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春风最相惜》 第一章 沈家宇 天才蒙蒙亮,福臻就起了。 到厨房生了火洗米下锅,又抠了碗腌菜出来,另取了三个馒头一并放进后灶上的笼子里热,然后坐到檐下清洗那桶搁了一夜的脏衣服。 吸饱了水的棉袍沉得象坠了石块,福臻费劲地将水挤干了些,然后捞起来放在面前的搓衣板上。 这阵子总是下雨,空气又湿又冷,双手入水时针扎似的。但这样冷凝的天气同时却也让人的嗅觉变得格外敏感。 仍是那种奇怪的味道,极轻微,若有若无的,若非她凑得近,几乎就要疏忽过去。 这是佳怡的棉袍,她昨晚去补习英文时穿的。 近些日子,福臻已是数次在佳怡的衣服上闻到这种味道。并没有多好闻,有些甜腻,还掺着种无法形容的类似动植物腐败的味道。 佳怡是顶爱美的,平日里就连用的香粉也要精挑细选,怎么肯让这样的味道沾染到自己身上? 福臻将这件袍子重新摁进水里用力搓了几下,心里隐有不安。但又不确定该疑些什么。平日里的确是看不出佳怡有什么异样,不论是言行举止或是生活习惯,福臻连半点可用来佐证的痕迹也找不出来。 这种感觉很难将它化为实质宣之于口。福臻的性子向来是小心谨慎的,所以她就更不能直喇喇地去找佳怡问个究竟。 外头渐有来往的脚步声响起,偶尔还有叫卖早点的声音。福臻留心听外面的动静。每天差不多这个时候,卖馄饨的小贩都会从他们门前经过。佳怡素来喜好拿这个当早餐。 等到小贩的叫卖声渐近了,福臻便开了院门站到外头等着。 他们住的这个巷子叫贵春巷。巷深道狭,借着路灯昏黄的光,一道熟悉的身影正拎着只手提箱匆匆往这儿来。 “家宇哥,你回来啦!”福臻喊了声,笑意不自觉地在唇边漾了起来。 沈家宇——福臻的师父沈国曦的儿子。他是《新津报》社的记者,前阵子到省外办差事去了,今天刚回来。 兴许是赶路赶得急,家宇的头发有点乱,脸上显露着明显的倦意。 “我就想着这会儿多半会遇上你。又等着买馄饨么?”他笑着问。 “嗯。”每回看见眼前这对乌亮的眸子和暖暖的笑容,福臻的心情总是很愉快。 “这回怎么去这么久?昨天沈叔和婶婶还念叨着这事呢。” “那边的群众组织了几场抗议示威运动,我也去参加了,所以就多留了几天。” “为什么要抗议示威?” “因为洋人想借垄断操纵我们国家的工业和经济,而资本家们又同洋人勾结起来欺榨自己的老百姓。”家宇耐心地解释。虽然他很清楚这女孩儿并一定能完全明白。她的心思全在自家的铺子里。但她既然问了,他也不愿敷衍。不过为避免对方的思绪陷入混乱,他没有把这个话题继续下去。 “这里风大,你别忤在这儿了。快进去吧,我在这儿等着。”家宇走到她身前挡住了穿堂风,左手递来一个纸袋。“在巷子口买的芝麻烧饼,还热乎着呢!赶紧趁热吃。” “真香!”福臻将烧饼捧在怀里,从纸袋散发出的热气很快渗进了她的衣服,熨着胸口暖乎乎的。 买好了馄饨,福臻掩上门,随在家宇身后一起往客厅里走。 离家这段时日,他似乎瘦了些。他的身形是欣长的,许是常年在外头奔波的缘故,他肩背的轮廓显得格外的精悍流畅。 他的背总是挺得很直,脚步轻快,即使现在手上还端着碗滚烫的馄饨,看上去依然是那样的神采飞扬,仿佛任何事在他那儿都能迎刃而解似的。 只要没人的时候,福臻就有些管不住自己的眼睛。 外头的一切闲杂被院门阻隔开了,院内其他人也都暂时不会来打扰,四处静悄悄的。她在这短暂的苦心营造的不为人知的空间里,仔仔细细地将这个身影再一次描摹进脑海中。 前面走着的人自是察觉不到她的这些小心思,自顾自地说道:“这回又给你带了些关于服装设计的书本和时妆杂志回来。其中有两本时妆杂志还是新出的。” “太好了,谢谢家宇哥!”福臻欢喜地道。 家宇啧了一声,“怎么总这样客气?下回不许再说了,我可不爱听!” 福臻笑了下,问:“回来也是坐火车么?有传闻说那边要打仗了,沈叔和婶婶一直担心来着,怕万一戒严了你就回不来了。” “暂时还不至于,做我们这一行多少还是有些特权的。”家宇说。 两人正说着,楼下的主屋里传来了一阵呛咳声。 家宇拧着眉问:“父亲病了么?怎地咳得这样厉害?” “嗯。”福臻忧心忡忡地望着主屋的方向说:“前阵子受了点风寒,药也吃了几幅,其他倒没什么了,就是这咳嗽总不好。时常还说肩背疼,也不知怎么回事。”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客厅。家宇把手提箱平放在客厅的桌子上,想了想,“回头我找个时间带他去医院做个检查。有病就治,总能好起来的,你也别太担心。” 福臻点点头,顺手接过他手里的馄饨准备放到蒸笼里去温上。 “你要先上楼歇息么?还是先吃些什么?粥这会儿还没好,要不给你下碗面吧?!” “不吃了!这会儿没什么胃口。” 福臻也没坚持,把馄饨拿进厨房安置好,然后倒了杯热水又转回客厅。 “快过来!”家宇已打开了他的那只手提箱。 把书册递到她手上的时候,家宇便确定她会喜欢。因为她翻看时的眼神很专注,她对她感兴趣的事和物总是心无旁骛。 “还有呢,”家宇从箱子里头取出了一条枣红色和一条杏色围巾来。“正好路过锦霞居,就顺便给你和佳怡各带了一条回来。”福臻接过时,目光无意间瞥见那箱子里头还有一条红蓝格的,却不知是给谁带的。 未及多想,便听沈家宇故意压低了嗓音,道:“趁着这小丫头还没起来,你赶紧先挑个自己喜欢的,免得呆会儿她看见又要和你抢了。” 福臻抿嘴笑了起来,“没事儿,我又不计较这些,我是什么都行的。” “为什么不计较啊?你总让着她做什么?”家宇叹了口气,顺手一抽将脖子上的围巾取下来搭在手臂上。 见福臻只管笑也不说话,家宇感到有点无奈。“福臻啊,类似的话其实我也说过几回。你和佳怡是一样的,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都尽着性子来,不要总想着要去迁就谁。你也没必要去迁就谁。自家人不用这样生分,你明白么?” 福臻给了对方一个很安心的笑容。“我真明白你说的这些。是真的。我只是在这些方面的兴趣比较少。相较而言,我更喜欢你给我带回来的这些书册。真的,若是佳怡要和我抢这些,那说不准我还真是会同她打起来呢。” 她的性子素来沉稳,极少会有这样俏皮的神色,这让家宇不由得宽了心,不知不觉就被她带偏了话题:“这样说来倒也幸亏你不像佳怡,不然两人若都是一点就着的炮仗脾气,闹起来怕是连屋顶都要被掀了。” “你们说什么呢?乐成这样。”沈太太进来了。 “妈!” “不是说昨天就回来的吗?怎么迟了一天?” “临时有事耽搁了。”家宇扬了扬下巴,问:“父亲咳得这么厉害,晚上怎么睡得好?” “可不是嘛,吵得我也不得安生。”沈太太给自己倒了杯热水喝了几口。“一说到这个我就来气。原本吃了几天的药,都已经大好了。偏你父亲那驴脾气倔得什么似的,不听人劝,昨天一大早就跑去铺子里瞎折腾。结果在外头吹了风,一回到家就又咳上了。这回怕是又得折腾好几天才能好呢!” “我想明天带他去医院看看,开些西药吃,应该能好得快一些!” 沈太太取了围裙往身上系,一面摇头道:“你父亲顶讨厌洋人那一套,你同他提这个,八成得挨他的骂。” “父亲那是以概偏全,其实洋人有不少东西还是值得我们学习的。尤其是他们的医学医药,能治不少我们自己治不了的病呢。这事就这么说定了。等会儿父亲起了,你先同他说一声。我正好有个在医院做事的朋友,等会儿我就去找她让她帮我们安排一下。” “那就依你说的吧!”沈太太往外走时,目光扫过桌上的那袋烧饼,眉头几不可察的蹙了一下。 “我去给你盛碗粥来先垫垫肚子。” “不用!这会儿吃不下。”家宇揉了揉微有些僵硬的脖颈。“我得先去躺会儿。坐了十几个小时的车,乏死了!” 沈太太心疼得什么似的,“那你还忤这儿做什么,赶紧上楼去啊!” 家宇拿起大衣,一边往屋外走一边叮嘱母亲:“八点记得喊我起来,我还得去报社。” 沈太太对儿子离家快一个月才回来这件事已然满腹怨怼,这会儿再听了这话就更是不满了。“报社没了你就开不了张吗?真是,你这才刚到家急什么呢!多睡会儿,十点再喊你。” 家宇叹了口气,“我上午真有事,还有几篇要紧的稿子报社等着要呢!总之你八点一定得叫起我,不然我这觉也睡得不踏实。” 沈太太无奈,只得应承。她一路跟着儿子到了楼梯口,忍不住又开始老调重弹:“真不知道这职务有什么好,薪水又不高还尽折腾人。我看你还是听你父亲的话把这职务辞了吧。铺子早晚都得交到你手上,你总不能老这样不闻不问的吧?” 沈家宇敷衍着,“这事以后再说吧!” “哎哎,你别急着走,我话还没说完呢!你如今年纪也不小了,是不是也该考虑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你表哥才大你两岁呢,人都已经有三个孩子了。你呢?” 家宇已经推开了房门,听了这话一下子就笑了起来。“妈,这件事你且放一百二十个心吧,我早晚会给你带一个又美丽又聪明的儿媳妇回来。” “少来诳我。多早多晚?可别让你父亲和我等到七老八十了还没见着人影。”沈太太撇撇嘴,忽然顿了一下,似悟到了些什么:“哎,沈家宇,你这话什么意思?你给我说清楚。” 家宇的房门“呯”一声关上了,任沈太太怎么问也不应答。 沈太太这里挠心抓肺地干着急,却又不舍得扰了儿子休息,满心疑惑无人可解,便转向了福臻,“你说你家宇哥刚才说的那是什么意思?” “我也猜不出来!”福臻将指尖用力掐进掌心里,轻轻笑了笑。 第二章 震惊 不多久天就大亮了。 佳怡在女师范学院念书,因起得迟了些,连馄饨也顾不得吃便急急忙忙赶着要出门。临出门前不忘叮嘱:“福臻姐,我那件水蓝色的旗袍放在客厅里了,腰身有些松了,你有空的时候帮我改小些吧!” 沈太太正好从厨房出来,听了这话便不满地道:“你福臻姐要忙铺子里的事,你别成天地使唤她给你做这做那的。再说你那袍子不是前阵子才改的吗?松就松一些吧,穿着也好看。” “我哪有使唤福臻姐啊,我又不催她。”沈佳怡反驳了一句。 “这有区别吗?你隔几天就整一个花样,每回动个嘴皮子,你福臻姐就得为你忙上半天。你多少也体恤体恤你姐一下好不好?” “我怎么就不体恤福臻姐了?我方才不是说了吗,等她有空的时候才做。你听都不听清楚就胡乱骂一通。真是,我不和你说了,要迟到了。” 福臻最怕这样。 其实改一两件衣服对她而言,不过就是多花些时间而已,毕竟都是做惯了的事,她并不觉得有多为难。但或许是沈太太体恤她,每每沈佳怡来找她做这些事的时候,沈太太总是会不满地教训佳怡几句。可佳怡那性子又岂是能忍得住的,一张口自然就要闹些脾气出来。可怜福臻夹在两母女中间,往往是答应也不是不答应也不是,实在是不好受。 虽然这事最终她都会去做,但此时除了对沈佳怡摇头笑了笑,她什么话都不好说。 沈佳怡没有再理睬母亲,凑到福臻身旁压着嗓音道:“我这件旗袍是预备下周去吃喜酒时穿的。你一定要帮我改得合身一些好看一些,有不少同学都去呢。” 沈家兄妹都长得好,尤其是一对眼睛,乌亮透澈,仿佛一眼就能望到底似的。 福臻看着那对熟悉的眼睛,指尖在眼角处轻轻勾了一下,轻声道:“放心吧,不会让你失望的!”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帮我!我走啦!”佳怡用力搂了搂她,又回头冲屋子里喊了一声:“妈,我走啦!” 话音未落,沈太太便从屋内小跑着出来,压着嗓子急声道:“哎哟小祖宗,你走就走吧,喊什么喊啊!你哥才睡着呢,别扰了他。” “哈,我哥回来啦?这回他有没给我带什么好玩好吃的?” 沈太太一脸嫌弃,“你一个女儿家怎么一开口就是管人讨东西,好意思么?” 佳怡不服气,“对别人我自然不会这样,可我哥又不是别人!再说了,这也说明我们兄妹感情好,难不成你希望看见我们闹别扭才开心啊?” “懒得跟你扯,要走就给我赶紧走!”沈太太不耐烦地挥挥手,继而又叮嘱两句:“下了学记得早些回家,别又象前几日那样又跑哪儿玩去。” 佳怡习惯性想顶嘴,余光瞥见父亲沈国曦从主屋内出来,当即吞了声缩回脖子,老鼠见了猫似逃出门去。 “出息!”沈太太呲了一声,转身就见她的围巾还搭在椅子上,又急忙忙打发福臻赶紧给她送去。 然而就这么眨眼功夫,沈佳怡已跑得没影了。福臻一路紧赶着追出去直到出了巷口也仍未发现她的踪影。 这没道理啊!巷子口外是一条通畅的马路,就算沈佳怡叫了人力车,也不可能这么快就跑出视野。 一辆黑色的汽车驶了过来,福臻在避让时无意中往车窗内扫了一眼,蓦然顿住了。 是沈佳怡。她和一个西装男子坐在车后座上。那男子正搂着她吻她的嘴。 就在几分钟之前这小妮子还同自己像个孩子似的撒娇卖乖,这一转身就和一个男人这样……福臻眨眨眼睛,有点儿回不过神来。佳怡生得美,有人倾慕亦或追求其实也是无可厚非,但知道与亲眼所见却又是两码事,况且彼此间有那样亲密的举动,足可见这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震惊过后,福臻又有些纠结。是装聋作哑呢?还是告诉沈国曦夫妇? 福臻想了想,还是决定保持沉漠。当事者既然选择隐瞒必有自己的道理,况且这种事她一个外人也实在不好随意介入。 到家的时候,沈国曦也起了。福臻听见他正和沈太太在饭厅里边吃早饭边谈着话。这是件极平常的事,往常福臻偶尔也会参与到他们的谈话当中。在她走进小院往饭厅去时,她听到屋里的人提到了自己的名字,这让她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 “孙太太明里暗里来打探过好几回了,她那意思我还不明白么?不过她家那小子不成气,是个好吃懒做的,我瞧不上眼,也就一口回绝了。”沈太太嘴里嚼着馒头,声音有些含糊。“说起来福臻也快二十了,这事儿还真是不好再耽搁了。我在她这个年纪那都已经有了家宇了呢!” 沈国曦没有说话,捂着嘴闷咳了几声。 沈太太起身倒了杯水递给他,又继续道:“她家的那帮混账亲戚是指望不上了,所以呢,这事还是得由我们替她拿主意。上回我回娘家的时候也同娘家人提了这事,让他们帮着多留意留意。这么好的一个孩子,必须得给她找一个好婆家才行。” 沈国曦往嘴里扒了几口粥,声音仍是有些嘶哑:“其实照我的意思吧,也用不着那么麻烦,咱家宇就挺好的,就是不知道这孩子瞧不瞧得上眼。” 沈太太心里一突,忙道:“你可别乱搭红线啊。我估摸着家宇八成是已经有心上人了。” 沈国曦惊讶地抬起头,“你怎么知道的?他同你说的?” “不是。我猜的。”沈太太放下手里的碗,又掰了一小块馒头放进嘴里。“方才他同我闲聊时漏了些口风出来。他说他总有一天会给我带一个儿媳妇回来。他什么性子你不知道么?若是没影的事,怎么会平白无故说这样的话?” 沈国曦白了太太一眼,“就这一句话能说明什么啊?我看完全就是你想多了。” “我倒觉得我没有想多,听着就像是有那个意思。” “福臻这事还是慎重一些吧。”沈国曦沉吟道:“这孩子心眼实,什么事都闷在心里不说。咱们这样冒然给她找门亲事,万一她心里头不乐意可又顾及咱们不说出来,那咱们岂不就是好心办了坏事?我看你还是先问问她的意思再做打算。况且如今这铺子里里外外都是她在帮衬着,一时半会儿也离不了她。” “行,那回头我找个机会先探探她的口风。不过,”沈太太啧了一声,“姑娘家面皮薄,这种事还真是不好当面问呢!算了,还是先等我娘家那边有了消息,我先看看人再说。” 说完这些,沈太太暗暗吁了口气。没有人知道,在晓得丈夫的想法后她心里有多紧张。 当初收留这女孩儿的时候,沈太太其实是有些情绪的。但敌不过那女孩儿实在是乖巧懂事,又善解人意,更有一种在她那个年纪难得的稳重与沉斂。最最重要的,她还是自家衣铺里不可或缺的助力。这年头勤快的伙计难找,勤快又些本事的伙计更是不好请,更别说还是这样尽心尽力又不计回报的,几乎就是可遇而不求了。 只是,再怎么好,终究还是配不上自己的儿子。 更何况近来似乎还出现了些她并不乐见的苗头。就像今早,自已的儿子明明是一身疲惫,也仍不忘给这女孩儿带回一袋她爱吃的烧饼。她也是个女人,太知道这样的体贴能让人产生怎样的共鸣,类似种种种种都让她无法不生出警惕。至于这女孩有没有那样的心思,她暂时还不得而知。希望没有,最好没有。 但沈太太敢扪心自问,撇开她最在意的这件事,自己的确是真心实意地盼着那个女孩儿好,也是真的喜爱这个女孩儿。 所以在看见福臻走进来时,沈太太脸上展露出温柔与和蔼是真实的。 “怎么去了这么久?没见着佳怡么?”她一眼就看见了福臻手上的围巾。 福臻脑子里一团乱麻,一时间也不知要说什么,随口“嗯”了声算是回应。 “唉,这丫头总是这样丢三拉四。不管她了。”沈太太将一碗粥挪到福臻面前。“你也赶紧坐下吃饭。这天忒冷了,再不吃就凉了。” “诶!”福臻拿着勺,舀着粥一口一口地往嘴里送,只觉得满嘴的苦涩。 第三章 早饭过后,福臻换了衣裳便往衣铺去。 沈国曦经营着一家成衣店,店内也兼做一些衣料的买卖。 铺子虽不大,在他们西城区却也算是有点小名气。当然主要还是因为沈国曦裁制衣服的手艺好。不论是细节的处理还是服贴度的设计,同行中没有几个能比得上。再加上沈国曦为人厚道童叟无欺,因此大多数老主顾要裁制新衣时也愿意顺便关照他们衣料上的生意。 福臻很小时便能帮衬着父亲做些事了,之后又跟了沈国曦学了几年的手艺,如今给沈国曦打打下手自然是不在话下了。 当然,这其中自然也是沈国曦对她的信任与倚重。这两三年间,沈国曦甚至连生意上的门道也渐渐开始教与她。 这便是沈国曦的无奈之处。大儿子志向远大坚持执笔救世,小女儿诗情画意追求快意人生。各自的理想与沈国曦这个平庸老旧的小铺子委实无法对等起来,谁都不甘心为此蹉跎时光。 沈国曦对抗不过这两个新时代的青年,不得不退而求其次另辟蹊径。不管怎么样,福臻也算是半个自家人吧。 至于福臻呢,她能想的东西委实不太多。一个没了家要倚仗着他人存活的孩子有什么理想可谈? 若真要说出一个,那只能是倾尽全力不辜负沈国曦对她的信任。这样的想法福臻很早就有,但凡是自己能做的,但凡是沈家需要的,她没有什么不愿意的。 然而,在听到沈太太与沈国曦的那番话后她还是感觉到了无法消融的痛楚。 可是,他们说的一点儿都没错。快二十岁了,女大当嫁,不是么? 沈家人待她不可谓不好,这样的安排也不可谓不周到。在沈家的这七年多,她享受着沈家始终如一的关爱与厚待。 是人就该要知足了。 那么,自己又在不舍什么,纠缠什么? 就连有这种念头都不该啊。福臻再一次告诫自己。 一到铺子,小伙计阿泰就丢下手里的活计急匆匆地迎了过来:“师父今天来么?” “应该要晚些时候到!怎么了?”福臻问。 “听说了吗?福瑞绸缎庄的杜掌柜和他的两个伙计昨晚都被抓了。” 福臻愣了愣。半个月前他们刚在福瑞公司预订了一批衣料。 每年临近年关都是生意人的“旺月”。大多数铺子里都会在这之前多备些存货以应对增大的需求。今年又格外特殊,有不少传闻都说南边有可能要开战,若传闻是真的,届时水陆交通受到了影响,物价上涨便是必然。基于这一点,沈国曦在几番思量之后特意笼了笔钱款在往年的基础上又多预订了几成。 却没想竟出了这档事。 “知道是为什么吗?”福臻蹙了眉,心里很是不安。 “不知道!”阿泰也是一脸忧色。“说是昨儿半夜去了十多个警察把他们店铺围得铁桶似的,门都给踹烂了,铺子里也被翻了个底朝天。这会儿聚源钱庄的经理急得什么似的,说是杜掌柜还欠他们几万元的款呢!”阿泰顿了一下,迟疑地道:“咱们铺子的那批货会不会……” 是啊是啊!会不会出问题呢?这批货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啊! 福臻让阿泰赶紧再去打听打听那杜掌柜到底是犯了什么事。但愿不是什么要紧的,没准几天就放出来,若是这样的话不论是钱还是货或许还能拿得回来。 阿泰走后,福臻心烦意乱地枯坐在案板前,手里拈着针线,却好半天都静不下心来做事。原本计划趁着时候还早,没什么顾客,先把沈佳怡的旗袍改一改。但现在这个情况,她有些压不住心里的焦燥。 没多久沈国曦也匆匆赶到了店里。他不知是从哪儿得知消息,脸色灰扑扑的,一句话都说不连贯,一阵接着一阵呛咳着,额上全是冷汗。 虽然大家都没说出口,但警察厅昨晚在福瑞绸缎庄摆出那么大的阵势,任是谁都能看出此事非同小可。 福瑞绸缎庄多半是凶多吉少了。 这一等就到了晌午。大冷的天,年轻的伙计回来时却已是一身的汗,水都顾不上喝一口,喘着气道:“果然是出大事了!” “杜掌柜这回进的那批货里偷偷夹带了枪械,据说量还不少。缉私队不知从哪里得了消息,昨晚船一靠岸连人带货直接就被扣押了下来。不止是他们公司,连记在杜太太名下的一处宅子也都被查封了。昨晚审了一个晚上,今天一大早人就被拉到城外去……”阿泰手指曲起比了个开枪的动作,把一干人看得心惊肉跳。 沈国曦与杜掌柜在生意上的往来也近两年了,两人还一起吃过几回酒,所以沈国曦自认为多少还是了解这个人的。谦和厚道,行事极为小心谨慎。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会昏了头去干那种掉脑袋的买卖?走私枪械,这可是死罪啊!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再想到折进去的那笔款,沈国曦越发觉得眼前一阵阵的发黑。他有些认命的想,果然人是不能有贪欲的。这么多年,他在钱款上的计较一向是慎之又慎,却没想这次一时心大,就将辛苦攒下的家底一下子折了大半。 铺子的进项有六成来自于售卖衣料,四成是裁制衣服的工钱款。现在新料子暂时是进不来了,零售方面只能先就着现有的底货有多少卖多少。万幸的是先前下的衣单里,有几单是顾客自己带来的衣料,至于那几单料子不够的,只能去别的布庄先买回来应急。 想到这些,沈国曦感到了些许慰籍。辛苦了半辈子才挣得了些名气,无论如何,他都不能给毁了。 第四章 挨打 福臻与沈国曦商议好之后就出了门。 因临近年关,街道两侧的铺子店面户户都添上了迎新的彩头,街道两侧也已支起了不少卖吃食卖年货的小摊。 但此时福臻无心去关注这些,径直到相识的几家绸布庄去将所需的那几样衣料下了定钱,又让庄里的伙计帮忙送到国曦成衣铺去。 方才出来得急,顾不上吃午饭。这会儿完了事,福臻更觉得饥肠辘辘。于是她就在绸布庄附近寻了家面摊子要了碗阳春面。此时虽过了午饭时间,客人却还有不少。福臻找了把椅子坐下,一面等着,一面看摊主捞面。 摊主做事极利索,几分钟就能做出好几碗来。先是抓一把面均着丢进一个个竹捞里,然后把竹捞里搁进一口正滚着汤的大锅里烫熟。在烫的同时,他跟耍杂似的拿了六七个空碗手不停地一溜摆放过去,然后舀一汤匙猪油往每个碗里倒一点,放佐料放调料,再提起竹捞对着碗一倒,最后加上热汤,抓一把翠色葱花撒上去,浓郁的香气顷刻间弥漫开来! 寒意肆虐的天气里,这种带着烟火气息的热气腾腾的味道实在是有种无法言状的诱惑力。哪怕只是捧着碗轻轻一嗅,五脏六腑似乎也跟着缓缓地舒展开来。福臻很喜欢这样的感觉,所以她吃得并不快,即使铺子里还有那么多的事。 不远处有个粉妆玉琢的小女孩在玩耍。大约三四岁的年纪,小脸蛋圆圆的红扑扑的,很是天真可爱。这孩子福臻方才来的时候就看见她了。从她精致时尚的装饰上看,应该是富贵人家的孩子。这样的人家,她身旁怎么竟没一个大人陪同。 福臻挑着面往嘴里送,一面往下意识地往四处看了看,未见着什么可疑的人。这孩子不哭不闹玩得还挺开心的,要说她是走丢了的,又不大像。 那小小的人儿原是在来来回回地转圈圈玩,转着转着忽然跑了过来。站在摊子旁,仰着小脸蛋儿,先是看看摊主,又看了看面碗,再看看摊主又看看面碗,小小舌头舔着嘴角,一对圆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地随着摊主一块儿忙活着。 福臻被小人儿的模样给逗笑了。心想这孩子身在富贵人家,多半是没有尝过这样的街边小吃,才会馋得这样厉害。 却没想这馋猫儿何止是天真可爱啊,还不知天高地厚呢。福臻只一错眼的功夫,她那儿已踮起脚尖伸着小手就要去够放在最边上刚做好的那碗汤面。细嫩的手指头一探进碗里,就被里头的热汤烫得倏然往回缩,这一缩就勾碰住碗沿将碗带倒,里面的汤面随即就泼了下来。 待福臻察觉奔过去时,只来得及伸出将人往后拽。因是情急之下手上没有控制好轻重,小人儿被她拽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连疼带吓地“哇”一声大哭了起来。 这番动静引得人都侧目过来。 尤其是摊主,见这小孩通身气派打扮,偏在自己摊前出了这样的事,三魂七魄早飞了大半。“有没有烫着啊?天哪,快看看有没有烫着了?” 许是摊主惊惶失措的模样吓着了孩子,这孩子哭得愈发厉害了。 “不怕不怕,让姐姐看看有没有烫到了哪里?”福臻一面安抚着,一面伸出手想抱起她。 “我不要我不要!我要姑姑!我要姑姑!”这孩子挣扎着踢蹬着小腿不肯让人抱,只是一味地尖叫着哭喊着。“姑姑啊……” “好好好,我不抱你不抱你——”福臻只得蹲下,先略略在孩子身上睃巡了一番。还好还好,只有下摆的地方被汤汁泼到了一些,量应该也不多,不至于渗到里头去。 再小心地握住孩子的右手腕看了看,除了大拇指,其他四个指头红通通的,看样子是烫得不轻了。 “你这里应该有冷水吧?劳驾拿一碗来。”福臻对摊主说了一句,又看着那孩子柔声道:“好孩子,姐姐给你吹一吹,很快就不疼了。” 福臻凑近伤处轻轻吹了几下,然后接过摊主递过来的冷水,将孩子的那只手放了进去。 孩子犹自挣扎着,“我不要我不要!我要姑姑——我要姑姑——” 福臻无奈地禁锢着她的手掌,一面耐心地哄着:“好,呆会儿就带你去找姑姑,不哭,马上就好了……” 有脚步声仓促而来,福臻未及抬头,人已被突如其来的一脚踹得横摔了出去,半天都回不过神来。 “姑姑在这!”一道人影冲过来,一把抱起那孩子,急声哄道:“囡囡,姑姑在这!” 一男人大声怒骂:“什么狗东西,老子家的人都敢动啊?!信不信老子一脚踹死你!” 那孩子见了自家人,越发委屈了起来,举起被烫伤的手哭哭啼啼:”手手痛痛,囡囡手手痛痛。“ “啊,怎么了?快给姑姑看看!” 男子闻言怒意愈盛了,二话不说走过去对着福臻的后背又是狠厉的一脚。 这一脚终于让一旁围观的通晓真相的客人按捺不住了。 “先生您弄错了,不是这位姑娘的错……” “是啊!这是个误会。是你那小孩儿自个儿烫着的。” “哎呀,姑娘家怎么禁得住这样踹的……” …… 那摊主早被那男子蛮横的流氓作派吓破了胆,此时见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便也战战兢兢地道:“其实你们这小孩儿也亏得这位姑娘反应快,若不然,今日可能会伤得更厉害了。” 福臻被人扶了起来。她一直没有说话。 反正打了也打,骂也骂了,对方也知道实情了,别的也没什么可说的了。就是觉得疼,浑身都疼。第二脚还好些,最先的那一脚就踢在她的腰侧,脚力又大,此时她的腰部,甚至她的五脏六腑就像移了位似,没着没落的又闷疼闷疼的,难受得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但她仍是低着头认真地理着身上的袍子,拂去沾染在上头的尘灰。相较于疼痛,她更在意的是此时自己在外人眼里的模样。她是成衣铺的裁缝,曾为多少太太小姐们裁制过好看的新衣,她实在无法容忍自己如此狼狈。她一直都认为,想要成为一个被人认可的裁缝,首先自身就需得有一个良好的形象。 “咦,这不是福臻小姐吗?”忽然有人说了一句。 福臻抬眼望过去,说话的这人正是那孩子的姑姑,也是衣铺的一位老主顾。“诶!李太太,真巧。” 这话答得有些窝囊是不是?但除了“真巧”,福臻的确不知该说什么。 心里有气吗?帮了人,一句谢没有还莫名其妙挨了两脚。 气,怎能不气!简直要气死了! 但是,凡事都要两面看。这位老主顾出手一向大方得很,每回光顾都是几件几件的单子。现如今衣铺里都还有她两身未做的衣服呢。这样的主顾不好找,所以不单是不能计较,今后更得紧着巴结才行! “是挺巧的。这事……”李太太叹了口气,言辞上倒是恳切。“真是怪不好意思的,这事是我们失礼了。你有没有伤着哪里?不如你随我先去医院瞧瞧,拿些药敷一敷也好。” “不用不用,我这里没什么事!”福臻委实不习惯这样的客套话,急忙岔开话题,“您这小侄女的手我适才拿冷水泡了一会儿,估计之后会起水泡。只是小孩儿细皮嫩肉的,最好还是带去给医生瞧瞧也放心些。” “好,那我也不同你客气了。我也的确是有些不放心。”李太太摸了摸孩子的头,又对身侧的一个男人道:“阿琛,那就由你负责把福臻小姐送回家,没意见吧?” 那男人没说好也没说不好,甚至动或许都没有动一下。 “不不,不用!”福臻也没拿正眼瞧他。从踹在她身上的那两脚就能感觉到此人有多嚣张跋扈简直跟个恶煞似的。这样的人,她唯恐避之不及哪还敢劳动大驾。“你们且忙去吧,不用管我了。我这会儿也有点事要办暂时不回去的。” 这话倒不是托辞,她的确是还有事要办。 第五章 异常 福臻要去的地方在津泰路上。这是城内最繁华的一条街,也是各百货公司洋行服装店最为集中的地方。 福臻先去长兴糕点铺买了些沈太太爱吃的栗子糕,然后就往各家商行里逛。 身上仍然酸痛不堪,但因为这是她来之前就计划好的,她并没有打算改变主意。 了解近来最新的流行服饰,便是她此行的目的。 从成为裁缝的那天起,时常关注不同的着装趋势就成了她的一个习惯。这样的习惯通常都能有效地让她在裁制衣服时推陈出新。 福臻在这件事上是顶擅长集他人之长补已之短的。沈国曦曾说她有这方面的天赋,因为她时常能想出些新鲜且又受人欢迎的点子。这里松一些,那里紧一些,这里添几粒扣,那里镶道边……同样的样式在她手中成形的,总显得格外的别致有韵味。 至于是否真如沈国曦说的那样有天赋,福臻并不清楚。但她知道自己之所以会有这样那样的小心思,在很大程度上是得益于家宇给她带回的那些书册和相关的时尚杂志,当然,还有她这个的习惯。 一路过来算是收获颇丰。有不少入眼的。有几件衣裙还是当下最时髦的样式,其中一件她在家宇刚带回来的那本时尚杂志上也曾看到过。想想到家后还是得将一些想法记下来才行,免得时间长了就忘了。 从一家服装店出来,福臻忽然顿住了脚步。她的目光落在了对面那家漂亮的咖啡店里。 一辆人力车拉着一位客人刚刚离开。在他们身后的玻璃窗内,她看见一对男女相对而坐。 虽然相隔数米,但福臻依然能很清晰地看到男子座位的靠背上搭着的灰色外套,是他惯穿的那件。男子脸上带着笑,眼睛只望住对面的女子。两人似在说什么有趣的事,引得那女子捂着嘴眉眼弯得像月牙似的。 他这样的神情是福臻从不曾见过,是那样的欢喜那样的专注。福臻想收回视线又不想收回视线,她的脑子里心里俱是昏沉沉的,她自己也不知到底想做什么。 真是幸运儿啊!福臻这次把注意力放在了那女子身上。离得远,窗子又略有些雾气,不过福臻觉得那应该是个仙女般的人物!因为她的笑容太灿烂太明净了!只要快乐无忧的人才会这样的笑容,不是吗?再看她修长的脖颈上松松垂着的那条红蓝格围巾,可真是好看得很! 也不知怎么的,明明心里疼得要命,明明鼻子里泛着酸,福臻却还是忍不住扯着嘴角笑了一下。 