甚至更高些——这种乱战,显然对自己有利得多啊! 今天到底是怎么了? 自己人像吞了符咒被关二爷附体发了疯——好吧,也许是水井里进去了什么脏东西……可敌人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啊!只要再围几天,几乎可以兵不血刃的拿下这个城,为什么如此不顾伤亡的强攻?这种打法完全是在拼人命啊! 莫非…… 莫非——敌人知道——援兵来了? 作为总兵官的孙杰知道,除了安庆府经略大人那里,这时候,其他军镇的友军几乎完全指望不上:最近的也在几百里外,别说远水解不得近渴——这几百里大军走上个把月也不稀奇——就算得到府城危急的消息,没有朝廷明令,谁敢私下调集大军往援?“未得朝命私调大军行同谋逆”,这是族诛的大罪啊! 可,贼人这种疯狂的举动又是为啥呢?莫非朝中哪位高人未卜先知,提前就做好了筹谋? 管他呢,反正一定是有援军,否则贼人不可能中了邪似的这当口发疯! ——城被围得跟个桶似的,自己人出不去,敌人的塘骑可以探远啊!嗯,这是唯一合理的解释。 满怀希望的向远处望去,看不到任何扬尘——好吧,可能离得还远,也可能——友军来自另一个方向。 孙杰向其他城楼发出命令:“留意远方,可能有援军!” 听到这个大振人心的消息,传令兵们干脆骑着马沿着城墙驱驰开来,一路策马,一路声嘶力竭地大吼:“注意远方!有援军!” 援军! 这个消息再一次极大地鼓舞了所有人的士气! 每个人都奋不顾身地投入战斗,尤其是那些平民:他们根本不懂得要掌握节奏保存体力,都是发了疯一样地呐喊着,咒骂着、投掷着:铜铁匠们舀着融化的铁汁向城下泼撒,每个沥青锅、粪水锅、油锅、沸水锅、砖石堆、投枪垛旁,都是川流不息的人群,一瓢又一瓢、一块又一块,一支又一支,对着城墙外当头浇下、砸下、投下……直到累得虚脱,瘫软在城头,被后面早已亢奋得满面扭曲的家伙架到一旁时,发自内心的笑容还僵在脸上! 与专业战兵不同,尽管军官和老兵们在不停的呵斥、咒骂“不得查看战果”,毫无军事常识的平民们,每一次投掷后,都有人忍不住探头张望自己命中与否——当然,被城下敌人弓箭手射中的很是不少。 不过没什么——平民多的是。 死伤者与累倒的人腾出的空间立刻就会被新人填补上,反倒是有经验的战兵们,大多在旁进行指挥和指导,很好的保持了体力。 孙杰与宋明议小声交谈了片刻,悄然传令。 很快,除了几个城门营垒上方需要精准度的掩护射击外,四墙的防守开始由衙役和平民们承担起主要工作。 关盛云部奉令强攻各门的将领们,惊讶程度丝毫不逊于孙杰这边:这他娘的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龙泉寺与腊八粥 庐州(今天叫合肥)的龙泉寺离城区较远,曾经规模宏大,从山脚到山顶占地几百亩,以寺内甘泉得名。据说欧阳修品尝后评价为“天下第十三甘泉”。不过出入口悬挂的“出将”、“入相”两块门匾又显示,这里还多少有些接近世俗,没有完全跳脱红尘~所以和尚们参与守城也就没什么说不过去的了。 相传佛陀释迦牟尼在成佛以前曾经苦修六年,每天只吃极少的食物,变得十分虚弱,尼连河边的两个牧羊女看到以后就拿着牛乳做成的乳糜给佛陀食用,让他恢复了精力。由此佛陀认识到苦修并不能成佛。 相传佛祖曾试图通过苦修悟道,禁食多日几乎虚脱,有牧女喂食牛奶做成的乳糜,恢复精力后,佛陀走到尼连河中沐浴,并来到菩提伽耶的一棵菩提树下,趺坐四十八天,终于在腊月八日这一天开悟成佛。因此腊月八日成为佛教的一个重要节日,信众用浴佛和食用腊八粥这些做法来表达对佛陀的纪念。据徐珂考证,这一习俗形成于宋,南宋吴自牧《梦梁录》有最早的记载。 第十一章 攻击 第十一章攻 击 从昨天夜里,这个该死的破城就处处透出诡异! 死到临头的狂欢肯定解释不通:只是围城而已啊,还远没到破城后的巷战阶段——打都没打,你们该缩在家里瑟瑟发抖才对啊——就算不在家里抖,大半夜的,你们他妈的倒是睡觉啊! 大帅那里,一大清早的抽调了所有骑兵去寻找敌援——虽然自己的亲兵回来报告,在安全距离之内真的没发现敌踪,可大帅还是下令强攻,莫非……大帅接到其他方向的什么警讯? 莫非——其他方向,果真有大敌来袭? 高藤豆副将远远的望向城池,虽然不是特别真切,但到处是黑杂杂的人头,只有几点盔缨夹杂其中绝不会错——守军这是在驱赶百姓们守城啊! 这说明敌人的战力已经严重受损。 一般情况下,普通百姓被威逼充当“铜墙铁壁”的时候,也就离完蛋不远了。 但不对劲儿啊——这才打了多会儿,敌人连皮毛都没伤着呢,怎么就驱赶百姓上墙?照理说不至于啊! 怎么会这样? 高藤豆纵马驰近了些仔细观察。 真的不对劲! 看那些人热火朝天的劲头……哪里有一点像被刀子逼着卖命的样子——这特么分明是集体魔障了啊! 虽则是仰攻,但己方的投石机和弓弩,再没有准头,势必也会给守方造成一定伤亡,尤其是那么多平民,连找掩护都不懂,以往干扰射击的步弓都能有效杀伤,见了这么多血——这些死老百姓们怎么不一哄而散呢? “不能冒进!” 高副将犹疑之下,放缓了攻击节奏。说书先生讲过:诸葛一生用兵唯谨慎——连大名鼎鼎的武侯都如此,给自己留条后路是应该、而且必须的。 事实上,第一个命令放缓攻击节奏的还不是高藤豆,而是负责堵北门的游击张丁。 关盛云麾下的将领里,张丁是最谨慎小心的一个——也难怪,高藤豆尤福田都是关盛云做边军时共事的老兄弟,前者手里有足足三个营的兵力、后者也有两个营,本钱比自己大的不是一星半点、谷白桦那蛮子的刚锋营,虽说只是一个营的编制,但却是有六个步队的超级大营,而且最能打,大家私下猜测,真动手,搞不好大帅亲领的亲卫破霄营都未必是这厮对手、保定地主龚德润的振勇营也不是什么善茬,战力肯定能排进关帅麾下的三甲、自己半路入伙,霹雳营的骨干是以前带的二三百个山贼,连辅兵头子国清林都不怎么买自己的账,这些年下来老兄弟们没了一小半。兵力就是本钱,要是把手下彻底打光了,以后可就更不好混了…… 围堵其他方向的将领们也先后发现了这个奇怪的现象、大家不约而同地采取了一样的措施。 众将再次派出还没来得及恢复体力的亲卫骑手向大帅询问军情。 西门外远处观战的关盛云咬牙切齿怒发冲冠地看着眼前发生的这一切——守城的狗官军那边究竟是中了什么邪发的哪门子疯自己确实不知道、但从军几十年的老军务,手下各部是出工还是出力,绝对瞒不过关盛云的眼睛——可对此,还偏偏无计可施。 虽然自己非常清楚,守敌孤城一座绝无援军——但这个事实丝毫无助于战局貌似正逐渐滑向失控:各处的将领纷纷派来亲卫询问敌援。 哪里来的敌援?!你们他妈的不都自己侦察过了吗!!! 一开始,关盛云还能心平气可故作镇定的回答,到后来再也压不住心头的怒火,大声呵斥之余,索性派出自己的亲卫传令各营:“绝无敌援,继续强攻!” 事与愿违。 各营将领接到命令后,更加满腹疑惑。但军令如山,将旗招展,命令前线部队继续奋力攻击——不过,亲兵营或亲兵队还是被大多数将领死死扣在自己手里:当先登城的首功宁可不要,万一有个不测风云……用大把银子堆起来的亲兵队,不仅是往后安身立命之本,关键时刻,这可是保命的本钱啊! 顶在前线指挥部队的军官们也陆续发现了问题:打了这么久,伤亡就不说了,兄弟们的体力已经差不多到了极限,战力最强的亲兵营亲兵队怎么还不上来搭把手?平日里这帮家伙吃得好喝的好,兵饷都是足额,装备训练也是最好的,蚁附攻城这种事偏偏让俺们去卖命,然后等他们过来捡便宜?凭啥啊!谁不是人生父母养的!想到这里,每个人心里都开始打起了小算盘:营官、千总们的眼神迅速交流一下,纷纷向手下的把总、果长们投去意味深长的目光…… 孙杰敏锐的捕捉到敌军攻击力量的微妙变化,为了进一步打击敌人的士气,突然萌生了一个破天荒近乎顽皮的主意…… 听到孙杰的要求,宋明议的眼睛瞪得像铜铃一样:“贤弟,你,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孙杰用手指了指城墙和城外,展颜一笑:“大哥,事已至此,就算最坏,还能如何?至少,还能给父老兄弟们加把劲儿不是?” 拗不过总兵官孙杰郑重其事的坚持,战争史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令交战双方目瞪口呆的一幕终于出现了: 李家班、瑞霞社、水袖局……庐州城里的所有戏班子优伶,全部浓妆重彩地登上了城头——要知道,后来风靡海内外的京剧,可是由徽班进京才变成国粹的!别的不敢说,庐州府里可有的是戏班子! 很快,在一面小旗的指挥下,先是三通鼓响:咚、咚、咚!然后是近百个男女用各种调门的花腔齐声呐喊:“贼人,败了!” 紧跟着,三通整齐的铜锣:铛、铛、铛!近百个高腔再次高呼:“援军,到了!” 咚,咚咚!贼人,败了! 铛,铛铛!援军,到了! 平日里明争暗斗谁看谁都不顺眼的优伶们、弦师们、打鼓佬们,龙套们……组成了联合演出队,沿着城墙,绕城游走! 热火朝天的投入瞬间变成了狂热的癫狂! 演出队每到一处,那一段城墙上的民众和甲士们便会爆发出震天动地的呐喊——杂乱的呐喊,又迅速变成整齐划一的“贼人,败了!援军,到了”! 很快,全城的婆娘们、娃娃们都跟着锣鼓点儿吼出来。 墙上的人,更加血脉贲张,疯狂地将手边能抓到的一切,向城下的敌人投掷出去! 晴天霹雳! 成千上万人有节奏的呐喊声清晰地传了过来。 攻击一方的士气跌落到冰点! 败了? 哪个方向败了? 敌援到了?哪边来的? 守城的狗官军在另一边出城策应逆袭得手了? 会不会绕城过来包抄后路? 各营将官不再敦促前线猛攻,反而悄悄下达了就地防守的命令,攻击势头骤然缓了下来。 砰、砰! 这是火炮发出的怒吼! 城里只有四门虎蹲炮,也没几个熟练的炮手。这个时期的火炮,近距离抵近直瞄,破坏塔楼撞车没啥问题,但其他大多数时候除了听个响吓唬吓唬新兵,没啥大用:实心大铁球很难蒙到什么人、打霰弹有效距离也就二三十步。每开一炮,清膛、装药又得忙活半天,还要占用大量人力。开炮前还要拜一拜,否则,一个不小心惹得火神爷发脾气炸了膛*,伤亡保证比被敌人抛石机直接命中还要大得多! 孙杰一开始根本没考虑用虎蹲炮来守城——铁球炮弹打一枚少一枚,不到万不得已,破坏攻城武器还是用人命交换更划算——孙杰把它们分为两组,分别顶在威胁最大的两座城门后方:万一敌军破门,不用瞄准,沿着门洞一炮出去就是一条血胡同,两门炮能为守军重新堵门争取很大机会。 看到敌人士气跌落,孙杰当机立断,两门炮被连拉带拽地拖上城头,炮车刚刚架好便迫不及待的向城下喷吐出弹丸。 砰、砰! 有没有打中? 有没有打中重要吗?! 重要的是:炮声……真响啊! 砰、砰! 指挥据守另一个城门楼的沈副将听到炮响,立刻有样学样。 城门外小营垒中的士兵们一直在苦战。 今天他们承受的压力最大。虽然背后城楼上有神臂弓、弓箭和床弩的掩护火力,但毕竟没有城墙居高临下的视野优势和势能优势。甲士们将长枪架在拒马上机械式的突刺着,弓箭手和弩手在人缝里不停的向逼上来的一波又一波贼兵直瞄射击。 营垒里只有百多号人,前排士兵已经轮换过几次了,大家的体力消耗很大。替换下来的士兵们倚坐在地,胸膛剧烈地起伏,有人将葫芦里的水当头浇下,甚至不少人手臂发生了痉挛。不过,城头上的呐喊始终在激发着他们昂扬的斗志。 听到炮响,看着大铁球携着咻咻的厉风从头顶呼啸而过,所有人的疲惫一扫而空!前排的士兵奋力地嘶吼着将长枪捅得更远,轮休的甲士们也全部站起,用武器敲击盾牌齐声呐喊:杀贼、杀贼! 攻击的势头被彻底遏制住了! 进攻一方后排的士兵停下脚步左顾右盼,前面越来越多的士兵开始扭头往回跑,催战的鼓声也变得迟缓,逐渐稀疏下来。 关盛云无可奈何的叹了一口气:今天真他妈是活见鬼了! 看看西沉的太阳,入夜前无论如何是不可能攻下这个破城了。 “算了,收兵!“ 心里琢磨着:今晚召集各营将领军议,一定要杀一两个攻击最软的队官立威,传首各营! 敌人已经疯了一天一夜,明早再战,肯定全瘫在地上…… 明日卯时(早晨5—7点)便再次发动全线总攻,一鼓破城! 杀!!! *火神爷与炸膛 古人的迷信程度是今天的你我想不到的。 《海上见闻录》记载,“海中放光,定国令人没水求之,得大炮夹两龙为耳,用船车出之,号龙熕(音“共”,大炮的意思)。所击无不催破”。 估计是哪艘西洋商船沉了,经人指点捞起了自卫火炮,但为了神化,必须说海里有异光。这样的例子多的是——刘邦、朱元璋等几乎所有牛人出生时要是白天就得五色祥云,要是晚上就得红光满室,实在搞不清白天晚上那就一定满屋异香……不过这些都是胡扯,我可以对天发誓,我那宝贝儿子刚一出生,真的是瞬间全屋亮如白昼!嗯,护士把灯打开了…… 《裨海纪游》白纸黑字写得更有意思:“刘国轩将攻泉郡,龙熕不肯行,强舁(音“于”,意思是两只手抬)之往。及发,又不燃。国轩怒,杖之八十,一发而炸裂如粉!”——拉不动不说大炮太重了,反而怪它自己不愿意走、点不着火不检查是不是火药受潮,反而结结实实打了大炮八十军棍,最后把炮管抽裂炸膛,大家都over! 第十二章 乱战 第十二章 乱战 清脆的鸣金声远远传来。 贼人退兵了! 垂头丧气的贼兵们,开始了期盼已久的后撤。这次不仅扔下了尸体,很多垂死的重伤员也被遗弃在战场——所有人都知道,等攻击部队退得稍远些,城上的守军便会缒墙而下收割首级去请赏——关大帅这里不讲什么首级功,但官军们要啊。然而,这就是命:相熟的战友已经命赴黄泉,士气一蹶不振,普通人,谁愿意冒生命危险去为陌生人给自己增加累赘呢? 城上的守军和百姓再次爆发出浪潮般的呐喊欢呼。 孙杰欣慰的看着眼前的敌人撤出一箭之地后开始整队,退后……突然,一惊! 打了足足一个下午之久,各个方向,根本没见到援军的踪影! 城楼上的孙杰强压着巨大的失落感,以巡视各部的名义沿着城墙策马绕城一圈,每到一门便极目远眺天际:远方的地平线上没有任何异样。 烟花、旗帜、扬尘……任何蛛丝马迹都没见到! 这说明…… 这说明根本就没有什么援军! 敌人的进攻除了一开始那阵子比较猛,后面越来越无力,显然是因为担心后路被断。一旦收兵回营,他们立刻就会发现孤城无援这个事实,明天会变本加厉发了疯一样的报复! ——而己方,今天守城的主力是百姓,全凭着一口气在撑着,到了明天,等他们发现自己原来只是一场空欢喜,明天,便只能指望自己的战兵们了,一旦被消耗光…… 想到这里,不再犹豫,匆匆赶回西门,与宋明议悄声交代了几句,又叫过来几个传令兵…… 随后,断然下令: “施放焰火!” “所有骑兵随我突击,亲兵营随后压上,直捣贼人中军大营,务须一鼓荡平!此战以斩将夺旗为要,不得贪图首级功——擅自脱队者,纵有首级功亦在不赦!” “其他各营坚守四墙,尤其不可擅开城门!” 城门轰然而开。 两百余匹战马的蹄声震撼着大地! 紧随其后的是整齐的长捷营步兵方阵。 落日的余晖迎面撒来,为盔甲和刀枪镀上一层金红。这片闪亮的金属洪流,踏着坚定的步伐,滚滚而前,势无可挡! 与此同时,城头上空的天际,绽放开一连串红色烟花——这是孙杰部“向我靠拢,加速前进”的信号。 整队退却中的将领们虽然骑在马上,视野比普通士兵远看不了多少,见到守军施放出焰火信号,其含义虽有些不明就里,但在关盛云这方看来,这个信号无疑是向援军发出的!于是众将不待帅旗命令急忙下令:结阵,防备敌袭! 人心惶惶撤退中的部队停止了蠕动,开始仓促结阵…… 宝贵的时间在飞快地流逝…… 由行军纵队改为防御阵型本就需要不短的时间,尤其因为要填补上死伤者的空挡,所以更是纷乱,军阵还没有显出雏形,将士们便又惊恐地看到,城头上方,一簇又一簇五彩烟花在天空中接连炸开! 虽然这个时代,军情都需要通过烟花、旗帜、锣鼓、狼烟这几种有限的方式进行远距离传递,但细节还是有不小的差异:每一支部队的将领都有自己独特的使用习惯——不过,这种簇状五彩烟花,由于最具震撼力,意义太过鲜明,无论敌我、不止军官,所有士兵都知道,每一支军队都用它来传达一个共同的信息: 全军总攻! 疲惫不堪惊恐万状的兵士们目瞪口呆的看着一簇又一簇烟花在城头上方炸裂,消逝后天空上久久不散的硝烟,直到……被奔雷般的马蹄声将他们拉回现实。 “败啦、败啦”! 一片哀呼声中,不知是哪一个人率先扔掉武器、不知是哪一个人第一个脱队狂奔,集结中的军阵瞬间瓦解、崩溃了! 军官们扯破了喉咙,再也没办法约束部下,转身去阻止下一个溃兵的时候,刚刚拉住的那一个已经又跑出好远…… 庐州府其他方向的城墙上几乎足足休息了一个下午的战兵们事先已经接到不必理会烟花信号、固守四墙的命令。 先是高兴。 渐渐地,军汉们开始躁动起来:昨晚喝了半个通宵,牛皮吹上了天。今天光动嘴了,英雄般的享受着大姑娘小媳妇们端来的茶汤,在崇拜的目光下挺胸腆肚地指挥她们的父兄扔了两个时辰的石头,泼了两个时辰的粪汁,然后……就他娘的赢了? 大帅带人追击贼人去了,难道咱爷们就杵在墙上干瞪眼看着?!仗打成这个样子,以后提起这场大捷,别人问起斩获,咋回答?俺就在墙上看着,别说沾血了,刀都没拔出来。首级功是贼人跑了以后缒墙下去割被百姓砸死的现成的? 还有脸见人么! 军汉们的呼吸逐渐变得急促,胸膛起伏得越来越剧烈,他们沉默着,但有一团团火焰,在所有人肺腑间酝酿着、燃烧着:快一个月了,一直被贼人压着打、前日还挑了战友的首级耀武扬威?然后仅仅一个下午就被百姓们揍得夹着尾巴逃掉?天底下有这般便宜的事么?!求战的欲&火,煎熬得整个人仿佛都要炸裂开来。战意在每个人的内心四处舔舐试探:只要打开一个小小的缺口,满腔的热火便要喷薄而出! 一个涨紫了脸膛的把总低吼一句:“大帅的亲兵营厉害,咱们好歹也算主力营啊!难道就他娘的是吃素的?” 军汉们血液里原始的兽性被这声低吼激发出来,心里的缺口,瞬间被冲破了! “不行!” “杀他娘的!” 满头冷汗脸色惨白的城门官望着冲下来的兵士们,刷的一声抽出腰刀横在身前:“‘未得军令擅开城门者虽胜亦斩!’兄弟们,求求你们,别难为俺——俺他娘的也想冲出去杀他娘的啊!” 废话!谁不想? 好吧,不难为你了,不是有准备割首级的绳子么!兵卒们再次沿着马道奔回墙上。 一条条绳索从城墙上抛下来,北面、东面、南面,每一段城墙都有甲士缒城而下,每一股绳索都缀满了人,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便向敌人追杀过去! 城门官随着众人奔上城墙,手扶墙垛,目光死死地盯着一个个攀绳而下的甲士们,胸口剧烈地起伏,呼吸声越来越粗重,额头上青筋迸跳着,跺了跺脚,随手抓过一人,把令旗往他手里一塞:“未得帅令开门者斩!听懂了么?大帅问起,就说俺杀贼去啦!”话音刚落,张嘴用牙齿咬住刀背,一把推开一个家伙,抓住绳索纵身一跃消失在城头…… “接过”令旗的是个老铜匠。忙活了一下午,刚刚伸直腰喘匀几口气,稀里糊涂地发现自己手里多了杆小红旗,胆战心惊地喊道:“军爷!你说啥哩?斩谁哩?小老儿可不敢杀人哩、小老儿莫有刀哩……” 可惜,没人搭理他。 落日余晖中,只见城墙上一个佝偻的身影挥舞着一面小小的三角旗,孤零零地游走在东倒西歪扶着墙垛伸头张望的百姓中。 随着两侧城墙上一条条缒满人的绳索,城门前几个小小的掩护营垒,营门洞开,疲劳消失得无影无踪的甲士们蜂拥而出! 没有队形、没有指挥、没有战术! 只有呐喊、只有怒火,只有刀锋和枪刃上的寒光! 撤退中的敌人早已疲惫不堪,听到异响回首望去,一群凶神恶煞已经在身后杀气腾腾追了上来! 更远处的城墙上,垂下无数条绳索,密密麻麻的挂满了人,他们竟对城前的尸体不屑一顾,没有人俯身去割首级,一落地就挥舞着刀枪嗷嗷叫着向自己扑来…… 心胆俱裂! 将领们再也控制不住部曲,所有方向的部队先后发生崩溃。 局面彻底失控了。 无论攻守双方,再没有任何人能够把握战场态势,一切都乱了套,各级指挥系统完全瘫痪,战斗态势不可逆地滑向自行发展。 人喊马嘶,兵败如山倒。 所有方向的撤退都变成崩溃,一发不可收。 溃兵们哭喊着:“败了,败啦!”一路狂奔。先是刀枪弓盾被丢下,然后边跑边解开铠甲,他们丢掉一切妨碍奔跑的东西,背向城池漫无目标的逃窜。 一马当先的孙杰,并不知道其他方向麾下将士们自发的缒城追击。 刚才在城楼上看敌军主营的旗帜便知道,对方主将手里还有五六百亲兵,加上守营杂兵,仅仅披甲应该便有千五以上——如果不能一口吃掉,一旦形成僵持,迟早敌人会凭借兵力优势扳回战局。 必须驱赶溃兵冲击将旗! 将战刀高举过头顶,停留片刻让跟随的将士们看到后,旋转着挥舞了两个大圈,再分别向左右空中各虚点一下:追击的马队一分为二,从两翼包抄过去。 骑兵们没有冲进人丛大肆砍杀,而是斜刺里大纵深展开,兜着大大的圈子,渐渐将溃兵驱拢在一处:改变方向跑回主队的溃兵被放过,完全昏了头继续跑向其他方向的,都被毫不留情地砍翻在地。 两侧是骑兵的堵截,身后是步兵方阵的追迫,慢慢的,溃兵们又汇拢到一起,相互推搡着、裹挟着、拥挤着,人流向己方将旗方向涌去。 这股浊流,在动能被耗尽以前,将裹挟沿途的一切,冲击所向,无可阻挡! 不远处的土垒上,关盛云望着向自己汹涌而至的人潮心急如焚。 将旗不停的挥舞,下达左右分离的命令:只要溃兵分流而过,自己的亲兵营完全可以顶住对方的攻势——至少可以坚持很长一段时间。 凭经验,绕过掩护部队的大多数溃兵们尽管心胆俱裂,而且上气不接下气,但哪怕为了喘口气,这时也会停下脚步。他们中的大多数会不自觉的在阵后重新集结,虽然短时间内不可能恢复建制,但也是一股强大的威慑力量! 己方毕竟拥有兵力的巨大优势,只要能固守半个时辰,等其他方向的友军撤下来,战场局势就会完全逆转! 可惜,再一次事与愿违。 第十三章 摧锋 第十三章 摧锋 城楼上的战鼓声渐渐停息下来。 一袭大红官袍外套皮甲戎装的宋明议知府,已经累脱了力,几乎是被家人们从鼓台上架下来的。 看着孙杰率兵逆袭跃马扬刀的英姿背影,宋知府只觉得胸膛里有一团火在燃烧,陡然升起一股豪情:要是能与把弟并辔而驰策马仗剑追歼顽敌,何其快哉!一撩官袍下摆正要吩咐备马,突然想起自己根本不会骑马,于是愤愤的几步走到鼓手那里:“鼓槌给我,本官要亲自为将士们擂鼓助威!” 鼓手哪敢不从,望了眼队官,毕恭毕敬的交出鼓槌。 伴随着骤然响起的慷慨激昂的鼓点儿,金鼓队官和鼓手顿时汗如雨下瑟瑟发抖,几乎要瘫软在地:这敲的啥啊……大军总攻,瞎特么乱敲一通是要砍脑壳的啊…… 不过,他们都多虑了。 上至孙杰,下至胆子最大、企图心最强、想趁势砍杀一番凭首级功就此吃上战兵粮跟着冲出去的辅兵,根本就没有人在意什么鼓点儿节拍——战斗已经一边倒地变成一路追砍,这时候完全不需要用鼓点儿控制进攻节奏。孙杰事后哈哈大笑地一把拉起战战兢兢伏地请罪的旗鼓队官和鼓手:”无罪无罪!声响够大,便是好金鼓!“ 近乎虚脱的宋明议扶着南门城门楼栏杆的双臂止不住的颤抖,宋知府对此浑然不觉,他还在亢奋中,狂喜地看着这场毫无征兆、更毫无道理的乱战。 听说各门贼人都在抱头鼠窜,宋明议让家人架着绕墙走了一圈。视野所及之处,每个方向,都是一千、两千、甚至几千个,昨天还不可一世耀武扬威的敌人在前面抱头鼠窜、后面跟着百多、两百、最多不超过三百个仿佛凶神附体、恶鬼上身的疯子一路嗷嗷叫着追着狂砍! 宋明议亲眼看到,一个贼人被弃在地上的甲衣一绊摔倒在地,没等挣扎起身,后面追上去的家伙便是一刀当头斩下,紧跟着一通变态般的乱戳,大好的首级被砍得稀烂……等等,砍人的这厮怎么穿的是件布衣?原来竟是个辅兵!天爷啊,辅兵撵着战兵跑,还把披甲砍得稀烂!这等事,若非亲眼所见,谁能相信? “虽是宋某亲眼所睹,但砍成这样子,也真没法子计首级功*啊!”宋知府在心里替这颗头颅惋惜不已,正琢磨着该如何巧立个名目,替所有无法通过朝廷勘验的首级发赏时,这位辅兵勇士已经拎着刀子拔腿再次狂奔在追击的路上了——那颗被几乎砍成碎块的首级,竟被他如敝履般弃之身后不顾了…… 这、这、这分明是佛祖保佑、岳王显灵啊! 宋知府的嘴唇也跟手臂一样哆嗦起来,蠕动了几下,没说出什么,眼睛一酸,两行热泪流下脸颊。 宋明议默祷着做了决定:虽然说子不语怪力乱神,但明天,无论如何,一定要给西天佛祖、玉皇大帝、太上老君、观音菩萨、还有岳王爷爷、城隍老爷……挨个好好的磕一遍头、供几炷香——子不是也曰过“祭如在”么!都这样了,哪里是“如在”,这分明是“真特么在”啊! 虽然城郭遮挡住了视线,看不到其他方向的战局,关盛云凭借多年的行伍经验,从声势和扬尘等各种迹象判断,尽管不知道什么原因,但肯定是全线崩溃了。有个成语叫做“望尘知敌”:南北两侧都骤然腾起了大股烟尘,说明有大量人员在这两处同时跑动、每一侧的烟尘都分成前后相隔百十丈的两股,说明前面的人在跑后面的人在追、先见到的那一小团在后,随即前方腾起更大的一团,说明撤退中的部队发现了追兵开始溃逃……看来,与西门一样,分守各门的狗官军们同时开始逆袭了! 围城这么久,无论从旗号还是几次交手判断,狗官军撑死了也就两千战兵而已——可是不对啊!不算眼前这不足千人的步骑混杂,余下还能有多少兵?分摊到各门还能有几百人么?怎么就能把数倍于敌的儿郎们追成这样? 然而,紧急的事态容不得关盛云想太多,看着越来越迫近的,对分流命令视若无睹的溃兵人潮,关盛云知道大势已去:乱兵中,指挥系统已经不复存在。小兵们看不懂旗语、就算能看懂,此刻各人只顾埋头狂奔也不会抬头观看命令、军官们早已失去对部属的控制,只有被人流裹挟着跑下去…… 被敌骑兜追着的乱兵,像被狼群驱赶的野马群,左奔右突,汇成一股洪流,更像一波滔天巨浪,扑面而来! 当下,只有两个选择: 要么当机立断地跑路。即使这样,自己和有马的部属也仅有三四成左右的机会逃生——因为上午几次三番的侦察,大家的马力还没有恢复。 要么豁出去孤注一掷地迎战:变楔形三角阵,把人流分开。但如果这样,自己就会陷入重围。 守营兵由没啥经验的新兵组成,这种时候没法指望的。营墙上视野好些,看到战局发展成这样子,估计到现在少说已经跑了一小半了,尽管自己身边还有亲兵营,但凭这几百人,肯定挡不住这一大群溃兵了,认命吧,赌一把! 亲兵营游击关建林一提马缰靠过来急道:“大帅,避一避吧!留得青山在……” 话音未落,关盛云一声大喝:“我不走!本帅今天就死在这里!给我挡住!” 关游击扭头看了看越来越近的溃兵洪流,不再说什么,眼神由焦灼逐渐变得坚毅。跟随大帅二十年了,他清楚关盛云的脾气。 一使眼色,几名亲卫不由分说纵马从两侧夹住关盛云,有人伸手一把抄过马缰。 关盛云勃然大怒:“狗才!你好大狗胆!” 关建林在马上抱拳惨然一笑:“义父保重,下辈子您再罚俺吧。” 翻身下马,将缰绳递给一个亲卫:“俺的马力还好,给大帅带走替换着骑吧。” 然后厉声对卫士们吼道:“没马的随我断后,有马的保护大帅,快走!” 吼声凄厉如枭。 目送几十名骑兵强拥着关盛云远去了,关游击正了正铁盔,转身下令:“枪兵出列!向前十五步,结枪阵,拦阻溃兵,冲阵者杀无赦!刀盾兵结圆阵,保护将旗!” 大盾被深深的插入地下。 每排三十人,第一排枪兵踞地,左肩膀死死顶住盾墙,右手持枪,枪尖与地面呈四十度角远远探出盾墙,枪身后端顶在地上、中排持枪单膝跪地,用脚踩住前排长枪的尾部,枪身搭在前排大盾上、后排弓步,长枪放平,指向溃兵方向。 三层枪林后,环绕将旗,关游击和十几个千、把总和百多伙夫杂兵居中,几百个刀盾兵组成了一个很小的三层空心圆阵——阵型越紧密越容易防守。 不过——也更容易被包围。 逃生的机会也就断绝了。 大家都知道,关游击是想保护大帅。 敌军如铁流,将旗是磁石。 高高竖起的帅旗,会吸引所有敌人的注意力,多坚持一会,大帅就会离安全多近几分。 大团的溃兵越来越近了。 跑在前面的人猛抬头发现不远处是一面盾墙,白森森的枪尖从间隙里探出,仿佛要择人而噬的利齿!于是纷纷拼死想向两侧绕开。也有一些勇敢的,试图收住脚步返身重新加入抵抗。 但,溃兵实在太多了,这些人立刻被淹没在洪流中:最勇敢者最先死! 后面的人完全看不到前面的情况,只是本能的,不由自主的被人潮拥推着一路向前,一旦摔倒,立刻会有无数双大脚从身体上踩过,尘土将呼救声呛在喉咙里。 消逝的生命,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呜咽。 乱世,草民的生命直如尘埃。 轰! 在后排的推挤下,人潮终于撞上了盾墙和枪林。 肉体撞击盾牌的砰啪声、枪刃刺入肉体的噗噗声、枪杆折断声、惨呼声、哭喊声……不绝于耳。 枪阵虽然只有三层,但这百来人的枪阵在被吞没前还是将人潮略略一滞。也便是因为这一滞,后面的溃兵大多得以绕开。 圆阵正面的外弧形,向内被深深的挤压进来。阵内的甲兵们用小圆盾死死顶住前面的同伴,踉跄后退中,同样是三层的防线正面被拉伸成稀疏的薄薄一线,仿佛马上就会崩断…… 毕竟是训练有素的亲兵营,破霄营最终还是在阵线断裂崩溃前顶住冲击,并逐渐恢复了阵型。被枪阵耗尽动能的一大团溃兵人流终于四散开了,再也没有方向,漫山遍野的逃窜。 孙杰一骑当先冲在左翼,视野比步兵略略开阔一些。 很快就断定,眼前的小小圆阵虽则片刻间尚能自守,但已不再构成威胁:就算将旗还在,这么小的圈子无论如何也不可能酝酿出反攻的气势。必须继续追击,决不能让敌人集结,一定要顺势拿下大营——成败在此一举,不成功,便是成仁。 挥刀示意右路骑兵完成对圆阵的包围,等他们稳住包围圈后,自己的亲兵营也差不多刚好开上来,步骑相加二比一的优势,尤其是如虹的士气,足以粉碎任何抵抗。 战刀高高举起,停滞片刻后,向溃敌星奔的前方——也是敌人的大营——横向呈半圆形用力一划! 收到命令的左翼骑兵齐声炸雷般爆喝:“杀!” 顷刻间左路纵队扇形四散,驰向漫山遍野的溃兵。 大杀四方! *首级功 从秦开始,军功以首级功为主,毕竟斩将夺旗、当先登城等奇功不是人人可得。普通兵卒,还是战后交人头的方式最童叟无欺。 秦扫六合,很重要的一点便是这种首级军功制:只要你交来一颗敌人首级,不论出身,便可以赐一级爵位(爵是酒杯,得封赏要通过“饮酒赐爵”的方式,“爵位”由此得名),获得了爵位,可以免田赋、免劳役、爵位高的还可以获得田地、奴隶,甚至还可以抵罪!以严刑峻法而著称的暴秦同样有连坐的规定,比如说,“一伍”(最基层的作战单位,五名士兵组成)中战死一人,余者四人每人都算有罪,杀!除非……嗯,你们能交上来一颗敌人的首级——那就没事了。当然,超额完成的多交还会有赏!所以六国征召来的农民兵见到对面扑来一群腰里系着滴血人头的凶神恶煞,大多数吓得魂飞魄散。有记载,有的秦兵腰里系了四五颗人头还在呲牙咧嘴地冲锋……那场景,别说迎面撞见,想想都恐怖。 再后来,秦军打遍天下,首级制的军功有点不够分的了,于是做了更严格的规定:一个是“披甲士”的脑袋才算首级,做辅兵参战的农民工不算数了、另一个是把连坐制发扬光大:你曾砍了十几个脑袋获了爵不假,但你小舅子食物中毒当街拉肚子……这是“弃市”(就是砍头。大秦的环保真好——拉车的牛马当街大小便也是主人砍脑壳)的罪啊,别废话,你被罚爵了! 过了不几天,你邻居半夜妄议朝廷,被另一户举报了。你别说什么你睡得死,你没举报对不对?所以你也有罪!啥,拿爵抵罪?你忘了?你的爵被你小舅子拉没啦!收拾一下到骊山给始皇帝修陵去吧,从此就是七十万刑徒里面光荣的一员啦! 不想去?好吧,拎上刀重新参军,再砍几个人头回来换免劳役优惠券。哦,对了,记得这次只能是“披甲士”的脑袋才算数哟。 到了唐朝,官员分为三种。一种叫散官,就是今天的职务等级,比如县团级,司局级之类的,决定你的薪酬待遇,但没有具体职务。一种叫职官,也叫职事官,就是有具体职务,比如知县、知府等。还有一种叫勋官,有些类似于散官,但勋位往往需要通过军功获得,不论出身。比如评书戏剧里的薛仁贵,本来是个小兵,跟随太宗征高句丽,单骑陷阵力斩敌将,便得了勋位。得了勋位就有“永业田”,子孙世袭,皆免课役。后来玄宗忙着跟杨贵妃鸳鸯浴,不再亲自参与叙功这种小事,由着地方节度使自己报,于是后者借机会利用这个漏洞大肆提拔培养自己的势力,没多久就把盛唐搞成过眼云烟。 聪明的明太祖朱元璋为了防止军头做大,有意的重文抑武,他理想的武将最好是目不识丁的蛮牛,只晓得上阵砍人其他一概不懂,这样最好,不会危及子孙后代。文臣么你负责守土,丢了地方别废话砍脑袋、武将么收复失地啥的都不算,只按胜负论,具体奖金按人头算,一手脑袋一手现钱童叟无欺。 首级要交兵部勘验后发赏,兵部的老爷们自然吃卡拿要百般刁难。那年月当兵的往往不是啥良民,很多都是犯了王法的罪犯充军,于是很多人本着能蒙过就赚了蒙不过也不亏的态度杀良冒功,交上去的脑袋大小男女整个的半拉的都有。当然朝廷绝不是好糊弄的,最后规定:必须是完整的首级,更要证明是个壮年男性——首级要带着喉结(以前有过高科技辨别手段:扔水桶里,脸朝上的是男的脸朝下的是女的,但这办法总能引起纠纷只能放弃了),不带的不算!甚至等到跟满洲人打仗,为了证明你杀的不是投过来的汉人百姓,头发是死后剃的还是先剃了头再被砍的,都要验明正身才给钱。 第十四章 追击 第十四章 追击 驰过前阵子贼人穴攻堆起来的土垒时,孙杰感到心脏猛地一抽:尽管很清楚,在这里肯定看不到城门外的京观,但还是下意识地向那个方向投去匆匆一顾。 胸中杀机陡起。 然而孙杰知道,紧随身后的每一名铁骑,人人皆如此想。只要自己开始宣泄怒火的劈斩,顷刻间眼前的贼人溃兵们便会尸横遍野——不过,贼将也就有机会率部脱离战场回营据守,一举踹掉敌人大营的战术目标便会受到威胁。 必须让溃兵聚成一团,牵制住贼将原地策应,一鼓聚歼! 孙杰强自压制住自己狂砍滥杀的冲动,指挥着呈双层扇形展开的骑兵队,再次把漫山遍野四处乱撞的溃兵们逐渐迫拢到一起,向着敌人的大营方向驱赶。 里许外,一道烟尘逐渐远去。 从扬尘看,至多四五十骑——显然,敌人的主帅带着贴身护卫弃军了。 弃军。呵!鼠辈! 不过很奇怪:马蹄扬尘是团状而不是线状——显然,马速并不快。 “怎么回事?想诱我分兵么?不可能啊——那样应该先甲骑对冲才是——先对冲,双方纠缠在一起,我会担心贼人亲兵营随后冲上来,用枪兵困住甲骑、刀盾兵收拢掩护溃卒,聚众抵抗自己随后压上来步兵……那样自己就必须分兵,一路对冲贼人的马兵迎战,另一路直掠过去冲击迎上来的步兵方阵……难道是马力不济?攻城战不需要骑兵,贼人的马力为何不济?” “咄!管他呢——你跑不掉的!苍天有眼,血债血偿!” 一念至此,心底的怒火燃烧得更加炽烈,偾张的血脉仿佛随时要爆开。此刻,一旦确认了近在咫尺的胜利,被强行压制的杀气像冲破火山口的沸腾岩浆一样,喷薄而出,直冲云霄! 挥刀示意大队继续驱拢溃卒,自己率内卫脱阵而出。十名虎卫翼护在孙杰两侧稍后的位置,紧紧咬住前方里许那股烟尘。 奔驰中,虎卫们纷纷把马剑骑枪等长兵器挂回鞍环,抽出雪亮的马刀。 长兵在冲阵时是不二之选,驱拢溃敌的效果也很好——只需要探出一截锋刃让奔跑中的敌人看到,他便会跑向另一边——但真正的追杀则效果不佳:相对高速冲刺的甲骑,跑得筋疲力尽的目标几乎类似于静止,长兵刺中人体,突然而至的阻力甚至可能折段骑士的腕骨!所以标准的甲骑长兵冲锋的标准姿态是夹枪,而不是持枪(当然,也有平衡配重的因素)。 很多有经验的马兵会把骑枪、钉枪枪头后面的枪杆削细,这样,刺中人体后枪杆会立刻折断,从而保护自己。 而马刀则不同,即使没有完全劈中,只要稍微带上一点,人马合一巨大的冲力就会在对方身体上拉出一道触目惊心的伤口,哪怕没伤到要害,大部分目标也会因难以得到及时的战场救护失血而死。 关盛云的卫队长关野火心急如焚。 虽然只是半速,战马口鼻处已经溢出些许白沫。回头观察了一会追兵:这样子,五里以内就会被追上——再跑下去战马就会脱力,而对方的马刚好跑出性子来!追兵只有十来骑,己方人数虽多,但追兵马力好,只要被拖住,迟早敌人的步兵会压上来…… 正思考间,一声悲鸣,侧前方一匹战马踢到一个小土坎上,疲惫的奔马再也无力克服奔驰中突如其来的冲击,失蹄跪倒——像累脱力的人容易摔跤的道理一样,战马看到了土坎,其大脑判断完全可以一跃而过,然而僵硬的肌肉却无法完成大脑的指令。 喀嚓一响。 在巨大动能的作用下,战马前腿白生生的断骨破体而出。骑手像被顽皮的孩童抛向空中的布娃娃一样无助的挥舞着四肢,远远的摔下。 紧随其后的一骑避无可避地被绊倒,骑手一只脚卡在马镫里,上身和大腿一下子被扭成180度,寂静了片刻,惨嚎陡然响起…… 第三骑、第四骑险象环生的避开了,但自己的坐骑也被斜刺里撞了一下,速度一下子就慢了下来。 关野火瞬间下了决心:鱼死网破罢!奔跑中呼喝出命令:十几个马力最好的卫士继续护卫关大帅,其余的三十几骑勒定战马,返身对冲! 这是一道自杀式命令。就算战马体力充沛,这么短的距离也根本不可能提起速来——骑兵对冲,速度就是生命! 从衣着判断,前面跑的是个弩手:上身穿了件很旧的皮甲,布裤,鞋子已经跑丢了一只,弩机和箭匣早就不见了,腰间的长匕首也不知所踪,空鞘未及解下,随着奔跑一下一下的摆动,不停的拍在屁股上……虽然弩手大多由精锐老兵担任,但如果不挡路,元凶大仇就在前面一里外,孙杰本不屑于去追砍这样的敌人。偏偏这厮吓昏了头,张着两只手挡在自己的马前狂奔…… 战马驱驰到平行位置,一声大喝:“斩!” 略一探身,手中的战刀一挥,一颗首级飞上半空,颈动脉激喷出半人高的血柱,与此同时,失去头颅的躯体仍旧向前跑出两三步,然后噗通摔倒,滚了几滚,手足抽搐几下,宣告又一条生命在这一天终结。 前面的扬尘有了变化:从滚滚前行的一大团中分离出来一小股继续前奔,那一大团则猛然停滞,在原地弥漫开来。孙杰的嘴角露出狰狞的一丝笑纹:“此刻才想起对冲么?晚了!” 再次高举战刀,停留片刻,在头顶旋转两圈,刀锋向前一指! 身后雁形冲锋的虎卫们先后放弃了各自追砍的目标,迅速汇拢成双排纵队,疾驰向前! 相对劈砍有力、挥舞起来遮护作用也更大的战刀而言,宝剑看起来雍容华贵,但更适合刺击。虽说就杀伤效果有“刺死砍伤”之说,但战斗中挨上一刀,失去抵抗能力也便是大半个死人了。实战不比让观众眼花缭乱的表演,一招制敌是最重要的——你需要尽快解决对手,因为前面还有更多的敌人!所以,宝剑类似于仪仗武器,那是不需要自己上阵搏杀的监军文臣大人们喜欢挂在腰间炫耀的东西,这个时代的将领,步战大多喜欢用刀。但骑战时,大家各有趁手的长兵,自然也不会干涉手下的甲骑使用什么武器。 孙杰不同,相比马剑铁枪等长兵,他更加偏爱马刀。 很久以前便不怎么需要亲自冲阵了。然毕竟自十几岁投身行伍,多少次的与死亡擦肩而过,让孙杰对马刀情有独钟。 甲骑对冲的战果,相当程度上要靠运气的成分:虽然拥有丰富战斗经验的骑士在一对一的战斗时肯定会占些便宜,但若干次战斗统计下来,总体战果还不到二成——与此形成明显对比的——折损率也非常高!经过多年的仔细观察和亲身体验,孙杰发现,问题,恰恰就是出在兵器上! 所谓的对冲,就是敌对双方相向驱驰,马匹不断加速,最理想状态是在双方交错的刹那间,马速达到最高,避开对方戳过来的武器,同时用武器向对方扎过去……如果没扎中,双方会跑出一段距离后勒住马,再次重复……直到一方落地或落荒而逃。当然,跑出多远再勒定战马回冲很考验骑手的经验:距离过近,马速提不上来会吃大亏、跑得太远,敌人已经返身加速,自己的马速还是提不起来! 使用长兵,表面上看起来对冲时会有先发制人的优势,但实战中,每个人都会本能的以自保为第一选择,是否能扎中敌人还在其次。双方的注意力都在避开对方的攻击上,所以,往往对冲若干次,还是谁也没戳中谁。久经战阵的老兵,也就是在时机把握和信心方面占些便宜——而如果一方是头尾相衔的两骑,后面的骑手便完全不需要担心对方已经挥出去来不及收回的长兵,哪怕是个新手,此时也往往会获得战果! 使用马刀则不同。高速运动中,横向劈砍肯定比纵向突刺有更大的命中率——只需你靠的足够近!长兵戳刺出去不容易收回,但只要勤加练习,三尺多长的马刀便可以持续挥舞,哪怕对手是两骑纵队:格挡、劈砍、再次格挡,三个动作可以一气呵成。而且,不同姿势的挥刀,可以非常方便地传达各种复杂的命令。尤其重要的是:这种武器可以很好的培养勇武精神——你必须拥有近身接敌的勇气,它才能发挥效力! 一两仗没有斩首功,固然可以推说是运气不好——接连几仗下来,回营时马脖子下面还不能系上一颗敌人滴血的首级,只能证明你鼠胆,自己滚去做守营兵罢! 想到这一层,孙杰有意识地让十几个战绩平平但绝不缺乏勇气的马卫把各自趁手的主战长兵换成副武器战刀,几次模拟对冲下来,所有人惊讶地发现,尽管对阵的另一方都是有斩首功的甲骑,刀组的命中率竟比对手整整提高了一倍! 从此,虽然每人都有各自趁手的长兵用来冲阵,孙杰也没有明确规定,但想在这面孙字帅旗下的马队站住脚,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必须拥有马刀的斩首功! 至于孙杰的内卫甲骑——孙杰属虎,大家习惯上称作虎卫——更必须跨过一道门槛:三级功。 第十五章 骑战 第十五章 骑战 留下来掩护关盛云的卫士们都知道:今日,便是自己的死期。 这些贴身卫士,全部是关盛云的家丁,有几个甚至还是义子。 叛主求生是绝对不可想象的! 他们的人生已经被牢牢地固定在一条效忠链上。 忠诚,是这个时代最重要的处世标准,敌人也会尊敬。当真落到敌人手里,只要表现出足够的忠诚和勇气,大多会有个痛快的死法,甚至可能得到一碗壮行酒;相反,临敌变节则为所有人不齿。有不少先例:胜利者先是威胁、怂恿、诱惑、甚至开出种种许诺,而一旦屈膝,便会受到百般嘲弄和凌辱,会死得更惨、死亡的过程更加缓慢——在这个时代,人类还没有进化出同理心,对同类的残忍,是全世界普遍性的娱乐方式之一。 不言而喻——任何一方势力都希望通过这种方式,警告并维系下属的忠诚。 当然,以上种种都是针对底层而已,对于那些至关重要的角色来说,则是另一种戏码:威胁肯定是必要的,也许还会象征性地让皮肉受些苦——点到即止,下手的一般不会当真往死里招呼。这是标准程序,总要走一下流程,但双方都会有心照不宣的默契。然后胜利一方慨然表示:先生好硬的骨头,佩服之至!折节屈尊给足面子,甚至还会拼着挨上几句骂……被俘的一方摆够了架子,充分表演够了了自己的大义凛然,最终,被对方“感动”……几场戏份儿做足了下来,皆大欢喜的双赢:胜利者获得了至关重要的信息和帮助、被俘者也能给自己和他人做个交待:虽然我投降了,亲自带着敌人坑了老东家,但我可是被感动的哈…… 正面的例子是前世的文天祥,直接挑破这层窗户纸:别折腾了,我不降,大家都省点事吧,慷慨就义。反面的例子是后世的洪承畴,先让手下诈唬几句,皇太极再把自己的貂皮大衣往老家伙身上一裹:委屈先生受寒了!后者“深受感动”纳头便拜:“这才是真命天子啊!”然后不眠不休领着清军一路追着南明砍…… 都是做戏。 ——扯远一句,后世乾隆编《贰臣传》,老洪被点了名的往死里骂,也是为了做反面教材。 关盛云的卫士们都知道,自己一介武夫,不值得对方花功夫演这么一出,所以,尽管体力已经完全透支,没有人犹豫——何况,家小还指望大帅看顾呢…… 很快,每排十余骑,彼此间隔五六尺、纵深十来丈的三层防线疏落着拉开了。 在这个时代,还没有发明出后世骑兵的墙式冲锋。金兀术的铁浮图拐子马,虽然声势威力惊人,但与高大的阿拉伯马西域马不同,河套马蒙古马普遍身材矮小,披上沉重的马铠后还有体力冲锋的属于凤毛麟角,偶尔有一两匹都被将领们留做己用了,很难成军。而且,由于说书先生的功劳,其破解之法尽人皆知:集中强弓硬弩攻击其中的一两匹,只要跌倒,维持阵线的铁索就会把其余全部带翻,身披重甲的骑士甚至很难站起身,重锤大斧的步兵开始上前收割生命…… 前文说过,这时的甲骑对冲,是彼此拉开大大的间距各自为战。这种对冲,需要考验的是勇武、体力、武艺、骑术、运气,尤其重要的是……速度! 当然,如果其中一方兵力占据优势,那便赢定了:组织多层次冲锋。对方是双路纵队,放在以往,己方排出四路纵队相迎便可稳操胜券——没有人能够抵挡同时来自左右两侧的协同攻击。 然而,今天的情况截然不同。 尽管人数占优,每个人都知道,今天的对冲是毫无胜算的自杀,生命的代价是为家主争取时间:对方的目标是主帅,如果己方摆出狭小的四路纵队正面迎敌,凭借充沛的马力,对方完全可能绕过避开,径直扑向恩主!因此,必须有足够宽大的正面,才能进行有效拦阻——这就意味着三层防线中的大部分人将无所事事地空跑一趟,而迎上敌人的兄弟,会接连承受很多次连续攻击! 没有人可以在这样的攻击下活下来。 但,他们别无选择。 “都是好汉!” 看到对方排出的线式迎敌阵型,孙杰立即明白了他们的意图,不由得暗自赞了一声。但随即,仇恨便立刻压倒军人间的惺惺相惜之感,唇间再次炸出一声爆喝,双腿用力一夹马腹,当先迎了上去。 “大帅!” 紧随其后的虎卫们大声呼喝着,想冲到前方掩护,孙杰充耳不闻。 敌人越来越近了。 孙杰用余光瞥到,散在拦截线两翼的敌骑拼命策马向中间靠过来——肯定来不及阻住自己了,至多只能撞上纵队尾巴。 当面的敌人肋下夹着一杆丈五的骑枪——不过,完全没有速度。 马刀轻盈的一挥,刀背荡开戳过来的枪尖,毫不理会的纵马贴着敌骑的侧面疾驰而过——身后的卫士自然会料理他。 果然,一个呼吸间,耳畔便传来敌人的惨呼声。 紧跟在孙杰身后不到一个马身的卫士,对着武器被荡开胸腹间门户洞开的敌骑随意的挥刀一带,钢刃在奔马巨大冲力的帮助下轻松的劈开了敌人的胸甲和里面的棉衬,从身体中央到右肋下,划开一道近2尺的刀口,白森森的肋骨断茬立刻被鲜血淹没,内脏流了出来。 骑手惊恐地低头看着自己的伤口,发出凄厉的惨呼。 纵队的第三骑没有继续做无谓的攻击,只是用刀背轻点了一下敌人的坐骑,把它赶开一点免得挡住后面的兄弟,受惊的战马猛地向外一窜,主人歪倒在一侧,肠子拖到地上,惨呼戛然而止。 最后面的虎卫轻磕马镫,受到马刺的刺激,战马猛然发力,从两翼包抄过来的敌骑间隙中一掠而过。 孙杰遇到的第二个对手早早勒定了战马,挥舞着一人高的马剑迎面挡住去路。 跨下的战马不愿一头撞过去,放缓了脚步并试图向一旁避开。孙杰挥刀格挡开一个大力劈砍,感到手臂一麻。对方却没有再次攻击,而是将马剑劈手掷了过来!紧跟着从马背上猱身而上,大张双臂扑过来,彷佛要抱住自己! 这种完全不要命的打法大大出乎孙杰的意外:多年戎伍,敌人掷出刀剑的情形发生过很多次了,但从没有人在交战第一回合就扔出马战长兵!手忙脚乱的躲闪,肩头还是被长长的手柄带上,还没感到疼痛,对手已经不管不顾的扑过来,双手牢牢抓住自己的肩甲!战马也是一惊,长嘶一声人立而起,甩着头尥着蹶子,大幅摆动身体,想甩开这个突然增加的负担。 马速一下子降到零! 战刀还举在半空,肩膀被敌人抓住,四目相对,关野火的相貌从此被刻在孙杰的脑海中,多年以后仍挥之不去——这是后话。 身后驰来的卫士没有理会几乎被拽下马的孙杰和与他纠缠在一起的关野火,径直策马从旁边掠过,一声大吼,堪堪接下刺向孙杰背心的第三个敌人的钉枪,与对方缠斗在一起。 纵队的第三骑勒马挥刀,向抓住大帅肩头敌人的右臂劈下,孙杰随即被断臂喷出的鲜血溅了满脸。惨叫中敌人的左手也松开了,落下马刚刚踉跄了两步,便被拨转马头的孙杰当头一斩,铁盔应声而开。马刀被铁盔阻了下,只将头颅劈开一半便被头骨嵌住了,拽了下没拔出来,眼看又有敌骑奔到近前,孙杰果断放手,从鞍鞒抽出备用马刀,一磕马镫迎了上去……因为骑战容易造成武器脱手或损坏,骑兵又是不愁经费的百战精锐,那时骑兵的标准武器配置,除了冲阵的长兵,一般都会携带两把以上的近战武器,有的甚至更多。而将领们普遍不会使用兵部配发的制式标配,都是自行定制打造。 拦截线两端的敌人逐渐聚拢过来,虎卫们也因为孙杰的缘故纷纷勒定战马放弃了追击,护卫着大帅,马蹄交错,双方纠缠混战在一起。 老洪睡了孝庄什么的都是无耻之徒的yy自嗨,别搭理那些臭不要脸的。有些心理卑鄙阴暗至极的家伙,自己怂包孬种便在女人身上找平衡:夏桀逐是因为妺喜(注意,“妺”不是“妹”哈,音“末”。当然,古人没有《新华字典》和汉语拼音,汉朝以前都是用刀子刻竹片,保不齐用力过猛刻长点,所以也有写成“妹喜”的,不能算错,但毕竟不如说妺喜big更胜一筹)爱撕绸子爱喝酒、商纣亡是怨妲己心太狠、大唐颓是因为杨贵妃皮肤太白还要吃荔枝、别看大宋被揍得满地找牙,一百多岁的佘太君领着一群寡妇把辽人打得那叫惨哟(潜台词是俺们打老婆拿手、老婆打了你们、所以别看我们被你们揍了,其实还是我们赢,赢一次不够就赢两次)…… 附录乾隆诏曰: 因思我朝开创之初,明末诸臣望风归附。如洪承畴以经略表师,俘擒投顺;祖大寿以镇将惧祸,带城来投。及定鼎时,若冯铨、王铎、宋权、金之俊、党崇雅等,在明俱曾跻显铁*,入本朝仍忝为阁臣。至若天戈所指,解甲乞降,如左梦庚、田雄等,不可胜数。盖开创大一统之规模,自不得不加之录用,以靖人心,以明顺逆。 今事后凭情而论,若而人者皆以胜国臣僚,乃遭际时艰,不能为其主临危受命,辄复畏死幸生,忝颜降附,岂得复谓之完人!即或稍有片长足录,其瑕疵自不能掩。若既降复叛之李建泰、金声桓,及降附后潜肆诋毁之钱谦益辈,尤反侧佥邪,更不是比于人类矣。 朕思此等大节有亏之人,不能念其建有勋绩,谅于生前;亦不能因其尚有后人,原于既死。今为准情酌理,自应于国史内另立《贰臣传》一门,将诸臣仕明及仕本朝名事迹,据实直书,使不能纤微隐饰,即所谓虽孝子慈孙百世不能改者……此实乃朕大中至正之心,为万世臣子植纲常!” *似应为“秩”——原文百度照搬的,应该是度娘度娘你错了…… 翻译成现代汉语简化版: 1、当初那帮投降的都是王八蛋,王八蛋不用白不用。 2、投降一次的是王八蛋、投降好几次的是超级王八蛋,表面恭顺心怀怨望的还是王八蛋。 3、王八蛋永远是王八蛋,你大爷的看谁以后还敢做王八蛋。 4、朕大中至正,不服的出来,看刀! 钦此! 第十六章 破阵 第十六章 破阵 孙杰和虎卫们与关盛云的卫士们厮杀的时候,他的右路骑兵,已经迫到圆阵前。 甲骑们在圆阵外丈许之地绕着圈子驱驰,做出种种凶神恶煞的表情大声咒骂着,来来回回用兵器比划出各样威胁的攻击动作。塘骑们都带了骑弓,此时纷纷把长兵挂回鞍环,取下弓箭开始气定神闲的瞄准射击。这是心理战:对披甲目标来说,威力连步弓都不如的骑弓,威慑意义远大于实际杀伤效果——但作用不容小觑:任谁被七八尺外的利箭直指面门,都会承受巨大的心理压力。更有甚者,他们并不是瞄准了便射,往往是瞄一会,突然再调转方向指向另一人,犹是几次,羽箭突然松弦射出、也有的瞄一会,对近在咫尺满头冷汗的家伙戏弄般地阴森一笑,再把弓放下。被瞄者刚刚松下一口气,利箭破空劈面而至…… 甲骑们在虚张声势,其实是等待己方步兵,他们并不急于冲阵——圆阵中的老兵们都知道,但对此偏偏无计可施。 突围已经是不可能的了:无论如何,人的两条腿也跑不过马的四条腿。阵势一散,所有人顷刻间便会身首两端。 身处死地,绝望压倒了恐惧,每个人的脸上都是一片狰狞。 长捷营的披甲步兵踏着沉重的脚步轰轰隆隆地开了上来。 甲骑们让开了正面,改为三面包抄。 顶在圆阵正前方的是一个方阵——孙杰的亲兵营。 厚重的方阵纵深足足有二三十排,在只拉出薄薄三道防线的空心圆阵正面,愈发显得坚不可摧。 其他三个方向是甲骑——空旷平坦的田野上,他们是所有步兵的噩梦。 嘈杂的鼓噪声沉寂了下去,战场逐渐安静下来,只有沉重的呼吸声和轻微的金属摩擦声,以及战马偶尔的响鼻声和逡巡的嗒嗒蹄声,每一下都像叩击在困境中兵士们的心上。 对阵的双方僵持着,这一刻,如此漫长,时间仿佛已凝固。 百余丈外的不远处。 左路的百来骑追兵,在野地间肆意驰骋着,一个又一个已经脱了力但还在向四面八方奋力奔跑的溃兵,陆续倒在雪亮的马刀和骑枪下,惨叫声此起彼伏,隐约可闻……有的甲骑,已经砍翻了攻击距离内的所有溃卒,在策马猫捉老鼠般逗弄最后的目标:赶到附近,用骑枪轻点一下,奔跑者立刻调头跑向另一个方向、骑士便在原地看着,等那个倒霉的家伙奔出几十步,再次催马赶上堵在前路,后者只能再次转向……眼见着小小的人影,绝望的,没有方向地跑着、跑着,突然一头栽倒,挣扎几下便寂然不动——这是把肺生生跑炸了。 圆阵中的亲兵营游击关建林脸色煞白,环顾一下四周:阵外是虎视眈眈占绝对优势的敌人,身边是朝夕相处命在须臾的同袍兄弟……一咬牙,向前跨出几步脱出阵外,嘶声喊道:“有请贵军大帅答话!” 沉默。 没有人回答。 关游击脖子上青筋毕现,继续高喊:“贵方将领,关某有话说!” 凄厉的声音刺破了暮色,喧嚣的战场仿佛一下子变得死寂。 马蹄嗒嗒。 一员骑将越众而出。 右手的马刀向关建林一指,刀锋依然雪亮,刀镡已被染得鲜红,一滴鲜血,顺着锋刃缓缓向刀尖方向爬行。 关建林游击迎前几步,双手举起佩刀单膝跪倒:“大帅!某乃关大帅麾下亲兵营游击关建林。冤有头债有主,儿郎们都是听命行事,关某愿用性命换兄弟们一条生路,任杀任剐绝无二言!” 圆阵中一阵嘈杂。 大家心里都明白,关游击所谓的换一条生路,绝不是放下武器就此走开那么轻巧,被编进苦役营在鞭子下活活累死应该是最好的结局。也可能是每人牺牲掉一只手掌,或者胳膊,作为离开这里苟活下去的代价。当然,还有一种可能性:官军只是口头上假意答应,等大家放下武器变成手无寸铁的时候再突然翻脸全部杀掉——这种事并不是没有发生过,而且,远不止一次!唯一能束缚对方的,并不是什么誓言,而仅仅是“杀俘不祥”这句含糊不清的谶语。是否守约,只在对方将领的一念之间。 士兵们的心情是复杂的:自己当然不想看到游击大人引颈就戮,但……又有谁,会愿意放弃自己活下来的机会呢?哪怕是落下终身残疾…… 居高临下的骑将用冰冷的目光盯着半跪在马前的关游击看了一会,一字一句的开口:“某乃提督宣府总兵官孙大帅帐下参将上官飞”。 关建林刚应了句:“久仰”,只见上官飞笔直伸向前方的马刀向上高高扬起,停留片刻,迅即向右下一划,转身拨马离开了。刀锋上甩出的血珠落在关建林的脸上和衣甲上,关建林浑然不觉。 见状,其他方向的甲骑撤围了! 骑士们纷纷拨拢马头,跟随着上官飞一起策马小跑着离去。只有步甲方阵依然岿如泰山的顶在圆阵正前方。 关建林和圆阵中所有人愣在当场:这是怎么回事? 同意了?同意为什么不给个痛快话?为什么不把自己带走? 不同意?不同意为什么全部离开,还让出两条通路? 单膝跪地的关建林挺直了上身张望着,继而,犹疑着起身,向骑兵离去的方向看去,再扭头看看顶眼前的步兵方阵——他惊惧的发现,刚刚还在漫山遍野追击溃兵的另一路甲骑们,已经完成了各自的工作,远远地围出一个大大的弧形骑兵线,缓步兜过来…… 疑惑间,三面合一的甲骑们已经驰出百余步,只见他们再次勒定战马,返身列队、小跑、加速、冲刺…… 目瞪口呆! 心胆俱裂! 这、这、这是要冲阵,要赶尽杀绝啊! 他们竟然连先假意接受投降再杀俘都不屑于! 惊愕过后,关建林拼尽全身力气嘶声高喊:“跟狗官兵们拼啦!” 不过,喊声立刻被淹没在隆隆的马蹄声中。 像这个年代大多数将领一样,马兵参将上官飞的忠诚和勇武,与其说是针对朝廷,毋宁说完全只针对孙杰一人更为贴切。人前,他称呼孙杰为大帅,私下里,那是他的恩主——上官飞从孙府少爷的贴身小厮,一路做到耀武扬威的堂堂正三品将军,没有孙杰,便没有他的一切!无耻的贼人不仅杀俘,城破了更会屠城,事到如今,还想只留下一条命?世上哪里有此等便宜事!换个位置,你们会留我家大帅的命么、会留我的命么? 诚然,假意接受投降,再把放下武器的贼人们一股脑地全坑掉最是方便——上官飞不是没想过——刚才的沉吟就是为此。 但上官飞跟随孙杰二十多年,恩主的性格他知道。孙杰虽然表面上嘴里不会说什么,但心底肯定不喜欢这样。而且,坑杀手无寸铁哭天喊地的家伙们,哪里比得上亲手把血债累累贼人的头颅砍飞在半空、让身体和战马享受着激射而出的鲜血沐浴更为痛快! 大丈夫当如是! 几十骑挟着雷霆般的声势,一头撞向没有长枪保护的圆阵侧面。 眨眼间,阵塌了。 孤出阵外的关建林被飞驰的奔马迎面撞上,挥舞着手脚整个人倒飞出去,凌空砸到圆阵外围,三层防线瞬间便被尸体和势头丝毫未减的奔马撞破、撕裂开来! 圆阵中央的伙夫杂兵们惊恐的看着躺在眼前的关游击:胸甲塌陷下去一大块,四肢以极为怪异的姿势扭曲着,口鼻眼耳慢慢涌出大股鲜血,环绕着尸体,迅速形成一个血泊……随即,雪亮的刀光便在身旁闪起! 去势未尽的奔马对着阵中笔直立向天空的将旗直冲过去。刀光一闪,旗手扶杆的左臂齐肩而断,旗手错愕的看着空空的左肩,撒手扔掉右手的腰刀,捂着喷血的肩膀惨呼倒地。上官飞毫不停留,看都不看一眼敌人的将旗,双腿一夹,呼喝着策马杀向阵线的另一端——余敌悉数在此,指挥用途的旗帜,此刻,价值与破布没什么两样。 与此同时,骑兵已呈四路纵队从关建林撞出的缺口鱼贯而入,再贴着圆阵内侧肆意驰骋,阵阵寒光频频闪起,同时响起的是凄厉的惨嚎声。 当圆阵被撕破,上官飞一马当先冲向关字帅旗的同时,长捷营的步兵方阵在游击盛得功的带领下同步开始攻击。 顶在破霄营正前方的枪队,在先前溃兵的冲击下已经七零八落,上官飞的马队来的太快,东倒西歪的枪兵们根本来不及重组防线便被接踵而至的马刀骑枪戳倒一片,随后马队迅速完成了包围,紧跟着步甲就开了上来。余下的枪兵们无论手中是否还有武器,都只能钻进圆阵内寻求刀盾兵同伴们的保护——俗话说,月棍年刀一辈子枪。泰西无坚不摧的马其顿枪阵需要年复一年地投入巨大的训练成本,中原两千年战争都是农兵为主,完全无法想象。训练个一年半载的刀盾兵,便是大部分将领的精锐部队了。枪兵最主要的任务是拒马,面对压过来的刀盾兵,抵抗不仅是死路一条,挥舞长枪更会对身后的同伴阵型造成极大影响。 现在破霄营的正前方,也就是东面,是长捷营的步队,双方距离仅有丈许、北面是上官飞的马队。在马队冲阵的瞬间,盛得功吼出了兄弟们最熟悉的个字眼:“蹲!” 标枪三投! 破霄营刀盾兵的圆盾早已护住了身体要害。 然而…… 这次标枪的主要目标不是人,而是盾牌。 尺半直径的圆盾被钉上三五支沉重的标枪再也轻捷不起来,持盾者不由得胳膊向下一沉,然后便是迎面破风而至的铁刃寒光! 南面和西面是圆阵没有当敌的另外两个方向,这里的士兵们纷纷扔下手中的武器开始奔逃——然而,几十丈外,等待他们的是另一道甲骑包围圈…… 阵崩。 第十七章 陷营 第十七章 陷营 也就是一炷香(大约30分钟)多一点的时间。 参将上官飞返身勒定战马,居高临下冷冷的扫视着战场。 与其说是战斗,不如说差不多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绝大部分敌人已经倒下。 主帅关盛云弃军、主将关建林阵亡、友军惨败、体力严重透支、占绝对优势的强敌环伺……这一切汇聚到一起,破霄营的战斗意志开始崩溃。还在抵抗的士兵们脸上早已失去了刚开始的狰狞,代之以乞怜之色,与其说是战斗,不如说只是左一下右一下勉力遮挡着砍向自己的锋刃——然而,挡是挡不过来的,即使以命相搏都未必拼得过同样是官军主将嫡系的亲卫营,何况失去斗志?每时每刻都有人惨呼着倒下…… 屠杀很快进入尾声。 暮光中的战场逐渐沉寂下来。 孤零零的“关”字将旗还插在地上,没人去砍倒。只剩下一个敌人,背靠猎猎作响的将旗兀自站立着。 从衣甲看,应该是个千总。胸膛剧烈地起伏,头盔已经不见,满是血污的头发打了绺披散开来,左臂无力的垂下,鲜血从凹陷的臂甲处汩汩而出,右手长刀横在胸前,刀尖已然崩断,刀身上也崩开两三处豁口,前方是三具孙杰麾下战兵的伏尸。面对团团围住自己的甲士们毫无惧色,双目圆睁,一副困兽犹斗择人而噬的样子。 四目相接的一刹那,此人平举残刃向上官飞指来,大喝到:“无胆鼠辈,可敢与你家谷爷爷一战?” 团团围住敌人的甲兵们纷纷向上官飞回望过来。 上官飞嘴角轻蔑地撇了撇,一抖马缰正待策马上前,一声轻叱,身旁一骑前出几步,骑士翻身下马。 是孙杰的亲卫千总史二雷。 骑战需要一手操缰一手持械,因为臂伤未愈驱驰不便,史二雷没有跟随孙杰追击关盛云,而是留在上官飞的右路骑兵中。 史二雷回头向上官飞露齿一笑,无声地回答了后者投来的探询目光。 上官飞轻轻点了点头,围着敌人的甲士们纷纷向两旁让开一条路。 史二雷在敌人三步前站定,扫了一眼地上的尸体,抬头沉声道:“好身手!好汉请通名。” 对方昂然道:“关大帅麾下,马兵千总谷白松。” 谷白松是谷白桦的堂弟,也是关盛云马队的队官。两百余骑的马队一直被关盛云扣在手里做战术机动,虽然表面是独立建制,事实上也可以看做是关盛云的亲卫。前次为了阻击赵三喜的援兵,马队临时划拨给高藤豆协助诱敌和阻击。完成任务归建后,为了加强张丁部略显单薄的防线,调了一多半骑兵去北门协防,谷白松带了六十骑留在大营关盛云身边。 上午的侦察谷白松没有参与。他本有两匹马,前阵子孙杰逆袭时,谷白桦的坐骑受伤,便给了要护送军师的哥哥一匹;另一匹刚刚交给关盛云的亲卫带走了,自己则带领失了马匹的部下留在关建林的破霄营里。 史二雷微微颔首:“某乃孙大帅麾下亲兵千总史二雷。”说着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左臂,略抬了抬示意,继续道:“不算欺负你。进招吧。” 谷白松已知必死,再不答话,兜头一刀凌空劈下。 史二雷没有闪避,反而在电光火石间踏前一步,陡地向近在咫尺的对方脸上喷出一声大喝!谷白松一怔的当儿,感到小腹一凉,史二雷的马刀已趁势贯入,直没至柄! 双方的面孔几乎贴到一起。 铛啷一声,谷白松将及触到史二雷头顶的腰刀落地。史二雷目不转睛的逼视着谷白松的眼睛,然后,后退一步,顺势拔刀。 一股血箭激射着飙出来。 谷白松向前踉跄了两步,捂着小腹无力地跪倒。 史二雷勉强伸出旧伤未愈的左臂,作势去抓谷白松披散的发髻,伸到一半,犹豫了下,缩回手轻声到:“谷千总是条好汉,应该有个全尸。” 谷白松咧咧嘴,半晌,微弱的回了句:“谢谢。” 言毕,使尽全身力气,闭目昂首伸直了喉咙,朱雷右手挥刀,在对方颈动脉上轻轻一抹…… 朱雷将钢刀高高举起的同时,关字帅旗轰然而倒,宣告了此间战事的终结。 欢呼声、武器敲打盾牌声响起,响彻云霄。 几乎与此同时,不远处关盛云的中军大营里腾起一股冲天的火焰。 参将石井生率领左路骑兵,在完成环形包围圈后远远地看了下战况,发现自己已经几乎无事可做——上官飞的近百骑足以应付此间局面,便率队撤围,径直扑向敌军大营。 石参将起初并没有什么奢望:如果营门紧闭,战马不会爬墙,攻坚的主力便只能靠步兵:逼俘虏冒着守军火力去填壕沟、烧营墙,随后步甲冲锋,突进去打开营门,马队才有用武之地。自己只要能阻止营兵有组织的出援接应即可。此刻还逃得性命散在野地里的残敌已经都累得近乎虚脱,正在被派出的十几骑驱拢着向这里蹒跚而行。步兵结束那边的战斗开上来就可以先看着俘虏们填壕送命,等他们死的差不多了,长捷营的体力也能恢复一些,那时便开始强攻。当然,如果能顺便收摘一些个首级,挑在枪刃上绕着大营驱驰几圈,一方面震慑守敌一方面威逼俘虏做炮灰那自是最好不过。 然而等驰近敌营的时候,石井生惊异地发现,不仅营门洞开,营中还点了不少火堆火把,吊桥居然都没拉起来!正常情况下,据守营垒,应该是守营兵在营外点起一座座篝火堆,并向墙外多多的投出火把——这样,隔着火光,进攻方看不清守军布置,营墙上更可以以暗击明,占到不小的便宜…… 正在犹疑守敌是不是要学诸葛武侯玩什么空城计的花样,大营里呼啦一下子跑出来一二百个家伙趴跪在马前请降。看衣着,绝大部分是守营的杂兵。 石参将费了好大力气才听明白他们七嘴八舌的南腔北调:留守的加衔*游击贾连旺说一句去请援就带着几个亲卫跑了,现在营里最大的官是个平日里没人待见的千总,已经被大伙绑了……等石井生打消了疑惑纵马入营,发现地上也趴满了人——长衫师爷、短衣伙夫、背着药箱的郎中们纷纷双手抱头趴伏在地上:他们都知道,只要不威胁到对方,大多数情况下自己都可以保全性命:具备特殊技能的人才哪里都欢迎,哦,不,至少都需要。 于是石参将命令,就在关盛云的中军大帐前点起一堆冲天大火,向友军通告敌营已破的好消息…… 随后不久,疲惫不堪却士气如虹的长捷营便轰隆隆径直开了进来。 石井生的本部是磐石营,顾名思义,该部以防守见长,也是据守庐州城墙的主力。孙杰倾巢而出,无事可做的石参将被任命临时带了左路骑兵。在营门前看着大帅的亲兵营鱼贯而入,石井生暗自吐了下舌头:大帅的亲兵营,果然都是铁做的肚肠——他们竟没带俘虏! 没带便是没有、没有便是没留! 离城太远了,干脆就在敌人的大营过夜。 逆袭突击战不可能带辅兵,敌营的郎中伙夫杂兵们临时客串,一部分救治伤员,一部分烧水做饭,最大的一部分在甲骑的监督下重返战场,将双方堆叠在一起的尸体带回大营。 运回来的尸体中不时有还剩一口气的重伤者被发现,无一例外的,和在敌营发现的刚锋营伤兵们一样,都被拖出来遭到无情的杀戮——谁耐烦伺候他们!更有甚者,有的甲士甚至逼迫俘虏对伤员进行各种虐杀,稍有犹豫,俘虏也便倒在血泊中。战争会把人性扭曲。而且,这个时代,人类还处于通过相互杀戮争夺自然资源的阶段,只懂得你死我活,没有人知道什么是怜悯。 孙杰这方重伤眼看活不成的甲兵也有十几二十个,被抬进来后并排放在一个地势稍高的地方:这样,他们可以在自己死去以前亲眼见到对敌人的屠杀。 敌营里的一个长衫师爷被拖过来,哆嗦着,一个个记下他们的名字。 关盛云的军中有大小两位罗军师,是两父子。可惜老罗军师重病,小罗与古白桦照护着送去安庆府一带修养,前几日离了营。这位师爷五十几岁了,叫袁静斋,本是河南汝宁府一个屡试不第的秀才公,被贾连旺掳了来。那贾连旺的绰号叫贾遛子,见势不妙一溜烟早跑了,于是刚刚“从了贼”的袁师爷被孤零零丢在大营里。 见到官军开进来,袁师爷感觉自己简直要活活冤死:你说读书识字有个啥用?功名考不上,几十年来路费花了无数、如果不识字,自己这把年纪,贼人攻来时也不会被掳走。这倒好,穿了件长衫被贼人一把拽住,不从就得挨刀、刚刚从了贼,官军又打过来,说不好便要当贼砍死——还有没有活路了啊!直到被揪着后领子拖过来记名字,袁秀才的手在颤抖,一颗心算完全放下了,不由得再次暗自感慨:还是读书识字好啊!官军也好,贼人也罢,到哪里都有用!千钟粟颜如玉啥的不指望,命可是保住,自己又逃过一劫了!嗯,一会儿得跟官军说说,俺可是良民啊。 阵亡的兄弟,队官在战后会报上名字。但只要还有一口气,让他们亲口说出姓名和籍贯,也是孙杰麾下部队的传统,可以让兄弟们走得安心。补刀队站在一旁静静的等待着。一会,等郎中喂兄弟们喝下敌营中找到的米酒,他们会用最快、最温柔的方式结束这些兄弟们的痛苦。 *加衔 加衔是一种荣誉,授予某人高过其本职的虚衔,类似于今天“享受副部级待遇”的司局级干部。我们耳熟能详的“太师、太傅、少师、少傅”便是高级文官的加衔;“太保、少保”则是高级武官的加衔。 守营兵加衔游击贾连旺,本身职务是谷白桦手下的千总队官。守营兵类似于新兵教导队,除了守备大营,另一个重要目的是为战兵营输送训练好的新兵。因为名义上独立成营,也能更好地吓唬新兵,谷白桦便替他向关盛云讨了个游击的虚衔——游击以上,副将以下,便可以称为“将军”了。 明朝军制,一军最高首&长是总兵官,正二品。获得总兵官任命叫做“开镇”。类似于今天的“军”或“师”(不能抠死理哈,不可能百分百精确对应),总兵官约类似于军分区司令。明朝的总兵职务比较值钱,总共只有二十几个。总兵官被称为“大帅”。 副总兵叫“副帅”,也叫副将,从二品。获得副将任命叫“开协”。“协”类似于“旅”——后世张之洞、袁世凯等采用西洋军制训练新军,“协”便直接改称“旅”了。 再以下是参将,正三品。游击,从三品。这二者都可以被称为“将军”。明朝的军制很多时候没有严格区别,看军头,也就是总兵官的个人能力:你能从朝廷兵部那里争取到多少粮饷是你的事,兵部会时不时“勘验”,就是数人头,兵部承认的才发饷、朝廷不认你也可以自己养兵,但费用是你自己的——这点以后我们会详细说到。所以,一个参将可以统带几个战兵营,也可以只带一个。游击理论上可以带一个营,你有本事带俩也没人管。 下一级是守备,正四品,不过用的不多,后来到了清朝,这个官职就逐渐给废了。再下面就更乱了:有的部队千总、副千总、把总(也叫百总,应该是口音问题,都落到书面上了)、副把总、果长这么下来;也有的千总、把总下面是总旗官、小旗官…… 造成这种混乱的根子在朱元璋那里。老朱犯财迷,希望养兵不花钱,于是建立卫所制度:全国太平了你们都解甲归田种地去吧,自己吃自己,别吃朕的粮。再有战事就放下锄头拿起刀给朕去砍乱臣贼子,砍完了回来继续种地……因此明初的军制是省一级军事领导叫都指挥使(副手按级别叫都指挥同知、都指挥佥事)、军事单位叫都指挥使司;府一级(地级市)军事领导叫指挥使(副手按级别分别叫指挥同知、指挥佥事),军事单位叫卫,比如天津卫、威海卫;州一级(省直辖县)军事领导叫千户(副职叫副千户)、军事单位叫千户所;县一级军事领导叫百总(副职就是副百总)、军事单位叫百户所;百户所下面有总旗、总旗下面有小旗…… 理想很丰满,现实更骨感。老朱想的美,不多久便走了样:军头们陆续都把屯田的收入收进自己腰包,到了明朝中期,所谓的军队就完全蜕化成种田的农民了——因为算世袭的“军户”,有人身依附关系,其实就是农奴。至此,所谓的“兵”,都不会打仗了。这也是很滑稽的一点:明朝理论上的“兵”,事实上成了“民”,农民。 敌对势力总是亡我之心不死,仗还是要打的。“兵”不行了,那让谁打仗呢? “民”呗。 这就是募兵制,募兵于民。注意,这些募来的“兵”,可不是“军籍”,都是民籍!所以,在朝廷那里,他们统统算“民”。不过,很多人已经成为职业军人,不会种地了。这是明朝军制很让人无语的地方:“兵”是不会打仗只会种地的农奴、“民”是只会打仗不会种地的“兵”。 “兵”是农奴,“指挥使”等“将”,自然变成不会打仗的地主、会打仗的“民”由谁领导呢?职业军官啊。所以,总兵、副将、参将……等另一套军制便应运而生了。 本来这套系统都是临时性的,干完活就解散,但再后来,包工头(军头)们不干了:俺们不是杜蕾斯,凭什么用后即弃?不行,掏钱!不给钱我们也闹! 然后,朝廷只能把这种兵制也保留下来…… 这只是粗略一说,以后我们还会深入分析。 第十八章 双捷 第十八章 双捷 灯火通明的大营里乱哄哄的。 从开始出城逆袭到现在已将近两个时辰。连番恶战,无论步骑,大家都很疲惫,但胜利的喜悦把疲劳感驱散得无影无踪,甲士们的精神依然处于高度亢奋中。 按照孙杰早先的命令,全力反击,消灭关盛云主力并攻破其大营后,将之付诸一炬,随后所有战兵应该立即收拢回城协防,以免被其他方向的贼人绕过来偷了城门趁虚而入——这是孙杰有些担心的。至于援敌径直增援关盛云的大营,孙杰倒是不以为然:其他方向的贼人即使想增援,天色黑下来,四野已被刨得坑坑洼洼,深一脚浅一脚仓促间谁做不到:只能举火行军,数量一目了然。援兵少了不济事,多了,城里的沈成钢副将可不是瞎子,一定会趁机端掉其老窝……如此,只要日后再择机击破其他方向的一两路贼兵,解了庐州之围,便可获得此战的完全胜利。 暮色中远远看到北面、南面先后燃起火光,东边虽隔了城,天际也是红彤彤的,上官飞和石井生等人都是一刀一枪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老军务,看看位置和火光的大小就猜到,尽管不知何故,东南北三个方向敌人的营垒都出了很大的麻烦,很可能已经土崩瓦解。 两人正在瞎猜究竟是真有援军到了还是敌人主动弃营,派出去向城内报捷的传令兵,领着宋明议派来报告敌人全线崩溃好消息的皂吏已欢天喜地一路大呼小叫着奔回来…… 二位参将一商量,既然其他方向的威胁已经消失,于是传令,干脆今晚就地宿营,把事情做彻底了。随后石井生带着一半马队出发去找孙杰,上官飞留在大营坐镇。 与其他营的编制一样,长捷营的步甲,分甲乙丙丁四队,还有一队弓弩手,这次逆袭没有参与,留在了城里。这次对破霄营的歼灭战,轮到丙队和丁队顶在最前面打头阵,体力消耗最大,理所当然的优先得到解除戒备的休息命令,外围警戒任务由上官飞的骑兵承担。 已经屠光了刚锋营伤兵的战兵们嘻嘻哈哈地相互帮忙解下甲胄,席地而坐,大口喝着伙夫俘虏们送来的沁凉的井水。其他伙兵俘虏们满头大汗地忙碌着,临时搭起一长溜土灶(那时没有食堂的概念,大都是以果为单位各自架灶做饭),大大的铁锅里翻滚着大块大块的骨头、肥嘟嘟的肉块,热气蒸腾——关盛云大营的猪圈里(是的,过去没有罐头,有条件时将领会带各种牲畜行军)养了百十头肥猪,可把大伙开心坏了。 负责内营警戒俘虏们干活的甲队兵士们,不时向手里攥着大饼稀里呼噜大口就着肉汤狼吞虎咽的战友们投去不甘的目光,舔着嘴唇咽着口水,向忙碌的俘虏们用毫无由头的拳打脚踢,发泄着自己的羡慕嫉妒恨。 乙队在监督俘虏处理尸体。 自己人的,一具一具排放好,等孙杰回来,会有一场简单的祭奠,然后运回城去。最后等所有这场战役中牺牲的同袍都入土为安后,会举行一场正式、隆重的仪式。 敌人的尸体处理起来就随意的多。 先是把军官和普通士兵分开。几个老兵带着袁师爷挨个辨认,记下名字和职务——阵斩敌人将佐的名单连同缴获的各色指挥旗,是报功必不可少的真凭实据。除了穿草鞋或破烂得实在不像话的,所有尸体无一例外地光着脚:战靴早被人扒下来给自己穿上,多余的便挂脖子上,没人嫌臭——将领的好甲小兵不配有,扒了也没用;鞋子么,谁扒就是谁的——朝廷记功不需要这个,步甲行军打仗都靠铁脚板,很费鞋的。 普通士兵没人会在意姓名。这些尸体的处理类似后世的流水线作业: 先把甲衣扒下来,还能用的放一边,让铁匠敲补一下就可以直接补充自己的装备、被砍扎得太烂的堆一起,回头拆下完整的甲片和牛皮绳做修补原料,其他锈破得完全不成样子的废铁回炉。 卸了甲的尸体被拖去下一个工序:扒衣服。当然,怀里的散碎银子铜钱还有布料决不能放过,单独堆一堆儿(趁人不注意私藏一点是肯定的)、身上的衣服堆一堆儿。一般而言,战场上谁割的首级,相应的战利品就归谁所有,这是不成文的规矩。不过,这种歼灭战的缴获算公共财产,将领们留下自己的一份后会按各人等级资历,以及自己的好恶把剩下的分给大家。 第三道工序是割首级。这可是个技术活:为了防止杀良冒功,朝廷勘验要看到喉结。十几个敌辅兵在有经验的战兵指导下用专用的解首刀小心地把首级割下来,整齐地码放在大筐里,摆一层人头洒一层石灰……辅兵们大多第一次做这个活儿,把周围吐得满地狼藉——那也得干啊,否则自己的脑袋马上也会被扔进筐里…… 还有一组俘虏沿着营外的壕沟继续进行扩大挖掘,等下割了首级的所有无头尸身都会被扔在这个大坑里就地掩埋掉。不时有监督的战兵呵斥着:“再挖深些,等下你们也要割了头埋最上面!不想被狼刨出来啃掉便挖深些!”被呵斥者不知真假,涕泪交流地跪下哀求,然后被马鞭、木棒夹头夹脑地打下,换来另一番咒骂:“兀那狗头,竟敢怠工!现下就打杀了你……”折磨俘虏,既是发泄,也是娱乐。 当然,让俘虏先给自己挖坑再统统一坑了之,也是这个时代很寻常的做法,由不得被俘者不怕。 乙队的警戒圈外,几十个游骑在举火逡巡。 丙队和丁队吃饱了换防时,这些工作已经进行得差不多了。甲队和乙队终于也卸了甲,舒舒服服地开始坐下来啃骨头喝肉汤。 上官飞、盛得功、史二雷等将领、千总队官们也在篝火旁坐下,每人面前都摆着一个装满肉汤的木碗,汤里漂着白花花的肥肉——这个时代,人们普遍缺乏脂肪和蛋白质摄入,所以肥肉最受欢迎。大块大块刚切下来的鲜肉摆在一旁的木案上,两三个贼人的伙兵穿梭在篝火和肉案之间,边咽着口水边忙着给他们烤肉吃。 几个把总果长俘虏被单独关押。这些人都在暗自琢磨着,该如何表现才能加入胜利一方从而保全自己的性命。一方面,他们属于军官,对方往往出于担心带头生乱,索性一股脑杀了省事,首级还可以换赏银、另一方面,因为品阶太低,忠诚链上并没有他们的位置,谁也不甘心就这么死去——哪怕做辅兵也好啊,凭自己的经验与身手,迟早能混成战兵,进而再次做到小头目吃香喝辣:当兵是为了吃饭。只要有饭吃,活下去,官军也罢,昔日的同袍也罢,砍谁不是砍? 没被派上苦役的普通俘虏们很自觉地相互捆住手脚依偎着挤坐在一起。他们知道,自己能捡一条命就是老天保佑,连识字的袁师爷也不指望今晚能有饭吃——好吧,不止今晚,老规矩是俘虏先饿上个两三天:你肯定再没有力气琢磨逃跑或暴起作乱啦。当然,体力活儿还得干!没力气?呵呵——只有没挨过毒打的人才会这么想,挨上几鞭子自然就精神抖擞了。 营外隐隐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月光下,远处两支火把向这里并驱而驰。上官飞神色一紧,与盛得功、史二雷等对视一眼,纷纷站起,匆忙向营门口迎上去。几人心照不宣:只顾着这里的事了,可别是大帅那里有什么意外…… 骑兵驰近,看清对面笑逐颜开的样子,几人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远远就传来兴奋的喊声: “石参将攻下了贼人的粮库”! “足足三十几万石军粮啊”! 什么?三十几万石?天大的好消息! 不过,说“攻下粮库”显然有些吹牛了。 石井生今天可算是福星高照鸿运当头:百来骑兵不血刃地端了关盛云的大营在先、去接应孙杰时,远远看到有灯火便策马过去一探究竟,结果误打误撞无意中发现了关盛云设在十里外的粮站! 石参将担心守营兵放火烧粮,于是果断放弃寻找孙杰的计划,率队冲了过去。守卫粮库的都是没见过血的老弱鱼腩杂兵,早些时候远远看到漫山遍野的溃兵便已吓破了胆,在得到不杀降的保证以后立刻开了营门。 进了粮站一看,石参将被气乐了:别说纵火烧粮,各仓周围连柴草都没堆——原来这帮家伙根本就没想到过自己会遇险! 不过,折腾了这么半天,心中的杀意已去大半,继而想到:哪怕是再菜的守兵,有营墙的保护,就算攻下来,多少也会有几个兄弟折损,何况己方只有区区百十骑……想到这里,石井生佯怒着抽了粮官几鞭子也就释怀了。 既要看住几百个守粮兵又要在诺大的粮库巡逻防止意外,人手捉襟见肘,石井生派出八名甲骑继续寻找孙杰,再派两名游骑找上官飞报信,自己守着粮库,一个劲地对着高高的粮垛傻乐:身为高级将领,石参将当然知道庐州城里快断粮了,天上掉下来这么多的优质军粮,用雪中送炭都远不能形容。 第十九章 归途 第十九章 归途 “大帅呢?” 不等他们说完,史二雷迫不及待地问到——军粮不军粮的他丝毫不关心,反正该开饭的时候有饭吃就行了,他史二雷的职责就是保护大帅。 哦,对了,当然还有砍人——谁站大帅对面就砍谁,哪怕天王老子也照砍不误。 平时,伙头老徐把大帅的食盒提来的时候,也会把他那份一起捎过来,有时里面会多两个鸡鸭蛋,有时加一根带着好多肉的大骨头。 这不是巴结,像二雷一样,老徐也是大帅的家人。 老帅帮老徐——哦,那时还是大徐——娶了亲,但大徐没福气,一场瘟疫,还没留下一男半女,婆娘就没了。大徐在大帅还是小少爷时就跟着伺候,少爷袭了武职以后不放心,无儿无女的在家里也待不住,自己找了来。 渐渐的,大徐变成老徐。老徐是看着史二雷长大的,子侄一般的感情。 两个骑士并不知道孙杰的情况,史二雷闻言再不迟疑,向上官飞说道:“我去找大帅!”跨上马便要离开。 上官飞急忙道:“稍待,我叫上几个人陪你一起去。” 史二雷接过一支火把,又在背上缚了两支备用,头也不回的回答:“让他们随后赶上来吧!”双腿一夹马腹,径自驰远了。 夜色中,城头上灯火通明。 为了节省兵力,孙杰和宋明议日前用大石条把北门和东门堵上了。此刻,堵门的大石头已经被牛车拖走,每一座城门都大敞四开,吊桥也全部放了下来。 城下四门外,每一个方向上都搭起一溜溜大灶,烤得焦黄的面饼、雪白的开花馒头冒着腾腾热气堆得小山一样。大锅里散发出浓郁的肉香,一块块大骨头在浓汤里翻滚着——说不好是什么肉,有猪有鸡有羊有狗——反正人们把周围能看到的活物几乎全杀了,切了块便丢进来。一长排大筐里是居民们从家里拿出的锅碗瓢盆筷子木勺,所有人都在自发地忙碌着,准备迎接凯旋的将士,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死里逃生的喜悦笑容。 虽然没有上阵亲手砍人,知府宋明议的疲劳一点也不比参战的甲士们差:城上城下的已经不知道跑了多少趟了——指挥临近城门的居民们腾空房屋准备安置伤员、查看郎中们准备伤药、组织衙役丁壮捆绑担架、在四墙上燃起巨大的火堆向己方追兵们指示家的方向——士兵们大部分不是本地人,没有火光的指引,夜盲的兄弟们说不好就得在野地里过夜。 尽管已经安排了眼神最好的长随老李在西城头上瞭望,每次手边的工作稍微有点头绪,宋知府都会亲自爬上城楼,向孙杰离去的方向巴望着。直到接到报告或自己突然又想起什么,再匆匆下城,每次临走时都不忘叮嘱:“睁大眼,一看到大帅立刻向我禀报,如果错过了,看不打烂你的狗头!” 老李嘴里忙不迭地答应着。等知府走远,旁边的营兵取笑道:“李哥哥,知府老爷一会说如果错过大帅就站笼站死你,一会说打你八十大板,现在又要打烂你的头,你猜到底是哪样啊……” 如果在平常,普通兵卒对知府大人的贴身长随绝不敢如此轻慢,这场生死大战,彻底改变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所有人的距离仿佛一下子拉近了很多。老李嘿了一声应道:“不用老爷打,俺自己都饶不了自己!大帅是岳王爷再世,咱这全城老小的性命可都是大帅救下来的啊!” 三三两两的追兵,相互搀扶着、大声喧笑着,手里拎着或腰里系着一颗两颗三四颗人头,陆续出现在人们的视野里。 英雄们凯旋了。 关盛云身边只有十来个人了。 夜色中,众人牵着战马饥肠辘辘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战马已经狂奔到脱力,再也驮不动人,未来几天必须好好休息一下,否则,不死也会废掉。而且,已经一口气奔出三十几里,应该算暂时脱险了。 关盛云心中说不出的愤懑:别说打了,这种窝囊仗,听都从来没听过!而且,稀里糊涂就败得这么惨,到现在脑子里纷乱如麻,完全理不清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浑浑噩噩的再走了三几里,有几间破败的土屋。好吧,只是几处断壁残垣——这是关盛云率兵过来时扫荡过的地方,这里的男人们大半应该已经死了:离城这么远,不太可能逃得进去、上万人的大军开过来,也没其他地方可躲,一定会被抓进炮灰队,大概率死在前几轮攻击中了。女人么,相貌略好一点的,已经被将领们分掉;长得差的,落到大兵们手里,活不了多久的。至于老人和孩子们……关盛云摇摇头,似乎想把这些想法赶出脑海:都啥时候了,还琢磨这些不相干的做甚? 实在没了力气,一行人下好了马绊儿,倚着几堵断壁坐下来歇息。有亲兵要去值夜,关盛云开口招了回来:“过来一起歇会吧。黑灯瞎火的,不会有追兵的,就算有,也会举火,咱们能看见。到了这一步,生死由命吧。” 怕引来追兵,不敢生火,有亲兵从怀里掏出干粮,呈给关盛云,另有人用头盔从小河里打来水。关盛云喝了几口水,尽管没有胃口,但他知道,如果自己不吃,手下们谁也不会吃,于是掰了一小块馍丢在嘴里慢慢嚼着。 黑暗里,大家都默不做声地想着各自的心事。 “按最理想的估计,就算未来几天可以把溃兵全部收拢,满打满算,也只能再拼凑出个三四千人——装备就不用想了,能跑得脱的,一定是最先把衣甲兵仗扔掉的那些人。毫无疑问,破霄营团灭了……”想到这里,关盛云痛彻肺腑,心都要滴出血来:这是多少年的心血啊!关建林、关野火、关四、谷白松……相比之下,粮草辎重和上万的人员装备损失都算不得什么了。 留在破霄营里的谷白松肯定不在了。那谷白桦呢,见了面自己又如何安慰他呢?狗官军逆袭的那一仗,刚锋营死伤过半几乎被打断了脊梁,恰逢主心骨军师罗咏昊染了痢疾,在营里强撑了些日子,眼看人都泻得只剩副骨头架子,索性让谷白桦率领刚锋营残部护送去安庆府养病,但伤员可都在大营里呢!这二三百人估计都完了吧?狗官军不是菩萨,不可能养没用的伤兵的——如果自己能逃出生天,又该怎么跟爱将交代呢?高藤豆的三个飞兽营堵在南门,人数可不少了,怎么会也一下子崩溃掉呢?尤福田的东门是佯攻,狗官军们应该早就看出来了:两丈高的孙字帅旗一直插在西城楼没动过地方、丈五的副将旗时而南门时而北门,东门一直是面丈二的参将旗。理论上守城的敌将确实可能避实就虚,但明明马步近千的绝对主力是冲自己过来了啊!北门的龚德润和张丁应该能跑掉不少人吧?唉,敌将可是真有两下子,这几场交手下来,每次都把自己打得一败涂地,自二十年前出道以来,可从没遇到过这样的对手……胡思乱想中,关盛云沉沉睡去。 史二雷刚刚燃起第二支火把不久,便隐约听到人声。顺着声音策马驰过去,终于见到了孙杰。 一行人半数挂了彩,两个兄弟趴伏在马背上,显然伤的不轻,还有两骑各驮了两个人——那是虎卫把殁了的兄弟绑在自己背后,带回家……孙杰的贴身侍卫们朝夕相处,彼此感情自是比普通营兵们深厚得多,而且,严格意义上来说,他们之间,是家人关系。 见到孙杰没事,史二雷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众人顺着官道,回到大营,跟上官飞打个招呼,孙杰累得完全没胃口,便缓步策马回城。 宋明议接到上官飞传令兵“大帅无碍正在回城”的飞马报告,率领众人赶到城门口迎接。 灯笼火把亮如白昼。 出现在大家视野中的孙杰等人,连人带马就像在血水里泡过一样:马鬃被干涸的血液凝结成一绺一绺的,连马小腿都是黑红色。满脸疲惫的孙杰冲宋明议勉强笑了笑:“大哥,扶我一把。腿僵了,怕下不了马了。” 宋明议挥手斥退了想上前帮忙的皂吏,和副将沈成钢一起亲手把孙杰从马上架下来,黑压压跪了满地的百姓中猛然爆发出“孙大帅高侯万代”的欢呼声,经久不息…… “大帅,大帅……” 天光已经转为白亮时,依然沉睡中的关盛云被人轻轻推醒。 迷迷糊糊的正要起身,便被亲卫按住肩膀。亲卫比了个“嘘”的手势,随后向远处一指。关盛云从断墙探出半个头,借着已经大亮的天光望到,东南里许左右,有一溜小黑点——凭借多年的行伍经验,关盛云立即判断出——那是二三十名甲骑! 坏了!这几处断壁一定会引起他们的注意,肯定会过来搜索一番! 果然,那些甲骑在朝这里移动。也就是一盏茶左右,黑点们突然聚在一起,随后再次散开,迅速变大,逐渐显出轮廓:显然,他们发现了墙外下了绊儿的马匹,催马直逼了过来! “大帅,拼了吧!” 亲卫们纷纷望向关盛云。 关盛云点点头——这个距离,逃是逃不掉的,虎死不能倒了威!想到这里,迈步昂然迎了出去。 亲卫们纷纷抽出兵刃,一字排开,将关盛云拱卫在中间。 蹄声中,远处的马队里闪起点点光芒——甲骑们同样抽刀在手,直冲了过来! 第二十章 能吏 第二十章 能吏 忙碌了几乎整整一夜的人们依然沉浸在巨大的喜悦之中。 孙杰的辅兵队已经和城里的木匠们连夜赶制出几百架独轮车。此刻,全城的丁壮都被组织起来,络绎不绝的将关盛云的军粮运往城里。 尽管官府没有公开宣布,但所有百姓都知道,城里存粮不多了。协助守城的百姓丁壮,每日两顿饭已经由一干一稀变成两餐稀粥、兵丁衙役们在里正的带领下挨门挨户征存粮已经来过三次了,态度一次比一次恶劣,听说最近还打伤了人,这在宋府尊的治下可是极为罕见的情形、尤其最近,晚间每隔几条街便有兵丁守在房顶彻夜瞭望,只要发现哪家的灶台烟囱里冒出火星,随即便会被巡街的兵丁破门而入……种种迹象提醒着人们,全城已经面临断粮的绝望境地。 城里一度人心惶惶,尤其妇孺,更是陷入无边的恐惧:百姓们既怕贼兵攻陷庐州府屠城,更怕宋明议和孙杰要做张巡和许远! 张巡和许远是唐朝睢阳守将,安史之乱时叛军围城。粮食尽、鼠雀食尽,张巡,许远便将自己的小妾、奴僮杀掉煮给守城将士们做军粮!随后,守军吃光了城中四万老弱妇孺——然后……把睢阳丢了!最后,杀人、吃人的张许二位绣像进了凌烟阁~大皇帝们都喜欢这种宁可吃光百姓也绝不投降敌人的忠臣,历朝历代都被尊为楷模,而被吃的几万人则统统化为粪土——好吧,反正他们要么是铜墙铁壁,要么,本就是粪土。 无论怎么说,没有人心甘情愿成为满嘴“大义”者的口中肉,腹中食。所以,百姓们才会在误信援军将至时,表现得举城若狂。 而此刻,见到从天而降的几十万石优质军粮,无论用什么词汇表达大家的欣喜都远远不够,这不仅仅是自己脱离饥饿的救命粮,更是免死券——再也不需要时刻提心吊胆着父母妻儿乃至自己成为“保卫者”的“粮食”了! 府城的粮库规模属于中等水平:有20个容量50万斤的廪仓,全部塞得满当当的,连空地都堆上了。再把军械库腾出来大半(苦战过后,箭矢硝石等消耗量大半,本来也没剩下多少库存了),又硬塞了两千多万斤粮食进去,居然还剩下差不多三分之一! 宋明议与孙杰商议后当即决定:给百姓们分掉! 当然,具体执行的细节也要注意。 这是能吏和庸吏的重要区别所在。 先根据以前“征粮”的记录把百姓们“捐助”的粮归还,余下的粮食分三份,城里的人拿一份,城外失去家园的人拿两份——这个好理解:毕竟灾民连栖身的家都被毁了,需要更多的帮助才能度过未来的劫后难关。 粮食人人可领,但需要以盖着庐州知府大印的“义民据”为凭。衙役们被派到乡下各居民点,每人手里都攥着大把的“义民据”:只要你盖房子,不管是自家盖还是给素不相识的人帮忙,干上半天,就能领一张——每张“义民据”可以换50斤粮食。 但是! 不管你手里有多少张,每次,只能兑换一张——只要你跑得动,来了就给,随你来多少次。 你说你有力气能扛200斤一次用4张? 不行! 每次只能一张:就是50斤。 有力气就多跑几趟吧。 仅凭这个规定,便可以看出,宋明议这个知府是凭着真本事一步一个脚印走过来的: 前朝曾有过流寇攻下某省城,自己抢够了,实在拿不动了索性开仓放粮——结果,没多久,便造成整个地区饿死一多半人的惨剧! 扶老携幼饿怕了的饥民们都是能装多少拿多少,唯恐少拿一粒米,一路向家里走。走着走着实在背不动拖不动了,只好忍痛把口袋倒出来一些继续赶路、再走一段又拖不动了,再倒出来一些……于是,从省城向外放射的所有官道、小路上,沿途百余里,到处是一堆又一堆被人弃之于道的白花花的粮食!没几天的时间,风雨鸟兽便将这些救命之物侵食一空! 然后……“是岁大饥,人相食”! 粮食有限,先到先领,发完为止——而领粮则要先干活!宋明议的这一招“义民据”,不仅让城郊被毁的民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恢复重建起来,而且毫不夸张地说,没有一粒粮食被糟蹋掉。 马队逼近了。 关盛云等喜出望外的辨认出熟悉的标识:黑色的盔缨——是自己人! 这些人是前阵子关盛云说过的,等秋粮征收完毕便同时挥戈东进的张将军的部下。日前让谷白桦护送病重的罗咏昊师爷到桐城休养,便是因为得到军报,张十三将军已经占了那里。 带队的是个千总,关盛云不认得,但他认识关盛云。 驰到近前,收住坐骑下马单膝跪倒:“卑职张大帅麾下武定营马兵千总赵铁钩。叩见关帅!” 屡次三番死里逃生的关盛云“唔”了一声,突然感到双膝有些发软,为了掩饰,就势拄着马刀一屁股坐在堵断墙上,平息了下激动的心情,沉着脸缓缓问道:“你们来做什么”? “禀关帅,张大帅三日前派出本营联络关帅。昨天掌灯时分,本营塘骑探到附近有大帅的属下。卑职营官周参将特派马队四出连夜分头接应。卑职这一路恰好迎到您”。 闻言,关盛云不由得多看了赵铁钩两眼,心里暗忖道:千总?好伶俐的一张嘴! ——联络我?联络我用派整整一个营的兵么?还配了马队,我呸!这他妈分明是派人分功劳来了!探到东边有我的属下,嗯,就是前出的塘骑见到溃兵了。