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明》 第1章、大昏君竟是我自己?(求收藏) 正德十六年,三月十四日夜,春寒仍料峭。 位于湖广布政使司安陆州的兴王府内,一个长相清俊、眼神深邃的少年望着天上的圆月。 王府陈设华贵,他身上却穿着粗陋的麻衣。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他轻轻吟出苏东坡的这句词,语气中带着怅惋,又很忧愁。 “殿下。”说话的男人二十多岁,圆圆胖胖白白净净,“又想献爷爷了?” “是啊……” 少年的回答有点敷衍。 他想的哪里是这个? 作为一个五百年后的会计师,现在的朱厚熜刚才想的是做律师的朋友老秦。 原先的兴王世子朱厚熜确实孝顺至极,兴王薨后得谥“献”,身为唯一儿子的朱厚熜哭得晕死过去,才让他得以来到五百年前。 按照礼制,孝期足有二十七个月,这让他有足够时间确认魂穿的事实。一年九个月过去了,他已经彻底适应了这个身份。 现在,一直萦绕在朱厚熜心底的问题恐怕到了要面对的时候。 老秦曾经说过:今年虚岁十五的自己应该要被天上掉下来的皇帝宝座糊脸了,登基之后成为大名鼎鼎的嘉靖皇帝,为后世无数的文艺作品提供了丰富无比的素材。 老秦喝酒时最爱侃朱明,而因为一部电视剧神作,老秦拉他看过之后还尤其跟他侃过很多嘉靖。 不管是老秦嘴里,还是那部电视剧当中,嘉靖这个皇帝可真是一言难尽。 站在皇帝的立场上,他干得很好,最终所有人都在他的脚下服服帖帖。 面对已经到了各种矛盾都难以压制的时候,他凭个人的手腕压下来了,而且有所改革。 但如果站在普通老百姓的立场,说一句他是昏君不过分吧? 现在嘉靖成了他自己。 朱厚熜是个俗人,他眼里也只有钱。要是条件允许,他也憧憬阅女无数。 但这穿越如此给力,保底亲王的生活已经满足了各种低层次需求,更何况又将成为主宰无数人命运的皇帝? 给你机会,你要中用。 朱厚熜深知,只在一个不大不小的公司里听上级指示做好财务的他,与最高规格的朝堂政治角力之间有无数个重量级的差距。 真要论脑子和政治天赋,老秦曾经说过:嘉靖本人吊打绝大多数人。 这就是现在的朱厚熜左右为难了一年多的问题:到底是和后宫玩完这辈子,还是和那些最顶尖的政客斗出个生机勃发新大明? 难啊,开国已经一百多年,就好比人到中年一样,许多毛病都开始显露出来了。要焕发第二春,谈何容易? 朱厚熜看着月亮,里面仿佛出现了老秦咆哮的脸:穿越者之耻,我行让我来! 朱厚熜现在十分想念老秦:怎么他没一起穿过来,做个太监呆在自己身边帮着参谋呢? “殿下?”朱厚熜的伴读太监黄锦关心地说道,“献爷爷走了快两年了,您总是这样难过,对身子不好。” 朱厚熜藏着心事想了一年多,在旁人眼中自然就是郁郁寡欢。 “我的身体好着啊。”朱厚熜对黄锦笑了笑,“每天都跟陆炳一起强身健体。” 黄锦憨厚地笑了起来:“陆小总旗说,他父亲陆典仗都夸殿下的法子很管用,长期坚持下去确有强身健体之效。” “跑跑步罢了。”朱厚熜顿了顿之后问道,“府里这两天有没有什么异常?” “都如往常一般……”黄锦犹豫了一下,“只是过完年后,邻近府州有不少富商过来,听说都是为了殿下和郡主的婚事,长史大人最近比较忙。” 朱厚熜看了看他,默默点了点头:“明天你偷偷跟陆典仗说一下,让他那边安排在解长史身边的仪卫多留心一些,看解长史怎么做的。” “……奴婢知道了。”黄锦表情担心,“殿下,还是等顺利袭封了王爵,再择机向陛下请奏吧。宁王叛乱刚刚平定不久,长史大人毕竟是朝廷选任……” “我心里有数。”朱厚熜笑着安慰了一下他,“也不早了,黄锦,你去歇着吧。我还跟往常一样,看看书写写字就睡,不用伺候着了。” 从小陪他长大的太监黄锦已经习惯了世子现在这样的生活习惯,衣食起居不全要人服侍,就寝前总要练一会字。 献爷爷薨后就像是突然长大了,看着夜里他总会亮很久的灯,让人觉得他很孤单,令人心疼。 “殿下,您别累着了。” 嘱咐完这一声,黄锦就离开了。 而朱厚熜则从房中书柜里拿出一个不小的匣子打开了锁。 里面,是已经装订好的几个册子。 朱厚熜看着这些心中喃喃自语:不修仙,不虐待宫女,提防点太医院,不玩水,做这个皇帝的安全系数其实挺高。 放在最上面的册子,封皮上写的是:《老秦曾经说过》 老秦跟他侃过的,朱厚熜都记在了这里。 他可能不如真正的嘉靖那么有政治天赋,但他也有嘉靖不具备的东西。 翻开名为《朝局》的那一册,朱厚熜摊开空白的一页,先缓缓磨起墨来。 跟信息、数据打交道,整理、分析、统计,这些他在行。 提起毛笔,朱厚熜写下新的一行。 【殿试延期】:这是机会,应该会等到自己即位再举行殿试。 【兵部尚书王琼改任吏部尚书】:皇帝病重期间上朝极少,但居然就为了发布这一道手敕拖着病体出现在朝堂…… 朱厚熜知道自己可能没那些朝堂文臣们的心眼多,可他会是皇帝啊! 那些人维护的礼法、规矩,又恰恰能成为自己决定他们命运的武器。 君君臣臣,惊不惊喜? 他记录的,是他从邸报上看到的内容,用以分析一些关键信息。 匣子中还有另外的一些册子,记载着他想起来的,来自五百年后一些可能有用的记忆和知识。 还是尽量做点对的事吧,比如在大航海时代更重视一下海洋,更重视一点火器和其他技术,把水患等灾害好好治理一下。 又比如,自己应该算是现在的大明最专业的会计吧? 想办法改善大明的财政状况,想必多年后的朱由检会给他疯狂点赞。 完成了这些日常梳理和记录,朱厚熜搁下了笔,满意地点了点头。 天分不够,努力来凑。 那么接下来的第一关,被选为皇帝之后为了掌握住权力而进行的大礼议,就算照着攻略抄,要点是哪一些呢? 他记不清了。 这一刻,朱厚熜十分想念老秦! …… 两千余里之外的紫禁城里,一个须发皆白、身着绯红坐蟒官服的老人被太监领着,已经接近乾清宫。 蟒袍加身,意味着位极人臣,荣华富贵,何况还是坐蟒? 这个老人正是此时的内阁首辅杨廷和。 他拢了拢藏在袍服里的手轻声问:“梁学士、蒋学士、毛学士,何时能到?” 小太监闻声立刻低头回答,脚步不停:“回禀阁老,应当都快到了……” 这个小太监的语气惶惶不安,是那种异常敬重甚至有些惧怕的心虚。 他没办法不敬惧。 病重已半年的大明天子朱厚照熬过了寒冬,终于还是在今夜驾崩了。 皇帝无子,新君登基之前,杨廷和算得上大明实际的统治者。 杨廷和点了点头,走得更加沉稳了,一路锁着眉头沉思。 让他头疼了十六年的学生不在豹房、不在宣府,回到了紫禁城,但再也不会睁开眼睛,张口说出新的想法和心思。 君臣之间、师生之情、当年如今……过去天子病重的数月里,一幕幕在他脑海中其实早已浮现过千百遍。 这一天还是来了,他沉痛中带着些解脱,对未来又有些异样的期待,还要压抑着心底深处那丝阴暗的权欲。 宦官不能再那么容易为祸了,内阁与六部最好只有一个实质核心。 最重要的是,新的皇帝不能再和正德皇帝一样胡闹任性了。 谁来继位这个问题,杨廷和已经思虑了很久,其实早有定见。 和这个问题一起需要被考虑的,是这些年的弊政,要怎么扭转过来。 乾清宫近了,清冷的月光照在宫中正陆续挂起的铭旌上。 杨廷和抬头望着屋脊上的飞檐走兽,它们静静衔着那轮满月。 目光之中,那轮月亮似乎隐隐透出了血色。 杨廷和知道,这是因为自己已经起了杀意:不管如何,至少可以利用新君登基前的这段时间,铲除一些奸佞! 第2章、新君未定,旧臣先死 “陛下遗谕:朕疾不可为矣。其以朕意达皇太后,天下事重,与阁臣审处之。前事皆由朕误,非汝曹所能预也。” 乾清宫中,四位内阁大臣已经悉数到场。 大行皇帝还没入殓,大殿正中停灵处旁边,杨廷和与梁储、蒋冕、毛纪一同跪在地上。 一旁,还有内官中眼下能赶到的大太监们,人多势众。 皇帝驾崩时在身边的两个太监宣读完朱厚照遗谕,大家起身之后,大太监们互相之间看了看使了使神色,才有一人陪着笑脸上前了一步。 这个人是现在司礼监的秉笔太监之一魏彬。 “诸位阁老,太后正在偏厅之中。陛下遗命天下大事由太后与阁臣一同审议处置,还请阁老们移步偏厅。” 脸色苍白守在正德皇帝灵旁的夏皇后楚楚可怜,也只能咬着唇看他们往旁边走去。 要商议的事就包括有关她命运的新君人选,但这就没她参与的份了。 偏厅之中,有一道帘子隔开了内外,后面隐隐坐着的人正是正德皇帝的母亲张太后。 “杨阁老,你们来了,先坐下吧。” “太后节哀。”杨廷和他们行过礼之后,起身坐了下来,目光先看向了对面站着的一排太监,尤其是为首的三人。 这三人,都是名列正德初年“八虎”的大太监。 如今,谷大用担任着正德皇帝特别设立的“掌事太监”一职。 至于张永,当时参与扳倒刘瑾后当过司礼监掌印,还兼着诸多差使。后来在多番内外相争中成为了御用监掌印太监,但眼下重要的差事则是提督团营:掌管正德皇帝授意下选边军精锐到京师组成的团练营。 魏彬只专注于内宫,但人在司礼监,和阁臣们打交道最多,所以之前由他出面请阁臣们过来。 杨廷和他们看着的,正是正德皇帝重用太监与文臣们对抗的“遗物”:一个畸形的太监团体。 帘后传来声音:“杨阁老,以卿之见,眼下当如何行事?” 杨廷和沉吟了一下。 没有留下遗诏,只留下了遗言。 没有提及宦官参与接下来的大事,没有提及让太后垂帘听政。 皇帝还自己定了调,之前的政事,他自认有误。 杨廷和朗声开口:“回太后,臣等悉数漏夜入宫,京城人心定已浮荡。前亲军都指挥使钱宁通逆入狱,亲卫军上下犹自混乱;江彬提督威武团练营,曾留陛下于通州四十余日,谋逆之心不可不防。” 一言既出,殿中鸦雀无声,泼天动荡似乎已在眼前。 亲军都指挥使司下辖卫戍皇城的二十六卫,大名鼎鼎的锦衣卫只是其一。这亲军都指挥使司历来不由五军都督府管辖,而是由皇帝亲自指挥。 威武团练营是京城武装力量亲卫军、三大营之外的一支新军,还都是选调入京的边军精锐。 钱宁已经下狱那就不用说了,但江彬和魏彬是姻亲,和张永、谷大用也都很熟,都是以前围绕在正德皇帝身边的人,太监和义子们。 正德皇帝收了百余“义子”,有的甚至赐姓朱、封爵。 现在一场宁王叛乱,这些义子中威势最大的两个,被杨廷和一口气都提了出来。 但没人觉得这是小题大做,毕竟一个之前替正德皇帝掌管亲军二十六卫,一个掌握着新练的京营。 眼下朱厚照驾崩,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阁老所言极是!”魏彬立刻开口附和,既是撇清关系,又带着另外的目的向帘后带着恭敬说道,“请太后降下圣旨,阁老速做安排。” 这话一出口,杨廷和等人顿时眼神骤变,盯住了魏彬之后,又望向了帘后的那道人影。 下圣旨是什么意思? 张太后在帘后沉默着。 偏厅中的气压骤然变低,那些侍奉外面但隐隐听到了只言片语的太监和宫女浑身都冒着冷汗。 无形的压力令人窒息。 常在宫中办事的他们哪不知道这些话背后可能代表的腥风血雨? 向来称圣旨的可只有皇帝,现在皇帝躺在那呢! “太后明鉴!”杨廷和必须开口了,甚至站了起来,说话的对象却是魏彬,“魏公公,依祖训、大明律,太后懿旨若欲改称圣旨,恐怕极为不妥!” 四位原本称不上同心的阁臣现在心里想的全都是同样的问题:这是太后指使司礼监试探,还是魏彬急于求活路而私心劝太后垂帘听政? 更胆大妄为的可能,四位阁臣谅他们也不敢。 这时只听张永开口说道:“如今这样大的变故,我记得前代是有太后懿旨称圣旨的。” 杨廷和断然摇头:“世代不同,法度更不同!前代有宰相封王的,童贯这个内臣也封了王。这样的事,在我大明有过吗?太后,您辅佐两代君王,盛功大德堪称女中尧舜。现在嗣君未定,凡事皆以懿旨行之,方是尽善尽美、万世称颂之举!我辈岂敢不成就盛美,以致贻讥后世?” 短短几句话,是对遗谕的定性。 宰相封王、太监封王的旧事都提出来了,杨廷和摆明了车马:大明不能出现这样的情况! 大明已经没有宰相,他杨廷和就算是“宰相”了。 他不指望有更高的权位,太后、太监们,都别想逾越《皇明祖训》。 “……太傅所言甚是,你们不可妄言。”张太后在沉默中终于开了口。 大太监们立刻跪地称罪。 次辅梁储意味深长地看着这场表演。 大戏开锣,杨廷和刚刚提议再斩依附于君权的一支手臂,另一支力量就出手试探了。 太后称杨廷和太子太傅,是提醒他,杨廷和是孝宗皇帝提拔给正德皇帝当老师的,深受两朝君主重恩。 阻止了她垂帘听政可以,但其他的事情不能忽略她的意见。 杨廷和对此没什么反应,继续说道:“当务之急,臣请太后懿旨,先着张公公提督京师九门,武定侯、定边伯、兵部尚书选各营马步官军防守各处,请东厂、锦衣卫缉事衙门及五城巡视御史各督所属!” 打一棒子,再安抚一下:此刻京城军权,内阁无意插手,还是由张永他们主导。 只听杨廷和又说:“威武团练营几乎已成江彬私兵,近来异动频频。臣请懿旨解散威武团练营,遣还边镇!可以陛下山陵事宣江彬、礼部尚书毛澄、工部尚书李鐩入宫祭祀,张公公提督团营守好京师九门,江彬一除,威武团练营群龙无首,则京城安稳大半!此外……” 一个个关系到这场皇位继承之际的重要建议被他提出来,涉及到的不仅仅是一个个人,还有与之相关的一些政策、现状。 “……就这么办吧。”张太后很随意地就都点了头,然后声音哽咽着问,“那遗诏又当如何拟?宗庙又当由何人奉祀?” 几句话之间,许多重臣的命运已经被决定。 今天晚上,京城要血流成河了。 而张太后试探了一番关于自己的可能之后,就没再重视这些“小事”。 她现在只关心这紫禁城的主人会是谁。 毕竟她此后还要长居于此,孝宗神主和她百年之后,由何人奉祀? 只听杨廷和缓缓说出他的选择:“大行皇帝未有后,当遵《祖训》‘兄终弟及’之文,奉迎兴献王之子来即皇帝位!” 第3章、皇帝好选,功劳难分 殿中再度沉寂下来,静等帘后那人回应。 要是留了遗诏还好,太后、皇后、群臣就都有了名义去“劝谏”。 这事数年前群臣干过,但那时皇帝的身体还很好,又只有二十多岁,劝他先过继一个孩子被挡回来了。 病重之后,张太后和夏皇后倒是主动再度提起这些事,这回却是被阁臣们劝谏住了。 因为仓促过继孩子,朝局更加不稳,以后必定是长达数年甚至十余年的太后监国、阁臣辅政。 哪边对另一方都不放心,还得提防献出幼子的亲王一脉。 “兴献王之子……”张太后终于开口了,语气有点犹豫,“记得是名叫厚熜的,今年十五了,但其母妃蒋氏尚在……” “太后。”杨廷和继续说了,“宪庙一脉,益王仍在,有四子;衡王荣王,皆有六子。宁王谋逆犹在眼前,太后忘了吗?兴献王只有一子,且伦序在前。” 帘后又没了声音。 宪宗朱见深一脉十四子,现在仍在而且有子嗣的,就只有这些了。 现实的问题摆在眼前:兴献王排行老四,仅次于排行老三的明孝宗朱佑樘。 而六王、七王、十三王,个个都不像兴献王如今只一脉单传。 张太后愿意叔叔继位侄子,此后做个皇嫂? 还是说,选择亲生父亲仍在、兄弟众多的新君? 朱佑樘可是一代佳话,后宫中只有皇后一个女人,一生一心一意。 现在倒好,绝了血脉。 这帝位,盯着的人何其多?宁王谋反,不就是因为正德皇帝没儿子,朝中大臣很多都心思不定吗? 帘后,明白杨廷和意思的张太后哭出声来,也不知道是真还是假。 “太后,皇后,兴献王一脉谱系单纯,实乃上上之选。”杨廷和眼见如此,语气更加诚恳起来:“《皇明祖训》兄终弟及的规定,谁都不能忽视!兴献王之子是宪宗之孙,是孝宗亲弟之子,是大行皇帝血脉最近的堂弟!若立兴献王之子,其他诸王也无从指摘!世子年已十五,太后与吾等阁臣选立他,也不致有扶立幼君、揽政擅权之嫌。” 《皇明祖训》又搬出来了,魏彬小心地看了看帘后模糊的人影。 内阁这是以身作则,彻底挡住张太后垂帘的路啊! 揽政擅权都说出来了。 但魏彬听杨廷和这么一说,也确实觉得兴献王之子是最好的选择。 如果真的绕开了兴献王一脉,那么太后和满朝文武就都要背个乱臣贼子的名声。 “……若如此,该以何名分继嗣大统?”张太后终于哽咽着开口问了关键问题,也强调了继嗣二字。 “当然是尊太后为母,以弟继兄,方才合乎礼制、万无一失。” “这样啊……那孩子品性如何?”张太后的音色顿时亮了几分,关心起别的细节。 杨廷和成竹在胸地说道:“世子人品端重,仁孝异常,晨昏定省,无有或缺。兴献王薨,世子泣至晕厥。守孝一年又九月,礼数周全。终日潜学经典,不耽嬉乐,实乃嗣君不二之选。” 魏彬等人心中古怪。 在杨廷和口中,这个兴献王世子似乎是正德皇帝的反面。 世子孝顺,正德皇帝却是亲妈都管不住。 一个总被说贪玩、胡闹,而这个世子则端重又能自制,喜欢看书又懂礼数。 “……可有议过世子妃?”太后又问了。 “没有。兴献王在时,世子年纪尚幼;如今又处孝期之中,世子行止守礼,洁身自好。府中女使管教甚严,亦无丝毫蛊惑之举。” “听上去是个好孩子……”张太后似乎是接受了这个建议,毕竟如果还没太子妃,那将来皇后的人选张太后也能做主了。 她又疑惑地问:“记得前日,皇帝已经特恩,准其袭封王爵?” “确有其事。按旧例,亲王薨,子未封者,只给养膳米二百石,袭封必等释服。陛下病重不忘社稷重事……”杨廷和的声音哽咽了一下,顿了顿之后解释道,“陛下特恩兴献王之子袭王爵,领亲王俸,可见陛下也意属世子。选立此子,也算臣等对陛下尽忠!” 张太后沉默了,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情绪。 “事发突然,这两日都在为陛下寻医问药,命世子袭封王爵的圣旨尚未出京。”杨廷和又说道,“臣请太后以懿旨快马先行前往安陆,命世子见旨即释服袭爵,则恩典出于太后。” “先释服袭爵?” “世子孝期尚有九月,若还在孝期内,如何继嗣大统?国不可一日无君,遣內使先行前往,遗诏到安陆时,便可早日入京。” 片刻沉默后,张太后又问:“当遣何人前去安陆奉迎为宜?皇帝丧讯又当如何安排?” 魏彬不禁紧张起来。 张太后这样问,就是已经彻底同意了内阁的建议。 新君就这样确定了,是兴献王世子! 定下了新君,接下来前去宣诏的,就都是迎立之功。 “擒下江彬、张公公镇住了威武团练营将士再将皇帝已大行发告天下更为稳妥。同时,遗诏也需一同颁行天下。而奉迎团需轻车简从,等天一亮就迅速前往,迎护军随后再调派前去汇合。” 杨廷和一通建议之后,侧身看向次辅梁储:“至于奉迎团人选,阁臣需有其一。梁学士年高,恐舟车劳顿,况且这新旧之际,朝中恐怕还有很多事需要梁学士一同拿主意。臣的意思,请蒋学士前往。” 蒋冕闻言正要请缨,但梁储却抢先说道:“还有比这更大的事吗?我岂能因为年纪大而推辞。” 杨廷和犹豫了一下,又劝了一句:“叔厚,如今千般头绪,内阁离不开你。” “有敬之、维之,阁老又有何忧?”梁储淡淡回了一句。 梁储字叔厚,蒋冕和毛纪分别字敬之、维之。杨廷和与梁储两人口中三个其他阁臣都是以字称之,唯独梁储不咸不淡地称杨廷和为阁老,而不是同样称他的字介夫。 魏彬在一旁看得心中冷笑:一贯老好人一般的次辅梁储难得积极一回。 眼下杨廷和一手遮天,他提出兴献王世子的建议,不仅太后,梁储都没话说。 是太后垂帘外戚干政,还是放任阁臣辅国秉政? 兴献王世子继位这个方案刚刚让太后和内阁都感到合适,内阁内部又争了起来。 此刻梁储在内阁之中是争不过杨廷和的,不如以年迈之躯跑上一趟,先博个迎立之功。 蒋冕很不忿。 梁储年龄已经大了,要是先被熬走,杨廷和之后不就是他蒋冕出任首辅了?要是再有迎立之功,这个速度绝对会加快。 但他还没来得及开口为自己争一争,魏彬忽然开口插话:“梁阁老德高望重,确是上选。内臣这边,张公公有重任,当以谷公公为首,韦霖、张锦同去。释服袭爵懿旨,可遣张锦快马先抵,再与奉迎团汇合。” 从一开始建议了太后下“圣旨”之后,魏彬一直没敢多嘴。 但现在要迎立新君,内臣肯定是必须出人的。 杨廷和之前已经点了张永防江彬,魏彬必须进一步开口试探一下。 张永有点意外地看着魏彬:迎立之功,他不要? 只见魏彬又说道:“既要宣江彬入宫,臣或可派上用场。臣去宣旨,江彬必会不疑。” 他说罢就看着杨廷和,觉得他应该明白自己的眼神:这个投名状够了吧?我跟江彬确实有姻亲关系,江彬更容易被我骗到宫里来。 从劝进太后到相助内阁,魏彬的操作是如此丝滑。 第4章、谁在蛊惑你?(求票) 魏彬这个提议,通过对梁储的支持,让杨廷和也必须掂量一二。 况且梁储去奉迎新君,杨廷和也不是没好处。 你杨廷和还要功劳何用?进一步掌控朝堂才是更重要的。 新君登基之前,内阁里已经不再有梁储跟杨廷和争,杨廷和做事岂非方便? 最能串联太监们的掌事太监谷大用离开了京城,司礼监也再去两人,剩下的张永得了个重任不会唱反调,自己又表达了助内阁一臂之力的意思。 你杨廷和还有什么掣肘之处? 梁储也不由得看了看魏彬,嘴角隐隐露出一丝看透的微笑。 张太后适时开口:“梁阁老确实是不二人选。” 杨廷和闻言只能先向帘后行了行礼,静静看了魏彬片刻,神色看不出什么。 有了这个停顿,他才继续说:“现任大臣中,武臣当遣定国公徐光祚,文臣则可遣礼部尚书毛澄,途中可与梁阁老一同先让世子熟悉登基之仪。” 魏彬立刻开口:“国戚之中……太后,可遣寿宁侯、驸马都尉崔元前往。” 寿宁侯张鹤龄就是张太后的弟弟,崔元是孝宗皇帝的妹夫。 重要的是,孝宗皇帝的妹妹永康公主直到弘治六年才和崔元大婚,是在张太后眼前长大成人的。 果然,张太后立刻点头说道:“如此安排甚好!” 杨廷和深深看了一眼魏彬,露出一个和善的微笑之后就说道:“既如此,当速拟懿旨、遗诏。” 一份“遗诏”就这样在杨廷和与太后的主导下出炉了。 围绕新君的人选,以及奉迎团的人选,背后不知有多少明枪暗箭,互相的争夺与退让。 现在梁储有迎立之功,大太监们终究还是凭批红权能说上话了或者同去迎立,杨廷和得到了毫无掣肘的局面,太后亲弟和妹夫也都能够先在新君面前露露脸。 大家都很满意。 一阵忙碌,已到了三月十五日的清晨。 “提督威武团联营江彬、礼部尚书毛澄、工部尚书李鐩请见!” 殿外传来声音,殿中诸人交换了一下眼神。 正德皇帝驾崩之后,第一个将被清洗的重臣正站在殿外。 …… 兴王府,朱厚熜早起之后一如往常地先去向母妃蒋氏问安,然后就准备去王府中的校场。 这是他来这里后就安排改建的。 虽然老秦一直吐槽嘉靖身体是真棒,磕了大半辈子的“仙丹”居然还能在位四十五年,但朱厚熜不敢不注意身体。 反正作为王世子,他现在暂时也不能干别的。 朱厚熜其实还有个亲生哥哥,但出生下来五天就早夭了。 除了现在由蒋氏所生的一个姐姐、一个妹妹,他本来还有兴献王侧妃王氏所生的两个姐姐。 可惜那两个姐姐都没活过十岁。 在朱厚熜的观察中,王府内其实挺和睦。 王氏生的是女儿,又不存在什么纷争。 以亲王府的条件,幼儿存活率都这么低,朱厚熜能不好好锻炼身体? 刚出蒋氏所居住的凤翔宫,比朱厚熜小三岁的乳兄弟陆炳就迎了过来,一脸兴奋又鬼鬼祟祟地小声说:“父亲让我告诉殿下,解长史现在是看哪家富商出的银子多!” 朱厚熜脸色一沉。 他的姐姐已经快十七岁了,到了这个时代成婚的年纪。 现在离孝期结束还有八个月,等到孝期结束,朱厚熜按规矩是要袭封王位的,届时也到了可以娶亲的年纪。 如今王府只有他一个男丁,受到宁王叛乱的影响,蒋氏其实非常担心皇帝回头找个理由拖着,然后找到什么借口让朱厚熜只能降个等级封为郡王。 借春节向朝廷上贺表的机会请示孝期结束后袭封王爵的事已经做了,还没回音;他和姐姐二人的婚事,也先在准备着,这些都交给掌握着王府向朝廷请奏之权的长史在负责。 蒋氏担心的是亲王降级,现任王府左长史解昌杰却在借这件事中饱私囊。 王妃的母家、郡主的夫婿仪宾一家,这可都算得上是“皇亲”。想考科举做官的人家是不愿意结亲的,因为祖训限制国戚不得从政。但是朱家宗室在税赋方面所享受的优待,富商们却趋之若鹜。 老秦就曾经讲过,后来的大太监冯保收了富商的钱,居然把皇帝的亲妹妹嫁给了一个痨病鬼,刚结婚就成了寡妇,至死都是处女。 压下心里的怒气,朱厚熜平静起来:“知道了。跟往常一样,晨练,早膳,读书!” “殿下,我能不能不读书啊?”陆炳苦起个小脸。 “那我跟陆典仗说说?” 幼崽陆炳顿时蔫了:“我读,读!” “你必须把书读好啊!”朱厚熜抬头看了看初升的朝阳,“以后有用。” 陆炳抓了抓脑袋。 做亲王的跟班,要读那么多书干什么? 又不是要做长史老爷。 陆炳就是昨晚黄锦说的陆小总旗,锦衣卫总旗官是陆家这个军户攒下来的世袭官职。 从陆炳爷爷跟着兴献王到安陆就藩开始,陆家就一直是王府护卫兼仪仗力量中的心腹。 陆炳的父亲现在任典仗,这个官职是正六品,已经比世袭的正七品总旗要高了。 十二岁的陆炳并不明白自己的将来有多么不可限量。 朱厚熜也不忙于去收拾解昌杰,现在王府上下全都在围绕他未来“亲王”的身份而运作着,并不知道会有更离谱的可能。 朱厚照具体是什么时候驾崩的,朱厚熜没概念。 现在他只是如往常一样,跑步,做广播体操、引体向上什么的,也会练练射箭。 陆炳作为锦衣卫世家出身,练习量就更大了。 玩弓马刀剑,陆炳很积极。但吃完早膳之后的学习,对他来说就仿佛是酷刑。 这很正常,十二岁的孩子而已。 吃完早膳后,王府纪善所的纪善到了朱厚熜的书房。 纪善所是王府长史司下辖的部门,职责只要是规谏礼法、教王为善。 周诏须发皆白老态龙钟,现在由七十七岁的他担任王府纪善,这是个正八品的文官。 “世子,今天继续讲《会典》?” “周师。”朱厚熜认真行着礼,“我已经预读过今天要讲的仪礼诸卷,有疑问之处,还请周师教我。” 好学的王世子,是非常受周诏这样的老学究喜欢的——尽管他只是举人出身。 只不过,世子去年前年还用心习字、学习经典,今年开始却一直在认真学习这部大明典章制度,让周诏有些隐忧。 朱厚熜学得很认真。 穿越过来,原身的性格、思维习惯这些玄之又玄的玩意被自己覆盖了,但灵活的脑筋、原本的记忆还在。 朱厚熜在觉得遣词用字这些表达方面够用之后,就不再用心去学那些儒家经典。 而这个《会典》却不得不好好学学。 这本书的雏形是朱元璋安排修订的《诸司职掌》,后来朱厚熜的伯父、正德皇帝的父亲孝宗朱佑樘在位期间进行了系统纂修,定名为《大明会典》。到正德年间,又再次重校,因此现在也叫《正德会典》。 书里系统详细地规定了大明的诸多行政法规和典章制度,朱厚熜能不好好研究清楚? 陆炳一脸便秘般听周老爷子讲这些,只觉得昏昏欲睡。 典章制度和四书五经,一时分不出来哪个更加枯燥。 周诏回答完了朱厚熜的疑问,看了看无精打采的陆炳就对他们说道:“老夫有些话,想问问世子,你们先去外面候着。” 人一旦年纪够高,那就连皇帝也得尊重一二。 周诏在王府中虽然只是个正八品官儿,但他领的可是与王府最大的官长史同样的俸禄,这是兴献王对他的奖励与看重。 陆炳正巴不得放一下风,忙不迭地与黄锦一起去院中玩了。 周诏郑重地关好了门,来到朱厚熜面前严肃地行礼:“殿下,臣为殿下讲读会典已有多日。既有规谏之职,臣心中有忧虑,今日不得不问了。” 之前是朱厚熜向他行学生之礼,现在周诏是对他行属官之礼了。 劝谏的架势。 朱厚熜心头一凛:“纪善但请直言!” “殿下先前有言,释服后便会袭封王爵,若因不熟知典章规制,恐诸事有失仪之举,臣心中甚喜殿下稳重之虑。”周诏两眼中都是洞悉世情一般的光,“然殿下于诸司职掌更用心,于寻常宗藩禄事及王府仪制便轻忽。今日虽问及亲王袭封仪,然于皇太子诸仪制乃至于登极之仪亦颇为关切。虽名曰好奇,臣斗胆问世子:可有人蛊惑世子北望?” 第5章、天命真的来了 朱厚熜有点头大。 不是他说这一番话朱厚熜听不懂,而是仍然不能习惯这些文人无比正式时的说话风格。 简单点,用词简单点。 关心皇太子礼仪和登基礼仪,那是因为老秦曾经说过,大礼议的开端就是与嘉靖继位的身份及登基礼仪安排有关。 朱厚熜现在记不得细节了,只能先多做些准备。 “……周师,没有人蛊惑我。”朱厚熜想了想就迎上他的目光,“陛下虽然病重,但宁王的例子不远,我都记着呢。只是多学点东西,不算有多严重吧?除了祭祀,我连府门都没出,更没与任何朝臣有往来,周师过虑了。” 周诏凝重地看着他。 这样回答,就是说心里确实在想这些。 良久之后,周诏再行一礼,语重心长地说道:“我父亲做乐会知县,因为平了海寇,最后却莫名身死。我成化十六年中了举,虽然只做了三年的县学教谕,却也已经看透了一县之地的官场有多险恶。世子,陛下虽然病重而无子,但世子是臣看着从出生长到如今这般大的,臣私心里更愿意看到世子袭封之后,平平安安地做个王爷。” 这回周诏说话简单了很多,朱厚熜也听到了心里。 人老成精,周诏怎么会看不透? 大明的王爷很幸福。如果没什么野心的话,除了不能离开封地乱跑,实在是天下间一等一逍遥的角色。 朱厚熜也想过不去当那个皇帝,走入权力相争最狂乱的风暴中央。 但他早就想明白了,树欲静而风不止,这事轮不到他选择。 老秦曾经说过,人家就是看嘉靖年纪合适又最势单力薄好控制,这才选了他。 至于什么辈分、顺序、血脉……如果有心,那不就是生一场病的事? 当然了,这些是老秦的暴论。 朱厚熜想了想就回答道:“王府耳目众多,我哪里不知?学生答应周师,若无天命,绝不妄想,也不妄动。请教《会典》只是为袭封王爵做准备,周师说是吧?” 周诏这才点了点头,放心了不少。 随后看着案子上的《会典》,心里又有些不安定。 一直到完成了今天的教学之后,周诏回到纪善所反复思量了许久,这才铺开了纸写起信: 【仲德吾友:一别六年,君按察江西事务繁重……】 他写信的对象是王府前任长史袁宗皋,六年前被兴献王上奏称赞,成为了少有的从王府属官中又升迁的官员,如今是正三品的江西按察使。 绝大多数的王府属官,一辈子都得不到升迁,也不会再去别处任职。 这是兴献王对袁宗皋的恩情,不想看到进士出身的袁宗皋在王府蹉跎一生。 现在的形势确实微妙,周诏虽然没有进士出身,但有一辈子的经验。 在周诏看来,世子还真有得天命的机会——假如天子这场病好不了、没留下子嗣就驾崩了。 只是到了那时,自己定然无法发挥多大作用,但已经在地方任实职的按察使不同。 周诏严肃地劝了朱厚熜一番之后,私底下还是尽着自己的一份力,为朱厚熜多做一些准备。 既然同样是未雨绸缪,那他也可以借着旧日王府同僚的情谊,暗示袁宗皋一番…… …… 此时此刻,京城里满城缟素。 正德皇帝驾崩后的第三日,在江彬被下狱后,正德皇帝驾崩的消息终于公告天下,遗诏也正式颁布。 以一天代替一月,二十七日内为天子服丧。 而各藩王按遗诏要求,不得离开封地;各处镇守总兵和都司、布政使司、提刑按察使司都要固守疆境,不得擅离职守。 在京朝臣均已入宫祭祀过后,正德皇帝于次日大殓,棺材板上钉了钉。 如果他还能睁眼,就会发现来祭拜自己的人少了许多。 几日之中,威武团联营被解散,豹房中的番僧、匠役、教坊司人都遣散了,多处皇店被革除了。 锦衣卫北镇抚司的诏狱之中,和江彬一起被抓进来的,还有他的四个儿子,以及和他过从甚密的神周、李琮。 当天在宫中,神周和李琮被捆到他面前时也只能骂一句:“你要是早听我的,岂会被人擒住?” 现在江彬已经痛得麻木了,只躺在那里双目无神地看着房顶。 可笑,他怎么会谋反呢? 一身荣辱都系于正德皇帝一身,他江彬就是个孤臣! 没人支持、实力不够强大,造反就为了过把瘾吗? 只是没想到,杨廷和那些人这么狠。皇帝刚驾崩,他江彬立刻就被抓进来了。 江彬现在有些后悔。 当初建议皇帝调辽东、宣府、大同、延绥四镇边军入京互调操练,是为了对抗已经与他不对付的钱宁。 结果威武团练营大权在手,钱宁被他挤兑着失了势,竟然会胆大到宁王眉来眼去。 可惜回不去了,要不然,他和钱宁相互守望,未尝不能安然过这一关。 当初江彬能得皇帝另眼相看,还是靠了钱宁的引见进入豹房。 “张永,魏彬,杨廷和,狗贼!乱臣贼子!” 诏狱入口那边忽然又有一阵喧嚣传来,江彬听到喊冤的声音心里又是一沉。 那是张忠,曾掌御马监的大太监。 司礼监的张雄、东厂的张锐……都被抓进来了吗? 张永和魏彬这是为了活命,把能舍弃的昔日同僚一茬接一茬地卖,向内阁摇尾乞怜。 江彬冷笑着。 狡兔死走狗烹,也许不久之后就能在这里见到他们——如果那个时候自己还没死的话。 三月二十,由惠安伯张伟和兵部右侍郎杨廷仪率领的三千迎护官兵在北京城外集结。 张伟是仁宗朱高炽皇后弟弟的曾孙,正德皇帝的太子少保,一度在刘六刘七起义时被御史和兵部下狱论死,后来又得到起复,如今再次提督神机营。 他算是受了张太后和朱厚照母子恩情的。 而杨廷仪则是杨廷和的亲弟弟。 这个时候,奉迎团已经出发六天了,遗诏也已经颁行天下四天。 遗诏迎立兴献王之子为皇帝,大明要换主人了,这个消息该有多重要? 这么至关重大的消息正从京城开始,以最快的速度往外扩散着——看谁传递消息的速度最快。 最快的,当然是奉了懿旨的张锦。 从京城到安陆有两千余里,哪怕一站一站接力、号称日行八百里的急递也需要三四天的时间。 张锦愣是只用了八天的时间,人已经到了兴王府。 他一点都不敢怠慢,眼前与他打交道的王府属官,从此就都是潜邸旧臣,是从龙之功! “王妃,殿下,司礼监秉笔太监张锦到府中了,有太后懿旨!” 王府的太监头子承奉司奉正张佐急急忙忙赶到了王妃居住的凤翔宫,向正聚在这里闲聊的王府一家通告这个消息。 朱厚熜眼神微变:终于来了吗? 第6章、继嗣再继位? 王府正殿承运殿中,朱厚熜面北跪了下来,张锦站在他面前心头发怵。 哪怕是侧开了一个方向。 毕竟跪在自己面前的是未来天子。 兴献王妃蒋氏和侧妃王氏,还未册封的郡主朱清沅、朱清怡及王府诸臣跪满了一殿,各自惴惴不安地等着宣诏。 皇帝久无子嗣,现在又病重,没有哪个藩王府不担心自己的命运。 好的话会极好,但坏的话……也让人很难想象。 蒋氏脸色发白,眼睛余光担忧地看了看儿子。 难道之前上奏询问儿子孝期满了之后能不能袭爵,惹怒了太后? 人丁单薄的藩王不是没有被除封的先例,兴王府现在只有一个男丁,可以说是亲王府里最弱小的了。 朱厚熜现在却很平静。 这个宣旨的太监之前的眼神很敬畏。 这一年多来,自己安心守孝,读书强身,什么也没干。 除了祭陵,他连王府都没出。 现在看来,确实没有扇起什么蝴蝶翅膀。 “……兴献王世子厚熜,聪明仁孝,年已长成……” 人群之中,周诏听到懿旨里竟然让世子提前释服袭爵,这实在有违常理。 袭封王爵这等大事,当然应该是下圣旨。现在以太后懿旨的名义宣读出来,王府之中聪明的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天子驾崩了。 等他宣读完毕,朱厚熜顿时就演了起来,哽咽着问道:“这位公公,可是陛下已经大行,这才以太后懿旨宣之?” 他刚才来之前,就在衣袖上做了点文章。跪着听宣旨时眼睛蹭了蹭,现在眼睛红通通的。 演技也有点差,但张锦哪敢评点这个? 他已经举着懿旨,跑到朱厚熜南面跪了下来:“殿下聪颖仁孝,陛下确已大行!奴婢不敢有瞒,遗诏已颁行天下奉迎殿下继大统,奴婢也是奉迎团一员。日夜兼程先行赶到,请殿下先行释服袭爵,好早日随奉迎团进京登基!” 殿中一时鸦雀无声,不少人都张大了嘴巴,满脸的难以置信与狂喜。 继大统! 世子……要做皇帝了? 左长史谢昌杰先是激动得差点就快跳起来,随后眼神却突然露出惊惧,忐忑不安地看了看朱厚熜。 “继大统,这……”朱厚熜还在演,“小王孝期都未满……” “殿下,所以才先有这道懿旨啊,请殿下以江山社稷为重!”张锦高举着懿旨,是反过来跪求他接旨,声音悲怆又诚恳。 “但小王终究没有对父王尽全孝啊……”朱厚熜演得好为难的样子。 “殿下孝名,天下无不知晓,太后与满朝文武也都交口称赞。”张锦大义凛然地劝着,“但如今,殿下肩负着嗣君重任,这也是对大明列祖列宗之大孝啊!” “……母妃?”朱厚熜演出惶恐,演出不安。 蒋氏心里已经炸开了花,但眼中也是泪汪汪的:“可怜陛下刚到而立之年,太后悲痛之余……王儿,既是太后圣恩、朝堂诸公之情,先谢恩领旨吧。” 朱厚熜这才又望北行了礼,接过了圣旨:“……张公公,皇兄遗诏怎么会令小王继大统,是怎么说的?” “回禀殿下,奴婢实不知。”张锦立刻开始表功,“陛下是丙寅夜驾崩的,大行之时只留了遗谕。是夜,太后、诸位阁老商议之后选立殿下,奴婢便先领了懿旨连夜赶赴至此。奴婢出发时,陛下遗诏还未拟成,奴婢一刻都不敢耽搁,日夜兼程,只望抢先请殿下释服接遗诏。奉迎团恐怕也只是两三日内便要抵达安陆了,请王府早做准备!” 遗诏已经颁行天下,立朱厚熜为帝这个消息张锦是不用隐瞒的,这也不算抢了报信的功。 从京城到这里两千多里地,他只用了八天时间就赶到了,确实可以说一句日夜兼程:他又不可能真的睡在马车上,晚上总要休息的。 而奉迎团也只不过多上两三天,也可谓一刻都不耽搁,很辛苦。 所以这迎立之功并不仅仅只是最先到朱厚熜面前刷个脸,这时代出远门是风险很大又很累的,何况一直赶路? “张公公辛苦了。”朱厚熜把他扶了起来,“公公名锦?哪个锦字?” 张锦顿时喜上心头:“锦绣的锦,贱名有辱殿下清听。” 来这一趟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宫里的太监,全都是依靠天子的另眼相看才能有被重用的机会。 虽然殿下可能知道自己这个人存在,但现在是名字对上人了! “小王记住了。”朱厚熜点了点头,“张奉正,你先代小王陪陪张公公,小王先到父王神主前祭拜相告。” 张锦谢了恩,口中说道:“殿下隆恩,奴婢铭刻于心。但太后有命,奴婢宣完懿旨便回驿馆与奉迎团汇合,不得稍做停留。” 朱厚熜本来还想问一问细节的,闻言也只能皱了皱眉。 张锦诚惶诚恐,他也知道这是大好机会。 但现在殿下还没有接遗诏,是亲王的身份,和司礼监的秉笔太监私下再商议什么终究是很犯忌的事。 “既然太后有命,那张奉正代小王送一送张公公吧。” 张佐会过意来,陪着张锦一起往外走。 他是王府奉正,等朱厚熜登基了,他也必然是宫中大太监之一,张锦应该会私下再跟他透露些什么把? 张锦确实对张佐已有交好之意。 从龙之恩,一朝就飞鸿腾达。 这个张佐,还有世子那边那个伴读太监,日后都是板上钉钉入司礼监的。 张锦这些旧臣,还不得赶紧巴结巴结? 殿中没了外人,顿时有很多人都跪了下来:“臣等恭喜陛下、贺喜陛下!陛下万岁……” “慢!”周诏顿时大喝一声,“遗诏未至,一切如旧!你们这是要陷殿下于不义吗?” 说完他不满地瞪着带头下拜的解昌杰。 官位虽低,但资格和年纪都更老,周诏这一阻止还是很有分量的。 他只觉得现在这些王府属官和袁宗皋比起来素质实在是差得太多了一些。 “周师言之有理,先一切如旧。”朱厚熜点了点头,“若奉迎团只有两三日便到了,也不用急。母妃,孩儿不孝,只能先遵旨释服了。” 孝期夺情释服,按礼制规定是有一个流程的。 至少要去兴献王的陵寝前祭拜一番。 袭爵本也不简单。 但现在是特旨从简,倒也不费多大的事。 等到一切忙完,王府中有分量的人都齐聚承运殿,商量着后面的大事。 “张锦确实不知道遗诏内容。”张佐禀报道,“但奴婢还是问出了奉迎团有哪些人,定国公、粱阁老、谷大用、寿宁侯、崔驸马……迎立殿下继位一事是错不了的。奴婢还问出了一些议立殿下时的细节。殿下,太后和阁老们的意思是,由殿下继嗣给孝庙为子,遵兄终弟及祖训继大统。” 蒋氏顿时脸色一白:“什么?那我兴王一脉怎么办?这不行!” 王府诸臣一下子都沉默了。 那可是帝位啊! 朱厚熜皱着眉:这跟老秦说的,怎么不一样? 记得老秦曾经说过,嘉靖是到了京郊才发现人家要他以皇太子的身份登基,这才开始闹腾起日后的大礼仪。 当时是一通扯皮,最后为了先当上皇帝再说,在两边都先退让了一些之后才先登基的。 怎么现在就有了明确的消息? 朱厚熜现在理解什么叫真实的历史无法完全还原了,史料是由后人记载甚至修改的,再经过几百年,不能说是面目全非吧,至少也是真假难辨。 而他知道的,还仅仅只是局限于《老秦曾经说过》,以及这一年多来的学习了解。 “周师。”朱厚熜求助了,“按祖训,是必须这样吗?” “《皇明祖训》确实如此。”解昌杰立刻开始了劝说,“殿下,您将来子嗣繁茂,以嫡次子承袭兴王爵位就是了,王府一脉并不会因此断绝。王妃是殿下生母,恩荣冠绝诸王也是理所应当。” 在他看来,这完全不是问题。 朱厚熜放眼望去,只见王府属官中大多数人都在点头,浑然不顾蒋氏脸色苍白、泫然欲泣。 恐怕在他们看来:帝位大过天,难道还能劝殿下违背礼法? 这是太后和阁老们共同的意思,殿下如果不遵从,那哪里还有帝位?他们哪里还有从龙之功? 只不过他们是真的从信仰上认同需要继嗣再继位吗? “周师,您怎么看?” 解昌杰脸色变了变。 怪不得帝师历来都是显赫至极、位极人臣。现在朱厚熜一口一个周师,他这王府属官老大就跟透明人似的。 第7章、皇权的威压(求收藏) 王府有两个长史,以左为尊。 原任右长史袁宗皋在六年前离开王府出任江西按察使之后,解昌杰从京城过来接替了袁宗皋的位置。 原任左长史两年前病逝后,解昌杰才补到左长史的位置。 他是弘治十八年的三甲同进士出身,也算是杨廷和的“门生”,但位次太靠后。在蹉跎十年没什么晋升之望后,才费了不少劲搞到个王府右长史的官职。 王府属官是不指望再晋升了,但有别的好处。在地方,地位不低,王府的赐田、食邑油水也很多。 他这个左长史,前不久还从王妃手上敲了些竹杠。 如今形势陡然变化,解昌杰一时左右不是人。 他胡思乱想中,周诏已经凝重地说道:“孝庙只有一子,大行皇帝却又绝了嗣,如今的亲王与先王皆是宪庙庶子之后。殿下,自古嗣统一体,法统名分所在。” 他这么一说,朱厚熜理解了过来。 文臣们抱成一团跟嘉靖皇帝争,死活不让人家认自己的亲爹亲娘,是因为这个时代的许多道德礼法与后来就不同。 此时,如果嫡宗无后,从庶宗过继的例子很多,这样才能名正言顺地继承家业。 现在的这份家业,可是大明皇帝、天下共主。 太后也好,朝臣也好,都必须拥立一个名正言顺的天子,这样才不会被认为是乱臣贼子,给别人留下把柄。 这既是他们的利益根基,也同样是嘉靖自己的执政根基。 正常来说是这样的,除非…… 朱厚熜想起了老秦说过的那句话:那遗诏也不知道是故意写错的,还是真的没考虑周全。反正道爷就揪住了那几个字,一直坚持争了20多年! 这时候,蒋氏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王儿,那娘怎么办?” “母妃,先不急。”朱厚熜心里有了些底,赶紧劝慰母亲,“遗诏怎么说的,毕竟还不清楚。” “正是!”周诏说了,“遗诏未至,不必先大动干戈议论纷纷。” 解昌杰却苦口婆心地劝道:“殿下,臣刚才所言,王府一脉不会就此断绝啊,还是殿下血脉。如今当以江山社稷为重……” “住口!”蒋氏怒了,语气悲怆,“你们这些王府属臣,就是这样为王爷尽忠的吗?王儿若是继嗣过去,就不能叫我一声娘了!依礼,我见到王儿还需下拜!太后没了儿子,就要把我的儿子夺过去……” “王妃慎言!”解昌杰吓了一大跳,赶紧劝阻。 “不就是这样吗!”蒋氏手指着他,“你们一个个为了从龙之功,就要我们母子分离!” 解昌杰哭丧着脸:“王妃,殿下是您的亲儿子。现在殿下有这样的天命,难道您希望殿下为了一个名分以后就只做个王爷吗?皇明祖训在上,若不尊兄终弟及之例,殿下何以奉诏登极?如今遗诏已经颁行天下,殿下若不奉诏,则天下立时大乱,殿下愧对列祖列宗,也会遗臭万年啊!江山社稷为重,臣等一片苦心……” 朱厚熜看他们装腔作势,只从中体会到太后和阁老们的威势、许多王府属官的私心、还有礼法名声这些大旗。 虽然还没真正成为皇帝,但日后群臣哭谏乃至死谏的场景已经可以看出些端倪了。 “此事就不要再议了,先闭门待诏。” 朱厚熜终止了这场争论,先回到了王府的“后宫”区域。 今天的功课更多了,知道了奉迎团有哪些人,这得回去查一查保存下来的邸报以及孝宗一朝已经修好的实录。 另外可以肯定的是:转机应当就在遗诏的表述之中。 次日一早正在和蒋氏以及自己的姐姐朱清沅、妹妹朱清怡一起吃早膳,就听张佐进来禀告解昌杰求见。 到了接见王府属官的承运殿正殿,解昌杰看到蒋氏和朱厚熜之后跪下来就不停地磕头。 “臣知道此前行止不端,今日特来请罪。臣昨日更妄言使王妃动怒,回去之后寝食难安,自觉万死莫次。”解昌杰直磕得额头都肿起来了,再磕下去立刻就会流血一般,整张脸上涕泗横流,“这是臣家全部资财,只求殿下给臣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朱厚熜深刻感觉到什么叫权力的威势,什么叫前倨而后恭。 只因有了遗诏命他继承帝位的消息,解昌杰就突然犹如大祸临头、战战兢兢。 但谁让他之前做下了不少错事呢? 明朝的藩王,在开国初年是很有分量的,王府还有自己的护卫军,一般来说也都有三个卫的兵力,人数过万。 建文削藩、靖难之役后,亲王的实力就在不断下降之中。 护卫军自然是没了,如今只有仪卫司,骨干都是锦衣卫中选派出来的。加上京营中淘汰出来的兵丁,总人数也不过数百,好一点的过千。 而王府属官,一开始为首的还都是翰林学士,后来就变成一甲进士,再到如今甚至有以举人作为长史的。 这辈子仕途已然无望,到任后怎么过完这一生? 厚道一点的做个安乐闲职,在地方上多少有个体面,逍遥度日;不厚道的,仗着王府的威势,既为王府敛财作威作福,也中饱私囊。更不厚道的,甚至敢利用手中掌握着的向朝廷奏请事务的权力,回过头来利用皇帝对藩王的警惕敲王府的竹杠。 解昌杰就是那种最不厚道的! 兴王府只有一个未成年的儿子,之前蒋氏担心儿子孝期结束之后因为宁王叛乱带来的影响不能袭爵,就想趁过年进贺表的机会探一探口风。 而解昌杰就夸大其词,左一句现在朝廷恐怕有进一步削藩、兴王府有除封之危,右一句朝中内臣外臣相斗、需要找座师同乡同科多加打点,从蒋氏和王府库藏中敲诈了不少。 谁知道这孤儿寡母突然天降大运了呢? 解昌杰恐惧又忐忑,浑身发抖。 敲诈过将来的皇帝一家,这补救的办法他想了整整一夜。 如今他眼巴巴地看着朱厚熜,希望能留一条小命,甚至更多…… 坐在上方的朱厚熜此时体会着身份改变带来的第一次直接影响,心头对于皇权的光环与威严有了多一份体悟。 他看了看蒋氏之后就开口说道:“解长史,你是朝廷选任的命官,怎能就这样向王府请罪呢?” 解昌杰肝胆俱裂,毫不犹豫地又重重磕下头去,剧痛之下额头顿时血流不止,悲声号哭着:“臣自知罪该万死,臣是猪油蒙了心,只觉得十年寒窗金榜题名却要终老于王府,心有不甘才铸此大错。殿下如今进退两难,正是用人之际,臣虽然品性已难入殿下青眼,只望殿下允臣一心悔过,忠心事君。” 朱厚熜知道他话里有话,不置可否地问道:“小王怎么就进退两难了?” 解昌杰精神一振,知道机会来了。 他顶着流血的额头,诚恳无比地说道:“殿下既有继统不继嗣之意,则后果难料!” 蒋氏果然紧张了起来。 朱厚熜没开口,蒋氏已经担心地问道:“此话怎讲?” 解昌杰侃侃而谈:“陛下大行,权柄操于阁臣。太后若想要孝庙不绝,择一幼子继入大行皇帝之下,既得一王府助力,又能亲养长大,期间更可秉陛下遗谕与阁臣审处大事行垂帘听政之实,岂不是上上之选?” 第8章、怎么争权? 朱厚熜现在对大明之前的历史和礼法已经有所研究了:“但开国以来没有垂帘听政先例,英宗祖母张太后也只是由三杨辅政。” “眼下情形,大明开国以来也只有英宗北狩时可堪比拟,凶险之处不遑多让!陛下只有遗谕,如今遗诏必是内阁阻止太后,妥协之下的结果。”解昌杰殷切地解释着,“杨阁老荐殿下继统,在臣看来实有以殿下制太后之意。而我兴献王一脉人丁不旺,朝中毫无根基,殿下年方十五,如何能压服群臣?到了京城,殿下两头受制,这皇帝难做!” 蒋氏脸色煞白,想着张太后盘踞宫中三十余年,已经想象到那皇宫中的刀影斧声。 就算儿子认了她做母亲,作为名义上唯一的儿子安全是无虞的,但也会天天活在她的脸色下。 有皇帝之名而无皇帝之实,那还不如就做个平平安安的王爷。 王爷还能出府,但做了皇帝又没有实权,进了紫禁城就是坐牢了! 朱厚熜听解昌杰把情形剖析了一下,一个人静静地想着。 现在倒是对嘉靖的“聪明厉害”有了一层新的感悟:既然有嗣君的名分,嘉靖身边又怎么会缺乏智囊? 就算解昌杰这么一个小人,对形势也能有自己的分析判断。 他现在这么卖力,就是想让朱厚熜觉得形势艰难,他解昌杰虽然道德上有瑕疵,但却能派得上用场吧? 想想也对,立朱厚熜为帝的消息不可能一直瞒着那么多天,老秦没说过朱厚照死后有秘不发丧。 只要知道了这个消息,像张锦这样拼命赶来报喜邀功的不知道有多少。 聪明人到处都是,礼法的规定更是人人都知道,偌大一个王府,嘉靖真的到了京城才发现不对劲? 恐怕是王府中真正的骨干和嘉靖早就商议好了。 不争到实权,王府潜邸旧臣的从老之功如何落到实处? 解昌杰看蒋氏与朱厚熜都进入了思考的状态,顿时趁热打铁继续说道:“遗诏已立,殿下奉诏与否,其实已经由不得自己。若殿下不登基,则需废遗诏、另立他人,天下必乱,此太后与阁臣皆不可负之重。朝中文武百官,甚至太后安危,已全系于殿下!” 蒋氏这下是真的害怕了:“王儿不愿继位都不行吗?” “哪有如此简单?”解昌杰苦笑着,“他们的身家性命、权柄名声,可都赌在了新君顺利登基之上。再说,以王府之力,真能与太后、阁臣们联合起来的势力相抗衡吗?如今依他们的意思登基称帝,或可保一时无虞。正因如此,臣昨日才苦心劝告啊!” 他顺带着把昨天的锅甩掉了:让你继嗣,是为了你安危着想,你以为这遗诏可以不接? 立了你,结果搞得要废遗诏、选各方都很难再妥协的新方案,那动乱的可能性指数级上升。 而围绕皇位的动乱,是伴随着性命之危、灭族之祸的。 这些人已经谈好了利益分配,将来的权柄、辅国柱臣的名声,哪里容得上你真不登基? 朱厚熜看着他笑了笑:“依解长史之见,应当怎么做?” 解昌杰看到他的笑容,心里安定了不少:“依臣之见,当蛰伏保身,先奉诏登基。殿下有了大统名分,只需谨小慎微,凡事先请太后与阁臣们审处,如此自无性命之忧。臣是弘治十八年的进士,杨阁老是那一科主考,臣愿为殿下从中周旋。” “殿下年方十五,阁臣们却都已年过花甲。以潜邸旧臣为班底,徐徐拔擢,再在朝中选任新进,如此十年后,殿下自然稳如泰山。到时候,不论是追尊先王还是加尊王妃,都可一言而决!当此之时,不继嗣之言断不可提!” 看他侃侃而谈的模样,看起来像是个智计无双的军师。 朱厚熜点了点头:“解长史的建议我听明白了,卧薪尝胆对吧?你毕竟是王府长史,过几天奉迎团就到了,额头上的伤赶紧去看看吧,到时候还要由你率王府属官招待,可不能失了体面。带来的东西带回去吧,小王袭爵的事情,解长史这不是办成了吗?不必惊惧至此。” 解昌杰大喜,连连磕头,但现在就只做做样子了:“殿下宽仁,臣感佩莫名。袭爵乃太后特恩,臣不敢居功。奉迎团不辞辛劳,殿下也需要有所赏赐,臣敢不效力?” “解长史有心,那我就不再推辞了。”朱厚熜笑着宽慰了他一句,随后又叮嘱道:“昨日议论还请解长史约束一下其他属官。遗诏未至,本不应多议。就如解长史所言,先奉诏登基。” 解昌杰顿时保证,这一下关系到朱厚熜能不能顺利登基,他的威权也将从这种“约束”中建立。 他最终还是留下了那些东西:总计三千两的银票,还有他在安陆州这边已经买下来的八百亩水田的田契。 这才到安陆不满两年呢,他拿出来的必然不是全部。 朱厚熜似乎暗示他只要能办成事可以得些好处,解昌杰岂会不舍得眼前已经薅到手的那些好处?他说来说去,不就是建议朱厚熜以后以他这样的潜邸旧臣为班底,逐步提拔到高位掌握住皇权吗? 说杨廷和是他的座师,他愿意从中周旋,除了同为内阁大臣,他哪里有资格与杨廷和他们周旋? 那时候何止良田八百亩、白银三千两? 等谢昌杰离开后,蒋氏不由得哀戚地问:“王儿,你当真不要娘了?” “怎么会呢母妃?”朱厚熜安慰道,“儿子心里已经有了定计,先等遗诏到了再说吧。” 随后去见周诏的路上,张佐又开口建议:“宫中內官头领们或可倚仗!如今谷公公等人均是大行皇帝信重的,却历来与朝臣不睦。殿下若保他们,必得效死,则宫中安危无忧。” 朱厚熜不置可否,见了周诏之后先说了说解昌杰和张佐的建议。 “不可!”周诏顿时反驳,“重用内臣,殿下纵能争到些许权柄,也会与满朝臣子离心!” 朱厚熜看在眼里,就连王府属官中的周诏也对张佐这样的太监警惕无比。 借住太监的力量上位,和朝臣离心的,那可不就是“昏君”了吗? 文臣与太监这样的近臣,似乎天然就不和。 “殿下。”周诏再次行礼,语重心长地说道,“解昌杰品行卑陋,其言乃书生之见。臣知殿下聪颖勤奋、胸有大志,殿下若真要扛起社稷之重,反需坚守孝道,走一条更加凶险之路!这权若一开始不争,其后便越来越难争!” 朱厚熜是更信任他的,闻言顿时请教:“怎么做?” 周诏郑重行礼:“解昌杰之言,唯‘遗诏不可废’这一条是正理!如何争,臣也没有定计。臣只知殿下若坚守孝道,先提出不愿继嗣,反可凭此与太后、朝臣谈判!只是如此一来,殿下将与太后、朝臣两翼正面为敌,故臣言其更凶险!臣愚钝老迈不堪用,殿下宜尽早去信仲德公,宣来迎护共商大计!” 他说出了袁宗皋的名字,朱厚熜顿时眼睛一亮。 脑子里出现一个已经有些模糊的人脸,袁宗皋从王府离开时,朱厚熜才九岁。 后来他已经成为地方大员,就不方便和兴王见面来往了。 现在袁宗皋已经是三品大员,又有一省按察使的资历,继位之后离内阁的距离比所有人都短。 重要的是,兴献王对他有恩,而袁宗皋的人品,蒋氏、周诏、朱厚熜自己都明白。 “好,我这就给袁师写信。”朱厚熜自然巴不得身边的人越强越好,“我启蒙时,袁师也教过我。有帝师的身份,袁公入阁名正言顺!” 此时解昌杰正做着“洗心革面”、凭从龙之功还朝入阁的美梦,不知道届时见到袁宗皋会不会惊吓、会不会意外。 第9章、挣扎的太监 看到朱厚熜惊喜的样子,周诏却立刻开口劝告:“殿下之聪颖、勤勉,天下少见。自前岁以来,更是日益持重,筹算周全。殿下精研本朝典制数月,似是早有所料,臣叹服。如今臣虽言需争,殿下也不可操之过急。” 朱厚熜笑道:“我不急。” 已经有攻略,眼下又有各种人出谋划策,朱厚熜相信自己能搞清楚那遗诏到底有什么“纰漏”。 周诏凝重道:“仲德公未至,殿下不宜贸然向朝中大臣提出异议。若遗诏命殿下先继嗣再继统,届时便先接了诏,老臣站出来以殿下于先王之孝道为疑虑,先埋一粒种子便可。” 朱厚熜知道他的意思是由他站出来当炮灰,先把争议的种子埋下。 不论如何,两宗只有一个子嗣,这终究是个难题。 虽然知道遗诏表述就是老秦口中的破绽与转机,但现在的周诏毕竟不知道。 朱厚熜有些感动:“周师大恩,我不知何以为报……” 一旦周诏站了出来,朝中那些大佬还不集中攻击周诏? 周诏洒脱地笑了笑:“若臣再年轻十岁,又有进士出身,恐怕会多想想自己。但臣已七十有七,也只能为殿下尽这一份力了。臣也不是没有私心,臣还有儿子嘛。” 周诏已经七十七,他知道自己的人生都快走到尽头了,更别说仕途。 现在这番话,他说得坦然无比。 朱厚熜对他郑重行了一个学生礼:“周师不可妄自菲薄,我还有许多地方要倚仗您。周师忠心,我若得掌大权,必以周师子嗣为肱骨。” “那也得看他们的本事,能用则用吧。殿下现下最需要倚重的,还是仲德公。他有同科,有乡谊,有江西地方及朝中相熟的臣僚。”周诏却摇了摇头,对自己子嗣的将来并不多么挂念,“此外张佐所言宫中大头领,也不是不能用,只是不能一味重用。当此局势,那些人也算是平衡妙手……” 他随后就为朱厚熜分析起谷大用那些人的处境起来。 倚一时臂助,工具般的存在。 阁臣们想杀了他们,太后却需要依靠他们,这其中还关系到朱厚熜在朝臣心目当中的印象…… 总而言之,在周诏看来,宫中的大太监们不是不能用。 但他们本就劣迹斑斑,只能先暂时示之以恩过渡一下,用完之后就迅速祭旗收部分朝臣的心,树立一个不会过分宠信太监的明君形象。 另外那些人如果不除,王府之中更值得信任的张佐、黄锦等人,又怎么样走到內官的顶端? …… 从这一天开始,王府的客人就越来越多了。 杨廷和等人为了要让天下安定,在把江彬等人抓起来后就颁布了天子驾崩的丧讯。一同颁行的遗诏自然也随即遣人前往各地官衙开读,要让各地重臣知道诸事已定,安心办事。 京城中江彬等人被抓起来、京师九门戒严是何等大事? 所以遗诏是必须要颁布的,要不然杨廷和等人意欲何为? 各地重臣在京城皆有耳目,虽然有官方的信息传递通道,但必然还是自己养的私人更不惜马力。 仅慢张锦一天,这个消息就传到了湖广高官的耳中,消息确凿! 湖广左布政使周季凤、湖广巡抚秦金等人,虽然现在不能亲自过来拜见,但都遣了幕僚以问候王府的名义先来送送礼、表表心意。 与此同时,奉迎团一路要经过的地方,都开始了临时整修。 安陆驿馆更是大加修饬,准备迎接来自京城的大佬们。 这段时间里,王府仍旧闭门谢客。 礼一概不收,人一概不见。 三月二十六日,奉迎团终于到达了安陆驿馆。 以周季凤、秦金等人为首,脸上的表情止不住兴奋。 因为宣读遗诏后,朱厚熜就是嗣君。而在宣诏的时候为了表示隆重,奉迎团要率领当地官员一起朝贺一番,这场面叫做小登基。 和天子有关的任何礼仪,都不能寒酸了。 “阁老,大宗伯,招待不周。”周季凤此刻在驿馆中满面春风又带着讨好,“诸公一路辛劳,可还有需要准备的,但请吩咐!” 梁储缓缓地摆了摆手:“国丧期间,都本分一些把。饮宴不要安排,今天大家都好好歇一歇,明日之事要紧。” “是……”。 话虽如此,驿馆之中还是热闹非凡。 当地官员难得有跟这么多朝堂大佬打交道的机会,现在新君竟是藩王之子,朝中大政后面都要仰仗内阁来处理。 周季凤等人能当面拍一拍梁储等人的马屁,又知道正德年间朝堂中的某些人肯定是要下来了,那不就多了很多机会? 串门拜访、叙旧攀交,梁储等人显得疲惫但又不能摆架子。 天子登基后,可想而知会对湖广当地的官员更感亲近一些。毕竟之前的数年里,他们或多或少都与王府打过交道。 而这种应酬之中,梁储他们很快就发现奉迎团之中有一个人不见了。 “谷大用竟敢私下前去谒见?”毛澄顿时又怒又喜。 “亲自前去,也是用心良苦了。” 说话的是定国公徐光祚,一行人中论品级他最高,当面宣诏的人会是他。 张太后的弟弟张鹤龄眼神闪烁,礼部尚书毛澄却闻言只是冷笑着:“之前张锦是要去宣旨,但听闻在驿馆中已住了四日,足不出户,还算知道轻重。谷大用私下谒见,老夫这就先参他一本!” “遗诏已经颁行天下,只怕王府中也正不安啊。”定国公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是功是过,全看天子之意。一旦简在帝心,大宗伯这道弹章又能有几分用处?” 礼部尚书之位,按古时九卿雅名,也有称其为大宗伯的。 毛澄淡淡地说道:“他去了也好,看看王府属官懂不懂得分寸礼仪吧。” 身为礼部尚书的他这样一说,其他人也就不再多嘴了。 梁储在一旁看着,却只是微微一笑。 谷大用是以通知王府明日迎诏的名义去的。 但去通知王府迎诏,奉迎团这边应该只是派个小臣,哪里用得着他这个掌事大太监? 张锦已经见过未来天子了,韦霖胆子没那么大。 谷大用这是赌。 虽然遗诏已经确定,但此刻的未来天子毕竟还只是藩王。 私下与内宫大太监相见,这种行为放在平日里可是大罪。 眼下大太监中权柄最重的三人,他们也都自知属于“八虎”遗毒,深受朝臣忌惮甚至怨恨。 魏彬在天子驾崩之夜向太后和内阁两头示好,谷大用现在又亲自去嗣君面前摇尾乞怜,垂死挣扎而已。 徐光祚虽然说谷大用一旦简在帝心了就会没事,梁储可不会真当徐光祚傻。 就算新君登基了,十五岁的少年,真能在大事上做主吗?徐光祚只是巴不得文臣和内臣之间的火快点烧起来,那样的话就连太后也不免自危。 到时候,这些已经远不如开国时期的勋戚们,说不定能借着这次皇位继承的特殊情况重新被帝后一脉倚重,获得重新崛起的机会。 徐光祚可不会因为内阁建议他加入奉迎团就领情:勋爵必定要出一个人,勋爵之中,哪一家比定国公更有资格? 宣诏前夜,谷大用只身前往王府,这回不知道又要砸出多大的水花。 第10章、时也,命也! 谷大用此刻正在王府南部的客房中走来走去,坐立不安。 江彬已经完了。 当初选边军进京操练团练营,江彬是统兵武将,而他谷大用就是监军太监。 杨廷和他们磨刀霍霍,暂时留着谷大用、张永、魏彬等人,也只不过是为了安太后的心。 但新皇登基后,这柄屠刀随时会落下来。新皇要用新人,杨廷和他们要利用新人不能很快掌控住内臣旧有势力的时间差,让文臣势力进一步膨胀。 这些事情谷大用其实已经不在乎了,现在他只想着保命。 承运殿中,解昌杰一脸忠诚:“殿下,万万不能见!现在殿下还是藩王的身份,如果见了谷大用,那就犯了大错啊!” “解长史所言有礼。”朱厚熜似乎接受了劝告,实则本来也没打算见,而是笑着对他说,“不过谷公公毕竟是来奉迎我入京继位了,一路舟车劳顿甚为辛苦。我虽然不见,但王府不能失了礼数,就由解长史代为招待,请谷公公先歇息一晚吧。” 解昌杰喜上心头,领命去了。 等他离开后,周诏有点古怪地看着朱厚熜:“谷大用必定是有所求才大胆前来私下谒见,殿下让解长史去负责招待他……那还是王府内外沟通啊。” “难道轰走?”朱厚熜不以为意,“我没见他就够了。” 周诏其实是觉得,解昌杰恐怕会收谷大用的礼吧?你是不是在给解昌杰下套? 到时候真有人拿王府留下了谷大用说事,把解昌杰甩出去,这个人一直被朱厚熜不喜、不信任,又哪里谈得上他代表朱厚熜与谷大用商议什么? 奉迎团中心思各异地为明天的宣读遗诏准备着,谷大用留在了王府的消息亥时传回了驿馆。 得到了消息的毛澄顿时去拜会梁储:“殿下真的见了谷大用!” 他眼中杀意涌现:“好个谷大用!好个不安分的王府属官!” 只怕还有一句,只是不方便说出口:好个不安分的嗣君…… 梁储淡定地摆摆手:“他既然去了,无非多留一桩罪责而已,宪清急什么?时辰不早了,还是早点歇息吧。” “阁老,万一谷大用搬弄是非……” “有什么是非好搬弄?”梁储不以为意,“无非是看准嗣君可用之人少,想提前表忠心罢了。殿下纵然一时受蒙蔽,见到他们累累罪状自会远离小人。” 两人心目中对于谷大用的不满又添上一笔,而此刻招待谷大用吃完了饭、闲聊结束的解昌杰刚把谷大用送回客房。 “谷公公,我知道你来是想做什么,但你真不应该来,殿下也不能见你。”解昌杰看到权势滔天的大太监在自己面前竟有些点头哈腰,在一些醉意带来的飘飘然里矜傲地说道,“我在王府多年,深知殿下宽仁。现在殿下需要的是人,既忠心又能办事的人!” “解公说得是!” 谷大用过去力量只用来盯着京城那些真正的大佬,对王府之中哪里知道得那么细? 眼下朱厚熜要继位了,王府属官中以解昌杰为尊,在谷大用看来是迟早会入阁的。 他毫不犹豫地就从袖中抽出了一叠纸递过去:“解公提点感激不尽,一点小心意还请笑纳。我们内臣唯皇帝马首是瞻,解公是从龙功臣,以后还需多多亲近。” “谷公公?这如何使得?”解昌杰一脸正气的模样,“谷公公未免小看我了!” 谷大用挺卑微地点着头:“解公一定不要推辞!解公也已离京多年,朝中情势、有些重臣的功过,我们麾下那些孩子们都注意着。王府职俸清寡,解公肩负着为王府众臣站稳脚跟的重任,入京之后多有用钱之处,这也是我们一同为殿下效力的本分啊!” 解昌杰一听就明白了。 要想上去,就得有人挪窝。锦衣卫和东厂的人,手里不知道有多少重臣的黑料。将他们弹劾下来,却需要文臣出手最为合适。 另外,到了京城,他解昌杰是王府属官之首,收服人心自成派系,都是需要花钱的。 他笑了起来:“谷公公想得周全,这番忠心我自会禀明殿下。” “解公万勿推辞!这都是为了主子!” 这一次,谷大用再递过去之后,解昌杰就笑纳了下来,随后就请他安歇。 回到自己房中之后打开来一看,解昌杰更开心了。 白银一万两,另外还有京城的三间铺子,一大一小两处宅子。 想到明天遗诏宣读完之后的日子,解昌杰憧憬不已,只觉得美好的日子正在向他招手。 再见到杨廷和之时,应该连他也不得不对自己另有一番敬重吧? 时也命也! …… 王府重明门外,朱厚熜站在最前头,解昌杰等王府属官都站在身后。 一大早,安陆州及武昌府那边调来的衙差就清了道。现在从安陆驿馆到兴王府的一路,都有人看守着。 按规矩,朱厚熜要到王府之外迎诏。 临近中午,奉迎团的仪仗终于到了。 梁储等人早已在数里之外下了地,一同步行过来。 到了王府门前,梁储等人看着已经脱下斩衰麻衣、器宇轩昂的朱厚熜,第一个感觉是他的沉稳。 眼神不是少年人难免会飘忽不定的那种惊怯,反而是在很有目的性地打量众人。 那种感觉,是审视。 朱厚熜确实是在审视这些大人物。 国公爷、阁老、一部尚书……这些人身着的冠服在湖广一地极为耀眼,现在湖广布政使、巡抚等官员都只能陪行在后方。 朱厚熜心底很警惕,梁储等人确实很有气场,远远不是往日王府中轻佻的解昌杰等人可比。 现在梁储他们的目光都聚焦在朱厚熜身上,他觉得这些人也在观察自己。 但朱厚熜只关心遗诏究竟怎么说的。 按规矩,朱厚熜已经是亲王,位在众人之上,何况还有嗣君的身份? 梁储等人快步走到跟前之后,就先拜见朱厚熜。 一番门口的客套,朱厚熜全按照周诏教的来应对。 梁储等人更加感觉到朱厚熜的沉稳,不像是只有十五岁的少年。 这份镇定功夫,可不是寻常人能比。 遗诏虽然没有正式宣告,但这么大的阵势再加上之前已经流传过来的消息,他能不清楚等待他的是皇位? 皇位啊!眼神中竟没有惊喜! 不久之后,这么多人就都到了承运殿中。 七开间的大殿里,湖广当地官员与王府属官们站得满满当当。 等朱厚熜在白玉石丹陛上的王座上坐好,再接受了一次众人的正式拜见后,负责宣诏的徐光祚拿出了遗诏,高高举起之后肃声朗道:“大行皇帝遗诏!” 朱厚熜又重新站了起来走到丹陛之下面北而跪。 徐光祚双手打开遗诏,一字一字地宣读起来: 【朕以菲薄,绍承祖宗丕业,十有七年矣。图治虽勤,化理未洽。深惟先帝付托,今忽遘疾弥留,殆弗能兴。夫死生常理,古今人所不免。惟在继统得人,宗社生民有赖。吾虽弃世,亦复奚憾焉? 【皇考孝宗敬皇帝亲弟兴献王长子厚熜,聪明仁孝,德器夙成,伦序当立。已遵奉祖训兄终弟及之文,告于宗庙,请于慈寿皇太后,与内外文武群臣合谋同辞,即日遣官迎取来京,嗣皇帝位。】 【内外文武群臣,其协心辅理,凡一应事务,率依祖宗旧制,用副予志。嗣君未到京之日,凡有重大紧急事情,该衙门具本暂且奏知皇太后……】 他一念完,殿中首先就是一片哭声。 闻丧之日,先哭三天。 随后以一天代替一月,着丧服二十七日。 天子是君父,这是国丧。 朱厚熜来了这时代,该演的戏还得演。 奉迎团中人、湖广百官,也都在衣着上有服丧表现。 “臣叩请殿下节哀,以社稷为重!”徐光祚赶紧请朱厚熜站起来,绕到他南面跪了下来高举遗诏,“臣徐光祚,叩请殿下接遗诏,受百官朝贺!” 这不是登基,但接了遗诏之后,就已是嗣君。 朱厚熜的眼睛还因为袖子上做的手脚而不适,现在红着眼睛看着满脸热忱的徐光祚。 “臣崔元,叩请殿下接遗诏、掌金符,受百官朝贺!”崔元与徐光祚跪在一起,他手中高举着的,是金符。 “臣梁储,叩请殿下以江山社稷为重,接遗诏、掌金符、受百官朝贺!” “臣张鹤龄……” “臣毛澄……” 朱厚熜面前,终于安静下来。 根据去年底的呈奏,当前的公开数字中,大明有939万9979户,6060万6220人口。 老秦做过的一个令朱厚熜印象很深刻的对比: 公元1521年,麦哲伦在全球首次环球航海中到达了菲律宾。他死后,其他船员回到欧洲讲述了香料群岛的故事。 这一年,美洲的阿兹特克文明被西班牙覆灭。多年后,那片土地上诞生出一个制霸全球的国家。 而同样在这一年,东方的一个亲王儿子被从天而降的皇位砸中。后来,他禁了海,修起仙。 现在,历史被活生生地托付到了朱厚熜面前,等候他每一个注定将改变无数人命运的决定。 时也,命也! 第11章、给奉迎团的赏赐 人群之中,周诏微微抬头,想示意一下朱厚熜遗诏没有任何问题,比想象当中好多了。 但他发现,朱厚熜并没有在等待他的提示。 现在朱厚熜看着面前的遗诏和金符,神情竟是前所未有的庄重肃穆,而且隐隐带着些神圣的感觉。 朱厚熜没说话,其他人就依旧跪着。 压抑的气氛也在滋生着威严。 “予抱痛方殷。”朱厚熜终于缓缓地开了口,第一句就说自己本来在孝期,“遽闻皇兄大行,不胜哀痛。既有遗诏,宗社之事不敢固拒。” 一字一字地念出来,他伸出双手取下了遗诏,又将那枚金符拿在了手中。 众人抬头间,就见他已一手握着遗诏,一手托着金符缓缓走向王座。 转身之后他坐了下来,其他人立刻先行起参拜皇帝的大礼。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听着殿中的山呼万岁,朱厚熜用力捏了一下手中的金符。 从此刻开始,虽还未正式登基,但他就算是大明天子了。 心中有激动,但刻在灵魂中的某些东西也在他心头滋生起沉甸甸的责任。 “殿下。”参拜过之后,梁储暂未改口,第一个上前说道,“迎护官军不日就将抵达,进京继位的行期,王府随侍人员,还需尽快确定。” …… 小登基结束了,接下来的事就没有湖广本地官员参与的份。 王府之中,张佐去张罗安排中午的赐宴了。梁储他们虽然要确定哪天能出发、王府这边哪些人一起进京,但那毕竟不急于一时。 朱厚熜要去祭告家庙,这合情合理。 解昌杰被朱厚熜安排着先招待众人,周诏也在那边陪同。 拿着遗诏的朱厚熜已经心理有了数:早就留意遗诏中的措辞,朱厚熜一听就知道了关键在哪里。 黄锦陪在一旁,从承运殿北门出来,正前方就是卿云宫,再往北去是王府内宫。 而家庙隆庆殿位于承运殿的东北部,朱厚熜到了家庙之中后,默默跪拜一番之后就拿出了遗诏仔细再看一遍。 关键信息就是几个词:兴献王长子,兄终弟及,嗣皇帝位。 没有明确提到继嗣给孝宗皇帝的话。 朱厚熜在家庙中祭告完父亲之后,出门时蒋氏和王氏,还有朱清沅、朱清怡两姐妹都等在了那里。 作为王妃,蒋氏当然也能进家庙。但今天这么大的事,亲儿子进去祭告更为正式。 朱厚熜看到她们就笑了笑:“去纯一殿吧。” 他之前还只是王世子,本来是在王府东北方的世子府居住。父亲去世后,他就搬进了纯一殿。这里原来是兴献王的旧书房,也算他在王府中的一个住处,朱厚熜图这里书多,方便。 到了纯一殿的正堂中坐下后,王氏显得畏畏缩缩,朱清沅两姐妹更多的是兴奋,只有蒋氏问:“遗诏……怎么样?” “黄锦,先去请周纪善来,再让解长史和张奉正把奉迎团诸位请到我寝宫这边先叙,等会正席就摆在这边。对了,还有陆典仗。” 黄锦闻言就懂了意思,机灵地跑出去。 朱厚熜这才对蒋氏说道:“喏,遗诏就在这里。” 他随意地递了过去,蒋氏却感觉很烫手一般不敢接:“你告诉母亲就是!” 朱厚熜斟酌了一下:“皇兄命我以兴献王之子嗣皇帝位,母妃,并没有明确提起继嗣之事。既然如此,虽然必定还会有争执,但儿子已经有了大位名分。” 蒋氏喜上眉梢:“真这么说的?” 朱厚熜笑着点了点头:“应该过几天就要启程了,儿子要先去京城,登基安顿好之后再遣人迎母妃进京。母妃,随侍入京的人当中,您还得帮儿子挑一批得力的女使。到了宫中衣食住行,儿子都得先用身边人才是。” 纷争自然会有,但那就不必让蒋氏她先担心了。 朱厚熜也不准备现在就发难。 “那当然!那当然!”蒋氏连连点头,随后又问,“王儿,那现在……清沅和清怡是不是就成了公主?” 四只期待又激动的眼睛都看着他,朱厚熜含笑点头:“当然是了,所以姐姐,你的婚事不用着急了。放心,我不会为了笼络什么人就选个你不喜欢的做你驸马。清怡还小,不着急。” 朱清沅顿时羞得脸通红。 郡主的仪宾基本上都是在当地选,但公主的驸马那可就不一样了。 功臣之后、世家之子,令人想象的空间自然大了很多。 怀春少女就这样在喜悦中被蒋氏拉着先告辞回到内宫,朱厚照这才坐在那等人。 先到的是周诏,他正要开口,朱厚熜就说道:“周师不必先站出来了。遗诏中说得分明,我是以兴献王之子嗣皇帝位。既然接了遗诏就是名正言顺,争议之处不急于此刻,到了京郊再说!” 周诏欣慰地点了点头:“殿下果然也瞧出来了,臣正要提醒殿下。” “我身份既已不同,周师就代我迎一迎,到我书房中去。” 听到纯一殿外已经响起的小碎步声音,朱厚熜知道这是承奉司下其他小太监的脚步声,他们得先过来伺候、布置了。 朱厚熜的书房位于纯一殿的东侧,在原先的基础上又有扩大,就像一个小图书馆一般。 他并没有用书架或者博古架隔断开,宽敞的厅堂中铺着地毯,有时候看书累了还有地方能做个俯卧撑什么的。 这一年多以来,他做得最多的事就是让黄锦帮他搜罗各种所需要的书。 典膳所的一个小太监到了书房中就恭敬地问:“陛下,是在这里问政吗?赐座不知要准备多少……” 朱厚熜听得笑起来:“别乱了规矩,我还没登基呢,还是叫殿下。不用设座,就站着说说话,偏厅里备好茶就行,十多个人坐这里干什么?挤得慌。” “……殿下恕罪。”小太监战战兢兢的。 朱厚熜微笑着摆摆手,身边人兴奋那是很正常的。 这是真的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了,虽然原本亲王麾下的级别也不算低。 朱厚熜站在了自己的书桌前,开始收拾着,主要是把自己常用的笔收起来。 没过多久,身后就传来脚步声。 朱厚熜转身一看,当先走在前头的是梁储,陪在一旁笑着引路的是解昌杰。 “这是殿下的书斋?”梁储有些奇异地看着这如同大厅一般的房间和靠墙摆得满满的书架。 “先王常在此斋居,传到我手上之后,格局动了一番。” 此时此刻,不论朱厚熜说什么,他们这些对朱厚熜不甚了解的人是肯定会多想一点的。 这个传字,似乎意有所指。 “一路舟车劳顿,接下来可以先在王府歇息几天了。”朱厚熜转过身去面向书桌,“王府也没什么好物件,你们的迎立之功,我记在心里。如今就要离开了,一直用的一些东西带上好像也没必要,希望大家不要嫌弃。” “……殿下言重了,臣等分内之事不敢言功,更不敢受赏。”梁储看到书房中没座椅,还以为嗣君要跟他们摆摆谱,没想到却是赏东西。 朱厚熜却已经拿了一个青花龙纹笔架走到徐光祚面前:“国公家世代为大明柱石,有这笔架托着,我朱家的朱笔才踏实。” “……臣,谢殿下厚赏,愧不敢当。”虽只是一个青花瓷笔架,但徐光祚听了这话却非常感动,踏实。 朱厚熜对他笑了笑,又回到书桌前拿起一个刻花红漆的竹臂搁,走到崔元面前:“尚公主,就像是这垫于腕下的臂搁,让朱家为女儿省了不少心力。驸马辛苦了,姑姑可还好?” “……劳殿下记挂,长公主一切安好,还托臣向殿下问安。”崔元手持金符,他驸马的地位也仅次于侯爵、高于伯爵,是超品待遇。 于是张鹤龄就看着回到书桌前的朱厚熜了。 接下来是他,还是梁储? 没想到朱厚熜却对谷大用、张锦、韦霖招了招手。 张鹤龄和梁储、毛澄登时眼神微变。 第12章、天子初印象 谷大用、张锦、韦霖只听朱厚熜在那边说道:“三位公公就一并过来取一下吧,我也不好拿。” “奴婢们不敢……”谷大用心中狂喜,还是先弯了弯腰推辞了一下。 “有什么不敢的?”朱厚熜笑了笑,“张公公当日来去匆匆,谷公公昨晚过来我也没见,等入宫之后宫里还有不少事要问你们。再说了,一边是国戚皇亲,一边是朝堂忠臣。你们不想夹在中间,想像阁老一样压轴?” 听他这样说,梁储嘴角倒是露出微笑来,只有张鹤龄的神情尴尬,很不自在。 谷大用连连说道:“殿下妙语,奴才愧领了。” “一方砚台,一锭墨,一件笔洗,脏活累活都是你们做,有时候还需要洗扫干净,这三样适合你们。” 一旁的解昌杰微微张了张嘴。文房四宝中的笔墨纸砚里,纸除非是极贵重的,或者一次送不少才行。现在墨和砚都送出去了,那根笔呢? 朱厚熜这才又拿了一个黑底刻花诗筒走到了张鹤龄面前:“白乐天有诗云:忙多对酒杯,兴少阅诗筒。古时诗人间常把诗文放在诗筒当中来往相送,以为交际。寿宁侯是太后亲弟,以后要常来往。” 梁储和毛澄眼眸中再现深意,但此刻张鹤龄却只听到其中的忙多对酒杯和常来往,至于这诗筒适不适合他倒没深想。 朱厚熜这才又回到了书桌旁,拿起了自己常用的檀木镇纸双手拿着走到了毛澄面前:“大宗伯执掌礼部,我桌上之物,这镇纸恰似大宗伯。无规矩不成方圆,纸不平不便落笔。” 毛澄笑了起来:“臣谢殿下赏。” 只剩下梁储了,只见朱厚熜打开了桌子上的一个印盒,从里面拿出一方小小玉章出来,看了一下之后又放了回去盖好,表情古怪地走到梁储面前:“我这两年喜欢用的这枚印,今日之后也就不能用了。阁老,就把这枚银章赠给阁老吧。” 这些人里,毛澄顿时心头剧震,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朱厚熜。 而梁储也严肃不已:“殿下,这印章,臣不能受!” 朱厚熜又笑了起来:“只是一枚闲章,上刻‘再借五百’四字,又不是银章,阁老顾虑什么?” 听他点破,梁储顿时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殿下既知银章,当知殿下不论以何闲章赏臣,终会引起非议。” “其余配得上阁老的,可就只有我用的笔了。” 梁储露出一丝苦笑:“殿下这是为难臣了……‘再借五百’四字何解?” “……《逍遥游》中有言,楚之南冥灵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父王薨后,想起子欲养而亲不待,悲痛之余曾有过向天再借五百年的妄念,于是刻了这枚闲章,孝期内用着。” 书房中众人一时都露出些哀戚之意,也不知道是因为朱厚熜提起了死去的兴献王,还是因为他们年纪也都不小了。 “殿下孝心令臣动容……”梁储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行了一礼,“此乃殿下寄托孝心哀思情意深重之物,臣就更不敢受了。” 朱厚熜却还了一礼:“实在不行就当一个约定,阁老要是什么时候囊中羞涩,凭此印章可以向我借五百两银子救救急如何?” 梁储目瞪口呆,书房中其他人闻言都笑了起来。 这个玩笑一时冲淡了印章的特别意义,梁储只能啼笑皆非又很是感动地收下了。 他不信今天这些各有一番说辞的赏赐没有深刻用心。 “都是我用过的,不贵重却是一份心意,辛苦大家日夜兼程一路赶来了。先去偏厅坐一坐吧,喝杯茶说说话再入席。” 解昌杰跟在后面心里有些佩服,没想到殿下是拿自己用过的文房四宝及其他文具赠给奉迎团中的这几位。 确实都不贵重,但这却是殿下亲手用过的,其中该有何等气运? 这份心意比什么都重要! 他们这些王府属官却没这个福分拿到了。 还有那么印章……解昌杰好歹是同进士出身,对于本朝典故还是知道一些的。 仁宗皇帝曾给蹇义、杨士奇、杨荣、金幼孜、夏原吉五位重臣每人一枚银章,对加盖了银章的奏疏,仁宗皇帝表示“朕有过举,卿但具奏来,以此识之,朕不难于从善”。 这话说直白点就是:如果我有错,你们盖章来劝我,我一定听。 奉迎团中的诸位,其他人都是迎立之功,但梁储作为选立朱厚熜时在场的内阁大臣,那可是“拥立之功”,非同寻常。 殿下这是既对他另加尊崇,同时也暗示自己会做仁宗那样勤勉、宽仁的皇帝吗? 周诏看得也服了,朱厚熜送这些礼给不同的人、每个人不同的说辞,大多都适合身份,还各有深意,显然提前做过功课。 譬如谷大用等人,朱厚熜的话不好听一些,但给他们中两人的都是文房四宝之物。排在张鹤龄前面,明显有更亲近的暗示。 只有送给张鹤龄的,是暗示给梁储他们看吧?诗筒中无诗,那不就是暗喻张鹤龄肚子里没货吗?再把张鹤龄排在三个内臣之后,嘴上说着常来往,但疏远之意明显。 文臣们非常不喜欢张鹤龄仗着张太后作威作福了两朝,对朱厚熜的这种暗示应该很高兴。 经过这一下宣召后私下的赏赐,奉迎团诸人对朱厚熜有了一个很深刻的印象。 聪明、得体、随和……好感度很快就拉起来了。 再加上他马上就是皇帝,一时让毛澄和梁储十分感慨:杨廷和没有选错人啊。 接下来再讨论王府随侍入京的人,这些当然可以只由朱厚熜决定就好,奉迎团那边是要知道有多少人好安排。 但是朱厚熜却忽然向梁储提出来:“梁阁老,我的启蒙老师、原来的王府右长史袁宗皋仲德公,现任江西按察使,不知能否调来与我一同入京?” 这话一说出口,解昌杰不由得脸色突变。 而梁储和毛澄只是互望一眼,就都笑着说道:“江西不远,既然殿下顾念忠臣之功,臣可作主先去信江西,让仲德公早日过来。至于铨选手续,臣再上一个奏本,荐举仲德公入朝吧。” 严格意义上来说,这是朱厚熜第一次对官员选任发出意见,尽管是以嗣君的身份、以建议的方式提出来的。 但在众人看来,潜邸旧臣齐齐青云直上必然是早晚之间。既然如此,何必在这样的小事上去让嗣君不满呢? 何况他还刚刚给立下迎立之功的众人赏赐了旧物。 坐在这偏厅里的人,只有解昌杰一个人心里不安陡生:袁宗皋要是过来了,王府属官以何人为首? 第13章、礼部什么意思?(求收藏) 从三月二十七日接诏,一眨眼一个月都快过去了。 四月一日祭奠兴献王,四月二日辞别蒋王妃,嗣君行驾在四月二十一到达了京城西南方约七八十余里处的良乡县。 朱厚熜此刻就坐在以象牙装饰的大马车中,这是亲王仪仗中远途出行的座驾,名曰象辂。 奉迎团轻车简从,自然没有拖着全副仪仗过来。 象辂总体高度有一丈一尺六寸,宽度有七尺九寸,长度更是将近两丈。 车上的车厢空间,长、高大概都只在一米六左右,宽度则是一米三左右。 车厢内红漆木板,红花毯、红锦褥席、红罗帷幔、织金绮靠坐褥处处显着尊贵,喜气十足。 车厢前方,陆松居左承担御者驾车的职责,他右手边充当骖乘的竟是陆炳。 现在陆炳手里拿着一柄刀像模像样地警卫在那里,小红脸绷得极为严肃。 幼崽陆炳第一回出远门,一路上又是兴奋又是骄傲。 作为嗣君骖乘,那是何等荣耀? 他现在已经有了一个“锦衣卫舍人”的身份,就是锦衣卫中的预备军官。 这时朱厚熜对他陆家的殊恩,一路上谁都知道了陆炳是朱厚熜的乳兄弟。如今既然迎护军前后两翼都护卫得妥妥当当,这“骖乘”居然给了这么一个才十二岁的孩子来做。 “殿下,前面就是良乡县城了。”黄锦走到了象辂旁边出声提醒。 车行并不快,与人行走的正常速度相当。 朱厚熜在象辂中掀起了车帘,好奇的目光向外望去。 身后不远处的崔元也骑在马上靠过来了一点介绍着:“京城有两大门户,一是水路之口通州,另外就是这陆路之喉良乡。殿下,到了此处,明日便可入宫了。” 崔元现年已经43岁,在目前朱厚熜接触到的人里可谓是第一帅。 记得老秦曾经侃过,说朱元璋为了防范外戚干政的风险对将来的子孙做了硬性规定:不论是皇子还是宫女,婚姻大事都选择民间良家而不是功勋、重臣之后。 除了开国初期为了稳固政权不得不联姻一二,从永乐朝朱棣为自己最小的妹妹选了个大帅哥之后,选择驸马都尉的硬性标准就是要帅。 崔元不仅帅,而且文化素养不低。 朱厚熜听到他介绍就笑着点头:“辛苦崔驸马了。听袁师说,崔驸马贤名远播、敏慧有谋,我一路也感触颇深。囿于祖训,崔驸马是不得入朝为官了,但迎立之功,我会记在心里的。” “臣不敢称功。”崔元在马上行了行礼,“办好差遣是臣的本分。” “听说令弟崔允的学问也很了不得,现在仍在潜心准备后年的会试吧?” 崔元登时心头一动,低头称是。 朱厚熜只笑了笑:“希望这次能够金榜题名。” “殿下厚望,臣……一定多多训勉舍弟。” 嗣君是从哪里关注到自己弟弟正在备考下一科会试的?崔元再听不出来朱厚熜口中的意思就愧对他聪明的名声了。 朱厚熜又说道:“登基之后,回头还有事想劳烦驸马。我母妃和姐妹,届时便拜托驸马再跑一趟奉迎入京了。” “殿下但有所命,莫敢不从!” 朱厚熜点了点头看着前方渐渐清晰的县城轮廓:“终于到了!” …… 良乡这个地方挺有名,在大明朝的历史上就有一件大事。 据说仁宗朱高炽驾崩时,朱瞻基还在南京。他二叔汉王朱高煦在一路上布置了天罗地网准备拦截,但朱瞻基却忽然闪现到了良乡接了遗诏,登基成为宣德皇帝。 如今朱厚熜也是奉了遗诏到良乡,要在某些方面阻拦他的人也到了。 三千人的迎护官军驻扎在城外,王府随员数十人都住在城北的西察院里,这是顺天府巡按御史之一的驻节之所。 当迎护军簇拥着嗣君行驾浩浩荡荡地经过时,良乡县城中的老百姓们都轰动了。 新的天子即将登基,良乡知县把场面搞得不小。 坐在象辂中从窗帘缝隙中看着外面跪伏街道两侧的老百姓,朱厚熜的神色挺感慨。 朱厚熜不知道这一路上各地征调了多少民夫,既为了保障他安稳进京、也让他感受到治下官员百姓的效忠与臣服。 历来皇帝出巡总有人劝阻,除了有很多事不方便、会搞得地方上鸡飞狗跳之外,还有一个主要原因是费钱。 一路经过各地,道路都提前平整好、清扫过。 现在正是春耕农忙时间,朱厚熜也不清楚自己这沿途一路有惊扰多少老百姓。 停留在每个地方时,中午、晚上都会有当地的官员过来驿馆或者驻地拜见。 朱厚熜也会见一见,但到了后面人就有点麻木了:那么多人仓促一面,又能记得住几个? 心里想着这些,车队终于到了今晚落脚的地方。 刚活动了一下身体,梁储和毛澄等人就到了这临时住处、谓之行殿的地方。 “殿下,礼部员外郎杨应奎前来呈禀明日入城仪注。” 员外郎是从五品的官员。 目前在礼部,毛澄是老大,正二品。其下有左右两个侍郎,其余则是具体办事职司的郎中、员外郎、主事。 毛澄对朱厚熜恭敬地说道:“明日殿下入城,礼部上下都在做着准备。臣当日仓促出京,殿下入城入宫及登基诸仪都是礼部属官们在这段时间拟就的。杨应奎领差前来,不知殿下是否见一见?” 有毛澄这个礼部老大在这里,送公文的人自然是先交给毛澄。 朱厚熜微笑着点了点头。 能有份在京城百官中第一个出城几十里的自然也不简单,这也算次一级的迎立之功了。 毛澄既然提起来,想必是他的心腹。 朱厚熜见到了这个杨应奎,问了一下知道是正德六年的进士。25岁中的进士,如今35岁,正是事业上升的黄金时期。从五品的六部职位,前途一片光明。 “城中,宫里都已准备好了?”朱厚熜笑着问,“杨员外,把仪注先给我看看吧。” 毛澄含笑点头,让他亲手交给嗣君,就是在嗣君面前提携他一下。有了印象,后面提拔起来就更快了些。 这回有了迎立之功,距离入阁仅仅一步之遥的毛澄已经在畅想着之后了。 把新君的登基大典风风光光的操办好了,随后还有正德皇帝议庙号谥号、丧仪,这么多功劳、苦劳下来,该入阁了吧? 毛澄正在愉悦地心情中,就听朱厚熜疑惑又奇怪地问了一句:“怎么是让我从东安门入宫,在文华殿接受上笺劝进?这不是皇太子登基的礼仪吗?” “殿下……有何不妥?”毛澄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人群之中,解昌杰顿时心中一突:不是说好了,先顺利登基、“卧薪尝胆”吗? 这么多天约束王府属官忘记当天关于继嗣、继统的争执,那是为了什么? 他不由得看了看朱厚熜,又看了看早已汇合过来的袁宗皋。 这老家伙面色镇定地正看着毛澄与梁储。 解昌杰心里闪过一个念头:殿下终究是信不过我……他们明明已经串通好了! 朱厚熜收起了笑脸。 这一路上,他随和、好学、谦虚,与梁储等人在那次赏赐过“御用旧物”之后就越来越融洽。 现在他这样突然阴沉起脸来,那种年轻晚辈谦逊有礼的感觉消失了。 梁储和毛澄不自禁想到见他第一面时的感觉:一种异常的、超乎年龄的镇定。 少年人的眼神,他们不知道见过多少。 一路这么大张旗鼓地到了京郊,城中已经在为他明天入宫登基的大礼做着准备了,朱厚熜终于拿到可以借题发挥的东西。 他随意晃了晃手中的仪注,声音透露着压抑中的不解与愤怒:“遗诏是让我过来继承皇帝位,不是让我来做皇子的。梁阁老,毛尚书,礼部把我当做皇太子,是什么意思?” 刚才还在高兴不已的杨应奎,忽然浑身上下冰凉凉的。 出大事了! 第14章、图穷匕见 天子登基这样的大事,怎么可能只是礼部的意思? 梁储和谷大用是选立之夜的亲历者,他们现在都沉默了起来。 “殿下何出此言?”毛澄却不得不正面回应,“遗诏上明明白白……” “遗诏中写得明明白白,孤乃兴献王长子!”朱厚熜的情绪似乎却被他点燃了,怒气勃勃地说道,“孝宗敬皇帝亲弟兴献王长子厚熜,伦序当立。遵奉祖训兄终弟及之文,即日遣官迎取来京,嗣皇帝位!” 朱厚熜复述了一遍遗诏内容,甚至自称都改成了孤:“大宗伯,孤若以皇太子礼登基,是何人之子?” 梁储看到毛澄目瞪口呆的样子,终于意识到问题出在了哪里。 有这个礼部尚书在,梁储一直并没有过多琢磨这次帝位传承的细节问题。 从习惯的认识里,皇位传承和血脉就是不可分割的。要继位,必定得继嗣,这是天经地义。 纵然都知道兴献王如今只剩下一个独子,但历史上也有类似的典故,同样可以再从宗室中选一人过继到兴献王名下。 而从宣诏到现在,兴王府上下也并没有表达过对这个问题的疑问。在他们看来这也很自然,谁会拒绝皇位呢? 谁能想到,嗣君竟是这样看待遗诏的呢? 梁储直面这个冲突之后,终于意识到遗诏中的纰漏:没有多写上一句话,明确继嗣再继统! 毛澄短暂懵圈之后,情绪陡然激烈地来:“殿下!大位传承若非父子相继,便只能兄终弟及!不继嗣,天子法统从何而来?殿下要置祖训于何处?” 朱厚熜摇了摇头:“孤奉皇兄遗诏入京,遗诏便是孤继位之法统!既要孤入嗣孝庙为子再继大统,何不及早言明?孤乃兴献王长子、独子,不能尽全孝提前释服在先,如今竟又要见利忘义弃生身父母奉祀他人?卿等欲令天下人如何议论孤?” 连串反问,朱厚熜在这么严肃的场合也尽量用称呼和言辞来强化自己的态度。 解昌杰浑身发抖,全完了……这还没入城呢,怎么就先冲突起来了? “孝有大小,殿下是兴献王之子,更是太祖之后!”毛澄唾沫都喷了出来,“如今身系江山社稷,焉能因小失大?孝庙绝嗣……” “孝庙绝嗣了?”朱厚熜再次冷冷打断,“那大行皇帝又是何人之子?” 毛澄顿时噎住了。 弘治皇帝确实不算绝嗣,他有个儿子;但这个儿子现在无子而崩,真要抠字眼,绝嗣的是他朱厚照。 “……殿……殿下。”解昌杰忐忑咬牙地站了出来,“眼下还是先登基为妥,国不可一日无君。若在此事上争执不休,天下可就乱了,江山社稷为重啊……” 说罢就一派为朱厚熜考虑的架势,对着梁储等人说道:“阁老,大宗伯,诸位不如先议一议,应当如何恩荣兴献王府上下,令殿下不致于为天下人所议论。” 毛澄精神一振,王府长史似乎都认同殿下需要继嗣再继统,那就好说了。 而如何对兴献王上下加恩,礼部自然早有研究,这是他的活。 他还没开口,就听袁宗皋冷然驳斥道:“名不正则言不顺!殿下是奉大行皇帝遗诏继位,诏出太后、阁臣,奉迎团捧遗诏金符一路至安陆,迎护军随同返京,无一事不在明处!殿下既是以兴献王长子继位,登基后兴献王自当追尊帝号、王妃进尊太后便是,这才不致于令殿下为天下人所议论。” 解昌杰心肝一颤,而奉迎团诸人一时心中全都翻起滔天巨浪。 尤其是张鹤龄,脸色已经全然变了。 从收到一个诗筒开始,一路上他还没崔元受嗣君喜欢,本还以为那是因为嗣君更亲近那些文人。 崔元虽不是文臣,但他也颇有才名。 今天图穷匕见,借一个入城、入宫仪注,嗣君真实的目的显露出来了:他竟然不准备做孝庙的儿子。 他若不是孝庙的儿子,那自己以后还是国舅吗? 毛澄顿时开口:“袁臬台此言大谬!” 张鹤龄不由得看向了毛澄,此刻听到毛澄直斥袁宗皋,张鹤龄竟觉得毛澄如此亲切。 看那梁储仍旧低眉不语,就像他内阁老好人、谁也不得罪的名声一样!就这样的人,也配作为内阁重臣? 毛澄这次面对了袁宗皋,火力就更猛了:“袁仲德!如此一来,置慈寿皇太后于何地?” 他也不只是针对袁宗皋,那是敲打朱厚熜:人家选立你,是何等恩情? 毛澄对着朱厚熜振振有词:“殿下只言遗诏中有‘兴献王长子’,何不说说兄终弟及四字何解?如今天子大行,其弟若是从弟之义,则如今大行皇帝之从弟何止一人!如今大行皇帝无后,孝庙基业自然只能传给亲子!嗣统本一体,继统不继嗣,纷乱永无休止!” “皇兄无后,是孤之过错吗?是父王之过错吗?何以令孤继嗣大宗,令父王不得亲子奉祀?请大宗伯教我。” 还没等毛澄有所答复,朱厚熜又反问:“听了大宗伯之前这些话,现在孤也看出来了。此次大位传承内情竟如此之多,那既然明知如此,为何这般匆忙?想选孤入嗣,为何没考虑兴献王府也是一脉单传,先遣使来问问愿不愿?又或者,先下一道旨意?” “殿下!”毛澄头都有点晕了。 朱厚熜继续打断他输出道:“如今一不曾询问过孤的意见,二不曾先下旨,三又大张旗鼓直接奉迎孤来继位。遗诏中孤‘兴献王长子’之身份写得明明白白,却又要孤以皇太子身份登基、就此过继到孝庙之下!不需多辩了,若是这样,孤不进城。” 梁储张了张嘴想要劝一劝,就听朱厚熜对他说:“梁阁老,太后选立之恩,阁臣们荐立之功,我都记在心里。但若要我继嗣才能登基,那就无以为报了。我宁愿继续做个王爷,也一定要亲自奉养母亲、以亲子身份祭祀父亲!” 话说到这里,朱厚熜直接送客了,让他们自行去商议。 第15章、梁储的决定 殿中只剩下袁宗皋为首的王府属官,解昌杰失魂落魄地问:“殿下,不是说好先以登基为重吗?” 朱厚熜眼睛微眯看向了他:“解长史,我何时说过要先以登基为重?我从来就没准备继嗣。” 解昌杰张了张嘴,哑口无言地看着朱厚熜邀袁宗皋等其他随行王府属官去了后堂。 周诏暂时留守王府,解昌杰只过了几天王府属官领袖的瘾,眼下已然成了孤家寡人一个,里外不是人。 朝臣那边,他是忠于嗣君的潜邸旧臣;嗣君眼里,他又是劝嗣君不孝、劣迹斑斑的弄臣。 此刻后堂那边,袁宗皋宽慰不已地说道:“殿下真是英资天启!以入城礼仪发难,观粱阁老一言不发,看来实在是最佳时机。老臣之前是过虑了,殿下应对自如!” 朱厚熜却对他行了一礼:“还是袁师分析得对,我既奉遗诏,就是大义名分在手。事到如今,他们要么废了遗诏再送我回去,要么就只能承认错漏,说服太后。张佐,你跟谷大用已经说好了?” 从接了遗诏到现在的二十多天里,朱厚熜已经是嗣君身份,再想见谁都没人说三道四。 给梁储的印章、召见谷大用之后由张佐借着内宫事宜的由头与谷大用的联络、还有崔元…… 这么长的时间,足够做一些必要准备了。 张佐连忙汇报:“回禀殿下,奴婢已经把话都说清楚了。” 召见谷大用之后,这才知道选立之夜四位阁老连六部尚书都排除在外。 梁储若不是自己坚持,又得到谷大用他们支持,还进不了奉迎团。 吏部尚书王琼入宫祭拜时,就在左掖门大声质问杨廷和为什么不招九卿公议。 朝臣之中,并不是铁板一块。现在遗诏既然有漏洞,朱厚熜又意见分明,那就自然会分成两派。 但这种局面下,唯独太监们没得选。 朱厚熜笑了笑:“那就把我的谢笺送到宫中去吧。他们那边,现在应该已经吵翻天了。” 袁宗皋犹豫了一下:“殿下,真要上那封谢笺吗?这可比臣的建议……冒险了不少。” 朱厚熜断然点了点头:“一定要送!我心里有底,袁师放心。但愿杨阁老等人明天见到我之后,不要继续固执己见。我既已走到了这里,就不会再退!” 袁宗皋缓缓地点着头,随后跪倒下来:“只恐阁臣一时辞表毕至,殿下有不容功臣、不容谏臣、不容老臣之嫌。” 朱厚熜态度坚定:“我的名声是不是这样,不会只由这一件事来决定!” 这也是朱厚熜突破自己过去的性格,必须要做的一件事。 嘉靖那大礼议,第一阶段就吵了三年多。 朱厚熜不求一锤定音,那不可能。但是,他要尽量让杨廷和等人不是那么大义凛然! …… 奉迎团那边已经吵翻天了,满怀期待过来的杨应奎瑟瑟发抖。 “若是依殿下之意,岂非是直接以藩王继统?这等纷争一起,天下藩王心中又会有何想法?”毛澄双目赤红,“张锦、谷大用,你们一个先去宣旨,一个私下谒见。殿下如今有这样的想法,是不是受了你们挑唆?” 谷大用冷冷说道:“咱家私下谒见却吃了个闭门羹,大宗伯的弹章已经送到宫里,咱家也请罪了。咱家只记得,太后当晚说得明明白白,杨阁老也答应过是继嗣的,内阁拟的什么遗诏?大宗伯不敢问梁阁老,拿咱家说道却于事无补。” 张鹤龄顿时反应了过来,目光闪烁不已地盯着梁储:“这是存心的!为何不能写明继嗣再继统?当日议立殿下,在场诸人以阁老们及拟招的翰林学士学问最高。既然明知太后最关心的是继位名分问题,杨阁老也亲口说了殿下是以亲子身份继位的,又怎么会在遗诏中留下如此纰漏?” 他眼巴巴地过来,因为是以太后亲弟的身份,要在将来过继到太后和孝宗皇帝名下的新天子面前再得一份迎立之功、叙一层国舅之亲的啊!现在这位嗣君却不愿过继,那岂不是全都搞砸了? “殿下安能如此断章取义,挟遗诏以自重!”毛澄唾沫横飞,“谷公公,是你们还是王府中何人曲解遗诏?” 谷大用冷笑一声:“大宗伯是要揪住这一点不放了?咱家要是有这学问,当日乾清宫中就会据理力争!咱家说了,想议咱家的罪,咱家只能戴罪待查。如今紧要的问题是明日怎么办!城里宫中都准备妥当了,大驾卤簿恐怕都出了城,城外行殿也早就建成!殿下要是不入城登基怎么办?” “骑虎难下了!”张鹤龄咬牙四望,只觉得人人可疑。 遗诏有这个纰漏,大学士和尚书难道看不出来?这些文臣可疑! 提前去过王府的张锦和谷大用,这些奴才最懂得逢迎上意了,一样可疑! 一路大张旗鼓地到了京郊才把这个问题点出来,那小子难道不明白想坐上皇帝宝座至少得是人家的儿子吗?那小子和王府属官同样处心积虑! 一切的源头都是那遗诏的表述,张鹤龄张口就来:“遗诏既然有问题,那就改一改!” 梁储沉下脸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二百五:“遗诏安能随意废改?” “那阁老们为什么不先把遗诏拟好?”张鹤龄嚣张跋扈两朝了,目光想要吃人一般,“莫非这就是你们的算计?殿下和太后争起来,得利的就是你们文臣!” “殿下这是受到了奸人挑拨!”毛澄顿时反驳,“只要我等对殿下申明祖训、痛陈利害,殿下自会明白。” “你刚才说了那么多,殿下怎么没明白?”张鹤龄瞪眼看着毛澄,“你们是不是就等着这一刻?殿下都能看得出来遗诏的纰漏,你们学问如此精深,岂能不知?这就是故意的,现在已经都到京郊了,骑虎难下!一句大局为重,是不是就让太后认了?本侯爷也是奉迎团一员,我不同意!” “殿下既然曲解遗诏,自然不能附和殿下意思!” 毛澄的意见倒是令张鹤龄有些意外,他见徐光祚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开口问梁储:“梁阁老,你怎么说?拟遗诏,你也有份!你们可都是先帝拔擢入阁的!” 语气像是在逼迫,浑然不顾梁储内阁大臣的地位,帽子已经盖过去了。 梁储淡淡地扫了他一眼,有一些气势。 张鹤龄这才先收了点愤怒跋扈。 梁储缓缓开口:“杨应奎,你即刻回城,将殿下意思回禀杨阁老。” 杨应奎如释重负,虽然这个差使同样很辛苦,但总比在这里什么都干不了只能担惊受怕要强。 等杨应奎出去了,梁储又说道:“今天怕是等不到太后与杨阁老他们的意见了,何况还需要说服殿下。我等已至良乡的消息传入京城,此刻京城百官百姓皆翘首以盼,若迟迟不见殿下入城,恐怕大乱将起。明日清晨先到城外行殿!” “梁阁老果然就是要以大局为重,先将错就错?”张鹤龄立马表态,“我不答应!崔驸马,你说句话!” 在张鹤龄心目中,他跟崔元都是太后的人。一个是太后亲弟,一个是孝宗皇帝的妹夫。 崔元一直苦笑着,此刻才开口:“侯爷,我说话又有什么用?” 张鹤龄冷笑着:“不管继嗣不继嗣,反正也都是永康长公主的亲侄儿,是也不是?” 崔元脸色变了:“侯爷慎言!” 第16章、势在必行 话糙理不糙,永康长公主是明孝宗朱佑樘和兴献王朱祐杬共同的妹妹。 朱厚照在位,她是亲姑姑;朱厚熜在位,她也是亲姑姑。 她的驸马,并不因为朱厚熜继嗣不继嗣有很大区别。 “国公爷,你怎么说?” 徐光祚低眉闭眼,一句话不说:徐家一门两国公是不假,但如何还能担事,还是这样天大的事。 张鹤龄看他的样子气急败坏,又看向太监们:“谷大用、韦霖、张锦,孝庙、太后、大行皇帝都对尔等恩重如山,你们怎么说?” 面对张鹤龄择人而噬一般的眼神,谷大用只是平静地回答:“侯爷,老奴们可没有资格商议这些。先帝遗谕,大事只由太后与阁臣审处。” 张鹤龄没想到他这么大胆,顿时咆哮着说道:“难道现在这里就只由梁阁老一人决定?殿下现在已经把话说得那么明白了,明早要是启程,那不就是如了他的意?” “阁老,此事不决,万不可动身。”毛澄苦口婆心,“到了城门之外,焉有不入城之理?暂驻良乡,可以百官出城前来奉迎为由以示庄重,先拖一拖!” 谷大用闭口不言,默默留意梁储的反应。 如今局势可微妙起来了。 内阁之中四位阁臣,杨廷和为首辅,梁储为次辅。 选立新君,杨廷和的人选让梁储没话可说,他算是拥立之功;梁储退而求其次,争了个迎立之功。 但如今,杨廷和在太后面前保证了是以亲子身份继统,殿下却摆明了继统不继嗣的态度。 让他动身到城外,不就是代表梁储同意了他的态度? 此刻梁储只要决定先到城外行殿,那就是真在京城众目睽睽之下了。难道还真呆在行殿那里扯皮争论? 若嗣君已经到了城门口却久久不入城甚至被废掉另立他人,那么太后和内阁就是闹了天大的笑话。 如今杨廷和在太后面前保证过的,他不得不前后言行一致,一定要像毛澄这样苦口劝谏。 蒋冕、毛纪是杨廷和的应声虫,在这个问题上他们让殿下生厌是迟早的事。 内阁局势似乎转眼有了变化。 梁储会怎么决定? 再联想到之前嗣君送给梁储的那枚印章…… 这一点也就张鹤龄这样的角色想不明白,其他人都想到了这一件事,各怀心思地看着梁储。 梁储深吸了一口气,沉声说道:“遗诏既已颁行天下,就断无妄自废改之理。殿下登基既然势在必行,在行殿与在良乡又有何区别?不论此事如何争议,太后面前,吾失察之罪已是不免!吾这就先上表言明情势并乞骸骨。” 一句乞骸骨让众人顿时都惊了,纷纷思考起梁储这个请辞退休会带来什么变化。 只有毛澄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拟好的遗诏被殿下这样解读,同为内阁大臣,他梁储只是失察之罪吗?那荐立嗣君、主导拟诏的杨廷和,又是什么罪? 关键问题是,治他们罪的,能是太后吗? 奉迎团之中最有资格在这个级别的事上发表意见的梁储表态了:明天先到城外行殿。 其余众人只能赶紧回去写明情况、表明自己的态度往京中递去。 这注定是个不眠之夜,而明天嗣君行驾到了城外之时,还不知道将生出什么变故! 毛澄已经缓过来了,他也很清楚:只要太后与阁臣们、包括他这个迎立之臣不想闹笑话,不想被当做乱臣贼子,遗诏确实已经不能废了。 实际上,从遗诏颁行天下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不可能废了。 嗣君登基是必然的,如今只不过是以什么礼仪登基而已。 梁储虽然表示要先上表请辞待罪,但在朱厚熜眼里那却是实质上的拥立之功:张太后能行皇帝权柄罢了梁储的阁臣职位吗? 但是把嗣君行驾如期拍到城外、拍到太后与杨廷和他们的眼前,又是另外一份压力。 到了那时,一分一毫的耽搁都将是对太后、杨廷和他们名声的伤害。 毛澄觉得自己的压力一样大。 毛澄需要依靠杨廷和才能进入内阁,依靠杨廷和就得与朱厚熜作对,何况刚才他已经跟朱厚熜作对过了,难道要前后言行不一致做个小人? 夜色已深,京师九门已闭。 但迎护军中杨廷仪麾下的亲兵持令牌勘合叩门,还是得以被放入城中。 此时京城的街道两旁清扫得干干净净。正德皇帝丧期缩短为二十七天,此时也早已过去。京城已经张灯结彩,迎接新的主人明日到达他忠诚的帝都。 马蹄声急促地回荡在街道上,直奔紫禁城。 此时此刻,在先行回程的杨应奎的禀报下,杨廷和、蒋冕、毛纪已经先行入了宫。 梁储等人的奏疏被第一时间送到了乾清宫的偏殿。 张太后不可能在正殿去讨论这件事,也不能有失身份去后宫之外。 乾清门之后就是内宫,皇帝是有在乾清宫召见重臣听政的,张太后此刻只能坐在乾清宫的西暖阁中。 她在设起来的帘后怒声质问:“现在怎么办?” 魏彬和张永立刻齐齐跪了下来:“奴婢们愚钝,失察之处,请太后降罪。” “都收起这一套!”张太后很不耐烦,“寿宁侯说阁臣包藏祸心,谷大用私下谒见,嗣君引而不发,你们都是串通好的!” “太后息怒!”张永和魏彬只能先磕头,“奴婢们断没有串通此事啊,请太后明察!” “你们这些狗奴才,以为本宫不会严查吗?” 张永只能战战兢兢地看看魏彬。 如今幸存的大太监之中,只看皇帝驾崩之夜,魏彬都是头脑最灵活的。 历来也是他最懂得怎么与文臣打交道。 现在一个说错,说不定太后盛怒之下立刻就玩完了。 魏彬跪在地上哭丧着声音:“陛下病重时,太后与阁老们商议过继一子,阁臣们不允。如今……” 这一盆脏水泼过去,张太后冷着个脸,还没来得及开口,殿外终于通报杨廷和他们到了。 “宣!” 张太后阴寒的声音越过灵柩已经转移的大殿,传到了殿外杨廷和几人的耳中。 杨廷和苦着脸发出一声轻叹,抬脚迈去赴这一局。 第17章、连哄带骗加威吓? “毛澄说殿下曲解遗诏以势相挟,实有逼嫡宗退避之嫌;梁储说如今要以社稷为重,若再更易,则难免各处藩王皆起妄念,宜先更改仪注迎立嗣君登基。”张太后冷着开口,“那一夜,是你杨阁老对他继位的身份言之凿凿。” “此乃殿下曲解遗诏!”杨廷和声音坚定地回答,“梁学士既已作主让嗣君先至行殿,明日臣当亲去行殿,请殿下以江山社稷为重,入嗣大宗!若殿下不依祖制继嗣登基,臣当死谏之。” “死谏有用吗?梁储已经请辞谢罪了!他劝不动,你们就能劝得动了?都劝不动,就都请辞告病,让他提拔自己人入阁是吧?”张太后冷冷说道,“留下本宫形单影只吞下你们拟错遗诏的苦果,这就是你们的算计?” 毛纪倒是立刻跪了下来辩解:“太后明鉴!礼部所拟入城入宫仪注既然是按照皇太子的规制做的,那就说明臣等实无他意。然今日事出,臣等已有失职之罪。殿下于孝道之坚持,于遗诏之言论,原应思虑周全。只是大明开国以来,此事实属殊例,为防有变,这才仓促行事。” 又说有罪,又说情有可原,张太后的脸色没有因此缓和多少。 蒋冕看了看前方弯着腰的杨廷和,觉得他陷入了死局。 嗣君已经接遗诏,太后与在京阁臣如果废了遗诏选立他人,那就妥妥是要做权奸。 得罪新皇,还是得罪太后,又或者做个权奸迎接讨伐,选一个吧。 杨廷和低头看着地砖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坚定,随后就抬起了头:“太后,老臣请单独奏对!” 蒋冕和毛纪心中齐齐一惊,张永和魏彬等人也都变了脸色。 历来这种情况,都是针对地位相当的同僚。 现在杨廷和是要向谁开刀? 是谷大用,还是梁储? 可这两人都已经自言其罪,说回京后自请议罪了。 张太后思考片刻之后点了点头:“也好。魏彬,请蒋学士和毛学士去东暖阁稍作休息吧。” “太后……”魏彬有点心里发毛,积年首辅的能耐和威势让他不敢小觑。 “嗯?”张太后不满地哼了一声。 魏彬只能弯下腰请罪,担忧地看了杨廷和一眼之后了出去。 “杨阁老,如今还有什么高见,坐下直说吧。”张太后让身边太监搬了个圆凳过去。 在她私心中,自然还是更希望朱厚熜明明白白地继嗣过来,这样就有光明正大的嫡母身份。 杨廷和拱手弯了弯腰,坐下之后缓缓说道:“谷大用与王府属官近,而老臣远。殿下年仅十五,如此曲解遗诏,其智计实难想象是殿下本意。” “阁老的意思是,内臣与王府属官合谋邀功?”张太后皱着眉反问。 “历来内宫近臣,都更容易受到信赖。” “……那阁老的意思是?” “臣以为,殿下尚不明白只继统不继嗣,法统不明,危害何其深远。孝有大小,殿下不仅仅只是兴献王之子,更是大明列祖列宗的血脉。此番生事,实有蹊跷。如今殿下既已接诏,废之自是不能。明日行殿前百官劝谏,殿下自然会回心转意。” 张太后有点明白了:“阁老的意思是……让百官共议,让殿下明白人心所向?” “正是如此。遗诏是臣等拟的,殿下如何解读,绕不开臣等。粱叔厚也只是顾全大局,不使天下有顷刻动荡之危。” 杨廷和强调了一下内阁对于遗诏的解释权,张太后却顾虑道:“只是若百官劝谏,他还是不听呢……” 杨廷和严肃说道:“臣深信殿下只是受奸人挑拨,以为既奉遗诏便万无一失。然若朝中诸臣皆有异议,殿下必定明白宗社之重不容轻忽。” 他的语气自信无比,张太后却仍旧不敢轻信。 杨廷和又说道:“谷大用私下谒见,不可姑息!彼辈劣迹斑斑,如今置宗社大事于身后,为逢迎上意巧言令色,其罪当诛!先帝大行之时,留他们是为了不让京师骤起风波。臣请太后懿旨,待明日嗣君抵京后,立刻捉拿谷大用、张锦、韦霖,夺去魏彬、张永之职。” 张太后沉默了。 杨廷和劝说道:“太后,殿下久居王府,未得名师而教。日后学习经典,自会明白太后与臣等一片苦心。” “如今更重要的问题是,阁老,若那孩子不听劝呢?” “明日行殿之中,上策是臣劝服殿下,中策是百官劝谏,下策就是直接先拿下谷大用他们。入宫仪注可以稍改,但继嗣名分却不能少了。可入宫先继嗣册封皇太子,再劝进登基。” 张太后深深地看着他:“仪注可以稍改?阁老的意思是连劝带骗再加上威吓,总有一条能管用?” “臣始终相信,殿下只是受人挑唆,未明利害。”杨廷和肃容道。 届时嗣君会明白的,他只能是受到了奸人挑唆、未明利害。登基只是开始,他难道真要做个孤家寡人? 张太后不置可否,却先于他商量起继嗣程序的问题。 在她心目中,事情已经不可能发展成最好的状态了。嗣君心里既然已经有了不继嗣的念头,以后恐怕只能压着他。 如此一来,宫里也确实需要掌控得更好一些才行。谷大用这些人虽然外臣们忌惮不已,但要拿了他们也只是一句话的事,张太后并不畏惧。 反倒是不能让他们绝望之下铤而走险,害了自己性命。 结果还没等她和杨廷和商量完,又听司礼监文书房的太监着急地赶来了殿外:“报!良乡急奏,嗣君谢笺!” 张太后闻言就是心里一突:“快呈上来!” 感谢君主的谢表,属于礼仪性的公文。 给皇帝的叫表,给太后、皇后的叫笺。 现在皇帝已经驾崩了,所以朱厚熜上了谢笺。 但怎么那么怪呢? 在这个敏感的时候,朱厚熜以自己的名义直接上了谢笺? 他想谢什么? 东暖阁那边,魏彬等人哪里还忍得住?他们连忙在那边要求看一看嗣君是怎么说的。 获准进去后,就见张太后已经看完了,神情复杂地将谢笺交给身边的太监,递向了杨廷和。 蒋冕只见杨廷和看得脸色越来越苍白,好奇又担忧。 这时只听张太后说道:“去请皇后来。” 蒋冕更迷糊了:请皇后干什么? 第18章、嗣君的态度 等谢笺终于传到蒋冕手上,他的第一感觉是:殿下的字不错。 谢笺挺长的。 因为不像一般的谢表、奏章那样写得晦涩,甚至还断好了句。 【臣侄厚熜,正德十六年三月甲戌奉太后懿旨夺情释服,袭封王爵。既蒙圣恩,愧不敢辞。戊寅奉遗诏,悲不自胜,既悲不能为父王尽全孝,亦悲陛下英年崩逝。太后以至痛凤躯节哀临变,先爵以非望,复托付宗庙。为陈答圣恩,臣侄有肺腑之言,乞太后垂听。】 随后,话就说得直白了不少: 【臣侄从懂事起,就常听先王讲述皇伯之仁爱、皇兄之聪颖。偏居乡野之间,一直听闻朝臣对于皇兄修豹房、好兵戈、练团营、驻宣府颇有微词。臣侄以前只是一介藩王世子,不应妄议朝政。但臣侄如今既已奉诏,思虑将来之际,实以为皇兄是太宗皇帝以来眼界最广、志气最高之君主。 臣侄平常只喜爱看书消磨时间。渐多渐杂,史海钩沉发现一些事值得深思。 《竹书》有载,周孝王时大江、汉水冻结,那之前犬戎东侵,周懿王被迫迁都。 《春秋》多次有载,鲁国春正月无冰。《荀子·富国篇》与《孟子·告子上》皆有载,齐鲁之地一年两熟。此时,北方草原游牧各族弱于中原。 《资治通鉴》记载,晋成帝初年,渤海从昌黎至盖州卫连续三年结冰,冰上可往来车马及多达几千人之兵壮辎重。其时,五胡乱华,南北朝对峙。 盛唐时,叙州府产荔枝,杜甫诗云“重碧拈春酒,轻红擘荔枝”;《酉阳杂俎》记载,天宝十年,长安皇宫中橘树结果百余颗。至永泰元年正月,长安雪盈尺。永泰二年正月,大雪平地二尺。次年十一月,长安城纷雾如雪,草木冰。再两年,长安城六月伏日,寒。 此年冬,杜甫流落长沙,初以为“湖南冬不雪,吾病得淹留”。到得冬日,又云“朔风吹桂水,大雪夜纷纷”。至白居易时,写“九江十年冬大雪,江水生冰树枝折”。再至宋代,王安石《红梅》诗云:“春半花才发,多应不奈寒。北人初未识,浑作杏花看”。彼时,北方人竟连梅花都已不识。 自盛唐,至弱宋。而后契丹、女真、蒙古频频南下,葬宋建元。天历二年,太湖结冰厚达数尺,橘尽冻死。 太祖皇帝光复神州,我大明至今已近二百年,气候又如何?景泰四年至五年冬,淮东之海冰四十余里,凤阳八卫二三月雨雪不止。弘治六年,淮水一域大雪自九月肆虐至次年二月,八百里洞庭成冰陆,车马通行。正德元年,琼州府万州竟也下起大雪。 臣侄列举此种种,非欲危言耸听,只想说一简单道理:长城以北游牧各族,也想活下去。 天道流转,时暖时寒。暖和时,草木皆盛,人马牛羊好生养。酷寒时,草木皆枯,彼辈不得活,则必会设法南下求活。 听闻皇兄天资聪颖,通晓多族语言文字,甚至去岁还学会弗朗机语。皇兄言行,有人看来离经叛道,但在臣侄看来,实乃放眼天下、胸怀广阔。 整肃边镇、厉兵秣马、驻跸宣府、自封镇国,何尝不是如太宗皇帝、宣宗皇帝一般天子守国门?为保大明社稷稳如泰山,百官对皇兄多有谏阻,情理之中。盖因前有土木堡一变,皇兄御极又有虞台岭之败在后,我大明再不敢轻易言战,皇兄大志令百官惊惧,使太后忧心。 然北方诸族,早晚有不得不南下劫掠甚至妄效前朝图我大明江山之举。想来皇兄也是为子孙谋万世,才矢志不渝,常言兵事。 如今大明立国已近二百年,一年冷似一年。各地奏报稍作检阅,便是明证。 皇兄知我大明凛冬已至。不动如山,则终为大雪所没;奋不顾身,方能保基业长青。 太后在上,今骤知圣意欲以臣侄为孝庙之子、皇兄亲弟,臣侄实不能为。 臣侄若为大位,不孝生身父母在先,如何能孝太后在后? 臣侄非懵懂幼子,骨血至亲、十五载养育之恩,如何能弃? 臣侄若为嗣子御极天下,此不孝之君如何令天下臣民归心? 今遗诏昭昭,诸臣竟无一人于安陆言及继嗣之事;臣侄愚钝,得见仪注方明太后心意。 然已至京郊,情势两难,纷争立起。臣侄惶恐,思虑再三,伏乞太后允臣侄浅见: 御极后,臣侄以一子继为皇兄之子,太后与皇嫂亲养之,则不单孝庙,皇兄亦得后人奉祀血食。 果如毛澄之言,臣侄继为孝庙之子,孝庙子嗣不绝,然皇兄子嗣何人?诸位阁臣蒙皇兄托付后事却令皇兄绝嗣,何以言忠? 臣侄之请,若太后不允,则请夺诏。 若太后恐臣侄日后作乱,臣侄引颈受戮,绝无怨言。 皇兄壮志未酬,不意竟因此遗诏不保身后血食。 天时有变,外患不息,内忧又起。 大明已年迈,不论何人得继大统,若君臣再因循守旧,恐老态毕显,此社稷存亡、革弊图新之际矣。 惟此肺腑之言,叩请太后思之慎之。 列祖列宗在上,不肖子孙厚熜泣书】 蒋冕看完,才发现自己的嘴巴已经不由自主地张开许久了。 打了个寒颤之后,蒋冕心情复杂地把谢笺递给了正翘首以盼的毛纪,然后就陷入了极速的思考。 他先是疑惑:这么有理有据地夸正德皇帝,正德皇帝的许多行为真有那么深远的考虑吗? 然后想到嗣君如此认同正德皇帝意味着什么,嗣君不担心阁臣们对他担心加不服吗? 正德一朝是什么情况,嗣君不可能不清楚。 现在竟来一句正德皇帝“壮志未酬”,他这是要干什么? 像正德皇帝一样折腾? 原先杨廷和还可能认为嗣君受了小人蒙蔽、挑唆,现在谢笺一来,情况已经分明了:哪个人敢劝嗣君这么自绝后路地写这些东西给太后和内阁看?这封谢笺必然出自他本人。 这位嗣君真是自绝后路了,把阁臣说成不忠于正德皇帝、令正德皇帝绝嗣,这顶帽子谁戴得起? 如此强硬明确的态度,意味着他在继嗣的问题上几乎不可能听劝。 不仅如此,还带出来了更难面对的问题,那就是他将来的施政方略:极有可能穷兵黩武! 谢笺值得深思的地方还有很多,蒋冕仓促之间想到最重要的一件事:这样一个劝不动的嗣君,这样一个可能比正德皇帝还能折腾的嗣君,杨廷和与太后是什么态度? 继续迎他登基,还是废了他? 第19章、首辅心态崩了 杨廷和却正在思考:梁储知道这封谢笺吗? 随后他想通了:那已经不再重要。 蒋冕考虑到的重点问题,杨廷和一样想到了:要再立他人吗? 他排除了这个选项。不可能的,他很清楚自己做不出来这种事。 不是没能力做,是不能那么做。不仅仅是考虑到名声,还因为如今的大明确实经不起折腾了。 既然他杨廷和做不出来,就意味着内阁做不出来废立之事。 有正德皇帝的遗谕在,张太后也不可能绕过内阁单独去选立他人。 现在只有一个选择了:怎么面对这位已经选定的嗣君。 杨廷和心里很委屈、很疲累:嗣君好能折腾,好手段啊…… 帘后的环佩玎珰以及脚步声,他知道那是正德皇帝的夏皇后到了。 其中一个手段已经显露出效果:夏皇后一定不在乎新君会怎么折腾国事,她现在有希望得到一个儿子了,这是她唯一关心的事。 张太后与夏皇后之间的关系,也是微妙的。最能真心实意待她的,其实是这个儿媳妇。 现在嗣君的方案提出来,如果张太后不同意,那么夏皇后与张太后的关系也将大大破坏——虽然夏皇后的破坏力小得可怜。 这意味着,嗣君递了一个台阶给杨廷和他们,用以劝说张太后,并且让他们这些内阁大臣避免对正德皇帝不忠的指责:看,两全其美,正德皇帝以后也会有儿子。 又或者,假如他们反对嗣君这种给将来埋雷的做法,那么做坏人的就变成了阁臣。 怎么什么你们都反对? 可这件事就这么简单吗? “诸位大学士,殿下的谢笺你也看过了。”张太后果然开口问,“如今,是废是立?” 蒋冕望了望帘后,你这么问,为什么要叫夏皇后来? 你是要把得罪人的事丢给内阁? 听到张太后的问题,杨廷和心里发苦:另一层手段,就是把矛盾激化了。张太后的诉求很明确,她要母子名分。直接用死不继嗣的态度,让内阁在张太后面前下不来台。此时此刻,必须拿出解决办法了。 如果不能废,就要换成内阁来劝说张太后接受现实。 杨廷和痛苦至极,抬头时竟已是老泪纵横:“臣愧对孝庙,愧对先帝!如今遗诏已然颁行天下,断不可废之。只是殿下宁死不继嗣,臣等愧对太后,请太后责罚。” 说罢就摘下了自己的帽冠,泣不成声。 竟是要请辞! “当此之际,阁老怎么能挂冠而去?”张太后顿时惊怒交加,杨廷和一下子突然情绪崩溃,让她在这等大事面前一时没了主见。 杨廷和泪眼婆娑,愤愤不平:“天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大明确有百年积弊,历任君臣,何尝不想起沉疴、致中兴?大国政事千头万绪,仅凭一腔热血,不免无从着手。殿下言臣等因循守旧,知臣等月余来已在殚精竭虑、革弊图新否?” “只是有此谢笺,世人只道殿下学识渊博、志向远大,有明君之资。纵有偏激之语,那也只是少年意气,正需贤臣教而导之。然臣等首当其冲,若再言另立他人,为贪恋权位而拒立英主之名、乱臣贼子之名,遗臭万年矣!” 他激动不已:“臣做不来伊霍之事,臣更不是因循守旧之辈!忠臣为国,故臣必死谏殿下为大明江山千秋万代计,勿要大动干戈、妄言刀兵。若殿下一意孤行,臣唯有写好辞表,任殿下发落。臣,愧对大行皇帝托付,愧对太后,愧对大明列祖列宗。” 语调铿锵地说完这些话,杨廷和跪了下来把几个头磕得很是悲怆,然后站起来就摇摇晃晃地往外走去。 “杨阁老?杨太傅!” 杨廷和仿佛情绪崩溃一般径直走了,他的梁冠还放在地上,张太后怎么喊也喊不回来。 这下她的惊怒之外又带上了一层慌乱,杨廷和的话她倒是听清楚了一些:废不了,但话里话外怎么重点是要劝他不要一腔热血败坏国事? 继嗣之事呢? 她气得不行,又看向了蒋冕和毛纪:“蒋少傅,毛少保,杨太傅怎么能就这样一走了之?” 蒋冕与毛纪苦笑着。 杨廷和演的好戏,但现在确实很让人头痛。 如今既要面对太后,也要面对那位偏激的嗣君,内阁总不能全军覆没。 “以殿下之聪颖,恐早已知晓遗诏行文有错漏可为其所用。引而不发,接诏抵京方以入宫仪注为由,于诸事已齐备之际相逼。殿下手段诡谲,先加曲拟遗诏之嫌于臣等,又责臣等阻先帝大志,再斥责臣等于大行皇帝不忠。杨阁老一时悲愤……” 蒋冕这样先回了一句,其实也是抒发自己内心的委屈。 张太后立刻说道:“这孩子恐怕是受了蒙蔽,这才如此偏激。杨阁老之前单独奏对时说可让百官劝谏,使殿下明人心所向。你们觉得呢?” 蒋冕和毛纪互望一眼,齐齐叹了一口气:“在这谢笺到之前,臣等也是这么认为的。太后,殿下态度甚是坚决,恐怕是劝不动的。太后之前先问废还是立,应当与臣等所想一致吧?” “那就这样依了他?”张太后语调拔高了不少,“那本宫怎么办?” 蒋冕语调萧索:“正如介夫所说,哪怕殿下此刻显得有些偏激,但殿下年方十五,心怀社稷、欲为大明谋万世却是不假。如有良臣辅佐,殿下将来自然会更加贤明。凡夫愚子只觉得这是贤明之君,提了两全之法。” “臣等若因殿下坚决不肯继嗣就另立他人,一来就如介夫所说有贪恋权位之嫌,二来若另立之新君不如殿下,则更显臣等昏聩,三来……纵有大礼之缘由,臣等终究成了操弄大位之权奸。身后之名事小,靖难旧事必定再现。” 他没提太后,但现在大家懂这个道理了,不禁齐齐变色。 也就是说,可以不立他,但这样一来,因为继嗣与否的理由,突然就不是那么站得住脚了。 现在嫡宗本来就事实上绝嗣了,他既是庶宗里最有资格的,又可能是最有明君潜质的,还提了可以让嫡宗不绝嗣的方案。 这样都不立他,就显得非要继嗣入嫡宗只是借口:至少凡夫俗子和别有用心的人是会这么认为的。 “你……你们就这么退让了?”张太后也快崩溃了,“那本宫怎么办?” 蒋冕沉默着。 “说话啊!” 蒋冕看了看毛纪,长长叹出一口气:“事已至此,老臣斗胆,直言如今局面吧。” 他一个大礼跪到地上,像是要豁出去了。 杨廷和那边要筹划着怎么在更重要的国事方略上劝阻嗣君。说服太后,让不继嗣这件事成为阁臣们与嗣君进行谈判的筹码这个工作,就只能交给蒋冕、毛纪了。 这就是他们多年同朝为官的默契。 第20章、直言局面 张太后的脸色很难看,但只能请他平身坐下慢慢说。 一旁的张永和魏彬此时才差不多看完谢笺,同样只觉得今天过于刺激。 殿下真是……好手段啊! 这是殿下自己的主意,还是他身边招来的那位袁长史的手笔? 现在,他们也不免想听蒋冕直言说说如今的局面了。 蒋冕斟酌一下之后开口了:“立嫡立长又或立贤立德,自古就一直有争议。求稳,则立嫡立长;求治,则立贤立德。只是古往今来,贤德很难言说,又往往伴随着腥风血雨、天家惨事,所以为万世计,终究还是立嫡立长为主。” “然而如今,殿下是两头都占着。先帝无子,此种情势下选择殿下,本就因为伦序而言立他更稳。现在若不继嗣,稍许不稳之处,以殿下所显露的聪明、手腕,又能弥补。” 张永头皮发麻,不禁看向了太后。 这确实是手腕,连首辅的情绪都给刺激崩溃了。 蒋冕神情复杂:“殿下今日谢笺中所言,当得上一句聪颖过人。殿下有过人之姿,以十五岁之年纪,虽未献一条明明白白可行之方略,但已堪称神童。其义不容辞心怀坦荡,也是君子之风。” “遗诏会让人如此释读,臣等与太后确有难辩之处。殿下先接遗诏虽显心机,但若在安陆便争起来,湖广百官都在场,事情可就一发不可收拾了。秘而未宣,于殿下固然有利,于太后也是敬重,于臣等更是体面。” “殿下不愿弃血亲而奉大宗,于孝道无缺;殿下愿以己血脉继为大行皇帝之后,于忠字无缺;殿下心怀祖宗江山社稷,为大明子孙万代有奋身之志,既仁且勇;殿下未至,臣等已有退意,岂非有谋?” “若因太后与臣等坚持须继嗣再继统,殿下果真辞位安于王府书海泛舟,那便又是言而有信。