是啊,怎么能怀疑他呢?怎么能心存侥幸呢?他从来都不诓人的不是么?这位可人儿的确就如他说的那样美丽又聪明!也真的很配他。 福臻费力地眨了眨眼睛,然后飞快地别开了脸。 这样也挺好的!真的挺好的!沈叔和婶婶若是知道了,一定会很高兴的。福臻边走边这么想着,眼前只觉得毛毛的,糊糊的,就像腾起了一片雾,蒙了一层纱,什么都看不清晰了。 此时,家中的沈太太心情也不怎么痛快,她胸口的火气在一拱一拱地往上窜。 已经快八点钟了,沈佳怡还没有回家。 从清早出门到现在,在外头这都快一天了,沈佳怡竟然还舍不得回家。 亏得清早出门前还特特叮嘱了那些话,全是白说了。沈太太眼下恨不能到哪儿去将人逮回来狠狠地教训一顿。她愤愤地想,若叫人知道自家女儿这样贪玩,将来都不知道能不能找个好婆家。 真是个不省心的孩子啊! 还有沈家宇这浑小子,都说儿大不由娘,真是一点都不错。成天就只顾着自己的事,把这个家当旅店似的,有个事也找不着人。还有福臻也是,原以为是最懂事的,居然也不见人影。 沈太太心烦坐不住,屋里屋外来来回回地踱着,将外出未归的几位挨个埋怨了一遍过去。一面兀自生气,一面仍不忘庆幸丈夫沈国曦因吃了药早早就睡下了。这位一家之主惯会说她是“慈母多败儿”。有时她也挺怵他的,发起脾气来简直能吓死人。 福臻进门时,沈太太攒了大半天的火气终于找着了发泄对象,劈头就训了过去。“怎的这么迟才回来?家里有个事连个人影都找不着,也不知道你们这些个孩子成天都在外头瞎忙些什么。” 福臻没有吭声。沈太太的脾气她很清楚,她听得出这些话并非针对自己。 “你知不知道佳怡上哪儿去了?” 福臻摇了摇头,“怎么,还没回来么?” “可不是嘛!也不知跑哪儿玩去了,连说都不说一声。这丫头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要说起来佳怡之前也不是没有在晚间出去玩过,但未事先知会沈太太这却是头一回。 福臻不好多说什么,但此前的见到的那一幕梗在那儿,让她不由地往不好的地方想。不过这些暂时还是不要让沈太太知晓,免得徒生事端。 “兴许是和哪位同学一起看电影去了。您别担心,我这就出去找一找。” 佳怡是个电影爱好者,平日里也的确是常和朋友一块儿看电影。福臻想,用这个作由头,此时对于沈太太,应该是最能起到安抚作用。 福臻把那袋还温热的栗子糕交给沈太太,一边拢着脖子上的围巾,一边匆匆走出了院门。至于到底该去哪里“找一找”,其实她心里也没数。虽说在沈家住了这么多年,与佳怡的关系也算好,但若摊开了细看,似乎又没有多少交集。 好在福臻并没有走出多远,就遇上了沈佳怡。 “可算回来了婶婶一直在等你,正担心着呢。”福臻迎上前去。 “母亲也真是的。有什么可担心的,我又不是小孩儿,还怕我走丢了不成?”佳怡的语气淡淡的,听起来有些心不在焉的。 “今日你回来的确是有些晚了!”福臻温声道,挽着她的胳膊一块儿往回走。“这人啊就这样,心里一不踏实难免就要胡思乱想。又不知道你上哪儿去,找也没处找。万一在外头遇上什么事,我们又不在你身边那可怎么办啊?” 若在以往,都不要等福臻说完,沈佳怡就会拿一大通说辞来堵她。但这次她只是低低“嗯”了声,什么话都没有。 这不似她平时的做派。 福臻下意识侧目看了她一眼。巷子里的路灯光不怎么亮,打在人的脸上有种失真的感觉。但即便如此,福臻还是能感觉到佳怡的神情似乎不大对,甚而有些憔悴。 一定是发生了什么。 “怎么了?”福臻用胳膊轻轻碰了碰她,又不着痕迹地凑近些。鼻端处再次似有若无的嗅到了那种奇怪的味道。 “你适才是到哪儿去了?衣服上怎么好像有股味儿?”福臻故作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 沈佳怡顿了顿,“和同学看电影去了。电影院什么味儿都有。许是那时候染上了一些。” 听着似乎有理,那么之前的呢?福臻很想接着这么问她。但沈佳怡看上去像是不耐烦的样子,显然没有继续聊下去的意愿。福臻自然也知趣打消了念头。 回到家中,自然是免不了沈太太的一顿责骂。但佳怡的脸色实在是难看得很,整个人被霜打过似的,恹恹的。沈太太没说几句,便就舍不得了。 沈佳怡是名副其实的娇小姐。先天体弱,打小就不大好养。十二三岁之前,一年三百六十日,汤药几乎就没断过,那药渣若堆起来直接就能堆出一座山来。简直就没一天叫人安生过,尽是折腾人了。沈太太时常觉得自己如今隔三差五的胸闷心慌,多半都是早年被她吓的。 沈佳怡没说几句就匆匆上楼去了。 福臻本也想趁机回屋去,就在这时听到外头有开门声,是沈家宇回来了。 第六章 赶工 “怎么都在这儿?”家宇走进来,手里还拎着印有“长兴”二字的纸袋。“正好,我买了些长兴的点心。妈,这是你爱吃的栗子糕。” 沈太太随口道:“暧,早知道就叫你别花这个钱了。福臻也刚买了一袋回来。” “你适才也去长兴啊,我那会儿也正好在那附近,竟没遇上。”家宇笑了起来,看着福臻问:“你是又去那儿看时装了吧?” 总是这样,他总是这样啊!坦然得叫人心酸。福臻在心里苦笑了一下,冲他点了点头。 好在很快沈太太就把话题转开了。对于沈太太而言,丈夫要忙于操持生计,女儿呢生性好动活泼早已不耐顾及她,只有这个儿子脾性温厚又善解人意,所以她的心事总爱同他说。僻如沈佳怡的身体状况,沈家宇的工作,还有家中七大姑八大姨又来介如某家的小姐。在沈家宇的避重就轻一番斡旋后,最后谈到了沈国曦的病情。 “这事我也正好想您说。我一位朋友已经帮我们在医院预约好了,明天上午我就带父亲过去做个检查。这事你同父亲说了么?”家宇说。 沈太太还未开口,正屋那处就传来咳嗽声。 “这事我一时也给忘了。”沈太太忙道:“正好你在,就自己同你父亲说去。他那个驴脾气,我怕说不过他。” 福臻在两人走后,一刻也不停留地转身就回了自己的屋子。 福臻的屋在后面的小阁楼里。小阁楼搭在天井上方,共有两间屋。最边上的一间拿来堆放杂物,楼梯口的那一间就是福臻住着的。 窗子外头是隔壁邻居的屋顶,青灰色的瓦鳞次栉比地排列着,平日里时常会有不知哪里来的鸟儿雀儿。福臻一个人的时候,就喜欢像这样坐在窗台上,看窗外驻足又离去的鸟雀,看天空云卷又云舒。偏此时外面什么都没有,没有鸟雀,天空也是灰蒙蒙的。只有青灰色的瓦远远地延伸着,就象密密的网,兜着她的眼睛,兜着她混沌的无处安放的满腔苦涩。 腰侧仍在钝痛着,似乎比刚踢着那会儿还要痛。但这皮肉上的疼痛又算得了什么,真正难捱的痛从来都是看不见摸不着的。 其实她真的是挺擅长掩饰自己的。只是这会儿不行。她心里藏着太多关乎于他的念想。而此时这些念想就像灶肚里爆开的火星子在四下迸溅着,太惊人也太危险了! 这样的状态是瞒不过任何人的眼睛的。福臻很清楚。不论是对她自己还是对整个沈家而言,她都得要尽快做回那个无欲无求心静无波的福臻。 但是——但是,他的笑,他的声音,他说话的样子,走路的样子,甚至他穿的衣服……每一样每一样似乎都溶进了她的脑子里骨血里,她不知道要如何才能剔除得干净。 真是不知羞耻啊! 这样没完没了地纠缠算怎么回事! 福臻真的太恨自己了,恨得一把撩起袖子朝着胳膊狠狠咬了下去。齿痕深陷进皮肉里,几个小口立刻就见了血。 真疼!疼得都想掉眼泪! 就这么想着,泪珠儿就真的跟不要钱似的簌簌落了下来! 就在这时,有人在外头敲了敲门。 “福臻,睡了么?”是家宇的声音。 福臻惊跳了起来,胡乱地擦了擦脸,又定了定神,这才答话:“嗯。家宇哥,有事么?” “今日怎么这么早就睡下了啊?是不舒服么?” 福臻知道沈家宇是真的关心。但他不知道在某些时候他的这些真情实感对福臻而言却又是极其残忍的。僻如现在。 福臻有些酸楚地将喉中的窒闷使劲地咽了咽,尽量自然地答道:“没。只是有些累了,没事儿。你有什么事只管说,我听着呢。” “明日上午我想带父亲去医院做个检查,时间可能会久一些。方才听父亲说这时候铺子里事情多得很,他怕你一个人忙不过来。我来就是想问问,如果实在走不开,我们就过两天再去。” “哦不碍事,你让沈叔放心去吧!”福臻悄无声息地将泪水抹干净,“铺子那些事都是做惯了的,况且还有伙计在,我应付得过来。” “好,那就这么说定了,明日一早我就带父亲去。铺子里如果有什么……”顿了顿,家宇似乎是笑了一下。“算了,铺子里的事我也不懂,就不瞎掺乎了。那你歇息吧,我下楼去了!” “诶,家宇哥你也早点歇息。” 听着家宇咚咚咚下楼的声音,福臻忽然有些害怕起来。她忽然想到一个她过去从不曾想过的问题。若是哪一天家宇真的把人带回家,她该怎么办?到时她要怎么面对他们?又要以什么样的心态去面对? 她不敢想下去了…… 翌日她仍是早早就起了,原想做完了事就早早去往铺子。在她心情平复之前,她只能先这样。但又记挂佳怡,便强捺着多留了一会儿。 好在佳怡起来时,家宇仍未出屋门。福臻草草问了她几句,见她除了面色仍是不大好眼底有些发青外,精神与神情看着倒与往日没两样。 想起前一晚在路灯下见到的,佳怡那种隐晦莫名的状态,福臻便有些疑心是不是自己瞧花了眼。 或许根本就是自己疑心病,也或许佳怡真的就只是身体上不舒服。 不过福臻并没有在这件事上纠结多久,因为衣铺里的事是真的太多了! 裁缝的生意一年到头最好的时候,便是在这临近新年之际。几乎所有的衣单子俱是为新年预备的新衣,其中有几单的交货时间更是都挤在这几日,工期相当的吃紧。 国曦成衣铺向来注重信誉,自第一天起就没有拖延过任何的单子。为此一时间铺子里人仰马翻,恨不能一天当成两天半来用。亏得铺子众人均为熟手,忙归忙,却也有条不紊力求精益求精。 说到底,想要经营得长久,让顾客满意才是根本。 福臻分身乏术,白天大部份心思都得放在裁制衣服上,只有在晚间闭店后,才能均些时间来核算布匹上的进账。 扣除本钱和一些杂七杂八的支出,还是有些薄利的。若是之前的那批货没有出事,还能再多添些利头。 这简直不能想,一想就要挠肝抓肺。 眼下铺子里时兴的料子已卖了七七八八,货底所剩无几,其中一些还是前些年的旧货。年后若进不了新货,那么之前好不容易攒起的客源,就会慢慢流失。 只是如今时局不好,又出了杜掌柜那档事,赊账的买卖谁都不愿做。没有现款,万事皆难。 福臻其实是起了去钱庄商借的心思的。但这事她不敢提。沈国曦早年吃过高利贷的亏,以致于对凡是有利息的买卖总有类似杯弓蛇影的心结。 最主要的原因还是他的身体状况。医院的检查报告不是太好,说是他肺部出了毛病,得好好将养着,更不宜操劳与情绪过激。 只是沈国曦那样的性子,哪里肯老老实实呆在家里,才吃了几天药精神略微好些,就照旧往铺子去。众人拗不过,只得在背地里悄悄嘱咐福臻万不可让他受累。 时间眨眼就过,如此忙碌至阴历廿五,铺子里的衣单子才总算是堪堪完成。于是该交货的交货,该收款的收款,众人无不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唯有一单恰好就是那位李太太的单子,原是约好廿六叫人过来取的。那日上午又打了电话过来说是临时有事走不开,改约在廿八的下午并留了个地址要衣铺给送上门去。铺子原是有这样的服务,往常多半是叫伙计送去。但铺子往年都是廿六这天就开始歇业了,况且这些时日伙计们实在辛苦,福臻不好意思再把人留下,想着索性自己走一趟吧,于是仍按着惯例放了假,让各人都好早些回去过年。 第七章 苏公馆(1) 到了廿八这天,福臻将那位李太太订下的两件旗袍拿布仔细包裹好,然后招了辆人力车就往衣单子上注明的地址去。 路程倒是不远,车子拐进一条铺着柏油的夹道后没跑出多远却堵住了。 源头在前方的某一处,不知何故阻了路,以致于往后进来的车辆只得接长龙似的一辆衔接一辆缓缓前移。两侧还时不时有人力车与行人来往,本就不甚宽阔的夹道内一时间堵得进退两难。 这地方其实并非主干道,也不在繁华区,按说不至于这样热闹。这样的仗势,颇像是去赴什么盛会。 “小姐猜得不错,”车夫笑呵呵地应证了她的猜想。“今日苏公馆在给苏老太爷办寿宴呢,这些估摸都是去苏公馆贺寿的。” 福臻不禁好奇:“这苏老太爷是做什么的,怎么这么大的排场?” “小姐怎的连苏老太爷都不知道,他可是咱这汀州城响当当的人物呢。” 说话间前面的一辆人力车开始动了,车夫眼疾手快拉着车把跟了上去,但没走出多远,又堵住了。车夫无奈地叹了口气,继续未完的话题:“不知小姐听说过百达通轮船公司吗?这便是在苏老太爷手里办起来的。苏南长途汽车也是他的。咱们这汀州城的水陆交通苏家占了大半,要想出门办点事儿,谁能绕得过苏家去。” 那车夫常年在城内各处跑,见得多也听得多。但凡有些名气的人或事,几乎没有不晓得的。 据说这苏老太爷早年原不过是巡捕房里的一个小巡捕,因脑子活络手脚勤快受到了洋上司的赏识,只几年的时间便一路攫升到了探长。 苏老太爷为人很是仗义,行事又肯留三分余地,因而上至政府官员下至三教九流与他都有颇深的交情。在当年如此集财权势与一身的,城内能与之比肩者寥寥无几。 苏老太爷有一妻一妾,正妻早已作古。只妾室生了一个儿子,名唤苏云山。这苏云山倒是不负重望,秉承了乃父之风,原也是颇有一番作为的。只可惜是个短命鬼,才三十出头就死了。据说是在回家的途中遭人暗杀的。当时同行的还有苏少奶奶和他们的小公子。苏云山夫妇当场就丧命了,那位小公子也是几番抢救才堪堪捡回了一条性命。 这样的惨剧任是谁都不会善罢甘休的,苏老太爷当即就下令封城缉拿凶手。那些时日整个汀州城几乎被翻了个底朝天,可谓是风声鹤唳血雨腥风。有传闻说苏老太爷前前后后足杀了十余人才罢了手。 如今接掌苏家的是苏老太爷的长孙,也就是苏云山的长子苏彦和。这位苏大公子行事低调鲜少抛头露面,坊间皆传闻这位的性子果敢狠辣,比苏老太爷当年有过之而无不及,但究其真假都不过是道听途说。倒是苏家老幺——也就是当年死里逃生的那位小公子花名在外,最叫人熟知的莫过于他喜好听戏捧坤角儿。两兄弟中间还有个苏二小姐,半年前下嫁给一名大学教师,婚礼办得很简单,全然不似别的大户人家…… 这车夫的口才实在是好,就像亲眼所见似的硬是将一部苏家简史讲述得跌宕起伏精彩纷呈。有几分真假是不得而知,反正福臻确是听得入了迷,以致于车都到了目的地,才恍然想起约定的时间,也不知过了没有。 此时眼前这所大洋房的两扇乌油大铁门正敞开着。一路而来的汽车俱在门口转向,继而缓缓驶进大门去。 看来这就是堵车的源头了。 “珙桐路126号”,福臻拿出衣单子再核对了一次——就是这儿了。 原来这就是方才那位车夫口中赫赫有名的苏公馆啊。福臻感慨了一番,忽而想到了一件很要紧的事:关于这位李太太的身份。福臻猜想她要么也是苏家人,要么就是与苏家沾亲带故。若真是如此,那么依她的身份,她的“太太圈”是个什么样就可想而知了。若她能帮着牵线交结一两家豪门望族,那往后铺子里的生意就不愁了。意识到这一点,福臻不由得有几分雀跃。 但这事不好明着说。人家不见得会轻易给她这个面子。福臻决定等会儿见着人旁敲侧击一下。方法自然是要委婉自然一些。毕竟说起来他们还欠着自己一个人情呢!想到这些,之前无端的挨了那两脚似乎也没那么可恨了。 大铁门两旁站着几个当差,正忙不迭地接引前来宾客,见福臻靠近大门口,立即就过来驱赶她。 福臻急忙拿出李太太的衣单子言明了来意。其中一个当差走进值房里摇了一通电话,过了片刻出来对福臻说了句“请随我来”,就引着福臻往里走。 里头的园子相当大,四周围栽着十几株四季青树木。路是柏油路,五颜六色的应季花草生机盎然地夹在路的两侧,逶迤出一条颇为隆重的迎宾道。自外而入的那条汽车长龙就在这条道上一辆接一辆地从福臻身旁驶过,一路前行至深处的西式高楼前的敞地上停了下来。 前来赴宴的宾客间多半相识,见了面免不了一番寒喧应酬。当差们进进出出地穿梭于人群间,将一拨又一拨地贵客热情周到地引入大厅。 音乐声,汽车的行驶声,宾客间的谈笑声,主人迎客入户的招呼声,绵延不休。偌大的园内,满目的花团锦簇,满目的热闹气派。 那当差将福臻引至一旁的廊道上,唤来一个丫鬟交待了几句话。那丫鬟又进大厅回禀。过了一会儿又出来,对福臻说:“我们二小姐这会儿还脱不开身,请小姐先随我到后面的小休憩室稍候片刻,二小姐完了事很快就过来。“ “不妨事,让你们二小姐不用着急!”福臻嘴里客气着,心里一面暗自琢磨:二小姐?难道这李太太就是苏家二小姐?若真是如此,那就更好了! 丫鬟引着福臻穿过走廊右首的小餐室后门,沿着外头的一道游廊又往前走了一会儿。在游廊的最左端备有一间屋。丫鬟开了门引着福臻进去,又给她添了茶点,说了句“小姐请慢用!”便自去忙了。 因隔了些距离,外头宾客云集的喧哗声到了这儿几乎消了大半,只余了些隐约的尾音。 说是小休憩室,却也不算小,甚而可称得上宽敞。白色皮质沙发,同色雕花橱柜,水晶吊灯,西洋挂钟、带框风景画、落地穿衣镜……西式的布置,很是精致奢华。 福臻生意人本性难改,目光扫过一处便要在心里头划拨一下算盘珠子。愈算便愈是忍不住喟叹,这样阔绰的手笔,一般人简直连想都是不能够想像得到的。 就在此时,外头有脚步声前来。 福臻心想这李太太来得还真是快,急忙扯了扯衣服从沙发椅上起身。 随即入耳的却是一个陌生女子的声音。“见三爷一面可真是不易,我可绕了一大圈呢。”这声音轻柔娇媚,很是悦耳。 第八章 苏公馆(2) 不是李太太倒不打紧,就怕外头这人若是说出些不中听的话,那可真是麻烦了! 然而,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怎么,想我了?”是一个带着戏谑语气的男声回应。 “嗯,又想又怕呢。” “怕?” “三爷你总不来,我心慌。我怕三爷您贵人事多,转眼就把我忘得个一干二净。” “你这张小嘴惯会甜言蜜语的,怎么尽说我爱听的话。放心吧,我记性好着呢!” “哪好了?三爷上回还说等我出了新戏就来给我捧场。我这都演了好几场了,也没见您半个人影。 男子笑了起来。“我可算明白了,你绕了半天,原是为了这个。” “三爷可冤枉我了。我还有几句话没说完呢。我知道三爷是个大忙人,也不敢奢望您能常来。但不管您来不来,我在台上时心里总是当三爷就在台下看着我。这回是太久没见着您人了,我实在想得厉害,想得心都疼了。” “真的么?哪疼了,让我摸摸……” “别……叫人看见了!” “怕什么!谁敢来这儿!” 那女子忽地一声低呼。“爷真是的……招呼都不打一声。我这都冻得起鸡皮疙瘩了。” “那正好我给你暖暖。” “爷的手冷得跟冰块似的,谁给谁暖呢……暧,您轻些,疼呢……” …… 这样的对话简直不能再听不去,叫福臻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她怎么都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置身如此难堪的境地。 这两人也真是的,好好的宴席不去,跑这儿来调什么情。 福臻迅速地看了看环顾了一下四周,还不及作出任何反应,脚步声已到了屋子外头,两个相拥的人影跌跌撞撞地进来了…… 仓促之中,福臻只得闪身避到了立在壁角的那面落地穿衣镜后头。 门随即被关上了。 福臻紧贴墙壁,一动也不敢动。穿衣镜阻隔了她的视线,却一点儿也没有影响到她的听力。微微的喘息声和衣料窸窸窣窣的摩擦声无比清晰的传到了穿衣镜后。 福臻的脸不可抑制的红了。下意识侧过脸看了看一臂距离的窗户。委实是高了些,若有张椅子或许还能考虑考虑。她无奈地叹了口气,屏着呼吸挪了挪脚,恨不能将自己挤进墙壁去。极致的尴尬之余,她不由的又生一丝庆幸。 幸庆她反应快;幸庆那两人进来时正在兴头上没往她这儿瞧,也幸庆这面穿衣镜够高也够大。但很快这种感觉就被随之而来的恐慌所替代了。 她的包袱。那个装着李太太两件衣服的包袱,被她遗忘在了外头的沙发椅上。 她有些后悔了。不,她是相当相当后悔了。 看看自己现在成什么样了?偷听墙角的小人。 若是被发现,那可真是有十张嘴也说不清了。 方才就不该躲进来,老老实实呆在原处才是正确的。 原本明明可以坦坦荡荡,偏让自己弄成了鬼鬼祟祟! 现在只能期盼那两人玩得再专注一些,不会留意到那个包袱。唉,这真是-太难堪了! 不多时,那些不堪入耳的声响终于停止了。 福臻几不可察的吁了一口气。又听见男子在屋内走动的声音。 “你这小东西,不过是迟了些,你就这样一套一套地来撩我。”伴随着说话声,“扑”一声响,然后是什么液体被倒出来的声音。 “你自己说说,你之前哪回的新戏我没有捧场的?最近这不是忙嘛,里里外外一大堆的事,等忙过了这阵,一定都给你补上。来——” “那我就先谢谢三爷了。”女子笑语盈盈,能听得出其中有得偿所愿的欢喜。 片刻,似是谁放下了杯子。继而又听那女子轻轻柔柔地道:“今日我来找三爷,其实还有一件事。也不知要不要紧,反正我就当成笑话先说给三爷听听。嗯昨日我得了一个消息,说是明晚十二点钟左右会有一批货到福湾码头,像是从澳门过来的,听说曾沧海为了……” “今日先不说这些无趣的事了。”那男子似是无意谈及此话题,悠然阻止了女子的未尽之言。“我前阵子那儿得了个有趣的玩意儿,你正好来,索性就送给你玩吧。你乖乖地在这儿等着,我很快就回来。” 又是一阵脚步声,门开了,又关上。 屋内顿时静寂无声,那女子也果真乖得很,一点儿声响都没发出来。 可也正是太静了,胸腔中急促的心跳声无比清晰地撞击着福臻的耳膜。这让她愈发的紧张起来,几乎要疑心是不是已叫外头的人听见正往这儿看过来。 正兀自忐忑着,一个冰冷又坚硬的东西忽然悄无声息地抵在了她的头上。 福臻吓了一跳,条件反射般地扭头去看,只动了动就被那东西又狠狠抵了回去。电光石火间,福臻猛然意识到那是什么。 “滚出来!”那男子低声喝斥着。他一手擎枪对着福臻,一手撑住窗台敏捷地从外面翻了进来。 福臻被枪抵得趄趔了一下,吓得紧闭住双眼,只当下一秒便要命丧当场。 “狗胆挺肥的嘛!”男子慢慢走到福臻身旁,一伸手就毫不客气地搜她的身。 福臻几乎惊呼出声,本能地往后瑟缩想躲开,被那人攥着胳膊又狠狠扯了回来。 “说吧,谁叫你来的?来这儿做什么?”男子踱到了福臻跟前,同时将枪口移到了她的太阳穴上。“我没耐心听废话,所以你最好给我放老实一点。” 福臻张了张口,她是真的急于向对方解释,想告诉对方她不是他以为的任何人,她其实没有任何恶意,她不过是误入其中……可是极度的恐惧使得她的咽喉干涩得要命,一时间连个气音都发不出来。 显然,男子将福臻的反应当成了犹豫。他极为不耐烦地用枪口在她的额际上又抵了一下催促她。 “其实……这是个误会。”福臻垂着眼帘费劲地吞咽了一下。她的视线游离于地面。她要避免看见对方的动静。她实在是太惊慌了,可她必须得尽快定下心来去应对眼前这个危机。 “我……我是国曦成衣店的裁缝。和李太太约好了今天送衣服过来给她试穿。李太太暂时不得空,便让我先在这里等着。” “哦?!”男子哼笑了一声,反问一句:“她是让你在镜子后头等么?” 福臻一时语塞。不怪对方有此一问。偌大的休憩室,哪儿不能等,非要往镜子后头去。别说是旁人,她自己都觉得看上去就是有居心不良有所图谋之嫌。 都不知该如何解释了。 福臻实在懊恼,想了想,从衣兜里取出那张衣单子递给对方。 男子看了一眼,“这上面的日期可写着是廿六,难道今日是廿六?” “原本是廿六的,但那日李太太又打电话给我们说是有事,改约在了今日。您若是不信,可以找李太太求证。”福臻小心翼翼地解释。 第九章 苏公馆(3) “求证什么?求证她是不是让你藏在穿衣镜后偷听人说话?” 这个“偷”字,很叫福臻难堪。却也没有冤枉她,她的确错就错于此,这才是问题的根结。 “真是很抱歉,是我犯糊涂了。” “犯糊涂?你觉得我会信么?”男子审犯人似的,不依不饶。不过他总算将抵在福臻头上的枪拿开了。这让福臻大大松了口气,恍惚间有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 “其实,原本是没想要避开的。后来实在是……”想起之前的某些片段,福臻的脸又不受控地烫了起来。这样的反应很让人无奈,她分明是个局外人,怎么竟偏有种被人捉奸在床的羞耻感。“实在是……那……那什么……” 福臻艰难地挣扎了一番,还是放弃了。 说不出口! 那些暖昧的东西她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的。 不过福臻想这种事当事人应该心知肚明,索性避而不谈。先是向对方低了低头,言辞恳切地道:“虽然当时是迫于无奈,但不管怎样这番行径的确是很失礼很不厚道,真是很抱歉!” “适才你都听到了些什么?”男子似是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 这话还真不好答。福臻迟疑着:“我其实什么都没听见……” “你最好别在我面前耍花招。”男子语调不急不缓,像是警告又像威胁。“一个大活人不聋不哑的,看你也不像个傻子。当然,你若想变成一个死人那我自然就信你这话。” 福臻认命地叹了口气,决定换种说法。“适才你们说的那些,我都听到了。但是,也仅限于听到而已。” 福臻斟酌着尽量将自己的措辞表述得诚挚无害。“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我除了会做些衣服,其他方面的事是真的一无所知,也根本无睱顾及。更没有可以分享什么秘密的去处或是朋友。所以即便是听到什么看到什么,与我而言其实是一点意义都没有。再者,我也并非是多嘴多舌之人,不关我的事我是过后即忘了的。这些都是我的肺腑之言,希望您能相信。” 因着过于紧张,说这些话时福臻有些呼吸不稳。不是不知道这样的保证其实是一点份量都没有,但目前她想不出更好的法子应对,只能将自己的诚意尽量地展现给对方。说到底今日这事自己虽有错,却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错。在她的认知里,对方应该不至于小题大做。 对方并不置可否。福臻望着自己的脚面,无法看到对方的反应。不知道是不是不相信自己所说的。这让她有些气馁,不得不继续添加砝码。“自始自终我都没有瞧见你们的样貌,也不知道你们是谁,所以请您大可放心。” 福臻说这句话的本意是想进一步消除对方的顾忌。她想得简单,一个主角不明的秘密,即便真叫人知道了,也会因没有指向性而让旁人寻不到由头。她希望对方能想到这一点,但不知为什么,男子听了竟笑了起来。 “你考虑得还真是周全啊!不过谁知道适才我们亲热的时候,你有没有在这后头偷看呢?你若果真是偷看了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所以你觉得你说的这些话可信吗?” 福臻顿时面红耳赤,万没想到对方会将这样的事如此毫无遮拦地说出来。她想辩解,却又实在羞于应对,嗫嚅了半天齿间只挤出一句话:“我没有偷看!” “啧!听过‘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这句话么?万一你是为了活命而对我说谎呢?那我岂不是就要上了你的当了。”说着话,男子略倾过身,猫儿逗弄爪下的老鼠似的,轻佻地用手指勾了勾福臻的下巴。 福臻如被针扎,遽然想往后退。却忘了身后就是阴角,这一退简直就是遂了对方的愿。 男子一只手撑在一侧的墙上,将她困在了方寸之间无法动弹。他盯住她微垂着的头上乌黑的发,盯住她绞得骨节泛白的手,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深,语气也越来越透着某种不可知的意味。“光靠一张嘴可不行啊,小裁缝。想从我这儿要一条活路,至少也得拿得出叫人信服的理由吧。” 福臻想了想,有些无奈地道:“就拿我们衣铺的信用做担保。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没有作假。” 对方只嗤笑一声,再一次不置可否。 福臻却从对方的反应中莫名地感觉了一种不屑与嘲讽,这让她很不舒服。她下意识动了一下唇,但还是忍住了。 对方没有遗漏她的每一个动静,似乎很感兴趣地问了一句:“嗯?你想说什么?” 福臻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坦言自己的想法。“不管你信不信,我们衣铺虽小却从来都是诚信至上的。这一点我甚至可以用我的性命来担保。”福臻的语气认真而郑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执拗。 “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有些糊涂了。那你说说你这条命,到底是值钱还是不值钱呢?” 福臻眉心不自知地微蹙了起来。“谁的性命都是无价的。我的自然也是如此。所以您问我这话,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答您才好。” 福臻不知道自己这番话是不是触了对方的忌讳,说音未落便察觉到对方在朝着她慢慢地凑了过来。她左侧的脸颊甚至已能清晰无比地感觉对方轻而温热的呼吸。 但,这是不对的。很不对。 福臻猛然意识到一个问题。自己诚然是半句不假诚意十足,但归根结底终究也是自说自话没有半点的佐证。对方若真的疑心她想责难于她,不过是几句话的事,大可不必如此纠缠不休。 这样的举动不像是在审问,更像是…… 未及多想,男子的手掌已滑过福臻的面颊,落在了她的颈间。 福臻头皮一麻,从方才到现在一直勉力维系着的冷静自持顷刻间灰飞烟灭。她惊惶失措地将人奋力推拒开,狂乱地挣脱着,甚而一度几乎要咬上对方的手腕,试图从这场强弱悬殊的困局中夺路而逃。 但很快就被那男子轻而易举地反手攥着她的胳膊,再次将她强挣了回来,死死地抵在了墙角。 “这下你还敢说你什么都没看见吗?”男子的嘴角噙着阴晴不明的笑意,一只手禁锢着福臻的下巴,逼着福臻直视他的眼睛。“你完了!小裁缝。” “嗒嗒嗒……”高跟鞋踩踏地面的声响就在这时由远而近。 男子神色未改,目光依然在福臻的脸上巡睃着。“好好想想怎么求我。先告诉你一件事,我若听到爱听的话就很容易心软。我看你像个聪明人,也惜命,应该不至于会让我失望吧?!” 福臻惊惶无措到了极点,哪里还有余力去琢磨对方到底想要一个怎样的回答。她既寄希望与即将到来的人来救她,又害怕来人与对方是一伙,还害怕来人万一只是路过不进到这间屋子。 “我……我什么都不会说的。真的,请相信我好不好?”福臻搜索枯肠地哀求着,可脑子里乱糟糟的,除了这两句,她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 对方没有继续逼她,也没有进一步的举动,只是看着她,表情讳莫如深,一直到脚步声停顿在门外时,才缓缓松了手。 福臻趁机挣脱出来。 来人推门进来,正是李太太。 “方才可真是不巧,你来的时候正好脱不开身,叫你久等了!”李太太对福臻说了一句,转眼见着那男子,一脸的惊讶:“你这小子,跑这儿来做什么?” 男子挑了一下眉,仿佛意犹未尽地冲着福臻微抬了抬下颌,“和你这小裁缝说故事玩呢!” 