不过……张十三那班草寇,别说千总了,哪怕游击,也该是个目不识丁的蛮牛才对。几句话把整件事交待得清清楚楚又滴水不漏,还替自己保存了颜面,眼前这位姓赵的可绝不简单…… 不过,目前这个处境,私心再重的友军也是友军啊! 彻底放下心来的关盛云继续思索了片刻:老张的营盘应该在安庆府外围。这个武定营是来分功劳的,估计也就带了千把精壮辅兵匆忙赶路,路线大致在正南偏西一些。各门的溃兵只要别跑昏了头兜圈子,都知道应该向南跑,迟早总能撞上。不过不怎么需要担心:只要还有军官带着,即使被打散了,区区一个参将营官也绝不可能一口吞掉、自己开始是向正西跑的,敌人的追兵也是这个方向,估计不会有多少人能逃脱、天傍黑前自己转向南方跑了一段,赵铁钩他们从西南向东北连夜穿插赶路,两边都是骑马,大概率的,他们是赶在了大部分溃兵的前面,误打误撞的碰到自己。因此,如果此刻在附近等待搜索一番,应该还能收拢起不少人…… 想到这里,关盛云立刻站起身来,叫过四名亲兵,让他们分头向东、北两个方向搜索。两日为限,能找到多少溃兵算多少,带他们绕个圈子回到此地后向正南的舒城集结。 四名亲卫领命而去。 “赵千总,你派两个弟兄回营报个信,其他人随我去舒城,先收拢下儿郎们,再作计较。” “卑职遵命”。 …… 同日,临近傍晚时分,孙杰才从沉睡中醒来。 周围是完全陌生的环境:一尘不染的书桌、整整齐齐的书架、光可鉴人的红木家具、山水条幅……呆呆的环视了半晌才想起,昨晚没回成军帐,被宋明议硬架到知府衙门后堂他自己的卧房。依稀记得,大哥和长随老李在帮自己卸甲,随后便和衣倒头睡下什么都不知道了。 孙杰掀开被子猛地坐起,一看之下顿时傻了眼:锦被的贴身一面全是血迹和污渍!再扭头便看到了同样被自己弄得满是血污和泥土的枕褥,有些局促不安起来。 “大帅醒啦?” 宋明议的长随老李听到动静,从门外躬着身进来,殷勤的倒了碗温茶:“大帅先喝口水,老爷一会便就过来。” 说着话,一摆手,小厮端来黄铜面盆:“给大帅请安。大帅先擦把脸,后面已经烧好了水,待会小的伺候大帅沐浴更衣。” 孙杰感到更加不好意思,下意识地再次向一片狼藉的床上瞄了眼。老李虽然一直躬着身,但眼神一直留意着老爷的义弟,见状马上堆起满脸笑容道:“无妨无妨!大帅可是咱们全城的救命大恩人呐。小人斗胆多句嘴,一套被褥算不得什么,回头拆洗下便是了……” “不准洗!” 一声大喝打断了老李的絮叨。 话到人到,满面春风的宋明议一步跨进来,“不准洗!给我好好保存起来!这床被褥可是天下最值钱的被褥啦!以后,我要指着这床被子给儿孙们讲故事听!哈哈哈哈……” 孙杰挠挠头苦笑了下:“大哥……” “贤弟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岂可这般扭捏拘谨!快去洗漱,外边已经安排好了,一会儿愚兄为贤弟庆功祝捷!” 第二十一章 祝捷 第二十一章 祝捷 忙碌了几乎整整一夜的人们依然沉浸在巨大的喜悦之中。 孙杰的辅兵队已经和城里的木匠们连夜赶制出几百架独轮车。此刻,全城的丁壮都被组织起来,络绎不绝的将关盛云的军粮运往城里。 尽管官府没有公开宣布,但所有百姓都知道,城里存粮不多了。协助守城的百姓丁壮,每日两顿饭已经由一干一稀变成两餐稀粥、兵丁衙役们在里正的带领下挨门挨户征存粮已经来过三次了,态度一次比一次恶劣,听说最近还打伤了人,这在宋府尊的治下可是极为罕见的情形、尤其最近,晚间每隔几条街便有兵丁守在房顶彻夜瞭望,只要发现哪家的灶台烟囱里冒出火星,随即便会被巡街的兵丁破门而入……种种迹象提醒着人们,全城已经面临断粮的绝望境地。 城里一度人心惶惶,尤其妇孺,更是陷入无边的恐惧:百姓们既怕贼兵攻陷庐州府屠城,更怕宋明议和孙杰要做张巡和许远! 张巡和许远是唐朝睢阳守将,安史之乱时叛军围城。粮食尽、鼠雀食尽,张巡,许远便将自己的小妾、奴僮杀掉煮给守城将士们做军粮!随后,守军吃光了城中四万老弱妇孺——然后……把睢阳丢了!最后,杀人、吃人的张许二位绣像进了凌烟阁~大皇帝们都喜欢这种宁可吃光百姓也绝不投降敌人的忠臣,历朝历代都被尊为楷模,而被吃的几万人则统统化为粪土——好吧,反正他们要么是铜墙铁壁,要么,本就是粪土。 无论怎么说,没有人心甘情愿成为满嘴“大义”者的口中肉,腹中食。所以,百姓们才会在误信援军将至时,表现得举城若狂。 而此刻,见到从天而降的几十万石优质军粮,无论用什么词汇表达大家的欣喜都远远不够,这不仅仅是自己脱离饥饿的救命粮,更是免死券——再也不需要时刻提心吊胆着父母妻儿乃至自己成为“保卫者”的“粮食”了! 府城的粮库规模属于中等水平:有20个容量50万斤的廪仓,全部塞得满当当的,连空地都堆上了。再把军械库腾出来大半(苦战过后,箭矢硝石等消耗量大半,本来也没剩下多少库存了),又硬塞了两千多万斤粮食进去,居然还剩下差不多三分之一! 宋明议与孙杰商议后当即决定:给百姓们分掉! 当然,具体执行的细节也要注意。 这是能吏和庸吏的重要区别所在。 先根据以前“征粮”的记录把百姓们“捐助”的粮归还,余下的粮食分三份,城里的人拿一份,城外失去家园的人拿两份——这个好理解:毕竟灾民连栖身的家都被毁了,需要更多的帮助才能度过未来的劫后难关。 粮食人人可领,但需要以盖着庐州知府大印的“义民据”为凭。衙役们被派到乡下各居民点,每人手里都攥着大把的“义民据”:只要你盖房子,不管是自家盖还是给素不相识的人帮忙,干上半天,就能领一张——每张“义民据”可以换50斤粮食。 但是! 不管你手里有多少张,每次,只能兑换一张——只要你跑得动,来了就给,随你来多少次。 你说你有力气能扛200斤一次用4张? 不行! 每次只能一张:就是50斤。 有力气就多跑几趟吧。 仅凭这个规定,便可以看出,宋明议这个知府是凭着真本事一步一个脚印走过来的: 前朝曾有过流寇攻下某省城,自己抢够了,实在拿不动了索性开仓放粮——结果,没多久,便造成整个地区饿死一多半人的惨剧! 扶老携幼饿怕了的饥民们都是能装多少拿多少,唯恐少拿一粒米,一路向家里走。走着走着实在背不动拖不动了,只好忍痛把口袋倒出来一些继续赶路、再走一段又拖不动了,再倒出来一些……于是,从省城向外放射的所有官道、小路上,沿途百余里,到处是一堆又一堆被人弃之于道的白花花的粮食!没几天的时间,风雨鸟兽便将这些救命之物侵食一空! 然后……“是岁大饥,人相食”! 粮食有限,先到先领,发完为止——而领粮则要先干活!宋明议的这一招“义民据”,不仅让城郊被毁的民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恢复重建起来,而且毫不夸张地说,没有一粒粮食被糟蹋掉。 马队逼近了。 关盛云等喜出望外的辨认出熟悉的标识:黑色的盔缨——是自己人! 这些人是前阵子关盛云说过的,等秋粮征收完毕便同时挥戈东进的张将军的部下。日前让谷白桦护送病重的罗咏昊师爷到桐城休养,便是因为得到军报,张十三将军已经占了那里。 带队的是个千总,关盛云不认得,但他认识关盛云。 驰到近前,收住坐骑下马单膝跪倒:“卑职张大帅麾下武定营马兵千总赵铁钩。叩见关帅!” 屡次三番死里逃生的关盛云“唔”了一声,突然感到双膝有些发软,为了掩饰,就势拄着马刀一屁股坐在堵断墙上,平息了下激动的心情,沉着脸缓缓问道:“你们来做什么”? “禀关帅,张大帅三日前派出本营联络关帅。昨天掌灯时分,本营塘骑探到附近有大帅的属下。卑职营官周参将特派马队四出连夜分头接应。卑职这一路恰好迎到您”。 闻言,关盛云不由得多看了赵铁钩两眼,心里暗忖道:千总?好伶俐的一张嘴! ——联络我?联络我用派整整一个营的兵么?还配了马队,我呸!这他妈分明是派人分功劳来了!探到东边有我的属下,嗯,就是前出的塘骑见到溃兵了。不过……张十三那班草寇,别说千总了,哪怕游击,也该是个目不识丁的蛮牛才对。几句话把整件事交待得清清楚楚又滴水不漏,还替自己保存了颜面,眼前这位姓赵的可绝不简单…… 不过,目前这个处境,私心再重的友军也是友军啊! 彻底放下心来的关盛云继续思索了片刻:老张的营盘应该在安庆府外围。这个武定营是来分功劳的,估计也就带了千把精壮辅兵匆忙赶路,路线大致在正南偏西一些。各门的溃兵只要别跑昏了头兜圈子,都知道应该向南跑,迟早总能撞上。不过不怎么需要担心:只要还有军官带着,即使被打散了,区区一个参将营官也绝不可能一口吞掉、自己开始是向正西跑的,敌人的追兵也是这个方向,估计不会有多少人能逃脱、天傍黑前自己转向南方跑了一段,赵铁钩他们从西南向东北连夜穿插赶路,两边都是骑马,大概率的,他们是赶在了大部分溃兵的前面,误打误撞的碰到自己。因此,如果此刻在附近等待搜索一番,应该还能收拢起不少人…… 想到这里,关盛云立刻站起身来,叫过四名亲兵,让他们分头向东、北两个方向搜索。两日为限,能找到多少溃兵算多少,带他们绕个圈子回到此地后向正南的舒城集结。 四名亲卫领命而去。 “赵千总,你派两个弟兄回营报个信,其他人随我去舒城,先收拢下儿郎们,再作计较。” “卑职遵命”。 …… 同日,临近傍晚时分,孙杰才从沉睡中醒来。 周围是完全陌生的环境:一尘不染的书桌、整整齐齐的书架、光可鉴人的红木家具、山水条幅……呆呆的环视了半晌才想起,昨晚没回成军帐,被宋明议硬架到知府衙门后堂他自己的卧房。依稀记得,大哥和长随老李在帮自己卸甲,随后便和衣倒头睡下什么都不知道了。 孙杰掀开被子猛地坐起,一看之下顿时傻了眼:锦被的贴身一面全是血迹和污渍!再扭头便看到了同样被自己弄得满是血污和泥土的枕褥,有些局促不安起来。 “大帅醒啦?” 宋明议的长随老李听到动静,从门外躬着身进来,殷勤的倒了碗温茶:“大帅先喝口水,老爷一会便就过来。” 说着话,一摆手,小厮端来黄铜面盆:“给大帅请安。大帅先擦把脸,后面已经烧好了水,待会小的伺候大帅沐浴更衣。” 孙杰感到更加不好意思,下意识地再次向一片狼藉的床上瞄了眼。老李虽然一直躬着身,但眼神一直留意着老爷的义弟,见状马上堆起满脸笑容道:“无妨无妨!大帅可是咱们全城的救命大恩人呐。小人斗胆多句嘴,一套被褥算不得什么,回头拆洗下便是了……” “不准洗!” 一声大喝打断了老李的絮叨。 话到人到,满面春风的宋明议一步跨进来,“不准洗!给我好好保存起来!这床被褥可是天下最值钱的被褥啦!以后,我要指着这床被子给儿孙们讲故事听!哈哈哈哈……” 孙杰挠挠头苦笑了下:“大哥……” “贤弟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岂可这般扭捏拘谨!快去洗漱,外边已经安排好了,一会儿愚兄为贤弟庆功祝捷!” 第二十二章 张十三 第二十二章 张十三 忙碌了几乎整整一夜的人们依然沉浸在巨大的喜悦之中。 孙杰的辅兵队已经和城里的木匠们连夜赶制出几百架独轮车。此刻,全城的丁壮都被组织起来,络绎不绝的将关盛云的军粮运往城里。 尽管官府没有公开宣布,但所有百姓都知道,城里存粮不多了。协助守城的百姓丁壮,每日两顿饭已经由一干一稀变成两餐稀粥、兵丁衙役们在里正的带领下挨门挨户征存粮已经来过三次了,态度一次比一次恶劣,听说最近还打伤了人,这在宋府尊的治下可是极为罕见的情形、尤其最近,晚间每隔几条街便有兵丁守在房顶彻夜瞭望,只要发现哪家的灶台烟囱里冒出火星,随即便会被巡街的兵丁破门而入……种种迹象提醒着人们,全城已经面临断粮的绝望境地。 城里一度人心惶惶,尤其妇孺,更是陷入无边的恐惧:百姓们既怕贼兵攻陷庐州府屠城,更怕宋明议和孙杰要做张巡和许远! 张巡和许远是唐朝睢阳守将,安史之乱时叛军围城。粮食尽、鼠雀食尽,张巡,许远便将自己的小妾、奴僮杀掉煮给守城将士们做军粮!随后,守军吃光了城中四万老弱妇孺——然后……把睢阳丢了!最后,杀人、吃人的张许二位绣像进了凌烟阁~大皇帝们都喜欢这种宁可吃光百姓也绝不投降敌人的忠臣,历朝历代都被尊为楷模,而被吃的几万人则统统化为粪土——好吧,反正他们要么是铜墙铁壁,要么,本就是粪土。 无论怎么说,没有人心甘情愿成为满嘴“大义”者的口中肉,腹中食。所以,百姓们才会在误信援军将至时,表现得举城若狂。 而此刻,见到从天而降的几十万石优质军粮,无论用什么词汇表达大家的欣喜都远远不够,这不仅仅是自己脱离饥饿的救命粮,更是免死券——再也不需要时刻提心吊胆着父母妻儿乃至自己成为“保卫者”的“粮食”了! 府城的粮库规模属于中等水平:有20个容量50万斤的廪仓,全部塞得满当当的,连空地都堆上了。再把军械库腾出来大半(苦战过后,箭矢硝石等消耗量大半,本来也没剩下多少库存了),又硬塞了两千多万斤粮食进去,居然还剩下差不多三分之一! 宋明议与孙杰商议后当即决定:给百姓们分掉! 当然,具体执行的细节也要注意。 这是能吏和庸吏的重要区别所在。 先根据以前“征粮”的记录把百姓们“捐助”的粮归还,余下的粮食分三份,城里的人拿一份,城外失去家园的人拿两份——这个好理解:毕竟灾民连栖身的家都被毁了,需要更多的帮助才能度过未来的劫后难关。 粮食人人可领,但需要以盖着庐州知府大印的“义民据”为凭。衙役们被派到乡下各居民点,每人手里都攥着大把的“义民据”:只要你盖房子,不管是自家盖还是给素不相识的人帮忙,干上半天,就能领一张——每张“义民据”可以换50斤粮食。 但是! 不管你手里有多少张,每次,只能兑换一张——只要你跑得动,来了就给,随你来多少次。 你说你有力气能扛200斤一次用4张? 不行! 每次只能一张:就是50斤。 有力气就多跑几趟吧。 仅凭这个规定,便可以看出,宋明议这个知府是凭着真本事一步一个脚印走过来的: 前朝曾有过流寇攻下某省城,自己抢够了,实在拿不动了索性开仓放粮——结果,没多久,便造成整个地区饿死一多半人的惨剧! 扶老携幼饿怕了的饥民们都是能装多少拿多少,唯恐少拿一粒米,一路向家里走。走着走着实在背不动拖不动了,只好忍痛把口袋倒出来一些继续赶路、再走一段又拖不动了,再倒出来一些……于是,从省城向外放射的所有官道、小路上,沿途百余里,到处是一堆又一堆被人弃之于道的白花花的粮食!没几天的时间,风雨鸟兽便将这些救命之物侵食一空! 然后……“是岁大饥,人相食”! 粮食有限,先到先领,发完为止——而领粮则要先干活!宋明议的这一招“义民据”,不仅让城郊被毁的民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恢复重建起来,而且毫不夸张地说,没有一粒粮食被糟蹋掉。 马队逼近了。 关盛云等喜出望外的辨认出熟悉的标识:黑色的盔缨——是自己人! 这些人是前阵子关盛云说过的,等秋粮征收完毕便同时挥戈东进的张将军的部下。日前让谷白桦护送病重的罗咏昊师爷到桐城休养,便是因为得到军报,张十三将军已经占了那里。 带队的是个千总,关盛云不认得,但他认识关盛云。 驰到近前,收住坐骑下马单膝跪倒:“卑职张大帅麾下武定营马兵千总赵铁钩。叩见关帅!” 屡次三番死里逃生的关盛云“唔”了一声,突然感到双膝有些发软,为了掩饰,就势拄着马刀一屁股坐在堵断墙上,平息了下激动的心情,沉着脸缓缓问道:“你们来做什么”? “禀关帅,张大帅三日前派出本营联络关帅。昨天掌灯时分,本营塘骑探到附近有大帅的属下。卑职营官周参将特派马队四出连夜分头接应。卑职这一路恰好迎到您”。 闻言,关盛云不由得多看了赵铁钩两眼,心里暗忖道:千总?好伶俐的一张嘴! ——联络我?联络我用派整整一个营的兵么?还配了马队,我呸!这他妈分明是派人分功劳来了!探到东边有我的属下,嗯,就是前出的塘骑见到溃兵了。不过……张十三那班草寇,别说千总了,哪怕游击,也该是个目不识丁的蛮牛才对。几句话把整件事交待得清清楚楚又滴水不漏,还替自己保存了颜面,眼前这位姓赵的可绝不简单…… 不过,目前这个处境,私心再重的友军也是友军啊! 彻底放下心来的关盛云继续思索了片刻:老张的营盘应该在安庆府外围。这个武定营是来分功劳的,估计也就带了千把精壮辅兵匆忙赶路,路线大致在正南偏西一些。各门的溃兵只要别跑昏了头兜圈子,都知道应该向南跑,迟早总能撞上。不过不怎么需要担心:只要还有军官带着,即使被打散了,区区一个参将营官也绝不可能一口吞掉、自己开始是向正西跑的,敌人的追兵也是这个方向,估计不会有多少人能逃脱、天傍黑前自己转向南方跑了一段,赵铁钩他们从西南向东北连夜穿插赶路,两边都是骑马,大概率的,他们是赶在了大部分溃兵的前面,误打误撞的碰到自己。因此,如果此刻在附近等待搜索一番,应该还能收拢起不少人…… 想到这里,关盛云立刻站起身来,叫过四名亲兵,让他们分头向东、北两个方向搜索。两日为限,能找到多少溃兵算多少,带他们绕个圈子回到此地后向正南的舒城集结。 四名亲卫领命而去。 “赵千总,你派两个弟兄回营报个信,其他人随我去舒城,先收拢下儿郎们,再作计较。” “卑职遵命”。 …… 同日,临近傍晚时分,孙杰才从沉睡中醒来。 周围是完全陌生的环境:一尘不染的书桌、整整齐齐的书架、光可鉴人的红木家具、山水条幅……呆呆的环视了半晌才想起,昨晚没回成军帐,被宋明议硬架到知府衙门后堂他自己的卧房。依稀记得,大哥和长随老李在帮自己卸甲,随后便和衣倒头睡下什么都不知道了。 孙杰掀开被子猛地坐起,一看之下顿时傻了眼:锦被的贴身一面全是血迹和污渍!再扭头便看到了同样被自己弄得满是血污和泥土的枕褥,有些局促不安起来。 “大帅醒啦?” 宋明议的长随老李听到动静,从门外躬着身进来,殷勤的倒了碗温茶:“大帅先喝口水,老爷一会便就过来。” 说着话,一摆手,小厮端来黄铜面盆:“给大帅请安。大帅先擦把脸,后面已经烧好了水,待会小的伺候大帅沐浴更衣。” 孙杰感到更加不好意思,下意识地再次向一片狼藉的床上瞄了眼。老李虽然一直躬着身,但眼神一直留意着老爷的义弟,见状马上堆起满脸笑容道:“无妨无妨!大帅可是咱们全城的救命大恩人呐。小人斗胆多句嘴,一套被褥算不得什么,回头拆洗下便是了……” “不准洗!” 一声大喝打断了老李的絮叨。 话到人到,满面春风的宋明议一步跨进来,“不准洗!给我好好保存起来!这床被褥可是天下最值钱的被褥啦!以后,我要指着这床被子给儿孙们讲故事听!哈哈哈哈……” 孙杰挠挠头苦笑了下:“大哥……” “贤弟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岂可这般扭捏拘谨!快去洗漱,外边已经安排好了,一会儿愚兄为贤弟庆功祝捷!” 第二十三章 经略 第二十三章 经略 守在安庆府的经略李玉庭已经快疯了。 十几年前那场大旱时,自己刚刚由“庶吉士”经“散馆”被授翰林院编修。 很多人都以为科考状元最厉害,其实都是些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瞎吵吵。殿试的状元郎么,固然也算了得,不过,有很大运气成分在里边——比如说,相貌堂堂,或者名字起的好,圣上看了喜欢…… 本朝的科考分乡试、会试、殿试三级——乡下人眼里的“秀才老爷”,只不过是个过了童试的生员罢了,根本不在这三级里面,完全做不得数的。 乡试三年一次,逢子、卯、午、酉的年份八月举行,所以既可以叫“乡闱”,也可以叫“秋闱”。考试地点在南北直隶和各省布政使司驻地,也就是省会。考中的叫“举人”,第一名叫“解元”。 会试在乡试的次年,也就是丑、辰、未、戌年春天举行,所以也叫“春闱”。礼部主持,全国的举子在京师参加,故而叫“礼闱”也行。考中的叫“贡士”,第一名叫“会元”。 当年,通过了会试的贡士们,会参加圣上亲自主持的“殿试”。殿试也叫“廷试”。圣上日理万机,怎么可能看得过来几百上千篇的洋洋洒洒?其实还是由考官们评,分三等,分别叫一甲(头甲)、二甲、三甲。一般来说,考官们会选出十篇最好的恭呈御览,由圣上御笔选出“三鼎甲”,也就是俗称的状元、榜眼、探花——明白了吧?全国前十,谁比谁也不好说真能高到哪里去。这里面,也可能是你的字写得好、也许是圣上看你长得顺眼、嗯,觉得你名字吉利,也说不准…… “一甲”就这三位:状元公授“翰林院修撰”、榜眼和探花授“翰林院编修”,三位都赐“进士及第”。二甲和三甲人数不等,二甲赐“进士出身”,第一名叫“传胪”。三甲赐“同进士出身”。这个三鼎甲和三甲,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 插句题外话。为啥叫“同”?因为“不同”呗!比如说“指挥同知”,就比“指挥使”低一级:有些事,理论上你应该“同知”,实际上,就不告诉你!所以,“同进士”会多少带一些贬义——后世的曾国藩就是同进士出身。曾国藩有两大爱好,一个是写日记,一个是写对联,尤其是挽联——自己没事在家里给朋友们写,嗯,朋友还活蹦乱跳的,老曾就开始琢磨等你死了送啥挽联了!曾经有次一个朋友来访,老曾慌忙把写的东西揉成一团,这位还以为老曾在写啥小黄文呢,抢过来一看当场就急了:是自己的挽联!当场绝交。另一次,老曾给人出了个上联:“如夫人”(就是小老婆),想难为一下对方,没想到被对方对以“同进士”,被别人跟小老婆划了等号,耿耿于怀焉。 “三元及第”是指连续在乡试、会试、殿试中都取得第一名,也就是兼解元、会元、状元称号于一身者。历史上寥寥无几。 除了直接进翰林院的三位,其他进士会再接受一次考试,叫做“朝考”。选拔出最优的,也进翰林院,叫做“庶吉士”。注意哈:进了翰林院的庶吉士可不能算正牌翰林! 翰林院这个名称,可是大有讲究。“翰”字的本意是锦鸡身上长而硬的那种羽毛,古时候用来写字(想不到吧?大多数人以为鹅毛笔是欧洲人的专利,我们是从刀子刻竹木简跳到毛笔的。其实,我们也曾经用过类似的中空羽毛做笔。顺便提一句,毛笔的发明人是秦始皇派去北抗匈奴的长子扶苏),后来,用来代指优秀的文章。翰林院——气势如虹的华章如林之地,国家的人才储备库! 庶吉士在翰林院学习三年,要参加毕业考试——毕业考试叫“散馆”。通过的,按成绩授翰林编修、检讨;没通过的,分配到吏户礼兵刑工等各部任主事等职,或者优先以知县委用。 翰林的品阶不高,修撰是从六品,编修是七品——但属于万岁的文学侍讲官,可以面圣的!而且,本朝很久以来便有了不成文的潜规则: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入了翰林院的庶吉士更是被大家尊称为“储相”! 所以,读书人的最高境界,可还真不是乡野俚人们津津乐道的什么状元,而是——翰林! 少年得志的李玉庭,那时满脑子修齐治平。为天地立心为往圣继绝学开万世太平不敢说,为生民立命义不容辞,于是奋而上书:天下大旱,是上天示警!应该减赋税恤民力,万岁身边有小人啊…… 然后……便下了狱,差点死里面。 等先皇龙驭九天,圣上继了大统,自己重列朝班*,回想起来,真是两世为人啊。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那种书生意气固然早已不在,但忧国忧民的热情丝毫未减。眼睁睁看着各路流寇此消彼长,祸及八九个省份,神州满目疮痍,于是主动请缨。圣上当然理解这份拳拳之心,不仅温言嘉勉,赐天子剑为自己一壮行色,更指派了八名锦衣卫随行——那可是天子亲兵啊!然而到了地方上才发现,自己还是太幼稚了。 跟流寇打了一两年交道,李玉庭便意识到,如果朝廷真的想彻底解决那些令人谈虎色变的所谓巨寇们,其实,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以扑灭:已经铁了心成了精的核心人马就这么多,十之八九是裹挟的流民——只要能让这些人有口饭吃,谁愿意去从贼啊! 有饭吃就要有田种。对吧? 有田么? 有的是啊! 流寇所过之处,赤地千里。 赤地就是荒地,荒地就是无主地。把这些无主地分给流民,贼寇不就失去部众依托,成为无源之水无根之木了吗? 说起来轻松,具体操作是另一回事。李玉庭心里明白的很。 首先,那些“闻风奏事”的御史们肯定会群起而攻,小辫子太容易抓啦:分田?当贼还有功了?那大家都去当贼好了……自己会被这帮嘴炮大爷们的吐沫星子活活淹死。 其次,此举会得罪掉几乎所有的大小军头。 也难怪,不管真打假打,反正都跟流寇们耗了这些年,当兵的本身穷得都跟叫花子没啥两样,突然见到手上还沾着同袍鲜血的家伙们转眼过上二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幸福生活,还不得都反了?再说了,大家还都巴望着这些容易砍的脑袋换赏钱呢,也可以多要物资、粮草,还有“大捷”的赏赐抚恤……这分明是断人财路——御史们再怎么喷,大不了卷铺盖回家丢个乌纱帽,把这帮丘八的财路断掉,搞不好被个亡命徒趁黑砍上两刀丢掉性命啊! 最后,就算一切如愿,以大明官僚系统的效率和能力,大大小小十几路贼寇几百万流民的安置也不可能不出乱子。哪个地方再折腾起来杀掉几个新任命的父母官啥的,这个责任谁都扛不起! 再说了,这笔近乎天文数字的安置费用哪里来?户部能饶过自己么? 所以,虽说釜底抽薪是上策,但丰满的理想抵不得骨感的现实:这块烧得通红的铁板还是不要踢为好。 那就一心一意征剿吧。 头痛医头脚痛医脚虽说治标不治本,毕竟也算中策了。再厉害的流寇也是贼,官军毕竟是正规军,何况自己领命经略河南湖广南直隶。合各省之力,敦促各员集中力量灭掉一两股最大的,剩下的事听天由命,自己也能回朝面圣交差。 但也不可能。 别看李玉庭顶着经略四省的吓人头衔,巡抚也好布政使也好见了自己也是毕恭毕敬客客气气,实际上却指挥不动任何一个省的人马。有好几次,明明已经把贼寇追到穷途末路,余孽夹着尾巴钻进几省交界的大山里,眼看着再加把劲就可以一鼓作气奏凯而归,这边的官军一准儿会接到省府“发现敌踪迅速回援”的命令,扭头撤围回家了!短的几个月,长不过一两年,贼人再次养好伤口卷土重来,裹挟了更多流民,声势比原来还大! 一直做京官的李玉庭一开始完全没想到会是这个样子。不过,毕竟监狱那几年不是白待的,琢磨透了很多,不久便参透了其中的奥妙:各省都是只管自己那一摊,你跟邻省无私配合剿灭了这股贼人,自己拼个损兵折将元气大伤,其他贼人再流窜过来拿什么对付? 到时候就算邻省同僚讲义气调兵遣将地过来帮你,大军要吃饭、要发饷,这个再正常不过了吧?出工不出力是铁定的,领两千兵找你要八千人粮饷,难道你能跑去亲自数人头?客军跟你可没有啥乡土之情,绝不会讲什么客套,烧几个村镇闹出几条人命两手一摊推到贼人头上,这个果子你咽也得咽不咽也得咽!能不能剿灭贼人还是两说,过兵之处本省变成一片白地是板上钉钉的——到那时候,即使打跑了贼人,那也是隔壁大义援手挽狂澜于即倒、万一贼人做大,人家拍拍屁股走了,那是你驭民无方败事有余祸及邻省,最轻也是革职问罪永不续用!所以,这笔账无论怎么算,都是旁人获益,自己完蛋! 反过来,把祸水东引,再大的乱子也是隔壁那家伙自己的事:哪怕他去告御状——大家都是耍笔杆子出身,不就是互相咬么,谁怕谁来?很久以前有个真事:蝗灾。灭蝗是不可能的,但可以驱赶啊!一个县令带领阖城老幼,万众一心,烟熏火燎扫把轰,把蝗虫赶到临县,隔壁那家伙真的急了眼告到圣上那里……结果呢?轻飘飘一纸分辩直达御前:微臣恐负圣上之托,数十夜不眠不休保护乡里——他也可以率领百姓再把蝗虫赶回来啊……圣上龙颜大悦交部优序,隔壁那位倒霉鬼撤职查办了!活生生的例子摆在这里。再退一万步讲,就算过一阵子贼人经过休养生息卷土重来——一则,到时候自己可能已经任职期满剿贼有功升迁到其他地方造福百姓去了、就算还在任期,这个烂摊子有谁愿意接么?最多不就是个“革职留任戴罪立功”么?位置还不是稳稳的!因此,只要省城不丢,就是稳赚不赔的生意。 对此,李玉庭一样的束手无策。 那就下策:自己养兵,自己来。 反正临行前圣上金口也讲了:放开手脚,大胆干。“不虑卿之孟浪、但忧卿之畏葸。大军奏凯之日,朕岂吝封侯之赏!”而且,自己为了堵住那帮小人的嘴,出京前,特意从老家把老娘和妻子儿孙全部接到京师!辞陛时,圣上还特意赐了全家锦缎酒食——这可是大有深意的!至此,双方已经取得默契,潜台词心照不宣。自己这里是:一定不负圣上所托,臣把全家老小留在京师为质,万一有负圣托,您想砍哪个砍哪个、圣上也表明了态度:放手做,朕保你全家衣食无忧…… 经略四省,户部无论如何也会拨些钱粮。 平日里读《孙子兵法》,觉得运筹帷幄妙计破敌也没什么了不得。可真的竖起招兵旗才知道,原来带兵并不是发把刀给几钱银这么简单,竟会遇到那么多具体问题:行伍编制、辎重管理、行军扎营等就不说了,敌前布阵更是做梦:绝大多数饿疯了投军的家伙连左右都分不清!就这样,可偏偏偷鸡摸狗无事生非一个个都无师自通——也难怪,流放充军的本就没几个好鸟,招募来的也都是市井流氓亡命徒——这可怎么训练啊! 李玉庭突然发现,自己原来与这些家伙生活在两个完全不相干的平行世界里,单单约束士卒别祸害地方就让经略大人头大如斗,不由得仰天长叹:当兵的都特么是人渣啊! 幸亏前些年朝廷改制,有些地方增设了巡抚一职。妻兄钱谦福(字谨恭)在山东巡抚任上几年间建立了一支抚标,奏明圣上,拨来五百人的马队,以此为骨干,再经过赵三喜拼尽全力的帮衬,才勉强拼凑出马队千员,步队三千的家底。 这帮家伙是真难管啊,自己捶胸顿足苦口婆心晓以大义讲得吐沫都干了,看那帮家伙战战兢兢趴地上磕头如捣蒜,你以为他真的幡然悔悟了? 才怪! 一转眼,又去滋扰粗手大脚的乡下婆娘了! 真是幸亏了赵三喜的管束。轻的穿箭游营,就是根据罪责轻重拿数目不等的羽箭从两腮耳鼻等处洞穿过去,然后让人架着巡回展览、重的当场砍脑壳,用竹竿挑了敲锣打鼓转着圈的做反面教材……这样子,总算收敛了些。 一直领马军的赵三喜不怎么懂步战,但据他说,步队仓促成伍,即使在他这个半外行眼里这帮家伙也是乌合之众,只能做守城兵,得真刀真枪打过几场,见过血,才能拉出去野战——那还得他的马队在后面用刀逼着督阵,才不至于一哄而散——输赢还是两说! 这次巨寇张虎倾巢而出,主力从湖广直扑安庆,另一支偏师从河南进逼庐州府……不用问,狗贼们这是把那一带都糟蹋光了,打起了南直隶的主意。万一江宁沦陷贼手,等着自己的可是灭门的大罪!因此,在明知道贼兵即将大举进犯安庆的时候,不仅从江宁一路赶过来,更是冒险分兵,派赵三喜驰援庐州,希望先击破一路贼兵,再和孙杰里应外合,把张贼主力挡在安庆城下——凭自己的一己之力,剿灭是白日做梦,但南直隶是朝廷根本,圣上肯定会有严旨,各省巡抚布政使小算盘扒拉得再精也不敢坐视的。一顶有负圣恩的帽子已经摘不脱了,能不能保住性命,就看安庆的城墙能不能挡住贼众啦。 晴天霹雳! 赵三喜连庐州府的城墙都没见到,便只带回来一半的残兵败将,不用问,庐州府完啦——这一点,李玉庭猜错了。 李玉庭摸了摸靴筒里的匕首,再一次下了决心:如果万一……自己绝不能受贼人之辱,到时候,一定要用到这把匕首——这一点,李玉庭没猜错。 *这是一种典型的皇家权谋。 老皇帝觉得自己可能活不了多久了,要给儿子留下几个人品学识信得过的臣子,最好这家伙最近再惹点事出来,冒犯自己啦,得罪同僚啦……借题发挥,贬黜到老少边穷地区喝风吃土,或者直接下狱,再狠点的弄个斩监候,但会关照下边,不许真弄死。斩监候那个更好办,每次勾决别在他名字上划勾就行…… 再偷偷交代太子一声。 等新皇帝即位,从山沟里或者死牢里把这位或这几位直接拎出来往重要岗位上一放! 两世为人啊~能不感念“明君”的“知遇之恩”么!会死心塌地为儿子卖命到死…… 比较著名的例子是后世的林则徐,无论谁说情,包括立下治水大功,道光就是给你流放新&疆!等咸丰即位,立刻重用!老林当然感激得要死~可惜身体不好,没几天,真死了…… 第二十四章 焦虑 第二十四章 焦虑 关盛云这几天一直在庐州府城南一带晃悠,收拢溃兵。 最先找到他的是副将高藤豆和辅兵营的千总国清林。 庐州城主攻的方向是西门和南门,互为犄角之势。关盛云自己坐镇西门大营,高藤豆理所当然地负责南门。稀里糊涂败下来,高藤豆有亲卫护着,跑出来算是在意料之中。国清林则是因祸得福:辅兵队骨干刚接仗时便尽数死在地道里,奉关盛云之命去堵各门的炮灰队里挑选丁壮重新组建队伍,好不容易拢了四五百人走到南门附近,见到兵败如山倒,炮灰们自然一哄而散,国清林便跟着高藤豆一路跑下来。 比较意外的,第二拨找来的竟是谷白桦。 带守营兵的贾连旺以前是陕北赫赫有名的山贼,纵横山沟十几年,屡次逃脱官军的围剿,绰号贾遛子。常言道,爹娘起的名字往往跟人对不上号,但众人送的外号肯定八九不离十。贾遛子见势不妙扔下守营杂兵第一个开溜,径直往安庆方向跑,在桐城找到老上级谷白桦。谷白桦一口气抽了贾遛子十几个大嘴巴,随即留下一个果看护罗军师,自己先带了十几个骑卫一路向北寻了来,让已经被打成猪头的贾遛子带了刚锋营剩下的步队随后跟上来接应。 关盛云早已从侥幸逃过一劫的溃兵那里知道了谷白松的阵亡,见了谷白桦免不得唏嘘一番。 两三天下来,关盛云又陆续等到振勇营游击龚德润、参将尤福田和游击张丁等人,总共收拢了三千多溃卒,装备物资当然是丢得一干二净。肥西舒城两县已经毁得形同废墟,掘地三尺也供不起几千张嘴,只好向安庆的张十三部靠拢,先把肚皮填饱再说,其他都是后话。一路踉踉跄跄挨到桐城,终于到达张十三设在这里的前进基地,与大小罗军师见了面。 虽然不归统属,关盛云毕竟是张大王同气连枝的“友军”,小小粮官哪有胆子不让关帅吃饭——再说了,几千饿得半死的穷凶极恶,百十名守粮的老弱病残哪里拦得住啊…… 关盛云把烤得焦黄的大饼在肉汤里蘸了蘸,送到嘴里嚼着,看着眼前一大群狼吞虎咽的叫花子,再次想起肯定已经不在了的关建林、关野火,还有自己倾注了半生心血的亲兵营,几滴热泪无声的滴落到汤碗里。 谷白桦在云南边陲长大,敢爱敢恨性格很鲜明。自小相依为命的弟弟不在了,成天找人晦气,小兵们谁见谁倒霉,连将领们都躲着他走,如果不是跟他关系最好的龚德润随时看着,说不定早已弄出几条人命来。 桐城是个小粮台,张十三给自己围堵安庆府北路的部队设置的——他完全不可能想到,带了不少军粮的关盛云会溃败到桐城“就食”…… 按预定计划,关盛云进攻庐州府,那里只有两三千战兵,但大家都知道孙杰能战,歼灭不太可能,但击溃则绰绰有余。北有滁河,南面是巢湖,孙杰残部只能一路向东逃窜。 自己打安庆,北面是关盛云的主力,长江这道从西南蜿蜒向东北的天堑会阻住官兵南逃,李玉庭也只能向东北逃窜,只要布置好轮番攻击的节奏,持续保持锋线的进攻势能,这一路水网密布,最终能活着抵达巢湖的狗官兵剩不下几个。双方各自完成战术目标后分别从西北和西南两个方向挤压官军,最后在巢湖一带将孙李二部残余力量合围,一鼓聚歼,然后便可以顺江而下,直捣江宁! 接到派去阻止关盛云屠城的参将周宁的报告才知道,姓关的已经被打残了,不仅庐州府没拿下来,孙杰随时可能在自己的后背狠狠捅上一刀子不说,几十万石军粮都丢光了! 几十万石!张十三知道关盛云不缺粮,但真不知道这家伙富得流油到这种程度!羡慕嫉妒一瞬而过,随后便是恨:这他妈的简直就是资敌啊! 从陕西、河南这一路下来,估计姓关的是把地皮都刨了才能刮出这么多粮食,而且沿途陆续征用掉的民夫丁壮更是天文数字——张十三太清楚了:运输队里人命远不如牲口。牲口你要喂饱,还要顾惜着使唤;伕子们都是沿途抓来的,每天给碗稀粥自己去刨野菜扒树皮,然后在鞭子棍棒和刀枪逼迫下当牲口使唤,等到倒地连鞭子都抽不起来的时候,路边便会多出一具无名尸……一两千里路,说一石粮食一条命丝毫不算夸张——换言之,从归德府、项城、到阜阳,寿县这条路上,不仅粮食没了,人也差不多死绝了:几年之内,大军别想再走了——万一战事不利,想往回跑?换条完全不熟悉的新路走吧! 义父这里,以前一直是像蝗虫一样流动作战,想到哪里便是哪里,把一个地方吃光再冲向另一处。好处是自由自在随心所欲:各地都是宁死道友不死贫道的自保,眼睁睁看着隔壁死掉绝不会伸手拉一把,然后祈祷别过来祸害自己、坏处是每过一处,两三年内最好别回头,否则可能挨饿。不过,大明这么大,还愁没处去么? 关盛云那边自从前些年窜过来,就赖在湖广一带。比自己这里压力当然大得不是一星半点:朝廷再扯皮,久占一地迟早狗官们也会推诿不过,总要调兵来合围。不过,经营一番,本钱可真十足十的捞到不少:百姓们竟然安居乐业,只不过把田赋统统交给姓关的了!不止如此,说起来,姓关的捞得竟然比朝廷还多——有功名的家伙们朝廷不收田赋,但姓关的收啊!仅仅这一条,听说便是以往地方上缴的三四倍之多!百姓们当然无所谓,反正种田交粮天经地义给谁都是给,无非是多一些少一些的事,只要能啃树皮活下去,大明的百姓们就会认命、缙绅富户们交了钱粮就能免灾,自然也都认了……如此一来,姓关的兵精粮足,别看占的地方不大,但几年下来跟各路围剿的官军打得竟是有声有色! 再后来,那边的罗军师派人跟义父联络,义父居然采纳了他的想法:双方倾巢而出南北夹击,在最富庶的南直隶扎下根,掐断混账朝廷的大动脉——漕运,先让北方能战的边军瘫痪掉!然后再次溯江而上,由湖广而四川而闽浙,天下粮仓便是囊中之物。狗朝廷肯定会大举反扑……看来关盛云是真心想这么做——这些军粮便是据守应天府的资本啊! 对狗军头关盛云和那个罗军师,张十三打心眼里瞧不起:人活一世,最重要的是开心,谁也说不好哪天自己如何便死在哪里,想那么多干嘛?有这么多儿郎纵横天下,何等快活! 张十三越想越气,但心里也知道,义父对这个狗官军很看重,别看这家伙捅出这么大一个娄子,自己还真不能把他怎样。眼瞅着安庆府唾手可得,北面的威胁还要指望他替自己挡一下,于是索性又调拨了些装备物资过去,先让这个狗官军喘口气恢复一下吧——一方面义父说过除了留个心眼,也要彼此照应些、再说了,万一自己这里有麻烦,甩下他顶雷,也得给他留点本钱才可以多顶一会儿呢。等孙杰把他捉住挫骨扬灰,自己早跟着义父又打回四川了。 零散投过来的几百号溃兵,张十三也一股脑的还给了关盛云。在这个时代,哪怕表面上都是张虎大王的部下,内部也是山头林立,各个派系都在明争暗斗的争权夺利,何况是友军呢。为几百杂兵落人口实不值当的。尤其是关盛云,与其他各路当家的不能说势同水火,也是泾渭分明:毕竟是官军的老底子,官军杀贼,贼杀官军,多少年下来,双方刀上都有对方的血,说是友军,不可能相逢一笑泯恩仇的。他的兵铁定留不住,又不能用来填壕,干脆做个人情罢。也让其他当家的看看,咱们姓张的做人不含糊。 李玉庭在安庆府如坐针毡,江宁布政使薛孝文更是度日如年。 当年张虎在陕西扯旗造反,自己还在浙江仙居做知县。十几年间,由知县而知州同知、由知州而知府同知、再到知府、参政、乃至布政使。布政使,这便是所谓的封疆大吏啊,一步一个脚印,官椅始终在东南半壁打转。照理说,南直隶物华天宝,又是圣祖龙兴之地,最终熬到江宁左布政使,嗯,听说过阵子改制就叫巡抚了……正常情况下,当官能到这个位置,绝对是顶峰了。 与此同时,毛贼也成了巨寇,时而陕西河南,时而关中巴蜀,最多偶尔祸害一下湖广。本以为自己福星高照,想着再干几年便上书乞骸骨,能在江宁巡抚任上平平安安落叶归根,这一生百分百称得上功德圆满了。可突然间大祸临头,贼寇沿江大举长驱直入,书呆子李玉庭倒是一心为国,好好的应天府城不待,豁出性命跑安庆去堵贼,自己虽然坐镇应天府,但据报经略大人已经被悍贼们围了个水泄不通,万一有什么闪失——带着天子剑的经略大人为国捐躯,布政使在后方安然无恙?别说仕途,性命都未必能保住,怎能不愁? 第二十五章 两难 第二十五章 两难 应天府的位置太重要了。 在政治上,这是太祖的龙兴之地,意义不消说、更重要的是经济上。 如果把京师顺天府比作帝国之首,南直隶的应天府便是帝国的心脏。毫不夸张地说,这里才是大明的命脉所在:不仅仅是北方的军队、地方官僚系统,包括朝廷中枢,想要有效运作,都必须倚靠南方的漕运维系。 与富庶的南方不可同日而语,自古以来北方就不是主要产粮区。更北面,是一望无际的大漠和草原。上千年了,每到不好的年景,北虏便会大举寇犯,攻破边墙南下打草谷。为了一劳永逸地消除这个威胁,当然,更因为那里是成祖爷“靖难”起家的根据地,而南直隶的官场则是建文皇帝留下来的,用着心里不踏实,于是雄才大略的成祖开天子守国门之先河,毅然迁都燕京,只不过在旧京留下一套六部的空架子而已。 百余年来的磨砺,九边精锐已经成为帝国最强军的代名词。不过,再强的劲旅也要吃饭,大运河便是帝国的大动脉——粮食、白银、布匹、丝绸、盐巴……分别在富庶的湖广、繁华的苏杭装进漕船,顺着长江水系,向东,向北,最后在紧依应天府的扬州集结,再沿着大运河源源不断的向北方输送着支撑帝国运转的绝大部分米豆和饷银。 再小的船只也比最强壮的牲畜车装载得更多,更不消说人了。而且,木船不需要休息、更不需要吃饭,越是大规模、远距离的运输,这种成本的差异便越是悬殊——货船宁可沿途雇佣纤夫溯江而上几千里也不会选择陆运,便是重要原因之一(另一个重要原因是道路开辟养护的巨额投入)。在任何时代,包括今天,水运,在大宗物资的运输中都占绝对优势,何况是那个没有机械化的时代。依靠陆路和人力畜力的大规模运输,其代价几乎是不可想象的:千里运粮,十不存一。除非,像关盛云那样,不惜一切代价——当然,其结果只有一个:身后会留下千里无人区。 帝国为了维系这条大动脉的畅通,特别设置了漕督,也就是漕运总督,驻节南直隶淮安府,全称为“总督漕运兼提督军务巡抚凤阳等处兼管河道”!漕督权力之大,远胜任何一省的巡抚或布政使:不仅全长3000多华里的运河沿线和军务归漕督管,甚至还拥有民事权,万事以其为首,一切都要为漕运让路!投入更是天文数字,如果被逆贼掐断,其后果,远不是一条布政使的人命所能承担的——对此,薛孝文心知肚明。 得知贼乱声势浩大,漕督王志栋借口协防,带领三千漕兵跑到了扬州。漕兵?呵呵,平日里拿鞭子欺负漕工苦力耀武扬威自是不在话下,对槽头们吃拿卡要更是行家里手,哪个失心疯的家伙才指望他们拿刀枪打仗!就算漕运总督的亲领标兵也是摆设而已——漕标虽然也挂个标兵的名头,真动手,弄不好连衙役们都打不过! 王志栋之所以跑到扬州,唯一的原因是倘若贼人逼近,可以躲进墙高壕深的应天府城!瓜洲渡是漕运中枢命脉,贼来可不仅是抢劫,更铁定会一把火烧掉——这样的话,哪怕再夺回来,往少里说,漕运也会瘫上一两年。 漕督是肥得流油的美差,能捞到这个职位,靠山便不是一般的硬——阁老、六部那里不消说,还必须要圣上信得过的人才能做!所以,到那时,王督很可能是个丢官罢职永不叙用——谁的脑袋会第一个搬家,薛孝文用脚趾头也能想明白。 庐州府衙里正在军议。 绝地反击击败了关盛云,又缴获了如此巨大数量的优质军粮,兴奋之余,宋明议和孙杰不约而同地想到一个问题:携带如此之多的粮草,贼人绝不是来抢劫的。其战略目标,也绝不会是区区一个庐州府和安庆府,甚至,也不会是应天府这么简单!而且,两股巨寇倾巢而出,宁可身后留下赤地千里,彻底绝了自己的后路,唯一合理的解释是:贼人妄图在某个地方长期盘踞下去——至于地点么,看两股巨寇的行进路线和动员规模,连史二雷都能脱口而出:南直隶! 大功已经立下,庐州府城肯定是保住了——即使贼人卷土重来,府城兵精粮足士气如虹而且民心所向,硬刚个一两年绝对不是问题,而且,就算这次朝廷里再扯皮,也不可能拖一年还不派援吧?摆在宋明议和孙杰眼前的,其实是一道选择题:是否出兵挥师南下去解安庆之围。 当然,最稳妥的办法是固城自守。 首先,孙杰部总共只有两千战兵,这一场打下来,阵亡伤病减员超过两成,其余的也需要一段时间修养恢复。即使有宋明议的全力支持征召新兵,训练磨合也要花费很长的时间——孙杰带兵多年,他的经验是决不让新兵自立成营,而是打散到老兵营里让老兵带着,而且不贪多:每个果里每次最多补充进两三人,这样,在众多基层士官和老兵们的带领下,部队始终能保持强悍的战斗力*。当然,这也意味着所部很难迅速扩大势力。虽然是百战精锐,但总兵力在那里摆着,一旦遭遇异常强大的对手,比如,面对被裹挟的洪水般的流民,再能打的精锐也会被淹没。 不过,孙杰对此倒是看起来毫不介意。一方面,这是孙家不成文的祖训,另一方面则是环境使然。 先说祖训。孙家老爷子在临终前对十来岁的儿子耳提面命,孙老夫人也时刻私下里谆谆告诫:圣上的天恩眷顾可是有前提条件的——那就是得让圣上放心!不仅不能过分膨胀势力,连婚姻也要慎重:只能在自己部下的家庭里找媳妇,或者干脆娶个平民。既不能跟文臣扯到一起,更不能跟其他军镇有瓜葛,尤其绝对绝对不可以牵连到什么宗室!先皇曾有次龙颜大悦,要赐婚亲王的郡主,老爷子坚决不从,甚至差点以死明志——当然,第二天先皇酒醒了,想明白了孙家的顾虑,也就默契地再也不提这事了:本朝还好,过一两代人,宗室和军镇搅合到一起,对谁都绝不是好事情!用孙老夫人转述老爷子的话说:“咱们孙家是圣上防身的匕首,绝不是杀人的刀!匕首装在靴筒里也好、揣怀里也好,永远是自己的、刀子越长越锋利,越容易让主人家担心:若是别人拿到了呢?说不定啊,一狠心就把它给毁了!” 环境也不允许。养兵的钱粮是朝廷根据兵部勘核的兵员数目定期发放的,低得令人发指,更免不得层层过手层层克扣,军镇若是实打实的报,几年下来再能战的精锐也得饿成禁不得风的叫花子一般。不过大家都知道孙家与历代圣上的关系,每次对拉来凑数的辅兵都装看不见,兵部白纸黑字记着孙杰部六千五百官兵,刨去必须的一成半“漂没”——这是规矩,也代表了文官集团大人们的尊重(正常的行情是扣三成,最高的能达到五成以上,借口太有的是了),也很少拖欠。每次打仗,地方上也都会全力支持,再加上缴获,养这些兵并提供良好的装备和训练倒没什么问题。而你一旦真要做大,先别提会不会引起圣上的疑虑,内阁和六部的大人们心里肯定都会有些看法,更不要说御史台都老爷们的汹汹之口了。那帮老爷吃的就是鸡蛋里挑骨头这碗饭,为了表忠心连圣上也敢骂的,跳出来嚷嚷拥兵自重那是真给你面子,保不齐哪几位大义凛然地指责孙家“屡负圣恩图谋不轨”也绝不是杞人忧天:有“闻风奏事”的保&护&伞罩着,都老爷们啐谁满脸吐沫星子你都得陪笑脸——敢擦?等不及你把袖子放下来,所有人都会扑上来啐到你能用吐沫洗个澡! 所以,如果选择固守,理由有的是:血战月余战死者半余者人人带伤、残敌未靖地方不安……绝大部分人不识字,宋明议于公于私也不会否认,朝中的老爷们更不会亲自跑来数人头,你就算说死了八成都没问题!有这场实力悬殊仿佛天助般的大捷摆在那里,最挑剔的都老爷也无法说半个不字——否则就该轮到自己被啐成满脸花了,这个道理谁都懂。此外,还有一个最大的理由:向北三百里便是皇陵所在的凤阳府!如果孤军南下,即使解了安庆之围,万一有漏网的流寇北蹿,哪怕毁了皇陵一草一木,坏了龙脉,这个天大的责任谁也扛不起! 与孙杰相比,固守庐州府,宋明议其实还有更大得多的诱惑。只是,这种想法应该永远深深地埋在心底,别说对把弟,连父母妻儿都不可说的:如果贼人一路攻下应天府,整个南直隶的官场必然会发生一场史无前例的大地震!一干高官,不死于贼刃也要死于朝廷大法——自己的大功,便是直通向那许多空出来位子的阶梯! 不过,倘若如此选择固守庐州,代价同样将是巨大的——孙杰和宋明议既然脱了干系,这个代价那便要由大明帝国来承担:安庆府、应天府,乃至整个南直隶的安危。 庐州之围既解,宋明议第一时间派出信使联络凤阳府、应天府,孙杰也向中都留守司发出军情急报。从反馈回来的信息看,尽管声势骇人,关盛云这一支还是偏师。主力是巨寇张虎,贼众约五六万,连同裹挟的流民,总数竟达二十余万,贼营蜿蜒两百余里,席卷长江两岸,对沿途省城府城不置一顾,州县则无一幸免……现下安庆府岌岌可危! 这是宋、孙二人第一次得知张虎这股巨寇的真实规模。 这个时代的军情传递,完全靠驿马、驿船甚至有些地方仅能靠驿卒的两条腿完成,所以绝大部分信息都是支离破碎,甚至截然相反的。大明的人口仅为今天的八分之一左右(不到两亿),而且没有四通八达的道路网,一支几百人规模的小部队,哪怕在敌境行军,只要物资充足,走上五六天还没被发现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所有信息都要经过高层的研判分析,最后推导出可能的结论——绝大部分武将不识字,责任便由文官集团承担。这也是文官集团普遍性瞧不起武将、武将们同样自惭形秽的重要原因之一。 此前,宋明议和孙杰猜测,张虎这股巨寇应该在五六万人左右。若此,拼着庐州府赔光所有血本,再搭上孙杰豁出去断掉脊梁骨把整个军镇填进去,尚可勉力一战支撑到援军开过来;可是,二十几万贼众啊!就算站在那里不动让你一路挨个砍过来,谁能砍得动! 半晌无语的宋明议挥挥手:“各位大人,各位将军,兹事体大,我们明日再议吧。”知府同知、通判等一干核心官员都明白事态的严重性,纷纷长叹一声拱手告辞,副将沈成钢、参将上官飞等将领也抱拳离开。孙杰正想起身,被宋明议用眼色止住了。 宋明议带着孙杰来到后衙内堂,吩咐长随老李道:“我和兄弟聊聊家常,没你们的事了,你们都退下歇歇罢”。老李默默地躬了躬身,离开了。 二人半晌无语,孙杰开口道:“大哥……” 宋明议一抬手止住了孙杰的话:“你我同生共死的兄弟,为兄先跟你说几句吧。” *新兵独立成伍 在近代军事体制得到广泛应用以前,将领们往往让新兵独立成伍。这样做的好处很大: 首先,可以迅速扩大规模。只要拉来兵员,可以一口气成立很多编制内的部队,给个番号(名字)就行,然后可以名正言顺的找朝廷伸手要钱,或者在地方上想办法。 其次,可以安插亲信。一方面提拔自己人,一方面从建军之初就为部队打下私人印记。 第三,往往征召来的都是同乡,比较好管理。 但弊端也非常大:这样的新兵营战斗力自然低下,往往在战场上拖后腿,甚至崩溃。训练需要非常长的时间。有限的营官,队官,果长们很难在战时掌控好部下。 孙杰采用的更像现代方式,战斗力比较有保障。根本原因是他和骨干将领都很清楚,他们是圣上的防身匕首,绝不能成为长剑。 第二十六章 忧心 第二十六章 忧心 南京,布政使衙里薛孝文在想着心事。 张虎本部近年来一直在川北保宁(今阆中)、顺庆(今南充)、夔州(今达县开江)乃至长寿涪州(今涪陵)一带流窜。早些时间,朝廷的湖广精锐被关盛云拖住,附近地方上能调动的资源非常有限,张虎也还没把川北吃成白地,双方在万县拉锯对峙有一阵了,湖北川北这两处的战事都陷入胶着状态。 张虎那里,可惜甘陕由于匪祸和旷日持久的干旱,实在抽不出力量沿汉中保宁一线向南夹击、成都府本可以从西南出兵北上围堵,但那个不济事的蜀王处处掣肘,尽管藩王食禄不治事,但一顶“好大喜功陷宗室亲藩于险地不顾”的大帽子谁也扛不住,成都重庆都是拥兵自保地坐视,张虎在家门口要粮就抢缺人就掳倒没什么,朝廷在夔州府(奉节)云阳一带的官军早已精疲力竭。 关盛云这里,虽规模不及张虎,但转战千里,兵有勇将有谋,加上是富庶的产粮区,与地方上的官军打得竟是有声有色,而且,还不贪功,牢牢控制住几个战略要冲然后安心经营,时间久了,大家也松懈下来。 像朝中绝大部分官员一样,薛孝文心里非常清楚,张虎和其他几路所谓巨寇,并不是朝廷真正的威胁——关盛云这股才是真正的心腹之患! 张虎为乱多年,自从陕西出来,拉裹着流民一头撞进四川,然后把湖广祸害一通,面对重重围堵无计可施,又便再次跑回川北。别看声势骇人,但没根基,更没什么长久的打算,都是哪里死哪里算拉倒、活一天作一天的土寇。其他几路成点规模的流贼也都差不多。 关盛云则明显不同。 同样是从陕西出来,大摇大摆又悄无声息地出潼关、下陕州、直到兵锋直抵洛阳才被发觉。等朝廷调集了所有力量想在洛府将其一鼓聚歼,没想到这厮随即虚晃一枪,屠了南阳后直扑湖广!单说从陕北这一路神不知鬼不觉的几千里跃进,虽说有地方上和朝中靠山大人们的欺瞒纵容,真不是一般人能做得到的。事后河南陕西官场在朝中吵成一锅粥,又能如何?薛孝文自己估计,圣天子心里也早明白了怎么回事,但面对盘根错节的官僚集团,也只能和稀泥不了了之。 如果说一路上声东击西摧枯拉朽只是其会用兵,等这厮进了湖广则立刻显出更可怕的另一面:行政管理能力。关贼并没有像张虎那样穷疯了的土寇大肆破坏,反而在郧阳府、襄阳府、德安府一带扎下根来。虽然湖广事不关己,但能做到南直隶左布政的薛孝文早就通过朝廷的邸报的只言片语嗅到了威胁——近在咫尺的关贼就像抵在小腹的一把利刀,说不好什么时候便会捅过来要了自己的性命。 不过,张虎那里闹得动静太大,每次跑出来折腾都会祸及几省,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地方官在朝中都有各自的靠山,各地的钱粮损失自不必说,要知道,其中很大一部分可是会辗转几道,最后要落在大人们的口袋里的!这时候谁说还没成气候的关盛云最具威胁,谁铁定便会被众口一词地喷成欺软怕硬畏贼如虎——心里明白和嘴上讲出来是两回事。有些混账事,所有人都知道,但不能说破、有时候明知扬汤止沸,甚至投薪救火,你还得表现得很卖力,否则,官场上谁都不能容你! 这,便是大明。 好吧,那大家就一心一意先对付张虎。 也不行! 流寇二字的核心在一个“流”字。各省合力围堵,让其“流”不起来,事情便成功了一半:几万人便是几万张嘴、几十万人更是几十万张嘴。是嘴就要吃饭,无论把他们堵在哪里,要不了多久迟早便会互噬——饿极了的家伙们直接把张虎绑了来请降也极有可能。可惜地方上都有自己的小算盘:千万别堵在我这里,否则等剿灭了巨寇,其他地方弹冠相庆,我自己吃几年土?凭什么啊! 上至巡抚布政使,下至知府,每个人都在扒拉小算盘。于是,包围圈自然漏洞百出,张贼那里反而来去自如,拎着尚方宝剑的经略大人只能在一旁跺脚着急束手无策。薛孝文扪心自问,如果自己的官椅在湖广川陕,也只能如此:自己纵然想“大义为先”一番,总不能让上面提拔佑护自己的阁老、下边帮衬维护的部属们一起失望吧?哪怕念头露出一丝一毫,乌纱帽便先被摘了——而张虎,还是灭不掉! 没错,即使圣上颁严旨谁放跑贼寇谁问罪都不行。不说朝中为了推卸责任会吵成一锅粥,哪怕到知府一级,甚至州县,往往都是盘根错节的关系。前阵子陕西河南便是现成的例子:豫省气急败坏地指责陕省阴纵关贼嫁祸于邻、陕省振振有词地要求对方拿出真凭实据——人家早就做足了功课:勘验无误的“真正壮贼”的首级、大捷的军报与圣上的嘉奖、兵部事先批准了的卫所军镇的训练调动计划、至于粮饷军资的分配,不仅有卫所的签收单,连每日消耗都有精确到每一枚铜板和每一勺米豆的记录……你自己尸位素餐横征暴敛官&逼&民&反,却来血口喷人,试问天良何在!当年豫省巡抚左右布政使拉上两位一字亲王给自己背书本以为胜券在握,哪里想得到陕西的亲王也跳出来为本省站台!这场嘴仗吵了那么多年了,有结论吗? 没有! 那么,唯一解是调边军? 不过,显然不现实:流寇那么多人,边军来少了不济事,来多了……北虏打进来咋办?好吧,就算北虏不来好了——老规矩,部队开拔要发双饷,对吧?别说双饷了,本饷都欠了那么多年,这钱你掏? 这是一个迅速膨胀的大脓包,若是等它自己烂掉,帝国至少会丢半条命,最好的办法当然是及早捅破、不过,第一个去捅的人一定会被脓血喷得满头满身!由此,大家便明白了,真正办法只有一个:装看不见,谁也别管! 流寇祸害哪里看个人造化吧。 结果便是今天,薛孝文最害怕的事终于发生了。 关盛云经过一段时间的经营,羽翼已经逐渐丰满,现在看来,应该是联络上了张虎,而后者为寇多年,敏锐的捕捉到机会,两股巨寇勾结起来……由此可知,年前关盛云北犯陕西便是其预先商量好的!这招瞒天过海关盛云早已用得滚瓜烂熟,谁也没想到,这次竟手把手教会了张虎! 年前,关盛云仿佛中了邪,放着好好的湖广不待,突然领军西去。湖广的官场长出一口气,心里暗自庆幸这个魔头终于跑去和张虎一起祸害四川,自己可算清净了。由于朝廷的严令再加上免得再窜回来给自己找麻烦,河南湖广纷纷调集大军亦步亦趋地跟在关盛云后面。不用说,高级军官们都或明或暗地接到命令:死死堵住关贼返身回逃的归路即可,绝不可浪战——哪个贪功的家伙把他惹急了反扑回来,第一个杀你!没想到这厮冲到顺庆府,摆出一副要攻击重庆的架势,突然沿渠江北上,从保宁府一头扎进陕西。这下川省的官员们也稍稍放了心,自己虽百思不得其解,也是由衷地开心:小腹上那把刀终于离开了。今天看来,还是大意了,真没想到,这厮竟然下的这么大的一局棋! 关贼本身就是榆林卫的官军出身,回老家当然熟门熟路。一年多的时间不仅把陕西再次折腾得鸡飞狗跳,时不时还滋扰一下河南,这一手,彻底为张虎吸引了朝廷的注意力:各地告急文书雪片似的飞报上去,大家眼睛都盯住了关盛云。 为了防范北虏,九边精锐不能动,对付关盛云只能依靠地方卫所的力量。关盛云没有任何顾忌,而且此行本就是为了声东击西,动静闹得越大越好,走到哪里都是吃光抢光然后一把火烧光!这就造成了一个类似张虎流窜的局面:官军没法追!关盛云身后是一两百里白地,衔尾追击的官军想不挨饿只能自带粮草物资——这怎么能追得上?而堵截更是天方夜谭,地方官都把周边有限的卫所军划拉到身边壮胆,派出来堵截?失心疯了不成! 关盛云的粮食靠明抢,朝廷怎么可能这样干?其实倒不是不干,只是抢不过关盛云,而且,别看能打的兵没几个,张嘴要吃粮的可太多人了,所以只能南粮北调,再往山陕运输——兜这么大一个圈子,沿途消耗的人力物力是天文数字,没多久便不堪重负,战略上只能逐渐变得转攻为守,这便给了张虎绝好的机会。这两个家伙一定前商量好了时间,张虎本部突然孤注一掷,倾巢而出,沿着长江一路席卷下来,就像一股山洪,扫过夷陵(今宜昌)、荆州、岳州(今岳阳)、汉阳,虽从这些坚城下径掠而过没做攻击,却抢夺了成千上万的大小民船,更将沿途百姓裹挟一空,滚雪球似的迅速扩充到二三十万人马,像一股无可阻挡的泥石流,沿着长江顺流而下,直奔南直隶扑来!张贼最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下九江,并将那里作为进攻南直隶的基地,盘踞下来。 抵在自己小腹上的刀子又回来了,而且,这次是更大的一把,由不得薛孝文不忧心。 第二十七章 取义 第二十七章取义 宋明议直盯着孙杰的眼睛,缓缓说道:“贤弟,咱们兄弟明说了罢。现下无非攻守二策。于情当守。守则万事太平:愚兄算是守土有方,官职再升一升应是板上钉钉、贤弟立下不世之功,圣上仁厚,宫保之荣自是不论,甚至封侯可望。不过,圣人云,君子慎独。倘使如此,你我心里总是有些歉疚。” 孙杰垂首附和道:“大哥说的是。” 宋明议继续说道:“于理当战。孟子曰,虽千万人吾往矣。若是主动出击,你我固然问心无愧,然咱们兄弟,可能便将自身陷于九死一生之境。愚兄还好些,库有粮,府有墙,纵使万一,总可再坚持些时日。但贤弟则完全不同!刀枪无眼自不必说,为国捐躯马革裹尸本就是武人本分;可以区区几千人马去解几十万贼寇之围,无异杯水车薪、孙府这百年尊荣,凭靠的根基便是在此,一旦尽毁,你却又如何向九泉之下的列位宗祖,以及后世儿孙们交待?” 孙杰喃喃道:“大哥,我也考虑到了这层。大哥也说了,圣上仁厚。不瞒大哥说,人道自古艰难唯一死,这几日兄弟已经想通了。以兄弟想来,孙某把家底拼光,纵然身死,族不仅不会灭掉,圣上更会厚赐天恩吧?” 宋明议惨然一笑:“兄弟你想得浅了。” 孙杰一怔,宋明议继续道:“你前面说的没错。你把部队都砸进去,自己也拼得一死,圣上当然会大加褒奖,孙府荣宠定在本朝一时无两……不过!就像一座大厦,外部堆砌得再富丽堂皇,根基被凭空抽了去,还能立得几日呢?而且,每一次加盖的碧瓦金砖,都会让这座大厦更早地崩塌!” 一席话如一桶冰水,孙杰瞬间僵在那里。 宋明议淡淡地问道:“我那侄儿,可会带兵?” 孙杰下意识地回答:“十来岁的娃儿怎带得兵。”继而一挺胸,“不过,先父去世时,兄弟也是这个年龄,也没带过兵的。” 宋明议道:“这个愚兄当然晓得。不过,伯父仙逝时,手下那些副将、参将、游击、千把总们大部分应该都还在吧?这些人的高祖、曾祖、父辈,都是世代在你孙家的营伍里讨生活的吧?离了这些忠心耿耿的世家部下支持、辅佐,贤弟再是天纵英才,能成今日之功么?我来问你,你把他们都打光了,他们那些与我侄儿一般大的子侄,可能辅佐侄儿练就今日贤弟的百战雄师么!” 这些话把孙杰彻底问傻了。 宋明议向孙杰探出半个身,压低了声音道:“你和手下将领们全部为国捐躯,没错,圣恩自会荫蔽侄儿和你部下的子侄,孙府的帅旗短期内绝不会倒,可这帮娃娃兵将来能打仗么?等他们长大,在本朝,自可仗着父辈的功勋享受荣华、万一……”说到这里,宋明议将声音压得近乎耳语,“万一有一日圣上大行龙驭九天,新皇会不会还能念及你和部下们曾经立下的勋业呢?养这么一支部队需要花多少钱你比愚兄清楚,历代圣上对孙家的恩宠愚兄也很清楚,不过,那……并不全是因为念及尊祖的功劳吧?更重要的,是你的兵能打!对吗?如果不能打仗,你觉得这支部队还能让圣上花多少钱粮一直养下去呢?” 已经听得目瞪口呆的孙杰离了座,向宋明议噗通一声跪了下去,动容道:“大哥!” 宋明议也慌忙离了座,一把没拉起孙杰,索性自己也对跪了下来:“愚兄知道这些话是犯大忌的言语,你我是同生共死的兄弟,既然说出来,便是发自肺腑。兄弟什么话都不须说,你我交心,相信换做你也会对愚兄如此。快快起来,被人瞧见反而不好。” 二人回了座,孙杰感激而又茫然地问道:“依兄长之见,便当如何?孙某是个字都识不得多少的粗人,兄长见识胜我百倍,该如何做全听大哥的。” 宋明议神色一正,对孙杰说道:“愚兄自幼读圣贤书,最喜欢文忠烈公(文天祥,明追赐谥号‘忠烈’)‘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唯其义尽,所以仁至。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这段话。想了几日,此刻愚兄也已想明白了,人生百年,无愧便好。再说一句不当讲的话,倘若张贼得逞,南直隶官场必将会有一场大动荡,届时愚兄定可得利其中。不过,夜深之时扪心自问,终是愧对神明。我今日把话说透,便是想你我兄弟同心,即便引得贼人来攻庐州,只要解得安庆之围,南直隶龙兴之地平安,咱们兄弟不过再一次并肩赴死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人算不若天算,这身后事,岂能顾得许多——何况,你我大义公心发自至诚,苍天有眼,定可佑护儿孙。” 孙杰也正色抱拳:“大哥说的是!经大哥这么一说,我心里也轻松了。如此,孙某死而无憾!这一两日我便领兵往援安庆。我的辅兵队应该还有千五可用之人,大哥再帮我准备同样数量的精壮民伕即可。我的亲兵营除去伤殁还有三百多人,给大哥留下协守庐州,你莫要推辞,单靠衙役守不得城,这几百人有盛得功带着,能顶不小的作用。那盛得功可算智勇兼备,没升参将是我有意为之,免得他人闲话我偏袒于亲兵,休看只是个游击衔……嗯,游击……哦,足可做得参将的……这游击么……”说到此,猛地眼神一亮,对宋明议惊喜道,“大哥,有了!” 这次轮到宋明议糊涂了:“贤弟,你说什么?你想到什么了?” 孙杰喜道:“大哥,我想到一个好办法了!” 宋明议忙道:“快快说来!” 孙杰道:“我是说到盛得功突然想到的。游击将军为官职,其实,其本源乃是出于战法!陈豨(音‘西’)随汉高祖起事入关,被高祖封为此职,得名便是取自‘游兵择时而击’之意。本属杂号将军,以后承袭下来,便有了这等武官定制。本朝初始也取‘游兵往来防御’之意而设此职,但久而久之,大家便都习惯性地使用此衔作为武官品级,反而忘记了其由来!” 宋明议奇道:“那……既然本朝有‘游兵防御’之说,为什么大家还会只是把它当作官职呢?” 孙杰得意地一笑:“因为他们做不到啊!” 宋明议刚刚隐约觉得有点明白,孙杰这么一说,又糊涂了:“他们做不到?贤弟怎么说?” 孙杰更加得意:“当然!不是吹牛,兄弟几个营的战力,大哥你是知道的。锄头抡得比刀子爽利得多的卫所兵就不说了,即便是其他军镇,兵将相熟能赶得上兄弟的,全大明也没几家。我可以亲自率兵做这游击之事呀!区区两千战兵,即便满员,也无法对抗几十万流贼,战则必死。但反观流贼,声势虽大,七八成乃是裹挟的流民!即便是那些积年老贼悍匪,也绝不可能像兄弟指挥各营般如臂使指。沿途两百余里虽广,但在兄弟眼里,可说处处皆是破绽!想明白了这一层,大可以避实就虚,游兵往来,滋扰破袭。如那毒蜂儿一般,时时滋扰。大哥只需要保证粮秣民伕源源不断,照顾伤病,兄弟每次率两个营出击,遇强则避,得虚就打,打过便逃,有这铜墙铁壁一般的庐州城做依托,时不时回来休整轮换一番,足可教那张贼片刻不得安宁!安庆之围纵不得解,也能轻松许多!” 宋明议大喜过望,抚掌笑道:“还是兄弟了得!这论兵么,愚兄对贤弟之能心服口服,日后贤弟定可比肩古之名将!”随后,又有些忧虑,“两个营只有千把人,还是少了些。” 孙杰面有得色道:“大哥这你就不懂了。我不求击溃,只是去给他们捣乱,烧粮仓,劫信使,击不备,偷营寨,人多了反而失去迅捷。我也不用带那么多辅兵了,大哥帮我多备些骡马驮辎重,我每次带兵回来,人马替换一下就可以轮番出击。留下的人,正好帮大哥守城。我以前跟张贼交过手,此贼一味蛮,并不足虑。倒是那关贼切不可小觑了他,最是劲敌,大哥务必小心。” 二人计议已定,信心十足地开始了各自的工作。 莫看宋明议只是个地方上的四品知府,孙杰更是不识几个字的武将,但他们对总体局势的判断,乃至制定的应对方案,即使不能说十全十美,也可称得上是面面俱到了。 宋明议在向薛孝文发出的捷报里,附上了自己和孙杰的判断,当然,为了防止落入敌手,对孙杰即将展开的游击战法只字未提。这种关乎军情的报告,理论上当然应该向四省经略李玉庭递交一份,但不现实,安庆府被围得水泄不通铁桶一般,根本不可能送到,反而可能落入敌手。于是二人又以孙杰向朝廷兵部报告的名义,将军情判断抄送沿途山东、河南巡抚——一方面,这些疆臣也会援引这份内容分别向朝廷报告;另一方面,朝廷必保南直隶,最近的援军就是这两省,也算提前打下招呼让两省未雨绸缪做些准备。 第二十八章 盘算 第二十八章盘算 朝廷肯定同样会调湖广江西和浙兵参与围堵,对此宋明议倒没怎么在意:作为庐州知府,他的主要责任是守护地方,这方面自己可以说已经交上了一份满分答卷,不用等京察了,过阵子升个左右参政是板上钉钉的事、如果再能提前做好大军南下的准备工作,连升三级一步跨到从二品的布政使也不是没有可能。湖广和浙江的兵马粮台自由其本省操心,他关心的是北路援军接应。 毋庸置疑,山东的援军会来得最快——钱抚台肯定不想让舅爷李经略陷在安庆。不过这一路与己无关:援兵肯定走淮安府、扬州府然后从应天府向西往援安庆,不经过庐州。宋明议要照应的是豫省援军,嗯,尤其,很可能还有京营!关盛云就是从河南过来的,豫省调来的军队充其量也是象征性意义——若是有能战的劲旅,何至如此!南直隶太重要了,十有八九,圣上会调动三大营来援——把这一路的准备接应做好,自己便可锦上添花,才干与忠诚直达天听,意义非同寻常! 关盛云这一路从河南归德府(商丘)过来,经过亳州、颍州(阜阳)、寿州(寿县),直犯庐州。这些地方,均为凤阳府(蚌埠附近)所辖。不过,凤阳开府,乃是因为这是本朝太祖故里,论富庶和实力,万万比不得庐州安庆——若是繁华富庶,太祖爷当年怎么会起事呢?关盛云避开了屯有重兵的凤阳府城,那里也是中都留守司所在,因此,凤阳府城以北包括宿州,没遭到兵祸。凤阳也有知府,宋明议不可能越俎代庖,那里接应大军肯定会手忙脚乱一阵子,但怎么也能应付过去,提前打个招呼便是了。 麻烦的是他们离开凤阳府以后该当如何。 说书先生往往一开口便是十万甚至几十万大军浩浩荡荡,那是胡说八道瞎扯。古人的饮食中极度缺乏蛋白质,无论是植物蛋白还是动物蛋白,都缺,全靠碳水化合物提供热量。因此,食量大得惊人,每人每日定额在4斤左右。十万大军每天就是四十万斤——这还不算骡马的草料!也就是说,先别说打仗,大军一个月便要吃掉一座山!一路走过来,所过之处不说赤地千里也差不多了。因此,肯定会分兵,分头行军。京营与河南的这一路援军无论是走亳州还是颍州,那都是凤阳知府的事,但无论如何也避不开咽喉要津——寿州(今寿县)。 寿州也归凤阳府管辖。不过宋明议知道,关盛云来过以后,那里已经变成白地了。能让大军离开凤阳便已经是该地知府大人的极限,所以,若想别出乱子,尤其在便要在寿州预先建立起一个补给基地。 宋明议有胆有识,一则形式严峻,二则自己要给圣天子和朝廷留个深刻印象,也顾不得许多,所谓义不容辞当仁不让,一伸手便把责任揽了过来。 另一个问题冒出来。别看有人,也有粮,换做其他人,这事还真的很棘手:在距离府城两百余里的无人区白手建立个可供大军就食的基地,谈何容易? 宋明议不愧是能吏,一口气颁布了几条命令: 甲:凡是自愿到寿县帮忙的流民,回来以后,官府将按照每丁十亩的标准划拨荒地耕种,一年后,只要土地没有被荒废,不论收获多少,官府便会颁发盖着鲜红大印的田契——这块原来的无主地,归你了!而且,免三年田赋! 乙:自愿去寿县帮忙的流民,需要服一个月的劳役,任务是建立粮仓和简易军营,劳役期间由官府提供饭食。 丙:不想或不能去寿县帮忙但家中有余粮者(几乎人人都刚刚领到大量粮食),只要自行将余粮运往寿县粮仓,验收后,官府会发给收据,凭此收据,按照三倍计算免田赋——也就是说,假设你每年的田赋是一石粮,只要你现在将一石粮送到寿县粮仓,未来三年你都不用交田赋了! 转眼间,从庐州到寿县的官道上便出现了滚滚人流!援军虽然还不知道在哪里,但前进基地已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建设起来。治安问题也不在话下——孙杰威名赫赫,派出百来名经过血火洗礼,刚刚磨砺出锋芒的守营兵带上宋明议征召的两百多协防人员,维持秩序足堪所任。 宋明议也很会做人。把这些工作上报时,同时具署了凤阳知府的名字!这一手很漂亮:朝廷不是傻子,真正是谁的功劳大家自是一目了然,重要的是人品态度! 孙杰当然没闲着。以辅兵队为骨干修整了肥西县的城墙,虽不能说像庐州府城一样固若金汤,但御敌时足以作为小型要塞抵挡固守一阵子。 前哨设在舒城和庐江,设置了烽火台,每个哨所三十名骑手:十名孙杰的骑塘配二十个会骑马的辅兵或衙役,每人一马,主要是预警作用——烽火台并不是像大多数人想象的“看见敌人便点火放烟”那样简单,它能够传递很多信息:从一股烟到三股烟、狼烟的白黄黑三种颜色、持续特征(施烟者会使用湿毯按照一定规律遮蔽烟堆,这样远方的观察者便会看到断续的烟柱)等组合在一起,可以传递出敌军规模、步骑数量、攻城武器、粮草辎重等复杂的军情。这些工作,孙杰的塘骑都驾轻就熟。遇到敌人的小股侦察部队,能打便打,打不过也能据守,实在不行,骑兵还可以跑…… 随后,孙杰领了磐石和虎翼两营在五百丁壮五百骡马的支持下离了庐州府去找张十三的晦气。长捷营和虎贲营留在庐州休整、协防。 果然不出张十三所料,张虎在九江老营里得知关盛云丢了军粮大败而归的消息后,只是私下里把这个狗军头臭骂了一通,又给他送了两千炮灰辅兵和一些军资,并建议他离开桐城,逆江而上,到武昌府的兴国州替大家守后路兼带休整恢复。 虽然情绪上很不满,但内心里,张十三对义父张虎的安排还是很佩服。关盛云虽然这次败得稀里哗啦,但自己这一路势如破竹,毕竟是因为关盛云北上引开了朝廷注意力;而且,更是并肩作战的友军,就凭这两层,义父也不能把他怎么样。再说了,这帮家伙战斗力确实了得,别看这一仗稀里糊涂地灰头土脸,如果想趁机一口吃掉,吃亏的一定是自己。只要关盛云还活着,便不能小觑。 张十三自己原本的小算盘是让关盛云在桐城一带替本部挡住孙杰可能的偷袭,哪怕送掉狗命也没啥关系。但义父考虑的是全盘:几十万人马的洪流,要一鼓作气席卷南直隶,虽然缺了北面这一路的夹击,但大军已经冲到安庆府,这种小挫对总体态势已经没有太大影响了。他的部队本来拥有绝对优势,但被孙杰打得这么惨,尤其是作为骨干核心的亲兵营团灭,部众会不自觉地产生恐惧,这种心理劣势绝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恢复的,如果孙杰再次偷袭,可能不等接战,大半人马便会溃散,不仅没法挡刀子,反而是个麻痹自己的隐患!而且,客观的说,关盛云确实算能战。把被打残了的部队派到后方休整,一方面让他恢复各部建制重构指挥系统,另一方面调整一下士气:在营伍里长大的张十三知道,重新组建亲兵营后再拣几个弱鸡对手让大家练练胆,要不了太久,便又是一支劲旅。 破了望江县,前锋已经占了石牌,安庆城垣已经遥遥在望,张十三开始琢磨起攻城的事情。 正历皇帝朱祁钧(庄宗)忧心如焚。 正历知道,李玉庭是个忠臣——父皇驭龙宾天前特地告诉自己:李玉庭颇多书生气,是个直性子敢言的忠臣,可以信任。其上书言事虽有些愚论,然拳拳之心跃然纸上。把他下狱有三个理由:其一,他的攻击面太广、得罪的人太多,不惩戒一下,文官集团会不甘,明里暗里阳奉阴违,从而影响帝国的行政运行。其二,磨挫一下他的锋芒,给他些教训——当然,早已关照锦衣卫把人看好,否则一定会不明不白死在牢里。最重要的是第三点:留给自己的重要遗产——“朕下其狱,汝释而用之,彼焉不感激涕零誓为犬马乎”! 李玉庭开复后果然不出先皇所料,殚精竭虑恨不得肝脑涂地以报圣恩。不过,这个忠臣,到底是不是个能臣呢? 恐怕未必。 领了天子剑和经略四省的大印,不仅户部先后拨了百万银,自己还特地从内帑赏了十万两私房钱,快两年了,贼寇居然威胁到南直隶! 这个李玉庭确实算忠心,奋不顾身的跑安庆去堵贼——不过,其个人生死与南直隶的安危相比,太微不足道了。南直隶是关乎帝国兴亡的要害之地,必须保住,死十个李玉庭也无所谓,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湖广的兵不行。关盛云占了几个州府而已,却久攻不下;张贼大举来犯时又只顾凭险自保,放任其顺流而下,此时能在后面给贼人制造些骚扰牵制便是侥天之幸、江西兵更差,轻易便被贼人突破九江、云贵土兵不用想,远水解不得近渴、浙兵必须调自不消说,但只能算策应的偏师,主力则要靠北方——残破了一半的河南是几乎无法指望的,能抽出来的也肯定是充数应付、鲁西南听说盗贼蜂起,按倒葫芦浮起瓢,不过钱谦福肯定会竭尽全力……正历在心里默算了一阵子,下了决心:调京营。从五军、三千、神机三大营抽调战兵万五,另责宣大总督抽调劲旅往援! 宣大总督郑国平接旨后思忖片刻,令人传来大同总兵官邓长江,简单交代了一下任务,邓总兵领命而出。 邓长江非常明白总督大人的用心,对此也非常感动。不过,双方心照不宣,彼此都没有把话挑明——之所以派邓长江领军,除了他确实能打,还有一个更深层的原因:他曾有个结拜兄弟卢四象,两个人是在抗击北虏的战场上结下来的过命交情。 后来,卢四象改了名。 现在的名字叫关盛云。 第一部完。 第二部《前世》 第一章 卢四象 第一章 卢四象 邓长江本是宣府游击卢勇手下的一个小把总。 关盛云是陕西延安府人,父亲是个屡试不第的穷秀才,做教书先生糊口。说是教书,其实就是各村稍微富裕些的人家你半吊他八百的凑几吊铜钱,请人教娃在农闲时识几个字——是的,就是识字而已,科考是做梦都不敢想的。 在那个年代,教育是一件非常奢侈的事情:五六岁的娃便开始割猪草、捡柴禾,能帮大人做不少事;十来岁便可以下地当大半个劳动力使了。收成好的年景,顿顿吃干即是小康人家,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只是一个美丽的神话——饿着肚子的田舍郎心里只会想着吃口囊,绝不会白日梦什么天子堂。 如果风调雨顺再加上几代人勤俭持家没出败家子没惹什么官司麻烦,一个正常家族,需要整整三、四代人,才能改换门庭:第一代从牙缝里挤出几个钱多少让娃识些字、第二代再省吃俭用积攒下几十亩田产、第三代继续努力,整个家族能够拥有几百亩家业,然后合家族之力,请些好先生教全族的娃娃们,争取让其中一两个能考上秀才公,最后,让第四代家族中最聪明的那个娃全脱产,整个家族供他一个人一心一意读书,如果能过了乡试中了举人——从此,这个家族便实现鱼跃龙门,进入缙绅阶层。 有钱的大户人家,不会找落第秀才做西席。连年大旱,饭都吃不饱,寻常人家谁还有闲钱请先生教娃识字?于是关秀才连饿带病的,不久便死掉了。关盛云十几岁,葬了父亲后逃灾出来,一路乞讨流浪,到了宣府,饿得实在走投无路,插个草标卖自己。偶遇卢勇,见这小叫花子居然识字,啧啧称奇,收做小厮家丁。 游击官职不大,能贪的银子不多,养得起三四个家丁就很不错了。家丁要改姓,卢勇是个粗人,便让师爷给起名字。师爷按照太极两仪四象八卦排下来,于是,关盛云便成了卢四象。 今天的大多数人对“家丁”这个词有误解,要么觉得所谓“家丁”就是歪瓜裂枣的狗腿子,要么就是给主家打杂的使唤佣人——这是被傻缺的影视剧带歪了。 其实都不对。 那时候,所谓“家丁”,跟“下人”有很大区别。帮佣的下人,有长工也有短工,当然,也有时间太久双方产生情感以后跟一辈子的,但,下人不用改姓,永远算“外人”、家丁则要改姓,算“自己人”——可以理解成“这个‘家’里地位低一些的‘自己人’”。不仅吃喝拉撒零钱花费啥的你不用操心,连娶媳妇养老乃至死了安葬,一切都由家主负责包了。这种情形下,家丁自然会对主家有极高的忠诚度,哪怕是卖命都在所不惜:主家会记着这份情义,此后一家老小的照顾不必说,孩子甚至可能会跟府里的少爷一起读书成长。 是家人就能吃饱饭,卢四象的个头和力气蹭蹭的长,短短几年,便成了个高出常人半个头的壮小伙子(明朝人平均身高一米六左右)。卢家除了师爷,就属他认字最多,所以卢勇也格外偏爱,手把手教他武艺,后来索性又给他入了军籍,做了自己的亲卫,再到后来,干脆认了义子。如果没有后来的惨祸,关盛云很可能最后能混到个千总,或者游击,在边关终老。 那些年虽然明里暗里开了马市,蒙古族同胞可以用骡马牛羊换一些布匹粮食盐巴铁器啥的,但边关一直说不上有多太平:大动干戈倒没有,双方三五成群的骚扰时而有之每每不绝。不过对此,无论是这边的朝廷还是那边的部落汗王爷,也都是睁只眼闭只眼:以当时的通讯和交通条件,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根本不可能管得过来。 宣府镇在主防线外百里设有若干前哨,驻军十几人到几十人,职责是为了预警。小股的北虏不用搭理,他们啃不动据点——话说回来,撑死存了几石杂粮的半永久性据点也没啥油水啃头、看到举族来犯的大队人马,点起烽火后跑回来就是了。 烽火台的士兵们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选拔标准倒不是什么思想过硬武艺高强,而是——你有家小。对面的北虏要是大举来犯,你吓的直接投降或者忘了报警就跑咋办?有家小,事情就好办了:杀你全家呗。 卢四象和同伴卢八卦有次替卢勇去几个亲近哨站传达“得空时抓些流民补充辅兵”的命令,归途中偶遇十几个蒙古族同胞。远远见到衣甲鲜明的两个孤零零游骑,蒙古同胞们热情洋溢地围了过来:铁甲可是宝贝啊!卢八卦没跑脱,卢四象的马匹也脱了力,眼看在劫难逃,恰在此时,一声呼哨,救兵到了——几十个叫花子仿佛神兵天降般的出现在眼前! 蒙古族同胞扔下七八具尸体跑了。就这样,卢四象认识了邓长江。 后者是领着这帮叫花子,哦,错了,威武之师堂堂大明边军的小头目——普通当兵的日子过得太苦,跟乞丐没啥两样。邓长江是另一个前哨据点的把总,吃怕了盐水泡杂粮饼,偷偷领着手下兄弟们溜出来,本想撞个大运,看能否遇到个把倒了血霉放牧溜达远了的蒙古朋友,进行一番亲切友好的交流赶一些牛羊回来祭下五脏庙,要是能碰上三五个兴冲冲来马市交易的财神那就更赞了,没想到歪打正着救下了卢四象。 虽然没发财,但七八个首级功绝对是中了头彩啊!大明的军功制虽不是一成不变,大体来说,斩首数占报兵数的百分之一就是妥妥的一级功到手! 啥叫报兵数呢?就是朝廷兵部认可某将领手下、名字在兵部有记录在册的兵员数量。 那时候,没有任何一个人能说清楚大明朝廷到底有多少军队。将领们找朝廷要粮要饷,于是往死里夸大手下的人数。一个军镇(总兵官)上报说帐下“十万虎狼之师”很正常,这叫漫天要价。朝廷不傻,真按这个数发粮饷,把宫里的娘娘们全卖了都不够,铁定会破产!于是要“勘合”,就是兵部派人下去数人头,这是就地还钱。 兵部的大爷(请读二声)下来,让军头把所有人叫齐了,开始往下刷数字:老弱病残孕不算,都滚、没有武器的不算,都滚、武器上没有铁头儿(比如木棍)的不算,都滚、有铁头儿但属于农具的(比如锄头粪叉子)不算,都滚……每刷一遍至少砍一半下来,于是十万雄师变成了三四千叫花子。接下来便是吃卡拿要的常规流程,军头把大爷伺候舒坦了,可能给你再加五百人、大爷不高兴了,说刚才眼花麻烦你重来一遍本官再仔细数一数肯定是你不识抬举把大爷惹毛了……最后,朝廷按照他数过报上来的这个数给你发粮饷。 将领要发财、要养家丁、要给亲兵提供装备和训练,这些都要花钱,朝廷当然知道,但不可能替你买单!咋办?自己想办法呗。于是将领喝兵血,就是克扣粮饷。总兵扣副将、副将扣参将、参将扣游击、游击扣千把总……最后到了大头兵那里,也就只能剩下一个勉强饿不死的境地了。 你以为数完了报上去了就能领到钱粮?做啥梦呢?还有“漂没”呢!这是规矩。 简单说,漂没就是船沉了车翻了突然蹦出来个老妖怪啊呜一口把银子粮食都吃了你们不用惦记了的意思。漂没的比例一般是三成左右。好些的(像孙家),两成、没啥靠山又臭脾气的,押运官一口咬定说路上损失一半你也没地方讲理去。 更绝的还有一手,那就是朝廷会把给军队配发粮饷的纸面数字发正式公文给各级军官!潜台词是——看到没,菩萨是好的,都是歪嘴和尚念歪了经!钱粮嘛,朝廷该发的都发了,你拿到手多少别问我,找你上级领导去! 这个法宝叫“大小相制”。 对军镇来说,总兵官是“大”,副将是“小”:朝廷给军镇多少,副将你自己看、实际到手多少,副将你自己算!咋样,朝廷对你不错吧?知道谁是坏人了吧?以后这家伙要是想谋反拉你入伙,知道该怎么办了吧……对“协”来讲,副将就是那个大,参将便是那个小……目的呢,就是让你们有矛盾,免得你们拉帮结派沆瀣一气的对付朝廷! 这样的军队能不能有战斗力?谁管这个!反正流民罪犯多的是,将领随时抓官府每天送,还担心炮灰不够数么? 朝廷完全明白,报兵四千,刨出去肯定确定而且一定还会有的水分不说——勘合的兵部主事回来就纳了个妾别以为锦衣卫都是瞎子!一个军镇,上阵真能打的,撑死了就是将领自己养的那二三百(心肠软的)、三四百(这个家伙比较狠)亲兵家丁。打赢打输将领自己报的一概不算数,以上交的首级为准。你说大捷,但没交首级?嗯,口头表扬一下。想升官要奖金?交人头来! 首级验收也很严格:头发有没有铰过(少数民族同胞和汉人发型不一样)、有没有胡子(别拿儿童充数)、必须有喉结(别拿女人头蒙事)、如果实在难以分辨,扔水里,扬脸看天的算男的,后脑勺朝上的是女的(这属于乾坤阴阳那套高科技)……交上来能通过验收的首级,肯定远远少于实际战果,综合了这两点,便制定了百分之一斩首功的奖励制度。 在师爷的生花妙笔下,朝廷看到了游击将军卢勇,得闻北虏犯边,拍案而起,毅然决然的率领本部儿郎出关迎头痛击,面对来势汹汹的强虏,义无反顾的身先士卒,托圣上洪福加边军虎威,四百虎狼追砍万余贼寇二十余里,毙敌无算,奈何绝大多数首级被践踏得不可辨认……这些货真价实的人头交上去,便是如山铁证! 两级功! 游击卢勇于是成了优先以副将衔升用的参将卢勇。神勇无敌带队冲锋的卢四象、邓把总也成了卢千总、邓千总;擅自脱岗的邓长江本来没入卢勇的眼(否则不可能饿到自己出去找食),更凭此一跃而成了卢勇的心腹,皆大欢喜。 第二章 仇衅 第二章 仇衅 大明朝的兵,按兵种来说,有不少种类:马兵(再细分还可以分成骑兵和骑马步兵)、步兵(步战兵和守营兵)、车兵(车营)、水兵(主要职责是运输,捎带脚的跳帮砍人)、弩兵、标兵等等。其中,标兵是高级长官的私人卫队,也是所有兵种里面的佼佼者——今天,这个词语还保留了这层含义。标兵分六种,分别是:督标,隶属总督的卫队、抚标,巡抚的卫队、提标,提督的卫队、镇标,总兵官的卫队。除了巡抚主管民事多一些,其他三个职务都跟军事有关。所以,卫队成员都是百里挑一的精英,吃得好、装备好、训练足——当然,巡抚统管一省,钱粮不愁,因而抚标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另两个就是用来凑数的了:北方河道总督的河标,和南方漕运总督的漕标。这两拨虽然也叫标兵,特长是鱼肉百姓敲诈勒索寻衅滋事……这么说吧,除了打仗不行,其他全能!所以不提也罢。 按照另一种分法,大体上则可以分成两部分,战兵和辅兵。 战兵,就是朝廷勘合过的那些兵员,在兵部有记录、理论上朝廷管粮饷的。辅兵不算数——不仅数儿不算,连人都不算,充其量就是会说话的牲口,但还没有牲口力气大!他们唯一的工作就是在将领亲兵的皮鞭棍棒监督下屯田种粮食,供应军队,哦,错了,供应军头。种出来的粮食,将领们会给他们留下刚刚够勉强饿不死的,其余全拿走。 既然不能当炮灰用,田获又不入两京十三省的官账,朝廷才不会管辅兵的具体数量有多少。因为这个原由,每个将领都拼了命的夸大自己手下的战兵数量,有三千叫花子他就敢报十万雄师,然后满脸委屈地伸手找朝廷要钱要粮、哪怕有一万辅兵在帮他种地,他也绝不会吐露半个字,反正秋收以后一粒粮也不会掏出来给自己的兵吃——能光明正大地找朝廷伸手,哪个神经病才会自掏腰包?而且,就算哪个家伙突然失心疯天良发现一回主动申报了——你让其他同僚怎么办?俗话说的好,断人财路如杀父淫&母!别看大家平常“大小相制”每人揣个小心眼互相坑,在这种大是大非的原则问题面前,所有人会放下分歧,齐心协力先把这个坏了规矩的家伙灭了再说! 这种制度源于太祖朱元璋。 提三尺剑一统山河,捎带脚把功臣们团灭以后,讨饭出身的老朱同学开始琢磨一个经济问题:蒙古鞑子远遁漠北、西南诸夷连铁甲都没有跟猴子没啥区别想揍随时动手就是了、其他的,就剩下一些“不征之国”——嗯,出征的成本太高,也实在没啥油水可捞,干脆做个口头人情显得朕厚道吧……踏马的朕还养那么多兵干嘛?光吃不干活,得花多少钱啊! 可真把军队全解散,老朱再财迷也不敢玩这个真心疼大冒险,最后聪明的老朱终于琢磨出一个好办法:半兵半农的卫所屯田制!平常没事时你们给朕种地,自己养活自己、万一有事你们就放下锄头拿起刀枪去给朕砍敌对势力!哈哈,“朕养兵百万不费百姓一粒米”!自古以来就没有朕这么聪明的,快点都来夸夸朕! 这办法行么? 当然行。 哦,也不行。 说行,是因为大乱初定,放眼四顾心茫然:真没啥敌对势力了,半耕半戍没啥问题,即便有,让这些刚下战场的家伙重操旧业容易的很,一句话的事。 说不行,是因为两三代人以后,卫所兵已经由职业军人完全蜕变回农民,战斗力归零了。以至于后来倭患,几十个职业悍匪能够追砍成千上万“威武雄壮”的卫所“官军”几百里! “祖制”不能变、“农兵”又不管用,于是再有乱子要镇压,便逐渐形成了募兵制。募来的兵,自然要负责砍人,但……负重行军很耗体力的,累得半死怎么还抡得动刀子,总要有负责替他们砍柴烧水背武器的吧?然后,便有了战兵加辅兵这种天经地义的组合…… 最终,朝廷又给自己本就不堪负重的财政狠狠加了些重量——募兵打赢了仗,将领们获得指挥使的职务做奖励、中级军官要实封千户百户、小军官和有功的老兵也要奖励些田亩;指挥使就要有“卫”、千百户要有“所”;有“卫所”就要有军屯,有军屯就得有人种地……谁种?辅兵啊! 完美变身:将领变成大地主、中级军官变成中地主,小军官和老兵们也变成了自耕农。嗯,都不用上税交皇粮哪种。 于是,到这时,终于演化成一种无敌的终极坑爹循环形态:原有的卫所出产不仅进了军头腰包,朝廷还要给他们继续发钱粮养兵——这些兵还偏偏不能打仗、有乱子只能重新去募能打的兵,打输了全赔你要继续募下去,好容易打赢了,这帮家伙立刻摇身一变,成了以后要一路养下去农奴给军头干私活的卫所,再有乱子还要重新募一遍…… 卢勇的军屯田有两千多亩。理论上,产出足够他那个营的口粮了,实际上也足够。当然,像其他所有比他大或者比他小的军头一样,除了养自己的家丁和亲兵队,田产他是一粒粮都不会掏出来的。升了参将,可以扩招部队,扩招就有钱粮可拿啊,于是他从辅兵里挑出些仔细辨认一下还能算个人的家伙——理论上有粮吃的战兵都是叫花子样,地位连牲口都不如的辅兵们能是啥德行?在大明,牲口都有在册的记录,辅兵们则完全没有!又安排卢四象和邓长江等人带着搜索队四处抓流民凑数,终于又拼出来两个营的编制。 有编制就有粮饷。不过,乐极生悲,卢勇的厄运也开始了。 军户是世袭制。只要你入了军籍当了兵,以后你的子子孙孙便要永永远远的做下去。行伍世家出身的卢勇当然明白,新扩编两个营的粮饷要孝敬长官一部分,这是从小耳濡目染的规矩;他心里同样很清楚,甚至一直很尊重文官经手后的“漂没”,这更是天经地义。 但这次漂没的有些不像话了:居然高达六成! 大帅副帅们也觉得文官们太过分了些,象征性过了个手,两层过手统共只留下一成意思一下,即便如此,发下来的竟然不到三成!要知道,这三成真的折算下来,可差不多还是要减半的啊! 户部拨给兵部,兵部再发下来的饷银应该是成色九成以上的官银、米粮应该是白花花香喷喷的大米白面——卢勇这些参游中下级军官们领到的,则是只有六成多成色的民银和掺了土的杂粮!这其中的玄虚,用脚趾头都能想明白…… 如果单单是这些,卢勇也就认了。自己这场“大捷”究竟怎么来的,瞒上不瞒下,大家心里都有数、新添两个营的钱粮,大不了全孝敬上去,只要那帮家伙别呼啦啦饿死一大半就行,反正以后会成为定额发下来,还是只赚不赔……但,这次,文官们是连原来那个营的粮饷一起扣的——也就是说,一场大捷下来,不仅没赚到,反而把老本也赔了! 仗着领了皇赏——圣上开心,发了一百两内帑私房钱,又赐了一坛御酒说是“以壮将军虎威”,这些直接来自帝国最顶层的赏赐没人敢打主意,于是卢勇喝大了,当着押运官——一个从七品的州判的面发了几句牢骚,这下捅了马蜂窝! 皇赏是由一个公公送来的。 太监其实是尊称,在大明,并不是每个公公都能叫太监的!公公们是圣上的家奴——那时,圣天子以天下为家,家法自然大于国法。也就是说,别看文官集团可以把武将们收拾得欲哭无泪,但打死也惹不起公公们。就算他们折腾到把天捅个窟窿,文官们也只能忍着,回头再向圣上哭诉告状,如果圣天子不说话,谁也管不着这帮家伙! 一般来说,除非拿到特权,比如尚方宝剑或金银令箭,武将们向皇帝的报告,必须经过通政司转呈御览——如果你说了文官老爷们不爱听的话,呵呵,对不住,你的报告在这一关就会被驳回:圣上日理万机,哪里有时间听你念叨什么大米杂豆的鸡零狗碎! 但文官们可管不住公公的嘴啊。虽说派到苦寒的九边给一个小小新晋参将送皇赏的公公,大多是宫里打杂扫地等不怎么受待见的主儿……那也是圣天子的身边人,保不齐哪天这话就传到圣上耳朵里! 好一通打点,文官们不仅把吃到嘴里的肥肉原封不动地吐给了公公,更被这位尖嗓子的“天使”(就是这个词,天子使者)抓住机会小放了一把血——其实,这位天使本身对卢勇也不满:咱家才不管你&他&妈的真穷假穷,大老远的给你送恩旨,才封了一百五十两给咱家,打发要饭的呐?!咱家回去还要给大小首领们分呐,辛辛苦苦跑这么一趟,难道咱家是为了给你倒贴银子么! 堆起谦恭的笑容满面春风地送走了天使,文官们从彼此的眼睛里都看到了杀意:不知死的狗头好大狗胆,竟敢在天使面前公然叫屈!