如此一来,天下悠悠之口,却不免臧否太后与臣等之用心。太后不愿孝庙绝嗣固然情有可原,臣等畏惧传承无序固然是老成之举,但舍此有仁有义、既忠且孝、礼智兼备、言而有信之君,终归是下下之策、更兼有自私自利之讥。” 听到这里,太后的心凉透了,似乎已经完全没了退路。 “殿下奉的是太后与臣等所拟之遗诏,大义名分已在手。太后与臣等可再改遗诏,但若要忠于大行皇帝,则只能择幼子继嗣为大行皇帝之后。此中弊处,先帝大行之夜已经言明。” “介夫十二岁中举、十九岁中进士,年少成名。以介夫如今之能,得见谢笺之前也只有个殿下受人蒙蔽、想率百官劝服殿下的主意,不也是因为木已成舟吗?如今既见谢笺,便知殿下心志甚坚,恐怕劝不动了。” “太后,遗诏既已颁行,殿下虽尚未登基,在天下人心目中却已是君父。此刻固可再行废立,但那无异于谋逆。恕臣直言,继嗣再继统之事,劝不劝,在于臣等;听不听,决于天子;服不服,祸起萧墙后能不能平,又在于文武百官与民心向背。” “只要殿下一意孤行,那么百年后,无非是史书上谁为昏君、谁为乱臣的定论而已。现在殿下用这封谢笺告诉了臣等,如果他不听劝,百官臣民,大概还是会服气的。纵有祸患,以殿下之英武,大概也是能平定的。唐太宗有玄武之变,我大明太宗有靖难之举,然则如今谁人会说这二位不是明君?” 这下子,张太后、张永、魏彬他们是真的呆了。 唐太宗、明太宗的话都说出来了,够直白的。 “……毛阁老,你也觉得是这样吗?”张太后语气都变得慌了起来。 毛纪行了行礼:“九五至尊,权柄何其重?昏君行之,则天下大乱。明君执之,则天下大治。自古以来,为正君道,必先立储择名师教之。继位后,又设百官辅之、言臣谏之。正君道之举,往往也以君臣相争为表象,有君臣争权之嫌。” “殿下生于安陆,长于安陆,未得名师而教。殿下固有偏激之语,臣等之忠言固然逆耳,也必相继谏之。殿下今日之言,志向虽高,亦不免刚愎自用、小觑国事之艰!继嗣再继统是稳重之选,富国强兵更不是一句不可因循守旧便能一蹴而就。明日行殿前,臣必向殿下秉公直言!” 张太后气急败坏:“未得名师未得名师,你们现在眼里就只有他登基后如何秉政了吗?继位名分怎么办?” 蒋冕和毛纪只能跪在那里不说话。 张太后心如死灰:现在内阁大臣竟没有一个阻止他以继统不继嗣的态度登基了。 这都是那谢笺里的一句因循守旧,又或者那一句对大行皇帝不忠。 难道只能自己下懿旨废了他? “本宫明白了。你们都想留个好名声,这么说来,现在其实是在劝本宫不要因此一意孤行。若本宫就是要另立他人呢?” 张太后忽然阴阴地说了一句,魏彬和张永只觉得脖子后面发凉。 蒋冕沉默片刻就低头回答,但语气很坚决:“介夫都说了,他做不来伊霍之事,臣自然也如此。” “本宫懿旨,你们不遵?”张太后的语气冰冷无比。 “太后。”蒋冕咬了咬牙,下定了决心把头磕到地面上,“臣万死叩请太后,万万不能轻言废立之事,此乃祸乱之源!嗣君已至京郊,众目睽睽之下一旦废之,兵戈顿起啊!纵然能平了叛乱,我大明元气大伤,亡国有日!” “他继统不继嗣,你们不也说会这样吗?” “臣等自当忠言谏之。天下臣民尚不知这大礼之争,臣等纵无法令殿下回心转意,也要劝殿下切勿忙于大肆追尊兴献王、加号于兴献王妃。这样一来,尚有做足准备防范于未然之时间。然废立之事一起,消息不胫而走,两者之害不能相提并论。” 帘后的张太后满脸寒霜,而本来一头雾水的夏皇后终于隐隐听明白了一点。 那位嗣君,不肯继嗣,但有意愿过继一个皇子给她抚养,让正德皇帝不绝嗣! 夏皇后只能压着期待,但又恐惧、忐忑地看着满脸阴云密布的母后。 张太后没想到内阁诸臣居然就被这样一封谢笺逼退了,竟然转而劝说她不要另立他人。 把夏皇后叫过来,反而让自己下不来台了。 这就是他们之前说的不继嗣就没有继统的法礼? 合着他们其实都明白,只要皇帝够有本事,什么都不成问题? “本宫明白了。”张太后终于开口了,“那明日你们就先劝劝殿下,再报予本宫做决断吧。” “……臣还有一言,万死容禀。” “讲!” 蒋冕心想反正都说到这里了,硬了硬头皮就说道:“殿下若坚决继统不继嗣,则过继一子给大行皇帝也隐患重重。殿下纵要使大行皇帝不绝嗣,也不能冒然以将来皇子过继。或者是储君已长成,或者就只能在外宗再择幼子,直接就藩……” 夏皇后心里陡然一沉,张太后已经怒不可遏地开口:“滚!都给本宫滚!” “臣等告退!” 蒋冕和毛纪立刻麻溜地离开了。 身后瓷杯破碎的声音传来,借着便是魏彬张永他们的应声而跪。 第21章、疯狂挑拨 从杨廷和提出“连哄带骗加威吓”到忽然崩溃哭遁了,从蒋冕他们所谓直言局面到劝告她别那么快指望继嗣个孙子,事情的变化如此之快。 如今张太后心里眼下除了气就是悲哀,办法是没有的。 随后寒光才看向了魏彬和张永。 在她心里,事情发展到这种程度,杨廷和他们拟错了遗诏是缘由,但先去宣旨后又私下谒见的太监们同样有很大的嫌疑。 一时之间,就好像所有人都串通了起来一样。 “魏彬!” “……奴婢在!”魏彬只觉得张太后的语气很不对。 张太后表情狰狞:“是不是你们串通撺掇殿下的!” 魏彬顿时磕起头来哭喊道:“太后,当日选立新君,老奴怕阁臣们擅权揽政,豁出性命试探他们能不能让太后垂帘听政。当时只要阁臣们引经据典斥责,太后被逼迫之下,是可以当场斩了老奴的啊!老奴忠心,天日可鉴啊!” 张太后想起当夜,确实有这一遭。 想起阁臣们这般忌惮她垂帘听政,现在说好的继嗣也黄了,她眼神顿现凄苦。 魏彬眼见她神情,立刻继续说道:“见到这谢笺,您应该明白老奴们实在没那个胆量和才能去撺掇殿下啊!事到如今,只有老奴们对太后忠心耿耿!新君登基历来用新人,朝臣们也素来不喜老奴们。” “张忠、张锐……阁老建言、太后恩准办了他们,老奴们谨小慎微无有不从。眼看着当年一起在宫中长大的人一个个下了狱,哪还敢做那等事啊?”魏彬眼泪哗哗的,额头也流着血,“老奴们都是服侍孝宗皇帝和陛下的人,眼下再蠢,也知道只能依靠太后才能留一分体面。” “知道就好!”张太后心里存了万一,“如今你们还有没有什么法子?” “……奴婢请太后先回仁寿宫,奴婢有一番肺腑之言,请太后斟酌。” 魏彬看了看她的脸色,见她咬着牙就站了起来:“先回仁寿宫!既然你们明白现在只能依靠谁,就该知道本宫只需一道懿旨,就要了你们几个奴婢的狗命!” 魏彬擦着眼泪跟在后面连称不敢。 妈的,总算逮着最好的时机说出这些话了。 谷大用最早遣人带来的密信里就有四个字:生机在南。 这四个字现在在魏彬肚子里正消化呢。 相机行事,杨廷和他们可以那样引经据典地劝说太后,但生活在宫里的魏彬他们却要想方设法从情绪上说服太后,还得让嗣君明白他们如今的重要性。 眼下嗣君与朝臣们的纷争眼看已经起来了,正要加一把火! 到了仁寿宫中,张永和魏彬一起跪在那里。 看额头流着血害怕得发抖的老奴才,张太后坐稳后喝了一口去火的汤羹,和夏皇后一起坐在他们面前冷冷开口:“说吧。” 魏彬咬了咬牙,低声说道:“仅仅半个多月,陛下还没走远,多年心血就被废了许多。殿下那般推崇陛下,难道陛下十六年来的功绩全是弊政?太后一定要辨明忠奸啊!” “哦?谁是忠,谁是奸?”想起杨廷和建议拿了他们,而他们又开始攻击杨廷和这些内阁大臣,张太后气笑了。 魏彬额头上的伤口犹在,只是血渍擦去了,现在肿得老高。 他顾不得疼痛,大义凛然地说道:“太后,老奴不懂那么多礼法说辞。但是若要老奴来说,对亲爹亲娘看得最重的,定然是个孝顺孩子,这道理再简单不过吧?” 张太后不置可否,继续冷冷看着他。 魏彬硬着头皮说道:“阁老们说这是殿下的手段,但要老奴说,不选幼子继嗣是怕太后垂帘,不选其他亲王直接以弟继兄,太后固然不愿意,朝臣们恐怕也压不住。就是殿下既没了父亲又没了兄弟,年纪也才十五,最合他们的意!” 这种话杨廷和要是听了,恐怕非得拼了老命要求太后斩了他。 巧舌如簧!更早年是谁先劝皇帝过继个儿子?早点不答应,等病重了过继一个幼子,祸乱之源! 有皇权在,朝臣们哪里是一门心思要一起压制皇帝? 魏彬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现在形势不同了,这又是后宫私下里。 张太后刚刚觉得被朝臣们“抛弃”在先,魏彬这番话她竟听得点了点头:早些选个幼子继嗣不就结了?无非是怕垂帘听政,或者用太监、勋戚来压他们。 魏彬是混宫里的,不知道与这些妇人打了多少年交道,知道话说得越浅显越好。 见张太后点头,魏彬继续说道:“蒋阁老最后提太宗爷爷的事,可见他们这些人心里对于继嗣不继嗣也没那么在乎。那天晚上说得好好的,但如今看来,拟出来的遗诏根本就不是把太后您的意思明明白白地说清楚了。老奴们是只懂得忠心办事、不学无术,但以阁老们的学识,这点小事都办不好吗?” 旧事重提,张太后最恼火的就是这个源头,顿时重重哼了一声。 “可偏偏从四位阁老到毛尚书,还有京中已经知道遗诏内容的百官,没一个先提出来有不妥的地方!老奴现在算是想明白了,他们就是故意的!太后,这遗诏根本就是死局!” “死局?怎么说?”太后心中一寒。 “就算殿下是先继嗣再继大统的,将来只要安排一个人多上一嘴,说遗诏上明明写的是以兴献王之子继位,殿下想明白之后会不会恨太后?” “如果殿下先看出来了不愿意继嗣,他们就合起伙来说继嗣才能继统。殿下若从了,以后什么事都得听百官的。” “就算殿下看不出来,殿下愿意继嗣,将来也肯定言官史拿殿下不孝亲生父母做文章。太后,他们这是左右都赢啊,您无论如何都得靠这些朝臣。要么靠他们压着殿下继嗣,要么靠他们不让殿下登基后恨您、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 张太后经过今天的变故,早已清楚自己只能靠内阁、而且现在内阁还靠不住了。 听魏彬剖析了背后的险恶之处,她顿时怒不可遏:“其心可诛!” “不仅如此,殿下也会被朝臣压得服服帖帖,哪里还能行使君权?陛下当年登基后,不就是如此吗?想做什么都有人拿着大道理来劝,陛下也是不得已才用老奴们,建豹房练兵啊!” “奴婢今天才想明白,殿下都说了,那是陛下志向高远!就可惜刘瑾这杀才,受到信重之后得意忘形!但陛下一直到大行都继续信重老奴们,就是因为要把大权从朝臣们手里多争来一些啊!可怜陛下壮志未酬……” 张太后想到朱厚照,眼睛也红了,夏皇后更是泣不成声。 魏彬现在是各种挑动情绪,这时才说道:“太后,老奴敢对孝庙爷爷和陛下的在天之灵发誓,张锦和谷大用绝对没有撺掇殿下!是殿下的聪明远超朝臣们的想象,知道不能依着他们设下的方略一步步走。” “殿下写这谢笺,那也是豁出性命了,宁愿开罪太后也要破坏朝臣们的险恶用心啊!太后,殿下崇仰陛下,把朝臣们都说成是因循守旧之辈,这就开罪了满朝文臣!真看重那大位的,会做出这等事吗?殿下这是怕我大明此后天子再无半点权柄,大政全都决于重臣之手啊。” “老奴当日若不争上一争让谷大用,让寿宁侯和崔驸马能一同前去,还不知道会出什么事!安陆到底发生了什么,恐怕都只由得他们说!” 魏彬语重心长地劝告:“太后,不管继嗣不继嗣,殿下和陛下都是堂兄弟,兴献王和孝庙爷爷都是亲兄弟,都是宪庙老祖宗的子孙,是一家人啊!不信朱家人的话,难道信那些外臣的话吗?我朱家江山会如何,如今全系于太后一念之间了!” 第22章、乱成一锅粥的局势 一个朱家江山系于一念之间到了耳中,张太后也不免眼神恍了恍。 “你觉得应当如何应对?” 魏彬顿时眼神十分坚定:“太后,殿下已经把朝臣们都得罪遍了,殿下就是要用这封谢笺告诉您,若这样他还继位了,就只能依靠您了。是继嗣的身份更能让您心里踏实,还是只能靠着您才能与朝臣们斗个胜负让您踏实呢?” “以老奴之见,此刻朱家人只有同心协力,挽狂澜于既倒!太后,就应当将错就错,让朝臣们的算计全数落空!殿下之英明,蒋阁老都服了,怕了。他就是因为怕了,才又那样不停地称赞殿下。他们把殿下说得越聪明,您恐怕就会信那只是殿下的手段了,殿下的仁孝是假的。就连殿下想要继嗣个儿子给陛下,他们都在阻止!” “他们连唐太宗、太宗老爷爷都抬出来了,这是捧杀啊!殿下要是将来做不出一番丰功伟绩,他们只会又说殿下就跟陛下一样乱来,没有听他们的。就像陛下一样,因为用了奴婢们,就全都是弊政!不听他们的就是弊政,哪有这样的道理?” “太后,如今只有全力支持殿下,殿下才能再接再厉拨乱反正!以殿下之聪明英武,他想怎么治国,您都依了他,这才是大明江山托付给了最合适的人!百年之后,您见到了孝庙爷爷,见到了陛下,见到了列祖列宗,也可以说一句您挑了位真正的中兴之主!” 魏彬说得慷慨激昂,张太后却越听越冷静。 原来:都是各有各的算计。 魏彬这些杀才这么卖力地诋毁杨廷和他们,这么不遗余力地夸赞那个嗣君,不也是劝自己退让吗? 那孩子登基的事是阻不了了,向他摇尾表功的不知道有多少! 但这也是机会。朝臣和魏彬这些人,都在互相攻讦。 嗣君不能换,她这个太后同样没人能换、没人能赶走! 不论如何,事情是不是这样轻易了结,都得有她点头。 张太后终于拍了桌子:“魏彬,你遣人去良乡,让谷大用明日先听听杨廷和他们到了行殿之前会说些什么。若殿下坚持己见,百官还要纠缠不休,就宣一道口谕:天位不可久虚,嗣君已至行殿,内外文武百官,可即日上笺劝进。” 至少要多站在一个以社稷为重、深明大义的立场。 杨廷和他们若是争不出个一二,就该明白太后的意见仍旧举足轻重! 魏彬和张永告退出了仁寿宫门,相视一眼齐齐吐出一口气。 “老魏啊,今日我才真正服了你。”张永翘起大拇指。 魏彬幽幽一叹:“哎!太后只是看陛下态度坚决,顺台阶而下罢了,你忘了太后对邵太妃的安排?以后宫里不会太平,不过眼下只有局势越混乱,我们才有求活的机会。” 两人看着已渐渐隐入夜色中的紫禁城。 此刻,它才是真正被初步打扫好了,准备迎接它新的主人。 太后是在争地位,阁臣们是在争权力,只有当年八虎中的余孽,是在争命。 冒最大的险,求最卑微的愿望。 …… 四月二十二日天还没亮,京城里和良乡都已经有些人早早起来了。 但其实很多人一夜都没睡。 入夜后在京三位阁臣悉数入宫,在这极为敏感的时刻,京中不知道多少人的神经都紧绷起来。 仍在戒严当中的京师九门,一晚上不知道有多少骑士策马进出,不知传递着什么样的信息。 三位阁臣其后虽然从宫中出来了,但对于前来探听消息的人一概谢绝。据说,杨府之中着实乱过一阵。 此时的杨府内,杨廷和的儿子杨慎已经穿戴好了冠服,他看着眼神有些茫然、一夜未睡憔悴不已的父亲惊慌地问道:“父亲,您不是说写好公文便歇息片刻吗?” “几时了?”杨廷和声音沙哑地问了一句。 “寅时三刻刚过。” “良乡那边……应该马上就要出发了。”杨廷和闭上了眼睛,眼皮有些抖动,“为父也该再去各处看看准备情况,随后率百官出城了。” “孩儿让他们准备一些参汤……” 想到今天那么多的事,看到杨廷和现在的精气神,杨慎忧心不已。 杨廷和并没有对家里说昨夜入宫之后发生了些什么,但他回来时的状态吓到家人和下人了。 看到儿子这副模样,杨廷和忽然觉得比正德皇帝还在时更累。 不过官服上身、喝了一些参汤用了早膳之后,杨廷和渐渐的又提起了劲来。 如今的杨廷和已经位极人臣,他只希望这弊病丛生的大明在他手上再度焕发生机。 拥立一个已经有十五岁的新君,等自己要致仕了,就能将焕然一新的大明交到他手上。只是没想到,这个新君竟比正德皇帝有过之而无不及。 不论是真的准备大动干戈,还是拿这件事作为不继嗣的筹码,这都不是王道! 杨廷和已经有了新的使命:一定要拉住这头幼龙,不让他把大明带到深渊之中。 这才是真正的贤臣、良臣、忠臣! 天渐渐放亮,朝阳未起之际,杨廷和出了家门,先去了宫中检视仪礼准备情况。 百官已于午门外等候。今日不是朝会,要不然他们都是子夜时分就得起来,寅时之前就要到午门外待朝。卯时一到,就要入朝。 而今天嗣君巳时才能到城外,那就不用那么早。 现在文武百官身上还揣着劝进笺,地位较高的在直房中等候、交谈,地位低的只能站在外面。所幸已经是四月末,夜里的寒意消散得很快。 此刻一间直房中,聚在一起的是勋臣们。被簇拥在中心的,是从南京赶到京城的魏国公徐鹏举。 徐达的两支后人,北京的定国公徐光祚前去安陆迎接新君,而魏国公徐鹏举又有率群臣劝进的任务,这一门双国公所享受的尊荣是没话说了。 徐鹏举现在还很年轻,他是三年前才刚刚袭封爵位的。 但旁边的武定侯郭勋仍旧说道:“国公爷,昨夜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变故,你有没有消息?” “若要论消息灵通,当然得问建昌候了。”徐鹏举反倒带着些巴结问张延龄,“延陵兄,宫中可有什么消息?” 张延龄沉着脸摇了摇头:“不知。” 但他的表情出卖了他,郭勋担心地叹道:“别出什么岔子啊……” 其他人看着这三人都不言语。 礼部所拟的登基仪注中,郭勋负责祭告天地、张延龄负责祭告宗庙社稷。这份大功于其他人是无缘的,郭勋和张延龄却很看重。 议论纷纷中,负责朝会礼仪的鸿胪寺序班们在外面喊了起来了:“众臣入列,出城迎驾!” 第23章、谁赞成? 北京城经过永乐朝、正统朝的两次大建,如今的京城共有九个门:北城墙的德胜、安定;西城墙的西直、阜成,东城墙的东直、朝阳,南城墙的崇文、宣武、正阳。 但此时,住在九门之外关厢中的老百姓数量其实已经超过城内。 正阳门外就有天地坛、山川坛,簇拥着朱厚熜的迎护军天还没亮就从良乡出发,经过两个多时辰的时间终于在上午九点多到达了宣武门外。 这里,由内官监和工部一起临时盖的行殿坐北朝南,司设监在这里已经布置好了御座、殿内悬挂着帐幕。 上直亲卫们从午门、大明门、宣武门一路排到了临时停驻的行殿外,皇帝出行时最高规格的仪仗大驾卤簿刚刚前行到这里。 簇拥着的“皇帝专用交通工具”就有马、步辇、大凉步辇、大马辇、小马辇、玉辂、大辂,甚至还有一座行走的小型宫殿一般的具服幄殿。 而前后,则是数个仪仗队手执的各色器物,华丽又隆重。不止如此,还有身着红、青、绿各色官服的文武百官、各色随从。 整个队伍的规模近两千人。 看热闹的京城百姓都离得远远的。 他们更加不可能知道行殿之中待会将会爆发多么激烈的争论。 杨廷和、蒋冕和毛纪已经率领文武百官到了行殿之外,看到行殿门口站着的谷大用,杨廷和默默叹了一口气。 终究是功亏一篑。 知道了良乡那边的变化之后,他就知道这继嗣之争不是一天两天能解决的问题。本想借机除掉太监当中那些剩下的奸佞,没想到还没商议妥当就又来了那么一封谢笺。 嗣君既然到了这里才发难,显然也是看准了阁臣们不可能阻他登基。 不想做个权奸,忠臣就活该被这样拿捏吗? 杨廷和越来越觉得这些都是算计好的,因此心头更悲哀了。 为什么不行正道?为什么不信重朝中大臣们呢? 他身边现在到底是哪些人在出谋划策?梁储有没有参与? “殿下稍作歇息,升坐后再面见诸位大臣。”黄锦走了过来对杨廷和等人行礼,“三位阁老,殿下让小臣问问,阁老们是先觐见,还是升坐后一同觐见?” 杨廷和看了蒋冕和毛纪一眼后沉声回答:“既如此,臣等先面见殿下吧。” “阁老们这边请。” 黄锦在前面领路,杨廷和三人先往行殿中走去。 行殿之中,梁储和毛澄都在,徐光祚、张鹤龄、崔元陪在一旁,另一侧则是王府属官。 此时朱厚熜还没出现在这,殿中诸人都迎向了杨廷和三人。 客套中知道朱厚熜正在里面更衣,杨廷和不想太多了,先走到梁储身边问道:“叔厚,可知殿下昨夜送了一道谢笺入宫?” “什么?”梁储意外地问,“说了什么?” 杨廷和深深看了一眼他,随后才转述了一番谢笺中的言论,梁储听得连连变色。 “我着实不知。今晨从良乡启程后,我和宪清还劝了一路。”梁储眼神复杂地看了看行殿的屏风之后,“殿下竟然如此……决绝?” “于诸事如此论断,殿下轻率了!”毛澄更是愤愤不平。 在他看来,谢笺中谈到的问题着实敏感。 正德皇帝已经驾崩,对他盖棺定论议定谥号,是后续一道非常重要的工作。 而谢笺中谈到了多少敏感问题呢? 对前任的评价:太宗皇帝之后眼界最广、志气最高。 对当前国势的评价:天时已变,外患不息,内忧又起。似已年迈,老态初显。 对当前朝臣辅政倾向的评价:一味因循守旧。 对自己可能继位后的方针战略:没明说,但他把正德皇帝一顿夸。 对自己说这些东西的心理准备:引颈受戮。 他可是遗诏中指名道姓的嗣君,距离真正的天子身份只差一个登基大典了啊。 在这种时候,怎么敢一下子指责朝臣们过去的辅政成果呢? 与继嗣问题相比,对于朝政将来会如何走更加重要,更加让朝臣们不能退让! 看梁储和毛澄的震惊不像是作假,杨廷和又有一番思索。 这时,朱厚熜终于从里面走了出来。 他和他登基后的第一套重臣班底,终于面对面。 杨廷和抬眼望去,只觉得这个年轻的嗣君双眼清亮、精神焕发。 仪表堂堂自不必说,一路上梁储、毛澄他们送回京里称赞过很多的沉稳、镇静也见识到了。 朱厚熜也在看着他们三人,过来先问了一个好、对上号,态度称得上随和、亲切。 杨廷和对朱厚熜的印象更加立体起来,联想到昨天的事和谢笺中的言辞,只觉得这位嗣君心机深沉。 朱厚熜坐下来之后,也看向了眼中满布血丝、神情疲惫的老臣。 看来昨晚都没睡好啊。 “阁老们辛苦了。”朱厚熜开了口,“本以为今天会是百官劝谏的场面,阁老们既然先单独到了,这里的人都知道情况。太后和阁老们的决定直接说吧,也不好让大臣们一直在外面等着。” 杨廷和、蒋冕、毛纪三人初步领教了他的说话风格,蒋冕之外,另外两人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杨廷和集中了注意力,上前一步行礼说道:“殿下,礼部昨日所呈禀之仪注合乎仪制,臣恳请殿下依礼入宫,再受百官劝进。” 朱厚熜沉默了。 行殿狭小,站不了那么多人。等会正式与百官见面,有资格进来的并不多。 所以现在面前这些人数,倒像是日后最常见的情景:诸多大事,其实只是与几个重臣一起商量。 朱元璋所制定的大朝会、朔望朝会、每日常朝制度,到如今实际已经荒废:除了朱元璋自己,后来的皇帝都没有扛得住这种高强度又低效率的形式。 实际上朱元璋自己也扛不住,废了宰相后设了翰林学士作为“秘书班子”,随后才一步步演化成如今的内阁。 到了宣宗时,开设内书堂教太监读书,司礼监慢慢崛起,如今帝国中枢就成了这样的结构。 英宗继位时才九岁,他祖母张太后又不垂帘听政,朝会时哪里能决定一些事?还有着担心皇帝生长发育的问题,所以内阁定下来每天朝会时限制奏八件事,而且这八件事由阁臣事先写好处理意见给皇帝,这样朝会上奏时幼年皇帝就能“决断如流”。 票拟制度就此成型,而内阁也一步步侵蚀着六部的职权。 现在,内阁虽然在法理上仍旧对六部没有指手画脚的权力,但因为掌握了六部上奏各事处理意见的“建议权”,实则已经是上级。 只差进一步直接指挥六部该怎么办了。 朱厚熜脑子里在感慨这些事,但行殿中则制造出了沉默,因而慢慢压抑起来。 回过神来之后,朱厚熜摇了摇头:“这是最终的决定吗?我还是昨天那句话:让我以皇太子礼仪入宫登基,我不愿意。” 杨廷和表情波澜不惊,毕竟早已料到会这样,他再次说道:“殿下,老臣斗胆请问,殿下欲只继统不继嗣,此刻殿中诸人,有哪些赞同?” 朱厚熜眼睛微眯。 这就是他内阁首辅的威势吗?直接要让人站队? 毫无疑问,此刻站出来赞成的,就是逢迎君意的小人了,接下来必定面临狂风骤雨的驳斥,许多帽子都能戴过去。 第24章、你们还认不认? 面对这种局面,朱厚熜也有一个难处:若只是他自己开口反驳,那就是固执己见、刚愎自用、不得人心。 皇帝虽自称孤家寡人,要使权力延伸出去,哪里能真的做个孤家寡人?不得有人听你的话,按你的意思办事? 若是事事自己冲在前面,威严何在?神秘感何在? 朱厚熜此时并没有其他的好办法,袁宗皋是不可能辩过这些人的。 这件事,本就不是纯粹讲道理,而是争话语权。 他知道局面已经演变到此刻后这些人灵活的底线,于是他不会令这件事陷入杨廷和的节奏里,开口就说道:“不用这样问了。现在的情况是这样的:你们和我。你们,是太后、文武百官,包括我母妃,我王府的属官们;我,只是我。杨阁老,您该问的是我,我愿不愿意。现在也只有两种结果:我登基,继统不继嗣;我不登基,回家。” 杨廷和顿时僵在了那里,手指有些微微发抖。 他没想到这个嗣君态度强硬到这种程度,竟能够无视百官的态度。 这是真正的无视:你不赞同,我不在乎。要是让我登基,就听我的。 何等唯我独尊? 不料朱厚熜随后却说道:“我不会因为此刻反对我的人是多还是少就改变主意,这既是因为我本心不愿继嗣,也因为,我不希望登基之后因为这个问题的支持和反对,朝臣们就此分成两派。” 杨廷和悲愤地说道:“殿下既然有此等顾虑,何必明知只继统不继嗣必定议论纷纷,仍然执意如此?” “很简单,生我养我者,父母也。当然了,这是大位,既是家事也是国事,我知道会有争论。但这次本来就是特例,这件事情争论起来原本就会各有各的道理。争执不休,于国何益?” “既然如此,殿下更该以大局为重……”杨廷和说着说着激动起来,眼里泛着泪光阐述只继统不继嗣会有多少危害。 朱厚熜皱起了眉。 一开始还对杨廷和等人的强势有所感慨,但话都说得这么明白了,他们态度虽然明明不赞同却仍旧就能采取苦口相劝的方式。 朱厚熜对这么多朝代以来已经根深蒂固的皇权威严有了新的体悟。 “……殿下,舍近谋远者,劳而无功;舍远谋近者,逸而有终。新君纵以多年储君继大位,尚需大赦天下以收民心、论功行赏以安臣下,何况当此殊例?继嗣再继统,实乃正途。奈何殿下解遗诏、上谢笺,另辟蹊径,在臣看来,便是舍近谋远!” 杨廷和说到这里之后期待地看向了他,朱厚熜却笑了起来,这多少算是讲利弊的成人模式。 说白了,继嗣又继统是消除隐患最简单、最有效的办法,对国家稳定作用明显。至于弊端,无非他朱厚熜一个人扛着:只认大位不认亲生父母的名声,初出茅庐就被重重顾虑束缚着保守而为的基调,承认内阁重臣所提方略更加高明形成的惯例…… 他好奇地开口:“好,就当做是我在故意曲解遗诏!就当做是我制造了这个问题!对于已经存在的问题,你们拿出来的解决办法就是让我退让?没错,对国家来说,这是最轻松的,逸而有终嘛,问题迎刃而解。但是,问题真出在我无事生非上?责任都甩给我了?” 杨廷和脸色一变。 朱厚熜没等他开口又继续说:“皇伯驾崩前没有让我继嗣,皇兄大行前没有让我继嗣。我先是世子,然后是亲王,有哪一时哪一刻,我的身份是孝庙嗣子?” “你们选立我之前没问我的意见,没有继嗣旨意直接就拟了一道让我登基的遗诏,遗诏里又把我兴献王长子的身份写得清清楚楚!到了这里我把问题提出来了,你们又只希望我改变想法,装作上面这些流程上的、表述上的问题通通不存在!” “昨天、今天,你们说了这么多。有哪一个,哪一次,诚心诚意地说这件事没办好,办错了?!只顾着劝谏我,可有一人低头,认错?”朱厚熜看了毛澄,看了梁储,更看了杨廷和,“我大明如此多的难处,如此多的隐患,君心常忧!但朝臣们就一直想着以最省心、最没风险的方式勉强涂抹,装作若无其事、天下太平吗?” 这话一问出口,杨廷和脸色陡变。 崔元一直默默旁观。 以徐光祚和张鹤龄的水平,也许只能一直尽力跟着,思考嗣君与杨廷和言辞所表达的意思。 但崔元深知,两人的这第一次见面将会决定接下来数年甚至新君这一朝的基调。 杨廷和的苦口婆心还有嗣君已经到达城门之外的事实,都证明了一点:嗣君不可废,登基是必然的。 因为他是君,所以杨廷和只能劝。 杨廷和想拿百官态度来劝,嗣君根本不接招:这件事,你们不支持也得办。 他在要话语权。 低头,是真正的臣服。 认错,哪里还有说话的资格? 哪怕继嗣再继统确实对国家来说是更稳妥的办法,但裱糊匠的指责可太诛心了。 这句话之后的杀机之重,简直让人毛骨悚然。 崔元觉得话并没有说透,说透了太可怕。 这件事,问题的源头究竟在哪里?真是嗣君的曲意解读吗? 不,是继嗣流程的缺失、遗诏的表述、从奉迎到入宫礼仪的制定。 孝庙驾崩之时,嗣君尚未出生;正德皇帝驾崩之时,嗣君仍是宗室有册的亲王世子;遗诏到时,他是袭了兴献王爵的亲王;到了良乡看到入宫仪注前,他是嗣君。 但突然多了一个皇太子的身份,没有经过继嗣的手续,没有册封! 为什么之前没有多少人觉得不对? 知道消息的只有内阁大臣、奉迎团诸人;为保过渡平安,颁行天下的只有一道遗诏。 百官、百姓,哪里知道嗣君是不是已经在礼部、宗人府那边走完了程序,哪里知道他是不是皇太子的身份? 此时此刻,这番重大的争论不是一直被控制着,只有少数人知道吗? 那么问题来了,现在是嗣君问话:明明有这么多问题为什么视而不见?为什么没人认错?为什么只拿得出让嗣君屈从的解决办法? 诛心一点:这到底只是内阁因为事发突然无心犯下的一个错,还是从头到尾都刻意而为? 就算拟遗诏时仓促没想周全,奉迎团一路前去安陆又回到了京城的三十多天里,还是没有人想到流程上有不妥吗? 再尖锐一点:此刻面对嗣君问话,内阁不承认错误的后果可太严重了。浅一点,是无能失职错上加错,坐实了裱糊匠的名声;深一点,那是处心积虑、图谋不轨。 顺带着,杨廷和那番说辞都没用了。 君是君,臣是臣。君心有忧,臣下不能解,要臣何用? 因为继统不继嗣可能会造成的那些危害和隐患,不正是内阁犯下这么多错误之后应该弥补解决的吗?责任怎么能推给嗣君? 就在崔元想着这些的时候,杨廷和已经再次带头跪了下来,声音颤抖着说道:“臣老迈昏聩,愧对大行皇帝遗谕重托。臣等虽未先请懿旨,然入宫先居于文华殿,正是为了完成继嗣之仪……” 朱厚熜却打断了他:“晚了。我既已到了这里,自该以嗣君身份堂堂正正入宫登基。杨阁老问诸人谁赞成,我却不用问谁反对。我只问一句:皇兄遗谕,太后与阁臣审处大事。如今阁臣都在,我以兴献王长子身份入京继位,你们拟的遗诏,你们还认不认?” 四个内阁大臣都跪在地上,杨廷和抬头满眼是泪:“殿下,继统不继嗣,祸患无穷啊!殿下何故一意孤行?臣等纵有过错,殿下想要如何责罚都行,但百姓何辜?殿下当真要眼看大明祸起萧墙,国力大损生灵涂炭,置大明社稷江山于不顾吗?” 第25章、现在,认识我! 杨廷和认错了。 他承认之前程序有缺,这是过错。 但继统不继嗣的危害,他还是在强调。嗣君若是将错就错,那就是明知危害极大却要意气用事。 朱厚熜笑了起来:“释服袭封王爵的懿旨一到,我就知道要出这件事了。那时候到的,本应是令我继嗣的懿旨。后来遗诏到了,遗诏没说清楚;我到了京郊,一路没有补救。我看到入宫仪注提出了问题,你们的看法就是我置社稷江山于不顾?” “两宗只有一个子嗣,你们为什么能这么理所当然地觉得我继嗣了就没问题?出了问题为什么能理所当然地觉得嗣君该顾全大局?我的谢笺把话题引向国事,我以为你们该从中看出来我不是只为了争个名分,结果你们还是以为我糊涂?” “你们是不是还觉得我的谢笺写得文辞粗陋,推崇皇兄更是不知所谓?你们以为我年少无知,性情偏激,以为我长于乡野不知轻重。我现在明明白白地说清楚好了!你们把遗诏拟好,把我的名字写在里面的那一刻开始,我就已经是君了!” “作为君,我看到的是臣办事的能力、态度!在安陆,我的书房里,笔架赠给了定国公,臂搁赠给了崔驸马,诗筒赠给了寿宁侯。内臣们得了墨、砚、笔洗,大宗伯得了镇尺,梁阁老得了印章,缺了什么?笔和纸!凑在一起,是文字!诗筒里也没东西!” “我是嗣君,你们对我的一举一动,必然是多加揣测。我赏赐那些,怎么没一人想到我在暗示文字有问题,缺了文书?难道要我这个十五岁的嗣君亲口明白地提醒你们?到了这里把问题拆穿了,倒是热闹了,都在劝我以国事为重,好像你们更加老成持重,我只是胡搅蛮缠。” “我就是要你们清楚地知道:你们的说法站不住脚,你们裱糊过错的方法是掩耳盗铃,你们的态度也说不上君臣一心去面对真正困难的国事!我长于乡野,民生多艰我看得更多!我就大不敬,说说弘治中兴好了!” “皇兄继位前,刘忠宣公对孝庙说‘天下民穷财尽’。皇兄登基时,阁老们推辞登极赏赐,说府库空虚,以至于孝庙丧仪都不得体面。国库空虚、边防废弛、流民日增、民穷财尽。虞台岭之败,朝臣们也说是己巳年以后所未有也,己巳年那可是土木之变!” “千百年之后,后人翻看史册会怎么评述这一段中兴?这一段中兴只有朝中君臣和睦、你好我好大家好吗?我大明当时一千五十万八千九百三十五户、六千一十万五千八百三五口百姓过得好吗?四海升平、国泰民安吗?” 小会计顺嘴说出了因为对数字敏感记住的这个数据,一个深呼吸之后一声长叹:“现在我坚持己见,不会怕你们说我是个昏君。我只怕千百年后,新朝君臣百姓翻看我大明史册,以大明始亡于此刻为笑柄!” “过去十六年,皇兄信重内臣,就真的只是皇兄的问题?到底是皇兄急功近利,还是你们诸多推诿掣肘?对对对,国事千头万绪,一件一件来。是是是,奸臣佞臣当道,你们也没办法。既然到了这种情况,现在是在嫡宗绝嗣的情况下必须接续大统,还要在我继嗣与否的问题上争什么?” “遗诏命我登基,遗诏就是我的法统!天下藩王不服,卿等拥立之人自当辅佐正统共讨之!当此殊例,本就应该做好最坏的打算!在这件事上因循守旧,继嗣不能解决一切问题。千百年后史册上如何评述我们,终究是看新朝究竟又创下了怎么样一番功业。” “我看透了这些,我这个君,就是要你们用这件事认识我!”朱厚熜望着底下跪成一片的诸人,平复了一下情绪之后才说道,“还疑心有人撺掇我吗?现在认识到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了,既然不能废了我,继续和我争继嗣问题对国事有利吗?” 杨廷和等人跪在地上颤抖不已。 十五岁……十五岁…… 他直说了,他这个君就是要用这件事跟重臣争这份话语权。 因为他觉得臣下这件事办得差,既没有魄力去准备应对最坏的情况,也没有态度在事不可为之后迅速调转重心去面对真正的国事。 一句天下藩王不服就共讨之,杨廷和心里来来回回就那么一句话:百姓何辜…… 刀兵一起,生灵涂炭啊! 但嗣君说的情况是事实。 刘大夏确实说过那句话,正德皇帝登基时孝庙的丧仪确实不体面,弘治末年的流民确实多以百万计,弘治十八年正德皇帝登基一个多月后的虞台岭之战确实是土木堡之变后大明最惨重的一次大败。 若是其他人说出这番言论,杨廷和他们必然有无数的话去驳斥、去论述当时情形之复杂。 但说这话的是朱厚熜,是嗣君。 子不言父过?不,这是父过吗?孝庙垂拱而治,诸事都信重朝臣,谁把大明治理成这样的? 谷大用拜服在地上双眼热泪盈眶。 那样长一段话,嗣君说得慷慨激昂、条理分明。这样的嗣君,谁能撺掇? 虽然他成了嗣君口中的“奸臣”,但至少他少了一个撺掇嗣君的大罪。 而杨廷和他们,还没说几句话呢,立刻一败涂地。 有错不认,弥补之法就是让君父屈从,算什么国之干臣? “都起来吧。此刻仗着身份一吐心中不快,于国事而言同样无益。回头一件件难事办起来,考虑周全一点多吵吵也好。”朱厚熜有些萧索地挥了挥手,“我不怕跟你们吵,当然了,前提是我们之间还能吵。我话说得重了些,你们别动不动就拿出戴罪请辞的架势,那同样不是责任担当。” 看着已经站起来的诸人,朱厚熜淡然说道:“我话说完了,百官还在外面等着呢。诸位阁老,这个问题不用再纠缠了。是再请旨还是已经有旨意,痛快一点吧。” 杨廷和正要开口,却见谷大用上前几步对着众官员高声喊道:“太后口谕!” 第26章、连输两阵 杨廷和等人愕然片刻,刚刚站起来的他们又跪了下去。 “天位不可久虚,嗣君已至行殿,内外文武百官,可即日上笺劝进!” 杨廷和不禁问道:“是口谕?可有懿旨?” 谷大用摇了摇头,杨廷和站起来之后怅然若失。 臣下还想再劝,奈何太后先降:她甚至不做个样子让这里派人回城请旨,昨晚就已降下了口谕。 虽然没有明说只继统不继嗣,也没有落于文字,但今日行殿中这么多人全都听到了刚才那番话,嗣君就是以继统不继嗣的态度登基的。 这会是既成事实。今天嗣君把话都说得这么透彻了,以后再议论这件事就是纠缠不休。 杨廷和咬了咬牙,又跪了下来:“老臣万死奏请殿下:仪注可改,然殿下应当知晓只继统不继嗣隐忧颇多,老臣请殿下容缓追尊兴献王。” 朱厚熜皱了皱眉:“名不正则言不顺,我继位后,自当奉迎母妃入宫,也尽快追尊生父、加尊生母为太后,这是人子应尽之孝道。” 杨廷和悲从中来,用一种哀求一般的语气反问道:“宸濠之乱刚刚平息,望殿下体恤百姓。若知殿下是以藩王继统,其他藩王乱起来如何是好?” “乱不了!”朱厚熜提高了一点声调,“这是特殊的大统交替之际,以安化王、宁王前车之鉴,令当地先以二十七月为期,束缚各王府于府内为大行皇帝服丧,有何不可?少了藩王之扰,百姓只会拍手称快!” 杨廷和张了张嘴,没想到他会这么回答。 宗亲的支持他不要吗? “我登基后,自会赏赐诸王府。恩威并施,如今的藩王想乱起来,谈何容易?” 继位之初就把大礼议闹得沸沸扬扬的嘉靖怎么没遇到什么藩王反叛? 朱厚熜缓和了一下语气,继续说道:“听了阁老们这月余在京中所操劳的事,我知道你们也想革弊图新。方向是一致的,就不要在我如何继位的形式上消耗精力了。杨阁老,你该很清楚这件事争下去会是什么结果。死谏我的,附和我的,那不就成了党争?一个个都无心国事了,我不想那样,明白吗?” 杨廷和不再说话了。 原来因循守旧,仅仅只的是这件事的处理吗? 是他杨廷和缺了一份气魄? 不……杨廷和抬头看了看嗣君,从他眼中看到了只属于成年人的那种意味深长的洞悉。 是真的洞悉,仿佛杨廷和心里曾转过什么样的念头,他全都清楚。 理解,又带着些敲打的意味。 这话语权,杨廷和并不是为了私欲而争的。 十五岁的君王,杨廷和的前辈曾有刻骨的教训。李东阳再如何忍辱负重,“伴食宰相”的名声传了多少年? 一个不好就是内臣继续做大,奸佞横行。 皇帝年轻气盛,他是个英明君主的概率实在太低了。 杨廷和现在只知道,一番筹谋已经输了一大半。 同意改了仪注,是输掉的第一回合。 在这里就明确同意了他继统不继嗣,是输掉的第二回合。 接下来说都想革弊图新,但如何施行新政就必是第三回合了。 以这位嗣君的性格,他真的能听劝吗? 这是杨廷和最后的坚持。 心情复杂间,蒋冕又跪了下来:“殿下,臣蒋冕叩请殿下,继嗣一子到大行皇帝名下,也需慎之又慎。殿下既然心意已决,何必又埋后患?” 朱厚熜意味深长地看着蒋冕。 聪明人啊。 屋顶多掀一些,就是很有用。 他思索了一番之后就说道:“此事言之过早,朕才十五岁,急什么?” 既不能是长子,更不能是嫡长子,谁知道那是猴年马月的事? 朱厚熜表明一下“态度”而已。 蒋冕说出了这番话,达到了他的目的也就不再言语。 其他人只是看着蒋冕,暗骂了一句罢了。 谷大用眼见如此,拜了拜之后已经转身走到行殿门口高声唱道:“太后口谕:天位不可久虚,嗣君已至行殿,内外文武百官,可即日上笺劝进!嗣君升坐,百官朝见!” …… 大明嗣君、今日之后的天子终于出现在京城文武百官甚至军民耆老代表面前,行殿内外,乌泱泱的一片跪了下去。 站在最前排,隐隐约约听到行殿中刚才那一阵声音的徐鹏举率领有资格进入行殿的重臣,进来之后先是行了四拜的朝见礼。 徐鹏举看到徐光祚对他点了点头,也看到杨廷和等人通红的眼眶中恍惚的眼神,还有谷大用、王府属官看向嗣君时敬佩的目光。 他拿出了幕僚师爷精心准备好的第一份劝进笺,双手高举大声说道:“臣,魏国公徐鹏举,叩请殿下早登宝位。” 三劝三辞,潜规则。 为表庄重,套路都是固定的。 朱厚熜在御座上稳稳坐着,看眼前这么多人一个个掏出劝进笺来,由负责礼仪的人收集起来放在盘中呈到面前来。 而朱厚熜则摇了摇头,叹着气说着第一遍推辞的话:“所请不允。” “臣,魏国公徐鹏举,叩请殿下早登宸极至尊,以慰群生之望!”他掏出了第二封劝进笺。 朱厚熜这回拿了一封劝进笺看了看,装模作样地回答:“览启益增哀感,即位之事岂忍言之?所请不允。” “四海之心向往殊切,臣,魏国公徐鹏举,伏望殿下仰遵祖训,俯顺群情,少抑冲怀,亟登大位!” 又一轮劝进笺送上来,这回多看了几封,底下一直跪着。 朱厚熜知道自己可能处理得比嘉靖更漂亮,因为他对这件事的走向和各方的底线知道得更清楚,因为他很坦诚地与周诏、袁宗皋、张佐等人商量过了,因为他确实有一个成年人的心性。 在皇权光环的加持下,似乎有势如破竹之感。 但他知道这仅仅是因为登基一事确实已经骑虎难下,杨廷和的个性和他的实力根基决定了他做不来那个权奸——朱厚照驾崩前,被杨廷和他们恨之入骨的“八虎”还有三人仍旧受宠、掌握大权呢。 原本的嘉靖也过了这一关,但后来的大礼议仍旧持续了多年。 自己又已经改变了多少呢? 接下来在具体的事务上才是真正争权的开始。 想着这些,朱厚熜放下手头这份劝进笺之后,眼神坚定地看向了众人:“再三览启,具见卿等忠爱至意。宗社事重,不敢固拒,勉从所请。礼部何在?” 毛澄心情复杂地回答:“臣,礼部尚书毛澄,拜见殿下。” “予钦奉皇兄大行皇帝命遣官迎取来京,奉慈寿皇太后懿旨,天位不可久虚,命以四月二十二日即皇帝位。尔文武百官及军民耆老合词劝进,至再至三,情辞恳切,勉从所请,其具仪来闻。” “臣遵旨!” 山呼万岁之声,在这京城宣武门外、天地山川坛侧面响起。 第27章、上任京城! 入宫之仪,遣官祭告天地、宗廟、社稷,经大明门入午门,先到文华殿审定登基诏书草案、钦定年号,然后到华盖殿换上丧服去祭告大行皇帝受命,随后到奉天殿前换上衮衣和冕,谒告祖宗。 然后就是登基之仪了,流程更加繁琐。 到了这一刻,登基大典已经不容停止地运转起来,所有人都不再有心思去争议什么。 钦天监的人要设定时鼓,鸿胪寺要设表案,教坊司要布置礼乐,锦衣卫要准备云盖云盘云舆。宫中十二监四司八局全都忙碌起来,天子仪仗大驾卤簿要准备好迎接皇帝入城。 外头在忙碌着,朱厚熜暂时回到了行殿之中。 午时日中才出发进入大明门。 袁宗皋在一旁看着朱厚熜,忽然轻声说道:“臣不如周希正。” 朱厚熜愣了一下,随后笑起来:“袁师自谦了。” “臣离开王府时,殿下不足九岁。殿下如今之圣明,自是希正功劳更大。” “……周师确实教诲良多,然而先生这段时间以来,对朝局鞭辟入里,与杨阁老他们争辩时的说辞策略也颇为有效。” 朱厚熜并没有多少得意。 因为这件事,严格来说他准备了一年多。 虽然知道大概的攻略,但朱厚熜最大的倚仗其实就是杨廷和与太后最后退让了。大礼议闹得打死那么多人,天下也没有因为这件事乱起来。 既然如此,他才想着利用这第一次碰面的机会,把一些规矩立下来。 老秦毕竟说过,杨廷和他们在嘉靖早期确实很辛苦。嘉靖太多疑了,不够自信,所以不断地用大礼议的方式争权。杨廷和他们一边要跟嘉靖争,一边还施行新政,让嘉靖早年有了些中兴模样。 朱厚熜是真心觉得大可不必在这件事上折腾不休。 后面那些什么兴献王称宗祔庙还有让朱棣成为成祖等等操作,属实会让朱棣棺材板很激动。 相比而言,现在给杨廷和他们的刺激大一点,但后面越来越“和善”,倒会另有一种好处。 这算不算是对杨廷和他们的pua? 袁宗皋不知道朱厚熜在想这些,只是有些敬佩地看着他:“希正信中说得更多的,还是殿下之聪颖、勤勉。今日殿下于阁臣之前振聋发聩,可惜希正年迈,不能一同入京耳闻目睹。臣与希正不敢言功,面对杨阁老这等人物毫无忐忑,言辞锋锐理据皆全的却是陛下。” 朱厚熜心想因为我毕竟有一颗成年人的心,他笑着摇头:“也就显得更孤家寡人了。为君者自己冲在最前头,也是不明帝王权柄运用之道的表现吧?” “有今日之辩,何人敢于如此轻视陛下?君王之势,因时用之,因时藏之。”袁宗皋感慨地跪拜下去:“陛下今日不仅是压服,也是义理之胜。陛下天命所归,实乃大明之福。臣必披肝沥胆,助陛下澄清宇内、再兴大明。” “袁……卿,平身。”朱厚熜接受了儿时这位启蒙老师的马屁和表忠,扶起来之后收敛了笑容,“朕既受命,必不负先生所教。愿以再兴大明为己任,愿先生日加训勉。” 此刻是真正的君臣对视了。 六十八岁的袁宗皋也已经很年迈,在江西多年,比周诏显得更苍老。 他眼中有些红润,也有欣慰:“臣不知能辅佐陛下多久,但仅就这数日见闻,殿下宽和待人,举止有度,志向深远,胸有乾坤。今日看来,梁叔厚似已归心,蒋敬之蠢蠢欲动。登基之后论功行赏,钱宁江彬大案,杨介夫与王德华多年之争,殿试取新,想来陛下已经思量过了。” “慢慢来吧。”朱厚熜笑着说道,“袁卿江西一任,若有良才尽可举荐之。王府属官出身所限,只怕是后继无人。那解昌杰……” 袁宗皋脸上怒色一现:“既为王府长史,竟行此不忠不贤、贪赃枉法之事!此人不可用!” “当然是不可用。”朱厚熜轻叹道,“等纷争再起,杀鸡儆猴吧。朕既已为天子,便已无朝堂旧臣与潜邸旧臣之分。唯才是举,择贤用之。” “陛下圣明!” 朱厚熜笑了笑,就见张佐走入殿内跪了下来说道:“陛下,午时已到,请陛下移驾大辂。” 袁宗皋再次站起来行了行礼,先出去归入百官之列。 朱厚熜身边,已经只有内宫中的诸人,谷大用、张锦、韦霖、张佐、黄锦都在身前。 他往前走着,开口说道:“谷大用。” “奴婢在!” “今天朕说的话你们也听到了。”朱厚熜淡淡说道,“你之前说的那些话,现在有什么新的感悟?” 谷大用低着头小声回答:“是奴婢造次了。陛下天资英断,该是陛下的,自然是陛下的。” “终归伺候皇兄这么多年,有些苦劳。”朱厚熜瞥了他一眼,“如今钱宁、江彬下狱,还有宸濠之乱至今尚在清查冒功之人,群情汹汹,你们是躲不过去的。回宫之后,你们几个就好生商议一下吧,朕干脆地处置了,也免得你们晚景凄凉。” “……奴婢叩谢陛下大恩。” 谷大用跪在了身后,心里想着昨夜干儿子来传口谕时转述的话。 魏彬他们算计错了,陛下并不是真的要跟朝臣们撕破脸换一批新人。 杨廷和他们在这件事上,当场并没有多少还手之力就顺台阶而下了。 几个八虎余孽枉做小人啊,还想着浑水摸鱼。 今日之后,朝中还会因陛下继位名分问题继续争,让他们能在太后、陛下、朝臣的角力当中左右逢源吗? 已经结束啦! 陛下快刀斩乱麻,大势已定。 还好,陛下终究还是念在他之前冒死请见说的话的份上,答应了他们一个晚景,接收他们手上掌握的一些东西。 既然是晚景,终归不是诏狱和刑场。 他跪在身后,朱厚熜已经走出了行殿,一张张陌生的面孔随之单膝跪下,这是军中之礼。 屁股决定脑袋,时代决定做法。 朱厚熜既不能完全用后世的思维和观念套在现在的很多事上,也没资格从道德上居高临下地去俯视谁。 谷大用、魏彬、张永他们确实不干净,但他们有他们的作用。 朱厚熜深知这第一场胜利并不算什么,因为他是掀了屋顶,让杨廷和他们极为担心他继位后会怎么折腾,这才退而求其次同意他开个窗户。 若不是朱厚熜收回了“因循守旧”的总体评价,告诉他们“大家的方向是一致的”,杨廷和他们能那么容易偃旗息鼓? 后面才是一生永恒的争斗,与一项项人事安排、财权掌握、大政方针有关的吵闹。 而当下,杨廷和他们最害怕的那件事,朱厚熜必须要给他们一点盼头。 那就是清理正德朝那些恃宠而骄、作威作福过的内臣、幸臣。 如若不然,杨廷和他们会不断生事的,毕竟那才牵涉到真正的问题:皇帝真的不信任他们。 眼下杨廷和他们暂时不阻拦了,那只是因为在这件事上他们不想做奸臣,没那种胆子去觊觎更大的权力。 说难听点,是忠臣被强势的君主拿枪指着了。 可你不能一直真的拿枪指着他们,旁边还站着许多磨刀霍霍的太监。 所以只好清理掉谷大用他们,毕竟这本来也是要做的。 好在他们本来就已经有这种觉悟了,他们本来的预期已经低得可怜,朱厚熜能把他们手里掌握着的权力拿过来,看起来还像是对他们开恩。 朱厚熜才打完有攻略的第一仗,接下来的每件事,他都不再有攻略。 但他毕竟要登基了,皇权将是他的武器,最强大的武器。 可怕的皇权。 “起驾!” 悠长嘹亮的声音中,大驾卤簿缓缓行动起来。 他是大明天子,至此,上任京城! 第28章、龙入皇城,惊涛四起 大驾卤簿进了城,此刻京城中的一个客栈里,一群士子比其他人更兴奋。 “新君终于要继位了。诸位,一年多了啊!” 都说人生三大喜事之一是金榜题名时,这群士子去年已经体验过那种狂喜了:他们都是正德十五年礼部会试中的胜利者。 但狂喜之后就是长达一年多的郁闷:因为皇帝南巡、回来后又病重,本该在礼部会试结束后就接着举行的殿试一直拖到了现在还没进行。 殿试不再除名,他们人人都已经是准进士,但眼下的身份毕竟还只是贡生,没有拿到告身。 “抡才大典乃一等一的大事,殿试想必应该就安排在下个月了。”其中一人笑着对另一个清瘦的书生笑着调侃,“才伯兄,你的霉运到头了。梁阁老素来赏识你的才学,你二人又是同乡。这回梁阁老以古稀之躯远赴安陆迎立新君,他老人家只需在陛下面前提提你的名字,才伯兄就此平步青云也不在话下啊。” 这个书生有些尴尬地摆了摆手:“梁阁老那只是怜悯在下科途曲折,殿试列身哪一榜、之后暂授何职,还是要凭文章与名次了。” “福祸相倚!”贡生们兴奋的并不仅仅只是殿试终于要开了,“陛下以藩王世子入继大统,这真是极为罕见!我等虽是正德辛巳科的贡生,却会是陛下取的第一科进士!素来一朝天子一朝臣……” 被称为才伯兄的贡生名叫黄佐,他和梁储都是广州府人。 如今三十一的黄佐少年成才,六岁时启蒙的塾师就表示没什么可教他的了,让他回家自学。他十一岁就把科举前的功课学完,但此后正式走上科考之路,却是一段近二十年的坎坷时光。 本已是院试案首,却因两任督学的恩怨重考院试,黄佐这个原案首还独独不准参加考试。 后来乡试中了解元,但广州府离京城何等遥远?黄佐没赶上第二年春的礼部会试。 三年后再考,半路上父亲去世,回家守孝。 再下一科,这回是自己得病了,会试考到一半无法继续考下去。黄佐曾有心灰意冷之意,是当时梁储鼓励了一下他这个同乡下科再试。 接着就是去年了,这回更无语:黄佐的路引搞丢了,按规定不能参加会试。要不是礼部尚书毛澄给了个特例,黄佐又得耽搁三年。 好不容易以第十八名成为了贡生,殿试又一拖再拖。 这段时间里,黄佐不知道被多少同科或带调侃或有埋怨的戏称为科道克星。 现在机会终于要来了,黄佐坐在窗户边看着远处那令人动容的天子仪仗,看着其中那些身着朱红青绿各色官衣的人。 去年高中后去拜谢梁储时,黄佐知道了自己曾被置于榜首,后来有异议才被换成了第十八。 此刻,黄佐由衷希望这位新君是个伯乐。 …… 大驾卤簿之中,翰林院的学士们也都眼神各异地看着前方的大辂。 翰林院的学士、庶吉士品级低,但储才之地,历来都是每科翘楚才能进入。作为天子近臣,在内阁设立以后,这么多年来已经形成了一个事实上的门槛:非翰林不入内阁。 眼下新君将登基,一朝天子一朝臣会在这位原本是藩王世子的皇帝这里体现得更为淋漓尽致。 四位阁臣中,杨廷和已六十三,梁储七十,蒋冕和毛纪都是五十八岁。 几年之内,朝堂中不知道将出现多少机会。 现在这些翰林学士们无不揣摩着新君喜欢什么样的文章、欣赏什么样的人、推崇哪些学问。 十五岁的皇帝,经筵是不可缺少的。除了重臣们进讲,翰林院学士也都有侍读、侍讲的机会! 在这些人里,还有一个刚刚年满四十的人。 他是弘治十八年二甲第二、总排名第五的严嵩,当时就以庶吉士的身份进了翰林院。 但随后正德皇帝登基、刘瑾权倾天下,严嵩又退官回籍,在老家袁州府分宜县一呆十年。 弘治十八年的主考官杨廷和曾邀他复官,但他拒绝了。 有人说他是在养望,但他明白其时朝堂的凶险。 宦官得势,皇帝对文臣有偏见,那实在不是一个奋发有为的好时候。严嵩身为杨廷和的门生,到时候恐怕处于冲锋在前的风口浪尖。 哪怕是五年前宦官势力已经被打压下去不少了,杨廷和再邀他复官时他答应了,回京之后也一直只呆在清贵的翰林院。 但现在,严嵩的心思终于活了起来。杨廷和贵为首辅又是拥立之功,这一个多月来清除弊政、打压宦官势力的力度之大,颇有煌煌之势。 最主要的是,严嵩已经四十岁了! 他积累了这么多年,还能等多久? …… 大驾卤簿将到大明门前时,京城西直门内的一处小宅院里,主人张楫战战兢兢地跪在院子里,颤抖着问:“不知天官驾临,学生失礼之至,寒舍粗陋,不知……” “张秀才,这可使不得,咱家又不是来宣旨的。”身着太监服饰的人笑容满面地将他扶了起来,“张秀才也知道,陛下马上就要登基了。我们这些做奴婢的,得先帮主子把事情想在前头。太后懿旨,命奴婢们先在京中预选一些淑人。听说令千金姿容卓绝,知书达理,不知可否先让咱家见一见?” 张楫闻言脸色顿时剧变,支支吾吾地回答:“小女下下之姿,如何能入得天家法眼。这位天官……” 太监沉了一下脸,随后又笑着说:“张秀才,只是先预选一些淑人。咱家奉的是太后懿旨,张秀才可知道,若是令千金才貌兼具,来年选秀入宫之后可是大大有机会母仪天下的啊。届时张秀才一个伯爵之位是少不了的。” 张楫在太后亲自安排出来的人面前又哪里有拒绝的余地? 他知道这祸事已经是从哪里开始的了。 这一年多来,许多权贵家的奴仆已经来过数次,都被张秀才以亡妻新故、女儿尚在孝期之中的借口搪塞过去。 这段时间以来毫无办法,他一个屡试不中的秀才又怎么能和那些权贵相抗衡? 只是想着宝贝女儿要被那些声名狼藉的权贵纳为妾室,张秀才就百般不愿。 也不知道是哪个亲戚好友在亡妻丧礼上见到了服孝的女儿,就这么传了出去。 没想到,现在竟又传到了宫中。 懵懵懂懂又惊惶不定的张晴荷极度不自在地被那个太监盯着看了一阵之后,等心神不宁的父亲送了那些人出去之后就害怕地问:“父亲,出了什么事?” 张楫忧愁地叹了口气,看着年方十四却又出落得花容月貌的女儿。 后宫之中是有荣华富贵,却又万般凶险。 如今竟是张太后先遣人出来预选淑人,毫无疑问是要选些姿容出色的,后面好影响那位并非亲子的新君。这其中的莫测之危,不知道会有多少。 张楫知道凭女儿的才貌,恐怕是很难躲过这一劫的。 最主要的是,女儿的名声已经在坊间隐隐传开了。明年若真开始选秀,顺天府同样会过来吧? 他只恨没有早些给女儿说门好亲事。 “父亲……难道是……选秀?”张晴荷聪明伶俐,看到父亲的表情,联想到刚才的太监,白皙的脸就显得更白了。 张楫忧惧地捂住了脸:“晚了……已经入册,还是太后亲自吩咐的预选。就算想躲,也会惹怒太后。” 张晴荷虽然才貌双全,但这番大变故也让她手足无措。 张楫猜测得没错,从确定要立朱厚熜为帝开始,张太后早就安排了预选淑人这件事。 在朱厚熜一步步靠近大明门的时刻,这些被提前接触过的人家里,有的欣喜若狂,有的惊疑不定,有的恐惧至极。 一心为女儿将来幸福考虑的人家,谁不知道那座紫禁城就是一个吞噬生命的巨兽? 现在,朱厚熜经过了大明门,进入了皇城的范围。 正前方,就是他熟悉又陌生的承天门。 第29章、年号,嘉靖(求收藏求票) 进入午门之后,一种迥异于城中的那种肃杀庄重之意扑面而来。 这不是后日里游人如织的故宫,现在这里是帝国的中枢、守卫最森严的所在。 空旷宽阔的视野中没有树木,这既是安全中为了防火和减少守卫视野盲区的考虑,也是风水等多方面的原因。 朱厚熜的第一感觉是:既旧,又新。 目光穿过内金水桥遥望前方的奉天门,入目所见石桥上的护栏还只经过百年的风雨侵蚀,因而纹理显得更精致,比朱厚熜印象中要新。 按朱厚熜如今学习到的内容,以后除了利益色彩更浓的大朝会及一些庆典,日常与外臣打交道都会在这个区域。 早朝在奉天门,如果有午朝、晚朝,分别在左顺门、右顺门。召见阁臣召开的内阁会议,一般是在奉天门处的东角门。 但穿过左顺门看到了文华殿,又看到这组宫殿群显得有些老旧了,朱厚熜的第一感觉竟是得修一修。 文华殿的北侧就是文渊阁,从天顺至成化年间,这里就可称作东宫。杨廷和他们最先制定的仪注中,也是让朱厚熜入宫后先暂居文华殿。 但现在朱厚熜到这里来,就只是审定一下登基诏书了,其中诏书里还将确定年号。 “经筵就是在这里举行?” 朱厚熜走入文华殿正殿后,一边打量着一边问道。 杨廷和心头一动:“正是。正统元年,杨文贞公于《请开经筵疏》中有言,自古圣贤之君,未有不学而能致治者。太宗皇帝定制,初二、十二、二十二,每月三经筵,再辅以日讲,陛下登基后,当再开经筵日讲之制,则天下臣民幸甚。” 劝进都劝完了,现在所有人都得称呼朱厚熜为陛下,而朱厚熜也可以公开称朕了。 朱厚熜笑了笑,自己那堂兄是不爱学这些的。 而自己呢,也不想被他们用四书五经洗脑。 只不过虽然已经有近四十岁的心理年龄,他表面上毕竟只是个虚岁十五的孩子。 “经筵是要开的,后面可以递个方略过来。”朱厚熜给了今天颇受打击的杨廷和他们第一个甜头。 杨廷和总算多了桩开心一点的事,下拜称“圣明”。 进宫之后第一件事是关心学习,对他们来说岂非是天大好事? 朱厚熜是必须先经历一下这些的,对于后面那些没攻略的事,他又到了必须学习、思考、记录、分析的状态。 坐到文华殿中宝座上,魏彬赶紧从杨廷和手中接过已经初步拟好的登基诏书,恭敬地递到了朱厚熜手上。 诏书很长,朱厚熜仔细看着,顺嘴就问道:“诏书中所拟年号是什么?” 杨廷和回答道:“礼部所拟诸年号,百官以为‘绍治’为上。绍者,承续,继往。治者,安定太平。” 朱厚熜对这些文字寓意可没有那么精通,但唯独这个年号,是老秦讲过的细节。 绍治这年号自然可以像杨廷和那样解释,但也有继承弘治的含义。这既有过继给朱佑樘的暗示,又是希望他继承孝宗一朝垂拱而治风格的意思。 杨廷和留意观察着朱厚熜的反应,只见朱厚熜抬眼意味深长地看了看他,随后就笑道:“换一个吧。” “……陛下,商议年号可不是仓促间就能完成的。” 他正要好好解释,就见朱厚熜低着头说道:“叫嘉靖吧。嘉者,美也;靖者,安也。《尚书·无逸》有云:不敢荒宁,嘉靖殷邦。武丁自乡野而继王位,朕也想如武丁一般贤明、长朔,使大明更加美好安宁。” 做过功课就是不一样,杨廷和一时都愣了。 你还别说,这年号是真的很不错。既朗朗上口,又寓意很好,出处还确实符合他藩王继统的情况。 几个阁臣面面相觑,齐齐感到皇帝早就心有定见。 这如果不是早有准备就见了鬼了,他们绝不相信皇帝仓促之间会有这个见解。 直到看见十分愕然的袁宗皋,他们才意识到事情不是那么简单。 正在震惊中,只听皇帝又说道:“四位阁老,大宗伯,这诏书虽然你们仓促之间改不过来,但既然有了昨晚谢笺,又在行殿时听了朕的意思,这些表述就不行了。” “……请陛下明示。” 朱厚熜看着他们:“这‘入奉宗祧’一词,也有继嗣之义吧?改为‘继承大统奉祀宗庙’。另外,你们借朕之口说皇兄‘运抚盈成,业承熙洽,励精虽切,化理未孚,中道权奸,曲为蒙蔽,潜弄政柄,大播凶威。’这不合适。朕奉皇兄遗诏继承大统,怎能如此鄙薄皇兄?” 顺应天命继承一份清明和乐的帝业,虽然有殷切的励精图治之志,但教化治理没有令人信服。 “中道权奸,曲为蒙蔽,潜弄政柄,大播凶威”这几个词就更损了,正德一朝昏聩混乱之意跃然纸上。 偏偏随后又跟了一句“朕昔在藩邸之时,已知非皇兄之意”,听着像是朱厚熜为朱厚照开脱,但上面那些评价又好像是朱厚熜认同的事实了。 至于诏书后面对于登基后立刻会进行处理的弊政的表述,那就更显得朱厚照在位十六年没干出什么成绩,徒有“励精”的“切”心。 “……陛下。”杨廷和胀红了脸,“若无此言,则其后诸多新政失了根基……” “登基诏书一旦诏告天下,朕必须得为其中内容负责。”朱厚熜摇了摇头,“朕继位的法统与权威并不需要通过鄙薄前朝来达到,你们也不该以偏概全,对皇兄于边事上所取得的成就避而不谈。若诏书里真这样评价皇兄一生,千百年后史册上只会讥笑我等器量狭小。” 杨廷和等人显出些尴尬来,因为像应州大捷那样的成就,起作用的恰恰是正德皇帝本人的任意妄为和他所重用的那些奸佞。 但陛下不愿以他之口这样评判前任,杨廷和他们却没什么立场去劝——这毕竟是新君以第一人称口吻颁布的登基诏书。 “朕要的是公允。”朱厚熜拍了板,“这其后新政,朕粗略数了数,一共竟有八十一条。朕之前说你们因循守旧,是朕轻率了。阁老们,朕知道你们很急,但不能这么急。如此多条新政,诏告天下之后朕也不用做别的了,一生都用来完成你们所拟的这些新政都不够。” 杨廷和顿时急了,跪了下来说道:“陛下,这都是刻不容缓、应除之弊政啊。就好比在京官军、旗校、军匠人等,食粮之数已达三十七万三千七百余员,一岁需支米三百九十八万八千八百余石。如今,岁运入京的粮食一年也只四百万石左右,光是这一项,入京粮食虽尽数供用这些也不够啊!” “这些朕明白,是要裁撤一些。”朱厚熜又给了颗甜枣,随后却指着其中一处地方说道,“但这正德年间添建的宫屋,拆了作甚?不留着日后用作他途,反倒还要费工费粮拆去?又比如这正德遗奸,朝廷自有法度,哪些人有罪随后令有司惩治便是,何必在登基诏书中指名道姓地表明严惩?” “此辈民间怨声载道,陛下将之明正典刑,才是百姓归心称颂之举……” 朱厚熜摆了摆手:“又这一条,革除弘治十三年三月初二日以后新增问刑条例。之前的条例就全然无错、之后一条都不对?还有清理通州、张家湾、南京各样船只这样的小事也写在诏书中……阁老们,朕有多让你们担心,恨不得把所有想做的事都先事无巨细列在登基诏书里?” 这话问出来,杨廷和等人都有点委屈地看着他。 你说呢? 你知道你把谢笺写成那样,我们多么担心你又是一个新的顽主吗? 你看你现在不是又要大改登基诏书吗? 你到底还想不想快点登基?! 第30章、登基诏书的问题(求保底月票) 朱厚熜深深地看着他们,现在他越来越倾向于内阁那边是在跟他这个皇帝打时间差,而不是不能改。 恐怕刚才这段时间里还添加进去不少新的,所以后面八十一条新政才显得条理混乱。一会说宦官,一会说民生,一会又跳回宦官。 那么长的登基诏书,又这么乱,短时间里朱厚熜又能看出多少问题来呢?恐怕他们就是这样想的。 朱厚熜在没有见到登基诏书以前,也以为登基诏书就只是个礼仪文本。 但他细读之后,才发现这登基诏书中实则定下了本朝的“施政方略”。 非常具体,具体非常! 这种总方针一般的东西就那么仓促之下递给了他,朱厚熜哪能一下子全接受杨廷和他们的方法? 两边又僵在了这里,朱厚熜刚给了一个“要开经筵”的甜头给他们,现在又因为登基诏书中起了纷争。 前面那些表述倒还好说,但这么多具体的国策方针,杨廷和他们是不想退让的,朱厚熜又不能全盘同意。 大体上,这些方针政策是“拨乱反正”,可以说是“去正德化”。 朱厚照这个堂兄十六年来施行的一些政策基本都被废除了,但你不能说杨廷和他们是真的要改革。 他们是要复古。 回到弘治年间的状态,同时也就通过限制锦衣卫、限制宦官、革除皇庄皇店、提倡劝谏等限制君权。 文华殿中陷入了沉默,朱厚熜放下了诏书说道:“令在京在外各衙门自行议奏裁革诏书所言之外其余正德以来弊政更是荒谬。这就是说,你们仓促之间未能写全,正德年间竟无一条好政令?你们让朕带着这样的诏书去谒告皇兄几筵,受命登基?” 杨廷和等人跪了下来,却不争辩。 朱厚熜只觉得宫中某处,他堂兄的棺材板此刻一定很激动。 镇国大将军尸骨未寒呐! 人亡政息莫过于此,杨廷和他们是真的狠。 现在朱厚熜倒有点理解他们了,这得是多强烈的正德ptsd症状? 而他朱厚熜之前同样非常强势,怪不得杨廷和他们声泪俱下。 “别急,真的别急。”朱厚熜叹了口气,“现在反过来了,倒成了朕劝你们缓一缓。都说治大国如烹小鲜,你们这是大火颠勺啊。今天朕在这应允你们,该改的,一定改。先把这八十一条理一理,如何归纳为几大方面的弊政,要往什么方向改,改出什么效果,把这些写清就行了。时间紧迫,开会开会。” 杨廷和他们幽怨得很,你也知道时间紧迫,把年号和那几句话改一改不就行了? 就在文华殿中,皇帝还没有登基,第一次御前内阁会议就这样召开了。 会议主题:皇帝本人的登基诏书审定暨嘉靖一朝施政方略。 会议主持人皇帝对诏书中诸多新政排列之混乱发表了充分的吐槽,以此为由将诸多新政归结为数类,即:施恩宽赦、诉冤奖功、冒滥冗员、限制宦权、澄清吏治、改革经济、调整司法。 其中,在宦官、吏治、经济、司法等牵连甚广的方面,只写明了将会往什么方向改,力求达到什么样的效果,但暂时并不写清具体的措施。 事实上,这几个方面本身也只在限制宦官这些方面他们写得明明白白,挥刀一顿砍。而其他方面则大多老调重弹,就好比清丈土地、减免赋役,写是写了,却不像限制宦官那样有清楚的具体做法。 皇帝本人最后总结道:“这样一来就有条理多了。内臣过去十多年指手画脚的地方越来越多,朕也知道。但内臣和外臣是天子的两只手,你们可不能让朕真成个残疾。两边都改出什么效果来,白纸黑字,朕会认。” 与会众阁老只能苦着脸先接受了这种和稀泥。 不能说没有收获,有一些弊政陛下确实痛快地接受了他们的意见。 但这又是输了半局,陛下确实一步步都对话语权不松口。 年号他定了,新政他也插了手。 让人烦恼的是:他定的年号确实不错,很有水平;而新政的意见,他竟也说得头头是道。 现在众人亲眼所见:他可不是乱说的啊! 虽然没人在旁边教他,而且纯粹是针对诏书中新政就事论事,他居然都有些见解,用来反驳他们意见的话也颇有道理。 所以当他离开文华殿之后,是个阁臣看着他的背影心情很复杂。 梁储最先长叹了一句:“热闹日子还在后面呢。” 所有人都有共同而明确的认识了:不能把他当个不懂事的孩子。 真怪啊。 谁教的? 袁宗皋只送到了这里,面向杨廷和他们的目光,袁宗皋一脸无辜。 我只教了他识字,真心的。 就路上这些天的时间,够教什么?陛下说出来的见解,老夫都很佩服! 没人知道一个很清楚自己以后会做皇帝的中年人,在没有手机电脑没有娱乐的守孝生涯中已经针对未来想过多少事。 他可能不懂这个时代的许多东西,但权力的争斗终究也是一场夹杂着利益与理想信仰的人情世故。 朱厚熜远比他们想象的要心智成熟,也远比他们想象的要勤勉务实。 永远不要低估一个焕发第二春的中年男人那份既谨慎又果敢的心! …… 外朝三大殿,最南端的就是以后名为太和殿的奉天殿,再往北则是较小的方形华盖殿。 按照修改后的入宫仪注,朱厚熜直接到了华盖殿更衣,准备先到朱厚照的几筵前祭拜、受命。 到了这里,外臣已经不再跟在身边。 朱厚熜身边离得最近的是张佐、黄锦、麦福、章奏这四个从兴献王府一起跟过来的太监,四人帮着朱厚熜换上了隆重的孝服,就在魏彬的引领下而去。 此刻的紫禁城里,处处都在准备着登基大典这场大戏。 华盖殿是后台,承天门是礼仪宣布开始的地方,奉天殿是主舞台,奉先殿、几筵殿、太后等人居住的宫殿…… 现在朱厚熜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停放朱厚照梓宫的几筵殿。 紫禁城里,并没有一个名叫几筵殿的地方。所谓几筵,就是对灵堂的更为高端的称呼。 皇帝驾崩后,从驾崩到真正葬下去,时间一般都会过很久,中间有非常多的礼仪。 先是在乾清宫中停灵,然后小殓、大殓装到梓宫里,过不久就要先移到某个地方布置好几筵,等待出殡下葬。 总不能一直停在乾清宫不是?新皇帝登基了,难道还跟棺材共处一殿? 皇帝、皇后的几筵殿一般设置在被称作白虎殿的仁智殿,这是位于紫禁城西部,和文华殿对称的武英殿北面一处僻静的建筑。 朱厚熜一路到了这里,还没进入几筵殿就听到里面撕心裂肺的哭声。 前方引路的太监在门口嘹亮地喊着:“皇帝陛下亲谒大行皇帝几筵!” 于是几筵殿中的哭声更加大了,朱厚熜刚走进殿中,就见侧前方一个身着丧服、衣着尊贵的丽人跪向梓宫的方向答礼。 朱厚熜明白了过来,这是朱厚照的皇后夏氏。 其他人过来,夏皇后自然不用在这里。但朱厚熜的身份不同,他是嗣君,却又不是儿子。他来谒告朱厚照的几筵、受命登基,这是非常重要的一个礼仪流程。朱厚照的正牌妻子他不仅见得到,而且还能受到吊唁答礼。 朱厚熜看着前方的巨大梓宫,那里面现在就装着将皇位“赠”给他的朱厚照。 人死如灯灭,皇帝这盏灯死后的排场再大,礼部所拟的新君登基诏书中是如何评论他的呢? 朱厚熜有些感慨,颇为诚心地五拜三叩。 这个堂兄在后世那些传说里的荒诞是真是假,朱厚熜都已经不在乎了。 他应该已经帮朱厚照改写了在登基诏书中所遭遇的评价。 后面大明朝新的历史,将由他来书写! 第31章、张太后的小手段(求票) 随后一段早就拟好的祭告及受命文被念出来,无非就是表达哀痛、感谢信任、接受托付、我这就去坐你的位子了、你放心之类的意思。 华盖殿外,出席登基大典的高品文武官员们已经等候在殿外的台阶上,等待鸿胪寺的执事官领他们陛见皇帝。 陛见完之后他们就要去承天门外等候着大典正式开始。 “陛下已具衮冕,前去奉先殿、奉慈殿、几筵殿了。” 等有人问起,他们被告知了皇帝的行程。 没错,朱厚熜又去了一趟几筵殿,这次换上了皇帝最高规格的行头。 十二团龙遍布全身,以通经断纬的缂丝技法精心制造出来的衮服富丽堂皇。 头戴乌纱翼善冠的朱厚熜已经另有一番气度,就在百官等得焦急时,他终于再度出现在华盖殿里。 …… “大典快开始了吧?” 仁寿宫内,张太后也已经盛装等好。 “回太后,报时鼓又敲响了一次,陛下已经离开华盖殿过来谒见您了。” 正式的登基大典开始后,朱厚熜还会再在宫中走一趟,见三个重要的人物,去几处地方行礼,然后到奉天殿登基。 行殿传回的消息让张太后再次勃然大怒过,但已经无能为力了。 现在她紧张又不安,问起一旁的老太监:“金生,你底下人现在已经在各地预选了多少淑人?” 伺奉张太后很多年的太监袁金生肃容回答:“各地已报来四十八人,都是上上之选。这一些是肯定能通过前五轮名列三百人入宫来的,到时奴婢亲自关照着,五十个淑女之中定能选出合太后意的三人,供陛下选出皇后。” 张太后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后又说道:“定要多挑几个骨相易生养的在五十人之列,不作为皇后之选。谁若能第一个诞下庶子,将来便如同我亲女。现在,这件事必须让他给个准信!” 袁金生跪下称赞道:“太后隆恩,不知谁有这个福分。” 朱厚熜哪里知道还不满十五实岁的自己已经被张太后惦记着,压榨甚至隐隐控制了呢? 知道了他也不在乎。 现在,他也终于要来见这个张太后了。 是她首肯了让自己当皇帝,而后来也退让了不要求朱厚熜继嗣。 进入正殿之中,先看到的就是身旁跪倒了不少太监宫女的张太后。 此时,她脸上已经颇有老态了。宫中生活再优渥,这个时代的保养方法也不能让已经五十岁的她保持青春靓丽。 看着英气勃发的朱厚熜走近,张太后从他的眉眼里依稀看出自己儿子的模样。当年登基的儿子,也是在这样的年纪。 张太后一时情绪激动,眼睛红润起来。 毕竟是长辈,而且是太后,朱厚熜行了拜见礼:“侄儿厚熜拜见太后。” “快起来快起来。”张太后虽然听到侄儿这个称呼无可奈何,但还是堆起了笑,“早听鹤龄的夫人多次转述皇帝英姿,今天总算见到了。” 朱厚熜笑着说道:“母妃也托侄儿向伯母问好,侄儿昨日谢笺颇为不敬,还望伯母海涵。” “都是为了朱家基业。”张太后感叹了一句,“听说今天皇帝在行殿将杨廷和他们驳得哑口无言,我放心了不少。” 听到回报时,她着实很意外。 现在她再次审视着这个侄子,心中对他十分忌惮。 朱厚熜又再次行了行礼:“伯母请放心,侄儿虽然不得不坚持,但一定代皇兄尽孝。适才皇兄几筵前,侄儿也向皇兄承诺过。” 张太后似乎很宽慰地点着头:“皇帝有这份孝心,比名分更重要。如今皇帝不肯继嗣到我名下,听说将来继嗣一子给你皇兄的事,阁臣们也百般劝阻?” “是有这回事。他们也无非是担心将来再起大位之争罢了,只要没这样的隐患就不会有问题。” “……那皇帝准备如何处置?”张太后盯着他。 “朝臣们担心的也不无道理。侄儿想,若是直接封王前往就藩,也许朝臣们就不会反对了。” 张太后顿时僵住了,那岂非是让夏皇后带着孩子先去就藩?她张太后是不是也要一起去? 想到这里她心情大坏,勉强笑道:“皇帝的心意我知道了,这事再议吧。大典在即,皇帝先去忙。” 朱厚熜笑着告别:“夜里再来向太后问安。” 晨昏定省,朱厚熜决定把这个表面工作做一做。 毕竟到了这紫禁城里,可就不像在王府之中一样有很好锻炼身体的场所了。每天早晚在这宫里转一圈,那多少也算是个运动量嘛。 但到张太后这里打个转,会得到的好处是极大的,至少会让她和朝堂中的一些大臣没话说。 以后再做什么事的话,也算仁至义尽了。 小孩才置气,成年人会演戏。 从张太后这里出来,他又去了已经搬到清宁宫的夏皇后那里。 新君马上就要登基了,她已经不能再住在坤宁宫里。 到了这里居住,地位自然不再是往日可比。 而这里比仁寿宫的条件就差了不少,房屋平矮不说,还比较阴冷。看得出来,也是刚刚收拾出来不久。 朱厚熜先前在几筵殿中见过她,但现在更正式一些,而且是面对面。 客套寒暄过后离开前,朱厚熜对她说了一句:“皇嫂节哀。朕既然有承诺,一定不会让皇兄当真绝嗣的。” 有这个指望,这个宫里曾经的皇后至少不会一味站在张太后那边。 她是觉得在皇宫中把孩子养大更舒心还是干脆去就藩更自由自在,朱厚熜更相信后者。 夏皇后眼睛红润起来,行着大礼:“臣妾叩谢陛下。” 朱厚熜微微一笑,离开这里前往邵太妃的居所。 夏皇后亲耳听到朱厚熜再强调了一遍那个承诺,心中大石落下了地。 方才只是匆匆一瞥,她看清了这个“堂弟”健康又富有朝气的脸庞。 听说虚岁只有十五,比自己小了足足一半。 夏皇后既希望他早点生下一个皇子继嗣过来,又希望他缓一缓稳固好根基,这样生下来的孩子应该也更健康、更有希望长大…… …… 后宫之中外西路和外东路宫区就像它们所处的位置一样,其中居住着的也是已经边缘的女人。 朱祁镇废除了殉葬的做法之后,前任和前前任皇帝的后宫妃嫔们便都在这里面养老。 生前就有皇后位份的,自然能够得以居住在条件更好的仁寿宫、清宁宫这样的地方。 宪宗朱见深的贵妃邵氏之前却只能在整个紫禁城最西北角的英华殿,与其他前代妃嫔们蜗居在一起。 宪宗一朝最宠幸万贵妃,邵贵妃却依然能成为唯二受封贵妃的妃子之一,之前所受的宠爱可想而知。 朱厚熜听老秦侃过,其实他父亲朱祐杬也曾经有可能被立为太子。只不过朱祐杬的母亲邵贵妃最终退缩了,因此朱佑樘得以顺利继位。 结果阴差阳错,邵贵妃的亲孙子还是入主了这座紫禁城。 人家是母凭子贵,如今的邵太妃却是奶奶凭孙贵,如今以太皇太妃的身份住进了……未央宫。 朱厚熜很奇怪,怎么是这个名字? 问了一下魏彬,只听他左右望了望,然后才凑近了些小声回答:“未央宫是太妃旧时居所,她老人家就是在未央宫诞下三位皇子的……” 朱厚熜皱了皱眉:“未央宫是东西六宫之一吧?” 第32章、奉天承运皇帝 魏彬有点心虚地应声称是:“宫中历来并无定制,只是太皇太后与太后居于仁寿、清宁二宫乃是成例……” 朱厚熜明白了过来,脸色微冷。 张太后耍这点小手段,是要为难他嘉靖吗? 东西六宫是皇帝的后宫居所,把邵太妃安置在这是什么意思? 朱厚照驾崩了,她的皇后迅速被安排去了另外一处太后居所清宁宫。 而辈分比张太后更高的太皇太妃邵氏,虽然从原本条件更恶劣的英华殿搬到了未央宫,并且美名其曰这里是她原来的旧居,但规矩在这呢! 未央宫在内西路,位于仁寿宫的东北角。 朱厚熜兜转一圈又回到了这里。 在魏彬等人紧张的情绪中,朱厚熜先没表示什么。 到了未央宫门口,就见宫女扶着一个双手张向门口的老妇人,她双目无神地到处看,眼里流着眼泪:“皇帝到了吗?皇帝在哪里?” “祖母,孙儿在这里。”朱厚熜赶紧走过去。 邵太妃泪流满面,双手颤颤巍巍地摸着他的脸,又摸到头顶丈量着他的个头一般:“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老人纯粹至极的亲情让朱厚熜心里也柔软酸涩起来,扶着她的手慢慢往正殿中走:“祖母,孙儿现在回来了。再过不久,母妃和您的两个孙女也要过来了,到时候都住在一起,您可以尽享天伦了。” 邵太妃只是不停地留下喜悦的眼泪:“太好了,太好了……” 她依旧看着面前的朱厚熜,但眼眸中没有焦点。 邵太妃一共生了三个儿子,但这三个儿子在成年就藩后如今已全部去世,孙子这一辈更只有一个朱厚熜一个男孩。 也就在这种听闻儿子一个个去世、孙子也一个个早夭的日子里,往日的贵妃、后来紫禁城中的边缘人邵太妃哭瞎了眼睛。 但她所剩下的唯一孙子,如今却要登基称帝了。 这种奇妙的命运,还有老太妃的真情流露,一时让未央宫中其他的太监宫女们都感慨不已,又或者带着别的目的跟着哭起来。 朱厚熜在未央宫多停留了一些时间,才在邵太妃的催促下离开了这里。 “去吧,今天是你的大日子,有空了再来看祖母。现在好了,祖母吃的、穿的全都不愁,还能见到我的孙儿。” 邵太妃明明看不见,但现在终于幸福无比地笑起来。 朱厚熜离开了未央宫,心里不太平静。 说现在吃的穿的全不愁,只怕之前有过愁的时候。 未央宫的情况看起来比清宁宫好不少,但那大概是因为之前就有朱厚照的后妃居住,一直有人维护的原因。 现在除了朱厚熜从安陆带过来的宫女太监,张太后那边也派了些人过来。 若不是他入主这宫城,邵太妃不可能有这种待遇。 尽管现在这份待遇很古怪,透露着计较与试探的小心思。 只有这一趟后宫见了三个人,穿行在这宫墙之间,见到了此刻真切生活于此的人,她们的生活才在眼前鲜活起来。 未央宫两个月前住的又是谁,现在又被赶去哪了呢? “章奏,回头你先到未央宫中伺候。”朱厚熜开了口。 “奴婢遵旨。”章奏一点都没有不满的意思,尽管会因此先远离宫中那些显要的职位。 说是去未央宫里,但实质就是伺候皇帝真正的亲人。 他明白王妃……不,太后一定会很快就到宫里来。太妃和太后,怎么可能一直住在这未央宫? 朱厚熜望了望不远处的仁寿宫门口,一边向奉天殿走去一边详细问起各个宫阁的名称。 这一问之下,再抬头望向不远处华盖殿之前的奉天殿,它显然比自己记忆中的太和殿还要大得多。 原来此时的紫禁城,与后世自己所游览的故宫有不小的区别。 根本还没什么慈宁宫,乾清宫两侧既没有俩处配殿,鼎鼎大名的养心殿也还毫无踪影。 御花园里还有个不小的钦安殿,是供奉真武大帝的所在。 从入城开始,他这段时间一直在马不停蹄地跑来跑去。 一到奉天殿,朱厚熜还在注视着这宽近百米、殿中需三四人合抱的巨大柱子,等在那的张佐就迎了上来:“陛下,阁老们把登基诏书改好送来了。” 朱厚熜拿着诏书,打开之后走往御座认真地看了下去。 御座被六根沥粉金漆的蟠龙柱包围着,殿顶的中央藻井处雕金蟠龙口中的宝珠正对着御座,仙鹤、炉鼎和雕龙屏风环绕着金漆雕龙宝座。 看完一遍之后,他的嘴角露出笑容:“不愧是学问精深的大学士们。” 仓促之间,也难为他们迅速改了一版出来。既要满足朱厚熜的意思,还得顾及登基诏书的严肃性。 魏彬跪在御座下真心真意地说道:“奴婢叩谢陛下圣意垂怜。” 朱厚熜淡淡地看了一眼他:“朕也不是全为了你们,况且该改的,朕可没有让他们删去了。你们还是好好想想怎么将功补过吧,外臣不是那么容易打发的。” “陛下圣明,奴婢明白……”魏彬站了起来心中叹气。 连杨廷和他们都节节败退,魏彬等人已经不敢再多奢望了,保住条小命就好。 今天行殿之中陛下势如破竹,不仅张太后已经领教了他的手段,魏彬他们同样知道没了自己三人游刃有余的空间。 张太后不是他的对手,那宫中哪里需要他们这些老人?至于和外臣们对垒,新君必定还是用新人的。 “用印,开始吧。” 朱厚熜坐到了宝座上,目光遥遥望向殿内外已经站好的仪仗与百官。 鸿胪寺请颁登基诏书。 翰林院掌院捧诏交给礼部官员。 锦衣卫指挥使在午门接过了诏书,隆重地防止在了云舆中。 登基诏书缓缓到达承天门,交给了负责宣读诏书的礼官。 报时鼓再次响起,专门选出来的大嗓门礼官放声朗诵。 “登极仪,跪!”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承皇天之眷命,赖列圣之洪休……” “……其以明年为嘉靖元年,大赦天下,与民更始……” 承天门外跪着的百官都在静静听着随后一条条被念出来的条款。 懂的都懂,这次的登基诏书,似乎不太一样! 正德皇帝登基时,诏书中43条新政里,13条是赦免宽宥,23条是厘清权贵扰民、节用,7条是举荐人才、开放言路等。 这次的诏书却是数大类,若干小政令,有许多的用词也很古怪,而且没有将施行哪些条例说分明。 看似新政所涉之广前所未有,却又不甚明了,这分明是尚未议定的表现。 阁老们怎会拟这样的诏书?还是说,天子另有想法? 不论他们怎么想,登基大典精密地一个环节一个环节进行下去着。 等到礼毕,大明的第十一个天子终于正式登上了皇位。 第33章、杨廷和安敢如此? 太阳渐渐落山,朱厚熜已经换上了常服。 “陛下,是不是现在传膳?” 在朱厚熜的命令下,黄锦已经升任了御用太监,而且留在朱厚照身边。 朱厚熜并不饿,摇了摇头说道:“先在宫里跑几圈。让高忠去未央宫,等会先去把太妃用暖轿请到仁寿宫,告诉太后稍后一家人吃个饭。” 高忠是之前的乾清宫掌事太监,朱厚熜先留下了他。 黄锦脸色古怪:“陛下,到了宫里……还跑?” “跑啊。”朱厚熜瞥了他一眼,“早晚都跑,这一路都没好好动弹。今天多走了几步,正好把过去的功课补上。” 一会之后,黄锦就只能带着那些抬着步辇、提着备用器物的人跟在了朱厚熜身后,一直小步地跑着。 朱厚熜啼笑皆非:“他们跟着干什么?” “……陛下,奴婢可不敢坏了规矩。您是万金之躯……” 朱厚熜是想补一补日常锻炼的功课,现在看那么多人都得跟着他一路小跑,他只能挥了挥手:“让他们回去候着,你跟朕一起就行了,锻炼一下没坏处。” 黄锦也是哭笑不得:“奴婢穿成这样……” “去换。” 其他小太监留在了原地,就看皇帝在那里先奇奇怪怪地动起来,像是练着什么拳法。 朱厚熜热身完毕,黄锦已经换了轻便一点的常服出来。 “走。” 朱厚熜顿时挺起胸膛,开始了慢跑。 围绕乾清宫、坤宁宫、交泰殿的是一个宽阔的长方形道路,朱厚熜跑完了第一圈就估计出来了:差不多八百米左右。 到了医疗技术落后的明代,为了小命考虑最好的办法就是把锻炼形成一种习惯。 抵抗力强了,些许小毛病就更容易扛下去,不至于用性命来给这个时代的医生喂各种各样的草药。 他一路上跑得心无旁骛,反正皇宫是他家。 朱厚熜甚至一边跑一边琢磨着第一版登基诏书中的那么多条新政,顺便也琢磨着关于张太后给邵太妃安排住在未央宫这个小把戏。 但他这个行为在各处门边和特定位置值守的太监们眼中,那可真是开了眼了。 陛下莫不是……有点什么问题? 黄锦很快就气喘吁吁,跟在后面说道:“陛……陛下……仁寿宫那边……还候着呢……” 他开始想念陆炳了,这种活,他黄锦这个胖太监哪里合适? “再跑一圈。” 朱厚熜想着怎么也跑个一千五百米。 慈宁宫那边,张太后听到袁金生禀报之后惊讶许久不曾缓过来:“皇帝……在宫里跑?” 袁金生点着头表情古怪:“从月华门到龙德门,绕过坤宁宫到景和门、日精门,又过乾清门,已经跑了一整圈了。现在,还在跑,看上去又要跑第二圈。” “……这是做什么?” “奴婢问过安陆来的张佐了,他说陛下在王府时就每天这样做,除非天气不宜。”袁金生补充道,“说是锻炼身体,这样……不易被风邪倾体。” “真是……”张太后一时不知如何评价,但又不免想起自己那个曾经也精力旺盛的儿子。 她摇了摇头就问:“太妃那边有人伺候着吧?” “太后放心。” 张太后眉头微蹙。 虽说邵太妃眼睛不能用了,但未央宫与仁寿宫如此之近,犯得着用轿子抬过来吗? 那孩子看来是有些不满了,这让张太后心里有些忐忑又烦躁。 归根究底还是因为没个母亲的名分! 她想了想就说道:“你让他们先备好热水,再去乾清宫把陛下常服取一套来。另外……” 她顿了顿,眼神微有变化之后就说:“等下让丹儿侍奉陛下沐浴更衣。” 可惜朱厚熜让她失望了,跑完是先回了乾清宫稍微擦了擦,然后再快步到了慈宁宫中。 “太后,午后可安好?”他先向张太后问了好,又循着邵太妃的目光坐过去,“祖母,孙儿在这里。” 宫中的太监多年来早已锻炼得极懂得察言观色及干练,朱厚熜坐下时,最后一碟菜肴就摆上了桌。 “本宫安好。”张太后装出满脸关切,“皇帝呀,听说你适才在宫中疾走……你现在是万金之躯,往后可不能这样了,摔着了磕到哪里如何是好?” “只是小跑。”朱厚熜捏了捏骤然紧张不少的邵太妃的手,“朕已经习惯了。也是因为一直小跑,朕长得都比同龄人高大一些。登极仪时,杨阁老还担心给朕准备的衮服大了呢,可惜没能如他所愿出现垂拱之态。” 张太后轻哼一声,也不知是针对杨廷和还是针对朱厚熜。 她随后叹了口气:“我一个妇道人家,白发人送黑发人,悲苦之际六神无主,什么都是请阁臣们做主。没想到这遗诏一事闹出如此多麻烦,皇帝,幸亏你应对有方。” 朱厚熜笑了笑:“还望伯母勿怪侄儿执拗。这事啊,实在没有办法。今天把祖母接到了伯母这里来,就是一家人吃顿家常便饭,说些知心话。” 他主动给张太后夹了些菜,又拿汤勺喂着双眼已盲的祖母。 张太后似乎看得羡慕,随后就说道:“这样子皇帝自己怎么进膳?丹儿,你过来,好生服侍太妃娘娘?” “是。” 朱厚熜看着一个清丽文静的宫女小心翼翼地过来行礼,笑着点了点头。 “我想着皇帝登基后,对太妃身边伺候的人应当是会有安排的,所以先只安排了些我手底下稳重的人过去。现在皇帝从安陆带的人已经到了,明日我就叫她们回来。” “侄儿谢伯母关怀。” 朱厚熜看了一眼张太后,这算是避重就轻、也展露之前对邵太妃的关心吗? 听张太后这样“体贴”,朱厚熜没有先提起未央宫,而是闲聊起自己儿时和安陆那边的生活。 这些内容,不仅张太后感兴趣,邵太妃同样听得津津有味。 朱厚熜的童年生活里自然少不了朱厚照的身影,毕竟他是皇帝,一举一动都对大明有深刻的影响。 张太后从他口中听到的朱厚照,就像他写的那封谢笺一样。 朱厚熜对朱厚照确实有一些不一样的看法,叹了口气说道:“皇兄昔年重用内臣,有些没心肝的确实做了不少错事。伯母,侄儿明日得把他们召集起来,重新申明一下祖宗法度。伯母可知道登基诏书一开始是如何拟的?” 到了登基诏书这个环节,张太后已经无权再知道了。毕竟城外劝进之后,朱厚熜就已是君主。 听到张太后发问,朱厚熜就叹道:“‘运抚盈成,业承熙洽,励精虽切,化理未孚,中道权奸,曲为蒙蔽,潜弄政柄,大播凶威。’群臣对皇兄十六年的心血,就是这样一句评语。因为内臣和一些外臣做过的错事,皇兄几乎被说成昏聩之主。” 张太后勃然大怒:“杨廷和他们安敢如此?” 第34章、敲打张太后 朱厚熜摇着头:“不止如此。登基诏书中明列81条新政,大量裁撤约束内臣计18条,11条是专门裁撤皇兄任用的一些职官,另外还有4条则是针对因皇兄而起的武官任用,4条明确说的正德朝弊政。第一条大赦后,第二、三条就是为过去十六年曾受打压的官员平反……” 他简略介绍了一下才说道:“这大位是皇兄传给朕的,朕君临天下,登基诏书就先说皇兄一朝如此多弊政,鄙薄皇兄?” 张太后听他说完,又气又委屈。 就算儿子之前是胡闹了一些,但登基诏书这种近乎新君对前任盖棺定论的东西,杨廷和他们真是一点情面都不给儿子留。 这样的臣子,也好意思说自己是忠臣? 但这个皇帝,又说什么大位是皇兄传给他的。 是照儿吗?明明是本宫选的你! “皇帝……后来命他们改了?”张太后先问道。 朱厚熜叹了口气:“自然要改。皇兄于朕有恩,朕不能不顾皇兄的身后名。” 张太后知道他这也是暗示自己,他有恩报恩。但是后面如果有不愉快,他是敢不断摁着朝臣脖子让他们听话的,何况后宫里? 宫中本来就极少有纯粹的“家宴”,朱厚熜这番作秀,也带着自己的目的。 如果知道邵太妃移居的猫腻,朱厚熜本来只会跑步时顺带过来看望问候一下而已。 但现在,他必须提醒一下张太后了。 他既然已经登基,张太后低调一点才是福气,这不是她秉承遗谕参与大事的阶段了。如今皇宫之中,只能有一个人的声音。 先表了表顾全他儿子身后名的“恩”,朱厚熜这才说道:“太后,侄儿还有一事要跟太后打个商量。” “……什么事,皇帝请讲。”张太后隐约有预感。 朱厚熜笑着说道:“祖母年龄大了,住在未央宫似乎不合适。一则祖母双目已盲,多年来积病在身,这需要时常动动身子骨,所以便得院落开阔一些。二来待我母亲她们抵京,到了宫中也需安排住处。三来未央宫毕竟是后宫居所,侄儿明年大概要选秀大婚吧?祖母年高,到时也不能搬来搬去。” 张太后听他直截了当地提起这个问题,缓缓放下了筷子。 邵太妃表现得有点害怕,但朱厚熜捏了捏她的手,她也就紧紧抿住了嘴。 “皇帝准备什么时候接兴献王妃进京?”张太后看向了他,“听说今日在行殿中,皇帝还说了要追尊兴献王,为王妃加封太后?” 宴无好宴,这一点张太后现在感受到了。 但朱厚熜却丝毫没觉得这样太迫切了一般,坦荡地笑着说:“自然要尽快接母后过来。伯母,都是一家人,宫里更热闹一点不好吗?” 张太后想起了鹤龄说皇帝总冷落他的事,皮笑肉不笑地反问:“一家人?” “自然是一家人。”朱厚熜不是小年轻,抬手给她夹了夹菜,“伯母,朕知道,如果朕过继成了您的儿子,您觉得有礼法约束更加放心一点。但只要伯母相信侄儿,朕说了要代皇兄尽孝,就绝无虚言。只是伯母若要朕不认亲生父母,那就是为难朕了。若是因此坏了一家人的情分,那更是不值得,您说对吧?” “那皇帝想跟我商量的事,想如何安排?” 未央宫一事,他这么干脆又这么着急地今天就来摊牌了,张太后干脆带着些闷气问出口。 他准备怎么安排,就是以后怎么对待这个伯母和他的亲生母亲。 “今日前去清宁宫谒见皇嫂,见那里久未修缮,颇为阴冷,皇嫂久居恐怕对身体也不好。依侄儿想法,不如让皇嫂搬来仁寿宫,太后与皇嫂都住在这里,也有个家人陪伴,您说是不是?” 张太后不置可否,朱厚熜继续笑道:“至于清宁宫,侄儿命人重新整修一番,正赶得上我母后她们回头进去住。当然了,若是伯母觉得整修后的清宁宫更好,换过去住也一样。总而言之,两宫各居一位太后,侄儿也是准备过几日就让外臣们也一同议一议,给伯母加上尊号的。” “给本宫加上尊号?” 朱厚熜点着头:“理所应当。伯母,侄儿既然做了皇帝,母后若还只是王妃未免不像话。不过,伯母劳苦功高,皇伯本也是我父亲兄长,侄儿又岂会不敬伯母呢?” 他再次叹了一口气:“侄儿今日提议一家人吃个家宴,就是想把这个话题先说清楚,免得日后嫌隙越来越多。伯母,如今侄儿已经登基了,您往将来看,难道不希望一家人和和睦睦?不希望侄儿早日生出皇子来,您有个孙子抱?” “不是说直接去就藩吗?”张太后微微嗤笑。 “那也不能在襁褓中就送去啊。”朱厚熜仍旧真诚地说道,“这事是能议出个章程的,照朕的意思,朕并不怕将来会有大位之争。只要教育得法,旁边无人撺掇没那念想,又如何能起得了异心?真有异心的话,那就是谋逆了。” 张太后看向了他诚挚的脸,挑不出刺来。 孙子……这也是张太后一直以来的遗憾。想着今天他特地没请夏皇后来,也不知是避险还是故意让自己好单独做决断。 现在这话又是威胁,这个“孙子”倒越来越烫手了。 鬼知道哪天就会被安一个怀有异心、撺掇孩子将来夺位的谋逆之罪? “……皇帝的口才与性情,本宫也领教了。”张太后忽然萧索地长长叹了一口气,“让太后先暂居未央宫,实在是暂时没有地方好安顿,那里又是太妃旧居。” 她决口不提自己那媳妇、如今只是皇嫂身份的夏皇后其实没资格独居清宁宫的事。 朱厚熜听他松了口,笑容满面地说道:“侄儿明白伯母为难之处。既然如此,侄儿也免了要跟外臣说,让祖母暂时迁居西苑永寿宫的麻烦。要是外臣误以为侄儿要跟皇兄一般长居西苑,那可就热闹了。” 张太后呆呆地看着他:“迁居……永寿宫?” “祖母居于未央宫总是不合规制嘛。”朱厚熜笑了笑,“若是一直住在未央宫,传到外臣耳中只怕还议论太后刻意给朕上眼药。” 张太后终于听明白了。 她今天要是不答应这件事,这位好侄儿只怕会主动跟外臣提起这件事。 回头借那些外臣的奏章和嘴巴,自己里外都不是人,还会给这位好侄儿不肯继嗣提供一个好理由! 到了这时,此后家宴就已经彻底食之无味了。 但看着一直若无其事的皇帝,他竟还笑得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 张太后心里发寒……以后,就要一直跟这样一位好侄儿一起在皇宫里呆着吗? 她开始害怕了,心里也恨极了出未央宫这个主意的袁金生。 服侍太妃进膳的丹儿心里也越来越打鼓,不敢再多拿眼神偷瞧天子。 这样聪明的天子,对太后身边的人只怕是一百个提防了! 没想到天子刚进宫,对太后就是这种虽然敬重但敢于敲打提醒的姿态。 也不奇怪……他毕竟是天子! 皇宫之中若有天子在位,太后算什么? 何况还不是亲的。 哪怕是亲的,正德皇帝也曾不顾母亲的意见下令查处两个舅舅,甚至因此废了当时听太后话在他耳旁吹枕头风的张皇后,要不然如今的夏皇后还无法上位呢。 第35章、宫中安全 “皇帝,怎么不说话?”出了仁寿宫,邵太妃坐在暖轿中有些担心,伸手探过来。 朱厚熜在她的轿子旁边走边伸出手握过去,笑着说道:“没来过这里,正好奇到处看呢。” “乌漆嘛黑的,看得到什么?今日让祖母跟你一起到太后那里,祖母担心了好久。就是想到我孙儿已经是皇帝了,才放心许多……但今日莽撞了!” 朱厚熜心想也是,自己这个未经宫闱朝堂政治熏陶的人都能想到些主意,邵太妃能从成化朝一直活到今天,岂能不懂? “也不算莽撞。有些事,本就早点说清楚更好。孙儿如今是天子,宫中大珰们还要仰仗孙儿留个晚年,孙儿当然是有把握了才这么做。就是劳累了祖母一趟,过几日把便殿那边收拾出来了又要搬过去。” “祖母又看不见,哪里都一样。”邵太妃对孙儿的体贴心喜不已,“虽然祖母瞧不见,但摸索着知道皇帝长得体格强壮。既然今天说了选秀大婚的事,就让这后宫里尽快热闹起来吧。这样啊,你夜里也不用东张西望什么都看不到。” 朱厚熜有点囧:“孙儿还没满十五呢!” “知道知道,明年嘛。你皇兄丧仪未毕,这事自然不会立刻开始,我估摸着至少要等到年底甚至明年初。这选秀一事啊,祖宗家法从民间选来,一共八关才算完。等到五千人里选出的三人送到你面前让你选一个立为皇后,那时你虚岁都十六七了,可以成家!” 朱厚熜倒并不抗拒,现在也不像刚来时那样了,实岁十四了的身躯已经会有血气涌动之时。 对朱厚熜来说,破处早关系并不大,只要有自制力不沉湎就行了。 现在权力斗争这么紧张,他觉得自己也没多少精力沉湎。 成年人还是懂得看长远的,若是少年不知精贵…… 想到这里,回想起之前在张太后那边那个伺候邵太妃进膳的宫女流转的眼波,朱厚熜又失笑着摇头。 张太后这人啊……那到底是想让他快点生个儿子出来过继过去,还是动什么别的心思呢? 我朱厚熜犯得着逮着个宫女就陷进去了? 说实话他有点想不通,何必要这样试探? 难道十五岁的年龄这么有迷惑性?还是已经展示过的一切被人误解为全是幕僚之功、进了宫之后就会原形毕露? 进了未央宫坐着,邵太妃才小声叮嘱道:“不可轻忽大意!这宫里的阴招实在防不胜防,你衣食住行都要当心!” 朱厚熜点了点头:“孙儿知道的,现在身边都是安陆带来的人。” 刚刚登基的天子就有被谋害的可能吗? 朱厚熜也不敢说完全没有,但他知道自己表现得越精明,就算谁有异心也得更加忌惮一点。 张太后既然用未央宫的事试探到头上了,朱厚熜怎么能先忍着? 虽然没有百分百的把握,但他毕竟有不小的把握魏彬他们得靠自己保着小命。 要不然,难道在这种情况下去跟藩王、杨廷和他们联络来场宫变? 朱厚熜已经想好了怎么敲打又拉拢这些宫里剩下的正德朝大太监。 说了一会话之后离开未央宫,朱厚熜慢慢往乾清宫踱步。 麦福跟在身后,就听朱厚熜说道:“朕会着陆松调任锦衣卫校尉五所之一,任正千户。具体调到哪个所,一会从张永从朕那回去之后让他拿主意。” “臣遵旨。”麦福心头一凛。 “会着你在御马监先做个典簿。” “臣一定尽心竭力把差事办好!” 麦福狂喜,这是把他的道路已经规划好了? 麦福不像张佐和黄锦读书多,司礼监是很难进了。但如果能做御马监掌印,那可是意味着将来会成为一支禁军——勇士营的提督。 早年只是“羽林三千户所”的这支军队,历经土木堡之变后的京师保卫战立下大功,发展至今总人数已有四万余人! 朱厚熜安排好了这件事,继续思考着安全方面的问题。 宫中安全一是衣食住行,二就是护卫宫禁及京师军权了。 他回到乾清宫之后就对黄锦说道:“把魏彬、谷大用、张永他们喊来。” …… 京城白天里的热闹仍未完全消散,今天大驾卤簿出城迎驾、随后举行的登基大典都昭示着大明已经进入全新的时期。 陆松这个王府仪卫司典仗目前还没有升任新官,但在礼部这边临时给他安排的住所里,陆松已经送了一批又一批客人。 来和他攀交情的,都是武官或者勋臣管家。 武官里,又以锦衣卫中目前的中层军官居多。 陆松本身已是正六品,他世袭的官职又是锦衣卫总旗官,这次入京最可能的安排就是在锦衣卫中出任官员。 以潜邸旧臣的从龙之功,这回少说也是一个千户起步。不是在核心五所担任皇帝护卫,就是派到南北镇抚。 至于将来,只要没什么大错,恐怕迟早是要做到锦衣卫指挥使的。 这样的人物,他们岂能不先来拜见一下? 陆松一件礼都不敢收,只是先认识了一下这些人。 好不容易以一路疲惫为理由闭上了门,陆炳忧虑不安地看着父亲走过来。 “听陛下的话,明天去了之后好好读书,考个武举出来。”陆松满怀期待地嘱咐着,“你别看他们都来巴结爹,但陆家的将来不是靠爹,是靠你!爹的见识少、本事不行。陛下说,你爹我忠心有余,玩不过锦衣卫里那些老油条。所以,你要听魏公公的安排,别对人说你的身份,就当做自己是个普通人,好好学本事,知道吗?” “……儿子舍不得爹。” 陆炳没经历过这阵仗,十二年来既没跟家人分开,也没跟朱厚熜分开。 现在朱厚熜见不到了,明天连爹都见不到了。 陆松一巴掌薅到他脑门:“男子汉大丈夫,别说这种窝囊话!早点睡,明天一早就把你送过去!我陆家世袭官位能升为何职,将来就全靠你了。陛下说了考个武举出来,就一定要考!考不上,老子打断你的腿!” 陆炳瑟瑟发抖。 十二岁的他承受了太多。 第36章、军权! 袁宗皋那边,同样有很多人去拜访。 这些人的身份就不一样得多了,都是文臣、贡生、举子。 别看袁宗皋只是三甲同进士出身,但现在他有了另一个身份:帝师。 以这样的身份,等到皇帝在宫中休整几日开始视朝,他的第一个认命应该就会下来。 本就已经是正三品,这一下必定只需要经过一个朝官跳板,然后就特恩拔擢入阁。 这是谁都挡不了的,杨廷和也不行。 一朝天子一朝臣,皇帝不一定立刻弃用旧臣,但一定会用一些自己人。他们可以没有别的功劳和政绩,只需要一点:从龙之功。 任职江西按察使时为难过袁宗皋的六部官员,曾在江西共事过又调为京官的同僚,当年那一科的同科,老家的同乡…… 连带着马上就会举行的殿试还有明年的乡试、后年的会试,年轻的贡生或者举子也希望能向袁宗皋投递一下自己的诗赋文章。 就算年已六十八的袁宗皋还不知道能在朝堂挺多久,但谁知道他有没有肩负着向皇帝荐举人才的任务? 只要名字上达天听,那就是一个全新的起点。 这就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了。 如今朱厚熜正式登基,这些过去从没多少人正眼瞧的王府属官,个个门庭若市。 就连解昌杰也不例外。 但他和陆炳一样,一个人的礼都不敢收,表现得极为方正有节气。 他不敢啊! 他不知道天子现在对他究竟是个什么态度! 梁府之中,梁储正在接见黄佐。 对这个才华横溢的小同乡,梁储是非常欣赏的。 “以你的才学,在京城又已经准备了一年多,殿试是不用担心的。”梁储知道他的来意,“咱们这位新的陛下现在会对殿试如何安排,都说不准了。出什么题目、任用谁做读卷官,如今都是小事。今天的登基诏书,也传到你们这些贡生耳中了吧?” 黄佐恭敬又郑重地点了点头:“学生们议论纷纷,都说陛下和阁老们是当真要大刀阔斧了。新朝政令之多、目的之明前所未有,又不似历代即位诏一般言明具体方略,实在耐人寻味。” 梁储叹了一口气,回忆起之前那场关于登基遗诏的特别内阁会议。 新君之强势,完全出乎众人所料。 梁储不知道杨廷和他们现在的情绪如何,但梁储是头痛又欣慰的。 头疼的是天子对权柄看得极重,欣慰的则是:天子似乎真的挺英明。 他们只是说正德一朝出了不少弊政,国力衰减不少,皇帝言语里却像是说弘治、正德两朝把大明的根已经快挖断了吗? 那些没说明该如何做的几个方向,比如吏治、经济、刑律等等,后来就换成阁臣们害怕天子过于大刀阔斧。 要不然哪里来那么轻易的彼此让步? 怎么看怎么像是陛下让他们退步的套路,用清丈土地就清丈个彻底这样的话吓得几个阁臣不敢接茬。 如果写进去了,事情不就是阁臣们去做? 那要得罪太多人,是真正的牵一发而动全身啊。 好在陛下后来意味深长地笑着之后,就不再坚持。杨廷和他们一开始拟的许多新政,也总算没有删掉。 “阁老?”黄佐见梁储陷入了沉思,小声提醒了一句。 梁储回过神来,摇了摇头就说道:“才伯,你就记住一点。陛下胸有大志,性情坚毅,是重实务之人。盖于陛下看来,我大明实已至存亡之际。” 黄佐知道他这是提醒自己殿试可能的方向,以及皇帝在点一甲时可能会有的倾向。 但黄佐此时却只能骇然看向梁储:“何至于此?” 梁储幽幽叹道:“是啊,何至于此?” 梁储也想不明白,情况有那么糟了吗? 这句话,现在杨廷和也在听人说。 杨府之中,杨廷和现在只想睡一觉。 从昨晚到此刻,他真的太累了。 本以为忙完了登基大典能补个觉,所以回府之后他哪个外客都没见。 但因为登基诏书的事,他被儿子缠着。 只是面对儿子担忧的询问,他还是说出了今天的经历,也说出了那句“始亡于此刻”。 杨慎就愤然回答:“何至于此?如今贤臣在朝,只要尽除奸佞、革尽弊政,便又是中兴局面!陛下何故危言耸听?” “中兴?”杨廷和憔悴地轻声说道,“国库空虚、边防废弛、流民日增、民穷财尽,弘治一朝中兴只有朝中君臣和睦、你好我好大家好,彼时六千一十万五千八百三五口百姓过得好吗?这就是陛下对弘治中兴之见。” “朝堂不清睦,天下何以致治?百姓何以富足?”杨慎悲愤莫名,“现在宦官弊政那样多,陛下却在诸多新政上那般含糊其辞,陛下要做另一个正德吗?” “正德?”杨廷和一时有点恍惚。 不,他不是正德。 杨廷和回想着今天初次打交道的天子,总担心他会突然变成太祖、太宗,挥起天子之剑就将群臣杀个头颅滚滚。 听他对于藩王的恩威并施,看他说起彻底清丈土地时盯着几个阁臣的眼神,还有后来那种了然于心一笑置之时的耐心…… 这些东西,谁教他的? …… 乾清宫里西暖阁,回来这里的朱厚熜在等着魏彬他们。 一清早人还在良乡,上午在城外行殿吵架、劝进,然后入城、入宫,开会、吵架,登基、和张太后初次周旋……这一天显得如此漫长。 结果现在才戌时六刻,也就是晚上八点半左右,睡觉还早着呢。 朱厚熜也还有紧要的事情没处理完。 “陛下,臣让朱尚宫给陛下备些饮子点心?” 朱厚熜心想刚才在张太后那里其实也没吃好,他点了点头,继续看手里那一版原稿登基诏书。 还是老习惯,用自己的方式做记录、分析。 现在登基了,朱厚熜的老方法还要继续用。 登基诏书中的诸多事,后面还是要进一步吵下去的。 吏治不仅仅是什么反腐倡廉,它涉及到怎么发掘人才、任人用事、监督、考核……这相当于整个官吏阶层的管理问题,绝不只是杨廷和他们几条空洞条例就能焕然一新的。 经济更是系统性的大问题,赋税徭役制度、土地制度、包括皇家在内的权贵兼并、漕运盐课马政…… 刑律也同样错综复杂,至少锦衣卫北镇抚司及东厂这些力量,与刑部、都察院、大理寺这三法司之间的关系就是一大重点。 而另一条更是朱厚熜对杨廷和心底里嗤之以鼻的一点:又当又立。 在继嗣问题上口口声声说要遵祖训,但弘治十三年颁布的《问刑条例》就是他们不遵祖训的实际表现:他们把朱元璋定下的贪污罪可处死刑废除了,贪污罪的最高刑罚变成了发附近卫所充军。 为什么原版登基诏书里弘治十三年后新增的问刑条例就都要废除?那当然是因为不利于文臣们啦。 这么多的问题,朱厚熜一时之间也理不清。 但他知道,动这些根本问题之前,他需要更强的实力。 直到魏彬等三人进门后跪了下来:“奴婢叩见陛下。” 朱厚熜看向了他们,然后更是看向了张永:“谷大用之前在安陆想要私下里先谒见朕,朕奉诏后召见了他,他提到了军权。张永,谷大用有没有转告你,朕是怎么看待这件事的?” 第37章、锦衣卫指挥使的人选 乾清宫中的书房比王府中舒服多了,现在这里的陈设、用具都非王府可比,书房门口及外面更有许多随时待命的太监、宫女。 带到宫里来的太监,还有张佐没做安排。而带过来的女使则分成了两拨,一批去了仁寿宫,另一批留在乾清宫。 留在乾清宫的宫女以朱清萍为首,她是蒋氏当女儿一般养大的,一直在王府长大。现在虽然只有二十六岁,但很沉着冷静。 端着点心和热奶进来后,她就发现这西暖阁中气氛不太对。 静悄悄地把这些放在书案旁的小几上,朱清萍看了看张佐和黄锦之后先退了出去。 现在,张永听到天子这样问,顿时磕头说道:“谷大用已经转告奴婢了,奴婢们万死,万不该拿万岁爷给的恩典自重身份。” “朕倒不怪你们,事实就是如果有你们的配合,朕接收一些东西会轻松一点。”朱厚熜是实用主义,“就是你们未免把朕看得太年幼无知了。” “奴婢们知罪!”三个大太监一个个地磕头认错。 谷大用经过了朱厚熜赏赐礼物那个环节,哪里会小觑他? 只不过就算要表忠心,被召见时也只能拿出自己手上最重要的筹码——虽然这筹码本就是皇帝的。 在正德朝屹立了十六年的大太监,顶着“掌事太监”这超然于司礼监掌印太监职位的谷大用当时被在兴王府被召见后如是说:“陛下,奴婢私下谒见是因为您见与不见,朝臣们的弹章奴婢是躲不开的。奴婢不怕将来论罪身死,只怕不能为陛下尽忠,使陛下不明形势,将来被朝臣们摆布!” 那不就是已经把自己的惨状说清楚了吗? 现在朱厚熜看着跪在地上的三人点了点头:“先起来吧。谷大用说他掌事太监的职位不合旧制,又有私下谒见之罪,他无论如何都不得善终。他请朕保你们两个,还说什么若你们三人尽去,朕的旨意必定不能出紫禁城。那时候胆子不小,现在细细说说吧,朕的旨意怎么就会出不了紫禁城?” 谷大用只能又跪下了:“是奴婢过虑了。陛下有如圣人降世,朝臣们齐齐拜服。奴婢们也只是替主子想在前头,怕文臣们把先帝好不容易攒下来的京营军权又夺了去。” 张永也赶紧说道:“陛下,先帝大行之夜,奴婢们后来私下商议,阁老们荐举奴婢提督京师九门实在是欲擒故纵!奴婢还掌着御马监,提督着腾骧四卫勇士营。如此位高权重,回头随便一个罪名弹劾,都能再加上一句有谋逆的根基……” “奴婢们岂敢挟恩自重?”谷大用着急地捧哏,“先帝御极十六年,改十二团营为东西官厅,呕心沥血才有如今的局面。现在威武团练营已经被解散了,张忠他们也都下狱了,陛下,文臣们自从夺门之变后天顺年间开始就一直想重新夺回京营控制权啊。” 这就是谷大用当日私下谒见的倚仗:京师的军权! 在他们言语之中,杨廷和所代表的文臣们是气势汹汹的。 现在诸多大权中,财权、人事权,朝臣们一方面可以通过“票拟”“劝谏”、“封驳”去干涉皇帝的决定,另一方面也可以通过执行让许多决定落不到实处。 而谷大用是要代表张永他们,以私下谒见授人以柄的方式让朱厚熜相信他们的忠臣,顺利接收朱厚照留下的重要遗产之一:部分军权。 按道理来说,皇权至高无上,军权自然都是皇帝的。 但是具体行使起来呢?钱粮的限制、统兵调兵督军等诸多权力的分散,都会让这权力大打折扣。 只能说,文臣已经拥有非常大的话语权。 五军都督府,在兵部面前那算什么? 因为朱厚照想方设法才实际掌握住部分能有效调动的军权,所以杨廷和他们也不得不暂时倚仗张永才能稳住京城局势。 但与此同时,杨廷和他们也在最快速度地行动着,尝试把朱厚照曾拿到手上的那部分军权,重新驯服在文臣手中。 迹象已经很明显,先是江彬,随后在魏彬他们通过锦衣卫送到谷大用手中的密信里,连掌兵符的御马监张忠都被拿下了。 下一步的目标,毫无疑问就是八虎之中的三个“余孽”。 所以谷大用不得不前去私下谒见朱厚熜,想要谋个出路。 明朝的军权演变到此刻,五军都督府已经式微,兵部所掌握的权柄更大。 边军和其他卫所都是以文制武、以内督外,属于文臣占主导、彼此牵制的状态。 皇帝能直接掌握的武装力量里,主要是亲军加上京营。 亲军主要拱卫皇城、宫城,不是天塌了了都不会离京——除了诸卫中最有名的就是锦衣卫。 东厂的首领是太监们,但具体办事的掌班、领班、档头、番役,也是从锦衣卫中挑出来的。 各地藩王府仪卫司的骨干是锦衣卫里挑出来的。 还有很多很多的地方,锦衣卫行走于帝国的每一个角落。 文臣们是不敢染指亲军的,但从永乐朝开始出现的五军营、三千营、神机营这三大营,文臣们可一直都在想心思。 一开始只是天下已经太平,要压制武臣,但后来就变了。 京营控制权转移的源头就是土木堡之变。 三大营及大量勋臣武将一扫而空,此后京营就不断在变化:十团营、十二团营、东西官厅…… 京师保卫战之后,文臣们第一次获得了对京营的控制权。 夺门之变后,京营又回到武将势力和宦官手中,由皇帝掌控。 之后的天顺、成华两朝,文臣们都没能再次染指京营。 但孝宗皇帝继位后就又变了,京营提督变成了文官。 而朱厚照先是通过豹房里的太监、武将控制好了锦衣卫、东厂等要害,又在宣府营建镇国府,但要等到自封“大将军朱寿”、在蒙古叩关之后战而胜之,才有了第一支能掌控的边军。 至于京营这边,主要是通过东西官厅的设置和操练,让内臣监军甚至提督,逐渐渗透了这支力量。 宁王叛乱又给了朱厚照机会直接插手接管了京营兵马——又是以大将军朱寿的名义。 朱厚照在位十六年,本来又额外留下了两个军权遗产:对京营的重新掌控,加上由“外四家”新选练而成威武团练营。 现在前者仍在,但威武团练营已经被杨廷和他们解散——以保证帝位传承安全的名义、太后懿旨的形式。 而钱宁下狱后,亲军体系也一直没个镇得住场的统兵大将。 朱厚熜想到了这里之后问道:“所以现在锦衣亲军指挥使的职位一直空着?” “陛下明鉴,自然是一直空着,现下由奴婢居中差遣着办事。”张永低头回答。 谷大用也说:“陛下,这个职位无人可以专断,唯陛下圣裁!奴婢一路随陛下从安陆回京,潜邸旧臣中也只有骆千户原本的品级最高。陆典仗虽然更得陛下信重,但他只是个正六品……” “骆安吗?” “正是。骆千户年近四十,年富力强;去年袭替正五品的正千户之职,他父亲之前却已是正四品的锦衣卫指挥佥事。现在因从龙之功特旨拔擢骆安为正三品指挥同知,就可以先暂署指挥使之职。” 朱厚熜看着他:“你一路上倒没闲着。” 第38章、都是朕的钱 “……陛下明鉴,奴婢绝没有与骆千户私下往来。”谷大用吓了一大跳。 “行了。”朱厚熜摆了摆手,“这是个法子,毕竟是朕从王府带出来的,朕都信得过。朕本来也已经对陆松有了安排,张永,你等会回去之后找麦福。” 三人松了一口气,皇帝肯听他们的建议就好。 “你们觉得骆安能胜任,那就把你们过去埋在锦衣卫里的人都交给他。”朱厚熜淡淡地看着他们,“东厂那边,宫里,都一样,都是你们的徒子徒孙。张佐我派去司礼监,麦福去御马监,章奏到御用监,你们先把他们带起来。” “奴婢遵旨……” “至于京营,也着实骇人听闻。杨阁老说在京官军、旗校、军匠人等有三十七万余人,一年支领食粮尽四百万石,是这样吗?” “陛下,当……当真要大肆裁撤吗?”张永声音微颤。 谷大用咬着牙痛心疾首地接受:“陛下,这些实在是您自个儿的家底啊。” 朱厚熜听乐了:“朕自个儿的家底?” 谷大用以为朱厚熜是不明白轻重,壮着胆开口解释:“在京官军的额数其实本就不少,只不过实额很少,缺额越来越大。现在更多了一些,主要就是锦衣卫和新选练的京营官军。” “陛下,这其中,一是蒙圣上隆恩,荫子、寄禄之官不断增多,这几乎涉及全部勋臣、国戚,还包括那些有武功的文臣。二来,锦衣校尉充任宗亲仪卫、诸陵守卫,多朝以来自然是越来越多的。第三……大行皇帝时增加锦衣卫、选练新军,也是希望天听广达、武备日盛。” 朱厚熜听懂了,点着头说道:“你的意思是,你们以及你们的徒子徒孙们,都没有收别人的银子让人投充避役?” 谷大用立刻额头回归地面:“奴……奴婢……” 朱厚熜淡淡说道:“荫职寄禄不能动,王府仪卫及陵卫也不能动,最可能动的就是冒替投充之人,还有裁撤京营空额。前者自不必说了,亲卫军士一月有一石俸粮,还可免掉差役,新练的团营之外,被称为老家的旧军吃空饷的不知多少。一动这个,内臣和武臣都会进一步被打压。这些朕能想明白,朕就是想问一句,三位大珰,你们又吃了多少空饷?” 听他最后这么阴恻恻地问出口,谷大用他们犹如筛糠一般发抖着,不断请罪。 这就是做过功课的好处,朱厚熜在安陆时就看了邸报上不少关于朝臣对诸多问题的讨论与上奏。再有什么疑问,彼时悠闲度日的王府属官们也都敢于多聊些实情。 朱厚熜现在把问题解开了,见谷大用他们还是惊恐着不回答,他终于皱起了眉:“好好回话!这冒替冗滥之严重着实骇然听闻,裁撤部分是必然的。但兵贵精而不贵多,朕也不会任由他们一裁了事,这京营,朕是必定会牢牢握在手中的!把你们知道的都说出来!” 他现在有一个优势,就是藩王继统。 之所以说这是优势,那就是一句话:朕怕有人造反。 以此为由,保留对京营的控制权,借这裁撤重整的机会让京营的实力更强,拉拢一下被文臣压得喘不过气来的武臣,那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三人总算是你一言我一语地开口了,朱厚熜听着听着皱起了眉。 锦衣卫编制里领工资的达到了近7万,朱厚照重点练的腾骧四卫有4万多,已经在裁撤之列的威武团练营及其他京卫加起来又有十大几万。开国初年京军曾高达40余万,现在就剩下了这么点,而据说其中空额还占很大比例。 嘎了一刀做个太监的情况分四类:宗亲那边的藩府太监加起来已经超过1万;二十四衙门管理下发俸的太监加起来已近1万5;外派的监军、镇守、矿监税监以及守陵太监加起来又有超过1万;还有大几千私自净身不能入宫却被他们收留起来种菜或在宫外做苦差的。 然后就是军匠:他们的身份很特殊,既是军籍,又是匠户。这些军匠的管理,实质上又渐渐地都由锦衣卫和内监负责起来。就算工部那边有工程,军匠也只不过是调派过去出工而已。 这些掌握着各种技艺的军匠,主要的服务对象还是皇家,包括皇宫中诸多用度的几乎一切都由他们手造。 这部分有多少呢?在册的军匠是五万三千人,但杂役有将近两倍。 这些军匠杂役的月粮虽然人均足额也只有五斗不到,但人数多啊。 那么矛盾来了:每年运入京的粮食都只够养这批人的,那京城其余人口、百官甚至皇室,口粮从何而来?京都两仓还怎么屯得下粮食的? 哦对了,有折色。至于发下去的是几成折银或者折成什么别的,折多少,那操作的余地可就大了。比如说,已经贬值到离谱的宝钞。 朱厚熜微眯着眼睛看着他们:“抬起头来看着朕!” 谷大用和魏彬他们不由得战战兢兢微微抬起头,他们哪敢直视天子? “这么多人,每年支领多少,又实发出去多少?” 这是要命的问题,但这三个正德朝残留的“八虎”余孽,如今生动地诠释着什么叫依托皇权而生。 他们只能不断磕着头,同时隐晦地解释着。 朱厚熜听着听着就有点懵:敢情他堂兄朱厚照也有不少钱是通过这种方式来的? 本着让底下人贪了不如自己也伸手捞一点的态度,朱厚照这才能在钱粮方面不受文臣那么大的限制,能够把京营新军重新操练一番。 这么多钱粮里,自然还有负责掌兵的勋臣武将们要拿到不少好处,但朱厚照也能达到自己的目的。 怎么说呢?都是“朕”的钱。 比嘉靖要好,嘉靖那就是用来修仙,而正德是主要用来练兵。 微微错愕之后,朱厚熜就不再奇怪了。 家天下的时代,对朱厚照来说这只属于左手倒右手,顺带还能帮他练好新军、用来拉拢亲信。 当然了,谷大用他们也绝非不沾手就是,甚至沾了不少。 如今朱厚熜把这个数据问了出来,心里就已经有了底。 “照你们所说,这其中总共有10余万人的冒滥。这个真假,朕会查的。朕不查,外臣一样有人会去查。外臣现在有人要查,朕也拦不住。明白吗?” 听到朱厚熜的话,魏彬连忙回答:“奴婢明白……外臣中真正效忠陛下的,眼下还不知道仅有几人。各个衙门,外臣们也一样耳目众多……” “宸濠之乱,皇兄固然有借机再把军权掌稳一些的考虑,但你们抢功冒功的事是压不下去的。王守仁他们至今没有叙功,真正平叛的将士等不了多久了。钱宁江彬入狱也已经无可挽回,还有张忠他们的供述,有多少牵扯到你们?” 朱厚熜说起这些,魏彬他们知道今晚他们真正关心的事情来了。 顿了顿之后,朱厚熜说道:“谷大用有迎立之功,朕可以许他去整修父皇陵寝,以后守在那。魏彬,朕随后也会在宫内整修一些宫殿,你到内官监退下来最好。至于张永……我记得你和杨一清的交情不错。” 这话张永吓了一大跳:“奴婢只是当初与杨阁老一同在安化王之乱中立功,扳倒了刘瑾,谈不上有什么交情……” 第39章、今晚睡哪号龙榻? “呵。”朱厚熜只是轻笑一下,顿了顿说出一番令张永他们心头剧震的话:“朕要请杨一清出山,你也去信一封。” 张永目瞪口呆:“奴婢……去信?” 杨一清出山,还职位能低了?他是以阁臣之尊离开的啊! 什么时候轮到太监掺和这等事了? “给你恩典你不要?”朱厚熜笑了起来,“听闻杨一清对你看法还是不错的,总比其他朝臣一味追着你要打要杀好吧?” “……陛下恩重,奴婢感佩莫名。只是请杨阁老出山这等大事,奴婢一介内臣……会不会过于怠慢了?” “想什么呢?朕自会亲自遣人去,朝中也自会有人荐举他。”朱厚熜停顿了一下轻叹一口气,“如今朕初登大宝,恐怕瓦剌人会趁机犯边。边镇糜烂有日,在京官军冒滥也要裁撤一批。京营……你先忠心用事,朕会先保住你。” 听到这句话的张永立刻叩谢不已:“奴婢明白了,奴婢一定把这封信写好!” “你是要写好。皇兄多年练兵,但不与朝臣把一些问题理好,终归又另生祸患。朕却不会回避其他朝政,杨阁老两度总制三边,他回到朝中,朕安心一些。”朱厚熜又嘱咐道,“另外,你对本朝勋臣武将更了解,包括宫中六位掌领侍卫官,还有五军都督府诸武臣,你回头把履历、功绩、才干如实呈上来。” “奴婢遵旨!”张永得到了保证,在魏彬和谷大用的艳羡中喜不自胜。 但魏彬和谷大用也算超出预期了,不是立刻就去神宫监守陵,而是还各有督造的差使。 结果朱厚熜说道:“朕如果要这样先处置你们,就必须先有充足的理由准备好应对朝臣们。明日之后,弹劾你们的奏本必定会堆进宫来。冒替的、不是因功得职升迁的、在京在外内臣骄纵不法的,都给朕拿出一份名单来。你们自己如何将功补过,也要有个章程。” “……是。” “外臣那边必定也有一份名单。朕不会偏信,也不会姑息!”朱厚熜挥了挥手,“请朕临朝听政的奏疏明日必至,朕给你们四天时间。二十七日,朕临朝听政,诸多事情就要有个结果了,都听没明白了吗?” “奴婢遵旨!” “所以明天开始查账!内承运库要查,太仓库、常盈库也要查!明天一早,你们就把内承运库的账册搬来,再去户部、太仆寺调太仓库和常盈库的账册。另外,把宫里二十四衙门里识文断字、细心的明天都叫到乾清宫,帮朕查账。” 谷大用惊疑不定地看着朱厚熜,这样大规模的查账? 魏彬却抢先磕头:“奴婢明白了,四天内,奴婢一定把账查好!” 皇帝明明说了是帮他查账,魏彬却说他一定把帐查好。 朱厚熜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这八虎之中仅剩的三人能一直屹立不倒,确实是有原因的啊,知进退,有舍弃的决心。 “就这些了,你们退下吧。” 朱厚熜让他们离开之后,才又重新坐到案桌后。 朱清萍这才进来要帮他换杯热奶,朱厚熜说道:“泡杯茶吧。” “……陛下,还不准备歇息吗?” 朱厚熜点了点头:“还要为明天的事做些准备。” 这个时代的账册想一想就会知道是什么样的原始状态,朱厚熜需要从中提取足够的可用信息,以他懂的专业知识从中进行统计分析。 大量重复性的工作可以让太监们去动手、核对,但这格式啊……朱厚熜得教他们怎么记录誊写。 泡来了茶看着天子,朱清萍默默地站在一旁。 她是最敏感地察觉陛下这一年多来变化的人。 在她看来,当时的世子曾与王妃、二位郡主有过近一月的生疏之感。 虽然当时兴献王大薨,世子沉默寡言的行为被大家认为是悲伤过度,但朱清萍却看得出来当时的世子不是纯粹寡言少语,而是沉着冷静下的刻意为之。 当然了,朱青萍只认为陛下当时是忽然感受到了身上的重担,一夜长大了。 见陛下登基第一天晚上就操心国事到这么晚,看着朱厚熜低头凝眉的侧脸,朱清萍站了许久才轻声说道:“陛下,先用些点心,歇一歇吧。” 朱厚熜搁下笔站了起来,就这样踱着步手里端着瓷碗吃些点心,转头却调侃起朱清萍:“一入宫门深似海,不后悔吗?” “……王……太后对奴婢恩重如山,奴婢生生世世无以为报,奴婢从来没有离开王府的想法。” 朱厚熜只能默默喝着热奶。 忠心的人还是有一些的,可惜也只够留在身边用。 他放下了瓷杯就说道:“先在我宫里任个尚宫,把宫女们都管束起来。朕的吃穿安寝,你多上心。” 对朱清萍,朱厚熜还是很放心的。 朱清萍的母亲是一个犯官的妾室,家里男丁都死了,她母亲被打入乐籍进了教坊司。 二十七年前兴献王就藩时,朱清萍的母亲被选为王府乐工到了安陆,结果到了时才发现她已经怀上了孩子。 乐籍世代为乐籍,她的女儿本来也将继续成为官妓。朱清萍的母亲很悲愤,曾想自尽却又不忍心肚子里的孩子。 她生下孩子之后就死了,朱清萍也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哪个。她母亲在北京两院十六楼充任官妓时经历了哪些事,也不是当时刚刚就藩谨小慎微的兴献王想去关注的。 贱籍在这时代的地位是真低下。 倒是当时已经嫁入王府三年却没生下孩子的蒋氏想把这孩子养大,积一份功德。 做了这件事后蒋氏果然在此年怀上了朱厚熜的哥哥,兴献王一喜之下终于帮朱清萍脱了籍,她甚至因此被赐了姓朱,连朱厚熜的姐姐、妹妹后来取名时都延续了名字中间带个清字的习惯。 但长大之后,朱清萍却不愿意嫁出去了,一直在王府中长到了二十六岁,成为王府女官中最有能力与潜力的一个。 这次朱厚熜要入宫登基,朱清萍就这样被蒋氏拜托着送了过来。 现在听到了朱厚熜的托付,她立刻跪下来谢恩保证。 “别这样谨小慎微,尚宫没有品级,等朕把宫中理顺了,那宫令迟早是你的。”朱厚熜让她起来了,“奴婢奴婢地叫着,生份了。” 朱清萍摇了摇头:“奴婢不能因为自己让陛下被人说轻忽礼制。” “……那你先在一旁候着吧。”朱厚熜吃完了点心,重新坐到了书案后的宝座上。 朱清萍却问道:“陛下,今晚歇息在哪号龙榻,奴婢好留心先安排一下。” 朱厚熜愣了:“哪号龙榻?” 第40章、皇帝在查账 朱清萍赶紧解释起来。 这乾清宫除了设有御座的正厅和东西两侧的两个暖阁,在大殿后小半还有上下两层。上层四间房、下层五间房,都可以作为卧室。 当然为了辨别,会有个编号。 据说周礼中记载天子居六寝,原本应该是六座“宫殿”。现在紫禁城里乾清宫被定做皇帝居所,这诸多卧室就都被整合了进来,就个意思而已。 还有一个以防万一的功效:假如发生刺杀事件,人家一时之间也搞不清楚你睡在哪一间不是? 所以朱清萍才悄悄地问他今晚要睡在哪个床。 朱厚熜恍惚想起老秦说过一个传闻,说嘉靖被宫女刺杀后吓得在每个房间里放三个床,所以一共有27张床。 难道是真的?现在就有那么多? 朱厚熜一时好奇。 今天忙了这么多事,还真没看过乾清宫内部更具体的布局。 