李太太蹙起眉看了福臻一眼。 少女脸色苍白得跟个鬼似的,虽然在极力掩饰,但眉宇间的惊悸与不安但凡有眼睛的都瞧得出来。 李太太心内了然几分,怒其不争地剜了男子一眼。说故事?说鬼故事还差不多。 “大哥方才差人到处找你呢,你倒好,躲这儿偷懒来了。还不赶紧去!” “好——去去去!啧,到哪儿都不得清静,烦死人了!”男子慢吞吞地往外走。经过福臻身边时,忽然拿肩撞了她一下。福臻不及防被撞得向前趔趄了两步。 “回见啊小裁缝!”他笑着朝福臻眨了一下左眼,这才悠悠然地走了。 福臻没料这人当着人还会如此肆无忌惮,一时间惊魂不定。所以她没有留意到李太太此时正看着她,脸色阴郁,眼底里露出一抹忧色来。 第十章 难舍的关怀 那日之后好长一段时间,福臻猛不丁地就会生出被人拿枪抵额的感觉。余悸锥心蚀骨,频频在她不及防或是午夜睡梦中惊扰她。 但所有的这些,都被她很小心地掩藏了起来。自小养成的谨小慎微让她很清楚处事时必须把握的度。沈家人待她好是一回事,她知不知分寸又是另一回事。她一直都在尽力避免给任何人带来困扰。 好在新年在即,置办年货,清扫屋子,张灯结彩,预备供奉用品等等一大堆的事要忙。虽说是沈太太在操持,但她得亦步亦趋地随在一旁打下手,容不得她分神分心。 到了大年三十这天,天色还未暗,堂屋正中的供桌上早已摆好了烛台和香炉,酒杯茶盏也按照必需的数目列放,整鸡全鱼素菜糕点水果等一应供品荤素分开,各自齐整码好,几大筐折好的金银锭备在一旁。 外头的鞭炮声已然此起彼伏,远的,近的,大大小小不同的声响从四面八方传来。整个汀州城弥漫着浓重喜庆的节日气氛。 吉时时分,沈国曦领着一家大小敬神祭祖。礼毕后,沈国曦自回屋中歇息。沈太太开始忙着准备年夜饭。福臻与沈佳怡将那几筐金银锭移到院中。那儿搁着个火盆,盆里火光灼灼,扑腾而起的热气驱散了不少寒意。 沈佳怡拖了张矮凳坐在一侧,一面从筐里拿出金银锭一只一只搁进火盆里。明亮的火光中,少女的气色仍然不怎么好,甚而有些灰扑扑的,是精神萎顿的状态。 “你这阵子是怎么回事?怎么脸色总是不大好?”福臻关切地打量着她。 沈佳怡皱着眉头,她的眼睛被腾腾而起的烟熏得半眯了起来。“应该是晚间没睡好吧,没事儿。” ”要不先上楼去躺一会儿吧,这里我一个人就行了。“ ”等会儿吧。你从早忙到晚,我也总不能什么事都不做吧。其他的我又帮不上忙。”沈佳怡说着话似乎又想打呵欠,但被她拿手捂着嘴强闷了下来,语声就有些含含糊糊的。 福臻轻轻笑了笑。对这位看似没心没肺的少女在不自知中表露出体贴与关心,福臻感到心软又心暖。 “佳怡,有件事我一直想问问你。” “嗯?什么事?” “上回在巷口,我看到你和一位男士在一起,你还坐上了他的车子。”这件事其实福臻早就想问她,只是一直没找着合适的时机。 沈佳怡微怔了下,然后淡淡笑了笑:“被你发现啦?!” “他是……你的朋友么?” “不是。” 沈佳怡否认很干脆利落。那么之前那些亲密的举动又算是怎么回事?难道是分手了?若果真如此,那这一阵子萎靡不振的状态似乎就能解释得通了。 若果真如此……福臻有些心疼地看了看沈佳怡。 门外突然响起了鞭炮声。“噼里啪啦噼里啪啦”又急又响,震得脚底下的石板似乎都发了颤。院中两人一时不及防,皆被着着实实地吓了一大跳。 沈佳怡捂着胸口冲着门外大声地嚷道:”哥,你放鞭炮怎的事先也不说一声,差点把我们吓死了知道吗?” 话音未落,李太太的声音就从厨房里追了过来。“我说沈佳怡,这大过年的,你就不能好好说话吗?多大的人了,也不知道个忌讳。” 沈家宇放完鞭炮从外头进来,听了这话食指冲着佳怡虚虚点了点,“过了年就又长一岁了,怎么还这么不懂事?” 沈佳怡做了个鬼脸,起身抓住家宇的胳膊,“哥,你过来坐!就坐这儿!” “无事献殷勤。”沈家宇任由妹妹扒下自己的肩膀坐在了矮凳上,“说吧,你又想叫我做什么?” 沈佳怡从筐里取了几只金银锭放进沈家宇的手里,“反正你这会儿闲着也是闲着,索性就在这儿帮福臻姐吧!” 沈家宇佯作不满地看了她一眼,“那你做什么啊?” “我上楼去缓一会儿。我头疼!真的,这鞭炮声闹得我整个脑瓜子都疼。”沈佳怡皱起眉头,眼也不眨地说。 沈家宇无奈地叹了口气,“想偷懒就直说,绕这么一大圈你不累呀?” “累!可累了!我现在多说一个字都累。那我上楼去了啊!”没走两步,沈佳怡又转过身小声地叮嘱他们:“你们可不许告诉母亲啊!还有父亲也是。若是他们有问起,你们可得帮我寻个借口啊!” “放心去吧!不过可别缓过头了啊,一会儿就要吃年夜饭了。”福臻忍着笑道。 “嗳,我知道。” 看着妹妹噔噔噔脚步轻盈地跑上了楼,沈家宇笑着直摇头,“这小东西,就会撒娇。” “她应该也是真的累着了,我瞧她脸色不大好。”福臻笑着收回视线,然后抄起火钳伸进火盆底,将厚厚的灰烬往两旁轻轻拨了拨,挑出一个不大不小的空隙,几簇火苗随即就从底下窜了上来。 沈家宇将手里的金银绽丢了进去,火光骤然亮了起来。 两人有那么一会儿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将金银绽一只一只地丢进火盆,然后看着火光亮起,看着火光暗下去。 其实原本两人的相处模式多半也就是这样。福臻话不多,沈家宇的性子也不似佳怡那般跳脱,有话题时就聊上一聊,没有话题时就各自做各自的事。 但,世间事大都是不能去作比较的。一比较就易生事非,就要作茧自缚。就像此时的福臻。 她又想起那日在咖啡馆外看到的沈家宇。是与眼前这个截然不同的沈家宇。咖啡馆里的他看上去健谈又热情,爽朗又温柔,眼里闪着动人的光。当然,眼里的光她是不可能看见的,是她臆想出来的,但她就是有种难以解释的执拗:她无比笃定事实就是如此。 或许……福臻将翻涌在胸口的酸楚使劲地使劲地往下咽。或许是自己太沉闷无趣了吧。说起来自己的确不是一个很好的谈话对象。 “近来是有什么事么?”福臻听到沈家宇忽然问了一句。 这突如其来的一问激得福臻心神微滞。第一念头便是疑心对方察觉到了自己心事。这个念头一起,某种本能便自发自觉地覆了上来。 “怎么?为什么这么问?“福臻微蹙起眉心,脸上露出一种恰到好处的疑惑的表情。 “也没什么。”沈家宇看着她,眼里似有探究的意味。“就是觉得你看上去不大高兴,像是有什么心事。” “是挺忧心的。”福臻笑了笑,没有否认。她收回了目光,望着火盆中熊熊跳动着的火焰,神情和语气都是认认真真的。”铺子的事你应该也知道了吧。年后要是进不来布料,这上头的买卖多半是做不下去了。裁缝的活儿向来又是粥多僧少,还有那么多时装店百货公司,竞争太厉害了,也不知道还能撑多久。沈叔为着这事怕也是愁得很。” 此番话并没有作假。近些日子这件事的确是一直困扰于心。只不过她是李代桃僵罢了。 沈家宇果然不疑有他,顺着这个话题道:“那些时装店百货公司有资本支撑,不论是从门面、地段还是货源上,形势自然是要比我们铺子有利得多。竞争不过这也是无可厚非的。” 沈家宇虽没有做生意的经验,但当下大致的形势他却是了解一些。只是他没打算细说。这间铺子在对方心中的份量他很清楚,她是真的上了心的,并且有憧憬且也乐在其中。他不忍过于泼她的冷水,不忍看她失望的样子。 “裁缝的活儿,能做多少就做多少,不要过于勉强。即便是真的做不下去了,也不打紧。我目前的薪水虽算不得丰厚,但应付日常的开支总是不成问题的。今后我还可以给几家杂志社多写几篇稿,这样又能再添些额外的收入。不管怎样,总归是不会叫这一家子人挨饿受冻。一切有我呢!不怕!” 沈家宇的嗓音是温润的,又带着和缓从容的语气,总能给予她一种莫名的心安和信心。 他是这样好,总是这样好! 可自己该怎么办啊? 垂下眼帘,福臻笑了笑,轻轻“嗯”了一声。 第十一章 顾眉卿 晚上的年夜饭照旧是丰盛。 往年这时候沈国曦总会与家宇多喝几杯,若是喝多了还会唱上一段《借东风》,但今年因着病,酒是一点都不能沾了,只用了茶水替代。又兼着衣铺的糟心事,使得他有些意兴阑珊。 不过有沈佳怡在,倒也不怕不热闹。许是睡了一觉又吃了酒的缘故,她的精神格外的好,甚至还有些兴奋。又是撒娇又是甜言蜜语,三言两句就将众人哄得欢欢喜喜。 话题在不知不觉转到了正月里的安排上。正月初一初二,照例是要走亲戚。衣铺是预备在正月初五这天开市,故而实际能安排的时间只有初三初四这两天。 “正好我和朋友约了初三去凤鸣山玩,不如到时一起去吧?”沈家宇提议。 “好啊!福臻姐一块儿去吧!人多热闹些!”沈佳怡兴奋地挽住福臻的手臂,一脸期待地看着她。 福臻有不足与外人道的心事,又兼是好静不好动的性子,随口就推脱:“我就不去了。难得有这个空闲,我想好好歇几天。” “去吧!”沈国曦与沈太太正月里自有安排,向来是不参与这些活动的。不过对沈家宇的提议倒是很赞同:“难得休息这几天,随他们四处多走走看看。这时候外头各处热闹得很,长些见识也是好的。” 沈家宇也在一旁鼓动着,于是,这件事就这么决定了下来。 到了正月初三这天,沈家宇一行三人起了个大早,知会过沈国曦夫妇后便叫了辆马车往凤鸣山去。 凤鸣山位于城郊外,路程算不得多远,又兼有花海与圆通寺这两大极致之处,故而一直以来都是汀州人最爱游览的地方之一。时值新年,一路上便更是车水马龙人流如织,很是热闹。 车子停在山脚下的一处空场上。沈家宇先下了车,正搀着同行两位女士下来,就听到有人在喊他的名字。 三人皆闻声而望,不远处的亭子里立着两男一女,其中一位男士正朝他们这儿的方向挥手示意。 “他们竟比我们早到了。”沈家宇笑着也朝对方扬了扬手。“他们就是我之前说的那几位朋友。走吧,我们过去!待会儿和他们一块儿上山。” 进到亭子,沈家宇给大家互作了介绍。适才同他们招手的那位男士叫霍振兴,另一位男士叫顾进全,两人皆是沈家宇报社的同事兼好友。同行的那位女士是顾进全的妹妹顾眉卿,在市立医院任医生。几人只闲聊了几句话就动身往山上去。 因要避让下山的游客,六人便自然而然地两两而行。顾进全兄妹俩在前头,中间是福臻与沈佳怡,沈家宇与霍振兴尾随其后。 彼时朝阳已起,寒气在微暖的阳光中渐渐消弥。匿藏在丛林深处清新自然的气息被和风裹挟而出,时不时地随着风势扑向鼻端,叫人有种说不出的爽快。 “这山上的空气可真是好!”沈佳怡闭着眼睛深深地呼吸了几下。 福臻闻言也跟着吸了一口气,再呼出来,果然连郁结的胸膈似乎都畅快了不少。 “你跑那么快做什么?是要与人比赛吗?”顾进全忽然喊了一声。 是对顾眉卿说的。此时她就像个孩子似的,脚步轻盈地一步两级石阶,已然跑到队伍的最前头去了。 “你要与我比么?”顾眉卿回过头问哥哥。因为逆着风,她颈上的围巾直往她脸上脑后兜,以致于她不得不将围巾两端拉下来捉在手里。 是那条围巾。这让福臻又想起上回见着她时的情景。应该是很喜欢的吧! “就比谁先到达上面那座亭子,”顾眉卿扬手往上指了指,“谁输了谁请吃饭。” “不!”顾进全立即表示拒绝:“我们是来玩的,谁要陪你做这种无趣的事。” “我知道你是怕输给我。” “别对我使激将法,我才不上当呢!” “反正你就是怕输给我才故意这么说。” “谁怕你……”顾进全看着妹妹促狭地笑脸,叹了口气放弃了反驳,“知道你还要与我比!” “我就最爱看进全吃瘪的样子,”霍振兴在后面乐呵呵的,一脸的幸灾乐祸,“平日里总挤兑我,这下子可算是解气了!” “你这浑小子!”顾进全笑骂了一句,“少在这助纣为虐啊!” 如此的一路上,福臻融在其中,看他们谈笑风生,感受他们的爽直利落与夹在话语间的幽默。 这对她而言有种很奇妙的新鲜感和从未有过的轻快! 忽然有喧嚷声从后头传了上来。 “让开,快让开!说你呢——你他妈耳朵聋了是吧?” 就在数米远的地方,两个黑衫汉子挥舞胳膊大声喝斥着推搡着将游客往石径的一侧驱赶。在他们的身后,五六个短衫汉子簇拥着两乘轿子正一路拾级而上。那轿子里头坐着的却是两个态度倨傲的西洋人。 沈家宇蹙起了眉头,“是惠中银行的董事——乔治和埃布尔。” “近两年来,这两位为了‘救济’我们汀州城的大小企业,可是作了不小的贡献呢!”顾进全冷笑着,用讥讽的语气道:“前几期的‘汀州经济报’看了吗?人家可是将他们称作‘企业大救星’,‘大慈善家’呢!” “那帮不知廉耻的东西写的谁要看?不过一群走狗罢了!”霍振兴哼了一声,愤愤然道:“由着这帮强盗跑到我们国土上耀武扬威已委实不堪了,偏我们自己也上赶着给人当走狗,真是太讽刺太可恨了!” “可惜并没有多少人会意识到这一点,苦日子过得太久了,大概都忘了应该怎么活着了……” 说这话的是顾眉卿。福臻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有很长时间这几人都不约而同的沉默下来。这样的沉默自然是有深刻的原因在里头的,可惜福臻并没有这方面的领悟力。 之后的话题就此转移到被“救济”的那些企业上去,以及由此引发的纺织厂大工潮。 对于福臻与沈佳怡而言,这些时事除了略有耳闻外,实在是没有什么信息或是见地能插得上话。于是为了让前后四位志同道合的伙伴更方便的交流,她们两人自发自觉地将位置让了出来,落到了最后。 这样的情形其实是很给人一种被排外的感觉的。但福臻并不怎么难过,她的注意力更多的被正在进行的这场谈话所吸引。虽然听得似懂非懂,但她在恍恍惚惚间似看到了什么。那就像一个充满了热血豪情的新世界,是一个与她所认知的截然不同的陌生世界,同时也是她无法企及的地方。 而处于新世界中顾眉卿,此时无疑是格外引人关注的。 第十二章 沈佳怡的秘密 虽然不想承认,但其实一直以来福臻还是有些意难平的。但此时此刻,福臻却忽然感到了自己的浅薄与无知。 一个人获得他人的珍重或喜爱,是真的与外貌没有多大干系的。 论外貌,对方并没有多出众。 但她举手投足间独有的洒脱与慧敏,以及眉宇间隐现出的英飒风姿,已然足以让人将她所有的不足都一并忽略了去。 这样一个特别的女子,福臻甚至连嫉妒都生不起来。 沈佳怡自然是不会察觉到身旁人的起伏思潮。她已然有些气喘吁吁了。 “佳怡,福臻你们俩累不累?要不要歇一会儿?”福臻听到顾眉卿柔声问了一句。她从“四人组”中落后了几步,半转过身来看着她们俩。 “我倒是不累。”福臻说,转脸看了看沈佳怡,神情似乎有些疲倦。“你还好吧?” 沈佳怡有气无力地往前面的蜿蜒上行的山路看了看,“还能坚持一会儿吧。还有多远呢?” 顾眉卿应该也是头回来,并不是很清楚,于是她问了问前面那几人。 “至少还有一半的路程。”沈家宇说,返身下来走到沈佳怡跟前,“怎么了?又不舒服了么?面色这么难看。” “让我看看。”顾眉卿也走下来。似是绊到了什么,她整个人忽然往前踉跄了一下,沈家宇大概是想去扶她,忙不迭地从福臻身前挤了过去。福臻这里都未来得及往下退,就被撞得整个人失了重心直往后坠去。 还是沈佳怡反应快,一反手就攥住福臻的袖子将人拉住了。 “福臻没事吧?”沈家宇和顾眉卿异口同声地问了一句。沈家宇看上去似乎有些歉疚。 福臻刻意忽略过他揽在顾眉卿胳膊上的手,佯作轻松地笑了笑。“没事儿。” “是我太大意了。”沈家宇自责道。 “路这么窄,可千万要留神一些,适才多危险啊!”顾眉卿拍了拍沈家宇的手。她的动作语气都很坦然大方,不带一丝的暖昧,就像是寻常朋友间常见的那样。这样的举动无疑是体贴的,至少不会让身边的同伴感到不自在。继而她伸手捉起沈佳怡的手腕把了一下脉。 “脉象还好,没什么大碍。不如先找个地方歇会儿吧!” 霍振兴提议:“若能坚持,再往上走一段!没多远。那上头有家饭馆,可以到那里头歇息。 霍振兴说的那家饭馆的确离得不远。就建在半山腰处的一片坦地上,只十来分钟的路程。 一行人在饭馆外头的露台寻了一处座位。又要了些茶水和点心。几人边呷着茶水,边往外看。 不得不说这家饭馆的位置选得好。视野开阔,是处极佳的观景台。不论是近处成片成片枝枝节节的灌木丛,还是略远一些绵延千里仿若万顷碧波的古木绿荫俱能尽收眼底。 因后面还有登顶的计划,稍歇了片刻,几人便要继续上路。沈佳怡是一步也不肯再走了。于是,便约好留在原处等他们。福臻自然也跟着留了下来。 两人舒适地斜靠在藤椅上,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家常。 “我觉得,这位顾小姐,大概是有些喜欢我哥。”沈佳怡往福臻的茶杯里添了些茶水,然后又给自己添了点。 福臻抬眼看她,“你怎么知道?” 沈佳怡笑了笑,“我发现她每次回过头,第一眼瞧的总是我哥。” 福臻微微叹了口气。这小妮子的洞察力还真是不太敏锐啊! 不过也难怪,这一路上沈家宇与顾眉卿两人几乎没怎么呆在一处,甚至有一大段路程,中间还隔着她和沈佳怡并排的这一面人墙。但不知为什么福臻感觉这应该并不是他们刻意而为之。在顾眉卿的笑容和眼神中,能很轻易的捕捉到某种温情,应该还有赞许与从容。这也让这个女子看上去似乎有种奇异的魅力。 连沈佳怡这样的美人儿都被深深吸引。“她真迷人是不是?” “嗯!”福臻由衷的点了点头。 “也不知道我哥是什么意思?回头我一定要去问问他。”小妮子乌亮的眼珠转动着,若有所思地补了一句:“若我哥能将这位顾小姐娶回家当我的嫂嫂就好了!” “你——才认识人家不到半天,怎的就这么心急想要人家当你的嫂嫂?”福臻强笑着。即使早已明了自己的处境,可由旁人口中听到这样直白的话,她好像还是有些受不住。 “我这应该也算是贪图人家美色吧!”沈佳怡想了想道。很快自己也绷不住笑了起来。“唉——之前我就时常在想,我哥这么好,也不知道要什么样的姑娘才能配得上他。这位顾小姐吧,她看起来又温柔又聪明,学问似乎也很好。这样的人我哥若是都瞧不上眼的话,那我真是想不出还能有什么样的人会比顾小姐更好的了。反正我是挺喜欢她的。” “不过我想我哥应该不会的。你看刚才他们聊得多投缘啊!” 所谓两情相悦大抵就该是如此吧!福臻掰了一小块糕点放在嘴里,没有答她的话。 “而且刚才我哥还……”沈佳怡忽然收了声,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福臻莫名不已,才想问她怎么了,身后走过来几个男子,停在了她们座位旁。 “佳怡,好像有段时间没看见你了。近来怎么都不去找慧萱玩?昨天还听她念叨你呢!”说话的是位穿西服的年轻男子,二十来岁的年纪,看上去文质彬彬,挺和气的样子。 沈佳怡没有答他,眉宇间仿佛凝上了一层霜。 这男子恍若未见,仍是很绅士地指了指座位,“介意一块儿坐吗?” “介意。”沈佳怡头也不抬,冷冷地道:“请你往别处去吧!” 对方眼睛微眯了起来,像是听到了什么趣事勾了勾嘴角,“哦?真的么?” 眼前的情景让福臻满头雾水。沈佳怡虽说有小姐脾气,却也只在家里闹,在外头她向来是礼貌得体的。这又是什么状况? 不管怎样,这样甩脸色拂人面子到底还是不妥,福臻急忙委婉地打着圆场,“这位先生,真是很抱歉,我们还有几位同伴很快就要到了,现在的确是不大方便。” 那人闻声转过头来。 福臻与对方打了个照面,眉心不由得一蹙:这人怎的——竟似在哪里见过? 那人又回头看了看沈佳怡,忽然笑了一下,然后就带着人离开了。 这委实是太莫名其妙了! “怎么回事?这位是什么人?”福臻问。 “没什么。”沈佳怡摇摇头,望着窗外,轻描淡写地说:“不过是以前认识的一位朋友,有段时间没来往了。” 相处这么多年福臻对沈佳怡的一举一动是太熟悉了。所以,即便此刻对方表现得不以为然,福臻还是能感觉得到她极力掩饰着什么。 她似乎在害怕!或许还有厌恶! 福臻有些担心,忍不住把手轻轻地覆在她的手背上试图抚慰她,却惊讶地发现对方的手凉得吓人。 福臻原是没有究根问底的打算,但眼下这情形让她实在无法保持沉默。 “佳怡,你能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吗?你这样子我很担心,我想帮你。” 沈佳怡再一次摇了摇头,不知是想否认还是不愿说。但随即她就控制不住了。她飞快地用双手捂住了脸,泪水一下子从她的指缝中渗了出来。 “我不知道。是我瞎了眼。我……”极力抑制的更咽声从她的双手中细细碎碎地传了出来,“我怎么那么傻啊……” 福臻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脑子里忽的闪过一个念头。是了,她知道方才的那种熟悉感从何而来了。 “那日同你一起坐在车上的那位公子就是他么?” “嗯!”沈佳怡点点头。 “那你和他……” “求你别问!求你了!”沈佳怡哀求道:“我不想再提到这个人了。这事儿你也千万别同家里人说。已经都过去了,我不想让他们担心。” 福臻并不打算再逼问沈佳怡。她或许能理解对方心中的苦楚。自然也知道许多时候最好的安慰便是不去打扰。有些疼有些苦只能自己受着,旁人谁都帮不了。只是沈佳怡哭声太悲切了,福臻握紧她的手,希望能给予她些许的温度与慰藉。 “放心吧,我什么都不说。” 第十三章 来意不明(1) 衣铺照例是在初五这天开市。 虽然正月里不见得有生意上门,但铺子门却不能关。都爱说开门大吉,生意人到底还是期盼能讨个好彩头。而关于年前尚未解决的问题,也到了不得不面对的时候。 衣料的生意还要不要继续?要如何继续?能动用的钱款该如何安排?接下去要怎么做?诸如此类的事,没有一样不需要周全的考虑。 自然,当下首要的事就是得先节流。但要怎么减?能减多少? 其中房租、捐税和洪仁堂的月供这三项开支想都不要想,是一分都少不得的。 至于薪酬呢?福臻自己是不拿薪酬的。她与沈佳怡一样,由沈太太从每个月的家用中安排她们的开支用度。虽然不多,但她每日不是在铺子就是在家中,少有花钱的时候,倒也不觉得拮据。除却福臻,铺子里还另请了两位裁缝师傅和三位伙计。这几人的薪水本就算不得多优渥,不来提加薪都算不错了。 裁员似乎也不妥。都是在这铺子里做了好些年的老伙计,先不说有些情份在里头,人家做事一向任劳任怨的也没犯什么错,就这样让人离开终究是不大厚道。而且这几个手艺都不错,以后若再想要招人未必能招到如此称心如意的。还有一点也要考虑,这个行业从来都是慢工出细活,到了大忙的时候若没有足够的人手,福臻根本兼顾不过来。 至于家中的日常开销,可以拿家宇的薪酬来担负一部份,还有一些躲不掉的人情世故上的开支,再有沈国曦治病吃药也要钱…… 就这样盘来算去了好几天,福臻与沈国曦很是无奈地发现可压减的地方根本是少之又少。 如此一来想要继续做衣料生意,眼下怕是困难得很。要么是赊账,要么就是找钱庄借笔款来应急。但这两样前者人家未必同意,后者沈国曦不愿松这个口。 那么还是得回到裁制成衣这老本行上考虑出路。毕竟这是靠手艺吃饭,而他们几位的手艺也都能拿得上台面。国曦成衣铺又有些名气在,倚仗这些应该能再多拉些新的客人来。 自己住着的这条巷子近来好像又新搬进了几家租户,回头得再去走动走动。只是住到这儿的,多数应该也都是经济不怎么宽裕的小老百姓,估计拉不到多少活儿。要是能拉到一两家大户人家就好了。这样的人家人多花样多,很舍得在妆饰上花钱。但这需要有门路,原本还想着从李太太那儿拉些活,若不是……。 算了,凡事有利必有弊,还是得想想其他的法子。 福臻斜靠在账台上翻着账册,满脑子都是揽客拉活的事,完全没留意到有人走进铺子里头。 叩叩! 来人屈指在台面上敲了两下。福臻下意识以为是顾客,忙展起笑靥应声抬头。只一眼,便蓦然僵住。 “小裁缝,又见面了。” 这个声音,这张面孔…… 福臻只觉得心头突突突跳着。那日的种种种种,犹如梦魇般从她记忆深处蜂拥了上来。仓促中,她只脱口而出了一句话:“我什么都没说。” 对方始料未及,眼睛微眯了下,但很快又笑了起来。“嗯,我知道。你是个聪明人,应该不至于会去干那种不要命的事!” 见福臻没有作声,对方挑了挑眉,转开头四下看了看。“你们铺子该不会一贯都是这样招呼客人的吧?怪不得生意这样冷清了。” 福臻依旧没有说话。她在琢磨对方的前两句话。她不确定这几句话里是否有弦外之音。可能就只是字面意思,也有可能是敲打警醒。她本能地更顷向于后一种,要不然今日来这里做什么。 这绝非她小题大作。与这人一同进来的还有两个随从模样的年青人。她注意到这两人的短衫下面就在腰后侧的位置都略有些鼓起。只要他们一动胳膊或是走动,便能隐约看出一个生硬的轮廓来。 这个发现由不得人不警惕。寻常的顾客,谁会有这样的玩意儿。 福臻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又侧目往隔壁室看了看。由于还在正月,铺子里每日通常只留一个伙计帮忙打理。一个就一个吧,好歹算得上是自己人,多少还是能给她壮点胆量。 阿泰正好从后面的裁衣室出来。他本就是个机灵人,又在衣铺呆了这么些年,自是一下子就看懂了这位年轻掌柜的眼色。他堆着笑脸捧了一盘茶果迎过来,恭敬热情地拱着手,先道了两句新年里喜庆吉祥的贺词,然后问:“这位大爷,您是想买料子呢还是做衣裳?” “也买也做。你们这儿有什么好料子都拿出来看看。”那人看了阿泰一眼,然后回首对着这两位随从扬了扬下颌,“有中意的去挑两身,挑好之后叫他们量个尺寸。” 这两人估摸着是心里早已有数,很爽利地道了声谢:“好嘞,多谢三爷!”然后齐齐看向了阿泰。 阿泰下意识地与福臻对视了一眼。若换作寻常的主顾,他此时应当要陪同着到隔壁的货架那儿挑选料子的。但是…… 这笔送上门的买卖,福臻是十二万分不想接洽的。她几乎没有与这样人物打交道的经验。她平日里接触到的最叫人头疼的,也不过是来铺子收月供的地痞。而这些地痞只要有钱收,通常都不会怎么刁难。全然不似眼前这几个,用意不明底细不清。更兼有之前发生的事,让她在潜意识中就有种极其强烈的抵触心理。 然而也因为如此,福臻丝毫没有拒绝这笔生意的胆量。在衣铺做了这么多年,她太清楚和气生财互利共生的道理。更何况眼下对方并没有任何出格的举动,就更不能平白无故地去拂对方的面子。 那人一只胳膊肘撑着台面身体半靠着,就像看好戏一般将福臻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待阿泰领着人走开,他略倾过身压低了嗓音,似笑非笑地望住她,话里话外尽是揶揄:“小裁缝,又只剩下你我了,需不需要再去哪里叫个人来给你壮壮胆?” 福臻抿着嘴,依然缄默不语。事实上她是不知要如何回答。她的聪敏机智向来只擅长用于应对生意上的事,而此人显然意不在此,虽然他的确是关照了铺子的生意。 对方应该也没想从福臻这里得到什么答复,只笑了笑,便转身也往隔壁去。 阿泰此时已搬下不少衣料摆放在了柜台上。那两个随从打算做两套短衫,可选的料子倒是不少。阿泰很懂得怎样招揽生意,他口齿伶俐,又具有幽默风趣的因子,言行举止应该是叫那两个随从很受落,看上去就是宾主尽欢的样子。 难侍候的还是那位大爷。阿泰的那一套在他这儿显然是派不上用场。压根连听都不听就转开了。只四处晃悠着,摸摸台面上的衣料,又胡乱翻翻搁在案面上服装款式的图册,继而背着双手绕进铺面后头的裁衣室转了一圈又出来,跟逛街似的。 福臻完全拿不准对方的意图,既不敢阻止,又不能把人冷落着不闻不问,只得亦步亦趋地跟随在离对方不远不近的地方,心里犹豫着要不要将他当寻常顾客那样招呼,还是先问清对方想做什么。 未待她作出决定,对方忽然偏头看过来,啧了一声,“怎么做生意的?这会儿难道你不应该问问我,要什么颜色什么料子,喜欢什么样式么?看你上回不是挺能说会道的吗?一套一套的,把这铺子说得跟朵花似的。我还以为有多了不得呢,如今看来好像有点夸大其词了啊!” 第十四章 来意不明(2) 福臻全然不记得上回自己曾说过类似的话。这也难怪她,当时她的精神几乎已绷到了极致,所有相关的记忆如今回想起来无不是混乱不堪模糊不清的。 但这并不代表她能接受对衣铺声誉的质疑。很奇怪,在这方面,她一直就是有种莫名的执拗。 不过对方有一点说的没有错。来者即是客。不管对方存有什么样的心思,既然踏进这铺子里,商家都应该秉持顾客至上的原则真诚以待。国曦成衣铺有今天这样的名气,在这一点上从来都是谨守不怠的。 福臻小心又认真地作了个开场白:“很抱歉,刚才是我失礼了,请您别见怪。”。 对方看着她没有说话,只是微微勾起了嘴角。看来,这个开场白对方还是挺受用的。 福臻适时地接着问:“您这是也要做衣服吗?是做长衫?西装?还是别的什么?” 对方笑了起来,脸上似有戏谑的神情,好在说话倒还算正经。“先做一件长衫吧。西装做得了吗?能做的话再加一套西装。” “能做的。我们师傅做西装的手艺是顶好的……” “你能做么?”话都还未说完,就被对方打断了。 “能倒是能。”福臻看着对方,老实道:“只是我这方面的手艺不如……” 对方再次截住了话,“那就交由你来给我做。” 福臻愣了一下,目光下意识开始睃巡对方身上的那套西装。这衣料是没问题,样式也能参照,只是这做工——这套西装应也是出自名师之手,做工极其的精细。要做到这样的程度,福臻并没有多大的把握。 “嗯,是这样的:西装在裁制上不比其他衣服,是有不少讲究的。往常我多做女装,在男士西装上不是顶擅长的。”福臻极尽委婉地说:“我们衣铺就数宋师傅做西装做得最好了,不少主顾都专程过来找他。宋师傅的手艺我可以给你打保票,一定会让您满意的。” “我不要旁人。”对方的手指在台面上敲了敲,用不容置喙地语气一字一字道:“听明白了吗?我这些衣服都交由你来做。” “可是……” “没有可是!就这么说定了。” 福臻有些心累。能感觉得到对方是在故意刁难。可是有必要么?至于么?她真是无法理解这些公子哥的行事方式。但主顾的要求不能不答应,所以福臻笑了笑,“那请问您喜欢什么样的衣料?” “你这儿有什么衣料?” 福臻从货架上取下几样衣料,又从适才阿泰搬出的那些衣料里头挑了两三样出来。“西装呢,这几样料子您看看喜不喜欢;另外这些呢,做长衫好穿一些。” “您先试试这几样的手感。接下去天气就越来越暖了,这几样料子不厚不薄,正好这时候穿。“ “还有么?”对方指尖搓着布料,冲着空荡荡的货架抬了抬下巴,“你们衣铺的料子怎的这样少?这还做什么生意?” 这话虽不怎么中听,却是实情。福臻耐着性子解释道:“年前衣料没来得及进来。这些您若是都不满意,可以先到别处买衣料过来到我们这儿裁制。” “算了,怪麻烦的。你就看着办吧!” 福臻笑了笑,并不接话。在这方面,她有诸多经验。生意上头这种模糊不清的说辞最要不得。一旦出现岐义,那就易生事端。临到头撒泼耍无赖,全盘不认账的事情不是没有发生过。都说各花入各眼,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好与不好从来都只能受主自己说了才算。 “要不您先告诉我您对衣料有什么要求或是有什么喜好,叫我们也好有个参考,到时您穿着也舒坦是不是?”福臻诚恳又歉然地望着对方。在婉拒顾客的要求时,她很晓得该用什么样的语气和神情才不致于招来对方的反感。 对方看了福臻一眼,似是接受了她的说辞,伸手翻了翻台面上的衣料。 福臻适时地提出自己的建议,“您手上的这种小格纹羊毛呢,是去年最时兴的。这种料子挺括,光泽度好,手感也非常柔软。您摸摸,是不是软软的很舒服?” “而且,您看——”福臻攥着一小块料子用力搓了几下,然后摊开,“不管怎么使劲揉都不会有什么皱折。您若是中意的话,做成西装倒是很不错的。