一个小小的参将竟敢如此,往后那些副将、总兵,还不得蹬鼻子上脸跑去京师告御状么?坏了规矩一定要付出代价! 血海深仇。 这梁子,就算结下了! 第三章 死生 第三章死生 于是,不久,因为“神勇无敌”与“赫赫战功”,卢勇参将被派调到宣府的万全右卫——对面是野狐岭,也就是当年成吉思汗灭金的决定性战役发生的地方。 照理说,这些年宣府与对面的瓦剌部,大体关系保持得还算可以。虽则朝廷曾经下过命令停止互市,但那是三四十年前的事了。近十几二十年,马市明里暗里一直很热闹,一开始是零星的牧民边民偷偷摸摸,后来逐渐成了规模,甚至军头们本该供应部队的军屯出产也逐渐光明正大地在这里换成了皮革骡马,文官们自然不动声色地狠狠地一遍遍薅着羊毛…… 卢勇原来一个营400来人,又凑了四五百人扩出来两个营的编制,理论上三个营少说也该有千五左右人马,但实际手下只有八九百个叫花子。当然,这也是大明的普遍现象——有的副总兵还不如卢参将的兵多呢! 等卢勇部全部驻扎到万全右卫过后不久,文官们貌似“突然想起来”朝廷曾经颁布过禁市的命令,不仅雷厉风行,而且一丝不苟的执行开来:边民的货物被没收,很多人挨了鞭子,甚至有的更被抓到牢里、大小军头运过来的田产,在缴纳了各种名义的罚款后倒是大多领了回去,可无端的损失也让他们心疼得淌血、最冤的是大老远兴冲冲赶着牛羊马驴过来的牧民们,盐巴粮食铁锅啥也没见到,牲畜皮货当然都充公,无一例外且无一漏网地在衙门里劈里啪啦挨了一通板子,还被义正词严的训斥一番:“神勇无敌的卢将军一夫当关,尔等竟敢如此狂悖?姑念化外蛮族顽泯颟顸网开一面,胆敢再犯货即没官人即正法!”打完骂完,人就给放回去了…… 差不多所有人心里都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偏偏有苦说不出——文官们的理由冠冕堂皇光明正大,自己找地方哭去吧!否则……“勾结北虏”、“图谋不轨”、“运粮资敌”……随便哪一顶大帽子扣下来都是灭族大罪,你长几颗脑袋都不够砍的! 逐渐的,个人利益的损失让边将们对卢勇的同情感慢慢消退了,代之以不满,大家有时候私下议论:忍一忍不就完了么?这是什么世道你又不是不知道!都是你非要较真儿,这下好了,害得大家一起倒霉…… 说差不多所有人,说的是大明这边,没包括直肠子的蒙古族同胞。 血本无归还挨了揍的牧民们纷纷捂着血肉模糊的屁股跑去向部落首领哭诉,瓦剌大王乃前汗有些急了。 乃前汗当然早就知道了那十几个倒霉蛋偷鸡不成蚀掉八九颗脑袋的事,更知道卢勇这个“大捷”,乃至参将的头衔到底是怎么来的。不过像其他层出不穷的类似事件一样,对此大汗完全没往心里去——让他操心的是更重要的事:冬季快到了,经验告诉他,长生天还是不高兴,弄不好今年的雪灾会是十年里最厉害的一次!牧民们储存的干草很快会耗尽,等厚厚的冰雪把大草原覆盖得严严实实,大批的牛羊便会活活饿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牲畜们饿到皮包骨头倒毙便宜了草原狼,要趁入了秋膘肥体壮的时候赶去马市与汉人交易。大草原上不产铁,铁器一直是最受牧民们欢迎的交易物品,但今年最重要的是盐巴,一定要大量储备!这样,牧民们就可以把多余的牲畜宰掉腌起来保存好,来年的春荒,整个部落便可以平安熬过去。 刚开始接到前几起牧民的报告时,乃前汗也没太在意,保不齐是哪个新来的汉官想耍耍威风榨些油水罢了,如果过分,会有其他官员拦着的——这都是常事,也是常识。但前来哭诉的牧民络绎不绝,汗王发现事情有些不对劲,坐不住了,于是派使者前去找汉官们理论。 等到汉官们把被割了鼻子的使者放回来传话:“神威无敌卢将军一夫当关,不日即率虎狼犁庭扫穴……”乃前汗勃然大怒了。汗王召集了各个大大小小的部落。在头领们面前,大汗立一句誓折一支箭,当众折断了三支箭。最后说:卢勇欺人太甚,我们蒙古人不是好欺负的。 直肠子的大汗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理解,那些汉官们真敢为了贪墨一两千两银子,泄私愤能闯出擅开边衅的天大祸事。 等听到乃前汗的出征大纛已经高高举起、草原各部开始集结的消息,卢勇吓得脸都绿了——他只是一时激愤没忍住嘴,发了几句牢骚,再借给他几个脑子也同样想不到,那帮文官居然为了坑他能做出这等引狼入室的事来! 其实他还是想得太简单了些。坑他只是手段,而不是目的——目的是杀鸡儆猴,要他的命,给其他武将们看的:这便是不服文官教化的下场! 但这时,说什么都晚了:凭他这不到一千号武器都没配全的叫花子兵,怎么可能抵抗好几万怒红了眼睛的北虏?最最缺德的,他前脚进驻万全右卫,后脚宣府便运来足足上千石的米豆盐醋——这许多上好的食物,千把人打着滚吃也吃不完啊!押粮官还是那个州判,一副浩然正气的嘴脸:“身为地方父母,绝不能让为国守边的勇士们饿了肚皮!还有什么需要,兄弟们尽管说,包在下官身上……”卢勇有愧在心,封了一百两的路仪外加两根金簪子,也被义正词严的拒收了,差点把他感动得无地自容……现在总算明白了:原来这批物资,他妈的竟是狗官们给北虏准备的补给和甜头啊! 死路一条,再也没有生理了。 如果没有这批物资,兴许还能提前跑到野狐岭深山里找个山头躲起来。没啥油水,北虏不会耗时耗命的跟一群臭要饭的死磕、大张旗鼓地堆了这许多财物,北虏怎么可能视而不见?只要,而且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一定会被抢——那便是砍脑壳没商量的资敌大罪、就算一把火烧个精光,北虏能放过自己,朝廷能放过吗! 横竖左右都活不了! 求援吧。 卢勇把手下的游击千把总们召集到一起,大家也都明白了形势的严重性,把手边的一切银两首饰绸缎(别问一群光棍首饰绸缎哪儿来的)集中起来交给邓长江等心腹,渡过洋河去向万全左卫、保安右卫等地求援。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当然,就算再早求救,也无法改变卢勇的命运——五六万铁骑的洪流,断不是几个卫所的叫花子兵们所能阻挡的。 野狐岭的喊杀声、惨呼声、铁刃交击声逐渐沉寂下来,只剩下一个地方还有声响:成千蒙古勇士把十几个人团团围住,显然,他们坚持不了比喝下一碗奶茶更久的时间了。 蒙古人敬重英雄。 乃前汗远远看着血人般的卢四象背着卢勇的尸体拼杀到脱力,受了感动,挥挥手,于是卢四象和周围的十几个幸存者捡回了自己这条命。 人喊马嘶的沙场彻底归于沉寂,乃前汗也终于明白了真相。 乃前汗厚葬了卢勇,更没有难为卢四象们,没有劝降,只是解除了他们的武装,随军带着,一路抢到延庆府,饱掠而归。 虽然被破边,但蒙古马脚力再好也爬不上严阵以待的宣府高高的城墙。在文官们生花妙笔下,众志成城浴血奋战毙敌无算固若金汤,何况还有未雨绸缪粮秣充足。圣上被蒙古人抢到眼前的震怒,便全部倾泻到“恃勇而骄”、“贪功构衅”的卢勇身上——死人当然不会为自己辩解,不过,就算能开口,大字不识的一介武夫又怎么辩得过那帮满腹经纶? 因为献上了重礼,以及大家心知肚明兔死狐悲的同情,再加上头上顶着大捷敢战的名头,邓长江千总被宣府副将马星留下了。 卢四象们则跟着汗王来到了陌生的大草原。 蒙古人重英雄。汗王没把他们像其他掳来的人一样当奴隶分给各个家族,反而赐给了他们牲畜。再后来,在一次对抗狼灾后,甚至默许了他们保留下临时发给他们的武器。 一年多以后,卢四象们从边民的口中得知卢勇被抄了家的消息——汗王本以为这个消息可以绝了这些汉子对长城那边生活的念想,正在琢磨给他们找几个女人从此在这里安家,让勇士的血脉在大草原上流传下去,但很快便发现自己又错了:在一个骄阳似火的中午得到报告,他们的小营地已经空无一人,牛羊没人看顾,饥饿的叫声传得很远…… 于是汗王带了人马去追,终于在日暮时分看到了远处的身影。 卢四象们知道肯定跑不过这些自幼便长在马背上的家伙,索性停下来等待大汗的惩罚。但他们也错了:汗王追赶他们,没带绑人的皮索和杀人的刀。 带的是酸酸的马奶酒,带了好多。 夜幕降临,草原上燃起一大堆篝火,粗犷豪迈的歌声响了整整一夜。 远处,一只离群的草原独狼仿佛听懂了歌里的悲伤,引颈长嗥。 第二天初升的太阳像是也被感动了,轻柔的,暖暖的,把光芒撒在这些曾经不共戴天、现在醉倒得头腿交枕的汉子们身上。 第四章 血案 第四章血案 距离上次的北虏入寇差不多两年了。 北虏虽然一路打到京师饱掠而归,但那是因为卢勇“贪功构衅咎由自取”。这事说到底,多少也“因为”圣天子先是重奖了卢勇,他才狗胆包天闯出此等天大的祸事,所以朝廷并没有怎么难为宣府的各位大人。早有万全准备的宣府不仅未失,反而向朝廷报了大捷。纵然没有斩首功,但没丢就是没丢,圣上总要慰勉嘉奖一下。于是该升的升,该奖的奖。各级官员感激涕零地纷纷表示,圣上对元凶首恶的雷霆之怒,以及对忠心文武的雨露恩泽,真是赏罚分明,吾朝天子的圣明简直是三代以来绝无仅有,臣子们望阙遥拜,纷纷立下掷地有声的庄严誓愿:定为大明肝脑涂地…… 至此,一场以边关武将群体为核心观众的生动大剧,已经取得了远超预期的演出效果,于是到了最后的大团圆结尾:其他武将们有的因为“血战不退”、有的因为“闻警而援”、有的因为“衔尾追袭”……也都获得了实实在在的好处:有的升官,有的扩编——卢勇那三个营的编制已经报出来了,现在人都死绝了,名额大家分呗。虽然没有首级,一方面有各级文官信誓旦旦的请功背书、一方面朝廷要安抚边镇重地的军心,再加上朝中大员们心有灵犀的默契,不听话的卢勇破家身死,听话的军头们都分到了自己那堆或大或小的糖果。 文官们收获最大。募勇守城要给钱、守城兵要吃饭、毙伤贼人要重奖、为国捐躯要抚恤、打仗要消耗天文数字的军资储备、贼人洗劫过要减免税赋……林林总总又分毫不差的账目报上去,内阁没异议吏部附和兵部勘验无误户部掏钱粮工部划拨物资礼部吵吵着圣上应该郊祭我们来主持快点掏银子否则老天下次不一定还保佑咱刑部说难道我们就没任何功劳吗大家都说应该有而且必须有最后满朝众口一词都说离不开秉笔太监未雨绸缪曾经提过一嘴要厚待将士……所有人都皆大欢喜。除了都察院有几个刺儿头不疼不痒的骂几句——反正他们就是干这个的,谁会跟疯狗一般见识。 赚翻了。 演员、剧评家和观众都赚了,票钱是大明掏的。当然,朝廷有的是钱,这点钱自然不算什么。不过,死去的人……好吧,大明也有的是蝼蚁。 此时,邓长江也在“屹立城头全身被创血流如注仍大呼杀贼不止忠勇无双”的加衔总兵马星副帅的提携下做了游击将军,领长官命驻军张家口堡。 一天得到报告,有伙匪人昨夜屠了推官大人的满门,紧接着又转去知府衙门,杀伤了知府大人的不少家小——如果不是恰巧外出,知府大人必定也性命难保——然后放了把火,又杀出城门跑掉了。 邓长江心里琢磨着,边镇重地,一大帮来历不明的家伙结伙而入,肯定会被守门的兵丁拦下,所以,这些匪人该是前几日分头陆续混进的府城——这说明,这帮匪人显然不仅有组织,还有明确计划。但,这事却又透出蹊跷:普通的盗贼绝不该有这么大的胆子! 边镇的银库里大都是军饷,其守备力量绝不是几十个土匪能攻得下的。如果是谋财,更应该去找周边寨子里的富户下手。虽然能在这地方积聚下财富的肯定不是一般人,但无论如何也比重兵把守的府城更容易对付吧。而且,怪就怪在,看样子不像为了劫财,银库那里没有任何风吹草动,反而是屠净了朝廷命官一家然后直奔下一家,目的性极强——怎么看怎么是索命来的!联想到推官大人高升以前是州判,邓长江不由得心里有根弦突然抽动了一下,隐隐的感觉到什么,可自己一时也说不出。 张家口堡离府城最近,邓长江知道剿贼的责任大半会落到自己头上,于是叫齐了亲兵在营帐里候着。果然,不久命令便下来了。 邓长江营里的战兵分甲乙丙丁四个步队。经过上次乃前汗的破边,边军的整备比以前多少像了些样子,甲乙两个步队野战真能拿出手了不说,丙丁两队用来守营也足以对付一阵子了。虽然不晓得那伙匪人的具体数量,但各种情况分析下来,不会超过二三十人。对付这些无甲土匪,一个披半甲的百人队足够了。因为有野战部队未经地方文官明令不得入城的禁令,邓长江吩咐乙队备战,在营门口候命,自己带了几个亲兵进城看看现场是否能寻些线索。 推官大人的宅院比想象中要整齐,并没多少群盗哄抢后的狼藉。邓长江自己本是流边充军的山贼出身,瞄了几眼心中便有了数:这伙匪人事先一定踩过点儿,掐准了巡更的时间,等更夫过去,分两起儿同时从前后院搭人梯越墙而入。而且分工明确,前院的直奔下人房,翻后墙的直奔正偏卧房——所有人都死在屋里,没有跑出来的。 值更的门子估计在打瞌睡,穿得整整齐齐的歪坐在门房地上,胸口一片红濡——睡梦中被一刀透心。 推官大人,哦,好吧,确切的说,应该是推官大人——因为尸体没有头——赤着身,斜倒在床上,床头的墙壁上全是血,应该是睡梦中被人拎起头发一刀断喉后直接割的首级、床边一两步,萎顿着一具赤裸女尸,可能是大人的如夫人,也许是婢女。同样的无头尸,胸口血迹上有一道明显的抹痕,看样子是死后还被某个匪人揉了一把——显然,被其他人阻止了进一步的侵犯。床尾的衣箱、床边的抽屉都被翻过,但角落里还有两三粒几分重的散银,说明翻的很潦草。 厢房里的无头童尸是小公子无疑。小公子的保姆死在一旁,首级还在。从仆役到家主阖府近二十条人命,致命伤或在胸口或在腹背,而——下人们的首级都在! 灭门的命案,事关朝廷命官,府城的仵作早已查看过尸体:都是刀剑伤,没啥可分析判断的。不过,同样的场景,在邓长江眼里大有不同!看到断颈,邓长江心里立即得出结论:这是职业军人干的! 割首级这活儿,做起来要比想象中困难得多——如果是生手,很大概率会切到颈骨,于是只得再换个地方下刀,断口处会狼藉不堪。即使是法场上沉重的厚背鬼头刀,老道的刽子手也会贴着骨缝砍,否则就算没被骨头嵌住,也往往会崩了刃。这些首级不是被砍掉而是被割的,三个刀口都整整齐齐,沿着骨缝恰到好处地切下去,操刀的显然是老手。更重要的,推官的残颈很短,其余两个则较长一些——成年男性的首级是带着喉结割的,这是凶手下意识的习惯! 一种只有职业军人才会有的习惯! 阖家灭门、有时间割首级却没仔细搜敛财物、杀人后仓皇逃命还要带上首级、苦主做过押粮官、凶手是职业军人、再转去屠另一家……种种迹象表明,这是寻仇,而且是血海深仇。 邓长江的心里再次强烈感到了些什么,仿佛真相就在眼前,但却隔着一重浓浓的迷雾,让他抓不住头绪。 知府大人府邸的情形也差不多。后院里公子和伴当头不见了,估计是凶手辨不出谁个,索性都割了去——几位夫人也一样。所幸前面官厅有人在候着知府大人回府没睡,听到动静不对,喊叫起来。府衙紧挨着藩库,匪人们害怕守卫闻警赶来,于是兜头一刀将这个倒霉鬼砍翻后放把火,把库兵牵制在原地,打开正门一路冲向城门…… 守门的有两个果的兵丁,大半在屋里睡觉,被人在外面落了锁,一时出不来。五六个值夜的也没披甲,自然不是这帮亡命徒的对手,但都没受什么重伤——城门官只是被刀背砸断了小臂——这个有些奇怪。众人说,大家在血淋淋的钢刀逼迫下,给城垛套上长绳便被驱赶下城墙,匪徒们缒绳而下……城外还有接应:一架长梯一头搭在对岸,另一头斜在护城壕里。显然是贼人过去以后随手抽掉的。 边镇重地未得明令擅开城门者斩——闻讯赶来的兵丁们在墙上眼睁睁看着几十名匪徒举火大摇大摆消失在夜幕中…… 至此,邓长江心里突然冒出一个疑问:这伙灭门不眨眼的亡命徒,为什么偏偏会放过威胁最大的守门兵卒——每人一刀直接搠翻,或是全赶进房里外面落锁再放把火岂不是最简单,为何仅仅是缴械后驱开? 邓长江唤来正在休息养伤的城门官。 城门官是个老行伍,虽叫不出名字,但看着脸熟。从他闪烁的言辞中,邓长江发现了一些端倪。 城门官当然认识邓游击,更知道他的经历,在无论当兵还是做贼两个行当都拥有丰富行业经验的邓将军的逼问下,向后者递了个不易察觉的眼神。 见邓长江用传令乙队整队出发城外十里汇合的命令支开了左右,城门官也再不呲牙咧嘴的假装哼唧了,扑通一声跪倒,低声道:“邓将军恕罪,小人委实是自伤的!”话音未落,热泪夺眶而出,在脏兮兮的脸上冲出两道泥印。 邓长江不动声色地盯着这厮,听他絮絮叨叨的继续说下去:“大人,小人以前就是在卢将军的荡虏营里讨饭吃,天可怜见,鞑子破边时侥幸逃得狗命,伤了腿,再后来投到这里做了城门卒。大人,求您看在故卢将军的面上饶过小的则个……那群好汉,领头的是卢四爷啊!” 晴天霹雳! 一直遮盖在邓长江眼前的迷雾豁然而散。 第5章 重逢 第5章重逢 此前,邓长江完全想不到卢四象居然还活着! 正常情况下,恩主战死沙场,跟着一同上阵的家丁,大体上也不太可能独存——除非你拥有更加崇高的使命,比如,把家主的尸体抢回来。 这个时代,人们把尸体的安葬看得极重,哪怕被斩首弃市,只要有可能,家属砸锅卖铁都会把头颅买回来缝在脖项上一起下葬;实在无头可寻时,也要想法设法刻个木头首级和尸身一起埋了,这叫入土为安。无头鬼无法享受后人的祭供,将在地府中承受永远的煎熬。 邓长江了解卢四象对卢勇的感情。退一万步说,被卢勇收留并一手养大的卢四象,由家丁而亲卫,由亲卫而义子,这种身份愈加不可能背主偷生——那样的话,他会成为万人唾骂的过街老鼠,绝活不过几天:不仅没有任何人会收留,大概率的,过不久便会半明不白地横死路边——所有军头,无论大小,都需要用他的下场时刻提醒部下忠诚的重要性。 邓长江也曾特意去过战场,马星没有阻拦,甚至感到很欣慰:这小子有情有义,自己没看错人。 除非为了挂在马颈下特意炫耀震慑对手,蒙古人不需要首级,因此,战场基本上还是原貌。当然,风雨侵蚀外加鸟啄兽啃,等邓长江再去时,大部分尸身已经变成黄沙半掩的累累枯骨。 邓长江本打算替老长官收尸,也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辨认尸体会耗费相当长的时间——鞑子不要首级,但铁甲可是宝贝,肯定会扒下来,武器、衣服、战靴等也不可能幸存。因此,要在骨头堆里找到卢勇,不会是件容易事。 不过,这种事也不是完全没办法做到,因为可以看牙齿。 大明朝当然没有牙医更没有x光记录,然而,要在一堆叫花子的尸骨里寻出几个有相对整齐牙齿的骷髅,只要付出耐心和时间,也不能说难如登天。 那个没有良种农药化肥的年代,完全靠天吃饭,亩产两三百斤绝对算大丰收。半干半稀的吃上一整年粮食,便是一辈子都忘不了的好年景,何况跟叫花子没啥区别的兵户。寻常人家,从第一颗乳牙长出来便要靠死硬的杂粮饼就着野菜粥果腹,再大一些,七八岁换过牙齿后,啃草根嚼树皮便是日常生活,牙齿矫形什么的更属于天方夜谭,故而,大多数人的牙齿,都是里突外进残缺参差的张牙舞爪,几乎无一例外——因此,一口好牙绝对是家境优渥的如山铁证。 卢勇是世袭的将门,日子过得再不如文官,比当兵的也强得不是一星半点——所以,他的牙齿会比较好认。只要找到几具有大半嘴好牙的尸骨,再根据身量高矮体型胖瘦等其他特征,肯定可以大差不差地判断出哪个是卢勇。邓长江心里已经计划好了,找到卢勇,再把旁边几具尸骸顺道收了,让老长官在下面有些伴儿,不会受欺负,良心上便就有了交代。 然而等到了地方,邓长江一眼便发现了卢勇的坟,规格比自己原打算的还要好不少。一个大土堆,左右是两个小些的坟包衬着——居然还有木头做的墓碑!邓长江当然不认字,但卢四象曾用树枝在地上给他画过“盧”字,笔画多得让人眼花,对兄弟佩服得不得了,印象很深,所以他知道,这一定是老长官的坟。 打破邓长江的脑袋他也绝想不到这坟是乃前汗让人和卢四象等幸存者一起堆的,百思不得其解于是索性不想,祭奠了一下,磕了几个头便回去了。 心里有了答案,邓长江佯怒道:“甚么混话!你这杀材,分明是失心疯又瞎了眼,再乱嚼舌头当心杀你狗头!”伸手入怀掏出把碎银掷下去,“给昨晚几个贼囚买些肉吃,莫再把鞑子误认作匪人!” 伏在地下的城门官是个老兵油子,岂能听不懂邓长江的弦外之音?忙应道:“邓大人说得是!小的瞎了狗眼,现下细想起来,那伙匪人确是鞑子相貌。小的替兄弟们谢过大人……” 邓长江不再理会他,边琢磨边径自来到集结地,让乙队的队官将兵士们两果一组分成五路,向五个最不可能的方向的集镇、寨堡“搜寻”:发现“匪迹”则各路联合兜剿,三日为限,回营交令。然后策马回了张家口堡。 回到营帐,邓长江吩咐亲卫搜罗一些口粮包——大明的野战部队,单兵应急伙食以面食为主,需要时冷热水冲些调了盐的炒面,用晒干的香油蒸饼蘸着吃;也有部队配发的是布条,事先用烧酒、盐、醋浸泡透了晒干,再浸再晒往复多次,需要时每次剪下寸许,煮水蘸饼或与炒黄米同煮了吃——再让伙头取些干肉水酒,自己揣了全部私存的银子,又带了些香烛纸钱,叫上两个绝对信得过的亲信侍卫一股脑携了,背了两张步弓,扬鞭奋蹄,直奔卢勇的坟茔所在。 邓长江走的不急。 主战场,也就是卢勇的埋骨地,在虞台岭附近,离宣府直线距离有百二三十里。卢四象们就算有马匹,至少大半路途也用不上,要凭两条腿走——马匹只能沿着官道跑,如果这样,几十人的马队早就惊动了沿途各堡,官府和驻军不会一点消息也得不到。同样的理由,这么一群汉子,又带着武器,凑一起会相当扎眼,一定会三三两两的拉开里许距离分头走,既能彼人耳目,大家前后也都在目视距离之内,彼此能照应。因此,有把握追得上。 卢勇的坟前,一字排着八九颗呲牙咧嘴的人头,二十几个蒙、汉打扮各异的汉子在齐刷刷地跪拜。 哒哒的蹄声隐约传来,众人神色一紧,纷纷抓起手旁的刀棒。为首的一个大个子附身伏地,侧耳凝神听了片刻,直起身来道:“无妨,三四骑而已,没有脚步声”。言毕一挥手,四五人没入道旁的树林,向蹄声来路潜了过去,准备堵截后路。其余众人围成了一个半环型的警戒圈,警惕的注视着蹄声传来的方向。 马上的邓长江很远就看到了这帮人,马镫轻轻一磕,战马领会了主人的意图,打个响鼻,小跑起来。约莫一箭之地,邓长江扬手喊道:“四象!四象兄弟!”喊声远远传来,还是能听出兴奋中有些哽噎。 依稀辨认出来人竟是邓长江,卢四象也是出乎意料。他只记得老邓被派去求救兵,其后面的境遇则完全不知道了——兵荒马乱的年月,失去了靠山恩主的一个小小千总,只不过是蝼蚁罢了,他根本就没存什么再见一面的奢望。 邓长江翻身下马,卢四象紧走几步迎上前来,见二人把臂相拥涕泪交流的样子,邓长江的两名心腹暗自松开了紧握刀柄的手,也下了马,把三匹马系在路旁。 卢勇的坟前,邓长江带的酒肉替换了干面饼,再次燃了香烛,一群杀人不眨眼的汉子们伏地,再次嚎啕大哭。撕心裂肺的哭嚎声惊起了几十丈外鸟雀,扑棱棱远远飞了开去。 祭拜完毕,邓长江瞥了眼那一排头颅,转身对卢四象深施一礼:“四象兄弟,哥哥无能,给大人丢人哩!每日里眼睁睁看着仇人逍遥快活,只想哪天趁乱偷偷了结了这厮,还是兄弟你来得痛快!” 卢四象没有拦阻,坦然站着受了这一礼,慨然道:“哥哥这么快便赶来,小弟当然明白哥哥的心思和忠义。小弟便受了哥哥这礼,这份给义父的孝心,当然要算上哥哥的一头,义父在下面也会高兴的”。 众人席地而坐,畅叙着彼此分别后各自的境遇,唏嘘不已。 最后,邓长江问道:“四象兄弟,今后你作何打算?” 卢四象惨然一笑:“我等听到义父被狗官们抄了家便再也耐不得在大漠里混吃等死,鞑子也没难为咱们,路上又收了几个苦哈哈兄弟,老天开眼教咱大仇得报,总不能再回鞑子那里,迟早跟往日的兄弟们对战沙场吧?走一步看一步了,只要手里有刀便一时饿不死,还能有甚么打算?” 邓长江缓缓道:“兄弟,,莫怪哥哥还有几句心里话要跟你讲。投军这条路是万万走不通的,灭了狗官满门这等大事,官家不可能不追究,都司府固然会一路追查,东厂的厂卫也会下来。并非哥哥怯了胆,如果是带三两生人回营尚可一试,这许多兄弟,或迟或早铁定瞒不过。你又是故将军之子,总会有认得的。俺便是因为城门官认出了兄弟才一路寻了来……” 卢四象打断了邓长江的话:“哥哥不必再说了,俺明白,俺不会拖累哥哥的。” 邓长江正色道:“兄弟说得哪里话来,俺等杀身难报故将军大恩,讲甚么拖累不拖累的!故将军的大恩你已报过,此地也不可久留。俺的意思是,兄弟不妨暂且回复本姓,等日后有了血脉,再给故将军过继回来一枝续上香火。一则避下风声,二来也算对得起地下的故将军,别断了祭祀。否则,万一官家查出此事的干系……”说着话,向卢勇的坟瞟了眼,“俺怕会扰了故将军的安宁!” 卢四象恍然大悟。思忖了片刻一抱拳:“哥哥说得是”。 扭身再次向卢勇的坟墓拜倒:“义父在上,义父的恩情杀身难报,孩儿确是怕狗官们来扰了您的清净。今日孩儿暂且改回本姓,义父保佑孩儿,日后倘万一有了血脉,定给义父续上香火!”说着,重重的磕了三个响头。 邓长江示意两个亲卫,三人一起卸了皮甲等物,对卢四象道:“兄弟想必晓得,军中对铁甲管得甚严,再说也忒重忒扎眼,这三副皮甲,兄弟将就着收了防身。两张步弓你也带上,休道不济事,紧急时阻一阻追兵肯定比你这几张鞑子的小骑弓多少能派上些用场。俺还备了些银钱干粮,兄弟都带上吧。” 卢四象张了张嘴,还没开口,邓长江笑骂道:“恁高个汉子,可莫说出甚么婆娘话来!”接着又道:“现下命令还没到,兄弟须及早再翻过边墙,然后一路向西,过了阳和卫再回来,到大同府山西行都司的地界,应该就不会那么严啦。故将军这里你放心,俺每年都会来祭扫,断不致少了供奉。俺听说陕西那里不怎么太平,以兄弟的身手不难混个样子出来。俺还听说书先生讲过米脂的婆姨很有名哩,哈哈哈……” “俺还要抓紧回去做做样子,也帮兄弟衬应下支开些搜寻。”言毕,邓长江跨上战马,回身向卢四象等众人一抱拳:“兄弟们保重,后会有期”! 卢四象等纷纷回礼作别。 目送着邓长江三人离开,卢四象等开始收拾他带来的物品,将银两、干粮等分给各起儿(结伴而行的小组)。打头的尤福田那组人穿了皮甲背心,又套上外衣遮住、步弓和羽箭则留给了负责断后的高藤豆等几个老兵。 见高藤豆在解弓弦,来路上新收的只做过山贼没当过兵的家伙有人问道:“这是做啥子咧?卸了弦,遇到官兵咋办?” 可逮着显摆的机会,高藤豆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恁个土鳖没见识,这弓箭可娇贵哩!总是绷着弦,要不多久弓便僵死,再无弹性,一拉则断!弓弦怕水,沾上雨水露水也便废了!刀棒为防身之用,官家自然不禁。但甲可护体,弓弩更专为袭远,寻常人配上这两样,恁想做甚?外露这些,可是自己找死,怨不得别个!” 被斥的家伙不服气道:“那用时咋办?” 高藤豆更加不屑:“屁话!距敌十几二十步时这东西才最管用。就算对无甲,百步外中了箭也没甚要紧。恁瞎啊?一两里就能发现危险,到那时,老子早就套好了!”嘴里说着话,手底下可没停,把弓弦在手指上绕几圈盘妥,用块破布包好揣入怀中,继而用长些的破布裹好弓开始往问话者背上缚,“给老子背好,有磕碰打杀了你这厮!” 卢四象,哦,以后该叫关盛云了,在一旁偷笑了下~看来这个不要脸的色豆子想揩油被自己强拖开,气还没消呢…… 第6章 厂卫 第6章厂卫 一开始,无论是万全都司府还是宣府官场,都不能接受邓长江“零星鞑子贼人入关抢劫杀人灭口现已逃匿无踪”的调查结论。马星更是勃然大怒的拍着桌子把邓长江所有的女性长辈(包括旁系)问候了一个遍。 当晚,有人见到邓长江溜进了马星大营。俩人在大帐里聊了一整宿。半夜里,营中的伙头被大帅的亲兵砸起来往帅帐里送酒食,第二天早上两位将军都醉得一塌糊涂,眼睛还都是红肿红肿的,像大哭过一般。 再然后,马星也变得一口咬定就是鞑子干的,又拍着桌子开始骂鞑子了,信誓旦旦的要领兵把鞑虏们杀个鸡犬不留……虽然大明朝文视武如草芥,但毕竟是边塞重地,马星这个总兵官的分量较其他地方肯定更重不少,既然他态度这么坚决,文官们也不好再说啥了。 京师下来的厂卫大爷们本就不愿在这个鸟不拉屎的破地方吃沙子受罪,既然地方文武众口一词,当然乐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吃卡拿要顺带着到几家戏园子里“查访”一番,又把当地有点名气的粉头们“夜审”了个遍,耍足了威风摆够了架子,五六天以后,同样揣着“零星鞑子杀人抢劫已督地方全力追剿”的结论,大包小包吆五喝六的回京交差去了不提…… 时隔半年左右,陕北神木县、米脂县等地,突然仿佛从石头缝里蹦出来似的凭空出现一股悍匪。 关盛云的名字,终于第一次出现在朝廷的边报里…… “厂卫”是通称,厂是指东厂,卫说的是锦衣卫。 民间一般总是将东厂西厂并提而论,其实不严谨。 严格意义上来说,“卫”自始至终都叫锦衣卫,前身是朱元璋的御林军,首领叫指挥使,一般由皇帝信任的武将担任。而“厂”则有三个:东厂是正根儿,全称叫“东辑事厂”,是朱棣创立的,差不多从头到尾伴随着整个大明朝、西厂全称“西辑事厂”,仅在成化、正德两朝断续存在过三次,累计寿命十年零五个月。还有个“内行厂”,也叫“内办事厂”。这个知道的人不多,从正德元年到正德五年,仅存在了五年。 一提东西厂,大家往往认为都是太监,其实也不对。东西厂首领是太监,叫“厂主”、“厂公”或“提督”。下边的办事人员绝大多数不是太监——有很多官员甚至是从锦衣卫里挑选出来的。 东厂大家很熟悉,我们今天重点说西厂。 成化十二年正月,明宪宗朱见深率百官祭祀天地,明明出发时阳光明媚,但突然间狂风大作阴气逼人,竟然有人因此而死!放在今天可能就是肺&炎之类,也可能是基础病被急性病毒性呼吸系统或消化系统疾病诱发,但没掌握现代医学知识的人不会有卫生常识,更没有抗生素,加上普遍性的营养不良,死也就死了。传来传去,便有人说这是被活活被冻死的。加上那时的人普遍迷信,所有人,包括皇帝自己,都从内心坚信不疑:圣天子是神而不是凡人——能在圣天子面前兴风作浪的,除了妖魔,还能是啥? 这事,在朱见深心里便是始终萦绕过不去的一个结。 有风便起浪。 不久,宫中又有传言:有人半夜看到有类似狐狸一样的动物出没,而且还伤了人!不论是因为没有电灯照明,昏暗烛火加人心惶惶把树影婆娑误认为狐狸精自己吓得乱窜撞破了头、还是真惊到野生动物被挠花了脸,或者是失手打碎御用器物编个理由想逃过一劫,都很正常——但那时的人才不这么想!他们想的是:圣天子奉天承运诸邪远避,对吧?现下都闹到皇宫大内里来了——你说这邪魔得多大道行? 俗话说“接二连三”,更恐怖的事情出现了。 据说,有个姓赵的商人,叫赵灵安——嗯,灵魂安息,瞧这倒霉名字!在路上“捡”了一个用面纱遮面的姑娘,掀起面纱一看,哎妈呀那个漂亮啊,简直倾国倾城不可描述!于是老赵便把她“领”回家,想做一些不可描述之事……结果第二天,姓赵的全家死于非命,不仅人全死光了,阿猫阿狗打鸣的公鸡推磨的驴……无一幸免,倾国倾城却不见了——显然,这个姓赵的没用铁链子把她拴起来。 不拴可不行啊——后来,很多人发现了这个事,传得沸沸扬扬的,到处有人说见到过捡女人这种事情……官府不停的接到报告:天黑后有人发现有孤身女子在某处游荡,紧接着周边不远处便出现命案! 题外话。按吴承恩的《西游记》记载,天下有四大洲:北俱芦洲、南瞻部洲、西牛贺州、东徐丰洲。这些事被东徐丰洲的一些修炼成精的两足兽们知道了,于是他们开始用铁链“捡”女性,还拔了她们的牙齿,这等恶兽别名叫做鬼见愁,再也没听说哪个被鬼捉了去,或者灭了全窝的——尽管,大家都很希望如此。 言归正传。 京师有个道士叫李子龙,以魔术和忽悠名噪一时。认识了俩太监,一个叫韦塞,一个姓鲍(名字忘了)。俩二货听说李&大&师有通天彻地之道、画符捉鬼念咒驱魔之能,心里琢磨着,要是能让李&大&师到大内来一趟把狐狸精捉了,岂不是立下不世的功劳?这位李子龙,与今天的“大师”们一样,在一众无脑人的吹捧下自我膨胀了,忘了自己本就是个骗子、也忘了一件最最重要的事情——皇宫大内岂容得横行! 于是踌躇满志地去了。 于是顺理成章地被抓了。 于是理所当然地尿了。 尿了,也就语无伦次了——语无伦次等于心怀鬼胎、心怀鬼胎等于图谋不轨——这逻辑,简直和一加一等于二一样的那么无可辩驳,对吧? 两个傻子一个骗子都被砍了。 经历过以上事情之后,朱见深越想越怕,觉得东厂不管用,遂招来最信任的秉笔太监汪直,从锦衣卫中选拔一些聪明伶俐的家伙,乔装打扮成平民,出宫伺察——汪直也“不负圣望”,小道消息源源不断,于是朱见深干脆任命汪直为提督,另起炉灶,设立西厂这个常设机构。 西厂的军官从锦衣卫里选,再由他们各自招募下级——没有定岗定编,其扩充速度之快、之无序,不难想象。明朝的三法司:刑部、督察院、大理寺,都要依正常流程办事;而这帮家伙是圣天子内廷直辖,朝廷法度管不着他们,加上每个人都是立(fa)功(cai)心切,当然肆意妄为:一旦“怀疑”某人某官,不必上报,先抓了了再说——哦,错了,先抓了再打!三木之下,何求不得?对了,西厂用得最熟的一条是“妖言罪”,从重从快,真事。 一时间鸡飞狗跳天怒人怨朝野大哗。 除了狠人朱元璋和完全嫡传了老朱狠毒基因的朱棣两个例外,整个大明朝,文官集团始终在跟圣天子为权力博弈,内容和借口总结起来就两条: “皇上,您看那个谁谁谁,太不像话啦,臣总结了八大罪十当斩!您别成天搂着娘娘不理朝政啊!话说,正常人都喜欢没事换换口味,您就专宠那一个,这分明不合常理啊——这是为什么呢?按照逻辑推断,显然,她是狐狸精变的,迷惑了圣天子啊!臣听大家说啊,您那个后宫‘秽不可闻’!您不能不理朝政,快松开那个狐狸精下命令砍那个谁啊!” 要么就是:“皇上,治理国家的事,朝廷的事您别操心了,交给我们就得啦!您赶紧回宫,按倒几个娘娘生一堆小崽子去吧,那才是您的本职工作正经事,其他您就别管那么多啦!” 总而言之,自己失势就扯起来大皇帝理政的大旗让他管对头、自己得势就让大皇帝回宫去玩,别管我怎么折腾。 看着西厂无法无天的折腾,文官集团人人自危坐不住了,有内阁大学士领着一群人上书:“‘人心汹汹各怀疑虑’,大大滴破坏了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臣总结了汪阉的十大罪三当斩,不信?您看——去年七月有妖物出现伤人,对吧?现在汪直肆意妄为残害忠良,对吧?这就是应验啊,铁证如山!快点砍他!” 聪明的朱见深一琢磨:“对啊!妖物出没一定是坏事临头的兆头,这个当然不容置疑、现在汪直他们一通折腾,可能还真是应验了呢……”于是,下旨裁撤了西厂——这一轮,西厂仅仅存在了五个月。 过不久——一个月,真的不算久——聪明的朱见深还是害怕,有个叫戴缙的揣摩透了宪宗的心思投其所好,上书:“汪直可是大大滴忠良啊!我大明哪里都不是法外之地,西厂是维护安定团结不可或缺的重要力量……”于是西厂又恢复了——这一轮,西厂存在了五年。 再后来,到了宪宗孙子辈武宗那一朝,太监刘瑾当权了。为了跟文官集团抗衡,正德皇帝朱厚照让刘瑾复立西厂。 刘瑾复设西厂之后,又发现一个新问题:虽然东厂西厂都归自己管,就像两家子公司,可他们为了表忠心出业绩,开始内斗,正经事不干,自己相互拆台!怎么办呢?干脆,再注册一家新公司吧——于是又弄出来个“内行厂”! 到正德五年,刘瑾伏诛,西厂、内行厂随之被裁撤——西厂,这次寿命还是五年。 自此,西厂永久性的在历史中消失了。 题外话。 刘瑾这个人,像许多被妖魔化的太监一样,相对于“坏”而言,我们似乎更应该说他蠢——有时候,他确乎应该算出于好心。比如,他曾经下令让所有寡妇一律改嫁。其特殊背景,是很有不少心怀恶意的家伙,为了侵吞孤儿寡母的微薄财产,百般阻挠其改嫁谋生——嫁了人,家产就归了他人!不让改嫁为的就是图谋家产,于是婆家的人变着花样的虐待孤儿寡母:卖了娃,饿死娘,然后大家分东西! 当然,儒棍们可不会管你是否好心,既然权斗,你便该死——俗(这个字念wangbadan)话说“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你破坏寡妇守节而下令改嫁?岂止十恶不赦,简直是挑战人伦天理破坏宇宙秩序!这怎么得了?任由寡妇改嫁,世界要消失天地要毁灭宇宙要爆炸的啊! 没话说,参他! 刘公公没有后来的魏公公手段狠,所以没斗过文官集团,下场很惨:最后被扣了个“谋逆”的帽子,剐了。 3357刀。 大明的百姓就这样,既不认人,也不认理,只认刀:你手里拎着刀,便趴地上给你磕头、一转眼刀落在你身上,他们便会自觉踊跃这掏腰包买你被割下来的肉。 以后我们还会说到刘公公。 第7章 神木 第7章神木 对关盛云的境遇,邓长江当然格外留意。尤其早年间,虽不能说了如指掌,连蒙带猜地知道个八九不离十也差不多。 关盛云翻过边墙后沿着蒙古那侧一路向西而去,直到过了大同府的威远卫才又在清水河一带翻回来。熟悉蒙古同胞的生活习俗,加上兜里有银子手里有刀,草原上的牧民也都多多少少地知道大汗对这伙血性汉子的青睐。晾马台、土城、玉林,这一路众人没遇到什么麻烦,反而沿途又收容了一些流民,规模扩充到百十人上下。关盛云等非常了解边军的哨卡布防和巡逻规律,这些经历让他们有惊无险地一路跑到大明陕西地界。沿途不断有流民加入,到了太原府北边的大虫岭,已有二三百号人马、等进入陕西境内时,关盛云的部众已有六七百号之多,蒙、汉都有——这些人,便是他以往时不时要领队出来搜捕抓回去做辅兵的,因此收拢起来很是得心应手。 二三百人时抢一些寨子富户总能暂时解决温饱,人一多,补给便成了大问题。 一开始,关盛云完全没想过去打什么县城。正规军出身的他完全清楚,别说攻城武器等重装备,连刀都只有百十口的乌合之众,战力究竟如何——抢个结实些的寨子往往都会搭上好几条命,何况去空手爬墙。于是大家伙儿刨野菜抓田鼠,一直没人敢动县城的念头。有一顿没一顿的日子可不短了,后来实在饿得扛不住,抱着抢一把就跑的心思懵懵懂懂地来到神木县城外想撞一把运气。 出乎意料的发现,面前的这座县城,虽然算边关,但城墙上连整砖都没剩几块了,暴露出来的土坯经过多年的风吹雨打也早已破败不堪。十几岁开始就在军营里生活的关盛云当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没有防守的力量——同时,当然也不会有什么防守的价值。 再没有价值的县城也总能填饱一下肚子吧?于是几百号人马没有任何章法、没有任何战术,发一声喊一股脑便直接冲进了县城。甚至比抢个寨子都容易——连象征性的抵抗都没遇到。看城门的守卫是个衙役老头,远远见到这么一大帮破衣烂衫凶神饿鬼似的家伙嗷嗷叫着扑过来,把手里当拐杖的木棍一丢,连窜带蹦撒腿一溜烟回家了,跑得简直比狗撵的兔子还快。 于是关盛云大模大样地坐在县衙大堂里胡吃海喝起来。 在一旁垂手站着伺候的是一个四十几岁满脸苦相的家伙:身上的衣服补丁摞补丁,洗了太多次,几乎已经辨认不出那些布块原本都是什么颜色的了。很显眼的,胸前缀着一块白布,上面是一只辨不出品种的鸟……嗯,看来应该是自己用毛笔画上去的——且慢! 衣服前襟上缝着一块画着什么鸟的布片? 这别是个补子吧? 这竟还真是个补子! ——这位竟然是神木知县! 好吧,一把年纪被扔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做芝麻官,而且能穷得如此叹为观止,可见这位知县大老爷在大明官场的人脉和地位——关盛云完全理解了为什么这厮不立刻为圣上尽忠,而是第一时间给自己捧出来钱谷账簿…… 部下们不知从哪里牵来只羊放倒,又把县衙后院里养的几只鸡都宰掉,统统扔到大锅里炖了,就着粗面饼关盛云吃到心满意足肚里再也塞不进任何东西,用油手翻开账簿一看,傻眼了:谁都能能猜到了这个县很穷,但肯定没人想得到居然会这么穷!太祖爷朱元璋把县分为三等:第一等是产粮十万石的,叫上县、第二等是产粮六万石的,叫中县、第三等是产粮三万石以下的,叫下县。无论上县中县还是下县,都得交皇粮,或多或少的区别而已。不过,这神木县可厉害了——不仅不用交皇粮,连县衙门的开支,包括知县的俸禄,都是朝廷拨付的! 大明的低工资,地球人都知道。县太爷的薪水么……这么说吧,如果你不贪污,这钱用来养两只羊肯定足够了、假若把羊换成一匹马,喂得精心些它倒也能凑合活着,但别指望能长得膘肥体壮……神木县全县每年的全部经费总共一百几十两~注意,这不是太爷的工资,是全县所有吃皇粮的人的开销总和!看着县太爷摸索着从腰带上解下来个钥匙,哆哆嗦嗦地捅开了个踩一脚就会支离破碎的木箱子:里面是十来两散散碎碎成色不一大小不等的银渣子和一小摊不成串的铜钱。 关盛云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为了掩饰,佯怒着问了句:“这果是你的全部家当?” 知县郑重地点点头:“回好汉大王,确是如此。如有半句虚言,卑职愿遭天打五雷轰顶……” 刚开始饿瘪了肚皮不管不顾地一味吃,现下吃饱了,关盛云心里感到有些不忍的念头升起来,啜啜地又问了句:“后院那几只鸡子……” 知县苦着脸摇摇头:“开始是养来吃蛋的。养了好多年啦,老了,不下蛋了,也没忍心宰来吃,就一直随它们去了。也好,这下它们也算超脱了。” 这话被关盛云听出了毛病,为了缓解自己内心的尴尬,一拍桌案吼道:“胡说!京官六年一考谓之‘京察’、外官三年一考谓之‘大计’,稽考后或升或调或黜总归要离开!把鸡子耗得不下蛋至少要五六年,你却还在这里?绝无可能!你这厮说这些鸡子已经养了许多年,分明是扯谎!” 知县惨然一笑:“回好汉大王,您识文断字,且举手投足间隐隐透着不凡之风,卑职岂敢欺瞒?再说了,此地凋敝如斯,又何必欺瞒?卑职已经在这里待了七年多啦。这地方,谁愿耗下去?每逢朝廷大计之年,卑职都眼巴巴地盼着能换个地方,哪怕降级也好啊。但,吏部的大人们,应该是把这里忘了……” 不用琢磨,关盛云便知道知县说的是实情:七品知县青色的官服洗得看不出本色儿、大补丁摞着小补丁虽洗得发白,还能隐隐透出曾经的五彩斑斓、补子居然是自己画的、尤其是刚才的鸡肉几乎咬不动,也就是自己太饿,没费力气嚼,囫囵吞下去了……愧疚之心再起,没话找话地问到:“那,往后,你如何打算?” 知县两手一摊,苦笑道:“还能怎样?开门揖盗按律当诛啊。当然,如果侥幸能在大王刀下逃得性命,卑职可以等好汉们离开后,再报一个‘浴血奋战寸土未失’上去。这等苦寒之地,想也不会有谁愿意过来喝风受罪,说是被抢光了,总共也就十几两银钱罢了,朝廷那边也就是个降一级留任而已,不会跟卑职较真儿——除非哪个更倒霉的家伙往死里得罪了大人们。不过那时,经过好汉们这一遭,百姓们也该真活不下去了,多半是过几天杀官造反追随而去。卑职估摸着,要不了多久,您还会再见到卑职……的脑袋——用来做给大王的投名状的。卑职横竖都是一死罢了。” 此时的关盛云,落草不久,内心里还没有完成从官军到反贼的彻底转变,闻言恻隐之心顿起,犹豫了一下道:“那,跟本将一起走,如何?” 本已心如死灰的知县从没想过自己居然还能有条活路,不禁愣在当场。照理说,从朝廷命官一方父母到大逆不道何止天渊之隔?但在这个地方一待七八年,修齐治平的理想早被现实中夹着黄沙的漠风吹得七零八落,十停里剩不下半停了,况且人皆畏死,于是迅速在心里给自己找了无数理由开脱:待下来迟早是个死得很难看,跟着走可以好言规劝他们勿伤无辜、可以在适当的时候说服他们接受朝廷的招安、甚至,在必要的时候可以跟朝廷里应外合将功折罪……只要为自己找到适当的借口,剩下事的便顺理成章。 知县对关盛云一揖到地:“卑职叩谢将军不杀之恩。拙荆早亡,小犬亦趋成年,倒也无甚牵挂。只是,百无一用是书生,卑职父子两个恐拖累了将军则个,万祈恕罪。” 关盛云抹却了萦绕心头挥之不去的愧疚感(主要是把人家都养出感情来俨然家庭成员的老母鸡给炖了带来的),也是如释重负,大喜道:“无妨无妨,先生以后便是自家人啦,莫再客套。行军打仗自有某等,今后的安民告贴书案文牍则要劳烦先生啦……” 说话间无意中看到,知县的眼睛时不时向案上剩下的鸡羊骨头瞟上一瞟,喉结也一上一下不由自主地动着,不好意思地搔搔头,“嘿嘿,实不相瞒,关某已有旬日未沾荤腥啦,让先生见笑了!如不嫌弃,先生请便,请便。” 知县不动声色地低应了句:“大王只是旬日而已。学生要是说一年才能吃上一回肉,大王您信么?”言毕,再无二话,走到桌边伸手捞起根还带了不少肉的羊骨一口咬下去,嘴里含着肉含糊不清地向后面喊道:“罗世藩,过来吃肉啦!” 后堂里有人应了一声,一位十八九岁的文弱青年与负责看守他的两个蓬头垢面的流贼拉扯着转了出来。 从此,大明陕西神木知县罗咏昊(字文广)和公子罗世藩(字忠谋)不见了,而关盛云的军中,则凭空多出了大小两位罗师爷。 为了避开尴尬,关盛云叨了声请便,摸着肚子踱到县衙门口。 然后,便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第8章 变身 第8章变身 县衙前的空地上,黑压压的全是人。 关盛云本身个子就高,又站在台阶上,视线更开阔:远处破败的街巷里,还不断有人络绎不绝地向这里汇集而来……粗略地看过去,几百肯定打不住——搞不好得有千多! 关盛云心里捏了把冷汗,左手下意识地握住了刀鞘。不过,眼前这些人都是跪着,后面的人挨到近前,也纷纷噗通跪下,七嘴八舌地喊叫起来,满眼满耳一片嘈杂。 关盛云废了好大力气才弄明白这些人想表达的意思:日子本就过得太苦了,自己这几百号人再来抢这么一遭,完全活不下去了,还不如跟了“大军”…… 关盛云从来就没想到过会碰到这种情况。 在他的“攻城计划”里,只有两个可能:要么撞个头破血流扔下百十个倒霉鬼,捡条命的继续逃进山里啃树皮、要么豁出去些人命,抢一把好歹划拉些东西,然后还是跑。万万没想到,县城这么容易便得手,一下子松懈下来,事先又没有任何计划,手下们为了多抢些东西全县乱蹿,散得到处都是,于是遇到这样的大&麻烦。 在跟叫花子窝差不多环境的兵营里长大的关盛云,比谁都更清楚此时自己的处境:骑虎难下。别看这帮家伙现在惨兮兮地跪着哀求,如果实在没出路,他们转眼间就会变成一群不分好歹不计后果的野兽!拿边军闹饷为例,为了几枚大钱或一升杂粮,他们会腆着脸强笑着接受百般凌辱,甚至可以让妻女去卖笑、同样为了这点东西,他们也能做出把一省巡抚吊起来活活打死的事——别忘了,平日里参将副帅见个四品知府都紧张得要命!这样的小道消息,虽然长官严厉封锁,营中也是时有耳闻。 控制事态发展的关键是必须始终保持住足够强大的威慑力,同时给他们希望。这也是唯一的办法——否则,自己和手下的乌合之众,转眼间便会被这些走投无路的家伙们吞噬掉。 关盛云猛地绽出一声大喝:“都闭嘴!” 这种情形,高藤豆、尤福田等那七八个一直追随他的老兵心下也很明白,他们早已默契得甚至不需要眼神交流,马上散进跪着的人群中,用刀鞘抽打着那些还在一个劲扯着脖子嚷嚷个不停的家伙们:“闭上鸟嘴!”、“给老子住口!”、“噤声!” 几个人的呵斥,怎么可能止住上千人的聒噪,喊声、祈求声依旧此起彼伏。 “铛……”的一声锣响,一下子压下去所有的嘈杂。 关盛云也是被耳边的巨响一震,扭头望去,见知县公子罗世藩拿了面铜锣站在侧后,嘴里还含着根羊骨:显然这小伙子是听到外面的动静跑出来,急中生智地顺手抄了县衙门房的开道锣帮自己静场。 锣声代表着官威,而顺从官府的意识早已溶进百姓们的血脉里。黑压压的人头霎时间静了下来,百姓们全部垂头跪着等待“大人”的训示。 “好小子!”关盛云心里赞了句,向罗世藩点了点头。转身对着百姓们吼开了:“兀娘的狗官当道,逼得咱老少爷们活不下去,那老子就反了!大家都是苦哈哈,想跟着老子吃香喝辣?那就入伙!” 先为自己找个合理的理由,将打家劫舍的责任一股脑全推到“狗官”身上,看来关盛云小时候那几本书还真不是白念的。 “今日天色已晚,这个地方也不够宽敞。明早辰时(七点),大家到西门外等候,编伍入营!今天都散了罢!” 说完,关盛云对罗世藩使个眼色,扭身进了县衙。人群三三两两地散去,其中绝大多数还规规矩矩地冲着空无一人的衙阶叩下头去。 回了衙,关盛云让手下把各位大小头目们都找了来,郑重其事地告诫了一番:今晚集中宿在城内,但不许做得太过,尤其严禁杀人、奸&淫。平日里就不怎么不安分的家伙们,由各头目亲自看管。闯出祸事,一律杀头——现在是生死攸关,镇得住百姓,大家便可能另有一番天地、把百姓们逼急了,只要有三几个地方乱起来,黑灯瞎火的全城便会炸了锅,这几百人谁也活不了! 罗咏昊也让罗世藩和衙役把里正们都叫来县衙,如此这般地吩咐了一通。 第二天约莫辰时一刻,关盛云在大小罗师爷和一众头目的簇拥下来到西门外。城西的里长已经组织附近的人家连夜用桌椅门板搭了个一人多高的台子。 接下来的事可谓轻车熟路——关盛云早在卢勇的营里见识过多次,也曾亲身参与其中。当将领觉得自己的人手不足时,比如,哪阵子累死饿死病死的辅兵太多,或者战后逃亡未归的营兵太多,实在说不过去了,同时地方上送来的流放犯也不够凑数的,便会组织搜索队出门抓流民。有经验的搜索队在野外转悠个十天半月左右,就能牵回来几十上百的一串。然后是队官指定果长,果长依次到流民堆里挑。挑出来的,拎出来到一旁空地坐地下,果长坐前面,后面坐十个叫花子。补充完毕,坐着的家伙们整编入营,以后就是威武之师,堂堂大明边军里光荣的一员啦、挑剩下的统统交给辅兵队长进行第二轮选拔:看着还能将就用的进辅兵队,将来有战事替战兵做肉靶子消耗敌人远程火力或者填壕沟。再剩下的,统统送去做农奴种田,在鞭子底下干到死。个别人——连做奴隶都不行的,单独留下,等众人散去后拖到僻静处一刀杀了,把首级割下用石灰腌起来存着,等再有什么战事,当作斩首功交上去——这种首级,朝廷兵部那里肯定也不会认,但是,可以有效增加勘验官的心理压力:前次俺交十五级你只认三级,这次俺一口气交了一百多级,你总不能也只认四五级吧?只要交的数量足够多,那些可认可不认的,此时往往也便能通过了(真事哈,这种今天看起来耸人听闻的事,史料中有大量记载)…… 等啥时候手下死的差不多了,下一轮的搜索队也就该再次出发了。 关盛云原班的几百人完全没有形成建制,只是由各位以前卢勇的亲兵随扈等分别做小头目,每人带几十个喽啰。现下这种方式可不行了,于是头天夜里把自己的原班人马火线提干,指定了营官,营官下辖甲乙丙丁四个队官,每队再任命十个果长…… 一上午的工夫,关盛云手里便凭空掌握了四个营的实力:自己兼任营官的主力营虽没有齐装却满了员、高、尤二人带了另两个战兵营也都有三百多人,还有个五六十骑的马队,交给马贼谷氏兄弟领军。不止如此,等把那些白胡子一大把的老叫花们连吓唬带骗的打发回去,剩下的人居然还编了个200多人的辅兵营出来——一夜之间,关盛云的实力便甩了自己曾经仰为天人的恩主卢勇参将几条街,也超越了不少大明独立开协的副将,嗯,甚至个别总兵! 看着台子下面黑压压的人头,关盛云开心坏了,一股职业军人叱咤风云的豪气陡然而生——不过,还没等这股豪气喷薄而出,就被一声声“啥时候开饭俺饿呀”的叫声当头撞得烟消云散,实在有些太煞风景了。 兵多起来确是好事,可——他娘的这些家伙们竟然也要吃饭啊! 我们不能用今天你我的饮食习惯去揣摩古人的饭量——那时,他们的日常菜单里没有肉禽蛋奶,除了极个别情况下,几乎没有动物蛋白的摄入,维持生命全靠碳水化合物,而且,还是在幸运的时候,嗯,不那么幸运的时候要搭配树皮草根等纯天然膳食纤维。 所以,别看一个个长期营养不良的佝偻身材,他们的饭量都大得超乎想象:朝廷兵部给每人每天的战时标准配给定的是四斤(明朝一斤相当于今天将近六百克)米豆——这还是干的!加上水做熟了,会有多少?一个家伙一顿饭塞肚子里十来斤食物是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的普遍现象。 所以,关盛云发愁了。 神木县实在是太穷了,否则,也不会一下子聚拢起这许多人。关盛云心下明白,只要再耗上十天半个月的,撑死了说,个把月,这许多张大嘴就能把周围吃成一片白地,队伍将完全丧失机动能力,甚至不需要等官军来剿,自己就会灰飞烟灭。 所以,关盛云只能冒险——去下一站:榆林城。 榆林城是今天的称呼,那时叫榆林卫。大明的军事架构,都护府类似于今天的军分区、卫就是重兵把守的边塞重地或交通要冲——榆林卫可不是神木县! 关盛云的“兵”虽有不少,但依为梁柱的骨干也就是些土匪强盗,那些普通“兵士”,本就是贫民。罗咏昊把县城库房搜个底朝天也没凑出多少生锈的刀枪,铁制武器(有个铁头就算哈)持有率不到五成,其他人有的扛根棍子有的干脆拄根树枝。率领这样的“雄师”,去攻击边关军事要塞——关盛云但凡还有其他选择便绝不会这么胆大包天,他也是实在没有其他办法了。 于是,一路流窜抢掠的关盛云,在神木县实现了由土匪而反贼的脱胎换骨、在榆林卫,则迎来了其反贼人生的第一场考验。 第9章 默契 第9章默契 关盛云不知道,榆林卫刚刚送走了一位大人物:大明兵部职方司主事贾守仁。这事,曾经的神木知县、现在的罗师爷也不知道。 大明的兵部,有四个司:武选司、武库司、职方司、车驾司。武选司负责将领的任免,相当于人事司和组织部;武库司相当于装备部后勤部,负责武器兵仗器材;车驾司负责车驾、仪仗;而职方司则类似于参谋部,负责舆图绘制、城池修筑、粮饷调配、将领奖惩等。 兵部尚书,类似于今天的国防部长、侍郎,就是副部长;各司有郎中一人,就是司长、员外郎一人,副司长;再下面是两个主事——注意,级别可不是今天的正处——知县正七品,这个可以算正处、主事是正六品,比知县高两级:中间还有个从六品呢——而且,以大明惯例,同品以京官为尊。也就是说,这位贾主事,到了地方上,身份可要比四品知府还尊贵些:中央政府实权部门的负责人,手里掌握着钱、粮、物资、还管绩效! 这位贾守仁主事为什么不远千里跑荒山野岭的榆林卫来呢? 因为榆林卫出麻烦了——麻烦还不小,消息能传到京师的麻烦,肯定小不了! 具体说来,就是欠薪。 军队欠饷(包括欠粮)在大明是个老大难的问题。 大明的部队按照驻地划分,总体来说分三大块。 首先是京营,拱卫京师。任务如此高大上,环境好,装备好,待遇自然也错不了——另一个大家心照不宣的原因是:圣天子脚下,要是没把这帮无知无畏的大爷(还是读二声哈)们哄好,因为啥事闹将起来,惊动了圣上,任谁都吃不了兜着走!就算不闹,逮个机会给你上点眼药——比如说吧,哪天圣上郊祭,京营肯定要护驾吧?哪位大爷成心给你添堵,骑头驴远远的在万岁爷视野里晃悠来晃悠去,万岁爷叫过来一问:“你丫咋不骑马乜?”这位裂开大嘴哭得满脸鼻涕眼泪:“回万岁,料钱不够啊,马饿死啦!这是小人家里自己养的驴,为了护驾,心甘情愿牵出来保护陛下啊……”圣上会怎样?一干老爷们咋个死法不好说,但肯定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后世的左宗棠多厉害?杀人如麻不说了,出道时顶个举人头衔就敢拍桌子骂总兵:“王八蛋滚出去”,收复新&疆后视察京营没发赏钱,被大爷们指着后脊梁骂:“左骡子,你买了个表,超耐磨!”左爷愣是装没听见! 所以,京营虽然任务最轻松,但一般来说都得哄着,钱粮物资绝对有保障。 其次是内地要冲的处所军,责任是绥靖地方,剿匪安民。装备待遇比不得京营,但也还能将就着过日子,尤其是富庶地方的处所军,甚至比京营都差不了多少。 那时节到处都有土匪山贼,除了剪径打劫,时不时也会闹些大点的动静出来,比如,抢个寨子顺便放把火啥的,这时,地方官就要找驻军帮忙。平时要是把关系搞得太僵,关键时刻,你肯定指望不上他们。还有就是,如果这帮家伙饿极了,偷鸡摸狗甚至抢劫行凶——别忘了他们当中可有不少是充军来的,本就不是什么好人,祸害不见得比土匪小。你去找军官理论,正啃着手下孝敬的鸡腿的军官一准儿铁定胸脯拍得山响:“大人您尽管去搜,指认出来哪个家伙本将决不轻饶!”话说得轻巧,每个营都好几百穷凶极恶,那味道大老远就能呛你一个跟头,一个个蓬头垢面都是那副嘴脸,能认得出来么?所以,地方官虽有刁难克扣,总体来说,这帮人也还是能吃饱肚皮。 最惨的是边军。他们的责任最重——守卫国境线、危险也最大——无论东虏西虏、鞑子还是蛮夷,只要过来,可就是跟你玩命来的!然而——偏偏待遇最差,嗯,甚至可以说有时候完全没有什么待遇! 俗话说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但凡有一点希望,谁都不会去投军,尤其是脑袋别在裤带上的边军。所以,其来源,要么是抓来的流民,要么是充军的罪犯——还是重犯,犯罪情节轻一些的流不了那么远,都充实内地卫所了——真正的世袭兵户,大多已经跟了将领几代人,成为家丁亲兵或小头目,反倒不是边军普通兵士的基础主体构成。 理论上,朝廷当然要负责给边军提供粮饷,饿肚子打不了仗的道理所有人都懂。但,只是在理论上——户部兵部工部里为国操劳的老爷们要过得舒坦些,靠山吃山自是没得说、边塞通常是穷山恶水,地方上的文官大人们没啥机会在赋税上动太多手脚,如果让恶劣的生活影响了工作,也大大地不利于为一方百姓造福,当然也得揩些油、将领们冒着生命危险保家卫国,虽然都有几亩地,但那是人家私人财产,随手弄点补贴你不能说过分吧?而且,大明那么大,国家也有国家的难处,大家应该有充分的体谅,对不对?朝廷、地方官、大小将领们层层过手,到手的银子米豆么,少了一点点,嗯,比如说,百分之九十,正常吧?大家也知道,运输环境恶劣,天气情况也复杂,有时候粮食送过来要晚一阵子,比如说,一两年……这都是在所难免!困难么,忍一忍也就过去啦。啥?不服?哟呵,你这厮分明是鞑子派来的奸细,哪里走……看刀! 永乐六年,建榆林寨,榆林之名始见于史。因当地的土壤特别适合种榆树,故名。 榆林卫对面的乌审部散居在河套平原水草丰美的东套,中间还隔了一片毛乌素沙地是天然屏障,因此,虽然地处边关,但已经好多年没经过战事了。 所以,这里的边军究竟靠什么才能活下来这等小事,平日里谁都不怎么放在心上——否则,近在咫尺的神木县也不会是那个样子了。 因为没有战事,自然就没有杀良冒功拿乞丐脑袋骗赏银的机会,因而地方官和将领们过手的时候难免稍微狠了些——不管朝廷发没发、发了多少,反正榆林卫的兵士们已经三年多没拿到饷钱了、粮草也是时有时无,累积下来的缺额,即使按照兵部勘合过大大缩水的数目,也欠了一年多。终于,在几个不稳定分子的鼓噪下,叫花子兵们闹了起来。 游击将军陆有德闻报,带了守备金青和十几个亲卫前去弹压。本以为当场砍了领头的家伙再吓唬几句就能搞定,没成想刚亮出刀来,人群中不知哪个一声喊:“朝廷要杀咱们啊”,局面一下子失控了。陆有德跑得快,在亲兵的拼死护卫下冲出营,金青则没那么幸运,被乱刀砍成好多块儿。 乱兵们本就在前有沟围有墙的营里,现下据险而守,官员们心里都明白,虽杀了朝廷命官,除非万不得已,绝不能调兵强攻——其他没炸营的家伙们处境也是一模一样,现下啥也不知道还能忍一阵,如果硬拉过去打,十有八九会跟这帮家伙同病相怜一起反了! 只能“晓以大义”婉言慰导。 于是榆林府一面向朝廷报告以策万全,防止事态扩大一发不可收拾,同时,榆林知府萧长华的左右右手,通判周持正自告奋勇,带了个老家人双人匹马进了营。 乱兵们本来就只为了有口饭吃,也都清楚自己坚持不了多久,周通判更是胆识俱佳辩才无双,自己留在营里为质,打发老家人回城凑了些银两,总算暂时把事情压了下来…… 这件事上报给京师,没走通政司的官方渠道,而是私下通报给了户部侍郎袁士杰——袁大人是萧长华的座师。 袁大人第二天上朝较平日早了些,见到兵部尚书王玉操,一改往日板着脸视而不见的漠然,笑嘻嘻的寒暄了几句。等散了朝,王尚书紧走几步一把拉住袁大人,非要拉着去府里品尝下新来大厨的手艺。袁大人推辞了一阵,碍不住盛情难却,两台轿子一前一后地走了。 袁大人是山东滨州人,不吃辣、王大人是重庆巴州人,无辣不欢。虽然袁大人对大半桌子红彤彤全是茱萸的菜基本上就没动几筷子——那时辣椒还没从南洋传过来,爱辣味的用茱萸烹饪,就是“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那东西——但对王府大厨的手艺还是发出了“此味只应天上有”的由衷感叹。席间,宾主双方就前两年乃前汗入寇的兵费核销事宜进行了浅尝辄止的探讨。袁大人表示,事多人少,积压的要务实在太多,争取催一下,户部的办事效率应该再高些。王大人表示,完全理解,不急不急,此等小事还要袁大人亲自挂念,实在感铭五内……此后,两位大人便谈起了京师近来的轶闻趣事,在欢笑声中结束了这场亲切友好的交流。 王大人亲自将袁大人送出府门。临上轿时,袁大人云淡风轻的感慨了一句:“我等虽然不易,想来边关的兄弟们当更为辛苦。圣上德被天下,海清河晏才有这岁月静好啊。”王大人立即附和,高度评价了袁大人操劳之余对将士们的体恤,并表示兵部绝不会辜负圣上和各位大人的殷切希望…… 目送袁大人的轿子远去,王尚书转身回到府里,立即传来武选司的郎中和员外郎,拿着近年拨付物资的账目,扒拉着算盘,详细核算了陕西都司府、陕西行都司等处的一干事宜。 于是第二天,职方司主事贾守仁便轻车简从快马加鞭地赶赴榆林去了…… 第10章 一锅粥 第10章一锅粥 榆林卫隶属陕西都司府管辖——我们常常看到都司府或者行都司府两个称呼,比如,陕西这里便是:既有陕西都司府,又有陕西行都司。 这两者有什么区别呢? 其实区别不大。 大明对省级地方的管理是三套班子:承宣布政使司是行政机构,主管民事,长官叫布政使,后来逐渐改制称巡抚、提行按察使司是司法机构,长官叫按察使、都指挥使司是军事机构,长官叫都指挥使。都司府可以理解为省级军分区、“省”的全称叫“行中书省”。不过,洪武年间由“都卫”演变而来的都司府是应当时的军事防务需要而设,随着疆域的扩充,有些地方区域变得非常大,比如陕西,辖地可不是今天的那点区域,包括了甘肃、青海和四川很大部分,设在西安的陕西都司府完全管不过来。于是在甘州(今甘肃张掖)设立陕西行都司,就近进行军事方面的管理指挥(走官道,两地相距约两千六百五十华里)。总而言之,简单地说:如果军事管理机构与行政管理机构在同一个地方的,就是一个都司府统管、不在一个地方,区域又很大的,就再增设一个行都司府做补充,行政级别相同。 无论是都司还是行都司,向下的行政管辖单元依次为:卫、千户所、百户所。这个系统,叫卫所制。 都司府或行都司府是省军分区,卫就类似于师级单位(如天津卫、威海卫、金山卫等这卫那卫),机构叫某某卫指挥使司,长官叫指挥使(师长),正三品、指挥同知(副师长)二人,从三品、指挥佥事(再低一级)四人,正四品、卫镇抚(副团级宪兵营长)二人,从五品。每卫理论上5600人,注意,这是指军士的数量,也即是说,按每户一丁计算,每卫辖5600个军户家庭——女人老人孩子统统不算人,叫“口”。“丁”是指有劳动能力的成年男性。各朝代年龄标准不一,大致从15—60岁。“口”么,顾名思义,就是白吃饭的。朝廷的户籍簿里,丁是丁、口是口。卫,分前、后、左、右、中5个千户所。 千户所一开始分两种,分别叫备御千户所和守御千户所,前者隶属于卫,后者由都司府直辖,后来都划归给卫统一管理了。每个千户所,设正千户一人,正五品、副千户二人,从五品;所镇抚二人,从六品。每个千户所下辖十个百户所,军士编制1120人。行政级别可以参考今天的团级,不过,仅仅是理论上——实际上,一则以文御武的传统,别说五品千户,就算正三品的指挥使,七品县令虐起来也是得心应手(锦衣卫是天子亲兵,这个不算哈)、二则,说有一千多人马,到中后期,一个千户能领百来人的队伍打仗就很不易了。 每个百户所理论上是112人(跟连差不多),百户是正六品。下辖两个总旗,各56人,负责人叫总旗官,正七品。每个总旗下辖五个小旗,领头的叫小旗官,从七品,带十个大头兵。 按照聪(财)明(迷)无双的太祖爷朱元璋的想法,各卫所平时屯田自己养自己,谁也别想白吃朕的粮食、战时奉命攻守,撂下锄头抡起刀去给朕砍反贼!至于战斗力如何,“农兵”的伤亡会多大……重要吗?太祖爷才不会管这等事——大不了给各行省布政使下道命令:都给我生三胎四胎五六胎、然后让吏部考功清吏司纳入官员考核呗! 更为未雨绸缪的千年大计还在后面:别看都司府是军事机构,每逢战时,则要由朝廷临时命将——指挥作战的,可不是都指挥使和下面的卫指挥使,而是文官、具体领兵打仗的,也不一定是他们,朝廷指谁是谁!聪明的太祖爷为了防止唐代藩镇割据危及老朱家江山社稷的悲剧重演,参考了大宋的系统架构设计,整了这么个体系出来。 这个体系管用么? 管用啊…… 才怪! 且不说太孙朱允炆屁股还没把龙椅捂热乎,就被上马砍鞑子下马砍百官的彪悍四叔暴击到下落不明,单单看军事管理机构主业负责种地、万一碰上打仗还不需要你负责这种先天性大bug的系统硬伤,没多久,所有行都司的指挥使、卫所的指挥使千百户都变成大中小各级地主了! 这也不是个事啊——亚里士多德曾曰:恶罗刹总会有的,你不防着点丫一定会打你!打仗既然在所难免,又要防止临时指定的武将借机会拥兵自重,咋办呢?好办:给你拴条铁链子(哦,倒是没让你生八个)。 这条铁链子就是文臣——文臣负责领军,做主帅。可……问题又来了:文臣不知兵啊!而且,军饷军粮物资装备等后勤工作全交给这帮两袖清风一心奉献的道德楷模们真不能让人放心……那就再打个补丁:让太监监军,负责军需供应这摊子事——ta们是皇上的家人,用着放心! 系统不断地升级打补丁,最后终于变成一个无敌组合: 遇到战事,朝廷临时任命个礼部侍郎之类的文官做总司令,理由么,可能是他字写得好圣上爱看、也可能是他名字起得吉利(比如叫得胜)圣上爱听、也可能是他人缘好,大家推荐——当然,也可能是他人缘不好,这个大家推荐的更踊跃……统领着大军出来,半路上看几章《孙子兵法》(《七书》里其他的不行,都是讲具体管理的“术”,不够高大上)就算克敌本领了然于胸,然后对着山水画一样的地图(有时候连这都没有)冥思苦想一会,随手一指,下达作战命令:“x将军听令!此处依山临水易守难攻,距我军仅20里,现命你率部于明日午时赶至此地布阵,伺敌军渡河时半渡而击!老夫昨晚夜观天象,牛斗间隐有剑气直冲霄汉,此乃大捷破敌之兆!不得有误,否则军法从事!”至于实际距离是20里还是80里、中间是不是隔了座山、敌军看到严阵以待的兵阵会不会配合大人的战略部署立即渡河等着被半渡而击……大人才不管那个!打赢了那叫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神机妙算孔明再世、打输了要么是那帮阉货贪墨了粮饷物资、要么是那饭桶草包贪生怕死畏敌如虎——不就是耍笔杆子泼脏水么骂大街踢皮球么,谁怕谁?这可是大人的主业专长啊! 另有个尖嗓无须的公公负责大军的军需供应。这位公公大概率不识字(重男轻女的大环境里,不是穷苦到相当程度的人家,谁也舍不得给传宗接代的娃来那么一刀),还要有人帮着公公算账兼带记录:某营多少人、粮草需要多少、盐醋需要多少、旗帜金鼓刀枪弓矢铠甲拒马铁锹锤子镐头布袋铁钉麻绳斧锯猪牛羊鸡马驴狗……储备了多少消耗了多少还差多少户部工部兵部调拨了多少哪个州县供应了多少……然后开始分:他一个呀我一个,我一个呀你一个,我一个呀我一个,这个我还要一个——管军需是圣上的信任,更是肥差,宫里推荐自己的太监首领能不孝敬吗?二首领那里能不孝敬吗?自己不留一点,肯定说不过去对吧?领军的大人那里不给也不合规矩吧?宫中、军中同僚就算不能一视同仁也都得把嘴给堵上吧……至于当兵的吃啥喝啥拿啥打仗等问题——重要么?打赢了那叫鞠躬尽瘁不负圣恩,输了还是武将贪生怕死望风而逃!英明睿智的圣上绝不会把败仗算在给自己倒马桶的小厮(或大爷)身上。 同样很可能一字不识的武将任务就简单多了:按照领兵大臣的命令去砍人就对了。砍得过,那就一路冲过去,缴获就是赚了、发现可能砍不过时,领着亲兵队在阵后砍自己的溃兵,让他们知道反正都是死,也许还真就能砍赢了、实在不行就撒丫子跑路——真正的技巧在这里!各部一起迎敌,你最好观望一会儿:自己这边占优势就果断出击,友军跟敌人拼了半天体力已经累的不行了,追击溃敌抢战利品肯定跑不过你,往往能捡个大便宜、这边眼看顶不住了,就要及时把队伍带离战场,然后往营里一缩——手里有兵在,朝廷还要指望你,因此大概率最多挨两句骂就没事了,甚至可能为了安抚你,还会受到表扬奖励(这种事还真不少)!傻了吧唧的冲在前面?自己的部队打光了,就算赢了以后也别想分到什么好处!打输了?呵呵,兵都没了,要你何用?正好借你脑袋推卸责任兼带提升一下士气!当然,万一要是打赢了,那首先应该是圣上洪福齐天德感天地、第二要归功于领兵大臣用兵如神、第三是监军天使保障有力、最后一条才是将士用命,算侥幸捡个大便宜…… 系统底层源代码里就有这么一个大bug横着,无论打多少补丁,冗余不消说了,崩溃是早晚的事。所以,中后期,只能重新设计一套系统维持项目运转——这就是营哨制。 营哨制是募兵。与卫所制最大的区别——好吧,别说啥区别了,完全就是不相干的两码事! 首先是兵籍。卫所兵是世袭军户,子子孙孙永世当兵、营哨兵是民籍,服役期满可以退伍,仍归民籍。 其次是编制。营哨制是五人一伍,二伍为什,三什为队,三队为哨,五哨为总,五总为营,每营理论兵员3000人左右。 第三是财政来源。营哨制吃皇粮,粮饷开支由国家财政统一承担、卫所制是自己吃自己——好吧,后来将领们变地主以后舍不得用“自己的”田产养“朝廷”的兵,也开始找国家财政狮子大开口了。 夸张到什么程度呢?明朝关于田亩数量有三个权威数据,分别是《太祖实录》记载的三百八十万顷、《诸司职掌》记载的八百四十余万顷,和万历年间的七百一十万顷。看似差异巨大,其实,几乎是一回事!《太祖实录》和《诸司职掌》记载的田亩数据都是朱元璋亲审的,时间仅间隔不到一年,如果结果真差了近一倍,以老朱的脾气,不知又要多少人头落地!有人猜是所谓的大亩小亩,不对。其实,老朱在这里玩了一个文字游戏:《实录》里记载的是两京十三省的耕地面积、《职掌》的数据则包括了军屯,而万历那个数据,是张居正查出来各地隐匿未报和开荒造田的实际数据,不包括军屯——一半的农田在卫所名下,不需要缴纳田赋,而这些兵偏偏还不能打仗!国家财政依靠的只是一半土地的赋税~这还不算完,每一代圣天子分封宗室、勋贵的田产,还要从这里划拨!看到这里,大家明白了吧:哪怕是灭霸,也禁不住这样针头直接埋大动脉里随时死命抽血的啊! 大明不死,天理难容。 第四是作业分工。营哨兵负责打仗,卫所兵负责屯田种地——就算实在情急募不来人,把卫所兵调上战场充数,也要先把建制架构改成营哨系统。 第五个区别是领导分工。尽管都指挥使卫指挥使指挥同知佥事都是军职……但这帮卫所将领大爷们不管指挥作战——那是营哨制将领们的事情! 第六个区别是武器装备。营哨兵大多数有武器、如果不算锄头,卫所兵则大多数没武器——就算有,也传了几辈人了,能不能使还不一定。 …… 算了,还是说两种兵制的共性吧。 第一个共性是都要找国家财政要钱要粮(大明公司由朱元璋和朱老四那俩狠人做董事长兼cro时那些年除外)。 第二个共性……好吧,没有第二个共性了…… 打个比方吧。大明公司的创始人老朱董事长领着人做出来一套系统,大家都知道董事长狠,说开除就直接从几十层楼上一脚踹出去摔死活该,大家都战战兢兢不敢出岔子,系统好歹也能维持。 后面的继承人们智商一代不如一代,胆子还小,创业元老们的后代,占着那套破系统给自己做私活儿,不仅白用水电办公室,还要找公司要工资福利,少给一点就捣乱。 为了维持项目运转,公司人事部招了帮死宅来敲代码写程序,最后做了个新系统出来。一开始也能凑合,再后来这帮码农跟老人们有样学样,新系统也逐渐卡顿,还动不动就死机一阵子…… 差不多看明白了吧? 看明白就好,咱继续——很快你就会再糊涂的——洋洋洒洒写这么多,一下子明白了,本作者就亏了! 上面那些军职官职叫常设官职,通常是世袭,尤其是都司卫所的指挥使/同知/佥事/千百户等。 还有一种差遣军职,不世袭,算临时委派,理论上应该完成任务卸任交差,然后该干嘛干嘛去,后来逐渐改长期委派了……也算一种妥协吧—— 将领想:我特么提着脑袋拼了性命,把贼剿了,然后你们就能把老子一脚踢开?我呸!我磨蹭,养贼自重!反正只要贼还有,我特么就呼风唤雨要啥你们得给啥…… 朝廷想:都司卫所那帮地主打不了仗,还得指望这帮家伙啊。可他们也不是好东西,看明白了咱卸磨杀驴的心思。唉,与其让这帮家伙磨蹭下去,把所过之地全糟蹋成无人区,还不如早点干完活,继续给他们单独开份工资呢,不仅巨额军费能省下来,百姓也能交赋税了啊…… 所以,这些临时差遣,也就逐渐变成了常职:我们很熟悉的另一套军官称谓便应运而生了: 提督:明朝末年偶有所见,但不能算纯武职,清朝转为正式,从略。 总兵:正式名称叫“镇守总兵官”,所以也叫“总镇”,任命某人做总兵,叫做“开镇”。总兵是省级战区负责人,所以往往被手下谀成为“大帅”,可以理解成省军分区司令或军长。大明的同阶武官,带兵数目没有定额,这个“军长”,可以是手里有七八个“师”的实力派、也可以是手下只有一个“团”的家伙——但级别相同。注意,别理解成“中将”这样的“军衔”。军衔是品阶——总兵是正二品。大明总共只有二十几个总兵,所以比较值钱。到了清朝前期,要扑灭李自成张献忠及余党自不必说了,同样挂着南明招牌的就有四家:福王、鲁王、唐王、桂王,到处打成一锅粥,总兵的数量就直线上升,多了就贬值呗,到清末,总兵地位也就变成了师长的级别。 副将:正式名称叫协守副总兵,辅佐总兵官负责某一战略方向的作战或防守任务。所以任命副将叫“开协”,因为也是独当一面,可以被谀称为“副帅”。明朝的副将品阶是从二品,一般是主力师长的意思,清末地位降成旅长。 参将:武职正三品,任务是分守各路或某路某段,大略相当于旅长或加强团团长。明朝的参将手下可以有若干营,到清朝,往往一个营的主官就是参将了。 游击:从三品武官。顾名思义,率领机动兵力(游兵)在战区往来防御。明朝时大多是一个营的主官,理论上应该有3000左右的兵力,实际上1000人的营绝对可以称为军中翘楚了,有四五百人就算齐装满员的主力营,两三百人占一个营的编制司空见惯。“游击”的头衔是个分水岭:从这里向上,都可以被成为“将军”,往下就不能叫啦。 这是分割线。 往下的武职,在明朝基本没什么品阶啦,都属于临时任命的职务,从总兵官到游击将军,都可以根据战事需要随时任命自己的下级,朝廷既管不了,也懒得管,反正打完仗该干嘛干嘛去。因此,随时发生个让今天的你我惊掉下巴的事,在大明,可是司空见惯,见怪不怪的。比如说——某个不可一世的总兵官,出门没看黄历,在某场不期而遇的遭遇战中被人砍了……手下的万余“雄师”闻讯,“悲愤莫名”,然后……一哄而散了!你得知这个消息不禁目瞪口呆打死也不肯相信?呵呵,相反,朝廷就很淡定:哦,这样不小心啊?好吧,再找个家伙当总兵,让他去再拉人吧…… 对了,顺便提一嘴,大明后来被李自成等农民军推翻,各地风起云涌的农民军的前身~第一批造反的是哪些人,诸位知道么?萨尔浒下来的溃兵!将领死了,大家一哄而散,回到山西陕西河南等地,朝廷不管了!于是抢劫,朝廷镇压,砍了几十个,大家索性从抢劫百姓改为杀官造反了! 都司:这个武职不常见,很多人容易与都司府的概念相混肴。实际上这是个中低武职,介于游击和守备之间。因为是纯临时性差遣官,明朝没有规定品阶,要看本身原来的品秩,比如正五品千户、从五品副千户之类。 守备:率兵镇守某一座城池或一小块区域;再下是把总、哨官、队官、什长、伍长…… 诡异的是:就算原来的卫所系统不好使,你重新做了一套营哨新系统顶上去,也行!可是……里面又掺进去“千总”、“百总”这种四不像的称呼——更狗血的,生怕不够乱,不仅让卫所的千户百户充当千总百总,有的编制又把纯卫所的总旗官、小旗官,连人带职务,也统统揉进去! 哦,对了,大明说“军兵”,是两个概念哈! “军”是指卫所军,主业是种田(后来除了种田,也找朝廷要粮饷了),叫“军”,实际上不是“军人”,是农垦兵团——好吧,我错了,差不多就是农民的意思——可能一辈子没摸过刀,但天天抡锄头。 “兵”是从社会上招募的用来作战的士兵,因为户口本上不在“军籍”,还算“民”,所以是“民兵”——唉,算了,我承认还不行么,其中好多人,虽然在“民籍”,一辈子除了抡刀砍人,其他啥也不会!这些“民兵”才是正规军…… 傻了吧?就不信讲不傻你! 总而言之,大明兵制很乱,不仅同阶将领所辖的部队数量不一、组织结构不一、指挥命令(金鼓旗号)不一、连基层单元名称都不一:有的叫小旗、有的叫伍、有的叫队(戚继光)……为了便于理解,本书统一编制如下(正规军): 基本作战单位为果,每果十人,主官叫果长,职务定为把总。 十果为队,每队百余人,主官叫队长,职务千总。 五队为营,每营五百人左右,主官营官,一般为游击领军。 营为标准作战单元。 参将统辖1—3个营。 副将统领1—3名参将。 总兵官一般配2个副将。 第11章 危机 第11章危机 言归正传。 虽然远在京师,贾守仁已在官场上混迹多年。主事是正六品官。六品在公卿显贵多如过江之鲫般的帝都真算不得甚么,可职方司是要缺,还是实权部门,较诸太仆寺鸿胪寺詹事府等机构分量自是重得多,这把椅子当然不是一般人随随便便就能坐得住的。胸中本就对各处情形明白个八九不离十,来的时候经过王玉操的耳提面命,深知自己肩负的责任分量有多重,因此贾大人一路上绝无懈怠,日夜兼程,赶到了榆林府。 事情解决起来并不复杂,经过七嘴八舌的痛诉苦衷、拍桌子打板凳的威胁咒骂、和事佬息事宁人的温言劝导、各退一步相互换位思考的“彼此理解”、进而“相见恨晚”、“引为知己”等必要的沟通与讨价还价流程,大家很快达成一致:兵部会按照勘合过的额兵数目,一次性发过来一年半的粮豆和一整年的足额军饷,而且,保证这次半途“漂没”绝不会超过一成半、从知府萧长华通判周持正到榆林副将吴多贵参将李长发游击陆有德,也都慷慨激昂的表示,一定会以此为鉴,今后一定妥善保管,绝不会让那许多粮饷再被“风蚀雨浸”了去、死于乱兵的守备金青则报个“暴病身亡”,除了兵部“依典抚恤”,地方上下也按职务大小凑了三百两给家属算奠仪(封口费)、周持正代表官府向乱兵们指天发誓,绝无秋后算账,今后不再追究任何人的责任,违誓者必遭五雷轰顶、大兵们,包括哗变的和暂时没有哗变的所有榆林卫的营兵们——将领们私蓄的辅兵农奴们不算人,没他们的份儿——也答应了,拿到这些,以前所有粮饷缺额一笔勾销,绝不再提。 当然,过了不多久,有天夜里营里乱了一小阵。第二天大家发现,三个带头闹事的乱兵头目同时失踪了,从此再也没人见到过他们。大兵们一边啃着掺了不少白面的饼子一边感叹着:给朝廷添乱的绝没有好下场!也有些人把嘴里的饼子和三人的失踪当作一件事并在一起想,不过想想也就罢了,自己已经吃到了饼子,还管其他做甚?有娃的老兵们都在私下里给孩子们讲述了这个故事,并耳提面命地谆谆告诫:以后长大成人,一定要以此为戒,啥事都不能出头! 这种结果早在大人们意料之中。大人们心里都知道:这些叫花们都是单线思维的两脚动物,仅此而已。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也无关痛痒——榆林这个池塘本就不大,这事没有掀起一丝涟漪。 顺道的,觥筹交错间,通判周持正居然与贾主事攀上一层关系:周通判中试的主考与贾主事任吏部考功司郎中的堂兄竟是同年! 那时,举人考中了进士后,要拜主考官为座师,从此双方便确立了师生关系,进而成为一个派系,今后在官场中会相互照应。如果背叛“师门”,定会落个“欺师灭祖”的骂名,一辈子洗不掉——尽管,这位主考官此前从来就不认识学生,这是当时的通例。萧长华与袁士杰便是如此。 同一年考中进士的举子们称为同年,往往也会形成比较牢固的友谊(在现在这个时代,公司里同一批录取的员工,往往也是如此)。 总之,这事儿就像从没发生过似的消弭于无形了。 萧长华吴多贵们肯定不会知道,贾主事给王尚书的报告里,粮饷数量向上浮了两成半。王尚书接到报告,意味深长地看了贾主事一眼,得到一个同样意味深长的眼神后痛痛快快地在物资调拨单上钤了兵部大印。 王尚书和贾主事当然知道,萧长华吴多贵们发下去,大兵们最终拿到手里的,并不是九成成色的官银,而是只有六成多成色的坊间私银、他们同样知道,大明特产一种酷爱吃银子的虫蚁,榆林自不例外——不过他们不知道的是,榆林的虫蚁更厉害,这次竟依旧噬了调拨过去的将近一半。 大兵们对上述一切都不知道,他们只知道自己确实拿到了饷银,而且,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不用担心自己被饿死了。 所有人都只知道自己应该知道的,对其他,他们不仅不知道,甚至可以说完全不想知道。大家都明白:规矩,是至高无上的——无论是能公开讲的,还是不能在明面上讲的,都要尊重,而且必须遵守。 嗯,只要你想在这片土地上活下去的话。 沉浸在喜悦中的大兵们刚刚吃了两三天饱饭,几两银子在怀里还没揣热乎,便听到风声:要上阵了,有一大股悍匪来袭,匪首叫关盛云。 再次炸营了。 由于怕其他营兵以后有样学样的跟着闹起来,虽然人人有份,这次朝廷发放积欠粮饷的真正原因,无论是地方衙门还是各级军官都只字未提,只是说朝廷的体恤和圣上的恩典,在没有手机和互联网,而且军营文盲率几乎百分百的封闭环境下,其他各营的大兵们对这次的喜从天降都恍在梦中,一时间完全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因而各种猜测都在私下流传……这下好了,动员令一下来,大家瞬间都找到了标准答案:原来是要咱们卖命啊! 额呸! 凭什么? 几年了,不给发饷也就算了,连饭都不给吃!好容易也给粮了、也给钱了,原来是要打仗了!俺才刚吃几顿饱饭,被贼人砍死银子能带去下边花么? 没门儿! 大兵们的直线思维直接把两个偶然并发的事件串联到一起,于是,所有营地都炸了锅,时刻处在爆发的边缘。 游击将军陆有德再次连滚带爬的跑回城送信,萧长华、吴多贵和周持正等人闻讯也慌了神:祸不单行啊!早不来晚不来,恰恰在这个节骨眼上整这么一出儿,整营投了贼事小,乱兵入伙要交投名状——自己全家的性命堪忧可是真的啊! 平日里文视武如草芥武视文如仇寇的一众文武,史无前例的前嫌尽弃,在知府衙门里秉烛达旦谈了一宿,终于制定出一个万无一失的御敌方案。 破晓时分,一阵紧急的蹄声在官道上响起,六百里加急的公文,密密麻麻签满了地方大小文武万众一心为圣上慷慨赴死的豪情壮志,被送往京师。在警讯加决心书的末了,委婉地提了一句:连年天灾,营中的马匹草料不足,又遇到马瘟,多有倒毙……不过,这丝毫不影响众志成城誓灭万余强贼的信心! 话说关盛云,被一千几百张嗷嗷喊饿的嘴逼着,内心半情不愿、表面成竹在胸地向榆林开过来。 部众们很高兴,他们中绝大部分人平生的足迹从未踏出自己居住地三十华里的范围,其中更有超过半数,这个范围甚至可以缩小至十华里。在这些人心中,背井离乡的忧思很快被抛却:榆林府恍如瑶池仙境般的存在,充满了美好的憧憬与向往。 关盛云和高藤豆等几个营官老兵们则忧心忡忡。他们知道,没有攻城重装备,好吧,就算有,那帮家伙也不会使用、没有战斗经验、铠甲就不提了,甚至没有像样的武器、更没有粮草辎重补给……榆林府高高的城墙将是他们人生的尽头。而且,多年的戍边经验告诉关盛云:城外,至少还会有三至四个营的边军在虎视眈眈地等着收割自己这些首级换赏钱——仓促纠集的乌合之众对正规军来说,就是首级功! 然而,事态已是骑虎难下,被团众裹挟的关盛云别无他法,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 离城约二十几里,关盛云扎下了营寨。 为了预防“敌袭”,关盛云命令辅兵队去砍树,稍后建造营墙栅栏和拒马,其他各营挖壕沟,埋锅垒灶……部众们被明日攻城的兴奋感和恐惧感驱使着,忙得热火朝天,没有留意关盛云带着营官和亲信们聚拢到一起……好吧,临战么,长官们前敌军议也很正常。 看着忙碌的场面,无事可做的小罗师爷有些迷惑,对大罗师爷嘀咕了一句:“爹,这时候做这些,有必要么?” 罗咏昊不以为然道:“小孩子懂得甚么!关将军已经说了,要预防敌袭么。关将军久经战阵,自是比你懂得多,你莫多嘴!” 罗世藩眨了眨眼睛,不服辩道:“爹教训的是。不过,孩儿虽不知兵,但如果孩儿是榆林守卫,才不会把兵士们拉出来野战,只要闭了四门坚守不出便是不败、待上几日,攻方折了锐气又无粮草,自然退兵,彼时趁机反攻,不难取胜吧?” 罗咏昊闻言一怔,四顾了一下,没见到任何一个领兵官,略一思忖,如梦方醒,顿足急道:“你收拾下咱爷俩随身的东西,在帐里等我,我去去就来!记住,跟任何人啥也别说!”言毕,提起衣襟一溜小跑直奔关盛云的中军帐。 关盛云正在跟亲信们商议明日该怎样安排攻击序列,等炮灰们冲上去吸引守军的注意力,自己这帮人如何趁乱脱身,罗咏昊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头闯了进来。 一进帐,罗师爷一揖到地,然后,便弓在那里不直腰,嘴里念叨着:“将军救命、将军带携。罗某父子永世感念将军大恩……” 关盛云也是一怔,边伸手去扶边开口问道:“罗夫子您这是做甚?” 罗咏昊弓着腰轻轻一躲,闪开了关盛云伸出的手臂,仍旧保持着行礼的姿势,嘴里继续念叨着:“将军救命、将军带携。罗某父子永世感念将军大恩……” 关盛云随即也明白过来,苦笑一声:“罗师爷请起,请起,关某也是实出无奈,您恕罪则个……” 罗咏昊微微抬头,瞄了眼关盛云,仍然在自顾自的念叨,关盛云只得应道:“关某应了您便是,师爷请起。” 罗咏昊非但没有直身,反倒噗通一声跪了下去:“将军切莫欺瞒学生。学生半生悲苦,拙荆早亡,膝下仅有一子,求将军大发慈悲!此事学生未向他人吐露半句,天日可鉴!明日学生愿身先士卒率众攻城,只求将军能将犬子带走,为罗家留下条血脉,罗咏昊永世感念将军大恩大德,学生给您磕头啦!”说着话,俯下身去,两行清泪落了下来。 关盛云动容道:“先生说哪里话来。明日先生父子紧随了关某便是。先生请快快起身,休要被人撞见……” 正在此时,另一人慌慌张张一头闯进营帐,看也不看正在撕扯的二人,埋头一跪,喊道:“大帅,将爷!大事不好!榆林、榆林那里,下战书来了!” 第12章使节 第12章使节 不止关盛云,帐内众人一下子全愣住了。 这帮人,要么是多年跟着卢勇的亲随,在打土匪这个专业领域逐渐积累起丰富的实战经验、要么是屡次从围剿中脱身的山贼,在对抗官军的职业生涯中展现过无与伦比的智慧,为了“有口饭吃”这个崇高的理想,此时此地,曾经不共戴天的两伙人终于历尽坎坷走到一起……但是,他们想象中墙高壕深兵精粮足,而且占绝对数量优势的官军,跑来给穷途末路的山贼下战书这等千古奇事,饶是各位好汉见多识广,也是闻所未闻,一个个呆若木鸡! 罗师爷毕竟肚子里很有些墨水,神木县再不济,知县老爷也算官场中人,第一个隐隐的感觉到了异常,迅速起身边掸土边给关盛云递了个眼神:“此事有异,不妨静观其变。” 关盛云也回过神来,点点头,问道:“来的什么人?现在在哪里?” 营门卒俯首回道:“禀大帅,来了三个人。现在在营门口候着呢。” 关盛云扫了眼众将:“都听听吧。三个营官(包括辅兵营)留下”,用手一指亲卫小厮刘建林,“你也留下。其他人帐外列队。”继而对罗师爷点点头,“您帮我参谋参谋”。 然后命令门卒:“带使者进来!” 生怕被关大帅放了鸽子而急于表现出自己价值的罗咏昊,趁着空当跑到帐外匆匆布置一番,又折回来,跟几位“将军”如此这般的交代了几句,然后在关盛云侧后摆出一副气定神闲胜券在握的架势站好。 榆林府派出的使者是主簿冯吉祥——武将们都不怎么会说话,这等重任文官们可不敢交给他们,搞砸了大家谁都担不起责任;勇闯乱兵营的“孤胆英雄”周持正已经“只身涉险”过一次,从臭气熏天的兵营里回来以后,后怕了好几天,听说又要派人去贼寇那里下书,捂着脑袋就说受了风邪要去找大夫治病,这次是打死也会不出头了;其他官员也都怕进贼窝,一级压一级,于是千钧重担最终便落到正九品的冯主簿肩上。萧长华连吓唬带糊弄,拍着胸脯答应回来就升县丞不去后果自负,万般无奈,冯主簿只能一步三回头地带着两个萧长华的心腹侍卫出了城,心惊胆战地走向关盛云的临时营地。 萧知府想得很全面,为了增加使者说话的分量,特地让冯主簿穿了知县的官服。冯主簿考虑得更周到,临行前用白布写了个斗大的“使”字拿根竹竿挑着——大家都知道,冯主簿是想提醒对方“两国交兵不斩来使”的游戏规则——萧长华正在城头目送冯主簿离开,耳边传来一声轻喟:“希望贼人那里有能识字的吧……”循声转睛望去,已经霍然而愈的周通判玉树临风般站在身旁,二人相视会心一笑。 关盛云让部众挖壕沟建营墙,本是为了引开众人注意力,自己和心腹商量准备跑路。可这番热火朝天的景象,在三位不速之客眼里则被解读出另一重含义:看来,这股“巨寇”对榆林府可谓志在必得——这分明是在建立总攻基地啊! 巨大的恐怖感几乎将他们当场吞噬,连带领他们入营的营门卒都注意到,短短百十步的距离,几位官爷一路上抖个不停。几个从出生就没见过官爷的土鳖开始以为官家就该这么抖着走,还想学呢,后来才意识到这纯粹是吓的,羞愧转为愤怒,大声呵斥起来,于是几位走得更加抖擞了。 没怎么受过专业军事训练、奉命在帐外列队的队官们本就是贼头目,站得不可能齐整,见到使者过来,都想凑近看个真切,不觉间便形成了一个半弧形半远不近地虎视眈眈。冯吉祥平日哪里见过这许多歪瓜裂枣的近距离逼视,简直是拖着脚一步步挨到帐前,垂着头,弓着腰,双手高高地擎着那根挑着“使”字白布的竹竿。 挨到帐门口正想往里迈步,“大胆!”暴喝的同时,一把钢刀刷地一声横在冯主簿的面前——“下马威”!罗师爷刚刚交待过的。紧接着几双脏兮兮的大手便伸过来,把三位浑身上下摸了好一通。两个侍卫的佩刀理所当然都被摘走了,皮甲也被扒了,冯主簿腰间的玉坠也被顺手扯了去。 好个冯主簿,眼看着雪亮的刀锋离鼻尖不到一寸,居然没有当场一屁股坐到地上,真可谓浑身是胆!虽然高举的白布招子抖得更加剧烈,冯主簿大义凛然地闭着眼小声念叨出一连串的:“好汉爷饶命,两国交兵不斩来使,好汉爷饶命……”义正词严掷地有声,把一众贼寇震慑得哈哈大笑。 “带来使!”帐内传出一声大喝。 关盛云们本就穷得掉渣,所谓的帅帐,只不过是个打了不少补丁的大号帐篷。冯主簿的“使”字招子被帐楣挂住,看着几人手忙脚乱一阵子越折腾缠得越紧,幸亏罗师爷暗中踢一脚,关盛云赶紧收起笑纹强忍着,继续装腔作势的黑下一张脸,又狠狠瞪了帐内咧着大嘴傻乐的匪首们一眼。 啪! 为了让疼痛感驱散笑意,关盛云猛地一拍帅案——哦,好吧,一张破桌子,佯怒道:“大胆狗才,竟敢戏辱本帅!” 冯主簿原本心里设想,自己拄着“使”字“节”,可以摆出个视死如归的苏武般架势,被这一喝,吓得不由得松了手,再也顾不上去跟竹竿较劲儿,迈着见上官的小碎步前趋两步,勉强压制住双膝跪下去的冲动,深深的作了个长揖:“本官,哦不是,下、下官,哦,不对,学生,啊,卑职冯吉祥见过大、大帅……” 心虚得一塌糊涂的关盛云暗自七上八下的早已不耐,色厉内荏地喝道:“少废话,干什么来了,快说!” “下战书”这三个已经堂而皇之写进边报里的字眼,此刻打死冯主簿他也不敢说出口:“卑,卑职来给贵军送个信。” “什么信?拿上来!” 冯主簿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掏出已经被冷汗浸得发潮的信函,双手高举着捧过头,刘建林上前两步一伸手拿过来,递给关盛云。 