从暖阁通往后方的门走进去之后,果然看到位于一楼被书柜、屏风什么的隔成了数个小房间。 一层的五个卧室之间,还留有空间用作其余功能。 在左右两侧,还各有一个楼梯通往二楼,但估计是差不多的格局。 朱厚熜就看了一楼的几个“卧室”,只感觉无语。 里面只有一张是正儿八经的“大床”,但比后世的双人床畸形多了。 长倒是似乎超过3米,但宽也就一米五六的样子。 至于每个房间三张床……说的是另外两个坐榻吗? 他觉得还是雍正后来搬去住的养心殿格局更好,前厅是前厅后殿是后殿,还有独立小院子,哪像现在躺在高台上单独一个大殿里? 但养心殿目前那不存在,那个位置是御膳房及一些配套的值房,等这回先搞点钱修起来? 那得找个好由头,最好还一举多得…… 朱厚熜想着这些边回暖阁边说道:“随便睡一间是吧?朕知道了,都先安排好就是。对了,明早卯时四刻叫醒朕。” “……陛下,您得告诉奴婢或者黄锦,万一有事,奴婢也知道往哪去寻。” “……下中。”编号也是如此平平无奇。 于是朱清萍去做安排了,而朱厚熜一直忙到了亥时才终于把明天要做的准备工作搞定。 等着他沐浴的混堂司太监这时才过来忙着伺候,这让朱厚熜觉得:既然回到了乾清宫不再准备出去了,可以先洗完澡换好衣服的。 这没办法,他没做过皇帝。 他洗澡时还是不爱别人在一旁伺候着,哪怕是黄锦。 就这一点享受不来,但明朝的宫廷里也没有让宫女服侍洗澡的说法:这是蒋氏告诫过的。 朱厚熜还不知道张太后今天打过给他下套的主意。 一切都准备好了,大殿后小部分里没留一个太监宫女,都只是在大殿正门内外值班,或者回到了附近的直房。 朱厚熜走在其间顿觉空旷和孤寂。 也许等明年大婚之后就会好很多。 那样既有女人帮着搓搓澡,又有人暖床。 现在不行,哪个宫女敢随意爬上龙床?只有被召侍寝的妃子有这个权利先爬上去。 朱厚熜走入下层中间那个卧室走进去,龙榻的帷幕都已经被放下了。 想来每一间都是这样。 躺到了床上,只论舒适度的话是绝对无法与后世的高端床上用品相比的,至少这个枕头是…… 略微感慨了一下,这段时间积累起来的疲惫都袭来。 这是他做皇帝的第一个晚上,可能因为很早就知道了会做皇帝,所以除了累和困就没额外的感觉。 毕竟今天一早就从良乡出发,这登基的大日子都登了足足十七章了。 他入睡得很快,睡得也踏实。 那是因为在乾清宫正门里面,黄锦和朱清萍一左一右地守在那。 这一晚他睡得踏实,宫里宫外的不少人都被这个新君折腾得惊惶不安。 到了第二天清晨,毛澄上疏请皇帝安排什么时候开始上朝,还没坐多久就听杨应奎过来告诉他:司礼监文书房的太监去户部和太仆寺调了太仓库和常盈库的账目。 皇帝在查账! 你一个还没满十五岁的孩子,不仅昨天那么能说会道,连账册也看得懂? 你懂查账吗? 难道说,又要由司礼监的那些太监一顿编排? 皇帝暂时还没定下来什么时候上朝,毛澄等人急忙想请杨廷和他们一起议一议。 六部堂官个个如坐针毡:虽然皇帝登基后查查家底是题中应有之义,但怎么不是从文臣中钦定谁来查? 由太监帮皇帝查账,这可不是什么好信号! 阁老们却似乎真的更沉稳,派人传话让他们稍安勿躁。 “阁老们说,陛下查验账目也是好事。钱宁抄家抄出千万家财,江彬家资虽然还封记未入,但数目不赀。陛下天资卓成,自有英断。将我大明家底看分明了,也就明白哪些人不可信重。” 毛澄听懂了阁臣们的意思:如果陛下避重就轻去找文臣们的麻烦,那可就说不过去了,毕竟钱宁江彬及其他奸宦佞臣的斑斑恶行在那里。 但王琼却是脸色阴沉凝重:内阁准备利用皇帝查账的结果,进一步通过钱宁、江彬案牵连某些人吧? 一同传回来的还有陛下的回复:二十七号开始视朝,让礼部先把礼仪拿出来。 这让毛澄更加确信陛下是懂礼仪的:丧期临朝听政,有特别的规矩。 到了午后毛澄把丧期听政的礼仪送过去时,司礼监文书房又派了一大批太监到六科廊,将过去数年中各地的奏疏存档挑走了不少,一箱箱地抬进了宫。 本想等到申时就散值离开的杨廷和等人站在了左顺门,看着不远处排成长列走过内金水桥的太监们。 回到文渊阁中,天子又令新任司礼监掌文书房事的张佐来传话了:还有积压的奏疏,都先送过去。这几天先不批复发还,二十七日朝会再议。 看向了堆积如山的奏疏后,毛纪古怪地开口道:“陛下意犹未尽,那就把过去这月余积压下来的其他奏疏一并送去?” 这是张太后为了避嫌或者说懒加无能,撂下一句“诸多大事等嗣君继位后再处置”之后积压下来的。 过去一个多月,杨廷和主要就是把选立当夜定了下来、有太后懿旨的几件大事落实了。再后来没有懿旨、没有用印,有些事却不能再僭越。 票拟是都给了,原本是想等到天子临朝理政之后再都递上去,请天子从急从重依次拿个主意。但鉴于这两天的经历,他们又怕皇帝就这么全给驳回来让他们再给新的票拟建议。 今天递进去的几封奏疏,他们都没给意见,就是想看看天子对于诸多事务的处事态度。 结果现在,除了视朝的那封奏疏给了回信,其他都留中了,而且看奏疏看上瘾了。 这也不知是喜是忧。 杨廷和想了想之后忽然说道:“只怕不只是单纯看奏疏,是要与诸库账册彼此印证。” 这段时间以来的奏疏,没有皇帝在上面压着,心里想着接下来是新的少年天子,上奏之人那可都称得上畅所欲言。 蒋冕和毛纪脸色一变:“陛下要查什么,如此大动静……” 杨廷和忧心忡忡:“无论如何,动静这般大,陛下一人是查不过来的。” “阁老,我等是不是就以这些积压奏疏为由,去请见一下?”蒋冕建议道。 杨廷和却缓缓摇了摇头:“陛下如今对我等猜疑颇多,还是先静观其变吧。问心无愧,又何惧之有?” “恐内臣再得势耳!”毛纪也同意蒋冕的建议,甚至激将了一下,“阁老,何故畏疑而避事?” 这是怕哪个文官裤裆不干净被查了出来吗?不,这是对天子重用宦官单独查账这个信号的担忧。 天子多疑也就罢了,杨廷和连过去探探情况都不敢吗? 杨廷和看向了梁储:“叔厚,你怎么看?” 第41章、洗龙沟 梁储打了个哈哈:“何必请见,我等阁臣,四天都等不了吗?陛下要看,送去便是。皇帝勤勉难道不是好事?” 蒋冕和毛纪一时语塞。 梁储又问了杨廷和一句:“介夫,事到如今,只怕朝会时陛下就会令礼部追尊兴献王、加王妃为太后,届时你阻不阻?” 触及灵魂的问题,杨廷和一时沉默了下来。 稍微想了片刻之后他就说道:“如今更紧要之事,却是新政有许多未得具体方略尽快推行!我恐陛下其实并非尽数不允,只是商议之时好让我等在这件事上退让。君上如此处置国事,非国之幸事!” 他没说届时劝不劝阻,但却对皇帝可能采取的策略先定性了。 那国事作为筹码与臣下交换对追尊加号一事的认同,这并非王道。 梁叔厚抬头望外看了看天色,站了起来笑道:“那就到时候再看吧,也快到申时了,老夫年迈,先告辞。” 说罢就这么潇洒悠闲地离开了。 礼法的作用确实很大,天子的做法确实容易成为某些动乱的诱因或者借口,问题在于,现在这些动乱到底有没有苗头? 还没有。这固然有大礼之议尚未宣之天下的缘故,但看陛下如今的举动,他真的怕天下不知道吗? 查账,这是意料之中,但没想到来得这么快,还是皇帝亲查。 皇帝懂查账吗? 这一点众臣都表示怀疑,历来查账都是钦命某些大臣去查。 现在这情况毛纪的反应之所以那么大,是因为让内臣在查的可能性更大。 让内臣查,如果真要查出什么问题来借题发挥,想办的那自然大概率是外臣。 皇帝是不是有意整肃朝堂,革除一批人、提拔一批新人? 许多人都这样想,因而心思也就活泛起来。 这样才对!哪怕皇帝和内臣查不出什么,那也是在给信号。 现在问题仅仅在于,皇帝是想打压哪些人? 猜疑一起,皇帝初次临朝听政前的京城热闹起来。 投帖拜见重臣的,家宅青楼酒肆等各处交换意见的,激情上疏的…… 皇帝给的信号,说不定就是让群臣帮着翻旧账! 没有借口和罪责,怎么能动一些人? 王琼这样与杨廷和关系素来不好的人想着自保,许多言官更是双眼冒精光准备大展拳脚…… 新朝天子的第一把火,可能远比杨廷和他们估计的要大。 …… 乾清宫外,司礼监包括其他十一监四司八局里在内书堂读过书,能读懂奏疏账册、能写字的太监们被叫来了很多。 此时,他们搬来了许多小书案,分成了几个大组。 每个小书案后坐着两人,一人翻看账册或奏疏,另一人则提笔记录什么。 远远的望去,不知道的还以为殿试提前举行了,就是地点不对。 逡巡其中的皇帝和黄锦,时不时地提醒他们该摘录哪些、如何记录在发给他们的表格上。 张太后就算要在宫里散散步,也不会散到乾清宫这边来。但现在她也很关心朱厚熜的动态,因此她很早就得到了回报。 这件事从上午时候就开始了。 等到朱厚熜酉时去过几筵殿之后过来看望她时,张太后问道:“皇帝,听闻你把识文断字的奴婢们都叫去了乾清宫,在核查账目?” 朱厚熜微笑着点了点头,对她在宫中的耳目灵通一点都不奇怪。 这皇宫里,朱厚熜还没有先惩治哪些人,更不曾开始大换血。 但眼下开始了查账,而且是动用太监们查账,张太后始终摸不准他的意思。她继续问:“这次核查账目,不知是为了什么?如今你刚刚登基,就算要敲打一下外臣们,徐徐图之也更稳妥……” 情况已然不同了,皇帝是个笑面虎,表面礼数无缺,但对她却是态度明确。 刚被敲打过的张太后反而需要多倚重外臣来制约一下皇帝。 朱厚熜一直笑着,闻言回复道:“只是先心里有个底,没打算生事。要是回头被外臣们问住了或者哄骗了,岂不是会闹笑话?” “原来如此……皇帝所虑极是。只是昨日才登基,宫里还没来得及四下巡视一番就专心政事,皇帝真是太勤勉了。皇帝还年轻,可别累坏了身子。” “把意思吩咐下去了,事都是他们在做,朕倒不劳累。”朱厚熜说罢就问她今天过得怎么样,然后又请教起朱厚照的玄宫——也就是坟冢——开工之事,问她遣张鹤龄张延龄崔元等人负责祭祀合不合适,又说这事后面的工程该派谁督办。 听到朱厚熜提出来的人选,张太后发现竟是让张鹤龄兄弟去负责,一时又搞不懂他的态度。 大行皇帝的陵寝督造,那其实是个美差。一切都有旧例,不劳累,但银钱却定然会充足保证。事情做完之后,赏赐也少不了。 以张太后的智商,是明白这其中好意的。 当然了,那是因为在她看来,天下都是朱家的,自家亲戚得些孝敬是理所应当,难不成要因为这点小事去问罪? 或许……皇帝查账还是准备对付外臣们,所以现在又开始对自己示好? 张太后想到这里,心情好了不少,笑容也多了起来。 这两人对对方关怀备至的模样,一时到显得是“伯母慈侄子孝”。 从仁寿宫这出来,朱厚熜出了宫门就去旁边的未央宫。 在未央宫坐了一刻多钟出来,他开始了今天晚间的跑步。 对于皇帝跑步的这个举动,今天更多的人知道了,甚至有些胆大的会躲在东西六宫之间通道的门口偷偷看看。 朱厚熜根本没在意到这些。 他在想张太后之前问查账的事是紧张些什么。 让张太后紧张的自然不会是她用了几个钱或者得了什么好处,她本人地位尊崇,有什么好怕的。 应该就是她母家吧。 张鹤龄张延龄两兄弟这么多年来的事迹,朱厚熜已经听说了不少。 以国戚身份所得的俸禄、赏赐在他们那里只是小头中的小头,利用特殊地位做各种买卖、侵吞土地和其他财产、收人投效等各种事,一样都没落下。 朱厚熜虽然暂时对张太后礼数无缺表现尊敬,但既然不肯认她为母,焉知不会找个借口往她的两个弟弟开刀? 另外,他总去问好,张太后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不如聊聊国事彰显一下她的存在感? 两人都因为思维习惯,对彼此的思路产生了认知偏差。 思索着这些跑回来后,朱厚熜稍微擦洗了一下就让黄锦准备传膳。 朱清萍为他整理着衣服,轻声说道:“陛下,总出一身汗,您该好好沐浴的。龙体要紧,怎么还不惯要人伺候?” 朱厚熜古怪地看了看她。 要不是知道她的为人,又已经知道了服侍皇帝洗澡的事其实是由太监负责,朱厚熜倒要计较她说这番话的用心了。 朱清萍就跪在了地上:“奴婢妄言。” “这么紧张干什么?”朱厚熜让她站了起来,“难不成让混堂司每天伺候朕三趟?” “陛下若需要,这是他们的职分。”朱清萍见他没怪罪,又继续说道,“还有早晨起来,陛下穿衣洗漱,奴婢们也只是把器物备好。奴婢已经习惯了倒还好,宫中原本派在乾清宫这里的女使都惶恐得很。” “你说早上的洗龙沟?” 第42章、陛下天资神异 “……是啊。”朱清萍叹了口气,“陛下孝顺,带来的人不多,大半倒是都留在了太妃那里。六宫一司也都得安排个人过去,奴婢留在乾清宫却无法事事周全,一时之间也不能将陛下规矩与她们全讲清楚。” 乾清宫作为皇帝寝宫,有时候还是召见外臣的所在,其中所用的人既有太监也有宫女。 太监目前以高忠为首,黄锦贴身服侍。 而宫女这一块,在乾清宫没有无品的宫女。在朱清萍之下,乾清宫还有五十多个当差的宫女。 当然了,不是所有宫女都同时伺候着朱厚熜,一般来说是要分班倒的,夜间也得有人当值。 这些人里,自然大部分都是原来宫中的宫女。 朱厚熜想起早晨他要刷牙时,那个捧着茶杯手足无措后来吓哭了的小宫女。 问起来之后才知道,她是负责给皇帝“洗龙沟”的。听起来很古怪,其实就是用茶水漱口。 见到皇帝要用自己的牙刷刷牙之后,她仿佛失去了存在价值一般茫然无措,又以为皇帝是对她不满。 牙刷此时自然已经有了,据说还是朱佑樘体贴张太后搞出来的发明。这其实也有点吹捧,说他改进了一些倒是真的。 朱厚熜更习惯牙刷一些,他闻言笑道:“以后自然是都迁就朕的习惯,你安排好就是,让她们不用那么担惊受怕的。待会用完了膳就沐浴,以后都可以早一点,朕晚上跑完步回来随便用些膳就安排沐浴。” 以他的做派,在乾清宫里当差的宫女以后倒不至于担惊受怕被折磨了,总不至于半夜拿白绫来勒他脖子吧? “奴婢记住了。” 朱清萍嫣然一笑,朱厚熜看得眼睛微亮。 是她因为宫中独特的地位心情变好了笑得很动人,还是自己的心因为登上帝位后开始躁动了? 现在乾清宫里有些宫女的眼神心思,朱厚熜也是看得懂的。 但不行啊……真的还不行。 不是身体上不行,而是他还得过完丧期、帮朱厚照办完丧事。 在没和杨廷和他们从国事上厘清话语权之前,可不能因为私生活让他们找到借口。 明天多跑一圈! 朱厚熜转头又吩咐黄锦:“天快黑了,让他们都散了吧,明天早点再来。” 哪怕是自己设计好了表头,预先教了张佐和黄锦让他们在这盯着,仅仅一天时间这些太监也无法完成。 那得从海量的文字里,阅读、查找到自己需要的信息、再按表头填写记录下来。 但朱厚熜给了个激励在那:这件事谁完成得最多最好,就提拔为掌文书房。 张佐也很卖力,他现在更迫切地期待谁被提拔为掌文书房,那样他就能继续火速升迁成为司礼监秉笔。 这都需要这次查账达到陛下的目的,虽然张佐也不清楚陛下的目的是什么。 在外面的忙碌声中,朱厚熜先用完晚膳,洗完澡换好了轻爽的常服,这才坐了下来查阅他们今天完成的工作。 因为没有全部摘录、填写完毕,分析是没法多分析的。 主要是看他们做得对不对。虽然午前也初步检查过一遍,但谁知后面有没有跑偏? 细看下来,朱厚熜又根据他们今天做出来的东西给了些修改的意见。 填写的内容还是越来越繁杂,达不到他所需要的只填写关键信息的程度。比如某个人,非要写一大串官名,或者连名带姓加字。 至于数字,还是有人又习惯性地抄写成原来模样。 朱厚熜希望至少在这一项工作中,他们将之转化为阿拉伯数字,这样自己随后统计起来方便些。 看来这只能寄希望于将他们分成几个组之后,形成的几份成果之间能统一核校成为一个最终版。 这活看来要交给黄锦。 于是朱厚熜将他喊了过来,交待了这件事,同时嘱咐他明天再重新提一遍要求。 黄锦苦着脸:“陛下学究天人,可您说的这法子,奴婢愚钝,也才勉强听懂一点点。” 他不知道陛下是从哪里学来这些法子的,但不妨碍他真心地拍着马屁。 朱厚熜不怪他:“所以才教你啊,用心听!” 专业内的事情,他不用听老秦说。现在拿出来让他们照办,以皇帝的身份也无须对谁多做解释。 问就是朕自己琢磨出来的法子。 虽然无法考证清楚,但中国最古早的单式记账法向复式记账法过渡的“跛行账”,大致是明中后期才出现的。 但此时官厅所采用的会计记录,还是单式记账法,只有收、支这两个记账符号。随后月结时,再以“旧管、新收、开除、见在”这四柱结算法做个统计,也就是期初余额、本期增加、本期减少、期末余额。 当然了,朱厚熜现在也不是要把这些都套到复式记账的框架里。 他现在仅仅是在做第一步:把过去十来年里的旧账,尽量以最快的效率先按自己的方式统计一下,再与各地奏疏里的关键数字做个对照,从中发现一些问题线索来。 厘清现状发现问题,朱厚熜有特别的查账技巧。 复式记账法能更全面、系统地反映资金增减变化来龙去脉,有助于检查和保障账簿记录结果正确性的。去推行这个东西,现在还没基础。 看看黄锦现在这纠结模样:大明如今有这么多专业会计人才吗? 再想想老秦说过的各种仓库失火案:大明现在有多少人愿意去支持复式记账法? …… 登基当日皇帝给阁臣们带来了很大的精神刺激。 登基次日皇帝开始查账,受刺激的范围扩大到了更多官员。 首次视朝的时间和礼仪已经定了下来:二十七日在奉天门旁的西角门举行,大家都穿着缞服,不鸣钟鼓。皇帝到五月十八之后就释服,百官则等到大行皇帝“出殡”之后才释服。在那之前,都在西角门上朝。 现在因为朱厚照的丧仪没有全部完成,放在西角门临时听政也算是过去惯例。 同时,礼部也请示过大行皇帝玄宫兴工需遣哪些人去祭奠。这些事拖到现在,是因为皇帝的丧仪需要有人主持,只有继任者有这个资格。 早有定计的朱厚熜做好了安排了:跟大行皇帝有关的皇陵工程和祭祀事宜,自然都是张家兄弟包了,同时由谷大用监督。 希望张氏兄弟一如既往发挥风格,贪点东西。 二十四、二十五、二十六,除了登基次日就送进宫的积压奏疏,这三天里又有许多新的奏疏呈进了宫中。 朱厚熜面前着许多奏疏,他不仅看,还用自己的方式记录。 现在他君权在握,黄锦得以在一旁目睹天子特别的记录方式。 他看不懂,就像他看不懂陛下查账的方式一样。 他是离朱厚熜最近的人,但在他心目中,陛下着实越来越笼罩着神秘又神圣的色彩,似乎真的是天命之子,天资自带神异。 朱厚熜聚精会神。 第一封奏疏就是户部和兵部几个主管官员联合上的,说北虏窥伺、边防戒严,宣府官军的饷银短缺很久了。他们提到:大行皇帝之前“北征”,把许多钱粮收储在宣府,就是为了边饷准备的。现在,是不是让那边先拿20万两出来? 朱厚熜嘴角翘了起来。 从这四天查的账来看,那些钱都是太监势力在管,相当于朱厚照曾经的“小金库”。 最主要的是20万这个数字。 朱厚熜现在已经查清楚了,各边饷银加在一起也每年也只有40多万两。现在一口气要从这里拨出去20万两,朱厚熜想了想之后,却批了个“准”字。 卫所制已经基本快烂到根,屯田之粮不再像开国之初那样除了供应本卫军士还有余粮。募兵早在宣德时期便已开始试行,如今比例不低,这些都需要拨付饷银。 朱厚熜想起老秦说的嘉靖晚期每年军饷超过200万两,知道这件事的解决不知道要动多少人的利益。 先埋个伏笔在这里。 接下来的这封奏疏更妙了,朱厚熜抬起头似笑非笑地喊道:“魏彬?” “奴婢在……” 魏彬今天一早就把他与谷大用、张永商议好的解决办法送了过来,但朱厚熜还没来得及看。 他跪下之后就听朱厚熜拿起一封奏疏念起来:“臣监察御史王钧劾奏:司礼监太监魏彬与逆恶江彬皆为姻亲,内外盘据。御马监太监张忠、于经、苏缙,或争功启衅、排陷忠良,或首开皇店、结怨黎庶,或导引巡幸、流毒四方……” 第43章、键政即视感 这一封弹章,一共弹劾了十个人,都打为江彬一党。 魏彬已经麻了,有气无力地叹着气:“奴婢冤枉,还望陛下明鉴。江彬下狱,奴婢还有诱捕之功啊……” 这几天每天过来,陛下都会念一些弹劾他们的奏疏给魏彬听听。 但今天他这不是来交差了吗? 他那天晚上就听懂了陛下的意思:查账嘛,要查内库,当然得查出些东西来。 听做查账,写为做账! 内承运库作为内臣们替天子掌管着的库藏,那当然要从这回将被清洗的内臣身上刮出些东西来。 虽然外臣一定会争:这些怎么不充入太仓库啊? 然后陛下就能说:这是皇兄之前攒在内库里的,又不是魏彬他们的罚没。 不就这回事吗? 天天念,真的没剩多少了,几个人的家底快被他掏干净了。 “这些是……安边伯朱泰,左都督朱晖、朱洪、朱安,都督同知朱福请奏辞爵乞复本性……” 朱厚熜还在继续说着下一封奏疏,都是朱厚照赐姓的义子,此刻人人自危。 那是因为宸濠之乱的纪功官上疏弹劾安边伯朱泰、平虏伯朱彬、左都督朱晖、太监张忠和张永冒功升赏:这叛乱是王守仁率人平定的,亲征随员理论上哪个有半分功劳? 大军既动,之前还是论了功。 现在朱厚照人已经去了,这些人还想无功受赏? 同时也有人上疏请求把王守仁之子王宪荫职为锦衣卫副千户,算是先奖励一点点。 还有上疏说哪些人因为不阿附江彬被打压下狱了的忠良之臣,应该放出来官复原职云云。 朱厚熜看出来了:目前基本都是围绕着钱宁、江彬案还有宸濠之乱做文章,尝试把更多内臣、外臣牵连进来。 再拿起一封奏疏,朱厚熜的眼神微凝。 这是朝堂大人物的奏疏了:都察院左都御史、掌都察院事。 吏、户、礼、兵、刑、工六部,都察院、通政使司、大理寺,这九个部门的一把手就是如今的合称九卿。 而这个陈金就是都察院的一把手。 都察院一把手的这封奏疏是谈钱的,也跟钱宁、江彬案有关。 钱宁抄家抄出来一千多万两白银的财物,江彬的家财虽然没统计出来,但数目也不小。另一方面是说诸多边镇告乏已经很久,京畿附近民穷盗起。一句话,军饷、赈灾都没钱了。 陈金请求,钱宁、江彬抄出来的家财,每个边镇给五十万两,其中宣府给一百万两,京畿的府县也都给一下,剩下的则分到各省。 朱厚熜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魏彬跪在下面听朱厚熜没声音了,抬头一看就见他满脸阴云密布。 明明只是个不满十五岁的孩子,但魏彬愣是看出了一丝只有中年人才能表现出来的阴沉狠戾。 这种诡异的对比让他更觉得恐惧,不知道这又是一封什么样的奏疏。 朱厚熜默默地放下了陈金的这封奏疏,随后才看向魏彬之前呈上来的东西。 叠好的纸,不是正式的公文。 打开之后,就见上面简明扼要地列了几行“诚意”: ——银六百二十五万两。 ——田一千二百顷。 ——两京等地诸店四十七家。 ——两京宅第计一千三百七十五间。 ——亲族一人外荫职者革除。 ——列明在京官军、旗校、宦官冒替裁抑名单计十二万余。 底下还有他们列出来的裁撤、惩治名单。 今天他们列的数字比昨天多了一些。 朱厚熜抬起了头看着魏彬:“钱宁抄家,抄出来的具体数目你知道吗?” “……回禀陛下,奴婢记得。”魏彬咬着牙,“金十万五千两,银四百九十八万两,其他碎金银、金银器物、玉带首饰……” 他流利地说完之后就道:“折银总计有千万两之巨。陛下,奴婢们不敢有瞒,奴婢们是留了一些养老的银子和田地,但不像钱宁这般,抄家也抄不出来他还藏了哪些田地、屋宅和店铺在哪里。奴婢叩请陛下开恩,容奴婢们将功赎罪。” 朱厚熜笑了起来:“这么说,就是你们这些人加起来也比不过钱宁之贪了?你们给朕的数字,很凑巧啊。” 这可不仅仅只是魏彬三人,还有其他一些这次逃不过去这一劫的大珰。 “陛下明鉴!若陛下真要舍了奴婢们,抄家多抄出来些,也知道奴婢们真的只是留了点养老银子……” 弹劾魏彬、张永的奏疏已经来了,谷大用的早就有。 只要天子“过河拆桥”,真要派人抄了他们的家不也是一句话的事?虽然暂时会有内臣、厂卫和腾骧四卫掌控不稳的危害,但对于天子来说,真要执意掌握起来也只是晚一点、麻烦一点的事。 魏彬现在有点明白新君的脾性了,在他面前不耍小心眼最好。 直说有一些些私心留了一点,这皇帝既然想用他们发挥一些余热,只怕是能接受的。 朱厚熜没有立刻做决定,他挥了挥手:“既然你们机灵,知道把过去自己捞的先以皇兄另设密库的名义交出来,那朕也就好在外臣面前说话了。” 若要外人来查,那自然是困难重重。但锦衣卫内部、宦官内部的名单,他们很快就能拿出来。虽然不是准确的数字,但差得不会太多。 这三个“八虎”余孽,这么多年来没少给自己准备后路。 朱厚照重用太监和义子也确实过头了一些,钱宁实实在在被人抄出千万两白银的家财是什么概念? 大明的财政收入如果按照后来的统计口径,把田赋、盐税、工商税等等各种各样的产出加一起,总计下来其实每年也有2000万两左右。 当然了,如果纯粹只看收上来的白银,那就一年只有三四百万两。 刘瑾、钱宁、江彬,还有魏彬他们,看看他们短短时间内收揽起来的家财有多少,就知道他们也算罪有应得。 只是朱厚熜现在视角不同,他开始得考虑怎么通盘理顺眼前的问题。 朱厚熜并不排斥文官提出的这个改革方向,但他们只有一句裁撤了事。 裁撤了就能省钱省粮,然后呢?发到各边镇让上下的人去贪?边防能好吗? 发到各省用作赈灾?朱厚熜想着如今的诸多赈灾都笑了。 他看着这些奏疏:这就是大明的中枢,围绕在皇帝旁边的权力核心。 都是些多么理所当然又粗糙的奏疏? 因为江彬是坏的,曾反对过他的就一定是好的。 因为有边患灾民,抄出来的钱四处一分就能解决问题。 就连朱厚熜这个没做过官的都清楚,一项措施要落实,需要考虑到多少执行环节的事,他们就能这么习惯地侃侃而谈,指个方向就完了。 是因为这样他们就这水平,还是权力的核心本就是这样? 因为执行的环节得靠下面人,所以这里就只是分话语权、分钱。 至于细节,皇帝你要懂那么多干什么? 朱厚熜产生了“键政治国”的即视感,他明白错的一定不会是世界,错的应该是自己。 还是是太幼稚了,居然轻易被几封奏疏里的内容挑拨动了情绪。 没什么比真正面对一些事情更能锻炼人,朱厚熜反思完毕,把情绪平复了下来。 他要面对的,绝大多数就是一张口、一支笔的“键政大佬”。不同的是,他们真的懂现在的政治规则,他们的每个建议和决定也真的会影响到现实。 所以他们不是不懂,只是不愿先把事情安排得更仔细,那样的话将来怎么有转圜余地? 若是朱厚熜有什么想法,他们却一定会从各个角度与细节对朱厚熜的方案杠个飞起。 魏彬他们的事就先到此为止了,反正他们后面还有差使。 将来若还有事,又不是没有再办他们的法子。 属于天子的冷酷目光回到了之前那些奏疏,朱厚熜继续给着自己的意见。 他先尽可能的都给出自己的意见,因为臣下对意见的反应,对自己来说会是最宝贵的成长养料。 弹劾太监这边的都先留中,义子们辞爵辞职的准了,那些所谓不阿附江彬下狱的忠良该起复也准了。 与宁王叛乱议功的那几封奏疏,则都是一个意见:王守仁进京,议功后再定。 但给出意见,不代表现在就要全部发出去。 朱厚熜要再次制造一个场合与气氛,在自己预设的战场与战机中达到他的目的:这一回,他朱厚熜的朝会要立规矩,要彻底结束关于大礼必定还会有的争论,要留下一些对杨廷和他们起到制衡作用的人物。 第44章、再添点气氛 “张佐,你把这封奏疏送到内阁,另外传朕口谕:写敕遣官奉迎兴献王妃宫眷来京,以崔元为主,安排好护卫,内臣你安排两个人。告诉阁臣们,太妃现居于未央宫,朕欲先行整修清宁宫迎接太妃、母妃暂住。” 把批复过的奏疏放在了一起,朱厚熜站了起来到乾清宫殿外。 到此刻,刚才那些情绪就已经抛之脑后了。 如果他一直这样,只要朝臣愿意,他朱厚熜将天天被各种各样的奏疏气晕。 夸大其词互相攻讦的,忠言逆耳冲他而来的。 朱厚熜想长寿点,就得早日学会把这些雪花般飞来的事如何准确的划分好类别。 就那四个字:轻重缓急。 他朗声说道:“就查到这里。奏疏留档送回六科廊,各库账册都还回去。黄锦,把他们的东西都收起来存到暖阁里。” 回到西暖阁中之后,他继续看奏疏。 这一封同样重量级,是以吏部尚书王琼为首、九卿等官一同联名,请天子开经筵日讲的奏疏。 【天眷皇明,笃生神圣,入继大统,天下臣民莫不延劲以往太平。书曰:慎厥终惟其始,愿陛下励精初政率由旧章,取祖训一书日夕观览,守以为法。退朝之暇亲裁章奏,或召见大臣面议可否。举经筵日讲之仪……】 朱厚熜拿到看了之后啧啧有声。 这封不是自己查账闹的,本来就会有这么一封奏疏过来。 早朝午朝晚朝,经筵日讲,亲裁章奏,召见大臣…… 所以好皇帝既得是个好学生还得是个997的工作狂? 但接下来的一封奏疏就应该是查账闹的,又是一封文官之间互相开干的奏疏。 兵科给事中弹劾兵部尚书和顺天府巡抚谄媚权奸。 让人感到很刺激。 一个正七品的六科言官,弹劾正二品的一部之首和正三品的副都御史,什么证据也没有,就一句谄媚权奸,是哪个权奸都没说。 这就是风闻奏事的言官吗?太刺激了。 相当于县级干部直接实名举报部级甚至副国,还没任何实据。 目前为止,朱厚熜这边堆起来的奏疏中,六部九卿包括四个内阁大臣,人人都被弹劾了一个遍。 如果只看这批奏疏,再想想魏彬他们吐出来的财产,生动地诠释着什么叫一个好人都没有。 这就是未来不能那么乐观的原因:钱啊! 就跟嘉靖曾咆哮“朕的钱”一样,哪个人能轻易让出自己的利益? 魏彬他们若不是很清楚杨廷和他们正在磨刀霍霍,哪里能那么果断破财消灾保条小命? 朱厚熜想着明天朝会的可能场面,看着这些奏疏心里琢磨了一下就决定了:再添点气氛! …… 就在朱厚熜津津有味地“学习”着朝臣们的奏疏时,张佐也再次到了文渊阁。 “兴献王妃?”杨廷和他们起身后确认了一句。 张佐明白他们的疑惑,但知道这只是他们的侥幸。 于是张佐笑着说道:“陛下实为知礼圣君,阁老们,不是王妃,现在应该称呼什么?” 毛纪急急忙忙地问:“张公公,陛下何故初登大宝便欲大修宫殿?此乃……” 张佐立刻弯腰行礼:“毛阁老,咱家只是来传个口谕,还望恕罪。” 说罢就告辞走了。 “这……”毛纪觉得就没一天消停的,今天又出了新的幺蛾子。 杨廷和叹了一口气:“呈进去的奏疏,全部留中着。除了视朝的那一封,现在只先批了这一本!” “是哪一本?”毛纪紧张地问。 杨廷和递给了他们:“宸濠之乱叙功,着王守仁进京。” 几人眉头微凛:宸濠之乱可谓是如今诸多事务的一个症结所在。 宁王所代表的藩王宗亲,在内臣、佞臣的帮助下恢复了护卫军。 杨廷和当时也以为朱宸濠不可能谋反,甚至在没与其他阁臣商量的情况下恢复了宁王屯田的权力,这才使他有了叛乱的资本。 朱宸濠多年来养盗劫财,利用大行皇帝无子的状态与朝中许多官员暗中都有来往。 一朝起兵,号称三十万的大军却仅仅过了月余就被王守仁平定。但这个时候,当时的正德皇帝又已经率领十万大军浩浩荡荡南下。 其后抢功闹剧、南征变南巡,最终竟演变成为天子落了水,回京之后开始病重直至如今。 对王守仁及真正平叛官军的功劳如何评定?怎么界定随天子“南下平叛”的官军们的功过?犒赏银子哪里来?以后怎么防范藩王再度作乱? 现在新君已经登基了,这件事确实不能再拖下去。 “王守仁是该进京一趟。”梁储悠然坐到了厅中一侧的椅子上坐下开始喝茶,“但他是王德华提拔起来的,王守仁能被允许便宜提督军务也是他五年前请的旨,王德华之功如何叙?” 听他提起王琼,杨廷和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做到对面的椅子上之后平静地说道:“王德华与钱宁、江彬过从甚密也是事实。” “王琼之事自有公论。”毛纪直呼其名,站在那里张开了双手颇为不满,“现在问题是其他奏疏都留中了,账已经查了四天,只有内臣在查!陛下这时候令我等安排奉迎王妃,整修清宁宫,这是何意?” 杨廷和坐在梁储对面上首的那张椅子上苦笑了一下:“没听张公公说吗?太妃现居于未央宫……” 蒋冕也默默叹了一口气:愚蠢! 张太后使这样的小心眼,陛下倒是立刻用来作为向朝臣们交易的筹码。 要么朝臣们得罪张太后和夏皇后,以夏皇后居于清宁宫、邵太妃居于未央宫不合旧制为由将夏皇后赶到别处居住,这样就能将清宁宫腾出来给邵太妃、兴献王妃居住。 要么,朝臣们就得在国库艰难的此时,将好不容易斗倒的钱宁、江彬等人抄出来的家资分出许多用来新修宫殿。 与此同时,这件事还掺和进了奉迎兴献王妃一家宫眷来京的事。来了之后,还称呼兴献王妃吗? 这是不是又是在拿文臣们急于用这笔钱的事,逼文臣们在继嗣这件事上明确表态呢? 梁储忽然开口:“袁仲德一直没被召见,他更不知道这些奏疏。” 蒋冕和毛纪一起看向了他,迅速反应了过来:这意味着,袁宗皋这几天没给皇帝出谋划策。 要么,是魏彬他们为皇帝参谋的。要么,就是皇帝自己的策略。 杨廷和思索了一下,开口说道:“依陛下旨意,先办事吧。明日陛下视朝,诸事应该都有个章程。清宁宫修不修,怎么修,总要先听陛下是个什么想法。” …… 崔元这两天忙得团团转。 从安陆回来才休息了两天,第三天就得为大行皇帝的玄宫兴工事宜先行祭祀之礼。一起行动的不止他一个,驸马都尉和其他勋臣国戚日常就都是这样的活。 但完成这个活儿之后,又接到了前去安陆奉迎兴献王妃一家的命令。 “也不知道陛下是信重你还是不体谅你。”永康长公主依依不舍。 他们二人是弘治六年大婚的,成婚已有二十八年,感情极好。 只是两子两女,长子娶了弘治十二年的探花郎刘龙的女儿,可惜长子英年早逝。长女嫁给了英宗钱皇后家的安昌伯,也亡故了。 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崔元已感受过两回。 现在次子荫职锦衣卫指挥佥事,次女嫁给了平江伯。 崔元安慰了一下永康长公主,轻轻摇着头说道:“现在这个时机先离开京城,是好事。” 说罢他嘱咐道:“等会你就去告诉新蕊,让她明日回娘家归省。告诉舜卿,陛下若开经筵,让他能避则避。若陛下不主动提开经筵,他则万万不要出言相劝!” 刘新蕊是刘龙的女儿,嫁入崔家之后丈夫虽死,却也一直守节侍奉着崔元夫妇。 永康长公主疑惑不已:“充任经筵讲官是何等荣耀,为何要避?” 第45章、朝会前夕的暗涛 “我奉迎陛下一路回京,你觉得刘龙该不该听我劝?”崔元没多解释,“告诉他,不如凭他在翰林院中资历揽下编修大行皇帝实录的差使。咱们这位陛下啊,现在身边可是个深不见底的漩涡。” “……我明白了,那我这就去跟新蕊说。” 崔元点了点头,想起前几日快到良乡时陛下在象辂中跟他说的那些话。 陛下现在应该已经知道了刘龙与他的姻亲关系,应该能从刘龙的态度中明白自己的立场。 经筵一开,诸多先圣之言岂非是引经据典教训陛下的最佳场所? 而皇帝不可能不明白这一点,他若答应开了,那经筵就会是皇帝继续打压大学士及未来大学士的战场! 这经筵从来都不纯粹,杨廷和是必定得坚持与皇帝争许多事情的。他是首辅,这决定了他只能这么做,至少也要表现得在坚持。 如若不然,围绕在他身边的文臣们就将转而寻找新的人,让这个人出面帮他们与皇帝争。 没办法,一条条新政,一个个举措,背后都关系着真实的利益。 皇帝有皇家的利益,群臣有他们自己的小利益。 只不过这回不是太监得宠专横,而是皇帝亲自威压:那是太祖太宗时的情景,哪个文臣不战战兢兢? 崔元知道这些文臣是历经了多少代帝王,才让皇帝对臣下越来越礼敬有加。就冲这一点,杨廷和也得把经筵日讲当做一个重要的战场,尝试着驯服这个年轻气盛的天子。 而翰林学士最终仰望的也是内阁,经筵讲官、侍讲、诗读岂会不被文臣们劝说、拉拢,向皇帝讲些他“应该学”的东西? 崔元不希望刘龙栽在这里。 不是为了将来的权力什么的,纯粹只是因为自己儿子算是误了她女儿后半生。 祖训在上,他一个驸马都尉指望什么权力? …… 皇帝首次视朝的前一日,崔元及两个内臣率领兵部工部郎中各一及其他随员,再次前往安陆奉迎王妃宫眷。 许多勋臣国戚羡慕崔元,皇帝对崔元的信重已经很明显了。 而这一天到了申时各衙门放值前,司礼监文书房的太监们又大规模出动了,前往户部和太仆寺归还账册。 皇帝把账查完了? 才四天不到,能查出啥? 未知的就是令人最不安的。 黄昏时分,张佐从内阁那边出来,先去了袁宗皋那里。 消息传出,举京震动:三甲同进士出身的袁宗皋以六十八岁高龄升任吏部左侍郎兼翰林院学士,距离内阁只有一步了。吏部左侍郎上面只有吏部尚书了,而兼翰林学士自然就是加大学士的铺垫。 解昌杰憋闷得想吐血,他这个左长史还没等来任命,袁宗皋却先以这种速度高升了。 而与此同时,又有两波人马出京。 随后就是从中书舍人那边透露出来的:又批了两封奏疏下来,依某些言官和大臣所请,陛下遣人前往已经致仕的两个内阁大臣家中,请他们还朝任职。 一个是现年六十七的杨一清,一个是现年五十三的费宏。 都是以阁臣之尊离开朝堂的。 这意味着,一天之内有三个人都会在今年内随时入阁。 再加上之前定下的让王守仁进京,陛下这是要做什么? 这让杨廷和、梁储、蒋冕、毛澄和朝中其他官员怎么想? …… 四月二十七日天还没亮,午门外有资格参加常朝的官员已经陆陆续续到了。 不同于大朝会和朔望朝会,常朝是议政的。 今天作为新君的第一次常朝,没有一个能来的朝参官缺席。 按照老规矩,朝参官是有牙牌的,在门禁那里也有门籍方便查验。 解昌杰仍然只是王府左长史,他还没有被安排新的职位。这并不是礼节性的大朝会,所以解昌杰来的资格都没有。 袁宗皋本就是正三品,他现在升任吏部左侍郎兼翰林学士,出现在午门外就成为了侯朝人员中的焦点。 几天时间里,他在京城轿子有了,随从也有了。 看着围过来问候的同僚,袁宗皋只是客客气气又开心地与他们寒暄着。 午门上的第三通鼓还没响,众臣还不用按照顺序排好队。 勋臣武将都在右掖门外这一侧聚集着,现在天气已经不再那么寒冷,今天这样特殊的日子就没多少人在直房里呆着。 而左掖门外,吏部尚书王琼也到了。 虽然贵为大天官,但此刻却没多少文官同僚和他多打招呼。 一直与钱宁、江彬走得近就是他王琼的死穴,现在钱宁、江彬都已入狱,杨廷和又是拥立重臣,王琼还能在朝中留多少天? 王琼这个人,工于心计、权术超人、喜擅结纳是他在朝中官员心目中的印象。正德之后,他就几乎一直在京城六部任职。 在从户部尚书转任兵部尚书的过程里,王琼与杨廷和的矛盾因为一个具体职位爆发出来,随后他与杨廷和的不和成为朝堂一个公开事实。 杨廷和进入内阁已经十五年,担任首辅也已经近十年,现在更是拥立了新君。而王琼这一路升迁的背后却充满了和内臣、幸臣勾结的影子,他现在是什么处境? 纵然有提拔王守仁平叛的大功,王琼这么“差”的风评和他的对手之强,似乎已经决定了王琼的结局。 直房内,年迈的梁储听到外面的议论却站了起来,在门口喊道:“德华,板着脸做什么?还在气先帝大行之夜的事?” 王琼板着脸走过来行了行礼,冷声说道:“虽然先帝遗谕是由太后与阁臣审处大事,但堂堂九卿却无一人被问及意见,粱阁老以为我不该气?” “该气!你不痛快我是知道的。”梁储苦笑了一下,“事发突然,情况紧急罢了。” 王琼没多说什么。 突然吗?紧急吗? 皇帝病重了那么久,谁不曾想过这些事? 迎立如今的新君,王琼也是不反对的。 他愤怒的是,内阁完全无视六部尚书和督察院、大理寺、通政使司的首官。如今,内阁的权柄越来越大了,早已脱离了当初设立内阁时的初衷。 “让守仁进京的命令已经发出去了,他之前上奏说功劳全归于你。”梁储继续说道,“德华,费宏也要进京,你跟他争过吏部左侍郎的职位,如今准备如何自处?” 王琼脸色变了变。 那还是正德三年的事,他当时当上吏部左侍郎,是因为走了刘瑾的关系。而那时作为竞争者的费宏不仅没选上,还在端午节宴上被刘瑾言语羞辱。 “王某如何自处,不知阁老说这些又有何高见?” 梁储无奈地摇摇头:“王天官为何如此失态?就算心中有气,眼下也不是对所有阁臣都这样不假辞色的时候。六部之中,工部、户部、兵部、吏部你都做过。三部尚书,你距离入阁也只有一步之遥。我没什么高见,只是同病相怜,一样不知如何自处罢了。” 王琼惊疑不定地看着梁储:“阁老说笑了,拥立之功加上迎立之功,阁老怎么说得上不知如何自处?” 梁储摆了摆手,萧索地说道:“且看吧。我与你不同,翰林学士出身直接进了吏部。你督办漕运,又做过河南布政使,是难得的干臣。此次风急雨骤,但愿你我都能平安度过吧。” 杨一清、费宏这两个要资历有资历、要手腕有手腕的名臣还朝,杨廷和应该也感受到巨大压力了吧? 第46章、这朝会不开也罢 看着他意味深长的眼神,王琼若有所思。 若说目前的内阁之中谁与杨廷和不算同心,那也只有曾在杨廷和丁忧期间担任过首辅的梁储了。 而曾陪伴正德皇帝南下征讨宁王的梁储,身上同样少不了与内臣、幸臣们有关的污点。 王琼还知道,在梁储老家广州府那边,梁家的名声、所犯的事一样不少。 内阁眼见着就要扩大了,但总不至于一下子达到六七人之巨吧? 莫非梁储已经收到了什么消息,杨廷和他们要先把梁储排挤出去? 与文官这边的波涛暗涌不同,勋臣武将那边就平和多了。 反正朝堂权力大抵也与他们无关,如今勉强成为一班,只不过因为祖制如此。 第三通鼓响,文武百官终于开始按照位次顺序迅速排好了队。 天未大亮,前方的左掖门和右掖门徐徐被打开。 穿过幽深的门洞,难以窥见全貌的奉天门影影绰绰地出现在前方,还没有一片琉璃瓦能反射到朝阳的光亮。 一切都像此刻基调未明的新朝,圣意会如何裁决一些事?圣眷会落在哪些人身上? 而此时,朱厚熜已经从华盖殿里站了起来。 他没有坐步辇,身后的张佐、黄锦一人手里拿着一个盒子,身后还有数个文书房的太监端着盘子,其中放着许多奏疏。 从奉天殿出来下了台阶,朱厚熜往右前方的西角门走去。 礼制规矩如此,朱厚熜看着那边不算宽阔的地方有些无奈。 实际上,他算是会在“屋檐”下上朝。 御门听政,听起来很高端,但就是坐在“门房”里议论国家大事。 只不过这门房的屋檐很宽,足有四开间的进深。 东西角门要小很多,也不在云台之上,气势上要弱不少。 到了那里,很多人都得站在“屋檐”外的露天里。 等朱厚熜到了地方坐上预先设置在那里的御座,鸿胪寺官开始宣唱,朱厚熜的第一次上朝终于开始了。 从他的视野看过去,首先是门里门外分列两侧的仪仗、守卫,然后就是在两边排成数列的文武百官。 此刻,他们都在朝服上穿着系出了角的黑色腰带,以示丧期。 朱厚熜同样不是身着衮服,他静静地看着杨廷和与徐光祚等人带头走进来。 能走到门廊内的一共只有三四十人,其余人都在门外。 等他们完成叩拜之后,朱厚熜静静说道:“平身吧。刚才听报,朝参官除了驸马都尉崔元等数人因事因病,全都在这里。登基之时你们也都陛见过,已经不陌生了。杨阁老,您眼睛不舒服?” 杨廷和语气有点激动甚至哽咽地说道:“陛下盛哀之中临朝视事,臣心怀激动,一时失态。” 朱厚熜微笑着点了点头。 真是说来就来,也不知是真感动,还是想起经常不上朝的朱厚照,又或者已经预感到今天的朝会估计很难、已经开始想哭了。 他的目光从众人中一个个地扫过去,在远处袁宗皋的身上停留了片刻,又转移到了严嵩、夏言身上。 一个是翰林院编修,一个是兵科给事中。 在严嵩身边的,都是翰林院的清贵们,其中就有崔元那个儿女亲家刘龙。 而夏言附近,还有两个非常活跃的人:吏部都给事张九叙和兵科左给事中齐之鸾。 齐之鸾上了两道非常有杀伤力的奏疏。第一是请朱厚熜把费宏召回来,第二则是:请朱厚熜广开言路,让内外文武大臣及非军功而得封拜者写自陈,让科道查劾奸佞小人。 费宏朱厚熜已经下令去请了,而另外那道奏疏则还留着。 而张九叙则更狠:他指名道姓地弹劾了梁储,六部尚书中的四个,还有都察院诸多大佬。 朱厚熜把目光收了回来说道:“过去月余及这几天的奏疏,朕都看过了,看了足足四天。” 杨廷和又带头跪了下来称颂:“陛下勤勉至此,实乃大明之福。” 朱厚熜笑了笑:“看来看去,再加上查了四天的账,朕的感受是:朝中没一个好人,我大明要亡啊。” 刚才还在交口称颂的文武众臣这下都跪着起不来了。 不知为何,杨廷和却没来由的一阵轻松:果然。 他就知道一定会有幺蛾子,这不是准时来了吗? 说朝中没一个好人这种话,杨廷和倒并不觉得多可怕:危言耸听的事,他见得多了。 新君在百官之前第一次公开议论国事就是这句话,而且点到了查账,有些人内心却不免惴惴不安。 他们毕竟不像杨廷和几人与皇帝已经打过几回交道了,对于皇帝的印象还浅。 朱厚熜示意了一下张佐:“朕做了个统计。这段时间你们的奏疏里,朕让人把你们说得多的词都摘录了下来,张佐,念给大家听听。” “奴婢遵旨。”张佐打开了手上的一张纸,走上前朗声说道:“奉陛下旨意,摘录群臣奏疏辞句,计数如下:” “……小人,计九十三次。” “党附,计八十八次。” “助逆,计七十九次。” “蒙蔽,计七十四次。” “江彬,计六十八次。” “权奸,计六十一次……” 张佐就这样脆生生地念出群臣奏疏中的高频词汇,听的人没见识过这样的表现手法,一时都有点懵了。 这些只是高频词汇,但他们对朝堂都是有了解的。从某些词出现的频率,那自然指向三大重要的话题:朝臣争斗、宸濠之乱、宦官乱政。 没听王琼和梁储也出现在了高频词汇里? 等张佐念完,朱厚熜指了指一旁那么多奏疏:“四位阁臣,六部尚书及堂官,内臣显宦……被各人指名道姓弹劾的几乎全囊括在内。在你们口中,个个论罪当诛。朕四天来看的奏疏,七成都是清除奸佞、党同伐异、人事纷争,二成是具体国事,这国事当中也只有寥寥数人拿出了个人方略。朝堂之上,一贯如此吗?” 没人回话。 朝堂之上,确实一贯如此,绝大部分的精力都是在彼此争斗。 这里是帝国中枢,不同的人在同一个位置上,自然会起到截然不同的作用。 难道说任人用事不是最大的国事? 至于说其他国事,那不是一直有成例,也只是先凭个人能耐去出言建策,定下了方向和督办之人,让下面的人去办不就行了吗? 何况此时是拨乱反正的时机,新君继位,本就会经历这样的风雨。 现在,人人都在揣摩着皇帝说这话的意图到底是什么。 “都起来吧。”朱厚熜看着谢恩起身的他们,“朕小时候在安陆听到乡民议论,说当官的啊,拉出来排成一排,全砍了或许有冤枉,隔一个砍掉一个就几乎都是罪有应得。杨阁老,对此言论,你怎么看?” 杨廷和被点了名,不得不站出来对皇帝突然说这些话进行驳斥:“此等愚民无知言论,陛下何须记在心上?” “愚民?无知?”朱厚熜冷笑了一声,“那么朝臣们多年苦学,总不算愚民、无知了吧?在尔等奏疏中,我大明百官确实绝大部分都有罪啊,这不正说明了百姓见解之正确?” “陛下,百官有罪无罪,有司自当依律核查。”杨廷和当然是知道朱厚熜话里陷阱的,他也有答复,“兼听则明,还望陛下以国事为要,审慎处置。” 朱厚熜点了点头:“如何审慎处置?” “当如陛下登极诏书所言,先清除奸佞、裁撤冒滥;再远离小人,临朝圣裁。劝学开科,任用贤臣;广开言路,澄清吏治;薄徭轻赋,施行仁政;君臣相佐,再致中兴。” 不论朱厚熜曾如何评价“弘治中兴”,杨廷和的思路是不会变的。 他现在说的,也代表大多数文臣的利益。 总而言之,不要折腾,让他们这些“贤臣”来代为牧天下。要亲自和贤臣们打交道,听贤臣的建议治理天下,不要被小人撺掇着穷兵黩武、大兴土木、劳民伤财。 全是老套路,多少年以前尧舜圣君在位时就是这么干的,君臣穷尽一生的目标也只不过是回到过去传说中的时代。 朱厚熜轻叹了一口气:“这朝会若是一直如此说些虚的,那么以后不开也罢。” 杨廷和大惊失色,其他重臣也好不到哪去,顿时又全都跪了下来。 “陛下!何出此言?历朝历代,君王勤勉视朝则天下大治。如若不然,则奸佞横行,百姓罹难。臣之言有何不妥,竟令陛下有此谬论?” 第47章、众矢之的 杨廷和觉得实在是太难了,刚才那段回答又有什么问题? 你朱厚熜能不能不要这么神经质了! 第一次上朝就说以后不想上朝,这到底要干什么? 还有:你为什么总拿我杨廷和开刀,我今天还啥事也没提啊! 就为了让我来反驳你,树立我和你不对付的印象吗? 站外面的人其实根本都没听清楚皇帝说了什么,见到前面齐刷刷地跪了下来,而且前方一下子议论纷纷众人开口,他们也都茫然地跟着跪下。 等大概听明白了杨廷和他们慷慨激昂的劝谏,才知道皇帝刚才竟然说了“朝会不开也罢”的话。 眼泪都快出来了,难道又是只见太监和几个重臣吗? 御座之上,朱厚熜挑了挑眉开口:“不知道朕为什么这么想?那就都听好了。” 底下总算安静了下来,朱厚熜提高了一些音量:“朕初登大位,见到的就是群情汹汹、愤然上疏。其言夸大,朕一览之下朝堂竟无一人公认贤明。朕观朝堂有三风,攻讦成风,夸大成风,务虚成风!” “吏部尚书王琼,户部尚书杨潭,兵部尚书王宪,工部尚书李鐩,左都御史陈金,大学士梁储、蒋冕……”朱厚熜一口气念了很多重臣的名字,“有多大的问题,现在要全然被弹劾,包括首辅在内?” “这是试探朕的用人喜好,还是向朕宣示朝堂中有一股汹汹力量,让朕不得不掂量一下轻重先办掉一批人信重一批人?”朱厚熜阴恻恻地顿了顿,“上疏弹劾的,大多是六科给事中、都察院御史。你们可以风闻奏事,但就如此不公忠体国,如此夸夸其谈吗?将朝廷重臣都弹劾了一个遍,你们是要朕都全办了吗?” 矛头指向了言官,许多人心里一下子松了很多。 这么说这回是会错意了?陛下竟然不准备对朝堂大动干戈,反而指责众臣在这新旧之际彼此攻讦不是忠公体国之举。 “特别是你,齐之鸾。” 虽然没有一下子大肆转头去望,但天子突然指名道姓,其他人偏转着眼珠子的目光还是令夏言旁边的齐之鸾顿时如芒在背。 朱厚熜轻笑起来:“让内外文武大臣及非军功而得封拜者写自陈,让科道查劾奸佞小人。怎么,现在国事千头万绪,在你齐之鸾看来第一要务是来一番大清洗?” 齐之鸾被点名,出列跪下磕头之后就硬着头皮说道:“百官在职者,若是小人而非贤明之士,则危害更甚!圣君在位,其第一要义便是择贤而用之。国事千头万绪,若要厘清则第一要务便是用人!臣上疏奏请陛下召费宏还朝,就是为国荐贤,何来大清洗一说?陛下之言,臣不尽认同!” “还有你张九叙。”朱厚熜又点了吏科都给事的名,“你弹劾梁储结附权奸,王琼依阿权幸,户部尚书、兵部尚书、工部尚书、左都御史等多人庸陋不职。要依你所言,一位阁老,九卿去其五,这不是大清洗是什么?” 张九叙也站出来跪在了齐之鸾旁边:“臣所言属实,请陛下着有司严查。” “按照规矩,这时候你们就要去冠自辩,是不是?”朱厚熜先看向了梁储,随后却问王琼,“王德华,你可有话说?” 他称呼的是王琼的表字,王琼之前一直听在耳中。 眼下见到梁储果然被一起弹劾了,而且是被同一人弹劾的,他说同病相怜果然不假。 王琼听了朱厚熜的问话,出列跪下来之后就语调铿锵地说道:“臣王琼过去确实与内臣,与钱宁、江彬二逆有交往,与宁王也曾有书信往来。但张九叙之言,臣不敢苟同!” “陛下,王琼已自认通逆之罪,请陛下即着人拿问,明正典刑!” 朱厚熜觉得上朝那味真的来了,这就是朝争吗?后半句不问,认了有交往就是有罪。 听张九叙慷慨激昂地建议,朱厚熜却只微笑着等王琼说完。 眼神瞥过一旁的杨廷和,只见他眼底闪过一丝忧意。 所以你杨廷和担忧什么呢? “站起来说。” 朱厚熜这话是对王琼说的:“王卿身为吏部大天官,想来必有一番不同的见解。” “臣谢陛下隆恩。” 王琼内心有些激动。 他终于明白梁储之前为什么喊他一起说话了,原来是自保加暗示。 与王琼相比,梁储显然更了解天子。 所以,他提到自己丰富的履历,应该是在暗示自己天子更看重一个人办事的才干吧?再联系到之前天子对他有些尊重的称呼,王琼心里有了底。 他站了起来看了张九叙一眼之后就说道:“若说通逆,也是王守仁一把火烧得不好,将逆王府中与文武百官的书信全焚毁了,要不然张给事口中的通逆之臣,那就数不胜数了。再说依阿权奸,刘瑾、钱宁、江彬在时,朝中又有几人与他们只有公事往来,从无私交?” “臣治理漕河三年,有《漕河图志》八卷;臣改任户部郎中,转官河南右布政使,其时弘治年间,臣悉心用事,怎么就有勤勉、干练之名?正德初年,臣是与刘瑾有往来才步步高升,但其时面对刘瑾凶焰,阁臣又有何作为?” “臣任户部尚书时,举国财计心中无漏,那时也有人称许臣有才干。倒是臣与彭泽争兵部尚书后,声名日差。臣举荐了王守仁,在河间设总兵,汤麻九造反,各地捷报频传,先帝不吝赏功,臣得封少师、太子太师。先帝病重,又降恩令臣迁任吏部尚书。” “现在先帝大行了,臣便成了依阿权奸之辈。臣自正德八年便已是一部尚书,此后臣之任事,全出于先帝!张九叙,你何不说先帝是权奸后台?” 被这么一顶大帽子丢了过去,张九叙怒不可遏,顿时说道:“陛下,王琼大不敬!先帝只是受人蒙蔽,王琼竟如此妄议先帝!” 王琼竟一转身面向朱厚熜,行大礼喊得极为大声:“臣王琼弹劾大学士杨廷和、毛纪罗织党羽、朋比为奸,使内阁超然六部之上,视九卿为无物;张九叙、齐之鸾等言官媚上求荣,甘为走犬,不知公忠体国,以风闻奏事之权构陷忠臣、行党同伐异之实!” 梁储、蒋冕已经被人弹劾了,王琼现在的矛头便直指杨廷和、毛纪。 但其中用意,朝堂中人又有谁不明白? 党同伐异这个词,皇帝之前说的时候大概还只是夸大其词,想要用“互相攻讦”把这一波内斗轻轻放下。 但王琼现在说的是“罗织党羽、朋比为奸”,而张九叙、齐之鸾的行为则被王琼定性为构陷忠臣,是杨廷和罗织的党羽在党同伐异打击政敌。 皇帝听了会怎么想?皇帝怕不怕能有这么多党羽、走犬的首辅? “你……你……”张九叙气得满脸通红,随后只得说道,“陛下明鉴,王琼劣行斑斑,请陛下治罪!” 朱厚熜又笑着问梁储:“粱阁老,你怎么看?” 梁储也干脆,摘了帽子就出列跪下来:“臣忝任阁臣,无所作为。今既不容于朝堂,臣老迈不堪其辱,请陛下容臣退隐乡里,保全骸骨。” 他也不说自己有没有什么罪,直接坐实了被党同伐异的指责:说是不容于朝堂,不堪受其辱嘛。 王琼已经说了,刘瑾、钱宁、江彬,乃至于现在仍然存在的谷大用、魏彬、张永等人,他们的存在不是没有道理的。那时候阁臣都没办法,他王琼与人家结交算什么罪过?要查结交内臣、幸臣,查通逆,查有没有银钱往来,那敢查到底吗? 至于梁储,他已经是堂堂阁臣了,真要论起来的话他才是首辅,他又何必结附权奸?多年来他不就是老好人吗,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那种。 言官是真的不懂刘瑾、钱宁、谷大用等人得势的局面里做事有多难吗?当然不是,只不过现在要借题发挥罢了。这脏水泼在谁身上,看谁势弱而已。 朱厚熜再次问向杨廷和:“杨阁老,对王德华的弹劾,您又有什么想说的?” 一脸不偏不倚的姿态。 杨廷和已经被指责结党了,他再不能退缩,出列坚定地说道:“王琼贿结权奸以图幸进,小人之举!内阁协助天子,参预机务乃是本职,何来超然六部一说?六部九卿职权分明,内阁从未插手其事!倒是王琼劣迹斑斑,陛下或未可知,臣权且列举一二!” 第48章、想逼宫吗? “正德二年,王琼夺百姓田地献予衡王,将无辜百姓充边,几乎激起民变。” “正德三年,王琼在任户部时不遵规制,拿太仓库银借往边镇,其后也曾因户部账目获罪调任南京。” “就任兵部尚书期间,王琼妄调辽东、延绥兵马至宣府逢迎君意,诬陷时任云南巡抚、甘肃巡抚等下狱。” “彭泽经略哈密有功,王琼却只追论嘉峪之败,诬陷彭泽妄增金币、失信启衅、辱国丧师,竟至彭泽被贬为民。” “至于钱宁、江彬,王琼更是与之过从甚密,远超其他朝臣因公务所需之正当来往。私相授受之事,更是不可枚举!” 杨廷和一通输出之后,语调铿锵地说道:“臣请陛下明鉴,令刑部、督察院、大理寺严查王琼之罪,明正典刑!” 他说完后,只见随后又有多人出列,全都出言附和,请朱厚熜圣裁把王琼夺职下狱论罪。 而杨廷和显然一副有他没我的架势,毕竟这是在新君前公开撕破脸了。 一个是内阁首辅,一个是实质当中九卿之首的吏部尚书。 相较而言,梁储这个次辅,其他三个被弹劾的尚书反倒像是王琼的添头。 梁储已经一副去冠待罪的做派,王琼自觉该说的都说了,跪了下来面向朱厚熜就悲愤说道:“群起而攻众口铄金,此正党同伐异之势!臣百口莫辩,唯请陛下圣裁!” 王琼是一步步经历了诸多职位爬上来的。 他没有杨廷和、梁储这样帝师出身的身份,没有在京多年培育出来的“同道”。他每往上一步,都没离开内臣、幸臣的帮助,其他人哪瞧得上他? 但王琼只能把这条路走到底:现在内臣、幸臣已经因为正德皇帝的驾崩,式微的式微、下狱的下狱。王琼能依赖的,只有新君,只有他对于打压势大的杨廷和、掌控朝堂话语权这个需要。 杨廷和他们之前不管是对天子查账的行为会错意了,还是在新君登基前就已经组织好了这一波对梁储、王琼等人的进攻,都已经不重要。 现在天子把这个话题第一个抛出来,他王琼就是要明确地给杨廷和扣上结党这顶帽子。 这样的大帽子,杨廷和势必站出来针锋相对。围绕朝廷要职的大事,他若真要保持甚至提高内阁、他自己的话语权,一定要在这场对王琼的攻击中获胜。 陛下你担不担心杨廷和势力过大? 杨廷和多年首辅,这么多年所收门生、举荐提拔的人该有多少? 现在杨廷和带头对王琼发起总攻,附和的竟占了文臣中的绝多数。 天子会因为需要异论相搅,会因为与杨廷和争夺朝政话语权保下他王琼吗? 朱厚熜如愿看着这局面,感慨地说道:“好啊,真是好。朕前面的话白说了,都装聋作哑。国家大事第一要务是用人,对吧?粱阁老都请辞了,先另说。来来来,从王琼开始,坚决与他势不两立的,都站到中间来。” 张九叙是最早上疏给新君弹劾蒋冕王琼等人的,他必须留在中间。 而杨廷和既然已经在新君面前与王琼撕破脸,自然是留在了原地。 有他领衔,随后出列站到中间的也就越来越多。 朱厚熜甚至让人在门外大声喊着,防止后面的人不清楚发生了什么情况。 现在走到中间站在朱厚熜面前的,全都是与王琼“势不两立”的人。 朱厚熜知道将来无论如何都会有这样的局面,那就不如由他把这个局面先逼出来。 哪怕他开场就基本上表明了朝堂中攻讦成风、夸大成风、务虚成风的态度。 哪怕他指责了齐之鸾、张九叙不应该在这时掀起什么“大清洗”。 哪怕王琼指责了杨廷和罗织党羽、朋比为奸、党同伐异。 现在,随着杨廷和站了出来高声指责王琼犯过的“罪”,附和认同杨廷和的还是有这么多,好像这确实是一桩就事论事,浑然不顾朱厚熜说的“势不两立”是带着什么样的情绪。 朱厚熜心里倒是欣慰的。 整挺好,第一次面对这样的局面不是因为大礼议,不是因为他继嗣的问题。 怎么说也是因为朝堂显要位置的权柄嘛,这确实是国家大事。 朱厚熜点了点头:“朕只问一句:王琼有罪无罪,都是皇兄在位时期的事。他到底有什么罪,是要等朕继位了,才要治罪下狱?” 杨廷和却慨然回答:“如今奸佞既已下狱伏罪,虽余孽尚在,但王琼失了倚仗,这才能凭陛下圣明使其伏法!拨乱反正澄清宇内,此乃天下归心之正举,群臣百姓苦王琼等久矣!” 王琼冷眼看着他们。 合着不办了他王琼,就是不圣明了? 他们只差把正德皇帝昏聩说出口而已,也不知还躺在这宫中几筵殿里的正德皇帝作何感想。 “天下归心,就靠朕办了魏彬他们,办了王琼他们?”朱厚熜笑了,他听懂了杨廷和正义发言当中暗藏的威胁,“朕既已御极,天下为何不归心?奸佞在朝,再加上朕是藩王继统,朕不准备继嗣到孝庙之下,是不是恐有清君侧之危?” “是不是办了他们,朕也不为先父追尊帝号,为生母进太后尊号,继嗣到孝庙之下,天下就归心了?” 杨廷和脸色剧变,没想到他竟然这么大声音、这么公开地同时说出这些事。 果然刚登基就主动提出此事,还清楚明了地说明不继嗣,要为兴献王追尊帝号,为王妃进封太后尊号。 最让杨廷和没想到的是,竟拿捏住了“天下归心”这个词,这样把两件事关联在了一起,用以指责杨廷和他们的用心,还显得天子这样联想很自然。 此时,许多人还是第一次清楚明了地听到关于天子继位的这些细节和天子明确的态度。 他们一时有些懵圈,有的想到了祖制,有的却在看杨廷和的态度,还有的开始深思陛下把这两件事连在一起的用意。 难道说陛下要拿这两件事做交换? 王琼陡然脸色一白,而人群中的严嵩、夏言等人全都心头一突。 难道说,大清洗还是会有的,只不过重点将不是什么过去的罪,而是眼下的态度? 那么目前,群臣的态度又怎么比得过拥立了陛下的阁臣们? 杨廷和的态度竟然是反对陛下继统不继嗣! 王琼知道他们所掌握的话语权有多大,难道他在这个时候要旗帜鲜明地赞同陛下,令陛下一口气除掉杨廷和他们全部? 这不可能,王琼也只是不希望内阁彻底骑到六部头上,他没指望过就此扳倒杨廷和。 既然如此,那自己岂非会成为陛下获得他们对于继嗣态度彻底认同的祭品? 朱厚熜要的气氛来了。 杨一清、费宏还朝在即,王守仁也将进京,他们不是在猜皇帝会不会对内阁做大调整吗? 你杨廷和心里压力是大,但别想着一直拿大礼议作为筹码了。 朱厚熜今天就要在这第一次朝会上,让杨廷和这些人在百官面前给个明确态度,以后再也别扯这件事。 他不是那个少年嘉靖,他知道在已经继位的自己这皇权面前,这个问题已经可以上升为另一个维度。 要效忠,还是谋反? 杨廷和、毛澄等人对于继嗣一事想时不时拿出来说、作为筹码的行为,今天就得断在这里。 那些积压起来的奏疏中反映出来的问题,他一股脑全总结为彼此攻讦,聪明的王琼果然就提出了党同伐异的指责。 如果是党争,那还能纯粹吗?不问事实与是非,只问立场,这就是党争。 在这死一般的沉寂里,杨廷和愤然开口:“陛下御极方才五日,何以将此二事混为一谈?” “你们也知道朕御极方才五日?”朱厚熜嗤笑道,“朕对百官如今了解多少,你们就要朕一口气先办如此多的重臣。有罪无罪,贤与不贤,等人都去职了,下狱了,一个萝卜一个坑,早就又举荐任用了一批人,若去职之人有冤屈又待如何?” 他提起音量大声说道:“这大肆攻讦之事眼下本就不该有!当真公忠体国的,值此新旧之际就该有耐心,等朕了解百官的才干、品性!朕继位之前,你们口中的奸佞小人全都高居庙堂,大明完蛋了吗?现在朕继位了,一刻不能等,朕不除掉他们,天下就不归心,大明立时就要亡了吗?” 天子的问题回荡在西角门内外,随后则是一句让众人胆寒的话:“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朕都还没开始呢,你们倒要先烧一把火给朕看看。怎么,是想逼宫吗?” 第49章、记录在案(求追读) 前有继统不继嗣一事的诘问,现在又有逼宫的猜疑。 杨廷和浑身冰凉。 天子查账就是在钓鱼! 钓出如今这个群臣攻讦的局面,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先保住某些人。 若执意坚持清算某些奸佞,就可以扣上这顶逼宫的帽子。 皇帝还没准备烧火,群臣何故明火执仗地要清洗朝堂? 第一个出声的是张九叙,他立刻哭了出来:“臣一心为国,陛下此言令人心寒!” 朱厚熜理都没理他,看着杨廷和问道:“杨阁老,朕认为朝堂此时需要的是稳,不是动荡,你觉得呢?” 杨廷和哪里还不明白皇帝这已经是在偏袒王琼了,他也跪了下来哭道:“王琼等人之罪,百官皆有公论,陛下当明鉴圣断。臣等实为大明社稷请命,何来逼宫一说?” “朕说得没道理?”朱厚熜反问,“是不是暂不因这一批彼此攻讦惩治谁,天下就不归心?大明立时要亡?” “臣弹劾王琼诸事,俱有实据,岂是无端攻讦?”杨廷和很悲愤,怎么就把这事定性为彼此攻讦了。 “那弹劾阁老罗织党羽朋比为奸的,朕是不是也要现场办案,听王尚书有没有实据,传唤什么人问讯?”朱厚熜反驳,“这批奏疏中弹劾到的每一人,今天是不是都办了?这是朕的朝官班底,要朕刚一继位就面对一个动荡交接的朝堂吗?” 王琼立时接话:“陛下,但看此时附和指责臣的有多少,便是实据!六部尚书一去其四,督察院左都御史也在其列。五个九卿高位,就只有从此刻这些附和中人拔擢了。” “王琼!”杨廷和愤怒地看着他,“你此心可诛!只要是认为你有罪的,便都是结党之人?你怎不扪心自问是否罪不容恕,众人皆知?” 他说罢就面向朱厚熜神情激动地说:“陛下既令与王琼势不两立之人站出来,臣既然站出来了,陛下仍要暂留奸佞小人于朝堂,臣请陛下容臣告老还乡!” 你说的势不两立嘛! 杨廷和既然站了出来对王琼发起总攻,此刻势必不能退了,必须要有个结果。 他这一带头,表明了态度与王琼“势不两立”的人自然都得有样学样。 朱厚熜终于见到了大面积以请辞为要挟的场面,他点了点头:“黄锦,都记录在案了吧?” 杨廷和愕然抬头看去,只见侧前方的黄锦正坐在一方小案桌之后手中持笔。 “回禀陛下,都记录在案了。” 朱厚熜点了点头:“朕在文书房中新设了一司,名为内档司。诸臣奏疏、朝堂奏对,朕今后都会遣人将重要事项记录在案。其中,请辞也是重要的一件事。今日朕第一次视朝,把朕的规矩告诉尔等。” “任命你们就职何处,就是信任。反对朕的决断没关系,反对只是就某些事表达态度而已。既然诸事要由朕来圣断,尔等反对无果自然没有责任。但以请辞来表达反对,朕很不喜欢,那是辜负朕的信任。” “因为反对而请辞的,朕不会劝留,只会令人记录在案。可一可二不可再三,三次因表达反对就请辞的,直接照准。” 朱厚熜之前还有点愤怒的,现在却笑了起来:“现在朕再明确说一次:嘉靖元年之前,不大动干戈罢用重臣。因何事论何人罪,一件件讨论具体事务时再商议。若真有人罪不容恕,朕不是不办,只是绝不能现在一口气全办了。” 他严肃了一点:“吏部大天官位高权重,杨阁老指责的诸罪,朕会着人先访查。朕自己掌握的,才叫实据。在那之前,不因弹劾先去吏部大天官这等重职。还有谁要再次以请辞反对朕这一决断的的?朕再问两遍!” 已经一遍了,三遍以请辞表达反对,直接滚蛋。 黄锦只觉得手中的笔有千钧重,他远远看着杨廷和他们:意不意外?惊不惊吓? 谁都清楚地知道了朱厚熜现在的态度,杨廷和心里憋屈得很。 他是真的想快刀斩乱麻地把朝中异己都驱逐出去,总是又异议、扯后腿,诸多事务何时才能办好? 这个新君老练得根本不像十五岁的少年,从没经过帝王心术培养的他是怎么把这异论相搅之术玩得这么娴熟的? 第一次视朝、第一件大事,竟然是借着留中数日的那一大批奏疏和查账这几天百官因为猜疑呈上的奏疏说事。 从中做了个什么统计,得出了个满朝没一个好人这种明显“不是事实”的结论,进而支持这是朝中彼此攻讦的判断。 既然只是攻讦,那么暂时不因此处理任何人就有了理由。 什么大清洗、逼宫,他扣帽子简直比经年言官还要熟练。 最后甚至于请辞都因此立下了新规矩。 而奸佞之臣不是不办,只是不一起办的话第一遍怎么不说清楚? 这第一次因反对而请辞就这么记录在案了,这不是骗吗? 就这样骗我这个老臣? 他杨廷和想要的“信任”、“重视”在这场朝会上一点都没获得,收获的反而是打压的势头。 杨廷和是真的想要趁这新朝首辅的机会有所新作为,前几天皇帝对于登基诏书中诸多新政原则上的认同也给了他希望。 结果这御门听政第一件事,他就对革除奸佞小人的处置方式有了不同意见。 可箭已发出,陛下指名道姓问他杨廷和的意见,他怎么能不站出来表态? 片刻之间,杨廷和有过真正退休的念头,但终究还是不甘心。 这个新君不能以常理去推测,万一他就像之前对待遗诏那样将错就错,拿杨廷和立威呢? 自负的少年恐怕并不会认为朝廷缺了他杨廷和一批人会怎么样,他这哪里是怕朝堂动荡?他是怕朝堂动荡因杨廷和的意愿而起、而非因他的意愿而起。 好在也说了后面商议具体事务若涉及到了什么人也可以再议罪。 杨廷和牢记自己“拉住这头幼龙”的新使命,回到了侧边。 朱厚熜再次问了两遍,中间已经没有人再站着了。 身体很诚实,在他们的心目中可能也知道想一口气弹劾掉这么多朝廷重臣无法一蹴而就。 王琼也已经被天子表态了会着人去访查,这算是有台阶了。 杨廷和满脸阴沉,这时梁储却开口问:“臣因自辩请辞,算不算?” 朱厚熜点了点头:“自辩就自辩,请辞做什么,自然也算。” “臣知道了。”梁储松了一口气的模样,随后正义凛然,“臣不认结附权奸的指责。” 反正他也七十了,还能在朝堂留多久? 剩下两次,也不知真正滚蛋之前能不能用完。 他这样一说,固然是有点“倚老卖老插科打诨”,但却是在帮着朱厚熜立规矩。 这样一番确认,请辞的严肃性倒是被确立了。 当然了,这种刻意的确认也让他在有些人心目中更加坐实了结附“权奸”的品性。 只不过他附和的是皇帝本人,那就是“忠”。 在杨廷和丁忧期间上位首辅的梁储其实才是此时实质的首辅,因为杨廷和是在他就任首辅时回到内阁的。 但一直在各种大事上虽然会发表一些意见、最终却会相让的梁储,此刻“老好人”的油滑尽显。 梁储的插科打诨结束,杨廷和立刻又站了出来沉声问道:“陛下于司礼监文书房新设内档司,此举有违旧制,岂非又开内臣监视百官新举?陛下若只是要记录群臣奏疏中重要态度,以求将来有事时可前后比对,此事当可循起居注官旧例。臣请陛下于通政使司之下设此司,命翰林院复设起居注馆,由翰林学士轮值担任朝堂书记,分别负责记录朝官奏对与天子问答。” 这件事他不得不站出来质问。 这无关话语权,他要替外臣来争这一件事。 怎么能在东厂之外又套新的枷锁?奏疏里的断章取义让内臣来做? 第50章、严嵩何在? 通政使司是奏疏流转的中心,在那里设这个部门也是很合理的。 既然还要记录朝堂奏对时朝官们的言论,正好将之与复设起居注官的建议一起提出来。 这样一来,天子也得更加注意自己的言行。 朱厚熜深深看了一眼他:见招拆招了属于是。 开国初年,大明是有起居注官的。朱元璋时曾让宋濂、魏观担任,但到了洪武九年就被废置了。 过了五年后,这官又他被恢复了。 朱八八就此让他的后代们都有了先例可循,设不设起居注官,纯看天子意愿而已。 如果老秦说得没错,应该要到万历年间才会有一段较长的稳定时间有起居注官,最后形成了一本《万历起居注》。 总而言之,天子对这种臣下记录自己言行还轻易不给看的事是不感冒的。 厚照我堂哥对这种事当然是敬谢不敏。 还起居注,老子朝都懒得上! 现在杨廷和借题发挥,挟百官对“内档司”这种存在的不安想要把这件事劝回去,同时要提出让朱厚熜同意复设起居注官。 你不应该让百官对于上疏多一重顾虑,相反你要注意自己的言行! 朱厚熜摆了摆手:“了解比对群臣于诸事的前后见解与态度,是朕用以考察百官的方法。内臣在朕身边呆的时间最多,负责按朕意思记录的内臣也不会牵扯其他权位,杨阁老担心什么?至于复设起居注官,那自然可以。” 杨廷和对此如同梗在喉咙中,还是要把这内档司置于司礼监文书房中吗? 那还不是在司礼监大太监的眼皮底下做事,想整哪个朝官的话在这种记录里瞎写怎么办? 你还问我担心什么? 虽然得到了复设起居注官的承诺,杨廷和却仍然说道:“陛下,臣坚持认为这内档司需设立在通政使司,又或者设立在内阁中书科下。这内档司从无旧例,听起来和百官告身履历也有关系,由司礼监文书房来负责,实在令百官惶然不可终日。” “怎么,起居注不会令朕惶然不可终日,这内档司却有这么可怕吗?” “旧制无有此司,若要设立,其职掌、权责、诠选诸事自然需要从长计议。” “太祖旧制,司礼监与翰林学士皆是天子助手。杨阁老谈旧制,是要细细分说一下太祖旧制如今尚存多少吗?” 这话出口,杨廷和等人的表情明显一僵。 聪明人不忽悠聪明人,朱八八定下的规矩,如今仍然一如开国时期的又有几样? 虽然大多都是皇帝主导改变的,但怎么有的你们就阻止,有的你们不阻止? 眼下说旧制,皇帝指的意思是什么就很明显了。 果然只见皇帝皱着眉头说道,“这内档司,也是朕的助手,掌事由朕的御用太监兼任,只备与朕咨询之用。设于司礼监文书房,不添新职,不加另俸,不定品级,杨阁老是事事都要捏在手上吗?” 杨廷和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 又是一顶帽子。 他这么一个老同志,今天先领了一顶逼宫的帽子,又要领一顶事事捏在手上的专权帽子吗? 还说起司礼监与翰林学士曾经的旧制,仅仅都只是天子的秘书而已。 虽然现在内阁和司礼监都已经成为了超然的存在,但本质还是天子秘书。 天子就是要把这个“以备咨询”的秘书职位设于司礼监,其他官员从什么角度去反驳? 一个仅仅位于司礼监文书房底下,没有品级没有俸禄的兼职而已。 还是身前的御用太监兼任。 杨廷和心里别扭万分:“这起居注官……” 朱厚熜又打断:“朕这几日已经考察了一下如今翰林院中诸位学士的履历,朕点两人吧。严嵩,刘龙何在?” 陡然被提到的严嵩根本不清楚自己是为什么突然“简在帝心”了,闻言赶紧出了列。 与此同时,已升任左春坊左中允,又在翰林院兼任修撰、侍讲学士的刘龙也不禁迷茫地走了出来。 昨天崔元让女儿归省告诉他,最好就讨个编修正德皇帝实录的差使,结果怎么会今天被点名要担任起居注官呢? 一个是曾担任修撰、回乡养望十年又回到翰林院的严嵩,一个是在翰林院里已呆了二十二年的老学士。 杨廷和默默地看着严嵩与刘龙,还好,一个是他曾经的门生,另一个是崔元的姻亲。 陛下这两个人选倒是令杨廷和说不出话来,也算是还给了杨廷和一个脸面。 废置多年的起居注官被重新设立了,天天能在天子面前晃悠的这个职位,那是升迁的捷径。 “臣严嵩……” “臣刘龙……” “叩谢陛下隆恩!” 朱厚熜点了点头:“来,把案桌抬过来吧。吵了这么久,正式的国事还一件都没议。你们不提,朕也会复设此官,早就备好了。” 杨廷和等人便目瞪口呆地看着太监们真的把早就准备好的两个案桌抬了出来,放在了朝堂上原本该有的起居注官坐的地方。 既然是天子早就已经决定的事,那还谈得上是杨廷和争取而来的成果吗? 什么叫做预判啊? 起居注官又叫日讲起居注官,他是不论朝会、御殿、听政、经筵、宴飨……都会出现的。 有条件的话有桌子,没条件的话也可以凭记忆甚至当场站着记点什么。 只有天子出现在公开场合,他们都可以陪侍左右。 至于后宫当中天子的私生活,朱厚熜倒是确认了没有“内起居注”这一说。后来有流传的所谓内廷起居等秘闻,大概是后世哪位皇帝开始才有内宫太监记录。 严嵩和刘龙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获得了这个职位,有幸坐到了案桌之后。 这起居注官才从七品,以严嵩和刘龙两个老资历来说自然是高配了,但意义非常啊。 朱厚熜等他们就位了,这才开口说道:“免得你们先争个头破血流,这才先定下规矩,朕暂时把这批彼此攻讦的奏疏都先留中,人事先不动。这攻讦之风、夸大之风一时之间改不过来,朕也知道。但这务虚之风,从朕这里开始先改。” “对朕来说,继位法统就是实事,也是今天朝会本该议的第一件事。朕已奉诏登极,于情于理需要先安排这件事,上告皇兄在天之灵,下正法统名分。不必争论该不该,而是领了差事下去办,这是朕的旨意。毛澄!” “……臣在。”毛澄很无奈地看了看杨廷和。 阁老你说句话呀! 他这是旨意,他要硬来啊! 杨廷和连复设起居注的“功绩”都被天子本人抢了,这种大大彰显天子“光明磊落”的行为在前,连争了王琼、内档司二事的杨廷和难道要在此时站出来继续大礼之争? 已经被骗了一次因反对请辞的记录在案,他杨廷和是不是打算今天就想走? 百官众目睽睽之下,杨廷和快纠结得心肌梗塞了。 “大行皇帝上尊谥,慈寿皇太后加上尊号,兴献王追尊帝号,兴献王妃上太后尊号这几件事,礼部都领了去,一一拿出仪注来。” 朱厚熜不由分说地吩咐完,也看向了杨廷和他们。 西角门内外气氛诡异,重臣悄悄看去只觉得天子表情诡异。 他为什么看着杨廷和有期待的感觉? 第51章、上高度:忠不忠? 朱厚熜的猛烈进攻让杨廷和招架不来。 他很担心一点如果今天在这里争个彻底,那么不仅数日之前在行殿中的一番臭骂将再度上演,今天这西角门也必将辞退一批阁臣、重臣,甚至会有廷杖。 十五岁的天子连起居注官都准备好了,他真的不怕被天下人乃至于后世子孙唾骂。 他一定要办成这件事。 若因此事闹得沸沸扬扬,那今天则必然真的会成为大清洗。 只不过被清洗的,将是另一方罢了。 天子本不欲大动干戈,到底是什么人逼天子非要烧起第一把火的? 经过了刚才关于王琼等奸佞小人的那一场“势不两立”的争论,现在再来一遍的话,气势上已经弱了许多。 天子的意思很明了,以皇帝旨意的方式命令去办这件事。 反对,就是抗旨不遵。 当场抗旨,当场就可以捉拿下狱了。 “毛尚书?”朱厚熜再问了一句。 等不到杨廷和发言的毛澄咬了咬牙,眼神坚定起来,跪下之后悲愤不已地说道:“臣身为礼部尚书,不敢奉此命!臣才疏学浅,实不知陛下以藩王继大统当如何同时议此四号!” 毛澄这带着些悲怆但坚定的声音响彻在西角门内外,朱厚熜不由得笑起来。 果然来了。 毛澄首当其冲,无法回避。 杨廷和居然没站出来,朱厚熜倒是挺意外。这是先让毛澄冲塔,他等会再表态,进可攻退可守? 良乡时毛澄最为反对,行殿之中有杨廷和扛着,现在杨廷和不发声了,毛澄却只能带头冲塔。 经历了朱厚熜这远比记忆中老秦讲述的大礼议更为坚决、更为迅猛的天子表态,毛澄这不是冲塔是什么? 事实证明,只要有人带头冲锋,就会有小兵摇旗呐喊。 眼下算是国事了吧? 算是具体的一件事了吧? 对此发表反对态度,陛下你也说过了反对你的决断没关系对吧?哪怕以请辞反对,也有三次机会对吧?你刚立的规矩。 反对他! 严嵩的手在发抖。 谁知道作为新朝第一任起居注官要记录的第一笔,是关系到天子继位法统的事呢? 这样让人不认爹妈的事,严嵩虽然觉得继嗣确实万无一失,但难道不是可以理解、左右都行吗?陛下又没有提出现在就把太庙中的祖宗牌位祧出一个,把亲爹牌位现在就搬进去。 他是皇帝,他给死去的亲爹追尊个帝号,他活着的亲妈进封为太后不是理所当然吗? 真就得摁着他的头认张太后做妈? 严嵩看了看天子的脸色,竟从这十五岁的天子脸上看不出什么愤怒。 朱厚熜只是淡淡地微笑着看他们表演。 这时,太阳已经渐渐升了起来,晨光从奉天门那边照过来。 朱厚熜看了看阳光,点了点头站起来:“每天这个时候,朕都会晨跑。今天没法干脆利落地把几件事处置完,朕本来也有心理准备,只是没想到事事都这么麻烦。你们的反对朕知道了,这件事朕没有问你们建议,朕是下旨让礼部去办。毛澄,你办不了?” “臣不知该如何办!陛下若执意如此,当如何称呼孝庙与太后……” “朕叫伯母。”朱厚熜笑了起来,“朕每日晨间晚间去看望太后,叫的都是伯母,自称侄儿。太后对此没有意见,与朕也是相谈甚欢。” 毛澄顿时无语,他正要开口,朱厚熜又问道:“定国公,朕没记错的话,城外行殿之中劝进之前,朕已经明确表达过态度吧?” 定国公陡然被问起,只能走了出来沉声回答:“陛下确实明确过此事。” “朕曾有言,若要朕继嗣方继大统,朕不继位,然否?” “……陛下确有此言!”徐光祚浑身难受,你别点我名了,求求了! “现在朕继位了。”朱厚熜目光睥睨,“大宗伯,你是奉迎团一员,你忘了吗?朕的态度,太后很清楚,诸位阁臣与奉迎团诸人也都明明白白。朕在行殿中说过了,朕是奉诏以兴献王长子身份登基的,遗诏是朕的法统,朕不继嗣。如今你却推说才疏学浅,办不了?” 朱厚熜还在笑着:“那么毛尚书,你到底是真的办不了,还是反对朕,不想办?” 毛澄一脸正义模样:“当日陛下已至行殿,是太后与臣等为了江山社稷着想,才暂改仪注,先迎陛下登基。如今先帝大行,头等大事乃是丧仪,是上尊谥,陛下何故令臣同议四号?” 你就不能先别提这么尖锐的事情,缓一缓吗? “严嵩。”朱厚熜忽然开口。 “……臣在。”严嵩陡然吓了一跳。 “朕方才是怎么给礼部旨意的,你复述一遍。” “是……”严嵩瞥了一眼前面最开始的记录,“陛下说……大行皇帝上尊谥,慈寿皇太后加上尊号,兴献王追尊帝号,兴献王妃上太后尊号这几件事,礼部都领了去,一一拿出仪注来。” 朱厚熜摊手:“朕何时说过要你们同议四号?礼部领了旨意,自然是按顺序,先议大行皇帝尊谥,再议慈寿皇太后可加封什么号,随后才是朕先父与母妃之事。毛澄,你听不明白?” 毛澄心头万马奔腾,但只能硬着头皮回答:“……臣同时领此四事,与礼部同议四号有何区别?” “区别在于,这旨意你领不领。如果是不想领,就别说什么才疏学浅。”朱厚熜仍旧笑着,“朕再问你一遍,你是办不了,还是不想办?” 毛澄直视着他,沉默了片刻之后咬牙说道:“臣不认同陛下不继嗣之坚持!” “非常好,事情这就清楚了。”朱厚熜点着头,“毛尚书既然不认同,当日为何改了仪注?” “臣说了,是太后以江山社稷为重,令臣等早些上笺劝进,臣这才暂改仪注。” “非常好。太后懿旨你听,朕的旨意你不听。”朱厚熜又是一顶帽子盖过去,“这种行为,朕可以理解为不效忠于朕吧?来,今天这个问题也问三遍。” “朕已经登基,朕现在下的是圣旨。不接这道圣旨,那就是认同朕不继嗣而继统之合法性,不忠于朕了。”朱厚熜笑着问杨廷和,“杨阁老,朕这样理解,对也不对?” 杨廷和心头委屈累积,瘪嘴流泪。 上纲上线是吧? 他没法回答,因为这个理解没问题,因为他确实已经登基了。不认同他那边明确表明的态度,确实可以理解为不忠。 谁忠还是不忠,本来就只是天子的印象。 “来啊,燃香一炷!”朱厚熜就是要把这些人掩藏的面纱撤掉,“朕知道,并非大宗伯一人有此顾虑,许多人骤闻此事,都需要慎思一番。朕先去晨跑,尔等在此好好深思一下这个问题。等朕回来后,还是不认同的,那就按不忠处理。” 他说完就真的站了起来往御座后走去,众人这才知道他之前提到晨跑是什么意思。 真他妈的活久见,哪有上朝上到一半临时去跑步的? 但皇帝真的离开了御座,走到了西角门后。 皇帝真的去跑步了,西角门廊内的人都听到了西角门后的脚步声和皇帝的声音:“张佐,你跟上就行。” 随后便有了两个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很多双目光都汇聚到了杨廷和身上。 阁老,你说句话啊! ———— 【另:因为之前更新时间被指太阴间,特改为早七点、晚十点。等上架后,争取中午再更一章,每天三更。上架前,盟主加更两章吧,钦此。】 第52章、有人要造反? 朱厚熜丢下来的话题实在太沉重了。 他已经登基了,还不在这个继位法统大问题上认同他的,不是不忠是什么? 做皇帝的,能用不忠之臣吗? 朝会之时仪卫遍布全朝,众目睽睽之下,朱厚熜真的以沉稳的姿态跑起步来,绕着奉天殿、华盖殿与谨身殿。 而西角门那边,黄锦真的让人燃起了一炷香,放在了门口那边,还高声宣读了皇帝的旨意。 严嵩只感觉人快麻了,犹豫了一下提笔在起居注上继续写道: 【正德十六年四月戊申,上御西角门视朝。因群臣交相攻讦,上言不明百官品性、才干,不欲新旧之际罢黜重臣。并立新规,以请辞反对,上不劝留,三次则罢职。其后,上令礼部领旨议大行皇帝尊谥、慈寿皇太后加号、兴献王追尊帝号、兴献王妃加封太后尊号四事,礼部尚书毛澄拒旨。】 【上曰既已奉诏御极,反对上不继嗣于孝庙乃为不忠。上令群臣自省忠否,其后再言明态度。上自言有晨跑之旧习,焚香一炷,待群臣自省。上自于奉天门内疾跑……】 这样的记述,是不符合杨廷和判断的,但严嵩这样写了。 起居注连天子都可以拒绝查看,内阁大臣又怎么了? 况且,这本来就是现状。 他想了想觉得自己没什么好自省的,于是站了起来说道:“下官忝任起居注官,可否至奉天门内观陛下晨跑,以备记载在册?” “……去吧。”现场这里能发话的,自然只有杨廷和。 “下官也去。”刘龙不甘落后。 “定国公,陛下当真有晨跑之习?”武臣之中有人精神振奋,开口问徐光祚了。 徐光祚点了点头:“在王府等候陛下启程返京前,陛下确实日日有晨练。” 这话说完,许多勋臣武将齐刷刷地将目光看向了杨廷和等文臣。 已知: 陛下是个习惯打熬筋骨的汉子! 文臣们最担心天子动武言兵事! 现在陛下让群臣自省是否忠心! 不忠心就等同于是有人想造反! 有人要造反? 武臣们顿时都期待地看向了文臣们。 那多是一件美事? 在文臣们被武臣用看功劳的目光瞅得浑身不自在加憋屈——尽管那只是一瞬间,然后他们又习惯性地怂了回去。 这时,朱厚熜真的在严嵩与刘龙的目光中跑着。 他们只能看到两个背影,原本的王府奉正张佐艰难地跟在后面。 严嵩与刘龙已经四十多岁的人了,穿着官袍也跟不过去。 天知道陛下怎么会在外袍之内穿得那么轻便的? “……陛下早就料到了。”严嵩开口。 刘龙想起亲家崔元的忠告,叹了口气说道:“是啊。” “恭喜舜卿。” “惟中同喜……”刘龙心情古怪,却又再叹一口气。 现在身后的西角门内外,那头等大事还悬而未决呢。 短暂的安静之后,身后已经开始吵闹起来了。 刘龙不由得对严嵩拱了拱手:“惟中提起来到此处观陛下行止,倒是令我等少了些纷扰。” “……等陛下回来,你我一样要表明态度。”严嵩微眯双眼看着他,“舜卿是怎么想的?” 刘龙好像就喜欢叹气,他又轻叹一声:“陛下既然在登基之前已经对太后与阁臣们禀明了态度,毛澄何必还揪着这问题不放呢?” “舜卿是故作不懂啊?” “请惟中解惑!” 严嵩摇了摇头:“且继续看吧……真是不可思议,难以想象陛下十五岁未满……袁宗皋今日一言未发,魏彬没来侍奉朝会也耐人深思。杨阁老他们,急了啊。” 刘龙睁大着眼睛看他。 严嵩却只是微微笑了笑,讳莫如深的模样。 朱厚熜今天没穿衮服,现在动弹起来倒是轻便。 今天是朝会,天子来到了前朝区域。 锦衣卫的大汉将军、三千营的红盔将军、五军营的叉刀围子手、勋卫散骑舍人们分布于皇宫的前朝区域,他们中的不少都看到了天子在跑步。 是自己在跑,没人抬着他跑。 天子跑得不快,但一直步幅均匀,非常稳。 一圈、两圈、三圈…… 前朝绕着奉天殿、华盖殿、谨身殿一圈大约是多远? 当值的禁卫们平常里守卫或者巡逻,大约是知道的。 陛下没出奉天门,但绕到了乾清门前。这样一圈下来,几乎是二里地了。 现在陛下竟已跑到了第三圈,速度稍慢,但脚步仍稳,张佐已经脸色泛白。 “你就在这歇着,满宫都是朕的禁军亲卫,担心什么?” 朱厚熜把张佐留在了奉天殿中右门前,脚步不停。 值守在那里的大汉将军无不挺起了胸膛,单膝跪地后低着头等陛下跑过去。 严嵩和刘龙就这么远远地看着皇帝跑了一圈又一圈,每到一处,禁卫们便如波浪一般,跪下再站起。 一炷香约摸能燃两刻钟,禁卫们在天子跑到第四圈时,终于意识到陛下这看似不快的步伐究竟已经跑了多远,用时多久。 说句难听的,京卫当中也不是人人都能用这些时间一口气跑这么远。 朱厚熜也只跑了四圈多一点,刚过四千米,用时已接近二十分钟。 在他而言这是日常锻炼,他还得留出时间到华盖殿稍微擦擦汗,整理一下衣着。 当然了,走出华盖殿之后看到禁卫们敬仰狂热的眼神还是很爽的。 这也算收服亲卫们特别的方式吧。 虽然他作为天子本就应该收获这份忠臣,但在这些特意选出来的壮汉面前秀了一番自己坚持近两年后的成果,也是有作用的。 如果他们回去之后心里想着天子都那样了,咱不得往猛了去练那就更好了。 等朱厚熜走回西角门后,气已经喘匀,严嵩恭顺地问道:“不知陛下跑了多远的路,臣好记在起居注里。” “八里。” “陛下,是十里!”张佐委屈地提醒。 “你只跑了两圈就废了,你知道是多远?” 朱厚熜摇着头,并没有多跟严嵩、刘龙说什么,人已经走入了西角门内。 见到他的人,西角门内外才缓缓开始肃静起来,他之前的说话声被淹没在群臣的争吵中,而且也没人通报。 朱厚熜坐了下来,旁边有人顿时递上了茶水。 “还有点时间,想到香燃尽,朕喝口茶。” 他就这么悠哉悠哉地喝着茶看已经安静下来的臣子,这幅姿态落在群臣眼中就是成竹在胸、浑然不将他掀起的这天大风浪看在眼里。 是群臣离心的风险不够大,还是天子真的不懂? 已经见识过他是怎么搁置杨廷和、王琼等人纷争的群臣哪里会去想第二种可能,只不过群臣离心、天下可能反意四起的风险实在太大了。 这么说来,陛下是不怕了。 是很有信心固执己见反对他不继嗣的只会是极少数人,还是对于天下人不议论他“得位不正”有把握? 天子手里到底还有什么牌? 之前查账得出来的结果?又或者其他像复设起居注一样会让天下齐称圣明的决断? 如果有这样的牌,为什么不先打出来,再让礼部按他的意思去办,那样不是更让人心服口服吗? 不……反过来似乎更有效果,似乎会让认同他的人多一个理由去强调自己选择的先见之明与正确性。 脑子比较好使的,已经从朱厚熜的反应里想到了这一层。 “一炷香燃尽了。效率高一点,老规矩。坚决不认同朕不继嗣的,还是再站到中间来,朕还是问三遍。”朱厚熜看向了毛澄,“毛尚书,现在这是第一遍。” 严嵩怜悯地看了一眼毛澄,他会怎么选? 他严嵩不怕,他有事情做,那就是坐在案桌后记录天子起居。只要天子不是特地问到他,严嵩坐在这里而不去那边站着就相当于表态了。 将来有人问起这话,他有话说的。 但不站到那边,那就是忠于天子。 只有毛澄避无可避,毕竟他之前率先把那句话说出口了。“臣不认同陛下不继嗣之坚持!”这句话犹在耳畔回响啊! 他毛澄能现在幡然醒悟,做个为了权位摇尾乞怜的小人?盛雪╯我大明i天下无敌的 第53章、昏君! 杨廷和站在群臣前面泪流满面。 这新皇帝他真的不怕,他这一遍遍明确地问,就是在挑事。 他一点都不怕这第一天上朝就闹得群臣离心,他还命起居注官记录着。 这个天子是如此强势,真不怕逼得群臣联合着某些藩王造反吗? 十五岁毫无根基的孩子,到底谁给了他这样的勇气? 而在他所谓“效率”、“务实”的说辞下,天子的威压显得如此真实,名为“问三遍”的宽容却凌厉至极。 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吗? 他甚至是笑着问的。 一个复设了起居注官的“圣明”天子,一个始终带着笑脸、只是偶尔严肃的“宽仁”天子! 杨廷和今日连受重创,别说在朝堂中清除小人了,连天子面子上的支持都得不到,现在更护不住冲出来的毛澄。 他知道毛澄在这件事上退无可退。 毛澄在良乡就太早表明了态度,刚才在众臣面前面对礼部要承担的重任又被天子逼得下不来台。他这个礼部尚书如果真的顺从了天子,随后也必将被很多人盯着这件事攻击,甚至在史书、杂记中编排他一辈子。 他只是没聪明到立刻发现天子话中的陷阱,要不然大可当场问一句是不是要同时议论四人封号。那样的话,好歹还有余地可供转圜,虽然余地很小。 天子把大行皇帝谥号和其余三号捆绑在一起,本就是阳谋。 现在,天子问到了第二遍:“坚决不认同朕以兴献王长子继统之后追尊先父、加封生母的,站到中间来,第二遍。” 问题更加明确了:是以兴献王长子已经继统之后追封生父、加封生母的。 他可不是乱来的啊!之前有定国公这个宣诏之人的回答,他这个新君就是以兴献王长子继位的。 毛澄还是只能昂着头瞪圆了泪眼站在那里。 杨廷和知道毛澄可能在等着自己最后出来护一护他,帮天子和他造一个台阶。 只是杨廷和清楚,若今天他帮毛澄造了这个台阶,他在百官面前就已经是一败涂地、事事皆退了。 遗诏的解释权是在内阁手上,但天子已经登基了。 事到如今,确实只有忠不忠于这个天子的两个选项。 忠于天子,确实不是只有万事都同意、不反对这个态度。 但不能是这件事。 这是天子继位的合法性问题,是他得以立身朝堂甚至存活于大明的基础。 天子在笑,但笑里暗藏的都是杀意:“第三遍,在行殿之中有太后懿旨、诸位阁臣及奉迎团诸位已经认可的情况下,坚决认为朕以兴献王长子继统之后又要继嗣为孝庙之子的,站在中间。” 询问越来越明确,又加上了登基之前太后已经下了懿旨,四个内阁大臣及毛澄本人都无异议的情况下,天子还是继承了大统。现在,要推翻当时的决定吗? 朱厚熜还加上了怂恿:“朕不妨再给个恩典:这一回不杀人。皇兄无嗣,朕继位前并非嗣子,此种情况亘古未有,有些迂腐之人想不通道理那是能理解的。朕金口玉言:没有谋逆实举,那就只是贬官为民永不叙用。 他指着严嵩:“今日之事,必将载于史册!青史留名的大好机会,还有要把握的吗?” 不知道为什么,勋臣武将中的很多人越看天子笑就越顺眼,越听天子说话越喜欢。 听听,多损啊,这一回不杀人,青史留名的大好机会。 但永不叙用了。 会不会祸及子孙,谁知道?但墙倒众人推,这大家都知道。 可这能说天子不仁吗? 是天子表明了态度之后,太后认可、阁臣没有反对、奉迎团诸人包括毛澄在内也都默认了的。 天子已经以兴献王长子身份登基,若却反对他现在追尊生父、进封生母,那不就是不忠? 不忠之臣,没有族诛就是天恩浩荡了,只诛一人,男丁充军、女眷打入教坊司,那都算是法外开恩。 再说了,人家晨昏定省,每天去看望太后两次,相谈甚欢呢。 你们算些什么忠臣,要反对这样和睦的天家? 朱厚熜每问一遍,站在中间的人就会少一些。 今天对很多文臣来说,是挺屈辱的。 可他们又想要站出来表明一下对这个问题道义上的态度,又要表明一下作为臣子在底线上的忠诚。 现在问到第三遍加了这么一个不杀的“恩典”,有些人屈辱之下真的在犹豫着要不要重新站出来。 我多年寒窗,好不容易当上的朝参官,我能受这羞辱? 我坚持礼制,就是迂腐之人了? 礼制就是根本,嗣统本应一体! 真就有人这么干了,左右横跳了属于是。 但对许多勋臣武将来说,真的好爽。 好久没见皇帝面对文臣这样的逼迫,不仅不发脾气,还能笑眯眯的了。 他笑什么啊? 是笑这些文臣灵活的立场,还是笑他们终究是个俗人,在乎他们的官位?或者是个蠢人,把所谓名声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到最后,还留在中间的只有毛澄、礼部的三个属官和齐之鸾等十七个言官。 朱厚熜点了点头,对黄锦、严嵩、刘龙都说道:“记录在案。正德十六年四月二十七,礼部尚书毛澄、给事中齐之鸾等二十一人不承认朕奉遗诏登极、继统不继嗣的合理合法,他们不效忠朕这个君主。朕凡事先表明了态度有商有良,将他们革职还乡,贬谪为民永不叙用。念毛澄迎立有功,赏俸三年礼送回乡。” 毛澄脸色骤变,一句昏君已经涌到了嘴边。 而杨廷和这个时候才站了出来:“陛下,万不可于御极之初就处置功臣啊!” 他说得严丝合缝,至于之前要求处置王琼他们,那是因为他们属于“奸臣”、“罪臣”。 朱厚熜奇怪地问:“何来处置功臣一说?毛澄之功,朕赏俸三年,这赏赐奉迎团诸人一视同仁。功是功,过是过。毛澄不愿效忠朕,只因为有迎立之功,朕就连不忠之罪都要忍吗?” 杨廷和脸上老泪纵横:“毛宪清以老迈之躯远赴安陆迎立陛下,谈何不忠?” “严嵩,你把朕之前问了三遍的话再重复一下。” 严嵩那种的奇怪感觉又来了:我怎么就简在帝心了的? 你怎么不问刘龙?我已经代你重复过一次了。 但他其实心里乐开了花,恭顺地站起来行礼,对着自己刚才记录下来的玩意念道:“陛下问:坚决不认同朕不继嗣的,站在中间。” 朱厚熜摊开了手:“杨阁老听到了,朕问的,是坚决不认同朕不继嗣,是坚决。而朕,坚决不继嗣。朕意已决,毛澄坚决反对。朕是君,他是臣。不从君意,不是不忠又是什么?杨阁老有何良策,可令君臣两难自解?” 杨廷和没办法。 是这个皇帝在挑事啊! 今天非要提这大礼之议吗?之前梁储问过,杨廷和都已经做好准备以国事为重了。 他还真的拿革除奸佞小人这种新政该如何实行来做文章了,却不是在交换。 那件事,他已经找到了充足理由先搁置,顺便立了以请辞来反对三次就罢职的新规矩。 办完了那件事,才挟势提出这件事。 “陛下何以如此羞辱老臣!陛下是君,臣从无二心,何以如之前那般,将臣等说得与君上势不两立?君要臣死,臣等无非一死而已!”毛澄气得豁出去了,手抬了起来却只敢指向严嵩,“悠悠青史,自会给老臣一个公断!” 朱厚熜点了点头:“甚好。朕方登大宝,这就有了不容老臣、不容功臣、不容谏臣之名。” 杨廷和眼泪流量加大了,说不能刚登基就处置功臣的是他,而皇帝早就坚决表明了态度,这是不是说他杨廷和跑出来劝谏的行为实则是污天子贤名? 你不光会给我盖帽子,你还会给自己盖帽子? 朱厚熜还说道:“严嵩刘龙,都记好了。不用等人先这般议论朕,朕先亲口说给你们记。毛澄是有迎立之功,但朕给了诸臣一炷香的时间深思熟虑,又问了三遍。都是大明数万官员中的佼佼者,这样谨慎确认,应当就是他们的真实态度了。杨阁老,你以为呢?” 杨廷和很想不伺候了。 真的好想好想,好想好想,好想好想不跟你在一起! 和你这样的皇帝一起,真的能治理好国家吗? 他正要摘帽子正儿八经地请辞,毛澄一声怒吼打断了他的动作。 “昏君!” 第54章、礼靠的是钱! 这“昏君”二字终于是骂出了口,毛澄瞅着旁边的柱子就要撞过去。 直接辱骂天子的字眼说出了口,一切都无可挽回。 杨廷和悲意大作,毛澄这是要自己把一切都担起来,让自己不再尝试去护住他了吗? 西角门内外齐齐变色,担心的目光看向了天子。 十五岁的少年人,刚坐上的皇位,能受这羞辱? 已调任锦衣卫核心五所的陆松今日早就护卫在这里了,见状就挡住了毛澄。 要死也不能这样死,这是陆松的基本判断。 西角门内一时哭闹喧天,毛澄和齐之鸾等人各种呼号孝宗皇帝甚至正德皇帝的话都说出口来,似乎就连胡闹如正德皇帝都没有像朱厚熜这样不靠谱。 各种怒骂不绝于耳。 “陛下!”杨廷和声泪俱下,“何至于此?” 围着毛澄等人的陆松向朱厚熜行礼:“陛下,毛澄等人辱骂君父,如何处置请降旨意!” “是不至于此啊,朕又没准备杀人,他说什么君要臣死?为什么朕说话,他总是曲解其义?” 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少年天子朱厚熜仍旧笑容和睦:“行殿之中朕早就说过了,这事以后不要再争,不然就让朕回家继续做个王爷。现在朕登基了,结果还是在争,朕难道天天陪着他们吵?还没定下来的事,朝臣可以大胆吵,放心吵。已经定下来的事,朝堂就只能有一个声音!” 他收起了笑容,顿了顿之后突然一声暴喝:“朕的声音!” 怒吼声回荡在众人耳中,天子果然还是愤怒到极限了。 许多人腿脚都开始有些虚。 今天,只怕真的要见血了! 朱厚熜并不想在这件事上吵个无休止,他只需要这些人通过登基、封号这两件事迅速把这件事盖棺定论。 大明的真正国事,还一件都没开始办呢,总吵这个有意思吗? 他朱厚熜已经登基了,看不惯就别到他锅里吃大明皇粮这碗饭! 又要吃这碗饭又要骂他,凭什么?凭一句悠悠青史,凭一句不合礼制? 朱厚熜的声音在西角门内外已经消失了,但那个杀字似乎犹在群臣耳畔回响。 他之前笑着的时候,心里琢磨过杀个头颅滚滚吗? 十五岁的孩子,是怎么练出来这笑里藏刀,怒火陡泄,而且只用来宣示他权威的? 现在被这般当着百官的面咒骂,还杀不杀? “不忠于朕,贬谪为民永不叙用是朕之宽容。毛澄迎立有功,赏俸三年仍然执行。但这般辱骂君上,又添不赦之罪。今日必是青史上浓墨重彩一笔,要名声的,朕都成全!”朱厚熜冷然问道,“这名声,朕也想要,不管是骂名还是贤名,朕都接了!律条皆在,有司俱全,该赏的赏,该议罪的就下狱议罪!陆松,还愣着干嘛?” 杨廷和眼前一黑,当场腿一软,毛纪赶紧上前扶住他。 陆松额头上冒出汗来,他顿时硬着头皮告了一声罪,这才干脆利落地先向今日的掌领侍卫官请示,随后将喝骂不绝的毛澄等人往午门外押过去。 梁储反倒是跪了下来:“陛下初登大宝,还请法外开恩,不能就此杀了如此多言官啊!” 刚缓过来一些的杨廷和听到这话,忍不住怒视梁储。 听着像是替大家求情,但言官不杀,毛澄呢? 杨廷和受不了这刺激,哭着把帽子摘了下来:“陛下初次视朝就处置功臣,更要议辱骂君父大不敬之罪,臣劝阻不了,无颜留于朝堂,臣请乞骸骨。” 翰林学士中的杨慎眼看着毛澄等人被拖往左顺门,又见前方的父亲颤巍巍地哭着跪下,悲愤地站了出来说道:“何以初次视朝就诛杀功臣?陛下,何以至此?陛下若要立威,何须冠以不忠之名?毛尚书一心为君,欲明大礼而使天下安,此乃大忠,君上知否?” 他倒是指出了朱厚熜的用心,认为议大礼不等同于忠不忠,那毕竟是希望朱厚熜继位之后的隐患小一点。 远处毛澄等人的哭喊咒骂声中,越来越多的人跪下哭着劝皇帝,大多已经在为毛澄他们求情。什么毛澄劳苦功高,什么不可因劝谏杀言官。 人情大于律条吗? “朕在行殿中早就说过,朕不怕被骂做昏君!”朱厚熜却笑了起来,“朕也把道理说了一遍又一遍,问了一遍又一遍。怎么,迎立了一位天子却不准备效忠,朕也不能办了?今日之事,起居注官一字一句都记着!杨慎,毛澄是大忠,忠在哪?” 杨廷和浑身一颤抖。 有什么冲我来还不行?要冲着我儿子? 如今已经被皇帝手段整得有点胆寒的杨廷和,不确定皇帝直接拎着儿子质问还准备着什么样的后手。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杨慎已经含愤开口:“正如臣所说,毛尚书一心为君,欲明大礼而使天下安!” “天下安?”朱厚熜冷笑一声,“定国公,大行皇帝何人?” 徐光祚内心万马奔腾:你可别提我了!是不是想裁撤勋臣啊? 但他不能不答:“……孝庙皇帝嫡子。” “嫡子,继位之时独子!”朱厚熜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答案,“状元公,皇兄继统之名可还能再正一些?皇兄在位时,两度藩王作乱,多次流民举旗,可谓天下安否?” 杨慎顿时哑口无言。 “明大礼而使天下安,什么大礼有这样的作用?”朱厚熜冷笑道,“状元公,请教!” 杨慎不是蠢蛋,他知道这个问题里的陷阱。 使天下真正安定下来,那可不是夸夸其谈,天子已经将之引向了实际的后果。 若他侃侃而谈,下一句会是什么,杨慎不敢想象。 这个时候喊状元公,那讽刺之意已溢于言表。 见儿子没开口,杨廷和松了一口气。 挟天子之威营造的沉默之中,朱厚熜脸色冷漠起来:“礼?什么是礼?上下有序!礼明的是秩序,靠的是钱!营造规制,出行仪仗,衣着用料,哪一样不是靠钱撑住体面?要维护礼制,就必须有钱,这钱维持的是遵循这礼的诸位、身处这礼制上位中一生之荣华富贵!” 石破惊天,众人无不骇然看着他。 “现在非要让朕继嗣,这是什么礼?朕继嗣了,诸多人物一应旧序,尊荣无损。朕不继嗣,又可曾大动干戈?只要朕这个继承大统的藩王,登上如今享受着不同尊荣的上下位序中这最高之位后,能承担起维护这位序里其他人荣华富贵的责任,那不就行了?现在朕不继嗣,是谁人因此不安?百姓吗?” “这君臣位序中的大礼,与这大礼有关的利益,与百姓有什么关系?他们关心的是缸中米粮,是孩子身上的衣裳!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百姓不关心这所谓大礼,因为这所谓大礼与他们无关!关心这大礼的是什么,是藩王,是百官!朕如今不想立刻办谁,就是暂不动尔等百官之尊荣,至于藩王的尊荣……” “这皇位,是朕求来的,抢来的吗?杨慎,回答朕!” 杨廷和双目中露出恐惧,为什么要说得这么赤裸裸? 遗诏是杨廷和主导的,杨慎只能回答:“自然不是……但是陛下……” “安危是吧?隐患是吧?”朱厚熜傲然说道,“所以朕要于此时颁旨明朕法统,藩王若有异议,尽可站出来!百官若不效忠,尽可归隐!若藩王此时便反,结果便只是成,或者败!” “朕已先行赏赐诸王,又令诸王安居府内,以宗室一员为皇兄服丧二十七月。此举有违皇兄遗诏,但是出于藩王继统之新君敕令!藩王继统,上一次是什么时候?朕这敕令,过分吗?” 事情说破了就很简单。 过分吗? 他妈的,很仁慈了好不好。 藩王继统……靖难之役、景泰旧事是何等情势?天下人头滚滚! “若这样,藩王还要谋逆,是朕逼反的?”朱厚熜又看向徐光祚,“成则非一日之功,当此情势,藩王立时举事,会成吗,定国公?诸将,你们能讨而胜之否?” 勋臣武将再憋屈,现在能说这话? 定国公怯懦的内心已经被万马踏烂了,却只能代表勋臣武将大声回答:“陛下有命,诸军必讨而胜之!” 西角门内外,一向没什么话语权的勋臣武将们齐声大吼:“必讨而胜之!” 这些人汇聚在一起的铿锵声浪颇为浩荡,隐隐传到了左顺门那边。 陆松嘴角微微翘起随后又收敛下来,轻蔑的眼神看向毛澄。 “昏君……昏君……”毛澄只能喃喃地这样说着。 第55章、圣明?他真的是昏君呐! 武臣齐声高呼言战,这是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朝会中的景象。 但眼下没有一个文臣对此有所谓文武之别的担忧,因为说的是天子的皇位稳不稳! 朱厚熜此时的心情比之前激动多了,这不像之前那样是演的。 废了这么大的劲要亲自下场,不就是要利用好避免不了的议礼,刺激一下勋臣武将的野望吗? “若是将来再反,有乱不能平,那只能说是朝臣上下皆不用命。”朱厚熜听完这些表态,看向了文臣班列,“如今,诸王还没有反朕的,诸将忠心效命,他们对于朕继位大统,享受这大礼之中的位序尊荣没有异议。” “天下若真不安,要有人举事,还要有人附逆!眼下无人举事,这朝会的第一个议题却有人存心阻拦。”朱厚熜把话题扯回到百官,“朕这是为了立威吗?朕乃天子,需要对臣下立威方能继续商议国事,这都是些什么样的忠心臣下,需要畏威才能忠君用事?” 大帽子一顶继续扣下去之后,朱厚熜顿了顿。 该收尾了。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朕自然知道。但是,朕要维护的是天下大礼,是要让天下仓廪实、衣食足!” “朕只关心这天下大礼,因为只有这天下大礼,决定了我大明天下百姓会不会揭竿而起,又或者因为困苦至极附逆某些狂妄之辈。这既是大明长治久安之计,也是平朕继统之后所谓天下不安之计!” “朕是不是昏君,不是由朕继嗣与否决定的,是由天下百姓吃不吃得饱、穿不穿得暖来决定的!” “朕设起居注官,朕说的每一句话,办的每一件事,朕都不怕被记下来。朕堂堂正正继位,光明正大行事!” “既食君禄,为君分忧。朕现在是君,不愿食朕之禄,为朕分忧的,尽可辞官归乡。要留下来的,就把心思都用在真正的国事上!” “今日之后,若再有人于这继位法统一事上始终纠缠,不顾其他国事,杀无赦!” “杨阁老,你心忧大明诸多弊病已近膏肓否?” 这番话铿锵地说完,所有人再没有了只停留在礼制文本上扯皮的余地。 能来上朝的,会是傻子? 天子继统不继嗣,损害的只有皇室宗亲中某些人的利益。 臣子若是忠心事君,怕什么?该有的地位,该有的荣华富贵,一样都不会少。若还不满足,图的是什么? 若说担忧将来天下的安稳与百姓福祉,那么天子已经对藩王恩威并施进行了约束,将来更准备高举为天下子民谋“仓廪实、衣食足”的大旗削弱反贼的根基,还不够吗? 在这样的剖析下,杨廷和都为难不已。 对礼的那种阐述,离经叛道、偏狭又露骨!礼的本质,又何止利益一点? 但眼下,杨廷和抬头看着朱厚熜,眼里看的是他递过来的台阶。 心忧大明诸多弊病已近膏肓否? 杨廷和当然是心忧的,他之前只是不把希望寄托在明君身上。 现在,皇帝先问了忠不忠,又直言礼中之利。 忠,才有利。以天下苍生的福祉为真正的大礼,才会有那份源源不断、荫及子孙万代的名与利。 十五岁的他,今天真的不是胡来的。 他哪里是真的在乎所谓名分?杨廷和已经隐约揣摩到了皇帝今天这般表现的目的所在。 看了看心气被挑拨了一些的勋臣武将,杨廷和用袖子擦了擦眼泪:“臣早已心忧多年!陛下既知藩王继统之危,多年弊病再添新忧。讨而胜之乃是决心,陛下何以言必胜?仓廪实、衣食足,陛下何以致天下真正大治?” 要踏上那个台阶,他还需要一個信号。 朱厚熜眼神锐利地看着他:“朕查账,就是要清楚我大明有多少家底能维持这天下大礼。至于如何致天下真正大治,正如阁老所愿,君臣一心,革弊图新!” “若奸佞尚存,一个个办下去;设内档司,朕能明百官才干品性;复设起居注,朕自警醒言行;明朕法统,群臣不得再有二心。朕这不是正在一件件办吗?这一些,哪一件不是持重之举,为长久计?” 皇帝的每一个举动,都有了明确的态度:他其实很持重、计长久。 总攻没有立刻击败王琼,内档司还是设在了司礼监,起居注官不用他争取,毛澄将要下狱议死罪,陛下要立赏罚分明的规矩。 现在听皇帝剖明他的持重之心,还要告老还乡的话,主张复旧制、保守的杨廷和再不能说他只是出于公心。 天子要承担被说成昏君的压力,首辅也要担得起重任。 杨廷和捡起了帽子:“臣已请辞两次,请内档司记录在案。臣愿陛下始终为天下长久计,行持重周全之政,创富足知礼大明!” 这是无可指摘的圣天子宏愿,这里没人敢像文彦博一样说什么非与百姓治天下。 他走上了台阶,还确认了请辞的严肃性。 “本该如此!”朱厚熜笑了起来,坦荡无比地点头,“朝会继续!大行皇帝上尊谥等四事这个议题,毛澄及礼部其余三个堂官不愿办,如今礼部尚书虚位以待,朕交待的事还是得有人办。刚才三问之前,还是有那么多人表达过一次、两次反对,朕就不为难你们了。既然如此,就由潜邸旧臣来办这件事吧。袁宗皋,你怕不怕悠悠青史?” 新任的吏部左侍郎袁宗皋站了出来:“陛下奉遗诏继承大统,有澄清宇内、再造大明之志,悠悠青史怎么会没有公断呢?臣何惧之有!” 他看着朱厚熜很激动。 那天提醒的“不容老臣、不容功臣、不容谏臣”,他怎么会想到天子以这种方式用出来呢? 这成了他堵住杨廷和继续劝的武器! 在忠或不忠的旗号前,再老的、再有功的、再拼命死谏的,那都没意义了。 天子要的是忠臣! 何况,还有一杆着眼百姓福祉的天下大礼大旗? 今天袁宗皋一句话都不用说,陛下也不让他说。 升任吏部左侍郎时,传旨的黄锦就带了陛下的口谕:“朝会时,朕自己来。” 还没入阁的袁宗皋,陛下不愿意他在文臣中间将来难做。 这关爱殷切之意,袁宗皋心里感动又敬佩。 他哪能想到完全不需要君臣之间吵个没完,一个忠字,一段对大礼赤裸裸的剖析,就谁都不能再有二话了呢? 对天下大礼的阐述,是给所有人的台阶。 但陛下只能亲身下场这一次了,将来的朝堂,该是陛下忠臣为之冲锋陷阵了。 天子只能在与他法统皇权有关的事情上亲身下场! 朱厚熜终于了结了这件事:“那这件事就议完了,着袁宗皋升任礼部尚书,尽早将大行皇帝上尊谥等仪注逐一呈来。追尊先父、加封母亲二事,朕本就排在后面,只是先安排下去而已。但领不领旨意,则是根本问题。第二个议题,说说登基诏书中的裁撤冒滥官军一事吧。” 从台阶上站起来的杨廷和振作着精神,刚要发表自己对裁撤冒滥官军的具体方略,就见陛下让黄锦把带着的盒子递了过去。 朱厚熜打开盒子之后拿出一个册子:“经过初步估计,在京官军、旗校、军匠人等冒滥之数约有十二万至十五万之间,每年可节约食粮约一百余万石。这个数字历经多年积累而成,朕这几日查账就是在筹办这件登基诏书之中已经应允之事。” 随后就是作为会计的秀场时间,诸多的历年数字从他嘴里脱口而出,毫不滞涩。 憋在原地的杨廷和只能瞪着越来越大的眼睛。 他查账就只是为了查这件事吗?那可真是无话可说啊:真心是在为大明,是在筹备善政! 还有这对过去数年间田赋钱粮开支用度的准确记忆! 严嵩的笔不停,时不时抬头看看年轻的皇帝:为了今天,他已经练习了多久? 跋山涉水来到了紫禁城,文武百官都见识到了一个决不能以外表年龄视之的皇帝。 “十二万!”朱厚熜最后凛然说道,“今年内,计有十二万余人可先行裁撤!” 刚才还心情激动的勋臣武将脸色一僵,但完全不逊色于他们的声浪在西角门内外同时响起。 文臣们齐声高呼:“陛下圣明!” 被押出左顺门毛澄听着远处那些熟悉的声音眼前一黑。 圣明? 你们是在嘲讽我吗? 第56章、封桩库?三大营? 齐呼圣明声中,严嵩忍不住看了看袁宗皋。 都六十八了,还有这等一飞冲天的时候! 谁给的机会?天子! 但理由多么正当:天子虽然知道他们心里有疙瘩,只要他们能保留意见继续忠诚就行。让袁宗皋来办这件事不是一句从龙之功,是因为那么多人不愿办这件事,天子不想为难他们。要不然像他们说的一样担心悠悠青史的评述,那岂不是摁着他们的脖子让他们挨骂? 现在天子也把新朝首任起居注官的机会给了他严嵩! 四十而立,握住了起居注之笔的严嵩支棱起来了。 碰到这种毫不介意起居注中怎么写他行止的皇帝,这起居注官多是一件美差使? 长伴君侧,却只用秉笔直书便是一份功劳。 什么也不用争,什么都不用掺和。 记就完事了! 等到陛下对常伴身侧的日讲起居注官有了深刻印象,那内阁离自己还会远吗? 现在这朝堂的精彩还没结束,朱厚熜这话一说出口,郭勋等人脸色僵住了。 裁那么多,我们拿什么帮你讨而胜之? 而文臣那边则是萎靡之色顿收,激动地跪下来齐呼着圣明。 继嗣继统之事已经有了结果,切换到下一个议题之后,毛澄下狱议罪像是翻篇了一样没发生过。 毛澄是谁啊?哦,已经是待罪草民。 而一举裁撤十二万余冒滥,多大的功绩?谁来主持?谁来献策? 杨廷和自然出班陈述他的方略:该由何人领办此事,裁撤后省下来的钱粮今年可以怎么安排。陛下你今天就确定好了能裁十二万余实在是莫大善政,只是要用钱的地方很多,陈金的奏疏内阁也看过,钱宁江彬籍没家资实在不宜那么草率安排…… 严嵩记着这些,心中默默感慨:收放自如啊,陛下和百官都收放自如! 而天子果然早就有牌! 经过今天这敲打众臣攻讦、复设起居注官、新设内档司、借议礼之事将毛澄及诸多言官都端掉之后,天子刚刚激起了武臣的一些情绪,这才提起了裁撤冒滥官军一事。 这事损及勋臣武将,却会令文臣与百姓齐称善政。 今日没见魏彬、谷大用、张永,难道天子已经将他们和勋臣武将全都压了下去,这事已经有了把握? 杨廷和也开始借由裁撤冒滥一事,把朝廷开支用度的话题引了出来,顺带表达对陈金所奏方案的不满。 之前被张九叙弹劾的人里,就包括了陈金这个左都御史。 朱厚熜等杨廷和奏完就又开了口:“钱粮的诸多难处朕知道,钱宁江彬籍没家资一事稍后再议。先说一点,朕查了内承运库的账才知道,多年来皇兄新设有一处密库,其中计有白银四百余万两。这是效仿前朝封桩库的举措,储备将来一举根除边患之粮饷。据魏彬等奏实,此乃皇兄明知重新选练京营精锐必会出现的局面,毕竟会有一个汰选过程。” “因此,皇兄也一直令魏彬、张永、谷大用等人留意冒滥事宜。朕能这么快清楚在京官军冒滥实情,是皇兄遗泽。等京营重新选练为无敌劲旅,皇兄本就会挟势裁撤冒滥,兼有一笔丰厚的储备军饷。只是多年来钱宁、江彬等人辜负了皇兄信任,以致于冒滥之数达到十余万之巨。” “如今冒滥之势必须阻止,钱宁、江彬既已下狱,魏彬等人多年来未向皇兄尽述其害也是过错。念其侍奉皇兄多年也有苦劳,朕已着魏彬、谷大用去职调任内官监、神宫监,待他们为皇兄尽最后一份忠就去守卫皇陵。” 勋臣武将们瞠目结舌,而文臣这下又齐齐跪了下来,高声呼喝道:“陛下圣明!” 刚才毛澄等人骂的昏君仿佛成了個笑话。 一口气裁撤十二万多人,那会节省出多少钱粮?这值得吹捧一波了。 现在又把魏彬、谷大用贬到内官监、神宫监去了,这不又得吹一波? 巨宦得惩,这是陛下将要信重贤臣的信号! 只要魏彬、谷大用、张永等人不再能继续危害了,就“赏”他们一个体面晚年吧。现在他们都离了显要职位,不能再跟外臣打交道了,这就够了。 难道要不依不饶,继续刺激这个不知道又会出什么角度扣帽子的皇帝? 将来如果再有什么事由,一样可以再追究啊,陛下说不定也想再从他们身上抠出来一些。 是的,什么密库,所谓四百多万两白银,谁都知道那是陛下编的鬼话。 那当然是陛下从魏彬等人兜里抠出来的了,到底抠出来了多少也不清楚。 陛下他真的……群臣哭死。 他不是只砍文臣,他是连内臣、武臣一起砍啊! 可现在陛下砍完了毛澄与言官,毕竟还是砍了身边近臣和勋臣武将们的利益。 他明摆着想保魏彬他们一个晚年体面,文臣们难道还真能全部把他们抓起来抄家?又或者把这笔钱从被皇帝定性为“封桩库”的密库中掏到太仓库? 不是不想,是办不到。 今天已经够刺激了,谁都想快点顺着台阶过渡到比较缓和一点的节奏里。 等等,魏彬去了内官监,谷大用去了神宫监,张永呢?没去职? 杨廷和站了出来说道:“张永自先帝大行之夜起,至今以御马监掌印还提督京师九门。陛下,此乃非常时期非常举措,如今该另作安排了。” 朱厚熜点了点头:“朕已命张佐升任司礼监秉笔,此后司礼监专着一秉笔太监提督九门内官巡视城池,不得兼提督厂卫事。至于张永,裁撤冒滥官军诸事体大,朕严加责问,察其并无大过,宸濠之乱时也多方斡旋,不使王守仁被张忠诬告。前有安化王之功、倒刘瑾之功,后有兼督京营及诸多军功,再有宸濠之乱与朕入京继位的功劳,张永留用御马监掌印,仍领旧职。” 对于张永,诸多朝臣的态度还是复杂的。 虽然是八虎之一,但他可能是八虎之中唯一让众人都不能抹杀其功劳、一味贬低其品性的人。 至少现在是不宜对他大动干戈的,毕竟陛下刚刚登基,张永关系到京都军权大事。 朱厚熜这才把今天最主要的目的说出来:“裁撤十二余万人不是小事,还需张永多加协助。另外,这也牵扯到五军都督府。朕的意见,操练京营、提升战力是对的。这十二余万人,也有大量并非空饷。这些人,如何处置安排?裁撤冒滥并不能一裁了之,要真正解决在京官军的战力问题。朕有意改东西官厅原十二团营与新练选锋重设神机、三千、五军三大营,重设之后,恢复旧制。如何把这件事与裁撤冒滥一并办了,众卿各抒己见。” 杨廷和深深地看向了皇帝。 两事合一,陛下的目标再清晰不过。 今天这一切,只为两件事:法统,军权。 重设三大营,提升京营战力,目前来看当然不迫切,没那个必要去费钱费力。 但现在,有钱:四百余万两的密库,钱宁江彬的千万家资,裁撤十二万余冒滥后还能省钱。 勋臣武将刚才还被刺激了一番心气,正要表忠。 最主要的是:皇帝明明白白说自己是藩王继统,他要练一支强大京营,今天经历了这么多的文臣谁能站出来反对皇帝把保命的玩意练起来? 京营,防的从来都是自己人! 毛澄已经倒在忠字大旗下面了啊。 刚刚情绪低落的勋臣武将们眼睛亮了。 裁撤冒滥虽然会伤及勋臣武将的短期利益,但重设三大营是何等信号? 陛下圣明! 他不是拿咱们武臣当厕筹使,用完就扔掉了。 陛下心中有咱们! 恢复旧制,是恢复到洪武永乐洪熙宣德正统年间吗? 毕竟景泰之后就没三大营了啊! 那时候,那时候……勋臣武将们想着父辈在私底下的怀念,眼睛都快湿润了。 然后很快,他们红润的双眼看向警惕无比的文臣们,又变得红温起来。 是冲锋的时候了吗? 第57章、毛澄杀不杀 冲锋是不可能冲锋的,土木之变后勋臣就已经不能也不敢在战场上冲锋了。 但这里是朝堂。 现在的情况是: 有个意在根除边患的“封桩库”,存银四百余万两! 陛下有意重设三大营,恢复旧制。 有粮饷,不算少了。 缺精兵,但东西官厅多少有些底子。 有旧制,那时是武臣掌京营的,文臣主要只负责调令与粮草供应,手还没伸得那么长。 想起陛下之前对文臣的打压,想起陛下去晨跑了大半炷香的事实……啊,这该死的心动! 西角门内外顿时恢复成了许多人记忆当中的朝堂模样,因为这个议题,文臣武将迅速吵了起来。 这确实是一个好的机会,如果陛下只是同意裁撤冒滥,那勋臣武将们上被天子压着,左被文臣压着,右得不到内臣抵腰,那还不就是捏着鼻子认了? 顶多将来天下真若有变,他们念及陛下时会衡量一二。 但现在不同了。 陛下这是给信号,让他们去争权。 既与文官争将来这三大营的控制权,又在勋臣武将内部划分大饼。 重设三大营,成功选练出来本身就是功劳一份,将来会不会上战场立功那都是后话了。 眼下,总要动动嘴皮子,大着胆子跟文臣们争一争。 须知只有勋爵没有官职的人,是不上常朝的。 此刻在这的勋臣武将,身上都当着五军都督府或者亲卫军体系下的官职差遣。 现在陛下的意思,将来可不一定还会由内臣督领京营,他说了张永是多加协助。 而更重要的是:有裁撤冒滥作为安抚文臣的筹码,他们今天都不好反对! 趁今天文臣先被天子压得喘不过气来,胆子大一点! 负责记录天子“起居”的严嵩与刘龙不用太留意朝臣们是怎么在争吵,他们只用多留意一些天子的反应。 陛下那是认真的眼神。 十五岁的陛下,认真地看群臣吵架。 之前还精明无比、颇显手段的天子,在毛澄硬着头皮死扛时都很放松,现在却认真了。 这才是他今天最关注的事吗? 短短的朝会上半场,严嵩觉得自己经历了太多。 这确实是朱厚熜最关注的事。 文臣们是不可能在今天这种氛围里还想尝试插手将来的京营大权的,但现在朱厚熜已经绑起了内臣这只手安文臣的心,勋臣武将能不能给力点? 兵部与五军都督府的职权划分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朱厚熜也知道急不来。 但目前京营的大权从内臣手里全部转移到勋臣武将手里,内臣的督军职权以后如何划分,那对文官来说也是一個进步。 在他们眼中,受信重的内臣毕竟比勋臣武将难对付多了。 勋臣武将,说难听点,比内臣怕死多了:内臣毕竟不可能有儿子,而很多家勋臣还有个世袭爵位呢。 勋臣武将能不在乎这块肉吗? 有陛下撑腰,再惨能比之前惨吗? 土木之变后,勋臣武将就像养得越来越肥、用处越来越少的猪,连走狗都不如! 除了因为军功新近封赏提拔的勋臣武将,那些世袭世禄的勋贵除了在礼部和宗人府安排的诸多事务里做个吉祥物,还有什么作用? 也就是仗着祖荫在五军都督府中把握住军籍,对各省军户及屯田有管理权。 而关系到武官铨叙升迁,他们也只负责转送武职袭替优给名单的转送工作,决定性的权力都被兵部的文臣拿走了! 这架吵了半个多时辰,朱厚熜才发话:“裁撤冒滥、重设三大营一事,先定好这个方向。五军都督府与兵部、户部等有司尽快呈上方略,先由内阁票拟方案,由朕亲裁!” 当场吵不出结果是正常的,这件事毕竟牵涉太广,能定下方向就不错了。 现在这最终决定却又隐隐透露了另一个信号:内阁的权威被天子确认了一遍。 这算是对杨廷和的安抚吧?许多人如是想。 在此前,杨廷和这个首辅、内阁似乎都是要被打压之势,现在重申内阁居中票拟方案,皇帝又似乎只是对事不对人。 于杨廷和那句“君臣一心、革弊图新”犹在耳畔。 感受到天子态度的缓和,杨廷和这才主动再次提起毛澄与那么多言官一事。 这次不再纠缠那些人有没有罪,只是以担心功臣被诛杀、言官缺位、有辱天子贤名为借口,为他们求情。 他用着一种卑微哀求的眼神,不管这是演给别人看的,还是真的已经低头。 对一个不怕被骂“昏君”——也就是“不要脸”的皇帝来说,毛澄和这些言官的下场已经成为一个筹码。 今天的杨廷和可谓是全面溃败,朝会节奏完全落在皇帝手里。 天子既然有亲政之能、有决事之权、有致治之志,那么群臣就会多一个选择:不如趁这样一个皇帝刚刚登基,尝试能不能直接简在帝心? 何必非要依靠上官呢?这至少是新君刚登基时候可以采取的策略。 现在,杨廷和若是真的连毛澄这样有迎立之功的拥趸都保不住,连言官这么有“不因言获罪”传统的官员都保不住,他以后还能保住谁? “朕早就说过,并未想过大动干戈。”朱厚熜凝视了杨廷和一会之后,缓缓开口道,“如今先有三问而仍不忠,后有不如其意便辱骂朕是昏君。杨阁老说恐怕会辱朕贤名,但朕可不会因为名声便束手束脚。” “陛下眼里装的是九州万方,天下若得大治,陛下万代称颂,何须让后人议论陛下初登大宝便诛杀功臣言官呢?”杨廷和诚挚地说道,“陛下不会因任何事束手束脚,臣也不是拿名声来约束陛下,只是若能网开一面饶其不死,也可免诸臣物伤其类……” 一句不会因为任何事束手束脚,听起来算得上是“投降”了:我真没想过事事都要约束你,就是咱们思维方式还没对上波段。 真假不论,杨廷和这番话听得不少人都撩起袖子来擦了擦眼睛。 刚才还像忘记了一切热烈地讨论着各个议题的他们,现在对于毛澄等人的同情又回来了。 “物伤其类……”朱厚熜笑了起来,“朕眼里,毛澄现在是不忠之人,是狂悖犯上之人,阁老说诸臣物伤其类,朕心实忧。” 擦眼睛的官员们动作齐齐一僵:杨廷和你到底会不会说话? 杨廷和却不惧,仍旧恭顺但诚恳地说:“毛澄等人狂悖犯上是有。若说不忠之罪,毛澄等人只因陛下之处置一时激愤失态。陛下连不忠之罪都能网开一面,何必再理会他们狂悖犯上之言呢?