长袍呢——就您右手边这几样哔叽面料,都是可以的。” “行吧!”对方将一直捏在手里的布料丢回了台面上,又随意地指了一样,“那就照着尺寸,给我裁两件吧!” 福臻往阿泰那儿瞅了瞅。对于眼前这人她到底还是顾忌颇多。原打算叫阿泰来上手,只是眼下阿泰那儿也正忙着给那两个随从量尺寸。若是执意叫人在这儿干等着,反倒显得刻意了。 福臻硬着头皮取出了尺寸单子先标注了要用的衣料,然后拿了量尺走到那人的身后。“劳驾您先别动,我给您量个尺寸,很快就好。” 对方啧了一声,又开始不正经起来。“跑我后头去做什么?不能到前头量吗?怕我盯着你瞧么?” 福臻没有理会他的话,只是将量好的尺码仔细地记录在尺寸单上。不得不承认,这人真是天生的衣架子。他身材挺拔,略微瘦了些,不过却很匀称。西装在裁剪上很讲究人的体型,穿上身还得有气派有风度,这就使得在裁剪上必然要考虑到身体各部位的精确尺码以及其合适的比例,尽可能地淡化顾客身材上的缺陷。要一样不错地做好这些是有相当大难度的。眼前这样的体型显然是裁缝最为喜欢的,只要尺寸不错稍微注意一点细节上的处理,就能有很好的效果。 对方侧过脸看,就见身后的人影一闪,只能看见轻触在自己肩头上摁着量尺的纤巧指尖。他轻笑了一声,继续搭讪,“你对别的主顾也是这样的吗?问十句答半句的,也没个笑脸。我见过的裁缝不少,可没你这样做生意的啊。” “很抱歉,是我的不对。劳驾您抬一下胳膊。”福臻一手捏着量尺的一端,另一手的食指与大拇指滑到一个尺寸上用力掐了一道折痕出来。这是她目测对方胸围的尺寸,往常她给人量衣时也时常进行这样的练习。 对方嗤了声,“阴阳怪气的。你这样子可真不讨人喜欢。” 福臻默不作声。 因为要量对方的胸围,她不得不走到他的跟前。双手穿过他的腋下环绕到他的身后,然后从身后扯住量尺的两端再拉到他的胸前。男人的胸膛宽阔,她不得不又靠近了一些。 对方身上似有若无的香气扑进福臻的鼻端。福臻猜应该是喷了香水的缘故。有钱人家都好这个,之前也有不少主顾身上都有香水味。但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让她感到不适,甚而是有些许的窒息感。 福臻下意识的将身子后仰拉开距离,对方不知是故意还是真的没站稳,忽然往后退了一步。福臻拽着量尺下意识跟着过去,没想到对方又往后退,福臻只得再一次跟上。但这一回福臻迅速地用指甲在量好的尺码上掐出一道痕迹,抢在对方再次动作前,松开了量尺。 对方挑了一下眉,脸上眼里满是得逞的笑意。“小裁缝,我看你的手似乎有点抖啊,量得准么你这样?” “您放心!尺码上不会有什么问题的。”福臻淡淡笑了笑,收了量尺,填好了尺寸单子,然后交由对方签名确认。 对方煞有介事地接过,指尖在一个一个数字上点过去,很认真似的看了一会儿。又问:“小裁缝,这工期要多长啊?什么时候能给我送去?” 福臻答得也认真,“您看十天可以吗?若您是急用,我们可以赶一赶,但做西装要费些功夫,中间还得请您先试穿一回,头尾至少也得要一周的时间。 “急倒是不急。你看着办吧!” “诶!” 终于要结束了。 福臻暗暗地松了口气。 对方拿起笔在尺寸单上龙飞凤舞地写下了名字和住址,然后在“苏彦琛”三个字点了点,“小裁缝,可不许再叫我听到你说不认得我!” ------题外话------ 特此注明其中关于西装的面料和裁剪描写,均是搜索百度资料而来的,非作者原创。 第十五章 变故 送走了那几个瘟神,福臻敛了笑意,将自己掷在靠椅里,浑身上下有种快散了架似的疲惫。 “怎么回事这几人?”阿泰低声地问。 福臻叹了口气。是啊,怎么回事?她也想知道。 福臻叮嘱阿泰:“之前我一时大意冒犯了他们,今日这是找上门来了。回头你同他们几个都交待一下,往后见着这些人可千万要留神些,别再叫人寻到了什么错处。这些人——绝非好相与的!” 阿泰应了声,又凑上前往尺寸单上看了一眼,拧了眉沉吟道:“苏彦琛,这名字听得倒挺耳熟的。” 福臻没答腔。管他是谁,反正都不是她能惹得起的人物。她更关心的是对方现在到底在打什么主意。光是这点就够她琢磨的了。 “呀,我想起来了。”阿泰忽地拍了一下台面,“这位该不会就是苏家的三公子吧?完了,若真是他,那确是有些麻烦了。” 福臻一手抵着额际,抬眼看了看阿泰。 “外头有传闻,都说这位心眼窄得跟针尖似的,是个睚眦必报的人,谁要得罪了他,都势必要被加倍讨回去的。之前有位陆二公子,哦就是华实水泥厂陆老板的小公子,可不就因为不晓得这其中的厉害,结果被折腾得差点连性命都丢了呢。”阿泰顿了顿,忧心忡忡地瞅向福臻,“不是我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啊,若要说做西服,陈记的阿祥师傅是真的做得好,在咱这儿应该没几个人不知道吧?人那是留洋好几年学回来的。连洋人都爱上他那儿做衣服呢。” “象苏家这样的,想要让阿祥师傅做几身衣服那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没道理退而求其次地特意跑咱们这里来,你说是吧?” 福臻点点头,“我明白你的意思,只是单子已经接下来了,该怎么做还得怎么做,总之叫大家都格外留心一些吧。不管怎么样,都不能砸了我们的招牌。”想了想又问:“之前那陆小公子是做了什么会被折腾成那样?” “这事动静挺大的,你没听说么?” “我不大留意这些!” “前年的事了。不过就是为了一个坤角儿嘛!”阿泰摇了摇头,继续道:“说起来压根算不得什么大事。这位坤角儿啊当时是苏三公子在捧的人,也不知怎么的,又叫这陆小公子给看上了。那日这坤角儿原本是要去陪苏三公子的,偏这位陆小公子年轻气盛也是个不好相与的,硬是把人从戏馆里直接给带走了。结果当天晚上这陆小公子就被人给套了麻袋打个半死,折了两只胳膊不说,宅子车子全都被浇了火油,弄得一片乌烟瘴气的。后来还是陆老板亲自绑了陆小公子上门请罪,又是跪地求饶又是请酒赔礼,折腾了好些天才让这位三公子松了口。” 阿泰看着铺子外头人来人往,颇有些感慨地叹了口气。“要说这些个公子哥不论谁落得个什么下场那都是活该。最可怜的还是那坤角儿。好好的一个姑娘家,被人耍猴似的玩。高兴的时候逗逗乐子,不高兴了说翻脸就翻脸,半点情面都不讲。因着这件事,最后把人逼得连戏班子都呆不下去了。唉,什么世道这是!” 福臻从阿泰的话中听出了一丝感伤,“你……认识这坤角儿?” 年轻的小伙计轻点了一下头,很快又摇了摇头,“她以前和我是同村,不过她很早就离开了,后来也都没有再回去过,应该不会记得村里的人了。” “那她……”福臻还想再多问一些,有客人进来了。 福臻站起身倚在账台边,一面看阿泰招呼客人,一面想着他方才的话。 还真是睚眦必报啊! 只是自己不至于会到如此地步吧?福臻混混沌沌地将起因又忆了一遍,从头到尾自己是依足了对方的意愿,他说什么便是什么,姿态也摆得足够低了,都这样了还有什么理由总揪着不放?转而又想到那坤角儿不怎么好的结局,再想想今日对方的举动,心里头愈发地忐忑起来。 下午照例是没有顾客,故而不到五点福臻就让阿泰把衣铺关了,然后各自回家去。 才推开院门,便听到客厅里头传来一阵说笑声。其中一个声音福臻认得,是沈家的常客也是沈太太的娘家人。沈家兄妹管这人叫表舅妈。 许是听到了开门声,沈太太从屋里头问了一声,“是谁?” “婶婶,是我。”福臻应了声。 “呀,快进来快进来!” 沈太太的语声中带着莫名的热情与急切。这有点儿奇怪。听着就像是有事找她。但里头又有客人在,那么应该就是里头的客人与她有关了。 沈太太一见福臻的面就招了招手,“快过来!” 福臻走上前先和那位表舅妈行了个礼。又看见侧首边还坐着一位稍年长一些的女人,略丰满的体型,慈眉善目挺和气的一张脸。从她身上的妆饰看,家境应该还算优渥。 “这位是简太太,是你表舅妈的朋友。”沈太太笑眯眯地介绍道。 福臻下意识地咬了咬后牙。她想她知道沈太太的用意了! 真的——要这样吗? 好像——也只能这样了! 福臻在心里苦笑了一下,微低下头垂着眼帘,给简太太也行了个礼。 简太太笑眯眯地拍了拍她身旁的椅子叫福臻过去坐,又絮絮叨叨地说了不少话,也问了福臻不少的问题,无非都是些寻常事。 福臻温顺谦和地应酬着对方,浑身上下在一点一点发凉。 不是没有心理准备,但她还是忽然萌生出了一个念头:离开这些人,离开这个家,离开她所能感知到的一切。 可是啊——能去哪儿呢? 晚饭时福臻依沈太太的意思,张罗了一桌子菜。沈国曦身体抱恙不便会客,故而饭席上只有几个女眷和简太太。 “家宇还没回来吗?都这时候了。”表舅妈问。 “说是下了班要和一个朋友谈事情呢。不用管他,我们自己吃。来,简太太,你尝尝这个。”沈太太夹了一块糖醋鱼片放在简太太的碗里,“这是我们福臻的拿手菜,味道还不错。”又对表舅妈说:“慧珍,你自已动手啊,我就不招呼你了。” “你不用管我!”表舅妈也伸手夹了一筷子菜,笑道:“我等了这大半天就是为了这一桌子的好菜,我是决意要敞开了肚子吃的!” 众人都笑了起来。 “味道是不错,可比我们家厨子做得好多了。”简太太一面品着菜,一面频频点头。 “好吃就多吃点。其他的也都尝一尝。适才顾着和你们说话了,所以这些菜都是福臻一个人在张罗着,也不知道合不合你们的口味。”沈太太热情地招呼客人。 “我母亲这是什么意思啊?”佳怡就坐在福臻旁边,她的腿轻轻地碰了碰福臻,压着声浪问了一句。显然也是对沈太太的举动感到不解。 福臻微微摇了一下头,没有说话。 席上几人虽然一直都在聊些泛常的话,但福臻还是能敏锐地感觉到她们偶尔投向自己时闪烁的目光。尤其是简太太,自始自终一直都在伺察着她。 一餐饭福臻吃得没滋没味。 待送走了客人,收拾好碗筷,福臻回到了自己的屋子里。她没有换衣服,只是静静地坐在床沿。 果然,没一会儿,沈太太就来敲门了。 “累了吧?”沈太太关切地问。 “没。” “来,坐下。婶儿来是有件事想听听你的想法。” “诶。” 沈太太拉着福臻的手,两人面对面坐了下来。 “这事吧,其实本不该由我来问的。但我一直以来都把你当成自己女儿来看的,所以也就顾不得那么多了。” 福臻轻轻点了点头。她原是想告诉沈太太其实她一直以来也是把沈太太当亲人看的。但此时此心境下她忽然又没有了开口的欲望。 “适才那位简太太她有一个外甥,今年二十四岁。这人呢婶儿和你表舅妈前两天也去看过了。小伙子长得不错,眉清目秀的,读过书,性情也好。他家里开着一家很大的皮货店。这孩子毕业后一直都在店里帮忙打理生意,很得他父亲的赏识。家里的人口也不复杂,除了他的父亲母亲,只有一个姐姐,也已经嫁人了。” 沈太太拍了拍福臻的手,温声道:“我知道你们年轻人总说要自由恋爱。可这是一辈子的大事,再怎么自由不也得要先找一个合适的人才谈得上要怎么恋爱,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婶儿是觉得这小伙子各方面都挺称心如意的,家境什么的也都不错,是个难得的好人家。当然,这事儿谁都不能替你做决定,主要还是要看你自己的意思。” 福臻垂着眼帘没有说话。意识有些恍恍惚惚的,似是什么都听进去了,又似什么都没有听见。 其实她是很想给出一些反应的。哪怕不知道该说什么,至少也得有一个羞怯或是拘谨的表情。如果她没有心存执念的话,这样的表情才是她此时最恰当的正常的反应。可是偏没有这个“如果”,她满心都在抗拒,又满心都想认命。 沈太太得不到她的回答,又见她面色惨淡,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你要是不愿意,那今天这事你就当婶儿没提。若是有这个想法呢,就找个时间和人家见见面。婶儿这里说得再好也不如你自己亲眼所见。你们年轻人不是顶时髦讲谈恋爱嘛,只有谈过之后才知道好不好,合不合你的心意……” 楼下忽然传来一阵杂乱的声响。紧接着就听到了沈佳怡惊呼了一声。 “哥!天哪,你——你这是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爸——妈——你们快来呀!快点出来啊!哥……” “怎么了?”沈国曦问了一句,随即也惊呼了起来。“家宇——家宇——” 沈太太与福臻在听到动静的同时,已忙不迭地奔下楼去。 院中,沈佳怡和沈国曦正吃力地将跪趴在地上的男人扶起来。 是沈家宇。他的一张脸青一块紫一块肿得几乎变了形,满身都是血污,额上的血滴还在不停地滑下来,糊住了那对总是含着温暖笑意的眼睛。 福臻的腿软得几乎要跪下来。沈太太和沈佳怡哭得浑身打颤。 沈国曦还算镇定,吩咐福臻赶紧到巷子外的汽车行叫辆汽车来送家宇去医院。 第十六章 祸起(1) 沈家宇是在巷子里头被几个混混围殴了。从医院检查出的伤情看,对方应该是没打算要沈家宇的命。不过下手却是不轻,除了肉眼可见的那些目不忍睹的外伤外,沈家宇左侧的肋骨也被打折了一根。 这件事来得很突然,也很是莫名其妙。 顾进全兄妹和霍振兴前来探望的时候,几人细细揣测了对方可能的背景和动机,却始终找不到合理的解释。 唯一能拿得出来说事儿的,无非就是沈家宇曾写过几篇针对当局政府的激进文章。但那是年前的事儿了,若真要给他教训,为什么要等到现在?而且若真是有问题,报社总编缉那儿又怎会一点动静都没有?这说不通。 或者,根本就是对方认错了人? 不,也不是。对方动手之前,沈家宇确确实实是听到对方问了一句“你是沈家宇吧?”明显是认得他的。 根本是无从查起,最后这件事也只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搁置下来。 沈家宇住进的这家医院正是顾眉卿任职的地方。这些时日不管当不当值,顾眉卿几乎每天都来。她正好是名外科医生,有着专业上的优势,自然比任何人都要懂得如何更加合理周到地照顾病患。 沈太太就算再迟钝此时也看出了自己儿子与这位女医生彼此间尚未言明的某种关系,更遑论还有沈佳怡在旁边锦上添花。 对于这位极可能会成为自己儿媳的女子,沈太太无疑是相当满意的。这从她对顾眉卿态度可以看得出来。 福臻几乎可以预想到顾眉卿嫁进沈家后的情形。彼时这一家子其乐融融共享天伦,多好多幸福啊!想想就觉得很温馨。 独与她无关。 不是不折磨人的! 福臻快要抑制不住那种绞心的痛楚了,她不知道自己还能这样坚持多久!没有人知道此时她有多么庆幸沈家有这间衣铺,这简直就是她如今的逃难之所,容身之地。 之后接连数日,福臻开始不停歇的忙碌起来。其中有一部份是真的有事,但更多的是她刻意营造出的忙碌。至于她关心的那个人,既已知道他已无大碍就够了。 半个月之后,沈家宇出院回到了家中,福臻依然没有改变早出晚归的状态。因而顾进全兄妹和霍振兴期间又来过几回她也都没遇上。 这样挺好的。互不干扰,这让福臻偶尔还有心情同阿泰他们几个说笑几句。 说起来或许还要感谢那位来意不明的公子哥苏彦琛。往年正月是什么情形,沈国曦比谁都清楚。这次若不是有这位苏三公子送上门的订单,福臻根本就找不出任何可信的借口。 时间眨眼就过,不知不觉又到了交月供的日子。 若问生意人最不能得罪的是什么人?那便是这些收月供的地痞混子了。狠,还嚣张,一言不合就把人铺子砸了的都有。但这些人也相对好说话,只要把月供按时如数的交了,基本上就不会有人找麻烦。 故而前来收月供的那两位地痞一进铺子,沈国曦便急忙忙地将早已备好的款递上去。 领头的这位人称坡仔,接过钱款后照例数了数,然后抬起眼皮冷冷地说:“不够。还差这个数呢”。说着用手指比划了一下。 沈国曦愣了愣,忙堆着笑脸道:“许是我老糊涂数错了,你让我再重新数一数。” 坡仔格开沈国曦伸过来欲拿回钱款的手。“不必了,你先前的数没有错。只不过我们洪哥说了,如今什么都在涨,这钱是越来越不值钱了,所以从这个月起,月供也要跟着涨点儿。“ 沈国曦与福臻闻言脸色俱是一变。 “这……这不是年前才涨的吗?这才过多久啊,怎么又说涨就涨了呢!”沈国曦这儿正为着进衣料的事焦头烂额,听了这话,一时没压住火气。“这不是要把我们逼得没有活路吗?” 坡仔的脸色当即就不好看了。“嚷什么嚷?你爱怎样我们管不着,就一句话,要么交钱要么滚蛋!” 福臻见势不妙,急忙拉住沈国曦,强笑道:“两位大哥千万别误会。我们不是不交。是这样的:年前呢我们刚刚折了一笔款,您看我们的货架空了大半,如今真是连进衣料的钱都没有了。正月里也拉不到什么活儿,从开市到现在我们这都还没开张呢!您看能不能给我们通融通融,这月的月供先按原来的数交,下个月有了生意,我们立刻就给您补上。” “难得见你这可怜巴巴的小模样,可真叫我有点儿心疼!”坡仔微眯着狭长眼,目光不怀好意地在福臻身上上上下下打着转儿,“通融一下也不是不可以,就是我能得什么好处呢?”说着话,伸出手在福臻的肩头上摸了一把。 福臻一直都知道这痞子对她存了点小心思。但先前几次来,都只是在言语上轻佻,福臻敷衍个一二也就过去了,没想到这次竟然会借机变本加厉起来。 福臻扬手拍开那只不老实的手,却反被对方得寸进尺趁机攥住了手腕。 “这钱我马上就补上,你快放手!快放手!”沈国曦气得额上青筋都起来了,过去捉着福臻的胳膊试图将人扯回来。奈何对方攥得太紧,连挣了几下都挣不开。沈国曦一发狠就去掰对方的手指。推搡之中谁也没看清是怎么回事,那坡仔忽然踉跄着往后连退了几步,背部一下子就撞在了账台上。 “你他妈的居然敢打老子!”坡仔气急败坏地吼了一声,挥着双拳就对着沈国曦招呼过去。另一个痞子也从侧边一脚踹倒沈国曦。两人摁着人便是一顿的拳打脚踢。 福臻扭着对方的胳膊拼命阻拦,却终究因为力量上的悬殊几次被对方甩了出去。铺子里的伙计也在同时间一拥而上,但这些痞子是个什么德性世人皆知,故而谁都不敢放开手脚,只能勉力护着沈国曦将人往外拉。 “呀,苏三爷您来了!”阿泰忽然喊了一声。 不知是不是这句话有什么威慑力,那两痞子居然不约而同地收了手。 “这么热闹!”苏彦琛双手插在裤兜里,从铺子外头慢悠悠地走了进来。 阿泰忙不迭地迎上前,几乎要喜极而泣了。此时他已全然忘了福臻先前的嘱咐。许是因为知晓了这位公子哥的身份,他下意识地想向对方求助。眼下这样的场面也只有这位才能镇得住。 那两痞子相互使了个眼色,又看了看苏彦琛,斟酌着要开口说些什么。还没出声,苏彦琛身旁的一名随从忽然冷冷问了一句:“你们是谁的人?” 坡仔迟疑了一下,“洪哥。” “马洪?”那随从问。 “是!” 那随从微皱了一下眉头,挥了挥手,“行了,滚吧!” 两痞子躬了躬身,二话不说,只是回头狠狠扫了沈国曦一眼,然后离开了。 第十七章 祸起(2) “三爷,您是来试样的吧?”阿泰微躬着腰,语气中带着前所未有的恭敬和讨好。 “嗯。” “已经都预备好了,您请随我来!”阿泰笑眯眯地将人往里头引。 苏彦琛瞥了一眼福臻,见她连个眼风都没有扫过来,心想这人还真是不知好歹啊!他下意识磨了磨后牙,随着阿泰往里头的屋子走去。 此时福臻满心思都在沈国曦这儿。她与另一位伙计将沈国曦扶到账台里坐下,又拧了把热毛巾给沈国曦。 “沈叔,您还好吧,还有没有伤着哪里?”福臻问。 “没事儿!”沈国曦一手拿毛巾敷在他右脸颊的乌青处,一手捂着嘴咳了几声,然后指了指自己嘴角的位置,“你这儿也青了。呆会儿记得也拿毛巾敷一敷!” “嗯,我知道。” “这些混账东西,真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沈国曦长长叹了口气,忧心忡忡地道:“今日算是把他们给得罪透了,以后怕是没有什么安生的日子过了。” 福臻若有所思地说:“这些痞子不过都是底下跑腿的,他们上头还有洪哥管着呢。我想要是去找洪哥求求情,他们应该不敢拿我们怎么样。这事说到底是他们理亏在先。” 沈国曦摇摇头,“难说啊!这洪哥我们与他素不相识,凭白无故的谁知道会不会买我们的账。” 沉默了一会儿,福臻沉吟道:“听说福兴行的陈老板交际广,不知道会不会有这方面的门路。要不我待会儿跑一趟探探情况?” 国曦成衣铺自开业起,需要的各式钮扣,丝线,以及各样的滚边一直都是从福兴行进的货。沈国曦曾与这位陈老板吃过几回酒,前年还一同去了南屿湾钓鱼,说起来也算有几分交情。 “这事儿你去不合适,还是我去吧!”沈国曦说,他想既然要求人办事,就得拿出诚意来。福臻到底年轻了些,难免让人轻视了。 福臻自是知道沈国曦的顾虑,点点头,转眼看见阿泰脚步匆匆地走了过来。 “福臻姐,里头那位要叫你进去侍候他试样。” “我就来!”福臻应了声,见沈国曦丢开手里的毛巾也站了起来,便问:“您现在就去吗?” “嗯,这事儿耽误不得。”沈国曦理了理头发和身上的衣服,吩咐阿泰:“你到外头给我叫辆人力车来,我要出去一趟。” 福臻有些担忧地看了看沈国曦乌青未褪的脸颊,本想劝他缓上一日再去,但最后还是没吭声。今日他们捅的这个马蜂窝,后续会不会以及会以什么形式报复,谁都说不准。所谓夜长梦多,沈国曦在害怕,她也害怕。 将沈国曦送出门口,福臻拿了量尺疾步往屋后的试衣间去。 苏彦琛已穿上他的那件样衣站在穿衣镜前等着。他从穿衣镜中看着福臻从外头走进来,目光微动,嘴角漾起了笑意。 “小裁缝,你可让我久等了!” “真是对不住!适才有事耽搁了。”福臻真心诚意地同对方解释,想了想,再添上一句:“适才真是多谢你了!” 苏彦琛的目光从衣镜中移到了立在身侧的福臻的脸上。 福臻看了他一眼。但因对方没出声,她也不知接下去该说什么才好。于是,只好生硬地移开视线,低着头仔细地察看对方身上的样衣各处的服贴情况。 “然后呢?”苏彦琛仍在看着她,忽然问了一句。 “啊?”福臻愣了愣。 苏彦琛啧了一声,颇为不满地说:“你不是说多谢我么?然后呢?该不会就只是嘴上说说吧?” 福臻没作声。她是不知道该怎么答对方的话。她与主顾们向来是钱货两讫。至于生意上或是人情上的应酬自有沈国曦去打理,她鲜少涉及。所以除了刚才那句谢,她确实是没有在这方面多花心思。现在被对方这么刻意提起,她原本自以为是的十足十的诚意貌似一分都不到了。 “那……要不……”福臻嗫嚅着,委实是感到有些头疼。 并非她不通人情世故,只是这人家世背景摆在那儿,要什么没有,怕是只有她想不到,没有他得不到的吧。反正她脑汁都快榨干了也想不出合适的谢礼。 不过眼下还是正事要紧,她不敢再耽搁,暂且先将注意力转回到样衣上。“劳驾您把胳膊稍微抬高一些让我看看!” 苏彦琛极为懊恼地瞪着福臻。对方强行岔开话题并且还是岔了十万八千多里远的行为把他噎得有些不想说话了。 其实对于能得到什么样的答复,他原本是压根不放在心上的。他什么样的人没见过什么样的话没听过,无非就是那些。但在看到眼前这人认认真真一副深思熟虑的样子时,他竟莫名地隐隐生出了些许期待。 现在看来他还是掉以轻心了!甚至还有了一种被人戏弄的感觉。“嗯?你这就算谢完了?” 福臻垂着眼帘没有立即答他的话。她微俯着身子仔细地将他腰部一处不怎么服贴的地方进行了重新调整,再用珠针固定好,这才小心翼翼地问一句:“能不能告诉我你想要什么?我去买来给你当作谢礼。” “你还真是聪明啊!”苏彦琛很是无奈地叹了口气,讥讽了一句:“我喜欢天上的星星,你买得了吗?” “还是别的吧!吃的穿的用的都行!”福臻小声地说。 “我打算换辆汽车!”苏彦琛冷冷地说。 “还……还是别的吧!”福臻的手抖了一下。 “望江阁的二十四道素斋。”苏彦琛简直想刻薄死她。 “还……” “还是别的吧,是不是?”苏彦琛讥诮地帮她把话说完,然后颇为愉快地望住衣镜中那张素净的脸一点点涨红了起来。 苏彦琛忽觉得心头痒痒的。那种感觉很奇怪,像是窝着一团又轻又软的绒毛。 “所以说,做人做事少自作聪明。这么简单的一件事,硬是叫你拐出个九曲十八弯,憋死你了吧?” 福臻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没有作声。 “适才是为了月供的事么?”苏彦琛忽然问了一句。 “嗯!” “怎么回事?”苏彦琛回头扫了福臻一眼。此时她已走到他身后侧,他只能看见一头乌漆漆的发。“要不要和我说说,说不准我还能帮得上忙呢!” “也没多大的事!”福臻淡淡地说。 好大的口气!苏彦琛忍不住在心里讥讽一下。“我可提醒你,马洪这人不好说话,这事儿要想处理得好,宜早不宜迟。” “嗯我明白,多谢了!” 福臻其实并不愿和对方讨论这件事。虽然对方屡屡表现出善意,但福臻不傻,这世上哪里有平白无故的好处。有得必有失,她不能为了解决一个麻烦而引来更大的麻烦。不过对方的提醒确实是为他们着想。道个谢,还是应该的。 苏彦琛似乎是看穿了她的心思,笑着叹了口气,“看起来你还挺有能耐的嘛!” 福臻笑了笑,从穿衣镜中看样衣的效果。“您看看这样合适吗?” “你觉得呢?”苏彦琛反问。 若在以往,福臻会适当地引导主顾自己先做出判断,只有在主顾完全满意的情况下她才会给出自己的答案。但眼下糟心事太多,她实在有些疲于应对。更何况,她并不认为这位真的有那么在意到底合不合适。 “我觉得很合适!”福臻还是绕着他认认真真的审视了一圈,再看看镜中人,西装笔挺熨帖,穿出了一身的轩昂气质翩翩风度。福臻自己确实是满意的。 “行,那就这么着吧!”苏彦琛说完,转过头看着福臻。 “嗯?”福臻以为他要提些什么要求,所以安静地等着他开口。 却没想苏彦琛什么都没说,忽然朝她伸过一只手来。福臻惊诧不已,在对方手指触碰到自己前飞快地别开了脸。 苏彦琛笑了笑,收回手指了指自己的嘴角,“这儿怎么青了?是适才弄到的么?” 福臻下意识抬手碰了碰,是有点疼。“拳脚无眼嘛!” 第十八章 祸起(3) 虽然已预料到那痞子会来报复,但谁都没想到会来得这样快这样直接。 次日一大早铺子都还未开张,大门就被人踹开了。里头的货架、衣案、衣料,缝纫机……能掀的掀能砸的砸,四处翻得乱糟糟的,抄家似的。 之后那些痞子索性就坐在铺面里,见人就赶。生意是一点儿也做不下去了。 眼见着这数十年的心血顷刻间被毁得面目全非,沈国曦原本就强撑的病体骤然间垮了下来。先是咳喘不已,很快痰里开始带血,最后不得不住进了医院。 这对原本就一筹莫展的困境无疑是雪上加霜。 然而,好消息迟迟不来。沈家宇托了朋友帮忙,结果连人面都没见着。陈老板那里也答应帮忙从中斡旋,却也不知怎么的总不见回复。 这事儿怕是比想像的要棘手许多,福臻有些焦燥地想。不是不知道求人办事需要时间,但铺子一日不开张,就要少一日的进项。而费用却一点儿都少不了,这可如何是好? 不过饶是如此,福臻和伙计们仍旧每日到铺子去,照常时间开铺门,照常做各自的事。这其中自然是会有些困难的。货架被砸烂了不能用,缝纫机也只有一架幸免于难。但没关系,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更何况铺子里没有一个是臭皮匠,总能想到法子解决。 做这一切的目的,无非是想叫外头的人知道:国曦成衣铺没有倒闭,没有卷款私逃。依然会遵守约定如期完成订单,依然值得信任。 这其中的艰难与不易自不必多说,时下没有谁的日子好过,多说无益。 说起来,这里得感谢一个人——顾眉卿。虽然福臻并没有什么资格也没有什么身份可以讲这样的话。 但福臻很清楚,在她疲于应对各种乱七八糟事务分身乏术的时候,如果没有顾眉卿,沈太太再怎么能干,在同时照料两位病患这件事上也难免会手忙脚乱顾此失彼。当然还有沈佳怡。只是她自小娇惯,不论是侍候人还是家务上都不大在行,能帮得上忙的委实是不多。而现在,不论是沈国曦还是沈家宇,这两人都被妥妥当当地安置好照料好,顾眉卿的功劳绝对是不容忽视的。 陈老板那边的消息终于在五日后传来。却不是问题已解决了的消息,而是一个提醒。 “什么?”沈国曦乍听到消息,猛地从病床上坐了起来。因过于心急一下子岔了气,又遽然呛咳了起来。福臻忙站起身给他捶背,又将枕头立起来垫在他的身后。 沈国曦终于缓过气来,泪水都顾不上揩干,哑着嗓音追问:“陈老板说我们得罪了谁?” “万泰影院的夏老板。”福臻拎起保温瓶往水杯里倒了些开水,“那些痞子都是这夏老板找来的。” “这是什么人?”沈国曦接过水杯喝了几口,嗓音依然哑得厉害。“是我们的主顾么?” “应该不是。”福臻的记性还算不错,但此人她确是没有半点印象。“不过也有可能是这夏老板的家人或是朋友曾经有光顾过我们的铺子。” 沈国曦明白福臻的意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但即便如此,仍然找不出所以然来。唯一能确定的是他们得罪的必定不是他们的主顾。因为说句不好听的,别说什么得不得罪,就是半点脸色也不敢给的。 “陈老板还说什么了?”沈国曦问。 “陈老板说他会再想办法尽力帮我们通融。我们自己这里最好也赶紧再去别处托人去说说情。这位夏老板似乎很有些权势,陈老板怕自己能力有限到时误了我们的事。”福臻说。 “可我们连这夏老板是什么人,这又是到底是怎么回事都没弄明白,如何找人说情?” 福臻沉吟道:“我回头再去找陈老板问问吧,兴许他会知道一些。” 沈国曦靠在枕上仰头长长叹了口气,有种极深切地无力感。“近来怎么就像是走了霉运,尽是这种莫名其妙的事。” “您也别太着急!”福臻默默地叹了叹,嘴里却仍是宽慰道:“事在人为,总会找到办法的。” “哦对了!”沈国曦似想起了什么,语气又有些急切起来。“那痞子可有再对你动手动脚的?” “没有。”福臻答。她没有诳沈国曦。原本她也有些担心那痞子会故态复萌,但实际上这些日子那痞子根本没再拿正眼瞧过她。这不得不说是件很值得庆幸的事。 “那些流氓现在成天在铺子里的晃悠,你一个女儿家呆在那儿总归不妥。还是先把铺子关了吧!等这事儿过去了再回去。”沈国曦说。 “不,铺子不能关。”福臻将自己的顾虑与想法说与沈国曦听,“王氏成衣、陈记、苏服衣庄时常在外头揽客拉活。若是老主顾见着我们铺子关门,怕是九成九会跑到他们衣铺去。送客容易留客难,这些老主顾我们好不容易才攀上交情,我一个都不想丢。今后的生意还要指望着他们呢。这事我会看着办的,沈叔您不用担心!” 沈国曦沉默了一会儿,歉然叹道:“当初将你领回家是想代你父亲好好地照顾你,不是让你来受委屈的。你与佳怡只差了两岁,本也该像她一样少年不知愁滋味的,可如今……唉,你父亲若是泉下有知怕是要恨死我了。是你沈叔对不住你,你沈叔太没用了。” “您别这么说,我一点儿也不觉得委屈,真的,您千万别多想,我没事儿的。”福臻说。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沈国曦怕将病菌传染给福臻,便就催促她离开。 下楼时,福臻犹在担心沈国曦的病。今天他的脸色看上去似乎仍是不大好,这两天嗓子还哑得厉害。铺子的事一日不解决,他就不能放宽了心,实在是太叫人着急了。 “嗨,我说你这姑娘怎么走路不长眼睛啊,把人撞倒了可怎么办?真是!”前头有人在骂骂咧咧着。 福臻不经意扫了一眼,只见楼梯转角处一个身穿着水蓝色旗袍的女人正低着头步履匆匆地往下一层楼梯去,全然不顾有人在冲着她骂什么。 佳怡么? 不论是从那身衣服还是体型姿态看都太像佳怡了。可如果是她,怎么不进去,反倒往外走呢? 这样想着福臻又不大确定了。不由得也加快了步子一路跟着出了大门口,却只来得及看见一抹水蓝色在前头不远处的地方拐了个弯,继而消失在她的视线中。 