关盛云正要撕开信封,罗师爷下面又是一脚踹过去,登时心领神会,顺势大咧咧把信往身旁一递:“师爷,念!”。 “乾坤朗朗,天日昭昭。圣德广被,海晏河靖。《诗》曰: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尔等顽逆,践履国法。徒逞一时之猖,而不惧雷霆之怒乎!心若豺狼,万众睚眦;贪利忘义,至死不悟。殊不知阋墙御寇,人人攘臂;讨贼伐逆,王师鼎沸!势已穷蹙而不自知……” 罗师爷念得抑扬顿挫,高藤豆尤福田等几个文盲匪首固然听得满头雾水彼此大眼瞪小眼,冯主簿则瞬间石化般地僵在当场! 行前,萧长华三番五次地交待,所谓战书,只是个幌子,此行务必要把口信传达清楚。信是萧知府的幕僚写的,交给自己时已封了口——既然只是个幌子,自己便也没多想……这到底是什么仇、什么怨啊!哪里知道那个老杀材老忘八居然写了这么一封夺命书!目瞪口呆的冯主簿只觉一股暖流顺着大腿内侧缓缓流淌汩汩而下,随即,一股强烈的尿骚&味在逼仄的帐内弥漫开来,甚至压过了本就臭烘烘的味道…… 本想城下趁乱脚底抹油的关盛云毕竟是行伍里长大的血性汉子,少时也被爹逼着念过些书,自是听得懂骈四骈六的檄文,闻得这帮狗官居然骂得这么难听,一股怒火陡然而生,压过了怯意,扬手止住了罗师爷继续念下去,反倒冲冯主簿和颜悦色地笑了:“来使你贵姓?现居何职?” 此时的冯吉祥早已忘了自己穿的是知县的官服,颤抖抖地回复道:“回,回大帅,卑职冯吉祥,现任榆林主簿。” 关盛云保持着微笑,继续柔声问到:“冯主簿,你是不是与榆林众官有什么杀父夺妻之类解不开的深仇大恨?” “回,回大帅,没,没有啊,大帅。” “啪”的一声,关盛云收起笑容,狠狠地一拍破桌子,怒道:“既然不是被他们故意派过来送死,那便是你自己有意找死来的!本帅这就成全了你!来人……” 噗通! 冯主簿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双膝一软跪了下去,边叩头边扯开嗓子哭喊道:“冤枉啊,大帅!小人是奉萧知府之命给大帅送个口信来的啊!书函只是为遮人耳目啊大帅,里面写了些甚么小人委实不知啊大帅!小人有知府大人的口信啊大帅!大帅容禀、大帅容禀,小人冤枉啊……萧知府要劳军啊大帅……” 罗咏昊早就看出此事必有蹊跷,而且跟了关盛云没几天,还不了解其脾气秉性,怕他真的怒火攻心失去理智,赶紧打断冯吉祥的絮叨,喝到:“带什么口信,如何劳军?快说!” 冯吉祥可算抓住了救命稻草:“禀大帅、师爷,各位将军,萧知府说,榆林府愿奉上犒军纹银五千两,军粮五百石,求大帅大发慈悲,放过这阖城老幼啊。” 这次轮到关盛云们目瞪口呆了。 第13章 诚意 第13章诚意 “哈哈哈,哎哟!”关盛云这辈子都没见过五千两银子堆一起的景象有多壮观——好吧,他连五百两都没见过——刚刚笑出来,腿骨上传来一阵剧痛,忍不住叫了出来。 罗师爷狠狠的一脚,让他迅速恢复了清醒,为了掩饰失态,就势又是一拍那张倒霉的破桌子:“呔!兀娘贼!竟敢如此小觑本帅,你们打发叫花子不成?” 几位营官彼此对望了一下,不约而同的暗忖道:“咦,大帅为什么这样说?难道——咱们不是叫花子么?” 一直趴在地上的冯吉祥看不到这些人的表情,听了笑声以为是关盛云怒急而乐,捣蒜般的顿首道:“大帅息怒,大帅息怒啊!萧知府说了,好商量,一切好商量啊!” 罗师爷向关盛云递了个眼神,假意道:“大帅,学生觉得,萧知府既然遣使送信,应该是有些诚意……” 冯吉祥急忙道:“先生说的是,先生说的是!” 罗咏昊打断了冯吉祥的附和:“不过,这个数目,未免太少了些,显然,萧知府的诚意不够啊……” 关盛云借坡下驴:“哼!当然不够,远远不够!”同时心里紧张地飞速盘算着:多少算够呢?六千两?七千两?难道……可以要到八千两? 虽然好久好久没见过这么多钱了,但罗师爷被贬到神木县以前,毕竟是见过大场面的,怕关盛云露出马脚,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转过头不动声色继续对冯吉祥娓娓道来:“冯先生,你说你官居主簿,身上穿的却是七品知县的官服、你说榆林府有意犒军,战书上除了通篇诟骂,此事只字未提。你让我们如何信你,不是为了脱身,情急之下的信口开河?” 冯吉祥闻言一怔。 从踏入贼营那一刻便提心吊胆,进了帅帐(好吧,破帐篷),更是战战兢兢魂不守舍,此刻甫一定神,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忍不住偷看了一眼,不禁大吃一惊——虽然神木县穷乡僻壤罕有交往,但两地实在不远,一个七品知县一个九品主簿,许多年来少不得打头碰面几次,两个基层官员还是能认出彼此的。 罗咏昊向冯吉祥露齿一笑:“冯主簿,认出在下了?” 冯吉祥的大脑在飞速运转:说认出来了,能帮我说情么?不可能!一则平素没什么交情,神木县找榆林府要钱,自己没少刁难、二则,朝廷命官从贼是抄家灭门的大罪,他们肯定会杀人灭口! “认不出,认不出!学生素有目疾,眼前景物依稀,视人则五官难辨……”冯吉祥伏在地上,再不敢抬头了。 “那,你总该能听出在下的声音吧?” “听不出听不出!学生近日寒邪侵体,脉热络燥,两耳失聪,几近聋聩!” “哈哈哈,冯主簿莫怕,在下是原神木知县罗咏昊啊。” “哇!”冯吉祥终于一声哭出来,边哭边用两手捂住耳朵讨饶道:“小人听不见、小人看不见,小人真的认不出,哦,不认得什么罗咏……哦,不认得罗大人,罗大人不要再戏耍小人了啊啊啊……” 关盛云一干人越看越觉得好玩,比三五年赶不上一回还得远远巴望的唱戏还有意思,指指点点地笑得前仰后合。 罗咏昊可不是为了开玩笑,到底是读书人,心下明白事情的缓急轻重,重重地拍了下冯吉祥的肩头:“冯主簿,想活命便好好说话,罗某保你性命无碍!否则,你可莫怪罗某有心无力了!” 冯吉祥抬起泥巴泪水交织的脸,茫然道:“罗……大人当真?” 罗咏昊道:“罗某可以指天发誓。但,你要据实回答。” 冯吉祥急忙应道:“小人也发誓,小人句句是实!小人若说出罗大人的事,必遭天谴!” 罗咏昊瞟了关盛云一眼,见后者点了点头,清了下喉咙,也顺带理了一下思路:“萧知府可是确有诚意?” “当然,当然!否则小人纵吃了豹子胆,也不敢出城啊!这二位”,冯吉祥向后一指身后早就跪在帐门口大气不敢出的两名萧长华的侍卫,“他们就是萧大人的人。” …… 一炷香的功夫,众人终于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前不久榆林府险些酿出兵变,萧长华等担心自己这帮人的到来会让刚刚平息下去的乱子死灰复燃一发不可收拾,于是想破财免灾。 关盛云用眼色止住了众人的笑逐颜开,此刻他也不知道该如何狮子大开口狠敲一笔,又怕一张嘴吓跑了肥羊,于是对罗咏昊装模做样的问道:“师爷,您怎么看?” 罗咏昊冲关盛云眨了下眼睛,表示会意,然后捻着颌下的胡须假意为难道:“依学生看来,萧知府可能确是好意,此事也不是不能商量……不过,儿郎们准备了这么久,五千两,肯定是断断不可能的啊!” 冯吉祥觉得自己这条命暂时能保住,胆子大了些,小声分辩道:“启禀大帅,罗大人。萧大人告诉小人,一开始说两千两,然后慢慢再往上加,五千两是萧大人告诉小人能答应的极限了啊!为了表明诚意,小人一上来就直接说了五千两啊!” 关罗二人都知道冯吉祥开口就露出底牌,嘴里的诚意实际上就是被吓出来的,相视一笑。关盛云再次佯怒着啪地又一拍破桌子:“放屁!本帅这五千虎狼健儿费了这许多力气,哪个耐烦再与你啰嗦!传令,加紧打造攻城器械,明日攻城!打下来,城里的东西,还不都是俺的!” 刘建林抱拳大声道:“得令!”心里不禁犯开嘀咕:攻城器械?都有啥?长啥样?如何打造?正犹豫着是不是要往外走、走出去找谁传令,被罗咏昊抬手拦住:“刘将军且慢。” 刘建林一愣:俺就是个卫士,啥时候变将军了?被罗咏昊一瞪,心虚地应了句:“是。”复退开一旁。 罗咏昊转身对冯吉祥摊手苦笑道:“冯主簿,你也看到了,罗某已经尽力了。一则呢,尊驾要职仅居九品,分量确是轻了些。二则嘛,都是口说无凭,我等焉知不是萧知府的缓兵之计?此议恐怕难成。恕罪,恕罪。” 冯吉祥急得抓耳挠腮:“实情确实如此啊!要不,卑职再回去劝劝萧大人?” 罗咏昊正色道:“肯定您是要回去的。但,此事关系重大,万一传达的不够清楚,怕是误了大事。唉,唯一的办法,只能借尊驾项上人头一用了。让二位副使把您的人头带回去,再顺便传个话,萧大人肯定就能了解我家大帅的意思啦。” “说得对!来人!”渐渐进入状态的关盛云恰到好处地充当起捧哏的角色。 “不要啊!”冯吉祥一把抱住罗咏昊的大腿,“罗大人!饶命啊!小的一定好好劝萧大人,给您五万两,不十万两……” 罗咏昊知道,榆林府肯定有钱,但,绝不会有这么多钱。冯吉祥已经吓昏了头,开始胡说八道。这时候,为了活命,一百万两他都能答应下来。 于是微微一笑:“冯主簿莫急。罗某倒是还有个办法。萧知府既然开价五千两,想必已经做了万全准备。要不这样,为了证明萧大人的诚意,先把答应的东西送过来,罗某这厢保证,只要收到萧大人的诚意,明日便绝不动兵!如何?” 冯吉祥苦着脸:“罗大人,纵使送了这些、纵使贵军明日不攻,那后日呢?大后日呢?日复一日,索取无度,萧大人不会料不到这一层,断然不会同意的啊!” 罗咏昊正色道:“冯主簿所言极是,你且听罗某讲完。我等只需萧知府表明商谈的诚意即可。冯主簿可修书一封,今日入夜前,送来官银两千两、军粮五十石,猪羊若干,我军即相信萧知府的诚意。为了体现我方的诚意,罗某可随贵副使回城为质。若明日我军违约攻城,罗某尽可由萧知府处置。足下以为如何?” 没等冯吉祥回答,捧哏的关盛云急忙阻止:“断然不可!先生是关某左膀右臂,先生须臾不可离本帅,本帅一日不可无先生!此事休要再提!”关盛云这回可算是知道了罗咏昊的能耐,心想,如果罗师爷进了榆林府当人质,那以后还谈个屁啊?自己的恩主义父,那可是个见多识广、货真价实的参将,都轻飘飘死在从七品的文官手里,眼前的对手可是正四品知府,自己这些直肠子的文盲老粗,还不是眨眼的工夫就被那帮满肚子弯弯绕的狗官们坑死! 刚刚被罗咏昊拦下的刘建林年轻气盛,抱拳道:“大帅,小人愿往!” 罗咏昊回想起刚才这帮家伙听到五千两时眼冒贼光垂涎三尺的德性,觉得自己确实不能离开,否则,这群家伙不仅不可能谈出什么东西,反而真可能胡言乱语砸了锅。略一思忖,有了主意:“也好。那这样,我方派刘将军和犬子罗世藩为质,此事便算定了。天色不早,冯主簿请尽快修书,还要尊驾暂时委屈片刻,待收到萧知府的诚意后,罗某恭送尊驾回城”。 关盛云道:“很好!建林,你本是孤儿,本帅今日便收你为义子!姓冯的,你听好了,如果罗公子和本帅的义子少了一根毫毛,老子便将你活活煮来吃了!把这话给老子照实写下来!” 打发罗世藩和刘建林随两个随从回城送信,又安顿好冯吉祥,帐中众人还沉浸在天降横财的美梦里。关盛云笑得见牙不见眼,伸出双手大指赞道:“师爷了得!今日真多亏了您!那什么,嗯,您,您觉得咱们能要到多少?” “我也不知道。”罗咏昊微微一笑,“这种事,就跟大帅攻城一样,没打下来之前,谁也说不好能有多少收获的。谈着看,现在主动权在咱们手里。” 高藤豆美滋滋地接道:“管他呢!反正今晚先美美吃一顿再说!” 罗咏昊正色道:“大帅,各位将军,你们可知道为什么罗某要他们先送些许银子和吃食么?” 众人心里不约而同地想到:“这有啥可稀奇的?饥一顿饱一顿许多天,饿的呗!”尤福田说道:“豆子不是说了嘛,先吃饱再说其他!” 罗咏昊神色一正:“错了!各位试想一下,假若咱直接答应了他们,不管是五千两还是一万两,以后会如何?他们一开始会放下心,然后呢?” 关盛云奇道:“然后呢?先生快说,咱们都是粗人,莫教我等乱猜了。” 罗咏昊道:“只要我们答应下来,他们一定会使坏!今天会说‘暂时凑不齐,这些您先收下’、明天又会说‘实在没办法,再宽限几日’……这事就会一直拖下去!每次送一点点,趁机跟兄弟们拉关系套话说。然后呢,咱们坐吃山空,他们则可以从容调兵遣将!一旦发现了咱们的虚实,咱们立刻死无葬身之地!各位觉得自己带的那些手下,能瞒得住他们几日?” 一席话把众匪说得目瞪口呆! 关盛云急道:“那该如何是好?” 罗咏昊微微一笑:“无妨。现在已经变成咱们牵着他们鼻子走啦!我刚才要的委实不多,他们无论如何也不能说没有。咱们不急,现在急的是他们。咱们今天要一点,明天要一点,始终保持压力,在城外虎视眈眈,每次诈出来的银粮用来训练部队,咱们越要队伍越强,他们越掏越害怕,过不多久,便会主动拿出大笔粮饷求咱们离开,那时便知咱们的收获究竟是多少啦!” 帐中响起一片由衷的赞誉之声。 罗咏昊神色又是一肃,:“各位下次切莫急于说话,如果信得过,这交涉之事,便交给罗某如何?”嘴里对众将说话,眼睛却看着关盛云。 “信得过,信得过!”关盛云急忙说道,“一切先生说了算,该怎么做,怎么说,全听先生的!哪个再废话,关某打杀了他!”说着,又重重地拍了下破桌子。 罗咏昊如释重负地笑了。他知道,从现在起,在这支队伍中,自己已经成为不可或缺的人:“各位当知道该怎么办了吧?厉兵秣马,积极备战,让儿郎们都加劲干起来!咱们说了不打,但咱们没说不备战,对吧?咱这里干的越是热闹,他们就越怕,就能要出来越多的东西!”。 众将轰然应是。 哗啦。 那张破桌子本就勉强能立得住而已,被关盛云或真或假大力拍了那么多次,终于散了架。 …… 傍晚时分,一趟牛车出现在众人的视野里。好吧,那是榆林府给边军将士们送物资的劳军运输队,被午后的太阳晒花了眼,“迷路”了,误入了贼寇的营地…… 营地里灯火通明,大家挥汗如雨热火朝天地干着,吃饱喝足的关盛云和营官队官们精神抖擞地在施工现场巡视着,一个个目光如炬。又深又阔的壕沟、结实得能顶住撞车冲击的木栅栏、为了防火,外面还一丝不苟地涂了湿泥、瞭望台、拒马、壕沟前密密麻麻插了满地的尖桩……这个营寨修建的扎实程度,就算是京营最挑剔的辅兵营官看了也会赞叹不已! 第14章 人质 第14章人质 出离愤怒。萧长华几乎被气破了肚皮。 冯吉祥被扣下了。 这个倒无所谓,其可能性萧知府早就考虑到了。扣就扣呗,难不成还能用他的性命要挟本府?呵呵,就算被贼人大卸八块砍了,那又怎样?七品知县叫芝麻官,主簿算啥?九品,那叫不入流!一个不入流九品主簿的性命,堂堂知府,不会往心里去的。话说回来,对方也送了俩人质过来,说明贼人们确乎是有心商量的~萧知府是为这个生气。 侍卫把这二位领回来,肯定不能住在外面,人多嘴杂是一层,万一出点啥意外,误了大事才叫不值,故而只能悄悄安顿在知府衙门西花厅里。 那个小罗见面好歹拱了拱手,看起来好说话些,文邹邹的应该是个良家子出身;另一位,简直就他娘的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径自拖把椅子大咧咧坐下,两只贼眼叽里咕噜地四处瞄来瞄去,问他怎么称呼,张嘴就说姓刘,又改口说姓关,萧长华心里跟自己打赌:等会再问,这厮一准儿会改口说姓张、姓赵呢——听说书先生讲《三国》给自己找的姓,错不了!这倒也没啥,自小在贼窝里长大,没规矩的贼娃子,萧知府能理解,暗自里给他起了“刘关张赵”的绰号。 刚坐下没多久这个刘关张赵就恬不知耻的拍着茶几喊饿。好吧,萧知府大人大量,挥挥手让下人送来些吃食。小罗的吃相还能看,这位倒好,两只脏手捡着白花花的肥肉交替着往嘴里塞,简直能把人活活恶心死! 萧长华叹口气,转过眼去看壁上那幅“有容乃大”的条幅,默念了几十遍,强忍了。 耐着性子等他舔干净盘子刚想问几句——能不能套出些贼人的底细两说,总得试试吧——这个直娘贼竟然舔着脸说没吃饱,还要! 萧知府只能再挥挥手…… 这二位的饭量,让在场的所有人叹为观止——那个斯斯文文的小罗,乍一看吃得还挺文静,可速度一点也不比这位刘关张赵慢!萧知府今天算开了眼:传说中的饿死鬼投胎,原来就是这样子的啊! 好容易等这二位摸着涨得溜圆的肚子长长的打出一串饱嗝,萧长华端起茶杯正想问话,刘关张赵把油手往破衣服上擦了擦,站起身又开始满屋溜达了!东摸摸西摸摸,弄得到处是油渍也罢了、带倒了花瓶也罢了、竟还想去正堂!你这浑身布丁口子的贼娃在知府大堂上公然晃荡一圈,那全榆林府岂不都知道了本府通贼?萧长华使个眼色,堵在门口的亲卫萧勇刷的把腰刀抽出半截,身子一横刚挡住去路,只听“啪”的一声,脸上便多出几道油乎乎脏兮兮通红通红的大手印子——这贼囚居然一个大嘴巴抽了过去,紧跟着便骂开了!萧长华直愣愣地看着流星雨般从这张大嘴里喷迸而出的吐沫星子,在落日余晖下映射出的点点光芒,闪耀、下落,自己那个七步成诗倚马千言的大脑霎时间一片空白。萧勇也傻了:平日里其他官员都要买三分面子狐假虎威惯了,猛不丁挨这么一下,直接蒙了……要不是小罗赶紧上前拉住小声劝了几句,还不知后面会怎样! 萧长华真的很想把这货吊起来用皮鞭子沾凉水,哦,不,水里还要亲手加上大把大把的粗盐粒子,活活抽死,但,心里非常清楚,只能想想罢了,子曰:小不忍则乱大谋。这两条烂命可不值得用自己的大好前程来换。 于是黑着脸找到周持正,劈头硬梆梆撂一句:“这两个家伙交给你了,出了岔子,唯你是问!”顿顿脚,走了。 周通判那个后悔啊:自己的“病”,怎么偏偏就随着冯吉祥的出城“霍然而愈”了呢!从萧长华的脸色读出来,这次自己再也不能“病”了——否则,肯定、确定、以及一定,会真的“大病”一场,搞不好得病一辈子!只得硬着头皮一提官服下摆向西花厅小跑过去。 俗话说急中生智,短短几十步的路上,“浑身是胆”的周通判想到在乱兵营里见到的一幕,还真琢磨出来一个妙招。 “二位贵客,有没有兴趣耍上几把?”还没跨进花厅,周通判热情洋溢的声音便传了进来。 赌博! 周持正在乱兵营里留下最深印象的便是这个。 别说叶子牌,乱兵营里完整的骰子也没几粒——但没有赌具可难不倒军汉们,随手揪把草猜单双赌长短都能让那群叫花子咧着大嘴忘我地亢奋一整天、乱兵们兜里没啥钱,所以赌注更是五花八门: 可以赌喝凉水——周通判曾亲眼目睹一个家伙躺在地上动弹不得,灌满了井水的肚皮鼓得像憋足了气的蛤蟆一样,嗯,呻吟的声音可比蛤蟆叫声小了很多。 可以赌叫爹——几个家伙一会你叫我、一会他叫你,每次还要郑重其事地跪好磕个头,不多久,每个家伙满头满脸的泥土和草叶子,还都兴奋地搓着脏手乐的前仰后合。 可以赌抽嘴巴子——周通判还曾饶有兴致地看着一个赌运背到极致的家伙,两颊被抽的肿得像头亲娘都认不出的猪,还在奋勇地含混不清地叨哝着要报仇雪恨,积极投身于一场又一场新赌局继续挨抽的动人场景。 …… 刘建林,哦,现在是关建林了,当然很想赌,可他知道,自己兜里半个铜板都没有,有点踌躇了。反倒是罗世藩鬼点子多,眼珠一转二话不说就应道:“好极,好极!”关建林还在扭捏,被他生拉硬拽地坐了下来。 略一打量便料到这二位中至少一位肯定不识字,周持正拍了拍手,让人送来骰子。 身份、地位、外貌、立场……都极为悬殊的三个人,转眼间便亲如兄弟般围拢在一起大呼小叫起来。 而留在营寨里的冯吉祥可惨了。辰时还没过,关盛云已经拍着另一张破桌子喊了三回要炖他了,幸好都被罗知县,哦,现在是罗师爷,拦了下来。罗师爷可真是个大好人啊,以前跑府城可怜巴巴地讨要钱粮时,自己屡次那么刁难他,人家真的不记恨呢……冯主簿边感动,边按照罗师爷的指点写信,一方面信誓旦旦地说这些“义士”对自己照顾得可热情可周到了,安全绝对有保障,一方面恳请萧知府立即加派有临场裁断权的得力下属前来“商谈招抚细节”。末了委婉地提了一句,外面“几千”“义士”通宵达旦地建造各种“攻守战具”,以便“用之于府城”——汉字的玄妙尽在此处:“义士”们是把战具用在撞城墙上,还是造好了送给知府大人用——谁拿到信冯主簿都可以解释得通。可惜冯主簿已经昏了头:文字功夫那是在官场上许多年磨练的结果,已经成为本能不算,如果在平时,关罗二位唱的这出双簧肯定早就被识破了。 萧长华不是傻子,前日晚间便派出了几路探哨,想一窥贼寇虚实——能在边塞重镇钱粮兵马一肩挑这许多年,一般人早被踹下去了。再说了,门生遍天下的户部侍郎袁大人,可不会为每一个挂名的学生,都专程去兵部尚书王大人家里吃一嘴火辣辣的茱萸的! 可惜,关盛云和罗咏昊也不傻。 前者正儿八经边军出身,受过十几年系统专业培训、后者久居官场——不说从前的辉煌了,单一个知县七八年没挪窝,也真的可以算好久了吧——熟谙官府的运作方式,吃饱喝足的俩人一嘀咕,也做了些安排。 谷白桦是个云南马贼,多年前在一次官兵的围剿中落网,首犯被枭首示众了,作为从犯,被充了军,现在在关盛云这里带一个营。前晚和其他几个营官围着白花花的银箱吃过晚饭,正在抚摸着成色十足的官银锭子,两眼迷茫地望着帐篷顶上的大窟窿做梦娶媳妇——他臆想中的媳妇是喜子的形象,那是个私娼,也是他这辈子目前为止碰过的唯一一个女人……可惜好梦不长,口边刚刚流出涎水,就被关盛云拎出来,按照罗师爷的吩咐,挑了二十来个骑术了得的家伙,骑上本为跑路早就预备妥当的快马,消失在夜幕中。 萧长华看着眼前血淋淋的两颗人头,恐惧逐渐压过了愤怒,尽管这两个人都是他的心腹。 一大早,寅卯交替时分,派出的三路探哨都回来了——其中的一路就是这两颗头颅的主人,萧仁和萧礼。萧知府的家丁是按仁义礼智信田地军亲师达勇排的名(为了表示敬畏,天、君两个字取了谐音)。 据萧义讲,晚间,他们远远地伏着,只见贼人的营地里灯火通明,人影穿梭忙得热火朝天,那阵势,怕不得有两三千人在折腾!按正常情况分析,干活的都该是辅兵,最多再加上守营兵,战兵们都在养精蓄锐地睡觉休息——萧长华联想到冯吉祥上封信里说这股贼人的兵力是“五千虎狼”,怕还是说少了呢——天刚蒙蒙亮,他和萧军听到东边一两里外有动静,想再往前探探,没多远就被四五十敌骑抄了后路。这个数字被夸大了太多,谷白桦总共只带了二十多人,分了两队,每队十来个人而已。为首的贼人丢了两颗人头过来,扬声说替榆林府萧大人巡逻,刚刚抓了两个匪人杀了,让带给萧大人请功!萧义当然认识萧仁和萧礼,为了活命,赶紧捡起送回来,贼人在身后还喊,再有多少探头探脑的匪人,他们就会杀多少,让萧大人放心……回来路上碰到另一路——他们的境遇也差不多! 心乱如麻的当口,又接到报告:贼人那里,又有人送书来了! 第15章 成交 第15章成交 看罢来书,萧长华唤来游击将军陆有德,让师爷取了五六十两散碎银子交给后者:“只许输,不准赢!也不能输得太快,今天的都在这里了,多了你自己掏!”随后,把赌桌上嗓子都快喊哑了的周持正替了下来。 本着有福我独享、有难一起当的大明官场金科玉律,萧长华拉着周持正,把副将吴多贵参将李长发几位都叫了来,一起再次看完冯吉祥的信(吴李二位是听),几位大眼瞪小眼,一时间没人开腔。 见没人出头,萧长华清了清嗓子,给大家分析道:“各位大人,按驿马的脚程推算,诸位联署的边报这一两日差不多该送到京师了。边镇无小事,这等情形通政司断不会耽搁拦阻。”说着向东作势虚一拱手,“圣上肯定会知晓。前几日贾主事刚刚来过,本府猜测,兵部固然会力保榆府,各部的大人们也该当观望几日,等着咱们大破贼寇的捷报送过去呐!如果处理得当,一则大家算不负圣恩和大人们的费心栽培、二则么,为国尽忠为圣上分忧你我责无旁贷,圣天子德牧四海,各位也少不得朝廷恩典的封赏。”说着,脸色一肃话锋一转,“但是!如果这事没办好,别说榆林府被贼破了谁也活不成,就算侥幸逃了性命,御史都老爷们的嘴,那可是谁也堵不住的!各位心里都明白,大人们只会锦上添花,那时节,各部的大人们不会再有谁替你我说话,咱几位的下场,怕不比沦落贼手强上多少!本府以为,咱们至多也就还有三两日的时间,这捷报……”萧长华刻意顿了顿,重重地强化了这两个字。“这捷报,就该用六百里加急送上去了!当下这个局,究竟该如何破,大家议一下吧。” 李长发满脸苦相地低声道:“萧大人,末将的两个营怕是不怎么中用。前阵子恐死囚们生事,末将已经把刀枪都收上来了,现在还没发下去,更是派了亲兵队在营里看着……其他营的情形,末将虽不知道,怕也差不多吧……”说着,可怜兮兮地向吴多贵望了过去。 吴多贵瞪了李长发一眼:“夯货,给老子闭嘴!各位大人面前哪里轮得到你这厮喷粪!” 继而转向萧周二人拱手陪笑道:“萧大人、周大人,末将等都是啥也不懂的粗人,一切皆听二位大人吩咐。” 萧、周二人对望了下,周持正缓缓道:“府台大人,卑职以为,这事情么,还是有很大机会做圆了的。贼人把冯主簿留下,肯定不是为了做人质,那边也知道,一个九品官的性命值不得几个钱。卑职觉得,主要还是当个传书人的意图——卑职琢磨着,贼人当是知道,从他嘴里传出来的消息在我等看来显然更可信。但九品的分量确是轻了些,就算是胡乱答应些甚么,贼人也不会信。”说着,苦笑了下,“还是卑职走一趟吧。只是,大人要给卑职交个底,免得贼人狮子大开口,卑职心里也有个分寸。长痛不如短痛,趁早把这档子事办爽利了大家安心。而且,最好也劳烦哪位将军陪卑职走一趟,有文有武,既能取信贼人,将来朝廷那里也好交待……”说着话,向二位武官那里瞟了一眼。 吴多贵连忙起身抱拳:“周大人说得是。末将治军无方在先已是该死,贼人来犯,还要劳烦周大人出马,再做缩头乌龟就得千刀万剐了!末将这就陪周大人走一遭,咳咳。”说着话,有意无意地咳了两声。 李长发打仗不行,但其他方面可不笨,知道该自己上了,高喊一声“使不得!”扑通跪倒:“副帅万万不可!副帅是大军的主心骨,几千儿郎都指望您呐!末将同去,末将同周大人去!” 萧长华长出了一口气,向李、吴两个武官点点头,起身离座道:“如此,本府便放心了。只是有劳周大人啦”,说着话,向周持正作势要拱手。周持正赶紧向旁灵巧的一闪避开,同时一揖到地:“分内之事,府台大人折杀卑职了。那个……还请府台大人明示……” 萧长华叹口气苦笑道:“榆林府有多少家底,老弟你还不清楚么?老弟全权决断吧,为兄就指望你啦。哦,把那二位也带走吧。”说着向西花厅一努嘴,“就是两个混账亡命徒!真有不测,杀了也没卵用;留在这里万一闯出点乱子更麻烦。本府听着他们成天在耳边聒噪也闹心。” 关建林极其不情愿就这么离开府城。有吃有喝不说,两日间平白赚了百多两白花花的银子,每次大呼小叫地把“赢”的银子往自己面前划拉时都会得意地想到,虽连爹是谁都不知道,但绝对错不了的是,从祖爷爷到爹那辈加一起,也没有过这许多钱,可算发大财了——至于自己是双方谈不拢脑袋就要随时搬家的人质这一层,人家脑子里压根就没想过!说要走了,无论罗世藩怎么劝都哼哼哈哈地“再来最后一把”的应付,最后还是周持正掏出一锭小元宝,连同陆有德剩下的散碎银子一股脑塞到他怀里:“少将军手气正旺,这些都算你赢的啦”,半拉半拽地把他拖出城。 刚出城门,关建林突然又想起来还没逛过榆林府城——好吧,除了神木县城,嗯,如果那个破地方能算“城”的话——他活到现在还真没进过其他“城”呢。眼看着又要后悔,是被罗世藩和李长发哄着“明天再来”,每人一只胳膊拖着过吊桥的。 营墙上远远望见身穿六品官服的周持正一行走近,而且还把罗世藩关建林捎了回来,关盛云和罗咏昊知道,这个回合自己赢了。 下了墙,关盛云径直进了帅帐坐等,罗咏昊则去找冯吉祥,掏出两大锭五十两的元宝(头天榆林府送来的)笑眯眯地奉上:“辛苦冯兄啦,些许心意,万请笑纳。罗某招待不周,冯兄多多海涵”。 被软禁的冯吉祥虽没看到周持正等人,但也马上明白了大概,确定自己肯定不会被炖了,彻底放了心,也想开了,把银子一揣,安心等着回家。 饶是罗咏昊千叮咛万嘱咐,关盛云唱黑脸捧哏倒已经驾轻就熟,可偏偏拍桌子耍威风却上了瘾。这不,眼看差不多谈拢了,突然又甩出个令人惊掉下巴的要求:“还要给本帅预备刀枪两千具铠甲两千领!” 听到这话,罗咏昊差点被活活吓死!心里把关大帅的女性亲属全部问候了个遍:你&他&妈的怎么不直接告诉这姓周的“我这里只有不到两千手无寸铁的臭叫花子、所有武器都挂在迎接你们的这些家伙身上显摆呢哦对了还包括从放回去的侍卫身上抢来的总共六把刀你们尽管放心过来砍我们吧”呢! 周持正端着权当茶杯的破碗,正嘬着嘴假装吹清水里完全不曾存在过的茶叶,闻言心里一动,仿佛隐约抓到了些什么,于是边琢磨边啜了口水。 罗师爷恶狠狠地瞪了关盛云一眼,故作轻松地附和道:“还是大帅考虑的全面啊。周大人,您一直说榆林府诚意十足,但……不是我等信不过大人,那个……常言道,论心不论迹,您别看我等剑拔弩张的,这是不得已而为之!吾等心里,可满满的都是对朝廷的一片赤诚啊!常言又道,论迹不论心,嗯,如果把榆林卫兵卒的武器都送来,还有什么比这个更能体现贵府对和平的无限向往的呢?” 闻听这话,周持正噗的一口水喷了出来,忙不迭道:“不好意思,呛到了,呛到了,咳咳。”心里想着:说到你们这伙公然造反的反贼就论心不论迹、说到我们官府就他斜麻麻地论迹不论心?反正话都被你两头儿堵死,姓罗的,你这番才华,我他妈的怎么早没看出来呢?早知如此,绝不能把这王八蛋撂神木那鬼地方等死啊!让这货写公文,搞不好大家的银子能多落袋一倍不止啊! 李长发自从进了营就没插上话,突然发现足智多谋的周大人竟然被如此简单的问题呛到了,这可是好不容易才能逮到的表现机会,必须展示一下自己的聪明!立即据理力争起来:“大帅不可漫天要价!俺刚刚收了两个营的武器,总共才两三百具刀枪,铁甲连十副都凑不齐,您一开口要这许多,却要末将等哪里去寻?”说完,得意洋洋的望了周持正一眼,等着大人褒赞的神情溢于言表。 噗! 刚刚又喝了一口水想压一压定定心神的周持正再次被“呛到了”。 “胡说!两个营的边军才这点装备,你骗的了旁人,可瞒不过关某!” “千真万确!李某岂是那等漫天扯谎的小人!” “哼哼,关某看你分明就是在扯谎,还说不是小人哩!” “嘿嘿!李某对天发誓,真的只有这些!” “休要空口白话!你敢不敢说说看,誓做何来?” “哪个不敢?李某对天发誓,如有半句虚言儿女世世为盗作娼!” “儿女为盗?你竟敢指桑骂槐地说俺是你儿子?” …… 周持正的思路完全被打断、带偏了。 重重地把破碗往桌子上一顿,叹口气,决定: 1,不再喝水了。 2,不再搭理这两个浑人。 周通判眼睛看着罗咏昊轻声,并坚定地说道:“罗先生,这个要求,恕难从命。” 正干着急又插不上话,得到意外解脱的罗咏昊赶忙借坡下驴:“这个嘛……唉,周大人顾虑得也确有道理。”转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瞪着关盛云,“大帅。鄙人觉得周大人确是诚意十足,要不,咱们谈谈粮草的事吧……” 关盛云本正为自己的临场发挥感到无限自豪,被罗夫子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眼睛一瞪,虽不知究竟犯了啥错,但可以确定,自己百分百是错了——这几日罗咏昊已经成了他的主心骨,气势一下瘪了下来,强笑一声:“好,好,罗师爷说了算。” 经过一番唇枪舌剑据理力争口沫横飞感天动地的讨价还价,最终,榆林府被诈出白银三万两、米豆五千石,外加猪羊衣被锹铲铁料手推车若干。 此外,罗咏昊还得到了周持正的保证,会好生看顾留在神木县的老弱。李长发在周持正的默许下,跟谷白桦拜了把子以后,拍着胸脯大包大揽地说道:“兄弟你叫罗师爷放心,神木县那点老幼吃不了多少东西嘛,俺再多报一个营的编制足够了!周大人,没问题吧?”说着向周通判望过去。不能再打哈哈的周持正,只能笑眯眯恶狠狠地点了点头。 聪明的李长发有些糊涂了,挠了挠脑袋,琢磨着“你不是刚刚亲口答应下来了么?分明俺是在帮你啊,你咋这么看俺乜?”,想了半天,总结出“周大人的病还没有完全好”的结论,于是释然了。 临别时,罗咏昊捧出个匣子送给周持正:“麻烦周兄了,些许心意,务请笑纳。” 周持正万万没想到罗师爷还有掀了供桌再捡个供果献佛的这一手,哭笑不得,忙不迭的连连摆手。 罗咏昊诚恳地说:“周大人,在下的事,还望您方便时帮忙遮掩则个,您要是一再坚拒,在下难免不安……” 周持正转念一想:反正是不要白不要。而且朝廷命官从了贼的事,毕竟发生在榆林府治下,真爆出来肯定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只要自己“没认出来”,遮掩一下也不会有多困难。如此一来,彼此留个交情,今后还真说不定什么时候又打上交道……于是道声惭愧,拱手谢过接下。 谷白桦也偷偷塞给李长发一个包袱。 几乎在榆林府向朝廷发出六百里加急捷报的同时,关盛云率领着这支意气风发的威武之师、文明之师,雄赳赳气昂昂折向东南,直奔延安府而去。 虽然这一切暗箱交易都是秘密进行的,但还是被几千里外南直隶的吏部尚书杨明桢轻松识破了。 第16章 蝴蝶 第16章蝴蝶 杨明桢,字庭栋,北直隶河间人。平心而论,其才干胆识确是非同寻常:庶吉士散馆后被外放到凤阳做知县,初出茅庐便做下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往小里说,这件事振动了朝野,王爵宗室被废黜者过百、往大里说,给朱明王朝真真续了几十年国祚。 凤阳是太祖故里,龙兴之地,地位自是非同寻常。洪武七年设府,属于府县同治,因此,凤阳县,也可以叫做凤阳府。 所谓府县同治,说白了,就是知县上面再加个知府,行政级别上去了。理论上知县处理完一件事要上报知府,可凤阳县就是巴掌大那么块地方,除了满足一下内心超级自卑的太祖爷的虚荣,实际上没啥必要。 到这里做知县,不算美差。 知府大人那里才不会操心凤阳县鸡毛蒜皮的七零八碎,只要保证太祖爷祖坟旁的大树别被雷劈了、山门影壁别被洪水泡塌了、黄鼠狼狐狸兔子别在哪个坟头上打洞……风水龙脉问题可是事关千秋万代的头等大事。其他的,接待下过路公干的文武官员拜谒——太祖爷规定,只要官员公干,路过凤阳就必须去谒陵,当然,不是公干路过你最好也去拜一拜,否则……嘿嘿,你懂得。然后就是逢年过节自己再去拜拜坟,就算圆满完成最主要的任务。府尊大人当然还有其他要务,比如亳州、宿州、虹县(今天的泗县)、寿州、盱眙(音“虚宜”)等地,都被划在凤阳府,府尊大人处理那些地方公务的积极性要大得多。县里,哦,好吧,也就是凤阳府的具体问题都是一推六二五地交给知县处理。 俗话说,灭门的知府破家的知县。也有灭门知县这一说,意思差不多,反正就是只要他想,说你是黑社会,你这家就算完了、更狠的,报一个“谋逆”的罪名上去,你全家都活不了!这是形容官员权力之大、官威之不可犯。 自古皇权不下乡,大天朝的圣天子,行政上只管到知县这一级,再往下,就要靠缙绅阶层、宗族势力来维系散沙般的基层乡里社会秩序——换句话说,知县,便是普通老百姓世界里最大的权力尽头,因此,也叫“一方父母”——闯了祸?爹负责打屁股、肚子饿得咕咕叫?娘负责喂稀粥。这两般责任都要知县大人一肩挑起,固有父母官之谓。 父母官是官场上的雅称代称,民间不这么叫。你想啊,有时候难免爹娘,甚至爷爷奶奶告儿子、孙子忤逆不孝,祖孙父子并排跪着,一齐冲堂上磕头一齐喊“父母大人”,难免乱了辈分闹笑话,所以民间干脆送了个至尊无敌的称号:县太爷——无论你是啥辈分,总之是你太爷爷!还有比太爷爷权威更甚的么?乖乖听话吧。 这是普遍现象,几乎没有例外。 几乎没有不等于完全没有——例外就是凤阳知县杨明桢。 杨明桢一开始过来接任时还有点忸怩。初涉官场,总觉得自己抢了前任知县的饭碗,着实有些不好意思。没想到交印的那位严直卿大人简直是兴高采烈,见了自己那个热情劲,就差拥抱亲吻了!拉着他脚不沾地地各处府库飞奔一圈,以近乎光速完成清点交接后就不见了人影。等杨明桢想起来离了京师饯别时,有朋友说过——朋友也是听其他人说的——新官要找乡绅为前任做些万民伞、让里正通知家家户户挂面镜子当街摆碗清水(取清如水明如镜之意)、再组织场父老弄个拦轿扒靴子等传统流程仪式的时候,班头顾阿义一脸坏笑地告诉他:别费事了,严大人全家这会儿已经快到临淮了!闻言杨明桢不禁感慨万千:想不到严大人竟然清廉无私不计名利如是! 等杨明桢看到堆积如山的陈年累案的卷宗时,这份感慨变成了疑惑,有些想不明白:清廉无私应该与勤勉操劳连在一起啊,这阵势,怎么有点不对劲呢?莫非,严大人淡泊名利的同时也有些懒漫,这是师古效法竹林七贤么? 于是杨县撸起袖子开始看卷宗,越发觉得奇怪:大多数案子,是非曲直很容易判断,其中更有些,处置起来也简单,就是两三句话加乒乓五六抡几板子的事,严大人为啥压着不处理呢?经过县丞、主簿和顾阿义的逐一指点,杨明桢逐渐明白过来:严大人哪里是懒漫,不计名利更是谈不上,简直就是个溜肩膀啥事儿都不担的大滑头! 这凤阳县是太祖故里,拐了七八道弯的朱家亲戚自是不少。当年太祖爷端个破碗流浪四方讨饭时这帮人固然一个都见不着,等登了大宝,三姑婶四姨娘五叔伯六大爷等便如雨后的狗尿苔一般咕嘟嘟冒将出来——别看破衣服上五颜六色的补丁迎风飘曳,贼眉鼠眼的长相也五花八门,都得算皇亲国戚! 太祖爷的暴发户心态地球人都知道:大明朝就是朕老朱家的!姓朱的就是国姓,斜麻麻地都得给朕供着!一两百年下来,这帮家伙已经成了气候,仗着自己娘胎里带出来的身份,知府大人都得让着些,更不会把七品知县放在眼里,此其一。朝中落了势的勋贵、失了宠的太监等,自知无力回天,往往也都要求来守皇陵,各有各的小算盘:有的是向圣上表忠心求保命、有的是变相宣告退出党争养老、有的则是想隐忍一时等待机会东山再起……虽在朝中站不住脚,但瘦死的骆驼永远比马大,这帮人在京师门生故旧可是不乏其党,别看一个个窝在凤阳这么个小破地方,依然是谁都得让他三分!此其二。 ——他们之间直接或间接的矛盾纠纷,严大人根本不敢管,也管不了,去找知府大人就一句:“你我食君之禄,自当秉公处理!”所以一律采取拖字诀,拖到来个顶雷的,脚底抹油,一溜烟跑得不见踪影。 初入官场的杨明桢并非世家子出身,老爹只是个秀才公,小杨同学可算是“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那种草根阶层中的幸运儿典型代表。在翰林院的几年,世家子们的各种小圈子,和他们这些草根的小圈子几乎没有什么交集——像李玉庭一样,从没有人私下传授给他任何官场上的游戏规则和经验,满脑子都是圣贤书上那一套克己慎独忠君报国的远大抱负。 不过他的命比罗咏昊还是好些——老罗,哦,错了,当年还是小罗,脑瓜比小杨同学活络得多,但座师那一党惹了麻烦,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下狱的下狱,罢官的罢官,致仕回家是最好的结局,于是小罗被一脚踹到神木县喝西北风,每次“大计”都被人忘了、多少年没人搭理也就顺理成章了。没有什么后台靠山可同时也没人想弄死的小杨同学则兴致勃勃地向凤阳县,这个外表冷漠内心滚烫的宁波猪油汤圆(那时番薯还没从南洋传过来,所以小杨同学不知道有烫手山芋这一说)一口咬了下去…… 说实话,等杨明桢把凤阳府的险恶形势琢磨明白大半,心里并非没有怯意,脑海中妥协还是坚持两股力量在此消彼长地争战。一方面,从小接受的教育,尤其是爹给自己起的名字,无时无刻在提醒他要坚定操守、另一方面,理智也在告诉他,现实和圣贤书的大道理之间确实存在着一道只能意会然却不可明说的鸿沟。 桢,是一种硬木,多用来做垒土墙的桩子。“庭栋”这个“字”,更是代表了父亲的期望。古人的“名”和“字”,并不是随意瞎起的,二者之间需要有某种关联——否则,明眼人一眼便能知道:这“名”和“字”是胡乱按上去的,至少起名字的人没受过什么教育。 比如说: 刘备,字玄德。“备”,有“周到、完备”的意思,“字”里面的那个“德”,呼应了名里的“备”;张飞,字翼德——“翼”,呼应了“飞”;关羽,字云长——“云(天)”呼应了“(振)羽”;岳飞,字鹏举——“鹏”当然要“飞”…… 宋朝以后,讲究更多。一般念过书的人家,名大多是两个字,除了在宗族里面的辈分可以一目了然,也可以兼顾含义和寓意期望。单字名则大多是武将或普通百姓出身——他们没那么多臭讲究的酸毛病。 称呼也有讲究。“名”,在一般情况下是不能随便叫的,除非是上对下,而且很严厉、很正式的场合。比如,科举及第,官宣时可以直呼其名;再比如宣布罪状、罢官等场合。同辈之间,或者上级对下级表示亲切时,都要用“字”来称呼。 举例。 “杨明桢,你可知罪?”这里要用名称呼。 “庭栋兄好雅兴!”这里同辈称呼要用字。 “庭栋啊,老夫有句话要嘱咐你。”这里长辈表示亲切,也用字。 这么说吧,就算斗得你死我活的关系,讲究人也不能直呼其名:“曹操,我与你势不两立”,这样的话绝对不能说,谁这样说话就是没文化,自己跌份儿;相反,“曹贼看刀”,这样说没毛病、“曹孟德,你狼心狗肺!”这话也算骂得得体(操的意思是操守,后面的德字有对应关系)。 下对上,不能称名,更不能说字,要加尊称:“杨邑宰(县令的尊称)有令……”,恩,这是师爷的口吻、“杨太爷让俺给大家传个话……”,一听就知道,这是班头里正常说的。 也可以用出生地或籍贯代指:“您此话莫非指的是杨河间?”当然,用地名称人比较中性,主要是关系比较远的人用。这样相称,可以表示内心亲昵,也可以是贬义。比如后世的李鸿章,不少人用李合肥相称、袁世凯则叫做袁项城。 言归正传。 新任凤阳知县杨明桢正在天人两难,一件事,彻底改变了他的人生和大明的时局。 一只蝴蝶扇动了一下翅膀,引发了千里之外一场席卷神州的巨大风暴。 第17章 过堂 第17章过堂 接印第三天,寅时(早上五点)时分,杨明桢正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捂着脑门天人交战,突然接到报告:有人违犯夜禁,而且殴伤了巡更的皂隶。人犯已经拿获,请大老爷发落。 匆匆洗漱升了堂,衙役们扯过来一位:大红色的海蟒袍被扯破,露出里面的深紫色中衣、一脚赤着,另一脚上穿了只褐色绸面格纹皂靴、披头散发,旁边的皂隶手里捧了顶沾满泥土还剩一山(乌纱帽脑后的两翅,学名叫两山)的镶了金丝边的忠静冠(类似乌纱帽,方顶,三道梁),显是打斗中掉落的。这位虽鼻青脸肿,却还挺豪横,大马金刀地站着,嘴里的酒气大清早的很是呛人。旁边躺着被殴伤的更夫,鼻子被打破,满脸是血半真半假地呻吟着。 一宿没睡好的杨明桢还空着肚子,大清早的被酒味呛得有点恶心。眼前这位一身的五彩斑斓太怪异了:你若说他是个普通百姓吧,肯定不敢大剌剌“见官不拜”,那是自己找死、若说这位有官员身份吧,虽说凤阳巴掌大的地界自己初来乍到真可能不认识,可忠敬冠应该配忠敬官服才像话,怎么能穿个擦边球的海蟒袍呢?太祖爷规定文官服绣飞禽武官服绣走兽,绣个定制没涉及到的海蟒飞鹿啥的都是暴发户才喜欢玩的、若说他是个有功名的书生吧,哪里来的胆子把方巾换了官帽、而且是四品以上才能配金边那种!再说了,看那副模样,也绝不是个读书人! 是否是读书人,在古代太容易分辨了。隋唐科举取士之后,直到清朝,只要是通过正途得官,或者获功名者,大都是读书人。而那时都是私塾,随着先生一味摇头晃脑地念,错一句戒尺就打下来,十几年下来养成的习惯,那做派和举止是其他任何人学不来的。所以,别看古代没有照片等精确识别方式和即时通讯手段,上千年间,假冒官员的案件屈指可数。究其原因,一个是教育成本太高,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人完全不识字肯定做不得这等事、另一个原因是言谈举止很容易被识破,哪怕是演技很好的戏子,装不得半日便会被官场上同僚看出破绽。等到了清末,捐官太多太滥,只要掏钱啥人都能混个官身,这等事才逐渐多起来。 正在琢磨着,主簿孟高第凑过来附耳悄声道:“杨大人,这位是三姨丈。” 杨明桢茫然道:“什么三姨丈,是你的三姨丈么?” 孟高第一吐舌头:“大人可折杀小人了……”然后趴在杨明桢的耳边一通叨咕,后者好一阵子才搞明白,原来这位是朱家一位远亲三表姨奶奶的老公。 三姨丈杵在堂下斜愣着眼睛看着,耐着性子等到孟高第说完了自己身份直起腰,才大咧咧向躺着的更夫一指:“麻烦杨县快点判了这厮。”然后又挨个指着那班壮隶*:“还有这个、这个、那个!都给俺狠狠打!俺可咽不下这口鸟气!” 班头顾阿义闻讯也匆匆赶了来,行过礼,凑近杨明桢案前有些委屈地小声分辩起来:“杨太爷,小的们也是没办法啊!朝廷明典,龙兴之地为防不法奸徒坏了龙脉,夜禁格外严。不查吧,万一有个闪失,灭门的大罪谁也脱不了、查吧,黑灯瞎火的也认不出哪位大爷是啥来头,求大老爷手下留情!”说着话复又跪了下去。 眼见着顾班头说话没什么底气,三姨丈更加嚣张:“狗杀材放屁!恁等聒噪!连本老爷都敢拦敢打?今天不活活打杀,还反了你们这般狗子!你是狗子们领头的,更不是好人,说不得,也得一并打了!” 跪在地上的顾班头没敢起身,挪了个方向,向三姨丈边叩下头去边小声争辩道:“三太爷您不叫人掌个名号灯笼(夜禁只针对百姓,官员处理公务外出,可以打出有官衔名号的灯笼则一路畅通无阻),反引个“秋月馆”的勾栏灯,还踹倒拦街栅栏,小的们误以为是歹人……” “放屁放屁!”三姨丈看都不看顾班头一眼,对杨明桢继续嚷嚷,“杨县快点打!教杀材们认得你家三太爷!” 那三姨丈本是去勾栏里耍,原想留宿于斯,不想相好的被旁人点了去,眼巴巴等到三更天姑娘才脱身出来。一个独自吃闷酒吃到半醉满肚子懊恼、另一个已被折腾得无精打采,两厢口角起来,一怒之下三姨丈执意要回,老鸨拦不住,只得备了盏院里的灯笼给他提着照路。每晚一更三点暮鼓响后,要道交叉路口便要拉起拦街栅栏。值守的衙役见到明晃晃的勾栏院灯笼自是要上前盘查一番,这位醉酒加满肚子气的三姨丈不仅二话不说就踹了栅栏,还动手打了人,于是被众人拿了…… 此刻的杨明桢并没有下定决心在国法和理智两者中做哪种选择,因此想学前任严直卿,先拖一阵再做决定。孟主簿看出杨县尊正在沉吟措辞,于是在旁打圆场陪笑道:“三太爷,您先消消气,黑灯瞎火的您也莫怪兄弟们一时认不出,不知道您是公干……” 孟高第是想给杨明桢找个两边都能下的台阶:一边是黑灯瞎火没看清人、一边是外出公干,两厢谁都没责任,打个马虎眼这事就过去了。可那倒霉的三姨丈越想越觉懊恼,更怕半夜被个婊&子轰出门的糗事传出去让人笑话,听了孟高第“公干”的话以为是有意嘲讽,怒道:“放屁放屁!杨县快快与俺打死这些狗子!还有他,”一指孟高第,“这厮也是混账,一并打了!” 到任三天便把手下更夫、壮隶、班头、主簿,一股脑地打了?以后我他妈还干个屁啊!刚上任的杨明桢脸上真有点挂不住了:“住口!本官自有主张,岂容你咆哮公堂!” 豪横惯了的三姨丈根本没把这位年纪轻轻的新任知县放在眼里,闻言愈发恼羞成怒:“姓杨的你说甚?就是知府见了俺也要叫声三老爷!放明白些,快快与本老爷出气!” 至此,年轻气盛的杨明桢再也不能忍了,重重的一拍惊堂木:“大胆狂徒,竟敢如此放肆!本官问你:尔可有官身?可有功名?” 虽然初出茅庐,读书人脑子就是不一样。三姨丈是个粗人,当然没听出杨明桢在给自己下了个钻不出去的死套,脖子一梗:“俺呸!功名?谁稀罕那般劳什子!俺的官身是忠显校尉!官衔比你大得多!” 杨明桢顿时心里有了底。忠显校尉是从六品的武散官虚职,而且只是个初授,熬到一定年头,才会升授忠武校尉,衔级一样,还是从六品。国朝以文驭武,哪怕是个从三品的职官游击见了七品县令往往都大气不敢出,何况一个虚职散官!看着这位一把年纪怎么也要快四十岁,才授个入门级的荣誉称号,显是并不怎么受宗人府待见。而且完全不懂文武殊途这档子事~这就是个靠与老朱家拐了八道弯远亲媳妇耍宝的浑人。 “呔!兀那狂徒!太祖爷尊孔道,祭太牢,礼士子,崇教化。尔竟敢狺狺而吠满口胡言!分明是藐视朝廷法度!龙兴之地,岂容你咆哮公堂!来人,掌嘴二十,给我狠狠地打!”照理说,为了体现对朝廷官职的尊重,如果人犯有官身,要先去了冠,表示剥夺命官身份以后再动刑~刑不上大夫么。这位的忠敬冠既然本就不在头上,杨明桢自然没了这层顾忌。 “啊,你,你敢打俺?”三姨丈的惊呼声刚起,耳边就听到一声“得罪”,膝弯一阵剧痛,不由得跪了下去——早就恨恨不已的衙役们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反正以后有事也是杨大人扛!习惯性例行公事地道一声,飞起脚熟练地狠踹下去。两人分别抓住其左右手,第三位扯牢了三姨丈脑后的头发,第四位从后腰抽出尺半长寸半宽的竹板走到正面,抡圆了膀臂抽将下去,边打边大声报数。 还没有熟谙官场潜规则的杨明桢犯了个口误——掌嘴刑,其实在衙门里是有执行暗号的。“给我打”~这是用手打,可以放水,最多就是两颊肿起来,养几天罢了,不会有什么大碍、“给我狠狠打”~这是用竹片子抽,结果必然是牙床稀烂,后槽牙全部脱落,即便捡条性命,以后也只能靠流食果腹了。新官上任的杨大人还没来得及领会这等博大精深的奥妙所在,情急之下脱口而出。 十来板过后,三姨丈的槽牙已经全部光荣下岗,有的飞溅到堂前,有的被血水冲下肚里。二十板打完,灾星高照的三姨丈已经面目全非。 横行地方多年的三姨丈完全没想到竟会受到这般待遇,伏在堂下呜呜地哼着,用眼角余光凶巴巴地瞄着众人。可惜,他不知道,自己的噩运刚刚开始。杨明桢念过“除恶务尽”的圣人教诲:反正已经做了,那就做到底! “几时拿获的这厮?” “回大人,四更时分。” “依《大明律》,二至四更犯禁者笞四十!太祖祖制,忠敬冠服,在外许方面官及各府堂宫、州县正堂、儒学教官服之,武官止都督以上。其余不许滥服!四品以上方得使用金线!衣冠僭越者断肢!姑念该犯系初犯,两罪并罚,杖六十……”两耳被抽得嗡嗡作响几近失聪的三姨丈完全听不清堂上的判决,只知道自己又被人架起来,褪了裤子,一个衙役一屁股坐在脊背上压住,另一人双手按住脚踝,另两人一边一个,抡起板子照着白花花狠狠招呼下去,边打边唱数…… 笞和杖是五刑——笞、杖、徒(苦役)、流(充军)、死(各种花式咔嚓)中的两种,主要区别在于轻重程度。笞属于鞭刑,有的地方用荆条皮鞭,有的地方是用小木板或竹片,十下起步至五十下为止。杖刑是用大木板抽,讲究的地方还要细分规格,曰大杖、曰法杖、曰小杖。六十下起步,一百下乃止(除了奥特曼,没人能扛得住杖100的——只要身体是肉做的,施瓦辛格也不行)。 有诗赞曰:惨号并棍棒齐飞、屎尿共血水一色…… 等把倒了血霉丢了大半条命的三姨丈拖走,彻底豁出去了的杨明桢犹自恨恨不已,亲自写了封原原本本添油加醋的公文报告,除了送知府那份,另誊了两份,直接派驿马送往京师和南直隶首府江宁。 这也是杨明桢的聪明之处:既然已经做下,就把事情捅上天,就算自己闯下大祸,也能落个好名声——同时,出头收拾自己的,无论哪个,也要搭上自身的名誉。 不过,杨明桢还是年轻,他不知道,这些其实没多大用:大明百姓的记忆不会保持多久,而官员们——用名誉换富贵的多了去了,谁在乎那劳什子…… 且不说知府大人收到公函惊得像被雷劈了的蛤蟆张着嘴巴目瞪口呆,一溜烟跑到亳州处理“紧急要务”躲了、换成任何其他时间,不管是杨知县还是李知县张知县王知县,任何做这事的人下场都会很惨——不过,这次他确实算走运的:朝廷户部和礼部的大人们正在焦头烂额。 *三班衙役。 皂班:负责看守监狱的。 壮班:站在大堂上喊“威武”,负责动刑审讯的。 快班:负责缉捕盗贼抓人的。 第18章 夺爵 第18章夺爵 户部尚书林乃器正在恶狠狠地瞪着礼部左侍郎陈则房一言不发,陈侍郎则苦着脸,连声叹气。 半晌,陈则房小心翼翼地再次开口:“林大人,无论如何也请您再想想办法吧!哪怕拨五成,不,三成也好啊!总这么拖下去,礼部真是没法交代了!每拖一天,又会报上来百十口,都是宗室,好几个藩王吵吵着要进京面圣告御状,骂得要多难听有多难听啊!要不是祖训藩王不得出府,更不得进京,下官这把骨头,早被他们生吞活剥了啊!” 林乃器眼都不眨地继续盯着陈侍郎,拍着厚厚的账簿吼道:“兵费要钱、河道要钱、修城要钱、赈灾也要钱!田赋收的一年比一年少、开支一天比一天多!圣上再隔三岔五几千一万亩地赏庄田,难道林某人能变出金山银山么?你有本事,要不,明日请奏圣上,你来户部如何?你若愿意,老夫与你联署奏折!” 陈则房有些恼火:“林大人您明知下官是松江人,太祖爷明训‘浙江、江西、苏松人毋得官户部’,您不要转移话题好吧?” “晋王是宗人府左宗正,宗室的岁俸你去找他要啊!” 陈则房真急了:“林大人您别再故意为难下官了!太祖爷设了宗人府,成祖爷一转手只留个宗正的名头给亲王近枝,所有事务全交给礼部,婚丧嫁娶添丁定爵都是礼部的事,户部掌管天下钱粮,下官不找户部要钱还能找谁?” “户部没钱!”林乃器再次吹胡子瞪眼地一拍那摞账簿,“太祖爷想得好,亲王以下第次降爵。问题是降到最低奉国中尉这一级就到头再也不降啦!宗室‘列爵不临民、食禄不治事’,啥也不用干,个个有饭吃,那还不拼了命地生孩子玩?这才多少年,已经几万人了!别说亲王的一万石年俸,就是奉国中尉的两百石禄米,即便是风调雨顺,也便足足要八十个农户来供!去岁漕粮四百万石有奇,在册宗室男丁者二万八千九百廿四,例俸则八百五十万石!听懂了没?你我莫吃饭、百官喝西北风、京营边军都去吃土、把全国的粮食都喂了宗室,还差一半!你想让林某怎样?老夫算过了,每三十年,宗室人口就增加一倍!照这样子下去,再过几年,宗室还不得几十万?再过一百年,不得几千万?一个个张着嘴死吃,我看啊,不用多少年,咱这大明朝就得被姓朱的自己吃……” “咳咳咳。”陪坐在旁的户部左侍郎章鸿翔急忙用一阵咳嗽止住了林乃器越来越出格的愤怒。 陈则房苦笑道:“章大人不必担心,咱们都是一条船上的人。林大人说得没错,就是这个理啊!这样下去,无论有多少钱米,迟早的事而已。” 听到陈则房这么说,林乃器板着的脸终于松了些,拱拱手:“陈大人,老夫也真是实在无能为力了,冒犯之处,您多多包涵。不过,一直这样下去,总不是个办法,礼部该想个长久之计才好。” 陈则房长叹一声:“唉。林大人,实不相瞒,能想的办法早都用上啦:近枝亲王添丁,我们豁出去挨骂也会想方设法找圣上要太仓内帑贴补;长沙王、淮南王几位郡王的旁枝,都被礼部活活熬死了也没定上爵——没给名分就能少出一份钱粮啊是?周王府出来的一对远枝父子,眼看快饿死了,想起《大明律》规定宗室不得进谏之禁,故意妄议朝政,其目的便是下狱能吃上牢饭!这事轰动一时,您不会不知道。能算旷古奇闻了吧?您说,我们礼部还能怎样?” 几位大眼瞪小眼地长吁短叹,章鸿翔望见敬陪末座的陕西清吏司郎中谢安宁在座位上扭动了几下,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于是问到:“致远(谢安宁的字),你可有什么想法?” “执掌天下钱粮”的户部,下辖十三清吏司。除了分管各自对应行省的钱粮赋税,一些该由中央政府直管的内容也交由个别清吏司统一筹划。比如,盐课,由山东清吏司负责、关税由贵州司负责、漕运由云南司负责。百官勋贵宗室的俸禄,便是陕西清吏司的分管。 谢安宁心里当然清楚,自己只不过是因为职分所在,才被叫过来旁听凑数,堂上二三品的尚书侍郎等大员们谈公务,自然没有自己这个五品郎中插话的份,一直恭恭敬敬地欠了半个屁股下首陪坐着。不过,听到这里,不由得想起昨晚从四川司同僚那里得到的消息。凤阳府隶属南直隶、南直隶的府州卫所事物,由川司兼领(北直隶由福建司兼领)——于是有了些想法,心里有些犹豫,被章侍郎注意到了。 于是赶忙离座向各位大佬们拱手施礼道:“卑职斗胆,还望各位大人恕罪。卑职在想,户部掌天下钱粮,总其职,收纳、度支二事尔。所谓富国强民之道,无非开源节流。家、国,均是如此。我大明幅员固广,田土终究有限。开源既难,是否可在节流二字上寻些出路?” 上首的三位都是白透了毛的老狐狸,彼此交换了下眼神,章鸿翔鼓励到:“有道理!致远,说下去。” 谢安宁又是一礼:“谢过各位大人。卑职死罪!卑职下面的话可能会犯些忌讳……” 林乃器知道,该自己表态了:“致远一片公心,但说无妨。如果真有好办法,老夫和陈大人谢你还来不及呢!” 陈则房连忙作势要起身:“致远你就别卖关子啦,快快请说!老夫先谢谢你……” 谢安宁忙不迭地再次躬身止住陈则房的作态:“陈大人折杀卑职了!卑职在想,如果宗室犯了国朝大禁,是不是……可以夺爵?” 陈则房略一思忖,豁然道:“好办法!国朝正统年间便有晋府永和王‘黩坏人伦、伤败风化、罪在十恶,废为庶人’的成例在!” 章鸿翔眼睛一亮,意味深长地问到:“致远,你是如何想到这一层的?莫非……听到些什么事?” 谢安宁道:“启禀章大人。卑职昨晚在四川司邱辟疆处得闻,南直隶凤阳府送来一份公文……” …… 道宗皇帝朱蕴基已经有四五年没怎么理政了,每月上朝也就两三天,其他时间都泡在西苑自己玩修仙的游戏。 之所以如此,除了天生懒癌,难以应付宗室日渐浩繁的开支也是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朕管不了,也不想管,你们自己看着办,反正天塌不下来——就算塌了,也是先砸你们,所以,还是你们自己想辙!这日收到户部、礼部联署的奏折,一看之下,顿时来了兴致。 散了朝,特意把林陈二位叫到瀛台,听到林乃器说到“晋豫之粮,犹不足供二省宗室禄米之半”时当即下了决心——很快,一场轰轰烈烈的夺爵行动,在两京十三省悄无声息又雷霆万钧地的开始了。 趴在床上半死不活的三姨丈被抬到门口接旨时,还以为是圣天子给自己出气,正自咬牙切齿地高兴,没想觑见大仇人杨明桢也大模大样跟在天使太监的队伍里,心里顿觉不妙。等大家全伏地接旨,一个晴天霹雳打下来,听到“藐视朝纲,形同大逆,姑念旁枝宗亲,加恩着赐自尽”时傻了眼,趴一边的三表姨刚刚直起身想撒泼,手里依然捧着故意张展着没合上圣旨的太监来福喝到:“大胆!天使宣旨如天子亲临!大不敬!来人,给咱家看打!” 来福是都知监的太监。都知监属大明十二监(初始是二十四监,后来精简了,以后会详说)之一,负责帝王出行耀武扬威壮门面的。每一“监”由三个领导管理,此时的“太监”是官职,正四品;副手叫“少监”,分左右,都是从四品。把所有公公都叫太监,是后来的谀称,再变成贬义则更是很久以后的事了。因为此行的目的是宗室夺爵而非到苦寒边塞监督军纪,圣天子又要拿这个第一例当样板,所以派出都知监的老大——太监,亲自出马。 在宫中混了几十年做到一监之首,察言观色看人下菜碟使绊子的功夫来福自是炉火纯青。内监是帝王的家奴,宗室是帝王的亲人,再远的亲属,地位也比家奴高得多。所以,在平时,理论上来福见了宗室是要磕头的。不过,有个例外:圣旨在手时。圣旨在手,如天子亲临!如果把圣旨合起来交给领旨一方,来福立刻会回归家奴身份,三表姨三姨丈动手揍他都不能躲的。不过,在暗潮汹涌无一刻停歇的大内混得得心应手的来福,想收拾几个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还不容易?如果对方不上当,来福还准备了另一手:骂街。京城的人,骂街本领本就是天生的冠绝九州,宫里的公公们,那更是出神入化,独步宇内!反正圣上已经交代了要“训诫”,骂一句和骂一天便没有任何区别!只要你跪麻了腿略微挪动一下,大不敬的罪名可就在那里等着你呢…… 来福领过旨,尤其是得了圣天子和几位阁老的暗示,这等情形,一行人早有准备。两个飞鱼(锦衣卫)箭步上前,一人从背后拢住三表姨双臂,另一人抡圆了胳膊噼噼啪啪一记又一记大嘴巴狠狠地抽了下去……锦衣卫是天子亲兵,此行派出的都是精挑细选的人才,再经过提督厂主的点拨、来福一路上的旁敲侧击,早就对该做的事了然于胸。 眼见着三表姨也被抽得还剩半口气,来福轻咳一声止住飞鱼,合上圣旨,恢复了太监的本来身份,皮笑肉不笑地说道:“皇命在身,来福请姨奶奶恕罪了哈。”把圣旨往她怀里一塞:“您收好,可别掉了——那更是大不敬!小人再有心,也不能再护着您呐……”差点被活活抽死的三表姨,用残存的一点心智琢磨:这通大嘴巴子,真的是有心?真的是护着我么,怎么有点不对劲儿呢……越想越迷糊,头一歪,昏死过去了。 来福太监转头对吓傻了的三姨丈呲牙一乐:“来福这就帮三姨丈您选个福地吧。”伸手一指正堂,“咱家看这儿就不错。”说着一努嘴,两个飞鱼从怀里掏出段淡黄色的绫子抛过梁,飞快地挽了扣儿,拖了把椅子,连拉带拽地把三姨丈往上一架,将绞扣套在颈上。 本来一直趴着的三姨丈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居然稳稳地站住了,没牙的嘴兀自含混不清地呜囔着“饶命”,来福抬眼望了望,叹口气:“你们倒是帮一把啊!”一个飞鱼二话不说,一脚便踹翻了椅子。一行人仰着头,饶有兴致地望着三姨丈渐渐不再蹬腿,悬在那里悠悠荡着。 与此同时,两京十三省的官员们,都得到圣天子“朕谨恪祖训,以德牧天下……著地方尽行具奏宗室子弟不法事,欺匿者重治其罪”的明令。 官道上,南来北往东驰西奔的驿马络绎不绝。收各地的官员们收到命令后,不约而同地想念起远在京师的座师长辈,纷纷送去门生弟子的问候与祝福。当然,末了都会转弯抹角地提到一句自己最近遇到了一些困惑,求恩师长辈提点。至于究竟是什么困惑,却没人提到。京师里的大人们,也都在回信的同时,再次谆谆教导门生子侄,不论遇到各种困惑,都要牢记:心系苍生,不畏权贵,为圣天子分忧,为大明社稷造福! 不久,雪片似的奏章涌向京师。 圣天子“震怒”了,嗯,看起来跟真的一样。 “秦府会宁县君出府,往来凤翔地方居住”——赐县君自尽!其父辅国将军公鐼革去禄米之半! “降宁府钟陵王觐锥纵欲乱常,欺污子妾、宸湤不谏父恶,私通宫人”——夺爵,废为庶人! “荆王见潚悖违祖训,灭绝天理”——夺爵,废为庶人,锢之西内! “晋府宁化王钟鈵与弟镇国将军钟錥不相能,钟錥乃尽发钟鈵诸不法事,钟鈵亦讦钟錥不孝”——钟鈵革去冠带禄米、钟錥革去禄米三之二! “宁化王府辅国将军钟铠暮夜常轻身至娼家,或舁入府中,流连不绝数年”——革岁禄三之二! …… 初出茅庐,不畏权贵的杨明桢在大明官场上声名鹊起,得到了圣天子的亲口褒奖!不久,奉旨调回京师,入职督察院,任监察御史。 第19章 巡按 第19章巡按 监察御史与知县同级,都是七品官。但比起一县之尊,实际地位可谓天壤之别。 不说大明同品以京官为尊的官场通例,监察御史品阶虽低,但实权极大——“察纠内外百司之官邪,或露章面劾,或封章奏劾。在内,两京刷卷,巡视京营,监临乡、会试及武举,巡视光禄,巡视仓场,巡视内库、皇城、五城,轮值登闻鼓。外巡按,清军、提督学校、茶马、巡漕、巡关、攒运、印马、屯田。师行则监军纪功”!总而言之一句话,天下没有他们骂不了的人、更没有管不了的事!尤其是每年八月出外巡查时,号称“代天子巡狩”:“大事奏裁,小事立断,知府以下均奉其命”! 知府可是四品啊! 四品?呵呵,乖,听话! 懂? 别说四品,就是一二三品大员,也都给我老实点,否则参你没商量!哪怕是捕风捉影,骂你个狗血淋头你也得乐呵地接着! 监察御史的奏章,谁也拦不住:不仅不需要走通政司的寻常路,可以直达圣上,而且,有“闻风奏事”的专权——听到小道消息就能随时随地向皇帝打小报告,还不需要为真伪负责! 这是个所有官员都要巴结的美差。 但自恃“圣眷正隆”的杨明桢不吃这一套。 初出茅庐的一介书生,如果及早碰壁,未必是一件坏事;相反,误打误撞地走了大运,则很容易跑偏了。杨明桢便是如此。 都察院——俗称御史台,设十三道监察御史,编制合计一百一十人。要从其中再选拔二十一名巡按御史于每年八月代天子巡狩各地:北直隶二人、南直隶三人、宣大、辽东、甘肃及十三行省各一人。跟今天的中央巡视组有些相似,不过,权力更大。每位巡按都要由都察院推荐两位候选人供天子选择——被选中者可谓一步登天:其汇报对象不再是都察院本部,而是圣天子本人! 这一年,杨明桢毫无意外的被道宗皇帝点了巡河南道。民间有“八府巡按”之说,其实是被影视剧忽悠了,扯淡,根本就没这么个官。大明的行省,不少被划成八个府,但也有不够数的,也有超过的。八府巡按几个字念起来琅琅上口,听起来威风八面,脑残影视剧采用了,然后,误导加倍。 杨巡按踌躇满志,骑上头黑驴就奔赴河南。巡按权力大,地位高,但职别低,与知县同品,坐骑的标准只能是驴——不能超标,啥级别啥待遇古今同理,这叫儒家文化礼仪之邦!小杨同学还给自己刻了一方“效宣”的印挂在腰际。 众人都知道,这位少年得志是以“强项令”的典故激励自己。东汉光武年间,董宣为洛阳令。湖阳公主家人杀人,董宣要秉公执法。那家伙也怕了,湖阳公主又护短,把这厮时刻带在身边,觉得一个县令又能如何?没想到被董宣在大街上公然拦住公主舆驾,把仗势欺人的奴才拖下车当街格杀。公主跑去找刘秀哭诉,刘秀作势要棰杀董宣给公主出气。董宣慷慨陈词:“陛下要做中兴之主,而纵奴杀良,何以理天下?臣请自杀!”言毕以头击楹(柱子),血流满面。刘秀忙让小黄门拉住,打圆场说:“你给公主赔个不是吧。”董宣坚拒,小黄门硬按,董宣两手据地终不肯俯,雄才大略的光武帝哈哈大笑,遂赐“强项令”之名! btw,愚以为,复兴汉室,昆阳之战亲帅三千虎狼逆击十万雄兵,阵斩王莽上将军,追亡逐北五十里,敌尸拥塞得黄河水为之不流的光武帝才堪称“雄才大略”。而很多人却把这四个字用在武帝刘彻身上——汉武帝、汉光武帝,一字之差,前者败光了文景家底、天下户籍减半、发明告缗制度(发动百官百姓相互告密,告密的赏被抄没者家产之半、知情不报者同罪)、逼死儿子杀掉老婆、成天提心吊胆怕别人用巫蛊之术谋害自己……就这么一个货,也配用这四个字?我呸! 杨明桢到了河南,不负圣望,从河工入手,吃住在黄河大堤上,不仅每一方土石的工作都亲自计算、每一粒粮食的分发都亲自过手,还真让他抓到个几乎和董宣那出戏一模一样的典型。 河督管河道,但要有人监督啊,道宗皇帝派了御马监的太监曹喜旺监河工。不仅监督工程,一干所需的钱粮物资也要由这位河监发放。曹公公在开封府听戏快活兼等着收银子,让干儿子曹福代自己监工。这曹福胆大包天,贪污什么的不说了,后来心肠越来越黑胆子越来越大,竟把河工们吃的粮食倒卖了大半。骑驴巡堤的杨大人发现苦力们在啃树皮,怒了! 后果很严重:骑马坐轿的大人们当场跪了一地,杨明桢直接在大堤上露天公审。曹福本身不是太监身份,不能算圣上的家奴,所以小杨同学招呼起来没有任何心理负担。一通大刑流程走下来,这曹福让招啥招啥。 小杨同学不忍心一刀砍死浪费了活教材,本着废物利用的原则判了站笼,在大堤上现场展览——每个官员都要过来参观,看完还得写反腐心得、每个苦力都可以过来啐一口再叩谢皇恩浩荡为民做主……十几天下来,把曹福活活给站死在施工现场!同时“就便拿问”了知县、回京复命后更是参知府、参河督、状告曹公公:“奏黜贪刻者百余人、罢不急之征十余事、招复流民发廪赈贷,多所全活”…… 圣上龙颜大悦:有这么个愣头青替自己办难事,布天恩,简直太开心了,倍儿爽! 巡按御史的巡期一般是一年,巡视的地方也相对固定。道宗懒,但可不傻,好容易逮到个信得过的便宜人,还不可劲儿使唤?次年七月回京复命,当面褒奖完,赏了些零碎,直接打发去巡盐道了。小杨同学再次不辱使命:硬是给朝廷抠出来近百万两的银子!再然后,兴冲冲去巡辽东了…… 辽东是军事重地,杨明桢在这里熟悉了军务,也对大小军头们的各种“花头”了然于胸。 当然,这几年下来,杨明桢得到了道宗皇帝的青眼,同时——也把几乎能得罪的同僚都得罪了一个遍!最后得了个“倔羊”的外号。 圣天子开心,杨明桢仕途固然一帆风顺,可自己的生活却一直很拮据。跟海瑞那种旷世奇穷相比,固然会好上一些,但几十年下来,直到他官至三品大员,就连日常的饭食,与正常的七品知县(当然不是罗咏昊那种哈)相比都差了不少。家人子弟更没落到什么实惠——夫人竟要做些纺织补贴家用,大着肚子被纺车绊了下,小产,二儿子夭了。 道宗心里非常清楚地知道杨明桢是一根筋,哪怕犟脾气上来非要跟自己过不去,顶多骂几句,也不会真计较。甚至私下里很欣慰,能够有杨明桢、李玉庭这样的几个家伙辅佐自己。当然,我们不能用今天的平等(好吧,理论上,相对的哈)身份观念去理解那个时代的人物关系,在圣天子眼里,所有臣子,都是为自己服务的私有“用品”:你可能会很喜欢一把椅子,但你不会因为坐得舒服,就对那把椅子产生什么感激之情!圣天子知道,“水至清则无鱼”的中庸之道才是王道,既要有忠臣,也要有“不怎么严于律己时刻狠斗私字一闪念、但很有能力”的那种能臣替自己办大事,这两者相互制衡,缺一不可。后世的崇祯,便是最具说服力的反面教材:让东林党那帮伪君子一手遮天,看起来一个个都是道德模范,好吧,“众正盈朝”了不几年,烈皇自己自挂东南枝了。 等到道宗皇帝驭龙宾天,庄宗皇帝继了大统,杨明桢的好运便到了头。早在朱祁钧*在东宫当太子时,杨明桢便参过詹事府的少詹事“跋扈”,很多诸如此类的小别扭由来已久,加上遭众人记恨,新君即位这个好机会怎么能放过——新皇帝当然要用自己人,位置不空出来怎么安排?这个道理大家都懂。于是大家一起骂倔羊:替圣上分“忧”,捎带着给新君留个好印象保住自己的官椅,一箭双雕啊。好在庄宗也不是个昏君,心里知道这家伙就是倔脾气,便打发到南直隶做户部尚书。名义上升了官,实际上是眼不见为净,给个虚职让他安生养老吧。 因为有辽东“清军巡关”的经历,那些军头们惯耍的小花招杨明桢无不了然于胸,接到榆林府的边报抄本,一眼便看出了破绽:啥?“营中的马匹草料不足,又遇到马瘟,多有倒毙?” 我呸! 马是官家的,死了你们会心疼?官营的马场以良马的价格买劣马报花账、边镇将领除了私养一两匹逃命用的快马巴不得每年成批的报死马大家多分银子、小兵们平常就变着法的贪污马料,把马折腾死了大家吃肉打牙祭!你们现在这个铺垫是为以后败了拿死马说事! 不废话,老子要参他们:这场仗,不仅铁定会输,而且,会输得很难看!老臣反正除了看邸报就是喝茶,正闲得蛋疼,圣上您要是信得过,老臣原意亲自去陕西盯着这帮丧尽天良的狗东西! 事实证明,输的是老杨自己,输得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当然,这是后话。 *道宗、庄宗、包括皇帝名字代表辈分的金木水火土偏旁部首,仅仅是为故事情节而设。有时情节需要,把几任皇帝的事揉在一起,莫较真。凡是文中直接提到的真实帝号,如万历,武总等,都是确有其事、道宗,庄宗等虚构帝王时,都是几任帝王的事掺于一人之身~不过,除了人名,绝大多数事件都是确实发生过。 第20章 功赏 第20章功赏 说参就参,杨明桢秉烛夜书。 与北直隶派阀林立凡事相互拆台的官风不同,相对而言,南直隶的六部班子要和睦得多——同为官场沦落人,相逢一笑泯恩仇。而且都是郁郁不得志的失意者,大家成天除了看邸报喝茶水也实在没啥正事可做,一起骂北直隶那帮坑爹(君父嘛)误国的饭桶便成为一项必不可少的、重要的日常工作内容。“倔羊公”既然要上书,这等给京师同僚们添堵的大好机会岂能放过?甚至连工部尚书孟梁臣、礼部尚书焦泽存、刑部侍郎于泰然等几位被杨御史/杨侍郎直接或间接“送过来”的大佬们都暂时放下了各自的恩怨情仇,“大义当前”纷纷联署。第二天,驿马便驮着这份几乎缀满了半数南直隶大员签名的奏章驰向京师。 龙椅上正历帝皱着眉头看完了奏本,哼了一声,不屑地随手向旁一递。秉笔太监李世忠急忙趋前几步躬身双手接过,小心翼翼低声问到:“万岁,这……” 正历帝淡淡一笑轻声道:“留中吧。这帮人啊,就知道成天添乱找存在感,明明一场大捷,危言耸听什么‘丧师失地’‘祸在眉睫’!回头把捷报发过去,朕倒要看看他们还能怎样说!” “是。”李世忠嘴里答应着,表面不动声色,内心里很开心。 李公公是道宗康贞朝的老人,不仅忠诚,对先皇的感情与敬佩也是由衷的。正历天子把杨明桢明升暗黜贬去江宁这事,李世忠内心很有些看法。但他也知道自己的身份,这等事,李公公向来是绝不会多说什么的。俗话说,一朝天子一朝臣,自己也是先皇旧人,圣天子至少表面上看起来信任有加,李公公愈发的谨言慎行——他可不想因为多嘴被打发去凤阳守皇陵。但内心里,还是希望能让杨大人这等国之干城被重新启复,为大明鞠躬尽瘁。 李公公对杨大人的好感还有另一重缘故。 当年御马监太监曹喜旺曾很得先皇宠信,对还是小李子的自己屡加欺凌。就是这位杨大人,活活站杀了曹喜旺狐假虎威的干儿子,又一封义正词严的奏章,把曹喜旺骂得狗血淋头。先皇开始还想大事化小,杨大人便一本又一本地上,最后终于让曹公公背着铺盖灰溜溜去了凤阳……然后自己才有了出头之日。虽然杨大人和自己从未有过私下交往的机会,李公公对杨大人还是怀有一份特殊的感情。 不久前,在宫里学会了识字的李公公同时看到了榆林府的捷报和杨大人的奏本,不由得暗自叹了口气。当然,他完全不可能改变奏本的内容或隐匿下来——“欺君”这等弥天大罪,别说犯下,就是想一想都是要遭天谴的。但是,多年的内廷经验,为了帮助公忠体国的杨大人,李公公还是做了一件事:他把两份奏章的次序对调了一下。 把捷报放在最上面,这样,庄宗皇帝会先看到!心情大好的圣天子,对煞风景的言语很可能一笑置之、反过来,则可能龙颜大怒——如果那样,对杨大人就太不利了。 李公公猜对了。 正历天子很开心,因为看到了榆林府的捷报。 “鞑、土万余贼寇犯边,榆林知府萧长华重金广募流民市井顽劣之徒协助守城。边军以寡敌众,浴血奋战。贼寇一度爬上城墙,知府萧长华亲冒矢石,手背被匪炮子擦伤,皮破见红临危不惧指挥若定、通判周持正披发仗剑,被创五处、主簿冯吉祥探身投石,额头被匪所伤,血流满面,颓然力尽仍大呼杀贼不止、榆林副将吴多贵参将李长发等率亲卫督战,力斩溃兵廿余人……为激励将士,萧长华将银箱置于城头,令曰:投一石,赏银五钱、伤一贼赏银一两、毙一贼赏银五两、毙一贼目重赏五十两!重赏之下,官兵奋勇,人人争先,大破强敌,毙伤无算!贼众大溃,相携哭号而去。本拟乘胜追击,虑及马匹多有倒毙,恐中贼调虎离山之计,乃坚守不出,暗合兵法‘不动如山’之意。是役,赏恤共用库银五万三千两有奇,募民守城耗米豆八千二百余石,兵仗军资若干。幸仗圣上洪福,天佑大明,榆林固若金汤。臣等谨为圣上贺!” 末了,是一长串保举的名单。 “准了,朕都准了!交吏部考功司议序评功吧。” 没等庄宗从兴奋中平复下来,吏部左侍郎刘之谨出奏:“微臣为万岁贺。不过……贼寇的数量似有些不对劲。万余之众,可不是个小数目啊。此前从未听说有这么大一股贼人,难道……他们是从石头缝里钻出来的?” 户部尚书林向铨出班应道:“启奏陛下。臣以为,榆林地处边陲,北虏犯境已非一日。穷山恶水之地,多有匪盗。北虏部落裹挟流民及无赖不法之徒,聚啸而至,来去如风,即使不到万余,有个七八千、八九千,也是正常。” 刘之谨瞪了林向铨一眼,继续道:“就算有万余贼寇,就算大胜,那,首级呢?总不能说把一万多贼人打得大败溃输落荒而逃,一干地方文武官员还都受了伤……就连一个斩首也没有?” 袁士杰知道林尚书是为自己的门生萧长华说话,当然不能在旁边看热闹,慨然挺身而出:“臣亦为圣上贺!微臣记得榆林上一封边报里已经述及马匹多毙之事。此次大捷之时,一干地方能虑及免中贼人奸计,此举虽嫌略有些暮气,亦难免遭人疑议……”说着白了刘之谨一眼,“然也可称谋事老成。若贪恋区区首级之功,倾城追剿,万一贼众埋伏一支奇兵,趁虚而入,后果恐不堪设想!臣以为,榆林地方谨慎持重,边材难得,是为大明之福!臣请再为圣上贺!” 工部尚书张鸣鹤斜了一眼户部的这哼哈二位,也站出来,怪声怪气的来了句:“虽则一个首级没见到,箭甲盔刀肯定损耗不少吧?如果都这样随口一说就要工部督造调拨,下官这日子可就没法过了啊!” 乃前汗犯边已经是好久前的事了,兵费账目一直压在户部,几年都没核销下来。不出所料地,送走了盛宴没吃几筷子饿着肚皮回家的袁大人后,户部一改往日作风,短短几日间便雷厉风行地把多年陈案核销完毕——而且,标准还很宽泛:比自己的预期竟还高了不少。早就习惯了漫天要价就地还钱的兵部大人们都是喜出望外。刚刚把大把白花花银子焐热乎的兵部尚书王玉操知道此时该自己上了,满腔正气地出班慷慨陈词:“陛下,老臣有话说。贼寇作逆前不久,兵部已有风闻,遂派专员赴榆林绸缪于未雨!据职方司主事贾守仁回报,该地兵精粮足士气如虹,而且文武同心,官兵上下同仇敌忾,枕戈待旦。此次大捷,来之不易,不可寒了将士们的心啊……” 林向铨向王玉操投去一个感谢的眼神:“老臣附王大人之议,圣上明鉴万里,不可寒了将士们的心啊。” 庄宗摆摆手,止住了正要蹦出来一起添乱的右都御史赵洞烛:“好了好了,朕知道了。以朕想来,据守城墙御敌,确实不好出城去割首级。不过,前些年北虏犯边,宣大那里说,鞑子们都是血亲,又极重视尸体,所以都被冒死拖了回去,因而虽然大捷却没有首级、榆林府的这些流贼乃乌合之众,被矢石砸毙的尸体,总不能也都被带走吧?不能出城,可以募死士缒墙而下,割几级回来啊?爱卿们也就省了这些口舌,这萧长华也是忒谨慎了些。” 庄宗说着又一抬手,止住了正想开口分辩的袁士杰:“爱卿不必再说。朕当然知道,不能让浴血奋战的地方文武受委屈,朕是那种刻薄寡恩之君么?没有首级不能记功是祖制,但可以记赏啊!吏部按名单议一下吧,指挥使指挥佥事千百户什么的,该赏的就给,名单报上来,朕都准。朕再赏内帑银一千两,你们看着分配一下。这事就这么办吧。” “吾皇圣明!”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在文武百官如山般心悦诚服(好吧,至少听起来像真的)的颂祷下,庄宗心满意足地退了朝,起驾回宫。 天子很开心。大捷固然是个好消息,但更满意的,是自己得当的处置:记赏不计功,既恪守了祖制,又能体现浩荡天下的雨露恩泽。想来地方上的文武官民,必定会感恩戴德,誓为我大明肝脑涂地吧…… 可惜,从呱呱落地便生长在深宫大内几乎不知人间烟火为何物的圣天子不知道的是,自以为可以让地方文武肝脑涂地以报的那一千两内帑,也就是大明第一穷官罗咏昊送给榆林通判周持正的那个红包的分量而已。 …… 朝堂上大家嘴仗打得不亦乐乎的时候,今非昔比已是兵强马壮的关盛云已经离开榆林,过米脂、掠绥德,此刻已来到延安府外的安塞县,并牢牢地站稳了脚跟。 第21章 家人 第21章 家人 庄宗,正历皇帝朱祁钧离开奉天殿,回到乾清宫。半躺在软榻上的瞬间,轻轻的,长长的出了一口气。见圣天子有些疲惫,随侍在旁的李世忠瞟了内侍小太监阿宝一眼,阿宝连忙弓着腰小步趋前,准备给朱祁钧揉揉肩膀,被圣天子摆手制止了。阿宝向李公公投去一个探寻的眼神,李世忠垂了下眼皮。得到示意后,阿宝再次弓着身轻轻倒走,退到李公公侧后,小心侍候着。 那一刻诺大的宫殿安静极了,连呼吸声都几乎听不到。 朱祁钧啜了口茶,再把茶盏轻轻放回小桌,用手指捏了捏不觉皱起的眉头,立起身,走到“职官书屏”前站定,认真的看了起来。 这个职官书屏,是前朝首辅张居正和吏部尚书张瀚、兵部尚书谭纶等人制造的一座屏风,上面绘制了大明疆域图,左右两边贴着各地督抚以下,知府以上的文武官员姓名、籍贯和出身资格等内容。朱祁钧盯着榆林府那一带,心里在琢磨着刚刚发生的一幕。 从朝堂上大家的表现来看,可以断定,这个榆林府的萧长华应该是户部林向铨或袁士杰那条线上的人。不过,打败了贼人,这事肯定是确凿无疑的——否则这些比鬼还精的家伙们只会旁敲侧击的开脱,而不是旗帜鲜明地什么“为圣上贺”。但……一万多贼人,打得这么热闹,一个首级都没交上来……嗯,水分也不会小,很可能就是把贼人赶跑了了事。算了,装糊涂吧——毕竟,寸土未失、毕竟,真的打过一场,总比前几年那些个杀良冒功好得多。庄宗嘴里默念了几遍萧长华的名字,唤内监拿来笔墨,在空白处记了几笔:老成谨慎,边才难得,似可堪大用。 前朝弘治十年,广西瑶族暴&乱,流寇劫掠村寨为害地方。布政使陶鲁率都指挥佥事孙璧,指挥使白瑛、孙铭、张瑀、任俸等人分道进剿。有个叫陈朝晏的奸徒,趁机诬仇家为贼,孙铭信以为真,杀了其仇人全家老小,还都报了首级功。俗话说山高皇帝远,朝廷一时不查,发了赏银。从此开始,“奸民乘势杀人报功而分其财”,张瑀、任俸等有意纵容,直到事情闹大,被巡按御史所劾。于是先皇派给事中吴仕伟、御史邓公辅到当地调查,结果令人大吃一惊:化州、茂名、石城等五个州县、梁家沙堡等五十余村寨,被贼寇轮番洗劫,最多的达十五次之多,官军不是见死不救就是败绩累累死伤甚众,而报上来的,则全是大捷!陆续上缴的四十几级首级中,真正的贼人只有八级,其余三十多级竟全是良民!更有上百妇女被强暴、掠卖…… 想到这里,朱祁钧暗自叹了口气:不管怎么说,萧长华还是可以信任的。不过……这等地方,还是该派个内监过去监军,这样自己才能放心,于是提笔在萧长华名字那里做了个监军的记号,同时吩咐道:“老李,你选个人,给榆林府派个监军吧。” 李世忠忙躬身道:“是,万岁。” 朱祁钧的目光又在大明疆域图上最后来回扫视了几下,坐回软榻上,思绪渐渐地从今天朝堂上的争执转移开来。 自从坐上这尊龙椅,真没过上几天舒心的日子——哦,好吧,记忆中开心的时光,自从十几岁懂事以来就没几天。 从小,对父皇的印象就很模糊。父皇是出了名的懒,不仅懒于朝政,连自己也懒得见,成天泡在西苑不是炼丹就是吸福&寿&膏,要么就是跟宫女们厮混,父子一年中难得见上几次。不过,父皇很聪明,像今天这般争吵,如果换做父皇,也许根本就不可能发生——连圣天子的面都见不到,还能怎么吵?这般大臣也真是的,让你们别相互拆台,都干点正经事,难道你们就会死么?干点正事怎么就这么难呢! 现下的自己对父皇越来越理解了——想当年,父皇应该也是有远大抱负的——因为,这个皇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父皇这一脉,本是藩王,只因德宗(实为武宗,情节需要,架空处理)意外驾崩,没有子嗣,于是继了大统。而那帮文臣,从一开始便没安什么好心思,这不,还没进皇宫,便要给父皇来个下马威! 那个杨廷和先蹦出来:“臣请殿下从东华门进文华殿”! 这是甚么混账话! 还没进行登基大典,你叫殿下也就算了。走东华门、进文华殿是几个意思?那是太子的规格,不是皇帝! 父皇真的很聪明:“吾非大明门不入!非奉天殿不入!” 这个杨廷和居然还敢拦:“臣再请殿下入东华门”。 父皇怒了:“朱家的江山社稷,莫非你想来指点?要不,你来做这个皇帝好了!”吓得姓杨的当场汗如雨下,叩头请罪! 哪料到这帮人不知收敛,紧跟着又开始了无事生非的折腾。 父皇登基不久,杨廷和加上毛澄等人又来了:“臣等启奏陛下,以后您得尊先皇为兄、尊其父为父……” 父皇都怒极而乐了:“那朕的亲生父母该居何位?莫非叫叔叔婶娘方才符合‘礼义’?岂有此理?岂有此‘礼’!” 父皇之言得到朝中识大体者纷纷附和。没想到那等昏聩瞒邗之徒竟公然叫嚣:“有异议者即奸邪,当斩”! 谁不同意给自己认个爹就是奸邪,就当斩? 疯了,这帮家伙真是疯了! 父皇本不想跟疯子计较,没搭理他们。万万没想到的是,就为了给父皇认个爹,这帮家伙居然整整折腾了三年!三年啊!到最后,老杨的儿子杨慎——嗯,这小子竟还是状元!朕就奇了怪了,这书,难道都念到狗肚子里去了不成?!带了两百多大臣,趴宫门口哭。边哭边捶着宫门喊:“国家养士一百五十年,坚守节操大义而死,就在今日”! 难道国家养士百五十年,就是让你们帮天子认爹的么! 父皇真是急了:“给朕打这般吃饱了没事做的沽名钓誉之徒”! 当场打死十几个,剩下的四品以上停俸,五品以下全部罢官滚蛋! 终于,这场闹剧算是收了场。 三年、三年啊! 别说修齐治平了,啥正经事都不做,都是想博个“直言敢谏”的“骨鲠之臣”的名声——否则,你们倒是继续“谏”啊,怎么打死了几个就全哑巴了? 伪君子! 再往后,相互之间又开始扯皮拆台,内斗不休。终于,父皇实在受不了,干脆不上朝,让他们随便折腾了…… 这帮家伙,该怎么收拾好呢? 朱祁钧干脆在软榻上仰面躺下,用手捂着额头,闭上眼睛,继续想着心事。扪心自问,以前朱家那些长辈皇帝们,包括自己的父皇,也确实各有各的不堪。不过,那些臣子们也是真不像话,看过前朝的一些奏对,真的让人很无语,比如说…… 皇帝每天上朝,兢兢业业地事必躬亲,那帮文臣觉得不能为所欲为了,便一定会有人上书:陛下不要操心这等鸡毛蒜皮的小事,交给我们处理就好了,您还是回后宫多生几个皇子吧,这才是国家根本!然后一群家伙拥上来鸡一嘴鸭一嘴地附和着喋喋不休…… 皇帝不上朝,想扯虎皮做大旗找天子撑腰寻不到人,他们便又会痛心疾首地上书:陛下不能沉迷后宫,商纣王周幽王的殷鉴不远啊…… 更有甚者,纯粹是为了给自己贴金搏名声,骂天子居然也成为一种最有效的手段!拿父皇为例,居然有家伙信誓旦旦地骂:皇帝不上朝,一定是沉迷后宫女色、圣天子是半神,能让圣天子沉迷的,一定是妖邪,对,就是千年狐狸精!后宫“秽不可闻”“人人皆知”——秽你斜麻麻个卵子、知你斜麻麻个皮!莫非有哪个家伙能随意在后宫行走,否则,你一个外庭官员怎么能知道禁宫之事?李世忠跟自己讲过,当时父皇读着奏章气得脸都白了,手哆嗦个不停:“这厮竟敢如此恶毒,就差指着鼻子骂朕了!这是拼着挨一顿板子换个敢骂皇帝的好名声啊!打了你,朕就是个板上钉钉的昏君了!朕不能遂了你的意,朕不打,朕忍了!朕偏偏就不打……”父皇真没打那厮——只是把后宫的摆设都砸了个稀巴烂! 自己当然也想做个好皇帝。但,这帮家伙完全是对人不对事,只要一派拥护,其他几派哪怕前一天还打得头破血流,立刻会亲密无间旗帜鲜明地反对、就算绕过内阁发中旨强压着推下去,到了地方上,他们那些门生子弟的地方官也会来一句:“无内阁附署?此矫诏也,臣不奉诏!”硬生生顶回来——“我抗过旨”这种事,这帮王八蛋可以吹一辈子!偏偏还显得他们骨头有多硬似的…… 想到这里,正历不觉长长的叹了口气。 噗通一声,李世忠跪下了。噗通,噗通,又是几声轻响,其他侍候着的太监们也都跪下了。 “万岁爷要保重龙体啊!” 这是李世忠的声音,听得出来,话音不高,但透出的忧心是发自内心的。 “万岁爷要保重龙体啊”,其他太监们小声和着。 紧接着,是一片重重的叩头声。 还是他们最忠心啊! 想到这里,朱祁钧顿觉眼前一亮,睁开双眼,猛的坐起来,定睛看着跪在身前的这些人: 他们不是官。很多人甚至不识字——能供孩子念书的家庭,不太可能把他们送上这条路。李世忠等有限几个识字的太监,也是在宫里学的。他们当然没机会念什么圣贤书,所以不会像那帮文臣一样,讲起歪理来一套一套的永远振振有词。 他们更不是民。身体上的后天缺陷注定了他们此生永远不能享受正常人的生活。不仅没有妻子儿女,进了宫,他们便连父母也没有了——他们唯一拥有的,只是圣天子本人。 那……他们算什么呢? 家人! 普通的奴仆还可以通过买卖更换主人、甚至能铤而走险私逃。可他们这些特殊的奴仆,谁敢买?就算能逃出宫禁,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圣天子是他们生命唯一的意义——所以,他们是自己最值得信任的人! 想到这里,朱翊钧的脸上逐渐露出笑容,目光中也带上了暖意:“都起来,都起来吧。” 李世忠等略略一抬头,犹豫着慢慢起身,甚至没人去抹额头上的灰尘,一个个继续垂手低着头站着。 “还是你们最贴心啊!”朱翊钧的一句感叹,大小公公们呼啦一下,又全跪下了,再次纷纷伏地叩头:“奴才不敢当”、“奴才本分”…… “都起来,不用跪了。”朱翊钧再次开口,继而,眼神逐渐变得坚定:“朕决定了……” 今后,就效法父皇,用身边这些最忠心的太监去收拾那帮老家伙! 就在此时此刻,陕西的延安府已经乱成一团。 第22章 中邪 第22章中邪 罗咏昊在榆林府的神机妙算和收放自如,让所有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感触最深的当然是关盛云,本打算像丧家犬般落荒而逃。他心里很清楚,最后的结局大概率只有两种可能性:要么在大山里被活活饿死,要么饿得半死被手下绑了送到榆林府换生路,然后被送到京师当众凌迟。没想到罗师爷运筹帷幄,谈笑自若举重若轻,大家转危为安不说,自己更是大大地狠发了一笔横财,平添了数不清的装备物资给养!有粮便有兵,沿途又陆续收容了不少落草的山贼和逃犯流民,部众已经扩充到近四千人马!因而关盛云内心里早已认定,罗师爷是孔明先生再世,从此言听计从,罗师爷说啥便是啥。罗师爷说去打延安府,关大帅二话不说,领着队伍挥师南下。 罗咏昊说去延安府,其实也是无奈。 榆林府北边是刚刚离开的神木县,穷得连耗子都能饿死的地方,罗知县打死也不会回去、向西是袄儿都司,别看名字叫都司,大明完全管不了,出了边墙就是大漠,在没有机关枪的时代,蒙古同胞可不是今天能歌善舞的样子,不来抢你你就该烧高香去了、向东是太原府,山西对京师的意义陕西根本没法比,几乎每个府镇都是能硌崩牙的硬骨头……所以,只能向南——如果能跑到河南,活下来的几率则会大得多:那里是中原,只要站住脚,物华天宝的南直隶、鱼米之乡的湖广,甚至天府之国自成一隅的巴蜀,皆可图之! 虽不如神木穷得那么出类拔萃,延安府旁的安塞县也是个好不了多少的所在。同病相怜的缘故,罗咏昊与安塞知县常文平以前关系不错,早在大军还在榆林府没开拔时,提前写了封信,教罗世藩乔装送了去。接到信的第二天,常知县的家小就套了驴车回江西老家“祭祖”去了,常知县自己则因为“发现了一棵早已枯死多年的核桃树竟然结了果,而且硕大无比,分明是天降祥瑞”一溜烟跑延安府“报喜”去了。 圣天子早已明令禁止地方上妄言报什么祥瑞,常文平也是快到知天命年纪了的人了,竟突然开始对这等无稽之谈深信不疑,莫不是中了甚么邪?延安知府于胜良自然委婉地批评了几句,没想到常文平居然敢顶嘴,一再坚持要亲自进京报喜!于胜良勃然大怒,把这厮骂了个狗血淋头说他中了邪,教他快滚,常文平闻言一怔,然后就病了,躺在客栈里卧床不起。据说,浑身无力,连说话都头痛,偏偏胃口出奇的好,吃啥都剩不下!显然,老常是被什么脏东西上了身。于知府只好叫人去城东太和山请了个道士去给常知县驱邪,不成想刚刚燃起黄裱纸,常知县从床上蹦起来把桃木剑劈手夺过一折两段,紧跟着抄起香炉就砸在道士脑袋上,然后赤着脚追了可怜的道士两条街!于胜良有点后怕了:老常中邪是确凿无疑的,幸亏没在自己眼前发作。显然,这身大红的官袍克住了邪魔外道!这几天一直琢磨着要访个高人来降妖——因为已经收到榆林府“大捷”的边报抄本,于知府心里压根就没想过其他可能。 过了没几日,常文平来请罪了。据他说,昨晚梦到一个虬髯环眼的金甲神人,用金瓜锤往天灵盖上猛地砸将下来,吓醒了以后发现出了一身大汗,浑身说不出的轻松……于胜良猜测道,很可能是那棵老树日久成精,想到京师作乱,但按五行来说水生木,而且“人挪活树挪死”,这妖孽显然道行还不够,离了原地几日便耐受不住了!常文平对这个结论佩服得五体投地。接着,二人正在一板一眼地研究这金甲天将究竟是哪路神仙,突然得报,一大股贼人仿佛神兵天降,已经在安塞牢牢地站定了脚跟。 一开始于胜良是坚决不信的,觉得可能就是一般的流贼土匪,充其量人数多了点——往死里说,二三百、三四百号人呗,还能多到哪里去?等几天,只要调集延安府周围所有州县卫所的兵马,费点力气赶跑掉还是有把握的。直到派出侦察的亲卫气急败坏的回报:贼寇真的占了安塞县城、看旗号中规中矩,绝非一般流寇山贼——嗯,一般的山贼连衣服都是破破烂烂,这帮人居然有足够的布匹做了旗帜!有旗帜就意味着有指挥、有训练!而且,兵强马壮士气如虹的样子。因为没敢进城,具体数量不详。不过,四门外观望一圈下来,怎么也有三五千之众! 这下于胜良可傻了眼:贼人有三五千?而且,训练有素?这哪里是山贼流寇,这分明是正规军啊!