今日陛下首回御门视朝,诸多国事善政陛下处置如流,陛下之圣明臣等无人不知,可见毛澄等人所言实乃妄语。若陛下果真诛杀他们,反倒会让坊间流言蜚语四起。陛下……” 擦眼睛的官员们叹了口气:杨廷和还是会说话的。 不忠之罪都能饶恕,何必因为被骂了就杀人呢?哪个皇帝没被冷嘲热讽过? 现在我们都觉得你圣明,你就把毛澄他们……当个屁放了吧。 杨廷和这么说,众人不觉得他是在贬低毛澄他们,因为他毕竟是尝试救毛澄他们的命。 再一番相互的试探后,朱厚熜长叹一口气:“也罢。朕并非听不得劝,听不得反对。对事不对人,朕于兴王府赠毛澄镇纸时,梁阁老可还记得朕是怎么说的?” 对事不对人被他说出了口,群臣心头都是一动:就怕真是那种不管不顾只想伸张皇权的君主。 梁储立刻朗声说道:“陛下有言:这镇纸恰似大宗伯,无规矩不成方圆,纸不平不便落笔。” “朕可以对这二十一人网开一面,那朕也要告诫卿等:以后就事论事,审慎处之。卿等身居高位,当知规矩的重要性。自己说过的话、表过的态要负责,这是规矩。朕圣裁过的旨意,纵有异议也不要再使之后方略不得平稳落笔,都听明白了吗?” “……陛下圣明!臣代毛澄等人叩谢陛下天恩!” 杨廷和揣测得一点都没错:他没想过非要毛澄他们的命。 他只是要他的规矩,特别是要杨廷和为首的这些辅国重臣,臣服于他的规矩! 何况再仔细回想一下,从登基前到现在,皇帝又不是万事都咄咄逼人。 他只在他的法统这件事上毫不退让,但另外的国事,他并没有武断而为。 议裁撤冒滥和重设三大营这件事,陛下是审慎的!商议的过程,陛下是没有发表意见的! 只要不在法统和军权这两件事上撩拨他的逆鳞,毛澄杀不杀,重要吗? 第58章、天牢喜相逢 毛澄现在还是活的,但生不如死,宛若行尸走肉。 “哭什么哭?快走!” 已经被皇帝金口玉言贬官为民的人,他们就再不复有过去尊崇的地位。 官服已经被扒了下来,这个过程,显然都是不体面的。 有些人昨天半夜就起来进行梳理好的头发,现在都散开了。 从午门出来后,经过了位于社稷坛与太庙中间的六科廊房。 堂堂礼部尚书,众目睽睽之下冠服尽去,与其他二十人一起被禁卫押着走向承天门。 表情木然的毛澄终于有明显的痛苦与愤懑出现在脸上:因为他的轿子就等在这边,他的家仆,已经看见了他。 惊恐和难以置信出现在家仆脸上:“老爷,这是怎么了?” 陆松顿时吆喝着:“止步!” “回去告诉夫人和少爷,守好宅邸。” 毛澄也只能嘱咐这么一句,又被陆松推搡着继续往前走。 往南看,前方右手边是五军都督府,而左手边由北往南依次是宗人府、吏部、户部,还有他毛澄的礼部。 眼看着礼部尚书毛澄及右侍郎、两个郎中被押着,身后还跟着六科与都察院的十七个言官,察觉到动静的那些低品官员甚至吏员都来到了门外。 在各色各样的目光中,毛澄羞愤难当,只想快点离开这里。 但恰好刑部很远。刑部和大理寺、都察院这三法司在宣武门街西。 于是这一行人就这么从承天门外的长安右门出去了,一路向西。 能看到太液池时,南侧已是住有人家的府宅。再往西,更是人声鼎沸。 此时恰是早晨。 毛澄不知道这一路上自己究竟经历了什么,但刑部终于到了。 此刻的刑部天牢里,因为担心太监们从中作梗,钱宁、江彬这样的重犯都关押在这里。 新君已经登基了,他们都知道。原本存着的万一期待、那份特赦没到来。 这自然意味着,杨廷和等人的实力足够强。 要么就是把新君压得服服帖帖了,要么就是新君虽然有心,却也无法在此刻收拢那些只能死忠于天子才能活命的人。 江彬绝望了,可他又能怎么办? 造反是不可能成功的,就算能嚣张一时,但没有一個文臣支持他。 哪怕是像王琼那种过去和他走得更近一些的,江彬也很清楚:他只是让自己少给他添些麻烦,让他好办事而已。 真要造反……想想王琼,想想已经致仕的杨一清,想想钱粮…… 所以后悔也没用,江彬现在是真的绝望了。 直到天牢突然热闹起来,江彬双目无神地看过去:又有哪些人被杨廷和他们逮进来了? 随后他张了张嘴,抬手擦了擦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被押过来的人。 “毛……毛澄?”江彬顿时竭力扑往牢门,任凭狱卒拿鞭子往他手上抽让他滚回去,他的声音里有疯狂的笑意,“大宗伯?稀客啊!您这是什么事发了?” “江彬!退回去!” “自先帝大行之夜一别,没想到这么快就见面了啊,哈哈哈哈!苍天有眼!陛下圣明啊!我就知道咱们迟早得相聚的,没想到会是天牢喜相逢!这真是平生一大快事!一大快事!” 啪!pia!啪:“来人啊,把他锁紧一点!” “来人啊,大宗伯驾到,还不温上几壶美酒?我要与大宗伯把酒畅饮!”江彬状若癫狂,“听闻大宗伯有迎立之功啊,莫非是被当做了弃子?杨阁老不保你没关系,你还有我江彬这个兄弟!” 毛澄悲愤至极,他何曾有一日想过自己会落到如此田地,竟被江彬这样的小人讥讽? 谁跟你是兄弟? “呦,齐之鸾,多日未见,你怎么这副模样了?” 江彬双眼冒光,像看宝贝似地看着这一群人,顶着鞭子和从牢门外伸进来的棍棒一个个笑着与他们问好。 礼部来了四个,六科和都察院竟然一口气被端了十七个言官! 朝堂发生什么大事了? 以那些文臣的一贯作风,怎么可能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圣明天子!天子圣明啊! 杨廷和居然败下阵来,护不住这些人? 江彬的脑子很好使,他只从这二十一人的身份就推测出可能发生了什么样的事。 新的希望! 江彬的模样让许多人心头恐惧,这就是昔日不可一世的江彬吗?这就是天牢中会滋生的疯狂吗? 有些人忍不住哭起来。 死谏的名声虽好,距离死这么近的恐惧也很真实。 “陛下圣明啊!圣明啊,哈哈哈哈哈!”江彬被人锁回了牢房角落,但只在那里放声大笑,“这么多言官,一个个都是咬过老子的!一个个都是乱咬的疯狗,都来了,你们都来了!” 紫禁城中的西角门内,江彬口中圣明的陛下也正说到言官:“风闻奏事、督查百官本是好事,祖制虽未授予言官规谏君王的职权,他们这么多年效仿旧朝言官多有犯上也就罢了。朕就是不明白一点:身为朝廷要职,真的不用说话不负责任吗?” “陛下,若言官行事需瞻前顾后畏首畏尾,就失了设立言官之本意。”杨廷和现在只是耐心地解释着。 “朕明白,就是要让百官,让朕也时刻警醒嘛。”朱厚熜点着头,“当然了,内有锦衣卫、东厂,外有六科给事中、都察院御史,犯了事还有刑部、大理寺,文武百官互相弹劾更不会顾及自己是不是言官身份。有这么多眼睛盯着,朝中还不是小人当道?朕的统计不是在那里吗?” 他指了指最初带过来的那些留中奏疏,这番话有理有据,群臣一时无言。 “朕虽然这么说,但言官还是要设的。只是朕以为,这是极重要的一个官职,有两不应。一不应真的风闻奏事,毫无凭据就肆意抨击,以至靡费朕与朝廷诸公的时间精力;二不应毫无实务经历就对其他同僚的作为评头论足,以偏概全而无需负责。” 对于前者,朝廷诸臣也都是烦透了。 但对于后者,杨廷和却又不得不说道:“言官所以品级低而授予不因言获罪之权,就是要鼓励他们畅所欲言。言官所言,陛下准与不准,臣等花时间自辩,朝廷这点精力还是应该花费的。其他职官也是应该受得起评头论足的,这免不了。若要言官必须精通某项实务才能发表意见,言官品级便与其资历难以相称。” “这涉及到官制,同样不是今天能论完的。”朱厚熜轻飘飘地说道,“仍遵旧例吧,朕说的这两不应,望都察院与六科给事中都记在心里。多花点时间去听、去看、去思索,呈上来的奏疏需要重质量,而不是重数量,重影响。” 他顿了顿之后说道:“如今有了内档司,朕日后考虑言官升迁时,自会以其担任言官时所上奏疏于国事之效果为评判重点。广开言路朕也认同,朕只希望通过这言路上达天听的,更多的是据实所奏、有理有据,是因事及人、论迹而非论心。” “朕不求言官遇事必有方略,朕但求言官不是只知攻讦。风闻奏事、不因言获罪是天子鼓励的态度,闻风就动、无据而攻讦却不是言官为官的美德。朕要的文官是真如古时国士般德才兼备的英杰,而不是张目四顾竖耳旁听的官场警卫。摇铃警讯之辈已经太多,言官之才不应只用在这等小事上。因今日之事空出来的这些缺……” 礼部尚书已有人,剩下的位置让许多人低下了头压抑眼中的光。 正三品的礼部右侍郎和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正四品的都察院右佥都御史,两个正五品的礼部郎中……那么多的好缺! 朱厚熜的目光看向了王琼:“王卿,吏部从速把部推拿出来。至于礼部右侍郎,诸事繁忙,先由袁卿在礼部着人暂署,随后再会推。六科言官,就照急选旧例,内阁推一份名单来吧,各一正一陪。” 阳光倾洒在巍巍皇城,内外金水河中的水波都荡漾起来。 水活了。 第59章、都是戏骨 天子对言官的态度,杨廷和挑不出毛病。 又不是不广开言路,只是让他们奏事时多一些思考、多一些真凭实据再说。 把“风闻奏事”定性为天子设立此官职用以鼓励的极端态度,这没问题。 把“闻风而动”定性为言官身上一种不好的德行,这也说不上不对。 听风就是雨的,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 而随后针对这空出来的一大堆好缺,内阁、吏部、袁宗皋这个新进,都照顾到了。 六科言官被贬的人最多,吏部掌握着最重要的三品以下六品以上官员的部推权,袁宗皋能在礼部选择一个“懂事”的随后拿掉礼部右侍郎的“暂署”二字。 这一轮“陛下圣明”,毛澄就听不到了。 “下一个议题,钱宁、江彬之案。罪行由三法司会审,至于其籍没家资的安排,陈金,你上了奏疏,你来说说为什么建议如此安排吧。” 涉及到这千万两之巨的“横财”安排,六部九卿除了毛澄之外剩余的人全都参与了进来各抒己见。 陈金是不是杨廷和的人? 朱厚熜现在否认了这一点,他陈金被弹劾得也很惨。 那么多钱发往诸边,这是往五军都督府管理者的边镇诸卫嘴里塞银子;其余用来发往各省赈灾等,那各省巡抚及巡按也都掌握着话语权,算是都察院自己内部的事。 现在皇帝让他们商议这笔钱的处置,那就相当于推翻了陈金的处置方案,对杨廷和他们又是安抚。 对此,杨廷和及王琼他们当然各有各的意见。 而与此同时,杨廷和等几個阁臣还都记着皇帝昨日派人到内阁安排的事呢:清宁宫,整不整修? 严嵩看了一眼皇帝,他现在变成了看热闹的眼神。 看群臣争吵这么一大笔钱确实很有意思,各部都有自己的难处,五军都督府那边也替边镇叫屈,还提起重设三大营要用钱,说出口的数字却显得很势弱。 皇帝不动神色,但眼神里有一丝失望。 也仅仅是刹那,朱厚熜随后继续观察着这些人之间的关系。 争着辩着,许多人很快发现了这场商议与以往相比的不同之处:这次内臣没有代表皇帝发表关于宫内用度方面的要求,六部也没有提。 他们也终于领悟到了陈金这道奏疏的不妥之处:数以千万计的一笔“横财”啊,安排得那么粗暴也就罢了,怎么一点都没考虑到大行皇帝的山陵修建用度,新君马上就将临近的大婚用度,还有新的太后,新的适婚长公主嫁妆? 说明白点:看皇帝年纪小,就不分他一点吗? 见到群臣的眼神,朱厚熜却在许多人意料之外再次拍了板:“既然到处都要用钱,就都先把今年内需要开支的钱粮都列好条陈奏上来。怎么安排,届时朕到东角门与阁臣共议。这件事,七日之内都理清楚了。” 又是内阁! 当然了,各方呈上来的奏疏方案里,自己需要用多少,准备怎么安排银两具体使用在哪些方面而不是只说个总数,账目及后续清查该怎么确保使用到位了,这笔钱的责任负责人、主要经办人都怎么安排,都要写清楚。 务实,大明这位新的天子就像个眼冒精光的老账房。 王琼终于敏锐地意识到:陛下不怕谁吵着要用钱,但他既不肯随便答应别人的狮子大开口,也需要别人能拿出让旁人至少有章可循有例可证的复查方略。 这会是对户部惯常工作方法的改变。 朱厚熜没有在这里提起整修清宁宫的事,下一个议题则是以朱厚照那些确实无能又懦弱的“义子”请辞爵位等事为由头,仅仅是清查一遍过去那些没有因为军功得到赏赐高升的人。 这同样是一桩善政,话题又因此顺理成章地转到了宸濠之乱的叙功一事上。 “等王守仁进京,再论功行赏。”朱厚熜先按下了这件事,随后却说道,“朕继位大统,有功之臣还未论赏。这皇庄皇产日益增多,登基诏书中朕也是应允了管束一下的。这次,就从中拿出一些赏赐有功之臣吧。” 魏彬他们吐出来的银子成了所谓“密库”与“储备军饷”,他们吐出来的田地、宅第等物,自然也就成了皇产。 到了此刻,终于是天子对“拥立之功”、“迎立之功”、“从龙之功”诸人示天恩的时候。 毛澄被押走、杨廷和走下了天子递过去的台阶后,朝会开得如此令群臣感到舒适,这是刚开始时万不敢想象的。 眼下到了论功行赏环节,陛下的贤明宽仁一览无余:只要忠心用事,他真的不发飙。 当然了,前面那么强势,后面这么宽和,也算天威莫测了。 迎立之功,和毛澄一样都是额外赏三年俸粮。 四位有拥立之功的阁臣,人人赐田百顷,加了三公三孤中的虚衔:这已经算一种很大的安抚了。 其中,杨廷和获封三公中的太保,吓得他赶紧推辞。 他妈的,要是不推辞,这就是大明开国以来第一个活着的文臣三公! 这太师、太傅、太保,一般都是死了的重臣追赠,嘉靖你什么意思? “阁老既是四朝元老,又是两朝辅国重臣,兼有拥立之功,这太保,阁老当之无愧!” 杨廷和心惊胆颤地拉扯:“开国以来未有此例,臣万不敢受!” “便是从正德七年阁老得授少师算起,已经年满九年,考功也都够了。” “臣忝列台阁,勉强支撑而已,实不敢言功。” 朱厚熜一脸诚挚:“那这拥立之功总该赏吧?阁老就不要再推辞了。” 杨廷和坚定摇头:“陛下伦序当立,非臣之功。赐田百顷,臣已愧领。三公之衔,历来只是追赠,陛下厚恩,臣感怀在心。还望陛下收回成命,臣必披肝沥胆以报天恩。” 好一出君上信重、臣下忠诚的戏! 毛纪看着之前差点昏厥的杨廷和,又看了看御座上表情为难的少年天子。 妈的!都是戏骨! 这场君臣相佐的戏码最后的结局是:杨廷和加左柱国。 这下,朱厚熜并不打算尽快就把杨廷和赶走的态度倒是也明确了。 但他也留下了杨廷和等人想赶走的梁储、王琼。 处置毛澄之后,他后面就在不断地安抚杨廷和与其他文臣:以大家都熟悉的议事、论功方式。 杨慎心里舒服了不少。 至于从龙之功的潜邸旧臣,则都是升实官,另外人人赐了一座京城的宅子。 新的锦衣卫指挥使,暂署的,骆安。 原王府左长史解昌杰,当场在王琼的举荐下补了一个言官:刚才被贬官为民的某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正四品。 他升官了,上任就要参与钱宁、江彬等诸多大案的三司会审。而今年后半段,毫无疑问同样会有越来越多的案子。御史言官加上潜邸旧臣的身份,解昌杰会怎么做? 另一位帝师周诏过不久就会随着兴献王妃一同被崔元迎回京,给他的职务是礼部刚刚缺出来的新官:礼部右侍郎,正三品。 但周诏将只是领个俸禄,不管事,不妨碍袁宗皋在礼部拉拢谁。 七十七的人了,又有帝师身份。虽然只是同进士出身这升品幅度浮夸无比,其他人也没话说。 也就是领一份恩荣离退休罢了。 再其他的文武百官,也都定下来了各赏财物,等正德皇帝上尊谥议结束后就敕谕天下。 很多人都感受到了这次登基大赏的不同:除了从龙之功的人升实官,其他人基本都没有得到加官或者荫子的赏赐,而是以实际的财物和虚衔荣誉为主。 能够站在这里的,大多数人并不缺这一点财物。 因此综合看来,更显得阁老们只是被敲打一番,但内阁仍受皇帝信重。 “正如朕之前说的,朕初登大宝,对百官都还不甚了解。当此之时,仅因登基便将哪些朕不了解的人加官进爵,这就像朕因为攻讦就将某些臣子夺职问罪一样不负责任。”朱厚熜叹了口气,“太仓库、常盈库、内承运库都不宽裕,朕也只能给出这样一些赏赐。” 群臣当然只能跪下谢恩了。 难道说嫌不够? “只不过朕相信,只要君臣同心,国库是一定会宽裕起来的,忠臣、贤臣、干臣也都能在合适的职位上用事。” 随着后面再讨论,确认了下月初二会开经筵,当日还要罢朝一日以示郑重,皇帝真的越来越有贤明之像。 只要别逼着他现在大规模换掉朝堂忠臣,别逼着他继嗣就行。 他说礼要靠钱维持,但他很尊重如今运转着的礼制。 陛下圣明麻了。 第60章、朕不在乎! 毛澄等人的离开,一点都没有影响随后一个个议题的争论,而陛下始终安静地听朝臣们争议,也不再当场作出什么决断,全部先命令有司拟成奏疏。 这是每个人都熟悉的节奏,九卿也没什么不满:看天子今天的表现,他会什么都全听内阁的建议吗? 西角门内外的气氛越来越融洽,天子似乎还忘记了之前的事情,有时会说几句俏皮话,逗得群臣欢乐开怀。 梁储不由得想起王府中关于那個“借五百两银子”的玩笑,老态龙钟的脸上满是不可思议地看着这少年天子。 不会有任何一个重臣此时是真的忘了之前的事。 但这十五岁的天子就像他御座之下的这些朝堂老狐狸一般,宛如之前的事情早已过去。 十五岁啊……梁储想起自己的少年时。 那时候,若是有谁惹恼了自己,那不能说太久,半日里恨得牙痒痒是至少的吧? 但陛下现在就如同求知若渴的单纯少年,看朝臣们各抒己见。 梁储心头发毛:他这是在学习! 他觉得自己还不够老练精明吗? 今天这一仗,陛下先大张旗鼓地查账,随后却又顶着反对与辱骂忍得住,并没有真的立刻烧起一把大火。 魏彬、谷大用没有彻底进锅,毛澄最后也没有彻底进锅,全都成了过程中打出去的牌。 但魏彬那些人的油被熬了出来,陛下掌握了一个实数不知多少的“密库”,手里有了不可小觑的财权。 毛澄虽然没进锅,但毛已经褪干净了。 袁宗皋两日两升迁,竟这么丝滑地成了礼部尚书。 其他从龙之臣各授实职,陛下圣裁行使了一批重要的人事任免权。 张永仍在,重设三大营会带来的变化,也明确指向了军权。 梁储忽然觉得自己真的该告老还乡了,因为明年开始的嘉靖年间的朝堂,一定不好混! 而这时候,被押出去的毛澄等人,应该快到刑部天牢了吧? …… 毛澄早就到了天牢里,还始终忍受着远处很疯狂的江彬。 他没心情跟江彬对喷,他对江彬的鄙视是从心底根深蒂固的,虽然他现在也是罪囚身份。 但在毛澄心里,自己没错。 都登基了,既成事实就是既成事实,自己难道会不认? 但你何必为难我这个礼部尚书?何必不顾江山未闻就这么快生事端? 在他眼里,朱厚熜太急于抓稳权力,又是一贯的借题发挥! 朝臣的支持难道就这么没价值? 想起之前在左顺门附近听到了一片齐呼圣明,毛澄的牙都快咬碎了。 杀鸡儆猴?先打后拉? 他知道自己成了牺牲品,因此尤其不甘。 现在听着江彬在远处喋喋不休,听着旁边牢房中某些人的隐隐啜泣,他怒吼一声:“哭什么?皇帝是非不分,青史之上自会有公断!今日死节便是!” “只是念及老母,因不能尽孝而悲苦……” 借口是很好找的,谁家里没有老人孩子? 于是这下更多人放心大胆地哭了起来,哭得委屈至极。 江彬远远看着他们的模样,被铁链捆得严严实实地他笑得实在太开心了,可惜没有酒。 结果没过多久,就有宫中太监前来宣旨。 毛澄竟有些期待。 他不是期待被赦免,而是期待被圣旨诛杀。 已经到了这一步,被赐死是对他毛澄来说最好的结局。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朕初等大宝,本不欲大动干戈。今毛澄等二十一人,不愿忠君事上在先,狂悖辱骂君上在后。不忠不敬之罪,本不可赦。” 听到这里,毛澄脸色骤然一白。 “……朕曾于兴王府赏毛澄御用镇纸,望其以大宗伯之尊正朝堂上下规矩。不意毛澄罔顾圣恩、忘君臣位份,不念皇兄尊谥事急在前,不全君上孝心殷切在后,朕失望至极。” “然朕并非听不得劝,亦非不容谏臣之主。不忠之罪犹能宽恕,不敬之处何屑计较?毛澄等二十一人虽不忠不敬,朕仍可恕之。望其此后知礼守法,长做良民。” “朕或昏或贤,非因二三愚驽迂腐之士所能论断。朕心中装着九州万方,大明亿兆臣民!百年后青史煌煌,朕之功过自有后人评说。” “尔等亦将亲眼目睹我大明再开盛世,或终身怨望,或幡然悔悟。著书立言也罢,私相议论亦可,褒贬俱由尔等,朕皆不在乎!” “钦此!” 宣旨的竟是信任的司礼监掌印张锦,他看着当时一同迎立新君的前礼部尚书,手里拿着这种专门戒敕臣僚的敕旨,笑眯眯地说道:“毛澄,听明白了吗?接旨谢恩吧。” 远处的江彬听明白了,他手臂不能动,但血淋淋的手掌上下拍打着身子,笑得喘不过气了:“不忠不敬!哈哈哈哈……反贼竟是大宗伯,连你这反贼都饶恕了……” 他笑着笑着却流下眼泪来。 饶恕了毛澄等人,那就不可能又饶了自己。 堂堂礼部尚书,堂堂十二团营提督、平虏伯,在天子和重臣们因大权而起的倾轧中又算得了什么? 皇帝杀鸡儆猴,杨廷和应该是服输了才能求情保这些人一条狗命。 这就是一同受“圣人教诲”、一样科举正途出身、一起同为文臣的好处啊。 而自己呢?可有人会为他求情? 江彬想起了告诉他没什么事、入宫镇守京师迎候新君的姻亲江彬,想起了先自己一步就被下狱抄家的“义兄”钱宁,想起了和自己这些人走得近但自身难保的王琼。 新君登极,哪能没有祭品? 有了毛澄这一出,原本是杨廷和之威的钱宁、江彬二人项上大好人头,自然只能献为天子之威了。 江彬一点都不指望皇帝会饶自己一命,用来钳制杨廷和他们。 不需要了……毛澄这天牢一进一出,皇帝的威势江彬已经感受到了。 可是这天下无知百姓,还等着一出奸臣授首的好戏,对着血淋淋的行刑台拍手称快啊! 江彬涕泗横流当中,毛澄屈辱又绝望地吼骂道:“昏君!我岂能接这辱我不忠不敬之旨?” 张锦叹了一声,只是举起了圣旨:“领旨谢恩的,这便可以回家了。” “……草民谢陛下隆恩。” 终归是有不如毛澄那样诸多顾忌的人,只愿早点离开这充斥着疯狂和阴暗的地方。 张锦又弯下腰对毛澄说道:“毛澄,杨阁老好不容易求的恩典,你怎么不领情呢?你赖在这也没用,这只是敕旨,你听到了,领旨谢恩与否都不改变什么。陛下宽仁,说了不杀人便是不杀人。还是留一分体面吧,总不好让刑部把你押回府中不是?陛下赏的三年俸,还要伱回府领呢,应该都快送到府门口了。” 第61章、大朝会后的暗流 毛澄眼前一黑。 诛心啊! 做得这么绝。 把赏赐送到了府中,让他这个已经是草民的人去签收。 不忠不敬之人,皇帝不仅没杀,迎立之功照赏。 兴王府中拿到镇纸时的期待憧憬,全都化为乌有。 不只如此,在朝堂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的毛澄哪里会以为这就是最终结果呢? 他永不叙用了,族中子侄辈纵然有才华,在不糊名的县试、院试这最初关卡,毛家子弟还可能考中吗? 墙倒众人推,这么多年对他不满的人,觊觎他毛家田宅产业的人,又会翻出什么样的由头来逢迎上意? 天子杀人,从来都不能沾血,也不用沾血。 身为礼部尚书,从不能让步的那一刻开始,毛澄就做好了死的准备。 骂出“昏君”,更是主动求死。 如果自己死了,杨廷和会永远亏欠自己,因为自己是为了忠义死谏的,自己的死会成为杨廷和用士林舆论慢慢扳回局面的筹码。 为了他杨廷和在士林间的声名,他杨廷和也得竭力保住毛家的后人,不让其他人寒心。 皇帝一定会得到他想要的,这些毛澄与杨廷和都清楚。 他得到之后,如果还要发疯,那不是真的昏君是什么?他不发疯,不会牵连更广;他发疯了,毛澄终有沉冤得血之日,后人仍有机会。 可现在,杨廷和已经救了自己的命了啊!那还要怎样? 那个皇帝……他不是年轻人吗?他为什么不发怒!!! 在杨廷和眼中,在皇帝眼中,他毛澄始终只是一个牺牲品和筹码而已。 都用来收拢他们所需要的人心! …… 日上三竿之后,朝会已经结束了。 躲过一劫的梁储和王琼等人长舒一口气,由衷觉得精明一点的天子对此刻的他们来说多么宝贵。 而散朝之后,袁宗皋、严嵩、刘龙则成为了许多人恭贺的焦点。 袁宗皋满面春风,严嵩却很谦虚,刘龙则比较拘束。 这只是在午门之外、承天门之间的礼貌客套,谁都知道今天的京城会议论纷纷,暗流汹涌。 新君第一次朝会,礼部尚书及诸多言官,共计二十一位朝臣贬官为民永不叙用!不再追究大不敬之罪,背后究竟都有哪些妥协? 裁撤十二万冒滥、重设三大营、千万资财的分配、杨廷和推辞三公职位、新的礼部尚书…… 需要朝臣们互相交流意见、确认局势的话题太多了。 今天许多地方的生意会很好! 作为新任起居注官,严嵩先特地去拜会了自己的“恩师”杨廷和。 他只是做足了样子,客套之后谈的也是起居注馆复设的公事。 另外,下月初二的经筵也需要做准备:陛下在朝会上还首肯了王琼率九卿请奏的这件事,五月初二也没多少天了。 所以其实他算是一同拜会阁臣们。 文渊阁中的大家都心事重重,杨廷和虽然强打着精神,但严嵩看得出他的疲惫。 离开文渊阁时,严嵩又多看了一眼蒋冕和毛纪。 梁储今天还有一次插科打诨,但蒋冕与毛纪今天实在低调得异常。 等散值后回到了京中家里,上個月刚过了生辰、虚岁九岁的严世蕃看着放松又开心的父亲好奇地问:“爹,今天有什么喜事?” “今日的功课做完了?”严嵩摸了摸儿子的头,看着伤了一只眼睛的严世蕃心中怜惜,“庆儿,万不可因为伤了眼睛就自暴自弃,将来爹一定会为你谋一条出路的!” “……做完了。”严世蕃很聪明,从父亲言语中的自信听出了什么,“爹莫非是升官了?” “没有,但比升官重要。”严嵩笑起来,“说了你也不懂,爹先出门一趟,回来再考较你的功课。” 严世蕃觉得自己懂一点。 明明是高中二甲第二的父亲蹉跎到了现在,自小还没过多少好日子却在眼镜伤了一只之后的严世蕃,感受到了父亲身上涌出来的活力。 听父亲说过,以自己现在的尊容,科举正途很难走通了:到最后的关卡,以貌取人是存在的。 严世蕃已经感受过不少同龄小伙伴对自己的讥笑,所以他现在更用功地读书。 是有用的。父亲说他在等,现在不是等到了机会吗? 严嵩专门先回家一趟,是要换上常服,带着礼物去袁宗皋新被赏赐的宅第里恭贺。 一来是恭贺,二来严嵩左思右想,自己绝不可能是因为杨廷和才被皇帝直接点名为起居注官的。 最大的可能,反而是袁宗皋在江西按察使任上听说了自己在老家的事迹,向皇帝举荐了自己。 虽然身为杨廷和的门生,但远离朝堂多年的自己,回来后也一直呆在翰林院低调着,算不得是杨廷和的人。 已经过了四十,能力、阅历、经验都够,在民间呆过很久,欠缺的只是机会。 这样的经历,才是被皇帝就那么“简在帝心”的原因吧? 况且,他严嵩虽然是起居注官,但这个官全名叫做日讲起居注官。 他严嵩是要给皇帝上课的。 去拜会袁宗皋这个帝师,请教请教陛下之前的学业情况,谁又能说什么? …… 此时此刻的锦衣卫和东厂里,骆安与麦福各坐其位。 骆安坐在指挥使的大位,麦福这只坐在韦霖旁边。 在他们面前,分别是锦衣卫校尉和东厂档头。 “杨廷和府外,吏部考功司郎中胡岩投拜帖……” “兵科给事中夏言归府未出……” “望月阁贡生饮酒狂议朝会……” “孙氏马行今日租出快马三十七匹,往南十九匹,往西……” 都知道今天是一个关键的日子,这已经不只是新官上任的事,更是新君登基的事。 京中动静,就这样从一个个角落被汇总到这里来。 锦衣卫和东厂每日的奏报,都是从这样一个个消息中汇总提炼起来。不写入奏报的,也必须存档。 骆安并不习惯现在这样的权柄和压力,但他必须硬着头皮、眼里带着血丝撑着。 而在张永掌着的御马监里锻炼的麦福,也要从东厂这边得到另一份消息。 这些琐事,都是该由他们来做的。 位于现在用作几筵殿的仁智殿西北侧,是司礼监管掌处。 张锦虽然是掌印太监,但对张佐一点都不敢怠慢。 “已经遣人去催了。”给张佐亲自端了一盏好茶,张锦笑着说道,“佐哥,朝会刚散,韦霖他们就已经出去忙了。” 张锦端着些架子点了点头:“陛下回乾清宫之后心事重重,咱们做奴婢的,得为陛下分忧。今天这么大的风波,哪些朝臣如何串联的,一定要探听清楚!” “佐哥吩咐得是!”张锦毫无一点威严,“陛下该从几筵殿起驾回乾清宫了,佐哥是不是先拿已经送回来的奏报去呈禀陛下?” “不够,杨阁老与王天官他们这些重臣的消息要全,陛下会问的。”张佐想了想又嘱咐道,“还有仁寿宫那边!” “佐哥放心!仁寿宫那边,魏公公他们盯着呢!袁金生翻不起浪!” “老祖宗!大祖宗……”又一个太监跑了进来,手里递上一份密奏,“杨阁老亲自去了毛府!” 张锦和张佐顿时脸色变了站起来。 拿起案桌上那几份密奏和新来的这份就往外走:“我这就去禀报陛下。张锦,有消息了,随时叫人送去乾清宫。” 他虽然只是个秉笔,但对掌印就这么自然而然地吩咐着。 “那是自然,自然!”张锦也弯着腰答应。 把他送出了司礼监,张锦长长吐出一口气。 挺憋屈的。 第一个去宣旨、迎立之功在身,魏彬等人去后他虽然坐上了掌印这个位置,但宫中太监向来只看圣眷。 论这一点,目前又有谁能比得过张佐呢? 委屈就委屈着吧,总比在天牢里受苦的张忠他们要好很多。 第62章、被看穿了 杨府之中,杨慎陪坐在侧,前来拜访的几位官员却坐立不安。 “阁老当真去探望毛宪清了?” 杨慎点了点头。 今天,他亲眼见到了父亲这个内阁首辅是如何失去对朝会节奏的掌控的,是怎么在新君不讲道理的威压下威严沦丧的。 他还被皇帝阴阳怪气地请教,引出了那番对于礼的露骨阐述。 现在的形势很明确。 杨廷和不光是亲自上阵都赶不走王琼,更是连毛澄都护不住。 没死,可不算护住了。 现在有些一直走得近的朝臣前来拜会,却听说杨廷和去了毛府,心情一时有点复杂。 “阁老何苦……”有人担心杨廷和因此更受皇帝猜忌,却又不好把话说得更显自己的薄情。 杨廷和去探望那个已经被天子定性为“不忠”的毛澄,真的没问题吗? 毛府之中,几天之前距离入阁已经只有一步之遥的毛澄如今躺在那里神情灰败、奄奄一息、悲愤交加,他的子侄辈们都在一旁抹眼泪,毛澄的女婿、马上就要参加殿试的王世芳满脸苍白。 回来含愤收了那毫无折色、全是好米的三年俸粮后,毛澄就吐了血。 我家缺大米吗? 人走茶凉,令人避之唯恐不及的毛府虽然迎来了首辅亲自登门拜访,但阖府却没一丁点喜意。 一部尚书贬官为民,罪名是不忠不敬。 天牢半日游,没受到什么伤害,但侮辱性极大。 可有些后果,比死了更让毛澄难以接受。 “宪清是代我受了天子这雷霆一威啊。”杨廷和老泪纵横拉着他的手,“都是我之过错。宪清勿虑,只要我在一天,绝不会让宪清受人构陷!” 毛澄双眼茫然:那有意义吗?如果不是构陷呢? 为官这么多年,谁身上是干干净净的? 你保不住我的位置,不够狠心让皇帝杀了我,却只靠保我一条命来收拢即将溃散的军心,那又有什么用? 此时此刻,想对天子表忠心的有多少? 突然之间,毛澄对杨廷和烦透了:总觉得肩上担着大明,你就那么担心大明离了你和某些百官就要亡了? 登基之前,如果杨廷和态度坚决一点,哪里会有这么多事? 那个十五岁的皇帝,恐怕不只拿捏住了他不可能被废的情势,也拿捏住了杨廷和这种拧巴的性格。 什么都想要,什么都顾忌! 裱糊匠……毛澄忽然竟露出了嘲讽的笑容:皇帝看得没错。 …… 袁宗皋暂时还没搬到朱厚熜赐予的新宅邸,他住的还是前任毛澄当时安排的地方:京师九庙之一的东岳庙。 礼部安排得没毛病:官员虽然大多不差钱,但明面俸禄就那么多,旅馆贵且人多眼杂,会馆更有拉帮结派之嫌,外地官员入京住在寺庙是最好的。 就是现在礼部尚书成了袁宗皋自己,此刻袁宗皋住在东岳庙西庑的一处,门外等候的许多人都有这份唏嘘。 他们都在那里等着。 拜帖已经送到门内,但他们被告知大宗伯正在待客。 要等候,也只能就在院子里站着,连個坐着喝茶的门房都没有。 严嵩一到,立刻就成为了焦点。 对他们的客套询问,严嵩只是低调谦和地说道:“忝为日讲起居注官,特来向大宗伯请教陛下此前用功了哪些经典。” 其他人你一言我一语地称赞,心里都想着:好个借口。 袁宗皋现在见的是解昌杰及其他王府属官。 “如今你们都有了职位,今后,再不能让陛下亲自凌压臣下了!” 袁宗皋一脸严肃。既有王府的资历,又有地方大员的经历,更有此刻礼部尚书的高位,所有人都得俯首听训。 “不要去找毛澄他们的麻烦!”袁宗皋告诫着,“群臣若真胆寒,就是怠政局面。潜邸旧臣不依不饶,那更是有损陛下清誉。今日,陛下当真是花费了太多心血,才得来这一局面!” 他说着说着眼眶都湿润了。 多难啊,要在第一次朝会这个最好的机会展示出能力与威望,还要在没有根基的情况下压服诸多利益早已捆绑在一起的那许多朝臣们,想必经历了今天的每一个朝参官都已叹为观止。 诚然因为他是皇帝,但散朝后的袁宗皋听着某些人暗示他袁宗皋的能耐手腕,心里只觉得羞愧。 袁宗皋属于站在那里就赢了所有,只用出来表个态而已。 解昌杰等袁宗皋叮嘱了许多事之后再次确认:“这么说,钱宁江彬一案,下官只听,不问?” 袁宗皋凝视着他,沉默了一会才说道:“刑部主审。钱宁、江彬等人供了谁,供的是什么,你记住就行。” “下官明白了。”解昌杰知道现在的形势,他压制着自己的欲望和野心,“下官一定听陛下和大宗伯教诲,忠心用事!” …… 此时使命感爆棚的张佐刚向回到乾清宫的朱厚熜汇报完消息,随后就问:“毛澄不忠不敬,杨阁老竟连夜前去探望。主子,此事该当如何处置?” 朱厚熜张开双臂,一个小宫女正帮他解开衣服——这是这些天来为了避免那些没完没了的宫女们的惶惶不安,朱厚熜终于开始习惯的一些做法。 “这也正常,需要什么处置?”朱厚熜随口说着就吩咐黄锦,“今日简单冲洗一下就行。” “陛下,毛澄是不忠之臣啊!……不对,陛下已经将之贬官为民了。”张佐跟着朱厚熜前往浴间的脚步,“内阁首辅去探望不忠之人,真不用处置吗?” 朱厚熜皱起了眉停下脚步,扭头盯着他:“张佐,伱什么毛病?禀报给朕是你的本分,朕说不处置,你要听两遍?才刚做司礼监秉笔,也想学朕一样对外臣立一立威?” 杨慎说得没错,这就是立威。但有些事本质如何,表面上却另有一套谁也不能否认的说辞。 现在,朱厚熜同样觉得这个张佐该敲打一下了。 张佐赶紧跪了下来:“奴婢不敢……奴婢只是见陛下今天散朝后不痛快,担心他们想新法子欺辱陛下!” “得了吧,老实一点,朕容易受欺辱吗?”朱厚熜居高临下地瞥了他一眼,“你不如多把精力先花在帮朕打扫宫里上。是不是看朕保了魏彬他们,你以为有朕护着你就高枕无忧了?” 张佐冷汗直冒:“奴婢是觉得办了毛澄、保了梁阁老和王尚书还远远不够,杨阁老他们后来事事都争。虽然陛下没提,但他们竟装作整修清宁宫的事没听过……” “先做好本分!”朱厚熜语气严厉起来,“在司礼监里摆谱,你是觉得你本事已经比张锦大了?” 张佐战战兢兢地磕头:“奴婢不敢这样狂妄,奴婢知罪……” 天子没说话,张佐明明知道现在很安静,但耳边嗡嗡的。 许久之后,才听天子淡漠地开口:“你是不是以为,朕在内宫之中必须得用你?” “奴婢不敢啊!”张佐肝胆欲裂,磕头不止。 “不趁这个机会多跟魏彬谷大用张锦他们学学,而是仗着潜邸旧臣的身份端架子、拿权力!”朱厚熜冷笑一声,“才进宫几天,你已经是大祖宗了。怎么,你已经这么德高望重、人人敬服了?” 第63章、听政、听讲、听劝(为盟主丁丁哥丶加更1/2) 会被派到王府的,除非是资历太浅的小太监,其他都算得上是失败者。 偏偏张佐现在因为潜邸旧人的身份,有点飘了。 他看到自己想压外臣,就想撸着袖子上。这份忠心是好的,但也未尝没有想因此收服魏彬等人退居二线后其他太监的心思。 甚至有可能想着让宦权进一步扩大。 是内档司的设立和今天气势占了上风给了他错觉吗? 张佐开始了自我掌嘴,黄锦也帮着求情起来。 “停了。”朱厚熜斥责道,“朕只警告你这一次。没那个聪明劲,就不要琢磨朝政。朕罢了魏彬他们的职,让你去司礼监是调和内臣的,不是让你去树敌的。再继续这样,你就给朕滚回安陆守陵去。” “奴婢遵旨……奴婢一定守好本分……”张佐冷汗都下来了,不由得看了看帮自己求完情之后在前面浴间招呼混堂司太监的黄锦。 是魏彬他们仍留了向陛下禀报宫中消息的线,还是黄锦搬弄的是非? “再有奏报,让人送到朕这里来就行。该你当值就去司礼监当值,总往朕这么跑做什么?” 朱厚熜的背影已经消失在屏风后,张佐低着头默默地退后。 以张佐的智商,他有点不理解。皇帝今天虽然大杀四方,压得杨廷和与忠臣抬不起头来,回来之后忧心忡忡不就是因为杨廷和他们装聋作哑吗? 要整修清宁宫的事是他张佐亲自去内阁当面跟他们说的,今天议论那笔钱的处置时,他们却提都不提,还敢去探望毛澄这个不忠之人! 等他从乾清宫走了,黄锦才在屏风后小声劝道:“陛下,消消气。” 朱清萍捧着要换上的常服站在一旁。 “朕今天散朝回来后显得不痛快吗?” 皇帝的声音在水声中传过来,黄锦看了看朱清萍,随后无奈地说道:“回陛下,您瞧着是有些不痛快,心事重重的,奴婢和清萍看着都心疼。” 屏风里面一声长叹:“还是要多学,朕也就是今天吵架吵累了。” “那奴婢一会给陛下捏捏?”朱清萍开口问。 “行啊,母后一直说你会的多。” 坐在大浴盆里冲洗着,朱厚熜确实觉得累。 这几天查账、看奏疏、计划朝会的事,朱厚熜不知道消耗了多少心神。 为了今天的朝会,复设起居注、计划经筵、之前的晨昏定省、跑步、预先召费宏杨一清还朝、那么多议题先后提出的设计……都只是为了先营造一下压制文臣的气氛,调动一下勋臣武将的积极性,再把“藩王继统”的潜在危机激化,让他们无法劝阻地同意裁撤冒滥的同时重设三大营! 他此前势如破竹,是因皇权无法被臣子轻易觊觎,因为法统一事过于敏感,也因为朱厚熜为这大礼议掌权已经谋划了一年多。 现在,初步效果达到了,下一阶段可就没有攻略了。 而偏偏张佐送来杨廷和去探望毛澄的消息,朱厚熜知道自己也已经被杨廷和看穿了不少。 杨廷和今天被压制了话语权,但也看出了自己仍然准备重视内阁、不希望朝堂动荡的态度。 不管是不是为了留下制衡杨廷和的人,这种以国事为重的态度,都说明自己不想看到朝臣摆烂。 伱在乎什么,别人就会利用什么。 “黄锦,你知道朝臣们对于登基新君的三板斧,或者三个最主要的期望是什么吗?” 闭着眼睛的皇帝忽然带上了笑意开口,黄锦顿时嘴角也翘起来,憨憨地回答:“奴婢愚笨,哪里懂这些?” 黄锦就比张佐有“大智慧”多了。 朱厚熜的心情像是变好了不少:“我讲给你听。那就是听政、听讲、听劝。” “必定有什么深意吧?陛下教教奴婢。”他懂得捧哏,毕竟现在皇帝是笑着说的。 “所谓听政,就是多上朝会近大臣,亲批奏疏远小人。” 里面传来了更大的水声,皇帝的声音又冲着外面了:“比如像内臣这样的小人。” “奴婢怎么就成小人了!”黄锦说得委屈无比。 “听讲嘛,除了经筵日讲,那还包括国事有疑文渊阁辅政数位含笑迎驾,学问不明翰林院学士满苑翘首听宣。” 黄锦噗嗤一笑:“陛下,奴婢服了您了,这文渊阁听起来怎么像是……” 一旁的朱清萍也掩嘴笑起来,想着这话里的意思,又觉得年轻却显得老成、思虑极多的皇帝跟朝臣勾心斗角是真的很累。 两年之前,还只是個在父母庇佑之下无忧无虑的孩子而已。 “朕可不是像解昌杰一样点评安陆州城中的某些所在。” 窸窸窣窣声中,朱厚熜已经穿上里衬走了出来。 他张开双臂,看着黄锦说这句话时假装一脸正经,朱清萍就嘴角含着笑为皇帝穿上常服。 暗香盈鼻,朱厚熜却仍旧停留在刚才的话题里:“至于听劝,那是广开言路纳百官劝谏仍唾面自干方为圣明天子,克己复礼遵先贤教诲得垂拱而治实乃大同盛世。” “都是好对子!”黄锦继续做着捧哏的活,“陛下,横批呢?” 朱厚熜微笑起来:“自然分别是业精于勤、切磋琢磨、任重道远。” 急什么呢?他才十五岁。 杨廷和是看穿了朱厚熜真想成就一番伟业,必须依靠朝臣,那又怎么样? 他杨廷和就是最显赫的朝臣。 如果给不了皇帝想要的规矩而有效率的朝臣,他杨廷和就该第三次因为反对什么而请辞了。 这最后一次坚决站到朱厚熜对立面,杨廷和会非常慎重的。 王道需要耐心。 朱厚熜对杨廷和也能有耐心:在不一样的皇帝底下,杨廷和能不能做点事出来? 被加了左柱国,内阁的重要性被朱厚熜重申,既然如此,杨廷和怕什么探望毛澄?用这种方式收一收其他人的心,惠而不费。 现在,对于一团乱麻的政事实际并不精通的朱厚熜,不如进入学习状态。 想让已到中年的大明重振雄风,那并不容易。 为什么王朝之初很容易出现盛世?因为跟之前的乱世比,增量的时代是如此美好,天下一片祥和。 但到了为存量争得你死我活的时代,除非具有极大的魄力,谁能刮骨疗毒? 不把蛋糕做大,只会越来越残酷。 想把蛋糕做大,在这个时代哪能没有能战之兵? 永乐收回来、宣德放弃了的交趾水稻一年三熟,蒙古草原盛产煤矿,正处于所谓战国时代银山多多的日本,靠什么去拿? 没有实打实的功绩,内部的宗室问题、土地兼并问题、税制问题、阶层流动路径问题,只靠皇权去压一点用都没有。 现在的朱厚熜不敢说自己一定有那个力量做到这一切,但原本的嘉靖就有四十五年的时间。 左手是皇权法统,右手是实打实的军权,那才能又高又硬。 若再有一番真正功绩,以后想做什么事都顺利很多。 经过登基和这首次朝会,朱厚熜的自信和野望都增长了。 来到这大明当了皇帝,就带着子民奔跑在大时代的前列吧。 就是这法统已明,军权……光有权,不能打又有什么用? 想到这里,穿好衣服的朱厚熜又有点郁闷:那么大一笔籍没家资,勋臣争着要钱胃口都那么小! 朕的忠臣猛将都在哪?戚继光都还没出生! “陛下,可是奴婢力道大了?”看他再次皱起眉,朱清萍轻声问。 朱厚熜摇摇头,笑起来:“是在想别的事。” 先让朱清萍帮他捏一捏脖子肩膀,等会再看今天散朝之后京中的动静。 第64章、重振勋臣荣光,我辈义不容辞(求追读) 接下来三天,皇帝真的是多上朝会近大臣,亲裁奏疏远小人了。 新任的司礼监掌印张锦乖巧而低调,一点都不多插手。 挨过教训的张佐开始专心留意张太后。对于皇帝已经定下来要追尊兴献王帝号、为王妃加后号的事,她会不会有什么反应? 朝会也平静了下来,天子不再咄咄逼人。 朝会一半晨跑的事情也没再发生:听说还是每天在跑,但改成了朝会开始前。 就算这几天雷雨阵阵,雨还不算大也没停。 这个你也不能说他是怪癖,强身健体嘛。 但是呢,想到皇宫里有个大明跑帝,终归怪怪的。 所以朝会上杨廷和也诚恳地劝过了:下雨天就别跑了,要是跌倒了或是着了风寒,那可如何是好? 皇帝从善如流:要是雨太大了,自然会停,现在这点雨,之前在安陆也一直坚持。 朕的身子骨没那么脆。 而朝会上,皇帝也只是平静地问诸人对于诸事的意见,然后还是强调先形成详细方略呈递上来,再与阁臣们商议做出决定。 似乎只要不继嗣一事过去了,朝堂中有一股就事论事的新风气,天子就满意了。 其余的,真的都是一派少年天子倚重辅国重臣的祥和局面。 杨廷和泪目。 当然了,情况有一些新的变化:许多事需要上奏之人或者部门拿出方略来,内阁的票拟余地似乎小了很多。如果不是事涉多个部门、互有争议的那些方略,内阁似乎只能做出一点补充而已。 但像王琼这样的人物,会在自己管辖的吏部事务上留出让内阁补充建议的余地? 至于阁臣反对,那是另一回事。 在朱厚熜表明了态度说要“考察百官才干、品性”的基调下,目前的王琼这些人竭力表现着才干与忠诚,其他中高层官僚也都不希望被天子看到什么“无能、无德”的一面。 朱厚熜要的效率暂时存在,但这都只是表面的。 钱宁、江彬籍没家资的处理方案,没定下来。 重设三大营的方案,朱厚熜关心的被裁撤官军怎么安置的问题,武臣关心的新三大营编制规模、官员设置的问题,文臣关心的兵权相制问题,都没定下来。 因为五军都督府那群渣渣,到现在也呈不上属于他们的方略!难道就让文臣与兵部一手安排? 朕心实忧! “徐公爷,徐都督!”五军都督府中,郭勋满脸焦急,“您是中军都督府左都督!这陛下重设三大营一事已经定了下来,您得领衔上奏,把选练方略和各营武将之选都拿出個方略啊!咱五军都督府没个方略,兵部那边可就拿主意了!” “……你是左军都督府都督,你还代祭了天地,你也可以拿出方略啊。”徐光祚顾虑重重,看向了旁边比他年纪更大的朱辅,“成国公,您老是怎么看的?” 朱辅一个个地看过去,除了徐光祚、郭勋,还有英国公张仑、泰宁侯陈儒、代父而来的西宁侯世子宋良臣、代重病祖父而来的咸宁侯嫡孙仇鸾…… 可谓是在京勋臣的大聚会了,选在了五军都督府,所为何事无人不知,所以现在才不怕。 但朱辅觉得大家都怕得很,包括他自己在内。 他长叹一口气:“咱们拿出来的方略,又怎么比得过兵部拿出来的?你们各家的师爷管家都是什么样的货色,心里不清楚吗?三大营交给咱们,你们练不练得出来陛下要的精兵?” 重设三大营确实很诱人,但现在这些世袭的勋臣武将是什么人? 永乐宣德正统前期的那些些公侯伯又是什么人? 当年攻克交趾身为赫赫的英国公张辅的孙子张仑惭愧地低下了头:没那个能力知道吧? 看到这种局面,有心把握机会的郭勋急了:“历来京营就是勋臣执掌,拱卫天子以镇诸边。现在陛下想要京营是真正的精兵,我们勋臣武将难道要让陛下失望吗?陛下之意,必是希望我等能别这么窝囊!” 本只是来请这些老资历勋臣们帮自己说说话、将来好顺利承袭爵位的仇鸾尝试着开了口:“诸位长辈……要不……去贡生里请两位来捉刀?殿试在即,他们按咱们的意思帮咱们拟的方略若是入了陛下青眼,应该是一桩美事吧?” 有心在此事上立功的文臣都围绕着兵部与阁臣在建言献策,五军都督府这边不能说是无人可用吧,只能说是基本废物。 郭勋眼睛一亮,看着年只十六的仇鸾翘起了大拇指:“小球儿这主意不赖!徐公爷,朱公爷,咱不能前怕狼后怕虎的。舞文弄墨咱不懂,但这新的三大营该用哪些勋臣武将,咱心里总有本账吧?有密库,有这回抄家的钱,饷银足足的,还怕选不出好兵、练不出精兵来?” 他也知道现在这些世袭勋臣大多都已经是窝囊废,他也想不到仇鸾这主意其实很难,可年方三十六的郭勋实在很想抓住这个机会。 朱辅已经老了,徐光祚也老了,徐鹏举太年轻,其他公侯伯大多数都没了那份进取心。 一开始以为陛下提出重设三大营是要继续拔高武臣地位抗衡一下文臣,但后来人人又都明白了:陛下这是要玩真的。 那就有点玩不起了,因为怕不称职。 万一练不出精兵,文臣盯着弹劾,皇帝又气愤他们不中用,夺了世券怎么办? 无过便是功,这些勋臣是最懂的。 郭勋吆喝了一阵只收获不少畏畏缩缩,他仰天长叹:跟这群虫豸在一起,怎么能帮陛下掌好军权? 太监都比很多人有卵子! “不说领一营,坐营官成不成?把总呢?”郭勋语重心长,“家中子侄辈还没袭爵的、没资格袭爵的,拼一拼啊!难得陛下英武,硬是从文官们那边把重设三大营的事定了下来,咱们这次要是指望不上,那以后就真不好说了!” 他说来说去就一个意思:伱们这些越来越肥头肥脑的勋臣们,必须考虑这是不是此生甚至子孙后代仅有的机会!重铸勋臣荣光,我辈义不容辞! “咱们不能帮陛下把三大营练出来,总有人能做这事!世代掌京营的只能是勋臣,不能是边将!咱们办不了这差事,咱这世券还保得住吗?降等削爵,文臣们已经奏请多少年了?”郭勋头疼不已,“塞进去的酒囊饭袋多拿出来些,边军里有本事的小旗、总旗、百户官甚至千户官,能用的靠得住的可以举荐一下,各家子弟中总要出几个人吧?” 郭勋苦口婆心地说了这一番,干脆问仇鸾:“仇小侯爷!廷威公病重,你爹又宿疾缠身,将来这咸宁侯必是你的!你愿不愿意为陛下卖命,在三大营中好好操练一番?” 十六岁的仇鸾顿时激昂地说道:“必不堕祖父威名!” “好!有志气!”郭勋大喊,“廷威公新封之勋,武臣家风犹在。咱们这些世券勋臣之家,真的不能有人出人,有力出力,有钱出钱吗?我郭勋今天把话撂在这了,哪怕先贴点钱,这三大营也要先帮陛下练出来!现在不出力,将来别想塞人进来摘桃子!” 第65章、新的力量 旧的东西官厅调整重编,腾骧四卫和江彬选练的威武团练营也被涉及到了。 在这两天的朝会上,朱厚熜再次确认了:原定只是把冒滥之人中的空额挤干净,把多余的、废的都遣走,这肯定不行。 现在除了上直二十六卫外,陛下要求京营今年要保证足额五万精兵,三年内恢复到共计十五万人的标准! 有一批人要被撸下来,又得为明年、后年新多出来的位置去争,人选只是一个初步问题。 凑够人简单,但皇帝费了这么大劲、给足了银两,难道只是为了凑够人? 怎么练出精兵、怎么管理好后勤、新的三大营怎么与兵部和内臣处理好关系,这具体的方略千头万绪。 五军都督府也被要求从他们的角度拿出一份完整方略,这不是为难他们吗? “去贡生里找人捉刀了?”朱厚熜听到张佐的汇报笑了起来,“在勋臣间奔前走后的是郭勋,仇钺的孙子负责去客栈、脚店这些贡生投宿的地方递帖?” 张佐学乖了,只是本分地回答:“闭门羹吃了不少,侯爷嫡孙的名头并不好使。” 和勋臣走得近,就那么有碍声明、有碍将来的升迁吗? 朱厚熜叹着气摇头:“朕真是大无语。” 张佐和黄锦都愣了,这是什么新词? 身为皇帝拘束很少,朱厚熜用这词表达着贡生对文武之别忌惮的不满,也表达着对勋臣不顶用的失望。 想了想他就继续说道:“之前让张永拿出来的勋臣履历,其中还提到了已经除封的曹国公、信国公等一些勋臣后人。张佐,你回去告诉韦霖,让锦衣卫那边查访一下他们的能耐、品性。” 勋臣废成这样,朱厚熜是有预料的。 这次重设三大营,也会是在勋臣武将内部洗牌的一个过程。 就像是宗室一样,逮着由头的话,朱厚熜是计划着降等甚至除封一批的,以后甚至要形成定例。 而至于武将的培养选拔体系,他这段时间也一直在思考。 那些是牵连甚广的事,但眼下有件事,却可以再给个信号。 “传旨下去,初二的经筵,以武定侯郭勋为知经筵事,四位阁臣同知经筵事。另外,让御医去咸宁侯府看看仇钺的病。” 蠢是蠢了点,但至少是上心的,要鼓励。 …… 眼下京城里勋臣武将最关心的是重设三大营之方略。 文臣最关心的是杨廷和、王琼二人后面将如何展开争斗,能不能在费宏、杨一清、王守仁等抵京前分出胜负,袁宗皋何时入阁。 钱宁、江彬案在这种形势下将如何发展? 都察院那边让解昌杰参与会审,因为他毕竟身兼都察院职位,还算得上是天子耳目。 而解昌杰又特别去拜会了吏部尚书王琼:都察院剩下的那些六品至三品空缺,解昌杰不能为陛下多举荐些人吗? 陛下想搞平衡的心思已经一览无余,作为原王府左长史,解昌杰觉得自己拜会王琼毫无毛病。 这是王琼过去多年都未曾体会过的感觉:过去正德皇帝懒得与杨廷和做正面拉扯,他王琼能站得稳很大程度上靠了内臣和钱宁、江彬等人说的好话。 现在他王府的大门,迈进来的也越来越多。 王琼坦坦荡荡地来者不拒,只见人,但不收礼。 对解昌杰也是如此。 他已经确信了这個少年天子的不一般。 他是吏部尚书,但他更明白自己是皇帝的吏部尚书。 皇帝说不想因为不明百官品性、才干就骤然动谁,这固然是为了保住自己这个杨廷和的反对派,但皇帝也必然是真的这么想。 王府之中,王琼率先安排自己的幕僚师爷开始做这件事。 “来拜会过的,不管是谁,每个人都要整理出一份详细履历来。”王琼凝重地说道,“过去一下大事上的态度、言论,任职某些职位上的作为、官声,都要整理出来。” “……东翁,真要如此详细?”幕僚停顿了一下,“那解长史……” “说的自然是其他人,潜邸旧臣如何用,陛下自有主意。你跟着我的时间最长,许多人许多事你也都知道。不知道的,就问本官。”王琼凝眉说道,“潮退了还会来,今年是必定会有许多人去职的。当此之时,每一个职位,本官心目当中都要有数。另外,今天就要再拟一封奏疏。” “东翁请讲。” 王琼凝着眉头,语气严肃:“在野确有贤才遗老。本官忝为大天官,本应为国举贤。陛下有壮志,又以天下大礼为己任。既不能行苛政加赋,又要壮我大明财计,前户部尚书孙交可堪重任!” “孙九峰?”幕僚愣了一下,随后赞叹道,“东翁,妙哇!孙交本是安陆州人,正德八年因权幸矫旨致仕回乡。其时征讨刘六刘七,孙交筹划得宜。前方保了官兵粮饷,后方赈荒救济井然有序。既有同乡之谊,又有才干声望,还是东翁户部前任……” 王琼却一脸凛然:“这是大事,没那么多算计。仅以才干履历,孙志同其人便因起复!” 那天朝会时,天子把礼和钱挂在一起明明白白地说出来,其后的国策会议第一个议题也是钱。每年军饷二百万的重担,还有今后那些一定三年的大事,哪一样都得用钱。 第一件事是查账的皇帝,后来那么多事也着重强调钱的皇帝,从户部尚书做到兵部尚书又担任着吏部尚书的王琼,在财权、兵权、人事权这三大重事上都有经验。 现在皇帝保下了他,王琼必须要真正能做事。 这样的话,所谓品性上的瑕疵才能被容忍。 当然了,现在这个关口,一个礼也不能收,他不能让皇帝难做。 若被带着实据来弹劾,还真能指望皇帝每次巧妙布置、压得杨廷和没话说? …… “……小侯爷,非是不才推辞,现在殿试在即,不才实在无心他事。” 寄居的客栈内,黄佐愁眉苦脸地推辞了仇鸾的“美言相劝”。 还简在帝心呢,现在黄佐是真心觉得自己命苦。 去年为他开了特例,让他在丢了路引的情况下参加了会试的毛澄,现在以不忠不敬之罪被贬官为民了,这事已经传遍京城。 首次朝会上的事毫不意外地传到坊间,议论纷纷的何止是百官? 回到房间里,敲门声响起,黄佐打开门之后,是同科的张璁。 “希斋还在忧心能否应殿试?”张璁坐下之后又望了望门,“勋臣们竟要到贡生中寻人捉刀草拟方略,真是闻所未闻。” 作为这一科贡生里才名比较盛的,张璁也被找了。 但眼下,黄佐被许多人避而远之,张璁却过来安慰他:“陛下圣明,必不致因此牵连你的。王济美是毛澄之婿,他惶惶不安也就罢了。你与梁阁老是同乡,他老人家岂会不帮你美言几句?” 黄佐只是愁眉苦脸:我的科举路,怎么就这么坎坷? 毛澄被贬官为民,对朝堂来说是一场风浪,对有些人来说就是会左右命运的海啸了。 他牵涉到的是陛下继位法统的敏感大事,梁储这个一贯被认为是“老好人”的阁老,又怎么方便帮他去触皇帝逆鳞呢? …… 冒雨在外奔走了一天的仇鸾先去了武定侯府,进门时就见郭勋正在接旨,他赶紧跪了下来。 “……臣郭勋领旨,叩谢陛下天恩!” 郭勋热泪盈眶地接过了圣旨,宣旨的张佐把他扶了起来,笑眯眯地说道:“侯爷,陛下这是为伱又恢复了旧制啊。” “臣感激莫名,唯有肝脑涂地以报君恩!”郭勋手里拿着圣旨,神情相当激动,眼里是真有泪光闪烁。 “陛下还让咱家转告侯爷。” “臣听圣谕!” “陛下说,武臣不要多跪,站着听。” 郭勋更加感动地站了起来。 “圣谕:朕看奏疏,不看文采,只看内容。”张佐笑眯眯地说完又问,“侯爷,听明白了吗?” 第66章、皇宫火起 听到这口谕,郭勋害臊羞愧不已:“……臣明白了,臣闹了笑话,有罪!” “侯爷若有罪,何来这让侯爷知经筵事的旨意呢?”张佐拱了拱手,“咱家还要回去复旨。” 郭勋赶紧客套着想留留他,又赶紧把备好的谢仪拿来。 张佐却看到了仇鸾,停下了脚步:“这是……咸宁侯嫡孙吧?” “……仇鸾见过张公公!”仇鸾立刻机灵地行礼。 张佐脸带微笑点了点头:“陛下今日命太医院安排太医去侯府为老侯爷视疾了,陛下说,咸宁侯劳苦功高,也有个好孙子。” “仇鸾叩谢天恩!”仇鸾跪了下来,眼泪也出来了,“仇鸾必是陛下忠心效死之臣!” 仇钺病重,这一次恐怕是挺不过去了。仇家心心念念的,就是因安化王之乱立功受封的爵位能不能延续下去。 万一文臣们捣乱呢? 现在得到皇帝一句“仇钺有个好孙子”的评价,还遣御医视疾,仇鸾一颗心终于定了下来。 那是与他年龄相近的皇帝,要是简在帝心了,他仇鸾是能伴皇帝一整朝的! 送走张佐后,郭勋和仇鸾都激动莫名。 “吃酒吃酒!”郭勋热血沸腾,“陛下竟再行旧例,让勋臣知经筵事!小球儿,不,仇小侯爷,咱们这回做对了!” …… 京城一处小宅之中,主人书房的油灯一直亮到了后半夜。 听到外面更鼓声和淅淅沥沥的夜雨声中,夏言紧紧挤了挤眼睛搁下了笔。 喝了一口冷茶之后,他将面前已经写好了大半的奏疏再次从头到尾检查起来。 那场让毛澄贬官为民的朝会后,言官短时间内不敢再轻易上疏。 但从那天开始,得知了杨一清即将还朝的夏言,在听到皇帝说要重设三大营之后就开始准备这道奏疏。 《请实边储以防虏患疏》。 如果今后数年把重设三大营作为一个重要事务,那边患怎么办? 作为兵科给事中,夏言这是在做自己的分内事。 皇帝希望言官言之有物、注重奏疏的质量,夏言觉得自己的机会来了。 “官人。”他的妾室有些幽怨的端来了一杯热茶,“都四更了。” 年已三十九的夏言微笑起来,端过了她手里的茶,然后习惯地递到嘴边眯上了眼睛。 肩膀和脖子那里,一双柔嫩的手已经伸过去缓缓地拿捏起来。 睁眼放下茶杯后,他再次闭上了眼睛轻声说道:“陛下初等大宝,常朝一日未歇。陛下志存高远,是希望百官多言要事的,就是要言之有物。我辛苦几天,不等我了,等会直接去上朝。” “……那天听官人说陛下一口气罢了十七個言官,可吓坏奴家和姐姐了。” 听到她语气里的担忧,夏言自信地翘起嘴角:“怕你官人我这个言官惹恼了皇上?这些事情你们不懂!” “官人自然是一等一的能臣!忙了这么多天,定会一鸣惊人,简在帝心!” “行啦。”夏言伸手到肩膀上捏住了那只柔荑,拉过来在膝上坐好,“还有几条没写完,先去歇着,我要让陛下尽快能看到我的奏疏。” 这封奏疏,一定要赶在重设三大营的方略定下来之前! 温存片刻暂作休息,夏言又继续完成最后收尾的部分。 马上就是朔日大朝会。 …… 五月初一的凌晨,京城更多的官员也在为朔日大朝会做着准备。 张鹤龄张延龄这对勋戚兄弟,今天也是可以上朝的。 朔日大朝会,一般只是礼仪式的,能上朝的人数远比常朝多。 从新收美妾的床上爬起来后,张鹤龄就时不时地走到房门口,远远遥望皇宫的方向,又时不时看看天。 谷雨已过,春夏交替,这几日阴雨绵绵,而从昨夜开始雷声震震,张鹤龄也是被雷声吵醒,这才赶紧提前起来的。 倒是赶巧了,那么有没有可能是今夜出事? “侯爷,就算是大朝会,也不用这么急着起来嘛。”年方十七的美妾还贪睡,跟着他起床伺候他穿好衣服之后打着哈欠。 “你懂什么!”张鹤龄的目光只是看着皇宫那边。 另一处,夏言也已经写好了奏疏。 今天大朝会后,就可以递到通政司去了。 他穿好了朝服,黑色腰带的角他系得很认真。 京城还沉睡在夜色中,此时亮起了灯的人家,大多是官宦府宅。 有些品级低的官员住在外城,他们得更早起床。 按规制,低品官员不能坐轿。入了城中之后,也不能纵马。 到了城门处,勘验官身才得以入城。 时不时一道闪电刺亮夜空,隆隆闷雷声中,许多官员在仆人打开的伞下往皇城走去。 苦也!今日大朝会,那么多人还是得在西角门外。 廊下位置本就不多,今天还有许多勋戚要站进去。 杨廷和倒是不担忧,他反正是站在前面的。 但谁不是风吹雨打走过来的呢? 出门坐入轿中,雨点打在轿顶和轿帘上,杨廷和闭目养神着。 旨意已经传来,明日经筵罢朝一日以示敬重,陛下对经筵所代表的意义是明白的,表明了要尊重礼教的态度。 当然了,也是为了收天下文人的心。 但又不那么纯粹,要不然,为什么要再用勋臣武人知经筵事? 他思索着一些事,忽然感觉轿子晃了晃。 正蹙着眉头,就听前方的轿夫带着点害怕小声问道:“那边是皇宫吧?” “出什么事了?”杨廷和沉声问道。 “……阁……阁老,皇宫里好像走水了……” 杨廷和顿时眼睛瞪大,急切地掀开了前方的轿帘。 凝眉望去,前方果然有一篷隐隐的光亮。微微闪烁中,看得到烟气在升腾。 杨廷和的瞳仁陡然收缩。 那是在正前方! 大明门的正前方,是什么位置? 不是承天门,不是午门,是更靠北的地方。 三大殿?乾清门?乾……清宫? “快!快往前!” 杨廷和的心沉了下去,急声催促起来。 轿夫们咬着牙,扛着轿子冒着渐渐下大的雨加快了脚步。 杨廷和一直盯着前方,牙齿咬得紧紧的。 让众臣心惊胆颤的那次朝会才过去了四天,若是乾清宫失火,那将是何等滔天大祸? 是雷击,还是…… 杨廷和的心跳越来越快,可不能,可万万不能! ———— 注:《明世宗实录》卷二:正德十六年五月壬子朔,日精门灾。 嘉靖帝登基十天,乾清宫的院门被烧毁了。 三十娘我借这事演绎一二。 第67章、乾清宫起火? 承天门外的五府六部之间,现在已经乱成了一锅粥,人人都脸色苍白地在夜雨中望着北边的火光。 大批的禁卫正被调来,一脸紧张地进入承天门。 杨廷和的轿子一到,许多人就都围了过来。 “阁老……” “大学士……” 嘈杂声中,杨廷和环顾四周,第一句就是:“雷击起火时常有之,今日朝会,万不可妄言什么天象之事!” 必须只是雷击起火!必须不能有什么天象示警之说! 听到这句话的众人无不感受到一种透骨的寒冷:快按住钦天监! 这一刻,杨廷和由衷地希望陛下人没事。 五月壬子朔日,初一大朝会前,禁宫起火。 所有人都感觉此刻的雨是那么冷,一直冷到了心里。 没份上朝了的草民毛澄生物钟还在,就算没醒,他现在也被吵醒了。 遥望着那边的火光,毛澄眼睛瞪得大大的,浑身都发抖起来。 君上无道,天象示警? 又或者禁中有人图谋不轨? 听说皇帝这几天一派贤君之相,明日还要罢朝开首次经筵以示敬重,是谁在其心思? 人头滚滚,人头滚滚…… “闭门谢客,闭门谢客!”毛澄立刻吩咐起来,眼里表现出惊恐。 因为殿试延后了一年多的王世芳一直寄居在毛府,这下他陡然跌坐在椅子上,嘴里喃喃说着:“完了,完了……” 此时谁对皇帝的怨望最大? 之前被贬官为民的那批人。 谁次之?被打压过的杨廷和,没有得到名分的张太后,失去了国舅身份的张氏兄弟,内臣中被夺了权柄的某些人。 他们这些人如果联合起来,有没有可能做什么事? 不知道。 但晨光未显,这种猜测成了所有人心头最大的一片阴影。 承天门外的袁宗皋脸色苍白,哆嗦着嘴唇望着远处。 还没开始侯朝,大家还不能走入承天门内。 站在这里就更确定了,起火的大概真的是乾清宫附近。 “火势不大,又正下雨,大宗伯勿忧。”王琼走到了他身边,语气凝重地说道,“禁卫没有乱,情势或仍在掌握。” 袁宗皋抿唇点着头,心不在焉地望着前方联袂走到承天门前的四个阁臣。 是陛下之前亲身凌压太过了,还是仅仅宫内有人不满? 袁宗皋不相信什么雷击起火。昨晚虽然雷声震震,但并不是那种非常密集而猛烈的暴雷,怎么可能这么巧? 听到了之前杨廷和的嘱咐,袁宗皋走入了雨中:“吾虽未入阁,但亦愿往!” 王琼看着雨中袁宗皋坚定的背影,毫不犹豫地跟在了身后,同时喊道:“列位,九卿当一同前往。陛下安危,臣等关切不已!” 外金水桥上,朱袍者众,人人冠上六七道梁。 “何处起火?陛下如何?” 杨廷和前方,张永一脸严肃。 见到了联袂而来的六部尚书和大理寺卿、通政使、都御史,张永对满脸担忧的袁宗皋点了点头,随后说道:“陛下无虞!列位稍候,大朝会不停,待鼓响便入承天门侯朝。” “可是乾清宫起火?”袁宗皋忍不住问了一句。 张永摇了摇头,又凝重地说道:“日精门。” 四个阁臣和九卿齐齐心头剧震。 日精门起火和乾清宫正殿起火又有什么区别?站在乾清宫门口,正面是乾清门,左前方右前方就分别是日精门、月华门。 房门口的院墙烧起来了,房子呢? 雷击起火,往往是从高处开始烧起,又怎么会偏过乾清宫正殿,先从日精门烧起? 蒋冕咬着牙,默默看了看杨廷和。 能这么蠢的,只可能有一个,那就是宫里那個张太后,还有她那两个草包弟弟。 本就想捏紧军权的皇帝现在寝宫之外起了火,这把明火好灭,天子的熊熊怒火呢? 雨一直下,远处的火光渐小。 天还未亮,风刮过来烟的刺鼻气味。 这时宫里是什么情况? …… “火势扑下去了?” 朱厚熜站在未央宫主殿的屋檐下,透过雨幕望着乾清宫的方向。 章奏从未央宫门口快步跑过来:“黄锦遣人来说,已经没有明火了。” “烧到乾清宫没有?” “禀主子,只烧毁了日精门,乾清门旁边的罩房烧了一间半。” 朱厚熜点了点头,转头拉起邵太妃的手说道:“祖母,孙儿无碍的,您回里屋歇着啊。” 邵太妃的手凉凉地颤抖着:“要好好赏他们。” 朱厚熜微微笑着:“那是自然。” 火起时,是黄锦跑到了朱厚熜今晚随机选的卧室,不由分说把他背起来就往未央宫这边跑来。 是朱清萍先跑到未央宫找了章奏,让章奏去找麦福和张佐。 此时此刻,未央宫被御马监的太监们围得水泄不通。 八虎中硕果仅存的张永掌着兵符火牌,这个皇帝愿意保他,皇帝又已经第一时间被背到了未央宫,张永会怎么做还用说? 但在那之前,确实是最紧张的时刻。 朱厚熜也吃不准是天灾还是人祸,未央宫只有王府出身的太监宫女们护着。 张永到后,毫不犹豫地跪倒,随后起身第一件事就是让他手底下有过监军经验的太监围了仁寿宫。 以保护的名义。 仁寿宫里,夏皇后已经搬到了这里。 看着仁寿宫门口外人挨人站着的太监们,她咬着嘴唇眼带惊恐地看了看一脸怒容的张太后。 “袁金生,你出去看看,火灭了没有!” 仁寿宫里一直伺候张太后的袁金生慌忙领了懿旨往宫门走去,张太后眼见着他被拦在了门口不让出去。 于是她脸上的怒容更盛了。 随后,又见袁金生在内的太监们齐齐朝一个方向跪下来,张太后顿时收敛了怒容,切换成担心的神色。 朱厚熜在麦福和几个太监的簇拥下踏入了仁寿宫的大门,黄锦撑着大伞跟在一旁。 “让伯母受惊了,火势已灭,伯母可安好?”朱厚熜走到屋檐下说完又朝夏皇后点了点头,“皇嫂安好?” 夏皇后紧张地捏着手绢,咬唇点了点头,等张太后答复了朱厚熜才说道:“劳陛下问,哀家无事……” “皇帝,火势因何而起?乾清宫烧着没有?”张太后一脸关切的样子。 “起火原因还有待详查,就是有两个贪睡的奴婢没来得及跑出火海。”朱厚熜凝视着她的眼睛。 “这两个奴婢怎么当值的?雷击起火也不先示警?”张太后又怒又后怕。 “不幸毙于天雷之下,没来得及示警也或未可知。”朱厚熜长叹了一口气,“总之现在死无对证了。” 夏皇后听得心惊胆颤,是被天雷殛了还是另有隐情,现在一句“死无对证”已经表明了皇帝的怀疑。 而在这宫中,能使动两个在乾清宫周围当夜值的太监的,会有哪些嫌疑人? 夏皇后只感觉浑身冰凉,脑袋微微有点摇晃,腿脚也开始无力起来。 只听皇帝又说道:“事发突然,为防火势蔓延起来,朕才让奴婢们现在仁寿、未央两宫和几筵殿周围候着。现在火势既灭,朕也该去上朝了。这几日阴雨又多雷,恐怕宫中还有些疏漏地方,朕已着张锦、张佐、魏彬他们都好好排查排查,伯母勿忧。” 说罢简单行了个礼,皇帝转身走向宫门。 只见他到了宫门外之后,凌厉地挥了挥手,随后中气十足的声音传过来:“都散了!” 仁寿宫外一时不知道究竟有多少太监齐声吼起来:“遵旨!” 新年写给书友的一封信 今天是《靖明》发书一整月的日子,此刻收藏了《靖明》这本书的书友是31606人,本书的追读正在向1万冲刺,今天早晨起来还收获了第三位盟主。 真的,我哭死。 2022年对许多人来说都不容易,我也一样。 2022年12月19日发布的这本书,进入到2023年1月时收藏刚过1500,此后就一直在飙升。 我先给大家表演一首《好运来》。 历史网文,没写过。 但现在见识到了书友群里大佬们用史料日常对线的盛况,作为作者时常看得头冒冷汗。 所以后面要是有什么考据不严谨的地方,请多包涵。 非常希望能为大家写出一本好看的历史网文,讲出一个值得花时间、花钱看的故事。 聊几个大家最关心的问题吧。 首先,冬三十娘是不是女作者? 嗐!我就是喜欢春三十娘,冬天开始写这本书的。 但哪能想到热度人气都上来了,我下不去了呢? 只想偷偷试试历史能不能写,没想到“嘿!好像还挺合适。” 起名要慎重,该坦白时就坦白,朕就是这样汉子! 所以别再馋身子了,看书就好。 再在群里发肌肉男给我看,老娘跟你拼了(某郭语气)! 其次,冬三十娘新人还是谁的马甲? 嗯……我确实是历史萌新。 如果上架后首订过万了,那就公布原来的号吧。 第三,上架时间。 初步定下来是2月1号,我正在努力存稿。上架之后希望能做到每天保底三更,再早点把欠下的5更还完。 最后,剧情走向。 正如前天发出来的,我写了个本来就比很多人聪明的皇帝,我天天担心因为笔下主角写得不够聪明有手腕而被读者喷作者弱智。第一卷入京登基,主题就是争权,阴谋诡计和嘴炮显得多了一些。但大权掌稳后,第二卷开始后会是更大的视角触向帝国诸多的问题,也会有更多人物出现。 历史的画卷过于厚重,新君登基的背景板里就人物众多,而这开局的剧情阶段容不下我刻画太多人。 作为历史萌新,不足之处,请多见谅。 好了,感谢大家对这本书的喜爱和鼓励。 已经有了这样的开局成绩,现在要向首订过万这個目标冲刺了。 关于一不小心被当做了女作者却意外更有人气为了藏好以前的身份只能先继续装下去这件事,现在这里作为声讨广场吧。 提出你们的要求,女装是不可能女装的!!! 朕堂堂天子,岂能如此? 第68章、大雨中,大恐怖 声音传到仁寿宫中,张太后的脸色更白了一些。 这才十天,皇帝在内宫之中的威望就已经到了这种程度。 太监们服从皇帝,这是理所当然。可落在张太后眼里,她心底终究是惊惧更甚。 这件事……跟她真的没有关系啊! “你们看着我们干什么?武定侯,你什么意思?” 承天门外,张鹤龄沉着脸怒视着郭勋。 “哼!”郭勋什么都没说,只是仍旧沉着脸忧心不已地看着承天门那边。 事情未免来得太凑巧。 不论是哪种情况,今天都凶险无比。 若是天灾,那么之前大礼之争刚刚结束,现在就有天象示警,会不会有人头铁? 若是人祸……那更令人难以想象。 谁都不知道此刻宫内的情况,直到麦福急匆匆赶到张永身边,低头说了什么之后,张永点了点头。 “大朝之日,众臣侯朝!” 沉闷的声音中,承天门的左右侧门缓缓打开。 杨廷和、袁宗皋、王琼都不约而同地长长舒出一口气:要上朝,就必须有皇帝。 陛下他人没事! 但走上外金水桥的臣子们看着那幽深的门洞却胆寒起来。 今天会不会有很多人走不出来了? 硬着头皮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走进了承天门,并不整齐的油纸伞下,每个人都惴惴不安。 到了侯朝的区域,这里已经不会再有泥土了。 为了朝仪考虑,很多人都是靴子外面再套一层软靴。此刻他们把外面的软靴脱了下来,默默地来到午门前排队。 三通鼓还没响,此刻本不用先在这里整整齐齐地排好队。 但无形的压力之中,他们就这么自然而然地站在了雨中,而且不交头接耳。 “咚!”一通鼓。 “咚!”二通鼓。 所有人都等到了第三通鼓,午门左掖门和右掖门都洞开。 抬头望去,是肃立在雨中、铠甲泛着幽光的禁卫。 郭勋穿过右掖门,走到西角门外第一个看到的就是被任为勋卫散骑舍人的仇鸾。 咸宁侯病重来不了,但他的孙子还是以这种方式参加了大朝会。 面对郭勋的目光,仇鸾目不斜视,一动不动挺立在雨中。 朔望大朝会纯粹是礼仪性的。 大雨之中,锦衣卫陈设的卤簿仪仗庄重而辉煌,教坊司陈列大乐。 “天子升坐,群臣陛见!” 鼓乐齐鸣中,百官跪拜致贺。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抬头时,御座上终于出现了皇帝的身影。 郭勋心头的大石落了地,没见到真人之前,谁也不敢肯定皇宫里发生了什么。 现在他既然能端坐在这里,那就是宫中局势已经尽在掌握。 “众卿平身。”皇帝的声音不明喜怒,平静无波。 闷雷阵阵,大雨更滂沱。 今天的天子并不体恤群臣,大朝会的仪礼一项项井然有序地进行着。 站在雨中的解昌杰比什么时候都更渴望能位列三品以上,进入能遮风挡雨的地方站着。 雨幕之中,年迈的、身体不好的自然也不少。 可今天没有一人敢于表现出什么怨言,谁知道现在平静坐在那里的皇帝会因为哪一句话、哪一个字怒起来? 他寝宫的院墙和院门,刚刚被烧了啊! 大雨中,大恐怖。 就在这种令人窒息的气氛里,常规的大朝会流程终于到达尾声,群臣都看向了皇帝。 若还没有什么事情,就该散朝了。 历来绝少有臣子在大朝会真的奏事,皇帝在这個场合也不问政。 除了太祖皇帝时。 但今天呢? “众卿可有本奏来?”朱厚熜开口问了一句。 没人站出来奏事,但杨廷和很紧张地站了出来:“陛下,听闻日精门遇雷击起火,乾清宫可有损?臣请工部即刻着手重修,另整饬清宁宫以待兴献王妃宫眷抵京。” 张锦身后的张佐不免抬头看了看杨廷和。 那天不提,这几天不提,今天倒是主动提出来了,他怕什么? 以张佐的脑子,他想不明白。 李鐩正要站出去表态,在他旁边的王琼略微摇了摇头。 皇帝还没发话呢。 朱厚熜看着杨廷和。 他不记得老秦说过有这场火灾。 现在的朱厚熜并不知道历史上真的有发生这件事,还是自己在登基前后与大礼议一事上的做法引来了这件事。 当他被黄锦背着在雨中狂奔时,朱厚熜深刻地感受到为什么皇帝会多疑,也切身地感受到了那夜色宫殿群落间隐蔽的可能杀意。 大雨中靠在日精门廊下睡着的两个当值太监被烧死了? 朱厚熜是真的不信。 雷击起火,什么火能烧得那么快,让两个近在咫尺的太监察觉不了,一直被烧死在原地? 又或者,天雷不是自上而下,而是斜斜地越过日精门的门廊屋檐,同时劈死了他们? 一左一右,日精门并不小。是他们的脚搭在了一起,还是天雷劈了岔? 朱厚熜沉默着,冷汗从西角门中文武群臣的额头滴落,而外面的群臣脸颊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冷汗。 “今日雨大,没想到大朝会竟会持续这么长时间。”朱厚熜终于开口了,“文臣去文华殿,武臣到武英殿。张锦,让朝食多备一些姜汤。” “臣!谢陛下隆恩!” 散朝后赐朝食,古来是有这个规矩。 但散朝的时间不固定,这朝食一般也难吃得紧:毕竟不是第一时间烹制好的。 谁也没把这些放在心上。 但像这次这样的安排,那倒意味着是提前准备好的,能吃上口热乎东西。 要不然这大朝会成百上千的人,哪能仓促之间准备过来? 想到昨夜火灾时皇帝还安排了这件事,不少人一时心中暖烘烘的。 心思更灵活的,不免想到皇帝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对群臣示恩? 不,是示恩吗?大朝会,进宫来的文武群臣数目过千! 文华殿、武英殿挤得进这么多人同时进朝食吗? 是暂时看管! 宫中禁卫把各门一守,谁出得去? 杨廷和焦急地看向皇帝,只听朱厚熜又淡淡说道:“公侯伯,驸马都尉,四位阁老,九卿,乾清宫赐宴。散朝!” “……臣,谢陛下隆恩。” 杨廷和的请奏没有得到正面回应,但现在御座正要被撤去。 从皇帝登基后,他们将要第一次踏足奉天门之内。 是大朝会之后的赐宴,在刚刚遭遇火灾的乾清宫。 既然能在那里赐宴,想来火灾并不严重? 为大朝会准备的卤簿大驾已经在往乾清宫移动,文臣武将中有资格的人,一同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 公侯伯加上驸马都尉,人数一下子是超过四个内阁大臣加九卿的。 但谁也不认为去那里是要打起来,但又一定有什么不方便在这里说的,不方便在这里发的火。 杨廷和反而松了一口气,有什么事私下里商议好,那是稳重的表现。 阁臣和九卿这等人物,不至于没脑子。 “阁老,陛下赐宴,起居注官是否……”严嵩赶紧上前问道。 天子会出现的赐宴场合,起居注官按规矩是要出现的。 严嵩岂能不抓住这样的机会? 杨廷和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今日之事,慎重落笔。”他凝重地叮嘱着严嵩。 “下官明白!” 和刘龙起随这些大明最顶层的文武群臣一起走入奉天门内的雨中,严嵩的心却火热无比。 前方,会是怎样一段让杨廷和也叮嘱他要慎重落笔的史实? 第69章、不是天灾,是人祸 “武定侯,你又看什么?” 走往乾清宫的路上,张鹤龄再次恼火地反问。 “哼!” 郭勋再次冷哼一声,仿佛变成了哼哼怪。 张永既然出现在众人眼前,张锦也到了大朝会现场,这至少证明宫里大珰们参与此事的可能性很小。 郭勋现在虽然不确定是天灾还是人祸,但往人祸去想是最自然的。 如果是天灾,那就只是皇帝怎么应付文臣们什么“天象示警”之类啰嗦的事。 但如果是人祸,那郭勋就有立功机会了! 本来该明天开的经筵,现在还开不开? 他郭勋作为数十年来第一个知经筵事的勋臣,就这么被这件事搅和了! 无论如何,等会有事,他就要第一个站出来请缨彻查! 一行人在急匆匆的脚步中终于到达了乾清门外。抬眼一看过去,就见右前方日精门附近还有余烟袅袅。 在火灾现场赐宴?不,皇帝是让他们过来看事发现场的。 只见日精门所在的那一角,在乾清宫的宫墙外面也站了一圈太监,就那么站在那里不动。三步一人,静立无言。 像是只保护着发生了火灾的位置。 文臣武将的心全都提了起来。 走进乾清门内,院里也有太监围着。 先行离开的皇帝已经站在了乾清宫正殿的屋檐下。 朱厚熜看见了严嵩刘龙,微微意外之后就发现自己之前也漏掉了这两人。 “起居注官来了也好。”他开了口,“黄锦,让人去御膳房那边让他们开始办膳吧。你们过来。” 他带头走到了乾清宫的东南角,站在云台上指着日精门那里:“火是丑时二刻不到起的,黄锦把朕背出去时,火势竟然已经蔓延到了整个日精门,还烧死了两個夜里当值的太监。没有惨呼,没有示警。” 朱厚熜转头从一个个的脸上看过去,最后停留在杨廷和那里,凝视着他的眼睛:“众卿,你们怎么看?” “……陛下,天灾难免,这两位内侍也是福薄……” “不是天灾。” 朱厚熜脸色沉了下来,打断了杨廷和的话,也让在这里的所有人心中齐齐剧震。 郭勋不怕事地站上前去,立刻说道:“有人勾结内外,意欲刺驾谋逆!陛下,臣请彻查此案!” “武定侯!”杨廷和急了,一脸恳求地对朱厚熜说道,“陛下,何以认定不是天灾?昨夜春雷阵阵,老臣也是丑时前后被惊醒的。其时电闪雷鸣,禁宫这也不是第一回遭雷击起火了。百年前,永乐十八年,禁宫建成刚三月就遭雷击起火,奉天殿被烧为白地……” “杨阁老就不听听朕的理由?” 袁宗皋站在一旁,焦急又忐忑地抿紧嘴唇向朱厚熜摇了摇头。 朱厚熜抬起手制止了他,这让袁宗皋更加担心。 “陛下!”杨廷和是真的满脸恳求,“这必是雷击起火,与任何人无关,与陛下也无关。偶然之事,谁也难以预料。所幸陛下无碍,陛下天命所归,自有神人与列祖列宗护佑。” “能与朕有什么关系?”朱厚熜听得笑了起来,“天象示警?又或者是朕命人举火意图掀起大案?” 袁宗皋脸色一变,杨廷和已经甩开袍裾跪了下去,声音惶然:“老臣口误,请陛下恕罪。没有人作如是想,陛下,当值内侍办事不力、示警不及时,陛下自然秉承祖宗家法,该办的办。只是陛下既然无碍,大朝会之上犹能制九天狂怒,自是知晓武定侯所谓内外勾结、刺驾谋逆该是何等滔天风波。陛下初登大宝,宜静不宜动啊!” 他这一跪,有很多人就跟着跪了下去。 武臣之中也有好几个。 朱厚熜冷眼看着其中的张鹤龄等人,语气冰寒地说道:“尔等勋戚武将,唯君命是从,何时学起文臣动不动就跪下劝谏了?” 张鹤龄张延龄浑身抖了抖,一时茫然无措。 杨廷和低着头在滴着雨帘的乾清宫屋檐下悲声说道:“臣是一片赤诚,为了陛下朝堂安稳,为了坊间不致有流言蜚语传至千秋万代啊!请陛下怜臣一片苦心,一切如旧。工部今日就筹算重建日精门及整饬清宁宫之用度,明日经筵也如期开办。陛下!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大明此刻经不起如此动荡啊!” 张佐还是想不通杨廷和为什么这么说就有用,但袁宗皋是懂的,连忙开口:“陛下,阁老所言实乃正理!” 参加了大朝会的过千文臣武将,现在还全都被看管在文华殿、武英殿啊! 乾清宫起火,陛下平静地参加完了大朝会,公侯伯驸马和阁臣九卿全被叫到了这里。 现在那边群虫无首,该是何等惶惶不安? 朝食能咽下去吗?只怕内急的更多吧! 在这里的,傻子不少,基本全部集中在勋戚武将这边,文臣那边大概只有刘龙一个比较憨。 但仅仅听了眼前几句,他们也都知道了:杨廷和也认可皇帝的说法,这不是天灾。 严嵩没想到跟进来之后这么刺激,来到这边的他一看也就懂了。 日精门废墟那里的两团残骸,还留在那里。 连日阴雨,什么火起得这么快,让火烧满了整个日精门都没人示警? 这个过程里,还烧死了两个人,连惨呼都没有发出。这天雷,如此精确? 到底是什么样的蠢货,会在已经连日阴雨后、大雷雨之夜尝试用火烧乾清宫? 这是不可能达成目的的做法,除非做这件事的人另有目的。 那又会是什么目的呢? 乾清宫遭雷击起火,陛下人没事。 这是这件事最可能达成的结果。 严嵩看向了跪地不起的杨廷和,心里默默替他叹了一口气。 皇帝刚刚登基,刚刚跟拥立他的杨廷和吵过几大架,怎么能死呢? 皇帝真要是就这么被烧死了,杨廷和古往今来第一权奸的名头跳进黄河再跳进长江最后拿泉水冲一万遍也洗不清。 但皇帝没死,雷击乾清宫起火的事又发生了,那就是君王无道,天象示警,文臣岂非能再对之前的大礼之争翻案? 听上去就这么简单。在皇帝没死的情况下,杨廷和这批人与太后最有嫌疑。 严嵩不由得偷偷地看向了皇帝:他是这么想的吗? 杨廷和的回答朱厚熜听到了,他平静地说道:“阁老说的那些,朕都懂。这个伎俩太简单,若是阁老们出手,岂会如此幼稚?” 这话一说出口,所有人都跪了下去。 “不,这筹谋之人对阁老看得很准。”朱厚熜淡淡继续,“有人想要嫁祸给阁老们,杨阁老却仍旧只能顺着他们的意思,劝朕晓谕天下这仅仅是一次天灾。阁老所虑,无非是现在死无对证,可能涉及的人也太过敏感。若说是人祸,阁老怕朕必定要查,而想要查个清楚就必定引发滔天动荡。是这样吧,阁老?” 杨廷和抬起头,眼里全是请求:“陛下,臣说错了。不是天灾,是人祸,是有内侍不慎引发大火。” 是啊,人祸有两种,一种是无心之失,一种是蓄意而为。 它不能是天灾,那会让天子在某些有心人那里留下所谓“天象示警”的把柄。 但杨廷和一开始真不敢附和说是人祸,说了是人祸,谁知道天子下一步会怎么行动? 所以它也不能是蓄意刺驾谋逆,因为有动机有能力做这件事的,就只有一个怀疑对象。 王琼等人是被皇帝保的,张永、魏彬、谷大用又没有获罪下狱,曾有谋逆能力的江彬在天牢里,已经被贬官为民的毛澄哪有这份能耐? 在宫里,有能力,有动机干出这件事的,只有一个人:仁寿宫里的张太后。 可是皇帝能在刚刚继位时,就杀掉把皇位传给他的堂兄的母亲吗? 正德皇帝还没有出殡,还躺在仁智殿里啊! 一切祸端的源头,是那份遗诏,是杨廷和主导拟出来的遗诏! 不管是先对张太后说清楚,还是压得住朱厚熜,都不可能有现在的情形发生。 但现在事情发生了。 皇帝若举起了天子之剑,是要伸向他的亲族长辈,还是要伸向他的首辅重臣? 郭勋再次凌厉地看向了张鹤龄、张延龄两兄弟。 “武……武定侯,你……你又看什么!” 也许是武定侯的目光太过于锐利,也许是杨廷和的反应与此时乾清宫屋檐下的坦白交流带来的气氛过于让人受不了。 就连严嵩都觉得太刺激了,他张鹤龄和张延龄是什么心理素质? 被郭勋用看嫌疑犯的目光盯着,张鹤龄忍不住第三次问了“你看什么?” 问得胆怯又心虚。 于是更多的人看向了他们俩。 第70章、成年人看利益 “众卿平身吧。” 在张鹤龄和张延龄被许多人看得裤裆都快开始湿润后,朱厚熜开了口,带头往乾清宫里走。 一群人惴惴不安地跟在后面,行走间,张鹤龄和张延龄两人自然而然地被绕开了,仿佛变成了两块臭石头。 虽然现在无凭无据的,但谁知道陛下手底下的厂卫有没有掌握什么线索? 陛下既然能在火势扑灭后让人把现场围起来等他们来看,那也许真掌握了什么。 什么都是猜测。 所以踏入乾清宫大门的张鹤龄两兄弟简直像是踏过了鬼门关,张延龄不免狐疑无比又恐惧地看着哥哥。 因为张延龄很清楚,这件事与自己没有关系。 可张鹤龄与姐姐……他张延龄真说不清楚。 这件事到底是谁做的? 乾清宫正殿里,朱厚熜走到了御座上,其他人自然而然地分成了文武两班。 张鹤龄两兄弟是侯爵,但其他的侯却自然而然地将他们俩周围的位置空了出来。 两人独占几块砖的地盘,站在那里瑟瑟发抖。 朱厚熜一直不苟言笑,这谁都能理解。 你想,你到了京城当了皇帝,不想过继还跟大臣吵了架,突然家门口院墙就被烧了。 你会有心情笑吗? 但朱厚熜笑了起来:“杨阁老,只怕想出这主意的人,也没有料到朕与臣子们已经真的君臣一心、彼此体恤了,您说是也不是?” 杨廷和顿时眼含热泪,宽慰无比地跪了下来颤声说道:“陛下之圣明持重,老臣感佩莫名!是陛下体恤臣下,老臣惭愧,今日方知陛下胸襟宽阔至斯!” 朱厚熜来到北京城外之后,这是杨廷和说得最诚心的一句“陛下圣明”。 令人感动。 “朕若多疑,群臣惶惶难安,阁老们人人自危。纵然是被嫁祸的,也得为生死好生筹划。”朱厚熜笑着感慨,“继统不继嗣之后,天象即刻示警,多好的借口?朕若是个多疑之人,这把明火易灭,那把暗火可就会越烧越旺了。” 严嵩看着笑起来的皇帝,眼底露出深深的佩服。 对这把火背后对于人心的算计,陛下看得真通透,十五岁的人怎么能看得这么通透? 遭遇了性命之危的少年天子,根基未稳地住在禁宫之中,登基十日便遭遇了家门口的这把火,试问有多少人能不多疑? 天子猜忌一起,还能剩多少理智? 屠刀乱舞,群臣若含冤于天子剑下,接下来就是人人自危之局。 查? 自然会彻查,但能算计到这一步的人,应该也不会留下什么线索吧?这是严嵩这样绝顶聪明的人才想得到的。 正德皇帝无嗣多年,若有深谋远虑的,多年之前就算到有这种可能,在宫中埋伏下一二死士又算得了什么? 为什么不干脆刺驾算了? 因为那之后是真的立刻群雄逐鹿。 只有朝堂风浪骤起,君臣离心,某些人才能从容谋划,再次拥立符合他们利益的新君。 现在少年天子的一笑,让严嵩眼里露出了佩服,也让杨廷和热泪盈眶,让袁宗皋长长呼出一口气,让其他人心里的大石也落下去一些。 一场滔天风波,似乎可以就此平息了——至少表面上。 在这件事上,是真的君臣一心。 “说了是赐宴嘛。”朱厚熜笑着说道,“黄锦,把炭炉抬过来。一路过来,衣衫湿了,天又阴冷。擦把脸,烤烤衣衫,轻松赴宴。正如阁老所说,内侍不慎,油灯倾倒引起的火。” 严嵩和已经慢慢想明白了之后吓傻了的刘龙对了对眼神。 起居注上就只能这么写。 陛下恐群臣忧虑,特地让参加了大朝会的公侯伯爵、驸马都尉等国戚、内阁大学士、九卿都到了乾清宫火灾现场勘查,原来是当值内侍不慎倾倒了油灯引发了火灾。好在正值大雨,火势很快被扑灭。 天命所归的天子有漫天神佛和列祖列宗保佑,陛下安然无虞,甚至没受到多少惊吓,这才如期参加了大朝会,并给文武百官赐宴以安群臣之心。 皆大欢喜。 当然了,严嵩认为皇帝不会在意这种表面的涂抹。 今天皇帝在发生这件事之后对“阁臣若出手不会这么幼稚”的敲打,随后抑制住滔天怒火以朝堂安稳、国事为重的理智,随后还会怎么做,严嵩都会一一记载下来的。 后人自有公论,何况哪怕此时,严嵩都不得不佩服这少年天子异乎寻常的冷静理智。 随后,赐宴开始。 小案桌摆在乾清宫正殿里,大明最高层的文武百官们齐聚一堂,相谈甚欢——除了张鹤龄、张延龄两人(这句不记录)。 “来都来了,今日把钱宁、江彬籍没家资的安排议了吧。” 趁着内阁大学士和九卿、五军都督府上下都在,撤了宴席之后皇帝开了口。 朱厚熜坐在御座上,看着底下文武群臣中最顶尖的那批。 杨廷和心里默默叹了一口气:一个孩子啊,怎么会这么“老奸巨猾”,在今天出了这个事之后来商议这件事? 这么快就进入了划分利益的成年人状态,还是真的成熟了的那种成年人,不是憨憨的巨婴。 “重建日精门、整饬清宁宫花不了多少银子,只是这乾清宫容易失火,朕在这内宫之中召见外臣也不甚方便。朕有意在月华门西侧,御膳房前后,将那里改成一座格局特别一些的便殿,并不是大殿。御膳房以南靠近隆宗门那一侧的罩房,开辟为御书房,仍算前朝,以后燕朝都在那里;其后的养心殿,朕若是夜里读书或批阅奏疏晚了,也可以就在那里就寝,算是内宫。” “养心殿?”杨廷和疑惑为什么是这個名字。 “孟子有云,养心莫善于寡欲。”朱厚熜笑着说道,“既然是朕读书理政所在,阁老以为这名字如何?” “……陛下圣明。” 对于皇帝自称要“寡欲”,尤其是今天差点被烧死之后还要寡欲,做臣子的还能怎么回答? 杨廷和关心的却是钱:“不知这养心殿……是想改建到何种规制?” “省钱一点。除了看上去不显突兀,倒不用像修其他大殿一般,就只是改一改格局,当做家宅便是。那里的御膳房不用迁走,也算有些烟火气。” 杨廷和等人松了一口气,若是要起云台建得高大巍峨,那就得耗银数百万两。 若只是当做家宅去建,纵然皇家用料要好不少,花费倒是只有个一两成:那里毕竟总共也不大。 工部尚书李鐩之前就在被弹劾之列,现在既想向朱厚熜卖好,他立刻就向皇帝表明一下态度:修! 现在也没人拦着,毕竟皇帝都说了乾清宫“容易”失火。而建那养心殿的意思,竟是常朝之外还要多开燕朝,这是好事。 朱厚熜却摆了摆手:“修葺一下清宁宫简单,养心殿按朕的想法也花不了多少钱,先议更重要的开支。重设三大营这件事至少三年内至少要留出每年另外选募五万精兵一年的饷银,使三大营恢复到景泰年间十团营总计十五万能战之兵的规模。那密库的储备军饷是为战事准备的,这常例却要列入本身计划的开支。” 杨廷和等人顿时听出了重点:“陛下,这籍没之家资岂会年年都有?重设的三大营,难道不是从上直卫外在京官军中整编或从各卫所选调,竟要募兵?” 他这话一说出口,殿中诡异地沉默了片刻。 随后,许多双目光不由自主地瞥了瞥张鹤龄、张延龄。 抄家能不能年年有? 站在重臣的立场,自然希望不要出现这种局面,万一哪天抄到自己家了呢? 但今天这事一发生,表面被掩盖下去的日精门火烤圣天子事件,自然不可能真的就此结局。 偏偏张鹤龄、张延龄两兄弟既有钱,也有诸多把柄啊! 陛下和杨阁老是不是在一唱一和,故意演戏? 郭勋这回看张氏兄弟的眼神和善了许多,带着笑意。 张鹤龄张延龄:郭勋匹夫你tm…… 第71章、钱给他给他,想早点回家 卫所兵制,能屯田承担部分开销,大明早年间甚至供应本卫粮饷之外还有结余。 而募兵,饷银全靠财政,职业军人。 朱厚熜开口唤回了众人的注意力:“朕明白,募兵每人一年需给饷折银三两到五两。既是京营精兵,以十五万人来计算,一年光饷银就需要七十五万两。而各边所募之兵,年例饷银加起来也只在四十余万两。但三年之内,今年重整东西官厅等旧军,冒滥裁撤之后还能省出不少钱粮来。明年选募五万,后年选募五万,三年内京营饷银额外总开支只是一百二十五万两。” “至于三年之后的岁入及开支问题,正是一项更重要的大事。登基诏书中提到了与田赋及盐课等有关的诸多新政,究竟如何实施以增加岁入,随后如何在整个大明范围内更合理地安排与裁撤不必要的开支,那就是保证朕的京城有一支力量足够强大的精兵的根本了。” 朱厚熜坚定无比地说道:“诸事会很难,朕知道。但京营不能一直弛废下去,朕在谢笺中说得明明白白,天时已变,北虏寇边之势必定越来越大。若再有大举南侵,难道只靠已经糜烂的边镇卫所?这不是做不做得到的事,而是要不要做的事。朕的意见,这件事必须做!” 他张口就把一座更沉重的山丢了过去:“卫所糜烂,边镇募兵的比例也越来越高,卿等要做好二十年内年例军饷总计达到两百万两的心理准备,我大明必须有至少四十万可战之精兵。为了保障将来的局面,现在正该君臣一心,以十年内岁入实银逐渐提高到八百万两为目标!” 这一大段话说完,张鹤龄张延龄心里松了一口气:好像不是在打他们的主意,而是真的在谋划长远。 郭勋等人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心脏不争气地猛跳起来。 仅仅京营,三年内就要分走一百二十五万两! 二十年内,年例军饷要达到两百万两! 陛下在考虑边患,将来必有战事。 有些人想着立功的机会来了,有的人想着上下其手的银两更多了。 一时所有勋臣武将看着皇帝都目光热切——除了张鹤龄、张延龄。哦不对,他们是国戚,不算勋臣。 至于十年内岁入实银逐渐提高到八百万两这样让阁臣与户部尚书杨潭头皮陡然发麻的话,他们是不在乎的。 朱厚熜看着杨廷和他们。 这是老秦所说张居正改革的成效。 用十年的时间,由他这个皇帝亲自推动,在土地兼并还没有五十多年后那么离谱的情况下,应该实现得了吧? 现在不做这个准备,将来就得面对战事一起,加派边饷直飙到千万级的窘迫局面。 要感谢厚照我堂哥刚把小王子揍了一顿,目前边患暂时还没那么紧张,而女真人虽然已经开始嚣张、倭寇也出现过,但总算都没到极为严峻的时候。 只不过离那种境地也不远了。 在场的文臣们齐齐瞠目。 王琼预判了皇帝对钱很看重,甚至因此举荐了孙交复职,但做过户部尚书的他也没想到陛下的胃口这么大。 十年内岁入实银翻番,与四十万精兵相对应的自然还得有粮食。 大明这百余年,岁入何曾有如此猛增的阶段? 自开国之初的税粮从总计不到两千万石提高到洪武二十六年的三千二百九十七万余石之后,大明这一百多年来税粮就一直只能维持在三千万石左右。 而包含各项收入在内,岁入实银也稳定在四百万两左右。 是稳定了啊!开国之初之所以涨得快,那是因为战乱结束,天下安定了。 杨廷和压力山大,不由得苦着脸嘟哝道:“那倒不如先议议十年之内如何岁入实银八百万两!” 一嘴大冤种的语气。 “那是后面要议的。”朱厚熜笑道,“陈卿之前可是建议宣府给发一百万两、各边给发五十万两的,从宣府那边先给付二十万两的请奏朕都已经准了。怎么,京营一共先留下一百二十五万两办不到?这三年内都不用另外再为京营列饷银开支了。” 勋臣里不少人都叹了口气:老陈是懂事的,就是手腕太菜了。 说的毕竟只是将来的事,眼下募兵的比例还不高,这一次也仅限于京营。 乾清宫日精门火灾现场的烟还在那里冒着,没散呢! 皇帝现在急于把京营搞好,谁赞成?谁反对? 勋臣全票赞成——虽然他们根本不敢多发表意见。 文人无人反对——别发飙,求您了。 两個罪臣的家产进入了最后的分配讨(争)论(吵)【小声和气状态】。 轻轻地商量,激怒天子的不要。 把火灾事件轻轻带过就是为了要钱吗?这可真是拿“命”要钱啊! 惹不起。 除了为京营备下的一百二十五万两和用于整修日精门、清宁宫、养心殿的一共一百八十万两,剩余的钱着实有太多人去争,包括兵部给九边的饷银、工部修建正德皇帝陵寝、整修兴献王陵等必定会开启的工程的费用。 清宁宫不用大动,只是需要修葺一番,而且要在两三月内就完成,这花不了多少钱。 日精门只是个门而已,加上被烧毁的那一间半南罩房,也花不了多少钱。 养心殿的格局改动较大,既然以后还有开燕朝和天子寝宫便殿等功能,内部陈设也不能差了。 好在,这总算比杨廷和他们当初担心的要少很多。原来预想中,两座宫殿恐怕要将那总计千余万两银子花去一小半。 至于这总计一百八十万两够不够,皇帝一口应承若是还不够的,就从内承运库拿银子。 户部杨潭又拍着胸脯说不够的话自然再从户部另列开支。 拍得邦邦响。 于是朱厚熜做主为自己最关心的事先“争”到了三百一十万两。 因为杨潭说了那句话,那就干脆多列五万两预算。 五万两银子而已,给他给他,早点让前朝的文武百官放心回家。 现在动手修宫殿了,对于《大明王朝1566》里嘉靖修宫观给群臣带来的困扰,朱厚熜感受也很深刻。 如果不是有抄家抄出来的一千几百万两家财,如果没有乾清宫的这把火,这件事哪里能那么痛快? 他现在对于一两银子的购买力有些概念了,如今这个时期,一两银子相当于他记忆中的六七百左右。 这一次整修两处宫殿,一个只是稍作修葺,另一个也只是以尽量省钱的方式改一下格局,这紫禁城中用料、外观保持统一的一项新工程就得花去七八亿元人民币。 这样算起来,大明的朝廷岁入实银一年只有二三十亿元人民币,这着实有点逊。 当然了,这个时代很多财富还是以实物为主,比如粮食,比如布匹丝绸,不能纯粹算银两。 朱厚熜一边听着他们争论,心里一边偶尔想着这些。 群臣对于修建养心殿和设立御书房的目的,现在自然是不可能看出其中大棋的。 就这样,钱宁、江彬两人还没定下最终是什么刑罚,但他们的家产已经被分配干净了。 杨廷和他们最终没能打到那据称有四百多万两银子的密库的主意。 “既然定了下来,那重设三大营的方略便照募兵体例来拟。”朱厚熜眼睛望向了勋臣那边,“如何裁撤冒滥、以募兵形式整编其中精锐,这事兵部、五军都督府和御马监合办。郭勋,你能不能办好这件事?” “臣必效死力!”郭勋直接被点名,立刻离座激动地跪下,随后又改口,“不!臣定能办好!” 还有什么比刚表现出一些姿态就得到重用的正反馈更能刺激人呢?郭勋回答得毫不犹豫。 现在事关陛下身家性命,他这是被当做肱骨看待了啊! 肱骨能不支棱起来? 第72章、仁寿宫?冷宫 朱厚熜不知道郭勋有没有能力办好这件事,但眼下郭勋是态度最明确的。 何况,只是办裁撤整编的事,并不涉及到之后的练兵。 肱骨什么的谈不上,郭勋纯属自作多情。 身为皇帝就好比女神,赌上一切想舔的人从来不会缺。 勋臣之中,有很多人后悔前几天的不积极了。 一百二十五万两饷银的支配啊! 这下要去巴结老郭,多塞些子弟进去了。 朱厚熜这才看着张鹤龄和张延龄,微笑着说道:“再过两日,皇兄尊谥应该也议出来了。皇兄山陵之事,寿宁侯、建昌候要多用心。” “……臣一定用心!” 两兄弟尽管仍然非常不安,但现在该表的态是要表的。 看起来,皇帝真的为了他的大位稳固,不追究这件事了? 以两人的智商,暂时不明白其中更多的弯弯绕绕,不理解有些暗示已经给出去了。 大雨之中,这些文臣武将们离开后,朱厚熜的脸色才重新阴沉下来。 涉及到了他的皇位和性命,那还哪能是所谓宫斗,这已经是宫变! 但既然平安无事,作为皇帝,有些事就不能纯粹凭情绪去办。 这得亏朱厚熜心性是成年人,若真是十五岁的孩子,遇到这事会是什么反应? 现在立刻就宰了某些人固然痛快,但会引发的后果是难以预料的。 何况,朱厚熜手里确实没有实据。 张佐、黄锦、麦福都跪了下来,眼里流着眼泪:“委屈主子了,奴婢无能。” 章奏守在邵太妃那边,张佐这时又开始掌起自己的嘴:“奴婢有负陛下圣恩,没把宫里看牢,罪该万死。” 发生了这样的事,四人中权位最高的张佐责无旁贷。 事发之前没什么眉目,事发之后找不出线索,张佐现在是真后悔了,也明白了皇帝之前要他先把注意力放在宫内的先见之明。 朱厚熜看着他们,忽然笑了笑:“别掌嘴了,起来吧黄锦。你陪朕跑步时,比昨晚可慢多了。” 只点了黄锦的名,麦福和张佐都把头压得更低,手指抠在冰凉的地砖上颤抖着。 黄锦站起来擦着眼泪:“奴婢只恨昨夜也打了盹,还是在殿内打的盹,没有及时发现留下活口。” 朱厚熜淡淡说道:“既是做这等大事,岂会让你留下活口。连着守了这么多天夜,你也不容易。” 这就是毫无根基来到这皇宫的难处,谁又很轻松呢? 十天了,朱厚熜是睡得还可以,但朱清萍和黄锦没睡过一个好觉。 事发之时,黄锦完全是“来不及解释了、陛下快上来”的紧迫感,随后是一边背着他往外面跑一边告诉他发生了什么的。 朱厚熜虽然完全能自己下来跑得更快,但总不能让如此忠心的人失去一种最好的立功姿势。 他觉得自己越来越有身为皇帝的自我修养了。 沉默片刻后,朱厚熜这才看向张佐和麦福:“你们进宫才十天,朕这次不怪你们。但是安排在朕这里当差的人里都有问题,去把魏彬、谷大用、张永、张锦、韦霖他们都叫来!” 天子口中传出来的声音冰寒无比:“今天,这宫里要来一遍大扫除!” …… 当袁金生再次出仁寿宫想去探探消息就没回来,而仁寿宫门口再次来了乌泱泱一群太监之后,张太后脸色难看,夏皇后俏脸煞白。 “这是做什么?要造反吗!” 张太后刚走到仁寿宫正殿门口张嘴怒叱,就见魏彬带着人走进来,满脸含笑地在已经小了不少的雨中跪到湿地上:“老奴参见太后,参见孝静皇后。” “魏彬,这是干什么?”张太后阴沉的目光从仁寿宫门外移到魏彬脸上,声音却不免有些颤抖起来。 “太后恕罪。”魏彬仍旧一直赔着笑脸,“阁老们和六部九卿,还有一众公、侯、伯、驸马都尉到乾清宫查勘了火起之地后,一致认为此事不是天灾,乃是人祸。” 这话一出口,夏皇后的腿顿时一软,还好身边的宫女扶着她这才没倒下去,可宫女的手腕也抖个不停。 张太后现在脸色也变得煞白起来:“那你带人围了仁寿宫是要做什么?皇帝怀疑本宫?上朝之前陛下不是还说这是天灾吗?” 夏皇后双目恐惧地看着张太后:皇帝之前说的是,起火原因有待详查,可没说是天灾。 但现在,文武重臣们一直认为是人祸,那岂非有了确凿证据? 魏彬苦着脸,很无奈的模样。 伱要不要这么蠢?这样的话怎么能堂而皇之地说出口?看不出我现在的态度吗? 宫里出了宫变未遂这种级别的大事,魏彬这些老人现在浑身是泥,来得罪人的事只能他们来做。 几人当中,也只有魏彬能做好这件事。 因此他顿时苦口婆心地说道:“太后多虑了,陛下宽仁,并未责罚任何人。乾清宫中,陛下还赐宴文武群臣,叮嘱了寿宁侯、建昌候继续用心先帝山陵事。只是宫中竟有贼子试图刺驾,也不知还有多少没心肝的藏在宫里。陛下挂念太后安危,恐仁寿宫这边也会有贼子再生事端。于情于理,老奴们得好生查验一下宫中太监、宫女们这些年来的行止啊。” 张太后又惊又怕,现在却不敢再怒了。 魏彬这杀才特别提到皇帝叮嘱寿宁侯、建昌候是什么意思? 她顿时语气中带着些商量说道:“这事本宫毫不知情,昨夜也受了大惊!” “都是老奴们办事不力,惊了圣驾。”魏彬听她想撇清干系,顺口就往下说,“可天子震怒,眼下十二监四司八局,还有女使这边的六司一局上下,是无论如何要查验一番忠奸的。如若不然,不单圣驾难安,太后,您也寝食难安吧?” 朱厚熜用当场赐宴不计较的态度,安抚了杨廷和他们改口说是人祸,除了免一个将来被说天象示警的麻烦,就是要用这件事彻底打扫内功,让张太后从此安静下来。 现在皇帝差点被蓄意烧死了,张太后拿什么理由阻止皇帝彻查宫中太监宫女? 又不是查张太后和夏皇后。 魏彬跪在那里说道:“请太后勿虑,老奴已经挑了在宫中勤恳办事多年的人先侍奉太后几日。若仁寿宫中没有包藏祸心之人,查验之后仍旧会回来侍奉太后,不会很慢的。” 张太后浑身发起抖来。 这是被软禁了吗? 虽然嘴上说的是先都请去查验一番,但过去贴心的人,真的还能回来吗? “……袁金生已经被带走查验了?”她颤声问道。 魏彬仍旧恭顺地跪在雨中:“袁公公身担重任,各宫掌事太监自然是要先自证清白,才好继续在宫中办事。太后勿虑,老奴和袁公公多年交情,袁公公的忠心,老奴是有把握的。” 张太后的心沉了下去。 袁金生的忠心,她当然也有把握。 可袁金生忠的是太后,而魏彬这些老奴,对袁金生何等了解? 袁金生真的能自证清白吗? 仁寿宫内外,魏彬一处地方都没翻查,仿佛皇帝真的相信太后绝对没有牵涉此事,只是宫中太监宫女们得好好问一遍。 张太后根本没参与这件事,她只觉得冤屈,可又不知道能怎么阻止被认定为是“人祸”之后的皇帝。 难道查一查都不让,本来没做这件事,却要与他撕破脸? 那不是自认想弑君吗? 看着仁寿宫内外全部换了一批新人,张太后和夏皇后顿时觉得这仁寿宫仿佛变成了冷宫。 刺骨的冰冷恐惧从身体的每一個角落蔓延起来。 这事怕不是皇帝自己做的吧! 第73章、藩王继统就是这么刺激吗? “到底是你做的,还是别人做的?” 从鬼门关回来的张延龄顾不得其他的了,到了他哥哥的府中就把张鹤龄拉到了“书房”里,把下人斥退得远远的低声怒问。 “你当我是疯子?”张鹤龄沉着脸,咬牙说道,“这事倒像是陛下自己做的!” “你是当我傻还是当杨廷和他们傻?”张延龄同样沉着脸,“胡言乱语!我只问是不是你!” “当然不是!你当我是疯子?”张鹤龄一脸怒容,“这事,倒像是钱宁江彬的余党想要浑水摸鱼,又或者被夺了权的魏彬那些人想要嫁祸!这下子,太后和我们,阁老们,还有魏彬那些杀才都被皇帝猜忌!” 张延龄的智商跟张鹤龄也差不了多少,但回府之后跟心腹商议了一番,才知道事情仍旧不妙,而且是相当不妙! 只不过,现在需要排除最坏的那种可能:“真是人祸,第一批被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就是太监宫女,魏彬他们疯了?” “那就是钱宁江彬余党!”张鹤龄眼冒精光,“必定是他们!皇帝和朝臣彼此猜忌起来,滔天风波一起,谁还顾得上去审他们、定他们的罪?甚至皇帝一时忌惮重重,把他们这些死囚重新提出来用都有可能!怪不得陛下立刻与朝臣们商议钱宁江彬籍没家资的处置,这就是安朝臣们的心。陛下也认为是钱宁、江彬余党做的!” 他心里长舒了一口气,死囚真好用。 张延龄半信半疑,但终归是越来越觉得有道理。 随后却说道:“大行皇帝的山陵事,一定不能出岔子!出了这等事,陛下只是为了朝堂安稳,怕群臣人人自危,这才先压下了怒火。但是这件事,一定会有人被拿出来祭旗的!咱们现在只是凭着姐姐是太后,陛下忌惮落下个刻薄的名声。这两年,一定什么由头也不能被人寻到!” “我当然知道!有老方帮忙盯着,哪里会出岔子?”张鹤龄说得自信满满,但心底的发虚始终存在。 从正德皇帝不喜这两个舅舅开始就埋下的钉子,真要查到什么线索也是指向钱宁、江彬,老方的安排应该不会有问题吧? 只是没想到行殿中和第一次朝会时咄咄逼人的皇帝,怎么遇到这件事反而似乎不在意了呢? 寿宁侯府里他们在商议,刚搬入新宅的袁宗皋府上,解昌杰等人又马不停蹄地过来了。 “大宗伯,乾清宫之火究竟是怎样?” 正如袁宗皋所预料的,大雨之中带着大恐怖参加了大朝会,随后文华殿的朝食谁能下咽? 在那里等了整整一个上午,等阁臣和六部九卿们都回来了,众人仿佛已经死过了一回。 天子寝宫起火,头顶上的那柄剑仿佛一直在发出龙吟之声,令人肝胆俱裂。 袁宗皋皱着眉:“文华殿中不是说过了吗?内侍不慎倾倒油灯引起的火,陛下赐朝食、赐宴,就是让你们不要多想。该怎么做就怎么做,明天经筵如期开办。” 杨府之中,杨廷和面对杨慎的缠问心力交瘁,终于忍不住怒喝道:“无心之失就是无心之失,伱是非要天象示警或者有人蓄意谋逆的答案吗?” 好奇心人皆有之,但杨廷和也不清楚自己这儿子究竟是怎么想的。 从乾清宫出来的众人众口一词是无心之失的人祸,这固然可能是真相,却又更容易让一些聪明人猜测更多。 什么样的情况会让这么多重臣如临大敌、一起掩盖真相? 杨慎被杨廷和斥责之后也就不敢再多问,只是长叹了一口气:“依父亲所说,钱宁江彬籍没之家资这下一口气少了近两百万两的缺口,儿子实在不能不多想。” “这事轮不到你多想!好好准备明日经筵,为父还要再看看讲章!” 今天的凶险,全赖皇帝一念之间暂时平息下来。 杨廷和自己是不怕他查,可最恐怖的是天子的猜疑之心。只要这猜疑不断发酵下去,那就再也不要想什么革弊图新,这几天来皇帝听政、听讲、听劝的势头也就会消失。 今天,杨廷和是真的庆幸皇帝有如此成熟的心智——尽管这会让他觉得将来的许多事更难。 杨廷和不知道毛澄对自己的腹诽,他只是一如往常、竭力避免着把事情引向最坏的局面。 大明内阁首辅把自己关进了书房,乾清宫雷雨夜大火的真相似乎也就被关上了。 刘龙回家之后就闭门谢客,严嵩回家之后也钻进了书房。 骆安坐在锦衣卫的大堂里,看着麾下站的一個个人,他目光中多了一丝阴狠,怀疑的眼神从一个个人身上掠过。 “都给我盯紧了!”骆安沉声呼喝道,“禁宫无小事!虽是内侍无心之失酿成大祸,但流言蜚语不会绝!若是有人要借此生事,锦衣卫必须提前知晓蛛丝马迹!把儿郎们都散出去。九门未闭,但出城的快马、驿路上的行商,一个都不要漏过,特别是去各藩王封地的,都听明白没有?” “卑职领命!” 越说是无心之失,越是人人不得安稳。 禁宫确实从无小事,这件事如果被利用起来会是什么情势? 另外,陛下身边近侍都出了问题,厂卫爪牙呢? “王佐,你跟我来!”骆安转身走向内堂,锦衣卫南镇抚司的掌事王佐立刻跟了过去。 其他锦衣卫高层顿时心头再度一紧。 北镇抚司对外,南镇抚司对内。 平日里虽然只负责锦衣卫内部一些俸禄、军匠、袭替等等小事,但此时骆安把王佐单独叫去了可不是什么好信号。 王佐惴惴不安地走到骆安办公的内间,只听骆安说了一个字:“坐。” 屁股只沾一点点,双脚还得撑着地,不让椅子翘起来。 “陆炳在你那学得怎么样?” “……练武是一把好手,学问……卑职也不懂。”王佐心念急转,为什么第一句问陆炳? 天子在关心他真正忠心的人什么时候才能上位!乾清宫之火,果然有内情! 骆安幽深的目光盯着他:“王佐,你是张公公、魏公公、谷公公都举荐的人。陛下说了,你若是能把陆炳教出来,就是大功一件。日后,你至少也能搏一个锦衣卫世袭指挥同知。” 王佐心头激荡,屁股离座跪了下来:“臣叩谢陛下隆恩,必不负陛下重望!大人但有所命,卑职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骆安点了点头:“你是个聪明人。想听我下一句话,就要做好人头落地,以后刀山火海的准备。” 王佐心想我特么都被你叫进来了!不听的话,下一秒就要人头落地了! 还能怎么办? “请大人吩咐!” 语调那叫一个铿锵有力,毫不犹豫。 片刻寂静之后,骆安开了口:“内阁大学士、六部九卿、公侯伯及勋戚,勘察现场,乾清宫之火并非无心之失,是有人意欲刺驾谋逆!” 王佐眼前黑了片刻,又花了起来,但下一句话立刻脱口而出:“卑职先暗查锦衣卫上下,再听大人吩咐到北镇抚司,调派忠心死命校尉暗查此事,必定拿到铁证!” 骆安深深地看着他。 若不是因为潜邸身份,他骆安能比过这个王佐吗? 对答毫无滞涩,他已经知道了这事只能暗查。既然传出来的是无心之失,那就是皇帝不急。先梳理锦衣卫内部,再离开只对内的南镇抚司去北镇抚司,他王佐才能有更高权限去继续查证。 骆安走上前扶住他的手臂让他站了起来:“王佐,你知道轻重。做好这件事,将来若再立奇功,世券爵位也并非不可能。你愿效死命,我必呈禀陛下。” “请大人放心!卑职绝不负所托!” 王佐从众臣的毫无异言看出了这事的生机所在:陛下对于朝堂的掌控程度,正在进一步上升。 已成定论的乾清宫失火案,不能再因刺驾定罪。 但主谋、从犯,一定要有另外的罪名,一定要是配得上谋逆大罪下场的罪名! 只要他王佐能找到线索、找到实据,那么满朝文武重臣,也必将帮着王佐把这件事办完,让天子心中的芥蒂彻底消去。 如若不然,终嘉靖一朝,都将是君臣相忌,永无宁日! 没再发飙、宽仁谦和下来的皇帝,在象征着对礼制尊重的经筵前夕遭受了寝宫大火,明天的经筵照常进行。 但这个夜里,许多朝臣心里都七上八下的。 有的爬到床上七八下地助眠,有的躲在家里不敢出门把酒喝了七八碗。 藩王继统就是这么刺激吗? 没经历过,真的怕。 第74章、拿这个考验皇帝?(祝大家新年快乐) 夜里的乾清宫中灯火通明。 被焚毁的日精门残骸犹在,那缺了的一角让这天子寝宫今夜的气氛尤其紧张。 守夜的太监没有一个再敢轻忽。 他们是今天宫中“大排查”之后被张佐、麦福等大珰都认为可信的人,可今天宫中的“腥风血雨”,他们也是最感同身受的。 朱厚熜清楚他一句话下去之后,今天宫中会有多少人经历“惨痛”的一天。 但坐上了这个位置,这些已经免不了。 那把火,同样烧凉了朱厚熜的心。 已经打定主意听政听讲听劝的朱厚熜并不着急,又怎么会舍弃王道、用自己举火这种诡道来达到目的? 现在一把日精门大火,朱厚熜第一次切身感受围绕皇位的凶险。 为了权力和性命,天子想克制住自己的猜疑之心确实很考验人性。心智成熟的朱厚熜发觉张永仍能如臂指使,这才能够先理智下来。 但有许多太监宫女的命运在今天之后会转弯这件事,朱厚熜顾不来了。 “陛下恕罪。”深夜之时,魏彬他们终于回来复命了,“讯问之下,能入宫当差的太监宫女之中,共有二百三十七人来历不明,其中四十三人与某些外臣有干系。另外,袁金生交待了一份名单,他奉仁寿宫之命,已在两京及各省预选淑人五十四人,以备明年选秀女入宫……” 朱厚熜看着这两份名单。 张太后想先通过预选淑人控制将来选入皇宫、有机会成为妃子甚至皇后的大名单,这对朱厚熜来说只是小事。 另外这份名单,那却更加关键。 二百三十七人的大名单,大部分都是进一步待查,但列在前头的四十三人,每个人后面都记录了他们与外臣拐弯抹角的关系。 “都是供述?可有实据?” 魏彬跪在那里:“没有搜出来往书信,但有一些器物孝敬。奴婢们无能,暂时只能拿到供述。” 朱厚熜点了点头:“很正常。这些人里,屈打成招有冤屈的,可能有多少?” 张永低着头:“奴婢不敢保证绝无冤屈,但绝未一律严刑逼供,陛下可遣人去看看这些人的情况。” 在他看来,皇帝这是不是心软了一些?此刻还顾得了那么多吗? 这桩案子又不可能大张旗鼓地内外两头交叉查证。 在宫里,身份有疑、举止有疑本身就已经是罪。 朱厚熜沉默着。 现在这两份名单等着他处置。 不光是这件事,养心殿、日精门、清宁宫……这些工程一开始,所需材料的准备、工匠的劳累,也不知道会有多少人因此丧命。 他并非在心软,而是体悟着这皇位意味着什么。 围绕皇位、因为皇帝,每一次纷争、每一個决定,落在某个具体的人身上都是一座山。 刚登基就修宫殿是不合适的,这次大排查也必定有冤屈之人。 但一个关系到朱厚熜对将来顶层权力格局的改革和多分点钱,一个关系到他的性命安全。 帝国的风雨,其实从来都没停过。 只不过因为朱厚熜这个新君原本的身份,风雨此刻更烈一些。 神情越来越平静,朱厚熜淡淡地吩咐起来:“这二百三十七人,照宫规处置吧。所涉及到的外臣,朕这里知道了就行。交待下去,都把嘴巴闭紧喽。这件事,你们到此为止。” “奴婢领旨。” 只是让他们到此为止,查外臣,就不能再是因为这件事,也不会由他们来查。 “至于仁寿宫里的人。”朱厚熜微笑起来,“朕本就是孝期夺情释服,现在也还在主持皇兄丧仪,仁寿宫袁金生等人竟开始打着为朕预选淑人的名号滋扰百姓、败坏朕的清名。张佐,明天经筵后,你去内阁说一下这件事,把这份名单给阁臣们,让他们查访一下是否确有其事。” “是。”张佐谨慎地接过了这份名单。 涉及仁寿宫,这是要让外臣来做这个恶人。 不管如何,张太后的身边不可能再是袁金生这些贴心人了。 初登大宝、还在丧期的天子就开始琢磨着选秀女之事,那是何等荒淫无道? 皇帝的名声岂容这样败坏? 处置完毕,麦福和黄锦留在了乾清宫。 朱清萍犹豫了一下,在朱厚熜准备去歇下之前开口道:“陛下,来年选秀终归还是由您来点选皇后、妃子。仁寿宫既然这么做,只怕预选的淑人无一不是上上之选,这才能够将来有把握。张太后已经失了爪牙,这五十四位淑人,清名已经与陛下相连……” 朱厚熜转身看向她。 朱清萍跪了下来:“奴婢妄语,陛下恕罪。” “起来吧。”朱厚熜想起昨夜的火,叹了一口气说道,“禁宫凶险,也不是人人都愿意进来。但朕记得,纵然送入宫中没被选中,礼送还乡之后的淑人也都是众相追捧啊。现在这五十四家,两京十三省来年担忧她们有问题根本不会送进宫来,怎么就会清名受朕所悟?” 朱清萍思索了一下措辞,随后说道:“毕竟是提前预选,又是太后命人去做的。她们若再想觅得良人,读书人也好,显贵之家也罢,哪个不会考虑陛下您将来的看法?” 朱厚熜琢磨了一下之后听懂了。 被太后挑选过尝试要去包围新君的女人,被皇帝忌惮与太后已经有秘密“协议”的女人,凭本身姿色条件本来也几乎不可能被普通人拥有的女人,现在前途远大的读书人或者显贵之家,还会去碰这些女人吗? 这样的人家,想找个什么样的漂亮姑娘找不到? 朱清萍也不知是出于怜悯,还是觉得张太后不能再为害了,又或者觉得毕竟是先万里挑一选出来的,对皇帝来说总不算坏事。 朱厚熜哑然失笑:“朕才十五岁不到啊。清萍,母后是不是给你安排过任务啊,准备了很多法子让朕子嗣繁荣?” 朱清萍顿时红了红脸:“……没有……是奴婢多嘴了,这件事陛下您圣裁就好……” 朱厚熜看着她局促的神情,因为昨晚被火烤带来的阴郁消散了不少。 听说皇帝也好后妃也好,都是有人进行启蒙教育的,朱清萍说不定就被蒋氏安排过这样的“重任”。 她们只是都不清楚,天子懂得很多啊。 在遥远的将来,每个年轻人那真是名师遍天下、个个德艺双馨专研此道。 朱厚熜等着看哪天朱清萍掏出一本小小连环画,引为秘宝红着脸教这教那的场面。 “等外臣查访一下这五十四家,看看是否确有其事吧。若无勾连,仍旧选入宫中也无妨。反正都是朕来选嘛,不急,不急。”朱厚熜留下背影,走入了房间。 张太后可以一点都没脑子,但朱厚熜早就决定至少忍到朱厚照的丧礼彻底结束、为朱佑杬守孝的二十七个月也彻底结束之后。 至于那些被张太后安排人先千挑万选出来、有把握皇帝绝对会从中挑选出皇后、宠妃的五十四人,皇宫这么大,那都容得下。 朱厚熜现在倒是有点好奇,袁金生他们都选了些什么样的美人来考验皇帝陛下。 问题倒是来了:都是些年方二八左右的生瓜啊,没熟。 盖上薄被之后,朱厚熜倒是觉得朱清萍这个姐姐更有韵味一些。 第75章、你为何总是疑心陛下(新春大吉) 五月初二,日精门已经不冒烟了。 皇帝第一次开经筵,为示看重,今天的常朝之前就确定了会罢掉。 日精门起火后经筵照常,皇帝已经传达了不会因为这件事大动干戈的信号。 皇帝的胸襟,确实安了太多人的心。 虽然这事跟他们都没什么关系,但风浪一起,谁会因此落水,谁知道? 翰林院的学士并非个个都有份列席经筵,那些还没散馆的、资历不够的庶吉士,还有那些普通的八九品,本来并没有列席经筵的资格。 但这第一次经筵,皇帝要见翰林院全体在册的人,讲经之后的赐宴,都有份参与。 经筵经筵,就是因为既有经、又有筵。 能吃到经筵,那是一份荣耀。 为了这份荣耀,能参与的人都斋戒焚香、清洁沐浴过。 皇帝这么重视,差点被烧死了还照常举办经筵,他们昨天回去后又再次一顿狂洗:既是因为昨天淋雨淋懵了,又要更谨慎自己的仪表。 经筵非比寻常。 重视经筵,就是告诉天下文人,皇帝愿意在圣人教诲下,靠天下读书人治理国家。 翰林院全体都能列席这次经筵,也在表达皇帝对人才的重视。 还有一个令众人都心跳加速的可能:皇帝会不会在这次经筵上再拔擢什么人呢? 大火之后,陛下会不会更急迫地想要忠心臣下呢? 翰林学士清贵归清贵,但只有开始出任实职了,才有更快的上升速度啊。 京城的诸多角落,都开始为入宫准备着。 杨府之中,杨慎是翰林院修撰,他也已经起来了。杨廷和这個大学士,今天还是主讲。 已经有点应激反应的杨慎很担忧:“父亲,陛下罢朝开经筵,还让那些庶吉士都列席,又不用您知经筵事。日精门大火之后都要照常开办,像是早有定计在经筵上做什么文章吧?” 杨廷和就像朱厚熜训斥张佐一样感觉不省心:“不可妄语!陛下这般看重经筵,是好事!你为何总是疑心陛下要动什么干戈?你巴不得朝堂乱起来吗?” “……儿子只是担心父亲!” “多少风浪,我都走过来了!”杨廷和叹了一口气,“用修,虽然有几分才气,但这朝中之事,你真的太年轻。多看,多想,少说!” “……儿子只是向父亲请教罢了。” “陛下初次视朝那日,你不就按捺不住出列妄言了?”杨廷和回想起来还是有点后怕,脸色十分严厉,“论心性、手腕、口才,你看不出陛下之能在你之上吗?伱以为我在行殿之中别无他法,只是因为骑虎难下?如今朝局日渐诡谲,你万事都要谨慎为上!今天你只是展书官,一句话也不要说!” 经筵就是经筵,在讲述儒家经典、申明经义的场合,皇帝能做什么? 杨廷和并不担忧。先有前几日的听政、听讲、听劝,后有昨天的冷静和理智,皇帝重视经筵只是因为明白经筵的象征意义。 至于是不是知经筵事,皇帝恢复的是用勋臣的旧制。只是一种荣耀,并不涉及实利,为何又要阻止? 现在想来,皇帝在登基之前、第一次朝会时咄咄逼人,实在是最好的时机。 唯独在新君刚登基的这个阶段,重臣恰恰不好凡事都反对。那样一来,揽权之嫌太过明显。 杨廷和看着儿子虽然点头听训了,但对于自己的评判眼底里仍有不服,只能感觉无奈:少年扬名,高中状元,心高气傲啊。 说他连十五岁的孩子都比不过,他还不服气。 顾不得这么多了,杨廷和今天是讲经官,他要早做准备。 天微亮时,翰林学士们在午门外集合好了。 他们无一不是科场之中的佼佼者:一甲前三,直接授翰林院职位;二甲前列,可入翰林院做庶吉士或观政诸衙。 非翰林不入阁。 这里站着的每一个人,都有远比同科高的起点,都有更大的前途。 在他们的最前方,就是内阁大学士、六部尚书和左右都御史、国子监祭酒等重臣。 左掖门打开,文渊阁那边已经准备好了。 这次的知经筵事由郭勋担任。 勋臣担任知经筵事,本来曾是惯例。但天顺年间之后,一般是由内阁首辅兼任。 其他内阁大臣是同知经筵事,这也是惯例。 具体的经验组织准备工作,自然不用劳烦他们亲自安排。 这都是一份经历、一份荣耀。 今天的荣耀,首先属于郭勋。先是知经筵事,昨天又受命代表五军都督府参与裁撤冒滥和整编京营,郭勋成为了勋臣之中第一个被新君重要的人。 今天的荣耀,还属于杨廷和与石珤这两个讲经官,属于杨慎与张璧这两个展书官。 杨廷和自不必说,这第一次经筵由他担任一个讲官,象征意义更大。 而石珤目前掌翰林院,去年的会试还是由他主考的。 至于两个负责为讲官翻“讲义”的展书官,则都是正德六年的进士。当日去良乡送仪注的杨应奎与他们是同科,现在人已经和毛澄一起凉凉了。 杨慎与张璧就不太关键了,是翰林院推举出来的。 一个是首辅之子,一个是荆州府石首人,袁宗皋的同乡。 处处都是人情世故。 课堂已经准备好,大汉将军们守卫在文华殿内外。 经筵结束后的赐宴,光禄寺也已经开始准备。 乾清宫里,经历了家门口的一场火灾后,皇帝见今天雨停了就继续晨跑,昨天惊惶不已的后宫也安心不少。 晨跑后又重新穿戴妥当的朱厚熜跨出了殿门:“走吧,听讲去。” 出了乾清门,今天当值的掌领侍卫官惠安伯张伟跪了下来。 郭勋珠玉在前,有迎护之功的张伟也参与了昨天的赐宴,眼下他对皇帝表现出由衷的敬服,再带着点与重设后的三大营有关的心思。 “起驾吧。”朱厚熜让他起来后,只是笑了笑。 张伟身边,都是在皇宫里见过朱厚熜晨跑的禁卫,皇帝的坚持与毅力,日复一日地感染着他们。 更别提刚才等候时,张佐过来让他们候着,说皇帝还没跑完。 前夜家门大火,今天还能安心跑步,陛下之沉稳着实令他们佩服。 朱厚熜在宫里没有特殊情况的话,一概步行。 但今天不同,那经筵是个特殊的礼仪场合。 坐上了步撵,天子在禁卫与仪仗的簇拥下,往文华殿的方向开始移动。 午门的门也打开了,有幸列席经筵的文臣们也开始先到左顺门外集合。 事到临头,杨廷和也不禁再度紧张起来:今天真的不会有任何意外吗? 儿子虽然在人情世故上差得不是一星半点,但脑子真的挺聪明啊。 第76章、怕他搞事,又怕他没搞事 皇帝真正学习知识的场合,其实并非经筵,而是日讲。 经筵的形式意义,远大于学习意义。 文华殿中,皇帝御座之前放了一张御案。 在这御案的前方几步处,是讲案。 朱厚熜到了文华殿中坐好之后,鸿胪寺的官员先把讲义放到了御案上。 “开始吧。”朱厚熜点了点头,鸣赞官就开始通传其他人进殿。 内阁大学士、六部尚书、都察院都御史、大理寺卿、通政使、鸿胪寺卿……大半朝廷高官都在这。 连暂署锦衣卫指挥使的骆安都来到了这里。 此刻,鸣赞官在朗声宣告着经筵的流程,有份参与的人都已在御案前方的两侧站好。 起居注官严嵩和刘龙准备就位了,黄锦这个内档司掌司今天倒不用记什么。 正常来说,经筵上的皇帝也只是安静听讲,不会涉任何其他政事。 如果天子不庄重、不注重仪态,讲官会立刻停止讲经,严肃地问一句:“为人君者,可不敬哉?” 理论上,皇帝在整个经筵过程里只需要说一句话。 那就是等经筵结束后,皇帝说一句:“先生吃酒”。 然后就是赐宴了。 所以厚照我堂哥不开经筵是有原因的。 经筵,就是用非常繁琐的利益、严肃庄重的气氛、有如朝圣一般的学习内容,让皇权表达对儒家、对礼法的敬重。 它所传递的信号,可比是不是继嗣敏感多了,这关系到天下读书人去考虑跟着你有没有肉吃。 经筵讲义是经过内阁审批的。 两个讲官,站左边的杨廷和负责讲四书,站右边的石珤负责讲历史。 