因还要去找陈老板了解情况,福臻也没作多想,匆匆忙忙转身就往福兴行去。 却没想扑了个空,陈老板人并不在福兴行里。 福臻干站在福兴行的门口,茫然四顾。她不知道接下去该去哪里?该怎么办?她甚至开始去认真思考苏彦琛的话。“说不准我还能帮得上忙。”他这么说过。 福臻相信,以对方的身份既然能说出这样的话,也就必然有这样的能力。或许她真该先放下顾虑,去找他拜托他。事有轻重缓急,将来的事就等到发生的时候再说吧。总要先捱过了当前的危局,是不是? 在福臻还在犹豫不决的时候,好消息总算是传来了。 第十九章 密谈 “人都走了?” 苏彦琛颇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一团烟雾从嘴里缓缓喷了出来,“看来她确是有几分能耐啊。”怪不得当时一副神闲气定不急不燥的样子,先前竟是小瞧她了。 “不过小裁缝……”钟洛一张口就收到了苏彦琛一记冷眼,忙改口道:“福臻小姐昨日去找了福兴行的陈威,但陈威没露面。” 苏彦琛若有所思地眯缝起眼睛,“你的意思是,这事不是她办的?” “嗯,我是觉得不大像。况且陈威这人我知道一些,滑头得很,不大可能会为了这种与他不相干的事去触马洪的霉头。”钟洛说。 苏彦琛没有作声。钟洛拿不准他在想什么,想了想,道:“要不我找人再去打听打听这事儿最后到底是谁出的面?” “不用。”苏彦琛摆摆手,“这事儿与我们不相干,就这样吧。” “什么事儿不相干啊?”一个面带笑意的年青人随着话音出现在了小客厅门口。 苏彦琛啧了一声。“冯子岳,怎么每次我二姐回来,都能看见你啊?我可告诉你,我二姐已经嫁人了,人现在是李太太了,没你什么事了啊,你能不能给我收敛点啊?” “滚蛋!再胡说八道,信不信我抽死你!”冯子岳用手指了指苏彦琛,一屁股落到了对面的单人沙发椅里。“刚去见老爷子了。老爷子说你在这儿坐禅,怕你走火入魔呢,叫我赶紧过来看看你。” 苏彦琛舒适把脚放在茶几上,“我好得很,不劳你费心。” “我才没那闲功夫费这个心。”冯子岳朝苏彦琛勾了勾手指,“听说你最近又换口味了?” “你消息倒灵通!”苏彦琛丢了根烟过去,“不过我什么都不会告诉你的。除非你求我……” “你闭嘴吧,要不是和你大哥有事儿要谈,我都懒得坐在这儿跟你废话。”冯子岳接过烟,并没有点燃,只是凑近鼻端嗅了嗅。 “我大哥还没下楼么?”苏彦琛问。 “嗯,还得再一会儿。你二姐也在上面陪着呢!”冯子岳仰头靠在沙发背上,叹道:“我说你大哥为了你大嫂的病可真是够操心的了!” “见过操心的,就没见过他这样操心的。但凡我大嫂的事,哪怕只是一丁点儿他都不肯假手于人,我看着都觉得累得慌。”苏彦琛把烟灰弹入烟灰缸里,“不过说起来我大嫂也可怜,每回针灸,都跟去了她半条命似的。” “都治了这么久,她那两条腿似乎也没多大的起色吧!”冯子岳说,“国外的医疗水平比我们这儿要先进许多,他们为什么不到外头去试试?” “我大哥倒是有这样的想法,主要还是我大嫂不愿意……” 正聊着,有听差的进来传话,说是国曦成衣铺的人送衣服来了。 苏彦琛的眼神微动,嘴角不由得漾起了些笑意。“叫她进来吧!” “我就说你今天怎么这么老实呆在家里头,”冯子岳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抬了抬下巴,略压低了嗓音问:“是这个人吧?” 苏彦琛白了冯子岳一眼,没有搭腔,将指间未抽完的烟摁进了烟灰缸里。 不一会儿,当差将来人引了进来。苏彦琛一见着人,脸色就有些不好看了。 “怎么是你?” 阿泰鬼精似的人哪会听不出这位言外之意,急忙堆着笑脸道:“这几日铺子事儿多,大伙儿都脱不开身,又怕耽误了三爷您的事,这才叫我赶紧先给您送过来。” 苏彦琛也知道自己这通火来得没什么道理,毕竟事先的确没有说过要那人亲自送来,但他转而又想:这还用特意交待吗?不,之前都能给他二姐送,怎么可能会想不到给他亲自送来?更何况之前还出面帮了她一回,这分明是故意的。这人是有多狡猾啊,逮着空子就钻。 还偏让旁边这位正笑得跟神经病似的家伙看见了,这种失颜面的事,他是怎么想怎么不痛快,怎么想怎么糟心。 阿泰见对方面色不悦,又没个下文,一时间揣不透对方的意思。又不好干站着,只好小心翼翼地提醒他:“三爷,好不好再劳烦您试穿一回,若哪里有什么不合适,我正好带回去改。” “不必了。”苏彦琛阴着脸,没好气地道:“这衣服哪里都不合适,我不满意。你带回去重做吧!” 阿泰愣了愣,壮着胆子地干笑道:“那是那是,无论如何都得做到让您满意为止。只是这衣服还是得劳烦三爷试穿一下,这样我们才晓得哪里不合适需要重新修改。” “试穿个屁!”苏彦琛一下子就翻脸了。“你们铺子那个小裁缝都给我量了五六七八回尺码了,这会儿你跟我说不知道哪里不合适,耍着人玩是吧?你回去告诉那个小裁缝,若是不会做就老老实实来给我赔个罪!” 这话说得有点儿严重了,把阿泰吓得冷汗都下来了。他这会儿心里明镜似的:连试穿都不试穿就一口咬定不合适,这不是成心刁难又是什么?但这话他哪里敢说,急忙陪着笑脸唯唯诺诺地应承下来。 苏彦琛现在心情烦燥得要命,正想把人打发走,又见这小伙计从随身带来的另一个包袱里捧出了一个长形木盒来。 “我们掌柜说,多谢三爷上回出手相助,所以聊备了点薄礼,不成敬意,还请三爷您笑讷。” 苏彦琛看着木盒里的两枝老参,气得嗤笑了一声。 这还是第一回遇见有人敢这样敷衍他。还不成敬意呢,分明是一点便宜都不肯占,想跟他泾渭分明呢! 冯子岳待阿泰走后,探过身来看了一眼,啧啧道:“这玩意儿估计花了人家不少钱吧!”又看了看苏彦琛的脸色,诡秘一笑,“这是……碰钉子了?” 苏彦琛咬咬牙没有说话,甩手就将那盒人参丢在了茶几上。 冯子岳正想取笑他几句,恰好一位穿着灰蓝色长衫,戴着金丝边眼镜的青年进来了。这便是苏彦和,苏家现在的掌舵人。 “大哥!” “苏大哥!” “子岳,你什么时候来的?”苏彦和笑容和煦地坐在了他往常惯坐的位置上,“怎么也不差人去告诉我一声?” “刚来没多久。我反正也是闲着,多呆一会儿又没什么打紧的。大嫂还好吧?”冯子岳问。 苏彦和接过丫鬟递过来的普洱茶呷了两口,“已经好多了。这会儿在和你二姐说话呢!” 三个随意聊了几句泛常的话,就步入了主题。 “上回说的那批军火原料,我打算这两天就送往屏川去。用我们自己的船走水路。回头你和你缉私队那些弟兄打个招呼,叫他们路上多关照一些,绝不能出什么意外。”苏彦琛说。 “苏大哥你放心吧!”冯子岳略坐直了身体,认真地道:“这事我回头立马就交待下去。怎么做那些弟兄心里都有数的。”说着,似想到了什么,他又继续道:“之前在福瑞绸缎庄那批货里缴获的那些枪支最好也要尽早处理掉,曾沧海这老家伙明里暗里试探了我好几次,我那儿又人多眼杂的,时间长了怕瞒不住。” 听到冯子岳提及此事,苏彦琛一下子就笑了起来。“我看他这会儿怕是肠子都要悔青了吧!也不知道是谁给他出的这个锼主意?居然敢把这样的东西夹在别人的私货里头。如今这货主死了,他名不正言不顺的也不好公开要回这批货,可憋死他了。” “可别小瞧这老家伙。”苏彦和沉吟道:“近来他与东洋商会的人接触得颇为频繁,看样子像是准备合作了。若是他说服东洋商会的人出面,我们就被动了。” 苏彦和沉默了一会儿,对冯子岳道:“你想办法把这批货送到西洪码头,届时随船一同送到屏川去。不管怎么样屏川军是反对东洋人的,就冲这一点,我也要支持他们。” “好!”冯子岳应了声。 “还有一件事,”苏彦和拧眉道:“福湾码头近些日子有几艘陌生的商船进出,虽然货单上写的都是些日常用品,但我总觉得没有这么简单。我已经叫几个弟兄混进去察探了,但是戒备得都相当严密连靠近一些都难,这不大正常。” “你是怀疑……” “近来市面上出现了一批叫‘红丸’的新货,这玩意儿比鸦片烟还厉害。”苏彦琛拿手指抵着额际,冷冷道:“我查过了,这玩意出自东洋。我大哥怀疑这要么是东洋商会干的,要么是曾沧海的手笔,或者——两方都有。” 冯子岳脸色一变,忍不住骂了一句:“这些混账东西!” “你那里看看有没有什么法子,查一下那几艘商船运的到底是不是这玩意儿?”苏彦琛看着冯子岳说。 冯子岳站起身,“好!我这就回去安排。”说完连告辞都没顾得上说转身就走了。 苏彦和也拍了拍衣襟站了起来,一面叮嘱弟弟,“南屿那块地你和昆叔一块儿去盯一下,一定要赶在政府发布开建货仓的通告之前拿到手,以免夜长梦多。”说罢正想走,不经意瞥到茶几上的那盒人参,随口问了一句:“谁送来的?” 苏彦琛挑了挑眉,“一个朋友。” 苏彦和看了看正翘着二郎腿,跟没骨头似的半仰在沙发椅的人,脸上竟露出了一言难尽的表情。过了好一会儿才拧眉冷声地道:“你最好别过火啊!我平日里不说你,不代表我不知道。年纪轻轻的,像什么样子?” 苏彦琛莫名挨骂,一直到苏彦和走出小客厅才猛然明白这话的意思,气得吼了一嗓子:“大哥,你就不能把我往好处想吗?压根就不是你想的那样!” 第二十章 疑踪(1) 看到阿泰将那几件衣服又带了回来,福臻并没有多大的意外。类似这样的事情这样的主顾并非头回遇见,只要不是手艺上出了问题,她大都能坦然处之。但这位的目的显然没有这么简单。 今日该亲自走这一趟的。福臻有些遗憾地想。若当时她在场,兴许还能找机会问个究竟,那么兴许这件事也就容易解决多了。可没办法,眼下要做的事情太多了,她实在是分身乏术。 这次铺子被砸,损失不小。有些物件修修补补还能用的将就先用,而那些被彻底毁坏的就不得不重新再去添置。眼见着用于周转的钱款一笔一笔地减少,其中的心疼与焦灼是无法言喻的。也就是说衣料上的生意现在是想都不必去想了,当务之急是赶紧到外面去多揽些活回来做。 衣铺有位女主顾恰好在隆福饭店里做招待员。福臻给了对方一些好处,央她带自己到女招待员们的休憩室揽活。今日她到那儿转了半天下来,总算是有些收获。 从隆福饭店出来的时候,已至黄昏,门口的马路上停了不少的车子。 福臻从其中两辆车中间穿过去,打算到对面的行人道去。 “福臻小姐!”不知哪儿有人叫了她一声。 福臻转身左右看了看。 “这儿呢!”隔着三四米远的地方,一个女人从一辆车里头钻了出来,笑吟吟地同她扬了扬手。 “嗳,简太太!”福臻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她,同时也对于她会主动和自己打招呼也感到有些奇怪,毕竟只见过一次面而已。 “可真巧。”简太太亲热地拉着福臻的手,“适才在车上我可是一眼就瞧见了你!你到这儿是?” “有几位女客要做衣服,我过来给她们量尺码。”福臻带着得体的笑容给对方作了解释。她是个敏锐的人,她知道简太太的亲昵举动并不是平白无故的。而这其中的某种深义,让她感到很不自在也有些尴尬。只是她素来做不出拂人面子的事,所以即便心里再怎么抵触,还是强忍住了把手抽回来的念头。 然而她却不知道,自己这副模样,落在有心人眼里,便成了温婉娴静,矜持羞怯,是很叫人挪不开眼的景致。 简太太一脸怜爱地拍了拍她的手。“怪不得你婶婶总说你懂事得叫人心疼。一个姑娘家成日这样在外头奔波,实在是难为你了。” 福臻笑了笑,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这样的话。 简太太指了指站在车门另一侧与她同时下车的两女一男。“正好我和我的家人中午在这儿吃饭,不如就同我们一块儿去吧!你这会儿回去也是要吃饭的。” 福臻同简太太那三位同伴笑了笑点头致意,一面婉拒简太太,“这次就先不叼扰了。我已经出来大半天了。如今沈叔不在,铺子里不能没人盯着。” 简太太也不再坚持,又问了几句沈国曦的病,最后让福臻代她向沈太太问好。 与简太太一行人道别后,福臻转回到了人行道上。此时已是三月天,天气正好阳光正好,还有微微浮动的风。本该是很舒适的季节,但她却感到了一种难言的窒闷。 近些日子糟心事一桩接着一桩,若不是与简太太的这次偶遇,她几乎都要忘了自己还有这件事儿未解决。即使偶尔会有些念头闪过,也会因着这样那样的事情而被她刻意地忽略了过去。但此时,这件事再一次被拉到了她的面前,已然由不得她不去正视了。 接受了会怎样?不接受又会怎样? ……似乎也没有什么可选择的余地。 一连串的变故使得沈家宇与顾眉卿的关系日渐明朗化,而顾眉卿与沈家人的关系自然也愈加地亲密了。虽还未到论及婚嫁的地步,但不论是沈国曦沈太太还是沈佳怡,俨然已将顾眉卿视作家中的一份子了。 福臻并不嫉妒,顾眉卿的确是个好姑娘,值得家中每一个人喜爱。 可是…… 不,不要可是,没有可是!福臻咬了咬唇,艰难地长叹一口气。就算是为着自己那些辛涩的见不得光的秘密,也更得离开啊! “在前面那个巷子口停下。”一个女子的声音自身后传来。而这声音她是极熟悉的。 福臻下意识地侧首而望,但见一辆人力车正从身旁飞快地跑过去,坐在车上的女人的侧颜也从她眼前一闪而过。 佳怡?福臻张了张口,但很快又顿住。 不,这背影不是她。沈佳怡不会像这女人将一头乌黑垂顺的发在脑后松松挽成个发髻,不会戴这种摇摇晃晃的翡翠绿长耳坠,更没有那一身镶着水钻的金丝绒旗袍。 可是——那侧颜分明又是她。 福臻有些踌躇起来,但随即而来的是强烈的不安。眼见着那辆人力车在视线中越来越远,福臻想也不想疾步就跟了上去。 ***************************************************************** “曾博文、东洋商会的工藤平次、昌顺银行的许仁甫,还有财政部的张次长都在里头后院的包厢里。只是整个后院都被封了,我们的人根本靠近不了。” 一辆汽车的后座上,一个精瘦的年轻人低声报告着刚刚得到的消息。在他旁边那人抱着双臂,双目微阖,嘴角勾着一抹冷笑。 年轻人继续低声道:“他们适才叫了几位歌女,我已让人去准备了,待寻到合适的机会就混进去。” “不必了。”那人语声沉沉,似有隐忍的戾气。“把人都撤了吧!他们是不会当着外人的面谈要紧事的。你找几个机灵点的弟兄给我盯死曾博文,一有什么消息,即刻告诉我。不管他们今日谈了什么,他都必定会有所动作。” “是,三爷!”年轻人点点头,打开车门下了车。 “阿远!”苏彦琛忽想到了什么,又叫住了年轻人。“今日在这里出现的弟兄都让他们暂时先避一段时间。” 这位叫阿远的年轻人,早已对这位爷的谨慎顾忌习以为常,故而也没有多问,当即应了声就离开了。 “三爷,时间差不多了!”坐在前头驾驶座的钟洛提醒了一句。 “嗯,走吧!”苏彦琛直起身,扣好西装扣子,不经意瞥见钟洛转开脸,视线似跟随着什么而去。 正想问句怎么了,就见钟洛朝外头某个方向抬了抬下巴,“三爷,是那位小裁……是福臻小姐!” 苏彦琛忙抬眼循着往外看,只见前头不远处一道俏生生的人影正朝一辆汽车那儿走去。 仍是熟悉的装扮:一身深蓝色的袍子,乌亮的发总爱用同色的手绢束着。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儿的妆饰,简简单单,却也是清清爽爽。 钟洛看了看西边百货公司上的大钟,忍不住又低声提醒道:“三爷……” “等会儿!”苏彦琛摆了摆手,只目不转睛地望着那人,与从车上下来的中年妇人交谈,又与旁边站着的两女一男点头微笑,挥手道别,走回行人道,忽然又盯着一辆人力车上的女人蹙眉凝思,最后竟然…… 苏彦琛眯缝起眼睛略思索了一下,飞快地打开车门,却在下车时脚步又滞住了。 “钟洛,你去!” 第二十一章 疑踪(2) 福臻跟着那女子拐进了一条巷子里。 这是条老巷,一侧是爬满藤蔓的青石古墙,另一侧是高矮不齐的砖木老屋。各样酒肆饭馆的招牌灯牌自檐下挑出,有几处还悬着亮丽的霓虹灯。偶尔有人影来往或是进出,整条道上空落落的,倒是有一溜汽车停靠在古墙下。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这种似是而非的冷清,或许也有橙黄的路灯光照射的缘故,福臻忽然就紧张了起来。 那女子最后驻足在了一间挂着日式灯笼的酒肆前,与迎面而来的茶房说了些什么,之后随着茶房一同进到酒肆里去。 福臻先前生怕那女子发现,一直未敢跟着太紧,只藏身于一间饭馆旁的夹道口远远地看着。此时见人进去了,便急忙忙从夹道中出来。 没走出多远,身后有细微却急促的脚步声紧跟着上来。福臻下意识想回头,突然伸来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口鼻,同时间另一只手臂紧扣住了她的肩膊。这一切实在发生得太快了,福臻都还未反应过来,整个身子便被对方硬生生地扳转过来压进怀里,半推半带着往另一个方向去。 福臻本能地挣扎着,不顺畅的呼吸使得她的呜咽声断续而无力。 “福臻小姐你别怕!我不会伤害你的。”这人微俯下头凑近福臻耳畔,语声又轻又快,“我现在就松开手,但请你不要出声好么?有什么问题等到了外头我再向你解释。” 许是因为对方语气郑重又急切,还是别的什么说不出的原因,福臻莫名地就接受了这样的说辞。 这人缓缓松开了捂在福臻口鼻上的那只手。福臻喘了几口气,抬眼看了看对方。 这个人福臻倒也算认识,是苏彦琛的那两名随从其中之一。 对方对福臻笑了一下。 福臻一时间不知道要怎么形容自己此时的感觉。惊讶、困惑、忐忑、茫然……每样似乎都有一些。她不知道自己不过是想确认那女人是不是沈佳怡,想知道她来这儿到底是做什么,怎么就又与这位公子爷扯上关系了? 这时身后似有说话声传来。“别回头!”这人依旧保持着搂着福臻的肩膊姿势,悄声道:“我先带你出去。” 福臻很配合地什么都没问也什么都没说,安静地依偎在那人的怀里。两人犹如情侣一般不紧不慢地穿过长巷的另一个岔口,中途还到一家绸缎庄买了一些布料,最后才回到外面的马路上。 福臻跟着那人坐上了停靠在路边的一辆汽车。一直到转出那条长街好一段路,那人才松了口气。 “刚才之举实属无奈,还请福臻小姐见谅!”对方很诚恳地道了个歉。 “不碍事。”福臻笑了笑,“不过现在能不能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那一带是东洋浪人常去的地方,不大安全。”对方解释道。 都不用多说,福臻一听到那四个字顿时就感到无比后怕。她知道那是些什么人,更知道如若遇上将意味着什么。但是…… “你是怎么知道我在那儿的?” 对方从车内后车镜里看了福臻一眼,“你进去的时候,我们三爷恰好经过看见了。他原是想亲自把你带出来的,偏又有要紧事脱不开身,便差我来了。” 福臻有些心不在焉的道了声谢,看向车窗外没有再说话。这件事她不敢往深处想,一想心里头就要漫出无尽的恐慌来。 回到家中,就见沈家宇正倚在厨房门口同里头的人说话。他脸上的伤已好得差不多了,行动上也自由了许多,只是身上倒还需用束缚带固定着。 听见脚步声,他转过头来。“福臻回来了!” “嗳!”福臻往屋里看了看,佯作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佳怡回来了么?” 沈家宇摇摇头,“说是要和同学一块儿去看电影,晚饭不在家里吃。” 听着这话,福臻心里愈是一阵发紧。“她什么时候去的?” “适才下了学回来换了身衣服就走了。怎么了?”家宇疑惑地看着她。 “哦没事儿。”福臻搪塞道:“这么晚才去,看来晚饭应该也不在家吃吧!” 沈家宇笑道:“适才倒是有让眉卿煮了碗面吃,放心吧,饿不着她的。我们今晚也打卤面吃,马上就好了。” 福臻自是知道他说的“我们”指的是谁,笑了笑,扬声问了一句:“眉卿姐,需要我帮忙吗?” “不用!”顾眉卿手里端着一只托盘从厨房里出来,上面搁着三个面碗和一大碗卤,“已经好了。走吧,我们进去。” 福臻应了声,仍是上前接了托盘。顾眉卿也不跟她客气,笑道:“那我就再去装些咸菜来。” 转身见着沈家宇跟在身后,顾眉卿忍不住嗔道:“你赶紧到里头去休息吧,你的伤好不容易才好一些,万一撞上可怎么好?” 沈家宇侧了侧身让顾眉卿过去,笑道:“我又不是小孩儿,怎会撞上,我这都看着呢!” “伤筋动骨一百天呢!”顾眉卿不满地道:“你要想你那根骨头早些痊愈,就别大意!” 沈家宇笑道:“是,顾医生。我都听你的。” 福臻轻轻笑了笑,她向来是个很知趣的人,所以她转过身先进了饭厅。 因顾眉卿晚上要值夜班,沈家宇陪她一块儿去然后再接沈太太一块儿回来,故而两人吃完晚饭便先走了。福臻收拾好碗筷,便坐在院子里等沈佳怡。 等待的时间是格外漫长的。各种的猜疑、紧张与不安在福臻的心里头纷纭纠缠。福臻如在火上煎烤一般,每一分每一秒都在盼着沈佳怡早些出现在自己的面前解她所有的困惑。 幸好,沈佳怡没有回来得太晚,而且是和沈家宇与沈太太一块儿回来的。听沈太太的意思,沈佳怡是看完电影之后,又去医院看了沈国曦,这才与他们遇上的。 此时的沈佳怡身上穿着的是素日里常穿的那件藕色夹绸旗袍。乌溜溜的发编成两条发辫,用黄色缎带束了垂在胸前,搭配着的是简单小巧的菱形短耳坠。 与巷子里头的那个女人根本没有半点相似之处。 那么,是自己认错人了么? 按说福臻应该要感到释然的,但不知为什么,她心里头的不安却仍在起伏不定,有种自己遗漏了什么似的感觉。 福臻想了想,还是上了楼。 “怎么了?这样急巴巴地瞪着我。”佳怡手里捧着本书,半靠在枕上。灯光下的她,眼神明亮,眉头微蹙着,有种孩童般的稚气。 “我不知要怎么跟你说?”福臻小心地斟酌措辞。无凭无据的,这个问题的确不好问出口。 佳怡没有催促,一双如水的眸子静静地望着她。 福臻咬了咬牙,“你今日有没有到一家酒肆去?就在隆福饭店附近的一条老巷子里。” “好端端的,怎么忽然问这个?”沈佳怡漫不经心地看她一眼,又把注意力放回那本书上。“怎么,你在那儿么?” “是!” “你在那儿做什么?”沈佳怡眨了眨眼睛,好奇地问。 “隆福饭店有几位女招待员是我们的主顾,我过去给她们量尺码。”福臻望住沈佳怡,语声轻又带着些迟疑,“你呢?你有没有去过那里?” “没有!”沈佳怡摇摇头,见福臻还等在跟前,把书一闔,问:“莫名其妙地你总问我这个做什么?” 福臻笑了一下,“我在那儿见着一个人特别像你,我还以为是你呢!” 说这些话时,福臻是有些歉疚的。其实并不能说特别像,除了一闪而过的那张侧颜,哪里都不像。但为了缓解自己的不安与困惑,她只能对沈佳怡施诈。 “我……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沈佳怡抬眸,神情有些茫然又颇为不耐烦地直视福臻。“福臻姐,你到底想和我说什么嘛?我都被你绕糊涂了。” “没什么,是我多心了。”福臻敲了敲脑门,都有些疑心自己是不是犯了癔症了。怎么就紧张成了这样? 第二十二章 望江阁 重回正轨的衣铺,让福臻无暇再分神到沈佳怡身上。当下配饰纽扣等小物件都需再进一些回来,揽回来的那些活儿也得加抓时间做了,还有那身未结清款项的西服很叫人头疼,得好好想想要怎么解决…… 好在这两日的进账,比前几日要略好些,福臻又大致算了算几项要支出的款,然后收了账本和账单,打算去趟福兴行。 转出账台时,恰见一位年轻人从外头进来。二十四五的年纪,斯斯文文的,眉目很是清朗。这人见着福臻就含笑微一颔首,那神情看上去像是认得福臻似的。 福臻心里莫名,脑子里竟全无此人的印象,但既然对方同她打了招呼,自是不能随意敷衍。福臻也同他笑了笑,旋即迎上前去。“先生您好,请问您是要买料子还是做衣服呢?” “买料子。”这人说完,又赶紧接着道:“也做衣服。劳烦你……帮我挑挑。” 也不知为何,对方看上去竟似有些紧张。福臻不得其解,只下意识地将语声又舒缓了几分。“那您是想做什么样式的?” 对方欲答,便有伙计匆匆过来传话,说是苏三爷差人来向她讨要个说法。 “啊?”福臻怔了怔,一时没反应过来。 “说是他的那身衣服都过了约好的工期了怎么也不给他送去。”伙计压着嗓子,往外偏了偏头,“汽车就等在外头呢!”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福臻哪里还敢耽搁。同那年轻人说了声抱歉,又唤了阿泰来让他好生招呼,便带上那身西服匆匆忙忙地往外走。 出了长街,车子又拐个弯前行,福臻便意识到这并不是去苏宅的路。 “请问——先生,这是要去哪儿?”福臻有些不好意思地问前面开车的人。前两日正是他及时地将她从那条巷子中带出来,她居然连对方的姓名都忘了问,真是不应该啊。 这人呵呵一笑,“福臻小姐,你别和我这样客气,就叫我名字就好,我姓钟名洛,洛阳的洛。我们不去苏宅,三爷这会儿在望江阁会客,他让你在那儿等他。” 福臻不由得蹙了蹙眉。但她没多问也没多想,事实上这位公子爷的行事做派她也根本无从琢磨。做这一行,见招拆招见风使舵是太习惯的事了。 说到望江阁,顾名思义,自然是临江而建的纯中式三层楼阁。 钟洛将福臻带进顶楼的一个包间里便先行离开了。福臻等了好半天也没见人来,便起身走到外头的阳台去。 暖阳下,远阔的视野很叫人心情舒爽!福臻不自觉得伏在栏杆上,看远处的蓝天白云和峰峦叠翠,看半隐在山间的橙瓦红墙,如绿色绸缎一般的江水以及在江面上盘旋的红嘴鸥。 这样的美景真是赏心悦目,然而,却又是极其奢侈的! 大概没有人不知道,这望江阁出名的不仅仅于景,更有闻名遐迩的二十四道素斋。厨子是昔年很得皇室青睐的御厨,一手素菜功夫至今无人可比。能进到这里举箸品尝的主顾非富即贵,寻常人家是想也不要想的。 福臻有些感慨,也有些恍惚,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站在这儿。这样的感觉让她很不踏实,以她的性子,任何与她格格不入的事物她几乎都会本能地警惕与排斥着。 “看什么呢?这样入神!”忽然有人凑到她的耳畔说了一句。 福臻受惊不由得低呼出声,整个人猛然弹了起来。 始作俑者似乎早已预料到她会有此反应,飞快地略往旁侧了身子,背靠在栏杆上乐不可支。 福臻惊魂未定地笑了笑,算是回应。 不管怎么样,那天的事总归是又欠了苏三爷一份很大的人情。 说起来很是无奈,明明是想避而远之的,结果却偏偏还是接二连三地接受了对方的关照。不管愿不愿意,这样的情形让她很难再明显地摆出疏离的态度,那样她就真的是不知好歹了。 “三爷,听我们的伙计说这身衣服还有些地方不合适。我已经把衣服带来了。”福臻含笑直入主题。在这儿浪费太长的时间了,她此时只想速战速决。“三爷这会儿若是得空的话,要不就先试穿我看看,回头我好抓紧时间给您改出来。” “这事不急,我这会儿肚子饿得很,先吃点东西再说!”苏三爷略抬了抬头,做了个请的动作。 方才还火急火燎地催着,这会儿又不急了,还真是善变啊!福臻暗自腹腓。虽然没想到对方还有这样的打算,但还是很识趣地道:“那……那您先吃,我到外头去等。” 苏三爷啧了一声,半拥半推着福臻走进包间,让她坐在饭桌旁。“坐下吧!今天害你辛苦跑这一趟,总不能再叫你空着肚子等吧?” “不碍事!”福臻扶着桌沿就想站了起来,“原本我们午饭吃得也晚。您慢用,不着急。” “坐下!”苏三爷将手里的茶壶往桌上重重一磕,“实话对你说吧!三爷我今日特意叫你过来,就是要你还了上次欠我的人情。只是……瞧你这意思,是想赖账吧?” 福臻一时间都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她这还是头一回见人如此讨要人情债的。 不过这样也好。人情债也是债,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更何况她原本也就是打算要还的。她有些庆幸出门前特意多带些钱款,原本她是打算这里完了事再转去福兴行再进些纽扣的。 “我没想赖账。只是有些突然,我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福臻拿起菜牌子双手捧着递到苏彦琛面前。“您看看有什么合口的,这顿饭菜我请!” 苏三爷自是不客气,接过菜牌子看了看,然后招来伙计,一开口就是:“二十四道素菜全要。” 福臻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死。她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手袋,心里头叫苦不迭。她很明白,如今,就算拿出她全部的家当怕也是不够付这一顿饭钱。 “那……那什么,”福臻有些局促对那伙计笑了笑:“要不劳驾你过会儿再来,我们再商量商量。” 说这些话时,福臻不无紧张地想,如果此时眼前这位当着伙计的面追问她商量什么,她一定要夺门而逃。实在太丢脸太尴尬了。 好在这小伙计善解人意,笑着说了个“好!”就出去了。 但显然,这位公子爷是没有半点眼色的。 “商量什么?吃点东西也要商量么?” 福臻张了张口,有点儿不知该怎么解释。她想了想,苦口婆心地说:“您看,就两个人,这二十四道有不是多了点?” 苏三爷不以为然地挑了一下眉,“不多,我乐意!” 福臻叹了口气,想着索性和盘托出好了,也免得会账时更收不了场。 倒没想苏三爷忽然善心大发,“叫你这么一说,似乎是多了点。” 福臻刚面露喜色,就听苏三爷接着道:“要不就来二十道吧!” “是不是还是多了点?您看这得要满满的一桌呢!”福臻继续诱导,只觉得自己的脸皮似乎都在无形之中增厚了几层。 “那就十二道好了!小半桌差不多!” “好……好像还是多了点。要不……再……再减几道?” “你还真是……”苏三爷睃了她一眼,有些不耐烦了,“那六道行不行? 福臻窘得不行,在心里飞快地算了算,忙迭声道:“行行行!这样正好!” 简直累死!钱债有数好计较,可人情债开价全凭债主心情。所以若非必要,绝不要欠人情,若不然足可用那句“剪不断理还乱”来形容了。偿起债来费神费力,临到头债主还未必满意。 只是福臻眼下能做到的也只能及此了。至于对方要怎么想,她也只能暂且装聋作哑佯作不知了。 不多会儿,菜就上来了。色形味俱佳,不过福臻却没有多少食欲。 她并不习惯与不相熟的人共处一室,还是……孤男寡女,还是在这样陌生的地方,还一桌子吃这莫名其妙的斋菜。 不自在,眼下她浑身上下哪里都不自在。 “怎么样?”苏三爷夹了一片玉兰片放进嘴里,眼睛却望着坐在对面的人儿,嘴角上挑,分明是戏谑的神色。 可惜福臻没有看见。她垂眉敛目地喝着汤,随口敷衍道:“嗯,很好。” “还有几样也不错。”苏三爷似也是随口提了一句,“可惜方才没点。” 福臻只能闭口不言。总不能说“那就把那几样也点上来吧”。不,打肿脸充胖子的事,她是不干的。 “心疼了吧?”苏三爷叹了叹,脸上的笑意愈深了。 “什么?”福臻抬眼看他,有点儿没反应过来。 “我若是今日非要二十四道素菜全上,你会怎么办?” 福臻总算明白了。看来,他是早就看穿她了。 此时,福臻也只有老实作答:“若是办不到,我当场就会实话告诉您的。” “哦?”苏三爷似乎有些不相信。 福臻垂眸自嘲,“若不懂得量力而行,我怕今日走不出这望江阁。” “你的意思是宁愿失礼于我?” 福臻默了一会儿,略有些局促地道:“这望江阁里,旁人我一个也不认得。” 苏三爷微笑地凝视她半晌,忽然曲指敲了敲桌子,“快些吃!