这样的规模,别说一个小小的延安府,合全陕西都司府之力也未必对付的了! 于胜良召集了延安府一干官员和“凑巧”滞留的安塞知县常文平商议对策。一众人等七嘴八舌的分析下来:西边的庆阳府一直太平无事、东边是山西的太原府和平阳府,孟门关上平关永和关兴德关马斗关平渡关,这些关隘,即便是军队也得打上一阵,不可能毫无声息的轻易破关而入、北面的延绥镇榆林卫,前阵子倒是有大股流寇,不是已经被萧长华吴多贵们打得溃不成军了么?咦,且慢!大家面面相觑,彼此对望一下,心里便有了数……都是官场上混了不少年头的老油条,这时候还参不透个中玄机,一把年纪可就真活到狗身上去了! 于胜良这个气啊:“好个萧秋实(萧长华的字)竟如此歹毒!祸水东引、阴纵贼人、掩败为胜、谎报军情……这,这,这是欺君大罪!老夫定要参他!” 此言一出,府衙里顿时一片“参他”、“姓萧的太缺德”、“姓萧的是王八蛋”……的骂声不绝。 “府尊息怒,息怒。姓萧的确实该死!不过,卑职以为,如何抵挡这股贼人乃当务之急。还请府尊明鉴。”说话的是延安府同知闫文龙。 “如何抵挡?”愤怒的于知府几乎是吼着回应,“你们说如何抵挡?咱们全府,连各县衙役都算上,能不能凑出五百拿刀的人来?榆林萧贼那里是边塞要冲,狗贼们再能喝兵血,三五个营总是有的吧?他们都不抵挡,教于某怎么抵挡?” 通判莫翰韬试探着问道:“府尊息怒。闫大人言之有理啊!既然榆林府不仁在先,那便休怪咱延安府不义!要不然……”说到这里,止住了话头,意味深长的望向上首的于胜良、闫文龙二人。 闫文龙看了眼于胜良,缓缓说道:“府尊,下官以为,莫通判说得有些道理啊。数千贼寇,断非一个延安府可敌!向南是省城西安府重地,万不能失,东边嘛,出了孟门关上平关可就不是咱们陕省的事了……” “万万不可!”于胜良虽然有些迂腐,脑子里还是忠君报国那套——否则,凭他涉身官场三十年,尤其是被点过翰林的资历,不可能年近六旬还窝在延安府这等贫苦之地做个四品知府。黑着一张脸怒道:“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吾等读圣贤书,所为何事?临危一死以报君父而已!岂可学萧秋实那等昧心之举!” 常文平一直没说话。一则职位太低,在座最小的也是从六品的州同知,轮不到他这个七品知县说什么;二则是心怀鬼胎,生怕这当口跑到府城的“巧合”引起别人注意,再起了疑心。不过等听出老于头要拼老命的意思,联想到老头子诚心实意给自己找道士驱邪心里着实有愧,挪动了一下蹭着半张椅子虚坐的屁股,正待开口,不想闫文龙率先坐不住了:“府尊大人,此事还需从长计议啊!下官等并非贪生怕死,然我等死而何益?如若贼人大举来攻,您觉得守住府城有几分把握?常言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下官觉得,萧秋实固然罪该万死,其做法……似也可效法一二……” “不行!”于胜良啪的一拍桌案,白花花的山羊胡子仿佛要根根乍起,“纵有二三分把握也要死守府城!吾意已决,我等既食君禄,粉身碎骨以报君恩自为分内之事。贼人来犯之时,老夫亲自上城!吾等只需死守几日,援军即至,到时里应外合,聚而歼之!阴纵贼寇引祸他人之言,各位休得再提!”说到这里,一双昏黄的眼珠阴森森扫视了一圈众人,“否则,国法恢恢,莫怪老夫难念同僚之情!” 话说到这份上,众官都识相地闭口不言了。不过,各人心里纷纷打起自己的小算盘。 接下来,延安府便进入那个时代标准的临战状态:各门的吊桥被拉起、城外的居民被强行带入城中,家园和庄稼青苗付诸一炬、空地上搭了粥棚,市井无赖与乞丐们被每日两餐的待遇吸引,领了刀棒上墙协守、夜禁提早从入更开始…… 于胜良怒火焚胸地写了参奏榆林府的折子,派驿马送往京师的同时,也向西安府、庆阳府发出了求援信——不出意外的话,两府随后会向汉中、凤翔、平凉、巩昌、靖虏等更远的府卫接力发出军情报告,陕西都司府则会下军令调集各地兵马赶赴延安方向…… 然而,事实证明,于胜良所谓的三分把握,还是太乐观了——没等于知府的奏折送到京师,延安府便陷落了。 罗世藩把信送到常文平手里后,并没有向绥德方向返回,而是按照罗师爷预先的吩咐,汇合了等候在安塞城外的谷白桦等十余人,陆续分批尾随着常文平混进了延安府城! 无事可做的常文平,领了份查夜的差事,带着几个牢子,入了夜便沿街巡夜——没想到,在延安府进入临战状态的次日夜里,确切的说第三日凌晨,竟当街撞见了公然犯禁的罗公子。 混进城的众人,按罗师爷的安排,分头住进了几间不同的客栈,这几日已经把延安府城转了个遍。罗咏昊在做神木知县时便对于老爷子的脾气秉性闻名已久,按预先的计划,延安府能和榆林府那样合作固然好,但不太现实,所以,夜禁这一层,罗师爷已经想到——仓促间,拦街栅栏只能封住大街,小巷是不可能全堵住的。 到了约定日期,各人在五更多时分陆续翻墙离了客栈,分头沿着这几日踩熟的路径向北门汇集。罗知县穷虽穷得惊天地泣鬼神,罗世藩好歹算是公子哥出身,满肚子鬼点子,斗嘴使坏鲜有对手,而拿刀捅人的技巧则实在上不了台面,所以关盛云特地让谷白桦陪在左右护着。这二位今天不太走运,原定的路线上晚间突然也拉起了街障。前路受阻,罗世藩干脆拉着谷白桦直接上了大街。没走多远,横街上转过来一盏碗口大字“正堂”的灯笼挑着,常文平骑了匹矮马,带了五六个人,两下里直接撞上了。 第23章 夜禁 第23章 夜禁 避开已经来不及了,谷白桦心里一惊,正待伸手入怀去摸暗藏的短刀,被罗世藩死死抓牢了手腕,轻声道:“谷大哥莫动手,听我的。” 有牢子在前面挑了灯笼照亮,罗世藩看不清隐在后面黑暗里的常文平,对着马上的人影躬身唱了个喏,不慌不忙地垂首立着。 灯笼几乎戳到这二位的脸上,常文平当然一眼便认出了罗大少爷,心下也是一惊,暗忖道:“这小子干什么来了?莫非……”正想如何帮着遮掩一下,狐假虎威的皂吏丁壮们早就吼上了: “什么人”? “大胆刁民,竟敢犯禁!” 这帮家伙,平素里欺负人已经成了习惯,若不是看小罗戴了顶读书人的方巾没敢太造次,只是虚张声势地咋呼几声,否则,如果对象是平民打扮,很可能已经先把人打倒狠狠踹上几脚再问话了。做这行的大都不是什么好人,披上这身皮,做起坏事来从来都是有恃无恐。 不过,诈唬得最凶的,却是几个市井无赖子。平日里没人待见他们,非常时期赏口吃食就被拉过来做临时工,可要好好抖一把威风,再加上本就混账,做起缺德事都是沾沾自喜,毫无心理压力——正规的六扇门里尽管也多不是什么好鸟,但毕竟还有些管理约束着、这些家伙则不同,坏事做得最多、手段最是卑鄙极端。官府也乐于用他们:有些事,不方便直接出面,交给他们,往往能收到奇效。就算把事情做绝到天怒人怨人神共愤,随便抓几个顶缸,屎盆子往头上一扣:都是这几个歪嘴和尚念坏了好经!大不了推出去杀了,民愤自然平息,一起跪拜青天大老爷为民做主……然后,再找其他无赖继续——在大明,明白人不多,混账无赖还不是有的是! 罗世藩不慌不忙地再一拱手:“家母急病,学生赶去取药的。”常文平听了,心里暗暗赞了一声:这小子看来早有准备。 常文平有意逗一下这个晚辈,也顺便卖个人情,轻咳一声驱前两步走进光影里,让罗世藩看清自己,微笑着问道:“口说无凭,取药来验。” 罗世藩见是常文平,眼神一亮,随即恢复了常态,躬身道:“学生见过大人。”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纸包,上面还牒着张纸,料想是方子,双手递过来。 常文平越发觉得有意思,接过来,随口又问了一句:“令慈是什么病症?”指了指谷白桦,“这位又是什么人?” 罗世藩回答:“回大人,家慈害的是心口疼。这位是学生堂兄。” 一个帮闲的无赖狐假虎威地喝道:“他是哑子么?要你来答!” 谷白桦暗地里一惊——他本是云南马贼,流放宣府一阵子,陕西话倒是勉强能听懂,可一开口便会露陷,迟疑间罗世藩已经面不改色地应了:“差爷说的是。学生这位堂兄小时病过一场,耽搁了几天,实在挨不住才请了大夫,开了药,烧退下去便成了哑子,听得却不能说得。家母急病抓药,走夜路学生拉他壮个胆。” 常文平摆摆手止住了手下的聒噪,示意把灯笼举高些,就着亮光展开方子看了眼,一笑,又嗅了嗅药包,轻声说:“这开方子的是个庸医,下次换个大夫罢”。言毕挥手,示意让二人过去。 罗世藩拉着谷白桦施了一礼,走过常文平身边时轻声道:“谢大人。今早上恐怕风会有些大,大人保重则个。”然后低头匆匆离开。 常文平下意识地“嗯”了一声,再向前巡了半条街,边走便琢磨,突然明白过来罗世藩话里的意思,一捂脑袋:“咦,本官突然甚是头痛,也要寻大夫讨张方子,你等继续吧。”说完,没等皂吏们回答,双腿一夹,骑着矮马竟自一溜烟跑回客栈。进得房把官服脱了,绑上块石头丢进院内井里,回屋闷头睡下不提。 二人走了好远谷白桦还懵懵懂懂,问到:“少师爷,那般杀材怎地就放了咱们?” 罗世藩答道:“《大明律》‘夜禁’条目下有明文,‘疾病、生育、死丧不在禁列’。哪怕在京师,只要说取药,晚间大街也随你走得。若是连看病、生产都不许出去,岂不是混账透顶的王八蛋么!” 谷白桦咧嘴一笑:“少师爷说的是。若是此等事都禁了,果真是丧尽天良的王八蛋了。”走了几步,又问到:“那……少师爷,你那包药是咋回事?” 罗世藩笑了:“来前俺爹教的。揣一包金银花牛蒡在身上,平素里拈些泡水当茶喝,需要赶夜时随手写个太平方子贴外面便是药材。即便被查,最多说开方子的庸医药不对症,却怪不得咱们。” 谷白桦搔搔头恍然道:“怪不得那狗官说甚么要换个大夫方子……” 罗世藩道:“刚才那人便是我前日送信的安塞知县,他是有意提醒咱们,以后再使这招要谨慎些。” 二人轻声说着,拐进了北门附近的一条小巷。蒙蒙微光中,已经可以辨出巷子里十来个黑黝黝的人影——他俩来路上被耽搁了些时间,前日里混进城的众人已经在此等候多时了。这帮人都是关盛云按照罗师爷的要求精挑细选出来的:除了罗公子,每个人手上至少都有一两条人命——抢城门这等事,不是亡命徒可干不来。 大家汇齐以后,谷白桦轻声交代了几句,众人纷纷抽出贴身的短刃,三三两两溜着墙根从小巷里鱼贯而出。到了北门附近发一声喊,便向迷迷糊糊打着盹的城门卒们冲了过去。 因为闭了城门,又有护城河的保护,吊桥也被拉起,城墙上看夜的,大多是临时招募来凑数的无赖乞丐们,由几个守营兵带着。在那个时代,夜战极少,守夜也就是个示警,兵卒们要保存体力兼守护要冲,大部分要么睡在府库,要么睡在左近的知府衙门旁。守城门的倒是正规军,于胜良临时又增派了一个果,总共二十人左右。 谷白桦等人这几日早已踩探清楚,并做好了分工。外面依着城门墙根打盹的三五人还没明白过来便都被刀子逼住爬起来卸门闩,动作慢的被一刀戳到大腿上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十几个睡在更房里大通铺上的,还没睁开眼,屋门便被一脚踹开,黑灯瞎火中冲进几个凶神恶煞,南腔北调的吆喝着都趴着不许起来,有个懵懵懂懂的家伙刚坐起来,脑袋上便结结实实挨了一棍子,一头歪旁人身上,手脚偶尔抽动下,眼见着活不成了。三两个黑影就着油灯昏暗的微光沿着炕沿来回逡巡咒骂威胁着,兵卒们的刀枪武器都靠在墙边,几人就势都把短刃换了手,各抄起把腰刀指指点点咋呼着。 城门两边上墙的步道,各被两个人守住,手里的短刃也换成了更房里抛出来的刀枪,墙上闻声而来的无赖游民打个群架倒是习以为常,朦胧中猛地见到这帮杀人不眨眼的悍匪,跑在最前面的家伙被一枪戳在小腹上,捂着流出来的肠子在石阶上打滚,发出垂死的哀嚎。火把的光影中见到这一幕,其他人都被杀气震住了,只是纷纷吆喝着给自己壮胆,不仅没人再敢冲下来,反被对方逼得一步步往城上退去,挥舞的刀棒,根本不是刺击,而是遮挡不时袭过来的刀光枪影。 城门终于在呀呀声中被拉开,谷白桦等人威逼着几个城门卒抬起沉重的门闩扔进护城河里,然后挥舞着刀枪喝几声“快滚,否则杀头”,兵卒们纷纷哭喊着沿着外墙向两侧跑开。随后,谷白桦一声呼哨,率领其他人转头沿着步道向城墙上冲去,守在更房里的几人闻声也蹿了出来,迅速加入两侧步道半腰的战团。半盏茶不到,一伙人便已攻上城门楼,将守夜的乌合之众们驱赶到几丈开外。 更房里的门卒们总算踹开反锁的门板跑出来,有几个抬眼见到门洞那里空无一人,城门又大敞四开着,还想奔过去合拢,一个年纪大的喊道:“蠢狗!没大闩关门有卵子用?还不快逃!”众人一哄而散,边跑边喊道:“城破啦,大王们杀过来啦……” 墙上那些流痞们本就畏手畏脚不知所措,正挤在一起相互壮胆,见状也纷纷扔下手里的武器,扭头沿着城墙向两侧跑开,“城破啦,大王们杀来啦,快跑啊……”跑一路,喊一路,把未知的恐怖散播更远方。 恐惧最大的威力来自于未知。勉强可见五指的微光中,很快四墙上到处响起惊惶的呼喊声,奔跑的人越来越多,人流沿着东门、西门,和南门的步道跑下墙,跑进城内,将恐怖传递到城内每一个地方。 罗、古二人伸手入怀,有人递过火把,随着几枚烟花在依稀的晨光中高高绽开、炸响,城门楼里绞盘上粗大的的绞索同时被砍断。一声沉闷的轰响,吊桥落下,重重地砸在护城河的对岸,击起一片烟尘。远处,也隐约传来纷杂的人声、脚步声,和喊杀声——很快,关盛云的大队人马从烟尘里一头冒了出来! 按照这个时代正常的攻城模式,关盛云应该在城门附近留下至少一个主力营的战兵,其中一个步队要上墙守卫城门楼,其他步队则要以此为中心建立防御圈,确保城门畅通。不过,面对还没有组织起抵抗力量的延安府,时间就是一切。大队人马从洞开的城门鱼贯而入,旋即分成大小不等的三股:沿着城墙向两翼展开的人马数量并不多,绝大多数在早已熟门熟路的内应们的引导下直接冲向知府衙门和府库方向…… 未到午时,延安城破。 第24章 立威 第24章 立威 于胜良被几个亲卫幕僚按在船舱里,嚎啕大哭。 于三已经给于胜良做了二十来年长随。派去安塞县打探消息的亲卫们向老爷回报匪情时,于三就立在旁边伺候呢。于知府召集官员们开会,于三也没闲着,把老爷的亲卫队长李烧饼唤来嘀咕了好一通,李烧饼不停的点头称是,随后便派了几个得力弟兄暗中扣下几艘民船,随即大家换了便装在岸边候着。听到外面喊杀震天,早有准备的府内众人在于三指挥下不由分说架起于胜良出了府衙后门就往船上跑,等关盛云大马金刀地坐在知府大人的太师椅上时,几艘小船已经在延河上划出十来里地远了。 于胜良几次要投水自尽都被众人拦下,老爷子挣扎时连踢带打的力气还真不小,有个亲卫居然还被早掉了几颗牙的大人狠狠咬了一口,捂着胳膊疼得呲牙咧嘴。眼看着于大人把自己折腾得虚脱了,精疲力竭的众人还是不敢掉以轻心,将其强按在舱里,面面相觑的围着看他趴在舱板上惊心动魄地哭。 船家哪里敢怠慢,百来里水路顺流而下,入夜前,众人便把被自己折腾得精疲力竭的老爷子抬进了延长县衙。 其他人则没有那么幸运,混乱中延安府各级官员小半当场丢了性命。闫文龙心眼活络,床头早备了套下人的衣服,听到动静不对,套上打过几个补丁的短衣便一头钻进下人房。等关建林率人冲进宅子问狗官哪里去了时,硬着头皮指了指后门,更领着他们“找到”床下的银箱,从而获得了信任——劈开银箱后,关建林甚至还随手抛给他一块约莫二两重的银子块。 莫翰韬也跑了。但匆忙中忘了换鞋子,厚底的官靴实在不是为百米冲刺般逃命设计的,不停的被踢到的杂物绊倒,摔得七晕八素地,没跑多远就被堵了回来,此刻与其他没逃掉的大小官员们被拴一起跪在廊下。 常文平则完全没动过跑路的心思:家小已经到达安全地带,自己在“那边”也有故交相识,只要别太倒霉遇到个愣头青不由分说当头一刀,还是不引人注意地老实待着最安全——关盛云们最关注的地方依次是知府衙门、银库、粮仓、官员们和富户们的宅子,客栈肯定不会是重点目标。再说了,在安塞还能找个借口跑延安府,从延安府又能跑到哪里去呢? 常知县又一次做对了。客栈里倒是来了伙乱兵,不过他们先是直奔账房,随后搜完住店客商的浮财就把他们驱赶到大街上无人再做理会。常文平混在人堆里猫着,街巷里无家可归的人们组成不同的人群,漫无头绪的躲乱兵忽东忽西地拥着,常文平时不时趁乱从这一群混入那一群,逐渐向知府衙门方向靠近,直到被立在阶上罗师爷发现。双方搭过眼神,罗师爷不动声色的对身边的喽啰交代了几句,不大会儿的工夫,常文平便坐在知府衙门的花厅里喝上热腾腾的香茶了,罗世藩立在旁边陪着。 如果不算只有一条街的神木县,这是关盛云第一次真正的攻占城市——好吧,神木县真不能算城市这话别让大小两位罗师爷听到就好。 虽然做土匪的日子已经不短了,毕竟是喊着“保境安民”口号在官军军营里长大成人的关大帅,此刻,内心里还隐隐保留着一些东西。按照罗师爷的吩咐,早就交代了部众:唾手而得的安塞县是进攻延安府城的跳板根据地,绝不能祸害,否则杀头。进了县城,也只是带了亲卫营驻扎在县衙附近以备万全,其他营都安排在四门和城墙上,不许乱跑。 从榆林府榨出来的物资很多,米脂绥德等地也有些缴获,关盛云索性把安塞小小的粮库开了,给百姓分了些粮,人心暂时安定了下来。因为有大军镇着,县里平素游手好闲的小偷无赖们安分了许多,哪个都不敢冒头,秩序甚至比常文平做知县时还好了不少。关盛云很是得意——对此,罗师爷只是淡淡的一笑。 罗咏昊知道,等攻下延安府城,情况可就大不一样了。 延安府在大明着实算不得什么繁华所在,可在几千叫花子一样的军汉眼里,那便绝然是人间仙境了!单单砖石结构的民居就让这帮只见过茅草顶土坯墙的家伙们瞠目结舌,更别说居然还有高达三层的临街沿河酒肆了! 一开始,这帮家伙还没敢太造次,直到有人追杀负隅抵抗的官军进了民宅。 然后……顷刻间,秩序荡然无存! 乱兵们沿着纵横交错的大街挨家挨户破门而入,劫掠、奸&淫、当然,还有屠杀。 有句至理名言:千万别落到不如你的人手里。 此刻的延安府正是验证。在这群乱兵眼里,府城里再不济的人家也是他们一辈子别想企及的生活,我要抢、我要占有、拿不走的我要毁掉!一个下午的时间,延安府几乎沦为人间地狱。 在那个下午,关盛云已经完全失去了对部众的控制力——指挥链彻底断裂:派出的传令兵找不到营官、营官找不到队官、队官找不到果长、甚至果长们,也无法保证身边一起抢劫的家伙就一定是自己的部下! 这一切,都在罗师爷的预料之中。然而,除了提前下达一条“不许放火,违令者杀无赦”的死命令以外,甚至关盛云在早前的军议上刚刚提个军纪的话头便被罗师爷打岔引了开去。 罗师爷不是什么坏人,但他是个明白人。 罗咏昊非常明确的知道:首先,这帮乌合之众进了城,见到平生未曾见过的繁华,绝不可能管得住自己、其次,军令一定要保持权威性。如果把犯了军令的人都杀掉,不用等官军来剿,这支队伍便会自行崩溃——那还不如干脆不说、第三,上至关盛云,下至最底层的伙夫辅兵,所有人都需要这样亲身经历一次。以后的路还有很长,有了这种经历,大家便可能走得更长远些。 抬眼看看太阳已经在西边半空摇摇欲坠,罗师爷对茫然不知所措的关盛云轻声说道:“大帅,时候差不多了。” 自打进了府衙,关盛云先是一屁股坐到于胜良的太师椅上喜不自禁。等心情平复下来,听到外面的喊杀声坐不住了,虽然罗咏昊早打过预防针,还是怀着侥幸心理派出了几名亲卫去找营官们——满大街都是出逃的百姓和扛着提着举着背着大包小包抢来物什的乱兵,当然谁也找不到。于是开始在正堂来回溜达,溜达几圈便坐回椅子上喝水、不多久再起身转上几圈,然后再喝几口水……听到罗师爷的提醒,快要胀&破肚皮的关大帅终于站定,望向后者。罗咏昊点点头再次说道:“时候差不多了,兄弟们也该累了。派人找找罢,大半能找到。” 亲卫们骑着马在已经没多少人的大街上驰骋起来,边喊边跑:“大帅有令,营官速到府衙听令!队官集合周围的兄弟们原地待命!” 不到两柱香的时间(一炷香约为今天的十五分钟),兴高采烈的营官们陆续都到了府衙大堂。关盛云摊开罗咏昊提前写好的清单,逐项分配任务: 高藤豆部负责延安府库的守卫。 尤福田、谷白桦、龚德润、张丁等率部分守东西南北四墙。 关野火、古白松率部搜索残余官兵。 从此刻起,除遇抵抗外,包括官兵降卒在内各部禁止妄杀一人。 各部缴获及所掠财物,一律上缴…… 说到其他内容时还好,众人皆是嘻嘻哈哈地应着,关盛云刚刚念到这里,立时遭到众将的一致抗议,谷白桦第一个跳出来嚷道:“大帅,罗师爷!兄弟们拼了性命换来的浮财,怎地,便全缴了去?那个……交一半可好?”此言一出,引得其他人纷纷附和。 关盛云瞪起眼睛啪地一拍桌案:“混账东西,竟敢不听罗师爷的话?” 谷白桦等人正要强辩,罗咏昊清了清嗓子,抬起双手向下作势按了按,不急不躁地说道:“众位将军莫急,先听罗某说几句。罗某讲完,或交或留,各位自便,罗某绝不干涉!” 正堂里逐渐安静下来。罗咏昊轻笑道:“罗某想请教各位将军一件事:咱们……为甚么要造反?” 众人七嘴八舌地嗡嗡应道:“活不下去了呗”、“没活路了啊”! 罗咏昊一击掌:“说得对,活不下去了——要是能活下去,谁会做这般不要命的营生?” 在榆林府附近投奔过来的保定地主龚德润分辨道:“既然罗师爷也这样说,那,兄弟们刚刚发了点小财,便要收了去……” 罗咏昊神情一正,问道:“罗某再问各位一句:如果你怀里揣了抢来的百十两银子,你会如何?” 众将相互看了看,有些人慢慢有点开窍了。 罗咏昊提高了些声音:“各位已是将军了,今天可能看不上这百十两了。但你们的手下呢?你们手下的手下呢?罗某可以拍着胸脯向各位保证:他们,会想尽一切办法逃跑!” 众人真没想过这个问题,霎时间,正堂里安静得落针可闻。 只听罗咏昊继续说道:“咱们人虽不少,但大半是一路收容、投奔过来的,彼此间还没结下什么过命的交情。抢到银钱的会想尽办法跑掉,他们会想着买上几亩地,最好再娶个媳妇!甚至,为了自己的逃跑,他们会砍翻守门挡路的兄弟、为了以后的平安,更会向官府告发咱们的所有虚实!没跑的全是这次没抢够的,等下次抢够了也会跑!且不论官府会一个一个全抓了杀头以儆效尤……”罗师爷有意顿了顿,厉声喝道,“就算他们能跑掉、那你们呢?你们能跑哪里去!就算官府最后能放过他们、难道官府还会放过你们不成!罗某可以很明白地告诉各位:能被当场杀了,便是你祖上积了德!到时节,我等都会被送到京师凌迟剐了!大逆是三千三百五十七刀的鱼鳞剐,前两刀割眼皮,三四刀剜双乳,再然后是一刀一刀地零割下阴卵子!连剐上三天三夜,每一刀剔下铜钱大的肉,等你变成一副骨架,人还活着,要等到最后一刀刺了心才会死!听懂了么!”最后一句,罗咏昊是厉声吼出来的。 众人全听傻了。 过了一会,谷白桦垂头抱拳道:“师爷教训得是。小人即刻便将那班私娃子死囚们抢的东西收了来。” 罗咏昊点了点头,柔声道:“各位能想明白这层道理便好。一会各位带上亲卫,每个队、每个果、每个人都要搜身。不过,搜身时手底下可以略松一松,给各人留上几两散碎银子,毕竟兄弟们都是提了脑袋做这个,总得留点念想……”说到这里,他有意拖长了声音,“至于各位,大帅早有安排,这次先各分上几百两,往后打个赏什么的总用得上……其实,在座的各位都是将军了,所有东西,还不都是咱们的!咱们——还用担心没钱花么?哈哈哈哈。” 众将轰然应是——如果说罗师爷在榆林府的表现已经让大家刮目相看,此刻起,众人心里对罗师爷简直仰为天人,发自肺腑地佩服到了极点。 罗咏昊又补了几句:“各位将军,这是咱们第一次拿下府城,算是偷袭得手,没遇到什么有组织的抵抗。往后这种情形多得是,届时各位很可能需要约束好部属才能顺利占领……嗯,或者说,保得住自家性命。攻城时,各部该怎么做罗某是外行,还请大帅吩咐。往后入了城,咱就按今天定下的规矩办!” 第25章 纷乱 第25章 纷乱 众人离了府衙,已近落日时分。领了任务的众将策马直奔自己的防区,延安府里到处响起其亲卫随扈们南腔北调的吆喝声: “豆营的,立即到府库集合。天黑前没回来的杀头!” “田字营,到东门集合。天黑没回的砍脑壳!” “振勇营的,都去西门……” …… 随着传遍府城的呼喝声,街巷里再次乱起来,一手拎着刀枪一手拖着大小包袱的家伙们,乱遭遭地从商铺、酒肆、民房里纷纷冒出来,绝大部分身上胡乱穿着抢来,甚至刚刚从居民身上扒下来的衣服。其中比较“聪明”的,为了腾出最大携行空间,竟在身上套了五六件四时衣服,把自己捂得满头大汗。还有脑袋上扣了两三顶皮帽子的、有颈上挂着一两双靴子的……最令人忍俊不禁的,居然还有个穿着黄色“龙袍”的家伙背个大包袱跑到街上! 众人猛一看还以为“皇上”到了延安府,等定睛望去,则越看越发觉得哪里不对劲:袖子和腰身大得离谱、龙是四爪(这叫“蟒袍”。古人说的“蟒”,并不是我们今天理解的“蟒蛇”——那时没人去过亚马逊原始雨林,不知道森蚺这种动物的存在,蟒和龙的区别主要在脚趾:“四爪为蟒五爪为龙”。蟒袍是王公的吉服,天子有时也会赐给功臣——如果没有现成的四爪蟒袍赐了件五爪,受者则须“挑去一爪穿用”,材质也非丝绸而是土布——原来这厮竟抢了戏班子,把皇帝戏的服装套身上了! 这位“皇上”很有些不高兴:本来是冲着班子里那些倾国倾城的花旦去的,没想到性致勃勃地冲进去才发现,戏台上那些漂漂美眉竟全是男人扮的,有的居然还是糟老头子!那个年代,为了行走江湖方便,很多班子里的旦角都由男人充当,否则,培养一个台柱子总得十年八年的功夫,时间和教学成本很高,刚红个一年半载的还没回本儿,万一被哪个土匪地头蛇扣下或抢走,整个班子也就真的“没戏唱”了。当然,在当时的大明,尤其是士大夫中,也有不少人“好男风”,那些扮演旦角的少年,免不得也会不时遇到些麻烦……不过,比起女人来,终究会好了许多——这土鳖哪里懂这个,等明白了就里,气得暴跳如雷。 劫不成色就劫财吧。没想到那些远看眼花缭乱的金银珠宝竟也都是些分文不值的假货道具!刚刚把些许散碎银子和戏袍都打了包,便听到集合的命令。气鼓鼓出来,心里正自懊悔不已,没想到这身打扮走到街上竟引起所有同伙的喝彩!一时间人人瞩目个个围观,众匪指指点点的,这厮虚荣心瞬间得到极大满足,刚才的烦恼一下子全抛去爪哇国,咧开大嘴露出满口里出外进参差不齐的黄板牙,脏了吧唧的丑脸上溢满了得意的笑容,索性学着戏台上的戏子踱起不伦不类的方步,时不时再摆个自以为很帅实则奇形怪状的亮相造型,引来更多的围观与彩声。这厮越发的开心得不得了,一边眯着眼幻想着天子的做派,一边指着一个腆着脸傻乐的家伙,装腔作势地拖长声音喊到:“那个公公,给额拿个白面馍馍来吃!”被指的答应一声,配合着双膝跪倒,双手虚举:“皇帝爷爷,上好的白面馍馍,还蘸了糖哩!”众匪愈发笑得前仰后合——直到二位各自头上都挨了狠狠的一鞭子,还有耳边那声大喝:“混账东西,还不快去集合,晚了杀你们狗头!”方才捂着脑袋狂奔起来,身后再度爆发出一阵响彻暮色的哄笑…… 掌灯时分,绝大部分部众在指定地点找到了各自的长官,关盛云的部队终于回归建制,指挥链重新恢复了运作。 众将按照罗咏昊的吩咐,先是把队官和果长们叫到一起,晓以利害,等这班家伙明白了事关小命,尤其讲明了队官20两,果长10两的赏格,事情就好办多了:一众亲卫左手高擎火炬右手持刀半环形站在目光炯炯的高藤豆谷白桦等人身后,盯着队官和果长们逐人搜身,不久,各将案前便堆起一座座财物的小山。 随后,这些赃物便由各将亲卫押送府库——大小罗师爷和便装的常文平知县正等在那里,逐一造册登记入库。途中揩些油水自是理所当然,小罗师爷眼神好,望着一个怀里鼓鼓囊囊的家伙刚张了张嘴,一直在低头专心记账的罗咏昊突然重重地咳嗽了两声,罗世藩立即识趣地不做声了。那个卫士偷觑了父子俩一眼,施了深深的一礼,垂着头快步走开。 在延长县待了两天,于胜良终于逐渐恢复了理智,几日间也陆续收拢了从延安府逃出来的十几名大小官吏二百多溃兵皂隶。 向西安府再次发出军情急报的同时,老爷子也没闲着。延安卫本设了前后左右中五个守御千户所,由于承平日久,这些本就屯田性质为主的千户所已经彻底蜕变成无兵无将的农庄,所以于胜良干脆让李烧饼将溃兵与延长县的丁壮匆匆整编成伍,勉强凑了一个营的兵力,其中有正式武器的约莫一半多些,剩下的人有的用棍棒有的用锄头。至于这些农兵的战力,就不用指望了,聊胜于无罢了。 老爷子还想动员延长百姓加高城墙,被李烧饼和延长知县廖兴湘等人劝下了。土墙破败得实在是没啥可修的,再往上摞砖石搞不好当时就得全塌了。真要修,得扒掉很长的一段重新来过——那等于敞开门户等关盛云进来。何况,延河上总不能垒城墙,只要关盛云想来,还是挡不住。 陕西承宣布政使牛士群、提刑按察使张德明、都指挥使马腾三位封疆大吏难得的凑到一起,愁眉不展,面面相觑。能让这三位同时感到棘手的,只能是关盛云的兵祸。 按常理,对流贼,无外乎或剿或抚或看不见三个传统办法。具体的操作标准也简单: 如果流贼数量不多,比如说,二三百人,也没什么严密组织指挥体系的乌合之众,像山大王那种,或者料定了他们不敢拼命,那便剿!调集个几千兵马,四面团团围住,耗上几个月,等他们饿的半死,便可以一鼓聚歼。这期间肯定会有哪路官兵收到贼人好处网开一面,跑掉一些,而且其中大概率会有匪首。不过没关系,贼人尸体有的是,随便指哪颗脑袋,哪个就是元凶巨寇。贼目们为了避免累及家人亲朋,抑或让自己的名头更响亮,几乎都会给自己起个“蝎子块”、“上天猴”、“老张飞”*等诨名绰号,真实姓名反倒没人知道。即便以后贼人东山再起,只要一口咬定是其他贼人冒名,十有八九能糊弄过去——有的巨寇在各地军报里被阵斩十几次,每次都铁证如山,也没见朝廷较过真儿,反正都得给赏!若不然,往后谁会再卖力? 这样做的好处最大:第一,调兵就得发饷,而且是双饷。炮灰们能拿到点银子渣就念阿弥陀佛了,谁敢计较真到手多少?第二,可以募兵。战兵去剿匪了,城防治安咋办?大军粮道谁守?所以要募兵。募兵就得给安家费不是么?第三,打仗要消耗粮草,打得越久,消耗得越多对吧?当然,拖太久朝廷也不干,估摸着按朝廷能接受的最长期限打就是了——粮草也是钱啊!第四,可以立功受奖。斩首功的赏格可是明码标价的!甚至有的将领时不时领着亲卫出去抓流民,抓回来关在营里养着,反正每天给口野菜粥别饿死就行,等人数凑到几十个,统统杀了,报个剿匪大捷找朝廷要赏钱去!朝廷其实也知道个八九不离十,但还不能真较真儿,讨价还价一番拿一小半也是赚的。打仗总有死伤,别说贼寇了,自己那些战死的炮灰,只要你说是贼,脑袋都可以换赏银!第五,可以保举“有功之士”啊。有现成的例子:抓一个“江洋巨寇”,耗时几年,几百人立功受奖!提拔自己人的好机会怎能放过。最后,过兵就得免地方上的赋税——那些死老百姓又看不到圣旨,朝廷免,地方上可以“适当”收“一点”…… 如果贼人数量有点多,或者,手里的刀子够硬也能打,都抱了拼命的心,那就抚!官兵们可不傻:平时咋咋呼呼吓唬宁可全家上吊也不敢拼命带上一个走的良民当然神勇无敌,遇到真豁出去的,为几两银子的工资被贼砍了太不值。 抚局么,朝廷肯定不高兴,也会有人说风凉话什么的,不过不怕。你行?你行你特么上啊!最后朝廷总会权衡成本,跟对方谈谈,送点钱粮,给个游击守备之类的虚名,这事儿就算过去了——朝廷可是要脸面的,这个可比花点银子重要得多!当然,不论真假,打过几次是必须的,流程要走一下,也能捞到上面那些好处,只是少一些罢了。但是,抚的前提条件是贼人敢豁命,既是必要条件更是充分条件:见了官兵手就软得举不起刀,不砍你砍谁?呔!反贼拿命来! 遇到实在难缠的贼人那就第三种方式。要么装聋作哑一口否定:“居心不良小题大做妄图破坏大好局面”——这个罪名最好使,可以信手拈来;或者祸水东引赶到邻省,那便该那帮狗官们头痛了!朝廷那里也好交代:我已经把贼剿得七七八八,几条漏网之鱼跑到你那里居然能兴风作浪起来,你不检讨自己贪剥百姓导致饥民附贼,还有脸诬赖本官?简直岂有此理——这种相互啐吐沫的扯淡官司谁怕谁啊…… 可这三种办法,对关盛云都不灵。三位老干部遇到了新问题。 第26章 谋划 第26章 谋划 着急归着急,天大的麻烦就摆在那里,并不是你急了问题就解决了——如何应对,是牛士群、张德明、马腾这三位始终躲不过去的一道坎。 早先萧长华的那份捷报,其实三位大员心里都知道差不多是怎么一回事——至少都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只不过官场的金科玉律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水至清则无鱼,尤其是在自己的治下。因此,谁也不会蠢到主动去捅破这层窗户纸。 此刻收到于胜良的告急,三位略一思考就明白了事情的全部过程。只是,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并不等于就找到了最佳的解决之道、即便是有现成的最佳解决之道,更不等于就要按这个办法去做——恰恰相反,最佳的解决办法,恰恰是对三位大员的个人利益伤害最大的那种! 出现了大股流寇,应该调动兵马全力兜剿、如果本省力量不足完全扑灭,那就该一方面牵制住流寇,同时向朝廷上报,请求邻省,甚至京营协调支援,直到平息……任谁都知道,这是最应该采取的解决办法。 不过,如此一来,即使按照最乐观的估计,各位大员的仕途也就算到了头:圣上对“大捷”的褒扬,既然发给了榆林府,自是免不了捎带上省府——布政使、按察使、指挥使三位管理有方的功劳,吏部自然已记下了一笔。怎么着,原来你们是沆瀣一气合起伙来蒙骗朝廷?这可是明目张胆地“欺君”啊!再不济,一个“瞒顸昏聩御下失察”的帽子你总摘不掉吧?布政使、按察使、都指挥使,这几把椅子,可是有多少人眼巴巴地盯着呢!在红了眼睛虎视眈眈盯着这几把椅子的人眼里……如果需要砍掉几颗脑袋自己便可能一屁股坐上去……有谁会在意? 所以,这张试卷的题目,其实并不是“原来萧长华裹的那层纸已经包不住关盛云的这团火了该怎么办,咱们是接着再包一层继续糊弄下去、还是亡羊补牢真正为朝廷分忧”的选择题——标准答案就在那里明摆着呢:“再包一层,丢出去,让它在别人那里爱特么怎么烧就怎么烧”! “找萧长华!”愤怒得黑黝黝的面皮涨成紫红色的马指挥使咬牙切齿的吼出这几个字,“好处都他娘的占了,绝不能便宜了这厮!” “这个自然。”附和的是按察使张德明,“问题是咱们也总得做些对策,否则……万一萧秋实那里委实没办法把事做圆了,这烫手的膏药还是要糊到咱几个手上的,烫不死也要脱层皮啊!”——不同于武人出身的马腾急了就骂街,张大人用的是萧长华的字,不过,带出来姓氏,语气显然也不善——那时,红薯,也就是山芋,还没传到大明,所以张大人的膏药比喻再贴切不过了。 布政使牛士群轻咳一声,理了下思路缓缓说道:“二位大人所言极是。依本官之见,延安府那里肯定已经无法收拾了,故当务之急有四:一,速调各府兵马以策不时之需、二,责榆林府为先锋,能战则战——不能战么,则视贼情‘相机行事’、三,朝廷那里,等着看的是捷报,大捷的捷报!我等既食君禄,定不可辜负朝廷,捷报一定要送上去,越快越好。这第四么……”说着话,意味深长的向二位扫了一眼,端起茶杯,吹着飘在水面的茶叶,止住了话头。 马腾急不可耐的追问道:“藩台,第四是个啥子?末将是个粗人,听不懂弯弯绕,您倒是把话说明白了啊!” 张德明略一思忖,恍然道:“马帅莫急,张某且来猜上一猜。”说着向东虚一拱手,“圣上那里,早先得到的是榆林大捷的消息,紧接着便是丢了延安府城!这个事,总要给万岁爷一个交待。藩台,下官可猜中一二?” 牛士群抚掌而笑:“求备(张德明的字)兄高见!”。见马腾还是瞪着两只大眼珠子完全不知所以,继续开导道,“延安府丢了,这是无论如何遮掩不过去的。不过,究竟是怎么丢的么……这里面倒是有些商量。” 马腾茫然道:“怎么丢的?于知府不是说得明明白白么?我听师爷念过军情文书。城中混入奸细,趁夜偷开了城门,几千贼人蜂拥而入,就丢了呗!不过以末将看来,就算没有奸细开门,几千贼人强攻,蚁附爬墙头,不过就是多死几个人罢了,最后肯定还是守不住啊!哪怕是末将带了家丁过去,好几千贼人,强攻起来也绝扛不住两天的。” 闻言张德明向牛士群望了一眼,得到一个默许的眼神,干脆挑明了说道:“马帅此言差矣。哪里有几千贼寇?明明是几百被榆林府打散的流贼,疲于奔命一路流窜,误打误撞跑到延安府!于筹远(于胜良的字)那里疏于防备,再加上年事已高,畏敌如虎不战而逃,底下的兵卒当然做鸟兽状一哄而散,这分明是大意,大意啊!” 马腾搔了搔头,还犹自嘀咕:“几百溃兵?难道是师爷看错了数目?末将明明记得是几千贼寇啊……” 牛士群平素就瞧不起这个粗人,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见这个榆木脑袋还不开窍更加鄙夷,但事出无奈,只能自己下场:“你那个师爷没看错,于筹远那里写的确是几千。但是!但是他是为了开脱失土之罪谎报军情!马帅你想一下:如果贼人有几千之众,圣上会不会问:榆林府不是已经把贼人都打得溃不成军四散奔逃了么,哪里来的几千呀?嘉奖榆林府的大捷,你不是也领了‘治军有方,荫次子千户’的恩旨了么?这才几天,一下子冒出来几千贼寇!咱们……难道是欺君么!所以,贼人就是几百,而且,必须是几百!嗯,决不能超过五百!” 经过这番点拨,马腾终于明白了其间的利害关系,一乍舌:“那,于知府那里……” 张明德哼了声冷笑道:“那是于大人命苦啊!可怨不得别个。再说了,下官早有所闻,萧秋实可是很有些来头,据说是户部袁大人的得意门生。于大人么,嘿嘿,如果靠山够硬,何至于一把年纪还做个四品知府?明明有榆林府的成例在那里摆着,略加羁縻,流贼们不难顺着延水一路溃去山西,对吧?不就是几石粮、几两银,再加几艘船的事么!等事情过去,咱们能不伸手帮一把么?这倒好,自己螳臂当车,没挡住,还要把全省拖下水!让咱们怎么办?他这把年纪是活够了,咱几位招谁惹谁了,凭什么给他垫背啊?朝廷那里,反正咱得给个交待——是硬踢萧秋华背后那块铁板、还是干脆直接交出咱们三颗脑袋、还是……委屈于大人一下……这个道理,马帅不会想不明白吧?” 马腾腾的一下站起来,向二位一抱拳:“末将脑子不好,一切全听二位大人吩咐!末将感激、感激!” 牛、张二人相视一笑。 张明德欠身回礼道:“马帅客气啦。” 牛士群比了个“请”的手势:“那咱们三位联名上奏吧。奏折我和求备兄来写,等下马帅领衔签署。” 马腾急得脸红脖子粗双手齐摇:“使不得,使不得!本朝祖制以文御武。二位大人面前,末将岂敢狂妄,死罪,死罪!” 其实,马腾虽是个不识字的武夫,但毕竟不傻——在大明,就算祖上的功劳再怎么大,如果这方面脑子不灵光,时光荏苒,一二百年下来,又怎么可能保住正二品的荫职!前面那些表现也多半是装出来的。他心里还有另一重担忧:别被这俩满肚子坏水的家伙顺手把自己也阴一道! 牛士群笑了:“马帅多虑啦。此事真不是我等过谦——太祖爷钦定:‘凡军国大事,以都指挥使领衔具衔上奏’。祖制如此,否则,我等岂敢视朝廷大法为儿戏?再说了,文武途殊心同,你我皆为圣天子效力,只是各自分工不同,分工不同而已嘛。而且……事到如今,大家在一条船上,同生同死,马帅有了麻烦,我们谁都脱不去干系的,马帅放心。哈哈哈。” 马腾终于放下心来,再次抱拳鞠躬:“末将领命。全听二位大人的。” 心里说:分工不同?俺去你娘的吧!任你说得花儿一般,老子还是要时刻小心你们这些王八蛋!不过嘛……嘿嘿,老子才不是吃素的,幸亏早就埋了颗钉子,现下该用上啦。 本篇知识点: 1、明朝省级管理机关的三驾马车: 承宣布政使斯(类似省长,主管民事),简称藩司。到了后期,设巡抚,品阶高于布政使,统管一省行政、司法、军事,布政使的职位便完全限于民政方面了。 提刑按察使司(类似省高院院长,主管刑事),简称臬(音“聂”)司。注意,有时候也有写作“皋司”的。究其原因,个人猜测可能有二:主因很有可能是笔误:古代没有统编教材,识字率一直在4%-5%左右,即便是识字的,也有很多是半吊子水——看看洪秀全写的那些狗屁不通的《天王诗》便能领略一二。更没有汉语拼音普通话,官话非常不标准(今天也一样,古代可想而知),写错别字在所难免。查史料时,读过不少给圣天子的奏章,连这等最严肃的文件中,笔误别字也比比皆是。尤其是“反贼”的名字,因为不同奏报者的口音差异,落在笔下,错字最多,甚至以今天的普通话读来,竟会南辕北辙。另一个原因可能是因为皋陶。相传黄帝时皋陶主管司法,与提刑按察使职掌相同,故有些人想当然地记成皋司了。严格说来,臬司是正规写法,但写成皋司,也不能说百分百全错。 都指挥使司(类似省军分区司令,主官军事),简称都司(后来也有个中低级官职叫都司,介于游击和守备之间。为了不混淆,我这里用的尊称是“帅”)。 2、明朝以文驭武,但军国大事联衔上奏时,要由都指挥使司当先具衔。这充分说明了朱元璋心里的小九九:平时防患未然让文官随时看着你、有事时你再出来尽职尽责,别想溜! 第27章 妙计 第27章 妙计 已经恢复理智,暂住在延长县衙里的于胜良完全没想到竟会如此就被三位上峰计议好卖掉——不仅没想到,这种可能性老爷子哪怕一闪念都没有过,满脑子都是自己“临危一死报君恩”仗剑衙阶为国捐躯的动人画面。每每被这番自我洗脑感动得不得了,因而像打了鸡血一样,成天上蹿下跳:先是强征牛车拉来大石块堵城门,刚堵上又想起来那条延水河是个大隐患,扭身便去找铁匠要打造三条拦河铁索、听得铁匠说要个把月才能敲出一根,掐指头算了下,关盛云就算爬着过来,三个月的功夫也足够爬到了,终于断了念头,气愤愤亲自数了遍今天又打出来几把刀枪,骂几句转头又跑去粮库,一把夺过粮吏手中的粮簿清点存粮、然后再折回城墙监督民夫向残破不堪的墙头上运砖头石块,脑补着把蚁附爬土墙的贼人们砸个头破血流的场面,于是唾沫横飞地“晓以大义”给苦力们鼓劲儿,讲着讲着,突然脑海间灵光乍现记起曾读到过的一句“金玉良言”,一提官服下摆心急火撩满怀期望的去找李烧饼…… 李烧饼正在黄河滩上暴跳如雷,跺着脚发誓要日遍所有人的祖宗。训练了三五日,四百多号烂人,依旧听不懂口令! 东拼西凑起来的乌合之众,李烧饼根本就没想过要教什么复杂的战术技能。临阵磨枪,能应付一下就好。动作很简单,只有两步:起势是左脚在前,右脚在后,左手持盾护体,右手持刀横举过头。听得一声“杀”,左手盾前推格挡的同时右脚前迈一步,刀下劈,齐喝一声“杀”,然后迈左脚恢复起势——就这么个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动作,到今天竟还没练好! 至于根本原因么,说起来更让李烧饼欲哭无泪:绝大部分人竟会不分左右! 前面两三天都用来训练列队和前进、转向了。 大战在即,不学习格斗技巧而训练列队,听起来匪夷所思,实际上,这是野战战阵最基本的要求——这也是今天全世界阅兵式上必不可少的步兵方阵的由来:身处队列中的士兵只能看到眼前不远的情形,后方土垒将台上的指挥官则居高临下俯视战场。根据敌方虚实,通过旗帜金鼓指挥兵士,后者随即进行整体推进或改变攻击方向,同时务必保证阵线不致断裂,以免被敌军趁势穿插突破。这种战法是直到近代远程火器问世前,全世界野战的共同方式。能够整齐划一进行队列队形变换的一方,永远是战场的王者。当然,做到这一点,需要付出持久、艰苦的训练,要养成士兵们对命令条件反射般的响应——有时候,服从命令就意味着自己将直面死亡。趋利避害是所有动物的本能,而在责任感、荣誉感和爱国主义还没有被灌输、根植进人们头脑之前的年代,克服这种本能的唯一方式,唯有恐惧:不服从命令者要面临皮鞭、军棍、穿箭、断肢,乃至枭首示众等惩罚,经过日复一日的强化训练,养成条件反射的下意识服从,所谓“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你便得到一支“敢于”赴汤蹈火、无坚不摧的军队。 第一天,完全没有训练新兵经验的李烧饼和其他卫士们赶鸭子上架,足足花了一整天的时间一个挨一个的为这帮家伙指定位置。等他们都站好,看起来阵列整齐了,“进”的命令一出口,方阵立刻乱了:有人迈左腿有人迈右腿有人没听清原地傻站着没动有人不知道停一直向前走……于是李烧饼们便要冲进扎成一堆的人群挨个问明白“你&他&妈究竟是哪个队哪个果的”,然后一个个拽出来摁回原位站好,然后……再乱上一回,周而复始……直到太阳偏西,有个卫士想出一条妙计:河滩上有的是石子,每人一颗在地上摆好,听到命令就向前一步,走到前面那颗石子上停住。这才把“教官们”从无穷无尽的混乱中解救出来。 第二天,另一个叫赵二狗的聪明的卫士又琢磨出区分左右的办法:扒下所有人左脚的鞋子,告诉他们,光着的那只脚是左,穿鞋的那只是右……这个办法也极大提高了训练效率——嗯,唯一的美中不足,是到训练结束时引发了一场不大不小的斗殴——臭气熏天鞋堆里的破烂鞋子,也有好坏之分:既有只破了一个洞的绝世佳品,也有仅剩一点与鞋底相连的不堪之物——为了抢好鞋,当然会打起来。奖品如此诱人,打得自然挺凶,甚至有几个家伙没办法参加转天的训练了…… 于胜良可不管李烧饼训练中遇到什么麻烦。文官嘛,谁稀罕这些细枝末节,指点江山运筹帷幄然后撒手不管才是王道——我只下命令,谁耐烦管什么是不是有可操作性!兴冲冲一把拉住正急得恨不得挠墙的卫队长:“烧饼,本官想到一招破敌之策!” 话一出口,已经濒临崩溃的李烧饼当场就恢复了理智,没等老头子继续说下去啥妙计能一招破敌,拉着于胜良的袖子差点跪下:“大人,千万使不得啊!两军交战都是真刀真枪的对砍,从来都是人多心齐装备好的赢!大人您可别信说书先生讲的啥锦囊妙计,那些……都是坑死人不偿命的胡扯啊大人!” 于胜良变色道:“混账!放屁!你这狗材懂得甚么!老夫饱读诗书,圣贤书字字珠玑,金玉良言,岂有诓人之理!” 这句话祭出来,李烧饼顿时哑口无言。是啊,圣贤书的地位是至高无上的,一个不识字的猪狗般武夫岂敢质疑?只听于胜良神秘兮兮一本正经的说到:“本官突然想起一句话,‘自古劫营,十偷九成’!料你不懂,老夫这便给你讲上一讲……” 闻听此言,李烧饼也不管众目睽睽了,大嘴一咧,牢牢扯定于胜良的衣袖坚不放手,带着哭腔打断了于胜良的话头:“大人,俺吃粮当兵二十几年了!跟了您以前,大小也打过十来场仗,这句话俺懂!说的是半夜偷营劫寨,十有八九都能得手。但这个办法咱们可不能用啊!大人,您别急,您听俺说啊!第一,被偷的那些营,都是敌军刚刚驻扎,还没站稳脚跟,地形完全不熟,周围哪里有沟哪里有坡儿两眼一抹黑的那种。第二,派去夜袭的,都是相互间熟得不需要说话便能明白对方意思的精锐家丁,更是熟悉地形。您也知道,俺几个跟着大人,托您福,隔三岔五的有肉吃,夜里尚能看见些物什,但那些啃杂粮饼甚至树皮的死囚们一到晚上就雀儿似的啥也看不见啦!别说趁黑摸到贼人营盘,自己莫要深一脚浅一脚掉沟里摔死就是祖宗显灵啊大人!再说了,贼人不是野外扎营,是住在城里,有城墙护着呐!大半夜的啥也看不见,还要爬墙头?大人,这是送死,不是杀贼啊!” 满怀兴奋的于胜良被当头浇下一盆冰水,岂肯甘休,老羞成怒道:“狗材你给我闭嘴!信口胡言,扰乱军心,该当何罪?”转念一想,李烧饼这些年毕竟忠心耿耿,而且说得确有几分道理,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下心情,放缓了语气,推心置腹的低声说道:“烧饼,实话跟你说罢,虽然贼人势众难挡,但延安府丢了,这个罪名太大了。就算重新夺回来,唉,老夫大概也该回家种地去了。现在咱们真的需要一场胜利,否则,老夫这条命差不多便要交代在这里了。失土大罪,罪责难逃,老夫死不足惜,但实在是有负圣恩,就算伏了国法,九泉之下老夫也闭不上眼啊!”说着话,两行浊泪溢出眼眶,顺着稀疏的白胡子落下来,滴到李烧饼手背上。 深知老爷子脾气为人的李烧饼被感动了,犹豫了片刻,放开了于胜良的衣袖,郑重其事的抱拳躬身,对于胜良说到:“大人,小人明白了。小人当尽力而为,豁出这条贱命也要报大人栽培之恩!不过大人,小人也只是空有几分蛮力,替大人挡住三五把刀子小人敢拍胸脯,但列阵厮杀,小人只做过总旗官,连金鼓旗帜号令都不全然懂得。贼人人多势众,又有城池之险,单靠这帮死囚夺回府城绝无可能。不过,以小人想来,那贼人总要派些小队搜索乡间粮食财物。小人这便挑些伶俐的,趁乱偷杀些落单贼人,旬日间,总能给大人捎些首级回来。大人您看可使得?” 于胜良动容道:“甚好,甚好!老夫就指望你了!不过,烧饼,务必小心,无论如何你要回来——老夫可全指望你了!” 本篇知识点: 1、古代百姓确实很多人不辨左右——别笑话他们,他们能迅速准确的辨识东南西北,这个比很多现代人强。 2、阅兵式步兵方阵,尤其是分列式、左右转向等花哨的行进间队形变换,都源于古代实战需要。 3、古代平民大多夜盲,是因为缺乏肉类食物——视黄酮是脂溶性的a族维生素,没有足够的油脂做载体人体无法吸收。 第28章 失踪 第28章 失踪 牛士群等调集陕西各府卫兵马向西安府汇集的同时,前后派出两批快马,假道庆阳府向榆林卫送去省府的愤怒与命令。 当然,朝廷那里也必须有个交代,于是在驰奏京师奏章的第一段,先给圣天子喂上一颗定心丸:本属溃贼,侥幸偷袭得手,已调大兵征剿,不日即可奏凯。奏折的中间段落有理有据地相互证明,其实大家早都不约而同地看出有的官员“暮气日甚”,只是因为“念其老迈”,一时不忍参奏,终于酿此大祸,不胜惶恐——好吧,丢个府城不仅不是因为管理无方,甚至连“失察”都不算:大家明明都看出来了嘛,怎能说失察呢?唉,都是因为心太软惹的祸——尊老爱幼心太软是圣贤们一再强调的优点啊,可不能算多大罪过吧?文末,三位大员痛心疾首地表示,有愧朝廷期望,万死难辞其罪。不过,区区溃匪流贼,跳梁丑类尔,终究是癣疥之患,圣天子德牧九州,皇天眷佑,灭此朝食易如反掌观纹。不日奏凯,请圣天子静候佳音! 延安府的关盛云这里,也在紧锣密鼓地筹备着。 自己的“起事”,最早就是单纯的为义父卢勇报仇,然后便身不由己,本来存了哪里死哪里算的想法走一步看一步听天由命,没想到反而逐渐成了气候。事到如今,关盛云必须认真考虑未来了:为自己,也要为跟随自己的几千弟兄。 罗师爷的规划是南下。 原因有二。其一,陕西太穷了。拉队伍固然容易,可要养几千上万张嘴,绝不是个好所在。割据一方且耕且战纯属做梦:这地方要是能自给自足,何至于连朝廷的堂堂边军都要靠京师转送漕运的盐米才能勉强不被饿死?不就是因为没得吃,自己才能聚拢这一大帮人的么? 其二,几位核心将领心里都明白,要是真有田种,这些人转眼间便会附者星散,自己立刻被打回原形变成光杆司令——然后被抓起来千刀万剐! 所以罗师爷坚决地主张南下,去湖广。“湖广熟,天下足”么。而且,到了人生地不熟的所在,一开口便会被识破,脱众离开就是死路一条,如此才能拢住众人。众将再次一致拥护罗师爷的高瞻远瞩。 南下的方针定下来,怎么走,便成了需要认真研究的问题。在这个时代,大部队长途行军要严重依赖水路。 首先,人体要随时补充水分:两三天不吃饭问题不算太大,但绝了饮水,任何部队都会崩溃。有一种说法,秦灭六国,胜利的法宝之一竟是锅盔,也就是干面饼——保质期长,大大减轻了后勤压力,只要附近有河流,部队便可以持久保持战斗力。其次,河流更是免费的运力,可以承载比任何牛马都繁重得多的运输任务,而且,舟筏不用像民夫一样吃饭,水流也永远不像骡马那样需要休息。 基于此,关盛云有两个方向上的选择。一个是南进到甘泉,然后顺洛水而下。走这条路的好处是洛水相对平缓,运输难度系数小、不利之处在于直插陕省腹心,威胁西安府——大家绝没有机会去跟布政使等大员说明:俺们只是路过,其实是要去祸害湖广……当然,说了他们也不会信。所以,这一路沿途势必会遭遇到整个陕西都司府的重重围堵全力阻击;另一个选择是顺延水东进,然后贴着黄河南下。这一段是黄河“几”字形河道的东侧,几乎笔直的自北向南。不过困难是显而易见的:黄河天险,水湍浪急,运输方面困难增加的不是一星半点、当然好处也不小。山陕两省交界,军事压力肯定会轻很多。两省都会谨慎的戒备,不会真玩命死磕:打仗么,最好到对方地盘去!无论是边军出身的关盛云还是朝廷命官出身的罗咏昊都很清楚这一点。 究竟该走那条路,关盛云不知道,罗咏昊一时也拿不定主意。然而有一点是必须的:先打下延长,解决后顾之忧。罗师爷对倔老头于胜良的为人平时即颇有耳闻,常文平也证实了这一点,如果不彻底解决掉这个威胁,满脑子一根筋忠君报国的于老爷子一定会在背后不停的制造麻烦,大军将不胜其烦。 常文平已经跟罗师爷说好了,坚决不能“从贼”,罗咏昊也不可能强逼着非让朋友搭上一家老小百多口性命。俩人商量出来的计划是,常文平暂且深居简出的猫着,等待适当的时机,也就是关盛云率众离开时,回去“光复”安塞县,捎带脚再把闫文龙莫翰韬几位从大牢里“救出来”。如此大功,不仅能保住常知县的性命,估计官职还可能会升上一升——闫文龙等几颗脑袋,关盛云也没多大用,没什么深仇大恨,并不是非砍不可,不如给师爷的朋友卖个人情,也能留条后路。这步棋,关、罗二位走得极好,很久以后获得了很大回报。当然,这也是后话。 决定了先打下延长,关盛云便让辅兵队漫山遍野的去砍树造舟筏——根据斥候回报,延长县的城墙残破得很。不过,再破的土墙也是障碍,此时的关盛云还真狠不下心来让已经饱受蹂躏的延安府百姓去做攻城炮灰。话说回来,顺着延水突破,不仅可以大大降低攻击难度,也能为下一步傍着水路长途行军积累些经验。 虽然年龄只有二十几岁,辅兵队的头目国清林也算跟随关盛云的老人了。国队长本是个弃儿,被大同府威远卫的一个孤老头子锁匠捡回家。转眼十二三年过去,手艺学得相当不错了。后来威远卫出了桩盗案,恰逢朝廷“大计”之年,太爷急了:这分明是给本官仕途添乱来的!于是下了命令:三日一“比”,限十日破案!所谓的“比”,就是每到第几天,抓不到人犯就大板子拍衙役们的屁股(也有地方抽嘴巴子的)加以督促其工作积极性。差爷们才不愿挨处分,当然也懒得去找什么蛛丝马迹真破案——那得耗到什么时候?于是第三天,能开锁的锁匠老国和小国双双被拿了去交差。 六扇门的爷们知道,只要审的时候手底下加把劲,人没了便死无对证,也就铁案如山了。果然,老国没扛住升堂的一通板子——最后几板子“打歪了”,没打在屁股和大腿,而是落在后腰上。当场就失禁尿了血,然后当晚死牢里了。当然,刑部收到的案卷里写的是“主犯暴疾身故”。 十二三岁的国清林营养不良,看起来也就十来岁的样子,既不能一起拍死也绝不可能追出什么赃物,于是啥都不懂的半大孩子小国被一脚踹出来。老锁匠的家已经被差爷们抄分得只剩四面墙,小国就此流落街头。 不过那年月会开锁绝对算高科技人才,既然造锁修锁的正经营生没活路,那只好发挥开锁的特长了。很快,小国便在一伙既偷且抢两手都很硬的“好汉”小团队里站稳了脚跟。再后来,“好汉们”集体投了刚拢起百十号人的关盛云。关大帅觉得能开锁的手比只会抡刀子的手金贵得多,于是小国便被特别关照了。半大孩子逐渐变成青年,小国也挂上了把总的头衔,领了辅兵队官的职务。 把总又叫百总。因为旧时没有汉语拼音普通话,军兵们很多都是来自天南地北啥口音都有的充军好汉,军中识字率又低得离谱,把、百二字也就混着用了,叫啥都行。关盛云不像后世的洪秀全,非要自己编出来一套乱七八糟的官职名称把所有人整懵圈,直接沿用了明军中的官职秩次。 把总是武职正七品,搁今天属于县处级干部,当然,文官不认这个。理论上辖战兵四百四十名,在大明的前期很厉害了。不过中后期迅速大幅度贬值,行政地位类似于排级干部,实际上更像班长,能有十几个手下算不错了。这是中原一带,因为战事多,各路兵马很杂,任命就非常乱。闽粤一带相对消停些,把总还是个挺重要挺值钱的武官。 这天傍晚,有一支七八个人的伐木小队没回城。开始国把总没太往心里去:也许因为什么耽搁或者走得太远,傍黑天就在城外宿营了,等天亮了自会回来——一般来说,潜逃是不会的,在这个时代,离城郭远一些就是荒山野岭,交通全靠两条腿,出发时充其量每人只给带两个杂粮馍,别说遇到野兽官兵,要逃跑的话,几天里饿也饿死了。心里想着等他们回来非要抽几鞭子让这帮家伙长长记性,可第二天直到傍晚,不仅这个小队没回来,又少了另一组人。 国把总发现不对劲了,于是马上报告了关盛云。 凭心而论,关盛云完全不在意少了几个辅兵,随口哼哈应付了几声。即便是在当官军的时候,辅兵也是消耗品中的消耗品,跑了也好、死了也罢,回头再抓些人来就是了。 恰巧罗咏昊不在,若不是小罗师爷恰巧在跟关建林说话旁听了去,这事也就过去了。罗世藩力气不大满肚子鬼点子、关建林浑不吝一个,啥也不怕就是没长脑子,这俩人却偏偏是好朋友,小罗说啥关建林都爱听。 小罗师爷歪着头侧耳听了一会,没惊动关盛云,拉上关建林去找谷白桦。谷白桦听了小罗的分析很是不以为然,他觉得那些个家伙应该就是跑掉了。哈哈大笑说不就是些个苦力么,只要国清林给他弄点酒来,他派人去各家抓,要多少有多少。不过最后还是被小罗说服,挑了十几个身手不错的兄弟骑马出城一探究竟。 吃过午饭,关盛云拿了本于胜良书架上的《玄怪录》打发时间。看了一会,困意上来开始在椅子上打盹。依稀梦到跟几位仙女姑娘传翠簪行酒令,一位白衣飘飘的貌美如花卡住了,众人嚷嚷着要罚“香一个”,满脸羞红朱唇微张的吹弹可破刚凑近,猛地被外边一阵喧哗吵醒。睁开眼,花容月貌不见了,换成了谷白桦那张圆乎乎的黑脸,几乎贴到自己鼻子尖上大声喊道:“大帅,敌袭!” 唾沫星子喷得关盛云满脸都是。 本篇知识点: 1、古代行军对水源的要求非常高,而且为了防止敌方投毒或不洁饮水导致大量非战斗减员,水源必须是活水。 2、古代对死刑的判处非常正规,流程也繁琐,甚至需要皇帝本人亲自去勾决(一般在草木肃杀的秋天,所以叫“秋后处斩”)。比如判了“斩监候”,理论上是死缓待决:等着刑部给大皇帝报上名单,御笔勾谁砍谁。如果是皇帝认识的大官,大概率死不了——真想杀你就直接判斩立决了。吓唬一下而已,甚至过一阵从牢里拎出来官复原职的也大有人在,显示皇恩浩荡,让你发自肺腑地卖命。不过,由高高在上一下子变成囚犯,巨大的落差、随时提心吊胆的怕大皇帝哪天不高兴给名字划一道……也是度日如年。当然,惹下的事情一发不可收,或者大皇帝心情不好,越想越恨,哪天索性一笔勾了的也有。如果是大皇帝不认识的草民,那就看命了……也有命特别好的,在牢里几十年(好吧,牢里几十年,也好不到哪里去),每次都没勾到,最后大皇帝看名字眼熟,问起来漏网几十年,琢磨一下应该是命不该绝,就此赦了的,也有。反之,如果“意外身故”,朝廷也不会追究。比如说,你是个县官,判人犯“站笼”,曝晒十几天都晒成肉干了,那是“意外”——谁知道他为啥这么不扛晒的!所以,没事。其他关牢里饿死了、大板子拍得心脏病犯了、伤口感染死了……都一样,报个“恶疾”、“暴疾”就好。 第29章 狩猎 第29章 狩猎 两个伐木小组究竟是在哪里失踪的虽没人知道,但也不是完全没有方向可循:为了运输木料,辅兵们会沿着延水行动,如此,只要把砍下来的树干推到河里任其顺流而下,河水自会把它们送到延安府外,等候在那里的其他辅兵们再拖上来便是了。不过,紧贴河边的大树早就被砍光了,找做舟筏的大料,要离开河岸向东边深入一段,远点的地方才有。 众骑顺着河岸一路向北,每见到一条可以过人或有重物拖曳痕迹的小径便深入搜寻一段,漫无目的的溜达了一个多时辰毫无头绪。再前行二十几里就到安塞县了,正待返回,关建林发现了异常:偏东北半里左右的天空中,有一群鸦雀在盘旋。马贼出身的谷白桦太熟悉这种场景了:地上有尸体,而且正在被食肉兽啃食,乌鸦们在等待食肉兽们离开! 高度戒备的众人驰上一个小坡,正如小罗师爷的预感,另一侧的地上赫然横着七八具无头的尸身!围着尸体的几只土狼见到亮闪闪的刀枪,不甘心的夹着尾巴避到十几丈外,停下来舔舐&着口鼻处的血迹回头望向这里。 不用等国清林过来辨认,散落的绳索和倒卧在地没来得及砍掉枝杈的树干等证明,这些无头尸便是失踪小组之一! 虽然对结果有所预料,眼前的情景罗世藩还是有些不明白,问道:“这些人遇袭难道不会跑么?就算是最后没跑掉,也不该死在一块啊?” 谷白桦没答话,双腿一夹马腹,策马趋前围着现场绕了几匝,仔细审视了一番,心中明白了大概,转头对罗世藩道:“小师爷,敌人是一支精兵。脚印蹄印上看,大概十来匹马,最多也就二三十个步卒。当是步卒在这里设伏,马兵在更北面的林边藏着,等伏兵发出信号,便跟咱们一样从小路上来把后路堵了,再把四散的人追回,可能还会说不会难为辅兵什么的,这些家伙信了,于是乖乖被拉过来绑了杀头!你看脖腔上刀口割得很低,带着喉结才能领首级功,这是官军的手法……某以前也这样割人头的。”说着还得意地笑了下。 罗世藩闻听官兵有几十人之多有些紧张,下意识地四外望了望。见状,谷白桦豪气顿生,笑道:“小师爷莫慌,俺猜狗官兵们图的就是割些首级回去讨赏,两起儿十几颗人头也差不多了。现下他们就算不回延长,也不会待在左近,该是跑别处设伏呢。再说了,就算撞上,谷某这些兄弟可也都不是吃素的,定可保得小师爷平安。小师爷宽心。” 罗世藩听到这个放下心来,拨转马头时没注意到谷白桦向欲言又止的众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抬了抬马刀,示意大家保持警戒。 得到答案的众人不再去费力寻找另一组失踪辅兵,径直策马回城,然后便是谷白桦的大嗓门扰醒了关盛云的春梦。 关盛云和他手下的将领们大抵都既做过官军又当过贼,在这两个特殊领域早积累起丰富的经验,因而处理起这类问题来轻车熟路,完全不需要罗师爷费心。众将简单商议几句,便得出一致的结论:按照偷袭官兵的思维,伐木的辅兵都是老弱病残消耗品,一两天“跑了”十几个该不会引起重视——确实,关盛云就没把这当回事、会再抓些人手扔出城来继续砍木头,最多每组派一两个贼兵看着别开小差——嗯,谷白桦一开始就是这么想的。其中唯一的变数,是小罗师爷凑巧听到国清林的汇报! 综合各种情况,再从时间上分析,这股官兵只能是从东边延长方向来的——大军从北面过来,身后已经没危险了、西面和南面如果来了官军,一定是大部队,瞒不住己方的斥候塘骑、如果是对方的精锐斥候,绝无可能贪图这些不像样的首级功冒着暴露行踪的危险跟老弱辅兵过不去! 几十人往返三四百里——他们不可能敢大模大样走官道,从延长过来,要先向北面延川方向走一段再折向西,渡过清化水再入林埋伏。十几颗要么花白头发要么还没长出胡子的人头换不来几个钱,再放水的勘核,这样的人头也得三四颗才能折算一级。所以,很可能为了多割几颗首级,这帮家伙还会在山里继续潜伏几天。而且,为了避免被发现引起警惕和大兵围剿,他们不会抵近府城附近,尤其不会顺着官道侦察! 对策也很快制定出来。 当天傍晚前,五个精锐搜索小组便沿着河岸递次出发了。以发现尸体的地点为中心,南北十里为半径,半圆形侦察网向东展开。搜索队不需要入林过深,分别找个山头潜伏观察哪里有火光即可——山里的夜晚,那帮狗官兵不论是为了御寒还是驱赶野兽,肯定会生火的。斥侯们的任务很简单:发现敌踪后记下位置迅即回报。 国清林负责找十几个平素里看着不顺眼的组成送死队,次日清晨朝有伏敌的位置出发伐木作为诱饵。诱饵多些,让狗官兵们多花些时间追了砍。 另从各营挑五十精骑二百步卒,天亮前北门外待命,待诱饵们被追杀时,精骑堵住后路缠斗牵制,步卒随即入林包抄围歼。 李烧饼抬头看了看偏西的太阳,发出代表收兵的一声呼哨:到这个时候还没发现合适的目标,今天没啥指望了。早先远远听到隐约的人声和伐木声,但熟悉地形的李烧饼知道,那里离安塞通往延安府的官道有些太近。这一段河道紧挨着官道,两地都在贼人手里,时不时有传令兵驰过。自己这支总数五十人的小部队深入敌后,李烧饼可不敢冒被贼人无意发现的风险——谷白桦也没看错:李烧饼这支小队马兵有九人、步卒四十名,但其中七八个人是辅兵,负责割草喂马和在林木深处搭造简易营地,没参与对伐木辅兵的围猎。 回到营地,辅兵们接过缰绳,给马匹卸了鞍,牵到林间小溪旁饮水。因为是长途跋涉而且敌后偷袭,战兵们都仅穿了半甲。即便如此,埋伏大半天也累得够呛,一个个相互帮忙卸了甲,坐在断茬崭新的矮木桩上,大口喝着辅兵们送过来水瓢里沁凉的溪水——前两次伏击大获全胜,战兵们带回来的不仅仅是首级,还有很多斧锯,这可是好东西!辅兵们来时背了许多干粮,还带了不少石灰(腌首级用的,否则腐烂就可惜了),只携了两把小手斧。 今天的伏击没成功,但辅兵们下的套子居然套住只獐子!此刻已经扒了皮洗剥干净架在柴堆上,旁边一个灶上支了口大铁锅,里面是獐子头和肚肠下水等着煮汤。虽然饥肠辘辘,大家都只是咽咽吐沫眼巴巴看着。众人都知道,为了安全,要等天完全黑下来才能生火,依然能视物的傍晚,林中的炊烟很可能会引来杀身之祸。 林里比外面暗不少,很快大家就看不到彼此了。为了保险起见,李烧饼还是等到隐约的月光透过树冠才下令生火。古人睡得早起的也早,这时,绝大多数人都已进入梦乡,密林会遮住火光,二三十里外,城墙上的更子也不会发现隐在浓浓夜色中的炊烟。 红红的火苗舔&舐&着铁锅,里面的汤汁咕噜噜沸腾起来。步战兵们围着,用干粮沾一下肉汤送进嘴里咬下一块,有人用树枝挑出獐子肠,用匕首切分了,边吸着气边大口嚼了美美的咽下。烤肉的油脂滴到火堆里激起噼剥的火花,香味弥漫开来,两个辅兵弓着腰站在火堆两侧,用小刀割下一片片金黄的烤肉递给围坐着的马兵们。后者接过烫手的烤肉,向腰际的小袋一探,沾上几粒盐巴,就着干粮狼吞虎咽下去,再喝上一口眼前木碗里的肉汤。另一个辅兵站在火堆一端,一边舔&着&嘴唇,一边小心翼翼的转动着烤架,让将将露出生肉的地方恰到好处的被烤到。 等马兵们吃饱挪出地方,几个步战兵头目和老兵再次围过来剔下骨架缝隙里的肉丝……再然后,骨架被砸碎,投入已经空空如也的大铁锅——再煮一会儿,这便是辅兵们的美食了。 吃得心满意足的战兵们站起来,借着斑驳的火光照亮,纷纷放了尿,各自找个舒服些的地方躺下,不一会,鼾声响起来。 谁都没有发现,里许外的土坡上,有几双警惕的目光在注视着这里的火光。 谁都不知道,这一顿烤肉和肉汤,将是他们几乎所有人最后的晚餐。 本篇知识点: 1、古代行军宿营,要比想象中麻烦很多:埋锅造饭砍柴打水搭帐篷建窝铺等不用说,往往还要挖壕沟树简易营墙栅栏等。辅兵们地位低下,但如果没有辅兵,一支再厉害的部队也会立即失去机动能力,继而几天时间内便会失去大半战斗力。 2、古代行军携行物资非常多,不仅要背铁锅(明朝的铁锅可是好东西,蒙古大草原不产铁,蒙古同胞甚至为了抢这玩意打仗死人在所不惜),木碗、斧锯、绳索、铲锹锄头镰刀等样样不能少。盐巴更是宝贝,能当钱花的。 第30章 黄雀 第30章 黄雀 天边出现一线曙光时,林中还是一片幽暗。在早已形成的生物钟的作用下,李烧饼等人陆续醒来。 与此同时,十几个蓬头垢面的家伙们扛着斧锯绳索等家伙什儿,揉着惺忪的睡眼走出了延安城外东面的辅兵营。 他们不知道国清林队长吃错了什么药,昨晚临睡前犯了魔障似的非要打散原来的小组另编一支新队伍,而且这么早就把自己踹醒轰出来。不过也有令他们开心的事:每人都领到了两个大大的肉馍馍!众人边小声议论猜测着,边大口啃着热馍,贴着城墙向北门外的官道走去。 为了便于接收木材、制造舟筏,辅兵营在城东门外驻扎——上游的金&明川、延水和西川交汇后在这里折了一个近乎九十度的大弯,转向东面流去,并在延长县汇入黄河。上游半里处的岸边泊着二十几艘小舟,这里是截停木材的地方。过不多久,这些小舟会在延水里一字泊开,辅兵们会用带铁钩的长杆把伐木队推进延水里漂下来的木材拖到紧挨着的工坊。树干在这里被刨成木板,再制造成舟筏。 等这一小队伐木辅兵来到延安府的北门外,都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睡意全消。 这里已经集结起一支小小的队伍:五十几名骑士牵着上好鞍鞯的马匹在最前方开始整队。中间是一百五十个跨着刀的战兵排成了三条纵队,另有五十人赤着手排成了另一路。送死队里有经验的老家伙得意地向新手小声炫耀着:“啧啧,你娃不懂吧?看,跨刀的是刀牌手,空手的是长枪手。你娃莫看所有人都没着甲,后面城门里肯定跟着几架马车,拒马长枪、甲衣、圆盾啥子的都在上面!” “为啥这样?”听的人悄声问道。 “为啥这样?你娃傻啊?大帅这是要打仗哩!穿几十斤重的一身铁走上几十里,还用打吗?自己就累死哩!” “打仗?大帅要打谁个?” “大帅要打谁?额又不是大帅,额咋知道!你娃看额像大帅吗?额要是大帅,第一个打杀了你!哈哈哈。哼,看这个阵仗,反正今天总得有人要丢了性命……” “让开!” 显摆的说教被关建林的一声大喝打断了。紧接着几匹马贴着辅兵队的旁边经过,逐渐加速到小跑状态,沿着官道向北面的安塞方向驰去,扬起一趟灰尘,辅兵队的家伙们纷纷用手捂住口鼻,轻声咳嗽起来,没人再说话了。 罗世藩非要跟了来看热闹,其实这也是罗咏昊的意思。罗师爷知道,自己这颗独苗苗脑筋很灵光。不过可悲的也在这里:自己跟错了人倒了大霉,儿子的前程也耽误了——不用说,科举这条路基本无望了:三年一次的大计,神木县两次都被“忘了”,恰恰说明,有些人、有些事,大人们根本就没忘,一直在心里记着呐!现在父子俩既然上了关盛云这条船,聪明是远远不够的,若想在贼窝里活下去,儿子必须有些“匪”性。这种以有备对无备而且四五倍绝对优势兵力的实战,胜负毫无悬念,是让宝贝儿子历练一下的绝好机会,因而特地跟关盛云打了招呼。关盛云知道小罗和关建林要好得紧,交待下去,关建林自然没有二话。谷白桦本已对大小两位师爷尊敬佩服得不得了,特地又指派了三个好手,不需要参与战斗,一心一意保护好小师爷的安全。 罗世藩看着队伍,又歪着头琢磨了一会,突然想起什么,跟谷白桦嘀咕了几句,然后拉上关建林,几骑越众而出,当先向安塞县驰去。 几十里外的林中。 昨晚辅兵们把骨头汤已喝得点滴不剩,复又加满了溪水,灶里的余烬让铁锅仍然保持着适合的温度。在朦胧的光线里,众人放了夜尿,然后就着热水把尽可能多的干粮塞进肚里。辅兵们移开铁锅,铲几锹土把残火熄灭的时候,战兵们来到小溪旁,把各自的水葫芦灌满,然后整理装备,背上半甲拿好武器,嘻嘻哈哈地出发了。林中穿行,要比走官道困难得多,官道上一个时辰能走十几二十里,同样的时间,在林间山地最多行进四五里,而且,体力消耗更大。 步战兵们都很开心:其中的大多数虽原来便是兵卒,但延长,一个小破县城哪里会有什么精兵?被抽出来潜入敌后纯粹是赶鸭子上架!可往后便不一样了:尽管前两日手抖得像打摆子,然后吐了个七晕八素……如今自己可是见过血甚至亲手杀过人的‘兵样子’了!回去以后,最起码混个果长,说不定还能当上把总呢。不仅在营伍里高人一等,兴许更能就此吃上马兵粮呢…… 出发的早,辰时(早上七点至九点)刚过,辅兵队到达了指定位置:在发现伏兵的山头偏南约五六里处,有一条小径向东边的林中蜿蜒开去。有辅兵嘀咕着,国队长不知听了哪个家伙的一句半句,偏要指定这个位置,自己所在的组昨天刚刚来过!这里确实离官道和河岸都很近,但几棵成才的大树昨天已经全部伐倒推到延水里去啦。剩下的连碗口粗都不到,找合用的大料只能向里面再走上很深的一段。但不听话就得挨饿挨鞭子,只能硬着头皮心里咒骂着向更深处行去。 没人注意到有条小船孤零零地系在对岸南边半里多的地方。 如果从空中俯视你会发现,北面里许长一段的延水上游,同样疏落地停着三五条小船。而更南方四五里外,在目力刚刚看不到的地方,早上北门外那支马队和步战队已经开了上来,已经披了甲的兵士们在官道两侧静静地坐着,等待着命令。 与此同时,延川县靠近黄河的河滩上,想出如何区分左右脚并引发了一场斗殴的赵二狗接替了李烧饼的工作,正在咒骂着训练新兵,手里的马鞭时不时向他们中的倒霉蛋劈面抽过去。 延安府里,关盛云和罗咏昊一边聊天,一边等着消息。 关盛云识文断字不假,但毕竟没经过系统化的正规教育,有些事只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然。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开口问道:“师爷,常言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可见,这天下之主,春秋时最大称王。关某也听过周天子的称谓。暴秦一统六国以后,那嬴政为了区别于诸国而自称皇帝,此二字可有什么讲究?” 在等级观念森严的古代,人们谈论起历朝皇帝,极少直呼其名,往往都用年号或庙号代称。不过,因为残暴、愚蠢而且短命,秦始皇嬴政与二世胡亥是少有的例外。(另一个例外是未上位时说尽了好话装得特别懂事、上位后做足了混账的王莽)。 罗咏昊闻言一怔。这些内容他确实知道,但这个话题有些过于敏感,稍有不慎越雷池一步便是大祸临头,如此肆无忌惮的谈及可是头一遭!继而自嘲的一笑:公然造反这等族诛大罪都亲涉其中,还是核心成员,皇帝这两个字说上几句又能如何? 于是开口道:“大帅,这里面讲究可大了。咱们平常说的三皇五帝,您知道吧?” 关盛云道:“嗯,关某读过《史记》。三皇是天皇地皇泰皇,五帝是黄帝、颛顼(音专须)、帝喾(音库)、唐尧、虞舜。” 罗咏昊端起茶杯啜了一口继续道:“大帅说的没错。皇帝这两个字便是由此而来。拆开来看,‘皇者,大也、中也、光也’,为至尊。‘帝’者,德合天地者称帝。先秦前,此二字皆非人间君王可称,专指上天,天神人化,盖三皇五帝皆非凡人。而人间,至大者称‘王’,如周之文王、武王。后尊以‘天子’之称,天之骄子,君权神授。及至周室式微,诸侯皆称王,这王号也就逐渐不值钱了。再后来,为示己之尊,列国始有自称帝者,如秦昭王自称‘西帝’、齐湣王自称‘东帝’……这个‘帝’字降落凡间,再没那么至高无上了。秦灭六国后,亦有帝号之议。丞相王琯、廷尉李斯等劝嬴政称‘泰皇’,盖,至大至中至光神者之末也——神之末,人之极焉。然嬴政自觉一统天下之功前无古人,又遣徐福寻不死仙方,期图寿与天齐跻身诸神,乃否之,而取‘皇帝’二字并用。又期传诸万代,遂自称‘始皇帝’,曰:‘后世以计数,二世三世至于万世,传之无穷’。未料二世而亡,然此后,得天下者再也想不出既尊荣无二且又有据可考之称,于是便一路皇帝叫下来了。” 关盛云一吐舌头:“俺的天爷!平常说顺嘴了,没想到这些字眼儿里竟有这许多讲究……” 临近晌午时分,李烧饼们终于听到了人声和伐木声。 果然如自己所料,狗贼们根本没在意前两日没回去的辅兵。这个地方简直太好了,几乎到了密林勉强可以通行的尽头,再往东全是密密麻麻的藤葛,丛生纠缠在一起,完全堵住前路。而且听动静人还不少——嘿嘿,人再多也是无甲辅兵,吓唬几句便会像前日那些家伙们一样束手就戮。一挥手,已经披好甲的步卒们心领神会的散开,悄声远远地散着围了过去。林里大部分地方不能走马,马兵们都沿着林边等候,李烧饼出了林,招呼众人纷纷上了马,也前后进入了小径。 刚刚再次入林不久,听到空中隐约传来一声炸响,断后的李烧饼心里一紧,回头循声望去,透过稀疏的枝叶,南边的天空里留下一团淡黄色烟痕,正在被风吹散。 李烧饼太熟悉这种烟痕了:虽然将领们各有各的习惯,烟花的含义也有所不同,但毫无疑问,能打到这种高度,只能是军中联络专用的烟花! 顿觉大事不妙,李烧饼大声呼喝着,招呼着身边的同伴:“有诈!快跑!”喊过几声拨转马头,率先向来路奔了回去。 刚刚驰上官道,远远的便见到南方扬起的一趟烟尘:那是一支马队,正在向自己疾驰而来! 本篇知识点: 1、古代行军,除非在敌境警戒前进,前探的塘骑又受阻于地形无法网式撒开,一般大部分情况都是战兵不披甲,最多是刀盾兵携带随身武器,辎重由大车运输或干脆让辅兵背负,以便战兵随时保持体力。 2、皇帝称号的由来。 第31章 兜剿 第31章 兜剿 作为蝉的诱饵送死队刚刚脱离视线,准备一口吃掉螳螂的黄雀战队也向预定地点开进了。前者离开官道进入林中,后者便到达了距他们四五里外的指定位置。 为了节省马力,骑士们都是牵马步行。此时谷白桦的甲骑们纷纷从马背上解下盔甲包袱,相互帮助穿戴起来,然后耐心地等待信号。步卒们则忙着从马车上卸下装备,披甲完毕后,在高藤豆的命令下席地而坐保存体力。高藤豆仍骑在马上——他负责指挥步队,要有更好的视野。既然不需要跟马队一起冲锋,便不必担心马力。 计划堪称完美:信号发出后,作为锤子的马队会当先冲过去拖住敌人,只要堵住北逃的通路,把狗官兵们赶向南方,步队便可以像铁砧子一样牢牢地兜住口袋底。 北有甲骑南有精兵西边是三川合流的滔滔延水,东边么,更是重重密林——正常行走都会迅速消耗大量体力,慌不择路的溃兵们一头扎进去,被搜出来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见到小船上发出来的信号,谷白桦向高藤豆略一点头,双腿一夹马腹,马匹小跑起来。马兵们不需要入林追剿,先冲过去死死堵住北路守定官道,这仗便赢了。行进间谷白桦左手操缰,右手一探,早将鞍桥上挂着的马朔抽出来,随手舞个枪花便已夹在肋下,整套&动作行云流水般一气呵成。高藤豆不由得心里暗暗喝了声彩,这个蛮子真不愧是马贼出身,步战时便没几个人能挡得住他那口视若性命的蛮刀,若论马背上的身手,全军真没一个人能及得上这厮。这家伙好像比蒙古鞑子还通马性,无论多烈的马,要不了一个时辰就会像养了几年一般乖巧,人更像是长在马背上。随着谷白桦的动作,身后的甲骑们也纷纷摆出标准的骑兵冲锋姿态:夹枪冲阵。 等最后一名甲骑驰出几丈远,高藤豆迅速指挥战兵们排出战斗队形:枪兵在外侧,负责阻拒敌骑冲阵、刀盾兵是搜剿的主力,形成一个紧密的战阵——因为有绝对兵力优势,解除敌骑的威胁并接敌后,高藤豆会下令让小阵散开,兵士们便会三五成群的组成小组入林搜剿。 一声号令:“进!”步队开始不紧不慢地向前压了过去。这些兵卒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精锐战兵,临战经验丰富,为了保持体力,大家走得都不是很快。 李烧饼见到南面那一团迅速逼近的烟尘,马上做出判断:贼骑有五六十,绝不是自己这几个马兵能应付的。而且马匹奔跑起来是逐渐加速,即使自己这边立即排好队形对冲,这点距离,对方的马已经跑出性子达到全速,自己的速度肯定提不起来,死路一条!当即大喊:“向北跑,向北跑!”,招呼着几个刚出林的部下,拼命抽打着坐骑向北面安塞县方向驰去。 跟着李烧饼一起跑的只有四名骑手。 繁茂的草木大大削弱了声波在林中的传输距离和效果,尽管所有听到李烧饼示警的马兵都在接力呐喊,当先深入的几人回身仍是迟了一步,没来得及钻出树林,谷白桦的甲骑便轰隆隆地从林外驰过去。近在咫尺的敌骑只是狞笑着,威胁性地把骑枪等武器指向他们疾驰而过,没有人停下来厮杀。 骑阵掀起的烟尘遮蔽了视线,隆隆的蹄声也吞没了李烧饼的嘶喊,茫然不知所向的几人对望一眼,本能的策马向南,那是与大队骑兵相反的方向。马匹刚刚提起一点速度,透过已经变得稀疏的烟尘,他们惊恐地发现,稍远处闪耀起一片刺眼的光芒:那是枪尖与刀锋,还有铁甲反射的日光! 跑在最前的李烧饼回头望了一眼,后面是四个惊慌失措的兄弟,再后面,是黑压压的敌骑,沿着官道直碾过来。 “怕是跑不掉了!”恐惧感迅速蔓延至全身。敌骑已经奔至全速,自己刚刚小跑,双方六七十丈的距离坐骑能否提到全速?官道直通安塞县城,那里也被贼人占了,到了城下怎么办,硬冲过去么?李烧饼刚刚一闪念还没想明白,蓦地发现,自己不需要费力琢磨了:前面安塞县方向的官道上,已经拉起好几道绳索,绳索后面,是几十名擎着枪举着刀的贼人! “下河!下河!”李烧饼再次大喊。 入林是死路一条。 来时确是从林里穿过来的。但那时有辅兵用柴刀开道,牵着马一步一步挪过来。不论贼人马队后面是否跟着步队,只要他们分一半人下马入林,自己就铁定逃不掉——眼前唯一的生路就是跳进延水! 李烧饼直接扔掉了武器,不再催促坐骑,同时开始卸甲。该死,绑得太紧了!李烧饼拔出匕首,艰难的在颠簸中挑断连接甲片的牛皮绳。 奔腾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后面传来一声惨叫,李烧饼没有回头,他知道,那是跑在最后的家伙被追上了! “李头儿,快下河!”,紧接着是噗通噗通紧挨着的几声水响。甲是宝贝,不可能每人一领,有的马兵没有甲,此刻他们倒反而更方便。李烧饼终于摆脱了札甲的束缚,在追兵仅差三个马身的距离时纵马跳进了延水。 入水的一刹那,李烧饼瞥见两只手徒劳地挣扎着渐渐沉了下去。 那是一名马甲,没来得及卸甲便跳入河中,也没抱紧马颈。一入水,马匹的冲力戛然而止,马上的人在巨大动能惯性作用下被远远抛开去——再好的泳技也无法抗衡沉重铁甲的拉拽,失去主人操控的马匹在延水里茫无目的地本能的游着。 紧抱着马颈的李烧饼随着波浪载浮载沉地向下游看去,另两个无甲马兵入水后倒是没有沉下去,不过,等待他们的,依旧是死亡:曾经远远望到的三几条貌似人畜无害的小船已箭一般的顺流而下冲过来,每条船篷里都钻出一名弓手和两名长枪手! 一只小船划向失去主人的马匹,船上伸出一截长枪,挑起浸在水中的缰绳,船上人伸手抄住,随后小船拉着马复向岸边划去。其他几只船上的舟子们摇着橹,奋力与激流搏斗着,把小船分别停留在距二人一丈不到的地方。弓手们在不慌不忙地瞄准,看似近在咫尺,波涛中的小船起起伏伏,前两箭都射偏了,然而弓手还是那副不紧不慢的样子——显然,贼人们是怕伤了马! 万幸的是小船向下游冲得太快,李烧饼向北跑得更远。现下小船反倒在南面,要追上他需要再逆流而上,另外两个同伴吸引了大部分注意力,尤其是,贼人们对马匹的兴趣更大!琢磨明白这个道理,李烧饼毫不犹豫地放开手,让马匹顺流而下,自己一个猛子向对岸方向扎过去…… 谷白桦在岸边勒住战马,向河里望了一会。 有些遗憾。 他一向瞧不起小小的骑弓所以没带,否则,弃了马的那个家伙也跑不掉:不需要命中要害,只要随便哪里插上一两支箭,又能游到哪里去!不过,也怨不得谷游击——骑弓只有步弓的一半大小,威力更是可怜,蒙鞑子们都是成排冲到近前,勒住马张弓,射一箭就跑,欺负一下无甲吓唬吓唬新兵蛋&子而已。而且,射箭么,准头和力道缺一不可——还不是要下马步射!骑在颠簸驰骋的马背上射?呵呵,箭飞不远是肯定的,更说不准会落到哪里。 整队掉头后,谷白桦没急着再次率兵向南压回去,反而自己向北面那几十名伏兵和绳索处驱马小跑过去。罗世藩和关健林等几个骑士正在百无聊赖地看兵士们解开绊马索。谷白桦一挑大指,真心诚意地赞道:“小师爷果然了得!若不是小师爷棋高一着安排下阻兵和船只,险些让几个狗贼跑了去!” 罗世藩嘿嘿一笑:“谷大哥莫客气。家父要小弟多跟谷大哥历练历练,小弟自己也想看看热闹,可使得?” 谷白桦哈哈大笑:“自然自然。小师爷请!您一会在第二排好了。看得清爽也安全。您可千万别凑太近,若是小师爷短了根寒毛,谷某这颗狗头割了去也赔不起啊,哈哈哈。” 众人嘻嘻哈哈的回到队伍里,谷白桦和关建林一左一右把罗世藩夹护在中央,一声呼喝,催动骑阵,小跑着向南压了回去。 与李烧饼背道而驰向南跑的几个马兵见到厚实(对他们几骑来说足够厚实了)的步队,纵马冲阵的念头连冒都没冒一下,勒定坐骑再次向北跑去。 更远方,又腾起道烟尘:刚刚驰过去的马队又压回来了! 几人绝望的相互看了看,不约而同下了马,把缰绳随手一扔,边解甲,边向林中跑去。 步队侧面,骑在马上的高藤豆视野较兵士们开阔一些。见状长刀向东北方一引:“入林追击!” 步战兵们早已了解战斗任务,按照预先的计划,迅速分成十人一果的小队,各果彼此间拉开十余仗距离,呼喝着散进道旁林中。每个果都混入了两三名枪兵,在刀盾兵的近身保护下,密林中每一处可以藏人的可疑灌木,他们都会用长枪戳刺一番。 本篇知识点: 1、骑马的不一定是骑兵,有可能是货真价实的骑兵,也有可能是骑马步兵。区别在于骑兵一般使用长兵作为主要兵器,作战时骑在马背上、骑马步兵只是把马作为交通工具,接敌后下马步战,大多使用短兵(类似于现代步兵战车,战车的主要功能更侧重于将士兵投放在适当的地点)。后世的清八旗,很多都是骑马步兵。 2、骑兵也有甲骑和无甲的区别,尤其是骑辅兵,连皮甲都没有,但在战事顺利时也会为了抢战利品抡刀子追击。 3、中国古代由于马匹种类的限制,河套马与蒙古马体重普遍不超过四五百斤,承载能力弱,所以以轻骑兵为主。能够给战马也披上马铠的具装骑兵,也就是重骑兵,数量非常少。金兀术的铁浮图,有些像郑成功的铁人军——郑大木从荷兰人那里连买带骗弄到不少罐头甲,但欧洲板甲主要装备骑士,即使身材高大的欧洲人,一般人穿戴好也是寸步难行。十几万闽浙军队中仅挑出五百人,看似无坚不摧,但一经损失很难再次恢复成军。 4、骑兵行军,只是在必要或特殊的情况下才会一直骑行,大多数时候都是为了节省马力牵马步行——除非达到二人四马的顶配:一匹战马打仗用、一匹驮马驮辎重铺盖、一匹乘马行军代步、一个骑辅兵割草喂马加伺候人。这种豪华阵容需要用银子堆起来:抛开训练不说,养一个常规骑兵的综合费用超过10名普通兵卒——换做你是将领,你会选择养两三个顶配甲骑还是一支百人的战兵步队? 第32章 围歼 第32章 围歼 早些时候。 诱饵辅兵队用厚背柴刀劈砍着拦路的荆棘,缓慢地深入林中,终于发现了两棵堪用的大树。放倒大树是一门技术活儿,即便是专业的伐木工,也可能随时遭遇不测之灾,更何况这些半吊子苦力,某天又有哪个倒霉鬼被倒下的大树砸死了这等事实属稀松平常。不过,他们自己倒是看得很开:大臣是大皇帝的炮灰、将军是大臣的炮灰、兵卒是将军的炮灰,自己这些辅兵们是炮灰的炮灰……这一切,都是命。 众人仰头看着大树,七嘴八舌地讨论了一会儿,开始干活。 先要清理出一片场地,免得大树倒下时被其他树木挡在半途,那可是真会要人命的。谁也说不好它会悬架在半空多久:也许半炷香的功夫就咔嚓嚓几声塌下来,也许就在那里横上一年半载也说不定!架住它的树你砍还是不砍?不砍,所有功夫全白费了、砍?兴许一斧子下去就能把大树振落——被茂盛的树冠上随便哪个枝杈扫到,最轻也是断手断脚一辈子残疾——战兵打仗残了,营里会养他一辈子,而辅兵营则是从不养残废的,都是给几个硬馍一脚踹出去任其自生自灭。 然后还要填平道路。成才的大料想运出去,拖是肯定拖不动的,要合力把削去枝杈的树干滚到预先备好的几块木板上,下面垫上若干杯口粗的木棍做轱辘,推行几步,把后面空出来的木板和轱辘再挪到前面,继续前行。所以,道路要保持相对的平整。 众人乱哄哄的忙碌着、咒骂着、开着粗俗不堪的玩笑,一片嘈杂中没人留意已经被几十名官军潜近身旁。 茂密的树林,隔不多远便会与同伴闻声不见人。前几次的围猎有些费力:贼人们从没有像今天这么深入,直走到完全无路可通的小径尽头。为了防止钻林子漏网从而暴露官兵的存在,大部分兄弟要远远的潜入贼人们的前面把他们往外赶,外面的人手反而不多,不过,再外圈有马队兜着,漏掉的,跑不到官道上,就会被马队挡回来。 韩东是这群步卒的小头目。摸进来这么远,又不能走现成的小径,步卒们穿行得都很辛苦,马队肯定进不来。前方已经完全被灌木藤条封死了,所以,不需要担心贼人再往里面钻,跑不过去的。只要半圆形的包围圈足够密实,别让哪个家伙漏掉被外圈的马队截住,这份大功可就全是自己的啦! 听声音,人数可不少,极可能这一次网住的便顶得前面两次的!有这场大功垫底,韩东眯着眼睛臆想着,依稀已经“看见”今日晚间自己堂而皇之的坐进了篝火旁马兵圈子里接过香喷喷的烤肉一口咬下,甚至花白头发的知府大人在县衙正堂里笑眯眯的念出“韩东千总”的任命……嗯,不能急,说什么这份功劳也不能让马兵们分了去! 因为要暗中撒开包围圈,步卒们比马兵先入林两刻(古代计时每天十二个时辰,每个时辰分为八刻,每刻约为今天的十五分钟)左右。不过,自己的位置比较靠后,这时也该听到些身后马兵的动静了。为什么没有马兵靠上来联络一下呢? 哼,没有最好!二毬憨板子们偷懒哩。一会会儿便让你们知道韩爷爷的厉害! 韩东狞笑着,把木哨放进嘴里,吹响了。 每个听到哨声的步卒都把自己的木哨放进嘴里吹响,呼应起来。顿时,林中尖厉的哨声此起彼伏,响成了一片。 伐木的辅兵们听到哨音一开始不明就里,纷纷放下手边的活计直起身循声张望。等到官兵们呐喊着从周围冒出来,全傻了眼。经验丰富的,立即条件反射的双手抱头往地上一趴:自己的脑袋远不如斧头锯子值钱,只要不被视为威胁,官兵也好,贼也好,谁也没啥必要非弄死个老头子溅自己一身血不是?大不了被抓去另一边继续做苦力呗——到哪里都是杂粮饼野菜汤,又有什么区别呢?有些没啥见识的半大孩子吓得乱跑,当然跑不多远要么被刀尖逼回自己刚清理出的空地,要么直接被当场搠翻。 这些官兵都已亲身经历了两场杀戮,恐惧感消失得差不多了,捅倒人的怕功劳被旁人捡了去,都是补上一刀,然后便去割首级。割首级也是个技术活,要用匕首或解首刀沿着颈椎骨缝切,绝大多数官兵没这般技巧,连拉带拽切不开便用腰刀砍,弄得断茬狼藉不堪,自己也是满脸满身的血。末了把人头的发髻往腰带上一系,顿觉自己金刚附体般威猛得一塌糊涂,把大嘴撇成八字型,拎着淌血的钢刀左右睥睨呼喝着一路向空地趟开去。 呼喝声、惨叫声、追逐声、讨饶声、灌木折断声……渐渐沉寂下去。约莫半个时辰不到,围猎结束了。 要么压根没跑,要么被逼回来的十多人,此刻都趴在刚刚开出来的空地上。远处林里还有悉窣的人声,那是围的较远的官兵们在往这里汇拢。偷眼看到几位官兵腰里挂着的人头,再望望众官兵的神色,一个五六十岁的老辅兵预感到了不详,抬起头来哀求道:“官爷,饶命啊官爷!我等都是良民啊官爷!” “官爷饶命啊……”众人纷纷哀嚎起来。 韩东狞笑一声:“俺管毬你了!良民?呸!”说着话,恶狠狠的啐了一口,抬脚向这里走过来。 “啊……”一声惨呼。 一个同样预感到灾难的辅兵想跑,刚刚支起半截身子,便被柄雪亮的腰刀从后腰扎下去,人被钉在地上,手脚徒劳无助地挣扎着。几名官兵嬉笑着围过来,腰刀的主人复再一脚踏住后背,双手攥紧了刀柄更加用力的向下搠去。另一人走至头顶,俯身将这个倒霉家伙固定发髻的树枝随手抽出来一抛,拉着其乱糟糟的头发对另一人叫道:“觑准了砍咧。”第三人应了声,双手握着刀柄,在颈上比划了两下,高高举起,“哈”的一声斩下。 刀嵌在颈骨里了。 抽了下没抽出,围观的官兵们哄笑起来。 握刀的气急败坏骂了句,一脚踏住肩膀双手用力左右撬几下,人头侧在地上张着嘴,头部倒流的血液有些顺着被斩断的颈动脉流出,有些从嘴边混着白沫溢下。露出来的一只眼睛半睁着,眼角淌下一条红线,滴入土里,血泪交织。 又是一刀斩下,这次砍到另一节颈骨,又卡住了。众人再次哄笑起来。 又是一刀。 人头终于被砍下,高高举起。众人指指点点着断骨的血茬,嬉笑着。 断颈上,血一滴滴落下,转瞬间,便被脚下的土地吞噬,只留下一抹红痕。要不了多久,这抹血痕也会消失,这片土地,仿佛永无满足,哪怕流洒再多的鲜血,依旧是那片似乎永不见天日的丛林。 环顾一圈,见到人已经汇齐大半,韩东扬声道:“先把活儿干了吧,收了首级早点回去歇着。有这几十颗脑袋,咱该回延长啦!”官兵们轰然叫好,趴在地上的辅兵们再次响起哭喊声、哀求声。 “都闭嘴!”韩东暴喝一声,扬刀向地上的无头尸身一指,“想痛快的,给你爷爷老实些!免得多遭罪!” 哭嚎声沉寂下去,代之以轻轻的抽泣声。 韩东话音刚落,隐约听到远处丛林里似乎传出些异样的声音。是二毬马兵们过来了?不过,怎么听起来这声音有些不对劲?韩东摆摆手示意大家安静,侧耳细听。 确实有动静,而且,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楚。 “中伏啦!啊……”这个很熟悉的声音突然断了。 “杀狗官兵啊!”刹那间,像是突然从地里冒出来一样,身后各处仿佛到处都响起鼎沸的喊杀声! 