在他们两人身旁,分别是杨慎与张璧这两個展书官。 杨廷和先开始,杨慎会负责展开书案上的讲义,用铜尺压平,以方便杨廷和使用。 等杨廷和讲完,他和杨慎会退回原位,换石珤和张璧上前。 流程通报结束后,经筵正式开始。 从朱厚熜到这里,到其后的通传入内陛见皇帝,再到随后宣读经筵流程,全程都很安静,没有一人开口说话、发出什么不雅的声音。 漫长的经验过程里,谁要是没有提前清理好肠胃给经筵增添了一些气氛,那可就基本告别远大前程了。 经筵的严肃、神圣性一览无余。 “臣今日为陛下进讲的,是《中庸》二十七章的圣人之道。” 第一个讲官杨廷和上前开始了,杨慎早已为他翻开了讲义压平。 他讲的是“大哉圣人之道,洋洋乎,发育万物,峻极于天,优优大哉,礼仪三百,威仪三千,待其人而后行。” 从一句引申开,其后便是洋洋洒洒的近千字。 杨廷和一直用洪亮而标准的官话讲着,语速缓慢而庄重。 他也同时观察着皇帝的反应。 怀揣不安心情观察皇帝的,自然不止杨廷和一个。 现在的严嵩对于皇帝的心情很复杂。 之前在法统问题上那么咄咄逼人的皇帝,今天在经筵上完全是个敬礼好学的少年天子。 这些都还好,严嵩只是在内心里纠结咆哮:说好的日讲起居注官呢?我的日讲呢? 昨天之后,严嵩已经百分百确信:陛下能赢! 有那一份沉着冷静和大局观,在第一次朝会这个最好的时机上展示过手腕、口才和气魄之后又懂得收敛的皇帝,今后的朝堂必定只能围绕在他左右。 经筵开了,日讲什么时候开始? “……伏惟皇上以圣人之资,传圣人之道,居行道之位,而操参天地赞化育之权,复隆古之太平,除异端之末学,正有望于今日之盛也。臣等不胜至愿。” 直到许久之后,杨廷和讲到这里就结束了,带着点心里的凛然行礼退回讲案左边。 “谨受教。”朱厚熜只说了这么一句。 恢复远古时的太平景象,摒除儒家或者说如今盛行的理学之外的异端末学。 这就是杨廷和讲这篇东西希望他做的。 朱厚熜在听,也只是在听。 石珤上前了,杨廷和安静下来看着朱厚熜。 就今天经筵的表现来看,皇帝……完美无缺。 认真严肃的学习姿态! 他竟然没有搞事! 一直到石珤也已经讲完了,朱厚熜仍旧没有搞事。 既没有中途不耐烦,也没有开口问什么。 纯纯就是认真地被填鸭。 “先生吃酒。” 随着这句话被说出,赐宴开始,正儿八经的经筵主要环节到这里就结束了。 皇帝已经起驾回宫,杨廷和与毛纪互望了一眼,又和梁储、蒋冕等人交换了眼神。 平静得让他们不适应。 文华殿外左顺门旁,其他翰林学士及官员们心里有一点点小失落:皇帝今天没有拔擢什么人。 朝堂重臣的小圈子之间,梁储和善地笑起来:“陛下向学之心甚笃,这是好事。” 看,贤明的名声又多了一个证据。 他与杨廷和等人交换的眼神里还有一个意思:日精门之灾,似乎就像没发生过一样,何等的定力? 杨廷和心里说不出来的感觉。 皇帝遵守经筵的礼法束缚,就代表着遵守本朝所推崇的礼制系统。 难道正如那边朝会上说的,他非常清楚自己肩负着维护礼制、维护这山下位序中诸人荣华富贵的重任,所以并不是像正德皇帝那样? 当然,哪怕正德皇帝开始时也不会在经筵上表达什么不满,他只是事后针对某些人,后来干脆不开经筵了。 杨廷和应激反应又来了。 怕他搞事,又怕他没搞事! 他杨廷和今天打好了无数腹稿,结果一样都没用上,皇帝就这么平平无奇地上完了经筵的课程。 这还是那天对礼制大发谬论的天子吗? 又或者是昨天群臣在钱宁、江彬籍没家资安排上臣服圣意之后才如此? 君心莫测。 回到乾清宫的朱厚熜心里默默哼着“该配合你演出的我尽力在表演”,一边换着衣服。 越大的领导,越多表面上的场合。 这一点朱厚熜是懂的。 经筵代表着什么,周诏和袁宗皋都跟他讲过。 朱厚熜如果在经筵上表现得离经叛道,那会触及这时代最本质的问题:天下那一个个读四书五经遵礼法教诲的文人,你是不是要把他们往上走的路挖断掉。 时代就是这样的时代,朱厚熜确实还得靠这些人办事。 知识垄断的打破,思想的改变,都是以数十年乃至百年为单位的。 何况,多从经筵上了解他们的思维方式和学问依据,是好事。 他要想在经筵上搞什么事,也不会是现在。 也不知道王守仁还要多久进京。 参加经筵的大臣们在那边享受赐宴:按规矩,这赐宴还可以打包东西回去给家人分享。 这是弟子向“师尊”的供奉之礼。 而朱厚熜已经在看昨天积压的、今天新呈过来的奏疏,看到王琼奏请复用孙交,朱厚熜脸上露出一丝古怪。 他转头问了一句:“这些天有哪些人去王琼府上投帖拜见过?” “……奴婢这就去问一问。” 被仓促问起的张佐顿时一激灵,颤声告罪。 朱厚熜不以为意:“连日事多,你跟骆安都需要时间把厂卫理顺,不清楚就立刻去问是对的。查一查在京诸臣行状,重点是看潜邸旧臣有哪些这几天去见过王琼。” 尽管有魏彬张永他们的配合,张佐、骆安这两个新人想短时间内把内外都稳稳拿捏住,那并不容易。 厂卫那边的消息要汇总,目前还兼掌着厂卫的司礼监太监与张佐之间也需要磨合。 皇帝会着重关注哪些事情,除了每日的呈报,张佐也需要时间去分清要害。 最主要的是,他需要有那个好脑子,把其他没写进呈报里的次要事情都记住,以备皇帝随时问起。 之前受过敲打,现在又得到体谅的张佐心中激荡不已,赶紧行礼去办事了。 朱厚熜等他离开之后就问道:“黄锦,清萍,当年父皇和孙尚书之间的来往,特别是朕和孙家千金的事,知道的人多吗?” 第77章、夏言接旨 黄锦和朱清萍互望一眼。 “陛下,这事已经有六七年了。要说献爷爷与孙尚书的往来,湖广安陆那边知道的人不少。”黄锦开口回答,“王府的秘密并不多。但若说的是当时献爷爷想和孙尚书结亲的事……知道的应该只有袁公和当时的张长史,另外就是我们这些侍奉一旁的奴婢了。” 朱厚熜也只是略微疑惑,闻言就笑了笑:“有其他人知道也不奇怪。” 他只是深思起王琼奏请起复孙交的用心。 所以说皇帝确实是个很伤神的职业,尤其是对于想有为的皇帝来说,什么事都得深思一下。 被烤过一次之后,朱厚熜也不能不凡事再多想一些了。 孙交当时致仕回乡,兴王朱佑杬是很敬重他的,还把王府赐田中靠近孙交旧宅的一块赠给了孙交。 那时候孙交已经不是在朝为官的状态了,朱佑杬与他交往起来也没多大心理压力。 最主要的是,朱佑杬曾想聘孙交的小女儿为世子妃。 那时候还只是个如花似玉的小女孩,朱佑杬是见过的。 但被孙交拒绝了。 朱佑杬也没办法,随后两人各有顾忌心结,来往倒不像最初那年余那么紧密。 现在王琼奏请起复孙交,当然了,奏疏里还提到了另外几个正德年间被罢黜的臣子。 朱厚熜想了想就批了個准。 也不知道如今那个小姑娘长成什么模样了,这大大的后宫,明年就会开始充实起来了。 但孙交这样高品级的文官,他的女儿能入宫?这可是会大大破例的。 也可能会很有趣。 朱厚熜心里想着这些微笑着,再打开另一封奏疏后,朱厚熜更加失笑起来。 今天就有人开始上书弹劾张鹤龄、张延龄,这些人恐怕只是投机的。 张家兄弟造的孽、身上沾的黑,那真是随口就能提出几件。 聪明人不少,但更聪明的都知道,此时此刻不是办这两人的时机。日精门火灾刚发生,说了是内侍无心之失,转头又立刻办了太后的亲弟,那不是欲盖弥彰吗? 留中了。 再打开一封奏疏,朱厚熜认真了起来。 夏言,《请实边储以防虏患疏》。 言官被大批贬官为民之后,这还是言官中第一个上疏奏事献策的。 夏言这个名字,早就和想不明白的严嵩一样简在帝心了。 才看了几行,朱厚熜就说道:“黄锦,把内档司那边抄录的夏言档案拿过来。” 黄锦立刻去了乾清门旁边的罩房,内档司就设在那边。 好在是西边的罩房,不是东边被烧毁了一间半的。 朱厚熜并不是不熟悉夏言:一些重要人物的档案履历,他都看过了。 他现在要比对的,是夏言这封奏疏的风格。 打开黄锦拿回来的夏言档案看过之后,朱厚熜不禁心里啧啧有声。 不愧是在历史上声名赫赫的名臣啊,这封新奏疏的风格,明显与之前的措辞不同。 朱厚熜已经在群臣面前露过脸了,这么多天之后,当时行殿里的话、谢笺中的言辞也至少都传到了一些臣子耳中。 去郭勋那里让张佐告诉他不看措辞、只看内容,夏言这封奏疏就是这样的风格:朴实、简练。 他提了关于很多安稳边镇的建议,其中最重要的两点,一是建议被召请还朝的杨一清再度总制三边,二是以选练十五万京营会抽调大量边军精锐为由建议京营募兵。 朱厚熜关于杨一清的想法没对谁说过,能猜出他心意的自然不少,但有人出来举荐是不一样的。 最近这些天朝堂安静下来了,天子也不想在内阁中把杨一清、费宏都塞进去,让水更浑吧?许多事还没理清呢。 夏言在奏疏里还实话实说了:眼下朝堂需要的是稳,瓦剌的探子绝不会少。若是重臣在朝中斗得不可开交,边患立起。而杨一清去总制三边,才能让重设三大营和裁撤冒滥等诸多事宜没有后顾之忧地推行下去。 对夏言的这个提议,内阁那边的票拟自然是赞成的。 而奏疏中,又算借着实边储的名义,能把钱宁江彬籍没家资的安排里关于粮饷这一部分先堵住五军都督府的嘴,让他们在重设三大营这件事上少些筹码。 新的三大营选哪些边军将领来担任中层职位,杨一清这个文臣又能有话语权。 但夏言也不是没给勋臣武将好处:对于重设三大营一事,他也借着边患与此事相关联的地方,提出了由五军都督府先拿出下一步十五万编制中应选调京营的重要将领名单,防止届时边镇指挥层不稳。 统筹兼顾,早做安排。 五军都督府的勋臣们可借此事卖人情、笼络中底层将领,文臣那边兵部始终是把握着诠选资格的,又不可能由他们去掌兵,这事他们不抗拒。 一口气先把十五万满编的京营中高层先拉出个名单来! 定人事终究还是最重要的,至于新的三大营的钱粮,不是这封以“实边储”为名呈上来的奏疏的重点。 夏言在这封奏疏里所说的,可谓各方利益都端平了。四个阁臣一致希望杨一清这个猛人最好就去边镇呆着,勋臣武将可以提供十五万京营的中高层大名单,粮饷安排更多一些先供应九边也更贴近兵部的诉求,建议募兵更是猜透了皇帝的心思。 至于京营采用募兵制之后的粮饷怎么办,那就得再另行商议了。只要天子觉得这样更好,每年的例饷开支总归能谈好。 他只是想不到昨天乾清宫赐宴就把这笔钱商议妥了。 朱厚熜微笑起来问道:“这道奏疏什么时候递到通政司的?” 这时候张佐也已经回来了,闻言禀报道:“前夜,夏给事宅中书房的灯一直未灭,他是第一个到承天门外侯朝的。奏疏递到通政司时,日精门还没起火。” “勤心可嘉啊,只怕夏言现在正忐忑无比。”朱厚熜有点看乐子一般在奏疏上批着字,“传朕旨意去吏部,夏言奏事有功,着补兵科都给事之缺。其余空缺的言官,让内阁和吏部早些把建议人选呈上来。” 此时此刻的夏言,确实忐忑无比。 辛辛苦苦好几天,奏疏递早了啊! 日精门火一起,还怎么先更重视九边?当然是要以京营为重了! 左右逢源、各方照顾到,在这件事之前是持重、是就事论事、是谋虑周全。但现在,谁知道皇帝怎么想的? 熬了几个夜的夏言昨天晚上依旧没睡好,哪怕今天罢朝可以睡个懒觉。 六科廊值房里,张佐带着圣旨来了。 “夏言接旨!” 夏言惴惴不安地跪了下来。 第78章、潜力股们 兵科都给事! 夏言听完之后跪在地上热泪盈眶,声音颤抖:“臣夏言,领旨谢恩。臣必披肝沥胆,不负陛下厚望!” 六科左右给事中、给事中都是从七品,都给事也只是正七品罢了。 受限言官身份,它的品级就只能如此。 可一科都给事,这不是简单的升迁。 兵科言官,这下全在夏言麾下了。 这还不只。 寻常给事中,只能上疏言事。 但执掌一科的都给事,他夏言这个兵科都给事对于涉及军国大事的奏疏、旨意,今后有了封驳之权。 哪怕因为他奏疏中更加重视边镇的倾向,也没让皇帝猜疑他,反而给了他兵科都给事的任命。 这不是自己敢于上疏言事,陛下想立个榜样而已。 因为皇帝还给了他一个具体差遣:配合督促五军都督府与兵部在京官军的冒滥裁撤及重设三大营事务。 虽然不是由他领办,但这個监督的言官,分量不轻。 夏言感动,是因为自己在奏疏中所表现的才干被皇帝认可了。 边镇同样要重视,而京营之事,也让他这个兵科都给事具体参与。 郭勋立即毫不犹豫地去约见夏言:原本只是个小小言官,但眼下显然是入了皇帝法眼。能入皇帝法眼的,绝不可能在这件事上不明白皇帝要的是什么。 夏言不会不顾勋臣武将的利益,能在兵部与武臣之间调和好这件事的话,夏言下一步必定不只是升半品! 潜力股啊。 而皇宫那边,又有一封奏疏呈到了朱厚熜面前,所涉及的同样是潜力股。 沉默片刻之后,他随意吩咐了一句:“宣梁阁老。” 张佐心头一凛:“是。” 只宣梁储? 受过教训的他不再多嘴问。但他知道自己去了文渊阁那边后,杨廷和、蒋冕、毛纪一定会多想。 而自从陛下登基以来,这还是第一次单独召见一位阁臣。 梁储带着揣测来到了西暖阁,行礼之后得到了赐座,内心稍安。 “礼部呈奏殿试事宜时,还另呈上来一封奏疏。” 作为皇帝,朱厚熜对于殿试里策题及读卷官人选倒不想那么费力,交给他们办就行了,反正殿试只排名、不落榜。 策题如何,眼下贡生们当然会猜。这读卷官,至少掌握着将哪些人打在二甲、三甲的权力。 殿试为一科贡生排位次,从此究竟是何出身就定了下来。 送给皇帝的,一般也就是众人讨论可名列前十的人。 真有才干的,在他朱厚熜的朝堂里不会受那么多潜规则的束缚,因为出身就决定了上限。 殿试是相当严肃的,读卷官将设置十七人之多,无一不是进士出身。 现在袁宗皋会同翰林院把读卷官的人选奏了一些过来让朱厚熜钦点,还包括请皇帝安排定策题的事,让朱厚熜把梁储招来的却是一同送来的另一封奏疏。 梁储只听皇帝问道:“礼部主事奏贡生黄佐因毛澄特许违例应会试,王世芳为毛澄之婿,请奏是否革除贡生。这点小事,阁老们却票拟都没给就送到朕这里来了?” 梁储心里一咯噔,看了看皇帝之后就叹着气:“陛下,恕臣等惶恐。事涉毛澄,还是请陛下圣裁吧。” 事情确实很小,但这关系到皇帝对毛澄真正的态度。 内阁不给票拟就送了过来,确实是明明白白的试探。 梁储也知道了为什么是自己被召来。 黄佐怎么这么命苦? 他绝不相信皇帝这是不知道自己与黄佐乃是同乡,之前也有往来。 “阁老们看来是商量过了,那梁阁老是什么意见?” 现在听到皇帝问话,梁储立刻正色回答:“毛澄虽然愚钝迂腐,但这件事却没办错。倒是这礼部主事非要因毛澄之事牵连新科贡生,实属揣摩上意妄生事端。臣倒不瞒陛下,这黄佐是臣同乡后学,其人素有才名,去岁石邦彦主持会试时,实将黄佐列为榜首,可见其才。” 说罢就讲了讲黄佐科途的艰难,就是以那种讲趣事的口吻,但这个名字终究是被皇帝记在了心里。 “听上去还真是坎坷……既曾被列为榜首,那后来为何列为第十八了?” “纵只位列十八,也可以说是毛澄为国不遗贤才了。” 会试主考的内情何其复杂?又不是真正决定出身的排名,黄佐能名列其间就够了,梁储用不着对其中过程多说什么。 重要的还是皇帝之前拿毛澄立威,有多少是出于真的愤怒、有多少只是手段。 这个威,还会不会继续立下去? 朱厚熜深深地看了梁储一眼:“想不到这黄佐此前运道这么不好,那这回倒要看看这黄佐能登上哪一甲了。至于王世芳,也让他考吧。” 皇帝越不计前嫌,毛澄岂非越显得尴尬? 子弟门生仍有出仕,毛家不会倒。可若是将来他们凭借士绅地位涉及到什么田产、贪贿纷争,那又是好利用的借口。 梁储登时离座跪拜:“陛下圣明,天下学子都将感佩陛下胸襟!” 朱厚熜只是摆了摆手:“昨天朕都说了是君臣一心互相体恤,何须仍然如此试探?都把心放下来,朕只查了家底,何时想过翻旧账?朕除了在明法统一事上动了些干戈,这段时日以来莫非还让诸位阁老惴惴不安?” 面对皇帝的这句诘问,梁储只能回以尬笑。 开局那么刺激,你觉得呢?有人不忠还去跑步的你,差点被火烤了又平静如常的你,对礼法那样理解又在经筵上乖乖的你。 已经领教了手段的大家,更觉得君心难测了呢。 朱厚熜说破了他们的用意,叫他来却是为了另一件事:“这些天礼部忙着筹备为皇兄上尊谥之仪,朕忽然想起孝庙曾追赠于少保为特进光禄大夫、柱国、太傅,追谥肃愍。这谥号,实不足彰于公一生功绩。朕初登大宝,有意再追美谥上慰英灵。孝庙当时不方便做彻底的事,我这个侄儿来做吧。” 梁储愣了愣:“这事……陛下是决意要做吗?” 皇帝要为于谦再度平反吗? 梁储不信他不明白这其中的敏感。 他老迈的大脑也在飞速地运转:鬼才信你是之前就想的这件事,现在日精门之灾刚刚过去,你想这件事是要干什么? 于谦挽救了大明,夺门之变他却没有阻止,然后又被英宗冤杀。宪宗是英宗之子,他不便翻案彻底;孝庙是英宗之孙,他追谥过于谦,其实也是一种平反。 涉及到的是英宗和景帝这一对兄弟,而皇帝的决定代表着皇权的态度。 这件事与有人想蓄意刺驾谋逆又有什么关系? 朱厚熜点了点头:“朕意已决。在朕看来,于公配得上忠武这个美谥。朕要晓谕天下,望百官皆以于公为楷模。除此之外,朕以为以于公之功绩,当配享太庙。这事牵连甚广,朕想让阁老们先商议一下怎么办。” 梁储听到“忠武”这个谥号时,心头难以言喻地羡慕起来。 忠武啊!诸葛亮的谥号! 而听到配享太庙时,梁储更是浑身都起了一身老鸡皮疙瘩。 他一下子就懂了,颤颤巍巍地问道:“配……配享太庙?” 朱厚熜笑了起来:“怎么?不合旧制?” 第79章、太庙的诱惑 哪里是不合旧制? 梁储现在的反应,可不是反对,而是激动,随后又多了一丝黯然。 他太老了,他已经没这个机会了。 他也没有任何值得大书特书的不世之功。 从仁宗有追赠先例之后,再没有臣子被追赠配享太庙。 而从开国至今,从没有一个文臣配享太庙,全是勋臣! 姚广孝,他算文臣吗? 现在,皇帝竟然要给于谦追谥忠武,让他配享太庙! 百分百纯正的文臣! 还有一个问题:他陪祀谁? 英宗?还是……没能入庙的景帝?那景帝要不要称宗入庙? 陛下提起这件事,有没有为献皇帝称宗附庙的意图?是不是又想揉在一起办? 梁储心头涌起滔天巨浪,问出了这些问题,只不过问是不是陪祀英宗。 “朕知道这里面有许多事要议。”朱厚熜明白地说道,“景帝昔年力挽狂澜,理应称宗入庙,但这事不急。先为于少保追谥,配享太庙之事,嘉靖元年后再议。” 虽然朱祁钰本人脑子有点一塌糊涂,但终归是帮大明度过了一個至暗时刻,确确实实在位了数年,太庙里该有他的位置。 至于让于谦陪祀堡宗?那朱厚熜会想抽自己大嘴巴子。 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跟他说:“明年,也只议景帝入庙和于忠武公陪祀一事。” 梁储心头松了松,但这仍旧是令人难以想象的、拥有庞大象征意义的事件。 首次经筵,和这件事,哪个的象征意义更大? 为什么只是先跟他一个人说? 梁储懂了,皇帝这是希望他提出来! 先只提追谥于谦一事,给忠武这个谥号的功绩自然要留给皇帝,用来收拢天下文人的心。 但事情会一个阶段一个阶段地办下去,不断提高规格。 袁宗皋办完了眼前上尊谥和尊号、殿试这两桩事后必然入阁,明年景帝入庙、于谦陪祀的事,功劳又是新任礼部尚书的。 而现在梁储知道了皇帝的心意,在随后的一系列争论中,可操作的余地太大了! 为于谦再度平反,让景帝得到应有的地位,让这一对命运联系在一起的君臣都进入太庙享受香火……他梁储在随后的文臣中间、在青史上会是什么样的地位和影响力? 要效忠!要帮皇帝提拔他想要的忠臣! 夏言的任命就是信号! “臣……”他激动起来,“臣明白了。今日经筵之上陛下向学之心,今日陛下不计前嫌降恩王世芳、黄佐之意,明日陛下欲得天下英才再开盛世之志,臣虽老迈,必尽全力!” 朱厚熜笑着看他走了出去。 信号将会给出去。 仁宗之后已经近百年了,太庙的大门再次向大臣敞开,不是让他们进去祭祀,而是陪祀。 有没有勋臣武将会为这个目标拼命? 有没有文臣能像于谦那样公忠体国? 大礼议是不用再议了,但在这个时代,宗庙自有它的意义。 初登帝位的少年天子用一个谥号、一个牌位,就能给出让文武百官最为抓狂的至高目标! 最主要的不是于谦这个已经故去的人终于又得到什么,而是将来。 他朱厚熜百年后,身边陪祀的又会是谁? …… 首先,只是梁储的家仆到了客栈,告诉黄佐安心备考。 黄佐泪流满面,高呼皇帝圣明。 他哭是有原因的:这下皇帝也知道他是个能搞丢路引的人了! 要不然哪里会多这一道坎坷! 什么粗心的人会把自己陷入到这种境地? 然后,次日的朝会上,梁储出列请为于谦再追美谥,礼部尚书袁宗皋也出列共倡。 文臣班列前方,杨廷和瞳仁收缩嘴巴张大,失态不已地看向了梁储与袁宗皋,随后才看向朱厚熜。 勋臣班列当中,许多人摸不着头脑,有些大聪明更是睁大了眼睛:这帮人又在搞什么事?又想学毛澄? 直到看见文臣们集体震惊,他们这才感觉有点不对劲。 新任的都察院右佥都御史解昌杰看着袁宗皋眼里满是羡慕,还有极力压制着的不甘:这件事,他解昌杰之前竟不知分毫! 如果没有皇帝的首肯,袁宗皋怎么可能出来共倡这件事? 【正德十六年五月甲寅,大学士梁储、礼部尚书袁宗皋共倡为于公谦再追美谥……】 书法一向了得的严嵩这几行字落笔不稳,字迹显示了他不平静的内心。 为什么?为什么日讲起居注官还不能履行日讲之职、陪侍左右?为什么皇帝召见阁臣,不宣起居注官旁听记录? 震惊到宕机的刘龙还在紧张地看着皇帝的反应,严嵩的脑中已经以极快的速度开始分析。 藩王继统、大礼之争、日精门之灾、经筵、于谦的文臣身份、首次单独召见阁臣、袁宗皋共倡…… 就在包括杨廷和在内的诸多人全都呆着时,严嵩搁下了笔从起居注案桌后站了起来走到御前。 正式之极地跪下之后,他哽咽又中气十足地喊道:“于公伟绩,世人皆知。沉冤多年,宪庙、孝庙亦怜之。肃愍之谥,终难表其清白一生。今幸有圣天子在位,臣严嵩,叩请陛下准粱阁老和大宗伯奏,则圣君襟怀四海感佩,忠臣清名万世流芳,此必千古佳话!” 抬起头时,眼泪已经滑落到脸颊,仿佛他就是于谦的头号铁粉。 朱厚熜感觉怪怪的:“奸贼”严嵩竟这么正义。 但很明显,这个人精已经想清楚了是怎么回事。 杨廷和只是太过于震惊,所以才被自己这个门生抢了先。 他看着皇帝心里酸酸的。 昨天梁储被单独召见,原来是因为这件事。 这不应该是他这个首辅、文臣领袖领衔去做的事吗? 哦不对,按顺序严格来说,梁储是首辅,谁让当时是首辅的杨廷和先丁忧了呢? 杨廷和其实不需要功劳了,可是带头为于谦正名,青史上是多大一个美名啊! 但先前反对过皇帝继统不继嗣的他,实在没敢想过追谥于谦这一招。 太敏感了。 日精门之灾后,只是不掀风浪是不够的,还要有更多的动作,皇帝竟懂得这一点。 而他的动作,竟是追谥公忠体国、身陷两代帝王之间是非争议的于谦! 被一把火烧着帝位根基的皇帝,亮出了所有人都不敢想的一招。 老好人梁储和潜邸旧臣袁宗皋,得到了这份可遇不可求的功绩。 “臣杨廷和……” “臣夏言……” “臣解昌杰……” 勋臣武将们目瞪口呆地看着所有文臣全部争先恐后地站出来请皇帝同意。 陛下你看,他们又在逼宫! 朱厚熜看着郭勋这些人期待又忐忑的眼神,只能心里长长叹了一口气:铁憨憨们。 就没一个人看懂现在是什么情况吗? 也就骆安这个新贵看到袁宗皋和解昌杰都出来了,第一个从武臣那边出列跪了下来:“于公保家卫国、功不可没,臣骆安同请!” 郭勋终于理解了一点点,赶紧跟随其后。 西角门内外,除了陛见时,还没有这样所有人都为了同一件事跪下来请求过。 这就是于谦啊。 “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朱厚熜怀缅地念完于谦这首《石灰吟》,随后铿锵地说道:“朕亦敬仰于公久矣!众卿之请,准!” “陛下圣明!”由衷的声音一直传到午门外的六科廊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谁能反对这种事呢?那是要被戳脊梁骨的。 凭自己本事爬到这御前的每一个人都明白,这件事是皇帝先首肯的。 现在皇帝竟然主动去碰了这个问题,群臣跪在那里只能不断在心里感慨:陛下这一招,真的是精妙绝伦。 他对礼法的“叛逆”,竟然会成为优势,竟然再次用起了这个武器。 冒着会被人指责对英宗不敬,对宪宗为于谦平凡态度不够彻底、孝宗给的谥号不够好的议论,让梁储和袁宗皋提出了这件事。 但这次用得真好。 忠臣一世身后名啊。在这殿试前夕,天下士子之心将因此归附多少? 日精门之灾后,朝堂衮衮诸公又得以确认了皇帝的胸襟。 真的不追究这桩事情了,只要是忠臣,皇帝就欣赏。 大不敬一点去想,若真有谁夺他朱厚熜门的那一天,只要是忠心为国之臣,在这位嘉靖帝眼中都是一等一的好臣子。 安心把心思用在国事上吧。 谁出的主意? 袁宗皋? 不……现在越来越多的人不这么想了,他们暗暗抬头看了看御座上的皇帝。 朱厚熜微笑着,情绪稳定。 让太庙的诱惑一步步酝酿吧。 一个谥号、一个牌位罢了。 至于嘉靖的尊长英宗,那是什么猪,将来要在太庙里骑在朕上面? 不急,日子还很长。 又一桩大功绩交到了袁宗皋手上。 但首倡的是梁储。 以七十七高龄远赴安陆迎立,在良乡力排众议决定让嗣君先到城外行殿,第一次朝会帮皇帝立规矩,在朝堂不可能再呆多久的梁储迎来了他此生最高光的一刻。 严嵩激动地续写下去:【嵩情难自禁,停笔叩请,而后群臣共请,上嘉纳之。】 千百年后,史书上他们都能“蹭到于谦的热度”。 而朝会之后,举京沸腾! 第80章、记者严嵩的采访攻略 在这个关口为于谦再追美谥,信息量过于爆炸。 于谦身死之后自不必说,宪宗为他平反时,也不好直接去说自己父亲的不是,只是用赦免了于谦儿子于冕、赐职、归还田产、为于谦赐祭奠等方式。 弘治二年,朱佑樘才又追赠于谦为特进光禄大夫、柱国、太傅,追谥肃愍。 在汉代时,只有三公、侯爵才有资格获得谥号。唐宋时,职官三品以上、散官二品以上,有这个资格。 到了明朝,已经扩大到了有一定名望的人都能有。 追谥又不同于本谥,那都是出于圣意,是来自皇权的认可。 宋代之后,文臣最高谥是文正,武将最高谥号是武忠。 还有一类叫通谥,那是给能文能武的臣子的。先有诸葛亮,后有郭子仪,而本朝靖难第一功臣张玉,后来也被追谥忠武。 肃愍呢? 刚德克就曰肃;执心决断曰肃;威德克就曰肃;正己摄下曰肃…… 在国遭忧曰愍;使民悲伤曰愍;佐国逢难曰愍;危身奉上曰愍…… 这谥号不能说差,但真的配不上于谦。 皇帝首肯了要为于谦再追美谥的消息传出后,有不少贡生还真的热泪盈眶,齐呼圣明。 顺带着,马上就要开始的殿试都顾不得了,不少人都聚在一起热议礼部会给于谦追谥什么,该追谥什么。 “某以为,于公能文能武,当追谥忠肃!” “谬矣谬矣,这忠字,只怕让陛下难办!景帝灵前,于公可言忠否?” “那文成如何?安民立政,于公力挽狂澜,当得此号。” “不才以为当谥文定……” 一群贡生就这么凑在酒楼里引经据典掉书袋,兴致高昂地讨论着。 酒楼老板听着什么英宗、景帝、宪庙、孝庙,心里害怕极了,眼睛时不时地看着门里门外,不知道哪里就坐着锦衣卫和东厂番子。 但这些都是贡生,过些天后就都有进士出身了,比举人老爷还要高! 能赶走吗? 不行啊! 真令人头秃。 翰林院里,这些贡生前辈之中的佼佼者们也在议论,水平也自然更高。 “还记得五年前吗?西崖公弥留之际,杨应宁前去探视,说内阁商议要为西崖公定谥文正,西崖公竟忽然能下床叩谢了。其时有诗传出:文正从来谥范王,如今文正却难当。大风吹倒梧桐树,自有旁人说短长。” 说的人语带调笑,但其中羡慕之意也溢于言表。 能让李东阳在弥留之际回光返照跳下床来激动得磕头感谢,这就是一个顶级美谥的威力。 刘瑾当权时李东阳伴食宰相的讥讽,似乎就能在这個谥号的光辉之下如阴影一般被驱散。 但他们水平高的地方在于,并不是只看到皇帝此举对于文人的刺激作用。 于谦为什么威力这么大?因为他是文臣身份,却又有不世军功,还与皇帝眼下最关注的京营有难以绕开的渊源。 其忠,耐人寻味。其廉,无从指摘。其能其才,则世有公论。 他人生的高光时刻与结局,又与藩王身份继统的景帝密不可分。 而这次,竟是梁储首倡,并非杨廷和,这对于当下朝堂格局来说又意味着什么? 如今仅仅只是要再次为于谦追谥的事传出来,各处就炸锅了。 严嵩听他们议论着,却走到了刘龙身边:“舜卿,你我一同去拜会一下粱阁老可好?” “去拜会粱阁老?”刘龙有点呆,“所为何事?” 严嵩笑着压低了声音:“你我都是起居注官啊。昨天陛下召见粱阁老没有宣你我在旁,起居注上岂非会漏了一段?” 刘龙犹豫了:“这……既然陛下没有宣诏,恐怕事涉军国机密……” “那将来若有内阁会议,无一不是军国机密,起居注官难道不列席?”严嵩却很严肃,“陛下和粱阁老愿不愿说,你我可以不强求。但尽不尽职,那却不同。” 刘龙想起女儿传达的崔元意见,勉强笑笑就说道:“既然如此,那惟中先去问问便好。” 从陛下第一次视朝到今天,这段日子实在太刺激了。崔元说得没错,陛下身边就是深不见底的漩涡。 让他去记的他就硬着头皮去记,没让他去的……刘龙还记得大朝会时严嵩多了一句嘴,他就必须一起跟着去乾清宫的恐怖。 今天严嵩又第一个跳出来叩请陛下准梁储和袁宗皋的奏请,这里的水感觉非常深! 刘龙认为要离严嵩远一点! 他自己只记一笔皇帝单独召见过梁储就行。 严嵩深深地看了看刘龙一眼:“也好,那就由我先去探一探。” 这件事,绝对不可能只是为于谦追谥这么简单。 涉及到景帝,陛下难道觉得他现在法统已经够稳了,可以忽略天下人借古喻今了? 以这位陛下已经展露出来过的心性手腕,自然只是拿前人的是非恩怨作为工具! 有公事的名义,严嵩见到了梁储。 文渊阁的一个小偏厅里,梁储眼神深邃地看着严嵩。 来探问当日单独奏对内容可否记入起居注是假,杨廷和这个门生想探探天子对于于谦追谥及可能后续的口风是真。 是杨廷和安排他来的吗? 他是事先毫不知情的群臣中最先一个反应过来,借于谦之名向陛下表忠的人。 这个江西老表恐怕已经敏锐地意识到了:皇帝下一阶段最重要的一个举动应该是以此为线索,这么敏感的一件事,绝不可能只是再追美谥那么简单。 记录起居注的记者严嵩开始了采访。 “大学士,陛下虽复设日讲起居注官,如今日讲未开,下官与刘舜卿也不得日侍左右。然职责所在,下官既蒙恩担任起居注官,惟愿为将来修史留下一份详尽起居注,以全陛下贤名,阁老勿怪下官唐突。” 严嵩讲完了自己的为难,对今天来“采访”树了一面旗帜,随后才问道:“不知当日大学士面见陛下过程,可能讲予下官听?” 梁储笑了起来:“自无不可言。陛下召见,乃是为了礼部主事奏请革除王世芳、黄佐贡生出身一事。此事涉及毛澄,阁臣们虽都认为不必牵连无辜,但终须陛下圣裁。” 严嵩要听的可不是这个,但他还是恭敬地点了点头:“陛下宽仁惜才,此事千百年后必是一桩美谈。想必其时陛下当有一番论断?” 梁储点了点头,喊着笑意说道:“陛下说了,君臣之间何须如此试探?” 已过四十的严嵩略微尴尬地笑了笑,像个刚刚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被戳破了心事一般。 四十来岁了,真这么腼腆吗? “陛下胸襟,下官钦佩。对阁臣的信重,可见一斑。一笔朱批的事,陛下又单独只召见了大学士,更是对大学士的信重。” 严嵩先拍了拍马屁,梁储都暗示他不要试探了,但严嵩还是借“一笔朱批何必要单独召见你”这样的暗示在试探着,还有没有别的事? 虽然是以记在起居注里的名义,但他又不能对大学士穷追查问,那不是审犯人吗? 梁储感慨着严嵩的圆滑,笑着摆了摆手:“哪里是信重?我与黄佐乃是同乡,听闻是为此事召见我,还不安了片刻呢。” 比圆滑,老夫会输给你? 老夫就是因为这事被召见的! 我跟黄佐是同乡,陛下想看我会不会为他求情,然后现在陛下允许他考了,伱猜这是陛下不计较毛澄,还是陛下卖给我的人情? “原来如此。”严嵩拱了拱手,“阁老高义,为国举才不避嫌,黄佐、王世芳等必感念于心。大学士们拿不准的主意,阁老面见过陛下之后,陛下就准了。下官说陛下信重大学士,那却不假。下官听闻黄佐科途坎坷,下官也是一路走来的,有贵人贤臣在朝让他少受些坎坷,那份感恩之心下官是能感同身受的。” 语气正义,言辞自然,眼神清澈。 聪明的读书人,哪能说“阁老您能不能也举举我?” 但资深阁老已经听懂了。 梁储感慨不已:首倡追谥于谦,在当下的好处这不就已经来了? 第81章、真相只有一个 “贵人哪里谈得上,贤臣嘛……身后名谁说得准呢?” 梁储听着严嵩给出的暗示,心想这小子将来应该很能爬。 可以相信他吗? 微微顿了顿之后,他就意味深长地像是继续感慨:“于公故去已逾甲子,总算能拨开云雾见青天。” 最后几个字却说得缓慢而郑重。 小子,就看你能不能懂了。 老夫只能说这么多。 再说了,要想从这件事里取功,你必然只有最终与杨廷和决裂一途! 偏厅里,严嵩只看了他的眼睛片刻,立刻就离座行了个大礼:“下官谨代于公,代天下有志忠君为国的读书人,敬拜大学士首请陛下追谥于公之功。” 梁储心里感慨的不得了。 杨廷和,你学生就在这隔壁呢,你有没有在听墙根? 这个严嵩……厉害啊!他连黄佐科途坎坷都已经关注到了! 这大礼行得多么正义凛然?是为了于谦被追谥的事。 但是他严嵩毕竟是跪在了梁储面前。 他想求的,是什么机会?一开头说的日讲和起居注官日侍左右? 不……他真的听懂了。 …… 刘龙还好没来,不然这波高端局,他一定显得太呆萌。 谜语人之间的交流结束,往翰林院回去路上的严嵩激动得忍不住热血沸腾。 果然如此!果然不只追谥这么简单! 拨开云雾见青天。 什么是天?大明头上只有一片天,那就是皇上! 于谦拨开云雾见青天,仅仅是只沉冤昭雪、肃愍谥号再上一個台阶吗? 不,青是什么颜色? 铜胎掐丝珐琅,皇宫御用,景泰蓝! 于谦要见景帝? 什么样的情形,会让景帝和于谦这一对恩怨非凡的君臣能坦然相对? 真相只有一个:称宗入庙,忠臣陪祀! 一个借臣子六十余年后沉冤得雪的机会入了宗庙,一个因忠心为国得以配享太庙,他们的身后名都将拨开云雾见青天。 追谥只是开始! 梁储已经老了,他现在要考虑身后名。他的身后名,是要有人像杨一清一样去告诉李东阳:我们准备给你“文正”的谥号。 黄佐是他的同乡后进,但黄佐还太年轻。 做了多年老好人的梁储,不像杨廷和那样有毛纪这样的人簇拥左右。 他梁储的黑点还不少! 现在梁储把这个不得了的信息暗示给了严嵩,接下来严嵩该怎么做? 想办法,尽快地、默契地立功,在梁储政治生涯末端的帮助下往上爬! 可这件事很难做到啊。 要得到何等美谥,才足以配享太庙? 将来还想借这件事往上爬,那就只剩下为景帝正名。但那该要何等的勇气才能站出来,那完全不像追谥于谦这样毫无阻力啊。 那是要皇帝去悖逆他的亲生曾祖英宗,那会面临不知道多少恪守礼法的重臣围攻。 这天回到了家里,严嵩就一直坐立难安。 书房里的谥法、史书旧例被他翻了一遍又一遍,皇帝要通过这件事达到什么目的被他揣摩了一遍又一遍。 明白了大臣配享太庙盛况即将再现的严嵩,已经比很多人赢了太多。 可这事断然不可能今年去做。 要不然,难道将来的史书上记载:正德十六年,景帝称宗入庙,于谦陪祀配享? 嘉靖元年,岂不美哉? 所以那件事不急,现在的功劳只集中在追谥上。 规格一定要高!一定要把英宗功过、景帝遗憾的气氛渲染起来,一定要把对于谦的唏嘘造起势来! 陛下既然首肯了这件事,就不怕别人议论英宗景帝当年事。 越是议论,重设三大营的事只会推得更快。 如今帝位隐忧仍在,陛下的忠臣在哪里?能陪着陛下创出不世功业、将来能配享太庙的能臣在哪里? 严嵩想着夏言那个同乡、杨廷和这个座师、梁储…… “爹,您怎么一直走来走去?又出什么大事了吗?” 严世蕃手里拿着一卷书到了书房。 “……可是读到了疑难之处?” 严嵩习惯了儿子会拿经卷来请教,暂时放下心事坐到了椅子上。 喝着茶,只听儿子说道:“今天先生很有兴致,授课前讲了陛下要追谥于少保的事。爹,这事爹有没有立功之处?” 严嵩啼笑皆非,揉着他的脑袋就说道:“你操心这些做什么?先专心功课就是!” “功课儿子早就做好了!”严世蕃骄傲地挺起小胸膛,眼里亮亮的,“这件事会不会又吵架,要是吵架就好了。” “……吵架怎么就好了?” “之前爹不是说陛下很厉害吗?陛下总会赢的,爹您就可以帮陛下啊!” 严嵩头都是大的:“人小鬼大,伱手里拿的什么书?” 听他进来就是说这些闲话,严嵩哪里会跟儿子继续说这些朝堂里的弯弯绕绕? “苏明允编的《谥法》。” 严嵩一脸无语,眼睛都瞪大了些:“你看这个做什么?《论语》你读完了爹知道,《孟子》呢?《大学》呢?” 屁大点孩子,看什么《谥法》?虽然知道是为什么,但你老子我心里有点膈应! “大家都在聊于少保谥号的事,明天肯定还会聊,儿子可不想输!”严世蕃兴致勃勃地拿着书递过去,“爹您觉得陛下最后会给于少保什么谥号?儿子先背下来,回头让他们大吃一惊!” 果然……严嵩想象着社学里连童生都不是的一群小孩子聊这个就觉得离谱:“你们怎么会聊这个?先生也不管管?” “陛下要重设三大营,以后肯定要打仗啊,于少保打仗那么厉害。大家都觉得,于少保像岳武穆一样厉害,又冤死了。” 严嵩一时无言以对。 都是些孩子,确实喜欢舞刀弄枪之事。儿子现在去读的社学里都是官宦子弟,耳濡目染知道些朝廷动向也正常。 就是没想到聘的那个老举人先生会对孩子聊这些,可见于谦追谥一事确实已经让读书人都难以抑制感慨。 “是不是武穆?儿子已经背了武穆这两个字的意思。” 严世蕃就是来确认这件事的,回头好在小伙伴当中吹牛逼。 在做好功课有理有据地吹牛逼这件事上,他是认真的。 如果他老子的官越做越大,那他也会越来越牛逼。就算现在还不能做到很大,但如果能猜中最后定下来的谥号,那也是他爹有本事、有前途的表现。 我独眼庆儿现在只能靠拼爹。 严嵩沉默着。 什么样的谥号将来够资格买入太庙? 被孩子们觉得会像岳飞这个武将一样追谥武穆? 不,于谦是个文臣。 重设三大营、之前议大礼对文官的伤害、梁储被单独召见…… 严世蕃看父亲进入了沉思中,也不出声打扰。 他爹也怕他在社学里受委屈。功课盯得紧,希望他多受先生表扬。平常问什么,总会很有耐心地位他解答。 许久之后,严嵩眼中精芒一闪:“庆儿,为父觉得,这谥号会是忠武。” “忠武?” “对!”严嵩郑重地点点头,“忠武最好用!” 他说的不是最适合,是最好用。 忠字当头,因武叙功。 通谥之最,不论文武。 只有这个谥号,会引起最大范围的议论,会让很多人因为羡慕嫉妒恨翻起英宗景帝的旧事去不断讨论合不合适,会不会过了。 也只有这个谥号,会让文臣、武臣都心存期望。 陛下百年之后,会不会也有一群某文正、武宁、忠武的臣子? 而忠武之臣配享太庙,门槛足够了! 严嵩愉快地笑起来,摸着儿子的头:“去背!另外还可以说,忠武是通谥,文臣武将都能用!于少保能文能武,品性高洁,史书上于少保应该是和诸葛亮一样的人物!岳武穆,后来也是岳忠武!” 最好有些人站出来说忠武不吉,诸葛亮后蜀汉败亡,郭子仪后盛唐转衰。 而我朝追谥忠武的,都是武将,陛下不可因此启武将贪功启衅之心啊! 但率先准了宣府二十万两粮饷、又要重设三大营、还升了奏请杨一清总制三边的夏言的官的皇帝,这一生恐怕也有开疆拓土的雄心! 严嵩回到了书房,奋笔疾书。 以现在这位陛下的精力与才干,他真用得着靠京营来防备叛乱? 此刻,武将想不到这一点也没那个才华。 文臣都不肯去往这个高度想,很多人都还不知道陛下有意让于谦配享太庙。 袁宗皋入阁前,不宜在文臣中遭受太多非议。 梁储已经年老,他需要后来者帮着维护他的身后名。 陛下不能再自己亲口提出一点,他在等一个站出来的臣子。 承受非议,就是表忠! 这就是他严嵩真正的机会。 第82章、睿宗烈皇帝 与此同时,要追谥于谦的旨意也发往了杭州。 弘治二年于谦被追谥肃愍,墓边建了祠堂接受祭拜。这一次,要升级了。 而于谦的后人也在,他的儿子于冕后来袭封副千户——这是宪宗给的恩典。于冕不愿做武职,改成了兵部员外郎,最后做到了应天府尹的官位。 但于家仍旧获得了一个杭州卫世袭副千户的军职,现在做着这官的,是无后的于冕从族中过继到名下的样子于允中。 去杭州宣旨的是韦霖,奉迎过皇帝的他,如今正往二线过渡。可他仍旧有司礼监秉笔的头衔,皇帝的重视是给够了。 于允中是要进京参加仪式的。 礼部这边,袁宗皋底下的事务一时又多了一桩。 对袁宗皋来说,在他任职礼部尚书的时候能实现对于谦的追谥,将来青史之上是自然会把他和于谦在一起写一笔的。 老人家打起了鸡血。 一直等到五月初七,接手礼部后花了几天时间熟悉事务的袁宗皋才稍晚了一些呈上了四个重要事务的奏疏。 分别是朱厚照的庙号、谥号及张太后、兴献王夫妇的封号方案。 他竟然都给办完了。 皇帝第一次到了东角门,参加内阁会议。 今天会议的主题,必定是各种号。 “皇上驾到!” 东角门外,黄锦的声音响起。 杨廷和等四个阁臣、列席的袁宗皋本人、严嵩刘龙两個起居注官都站了起来准备跪迎。 “都坐。”朱厚熜坐下来后就笑着对袁宗皋说道,“大宗伯辛苦了。朕还想着怎么会耽搁了数日,原来是都议了出来。” “臣既是一起领的旨,都是议,不如一起先议出来。”袁宗皋恭敬地回礼,“请陛下御览。” 杨廷和等人凝眉等候着。 这奏疏他们已经看过了。 既包含了庙号、谥号,也包含了给大行皇帝上尊谥的仪注。 至于张太后、兴献王和兴献王妃的尊号,则各分一疏。 这十多天来,袁宗皋初到礼部,把这四件事都理好办好了,也算是颇有效率。 要知道这期间还有其他常规祭祀的事要安排。 很显然,礼部剩下的人很清楚袁宗皋的身份。在这些事务上,没人想得罪皇帝目前可能最信任的人。 这封《大行皇帝尊谥仪》,是袁宗皋会同公、侯、驸马、伯、五府、六部、都察院等衙门官一起联名上的。 其实到了这个程度,内阁中人也不好再提出意见了。 “承天达道英毅睿哲昭德显功宏文思孝烈皇帝,庙号睿宗……”朱厚熜看向杨廷和,“阁老,您怎么看?” 朱厚熜看到睿宗二字感觉有点古怪。 要按老秦说的,这睿宗……似乎是后来嘉靖给兴献王称宗附庙时追尊的庙号,想不到现在竟被袁宗皋他们给了朱厚照。 而朱厚照原来的庙号武宗,武字听起来好,却暗含了贬义。 因为庙号与谥号不同。庙号是在宗庙中祭祀先人时用的,祭祀先人难道不就是歌颂?所以庙号基本上都是好字。 所谓有功称祖、有德称宗。这什么什么祖,等闲皇帝是不够格这么叫的。而什么什么宗,那就是用一个字来称赞他的德行了。 问题是,“武”字用来表现德行,那就未免有“莽夫”、“不重文教”、“有勇无谋”等等这样的联想。 记忆中,厚照我堂兄是被叫做武宗的,谥号是毅。 致果杀敌曰毅,强而能断曰毅,勇而近仁曰毅,善行不怠曰毅…… 这个字,其实倒是不错。 但武宗毅皇帝,终归不美。 严嵩也停笔看向了杨廷和,睿宗烈皇帝,与杨廷和他们最初在遗诏、首版登基诏书中的措辞可不一致。 身为翰林院资深学士的严嵩是知道第一版登基诏书内容的。 能受奸佞“蒙蔽”,堪称睿吗? 而谥号中的烈,既有以武立功、以功安民之意,戎业有光也算肯定了朱厚照的边功。 至于秉德遵业、宏济生民、庄以临下嘛,见仁见智。 再者,烈字也有点壮志未酬的意思。加上朱厚照没了子嗣,烈字也挺让人唏嘘的。 壮志未酬,到底是为什么未酬? 严嵩觉得这个庙号、谥号都涉及到将来后人对朱厚照、杨廷和这一对君臣的评判,很容易产生诸多联想。 但令朱厚熜和严嵩都意外的是,杨廷和表示不怎么看。 挺好的,就这样。 杨廷和的心理压力没他们想的那么大。 死者为大,为尊者讳嘛,后人有什么不好了解的? 有那封谢笺在,皇帝对他堂兄的看法早就是公开的。 谥法之中,深思远虑曰睿,皇帝不是觉得他堂兄考虑得长远吗?圣知通微曰睿,看看正德朝多少太监,也算得上表达了一番小暗示吧。 至于可以作圣、虑周事表的解释,就当做是从堂兄手里接了皇位的皇帝在感恩称颂一下吧。 现在袁宗皋那边呈上来的是睿宗烈皇帝这一组庙号、谥号,杨廷和表示算了。 有什么好争的。 杨廷和并不是对这些武宗盖棺定论的庙号、谥号没有想法,但如今情势不同了。 皇帝对他的堂兄是尊崇的,皇帝对杨廷和的功劳太高、威望过重也是有些猜忌的。 在这件事上,何必自找麻烦? 正德皇帝的功过,也不会只停留于这庙号、谥号上。经历了正德一朝的百官、文人,在他们的著述、札记里自会对正德皇帝各有评判。 最主要的是,朱厚熜在日精门火灾事件和随后的经筵上表现都太好,杨廷和不想破坏此刻微妙的“君臣一心”。 这件事很快就过了,接下来则是张太后、兴献王、兴献王妃的尊号。 慈寿皇太后前面加上昭圣二字,兴献王只追尊一个帝号而不称宗附庙,兴献王妃只加个太后封号,杨廷和想想就算了。 袁宗皋对旧主还是可以的,虽然没有如同正式在位的皇帝一样以“x天x地”开头,但后面的字数一个不少。其中谥号还是沿用了献这个字,毕竟是当时兴王薨后就商议过的。 博闻多能曰献,惠而内德曰献,智哲有圣曰献,聪明睿智曰献…… 这个词,也是个好词。 朱厚熜对这些也没有什么异议,他倒是对杨廷和等人没有发表看法感觉到有些意外。 看来之前登基前议礼、朝会时盖帽、后来听政听讲听劝都表现得很不错,日精门火灾事件的“识大体”更让杨廷和既感觉到顾忌,又存了不少期望。 可以说是pua初步成功了。 随后就是杨廷和心目当中这次最关心的事情了:“陛下如天之仁,追谥于少保一事传到士林之间,天下臣民莫不称颂。然英宗、景帝旧事,民间议论纷纷终是不美。臣以为,今日内阁大学士、礼部尚书俱在,莫如尽早议定于公谥号,以安天下民心。” 严嵩心里一突:你要抢这美名?我还在等着正德皇帝的庙号、谥号出炉之后就递奏疏呢! 可杨廷和找的理由很有说服力:朱祁镇、朱祁钰这两兄弟之间的恩恩怨怨如果被翻出来反复议论,终归是不好滴。 陛下,你也不想老百姓们天天议论你祖辈的是非吧? 朱厚熜笑着问:“杨阁老,您认为于公当追谥何号?” 第83章、严嵩老师 “文忠!”杨廷和坚定地说道,“文忠足慰于公英灵!宪庙曾有言:实怜其忠。于公慈惠爱民、愍民惠礼、博闻多见、忠信接礼、修治班制皆可曰文。臣以为,文忠此号最为妥当。” 梁储眼睛微眯,看向了这个老相识。 一出手就是文忠这个仅次于文正的顶级美谥,不能说不行。 但杨廷和特别提到“修治班制”,于谦这个词“修理整治尊卑秩序”这個含义中的功绩是什么? 其一,于谦明确告诉过景帝“皇位已定,不会更改”,迎回了英宗。但夺门之变在于谦看来应该是谋反,他为什么没动作? 其二,于谦在兵部主持操练十团营,把土木之变后危急的安全形势稳定了下来。自此,有了文臣督掌京营的先例。 而文忠,是文臣专用谥号,对于谦的军功是稍微模糊一些了的。 这个谥号里的深意,皇帝会不会懂? 其他人都看向了陷入沉思中的朱厚熜时,严嵩心里有点急。 开口的是杨廷和啊!他这个起居注官此时怎能站出来公开反驳杨廷和这个恩师? 虽然严嵩自信皇帝应该是要用忠武这个谥号,但那毕竟只是他的猜测。 万一皇帝觉得文忠这个谥号不错呢?万一他其实不是要用忠武这个谥号去造势、而是有其他牌呢? 万一是梁储误导了自己呢? 在众臣各怀心思的眼神中,皇帝正在思考。 朱厚熜既然私下向梁储提出了这件事,他对谥法自然也先研究过一二。 现在,朱厚熜虽然一时看不透杨廷和提出这个建议的用心,但确实敏感地意识到一个问题:这个谥号是文臣专用的。 这不符合朱厚熜提出这个想法的用心,因此他沉思片刻就笑着说道:“现在头两桩大事,一是皇兄的尊谥仪,一是殿试。朕知道阁老是担心无知百姓借英宗、景帝之事影射朕藩王继统和前些天日精门之灾,这没什么大不了。没有追谥于公一事,私下议论朝堂重事的也不少,狂言配美酒,由得他们去。当然了,若有人要借这些议论生事,那自是另当别论。” 先后顺序可不能颠倒了,况且朱厚熜要的就是他们议论。 杨廷和正要再说,梁储开口道:“陛下,如今大行皇帝尊谥已定,其次则是殿试了。这策题,陛下当开始斟酌了。殿试之前,经筵只有一次,老臣请陛下早开日讲。舜卿、惟中二人既被陛下点为日讲起居注官,正可日侍左右。” 严嵩心里一颤,把对梁储的感激压了下来,表面波澜不惊。 杨廷和则深深地看了梁储一眼,难道民间对多年前的恩怨议论纷纷不需要先想办法平息、引导一下? 从初三提出追谥于谦这件事以后,不单京城,随着消息传开,议论是越来越多了。 也只怪初次朝会的大礼之争、日精门火灾事件和追谥于谦这三件事离得太近,这不由得有些爱表现的人多多大放厥词。 而杨廷和因为不知道朱厚熜准备在于谦这篇文章上玩那么大,所以根本摸不透皇帝现在真正的目的。 现在,梁储这个“首倡者”倒是显得对追谥于谦一事并不迫切了,反而开始为严嵩、刘龙二人铺路。 日讲,可谓“帝师”了。 杨廷和因为应激反应,哪怕见到了皇帝在经筵上的表现也没急着第一时间建议把日讲也搞起来。随后追谥于谦一事石破惊天,他这几天也忙着想用这件事的象征意义达到一些目的。 结果被梁储抢了先。 他这是提携一同奉迎新君的崔元姻亲,还是严嵩? 想起几日前严嵩到文渊阁拜会梁储,杨廷和眼睛微眯,不动声色。 朱厚熜的目光落到了严嵩身上,嘴角露出笑容。 严嵩老师啊,那他身上确实有很多值得学的东西。 旁边的刘龙一边头皮发麻,一边又有些小不带劲:日讲起居注官是两个人啊!陛下你不能也看我一眼? 可等到朱厚熜又看向他时,刘龙又不禁脚趾一紧,抠起官靴来。 “日讲……”朱厚熜的目光看向四位内阁大学士,“也好,御极之初诸多事务繁忙,朕也需要熟悉内宫诸衙,倒是没有先把日讲办起来。梁阁老所言极是,关于这策题,朕有些疑虑之处时身边也该有人能问问。那日讲就从明日开始吧,严卿、刘卿,今日要辛苦你们先做些准备了。” 严嵩和刘龙这才离了座行礼:“臣遵旨!” 机会,就这么来了! 杨廷和百感交集。重设日讲起居注官虽然是他提出的,但皇帝早就有这意思,算不得他杨廷和的成果。 而经筵之后,日讲重开却又是梁储的“恳请”。 内阁之中,现在有皇帝撑腰的是梁储啊。今日之后,形势更加明显。 朱厚熜这又看着袁宗皋:“大宗伯辛苦了,旬日间就把朕交待的四件事都办妥了,连大学士们也没有异议。” 蒋冕和毛纪顿时起了些鸡皮疙瘩。 你刚被烤没几天,之前还那么能搞事,我们还继续在这件事上纠结,碰你“杀无赦”那句话吗? 另外,你恐怕从安陆接旨之后就在算计这件事了,真的是旬日间就办妥的吗? 袁宗皋恭敬地行礼:“此乃臣分内职责。” “以大宗伯之功,待尊谥仪及殿试之后,当领大学士入阁了。” 蒋冕和毛纪心里酸溜溜的:陛下,这升迁速度会不会太快了一点? 眼下的内阁,杨廷和的地位仍然受到皇帝尊重,梁储也开始不完全做老好人了,又来了一个潜邸旧臣、帝师。 要不是夏言奏请杨一清去总制三边,蒋冕、毛纪就要面对更多猛人了。 当然,还有一个资深阁老费宏…… 蒋冕、毛纪顿时地位减一,再减一。 袁宗皋赶紧谦虚推辞。 朱厚熜先没有继续劝,这不是还有为朱厚照上尊谥的仪式和殿试两件事吗? 杨廷和被朱厚熜一句“狂言配美酒、由得他们去”噎了回去,再继续劝皇帝早定于谦谥号,会不会被认为是“借着这些议论生事”? 这位君上扣帽子的本领,杨廷和是领教过了的。 他上前一步:“既然礼部也在,不妨再宣石掌院,议一议殿试读卷官之选。” 算不上又要扳回什么场子,但这位新君对朝堂新血也必然是极为重视的。杨廷和很想在随后的商议里,看看能不能引导策题的方向。 至少真的不要再继续纠缠礼法了。 追谥于谦之事一起,陛下究竟要拿礼法做文章做到几时? 石珤随后而至。 严嵩仍旧履行着记录职责,但心情已然完全不同。 要开日讲了,他这个将为皇帝上课的翰林院资深学士,自然可以名列读卷官。 青云,已在脚下! 第84章、表面师生 离殿试还有十天,全部读卷官的人选倒也不用此刻就确定。 这次是提议读卷官的人选。 朱厚熜听毛纪推举杨廷和的弟弟、担任兵部右侍郎的杨廷仪,不动声色。 六部尚书中,除了袁宗皋之外只有刑部尚书张子麟被提名。 除此之外,杨廷和与毛纪所推选的都是某左侍郎、右侍郎或者翰林院中某些有侍读、侍讲学士头衔的人。 当然了,杨廷和也特别推选了严嵩与刘龙。 依旧有些泾渭分明的意思,王琼这些当日被弹劾过的尚书没资格担任读卷官? 梁储随后就毫不犹豫地提议了王琼、张璧、解昌杰,内阁会议就因此吵了起来。 首倡追谥于谦后,梁储的底气就这么足了不少。 面对这次内阁内部借读卷官人选争夺话语权的争议,蒋冕一直没有开口。 严嵩看在了眼里:虽然还是这些人,但就因为有了个不同的天子,内阁的格局已和之前截然不同。 “卿等推选的这些人,朕都先记住了,随后斟酌确定人选。” 至于策题,朱厚熜也让杨廷和失望了。 没透露什么风声。一句不急就揭过了此事,一句回头如有疑问会向日讲官请教更是令严嵩狂喜、杨廷和忧心。 天子出席的第一次内阁会议开始变得像走过场一般,杨廷和本来寄予厚望,希望商量一些实际的大事。 赶紧把给于谦的追谥定下来只是开胃菜而已,后面重设三大营的方略呢?关于宦权的事呢?岁入翻倍的方法呢? 皇帝学会了拖字诀,他似乎在等五军都督府那边拿出他们的方略,也可能是在等杨一清、费宏等一些人入京。 回到府中的杨廷和很忧愁。 说好的君臣一心革弊图新呢? 那谢笺里写得那么紧迫,结果登位了反而一句一个“兹事体大”,“不能颠勺”这样一时持重一时跳脱的话。 别的辅国重臣,新朝之初何等受器重? 杨廷和收获的只有表面尊重,甚至刚开始时还被踩脸过。 他快抑郁了。 “父亲,严惟中来访。” 杨慎拿了一份拜帖走入杨廷和会见朋友的花厅。 杨廷和精神一凝,拿到手中就说道:“快请!” 看儿子要吩咐管家去迎接,杨廷和顿时皱眉说道:“你与惟中同在翰林院,当由你亲去迎接!” 杨慎讪讪地认了过,提起袍裾往外走去。 杨廷和轻叹一口气,缓缓走到了花厅门口。 那天严嵩拜会梁储,真的只是为了起居注上关于皇帝首次单独召见阁臣的记录? 想起初三朝会上严嵩在梁储、袁宗皋之后第一个站出来的情形,杨廷和觉得这段时间以来精力确实有些不济,有些事不能如之前一般思索得深入、周全。 没办法,这個皇帝的招术……它都很怪! 凝眉思索间,只见儿子和严嵩谈笑着走了过来,杨廷和顿时露出和蔼地笑容,迎出屋檐下:“惟中,不枉你潜心学问多年,声名远扬啊。” “全拜师相所赐。”严嵩恭恭敬敬地行礼。 一句师相,一句所赐,杨廷和心里熨帖了不少。 当然这个赐字是细思极恐的,杨廷和若是时候再多花点脑子琢磨可能会更抑郁,却又不能确定什么,不能去猜疑严嵩什么。 严嵩就像对梁储说话时一样,没什么言语上的把柄被拿捏住。 杨慎则根本没多想,只是有点羡慕地看着严嵩。 刚才不去亲迎,也是因为有些害臊。他自认才学不输任何人,如果没有继统继嗣的大礼之争,也许这日讲起居注官就会是他杨慎。 眼下严嵩真可谓是平步青云了,日侍左右,只要皇帝再欣赏才干,下一步就是好缺上的历练。 这一次拜会,严嵩摆足了学生的姿态。除了追忆当年会试、殿试的事,感谢杨廷和数次写信请他还朝,其余则是向杨廷和请教给皇帝日讲的课程。 在这方面,杨廷和自然有着充足的经验。 严嵩虚心请教着。 杨廷和殷切地看着他,“惟中啊,你此番有了这际遇,日后前途不可限量。今科贡生已蹉跎年余,虽说学问应当更精进一分,然陛下会出何策题,恐怕也令他们更加无从捉摸。” “陛下确实天资英断。”严嵩认同地点点头,“若陛下问起,学生当据实而言。这策题虽大抵皆治天下之道,御极之初却已然事多。学生以为,如今若让贡生言礼法,恐再生事端。” 杨廷和笑了起来:“惟中所言甚是。” 他就怕皇帝仍旧想拿礼法做文章。 关于“礼靠的是钱”那种偏颇之论,如果拿到殿试上去让贡生们议论,恐怕会天下骇然。 像这样的理解,谁知道皇帝还有多少? 严嵩来了,这让杨廷和很喜欢。 但严嵩过于浓烈的尊敬,让杨廷和忧虑起来。 你还不能说他是太见外。 一场师生“相谈甚欢”持续了足足半个时辰,杨廷和算是给了严嵩非常充足的单人时间。 此刻杨府的门房那边,一定还有很多人等着呢。 但杨廷和送走严嵩之后,第一句话就是对师爷吩咐道:“去打听一下,严惟中今日还去了谁家府宅拜会。” 严嵩直接就回了家。 他今天只去拜会了杨廷和。 梁储那边不用,今天的默契已经建立完成。 至于殿试的策题,严嵩哪准备管这个? 既不会对外透露什么皇帝的倾向,也不准备去影响皇帝什么。 至于拜会杨廷和,那是应该的,毕竟有师生之谊。 难道皇帝不希望他在杨廷和身边有个信得过的臣下? …… 殿试时间确定下来,五月十八,贡生们热议了几天于谦之后也终于消停下来紧张备考。 各种人菜瘾大的秀才、举人却不停歇。 当下,京城热门话题表面上是于谦,实则借古喻今,都在“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地讨论这位藩王继统的新君。 京城的穷秀才张楫却根本没心思聊这些,他家里又来了一位官老爷:都察院监察御史方凤。 “宫中內使果真是这么说的?” “晚生句句属实。”张楫一脸苦相,离座跪了下来,“时鸣公,既有同乡之谊,晚生方敢直言。晚生虽愚,亦知先有內使奉太后之命预选淑人、后有时鸣公因公事莅临寒舍该是何等诡谲。还请时鸣公指点迷津!” 方凤客气地把他扶了起来:“济时,你知其中利害便好。勿忧,勿虑。为兄风闻有奸佞内臣假上意滋扰良家、败坏圣天子清名,果有其事,济民不妨据实言之。” 张楫忐忑地看着他:我这不是都已经说了吗? 方凤笑着为他铺开纸张,还研起墨来。 张楫脸色一变:言官要借这件事做什么? 他实在不想卷入其中啊。 第85章、王守仁接旨 方凤看着他为难的样子,轻叹一口气说道:“既是同乡,为兄也不瞒你。今日前来,实乃大学士们奉上谕正陛下清名。如今令千金已然身陷其中,莫如直言其事。” 张楫听到“大学士们”四个字就抖了抖。 方凤继续劝道:“为兄直说了吧。令千金既已名传禁宫,来年选秀女,始终还是会列入名册的。是否点选,要看上意。呈递与否,做臣子的却不会留下说辞。当然,今年之内,你不需再有忧虑,若要年内为令千金议了亲,也没人说你半句不是。然则令千金经此一事,良配之家恐多有顾忌。济时,你科途不顺,年近四十仍不能中举,若能因此成为国戚,也未尝不是一件美事啊!” “……只恐一入宫门深似海,小女柔弱愚钝,晚生实忧呐。” 方凤看到他怯懦不安的模样,心想他大概就是分了太多心在儿女情长上才一直无法中举。 但当这件事被内阁安排到都察院、陈金又征询了解昌杰的意见、解昌杰推荐了最近往他身上黏得有点多的方凤之后,方凤看到了名单里有个同乡张楫顿时猛拍胸脯。 皇帝也是男人,解昌杰不信皇帝对这批先被太后的人选中的美人们不好奇。 方凤深信解昌杰对皇帝的了解绝对不会出问题! 而以方凤的官场经验来看,这名单中的五十四位秀女一定会再次被呈送宫中:查有没有问题又不是他们的职责,但没为皇帝选到可口的美人就是他们的错了。 所以现在对方凤来说,办这桩差事的证据要拿到,还要尽力劝说张楫把女儿送进宫中! 要不是有着将来的这诸多考虑,他岂会纡尊降贵,亲自到这里来劝说? 正好,张楫竟是不愿,而到他家来的太监竟说过“奉太后懿旨”之类暗示的话。 只要张楫“据实陈情”,再有些春秋笔法不牵涉到太后本人,那这件事就办妥了。 张家千金是没问题的,人家到现在也不太愿意入宫,岂会和太后那边有什么秘密约定? …… 京城的贡生们在准备着殿试,朝堂上下各为稻粱谋,日精门之灾仍被藏在追谥于谦一事中热议着,而四月底、五月初就陆续发出的诏旨,也已经先后到了不少地方。 江西庐山五老峰南麓的白鹿洞书院,历史可以追溯到李唐时。而至宋初扩建为书院,此后便与睢阳、石鼓、岳麓并称四大书院。 南宋时期,理学大家朱熹奏请重修被焚毁的白鹿洞书院,此后更与这里结下不解之缘。 正统年间再次重建书院,弘治年间更有《白鹿洞书院志》问世,如今它的名声又越来越响。 此刻,白鹿洞书院这个与理学颇有渊源的求学之地中,却刮起了一股心学之风。 从前年平定完宸濠之乱后,王守仁就陷入正德皇帝抢功的漩涡当中。 但他知道,朝中重臣任由这种局面发酵,一半是因为皇帝与他身边幸臣的心思,一半是因为理学心学之争。 他王守仁并不受朝中许多重臣的待见。 这很正常。自宋以后,理学是显学。如今朝堂上占据高位的,在经义的的学术观点上主要都是理学一脉的路子。 而王守仁自贵州龙场后,就认定了自己的道。 宸濠之乱后,王守仁避开了那個漩涡称病专心学问,这段时间以来倒是自己都感觉学问越来越明晰。 五十而知天命,他在这一年的正月终于提炼出“致良知”的大道目标。 至此,三年前巡抚赣南时便致书白鹿洞,写了《大学古本》、《中庸古本》欲“求正”于朱熹的愿望,此时能够实现了。 朱熹自然不可能活过来与他辩论,而这时的白鹿洞书院还正是王守仁的“主场”:他的弟子蔡宗兖刚刚升任为南康府讲授、主白鹿洞事。 王守仁既是受邀过来编修《南康府志》的,也是受邀到白鹿洞书院讲学的。 白鹿洞书院中,清瘦的王守仁已经非常满意如今的状态,甚至计划好了余生要在这里怎样度过:讲学、授徒、将心学发扬光大。 “去岁秋,陈惟濬、夏于中、邹谦之听予言‘人胸中各有个圣人,只自信不及,都自埋倒了’,于中惊起不敢当。” 学堂中,侍坐一旁的夏良胜笑了起来,陈九川、邹守益也微笑点头,向其他学子点头确认这回事。 “予问于中:‘此是尔自家有的,如何要推?’他谦称不敢。”王守仁也宛如讲趣事一般笑着,“予又言:‘众人皆有之,况在于中,却何故谦起来?谦亦不得。’于中这才笑着接受了。” 他顿了顿之后严肃地说道:“良知在人,随你如何,不能泯灭。虽盗贼,亦自知不当为盗,唤他做贼,他还忸怩。” 学堂中一时被这趣话逗笑了不少人。确实,盗贼又有几个会喜欢被喊做盗贼呢? “于中当日言:‘只是物欲遮蔽,良心在内,自不会失;如云自蔽日,日何尝失了!’此言大善。”王守仁赞叹着,“良知何事系多闻,妙合当时已种根。好恶从之为圣学,将迎无处是乾元。于中此诗,尔等共勉!” 如果是不明理学渊源的人,听到这些自然是一头雾水。 但王守仁之前已讲了颇多心学见解,剖明了理学与心学在方法上的诸多不同,刚才这些掺杂着趣事与道理的话在他们耳中听来却有如仙音。 不像如果朱厚熜在这里,“龙头”上一定会冒出很多问号。 这种愉快的讲学氛围很快就被打破了。 喧闹声中,只听外面有一个声音传来:“圣旨到!王守仁接旨!” 接完入京叙功的圣旨后,王守仁将宣旨之人请到客房中,他的弟子蔡宗兖自去安排招待了。 陈九川、邹守益、夏良胜簇拥在王守仁身边,虽然姿态仍旧矜持稳重,但眼神里的兴奋与期待藏不住。 王守仁怅然说道:“还是躲不过。” “先生?”陈九川犹豫地问出口,“有功必赏,否则朝廷法度威严何在?陛下既已御极,前朝乱政仍将不息、佞臣巨宦仍能作怪吗?” 跟在王守仁身边的他们都清楚王守仁为什么现在称病处于半归隐状态:宸濠之乱的功劳牵扯太多。 王守仁看了看自己这几个弟子就笑起来:“既躲不过,那自然是要去的。惟濬、于中、谦之,凡事禀心而行。为师既已有心讲学,那么在江湖有江湖的好,在庙堂有庙堂的妙。良知是虚,功夫是实。致良知,这致字既是由外及己,也终须由己及外,知行合一。” 他顿了顿之后笑容更盛:“你们除了欲明这天地至理,也愿一展所长、造福天下、青史留名,为师又有何异。这就是伱我本心,无不可言。为师此前觉得麻烦,现在自觉学问稍有精益,这诡谲朝堂,还是再闯一闯罢。不为自己,也要为了你们,为了我这心学体悟啊。” “谨受教!”三个学生都恭敬地行礼,随后坦然笑起来。 人人都有欲望,师尊之所以这么受他们的敬重,就是因为师尊的学问告诉他们:要学会面对自己的心,依心行事,渐有精益,终致良知。 若如此,凡夫俗子,亦可成圣! 第86章、八方风云动 费宏也是江西人,费家据说是三国时蜀汉明相费祎之后。 杨廷和是十九岁的进士,而现年五十三的费宏却是十九岁时中的状元。 杨廷和是弘治八年做的左春坊左中允,费宏紧随其后弘治九年任左春坊左赞善,两人又都是朱厚照的老师。 杨廷和年龄大一些,正德二年就入阁,费宏也在正德六年入了阁。 但费宏没做到首辅,此刻他已经启程在路上,看着沿途入夏之际的风光悠悠说道:“殿试已经快开始了吧?如今为父再次还朝,只怕会误了民受啊。” 他说的是他的侄子费懋中,和张璁、黄佐一样是今科贡生。 听到费宏的话,他二十一岁的儿子费懋贤说道:“民受兄学问精深,朝堂诸公当会慧眼识才。一甲不敢说,二甲前列是定然会有的。” 费宏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坐在运河之上的船中继续看起信来。 从他恶了朱宸濠、钱宁因而致仕,甚至连祖坟都被宁王纵使同乡刨了之后,费宏已经离开朝堂七年整。 如今宁王授首、钱宁在狱,新君可知他当初为何致仕?可知他与杨廷和之间的龃龉? “……精彩,精彩啊!”费宏默默地感叹着京城那边传过来的消息,尽管还只是五月中旬以前的那一部分。 登基前的交锋、大朝会时的恩威并施、日精门之灾后的冷静、经筵上的守礼、追谥于谦的心机用意……费宏已经迫不及待想亲自会会这位新君。 连梁储这个老狐狸都终于睁开了眼睛,杨廷和应该旬月间就老了不少吧? 费宏嘴角一直挂着微笑。 …… 在这科举出仕的规则下,在大明官场能爬到顶头的,谁还不是个神童呢? 杨一清是七岁时就有神童之名、十四岁中举后就被推举为翰林秀才的人,他当时可是被宪宗命内阁选派老师教导的。 十八岁的进士,谢谢。 这个学霸同样是被钱宁、江彬搞回家的,已经六十七的他其实真不想再回朝堂斗来斗去了。 但张永也写了一封信来,其中提到了一句:“陛下有言,兴献王在时便屡屡教诲陛下:楚地有三杰,刘东山、李西崖、杨三南。” 祖籍云南、生于岭南、老于江南,这就是杨一清三南居士的由来。 杨一清年纪虽大,但身子骨很好,也很看得开。 他本还在想着怎么上表推辞,但随后陛下要重设三大营的消息便传到了镇江。 两度总制三边的杨一清心目中,他这個三南居士总挂念的却是北边。 卫所的糜烂、边镇军官的贪婪、镇守和督军太监的无能,在边疆度过了十多年的杨一清十分清楚。 “我只怕千百年后,新朝君臣百姓翻看我大明史册,以大明始亡于此刻为笑柄。” 这是友人书信中新君在行殿之中说的一句话,杨一清宽了宽衣衫:“真是热起来了。” 是少年热血,还是心机手腕? 杨一清不确定,那就不妨去看一看。 …… 诏令起复孙交的旨意下来得更晚,但崔元毕竟还没有出发。 这次是新君生母及亲生姐妹都要一同入京了,要安排准备的事情太多。 于是孙交刚好一同返京。 六十八岁的孙交也致仕八年整了,他还真懒得去折腾了。 何必呢? 六十八岁的孙交还有个虚岁十五的女儿,当年还拒绝过兴献王提亲的想法,于是现在就更尴尬了。 “九峰公,这长考有些久了。” 棋盘对面,崔元笑着开口。 孙交愁眉苦脸:“进不好进,退又难退,奈何?” 说的仿佛只是棋路,崔元却调侃道:“今日方知九峰公几成国丈,如此一来晚辈倒是与九峰公一样同为国戚了。陛下恩重,太后盛情,九峰公所愁何来?” 首次朝会上毛澄被贬为民、袁宗皋领了旨意,兴献王妃现在私底下已经可以被称太后了。 “岱屏贤弟,你为国戚是屈才了。我所愁何来,你能不知?”孙交终究是落了一子,“本无党无派,此番入京,既有旧时故交,又算半个潜邸之臣,如今太后又再召小女觐见,老夫已经数日不成眠了!” 崔元笑呵呵地看着他。 孙交这话说得确实没错。 他是王琼举荐起复的,跟杨廷和对付不来;他是皇帝同乡,也该天然与袁宗皋站一起;他和陛下还差点有过翁婿之缘,如今太后似乎还没断了这心思,孙交又可能做不了文臣。 “九峰公勿忧。如今陛下既已御极,大明已数朝无有重臣之女为后为妃之先例。”崔元应了一子,“至于什么故交、潜邸旧臣,九峰公毕竟另有旁人羡而不得之圣眷,又何须杞人忧天?” “……昔年就是因为不愿他人误以为我贪图富贵,这才斗胆婉辞王爷。这圣眷……”孙交摇着头叹气,“非我所愿也。” 崔元微笑着:这一点上,恐怕也是崔元能比较快和孙交聊得来的原因。 若不是当年无从拒绝地被选尚公主,他崔元今天大概也已经高中进士、一展所学。 国戚是尊贵的身份,也是难以突破的桎梏。 有的人一生都在追求这种圣眷,有的人却更愿意凭自己的本事说话。 “大天官举荐九峰公诚然有些许算计在其中,然陛下入京后几桩事情已然传来。”崔元感慨着,“以陛下之英姿天成,这诏令岂是只因旧情而发?陛下这是素知公之大才,正用人之时也。” 崔元在路上就陆续收到各种人的信。 十分神奇。 连郭勋这家伙都给他写信了,更别提莫名其妙就当上了日讲起居注官的刘龙。 听闻离京之后那朝会、那日精门之灾、那追谥于谦等事,崔元也陷入过深深的自我怀疑:经筵竟不是战场?陛下居然杀威棒和蜜糖都备了这许多? 若不是有日精门那把火,皇帝的生母蒋太后又岂会担心不已地召孙交女儿来? 她现在一心想着陛下身边的人是真正贴心的,连收拾行装的速度都加快了,十分迫切地赶去京城护犊子。 至于以孙交这种身份,他的女儿有没有可能入宫,蒋太后完全懒得去考虑了。 亲妈给儿子挑个媳妇怎么了? 所以崔元的劝慰没什么效果,孙交该愁的还是得愁。 而崔元若不是懂得这一点,又怎么会这么亲近地跟孙交来往呢? 一个国戚,一个九卿级别的文臣。 但没关系,大概以后都是国戚了。 酒囊饭袋居多的国戚当中,多了个谈得来的人,崔元感觉很好。 孙家千金入宫的难度方面……大不了孙交就是进京享富贵的,做个幕后参谋不行? 在大明南北各处,新君登基后获准起复、脱罪的人不少。 一众入京后就会身处显赫重位的人在路上,又或者正在启程。 许多曾被打压、下狱的人走出了牢笼,重新振奋的目光遥望帝国的中心。 旧的力量,新的人物,在如今仅知的只言片语中憧憬着新君搭起来的那个舞台。 今天这个舞台的正中央,属于年轻人们。 张璁和黄佐相视一笑。 历经坎坷,终于走到了这里。 初升的朝阳之中,许多人眼角泛着泪光看着恢弘的宫阙。 每一个人都相信,他们将来必是这里的常客! 【第一卷完】 【谢谢大家看完满是嘴炮和算计的第一卷,下一卷开始向钱看了。】 第87章、陛下掉钱眼里了? 五月十八,本该正德十五年三月举行的殿试终于举行。 在礼部官员的引导下,贡生们行走在禁宫侍卫之间。 东张西望不敢,但眼角余光还是都看向了那个令前任大宗伯含愤被贬的西角门。 在那里,还有日精门火灾后大雨之中的大朝会,有文武百官同请追谥于谦这种注定要写入史书的盛况。 应届贡生们想象着当时是什么样的情景,前辈们身处其中的感受如何。 憧憬是某些人的,黄佐只感觉到后怕。 进入到奉天门内之后就见到了全套仪仗的奉天殿,据说陛下在这里绕圈跑步过。 礼部官员将贡生们引导着在奉天殿前丹墀的东、西两侧面北而立,随后鸿胪寺官奏请升殿。 “请陛下颁赐策题。” 张锦双手举着策题,放在了策题案上。随后,殿试执事官将策题案小心搬到了奉天殿外廊下的正中央。 今日天晴,云台上答题。 一张张案桌摆得整整齐齐,但贡生们都得自备着笔墨纸砚,草卷、正卷各备纸十二张。 多年苦读,如今到了最后一关,只欠策题。 光禄寺也已经开始为读卷官、执事官和考生们造办午餐。官员们的规格更高,考生们中午的吃食则很简单:馒头两个,汤一碗。 至于光禄寺的饭菜如何,考生们哪里顾得上这个? 礼部官员终于将策题开始分发起来,张璁最后在心里默念了一遍陛下和今科十七位读卷官的祖上尊讳。 别瞧不起这個,有些读卷官看到考生考卷里某字犯了他祖人的名讳就好感度暴减。 等策题发到张璁这里,他打开后呆了呆。 这策题洋洋洒洒二百余言,他看来看去就两个字:富国。 陛下问:何以富国。 他是掉钱眼里了吗? 不过……这题目好像有利于我! 朱厚熜心心念念的确实就是钱。 要办的那么多事,哪件能离得了钱? 换上了皇帝的常服,朱厚熜只在殿内门口往外看了看。 他知道张璁就在这批人了,这个老秦口中的大礼议主力现在是没有之前那个发挥空间了。 但这个改革派面对这个策题,应该会显得更优秀吧? 反正老秦根本不记得这一年的状元是哪个,有什么成就。 朱厚熜没去外面看贡生们答题,高考时监考老师在旁边溜达来溜达去的就有点讨厌,何况他还是皇帝? 殿试要持续一整个白天,朱厚熜来颁下策题之后就不用一直在这等着。 要表达一下对殿试的重视,等午后再去溜达一圈就行。 还是先晨跑了一段。 昨晚处理骆安那边递上来的锦衣卫内部初步筛查结果,朱厚熜睡得有点晚。 殿试又很正式,他起来得早。 回到乾清宫,他先吩咐道:“沐浴。” 袁宗皋把殿试定在他为朱厚照释服后的次日,就是想让他以更好的形象出现在新科进士面前。 下午过去不能残留汗味。 朱清萍顿时招呼着高忠去叫混堂司的太监们准备了,而黄锦正在补觉——昨晚是他守夜。 一边洗着澡,朱厚熜一边问道:“都察院那边递来的弹章,送去仁寿宫之后那边怎么说?” 朱清萍捧着衣服等候在屏风外面:“慈寿太后自然是斥责袁金生假借懿旨的。” “行吧,心知肚明就好。”朱厚熜淡淡地说道,“这个方凤倒是妙笔生花,连太后和朕御下不严都一块损了几句,张锦张佐他们失察更是一个都没落。” 朱清萍不予评价。 “母后她们也差不多该启程进京了吧?”朱厚熜站了起来,只穿着贴身衣服就走了出来。 天气渐热,外面只用再套一件衣服就好。 “想来应当是的,陛下很快就能再一家团聚了。” 朱厚熜笑着低头看她帮自己穿衣服,天热之后朱清萍穿得同样单薄了一些。 大姐姐围着他前后忙碌着,暗香浮动衣襟摇曳,朱厚熜不禁多看了几眼。 天气确实是热了好多。 朱清萍耳根微红地退开后,朱厚熜的目光又若无其事地移开了,一边往外走就一边英气十足地叫道:“张佐,去传旨:今日策题,月底之前在京朝参官都要给朕答一篇策文上来!” …… 圣旨传出,满京朝参官全麻。 殿试就殿试,考贡生的题目,让全体朝参官都答一篇策文是什么意思? 可你也不能说这离谱,毕竟绝大多数也都是进士出身,殿试走过来的。有了多年为官经验之后,难道一篇殿试策文答不上来? 不,还真有人答不出来,头都快抓秃了。 朝参官里,还包括勋臣武将。 “师爷呢?老富,你儿子不是在国子监吗?小眉,你去找九夫人的兄长!” 武定侯府中如临大敌,郭勋虽然像是大将军一般在指挥各路兵马,但全无镇定自若的感觉,有的只是焦急。 这道题太难了,他不会做啊! 与郭勋这样的人不同,大量中下层的朝参官却怦然心动。 这哪里是考较?这是问策! 何以富国?陛下这不仅是想看看贡生们有何见解,也是要满朝文武都建言献策! 兼听则明,再没什么比这样更兼听了吧? 谁有好办法,就会是下一个夏言、下一个严嵩! 文渊阁中,四位阁臣都被弄得沉默了。 确实不是跟礼法有关的策题。 但何以富国……懂的都懂,这题目可小可大,全凭贡生的眼界格局。 因为实际上什么国事都与钱有关。 当日陛下那一句“礼靠的是钱”犹在耳畔,会不会有考生从这个角度去逢迎圣意? 眼下这倒不算什么了。 “陛下欲十年内使岁入倍之,心中常怀此忧啊。”梁储先开口说道,“登基诏书中其余政令,重设三大营,实则无不与钱粮相关。如今那些事暂议不出结果,实因富国之策未有头绪。如今陛下又令群臣献策,当是早存了此念。殿试结束,费子充等人入京后,便该是悉数商议之时了。” 杨廷和继续沉默着,毛纪发表了意见:“殿试策问富国之策,贡生及朝臣中必有人谈及昔年熙宁变法。如今……” 他说的,就是四人之前那么沉默的原因:皇帝这么大张旗鼓,难道是释放变法信号? 革弊图新和变法,那是不同的。 一个是冲洗一下穿了多年的衣服上明显的污秽,有个新的面貌。 另一个,那可是要换衣服了! 听毛纪似乎要侃侃而谈,杨廷和咳了咳:“陛下问以国事,兼听则明。叔厚所言极是,诸多新政本就是革弊图新,暂未议决也确因钱粮捉襟见肘。岁入十年倍之,开源节流需做到何种程度?恐怕极难。谈论变法与否,毕竟只是谈谈……” 皇帝想做到哪一步,现在无人知晓。 他不是持重呢?为什么现在要释放这样的信号? 这就是“兹事体大”、“不要颠勺”? 这件事谈谈也好,那个年轻的天子,应该只是投石问路,看看想要动一些大问题有多难吧? 于谦谥号未定,京中仍在议论纷纷呢。 如今再议论一下新君会不会行新法,那又算得了什么? 表面一切如旧的朝廷,积压的暗流越来越汹涌了。 哪一次变法,不是一次真正的大洗牌? 以为皇帝进入不搞事模式的杨廷和,今天终于明白他仍旧没有停止搞事的心思。 但换了种方式。 一种让很多中下层官员打了鸡血的方式,一个会让许多人怦然心动的信号。 上欲变法图强,谁人从之,谁人阻之? 第88章、举京同考 在奉天殿外流着汗写策论的贡生们并不知道,他们的前辈们也在和他们一样“应考”。 皇帝的突然袭击,是对全体朝参官的一次考较。 虽然谁都知道这是在问策,但何尝不是皇帝通过他具体的问题了解百官才干? 而皇帝意图变法图强的信号从这里开始是彻底传递出去了。 考场上的张璁笔走龙蛇,丝毫不停。 他已经四十七岁了。 为什么和黄佐走得有点近?惺惺相惜、同病相怜而已。 张璁中举后二十年,会试七考不中。 但这一次他不仅中了,还遇到了一个最适合他这种有丰富阅历的中年人的策题。 何以富国?以大明之广袤丰饶,为何不富? 正式落笔前,他在阳光下闭目沉思了许久。 一般而言,策题是皇帝当前最关注的国事。 之前京中传得沸沸扬扬的继统继嗣大礼之争、登基诏书中的诸多新政、裁撤冒滥重设三大营、追谥于谦等事,都不算陛下最关注的吗? 不尽然,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大明历经百余年,积弊何其多? 以藩王继统的少年天子面对的是以前不曾想也不能想、不敢想的局面,坐在那个皇位上提出了这样的策问,是怎样一种心情? 一团乱麻、不知从何入手。 身担重任、唯愿不负天命。 张璁睁眼提笔时,就确定了这次自己该怎么写这篇策论。 钱,是天子解开当前局面、再致大明中兴的线索。 陛下想看到真相! 张璁决定赌一次。 在他不远处,黄佐已经写完了,但他看着自己的策论双目茫然。 命不好,认了吧。 他的才学,不在这方面。 大概确实命格与科途犯冲。 虽然梁储曾经提点过他,但陛下的策题竟然实务到如此程度,而且是黄佐过去不曾多加关注的财计,为之奈何? 他知道自己只是做了一篇中规中矩的文章。 不论是什么题目,落脚点都放在人身上是没错的。 因人成事,因人败事。富国之计非一日之功,前朝之鉴历历在目,不论何种方略都需要吏治来保证推行。 但这样的立论有任何出彩之处吗? 三甲就三甲吧,黄佐已经做好了到地方做个小官造福好一方的心理准备。 同样一個考场,自小在铅山费氏这个望族中耳濡目染的费懋中却看得更透。 富国之策,牵涉实在太广。 军屯产出糜烂不堪,地方田地日益集中,商税关税难以推行,铸币之权混乱,内库国库之争,天灾流祸不定…… 许多问题,是碰不得的。站在士族的立场,有些问题他也是不愿碰的。 想来想去,他选择了治灾治荒这个切入点。 如果百姓能因天灾兵祸少一些流离失所,田赋产出至少会多一点、稳定一点。 在伯父将要还朝的这个时间点,费懋中不愿表现得太突出。 对他来说,有进士出身就足够了,不需要更高的排名。 …… 圣旨是颁布给全体在京朝参官的,但其实也有数封新建从各个驿路传了出去。 他们的目标,是正在还朝途中的一些重要人物。 费宏、杨一清、王守仁、孙交……这些人对于皇帝问出来的题目,又会给出什么样的答卷? 入了夜,已经尽了全部努力的贡生们离开紫禁城后才知道这个消息。 “举京同考啊,举京同考!”张璁有点激动地拉着黄佐喝酒。 再过两天才会放榜,但他们此刻已经是卸下一个担子,只等结果了。 黄佐有点意兴阑珊:“小弟明白你的意思,陛下很重财计,甚至有行新法之意,不然何须群臣献策?” “……你那文章极好啊,还不满意?” “好在何处?离题万里、平庸至极呐!”黄佐有些意兴阑珊地和他推杯换盏,“张兄,这科途,真是命数啊!你七试不中,是天要留你辅佐新君。小弟呢?那是老天爷频频示警,我却不悟。我啊,莫如就做个教书先生,育人去也。” “何须沮丧?”张璁把酒盏从他手中接过去重重放在桌上,“为兄倒觉得,你这策论自有专一求精之妙。细细思索一番,陛下如今竟是有行新法之意,则吏治岂非根本?去岁憾失会元,才伯,这回你倒大有一甲之望?” “……伱是宽慰我。”黄佐已经有命苦恐惧症了,“陛下问何以富国,我大谈吏治,离题万里矣。战战兢兢做稳妥文章,冒冒失失丢会试路引。小弟之笑柄直达天听,陛下如何能点我入一甲?” 杨廷和府中,杨慎吹干了纸上墨迹,兴冲冲地赶往杨廷和书房。 他自信,如果今科他也在贡生之中,这状元还是他的。 到了杨廷和书房敲开门进去后,他还是表现得谦虚谨慎:“父亲,儿子这应策疏已做好,不知可有不妥之处,还请父亲斧正。” 他看了看,只见父亲书案上纸是铺好了,砚台里的墨却干了,纸上未落一字。 看了儿子一眼,杨廷和皱起了眉轻声说:“月底前做完就行,你急什么?” “……父亲,您不先看一眼吗?” “不看。”杨廷和眯起了眼睛,“你已经不是贡生。这道疏,你要写三遍,到时候为父一起看。若非一篇好过一篇,三篇皆无可取之处,以后你不如就一直呆在翰林院修史。” 杨慎顿时委屈得脸色胀红起来:“父亲,儿子有如此不通实务吗?” 杨廷和陡然睁眼目光凌厉无比:“岁入八百万两,不能横征暴敛,不能因此动荡国本,不能只是一时功绩!你这道疏,能有此效,能说服自己吗?贡生可以侃侃而谈,你不能!以为父多年宦海浮沉,苦思已有半日,如今尚不敢落笔一字!怎么,你已经比为父更有才干、更明实务了?” 杨慎很少很少,非常少见到父亲如此锋芒毕露、如此不客气地训斥自己。 “……只是陛下问策而已,岂会真依谁人奏疏行事?” “只是?而已?”杨廷和锐利的目光盯了他很久,随后显露出落寞来,“该早些让你去地方历练一二的。如今却晚了……你是我杨廷和之子!你若当真才干非凡,岂会在翰林院蹉跎十年?” 杨慎张了张嘴,一时无法反驳。 仔细一算,似乎真已经在翰林院呆十年了。 人生能有几个十年? 但是心高气傲的他,又哪里受得了总被认为是某某之子? “才子,与能臣,是两回事!”杨廷和厉声说道,“你已过而立之年,三十又三矣,那才子虚名还未享受够吗?为父终有一日会致仕,人走茶凉。这朝堂之上,巨浪暗流不断,你站得稳吗?回房,细想!” 杨慎张了张嘴,终究没再反驳。 父亲今日到底为什么发这么大的火? 第89章、谁的心思也看不懂 看着儿子的背影,杨廷和知道他没听明白自己的意思。 新君登基后,杨廷和日益感到心力交瘁。 梁储已露锋芒,蒋冕摇摆不定,费宏、杨一清都在回京路上,还有那个在南方宣讲心学的王守仁。 他没能像两个月前所料想的那样顺利整饬超纲,而他这个年少成名的儿子,时至今日竟仍然如此轻佻。 书房内重归寂静,跳动的烛火将杨廷和的脸照得忽明忽暗。 刚下的决心,又因为儿子动摇了几分。 若真拼了这一把,杨慎在自己走后站得稳吗? 杨廷和闭上了眼睛,疲惫地长叹着。 月底吗? 到那個时候,有些人就该陆续抵京了。 明天还要读卷,杨廷和撑着书案站了起来。 铺了一晚的纸张上仍然一字未写,杨廷和默默凝视着这张白纸。 为什么这么难写? 在他原本的料想中,此刻的大明应当就如这张白纸,可以将多年夙愿尽情挥洒才对。 但现在不同了,他选立的新君,一个月的时间里就已经在他身边编了一张网。 用君与臣的纲常,用君臣一心的幌子,用他杨廷和赤忱一片公忠体国的心。 这都没关系,如果皇帝一直是谦虚谨慎的听政听讲听劝姿态,那真的没关系,慢慢来,许多事都是这样慢慢过来的。 但为什么非要让人借于谦一事私下议论不休?是不是存了让大家谈论着变法造起势来然后顺水推舟真的行新法? 那是真的要动大明的根基啊! 先是宣示法统,又重军权,现在要富国变法,还要天下臣民如于谦一般能文能武又忠诚清廉,你掌控得住这一切吗? 很多事,根本不是你多听几个人的意见、表面慎重就能更稳妥的! 上行下效,初次登场就带头冲锋的皇帝身后,现在冒出来的都是严嵩这样的投机之人。 只知逢迎上意,算什么忠? 月底吗? 杨廷和的手指在桌子上抓了抓,目光重新坚定起来。 玉不琢不成器。 他这个儿子如此,新君同样如此! 那就月底吧! …… 五月十九,读卷。 头一晚弥封好的三百多份殿试考卷都送到了被称为文楼的文昭阁。 现在,十七个读卷官都在这里。 四个内阁大学士,礼部、吏部、刑部、户部四尚书,石珤、严嵩、刘龙、张璧、杨慎等五个翰林院资深学士,还有夏言、解昌杰、工部左侍郎吴廷举、国子监祭酒贾咏。 阵容复杂,耐人寻味。 杨廷父子全都是读卷官,皇帝之恩太重,杨廷和现在心情已经淡漠下来。 之前下的这道圣意,劝都劝不动。 偏偏杨慎在翰林院的资历确实是够了,当年又是状元,选他的理由是充足的。 杨廷和日益觉得,皇帝这是在把他架到火上烤。 他和毛纪真心想推选为读卷官的诸多中坚力量,却大多都没被选中。 现在这十七个读卷官里,隐隐分为三个派系:杨廷和、梁储、袁宗皋麾下各有一些人。 但是像严嵩这样的,既是杨廷和的门生,又是如今陛下的近臣,他堪称左右摇摆。 而梁储与王琼,那也只是因为之前被一起攻击,眼下暂时抱团罢了。 原本就已经够复杂,昨天之后,又会因为皇帝欲行新法的信号可能分出新的阵营。 杨廷和已经懒得管这些了,今日读卷,他完全不想去细思谁认出了谁的字、谁选了谁为一等。 状元又如何?也只是先入翰林院而已。 经历了多次读卷的梁储、石珤面面相觑:这可能是有史以来最和谐、最少争论的一次读卷。 基本上各个都心不在焉。 要知道,殿试是不专门誊抄考卷的。过去,新科贡生以请教学问为由到处投递诗文,其中一个作用就是展露自己的书法字迹。 读卷之时,许多受关注的贡生尽管考卷被弥封了名字,但其实是透明的。 乡党、门生、故交……哪一次读卷不是彼此的争论、妥协? 现在梁储把黄佐列入了上一等,石珤把张璁列入了上一等,毛纪不怀好意地把费懋中也列入了上一等。 “某以为,这篇文章当置于首。” 杨廷和听到毛纪的声音,凑过去看了看,随后仍旧一言不发。 梁储和石珤古怪地看着这一篇:逗呢?就不怕皇帝把读卷官们都臭骂一顿? 可是……这似乎也很妙。 于是梁储点了点头,石珤也点了点头。 反正是毛纪在冲锋。 对杨廷和无比熟悉的梁储感觉到很不对劲,这个老对手今天如此沉默,到底在思量什么? 他们把这个文章定为第一呈上去给皇帝定夺,是要试探什么吗? 五月二十,钦定三鼎甲。 文华殿中,朱厚熜坐在御座上,案前放着一份答卷。 拿到这里来的,是十七个读卷官“共同审定”的十份上一等答卷。 严嵩、刘龙、杨慎、张璧等人一一朗读完一份答卷,随后张锦就会送到朱厚熜面前,让他再看看。 按过去的潜规则,一般只读前三份。大多数情况下,皇帝也懒得更改读卷官评定好的名次。 这一回,杨廷和他们都做好了皇帝会听十份、甚至让人去取次二等答卷过来审读、会大举打乱之前所排定名次的心理准备。 但又很异常。 “卿等辛苦了,三鼎甲就照此而定。其余位次,众卿评定即可,填榜、用印、制敕吧。” 梁储呆呆地看着起身回乾清宫的皇帝。 一份策题举京同考,你不是想要选出你心目中的英才吗? 你就不好奇这状元是谁,都不等拆卷出来瞧瞧名字? 正德十六年科的三鼎甲及二三甲就在这种莫名其妙的气氛里定了下来? 梁储心头警铃大作。 礼部尚书是袁宗皋,皇帝不可能不知道殿试读卷暗地里的那些规则。 丝毫不担心阁臣在里面做什么猫腻吗? 自认对这新君也已经有点了解的梁储看了看杨廷和之后,没了黄佐得到这个名次的高兴。 杨廷和不对劲。 皇帝也不对劲! 怎么忽然谁的心思也看不懂了? 第90章、御书房的十八把交椅 五月二十一,传胪大殿。 奉天殿前,文武百官全部站好,在承天门外等候的新科进士们怀着激动的心情再次走入紫禁城。 此时此刻,他们还并不知道自己的名次。 皇帝为大行皇帝服丧二十七日已过,礼乐可以既设且作。 五百三叩礼毕,奉天殿内鸿胪寺官开始宣读制诰。 随后就是喜闻乐见的唱名了,从状元开始。 “一甲第一,江西铅山费懋中!” “一甲第一,江西铅山费懋中!” “一甲第一,江西铅山费懋中!” 从殿内到殿外,鸿胪寺官员依次接力着将这个结果传达到殿外,直达丹樨之旁的新科进士们耳中。 费懋中听到自己的名字没有惊喜,他的眼里反倒满是震惊忐忑甚至恐惧。 为什么是他?凭他那份答卷,又如何能做状元?状元的答卷,该会被多少人细细评点? 费懋中知道自己这次的答卷绝对不配,那就只有一个原因:因为费宏要还朝了。 他还没进京,就要身陷一桩指责:他的侄子何德何能可以成为状元?到底是天子故意钦点,还是阁臣们给费宏穿小鞋?背后有着怎样的用意? 容不得费宏发呆,鸿胪寺官员已经前来笑着说道:“状元公,入殿拜见谢恩吧。” 费懋中心神不宁,也没敢好好看看皇帝的相貌。 朱厚熜微笑着:无所谓,朕会出手。 状元和三甲同进士甚至是举人,在朱厚熜眼里并无太大的区别。 门敲开了只是第一步而已。 “一甲第二,广东香山黄佐!” “一甲第二,广东香山黄佐!” “一甲第二,广东香山黄佐!” 声音传出,黄佐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怎么可能? 他同样觉得自己不配,难道是梁储一力提携?难道陛下不觉得他是个粗心大意之人? 前两天还很丧的他顿时心情激动不已,入殿拜见时想起一路坎坷,眼睛都湿润了。 “你就是黄佐?” 非常意外,皇帝居然开口问了这么一句。 “……臣是,臣还要叩谢陛下准臣应试之恩,臣……必肝脑涂地,细心用事。” 他不担心自己的才华被人挑刺,毕竟曾有连中三元之可能。 他只是对自己的运道太没信心了。 现在难道转运了? “是要细心。” 听到皇帝带着笑意的话,黄佐汗颜无比。 粗心大意之名果然简在帝心了。 殿外的丹樨旁,剩下的新科进士们全都眼巴巴地盼望起来。 三鼎甲只剩一個探花郎了。 其后,就只有二甲、三甲的头名会被念到名字,而其余人,都只是那个名字后面的一个“等”字。 “一甲第三,浙江永嘉张璁!” “一甲第三,浙江永嘉张璁!” “一甲第三,浙江永嘉张璁!” 张璁用力握着拳,情难自已。 一甲第三! 他出身普通良家,不是望族,家里也不富裕。 同科之中,他不像费懋中有个做过阁臣的伯父,不像黄佐有个做过首辅还正在内阁的同乡。 是谁识他之才,让他得以跻身三鼎甲? 张璁不知道,但他知道这三鼎甲要过皇帝这道关。 到了御前下拜后,四十七的张璁额头触地说道:“臣蒙陛下钦点一甲第三,斗胆求个恩典。” 他想表现得大胆一点,哪怕此时正被无数人注视着。 如果陛下真有变法之意,应当欣赏气魄与勇气吧? 朱厚熜笑了起来:“哦?什么恩典?” “既为天子门生,臣请陛下另赐他名,避圣天子名讳。” 他这一说,王琼微笑着出列说道:“确应避这一讳,臣愿同请。” 张璁明白了,他是王琼点入上一等卷的。 但王琼饱受攻讦,居然可以从杨廷和手中抢下一个三鼎甲名额来? 那就还是皇帝调过顺序的! 张璁思量间,朱厚熜点了点头,像是不假思索一般:“你之策论,读来令众读卷官既服且敬。既如此……笔墨伺候!” 张璁期待地抬起头,看见了正低头挥毫的少年天子。 眉宇间的英气,沉稳的仪态,神光内敛的双眸,都落入他眼中。 四十七岁的他,既不会再桀骜飞扬,又不会心怯忐忑,所以他敢抬头好好看看皇帝。 “张孚敬,字茂恭,如何?”朱厚熜抬头,微笑着看他。 “臣张孚敬,谢陛下赐名、赐字!”张璁激动不已地叩谢圣恩。 孚,信服;敬,谨慎。茂,才德;恭,肃敬。 不光有了新的名,还被赐了字。 看着四个御书大字,探花郎的风头还盖过了状元、榜眼。 但谁让人家也叫cong,还敢在这个场合请皇帝赐名呢? 梁储再次看了看无动于衷、漠不关心的杨廷和,又看了看笑得温和的皇帝。 多喜庆的日子,为什么总觉得会有一场新风波呢? 明天礼部赐宴、后天入宫谢恩受朝服冠带、再后天拜谒孔庙题名立碑,新科进士们功成名就的日子开始了。 但脑筋清楚的朝臣们都知道,他们只是刚在这个舞台晃了一圈暖个场就要退到最外围的新人。 陛下的策题,还问了全体在京朝参官。 这恐怕是一场有黜落的殿试! 正在“进京赶考”的费宏,能像他侄子一样“做状元”? 登基满月了。 乾清宫外有寂静中的喧闹:重建日精门的工作过程中,没人敢大声喧哗,但终究是个工地。 不需要人催促,人人都只想快点把活干完。在皇帝眼皮底下干活,压力太大了。 不是有句话吗?伴君如伴虎,他们这是给老虎修窝。 二十二日的经筵之后,朱厚熜回到了这里,身后跟着黄锦、严嵩、刘龙。 日精门旁忙碌的众人顿时停了下来,齐齐跪倒在原地。 “去中圆殿。”朱厚熜往那边看了一眼,“天热,多给他们备些水。” “奴婢领旨。”守在这边监督的高忠低声应答,随后羡慕地看着黄锦的背影。 “陛下宽仁爱民。”严嵩笑着拍了一句马屁,一行人直接到了乾清宫与坤宁宫之间的这座方殿。 将来以交泰殿闻名的它现在还名叫中圆殿,本来是皇后在某些礼仪场合接见外命妇的地方,它还有一个功能:存放天子的各方宝印。 现在宫中没有现任皇后,养心殿也还没改建出来,朱厚熜把这里暂时用做书房了。 因为乾清宫的东西暖阁不够大。 严嵩和刘龙属于最先知道这里陈设的外臣。 正殿之中,挂上了一幅很大的大明舆图。 御座前的御案前面放了三面椅子围成一圈,计有十八张,面前各有一张小案桌。 除了门口那排,另外两排椅子后面就都是书架,上面已经堆满了不少书卷。 从昨天传胪大典后,所有考生的策论就都送到了这里。 朱厚熜还是每个人的都看了看。 严嵩和刘龙今天已经不用吩咐了,在御案前两侧各找了一个椅子就坐上去继续帮皇帝提炼考卷中的论点、论据。 简单来说:剔除废话,摘录重点。 这哪是日讲? 从他们五月初八开始能到这边日侍左右之后,做的一直就都是秘书的活。 除非皇帝有疑问,而问的,也往往都是具体的事。 严嵩自不会义正言辞地劝谏皇帝应该多学四书五经、读史讲史,刘龙更是准备不出错不冒头就好。 但就是有一点严嵩很不明白:这里摆着十八张椅子,是什么讲究? 联想到那正在筹划改建的养心殿御书房……这个地方现在岂非正是御书房? 他不敢多嘴问,但他知道皇帝绝对不可能就为了日讲在这里摆足足十八张椅子! 第91章、登基满月的“惊喜” “严嵩刘龙,你们的答卷在写了吗?” 听到皇帝突然开口,严嵩刘龙还是下意识地站了起来退到一旁弯腰躬身。 “……臣还未动笔。”严嵩如实回答。 刘龙:“臣也一样。” “朕这策题很难?” “陛下,国事千头万绪,无不与财计牵连交织。臣知陛下有志岁入十年倍之,自不敢夸夸其谈。若是略有增长,开源节流做得好些便是。然岁入倍之……恐需寻一二根本弊病解此困局。解开容易,善后实难。” 刘龙:“臣也是这般想的。” 朱厚熜不由得看向了刘龙:你是不是应该姓张名飞的? 刘龙低头脚抠官靴。 “外忧内患,牵一发而动全身。”朱厚熜感慨地叹了一口气,“根本弊病……先把贡生们谈到的问题列出来吧。老规矩,记录次数,排列顺序。” 三百多个新科进士的策论,全体在京朝参官的应策奏疏,仍旧是拿来做统计。 在群臣心目中,想要改善大明财政状况究竟有哪些切入点,朱厚熜准备一一统计出来。 收入、支出、执行过程中的“成本”……这一团乱麻的财政状况,他总要借此机会先梳理清楚。 杨廷和每天着急登基诏书中还有很多事只定了方向、没有方略,但朱厚熜知道他绝对不会轻易去碰经济方面的问题。 利益的纠结太复杂了,是去动军屯卫所,还是真的对土地兼并动刀,又或者从皇庄黄店甚至商税关税入手,又或者……根本已经不被朝廷掌控着的铸币权? 经过这段时间的了解,大明开国之初定下的宝钞制,俨然已是个笑话。 而不论铜钱还是白银,大明都不是这两种贵金属很富饶的一片土地。云南那边还在羁縻,铜矿开采、运输,中间不知道多少人沾手。再说了,铜还得用来铸造兵器。 朱厚熜不能夸夸其谈地把后世的财税制度及各种举措套到现在,他得深入了解如今这个时代的利益关系、技术限制、通信效率,还有执行这些制度的官吏的素质、观念。 他确实比杨廷和想象的更加持重,但他再持重,又比杨廷和认为的更激进。 低头看着已经详细审阅过的新科进士策论,既看他们的论点、论据,朱厚熜还要从他们的用词、情感当中先揣摩一番他们的性情。 “陛下,都整理出来了。” 张佐在严嵩、刘龙的目光中捧着一個上锁的盒子走了进来,弯着腰放到了御案上。 朱厚熜点了点头:“继续去忙。方凤弹劾你们失察之罪的罚银交到赃罚库没有?” 赃罚库也是内库之一,设立之初时,内库也是受户部监管的。 多年演变至今,内库已是君主私库,国库支用不足不仅越来越难从内库“借”到钱,皇帝还越来越多地打着国库私用的主意。 朱厚熜自不必难做至此,他现在只集中注意力在内库上。 借预选淑人把张太后用得习惯的人全赶出去了,但方凤考虑周全,张锦、张佐这些大珰也被象征性地罚了些银两。 背黑锅呗,让皇家体面一点。张佐低头回答:“奴婢已经交过去了。” 朱厚熜已经拿钥匙打开了盒子,取出里面的册子边看边说:“这件事办得迅速、详实,赏。” 于是刚拿出来的“罚银”又以办事得力的名义回来了,还多了一些。 张佐叩谢之后就出去了,严嵩刘龙并不知道他办的是什么事,盒子里面又是什么。 厂卫的事,敢多嘴问吗? 沉默的忙碌一直持续到黄昏时分,朱厚熜这才站了起来:“到东暖阁去用膳。严嵩刘龙,今天给朕讲讲熙宁旧事。” 严嵩心头一凛:真的想变法! 真的,要啃一些硬骨头? 但如今的杨介夫可不是昔年那个王介甫啊! 满朝重臣,也没见谁有王介甫的声望、才干、胆魄、执拗。 所谓养望十年的自己也配? 东暖阁中总算有了些日讲的模样,今日讲史,讲熙宁变法之前宋朝的弊病,讲新旧派的斗争,讲执行过程中的走样与得失。 主讲人是早有准备的严嵩,刘龙就像逗哏一样时不时来一句“正是如此”。 直到黄锦送进来一封奏疏。 “刑部、都察院、大理寺联名上疏,钱宁、江彬两桩案子,都查到了一些与大学士、九卿还有五府勋臣的实据,请陛下圣裁!” 严嵩和刘龙顿时心头大震。 今年不大动干戈。 不是不办,只是不先一起办了。如果因为某事涉及到某些重臣,自会再议。 首次朝会上皇帝说的话还在耳畔,现在时隔近月,该来的还是来了。 这次是因为某事涉及到某些重臣了吧? 朱厚熜面沉如水地打开了奏疏,东暖阁中众人大气都不敢出一个。 奏疏里,都察院负责参与此案的解昌杰赫然署着他的大名。 而所涉及到的重臣里,梁储、王琼、都察院左都御史陈金、户部尚书杨潭名列其中。勋臣之中,侯伯数人。 钱宁江彬两人的罪行,也涉及许多内臣,包括已经被处置了一次的谷大用、魏彬、张永在内。 罪名所涉及的,有宦官乱权,有构陷忠臣,有贪污索贿,有强夺民田,有冒领空饷,有……谋逆。 要不要继续查下去? 登基满月的朱厚熜,收到了来自朝臣就事论事的惊喜。 “今日就讲到这里吧。”朱厚熜不动声色地合上了这封今日三法司会审后呈进来的奏疏,“传旨,朕明日去刑部大堂听审,阁臣九卿、涉案诸臣都去。” 严嵩和刘龙各怀心思的离开了,朱厚熜这才平静地吩咐:“叫张锦和张佐过来。” 乾清宫里气压降低,到了这里的张锦和张佐已经知道是什么事。 “奴婢着人暗查之下,大天官与钱宁、江彬牵涉之深……不止奏疏上所言。”张锦感觉到这把火的火苗也已经烧到自己脚边了,“刑部……恐怕还有余手。” 朱厚熜低头看着奏报,这是锦衣卫和东厂分为两条线,在内部清查、对外暗访、多年秘档的多方积攒下形成的调查结果。 钱宁、江彬的案件,首次朝会时就被借题发挥,岂能不防? 但现在多方印证,梁储、王琼、杨潭等等这些人,确实留下了不少把柄。 至于杨廷和、蒋冕、毛纪,其他那些朝廷重臣,个个之前都对钱宁、江彬义正言辞吗? 自然不是,钱宁、江彬把杨一清、费宏都斗走了,杨廷和他们可是昔年在这些幸臣凶焰下吃鸡局进了决赛圈的人,很难有明确的把柄。 更何况,主审的是刑部。而刑部尚书张子麟,是杨廷和举荐上来的。 都察院的陈金涉案,解昌杰署了名。 负责复核的大理寺,同样认可了现在初步的审理意见。 扩大去查出个都不干净的结果?很难,很费时,但似乎…… 杨廷和这是想干什么? 朱厚熜在反思:是不是我最近太识大体,太持重了? 第92章、最后看一次戏 只是提出追谥于谦后没有快点同意杨廷和“文忠”的建议平息议论,只是殿试策题举京朝参官“同考”传递出了可能变法的信号。 家产已经被抓分干净的两个死囚,被扩大用途了,而不是一杀了事。 “老贼!” 王琼家中书房里,他恨恨地拍着桌子,幕僚站在一旁愁眉苦脸:“东翁能扣实在杨介夫头上的,无非结党而已。今陛下既有行新法之意,则新党、旧党势在必然。陛下既不愿朝堂动荡,杨介夫还是比东翁更稳一些。那些许来往虽不至于让东翁获罪,但只要东翁被赶出京城,于杨介夫而言则足矣。” “杨介夫不畏天子之怒耶?”王琼咬牙切齿,“仍是梁叔厚,仍是某,仍是陈金!还加上了勋臣、内臣,他讨价还价之意,陛下岂会看不分明?如今重设三大营是陛下心中一桩重事。先从魏彬等人囊中掏出密库、降职任用,日精门之灾后还惩办他们何啻于卧榻之侧再举火?若要钱宁、江彬案就此过去,那就只剩下对我等略施薄惩了。” 幕僚深以为然:“费子充未抵京,其侄高中状元,诸臣之议论攻讦他恐自顾不暇。杨三南已如夏言所奏请再度总制三边,自不必多虑。王守仁是东翁拔擢,如今他未抵京,东翁若牵连入此案,则王守仁之功也难尽叙。至于孙九峰,更是东翁新荐起复……” 所以王琼骂杨廷和老贼。 皇帝想用于少保多收些人心怎么了?想行新法达到岁入倍之的目标怎么了? 不把心思花在应殿试策疏上解天子之忧,依旧在党争! 用朝堂重臣的实质人选,来形成实质的话语权。 王琼沉重地说道:“如今只看陛下圣意了。” 幕僚长叹道:“都察院的解昌杰……可是潜邸旧臣啊。谁知杨介夫与陛下是否已有默契……” …… “陛下不欲朝堂震荡,你何不行持重之举?” 袁宗皋亲自到了解昌杰宅中拜访,自然长驱直入到了他的花厅。 解昌杰恭敬又无奈地说道:“皆有实据,下官也不知如何阻拦。连先奏请圣裁是否查下去,这意见都是卑职力争方才得来。大宗伯,只能怨钱宁、江彬此前着实势大,而梁阁老、大天官等人也着实手脚不干净啊。” 袁宗皋凝视着他。 恐怕是因为陈金也有问题吧? 陛下是新君,都察院中越多自己人越好。若要死保梁储、王琼,有些人是不得不放弃的。 陈金一去,他的心腹就是下一步被弹劾的。 解昌杰岂非能够更快速度往上爬? 因私心而坏陛下大局,袁宗皋不知道他已经和杨廷和这个座师达成了什么默契。 现在看来,日精门之灾后内阁领了那道查办是何人诋毁天子清名的旨意后,这桩功劳落到了解昌杰和方凤手中也不纯粹因为他是潜邸旧臣的缘故。 “我年纪不小了。”袁宗皋意味深长地看着他,“陛下对你,是有厚望的。” “大宗伯正是老当益壮之时。”解昌杰赶紧说道,“陛下信重,下官亦谨慎用事,唯愿肝脑涂地。大宗伯,证据确凿,陛下不能再亲自弹压阁臣与众臣之意了。明日陛下听审,下官必据理力争。梁阁老劳苦功高,大天官那些许牵连也只是情势使然。纵要惩治一二,罚俸足矣,断不能夺职另用!” 这番表态正气凛然。 有证据,那能怎么办? 陛下不能继续亲自下场弹压,他的先锋将领也只能争取最理想的处置结果。 但袁宗皋只是看着他。 斗争的胜败,从来都不是以最彻底的结果来衡量,而是天平开始往哪一边倾斜。 罪名坐实了,污点永远都洗不掉,时不时就会被拿出来说话。 最重要的是,皇帝明摆着想保住杨廷和他们的反对派,现在却要输一阵? 可解昌杰这番表态,却说明他已经认可梁储、王琼他们确实有问题,只是争取从宽处理而已。 他是在杨廷和那些人的支持下,吃准了皇帝在登基之初也不方便拿自己潜邸旧臣开刀的心态吗? 老当益壮之时,呵呵。 袁宗皋漠然点了点头:“望你清楚自己的根在哪里。” 送走袁宗皋后,解昌杰站在屋檐下脸色阴沉不定。 他的根确实是潜邸旧臣,可谁让他之前犯下的罪过永远是心头一根刺呢? 眼看袁宗皋那么快的升迁速度,皇帝何曾有好好培养更年轻的自己作为将来接班倚重之臣的心思? 那柄剑悬在头上,永远令人心惊胆颤。既然如此,不如想方设法为自己谋求更多令天子不能轻易处置的干系。 至少这一次要让天子知道:他解昌杰固然德行有缺,但确实有他的作用! 杨廷和的底线和筹码在哪里,他解昌杰知道。 明天公堂之上,他说的话,其他人都得听,对案子的最终走向自有举足轻重的分量。 没办法靠天子的信任了,就只能靠自己的手腕。 夜幕深重,京城无数朝参官都难以入眠。 梁储望着窗外的缺月,许久之后才长长叹了一口气,提笔蘸墨。 首倡了追谥于谦,已经够了。 严嵩听明白了,黄佐已经是榜眼。 是时候离开了。 …… 日上三竿,常朝后的京城官员们其实都留意着皇城西侧刑部的动静。 因为有圣旨,四个内阁大臣、六部九卿中昨天被指控到的人,散朝之后都先过来了,等候在刑部大堂里。 堪称迷你小朝会。 自如今登基后,天子第一次离开紫禁城。 仪仗整齐。 自承天门外,圣驾一路西行至刑部,沿路无人不知。 但天牢里的钱宁、江彬并不知道。 “江彬,应该就是今日最后要定案了,您别为难小的们啊。”狱卒拿着一身干净衣衫,“您曾是天上的人物,给自個留一分体面也是好的啊。” 江彬靠墙坐着紧盯那身新衣裳,半晌之后忽然嘴角露出揶揄的笑容:“陛下要来?” “……圣驾确实要来,您体谅一二,还是换一身衣裳吧。” 江彬压抑着,笑声由小至大。 狱卒已经见过不知道天牢中的犯人,知道这不是得意欢喜的笑声,那纯粹只是觉得好笑。 “也罢,确实不必为难你们。” 多年位高权重,江彬也早已有了几分骄傲。 虽然自知毫无幸理,虽然在这狱中也吃了他们不少苦头,但那又何必去计较? 他也曾是从下面爬上来的。 但如果陛下只是要来这走个过场,用他江彬的头颅收买一下天下无知百姓的心,刑部又何须故意给他准备一身体面衣裳遮一遮伤? 情势必然又有变! 活是活不了的,但应该能最后亲眼看一次朝堂大戏。 江彬慨然赴会。 第93章、该怎么审,就怎么审 自刑部大门以内,官吏兵卒无不肃然以待。 刑部门外的街道上,朱厚熜坐在大辂上看着京城民居。 能在这附近居住的,自然都不是普通百姓。 以朱厚熜的心性,今天出了紫禁城也觉得透了一口气。当年同样十五岁登基的朱厚照总想往外跑,确实能够理解。 更何况,他当初面对的还是刘健、谢迁、李东阳的内阁三人组。 但如今的内阁虽然只有杨廷和一人声望超然,朱厚熜登基之初又给了足够的下马威,真就高枕无忧了? 踏入刑部大门后,朱厚熜就集中注意力。 杨廷和等人就在眼前。 四位阁臣,六部九卿,昨天奏疏中涉案的五府侯伯、魏彬等内臣也都到了。 许多人看着杨廷和他们颇有同仇敌忾的心思。 这等高位都要有圣意任命,杨廷和与毛纪、张子麟等人倒显得势单力薄。 但杨廷和却表情平静,见驾之后就请旨:“陛下欲听审并令臣等旁听,是悉数列立大堂否?” “备些凳子,大堂一侧都坐着听听就是。” 朱厚熜当先走进了刑部用来提审重犯的大堂,黄锦已经准备好了带过来的小椅子。 “陛下不升坐?”张子麟吃了一惊。 “朕就坐这,众卿坐那边吧。” 朱厚熜的“御座”设在了书办的案桌旁,还是下首更靠近门的那边。 他指的方向,是对面。 不占用三法司会审的正常空间,仿佛真的只是来旁听,而不是居高临下地坐在最上首。 一阵忙碌之后,许多个小圆凳被搬了进来。 众臣再次谢恩之后,才一一落座。 张子麟有些忐忑地走向了主审位,他两边分别是都察院和大理寺派员的桌椅。 解昌杰偷偷看了看斜对面平静的皇帝,让他坐得更居高临下了,解昌杰反而忐忑起来。 “开始吧。” 朱厚熜刚吩咐完,只见张子麟站了起来弯腰问道:“陛下,臣是如昨日一般再审一遍,还是接着往下审?” “前情朕已知晓,接着往下审。” 张子麟领命坐下,着人去提江彬后微皱起眉来。 接着往下审,那一大堆涉案人员都坐在这,陛下莫非是来看他们与江彬对质的? 不安地看了看杨廷和之后,只见他脸色平静。 大堂里就这么安静等待江彬的到来。 镣铐在地面拖动的声音由远及近,门外一声高呼:“钦犯带到!” “过堂!” 朱厚熜侧头望了过去。 大堂之内,朝堂中地位最显赫的文臣悉数在此,他们也都转头看向门口。 昔日,他们谁能不诸事顾虑江彬? 今天,他成了阶下死囚。 门外更亮,江彬的脸隐在光线中。 等他费力地抬脚迈过高高的门槛,那张熟悉的脸才真切起来。 消瘦了很多,须发也更白了不少。 “罪民江彬,还不叩见陛下?” 张子麟先站了起来,向朱厚熜的方向拱手行了行礼。 江彬被抓住后就先在张太后懿旨下被剥夺了全部官职爵位,现在他先看了看被四个禁卫护在中间平静坐着的皇帝。 笑了笑之后,他却先看了看朱厚熜对面的那些老朋友,特别是杨廷和、魏彬。 “大胆!”张子麟拍响了惊堂木,“目无君上,罪该万死!来呀!” 朱厚熜一言不发,看他们如何发挥。 “某都被你们定为谋逆之臣了,眼里还有君上岂非奇怪?”江彬似乎很好笑的样子,“诚惶诚恐叩见陛下,可免一死、可保某亲族乎?今日诸公毕至,某应当是最后一次能见见老熟人了。将死之人,知不无言。陛下但有所问,罪民如实禀告就是。” 他说到后面才面向了朱厚熜,艰难地跪下行了一个礼,然后就随自己舒服的姿势席地而坐。 朱厚熜平静脸继续。 张子麟却二拍惊堂木:“跪下听审!江彬,三法司会审,你岂敢如此藐视公堂?” “大司寇,某什么苦都已经吃过了,何必还执着于这些表面文章?”江彬惫赖又懒散地回答,“陛下驾临,不是来看三法司杀威棒的,还是快些审案吧。” 梁储看了看杨廷和,只见他依旧平静,就像对面的陛下一样。 张子麟心中暗怒不已:这是他主审的公堂,罪囚如此嚣张,若是真就如了他的意这样开审,他刑部尚书的威严不要了? 这厮夹枪带棒地说什么陛下不是来看三法司的杀威棒,其心可诛! “陛下。”他站了起来请旨,“罪囚桀骜不驯,若强令其跪地听审恐惊圣驾……” “日精门的火都没能惊了朕。”朱厚熜平淡地说道,“该怎么审,就怎么审。” 平地惊雷,杨廷和终究变了变脸色。 仿佛只是说该用刑就用刑,天子不会怕。 那说日精门的事干什么? 江彬的目光陡然锐利不少,直视了一眼朱厚熜。 那不是一双该属于十五岁少年的眼睛。 “日精门的火……呵呵。”刚听闻这件事的江彬低声啧啧之后,挪了挪脚跪好了,“陛下日理万机,还是不劳烦大司寇了,问吧。” 张子麟沉着脸坐下来。 若是皇帝不在这,水火棍早就招呼上去了。已无官身,上堂听审岂敢不跪? 但如今,反倒不好强行杀一杀他这惫赖态度。 他低头看了看面前案上的卷宗,眼睛盯向了江彬:“昨日你供述,大学士梁储之子锦衣卫百户梁次摅曾因与南海县富商杨端争田产,率本部军伍屠戮杨家及近邻二百余人。你曾收受梁储贿银五千两,帮其遮掩此案,梁次摅得以仅判充军边疆。是也不是?” “是。”江彬笑了笑看向梁储,“梁阁老,是也不是?” 群臣之中,梁储眼神黯淡,捏了捏袖中的辞表。 朱厚熜脸色仍旧平静。 “你又供述,汤麻九起兵谋反时,你所举荐之总兵官杀良冒功,是伱向时任兵部尚书王琼赠了京师好宅四十七间,这叙功方才如愿所偿。其将卒杀良冒功之罪至今仍未绳之以法,是也不是?” “是。某说过了嘛,将死之人,知无不言,大司寇大胆问便是。昨日之言,句句属实,问些新的吧。” 群臣之中,王琼不敢去看朱厚熜的脸色,而有一個五府伯爵如坐针毡。 朱厚熜脸色仍旧平静。 两个起居注官也一直在听着,严嵩担忧地看着朱厚熜。 敢呈到皇帝面前,敢当面再这样问,那恐怕确实是证据确凿了。 梁储、王琼及更多人若因此获罪,致仕的致仕、贬官的贬官,京中朝堂就要势不可挡地向杨廷和聚拢了。 张子麟深吸了一口气,再次站了起来向朱厚熜拱手行礼:“陛下,若臣继续审下去,就该请涉案同僚辩驳举证了。” 朱厚熜的脸色还是平静。 他点头:“这不是都在这吗?朕说过了,该怎么审,就怎么审。” 第94章、谁也不退让(上架预告) 张子麟肃然坐下后,调整了一下心绪才看向了梁储:“梁大学士,江彬之指认,阁老请上前辩驳举证。” 梁储默默站了起来,缓缓地理了理袍服。 他走到江彬身边之后,却只是脚步不停地来到朱厚熜面前颤颤巍巍地跪下磕头。 等抬头后,他已经眼中含泪,满脸羞愧,双手高高举着那封辞表。 “罪臣溺爱过甚,虽先是杨端殴死梁家长工,罪臣之子亦罪无可恕。其时爱子心切,终致酿成大错。罪臣罔顾国法,羞愧难当。王德华遮掩江彬部将杀良冒功之罪,亦是罪臣受江彬所挟,这才托王德华不追究此事。万般有罪,皆在罪臣,请陛下明鉴。” 解昌杰顿时有些担心地看向了皇帝。 王琼也有些难以置信地看向梁储,而杨廷和的脸色再次变了变。 梁储想把这一次江彬供述出来的那些罪责全扛起来?他阁臣多年,如果说私下里都有来往,都算他的门生故旧,那确实说得过去。 可他不为他梁家着想了? 就算皇帝因此感激他顾全大局的心思,但罪就是罪!这么多罪,当下就够把梁家办得彻彻底底! 朱厚熜静静地看着梁储举着谢罪请辞的奏表。 “审案的,不是朕。” 他的表态却让杨廷和松不了气。 现在越平静,越不知道天子下一步准备怎么做。 怎么是鼓励把案子继续挖下去的态度? 朱厚熜又开口说道:“继续审,大胆审!江彬,大胆说!” 江彬呆了呆。 而杨廷和却真的被这多出来的一句话搞得慌了一下。 还没等他开口,解昌杰却站起来向朱厚熜恭敬行礼:“陛下,恐江彬肆意攀咬……” “朕让你们继续审!”朱厚熜目光也是平静的,“是不是攀咬,刑部不会查吗?刑部查不了,还有北镇抚司,还有东厂。” 严嵩眼睛一亮,站了起来说道:“陛下,此案若不尽快审结,因证诸臣清白恐会使国事贻误!眼下还只是江彬,钱宁、张忠、张锐……若是人人攀咬,恐朝堂永无宁日。” “要证诸臣清白,那么难吗?”朱厚熜看着江彬,“你说将死之人知无不言,若供出谁,应当也有相应线索吧?” 江彬自知已经毫无生路,眼下只觉得这场戏真妙。 有些人要借自己的案子向新君来个下马威,新君却要掀桌子了。 要查就都查?不……除了王琼这些想走得快一点的人难免留下了很明显的把柄,杨廷和那些清高自傲又聪明的,可并不容易查出什么啊。 纵然有些人真的被查出了实据,那只怕大多也只是小鱼小虾罢了。 江彬有些怜悯地看着这位新的少年天子:没用的。 出口气是很爽,但你的江山要乱的。 你那堂兄,当年不就是没办法吗?刘健撂挑子不干了,谢迁也撂挑子不干了,李东阳虚与委蛇地摆烂,你那堂兄才要设豹房提拔我们这些毫无根基的人啊。 可如今我们的结局,不是已经说明你朱家的江山得靠哪些人了吗? 没用的。 何况,我又没有活路,我为什么要帮伱? 朱厚熜看出了江彬眼中的那种怜悯情绪,可是他的目光却多了笑意:“还愣着干嘛?朕说继续审,听不见?” 杨廷和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那就乱吧。 想平稳地过渡到新政阶段,本来就是奢望。 皇帝也应该知道了,真正要让某些国家大事运转起来,远比礼制法统辩一辩、或者登基诏书上怎么改些说法难多了。 想行新法?今日这局面,哪里比得上真正要行新法时朝堂的混乱之万一? 就当只是开场戏,好好看一看吧。 解昌杰觉得局势失控了。 皇帝平静又偶带笑意的态度告诉了他,今天圣驾亲临,不是来“谈判妥协”的。 听说初次朝会时,陛下发火之前也是笑着的。 钱宁、江彬等人的案,要么就只论其人之罪,要么就查个彻彻底底。 他终于有点体会到袁宗皋昨晚没对他说出来的那种人生感悟。 如果把新君比做一军,杨廷和这些重臣比作一军,那么之前的大礼之争只是两军之前的唇枪舌剑而已。 但这一次不同了,这一次是真刀真枪的对攻。 梁储、王琼,他们是皇帝在初次朝会时保下来的“大将”。 大将若“战死”了,士气还能存吗?没了士气,败局已定! 他心头冰凉。 昨天那封奏疏上有他的署名,那么他解昌杰毫无疑问已经是“叛将”。 哪还有两边居中调和的可能? 他恨恨地偷瞄了一眼闭着眼睛的杨廷和,这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自己被利用了。 审案在继续,王琼、杨潭、陈金、魏彬等人在朱厚熜面前跪了一排听候发落。 江彬这回都不用张子麟问了,而是自顾自像回忆旧事般滔滔不绝起来。 一个個人名,一条条线索被他说出口。 他并不是要帮朱厚熜,他只是想看热闹。 万一黄泉路上多几个伴呢?岂不美哉? 记录审讯过程的书办手在抖,刘龙的手也在抖。 他不用记录这些,他只用记录皇帝言行而已。 可现在平静着的皇帝,等下会怎样? 严嵩看着面沉如水的袁宗皋,又看着脸色阴沉不定的王琼及其他重臣。 这个局面要怎么解? 恐怕杨廷和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今天哪怕最后一次请辞、就此真的离开朝堂他都已经想好了。 诸事不议决,等着费宏、杨一清、王守仁,梁储越来越活跃,王琼自恃无恐,严嵩设身处地想了想,也认为既然不被信任不如挂冠而去。 所以现在面临天子和重臣两边都不退让的情形,这个局面要怎么解? 严嵩的脑筋极速地运转起来,想着办法。 皇帝要的绝对不是乱。可为了他的权威,他会退而求其次,哪怕经历一番朝堂剧痛也会忍受这份乱的。 问题在于朝堂一旦乱了起来,天下也不安稳了怎么办? 杨廷和已经在大礼之争中退让了一次,皇帝也在日精门之灾中退让了一次。 今天就是胜负之局了吗? 审案的人脸色苍白,被审的人谈笑风生,旁听的皇帝表情平静,陪着旁听的诸臣心思各异,七十七的梁储和诸多重臣还跪在朱厚熜面前。 “暂时只想起来这么多。”江彬一脸认真地强调,“草民所言,句句属实,大司寇尽可详查。” 张子麟无法接话,只是挥了挥手:“先带下去。” 接下来,该是皇帝下旨,是继续查还是结案了。 刚要开口,朱厚熜又说道:“还有钱宁、张忠、张锐等人,一一审。今日审不完,明日接着审。” 刑部大堂中安静得令人窒息,谁都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刚才江彬说出来的名字,已经足够覆盖小半个朝廷,还有不少已经致仕老臣了。 再审钱宁,再审到内臣,朝堂不涉案的还能剩下几个人? 严嵩咬了咬牙,泪突然就炸了出来。 他跪到了朱厚熜面前一声悲呼:“陛下!” 然后又悲怆地调转了方向冲着杨廷和喊道:“师相!陛下策问何以富国,只是盼贡生及众臣多言我大明诸弊病,统计何者为轻何者为重,并不曾有大行新法之意啊!陛下初次视朝时统计众臣奏疏所用字词,下官和舜卿这两日做的也是此事啊!陛下所虑周全,师相忧国深重,君臣本一心,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杨廷和猛然睁眼看向了严嵩。 他终究是刺出了这一刀。 上架感言 2月1日,今晚凌晨上架,准备了2万字更新。 目前欠11更,争取上架后能日万,早日还清。 惨,求! 求首订求月票求打赏! 预告播放完毕,现在开始正片(片尾有彩蛋)。 写书嘛,都想飞,被人夸着把钱挣了,不寒碜。 我之前写都市的,扑在地表蠕动三年多了。 去年本命年,有点邪乎,各种不顺,工作、生活、网文都是。 在11月份先病又阳的那段时间,关于网文这一块也想了很多,觉得我可能更适合写历史。 因为我这人很惯于去推敲剧情是否合理、真实,但都市网文想要很爽,你往往不能这样去较真,那样只会压抑。 于是开了个马甲,还取了这个作者名。 因为就想试一试,悄悄滴开始,张扬滴不要。 扑街了就自己闷两杯酒算了。 所以首先要郑重感谢我的编辑虎牙大美女,虽然极度建议我不要头铁写嘉靖这么个原型智商就爆表的主角,但还是鼓励我试一试。 这回总算没辜负你当时可能存着的万一小期待。 然后就是感谢你们一路夸着我、捧着我飞起来了,第一次在上架之前把所有推荐都吃到了,享受了一条龙的服务。 到现在5万9千收藏,0点闪屏上架再次与你们见面。 现在嘛,反而因为这個作者名有点尴尬了。 再加上听相声催眠时可能饱受老郭洗脑,这老娘的自称我现实都偶尔用用的,何况网上? 你们听我狡辩! 取冬三十娘这个笔名,一是因为我喜欢春三十娘这个角色却又纯而未骚,二是因为……反过来读,是“粮食”三冬。 去年不顺,常怀忧患,许点小愿。 希望再遇到20-22这种大环境不好的时候,能多些储备。 好了,这是心路。 然后说回本书。 嘉靖确实顶级聪明,以他为主角,我日常头秃。 好在因为网文掉过了三年多头发,我多少变强了一点点。 对大礼议的演绎,至少得到了你们的认可和喜爱。 但大礼议之后,新鲜感暂离,不再有让伱们如此熟悉的背景剧情,许多你们耳熟能详的知名人物也还没到登台的时候,这对我去把故事以合理的节奏推进下去、塑造更丰满的人物、写出又爽又有意思的剧情,全都是新考验。 毕竟历史萌新,我还不知道历史文里有多少我不知道的毒点和雷。 在这里诚恳请求大家对我多一些包容。 上架前的剧情,要有适当的节奏,甚至要配合安排推荐的时机,又要能吸引新读者、留住老读者追读,我不得不有些取舍。 实际的历史中涉及那么多人物、经过那么坎坷,我也无法倾注更多笔墨去多塑造其他角色。 但后面会好起来的,我考虑来写这个,还是有一点点小底气的。 毕竟我本科学的就是政治。 今天“严嵩”做出了他在本书剧情中的一次重要选择,登基之后“再造新大明”的幕布如何拉开,后面每个角色已经不再会像历史当中一样去经历一些事情。 头秃加剧(但希望能更强)。 所以某种意义上,已经开始走向平行世界,你们就当架空看,考据党请高抬贵手。 记得发书之前我问牙牙:怎么才能让读者少带点脑子看书,免得喷我弱智。 牙曰:日万。 我尽力而为,争取又大,又硬。 正片播放完毕,接下来是片尾字幕(鸣谢名单,有点长,彩蛋是首订成绩加更承诺。) 首先是感谢其他大佬作者们给我的章推,在群里的狂奶,还有一起开房激情码字的互相督促。 祝你们今年新书大卖! 