吃完随我去个地方!” “啊?”福臻蹙眉抬眼看他。“去哪儿?” “三爷带你揽活去!” 第二十三章 福臻听不出这句话中是否隐喻着什么。 这就是她为什么极其抗拒与此人接触的原因之一。这些年为了对主顾们投其所好,她早已习惯于事前揣摩人心。但此人,她是一点儿都看不懂,甚至有时对于他的话到底是出自善意还是恶意捉弄,她都无从辨别,就好比此刻。 “怎么不说话?傻了?”苏三爷津津有味地品着那道“御品卷果”,时不时抬眼睃她一下。“还是高兴得说不出话来了?” 福臻迟疑了一会儿,决定还是要问个明白,“揽什么活?是我们铺子的么?” “不然呢?”苏三爷有些嫌弃地摇了摇头,“若是旁人的,你去也派不上用场啊!所以你也不要心疼你花的这些钱,有失必有得的。” 福臻茫然地点了点头,“那……那是要去什么地方揽活?” “你不妨猜猜啊!” 福臻想也不想,很干脆地道:“猜不出来。” 苏三爷啧了一声,“待会儿你就知道了。总之,跟着我对你总是有好处的。” 福臻没有作声,也没有费神去琢磨这好处背后可能需要付出的相应代价。事实上,从一开始她就没有应允下来的意愿。 衣铺诚然是很需要多揽些活用以维续经营,但这中间福臻还是更愿意用自己能把控的方式进行。说到底,除了主顾关系,她并不希望与这位公子爷有过多的交集。 “多谢您的一番好意。真的,非常感谢。”福臻谨慎地斟酌着言辞,语气极尽婉转。“只是先前铺子出了点事还压着不少衣单没做完,这会儿若再接的话怕会忙不过来。不如……” 苏三爷听着这话脸色渐渐沉了下来,突然手一扬“啪”一声把筷子摔在了桌子上。“生意果真这么好的话,那你跑去隆福饭店做什么?” 这一通火气来得太叫人猝不及防,福臻的心突突惊跳着。但此时不说清楚,后面就更不好推脱。“正是从她们那儿揽了一些活回来,所以接下去我们就得赶制她们的单子。” “所以,”苏三爷冷笑一声,语气明显不善。“你为了那几个玩意儿来下我的脸面,嗯?你以为你是谁?你别以为……” 他没有把话说完,而福臻也根本无心留意。在意识到自己触了对方逆鳞的那一瞬间,她忽然想到的是之前阿泰提及的那位陆二公子和那位坤角儿。她毫不怀疑此时若自己再顺着这个话题继续下去,极有可能会落得个与他们一样的下场。 所以,无论如何得让对方消了这口气。她默默地站起身,倒了杯茶水,恭恭敬敬地捧到对方的面前,又将刚刚被他甩到桌边的筷子捡起,然后齐整地摆放到对方的桌前。 “三爷,您先别生气。我……”由于过于紧张,福臻有些眩晕感,她不得不用力咬了咬唇,用痛感来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我可能不大会说话,这才叫您误会了。” “我不是不知好歹的人,您帮了我们大忙我心里一直都记着,是真的很诚心地感谢您,又怎么会故意去下您的脸面让您不痛快呢?” “至于隆福饭店的那些衣单,因为都是和她们约好工期的。做我们这一行,最要紧的就是要讲信用。主顾们满意了,才会有下回,下下回的照拂,铺子也才能经营得下去。更何况这些衣单本就是我腆着脸皮上门去求人家给的,您不知道……”福臻顿了顿,郁闷自己怎么说着说着就多愁善感了起来,真是的! “所以实在是不能推脱。铺子里人手就那么多,我们不能叫主顾们不痛快,势必是要量力而行的。” 苏三爷阴沉着脸,依旧没有半点笑意,但能看得出来他的神色已缓和了许多。 只是对方不开口,福臻也不敢再吭声。她小心翼翼地看着对方,完全吃不准自己的这番解释对方听进了多少又能接受多少。 片刻之后,苏三爷终于端起面前的那杯茶喝了一口。 福臻在心里叹了口气,一直紧绷的身子这才缓缓放松了下来。 “这回暂且不跟你计较,但,下不为例。”苏三爷说。 福臻忙点点头,“多谢三爷宽宏大量!” 然而,苏三爷虽说了不计较,但能看得出他的心情到底还是受到了影响! 半桌价值不菲的素斋就这么晾着,他没有再动一下。 福臻察颜观色,本想投其所好卖个乖什么的,但想到对方那喜怒无常的脾气她便有些战战兢兢的,就怕一个不小心弄巧成拙就麻烦了,所以此时还是保持缄默为妙。 苏三爷也一言不发,只是从烟匣子的里头取了一枝烟点上,深吸了几口。 福臻垂下眼帘没敢看他。心里开始发愁对方的那身西服,这位还会儿还不高兴呢,也不知会不会又整出个玄蛾子来为难她? 大约是一枝烟的功夫,福臻总算听到对方出声:“我有个提议。只是提议,接不接受随你,不勉强。” 福臻一头雾水。她委实是太不习惯对方这样时不时就来个出其不意的做派,总叫人傻傻地摸不着头脑。 第二十四章 福臻怎么都没想到,苏三爷带她去的地方竟是西洋领事的官邸。 简直莫名其妙,让她无法不疑心苏三爷所谓的“揽活”与她认知的是全然不同的两个概念。 “您带我来这儿做什么?我想或许是我误会您的意思了。”福臻仰望着眼前这座红墙坡顶的西式三层洋楼,止步在门外的石阶前。 侍者站在石阶上抬手将人往里引,苏三爷点点头,然后回首悠然笑道:“没误会。方才不是同你说过了吗?让你来看看涨涨见识,好教你知道你那一亩三分地外还有些什么东西。” 说话间,就见两位西装革履的洋人从里头出来。对方显然与苏三爷相识,一照面便笑着招了个招呼用洋文熟谂地交谈起来。 福臻有些心不在焉立在后头,全程权当听得一场鸟语,全然不知所以然。 挺荒谬的是不是?一个连交流她都无法正常正流的地方,叫她看什么又涨什么见识。福臻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下意识地偏了偏头往来时路扫了一眼,已经有了离开的打算。 就在这时苏三爷不知同对方说了些什么,那两人笑着点了点头,随即就与他握手作别。 “三爷,我……” “走吧!”苏三爷抢先打断她,径自上了石阶往室内去。 福臻一时进退维谷。心里不由得懊恼这人说一套做一套,先前分明说的是不勉强,这会儿又这个态度。只是前车之鉴未忘,对于这人翻脸堪比翻书的脾气她又实在是有些发怵。 “福臻小姐,”钟洛就随在他们身侧,见她犹自踌躇,走上前略抬了抬手,“请随三爷进去吧,三爷他不会诳你的!” 这话说的可真是……福臻忍不住看了钟洛一眼,很想将这句话与他好好地说道说道。但她心里明白,钟洛虽看似客气有加,但其一言一行无不是苏彦琛的意思,多说无用,自讨没趣。故而福臻亦不再多言,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 侍者将他们两人引到后花园如绒毯似的草地上。 入目俱是人影,有国人亦有不少洋人,无一不是锦衣华服衣冠楚楚。宾客们手执酒杯,三五成群地聚在一处或伫立或慢慢踱着步子低声交谈。数名身着灰色制服的侍者用银盘托着各式酒类、果汁、茶点,时不时地从他们身旁穿梭而过。 福臻是头回到这样的场合,颇有些稀奇。苏三爷告诉这是一个小型的酒会,又随手指了指不远处的几位女宾,俱是早已芳名在外的望族名媛。福臻认得她们,是因为这几位时不时地就会出现在各种画报或时妆杂志上。而她们之所以引她关注,其中有相当大部份是缘于她们时尚考究的着装与配饰,既新颖又别致,总能引得众多女士竞相模仿,成为一时的潮流。 “怎么样?”苏三爷含笑同旁边相识的宾客扬手打了个招呼,一面低声调侃:“这可比福隆饭店的那些好看多了吧?” 福臻正想腹腓往福隆饭店那是前去讨生计没得比较好不好。又听三爷忽然问道:“你听说过‘云裳公司”吗?” 福臻点点头。怎会不知?前生也不过是开在冷僻巷子里的一间普通裁缝铺,才几年的时间,已然发展成了本城最负盛名的时装公司。所谓水涨船高大抵如此,其主顾大多是社会名媛或电影明星,甚而就连某些政要夫人也会偶尔光顾,用贵客满盈来形容一点儿也不为过。 “那你知道这家公司最初是因何出名的吗?”苏三爷又问。 这点福臻倒是也略知一二。“听闻当年他们的掌柜也就是郑先生,曾给唐夫人做过两身旗袍,唐夫人极为喜爱,便在某次社交晚宴中随口提了一嘴,结果引来了无数追捧,郑先生自此名满天下。” 迎面过来一个侍者,苏三爷随手从对方的托盘上取了两杯酒水,一杯递给福臻。福臻摇了摇头,他啧了一声,却也不勉强,便两手各执一杯,一杯玩似地晃动着,一杯往嘴里呷了一口。 “都说酒香不怕巷子深。这话我以为不全对。酒香自然是首要的,但这酒若是名不见经传,无人知晓无人光顾那就是香飘万里也没用。更何况还有众口难调这回事。” 福臻若有所思地听着,有些明白对方为什么要对她说这些了。 苏三爷忽然冲身后的钟洛勾了一下手指,钟洛疾步过来,苏三爷附耳同他说了句什么。钟洛点了一下头,转身离开。苏三爷继续缓声道:“那唐夫人是什么样的人物?唐先生现今执掌大半江山,唐夫人又活跃于国际社会,论人脉、论地位与身份能与之比肩者寥寥无几。她一句话抵得过旁人百句千句。” 不得不承认,对方这一席话的确是说到了福臻的心坎上。国曦成衣铺的手艺除了在西装裁制上弱一些,旁的她自认为并不比别家铺子差,尤其是女装,福臻其实是相当有信心的。可生意上却的的确确是做不过别人。这里头自然是有各家铺子竞争的缘故。这行业就是这样,权靠主顾赏脸吃饭。不论在揽活的技巧还是可行的门路上,国曦成衣铺显然都落于下乘。 福臻一面想着,一面等着对方继续往下说。然而这位公子爷只顾执着酒杯轻啜慢品,似乎陶醉在了怡人的美酒当中。 福臻自然是不敢打扰他,静静随在他身侧缓步前行。草地中央摆放着一张摆置酒水糕点的大长桌,苏三爷走过去将手中的酒杯放下,又随手从桌上拿起一小碟巧克力蛋糕递给福臻。 福臻仍在琢磨他方才讲的那些话,下意识摇了摇头。苏三爷并不满意她这样的反应,仍是看着她,再次将那小碟蛋糕往她跟前递了递。 福臻回过神,略有些不好意思地接了过来。“多谢三爷。”不过她的心思并不在这里,试图继续上面的话题,“您方才的话是不是没说完?” 苏三爷笑了笑,没有直接答她的问题。“你先告诉我你想明白了没有?” 福臻点头,“嗯,我知道您的意思。” “那好,我该说的都说了,只问一句:若在这里能拉到活,你做还是不做?” 福臻隐约猜着对方的意图。只是,她先前的那些顾虑犹在。或者说必须在,否则先前的那番解释就是她在推脱,在撒谎。她并不想给对方留下这样的印象。 不知哪里有谁喊了一声,苏三爷循声侧首笑眯眯地同对方挥了一下手,又丢了个飞吻过去,嘴里却似漫不经心道:“机会只有这一次。要不要你自己看着办。” 福臻略思索了一下,作了决定。“要!只是不知我该怎么如何做?” “算你还有那么一点儿懂事,没白费我的力气!”苏三爷话里有话地睨了她一眼,“那就随我来吧!我带你去见见这里的女主人!” 第二十五章(1) 只是既来了这儿,苏三爷自然得先与主人家也就是西洋领事打个招呼应酬上几句,这是礼节,怠慢不得。 福臻自觉地寻了一处不引人注意又能瞧得见这位公子爷的地方候着,以备他谈完了事能及时过去与他会合。 大概她是陌生面孔,或者因着她衣着寒酸,也或者她是苏三爷带进来的人,总之一时间倒也没有人过来打扰她。 这正合了福臻的意。倒不是害怕,只是忧心万一有人过来跟她聊洋文她应付不了,失了那位公子爷的颜面可就不好了。 福臻将自己当做隐形人,静心仔细地留意场内各女宾身上的着装配饰,其面料,式样,纽扣,滚边……一一看过去,忽而开了一窍,她意识到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要想赢得主顾们的垂青,她先前花在服装细节处的那些小心思是远远不够的,还须做得出旁人没有的独特的新潮款式。其实这样的想法之前不是没有考虑过,只不过顾虑太多总不敢真正着手去做。眼下这个机会实在难得,她忽然就生出了一种想要尝试的冲动。 “在等人么?”一个陌生的声音自她身旁传来。 福臻吓了一跳。这才发现身侧不知何时来的且不知从哪里冒出的一位年轻男士。好在对方是东方面孔说的是国语,只要语言上无障碍福臻就无所谓,再也不济装疯卖傻总会几招的。 “是!”福臻点头承认。不然只身一人傻傻地立在这儿,看着就可疑。 “是在等苏三爷么?”这人扬了扬下巴,眼望着不远处正与人交谈的苏三爷。 “嗯!”福臻淡淡地答。 只是这人对于福臻显而易见的不愿继续交谈的态度似乎并不在意,反倒用一对桃花眼上下打量着她,嘴角噙着笑,一副饶有兴趣的模样。“你是裁缝?” 福臻莫名,更觉讶异。也不知道对方是从哪里看出来的。 “听说你男士西服做得不错,连苏三爷那般挑剔的人都开了金口夸赞你。” 一听这话福臻当下有几分了然。自从宋师傅来了之后,除了苏三爷那个单子,她就没有再动手做过其他男士的西服。此人八九不离十是从他那儿听来的。 “这消息不大准确。”福臻不愿多作解释,只笑了笑,“是我们衣铺的宋师傅,他做男士西服做得好。” 福臻不明白对方与她说这些的用意。当然就更不会自作多情到以为对方想关照衣铺的生意。她是吃过这方面的苦头,上回是不得已而为之,如今她自然是不会再让衣铺陷入莫名其妙的麻烦当中。 那人笑笑,扬手招来侍者。“要喝点什么?” “不了,谢谢!”福臻客气地说。 对方拿了一杯酒,虚虚指了指她手上的那小碟糕点。“喜欢这个?” 这话不好答,但不答似也不好。“我对吃食不大讲究,所以也谈不上喜欢不喜欢。”福臻敷衍了一句。 那人笑。“那你喜欢什么?” 福臻笑了笑不作声。这个问题在陌生人之间实在是有些失礼了,福臻不打算再给对方留什么话题。 冷场至此,知趣的人通常都不会再做纠缠。然而这人脚下就像生了根似的连挪动的意思都没有,一手执着酒杯,一手闲闲地抄在裤袋里,身子微侧对着她,看上去好像跟她多熟似的。 福臻不喜对方的轻佻世故,却也不敢大着胆子让人离开。正打算客套两句往别处去,就听得对方忽然问了一句:“你是三爷的人吧?” 什么叫是三爷的人?三爷的什么人?这没头没脑的,谁听得懂。福臻微蹙着眉头,很是莫名其妙地瞅了瞅对方,“不太明白你的意思,不过不管是什么,应该都不是你认为的那样。” “这么肯定?” 福臻叹了口气,“这不是肯不肯定的问题。” “那是为什么?你不是说不明白我的意思吗?” 福臻不作声,忽然凝眸望着不远处一位穿着粉色旗袍的女宾客。 那人好奇地循着望过去,“怎么了?” “你,”福臻看了对方一眼,小心又认真地问:“认得她吗?” 那人审视了那女子一番,满腹狐疑,“为什么这么问?” “她方才朝这儿看了一眼。”福臻顿了顿,又添了一句:“我是很肯定不认得她的。” “所以呢?”那人嗤笑一声,“这能说明什么?” 福臻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你还真能琢磨。”那人气极反笑,“八杆子打不着的事都能扯到一块儿去。” 福臻一点儿也不谦虚地“嗯”了一声。 那人懒于同女士计较,然而转眼见福臻视线仍不依不饶地盯在女宾客身上,脸色就有些不好看了。“都说了是没影的事,你还盯着人做什么?” 福臻迟疑了一会儿,“她算是你的人吗?” “这都没影的事算什么算啊……”那人语声一顿,蓦然反应过来,难以置信地瞪着福臻,“你居然敢捉弄我?” 福臻抿嘴微笑,不否认也不承认。“所以我方才说这不是肯定不肯定的问题,我想您现在一定能理解的是吧?” 那人张了张口像是想说什么,但最后只是摇头一叹,笑了起来。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福臻暗暗松了口气,没有人知道她此时有多后怕。这人衣饰阔绰富气逼人,显然不是个简单的人物。好在脾气还算好没有和她计较。 苏三爷就在此时回首朝他们这儿看了过来。 那人气定神闲地抬高下颔,朝他举了举酒杯。 这个举动意味着什么不得而知,但福臻猜测应该是不怎么友好的,因为苏三爷并没有给予对方任何的回应。福臻隐约有种自己被这人作了棋子的感觉,是刻意来针对苏三爷的。 只是,为什么?与自己又何干?自己又有什么值得人利用? “小裁缝,要不要同我打个赌。”那人转过头看向福臻,笑眯眯的样子跟老狐狸似的,看着就不怎么良善。 福臻心里不痛快,一点儿都不想回应他。 那人也不恼,自顾自地道:“若我现在把你掳走,你猜他会不会追过来?” 福臻眸光微冷,神色沉了下来。“我觉得您和我开这样的玩笑不大妥当。” 若说方才对此人还有些许的好感,那么这句话犹如冷水将福臻顷刻泼醒。“苏三爷是我们衣铺的老主顾,今日我来这儿是为着求三爷帮忙寻条门路揽些活儿的,仅此而已。三爷是什么样的身份,想必您应该比我更清楚。所以,还请您慎言。” 那人安静地看着福臻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期间甚而还点了点头表示赞同,待福臻说完之后居然笑了起来。 神经病,都不知道有什么好乐的。福臻暗自腹腓。其实她极少会将情绪表露在面上,这回是真的气着了。 苏三爷那边终于谈完了事。 一走过来,便对那人冷冷道:“冯子岳,回头再找你算账。” “嗯,我等着呢!”那人不急不缓地呷了口酒,笑道:“不过苏三爷,有件事得先告诉你,今日我算是帮了你一个大忙,你最好先想想该怎么谢我!” 苏三爷置若罔闻,对福臻使了个眼色,示意她跟上。 途中,苏三爷告诉她领事夫人是位中国迷,喜好一切具有中国特色的东西,其中之一便是旗袍,另外又叮嘱了些注意事项。福臻暗暗记下,苏三爷帮她搭了桥牵了线,余下的便要靠她自己的了。 在一间纯中式布置的小客厅里,他们见着了领事夫人。这位身着杏色印花缎旗袍金发碧眼的西洋美人,正与几位宾客欣赏满壁的字画。 福臻原以为还要再等上一会儿,哪想一见着苏三爷,领事夫人便急急招手让他过去。 福臻虽然不晓得他们都谈些什么,但看情形像是邀苏三爷一同鉴赏。几人叽哩咕噜谈了一会儿,但见苏三爷朝外头扬了扬手,消失了好一会儿的钟洛捧着一个雕花檀香木的玻璃匣子进来了。 第二十五章(2) 苏三爷并不避讳有外人在场,直接就让钟洛打开了匣子。 里头是几件颜色各一的绸料。那些料子织工细腻精致,色泽光亮柔和。福臻对此再熟悉不过,只消一眼便知其质地极其上乘。而且这些衣料的花色她从不曾在市面上见过,想来应该是新品。 苏三爷又同领事夫人说了些什么,继而给福臻使了个眼色,便和钟洛离开了。之后福臻被一个女仆带到一间更衣室里候着…… 接下去该怎么办? 福臻有些坐立难安。旁的她都有法子应对,唯独这见鬼的洋文……大概苏三爷将她引荐进来的时候是没想到这一茬吧。怪自己事先没和他说清楚。这下可好,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她纵有千百种讨好主顾的技巧,今日只怕也只能鸡同鸭讲了。可是这层关系好不容易才攀上,叫她如何甘心因此错失…… 她这里绞尽脑汁意图险境求生,待之后见着领事夫人才晓得自己是白担心了一场。 领事夫人会说国语。虽然语调极是生硬别扭须得仔细辨别方能明白她的意思。但,也足以叫福臻大大地松了口气。接下去的事福臻熟门熟路,自是应对有加。唯有在领事夫人提了一嘴“听说你是城内手艺最好的裁缝”时,福臻被惊吓得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着。 不用多想也猜得到这话是听谁说的。术业有专攻,各人有所长,即便是当年给唐夫人做过旗袍的郑先生,也从未给自己冠上“最好的裁缝”这个称号,这位公子爷你一个门外汉一张口就给她吹了个快顶破天的牛皮,还是在这样的场合。福臻觉得自己此时就好似陷入了鱼目混珠的乱局中,要无时不刻地忧心识珠人哪天来个此真乃假的指控。 原本明明是可以坦坦荡荡的,而今却因此莫名地满腹心虚,还不能解释,你说气人不气人! 这样的情绪一直困扰着福臻,直到她从领事馆出来看见了站在门口的钟洛。 没有想到苏三爷会在外头等她,实因对方完全没有这样做的必要。 由不得她不多想。对方是何许人?凭什么几次三番地帮她?凭什么纡尊降贵地在这儿等她?要说这其中没有什么目的,她自己都说服不了自己。 福臻不知道要如何形容自己心中杂乱无章且又蠢蠢欲动的感觉。此时她的理智与冲动哗然并进。一面不停地告诫自己暗算无常死不知,小心驶得万年船,一面想像着那些衣料在自己手中成形穿到领事夫人身上的样子热血沸腾。 终究还是舍不得的,若叫她就此放弃,是真的真的万分舍不得。 心中一旦有了偏颇,所有相关的顾忌疑虑便都自发自觉地退避三尺。 那就这样吧!既来之则安之,相信车到山前必有路。福臻在极短时间内给了自己强烈的暗示后作了选择。 坐进车子里,许是她的神情太过凛然,引得苏三爷微拧着眉头打量了她好几眼。 “怎么了这是?没谈成么?” 福臻定了定神,强笑道:“没事儿,都谈好了。”见苏三爷似是不大相信的样子,只得又添了一句:“就是有点紧张。” “紧张什么?”苏三爷眉眼舒缓,笑了起来。“他们也是人,并没有三头六臂。” “却能推波助澜。”福臻不无感慨地接了一句。 “孺子可教!”苏三爷笑,“不过能不能叫他们另眼相看,就全靠你自己的本事了。” “嗯。” 苏三爷啧了一声,“看你好像不大高兴,怎么,后悔了?” “不不,”福臻忙道:“我很欢喜,就是怕做得不够好,不能让他们满意。” “你若指裁制的技艺,你是内行心里应当有数。但想要成事的话,还须讲究投其所好笼络人心,要知道几乎没有人不爱吃这一套的。”苏三爷抬手扫了扫衣摆上看不见的灰尘,似笑非笑地道:“毕竟像我这样好性子的主顾并不多。” 福臻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只是这件事确确实实是又承了对方一个很大的人情,她不能不有所表示。 “多谢!”福臻说完又觉得这句谢紧接着对方的话有些辞不达意,便继续解释道:“今日之事多亏了您,不论最后成不成事,我都感激不尽!” “又想空口说白话么?”苏三爷略倾身过来,挑眉直视她,“总得先叫我看到你的诚意是不是?” “您且说!”福臻心里警铃异动,又急急补上两句:“但凡是我能力所及的,但凡是我做得到的。” “你这是在堵我的话么?”苏三爷嗤笑一声,又坐了回去,“算了,先欠着吧,你别忘了就好。” 听了这句话,福臻如释重负。却也清楚此事必然还有后续,只是眼下她暂且只想先缩进壳里掩饰住内心的不安。 她无法预料对方将来会要她做什么事,但此时却不能在他跟前一惊一乍的,自乱了阵脚。 索性就走一步算一步,相信真到了必要的时候总有道理可以讲总有法子可以解决。且把眼下的要紧事先做好了再说。 主意虽定,余下的路程,福臻的内心仍似滚油煎,生怕身旁这位公子爷一时兴起来个出而反尔为难人。故此她问了个原本没打算探究的问题来引开注意力。 “您,是不是同领事夫人说了什么?” 苏三爷微眯缝起眼睛,“做什么,对我们的谈话感兴趣?” “哦您别误会,我不是这个意思。”福臻有些尴尬,与这人说话太心累,早知就不提了。但话题既已开了头,也不好不说个明白。“我……在裁缝业中,我并不是最好的。” “哦?你不是么?” “我有自知之明。” “你还真能拆台啊!这不过是一种说法,能代表什么?” “至少……名不符实。” 苏三爷下意识咬了咬后牙,觉得自己的好脾气快被这人消磨殆尽了。“你这意思是怪我多管闲事吗?” “不是!”福臻心累的叹了口气。“其他人就不说了,只郑先生的名号就已经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了。” “所以呢?”苏三爷不以为然地侧首看她,“因为他的名号比你响,你就做不好了么?” 福臻想了想,坦言道:“那倒也不是!” “这不就得了!”苏三爷摇了摇头,一脸无奈又嫌弃的表情。“非得把一件简单的事折腾来折腾去,怎么也没累死你啊?” 好吧!确实是累人!对这位爷抓重点的能力,福臻是一点儿也不想形容了。 第二十六章 福臻本打算第二天一早就到医院去,同沈国曦商量接下领事夫人衣单的事。哪晓得晚间回到家,居然意外地发现人已回来了。 想想也不奇怪。沈国曦不是个闲得住的人,更遑论还有铺子的事牵挂着。之前在医院里耐着性子住了那些时日与他已是极限。如今自觉精神尚可,自是逃都来不及。 晚饭时众人围坐一桌,回想过去种种恍若恶梦一场,再看眼前身边俱是最亲最爱的人,难免会生出无尽的感概,也就愈发觉得这样阖家团聚的可爱可贵。 顾眉卿虽是头回参与,却并不拘谨。她的聪慧温婉不凡谈吐与沈佳怡的机敏灵动狡黠娇嗔很是相得益彰,也算是应了那句老话“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了。只是不知从何时起,她们之间的感情竟已然亲厚至此。 福臻噙着笑意听席上众人谈笑风生,感受着他们眉眼间流露出来的欢喜,心里有些许难言而隐秘的感伤。明明已在这个家中呆了七年多,可此时此刻她觉得自己就像个旁观者,心有所动却格格不入。 然而,她依然还是欢喜的,不论是眼前人还是这个家。之前那场兵翻马乱记忆犹新,故而太晓得了岁月静好现世安稳委实是比什么都要紧! “爸,妈,”沈家宇忽然放下手中的竹箸,坐直了身子。“之前你们问我的事,我和眉卿商量过了,就依你们的意思办。” 这话虽没头没脑,但福臻从沈国曦夫妇喜出望外的神情中已然明白其中所指。只沈佳怡一脸狐疑地问:“你们要办什么事?” “你哥要与你眉卿姐姐订婚了。”沈太太乐得几乎合不拢嘴。 “真的么?”沈佳怡惊喜地望向顾眉卿,“这么说,眉卿姐姐你很快就要成为我的嫂嫂了?” 顾眉卿大方地玩笑道:“你若是想继续叫我做姐姐,我也没意见。” “不,我老早就想要个嫂嫂了。”沈佳怡欢喜地搂住顾眉卿的肩,“真的真的,不信你问福臻姐,上回去凤鸣山的时候,这话我就对她说过。” 福臻将嘴里一口淡而无味的菜肴使劲咽了下去,这才有余力组织好一段得体的话语,“是真的,这丫头那时候就很喜欢你,这一点我是可以作证的。” 之后的谈话便是对将来事项的诸多设想。福臻在这个时候才晓得原来这顾氏兄妹是留过洋的。他们的亲生父亲十多年前就亡故了,母亲后来改嫁到异国他乡,兄妹俩便也随之一同前往,直到两年前才回的国。这样一来倒是省了不少原本该有的礼节上的往来。沈太太开始计划订婚所需的物件,沈家宇与顾眉卿都坚持一切从简,只预备摆两桌酒席请些至好即可。倒是订婚时穿的衣服因着自家有这方面的便利自然是不必省却,由福臻一概揽下。 饭后福臻收拾起碗筷躲进了厨房。对于这桩喜事细枝末节的计划,她确实是很想装出像沈佳怡那样兴致勃勃的样子。她也确实那么做了,但只不过一会儿她就落荒而逃了。她无法说清自己是出自于什么样的心理,明明她是欢喜的,是乐见其成的。 然而,她注定是无从逃避的。她还得将铺子今日的事报告给沈国曦。 不出所料,沈国曦对于福臻自作主张接接受了苏三公子的引荐颇为不满。沈国曦是谨慎而保守的,他有着与福臻同样的顾虑:大恩必要大偿,到时该拿什么去偿? 福臻无言以对,她何尝不知道这些,奈何还是不管不顾地一头闯了进去。 再回首去细忖,她能隐隐感觉到某些被忽略的细节。这件事开始或许只是苏三爷临时起意,但之后从头至尾苏三爷似乎一直都在诱导她,激起她的野心与贪念。换句话说,领事夫人的衣单不管她愿不愿意,苏三爷最终应该都会想办法让她接手。 这与福臻之前的某些带着暖昧意味的猜想显然不符。毕竟以苏三爷这样的身份,若真对她有什么企图,有的是办法,完全没必要绕上这么一大圈子。那么唯一能解释得通的是,对方根本就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至于对方的意图,福臻没指望自己能想明白,当然更不会傻到去找对方打探。这些本就与她无关,不过倒也算是意外之喜。只要想到一直以来辗转难安的隐忧从此消弭,她整个人都轻松了起来。 而对于是不是被苏三爷利用这事,她似乎也并不怎么介意。毕竟对方帮了他们那么多回,早晚也都是要回报的。先前是没机会,如今既然对方需要,她自然是很乐意为之所用。更何况她也不是白做。就如先前对方所说的有失必有得,她想,或许此事才是对方所指的真正含义。 沈国曦的归来,让福臻能腾出更多的精力对衣服的样式和配饰进行细致的琢磨和设想。接连数日她都埋首其中,然而遗憾的是,她始终找不着自己想要的感觉。 不是不沮丧的! 但这样的心境实在要不得,于是她站起身走到了外头的铺面,换了沈国曦进去休息。她正好借机放松一下心情。 隔壁的货架处,一位伙计正同阿泰说话。 “今天这是第几件了?”小伙计问。 阿泰食指指节下弯,晃了晃。 小伙计啧啧摇头,“这一天一件的算怎么回事,我就不明白他为什么就不一气儿做了。” “有钱人乐意这么玩,你急什么?” 福臻听得一头雾水,走上去好奇地问:“你们在说谁?什么一天一件?” “就是你上回叫我招呼的那位先生。与我差不多的年纪,长得斯斯文文的那位,记得么?”阿泰翻开衣单,递给福臻看。“这几天他每天都来我们铺子裁料子,可每回却又只裁一件。已经连着九天了。你说奇怪不奇怪?” 福臻也是满腹狐疑:“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哪里晓得。莫不是得了什么健忘症吧?” 这样的事还真是头回遇上。或许就如阿泰所说的这不过是有钱少爷一时的雅兴所至。不管怎样,都没什么大不了的,又不偷不抢的,人家光明正大送上门的生意哪有不做的道理? 话虽如此,福臻到底还是上了心。 次日,福臻特意嘱咐伙计,若这位主顾来了告知她一声。本是存了心思欲打探一番的,不过这回倒没等到人。 想来应该是腻烦了。 也该腻烦了!福臻想,若再这样下去,她大概都不好意思再做对方的生意了。 第二十七章 领事夫人那两袭旗袍,福臻是有诸多设想的。 毕竟西洋人的骨架较国人要大一些,而旗袍又是最讲究含蓄而婉约的美感,故而肩部和腰线的设计尤为重要。福臻又到各服装行晃了两天,其间翻看了不少相关的各种杂志、月季薄以及书报,终于在约定的最后时限内将想要的感觉呈于人前。 彻夜未眠呕心沥血的代价就是面无血色眼眶发青,看起来活脱脱老了五六岁。好在那对眼睛还明亮,无损她做喜欢的事情,这就够了,旁的都没什么大不了的。 福臻对着镜子理了理头发,重新用帕子束好,然后走出了盥洗间。 后头的裁缝室中,众人都围在她刚完工的那两袭旗袍前仔细端详。 葡萄紫的袍子,她提高了腰线,不作裹身只略微收腰,到小臂处的小喇叭袖,紫灰色滚边和同色一字扣,小立领上搭配一对湖蓝色双耳扣;另一件黑色的面料,她进行了拼接处理。同样高腰线,腰际处拿约三指宽的枣红底印着白色玉兰花的料子拼接一圈,同花色拼接的水滴领和袖口,袖长到肘部,胸前一溜下来钉着泛着光泽的小黑珠纽扣。 “这样式当真是别致!” “你哪里学来的?这样的做法我还是头回看见。” “我最爱的是这颜色和配饰的搭配,实在精妙!福臻在这上头的想法总能出人意表!” ……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夸得福臻面红耳赤。 沈国曦亦点头赞同,但他仍是给众人泼了一些冷水。“各花入各眼,我们瞧得好人家未必满意。” 这话言外之意福臻自是明白。若是对方不满意,那么他们就得再度裁料重新缝制,不论次数,直到主顾满意为止。 若是换作寻常的主顾这些倒也没什么,但实际情况显然不能相提并论。最要命的还是这两袭旗袍的衣料,是那日苏三爷赠与的,目前市面上根本买不到一模一样的料子。 故而,当福臻带着衣服到西洋领事官邸并为领事夫人试衣时,紧张得浑身几乎都要打颤。好在领事夫人在穿衣镜前来来回回审视了几圈后,脸上终于有了点笑意。 “你的手艺很好。我很满意。” 