韩东这辈子从没真正的撕杀过,此情此景,顿时目瞪口呆。众官兵们更是不知所措。 一个家伙撒腿便跑,眼见着扑进树丛,奋力地向前挣扎,背影逐渐被身后弹回的枝条遮住,不一会便只剩下一小片在扭动。蓦地,这一小片衣甲不动了,然后迅速变大,直到整个后背再次显露出来。韩东惊恐地发现,破旧的皮甲上冒出两寸来长的一截枪尖,周围是迅速蔓延开来的一片嫣红!人徒劳地挣扎着,手脚被挑得离了地,紧接着是两截枪杆从灌木中探出——另一支戳在小腹上,可能被骨盆挡住了,没扎透。两个贼人在合力把他挑起,推了出来。 更后面的草木深处,到处是人影、刀光和呐喊声! 另一人见状,“俺娘咧”发一声喊,扔下刀扭头扑向密密麻麻交织在一起堵住后路的灌木丛。空地上到处是贼人们,几个贼人不紧不慢地溜达到他身后,抄着刀饶有兴致地看着陷在荆棘枝条中的背影。 “枪来,枪来!”有人喊着。 “来啦,来啦。”有人应着。 “让一让。”一个贼人枪兵挤过来,踏了个弓步,顺好了长枪瞄着,蒙地向前一突。枪尖扎在皮甲上,前面的灌木软塌塌的不受力,没扎进去,人向前一扑,反而陷得更深了。 “扎腿,扎腿!”抄着刀的人们兴奋地喊着——腿上没有防护。 枪缩回来,再次缓缓伸出。“这条,还是那条?”枪尖戏虐般的在两条腿上轮流点着。感觉到了触碰,两条腿绝望地疯狂扭动着,枪尖不时滑脱。周围的人在兴奋地起哄,像刚才官兵们围观砍头一样,他们也在看戏般的享受着眼前的一幕。 陷在灌木里的人终于筋疲力尽,踢打扭动的幅度越来越小,枪尖最后停留在一条大腿上。 “入”!一记突刺。 “啊……哎呦啊”一连串的惨叫响起。 韩东傻傻地看着这一切。 “早降,早降!”百十人的喊声在周遭响起来。 “哐当”。韩东手里的刀落了地,一股暖流顺着大腿汩汩而下,片刻后林间的阴风吹过,胯间冷飕飕的,韩东打起了寒战。 远处的林里时不时传来喊叫声,那是贼人们在搜杀没来得及归队的官兵们。 不过韩东此时可顾不得想那些,噗通一声跪倒哭号道:“总爷爷饶命啊!小人降了,小人愿降啊!” 又是一声惨呼在耳畔响起。 一个少年辅兵,捡起地上的弃刀,兜头向刚才砍人的家伙劈过去——想来是死者的什么亲人。被砍者本能的抬手一挡,半截子手掌被消掉了,连着一点皮肉耷拉下来,倒在地上左手徒劳地把断掌往回按着打着滚哭号着。少年追赶着,一刀又一刀的砍下去,人小力气有限,连砍了十几刀,地上的人才停止翻滚,在地上蜷曲着抽搐。 高藤豆在林外拴好马,此刻早就走过来。在一旁看着一会,上前拍了拍少年:“好小子!以后跟了俺吧!” 少年抬起头望向高藤豆,充盈的泪水依然阻挡不住一双血红眼睛里仇恨的火苗。少年重重地点了点头便要跪下去,高藤豆一把拉住:“以后有的是跪的时候。本将且来教教你罢。‘刺死砍伤’,懂么?” 少年懵懂地摇摇头。 高藤豆道:“打仗么,想保护自己,便要狗贼失去战力。挥砍防守的范围大,所以用得多,不过很耗力。一味这样,很快便脱力啦。即便砍到人,往往也是皮外伤,养几日便好,不碍事。想弄死人,要瞧准了空子,一刀搠过去!只要捅得准,狗贼便死了、捅不到要害也是重伤,再补一刀也死了!你再去试试。” 少年点点头,拎着刀,凑近了还在抽搐的身体,抬起袖子抹了一把泪水,对着后心一刀扎下…… 刚刚还伏在地上满头杂草满脸泪痕的辅兵们,转眼间两世为人,对或跪或伏的官兵们用手边能捡到的一切发泄着愤怒。 高藤豆扬声道:“打几下消消气就好!别打死,莫便宜了这班狗贼!都带走!” 兵士们把鼻青脸肿的官兵们捆了,拖出林。一路上,辅兵们得空便会对俘虏们加以拳脚棍棒,押解的战兵们也不怎么拦阻。林外的官道上,已经有不少人了——除去当场被杀的,落单的官兵们都被擒了缚住,鼻青脸肿的跪在地下。 本篇知识点: “一刻钟”的由来:我们日常把十五分钟称为“一刻钟”。“铜壶滴漏”是我们祖先发明的计时工具。具体方法是在漏水的铜壶中立一根标杆,标杆上刻有等距的刻线。随着滴落的水珠,壶中的水位线逐渐降低,露出刻度。每天定为十二个时辰,每个时辰有八个刻度,水位经过一个刻度,刚好耗时约十五分钟。 第33章 坑祭 第33章 坑祭 林外等候多时的谷白桦等人见到高藤豆出来打了声招呼,然后几人便聚在一起开始商议扫荡官兵们林中临时营地的办法。 罗世藩略略感到有些意犹未尽。几乎没看到什么热闹,只是来回骑马跑了一会,远远地望见几个敌人逃进林里的背影。不过,毕竟是知县少爷出身的他,至多是好奇,对亲身参与杀戮的渴望远不如武人们强烈。 关建林则不然,虽然这个时代的人完全不懂肾上腺素飙升的感觉会逐渐上瘾的道理,但挡在好兄弟小师爷前面横刀立马怒斩敌将的画面,从昨晚就开始在脑子里萦绕了大半天,到头来仅仅是往复空跑了几趟,浑身力气没处发泄,憋得说不出的烦躁难受,无论看到啥都想砍上几刀。此刻听说还有个营地没抄,吵吵着无论如何也要参加,谁也拦不住。 谷白桦与高藤豆被吵得无奈,只得答应,关建林这才消停下来。不过,拔个辅兵营地容易,将狗官兵们一网打尽有点难:营地里的辅兵们白天打猎割草砍柴会散得很开,本身又设在进出都方便的地方,大队人马就这么直愣愣开进去,难免打草惊蛇跑掉几个家伙。林中很多地方需要牵马步行才能通过,骑兵很难派上用场……关建林才不管那个,又吵吵着自带二十个步卒一路就这么砍过去——为了让他不再添乱,二人吓唬他,在一旁老实待着,否则便不带他去,这才愤愤地闭了嘴,在一旁转圈。 二人讨论了半天也没想出啥头绪,谷白桦突然向高藤豆使个眼色,冲罗世藩那里一努嘴。高藤豆转头望去,见小师爷的脑袋又歪着,手里拿个树枝在地上画来画去,心领神会的住了嘴,耐心等着他琢磨鬼点子。不大的功夫,罗世藩想明白了,把脑袋转过来开口道:“二位大哥,俺倒是有个计较……”说到一半,注意到到两个家伙满脸坏笑地看着自己,一愣,问道:“你们咋这样看着俺?” 谷白桦笑道:“俺们在等小师爷的妙计哩。小师爷快讲快讲。” 罗世藩搔搔头不好意思地笑笑:“二位大哥见笑了。俺觉得,是不是可以让他们自投罗网……” 太阳从西面的树叶间洒下光芒,延长县的辅兵们陆续回到了营地。今日里收获不大,只套了只野兔,不过好在是在延水里网到几尾大鱼。又忙碌了一阵,看看料理得差不多了,众人伸伸腿,坐下等战兵们回来。过了一会,听得远处有人在喊叫,纷纷警觉地起身,有人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走了几步侧耳细听。 “快来人帮一把!”喊叫近了些,是韩东的声音。 两个辅兵忙循声跑过去,其他人凑聚到一起窃窃私语猜测着。 沿着新开出的小径跑出十几丈,转过一丛灌木,便远远地看到韩东搭着一个人,头枕在韩东右肩头,铁盔歪着看不清面孔,左臂环架在韩东颈上,另半截身子被一条沾满血迹的披风覆着,想是伤得不轻。 见有人过来,韩东身子一歪,仿佛撑不住了,就势倚在身旁一颗树上,大喊道:“把他们都叫来,俺们中伏啦,后面还有伤员!” 二人回身招手大喊起来:“都过来,都过来帮忙啊!”众辅兵闻声纷纷撒腿向小径奔去,一头撞进了埋伏圈。 傍晚时分,延安府东门外辅兵营附近。 辅兵们一手端着装了掺了些许荤腥漂着几星油花野菜汤的木碗,一手攥着杂粮饼,兴奋地挤成个半圆形的圈子,相互推搡着簇拥着都想凑到近前看得更清楚些,后面的干脆搬来木块石头踩上去,伸长脖子向圈内张望着。半圆的内层是今日出征的甲士们,一个个手按刀柄,得意得下巴都要翘到半天。最内层是今天鬼门关前走了一遭两世为人的送死队员们,手里拿着棍棒皮鞭,咒骂着,无情地向正在掘坑的被俘官兵们劈头盖脸地抽打下去。 官兵们都知道,自己已经绝无生理,唯一能企盼的便是死亡降临的快些,最好能落下个全尸,到了阴间不要做无头鬼,终日挨饿,还要任人欺凌。 最早刨出来的土被堆成了一个权做祭台的土堆,前面仪式性地插了几只香烛。这是罗咏昊的主意。依着关盛云,把官兵们一股脑都杀了,尸体向延水里一丢,多简单。最好能顺流而下漂到延长,狠狠教训一下那些狗官。罗师爷不想过早地打草惊蛇,而且需要提振下辅兵们的积极性,建议做一场祭奠仪式给苦力们看。理由很充分,罗师爷又是大帅的主心骨,于是便有了这一幕。其实,罗师爷内心,还是有一丝不忍:他同样不愿意把那么多人统统变成无头鬼——那个时代,人们对死后的事,看得比今人重得多。 给敌人留个全尸也算一种无可奈何的善良。 罗师爷不想让临死之人多遭罪的愿望没有全部实现:刚刚有个家伙,见到要自己挖坑,情知必死,于是抡着木锨试图挣扎反抗。下场非常惨:几个枪兵逗弄般地围着那个家伙,等他耍脱了力,先是几杆枪扎到大腿上,倒地后,胳膊肩胛再被洞穿,人便像软面条似的瘫成一堆,随即便被绑到祭台前,成为第一个祭品。 明军中一直流传着一门手艺:大剐活人。 尤其是攻城战,无论是对结寨自守抗拒官兵的北方反贼还是杀官造反的西南苗蛮土夷,这个表演几乎成为战前的保留节目,可以极大地提振己方士气,沉重打击敌人的气焰并散播恐怖。高藤豆是老明军出身,昔日见识过长官的手艺,把袖子一挽便亲自下了场。 军中的表演与刑场上的“磔刑”有很大不同。 磔刑,便是民间传说中的千刀万剐,最多的是要割3357刀的“鱼鳞剐”,每次挑下的肉只有指甲盖大小。比较有名的,是剐太监刘瑾,总共持续了三天。第一天晚上,为了让其留一口气继续受罪,看守甚至还喂了他一碗粥喝。另一个著名的人士是后来的袁崇焕,刽子手每剔下一片肉就被围观百姓买了去,“生啖之”…… 不过,这两例都是皇命,不能马虎。其他情形下,刽子手也会看人下菜碟地做些手脚。比如说,如果苦主家里有钱,便可以少受罪——给到足够的钱,“依我,便先刺心”!一刀毙命,剩下的只是走形式了。当然,明码标价童叟无欺,给多少钱挨多少刀再死是有规矩的。否则,谁都想压价,刽子手的收入便没保障了。钱也不都是主刀的,还有相当部分要“孝敬”上去。别看道貌岸然的大人们嘴里念叨着“君子远庖厨”,手上沾的血,兜里揣的钱,可都比一幅凶神恶煞相的刽子手们多多了! 那些没有足够钱买到一下痛快的人,会有另一番遭遇。 其实,不仅是磔刑,连死刑中最“温柔”的绞刑,都是生意。给足够的钱,“一绞便让你断气”,否则,等人犯晕过去就放下来,刽子手在一旁坐等凉水把死囚泼得还了阳,再吊起来一遍!最多的是“九绞”:救醒八次,吊九次。 无论是斩首弃市还是千刀万剐,都有监斩官,下达执行命令的也是他。牢子呈上写有人犯姓名的木牌,由监斩官用朱笔一勾,这叫“勾决”,算是完成最后的程序。那时人们普遍迷信,怕恶鬼索命,于是监斩官不会正对行刑台,侧面而坐,意思是我看不见你,跟此事无关,以后别来找我。传说中,鬼怕红色,而且,官服代表朝廷的无尚权威,百邪不侵,因此要穿一身大红的官服。勾决时,监斩官不会直接划勾,而是把朱笔悬在那里,由牢子把写有人犯姓名的木牌凑到笔尖处一拖,随即把朱笔抛掉,还是同样的意思,表示这个人的被杀,与自己无关:你名字不是我勾的,我就是举了支笔而已,要索命请找别人。举牌的牢子也有话说:我就是举个牌子晃一下,谁知道那里有支勾命笔在! 每个人都是在执行命令、每个人都貌似无辜、每个人都有一套说辞。但是,每个人手上都有一辈子洗不掉的血! 刽子手会先向人犯行个礼,说句场面话:“俺是奉命行事,您这事,莫怨俺,以后该找谁找谁”,然后趁人犯呼气时向其胸口猛击一拳。一口气已然呼出,心肺再次受到重击,把胸腔中仅存的一点空气挤出,身体会条件反射地张大嘴试图吸入更多的空气,趁此时,刽子手会把左手攥的麻核桃顺势塞入人犯口中,免得一会割肉时痛极而呼影响工作情绪。前面两下要先在人犯的上眼睑下刀,还不能割断,要让其垂下来遮住双眼——一般来说,刽子手也不愿接触到挨刀者的目光。再下来的两刀,要剜去人犯的两乳:传说中的刑天被黄帝斩首后以乳为目,刽子手也忌讳。 军中的大剐活人则没那么多讲究,但更惨烈。在震撼敌人的同时还须保证自己的安全,免得被敌人弓箭伤到,便要在敌人的一箭之地外表演——这么远的距离,若想产生最佳视听效果,肯定不能堵嘴,喊得越大声越好、割下来的肉也要一条条长到足以让几十丈外的敌人看清、更要拖久一些时间,让敌方聚拢更多的观众……据说有的将领手艺精湛到四肢只剩骨架,胸腹里的肚肠流了满地,丝毫未伤及声带和呼吸系统,受刑者还能嘶声大叫。 所以,这也是技术活。 高藤豆第一次操刀,效果没达到最佳,一炷香多一点的时间,绑在木桩上的家伙便没了声息。到后来他自己也觉得再割下去没啥意思,退后一步大力挥刀横砍在颈上,捡起地上的头颅往祭台前一丢,结束了表演。不过,这个场面已经足够让那些官兵老老实实地给自己挖坑了。 眼见着天色暗下来,大坑也挖得足够深了,关盛云下令点起了火把,走到祭台前抱拳躬身道:“兄弟们,关某给你们报仇了!”。辅兵群中爆发出一阵发自肺腑的热烈欢呼——显然,他们已经完全不记得,就在不久前是谁把他们抓到这里并落到如此田地的。 关盛云其实是不屑于此的。不过罗师爷说了,死者为大,而且主帅亲自主祭对所有兄弟们来说可以大大激励士气,也就过来走一遍过场。 看着缚了双臂双腿的同伴们被刀枪逼着跳进深坑里,韩东转身跪地,不停地对关建林哭喊哀求道:“将军,将军!您答应过,小人带着您把他们引出来就不杀小人的啊!将军饶命啊将军……” 关建林还没搭话,谷白桦阴阴的一笑:“他答应了确实不假。俺听到了。” 韩东仿佛抓到救命稻草般的向谷白桦膝行几步再次叩首:“多谢将军啊!多谢将军救命,小人一辈子记着将军的大恩大德……” 谷白桦阴恻恻地打断了韩东的哭叫:“俺确实听到他答应了。但是,你听到俺答应了么?” 闻言,韩东傻在了当场。 谷白桦接着厉声吼道:“就算本将答应了,”伸手一指死里逃生的那群诱饵辅兵,“你听到他们答应了么?他们会答应么!” 那位早些时候曾经求饶的老者走到近前,飞起一脚:“狗贼!晌前你可曾有过一丝念头饶过俺们?”说着话,举起手中的木棒,向其劈头盖脑地打去,直打到韩东滚入坑底。 辅兵们冲过来开始向坑里填土,坑底几个被韩东诱捕的家伙冒着头上飞落的沙土,咬牙切齿地向韩东挣扎着挪过来,双臂被缚住便低下头张嘴咬去,韩东的厉声哭号很快变成呜咽,良久,坑中的声息逐渐弱了下去。 等埋填到胸部,人的呼吸变得越来越急促起来。胸腔受到土沙的挤压,自然会本能的拼命扩张,试图容纳吸进更多的空气,然而随着吐气,肺部气体排空后,胸腔收缩,与土壤的空隙会再次被落下的沙土填满,每一次的呼吸,胸腔可以扩张的幅度越来越小……周而复始,直到窒息。 关盛云没等到把大坑填平就下令收兵。他突然想起了自己祭奠义父卢勇那一刻,他要留下这几十颗裸在外面的人头,冲向祭台。 罗师爷本想劝几句入土为安一死百了的话,转念一想,每日里辅兵出营见到,也可以鼓舞干劲。按目前的进度最多还有两日,舟筏便足够出兵之用,到时再让人埋了也未尝不可,于是没作声。 殊不知,这几十颗人头,后面还真派上了大用场。 本篇知识点: 各种死刑的猫腻。 第34章 钉子 第34章 钉子 两日前。 国清林发现有辅兵未归的那天,赵二狗正在延长县郊外的黄河滩上骂骂咧咧地训练新兵,远远望见北面延川方向来了一架马车,旁边还有几人骑了马跟着。 延长县有几个衙役,是知县廖兴湘的亲信,被打发过来“学习”战斗技巧。碍于情面,赵二狗不可能把他们编到队里。有了光明正大的借口,或“借”或抢,几位都给自己找到了坐骑,成天就是骑了马在旁边溜达看热闹,偶尔也会拎了鞭子抽便宜人找乐子。几天的光景,各位也有些看腻了新兵挨鞭子,正在树荫下闲扯,此刻见有马车过来,都来了精神,不约而同地起了身,扬鞭奋蹄打马过去,一路咋咋呼呼吆喝道: “站住!” “什么人?胆敢偷窥军情!” 古代衙役是贱业,子孙三代不能科举的。不过,在寻常百姓那里,这一行有不少油水可捞。这身衣服穿得久了,便容易生出自豪感和权威无上的错觉。此刻几位的心理活动如出一辙:先扣一顶“窥探军情”的大帽子过去,大概率会榨出些好处、再不济,喝骂几句,掀开车帘肆意看看女眷翻翻箱笼的感觉也是极好的——那时人们出行的习惯,马车里往往坐着女眷。 这一行肯定不是官员。因为没有鸣锣开道,也没有顶马(扛旗前面引路的)、官衔牌等仪仗——如果有,这帮家伙就要遁入树林了! 古代官员出行要讲“避道”。官官相遇,低阶的不仅要让开路,还要以各种方式表达恭敬。不同的等级差,让道的姿势也各有不同。一种是分道而行,就是级别相同,实权小一点的要换条路,比如说工部侍郎遇到吏部侍郎,别废话,拐个弯换条路走吧、一种是让道旁行,就是让开主路走辅道、勒马道旁正立、勒马侧立、下马立等等。如果品级相差悬殊,官小的那位则要“引避”,就是附近找个小巷子什么的一头扎进去猫着,等大人施施然过去了再钻出来。所谓的“威仪”、“尊严”,那是对下!对上,你得时刻送上满腔的热忱和笑脸——尽管,彼此都知道是强装的,这是这片土地的规矩。这几位是贱得不能再贱的衙役,此时此地若遇到官,得远远钻林子里避开。否则,铁定要挨揍的! 不过,既然不是官员,在寻常百姓面前,这等抖威风的大好机会怎能放过?不跟比自己低的人过不去、不在自己哪怕是临时的、小小的权力范围之内尽一切所能为难弱小,便不是我大明的优良传统! 赵二狗心里一动,让旁人接手训练,自己踱到旁边远远冷眼看着。 只见衙役们耀武扬威地驰过去,马上的人掏出个什么东西给他们看了下,几位便无精打采地回来了。随即,马车又略停了停,向西面转过去,隐没在树木里了。 等几人回来,赵二狗有意无意地问道:“俺刚刚还琢磨着可以叨扰杯水酒哩,想是白咽口水了。你们本地差爷都惹不起的主儿,啥来头?” 一个衙役不甘地啐了一口:“晦气!啥人不晓得,他们是西安都司府开出的路引,肯定招惹不得。大晌午的白跑一身汗,毬!” 闻言赵二狗抬头看看天,抹了把额头,笑了笑:“还真有些热哩。劳驾马借一下,俺去寻些水酒来大家解渴。” 骑了马奔向县城方向。 马车就停在离延川县城还有一段距离的林中,车帘已经掀起,几名常人打扮的骑手环侍四面,不过,鞍上都挂了刀剑。 赵二狗驰到近前滚鞍下马,回头看看没人跟着,向车中一望,认清了车中人相貌单膝跪倒:“平凉府固原卫镇戎千户所百户赵二狗参见佥事大人。” 车中人道:“让人瞧见不好,二狗起来罢。” 赵二狗起身垂手道:“谢大人。” 车中人继续问到:“于知府可知道你是都司府的人?” 赵二狗恭恭敬敬地回答:“禀大人。于大人不知道。前几日李烧饼拉小人同去袭扰延安府,小人猜想,出了这么大的事,都司府应该会找小人问话,便推说犯了痧症,留在这里等候大人呢。” 车中人赞了一声:“你小子挺机灵。把这阵子的情形说来听听。” 赵二狗遂从于三和李烧饼等人把于胜良架上船说起,到于胜良积极备战、训练新兵、派李烧饼搞敌后袭击等原原本本地叙述了一遍,末了补充了一句:“李烧饼听小人说不去,还暗自得意没人分他首级功哩。” 车中人笑骂道:“你小猴崽子不用变着法儿的讨功。几个老弱首级算得甚么,等这事结了,最少一个副千户总是你的,也许,正千户也说不定呢!” 赵二狗大喜拜谢道:“二狗谢大人提携!” 车中人嗯了一声,又道:“你且把延川的城防讲上一讲。” 赵二狗闻言显得有些犹豫,踌躇片刻,推脱道:“这个……禀大人,小人在于大人眼里只是个亲卫,李烧饼走后小人一直在训练新兵蛋&子们,设防的事,小人所知不多。” 车中人一怔,片刻后哈哈大笑:“哈哈哈,好!怪不得指挥使大人夸你小子鬼心眼子多!放心,本将是先去的榆林府,再南下专程来找你。你不需要知道太多的事,本将只能告诉你:第一,本将没从贼,你不需要担心泄露什么军情——你也看得出,府城都丢了,缺兵无将的,凭你们几个狗头,这破县城能守得住么?即便本将从了贼,哪里需要找你这狗材打听什么军情!第二,本将可以给你透个底:过阵子,你该离开老于头啦。” 赵二狗若有所思起来。 车中人复道:“有些事,该你知道的,本将自会告诉你。剩下的,你要自己慢慢想,会想明白的。现在说正事罢。” 赵二狗一点就透:佥事大人说得没错,延长县能有什么领兵的将军?所谓城防计划,本就是于胜良带着廖兴湘和他们几个好歹见过战场的卫士一起瞎琢磨出来的。于是不敢再搪塞,把于胜良的计划原原本本说了出来…… 良久,车中人轻哂道:“唉,这失府的罪名怪到于大人头上确实有些冤了。到了这般田地还如此拼命,也难为他老头子了。不过,这事么,该当他倒霉,也只能委屈他啦……” 言毕,双掌轻轻一击,从人上前放下车帘,赶车人一抖缰绳:“驾。”马车缓缓启动了。 赵二狗复单膝跪倒:“卑职恭送大人。大人可要小人安排个客栈歇脚?” “本将不入城了。你好自为之吧。” 马车离开了一箭之地,立在原地的赵二狗突然明白过来什么,策马追过去,扑倒在道旁:“大人留步。小人差不多猜到了些,小人恳请大人再给些明示!” 车中人叹了口气:“你猜得不差。等贼人过来时,你便设法到都司府复命吧。” 马车再无停留,贴着延长县东墙向西北方辚辚而去。 延水在延长县西南有个拐角,贴着城墙转向东南方,最后汇入黄河。关盛云的计划是出动战兵一千,辅兵五百,走水路拿下延长解决后顾之忧:让谷白桦的刚锋营搭载舟船做先锋,硬冲过去,然后在县城东南方登岸,从背后发起攻击。攻击得手解除威胁后,国清林五百人的辅兵营使用木筏运载物资,在刚锋营登陆地点东北五六里左右建立前进基地。再后面是龚德润的振勇营做后队,舟筏混载,接替谷白桦肃清残敌。拿下延长后,两营合兵乘势北进,强攻延川县。青涧河与吐延川两条河流阻断了延川东、北两个方向,两个县没什么正规兵力,一鼓作气拿下来,战争结果方面不会有什么悬念。 唯一的问题在于,攻击部队要承受一定的伤亡:顺流而下到延长城墙拐角处时,整个先锋船队将彻底暴露在城头守军的火力之下,只能挨打,完全没有还手之力。舟上的刚锋营要死扛过这一段百余丈的河道,才能登岸集结由东向西发动攻击。等拿下延长向延川攻击时,刚锋营已经流了不少血,就该振勇营做主力了。再破的县城,只要有墙,哪怕只有丈来高,就会给守方带来极大优势,振勇营也会承受一定的折损。这两处的百姓应该已经都入了城,抓不到什么填壕的炮灰,关盛云估计,连死带残,拿下这两个县城,要付出两三百人以上的代价。 谷白桦想了一会,慨然道:“没事,只能这样了。大船都给我。外面钉厚木板,覆上草垫子泼透了水,舟子套双甲,每人再配两名盾兵护着。生死有命,看各人造化吧。” 龚德润抱拳道:“老谷辛苦了。俺会尽快开上来给你搭把手。” 此番军议,罗咏昊插不上什么话:他了解于胜良的为人,劝降不会有什么效果,很可能于老爷子还会把使者砍了脑袋挂起来表达誓死抵抗的决心。老爷子也知道自己的斤两,肯定就是一味死守,什么诱敌深入围魏救赵等“锦囊妙计”一概没得使,只能强攻。区别只在于哪个营最有战力,能扛住巨大伤亡并发起攻击——这方面,大家都心知肚明,除了关盛云的亲兵营,也就是谷白桦的刚锋营了。 高藤豆尤福田张丁等各将也没其他办法:从陆上发起正面攻击的话,难度和损失只会更大。只得表示,老谷的损失兄弟们摊,战后从各营抽人把刚锋营补回齐装满员。当然,补充的只能是人头和装备,老兵的战斗经验与战场配合,新人是没得比的。 末了,小罗师爷倒是提了两条建议:1、战兵们能躲舱里用木板遮护,舟子们都是抓来的普通船家,又直接暴露在外,一接敌很可能借机跳水跑掉。只要有几条船失控挤住河道,那就是大祸临头。所以,要用绳索把摇橹的舟子拴在船上。2、战兵们不要着甲,甲衣都堆在舱里,登陆时每人拎一领上岸再穿,万一落水还有逃生的希望。 这两条建议为小师爷博得了满堂彩声。罗咏昊得意之余,心头隐隐划过一丝憾意:大明缺的不是人才,而是人才晋身的通道! 国清林领了新任务,有些头大。延水上的船都不大,绝大部分只能容纳五六名全副武装的战兵,一个营便要百多艘。现在连抢带造总共一百五六十只小舟,木筏还不够数,便又要做足够遮蔽这许多船只的木板、还得组织人手扎草垫子……国队长干脆住进了辅兵营,从早到晚都能听到他的咒骂和皮鞭的抽打声。 这日,关盛云突然接到安塞县传来的急报:据说是省城西安府来的官使,七八个人,又要过来“下战书”了。一行已经到了安塞县,明天就要启程直奔延安府。 本篇知识点: 1、官轿。官轿的历史比我们以为的要短很多:直到唐朝中期武宗时,除三品以上的宰相、三公、尚书令,及致仕(退休)、患病者外,其余人等“不限高卑,不得辄乘”。即使朝廷命官因公外出,途中患病不能骑马,也要报中书门下省和御史台批准才可以坐轿,而且,费用自理。那时的所谓轿子,也很简陋,最早就是两根杠子搭块木板,坐的人盘腿木板上一座俩人抬着走(脑补一下担架上盘腿坐个人,就那样)。有兴趣的搜一下阎立本的《步辇图》——看看坐担架上的唐太宗。 后来改进了,把木板换成了竹椅子。直到北宋,士大夫们一致认为,坐轿子是“以人代畜,有伤风化”——哲宗为了表示对四朝元老司马光的敬重特许其乘轿,老爷子“辞不敢当”。王安石也表示“自古王公虽不道,未敢以人代畜”。 到了南宋,高宗赵构因为“扬州街路滑,始许朝臣乘轿”。 到了明朝,一开始学唐朝,“京官三品以上方许乘轿”,中叶以后,规定逐渐废弛,是个官(包括进士)都能坐了。 再到满清,不说了,都能坐,排量(制式)别超标就行。 2、仪仗。官员出行,道具包括伞、扇、旗、枪、刀、剑、戟、棍、槊、肃静牌、回避牌、吹鼓手……总之,级别越高,动静越大。 开道锣也有讲究。以清朝为例,除了大皇帝(幸好很少出来)最牛的是总督都统,出行要十三棒铜锣。代表十三个字:“大小文武官员军民人等齐闪开”! 提督巡抚敲十一下,意思是“文武官员军民人等齐闪开”。 道、府一级的敲九下:“官吏(注意,不敢说官员了)军民人等齐闪开”。 县官七下:“军民人等齐闪开”——好吧,是个官就比七品高,遇到了,卑职“避道”,闪给您看还不行么? 第35章 交底 第35章 交底 第二日将近申时(下午三点),陕西三司(承宣布政使司、提刑按察使司、都指挥使司)的一行人马分乘两艘略大一点的船只,由安塞守将谷白松派了小船前导,驶到延安府,在北门外偏东下了船。那里本就是个码头,现下已就近搭了一长排工棚,正热火朝天地赶造舟筏,一片繁忙的景象。 知府大堂正中的公案桌被撤了下去,代之以一张高脚茶几。关盛云与罗军师一左一右地坐着——关盛云带头,罗咏昊“军师”的尊称在军中已经叫开了。别看只有一字之差,军中军师的地位可完全不同于师爷,后者与主将是私人从属关系、而军师,地位甚至隐隐在主帅之上(比如诸葛亮)!罗世藩本来也该叫“少军师”的,不过大部分将领已经叫顺了嘴,一时改不过来,而且还习惯性地加上个“小”字,听起来关系更亲切。西面两排椅子坐着高尤谷龚等众将,东边也有两排椅子,空着,显是为客人准备的。 此番景象,今非昔比。 依着关盛云的本意,现在兵精粮足,更要摆个什么阵仗,给这帮狗官来个下马威,被罗军师拦住了。理由很有说服力:咱们已经不再是流窜的土匪了,堂堂之师要显示堂堂大气,对方是省级代表团,见过大阵仗的,不是九品主簿,再弄那些吓唬人的东西,万一人家没被镇住,反倒丢人。 小罗师爷把一行人引入,冲上首抱拳道:“启禀大帅、军师,省府客人到。”随即转至罗咏昊身后站定。 来客中有人趋出一步哈哈笑道:“大帅,罗兄,别来无恙否?”说话的竟是老熟人,榆林府通判周持正! 罗咏昊率先起身,拱手微笑着回答:“行端(周持正的字)兄好。” 周持正伸手向旁一引:“大帅,罗兄,周某且来引见一下各位大人。” “这位是陕西布政使司左参议赵大人!” “这位是陕西提刑按察使司副使王大人!” “这位是陕西都指挥使司都指挥佥事鲍大人!” “这位是在下的上官,榆林府知府萧大人!” …… 听到这些官职,不仅关盛云脑袋里“嗡”的一声,罗咏昊本人也暗自大吃一惊:都是四品官(都指挥佥事是三品,不过是武职),而且,本以为省府这一行人只是挂着三司的名义,没想到真的都来人了!不消说,官职的分量都还很重,并且,捎上了榆林知府萧长华! 在罗咏昊的示意下,关盛云也站起身,周持正每介绍过一位,便黑着脸草草一抱拳道一声:“久仰”。 各位朝廷命官心里更是说不出的别扭。这班天杀的狗贼!每一副嘴脸都跟自己在刑场上、站笼里见过的那些家伙们毫无二致!若在往日遇到,怕不是要远远趴在地上屁股撅得老高战战兢兢地伏地磕头?偏偏成了气候,自己不仅要赴身贼窝,表面上还要假装客气一番!一个个面带假笑双手虚拱,心里不约而同地念叨诅咒着:“死贼囚!朝廷命官的这一拜你贱命里受得起么!迟早死于非命,尸身喂了野狗!”一念及此,有几位的笑容变成得意,乍一看竟显得真切起来。 寒暄已毕,双方重新落座,有人奉上茶来。 不止各位官员,所有人都有些拘谨不适,格格不入的两伙人突然齐聚一堂,连平日里嘻嘻哈哈没个正形的高、谷几位将领都浑身不自在地端坐着,谁也不知该怎么开场,一时间场面有些尴尬。 还是罗咏昊率先打破沉默:“各位贵客,一大早赶了七八十里路,当是舟车劳顿。大帅已经安排好了客房,各位可以先洗漱休息一下,晚间也备了些许粗茶淡饭,养足了精神,正事不妨明天再谈。各位贵客意下如何?” 因为以前打过交道,周持正责无旁贷地担任起了官方发言人:“甚好,甚好。多谢关大帅和罗兄的美意。”说着话,半真半假地捶了捶腰,叹口气,“唉,在舟里这大半天,坐也不是卧也不是,说实话,周某确是有些扛不住啦,哈哈。” 古人习惯早睡早起,下午四五点钟吃过晚饭六七点上床睡觉是普遍作息规律,挑灯夜读到十点十一点那便是悬梁刺股的典范了。罗世藩正要把各人引入客房休息,周持正又道:“罗兄,几位大人长途跋涉,想必早已疲惫不堪,晚宴就免了罢,随便弄点吃食,让大人们在客房垫垫肚子便好,盛情心领!”言毕,向罗军师递了个眼色。 此般情形罗咏昊早已料到,拱手答道:“恭敬不如从命,惭愧。各位贵客请……” 各官背影刚刚消失,谷白桦第一个跳起来忿忿道:“私娃子狗官们摆什么臭架子!来了还不谈正事,害谷某别扭大半晌!” 众将哄然,纷纷咒骂。罗军师笑着摆摆手:“各位兄弟稍安勿躁。三司的人其实只是代表了一种态度,官衔都不低,算是展示他们的诚意。真正的谈判他们是不会直接参与的。你们也看到了,榆林的萧知府也来了。这事,罗某以为,还是要落到榆林府那里。” 高藤豆有些不解:“那狗官们还来做甚?让姓萧的和姓周的来谈不就好了?” 关盛云接话道:“军师说得对。那姓萧的只是个榆林知府,怎么可以代表陕省跟咱们谈?他们来,是怕咱们不相信姓萧的话呢。” 罗军师一笑:“正是。他们过来,罗某估计不会明着表态,但所有细节萧长华都会跟他们商量的。”略一停顿,继续道,“兄弟们,你们想过没有,半年之前,各位还在山里挖野菜,罗某也还在神木县衙院子里种些萝卜白菜糊口、几个月之前,咱们在榆林得了那些钱粮便欢天喜地、如今,连省府都要派大员来跟咱们商量!这是为什么呢?” 众将七嘴八舌地应道:“军师大人厉害!” 连关盛云也赞道:“军师神机妙算。” 罗咏昊肃然道:“错!罗某确有尺寸之功不假,但如果没有各位,罗某今天还在神木后衙里啃萝卜呢。这唯一的根本原因,是因为咱们手里的刀子足够硬!如果咱们自己软蛋,只晓得跪,他们还会跟咱们谈么?咱们所有人的脑袋,早就都高高挂在城门楼上了!练兵打仗的事罗某一窍不通,全靠大帅和各位了。往后,大家约束好手下,勤加操练,大家时刻记住:咱们越厉害,他们越要巴结着,大家便越发财!大家散了罢,明早辰时(7—9点)再来这里。” 众人轰然应着,笑逐颜开地散了。罗咏昊转身对关盛云说道:“大帅,今晚晚些睡。周通判应该会来找我。我跟他谈完,咱们也碰一下。” 关盛云抱拳道:“有劳军师了,一切听军师吩咐。” 罗咏昊急忙侧身躲开:“分内之事,大帅千万莫要客气,罗某可不敢当。” 正在说话,小罗师爷回来了:“爹,俺把他们引到客房,周通判偷偷跟俺说,晚上想找您聊聊。” 关、罗二人相视一笑。 酉时刚过,罗世藩便把周持正引入罗咏昊的书房,出人意料地,同来的还有萧长华。罗咏昊做个请势,让二人在面南背北的客位上落座,自己坐在靠西面东的主位上。 萧长华略有些尴尬,毕竟罗咏昊就是在他治下生生被压了六七年。前阵子在榆林府耳闻罗知县从贼,心里更多的是恼怒与不屑。短短几个月,一股小小流贼成了气候,他知道,其间罗咏昊的筹划功不可没。尽管读书人肯定比贼众见识广博得不可同日而语,但此般能力也绝非常人可比。这等人才被自己埋没了这么久,所以此刻,真有些后悔。见了面,发自内心的主动一揖,红着脸道了声歉。罗咏昊倒是很豁达,还了一礼,淡淡的说了句过去的事不提了罢。 要事当先,又是私下场合,三位就此省了过多的客套,直奔主题。 一则因为几百艘舟筏的成品半成品都堆在延水码头附近藏无可藏,被对方看个满眼、二则也要展示诚意同时施加压力,罗咏昊并没隐瞒进攻延长的想法。当然,具体战术他肯定只字不提。不过,出乎意料的,周持正反而一个劲儿地刨根问底——照理说,双方是敌非友,玲珑心肝的周通判不该如此不知深浅吧?罗军师反倒感到有些迷惑了。 萧长华见状,干脆把话挑明:“文广(罗咏昊的字)兄莫疑。行端,你也不用如此费力转弯抹角啦。这里没有外人,萧某直接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我等想助贵军一臂之力!” 这番惊世骇俗的言语,大大出乎罗咏昊的意外。只听萧长华继续说道:“我们一行人,分作两起儿从省城出发。藩司的赵大人和都司府的鲍大人一路,先到的敝府,把藩尊臬尊的意思讲明白了,然后鲍大人径自去了延长。赵大人带着萧某和行端下到保安(今志丹县),臬司的王副使已经候在那里。我等盘桓几日,汇合了从延长绕回来的鲍大人,便一路南下来找文广兄。” 罗咏昊心里一动,拖长了音道:“鲍大人到延长……” 萧长华打断了罗咏昊的问话:“文广兄所料不差。鲍大人已经做了一些安排。于知府那里自知殊死一搏,准备了两个计划。城墙的防守肯定是要做的,石块滚木这些日子预备了不少,听说还有油锅火油什么的。守墙的虽都是拉来的丁壮,贵军强攻免不得多少要折损些人马。于知府训了四五百新兵,主要是在延水上布防,防止贵军顺流而下。于知府也知道新兵不堪大用,想用火攻计。造了几十只舟筏,装满了薪柴稻草,用绳索连在一起,泊在延水转弯处藏着,准备等贵军到时放火。文广兄不必告知我等贵军方略,萧某只是据实以告,让文广兄和贵军有些准备。” 罗咏昊闻言心头大震,如果于胜良真是如此布置,按照原来的计划,谷白桦的刚锋营就算完了! 为了尽快躲开城头的远程火力打击,刚锋营的船队势必全速顺流下冲。延水转弯处是视野盲区,河道本不算太宽,延水转了流向,河面肯定会有不少漩涡。等水面被火船塞住,后面全力冲刺的谁也收不住,将纷纷前赴后继的一头扎进火场!于胜良的新兵正规接战不顶用,但追杀逃敌肯定士气百倍……后果真的不堪设想!对方是敌非友,但这么多大员跑过来谈判——换句话说,主动做人质——想来不可能拿自己的性命冒险撒谎。 一念及此,罗世藩离了坐,对萧、周二人长揖到地:“罗某先替大帅谢过萧大人、周大人。” 周持正正色道:“文广兄,萧大人诚意满满,其他的事,咱们就比较容易谈了吧?” 罗咏昊也敛容正色道:“行端兄说的是。罗某可以指天发誓,只要不违原则,罗某定全力帮衬二位旧识。” 本篇知识点: 1、方位与尊下:古人待客的场所分为堂和室。“堂”的正门入口在南面,主位是面南背北,靠西(面向东)是贵宾的座位,靠东(面朝西)的位置则略逊一筹。同一侧的座位以靠近北面(主位)为尊。这个很容易记:我们平常说“东西”,东在前面,所以东面更尊——这个东,是指朝向东方。同理,我们也说左右,所以,以左为尊。左右布政使、左右参政、左右侍郎……都是如此,职位相同,左面略大一点。那么,问题来了:《廉蔺列传》里说蔺相如“位在廉颇之右”,于是廉颇不高兴了,没事去找蔺相如寻衅滋事,又是怎么说呢? 有两个可能性。 a、那时文武没那么严格区分,想是赵王的朝堂上,二人位置都在东边,所以右面的蔺相如更靠近赵王,于是廉颇吃醋了。 b、也可能是官员职位表上,蔺相如的名字在右。战国时代都是竹简木简,平时卷成一卷,从右向左打开、书写——这也是我们古文书籍上至下、右至左读写习惯的由来:在竹条木条上写字——这个也能解释得通。 注意:“东西”和“左右”的尊下区分大多朝代如此,秦汉除外哈。比如说,秦国有四种庶长:大庶长、右庶长、左庶长、驷车庶长。大庶长类似丞相,右庶长由王族大臣领任,左庶长则由非王族大臣领任。 一般性会谈在“堂”里,如果关系近了,或者讨论一些不适合公开讨论的话题,便要在“室”里谈。堂的后面就是室,我们有个成语,“登堂入室”,说的就是这个。在室里,座位的尊下是另一种方式:背西面东是主位、面南背北是尊客位、然后是背东、背南。这个习惯在某些地方至今仍有保留。 2、避礼:我们叫“礼仪之邦”,行礼还礼非常讲究。对方行礼,坐在椅子上大模大样一摆手:“罢了”——这叫“受礼”、站起来侧身一揖:“不敢当”——这叫“受了半礼”、正对对方,跟施礼方采用相同方式回礼,这叫“还礼”。 第36章 互信 第36章 互信 第二天一大早,延安知府衙门大堂里,两班一宿没睡好两眼通红的人在热烈地,“各自”交谈着。 一方只有两个人,是关盛云和罗军师;另一方人多了,是三司的那群官员和随从们。除了这两方,还有另外一伙人:在西边椅子上充数的高谷龚张众将。与前面两拨几乎一宿没睡的人不同,他们美美地睡了通宵整宿,此刻却只能干瞪着眼插不上话,不一会就兴味索然地纷纷打起了哈欠,在座位上扭动起来,仿佛下面有火烤着。 陕西三司的几位大人连同萧长华,周持正,认真地“内部”讨论了甘泉、洛川、宜君、同官、蒲城、同州一线的“大操布防”计划,包括需要输运到上述各州县的劳军饷银、粮草、军需物资数量和具体时间等情形。与此同时,关盛云与罗军师也在激烈地“讨论”大军开拔的路途和所需补给——每逢这时,旁边的几位大人便竖着耳朵认真听着,然后再次进行严谨的计算,以及“推心置腹”的沟通。一个多时辰后,一直在“各说各话”的双方终于各自得出了“自己的”结论——“纯属巧合”的是,无论是官军一方,还是关盛云一方,各项内容“居然”丝毫不差…… 接下来的议题是“驻军地点”。关盛云与罗师爷讨论的是行军路上的扎营地点、官员们讨论的是“参加全省大操”官军们的宿营地点。嗯,当然,两方的预定地点需要再次重叠起来。 不过,这次花的时间更长——关盛云显然很小心,自己这帮人马对陕东南的地形完全不熟,生怕一头钻进包围圈被包了饺子。三司的官员们急坏了,就差直接嚷嚷出来“要是有能给你们设个包围圈的兵力我们他妈至于跑这里跟你丫废话吗”了。但大家都是老狐狸,想想也就罢了,这话绝不能说出口,索性让随员们直接摊开了随身带来的山水画一样的地图,在大差不差的位置(大明还没有西洋测绘法传进来,地图完全没办法精确)勾勒出适合的驻扎处,不厌其烦地“内部讨论”起来:地势平坦,靠近水源,离城池都有一定距离、视线开阔……最重要的,离刚刚讨论的“官军补给粮台”都不远,甚至很多地方本就是同一处。 但无论是关盛云还是罗师爷,都无法完全放心,眼看着陷入无解的僵局,最后还是周持正挺身而出:“各位大人,卑职有几个亲戚许久没见了,还都正好顺路。卑职想请个假,挨个拜访一下,到了潼关卑职马上就回。” 几位大员当然明白,周通判这是再次主动做人质,纷纷表示没问题,周大人辛苦了好多年,理当如此。而且,等周大人回来,一定联名保举云云。不过,关、罗二位那里却没什么回应——显然,在他们心里,一个六品通判人质的分量还是轻了些。最后,臬司的王大人和都司府的鲍大人无可奈何的都想起来,自己原来在那些地方也有几个远亲故旧应该拜访…… 紧接着又冒出一个新问题:尽管关盛云和罗军师不约而同地得出“无论如何也不应该攻击西安府”的结论,几位大人还是喋喋不休地念叨——显然,他们也不放心这边啊!最终,还是罗军师慨然请命:“大帅,这一路都已准备停当,料也没罗某什么事了,在下想带犬子到渭南走一趟。相传大宋太祖爷落魄时与陈抟老祖手谈不胜,把华山输给老仙了。罗某想带犬子去游历一番。等大军到了同州,您派人送个信罗某再回来,咱们在潼关碰面罢。” 听得这话,几位大人笑逐颜开,纷纷相互夸耀起西岳华山的雄奇景致,摇头晃脑地吟出一首又一首咏华山的诗句——显然,有罗咏昊自告奋勇地当人质,他们放心。 关盛云心下也明白,互送人质是目前最好的办法。但早已在内心把罗咏昊倚为梁柱主心骨了,骤然要离开一段,不免有些空落落的失落感,于是眼望着几位官员,嘴里对罗军师一字一句地发狠道:“军师你务必保重。本帅便在同州、潼关一带等你!关某今日指天发誓:军师但凡少了一根寒毛,本帅会亲领三万虎狼,血洗陕省,战至最后一人,不死不休!若违此誓,关某愿遭天诛,永生万劫不复,世世生男为盗,生女为娼!” 听得这话,几位大人不由得浑身一哆嗦,尤其是要留下的王、鲍、周三位,心想:倘若这姓罗的有个好歹,哪怕爬山失了脚把自己摔死,血洗不血洗陕省另说着,这姓关的还不得先把自己老几位活炖了再说?不约而同地向藩司的赵大人望过去。 赵大人当然明白这等事马虎不得,万一渭南华州哪个不长脑子又立功心切的地方官(比如延安府的于胜良之流)非要公忠体国一把,脑子一抽真把自投罗网的爷儿俩抓起来砍了,这场大祸可就无法收拾了!为了防患未然,免不得自己陪这姓罗的走一遭照应着,于是对萧长华虚拱了拱手:“萧知府,下官在渭南也有些私事要处理一下,麻烦秋实兄回程绕些路,先到西安府跟藩尊大人说一声,下官在渭南等赵大人、鲍大人、周大人,然后一起回省城罢。” 赵大人有个幕客,实在气不忿这帮狗贼目中无人的嘴脸,想为东家扳回些颜面,话里有话地朗声道:“朗朗乾坤,两个大活人还会有什么闪失?哼,胆子也忒小了些,当真是杞人忧天了。简直笑话!” 关罗二人心思都在琢磨这一路的种种细节,一时没转过弯来,只听西面那几位百无聊赖的家伙那里突然爆发出一声长笑:“哈哈哈哈,朗朗乾坤!说的太好了!我说老高,这朗朗乾坤,怎么就出来你这等反贼?老谷啊,你手下有多少条人命啦?别吹牛啦,人家真的不在乎呢——这叫杞人忧天,懂吗?” 说话的是龚德润——高藤豆、谷白桦二位是文盲,听不懂什么朗朗乾坤杞人忧天等文邹邹的成语,龚德润原本是个保定府的小地主,读过几年私塾,因为私开药房,向穷人免费送药,挡了当地大药局的财路——药局最大的东家恰恰是知府大人本尊!于是顺理成章地,地方上“收到线报”:这厮图谋不轨!一搜之下,当然证据确凿——其家里的羊皮袄、狼皮褥子,牛皮靴子等,便是其“通北虏”的如山铁证!出人意料地,“指证”的人里面,居然有前几日恨不得长跪叩谢救命之恩的两个家伙!那两个家伙,一个姓乔,一个姓罗,求医无门,只能头上插了草标自卖为奴。为了引人同情,还敲着破碗嚎啕大哭。这龚德润心下不忍,遣家养的郎中诊了脉。郎中说这病是心肝中了邪毒,治标虽易治本无望,还是算了罢。龚地主不依,逼着郎中配了药,这二位得了救……没想到,敲锣者,哦,写错了,乔罗者,果真是邪毒入心脉,翻脸比翻书快,咬得比谁都狠!幸亏龚地主几个家丁忠心耿耿,重贿了牢头,趁夜把他劫出来,撇家舍业地落了草,最后汇入关盛云团伙…… 龚德润这番夹枪带棒的大白话反讽,高、谷二人算是听明白了,也哄笑起来。小罗军师更是凑趣,伸手揪下一片文竹往脸上一挡,对着几位大人嬉皮笑脸道:“你看不见我,你看不见我……” 赵大人这个气啊:你自己坐在贼窝里,还舔着脸说甚么“朗朗乾坤”?怒斥一声:“混账!大人们说话,要你来嚼狗舌!”幕客自讨了个大大的没脸,不说话了。 都司府的鲍直才连忙打圆场岔开话题:“各位大人,下官已给延川县守军下了军令,限后日午时前集结所有兵力于两县交界处,随时驰援延长。各位大人觉得妥否?” 这个情报,鲍大人原本是想等大家散了再私下透露给罗军师换点保障的,但听得罗咏昊要离开,又要缓解尴尬的场面,干脆一狠心当众说了,说的时候还向关罗二人递了个“你自己体会”的眼神。 众人知道他是在通报重要军情,神色变得郑重起来。 …… 等几位大人回房休息,谷白桦又是第一个跳出来:“奶奶个熊!来都来了,还装他娘的什么!有事直接说不就完了,偏偏装的自说自话,有毛病啊!” 罗咏昊一笑:“谷兄弟,这你就不懂了。别看他们表面上是一伙的,实际上,布政使衙门、按察使衙门、还有都司府,彼此都相互防着呢。谁也不愿意留下个‘通敌’的小辫子给别人。他们自顾自地说话,就算泄露事发,算‘不察失言’,是小毛病,最多免官而已。直接告诉你,那叫‘通叛’,是灭族大罪,区别可大啦!” 高藤豆不屑道:“哼,净是些新词!反正俺听不懂。” 小罗凑趣道:“听不懂就对啦。这些词,别说各位听不懂,俺猜呀,全大明的人也都听不懂呢。俺琢磨着吧,弄个啥新词出来,想咋解释都有理,糊弄外间人罢了。反正事情真相呢,就这么遮掩过去了。” 罗咏昊望着自己的爱子,陷入了迷茫:这孩子也是可怜——如果稀里糊涂地活着,最后也是一死、有些事,明白了却无计可施,最终结果毫无二致,内心还要备受煎熬。幸福地稀里糊涂,或者痛苦地清醒,到底,哪一种算更幸运呢? 本篇知识点:跟磕头相关的礼节。 稽首:我们听评书看话本,偶尔有“贫道稽首了”这样的描述,所以不少人会以为稽首是类似作揖之类的一般性礼节。其实大错特错:这是一种非常隆重的礼节(第二隆重),臣子拜君王时用的。具体方式是,跪着拱手,前伸至地面,同时弯腰,头触碰地面。“稽”的意思是停留,稽首就是跪姿,头触地,停留一段时间。 空首:这是先秦时期国君对臣子的回礼。拱手至胸,与心平齐,然后前伸至地,弯腰俯身,头触碰到手。 下跪:这个动作的起源并不像我们今天理解的,有卑微祈求臣服等含义——中国古代没有椅子,君臣都是席地而坐,这里的“席”字,可以有两种解释。一个是名词:草席,席子——“以地为席”,就是直接坐地上。也可以做动词:在地上铺一张席子再坐。注意,这个坐,是“跪坐”,学名叫“跽坐”(音“记”):两膝着地,小腿贴地面,臀部坐在小腿和脚跟上,就是影视剧中日本人的传统坐姿。君臣都用这种姿势交流,行礼自然也要在这个基础上表达,区别只不过在于一个头触地停顿一下,一个至手而止。 与跽坐对应的,叫“踑坐”(音“齐”。也有说念“击”或“急”的,考虑到古代不同地方口音的区别,以及古今汉语的发音差异,个人觉得念啥不太重要)。“踑”在这里通“箕”字,向簸箕一样张开两腿坐着(在地上或席上),肯定比跪坐舒服,但古今同理,越别扭越正式,舒服往往代表不正规,所以相对来说不礼貌,有点太随意了。庄子老婆死了,就这么坐着敲盆(参见拙文《道家》)、刘邦常常这么坐着羞辱文士,有时觉得不过瘾,干脆还把人家帽子抢过去当尿壶往里面嘘嘘。 by the way,椅子是汉魏时期才传入中国。那时叫“胡床”或“胡榻”,比较低,高度类似小板凳。专属名词“椅”字,直到唐朝才被发明。唐以前,我们只有“輢”字,从“车”旁,专指战车上的围栏,交战互捅躲避时防止被甩下去,跟椅子没一毛钱关系。到了比较讲究的宋朝,胡床的腿加高了,坐起来更舒服——“太师椅”,把官衔用在器物上,形容其尊贵。 顿首:这厮一种平等的礼节。顿是“短暂停留”的意思,施礼时双方同时进行,头触地即起身。过去书信结尾常用这个做谦语,表示“问候您了”,并不是“给您磕头了”的意思。 膜拜:这个是最隆重的礼节,先高举两手(参考投降的姿势),然后趴下,两手伏地,头伏地。个人以为这属于发挥:你“稽”?我干脆全趴!显然我更“忠诚”……无论是稽首还是膜拜,与佛教的叩首礼有明显区别——佛教叩首是双掌掌心向上,隐隐有“承接佛法”的含义。 当然,“发挥”无止境,再后面,放着现成的两条腿不用,来个“膝行”;脑袋碰到地面还不够,又不能现场刨个坑扎进去那就使劲撞、撞一下还不够就加量不加价地磕头如捣蒜…… 直到清末,终于达到再无法超越的癫疯,哦,又错了,巅峰:从大门外一路膝行一路磕头到对方脚下,满脸是血脑门上肿鹅蛋那么大一包,满头灰土草叶子……无敌焉。 嗯,至贱,当然是无敌的一种。 第37章 命运 第37章 命运 当日晚些时候,周持正又去找罗咏昊手谈。 人,是感情动物。 据说,两人相处三百小时后,便会产生友谊。此说科学与否姑且不论,不过此刻的罗咏昊和周持正二人,虽身处两个貌似水火不容的阵营,打了这许多次交道,彼此间确实已隐隐产生出一种微妙的感觉。惺惺相惜谈不上,但说比较融洽则是无疑的,言谈间也没了太多顾忌。当然,周持正六品的通判官职也是原因之一:说话不需要像大员们那样字斟句酌滴水不漏。 刚下了没几步,周持正便开门见山:“文广兄,还有件小事,要麻烦你帮衬一下。贵军东进河南之日,兄弟和萧大人,也就能给藩尊大人一个交待了。不消说,藩尊、臬尊,还有都司府,也要给圣上和朝廷一个交待。城外河滩上辅兵营外那些首级,想来贵军不会带着,能否……” 罗咏昊微微一笑:“行端兄,在下也有此意。若不然,早就让人都埋上了。” 周持正一怔,随即拱手道:“落子观五步,文广兄大才!唉,神木这些年确实是委屈文广兄了!周某无言以对,且无颜以对!惭愧,惭愧!” 罗咏昊摆摆手:“都是过去的事了,不提啦。文广兄谬赞了,实不相瞒,罗某也是后来才想到朝廷需要勘验首级这一层的。罗某也有一事相托,要文广兄斡旋呢。” 周持正心里一惊,嘴上忙说道:“文广兄莫客气,只要周某力所能及,自不待言。” 罗咏昊道:“安塞知县常安定(安定是常文平的字),是在下旧识。敝军到来时安定恰巧不在县城,没想到却在延安府不期而遇。敝军离开后,这府城的克复大功么,自然几位大人说了算,轮不到罗某妄加置喙。不过安塞一个小小县城,可否让安定兄挂个名?罗某代他求个‘将功抵罪’的机会,保全一家老小则个。”说着话,郑重其事的一拱手。 周持正闻言顿时放下心来,心想:“‘恰巧不在’?‘不期而遇’?呸!分明是你们事先他妈的串通好了!嗯,我也是跟你串通了,比常安定还早、榆林府萧大人也跟你串通了,也比他早、好吧,现在整个陕省三司,布政使、按察使、都指挥使,都他妈跟你串通了……难道还在乎多串通一个知县吗!只要你别把你那倒霉孩子托付给我,那才叫烫手膏药呢!不就是一个破县城的顺水人情么?” 这个还不简单。 为了让罗咏昊放心,坦然受了这一礼,过了一个呼吸,复才拱手回道:“文广兄放心!这是小事,在下这便应了你。” 罗咏昊边落子口里边谢道:“罗某替安定谢过行端兄。现下首级共三十有八,日后攻下两延,怎么也还会有一二百级……” 周持正大喜过望:“在下先替本省各位大人谢过文广兄啦!” 随后,拈起一粒棋子,又沉吟了许久方才落下。 罗咏昊一怔。周持正的这粒白子,竟放在自己三枚黑子形成的“眼”中!看似直插黑棋腹心威胁很大,但却只有一口“气”,放任不管当然后患无穷,然而自己只需放一枚黑子便可随手提掉,棋局态势顿时逆转。 疑惑间,只听周持正放低声音又补了一句,“另外还有一事。刚刚几位大人们聊到于知府,几位大人的意思是……如果于知府将来非要闹到朝廷里对质,事情么,可能当真会有些棘手啊……” 罗咏昊明白了。 随手落下一子,将那枚孤零零的白子提起置于局外,不动声色淡淡的说道:“几位大人可能是多虑了吧。罗某倒不觉得于大人还会有这个机会!” “了然!了然!多谢文广兄!”说着话,周持正起身告辞道:“文广兄大才,在下认输了。” 罗咏昊一本正经地回道:“行端兄才是人中龙凤。罗某坚信,此弈乃是和局。和为贵,和生财,和欢喜。人生如棋,非要杀个你死我活,较个输赢短长,殚精竭虑劳心费神反落了下乘。却又何必?” 周持正神色一肃:“‘和为贵’,文广兄说得好!周某受教了。今后咱们便是如此!” 二人心照不宣地拱手作别。 与此同时,延水河岸上。 于胜良见到了只身逃回的李烧饼,正在火炬照耀下,瞪着通红的双眼斥骂着往小船上钉锁链运薪柴的丁壮们,发泄着自己的愤怒、延长知县廖兴湘在残破的城头领着班皂吏一个垛口接一个垛口的巡查守具物资、黄河滩边的临时营地里,挨了不少日鞭子成天被教导为国尽忠的兵丁们,都在酣然沉睡,有的人甚至梦到自己立下大功,就此平步青云……可惜,他们全然不知,自己的命运,乃至生死,已经被远在延安知府衙门雅致的书房里喝着茶下着棋的两个人,轻描淡写谈笑风生间定了下来! 国清林已经离开辅兵营搬回府城美美地睡下了。他很开心,接到新命令:不需要再继续赶制舟筏了。 为了探明即将到来的攻击方向,于胜良早就派出了十几骑探马,这是损失了马队后,现下小小的延长县可以用来侦探贼情的最大能力。 功夫不负有心人,一日申时过后,收到沿河斥候的回报:发现贼人大批船队,舟船约百余,还有木筏五六十只。与之相伴的,北岸有敌骑百余,南岸也有二三十骑,想是为了保护船队免受来自两岸的骚扰攻击。目前距县城三十里左右,敌军正在登岸扎营,估计明日午间将抵达延长。因为有敌侦骑的威胁,未能进一步抵近观察。 待到酉时,其他方向的探马陆续回城,均未发现贼踪。于胜良很开心,看来自己所料不差,贼人就是想通过延水行军并发动攻击。廖兴湘也很开心,巴结着伸出双手两个拇指齐挑:“老大人明见万里。这帮贼人怎么能想到您老早已为他们布下天罗地网!卑职先替老大人祝捷啦!哈哈哈。” 于胜良得意地捋了捋颌下的花白胡子,故作谦逊道:“贼人行止虽在老夫预料之中,但也万不可轻敌。楚才(廖兴湘的字)你也辛苦啦。等杀败这班逆贼,老夫给你请功!” “敌袭!敌袭!” “铛铛铛”…… 次日午时刚过,延长县城头响起一连串叫喊声和示警的铜锣声。 坐镇城墙西南拐角的于胜良和廖兴湘起身手搭凉棚向西望去。只见延水上游七八里外,一支舟筏相混的船队出现在视野里。 于胜良断然一挥手:“备战!” 身后早已恨得瞋目裂眦的李烧饼抱拳道:“得令!”手扶刀柄信心百倍地转身下了城墙——贼人势必全速行驶,意图以最快速度冲过城头的火力杀伤区域。等到贼人的船队驶近,满载易燃物的几十艘小船便会在延水上摆开一字横阵,各船以铁链相连,死死拦住贼人去路,被城头和岸边射出的火箭引燃后,顺流而下全速冲刺的贼船根本无法减速,会接二连三地自投火网!即使最后面的能侥幸停住,也会乱七八糟地挤住河道动弹不得。看到前面的熊熊烈火冲天而起,怕不是得吓得弃舟登岸仓皇逃命?兵败如山倒,只要稍待个把时辰,前面烧个焦头烂额,后边自相践踏,自己便亲自带队掩杀追斩逃敌,一定要狠狠地出口气,一雪只身逃回的前耻! 顺流而下的贼人们来得好快,城头众人视野里,不到半个时辰,贼人们的船队便来到两三里距离。皮甲戎装的于胜良再次下令:“迎敌!” 临时搭就的木台上,高高升起一盏红色灯笼,与此同时,传令兵探了半身到墙外,向河道里的守军摇动起红色三角令旗。 下面守军那里传来一声号角,表示收到命令,准备迎战。火船上的兵卒和船家们已经演练了无数次,熟练地用长杆把各船撑开,进入预定位置后,拉过旁边船上头尾的铁锁链,用长钉钉死在自己船上,最靠近南北两岸的两只小船则牢牢地固定在岸边。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在贼人们的视野死角,延水绕过城墙西南拐角后面的河道上,便赫然拉起了两道拦截线!兵卒们揭去覆在薪柴表面的防水油布,连蹦带跳地跑回岸上。城头上和岸边已经分别燃起一长溜火盆,每个火盆旁都立着两三名弓手,箭支已搭在弓弦上,只待城头鼓响,贼人们将一头扎进熊熊燃烧的火海! 令人有些意外的,越接近城池,贼人船队反而慢了下来。很多船只开始驶近岸边,远远望去,小如虫蚁般的贼人们居然有不少上了岸,开始忙碌。具体忙些什么,看不真切,但依稀有人在挖掘,有人在往地里钉木桩,看起来……竟好像是要搭建营地? 城上的众人大惑不解:这么早就要扎营过夜?这可是个又小又破的县城啊!贼人们难道对自己的攻击力竟如此没有信心么?咦,也不对——如果是扎营,怎么还是有一些船继续开过来呢?与之并行的,是南北两岸的骑兵,显然还在保护侧翼。 更加令人费解的,继续行驶的小小船队居然在距城头一箭之地外停了下来。于胜良等人终于看清了:前面是十七八只小船和二十几只木筏,紧紧地拥在一起,后面还有三五只小船。只见前面舟筏上的贼人们七手八脚的揭去上面遮盖的篷布,露出满载的薪柴!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贼人们一个个跳到泊在后面的船上,任这些挤在一起的舟筏在延水水流的推动下缓缓漂流而下,逐渐加速! 后面舟筏里腾起一支支火箭,瞬间引燃了前面漂流的船队。看那迅速腾起蔓延的火势,贼人们居然在薪柴里撒了不少松明和火药!霎时间,把河道挤得满满当当的一大团烈焰逐步逼近,连城头上的众人都仿佛感受到灼人的炙热扑面而来。 以火克火。 精心准备多日的陷阱白费了! 即使在现代众多高科技手段加持下,面对大型火灾,人类依然没有快速扑灭的能力——何况大明。在这个时代,战争中的火攻,只要条件得当,可以取得战术核武器般的决定性战果。 依着于胜良原本的计划,延水拐角后面是进攻贼人的视野盲区,自己在城头上做伏兵的耳目,官军们只需张网以待。但同样,伏兵也看不到进攻的贼人——从昨晚开始,一直在担心贼人南岸的骑兵会不会突前侦察,让自己的布置落空。刚刚还在庆幸贼人的托大,但万万没想到,贼人竟像长了千里眼,有备而来,也是使用火攻!如此复杂的军情讯息完全没有实时通讯手段通知同样处在视线盲区里的守军! 当然,就算守军及时发现这一切,即将到来的结局也不会有任何改变:面对顺流而下的火船,唯一的办法是让开河道,用长杆把它们推开,任其漂流到无人处自行燃烧殆尽(两百多年以后,第一次鸦&片战争时停泊在珠江口外的英国舰队便是放下小艇,用这种方法对付守军顺江而下的火攻舟筏)。但于胜良和李烧饼们此刻无计可施——己方拦河的火攻船已经都用铁钉铁链牢牢地钉死在一起,短时间内不可能有办法再将它们分开! 百五十步的距离,转眼间烈焰便到了近前。有几艘舟筏被水流推到城墙拐角下,相互挤住停了下来。薪柴里面还掺杂了牛马粪,滚滚黑烟沿着城墙扶摇直上,转眼间不仅完全遮蔽了墙上守军的视线,更是呛得人无法呼吸。转过拐角的,则径直撞向第一排拦河船队,岸上的弓手目瞪口呆地发现,火势已经在船队蔓延开来,不需要自己再射出火箭了! 为了防止全速冲击的贼船驶过,两道拦河船队之间距离仅留了五六丈宽。第一道防线在火船的冲击下向下游深深的弯曲起来,虽然船体没有接触,飞腾烈焰产生的高温把上方的空气变得稀薄,在大气压力下,四周的冷空气迅速扑过来补充空间,燃烧的柴草被强劲气流送入半空,一边燃烧一边缓缓落下。 终于,有一颗火星落到第二排的一艘小船上。 过了一小会,小船的柴草堆里冒出淡淡的一缕青烟。 片刻后,青烟消失了,一小团红红的火苗开始跳跃,扩大…… 不久,整艘船开始燃烧,红黑色的火舌向两旁的邻船舔舐过去…… 于胜良廖兴湘和守军们已经离开了呛得呆不住人的西南角,跑到南面的墙上向火场眼睁睁地望着。延水南岸,二三十名敌骑已经策马绕过河湾转了过来,见到拦河船队开始燃烧,一个个欢呼起来,向城上挥舞着兵器做出种种威胁的动作,耀武扬威够了,大呼小叫着转头驰了回去。依旧停在延水中的几条小船也没有马上离开,等火船拐过转角,眼见半空中腾起巨大的烟柱,迎着南岸呼啸着驰回的马队,船上也爆发出欢呼。 小船起了锚,逆流而上,回到两三里外已经将近搭好的营地,贼人们都在营外,望向这里,虽然隔了如此之远的距离,再无斗志的守军们仿佛都听到了他们的呐喊。 北岸的百余名马队向西,也就是贼人们的来路驰了去,可能是回营了吧。 太阳挂在西面山头尺许高的半空。 延水上的大火已经熄灭,两岸有几艘搁浅船只的残骸还在冒着黑烟,更多的残骸已经被水流带进了黄河。 李烧饼颓然坐在岸边。大势已去,整训多日的几百兵卒已逃散大半,他知道,他们都向北面延川方向逃了,夹杂在扶老携幼的百姓们中间。但他不能跑,他的命运已经牢牢地系在于大人的身上,这里将是自己生命的终点。李烧饼起了身,默默地,决然地向城里行去。 向东几里外的延水下游有一小片芦苇丛。一个牵了马的人影闪进去,马匹不安的轻嘶了几声,打了个响鼻,顺从地被牵上匿在苇丛中的小船。小船划到南岸,赵二狗弃了船,在岸边跪下,冲着县城方向磕了个头,喃喃道:“大人,您待小人不薄。但小人军命在身,不能伺候您了。”翻身上马,向南方厍(音“奢”)利川方向驰去。 落日的余晖,为延长的城墙镀上血一般的红色,仿佛在预示着即将降临的灾难。 第38章 坐享 第38章 坐享 从傍晚到第二天清晨,于胜良和廖兴湘一刻都没合眼。在李烧饼和卫士们,以及县衙皂吏们的刀枪棍棒下,好歹拦住了一些企图逃往延川的兵丁,收拢起二三百人,把他们全部赶上城墙,尤其是西南角临近延水的那一段,尽人事听天命吧,希望能给第二天来犯的贼人们最大杀伤。 不过,拦得住兵丁,却拦不住百姓——拖家带口逃亡的人太多了。延长县的南面是延水,西门和北门都用大石块堵上了,但东门堵不了:因为靠近黄河滩且年久失修,很多地段的城墙已经塌陷下去,人们可以从城里直接走到河滩上的树林里。由于关盛云部在延安府的劫掠,加上于胜良等动员拉丁时不遗余力有鼻子有眼儿的夸大宣传,贼人们在百姓们眼里,简直都是吃人心肝的妖魔。从下午开始,城中百姓便络绎不绝的往东面拥,起先人不算很多,李烧饼手里总共只有四五百惊弓之鸟,一半想开小差的还被押到墙上,实在分不出人去拦。临近傍晚,看到延水里的漫天烟火,能跑得动的百姓全跑出来,趁乱又有百十个兵丁们混入人群逃命,此刻任谁都无计可施了,得报的于胜良也只能仰天长叹,老泪纵横。 但到了第二天清晨,于、廖二人正在强打精神鼓舞士气准备与即将攻城的贼人们殊死一搏,再次遭到致命的迎头棒击:昨日出逃的百姓们又哭声震天地陆续跑回来了! 细问之下才知道,跑得早腿脚又快的,未到傍晚便抵达了几十里外的窑子沟——在这里,他们遇到了几百名奉都司鲍大人府命令从延川过来支援延长的官兵。一开始这些官兵见到零星逃难百姓两眼冒光,嘴里喊着杀贼,把他们的随身财物抢劫一空。再后来,见到出逃的百姓们越来越多,官兵们显然怕了,纷纷吵吵着要回延川。正在此时,西面杀来一支百余人的马队,官兵们顿时一哄而散! 这队骑兵直接阻断了去往延川的退路,兜着圈子把人群往回赶,好在他们并没有不分青红皂白的砍杀,试图逃回延川的官兵们一个又一个死在枪下刀下,但只要逃往延长方向,无论兵卒还是百姓,他们便都不怎么理会……直等到天傍黑,这队骑兵才停止追击,所有百姓和溃卒们黑灯瞎火地在野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赶路,绝大部分人有夜盲症,实在什么都看不见,就在野地里猫着,等到天光稍一放亮,再结伴奔回了延长…… 晴天霹雳! 强敌当前而援军崩溃,精心准备的克敌法宝灰飞烟灭,于胜良勉强支撑着回到城头,向西望去,只见几里外敌营那里冒出了缕缕炊烟:贼人们此时竟在不紧不慢的做早饭——显然,在他们眼里,延长县只不过是随时唾手可得的囊中之物,根本不急着发动进攻。 等于胜良回过头准备对守军发表一通“哀兵必胜”的慷慨陈词,“激发其忠勇之气”,悲伤地发现,身边只剩下于三和李烧饼,以及几个卫士——守军全都不见了! 逃回的百姓与溃卒,迅速把恐怖蔓延到全城。北有马队,西面是贼营,南面是延水,东面是黄河,渡船早已被官府征用,现下都被烧成了渣,百姓们不知道该逃向哪里。有的把门窗关死全家挤在一起瑟瑟发抖;更多的人在黄河滩边的树林里无头苍蝇般乱撞,找到个自以为隐蔽的地方便钻进去猫着,后面再有人过来,为了争夺“好位置”相互间大打出手;自恃身强力壮的,则试图冒险游过延水,半途体力不支者陆续被波涛吞噬、当然还有趁火打劫。有当街抢劫的,有入室盗窃的,更有人乘乱放火,盲流地痞们——其中有很大比例是前不久被临时招募的“官军”,刚刚从墙上逃下来的——不少家伙发了笔横财……关盛云的大军还在几里之外悠闲地吃着早饭,延长县已经是地狱般景象。 于胜良在廖兴湘的陪同下默然回到县衙,颓然坐下。从怀里掏出个布袋,里面装的是早已写就的一封《绝命疏》。除了痛陈流寇突至和自己“临危一死报君恩”的决心,更是痛心疾首地指出欺上瞒下谎败为胜乃至武备废弛民不聊生的种种积弊。颤巍巍重读一遍,自觉当真是字字泣血,句句锥心,想来圣天子有朝一日看到,自己也算死而无憾了。把布袋套在胸前,吩咐道:“于三,等贼人到了,跟他们说,老夫的尸身随他们挫骨扬灰,但求别把这封绝命疏毁掉。告诉他们,老夫说过,人之初,性本善,今日之贼,何尝不是昨之赤子良民?他们虽犯下滔天之罪,但老夫也知道他们的苦衷。老夫的奏疏就是要告诉圣天子这一切!哪怕是为了他们的子孙,也不该毁掉,否则,老夫便是化为厉鬼,也要永远缠着他们!如果他们没有戮尸泄愤,那就麻烦你帮老夫收敛下,运回老家葬了,想来他们该不会怎么为难你。辛苦你了。”说着话,向于三拜了下去。 于三惊得一下趴在地上叩首道:“小人受不起啊老爷!小人受不起啊!” 于胜良道:“你不受老夫这一拜,老夫走得不安心啊。麻烦你了。” 于三只得站起来,侧身受了半礼,紧跟着再次伏地叩首道:“老爷,小人不能再伺候您了。小人发誓,一定会把您送回去。呜呜呜。” 于胜良点点头:“老夫的官俸应该还有二十几两吧,这一路花费剩下的,你都拿着吧,别嫌少。” 于三伏在地上大哭不已。 于胜良转头对李烧饼几人说道:“你们也都散了罢。事已至此,没必要平白搭上性命。如果能逃出生天,你们总认得老夫的几个故旧,投奔过去,寻碗饭吃应该还可以。最好不要再从军了,没了靠山自不会有什么出路。但无论如何,万不可从贼!老夫如此说不是因为私怨,而是天道如此。天有日月星辰,人讲君臣父子,岂有良家子以身侍贼的道理。莫看他们猖獗一时,为逆终是必遭天谴,到头来注定身死族灭遗祸子孙。” 李烧饼们也是伏地大哭。 廖兴湘帮着李烧饼几人在县衙大堂梁上结了两条白绫,对于胜良拜道:“于大人,下官先去烧了粮仓,您行慢些,下官一会便去与您结个伴。” 于胜良回了半礼:“你我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理当如此。老夫这便先走一步了。”言毕,在于三和李烧饼的搀扶下踏上了凳子…… 廖兴湘与于胜良诀别时,没注意到身后几个皂吏衙役彼此交换了个眼神。 出了县衙,皂吏们拍着胸脯让廖太爷放心,尽可以先回家安排下,烧仓库这等小事他们几人马上去办。但廖兴湘放心不下,仓和库都在县衙旁边,还是自己赶了过去。 廖知县没有去银库,而是直接奔了存粮的官仓。尽管一个西北穷县城存不下多少官银和铜钱,短时间内也不可能销毁,无论如何迟早都要被贼人搜出来、那就把存粮烧了吧,绝不能资敌。 到了粮仓,推开拦阻的皂吏们排闼直入,吆喝着让斗级(看粮仓的役吏)衙役们堆集柴草。几个皂吏满口答应着,却磨蹭着迟迟不肯动手。心急如焚的廖兴湘摆着平日里的官架子喝骂了几声,没想到这班家伙索性围了过来,七嘴八舌,有客气的说求太爷给大家留条活路罢、有撕破脸摊牌的说什么流官铁吏,把粮烧了等破了城大家都得承担贼人们的怒火,您死了朝廷会表彰,大家死了算活该凭个啥、更有人阴阳怪气地说,您还是快点该哪去去哪吧,不把您绑了开城门就是兄弟们的义气云云…… 欲哭无泪的廖兴湘独自回到县衙,对着于胜良悬在半空的尸身大哭三声,也把颈子伸进白绫,一脚蹬翻了凳子…… 等谷白桦的船队启碇驶向延长时,远远见到西门大开,两架牛车拉着两口棺木向西行来——里面是于胜良和廖兴湘的尸体。 延长县这场未曾开始的抵抗至此宣告结束。 从皂吏们口中得知了一切,龚德润告别了坐镇延长善后的谷白桦,带着自己的振勇营直接开赴宛如空城的延川县,路上又汇合了马队的临时队官谷白松。 本篇知识点:官吏、皂吏与衙役。 官吏:官是官,从一品到九品,正规编制的国家干部,穿官服,戴官帽,国家发工资。吏是吏,没怎么在编的办事员,比如书吏,誊写公文的、管理档案的……工资由所属官员自己想办法解决,国家不负责——最有名的是宋江,宋押司就算是书吏。叫吏的往往是识字的文化人。 胥吏:两种人的统称——胥是衙役,吏是书吏。 皂吏:一开始专指衙门里的差役,以身上制服的黑色得名。注意,古代皂吏是贱业,下详述。 衙役:这个范围更广,除了皂吏,还包括了一切在衙门里当差的人。包括: 民壮:抬轿子的,当临时工的。类似于民兵,志愿者,积极分子。 库丁:看守银库的兵卒,保安之类。 斗级:看守粮库的人,事业编制,吃皇粮的(当然,私粮吃的更多,清人有记载,每逢粮库有进粮,无论是“斗”还是“级”,每人先私分一斗再办入库)。 铺兵:编制归地方,负责巡逻和传递公文的士兵,类似武警和武装邮递员。 注意,上述人员算“良民”,最重要的标志是:子孙可以参加科举考试做公务员。 ————————这里是分割线———————— 皂吏:前面说了。 快:“快手”的简称(嗯,就是叫“快手”,想不到吧?),指“动手擒贼之官役也”——注意,古语里面的“贼”,可不是小偷,是指危害国家安全的大盗。 捕:“捕役”的简称,“捕拿盗匪之官役也”——偷东西的叫盗、抢东西的叫匪。后来,这两者简化合并,统称“捕快”了。 仵作:验尸官,法医。 禁卒:也叫牢子,监狱看守。 门子:官衙的看门大爷,传达室保安。 注意,以上人员算“贱业”,与“奴仆、娼(你懂的)优(唱戏的)、丐户”并列——子孙三代不能科举的。也不允许与官员士大夫家族通婚,有些地方,做了这些职业要被家族宗祠除名。所以一般这些职业是世袭,故有“流官铁吏”之说:官员几年一换,下边办事的是子承父业代代相传。 仓廪:一说,存谷子的叫仓,存米的叫廪。另一说,存新米的叫仓,存陈粮(国家战略储备)的叫廪。过去有“廪生”这个身份,是指府、州、县三级的读书人(在府学、州学、县学有学籍者),国家每月支付廪米六斗,让你不用拼命种地,安心读书。 库:大量物资堆集的地方。古代说“仓库”一词,很可能是指两个,甚至三个地方:仓是粮仓、库既可能是银库,也可能是武库——刀枪铠甲火药各种攻守器械军需物资的存储地。 第39章 绝响 第39章 绝响 谷白松是谷白桦的堂弟,这两个家伙的出身同样是亦官亦盗:曾经的官军,后来的马贼,再充军——与关盛云高藤豆等如出一辙。他们的人生经历,还要从万历年间说起。 万历三大征,大家耳熟能详,甚至很多人津津乐道,尤其是抗倭援朝之战,说起来眉飞色舞很是过瘾,一副阿q“我祖上也阔过”的得意。不过,如果我们从大历史的视角客观审视一番,便会发现,“明亡于万历”之论确是言之有据。 表象之一是自毁长城——是的,自毁长城仅仅算是表象而已。因为,这个王朝已经烂到骨子里了! 从万历到崇祯,并没有多少年。无论是李自成闯营的席卷京师,还是满洲铁骑的摧枯拉朽,很多人不禁产生一个疑问:曾经威风八面的戚家军哪去了,怎么仿佛突然间凭空消失了? 其实,他们并没有凭空消失。战场上无坚不摧的戚家军的覆灭,便是这场战争的直接后果中最不引人注意的一个。抗日援朝,作为大明王牌部队的戚家军不仅参与了,而且续写了其辉煌的战绩。随后,他们悲惨的命运即告终结,这支军队的结局,从此大多湮没在浩如烟海、文过饰非的史料中。 戚家军被派往朝&鲜战场时,戚继光和张居正已经倒台,但作为一代军神亲手训练出来的部队,依旧威风八面,战场上仍是无人可当其锋!不过,这只失了靠山的部队只能算客军——大军的主帅,援朝的总指挥是李如松,嫡系部队是其辽东的李家军。 李如松的爹叫李成梁! 李成梁不仅是万历年间辽东总兵,更是当地最大的军头。 插播几句题外话。 李成梁自己生了一堆儿子,名字很有意思:如松、如柏、如桢、如樟、如梅、如梓、如梧、如桂、如楠——自己“成”了栋“梁”,别废话,娃们都得是木头! 除了一堆木头儿子,李成梁还有一个更了不得的“干儿子”(差不多意思,别太较真抠字眼儿):努尔哈赤! “奴儿哈赤方幼,李成梁直雏视之。” ——《东夷考略》。 “时奴儿哈赤年十五六,抱成梁马足请死。成梁怜之,不杀,留帐下卵翼如养子,出入京师,每挟奴儿哈赤与俱。” ——《建夷授官始末》 (我个人一直存疑:努尔哈赤这个名字的汉字,是否是满清为了避讳“奴儿”这个蔑称而改的同音字?有待方家释疑解惑。) 战役总指挥是李家长子,弟弟如柏、如梅都各领一军参战,嫡系部队当然是“李家军”。其他部队自然都是外系——何况,没了靠山偏偏又很能打的戚家军! 呵呵,你行?你不做炮灰谁做啊!你先上吧。 咦?还真打下来了! 好吧,下一场攻坚,还是你! 哟呵,又打下来了?再来再来,你继续! 啊!竟然又赢了?!这特么可怎么得了!想想有些后怕啊…… 朝廷最担心的就是这个:我特么超级不是个东西,这一点我自己很清楚用不着谁来告诉我。所以嘛……我耍起王八蛋来,换个窝囊的我一点都不怕、可你太厉害了,我真有点睡不踏实啊! 啥?别耍王八蛋? 那是不可能的——不耍王八蛋,还能叫王八蛋么! 咋办? 嗯,得想办法灭了! 于是,这支部队的命运便被注定了:回国后,他们中的大多数,被以“闹饷哗变”的罪名被屠了! 第一阶段战事结束(总共打了两次)凯旋,战绩不俗的戚家军满心欢喜的等着朝廷兑现承诺论功领赏,等来的结果是:为国捐躯是荣幸啊!身为大明人,永远不要问大明要什么,要问自己,还能为大明奉献什么!你们怎么连这点觉悟都没有,还要工资?快滚! 面对群情激愤的戚家军维权士兵们,蓟镇总兵王保满脸堆笑:“应该的,应该的!来,兄弟们到校场排好队,发钱喽!” 被诱骗到校场的战士们,至死也想不到:等待他们的,竟是“自己人”的屠刀! 倒在血泊中的将士们死不瞑目。为了掩盖不堪的事实,官方的各种记录都语焉不详,各种资料有的说几百人、有的说几千人。考虑到戚家军大体保持在几千人规模,个人猜测,应该千人左右。 余者被遣回原籍。 史书上对此轻描淡写为:兵变。 我! 不! 信! 原因有二。 首先, 如果是兵变,无论对倭还是对虏,每每把对手打得全军覆没而自己“零伤亡”、完全职业化,火器普及率近50%的戚家军……请问:蓟镇那些“定变”的军队,够不够塞牙缝的?这是个傻瓜都不会信的谎言——我们知道,明朝军功的记功方式是,斩首数量为报兵数量的百分之一便是一级功。换言之,将领在兵部档案里记载带兵一万,那么打完仗,只要带回一百颗人头,就算一级功到手(当然,我们以前说过,首级要严格勘验)。之所以如此,其实是因为朝廷也明白:将领报兵一万,其实可能有四成是虚报,真实兵员只有六千,其中绝大部分还是用来凑数的叫花子,更有不知多少的私蓄农奴在给他种地,真正能打的可能就是这厮用贪下来的军饷养的三四百亲兵和家丁——这帮人吃得好装备好训练足。戚家军大部分时间规模维持在三千人左右,直到戚继光去世,斩首数量您猜有多少? 超过十万级(当然,客观地说,水分也不少)! 凭这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灭霸般的战力,真要“哗变”,谁能“剿灭”得了?戚家军的战绩甚至把朝廷首级功的赏格拉到历史最低点!我们常说首级功,那明朝的首级功到底啥价格呢? 答案是:不等。 最贵的是东虏(满族同胞女真人),最高时五十两一颗脑袋。明初天下未定,蒙古族同胞还没死心远遁漠北时脑袋也一样值钱:二十两一枚,外加晋升一级职务。如果你不要当官只要钱,也行,五十两,一口价。据顾诚先生考证,明朝的大部分时间,人头的大盘价平均在三至五两左右。比较不值钱的是内地乱党的人头,跟东虏北虏们比起来,不值一提:二十个脑袋才算一级!不过,这可不是最便宜的——这只能算“白菜价”,远不是青草价。青草价是倭寇的脑袋——别看一开盘就一路攀升,高得不要不要的,几十两……然后戚继光入场了!老戚根本就没听过什么跌停板、脚踝斩这等说法,出手就是一路狂砸,到最后,生生把价格砸到不见底的天坑里:三百多级算一颗(当然,真倭远没有那么多,绝大多数是“从倭”的,以后会详说)! 这种虎狼般的部队,要一下子打断他们的脊梁骨,只有一种解释。他们被拔了爪牙——没有武装。 谁见过赤手空拳“兵变”的? 那叫“讨薪”,对吧? 其次, 看判决。首犯诛,从者流。请问,如果是兵变大罪,诛杀首犯后,其余人等应该充军,为什么要发回原籍? 唯一的答案只能是:有人怕他们再次成军! 这一点是我作出如此判断最主要的依据。 谁怕? 您说呢? 再看此事的处理过程,答案呼之欲出! 给事中戴士衡、御史汪以时曾为此大声疾呼,为戚家军将士鸣冤叫屈,要求彻底调查。但“巡关御史马文卿庇保,言南兵大逆有十,尚书石星附会之”(马文卿给戚家军列了十大罪状,尚书石星跟着落井下石)。 处理结果是:王保升官(原来是“署都督同知”,以“定变功”“进秩为真”了)荫一子。参与此事的督抚等“亦进官受赐”! 已是孤儿的戚家军,哪有有血战就被派到哪里,然后军功被“友军”领走、粮饷被上级克扣、等利用价值被压榨殆尽便弃之如敝履,最后落个“叛徒”的名声! 戚家军的消失远不是无声无息,他们曾经发出悲愤欲绝撕心裂肺的惨呼。但他们被堵住了嘴、世人被掩住了耳,于是,岁月静好,一切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不久以后,整个王朝一夕间土崩瓦解、灰飞烟灭! 一叹。 活该! 虽然,此后所谓的戚家军,尽管已被打断了脊梁骨,但热血犹在、余威犹在。 浑河。 绝响。 领兵的是戚继光的侄儿戚金。戚继光老年得子,参考其境遇,没来得及也无心、且无力培养,于是戚家军的余脉由侄儿承袭下来。 在白杆兵兄弟的决死掩护下,三千戚家军男儿背水列阵。 令蒙古铁骑闻风丧胆的车阵! 努尔哈赤亲领八旗主力轮番攻击。 难越雷池一步! 阵前尸横遍野! 援军在望!总兵官朱万良、姜弼率领的三万援军近在咫尺。 努尔哈赤孤注一掷,派出皇太极阻援。朱、姜二位的三万鱼腩被两三千敌军追得抱头鼠窜,自相践踏而死三千余人…… 弹尽,援绝,火药用磬。 在盾车掩护下,八旗突入车阵。 总兵官陈策阵亡了。 戚金与童仲揆相顾一笑:“吾二人得死所矣”、“大丈夫报国当在今日”! 我们讲过,严格来说,这支浙兵只能算戚家军的余脉。 但,他们依然死战不退! 因为,旁支也是戚家军!他们还有: 鸳鸯阵! 混战中,八旗的百战精锐一个又一个被挑落马下! 放眼望去,戚家军那面将旗虽早已残破不堪,但依旧在阵中骄傲地飘扬!军阵虽早已千疮百孔,但依旧坚不可摧、固若金汤! 冲过去一批就死一批、再冲一批又死一批!来吧! 嗜血的八旗劲旅怕了。打心底怕了! 突入阵内的只能左遮右挡勉力自保,直到惨呼着毙命!看到阵中冒出一颗接一颗被长枪高高挑起的“曾经勇武无双”的同伴首级,后面“嗜血的”“满洲勇士们”精神崩溃了,开始游移不定,驻足不前…… 曾经有人形容过他们的彪悍:满人不满万,满万则天下无敌。 呵! 岂止满万!几万八旗铁骑团团围住几千明军步卒,轮番冲击,血战经日——奈何不得! 最后,努尔哈赤终于看明白了一个事实:再硬打下去,只能是自己在浑河把全部家当赔掉! 于是下令:收兵。改轮番冲阵为长围。 不可一世的八旗兵只能将这支把自己啃崩了牙齿的孤军团团围住,万箭齐发。 再从沈阳调来明朝降军,架起火炮四面轰击…… 三千男儿,血战不退,誓死不降! 无一生还。 浑河之战,戚家军是大明唯一一支全军覆没的部队。 浑河落日的余辉中,戚家军用最后一滴热血吼出悲壮的绝响*。 不过,戚家军跟谷家兄弟没什么关系。他们的人生经历来源于万历三大征带来的另一个后果:国家财政枯竭。 “万历二十年,宁夏佣兵费帑金二百余万。其冬,朝&鲜用兵,乎尾八年,费帑金七百余万。二十七年,播州用兵,又费帑金二三百万。三大征踵接,国用大匮。而二十四年,乾清、坤宁两宫灾。二十五年,皇极、建极、中极三殿灾,营建乏资。计臣束手,矿税由此大兴焉”。 万历大皇帝把钱花光了,怎么办? 好办——收税啊! 没收入怎么收税? 朝廷管你有没有收入!那不关我事,你别找我,我们只负责收税,是奉命行事! 当然,层层加码不仅是必须的,而且肯定的。比如说,朝廷的命令是“税房间架”“暂借民间房租一年”——也就是说,城内的门面房不论大小,每户征税银一钱。到了下面,则变成“门面内,每间一钱银”——而且,年年收! 还有:你有矿,敢说不是收入? 有矿?俺咋不知道? 大胆!有人举报你有矿了,还敢抵赖?不信?把你家拆了挖挖看!没挖出来算你走运、挖出来你就是欺瞒朝廷等着杀头!至于你家被拆没了?活该! “其后言矿者争走阙下”——跑到京师报告各地发现矿藏的人络绎不绝! 当然,德牧四海的大皇帝一向以德服人:有没有要核实一下啊。于是,“帝即命中官与其人偕往,天下在在有之”:神州大地,到处是大皇帝派出来核实情况的公公们。 核实的结果呢? 呵呵,当然百分百属实啦——其他人那里都有,就你没有?你几个意思,哦,错了,你几个脑袋?对了,如果“有”,你就是项目负责人啦……懂? 现在,再回头看看上文,是不是对中文的博大精深佩服到五体投地?“天下在在有之”——这“在在有之”的,到底说的是是大皇帝派出来的公公们呢、还是被公公们发现的矿呢? 好了,文件精神解说完毕。有没有,自己选吧。 于是,“真没有”变成了“可以有”继而“确实有”,最后是“不仅有a矿”,“而且有b矿”! 谷白桦兄弟的祖辈是汉人,早年间为了躲避战乱,一路辗转到了云南,最后在丽江定居下来。 *满清定鼎中原后,为了“形象”,删改了很多原始记录,但我们仍然可以找到此战的蛛丝马迹:亡于此战有名可考的将领九人,其中还有努尔哈赤亲自主持祭奠的一个叫雅巴海的人——“雅巴海,我愿为尔祈于天,尔亦告于所去之地阎罗王,俾尔转生于汗伯父我家。否则或生于尔诸兄和硕贝勒之任何一家。或生于自和硕贝勒以下固山额真以上之任何一家。”如此亲近者殒命于斯,此战之烈,可想而知。 第40章 矿税 第40章 矿税 丽江的主要民族是纳西族(他们的东巴象形文字很有意思,有兴趣的读友可以搜一下)。纳西族只有两个大姓:一个姓“木”,一个姓“和”。简言之,姓木的是土司家族,姓和的是平民百姓。 木姓是朱元璋赐的——再以前,纳西族是父子连名。洪武十五年,朱元璋遣义子沐英平定云南,纳西首领阿甲阿得率众归附。为了表彰其功,朱元璋从自己的姓氏里去掉一撇一捺,取了“木”字,赐为姓,于是“阿甲阿得”以后便叫“木得”了。次年,朱元璋再令木得“世袭土官知府,永令防固石门、镇御蕃鞑”。 by the way,云南丽江的木府有机会可以去看看,值得一看。里面历代土司的绘像比较有特点:脸色非黑即白——黑脸的是武将,领过兵打过仗的、白脸的是文臣,太平年月的知府老爷。纳西同胞对此的理解很有哲理:领兵打仗,风吹日晒,能不黑吗?成天在屋子里读书,足不出户,能不白吗? 有道理! 到了谷白桦这一代,谷家早入了军职,并已在玉龙雪山脚下扎下根。当年十七八岁的谷白桦,因为胆子大,能骑烈马,被卫指挥使贺世勋看中,提拔做了巡检。虽然只是个九品,但毕竟算正儿八经的朝廷命官了。 这一任的土司叫木增(历史上很有名),也很喜欢小谷。 在大明内地有“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之说,一般人家看不起军户。但少数民族地区,人都很朴实,尤其是崇尚男子气。木老爷自己在历史上虽以文名,也是勇武过人——刚袭了土司时年仅十一岁,邻省的四川乡城土司(藏族)以为少年可欺,率几千骑进犯边寨为掠。少年土司木增慨然曰:“一日纵敌,数世之患”,亲帅家将迎战,“执桴击鼓,冒矢石以进”,大获全胜,乘胜追剿残寇至四川木里、乡城并西藏的芒康和盐井等地! 时人赞曰:“丈夫未可轻少年”! 这样性格的木老爷喜欢谷白桦,也就顺理成章了。 有次从藏边来了一股流贼,据称只有六七个,但闹得动静挺大,很是骚扰了一番,弄得几个寨子风声鹤唳。大明军警不分,知府衙门里的捕快不能进山,于是木老爷向贺指挥求助,贺世勋便把任务交给了谷白桦。 小谷巡检带十三人进了山。 过了半个多月,回来八个,马背上驮回来六具同伴的尸体。 活着的八个,人人带伤。 挂在马脖子下面的,是十九级藏边流贼的首级! 浑身血块子把甲衣都粘得解不脱的谷白桦下了马就开骂:“私娃子喝人(骗人)噻!六七个?日尼&玛老子被黑的清痛(骗得很惨)!足足十九个,一个没跑得!” 云南边陲的纳西汉子没那么多讲究,一场大酒,木增老爷和谷白桦把木府的花厅吐得满地狼藉。再后来,虽然没有正式任命官职,事实上,白桦若当(纳西族的东巴文化里“勇士”的意思)俨然成了土司知府衙门里的马快捕头,除了军饷里的那份皇粮,也同时吃上了六扇门这碗饭。 丽江泸沽湖畔的摩梭人是母系氏族社会,有“走婚”的习俗,他们叫做“阿夏”——无论男女,都住在自己母亲家。男不娶,女不嫁,感觉情投意合,男性晚上到女性家里过夜,早上离开,生下的子女由女方抚养。结合自愿,分手自由,只要男性不来,或者女性闭门不纳,过一阵就算解除了阿夏关系,双方可另觅心上人。与大多数人想象不同,这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你一生固然可以有很多阿夏,但绝不可同时有两个——必须在一段感情结束后才可以开始另一段。也有双方同居共同生活的,等不愿在一起了,便各回各家。摩梭人认为,感情是神圣的,与财产,劳动,子女抚养费等没什么关系。 别看木增老爷是纳西族,其儒家文化素养超过百分之九十九以上的汉人:著有七部诗文集,诗作千余首,曾受封广西左右布政使!饱读诗书的木老爷尊崇汉家文化,自己的家族里当然不会采用这种婚俗。另一方面,边陲的少数民族又崇尚勇武,没有内地汉人那些“军汉算贱业”之类的酸毛病,喜欢谷白桦,便有心思在子侄一辈里给他挑个媳妇。而后者,在营里已经积功升了副把总(武职从七品),木老爷也会在土司知府衙门里给他做妥当安排。更重要的一点,丽江有铜矿!卫所和地方政府都在开采铸钱,日子过得比较富裕——如果没有后来的变故,铺就在谷白桦面前的,将是一条大明体制内的康庄大道。 可惜,这一切,都因为一个人的到来,彻底改变了。 杨荣。 杨荣本大内是尚膳监的公公,见到其他公公们发财眼红了,便向万历进言:“阿瓦、孟密地区有宝井,且有意内附(这两个地方在明缅交界,此时属缅甸,或者,也可以理解为半独立的部落),每岁可增收数十万两(岁益数十万)!” 无论是当时的朝臣还是现在的史学家,大家称呼起万历大皇帝来,都喜欢加个共同的定语:要钱不要脸——嗯,要钱不要脸的万历大皇帝。 所以,餐厅服务员阿荣当即就变成了享受副部级待遇的云南矿务局董事长杨总。 那时的国家疆域概念与今天不同。在大明一方的理论认知上,缅甸算藩属国,只不过这个“藩属”可不像朝&鲜那么听话,时不时闹出点摩擦而已。阿瓦部也好,孟密部也罢,甚至云、贵、川、藏一代的土司,朝廷一概视之为“蛮夷”,对其各自的领地不完全像内地一样视为“大明帝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只要口头承认大明的宗主地位,一般而言,自治程度很高,对其相互之间的战争往往采取睁一眼闭一眼的态度,谁打赢了发一道敕书:你就是那地方的王了,以后要乖哦……故而这些地方都不怎么太平。不过,上千年来,中原王朝都采取差不多的“羁縻”政策:一方面用巨大的军事体量保持震慑,一方面给些小恩小惠物质利益笼络,以维持一个过得去的边境安宁的大好局面。 杨总可不管什么安定团结不团结——别废话,大皇帝派咱家来的。忠不忠,看行动! 到了云南,先是在阿瓦孟密一通挖宝石,惹出来一大堆乱子。地方官陈用宾上书向万历投诉:这样乱搞不行啊,容易惹出边患。万历正在美滋滋看账本,“疏皆留中”(扔一边不搭理)。 因为杨总是大皇帝的人,只要皇上不说话,地方官硬是拿他没招,于是杨总继续胡来。弄得当地土司发现“内附(部落做大明的臣民)不保首领土地,而附缅得安全”,从而离心离德。 当地骑墙的土司主动投靠,缅王当然开心。缅人彪悍,急了就搞群体暴力事件。杨总发现麻烦有点大,再胡闹就得硬碰硬来一场灭国之战了。凭他自己的斤量,为了平“边患”,大皇帝是把他送给缅人消消气息事宁人、还是选择一场要花费几百万两的战争,用脚趾头都能想明白,于是不敢再折腾那里,把目光投向境内。 不出意料的,他发现了丽江的铜矿! 更要命的,他一口咬定,经过科学论证,含铜量最高的一个富矿,就在木增老爷的山寨下面! 显然,此时的木老爷,政治觉悟还有待提高:竟然调集人手,三下五除二地赶跑了杨总的拆迁队。冲在最前面的一个家伙,圆头圆脸一身纳西族民族服装,拎着根棍子——这厮本来拎着长刀的,被木老爷劈手夺过:“用这个”,然后塞了根棍子给他——追了杨总的拆迁队长张安民两个山头。 张队从此留下恐木症,任凭杨总说好说歹死活不在丽江待了,杨总只好把他调去腾越州(今腾冲),主持当地税务局(税厂)工作。 这圆头圆脸打架不要命的家伙,便是谷白桦。 暴力抗拆?这还了得!杨总急了,命令云南知府熊铎调兵攻打木老爷的山寨。 熊知府当场吓尿了:“杨公公、杨大使,使不得啊!木老爷可是当年太祖爷亲授的世职,也是我大明的知府啊!知府打知府,千古未闻啊公公!这事,往小里说叫混蛋,往大里说叫叛乱啊!” 谁说杨总身上没有能硬的部件?杨总的两手就很硬!怎么可能听你这厮废话,杨总二话不说,一方面上奏熊铎贪墨矿税——嗯,不是你撞的你为啥扶她?哦,错了,没拿好处你凭啥做好事?另一方面以天使的名义调来了邻省的部队,真把木老爷的一个寨子强拆了! 木老爷琢磨了一会,强按下攥着刀红了眼的谷白桦:“别急,还不是时候。你去找一下贺指挥,就说我有事相求。” 当地其他知州知县等地方官全怕了,纷纷找来找杨总求情:“杨大使,您可不能这样啊!木老爷是有朝廷命官的身份,这事可能真会有后患!而且,其他不在体制内的小土司,可没那么多顾忌,您差不多就得啦……” 杨公公正在意气风发,怎么会听汝等呱噪!一挥手:“儿郎们,报销大皇帝的时候到了!咱家探矿队已经探明了,这里,那里,还有那里,那些土司寨子下面都是矿!都给咱家拆了!”尖细的嗓音响遏行云。 让杨公公万万没想到的事发生了。当地最有实力的木家寨不堪正规军一击,但其他不入眼的小土司们,却把各路外省明军强拆队打了个屁滚尿流! 嗯,您猜对了——木老爷找贺指挥就是为这事。 贺世勋等几个军头都在铜矿上获得不少利益,眼看着眼前的肥肉被杨公公连锅端走,心里能不恨么?经过木老爷的指点,各寨陆续“捡到”了不少周边卫所“不慎遗失”或者“报废”的武器,其中竟然还有朝廷专供边军使用的虎蹲炮一类的大杀器!内地的官军哪里见过这个!与此同时,各寨子里也出现了不少身穿民族服装却不会讲东巴语的汉子,用南腔北调连比划带演示的,手把手的教山民使用这些武器——有的竟然还在操练各种防御、攻击阵型! 面对哭爹喊娘溃不成军的败兵,杨公公有点傻。正在这时,一个噩耗传来:腾越州的税厂被当地百姓一把火烧了——那位说啥不在丽江待,被派到腾越州的张安民张队,哦,现在应该叫张局长了,哦,算了,叫啥都无所谓了——因为,他已经被当地百姓砍了! 砍成了好几块。 本篇知识点: 六扇门的由来有两种说法。 其一。传统负责司&法&部&门的有三个:大理寺、刑部,和督察院,合称“三法司”。这些机构的大门,按照形制、礼法的要求,都只能是三开间(两根立柱之间为一开间)。与每个开间对应的则有两扇大门。这样,整个办公大厅合起来共有六扇门板。上至三法司,下至州县衙门,皆如此制。所以民间称呼衙役,捕快等以此称代指。 其二。野史称万历年间,朝廷成立了一个集武林高手、密探、名捕、杀手等于一体的秘密组织,专门处理国家级大案要案。这个机构很神秘,除了北面是墙,东、南、西三面,各开两扇门,遂得名——不过,个人管见,这个听听就得,别当真。 寺和庙。 寺,其实通“侍”,是指朝廷的一个服务部门,比如太仆寺、光禄寺、鸿胪寺,大理寺等。 汉朝白马驮佛经东归,还带来了一个(有的说俩)高僧,以及一尊释迦牟尼像。起初,朝廷便是在鸿胪寺接待。高僧留下传法,汉永明帝为了表示隆重,便在洛阳建白马寺——你看,这个新房子跟接待你的政府部门规格相同,也叫寺。白马寺也被亚洲其他国家的佛教徒称为“祖庭”。 庙,是祭祀先人的场所,比如太庙。太庙是皇族祭祀祖先的场所,在皇宫里。皇宫是皇族的内宅,除非咔嚓来一下,其他闲人免进。再比如孔庙,土地庙,家庙等。再后来敬拜佛祖观音等的场所,因为也有祭祀的含义,也就称庙了。 外面叫“堂”,朝堂。合起来便是内庙外堂,所以有个词叫“庙堂”,专指家国一体的内外朝廷。 庙是祭祀皇帝祖先的,寺是为现任皇帝服务的,所以,理论上来讲,庙的规格要比寺高。 但不管怎么说,白马寺是皇帝命名的高大上的称谓,所以后来佛家弟子修建的礼佛场所,都叫寺、到了百姓这里,看见香烟缭绕,就叫庙。