然后是感谢新书期就给我上盟的观书阁童子、丁丁哥丶sp宝儿姐、秽翼的mystia、明月何处梦如何、mikoyanming、观书阁童子,还有因为春节诸事繁忙、自1月15日之后就没有致谢的百点以上打赏名单,以下请容我做个很长的滚动名单(感动!) 11500点:jokerrising 10000点:棠0、虎虎机长 6500点:清闲散人2022 6200点:书友20210212125035528 5000点:持志、给爷麻溜的更新、战祸邪神 3000点:protagonists 2000点:大猫不吃鱼丶、熬夜的烤串、amosren、想环球旅行的诚实小郎君、泽天羽灵 1600点:李三好 1500点:秃头de秃、parasolll、明月山居士、三秒吻恋 1200点:灵曲 1166点:arthurhoh 1000点:佐仓胡桃、夜の灵月、一蓑烟雨竹杖芒鞋、湖月照剡溪、主神的代言人丶、kutou 938点:阿库西斯教大主教 888点:cleanup 800点:阿蒙渎神者 700点:书友20220613123138237 666点:江户川柯基等7人、流云黑雪 600点:苏三通、世间再无我般幸运人、论论论、慎灬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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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点:被遗忘的游戏、风吹叶不飞、为什么非要我起名、妖界的月亮、转转猪、孤与岛屿、君樂、蔓·流云织裳、阿瑞局、幕沧溟、书友20190619204411720、书友20190527144222633、弎哥耍小号、垒实迎击、就这jiuzhe、gnshwwllrpt、书友20221021142416549、asoul_、bc841、后入月关、念文燕、光荣达达、帅气的芦荟胶、书友20220505233729320、书友20200315085927123、七只米波下天山、林思贝、书友20200718113507851、书友20220515154359645、司马光打缸、勤劳的王小马、雨中不带刀、诸君随我登山、书友20220730231759361、北庭節度使、淮南子游天下、屋外风吹凉、渡得霄汉千万里、梦中的呓语、大明皇家海军上将、书友20180820180931336、不能安息的灵魂、书友20210802183858277、云袭jk、读者20220702200155331318039、书友20220610194115471、虎字头、烟雨碎了江南、黑暗君主莅临、书友20221211151424236、天罡曼陀罗、酥润、喝酒的虫子、青青汝衿悠悠某心、齐格弗里德、asinuo、沉睡的说书人、鐵相思刺、书友20190323211116506、好名字都被人取了啊、tt福克斯、ionbeam、千玄月nb、书友20220509215840164、极光羽、纯鹿人ikun、皮皮偌休、《风中蒲公英》、书友20220904232913971、秦始皇魔王、鹿鹿会爆炸、孤独寂寞的孤狼、浮生半世黄粱梦、风之圣痕zz、诸暨之心、白色南北、书友20220620022102422、没精打采的可乐、蝎子兔、书友20200211132531016、玄字辈师叔、少许白糖、~戴三个表~、哈根达斯威士忌、紫霞仙子、轻禾、南方一过客、w魔王鲁鲁修、凯哥威武不能屈、明月醉倚高楼、剑南东道节度使、白菜冰淇霖、如果是你的谎言、凯撒布达、大侠爱吃汉堡看书、是朱不似猪、逝水无痕、执剑定乾坤、德文和史宾格、奕硕、carlosrrr、书友20170217172749955、转轮王18、汐煬、平东海、ssyss、一~~~~一、书友20190303075952843、流浪重点温柔、书友20170821111604044、书友20180822193634500、五苓散客、龙神刀刀、长空望断肠、poison66、又川、永恒≡之翼、嗯en嗯、人在川大已被退学、不吃宵夜你不饿么、蕙纕、澪雨淇濛、时时偷闲、想在江南烟雨中、我要两颗西柚_、书友20170811212900462、青山牧远歌、疯歌笑了、长大才懂鲁迅、孤帆隐、最爱吃苹果、书友170523103718038、苏打水加冰、养心丶、彩虹app、我是谁y、瀚海新潮人、星辰昊淼、hentai炸了、三秒吻恋、光祿勛、nightwing、csicewolf、宇涵塌房、灵梦梦中人、独孤依然2、胖鹏鹏、书友20190220140838683、拜托了高高、speed8492、天下最聪名的猪、以前的账号忘记了怎么办、david0123456、1001室胡图图、淸颩お戀仴、帝国死星设计总监、赵研池、勿念额名字、斯莱特林的大佬、知彧、滑稽的堕落、槐本生花、羊肉垫卷子、flyfly、独七生、雨道人、体验服、四郎来了、书友20221226011736852、琳琅之空、相濡以沫我和你、然后就、清辉夜凝扶伊人、痴樘、sdtwk、书友20191027215612905、bamboosky、今天小雨转苦、自牧z、书友20200425085322737、科幻宅君、造化钟神、阿一·ever、忒苦苦、清鸿居士、书友20230116160303090、问心meet、老婆尼禄、人在银潢影里、困兽死斗、一眼六千年、老子才不叫书友xxxx、征服荆棘、偏偏风中离别、饿么么么么么、a丶张大大、书友20220421092721325、莫道青城、竹林打雨、大号被封用小号、书友33021213159413、张泽源、快活圣王、爱吃书菜、疾风降临01、o陌溪o、书友20200207085354344、书友20170520114501820、吃肉的狐狸、滞雨、眉长难觉愁、少年凌云志、浮黎qjw、安安爱放屁、元秋筱、快更新啊作者、穆稹真阳、疯牛爱不瞎牛、少睡一点、森林萤火、书友20200124170318023、久成酒、清下灯、元证道、月见英子单推人、热心市民翁先生、青红造了个孽、书友20220907130201710、安纳杰克、书友20200420224038823、白衣凤、ksfz、啊油啊、捣江湖的小哥哥、洁白蒲公英、书友161117225657935、橘子香水、夢现、风棏卿、原来昵称可以起的这么长的、书友20180108165145174、毬山居士、名士如旧、wkkoi、罪宗、书友20220706165014454、雪色将至、书友20190319163812308、圆乹邤、书友20220725113822599、淮海路上佩琪、摘星蚀月、书友20200807172240216、一梦醉辰、是时候脱单了、青丘九尾狐、书友20200515223032704、长戈牍止、书友20210301106527617266、南方老狼、寻常我、寂寞狙击、艾媛静时、檀香梦连、西风满天雪、南柯壹梦中、酒以不劝为饮、等待编译的程序员zz、梦里迎风飘扬、吴珩、老衲有劉海、郁闷的鞋套啊、黑奈白貓、柏沐咸鱼、绣虎_、sunshine、做个俗人~、林皓松、书友20190626145256634、陆为苛、大王造、小书书书虫、宇宙书荒、东哥亮、兰亭醉梦吟流觞、九节兰草、野山道士、兔崽崽司机、易尘2020、zlc、mont、一条老咸鱼的白日梦、书友20220806223214110、tilldawn、baal686、三更五行、今天是新的一天、bobovcx、书友20220717095725491、祝天官、王亦云、火势风威、松间曌、书友20180917030609984、羡云失落天、月空飞雪、称孤道寡醉逍遥、浩浩咬新新、书友20230114200259983、阿宁呆头鹅、色盲闯红灯129、秋露迎晓、醉酒酣睡、书友20200523115524867、潜水*高等水母、鱼姐的小迷弟、鳗鱼捞饭、dfzszdxl、罗伯特基里曼、大明114514、引渡1、书友20190915235457336、包子也在看小说、影绊、惊鸿流光、软软白白大馒头、破镜猪、first初夏、长至十七echo、书友20230110132009019、书友20220316205333784、余弦212、时间的瘦马、九节兰草、人活一秋、什么都很抛的抛、狐狸11、東方不拜不敢自宮、海里的书虫儿、在学习的粒粒、宝批龙带不同、读者1606561491520397312、逝水无痕00、鹜落惊寒、脑瓜子嗡嗡响、知风的森森、书友20190301122317134、jotdora、洛京凤鸣、光明元天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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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厚熜却点了点头:“不是揣摩上意,朕令他与刘龙统计新科进士策文中所议及的大明弊病,哪些急迫,哪些可稍缓。昨日,也令他们进讲了熙宁变法之事。朕确实是在考虑变法的可能性,提前做些准备,这事他很清楚。” 严嵩眼泪都快下来了:你别这么刚行不行?我现在冲出来就是当台阶的,你踩着我下来不就行了? 可能是情绪太多紧张了,严嵩多花了一两秒才回味过来:如果我是明知如此却那样说,那岂非我在顾及你杨廷和的脸面、造台阶?结果伱却明明白白地说我不行正道、要堵我的路! 好像是你更不讲师生感情哦。 杨廷和被这句话说得沉默了。 那接下去要劝吗? 劝了反而坐实了严嵩刚才那番表演确实是既为皇帝考虑,也为他杨廷和这个老师考虑。 不劝?今天之后满京百官就都知道了,他杨廷和也认同需要变法。 “继续审吧。案件既然涉及到朝臣,三法司上奏让朕圣裁是对的。朝廷自有法度,何须遮遮掩掩。严嵩,你的心意,朕明白,杨阁老也明白。这事算不得什么,便是该不该变法、何时开始变法、如何变法,朕也早就说过,还没决定的事情,放心吵、大胆吵。这案子也一样,既然查到了这里,自然该往下查。” 朱厚熜的平静也让杨廷和不理解,是真的不理解。 能让他杨廷和下定决心,哪怕就此致仕也绝不退让的这件事,他为什么还能这么泰然处之? 继续审下去,查下去,朝廷是一定会走一批人的,他不是今年内不愿大动干戈、不愿朝堂动荡吗? 难道觉得这位置已经坐得很稳了,朝堂换一批人一样过,又或者根本不担心认同他杨廷和的人更多了,朝廷毫无异论? 朱厚熜的凭恃虽然根本不是杨廷和所能想象的,但他现在确实可以很平静地先用另一个法子:你做好了这回不达目的就退休、接下来对朕“失望至极”的朝臣开始摆烂的心理准备,我怕什么? 我听你的,办!但是应办尽办,而且是你来办,我看结果就好。 摆烂嘛,谁不会?我十五,你多少? 察觉到了皇帝根本不担心乱的态度,杨廷和忽然觉得现在又再次陷入到那种下不来台的情况。 如果继续这样下去,今年内就一定只能办一件事了:彻查钱宁、江彬等人的涉案官员,应对朝堂动荡。 什么裁撤冒滥、整治皇庄皇店、宦权、漕运……登基诏书中那么多的新政一个都推不动。 皇帝想重设三大营的事也一样。 他看着十五岁的天子,忽然明白了他的凭恃。 年龄。 他只要稍退一步,不强求三年内就完成三大营的重设,不强求什么十年岁入倍之,一切迎刃而解。 他如果不偏不倚,就事论事地把这件案子办下去,完全按照大明律例来办,谁也不能说他不是。 这可是明君所为啊。 纵然杨廷和会因此事之“胜”拥有更大的影响力,到了另一件具体的国事上呢? 他可以继续拖,可以扶持新的力量。 只要不推翻他,只要他是皇帝,他身边永远不可能没人。 他年轻,等得起。 皇帝何曾说过立刻就要变法?也许是等十年后、二十年后才开始呢? 他都说了这是还没决定的事,他准备好了与群臣“放心吵、大胆吵。” 但现在是谁还没开口就动手了? “臣以为,江彬今日目无君上,狂悖之语不断,其后供述当大有攀诬之嫌。”杨廷和终于开了口,“陛下,若再审钱宁等人,也概莫如是。涉案之人若已有实据,自当依律处置。钱宁、江彬等人,不如早日明正典刑。” 王琼跪在地上心里冷笑一声:都到了这个地步,你还想控制住,就办了昨天“审”出来的几个涉案重臣? “不,审下去。”朱厚熜站了起来,“知道朝中究竟只有几个清白的,才是令朕更明白变法会有多难的实据。今科三鼎甲,众卿评得很好。费懋中言天灾之难,黄佐言吏治之难,张孚敬言诸事之难,朕现在需要知道的,就是真相。知其难,而后慎思慎行,朕之持重,杨阁老以为然否?” “……臣明白了。陛下思虑周全,臣感佩莫名。”杨廷和发现自己再次错误估计了皇帝,此刻只能咬牙下跪说道,“若满朝几无清白之臣,则臣等愧列台阁、九卿之位多年,人人俱有失察之罪。” 朱厚熜没接这句话,而是先从梁储手中接过谢罪请辞的奏表:“梁阁老教子无方,因私罔顾国法,这桩罪责梁阁老已经自认。其他罪责嘛,梁阁老想扛着也没有实据,这仍旧是欲盖弥彰。拥立、迎立之功已赏,现在除抚恤昔年无辜百姓、多多造福地方之外,朕此前赏你的闲章,也还回来吧。” “……臣,领旨,谢恩!”梁储哽咽着磕头,他的政治生涯就走到了这里。 要回家了,行贿罪只是行贿罪,不致死。 儿子当年的那桩案子,也已经办结,难道还会重审? 拿出钱来抚恤当年无辜的人家,给地方多捐赠一些财物,这是皇帝对他提的要求。 但收回那枚闲章,象征着皇帝对他的失望。 但更多的,没理会杨廷和说的话,却用收了梁储谢罪辞表、决定用批准他离开内阁的方式来让杨廷和说点实际的。 你说人人都有失察之罪,怎么处理? 杨廷和能怎么处理?他只能诚恳地劝道:“陛下,不宜再审下去了。钱宁、江彬等人在朝多年,权势滔天。若真因此掀起大案,于国事百害而无一利。” “这不已经是大案了吗?”朱厚熜平静地问,“阁臣已去其一,九卿其三已有实据,依江彬适才供述,兵部王宪、工部李燧及京内京外计一百三十三员有待核查。以杨阁老之见,该当如何处置?只办已有实据的?只查那新的一百三十三员?其他尚未被供述出来的涉案臣子得以侥幸,这岂非朕处事不公?” 他已经处置梁储了。 连梁储都能处置,其他人凭什么不办? 梁储沉默地侧头看着杨廷和:好玩吗? 烧火的你,没想到皇帝是打算添油的吧? 皇帝还只是在学习、研究,你为什么就觉得他马上就会变法了,烧起这把火? 日精门之灾惊不了圣驾,陛下也许就等着你按捺不住地烧起一把火呢。 殿试策题同考百官,这所谓“变法信号”,也许只针对你一人而已! 推荐狗粮大佬蜜汁巨的万订连载书《重生之逆流十年》:双女主,淘宝卖货起手,手游积攒资金,投资米忽悠,在12年后逐步崛起的都市商业文。100多万字了,肥得很。 (本章完) 第96章、历史何等相似(求首订) 众所周知,杨廷和有心病。 如果要朱厚熜来表述,这种病名为:少年天子瞎吉尔折腾ptsd。 变法的信号,非常符合这新君之前给众臣留下的印象。 “我大明要完啊!” 念叨过多次这句话的皇帝是个有大志、有手腕、有魄力的皇帝,他准备变法那不是很合乎逻辑吗? 现在他却说:朕还没定,朕只是想想。 就只是拿着贡生答卷,像之前统计朝臣奏疏一样,统计一下大明有哪些问题。顺带,研究一下历史上的变法,观其成败得失。 怪不得皇帝丝毫不在意读卷官们、或者说阁臣们评定出来的三鼎甲和二甲、三甲顺序。 谁是三鼎甲有什么重要的?朝堂这局棋里,他们都是用来布置陷阱的棋子而已。 如今梁储认罪请辞甘为劫材,杨廷和拿什么子出来兑? “陛下……”杨廷和只是说道,“正如臣适才所言,钱宁、江彬等人昔年权势滔天,众臣或有不得已之处,此乃用事之艰。水至清则无鱼,臣以为,江彬适才御前供述所涉一百三十三员,令众臣自陈昔年过失,申斥一番即可。王琼等人既已有实据,陛下圣裁令其各领责罚。钱宁、江彬等从速定罪,明正典刑,以慰冤魂,以告忠良,以收民心。” 许多人都看向了王琼。 他是受贿,还掩盖了平定汤麻九之乱过程中的杀良冒功,这罪责不轻。 现在你还要皇帝一定要处置他? 纵然王琼不甘心,皇帝既然决定了审下去,既然已经办了梁储,他王琼也必然成为劫材。 像这样的人,还有杨潭,有陈金,有已经给供出来的多人,有勋臣、内臣。 杨廷和还在继续烧火。 这把火,无异于火烧乾清门,又只烧乾清门? 皇帝能让如他所愿就只办了梁储、王琼、杨潭、陈金? 把皇帝想保下来的人都打倒,下一步不就是“威凌君父”? 杨廷和没这个胆子,他凭什么有把握皇帝会听他的? 王琼咬着牙:他已经足够谨慎了,不想让杨廷和抓住新的把柄让皇帝难做。 可是过去的一些事,无法改变。 现在,就只看圣意如何了。 “好一句水至清则无鱼。”朱厚熜面无表情但扯起了嘴角像在笑,“朝堂这汪深潭,水该浊到何种程度呢?朕年轻,把握不住。但朕想看清楚朝堂现在浊到何种程度,审下去也不行?江彬适才所供述,线索清晰,这一百三十三员,朕就只是申斥了事?杨阁老要教朕将来可以处事不公?” 皇帝这是不同意杨廷和的处置意见,王琼不免多出新的希望。 张子麟只觉得窒息。 继续审下去,都是他张子麟来主审。 皇帝还在坚持添油,张子麟要得罪满朝官员了。 你这个刑部尚书到底懂不懂审案的尺度?为什么审成这模样? 怪不了杨廷和的话,能不能怪你张子麟? 杨廷和还在沉默,朱厚熜又问:“蒋阁老、毛阁老,伱们的意见呢?” 毛纪还没想好该怎么说,已经低调很久的蒋冕发言了:“梁阁老贿赂江彬为子脱死罪,此乃明知枉法蓄意为之。王琼等人盖因无力左右局势,不得已而为之。臣以为,不可一概而论。此案确不宜继续审下去,可令王琼等各缴赃银赃物、另行罚俸申斥、仍任原职戴罪立功,就此结案。” 杨廷和不免侧头看了看他。 等到时机了吗? 梁储终于要从内阁离开了,蒋冕在此时站了出来,要保住王琼的位置。 毛纪立刻旗帜鲜明地反对:“既已有实据,岂可就此结案?陛下,其罪非轻,有罪之臣岂能再居九卿高位?当贬职另用,令其戴罪立功足矣。适才江彬狂悖无礼,乃是在天子御前搬弄是非,何须理会?” “这么说,都希望朕不要继续审下去,不要看清朝堂的水到底浊到何种程度?也都在教朕处事可以不公?”朱厚熜点着头,“朕若处事不公,将来如何赏罚有度?三法司不肯审的话,那就只能让北镇抚司和东厂去查了。朕若不明下情,如何理政?莫非就此做个糊涂天子?” 大明盖帽之皇再现庙堂,已经退居二线的魏彬跪在地上看着杨廷和,心里叹了一口气。 查下去确实合情合理,让皇帝甘心做个糊涂天子,这顶大帽子杨廷和戴不起。 厂卫出马借这桩事大查百官,杨廷和要以请辞反对这个“乱命”不? 你只剩最后一次机会了,应该是准备用在这件事上吧? 要么就认可蒋冕的意见,留下王琼他们仍任原职,要么就和梁储一起离开内阁退休致仕。 但也只能阻止其中一样:是三法司审,还是厂卫查? 只要这请辞用出来了,那案子就必定要由三法司继续审下去。 你杨廷和拍拍屁股走人,朝中人人自危,你猜你人走茶凉后有没有人揭你的老底? 蒋冕已经跳反了,想要接梁储的班在内阁跟你的忠犬毛纪斗下去! 毛纪斗得过蒋冕?笑话…… 事情发展变化到这里,有心人终于看明白了:摆在蒋冕面前的,最差是次辅、甚至可能是直接成为首辅的机会。 是我我特么也要跳出来啊! 皇帝添了油之后,这火势更大,被风吹到杨廷和跟前了! 杨廷和在察觉皇帝根本不怕乱之后短暂动摇的决心再次变得坚定起来。 他甘愿冒着皇帝从此彻底不喜自己的风险,也要让皇帝看看他现在保的究竟是些什么人。 但怎么能明知他们各有罪恶,竟摆出要拉更多人陪葬的架势呢? 就因为一句“水至清则无鱼”没说好。 会波及整个朝堂的事,是能拿来讨价还价的吗? 杨廷和执拗地说道:“臣请陛下收回成命。陛下欲明察下情,此诚圣明之君。臣等自陈昔年得失,必不有瞒。陛下,今查王琼等已有实据,纵如蒋学士所言留用其人仍任原职,王琼等人能坦然处之否?其身不正,如何御下服众?” 被道德绑架了的王琼一脸木然。 证据被查出来了,就是这么被动。 钱宁、江彬这些幸臣,到底留了多少各人的把柄在手里? 他没听到皇帝的答复,咬了咬牙磕头说道:“杨阁老所言甚是,臣实无颜再任吏部尚书职。陛下如何发落,臣皆甘之如饴!” 皇帝不能死保已经有确凿罪责的人,那只会有损皇帝的贤名。 该赏的赏,还罚的罚,这是应有的规矩。 王琼的主动低头让更多人不敢再大喘气。 在确凿证据面前,皇帝要输掉当面这第一个回合了。 但接下来,就是皇帝把大案交给杨廷和他们,非要他们自己拎着刀子把满朝查个底朝天。 查得众人战战兢兢只求自保,查得人人怨杨廷和张子麟懂得烧火无法灭火。 两败俱伤。 总有人要退让低头,杨廷和难得地执拗坚决起来,皇帝又能为之奈何? 这情势,总让人感觉有些熟悉。 十几年前,另一位少年天子也是在恼愤之后,甩开了贤明与否的名声包袱,走上了另一条道路。 从此,宦官当道,幸臣跋扈。 现在新君问:朕以后是不是可以处事不公? 你要朕别查了,那将来朕处事不公,就都是你等臣下教的。 历史何等相似! 推荐朋友的都市精品书《这个演员刑啊》:一个演过的角色加起来要枪毙三箱子弹的演员。 (本章完) 第97章、内阁首辅演技大赏(求首订) 天子不能退让,不能低头? 那是骗孩子和傻子的话。 古往今来,哪个皇帝能事事如意,每个想法都贯彻下去? 也不该这样,因为是人就总会有犯错的地方。 对此,朱厚熜是有充分觉悟的。 但杨廷和他们的要求不公平。 “朕既已御极,便不能不明下情,不能处事不公。”朱厚熜看着王琼等人,“杨阁老,朕已经听明白了,朝堂的水,污浊之至。要审下去,不知能有几人幸免,是这个局面吧?可国事纷繁,不可无人。拔出萝卜带出泥,越查越多,下面提拔上来的也一样,地方的水自然是更浊的。还是装作看不见,勉强凑和着,这里裱一裱,那里糊一糊,粉饰太平吧,是要朕也如此吗?” 裱糊匠的帽子再现,杨廷和却不辩驳了。 现实很残酷,但这确实就是现实,就跟轻易变法很不现实一样。 大家如果都过不了了,那就会不过了。 你要懂,这还没开始,就会步步艰难。 “还记得初次视朝时,朕拿百姓笑谈问杨阁老,其时杨阁老说那是愚民无知言论。如今看来,百姓的眼光是雪亮的。” 朱厚熜抬头看着门外,语气平静而淡漠。 杨廷和却变了变脸色:皇帝现在提起的自然是当官的都拉出来,隔一个砍一个必不会冤的那个话。在此时说出来,何其恰当? 但今日情形之下他请皇帝不要继续审下去,岂非证明了他当日是妄语欺君? “百官有罪无罪,有司自当依律核查。”朱厚熜没停口,“这也是杨阁老当日说的。如今朕依杨阁老之劝谏,是因钱宁、江彬之案牵连了朝臣,因事办事,要核查一下江彬之供述是否确有其实,杨阁老又劝谏朕就此结案。” 此时此刻,杨廷和终于想起了内档司。 奏疏所言,奏对之语,众臣于诸事之立场言论,内档司要记录。 杨廷和是首辅,他的一言一行,自然是重中之重。 在这位天子面前,一句话也别说错。如果前后互相矛盾,到底是什么原因? 朱厚熜低下头,蹲了下来,手里还拿着梁储的谢罪请辞奏表,诚恳地开口问:“杨阁老,朕到底该听哪一条劝谏?” 杨廷和的额角沁出了汗,无言以对。 “大明律例是不是笑话?臣下劝谏是不是笑话?朕嘉纳谏言,是不是也是笑话?” 天子失仪,怎么能蹲着跟臣子说话呢? 杨廷和抬着头,看见的是天子诚恳的目光。 他那眼神,确实是诚恳的。 不是挖苦,没有愤怒,似乎就只是疑惑,只是少年人的迷茫。 但话里的机锋,如利刃般冷冽。 若大明律例是笑话,以后朝廷法度何在? 若臣下劝谏、天子纳谏是笑话,以后天子还要不要听臣下的意见、听他杨廷和的意见? 寒气从杨廷和的脑门顺着背脊而下,杨廷和终于领会到皇帝一定要坚持审下去,落脚点在哪里。 就只是你杨廷和前后言行不一致而已! 你装什么持重为国,不愿朝堂动荡? 阁臣走了一个,九卿走了三个,不叫动荡。要走更多人,或者走了伱自己的人,才叫动荡? 事情由你定性,由你划线? 标准,到底在哪里? 你能定性、划线,要不这天子你来做? “……陛下!大明律例森严,怎会是笑话?忠言直谏、圣君嘉纳,又岂会是笑话?”杨廷和无论如何是不能接着这种认知态度往下说的,他只能在此刻如认错了一般低下头,“臣自知臣此时与当日言行不一,以致陛下有此疑惑。然国事之重、万难之结因时而变,当此时,陛下欲详查下情,也绝非只余大办此案一途。两害相权取其轻,陛下,以此案明朝堂之清浊、辨百官之品性,实非上上之选。” 朱厚熜尚未开口,袁宗皋终于站了出来,凭他的分量冷然说了一句:“不能因此案辨百官之品性,然梁大学士、王大天官、杨大司农、陈大总宪等人却都是查有实据,不在此列?区别,仅在于是否已经查有实据耶?” 大行皇帝尊谥已定,殿试已毕,袁宗皋距离入阁已经只差一个点头而已。 梁储今天已经确定要离开朝堂了,袁宗皋也许明天就会入阁。 潜邸旧臣、内阁新人,袁宗皋的分量无人能比。 杨廷和沉声答道:“既已有实据,如何能视而不见?” “既已有实据,大天官愧对陛下信重,已然请辞。”袁宗皋的嘴唇隐在花白的胡子底下,吐出的话直扎人心,“你左柱国杨大学士自认言行不一,身为百官之首如此行事,只一句国事之重、万难之结因时而变便望陛下审时度势,这时、这势,何以明之?陛下何以知之?” 朱厚熜看了看一脸冷漠的袁宗皋。 这一回,有严嵩先跪出来,有蒋冕表明态度,梁储、王琼先以退为刀,再由袁宗皋总结陈词,矛盾终于彻底点破。 审时度势,这时势怎么来的? 杨廷和烧的火,杨廷和人为制造的时和势。 梁储、王琼等人不干净确实是不需要多纠结的点,但关键在于,为什么不再审下去了? 过了这条线,就是不审时度势? 是的,皇帝现在就是摆出了疑惑的嘴脸:我为什么就不能继续审下去,看看朝堂众人谁清谁浊了? 以后都由臣下告诉皇帝:过线了,陛下? 解释权是谁的? 杨廷和忧愤交集:“陛下纵天资卓成,世事亦未能尽知。臣子本分,据实而陈。当此时势不宜再审下去、掀起大案、祸乱朝纲、贻坏国事,此臣为官多年经验之谈、不移之论断!陛下若以为臣危言耸听,执意彻查,臣已尽本分,夫复何言,又岂会再阻,岂能再阻?大宗伯若以为吾言行不一、不宜再厚颜置身台阁,吾何惜之?” 他说完了这番话就郑重其事地理了理袍裾,一个超大礼继续跪拜在朱厚熜面前,头磕到地板上。 声音从地板上反射而出,回荡在刑部的大堂里:“陛下!老臣万死谏言:泰山不移,江河有时。蠹蛀常有,奸佞难绝。有不可轻动者,如泰山之万世如一;有待时而行者,如江河之冬竭夏汛。水无常势,故智者因势利导;山自雄峻,故愚者百世方移。事有轻重缓急,人分是非曲直。劣迹既已显,覆水如何能收?良臣正用事,因噎岂可废食?” “圣天子谋万世,贤君父忧百姓,得失非一时一隅!臣等愚劣,只为一时之选;陛下英明,大可再择贤能。陛下欲洞察下情,此诚贤明之举;老臣非谏阻此事,惟愿另有他因。钱宁、江彬乃谋逆通逆之臣,罪责重甚!因此案而察百官,臣子贪功、吏卒倚势,必如脱缰之野马,再难驯而制服之。如此中枢必生乱,大明则手足无措。内忧一起,外患立至!” “陛下!老臣六十又三矣,已历成化、弘治、正德三朝,而又得以辅佐如陛下之天资卓成英武明君。蒙陛下恩典,老臣愧列台阁、得授左柱国,此身此心,只愿执鞭随蹬、鞍前马后,睹新朝盛世而后快。陛下之志,臣之志也!陛下之忧,臣亦忧也!如今既知前途万丈深崖,臣斗胆攀辕扣马,望陛下明鉴!陛下,路险!慢行啊!” 内阁首辅情感充沛,声泪发自于心。 顷刻之间,似乎有光照在他身上。 可朱厚熜手上没有奖杯。 推荐另一本皇帝流历史文《朕就是亡国之君》:穿越朱祁钰,而朱祁镇正在大同府叩门。 ——致歉—— 新人不容易,剩余还有13万字,明天早中晚有更,努力拉一拉首订。 (本章完) 第98章、极限一换一(求首订) 只听这一大段情感真挚的哭谏,没人能指责杨廷和抱有别的心思。 人家都说了,你确实是天资卓成的英武明君,我是真心真意拥戴你的。现在这番谏言,也是为你考虑。 只不过梁储、王琼他们已经被查出了实据,覆水难收,自然应该处理。 至于其他人,伱可以认为朝堂上没几个干净玩意,你将来尽可都换掉另择贤能,但千万不要在这个时刻。 包括我在内! 我可以走。前后言行不一,我认,我可以不“厚颜置身台阁”。 四朝老臣的肺腑之言,以那么一大段文采飞扬的语句表述出来,再加上磨炼了一生的“演技”,朱厚熜发自内心鼓掌并想给他颁个奖。 可不行,现在压力来到了他身上。 查有实据,就是硬伤。 王琼他们这次是没法保的,不然有罪不罚、威信无存,最少也是调动职位暂离中枢。 但如果连查下去的意志都无法贯彻,那就是杨廷和彻底主导了这一次的节奏。 现在不说别的,杨廷和这一番表演传出去,不知道将让多少人“感动落泪”。 至于话里真假,谁管你?屁股决定脑袋。 火怎么烧起来的,钱宁、江彬的案子不是在皇帝登基之前就开审了吗?查出了证据难道不管?这不是请皇帝圣裁拿主意了吗? 这种情况下坚持审下去,反倒变成了杨廷和竭力灭火的情况下,皇帝非要继续添油。 这分寸的拿捏,竟就因一段表演有了微妙的尺度变化。 朱厚熜真的不用在乎朝堂乱不乱起来吗? 中枢不稳,京城混乱,地方迷茫,内忧外患齐至,这不是危言耸听。 他杨廷和赌朱厚熜只是在打牌、要做交换。 这一次,他不交换,就是要达到目的,哪怕以他离开朝堂为代价。 如果圣意还是决定一查到底,那么他已仁至义尽。 皇帝在沉默时,袁宗皋再次顶到了前面,他同样肃然一个大礼跪下:“老臣并未以为杨阁老前后言行不一便不宜再厚颜置身台阁,杨阁老柱国之臣,谋国持重,臣亦敬服!今国事纷繁,积弊实多,朝廷不可离了柱国重臣,亦不能少了用事能臣!阁老言水至清则无鱼,然人至察亦无徒。未有实据之臣如是,大天官、大司农、大总宪等亦如是!” “《抱朴子》有言:小疵不足以损大器,短疢不足以累长才。《左传》亦有言:不以一眚掩大德。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昔年奸佞权势滔天,诸臣有不得已之处,阁老亦以为然。朝廷赏罚法度不可有失公允,老臣无尺寸之功竟蒙圣恩请列台阁,正自汗颜。王琼等多年用事岂无殊功,竟因旧日一时不得已之过则应尽黜?” “老臣愚陋,弘治三年三甲同进士出身,忝任大宗伯已自战战兢兢,唯恐天下人议论陛下所用非人。再列台阁,恐才德皆不备!然老臣充任王府长史多年,又按察一方、深知诸事之艰。老臣愿以身作保,请陛下令王琼等仍留原任、戴罪立功、痛改前非。今日之后,王琼等再有过,便是臣之过!大明未致岁入八百万两之盛世,老臣亦无颜入阁!老臣斗胆,叩求恩典!望陛下念老臣多年苦劳,就此结案吧!” 王琼跪在一旁顿时热泪盈眶。 又是一个赌上了前途的人。 梁储想离开内阁,一个人扛起一切,没用。 他本身就被查出了实据,有什么资格左右局势?无非是用杨廷和一出手就逼走一个阁臣的结果,给杨廷和制造无形的言论压力。 但这回杨廷和是如此坚决,这个法子没用。 现在不同了。 袁宗皋改换观点,赞同了杨廷和不要查下去的建议,却又拿他的理由再反而沿用到王琼等人身上。 一个人谁无过自然是不行的,有罪不罚就会出大问题。 可是,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放弃了入阁! 用他潜邸旧臣和准阁臣的身份,为王琼等人担保! 同样,他也再次支持皇帝将来想办法实现岁入倍之。 要达到这个目标,除了变法,还能有什么办法? 在朱厚熜表态还没决定变法与否的情况下,袁宗皋这就是卖他的身份,堵住所有人的嘴,同时把决胜局往后拖。 新法,毕竟还没开始。杨廷和那一大段表演,也只能用一句“路险、慢行”来暗示劝阻。 朱厚熜看着杨廷和。 他的这次出手,逼走了梁储,现在只要朱厚熜点头,他又堵死了袁宗皋的入阁可能。 岁入达到八百万两,那是何年何月的事了?袁宗皋活得到那个时候吗? 杨廷和眼睛看着地面,手臂微抖。 他不想这样赢。梁储算什么?王琼才是重中之重。 何况现在这算是赢吗?在一些人眼中看来,皇帝此败何等壮烈,连潜邸旧臣之首都必须牺牲掉前途。 要么竟全功,这样的话就算君臣隙深也行,时间能证明一切。 此刻不上不下,算什么? 但袁宗皋的身份太特别,在他已经支持了自己不再继续查下去的情况下,还继续反对他用政治前途为王琼等人担保吗? 杨廷和闭上了眼睛,心里幽幽长叹。 梁储认罪,王琼认罪,严嵩背刺,袁宗皋自断前途,皇帝似乎早已尽得臣心,他们全都用他们的言行来给自己施压。 今日,尽是杨廷和威凌君上之势。 连那段言辞恳切的陈情,也立刻被袁宗皋分走了一部分“功劳”。 皇帝如果现在点头,那不就是新旧老臣之首共同努力的结果? 朱厚熜又看向了袁宗皋,只觉得他这次踊跃早了。 不过也没关系,不改变结果。 御书房的十八张交椅不就防着这种可能吗? 杨廷和大概以为这是“决战”,但朱厚熜心里,这连开场戏都算不上,只能算暖场。 他所导演的这场新法求富大戏,还要等王守仁抵京才揭幕呢。 “大宗伯既如此陈情自请,此事便这么办吧。”朱厚熜再次站直了,俯视着群臣,“依蒋大学士之见,王琼等各缴赃银赃物、另行罚俸三年,以儆效尤。依大宗伯之请,仍令暂任原职,戴罪立功。从杨卿之谏言,令在京百官自陈昔年情状过失,月底前呈上来。” 提了袁宗皋,提了蒋冕,最后才提杨廷和。 称呼,分别是蒋大学士、大宗伯、杨卿。 杨廷和眼神黯然。 短短一月,气势初成,这一次皇帝都不用亲自下场的。 虽然为了他而冲出来的,基本上都“下场惨烈”。 可既然皇帝仍在位,那些终归都只是一时磨难而已。 皇帝开始往外走,身后有的是不甘愿着,有的是感动着,但总归还是要齐呼一声陛下圣明。 “严嵩、刘龙,随朕回宫,昨日未讲完的,今日继续。” “臣遵旨……” 杨廷和目光复杂地看着皇帝的背影:仍然继续学习熙宁变法的成败得失吗? 皇帝没有坚决把他杨廷和赶走,皇帝在这件事上继续保住了王琼等人,却也损失了梁储、袁宗皋两人的政治前途。 谁胜谁败? 窸窸窣窣的起身声音中,解昌杰看到了袁宗皋冰冷的眼神。 他知道自己大概是真的完了。 吏部尚书还是王琼,都察院左都御史还是陈金。 解昌杰已经到处不是人。 这次风波最大的得益者是谁? 散去之后的诸臣都在心里琢磨着,想来想去,竟是蒋冕。 杨廷和今日之举,是亲手撕碎了皇帝当日所说的“君臣一心”。 虽然现在他暂时被留下了,但应该已经进入了致仕之前的倒计时。 费宏身陷侄子高中状元的舆论漩涡,杨一清是要再度去总制三边的,袁宗皋已经不再能入阁。 嘉靖元年的内阁,极大概率会以蒋冕为首。 而京城里,等待授官的新科进士们听说了消息后,几个谈得来的同科不约而同地看向了黄佐。 毛澄为他开了特例让他参加会试,刚刚迎立新皇登基,第一次朝会后毛澄就没了。 梁储把他点入上一等卷成为榜眼,刚刚首倡追谥于谦,士林尊崇还没几天,梁储又没了。 怎么这么邪乎? 要离他远一点吗?身为同科怪难为情的…… “……我去梁公府上拜访一下。” 不论梁储是不是有其他罪过,他对黄佐是有恩的。 何况,现在同科们的眼神也让黄佐感觉低落下来,而且真有了意兴阑珊的自弃之意。 我是不是真的有什么问题? 推荐《重生之我的26岁女房东》:都市双女主文,百万字已肥。 (本章完) 第99章、朝廷扫把星之威(求首订) “听明白了吗?” 杨廷和府中,他萧索地讲完今天的过程后,杨慎觉得自己听明白了,因而大受震撼。 “这第二篇,又是一日而就,为父深感失望。”杨廷和的眼神很疲惫,终于提起了笔开始写字。 杨慎刚受打击,看到父亲写下的几个字之后就大惊失色:“父亲,纵然今日未竟全功,陛下亦知父亲之公忠体国、计国事之深远,何以请辞?” “原来你并未听明白。”杨廷和的目光更失望了,“用修,从今日之后,你要开始只依靠自己了。” 杨慎虽说早就觉得自己也没多靠父亲多少,但此刻终究感到不安:“何以非请辞不可?” 这自然不是最后一课,但杨廷和也终于抱着一份为儿子考虑的心思,决定把话说得更明白一点:尽管有些东西说了没用,终究要靠他自己经历、感悟。 “陛下只是在以史为鉴,决心未下,为父不能劝阻陛下想都不要想。今日为父对变法可能反应之激烈,陛下已然知晓为父将来定然阻拦。未能尽驱奸佞远离中枢,蒋冕又已为己身谋,则此后一心革弊图新之愿已是空中楼阁。为父今年不去,明年必去。这革弊图新之功、之名,为父能在陛下登基诏书中言明,已得其一二,又何必再与陛下相争?陛下比为父,更需要这些。” 杨慎第一次发现,自己除了脑子聪明之外,可能真的还欠缺很多。 他喃喃问道:“父亲是说……诸项新政尚未议决,非是陛下欲引费宏等人入京后掣肘父亲,只是要父亲先有去意,不再以首辅之尊争先施政再立新功、再享美名?可新朝焕然一新,功绩美名不都尽归贤明之君吗?” “……傻孩子。”杨廷和忧愁地看着他,“圣天子初登大宝,除了这功绩美名,更愿匡扶他成就这功绩美名之臣,乃如臂指使之肱骨、拔擢之恩出于上啊。当日要给为父加太保,就已经是此意了,你竟悟不出来吗?” 杨慎终于豁然开朗。 所以革弊图新还是会做的,陛下其实是贤明的,只是这功劳不能由杨廷和再来做。 杨廷和是拥立之臣,功高震主了吗? “父亲忠心为国,何以受忌至此?”杨慎替父亲委屈。 “雄主登位,古往今来概莫如是,此乃定数。伱这又是迂腐之言!” 杨廷和连连摇头,他自然是看得更透的。 挥了挥手之后,他就说道:“这第三遍,你再好好斟酌。记住,从节流上多想。开源方面,学一学费子充之侄!治荒治灾,能在殿前挥就此文,他费懋中当得起这状元。那篇文章,值得你多加揣摩!” 纵然杨慎心有不忿父亲觉得费懋中比他强,但杨廷和认为费懋中名副其实的评价仍然流传了出来。 结合着次日杨廷和首次在正常状态下请辞的消息传出,有心人都懂了:这次杨廷和是真心想退,不再沾染将来可能的新法是非。 但他又很清楚:铅山费氏一定会接过他的理念,拉住君王将来可能伸向士族的刀。 如此看来,当时费懋中被评为第一呈到皇帝面前,还真不一定只是为了给费宏穿小鞋。 个中筹算,其他人也只能再私下议论着了。 眼下京中朝堂的热门话题简直多得议不完。 于谦谥号还没定,议! 钱宁、江彬等人定案了,下月磔死于市。其余案犯,斩首弃市等不论,议! 陛下似有变法之意,议! 费宏、杨一清、王守仁等将抵京,梁储致仕、袁宗皋自断入阁之念、王琼等戴罪任原职、杨廷和请辞,议! 瓜太多了,一时有点撑着众人的感觉。 他们还不知道,现在又有一个新瓜先抵达通政司,然后到了内阁。 这里现在只剩下三个人。 “阁老,这道奏疏,如何拟票?”毛纪神情复杂地看着杨廷和,“请谥于谦忠武,并修《大明忠佞鉴》以彰忠名、以传奸迹、以咨帝鉴,这……” 蒋冕表情平静。 上疏的是严嵩,那个当日第三个站出来的“于谦忠粉”。 这段时间不是没有人上疏说这件事,人人也都有理有据,但严嵩这封不一样。 首先是严嵩的身份:作为杨廷和的门生,他这是公开反对了“文忠”这个建议,没有选择附和支持他的“恩师”。 其次是时机:杨廷和刚刚公开批评过严嵩心术不正不堪担任日讲起居注官,皇帝刚刚在杨廷和手上吃了个闷亏。 然后是形式:著书立传,配合着宣传于谦这样的忠臣,同时又总结奸佞的发迹史,让刚刚想要明察下情的皇帝以后有一本专门的日讲教材辨别臣下忠奸。 最后是依据:以于谦之能文能武、功盖于世,只有忠武这个通谥足以彰显其丰功伟绩,激励天下臣子。 能在这个时刻反对吗? 杨廷和平静地摇头:“吾已有去意,如何拟票,敬之、维之,你们拿主意吧。” 还沾这些是非做什么呢?该劝的都劝过了。 自己选的皇帝,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谁看不出来这是皇帝的意思? 至于追谥为忠武会不会太过了,自然会再度惹人议论纷纷。由此之后衍生的可能,杨廷和也已经有一二猜测。 他杨廷和再操心又有什么用?少年人,终归是需要经历一些挫折才懂得的,何必每次都要由他杨廷和来做这个恶人? 就跟他无法轻易教会儿子很多东西一样。 毛纪看着蒋冕,眼神没什么特别地问:“敬之,你怎么看?” 蒋冕淡淡地说道:“既是请谥,拟票发往礼部再议即可。” 程序上一点问题都没有,最终呈到皇帝面前裁定的方案,必定是礼部呈奏的。 “这道疏又有请修《大明忠佞鉴》一事,史笔如铁盖棺定论,谁忠谁奸我等如何审处?” 蒋冕尊重地问杨廷和:“阁老,依您之见,这卷书当不当修?何人来修?” 内阁如果觉得可行,拟票之时就要提出具体办理的方案了。 这样意义重大的一本书,自然是翰林院来修,但谁来主持才堪称公正呢? 另外,主持之人挂个名、将来负责审定即可,平常可以另有其他差遣。但专门编修之人,虽有一份荣誉,今后数年却要困在这件事里。 杨廷和看了看他沉默了一下,还是发表了意见:“陛下既劝留,吾愿主持其事。犬子薄有才名、实务不精,修史却正合适。张孚敬博览群书、见闻超群、笔锋切直,也可共襄盛事。其余等人,翰林院推选即可。” 毛纪呆了呆,着急地挽留:“阁老,国事繁重,您当真要急流勇退?” 以他的资历名望,如果站出来揽下这桩事,皇帝还真可能允许了他。 那本书编得怎么样、杨廷和父子会不会塞私货一点都不重要,难道皇帝还真的通过这本书来学习怎么辨别臣下忠奸? 但杨廷和从此就真的有了一个借口慢慢淡化影响力,而皇帝自然是乐见其成。 到时过渡完成,第二次、第三次请辞也可以走完程序,杨廷和隐退修史、“著书立说”,正合适。 但几日之间,内阁难道就实质上只剩下两人? 这哪里是皇帝吃了个闷亏,这是两败俱伤啊! 毛纪心虚。 不过……让张孚敬这个探花郎直接去参与修史? 蒋冕、毛纪想着张孚敬的那篇策论,很快理解了杨廷和的用意。 新科进士们授官在即,而张孚敬的策论,恐怕是最合皇帝心意的。杨廷和是要用这个提议再度向皇帝暗示他对变法的态度? 当然了,也只是表达一下态度而已。 决定之权,始终在皇帝手上。 京城某处,张孚敬正敲着黄佐的门,想着安慰一下这两天忽然被越来越多同科敬而远之的朝廷扫把星黄佐。 听说他刚去梁储府上致谢并“请罪”了。 房门打开,黄佐一脸衰相有气无力:“茂恭啊,何事?” “……大丈夫立世,何须为那等流言蜚语动摇心智?” “……你不是小弟,你如何能懂。” “谣言止于智者,何况无稽之谈?” “是,小弟也自知,毛宪清与梁公之去另有其他显要之人。但那是杨阁老此前命途不顺,还是陛下……”黄佐摇着头,难道说扫把星其实竟是陛下? 要不是他明白张孚敬的性格,信任两人之间的友谊,这番话他都不会说。 “大丈夫立世自当勇往直前,岂能……” 张孚敬刚要对他大讲一番道理,但之前去拜谢王琼时结识的王家幕僚就遣人来告诉他了:“严惟中请奏修撰《大明忠佞鉴》,内阁票拟以张老爷任修撰参与此事。大天官遣小人来告诉张老爷,宜早上奏疏再论何以富国,如此陛下方可因张老爷奏事有功授职观政六部。张老爷不宜再屈身翰林院蹉跎岁月!” 张孚敬呆了呆。 黄佐也呆了呆。 片刻之后,黄佐脸上苦意更浓,意兴阑珊地说道:“茂恭兄,你还是离小弟也远一点吧。” 中午晚上还有,抱歉为了拉一拉首订,分时更新,以后早7,中午12,晚10也是正常更新时间。 (本章完) 第100章、王守仁再接旨(为盟主丁丁哥加更2/2) 自卑得难以言喻的榜眼重新开始自闭,探花郎了解清楚情况之后也不得不闭门研墨尝试自救。 修史可以养声望,但不适合现在的张孚敬。 都四十多了,真要在翰林院里耗上几年,那可以直接考虑退休了。 而且杨廷和想要总揽此事,那么被王琼点入上一等卷的张孚敬在翰林院中的日子能好过? 朱厚熜正看着张佐送来的在京诸臣每日行状奏报。 看着看着,他又露出了黄锦熟悉的“大无语”表情。 今天是因为哪桩事? “把严嵩那封奏疏找来,还有黄佐的策论。” 想了片刻之后,朱厚熜就下了这个命令,随后继续看着在京官员行状奏报。 新科进士们虽然还没有授官职,但也等同于官员了。 在这个关键时期,厂卫又怎么可能不留意一下他们的行止? 去谁府上拜会过,如果被捉去成亲了,岳父是谁…… 严嵩和刘龙当日看到张佐拿了一个匣子过来,那就是新科进士们之前的经历档案。 朱厚熜看得大无语的,正是黄佐朝廷扫把星、“克”走毛澄、梁储的传言。 黄锦把朱厚熜要的东西找来了,朱厚熜再次琢磨了一下内阁的票拟意见,又仔细察看起黄佐的策论和他的档案。 经过严嵩、刘龙的讲解,熙宁变法且不论适不适用于现在,昔年得失中很重要的一条就是吏治。 朱厚熜之所以对三鼎甲没发表意见,除了名次在他这里不重要之外,也因为这三人的策论确实符合朱厚熜的预期。 治荒治灾,尽力消除不可抗的不确定因素带来的影响,在朱厚熜看来是补最短的一根短板:本来计划得好好的事,突然因为大荒大灾不得不搁置,那不得让人吐血?另外,这两者毕竟是直接关系到许多最下层老百姓生活质量与命运的问题。 从吏治入手,不论在尽量传达理念上,又或者降低未来各项措施执行的成本,其实都是封建王朝统治的根本。这方面,黄佐谈的内容虽然只局限于吏治,但确实在这个方面颇有见解。 当然了,现在站的高度不同,又亲身经历了和杨廷和他们的你来我往,朱厚熜觉得黄佐对于官场、吏治的认识还是不够深刻、全面的。 至于张璁张孚敬……这是一个大才,朱厚熜确信。 因为历史上,知道张璁的人就是比知道黄佐的人要多得多。 而张璁的这篇策论,是令严嵩、刘龙都叹服的。 四十多岁的人了,看得多,懂得多,还敢写出来,堪称振聋发聩。 所以朱厚熜拿起了朱笔,批复着严嵩那封奏疏的票拟意见:除了忠武这个谥号让礼部去议之外,主持编修《大明忠佞鉴》的事,石珤负责。杨慎是编修,而参与的修撰,由张孚敬换成了黄佐。 榜眼比探花更够格,对不对? 黄佐也该接触一下最齐全、最隐秘的某些史料,明白过去那些名臣们的取舍,不论忠奸。 至于扫把星的名声……不让你杨廷和被黄佐克走,很和善吧? 至于杨慎,年轻人身强体壮,怕什么? …… 黄佐对于自己成为了规律武器一无所知,张孚敬也还不知道他早就像严嵩一样赢在了起跑线之前。 京城热门话题榜的第一名又重新被于谦占领。 谥名“忠武”! 我的妈呀! “不妥不妥,大大不妥!”有些人就像是之前被严嵩看透了一般,“诸葛孔明之后,季汉败亡!郭子仪之后,盛唐转衰!司马师于高平陵之变,温峤、徐嵩于羸弱东晋之苦苦支撑。我大明谥忠武者皆武臣,于少保乃文臣也。不吉、不洽!” “书生之见,书生之见!”有些人摆出鄙视的眼神,“你只知就事论事,浑然不顾如今为何追谥于少保!陛下何以有意重设三大营?明白与否?” “……伱有何高见,倒是明说啊!” “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矣!” 摇摇晃晃得意的人,确实有比别人更大一点的视野。 视野更大的就是新科状元费懋中。 他知道伯父已经在进京途中,此刻的他已然知晓自己和伯父身陷舆论漩涡。 费宏进京所要面对的,是杨廷和正准备释放出来的权力。而费宏若想要抓住,就得接下杨廷和的某些托付。一旦这样,铅山费氏就会成为陛下眼中下一个需要重点关注的家族! 他费懋中纵然高中状元,在这种大势之下又能如何? 再两日,京城一个社学里,严世蕃趾高气扬地对小伙伴们吹嘘着:“我说的没错吧?于少保的谥号肯定是忠武!忠者……” 他还没来得及再次显摆一下自己背下来的谥号含义,就听一个小伙伴鄙视地打断了他:“我父亲都说了,是你爹为求幸进欺师灭祖,心术不正!陛下不用杨阁老建议的文忠,就是因为你爹从中捣鬼!” 严世蕃剩下的一只眼睛顿时红温:“你爹才欺师灭祖心术不正!” “你爹如果是个好人,你怎么会瞎了一只眼睛?这是报应啊,哈哈哈哈……” 你想想,你刻苦设计好的装逼场景,正要人前显圣大享快慰,突然就被人扒光了衣服! 严世蕃能受这鸟气? “报你妈的头!” 独眼庆儿直接上手就去了。 他并不感觉到多么羞愤、失礼,很长时间都是这么过来的。 但这次不一样,不一样! 我爹已经是帝师了!杨廷和都没能从皇帝身边赶走我爹! 你算什么? 你爹叫什么? 和小伙伴们扭打在一起的严世蕃记着这一张张脸,心里记着他们父亲的名号。 他相信他爹。 他也相信他自己。 …… 离五月结束的时间越来越近,严嵩和刘龙的工作量加大了。 仍旧只是统计在京朝参官们应殿试策的奏疏中所谈及的大明弊病,还有他们的解决办法。 这些东西摘录、统计得多了,严嵩和刘龙也渐渐感觉到许多人笔下的千篇一律。 用词用典可能不同,但道理是一样的。 里里外外看去,大多数人都是万变不离其宗:开源节流。 严嵩抽空抬头看了看皇帝,心里掠过一丝佩服。 十五岁确实正是记忆力、精力都非常充沛的时候,但如此耐得住寂寞、容得了枯燥可不是一般少年人能做到的。 作为现在满朝臣子中与皇帝接触最多的外臣,严嵩越来越佩服这个皇帝的不一般。 杨廷和其实已经赢了。 只凭他力主选立了这个皇帝,青史之中杨廷和必然因此得到一句赞誉。 现在,皇帝在看随着最先进京的费宏一同呈进来的奏疏:同样是应殿试策,这是快马送去给入京重臣的。 陛下对于这次策问贡生及众臣的重视,可见一斑。 杨廷和反应那么激烈,绝非无缘无故。 但皇帝的耐心,其实也远超杨廷和想象。 严嵩也有这种矛盾的感觉,就像皇帝成年人的眼神与他年轻外表之间的矛盾。 就在这些思绪里,张佐手里捧着一封东西快步走了进来,又有点像那天跑进来送那封“钱宁、江彬”案审讯进展奏疏一样。 严嵩的心提了起来,就听张佐近前禀报道:“陛下,咸宁侯病重垂危,因心忧爵位袭替,故而先行送了遗表入宫。” 朱厚熜呆了呆,暂时放下了费宏的奏疏:“咸宁侯已经病危?上月去视疾的御医怎么说的?” “……病入膏肓,药石难医。”张佐已经长进了很多,来之前就预料到了这些问题,提前准备好了。 朱厚熜想起老秦口中神奇的大明太医院,心想莫非御医真这么厉害? 老人熬不过冬的多,但现在已经都夏天了…… 朱厚熜想了想就说道:“吩咐下去,朕亲去视疾。” 严嵩大惊失色,但是强行按捺下了自己站起来劝一劝的冲动。 皇帝亲自到臣子宅中探望,这是何等重恩? 而咸宁侯仇钺若真到了弥留之际,恐怕知道了皇帝圣驾莅临就可以放心瞑目了。 更重要的是,咸宁侯是勋臣。 忠武谥号正在外面传得沸沸扬扬,江彬部将在汤麻九之乱中杀良冒功的案子正在审,皇帝在刚刚让杨廷和“心灰意冷”首次主动请辞之后探望武臣…… 这又是了不得的信号。 没办法,藩王继统又先声夺人的他,现在太多举动都能被解读为信号,让许多人不能不多想。 天子还是起驾了,司礼监的小太监急匆匆地先行赶往咸宁侯府吩咐接驾。 这几日告假在家的仇鸾自然知道自己承袭咸宁侯的爵位稳了,他和身染重疾的父亲、病重垂危的祖父齐齐感动落泪。 皇帝视疾咸宁侯的消息迅速传遍京城,艳羡的、警惕的、愤然的……不一而足。 可皇帝毕竟只是过去看了看,在侯府总共也没有停留超过一刻钟。 象征意义大过真的商议什么。 对文臣来说,更大的震动是那天晚上从宫里传出的旨意。 几匹快马在夜里出了城,直奔通州。 在通州驿馆,王守仁和随他一起进京的两个弟子刚刚抵达,驿馆里还住着于谦的后人于允中。 “于公得谥忠武,实至名归。”王守仁向于允中敬酒,“于公泉下有知,却必然洒脱一笑:清白在人间便足矣,哪管史册如何臧否。” “抚台若早生一甲子,家祖必引为知己。”于允中恭敬地回礼,“卑职在杭州,亦早闻抚台英名。今日一见,既佩且服。家祖之后,允文允武之国朝干臣,以抚台为最。” 王守仁心里有点感慨:于谦后人,终究还是唯唯诺诺,嘴里很甜了。 他觉得人人可成圣,但这成圣之路,也很看天赋与品性,各人在致良知的道路上成就也各有不同。 “于兄谬赞,阳明受之有愧。”他微笑着说道,“今夜邀于兄共饮,一则实在钦佩于公,二来嘛,吾在学问上别有见解,也愿厚颜借于公一寸光,传扬心学呐。” 于允中愣了愣,心里还在找着怎么回复更加合适的词句,就听门外驿丞喊道:“王抚台?有圣旨到,快快出门迎候接旨!” 王守仁也很意外,于允中心里想着你还嫌名声不够大?人还没到京城里,又有圣旨来了。 连夜赶来的太监见到了王守仁之后并不摆谱,等王守仁面北跪下之后就开口宣读起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久闻王守仁学问精深,见识非凡。着令王守仁充任六月初二经筵值讲官,剖讲经义,以解朕惑。钦此!” 王守仁心头大震,立刻跪拜在地:“臣王守仁接旨!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不可能不知道让他充任经筵讲经官意味着什么吧? 他所认可的心学,在某些人眼中可是异端邪说! 还没进京,宸濠之乱叙功之外已有一团新的风暴围绕着王守仁。 但既然事涉心学未来,他不舍得拒绝,也不想再像之前一样逃避朝堂风雨。 天子对心学也有所耳闻、也颇感兴趣么? 后面就都是大章啦。 (本章完) 第101章、《心·理学》(求首订,为盟主Sp宝儿姐加更1/2) 杨廷和设想过借钱宁、江彬之案做点什么之后皇帝的反应。 他本来觉得自己只要存了离开朝堂的决心,那就已经足够尽到自己的责任了。 皇帝不让他主持修撰《大明忠佞鉴》,他不觉得这是皇帝怕自己搞什么春秋笔法,反倒让他很惭愧:这似乎是一个要把他继续留在内阁的决定,难道劝留不是做做姿态? 可王守仁? 等到下月初二第一次经筵的安排传来,杨廷和又更加纠结了。 刚刚大吵了一架,难道又要去跟他吵? 但是新法,心学……这不就是熙宁变法前的旧事重演吗? 杨廷和真的不想再沾这些事了,只是他身为理学门人在朝堂中分量最重的一个文臣,难道能不站出来说点什么? 就算致仕了,他始终还有要跟随余生的身份:理学门人。 从他杨廷和自己的学问倾向来说,他也对王守仁要向皇帝讲经义非常膈应。 如果王守仁只是站在那里,那没什么。 但向皇帝讲述经义?五月初二我讲的是什么? “伏惟皇上以圣人之资,传圣人之道,居行道之位,而操参天地赞化育之权,复隆古之太平,除异端之末学。” 你说的“谨受教”,你现在是在做什么? 老人家血压渐高,忽然觉得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了。 他走了,谁来抵挡王守仁这个心学传人从学问角度发起的冲击? 这并非说他杨廷和就是理学正统的领袖、最强者,而是因为程朱理学早已是官学、与政治密不可分。 翌日常朝后,杨廷和扭扭捏捏地站出列来:“陛下,臣请单独奏对。” 蒋冕猛然变色。 正如之前所说,这种阁臣单独奏对的戏码,一般就只针对同等级别的政敌。 现在梁储已经走了,杨廷和刚刚有隐退表现几天而已,难道是再次毫无征兆地要向王琼他们发起攻击? 不可能,他蒋冕被针对的概率更大。 朱厚熜看着杨廷和,点了点头就说道:“去乾清宫。” …… 蒋冕纯粹现在地位未稳、患得患失。 等杨廷和离开后,几乎所有人就都想明白了:杨廷和此去,是因为王守仁。 四朝老臣,终究是有放不下的东西、也有不得不应对的事情。 这算不算陛下的奇谋偷袭?这一回,换成了杨廷和十分被动。 此前所有人都只是想:陛下召王守仁进京,是因为他跟王琼的关系,是因为王守仁确实有才干。皇帝也有可能对王守仁的学问有些兴趣,但王守仁进京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宸濠之乱叙功。 现在倒好,直接不经翰林院推选,在人家还没抵达京城时就任命他讲下一次经筵。 在梁储去职、王琼等人戴罪留职的巨大震动下,这道圣旨出奇地顺利。 皇帝没有出动厂卫,也没有让三法司彻查群臣,这终究有点用,没有人想在这时候再次触怒皇帝。 何况,心学理学本就是源出一家,也都是儒学嘛。 这个时间,王守仁正从通州赶来京城的路上了吧? 但圣旨已下,杨廷和想怎么做? 乾清宫东暖阁,刘龙应激反应来了。 陛下vs杨廷和。 哪一次不是火花四溅,突出一个哈人? 他佩服严嵩。 在已经实际上闹掰了的恩师面前,如今声名初“坏”的严嵩平静如常,只待落笔。 杨廷和忽然感觉有点尴尬。 这日讲起居注官,名为记录天子言行,但也不可能只记皇帝的话吧? 那皇帝说话的对象是谁?这对象又是怎么奏对的。 如今,王守仁还没来,但杨廷和今天是来尝试劝一劝皇帝远离心学的。 宋代时有鹅湖之辩,那至少两方学术大佬是面对面辩经的。 今天呢?是他一方单独对皇帝讲,还是以首辅之尊(请辞未遂中)去“欺压”某江西巡抚、都察院左佥都御史。 偏偏记录起居注的,还有一个绝顶聪明、又已经被他一句话就撕破表面感情了的门生:严嵩会在那个小本本上玩什么春秋笔法? “阁老,有何事需单独奏对?”朱厚熜先开了口。 杨廷和眼神复杂地看着他:你是不是早看出来了严嵩这小子有反骨才点的他做起居注官? 此刻不能想多了,为了堂堂学问正道,杨廷和肃然又恭敬地拜了拜:“陛下!钱宁、江彬等奸佞就此结案,陛下实乃宽仁天子。日览奏疏不绝,经筵日讲不辍,陛下之好学勤勉亦不输古之圣君。” 朱厚熜被逗乐了:“阁老,您气过朕,朕也气过您。抵京已经一个多月了,咱们也已经打了这么久的交道,要不朕先说两句心里话?” 杨廷和突然面对朱厚熜这番自然坦诚又温和的语气,心底竟平生一些惭愧和暖意。 就是不知道他葫芦里又卖着什么药。 “臣自洗耳恭听……” 朱厚熜笑了笑,然后又叹了一口气:“少年人一腔热血,困居封地从不曾行过万里路,好高骛远在普通人身上或者只是一句笑评,如果天子也这样,却不得不防。您担心朕因为不懂、因为不计后果、因为热血上涌感情用事而引出乱子,您因为身在其位也不得不担负责任总是劝谏朕。这些朕都理解,哪个贤臣不希望天子对自己是既敬且喜呢?您的难处,朕都知道。” 严嵩和刘龙都不禁为之侧目。 这可真是交心之语了,记在起居注上,也必是一段佳话。 杨廷和自然是一时情绪激动,声音里多了些哽咽:“陛下如此体谅老臣,老臣实在是……惭愧不已……” “朕也一样难。”朱厚熜悠悠说道,“这一个多月里有这么多事,朕本以为,众卿已经对朕有一些了解了,知道朕不是个稀里糊涂的少年人,也知道朕不是个不识大体、毛毛躁躁的皇帝。日精门之灾,朕既平安无事,就没深究。常朝批奏,朕也都是处事谨慎为先。可纵然如此,诸多大事朕想等到费卿等人抵京再广听见解,策题问了问朕还需要详加思索的问题,就闹成这样。” 杨廷和仔细回想了一下这一个月皇帝的表现,心知确实如此,因此就开跪更惭愧地低下了头——不管是不是真心诚意。 “说来说去,还是因为朕太年轻,朕坐在这皇位上的时间也太短。”朱厚熜请他起来坐好,“伱们需要熟悉朕,就事论事,事情过去就过去了。阁老也不用想太多,连辞表都递上来了。这也挺好的,君臣之间经历的风波越多越密,彼此了解得也越快。所以阁老一上来就那样夸朕,实在没必要。朕既不会因为一些甜蜜话语就飘飘然,也不会因为一时之气就挥之不去。” 他看着杨廷和复杂至极的眼神很自然地笑着:“谁都难。您永远无法看到一个‘天子仁爱、众正盈朝’的局面,王德华他们永远不可能走捷径却不受指责,朕也永远不可能指望臣子个个都如同于公一样。朕其实很理智,很冷静,很现实。国事繁多,重任既在朕肩上,也在阁臣九卿等重臣身上,咱们之间不妨直接点、说话简单点。” “……臣明白了,陛下胸襟之广,臣实在佩服不已。” “是为了王守仁讲经一事吧?”朱厚熜微笑着点破,随后说道,“朕知道,翰林院没推选,王守仁没入过翰林院,这旨意的程序也称不上完整,经筵也非同小可。阁老,是有朕还没考虑周全的地方吗?阁老直言勿讳!” 他开口就把杨廷和的理由一二三四都堵死了,杨廷和想了想就说道:“陛下好学甚笃,此大明之幸。王守仁之才干、功绩,老臣亦深为佩服。只是心学于学问之道却走入歧途,弃天理而不顾,以私心人欲为当然。此道走下去,天资卓绝者或可穷得至理,然此等不世出之宿慧英才又有几人?” “陛下适才所言几点,那倒皆是旁枝末节。如今陛下有惑而求解于心学,恐天下多有幸进之辈将假心学谋出身、谋迁转。继而以从心所欲、日进日新为由,大逞人欲而不知克己,不求至理亦不复礼。心学若得彰显,恐成大明新祸!” “此祸之大,老臣非是危言耸听,老臣今日亦是直陈心迹:与此祸相比,于不当之时、用不当之人、行不当之新法,其害亦远远不及!二三代后,天下必尽是私欲熏心、不忠不孝、无国无家之辈!” 这一回的杨廷和既不哭惨,也没苦口婆心,说得也坦然多了——至少算是对自己借钱宁、江彬之案想赶走王琼等人做了个解释。 朱厚熜一边思考一边问:“仅仅是朕有些兴趣,想听听他的见解,也有这么大的危害?” 他明白了一点:上经筵只是这种影响更大,但本质上还是皇帝对心学感兴趣会引发连锁反应。 “吴王好剑客,百姓多疮瘢。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杨廷和正色道,“陛下乃一国之君,陛下之一言一行,无不会被臣民细细揣摩。陛下之喜好、兴趣,便是幸进之辈眼中之终南捷径。心学若就此登堂入室,以异端末学据正道显位,天下读书人都将无所适从,陛下明鉴!” “春秋时期百家争鸣,无一益处?何况心学亦源出理学。” “春秋而后便是诸侯争霸、征伐不休、百姓罹难。”杨廷和表现出丰富的辩论经验,“暴秦焚书坑儒、二代而亡;待汉时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终创强汉之威名。科举取士以来,唐宋英才辈出。程朱先贤学问之精深直追孔孟二圣,我大明百余年来学问、科途乃至礼制之基,实奠于此!陛下,如今若启学问之争,是动摇我大明如今最为险要之一柱根基呀!” 杨廷和先说了心学的弊端:你得非常有天分,那或者可能走通这条路。 但世间大多是糊涂蛋或者蝇营狗苟之辈,将来借心学这面旗帜大逞私欲才是最可能出现的局面。 最主要的是,大明开国以来百余年的官员、学子,绝大多数都是在程朱理学的框架下学习、研究学问、遵循礼法教诲的。 这些人,该是一个何等庞大的利益集团? 现在如果皇帝有提倡心学的信号,首先就是这些家学渊源的望族之中后辈们的出路,然后就是两个学派相争会带来的危害。 朱厚熜不奇怪杨廷和的保守倾向,但诧异于他会在一开始就这样激烈地反对,而且理由也很充分。 心学确实存在这个问题,明末心学占主流之后确实出现了这种局面。 但正好。 朱厚熜的目的本来就不是要用心学打压理学,挖自己根基的事他是不会做的。 他导演这场戏,另有目的。对他来说,自然是凭超越他们的眼光各取所长,甚至最终由他提炼出什么新的发展。 皇帝就不能“学问精深”吗? 于是朱厚熜装作细细思索了一番:“阁老所言有理。但朕正处于求学精进学问的阶段,心学见解,朕还是想听听的。阁老倒不必忧虑朕会走入歧途,又或者借心学理学之争做什么。朕虽不敢说是阁老口中不世出之宿慧英才,但自认也并不愚笨。何况,朕身边还有阁老教诲,您说是吧?” 杨廷和张了张嘴,一时不好反驳。 ……你还真别说,你真有点宿慧英才的意思,我都在你手上栽几轮了。 听话里的意思,还真准备继续把自己留在内阁? “……陛下想听听心学见解,陛下令臣说话直接点、简单点,那臣就直说了。”他下定了决心说道,“臣斗胆请陛下令臣也充任下月初二经筵讲官。届时,臣与王守仁各讲经义。陛下若有心交相印证,臣与王守仁效仿先贤,再来一场理学心学之辩,如此陛下之惑自解!” 朱厚熜满脸微笑:“阁老此言大善,那就这样定了。下月初二,只讲经,不讲史,届时朕洗耳恭听!” 杨廷和达到了目的,可是谢恩离开东暖阁之时,看着皇帝由衷欣喜的表情却又觉得不对劲。 很不对劲。 似乎……是自己踩入陷阱里了的感觉。 表面“交心”了的君臣自然不会就此傻呵呵地相信对方说出口的话。 杨廷和揣摩皇帝的用意早已成为习惯。 他不是想不到皇帝希望借此牵扯他精力的用心,也仍旧疑心皇帝要抬起心学打压理学鸠占鹊巢,然后用心学门人来推行新法。 圣旨已下,至少这一次的经筵,王守仁是必然会出现的。 杨廷和最务实的目的无非就是只让他上这一次,在这一次上就彻底辩倒他。 只不过那个之前学问还漏洞颇多、最近才刚刚找到个所谓“致良知”之说缝缝补补的王守仁,难道还能在这早已决出胜负数百年的理学心学之争中辩出什么新意来,甚至辩赢自己? 杨廷和一百个不相信。 对自己的学问,他自有信心! 难道皇帝准备耍赖偏帮? 症状从正德ptsd恶化为嘉靖ptsd的杨廷和带着百般心事回到了文渊阁,而朱厚熜则继续审阅着陆续呈交上来的在京朝参官们对殿试策问的答卷。 此时此刻,王守仁刚刚达到北京城外。 王琼特地出城前来迎接他,虽然王琼此刻身受诸多非议,虽然此刻还未散值,虽然王守仁进京的名义是叙功、有兵部和他本官所在的都察院遣人出城迎接一下就行。 但如今吏部尚书、兵部尚书、户部尚书、工部尚书、都察院的一把手再加上袁宗皋,理论上来说都已经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因为杨廷和想要一个更干净的朝堂,因为皇帝的一力死保,朝堂就这么形成了一个泾渭分明的格局。 现在,搅乱这个格局的人正在陆续到来。 宸濠之乱叙功还没开始,王琼却直接开口说道:“伯安,下月初二,杨介夫要和你在经筵上辩经义!” 王守仁只愣了片刻,然后就洒然笑道:“那就辩吧。” “可有把握?”王琼有点紧张。 “如何谈得上有把握?尽力而为就是。”王守仁谦和地说道,“虽不敢言胜,也必不致轻易落败。” “伯安,如今朝堂之局势,你恐怕是破局胜负手了!宸濠之乱叙功,事关勋臣武将及重设三大营一事,事关你我之功过,也事关诸多内廷旧臣之晚年了。不论如何,不能被他们从学问上寻找到你的破绽!我有所耳闻,毛纪等人私下议论,欲请奏陛下封赏你为勋臣!” 王守仁脸色微变。 一旦成为勋臣有了爵位,许多人眼中他就成了一介武夫。 但学问宗师和一介武夫之间,形象相差太远了。 这如何有利于他宣扬心学? 至于勋臣在朝堂中的地位如何,王守仁倒考虑得很少。 王琼告诉他这个消息,就是要刺激他。 在王琼这样的“实用主义者”眼中,对大多数人而言学问的实际用途就只是在科举出仕之前。 考试别不懂就行。 但在朝堂之中甚至天子的统治框架里,学问流派也无非工具而已。 “陛下初登大宝,最先批还的几本奏疏中,就有你王伯安一份!”王琼鼓励着,“还未进京就准备向你请教经义,这一次,一定要好好把握住机会!走,先入城,今夜我府中设宴,再与你细细分说!” 刚刚进京的王守仁就这么成了舞台最中央新的主角,和他演对手戏的,是内阁首辅杨廷和。 满朝臣子,俨然分成了两边,成为摇旗呐喊的啦啦队。 鹅湖之会朱陆就理学心学一辩近三百五十年后,复有文华殿之辩。 六月初二,《心·理学》将准时上演。 他们是真的在争辩心学和理学,而朱厚熜玩的是心理学。 今天累计22万字!虽然只有7章,但我没骗人! (本章完) 第102章、御前院士级辩论赛 为什么对朱厚熜来说,这场开幕戏只是个心理学? 首先是杨廷和不得不站出来。 因为不管心学理学都是儒学,甚至严格来说都源自理学这个大学派,只是具体见解和方法论上有分歧。 既然不会损害儒学的地位,那么就只是内部为了更长远的未来不得不争。 新法信号在前,请王守仁讲经在后,杨廷和代表的理学利益集团能不慌? 望族为什么是望族?因为家学渊源,后代子孙从小就有学问远超旁人的长辈教诲,耳濡目染。而科举考试,考的就是被定为官学的程朱理学。 如果心学成为主流,这些望族子孙难道抛弃父祖辈的学问方向另投门庭?科举考试的考试大纲又要不要改? 牵连很广。 杨廷和就算退休回老家了,遇到这件事也会有人把他请回来“主持公道”! 其次是杨廷和在这件事上敢于站出来。 因为在杨廷和看来,这波优势在他:最差也能争取一个当场辩经嘴炮把王守仁轰成渣渣的结果。 有许多人,都是经过历史的沉淀之后才被人发现耀眼至极的。 此时此刻所谓的“龙场悟道”,有几人觉得意义非常?宸濠之乱后去年底今年初才提出的“致良知”,又有几人知晓? 交通和通信效率在这里。 在众人眼中,尤其是在杨廷和这个首辅眼中,王守仁是第三次会试才考中二甲第七、当正六品的兵部主事时被刘瑾打了四十廷杖被贬出京的一个普通文臣,是被王琼另眼提拔平定了宸濠之乱后却为了逃避朝堂争执而称病退隐的懦夫,是立下大功却说功劳尽归王琼的谄媚之人。 收徒讲学? 这样的人多了去了。他做了将近五年江西巡抚,他在江西讲学,能不受欢迎才怪了。 再说了,他的军功也总会给人一种错觉,仿佛一个战场上刚拿枪突突过的将军解了战袍到你面前说:幸会,我是个科学家。 你印象中他是个都市扑街,但他换了个马甲来写历史,你能接受他实力很强? 没那么快同步反差感知道吧。 这就是杨廷和一定会觉得“优势在我”,然后站出来的原因:这次根本没有之前那么激烈嘛,只用争取让皇帝同意他上台辩倒王守仁。 四朝老臣虽然明知自己日益被嫌弃,但这点脸面还是有的。 大不了就通过这件事让皇帝彻底嫌弃,然后让皇帝批准他退休。他就可以摊手:我尽力了。 最后,那就是现在也只有杨廷和“敢”站出来。 许多人都担心心学与新法可能会有关联,可他们也都很清楚刑部大堂那件杨廷和逼得皇帝“惨败”的事情才过去没几天。 这种时候,只有杨廷和敢站到皇帝面前劝一劝。 这就是心理学。 杨廷和必上钩,然后去面对“我摊牌了我学术无敌”的王守仁。 导演朱厚熜听完了奏报满脸是笑。 此前那场逼迫梁储王琼的戏码输或者赢,重要吗? 此时此刻,只要能坐到这十八张椅子上的人里,已经被逼迫得只能依靠皇帝信重的人越来越多、越来越坚定就行。 去了一个梁储,这不是还有许多新人吗? 就像此时的严嵩、张孚敬、夏言、王守仁,其实他们都是被低估的,都是杨廷和认为一句话就能搞定的,但其实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 朱厚熜的这个心·理局,凭恃的就是王守仁数百年后那份令杨廷和也远远不及的名气。 别不服气,这就是经受了历史检验的实力。 何况这只是开幕戏,并非终局棋。 就比如杨廷和现在绝对不可能想到中圆殿御书房里还有另一桩谋划。 见过那十八张椅子的外臣里,嵩宝很贴心懂事,龙龙则又呆又怂。 登基满月时朱厚熜收到了一份惊喜,来而不往非礼也。 出来混的,谁又没遇到过惊喜呢? …… 大朝会之日,已经抵京的费宏、王守仁毫无疑问都能得以参与。 流程走完,京城热门话题又已经变成明日经筵上的理学心学之辩。 京城士人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多密集又非常具有讨论余地、有点敏感却又不致于致命的话题了。 借于谦谥号之事讨论英宗景帝是非都没见厂卫逮谁! 有时候伱不能说杨廷和是过度敏感,皇帝对心学感兴趣,读书人之间确确实实就因此争议不休起来。 新授职的翰林院编修黄佐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翰林院的检讨厅外廊下,看着前辈们围在院中争辩不休:当朝文臣中,也不全然个个都是纯粹的理学门人,有些精研过心学,有些甚至是倾向于心学的。 按理说新科进士授职没这么快,但这回特殊。 三鼎甲有旧例,都是入翰林院。严嵩请修《大明忠佞鉴》之后,皇帝顺便把三鼎甲的职位先安排了下来,用一个别人都挑不出毛病的理由:人已经耽搁一年多啦! 于是黄佐开始上班了。 新同事黄佐不能说是受到热烈欢迎了吧,至少也可以说是人嫌鬼忌。 还没正式步入官场就献祭了一个内阁大臣和一个礼部尚书的男人,恐怖如斯! 所以这讨论没有黄佐参与的余地,他有点羡慕地看着费懋中:要请费宏入阁的诏旨刚才已经召了待制去拟的,现在翰林院中有两个阁臣子侄辈,那不好好结交一下。 至于黄佐?抱歉……我选择多少信一点。 黄佐现在倒有点希望早些去史馆那里上班,史馆就在左顺门北、文渊阁畔的庑房,不在这翰林院中。 只是修撰《大明忠佞鉴》的工作还没开启,他还需要先到翰林院中学习一下规矩。 张孚敬则幸运得多,他那道《再论富国疏》还没递上去,旨意就下来了:探花郎观政户部。 看似没有翰林院出身,上限降低了。但张璁真能以四十多岁的年龄走寻常路爬上去? 现在他面前,左腿是送他成为探花郎的吏部尚书王琼,右腿是从龙之臣头领袁宗皋,左手是任职单位的一把手户部尚书杨潭,右手是不会找他麻烦的都察院一把手陈金。 九卿中的四个伺候他一个人,得到了皇帝赐名赐字的人。 是你你也搏一搏。 现在看来,他身上唯一的不确定性就是仍旧头铁去交往的黄佐。 否则他大有概率爬到九卿的位置。 张孚敬觉得已经超出预期了,所以他还是把这道奏疏好好写了之后递上去。 这一次,不再是像殿试应策问一样把很多弊病都直言一番、给出了自己认为的数个解决切入点。 张孚敬这回专门在田赋问题上深入阐述了可以如何清丈土地、扩大税基。 午时刚过,皇帝的旨意就过来了。 “……着张孚敬依此疏之例,再言诸事,各呈奏疏献策。” 来宣旨的竟是皇帝身边的御用太监黄锦,张孚敬激动不已地接旨:“臣必于户部公事之余殚精竭虑,尽述浅见!” 四十多了的他赶紧准备谢仪,黄锦摆了摆手说道:“探花郎不必如此。陛下知茂恭家无余财,小臣一心侍奉好陛下,宫里宫外也不缺用度。” 宣旨完拒绝了张孚敬的谢仪,他很爽快地就回宫去了。 张孚敬心怀激荡,开始琢磨起接下来的那些奏疏。 毫无疑问,皇帝虽然不见得很快就要开始行新法,但现在是想多看各种人对于诸多弊病解决之道的。 而大多数人谈得很浅,像张孚敬这样敢于深入去触及一些根本弊病的,少之又少。 策论中只是先谈全局切入点而没有阐述诸多领域详细方略的张孚敬,现在得考虑怎么一口气把自己说到过的诸多问题都深入剖析下去、拿出方略了。 这件事做完,恐怕就是自己结束“观政”、另授实职的时候。 他不关心明日的文华殿理学心学之辩,以他现在的官职品级,他也没资格明天去旁听。 这正好用来构思奏疏。 …… 杨廷和重视至极。 焚香沐浴,斋戒温习是必须的。 这段时间自认为对为官之道和为人处世都有了些新体悟的杨慎本想邀费懋中和费宏的亲子费懋贤一起吃个饭,处一处。 后来发觉自己明天还是要去经筵,头一天晚上饮宴不合适。 这又是进步了的表现! 此时此刻乾清宫后的中圆殿里,严嵩刘龙还没下班。 “严嵩,你儿子伤势好点没有?” “……犬子顽劣,让陛下见笑了。”严嵩有点尴尬又有点感动,“用了药,已无大碍。只是伤了魏主事次子的一只眼睛,臣教子无方,实在惭愧。” 朱厚熜是找点话题调剂一下心情。 对严嵩和刘龙这两个日侍皇帝左右的日讲起居注官,厂卫自然是高度关注的。 严嵩的儿子严世蕃在社学里和几个同学一挑几正面刚,被揍得鼻青脸肿地抬回家,据说就是因为严嵩现在的名声变差了。 也不用厂卫刻意去关注,因为官司打到了顺天府。 严世蕃被说瞎了一只眼是报应,因此他在围攻中逮着说这句话的那个小屁孩一顿扎眼。 瞧瞧这还以现世报的狠厉,严世蕃性格似乎已成啊。 朱厚熜还想着是不是可能会因为自己给严嵩带来的变化有一番新可能。 现在看来,严世蕃的身体残疾和童年经历已经摆在了这里。 严嵩嘛……将来大概率还是会因为这句“教子无方”付出代价。 但严世蕃将来要害的还不是自己治下的百姓? “孩子孝顺,是好事。既然已经跟对家和解了,你也不用过于责备孩子。性情过于刚烈,那也不好。那个社学待不下去了,不如送去和朕的乳兄弟一起求学?一般大的年纪,彼此讨教学问,将来也都能文能武。” 严嵩呆了呆:陛下的乳兄弟? 可“能文能武”这个词刺激到严嵩了,他想到了于谦。 “臣……叩谢陛下隆恩!圣恩如天,臣必用心教诲儿子,不负陛下厚望!” 朱厚熜嘴角挂着微笑,让陆炳和严世蕃这两人先彼此切磋去。 感动和狂喜是严嵩的,刘龙只感觉到羡慕和自卑。 透明人就是他自己。 很多事情他只是慢点,但并不是完全懂不了,要不然他也不可能进翰林院。 只是严嵩那种敏捷的才思、那种果断的气魄,刘龙确实学不来。 何况又有崔元的提醒。 只听陛下又在继续劝慰严嵩:“忠君用事,谈何心术不正?那时候气氛紧张,你不也是希望缓和矛盾吗?你和刘龙跟在朕身边的时间最多,杨阁老也就是心忧国事、过度敏感才那样说。” 严嵩知道连自己也猜错了皇帝的心思,他现在竟然是真的不准备顺水推舟准了杨廷和的请辞。 杨廷和既然还会留在内阁,还是首辅,那严嵩可就更难自处了。 “臣这数日已多次投帖拜会阁老,望能解开那心结,只是不得入府。前日陛下宽解阁老之后,阁老又为明日之辩忙碌着,臣也就没再去惊扰。” 反正有皇帝给他严嵩造的一个台阶,严嵩是把姿态做足了的。 朱厚熜看着杨慎昨天在最后一批卡着截止日期才呈上来的应殿试策疏,摇了摇头叹道:“杨用修早有才名,没想到竟阻你拜会杨阁老,这可不是杨阁老之意。等杨阁老明日与王守仁辩完经义,你不妨再去拜会一下。冤家宜解不宜结,你跟魏主事如是,与杨阁老亦如是。” 严嵩和刘龙心头齐齐一凛:这么说,杨廷和根本不知道严嵩投了拜帖,而皇帝对于杨府动静是一清二楚的。 这当然是题中应有之义,可重点是皇帝现在这么对严嵩说的用意。 陛下对杨廷和,绝非前日说的那样“理解”,而是始终保持着最高级别的警戒。 若说这一对君臣之间有绝对无法妥协让步的地方,那就只剩一个了。 新法,到底会在嘉靖几年开始? …… 这次经筵的常朝没罢,这次经筵也不像五月二日经筵一样有那么多人参加。 能亲眼目睹这场辩论的,无非就是朝堂高官和翰林院资深学士们了。 杨廷和对这一点是感到松了一口气的:要是皇帝像之前一样允许更多人来围观,那借理学心学之争来挑事的目的就很明确。 天知道有多少学问不精、道心不稳的文臣会被歪理邪说蛊惑? 心学的影响力,越小越好。 今天之后,世人只用知道王守仁这个陈献章、湛若水之后新的心学门人学问不精、不堪一驳即可。 如果是师从陈献章、传承了白沙学派又自成了甘泉学派的湛若水,杨廷和会忌惮很多。 但对于宸濠之乱后刚刚有所进步、才开始在白鹿洞讲学的王守仁,杨廷和并不觉得他在心学上的领悟已经比湛若水还要强。 这是杨廷和身陷朝堂漩涡多年、王守仁也出外多年的事实给杨廷和造成的印象。 此时此刻,进入了文华殿陛见完皇帝的杨廷和是自信的。 前面繁琐的礼仪流程中,朱厚熜并没有多去打量王守仁这个大名人。 让杨廷和误会就不好了,那天交心好不容易让他降低的警惕心。 这场戏得好好演下去,所以他也和很多人一样期待着,不过他期待的是王守仁。 偌大的名声,不至于拉胯吧? 这可不是让他在朝堂权力斗争中跟杨廷和刚,而是在他最强的学术思想领域纯粹嘴炮辩经。 对于这样的辩经,朱厚熜期待的不是过程当中的妙语连珠、舌绽莲花——那肯定都是些会让他听得云里雾里的话。 他期待的只是一个局面:势均力敌、甚至杨廷和居于下风。 这样就够了。 皇帝虽然很聪明、很识大体、很稳重,但他也很好学、很年轻啊。 年轻正是学习的时候! 没有人能说皇帝沉迷学习无法自拔不对! 至于为什么非要也学学心学——你们不是各有所长、不分胜负、甚至王守仁好像学问更精深吗? “遵上谕!今日经筵,不讲史。二位值讲官各剖讲经义,而后交相请益。王先生,请!” 说是互相请教,但御前院士级辩论赛正式开始。 王守仁行礼,上前。 先借这里汇报一下首订成绩:24小时最终首订10236,均订9012,感谢大家的支持,所以……欠更10,昨天已还2章,现在总共欠19章。另首万既已达成,有脸公布原来的号了:半亩南山。 (本章完) 第103章、用魔法打败魔法? “臣今日为陛下进讲‘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 这一刻,属于王守仁。 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但大多数人的眼神带着审视与警惕,而王琼却瞟向了杨廷和。 不公平! 值讲官的讲章,是要经过内阁审核的,杨廷和自然知道王守仁要讲的是什么。 讲章上怎么写的,经筵的正式环节里就一个字都不能讲错。 看杨廷和沉着自信的模样,显然已经有了对策。 他有充足时间去思考王守仁的讲章内容,但王守仁不仅是接旨之后仓促写就的,而且还并不知道杨廷和会讲什么。 担心的目光看回王守仁,只见他坦然自若,姿态放松地继续开口了:“朱子有言,正心以上,皆所以修身也;齐家以下,则举此而措之耳。所谓正心以上,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其身既修,齐家、治国、天下平皆顺理成章。” 讲的那句话,出自《礼记·大学》。 开篇解读之后的第一话是理学大宗师朱熹的见解。 朱熹说,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八条目中,修身是根本。 因为一个人的品行、人格锻造好了,那么齐家、治国、平天下自然不是问题。 而格物、致知、诚意、正心,那就都是为了达到修身这个目的的过程。 朱厚熜来到这个世界也快两年了,对于这必读经典科目自然也不算陌生。 所以他现在有点疑惑:王守仁为什么把他的讲解一开始就限制在朱熹的观点里? “所以治国,盖欲明明德于天下也。” 王守仁继续讲了:之所以要治国,就是想在天下发扬光大高尚光辉的道德,达到天下太平的目的。 《大学》这部书里,就是把道德作为纽带,让个人自我修养和治国所需要走的“大道”统一起来。 原本就写在《礼记》里的这篇文章,就是儒家提炼出来的一条非常有利于皇帝要求臣民、儒生约束皇帝的纽带。 儒家的礼,不仅仅是仪式,它也是认可这种“礼”的每个人对自我思维、行为、追求的约束。 皇家追求的,是治国平天下吧?儒家可以提供这条道路:我千千万万的门生都是为了这个目的服务的。 皇帝想选择这条道路?那皇帝既然也想国治天下平,同样至少要先做到修身齐家。 所以皇帝的言行举止是要按照要求来的,皇帝的后宫,文臣们也是有义务去说几句的:你自己的家都搞不好,你怎么治国平天下? “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何谓知之至,何谓诚其意,何谓正其心,何谓修其身,先贤已尽述。而致知在格物,何谓格物,则又是正心以上最首要、最难者。” 他说到这里,嘴角有微微的笑意:“臣昔年为致知,于格物一关百思难解,曾格竹七日夜,一无所获。” 朱厚熜终于感受到王守仁和其他大儒的不同:他是懂讲课的。 杨廷和、石珤他们讲经时,举例子大多都是上古或前朝典故,没有像王守仁这样拿自身经历举例的。 王守仁立刻又肃然起来:“《大学》言:其本乱而末治者否矣。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未之有也。此谓知本,此谓知之至也。知本则知至,何为本?《大学》开篇又有言,物有本末,事有始终。知所先后,则近道矣。致知在格物,物之本末、始终,又何者当厚,何时当薄,如何去格?” 这段话朱厚熜听出一点味道来了。 大意他是知道的,无非是说要注重事物在根本与旁支、在开始和终结之间的侧重、先后。 《大学》里就是云里雾里地说知道什么是根本就能达到有智慧的状态。 那事物的根本又是什么? 没说了。 回忆起王守仁之前说的:什么叫意诚、心正、身修,《大学》里都讲得明明白白,或者说朱熹这个理学大宗师已经解释得明明白白。 但要达到意诚境界的致知呢?达到这个境界的象征就是知本,而方法途径就是格物。 但关于怎么格物呢? 没任何解释,就一句“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 这触及到了理学与心学的根本分歧:大家的共同目标仍然都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大家都认可修身是根本。 但怎么修身呢? 所以王守仁今天讲的是“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 上至天子,下至庶人,全都是以修身为本。 “遥想昔年鹅湖之会,所以共参大道,便因教人之法。朱子曰致知格物只是一事,当泛观博览而后归之约。臣格竹七日夜,历事二十载,始终困在此关。博览群书,问道于先贤,终因教人之法重读此句: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 没错,大名鼎鼎的鹅湖之会,朱熹和陆九渊这两个理学、心学巨头的辩论,就是源于怎么教人怎么修身。或者说从儒家经典推倒回去,究竟该怎么致知:获得智慧。 因为儒家经典里对于格物致知的解释太简单、太模糊了啊。 朱熹的解释是:格物和致知就是一体的,所以多读书,多观察事物,根据经验,加以分析、综合与归纳,然后得出结论。 王守仁却没提陆九渊怎么说的,仿佛是要经过审核的讲章不能提及心学观点。 而这时他又拿他自己举例子,暗示着自己书看得也够多了、经历的事情和时间都够长了,但还是不知道怎么格物致知。 现在终于点题,旁听的人倒是都好奇起来:难道他的观点藏在这句话里? “人人皆以修身为本,若有教人之法,则人人可致知,知本,知所先后,近于道。天子可近道,庶人亦可近道。故圣人有教无类,若人人得以知至、意诚、心正、身修,则家家皆齐、举国皆治、天下太平。既人人可近道,则教人之法亦当人人可学。致知虽难,当有直指方便之法。” 他还在勾人。 说他从这句话里悟出来的就是为什么人人都要以修身为本,圣人也提倡有教无类,这说明人人都是可以近道、人人都有可能做到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 既然人人都有这种可能,那么修身的源头格物致知也应该有一个简单易行的方法才对。 太难的方法,你怎么可能做到让人人都学会?像朱熹说的那样泛观博览?伱出钱买书给庶人看而且还先教他识字?你出钱请他到处去游历? 朱厚熜暗呼厉害:他虽然没有明说理学不行,但就是通过逻辑指出了理学的不行。 或者反过来说,理学已经占据主流教化天下几百年了,有没有做到家家皆齐、举国皆治、天下太平? 没有啊。 所以说明没有那个能力啊。 “大道至简。”王守仁停顿了一下,营造了足够的气氛之后看着朱厚熜说道,“盖因致知,所致者,良知也。良,于本末之间,于始终之间,于知之未至已至之间。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所先后而近道,良亦近于至善。欲达大道,先致良知。” “良知如何得致?不因知之未达至善而不行,不以行之有效而以为已致知。致良知之法,在于有知则行,行而后使知益良。此积跬步、积小流之法,知行合一,日进日新。日新者日进也,不日新者必日退,未有不进而不退者,此二程至论。” “伏惟皇上以天子之尊,卓成天资,日进日新,知至而诚意,意诚而正心,心正而修身。根本已成,则终得天下平,明德得明,万民称亲,至善归焉。” 朱厚熜很正常地说了一句:“谨受教。” 然后就看向杨廷和:致良知被他塞在你家理学祖宗的观点里,你会怎么讲? 提前问过严嵩和刘龙的朱厚熜听完后就发觉了王守仁这篇讲章的妙处。 经筵虽然象征意义更大,但本质不就是教课吗? 教的是天子。 现在王守仁从鹅湖之会的一个原因入手,抖出来的可是终极命题:教人怎么格物致知的方法。 这格物致知的根本目的是为了修身,而修身的目的是为了齐家治国平天下。 朱熹说了从天子到庶人,都要修身。 王守仁表示我的方法就是二程所说的日进日新,只不过我觉得要通过致良知来日进日新。 每个人都听懂了:王守仁他可没提什么心啊性啊那些最常见的心学说辞哈。 但他从朱子的观点开始,以二程的观点结束,现在反倒显得他才是理学的正宗。 朱厚熜的评价是:这是准备用魔法打败魔法吗? 目光聚焦到杨廷和身上,等主持经筵礼仪的官员请杨廷和开始之后,杨廷和平静地从讲案侧面走向正中。 又是杨慎这个展书官为他父亲翻开了讲章,屏着呼吸期待父亲将王守仁辩得哑口无言。 王守仁退到了一旁站好,肃然看着这个内阁首辅。 已经走到了皇帝面前的他又将有何高论? 郑重申明:本人物言论是为剧情服务的杜撰,不代表作者对学术思想的了解或认同反对,更不代表中人物言论是历史人物真实观点。如引争议,请一定提醒自己:这是网文!这是网文!这是网文! (本章完) 第104章、既赢了又输了,浑身难受!(为盟主SP宝儿姐加更2/2) “臣今日为陛下进讲‘养心莫善于寡欲’。” 杨廷和一开口,很多人就愣了愣。 这些人当然都是想起了皇宫里正在筹备的养心殿。 之前皇帝说要改建一座便殿,设置御书房作为批复奏疏、举办燕朝、召对朝臣的所在,取名养心殿就是从孟子这句话来的。 而刚才王守仁虽然没有多讲心学的见解,但心学中的很多见解源流那就是远追孟子观点而来。 现在,王守仁刚从二程、朱熹这理学祖师爷的观点进讲,杨廷和又从孟子的言论开始进讲,针锋相对之意明显。 自然而然,这也是因为杨廷和能够先知道王守仁怎么讲。 这不公平,但杨廷和显然不在意:都必须到经筵上来辩经了,何必假惺惺? 与此同时,这不就是经筵的意义吗?杨廷和一边跟王守仁辩经,一边还在劝谏皇帝。 “欲,如口鼻耳目四肢之欲,虽人之所不能无,然多而不节,未有不是其本心者,学者当深以为戒。若多而不节,便如孟子所言:为富不仁。盖天理人欲,不容并立。阳虎之言此,恐为仁之害于富也。孟子引之,恐为富之害于人也。君子小人,每相反而已。” 不少人看向杨廷和的目光带上了敬重佩服:殿试策问何以富国,你现在举为富恐不仁的例子? 杨廷和肃容继续:“孟子见梁惠王,王亦曰仁义而已矣,何必曰利?朱子解曰:仁义根于人心之固有,天理之公也。利心生于物我之相形,人欲之私也。循天理,则不求利而自无不利;循人欲,则求利未得而害己随之。所谓毫厘之差,千里之谬。此孟子之书所以造端始之深意,学者所宜精察而明辨也。” 说到底,君子不因求利而害仁义,小人则唯利是图无所忌惮。 “《乐记》有言,欲未可谓之恶。其为善为恶,系于有节与无节尔。人欲也未便是不好,《尚书》有言,人心惟危。谓之危者,危险,欲望未堕之间。天下善恶皆天理,谓之恶者,非本恶,但或过或不及。故先贤讳曰:人之固有天理、人欲,此胜则彼退,彼胜则此退,无中立无进退之理。” “知觉从口鼻耳目四肢之欲上去,便是人心、私欲;知觉从仁义礼智上去,便是道心、天理。欲修身而先正心者,便是去私欲、达天理。其要义,灭之一字。” “盖人人皆有道心存焉,此天命之性,故人人皆可为尧舜。然人人皆有人心作祟,此气质之性,故子曰性相近而习相远。天理人欲俱存一身。灭人欲而存天理,此士希贤、贤希圣、圣希天之途;逞人欲而弃天理,则道心渐堕、正心无望、家国不存。” “养心莫善于寡欲,寡便是节,便是灭。然天理人欲存于一身,欲望未堕之间,寡至何处可称灭?饥食渴饮是天理,葛必欲精细、食必求饱美便是人欲。诸事依礼而行,则终至天理,盖因天理之于一人为天命之性,之于万民便是伦理,便是礼。灭人欲,存天命之性,循伦理纲常,则万民之心尽正,天人得以合一。” “陛下乃天之子,若果能寡欲,则终至于身存天理,天人合一。伏惟皇上明辨欲堕之危,寡欲而养心,心正后得身修,则圣天子为表率,天下莫不景从,家国得治,天下太平。” 朱厚熜尽量压抑着心中云里雾里间的万马奔腾:“……谨受教。” 以他来到这时代已经快两年的习惯和积累,骤然间听到这么大段的阐述,也只能一知半解。 他现在正在思考其中的逻辑,不是为了搞清楚他讲得到底有没有道理,而是琢磨着这样的发言是从哪里辩驳王守仁“致良知”的方法的呢? 随后他就看到左右两边的大臣里,有好几个甚至不顾经筵礼仪,深以为然地微微点头。 有那么几个资深翰林学士甚至满含热泪。 朱厚熜:??? 对儒家思想还并不能了解得那么全面的朱厚熜没听出来杨廷和这段话的杀手锏:天人合一。 你是皇帝,受命于天是你的法统在万民心中很重要的一根支柱。维持这种认知的,就是礼法。而礼法之所以设立,就是要通过一套标准让人人都遵循,由此达到通过行为渐渐规范内心、让人能克制住自己的目的。 人人都守规矩,对天子有利;天子带头守规矩,那更是会巩固礼法。 现在伱说要养心,要寡欲,你要是不做表率,那礼法可就有点动摇了。 如果鼓励人人都像王守仁说的那样依心而行,那么对于一些还没达到有良知、又不以向道之心致良知的人来说,难道等他们因为“知”的境界不够就去乱搞、破坏规矩? 重点就在这个一字。 天人合一,你法统无忧、地位尊崇;天下没个标准、规矩,那就会乱,那你就是《孟子》里杨廷和没提到的“四境不治”之主,是可以撤换的,是可能被作为“独夫民贼”推翻的。 杨廷和自然不是警告,他只是带着些期待看向朱厚熜:有我大前天跟你说的心学之害,你应该明白了吧?王守仁只说人人都可以通过致良知成为圣人,我告诉你人人心里虽有天理但更有私欲。 圣人不是那么容易成的,私欲却是很容易堕落的。那家伙一个劲地跟你讲上限,但取理学为官学是为了抬高下限啊! 朱厚熜完全看不懂杨廷和的眼神。 如果看懂了,他大概能翻译出一句话来:陛下,你也不想你的江山天下大乱吧?实际点,咱先顾好眼前,守好下限,别被人人成圣的大饼迷惑了! 可朱厚熜只觉得论讲课水平,杨廷和输不少。 第一回合已经结束。 朱厚熜看不出来众人认为谁更高明。 而后则是第二回合:自由辩论。 可按照之前设计的流程仪式,这个时候应该先由皇帝发个言,提出一个疑问,同时向两个“老师”请教,这样两个老师才好互相发表看法,在辩论中解答皇帝的疑问。 礼很重要。 皇帝如果不是有疑问,两个臣子岂能直接开撕?那不也是求名之欲望太强了,做得太低级了吗? 文华殿中陷入寂静。 杨廷和的眼神从期待渐渐变得疑惑:是没听懂,还是准备故意装不懂,又或者提出一个刁钻问题?难道是我拿养心殿做文章、举为富则不仁的例子刺痛了皇帝的心? 王琼则很紧张:杨廷和这个老家伙,这个讲章立意很高。他实则根本没把王守仁当做对手,而是提醒皇帝心学如果成为官学会导致的危害其一。这个危害,可关系到天人合一、天子这个称呼的象征意义。 “……二位先生所讲,朕细细思之,受益良多。” 朱厚熜也记得这时自己该做什么,所以先说了句场面话,表示我刚才的沉默不是不懂,而是在思考。 眼神掠过严嵩之后,还是从之前向严嵩的“请教”中问出了早已准备好的问题。 以严嵩的贴心和脑子,他讲述的看法应该是提出来之后最易燃易爆炸的问题。 “良知难以轻致,人欲难以尽灭。二位先生之法,以朕观之似乎殊途同归,本质如一,可兼行否?” 话一出口,大战立起。 “非也!” 杨廷和立刻郑重地反驳了:“本质截然不同!致良知之法是未致知而以为可,意未诚心不正则以不修之身行之,则难免家不齐国不治而天下乱。灭人欲之法乃以天理为纲,以礼法为常,未致知者、意未诚者、心未正者亦可明如何修身、如何行事,未臻道境亦不致肆意妄为、祸乱家国。盖天理不因人心而移动,而人心各异。若兼而行之,存天理灭人欲乎?率性且先行而后致良知乎?各执一词,则万民无所适从。” “予倒不以为然,自可兼行。” 王守仁微笑着进入了状态,杨廷和微微一愣。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这怎么可能兼行?你们心学一脉可是认为心就是天理的! 那还不是我心最大,唯我独尊? 我跟你是反着来的! 杨廷和立即进入了让朱厚熜觉得更懵的状态。 从这一刻开始,他直接开始把本质问题跑出来,这下子什么理、性、心、气、欲、善、恶……各种各样理学心学关于宇宙论与本体论、人性论与心性论、知行观与修养论、天人观与境界论的专业词汇全蹿了出来。 很多字朱厚熜听得懂,但连在一起就不懂了。 做个“学问精深”的皇帝的野心正在摇晃:太难了。 但朱厚熜还真的进入了学习状态,勉强跟随着,研究他们的思维。 暂时听不懂的,回去之后严嵩刘龙可以再帮他复盘、细讲。 理学也好心学也好,它们实际上确实是这个时代的知识分子在哲学思想领域的认识。 在内里,它反映着这个时代人的三观。在外表,他也与官学、统治工具密切关联,是阶层流动的重要通道。 杨廷和几乎是一开始反驳就火力全开,抓住心学更依赖个人天赋和当前境界的短板穷追猛打。 说到底就是怎么治国的难题:兼而行之,有些人水平不够就先去做,做了之后你就能保证他们会反思进步?没有个统一标准告诉天下人怎么做,那么非礼的、犯法的,还不天下大乱? 对杨廷和的一番长篇大论,王守仁仍旧只是保持了放松的姿态微笑说道:“礼法自不可动,天理昭昭,心虽既理,亦须渐致良知。诸圣先贤教化天下,礼法谁人不知?致良知之法,乃是自不逾矩而始,至明道成圣而终。予言可兼行,乃于克己更进一步,循序渐进自己身良知而守礼、明理。若只知克己、灭人欲,不得致知之法,岂非固守原地,天下士人、百姓尽皆浑浑噩噩、不图精进?” 刻意对心学了解更多一点的朱厚熜听懂了:你理学只求下限,天下人守规矩别捣乱,但这样一来不就会越来越死气沉沉,毫无生机?我说可以兼行,就是你管下限,我来尝试拔高上限。 这杨廷和如何能忍:现在争的就是那些上限的问题! 谁决定了大明的上限?士人啊!哦陛下你先把刀放下,你尊儒,你也是自己人。 继续……你心学来负责拔高上限的部分,就是让让士人舍弃泛观博览这条更稳妥但更难的道路,选择你“我心即理”、“有知即行”、“行后渐成”的捷径路子,放任自己可能不正确的“知”? 良知哪有那么好致?看人的! 但好借口啊!捷径嘛,谁不愿走? 你的队伍越来越大,将来是不是就把负责下限的天理标准、教化众生的礼法改一改? 他立刻继续反驳:“天下百姓能循礼法各齐其家,则治国平天下皆有德才者为己任。士农工商各处其位,文武百官各司其职,圣天子统御四海,次谓之天下太平。寒窗苦读明致知之难,取其英才而用之;为官处事知人欲之危,选其德者而拔擢之。如此众正盈朝,方能诚意致知,守土安民,渐开大同盛世。非不图精进,乃大道徐行。纵如操练有素之精兵,军行百里而争利者蹶上将军,五十里而争利者军半至,可见急行之险。治大国如烹小鲜,伯安不可不知也!” 说到底一个字:稳! 而你那方法不稳。 我们现在这一套,不求百姓发挥巨大作用,别添乱就好。发展国家、拔高上限的事情士人来做。而且负责治国平天下的文武百官,那也不是胡乱来的,要先经过科举层层关卡看他的才华,又经过官场层层品级提拔德行好的。 才能德行都兼顾了,这样朝堂上就都是“心正”的官员。只有这些人,才有致知明道的希望。 你光叫嚣着致良知就可人人成圣管什么用?管理和选拔体系呢? 朱厚熜目瞪口呆:脸皮真厚啊!刑部大堂里“水至清则无鱼”的言论呢?现在朝堂上的文臣都是你说的这种方法提拔上来的吧,众正盈朝? 他隐隐觉得杨廷和这番话给他甩了一口锅:制度是好的,现在就是皇帝表面上遵循礼法制度,但实际上乱来,这才导致了朝廷“奸佞”难绝,百般掣肘。 王守仁面对杨廷和的这一通反驳,只是摇了摇头:“予自知稳妥之重。致良知之法,于百姓是教化,于士子是志向,于百官方为致知之方法。以百官之德才,自可明辨格物致知与致良知之优劣。予之所倡,乃是泛观博览之外亦须肯行、敢行、行而后自省,知行合一。知而不敢行,以为非良知,不可也;行而不日进,以道阻且长便懈怠,亦不可也。心学理学殊途同归,皆欲明天理而致知。其他不论,致良知之法且为臂助,阁老百官之首,亦愿百官日进日新、学问渐精、贤而希圣否?” 杨廷和张了张嘴,却一时没想好这一点怎么反驳。 他为什么把自己的地位摆得这么低,说致良知之法只是一个臂助? 这方法我不是让老百姓和没出仕的普通人去乱用的,就是让你已经选拔出来的德才兼备、心正之官去用的。 你作为百官之首,不会拒绝这些“贤者”往“圣贤”的道路上走得稍微快一点吧?不希望他们有时候拿“未致知”当借口怠政推脱不敢做事吧? 有大志向的皇帝还在这看着呢。 我就是提供每天更进一小步的一个小技巧而已,不是要掀翻你们理学的堂堂大道。 别说什么精兵日行五十里都要掉队一半了。 咱先比一个都不掉队的速度快上微微那么一瞬行不行? 杨廷和眼角的余光瞥到了皇帝嘴角的笑意,这时候终于明白了王守仁的策略。 面对本就是正统的理学,面对杨廷和,他不输就是赢。 哪怕被杨廷和辩得为难了,摆出边缘末学的可怜姿态,举出自己的一个小小优点,弱弱地伸出来试探一下也算赢。 怪不得他始终不争心到底就是不是理,只谈他这个致良知的小方法,而且把适用范围完全局限于理学的框架内。 就一个小技巧,试试呗?没有额外成本。 这也是他王守仁和心学的日进日新:影响力每天大一点点就行。 这就是知行合一吗? 朱厚熜觉得可以了,王守仁竟是扮猪不吃虎。人畜无害地在这溜达一圈,但确实只用活下来就算成功。 “听二位先生一辩,胜读十年书。看来,致良知之法也确实不无可取之处,于学问有裨益之效。二位先生受累了,请吃酒。” 皇帝的声音传出,代表着辩论结束,皇帝已经不对那个问题“感到疑惑”了。 身为展书官的杨慎一边行礼,一边带着不甘看父亲一起退回侧面。 为什么不继续反驳下去? 这王守仁对心学的根本问题避而不驳,正是败象啊! 他觉得哪怕是自己上,也有很多种说法能驳倒王守仁。 但他不懂,杨廷和已经无法开口。 这又不是搏命,这只是学术交流。 哪怕朱熹在时,也不能说心学全无可取之处。 人家已经认怂了啊。 难道咬他? 但这场辩经,杨廷和又像上次一样,既赢了又输了。 皇帝哪怕只学了心学的一个小技巧,那也是心学的。 那些“希贤希圣”的士人、百官,虽然不致于放弃理学,但听了今日之辩后会不会也试试致良知之法看看呢? 王守仁在这里丢了颗种子,就满足又潇洒地走了。 可杨廷和浑身难受! 他为什么不反驳不挣扎,不想得到更多? 杨廷和这才想起来:王守仁连平定宸濠之乱的功劳都不想要! 5000字大章,今天128万字,难懂的辩经写完,不是撕破脸的碾压哦,因为这本身只是一场“和和气气学术思想交流局”,就像朱陆辩完仍是“好朋友”。另:已经过万均,虽然徽章还要等20万v字,但是欠更10=28(头秃……) (本章完) 第105章、人和人之间的差距 “爹,陛下让打败宁王的那个人和杨阁老吵架,吵赢没有?” “……不是吵架。你不好好养伤,哪里听来这个的?”严嵩看着腿和额头都还裹着伤的儿子很无语。 “东叔告诉我的啊。爹,陛下让我去和他乳兄弟一起学,您得多教教我啊。陛下身边的事,儿子也得知道才行,不然怎么跟陆哥聊?您是起居注官,陛下说什么做什么您全知道。儿子既然跟陆哥一起被当做未来肱骨培养,那当然要用功啊!” 脸都被捶肿了的严世蕃另一只好眼睛也都青着,但里面都是斗志昂扬的光。 “……好好养伤!” 过来看看儿子怎么样了的严嵩头有点痛,这孩子怎么就这么不消停? 说到陛下怎么样……严嵩走出房间之后慢慢就皱起了眉。 陛下从文华殿回去之后就一直很沉默,而后更是停了今天的日讲,也不准备先看看杨一清遣人送抵的应殿试策疏。 莫非文华殿之辩的结果,陛下并不满意? 京城南郊,驿道边的一处河湾畔,桥头脚店、茶摊、酒楼应有尽有,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村镇。 六月初的天气已经很热了,但仍有很多人自这里来来往往,或者路过或者歇脚。 只因这里是离城门不近不远、最适合歇歇脚的地方。 在这里送别或者迎接某些人,也因为河湾畔遍植的柳树而另有意趣。 这几天,这里已经频繁有大人物在此送迎了。今天,又有数人等候在这。 “不说全记下来,你一段都没记住?”徐光祚倚老卖老,看着郭勋的目光有些不信甚至带着丝许鄙视。 “……国公爷,您去您也记不住!”郭勋尴尬又羞恼,“满口之乎者也,说的什么天理啊人欲啊良知的,长篇大论,某如何能记住?” “谁胜谁败呢?”徐光祚其实也不在乎背后有什么深意,只是在这里等得无聊,说一下现在都在聊的话题罢了。 郭勋沉默了片刻,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 别问了,别问了。 我就是连谁胜谁败都没看出来。 要是听得懂、记得住、看得出来谁胜谁败,还用眼巴巴地到这里来等杨一清? 一个月了,重设三大营的方略凑了篇干巴巴的奏疏上去,中间还搜兵刮将地交了一篇应殿试策的奏疏。 杨一清入京面圣后就要去总制三边了,他跟五军都督府的很多人都是老相识,现在郭勋拉着徐光祚一同想请杨一清帮忙在重设三大营一事上帮帮忙。 总制三边的杨一清和未来的三大营,是一定会有许多事务往来的。 边将入京,也可以到时候由杨一清先过一遍名单。 “夏公谨也来了!”徐光祚忽然朝西郊的方向抬了抬下巴,“好像是从团营老家那边过来的。” 郭勋看过去之后就说道:“国公爷,不如去迎一迎吧。之前五府的方略,夏给事也帮了不少忙。” 如果没有夏言,五府连一篇虽然言辞干巴巴但内容还算详实的方略都拿不出来。 一番客套之后夏言就期待地问:“郭侯,您知经筵事,今日文华殿上,王抚台与杨阁老辩析经义,不知过程如何?” 郭勋眉角不禁抽了抽,回答道:“先是王抚台进讲,而后杨阁老进讲,陛下请教了一个疑问,二位先生各抒己见,陛下称致良知之法不无可取之处。” “是致良知之法不无可取之处,而非心学?”夏言认真地确定。 郭勋回想了一下:“是致良知之法。” 杨廷和、王守仁的话那么长!那么难懂!谁能记住啊? 但陛下总共只说了几句话。 陛下的话,那能不记吗? 夏言非常用心地行了一个礼:“多谢郭侯告知!” 仿佛知道这个结论、这个区别对他来说非常重要,而郭勋对过程丝毫没讲也不是夏言想关注的重点。 郭勋知道夏言很聪明,因此现在就显得自己确实不聪明。 “陛下起驾回宫后,大天官几乎落泪,似乎既可惜又不甘。”郭勋补充了一句。 这也是他看不出胜败的原因:皇帝说王守仁的方法有可取之处,但王琼为什么那个表情。 夏言愣了一下,然后又抱歉地对郭勋行了个礼:“是下官唐突了。王抚台昔年得大天官举荐,能得以值讲经筵,大天官自是希望王抚台尽展所学,让朝堂能多一学问大家、经世干臣。今日王抚台只求不败,大天官既喜其未败,又为之惋惜。大天官素知王抚台学问精深,想来今日王抚台是藏拙了。” 郭勋顿时张了张嘴。 他就补充了一句话,夏言就想明白了郭勋是不懂,然后先为冒昧问了郭勋这个问题致歉,顺带解释了王琼为什么那个反应。 从哪看出来的? 夏言升任兵科都给事并督促裁撤冒滥、重设三大营一事后,那简直就是个工作狂,经常就只泡在京外原东西官厅。 今天常朝之后就出了城,他应该没道理知道今天经筵的细节,否则也犯不着来问自己。 所以人和人之间的差距就是这么大吗? 等了大约一刻多钟,当杨廷和的弟弟、担任兵部右侍郎的杨廷仪到这边不久后,杨一清终于抵达。 一路奔波,杨一清穿着宽松的道袍,微笑着和徐光祚、郭勋及杨廷仪、夏言等人见礼。 “制台,一路辛苦了。” 总制三边,当面称呼官职有叫督宪的,有叫制台的。 杨一清客套完也是先问杨廷仪:“听闻今日正是经筵之日,介夫与王阳明一同讲经?” 杨廷仪是在当场的人,闻言说道:“制台欲知其详,下官来时得兄长托付,请制台抵京后先过府一叙旧谊。” 郭勋顿时紧张起来。 虽然杨一清还没有被正式诏任新职、实质上仍处于致仕状态,但这可是阁臣级别的两人私宅相见。 不是说不能有,但毕竟很惹眼。 而这个时候,大家的目的肯定一样啊,都是为了重设三大营一事。 郭勋倒是不去想他们一公一侯跑来亲自迎接是不是合适,现在顿时仗着侯爵的超品身份笑着说道:“不巧,本侯与定国公也正想邀杨制台到望月楼坐坐。制台面圣之后恐怕很快就要赴任,陛下心忧重设三大营之事,本侯身担重任,还想多向制台请教。” “定国公、武定侯出城来迎,吾正不胜惶恐。既以国事相请,三南敢不从命?”杨一清几乎是没多想,就向杨廷仪抱歉地笑了笑,“只好请杨侍郎转告介夫,明日三南再登门拜访。” 国公和侯爵的地位就是超然而显赫的,但杨廷仪明白这当然只是借口。 心不在焉地在这坐了一会,一行人结伴进城后,杨廷仪就先回了兵部。 “去阁老府上,就说杨制台分身乏术,定国公、武定侯亲自出城,先行请了杨制台到望月楼。” 他随行的家仆领了差使就往杨廷和府上赶去,通禀之后先只见到了杨慎。 传达完消息,杨慎心不在焉地说了一声“知道了”,便继续赶回花厅。 “……阁老,其时何不乘胜追击?如今陛下虽只言其一小技有可取处,但致良知这三字可是越传越广了!” 花厅中的椅子上都坐满了人,许多都面带忧虑。 而坐在主位上的杨廷和紧锁眉头,并不言语。 “阁老今日之论振聋发聩,陛下竟全无触动。请那王守仁讲经,阁老应战则已彰其学,为正学统又不得不应!可恨王守仁竟于经筵之上用了兵法诡辩,实非君子所为!” 杨廷和看到杨慎回来了,打岔问道:“何事?” 杨慎想着父亲请杨一清却没成功,在眼下这里说出来恐怕不好,于是摇了摇头:“小事。” 虽然是小事却没说清楚,杨廷和心里有数等会再问,于是开口对今晚争相到他府上的众人说道:“无须忧虑。吾当日早已向陛下申明利害,陛下如今好学甚笃,奇技淫巧堵莫若疏。今日王伯安于根本问题避而不谈,君子自能明辨其学问根基不正。纵前后有陈白沙、湛甘泉传讲心学多年,也未使天下士子多从其道。今日王伯安无非凭宸濠之功名达天听,陛下欲见之而借其军功尔。于公谥忠武,王伯安亦允文允武。讲经为虚,借名为实,否则殿试策题何须问勋臣武将?” 这种解释倒是让不少人心里对于心学传人到了经筵讲经“明白”了不少,而仍有人愤懑地嘟哝:“经筵何等庄重所在,岂可在此事上……” “慎言!”杨廷和皱紧眉头打断了他,“王伯安学问亦精却是不假,能悟出致良知之法,已然可显其才。今日他虽是避而不谈,焉知他于心学经要上之造诣未达大成?若真是藏拙,今日局面才真难以收拾。且各修书,邀我儒门大儒进京,以待其变吧。” 先做最坏的打算总是对的。 现在是先只说一个致良知,如果后面那颗种子当真长出来发了芽呢? 至于今日王守仁到经筵讲经的诸多算计用意,那天怀疑自己踩了陷阱的杨廷和后来也不是没想明白。 但没办法,这是阳谋,反而只剩下在经筵上干脆利落驳倒王守仁一条路可以走。 所以他才不讲究地先以阁臣之尊看了王守仁的讲章再说。 可惜……这个王伯安啊,不愧是能挥手间平定宸濠之乱的人物。 滑不溜手! 直到众人告辞离开,他才又问杨慎:“适才何事?” 杨慎回答之后才问道:“父亲,陛下既劝留又为您树新敌,这究竟是何用意?” 杨廷和想起那天那番“交心”,渐渐转变为真正教儿子一些实际的他只能叹道:“君臣一心,总是要留这份体面的。为父既不能走,留下也不能再起风波,还需在其位仍尽其事,这拳拳之心,总需有个落处。” 杨慎理解了一下,顿时无语地反问:“于是便引那异端末学来消磨父亲?” “是真有行新法之可能,还是群情汹涌万难施行,从这学问之争也能看出一二。”杨廷和摇了摇头,“所幸只是学问之争,动荡最小。陛下阳谋,不算消磨。为父冲在前头,也是尽心尽力。懂了吗?” 杨慎只能说是似懂非懂。 但有一点他是疑惑的:十五岁的皇帝,在这件事里真有这么多算计与用意? 人和人之间的差距有这么大? (本章完) 第106章、满朝人精的压迫感 此时此刻王琼府上,王琼还在惋惜:“那日你先在这饮了酒,而后仍能挥毫而就,何必如此藏拙?陛下寄予厚望,今日不该做末学之态!” “……本就是末学,何谈作态?”王守仁无奈地回答,“吾知其态势,如何能锋芒毕露?以晋溪公所言陛下之务实,今日之辩其意岂在学问?陛下所需只是法门,只是今日之辩本身。下次虽不能再于经筵相辩,却不知还需辩上几回,总不能初次便尽展所悟吧?” 王琼呆了呆:“陛下不是看重你学问?” 王守仁深深地看着他,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皇帝若真的那么看重学问,怎么会想方设法也保着你这个做事干练有效的戴罪之臣呢? 是被当做留住杨廷和但又让他不再那么精力集中地盯着皇帝的工具了啊。 所以这哪是一场真正的学问之争?这也只是为了下一步做准备的朝堂角力罢了。 偏偏理学中人必须把这当做一场学问之争去对待,倾尽全力。 自己就是一个让人无法忽视的靶子。 也行吧,反正至少会被很多人注意。 至于自己这个靶子的安危……还好,我现在应该已经很强了,而且现在也只用播撒种子,先守住阵脚而已。 现在的君上能想出这样的招,也实在天资非浅啊。 王琼说了,都不是他们给皇帝出的主意,皇帝压根就没有把他们拧成一股绳想迅速做成什么事的急迫。 就只是先保下了他们,让他们各司其职。 王守仁是这么琢磨的,而今天的乾清宫很安静。 朱厚熜看着天上的月牙在发呆。 想念老秦……但老秦也不见得懂这些。 太专业了。还想着是不是先借他们的辩论,尝试搞清楚他们的学术思想然后想办法提炼一下、提升一下。 结果感人。 杨廷和他们都在觉得朱厚熜想出王守仁讲经这一招很强,但并不知道皇帝正在有点自闭地觉得他自己还是弱爆了。 不然不知道会各是什么表情。 “……飘了。” “陛下,什么飘了?”身后的黄锦顿时警惕地伸出胖脑袋四处张望。 朱厚熜摇了摇头,半桶水想要尝试改造已经根深蒂固沿用了很多年的思想不是飘了是什么? 用对人,先做事,慢慢来。 与其现在就琢磨着改造思想,不如琢磨一下怎么改造一下措辞文风。 万一下次被臣子再用这种顶级难懂的辞句当面糊脸了怎么办?我好不容易树立起来的聪明形象! 当然,这种情况很可能出现,所以还得多学。 不管花多少时间能够初步入门,搞懂他们引经据典地阐述了什么观点,逻辑是什么,这件事情是得做的。 只是没自己预想的顺利罢了。 在自己策划的御前院士级辩论赛上被大佬们用学问糊得一脸懵逼,朱厚熜调节好了这种挫败感,重新确定了方向。 回到殿内,朱清萍缓步迎上来,轻声说道:“陛下,别太劳神了。奴婢给您捏一捏?” 今天经筵后的皇帝是这么多天来少有的沉默。 既没有继续看奏疏,也没有让严嵩、刘龙在中圆殿中办事、进讲。 回宫之后,一直翻着书,却又看不进去的样子。 除了去仁寿宫、未央宫走了一趟,皇帝就几乎没做别的。 晚膳之后就干脆没翻书了,发呆或者静思更多。 朱清萍觉得这皇帝是真的不好做,也许是因为陛下藩王的身份吧。 得到朱厚熜首肯后,朱清萍站到他身后,手开始轻轻揉捏着他的额角。 朱厚熜坐在方便的软凳上闭着眼睛。 张佐倒是把今天厂卫的奏报都拿了过来,杨一清已经入城。 六月适不适宜让他们都知道那十八张椅子呢? 感觉时机还不够成熟,现在的阁臣、九卿,因为钱宁、江彬一案造成的影响还不算稳定。 公开那十八张椅子的事,这种举措会造成的连锁反应又有什么还没想周全的? 本来已经想过很多的朱厚熜因为今天“听不懂”的挫败而再次反思推敲起来。 落在朱清萍眼中,那就是自己虽然在帮他舒缓经络,但皇帝仍旧眉头紧锁心事重重。 朱清萍是真没听说过谁家十五岁的郎君什么都不爱玩的,基本上所有的时间都用在正事上。 她想起了大明前面数代天子的寿数。 所以她向一旁的黄锦使了使眼色,让他开口劝劝皇帝。 晚膳后陛下在殿门口发呆时他们就悄悄交谈过担心之意了。 黄锦想了想开口说道:“陛下,您御极月余了,每日里都这般心事重重,实在太伤精气神。清萍还能帮您推拿一二,奴婢却派不上用场。” 说得跟争宠似的,但点出了题。 朱厚熜睁开了眼睛,看向他就笑了起来:“伤精气神吗?那伱有什么法子?” “奴婢就是不知道啊!”黄锦撇了撇嘴有点惭愧又有点委屈的模样。 朱清萍的手指正顺着眉心到太阳穴地慢慢拂动着,朱厚熜感受了一下自己的状态就说道:“那恐怕没什么法子,今日就早点歇下便是。” 也就仅止于此,朱清萍感觉无奈。 其后不久,龙床帷帐放下,今天归朱清萍轮值守夜。 夜深人静,她一时不清楚究竟是自己更孤独,还是身后某号龙榻上的皇帝更孤独。 听说今天杨阁老还在对陛下讲怎么寡欲。在朱清萍看来,陛下就几乎没什么欲念一般,只知埋头正事。 御膳总是很简单,也从没瞧瞧宫里的戏班子。 若说为大行皇帝服丧时不宜吧,现在释服也已经半个月了。 毫无改变。 “清萍?掌灯!” 不知何时,她突然听到朱厚熜的呼唤,声音里颇为精神及兴奋。 朱清萍赶紧提着灯笼走过去,然后又喊醒一个打瞌睡的宫女快去把灯挑亮。 “陛下,可是要去官房?” 这词指的就是上厕所的角落,那里有御用的净桶。 “不是,把东暖阁的灯点上。” 朱清萍听着帷帐内窸窸窣窣的声音,陛下显然是在穿衣服。 片刻之后,就见皇帝穿好衣服兴冲冲地走了出来,直奔东暖阁。 “帮朕研墨。”朱厚熜先拿着钥匙打开了一个柜子上的锁,然后又拿出了从安陆就带来的那个匣子。 朱清萍也不好劝,研出一些墨汁后就先去拿了件衣服过来:“陛下,夜里更凉。要御膳房那边送些什么来?” “泡杯茶便是。” 朱清萍看他利落地加了这件衣服,又坐到了御座上聚精会神地一手执笔一手翻书,也不知道他之前究竟睡着过没有。 泡好了茶坐在了不远的地方待命,朱清萍就只是在那看着明亮烛火中心无旁骛的皇帝。 恐怕会一直到快天明时直接去常朝吧? 皇帝并没有多喝茶,于是估摸着茶水已经凉了,她便默默再去泡一杯新的。 如是无话,只有她安静伺候的声音,还有皇帝翻动书卷的声音。 静夜中别有一番安宁的味道,朱清萍渐渐从担心转为放松:看得出来,之前让他心事重重的忧虑已经不在了。 不知多久之后,朱厚熜终于放下了笔,然后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站了起来。 “传些点心过来?”朱清萍上前问道。 朱厚熜看着她咧嘴笑着摇了摇头:“常朝后再说吧。你困不困?” 虽然有一点,但朱清萍自是摇头。 “过来。” 朱厚熜站在那冲她招了招手,朱清萍疑惑地走到御案前,只见他嘴角有一丝略带捉弄的笑意。 “朕要你做一件事,替朕费一费心神。” “陛下吩咐就是。” 朱厚熜拿起桌子上的那张纸递给她:“朕知道你很聪明,所以你应该能做得到。朕今年要读的这些书,你也先多多研读,好与朕一起讨论。” 朱清萍顿时懵了,看着纸上那些四书五经及程朱集注。 什么意思? “这是一桩大事,一定不可轻忽。昨日朕左右为难,就是没找到办法。”朱厚熜认真说道,“你知道朕之前在王府,其实还学得浅。现在坐上了皇位,有些事顾虑便多了。但学问上,朕也不能差臣下太多,总要知其然知其所以然才是。” “……陛下若要精研学问,奴婢记得陛下曾说过听讲……奴婢愚笨,如何能……”朱清萍一头雾水又诚惶诚恐起来。 这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朱厚熜叹了口气:“你知道,现在众臣都认为朕似有宿慧、聪颖非常吧?” 朱清萍想起他几乎醉心正事的那种成熟感觉,点了点头。 “朕是皇帝,朕在众臣心目中的印象越聪明越好,你懂吧?” 朱清萍再点头,殊不知众臣不一定这么觉得,但她当然是站皇帝这边的。 “可朕在学问上其实还很浅,偏偏现在已经有的筹谋里,朕一定要学问精深才行,而且不能是慢慢向臣下学习。”朱厚熜是无法对他解释其中讲究的。 找杨廷和这些人学?那就失去了将来在这方面做出点什么成果的主动权。 真找王守仁学?理学门人会集体跳脚的。 找严嵩这样的人学?不行,那哪里比得上本身就深不可测带来的威压? 从这个角度去考虑,就连潜邸旧臣也一样。 装就装彻底。 所以不如让朱清萍去帮自己啃一啃最难的那些关,由她白天没事的时候先读通,然后晚上两人再讨论。 至于这样能不能达到把这个时代的儒家学问研究到一定水平的目的,朱厚熜是按自己需要去做事的,自然有他的学习方法去做归纳、分析和演绎注解。 本身他们现在也都是按照自己需要去注解经典的。 能有一定水平时,平常自然能通过零碎的点,以各种形式从各种人那里“考较”出一些他们的见解。 飘不飘的,总要试一试,这个事如果做成了,那效果非常强。 朱清萍还是不理解,但她很听话:“奴婢一定尽心研读……” 朱厚熜满意地点头,然后伸手自然而然地在她头上揉了揉:“相信自己!朕再去补一会觉。” 朱清萍呆立原地:明明我大,怎么能自然得像是长辈鼓励小孩子一样呢? 她低头看了看纸上的数目,感觉脑子有点晕。 那以后,白天多了一桩事,读书。夜里也多了一桩事,陪皇帝读书? 为什么非要通过自己来一起学? 她就是想不通这个问题,因此越想越多。 而殿角官房里,传来了微弱的水声。 朱清萍偷偷往那边瞄了一眼,同时抬手理着自己刚才被揉乱了一些的头发掩饰心绪。 刚放完了水的朱厚熜就在她视线里毫无杂念地准备去补觉。 他现在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学问这件事,朕要悄悄研究,然后惊艳所有人。 好不容易拥有一颗顶级脑袋瓜,我能像半听天书似地被人糊脸? 现在朝堂里,哪个不是顶级脑袋瓜? 前有钱宁、江彬案件被杨廷和设局,后有经筵辩经听不全懂。 这样下去真能驾驭好这嘉靖一朝层出不穷的人精们? 天才般开局的朱厚熜已经不能容忍自己在任何外臣面前展露出弱小的一面! (本章完) 第107章、惊天巨变(为盟主秽翼的Mystia加更1/2) 没有哪一次真正改变时代的变革能离得开思想。 这是朱厚熜不得不面对这座山的原因:至少在将来当面谈论起来时,他要能听懂,能在对谈中说出平准水准以上的话,能有理有据地塞入自己的“私货”。 坐看理学心学相争,它们谁也不可能就此跳出束缚,真的焕然一新。 在这个世界,只有朱厚熜能做到这件事。 所以可能要先潜心钻研多年的翻山之旅开始了——在朱厚熜继续维持自己聪明神武形象的前提下。 在那之前,要多看,要多想。 于是常朝上,先是两个很耐人寻味的旨意。 首先是王守仁昨日进讲有功,在宸濠之乱叙功之外先赐了个侍讲学士。 然后是提前安排了六月十二日的经筵:讲经的还是杨廷和,讲史的也是翰林院中知名的理学家。 态度明显,皇帝还是尊崇理学的地位。但那致良知之法既然连杨廷和都不能说全无用处,只是皇帝本人想学了看看,那能有什么话说? 随后则是费宏与杨一清的正式任命:费宏入阁,杨一清领兵部尚书衔总制三边。 常朝之后,令杨廷和有点意外的是皇帝直接留下了内阁大臣、六部九卿,再加上杨一清、王守仁、郭勋。 “燕朝,议政!” 众臣心头一凛,齐声称善。 果然是真等费宏、杨一清到了就把还悬而未决的那些大事商议一遍,但却又多了个王守仁! 还担任着左佥都御史巡抚江西,现在又多了个侍讲学士头衔的王守仁自然是目光焦点。 一登经筵,竟能参加这个级别的议政燕朝。 是因为与宸濠之乱叙功有关,还是皇帝要重用? 王守仁只觉得自己这靶子越来越鲜亮了。 到了乾清宫门口,一个月之前烧毁的日精门已经飞快地重修好了——不飞快修好,难道让皇帝天天出入乾清宫时就想起他曾经差点被烧死过? 可是令几位重臣十分意外的是,燕朝居然不是在乾清宫召开。 “去中圆殿!” 严嵩和刘龙心头一凛:要来了! 皇帝走在前头,众臣跟随在两侧。 朱厚熜说道:“养心殿改建好之前,御书房暂设于中圆殿。今日议题众多,至少要定下二三事。” 杨廷和对此是欢迎的,至少能定下二三事,但只怕其中波折也不会少。 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这一天到了。 人一到齐,皇帝就召开了这个会议。那么此前杨廷和多番催促,皇帝就确实不是在推搪其事,他其实也急。只不过焦急之中,也很谨慎持重。 不能只理解为信不过杨廷和等几个阁臣。 心思各异的众人一走进中圆殿的正殿就愣住了。 两侧满墙的书卷可以证明皇帝的勤勉好学,御座之后那巨大的大明舆图可以证明皇帝心忧天下,但最让他们意外的是分成三组拱卫着御座的十八张椅子。 十八张? 四个内阁大臣,再加上九卿,这是十三人。 杨一清不久就要去赴任,郭勋过来只怕是因为要议重设三大营之事,王守仁的来由还让人捉摸不定。 那另外五张椅子是什么安排? “都坐。阁臣居左,六部居右,其他人坐朕对面。严嵩刘龙,你们就先随便找个位置坐。” 严嵩心头激荡不已:这到底是什么信号? 这里的椅子,他坐过了,但显然一直都只是临时坐坐,皇帝仿佛并不讲究这些。 可眼下并不相同。阁臣九卿俱在,若他们要记录君臣奏对,应该另设书案坐在一旁才对。 杨廷和他们也不由得看了看严嵩和刘龙两人。 皇帝有命,一时还云里雾里的众人只能先谢皇帝赐座后默默地坐了下来。 “登极月余,除了钱宁江彬案及其籍没家资处置好了,裁撤冒滥及重设三大营的方向定了,登基诏书中所说还有诸多事情没定下个方略。” 朱厚熜居高临下环视着对面的人,感觉这样开会好多了。 杨廷和却感觉这样很不习惯。 以前奏对或仪式,赐座有一方软凳就不错了。 现在呢?有交椅,有案桌,桌上还有一应俱全的笔墨纸砚,砚台中已经磨好了墨。 所以这不会是临时的吗?以后会经常这样? 正想着这些,果然就听皇帝继续开口说道:“国事千头万绪,牵一发而动全身。朝会众说纷纭,也往往定不下多少事来。朕因此准备在御书房设立国策会议,谋定大事,而后上下一心。” “国策会议”四字传入众臣耳中,人人无不心头一凛,脑筋迅速运转到极限。 注意力无比集中。 “内臣外臣之争,内阁与六部之争,学问之争,许多缘由也总让朝堂人事不宁。”朱厚熜令他们很意外地把这些问题点破了,而后更直接地说,“官居高品,每个人的去留对国事都会产生重大影响,每个人要想多分精力忠君用事也需要少些顾虑。” 他伸出了三根手指:“三年!能坐到这里开这个国策会议的,三年里只要不是谋逆,享有受劾不去职、无据不问罪、荣休不停俸三大特权。” 众人心头齐齐剧震。 弹劾是重臣没有人没面对过的,和无据不问罪联系在一起,这意味着只要不是谋逆,只要不是真的被弹劾之人当场就拿出确凿证据,那么就可以安心在位置上办事。 而如果一直到了最后安然致仕,那么就是从制度上保证了他们晚年的基本待遇,而不是天子对某些臣子的特别恩赐。 老朱家对臣下算是比较严苛的,俸禄设置得远低于宋朝。官员退休之后,俸禄也就停掉了,除非天子恩赐。 但这些也都还好,能爬到这个位置的还需要操心那点俸禄吗? 王琼等人更是心头激动,看着朱厚熜满眼忠诚:这是为了保他们吗? 虽然现在是戴罪之身,但毕竟仍然是吏部尚书。