听到这句话,福臻一直飘忽不定的心落回了胸腔。 怪不怪,明明类似这样的话她听过不少回,但每回都能让她感到难以言喻的欢喜与欣慰。 这大概就是她会如此热爱做裁缝的主要原因吧! 至于后续会如何,她并不做多想。尽人事知天命,有缘会自来! 出了领事官邸,福臻拦了辆人力车返回衣铺。刚结清的酬劳就装在她的手袋里,里头还有一封领事夫人托她转交给苏三爷的信件。 领事夫人这种做法不得不说有点儿莫名其妙。好像她与苏三爷多熟似的。当然或许是因为她是苏三爷引荐的,有此想法似乎勉强也是能说得过去。 跑跑腿充当个信差是没什么,但是对方若是万分不想见的人,那就要另当别论了。 可总不好再转托他人,毕竟是私人信件,但若是要她找上门去,想想浑身都要不自在。 踌躇不决之际,忽见人力车拐个弯,上了另一条岔路。 “你走错了,福西路不往这儿走。”福臻对车夫说。 那车夫回头笑了笑,道:“我晓得。是三爷要见你。” 正好,省得她在这儿尽抓肝挠肺的! 然而,在看见望江阁的牌匾时,她再次抓肝挠肺了起来。 老天,总不会又是要她来会账吧?福臻的脑子里不期然浮起这个念头。 真想转身就走。 而事实是,她还是乖乖且不情不愿地随着招待员上了顶楼。 叫她怎么说呢?忽尔想起一句戏文颇有些贴合她此时的心境“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这无疑是种让人很不舒服的感觉。 尚未走近里头的包间,便有哄笑声传出来,男女声皆有,其中夹着三两句风月话,颇有些不堪入耳。 福臻不大习惯并也不喜这样的场合,正打算加快步子过去,包间门蓦地打开,有人从里头出来。福臻不经意往敞开的门缝里扫了一眼,眉心不由得蹙了起来。可惜未待她看清楚,门又阖上了。 一直到走进苏三爷的另一间包间内,福臻依然心神不宁。 “怎么了?见着鬼了?”苏三爷悠闲地喝着茶水,另一手示意她坐下。 福臻笑了笑,没有作答,只将那封信件交给他,并告知是领事夫人所托。 苏三爷当着她的面就将信件拆开了。 饶是如此,福臻仍是垂下眼帘避免直视。只不过苏三爷看完转手就递给半靠在窗台的钟洛。不遮不掩,福臻再不想看,也还是看见那是一张大红色的烫金字请柬。 “今日找你来,是有件事想与你商量。”苏三爷金口一开,福臻立马神思归位,紧张了起来。 “接下去你们衣铺的生意大概会越来越好。但不管有多忙,领事夫人若是要做衣服,必须保证优先并且是只能由你专人送去。”苏三爷的语气很是笃定,这让福臻更确定了自己先前的猜疑。故而,福臻也不多问,颔首答应:“我明白,这是自然的。” 苏三爷看了她一眼,“你就没有什么想问的么?” 福臻自然是不会将自己真实想法告诉对方,不过都不问反倒显得可疑。正好,眼下有现成的一件事可用。 “之前您送与领事夫人的料子是哪里来的?我在市面上并没有见着那样的花色。”她很是好奇地问。 苏三爷笑。“做什么?想抢我的生意?” 福臻愣了一下,她倒没想到苏家也做绸缎上的买卖。若果真如此,那她的确是唐突了。 不过苏三爷大概只是想看她尴尬的样子,笑了一会儿,便道:“你若是想要,我倒是可以给你牵个线。” 福臻眼睛一亮,但很快又暗了下去。“算了,我只是好奇随便问问。” “我不是这方面的行家,不过这家的料子确是很受欢迎的。”苏三爷的语气淡淡的。福臻暗想果然是疑心生暗鬼,要不然为什么如今苏三爷随便一句话她听着都像是在诱惑着她往里跳?真是的!最要命的,那些衣料她是真的喜欢。 “眼下我们衣铺资金不足,只能来日再作打算。”福臻无奈地叹了口气。 苏三爷不以为然地睨了她一眼,“不是可以先赊账吗?” 福臻摇头,“我们这样的小衣铺,不大好做的。” “你们若是有这想头,我倒是不介意给你们做担保。” 这确实是个很叫人心动的提议!但是福臻权衡了一下,还是决定放弃。 无他,受之难安。 她并不想让原本就有些糊里糊涂的关系变得更加复杂。 “先多谢三爷了!只是这事我还需先问过我们掌柜,我并不能作主。” 福臻尽量把话说得婉转,她不信以苏三爷的聪明会不明白她的意思。 该说该做的既已完成,福臻便借口有事起身告辞。 出包间时,她仔细听了听,幸好那包间的人还在。 福臻就等在一楼大厅角落。今日无论如何她都要弄个明白。 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见得那些人席散下楼。待看清人群中那个女人的面孔时,福臻似乎连呼吸都不能够了。 云鬓松挽,摇摇欲坠的翡翠绿长耳坠,尽显玲珑身段的金丝绒旗袍。是那日驻足在那间酒肆门口的女人,亦是——沈佳怡! 哪怕除了那张微有些惊惶失措的脸孔,从头到脚哪里都不像,但她确确实实就是沈佳怡。 而她手臂挽住的人,是位约摸三十多岁,中等身材,五官轮廓略有些阴柔的陌生男人。 走在这男人身后侧的,赫然是当日在凤鸣山上叫沈佳怡崩溃得难以自持的那位年轻男子。 福臻完全懵了! 是了,她想起来了:沈佳怡与那位年轻男子曾经是有恋爱关系的,眼前这样子大概是又和好了吧! 不,不对。若是如此,那佳怡为何又与另一个男人这般亲近?还有,这身装扮是怎么回事?先前为什么会去那个酒肆?又为什么要装作不认得她?这些是什么人…… 太不正常,太多的疑问了! 福臻揪着一团乱麻飞快地朝沈佳怡走去,然而不待她靠近,便有两名黑衣随从挡在面前拦住了她。 “佳怡,”福臻审时度势,没有强行过去,只佯作自然亲昵地唤了一声,“怎么这么巧?” 斟酌着说出这话时,福臻期待地望着沈佳怡,希望对方能明白她的意思,松开那个男人的手臂过来给她作个介绍,哪怕是随意客套寒暄几句也行,就像常见的那样。 但没有。 沈佳怡什么都没做,甚至连看都未再看她一眼,仿佛根本就不认得她似的,随着那些人一同离开了。 第二十八章 好几天了,福臻的脑仁都疼到像要裂开。 那天晚上沈佳怡断然否认了。关于出现在望江阁,关于那身衣饰,那些人,统统都与她不相干,她统统都不知情。 第二回了! 可是,世上怎么可能会有那样相似的人呢?只看那双眼睛,那双再熟悉不过的眼睛,分明就是眼前这个人的啊! 沈佳怡一直紧蹙眉头,神情因着福臻的各种疑问而诧异,而茫然,而困惑。以致于最后在她那双秋水一般的眼里流露出了的深切担忧。 福臻很清楚她在担忧什么。确实,连她自己都怀疑自己是不是神志失常了。 她疲惫至极地揉了揉太阳穴。 她是真的尽力说服自己相信沈佳怡的话,从此心头石落下,万事大吉。 偏偏心不随已,直觉鲜明。万一是沈佳怡在撒谎呢? 越想越不安,越觉得思绪混乱,福臻实在耐不住,将桌前未完成的旗袍样稿一推,下了小阁楼。 此时已是晚上快十点钟了。主屋里头静悄悄的,只间或有一两声咳嗽声传出来。但楼道那儿的灯是开着的,那么沈家宇应该是回来了。 他这些天格外地忙。每日早出晚归,晚上通常都要到众人都睡下了才回家。但无论如何,福臻此时都想将这件事找他商量一下,她的脑子太混乱了,太需要有人给予她意见。 福臻轻手轻脚地上了楼,见门缝处果然有灯光照出来。上前欲敲门,竟听见里头有说话的声音。 “这帮人很谨慎,几乎不会直接进行交易。他们有一个很大很隐秘的交易网,象利通绸庄、至祥珠宝店里头都有他们的人。他们从这几处把货物以各种方式送到惠中银行那位埃布尔董事的住处,之后再由埃布尔的仆人出面与他们进行最后结算。” “这是我偷拍下来的他们的账本和交易记录,你们看这些——他们甚至还收买了军警和缉私警疏通关卡。还有这些——他们这是在拿咱们老祖宗留下来的东西去换取和西洋人的合作啊!” “如今洋人在我们国内大肆倾销,每月单是从香港走私进来的货物最多时可达10多万吨。这其间的利益有多大就可想而知了。而他们又正好做着运输的买卖,如此的便利又有这般天大的好处,他们还有什么不敢做的。”这是沈家宇的声音。 “这件事得刊登出去,民众有知情权。”这是另一个男声,亦不陌生,只是福臻却一时想不起来是谁。“振兴,你把稿子先写出来,还有这些证据务必也要先收好。到时统统都要一并登出去。” “总编辑那儿怕是通不过。但凡涉及那几大世家的报道,他都谨慎得要命。”沈家宇道。 “嗯,我明天先去找他谈谈。不行的话,就还是用我们的老办法。”那个男声道。 “这事非同小可。万一叫他们先察觉到了,一定会千方百计地阻挠。”沈家宇的语气中有很深的担忧:“振兴,这帮人手段黑得很,说不定会对你下毒手,你千万要小心一些。” “嗯,我明白,不过我不怕他们……” …… 屋内沉重又紧张的气氛似乎穿过眼前的门板,一直漫延到了外头。 福臻满身的焦燥被另一种更深切的,她自己都说不出所以然的感觉淹没了。她无声地叹了口气,缩回欲敲门的手,转身离开。 走到楼梯口的时候,听见身后有门打开的声音,她下意识回头看了看,这才晓得顾眉卿居然也在那屋里头。 “咦福臻,你也还没歇息呀!”顾眉卿走过来,温声问她:“你是来找家宇的吗?” 福臻点了点头。 “那你怎么走了?快去吧,家宇在屋里头呢。” “算了。你们在谈事,我不打扰了。” “没关系。我哥哥和霍振兴你也都认得的,又不是旁人。” 福臻仍是摇了摇头。 “那你在这儿等着。”顾眉卿拍了拍她的胳膊,返身回去把沈家宇叫了出来。 “福臻,你怎么在这儿?”沈家宇看见她,微有些惊讶。到沈家七年多,这是她头一回来找他。“什么事?” “你们先聊!我到厨房去给他们弄点吃的。”顾眉卿微笑地低声说了一句,然后转身下楼去了。 沈家宇将福臻从楼梯口拉进来了一些,以防不小心跌下去。“怎么了?” 福臻抬眼看他,“我原是有点事儿想找你商量。不过你若是不得空的话,那还是改天再说吧!” “是要紧事么?急不急?”沈家宇问。 福臻也不晓得要怎么回答。对她而言,自然是要紧的,是急不可待的。但,适才他们谈论的事情相比,到底还是有轻重之别的。 “是关于佳怡的。还是改日谈吧,这事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 “也好!那明日我一得了空就去找你。”沈家宇略带歉意地笑了笑,“那我就回去了。你也早点歇息吧!” “嗯。”福臻垂下眼帘,与他在楼梯口分道扬镳。 然而,沈家宇说的“明日”一直没有到来。 似乎是报社出了什么变故,他愈来愈忙,有几晚甚至都没有回家。问他到底出了何事,也不说,但瞧他的神情,形势应当是相当的不好。 福臻自是不会在这时候去添他的烦恼。她已经自作主张做了决定,沈佳怡的事,是真是假,无论如何她都要探清究竟。 与此同时,倒是有一件值得高兴的事。许是借了苏三爷的东风,铺子的生意果真是日渐好转了起来。衣单的数量几乎已超过了新年那会儿。若持续如此,那么当下的人手怕就不够了。 福臻与沈国曦商量要不要再招些人来。 铺子里的小伙计忽然小跑着进来,一脸的兴奋地小声喊着:“谢一一来了,谢一一来了!” “什么谢一一?”沈国曦抬眼从老花镜上方看着小伙计,不明所以地问他。 “就是前阵子在我们衣铺一日一件,一共裁了九件衣料的那位谢先生啊!福臻姐,上回你不是说他若来了就告诉你一声么?”小伙计朝外指了指,“他又来了,就在外头,阿泰哥正招呼着呢!” 不提这事,福臻几乎都要忘了。她放下手里的活计就往外走。事出反常多半有妖,这事不弄个明白,还真是有点儿不安心哪! “谢一一”就站在货架那儿,一身浅蓝色长袍,侧脸线条柔和,笑意也柔和。他安静地看阿泰将一块料子摊在他面前,听阿泰介绍这这料子的种种好处,偶尔点头附和,那样子认真得倒还真像是那么回事。 “谢先生,你又来裁衣料啊?”福臻朝他走了过去。 那人闻声看她,唇边的笑意一下子漾了开来。 这样的反应实在是过于热切了些,叫福臻很是莫名其妙,也不知源于何故。心里想着,便下意识留神地看了看对方,希望能从中发现蛛丝马迹,却满目是笑颜温润如玉。 “嗳!我想做身褂子。不知道哪种料子合适,能不能劳烦你帮我挑一挑?”谢先生的态度礼貌又诚恳,说话也和气,但眼尖的福臻却发现他的耳朵红了。 福臻佯作未见,下意识斟酌了一下措辞,含笑道:“你别客气,这本来就是我们应该做的。不过我有个提议你看妥不妥当:正好先前你订的还有几件我们没做出来,要不要拿一件出来改做成褂子,多出的钱款呢到时就直接从工钱里扣下。” 谢先生面露疑惑,有点儿小心翼翼地问:“是……是我订得太多了吗?” “哦不不,”福臻忙解释:“你别误会!于我们而言,生意肯定是多多益善,哪有不乐意的。只是这服装的样式变化得太快,今日时兴了,或许隔几日又不时兴了。倒不如现做现穿。既花了钱,总要叫自己穿着舒心才好是不是?” “哦是这样啊!我不大懂得这些。”谢先生有些窘迫地笑了笑,“那就听你的,你看怎样好就怎样做吧,我不讲究的。” 许是对方的脾气太好了,福臻忍不住开了个玩笑:“可千万不能不讲究,若不然到时做出个四不像来也是极有可能的。” “不会的。我信你们。” 福臻是太太太喜欢这样的主顾了。尊重人的同时还予以了信任。没有比这更叫人受落的事了。 福臻向来讲求以心易心,这使得她当下便暗暗打定主意要在这人的衣单上多费心思。 “那就这么说定了,你的这件褂子,我们就从你前阵子裁的那些料子里头拿一些出来做。阿泰,你改一下衣单,然后给谢先生过目。” “这工期……” “这是指最长所需的时间。不过我们会尽量早些完成。”福臻解释道。 “哦没关系,我不急着穿的。”谢先生似是怕福臻误会,语速略快了些,“我是想问一件的话大概需要多长时间?” “通常是要两天。我们会尽量快一些,不过这活计若是太赶的话怕会做不好。”福臻有些歉然地道,又想了想,“要不这样,我们每做好一件就叫伙计给你送家去,可以吗?” “不,不用。还是我过来取吧。”谢先生说,耳朵再次莫名其妙地红了起来,“我家就住在这附近,方便得很。” 待谢先生离开后,福臻仔细地看了看衣单,她很确定那上面的地址与他这个人一样的陌生。 第二十九章 两日后,福臻总算知道那位谢先生当时为何会问到做成一件衣服需要的时间。因为每到衣服完工的那一天,他总会出现在衣铺中。 而随着衣单渐多,衣铺虽又雇了一名伙计和一名裁缝,福臻仍须大多数时间呆在后头的裁缝室里赶工,故此期间一直都未再与这人遇上。只听伙计们玩笑说此人不像个主顾,倒更像专门跑腿的伙计。性子又好,总是好声好气,不急不缓地等着伙计将衣服包好,随后带走。阿泰戏称他是衣铺开业至今最勤快的主顾。 也难怪他会有此一说。但凡有点身家的主顾大都自恃身份,衣铺又有上门量体裁衣的服务,谁还愿意特意走这一遭,更何况是如此的频繁。 不过,这位勤快的主顾倒是自此受到了众人的重点关注,每回来去,铺子里总有人充当耳报神传递信息,最后居然连处于半休养状态的沈国曦都知晓了。故而,晚间在饭桌上问起了此事。 福臻便将其中来龙去脉说了,沈国曦本也只是好奇听了便罢,倒是沈太太对此人似乎兴趣甚浓。 “这人长得俊不俊?”她问。 “嗯,还行吧!”福臻随口答。 “脾气好不好?” “挺好的!” “那他为人怎样?” 这是什么问题?福臻咬着筷子,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只要有生意做,做什么要管主顾为人怎样?再说了,这她哪里又会晓得? 不过不待福臻多想,沈国曦就先不满了起来。 “他为人怎样与你有什么相干?怎么尽打听些有的没的,真是莫名其妙。” 沈太太也不恼,抿嘴笑了笑,“好好好,是我多事了。吃饭吃饭!” 沈国曦吃了两口菜,似是忽然想到了什么,眉头又拧了起来。“佳怡,你前两个晚上哪去了?” 听着这话,福臻心里咯噔一下,抬眼看向沈佳怡。 “啊?”沈佳怡被沈国曦问得愣了一下,神情有点儿僵住。“怎么这么问?” “方才淑琴淑娟两姊妹来找过你,问你是不是不打算继续学英文了。我听她们的意思,你这两晚并没和她们在一起,对吧?怎么回事?” “原是要去的,”沈佳怡咬了咬唇,垂下眼帘,手中的筷子一下一下拨着碗里的饭粒,“正巧有同学邀我一块儿去看电影,所以就……。” “当初我就说了,你哪有心思学这些?你还非说我瞧不起你。”沈国曦哼了一声,对这个不管天不管地成天只知玩乐的女儿多少都有些看不惯。“我也不是非要为难你。只是如今你这样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也学不了什么东西,我还是算了吧,也免得给人家添麻烦。” 沈太太见父女俩人脸色都不佳,急忙打圆场,“不学也好。咱明明是中国人,做什么要去学那洋鬼子说话!叽里咕噜的,跟驴叫似的,我就不爱听。” 沈国曦冷冷地晲了太太一眼,心想果然是慈母多败儿。“你尽管惯着她吧,等把她惯出一身的毛病,看你还能不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沈太太不服气,“不就看了场电影吗?这有什么大不了的,现在年轻人有几个不爱这个。” “你懂什么……” “啪!” 沈佳怡放下碗筷,说了句“我吃饱了,先回屋去了!”,也不等旁人说话,已起身径自出了饭厅。 沈国曦气得呛咳了起来,沈太太忙着安抚。独福臻冷眼旁观。 若没有先前的种种意外,兴许她也只会当沈佳怡这是小姐脾气发作。但眼下她是草木皆兵,每一个巧合,甚而佳怡的每一个举动在她这儿皆是一重又一重的证据。 次日快到放学时分,福臻寻了个由头离开了铺子。她守在女师范学院门外一处隐秘的角落等沈佳怡出来,随后一路尾随着,一直到沈佳怡进了家门。 这一回,仍旧没有发现任何端倪。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该庆幸还是该遗憾,甚至都拿不准自己到底在等待什么。 没有人知道她这样跟踪沈佳怡已经好些天了。 也是实在没办法。 没有可商量的人,没有可供参考的建议,亦没有立竿见影的计策,更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只能用最古老最笨的法子,哪怕她根本就不确定是否真会有那样一只兔子撞到她面前来。 是不是做无用功且不说,因着这事每日腾出来的这些时间却是要补回来的。故此每日天一亮她就得到铺子去。几天之后,又接了领事夫人的衣单,于是连晚上收铺时间也不得不往后延长。 一天下来几乎马不停蹄,至收铺时分,腰酸背痛是跑不了的,连眼睛几乎都要花了。 或许还有了幻听? 不,是当真有人在叫她。 福臻转过身,借着路灯,看到了距离两三米的地方,那个背着暖黄色的光,正朝她微笑的男子。 “咦,谢先生,这么巧?” 福臻手头上还有对方的一件褂子未完成,这会见着人自然而然地就往这上头想。“你是来取褂子的吗?真是抱歉,还没一点没做完,这会儿给不了你。” “没关系,我说过我不着急的。”谢先生笑意温和,一看就是个极好说话的人。 “那就好!方才见着你还吓了一跳,以为你是来催债的呢。”福臻半开玩笑地道,一面给阖上的铺门上了锁。“不过明日应该就能做完。到时还是让我们的伙计给你送去吧,老叫你来回地跑,怪不好意思的。” “没什么,我还是想亲自跑一趟。”谢先生没解释为什么,话题一转,“我这次来,是想向你道声谢的。” “向我道谢?”福臻微感诧异。“为了什么?” 谢先生抬起手臂晃了晃,“这身衣服。” 福臻莞尔。“你太客气了。裁缝不就是做这个的吗?你付了工钱,我们自然就有义务要让主顾满意才行啊!” “不,我的意思是,”谢先生微笑地摇了摇头,很诚恳地看着她,“你做的特别仔细,特别好。” 饶是福臻再怎么见多识广,忽然被人这么直白的夸赞,还是叫她一时无措得说不出话来。 “你……”福臻忍不住拿手捂了捂眼睛,很是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你怎么知道是我做的?我们衣铺又不止我一个裁缝。” 谢先生撩卷起一小截衣袖,露出内里的细针密缕。“你锁边的方式与其他人都不同的。非常容易辨认。” 福臻很想说谁吃饱了没事去琢磨这些。不过惊讶却是真的惊讶。她确实是在锁边时习惯两针对掐,没想到竟叫他看出来了。还真是观察入微啊! “还有一件事,也想告诉你,”谢先生敛了笑意,似乎有些迟疑不决,“我不希望到时叫你误会了。其实……” 福臻不自觉地微咪起双眼,凝神屏息。脑子里依然找不着一点儿头绪,自己何曾与此人有过交集? 那她又能误会他什么? 天! 其实什么啊,快快说来! 真是急死人了! 第三十章 “其实,我——在早些时候就认得你了。”谢先生眼神纯澈地看着她,言辞殷切而真挚。 福臻下意识地就将这句话当作是对她能力的一种认可,实因这位从头至尾总是以一种很郑重的态度待人待事。故而,在感到受宠若惊的同时,福臻亦是有些诚惶诚恐的。 “呀,这么说你也是我们铺子的老主顾吧。”福臻歉然地笑了笑,“真是糟糕,我实在是眼拙了,一时竟想不起来之前会过你,请别见怪!” 谢先生微摇了下头,温声纠正了福臻的想法。“是一个月前在隆福饭店门口,我头一回遇见你。” 如此突兀的提到隆福饭店,福臻一时没反应过来。再细想,一个月前,那就是她头回去拉活的时候了。所幸她记性还不赖,仍记得那日前后遇到的那些人。只是似乎与此人都对不上号。不大可能是路人,她不觉得自己有什么特别之处叫人这样记着。于是,索性不作声,安静地等着对方来自揭谜底。 “那日同去的还有家姐和我的三舅妈。不过你当时只同我三舅妈说话,大概是不怎么记得我们了。”谢先生轻轻笑了笑,又画龙点晴似的添了一句,“我母亲娘家姓简。” 福臻眉心微蹙,旋即什么都了然了。 原来如此。 自最早沈太太同她说了此事后,之后便就遇上一连串变故,再之后众人又因着这样那样的事情忙碌奔波。期间再无人提及。总以为这桩事情就那么不了了之了,却没想什么时候竟排了这出好戏来诱她登场。 怪不得对方会如此关照铺子的生意;怪不得那日沈太太会问出那样的问题。 精心筹划了一场,主角们总要声情并茂方能对得起观众,是不是? 福臻只觉得心情一下子跌落到了谷底。她连睡眠和吃饭的时间都要极力瓜分出一部份来应对各种事务,殚精竭虑地只为样样尽善尽美,力求每位主顾都能满意而归。 却没想——竟叫人这样随随便便不明不白地利用了。 做生意都还要讲究诚信经营,童叟无欺呢,更何况这种事? 冷水当头浇,也不过如此了。 然而,到底还是不习惯甩脸色叫人难堪。福臻仍是维系着浅笑去应酬对方。“那日实在是心里记挂着事,恐怕是有些失礼了。”说罢,不等对方答腔,她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哎呀,时候也不早了,我得回去了。” “我送你!”谢先生说。 “多谢!不过还是不必了!”福臻淡淡一笑,语气却是很坚决。“这条路我走了七八年了,蒙着眼睛我大概也能摸到家门口的。” 谢先生神情微黯,也没有再坚持,只是走近了几步,认真而诚挚地问她:“若是如此,那能否再耽搁你几分钟的时间,让我将这件事与你交待清楚?我对你,是绝对绝对没有半点轻慢的意思,这一点请你能相信我。” “谢先生,你言重了。”福臻抬眼正视他,同样也报以很诚挚的态度。“我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不过是小事一桩,我还不至于为此耿耿于怀。所以,请你也不用太放在心上。不如就此揭过吧!” 谢先生显然没料到她会如此轻描淡写,故而望住她的目光中又添了几分急切。“好!那我只说一句:不管你信不信,我是真心的。” 许是灯光太柔和,对方的语气又太温柔太郑重的缘故,福臻原本满腹的憋屈,忽然就散了大半。 “那——今后,请不要再来我们铺子了!”福臻舒缓了语气,又觉得话说得有些重了,不由得又添了一句,“如今我们铺里的料子都是不大时兴的,你若是自己有料子想要裁制,可以叫我们的伙计上门去。” 谢先生颔首应下:“好!” 很要命! 对方这样温顺又带着点体贴的姿态,太容易叫人心软了。 福臻觉得不能再谈下去了。虽然她一贯冷静自持,但此时没来由的,两边脸颊忽尔有点儿发烫的迹象。 “那么,先告辞了!”说罢,她同对方点了一下头,匆忙离去。 次日,对方果然如约没有再出现在衣铺中。 福臻着实是松了口气,否则还真不知要如何应对。实事求是的说,对此人她其实并不讨厌,甚而还有些许好感。可是,这些终究不是她所期待的。而这,怕也是她唯恐避之不及的原因。 什么都可以将就,唯独这件事实在太难。只有心软,却无法心动,与对方而言,是太太太不公平了。 主意既定,福臻再不多想。眼下也确实是有太多要紧事都不容许她老是分心走神。 沈佳怡的盯梢仍在继续,几位大主顾的旗袍样式也需得尽快做出新构想。另外,领事夫人已完工的旗袍须得跑一趟领事官邸给人送去。 之后,照旧又是要“受人所托,终人之事”。 大概领事夫人是秉着既花了钱便要物尽其用的想法,福臻偶尔得为她兼当信差或是跑腿伙计。最先是捎信或是捎物给某个人,后来也不知是心大还是信任她,居然连支票都托于她去结账,有时是珠宝店,有时是食肆,这阵子最常去的便是这利通绸庄。 对于这些莫名其妙的差事,福臻其实不甚在意。要知道如今铺子衣单不断,对方是有很大功劳的。而只须花些时间和精力就能讨得对方的欢心,怎么算都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再者,说起来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收获。这利通绸庄是新近开张的大户,货色齐全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在它们这儿时常能见到第一手的“时鲜货”,这对于像福臻这样有心关注时尚动向的业内人士,无疑是极具参考价值的。 吸引她的还不仅于此。在几次三番的细致观察后,她还发现这些“时鲜货”在抢占先机的同时,更是卖出了相当好的价钱。由此可见要想获得丰厚的盈利,拥有一个信息敏锐且能与时俱进的进货渠道是何等重要。 由此及彼。以目前铺子的形势,重新经营衣料的买卖指日可待,那么从现在开始就得留意寻找相关的厂方信息。 从利通绸庄出来,福臻便一直在考虑这件事,决定晚间回去得和沈国曦好好商量一下。 一道人影迎面而来。 对方走得很快,但福臻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顾大哥,怎么这么巧!” 顾进全看上去似乎心事重重,福臻的这声招呼很明显是把他吓了一大跳。不过他旋即就笑了起来:“是你呀!来这儿办事么?” “嗯!”福臻笑吟吟地反手往后指了指,“方才到利通绸庄转了转。你这是……” “哦,我和朋友约好在这附近谈些事情。”说话间,顾进全的目光似是不经意地往两侧各瞥了几眼。 左侧是一间书局,紧挨着的是咖啡馆,这样望过去能看见里头都不过稀稀疏疏几个人,无不是各忙各事各行其道;右侧呢,是一座三层楼的百货公司,与之隔着一条巷子的是间化妆品店,门口有位伙计正在往里头招呼顾客。 并没有什么值得特别留意的事。然而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福臻竟从顾进全这样的举动中没来由得感觉到了微许不明所已的紧张。 福臻自然是不会拿自己的胡思乱想去问对方。不过对方应该也是很赶时间,没说几句他便匆忙告辞了。 应该不过七八分钟,福臻忽听到“砰!砰!”两声似是枪声的闷响。 马路上很快就有些骚乱了起来。有不少人正如福臻一样停下脚步,神色紧张地四顾辨别枪声的来源,还有人则急慌慌地跑进两侧的铺子里头或是避到相对安全的地方。 对面的电影院有人出来了。应该是还未散场,只有两名女士和五六名簇拥在她们前后像是保镖的男子。其中穿着月白色袍子的那位女士,腿脚似乎不大灵便,一只手扶在另一位稍年长的女士小臂上,微低着头盯着脚下的石阶,步履匆忙又颇为艰难。 与此同时,两辆汽车一前一后停靠在了她们面前。那位年轻女士旋即被扶进了汽车里。 福臻本无心看热闹,然则当她的目光不经意中撞见年轻女士那张秀美清丽的容颜时,只觉得眼皮一跳,蓦然怔住了。 沈佳怡!? 可是……这气派,这装扮,这神情,不论是与前两回见到的那个女人还是沈佳怡,实在是没有一丝一毫的相似。 可是……这张脸孔分明又像极了沈佳怡。 天!福臻觉得自己真的要神智失常了。脑子一热,她下意识就疾步追了过去。可是那辆车子很快就发动了。 福臻气喘吁吁地跟了几步,最终还是眼睁睁地望着车子渐行渐远。她随即便四下打听,却是众说纷纭,竟无人能确定这帮人的身份。 福臻不得不改变主意,飞快地看了看表。 这时候到沈佳怡学校正好能赶上她放学。如果她没有逃课的话。 如果学校等不到人,那就回家看看。 如果两处都没见着人,那么,那么…… 这一切简直太荒谬了,叫人如何着手? 第三十一章 “去哪儿了?怎么去了这么长的时间?”沈国曦靠在账台里翻看账本,见福臻进来抬眼问了一句。 “杨桥路新开了一家很大的绸缎庄,我过去转了转。您怎么过来了?” “我适才去医院开了点药,就顺道过来看看。”沈国曦头也不抬地随手往后指了指,“还没吃饭吧?你沈婶适才给我送饭过来,也给你带了一份。就搁在里头的桌子上,快去吃吧!” 福臻心神不宁地应了一声,人却不由自主的往账台走去。 她方才没有等到沈佳怡,不论是学校还是家里。据沈佳怡的同学说,沈佳怡上完第二节课就提前走了。没有人知道她和谁一起走的,又是去了哪里? 沈佳怡向来贪玩,若换作以往,这不算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但偏偏就是这么巧,实在由不得人不多想。 沈佳怡有事在瞒着大家,福臻始终有这样的直觉。 沉重的滞闷感让福臻有些喘不过气来。她看了看沈国曦,再一次生出了要将所有困扰一吐为快的冲动。 就在这时,外出送货的伙计回来了。 “你们听说了吗?”伙计一进门就压着声浪,神情紧张地看着他们:“适才在杨桥路附近十几个混混打得昏天黑地的,连枪都掏出来了。听说当时有一位《新津报》的记者恰巧经过那儿,也不知怎么的就中枪了。我过来的时候,警察封锁了整条街正四处缉拿凶手呢。” 福臻听得心口顿时揪了起来,再看沈国曦亦变了脸色。两人不期然对视了一眼,沈国曦当即往报馆打了一个电话,也不知怎么的,一直无人接听。 “我过去看看。”福臻同沈国曦说了一声,就匆忙往外走。 门口偏巧又没有三轮车。 福臻继续往前走了一段,可依旧没有空车过来。火急火燎之际,忽听有人喊了她一声。 “福臻小姐!” “嗳,谢先生,你也在这啊!”福臻循声看到来人,微有些惊讶。但此时她全无心思应酬对方,只随口敷衍了一句又扭过头去拦过往的车辆。 “你这是要到哪里去?我有车,可以送你去。”对方追上来问道。 “真的么?”福臻喜出望外,生怕对方反悔,用略带着恳求的语气急切地道:“我有急事要去一趟《新津报》的报馆。劳驾你了。” 谢先生一口应下,不多废话,只让福臻在原处稍等,他一路小跑着去把车开过来。 福臻想还是跟随着去吧,也免得车子再开回来又要多耽搁一些时间。念头一起,人已经跟了上去。不曾想没走出几步,后头过来一辆黑色轿车在她身旁停了下来。 从车上下来的人,是福臻认得的。 “福臻小姐,三爷要见你。”钟洛绕过车头,拉开了她这一侧的车门,然后侧了身等她上车。 “我这会儿有很要紧的事情要去办,一时还走不开。”福臻歉然地同对方解释,“三爷若是要做衣服,我让我们铺子的伙计随你去,可好?” 钟洛手把着车门,不为所动,“三爷要见的是你。” “那就劳驾你代我同三爷说声抱歉,我是真的有事。”