至今,寺庙逐渐变成一个词了。 第41章 谷白桦 第41章 谷白桦 杨总有点怕了。 别误会。 拆迁队挨了暴力抗法的揍、哪怕是心腹张安民被大卸八块,土司百姓的怨声载道、地方文武的告状……这些杨总都不怕。 杨总只怕一个人、一件事。 杨总怕的人是万历大皇帝、杨总怕的事是从享受副部级待遇的云南矿业集团董事长兼总经理变回服务员阿荣。 因为到现在,除了给大皇帝送了些缅甸翡翠,拍胸脯夸海口说的“每岁数十万两”也就完成了十分之一左右——而在大明,翡翠不值钱!汉族士大夫喜欢光华内敛温润如脂的白玉,对花花绿绿的的翡翠非常瞧不起,一概以“假玉”冠之。直到以后的满清入主中原,喜欢大红大绿的满族同胞见到五颜六色的翡翠爱不释手,这些东西才身价陡增(想想现在东北馆服务员的大红花袄~无疑,闯关东的汉人们是受了多大影响)。 杨荣知道,自己是大皇帝的家奴,满朝文武谁也奈何不了自己,更不用说那些土司和百姓了。大皇帝的一句话,可以让自己荣华富贵,也可以立即变成丧家之犬。 杨总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暴力抗拆? 这还了得!抓人,给咱家打,往死里打! 明史记载:“杖毙数千人”!个人感觉可能会有所夸大,大板子拍死几千人应该有些夸张——比如,文人说红衣大炮一发射“糜烂数十里”,即使在今天,也只有核武器才有这效果——但打死几百人确有可能。 堂堂官军,居然被土人撵得到处跑? 都是你们这些地方军头暗中破坏!给咱家抓! 为了杀一儆百,逮捕了指挥使樊高明,先是戴枷游街示众,然后判站笼:都好好看看,这就是不听咱家话的下场! 再后来,又抓了管堡指挥使贺瑞凤——咱家找你要四十匹快马,你竟然说凑不齐?谁特么管你有没有,咱家代表的是谁你知道吧?任务没完成就是态度不端正,态度不端正就是对大皇帝不忠!给咱家打! 还有你,你,你,都特么不是好人!都得给你们抓起来! 强将手下无弱兵。杨公公如此豪横,手下的儿郎们自然如狼似虎。为了区别于地方上的普通执法人员,杨公公这些手下均著白色生绢材质的公服——“皆衣缟”。缟,就是白色生丝。胸前饰以蓝色蝙蝠的补子。明眼人一看便知:大明官服,文禽武兽,杨公公的这群白衣人是效仿锦衣卫飞鱼服的“乃文乃武,亦禽亦兽”之意。 别看这帮白衣家伙们对付不了暴力抗法的土司,欺负起老实巴交的百姓们来那可是穷凶极恶。欺男霸女敲诈勒索都是小儿科,这帮家伙到后来甚至看不上粗手大脚的纳西妇女,以种种冠冕堂皇的名义公然私闯民宅,搜掠财物之余甚至淫辱有功名缙绅的女眷! 而地方官们对这帮白衣人都束手无措,敢怒不敢言。 杨总这类人的特点都是遇到怂人就搂不住火。地方众文武越是逆来顺受的样子,便越发变本加厉。动了真格的,扬言要“尽捕六卫官”——六个卫的指挥使谁也跑不了! 终于,杨公公作到了头儿。 万历三十四年正月十一,杨荣派人去抓贺世勋。 这天,谷白桦正好在营里。 见几十个地痞流氓气势汹汹拎着铁链子,套在自己恩主的脖子上,把朝廷正三品武官像条狗般的拖出指挥帐,谷白桦再也按耐不住了。 别忘了,这家伙曾经因为错误的情报,误入匪窟,以六&死八伤的代价将十九名彪悍的藏匪尽数砍了脑袋——一个活口都没留! 这些无赖的命运可想而知了。 铁链有两道,牵铁链的是四个人。前两人的铁链缠了一圈,套在贺世勋颈上,后两人手里的,箍着其两臂连同胸部。 没有拦阻、没有交涉、没有咒骂、没有任何多余的举动,谷白桦拎着刀斜刺里迎着白衣人去路走了过来。 第一刀挥过,左前的家伙从右颈到左腋下一身两截。 没等众人反应过来,第二刀,右前的家伙被一刀贯心而过,直没入柄。 抬脚踹着这厮的小腹拔出刀,谷白桦仿佛丝毫没有感觉到飙出的血箭射了自己满身满脸,拎刀直奔后面那人。 后面的两个家伙想扭身而跑,但跑不动——为了显示自己的威风,也为了省力,他们都把铁链在手腕上挽了几圈,情急之下一时间无法解开——这根铁链的一头还在贺世勋的身上。 第三刀,一个家伙刚转过身,后脑头顶就被劈开。这厮不知从哪里弄了顶遮了口鼻的蛮盔(大明的制式铁盔没有护面),饶是木老爷专门请阿昌族匠人为谷白桦量身打造的户&撒&刀,被铁盔一滞,卡在胸骨上了。 第四个家伙摔倒了,挣扎着想起身,随即感觉到有人骑了上来,急忙侧过头涕泪交流的大喊:“军爷饶命啊,小人只是奉命行事啊!” 骑在他身上的是贺世勋。武人的血性已经被飞溅的鲜血彻底激发出来。只听贺世勋沉声道:“奉命行事?狗材你就不知道甚么叫做伤天害理么!死到临头才知后悔么?饶你不得!” 谷白桦已经连拉带拽的把刀拔出来,倒转刀柄递给贺世勋。贺指挥摇摇头,两只粗壮的大手左右较力,喀吧一声,竟生生扭断了这厮的颈骨。尸身软绵绵的萎成一滩,括&约&肌失去神经中枢的控制松弛下来,屎尿把白衣下摆浸出一大片黄色污渍,臭不可闻。 其他缟衣人想跑,哪有那么容易!此刻,他们跋扈的衣着变成了自己的催命符,不消一炷香的时间,除了营外把守的两人见机不妙夺路而逃,入了营的其他人等全数伏尸军营。 一不做二不休的贺世勋,带领一众人等直奔杨荣的府宅而去。 杨公公得报,惊恐之余,还仗着自己“皇命在身”,派人去通知指挥使韩大光和地方文官,要求他们“着即带兵戡乱”;另一方面,纠集了两百多党羽试图顽抗。 没想到,地方上的知府、知州、知县等“咸出署坐近地”——全跑出官衙挑个近便的地方,在树荫下搬把椅子坐着边喝茶边看热闹! 还好,指挥使韩大光真带人来了。 咦,有点不对劲啊?韩大光左右手里提的俩圆了吧唧的东西是啥? 人头! 派过去求援的那两个家伙的人头! 几个营的兵士在将领们的带领下,杀气腾腾的直奔而来。 在他们身后,是大小土司们,带着他们的族人! 城里的汉族士绅们,也带了家丁家仆汇入了这支大军! 顷刻间,小小的丽江城,竟有一万多人加入了这场对杨公公的清算! 杨公公的两百多爪牙顷刻间作鸟兽散。不过,这回是真跑不掉了——四面八方,人群都在向这里涌来! 当场被众人捉住的,无一例外丢了性命:被柴刀左一刀右一刀砍死的、被锄头他一下她一下敲死的、被你一拳我一脚活活捶死的、被镰刀前胸一道后背一道慢慢刨死的、被众人给手脚套上绳子五马分尸生生撕裂的……余党见此莫不心胆俱裂:做了那么多缺德事,活命是肯定无望了,此刻最大的心愿就是死快点吧:“缢树投井乞死者百数十人”! 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杨公公也投了井,但晚了一步——井里已经有好几位了。杨公公踩着载浮载沉的手下,井水只没到腰身,头顶离井口仅尺许,被谷白桦拎着头发拽出来,拖到贺世勋面前。当然,这一路上免不得挨上好多拳脚棍棒,四肢尽折。 再也神气不起来的杨公公,满身血污的蜷缩在众人脚下,眼睁睁地看着诺大的杨府被燃起熊熊烈火,然后……被众人合力拎着断臂断腿投入了火堆。 远在京师的万历闻讯,震怒不已——死个尚膳监的公公没什么,这年头没卵子的家伙有的是,但驳了圣天子的面子可不行! 当即下令:“逮处地方官”! 内阁大学士沈鲤是熊铎知府的座师。熊铎,就是前文中被杨荣参奏下狱的那位。当年熊铎考中进士,沈鲤是考官之一。按照旧时的习惯,从此便定下了师生关系——而且,沈鲤私下与云南巡抚陈用宾交好,把熊铎派往云南也是因为有这一层关系。 沈鲤第一时间找到另一个公公,这位可是货真价实的“太监”,而且是大太监:司礼监掌印太监陈矩! 宫里干活的普通人叫公公、十二监的副首领叫少监,首领叫太监。而司礼监的掌印太监,号称太监中的第一人——司礼监是十二监之首。首领有三位,曰提督太监、曰掌印太监、曰秉笔太监。提督太监就是所有太监的大头目,但这个头衔很少有实授,常常空置,因此,后面两个职位便是太监中最有权势的了。顾名思义,秉笔太监是替大皇帝起草诏书的,而掌印太监,则是往诏书上盖玉玺者——没有加盖玉玺,诏书便不能生效。比如说,如果发现皇命不太合适,掌印太监有权要求重新斟酌文字。故而,陈矩,便是此时的太监第一人。 更可况,陈公公此时还有另一重更加让人闻风丧胆的身份:提督东厂太监! 陈矩进言万历:“若但归罪有司,缇骑逮问,诚恐往返路远,耳目惊慌,传闻不便,宜从宽行勘。” 这话说的有学问! 我们知道,皇宫大内,说话很有讲究——陈矩这话可不能直接按古文原意直译,背后是有潜台词的:如果因为这个货把地方官都抓了,这一路万里迢迢,途经之地,所有地方官员心里咋想?小道消息满天飞,搞不好边疆还会乱,大家不仅都不干活儿了,还可能离心离德,这事可就大了! 沈鲤不失时机的上奏:“臣闻杨荣之众皆衣缟,此断非国朝之吉兆也。烈焰以焚,天灭之也。若以此责地方,恐违天意。”翻译成现代汉语就是:穿白衣服的满世界跑,这得多大的丧事啊!把他们都烧了,这是老天爷要灭了他们,好事! 万历可不傻,片刻间便琢磨明白了其中的道理,于是下令:只惩治贺世勋等几个首恶,“余皆不问”。不仅不问,熊铎等人继续官复原职——杨荣及其爪牙的各种花式死,便如大皇帝眼前的一粒灰,拂尘轻挥之下,消散得无影无踪了。 贺世勋本身就知道自己难逃一死,已把谷白桦的后路安排好了。木增老爷送了谷白桦两匹好马,跟迪庆州的社兹丹增活佛打了招呼,让他带了时年十四岁的堂弟谷白松去投奔。谷家的其他人,都改换了纳西族籍,进了木老爷新盖的寨子。 谷白桦既不愿寄人篱下,又不甘心做喇嘛,在去迪庆的路上,遇到一伙马贼,遂带着谷白松入了伙。 入伙没多久,在四川黄龙喝多了青稞酒,大醉中被官军捉住,因为是从犯,稀里糊涂判了充军,又和谷白松一起被发往宣大戍边,被分到卢勇营里。 有次卢勇从马市给自己弄来一匹好马,但性子太烈,连着几天连踢带咬地不让人近身,甚至把营里要给它强行上鞍的马夫踹断了肋骨。一众叫花子兵围着嘻嘻哈哈地看热闹,卢勇面子上有些下不来,正想一刀杀了给自己挽回些颜面,叫花子堆里冒出一个黑了吧唧圆头圆脸的家伙,一口蛮子腔地说俺来试试吧,然后就跟那匹马聊开了。只见这家伙嘴里一边叽里咕噜地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蛮子话一边向跟前凑。也怪,北方的蒙古马好像听懂了西南的纳西语,竟让他凑到跟前,还让他摸了脸。只见这家伙猛地一窜,突然飞身上马!那马觉得上了当,长嘶着人立而起,想将这厮甩下来一蹄子踩死,被他牢牢扯住鬃毛,几次都没甩脱。随后,便围着围栏狂奔起来! 马是一种比较聪明的动物。尤其是烈马,在被驯服以前,会考教自己的主人。为了摆脱骑手,它们会使用种种方式——而这些方式,对骑手而言,往往非常危险。比如说,紧贴着围栏飞奔,让围栏将骑手的腿卡折掉。再比如,会在飞奔的时候突然停步,没有经验的骑手会被巨大的惯性远远地甩出、它们还会从那些刚好与自己身高相似的树枝下驰过,让横枝把背上的骑手扫落……而这些伎俩对那个蛮子全然无效,这厮不仅好像长在了光溜溜的马背上,而且竟好像有心灵感应,对马匹即将使用的招数了如指掌~有两次,那马高高的人立而起,猛然后翻,要用自己的体重将背上的人压个半死!但每一次,这个蛮子都能在马匹失去重心堪堪后摔的一刻轻松地跳下来,在一旁乐呵呵地看着它重重摔下,然后刚刚翻身立起的瞬间再次蹿上去! 终于,烈马服服帖帖地小跑起来。等这家伙再次经过卢勇面前翻身下马时,那马竟像被根无形缰绳引着般的跟着,还不时低下头去嗅他的破衣服! 于是那天,谷白桦带了谷白松,一起成为卢勇的马卫,并结识了关盛云等人…… 本篇知识点: 明朝十二监。 司礼监:十二监之首。职责有三:批答奏章,传宣谕旨、总管其他宦官事、兼任他职,比如东西厂提督,南京守备等。 内官监:掌管卤簿、仪仗等。 御马监:一开始时候是养马的,后面监管军务,很牛。 神宫监:太庙和其他祭祀场所管理处。 尚膳监:大内食堂。 尚宝监:刻章办&证,管各种印信的(大皇帝任命官员,比如平蛮大将军,要刻一方印,在白纸上盖出印记分送各地。以后这位大将军要哪里配合,公文上用印,地方官收到命令,会拿出存档核对公文上的印记)。 印绶监:文档室。 直殿监:保洁部。 尚衣间:裁缝管理部。 都知监:大皇帝出门时,前面狐假虎威装蒜的。 第42章 征发 第42章 征发 根据都司府鲍大人直接下达的命令,延川县召集了所有力量,在限定的日期往援延长。兵卒们行到半途先是遇到了逃难的百姓,随后惶恐未定便被谷白松率领的马队突袭,包括带头的知县和县丞在内阵亡百余,剩下的大部分,在马队的兜剿下丢盔弃甲向南跑去了延长方向。龚德润的振勇营汇合了谷白松,非常轻松地占领了守备一空的延川县城。 大军出发前关盛云和罗咏昊交代过谷龚众将,适当约束手下,莫要像在延安府这般做得太过分。所以,两个县的百姓虽免不了受些劫掠奸&淫,但大体来说,境况比他们想象中要好上许多,至少,两县被杀的百姓加起来也仅仅是个位数。那时节,中国特有的所谓“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混账“贞操”观还没形成。这东西主要是在满清时期被那帮想做奴才而不得的汉族没骨头腐儒折腾出来的,在此以前,远没到受辱就要投井那么变态——妻女受辱自己不敢抄菜刀跟施暴者拼命,反而说什么别拦她死了干净?这事,得什么样的王八蛋才能干得出来?! 插个小故事。 北宋,元宵节。圣天子与民同乐赏灯。听到帐外一阵喧哗,有人报:抓到贼人一名,偷了御用的金杯。 偷金杯的贼人是个女性。分诉道:今日佳节,君民同乐。大街上圣上赐御酒,臣妾喝了一杯。但不胜酒力,自觉脸红耳赤,怕回家丈夫误会与闲人吃酒,想偷拿赐饮的金杯回家做个凭据。再不敢了,求恕罪…… 史载:“帐内人大笑,曰:‘与之’”! 好一个与之! 这位大笑说“送给她吧”的人——是宋徽宗。 读者诸君,您此刻是不是对这位玩花石纲被掳走的“著名昏君”有了些不同的感觉? 尽信书不如无书。历史人物绝非幼儿园小朋友要么“好人”要么“坏人”非黑即白般简单——窃以为,如顾城先生的《明末农民战争史》、罗尔纲先生的《太平天国》等大作,史料价值固为确属难能可贵,然以所谓的农民无产阶级、反动封建统治者地主阶级等特定观点去硬套历史则大可不必——把先后都称了帝的李自成张献忠们自己都闻所未闻的东西做成光环扣在他们头上,何必呢?朱元璋等没成气候时就是正义的“起义军”、成了事称了帝,一夜之间便完成“蜕变”,立刻成了反动封建统治者……这觉睡得累不累啊! 言归正传。 无论是谷白桦还是龚德润,既不是吃人的妖魔,也不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虽然没有纵兵屠城,但也没太跟两个县的百姓们客气,反正要离开,能带走的浮财自不会放过。高门大院和衙门库仓大小店铺,凡是看起来能抢的都没放过。但他们真没怎么抢粮——关盛云罗军师已经跟陕西当局谈好了沿途粮草供给,不需要再费力从百姓家里搜刮那三五斗额外负担了。 不过,丁壮肯定是要抓的。未来这一路何止千里迢迢,如果没有巨大数量的辅兵做保障,任你战兵数量再多,再能打,部队也废了。失去辅兵一至三天,部队便会瘫痪,丧失机动能力、超过三天,战斗力将直线下降:你必须分出大多数战兵去做打水、砍柴、烧饭、挖沟、搭建修补营垒等后勤工作,前提还得是你有足够的存粮,而且据守营寨不出。撤退、追击、迂回包抄等战术想都不要想!没有辅兵背,战兵们自己穿一身铁行军?不用走多远,十里路就行——不用等人来打,自己就累趴了。 龚德润在延川一把火烧了县衙,抓了千把壮丁,让他们推着拉着抢来的财物,回到延长与谷白桦汇合。 谷白桦的工作更多。 无论是于胜良原来征募的守军,还是被马队从延川方向赶过来的溃兵,都在延长周围野地里猫着,直接威胁比龚德润那里多不少。尤其是治安方面:这些溃兵也要吃饭,不敢进城就只好抢逃难百姓。后来百姓们也逐渐明白了,虽然贼人们占了城,回到家里,反而比野地里安全——至少,只要不拼死抵抗,性命总保得住。 谷白桦毕竟在民风淳朴的丽江长大,是个比较重感情的人。见百姓们陆续回来反倒有些感动,索性下令:除了商铺和富户,不得骚扰普通百姓。而前者,只要态度好,主动交纳一些财物,也就没事了。城里的缙绅们见此,胆子也慢慢大起来,主动承担起协调沟通的工作。当然,他们也是为了自己。 有了缙绅们的协助,谷白桦的工作完成的很顺利。 首先是人员甄别。在谷白桦郑重承诺把人都带走不会留下祸患后,缙绅们领着搜捕小队挨门挨户辨认,把城里那些威胁百姓藏匿自己的散兵游勇都挑了出来。然后缙绅们又组织家丁和居民,带着小分队到野地里找人。哪里隐蔽能藏人,本乡本土自然比谷白桦这些外来的家伙们熟悉得多。缙绅和邻居们扯脖子一通喊:“额是住哪里的某某某,乡亲邻居们出来吧,没事啦,大军不杀百姓!”效果非常好。两天不到,流落荒野的百姓九成九回了家,同时也抓到了散在外面的几百兵卒。试图逃跑和抵抗的,要么被当场格毙,要么被外圈的马队截杀了——延川那里没啥事,谷白松比龚德润早回来三天。 略有一点麻烦的是抓丁。缙绅们也知道,这个肯定是逃不掉的事,但心里总还是偏向本地百姓,因此有些难办。以三丁抽一为例,三个壮劳力里抽一个带走。听起来还行,但真落到执行层面完全是两回事。比如说,男性十五到五十五(各朝代规定略有差异)为“丁”,一家五口,爷爷五十一,爹三十三,儿子十六,还有奶奶和娘。无论带走的是爷爷(大概率不会,因为谷白桦肯定不想要累赘)还是孙子,十有八九会死在外面;可如果把爹带走,这家的天也就塌了,搞不好过不多久便会全家死绝。为这,缙绅们和谷白桦的沟通曾险些进入僵局。 后来还是一起跟了来的罗世藩灵机一动,给谷白桦出了个好主意:买人。 反正有的是物资。于胜良屯的几十万斤杂粮对大军来说不算啥,谷白桦早就表示不要,临走时会统统交给缙绅分给众人。但对百姓们来说,有几百斤,全家就足足一两年不愁吃饭了——当然要掺点野菜,那年代地主家也不可能顿顿吃干的。 说干就干,缙绅们写了告示敲着铜锣走街串巷地宣传:主动报名的,每人发二百斤粮,前三天来的还额外加二两五钱银的安家费。第四天第五天,只发粮,不给钱。如果人数凑不够,第六天抓人,抓来就跟着走,啥也没有!他们自己也以身作则。既然免不了,干脆直接唤来自己的家丁长工:你们几个跟着大军走,我已经跟谷将军说好了,会妥善看顾你等。至于家里,都放心,全交给我了…… 百姓们私下一合计:与其最后赌命大概率落个啥也没有,还不如又领银子又有粮呢!一个劳动力换一家人一两年的口粮,这是天大的好事啊——根据以往的经验,被官家摊上劳役,你不仅要自带干粮,几个月人没了,还不是白白没了?你敢找官府要人不成!自家已经主动报名出了人,即便大王们末了儿没凑够数,也不好再按住同一只羊死命薅羊毛了吧? 三天不到,来了三千多人,比罗军师要求的两千多出来五成。直到第四天还有人过来,说什么路远听到消息晚了,缠着招兵的小头目们死乞白咧地讨银子…… 除此以外,谷白桦还收罗了铁匠、皮匠、长木匠(盖房建屋的)方木匠(做家俱的)圆木匠(做盆做桶的)等十几家匠户,又抓了一个兽医,一个郎中。尽管大部分匠籍者在大明官府那里只是半奴隶身份:政府摊派工作,日出而作日暮放回家。至于工钱么,想都不要想,只提供勉强其维持生计的衣食。可毕竟算事业编,生活还算相对稳定,所以这些有稳定收入的手艺人一开始并不像主动投军的家伙们那么情愿,进了营就末日降临般全家抱头痛哭。 但在谷白桦这里,他们都算拥有特殊技能的人才啊,特殊人才就得享受特殊优待!还是罗世藩的点子:一大碗油汪汪的肥肉外加厚厚的一摞掺了不少白面的大饼杵到眼前,连老带小一通风卷残云之后,再不需要谷白桦等做什么思想工作了!大家纷纷发现,体制外原来是人才的天堂啊! 铁匠的锤子论起来虎虎生风,几天的时间便打出来往常几个月都未必能做出来的那许多刀枪、皮匠三天不到给谷将军做了副上好的马鞍、方木匠给谷将军打了行李箱、圆木匠给谷将军做了洗脸盆洗脚盆,还都穿洞套绳地能系在新马鞍上、长木匠追着谷将军问啥时候想盖个宅子就等您一句话、兽医一头扎进马棚挨个掰开马嘴往里面伸脑袋、郎中挎个药箱见人就抓过胳膊来把脉,几副大补药下去把谷白桦灌得鼻血长流,以至于后来天不怕地不怕的谷将军打心里怕了他,郎中远远看见谷将军呲牙一乐,屁颠屁颠就往跟前跑,谷白桦吓得两手齐摇:您别过来,俺今天真没病……扭头就跑,仿佛后面是京师三大营的人马都在追他一个! 这时候,龚德润也到了。 看谷白桦这里一切都那么和谐,老龚心里那个气啊!自己毕竟是念过几年私塾的人,把个延川县折腾得鸡飞狗跳不说,虽然最后把库粮给百姓分了,背地里还是挨了不少骂;这个大字不识的家伙,还是个蛮子,才花了几千两银子,坏事一样没少干,竟被百姓们夸成活菩萨!他娘的哪儿说理去……好吧,现在的龚地主真是财大气粗,几千两都用上了“才”字! 不过,这个鲜明的对比,让关盛云部的所有人明白了两个深刻的道理: 1、缙绅阶层的配合,对维持地方秩序的作用远比钢刀大得多。 2、系统性有计划征发的效率,远比纵兵抢劫高得多。 理解了这两个道理,在未来给关盛云带来很多好处,这是后话。 返回延安府前是例行的整训编伍工作。 谷龚二将先是把自己的亲卫队狠狠地扩充了一番。从本营老兵里挑出些经过实战检验的精锐编进自己的亲兵队,使每个卫队的总人数达到差不多五六十的样子。在这个时代,无论是关盛云还是朝廷,谁都不会管手下各路将领的亲兵数量:反正那是你的“私兵”,你要自己掏钱养。你要负责让他们吃饱,吃好、你要给他们提供最好的装备、还要让他们接受系统的训练。总而言之那是你的“私有财产”,你既可以送人做人情,也要指望他们关键时刻救命。一句话,你有本事弄来多少钱,你就能养多少人。 然后是补充自己的战兵营。最理想的候选人是朝廷那里的溃兵。在这个时代,所谓的忠君报国,只是识字的士人们才有的观念,他们倒是从小念书时被灌输过。对其他绝大多数最底层的人而言,当兵只是一种谋生的方式,跟理想和信念无关。这些人压根就没什么理想,如果硬要有一个,那所谓的理想就是有饭吃。为了实现这个理想,只要能吃上一碗饭,他们便会毫无顾忌的服从命令去杀任何人、如果战败被俘虏,他们更可以毫无内疚的投到另一方阵营砍回来。说白了,谁给他们饭吃,他们就听谁的话去砍另一方。所谓的“忠诚”,往往仅局限于亲兵家丁和嫡系将领这类小圈子:“卖主求荣”是令人不齿的,哪怕是敌方,一般而言也不会鼓励这种行为。 刚锋营和振勇营都不止补充到齐装满员。传统上来说,每个战兵营会由甲乙丙丁四个步队组成,每队人数一百出头,加上亲兵和塘骑斥候总共五百人左右、大些的营有五个队,那人数就奔六百去了。谷、龚二位,都把自己的营扩编到六个队,如果不是怕其他将领跟他们急眼,这二位还不会收手呢。 剩下的统统暂时先编进辅兵营。当然了,除了那些心里清楚自己条件确实不够当战兵的家伙们,否则大多数人还是想当战兵的——不仅吃食待遇比辅兵高很多,只要打仗打赢了,总能有机会抢劫发点横财。 于是怨声载道。 谷龚二将只能安抚众人:到了延安府,还有好几个营有缺额,那时一定会被其他将领挑了去。 比较惨的是延川县的衙役们。这些六扇门的家伙们比其他老实巴交的普通居民见多识广,满肚子坏水鬼点子,又一直打着朝廷的招牌抢百姓们的饭吃。编进战兵营,搞不好会就弄出点乱子来。不说临阵倒戈,时刻想逃跑都会造成极其恶劣的影响。所以,只能当消耗品:在辅兵营当牛做马,啥时候累死啥时候算罢。延长县拦了廖兴湘烧库房的那几位还好,谷白桦都没怎么难为。而延川那些,统统被龚德润一股脑地抓了来。 第43章 行军 第43章 行军 谷龚二将率众返回延安府。 除了被编入战兵营以及国清林原本带来的辅兵,这二位从两个县足足带走四千多人,而且都是精壮——这次真是赚大了。国清林一开始乐得嘴都合不拢,继而想到留在延安的那帮家伙不可能放过这许多战兵坯子,又开始发愁,嘴里成天价一会儿日天一会儿日地的发泄着自己的愤怒。 国清林把匠户们单独编了一个队。这些人是宝贝疙瘩,天王老子来要也不能给!他早就想好了,将来还要大大的扩编:一个兵械营,专门负责为大帅制作、修理军械;一个土木营,专门制作攻城器械和建筑营盘、一个舟车营负责大军运输、一个医护营救护伤病——但实现这个理想有些难,现下各营官都把抓来请来裹挟来的郎中死死扣在自己手里,比如这个谷白桦,连兽医都扣下了!攻城填壕的炮灰们随时抓随时消耗就好了,辅兵营一定要建立起自己的核心队伍。 有了这许多劳力,沿着延水逆水行船很轻松。虽然近两百艘舟船大都装满了战兵们的武器铠甲,以及生铁、铜器、被服布匹和牲畜等抢来的财物,每船按大小配上十几二十个拉纤的,速度不比空手行军的队伍慢多少。 大军又在延安府休整了几天。 果然不出国清林所料,四千多丁壮,被各位将领强行拉走一半多。关盛云亲领的亲兵营都是信得过的老人,而且一般不会承担一线的冲杀任务,只是象征性地补了二十几个人;高藤豆和尤福田二位因为资格老,除了补满旧部,又各自扩编了一个营出来。高藤豆原来有两个营的编制,这厮是个文盲,觉得啥动物厉害加个飞字就会更厉害,所以分别叫飞虎营和飞豹营,这下又扩了个飞熊营出来。尤福田原来带的随口叫田字营,扩了一个以后缠着罗咏昊帮起名,罗军师问问了八字,屈指一算这厮五行缺水,随口给他改了天一营又加了个怒涛营。张丁原来只是挂个营的编制,实际上只有两百多人,这次也补齐了人马,本想起个厉害名字叫破锋,谷白桦正懊悔自己脑子不够使为啥就没想到可以再扩个营的编制出来,一肚子邪火全撒在张丁身上:“老子叫刚锋营,你叫破锋几个意思,私娃子要不要比划一下?”虽然关系不错,张丁打心眼里怵谷蛮子一头,最后小罗军师打圆场,说姓张的祖宗里有个牛人叫张天师,急了就五雷轰顶劈人玩,帮着起了个霹雳营的名字,张丁觉得够拉风,开心得不得了。除了各营将领自己的马卫,马队扩到两百来人,谷白松做队官,由关盛云亲辖,一专多能:既充当大帅的马卫、又做大军的骑兵队,有时还要临时客串塘骑斥候。 关盛云没想到,仅仅在陕北一地,竟能捞到这么多油水,算了下账: 自己亲领一个亲卫破霄营,外加一个两百多人的马队。 高藤豆三个营和尤福田的两个营都是齐装满员,谷白桦和龚德润每人一个超级大营,张丁一个营……仅仅真正的战兵就有将近六千人,还有个超级大的辅兵营,足足一万五千多人——目前为止,全大明没有任何一个军镇的总兵官拥有这个实力!而且,麾下兵员质量非常高:朝廷兵部在册的所谓战兵,那可是老少病残各种人都有的,绝不会像自己这般齐刷刷都是青壮。 这下真的算是兵威赫赫了。 穷人乍富,小农意识开始抬头。于是关盛云打起了小九九,私下找罗军师商量,是不是可以打一下西安府。 罗咏昊没给关盛云任何发挥的机会,当场就一口给否了。 理由很简单:陕西民风彪悍,秦兵在历朝历代都是优秀的兵员不假;但陕西太穷,正儿八经的正规军都要靠朝廷不计代价地从江南通过漕运转运粮草饷银,不说战损,就算打下来又能如何?真打下省府,下一步就没人再会跟自己谈判,等大军把周边吃成白地,不用等朝廷围剿,只要封锁起来,不战自溃。而且对大多数人来说,谁会当真铁了心做贼造反?都在本乡本土,搞不好一场大雨,部众就会跑一半回家种地去了!所以,还是要走。 当然,有了这么好的条件,可以多要些银粮物资也是必要的。 按照事先的约定,大军浩浩荡荡地开往甘泉。 从延安府到河南,相对而言,只有这一段路比较辛苦:因为没有水路可以借助。不过,有一万多高质量的辅兵做保障工作,沿途还能随时抓一些补充,又不愁粮草物资——大明陕西省府在沿途已经光明正大地以练兵和剿匪的名义设立了一系列粮台兵站,随到随取随吃,总体上来说行军很顺利。 朝廷有明文规定:各路官军行军途中需要的粮草,由沿途州县负责提供。一则兵贵神速,如果携行太多物资会大大拖延行军速度;二则,没有高速公路和重型卡车的时代,几乎没有人能组织并承担千里运粮的巨大成本;第三,当兵的都不是啥好人,吃不饱肚子肯定会骚扰地方。所以,最佳策略,还是由各地提供些吃食赶快让这帮瘟神过去。 不过,下面执行起来便完全走了样:州官县官都是文官,只要自己辖区没遭匪患,他们便根本不怕武职的将领!于是,各种奇葩的补充条例都冒了出来。 比如说: 各地不会给过路的客军提供粮草,而是做好了饭食给他们送过去。理由很充足:武将都目不识丁,不懂什么“大义”,他们会贪污啊!送了十万斤米面,他们扣下一半只煮了五万斤给那帮炮灰吃,朝廷岂不是亏了?所以,我们做好了,不吃就馊了,你不就没法贪污了?当然,我们文官自幼读圣贤书,一个个都是道德君子,说给你提供了十万斤粮,就是十万斤,贪污报花账这等事是绝不可想象的!哦,给朝廷报的是十万斤原粮、给你送的是十万斤饭食,里面有一半多都是不要钱的水,这个不需要说那么细节,对吧? 你们到了本县,本县当然要给你们提供饮食——但是,抵达当天不给!为什么呢?当然是为朝廷啊!你们为了多吃饭,一天跑两个县,尼&玛一天吃四顿?还有不少三县交界的地方,转悠大半天,岂不是能吃六顿?这还了得!所以,当天不给,第二天再说!朝廷难啊,你们要体谅,对吧(注意,以后有一支军队哗变,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这种情况下,大明官军的行军速度堪比乌龟:只要你驻扎下来,当天地方政府不会给你提供任何物资——想不饿着肚子睡觉?呵呵,自己带点东西啊!如果你明明可以越过一个州县直达下一站,你最好还是磨蹭一下——过了这个村就没了这个店了哟。你急行军一整天,到了那边反正也没饭吃,还不如在这里歇两天:第一天不紧不慢地扎营早点歇着、第二天啥也别干,安心等着两顿饭,吃饱了就睡。第三天还可以赖一天,再狠狠地吃两餐,第四天可以不紧不慢地溜达到下一处,嗯,反正这天就没饭吃啦……所以,在天气、路况、部队健康状况等其他一切条件都是最理想的条件下,部队行军的速度,依然是龟速。按当时的标准,如果一支部队长途行军速度能达到日均二十至三十华里,那便绝对是一等一的强军! 这个可以偷懒的弊端很快被发现了。所以,还有些地方,实行的是升级版:第一天到达你挨饿活该,第二天我给你提供点吃的,第三天给老子滚,啥也没有!下雨下雪?少废话,滚!泥石流?滚!桥断了?活该,去死吧!说啥也没用,没有就是没有!咦,将军,你这是干什么?你我都是为圣天子效力,怎么还给我送银子?使不得使不得。啊?兄弟们的心意?这我怎么好意思啊!啥?下官若是不要便是拂了将士们的一番美意?哎呀,将军这么一说,下官再推辞也就显得太不近人情了呢,受之有愧,受之有愧啊!咱说好了,下不为例哈!唉,你看这天气确实糟糕,嗯,虽有朝廷明令,这法度么,也不能不讲人情不是?下官豁出去了!来呀,给大军再准备三天的伙食…… 您没看错——朝廷的正规军将领有时候真的要自掏腰包交买路钱的。当然,将领的银子从哪里来这个问题么……您猜呢? 而每次拔营,兵卒们都知道今天又没饭吃,自然怨声载道。这时候,军官们便要各显神通:答应每人给几枚大钱者有之、皮鞭军棍照脑袋上可劲儿抡者有之、抓几个倒霉鬼砍了脑袋杀鸡儆猴者,更有之。部众开拔时突然哗变的,也有之,而且不少! 这些事,都是朝廷正规军——官军们才需要面对的。关盛云是匪,所以,统统跟他无关,他才不会担心这些! 反正已经跟陕西当局说好了,只要路上别公开打出什么旗帜,沿途官员都会心照不宣地把他们当官军做好接待工作。嗯,而且尽职尽责、保质保量——保证抵达当天就有热饭吃!至于接待的是官兵还是贼兵——有区别么?窗户纸挑破就没意思了,大家心知肚明便好。普通百姓们则更不需要担心:都是不识字的文盲,又没有京师大人们的微信,怕啥?万一哪个家伙不知好歹造谣传谣……哼哼,我大陕省可不是法外之地! 有的是辅兵,不担心物资,关盛云甚至把两百多只船都带上当大车用了。船上装满了物资,垫上几块厚木板,木板下是木棍,推着走几步,把后面空出来的木棍木板挪到前面再垫上……到了甘泉,便可以沿着洛水顺流南下,直抵潼关卫,这些船还有大用场呢。 尽管已经达成协议,手里也扣了几位高官做人质,关盛云还是不会完全相信陕西当局。罗咏昊也持这个观点,而且进一步提出,要利用这个机会训练一下塘骑斥候的侦察能力,这一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进入河南以后可能就完全是敌境行军了,侦查工作的好坏将决定大军的生死。于是,从谷白松的马队抽了五十人,又让营官们各自抽了十名马卫,由谷白松亲自率领,组成一支塘骑部队,罗世藩负责教他们识字——至少一些简单而又必要的字必须掌握、罗军师和将领们则负责教他们简单的计算和行军常识:道路通行能力计算、辎重承载能力判断、扎营地点选择与各营驻扎地界标示、各种预警信号的设定…… 不要被影视剧骗了,认为所谓斥候就是那种一路高喊“报……”进帐跪倒,随便说一句“前方发现敌人”,将领大马金刀来一声:“再探!”,然后答一句:“得令。”扭头退场的龙套。如同今天的特种兵一样,塘骑斥候在军中的地位极高,除了无可避免的遭遇战,一般而言,他们不会被投入战场。训练一个精锐侦察兵的成本,远高于养一百个炮灰。仅举一例:每天都要给他们足够的肉吃!动物蛋白能够给他们提供足够的热量从而维持充沛的体力、维生素a可以让他们在夜晚能视物,别忘了,这个时代绝大多数人是夜盲的!一个可以参照的比对标准:即便是鱼米之乡的江南,一个拥有百亩良田的地主本人,每年吃掉的肉类不会超过十斤! 每塘五骑,共24塘。视地貌不同,各骑之间间隔百五十步左右——彼此要在对方视线范围之内。这样,大军便有了三十华里左右的军情触角,这个距离,也通常是大部队一天行军的路程。等接到从最远处层层传来的安全信号,大军开拔。 从延安府到甘泉120华里,关盛云走了五天。一方面在官道上推着船确实走不快,另一方面,罗咏昊要求部队利用这个机会,熟练掌握野外扎营的基本功。 塘骑要预先选定适合扎营的地点:视野开阔,灌木丛要提前烧掉(防止敌人火攻)、附近必须有小溪,最好有山丘做保护屏障,还要提前标定各营驻扎范围。每到一个新营地,辅兵们都要构筑简单防御阵地:主营地要搭几个瞭望塔、营外二里要修几座预警的烽火墩、营房要竖木栅栏、摆鹿砦拒马、几面挖壕沟、各营还要挖出厕所…… 除了避免满营狼藉,粪便还有大用处。在大明,人们相信“粪毒”的理论,无论营外撒布的铁蒺藜或插下的尖头竹木签、还是弓弩手的箭簇,甚至火药里,都要掺上这些东西,以“增强”杀伤效果。有时也确实管用:那时卫生条件差,人们也不懂什么叫感染,统统算“毒”——除了粪便,古人还要往火药里掺砒&霜、巴豆、狗血……等非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各个将领都有自己绝不外传的“独门秘方”,事实上反而大大影响了爆炸效果。令人啼笑皆非的是:真正由硝石、硫磺、木炭三种物质组成的纯正黑&火&药,反而是再度从西域传回来的! 与关盛云不信任陕西官府一样,陕西都司府更不信关盛云。因此,一支百余人的马队始终缀在大军后面,每行五至十里,便有两骑驰开,向都司府报告这股贼军的动向。 对此,关盛云和罗咏昊也采取了默许的态度。 终于,大军抵达甘泉。 第44章 重生 第44章 重生 关盛云大军离开延安府的前一天,驻守安塞县城的步队撤离,搭乘了二三十只舟船,顺着延水抵达延安府。与此同时,沿河的官道上,一骑快马驮着常文平向安塞驰去,与顺流而下的船队擦身而过。 守军刚刚离开,县城里的人们还懵懵懂懂的没明白过味儿来,常文平已策马入城,直奔空荡荡的县衙后宅——这里秋毫无犯,一切还是井井有条。闲的没事干拿了把扫帚扫地的老院子(看门人加家仆,安塞的县太爷也养不起更多的人了)目瞪口呆的看着老爷从天而降,招呼也不打一头扎进卧室。不一会,套了身青色官服、腰里挂了知县的官印雄赳赳出来,匆忙上前一把拽住:“老爷,这些天您去哪里了?您不知道出了多大的事啊!您怎么还敢穿这个出来?快脱了,被贼人看见就要了命啦!” 常文平挥手打断了老家人的絮叨:“贼人已经跑了。你快去召集里正们到大堂听本县吩咐!” 安塞县没多大,而且秩序维持的很好。不消一刻,衙役里正们便到得差不多了。大家惊讶地发现,平日里看起来滑头滑脑万事不出头的常太爷大义凛然地在大堂上正襟危坐,一副豪气干云的样子。只听常太爷慷慨陈词,要亲帅衙役和丁壮逆袭盘踞延安府的贼人们,一边豪情万丈地表达着忠君报国杀身成仁的决心,一边把惊堂木拍得震天响。惊恐之余,众人心中不禁佩服得五体投地:原来以前咱们都看走了眼呢——这才叫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英雄呐! 常文平匆匆安顿好了县里的工作,亲自率领一百五十名衙役丁壮,威风凛凛地杀奔延安府而去!大家心里虽怕,但又不敢违抗常太爷的命令,这一路走得胆战心惊,再看看常青天骑在马上那种一往无前的英雄气概,心底越发觉得自惭形秽。 幸好,在延安府北郊遇到一支百人规模的朝廷官军马队,众人心里才略略安定下来。常知县和带队的游击交谈片刻,义无反顾地一马当先率众渡过延水,径直大马金刀开进了空荡荡的延安府。 延安府通判莫翰韬等大小二十来名官员被关在牢里许多日子了。 挨揍是免不了的。 贼人们为了榨出银子,发明了很多匪夷所思的酷刑。比如,最让官员们痛不欲生的一种刑罚,是用两块木板夹住脑袋,捆好后绳子里面插进一根木棍,抓住两头用力旋转——那滋味,“头痛欲裂”完全无法形容其万一!莫翰韬亲眼看见一个州判,成年后已经闭合的头盖骨缝被硬生生挤开,头皮崩裂开来,两个眼球恐怖的、完整的凸悬在眼眶外面,一张圆脸变成驴一般长……恶梦中每每被其凄厉的惨嚎声惊醒。 过了前几天,眼见得这帮官员实在再没什么油水可榨了,贼人们带有很强目的性的酷刑少了,境况好了些,却也有限。时不时还是有成群结伙的贼人喝了酒跑到牢里来,他们纯粹是为了获得可以折磨曾经高高在上大老爷的快感。 不知怎的,两天多没有人来送粥了。每天一大桶烂菜叶和霉米煮的稀粥是阶下囚们全天的伙食,有时贼人还故意当着众人面往里面吐唾沫。官员们饿了几天以后,再没有人能抗拒这碗粥的诱惑,连碗底都伸长了舌头舔得光可鉴人。 卧在草堆上饿得昏昏沉沉的莫翰韬听到一阵凌乱的脚步声,紧接着一双官靴映入眼帘,抬眼上看,是一件熟悉的青色官袍,再然后,是安塞知县常文平那张诚恳关切的面孔!耳中只听常知县在高喊:“下官来迟,害莫大人受苦了,死罪,死罪!”然后,便有人开了牢门,常知县快步抢进来亲手扶起自己……走出监外,仰头看看悬在天空明晃晃的日头、环顾一下周围举刀擎枪威风八面的官军马队和衙役皂吏,莫通判终于相信:这不是做梦,自己真是重见天日,两世为人了! 万幸贼人们没有把知府衙门一把火烧掉,美中不足的是,里面的财物连同官服官帽官靴等一应事物,早被洗劫一空。常文平亲自张罗着把莫翰韬等好一通洗刷,然后端来碗浓浓的菜粥,说让莫大人先养养胃——没想到,莫大人饿着还好,看到那碗粥,当场吐了!好吧,见到菜粥的大人们都吐了。肚里没食,吐出来的都是绿水,大人们拼尽全身仅存的那点气力连连挥手说:“快拿开,我等再也见不得这种东西”,厨子只好再给大人们蒸了软腾腾的面饼…… 常知县跑前跑后的把莫大人安顿好,赔了个罪:“莫大人,您先委屈一下,卑职这身衣服您先将就着穿穿,贼人们把裁缝都掳走了,回头卑职找人给您重新做两套。”说着话,把自己带来的替换衣服亲手披到莫大人身上…… 没等莫大人表达自己的感慨,只听衙门口传来一阵喧哗,隐约听到有人大声喊着:“让我进去!”,更大声的是守门的衙役:“死叫花,快滚!额看你就像反贼的细作,再不滚当场打杀!” 常文平匆匆跑出去,正看见个破衣烂衫满脸污垢的老叫花子,左手端着个破碗,右手挥舞着一根竹竿,被自己的衙役拦着,在大喊大叫的要往知府衙门里闯!正待转身回去,突然觉得这老叫花子有些面熟,与此同时,只听老叫花一声高喊:“常知县,老夫是闫文龙啊!” 延安府同知闫文龙现身了。 常文平骂退了守门的衙役兵丁,赶快把闫大人请进去,免不得又是一通洗漱沐浴——更衣则比较麻烦,常知县只带了一身替换的衣服,已经给莫翰韬穿了。正要把自己身上穿的脱下来,被闫大人止住了:“老夫不要!老夫之所以忍辱负重,就是要留此有用之身杀贼报国!老夫要穿着这身衣服去杀贼,让他们知道自己有眼无珠、老夫这叫知耻近乎勇……” 大家都知道闫大人这通歇斯底里的嚷嚷是给自己遮脸儿,可现在就属他级别高,谁也不会傻到去当场揭穿,纷纷夸赞其大智大勇,深谙小不忍则乱大谋之道。众人七嘴八舌地一说,闫大人自己都信了,更是坚决不穿常文平的官服。不过,他那身不知哪里淘换来的破衣服穿了这许久,脏兮兮破烂烂就不消说了,里面的虱子跳蚤横行无忌,肯定不能再穿回去,于是,换了身青衣小帽的打扮。 几位大人嘴上喊着杀贼报国震天响,但除了常文平,其他人心里都不清楚:贼人看起来确是走了,然而,走了多远可不好说、而且,会不会再杀回来更不好说!因此,都是只喊狠话不动身,彼此配合得很默契。 “这些天究竟怎么过来的”是常知县绕不过去的问题。不过,他和罗咏昊早就想好了对策:巡夜突发头痛,回客栈刚躺下贼人便攻了进来。客栈里还有个代写文书的老先生,跑出去被贼人当头一刀杀了,于是自己拿了老先生的布幌子冒充。一个姓关的贼头目要自己做师爷,假意答应。没想到这厮竟是匪首关盛云的亲弟弟!过了阵子,听贼人们议论说要去攻打甘泉,半夜趁其酒醉不备一棍子敲碎了脑壳,偷了他的马驰回安塞,集合丁壮返身杀回……这番英雄事迹把众官员听得目瞪口呆,也有心里不太相信常太爷有胆子杀人的——杀的还是匪首的亲弟弟!但常太爷貌似突然想起来,轻飘飘的交代一句:去后院某屋看看那贼尸还在不在。片刻间衙役回报,屋里没什么尸身,但院子里有个新土堆很是显眼。众人掘开一看,厚厚的棺木里确是一具锦衣尸身,面孔被砸得整个塌陷下去一塌糊涂! 这下常太爷可牛大了! 比起莫翰韬的坚贞不屈、闫文龙的卧薪尝胆,常知县亲手格毙匪首之一的壮举可谓惊天地泣鬼神,必须要直达天听啊!延安府出了这么一位大明官员的楷模大英雄,所有官员的前途都保住了!嗯,玩忽懈怠的污水都往于胜良身上泼好了。 官兵马队的游击不顾各位大人各种理由的拦阻,率众“衔尾追击”贼寇去了。这下,各位文官有点糊涂了:虽然这厮直接隶属都司府,但我大明祖制以文御武,一个破游击不应该有这么大胆子直接驳文官的面子吧?而且——统共百来号人马,要追剿两三万贼人,这家伙脑子是进水了么? 话说回来——既然这么好胆,你&他&妈早干嘛去了? 还是常文平,一语点醒梦中人:“各位大人,既然有都司府的官军在追击残贼,卑职以为,各位大人为圣上守土有责,收复州县似也属当务之急吧?” 闫文龙莫翰韬们不禁恍然大悟:对啊!常知县有手刃贼酋的大功垫底了,自己虽然“坚贞不屈”,但那是分内之事,咱还得立功啊!既然常大人——过不多久肯定不会是七品知县啦,还是先尊称大人吧——言之凿凿地说贼人去了甘泉,“收复”延长延川两县的“功劳”就摆在那里,不去拿过来岂不是跟那个游击一样脑子进了水! 常大人真够意思。慨然表示自己的一百五十人全让各位大人带上去收复失地。话虽这么说,总不能让常大人自己光杆司令(两个字分开读——“司”“令”,这是这个词的本意)延安府城吧?好说歹说,常大人留了二十个维持秩序,余人一分为二,又在城里凑了些人,闫文龙莫翰韬等各领了百来人的队伍。 扯了好多五颜六色的布匹,大人们各显神通,粗笔浓墨写了“讨贼”、“荡寇”、“靖逆”、“剿匪”、“保境安民”等龙飞凤舞饱含赤诚的大字,用竹竿木棍挑了便是花花绿绿的旗帜。热热闹闹地出了府城。沿途的流民百姓可算开了眼:前面是锣鼓开道,后面旌旗招展。大人们按照级别该坐轿的坐轿(关盛云把官轿都拆了烧了火,民间的二人抬小轿子要了也没用,都没动)、该骑马骑驴的坐门板(驴马都被关盛云们收走了),两队人马威风凛凛杀气腾腾直奔两县,为圣天子浴血奋战收复失土而去! 田埂上看热闹的观众里有个五六岁的小娃,天真地问到:“爹,这些是啥人哩?” 他爹兴奋地搓着手回答:“官军去杀贼咧。” 小娃瞪着眼睛看了半天,再问到:“官军杀贼,举这多旗子做啥,咋没见有几人拿刀拿枪哩?” 当爹的一愣,继而啪的一声脆响,娃被扇了个耳光。爹训斥道:“恁混账,瞎说啥子!小心被当贼娃子捉了去!” 小娃捂着脸嚎啕大哭。 但哭声随即淹没在喧天的锣鼓声里,无人理会。 第45章 兵祸 第45章 兵祸 虽然关盛云带走了绝大部分舟船,河汊里,苇荡里,也总会有些漏网之舟。被大人们东一只西一只地搜出来,居然凑出三十多条大小不一的船只。按照计划,闫文龙与莫翰韬等大张旗鼓地出了延安府,造出足够的声势后,改走水路,顺延水而下,到黑家堡分兵:闫文龙这一路弃舟登岸去“收复”延川、莫翰韬这路则继续乘船去“收复”延长。之所以如此分配,是考虑到毕竟后者在牢里被关了那么久,路上长途跋涉身体有些扛不住,乘船顺流而下,省力一些。 没想到刚刚抵达黑家堡,闫大人那一路正在热热闹闹地下船,有人猛然惊恐地发现,远处漫山遍野有成千上万的人正在向这里涌来!是贼人们还没走干净、还是又杀了回来、抑或是惨遭浩劫后无以为生的人们聚啸为盗?众官员完全没想到会遇到这种情况,前一刻还气吞山河的闫大人第一个跳回船上,一头扎进船舱,大声命令马上泊到对岸去!船老大哪敢怠慢,操橹急摇,累得满头大汗,船却纹丝不动。一连串恶毒的诟骂和诅咒威胁从青衣小帽的闫大人嘴里喷薄而出,幸好有岸上的丁壮发现,原来匆忙间忘了解缆,小船还牢牢系在岸边树上,连忙上前解开。没想到,不待这位好心人登船,小船便箭一般向对岸蹿去。 好心人情急之下和衣扑到河里,揪着手里的绳子头三两下伸手攀上船帮……“啪”的一声指骨骨折的脆响伴随着“啊呀”一声惨呼,船上衙役的铁尺已狠狠敲了下去,然后是一声断喝:“狗材,放手!” 其他船只的情况也类似,都在陆续划向延水南岸。已经登上北岸的勇士们,会水的纷纷跳进河里向南岸游去,不会水的则逃向东西两侧,还有的在岸边蹦着喊着骂着跪地恳求着…… 梁老四家祖祖辈辈生活在延川县郊外的杨家塬。 名字里虽带个老字,其实他才二十五岁,当然,是虚岁。他确实行四——他曾经有三个哥哥,不过,没成年就都先后夭了。梁老四长到五岁,娘也死了。现下老梁家只有四口人:爹老梁头、媳妇、还有个四岁的娃。 日子很苦。 这里的土地很贫瘠,丰年时亩产能收个一百多斤(明朝,十六两秤),遇到那些比较差的年景,种子粮都收不回来的时候也有过几回。逢年过节,或农忙需要重体力劳动那阵子,每天可以吃一两顿全干的,其他时间少半干多半稀再搭些野菜,也凑合。最差的时候便要吃草根和树皮。吃树皮可有讲究,否则,要不了多久便会把自己吃死……嗯,或者饿死。 最好吃的是榆树皮。有不懂的人,把树皮扒下来煮软些直接嚼了吃。一般情况下,要不了多久,他们便会活活胀死掉——树皮就是树皮,再软也软不到哪里去,勉强咽下去,满肚子粗纤维消化不了。肚里难受就想喝水,在胃里的粗纤维被水一泡,膨胀起来,把胃撑破,人疼得在地上要滚一两个时辰,甚至更久才能死去。这时,如果遇到有经验的好心人,会给家人出主意,找根粗木棒照后脑狠狠敲一记,尽快结束亲人的痛苦罢,没得救的。吃得少,暂时没撑破胃的也活不了。人体的消化液无法消融这些东西,统统堆在胃肠里,最后还是死。更久,更痛苦。 榆树的粗糙外皮不能吃,能吃的是内侧那层软软的部分。揭下来,剥去外部的老皮,切成段,摊开晾干,再用磨子磨成粉,这个可以吃,也可以和橡子一起磨粉混了吃。唯一的问题是有些干:人屎和羊屎似的,都是黑蛋蛋。不过,能活命。 扒树皮也有学问。你不能围着树扒一圈,那样树便死了——等你把周围的树全整死了,自己也就离饿死不远了。要纵向扒,留一半,这样树不会死,到下个需要指望它的年景,还能救你一命。一般情况下,不太需要担心不够吃:你别忘了还有树根呢!树有多高,根就有多长!而且,树根须须麻麻的,从总量上来说,根上包裹的树皮比树干上那些可多多了。你可以放心大胆的掘掉一半树根扒了皮磨粉吃,只要别掘断主根,这棵树会一直给你提供活命的机会。 时不时需要啃树皮的日子确实苦,但既然从不知道其他人、其他地方的幸福生活是什么样子,自从懂事,自己和周围的人都是这般活法,梁老四也就认为这种生活就是这个世界上所有人的常态,也就不觉得苦了。 像其他邻居一样,梁老四的爹老梁头拼死拼活,在他二十那年用攒了好多年的几斗粮给他娶了媳妇。娘家人是冯家沟的,不远。见这家人只是两口,还都是壮劳力,亲事答应的挺痛快。很快,家里添了个男娃,老梁头对孙子这个疼啊,杂面馍馍都紧着孙子吃。有次孙子把锔过两次的破碗摔了,梁老四顺手甩了一巴掌过去,没等孙子哭出声来,老梁头的巴掌就呼到儿子脑壳上了……孙子跟爷爷也亲得不得了。 前阵子听说来了贼,老梁一家便跟着乡亲们躲进山沟沟里。过了几天,县城里陆续有人出来了。都说那贼们不比官家凶多少,只抢了富户,除了抓丁,没怎么为难穷苦人。老梁头惦记着破家里的那些零碎,儿子和媳妇没劝住,跑回家了。过了两天,老梁头乐得见牙不见眼地又跑回来,说贼们都走了,临走还开了县仓让大家去领粮,自己大着胆子过去,真背了大几十斤粮回家呢。于是躲着的人们都回了村,果然,家里还是那样,贼们只打县城,没下乡。 当晚,老梁头把埋起来的杂粮刨出来一些,全家人在屋里摸着黑美美地吃了顿干饭,大部分都继续埋着:全村百十户人家,有胆子跑县城背回来粮食的不到十户,家里有粮这事可不能让其他人知道惦记上! 几天过去了,日子完全恢复了以往的常态。这天梁老四一大早出去砍柴,顺带看看林里下的套子能否套到点兔子啥的。到了午间,老梁头刚从田里回来逗孙子,杨家塬就被官兵围了,听口音是从榆林那里开过来的。 官兵们说要找反贼,挨家挨户的翻东西,稍微好一点的全不放过,都被抢了。起先老梁头还担心私藏的粮食被翻出来——就浅浅地埋在屋里炕边,用破麻袋和引火的秫秸杆浮皮潦草地盖着呢。于是挡在前面弓着腰说着好话可怜巴巴地央求着兵爷们。 娃被吓得大哭,媳妇赶忙一把抱怀里哄着。娃把头埋在娘怀里哭,虽然媳妇脸上抹了锅灰,但娃一拱,破衣服没盖住奶子的轮廓,几个家伙还是动了坏心。几人对视了一眼,便有两个过来把老梁头往屋外拖,另个去拉扯媳妇。娃死抱着娘不松手,这家伙急了,掐住娃的脖子便硬扯,娃的哭声立即岔了音,随即便被憋住了。老梁头见孙子危险,不知哪里来的气力,连咬带抓地挣脱了两人就往前面扑,刚迈开步,感觉后心一凉,低头望下去,一截明晃晃的刀尖从前胸冒了出来。老梁头倒在地上,逐渐扩散的瞳孔里映出的是地狱般的景象:娃被拎着腿倒提着抡起来,头在炕沿上撞碎了,媳妇被几个人按在死去的娃旁边…… 几乎与此同时,全村都炸开了锅,大家纷纷往外跑,跑的快的算是捡了条命,跑的慢的大半都做了枉死鬼。 跑到野地里的人们惊恐地发现,周围好几个村子都有人在往外跑,看来过兵的可不止刘家塬冯家湾这几处。恐惧迅速蔓延,跑的人越聚越多。拖了柴正回家的梁老四远远看见,扔下柴捆就迎着人群往回跑,认出同村的人便拦住问,那人也不知道他家发生了什么事,边挣脱边喊着让他一起跑兵灾。梁老四当然不会听,躲躲闪闪地往回潜,猫在村口的干河沟里向里面巴望,然后就看见自家房上窜出的火苗。正在犹豫要不要冲回去看个究竟,猛然见到路上倒卧了一些血肉模糊的尸体,梁老四明白了:回去是死路一条。于是心里产生了侥幸的念头:爹和妻儿是不是也跑了出来?如果这样,还是先找找看,万一找不到再回来,否则也是白送性命。梁老四扭头向南追着逃难的人群跑去。 正值青壮年,又空着手没带任何物什,不到个把时辰梁老四便追上了人群,在人群里穿行着,边大声喊着爹和妻儿。当晚,已经失去理智的人群就在野地里委顿着将就歇下。梁老四和其他寻找亲人的人没怎么睡,整夜磕磕绊绊地走着,用哑了的嗓子继续呼唤着。 第二天天亮时,人群继续向南逃去。快到午间,这些逃难的人差点把闫大人活活吓死。 等闫大人看清了黑压压的人群原来是百姓,心里顿时明白了大半:这是逃兵灾的,看来官军已经捷足一步先到了延川! 俗话说,匪过如梳,兵过如篦。 梳子大家都不陌生,但篦子可能很多人没见过。过去一则因为生活条件的局限,不可能随时洗澡洗头、二则,随之而来的是人们的自我开脱,也就是为客观存在找借口。最好的例子当属老北&京炸酱面。明明是吃不起大块肉又嘴馋,剁点碎肉拌上齁死人的咸面酱西里呼噜和着一大碗面条吞下去而已。但……皇城根的爷们儿可不能丢面子啊!于是找借口。肉丁不能多,太多了扯味儿!咱爷们儿讲究的是八个小碟配菜,胡萝卜丝青萝卜丝黄瓜丝面筋丝白菜丝绿豆芽黄豆芽还得有青豆!醋,醋呢?辣椒油、花椒油,香菜,小葱……总之,不要钱的小料都得给爷备齐喽!嘿,差点忘啦,蒜,还得有蒜呐!懂了没?这才叫讲究——快特么打住吧!你弄一桌东坡肘子皮皮虾大螃蟹再看这讲究人儿吃啥!保准闷头一通风卷残云你说啥他都装听不见不带搭腔的。等他抬头再跟你吹八个小碟儿的讲究……甭问,盘子肯定已经见底啦!好吧,扯远了,言归正传。因为不能随时洗头,所以产生了类似的忌讳:大姑娘洗头不吉利啦、洗多了伤元气啦——篦子就是不能随时洗头的解决方案。篦子的齿非常密,藏在头发里的虱子跳蚤之类的可爱小生物,就靠它“篦”出来。 土匪流寇,因为害怕官军的围剿,讲究来去如风,每到一地,粗粗略略的搜翻一通,然后便要立马跑路。百姓们能跑的当然要跑,不能跑的就躲。因为这个原因,无论是人是财,只要藏得隐蔽,总有不小的概率能漏过去。 但官军则不一样了,尤其是客军(外地兵),绝不会跟你客气!平日里军饷被各级长官扣得剩不下什么,饭食也只能说维持在饿不死的状态,唯一的发财机会便是剿匪! 话说回来,追到土匪流寇,你跟红了眼的亡命徒们真刀真枪的对砍?砍得过砍不过姑且不论,就算真有了首级功,军官们各级扣一点,能到手几个钱?为自己那口勉强饿不死的杂面馍,值当的么?所以,只要不傻,当然不会拼了命追。 而对“匪区”的百姓们,自是另一番景象。土匪跑了报“大捷”先铺垫一下、为了“彻底肃清残匪”,得认真搜查吧?大家都在翻箱倒柜,谁知道你揣起来了啥?别说奸&淫几个妇女,就算砍了人,只要你一口咬定这脑袋是土匪或匪眷的,死人不会说话,谁又能把你如何?再说了,你完全可以义正词严的说是匪寇干的,分明是乡里愚夫认错了人!地方上的文官们肯定也不敢直接跟你对着干——否则,以后再有这等事,等着殉城吧,没人会再来帮他!所以,这时候的官军不会急着离开追剿匪寇,会慢慢找,细细搜——久而久之,这方面他们都很有经验,等到离开,这地方基本就是白地了,啥都不会给你留下。像篦子篦过一样的干净。 面对这种斩草除根似的兵祸,百姓们自然要能跑多远跑多远。 所以,闫文龙辨认出逃难的百姓,也就知道,官军已经“收复”了延川了——如果是土匪,百姓们不会跑这么远、人也不会这样多! 第46章 剿匪 第46章 剿匪 大明的官员,在百姓面前当然要有一番威仪赫赫。 船只都重新靠了岸,闫大人在一众手下簇拥下大摇大摆地迎着逃难的人群而去。与此同时,莫翰韬大人的座船也再度向延长方向驶去——刚才两位大人都不约而同地靠了南岸:万一来的是匪,莫大人的大可为之身也不能轻赴虎口呢! 百姓们见到朝廷青天大老爷的旗号,呼啦啦跑过来,跪了满地,哀嚎声响成一片。闫大人虽是青衣小帽的打扮,不怒自威的气派是普通人等模仿不来的。摆足了朝廷命官的架子,简单吩咐了几句,坐着轿子,率领百十个威武之师,再度向延川方向施施然行去。身后跟随的,是成千上万重新燃起生活希望的百姓。 闫大人行得信心百倍。因为他很清楚,按照大明的律令,武将收复城池不计功——武将的功劳,朝廷旁的一概不认,只认斩首功。你说你野战胜利解除了敌人威胁?好啊,口头表扬一下。啥,奖金?拿首级来!你说你据守孤城贼不得越雷池一步保障了后方安全?好啊,加油,继续努力!奖金?呵呵,拿首级来!交多少首级赏多少银子(理论上哈),明码标价童叟无欺。至于其他么,少废话,朝廷一概不认!滚! 至于文官呢,朝廷只认守土之责。假设你是知县,手里只有一百衙役,贼人来了五千。请问,你怎么办? 进山打游击?哼,砍了!你分明是畏敌如虎,临阵脱逃!都像你这样阴纵贼寇,贼人岂不长驱直入了!你对得起君父的如山似海之恩么?你对得起朝廷的信任么? 那应该怎么办呢? 去死啊! 披发仗剑死在县衙台阶上最好,要么自挂东南枝也行。放心,朝廷会荫你一个子侄,免试进入体制内! 当年太祖爷设计这套系统可谓用心良苦:武将们谁&他&妈也别想虚报战功骗朕的银子、文官们不是知书达理么?很好,给朕做消耗品罢——同时也消耗了贼人。朕的消耗品有的是,请问贼人你耗得起么?! 如果你是知县,没有合理的理由(常文平知县的理由就比较合理哈,至少说得过去)丢了县城,后来又收复了,也行。死罪你不用担心了,但罚总归还是要罚的:是口头警告、是降级留任、还是降几级留任、还是免官罢职、或者,充军发配……你要相信朝廷。 嗯,当然,你可以为自己辩解。你知道,朝廷最爱听的声音是啥么?不是你那破锣嗓子,而是银子发出的清脆撞击声!这个不用我告诉你吧? 因此,闫大人一点也不担心榆林的兵将分了自己复土之功。这是文官桌上的菜,轮不到大字不识的武夫们伸筷子!至于那边会不会有文官跟过来这个问题,闫大人也很有把握:大家都是官场中人,说到底,这场篓子还是榆林府捅下的。都是府城,级别相同,彼此心里手下都会有分寸,这是规矩。 率兵到延川协助“剿匪”的是榆林府参将李长发。 首先,榆林府有陕西都司府的正式调兵命令,师出有名。 其次,萧长华心里很清楚这场祸事由自己而起,虽然屎盆子已经扣到于胜良头上,再多抹几把也是好的,万一将来有什么隐患,提前备个后手。 第三,前阵子被关盛云榨走了不少银粮,府城手头有些紧,需要想办法补贴一下。最好的补贴方式,当然是从隔壁想办法。 最后,李长发可是跟关盛云手下一个叫谷白桦的悍匪头目拜过把子的,罗咏昊神木县那一片也是他名义上在照应,因此就算不走运撞上,也就是把酒言欢大喝一场的事,不会被杀个全军覆没没法子跟朝廷交代。 怪不得京师的袁大人对这个座下弟子青眼有加,萧知府考虑问题就是全面。 李长发进了延川就很生气:龚德润那贼下手挺黑的,虽说是个县城,硬是没留下啥像样的东西!剿匪总要有些首级,但这活在城里不能干。大部分城里的居民都有户籍册,读书识字的人也多,杀良冒功的风险不是一般的大。听说龚贼没下乡,周边乡民反而有不少从县里背了粮回家,李参将一挥手,几个营分头扑向了延川郊外。 钟阿义是松江府人,一场瘟疫父母双亡,十二三岁的半大孩子投奔了昆山县的舅父。昆山是著名的鱼米之乡,舅父是个老实巴交的普通人,下湖打鱼上岸耕田,甥舅两个日子过得挺安逸。 附近有个傀儡湖,还有一种很特殊的职业——湖盗:平时打鱼运货,遇到孤身客商半夜一刀砍了踹湖里喂螃蟹。 傀儡湖得名于傀儡戏。传说唐玄宗时著名宫廷伶人黄幡绰,为了避安史之乱也为了糊口,流落到这里,买了艘小船在湖中演戏谋生。唱戏是假扮他人,有时化妆,有时用面具,也有时会用上些木偶,故名傀儡戏。地方富庶,文风也盛,周围的水上人家纷纷划了船围着听戏。再后来,这个风俗便沿袭下来。傀儡戏,也逐渐演变成了百戏之祖:昆曲。 有次一群湖盗洗了看戏的观众,没想到里面有个致仕的尚书,连惊带吓犯了心梗,死了。 家属不干了。 尚书的家属发飙,那还了得? 官府轰轰烈烈的严打。 湖盗首领是捕头的小弟,当然主要成员一个没抓住。但县太爷必须交差啊,于是抓了很多人。抢劫时黑灯瞎火湖盗们又蒙着脸,苦主家属也认不出谁是谁,人数凑得差不多就好。抓了你最好痛快承认——不招?好办,打呗。打到你招,或者,打死后让别人指认你。县太爷嫌上报刑部手续太麻烦,也是为了给苦主家属出气,把一干“主犯”都判了站笼,十几天日光浴,全都活活站死了,里面就有钟阿义的舅舅。钟阿义年纪小不够判死刑,被流放到榆林府。 死者家属表示很满意。 钟阿义入营那年也就十四五。新来个江南细皮嫩肉的童子鸡,军汉们也很满意。 唯一不满意的是钟阿义。 不用等再大一些,他很快就明白了,这世上只有一个道理:弱肉强食。 少年钟阿义变了,变得心黑手狠。除了敬畏长官的马鞭和军棍,钟阿义什么都不怕。 到了二十几岁,钟阿义已经成了队里的小旗官。小旗官是最基层的小官,军饷经过各级将领的层层过手,到他这里已经没什么可扣的了,粮豆也是一样。不过吃饭时他有优先权:等他吃饱起身,小旗里其他人才能开饭。 军中日子本来就苦,前阵子更苦:听说有一伙兵强马壮的流寇狠狠敲了府尊大人和副帅一笔竹杠。几枚铜板的军饷不用指望了,伙食更差,如果还像以前那样自己可劲吃饱,手下差不多就会饿死人了。钟阿义也只好忍着些,往清汤寡水的粥里丢进大把的野菜,好歹把肚子糊弄过去。 终于盼到天大的好消息:要开拔去剿匪啦! 军中有规矩:开拔要发双饷。这意味着多少能落下些散碎银子渣。更重要的——可以发财啊! 大大地发财。 金银珠宝首饰一般抢不到,抢到也多半不是自己的。但乌漆嘛黑的散碎银子(民银含硫量高,易氧化变乌)、黄澄澄的铜板、上好的衣服布料、锅碗花瓶各种物件,可都是宝贝!何况……还有女人! 哈哈哈哈! 本队围了个村子。因为是晌午,村民都在家里躲日头,没看见队伍开过来,圈了不少人,太好了! 带几个兄弟闯进一户人家。一个死老头子一个劲地打躬作揖着央求。呵呵,要说冤,你&他&妈会比老子冤?说惨,能比老子惨?大鱼吃小鱼,大人欺小人,这世道就这样,认命吧! 女人怀里的娃一蹬,露出一片白花花的胸脯。啧啧,刚才还没注意到哩!钟阿义只觉得一股热流在小腹里迅速蔓延开来。示意两个兄弟把老家伙拖出去,等大爷们泄了火,再拿点东西,也不会太难为你们。哦,可能哈。 没想到老东西居然咬人! 果然,黄三是个暴脾气,除了自己谁都不服,一刀就把老东西攮了。 活该!不认命就这下场! 黄三捅死了老东西,自己拉扯半天还没收拾得了这个小娘们和那倒霉娃子,以后可咋混?一巴掌打翻了女人,拽住倒霉孩子的腿就势往炕上一抡…… 女人惨叫一声瘫在地上了。 拽起来往炕上一推……女人不反抗了,死狗一样任人摆布。 早这样不就完了么! 活该! 提起裤子,踹了一脚老死鬼:你&他&妈别瞪着老子!老子也不知道自己啥时候就死哪里了! 这都是命,懂么? 你有你的命,老子有老子的命。大帅欺负将军,将军欺负小兵,小兵欺负你,你也肯定欺负过别个——你总杀过鸡羊吧?它们冤不冤? 所以,这都是命! 这家真他妈够穷的,翻了半天也没啥东西。咦,炕边怎么堆了这么多秫秸杆,灶房在院子里啊! 你俩给老子刨一下看看! 哈哈,被老子猜对了,满满一口袋粮食! 张麻子,把粮给老子背上!黄三,你&他&娘&的也别空手,把女人牵了,带着走,到延长找人卖了!等等老子,这老死鬼的脑袋说不定也能换点赏钱,等俺割下来带上。 炕沿边的死崽子多少有点碍眼,嗯,这么多现成的秫秸杆…… 火镰的火星点燃了艾绒,艾绒引燃了秫秸杆,梁老四家燃起了熊熊大火。不久,村里东南西北各处纷纷冒出更多火头,宣告着本地剿匪任务已经胜利完成。 刚刚被队官彻底搜过身的军兵们依旧喜笑颜开,以小旗为单位聚拢成小堆,向一旁比比划划地说着什么,人群时不时爆发出一阵怪笑——被他们指指点点的是一群衣衫不整的女人,年纪从十几岁到三四十不等,有的哭泣有的漠然但所有人都被绳子拴成一串。 没跑掉的老少们蹲在不远处,周围是拎着明晃晃刀枪的看守者。刀枪上滴下的血迹,绝了他们逃跑的念头。 粮食袋堆在一起,垒了好大一堆。粮堆旁是杂物堆,锅碗瓢盆农具箱笼被褥啥都有。两头牛和二十几只羊拴在村道旁的树上,有的偶尔低头啃两口地上的青草,有的默默地盯着看道旁一溜排着的几口大号行军铁锅。锅里热气蒸腾,翻滚着刚才还和它们共处一群的同类们变成的肉块。有只牛对着铁锅跪卧下来,眼里淌下两大滴泪水。这个情景立即把大部分军汉们的注意力吸引过来,大家指点嬉笑着感慨着。不过,也就是一瞬,很快,他们便又都扭过头去看女人们。 …… 队官和李长发的亲兵以及两个总旗官心满意足地从村里最大的宅里出来。队副手脚并用三两下爬上房顶,手搭凉棚向四野望去,三四里外还有个村子没冒烟。 村民该是都逃走了,但没过兵的村子今晚可以宿下。明天再好好翻翻,总会找到些什么。选定了方向,吃饱喝足也暂时发泄够了的官兵们在队官的吆喝下,纷纷起身,牵着牛羊和女人,向目的地开拔。不少人的腰间都系了颗血淋淋呲牙咧嘴死不瞑目的首级。 走在队伍中间的是推车挑担的那些幸存村民,他们在帮助官兵们把曾经属于自己的粮食、财物,和妻女姐妹们送向下一个即将遭受蹂躏的村庄。 本来李长发手里只有两个营,为了这次“剿匪”取得最大收获,吴多贵副帅又临时给他拨了两个营。李参将自己坐镇延川县,四个营以队为单位,都派了亲兵盯着,全撒到周围乡下已经三天了,各队开始陆续回城归建。 这次的收获不错,战利品都先放在延川,要找个营看住,免得让什么山贼马匪抢了去,自己再带三个营到延长转一圈,就算圆满完成任务。这趟回去,除了狠狠发笔财,又是一场大捷,再交上几十颗说得过去的人头,加个副将衔也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李长发正在琢磨让哪个营留守,闫文龙一行到了。 本篇知识点: 银针试毒。 理论上讲,银针不可能试毒的。但实际操作中,古代不仅有这种事,往往还很灵验。 古代应用最广的毒药是砒&霜,也就是氰&化&物。不过,由于提纯技术不过关,会含有大量的硫元素残留。试毒的银针含银量十足,又擦得亮晶晶,遇到硫,会变成硫化银——硫化银的颜色是乌黑的。 第47章 反噬 第47章 反噬 跟着闫大人回来的百姓们一开始想跟进县城,被李参将的兵马拦住了。理由无可辩驳:谁知道人群里是不是混进了贼人的奸细,趁乱混进来偷袭官军怎么办!嚷嚷得最凶的便是嫌疑最大,要带走详加盘查! 人群中有几个不甘心的带头鼓噪起来,被李将军的亲兵拽出来带一边审问去了。见官军真的动手抓人,刚才还群情汹涌的百姓们都闭了嘴向后面退去。是啊,大家都一样倒霉,可别把俺抓了去。审问很高效,半炷香的功夫,几个亲兵用长竿挑了人头宣布:这几个都是贼人细作,都亲口招认了,已经被就地正法! 闫大人攀上一辆大车,对众百姓拍着胸脯掷地有声地承诺:请大家就此各回各家,莫受反贼煽动,要相信朝廷!本官食朝廷俸禄,身为一方父母,必会为百姓做主。 百姓们于是纷纷散去,闫大人带领自己的百十人,昂然入城,找李长发参将去了。 见到闫文龙,李长发大吃一惊,有些怕了。 李将军才不是怕地方上的文官找他算账——延安府胳膊再长也管不到榆林府,而且,自己可是带兵过来帮助你“剿匪”的!怎么着,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这等嘴巴官司萧大人绝不会袖手旁观!何况,做到正五品知府同知的闫大人怎么可能傻到为了几个死老百姓给自己惹一身骚? 李长发怕的是,既然延安府的官员已经到了延川,延长那里应该有人到得更早——从延水顺流而下比陆路翻山越坎容易多了。如果延长那里已经恢复了秩序,自己出来这一趟的收益可要打对折了——这个可是萧大人、吴副帅万万不会原谅自己的! 于是用最快的速度整顿兵马,留下自己的一个营押送战利品运往榆林,其他三个营准备半轻装赶往延长。半轻装的意思是各兵自携三日粮,牵着牲畜和女人——让兵丁们把后两样就此抛下不仅绝无可能,而且很可能会引起集体哗变。别看李参将几乎没真刀真枪地打过仗,但治兵多年,这个道理再明白不过了。 果然闫大人很知趣,见了面,煞风景的话只字未提,先是谢过李将军的大义援手,继而慨然表示“大捷”的奏章尽可以把自己的名字填进去作证——这是闫大人亲眼目睹李将军大发神威浴血冲锋摧枯拉朽般痛剿流寇,看朝中哪个小人敢乱嚼舌头根子! 李长发当然够义气,谦虚的表示,自己的些许胜利离不开闫大人等一众地方官员大公无私的支持和帮助,不仅拿出银两犒赏冲锋杀敌的勇士极大地激发了士气,更是组织了地方百姓运输粮草筹集物资,从而保证了这场来之不易的胜利。榆林府给圣上的捷报,一定会浓墨重彩地给闫大人和各位大人记上这笔功劳!地方上的百姓也是好样的,倾尽自己的一切帮助官军剿贼,这都是平日里闫大人们教化得好啊——闫大人及时说出了“毁家纾难”这个词,怕不识字的李将军到时候想不起,还亲笔写下来。李长发郑重其事地揣到怀里,继而代表萧知府表示,榆林府一定支持闫大人向朝廷申请免田赋的合理要求。 场面话说完,双方统一了口径,彼此都放了心,于是拱手作别。 城外的百姓们已经散了大半。大家固然希望闫大人能够为民做主,但也都想先回家看看被毁成了啥样子。等人群再度聚起来找闫大人,李长发的队伍已经走出几十里外了。 闫大人和蔼可亲的升了堂,表示一定不会辜负一方百姓的信任,豁出去这顶乌纱帽——哦,好吧,手抬到一半才想起来自己戴了顶方巾,于是趁势一捋几绺胡须,接着重重地把惊堂木一拍,表示自己的坚定决心——势必为大家讨回公道!闫大人掷地有声的铿锵话语让百姓们深受感动,一阵又一阵“青天大老爷”的呼声响彻云霄。 几个老者不以为然,摇着头说没用的,但遭到众人的一致诟骂:“你们瞎么?看看闫大人诚恳的话语和坚定的态度!” 要相信朝廷! 闫大人为民请命,当然要详细统计各家的损失。大家不要急,一个个来。不说师爷了,闫大人和其他大人们只要有时间都会亲自上阵,逐一听取百姓们的哭诉,并详加记录,最后还会一字一句地念上一遍,核对无误才让苦主画押,然后客客气气地请下一位…… 两天以后,终于有人明白了:等闫大人把几千上万人的冤屈都统计完汇编成册,估计要明年开春了! 但闫大人的理由绝对无法辩驳——不了解情由,怎么能伸冤呢?总不能一把扯住哪个军爷:“你还我公道!” 这叫无理取闹,背后一定有贼人在捣乱,要吃官司被严惩不贷的! 对吧?所以,唯一的办法,就是你投诉、我记录、再上报、等答复。 百姓们再次哭天抢地地散去了。 几个老人摇着头:“浮财就莫指望了。丢了女人的,还是自己去找找吧,凑些钱,去延长。军爷们到了那里,该换一批女人了。运气好的,还有赎回来的机会。” 李长发心急火燎地赶路,还是迟了一步。等队伍到了郊外,莫翰韬已经“收复”延长两天了。 换做旁人,此时可能只得悻悻而归了,但萧知府和吴副帅能放心地让李参将独立担此大任——李长发将军岂是一般人? 城南被延水拦着,李长发把三个营分别安置在延长西、北、东三个方向形成合围之势,自己仅带了几十个亲卫入城,拜访莫大人去了。 莫大人见了李将军真的有些吃惊:你一个榆林参将,大老远跑咱们延安府来,这胳膊,未免伸得有些太长了吧?搁平常,莫大人正眼都不待瞧一眼参将的,何况还是外府的武职。不过现下正乱,倘真发生些乱子不测,也是谁也说不清的麻烦。所以,不冷不热地招呼着。不过,李将军好像完全没看出来,大咧咧说了句,既然延安府的大人们已经过来,看来没自己啥事了,歇一晚,明天就回。 人家既然这么说了,手里还有都司府的命令,莫翰韬自是无话可说。晚上叫人弄了几个菜,提心吊胆的陪李将军喝了几杯,席间还偷偷塞给李将军一个小包,说二百两别嫌少,给兄弟们买些酒水路上解渴。李长发满腔正气地拒了,说大家都是为圣天子尽忠,剿匪安民是分内事,这个肯定使不得。 如果不是久经宦海,李将军信誓旦旦的豪情壮语莫大人也就信了。莫大人早就派人查看了李参将部队的驻扎情况,睡下时心里叹口气:那些村子毁就毁了吧——幸好,谷白桦那个贼既没怎么祸害乡下,也没怎么祸害城里,见到官军开过来,四郊不少人都逃到城里来了。 等到半夜城里各处冒出火头,李将军披挂整齐金甲天神般率领四名亲卫直趋莫大人卧室口里高喊着:“残贼夜袭,保护大人!”莫翰韬这才明白过来:自己太小瞧这位将军了! 莫大人当场正式向李将军提出要求:本官代表延安府和一方百姓,恳请将军大义援手,入城平寇! 嗯。这就对了嘛。 否则,黑灯瞎火的,万一有“贼人”闯进官衙杀了朝廷命官,这可不是完全不可能发生的事呢!而且,万一莫大人有个什么不测……现在延长县里最大的官可就是李参将了,不用问,负责破案追凶的只能是他! 随后的两天里,延长县被彻底洗了一遍。 虽然到的晚了些,但李长发的收获比延川足足多出来三倍不止——谷白桦招兵发的粮食和安家费,便是“通贼”的如山铁证! 面对凶神恶煞的军爷,百姓们纷纷争先恐后地指证哪些邻居收了贼人好处——这些邻居固然在劫难逃,而指证者本身,在其他人家破人亡后,便自然而然地成为下一轮“搜查”的重点目标。 想通过咬人免灾?呵呵,图样图森破——被咬的固然要倒霉,等那些倒霉鬼再榨不出油水,官爷们下一个该找谁呢?你自己琢磨! 唯一的小插曲是,钟阿义的好运在延长走到了头。 本已抢得差不多了,带了个手下傍晚时分正要回营,路过一个巷子,不经意瞥了眼,见里面有个院子门户洞开,院门都不见了。虽然这意味着已经被其他人抢过至少一遭,意犹未尽的钟阿义犹豫了下,还是转了进去。 院子不大,只住了两户人家。钟阿义早已习惯了百姓们的跪求,有些托大,向手下一努嘴示意他去西屋,自己径直一脚踹开东屋门闯了进去。东屋是里外两间,外间屋地下是被踩瘪了的箩筐、折了的秤杆和满地狼藉,看样子是个做小买卖的人家,一个老头子和一个老太婆惊恐地看着自己。里间屋的门帘当是被扯掉过,现下用块破布挂门楣上勉强遮着。听到外面的动静,里间屋传来几声轻响,钟阿义乐了:如果里屋住的是男人,谁还需要挂这个破帘子?抬脚便向里走。不出预料地,老头和老婆子双双跪下,一边扯着钟阿义的腿恳求着一边磕头。这套态度钟阿义见多了,一脚揣在老婆子的心口上,于是老头子松了手去摇老婆子。 钟阿义一把扯下破布。果然,里面是一对小男女,十七八岁的样子。显然,这是一家四口,老两口和一对小夫妻。钟阿义愈加的开心:早前来过的家伙们还是雏儿,只抢了财,放过了人。呸!这年头,谁好心谁是傻子,一切都是命!钟阿义用刀指着小丈夫咋呼着威胁要他到院子里去,就在这时,好像听到身后有些不对劲,还没完全转过头,老头儿手里的秤砣便狠狠砸在他的太阳穴上! 小丈夫本来挡在媳妇身前,遮护着她那微微隆起的肚子,等钟阿义倒下,便看见娘瞪着两眼直挺挺地躺在外屋地下。红了眼睛,从媳妇手里劈手夺过紧紧攥着的剪刀,一步跨到钟阿义身上,对着胸口狠狠地攮下去!太阳穴塌下去一大块的钟阿义张着嘴无声地抵挡挣扎着,眼中的厉色早变成乞怜,但是,他自己心里也知道:晚了。 挣扎越来越无力,钟阿义渐渐地不动了,头歪在一旁,一滴泪水从眼角缓缓流下,与老梁头的死状几乎一模一样。身上十几个窟窿汩汩地冒着血。 西边的邻居家里响起很大的一阵动静。一老一下对视了下,小的把剪刀递还给媳妇,父子二人向外探头看了看,对面的声响更大了。 爷儿俩蹑手蹑脚地出了屋走进南边的厨房里。再出来时,一人拎了菜刀,一人举了根擀面杖。刚刚走到西屋门口,迎面撞见了邻居。邻居是一对四十多岁的夫妻,女的在屋里哭,出来的是男人。手里握着刚才闯进去那兵的刀,刀上向下滴着血。 当晚,两户人家的三个男人在厨房忙了一夜,钟阿义和他的手下消失了。厨房的地面像被翻过一样,踩上去脚下多少有些发虚,院里的井水很浑——有经验的差爷们都知道,如果你把很多掘出来的土抛进去后便会如此。 其实,事后证明,两家人都多虑了,根本就没人到这里来查验过什么。 队官发现钟阿义当晚没回营,自然上报给营官,营官也报给了李长发。不过,到了李参将这里,脑子根本就没记住“钟阿义”这三个字,它们只是师爷事后记下的一行数字中的一个:某营在延川走失三人、延长失踪五人。 莫看钟阿义活着时自命官军,代表朝廷在百姓面前威风凛凛,从李长发到营官,根本就没人在意他,甚至完全不知道他的名字:管你什么钟阿义钟不义,不就是个没心没肺的混账、会说话的工具么! 私下里大家猜这家伙是抢够了东西趁乱私逃了。明面上报了剿匪牺牲——那可是有抚恤金的!谁会跟钱过不去啊?老规矩,等批下来大家分呗。唯一让李参将有些小遗憾的是这几人真的丢了,否则,这种脑袋铁定还能各换一级斩首功,领双份钱呢! 最开心的是升了小旗官的黄三。暗自想着:这厮可别突然再冒出来抢回自己的位置!如果见到,一定一口咬定他是逃兵一刀杀了再说! “剿匪”工作胜利结束,李参将意气风发地前来告辞,一直提心吊胆的莫翰韬方才终于放下心来。等到李将军一本正经地向莫大人转交了查抄到的整整一千两“贼赃”,莫大人更是为自己曾经的幼稚追悔莫及:当时怎么就放着河水不洗船呢?如果及早开悟,见了面便大大方方地邀请李将军进城剿匪,还用得着把自己吓个半死么?不消说,“贼赃”肯定还会再多出几百两! 嗯,下次就得这么办。这是宝贵经验。 饱读圣贤书的莫大人自然懂得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的道理。于是二位大人把延川闫大人那番对话又复读了一遍,李参将也再次拍着胸脯表示,将来榆林府给圣上的捷报里,一定不会忘了写上莫大人的大力支持之功…… 等李将军挥戈西进,莫大人也如闫大人毫无二致般升了堂,开始一板一眼的调查百姓们的冤屈。 第48章 死与生 第48章 死与生 李长发率领着这支威武之师沿着延水向延安府方向雄赳赳地开拔。道旁聚了从延川一路寻来的百十个百姓,都在伸头探脑战战兢兢地向队伍里巴望着,嘴里呼喊着亲人的名字。见此情景,走在队伍中间被绳子牵着的女人们心里也重新燃起希望,顾不得羞耻,向道旁的人群看过去。认出亲人的百姓壮着胆子冲出人群,一边掏出碎银或大把的铜板,一边向牵着绳子的兵卒们跪下去,叩头不已,哀嚎着,恳求着。 领回了亲人者向施暴作恶者磕过头,千恩万谢地哭泣着相拥而去,更多的人因为交不出让军爷满意的价码被毫不留情地踹翻在地、还有不少人苦苦张望了半日也没寻到失踪的亲人,崩溃着萎顿在道旁。 在大军后面,远远地跟随着另一大群百姓,足足有几百人。这些是延长县的寻亲者,只是跟着队伍,没有上前。这是因为他们知道,女眷刚刚被掳走,军爷们的新鲜感还没消失,这时候去认领不仅自取其辱,甚至可能会丢掉性命。 因此,他们只能是远远地跟着。 李长发没有原路返回,而是决定向延安府方向行军,尽管他并不想再到府城来一次“剿匪”。李参将心下很是了然:既然府里已经向县城派出官员,显然那里已经恢复了秩序。而且,州县也就罢了,真把一个堂堂府城抢成白地,这个事情就比较大了,别说自己,恐怕萧大人也扛不住。 李长发之所以走一条新路,是因为他知道大军的来路已是一片废墟。往后的几个月里,田里的鼠雀是不是会大批饿死都尚未可知,原路返回,那是自己吃自己的赔本生意。走一条新路,就算乡下没啥值得抢的金银,“因粮于敌”,儿郎们吃的粮食肯定不需要自己出了。 梁老四拄着根木棍,踉踉跄跄地孤身走在延安府到甘泉的路上。 梁老四不认识甘泉在哪里,更不知道甘泉的前面是鄜州(音“富”,今天叫富县)、宜君……但他能辨别东西南北,他只知道这条路向南——贼人们就是沿着这条路向南走的。 于是他就沿着这条路追下去。 贼人们总要吃饭,吃饭就要停下来。梁老四有一点干粮,可以边走边吃,等干粮吃完,他可以吃野菜,也可以不吃。 他要追上贼人。 贼人们总要休息,休息就要停下来。梁老四可以一直走下去,等天色完全黑下来或实在走不动,便在路边和衣一倒睡下,蒙蒙亮再爬起来再次上路。 他要追上贼人。 梁老四下定了决心,只要还有一口气,哪怕是爬,他也要追上贼人。 梁老四豁出一切去追,不是要跟贼们拼命。相反,他要投贼。 早几天,没找到家人的梁老四跟着人群随闫大人回到延川,在城门口被拦下后回了趟村里。他亲眼看到家被烧了,但心里还抱着一线希望:人能侥幸逃脱就好。 人在,家便在。 废墟中他看到了大小两具被烧成焦炭的尸身,大的那具没了头,他知道,那是爹。小的不用问,是儿。 精神和体力都达到极限的梁老四发出狼嚎一般的叫声,然后眼前一黑,瘫在了地上。 等他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一个草草搭就的棚子里,周围是几个邻居在忙碌着,有老有小——他们的家也没了,大家临时搭了个棚子栖身。带铁头儿的农具都被带走了,各家轮流用几把硕果仅存的木锨浅浅的刨了些坑,先让死者们入土为安吧。随后,梁老四便跟其他几个女眷被掳走的人一起,揣了乡邻们凑的杂面野菜硬馍,踏上了寻妻之路。 此时,妻子成了他唯一的希望。 像其他庄户人一样,老实巴交的梁老四胆子很小。他爱沾小便宜,他自私,他有些朴素的狡诈……是的,没错。但他可不敢造反,想从来都没想过。尽管祖祖辈辈都是大字不识的庄户人,但自小接触到的一切都在告诉他,造反是十恶不赦的大罪,比打爹骂娘忤逆不孝还要严重许多许多倍,造反的都是坏得不能再坏的恶人,都是妖邪鬼魔,迟早要被杀全家,死后还要遭天雷劈下油锅的。 至于自己遭的罪,那都是命。 对此,梁老四曾一直深信不疑。 然而此刻,梁老四有些怀疑了。如果说自己一家的噩梦,连同不懂事的娃惨死,都是因为前世造孽的因果报应……全村人难道前世都造了孽? 难道延川县的所有人,前世都造了孽? 再往大里说:难道这片土地上的所有人……前世都造了孽? 或者还是——老天爷把所有前世造了孽的人,都扔在了这片土地上,然后就不管了? 这片土,是神弃之地、这些人,是神弃之民么? 梁老四想不明白。于是带着这些疑问上路了。 此时,梁老四还是不想造反,一丝一毫的念头都不曾有。 他不懂什么逝者如斯夫,他只是知道,自己和妻子都还年轻,爹和儿的惨死既然已经发生,那就把这份悲痛埋在心底,只要还有一线生机,人,便要活下去——哪怕像猪狗一样活下去,老梁家也还要延续下去。 嗯,活着。 沿途他发现了一些女尸。 仔细查看后,他略略放了心:都是小脚女人。 大明的很多家庭,只要条件稍好一些,都会给女孩缠足。但家境实在差的,女人往往是天足。因为家里要指望她们下地干活,缠上小脚就相当于半个残废。当然,天足的女娃子出嫁时能要的彩礼也只能少些。 天足的被掳妇女们,白天被鞭子驱赶着牲口般拉车挑担,晚间被拖到各个营帐里供兵士们发泄。小脚女人别说这等体力活干不来,仅仅是走路,时间稍长就跟不上队伍,从而成为累赘。李长发等将领和兵丁们都心急火燎的往延长赶,除非姿色出众,可能被将领们留下,其他累赘,等待她们的命运,只有报复性的发泄,然后被弃如敝履! 话又说回来,贫苦如斯的地方,怎么可能有几个姿色出众,能被将领们留下的人?当兵的虽不怎么挑剔——可他们都还惦着前面新的战利品呢! 身处社会最底层的兵丁们,心里更不会有怜悯。像钟阿义一样,他们获得乐趣的方式,通常只有一种:那便是欺凌更弱小的人。 平时几乎没见过女人,他们对女性的身体构造充满了野蛮的好奇——所以路边的弃尸,几乎无一例外的是开胸破肚一窥究竟后的虐杀。 梁老四终于追上了李长发的队伍。 他想上前辨认,被人拉住了。 扭头望去,是一个老者,瞪着一双浑浊的老眼冲他摇头:“你娃再忍几天吧,要等他们抢到新的女人。现在过去是找挨刀子啊!” 梁老四知道老人说得没错。 为了自己的小命、为了和妻子团聚、为了老梁家的香火、为了活下去……这些天,他像猪狗般在队伍百十丈远的野地里苟且着,身旁是一群跟他一样的人。 夜里,他仿佛听见了妻子的惨呼。 不止是他,所有人好像都听到了自己亲人的惨呼。 哭吧。 忍吧。 到了延长就好了。 遭过了命里注定该遭的罪就好了。 然后,就可以活下去。 没想到,延长县遥遥在望时,大军分兵了。 梁老四和其他人疯了一样在三个营地之间乱撞,又不敢上前。他们整夜从西到北再到东地跑着,希望能在漆黑的夜里辨别出亲人惨呼的声音,然后煎熬着在附近猫起来。 所有的哀嚎声听起来都一样。 所有的哀嚎声都在撕裂啃噬着梁老四们的心。 大军入城了。 城里想逃出来的人,要么被迎头堵回去。 要么,被乱刃加身,当场死掉。 看到一股股腾起的黑烟,听着依稀可辨的惨呼,即使身在城外,梁老四们也知道城里发生了什么。 大军出城了,从西门出去的。 守在北门外野地里的梁老四疯了一样连滚带爬地向西门奔跑过去。 他冲上一个小土坡。 远远地,在队伍中他真切地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这个身影旁边还有几个人,每人肩头都搭了根绷得笔直的绳索。她们在拖着一辆大车。 梁老四正想冲过去,突然,那个熟悉的身影脚下一个踉跄,摔倒了。 身影倒下了,身后大车的木轮在惯性的作用下无情地从她身上碾过,大车颠了一下,一滞,继续前行。 西风送来身影的一声呜咽,很轻,像一声叹息。这是妻子在这个世间发出的最后一个声音。 清脆的鞭子声、斥骂声,伴随着队伍中骤起的一阵惨呼震动了梁老四的耳膜。大脑中“轰”的一声,脚下一空,他重重地摔了下去。 等他从遍布陕北大地的这种干沟里爬出来,队伍已经走远了。 手脚并用地爬过去,妻子已经被人拖到路旁。 沉重的大车从她肚上碾过,肠子流出来拖了很长,当然,被车轮碾过、被无数双脚踏过,人早已经死了。鲜血淋漓的双脚,身上的累累伤痕,尤其是那双睁得大大的眼睛,把梁老四的懦弱、苟且、希望……把他的一切,击得粉碎! 梁老四的旧世界崩塌了。 梁老四把妻子拖到一个浅沟里埋了。 没人帮忙,大家都在跟着队伍,希望能找到自己的亲人。等梁老四用手捧着黄土填平了浅沟,队伍已经看不见了。 梁老四茫然地一瘸一拐走了阵,瞥见路边有具老者的尸体,身旁是根木棍,于是跪下磕了个头,捡起木棍做拐杖拄着继续机械地走下去。 扭了脚踝的梁老四走不快。快到延安府时,沿途遇到些幸运赎回了亲人的人。听他们说,队伍一天前就已转向北边,应该是回榆林去了。 梁老四琢磨了一会。自己走不快,不过,就算能飞,追上大军,又能怎样? 梁老四坐在路边,麻木地思考着一个事实:自己从小被教导灌输,应该害怕防备的贼们没祸害乡下,反倒给了爹几十斤粮、全家老小却都惨死在应该保护自己的官军手里——爹的头,还被他们割了去领赏! 梁老四不懂什么渴死不饮盗泉的大道理、梁老四也还是没琢磨明白为什么造反的就一定是鬼魔、梁老四更不再想死后等着反贼灵魂的油锅天雷。梁老四只知道一件事:他从前拥有一个远说不上完美但还能凑合活下去的家庭,现在,只剩自己孑然一身了。 梁老四不再害怕了。 既然已经失去了曾经害怕失去的一切,那就无所谓了。 梁老四要报仇。 梁老四要杀人。 梁老四要杀狗官军。 绝无怜悯! 所以,梁老四只有一条路了:投贼。 梁老四泅过延水,踏上了通向南方的官道。 几天以后的一个下午,梁老四终于遇到了缀在关盛云大军后面的官军监视马队,也远远看到了关盛云部临时营寨里袅袅升起的炊烟。 于是他走下官道,潜入旁边的灌木丛继续向前走去。 国清林今天从中午时分便非常开心。 终于到了甘泉——好吧,叫啥名字都无所谓,有河就好! 这一路在官道上推着船走,算得上千古奇观了。毒辣辣的日头把几艘船晒的干裂散架报废掉以后,国队长每次到了宿营地都要组织人往船身上泼井水——旱地行舟还带泼水的,这他娘的不是笑话么! 看到河流,国清林早早地要求关盛云止住今天的行军,及早扎营。然后安排人手在岸上开出一道斜坡,搭了个简易码头,把舟船全推到河里。未来会有好一阵子会走得非常轻松。 国队长越想越开心,于是叫上几个兄弟腾空了条小船向上游划一段,避开热热闹闹的卸船场,想捞上几尾鲜鱼犒劳一下自己。卸船场下游几里之远都会很热闹,鱼会被惊走或潜入河底,想吃鱼就要向上游划一段。 梁老四心急如焚,深一脚浅一脚的在灌木丛里蹚,整出不小的动静,于是被马队发现了。 几个骑兵纵马驰过来一探究竟。看到落日映射下长枪马刀的闪闪寒光,情急之下,梁老四一头扑进奔腾的洛水里,随即,被急流向下冲去。 骑兵们起先并不知道灌木丛里的动静是个人,他们以为是只被困住的獐子,想抓住打个牙祭。看清楚了原来是个叫花子扑到河里,才不会搭理,转身拨马走了。 累饿交迫精神体力都严重透支的梁老四,这些天只凭一口气在撑着,挣扎了一段,再也无力对抗湍急的河水,载浮载沉地随着水流被冲往下游。终于,最后的一点气力被耗尽,梁老四逐渐开始失去意识。 满脸是水的梁老四觉得一股轻微的酸痛和涨感袭向双眼——此刻,眼泪流了下来。 不过,他整个人都浸在水里,看不到脸上的泪。他想放声大呼:“俺不甘心啊!”一张嘴,一大口河水呛进来。 梁老四知道,自己也要死了。 死就死吧,死了就能和家人们再次团聚了。 在最后的一刹那,梁老四觉得头顶传来一阵剧痛,迷迷糊糊地想到:原来溺死是脑顶疼得很哩。 然后,就被人揪着头发从水里拎出来。 国清林也没想到,自己揪起来的这条“大鱼”有名字。 梁老四。 第49章 抢夺 第49章 抢夺 国清林和众人把梁老四拎出水,然后脚高头低放在船头让这厮好一通吐,终于捡回来一条命。没想到,刚缓劲过来的梁老四睁开眼的头一句话就把国队长气得差点再次把他踹进河里:“你们是贼么?” 国清林这个气啊:老子救了你,你&他&妈的不说声谢谢也就罢了,开口就骂人?正想抡圆了胳膊给这货一个大嘴巴然后再一脚踹回河里,懵懵懂懂的梁老四脑子略略明白了一些,看看周围众人的装扮,第二句话紧跟着冒了出来:“额要投奔你们!” 又好气又好笑的国队长硬生生收住巴掌,哭笑不得的答道:“俺们是贼!你他娘的活腻啦?” 听说这帮人真是自己要找的贼,梁老四哇的一声哭了。断断续续,前言不搭后语地把自己的经历讲了出来。国清林在舱里听着梁老四讲遭遇的时候,几个手下撒了网,捕了不少鱼,众人上岸,回营烤鱼吃。 今天轮到谷白桦警戒殿后。马贼出身的家伙,招子亮的很,远远见到国清林几个划了小船向上游跑便猜到他要去捕鱼,于是叫上谷白松一起跑到辅兵营,架了堆柴,坐等这厮回来蹭吃。 谷白桦不可能认识辅兵营的所有人,但还是一眼看出,这个落汤鸡般叫花子打扮的家伙是国清林刚刚从河里捞上来的。现在的部队兵强马壮,连抢劫带敲竹杠,大半年下来,连辅兵们的衣服都很不错了,冲这身湿着鳞次栉比贴身,干了迎风招展的破布条便不可能是队伍上的人,尤其是两人还在争执不休——换做其他辅兵手下,国队早就大嘴巴子招呼过去了!当下来了兴趣。 国清林挥挥手想把梁老四打发到土司,就是负责土木作业的小队,后者死活不干,一路跟着央求,执意要做能杀官军的战兵。开得了门锁箱锁却不会开心锁的国清林当然不可能讲出来“分工虽然不同但都是为革&命事业做贡献”这等大道理,一门心思认定了你的狗命是老子救的你便是老子的人,老子叫你做啥你就得给老子做啥、梁老四一门心思要抡刀杀官兵再也不想抡锄头刨地。听过他的遭遇再看他那副惨样,国队长又不忍心真动手抽,双方一路就为这个吵。 国清林的手下把鱼清理干净串起来烤上的当儿,谷白桦问明白了原委,一拍胸脯:“私娃子想杀狗官兵?好办,跟老子走啊!” 梁老四看看一身布衣只腰里别了把长匕首的国清林,再看看半身皮甲戎装左右挎了双刀的谷白桦,扑到脚前就是一通磕头,意思再明白不过了。谷白桦哈哈大笑,国清林面子上有些挂不住,急了:“你他娘的想抢老子的人还想吃老子的鱼?滚滚滚!老子鱼不给鳖孙吃!” 谷白桦笑骂道:“你个私娃子良心真真是被狗子吃了!也不想想你那些手下都是谁给你弄来的?”大咧咧往地上一坐,抓过条串着烤鱼的树枝,从系在腰间的盐袋里捏了撮盐巴撒上,张口便咬,边吸着气边含混不清地说道:“人么,老子等下带走、鱼也要吃!要人好办,回头再给你娃抓呗,还不是要多少有多少!” 国清林想想确实是这么回事,也就消了气,嘿嘿一笑,骂两句也去伸手取鱼。 趴在地上的梁老四重重地又磕了几个头,抬起头,突然觉得饿了,肚子一个劲儿地咕噜噜叫起来,谷白桦和国清林对视一眼,哈哈大笑,不约而同地招手道:“起来,过来吃鱼罢!” 众人吃了一阵,谷白桦问道:“梁四,你杀过人么?” 梁老四摇摇头。 谷白桦道:“杀人可不比宰鸡呢,搞不好会被人家杀掉哩。” 梁老四眼睛又红了:“额跟狗官兵们拼命!” 这个回答让谷白桦很满意,豪气顿生,纵声道:“好!老子的人,狗官兵想杀却没那般容易!” 那时候,部队战斗力最可靠的保证便是仇恨。尽管相互间没有交流,各个将领都喜欢把身负血海深仇的兵卒们编成一队,作为自己重点培养的王牌种子部队——经过若干次战斗洗礼积累起丰富的战场经验后,这些人中活下来的,会被分进各营成为果长、把总等基层士官。在他们的言传身教下,假以时日,其统辖的小队便会拥有远超其他普通营兵的强韧战力。再然后,他们会升到队官、千总。最后,等他们升到游击、参将,便带出来一支令敌人,哦,好吧,不止敌人,令所有人闻风丧胆的嗜血的虎狼之师。当然,这种情况属于凤毛麟角,他们中的绝大多数是活不到那个时候的。 保障战斗力的第二个手段是抢劫的欲望。