也就是说接下来三年里只要不再继续被翻旧账拿出实据,那至少可以坐稳这三年的位置。 费宏和杨一清对朱厚熜还不了解,但没想到刚一还朝就见识到这种大变动。 至于郭勋更是心头咆哮:我今天是临时来的,还是以后都可以来?五府在这国策会议上也有席位吗? 杨廷和暂时不关注那些特权,更重要的是国策会议这个词! 他顿时严肃地问:“敢问陛下,这国策会议,是用来商议什么的?哪些人能列席此会议?” 那三大特权有意义吗?天子有锦衣卫和东厂在手,真要查什么人的罪证很难吗? 对于杨廷和的疑虑,所有人都很理解。 严嵩做梦都没想到,这十八张交椅的阵仗竟是要对朝堂最核心的内阁动刀子。 这段时间以来皇帝要求上奏时都要呈上具体方略,内阁的拟票空间本就已经在被压缩。 现在更是要阁臣、九卿都在场一起议定大事了,而且这显然会成为定例,那内阁以后还有没有票拟权? 对严嵩来说,这意味着他将有充足的机会亲身经历所谓“国策”的商议出炉过程。有这份经历的,不是作为将来的阁臣培养又是什么? 而目前对皇帝这个决定最感到紧张的,毫无疑问是阁臣。 票拟之权实质上就是决定诸多国策的超然之权,过去都只在内阁内部商议好形成意见呈给皇帝。 众人万万没想到皇帝暗中准备了这样一个针对阁臣的大杀器,这是在刑部大堂事件之后吧? 杨廷和绝不可能在这件事上相让,其他三个内阁大臣呢?理论上都得站在一起。 当然了,现在的九卿对此都是举双手双脚赞成的,虽然假如现在把他们拔擢入阁,他们恐怕也会改变立场。 这是核心权力的分配。 杨廷和已经谨慎了许多,绝不再会冒然就反对,他要先听朱厚熜的解释。 目光全都汇聚在了朱厚熜脸上。 他不当一回事一般地开了口:“朕还年轻,许多国家大事兼听则明。朝会上乱糟糟的你一言我一语,许多事也不能一直当场议下去。到了这里,坐着说,心情上也放松些,你们也都是很多事上能拿主意的臣子。在这里要商议的事,朕也初步想了个计较。” 这段话完全不能让诸人放松,关键的信息还没开始。 但大家都已经很有耐心。 “首先是以三年为一期,议出三年内做哪些需多年乃至数十年才会见到效果的事,就好比说治河,扩大社学兴办规模等等。如何一步一步地去做,每三年定下一个目标,完成到哪一步,得是好检验进度、论出功绩的那种目标。” “其次是以一年为长度,议出年内可以做完的几件大事。就比如说今年,宸濠之乱的叙功是必须要完成的,皇兄的丧仪是必须办完的,冒滥裁撤也是可以完成的。该当委任什么人去做,如何监督进度,国策会议上都要议出具体条陈。” “再次是临时发生的大事,比如说灾患的处置,比如说突然发生的边患,比如说某些因罪因病突然空出来的重臣之选。” 朱厚熜很有条理地把长期大事、短期要事、临时重事说完,然后就看着杨廷和说道:“至于列席的人,因为涉及全部军国大事,则主要分为四类。阁臣,九卿,五府勋臣其一,边镇重臣其一,另外则是朕的首席御书房伴读学士了。” 杨廷和眼神陡然一凝:“御书房伴读学士?” 朱厚熜先看了看他们,见到个个都在意,这才笑着说道:“如同其名,就是朕读书与批阅奏疏之时以备请教之人。养心殿与正式的御书房建成之前,这御书房伴读学士就先由日讲学士兼任,另再设一位学问精深之首席。所选之人,一不是阁臣,二不是九卿。没有额外差遣,不设品级俸禄。或者是致仕宿老,或者是现任朝官,也可以是新科才俊。” “但这首席却可以列席国策会议?”杨廷和深深地看着他,“陛下,那这御书房伴读学士,于国策会议上也可建言?” “首席御书房伴读学士既然列席,自当建言。”朱厚熜理所当然地点头,“这国策会议,也本就该畅所欲言。最后的决定,自然由朕做出判断,形成诏制。” “没有其他额外差遣,只是每日入御书房为陛下进讲伴读?” 严嵩的心猛烈跳着,忽然觉得这起居注官不香了。 每天只负责专门陪着皇帝,而听皇帝的意思,将来这御书房可谓是真正的中枢了! 陛下批阅奏疏必定是在这里,陛下召开国策会议和内阁会议也是在这里,日讲同样在这里! 天天陪着皇帝参与这么多事的,以后会是什么分量可想而知! 没听他说吗?除了致仕宿老,还会有新科才俊,这明摆了是年轻的皇帝培养自己真正班底的地方。 现在是伴读学士,没有品级俸禄和额外差遣,将来呢? 内阁也许不会消亡,但现在先有九卿列席国策会议,又多了个首席御书房伴读学士! 以后这三者之间会是什么格局? 阁臣是一定会阻止的! 谁料天子深深地看着杨廷和诸人继续说道:“卿等不是一直担心内臣以批红之权恃宠生骄吗?朕不妨把话说明白了,这首席御书房伴读学士确实极为重要,但终究是从朝臣中由朕点选。诸位大学士,九卿,伱们该不会认为这首席御书房伴读学士的才学、见识、品性比不过司礼监掌印吧?” 杨廷和他们心头狂震。 这是他们万万不敢去想过的。 司礼监的批红权,乃是皇权的延伸。皇帝可以对司礼监大珰们一言决生死,但对文臣可以这样做吗? 顾虑多上何止一重! 现在听陛下的意思,竟是要以这御书房伴读学士来行使司礼监的部分权力。 两个伴读不论,另还有一个首席将从此将光明正大地坐到国策会议当中。他们将会制衡内阁,但他们本身也将是文臣出身。 皇帝这是要干什么? 杨廷和之前没有第一时间出言反对,就是隐约感觉到有点不对。 现在听天子亲口这样说,他实在毫无心理准备。 “内阁满员曾为七人,今后定额六员,华盖殿、谨身殿、文华殿、武英殿、东阁、文渊阁,尽量保持满员。”朱厚熜又丢出一个重磅决定,“今日权且先这样议一些事,剩下两位阁臣,随后尽快廷推举荐人选。至于这御书房首席,暂时先空缺着。” 严嵩心里涌动着强烈的渴望,但也理解现在先不确定下来。 不论是谁担任了这个关键职位,那都将是大明历史上必定会被记载的一笔。 御书房伴读学士是天子将批红权从太监手中转移一部分到文臣这个群体手中的一大善政,他杨廷和怎么阻挡? 内阁之外再立一个中枢,他杨廷和要挡谁的路? 皇帝祭出这种杀招,御书房伴读学士的设立已经不可能阻挡,接下来只是人选问题。 深深地看着朱厚熜,杨廷和心里闪过一个大逆不道的念头:他就不怕以后这御书房伴读学士与内阁大学士、九卿连起手来,真正彻底架空他这个皇帝吗? 国策会议削内阁之权,却又削司礼监之权加给文臣这个大群体。 中圆殿之中,所有人都在心里盘算起来。 这个变动实在太大了,而瞬间所有人都想到了关键:一共十八人,九卿不用再熬到阁臣就参与议定国策,在皇帝仍然掌握最终裁决权的情况下,这十八人真的能一条心吗? 不,不可能这么简单! 现在的杨廷和已经绝对不会再轻视这位少年天子。 “陛下,臣斗胆请问,莫非以后确定由首席御书房伴读学士掌批红之权?” 朱厚熜奇怪地看着他:“养心殿取寡欲之意,并非代表朕于朝政也要懈怠。这批红之权本就只是代天子执笔,书天子决断而已。御书房伴读学士是备朕请教,这决断仍然由朕来做出,这批红仍然由司礼监执掌。怎么,批红之前甚至当场有御书房伴读学士在侧还不够,杨阁老建议御书房完全取代司礼监?” 杨廷和赶紧跪下:“臣不敢。只是这御书房新设,臣须得问清楚。” 果然如此,这么要紧的皇权,怎么可能会放到文臣手里? 从之前的情况来看,皇帝对大权是很看重的,他也足够勤勉,而且不像是少年的那种短暂热情。 既然如此,就算没有御书房伴读学士,内臣们也已经很难像之前那样直接帮皇帝做主批红。 但是文臣能够掺和到批红这个环节里,哪怕只是在皇帝请教时发表一点意见,仍然是个难以想象的改变。 作用有限,但也不小了,至少内臣会从制度上被文臣压制下去。 这是杨廷和都不敢想过的巨大突破,然后他就开始为难了。 那接下来要怎么去反对这个明显是分散内阁权力的国策会议? 他不由得看了看费宏:你刚刚重新回到内阁,没想到内阁会变成这样吧?不说两句? 费宏安座不语。 杨廷和又不由得看向了那边的王守仁。 首席御书房伴读……这职位莫非是给王守仁准备的? 今天也是12万字,求求月票! (本章完) 第108章、分权、争权 杨廷和沉默片刻脑子里转了几圈后,严肃地问出了核心问题:“陛下,臣还要问一句,既有国策会议,阁臣此后参预机务,这票拟之权职责如何厘定?” 他是内阁首辅,这话只能由他来问。 朱厚熜早有定计:“内阁设立之初,参预机务乃为天子分忧,先票拟诸事处置意见以备天子。朕这月余观摩朝政,内阁与六部之间职权已渐渐越来越不清晰。此后,事只涉及一部或某一衙门内部的,奏疏均需呈明方略,内阁给出票拟意见,朕原则上照准。事涉诸部,争议不决者,在国策会议上做出决定。” 九卿心头齐齐一震:原则上照准,这意味着以后各具体部门的内部事务,内阁就真的有了管辖之权。虽然方略是各部门拿的,内阁理论上的票拟意见只有同意或者否决再奏这两种,但这是流程上的管辖。 涉及到两个部门以上的,就可以报到国策会议。内阁虽然还有建议权,但所有人都能参与决策过程。这样一来,内阁过去对那些复杂的、许多人不想担责的大事,倒是失去了给出方案的权力。 这到底是给内阁削权还是加权,众人一时都难以想清楚了。 杨廷和却立刻离座跪了下来说道:“陛下圣明!” 王琼不由得看向了他,因为杨廷和这必然是想明白了。王琼立时从他的反应里往明确的方向去想:这个制度,对内阁还是有利的。 那么,必然是因为内阁对各部门内部事务明确审核的权力,能够影响各部堂官。 这样一来,那些需要在国策会议上决定的事,各部门在内阁的审核权影响下,也必定可以先由内阁居中调和好方略,这样在国策会议上相当于只走个流程了。 一旦决定好进入到执行阶段后,内阁又恢复了对各部关于执行过程的各种寻常事务请奏的审核权。 一切都看内阁的居中调和能不能有效完成,还有内阁对各部门事务的审核能够服众。 王琼立时行礼:“陛下,内阁因此实质上钳制各部,臣恐内阁之势越来越大!九卿虽列席国策会议,实则却丧失了对主管衙门的权威。” 各衙门并不是只有一把手有权奏事,有些小事,底下的办事官僚直接呈奏了,那各衙门首官岂不是会被架空? 朱厚熜伸出三根手指:“不经国策会议的事,奏准执行须有三关:各衙门首官认可方略署名用印,内阁领办阁臣票拟署名用印,司礼监批红用印。六位阁臣所领办事务,人人都对自己给出的意见负责。主办阁臣暂时缺员的,直接呈奏到朕案前批朱。” 杨廷和双眼微凝:着急了,喊圣明喊早了,只看到了这个大原则对六部的钳制作用。 严格来说除了首次视朝被打压,在其后的日常事务中,内阁的权威是不断被皇帝认可的。 具体表现为:朝会上几乎所有没有当场给出态度的事务,都是由相关衙门呈上方略奏疏,经内阁票拟后批朱施行。 所以杨廷和打心底里是越来越认可这个新君的。 如果不是皇帝想要变法的信号,不可能那么及时地出现钱宁、江彬案波及梁储、王琼等人的事件。 但现在,内阁大臣领办事务? 因为这又是分权,以后每个阁臣就有了明确的事务职责。首辅当然可以什么事都发表一下意见,但要署名负责的领办阁臣却可以选择不听。 你又不负责任,你可以哔哔,但不要一直哔哔! 这一点,不光是重新回到内阁的费宏,现在的蒋冕毛纪也会更乐于见到。 而九卿则长舒一口气,以后要把自己的事办好,看样子似乎只需要招呼好一位领办阁臣? 那么哪怕是在国策会议上,阁臣也不会铁板一块,一起与九卿争。 众人无不目光复杂地看着皇帝。 职权分明终归是好事,杨廷和一时不好反对。 蒋冕已经有冒头的意思——虽然杨廷和被劝留让他大失所望。 毛纪虽然很多方面与杨廷和一致,但他就没有自己的期待吗? 至于费宏……离开朝堂多年,刚回到内阁就能有自己领办的具体事务的话,那也不用慢慢与现任阁臣们较量。 杨廷和冒头了就是让这三人都不满。 现在看来,这一刀只砍得杨廷和最狠,可杨廷和既不能得罪其他阁臣,又不能反对御书房伴读学士的设立。 再进一步来说,他也不能反对国策会议的设立。 因为这意味着文臣走入权力核心不再只有成为阁臣这一条路。到了九卿或者特恩成为御书房伴读学士就已经初步到顶了:所有真正的大事都绕不开国策会议。 大家都已经想通了:皇帝的目的,就是要把顶层的决策圈扩大,把他信重的和培养起来的班底塞进来。 这没关系,他本来也可以通过调整内阁和九卿人选达到这个目的。何况,诸事的决断权仍然会在皇帝那里。 高高在上的皇帝却能够凭借批红和国策会议上的裁决权,看到更多的人相争。 核心权力圈多了这么多人,上升通道变多,底下人都会活动起来。 杨廷和反对国策会议的设立,那就不仅仅是反对其他三个阁臣与九卿全体这么简单,还是要堵住下面全部官员的一条新路。 搞出一个这样的国策会议,说白了就是以另一种更明显的方式洗牌,让阁臣与九卿之下的那些人心思全都活起来,有更多走入核心权力圈的路径。 想要走进来,自然就得倒向皇帝,得到他的认可。 而相争之余,在内阁之间不让首辅做大,给其他阁臣更明确的权力,又可以让内阁充分发挥作用,提高各部门内部事务的效率。 寻常事务的三道关卡都要有署名用印,各部门首官和领办阁臣都要为具体的事负责任,虽然是压力,但办好了也是明确的、别人抢不走的功劳。 这下王琼也满意了:只要自己手底下的所有奏疏都必须过自己这一道关就行,这第一道关的权力,当然比第二道、第三道更大! 皇帝看来是要在小事上选择省心省力了,将来他的主场只在这里,只在国策会议! 而九卿,有资格坐在这! 王琼也跪了下来,诚心诚意地说道:“陛下圣明!” 喊早了圣明的杨廷和这时才像不反对、只是起来之后了解细节一样问道:“陛下,这阁臣各领事务,是因事而定还是会有定例?” 朱厚熜微笑起来:“因事而定,由朕来定。” 大家都听明白了:哪个阁臣具体领办什么事务,这就像是官员临时的差遣一样。 涉及到三年内几乎不会产生什么大变化的国策会议列席人员,皇帝怎么可能容忍由哪个阁臣具体领办某个领域的事务? 只要三五年,那就是根深蒂固的利益关系。 现在这样才合理,皇帝始终只是扩大了核心权力圈的人数,以便更好地居高临下掌控一些东西。 但是……心思灵活的这些顶级文臣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种演变可能:现在的皇帝是表现出了旺盛的精力与足够的智慧、定力,将来的他呢?他的后代呢? 这国策会议能一直存在吗?如果一直存在,将来又会有什么变化? 但至少刚刚经历完刑部大堂事件和王守仁讲经事件的杨廷和与阁臣们,面对皇帝拿出来的御书房伴读学士分润部分司礼监权柄、阁臣各有明确领办事务的权力、文官整个集体多了两条进入核心权力圈路径的形势,无法当面去反对。 皇帝此举,是通过削弱宦权主动缩回部分皇权,来交换国策会议和御书房伴读学士的成立很难受到任何人的反对。 谁站出来反对了,几乎就是文臣之贼。 众人已经无暇去思考今天这国策会议设立的消息传出去之后会引起什么反应,因为既然这么多重臣原则上没有反对意见,那么议事就开始了。 第一件事,便是裁撤冒滥及重设三大营的具体方略。 …… 设立御书房伴读学士,是帮文臣把蛋糕做大。 设立国策会议,是帮文臣中的重臣把蛋糕做大。 为重设三大营立下目标、准备好保障,是帮武臣把蛋糕做大。 受伤的只有司礼监与内阁首辅。 此刻的司礼监没资格吭声,此刻的杨廷和不能与整个文臣群体为敌,而阻止武臣得到更大舞台也有绕不过去的皇帝本人的“不安全感”这个槛。 严嵩的目光敬佩地看向那个年轻的天子,他身边那个御用太监、内档司的掌事黄锦同样低调而沉默,没有因为司礼监权柄的裁剪有任何异样。 对黄锦来说,司礼监掌印绝对是他日后囊中之物。 严嵩不由得揣测起来,陛下对于未来的朝堂权力格局到底是怎样想的? 这御书房,将来会如何演变? 没人觉得将来的国策会议将永远是这个格局,御书房也永远只是个御书房。 看破不说破,皇帝只是在先洗牌,但还没到胡牌的时候。 没有人猜得透皇帝是怎么想的,毕竟今天这个决定突破了文臣过去所想象的天花板,所以才有国策会议与内阁分权的顺利改变。 现在,达到了目的的皇帝又回到了之前上朝时那种状态。 他主要的精力还是在听他们的言辞,留意他们的“吵架技巧”,同时更直观了解如今各衙门之间的门道。 郭勋觉得自己是个小丑。 现在商议的第一件事与武臣直接相关,但他都没有能力参与到兵部尚书王宪与其他重臣的商议当中。 皇帝一言不发,但经历了皇帝初次视朝和其后很多事的郭勋知道:皇帝对勋臣武将其实抱有期望。 那天,郭勋苦口婆心地劝说其他勋臣武将:你们这帮越来越肥肠肥脑的家伙必须考虑这是不是…… 但现在,勋臣武将中只有郭勋一人在此! 这第一回国策会议,第一个商议的事情就是裁撤冒滥与重设三大营,五军都督府的代表、勋臣武将的代表,真的能一句话都不说吗? 皇帝没有看过他一眼,但郭勋不能等着皇帝特地看过来,暗示什么。 陛下也很难!他如果看过来了,自己却一个屁都放不出来,那算什么? 郭勋大着胆子插话了:“臣以为!” (本章完) 第109章、致命的总是细节 郭勋几乎是先喊出来吸引注意力的。 十几个朝堂顶级大佬的目光同时看向了他,而皇帝目光也终于移到了他身上。 郭勋浑身涌动着仿佛置身于战场的恐惧与兴奋感——尽管他没有经历过。 但这一刻,他确实有一份冲锋的决心。 因此他慨然说道:“三大营必须都是精兵!三大营之兵卒将领,必须都是善战有谋者!选兵点将,五军都督府与边镇参预国策会议之重臣之见才是重中之重!” 他说完,迎接着阁臣们与九卿的目光,强行维持着姿态上的强硬。 杨一清,你说一句话啊! 郭勋知道自己不会说,他只能尽量把自己、把五军都督府的态度说出来,用最简单的方式和语言。 而昨晚和徐光祚一起请杨一清吃过饭的郭勋,也期待着杨一清这个即将赴任边关的忠臣帮忙说两句。 听皇帝之前的讲解,边镇重臣有一人能列席这国策会议,但他能每次都来参加吗? 不能! 所以,边镇重臣恐怕只能参加每三年一次定长策的会议,至多也只能每年参加一次定年策的会议。 现在,就看杨一清是更倾向于和五军都督府合作,还是与兵部合作了。 杨一清看向了皇帝。 朱厚熜也看着他。 皇帝的目光是清澈请教的,杨一清看得出来其中的真诚。 他与杨廷和不同,他在边关,见过兵卒的眼神,见过边镇将领与官员的眼神,也见过北虏的眼神。 他更见过正德皇帝的眼神。 现在,这位十五岁新君的眼神不同。 那不是纯粹少年人的好奇或期盼。 少年人的眼神,总是那么纯粹。喜或者恶,总是那么浓郁。 他们的世界是斑斓的、艳丽的。只有经历了很多事之后,他们再看向世间时,那眼神就仿佛蒙上了什么。 愚笨的,既没有了少年人的纯粹,也没有了那种成年人的平静与了然。 那蒙上的什么,有的是造成更多疑惑的纱帘,有的是看来赏心悦目的面具。 可现在杨一清看过去,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竟产生了疑惑:这究竟是面具还是纯粹? 皇帝在期盼他的见解。 杨一清沉默片刻,只是平平淡淡地说道:“臣以为,京营重事与边镇息息相关,如今既行募兵制,边镇兵卒不宜选募。然募而选之,纵有兵而无将,终究难成。” 这只是被各种目光汇聚之后的稳妥开场白,杨一清顿了顿之后就说道:“武定侯所言,臣亦认同。五府之见、边臣参与国策会议之重臣之见,该当重视。此非争权,乃为家国重事计。京营诸将与边镇诸将皆需善战有谋,当此时,臣以为,当以边镇为重!” 郭勋呆了呆:那昨晚你说的什么漂亮话。 皇帝却在开启这个话题之后首次开了口:“边镇是重中之重,重设三大营不能让边防空虚。然而京营问题重重,如果没有合适的将领、可行的练兵方法、可靠的后勤保障,那么京营的问题什么时候才能解决?” 杨一清先抿了抿嘴。 皇帝说话的风格,跟其他人都不一样。 用的字词更多,有些还很新鲜,但挺准确。 他仿佛只是润了润唇,脑子里过了这个念头就说道:“臣入京前,已收到诸多老友信件。京中情势、诸王领地情势,臣亦知晓一二。陛下欲重设三大营,精兵足额是第一步,将帅用命是第二步,如臂指使是第三步。” 这话有点勇,怎么能说京营能不能如臂指使是第三步呢? 郭勋眯了眯眼盯着他:文臣果然还是不能一条心! 朱厚熜却开口问:“愿闻其详。” “朝中虽事多,然君臣一心,必不至于有剧变。陛下虽继统不继嗣,然如今法统已明,天下已定,藩王兵患暂无忧。” 杨一清这番话让熟悉他的杨廷和、费宏等人很意外:说得很直接。 没回避朝堂之中其实纷争不断的事实,但通过“君臣一心”这个词也表达了他的看法:你们其实就是互相之间争来争去,但斗而不破,维持朝堂稳定的念头是一条心的。 而京营防的是自己人,既然朝堂大概不会发生巨大变化,那么要防的也就是藩王和地方了。法统已明,准备又足,藩王作乱的情况很难出现。 “既如此,先足兵,渐换将,缓成军足矣。”杨一清继续说道,“边镇精兵猛将,不可因此选调太多。陛下若有忧,当先忧边镇。京营之事,以五年十年计。” 朱厚熜静静地看着他。 从提出重设三大营开始,夏言帮五府提出的方略、兵部提出的方略、内阁的票拟意见,其实都照顾着皇帝想要防备“藩王作乱”、稳固皇位的需求。 郭勋大着胆子强调五军都督府和边镇重臣对这件事的发言权,也无非只是为了在京营中上层有更多话语权罢了。 像杨一清这样劝他以边镇为重、现在伱皇位其实不危险、京营可以慢慢建设的,还是第一个。 朱厚熜问道:“既然缺少良将,三大营何时能成为善战之军?” 杨一清淡然回答:“边镇良将多矣!若尽数不致埋没,京营何愁无将?” 朱厚熜眯了眯眼睛,缓缓看了看郭勋和兵部尚书王宪。 自然不能说是他们的问题,杨一清说的是制度问题。 边镇的将种其实不少,但想要出头,要么走五军都督府勋臣的路,要么走兵部这条线文臣的路。 朱厚熜在他们诧异的目光中拍了拍巴掌:“好!非常好!这国策会议如果不能点破一些实际问题,也终究无法起到应有的作用。勋臣子弟、边镇将种,盯着这京营重任的人确实很多。先兵后将,而后如臂指使。成军之前,杨一清,你可保朕无忧?” 话是那种诘问的措辞,至少是显得不认可。 但杨一清却回答道:“今日列席这国策会议前,臣不敢答复陛下。然今日后,臣有把握说一句:陛下勿忧!” 听这话里的意思,谁还不能不明? 这国策会议就是皇帝谋划出来的,他难道没考虑周全吗? 现在杨一清这么说,许多人细细想了想之后也不由得缓缓点了点头。 郭勋:??? 他看不懂这国策会议设立之后文臣内部为了这十八张交椅尽心竭力调整姿态的可能。 他也不理解皇帝把司礼监的部分权利转移到文臣手中之后,皇帝会暂时得到多少来自文臣和士族阶层的拥戴。 他更不理解坐上这十八张椅子的人,随后将在新规则下花费多少时间去重构权利中枢的派系。 如果缺了重臣的配合,哪个藩王、哪个权奸能起事? 只看皇帝谋划出这国策会议和之前诸多作为显露出来的精明,又有几个人会冒着灭族的危险去谋反? 所以皇位目前是稳的,京营并不急。 因为杨一清明显偏袒文臣的这几句话,杨廷和等人甚至兴起了劝谏皇帝暂缓重设三大营的念头。 但皇帝摇了摇头:“朕之忧,非忧内患,内患何足道哉。然边防亦堪忧,朕手里,不能只靠着边军一张牌。再有北虏兵锋直指京师之患,朕到哪里去找另一个于忠武公?” 是的,于谦已经追谥忠武,而皇帝现在却明确提出:我不怕内部有人造反,我只担心外敌再困京师。 马上就是另一个边镇重臣的杨一清是这番话里被怀疑的对象,这是皇帝的不信任,还是激将? 杨一清却回答道:“臣已有奏对,边镇良将多矣!若尽数不致埋没,京营何愁无将?然京营诸将之选,当慎之又慎。武定侯言臣亦有建言重任,臣请以勋臣为帅、以边镇荐举之人为将,三载成军、五年能战!另再兴武学武举,则后继有人,京营、边镇俱无忧矣!” 郭勋一直聚精会神,这下也算是慢慢听出来了。 杨一清的意思:你们这些勋臣,就做个表面上更高权位、但实际上不管练兵实务的各营高层军官吧。但具体练兵的中下层军官,让我这样的边镇重臣来挑人,不管他们是不是已经走了你们的门路。 郭勋紧张地看向了皇帝。 没文化真可怕,他现在不知道怎么发表自己的见解,却又不能说五军都督府就是准备用那些走了他们门口的中下层军官。 朱厚熜沉默了片刻之后开口:“看来边镇被埋没的将才不少。三南卿所言有理,只是这京营兵卒的选募范围、诸将选拔方式,以后武学、武举如何兴办、改善,众卿继续议。” 裁撤冒滥很简单,水分挤掉,剩下的人纳入募兵的体系内考核留用一部分就行了。 总数十五万的京营,现在因为杨一清的一番意见,皇帝同意了不从边军中选调,那就缩小范围商议接下来的部分。 随着这个会议的进行,参会的人渐渐感受到了。 皇帝是这个会议的主导者,他控制着议题——虽然将来有了事涉诸部而不决则决于国策会议的原则。 他也掌控着会议过程中分歧不断被消灭的节奏——就是那句话:先放心吵、大胆吵,圣意已经定下来的事,就不要有异议。 而毫无疑问,皇帝也掌握这国策会议形成的最终决议,包括方案是什么样的,由那个内阁大臣来领办,后续如何汇报进度并检查。 至于一件事过程中的监察,自然有厂卫和督察院、言官盯着。 这国策会议的变动不可谓不大,但又很奇妙地让人感觉不突兀。 说穿了,无非把过去的司礼监、内阁、六部九卿、五府勋臣拉到一起来商议一下。 但是,致命的总是细节。 悬而未决的首席御书房伴读学士! 尽量保持满员六人的内阁大臣各领事务! 国策会议参会重臣的特权! 继皇帝初次视朝后空出的诸多官职后,这才是自上而下会让整个朝堂重臣流动起来的一股大潮。 位置还没满呢!阁臣缺两个是什么概念? 不能堵那么多中层文臣进步之路的杨廷和还没想好稳妥办法:倒不是因为内阁首辅的权柄被削弱了,只是这御书房伴读学士及国策会议的设立,其演变结果是难以预料的,利弊暂时想不清楚。 可他不能太过于敏感,因为皇帝在一整天的会议里讨论确定了重设三大营、改革皇庄皇店方案之后说的那句话。 “这国策会议先试行三年。三年后朕也年满十八了,如果这国策会议和御书房伴读学士弊大于利,届时再调整。但在那之前,望诸卿以三年为期,忠心用事!” 只是先试行三年。 如果之前没有发生那么多事,杨廷和必然会尝试劝一劝皇帝别瞎试。 可现在不行了。 像这样一番设计,杨廷和不相信是一时兴起。 最大的可能还是刑部大堂事件之后,皇帝感受到了内阁尤其是自己这个首辅的巨大影响力。 杨廷和难受得很憋屈:为了这国策会议,你居然舍得打出从根本上压制司礼监的牌? (本章完) 第110章、进化开始 两桩大事方案确定。 裁撤冒滥和重设三大营的事务由蒋冕领办,兵部主办,五府及杨一清这个国策会议大臣协办,兵科都给事夏言及御马监掌印张永督办。 清理皇庄皇店的事务由杨廷和领办,户部主办,司礼监及宗人府协办。 表面上就非常不同的是:文楼、武楼被启用了。 奉天门外左右两侧的这两栋阁楼,除了文楼是三年一次殿试读卷的场所,它们平常几乎都派不上用场。 但现在有了新变化:国策会议上定下来的事务都将成立一个国策推行小组,领办阁臣及主办大臣每月都应召集相关大臣商议开会,布置、安排、总结、汇报。 每次这个会议,都将有内档司太监及御书房伴读学士出席、记录。 现在,严嵩来到了文楼,刘龙则去了武楼。 杨廷和坐在上首,户部尚书杨潭陪坐在侧,张锦默默地坐在一旁,而刚被传召过来的宗人府掌事、驸马都尉蔡震等人一头雾水。 严嵩有点同情杨廷和。 虽然清理皇庄皇店写到了登基诏书里,也一直被杨廷和作为善政之一尽力推动着,但现在真定下来之后却让杨廷和头痛了。 因为具体事务有了领办阁臣这个区别。 毛纪因为害怕而推脱,费宏推脱离开朝堂很久还没熟悉,蒋冕已经有了另一件领办事务。 而杨廷和甚至无法拒绝:毕竟你之前都催那么多次了。 可清理皇庄皇店就是动皇帝内库的利益,会得罪皇室宗亲,会牵扯许多内臣。 现在这个国策推行小组里,杨潭还是因为钱宁、江彬案在“戴罪办差”的,张锦是司礼监掌印,蔡震的驸马都尉身份在品级上还是超品。 怎么推行? 看着面对这么多同级别大佬不知该如何开口的杨廷和,严嵩心里竟生出一丝怜悯。 在钱宁江彬一案及文华殿之辩中看似“大胜”的杨廷和,他这个选立新君的辅国重臣在这短短月余时间里,其实权威已经肉眼可见地越来越小了。 从今天开始,名为首辅,但他已经只是个普通阁臣。 …… 武楼那边则是气氛颇为融洽。 蒋冕现在是非常不被小觑的,毕竟新君登基后他的低调、刑部大堂上的果断一跳让人惊叹于他的头脑之清醒。 而当日他是力主让涉案九卿留任的,兵部尚书王宪也不得不卖他个面子。 至于郭勋、杨一清、夏言,昨晚就在一起喝酒。 五府其余左都督都到了之后,先是暗暗对郭勋翘了翘大拇指,然后就非常有积极性地开始参与讨论分工。 杨一清和张永还是老熟人、老朋友。如今掏了钱宁、江彬的家产,又有储备不少银两的密库,这场小会就不仅局限于裁撤冒滥及重设三大营了,还有与武备有关的诸多事务。 “诸位,陛下处乱不惊,群臣服膺。京营嘛,虽然眼下不必因为内忧而仓促,但陛下志存高远、思虑周全,三大营成军后能胜敌,陛下之期望反而更高!” 蒋冕拱手朝北面虚敬了一下之后继续说道:“为解君忧,我等当群策群力,以国策为先!制台,您久历边事,在座知兵者,以制台为最。夏给事清查冒滥奔波多日,也必已成竹在胸。诸位公侯德高望重,诸将敬服。这桩国策,冕与大司马就要仰仗诸位一同推行下去了。” 他满脸都是笑容,杨一清先谦称不敢,同时很佩服新君的这一手。 今日之后,内阁整体就不再局限于过去本质上的参预机务秘书性质了,而是真的亲自领办一些重大国策。 蒋冕之前刑部大堂那一跳,虽然没能当场把杨廷和架上去而最终请辞离开,却也成为了领办这桩军政最合适的人选:四个阁臣里,皇帝清楚他更积极、更想得到皇帝信重。 现在这桩国策推进的小会上,没有杨廷和在侧,他蒋冕终于无拘无束地展示他八面玲珑的一面。 从选立新君的内阁首辅到如今处处被动,杨廷和是真的很难啊,而且实质上“首席辅国”的威望也下降得有点莫名其妙。 如今国策会议既然设立,御书房伴读学士的微妙存在,皇帝虽然还没有表露出这就要开始行新法,但变革已来。 这第一桩变革,却会受到在京朝官、三四品以上的齐齐欢迎! …… 御书房暂设三学士,一个首席,两个伴读。 其中,两个伴读已经由严嵩、刘龙担任,剩下的这个首席就无比重要了:直入国策会议。 皇帝的标准是给出来了的:首先自然要学问精深,其次就是从阁臣、九卿之外来选,同时皇帝也说了既可能是致仕耆老,又可能是在朝官员,还可能是新科英才。 “大宗伯,我看此位是专为你设的!”王琼现在与袁宗皋的关系非常好,“既已不能入阁,成为御书房首席,则一应大小事务,陛下都可请教大宗伯之见,酌情批复内阁票拟!” 袁宗皋摇了摇头:“我如何谈得上学问精深?况且,我年事已高。你若要奏请,我也会推辞。这御书房首席,伱不如奏请王伯安出任。” 王琼皱了皱眉,随后担心地说道:“伯安之功之所以难叙,就因为他的学问。若奏请他为御书房首席,恐会引起轩然大波,学问之争愈演愈烈,那倒是会让陛下忧虑国事被耽误。” 下次经筵仍是理学中人进讲,王守仁得了个侍讲学士的衔已经又让理学、心学之争多了个话题。 王琼继续说道:“大宗伯若入御书房,则礼部尚书之位又空缺出来。再行廷推后,伯安叙功足以任一部尚书之职,最差也是左都御史。大宗伯,陛下这御书房首席,必是为你所设,你不应推辞!” 袁宗皋再次断然摇头:“我既已许诺,岂可以此道暗渡陈仓再任显要高位?御书房首席与九卿皆可列席国策会议,我不能有损陛下威望。德华,你奏请王伯安入御书房,正可投石问路!且看陛下今日安排,必是已有计较,让理学、心学辩而不乱。继续辩下去,于公谥忠武,陛下问心学,不都是为了让朝臣和士子们深思一下,该如何做学问、做官、做事吗?” 王琼这才若有所思起来。 袁宗皋又说道:“陛下还年轻。只看杨介夫仍被留用,登基诏书中所言新政渐次推行,便知陛下还要用他。既用其才能威望,也要朝堂渐渐有新气象。三年之后陛下年已十八,届时应当会有一个新局面。而这三年里,除了京营,陛下于其他国事必不会急于求成,只是要朝堂形成新局面之前,根基牢固!” …… 和御书房首席伴读学士的人选相比,另外两个内阁大臣要尽快补全显然是更加重量级的大事。 离这两个位置最近的,本来应该是六部上最显要的吏部、户部、礼部。而这三部尚书,如今两个“戴罪”任职,一个自己表态不入阁。 剩下的兵部、刑部、工部,按例来说还得先往上挪一挪顺序,然后才好入阁。 可如今这种情况,一共有两个位置,那可能有机会的人就多了不少。 其中掌翰林院的石珤是资历足够,品级也不差的。 皇帝说了,这两个人选,届时会在国策会议上推选。 先要拿出候选名单:四选二。 文楼、武楼的会议结束后,除了夏言这样知道只能先抓住这个机会把事办好的人,蒋冕、杨廷和更操心的还是另外两个阁臣人选。 这一夜的京城,官员们之间走动的极多。 而严嵩则“奉旨”再到杨廷和府上拜会,“冤家宜解不宜结”嘛。 昨天皇帝情绪不对,所以严嵩观望了一晚,没有在经筵结束之后的当夜就去拜访。 但他知道今天是必须去的。 他是离御书房首席最近的人之一,虽然他的威望很不足,但御书房首席本身也没有品级啊! 而眼下皇帝既然还要留用杨廷和,同时压制内阁首辅的权威,他杨廷和难道不会为了阻止王守仁成为御书房首席而帮自己一把? 这个“误会”,想必杨廷和会愿意解开了,毕竟有师生之谊嘛。 “……惟中这边请,父亲已等候多时。” 果不其然,杨慎神情复杂地直接带着他去往花厅。 这句“已等候多时”,很耐人寻味。 京城的动静被锦衣卫和东厂留意着,照例汇总起来往皇帝这边送。 “先放下,朕稍后再看。”朱厚熜先继续读着《大学中庸章句》。 先放一点权,让他们更多的人去争。 相争的过程里,格局就会被重塑。 对于初登帝位的少年天子来说,能盯紧几件大事就足够了。 不论哪些人坐在那十八张椅子上,都是环绕在高居帝位的他身边。 话全都没说死,等他再进步到一个层次,将来这格局一样可以再改。 王守仁致良知的方法,朱厚熜觉得道理不错:先控制好风险,做一做看看。 就在满京重臣为这个国策会议和新设的御书房心思大动之际,已经致仕在家准备离京的梁储非常感慨。 “你不妨先沉心修书,你的时运还没到。” 他教导着黄佐:“不论石邦彦能否入阁,这卷书都会由他来修。若真不能如愿,还能怨到你头上?” 黄佐却挺担心的:万一石珤这回也出什么事呢? 历来争夺某些重要官位,那各种把柄、黑料都是抖个不停的。 黄佐是真的怕了。 梁储笑着摇头:“这么多坎坷都走过来了,你啊!不急,这御书房也好,国策会议也好,说到底无非只是陛下的课堂而已。” “……课堂?”黄佐很意外他这么说。 “对。所以别急。别忘了,三年之后,陛下才十八呢!” 梁储很满意这样的结果。 溜吧溜吧,继续做阁臣的话,一把老骨头还得领办许多棘手的事。 而皇帝这么多的想法、手腕,这么大的气魄让文臣分润司礼监的权力,把学问之争也先引进来让杨廷和不得不留在朝堂,竟还始终觉得他不够强。 在那有拿主意的重臣们一起对诸多国事进行实质性争吵、使用手腕的国策会议上,皇帝又会学到多少东西,进步到何等层次呢? 梁储为杨廷和这个老“朋友”做了个悲伤的表情。 今天再次日万,字数105万,就不算加更吧。求票! (本章完) 第111章、舌辩群儒的准备? 已经成为局外人的梁储一眼就看出来了:所谓御书房伴读学士和国策会议,恐怕都是皇帝为自己定制的真正课堂。 经筵、日讲能学的都是啥?经义学问?以史为鉴? 但一边是拿出方略的建议端,一边是掌握批复的审核端,这才是许多真正国事最重要的两个环节。 朱厚熜确实进入了学习进化状态,寻常的普通国事他已经决定暂时放权。 所以这御书房首席伴读学士确实将会非常显要。 假如每一件呈上来的奏疏他都要全部细细看一遍,然后给出自己的批复意见,那真的要做好每天花十个小时以上的时间去阅读、思考、决定的准备。 皇帝越强势,臣子顾虑越多。 “这么说,朕现在御览的奏疏之多,已经超过昔年三成?” 东暖阁内,把新一批奏疏送过来的张佐恭声答复:“回陛下,比前几年每日呈上来的都多,三成是至少的,而且陛下每一道奏疏都御览了。这两日因御书房及国策会议设立,弹章数量又开始增多不少,明日只怕会更多。” 时间已是亥时五刻,张佐又跪了下来:“陛下,奴婢知道陛下正留意朝臣们这两日的反应,所以不敢先押住已经呈禀入宫的奏疏。只是您天天如此,龙体如何吃得消?” 黄锦也在一旁跟着跪下来劝:“陛下,这都亥时五刻了,您还在批阅奏疏,龙体要紧啊!” 朱清萍抿嘴看着他。 按这两天的新情况,陛下安歇前还会跟她一起说说研读经义的心得。 朱厚熜看着情绪激动声音哽咽的他们。 朕其实还好。 十五岁身体里源源不断涌现出来的精力是让朱厚熜觉得很宝贵的,而现在厘清国事的精神意志恐怕也起到了不小的作用。 但仔细一想,确实非常“卷”了。 天没亮就会起床准备常朝,午膳后会睡上半个时辰午觉,然后夜里基本都是子时左右才入睡的。 “你们的忠心朕知道了。”朱厚熜本来也已经决定暂时放权出去,看了看那一摞奏疏就站了起来伸懒腰,“也罢。御书房既已设立,黄锦,你便先领一个司礼监御书房秉笔的差使,每日常朝后先跟御书房伴读一起审阅奏疏。除非是急事,朕以后午前就不批复奏疏了。” “奴婢遵旨,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张佐没有任何表情流露出来。 其实从皇帝登基以来,司礼监就再不敢擅自批朱——皇帝根本没有首肯他们能做一点。而且,陛下的精力简直异于常人,每一道奏疏都会亲自批阅。 现在司礼监的批红权有了御书房伴读学士的参与,但张锦也好、张佐也好,没一个人敢对此说些什么。 日精门之灾对宫里的大扫除之后,现在仍处于没有一个人敢犯错的状态。 只不过听黄锦领了这个新差遣,从今天开始他就正式进入司礼监了,而且这个秉笔太监还有了一个专门的前缀——御书房秉笔。 朱厚熜对黄锦“火海救驾”的恩赏终于在一个月之后到了,而现在其他人都知道了为什么会晚一些。 黄锦心情激动地谢恩:原来陛下是早已有了谋划,要给他这个重要的职位。 司礼监仍在,但其最重要的权力毫无疑问已经需要转移到御书房。 这里给出了批复意见之后,掌印那边无非就是一道用印手续罢了。 而张锦、张佐,陛下给他们的任务自然就是专注到厂卫和宫中内臣、女使的管理。 御书房的架构正在进一步完善,朱厚熜已经从月余的奏疏审阅中了解了不少文字游戏。 接下来正儿八经的课堂,确实在国策会议,在御书房伴读关于内阁票拟意见的解读之中。 但是严嵩刘龙……确实还不够有实务经验。 “……陛下?”朱清萍小声开口提醒了一下。 张佐黄锦离开后,朱清萍拿着书卷随朱厚熜上了楼,今晚睡在上左二。 龙榻外面的坐榻上,朱厚熜刚才想着关于御书房首席的人选,于是一时有点走神。 听到声音他才纠结地重新看回朱熹注解的大学章句:“你刚才说什么?” 被皇帝安排了研习经义的朱清萍对此很用心,朱厚熜去上朝或者在中圆殿时,她就留在乾清宫潜心研究。 基础是有的,她至少识字,之前也通读过一些经典,但现在要更深入去研究了。 而朱厚熜当年的启蒙、进学虽然有袁宗皋、周诏负责,却并没有往更精深的学问方向去提升。基本也只是像后世学文言文一样,知道某些句子最寻常的解读。 现在要往学问方面深入,那就是一字一词背后都要深究本源,而且要随时能听得懂别人打乱过的、以他们之口解释出来的“黑话”。 “奴婢今天研习了关于性字的释义。《说文》中讲,性乃人之阳气性善者也。《广雅》中说,性,质也。《荀子·正名篇》则说生之所以然者谓之性……” 朱清萍开始张口闭口这个性、那个性,朱厚熜确实回忆起当天王守仁与杨廷和辩经时提到什么天命之性、气质之性。 但怎么说呢?看她在烛火下一本正经地跟他讨论今天关于“性”字的研究成果,朱厚熜总感觉心里怪怪的。 在这个时代及之前,这个字还真的挺正经的。 不正经的只是朱厚熜本人而已。 于是朱清萍看到陛下似笑非笑的眼神,心里乱了一刹那:“可是奴婢讲得不对?” “讲得很好,继续讲。” 三更半夜,朱厚熜和他的大姐姐贴身宫女继续研究着“性”。 …… “杀得好!” 菜市街口,老刑场了。 磔刑,就是凌迟。 围观的人群中有人咬牙切齿地叫好,也有人目光兴致勃勃地带着并不聪明的敬重:“能创下那么大的名声,真是条汉子!” “生忍着吧?这才刚开始呢,等会伱看他叫不叫!” 江彬确实在生忍着。 内心悲凉,一辈子的经历在回溯,可是那些重要的时刻只一会就回溯完了。 而锐利的刀锋还在继续往他身上招呼。 寒气逼近某一处时,他就要咬着牙颤着心恐惧着,又无力去阻止,而后就是由一条线迅速撕裂成一片、直冲脑门的剧痛。 太痛了! 注意力得找点什么别的事做,他竭力凝听着这些无知愚民的议论。 骂他的,赞他的,他都听着。 也不知道为什么,在这浑身的剧痛中,他却感觉自己的视觉、听觉都要强上许多。 “是不是已经晕死过去了?都没叫唤,我还以为这大奸贼受刑很有看头……” “断气了没?我听说凌迟可以割很久都不断气啊!” “可叹。不算无能,奈何要做国贼。” “生不逢时,也算自取灭亡吧。既已身处高位,为何不忠心为国,反而朋比为奸、意图谋逆?” 江彬的注意力停留在这个人的声音里,心里生起一阵冷笑。 这些酸儒,说得好听。 剧痛缠身,他很想声嘶力竭地咒骂着,但口中塞实了木核桃。 他也觉得咒骂或者嘶喊太掉价,何必呢? 眼神涣散地努力抬头看着监刑台上的张子麟等人,江彬很想跟他们聊点什么。 江彬看清一点之后凝聚了眼神,随后眼眸中露出一些疑惑:一直想将自己杀之而后快的这些人,现在见到自己被正在被凌迟,为什么脸上没有一丝快意,反而个个神思不属? 他的嘴角往上扯了一点点,既像是剧痛带来的抽搐,也像是自嘲。 再位高权重又如何?一朝为鱼肉,也就只有些无知愚民看看热闹。 看来那个喜欢在落魄的自己面前抖威风、显本事的牢头说的事情是真的。 供出了那些人,终究没能看到一场热闹,黄泉路上毕竟还是寂寞了一点。 江彬脑海中浮现出那天对他说“大胆说”的那张脸。 一瞬间有个念头生起:如果当年自己遇到的是这个人,会不会不一样? 但没机会了。 可是让张子麟等人神思不属的,确实属于朝堂衮衮诸公的新机会。 “岂可让王伯安做这御书房首席伴读学士?” 翰林院中,黄佐一个人站得远远地听“前辈”们义愤填膺地讨论。 “异端末学,值讲经筵已是难服人心,岂可再日侍左右曲解经义?崇象,掌院推选你,我们都支持!” 黄佐心想你们这些品级不高、又没实职的翰林院学士支持张璧又有什么意义? 和陛下、袁宗皋都是同乡的张璧谦虚地说道:“吾才学粗陋,岂能担此重任?” 但他的目光是藏不住的。 张璧不指望首席,但哪怕只是进入御书房,那就将是平步青云了。 “崇象,你该当去大宗伯府上拜访一二,叙叙乡谊才是……” 黄佐看着张璧还是羡慕的:这才是时运来了的人。老师石珤大有希望入阁,同乡袁宗皋是潜邸旧臣之首、是大宗伯,而他也已经有展书官的经历、侍读学士的品级。 而自己……石掌院现在也无心开始组织编修《大明忠佞传》。 他默默地回到了庶吉士们挤着的房里,走到了自己的临时桌子旁,忽然想到今天正在受磔刑的江彬。 这《大明忠佞鉴》里,也应该会有他的一篇传吧? 黄佐决定晚上再去拜访一下梁储,趁他离京前请教一下江彬的旧事。 然后他突然悟到了:赫赫有名的江彬今日受死,翰林院中竟无人谈论。这种现象……颇为耐人寻味啊…… “翰林院上下接旨!” 房门外忽然一阵喧嚣,黄佐立刻站了起来往屋外赶。 跪倒在最后面之后,离得最近的同僚看到是他,又往边上挪了挪膝盖离得更远一些。 “陛下口谕:着翰林院上下于月内各呈经义心得三篇,以为御书房首席伴读学士初筛之用。纵只位列备选,亦授御书房行走学士之职,代天子观国策施行!” 片刻安静后,是几乎同时爆响起来的激动声音:“臣领旨!” 还有御书房行走学士! 这御书房,它就是一个水涨船高的闸!看样子如今的两个伴读学士,后面也会有了这份经历之后授任实职。 在那之前,也有观政国策施行的差遣,这比观政六部高级多了! 想一想也是,现在只有两个伴读学士,而国策会议定下来的大事有多少?他们两个人文楼武楼地跑,能跑得过来吗? 这蛋糕越来越大了! 真香啊! 推荐一本历史精品大明文《大明嫡子》:穿越成为朱元璋的嫡孙、朱标嫡子。废庶子朱允炆,诏令燕王北征。 (本章完) 第112章、初筛背后的真实目的 圣旨传完,翰林学士们顿时没了高谈阔论的兴致,各自钻回房中。 初筛的话,那么就是凭文章,所有人都是对手! 通过初筛之后,下一步再怎么遴选? “所有被奏请举荐的都要过这一道!”王琼对王守仁说道,“以你之才,这初筛自不在话下。不过若想坐上那御书房的一把交椅,你要做好舌辩群儒的准备了!” 王守仁只感觉自己这个靶子已经亮得发光了。 侍讲学士还一次都没侍讲过,根本没准备好好学心学的皇帝只想拿他作为工具啊! 但这御书房首席……确实很适合他。 不用去任什么实职后受到理学下属的掣肘,既能发挥他于国事方面历练丰富的经验、影响到诸多大事的走向,又足够显要、青史上浓墨重彩。 也很香啊…… 他颇有从心不逾矩的坦然:“若得此位,那平乱之功不叙也罢。舌辩群儒嘛……陛下这也算是赏我一个机会。” 皇帝虽然不准备因学问之争生出大乱,但毕竟还是给了他一个充分展示见解的机会。 “那这回还藏拙否?” 王守仁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阳明既知兵,自然力求全功。” …… 十八张交椅的事情传出,前浪翻涌不停,而后浪也开始奋力拍去。 风高浪急。 但这算乱吗? 杨廷和自从那天国策会议回来后在书房里坐了许久后对杨慎说了“严惟中若来访,直接请”之后,才知道儿子已经阻过他几次。 真的心累了。 “快马去催了吗?”现在他问的是自己的弟弟杨廷仪。 “已经安排了。无论如何也会请动他们都入京的,不为那御书房首席伴读学士的位置,也不能让王守仁就此光明正大入御书房。”杨廷仪凝重无比,随后又看向杨慎,“用修,这次你也需要全力以赴。三篇经义心得见解,一定要用心做!” 杨慎沉默地点了点头,这几天他的心情同样沉重:既被父亲大大训斥一顿,又彻底明白了父亲现在处境之难。 皇帝既让文臣进入了批红环节,又放了不少权给阁臣九卿,父亲找不到任何一个立场去反对这样的变动。 杨家要和所有其他臣子为敌吗? 刚刚开始筹算着在另外两个阁臣及御书房首席伴读学士的推选上下功夫,皇帝又一道圣旨传出来:这御书房首席,从三品以上官员均可举荐才识超卓之士。先筛以学问,再以辩论选捷思,最后国策会议定人选。 三道关卡,设置得非常合理:御书房首席是要辅助皇帝决策批朱的,那么大的奏疏批复量,确实需要非常敏捷的思维。 杨廷和遍观如今满朝,认定严嵩既有充足动力、也有充足的实力。 与其让王守仁走到那个位置,不如推选严嵩。 “如今我只愿把陛下登基诏书中所心忧之几桩新政推行好,此外就是理学根本之事了。”杨廷和缓缓说道,“阁臣九卿之外,想要将王伯安挡在第三关,就只有那下月群辩时让他哑口无言。几位宿儒和致仕耆老,论学问、论历事都各有所长,定要让他们月内能抵京。” “还有一法!”杨廷仪说道,“如今只是王宪还借口裁撤冒滥及重设三大营一事陛下忧切,压着宸濠叙功的事说下一步再办。若是能及早叙功,齐心协力推动王伯安授爵,则可解此忧。” 杨廷和当然知道这个法子,但此时此刻,“齐心协力”四字显得很刺耳。 纵然是他,现在也不确定皇帝心目中的御书房首席人选,到底是王守仁还是严嵩,又或者有其他目标。 这种情况下又哪里谈得上齐心协力呢? 补两个阁臣,会连带着搅动多少三品以上的高位? 杨廷和颇有些心力交瘁的感觉,还要去把自己领办的清理皇庄皇店一事办好。 杨潭戴罪之身,他倒是不敢怠慢,可蔡震所代表的宗亲和张锦背后的内臣们…… 在府中商议了许久,独坐在椅子上的杨廷和还真的露出了梁储想象中的悲伤表情。 “……父亲。”送完客人回来的杨慎担忧地看着他。 杨廷和回过神来,开口指点:“伱这三篇经义心得,要往务实处写。陛下并非要宣扬心学、取代理学,陛下只想这汪水活起来。” 这么多个回合下来,杨廷和也终于越来越了解朱厚熜了。 只是可惜,晚了一些…… …… 世人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皇帝大张旗鼓地搞这场御书房首席“大选”,真实的目的竟然令人心疼。 现在首先感觉到疼的是朱清萍。 “……陛下,这么多,奴婢都要喘不过气来了。” “不着急,由浅入深,慢慢来。就用朕教的法子,你之前见过怎么做啊。先是性……” 对话内容引人遐思,但这是非常正经的学术研究。 朱清萍苦着脸给皇帝打工,拿着笔开始整理翰林学士及满朝有进士出身、受到举荐的大佬们呈上来的经义心得见解。 入睡前,两人尝试了几晚之后发现姿势不对,因此朱厚熜就改变了思路。 他得用他更系统的方法。 朱熹也好,其后诸多理学大家也好,没有人用朱厚熜熟悉的方式更有条理地去做梳理,将理学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方法论等东西表达清楚。 诸多见解,突出一个云里雾里并随意。 换一句话说,他们做学术啊,并没有后世所谓学术论文规范。 想到哪说道哪,引经据典时也不给你写个出处。你要是不够博学,记忆力不够好,有些文章得看吐你。 完全不系统,针对性极差! 身为皇帝就是这点好,要不然在这个时代,哪里能一道旨意就搞来这么多有针对性的“论文材料”? 做学问,是要讲方法滴。 所以现在,朱清萍开始做琐碎的工作了。 她得先按皇帝定下的法子,从四书五经等经典中找到出处,然后把皇帝写在一张纸上的编号索引标注在那些经义心得见解上,就像去做句读一样。 同时呢,又对已经初步有点熟悉的理学重要名词,整理出不同的人对它的阐述,摘录到专门的册子里。 这就是朱厚熜的归纳分析方法,而朱清萍是工具美人。 朱厚熜看她熟悉了方法,施施然地背着手往中圆殿那边去了。 中圆殿那边也是工具人,黄锦和严嵩、刘龙每天上午都先一起看一遍呈送到御书房的待批奏疏。 由三人辅助,对内阁票拟意见的审核,是准还是不准,原因及可以给下去的意见,严嵩和刘龙都可以说——当然了,主要还是严嵩说。 朱厚熜本来的目的也是给出意见之后看下面的反馈或者执行效果,这就是一个学习过程,所以抱着先尊重内阁大臣的意见、信任他们能力的态度,现在的奏疏批复工作已经有效率多了。 “你们已经是御书房伴读,但若想成为首席,就要加倍,每人六篇!” “臣遵旨。”严嵩巴不得。 刘龙不想做什么御书房首席,但他不敢多嘴认怂。 “今天讲《礼记》。” 朱厚熜也学会了不必每天都把全部奏疏批完,一心要求进步的严嵩在他的要求下暂时非常竭力地按奏疏内容分出轻重缓急,因此朱厚熜又会多出一些时间。 一边能跟朱清萍私聊交流,一边还得听讲——反正听讲时只用听,没人逼着他问什么问题或者考较他什么。 严嵩也难得地开始享受到可以按时回家的日子——虽然严世蕃已经被送到锦衣卫舍人的官学那边去了,严嵩其实希望多跟皇帝呆着。 习惯,会是很强大的力量,这就是严嵩现在全力以赴的原因。 于是次日当他再看到一封奏疏时,凭他现在已经对朱厚熜形成的了解,他在朱厚熜来到御书房后就郑重地说道:“臣以为,这道奏疏内阁的票拟不妥!” 朱厚熜正在看。 严嵩在一旁简要的解说,这是这段时间以来形成的“工作默契”:“虽说正德十四年朝廷允许弗朗机人入京朝见、商议朝贡之事,但言官一直因大行皇帝欲习弗朗机语,弗朗机人又贿赂江彬,因而上疏请求驱逐屯门岛上之弗朗机人。今又上疏言其事,内阁以为可,臣却想起此事源头。” 朱厚熜已经看完了这道疏,放下之后看着他:“说说。” “正德九年,吴侍郎任广东右布政使时擅立《番舶进贡交易之法》,藩夷商船可随时来我大明,船到广东便可上税、交易。此举一出,藩夷商船接踵而来。只是此法虽有开源之妙,吴侍郎亦倍受弹劾。自弗朗机商船也来后,更是弹章毕至。其前情又是:我大明朝贡国之一,位于南洋之满剌加于正德六年被弗朗机人倾覆……” 朱厚熜听他有条有理地讲着这桩与广东朝贡贸易有关的事情,包括吴廷举此人,包括高州电白港之外海上航路的海盗及倭患,也包括吴廷举在任时广东市舶司收获的丰厚利润。 他静静地听完才看着严嵩,随后问黄锦:“这道疏何时呈来的?” “今日常朝后刚到。” 朱厚熜深深地看着严嵩。 真有这么渊博的见识,看到这道疏后就能娓娓道来? (本章完) 第113章、新旧时代在此交汇 朱厚熜想起老秦讲过的,酒囊饭袋徐鹏举最开始在嘉靖登基不久领了个仿造葡萄牙红夷大炮的任务,好像就是从之前一次海战胜利后缴获来的。 仿造结果感人。 此刻从奏疏中看到了弗朗机人目前的活动,朱厚熜沉默了片刻。 他很清楚大海之上,麦哲伦正在进行环球探索,也不知道这个时候是不是已经挂了。 但随着这次环球航海的完成,接下来就将有更多的商船炮舰从欧洲出发。 此时此刻,至少在火炮这个层面,欧洲的技术应该是已经超出大明了的,不然也不会有徐鹏举奉命仿造这件事。 朱厚熜只听老秦吐槽过一嘴,所以他也并不清楚,发生于正德十六年下半年的这次屯门海战,称得上是东西方在海上的首次交锋。 “朕记得,朕抵京前慈寿太后曾下懿旨,准了杨阁老等人请奏与弗朗机人有关的一些事。” “确有此事。”严嵩躬身回答,“其时以大行皇帝遗令、太后懿旨遣还哈密、吐鲁番、佛郎机各国进贡使臣。弗朗机使臣名为皮莱资,其人雇了数名通事,有一人名为火者亚三,贿赂江彬后被引至大行皇帝之前,大行皇帝习弗朗机语便是这火者亚三所为。江彬下狱后,火者亚三已被处死。今江彬既已伏诛,礼部主客司郎中聂仕平与南京四夷馆主客司主事梁焯等人才联名上了这道疏。” 说罢他又凝重地说道:“佛郎机使团其时是先抵南京,在四夷馆中火者亚三曾倚仗向大行皇帝教习弗朗机语之宠,以区区奴身羞辱梁焯,受到梁焯鞭挞。其时江彬大怒,曾欲诬杀梁焯。此事当时在朝堂中引发一番议论,数位重臣上疏为梁焯求情。其后更有御史何鳌上疏言弗朗机之狡诈,弹劾江彬阴结弗朗机人,有屯购弗朗机火器图谋不轨之嫌,江彬颇有忌惮,梁焯这才没有受罚。” 朱厚熜再次深深地看向了他:“来龙去脉你倒是一清二楚,那你认为不应简单下令拒绝弗朗机朝贡、驱离屯门岛上的弗朗机人?” “弗朗机人盘踞屯门岛,自当驱离!”严嵩严肃地回答,“满剌加曾遣使求救,此事只凭一纸诏令,恐弗朗机人不会退出满剌加。今满剌加挟于弗朗机人之手,海宼也日益猖獗,其后南洋航路不畅,恐朝贡大受影响。臣以为,吴侍郎昔年开源有方,熟知广东事务,不妨令他也上疏一抒己见。” “如今是兵部左侍郎吧?”朱厚熜回忆了一下,“朕初次视朝前,他也弹劾了王琼、梁储、蒋冕,言辞偏激。” “是有此事。”严嵩没多说。 朱厚熜想了想就说道:“那就先留中,令吴廷举也上疏谈谈对这件事的意见。” …… 国策会议的十八张交椅,现在定下来的已有四个阁臣、九卿、五府勋臣之一的郭勋、边镇重臣杨一清。 剩余三个位置,御书房首席伴读学士已经有了“选拔”方略,而另外两个阁臣则在开始走举荐、廷推的程序。 每天呈进来的奏疏那么多,严嵩却郑重其事地对这桩“小事”做足了功课。 懂的都懂,他严嵩是“奉旨”去见杨廷和的,而他想做那御书房首席的心思也并没有瞒着皇帝。 朱厚熜不会点破,至于这是严嵩出于忠心给他一个提醒,又或者是严嵩与杨廷和的密谋,朱厚熜并不在意其中区别。 他只知道两点。 第一,这些人拿这件事做文章,绝对不是为了这件事本身,落脚点还是朝堂高层的人事变动。 第二,在他们眼中,这件事绝对只是个小事,一个引线而已。 东暖阁中,黄锦把内档司以及六科廊里过去那些相关的奏疏及档案都找来了。 朱清萍在一旁的小案桌上继续埋头苦读,偶尔休息一下的时候,就看到皇帝正拿着笔在纸上大开大阖地描来描去。 莫非在作画? 朱厚熜的面前,是一张不小的人物关系图,还标注着许多时间节点。 早在二十八年前,正德还没登基的时候,就有西方海盗到了广东。弘治六年,东莞守御千户所千户袁光率兵与之作战,中弹身亡。 正德六年,满剌加、也就是朱厚熜所熟悉的马六甲就已经被弗朗机人侵占。两年后,广东市舶司记录了弗朗机人过来请求贸易被拒绝的事。 屯门岛一带、也就是现在香港的大屿岛附近,就从那个时候被弗朗机人侵占了。 吴廷举是一年后的正德九年开始搞《番舶进贡交易之法》的,但侵占了大明原朝贡国满剌加的弗朗机人却不在其列,只能在官方途径之外进行海上走私交易。 三年后的正德十二年,弗朗机有八艘商船的船队突破了大明水师的拦截进入珠江内河。而当时担任两广总督安排他们先学习礼仪、上奏朝廷并最终得到答复可以入京洽谈朝贡事宜的,是如今的都察院左都御史陈金。其时,郭勋也担任广东总兵官。 这一行入京的人,就是严嵩说的以皮莱资为首的使团。他们的翻译火者亚三,最后经江彬引见,成为了朱厚照的葡萄牙语老师。 如今,陈金是九卿之一,列席国策会议,但戴罪在身。 郭勋,同样列席国策会议,代表五府与兵部一起忙碌着裁撤冒滥与重设三大营这件大事。 吴廷举是兵部左侍郎,仅次于王宪,而杨廷仪则是排名第三的兵部右侍郎。 江彬刚刚被处死,张佐当日说:王琼他们与江彬牵涉不浅,杨廷和他们手上恐怕还有更多的牌。 刑部大堂上,他们没有打那些牌。 现在,这是不是一张牌?吴廷举曾弹劾王琼、梁储、蒋冕,言辞很不客气。 弗朗机使团是陈金、郭勋等在广东时上奏朝廷得以入京的,而这个使团随后通过江彬与朱厚照本人搭上线了,火者亚三这个翻译竟敢于羞辱朝廷命官梁焯。 “水很深啊……”朱厚熜看着面前的事件发展流程图和人物关系图,又提笔补上了几笔: 提督广东市舶司的内臣。 贸易带来的货物:皇店? 走私利益链条。 广东本地豪族……在朝堂仍然可以发挥一些影响力的梁储…… 主管朝贡事宜的礼部……袁宗皋,毛澄,诸多中层官员…… 他搁下了笔摇着头:什么叫牵一发而动全身啊? 如果这一次真是杨廷和他们的谋划,那就又是一次就事论事。 这件事情继续发酵下去,吴廷举“始作俑者”,让广东海禁松弛,坐视弗朗机人在屯门岛安营扎寨已经数年,该不该问责? 他吴廷举与王琼、蒋冕、梁储都不和,这回又得不到杨廷和等人的支持,一旦被问罪,杨廷仪则自然适合递补升职为左侍郎。 驱离弗朗机人大概率是要打仗的,战事如果出现问题,那么目前忙着主办重设三大营的兵部尚书王宪恐怕要陷身泥潭。 弗朗机人舰队开入珠江内河时,陈金、郭勋都在,他们会不会在这件事里留下了什么把柄? 战事一起,朝贡贸易受到影响,礼部尚书袁宗皋会不会被弹劾?他可是为王琼、陈金他们作保了的。 身为广东本地大佬的梁储,在这种情况下会不会先全力守着自己不被揪住新的尾巴? 朱厚熜冷笑了一下,开口吩咐:“叫张锦、张佐和骆安过来!” …… 严嵩点出吴廷举,他的用意朱厚熜会慢慢去思考。 但这封奏疏在皇帝心目中所受的重视程度,一定是远远超过某些有心人意料之外的。 杨一清说京营不用急,许多文臣也都不愿“妄启边衅”,也许此刻在某些有心人眼中,弗朗机人的问题是很好解决的。 最终结果不会有任何问题,而过程则可大加利用。 老秦所说的嘉靖后来罢市舶司、进一步加强海禁,是不是这件事的后续影响之一? 所以朱厚熜不会容忍这件事沿着某些方向发展下去。 一切暂时平静无波,只不过锦衣卫内传出了一个几乎早就定下来了的事情:在日精门之灾后先清理锦衣卫内部的王佐调任北镇抚司。 两天后,吴廷举的奏疏呈上来了。 “番国佛郎机者,前代不通中国,或云此喃勃利国之更名也。古有狼徐鬼国,分为二洲,皆能食人,爪哇之先,鬼啖人肉。佛郎机国与相对。弘治以后,始有佛郎机炮,其国即古三佛齐,为诸番博易都会……” 朱厚熜又露出了黄锦熟悉的“大无语”表情。 他确实很无语,三佛齐就是马六甲南面苏门答腊一带的古国,吴廷举这个兵部左侍郎竟然认为葡萄牙人就是古三佛齐人。 因为初次视朝后空缺了一大批官员,他这个兵部左侍郎就是从当时的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升过来的。 那个阶段朱厚熜是“信任”内阁的,让他们先解决这批空缺的问题。 结果就是这样一个对弗朗机人没什么了解的货:他真的不了解吗? 吴廷举的观点就是:其人狡诈,当诏令不予朝贡,令其退出屯门岛。若不从,则当遣天兵歼灭之,另敕令使其从满剌加退兵,勿坏朝贡藩国之谊。 朱厚熜问严嵩:“吴廷举之见与内阁票拟一致。” 严嵩自然已经看过,郑重回答:“既如此,陛下圣裁之。” 朱厚熜看着他,觉得他是“我已经提醒过你了”的意思。 更多的话,他似乎不知道,也似乎不能说。 朱厚熜皱了皱眉:伱特么摆什么架势?非要我追问一下你知道什么? 可这个没意义,严嵩只是在尽着御书房伴读学士的本分,之前提醒让熟知其事的吴廷举也发表一下意见已经够有用。 再追问其他的,一句“臣不知”就能回绝。 像朱厚熜之前梳理推测的一些东西,很可能也仅仅只是严嵩自己的猜测。 杨廷和被“背刺”过一次之后,断然不可能与严嵩多么交心地合作。 假如仅仅只是严嵩的猜测,他能胡乱说出口?万一是被杨廷和误导了呢? 朝贡贸易…… 朱厚熜不再想太多,直接对黄锦说:“既如此,准奏!” 这回应该不算是刑部大堂里那样的偷袭了,朱厚熜已经提前有足够的重视。 就把这当做一堂真正的实践课吧。 诏令就此从京城出发。 此时此刻,朱厚照驾崩后就被杨廷和他们驱离的弗朗机使团正在往广州赶路。 他们的速度,远远比不上朝廷诏令的驿路快传。 朝廷遣还皮莱资等人时,还退还了他们当初请求朝贡贸易的“礼物”。 这群人现在刚到浙江宁波,准备在这里采购一批大明货物才乘船前往广州。 “哦尊敬的赖大人。”皮莱资的贸易决心是相当坚定的,现在又拜访着一个重要的人,“我们这些外乡人,怎么会知道江大人有抢夺皇位的野心呢?实在是冤枉、冤枉!” 如今,他也已经能说一些大明的官话了。 浙江市舶司的镇守太监赖恩看着面前这有着令人不自在的相貌、浓郁的体味以及蹩脚口音的蛮夷,坚定地摇头:“没有堪合,朝廷是不会与尔等交易的。尔等事涉江彬,现在更不能称呼江大人。还是速速离去,诚心遣使到礼部,待熟知礼仪得了堪合,方能再入我这市舶司之门。” 皮莱资一脸懵,看了看自己的翻译。 有些话还是听不懂。 交涉无果,他最终还是留下了两个颇有西域风情的年轻女子,这让赖恩心头暗骂:这些番鬼是不是来消遣老子的? 不过西域美人,倒是很不错的赠礼。自己虽然用不上,但宫里的老祖宗们恐怕是乐见其人的…… 皮莱资是后来才知道这个国度不止广东那边有贸易口岸的,这个名叫宁波的港口也有。 上了船走到船尾之后,他看着宁波港双眼放光。 “太不可思议了!多么广袤而肥沃的一片土地!北京、南京……那么多的人口,那么富有的人,那么多的货物!!” 皮莱资于去年初离开广州,先到南京又一路进京,亲眼目睹了大明的疆域之辽阔、城市之恢弘、官员之富庶豪奢。 “那就是他们巡防海洋的战船吧?”皮莱资意味深长地看着新雇的通事翻译,“你口中的巨大宝船,我可一艘都没见到。” “尊贵的皮莱资男爵,那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您不也是从听说了宝船的巨大,知道大明的存在,这才作为国王陛下尊贵的特使远渡重洋来到这里吗?” “是啊,真是令人遗憾,没能亲眼再见到那样巨大的舰队。”皮莱资浅蓝色的眼眸中露出憧憬,“但也令人更加向往了。” 他向往的,自然不可能是规模巨大的舰队。 他向往的,只是这片土地上的财富而已。 107万字,日万1。感谢盟主sakurababy和可爱迷人的反派角色教授m的打赏。盟主欠更15,首万欠更10…… (本章完) 第114章、狂风起于南 “臬台大人,就是这里!” 珠江口外的大海之上,一艘哨船泊近了飘荡在一处小岛屿附近四百料座船。 这是一艘有着长长虚艄、展开的船帆像折扇一般的大船,是广东提刑按察使司海防道的旗舰。 它由铁力木制成,船上配有共六门碗口铳,但一般其实不太用得上。若真有战事,此时还是以撞沉敌舰或者接舷夺船为主。 广东按察副使汪鋐走到了船舷旁边大声问道:“看分明了?” “错不了!看到了残船上张家旗帜!” “引路!” 汪鋐沉着脸发布命令,舵手赶紧操舟准备跟上轻便的哨船。开孔舵以更小的阻力在海水中调整着方向,往不远处的岛屿航行过去。 “臬台,这已是今年以来的第七起船队劫案了!以张家船队……不,以占城贡使船队的实力,能做了这案子的只有屯门岛的弗朗机人。” “先看看再说。”汪鋐没有对此发表什么意见,只是一直皱着眉。 不大一会,座船在三艘哨船的护卫下来到了岛屿边沿的一处小沙湾。 淤积在沙湾上的已经不能被叫做残船,看起来也只是没有完全烧毁的几片板而已。 “岛上搜寻过一番没有?”换了哨船靠近沙湾下了船后,汪鋐走近查看一番才问。 “卑职麾下已经搜寻了一遍,没有发现活人和尸体,岛上并无猛兽。” 汪鋐感受了一下海面吹过来的风,举步往不远处的哨船走去:“臬台大人安排下来的事,既然已寻到一些踪迹,那就好好查一查。附近海面若有交战,当离此处不远,故而贼子杀人越货之后未焚毁之残船得以漂到此处。” “大人,您看那船舷裂痕……” “我看见了。”汪鋐皱着眉打断他,“先回港!” 他的副手欲言又止。 这一次,张家毕竟是借陛下初登大宝的时机以占城正式贡使身份来的,这可与前面六次船队被劫的案子不同。 寻不到线索就罢了,那些人也无可奈何,可是张家……那可是梁阁老的姻亲,在广东何其根深蒂固。 在外漂了一天多的一行人回到位于珠江口的海防道水寨,汪鋐刚刚准备去向顶头上司、广东按察使王子言禀报案情,就听已经等在这里的家仆小声对他说道:“老爷,京中信件!梁阁老因为昔年杨端那桩案子致仕了。” 汪鋐愣了一下,确认道:“因为那桩案子?” “确凿无误!”家仆得了管家的叮嘱,显得有些紧张。 汪鋐眉头紧锁,随后只是轻声说道:“知道了。” 走到水寨码头,他随口吩咐:“去臬司衙门。” 这下子,王子言应该可以松一口气,会对他说没找到吧? 堂堂按察使司副使亲自出海,王子言也无非差使他一趟用来堵一堵张家的口。 现在,怕是堵都懒得堵了。 汪鋐的目光看向东南方,眼神阴沉:只是那里的弗朗机人,越来越猖狂了! 他对此无能为力,他知道,此刻的广州城内,只怕布政使司、市舶司、按察使司、巡抚衙门……无人不参与其中! 山高皇帝远,这广州府距离京城何等遥远? …… 承天门外,一顶轿子缓缓停到了大街旁。 轿帘被缓缓撩起,其内露出一张苍老的脸。 梁储抬头看了看天色,开口问道:“听说如今的常朝是越来越短了?” “老爷,正是。诸衙奏事,阁臣票拟署名大都照准,大事亦有国策会议,常朝上可奏之事日渐少之。” 梁储点了点头,再度放下轿帘,继续在这里等着。 他隐在袖子里的手,轻轻握着一方小盒子,还有一张折子。 应该……能见这最后一面吧? 梁储相信皇帝的才智。 有些话,应该不用言明的。 又等了约两刻钟,承天门内终于开始传出人声。 散朝了。 “落轿。” 轿子自然早已落下,现在这意思,是他要出去了。 于是已经致仕的梁储出现在了朝参官的面前,他身着常服,头上没有顶戴冠梁,只是微笑着站在那里,像是等着谁。 哪怕是出于礼貌,自然都会有人来问候客套两句。 “奉旨来向陛下归还闲章并辞行。” 他平和地回答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这个消息传回去之后,已经走远的人也不免愕然回头看看他:那枚章子他竟然还没有还回去?这都已经一个月了,而陛下居然也没有遣人去催还? 内阁大臣们并没有出来,但他们其实知道这件事:梁储是递了谢表进来的。 “阁老……高忠往承天门外去了。” 中书舍人进来汇报完毕,文渊阁中的四人就都沉默着。 谁也没有开口说什么。 卸任的内阁大臣,他在这个时候借归还那枚闲章的名义请求向皇帝当面辞行,又有什么谋算? 费宏平静地看了杨廷和一眼,若有谋算,只怕也应该是与杨廷和有关。 就不知为了哪桩事了。 不可小觑。 这是人之将去,谁知道他面见皇帝会说什么,影响到马上就要举行的阁臣或御书房首席人选? 乾清宫名义上地位很高的掌事太监高忠其实是个边缘人物。 如果不是现在黄锦有了司礼监御书房秉笔的头衔,那么很多与外臣有关的事不会有高忠的份。 现在,高忠站到了梁储面前:“梁公,陛下召见。” “草民谢陛下隆恩。” 梁储熟练地回了礼,然后随着高忠往里走。 他是因罪致仕的,没有被追赠什么虚衔,那么现在就已经是平民身份。 要不然,可能会有一个三公的头衔回乡? 进入阔别多日的紫禁城,梁储不禁把目光投向文渊阁的方向。 那个熟悉的地方,现在的四个大学士恐怕都在心里左思右想吧? 就让他们继续费心费力吧。 梁储嘴角带着一抹浅浅的笑意,过了奉天门之后往里走着。 禁卫的精气神,似乎比往年间要强了那么一丝。 梁储也不知道这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又或者已经多日没见到禁宫中的庄肃气氛。 “在中圆殿?”到了乾清宫门口,梁储有点意外地问高忠。 “陛下散朝后,如今午前都是在中圆殿。”高忠乖巧地引路,“梁公请。” 到了中圆殿门口,梁储先在门口外面缓缓地跪下了:“罪民梁储,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进来吧。” 有些许生疏的声音传来,梁储谢恩之后慢慢起身,抬脚迈入了中圆殿。 抬眼看去,只见不远处的皇帝已经换上朝服,看着他就朝旁边指了指:“坐。” 他指的是那十八把交椅之一,梁储立刻又下跪:“罪民不敢。” “没举行国策会议时,这就是御书房里的一把寻常椅子。就算正在举办国策会议,若有空位,起居注官也坐过。”朱厚熜笑了笑,“你至少是拥立、迎立朕的老臣,坐一坐,无妨。” 梁储直到此刻,心里其实才把真正在意的事情稍微放松了一些,再次谢恩之后才走了过去。 看到严嵩、刘龙坐在对面,他先欠了欠身,这才坐了半个屁股到一张椅子。 刚沾了椅子,他又站了起来:“罪民特奉旨前来归还陛下赏赐,陛下所赏宝印在此。” 朱厚熜看着他弯腰捧在手上的那枚闲章,但下面又分明有一份折子。 “还有一封给朕的辞疏?” “蒙陛下隆恩,让罪民免于有司议罪、得以骸骨归乡,罪民感激涕零。” 朱厚熜朝黄锦点了点头,黄锦把东西拿了过来之后,朱厚熜打开了那个折子。 不再是朝臣上的奏疏了,这折子外面没有贴什么条目。 中圆殿中安静下来,朱厚熜静静地看着他写的东西。 严嵩在猜测,刘龙在紧张,而梁储静静等着。 朱厚熜面不改色地看完了这封折子,许久之后才长长叹了一口气。 严嵩和刘龙不由得看向了他。 接下来会说什么话?这也是可以记到起居注里的。 “若无今日情势,你会对朕说这些话吗?” 梁储离开座位跪了下来:“罪民只恨生不逢时,热血渐凉,以致蹉跎一生。” “是是非非,真真假假……也罢,朕又何须计较。”朱厚熜沉默片刻,忽然说道,“看在这番话的份上,虽只月余,总算是君臣一场。这枚闲章还是留着,权且留个纪念吧。” 梁储抬头时老泪纵横:“罪民叩谢陛下恩典,感激涕零,无以为报。” “这便启程返乡吧。连毛澄朕都命人礼送回乡了,你这拥立、迎立之臣也自当少些舟车劳顿。” 于是又是一番谢恩,梁储就这样辞别了皇帝。 刘龙:??? 但梁储还是留下了那枚闲章的事,如果让另外的人知道了,严嵩和刘龙就是首要嫌疑人! 刘龙顿时埋头整理今天的奏疏。 啥也没看到,啥也没听到。 起居注上只有一笔“梁储辞陛”。 京城仍旧平静无波,这一天的午后,锦衣卫安排了两个校尉随梁家一起南下了。 而这一天,来自北京的旨意也到了梧州。 这里是两广镇守太监、两广总督府的治所。 广东、广西是帝国边陲,这里情况复杂,历经多年之后,已经和其他省不同。布政使司、都指挥使司、提刑按察使司之上,还有三堂:总镇太监、总兵官、总督。 旨意是驱逐屯门岛上的弗朗机人,扣押此前自京中遣环的弗朗机贡使团解送进京。 总镇两广太监傅伦、总兵官抚宁侯朱麒、两广总督张臬接旨后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 “让王子言去做吧。”朱麒建议。 张臬点了点头。 就是有一点让他们很疑惑:这件事……明明不大,为什么要发到两广三堂来? 直接发到广东三司不行吗? 夏日里,他们感受不清楚从北方刮来的凛冽寒风。冷热交锋,这南海之滨已然势必酝酿出一场大风暴。 而此刻的京城,经过廷推,四个阁臣备选名单呈到了朱厚熜面前。 各一正一陪,只等他勾选,就有两人将走向文臣的最高峰。 这名单出炉的过程,廷推当场自然已经是结果,其后的角力、交换,朱厚熜也知道一些。 有资格列席廷推发表意见的,除了内阁大学士和六部尚书之外,还有各部侍郎、都御史、大理寺卿、通政使、国子监祭酒。 最终,两正分别是石珤、孙交,两陪,则分别是张子麟、贾咏。 朱厚熜笑了笑,朱笔一勾,人选就定了下来。 朝堂架构已经定下来,人选是什么人其实并没有那么重要。 哪怕王守仁是不是能在纷纷入京的群儒中突围,也不那么重要。 大风,是从南面过来的。 石珤、孙交入阁的次日,连续三道圣旨轰动京城。 圣旨是先经六科的,夏言正准备去武楼参加裁撤冒滥及重设三大营国策推行会议,就听同僚们议论纷纷。 “奏策有功,便能这样一步登天?” “赐侍读,升户部广东清吏司郎中,兼御书房行走?” 夏言忍不住问:“谁啊?” 正六品的侍读衔,正五品的户部郎中,这都不算什么。 但御书房行走不是还没到下月初的辩出才思敏捷者、以之作为御书房首席备选吗?没被选中的才会得到御书房行走这个差遣啊。 兵科某给事听到夏言的声音,恭敬地回答:“新科探花郎,观政户部的张孚敬。” 圣旨已经发往户部,在户部堂官和其他同僚震惊不已的目光中,张孚敬热泪盈眶地拜倒在地:“臣张孚敬!领旨!谢恩!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手里捧着三道圣旨,明晃晃的让其他人觉得刺目。 (本章完) 第115章、天怒恨欲狂 “大人,臬台真要我们去打?现在就打?” 广东提刑按察使司海防道位于东莞的治所中,东莞守御千户所的千户袁耀难以置信地问道。 “有上命,不得不打。”汪鋐坐在上首,“本使已遣人前去照会,弗朗机人既然置之不理,那便只能强行歼敌或驱逐之。” “可是大人,他们的蜈蚣船来去如风,还有那装了十几二十门大铳的巨舰也有三艘啊!”袁耀问道,“大人您仓促之间,能调来几艘四百料座船?如今寨中用以巡视海防的哨船,一共只有不到二十艘啊!臬台大人不给您和卑职们多上月余整军备战的时间吗?” “圣旨是发到梧州,再由广东臬司衙门领办的!”汪鋐盯着他,“你父亲昔年就是战死在弗朗机人铳下的,袁耀,此战本使也拖不得!” 袁耀悲愤地说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卑职没有一天不想除掉屯门岛上的孽畜。可我府县多有妇孺被掳走不见踪影,往来商船遭劫者越来越多,屡次请战不是都被压下来了吗?此时一声令下,战船兵粮不备,难道我让麾下去送死?” 汪鋐站了起来:“七日!战船,我竭力去调!不够,再募一些民船。精兵不够,你也先招募些乡勇。未虑胜先虑败,南头寨与东莞守御千户所还要留下防备兵力。” “……卑职实不愿就此败死!”袁耀紧紧握着拳头,“大人,您明知弗朗机人与……” “我确实知道!”汪鋐压低声音打断他,“从弗朗机人战船炮响珠江河之日起,我已经不知道上了多少道疏!陛下御极,懿旨令两广诸司不得妄动,我的奏疏都无法再递上去了!现在圣旨传来,江彬已服诛,圣意驱逐弗朗机人,你我岂能畏战?” “可以如今兵备,无法战而胜之!张家船队,一个人都没逃出来,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残船离市舶司已不足百里,弗朗机人从何处获知准确航路?那可是有内臣随占城贡使一同返回要入京的!”袁耀咬牙切齿地说道,“他们可想过让我们能胜?若要歼之,何必还命您先礼后兵?前去攻取弗朗机人营寨,且不说能不能攻至岸上,海战能胜否?” “他们不想我们胜,所以我们要胜!” 汪鋐已经举步往房门外走,海风灌进来吹起他的衣角,留下他斩钉截铁的声音:“哪怕先败,最终也要胜,哪怕胜而歼之的不是伱我!袁千总,不打这一仗,我的战报奏疏如何能递入京中直达御案?圣旨已下,你要抗旨吗?” 袁耀双目圆睁,呆立原地片刻后狠狠地跺了一下脚,出门就是怒吼:“校场点兵!校场点兵!” …… 屯门岛离东莞又有多远? 它本身就是东莞县的辖地,现在,名为屯门海澳的这一带几乎已经成为弗朗机人的地盘。 先礼后兵,就是个笑话。 弗朗机人知道巡海道的战船一定会去攻屯门岛,他们以逸待劳。 所以仓促的募兵募船,也不用掩饰。 “汪大人,就靠我们这些船,打不赢啊!既然要战,为何不加造战船,调选精兵,以煌煌之师聚而歼之?” 东莞县本地的乡绅吴瑗目露不忍,汪鋐站了起来弯腰行礼:“吴兄高义,捐船三艘,宣之感激不尽。我还需奔走广州府,不复多言。” 有些话,又能怎么说? 说现在海防道及诸卫所空额都太多,广东三司没有理由要求增兵? 说弗朗机人已在屯门安营扎寨多年,易守难攻? 说弗朗机人船坚炮利,大明水师十倍敌一也不敢轻言胜? 说弗朗机人得以盘踞至今,实在与两广已有错综复杂之牵连? 说不得,他只能去战。 七天的时间,他奔波于广州府与沿海诸县间,招募着乡勇,招募着民船,甚至提前募集多一些抚恤银两。 这一日丑时五刻,天还未破晓。 东莞守御千户所的水寨校场上,场边只燃起了几盆篝火,与平常无异。 但校场上站满了人。站不满的,就一直站到了码头上,站到了码头边大大小小的船头。 有的是战船,有的只是商船、渔船。 汪鋐站在高台上,身后除了袁耀,还有海防道的一员把总,东莞守御千户所的副千户、百户。 早潮未至,但快了。 “我汪鋐,没让很多人来!” 他开始进行最后的动员,用词很简单。 “有很多乡亲,他们说,他们的妻儿肯定是被红毛鬼吃了!他们要来,但他们家有亲人,他们是家中顶梁柱,我没让他们来。” “你们,我推辞不了!你们说死也要报仇,你们是捡回一条命的,或者家里还有兄弟的,你们说不怕,你们只怕红毛鬼还要害更多乡亲,掳走更多兄弟姐妹和孩子!” “屯门岛上的红毛鬼在这里祸害多久了?袁耀,多少年了?” 袁耀想起父亲,悲声怒吼:“三十年了!” “这些红毛鬼不知礼仪,心机狡诈!如今,陛下圣明,既识其真面目,立发诏旨命本使率众歼灭驱离之!”汪鋐转身面北跪下,“天威浩荡,如今兵贵神速,我大明天军大小战船五十余艘,勇士一千又五百余人,以十敌一,必铲除贼子,永绝后患!” “铲除贼子,永绝后患!” 汪鋐叩拜完之后站起来转身,看着下面群情激愤的隐约面孔,眼角有些红润。 底下那数百被招募来的乡勇,他们都有血债要讨。 如果可能,汪鋐多想准备充足了才出战。 他知道他在骗人,可是没办法,这柄刀刺出去,一定要见血的。 他能做的,就只有身先士卒,与之同生共死。 “今日,本使与你们一同破敌!” 汪鋐本是个话不多的人,他知道现在可以说些更漂亮的话,历数弗朗机人的罪恶,尽力鼓舞起士气。 可其实这些人都知道弗朗机人战船的厉害,他们只是一定要捐这一腔血勇。 汪鋐不再多说,只是当先下台,穿过人群走向座船时压抑着情绪吼道:“上战船!扬帆!出战!” 海风刮在他脸上,他有赴死的决心。 此战奏报,他早已写好。只等他的消息一传回来,他安排的人就会直接八百里加急送入京中。 这是他用他的命换来的关防手续和机会。 天边鱼肚白未泛,早潮初起,一艘艘船先划出了水寨,随后渐次张开帆。 前方的大海在将昼未昼之间,是无边无际的一张巨口。 船队帆展如翅,就这么冲向其间。 而此刻的京城,也有许多人郑重穿戴整齐了,准备前往文华殿。 前日大朝会再添阁臣,昨日经筵两位理学门人再讲天理。 今日文华殿前,常朝后既是辩经,又是御书房首席的第二道关。 皇帝不亲临现场听辩,这让人浮想联翩。 是不想看到王守仁被围攻驳倒,还是要表明这只是御书房首席的第二道关呢? 经筵如常,心学理学大辩的场合他却不来。 常朝后,朝臣们兴致勃勃地往文华殿前走去。 王琼回头看了看已经起驾回乾清宫的仪仗,放慢脚步和王守仁一起走:“今日不可留手了!” “那是自然。” 王守仁也像是孤身作战。 翰林院学士们和受举荐之人,真正偏向心学或者纯粹是心学门人的,只有数人而已。 但理学那边,除了此前就在朝为官的,还有受到举荐、以“离奇速度”抵京的一些在野宿儒。 其中不乏王守仁曾经请教过学问的人。 文华殿外,晨光刚起,天还未热。 蒲团遍地。 “奉陛下口谕:心学理学之争,京内京外既已传遍,自不必讳言。今日之辩,各抒己见。学问优劣不论,才思敏捷者,参与国策会议大臣不可因学问偏见不取为备选。” “臣遵旨!” 缺少了皇帝这个重要观众的辩经,只怕会争得更为激烈、彻底。 “轰!” “轰!” “轰!” 屯门岛外的海上,弗朗机人停泊在这里的三艘巨舰果然早已埋伏在这边。但现在让广东海防道船只们勉力周旋的,却只是两艘被称作蜈蚣船的战舰。 拥有尖船底、长达十丈的这种船宽达三丈的船舱两侧各伸出四十多支浆,就这样在海上滑动着敏捷无比。 而船上两侧架着的一共三十余门炮,不断轰击着海防道的战船。 远处,还有一艘更巨大的战舰游曳在外围,那上面的巨炮,射程更远。 “靠过去,直取红毛鬼座驾!打旗语,让袁耀他们缠住这两条蜈蚣船!” 汪鋐目眦欲裂地看着一艘民船被蜈蚣船的炮弹炸破了船舷,两个乡勇被砸飞掉入海中。 文华殿前,杨慎侃侃而谈:“圣人气禀极清,澄心自明,自不必格物穷理。凡夫俗子气禀昏浊,其心私欲翻涌,此亦理乎?” 王守仁认真地问他:“杨兄欲做那御书房首席否?” “……我岂是为此?” “此为御书房首席之选辩,杨兄不为此,何不退避?” “辩题如此,王兄这是诡辩!”围攻的来了。 “今日之辩乃为明各人才思敏捷否,兄台若能诡辩,不妨驳之。” “王兄如此行径,心学徒惹人笑耳!” “我若胜兄,便是心学于我之助;我若为御书房首席辅明君致盛世,此亦心学于国之助,笑我者止增笑耳。” 文华殿前是宽袍大袖的儒生们竭力争辩,尽管目露凶光却又装得彬彬有礼。 屯门岛外的海面上,汪鋐头发散乱,脸上焦黑,他只抽着刀向前:“冲过去!冲过去!接舷!” “轰!” 又一发炮弹擦着他座船的撞角砸入旁边的海面,溅起的水花在朝阳下炸开洒过来,汪鋐擦了一下脸,却觉得眼前好像红了一些。 “臬台,又来了两艘蜈蚣船和一艘巨舰、一艘货船。” 座船顶端传下急切的喊声。 汪鋐扭头往侧翼看去,南洋方向果然正有两艘蜈蚣船张着帆还拼命划来。 “大人!士气已泄,伤亡惨重啊!鸣金收兵吧!” 汪鋐提着刀,只见连座船上拿着手铳准备接舷登舰的“精兵”也一个个面露恐惧地畏畏缩缩。 甲板上,还有被炮弹刮去头颅的残躯。 他擦脸时糊在眼睑的血色视线里,五十余艘战船已经只剩下三十来艘还勉强一战。 那些民船、商船已经损毁大半,其上乡勇…… 汪鋐绝望地再看了看弗朗机人增援的四艘船,眼泪涌出怒声吼道:“鸣金收兵,座船周旋殿后!” “大人,您不能战死在这啊!” “不拖住这条蜈蚣船,都跑不了!”汪鋐嘶声道,“转舵,挡在它的航路上!” 弗朗机人的巨舰航速倒并不快,汪鋐的座船一直追逐着它,实际上还牵制了一艘为之护航的蜈蚣船。 而另一艘在那么多艘大明水师的围攻下,也只是受损严重,却竭力划回了屯门岛港中。 不能追过去,岸上还有巨炮。 本直冲弗朗机人旗舰的座船忽然转舵,逼近了赶来的一条蜈蚣船。 “开炮!开炮!” 五十余敌四,难道一艘都不能击沉吗? 汪鋐内心冰凉,只觉得越升越高的太阳仿佛冬夜前的夕阳。 而此时,文化殿外的气氛更热烈了,决赛圈选手已经变成了王守仁、严嵩和杨慎等寥寥几人,几个宿儒反倒面色灰败。 杨廷和看了看在一旁奋笔疾书记录的刘龙、张孚敬和黄锦,抬头遥遥望了一下乾清宫的方向。 中圆殿里,朱厚熜背对着他穿不透重重宫阙的目光。 面前,是那幅大明舆图。 朱厚熜低着头,看着下方那条珠江的入海口。 他的目光既冰冷,又沉痛。 骆安那边的密报呈过来了,广东的情况,比想象的还要离谱。 驱离外寇,是要打仗的! 朱厚熜把圣旨下到了两广三堂,现在看来只怕不能引起那些镇守一方的大员的重视。 他们会怎么安排这场仗? 因为骆安奏报的那些内情,他们能不能狮子搏兔般打赢? 知道今日中圆殿无事,替高忠来送目前辩经笔录的朱清萍只见皇帝紧紧握着双拳胸膛起伏。 “陛下?”她小声问了句。 “去传朕口谕:辩够了吧?” (本章完) 第116章、劫自何起?(为盟主秽翼的Mystia加更2/2) 辩够了吧? 每一个字,都在被每一个人揣测。 他们不知道这句话是在什么情况下、以什么语气说出来的,唯一可以确定的是,陛下觉得这场辩论应该停止了。 于是辩论就此结束了,参预国策会议之臣要前往中圆殿,告诉皇帝他们觉得学问精深又才思敏捷的御书房首席伴读院士,有哪几人可堪备选。 阁臣六人,孙交还没到。 九卿和郭勋都在,杨一清已经出发赴任。 那些空着的位置,严嵩今天却不能坐下了,他和刘龙站侍在一侧。 朱厚熜已经平静下来,毕竟不知道是否已经开战、战况又如何。 他只是又看透了一些。 所以各位重臣明显感觉皇帝的眼神更淡漠了一些。 “自宋代到今天,辩了几百年,心学也没死。”朱厚熜没有看任何一个人,只是这样开口,“别把目的搞错了。每人写三个名字,黄锦,收上来统计。” 没有任何在这里再讨论可否的余地。 每人面前都有纸笔,提笔写下心中的三个御书房伴读学士就行。 刘龙长舒一口气:也许可以脱身了,还是去修史自在。 崔元的提醒,他现在感受越来越深。皇帝身边,只适合有手腕又有野心的人。 严嵩很平静地站着,看不出他是否在意。 十五张纸被收了上来,黄锦很快统计完毕,递到了朱厚熜面前。 “泾渭分明。”朱厚熜把纸放到了御案上,“除了严嵩、杨慎,没有一人得到超过七人举荐。” 严嵩的眼皮不禁抖了抖,而杨廷和却不禁脸色一变。 “这御书房的椅子,坐得心安吗?”朱厚熜看着他们,“是心学输得彻底了,想举荐王守仁的人就不会写他的名字?还是王守仁赢了,面对群情激奋士人议论,朕就不会用其人,你们也指望他知难而退?” “……臣等愧对陛下信重。” 那句话只听前一句就行了,陛下问他们坐椅子坐得心不心安,那就先不能坐。 于是中圆殿里跪下了一圈。 “刘龙迁翰林院承旨,杨慎、王守仁任御书房伴读,严嵩为首席,其余授御书房行走听候差遣。” 杨廷和顿时说道:“臣愧列台阁,犬子不能再任御书房要职,臣请陛下另选贤能。” “举贤不避亲,又不是首席,阁老担心什么?”朱厚熜语气没有波动地说完这段话,“严嵩,入座,今日议外派内臣之事,包括各地镇守太监,各衙司提督及各营监军。” 严嵩心头一凛,跪下谢恩后就此以御书房首席伴读入座。 刘龙如释重负地谢恩离开:在皇帝身边呆了两个来月,直接就升任为正三品的翰林院承旨,距离掌院都只有一步之遥了。 不久之后,两个新任御书房伴读兼日讲起居注官进入了中圆殿。 暂时的朝堂中枢就此决定。 …… 外派到地方的太监,一般分为四类。 第一类,是至少以省级为单位的镇守太监,一般由司礼监外派。 第二类,是外派到军中的监军太监,一般由御马监外派。 第三类,则是一些与税银有关的口,比如市舶司,比如盐课,这一类被称为税监。 第四类,则是在一些矿场、造船厂、军工厂、制造局等地方,监督生产。 天子耳目,无不触及。 对皇帝来说,当然意义非凡。所以哪怕历朝历代不少文臣痛斥外派太监之害,但皇帝很少弃用这种手段。 登基诏书中说到了关于内臣的问题,现在朱厚熜拿出来让他们讨论了。 坐在这里的,都是聪明人了,所以朱厚熜冷眼看着许多人痛斥一番外派内臣目无国法、无才无能却又指手画脚败坏国事之后,很直接地问道:“内臣外派的主要目的,是在各地巡抚巡按御史之外再设一道监察。都察院外派的巡抚、巡按都是进士出身,如果不守国法、辜负朕望,那是只治他们的罪,还是认为圣贤教诲、官员诠选无法达到德才兼备的目的?” 杨廷和顿时目光凝聚,担忧地看向皇帝。 这可不是心学、理学之争了,难道要否认儒门功效? “众卿是参预国策之臣,不必以偏概全,也不能破而不立。”朱厚熜淡漠地把握节奏,“各地外派内臣受劾者众,各地方官员及巡按巡抚受劾者也不少。众卿议论的方向,应当是如何加强对地方的监管,而又不过分掣肘军政两条线的主要官员发挥才能。” 于是就议不下去了。 因为主张撤掉外派内臣的,就是想给文臣留出更大的空间,谁愿意多几个监察的体系? 又不好明目张胆地说这样做就是想压制皇权。 “那就老规矩,回去之后再细细思考,月内拿出方略呈上来之后再议。”朱厚熜先把这个问题提了出来,就继续说道,“王守仁既已抵京,宸濠之乱叙功,今天就议出结果吧。” 没有能够成为御书房首席但又确实进入到这里了的王守仁转头看了过去。 皇帝脸上并没有特别的表情。 细想一下,从经筵之后的处置,到今天辩经的中止,再听刚才那番圣贤教诲、诠选制度也不见得有选出德才兼备官员功效的言论,皇帝果然并不看重所谓学问。 皇帝并无意因为他的学问就看重他。 今天他进了御书房,同僚一个是杨廷和的学生,一个是他儿子,这靶子的作用还没结束。 但现在还要叙功,陛下又想怎么摆弄他? 以王宪为主要发言,宸濠之乱中的叙功开始上奏方案。 先是那南下的亲征大军,有劳而无功,只发少量犒赏饷银,在如今裁撤冒滥、以募兵方式重设三大营的背景下,蒋冕和王宪都认为可以弹压住局势。 至于勋臣武将中因为随朱厚照南下就称功受赏的,一律追回赏赐。 郭勋不能为这些人发言,最近还在追罪汤麻九之乱中杀良冒功的那伙人呢。 最后才是王守仁为首的真正功臣、将卒们的功劳。兵卒们的犒银其实早就议论过,主要就是当地文武官员或者说王守仁的功劳该怎么升赏。 毛纪说得头头是道,认为功当封爵,拟封为新建伯,石珤、费宏、张子麟及大理寺卿、通政使都这么认为,王琼等人反倒没说话了。 没能成为御书房首席,但毕竟是进了御书房,随时呆在皇帝身边。 现在难道又把他请出来,任个别的职位?那能出现在这国策会议现场吗? 他们忽然发现,皇帝可能真的没准备重用他,只是把他留在京城,随时拿出来撩拨一下理学重臣们? 可朱厚熜开口说道:“杨一清参预国策会议却要总制三边,还需要一个知兵文臣能常常参预军国大事。王守仁领兵部左侍郎衔,以御书房伴读同知国策会议,参预国策会议之边镇重臣无法列席时暂代其责。” 杨廷和等人目瞪口呆。 原来他为王守仁留的,不是御书房首席的那张椅子,而是杨一清的半张椅子吗? 因功升任到兵部左侍郎的品级,虽然不去兵部履职,但距离九卿也就半步了。 再加上御书房伴读的身份,王守仁……有这个资格。 送他个伯爵去做勋臣武将,文臣们舍得;只在文官序列里叙功,他怎么可能够得着这国策会议的一把椅子? 但现在实现了。 先上经筵赐了侍讲学士,再以选拔御书房伴读的名义辩经又有了一道近臣光环,如今只领个兵部左侍郎的虚衔,坐这把椅子也只是凭御书房伴读的身份替杨一清暂坐。 携平定叛乱之功入京,此刻朝中其余文臣有人敢站出来说比他王守仁更知兵吗? 王守仁就这样坐在了郭勋和严嵩之间,仅剩的一个御书房伴读杨慎呆若木鸡。 “下一个议题,皇兄山陵及发引之仪,于忠武公追谥之仪。” …… 不是结束,谁都知道这十八张椅子上的人配齐,只是开始。 受劾不去职、无据不问罪,这只是比普通朝臣多一重特权,不代表高枕无忧。 京城之中无人知道珠江口的那场海战,心学终究登堂入室来到皇帝身边、于家后人要抵京参加于谦追谥仪式、最后一个内阁大臣孙交正随着皇帝的母亲及姐妹们进京。 而梁储的船已经进入了湘江,前面过了灵渠就能到岭南。 沟通了长江、珠江两大水系的灵渠,是南北交通的要道。 此时此刻,梁储坐在船舱中笑着对张镗、石宝说道:“昔年在潜邸之中,也无缘见此洞庭风光吧?” 和骆安、陆松一样从兴王府随朱厚熜如今的张镗、石宝原先都是王府仪卫副,现在都因从龙之功有锦衣卫指挥佥事的官职。 正四品,两个。 送一个致仕阁臣回乡,用得着两个这样高品的锦衣卫堂官吗? 张镗尊重地问道:“梁公,某与石宝的差遣,到了这里还不能说吗?” 梁储一声长叹,看着这两个想立功的潜邸旧臣,目光移到洞庭波光之上:“陛下胸有乾坤,你们问我,我也不知。只怕到了广州府,自有钦差调遣你们。” 张镗石宝若有所思,随后就问:“不需着急赶路?” “不可舟车劳顿,自是缓缓而行。”梁储想起了又重新得到的那枚闲章,缓缓说道,“不急,也急不得。” 说罢对二人欠了欠身:“虽然京中熟知伱们相貌、官职之人不多,但必会被有心人留意到。这一路,可称不上高枕无忧。老夫安危事小,陛下之忧事重,还要拜托二位多加警惕了。” 张镗、石宝微微变色。 梁储遥望北方:“那御书房首席只怕已经定了下来,我的老朋友们终归会想到此事非同寻常。这后半程,不好走啊。” 百般庙算,又岂能尽知劫自何起? “何人胆大至此?”石宝忍不住问道。 但梁储只能先做谜语人:“水匪山贼,胆子自然会大。不过二位指挥勿虑,我在京中拖延那么久,家中健仆应当已经过了灵渠前来汇合了。” 张镗石宝第一次真心认可这个在朝堂斗争中致仕的失败者。 能做到阁臣之位的,又有哪一个简单? 此时此刻,从东莞县出发的军情急报已经快马接力。 半日之后,广州府的提刑按察使司又有急报奔北,同时大队人马杀气冲冲地直奔东莞海防道,另外又有快马直奔梧州。 位于梧州的总镇两广太监、两广总督和总兵官获知消息后,也慌不迭地上疏递往京城,同时这两广三巨头都齐齐奔赴广州府。 他们还没抵达,一艘船缓缓地到达了表面如常的珠江口。 “这么说,一定要按照你说的那些繁琐礼仪,才能经过这个叫礼部的部门让皇帝同意,获得交易的资格?”皮莱资皱着眉头,“新的皇帝身边,没有像江大人那样的贵族可以让这件事更加快速吗?我可是国王陛下的特使!” “……尊贵的男爵阁下,不是交易资格,是朝贡堪合。还有,现在不能再称呼江大人了,他已经因罪伏诛……” “我记得你说,我们从广州离开之后,这里就来了一个新的贵族,叫什么?” “抚宁侯。”他的翻译叹着气,“但是尊贵的男爵阁下,您要是想继续在广州先找到陛下和朝廷信任的人,那就还有两广总镇、两广总督、广东巡抚、广东布政使了……” 皮莱资对这些信息倒是认真地听着,随后说道:“靠岸之后,你先去屯门岛,告诉安德拉德将军我已经回来了。” 他们的船刚靠上码头,见到出现在甲板上的皮莱资等人,顿时一阵锣哨响起。 “来人!来人!发现钦犯了!快去禀告巡检大人和臬台大人,兄弟们,大功一件,快围过去!” 皮莱资一开始还没意识到是针对他们,夹杂着口音的急促呼喊他也听不太懂。 但随后,火箭、哨船包围了他们这条“出使”的民船,手里拿着各种粗劣冷兵器的巡检司吏卒畏惧又兴奋地拥过来。 “我是伟大的葡萄牙国王曼努埃尔一世的特使,你们这些粗鲁的野蛮人要做什么?我要见你们的外交官!” “吃人的红毛鬼!” 一根哨棒猛地捣在他肚子上,皮莱资差点就吐了。 “乡亲们,抓到几个红毛鬼了,这可是红毛鬼的头头,陛下圣旨要捉拿的钦犯,让道让道……哎!哪个王八蛋丢到我身上了?” 碎石、烂菜叶子一时横飞,皮莱资懵圈又愤怒地看着同样咬牙切齿向他们投掷杂物的东方野蛮人。 这时他才意识到:往日里常常能见到异族人的这广州城码头,此刻不见他的同族,甚至连香料群岛那边的野蛮人也看不到。 到底发生了什么? 很快他就来不及再思考这些,因为碎石是有杀伤力的。 “别丢了!妈的!”巡检司的吏卒护着头脸怒吼,“这是钦犯!打死了还怎么押送进京?让开让开,老子打人了的!” 哨棒威风凛凛地砸了前面几个人的肩膀手臂,他们这才趾高气昂地带着大功劳前往巡检司衙门。 奇怪的是,巡检大人却没在坐堂。 问了一下,人去了巡抚衙门。 “总督大人,臬台大人,下官要弹压不住了!”广州府巡检司的巡检熊方一脸焦急,“东莞县刁民势大,总不能尽数抓捕下狱吧?一旦激起民变,那将如何是好?” “是不是处置汪鋐自有朝廷圣裁,屯门之败乃是事实,阵亡将士朝廷自会抚恤,你怎么办事的?不能跟那些刁民说清楚?”广东按察使王子言沉着脸,“这点小事不要报来,自行处置!” 熊方被赶走之后,剩下的大佬们才继续心事重重地商议。 “那个什么弗朗机大使离了南京之后也不知是走陆路还是水陆,各关隘要再叮嘱一遍!海防道那边也要加派人手巡查。”现在换成了两广总督张臬训斥王子言,“哨船不够,本督会调。汪鋐部下,你必须弹压好!” 总镇两广太监傅伦忽然开口:“前些日子,在广西督办藤峡捣乱的监军麾下,两个百户和四个锦衣卫旗校到了广东公干。” 这话出口,张臬和王子言、广东左布政使汤沐言齐齐沉默下来。 “些许弗朗机宵小,汪鋐轻敌冒进罪无可恕。”王子言寒声说道,“下官自当再整官兵,亲帅征讨。然战船损毁颇多,广西兵力既不能调,速造战船、大军出征,藩台,粮饷要齐备。此乃陛下直发两广之首道旨意,汪鋐误国,我等不可再贻君忧!” 汤沐言肃然点头:“自当如此。” “臬台大人,臬台大人!” 刚被赶走的熊方又进来了,王子言正要发火,只见他喜不自胜地说道:“那弗朗机匪首、什么大使抓到了!” 屋里众人脸上齐齐露出喜色:“在哪?” 战事虽然失利,但至少不是毫无寸功。 “立刻上疏,就说是便搜州城而得!严刑拷打,逼问屯门岛营寨虚实!” 屯门战败的请罪奏表已经上去,再说了,也不能说是交战擒获,那不是汪鋐之功? 下一战,就该大获全胜了! 今天127万字,日万1,盟主欠更-1=10,首万欠更=10,求票! (本章完) 第117章、杨廷和,谁之地? 朱清萍不知道陛下为何心神不宁,所以她很自责。 “陛下,奴婢愚笨,这些经文要义……” “你研习得很好。”朱厚熜回过神来,“朕每天都更明白一些。” 他在等广东军情奏报,只是朱清萍不知道。 这个时代的通信效率令人绝望,尽管驿路上的急脚递和边关军情正在日夜兼程地往京城赶。 但决定信息传送速度的,也只是人的脚,马的腿,驿路各站之间交接的效率。 乾清宫里的皇帝入睡前还在精研学问,在京朝参官早已进入梦乡。 是通政使司汇总的全国奏疏少了吗?不,只是皇帝比许多人更在意这片土地。 只有这个来自五百年后成为皇帝的灵魂,有一些此时无人能领会的意气。 朱厚熜是皇帝,他血气方刚,他的身边有唾手可得的许多享受,可他觉得自己肩上无形的责任也很重。 帷帐放下,朱厚熜想起因为自己一道圣旨可能引发的变化,眼角酸了酸。 这次不是紫禁城里某些太监宫女的命运,是生活在这片土地上很多普通人的命运。 他听着粤语歌长大,他去南边看过海,他从书里知道数百年后那里响起的炮声。 他是皇帝,但肆意妄为改变历史只存在臆想之中,日精门之火提醒过他:超越时代太多确实会是疯子,皇帝只是封建王朝有限责任公司的原始股东,你特么真以为你是独资? 他是皇帝,但有些臣子,总能很轻易地,随处就能揭开国家的某一处伤疤,轻蔑地告诉他:伱以为把账做平、让你能坐享分红很容易? 帝国裱糊匠?最难职位好不好! 朝堂衮衮诸公,与朝堂后备衮衮诸公,本质上没有区别。 而孤家寡人就是孤家寡人,只要他用人,人就有自己的私心。 现在广东这桩事,不就是私心作祟吗? 他每天都更明白一些,知道自己其实处于最有利的位置,在这样的时代站到了最无可替代的位置。 但是呢?杀不尽的。 马蹄声踏破帝都的平静,军情奏报送入宫中之时,常朝正在举行。 常朝之仪大过天,南海藩夷之事有什么可着急的? 只是因为之前皇帝曾有明旨发往两广,所以常朝结束之后这道奏报才得以第一时间呈禀御前。 朱厚熜打开封好印泥的奏报,从中抽出了纸张,看到其中一个个字的颜色,手就不禁微微颤抖起来。 但要再等一等。 朱清萍和黄锦只觉得皇帝这天下午比往常更加心不在焉,入夜之前第二道广东军情呈入后,皇帝仍然只是先留中了奏报。 等第二天常朝后,终于有第三轮一共三本奏疏呈进来。 严嵩为首,王守仁、杨慎侍立中圆殿中,只听皇帝开口吩咐高忠:“宣参预国策会议大臣!” …… 地方上呈到京中的奏疏,是必定要经过通政使司的。 皇帝那边没有第一时间对某道奏疏给出意见,秘书班子内阁自然就要给出票拟意见。 于是这个时候的国策会议,三轮奏疏的第一本、第二本,内阁其实都给出了意见,一起带了过来——按照现在的规则,皇帝批朱的奏疏版本也都是内阁给了意见的那本。 朱厚熜坐在御座上,严嵩作为御书房首席、王守仁代杨一清言兵事,十八张交椅上坐满了十七个人。 杨慎站着。 “内阁意见,汪鋐轻敌冒进致此大败,宜令两广总督、总兵官再选贤能驱离夷贼,另彻查汪鋐战败及广东坐视夷贼坐大之罪。” 朱厚熜的语气是这一届国策会议大臣这几天已经熟悉的淡漠感觉。 “杨慎,宣读两广总督、广东巡抚、广东左布政使于今晨送抵进宫的请罪奏表。” 杨慎觉得自己是个毫无价值感的工具人,但他只能拿着这三本第三轮送抵京城的奏表。 表述用词不同,但意思一样:广东按察副使、海防道首官汪鋐接旨领命后好大喜功,未经周全筹备便妄募乡勇掳掠地方,轻敌冒进以致屯门大败,损毁战船兵勇无算之外,更令匪贼闻警讯筑坚城。东莞守御所正千户袁耀既已战死,汪鋐畏敌潜逃回港既已因罪下狱,两广正调兵遣将以图一战歼敌。为不堕天国之威,造办战船及兵卒粮饷尚缺…… 十七个朝廷重臣默默听着。 其中,五个内阁大臣其实已经见过第一轮、第二轮分别由广东按察副使汪鋐、广东按察使王子言呈进来的奏报。 他们都只是听着,因为他们知道第一封广东军情奏报与第二封奏报、第三轮这三封请罪言事奏表之间的区别。 杨廷和静静等着儿子念完。 等杨慎念完了来自两广总督、广东巡抚、广东左布政使的奏表,杨廷和睁开了眼睛看向皇帝。 迎接他的,是皇帝直视他的凛冽目光。 杨廷和心头一寒,刚准备张开的嘴巴闭上了。 皇帝站了起来。 于是众臣也站了起来。 “不论胜败,不论对错。”朱厚熜语气冷冽地说道,“烈士奋勇守土,慨然捐躯为国。天下臣民,如朕之子,朕心实痛!” 杨廷和等人愕然看着真的有眼泪从皇帝眼角滑落,不由表面上悲痛、实则心念急转地思索起来。 他们本以为只是一句话,但皇帝就一直站在那,低着头。 严嵩随之肃立当场,心中感慨。 王守仁看着肃然而立的皇帝,心头忽然一软,想起因宸濠之乱而死的兵卒、百姓。 青史之上,有这一笔吗?有哪位君王,真的视臣民如子,子丧则父哀否? 朱厚熜睁开了眼睛,平静地吩咐:“坐。” 仿佛刚才只是表演。 “诸位大学士,尔等已阅昨日汪鋐、王子言军情奏报,各抒己见。” 皇帝先问了五个内阁大学士,杨廷和开口说道:“战事未启,汪鋐先上奏报,欺君之罪。不察敌情,仓促出战而致大败,失职之罪。以战为名,滋扰地方大索钱粮,贪渎之罪。臣以为,当革其职、议其罪,申斥广东地方再整将卒,克敌复旨。” 朱厚熜不置可否,看向蒋冕。 “……观汪鋐未战先大劾两广地方,是先预谋脱罪还是奋身鸣鼓,臣以为当详查。” 毛纪肃然道:“两广三堂沆瀣一气、败坏国事多年、勾连外贼,此等指责着实危言耸听。观广东按察、广东布政、两广总督及总镇两广之奏表,实乃汪鋐畏战脱罪之语。” 费宏面对皇帝的眼神,沉默了片刻之后说道:“事已至此,天国之威不容轻辱。论罪事小,备战事大,广东造办战船及兵卒粮饷之请是实事。” 皇帝最后一个看向了石珤,他慨然说道:“宜遣钦差赴广东督办,查明实情,速竟全功。” 其余十一人里,十人都没见到昨天只经通政使司呈往御前及内阁的两道奏表。 但此刻他们也听明白了:汪鋐和其他人的说法不一样。 朱厚熜默默打开了一道奏表,展开之后举了起来面向众人。 十八张椅子并不用围得很大,王守仁看见了奏表上歪歪扭扭的红色字迹。他心头一凛:是血书。 “血书证明不了什么,朕知道。”朱厚熜环视一周,语气冷冽地说道,“汪鋐奏表,朕念一念。” 【臣广东按察副使汪鋐巡视海道,泣血上奏!】 【自弘治初年,夷盗肆虐海疆,时有今东莞守御千户所千户袁耀之父袁光守土捐躯,至今二十八年矣!】 【正德以前,自新宁至鸡栖,夷舶纷至沓来,先年率无定居。每抵天朝,纵无勘合,有司也必登船抽税,时无定例。正德二年,逆贼瑾令内臣并科道解银五十万两入京,复解二十七万两,广东贮银为之一空。】 【正德四年,巡抚陈金奏请番舶抵港以十分抽三为率,贵细解京,粗重变卖,留备军饷。此后,广东市舶十抽其三渐成定例。】 【正德九年,广东大行《番舶进贡贸易之法》,自屯门海面至广州城,帆樯林立。】 【正德十二年,弗朗机人大舶突进广东省下,炮铳之声,震动城廓。自是以后,弗朗机之夷与诸狡猾凑集屯门、葵涌等处海澳,设立营寨,大造火铳,为攻战具,杀人抢船。势甚猖獗,志在吞并,图形立石,管辖诸番。】 【彼辈狡诈,多年来勾连地方,以致抽分旧制大坏,两广大员阻塞上下,以山海阻天威。今奉圣命,臣不敢怯战。照会既至,夷贼不服王化,臣自讨之。然海禁荒废,边卫虚设,臣兵弱舟寡,纵夷贼船坚炮利,一死而已!】 【陛下若见此疏,臣或已葬身鱼腹。臣九泉之下,愧负圣恩如海,效死难平海波,无颜再见乡亲,烈烈此心长恨!】 【弗朗机人兵仗之利、巨舰之坚,实为天朝大患!伏惟皇上为家国计,万勿轻忽视之!两广上下贪墨误国,沉疴不愈,此战胜亦败矣!】 【臣未战先留此遗表,只愿圣君如日朗照乾坤,两广虽远而宵小无所遁形!臣纵身死,此魂亦愿永为大明巡镇南洋!】 皇帝亲口念出这篇奏表,王守仁心酸之余看向了杨廷和。 是要说大奸似忠吗? 朱厚熜慢慢放下了这封血书,平复了一下情绪看向众人:“袁耀等六百七十三人捐躯,汪鋐大败昏厥返港下狱。造办战船及平夷粮饷计请拨银四十三万七千九百五十七两,诸卿以为如何?” 陈金如坐针毡。 皇帝没有问抽分旧制是什么情况,现在只问广东战事所需粮饷,但前面又说了一句战果。 朱厚熜的目光又看向杨廷和,内阁首辅沉默片刻开口说道:“战事既启,南洋藩夷疥癣之患关乎藩国朝贡重事,当从两广所请,从速平患宣威。” “疥癣之患?”朱厚熜很有礼貌,他并没有打断杨廷和。 “……蕞尔小国,偶占地利……” “地利?谁之地?”这回他打断了。 杨廷和听出了朱厚熜语气中的寒意,闭嘴看向他。 “杨廷和,谁之地?” 侍立一侧的杨慎难以置信地看了看皇帝的侧脸,这是冷冰冰直呼其名吐出来的三个字。 杨廷和心头一寒:“屯门海澳,历来辖于广州府东莞县……” “我大明故土,何时成了夷人地利?”朱厚熜微眯双眼,更有压迫性的目光移向陈金,“广东左布政使。” 而后是郭勋:“两广总兵官。”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凝视着杨廷和:“还有内阁大学士。家门失土,其时何人守之?谁之过?内臣?勋臣?封疆大吏?还是钦差巡抚?” 没有问到辅国重臣。 很尖锐的问题,这么多年了,为什么自家门口,成为了别人的地利? 被点到名字的,无不如坐针毡。 没被点到名字的,也感受到皇帝压制着的愤怒。 中圆殿内,一时众人皆方。 (本章完) 第118章、领旨,接剑 谁的地?大明故土。 守土无能,谁的过错?赖不到朱厚熜头上。 杨廷和却沉稳地回答:“谁之过,除患后自当论之。当务之急,汪鋐战败不足服众,两广上下或已通敌,臣以为石大学士之言为上策,可遣……” “杨阁老适才说,汪鋐有罪,当申斥广东地方再整将卒,克敌复旨。”朱厚熜看着他,再次“无礼”打断。 内档司没开口,但皇帝记在心上。 “……若朝廷取信汪鋐奏表,恐两广因惧生乱。除患不误彻查,钦差赴广东当只查汪鋐所奏然否,令督办再战之事。弗朗机夷贼之患,广东一省足以除之,既有钦差,两广上下自不再轻忽用事。” “王守仁,你知兵,你怎么看?”朱厚熜看向了他。 国策会议不是内阁大臣说了就算,这一点众人已经开始熟悉了。 这是新君面临的第一次边疆战事,很多人也都能理解他的敏感与重视。 尽管众人现在心里想的并不是什么弗朗机人能不能打赢,而是汪鋐与两广大员所奏的不相符,是皇帝刚才点出的陈金、郭勋两人。 王守仁迎向了皇帝的目光,如实回答:“臣于江西平乱时,闻听逆贼江彬导引弗朗机夷人至御前。臣搜读典籍,未闻其人、不知其国。陛下日前诏令两广驱离弗朗机人,臣留心其事,知汪鋐自正德六年赴任广东,历提刑按察使司佥事、副使巡视海道至今十年矣。臣亦闻弗朗机夷人见官不拜,颇为倨傲。” 朱厚熜一直看着他,王守仁最后总结:“既见我大明风物之盛,傲则有所恃。汪鋐久巡海疆,言弗朗机人船坚炮利,王子言奏其率战船五十余众攻弹丸之岛而不能胜之。臣以为敌情不明,冒然再战恐损我大明天威。” “广东一省驱蕞尔小国远来之匪,王侍郎既知兵,如何谨慎至此?”毛纪损了一句。 “臣知兵而不知敌,故不敢妄行。”王守仁回答的对象是朱厚熜。 杨慎撇了撇嘴:国策会议上还不忘兜售他的知行合一学问。 “杨阁老知弗朗机否?其国在何处?有何风物?”朱厚熜像是请教一般问杨廷和。 “去岁礼部主课司主事奏曰,其国即古三佛齐,位于南洋满剌加之南。正德六年,弗朗机人侵满剌加,曾欲冒满剌加之名朝贡天朝。广东市舶司识其奸计,满剌加亦曾请奏朝廷发兵助其驱离弗朗机人,其时瓦剌寇边,朝廷分心无力……” 杨廷和自信满满地侃侃而谈,听起来,他的观点比王守仁可靠得多。 反正只是南洋群夷其中的一个而已。 朱厚熜并不怪他。 杨廷和就是一个从来没到地方打拼过的清流,从翰林院检讨成为侍讲当了帝师,随后就官拜东阁大学士入阁。 他从大明各个地方奏报中获知信息,很正常。 他在这里熟练地说出他对于弗朗机的详细了解,不管是事先准备好的还是临场应变,记忆力至少是很不错的。 朱厚熜却只等着他说出这番话,然后转头看向黄锦:“记录在案了吗?” 杨廷和陡然很膈应,这种感觉似曾相识。 黄锦恭声回答:“回陛下,俱已记录在案。” 朱厚熜点了点头:“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朕今日学到不少。” 杨廷和觉得这不像是夸奖,皇帝并不像是令黄锦记录一些奇闻轶事。 就在这时,张佐又急冲冲地赶来:“陛下,广东急报,弗朗机贡使团已擒获,即日押解送京。” 朱厚熜点了点头:“拿来朕看。” 中圆殿中短暂沉默,朱厚熜看完就搁在了一边:“很好,弗朗机人的使者也被生擒了。等他到京,弗朗机人的底细自然能摸清。朕一向持重,敌情既不明,广东虽富庶,将士也不宜再无谓捐躯。弗朗机人在屯门岛已经呆了这么多年,且再让他们逍遥数日。一来看看是否有人增援,二来也也要造船备战。” 他看了看众人:“造办战船及粮饷之请,准之。汪鋐之罪,两广诸官之嫌,也确实需要委派钦差前往督办彻查。宣御书房行走张孚敬!” 杨廷和等人愕然看向他。 户部广东清吏司郎中,为什么这么巧? 正五品的钦差,去了广东真能慑服众人吗? 张孚敬从承天门外的户部急急忙忙赶到中圆殿中时,殿中正像是在闲聊一般,众臣向皇帝介绍着大明水师与水战。 “陆松,剑来!” 禁卫头目之一陆松古怪地解下自己的刀递给他,有一点想提醒他这是刀。 朱厚熜握着刀鞘说道:“张孚敬听旨。” 张孚敬跪倒在十八张交椅旁:“臣在。” 朱厚熜低头看着他:“着户部广东清吏司郎中、御书房行走、翰林院侍读张孚敬赴两广督办弗朗机人侵吞屯门海澳并藩夷朝贡一事,广东按察副使、巡视海道汪鋐有罪无罪,张孚敬从速查明呈奏入京。两广诸臣皆予其便,若有阻拦皇命者,三品及以下请圣旨持此剑斩之。” 张孚敬心头剧震,抬头确认了一下皇帝的认真,低头说道:“臣张孚敬领旨!” 三品及以下,就是说一省大员,无不覆盖在内。 只是区区一个御书房行走,一旦有了钦差之命,就能拥有这样的权柄? 杨廷和正要站出来劝说朱厚熜这样做有问题,钦差如果走文臣的路应该从都察院派出。 但他又听皇帝寒声说道:“三品以上,请圣旨会同锦衣卫岭南行走,取朕宝印,两广诸军皆听调令!” 杨廷和瞳仁微缩。 三品以上,两广可就只有两广总督这个级别了。 锦衣卫岭南行走又是什么? “陛下!”杨廷和不得不发言了,“此权过重,两广上下闻旨惊惧……” “后一道是密旨。”朱厚熜冷眼扫过他们,“两广三品以上若有躁动,便是此殿中人交通上下。两广重臣既有嫌,岂可不防?” “陛下,疥廯之患,何必如此兴师动众?” 许多人都这么觉得,他们只以为皇帝面对第一次边患反应过度了。 “张孚敬,你是户部清吏司郎中,广东解送至京银两源自何处,十年来变动如何?” 张孚敬立刻熟练地报出数字,而其中广东珠池、盐课、贡税全都是下降趋势。 “两广兵患、粮饷派银如何?” “广西藤峡盗乱、岭南匪患、南洋海寇……”张孚敬之前不参与辩经、奉旨潜心撰写奏疏的成果一览无余。 朱厚熜离开了御座,缓缓走到张孚敬的面前。 “汪鋐写的是血书,只有一本。呈送内阁的,是抄本。朕暂时不信两边谁说的是真相,所以朕要做最坏的打算,看清真相。” 他举起了陆松的佩刀递过去:“接剑!杨慎,拟旨两道,一明一暗!” 杨廷和目光再度一凝:他儿子亲笔拟的旨! 知道这密旨存在的,只有这殿中诸人。 皇帝的宝印,就存放在这中圆殿中。 而那所谓锦衣卫岭南行走,是什么时候持着一方宝印离开京城的? 皇帝足够信重的锦衣卫高品指挥…… 杨廷和脑海中浮现出两个幕僚告诉他的两个人,只知其姓不知其名,护送梁储返乡。 他不禁压抑着眼底震骇看向朱厚熜,随后迅速把目光转移到陈金、郭勋身上。 ……不可能吧? 再度看向一直一言不发的严嵩时,杨廷和心底坚定地吼出心声:不可能! 严嵩又怎么可能知道?一道从正德十五年就上过数次的奏疏而已! 但眼下要委派钦差去两广,正是杨廷和想要引导的事态发展方向,他……不想阻止。 那竟是封血书,他也没道义阻止皇帝发飙。 皇帝已经很久没发飙了,而这是他面对的首败! 杨廷和不知道严嵩此时心底也翻涌着滔天巨浪。 严嵩知道弗朗机人与江彬有关,江彬与王琼、陈金、郭勋等人有关。弗朗机人在屯门岛安营扎寨时,郭勋、陈金都在两广任职。当时也在广东的吴廷举,现在挡在杨廷仪面前。 可这些都是他的猜测,他没有对皇帝点破。 现在,皇帝为什么对这一场屯门之败表现得反应如此巨大? 他真要在两广掀起巨浪吗? 那郭勋、陈金怎么办? 这不是遂了杨廷和的意吗? 不,不像…… “杨廷和,谁之地?” 那冰冷的六个字回荡在严嵩心头,他望着接过“宝剑”的张孚敬。 刃藏鞘中,锋芒不显。 这一刀,将从何处来,斩往何处去? …… 四十多万两的临时粮饷,皇帝没有让户部为难。 可是从所谓封桩库性质的密库中拿出来,却只让人感受到胆寒。 那是拿“命”从朝臣那里瓜分钱宁、江彬籍没家资的皇帝。 现在这笔钱如此毫不犹豫地拿出来了,会要谁的命? 七试不中、蹉跎半生至四十有余的张孚敬在锦衣卫北镇抚司镇抚王佐的护卫下启程了,带着圣旨、天子赐剑。 十七个参预国策会议大臣无不胆寒。 原来在南镇抚司的王佐为什么成了北镇抚司镇抚使? 因为日精门之火。 屯门海战,区区蛮夷小国的一股远遁匪贼而已,纵然可能有两广市舶及出产之利的猫腻,为什么要出动北镇抚司的镇抚使? 难道锦衣卫已经查到了与日精门之火有关的一些线索? 这线头,竟在南方? 郭勋很害怕,他想去为当年之事请罪,他也想派人去告诉抚宁侯朱麒。 可他不敢,他好不容易能在勋臣中独获圣恩,列席国策会议。 陈金也害怕,他没有梁储的智慧,他也拿不准皇帝的主意,他甚至不敢在这种时候去找什么人商量一下。 北镇抚使离开了京城,但东厂提督呢? 中圆殿之中,有谁交通上下? 三品以下立斩,三品以上调令两广诸军的阵仗太恐怖。那道密旨,是王宪亲自办理好兵部手续的! 杨廷和隐约感觉这件事也失控了,阵仗太大,而且为什么要跟日精门之火隐隐联系起来? 虽然如此,他却并不算太担心。两广的火,无论如何也烧不到他身上。就是梁储……他梁家就能脱得开身? 南行途中,张孚敬和王佐并不熟。 “王镇抚,若事有变,那锦衣卫岭南行走……” 王佐笑得友善无比:“若事有变,张大人是行走,那岭南行走自然也会出现。” (本章完) 第119章、就这?爷见得多了!(为盟主明月何处梦如何加更1/2) 张孚敬浑身上下的每一滴血都是热的,但他的每一根神经也都是紧绷、忐忑的。 以区区正五品户部广东清吏司郎中成为钦差,以御书房行走的名头佩天子“赐剑”,他去广东带着的是三品以下抗命即斩的威权。 但真那么容易吗?这只说明广东那里恐怕是一张大网,一张致命的大网! 张孚敬怕死,可他更怕辜负圣望。 看着能让满朝公卿见之便提醒吊胆的锦衣卫北镇抚使,张孚敬肃然说道:“王镇抚,你我奉皇命,抵达广州府之前应当无虞。广东只要不是谋逆大事,此去广东便不致路遇有心盗匪!如今,首要却是屯门海战生还官兵之安危。既奉圣命,汪鋐便是钦犯,拜托王镇抚了!” 王佐之前和善的笑容中多了一分真诚,凝视了他片刻就说道:“自当领命!张行走勿忧,汪鋐奏报刚进宫,陛下就命北镇抚司旗校先快马南下了。” 张孚敬心头凛然:那是他接旨的前一日。 还有更早派往广东的锦衣卫岭南行走……这局棋,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布下的? 他回望北方,只觉得那个许他以殊恩的皇帝似乎正用深邃的目光也遥望着南方,但看得应该比他张孚敬更远。 不知何时起,陛下就一直在看着南洋之滨! “当日何故犹自苦辩不肯退避?”杨廷和府上书房中,杨慎再度低头听训。 杨廷和难得显露出焦躁不安地踱来踱去:“维之不曾举荐你,十五人之中,有四人定然没有举荐你。我早就告诉伱了,蒋冕、王琼等恐怕会蓄意捧杀你。以你性情,以陛下与为父如今之情势,你须万事谨慎,学学刘龙!陛下不问,不说!严惟中、王伯安若有排挤,忍!” 他停下脚步看着儿子,担忧急切地嘱咐着:“忍!忍!忍!切记!切记!” 杨慎也不是完全傻,肃然答应:“儿子知道了。屯门大败,两广似已糜烂多年,陛下震怒。张孚敬携天子赐剑南下,北镇抚使随行听候调遣,此非常之时。” 杨廷和欲言又止,更多的分析他不敢对儿子讲。 吓着他是小事,但他现在天天都得去皇帝身边听差,万一陛下套出什么话来呢? 这一次,杨廷和是真的被朱厚熜惊得不浅。 当日刑部大堂上,皇帝的临场应变只是符合他快刀斩乱麻议定大礼时所表现的才华,梁储、袁宗皋、严嵩、蒋冕等人的表现也都是因皇权圣眷而为己身谋。 随后的十八张交椅、心学理学之辩则展露了他能用阳谋的智计。 但现在呢?只是礼部主客司郎中聂仕平与南京四夷馆主客司主事梁焯把正德十五年就上过几次的奏疏再向新君上一次。 到底是哪个点让皇帝集中全力针对这件事展开了思索和布置? 还是说,目前每天呈入宫中的奏疏,别看他已经放了不少权到下面,但每一道奏疏都会做出相应的思索和布置? 百思不得其解,因此杨廷和胆寒。 这个疑惑,他只怕要带到棺材里。 严嵩以为是自己对那道奏疏多发表了一些意见,所以皇帝才重视起来。 但他不敢居功。 他说的真不多。 所以更显得皇帝心中谋算能力的恐怖。 “爹,你看我练得怎么样?”严世蕃打了一套拳,一只眼睛黯然无光、另一只眼睛却熠熠生辉。 严嵩回过神来,看着他无奈地说道:“能文能武,不是说要习武强身,你倒不如多读读兵书。在锦衣卫舍人的官学里学的?” “陆哥教我的。爹您这么说不对!连陛下都跑步强身,我当然也要练练武。现在陆哥教我练武,我教他学问!兵法自然也要学,到时我还可以跟陆哥一起切磋!” 严嵩笑了笑,温和地问他:“在那边怎么样?有没有人欺负你?” “没有!都知道爹是陛下身边的大红人了,谁还敢欺负我?有人欺负陆哥,也都是我护着他!” 严嵩惊了:“还有人欺负陆……炳?” 严世蕃独目灼灼:“陆哥偷偷跟我说的,只有骆指挥和王镇抚知道他是陛下的乳兄弟。王镇抚之前在南镇抚司时还到官学里看了看,找茬揍了陆哥一顿……” 严嵩一时无语。 “陛下对陆哥期许颇高!我把道理跟他讲明白了,他才跟我好好用功学问。将来我跟陆哥,必是陛下左膀右臂,爹您就等着享福吧!等我长大了,也有手执利剑和陆哥一起奉旨大杀奸贼的那天!” 小小的庆儿有大大的志向,严嵩忽然觉得:莫非陛下也知道自己这儿子打小就这么聪明,不愿他因残了一目就埋没其才? 科举之途走不通,但如果是走武举之路,未尝没有因功得爵的那天。 严嵩忽然泪目。 刑部大堂里的那一跪,值得。 乾清宫门口,魏彬已经在那里跪了两个时辰。 皇帝一直没宣他觐见。 那他就只能一直跪着。 高忠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跑来跪着求见,只是隐隐猜测可能与钦差南下有关。 连北镇抚使都一起跟着去了,何等大事? 莫非魏彬牵涉其中? 东暖阁里,朱厚熜知道魏彬在外面跪着。 继续晾着。 六百七十三人捐躯,袁耀和他父亲袁光一样,同样身死葡萄牙人枪炮之下。 朱厚熜并不知道,原本的历史上这一场屯门海战第一场也是输了的。 他只知道这场仗赢了,缴获了佛朗机炮,嘉靖后来让徐鹏举去仿造。 所以他下了那道圣旨,但他没想到输了。 于是不仅仅是驱逐葡萄牙人之后,应对某些有心人主动追究当初郭勋、陈金他们的“失地之责”了。 现在是真的需要胜利,要把这个局面破开! 汪鋐的血书,朱厚熜至今仍不敢全信,但他信大半——因为有见到拿到奏疏之后就命骆安去广东调查的密报。 沿海卫所之兵实际只有足额一二成,战备荒废,葡萄牙人盘踞屯门岛之后都已经堵在家门口收保护费了。 抢劫、杀人、掳掠妇孺贩卖到南洋……累累罪行,两广为什么视而不见? 市舶司收入锐减,就这么忍着? 这么多年报上来的那么多驱逐海寇小战斗,真的有打过?粮饷又去哪里了? 现在魏彬主动到了乾清宫门口跪着,朱厚熜眼神愈发冷漠。 “跪下!” 广州城中,臬司衙门的大牢里,镣铐缠身的汪鋐被王子言的一个亲兵踢中腿弯,无力地跪倒在铺了一点干草的牢房地上。 “汪鋐!”王子言坐在牢头搬进来的交椅上,沉着脸看着对面额角血痂又裂、神情淡漠的这个前部下,“你的座船是最后才回来的,大败而归、未先请罪也就罢了,你的军情奏报为何在第一批败军刚回水寨、你还没回来时就发出去了?没有上官署名用印,为求脱罪,你无所不用其极!” 汪鋐并不辩解什么。 “说!你的奏报里,究竟写了什么?” 汪鋐抬头看了看他,眼神中满是死志:“臬台命我以天朝堂堂大军,先礼而后兵,又要旬日内竟得全功。此战既然必败,我先把军情奏报写好,有何不可?我本没打算还能活着回来,是袁千户拼死回转营救,我才得以苟活。” “我问你究竟写了什么!”王子言咬着牙,低声咆哮。 “此战何以必败,败后如何能胜而已。” 王子言阴沉地凝视着他,开口说道:“弗朗机人不过据一荒岛,舟船不过十。你海防道战船三十,兵卒近千,何以必败?” 汪鋐眼中露出悲色,随后对他讥讽地笑了笑:“那年弗朗机巨舰驶入珠江内河,炮声震动城廓,原来只有我的耳朵是好的,臬台耳背多年了?” “大胆!”王子言亲兵顿时一脚踢在他胸腹。 汪鋐弓着身子,紧咬的牙关里渗出血迹,可他没有痛呼出声。 王子言眼神冷漠起来:“汪鋐,你苦读多年,好不容易爬到四品高位。如今虽然战败,然能亲率大军冲锋苦战,罪责也不致死。只是滋扰地方掳掠乡民以致激起民变,则是死罪了。你徽州的同乡客商,走广行商之时也没少借你堂堂按察副使的名头。” 汪鋐脸贴在地上盯着他。 “你畏罪自尽是意图留个忠勇之名,然罪证确凿,你之妻女虽然还居徽州婺源,也不免因罪充边。城中楼院,夷客如虎。合浦珠池,疍民常缺。这些,你都不在乎吗?”王子言冷漠地说出这些后续剧情,“至于败因,适逢夏秋之交,天时多变,海上风暴难测,那也是无可奈何。汪鋐,你的奏报究竟是怎么写的?” 汪鋐紧咬牙关,眼中都是恨意,看的却不是他。 王子言的脸再次深深沉下来,眼神中露出阴狠:“你当真是死不开口?身为本臬台麾下,你奉命出征,战报未经臬台衙门直走关隘,那道奏报毫不足取信!” 汪鋐把目光移了回来看着王子言,他的心底是沉痛的。 袁耀不明白,汪鋐此战若不能胜,那就已经必死了。 还是说他也明白,屯门岛既是他所守御的国土,他其实也已经身陷必死之局,所以不妨和他汪鋐一起死在战场。 好恨呐! 汪鋐缓缓翘起的嘴角挂着血迹,轻蔑地看着王子言:“那你怕什么?” 王子言勃然大怒:“用刑!” 幽深的大牢里,是一定要从汪鋐口中撬出那道军情奏报内容的广东按察副使。 不知道内容,如何决定后面怎么应对? 尽数遮掩?太难了。 总镇两广太监傅伦说,有两个锦衣卫百户上个月就带着几个旗校来到了广东,不知所踪。 抚宁侯朱麒已经给参预国策会议的武定侯郭勋去信了。 两广总督张臬说:都察院左都御史陈金本就是戴罪在职。 而新君初登大宝就赶走了礼部尚书、压着杨廷和的事迹如今也传到了两广。 现在,皇帝盯着两广。 王子言急不可耐地站起来冲过去捏住汪鋐的喉咙:“你还不招?” “住手!” 一声暴喝从身后传来,王子言猛然回头,一袭飞鱼服映入眼帘,他瞳仁微缩。 随后,更刺目的明黄之色占据了他的视线。 “钦差广东屯门弗朗机战事督办、御书房行走张孚敬座下、锦衣卫岭南行走赵俊,奉命收押屯门海战钦犯汪鋐!” 那是刷上了金漆的一方印盒,盒子上刻着八个大字:钦命行走,如朕亲临! 王子言心头一寒,却只能先跪了下来:“臣广东提刑按察使司按察使王子言,叩问圣安,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刑讯罪臣,自有他因,王子言并不太担心这一点。 只是,钦差为什么来得这么快?这个锦衣卫岭南行走赵俊,是谁? 刑架上,汪鋐的眼角滑下一行泪,没入血中。 乾清宫门外,魏彬的额头也流着血,他还在磕。 朱厚熜皱着眉:“别脏了地,进来呈禀。” 魏彬在跪了三个多时辰之后,终于得以站起来走入乾清宫。 膝盖上的痛,腿骨的酸,都不及心头的惶恐。 进了东暖阁又要咬牙先跪下,朱厚熜皱着眉:“站着说就是。” “奴婢谢陛下恩典。”魏彬这回是真的哭出了眼泪。 朱厚熜盯着他:“既然明白了朕保住你们是有多难,那就不要再有一字隐瞒!你不说,有人也会再从广东掀开那张欲盖弥彰的遮羞布,让朕看看大明究竟已经烂到了什么程度!朕力保的,都是些什么负心忘恩祸国殃民之辈!” 魏彬颤巍巍地从袖中掏出了几个本子,弯着腰捧起来。 “自正德元年以来,宫中外派内臣名册变迁,采买账目,各地上贡,奴婢已经整理成册。其间贪墨多少,奴婢不得尽知,然广东市舶之利,合浦南珠,佛山铁器,自钱宁、江彬得势以来,奴婢所知尽在于此。奴婢愧对先帝,其时也从中得了孝敬。虽多数已入密库,其罪终难辞其咎,请陛下发落!” 他还是跪了下来,黄锦凛然从他手中把那几本册子拿了过来呈到御案之上。 朱厚熜缓缓翻开了第一本册子,广州市舶司。 从正德元年到现在的历任提举、管事。正德二年共解银七十七万两入京,搬空了多年来的广东贮银,这佐证了汪鋐的说法。从那以后,十抽其三,每年有近三万两。正德九年、十年,大涨到近五万两。后面,一年减少近万两,去年只有不到一万两了。原因:海寇日重。 第二本册子,合浦等地珠池。 从正德元年到现在的历任珠池太监。正德九年为正德年间产出最高的一年,但一万四千两南珠也只有弘治十二年的一半。其后,有的年份无产出,有产出的,最多也只有三四千两。原因:天灾、海寇、匪贼劫掠。 第三本册子,佛山铁器。 因郑和下西洋时兴起的佛山铁器,以锅为主。宫中御锅,兵部军锅、工部官锅、礼部祭器,基本上都用的质量优良之浮山广锅。从正德元年至今,采买、上贡,总金额已经达到近千万两之巨。 第四本册子,广东盐法道。 位于地方官序列的盐法道官员,位于外派太监序列的各盐场场监。其中所涉灶户、所产食盐、所发盐引、所准盐商,魏彬都整理得很详细。盐税收入几乎占到大明岁入实银的一半,而广东额征正盐、余盐,每年实征的数目也在渐渐降低。原因:天灾、海寇、匪贼劫掠。 朱厚熜合上了册子,闭上了眼睛,回想着数据。 大明两京一十三省当中,广东处于边陲,历来被当做蛮荒之地,流放岭南都成了个专有名词。因为这种刻板印象,广东上交中央的田赋、税收,在全国都一直位于倒数。 再加上台风,“岭南蛮族”匪患,海寇,广东每年能上交的实银加起来也就十余万两。 朱厚熜睁开眼问道:“王守仁巡抚南赣时,还提到过淮盐粤盐之争?” “确有其事。赣南盐商少到,军民食盐实则全仰给于广东。正德二年,广盐积存过多,朝廷准其销往省外。粤盐大肆进入江西,其时南赣巡抚以筹措军粮为由奏请广盐销往两淮,江西巡抚反驳之。这淮盐粤盐之争,今时今日仍未断绝。” 朱厚熜冷笑一声:“粤盐都能争着销往淮盐产地了,广东盐法道每年还不能实额缴盐。” 魏彬低头不语。 “天灾、海寇、匪贼,好借口啊。”朱厚熜嗤笑着,“瞧瞧,还不都是为了钱。” 时代变了,航海技术提升了,东西航路比此前的时代都通畅。 广东早已不是帝国边陲的穷山恶水之地。刘瑾能一次性刮出七十七万两,后来每年还穷得什么样似的? 这还是大明两京一十三省中倒数一般穷的地方,但这笔烂账似乎已经足够让热血满满的新君冷静一下了。 翻开这些烂肉,你看看大明的现实有多骨感? 朱厚熜看到了,冷冷地看着魏彬:“这次再战的粮饷,你们出。” 魏彬放下了心,热泪盈眶地谢恩。 在他看来,皇帝终究还是愿意保着他们的命。 而在朱厚熜看来,钱比他们的命重要,留着他们的命时常能刨出一些信息更重要。 这回之后,魏彬他们身上估计是真刨不出多少银子了,那要了他们的命又有什么作用? 那么接下来,勋戚、文臣武将,还有没有人懂形势地爬过来破财消灾呢? 有人在给他朱厚熜算经济账:岁入十年倍之,你看看,有可能吗? 真金白银面前,不管是文臣、武将,还是勋戚、内臣,绝大部分就都会晕了。 然后:嘿!你说奇不奇妙,岁入就总是这么稳定! 魏彬走后,朱厚熜缓缓走到了乾清宫门外的屋檐下,抬头望着夜空。 就这? 爷见得多了!金融危机听过没? 今天129万字,日万1,盟主欠更-1=9。求月票! (本章完) 第120章、你们全疯了? 总镇两广太监傅伦说的从广西离开到广东的锦衣卫。 有着锦衣卫岭南行走之衔的赵俊所率锦衣卫。 在梁家家仆护卫下途径广州城后丝毫不停留、抵达了顺德的梁储身边也有两个锦衣卫堂官。 “钦差正在南下,到底几路人马?” 王子言很焦躁,这往日里俯首帖耳的广州府城内,此刻仿佛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因为根本不知道钦差所负皇命究竟是不是只是督办战事! 不知道汪鋐之前奏报里究竟写了什么! 不知道到底有多少路人马南下!现在已经知道的锦衣卫就有三波人,钦差身边必定还有人! 没人能回答王子言的问题,而棘手的是:汪鋐已经被赵俊带走了。 “不需慌张!”张臬沉声说道,“两广军政大员都在,虽然派了钦差实在没料到,能这么快就南下更没料到,但朝廷难道还能坐看两广乱起来?” 王子言眼中很惊惧地看着他,然后又看向了面沉如水的两广总兵官朱麒。 这是何等大逆不道的说法? 谁又真的敢乱起来?那不是要造反吗? “侯爷,武定侯的回信还没到吗?”王子言觉得这应该是一个很重要的信号。 朱麒摇了摇头。 他来到这两广担任总兵官才一年多,可钱财谁不爱?他已经陷入了其中。 郭勋在两广多年,他又如何? 若陛下真是因为此事遣钦差南来,郭勋能脱得开身吗? 可郭勋的信还没到。 广东左布政使看了看那边沉默的总镇两广太监傅伦,小声问道:“傅公公,宫里老祖宗们可有消息传来?” 顿时所有人都看向了他,傅伦淡淡说道:“急也无用。不论如何,都要驱逐屯门岛上夷贼复旨。造办战船选练精锐,粮草兵备,忙碌起来。广东上下军民一心守土卫国,钦差到后自不能坏了大好局面。” “傅公公所言甚是!”张臬接话盯着汤沐言和王子言,“各处账册,各路商人,各家管事,该平的平,该提醒的提醒,该处理的处理!东莞乡绅状告汪鋐,佛山铁器行状告徽商,案子也都需办实!东莞刁民,实在不行就再有一次海寇登岸!” 朱麒听得胆寒。 他得到的分润还不算多,可是现在亲耳听到他们遇事时的无所顾忌或者说狠辣,才感受到这广东的水比他想象的要深多了。 但在张臬看来,大家都是一条线上的蚂蚱,包括: “朝中武定侯、陈总宪、吴侍郎,宫里、兵部、礼部、工部……哪个衙口没有受过两广的孝敬?”他顿了顿之后说道,“弗朗机人使团去岁年初就离广东北上,其后又是先帝大行、陛下继位,我等如何知道朝廷准备如何对待弗朗机人请贡一事?现在复了旨,就是有功无过。” “今年起,自当一力清扫海寇,悉心用事!届时稅银大增解送入京,那也只是这南海之滨常有的风雨罢了。这些年来,广东何曾少了大风大雨?” 张臬说罢叹了叹,“要是这几日也有一场大风雨来就好了。” 一番话说完,众人多少心安了一些,齐齐诚心惋惜期待。 汤沐言甚至多了些笑容:“梁叔厚虽是因罪致仕,但陛下恩典不曾少,竟遣锦衣卫堂官护送南下。如今既已还乡,下官以为还是要前去拜访一下。一来梁家是本地望族,此前又奉命多有捐赠乡里。二来梁公刚从京中来,朝廷局势或可指点一二。三来……这钦差张孚敬虽只是个新科进士,也怕他不知官场规矩,为求立功大肆冲撞,以致朝廷难以收拾。” “自当如此!各用其事之余,先投拜帖!” …… 两广上下在全力遮掩,张孚敬在南下,皮莱资在北上。 而郭勋在纠结。 朝堂重臣以外的臣子,尤其是地方的臣子,绝对不可能有他们对皇帝的熟悉。 那不是一个正常的十五岁少年,不致于因为一场兵败愤怒不已、热血难抑就如此大动干戈。 陛下的聪颖、沉稳、气魄、胆略都曾近距离凌压到重臣们身上。 天子一怒,血流漂橹。 “杨廷和,谁之地?” 郭勋终究还是明悟了过来:于雄主而言,不能开疆拓土已是憾事,更别说失地了! 而那屯门岛有了失地之实的过程,郭勋更是一清二楚。 他看不透这件事因何而起,他只是很清楚:杨廷和他们绝对不会坐视这个打击他和陈金,甚至牵连到内臣和其时兵部侍郎王琼、现任兵部左侍郎吴廷举的机会。 迟早会被翻出来的! 陈金成了压到郭勋心头顾虑的最后一根稻草。 “陛下,臣请单独奏对!” “……陛……陛下!臣也请单独奏对!” 在七月底这一场“国策推进工作月度总结会”的国策会议后,陈金说完,郭勋也赶紧开了口。 杨廷和淡定地看着他们,朱厚熜把目光移到郭勋脸上。 憨憨。 两个人一起单独奏对?杨廷和、毛纪心里肯定笑裂了。 广东之事还没有呈奏过来,就有两个重臣慌得不行。 但这件事已经这么大的阵仗,能够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吗? 上次梁储都已经主动请辞走人了! “是为广东之事吗?”朱厚熜淡淡问了一句。 陈金还好,郭勋却脸色一变:其他参预国策会议大臣还没走呢,挑明了真的好吗? 杨廷和反倒深深地看了皇帝一眼。 陈金平静地回答:“正是。” “……臣也是。” 朱厚熜坐回了御座上:“既是广东之事,那就继续再议,有什么想禀奏的就说吧。” 脑子不够的郭勋人傻了:怎么可以就在这里? 陈金看着其他人已经神色各异地坐回椅子中,站在当地。 朝堂重臣的目光汇聚在他身上,陈金缓缓取下了头上的冠梁。 郭勋目光一惊,心里对这次事件的演变走向更悲观了一些。 杨廷和等人静静地看向皇帝,朱厚熜脸上波澜不惊。 “罪臣陈金,忝任两广总督期间有失地之实,此罪一!其时畏钱宁、江彬势大,纵容广东三司行诸法阴留广东钱财以结逆贼,有失职之实,此罪二!罪臣既未行督宪地方之责,亦曾收受广东献银,有贪墨之实,此罪三!” 郭勋心惊胆战:陈金完了。 陈金跪在了地上:“罪臣罪无可恕,请陛下抄没家财,罪臣自请革职,戴枷南下辅佐钦差犁清两广,充军广东。汪鋐其人允文允武,罪臣素知其人,必无罪责。此败非战之罪,罪臣请陛下擢升其为广东按察使。无人掣肘,夷贼必平!” 郭勋骇然看着他,自请抄家充军? 新君继位后,怎么文臣们的操作他总是看不懂了?梁储要扛罪过,陈金更是彻底不要前途和晚年了? 杨廷和却是双目凝重,看向了陈金。 “戴枷办差?”朱厚熜笑了起来,“有你这个前两广总督这么说,看来两广上下是已经烂透了?真查下去,两广是不是人人都得戴枷办差?没想到太祖时旧事,今又能重现。” 郭勋不懂陈金为什么这么做,但他看到皇帝在笑,杨廷和一脸凝重。 他也是刚才说要单独奏对的人,这个时候,他选择相信陈金的做法。 没有人真的会选择对自己不利的做法,陈金的抉择,吓到郭勋了。 “陛下!”他也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罪臣时任两广总兵官,失地之罪,罪臣亦无可推脱!钱宁江彬势大,罪臣亦坐视广东行事,收了好处。但那是前朝旧事,大宗伯为陈金作保,无关旧事!” 袁宗皋服了:不会说话就不要乱说! 杨廷和却脸色骤变。 朱厚熜面不改色:“那你是不是也要革去侯爵,自请抄家,充军广东?” 郭勋咬着牙:“但凭陛下发落!” 杨廷和觉得事情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朝着不可预知的方向发展了。 凭什么? 这时,才听陈金开口道:“罪臣此前请奏将钱宁、江彬籍没家资发往各边镇及各省,盖因历经弘治、正德二朝贪腐文臣、幸进佞臣荼毒,再加边镇卫所糜烂日久、大明久无大战,各地业已病入膏肓,军政支用处处皆是窟窿!罪臣其时不明陛下之志、不知陛下之英武贤明,罪臣也只盼先涂抹裱糊一番。如此一来,陛下御极之初,大明至少不致有大乱!” 陈金流出老泪,哽咽地说道:“陛下殿试策问何以富国,令百官献策,励精图治之志,罪臣已明。陛下设御书房制内臣、设国策会议偕良臣共议国事之英武贤明,罪臣已知。战战兢兢一生,临老得遇明君,罪臣无以为报。澄清吏治,请以罪臣儆效尤!变法图治再造大明,请自广东始!” 郭勋呆呆地看着他的表演:以前那道奏疏,是这样的用意吗? 一旁站着的杨慎也看傻了:前排围观顶级国事和顶级重臣的操作,以他的聪明竟真的看不懂。 王琼心中大呼:不愧是老陈,豁得出去!梁储的操作,终于想通了! 他也离座跪了下来:“臣任兵部尚书时,采买广东也不无猫腻。陛下!大明久病已近沉疴,当日杨大学士言在京诸官清白者少,两京一十三省概莫如是!国策会议君臣奏对已多日,陛下时常勉励臣等大胆吵、放心吵。臣今天就放胆直言!持重如杨大学士者,亦愿革弊图新,只是怕我大明伤筋动骨,才对变法胆战心惊!” 杨廷和浑身冰凉。 而王琼仰着头倔强地看向了他:“两广上下不干净,臣也没那么干净!臣立身朝堂多年,一心只想做些事!臣左支右绌,迎送内外,这也是大明一病!臣任户部尚书数年,今日臣放胆直言,十年岁入倍之,绝无难处,根本谈不上伤筋动骨!广东一省若能正本清源,岁入百万两何足道哉?那么江浙呢?南直隶呢?四川呢?” 四川成都人杨廷和倒吸一口凉气。 疯了,全疯了。 这新君为什么让你们全疯了? 王守仁也很震撼地看着这一幕,心头闪过一个名字,一句话。 魏彬…… 置之死地而后生。 朱厚熜站了起来,大声说道:“黄锦!” “奴婢在……” “传御膳房,拿酒来!” 杨廷和跟他儿子一样懵懵地看着皇帝:陛下,伱又发什么新的疯? (本章完) 第121章、明君在位,悍臣满朝 宫廷玉液酒。 “这酒,选下贡地,采买入宫,人人都要沾一道。”皇帝朗声环视诸臣,“其价若何?” 懂的都懂,所以不必答。 朱厚熜感叹地说道:“御极以来,以今日最为畅快!朕终于听到些直言,听到些有气魄的话!” 他举着那一盏酒,缓缓地朝众人划了一个圈:“大明幅员何其辽阔?诸卿高居此座,都应该敢做敢当,有此气魄!” “大明病重,朕不知吗?大明要完,朕危言耸听吗?病根不除,沉疴能愈吗?” “不用谁告诉朕!行殿之中,朕胸中就自有大明鱼鳞黄册!”朱厚熜看了看杨廷和,“讳疾忌医,岂非昏君、庸臣?” 杨廷和脸色苍白。 “人人都有私心。想要钱,想要权,想要名声,是这私心让人拼命!”朱厚熜又看向了王守仁,“人欲是灭不尽的,所以圣贤难再寻。天理是应该追求的,所以道义、礼法、律例就是理之所在。” 他一手端酒、两臂张开:“朕既为帝,眼里容得下所有人的私心,只要这份私心遵循道义、礼法、律例。越回避私心,越远离天理!” “太祖皇帝曾有言,金杯共汝饮,白刃不相饶!茹太素对曰:丹诚图报国,不避圣心焦。” 群臣的目光都看着御座上十五岁的皇帝,只见他眼神明澈,慨然说道:“朕非太祖,卿等不需忧虑朕心焦否。君心忧国,臣心若亦忧国、思报国,便无白刃之惧。” “今日!陈金请以他儆效尤,朕亦愿千金买马骨!”朱厚熜举起了酒盏,“刑部大堂后,众臣自陈昔年过失,朕未闻今日所述之过,当罚!昔年过失,赃银自缴。张孚敬南下,自会查清。自今日起,国法无情,有事也自会查清。若新朝还有罪,朕自有白刃!为敢言新朝弊病、敢当旧朝之罪,今日此杯,且先共饮!” 郭勋的手在颤抖。 陈金的操作,就是这个道理吗?为什么?想不通啊! 但是陛下他真的……此刻浑身上下都涌动着豪迈、胸襟、气魄。 还朝最晚的费宏、王守仁,此刻终于亲身感受到新君的不同。 史册上记载的李唐太宗,那令诸葛亮鞠躬尽瘁的季汉昭烈,那些气吞山河的明主、英主,也是这样的气度吗? 也是在这一刻,杨廷和终于感觉到一股自惭形秽。 算计什么?忧虑什么? 他想过自己有一天会黯然离朝,他想过这过慧却又年幼的皇帝会误触根基以致江山倾覆。 但他没想过这位新君在面对着大明这血淋淋一般的现实之后,却能笑着慨然端起一碗酒。 “敬大明江海,华夏山河!” 那是少年人饱含深情的声音,全无之前深沉而有手腕的莫测。 杨廷和想到汪鋐奏报来后皇帝的那滴眼泪。 “敬大明江海,华夏山河!” 听着袁宗皋他们的声音,这一次并不整齐,但杨廷和知道这次是因为不再注重冷静的庄肃,而只是出于真心。 他把广东的遮羞布揭开了,陈金和王琼把整个大明的遮羞布都揭开了。 皇帝问:病这么重?还不变法?还不治? 内阁首辅终于明白,自己在皇帝眼里根本不算什么,根本用不着专门来对付。 这国策会议,针对的不是他,是大明之病,是大明万世,是普天臣民。 今天陈金等人以国策大臣之尊高亲身为疮,皇帝心心念念的变法大势已初成。 螳臂再不能当车。 不会再有要不要变法了,皇帝所展露的持重、谋略、胸襟皆备,只是何时的问题。 虽然还是会很难,但千金买马骨,鱼肉自不会尽畏刀俎。 或者说,先看清大势的,才不会成为鱼肉,而是肱骨。 肱骨既然在,大明就还有根基。 杨廷和怅惋地说道:“敬大明江海,华夏山河!” 那天汪鋐血书言:只愿圣君如日朗照乾坤。 至少此刻,皇帝的光辉朗照中圆殿。 他是懂做皇帝的,不能只有手腕而无气度。 至少此刻,群臣要演出君臣一心共赴国忧。 他们也是懂得做重臣的,不是原则性的问题,不是将来的问题,那都可以商量。 这种微妙,需要有些人已经要置之死地而后生,需要有个人愿意给他们生路,需要彼此都相信对方至少还肯给这个机会。 魏彬帮他们试出来了。 可能将来大家还是会见到白刃不相饶的那天,但此时此刻大家都没得选。 杨廷和知道,逼出这种局势,也有自己的一份功劳。 而皇帝,为什么总能利用好他呢? 杨慎不是他爹,他还领悟不到这些。 他只是呆呆地看着这一幕,心里只觉得似乎有一首好词,但他又无法就此妙手偶得。 只隐约觉得应该与英雄有关,但又很令人唏嘘。 难道是因为他没这个资格喝这杯酒?诗兴不够? 南海的风吹到了京城,而这里一番风云激荡,更迅猛的风直扑向南方,寒冽如刀! 一刀是对汪鋐的任命。 一刀是郭勋写给朱麒的信。 一刀是杨廷和请命放去广东吃苦的杨慎。 一刀是出了老大一口血贬官两广、熟知内情的陈金。 …… 此刻的广州城静悄悄。 钦差到了,停驻在了南头寨。 汪鋐的伤病还没养好,但张孚敬已经知道了很多。 王佐看着他。 他会怎么做? 这是一份功劳,也是一桩考验。 张孚敬有没有这个能力,有没有这个胆略,撕开两广的这桩网? 汪鋐所言,俱无实据——他这些年里手中如果真掌握了什么实据,又怎么可能存身至今?南洋的冤魂还少吗? 可两广上下,牵涉到宫里宫外,张孚敬要怎么做到既办了差又不引出乱来,还要最后能收复屯门岛复旨? 眼下第一桩大难题:状告汪鋐的案子。 那些案子如果坐实,那么汪鋐战败就不是非战之罪了。 张孚敬望着海,吹着风。 两广上下的请柬、招待,是试探。 是先虚与委蛇刺探情况?还是巡视兵备以公务推辞? 我能写万言策,但毕竟没做过官。 所以陛下为什么要给我这么大的信任? 我应该还只是个小兵才对啊。 “王镇抚,你初入锦衣卫时,是怎么做的?” 王佐微笑着:“听命,冲在前面。” “横冲直撞,毫无章法么?” “上官自有章法。” 张孚敬想问的是横冲直撞的过程,也没有些做法、技巧的区别吗? 王佐看着得到皇帝另眼相看的探花郎:你应该很聪明才对。 “我奉的钦命是督办弗朗机人侵吞屯门海澳并藩夷朝贡一事,还有汪鋐是否有罪。”张孚敬似乎自言自语一般,“是藩夷朝贡,不是弗朗机人朝贡。汪鋐是否有罪,也不仅仅只是指战败之罪。” 王佐不说话。 张孚敬的目光幽深:藩夷朝贡,岂是短短时间之内的事?一年内,明年,后年,哪年没有朝贡? 我只怕是要留在这里很久的。 我又是因为什么才能来这里的?因为陛下问何以富国,我熬了好多宿,写了好多策。 我是来搞钱的。 搞快钱,要杀人。 搞长久钱,现在看来也要杀人。 所以陛下赐了刀,派了北镇抚使跟我一起来。 张孚敬想过这些,他只是不知道来了这里之后,情况真的这么糟糕。 难道我全杀光了吗? 王佐告诉他:上官自有章法。 张孚敬回身看向他弯腰行礼:“事已有变,我要向那位锦衣卫岭南行走请宝印了。” 同样潜邸出身的赵俊、如今的锦衣卫正千户赵俊来到了他面前。 张孚敬已经见过他,知道他这个王佐的下属便是所谓锦衣卫岭南行走。 但王佐在侧,张孚敬并没有急不可耐地要更强的实力。 现在赵俊拿出了那个空空如也的盒子,没有兵部调令中所说的皇帝御印。 “……宝印呢?” 赵俊是个阴沉狠戾的人,他言简意赅地回答:“顺德,梁储。” 张孚敬震撼莫名,于是去了顺德梁家。 梁储笑眯眯地把那枚闲章交给了他:“北镇抚使在此,再加上张指挥,石指挥,赵千户,钦差大人已有四员大将。再借五百,于我梁家商船中藏身南下之锦衣校尉皆听调遣。” 张孚敬张大了嘴巴:这是什么神仙局? 梁储神情肃然:“老夫已无官身,只能做到这一步。张行走,你要想好,怎么做,怎么善后。实据,乱忧,皇命!” 张孚敬弯腰下拜:“学生明白了!” 说罢看向赵俊:“赵千户,伱已抵粤多日,访查过东莞县否?” “苦主吴瑗,实受胁迫。” 张孚敬陡然变色:“王镇抚,本钦差命你速率麾下校尉潜至东莞县。既已打草惊蛇,南洋匪患不绝,东莞不可不防!彼辈既可以此言苦,亦可借此杀人灭口。五百锦衣校尉必是秘密南来,否则广州城早已乱。望你设好伏兵,生擒匪首!” 梁储和王佐眼中不约而同露出赞许的眼神,随后王佐抱拳弯腰:“末将领命!” 说罢就带着赵俊离开了,而张镗和石宝这两人护送梁储返乡却还留在这里。 张孚敬看了看手上的宝印又看了看他们二人。 “学生还有兵部调令?” “所以钦差大人要想好,怎么做,怎么善后。实据或不可轻得,贼子不知何时会至。而一旦事起,兵乱难平。广东若乱,屯门之敌难退,夷贼甚或将发兵攻至。” 这已经是神仙带飞局了,张孚敬本就没准备躺赢。 至少现在,有五百锦衣卫精兵,有圣旨,有兵部调令,钦差的规格与实力都堪称顶级。 梁储已经致仕,他只是把他家随同南下和北上迎护的健仆都换成了锦衣卫校尉用船带了回来。 他还能卖个面子,装作这事可以谈,大家同朝为官,什么过不去呢? 他家就在广州府,以后都得呆在这,两广上下能信他。 现在,张孚敬也能信他。 已经足够了,若是做不好,他这么一个新科进士凭什么得到皇帝如此信重? 陛下章法已露一角,张孚敬且横冲直撞。 他闭目沉思片刻,睁眼时已颇有威严:“本钦差先巡视一番备战事宜。三日后,会再度过府拜会。届时,请梁翁以耆老之望,邀两广四品以上过府商议驱夷大事。” “草民领命!” 看着张孚敬洒然离去,梁储眼神中满是感叹。 他进入了角色,没再自称学生,没有动不动弯腰。 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皇帝,有着怎样的眼光,敢于信重这样一个新科进士来办这样的大事? 可是偏偏,他点的这个张孚敬啊,就宛如已经藏于鞘中养锋多年的宝剑。 此刻方一出鞘,便是惊雷四起,章法已成。 这两广是一团乱麻,而初入官场的张孚敬却正是一把快刀。 他也丝毫不畏在这两广会杀孽缠身,将来还朝之后人人惊悸吗? 谁无故交?谁无旧友? 锋锐无挡之人,圆滑稳重之辈自会敬而远之啊。 梁储喃喃自语:“不点王守仁来是对的……那小子,平了宁王就躲回山里去了……” 这就是明君在位,悍臣满朝吗? (本章完) 第122章、谁的鸿门?谁在舞剑?(为盟主明月何处梦如何加更2/2) 珠江口西侧,广州府城与佛山县、顺德县成犄角之势,顺德县隔江口所望的,便是东莞县。 “风雨兼程来到贵地,便是为了那弹丸之地啊。”张孚敬遥指着东南面漆黑的海洋,叹气回头,“皇命在身不敢惰怠,三日来遍走沿海诸卫,督巡各寨及战船造办、兵备粮饷,惊扰之处还请多多包涵。” “同心僇力共解君忧,也是我等分内事!本督布置欠妥,广东所用非人,汪鋐首战轻敌冒进以致君父惊怒,这才连累钦差风雨兼程远赴边陲,是我等惶恐。” 顺德县东南郊这梁家的庄园内,海边崖上的听涛雅舍内灯火通明,高朋满座。 张臬站在最前面,满脸含笑回应钦差的客套。 张孚敬叹了口气:“诸位也知道,孚敬遽蒙盛恩,其实惶恐。以新科进士之卑,连受拔擢。初临贵地,收拿汪鋐查问屯门之败详情以备再战得全功而复命,不意汪鋐知我新进便闭口不言。幸赖梁公已还乡,于我亦有师生之谊,请教之下方定下决心徐徐图之,不可再贪功冒进。若再败,则愧负陛下厚望,无地自容矣。” 张臬赞道:“此老成谋国之言!钦差大人二十余载潜学苦读,一朝高中位列一甲又遇明君殊恩拔擢,今日一见,真乃卧龙之姿、宰相气度!汪鋐其人心思阴沉,奉命之后不思报君恩,竟借机大索地方中饱私囊,不意首战惨败难以收场,此刻自是多方诿罪。他知钦差大人慧眼明察,自不敢实言其事,恐罪加一等。” “终是素无官声,难以为其所信。思来想去,唯有请梁公为媒,邀诸位一会,共商驱夷大事。我虽为钦差,这皇命还要仰仗诸位协心相助。” 张孚敬谦虚地拱手致意了一圈,收获的自然是连声不敢与应允。 新科进士也是他的优势。 满朝重臣环绕中毫无根基的皇帝只能大力任用他这样的新人很合理。 但张孚敬知道现在也都只是表面和睦,赵俊当着王子言的面把被他刑讯的汪鋐带走是事实。 从这听涛雅舍主厅的门外观景木台上回到厅里,张孚敬虽然只是正五品,在座除了梁储,人人都比他的官大,可他是钦差。 再一阵谦虚推辞,气氛似乎更融洽了几分。 落座,乐班弄弦,舞女献艺,佳肴满桌,琼浆入喉。 正戏这才开始。 “拜会梁公后,才知广东海宼已猖獗至此。梁公姻亲张家受占城国所托载其使团来朝,竟也受海宼所劫而不知所踪。”张孚敬连声感叹,“我查问了生还将士,才知汪鋐妄募乡勇,多用民船。乡勇不习海战,民船难堪一击,而夷贼先闻照会、后设伏兵,这才大败。先礼后兵自是应当,然夷贼之船坚炮利,不知是败兵心怯吹嘘,还是确有其事?我初来乍到,还要请教。” 张臬看了一眼王子言,于是王子言就拱手后说道:“海宼之猖獗,早已愈演愈烈。弗朗机人之外,倭寇、南洋水盗、蛮族匪类,于海上来去无踪,广东则守土有责,疲于奔命。盐场、珠池、水道、驿路,无不需分兵巡视。岭南山多田少,海禁森严不可违,再加上南海天风频繁,民生实苦。” 他悲天悯人一般叹了口气:“不瞒钦差大人,汪鋐招募乡勇倒是不得以而为之。广东沿海诸卫,军户逃亡之患不亚于西北诸边。兵力日减又不得募兵,此其难一。广东海陆交通之处,海疆广阔,陆岸长远,防不胜防。民逃则为匪,登岸又为民,鱼龙混杂,内外勾连通风报信者实众,此其难二。连年剿匪,又是战船损毁兵卒战死难以接续,又是抚恤军户支应粮饷耗费日艰,此其难三。” “至于夷贼船坚炮利,确有其事。”王子言一脸沉痛地说道,“广东久欲剿之,奈何先有番舶贸易新法所致商多匪亦多,连年剿匪后战力捉襟见肘。后有其勾连逆贼江彬为其伥翼,以致广东上下顾忌重重贻患至今。” 张臬最后总结道:“钦差大人勿虑,虽困难重重,本督必以屯门战事为重,尽快造办战船,选练海战精兵,务必毕其功于一役!” “有劳诸位了。”张孚敬笑着举杯。 一轮酒后,张臬就继续说道:“只是今年备战克强敌,两广上下尤其是广东,岁入势必以粮饷为重。届时钦差大人携功返京复命,还望向陛下面陈两广之难。本督辖下,广西藤峡盗乱不绝,广东南洋海宼日重。若再遇强敌,恐成大患。本督之罪事小,边陲不治事大。若得以宽募兵之限,则陈总宪、吴侍郎于广东所奠番舶市易之利方能尽显。三五载之后,广东必成大明又一税赋重地。” 说完之后,他们就都目光锐利地看向张孚敬。 “梁公以为如何?”张孚敬却看向了梁储。 “老夫已然致仕,不敢妄言。”梁储淡淡地说道,“只是张家船队载占城使团而还却不知所踪,这海宼是不得不剿了。如若不然,老夫子孙只怕也无法在这南洋边陲安稳吃口饭了。” 张孚敬微微点了点头,然后却指着那尾鱼笑问:“不知这南洋鲜味,是何吃法?” 张臬等人眼睛一亮,随后却先看向了梁储:“粱老世居于此,自知其妙。” “老夫昔年自是另有一番讲究,如今老迈,今日却是东道。”他提起了筷子,这是主人先动鱼的规矩,“茂恭得天子赐名赐字,今日又是奉钦命来此,这腮肉万不能推辞!” 张臬等人齐声称是,张孚敬谦虚了一下之后说道:“步步高升非我所求,陛下恩重,唯愿以身相报尔。” 梁储又在鱼背上动了一块:“老了,骨头也软了,却仍旧要补一补啊。若是脊梁骨还硬朗,在这乡里也不致为人所笑。” 第二筷主人自己吃,此谓开阡陌,也有生意兴隆财源广进之意。 王子言顿时说道:“梁公在朝为柱国,归乡亦宿老。占城贡使船队被劫一案,某必尽早破之。愚夫无知,只见梁公致仕归乡,不知梁公昔年于逆贼凶焰下持国之难。梁公归乡,朝廷虽失一柱,岭南却得一宝,两广上下必勤来拜访请益。” 张孚敬叹为观止:这就是官场老油条吗? 梁储又再挑了一片鱼唇给张孚敬:“屯门战事,陛下忧之心切。两广纷繁复杂,若要克竟全功,茂恭还需明唇齿相依之理。” 张孚敬换了称呼:“学生谨受教。” 梁储笑着搁下筷子,再问张孚敬:“以茂恭之才,当知此鲜味吃法了吧?” 张孚敬也笑了笑,提筷往鱼腹去,往张臬等人一个个地分去:“不能推心置腹,谈何唇齿相依?南洋鲜味不可贪恋,我便只食一面,留其头尾,以待年年有余。” 众人称谢,然后相视而笑。 是个懂吃鱼的。 鱼不翻,就不会有不好的事。 年年有余,看的就是长远。 不贪,不是不吃。 他们乐于见到张孚敬连连咋舌。 再一杯酒后,就该推心置腹了。 而分利,才是最难的。既要满足了他的胃口,又要这件事能平稳过去,以后朝中多一个御前红人。 梁储眼里含笑看着他们,心里却翻江倒海一般:张孚敬这小子真是刚开始做官吗? 妖君遇妖臣!还好老子懂形势跑得快! 这一届朝堂实在是怕了怕了。 杨廷和,你现在还好吗? 如今两广的餐桌上,话事人自然是张臬。 他斟酌着词语。 说的东西虽然脏,但大家都是文化人,要讲究。 “今日一见,茂恭贤弟才识卓然,相见恨晚。”张臬看向了张孚敬,目露精光,“我有小女年方十四,正欲觅得良配。不知茂恭贤弟令郎可曾婚配?有父如此,必是佳婿。今日梁公在此正宜为媒,若是八字相合,你我结为姻亲,岂非一桩美事?” 汤沐言顿时称赞:“不意竟被督宪先开了口,我也正有此意。” 张孚敬心中大骂:你们个个都有适龄女儿是吧?我是给儿子选媳妇来的? 但现在的局面,梁储作保可不够。 若不应了下来,恐怕是听不到真话的。 如果有了口头婚约,那接下来怒斩亲家翁? 脏!真他妈的脏! 梁储也看向了张孚敬:“茂恭以为如何?” 张孚敬哈哈笑了笑:“若果真八字相合,那自是求之不得。只是我寒门出身,二十余载苦读一事无成,恐这聘礼太寒酸。” 梁储默默点赞:先谈钱。听做聘礼,读作嫁妆。 于是张臬等人都开始思索起来了,先借喝酒感慨张孚敬之不易拖延时间。 “只恐小女粗陋,配不上令郎高才。若八字相合,茂恭贤弟一幅字句便是墨宝。小女得配佳婿,我倒喜不自胜,自有丰厚嫁妆。” 张臬嘴角含笑:谁还没练过太极? 要拿这钱,伱还得有些字据痕迹! 张孚敬沉默了片刻,然后咧嘴一笑:“不瞒诸位,我已有三子。” 梁储直呼好家伙:超级加倍吗? 甭管等下怎么谈,我要三倍!跟不跟? 张臬等人面面相觑,汤沐言叹道:“看来广东要攀这门亲事,只怕要遍访良善之家,觅得八字相合之人了。” 张孚敬淡笑举杯:“遍访谈不上。这三日我已遍访,还是有些许收获。广东之人杰地灵,令我大开眼界。来年陛下选秀,想必广东佳丽定然令陛下眼界为之一开。” 梁储已经麻了。 是酒喝多了吗? 这什么文化人黑话? 张臬沉默了。 锦衣卫是吃干饭的吗? 这小子先把汪鋐带走,拜访了梁储后到处去巡视检查,对于办事之人的巴结又摆出“我是新科进士我清高”的一套。 现在到了这里,明明是个人精! 又贪又狠!拿抖到皇帝面前相威胁? 广东佳丽,还要三个,你够硬吗? 他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武定侯,陈总宪,吴侍郎久知广东佳丽之妙,陛下睥睨四方,广东风物如何,诸位大人自有一番妙评。眼界为之一开,那可谈不上。” 张孚敬一声长叹:“非也非也。盖因广东佳丽实在妖娆,陈总宪如今也饱受消磨啊。诸位不知京中笑谈耶?今春京城风急雨骤,承天门外有小吏听得公卿以湖广龙虎猛药相戏,陈总宪闻之变色。粱师,学生此言实否?” 梁储心想神特么湖广龙虎猛药,你就不怕回去之后陛下抽你大嘴巴子? “何止陈汝砺?”但他笑眯眯地,“湖广云梦大泽所蕴吞吐天地之威,满朝公卿谁不闻之变色?老夫年迈,更是难以消受。所幸有南岭险峻,我再徐徐进补,或可多看几年春色。” 荤段子却令张臬他们心里荡漾不起来。 尬笑之中,张孚敬继续吃他的鱼,眼看这一面已经吃光的,他的筷子伸到鱼刺下方剔着肉,显得渐渐不耐烦想要翻过来一样。 张臬看了看王子言,只见他缓缓合了一下眼皮。 那就等吧。 能先谈好是最好,态度不能先摆正,也谈不好。 南洋的水有多深,总要让他见一见。 胆子虽然不大,但还是有的。 若真要把鱼翻过来,那也就不得不胆大了。 这听涛雅舍内的宴,是谁设的鸿门还尚未可知。 梁储想要脊梁,可他还配吗? 互相倚助,装腔作势罢了。 “说起来。”张孚敬再次开口,把腰上挂的刀解了下来拿上桌,“天子赐剑果真非凡。东莞县乡绅吴瑗本一口咬定是汪鋐索银,然见了本钦差的天子赐剑后又改了口。臬台大人,你只许以一个美人,实在少了些。” 王子言脸色阴沉不定。 今日之会,本就没打算着他张孚敬一无所获。最主要的是有梁储居中,能把利益谈妥。 他现在既然还在说什么一个美人,那就是还有得谈。 张臬淡淡说道:“好事成双,理当如此。然广东佳丽既连陈总宪也饱受消磨,可见过犹不及。吴瑗不知这个道理,恐怕大祸临头啊。” 张孚敬又在叹气:“可我毕竟有三个儿子,二桃尚杀三士,家宅若不宁,我何以安然返京?” 张臬微眯双眼看着他。 鸿门宴上,我们有人舞剑,你呢? 张孚敬笑着说道:“那湖广龙虎之药,我刚过不惑之年,却还是要试一试的。诸位莫忘了,其畔常有护侍猛兽,常欲饱食。如今闻听南洋肉味,正要大快朵颐。若是区区嘛,只是长子已长成,次子、三子尚待来年,不需着急。” 张臬他们齐齐变色,还以为他是故意把王佐这些人留在南头寨守着汪鋐。 如果是一起来赴宴的,那今天必定是悍匪血洗东莞再加一个南头寨。 如今这话,显然是早有安排。 但那边只是区区数个锦衣卫,也终究只能护住汪鋐,无法追击悍匪。 王子言看了一眼门外,海风徐徐吹来的方向确实隐隐已经有火光。 他又看了一眼朱麒,只见他眉头紧皱。 张孚敬叹了一口气:“看来犬子还是与广东佳丽无缘了。诸位大人,那就议正事吧。陛下心忧屯门战事,诸位请奏之粮饷四十三万余两,本钦差知两广之难,也是为己复旨之备,这笔饷银是尽数讨要来了。战事吃紧,交通不便,却无法一路解运过来。陛下之意,让本钦差详查两广税赋,自到后尽快厘清账目,定下以税赋代饷之期限,故而还有令我督办藩夷朝贡之事,我恐久居岭南矣。张督宪,汤藩台,明日封库封账之前,还望先给我个实数。” 面对这个递过来的台阶,准确的四十三万余两巨额饷银,张臬顿时笑了起来:“那是自然。钦差大人还说聘礼寒酸,两广有此殊恩全赖钦差大人美言,这聘礼再大不过!令郎于广东佳丽缘属天人,莫说三人,我看钦差大人年富力强,久居岭南无人照应起居,不妨也一品广东佳丽之妙,红袖添香再传佳话!” 你把蛋糕做大了你早说嘛! 要是数年内都不用缴税赋,给你四倍又如何? 梁储一直含笑看着。 确实有章法。 这张牌,打得妙。 话说到这份上,终于开始谈这广东佳丽究竟是何处绝色、年方几何、手足之长、眼鼻之距、身形几握了。 桌上先尽是欢颜笑语,然后张孚敬挑三拣四,又表示再换一批。 佛山的,合浦的,番禺的,东莞的…… 张臬有点麻,觉得他妈的寒酸二十多年才做官真的吃相太难看了,而梁储这老家伙还凭借对乡情的了解帮他指点哪个最有内秀。 还是要等东莞那边的匪情急报过来让他们冷静一下。 “报!” 声音终于传来,但王子言却脸色骤变。 张孚敬收起了笑脸,站了起来顺便拿起了那把刀重新别好,仿佛是要恢复钦差大人的全套行头。 飞鱼服直驱入内,袍袖上的血迹染在绣纹上晃得张臬等人心头一颤一颤。 赵俊抱拳单膝跪地:“幸不辱命!” 张孚敬凛声问道:“可有所获?” 赵俊毫不避讳:“臬司亲兵。” 王子言脸色苍白,张孚敬转身看向他:“王臬台,你觉得如何?” “……督宪,就依钦差大人吧。” 王子言脸色难看地看向张臬,张臬却寒着脸:“钦差大人,这是何意?” 张孚敬把天子赐剑抽了出来,自言自语一般走过去:“南下时我一直在想,这明明是把刀,陛下为什么非要说是剑。” 张臬不由得看了看朱麒,只见朱麒仍皱着眉,犹豫不已的模样。 张孚敬走回到桌畔,王子言他们还坐着没离席,只能看着寒光逼近。 文臣而已,这是在梁家庄园。 可是他还什么都没深入查,真能怎么样吗? 圣旨他们已经听过了,并无便宜行事之权,督办战事而已。 张孚敬认真地看着王子言,“臬台是知兵之人。剑,脆而不韧,用之需灵活多变,我本以为陛下是让我相机行事,万勿轻率折毁。” 他诚恳地说道:“所以我邀诸位共商大事,唯望与诸位同心同力,订立长久之谊。” 王子言勉强笑道:“自当同心同力,我等也正想和钦差大人订立长久之谊。” “但现在我想通了。”张孚敬微笑着,“有力才有利。臬台以为如何?” 王子言看了一眼赵俊,抬头看居高临下的张孚敬:“钦差大人所言甚是,是我鲁莽了。钦差大人,好说,都好说……” “可它是刀啊。”张孚敬忽然一刀斩在他的喉咙上,利刃过后就只有一个口中嗬嗬作声挣扎到地的王子不能言。 相谈甚欢了一晚的桌旁,张臬等人惊得连连倒退,这个时候才从门外一拥而入许多飞鱼服。 张孚敬提刀望向他们,带着一线血迹的脸上满是微笑:“陛下追谥于公忠武,赐刀称剑,就是要我知兵,能文能武。既能灵活多变地套话,又能勇猛无前地砍杀啊!” 今天126万字,日万1,欠更-1=8。 推荐一本主世界观期待感和历史探索的文《我被女巫当成了魔神》,喜欢中世纪、巫术和律法的读者可以看看。 (本章完) 第123章、过河兵卒,有去无回 王子言捂着喉咙在地上绷直了腿弹动着。 数量远超张臬他们情报所知的锦衣卫持刀围了过来,两广四品以上的“自己人”带着的亲兵、家仆不见人影。 手里提着天子赐“剑”的新科进士钦差大人脸带鲜血地迫近。 张臬肝胆俱裂:“他是正三品朝廷命官!你安敢如此?” “正三品?”张孚敬取下了桌上的一方巾帕,细致认真地擦着脸上的血,“陛下密旨!” 门外闲庭信步走进来的王佐赞叹地看着这亲手杀人的探花郎,从怀中掏出了一道明黄:“两广上下命官听旨!” 梁储抬头,张孚敬放下了巾帕,对他和善地笑了笑。 他的脸已经擦干净了,笑意亲近,但梁储心里一毛。 而一旁,张臬等人看张孚敬擦刀收鞘,此时又已为鱼肉,只能闻声跪下。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钦命户部广东清吏司郎中、御书房行走、翰林院侍读张孚敬巡宪两广不法事,若得实据,两广三品及以下持朕赐剑可斩立决。三品以上,请圣旨会同锦衣卫岭南行走取宝印,验明兵部调令,两广诸军闻旨听命拿问审办,若有枉法实据可就地审决。钦此!” 梁储的眼神都呆了呆。 宝印一开始是在他这里的,但他不知道谁是锦衣卫岭南行走。 五百锦衣校尉还不够?还有两广诸军的调令? 这道密旨给的权力,到底是什么情况下通过的?杨廷和不拦着? 张孚敬走到了张臬他们面前,拱手向王佐:“圣旨。” 摊掌向赵俊:“锦衣卫岭南行走。” 张镗石宝手捧宝印调令走上前来,张孚敬让开一步:“宝印,兵部调令。” 他最后把擦干净收起来的刀挂在了腰间:“天子赐剑。” “至于实据……”张孚敬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些二品三品四品地方大员,“汪鋐血书奏报,臬司亲兵化身匪贼意欲血洗东莞,吴瑗供述,适才所言梁公为证,本钦差亲耳听闻。” 张臬盯着他,随后看向梁储,厉声说道:“两广不法事……梁家、张家这么多年在两广多有不法,钦差查不查?” 眼下只有先抖实际筹码,巧舌辩解已经毫无意义。 刀已出鞘,他们只能先拖一拖,尽力求变。 梁储并不言语,也不见梁家健仆来护主。 张臬瞪着张孚敬:“总镇两广太监远在梧州,知钦差为立奇功,恃陛下殊恩掀大案,以致两广大乱,必星夜上奏!” 张孚敬也不言语。 张臬又看向朱麒:“抚宁侯尊位超品,钦差也要持剑斩之否?” 朱麒同样不言语。 张臬面容扭曲,站了起来要冲上前,却被两个锦衣校尉抽刀拦住了。 “两广总督、两广总兵官、广东巡抚、广东总兵、广东番台……”他一个个地数着,“钦差大人何意,竟要将两广四品以上尽数先下狱问罪否?广西藤峡盗患谁来督抚?秋粮谁来督办?屯门战事谁人统兵转运?人心惶惶,岭南大变,你担得起吗?” 张孚敬笑了:“锦衣卫北镇抚使,指挥佥事二位,正千户一位,旗校五百。梁公阁老致仕,某虽不才却是陛下钦点,汪鋐知兵,又闻正德九年会元、二甲第一霍渭先正读书佛山西樵山。倒是抚宁侯……” 他这才收了笑容看向朱麒:“昔年保国公何等声威,抚宁侯履新两广方一年,真要泥足深陷吗?” 朱麒始终在挣扎。 他袭爵本身就是从保国公降等到抚宁侯的,现在又牵涉到了这件事,直接除爵大有可能。 但现在真能翻盘吗? 不能说毫无机会,他毕竟是两广总兵官。 除非张孚敬敢直接在这里杀了他。 堂堂侯爵,能直接不经皇帝亲旨杀了吗? 可是,朱麒并不敢赌还有没有第三道密旨是专门针对他这个特殊身份的两广大员。 张臬没见过这样办差的,他有些癫狂地笑起来:“弹丸之地,藩夷蟊贼,区区小事也值得如此大阵仗南下?有人要拿两广立威,为何会是你这个区区新科进士得此殊荣?朝堂衮衮诸公,三品以上都避之唯恐不及吧?” 张孚敬表情复杂地看着他,心里不由得想着:怪不得历来天子近臣,不论是何官职,是何品级,都比其他人要显赫。久居地方的他们,哪里清楚地知道如今的朝堂是什么模样?纵有只言片语书信传来,也大抵是多日前的消息。 上一批消息是天子刑部大堂事件后设国策会议,倚重王琼、郭勋、陈金等人抗衡杨廷和吧? 可时代变得很快啊。 张臬换上了殷切一点的表情:“两广尽是能臣干吏,武定侯、王大天官、陈总宪得以立身朝堂,诸多倚仗都在两广!钦差大人,您是陛下钦点,不可中了奸人之计啊!” 张孚敬却看着朱麒:“抚宁侯,我在等伱回话。两广诸军皆听我命,你遵不遵旨!” 张臬表情一僵,扭头厉声喝道:“朱麒!” 梁储藏着担忧看向张孚敬:擒贼先擒王确实没问题,先声夺人出其不意攻其略备也没问题,但这乱忧终究是最难的一环。 这张利益的大网,四品以上只是其中首恶而已,其下还有多少兵卒、低品官员、经年老吏? 若抚宁侯这个两广总兵官不遵旨,那就相当麻烦了。 五百锦衣卫,再加上这几号人和他梁储、霍韬,那可真不够用的。 张孚敬眼神中越来越狠戾,他正要再抽刀:过河兵卒,有去无回。 “老爷……老爷……庄门有客,是抚宁侯亲子,说有京中急信务必呈给抚宁侯。” 朱麒听到梁府管家恐惧至极的禀报脸色一变。 梁储凝重地看向了张孚敬。 刀握在手,张孚敬正思考。 张臬嘴唇发白,微抖着。京中信来,是武定侯?此时才到,这个敢亲手诛杀封疆大吏的张孚敬会怎么选择? 他现在觉得这张孚敬是个疯子,说不定他连朱麒都敢当场斩了。 新君……新进……幸臣…… 有些话张臬只是不敢骂而已。 “请抚宁侯之子来。”张孚敬忽然放松下来,笑着开了口。 片刻之后,朱麒的儿子朱岳到了。进门看到倒在血泊中的王子言,他顿时惊惧地看着剑拔弩张的众人。 “抚宁侯,请吧。” 张孚敬竟一点都不在意地错身让路,朱岳抱拳行礼,然后急步走到朱麒旁边把信拿出来。 朱麒急匆匆抖开信件扫视起来,张臬等人想要一窥内容,却早有锦衣卫绣春刀半露围在一旁。 这封信的内容,张孚敬同样想知道,但他已经不急了。 不论好坏,他都已经有他的方略。 尽管可能会麻烦一些。 现在,他看着朱麒,只见朱麒双目之中俱是难以置信,脸色一变再变。 信件不长,可他揉了揉眼睛,看了两遍。 等两遍都看完了,他才抬头叠起纸张,满屋之中除了普通锦衣校尉,其他人全都看着他。 朱麒头皮发麻,原地双膝落地:“罪将朱麒谨遵号令!钦差大人若有所问,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张臬头一回羡慕起勋臣这种身份来,但他彻底破灭了希望,嘶声喊道:“两广大乱!两广大乱!张孚敬,你担不起!你活不了!败坏局面,使陛下难以自处,你就是弃子!弃子你懂不懂?王镇抚,陛下命你随行南下,你必另负皇命,是也不是?拿下他!拿下他!” 他始终理解不了,为什么会有直接将两广重臣一网打尽的做法? 翻遍史册,闻所未闻! 这两广,哪有那么好接手? 张孚敬却不用管了,肃然吩咐:“本钦差命你戴罪暂署两广总兵官事,关防印信交由北镇抚使王佐保管,形影须臾不得离。” “末将遵命!” “来啊!先将两广四品以上悉数看押在此!张指挥,你速率旗校一百前去接管臬司衙门,点海防道、盐法道、府城兵马司、周边各巡检司堂官入衙暂扣!石指挥,你速率旗校一百随王镇抚带抚宁侯调广东各卫各营将官于南头寨,商议再攻屯门之事。赵千户,你速率五十旗校随广西二位百户回转梧州,持陛下印盒督宪广西剿抚事一应如昨!” 张孚敬迅速把一半的人都撒了出去,策略很明确:广西那边,稳住就行;广东这边,有兵的力量全部先点齐控住。 张臬喃喃自语:“你疯了……你疯了……就凭久未归乡的梁叔厚,就凭你这个新科进士,就凭那个躲回西樵山读书的怕事会元,也想就此稳妥接管两广……朱麒!郭勋的信里究竟写了什么?傅伦没来,傅伦有回天之力啊!” “……傅公公……自尽了。”朱麒的儿子忽然开口说话。 张臬顿时喉咙里像是噎住了什么。 “王镇抚请,事需从速!”朱麒却乖巧恭敬地先让王佐带他去办事。 王佐看向张孚敬,只见他凝重地点了点头。 于是王佐走到了王子言的尸身旁,摸索一番之后就站了起来,睥睨之色顿显地看向身边一个校尉:“老十老十一都去了臬司衙门和王宅吧?” “是!” “麻烦,印信果然没带在身上,又要多跑一趟。”他嘟哝着带朱麒离开了这里。 朱岳不敢跟上,留在这里不知所措。 “傅公公何时自尽的?”张孚敬笑着问他。 “……我不知。傅公公的干儿子也来了……他说若我父亲安然无恙,就请我转告钦差大人。宫中老祖宗差人送来了四卷册子,说是陛下命傅公公转呈钦差大人。” 张孚敬呆了呆,想起王佐说的那句话:上官自有章法。 还真的横冲直撞就行? 这不是扒开他的嘴巴把功劳往里塞吗? 我说了一晚上黑话套出来的罪证线索,陛下您干脆派人送来四卷? 我就是执剑人,真的!就刚才我还觉得我挺能! 张孚敬顿感这成功很空虚。 (本章完) 第124章、寇可往,我亦可往! 听涛雅舍里安静下来,地已经洗干净了。 张孚敬也不空虚了,因为他知道虽然陛下有章法,但两广的善后更麻烦,还是得靠已经在两广的人。 “梁师既然能携宝印、秘藏锦衣校尉五百南下,还望不吝指点。”张孚敬又摆回了学生姿态。 提刀砍人,收剑请教。 “张臬说我梁家、张家多有不法,钦差大人要查吗?”梁储目露精光,盯着张孚敬的眼睛。 “若学生猜得不错,应当是地方望族慨然解囊同仇敌忾才是。梁师威望素重,眼下两广有倾覆之危,梁师当为岭南柱石。” 张孚敬目光诚恳。 “老朽脊梁不硬朗,何以为柱石?” “王子言纵兵为匪,想来过去诸多大案必将水落石出。梁师箪食壶浆,学生当奏以两广如今情势,请陛下起复梁师为两广总督,以镇岭南。” 梁储摇了摇头,张孚敬目露担忧。 “我既已致仕,便不能再出任。”梁储语气严厉了一些,“两广四品以下多有罪,不能拔擢!治政安民,尚赖彼辈。戴罪履职,若巡宪不严,秋粮难收,岁赋不齐,战事堪忧!我老迈之躯,如何巡宪四方?” 张孚敬无奈:“梁师不肯出仕,总要指点学生一二才是。霍渭先毕竟从未授职,只能先从巡按御史做起。” 张臬等人虽然知道来者不善,但没料到张孚敬敢于初次见面就一网打尽的原因就在于此。 两广头脑都没了,底下还不乱成一锅粥? 张孚敬本以为梁储就是陛下的“章法”,没想到梁储却在推辞,而且看态度并不假。 梁储凝视了他片刻,缓和了语气说道:“茂恭,你既提到了忠武,那老夫就多说两句。” 张孚敬精神一振:“学生谨受教!” “你来广东,是因你献策富国。这是第一句。” 张孚敬深吸了一口气:“学生想过了,学生只怕会在广东呆上数年,只是学生所献富国之策……” 梁储打断了他:“天子赐剑既已见血,便要见功。功成之日,过河之卒便为大将。这,就是第二句。” 张孚敬浑身一震,随后又哑声问道:“可这两句,谈何忠武?” 梁储赞叹不已:“伱既问了出来,那就还有第三句。” 张孚敬知道这一句才是重中之重,行了一个拜师大礼:“请恩师赐教!” 梁储一鱼两吃,朝中多了严嵩这个善缘,眼下又多一个张孚敬。 他站起来双手扶起张孚敬的臂膀,一字一字地说道:“自古盛世,兵精粮足!两广,钱不足虑,粮在哪?” 张孚敬心领神会,颤声说道:“海寇既至,王师岂只固守?寇可往,我亦可往!满剌加盼王师复国久矣,交趾旧土离王化久矣,占城……” 梁储微笑点头:“此太庙之功。” 张孚敬霎时间就热血上头,他岂能想象这趟来广东,背后有这么大一盘棋。 在这盘棋面前,区区几个两广重臣算什么?他张孚敬如果要在两广呆这么长的时间,还急什么?先压着,慢慢提拔! 驱离弗朗机人要重新整备水师吧?打赢之后难道就只把这水师养起来? 两广山多田少,养得起吗?万水千山靠湖广江淮转运粮食过来? 不!交趾啊!占城啊! 一船一船地运! 太庙之功!梁储这个首倡追谥于谦的人,在致仕之后把这个信号明明白白地告诉了张孚敬。 这不得搏命? “不需过于忧虑朝中。”梁储虽然还不知道京中的变化,但自有他的判断,“两广情势非同小可,事急从权。你是陛下钦点,陛下连王德华都能护住,还护不住你?大胆试!为师之助,在于多年薄望,在于主动清理梁家投献之商民。” 张孚敬再次心头剧震:“恩师,何以至此?” “不!”梁储坚决地说道,“为师已致仕,再留着也是麻烦。有你在两广,我梁家虽无虞,却不能以此自恃。你若功成,才是我梁家传世之基!” 张孚敬热泪盈眶,再次下拜:“师恩之重,孚敬铭刻五内,永不或忘!” 虽然原来这才是梁储得以从朝中安然离去的根本原因,但张孚敬的感激还是真诚的。 有梁储主动配合,后面的阻力该小上多少? 陛下的章法,绝了! …… 张孚敬不知道还有陈金正在南下来辅助他过渡,也不知道会迎来到此受风吹雨打的杨慎,更不知道陛下又给他派了一柄用完就可以废掉的刀。 从六月初二王守仁上经筵,到六月底梁储辞陛离京,而后是七月初众儒辩经后屯门海战奏报抵京、张孚敬南下,至此已是八月中旬。 京城外,一路“游山玩水”般的蒋太后终于到了——虽然她着急儿子安危,但随后不断有消息传到,朱厚熜告诉她不用急,慢慢走,毕竟清宁宫整修也需要时间。 于是在这城外,巧遇了刚刚解送至京的弗朗机使团钦犯。 蒋太后好奇地想看看红毛鬼,于是前来迎接的袁宗皋只能让人把皮莱资等人带了过来。 惨兮兮的,瘦得不成型。 蒋太后嫌弃地问:“怎么不是红毛?” “……启禀太后,有红毛的,瞳色也不尽相同。”袁宗皋简单介绍了一下。 蒋太后失去了好奇心,等皮莱资等人被带走后才诚恳地对袁宗皋说道:“辛苦你了,一路护送陛下抵京登基,后来又那么多事。” 袁宗皋恭敬地说道:“这都是臣之本分。请太后在此稍歇,陛下处置完一桩事情就会过来亲迎。” “我也思之心切。” 外臣们退了出来,袁宗皋先笑着对崔元说道:“驸马这半年一直在奔波辛劳,陛下都记在心里。” 崔元谦虚地说道:“不敢不悉心用事。” 袁宗皋又对孙交笑道:“阁老,久违了。” 孙交很头大:“大宗伯说笑了。陛下恩重,实在惶恐。” 这真是沾了老乡的光,谁能想到人还在半路上,就被告之已经廷推入阁呢? 崔元叹了一口气,很惋惜地说道:“一路手谈甚欢,本以为以后能与孙国丈多来往,没想到摇身一变成了孙阁老,此后只怕不便了。” 袁宗皋愣了一下,随后哈哈大笑:“知道此事了啊?不过那倒不用忧虑,以后尽可来往。” 换成孙交和崔元诧异了。 难道阁臣的女儿也能入宫?闹翻天吧! 袁宗皋却讳莫如深,微笑着避而不谈。 聊到正德皇帝的发引丧仪,聊到了皇帝下月的万寿节,也聊了如今京中的情势。 裁撤冒滥和重设三大营的事现在变成了王守仁配合五府、兵部去做。 杨廷和咬着牙组织清理皇庄皇店,但阻力重重。皇庄不只是牵涉到皇帝和内臣本身,张太后也有啊,还有诸多尚存皇室宗亲的赐田。至于皇店,那更是牵涉到不少国戚、权贵。 “宁晋、隆平、南宫、新河等县,并德仁、永安、四号厂、大兴等庄,及板桥、麦庄、竹木厂、苏家庄田,俱为仁寿宫皇庄。”袁宗皋摇着头,替杨廷和做了一个悲伤的表情。 孙交看了看崔元。 皇店是正德年间才开始出现的,之前只有官店。自景泰年间开始,官店便越来越只倾向于经商获利,而实际掌管的都由官府渐渐变成权贵了。到了正德年间的皇店,那更是涉及到皇帝、后宫、亲王、国戚、勋臣……其间盘根错杂,崔元这个驸马必定也牵涉其中。 袁宗皋当面讲这些是什么意思? “蔡宗令都连上四道辞表了。”袁宗皋看着崔元笑,“崔驸马,你呼声极高,只怕入城后就不得脱身。” 崔元头皮发麻。 杨廷和必定是不会有磨刀霍霍之状的,但皇亲国戚纷纷要蔡震这个宗人令出头做主,蔡震只怕要折寿数年。 崔元很希望皇帝再给他派个差使出去接谁。 但是兴献帝子嗣单薄,都接完了啊! “……陛下既有旨,我公主府的那点田地店产任凭处置便是。”崔元诚心实意地向袁宗皋行礼,“还望大宗伯美言几句,我连月奔波,老躯疲惫,实在不堪大用。安陆山水甚佳,若陛下要重修献帝陵寝,我愿主持督造。” 赶紧远离是非之地! 袁宗皋起了些逗趣之心,严肃地摇头:“崔驸马刚过不惑之年,尚未知天命。你都说老躯,我和九峰公岂非半截身子都入了土?我们都在为君分忧,崔驸马不可妄自菲薄!” 崔元一脸愁苦,琢磨着回去之后是不是多洗几趟冷水澡引引寒气入体。 你把皇亲国戚都折腾完了再让我去做宗人令不行吗?我来回奔波几个月,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 但皇帝来了之后,崔元也不敢多嘴讨要闲差。 几个月不见,京中有些事情崔元知道,刘龙被重用之后他就知道自己可能跑不脱。 可是真怕啊! 梁储那个人精都溜了,杨廷和竟不得不主持清理皇庄皇店这个会得罪张太后及皇亲国戚勋臣权贵的事,可见皇帝的手段和中枢的凶险。 他只想平平安安地过完这下半辈子,反正都已经是驸马都尉了。 不要冒头!不要冒头!不要冒头! 奈何皇帝出城迎接了蒋太后入宫后,把崔元单独留下了。 “崔卿不辞辛苦,功高当赏。” “……臣不敢言功。” 崔元跪在地上,浑身上下的姿态都写着六个字:求求了,放过我。 “有功岂可不赏?”朱厚熜笑着看他,“国策会议上早已议定,驸马都尉崔元敏慧有谋,勋臣外戚皆自谓莫及,公卿大臣俱知其雅望。迎立有功,封奉天翊卫推诚宣力武臣、特进荣禄大夫、柱国、京山侯,食禄一千五百石,赐诰券。” 崔元人晕了,又听到最后一句话:“掌左军都督府事,参预国策会议。” 改了改文,晚上10点还有一章。 (本章完) 第125章、宣钦犯弗朗机使臣上殿!(为盟主MikoyanMing加更) 崔元差点背过气去。 怕什么来什么。 “……陛下,臣之功,实不足以受此封赏。”崔元头磕得更低,屁股撅得更高,“臣是驸马都尉,国戚岂能居此高位?陛下初登大宝,臣知陛下之难。臣既为国戚,圣命莫敢不从,却万万不能为陛下添忧。” “这不仅是圣命,也是国策会议已经议定的。崔元,你没听懂吗?”朱厚熜笑着感慨,“郭勋就说不出你这些话,国策会议上,此后其他臣子也不用担心郭勋胡乱说话了。” “……臣斗胆问陛下……武定侯怎么了?” 崔元一头懵圈,实在太过于震撼。 这左军都督府掌事不是郭勋的吗?五府参预国策会议之臣不是只有一人吗?郭勋在国策会议上胡说什么了? “当兵去了。” 崔元愕然抬头看着皇帝。 朱厚熜一本正经地说道:“武定侯说要以身作则,从小兵做起,再立配得上爵位的功劳。当然了,他毕竟那个大一个侯爵,当兵也没人敢指挥,所以先做个神机营中军坐营官。” 崔元还是觉得不可思议:那岂非只是神机营下五军之一的一支团营首将? 撸得太狠了吧?至少也该掌整个神机营才是。 “还不领旨?”朱厚熜微笑了一下,“有文臣虚衔,有侯爵之位,有五府职差,你别妄自菲薄之余还教着刘龙畏畏缩缩的。朕既继位,人人自当量才而用。” 崔元有些心情复杂地看着皇帝。 成为驸马都尉是一步登天,地位是超品的存在,荣华富贵一生无忧。 但作为国戚,除了开国初年,渐渐也就只能做些代为祭祀、督造工程、管理皇亲国戚的事。 能有武臣职差的,国戚十中无一。 但现在皇帝告诉他,他已经有了特进荣禄大夫这个正一品的文官散阶。 他还有柱国这个文武皆可的从一品虚衔。 他还是有诰券的京山侯,虽然不是世袭罔替,但从此就是不因驸马都尉而存在的国戚,而是又有勋臣身份。 最后,他还直接成了左军都督府掌事,参预国策会议,成为皇帝之下大明十八巨头之一。 横跨文武,直通勋臣国戚,除了内臣,他崔元的圈子将无所不及。 这样的皇恩浩荡,其他文臣武将就没有反对的吗? 崔元眼泪是真出来了:“陛下之恩过重,臣诚惶诚恐。此任过大,臣德才浅薄。” 这样的人物一旦根基牢固,造反分分钟啊! 伱看,连我教刘龙做缩头乌龟他都知道,他从一开始就已经在防着我。 这是临时遛他出来拉磨的,绝对! 然后会发生什么? 所以崔元的推辞近乎驴叫。 朱厚熜好笑地看着他:“朕就是欣赏你知足知危知退,你怕什么?” 崔元一脸可怜:我好歹是你姑丈,相比这个,我去做宗人令就是了。 参预国策会议那是要和其他十七罗汉打擂台啊!梁储都扛不住! 朱厚熜收起了笑容:“不可推辞!如今国事繁重,崔卿当尽展所学,不枉此生!” 不开这个先例,难道自己的姐姐妹妹以后就真托付给两个废物点心? 一个人如果没有事做,就会越来越差劲。 这时代的各种彼此防备,监察体系自有其局限性,还有改善空间。 再说了,朱厚熜只愿此生建些基业,埋好种子。 其后若有波折反复,后人自会再想起他这嘉靖一朝的得失。 最主要的是,目前的勋臣武将过于废物了,实在缺一个脑子好使的。 以南海战事要紧为借口,把崔元这个有脑子有威望的人推出来,先做代言人,恰好各方都觉得还不错。 郭勋是被国策会议的最强大脑们整怕了,其他勋臣更加害怕——郭勋去了一个多月就被整去当兵了。 文臣们也被郭勋整怕了——瞎说话,差点又把广东的事引导为杨廷和想搞袁宗皋、搞皇帝,那性质可就变了。 一点都不懂得拿捏分寸!终日处于听不懂、讲不出、瞎表态的状态,一群老狐狸里混进去一只二哈。 看着皇帝严肃的表情,听到耳中的那句“不枉此生”终究还是让崔元的心颤了颤。 我原先是知足知危知退,那是因为我只是驸马都尉啊。 你看我看得很准,那你也该知道,今后我大权在握,也许就会变的。 崔元看着皇帝,忽然明白过来根本,于是深吸了一口气下拜:“臣领旨,谢陛下隆恩厚望。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当然无法活一万岁,但他当然能比自己活得久。 能让其他大臣同意这项封赏的皇帝,会害怕自己有造反的潜力? 你的好性格不能丢啊,崔元! 老驴拉磨,志在不死! …… “这是谁?”京郊团营俗称“老家”的旧官厅校场上,郭勋指着旁边的人声嘶力竭,“咸宁侯!” 仇鸾穿着短衣,外面披麻。 “如今第一个重新整编出来的,就是我们神机营中军!”郭勋扯着嗓子吼,“我这个原先的左府掌事做你们的坐营官!咸宁侯做一个小小把总!” 校场上是满员的五千兵卒,按照旧制,步兵三千六百人,骑兵一千人,炮兵四百人。中军营下共分为四司,每司一个把司,俗称把总。 侯爵做把总,仇鸾极力伸展着自己还没完全长成的身躯。 糙汉子们自有糙汉子们的语言,郭勋不懂文官们那一套,这些还是懂的。 等底下笑闹一番之后他就板起脸喊道:“说得都没错!可你们是不是绣花枕头,本将会一个一个地试!陛下口谕!” 五千兵卒乌泱泱地单膝跪地。 “朕对京营只有三点要求:军纪严明!敢上战场!能打胜仗!” 他停顿一下之后大喊道:“陛下眼中,原先你们这些惫赖货毫无军纪,不敢上战场,打不赢胜仗,听不听得懂?” 底下雅雀无声。 “所以本将和咸宁侯要亲自来!做不到陛下的三点要求,老子就天天操练你们!做到了,老子再回五军都督府,你们也升官!老子可是在国策会议上立了军令状的,京营练不出来,老子这辈子都不回去!” 虽然实情令人不感动,但现在他们都不敢动。 “谁挡着老子回去做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参预国策会议大臣,谁就是老子的仇人!”郭勋喊得咬牙切齿,“有人想做本侯爷的仇人吗?” 这哪敢? 重整的京营兵虽然银子变多了,但好像要苦不少。 忽然尿急。 “想不想做本侯爷的仇人?”郭勋对稀稀拉拉的声音很不满意,声音里又加上了一丝跋扈阴狠。 “不想!” “声音太小老子听不清!想不想做本侯爷的仇人?” “不想!” “无精打采的,到底想不想?” “不想!” “想不想升官发财?” “不想!”,“想!”。 “都他妈的是蠢货!给老子练起来!” 喊得太大声了,郭勋喉咙都哑了,血压也高了,所以眼睛也红了。 老子刚在御书房的椅子上坐了个把多月,刚刚享受了勋臣武将第一人的滋味才那么一会,快乐就没了! 谁逼的? 杨廷和! 可他也知道,过去是收了钱,是没办好差,有了把柄。 现在他想明白了,要先办好差,再收钱。把柄有一点没关系,重要的是要忠心! 陛下信重过我! “人人都要像陛下一样,一炷香至少给老子跑出去五里地!往死里练!” 老子还会回去的! …… 紫禁城里,今日不视事,阖家团圆。 一场大宴,张太后和夏皇后战战兢兢。 今非昔比,这几个月来京城的风风雨雨何等狂烈?皇帝的手腕已经展露无遗。 日精门之火是一根刺,虽然至今没有访查的迹象,但既然是人祸,就不可能没有结果。 张太后知道不是自己,可她不确定袁金生有没有参与其事,她更不知道自己两个弟弟是不是胆大包了心。 眼下又是杨廷和以首辅之尊领办皇庄皇店清理一事,张太后只觉得日子越来越苦,偏偏宫里还是很和睦,皇帝每天早晚或跑步或散步,都会到她那里打个转问候一下。 亲儿子都没这么能坚持。 表面假笑了几个月,张太后感觉自己脸上的肉都时常会不由自主地抖一抖了。 “下月就是陛下万寿节了,须得好好操办一番。” 尬坐着也很难受,张太后提了个话题,然后看着坐在已经进尊为太皇太后的邵太后旁边的蒋太后:“妹妹有福气,陛下之孝顺,我是羡慕不已,便是皇儿在时,他都没有如陛下一般日日到我仁寿宫,晨昏定省从没有缺。妹妹教得好。” “岂敢岂敢,妹妹只是有福分。” 朱厚熜脸带微笑:“下月皇兄发引,朕这万寿节也不宜大操大办。伯母也不需伤怀,往后在宫内安享尊荣,朕都一般无二地孝顺。” 张太后很想开口为皇庄皇店的事求求情,可是现在不敢开口了。 想多留点皇庄皇店,算不算不安享尊荣? 以太后之尊,自然什么都不缺,可是没个名分,总是心中不安稳。 她的智慧毕竟不够,而朱厚熜在外朝的强势太吓人。 “过了万寿节,陛下也虚岁十六了。皇儿发引后,这选秀也可以开始筹谋了。”张太后又说道,“陛下虽常到我仁寿宫,平日里终究只有我婆媳二人闲话聊以度日。大位既已稳固,陛下也该考虑子嗣繁荣大事了。” 如今希望反而在了被进尊号为庄肃皇后的夏氏身上,听到张太后这么说,夏氏也有点忐忑期待地低头听皇帝的反应。 “明年吧。”朱厚熜说道,“朕的大位是稳固了,身子骨可还不算稳固。年齿太幼的话,孕产也颇多凶险。伯母,皇嫂,勿忧,勿虑。朕答应过的,自会做到。” 夏氏心头失落,张太后也只能勉强笑一笑。 你个小孩子家家的,怎么还知道年齿太幼孕产凶险这些事了。 那岂不是至少还要苦等两三年?这期间,真不知道还会有多少事…… “家”宴之后,张太后和夏氏就这样各怀心事地离开了,朱厚熜则把邵太后、蒋太后和姐姐、妹妹都送往清宁宫。 “你也别着急。”朱厚熜打趣道,“先册封长公主,过两年公主日子再嫁人。” 朱清沅又羞又喜,蒋太后却说道:“虚岁已经十七了!再过两年那岂非要到二十?” “朕的姐姐,难道还愁嫁?朕自然得先精挑细选几个出来,届时再让姐姐瞧瞧,看哪个更合心意。” 蒋太后嘟哝了两句,然后才叮嘱道:“听说张太后之前就遣人在外预选淑人,那些人可万万不能选入宫里来!” “儿子知道。就是清萍说,只怕仁寿宫那边先选出来的都是极好的。自然,她说的是好生养又定然姿容过人,能入朕的眼。” 朱厚熜笑着说完就看向一旁陪过来的朱清萍。 蒋太后看着朱清萍,有些感激地说道:“几个月没见,瘦了些,幸亏有你跟过来,费心费力。” 说赏赐什么的没必要,那自然是会有的。 朱清萍回礼称不敢,但她瘦了是因为一直帮着皇帝研究经义这件事又不能说——陛下吩咐过的要守秘。 在整修一新的清宁宫呆了一个多时辰,朱厚熜这才在黄锦和朱清萍的随侍下回到乾清宫。 “明天去一趟周师宅中,替朕问候一下,让周师先把病养好。” 朱厚熜先吩咐了黄锦明天去探望周诏,提醒他先把袁宗皋调过来,周诏之前也是尽心尽力的。 一路舟车劳顿,七十七的周诏终究还是病了。 黄锦领了命,就见皇帝又带着朱清萍去了楼上。 每到夜里安寝前,楼上就只有他们。 到底在做什么? 乾清宫的正殿很大,朱厚熜和朱清萍研究经义的声音不大。 黄锦感到有点为难:陛下如果有临幸之事,按规矩还是应当记录一下的。 不是刚才还说身子骨没稳固吗? …… 次日常朝后,国策会议没有在中圆殿开,而是转为乾清宫正殿。 崔元第一次来参加,客套在常朝之前已经进行过了。 他现在几套衣服,现在既然是以五府代表来参加的,穿的就是武将官服。 有点感慨。 他自负并非没有才华,只是当年父亲贪图一步登天,才力劝他走这条路。 一直只是个太学生的父亲对科举之难是绝望了,但崔元始终是有一些不甘的。 但那也只是当年,后来就都淡了。结果没想到,如今年已四十三,却又峰回路转。 这京山侯本是封给崔元父祖辈的一个虚爵,只有诰而没券的那种,现在却提前转到崔元头上了,诰券俱备,只是不能世袭而已。 还真别说,昨晚回府见到公主,半是久别重逢,半是身份不同,异常地鱼水交融,异常地龙精虎猛。 好像什么劲又回来了一样。 此时放眼望去,六位内阁大臣:杨廷和、蒋冕、毛纪、费宏、石珤、孙交。 九卿之中,陈金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原先的右都御史张纶。 再加上严嵩、代替杨一清参预国策会议的王守仁,国策会议十八位重臣分成了两边站着。 至于杨慎去后另外的一位御书房伴读学士,则是皇帝和袁宗皋的老乡张璧。 “宣,钦犯弗朗机使臣进殿!” 大明帝国中枢的重臣们齐齐望向殿门口。 朱厚熜也微微眯了眯眼睛。 这不算东西方两个国家间的第一次官方接触了,但朱厚照之前只是对弗朗机语比较感兴趣。 朱厚熜感兴趣的可不止这一点。 身份大概是真实的,查过了礼部的记录,有一份所谓弗朗机国王曼努埃尔一世的委任状和国书。 但说不定是提前就用好了印的文书,只方便他们的印度总督在亚洲这边扩张殖民而已。 弱小的由枪炮去征服,强大的就有所谓大使先搞搞外交尝试开展贸易。 如今,葡萄牙已经占领了马六甲,逼近到了珠江口踏出试探的第一步,大明水师刚刚经历了与葡萄牙的第一战。 大败,筹谋着下一战的大胜。据张孚敬奏报,汪鋐伤势已经好转,两人正在通过使用商人作为间谍与葡萄牙船队中的大明通事、水手取得联络,尝试策反搞到葡萄牙人枪炮和战舰的情报。 朱厚熜并不着急他们迅速取胜,已经发旨过去放权鼓励。 此刻,这里也是战场。 朱厚熜要赢的,却不是已经成为阶下囚的葡萄牙人,而是观念还十分老土的这十八位国策大臣。 今天113万字,日万1,盟主加更-1=7,求票! (本章完) 第126章、大地是个球? 皮莱资又回到了北京,但却不复上一次的礼遇。 他知道战争开始了,从那些人对待他的态度里,还知道这个现在处于大明王朝的东方国家没打赢西芒。 但问题是,为什么打起来了呢?安德安拉没管好他那个弟弟吗? 这个大明可不是马六甲那个小国能比的啊! 瞧瞧这恢弘的皇室宫殿! 别说马六甲了,在印度,在欧罗巴,何曾见到规模如此庞大的宫殿群? 皮莱资上一次在北京时,可没这个幸运进来过。他倒是既从这座宫殿的南面,也从它西边远远地眺望过。 进来之后,才尤其感觉它的庞大!一重一重的门,路过那座最高大的殿阁时,看着那需要两三个人合在一起才能抱拢的巨柱,简直如同神殿一般。 据说,那竟然不是开凿出来的石柱,而是一整棵巨树的主干打磨而成! 上帝啊!那么巨大的树,需要多少年才能长成?一模一样的柱子,居然有那么多根! 在广州咒骂过野蛮人的皮莱资当然知道这里也是一个伟大的文明,但瞧瞧他们繁琐而低效的官僚们!瞧瞧他们落后又高傲的样子! 就像曾经的古罗马帝国! 那些自诩高贵的贵族,他们最终就倒在这种高傲和无休止的内部斗争里。那些优雅的贵妇,成为了令人兴奋的玩物! 所以现在虽然是阶下囚,但皮莱资看着这过分注重奢华辉煌的宫殿,眼里仍旧冒出了压抑着的贪婪目光。 这是无比富庶的帝国才能修建完成的宫殿,它简直像是用金币堆砌而成! 到了又一座铸造于石台上的宫殿面前,看押送他的人都停下了脚步,皮莱资知道这个帝国那位新的皇帝就在里面了。 他努力站得笔直起来,费力地抬起锁着镣铐的手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搓了搓脸。 身为国王陛下的使者,他必须以尽可能体面的姿态站到另一个皇帝面前,质问他为什么没有最基本的外交礼仪,还发起与葡萄牙帝国的战争! “老实点!”两个身穿盔甲的武士顿时一左一右扣紧了他的肩膀。 于是一串葡萄牙语的野蛮人三字经落入了一旁礼部从四夷馆那边调过来的通事耳中,他顿时脸色一变,恶狠狠地盯着皮莱资说道:“胆敢再污言秽语,今天便是你死期!” “若是惊驾或是冲撞了陛下怎么办?”礼部主客司郎中聂仕平脸色有点发白,随后目露凶光地看向皮莱资,“要是想活命,就乖乖听话,不得胡言乱语!陛下问什么,你就谦卑地老实回答!” “我作为国王使者,尊贵的男爵,不需要你们来教导我外交礼仪。羞辱我,等同于羞辱伟大的葡萄牙帝国国王陛下,羞辱整个葡萄牙帝国!” 聂仕平有点疑惑地问四夷馆的通事杜海奇:“他说什么?” 说罢皱眉看着皮莱资:“伱不是会说一点大明官话吗?我说的,你听明白没有?” “现在我作为外交使者,当然是说葡萄牙语!” 杜海奇无奈地只把这句话翻译了一下,聂仕平反倒放心了一点:“既然你明白自己的身份,那就更应该明白,陛下天威,不是你能触犯的!” 虽然来之前就反复警告过了,但站在这乾清宫的丹陛之下,聂仕平还是非常担心。 一封奏疏呈递上去之后引发的第一个后果是大明战败,这段时间以来聂仕平也诚惶诚恐,心里把广东那边上上下下的官员和官兵骂了一遍又一遍。 还好这一个多月是安然度过了,现在这弗朗机人若是还记得自己的身份,还要这样来表现,那至少不是个已经被阶下囚的待遇冲昏了头脑的糊涂蛋。 “宣钦犯弗朗机使臣上殿!” 声音传来,聂仕平脸色一肃,低声说道:“走!最后提醒你一遍,要跪!” 皮莱资内心嗤之以鼻,但并没有表现出来。 接下来要以全部的注意力应对那个据说只有十五岁的皇帝。 不!应该是去年时令那位江大人也很惧怕、最终斩杀了江大人的那些皇帝的左右手们! 走上了石阶,皮莱资先看到了屋内站在两边、身穿华丽丝绸的大臣们。 每一个人的年龄都不算小,此刻全都皱着眉,用鄙夷又倨傲的眼神看着自己。 皮莱资熟悉这种眼神,那是看野蛮人的眼神。 他很愤怒:葡萄牙已经不是被伊贝洛人、塔尔提西奥人、腓尼基人、希腊人、凯尔特人、迦太基人、罗马人、西哥特人、阿拉伯人轮流侵入的国家了! “钦犯弗朗机使臣,跪拜叩见陛下!”聂仕平严肃地说完,紧张地盯着皮莱资。 “尊敬的契丹帝国大明皇朝皇帝陛下,我,拖梅·皮莱资男爵,葡萄牙帝国宫廷药剂师,伟大的国王陛下曼努埃尔一世的使者,很荣幸能亲自见到您!” 皮莱资只是微微弯了弯腰,然后就抬起双手仰视着前方雕塑一般的宝座上那个年轻皇帝:“东方契丹帝国的故事一直在欧罗巴流传,这个古老的国度就是这样对待抱着诚意与敬意远道而来的朋友吗?请原谅我不能行使完整的贵族礼仪。” 十八重臣只觉得他在说鸟语,眉头皱得更紧了,看向了杜海奇。 小小通事额头冒汗,跪在地上正要翻译,就听陛下开了口:“朕知道你听得懂,葡萄牙国王曼努埃尔一世已经死了。所以,你现在已经代表不了葡萄牙,不算国王使者了。两国已经开战,你是普通的战争罪犯之一,不用继续说你的语言维持尊严。” 十八重臣的头齐齐愕然看向皇帝,脑袋边都是问号:葡萄牙? 而皮莱资却立刻变了脸色,飙出了这一个多月来为了小命又不断练习的官话:“国王陛下去世了?这不可能!” 朱厚熜哪管这个,只是平静地看着皮莱资。 他能记得有一场大胜缴获了弗朗机火炮的大战,岂能不记得恰好这一年东西方的统治者都去世了? 虽然不知道那个曼努埃尔一世现在挂了没有,但对于皮莱资来说,他已经挂了。 皮莱资又不可能回去了,也基本不再有可能见到另一个葡萄牙人。 虽然先让杨廷和他们与这个皮莱资交锋一番,然后再让他们知道这弗朗机并非在南洋也许很有趣,但没必要了。 中圆殿中一杯酒后,现在要采取新的策略,让他们尽快扩充眼界,同时更忌惮皇帝的神异与“锦衣卫的实力”。 用更容易让皮莱资听懂的词语和说话方式,要在大臣心目中营造这种皇帝所知远超他们想象的感觉。 果然如他所想,杨廷和等人眼中,皇帝第一次见到藩夷实在过于平静。 他怎么知道那个什么什么一世已经死了?广东那边锦衣卫探听到的秘密消息吗? 然而新进的左都御史就表现过度了:“臣等贺喜陛下!夷酋既死,屯门余孽不战自溃!” 朱厚熜:…… 要脸吗?这点小事也值得庆贺一番? 他也知道是那天中圆殿中喝酒之后,这些大臣的心态有了些许变化,但这个马屁可没拍好。 “平身吧。”朱厚熜挥了挥手,“把镣铐给他去掉,赐座。” “陛下!”袁宗皋连忙出列说道,“此夷狂悖无礼,见驾不拜,且身为阶下囚,如何能赐座!” “都赐座。”朱厚熜看着他,“大宗伯不想知道朕为什么说他是葡萄牙人吗?” 朝贡思维下的他们是过分注重这些邦交礼仪的,时刻都想从礼仪上维护天朝上国的威严。 但朱厚熜现在却恰恰想让他们知道世界有多大。 皮莱资还陷在曼努埃尔一世去世这个消息的震惊和恍惚之中,等到手上脚上的镣铐被去掉了,身后又搬来了一张凳子,他才感觉这个年轻的皇帝对他释放了一份友善和尊重。 这令皮莱资感受到了这一个多月来难得的温暖,于是他还是行了一个贵族免冠鞠躬礼:“谢谢您,尊贵的皇帝陛下。” 现在他不说葡萄牙语了,坐下之后又问道:“请问皇帝陛下,曼努埃尔陛下去世的消息是真实的吗?您知道确切的时间吗?” “大胆!陛下没有问话,不得开口!”袁宗皋再次喝止。 “大宗伯,大宗伯……”朱厚熜抬手压了压,随后才看向皮莱资,“朕还知道,你国有一人名为麦哲伦,他出发开始进行环球航行后,之前刚刚抵达了香料群岛。像这样的消息朕也知道,你现在相信你们国王的死讯了吗?” “什么?!”尽管他花了一点时间才从这位皇帝的发音和环球航行这个词中想起了谁,但他的震惊溢于言表,“麦哲伦真的获得了帮助,开始了环球航行?他是向西方出发的吗?他什么时候抵达了香料群岛?” 十八重臣:??? 什么麦折轮?环什么球?香料群岛又在哪里? 陛下用的名词和现在说话的方式太过不同,他们一时都转不过弯来。 朱厚熜不知道自己问得巧了,因为麦哲伦是1515年回到家乡葡萄牙后开始筹备环球航行的,而且到了曼努埃尔一世面前拉赞助,但被拒绝了。 而皮莱资在1517年夏天离开葡萄牙前往东方时,麦哲伦还在葡萄牙努力,直到年底才去了西班牙碰运气。 皮莱资还真知道这个在葡萄牙时放言要彻底证明大地是个圆球的家伙。 朱厚熜点了点头:“他得到了西班牙的帮助。” 皮莱资脸色一变,十八重臣脑袋头顶上的问号又在变多:戏班芽? 不是!锦衣卫探听的消息为什么这么不一样?广东那边的奏报没提到这些啊! 朱厚熜终于冷冷笑了笑:“他向西方一路航行却也到了香料群岛,看来大地是什么形状已经被证明了。在朕面前,你也不用再假装什么,隐瞒什么了。认识清楚你现在的身份,你是与我大明已经开战的敌国战争罪犯。你现在既代表不了谁来谈条件,朕也不是叫你来谈条件的。听明白了吗?” 是杨廷和熟悉的盖帽。 如果不是使者了,他这个夷贼还摆什么姿态? “……伟大的东方皇帝陛下,我明白了。” 面前的皇帝能知道麦哲伦已经到达了香料群岛,看来曼努埃尔一世真的去世了。 “现在朕问你。你们葡萄牙和西班牙在所谓教皇的调解下把世界分成了两半,准备各凭力量去瓜分占领不信奉你们教条的那些土地。面对庞大的大明,你们虽然是从谈判贸易的开始的,但你们的国王和印度总督,最终目的是不是想要把我大明帝国也变成你们葡萄牙帝国的海外领地?” 皮莱资发誓!他来到大明之后就没有经受过这样精确而专业的信息轰炸! 不知道为什么,大明的人在听到他们的发音后,从此就称呼他们为弗朗机人。 但现在听到大明皇帝新的发音,他觉得更加接近葡萄牙语中的发音。西班牙也是,虽然还是差那么一点点。 但他知道葡萄牙和西班牙在教皇的调解下划分世界殖民范围的事!知道印度总督的存在!知道葡萄牙有海外领地! 现在莫说是他了,杨廷和他们,包括黄锦等人,全部都懵圈了。 听陛下的意思,这些弗朗机人里有人沿着不同的方向一直航行,都到了一个地方? 这都还好,无非是浑天说又多一明证。 最主要的是,陛下口中的仆桃芽和戏班芽到底是何等狂悖国家,竟有瓜分天下之意?竟然想要侵吞大明? 自负天朝上国的众臣先是凌厉不屑地看向皮莱资,然后却又想起了被蒋太后抵京之事稍微延后到今日再议的屯门海战过程详情奏报。 五十余艘大明战船,最开始只和四条船对战。纵然汪鋐不畏死至此,在见到敌军增援后大明士卒们还是崩溃了。 敌军只伤了一条船,大明惨败! 望向一开始就直接审讯这个夷人的皇帝,杨廷和心里一寒。 也许锦衣卫确实有一些他们所不能想象的秘密消息渠道,而陛下知道这些事情,究竟是在屯门海战之前,还是之后? 若说是之后,屯门海战一败,陛下就那般凝重的原因,竟不是因为登基后面临了第一次败仗,又或者以广东为局继续整顿朝堂吗? (本章完) 第127章、工具人的用处 皮莱资还在犹豫,朱厚熜摆了摆手:“既然听到朕能问出这句话,你的犹豫就已经说明了两点。第一,朕说的事情没错。第二,你还是没搞清楚自己是战争罪犯和俘虏的身份。陆松,带下去,先关到你们锦衣卫的监狱里。” 用词尽量让这个葡萄牙人听得懂。他在北京呆过,应该听说过锦衣卫北镇抚司诏狱的厉害吧? 朱厚熜带他来的目的已经达到了,至少是今天的目的。 皮莱资果然听懂了,他再顾不得什么外交官的骄傲,想起江彬大人吹嘘着没有哪个帝国重臣不惧怕那个大名鼎鼎的沼气之狱,那岂不是比广州城的监狱要可怕千倍万倍,堪称地狱? “伟大的陛下,开拓领地的任务与我无关。看在上帝的份上,我……” 皮莱资一个双膝跪地跪在了雷区,听到了关键回答的朱厚熜就只是沉声说道:“带下去。” 本以为会有一次与东方皇帝面谈机会的工具人皮莱资就这样被带走了,大殿之中很沉默,聂仕平和杜海奇不知所措。 朱厚熜站了起来:“去御书房。” …… 崔元是第一次坐这椅子,也是第一次当面见识皇帝在处理政事时的处事风格。 现在看着刚在御座上坐好的朱厚熜,崔元只觉得刚才乾清宫正殿里的问话,陛下的目的似乎非常明确。今天重点不是从弗朗机使臣身上审问什么,今天的重点是参预国策会议大臣们。 杨廷和他们也这么想。 虽然还没宣之于口,但国策会议上的诸位大臣第一次从认识的深度同频了。 “崔元,伱先看关于屯门海战详细经过的奏报。” 黄锦把数份广东那边呈进京的奏疏帮他拿了过去,朱厚熜则继续开口道:“通事多有顾忌,这皮莱资既通晓我大明语言,不如朕自己用他们听得懂的话来问。许多词语是他们习俗称谓,倒叫众卿听得云里雾里了。不过一试之下,果如锦衣卫之密报。” 众人心头大凛,这种情况下的答复大家都是专业的,连崔元都很合拍:“陛下天听广大,庙算无遗,臣钦佩之至。” “谈不上庙算无遗。”朱厚熜平静地说道,“梁储还乡,朕之宝印收而复借,此梁储辞陛时面陈之功。其时驱离弗朗机人旨意已下,梁储世居广东,辞陛时尽述两广情势危急,朕才忧心战事,密令锦衣卫南下刺探敌情。先有败战,近日又得报,方知南洋局势更远超梁储先前所知。” 这算是对大批锦衣卫出现在广东,而锦衣卫岭南行走是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把皇帝宝印带到岭南的解释。 杨廷和等人却又想起了那天那句“辩够了没”。 原来那时陛下对前线战局忧心忡忡,而朝堂上却只为了御书房首席在角力,竟还不如梁储“识大体”,辞陛面陈两广情势。 “陛下。”杨廷和这回是很郑重的语气,压抑着轻蔑之意,“这弗朗机人实则另有称呼名为仆桃芽人?其国与那戏班芽兵甲几何,竟有狂悖瓜分天下之志?臣观其仓皇求饶之际称上帝,这弗朗机莫非竟在西洋?” 朱厚熜这次倒有点意外他的这几个问题,点了点头说道:“不错。这葡萄牙、西班牙都在西洋欧罗巴州西南侧的一个半岛上。确实如众卿之前所说,原本是个蕞尔小国。但如今,其国于海船、远航、枪炮等技艺上已堪称最先进,故而野心勃勃,妄图瓜分天下诸洲。朕初闻密报时也欲发笑,然想起满剌加之沦陷与屯门一战,却又笑不出来了。众卿可知,葡萄牙人攻陷满剌加,将卒一共多少人?” 众臣知道可能听到一个离谱数字,但皇帝平静的声音还是让他们心里猛地一突。 “千人。”朱厚熜说道,“不仅攻陷了满剌加,还稳稳治理到了现在,以至于近年来沿海来往之西洋、南洋商船日多,海宼亦日多。” 千人灭国,而且其后还治理得越来越繁荣。 昔年大明南征交趾用了多少大军?其后又是为什么放弃了的?治理之难。 “多少年来,锦衣卫密探潜身北漠南洋,死国者众。”朱厚熜再次站了起来,“纵然朕御极后令锦衣卫之优给优养必实发实至,若非有此舍身往死之将士,朕岂能知之甚详,令那葡萄牙人哑口无言?念及诸多将士骸骨不得归,朕心实痛。” 崔元刚刚看完奏报,有点疑惑地看着其他十七人齐齐站了起来肃立低头,面露哀荣,他倒是立刻就心领神会站了起来依样画葫芦。 这是致哀思吧? 就这样站了有一会,朱厚熜才先坐了下来。 虽然是以君父的身份,表达对子民罹难的悲痛,但以皇帝之尊以身作则,还是渐渐会有作用的。 接下来才是今天的重点。 “千人灭国,故有其枪炮战船之利,西洋人之见利而忘死,也不无我大明冒禁出海之商人助纣为虐,欲于满剌加博所谓从龙之功!”朱厚熜眼神凌厉,“至于广东战事,更是两广上下有小家而无国、畏败绩而怯战、逞私欲而忘本!此非吏治二字可一概而论,实以大明之地尊朱家而共有、私心瓜而分之各得其利!东莞百姓尚知捐躯守土、必败而战,我大明官吏却多是有家而忘国,非私地则不守之辈!” 这话里的分量实在过重。 不消崔元再去观察别人会怎么做,他几乎是同步地离开座位和他们一起跪在了地上:“陛下息怒!” 国策会议一向这么刺激吗? 但感觉杨廷和他们似乎又习惯了一样。 崔元顿时觉得自己道行还不够,以后上朝还是多备几丸药为好。 “都坐。” 朱厚熜说的东西是事实。 若没有三百多年后开始的百年血难,国家的概念实际是没有深深植根于每一个人心中的。 这时的博从龙之功,然后分田分地分权分利,就是这些文臣武将以皇帝为尊做基本上所有事情的底色。 至于治理好辽阔疆域,无非为了维持住这种分配方式,然后内部斗争去微调。 所以变法难,所以越到后面想打仗越难,存量博弈嘛。 至于搞增量,要花钱要死人,得的地方又不是什么看得上眼的好地方,分都不愿意分,治理起来还难。 朱厚熜等他们坐下了才开口问王守仁:“伯安知兵。以汪鋐所奏葡萄牙人战船之迅疾、灵动、坚固,其上枪炮之射程、射速、准度,炮弹之新颖、毁伤之强,此战何以胜之?此战后,彼辈据满剌加为堡垒,以其业已攻占之天竺南部及南洋诸岛等土地为后方,千料海船来往输送,我大明万里海疆,如何据守而能胜?” 这些信息都是皇帝新说出口的,但有了之前乾清宫正殿中那皮莱资的反应为佐证,只怕这些都是事实。 崔元回想着广东奏报中所说的蜈蚣船,那些速度虽慢但更为坚固、一艘船上数十门大炮的巨舰,还有从他们大炮里射出的更远、更准、能炸开的炮弹,他是沉默了。 “臣当时说,臣知兵而不知敌,不能妄言。”王守仁先说了这么一句,然后凝重地回答,“现在臣稍知敌情,此战于家门御敌,只攻一哨所,胜之不难。陛下所问此战后,尽得精要。在臣看来,此辈海战之法,颇似北漠蛮族骑兵。来去如风,接敌之初锋锐难当。若只是意图劫掠,我大明万里海疆,沿海富庶之地必防不胜防。” 朱厚熜点了点头。 有些话不用说透,沿海诸卫所糜烂成什么情况,这回广东那边呈上来的清查奏报已经是触目惊心了。 广东海防道调集手头上的全部战船、募集了民船乡勇,以十打一主动出击,还不是登陆攻营寨,只是纯粹的海战,都一败涂地,输得很惨。 等这些枪炮更利的西洋人偷袭、打上岸了呢? 杨廷和此刻终于意识到以驱逐弗朗机人为切入点,在后面追责当时失地之臣,让陛下看看地方是个什么状况的筹谋究竟捅出了多大一个篓子。 那天那句“杨廷和、谁之地”的真实含义,杨廷和此刻也终于懂了。 就是陛下说的那句:有家而忘国,非私地则不守。 因为广东之事与杨廷和无关,广东失地不是他杨廷和和两广诸员的自家地,所以之前那么多年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时只听皇帝说道:“然我大明海岸,却无法再筑起一条新的长城。难道此后,一直用将士和百姓的血肉去填?” 没人能立刻回答这句话。 海防,要钱。动刀兵,武臣兴。南疆远,边镇割据怎么办? 就如同驱逐弗朗机人这一件事就涉及到了内臣、武臣、文臣、税赋、海禁、朝堂斗争等诸多事一样,更系统的海防体系规划,那是会让人秃头的大课题。 “伯安那句话深得朕心。西洋人不仅战法类似蒙古瓦剌骑兵,西洋人实际控制之疆域,据奏报而言也已经辽阔到让朕再无法小觑。自葡萄牙本国出发,坐海船往东需日夜兼程年余才能抵达满剌加,彼辈沿途尽收其利、尽奴其民。另有西班牙者坐海船往西,又探知一广袤不亚于我大明之新大陆,物产丰饶。” 杨廷和他们听着朱厚熜的讲述,脸色越来越凝重。 “如今此西班牙又从那新大陆西海岸继续往西航行,也抵达了彼辈所谓香料群岛之南洋诸岛,西洋两大船坚炮利、欲瓜分天下之国已会师我南洋家门!航路既通,西洋战船云集而来,既有西洋人统率,又有唐时所载昆仑奴等为战兵。北患未绝,海患又起。大明腹背受敌,国若不存,我华族尽为奴仆。此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应对不慎,神州再次陆沉。诸卿有何见解,畅所欲言。” “……陛下,危局已至此乎?”务实的王琼最快进入实质在意状态。 不给点外部压力走出舒适区,思想怎么会受到触动? “沿海夷商颇多,四夷馆遣人一问便知,过去轻忽矣。”朱厚熜故作头痛:“朕御极之初常言大明要完,那还只是有感于吏治败坏、两京一十三省乱象四起。刚请回杨一清再度总制三边,北虏之患略解心忧,不意西洋海患也不知不觉间壮大至此。诸卿参预国策,此非独独上解君忧,亦是为尔等子孙万世谋。广东所奏,西洋人掳我百姓远卖欧罗巴为奴、远输不可知之地拓荒采矿,若不尽早谋划,其害恐远甚于草原人。” “哐!” 北镇抚司诏狱的牢门关上,又入新牢的皮莱资恐惧地扒在牢门上声嘶力竭。 “我恳求你,英勇的武士!请转告伟大的皇帝陛下,我真的是来商谈贸易的啊!只要让我重新和总督取得联系,我可以获得我们新国王的委任!” “我是非常高明的药剂师,我有用处的!” “救命啊!” 上一章大改了一下,3200多字变成4000字,已订阅的加量不加价,重新下载一下章节就可以看。主要问题吧,一是问话逻辑没说清楚,二来没点名皇帝换一种西方人更容易懂的方式来交流的用意,导致文风看上去很割裂。三来大臣反应分章不合适,也确实显得有点轻佻,仿佛皇帝刻意卖弄。话说你们好歹对我有点信心,一时各种扎心评论。 (本章完) 第128章、十八痛苦罗汉(为盟主MikoyanMing加更2/2) 亥时初刻,按陛下新的起居时间,应该到了要就寝……啊不,研习经义的时间。 朱清萍看着高忠忙忙碌碌地又往御膳房去了,追过去问了一句:“御书房那里还没结束?” 高忠脚步不停:“是啊,陛下让继续议,就是不放阁老们离开。瞧这架势,恐怕还得好生议一阵,让御膳房备些点心宵夜。” 朱清萍有点愕然地看他去忙了,不由得转头望着中圆殿那边。 从一清早到现在,就没从御书房出来过啊。 今天商议的究竟是什么大事,让陛下这般着紧? 御书房里,第一天上班就成为社畜的崔元看着脸色有些发虚、眼神有些恍惚的几个老臣,还有依旧精神很好的皇帝。 ……您这是用十五岁的年轻身体熬他们啊! 刚虚岁四十四的崔元其实还好。 不过没想到见过那葡萄牙人之后的这场会议,竟会开成这个样子。 “……陛下,从眼下对策到长远国策,臣等已经将可行之法一一列出,周全商议其可否、得失。陛下忧虑海患之心,臣等实已感同身受。陛下决意变法图强,臣等亦一心如此。” 杨廷和声音疲惫地继续说:“令张孚敬以右佥都御史暂署巡抚于广东试行富国诸新法,臣等先前已然皆以为可。然重设三大营一事正酣,复又于广东设南洋水师,其规制远超尽歼屯门之敌所需,亦远超数年内沿海诸省巡海道补足战船防范所需。不是臣等以为长远来看不需要,只是水师……太贵啊。” 他是真累了,老人家被关在这里开了一天的会,到现在说话越来越不咬文嚼字了,语气也越来越软了。 朱厚熜点了点头:“万难唯钱,朕亦知晓。故而今日又复议了诸多开源节流之国策,定了张孚敬请奏试行部分富国新法之事。然而,朕始终认为西洋人海患非同小可。只是借屯门之战为沿海诸省海防道添设一批战船、补充将卒,再尽量仿造葡萄牙人枪炮利器提升战力,恐脱不了疲于奔命、只能固守之局面。” 崔元心里叹了口气:又来了,新一轮的“朕始终认为”。 他也不说你讲的没道理,他就是始终强调这西洋人海患需要重视,需要极度地重视。 然后就这么熬着十八位参预国策会议大臣,午膳晚膳都是在这里用的,内急的话也有官房。 崔元不知道这其实是第一回,所以他还挺好奇:郭勋该不会是受不了这样的会议,主动请求离开的吧? 刚回来一天的崔元还来不及了解很多消息,何况许多事情“不出御书房”。 杨廷和的胡子不禁抖了抖,感觉口干舌燥,端起茶碗喝茶。 意志力在动摇,有一种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的冲动,然后好回家休息。 读史时,太祖皇帝是勤勉得让人觉得可怕,官员们时常害怕被找到错处,然后就九泉之下一家团圆。 现在陛下呢?你有过错他也轻易不杀,他鼓励伱大胆吵、放心吵,可他让你一直吵啊!一直一直吵啊! 这国策会议最可怕的地方是帝王身边的凶险吗?不,是除了皇帝之外,谁也不压谁一头放开争吵的状态。 有时候,需要极大的意志力才能克制住不失礼、不骂人。 朱厚熜则依旧保持着忧心忡忡的表情。 没办法。 真当秀一秀对世界和海外情报的了解就能触动他们重视海洋方向吗? 若只是审问一番皮莱资,没有一个人的注意力会放到屯门岛更南方。 屯门之败只是一个契机而已,至少比一张地图什么的更有血淋淋的说服力:人家现在的枪炮和战船就是比大明厉害,几百条人命换来的认识,谁也否认不了。 但华夏亲身感受到海洋方向的威胁之不可逆已经是数百年后,嘉靖一朝海洋方向最头痛的无非是倭寇而已。 他知道不用急,但他怕如果他这一生不做点什么,几百年内的子孙后代都不会急。 海洋时代的机遇一去不复返,现在不动,他朱厚熜不亲自来推动,谁会真正重视海洋? 别看乾清宫正殿上和刚到御书房时一个个深表赞同的样子,大家都是老政治家了,表面态度是要给的。 领导很重视,我们当然也要显得很重视,虽然我们心里其实不重视,而我们不重视的原因有千万种。 朱厚熜今天就是先用异于寻常的说话方式和皮莱资对谈,让他们因为第一轮突兀感而惊觉皇帝对此事的重视:撒了那么多锦衣卫出去,除了去广东杀人还有这个任务?陛下竟然已经知道这么多了? 用皮莱资的反应证实了自己所言非虚,来到御书房后再夸大其辞把数百年后才会发生的列强入侵描绘到不远的将来:我大明要完,快想办法。 然后就逼着他们在这里先想办法。 这种为“杞人忧天”式的灾难不断想办法的过程,朱厚熜一遍又一遍的后果描述,终归会起到点洗脑作用。 皇帝如此重视一件事情,也终归会让一些有心的臣子往这个方向努力。 方向的指引,有时候就只是如此,你得做足了姿态。 当然也有成果。 张孚敬请奏在广东试行新法的奏疏,就这么通过了。 要知道今天之前,虽然国策会议上的基调早就已是终究要行新法,但从什么时候开始、先试哪些,这个一直在扯皮而定不下来。 当他们“一致同意”了在广东立刻就可以开始试行新法,而朱厚熜再次说出那句“朕始终认为”之后,他看到了杨廷和等人期待解脱的眼神瞬间崩溃。 毁灭吧,赶紧的。 是那种即视感。 …… 永康长公主一度怀疑崔元今天放值后出去喝酒逍遥快活去了。 不是纯纯的驸马都尉之后,毫无顾忌地去青楼狎妓玩乐了么? 可昨晚的勇猛无匹又做不得假,四十多的人了,身体经不住那样折腾吧? 还是说,就摸摸? 直到将近子时,崔元回府。 神情憔悴,眼神恍惚,脚步发虚。 但身上又没有酒味。 “这是怎么了?” 看他洗都懒得洗,倒头就躺到榻上,永康长公主吓了一跳,连忙坐过去问道。 “……这国策会议真不是人呆的地方。” “发生何事了?”永康长公主惊惧不已,“你别吓我!” 崔元眼睛一酸,泛了点泪光:“寅时前就入宫,一直议到方才。陛下说,明天国策大臣不用上常朝,但午后入宫再继续议。” 真的。他以为吃完了宵夜点心,该撤了吧? 但陛下那么几小碟,又吃了半个多时辰,边吃边聊,时不时用几句锦衣卫的密报佐证他的观点。 他堂哥!我另一个侄子!不是还躺在几筵殿里下个月才发引吗! 怎么搞得像是某些无聊人编的故事一样,非要执着于那汪洋大海上的“危难”呢? 以大明之力,在家门口守着不就行了?就巡防海疆,现在海防道五倍的规模还不够吗? 永康长公主呆呆地看着他,也不好问议什么议得太想哭。 “先睡,先睡,太累了。”崔元不知道明天又会怎么样,精力是必须保证的。 但这样搞,杨廷和、袁宗皋他们受得了吗? 这一夜,参预国策会议大臣做梦都是朱厚熜“朕始终认为”的声音。 跟天朝子民安土重迁完全不同,以冒险求财为普遍喜好的西洋人。 为了钱财能不择手段,不以为耻反以之为美德、能力,畏威而不怀德的西洋人。 一国之王给海盗签发通行证,鼓励本国子民去海上抢劫然后和国王分赃的西洋人。 白天的一天“恶议”化为了入睡后枪炮齐鸣、海上抢掠的噩梦。 杨廷和就在离寅时还有差不多半个时辰的时候惊醒了,回想着噩梦,他忽然想起已经在广东的儿子。 头痛欲裂,还不太敏捷的思绪里,杨廷和哭笑不得:真不像是要用这个议题让臣子们交换什么,可那西洋人之患,真有皇帝说的那么恐怖吗? 是不是屯门海战的结果太过于惨烈,陛下受到了过度的刺激? 这实在不像是睿智而沉稳的他会做出来的事。 生物钟的作用下,杨廷和一时也无法再睡着。 今日不用上常朝,于是他干脆起来琢磨皇帝的用意,琢磨着午后入了宫又该怎么继续应对这个话题。 王琼也在琢磨。 他是个务实派,但他也觉得皇帝现在似乎小题大做了一点。 道理其实都讲过了,一支庞大水师,耗费过重。郑和的船队后来没有一直坚持下来,这是很重要的一个原因。 皇帝想开疆拓土这一点,众臣自然也明白。但如何治理会是大问题,有了实土后,路途遥远,割据风险怎么解决? 而昨天也试探了违背祖制开放海禁这一点,虽然许多海商不用再做海寇了,但重利之人变多,来往海上必配枪炮,将来地方豪强作乱又怎么防范呢? 他们都不知道现在琢磨这件事,就已经达到了皇帝的目的。 与这个话题有关的事,他们毕竟已经真的被迫开始琢磨了,尽管是出于应对皇帝折磨的必要。 午后中圆殿御书房,皇帝依旧神采奕奕。 老臣黯然:比不了,他还早起去了常朝。 “昨夜散了之后,朕又想了很多……” 朱厚熜一开口,好几个人抖了抖。 你这个年纪!你不睡觉的吗?你还可以长身体的! “想来想去,昨日是太过急切了。” 杨廷和与袁宗皋都明显放松了不少:你终于想通了。 “此事实乃百年之计,自无仓促能成之道理。”朱厚熜忧心忡忡的表情是不见了,现在换上了严肃认真的表情,“然而朕始终认为……” 众人放在案桌底下的手不禁捏紧了拳。 “……彼辈西洋人迟早将成为心腹大患!” 拳头松开了,这次多了个迟早,那还是想通了。这事不急。 “为此,朕认为,我大明须有一道百年不移之国策。” 十八痛苦罗汉看向了他。 朱厚熜断然说道:“纵然朕所言之海患不致于短短十年甚至百年内便不可收拾,穷朕一生,也应为大明万世谋,于南洋再筑一海上长城!” 杨廷和眼前一黑,明显晃了晃,和他表现差不多的有六七个。 修长城,亡国之兆啊! 还是在海上修! “阁老莫慌!”朱厚熜怕他心肌梗塞,“此长城非彼长城!这海上长城,只有关隘而无城墙。若能于我大明南洋、东洋方向海上航路要紧处设港驻兵,控扼要道,则不致于奔波万里海疆,追敌而不得,家门时刻有海寇侵入之危。” 杨廷和缓了缓神,心情复杂地说道:“陛下是说,好比葡萄牙人攻占了满剌加,便锁住了那道海峡?” “正是!彼时其为藩属国,既无屏藩之用,我大明亦不愿多管。然今非昔比,为大明万世谋,海防之根本,恐在于经略南洋,此百世不移之国策。” 杨廷和不太想说话。只是换了一个说法而已,昨天就谈到了这些。 根本问题,还是在于距离太过遥远,如何有效控制住,而且是能带来收益的情况下控制住。 两广都能乱成那样,何况南洋? “朕亦知其难,但朕不急,朕还年轻。诚如众卿所言,先仿造西洋人枪炮,加强海防道,眼下不必大张旗鼓,这一点朕想通了。”朱厚熜装得就好像昨天的忧心忡忡只是一时蠢笨,“然放眼百年,朕这经略南洋、筑海上长城之国策,其中道理,诸卿以为然否?” 人人都累了。 你说你不急对吧?你说眼下就先仿造枪炮、加强一下海防道就行了对吧? 那百年国策,后面的事,管他去。 于是十八痛苦罗汉倒是都一齐回答:“此确是上策。” 朱厚熜满意地点头:“那么御书房此后悬匾,上书百年不移之国策。这第一道,便是南洋海上长城。以后国策会议,众臣每至御书房必睹之、思之,时常议之。相信以君臣之贤,一年、三年、五年、十年,总能议出稳妥之策,总能觅得实现之机!” 十八痛苦罗汉齐齐抖了抖。 以后要经常思考并且讨论这个问题? 上当了啊,百世不移之策享受这种“待遇”吗? 这参预国策会议之臣,不当也罢! 今天118万字,日万1,盟主加更-1=6。这段剧情由于更新不能一次放完,于是有了些割裂感。对海洋根深蒂固的不重视是很难改变的,主角前面做事既然能那么沉稳,又怎么会突然为了装逼去秀什么呢?整个大明只有他一个人最有希望去扭转一些认知,民间也许有高人认识到了,但朝堂大佬不会在意。皇帝的好处就在于,我就是可以折磨你们去想这个问题:我可以不急着做什么,但你们要去想。 这就够了,慢慢来。 从明天开始,更新量减少为每天至少两更,保底8000字。我可以多一些存稿好好打磨,人也轻松点。10天更了13万字,存稿急剧消耗中,还伴随着某些地方的改稿。 质量为上,多多体谅。 (本章完) 第129章、西南棋局初现 御书房的梁上真的悬起来一块匾,上书一小一大两行字:百世不移之国策,南洋海上长城。 陛下御笔,书法一般。 十八位重臣神情复杂:题字,装裱,制匾,众所周知,是要时间的。 现在太监、梯子、绳索……一声令下,现场挂匾。 既然早就准备好了,心意已定,何必还折磨我们一整天? 没有人不同意现在就开始仿照西洋人枪炮、加强海备啊! 只有当这块匾已经悬挂好了之后,众臣抬头看过去,好几个人心里才突然一凛。 在那次“金杯共汝饮”的国策会议后,确定下来的变法大方向都没有得到这个待遇。 这件事在陛下心里,比变法还重要。 “今日,此道百世不移之国策既已定下仿造西洋人枪炮、加强海备二事,那么朕也就发三道旨意下去。” 其他人都集中注意力听着。 朱厚熜肃然开口。 “其一,匠人、有司衙官,于西洋人枪炮,于战船,于兵杖等创制有功者,赏赐倍之,荫蔽子孙!” “其二,海防官兵,剿寇有功者,朕遣使犒赏之;致残死国者,朕必优给优养之;杀良冒功者,官兵不论,朕皆满门抄斩之!” “其三,此国策要义或令南洋藩属国忧虑,不出御书房。然藩贡市易、海禁走私、海宼劫掠、海陆转运等诸事,可令京内京外官员、吏员建言上疏,以《论海策》之名直达御前。其言之有理、可堪取用者,朕必拔擢之,不使张孚敬专美于前!” 张孚敬是谁? 新科探花郎,没有去翰林院做个清贵的正七品编修,而是去做了更差一档次的户部观政。 《富国策》数篇,授翰林院侍读兼御书房行走,升正五品户部郎中。 而后钦派广东督办屯门战事,雷霆万钧查获两广贪腐窝案,提天子赐剑亲手斩杀广东按察使,如今升正四品右佥都御史暂署广东巡抚。 从五月殿试到如今,三个月,就成了地方大员。 这岂止是专美于前?翻遍史册,有几个臣子升赏如此之快? 听完皇帝的这三道旨意,年轻一点的国策大臣倒还好,但杨廷和由衷地感受到了:海上狂风骤起,后浪滚滚而来。 那是明明心有定计,但仍能花一整天的时间在这里不厌其烦地与他们争辩国事的皇帝。 他下个月才虚岁十六,他一点都不贪玩,他特别有耐心,听到众臣同意此为国策之后才悬起这个匾,发出这三道旨意。 一年、三年、五年、十年……这御书房内,终有一天不会像昨天那样,大多是苦口婆心尽述其弊其难的老臣吧? 杨廷和也不知那样是好是坏,他只是觉得自己真的老了。 …… “钦派广东督办屯门战事,御书房行走张孚敬接旨!” “臣张孚敬,叩问陛下圣安!” 巡抚广东衙门大堂外,张孚敬跪了下来,他身边的陈金、汪鋐、杨慎、解昌杰、霍韬等人也都跪了下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两广要员,勾连内外,贪渎误国,罪无可恕!证据确凿,着令就地正法,以儆效尤!张孚敬办差有功,升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暂署巡抚广东地方,所请奏之新法可于广东试行以观其效。” 张孚敬心情激动,哽咽道:“臣张孚敬领旨,必鞠躬尽瘁以报君恩!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总督两广军务兼理粮饷带管盐法陈金接旨!” “……” 张孚敬将王子言亲手斩杀、两广大案“由下”至上传到京中之后,陈金名义上是以参预国策会议之臣离开中枢、前来总督两广维持稳定的。 今天从北京到广东来宣旨的,是麦福。 他新的身份,是总镇两广太监。 外派太监要不要撤除、怎么撤,现在还没商议决定。 但正跟着张永熟悉接管御马监的麦福来到了两广,陈金已经品出双层含义:第一是监管他和朱麒,第二,陛下只怕必定会在广东借机把水师的底子打好。 早就是翰林院资深侍读学士的杨慎还有御书房伴读学士的身份,他的职位是广州府知府。 霍韬得授广东道监察御史,正七品,在高中二甲第一多年后正式步入大明官场。 而在钱宁、江彬之案结束后提心吊胆了两个多月的解昌杰则被派到了广东做布政使司右参政,名义上是升官了。 看到麦福前来,他不禁燃起了新的希望。 锦衣卫岭南行走赵俊也立下功劳,从正五品的千户一跃成为新设的正三品广东海防中路参将,受广东总兵官节制,统领广州府、肇庆府、高州府、韶州府辖区内诸多卫所。 两广军政要员里,还缺着不少,推选中的、赴任中的,都有。 但谁都知道,当前任的两广总督等人在广州府被就地正法,陈金和麦福、朱麒一起去了梧州之后,广东将以张孚敬为首试行变法,以按察使汪鋐为首主导屯门岛后续战事,以赵俊为首在珠江口选练水师。 “……两京一十三省在任官员、吏员尽可建言上疏,以《论海策》之名直达御前。其言之有理、可堪取用者,朕必拔擢之,不使张孚敬专美于前!钦此!” 最后一道诏书念完,杨慎、霍韬、解昌杰等人不由得看向张孚敬。 这就是榜样。 杨慎的心性现在长进了一些,虽然所受的风雨还不够,可他毕竟在站着观摩了一段国策会议之后认识到了自己的道行非常浅。 张孚敬虽然是科途后辈,但他真的是个狠人。 谈笑间亲斩三品大员,天子赐剑他还挂着,杨慎每天见到他时都会看两眼,然后告诫自己不要惹他。 旨意宣读完毕,进入大堂坐下。 陈金坐最上首,但他很低调。麦福宣完旨意,也不说话。 “催缴秋粮,造船备战,巡宪之事拜托渭先了。” 得到梁储举荐介绍的霍韬自然谨慎地领命,然后又说道:“西樵山中另有方叔贤,弘治十八年进士,历礼部主事、吏部主事、吏部员外郎,正德七年告病回乡。其人学问精深,师从王伴读,处事娴熟。如今广东事务繁多,抚台可奏请起复。” 杨慎不由得看向了霍韬。 王守仁的学生? 张孚敬波澜不惊,只是点了点头:“待我修书一封,邀其过府一叙。若真才识非凡,自当为国举贤。” 只做到了从五品的员外郎,离开朝堂已经十年,怪不得没人想起他。 但现在他的老师王守仁成为了御书房伴读学士又能代替杨一清参预国策会议,方献夫是迟早会被起复的。 霍韬希望和张孚敬一起卖这个人情,让方献夫借着广东的这股风立下大功。 张孚敬又看向解昌杰,满脸笑意:“解参政,陛下既已准广东之请,那么催缴秋粮及之后清丈土地,厘清广东鱼鳞册、黄册一事,就多多有劳了。” “请抚台大人放心,必不敢懈怠!”解昌杰表现得兢兢业业。 潜邸旧臣,审理钱宁、江彬案“有功”,以他的身份和原先品级,本来也可以做这广东巡抚的。 但他知道,自己这趟被派来就是做刀用的。 清丈土地这种新法执行者会得罪多少人?但解昌杰不得不做。 皇帝派了张孚敬到广东来,他敢杀人,解昌杰又有什么不敢? 他默默看了一眼杨慎:就从广州府先开始。 “广东总兵官戴罪在身,赵参将,先由你暂代其职,与汪臬台一起备战屯门了。三日后东莞立碑,追谥袁千户,赐祭抚恤军民,我也会亲自过去。” “末将领命!”赵俊话少。 “汪臬台,屯门岛可有信来?” 伤愈之后的汪鋐如今有了新的精气神,两眼发亮地回禀:“杨三、戴明已经回复,愿投效天朝。此二人久在南洋,夷贼造船、铸铳、制备火药之法无一不知。下官已与其约定好了,后夜他们秘驾小船来归!” “好!陛下已有旨意,可向此二人宣读之。若立下大功,荫蔽子孙不在话下!”张孚敬得到这个好消息,目露精光,“陛下虽令我等可缓图之,然两广人心惶惶,也需要一场大胜!屯门一岛敌仅数百,船不过十。今我广东上下同心,正是建功之时!汪臬台,广东战船、精兵尽可调遣,备战一月,可否破之?” “必不辱命!” “好!”张孚敬雷厉风行地站了起来,“尽知夷贼战船优劣之处,赶造夷贼铳胆若干装备精锐。再鼓舞士气锐意备战,筹划周全巧施妙计。下月破贼,既告阵亡将士在天之灵,也为陛下万寿贺!” 他再次抽出了天子赐剑:“有违军令贻误战事者,本官仍有督办钦命,必斩之!” 见过血的刀寒光凛冽,广东属官无不站起来弯腰道:“领命!” …… 两日后的梧州,两广三堂大佬都坐在了一起。 麦福这个总镇两广太监肃然说道:“奉陛下口谕,问话朱麒。” “罪将叩问圣安!” 麦福淡淡地替皇帝开口:“朕问你,闻圣旨不立遵,意欲何为?” 朱麒跪在地上大汗淋漓:“钦差手刃大臣,罪将牵涉其中,一时惊惧未曾立时遵旨,罪该万死!” “郭勋涉事,还知道主动请罪,朕罚他子嗣降等,令他去神机营中军坐营。陈金涉事,也知道主动请罪,朕罚了他银子,降了他两品,令他去两广暂署总督戴罪立功补过。你怎么做?” “……罪将但凭陛下处置。” 麦福看着他说道:“伱祖父讨贼封了抚宁侯,抵御北虏得了世券,东征建州有功进保国公。你降等袭爵不知进取复祖辈荣光,反倒惦记着那几两银子。是侯爵俸禄不够用,还是你家有干股的官店皇店进项太少?” 朱麒把头触在地板上:“罪将有辱祖上名声,羞惭至极。罪将来了两广,半是无法独善其身,半是贪欲蒙了忠心。罪将这一年多所得,罪将家中所涉官店皇店,愿尽数交出,再另受责罚!” 麦福停顿了一下,看着冷汗在朱麒额头和脖子上流下,最后才说道:“抚宁侯家官店、皇店干股,听候处置。于两广所得赃银,三倍罚之,由广东巡抚调用充任粮饷。朱麒有负皇恩,见旨不立遵,本在不赦。念保国公昔年功劳,除世券,仍任两广总兵官!” 朱麒几乎贴在地板上的眼睛痛悔万分地闭上了,哽咽着说道:“罪将领旨,叩谢皇恩浩荡!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那听涛雅舍中的犹豫不决,让他就此成了朱家罪人。世券被夺,此后再无抚宁侯。 “朕最后再给你一次机会。” 朱麒浑身一震:“臣谨听圣谕!” “你的爵位是你祖父为你拼出来的!你的子孙将来如何,就看你还有没有胆略再为他们拼了。百年之后你得见父祖,能不能说一句保国公世爵仍在,全系于你身!” “臣……必效死命,勇猛精进!” 朱麒是真哭了出来,怪不得郭勋写信告诉他:赶紧跪,帮钦差杀,准备拼命。 “抚宁侯,起来吧。”麦福换了个语气,把他扶了起来。 朱麒擦着眼泪一边谢着他一边坐了下来。 麦福看着他们两人:“两广大案让两位各受责罚,但陛下胸怀广阔志在四海,这两广如今也是建功立业的好地方。一时之罚,只为让你们警醒。还望我三人就此同心协力,共为陛下经略好西南大事。他日还朝,荣光尽复,再进一步。” 朱麒连连点头:“我虽有此志,但才疏学浅,还需麦总镇、陈督宪多多指点。” 陈金叹了一口气:“自今日起,就都忙碌起来吧。朱总兵,眼下格局已然清晰。张抚台于广东试行新法积攒粮饷,汪臬台与赵参将选练水师。你我重心在广西,剿匪抚民,整军备战。只待时机成熟,那便是广东、广西、云南水陆并进,再复交趾之势。若无此等大功,我有何面目还朝,朱总兵有何凭恃再复保国公威名?” 朱麒只觉得道路很清晰了,顿时问道:“时机……何时成熟?” 陈金只觉得一大堆的事:“钱粮足时,两广安定时,兵精将雄时,交趾内忧予我大明师出有名时。在那之前,有太多事要做了。” “交趾内忧……那岂非只能坐等?” 陈金深深地看了一眼他:“恕本官不敬,侯爷,你现在急不得。若时机成熟,你麾下不堪用,那可就再次有罪无功了。” 朱麒凛然受教,现在被夺了世券,他确实急,也谦虚了很多。 “至于交趾内忧……”陈金拱着双手往北面拜了拜,“我对陛下庙算是心悦诚服了。北镇抚使南下,岂止是为了防范侯爷?” 今天起更新时间改为下午6点、晚上10点,每天保底8000。 (本章完) 第130章、天子,我们警告你 “奉旨,前两广总督以下罪臣等十七人,立斩弃市!” 广州城内今日万人空巷,北京城里磔杀钱宁、江彬的盛况再现。 往日里高高在上的两广总督、广东巡抚等十七个人在刑场跪成了一排,人人嘴里塞着个木核桃,双手反绑。 就连刽子手都感觉很兴奋:像这样的大官,就算犯了事,哪有在地方受刑的?哪个不是解送到京城再审? 但钦差大人就是有这样的圣眷,陛下要用这些人头来帮他在广东立威。 王佐又出现了,张镗站在他旁边,石宝却不见了踪影。 看着表情严肃又威严的张孚敬,王佐不由得感慨陛下识人之明。 是个狠角色啊。 数月之间,就从一个籍籍无名的新科进士,成为了这样有勇有谋的地方大员。 没中举前的二十多年,想来也没虚度。 前日在东莞,他亲自到了现场,为屯门第一战捐躯的将士、乡勇立碑,并在旁边修了一座忠烈祠。 广东守御千户袁耀和他父亲袁光,都得到了追谥、追赠官职,而且张孚敬代皇帝亲自赐祭,可谓尊荣至极。 而袁家世袭的正千户更是提升了一品,成为了指挥佥事,跨过了一个大台阶。 又是一个千金买马骨。 袁家另荫一子为锦衣卫百户,这次将随王佐一起返京。 那个晚上由锦衣卫旗校守御王子言所派的“匪贼”洗劫东莞的功劳,自然也先安在了张孚敬头上。 此刻在广东,张孚敬的威望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上涨。 杨慎也在监刑,他不无感慨。 爬到正二品的两广总督这种位置,何其难?如果在京中,已是一部尚书。 往日里在这两广,他们又都是何等高高在上的人物? 出行则前后清道,往来尽低头哈腰,一怒则破家灭族。 但现在都跪着,一刀落下后,万事皆休。 听着广州百姓齐声欢呼拍手称快,杨慎又有新的领悟。 离了杨廷和的庇护来到广东,离了翰林院的清贵赴此浊流,广州府衙罪官们的忐忑奸猾,吏卒们的精明狡诈,杨慎刚刚有所接触。 他看了看张孚敬:这还是天子赐剑、钦差大人威势无双,两广大员齐齐落网的非常时刻。 平日里呢? 监斩之后,张孚敬来送王佐返京。 “抚宁侯处已无忧?”他担心这一点。 王佐笑了笑:“麦公公既然来了,我的任务也完成了。张抚台手执天子赐剑,何惧之有?放心吧,陛下早有稳妥布置。” 张孚敬弯腰行礼:“连日来多得镇抚之力,孚敬铭记在心。” “领命办差,分内之事。”王佐并不拿捏架势,“抚台提审诸罪臣所得,也让我省力不少,这才得以提前返京复命。” 张孚敬眼神锐利:“恐怕两广生变后,京中之人已自不安。” 王佐不以为意地笑着:“按图索骥,此番只为取证而来。犯了事的,自然一个都跑不了。” 张孚敬露出忧色:“这点罪状,恐不足平民间物议,反令陛下难以自处。” “那是自然。”王佐感叹不已地看着这个聪明人,“多攒一个是一个。抚台且安心经略广东,某在京城等着听抚台的好消息。” 说罢拱手行礼,率着张镗纵马北去。 五百锦衣卫南下,北返者就只三百人了。 到了大部队跟前,看着那个还没长大的孩子,他开口问道:“叫什么名字?” “袁红瑁!” 王佐点了点头:“你爹袁大郎是好样的,敢于应募成为乡勇。你袁家族老也都不错,推让你过继到袁耀名下得这荫职。既然有这际遇,到了北京先去好好学!” “小子必定好好学。” 王佐心里只想着陆炳和严世蕃那两小子又多一个伴,回京的锦衣卫们看着这个袁红瑁,只感觉又是一个因为陛下恩典而改变了命运的人。 初入锦衣卫,就是北镇抚使亲自带着培养的。 而谁都不知道,原本生于东莞的袁红瑁并不会有这个被改变的命运。等他长大他会成为木匠谋生,多年后他有了一个孙子,名叫袁崇焕。 但现在,历史已经在拐弯。 …… “黄编修,伱那《论海策》还是写的吏治?” 左顺门旁的史馆中,黄佐刚一进门就又受到同僚的调侃。 “我才疏学浅,也就是在吏治上有些浅见……”黄佐低调地客套一下,就来到自己桌前继续翻阅本朝已经修好的实录。 这是按照时间顺序,以一月为一卷,记录当时大事的史料。 修撰《大明忠佞鉴》的工作正式开始了,黄佐有了自己忙碌的事。 他现在开心多了,同时非常感激张孚敬。 在“连克”两个朝廷重臣之后,头铁跟他黄佐继续来往的张孚敬不仅没遇到厄运,反而一飞冲天已成封疆大员。 所以史馆中的同僚现在对他也不像之前避而远之了,反而时常借最近满京热议的《论海策》一事调侃他。 但黄佐可没那种锐气,听说张孚敬亲手杀了广东按察使时,他的嘴巴张大了很久。 那是满脸笑容和蔼可亲的张孚敬? 写《论海策》也是交差的性质。这回陛下虽然没有下任务说人人都得献策,但新任掌院还是要求翰林院人人都写:如果有谁因此得到了拔擢,那多少也得承他这个新的翰林院掌院一份恩情啊。 那种好运黄佐是不想的,他现在只愿把这编修的差事办好。 一飞冲天羡慕不来,黄佐也知道自己没那种能力去胜任。 等石阁老开完国策会议回来顺路巡视一下编修进度时,黄佐不想先出纰漏。 专心翻着实录,从中查询着自己被分派的蓝玉这一卷中官修实录里的记载,不知不觉就等到了石珤过来。 站过去一起问好之后,石珤看了看他,神情复杂地说道:“黄才伯,你把已经翻阅摘录的部分交给费修撰吧。” 费懋中愕然看着黄佐,只见他有些不知所措:“阁老,可是下官之前呈报内容有何纰漏?” “不是,你跟费修撰交接好了就去吏部吧,领了告身去广东赴任。”石珤微笑了一下,“献策有功,迁广东承宣布政使司右参议,分守岭南道。恭喜了,黄参议。” 这一下,史馆中其他的翰林院清流们眼里的羡慕简直都要溢出来了。 新君的第一科天子门生,就是这么离谱吗? 正七品的翰林院修撰到从四品的布政使司右参议,要不要这么夸张? 石珤环视一一圈:“广东非常之时,黄参议熟知广东乡情,殿试策论又以吏治深得帝心荣登榜眼,此次献策再于广东吏治鞭辟入里,有此任乃时运使然。尔等静心用事,届时编修有功,皆有大任。” 基本上大多数人都在心中狂呼:广东出身的、在广东任官过的多了去了,非要他一个新科榜眼? 吏治方面有心得见解的还少?纵然两广贪腐窝案、吏治败坏令人触目惊心,也不用提拔得这么快吧! 都是因为梁储和张孚敬举荐对吧? 都是因为他天子门生的身份对吧? 这是扫把星吗? 太耀眼了! 众人不禁在心里流下了羡慕的泪水:人在史馆中坐,好官从天上来。这升任速度,不比张孚敬慢啊! 他何德何能? 黄佐就这么懵懵地接受着同僚羡慕嫉妒恨的贺喜,答应了晚上请宴。 费懋中陷入了深深的憋屈:我是状元,我伯父是阁老,可另一个阁老的亲儿子也外放去做知府了,而我在修史! …… 张孚敬一刀,砍出了两广大片好缺。 朱厚熜一道旨意,让无数人知道了两广会是立功热土。 陈金的南下不再单纯被解读为是为了稳定局势,而是图谋甚大。 但将来可能的大动静,哪里能离得开钱? 正在广东试行着的新法触动了太多人的神经,既有恐惧抗拒的,也有兴奋着想先打擦边球立功的。 南直隶赋税全国之冠,崇文重教。全国官员,几近三四成出自江南贡院。 苏州府昆山县,知县宋传林目光灼灼地看着师爷:“人找到了吗?” “找到了,县尊这就要传唤毛家过堂吗?” “去传!” 宋传林正了正官帽,满眼都是兴奋。 不忠不敬之人,办了又有何惧?而且证据确凿,毛家侵吞民田,苦主既已从江淮寻到,那还不趁机把毛家田地都清丈出来? 携威再办两家大户,届时一道奏疏呈递御前,他宋传林是个懂新法的,也能去两广乘风直上! 被“礼送回乡”的毛澄果然等到了这样的势利小人,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长子被传唤去了县衙。 他满眼悲愤地给杨廷和写信,就此陷入以前不屑一顾的小官司中。 要写的信很多,要请的当地宿老也很多,但有几人会再卖他面子呢? 又或者给王世芳写信?拜托一下亲家帮忙? 结果信还没写几封,管家失魂落魄地跑了过来:“老爷!老爷!粮铺布铺的掌柜,还有剩余许多大佃户都来了,请老爷商议买店买田之事。” “都卖!都卖!”毛澄都懒得管这样的小事了。 既然没了官身,以前那些投献过来的商人、田主,现在全都来谈赎回。 毛家是没办法帮他们逃避税赋、徭役了,可人走茶凉现实至此。 之前还说念点恩情把约定好的佃租时限做完,现在立时闻风而动避之唯恐不及。 等到夜间,他儿子才屈辱至极地回来了:“宋传林这是要把我们毛家往死里逼!传告乡里,若另有被我毛家侵买民田、店铺的,俱可告发!父亲,必须想想办法!” 此时此刻,宋传林刚刚坐上轿子,美滋滋地准备去饮酒听曲。 今天是第一步,先有确凿苦主坐实了毛家曾侵吞民田,再把案子做大,把投献到毛家的店主、田主全清出来! 下一步,就轮到一直仗着朝中几个六七品小官的那几家。不说竟全功,总要吐出来一些吧? 这些就够了。今年的秋粮,这昆山县一枝独秀,再有奏疏呈上去,接下来就该是恩师奏请将他调任广东了。 恩师已是阁老,只需自己有些成绩便可成事! 宋传林哼着小曲下了轿,抬头看了看不远处青云楼的招牌,嘴角露着笑容。 今夜风很好! 下一刻,他只觉得眼前一抹光一闪,然后喉间就是一阵呼吸受阻和剧痛,眼角余光只看到一个一身黑衣戴着斗笠的人飞快地跑开。 “有刺客!杀人呐!县尊老爷被害啦!” 知县大人是来赴宴逍遥的,岂会带太多人? 轿夫惊骇地看着捂着喉咙倒在地上的宋传林,又看着已经跑入夜色中的黑衣背影,一时不知所措。 几日后,杨廷和看着一脸怒容的皇帝默默叹了一口气,开口说道:“数日之间,南直隶、福建,五个知县、三地知府、一位巡按前后被当街刺杀。陛下,此臣之前力劝不可急就之因。两广之事传遍诸省,论海策挑动人心。此九人,或正欲用事清丈田地为国增赋,或刚上疏论市易开海剿匪之策。沿海错综复杂,张孚敬出其不意一招奏效,南直隶与福建则乱象初显。” 石珤脸色铁青,他知道杨廷和的意思,其他人也都知道。 国策会议上,现在说话的风格越来越直白了,不再那么避讳一些事。 “过去,朝廷也是这样任由地方某些人挑衅吗?”朱厚熜声音冰寒。 “盗匪,仇杀,死士,查下去就是这样的结果。”王琼言简意赅地说道,“其后黑手,或官,或商,或大族。交相勾结,各地吏卒尽为其用。不知明哲保身者,有几人安然完任再履新职?陛下,臣等俱沐天恩,如今虽同心任事,欲佐陛下开万古盛世,然此事确不容轻忽。陛下经略两广之用意,如今有心人已尽知。北虏,海寇,两广盗乱,陛下,江南赋税重地,此时不可乱。” 和一场屯门海战由地方大员“照常设计”搞出的惨败相比,南直隶与福建这一波赤裸裸的杀官才是狠意十足的主动警告。 张孚敬在广东的手段太狠,皇帝给出的权限显得决心太足,他登基的时间还太短,《论海策》的旨意也传递了太明显的风向。 现在这一轮警告,掐着心有大志的皇帝最不容忽视的命门:钱粮。 江南一乱,赋税立减。福建再乱,海寇不绝直奔广东。 另外最阴险的则是:如此明目张胆,皇帝不怀疑这御书房里也有人撑腰、主导、谋划吗? 他们只是不知道这中圆殿里那次“金杯共汝饮”,不知道目前这十八国策大臣是不愿主动撩拨天子逆鳞的。 可王琼口中的“同心任事”,也只局限于这暂时的御书房内重臣们。 皇帝的气度和光芒,毕竟还未朗照天下。 而这件事情演变下去,哪个官员、哪个举子不会被可能的清丈土地、清理投献牵连进去? 哪怕梁储在广东主动清理投献的消息传来,十八国策大臣也已经默默开始先从自家内部去做点表率,但没用。 牵涉到的,是许多人切身的利益。 他们十八人,也无非只因为算是位极人臣了,此后在乎的是身后名,所以才舍得——此时舍得,可以有限度,可堪褒奖。 金秋九月,陛下万寿前夕,东南杀官为天子贺。 十八个国策大臣看着一脸阴郁的少年皇帝。 这回呢?怎么办?再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