这也是付给兵士们流血卖命的酬劳。古代,无论中外,无论官军还是流寇,都一样。 中军帐里,关盛云和罗咏昊也正在边吃饭边讨论相同的话题:抢劫。 甘泉隶属于延安府,陕北的县城,几乎没有称得上富庶的。不过,根据陕省三司的命令,甘泉知县预先准备好送来的大军餐食真的挺不错:近一半的馍馍掺了五成白面、另一半也是分量十足的杂粮。更重要的,还有酱!就算是大明的正规边军,日常大半时间吃的也是掺了米麦糠的杂粮饼就着盐水野菜汤啊。兵卒们用馍馍蘸着咸酱吃得笑逐颜开,不少人习惯性地偷偷把馍馍往怀里揣。一开始队官们还踢打着拦阻,高藤豆尤福田等心里有数的营官们见到笑骂了几句:“看你们那饿死鬼的样子!放心吧,这一路,走到哪里吃到哪里,前面的更好!”兵卒们讪笑着,但手底下谁也没停,还是继续藏……这个习惯一直到中部(今黄陵)才改过来。 军官们吃的更好,有肉。不仅有鸡有狗有猪有羊,甚至还有牛! 甘泉是这帮反贼离开陕省的第一站,绝不能惹出麻烦出什么岔子。这是三司给甘泉知县三令五申的口头命令。当然,即便是口头命令,“反贼”两个字也绝不能提,大人们说的是“大军”——再傻的知县也是官场中人,即便一开始不明白为什么大人们对这帮叫花子军汉如此上心,等见到这伙人,立刻就明白了:自己眼前有两条路。一条是闹起来,让这伙省府都惹不起的厉害角色攻破县城屠了自己满门,同时把所有领导一个不剩地全坑个遍(嗯,这意味着就算朝廷真的承认了自己的忠诚,给自家子侄荫了官身,以后这娃也会稀里糊涂不得好死)、另一条是装聋作哑奉命行事,事后找上级报销大捞一笔,而且,还可以因为这件事做的好得到上级、和上级的上级、以及上级的上级的上级……大人的赏识!知县是正七品、上面是从六品、然后是六品……布政使是正二品,中间隔了多少级,你自己算吧! 所以甘泉准备得非常充分。 关盛云和罗咏昊在早先跟省府代表们交涉时,本着不要白不要的原则,同时也为了取得最佳震慑效果,把部队规模虚报了一倍——好吧,其实一开始报的是两倍,被大人们就地还钱地压到现在这个数。不过事实证明,他们还是保守了:打下两延后,部队数量扩充得竟真的差不多够了这个数! 饶是如此,甘泉预备的物资也够了! 没想到,甘泉知县因为准备得太好,差点给自己招惹来一场滔天大祸。此时的关盛云还没完成从流贼头目向统军大帅的思想转化,见了这许多物资,竟又兴起一点点抢劫的念头——幸好,又被罗咏昊一句话及时掐灭了:“大帅!这甘泉此时已是一座空城。倘若此刻动兵,不仅徒劳无功,我军失信在先,陕省势必调动阖省兵马围堵,咱们都将尽数死在此地!” 关盛云有点糊涂:“空城?军师此话怎讲?他们连牛都送了来,必是富得流油,怎么能是空城?” 罗咏昊正色道:“恰是因为这牛,罗某才敢如此断定!这里是我军歇止的第一站,为嫁祸他人,陕省三司巴不得咱们快点离开,这点毋庸置疑。想是省府给甘泉下了严令,务必充分准备,甚至可能规定了各物数量。猪羊凑不齐,那知县便把耕牛强征了来凑数罢了。大帅切莫做他想,这一路,直到出潼关前,我军不仅绝无匮乏,更会大有收获,千万不可逞一时之快!” 关盛云当下醍醐灌顶般明白过来,道了声惭愧以后,不禁又感叹道:“唉,这些粮肉银饷皆是搜刮于民。虽由狗官们送来,到底还是因为咱们,累得百姓们受苦。” 罗咏昊微微一笑:“大帅,今日歇得早,我给你讲几个故事听听打发时间吧。” 关盛云道喜:“大好,大好!” 罗咏昊问道:“大帅,你觉得蜀汉昭烈帝如何?” 罗咏昊说的是刘备。古人对天子的尊敬是骨子里的,除了暴秦和篡汉的王莽等有限几个,绝大部分都用谥号庙号代称。 关盛云一挑大指赞道:“还用说?弘毅宽厚,仁德英雄也!” 罗咏昊淡淡一笑,道:“诸葛先生口中仁义无双的先主(刘备)攻取成都后,并没有约束士卒啊!大军进了城就开抢,兵士们只恨自己少长了两只手,连武器都不要了,把刀枪扔了就开始抢财物。仁德在哪里、宽厚又在哪里?” 关盛云没想到这一问,犹豫了下,辩道:“这倒也难怪昭烈帝吧?兄弟们过的便是刀口舔血的日子,换谁都很难约束的。” 罗咏昊不急不徐地说道:“大帅说的一点没错。不过,我还没讲完。蜀地虽有天府之誉,人丁、地盘毕竟有限。兵们再狠狠抢过,那昭烈帝是如何东拒孙吴、北抗曹魏,发动一次又一次的大战呢?” 论打仗,关盛云是内行,心里非常清楚,战争是一头吞金兽。只要战端一启,每一天都会有海量的钱粮物资被消耗掉。刘备自从建了蜀汉就一直打,钱粮从哪里来,这个问题自己以前却从没想过。 罗咏昊看出了关盛云的迷惑,直接揭了谜底:“那些钱粮当然是从百姓,甚至自己的兵卒们手里拿来。昭烈帝只用了两个办法。其一,开官市。也就是所有买卖,只要利大,一律由官府经营,与民争利!大帅觉得,那些被断了谋生之路的小民的境况,该当如何?其二,铸百钱。所谓百钱,并非百种,而是一种:‘值百’的那种!同样重量的铜,新钱便当旧钱百枚。” 讲到这里,关盛云有些不明白了,于是问道:“军师,与民争利,固是不对,这个俺懂。不过,俺有些不太明白:不管用了多少铜料,百钱便是百钱,当作一百钱使罢了。百姓们有何损失?” 罗咏昊道:“百钱之害,远甚于官市!我给您举个例子吧。假设您是蜀汉百姓之一,手里有一百枚旧钱。我是诸葛丞相,现下用一枚值百的新钱跟您交换。您还必须换,否则是大罪!然后呢,我派商人去找东吴或曹魏那里的商人买粮、买布,用唤来的旧钱买!若旧钱通用,我可以买到整整一百钱的物资、即使不通用,我也可以买到至少八十钱的物资——毕竟是铜,熔了做那边的钱也是一样。对吧?您说,我买到手里的这些货,花了多少代价呢?一钱而已!而这百倍之利,从哪里出呢?是东吴或曹魏么?他们拿到百钱了啊!是我么?明明我只花了一枚新钱而已啊!那便只能是百姓们出了!” 关盛云有些开窍了。 罗咏昊继续讲:“再比如您是一个织工,每天织出来的布匹可以卖百钱,然后去买原料、粮食。我用一枚新钱换了您的百钱,再用百枚旧钱铸出百枚新钱,继续跟您换、跟种田的农民换、跟箍桶的换、跟做鞋的换、跟做伞的换……” 关盛云截道:“军师,我明白了。” 罗咏昊继续说道:“再如唐太宗。攻高丽白岩城之战,久攻不下乃与将士约,城破纵兵三日。唐军士气暴涨攻势如潮,白岩城请降。太宗喜,方待受降,李勣辩曰:‘士卒所以争冒矢石,不顾其死者,贪虏获耳。今,城垂拔,奈何更受其降,辜战士之心?’太宗乃对:‘将军言是也。然纵兵杀人而虏其妻孥,朕所不忍。将军麾下有功者,朕以库物赏之,庶因将军赎此一城。’大帅您听明白了么?贤如太宗者,也要抢的——赎城费说是圣君自掏腰包,实际上哪里来的?还不是白岩城百姓们的!再如安史之乱。素宗兵少,于是找回鹘‘借兵’平叛。条件呢?‘克城之日,土地士庶归唐,金帛、子女,皆归回鹘!’金帛哪里来?粮物哪里来?是贼会种地,还是官家会纺织?都不会吧?那便终归都是从百姓身上来罢了!‘士庶归唐’,那是自己人、‘子女归回鹘’,您看,连百姓本身都可以用来做交易的!” 一席话把关盛云说得冷汗涔涔。 只听罗咏昊复冷冷地说道:“我听说昭烈帝给蜀地百姓定的田赋高达六成,真假不知道。但我确然知道,蜀地百姓们穷得叮当响,家家户户都有子弟横尸祁山路,依然打心眼里感念厚道的刘皇叔和智计无双的诸葛丞相,却从没想过这一切是为了什么。即使刘皇叔真的复兴了他那个汉室,一统了天下,又能关自己什么事呢?你的田赋徭役,该交还得交,该服还得服吧?死了的子弟,能活回来么?” 关盛云心悦诚服地离了座,向罗咏昊拱手道:“军师讲得太好了!关某受教了!” 罗咏昊忙回了一礼,答道:“大帅谬赞,实不敢当。咱们陕省这一路,除非情不得已,万不可妄动干戈。百姓堪怜,却也命该如此。只是莫把他们逼得急了,你我之遇,岂不是皆由此因?” 二人说着话,谷白桦国清林等已是吃饱喝足,谷氏兄弟带上梁老四走了。 此后,大军顺着鄜州抵达中部县(今黄陵),在这里,罗咏昊父子在陕西布政使司左参议赵大人的陪同下,与关盛云分手,沿着宜君、同官、耀州、富平这条线去渭南;大军继续沿洛水顺流而下,在白水、蒲城郊外向同州、潼关进发。 临行前,罗咏昊还是不放心,正想着再怎么嘱咐关盛云几句千万别生事,没想到没等他开腔,关盛云先说了:“军师放心。军师此行性命全在敌手,关某断不会再做他想,让先生身处险地!” 罗咏昊感激地一笑,正待搭话,关盛云的眼睛已向按察副使王子瑜和都指挥佥事鲍直才二人那里恶狠狠地瞄了去。这二位不由被关盛云眼中的凶光吓得打了个寒颤,见状,赵参议赶忙打了个哈哈:“贵军大帅放心,罗先生父子的安全包在赵某身上!哪怕短了跟汗毛,”伸手一指那二位,“您就把他俩活炖了罢!” 听得此言,众人哈哈大笑,只有那二位,皮笑肉不笑地在心里把赵大人的十八代祖宗问候了一个遍。 第50章 大好 第50章 大好 这阵子,陕西布政使和都司府调动了辖区所有府卫所能拼凑的一切武装力量,西安府、凤翔府、汉中府自不必说,包括巩昌府、平凉府、庆阳府、甚至连更远的宁夏三卫(宁夏卫、宁夏中卫、宁夏后卫)、临洮府、洮州卫、岷州卫等都抽调了兵马,总计六七万兵力,屯兵同官(今铜川)和临潼两地,防止关盛云的大军突然攻击省府西安。 连同辅兵在内,关部只有两万多人,双方兵力对比在三比一以上。而且,如果真打起来,理论上关盛云一方的兵员差不多可以说死伤一个就少一个,但陕省则可以依靠相对完备的行政管理体系,通过系统性征发获得源源不断的兵员和物资补充。退一万步说,就算陕省自己不行,朝廷还可以调动邻省往援。陕西行都司、山西、河南、四川……都能调兵围剿。何必忍气吞声地被关盛云狠敲竹杠呢? 关盛云有恃无恐,因为他知道,狗官们才不敢打。 陕省的官员们也知道绝对不能打——这些人马,摆摆样子装门面壮胆可以,真动手就完蛋了。 首先,这事绝不能让朝廷知道。好吧,至少不能揭开盖子挑明了大白天下。让所有人的面子都下不去是给朝廷添堵、把圣天子架在火上烤:通贼的是几乎陕省东侧的所有府、卫、州、县,总源头是省府三司!就算事发,总不能把陕省核心领导班子和半个省的官员一口气全拿下吧?如是,陕省便一下子全瘫,朝廷还要不要陕西了? 其次,官军什么德行,官员们都很清楚。没打起来,在营里圈着,给口吃的发几个钱,有层层军官压制着,这帮瘟神不太会祸害地方。一旦动手,战火波及的区域不管是不是真有战事,可就全成白地了!这帮家伙,祸害老百姓一个个威风八面,指望他们真刀真枪的跟贼人打?脑子得进多少水才敢动这种念头?仗在邻省打倒是无所谓,但在本省打,以后大人们吃啥喝啥? 第三,前面几仗大概率会输,关盛云肯定会用俘虏扩充实力,他可不会在乎把陕省打成一片焦土后圣天子的震怒。不管最后能不能把他抓住千刀万剐,一众主要官员乌纱帽肯定先掉了,其中不少可能还会连带着脑袋一起掉! 所以,调兵只是防备万一,这仗绝不能真打起来。当然,延安府的乱子肯定瞒不住,幸好有于胜良背黑锅,全扣他一个人头上好了。自己这几个疆臣么,挨场骂,罚一年俸,最多也是革职留任而已。只要留任,谁在乎那点俸禄?陕省兵马的调动可以汇报成发现隐患后亡羊补牢的大练兵活动,整备军务嘛,谁能说不对?关盛云的部队,笔底下动动就可以包装成作训官军的一部分。百分之九十几的文盲率,加上没有即时通信手段,京师那么远,总能糊弄过去的。只要他们出了陕西,就该河南那帮家伙操心了! 总之,陕省的形势一片大好。必须大好。 讲真,秦兵的战斗力在大明绝对能算首屈一指。不过,那说的是各路边将的家丁亲兵,至少也得是嫡系部队。大部分兵丁跟其他省份的叫花子兵们比,除了更穷些,没啥两样。 这是个谁都没法解决的历史遗留问题,一个死结。 我们说过,根源出在太祖身上。朱元璋出了名的狠。心肠狠,功劳越大越要杀掉,而且杀的越彻底:胡惟庸案蓝玉案,杀掉的人数都是以万为单位。同时,太祖爷更是个财迷:你做事情当然好,但最好别吃饭,否则他心疼!早期的大明官员拿着全世界最低的工资,还要时不时担心掉脑袋,这事地球人都知道。 朝廷养兵总要给钱给粮吧?天经地义。但太祖爷算过账: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也就是说,要是没有贼造反,朕不就白养你们了?西北有贼造反也用不到东南的家伙啊,算算账朕还是亏!就算用到,也就是那么一下下,打败了贼朕还得养你一辈子!斜麻麻地这怎么行,朕亏大了! 最好的解决办法是你平时别吃饭,真有鞑子流寇作乱你就去给朕砍他们,等把他们都砍死,你最好也跟着一起死——那样朕最开心。 显然,炮灰们没这觉悟。 那好吧,太祖爷绞尽脑汁终于琢磨出来军屯的好办法。天下初定,有大量的无主荒地,设定好卫所建制,划拨给部队,每人五十亩,还给牛。有媳妇的带家属过去,没媳妇的由老家的亲戚帮忙娶一个送过去,从此扎根卫所——别再想着回来啦,户籍地都给你改成那里了。所以我们有时候读史看到一些人有两种籍贯记载,大多是这个原因:科举时要在卫所属地参加考试,官方档案记载籍贯的是卫所所在地、等以后混到出人头地,不想让人说祖上是臭当兵的出身,又重新报了祖籍。平时卫所农兵耕田,自己吃自己种的粮、遇到战事,放下锄头拿起刀去给朕砍敌人、等砍光了朕的敌人,你们还有命的回家继续种地自己吃自己,被贼砍死的,朕再抓罪犯给那块田补个人! 聪明的太祖爷想出这个好办法很开心:“朕养百万兵不费民间一粒粟”。 我们前面讲过,过了几代,这制度变了味。将领们逐渐把军屯的田产都蚕食圈作自己的私产,出产全是自己的。主要劳动力不再是战兵,而是挂了兵名头(兵籍)的农奴,好听点的名字叫辅兵——这帮人一辈子没摸过刀,完全不会打仗、早先的战兵们要么变成小地主,要么成了生产队小队长。再有战事,总得有真正的士兵啊?于是要单独再养战兵。 问题就这么出来了:战兵打仗是为国家、为国家打仗凭什么要将领自己掏腰包?朝廷得给钱给粮! 从朱元璋朱棣以后,老朱家没出过比这二位心更狠手更黑的,遇到这种事束手无策,故而只能通过漕运向边镇运输粮饷,久而久之,形成惯例:屯田被将领私分,朝廷再单独输送钱米养兵。 这个代价太大了。时间成本不说,人力物力投入,路上的损耗,大小官员的贪墨、漕兵的吃拿卡要……算一下征收的总量,再统计运输到九边的物资,用“十不存一”来形容绝对不算夸张。 曾经有“聪明人”琢磨过解决方案。 第一批聪明人是商人。 他们向朝廷提出:由我们商人来承包给边军的漕运工作。朝廷只需要告诉我们边军需要多少钱粮,在南方把这些交给我们,或者直接给我们采购款,我们负责按时足量的把钱米运过去,而且,运输费报价低得令人发指——朝廷象征性给付一点点运输费,然后批给我们一些“盐引”做补贴就好。盐引就是卖盐的许可证。从汉朝起,盐铁两项就是国家垄断经营的战略物资,商人贩卖需要特批经营许可证的。 圣天子一琢磨:以前送一石粮到边镇,我需要投入十石粮的运输费、现在你们全包了?这是好事啊,不就是发几张许可证嘛,又不用掏现钱。于是准了。 然后,边军就都吃上了优质军粮——军饷肯定要扣一些的,因为商人们不可能按人头发钱,要经过军官们层层过手。但毕竟能拿到手的比以前可真多了不少。对朝廷、对兵卒们都是天大的好消息。 话说,商人们真的有那么高的效率,能把朝廷巨大亏空的项目做到盈利么?是的,商人们真的可以。如果一石粮的运输成本朝廷要投入十石,商人们要价最高的也才两石。 以朝廷的大人们想来,你们再能吃苦、再日夜兼程,几千里路,就算运输队一多半的时间全跟骡马一样吃草不吃粮(好吧,负重去远骡马也要吃些粮的)……也赚不到几个钱啊! 事实证明,大人们错了:商人们不仅赚了,而且,赚翻了! 原理很简单。因为商人们其实一粒粮都没运! 商人们把朝廷划拨的粮就地卖掉换成银子,这是一石粮的银子、连同运输费,这是二石粮的银子,一起带到边镇——也就是说,拿了三倍粮价银到边地,然后雇流民开荒!流民的佣价比鱼米之乡产粮区的人工价格又低了许多!仅仅这一番操作,便已赚得盆满钵满。 等商人们种出粮食付给边将,再用边将的收条凭据到官府兑换成盐引,再从沿海收购食盐,贩卖四方! 赚嗨了。 然后……就被取缔了。 朝廷节省了巨额成本,开心。 边军吃上了优质军粮,领到了比以往更多的军饷,开心。 商人们赚了很多钱,也开心。 有人开心,就一定有人不开心。 比如,负责漕运的官员们就非常不开心。以前可以贪污,可以吃拿卡要,可以报销雇佣拉纤河工的花账、可以接受漕头(包工头黑社会)的孝敬……现在没办法了。更大的损失是夹带——从南向北运输,可以带私货啊!搭公家的船,不仅零运费,而且不需要给各路关卡交税呢!带的私货越多,赚的就越多。所以,漕船越做越大,甚至最大的做得跟河道差不多宽,大运河水位稍降一点,整艘船便搁浅,把河道堵个严严实实,旁边别说小船了,连只鸭子都游不过去!这里说的官员,可不是漕运总督一位——南起湖广北至京师,这条大运河所经之地,那些好处么,沿河两岸的大小官员人人有份! 漕兵和衙役们不开心。以前可以从漕丁纤夫那里弄的油水没了、偷鸡摸狗盗卖漕粮的机会没了。 朝中的大人们不开心。没得“漂没”了!要知道,不仅京师运往边地的物资会漂没、湖广苏杭运往京师的路上,漂没得更多! 边镇的文官们不开心。以前物资银两要过手,过手就能赚,现在没啥油水可捞了! 就连武将们也不开心!商人们垦边种地,搞不好圣天子哪天就想起来太祖爷曾经划拨过大量军屯这档子事情来! 有道是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此等大仇岂能不报! 于是,这个报告商人刺探军情的、那个报告商人以次充好的、你报告商人哄抬物价、我报告商人“僭越”(比如穿了件绸缎衣服)加大逆不道…… 得嘞,收拾丫的! 明清两朝,最大的特点是朝中有数不胜数的“正人君子”,动不动就往地上一趴嚎啕大哭,嚎得越惨越爱国。当下就有人痛心疾首——哦,其实这是两个词:少贪了银子“痛心”,然后去大皇帝脚前“疾首”:陛下,了不得啦,出天大的祸事啦!商人们居然穿绸子衣服啦,还五颜六色!这不仅公然违抗太祖爷的命令,而且,不符合“礼”啊!啥叫礼?礼可是国之根本啊! 人抓起来审,杀的杀,流的流,家产充公,开出来的荒田收归国有……欣欣然形势一派大好。 然后边军又挨饿了。 是的,每次朝廷嚷嚷形势一派大好时,一定会有很多人挨饿。嚷嚷声越大、形势越大好,挨饿的人越多、饿得越惨。 第51章 坏人 第51章 坏人 第一批努力让边军吃饱饭的商人们,轻的血本无归,重的家破人亡,但还是有“坏人”贼心不死。 第二个想解决边军吃饱饭问题的,以史书记载,真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人”——刘瑾。 是的,就是那位享受3357刀鱼鳞剐的刘瑾。刘公公总共被剐了三天,第二天没扛住,挨到第四百多刀时便死了,第三天是仪式性的死人切片。 正史里,明朝的所有太监,除了郑和等有限几个,都是混蛋。不过,其中有三位号称“恶贯满盈”:王振、魏忠贤,还有刘瑾。三位中数他下场最惨:王振被一锤砸碎脑袋,死得最是痛快、魏忠贤自挂东南枝,死得最是悠然、刘公公么……死得最是惨烈。刽子手临时客串了刺身大厨,现割现卖,从刘公公身上剐下来一片卖一片,价廉物美食材新鲜,京城百姓们举着钱踊跃购买,然后就当着刘公公的面现场直接生吃了! 事实上,凭心而论,刘公公是真心想帮助这些人的! 一叹。 按照主流观点,刘瑾必须是罪大恶极。然而,如果你仔细看,即使是那些“正史”,字里行间的蛛丝马迹透露的,我们可以说他混账、可以说他没脑子,也可以说他心狠手辣,但独独不能说他真是个坏人。 明朝百姓苦。 达官显贵们固然变本加厉的鱼肉百姓、即使升斗小民,为了自己的生存,也莫不是在拼死互坑——当然,对外则统统举着高尚的礼教旗号。 试举两例。 一、寡妇守节。丈夫死了,留下孤儿寡母,怎么办?夫家可不想让你改嫁——否则,那份家产就便宜了外人不是!所以会千方百计的阻挠。然后呢?虐待!把寡妇欺负死,没孩子的最好,家产直接大家分了完事、有孩子的,可以把倒霉孩子卖了(自家有孩子),或者过继到自己家(孩子很小不懂事同时自己生不出娃),这份家产总还是夫家的。甚至有把可怜的未亡人半夜塞井里淹死然后上报官府说殉夫再讨几枚赏钱的!当然,这一切缺德事都会扯一面光彩夺目的大旗做遮羞布:守节。 二、大办丧事。跟今天大办婚事一样,家里死了人,也是要能请多少人请多少的——可以收礼金呢。你请了我,我就得请你,否则便亏了!送了礼,酒席上少夹了一筷子心理就不平衡,于是说三道四的挑理:你看给他爹穿的,居然不是绸子衣服、你看给他娘买的棺材,怎么这么薄、你看选的坟地傍着河边……实在穷得没招儿的人,为了免遭白眼,只好把尸体停在家里迟迟不举办下葬仪式。因为这些责难也都有孝道的大旗护身,刀枪不入。 刘公公听到这些,怒了:混蛋!这他妈不是欺负人吗?传咱家命令,寡妇一律给咱家改嫁!家里死人一律火葬!违者官府究办! 然后,就天下大乱了——一刀切的命令,永远会如此。 不过,我们可以看出:刘公公,虽然莽撞了些,但确是为百姓着想的。 当然,后来经过文官们添油加醋的蛊惑宣传,刘公公算是把百姓们得罪了——嗯,百姓们顺便也忘了刘公公劝说正德皇帝减赋税时自己的那份短暂的、不值钱的感动。 涞水是保定府附近的一座小城。有次刘瑾途经(一说刘瑾祭扫自家,一说朋友家人去世刘公公去祭扫),沿途所有官员迎送极尽铺张,只有涞水知县王勋,自掏腰包在路旁摆了个桌案备了点纸钱。刘公公当然很生气:你&他&妈是不是瞧不起本公公故意寒碜咱家?来人,查查他!锦衣卫去查了,回报:涞水县衙除了公家的办公桌椅,墙上钉了几颗钉子挂衣服,其他啥也木有。我们也去他家了,知县太太自己穿着粗布衣服在摇纺车,两个小崽子流着哈喇子看着供桌上的饼子等着撤下来吃。 刘公公感动了:我去,真是个好官啊,错怪他了!给他送几头猪让他改善伙食,再送些绸缎给他太太做衣服!咱家马上汇报大皇帝,赏他!太监是皇帝家奴,无权赏朝廷命官,送肉食送绸缎是私人行为,封赏官员本人是皇帝的权力。刘公公很拎得清——正德皇帝亲自写了王勋的表彰令,升汾州知州! 通过这几件小事,我们可以看出:刘公公,真心不坏。 刘瑾得罪得最狠的是文官集团。 自从朱元璋朱棣两位狠人挂掉以后,两百年来,大明的文官集团就始终矢志不渝的做着两件事:一面当那啥,一面立牌坊,直到把大明和自己全部坑死为止。凡是试图妨碍他们做这两件事的,都不得好死,几乎无一例外。 这两件事做起来都挺简单的:当那啥的途径是贪污受贿鱼肉百姓,立牌坊最立竿见影的手段是跟大皇帝过不去。 比如正德皇帝大婚,找户部要四十万两银子,户部给了三十万两,欠十万两。到正德十年(正德元年大婚,十年了),还欠着,就是不给——看,连皇帝面子都不给,我们的操守多高尚! 再比如,正德大婚立了皇后,文官们又抓住一个千载难逢添堵的机会:看,历史上汉唐外戚专权的教训多深刻?怎么办?嘿嘿,我们从翰林院派个讲官,给夏皇后她爹夏儒上思想品德课!于是倒了血霉的大皇帝岳父随时被这帮王八蛋虐:我保证不横行霸道、我保证不欺男霸女……念完十遍抄十遍!文官们得意啊:我们刚正不阿吧?连皇帝岳父都收拾!其实呢,就是欺负老夏头老实,但凡换个厉害点的,再看这群王八蛋,立刻全得趴地下磕头叫祖宗——魏忠贤的例子明摆在那里呢,那位还只是个大皇帝的家奴,不是家人,更不是老丈人! 明朝有臭名昭著的廷杖,就是把官员当场按倒大板子抽屁屁。不过,您可别上当,真别觉得如何——文官们可喜欢挨廷杖啦,真的。因为可以四处夸耀:看我多牛逼,把大皇帝气得没招,只能打我!我骨头硬啊,一声没吭! 其实呢,这帮人很鸡贼:事先多穿几条裤子,挨打以前还要垫上厚厚的棉垫,打的人也只是走个过场。随后这帮家伙们便满大街连蹦带跳的喊:看,我被打折腿啦,我刚正不阿呀……正德以前,就是如此。后来刘公公主事了:“垫子撤了,给咱家扒了裤子直接打白花花!” 白花花变成血呼啦,然后好一阵子就再没有自己找打的了。 刘瑾是朱厚照小时的玩伴,除了武宗,他心里没别人。又性子直,胆子大,别人不敢的事,总是他第一个蹦出来。 比如,他收钱。 他知道文官们弄钱的方式层出不穷,于是死命榨。京官自不必说,外官进京,一样,少废话,掏钱!其实,这种政策,真正的大贪官受到的影响反而不大,最倒霉的是贪的少,或不怎么贪的官员们——有的借债,到任后再想法子变本加厉弄回来、极个别的竟有寻了短见的。后来有人跟刘公公讲明白了:您傻啊?他们都很有钱,不假。但谁会拿自己钱给您?还不都是四处嚷嚷着给您送钱,回去拿府库公款补回来?人家不赔还有赚的,恶名都让您自己扛了! 刘瑾一想:对啊,有道理!这怎么行?给我查!派出十四路人马到处查账,只要府库短缺对不上账,官员本人给我补上!退休了的也给我追赃! 正赶上这当口给他送礼的官员们,一个不漏,全部获罪! 通过以上几个例子可以看出,被一刀切过的刘公公最喜欢玩的,就是这种一刀切的游戏。 所有官员恨死他了。 这些钱,刘瑾不可能自己秋毫无犯,毕竟,他是太监,不是圣人。但其中大部分,都是充实了大皇帝的小金库——太仓内帑!这一点,被后来写史的文官集团默契地“忘记”了! 再举个例子。正德以前,大明一直实行海禁:除了藩属国的贡船,货船不得停靠。正德四年,有一艘暹罗的货船遇到风暴,驶到广州修理。广东布政使召集领导班子开会,一致决定:船坏了,不可能再载货航海,可以允许船主把货物就地卖掉,粤府收些税就行。 听到有税可收,市舶司的太监熊宣激动了——市舶司负责管理贡船,收入全归大皇帝的小金库。于是上书,请求自己来收税,归皇家。此时的正德脑子还没开窍,被文官们一通忽悠,骂了一句“妄揽职权”,撤职了,换了个太监管市舶司。于是粤府名正言顺的收了税钱。 这可让文官们尝到甜头。以前咱怎么没想到还有这笔收入呢!有利可图,文官们讲起大道理来那是一套一套的:万国归心咱要体恤远人啦、天朝上国要胸襟磊落啦、波涛险恶要恩德广布啦……于是,所谓的海禁,开了个后门。往后,贡船可以带一些货物,就地贩卖补贴沿途费用,货款总额的百分之三十交广东布政使司算关税!30%!服么? 好吧,说是后门,比前门还宽呢:你只要说给大皇帝上贡你就是贡船,对吧?至于贡品么,可以是一株草,这叫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货品嘛,你就算带几头霸王龙过来,只要交了卖价的30%,咱们大明官府就一定会保护纳税人的合法权益! 消息传出去,来“朝贡”的海船络绎不绝! 接手市舶司的公公叫毕真。我们以前说过,太监其实是被严重污名化的一个群体,他们中的绝大多数,无论多混账,对大皇帝的忠诚总是无以复加的:离开大皇帝,他们死路一条!这个毕真便是如此——熊宣被免职刚刚一年多,他又上书了,要求由市舶司来收这笔高达三成货值的税款。 文官集团愤怒了!我们踏马的绞尽脑汁磨破了嘴皮子才糊弄到手这块肥肉,你想抢?没门!不就是吵架吗?咱专长啊!上书,谁怕谁啊! 正德大皇帝朱批下来了:“如熊宣旧例行”。 文官们高兴坏了:哼,打嘴皮子官司还得是咱们妙笔生花! 念完了圣旨,刘公公对文官们呲牙乐了。乐得文官们心里直发毛:咋,你敢公然抗旨不成? 刘公公和颜悦色地问:“各位,这圣旨的精神,大家都领会了吧?” 文官们迷惑不解:“当然了,白纸黑字,哦,不是,黄锦朱字,写得明明白白啊!” 刘瑾还是乐:“你们怎么理解的,说来听听。” 文官们:“熊宣当初要求市舶司收税,圣上不是批示不可,让我们收么?不就这意思吗?” 刘公公乐得前仰后合的:“你们念书都把自己念傻了吧?咱家给你解释一下哈。去年熊宣要求由市舶司收税,对吧?圣上是说,就按去年熊宣说的办!解释完了。” 说完,刘公公把笑容一收开始瞪眼:“有不服的么?咱家让锦衣卫到你家调查一下!” 这一回合,刘公公完胜。 不过,从京师到地方,他把文官集团彻底得罪遍了。 然后,大坏人刘公公又开始得罪武将们了。 第52章 君子 第52章 君子 刘瑾得罪武将,是因为他想让边军士兵们吃饱饭。 像后来的魏忠贤一样,绝大多数公公们都是贫苦出身——如果不是实在走投无路,在“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认知的大环境下,谁会忍心给娃或自己来个一刀切?所以,许许多多的太监,往往是仗着自己天子家奴的身份,跟文官们过不去,对底层的贫苦百姓,却往往极富同情心。 因为他们本来自于斯,知道百姓的艰辛。 刘瑾也是如此。 刘公公本姓谈,陕西人。六岁时被个叫刘顺的公公收养,挨了一刀,从了刘姓,成为一名光荣的小公公。 刘瑾执掌司礼监后,发现边报里文武官员成天找朝廷催粮催饷,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戍边的将士们在挨饿?这怎么行!不过……太祖爷明明划好了军屯,有出产啊!你们怎么还挨饿、要朝廷调粮呢?于是去查。 说实话,读史读到这里,任你文官集团再能曲笔颠倒黑白,也避不过去一个事实:如果刘瑾真的想贪,怂恿武宗批准就是了。武宗是出了名的热爱军旅,没有不准的道理,刘公公帮你要来的银粮,谁不愿意“孝敬”一些?就算你不愿意,监军的可都是刘瑾从宫里派出来的小公公们啊,那个敢少了给刘老大的那份心意? 刘瑾去查,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武宗、为了朝廷、也为了吃不饱饭的边军! 然后,就被文官不动声色地使了个绊子,狠狠地坑了。 钱粮要从户部出,于是刘瑾找户部尚书顾佐去问,以前是怎么办的,是不是一直如此。 顾佐回答:“天顺以前并无此例”。 这个回答太缺德了! 次高明的谎话不是子虚乌有的瞎编,而是告诉你部分真相,然后把你引到错误的方向,坑死你没商量。是的,这是次高明而已——最高明的,是重复一千遍那种。 顾佐即是如此。他只说了半句话:天顺以前确实没有,但成化年间就开始有了啊! 换一种更直白的表达方式:军屯的田地已经被各将领家族蚕食鲸吞据为己有几十年了! 你以一己之力想让大小军头们把自己家族吃到肚里已经几代人的田产都吐出来? 呵呵。 刘公公是个急性子加直肠子,哪里看得出顾佐云淡风轻地就给自己挖了这么大一个坑!此时的刘公公,对当年划拨给将领们的那些军屯,早已经变成大小军头儿的私产几十年这回事完全懵懵懂懂地不明就里! 于是刘公公就按照顾尚书预设好的路线,向那个不见底的深坑一路直奔过去。他当场否决了边军请粮请饷的报告,回复说:不许报花账!你们不是自己有屯田出产么,怎么还想找朝廷多报账?下不为例。 再然后,接踵而至的下一次边报里,出现了更严重的问题:边军要饿死了,军心不稳,恐怕生变,请朝廷速拨钱粮!至于边军为什么吃不饱的原因,大家一概归结为都是因为朝廷没给,自己早已私分了军屯这事只字未提。 刘公公更奇怪了:你们都有出产,又没有遭灾,怎么还要钱粮,而且,竟然到了边军快饿死的地步? 得派人去调查一下。 一番调查,刘公公懂了:原来那些屯田都被将领们私吞了啊! 顾佐没有直接告诉刘公公,而是引导他自己去查出来。如此一来,得罪武将们的事,便全是刘公公自己做下的!顾尚书自己则落一个“我尽力了”的好人名声。 刘公公以其一贯的大刀阔斧雷厉风行作风,派出大批人马,分赴各地,丈量田亩,要彻查军屯被侵占的情况。 换做你我是边将,对这位要收走大半家产的刘公公,是恨呢、是恨呢、还是恨呢? 终于,丈量屯田这个大坑,把权倾一时的刘公公摔了个粉身碎骨! 刘公公的身死名裂,其实是一种必然——因为:他是一个好人! 他全心全意付出忠诚的对象只有一个:明武宗正德皇帝——既是他从小带大的娃,又是他心中神坛上唯一的神。为了正德,更为了正德所代表的大明江山社稷百姓,他得罪了所有人。 所以,他必须死。 而且死得非常惨。 大明朝两百多年,除了朱元璋和朱棣两个强势得无以复加的狠人时期,朝廷始终围绕着君权和枢权在博弈。也就是说,文官集团始终在与皇帝争夺对帝国的管理权。这个问题一直纠缠到明朝彻底覆亡。 朱元璋废除了宰相制度,集所有权力于自身,没问题。因为他狠啊!哪个不服就杀头,哪怕你真服,只要朱重八觉得你有可能不服,也杀!可是,其后世子孙则不然。没有了宰相,皇帝与文官集团之间便失去了缓冲的屏障——明朝以前,皇帝可以通过对宰相的控制影响文官集团,失去这道屏障,只能是自己站到前台赤膊上阵。明朝有内阁,首辅大学士有时候也确实有类似宰相的职能,不过,最关键的区别在于:首辅也好,次辅也好,内阁本身不像宰相一样是独立身份,他们本身就是文官集团的代表! 除非像嘉靖、万历那样彻底摆烂躺平,否则,以一人之力对抗整个官僚集团的过程中,皇帝当然要找帮手,而这种架构下唯一可以选择的帮手,只能是宦官,也就是太监群体。 文官集团对此也是心知肚明,因此,他们一方面使尽浑身解数地拉拢、勾结近侍太监做内应,另一方面,也在无时无刻寻找一切机会,剪除大皇帝这边潜在的帮手。正德刚刚继承大统之际,文官集团便欺负小孩子不懂事(正德是年虚岁十六岁),向他最亲近的八个太监亮出了刀子。 正德当年大婚,找户部要四十万两银,户部出了三十万两。至于采办龙凤袍等事,文官集团直接驳回了正德一万两千张盐引(食盐销售许可证)的要求。 以往,将盐引用于织造是通行做法。由户部发放盐引,由负责采办的太监卖给商人,所得银两用于支付织造费用。可是,盐引的发放必然会影响文官集团的利益:总数就那么多,给了你,我卖啥?盐业可是垄断经营——你懂的,只要是垄断经营,背后便一定有权力的影子!期间的利益输送链条,用脚趾头都能想明白。 文官集团准备借此给小皇帝来个下马威。于是,以可能夹带为由,只发放一半,另一半付给折价银(官方牌价,你懂的)。 一个初三同学年纪的正德哪里懂这些弯弯绕?自己去找内阁说理:“前朝历代天子都有如此成例在,为什么到朕这里突然就不行了呢?你们说可能夹带,那就加强监管去查啊!发现了不法情由该杀就杀该抓就抓,总不能因为可能有问题就全盘否定吧?照这个逻辑,你长了个丁丁就可能强奸,直接来一刀永除后患行么?朕亲自找你们说情,各位老师(几位主要官员从正德还是太子时就一直在做帝师,此时还是,每天下朝后还要看着小皇帝读书),总得给点面子吧?” 不给! 大皇帝我们跟您说哈,这世上就属太监最坏,您应该亲君子,嗯,就是我们;远小人,对,就是那帮死太监。事情都是被他们坏的! 正德有点懵:“先生们说得不太对吧?内监怎么能为全天下的事负责?管理国家的,不是你们么?譬如十个官员里,好的可能有三四个,坏事者往往十之六七。这个道理先生们不是昨天还给朕讲过吗?” 我去!我们讲这个是想告诉你除了我们是好人其他都是坏人不能听他们的,借你的手排除异己啊!坏了,大意了!这小兔崽子不好糊弄啊! 给丫来硬的! 孝宗皇帝指定的顾命三大臣,连同六部九卿,在司礼监太监王岳的策应下联名上书:请诛“八虎”——大皇帝是好的,都是被八个王八蛋太监带坏了,这些人必须杀!否则,我们不干了,辞职! 不管正史怎么写,写了什么,读史到这里,我个人的感觉是:真特么王八蛋! 一个刚刚继承大统的少年,你们要一口气杀掉他身边最亲近的八个人,罪名要么是陪皇帝蹴鞠,要么是给皇帝送鹰雀、要么是教唆皇帝学坏……否则就集体撂挑子! 真正的用心是什么? 牢牢控制小皇帝! 这样的人被标榜为君子! 正德哭了。 真的哭了——小皇帝被吓傻了。 再次找大臣们求情:“他们陪朕玩不是他们的错,朕把他们几个远远打发到南京去行么?朕以后听你们的,按时早朝、好好读书、戒掉游戏再也不玩了,行么?” 不行! 必须杀掉!不来个这样的血淋淋的教训,以后怎么能牢牢控制住你! “八虎”是刘瑾、马永成、谷大用、张永(记住他)等八个资深老太监。 这八位,始终被蒙在鼓里,根本不知道大祸降临,直到最后关头,才得到消息。大部分人也吓傻了,一起连夜去找小皇帝,环跪着哭诉求情。 刘瑾没忙着哭,认真琢磨了一下,发现了问题的症结。于是跟正德说了几句话:“王岳是司礼监太监,又提督东厂。东厂最主要的责任就是为天子监督外廷,任何事都应该向天子直接汇报。一个监督机构,反而与被监督者勾连一气,这个事情很严重!进献狗马鹰犬是小事,而且不单是我们几个送,其他人都有送的。如此小题大做是别有深意:他们这样要挟您,其实是争权!而且,外廷已经有大内的人做内应了!” 小皇帝明白了。 王岳撤职! 刘瑾掌司礼监兼提督东厂! 拿辞职要挟朕的滚,立刻滚! 派人去户部查账。你们不是说朕大婚没钱还不给盐引么?正人先正正己吧,你们不都是君子么! 这一查可不得了:库里居然有假银锭! 不过无论是正德,还是刘瑾,都算厚道人:户部尚书韩文被勒令致仕(退休),其他的人和事则都没有再深究下去,就此打住。其实,还是年轻加厚道,如果借此机会狠狠收拾一下那些道貌岸然的文官集团,可能大明以后会是另一番景象……不仅历史可能改写,武宗自己也未必会死得那么早、那么不明不白。 那些义愤填膺“伏阙请命”的文官集团傻眼了,转眼间各显神通的托关系,找刚刚还一心想弄死的刘公公说情。 一个小插曲。 起草诛八虎奏章的人叫李梦阳,官职是户部员外郎,文章写得铿锵有力义正词严。户部查出假银后被捕下狱,托人带出一张纸,四个字:“对山救我”。“对山”是康海的雅号,而康海,是刘瑾一直想结交的大才子。 刘瑾听说康海来访,急忙出迎,真应了一句成语:倒履相迎——刘公公真的急急忙忙的把鞋子都穿反了! 然后,不出意外的,李梦阳出狱了。 再然后,等到刘瑾倒台,康海便因此事被扣上“阉党”的帽子,一辈子。 “君子”李梦阳此时已大权在握。他心里当然知道,康海被指为阉党是因为他找过刘瑾、找刘瑾是为了救自己,然后,君子就是君子,对此,李君子硬是装看不见,一句话也不说。 呵呵。 试问,与这些君子相比,刘公公真的能叫做坏人么? 从此,刘瑾开始了他的发迹。 发迹后的刘公公不久就招来了所有人的仇恨。 好吧,他从发迹开始就一直在修理文官集团,所以文官们恨他。 他的一刀切,确实影响了一些百姓。但,不能选择性无视的是,他救了更多的人。不过,百姓么,朝廷让恨谁就恨谁,老传统了,也难怪。所以百姓们恨他。 他丈量军屯,导致了最终的身死,武将们恨他也正常。这个我们下章单聊。 他竟然对“自己人”也不放过——收拾起公公们来也没有徇情枉法。所以,公公们更恨他。 同为“八虎”的马永成,曾收了人情,想给一个家伙升到“百户”。这个军职,名义上是正六品,但因为是武职,大明以文御武,贬值得厉害,大概也就是连排长这一级。就这等小事,正德本已经批准了,被刘公公知道后,硬是给作废了。 另一个“八虎”同党,谷大用,跟临清镇守太监串通,想开个皇庄赚点钱,刘瑾觉得这是与民争利,把镇守太监抓了,把事搅黄了。 另有个太监叫王绣,给正德小皇帝出主意:户部不是成天念叨收不上税赋么,咱找几个人当“城管”,包税,去找百姓收钱粮,收入归大内。刘公公闻讯二话不说跑去质问正德:“焉有天子令人包纳钱粮之理耶?”然后,把那几户“内定城管”戴上木枷,扔午门前面,活活给站死了。 看了这些史料中零零碎碎的雪泥鸿爪,我们还能说,刘公公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人么? 第53章 蛇蝎 第53章 蛇蝎 这一章,我们讲刘公公的死。 死于蛇蝎。 刘瑾是被文官集团、武将集团,和太监集团联手害死的。捅刘公公第一刀的人,叫张永。这位不仅是太监,而且,还是曾经的“八虎”之一。 宁夏的安化王朱寘(“置”的通假字)鐇(音“凡”,意思是铲子),名如其人——老朱家放在宁夏的一个铲铲——是个傻子。 大明的王爵有两种。一种是一字亲王,往往用春秋战国时期的国名为号,比如秦王,楚王,周王等。次一等的是二字郡王,用郡县的名为号,如郑成功,叫做延平郡王。这位朱寘鐇是个二等郡王,一个总是心理不平衡的郡王:凭啥别人都能封到鱼米之乡,却把孤弄到这个吃沙子喝风鸟不拉屎的地方? 傻子们都喜欢别人夸,把他夸美了就真给钱,于是各路人等投其所好。有个神婆叫王九儿,夸得最卖力:“您长的这是天子相啊”!王九儿专门养了只鹦鹉,就教了一句话:“老天子,老天子!”见了朱寘鐇把鸟笼罩子一揭,鹦鹉一喊,傻子乐喷了:赏! 傻子都爱热闹,最喜欢招呼一帮人来家里请客摆谱装老大。有些身份的文官们瞧不起这傻子,谁也不稀罕搭理他,于是总拉着一群大字不识的武将糙人喝酒吹牛。糙人们一方面成天被文官各种瞧不起不带玩很郁闷,另一方面,王府的免费酒肉不吃白不吃,来一趟,连吃带拿,爽得不要不要的。时间长了,关系貌似很不错。 本来自己图个乐子玩也没啥,恰逢刘瑾派人丈量军屯田亩,查出不少武将们私占的土地。眼看要把吃到肚里的东西吐出来,大家都很愤怒。尤其是巡抚陕西的右副都御史安惟学,执行刘公公的政策比较坚决,“乃与总兵约申严禁令,追征积年负欠屯粮,追补马匹,被箠挞者多无完肤”——补不齐亏空就大板子抽到屁屁开花(顺便说一句,在文官们后来黑刘瑾的报告里,说安惟学屡次污辱兵士的妻子。副部级干部、巡视组长兼省委书记,去侮辱叫花子的老婆?呵呵。当然,最能说明人品的便是作风问题,这套把戏是传统节目了,懂!)!大家聚在一起喝酒骂街,边喝边骂,边骂边喝,傻子有点上头了:“要不,咱干脆造反吧?那神鸟不是说孤是老天子么?宫里那倒霉孩子跟建文帝岁数差不多,孤跟成祖爷岁数也差不多,大的砍小的是咱老朱家优秀传统,不能丢啊!” 于是反了。 俗话说,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傻子造反呢?说干就干! 反得快,死得也快。前后十八天,闹剧收场。过程很狗血,与本文主题关系不大,不多说了。 造反的口号是:“诛刘瑾,清君侧。”挺没创意的,远的有汉朝刘濞,近的是成祖朱棣,喊的口号都是清君侧。比较有意思的,造反的檄文发出去,各边镇收到这封造反公开信以后竟然都直接无视了——谁也没把傻子当回事,大都装没看见!只有延绥镇把檄文封奏朝廷了。 武宗正德皇帝收到消息,有点怕。得镇压啊,派兵! 派谁领军呢? 杨一清。 杨一清以前的职务叫三边总制,一听就知道权力很大很厉害。除了节制三边军务,主要工作是主持宁夏马政兼修长城。这种建筑工程,在有挖掘机的今天都是花钱无数的大项目,完全依靠人拉肩扛的古代,更是吞金兽。刘瑾发现账目上的问题,先是把杨一清抓进诏狱,经大学士李东阳(注意不是李梦阳)等说情,让他退休回家了。 安化王造反,需要一个熟悉当地情况又有军旅经验的人领兵平叛,于是吏部尚书张彩向刘瑾推荐了杨一清。 这位张彩可以说是真正的大明精英——大家都知道张居正的一条鞭法和考成法,硬生生为大明续了大几十年的命——而考成法的雏形,便是出自张彩之手! 刘瑾二话不说就向正德推荐了杨一清——刘公公心里觉得,你贪污公款,我抓了你、有人说情,我又放了你,这事,你总该感恩吧? 可惜,杨一清不这么想。杨总想的是: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此仇不共戴天! 除了杨一清,正德还派了一个监军太监:张永。 张永曾经与刘瑾并列“八虎”之一。但时过境迁,此时此刻,与刘瑾有不小的私人恩怨。起因可能是刘公公吃醋——因为张公公善骑射,勇武过人,很得武宗的喜欢。武宗最爱军旅,不仅有亲自上阵迎战蒙古小王子之举,而且,曾“朕手刃一敌”!这样的皇帝,在历史上守成之君里,绝对算首屈一指的,喜欢张永顺理成章,称张永为“壮士张”——所以,刘公公有些不乐意了。有次使绊子,想打发张永去南京,张公公跑到正德面前哭诉。小皇帝是个心软的人,看张公公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有些不好意思:不是朕不爱你啦,是刘瑾提议的呢,干脆,把刘瑾叫来说清楚吧。别看张公公身体像女人,性格很爷们儿,仇人见面,二话不说揪住便打。刘公公嘴巴厉害,拳脚不行,被张公公按在地上一通暴捶……小皇帝赶忙拉架,又叫来谷大用,让他做和事佬,大家一起喝顿讲和酒,此事就算了。 刘公公觉得这事就算了,张公公却没这样想,记下了仇。 张永这个监军太监与其他监军的公公们可大不一样。因为是宗室亲王公开造反,性质远非其他一般夷变或流贼可比,正德亲授“总督军务太监”,还赐了代表权威的金瓜斧钺,更刻了一方金印(以前都是给铜印),亲自穿了戎装到东华门送行以壮行色! 明朝太监监军是朱棣留下来的老传统了。 当年云南少数民族叛乱,被朱元璋派人镇压了。成年男性统统砍头,女性要么被军士们瓜分,要么和小娃娃们一起卖了。娃娃们长得伶俐的,则被阉割,送宫里去做太监事业接班人。宫里用不了这么多,于是被二次分配到各王府。 这里面,有个叫马和的回族少年,被分配到北平的燕王府,跟了朱棣。 时光荏苒,少年长成了青年,朱棣也喊了一嗓子清君侧,反了。 有次在河北真定,朱棣一伙被忠于朱允炆的十万大军堵住了,领军的叫李景隆,是大名鼎鼎的李文忠的儿子。双方兵力悬殊,眼看难逃全军覆没的命运,成祖祭出了一记狠招,叫做“舍了老子也得套住狼”:以自己为饵! 当时双方摆出来的军阵都是线性方阵,双方先对峙,然后呐喊一声,冲上去互砍——一般而言,人多的肯定赢,没啥悬念。 双方刚刚排好阵势,朱棣带了几个随从,策马跑对面去了。到十几步的距离勒定坐骑,挨个跟对方士兵打招呼: “hi,i’m judy how are you” “我侄子说抓到我悬赏一万两,别听他的,小屁孩胡说八道!你投降我吧,我给你五两,现金!怎么样?” “卧槽,你怎么长这么丑……” 一路溜达过去一路嘴里不闲着。本来那时候没有照片,judy长啥样大家都不知道,这下好了,所有人都知道眼前这位就是正主儿!大家看着咫尺之遥的燕王,简直就是看一个行走的五十万啊!只要一伸手就能抓住一辈子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你让叫花子样的大明兵哥哥们如何忍得住? 终于,有人嗷的一嗓子喊出来,冲出队伍想抓住五十万叔叔……叔叔拨转马头就跑——可五十万叔叔不是扭头往回跑,而是貌似昏了头,横着,沿着对方的军阵跑! 所有军士们谁也不能眼瞅着伸手可及的金山在自己眼前被其他人抓住啊,个个不待命令奋起直追! 中军帅旗下面的李景隆那个乐啊:你说你是不是傻,不往自己军阵里跑,斜着跑,能跑哪儿去啊!哈哈哈。 等乐完了,左右一看:哎哟我去!我的人呢?! 朱棣以身做饵,扯动了李景隆大军的阵线,军阵乱了,都在追赶自己,只剩下李景隆大将军带着自己的少数中军孤零零地留在战场! 鼓声激昂。 朱棣的大军等的就是这个时候,直愣愣压了过来! 李景隆撒腿就跑,燕王的部队砍倒了将旗——追赶朱棣的大军已经乱作一团不成建制,扭头看见中军将旗都倒了,喊一声“败啦”,四散奔逃! 是役,燕王大捷! 追斩明军(没错,就叫明军,朱棣自己的部队那时叫燕军)二十余里! 追朱棣的,不止是徒步的士兵,还有骑马的将领。 但是,他们遇到了一个煞星:马和。 马和策马紧随燕王朱棣之后,连斩近身敌将十余人! 发生战斗的这个地方叫郑村坝。 战后,朱棣纵声长笑。看着全身血人般的马和,郑重宣告:“马和!今天,我指地为姓,赐给你。从今以后,只要我叫到你的名字,就会记起今天的你!以后,你便叫做郑和了!” 郑和! 三宝太监,下西洋的郑和! 直到今天,我们都还在传颂着这个名字。 !!! 知道了这段历史,我们看明史,监军太监遍地走也就不足为奇了。 话说杨一清和张永刚出发没走多远,便得到了安化王已经被地方上的一个游击将军(好吧,差不多团营长那个级别)领着一百多家丁活捉的消息。简单说吧,朱铲铲自从造反,先是把几个地方官杀了,然后……然后就不知道该干啥了!缩在城里啥也没做,等着朝廷派大军来揍,还软禁了一个叫仇钺的游击。听说陕西总兵曹雄第一个带兵过来镇压,于是派了仅有的几千人去抵挡,仇钺趁机领了家丁冲进王府,三下五除二把傻子抓了,闹剧结束。 二位把京营大部队打发回京师,领了几百亲卫到地方上善后。杨一清来找张永商量:你恨刘瑾呗?我也恨。neng死丫的吧! 理由是现成的:安化王叛乱喊的不是诛刘瑾么?反贼坏不坏?坏啊!你看,连这么坏的反贼都恨他,可见他最坏!都是他,搅和的朝纲不振边境不宁! 张永回朝,武宗赐宴,大家一起像过去一样喝酒。 天快亮了,刘瑾有点困,回屋睡下了。张永马上“醒了酒”,趴地上磕头:“老奴要参刘瑾!”杨一清罗列的罪状洋洋洒洒背了出来。其他被刘瑾收拾过的太监们纷纷伏地应和。 醉得稀里糊涂的武宗,听着众人七嘴八舌的控诉,感叹道:“刘瑾辜负了朕”。 张永立即接住话头:“您看该怎么办?” 醉了的武宗随口应了句:“你看着办吧。” 张永立即带人破门而入,把刘公公抓了,投入大牢。 随后是抄家。 当然抄出来不少东西。我们知道,刘瑾是个公公,不是圣人。不过,书中所记的数量我是打死也不信的——“黄金二十四万锭,另五万七千余两、银元宝五百万锭,另一百五十八万余两……” 呵呵。 金子不说了,咱只说那五百万锭银元宝。五十两的大锭咱也不算,就算刘公公的爱好是数钢镚儿,全换成五两小锭吧——那便是2500万两! 万历三大征,宁夏之役花了两百万两、播州之役也花了两百多万两、抗倭援朝打了七年,花了七百多万两——合计耗银一千一百万两而已!正德朝大明全国总收入是多少? 狱中的刘瑾托人向武宗哭诉:“老奴是光着身子被人从被窝里抓进大牢的,冷啊。能不能赐给老奴一两件衣服遮体?” 武宗是个心软的厚道孩子,马上让人挑了一百件旧衣服给刘瑾送过去。然后给出了处理意见:降职为奉御(低等级太监),发往凤阳闲住。 这怎么行?刘瑾必须死!否则,武宗厚道,哪天刘瑾再找机会当面一哭,一切都白费了——这种事张永可有切身体会。 张永拿着武宗的命令去了内阁,一起商讨对策。 随即,外朝文官集团参刘瑾的奏折雪片般涌来,通过内廷宦官们的手送到武宗案头。 这远远不够。 大家一致决定:二次抄家。 好吧,这次“抄出来”的可不再是金银财宝了。 弓弩铠甲等造反标配不说了,假玉玺、假龙袍,一应俱全。 而且,还有厉害的:一把折扇,扇骨里暗藏着两把利刃! 这不仅是要造反,刘瑾还要直接行刺皇帝啊! 死定了!磔刑。 看到很多人对此坚信不疑振振有词,我只想问一句:这些人头盖骨里包着的那东西究竟是脑子还是脑花? 且不论弓弩铠甲这等军国重器少了不顶用多了藏不住、也不说迷信时代身体有残缺者不能做“天子”(天之子)的社会共识,就说谋刺皇帝吧——把皇帝弄死,龙袍玉玺直接用现成的真货难道不好吗?脑子里得有多深一坑,才会提前做一堆假的给自己找不痛快啊!何况,单一件龙袍,要几百上千的人工花费半年以上才能完成——这事能瞒得住谁?不过大明的游戏规则是只要罗列罪状便足够了,不需要证据,更不需要逻辑思考。 最后说几件小事。 其一。武宗还是太子时,刚刚六个月,礼部给他爹孝宗皇帝上了封奏章:按照礼法惯例,天下公文奏章应该给太子抄一份,让太子从小熟悉军国大事! 您别笑。这可不是迂腐,这是鸡贼到家了!这叫“拥戴之功”!将来等太子登基做了皇帝……“您还在襁褓时,便是老臣挺身而出仗义执言,为您今日继承大统略效犬马。” 潜台词是——别看孝宗现在只爱张皇后(对了,古代皇帝里,唯一只有一个老婆的就是孝宗),保不齐以后按倒那个如花似玉,再生个小崽子,爱屋及乌想换太子也说不定。这是未雨绸缪的押宝。 懂? 其二。康海救过李梦阳——“对山救我”,记得吧?从此被打上阉党标记。刘瑾倒台,康海当然受到牵连,下狱。而李梦阳此时正当红。然后呢? 我们前文说了:不置一词,沉默。 万幸,实在查不出康海有什么问题,削职为民,回家了。康海看透了那帮满嘴仁义道德的家伙们,从此寄情山水,不再搭理那帮伪君子。 其三。扳倒刘瑾的幕后总策划是杨一清。好吧,刘瑾砸过杨一清的饭碗,他记恨。 那,是谁推荐起复的杨一清呢? 张彩。跟刘瑾关系不错的吏部尚书张彩、大明考成法的原始发明人张彩。 咦,跟刘瑾关系不错?阉党! 抓! 罪名是协助刘瑾谋反。 张彩在受审时质问审判官:“我已经官至吏部尚书,这个位置算当官做到头儿了吧?说我帮刘瑾造反,难道他能赏我做个副皇帝么?皇天后土、太祖太宗可鉴我心!诸位都是读书人,不能不讲良心啊!” 杨一清的反应呢? 沉默。呵呵,啥叫良心?多少钱一斤? 张彩惨死狱中(一说被毒杀)。母亲,妻子儿女发配岭南,至死再没回过中原! 其四。安化王反叛,第一个起兵平叛的将领是曹雄,时任陕西总兵。论功劳,应该是第二,仅次于生擒朱寘鐇的游击仇钺。然而,不幸的是,他是刘瑾的姻亲!所以,下场是流放戍边!第一个起兵平叛的堂堂军区司令,做大头兵去了。更有甚者,文官修的所谓正史《武宗实录》里,直接篡改了他第一个起兵平叛的事实——这个历史真相,是在杨一清的私人日记里发现的! 所谓的正人君子们,只是他们用以示人的一面~另一面,其本我,则是蛇蝎! 本篇知识点:偷,盗,贼,这几个字今天意思差不多,古代区别可大啦。 偷:小偷,窃贼。 盗:拦路抢劫的强盗(只是拦路抢劫,不以反朝廷为目标)。 贼:大股公然扯旗造反的流寇。 第54章 潼关 第54章 潼关 关盛云的大军沿着洛水水陆并进,鄜州(今富县)、洛川、中部(进黄陵)、白水……每到一处,当地州县莫不是早已备好热腾腾的劳军伙食恭候已久。甚至鄜州和中部两地,因为城池紧傍洛水,地方官唯恐大军趁着近便找茬进城耍一阵,还都提前组织民伕建好了供大军驻扎的营地! 在都司府的专业指导下,营地建得无可挑剔。不仅帐篷、马棚等设施一应俱全,就连营外的烽火台、警戒瞭望塔楼都堪称典范——每一处地点都是精心选址,前方七八里的一切尽收眼底,身后通往营地的道路平坦无碍!潜台词不言而喻:您尽管放心住下,我们的一举一动瞒不过贵军望子的火眼金睛,而且,一旦有事,望子们发出警报后,保证来得及安全跑回营地! 嗯,这就叫君子坦荡荡! 一开始关盛云还真不适应这种热情周到的服务,唯恐对方给自己挖好陷阱设下套,身边又没有罗咏昊帮着拿主意,所以没敢直接开进营地。鄜州知州柴骏驹早料到这一层,所以亲自往迎。柴知州领着关盛云在营地里转了一圈,等见到整整齐齐堆放得井然有序的铜铁料、小山般的锹铲镐锨等物资、还有那百多口猪羊、还有帅帐中那口大大的开了盖子的银箱,本想鸡蛋里挑骨头找茬儿再多勒索一些东西的关大帅,硬是说不出话了!随后,谷氏兄弟又勘察了营外的预警设施,得出一致结论:若是咱们自己建,绝寻不到更恰当的地点、更建不了这么扎实! 关盛云笑得很开心,由衷地邀请柴知州共进晚餐。没想到柴知州误会了,以为关大帅要扣下自己,跟家人耳语了几句,家人一溜烟跑回城。不一会儿,又送来一个匣子,里面是七八百两大小银锭,还有一堆金簪耳环等物什。柴知州苦着脸央告关盛云:“这是下官所有家当了,连拙荆和小妾头上戴的都在这里啦。大帅若是还要强留,那便只能再把她们衣服扒下送来了……”弄得关盛云真有些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归不好意思,作势推辞了一番,东西还是留了一半。 这一切都被“作陪”的王子瑜大人看在眼里,当下王大人拍着胸脯对柴大人保证,省府三司断不会对柴大人的高风亮节视若无睹,柴大人的“义举”一定会得到应得的回报。皆大欢喜。 别看沿途的地方官们对关盛云招待得无微不至,对真正的官军,却都是另一幅嘴脸。 如崇祯二年,皇太极打破边墙入寇,连陷遵化、玉田、三河、香河、顺义,兵锋直抵京师城下,遵化巡抚王元雅自尽、山海关总兵赵率教阵亡。京畿震动,朝廷下令各地督抚火急勤王。山西巡抚耿如杞自告奋勇,亲率巡抚标营和太原营三千余人、山西总兵张鸿功亦率五千精锐晋兵千里驰援。 等这支来救命的精锐劲旅到达京畿地区,兵部的命令三日三改:首日驻通州、次日调昌平、第三日守良乡。通州到昌平八九十华里、昌平到良乡一百四五十华里,两条腿走着去! 这还不算什么,最缺德而且最无脑的一幕发生了:三地的地方官众口一词:祖制,军队抵达汛地的当天不准开粮!千里迢迢入援京师,三天强行军近三百里,三天没饭吃!真要出人命了啊,饿极了的兵卒们于是在附近强抢粮食。 发生了如此事件,后果和影响如此恶劣,朝廷岂能容忍?必须深入调查严肃处理! 调查结果:兵士抢粮的事实铁证如山! 处理意见:耿如杞、张鸿功统兵无方,军纪涣散,下狱论罪! 大兵们没吃的才去抢劫?放屁!“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听过吗!你们怎么不老老实实地饿死呢! 不给大兵们提供吃食?几位大人们做得对啊!这是祖制!坚持原则,应该表彰!何错之有? 既要听从瞎指挥无头苍蝇般四处乱跑、又要随时准备拼掉性命,没吃的怎么办?呵呵,抱歉:这事不归我管,活该! 远道而来的兵士们愤怒了:去你娘的罢,谁再替你卖命谁是傻13,老子不玩了!一哄而散。张鸿功的五千晋兵精锐全跑回山西、耿如杞的标营和太原营也跑了近千人! 痛定思痛,亡羊补牢。 教训是深刻的,崇祯终于明白了自己处理问题的不当之处,急忙纠正:把耿如杞和张鸿功砍头! 看到这里,相信读者们都能理解以后不论是李自成还是多尔衮们扫荡大明时,各地实力官员和军头们为什么都是那种眼睁睁看崇祯去死的态度了吧? 如果还有不明白的,不久以后,朱由检又给大家补了一课。崇祯九年,多尔衮入寇,再次威胁京师。朱家宗室唐王朱聿键亲帅千余王府护军北上勤王! 一路上风雨兼程,还跟遭遇的内地流寇农民军打了几仗。不用说,王府护军是精锐中的精锐,人数虽少战力爆棚,面对几拨占绝对优势的农民军,都打赢了! 消息传到京师,崇祯被深深地感动了。果断下令:祖制,藩王不得入京!率军来援的唐王废为庶民,终身监禁凤阳! ! 所以,享受到地方官如此无微不至关照的关盛云,不由得不开心! 浩浩荡荡兼舒舒服服开到同州(今大荔),派遣关建林带了一百健卒,由陕西提刑按察使司副使王子瑜大人陪着,去渭南接罗咏昊父子,大部队继续向朝邑进发。 潼关是东出豫省的最后一站,为了等罗军师,也为了最后狠狠敲一笔竹杠,关盛云在这里驻扎下来。 潼关位于关中平原东部,雄踞秦、晋、豫三省要冲。南亘秦岭,北有渭水、洛水汇入黄河抱关而下。周围谷深崖绝,山高路狭,中通一条狭窄小道,明朝以前往来仅容一车一马。杜甫曾留下“丈人视要处,窄狭容单车。艰难奋长戟,万古用一夫”的诗句来形容其地势之雄险。 洪武九年,潼关卫进行了大规模扩建,由一座关卡扩而为城。不过,因为是军事要冲,城中鲜有普通百姓。大都是军户,居民要么是现役的兵士,要么是军士家属。 因为与陕省达成的默契,关盛云部没有公然打出标明身份的旗号,只是用各营将官的营将旗引导部队成建制行军,铠甲武器金鼓旗帜都是从官军那里或抢或诈来的,再加上都指挥佥事鲍直才大人等的斡旋遮掩,这支驻扎在近旁的大军此时不仅没有引起河南方面的警惕,就连潼关卫的守军也误以为他们是奉陕西都司府命令调动的友军,因而错失了向豫省,乃至京师发出紧急警报的最后机会。 恰恰相反,陕西三司联署发出的捷报,以及用石灰腌了的两百六十九级“流寇首级”已经快马加鞭地驰在通往京师的官道上。 潼关卫原本属陕西都司府管辖,洪武九年扩建后,划归了河南都司府。再到永乐年间,潼关卫划归中军都督府直辖——既然不属于陕省的军事管理系统,陕西都司府的兵马调动不通知他们,虽然略显牵强,但也说得过去。 潼关卫的地位极为特殊:行政区域上属于陕西,但却不归陕西都司府管辖,不仅如此,甚至还管辖了山西的一小块地方! 造成这种怪异现象的原因是明朝独特的军事卫所制度。 我们知道,明朝的行政系统是中央有六部,吏户礼兵刑工,下面是省一级的承宣布政使司,也就是省政府,再然后是府、州县。 而军事管理系统,则为中央是前后左右中的五军都督府,下面省一级是都指挥使司,再然后是卫,卫下设千户所,再下是百户所。 这样梳理,明廷的行政管理、军事管理两条线就比较明确了:与中央政府的行政六部对应的,是军事部门的五军都督府、省一级承宣布政使司对应的是都指挥使司、府对应卫、州县对应千户所——大明帝国的主要管理体系便是由行政与军事两部分组成。 潼关因为其重要的地理位置,在洪武七年设守御千户所。守御千户所与普通的备御千户所有本质区别:前者归都指挥使司垂直管理,后者由卫管理——可以理解成守御千户所是由省军区直辖的独立旅,备御千户所是各师建制下的野战团。 仅仅两年后,朱元璋觉得守御千户所的级别还不够体现潼关的重要性,干脆行政级别再提升一格:由守御千户所升格为卫。军事单位的卫,对应的行政单位是府、府下面有州县,卫下面就应该设千户所。于是,把黄河北岸的蒲州守御千户所划归到潼关卫辖下。 蒲州地处山西。这样设置,其实有两重含义:一方面黄河两岸的军事部署便于统一指挥、另一方面,把各省都指挥使司的军事管理区域和承宣布政使司的行政管理区域故意人为的错开,并与邻省纠缠到一起,让邻省管理本省边界辖区,使省一级的行政区划与军事区划犬牙交错相互制约,利于中央集权统治。 举个简单的例子便一目了然。a省的行政区域中,有一块地方(卫),归b省的军事部门(都司府)管理、b省的军事部门辖区(卫),偏偏嵌在c省的行政区域里。 鸡贼的老朱只想到,万一哪个省有反叛,邻省早就楔了根钉子进来,你瞒不住,可以及早预警;但他没想到,等到中后期积弊已深遍地狼烟时,除了相互掣肘扯皮,卫所已经都成废柴了。 到了永乐年间,朱棣考虑到潼关不仅一关扼三省之险,更是东西交通要道,干脆再升级:划归五军都督府直辖,类似于军事领域的直辖市概念。卫所的兵需要靠军屯养活,潼关卫也不例外,但已经归“国防部”直辖而不属于任何一省了,所以,除了城中圈的一千亩地(可见朱元璋扩建时已经有这方面的准备了),再从周围三省各圈一块用于军屯。 等罗军师回营,关盛云拿到最后一笔补给拔营东出时,潼关卫的守军们才发现事情有些不对劲:如此大规模的跨省军事调动,怎么事前一点消息都不知道呢?不过,前一日,卫指挥使盛志勇和指挥佥事许超等几位将军都被陕西都司府的鲍大人拉去华阴县喝酒,据说华阴知县郑国平的老母亲七十大寿,连提刑按察使司的王子瑜大人都亲自往贺,可见这位平时低调的郑知县来头不会小!这种事要是不去,可就有点属于给脸不要脸了——自从土木堡之变以后,五军都督府已经逐渐沦为可有可无的摆设配角,啥事都是兵部说了算。再说了,潼关卫不少军屯毕竟行政上来说还在华阴县治下,搞好关系绝不会有坏处。 疑惑归疑惑,然而守军都是不识字的大头兵,议论几句罢了,人家又没攻击你,无论看将旗的高度,还是部队规模,这里面至少有一个总兵大帅两三个副帅六七个参将(无论是高藤豆还是谷白桦龚德润,都是穷人乍富的暴发户心理,既然关罗二位不说话,便都不约而同地把自己的将旗做得规格高了一级),谁吃饱了撑的才给自己找病呢——随便哪位,砍死个多嘴的混账小兵还不都当碾死只蚂蚁一样。 潼关卫指挥使盛志勇和指挥佥事许超回来时带了不少东西,几个挑夫抬着箱子拎着包袱匣子直接送去二位的府邸,两位将军则领了亲卫径直登上潼关东城楼,铁青着脸看着脚下川流不息鱼贯而过的队伍。 这是关盛云大军的后卫了。再向前,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长蛇,蜿蜒着行进在狭窄的山路上。南面是悬崖绝壁,北面是奔腾不息的黄河,河面上几百艘舟筏傍着岸边小心翼翼地行驶着。二位大人谁都没有说话,盛将军的亲卫队长盛力一乍舌:“额滴乖乖,这路大军从哪里冒出来的,这是要干啥子去?” “啪”的一声脆响,盛大人回身就是一个大嘴巴抽过去:“狗材!闭上你的狗嘴!再乱嚼舌头老子把你丢黄河喂了鳖去!” 盛大人恶狠狠的盯着盛力,随即视线触碰到许大人投来的目光,二位大人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不约而同地再次将眼睛转向脚下的队伍。城楼上的兵丁们见此,全都吓傻了,再没人敢交头接耳。 看着最后一个骑手的背影已离开一箭之地,最后一艘压阵的大船驶远,盛指挥蓦地一声大吼:“关城门”! 紧接着是许将军的吼声:“上墙,上墙!所有人都他妈给老子滚起来,上墙戒备!” 潼关卫两扇厚重的关门轰然而闭。 在二位大人的斥骂下,千把总们鸡飞狗跳地把兵卒们收拢起来全部赶上城墙,田间劳作的耕牛被套上大车,运来巨石,把关门堵了个严严实实。 随着身后关门的合拢,关盛云这支貌似人畜无害的大军,在潼关守军的目送下,撕下伪装,亮出狰狞的獠牙向豫省扑去,当日便攻下了阌乡。 第55章 入豫 第55章 入豫 从延安出来这一路上,直到潼关,关盛云为了锻炼队伍,采用的是“卷帘式”行军。这是这个时代“敌境行军”的标准做法。 前一日宿营时,大军前后的塘骑斥候要确保周围二三十里内没有大股敌踪威胁。塘骑的侦察范围仅限于主要方向,不可能细致到扇形区域所有地方。不过这便足够了,在没有即时通讯手段的时候,即使有小股部队能隐蔽躲过精锐塘骑的眼睛,也不可能对数量占绝对优势的大军造成什么威胁。 次日拔营,辅兵们拆帐篷收拾物资战兵们吃早饭的时候,塘骑前出远探。传回安全信号后,先是马队前出二三里,选择一片开阔地立定压阵,这支机动部队要随时准备应对突发情况。然后各战兵营根据塘骑传回来的道路条件(比如容几人并行)整队,便装持械,轮流充当前锋部队依次通过。每个步队后面都跟着若干辆大车,装载着本队战兵们的甲衣和鹿砦拒马等简易野战装备。各战兵营把辅兵辎重营和中军保护在队伍中间,前一日做前锋的战兵营改为后卫,殿后通过。最后,马队再行跟上,全军以营为单位滚动前行。 出潼关时轮到尤福田的怒涛营做前锋。阌(音“文”)乡是个小城,守军本就没几个,且没收到任何预警——话说回来,其实就算收到也没任何作用——与其说攻下,不如说尤福田直接开了进去。几个守门的老弱军士,目瞪口呆地看着一眼望不到尽头向自己径直开过来的大军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连城门都忘了去关,更没人想到去通报。转眼间,尤福田便在三十几名亲卫的保护下策马冲到近前。 既然没有任何威胁,尤福田也懒得非要跟几个老家伙过不去,挥挥手,让亲卫们迅速穿城而过,阻断阌乡到灵宝的陆上交通,自己勒定坐骑,与城门卒们攀谈起来。平日里饭都未必顿顿能吃饱的老卒们看着远处黑压压越来越近的大军,尽管心里隐隐感觉到有些不对劲,没人敢有一丝一毫的反抗,都是知无不言。等大军入城,尤福田已经把阌乡的大概情形了解得差不多了。 与此同时,三十几艘快船在北面的黄河里顺流而下,箭一般越过阌乡县城后一字排开,拉出两道封锁线,同样阻断了两岸及河南府(河南省与潼关交界的这片地方,在明朝叫河南府,与前面说的几个府城平级。注意,河南府在河南省治下,两者不是一回事)境内的黄河水路交通。 罗咏昊并不担心山西那边发现船队。光天化日,大河里如此之多的舟筏运载军资,无论如何任谁也瞒不住。不过,这没什么大碍——没有黄河大桥,也没有电话电报,两岸传递消息只能靠摆渡船。只要控制了一段河道,即使发现异常,黄河对岸山西方面的芮城是个级别低得不能再低的小城,绝无自作主张的可能,这等重大军情要向平阳府报告。平阳府再报到省城太原、太原府总要核实一下吧?晋南都是山,山路弯弯沟三千,一来一往少说又要十天半个月。就算尽职尽责,好吧,说完全不负责任也行,太原府不再进一步核实消息的真伪,也要一面报告京师,一面向河南方向预警——还是要兜个大大的圈子:要么送彰德府、要么送卫辉府、要么送怀庆府,这些府城再把消息一份送省城开封,一份送河南府的府城洛阳……兜完这一圈,少说也要个把月的工夫——这还仅仅是第一条预警信息! 罗咏昊唯一担心的是阌乡到灵宝,再从灵宝到陕州(今三门峡市)的这段陆路。 这一段路,总长一百五十余里,其中有七十余里是狭窄的山路。北邻滔滔黄河,南面是悬崖峭壁。在二者之间,一条小路沿着谷底蜿蜒而过——秦汉时期的函谷旧关便在这里。 罗咏昊的担心可不是杞人忧天。安史之乱时,著名的灵宝之战便发生于斯。 一代名将哥舒翰镇守潼关,安禄山之子安庆绪数月攻之不下,乃诱哥舒翰弃险野战:命崔乾佑屯老弱卒于陕郡(明称陕州,今天的三门峡市),精锐部队伏于南面山顶。玄宗得到叛军“兵不满四千,皆羸弱无备”的报告,大喜过望,强令哥舒翰出兵收复陕洛。哥舒翰反对无效,遂领军出关,就是在这条山路上遇伏——山头上叛军滚木雷石的攻击下,几十里狭窄隘路上的唐军避无可避,死伤累累。哥舒翰孤注一掷,急令前锋使用盾车做决死突击,企图强行打开通路,不料前路已被崔乾佑布置了大量草车,引燃后的熊熊大火彻底阻住了唐军去路,与此同时,后路也被叛军精骑阻断,兵士自相踩踏、投河,殒命者数万,哥舒翰十几万大军,退回潼关者仅剩八千余人。后,哥舒翰被部将挟持至安营,囚于洛阳,最终被安庆绪所杀…… 关盛云部虽是精兵,但如此狭窄漫长的古道,属于兵法上教科书般的“死地”。这种地形条件下,无论你有多少人马都施展不开,对手哪怕只有几百人,只需要堵住前路,占据了南面的制高点,北面是奔涌咆哮的黄河,大军只有死路一条。因此,阻断交通隔绝消息,是第一要务,也是前一晚军议时关盛云、罗咏昊对尤福田再三耳提面命的任务。 截至目前,舟筏都编在辅兵营。一时半会关盛云并没有成立水营的计划,罗军师也赞同这个想法,觉得到了湖广再做打算不迟。 不过在沿着洛水南下时,关罗二人还是未雨绸缪地安排名称里有水的天一营轮流搭乘舟筏,提前熟悉下可能遭遇的水上战斗。最开始,他们并不想把尤福田的部队拆散,原计划是让张丁部乘船。但张丁很鸡贼,知道自己的战力本就在各营倒数,生怕到了湖广,大帅和军师以熟悉舟筏为理由索性把自己编成水军——大明的水军算二流部队,地位仅比辅兵营略强一点点而已,主要任务是运输。哪怕是交战,也多限于弓箭互射,跳帮互砍的战事都鲜有发生。二流部队,将领也不会太受人待见,所以张丁一口咬定,自己的霹雳营名字里含着火,哪个派他上船就是故意要害死他!在这个时代,这个理由实在太过强大无法反驳,而天一营本身带水,尤福田也说不出啥意见。 恰恰出潼关的这日,轮到尤福田部做前锋,水陆都是自己的兵,指挥起来得心应手,大家都说是天意。尤福田隐隐间便有了些新想法:干脆以后到了湖广成立水营时,就用天一营做骨干吧。自己身兼水陆两个要职,不论冲锋还是撤退,水营在手本部都吃不了亏,说不定还能有机会做些买卖,岂不是大大的好事! 大家心里都明白,阌乡不是久留之地。一则地方实在太小,一个小县城养不起凭空多出来的几万张嘴。前几天还可以靠抢劫,时间稍久一点,就要自己吃自己,那便亏了、二则地形太险,走漏了消息固然前行无路,身后潼关的大门也关上了,进退无据,死路一条。 全军在阌乡临时驻扎下来,抓官员、收财物这等工作龚德润谷白桦早已得心应手,这么小一个破地方不需要多麻烦,二位一个城里一个乡间,不到两天的功夫就把阌乡的里里外外洗得干干净净了。 关盛云派出谷白松的马队,隐蔽前出到灵宝附近,同时让步塘登山搜索,确定了陕西方面没有与河南暗通消息设伏,把大部分辅兵和辎重都留在阌乡,高藤豆的三个飞兽营仅携带武器,由国清林拨了一个大辅兵队运输铠甲装备和三日粮,突袭灵宝。 等高藤豆领军出发后一日,阌乡的扫荡工作也收了尾,为了节省时间,关盛云和罗咏昊商量了一下,也不管高藤豆还没到灵宝,大部队直接向东开拔了。 灵宝到阌乡这一路,两地的行人驿卒都被马队截住,直到高藤豆跟尤福田有样学样地攻下灵宝、派出马队快船阻断到陕州的交通,沦为阶下囚的知县等一干官员才如梦方醒。 就在关盛云的大队人马开进灵宝、挨家挨户抢劫财物的同时,京师收到了陕西三司联署的捷报。 捷报里,三司的大人们先是大大地夸耀了圣天子的德行操守,一口咬定这场胜利完全是苍天对圣天子德行的感应(这才叫老谋深算——以后谁敢质疑这场胜利,谁便是否认圣天子的德行操守)!其次,各位大人也进行了深刻的自我检讨,并相互佐证,对于胜良的破罐子破摔疏于戒备乃至被“溃贼所趁”的惨痛教训表示痛心疾首。随后,几位大人对横遭兵祸的延安府百姓们送上了无限同情,声泪俱下地描述了“圣上赤子”们的悲惨遭遇,情真意切地恳求圣天子免赋三年,并表示自己将以身作则,捐出一整年的年俸捐献给灾区,宁可全家吃草也要帮助灾民重建家园的坚定决心。最后,又隐晦委婉地表达了一点点忧虑:听说河南山东几个省久旱无雨,流民很多,本着对圣天子的满腔挚爱和对朝廷的无限忠诚,不惜冒着得罪同僚从而被大家“构怨讥谤”的风险,向朝廷预警:流贼作乱,殷鉴不远,邻省务须提高警惕,谨防于胜良类似事件再次发生。 汇报具体战果的是另一份单独的奏章,活灵活现地在圣天子面前展开了一幅精彩纷呈的战斗画卷。尤其榆林卫的李长发参将,“延府甫陷贼势大张之际”慷慨率部决死突击,“被矢者三仍瞠目仗剑”、“怒斩溃卒稳定军心”、“终获全胜”等感人事迹、还有安塞知县常文平,乘贼不备手刃贼酋,高举其首级登高一呼,军民同心,“众贼心胆俱裂,掩面嚎啕而奔”的生动场面……各位大人、师爷,都是舞文弄墨的行家,随手写个小文就能编段评书,一堆文字高手闭关多日共同润色出来的战争小说,直接把圣天子看得如痴如醉。据尚寝局的公公们偷着传出来的消息,圣天子甚至把这份奏章带回了寝宫,先是抑扬顿挫声情并茂地给贵妃娘娘念完才神勇无比地把娘娘按倒的…… 奏章的末尾,是林林总总的有功之臣名单。而且,陕省三司的大人们联名上奏,已经在全省范围内轰轰烈烈地开展了“秦兵大操”运动。愈战愈勇的赳赳老秦枕戈待旦,随时准备开赴任何战场,像在延安府一样,击败任何贼寇,为圣天子、为朝廷,马革裹尸血染黄沙在所不惜! 内阁、六部和都察院,该走的门路都疏通过了,纵然那些心地最歹的怀疑论者,面对兵部“俱系真正壮贼”的首级勘验结果也是无话可说。两百六十九颗带着喉结死不瞑目的首级就摆在兵部院子里,这等赫赫武功,谁能否认得了! 圣天子龙颜大悦:赏!常文平乃国之干城,由知县直接擢升延安府通判、李长发加副将衔,并由圣天子亲笔手书“忠勇”二字赐之、陕西三司的大人们虽有不察之过,但亡羊补牢尤为未晚,教吏部大计概作优评,其余人等俱各有赏——能升官的升,升不了的荫子侄赏世职,除了朝廷的赏金由户部核销,圣天子还从内帑里拿出两千两让陕省自行分给功臣良将,免了兵祸府县三年田赋(第一年全免,第二年免七成,第三年免五成),陕省报上来的兵费开支由户部优先从宽核销…… 罪魁祸首于胜良么,本该千刀万剐,朝廷本着宽大为怀的一贯作风,既已身死,褫夺其官,抄没其家,妻子发往云贵烟瘴之地流放充军! 陕省官员们额手称庆笑逐颜开之际,陕州的告急文书终于十万火急地发往河南府的府城洛阳(河南府只是豫省八个府城之一,类似于今天地级市的概念。其他七个分别为:彰德府、卫辉府、怀庆府、开封府、归德府、南阳府、汝宁府。还有一个汝州,面积也不小,算直隶州。河南省的省会是开封)。 不过,这份告急文书不是从被攻击的陕州,而是从渑池县发出去的。 第56章 查禁 第56章 查禁 关盛云知道,陕州之战,将是自己成军以来即将遭遇的第一场硬仗,也是一场真正的城市攻坚战,生死攸关。 首先,黄河在这里落差极大(三门峡水电站就在这里),自己的舟筏不可能一渡而过,依照计划,大军在这里就必须离开黄河,改走陆路。其次,明朝在这里设置了卫所——弘农卫,如果绕城而过,身后就会留下一个巨大的威胁,一旦腹背受敌,后果不堪设想。第三,大军前期行进,大部分辎重可以通过舟筏运载,再向前行都是陆路,需要大量的车辆,必须进行足够的预备——只有大城市才能提供足够的人力物力进行这种补充。最后,前途漫漫,势必会遭遇官军的围堵,几千里的征途,再能打的部队也禁不起一战接一战的消耗,因此,首战必须打出威风,形成巨大的压迫感和恐惧感,让官军闻风丧胆,不战而逃,才能最大限度地避免无谓的消耗。 早前在灵宝的军议上,罗咏昊反复地向各营将领强调了这四点。不止如此,权衡再三,罗军师终于向关盛云提出了一个难于直面的问题: 如果遭遇到坚决抵抗,破城后要不要屠城立威? 如果遭遇顽强抵抗,屠城的好处显而易见:用恐怖摧毁抵抗的决心。成吉思汗的铁骑之所以能纵横万里所向无敌,除了战斗力、后勤保障能力等直接因素外,巨大的恐怖所起的作用更大。他曾颁布命令:投降的城池,只抢劫,不杀人、抵抗的城市尽屠之!尸山血海的积威之下,一座又一座城市相继向铁木真屈膝…… 已经身陷贼窝核心的罗咏昊心里非常清楚:于私,未来哪怕接受朝廷的招安、哪怕朝廷饶过了所有人,甚至饶过关盛云,自己父子也难逃死于非命的命运——无论如何朝廷绝不会容忍官员委身事贼且能平安终老的先例存在,无论如何都要杀一儆百,自己父子只有依靠这支部队才有活下去的机会;于公,将这支部队迅速妖魔化,通过民间的添油加醋将恐怖最大限度地散布开去,会极大有助于三千里行军战略目标的实现。然而,罗咏昊毕竟是大明地方官员出身,从小接受的传统教育和内心的良知,都在告诉他:这样做是不对的。 天人交战的罗咏昊把难题抛给关盛云,从心理上为自己找到一点点推脱的借口,但同时也把关盛云逼入绝境。关盛云与手下的将领们绝不是什么圣人,他们抢劫,他们强奸,他们杀人,亢奋到极致时,有时候他们甚至会以杀戮为乐。但是,他们中的绝大部分人在正常情况下都会回避屠杀手无寸铁的妇孺这等话题——在他们的内心里,总是把自己想象成除暴安良替天行道的梁山好汉,绝不是用“两脚羊”做军粮的黄巢那等恶魔! 一时间灵宝县衙的大堂里安静得落针可闻。急性子的谷白桦憋红了脸,犹豫再三小声开口道:“男人么,杀就杀了,杀小娃不是汉子。谷某做不来。” 保定地主出身的龚德润读过几年私塾,除了关帅和大小罗三位,这帮人里就属他算文化人了,犹豫着说道:“书上说,屠城也不是把小娃都杀了,不满四尺的不杀。咳咳,不过……” 谷白桦抢白道:“四尺一寸的呢?你下得去刀?还有你,你,你!”边说边挨个指着各营将官,被指者都不由自主地低头不语。 关盛云清了清嗓子:“嗯嗯,咳咳,还是先把城打下来吧。到时候再说,看情况再说吧。” 谷白桦的刚锋营擅长野战搏杀,用来刨城墙攻坚实在有些浪费,被派往陕州东南五十里的硤(音“霞”)石关凭险阻援。龚德润的振勇营留在灵宝,一则保护大军后路,二则抢劫搜集物资。主攻任务由高藤豆的三个飞兽营、尤福田的怒涛营与张丁的霹雳营领了。天一营继续负责水面防御,关盛云自领亲军破霄营作为总战略预备队。 阌乡和灵宝都是一鼓而下,马队事先凭借仅此一条路的客观条件成功阻断了交通线,所以至今陕州对近在咫尺的威胁浑然不觉。不过这种优势随着大部队走出峡谷迟早将不复存在,陕州攻城战事一起,消息势必大白于天下,关盛云索性也就大大方方地拉开了攻击的阵势。 从灵宝到陕州刚好百来里,侦察塘骑例行每日前出三十里做情报触角,由于后方有龚德润的驻军,马队不需要断后压阵,一股脑跟在塘骑后面,承担起抓行人商贾的任务,尽可能拖延陕州发现危险的预警时间。 大军在路上行了四日,天明启程,薄暮时便依次露宿在山道上,狭窄的山道大大增加了辎重的运输负担,进而拖累了行军速度,终于在第四日的日暮时分,前锋部队到达距陕州二十里处,在落日余晖中,依稀可辨出陕州城墙的轮廓。 如此之近的距离不能生火,这一晚大家吃的是前日预先做好的干粮。第一次参加战斗的兵丁们兴奋得睡不着觉,交头接耳地议论着,而那些头目和老兵们则倒头便睡,他们很清楚,自己需要良好的体力和反应能力,才能在明日的厮杀中有更大的生存几率。 陕州北临黄河,南依青龙涧,东指崤陵,西望函谷,不仅是豫、陕、晋三省交界处的政治、经济中心,也是进出中原的咽喉要道,属于兵家必争之地。因此,历朝历代的中央政府都非常重视,能在这里做官的,多是能员干将。顺便说一句,陕西省的名称也是因陕州而得——“陕州之西”。 陕州是直隶州,刚到任不到一年的知州马文升是个公认的狠角色:做定陶知县两年多,定陶的大半富户便被他折腾得家破人亡! 明朝有四大名著:《三国演义》、《西游记》、《水浒传》与《金瓶梅》。 其中有一本是禁书。哪一本,猜猜看? 嘿嘿,猜错了。 是《西游记》! 因为嘉靖大皇帝迷信道术,这书有指桑骂槐的嫌疑! 企图心十足的马文升外放了知县,他知道自己的万里宦途算踏出了第一步。想升迁,要么使钱,要么有政绩。然而地处鲁西南的定陶不是个富地方,当地最著名的土特产只有一种:土匪。 一个没有兵权的知县,想通过剿灭来去如风的土匪立功获得晋身之阶,难度系数和风险都太大、地方上太穷,靠多敛赋税超额完成任务这条路也走不通、自掏腰包更不要想——千里做官只为财的道理马知县明白着呢,他一心一意要独辟蹊径,不走寻常路。 明朝对文化方面的禁忌其实不算太大,跟清朝完全没得比。有伪君子为了表忠心硬说《西游记》属于含沙射影的负能量当禁,表面上朝廷发了公文,但各级政府都没怎么当回事。民间更是戏照演书照说,只要别在衙门对面搭台子明目张胆地叫板,官员们才懒得折腾这些——在那个年代,背地里男盗女娼的事官员们也没少干,但大张旗鼓地弄这等玩意儿,大多数人都还要脸,怕被人戳脊梁骨。 马知县是个乡下的苦孩子,真正的十几年寒窗,一心想熬到出头之日到京师拱白菜。他知道,要实现这个目标,总要牺牲些东西——脸面,是其中最不重要的。 定陶的一个富户任员外的老娘做寿,为了巴结年轻的县太爷,不仅三番五次相邀,更封了二百两“润笔”,坚请马太爷题个“寿”字。刚刚做知县的马太爷其实也是第一次摸到这许多银子,开心之余,当日亲身往贺——好死不死的,当时院子里临时请来助兴的草台班子演的正是《西游记》! 戏台上猴子妖精打得热热闹闹,台下众人看得如痴如醉,都没注意到马太爷脸上古怪的表情——此时,马太爷的脑子里也有两个小人儿在打架。 一个说:“别啊,人家刚刚送了你银子!” 另一个小人说:“二百两能买啥?明明可以再弄两千两呢!” 第一个恍然大悟:“对啊,快点弄!” 于是当天,任员外全家便下了狱。 任员外果真托人送来了两千两。马太爷脑子里的两个小人儿又开始吵。 一个说:“人家真的送来两千两呢,放了吧?” 另一个说:“糊涂!neng死他,两万两还不都是咱的!” 第一个说:“对啊对啊,快点neng死他!” 于是任员外全家几乎死绝了。 草台班子当然更要抓!这可是颗摇钱树啊:说吧,都在哪里、谁家演过! 挨家抄! 真的抄出来几户有私藏禁书的! 马太爷的战果远不止于此——他还破获了一桩“妄议太祖”的大案要案。 定陶县属山东兖(音“演”)州府治下。在一家富户的私人笔记里,马太爷居然取得了重大突破。 相传太祖爷朱元璋批准了吏部推荐的卢熊做兖州知州,卢熊走马上任后发布文告,一用印,傻眼了:上面刻的是“山东衮(音“滚”)州知州”——而官印,是根据诏书的文字刻的! 换句话说,太祖爷写了个错别字! 别说大皇帝了,放今天,你纠正任何一个级别领导的错别字试试看?偏偏卢熊是个死心眼,不仅要指出错误,更是给朱元璋写了个奏章——奏章要走通政司,也就是说,把这事儿张扬得尽人皆知了。 朱元璋是啥人?有个和尚写了首诗跪&舔&他,里面有“以身作则”的“则”字——而“则”字读音跟“贼”一样(古代发音,参考京剧念白),老朱一琢磨:你个斜麻麻地是在影射朕当过贼?杀无赦!接到卢熊的奏章,朱元璋再次大怒:“全天下都是朕打下来的,朕说叫啥就叫啥!” 这卢熊放着好好的官不做,自己找不痛快,脑袋搬了家…… 在富户家里抄到这个记载,马太爷如获至宝! 往小里说这叫“妄议太祖大不敬”、往大里说,“大逆不道”的罪名跑不掉啦!单凭查封《西游记》,“大计”时能不能算个优等还不好说——吏部官员也可能因为瞧不起自己这种行为在其他地方找茬挑毛病,而这种妄议太祖的原则大事,只要把奏章写得下笔如刀,谁、有几个脑袋敢说情? 再此后,马知县以查禁书起家,由知县而州同知再通判,一路官运亨通。凭此一招,十来年间,破家过百,整死的人数以千计。到今天,三十几岁便做到了直隶州(级别跟府差不多)的知州,一把手。 第57章 余波 第57章 余波 马文升左迁陕州,是因为一件不大不小案子的余波。 土木堡之变,英宗朱祁镇被俘,后来被放回来,做了几年太上皇——成天提心吊胆,怕被不明不白弄死的那种太上皇。 这事情说起来非常狗血,充斥着老朱家自相残杀的优秀基因。瓦剌入寇,英宗亲征,带的人不少,但偏偏忘了带粮食!到了前线发现没吃的了,于是往回跑。跑你就快点啊,太监王振心太软,怕饿肚子的大军顺道把自己老家糟蹋了,领着大伙儿绕路蔚州……然后就被瓦剌追上了!王振被愤怒的军士当场一锤敲死,英宗被俘。 英宗临行前立了两岁的儿子朱见深为太子,把自己同父异母的弟弟郕(音“成”)王朱祁钰叫到北&京监国(做摄政王)。英宗被俘后,大臣于谦等索性拥戴朱祁钰登基继了大统。别太信那些什么大公无私的说法,要知道,那个时代的拥戴之功可是天下第一功!我们早已习惯了黑白脸谱非忠即奸的历史人物评价,于谦指挥了北&京保卫战,为官清廉也可能不假,但放着现成的太子拥立摄政王称帝,也真不能一口咬定于大人就是完全出于公心。历史上辅佐小娃娃当老大的成例有的是,比如那句“周公吐哺,天下归心”,说的就是这个。这位抢了侄子龙椅的朱祁钰,就是景泰帝(景泰蓝知道吧)。 瓦剌人实心眼,看看手里的前皇帝,试了几次,想骗开边关的城门。但论起玩心眼,蒙古族同胞哪里是我汉族官场老油条们的对手?每次都被城墙上的官员们数落挖苦得灰头土脸的无言以对。 我们不能用今天的视角去看待那个时代。古人们心底对“天子”的无上尊敬感是无以复加的:皇帝是天选之子,即便是敌国俘虏,也要受到相当规格的礼遇——哪怕要弄死,刑场上也要行礼!而且,死法也有很多讲究:不能见血啦、必须全尸啦、大家要穿白衣服啦等等。这些事,今天的我们很难理解,但那个时代普遍如此,例外很少。 瓦剌首领叫也先,曾向明朝朝贡,被封为“敬顺王”。其心理上有游牧民族桀骜不驯的一面,也有对上朝天子发自肺腑的恭敬——说到底,这场战争的起因,还是傲慢的大明拒绝贸易,把没盐吃没铁用的蒙古族同胞们欺负急了。每次把蒙古同胞欺负急了就破边、破了边就损失惨重、等人家走了会老实一阵子、消停没多久再惹事……周而复始。 也先把朱祁镇扣在手里,每日里陪他喝酒。朱祁镇酒量酒品都不错,成天喝,于是把也先喝成哥们了,嘴里天天大哥大哥地叫。朱祁镇有天喝大了,说了句:“哪有小弟真把大哥扣下当人质的?”也先琢磨了下,想想既然骗不开城门,留着确实没啥用,脑子一抽,就真把大哥给放了回来! 听到这个消息,龙椅上的朱祁钰心里老大不乐意:你特么直接neng死他不就完了么!你是野蛮人啊,这口黑锅你不背谁背?放回来,朕可咋办?要不,毒死他? 郭德纲说,哦,错了,于谦说:“你怕个啥?你已经做了皇帝,谁改得了?把丫的关起来,一直关到死不就完了么!” 朱祁钰想想有道理,就把哥哥囚在南宫,关了七年。于谦也因为这句话,把自己和朱祁钰全害死了。 皇位可是好东西,当然要传给自家娃啊。朱祁钰于是折腾了一通:什么天人感应啦,那个倒霉孩子是弱智啦,下面自然一堆人跟着起哄赞成,全票通过,终于把大哥的儿子自己的侄子朱见深废了,把自己儿子立为太子。不过,他那刚立为太子的儿子可能真的实在太优秀了,老天爷看了喜欢,就收了去,死翘了。 儿子死了对景泰帝受打击不小,于是病了。英宗趁机反攻倒算,史称“夺门之变”,抢回了皇位。 听起来很惊悚,其实特简单,比土木堡之变还狗血。几个太监趁景泰病了早上赖床,从南宫拽起来朱祁镇抬着就往金銮殿跑,一把把他按在龙椅上。大臣们上早朝,抬头看椅子上坐的不是昨天那个屁股,全傻了。太监喊一声:“见皇帝不拜,想砍头吗?”大臣们都饱读诗书,平日里更是满口节操,忠君报国可不是说着玩的!啥?我们跪了七年的吾皇万岁突然换人了?!这要是不誓死捍卫,对得起读的那些君君臣臣通篇大义的圣贤书么?于是呼啦一下全跪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谁坐龙椅谁万岁!” 这事就算成了。 可见,人不能赖床。 再然后,朱祁镇把朱祁钰贬回去做郕王。哦,王爵可以回去,人不能回去,就关北&京了。半个多月,郕王不出任何人所料地死了。 咋死的?呵呵,你猜。 大皇帝以仁德治天下,仁德就是讲宽恕。拥戴景泰的那帮人抱错了大腿,知错就好,朕原谅你们了。那什么,该杀的不该杀的全杀了罢!杀完就原谅。 里面当然有于谦。 被关了七年,得补偿啊,于是朱祁镇又做了七年皇帝。做皇帝除了讲仁德,还得讲诚信,到了日子掐指一算,嘿嘿时间到,两腿一蹬,也死了。 这就是明史上的“土木堡之变”、“夺门之变”(也叫“南宫复辟”)的经过。帮助朱祁镇最卖力气的两个人,一个叫石亨,是个将军、一个叫曹吉祥,就是前面说的那个太监。 这二位除了帮朱祁镇复辟,还一起联手提拔了一个人,叫逯杲(音“路搞”),因为心狠手辣六亲不认,很得朱祁镇重用,逐渐做到锦衣卫指挥佥事。 其实,对这事最不满意的是首辅李贤——不是对英宗复辟(这个词今天是贬义,当年不是)不满意,而是对没立下拥戴首功不满意。身为实际上的宰相,成天听一帮家伙念叨什么拥戴之功,吃醋了,于是使坏。找英宗咬耳朵:“您别让那帮孙子再念叨什么夺门啦。您是谁?天子!老天眷顾谁谁才能坐龙廷,对吧?景泰本就快死了,他一蹬腿儿,您还是天子,对吧?所以,皇位本来就是您的!再说了,万一事情不成……您琢磨下,这事儿严重不严重?我打赌,景泰那孙子肯定不如您厚道——您把丫关了半个多月才毒死丫的,换丫,肯定当场弄死您,对不对?成天拿这说事儿,实惠他们落下,丢的是您的脸面啊……” 从此,“夺门篡位”这件事,便成了英宗心里一块心病。越看那几个“功臣”到处张扬功劳心里越别扭,于是就想收拾这几位。 谁来执行呢? 逯杲。 啥?逯杲是石亨和曹公公一手提拔的?呵呵,您想多了。 逯杲的人生口号是:爹亲娘亲不如狗粮亲。 逯杲以替英宗刺探朝廷大员妄议皇帝的小道消息起家,领会领导意图自然是强项,于是开始暗地里搜罗各种证据。恰巧,千里之外的陕州弘农卫发生了一件事,被他捕捉到机会。弘农指挥使李&斌与一个叫陈安的千户有隙,就把人杀了。陈安的家人告状,英宗让巡按御史邢宥复审——已经赋闲的石亨偏偏倚老卖老地找邢宥去给李&斌说情……这事当然被逯杲探听了! 哪怕跟你十万八千里完全搭不上边,只要想弄你,都能把你扯进来,何况你自己还往里面扎? 很快,逯杲得到“可靠消息”:李&斌家里藏有“妖书”,书里说他弟弟李健命里注定要做皇帝——与此同时,他们还勾结外藩要为石亨“讨回公道”! 铁证如山:如果跟你没关系,你凭什么为李&斌出头说情?李&斌谋反已经板上钉钉了,你跟他关系匪浅,所以你铁定是同谋!这逻辑严密简直得像一加一等于二一样。 大明铁律:只要想弄死你,你家里哪怕只有两根草,一根肯定叫谋反,另一根也得叫谋反!所以,石亨死定了。 谋反,这还得了? 李&斌,杀! 李健,杀! “党羽”,也杀! 一口气杀了二十八个。 石亨下狱“协助调查”——不久,“病死了”。嗯,地球人都知道他马上会病死。 斩草要除根,家属留着也是祸患,所以,石家年龄够的全杀,不够的流放或做奴隶,家产抄了充公。 曹吉祥公公也一样,在逯杲的深度挖掘下,一桩桩一件件“阴谋”昭然若揭!曹公公和侄子曹钦被逼无奈,眼看就要挨刀了,实在走投无路,索性反了——没有认真策划过,一晚上的功夫被灭了。不过,他们临死总算报了仇:那晚把逯杲给砍了,脑袋还给一脚踹飞找不着了。 没脑袋下葬太不吉利了——到了地府没嘴吃饭啊。野史传说,英宗挺对得起逯杲的,下令给他装了个金头!从京里运柩回老家时,有大佬过来祭奠:哎呀,这金头太浪费了,我给你换个银的吧。到了省城,省里领导觉得银的也浪费,就给换了个铜的、县里领导觉得铜可以熔了铸钱啊……终于回家。家人打开一看:额去,脖腔子上这截木头疙瘩算怎么一回事? 英宗也不是没干好事。 他废除了人殉制度! 是的,我们直到明朝英宗以前,人殉是定制!朱元璋死了,四十六名嫔妃给丫活殉、朱棣死了,活殉了三十多人…… 仅此一项,谥号里给个“英”字,我看可以。 经过李&斌案,弘农卫连同陕州一带,脑袋搬家的就有三十人,其他撤职的、贬官的更多。成天查“反贼”,绝对可靠的马文升,就因为这次人事大调整被调了过来。 终于,每日里逮谁说谁“有反意”的马知州,撞到了真正反贼关盛云的刀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