福臻匆匆丢下这一句,急着要走,却被钟洛伸手拦了下来。 “三爷不大喜欢等人的。我想,你最好还是亲自同他说吧!” 这句话意味着什么福臻很清楚。但她不做选择,在她心里孰轻孰重从来都是泾渭分明。就算会引来无法预料的后果也不行。不过她还是试图委婉地与对方商量:“若不然你先把地址告诉我吧,我待会儿一完了事就尽快过去。” 钟洛没有作声,但他的神情与态度都表明了他并没有答应福臻的提议。 期待中的汽车终于徐徐驶了过来。 福臻再也没有耐心忤在这里浪费口舌,旋即颔首告辞,绕开对方的胳膊迎着那辆汽车疾步而去。 衣铺离报馆有段路程。谢先生大概是要留意马路上时不时横穿而过的行人,一路上只字不言,俨然将自己当作了汽车夫。 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福臻都很感谢对方保持的这种旁若无人的沉静。没有人知道她由于太过紧张浑身一直都在微微的发颤,更是没有人知道她的三魂七魄早已飞到急切想见的那个人身上。 终于捱到了报馆门口,福臻也顾不得与对方多客套,只匆匆道了声“多谢了”就跳下车直往报馆里奔。 她是头回到这种地方。本想找个人问问,但她一路过去的几个房间都是空荡荡的。瞎子摸象似的转了一会儿,最后总算在挂着“校对室”的房间里见着两个人。 “沈家宇啊,他应该是跑外勤去了,还没回来!” “中枪的是哪一位现在我们也无法确定。今天我们有好几位同事都在外头跑新闻,大部份都还没联络上。” “目前得到的消息是伤到了要害,具体是什么情况我们也不大清楚。” …… 从报馆里出来,福臻只觉得身上阵阵发寒,双腿软得几乎都不像是自己的。该留个口信的,让家宇哥一回报馆就往铺子打电话。她恍恍惚惚这么想着,脚下却不停顿地往前去。 适才送她来的那辆车居然还没离开,仍停在原处,而“汽车夫”正倚在车门处,见福臻出来便直起身拉开了车门。 福臻心不在焉地望着他,“我……” “先上车再说!”谢先生温声道。 福臻惘然地坐了进去。车门“砰”地关上了,她的视线无意识地跟着对方绕到另一边,又落到了驾驶座上。 他把双手搭在方向盘上,然后侧首看了过来。福臻知道这是等她吩咐的意思。 福臻动了动唇,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她不知道!她不知道该去哪里找那个人! “怎么了?”谢先生语声很轻,似是怕惊吓到眼前这位眼眶微红,神色凄惶无措的少女。 福臻下意识地摇了摇头,想挣出一句得体的话来。然而,也不知为什么,长久以来重重叠叠沉在她心底里的,她一直极力忍耐也极力忽视的痛苦、挣扎和压抑骤然间失控了。 “对不起!”福臻仓促地说了一句,在自己变得更狼狈之前,用两只手把整张脸掩住了。 谢先生没有再出声,将车窗略摇下一条缝,然后发动了汽车,往前一路开了出去。 五月的风仍是微凉的,从车窗上灌进来时“呼呼呼”直响。车子开得很平稳,偶尔会有几声“嘟嘟嘟”的喇叭声。福臻在这种静谧又嘈杂的气氛中渐渐冷静了下来。 抬起脸时,一块叠得齐整的手帕递到了她的跟前。 福臻伸手接过。该为方才的失态寻个借口的,她茫茫然地想,但随即她的神思又飘到更揪心的事情上去。 那个人一定一定不会是沈家宇。她这么告诉自己。可是谁能告诉她该到哪里才能找到他?她只消见一面就好,确认他无恙就好。 福臻紧抿着嘴心慌意乱地望向窗外,望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影,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我们这是去哪儿?” 谢先生看了她一眼,“市立医院就在杨桥路附近。去那儿问问看,或许会有什么消息。” 福臻茫然地点点头,然而很快只觉得胸口轰地一声,牙关猝然紧咬。“你……” “你怎么知道我要做什么”福臻想这么问他。但她问不出口了。秘密被看穿的羞耻感让她的脸色变得惨白。 谢先生似是没有发现她的异常,他的视线已回到了外头的路况上。“我父亲的皮货店之前曾在《新津报》上登过几回广告,里头的一位记者当时帮了我们很大的忙。后来,我就开始关注他的文章。他的文笔很好,对许多问题都有独到的见解,是个很有良心的记者。” 福臻打量着他,试图从中辨别出几分真假。 “我想市立医院离事发地最近,若有伤员必然是会先往那儿送。我很挂念那位记者,所以打算过去看看。”谢先生忧心忡忡地叹了一口气,自顾自地道:“我猜你大概也是为着这件事来的吧?先别着急。现在情况未明,说不定没有你想的那么糟。” 对方最后一句话给了福臻些许安定的力量。 算了!只要沈家宇好好的,她什么都可以不在乎。福臻默然不语地别开了脸。 车子拐了几个弯,终于到达了市立医院。 谢先生与福臻一同下了车,说是要去找他的朋友打听情况。福臻自是不会多问,随即就上了三楼往顾眉卿的办公室去。 第三十二章 沈国曦将医生送出了门,反身又回到了主屋里。他疲倦地在床边的一张椅子里坐了,只觉得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力气,快要散了架似的。 太太有心悸的毛病他是知道的。就是怕她听到外头的传闻又要胡思乱想,故此刚才特意一路急赶着回家,却没想一推门就看见太太昏厥在了院子里头。 亏得是回来得早啊!沈国曦心有余悸地握了握太太的手,“感觉好些了么?” 但沈太太似乎没有听到丈夫满怀关切的担忧。她半靠在枕上,脸色灰白,神经紧绷着地望着福臻,“家宇他不会有事吧?” “不会的。您别担心!眉卿姐说家宇哥现在住的地方很安全,只是暂时还要避上一阵子才能回家来。” “你们没有骗我吧……我们家宇性子那么温和,自小到大从来没有与谁红过脸。这么好的孩子怎么会有人要找他的麻烦……”沈太太抹了抹眼泪,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呼吸又急促了起来。“不行,我得亲眼见到他才能安心!” “沈婶,眉卿姐既说家宇哥是安全的,那必然就是安全的。”福臻一下一下揉按着她的胸口给她顺气,舌根发涩地道:“她是家宇哥最信任的人,您不信我难道也不信她么?她总不会骗您的,是不是?” 沈太太半信半疑地点点头,不一会儿又着急了起来。“哎呀,他连身换洗的衣物都没准备,这可怎么行!”说着,掀开被子就想下床,“他现在住在哪?我这就去收拾收拾,待会儿悄悄地给他送过去。” 福臻忙阻止,“眉卿姐没有把地址告诉我,说是为了家宇哥的安全,也为了我们的安全,暂时先不要见面。眉卿姐还叮嘱我们若有人来打听家宇哥的下落,就说是到外地办差去了,其他的我们一概都不知道。” 沈太太愈听愈心惊,也愈发的心疼。“好端端的,怎的竟弄得有家不能回,还要这样东躲西藏的,这叫什么事啊!” “我猜他大概又是写了什么不大好看的文章,把谁给得罪了。”沈国曦颇有些烦燥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冷哼一声道:“这浑小子,仗着会写几个字就以为自己可以上天入地无所不能了,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上回的事才过去多久,记打不记疼的东西!” 沈国曦的话叫福臻忽然记起那天晚上在家宇屋外听到的只言片语,难道是与此有关么? 沈太太想到的却是儿子浑身是血的样子,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忙一把抓住丈夫的手,“等他回来了,你一定要叫他把记者这工作给辞了。一定得辞了。我不准他再做下去了。” 沈国曦是早有此意,奈何儿子看似性情温和,同他们耍了几年的太极了,却始终不曾松口。今日之事是给了他一个警醒。正如太太所担心的,他之前也从未想过这份工作竟会具有危险性,这让他无法不对儿子的选择进行重新考量。 福臻看了看手表,居然已近晚上八点多钟了。虽然知道沈国曦夫妇此时必是没有什么胃口吃晚饭,但还是起身到厨房去煮了些面条,然后盛了两碗给他们端了进去。 至于福臻自已呢,大概是放宽了心,倒是觉得饥肠辘辘。她索性就坐在了厨房门口,一气儿吃了两碗进去,胃里才终于有了充实的感觉。也难怪,今日一整天过得兵荒马乱的,除了清晨出门前吃的一碗粥和小半个馒头,她几乎是滴水未进。 炉子上正烧着一壶水,壶嘴已有几缕轻烟腾出来。 福臻喝光碗底的面汤,静静地坐在那儿等着壶里水烧开。屋内隐隐约约传出沈国曦夫妇的说话声,福臻没有去细听,不过大概知道是为了沈家宇的事,应该也有沈佳怡的。 今日之事真可谓险象环生!以沈国曦的脾气,福臻几乎可以预见到沈佳怡回来后等待她的会是什么。福臻其实是相当希望沈国曦能下得了狠心对沈佳怡用些强硬手段的。沈佳怡近来太不对劲了,若再一味的纵容下去,就怕到时要后悔莫及了。 福臻没有继续琢磨这些事。今日沈家宇的事情给她的冲击太大了,以致于她现在依然有些心存余悸。这个如无头苍蝇一般乱窜的午后,简直是不堪回首。幸好他没事! 思及此,福臻的脑海里不期然闪过一道人影。 今日真的是多亏了他啊!福臻满怀感激地感慨着,但同时她其实还有些许后知后觉的尴尬。 怎会不尴尬?就在前一天她还义正辞严地叫人不要再出现在铺子里,结果转眼间就腆着脸把人当作汽车夫似的一趟又一趟地跑东跑西。这作派简直矫情得连她自己都觉得目不忍睹。 转而又想起适才对方送她回来,一路上她只管自顾自地欢喜了,竟然都忘了问一问他那位记者朋友的情况。 真是太失礼了!也太自私了! 壶嘴“呼—”发出了蜂鸣声!水开了! 福臻站起身,一手拿着碗筷,一手拎起了烧水壶走进厨房里。 没一会儿,外面院子里有人打开了院门,继而又关上。 应该是沈佳怡回来了。福臻快速的把锅碗拾掇好,擦了把手,然后疾步往外走。 在临近主屋的时候,猝然传来了“啪”一声脆响,和沈太太的惊呼声。 “你发什么神经……有事说事,你动手打她做什么?” “你还晓得回来啊?现在几点了你知道吗?”沈国曦大声怒斥了两句,又咳了几声。“你一个未出阁的女儿家,总这样三天两头的在外面鬼混,你自己觉得像话么?你就不怕旁人说闲话么?” “是啊佳怡,你真是太不懂事了,”沈太太极力劝慰调解,“快,快给你父亲认个错,说下回必不会再犯了—快说啊!” 沈佳怡没有说话。 沈国曦怒意更甚了。“你这是什么态度?怎么,觉得我说错了?你……” 沈太太飞快地插进话来,“好了好了!你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她也算是得了教训了,你就不要再吼她了!” “事到如今,你还要这样护着她?她变成这个德性,你要负很大的责任你知道吗?”沈国曦气到嗓音喑哑,到最后一句,几乎是吼出来的。 “沈佳怡,你知道你母亲今天差点就没命了吗?知道你大哥遇到了麻烦事现在有家不能回吗?知道你福臻姐为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忙了一整天,快九点钟才吃上晚饭吗?”沈国曦疲惫又无奈地长叹了一口气,“我不要求你要如何孝敬我和你母亲。只希望你能看在你母亲疼爱你的份上,稍微有点良心,在家里有事的时候能守在你母亲身边照顾她。这对你应该不算强人所难吧?” 这话说得是相当相当的重了。连福臻这样一个外人听着都觉得是伤心伤肺。本以为沈佳怡会说些什么的,至少也该为自己分辨几句。但没有,屋内仿佛没这个人存在似的。 福臻想大概是泣不成声?虽然一点声音都没有,但沈佳怡是那样好强好面子的一个人,怎会受得住这一番重话? 福臻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眼下这情形,她一个外人显然是不大适合再待在这里了。 没想到,回到小阁楼没多久,沈佳怡就来找她了。 “父亲方才说的那些事,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和我说说吧!”沈佳怡应该是知道福臻先前就在屋外头,也不绕圈子,一进屋就开门见山。 福臻将今日发生的事大致地说了。 沈佳怡沉默不语,只是听。她的半边脸颊又红又肿,但看样子她显然不放在心上。这不似她以往的作风,她向来是顶爱美的人。不知是不是挨了打又受了刺激的缘故,她的脸上浮现着某种难言的感伤,似乎还有隐忍的不甘与愤怒。 这样的情绪,福臻其实通通都能理解。但沈佳怡,却似乎不该有如此复杂又强烈的反应。 不是说沈佳怡不重视家人。她与福臻这些人不一样,她是被众人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娇小姐,几乎没有遇到什么挫折,更没有吃过什么苦头。对今日之事,她理应感到后怕和愧疚,但旁的照理不至于影响如此深刻。 她实在是有点儿不像是她了。 “佳怡,”福臻把手压在沈佳怡的手背上,决定要与她开诚布公地谈一谈,“我今日去学校找过你,但是你的同学说你提前走了。我不想瞒你,我一直觉得你有心事。你告诉我好不好?若你不想叫沈叔沈婶知道,我也会为你保密。你福臻姐也不是那么无用的人,我们两个人一起商量,总能找到法子的,是不是?” 沈佳怡抿嘴笑了笑,然后缓缓地靠过来双手环住了福臻,把下巴抵在她的肩上,没头没脑地轻声说了一句,“福臻姐,你真好!” “那就别叫我在这里瞎猜好么?”福臻拍了拍她的后背,迟疑着试探道:“是……在凤鸣山上遇到的那位么?” 沈佳怡没有作声,但福臻知道她哭了。 福臻抚着她微颤的背,不由得也心酸了起来。“不管你遇到什么样的事,我都会帮你的。你告诉我,嗯?” “福臻姐,你信我么?”沈佳怡更声问,又似是斟酌了一下措辞接着道:“我说我不是父亲以为的那种人,你信么?” “我信!”福臻毫不犹豫地点头,“而且我也信沈叔与我的看法是一样的。那些都是气头上的话,你一定不要当真。” “嗯。”沈佳怡眉眼弯起,似是很欢喜的样子。她胡乱地抹了一把眼泪,然后起身欲离开。 福臻一把拉住她。“佳怡,你……” “我没事!”沈佳怡用轻快的、娇嗔的语气含笑道:“我长这么大,这还是头回打父亲的打呢,心里怪难受的。不过现在已经舒服多了,你放心吧!” 沈佳怡的脚步声很快就消失在楼道里。福臻呆呆坐了一会儿,然后踌躇地扯起肩头的衣服凑近了鼻端,记忆中那个熟悉的气味再次清晰了起来。 第三十三章 “这气味可真奇怪!” “嗯,熟悉吗?” 阿泰又凑近了些嗅了几下,摇摇头。“你怎么忽然琢磨起这个来?” “没什么,凑巧遇上有点好奇而已!”福臻将沾染了气味的衣服塞回了包袱里,不动声色地转开了话题,“近些日子若得空的话,到各绸布店走动走动,大致了解一下他们都卖些什么料子以及当前的行情如何。我打算再进些料子来卖。” “行!正好有一位主顾叫我们代买衣料,我待会儿就顺道去转一转。”阿泰爽利地应了下来。装作顾客到各商铺去打探情况,再确定自家铺子该进什么料子该定什么价。寻常货品多半是要略低于市价以求薄利多销,若是紧俏的,就略高于市价,这些都是他们惯用的法子。阿泰年纪虽不大,却自有一套颇为机敏的处事方式,这样的事交与他来办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电话铃响了。 福臻见有伙计过去接听,便继续与阿泰商讨货源的问题。因先前在福瑞绸缎庄栽了跟头,福臻不大愿意再从本地的中间商那儿进货。太被动,而且成本高利润少。只是好货色的货源出处各家无不是守口如瓶,这一点又着实是叫人束手无策。 阿泰沉吟半响,忽想起一件事来。“听说国实织绸厂停工了。欠了工人几个月的工钱发不出来,只好拿存货去抵。几十号的工人每个人都拿到了好几匹,如今都在外头四处兜售呢。” 福臻若有所思地敲了敲台面,“能不能打听到价钱……” “这可怎么好?”接完电话的伙计急步过来,慌慌张张地道:“屋主叫我们这个月底前把衣铺腾空,他要把铺面收回去。” “什么收回去?”福臻心思仍在阿泰提的事情上,一时间竟没反应过来。 “咱们的这间铺面啊。屋主不租给我们了。”伙计眉头紧皱,急得不行。“这……凭白无故的,怎么忽然要我们搬走呢?” “你是不是听岔了?”福臻吓了一大跳。“前些天付房租时候,可一个字都没听他们提过。” 这事来得实在猝不及防,在场众人几乎都愣住了。 福臻快步走到电话机旁,打算给房东打个电话问明原由并幹旋此事,转而又觉得在电话里头三言两语说不清楚,于是同阿泰交待了几句,又去找出之前签的合同,就急匆匆出了铺子。 没走出多远,居然又见到了谢先生。 福臻忽然有点疑心对方是刻意等在这儿,若不然怎会这么巧,接二连三地叫她遇到。 对方看上去也有些窘,连招呼都忘了打便斯斯艾艾地道:“你要去哪里?我开车送你去吧。” 连搭讪也与昨日大同小异,福臻忍不住叹了口气,她大概能明白对方的用意了。 “我去的地方离这儿不远,走一会儿就到了。”福臻和婉而疏离地道。 对方显然是领会到了她的意思,眼神几不可察地黯了下来,但他仍是含笑点了点头,“那……那就不耽搁你了!” 望着对方落寞又寂寥的背影,福臻只觉得胸口一阵发闷。她仿佛看见了同陷在困境中的自己。 “谢先生,”福臻忍不住开口叫住了他,“昨天都忘了问你,你那位记者朋友他还好吧?” “嗯,他很好,多谢你的关心。”他回转过身,温和地笑了笑。 “那就好!”福臻松了口气。“那我先走一步了,还有事情要做!” 对方答了一声“好!”。不过福臻走出数米远后却发现对方仍跟在离她不远不近的地方。 “我正好也要到前头的那家书局看看。”他见福臻回首看过来,忙抬手往前指了指,生怕福臻不相信似的。 福臻确实是不怎么相信,但她也确实不知要以何种合适的方式对待他。 对方索性也不遮遮掩掩了,快走几步跟了上来,与她并肩而行。 “每回见到你,似乎你总在忙!”他看了福臻一眼,语声不高。像是没话找话,又像是真的在表达着什么。 “还好,大概是正巧都叫你遇上了。”福臻不以为然地笑了笑。 对方垂眼看着脚下,没有接话。 福臻原本脚程很快,此时却因要顾着对方不得不缓下来。昨晚的尴尬劲不期然又涌了起来。在明知对方对自己存了心思的情况下,这样的独处着实是让她很有种想落荒而逃的不自在。 “我没想打扰你,真的。”对方于沉默中忽然说了一句。 福臻不由得看了他一眼,对这句话感到有些莫名。 “方才是见你走得急,以为你又遇上了什么要紧事。”他似是叹了口气,谨慎又诚恳地道:“旁的我兴许帮不上什么忙,所以就想着车子正好空着,为你提供些便利也是好的。” 福臻这才明白自己方才随口而出的一句话竟让对方误会了。她一点儿也不希望如此。至始至终,对方都不曾给她带来任何实质性的困扰,即使向她坦言真相的那次,他也是给予了十足的诚意与歉意。这样的人,她又怎么忍心叫他难堪呢? “我要去的地方在金洲北路,穿过前面的安民巷就到了。若是坐车子的话,倒是要绕道了。”福臻轻声地解释着。“不过,还是很谢谢你!昨天的事也是!” 福臻没有告诉对方她原本是打算在临近的那条巷子口就与对方分开的。这处的街巷虽然纵横交错,却也是四通八达。她在这里生活了十多年,自是再熟悉不过,无非就是多绕点路罢了。但此时,她不得不打消了原先的念头。 对方默然半响,道:“若你不介意的话,就让我随你一块儿去吧!”兴许是生怕福臻拒绝,他急急又道:“你放心,我没有别的意思。你就当我是店里的伙计,或是旁的什么人。万一到时有需要,至少还有个可以使唤的人,是不是?” 福臻再一次因着对方的低姿态软了心肠。而另一层,对方也是个生意人,或许能给予她一些中肯的建议。 “会不会耽误你的事?”福臻忽然记起对方说过要到书局去。 “不会。” 路上福臻先将这件事情的原委同对方说了,好叫他心里有个数。 这间衣铺自开张起便在这处,前后是有十多年的时间了。如今这屋主说不租就不租连个商量的余地都没留,由此看来多半是已经打定了主意。只是未到最后一步,福臻总归还是想再争取一下。照理沈国曦前去协商是最合适的。但他的身体总是不大好,昨夜兴许是受了沈佳怡的气,一晚上又咳又喘的。这样的情况下,自然是不能再拿这样的糟心事去刺激他。 而福臻偏偏对这位屋主是何许人都不知道,只记得前来收租的伙计,如今冒冒然找上门去谈此事心里着实是一点底都没有。 两人很费了一番功夫才总算见着了屋主。果然如福臻所料,对方一听来意,当即就表态这事没有商量的余地。问他原由,只说这衣铺有人买下了。再问他买主是谁,只说姓刘,旁的就一概不知了。两人好说歹说,原还想请屋主多宽限一段时间,最后也被拒绝了。 回去的路上,谢先生沉吟道:“我想买主买下这个铺面不外乎是两种打算:要么自已开店做买卖,要么就是拿来放租。我回头就托人去打听打听这位买主是谁。若是用来放租的话,就再租回来继续经营。若不是……那只能再换一处地段好一些的铺面。” “现在只剩下十来天的时间,合适的铺面在短期内怕是不大好找。”福臻忧虑重重。 谢先生宽慰她。“如今经济不景气,有不少商铺都有停业的打算。往这上头去找,到时只要多用些钱,总能寻求到解决的法子。” 福臻担心的并不仅于此。衣铺的搬迁势必会造成客源的流失,能留住多少谁都说不准。这件事也叫她感到极为头痛。但她没有将这些情绪表露出来,只是很诚恳地同对方道了声谢。 此时他们已身处在繁华的津泰路上。经过长兴糕点铺时,福臻迟疑了一下。 “听说这家的糕点做得好,我倒没有尝过,也不知是真是假。”谢先生笑道。 “确实是好。我沈婶就顶爱吃他们的粟子糕。”福臻说。 “是吗?那我也去买些带回家给家里人尝尝。你呢……” 福臻点头笑道:“那我也给沈婶带一些回去。” 还未走进铺子,隔壁西餐厅的玻璃门从里面推开了。先出来的是两名保镖似的男子,继而一对男女从里头走了出来。 第三十四章 “怎么了?”谢先生循着福臻的视线看了过去。 福臻摇摇头,随口敷衍:“这人看着有点儿面熟。” “曾博文。康新百货就是他家老太爷开办的。” 福臻听到这话眉心微蹙了一下。“你认识?” “这位曾少爷偶尔会带人到我们皮货店里去买东西,接洽过几回。” 福臻望着那男子扶着女伴钻进了一辆汽车里,脑子里想的是初次见到他与沈佳怡在一起时的情景。还有之后的那几次异常状况,此人也都在场,她早该注意到这一点的。 “他是怎样的一个人?”她若有所思地问了一句。 “待人还算客气,出手大方,行事也干脆爽快,挺好说话的主顾。”谢先生答她的时候,心中却是对她这个突兀的关注颇感惊讶与疑惑。也因此更确定她心里藏着事,其实不仅是现在,再早些时候他就感觉到了。 他以为她会解释或是敷衍几句的,但她只是点点头什么都没说,似乎真的就只是好奇而已。 “你们二位这是要进来呢还是出去?总不能这样挡在门口,叫人怎么进出?”店里有人嘀咕了一句。 两人这才意识到不妥,急忙忙往旁边退让了开来。 谢先生看了看手表。“快十二点了。不如先去吃了午饭再过来买吧,也免得总拎在手上不方便。” 这话倒是让福臻心里一动。只是她这里还未答腔,对方又迫不及待地继续道:“这附近就有一家顶不错的馆子,离得不远,不会耽搁多少时间的。” 福臻怎会不知他的言外之意,更觉得歉然。她私心太重,并不值得被这样小心翼翼地相待。只是对方这一份诚意,纵然不适合,也该感谢。 于是她用欣然的语气回应:“叫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有些饿了。那馆子在哪?快走吧!” 此时已过了饭点,馆子里有不少空位。两人进去寻了处靠窗的位置相对落了座。 跑堂的过来给他们斟茶。谢先生问福臻:“你想吃什么?” 福臻也不推脱,要了米饭和一份炒菜心,随后谢先生又添了一份宫爆里脊丁和鲜鱼豆腐汤。 待跑堂的离开后,福臻看了看左右无人,便往前略倾了身压低嗓音道:“先和你说好了啊,这顿饭我请,待会儿结账时可不许同我抢。” 谢先生先是一愣,继而笑了起来。“这是什么道理?是我先请的你,怎么倒让你来结账?” 福臻在提议之前并没有多想,此时听了对方的话才醒悟过来自己此番举动确实不怎么妥当。但话已出口,再改口似乎更尴尬,便硬着头皮讪讪地道:“你帮了我那么多回,我原就该好好地谢你。这顿饭就当是我的一番心意,请你别见笑。” “怎么会?”谢先生不忍叫她为难,便不再坚持。随手拿起摆在二人面前的筷子一并放进他的茶水里搅了几下,抖干,然后将其中一双递回给福臻。 福臻到底心里还存有顾忌,总是避免看他,故而她没有瞧见他此刻望住她的眼神有多么的温柔。只听到他的语声不疾不徐:“其实……你不用同我这般客气。我做这些是因为我觉得应当这么做,不是为了叫你记着。” 他顿了一下,像是与人商量的口吻:“我知道你其实不怎么愿意对着我。那能否换种方式来看我。就如我方才说的那样,把我当作是你铺子的伙计也好,或是普通的朋友也好,你怎么自在就怎么办,不管是什么我都愿意,真的。” 福臻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的,然而她却不知要如何回应,对方体贴而温和的善意实在是很深切地触到了她的心坎上。 客套的或是推脱的言辞是再也说不出口了,仓促间她含含糊糊地扯了个话题:“可是我们铺子的伙计都须付薪水的,难不成你也想领一份?” “可以有么?”对方似当了真,忙问。 “怕是不行,雇不起你。” “我很勤快的,而且话也不多……” 听到这句话,福臻忽而想起之前阿泰那几位伙计对此人的评价以及起的那个外号,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对方被笑得一脸茫然。却也因着他这样的表情,气氛顿时轻快了起来。 “没什么。只是不能够想像你当伙计的样子。”福臻摇头轻笑。 “那你是不了解我的实际情况,我在我父亲的店里可就是被当作伙计使唤的。” 福臻很想戏谑一句:“哪有伙计像你这般清闲的?”,但若真说了,怕是又要让他多心吧,便又打消了这个念头。“谢先生,做你们这一行的,是不是要时常外出办货?” “贵重的皮毛因为量不多,这是需要亲自往产地跑一趟的;寻常的倒是跑得少。一部份就在城内直接收购,从外头进的那些呢,只消将头笔款汇过去,他们就将货物从水路运过来,便利得很。” 福臻自是知道对方虽只是简单的寥寥数语,但这其中若不是恪守信用的老主顾是绝不可行的。 谢先生看着对面那个似又在若有所思且叫人又爱又恨的女士,几次欲言又止。踌躇了一会儿,才缓声道:“能不能让我提一个小小的请求?” 此时,跑堂的将饭菜送了过来。福臻道了声谢,执着筷等着对面的人继续往下说。 “你可不可以不要再称呼我谢先生?”谢先生很熟谂地给两人各盛了一碗鱼汤放在各自面前,故作不经意地道:“我叫谢宗灿,我见你唤铺子里的伙计都是直呼姓名的。” 福臻暗暗地叹了口气,没说好也没不好,只是垂下眼睛慢慢地吃了起来。 谢宗灿苦笑了一下,心里头不由得有些后悔难得这样的好气氛,自己怎的就这么不开窍非要给人出难题? 耳畔忽听得那个清冷又有些温柔的声音在问他:“谢大哥,你觉得若是把衣铺开在这个地段,可不可行?” 谢宗灿从来都不觉得自己是个多愁善感的人,但听到这一声唤,他竟没来由得觉得有些委屈,以致于胸口与鼻腔俱有些发酸起来。一个大男人,这般扭捏作态像什么样?他一面暗骂着自己,一面却又兀自欢喜着。 他明白对方这是在向他坦露自己的诚意。他也小心翼翼地将这份诚意收敛进心里,生怕被惊扰被收回。 第三十五章 “你看,广告牌下的那些铺面。”福臻望着窗外,抬了抬下巴。“电影院与大舞场、珠宝店就在附近,那个地段宾客进进出出一眼就能看到。” 谢宗灿有些佩服对方的敏锐。能进到这几处地方娱乐的宾客多半没有经济上的烦恼,且灯红酒绿衣香鬓影的地方又亦是展示时尚的最佳场所,紧跟潮流的衣铺应当能很容易引来那些时髦人士的关注。 只不过相应的租金大概也会是只高不低。谢宗灿拿不准她是否心里有数,故而没有将这层顾虑提出来。当然,以目前的状况,他自是不会说可以给她经济资助的话,她不会接受他很肯定这一点。好不容易才走到了她身边,万一弄巧成拙把人惹恼了,他怎能冒这个险? “要不要过去看看?”谢宗灿问。 “嗯,我有这个打算。”福臻收回视线看向他,“今日为了我的事,耽搁你太多时候了。待会儿你去忙你的事吧。这地方我倒也熟,我自己去就行了。” “我和你一块儿去吧!”谢宗灿飞快地将半碗饭拨拉进嘴里,生怕赶不及似的。“正好我父亲想做些别的生意,也需要一间铺面,若是有合适的,正好派上用场。” 对方狼吞虎咽的样子,实在是很有些孩童般的稚气。福臻不由得抿嘴笑了起来,起身盛了碗汤搁在他面前,“慢点,又不着急。” “没事儿!”谢宗灿含含糊糊地应了声,随即那碗汤一下就见了底。“走吧!” 而此时就在他们刚刚吃饭的馆子外,一辆汽车缓缓开动了。 坐在车后座的年轻人半转过身,透过后车窗伺察着已然渐行渐远的那对男女,最后把目光落在了那个纤细苗条的身影上。 “这下……可真是麻烦了!”年轻人叹了口气,喃喃道。 坐在驾驶座上的男子闻言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表情有些纠结:“这……这事要告诉三爷么?” “告诉他什么?我可什么都没瞧见。”年轻人淡然地靠回了座椅上,只不过那对桃花眼里却似有着某种意味不明的东西隐现着。 福臻与谢宗灿两人在附近转悠了好一会儿,竟然误打误撞地遇上一间正巧要租出的铺面。租金确实是要比别处贵上好一些。不过若是有考虑做衣料的生意,倒也是能接受。 只是福臻对续租原先的铺面依然还抱有期望,但同时又焦虑错过了这次机会,到时万一那边没谈成还不知能不能再找得到这样的好铺位。 她这里正犹豫不决,却没想谢宗灿那里竟已然正儿八经地同屋主商议起订金与承租意愿书的事宜。 谢宗灿见她面上露出疑惑的神色,解释:“我先租下。倘若到时你们衣铺真要搬,这间衣铺就让给你们;若不需要,我自己用。” 福臻纠结了半天的烦恼一下子就消弥了。然而不管怎样说到底还是有点儿利用之嫌,这让她不期然地又感到了些许愧疚。 要说谢宗灿所托的朋友行事着实是干脆爽快,次日下午就打听到那位刘姓买主买下这间衣铺的目的亦是拿来放租的。福臻简直喜出望外,忙央人递话欲同这买主商谈租约事宜,却没想对方竟是一口回绝了。 难道有人抢先了一步? 若不然除非生了罅隙,生意人通常都爱同老主顾打交道,一是有着互惠互利中建立起来的相互信任,二是多年磨合而成的彼此间沟通上的顺畅。福臻自问这么多年来从不曾拖欠房租,从不曾为难过屋主,铺面亦一直是精心打理,试问哪还有比国曦成衣铺更合适的租户?若说是因为租金的问题,只要对方肯与他们商谈,他们没有不答应的。可这位却一点口风都没有透过来。 真是叫人费解。 眼见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原屋主开始隔三差五的勒令他们尽快退租,福臻心想反正早晚要搬,便与沈国曦商量了一下,索性让衣铺众人提前准备搬迁事宜。 不曾想就在搬迁的前两天,那屋主突然把订金退了回来,理由是那间铺子另有他用,不能租给他们了。 更没想到的是,随后他们跑遍了周边几条大街,但凡有看得上眼的铺位,无不是一口回绝。 这事很不对劲!以国曦成衣铺多年的良好信用,不至于会遭遇到如此的冷遇。 当晚间福臻将此事一五一十地报告给阅历丰富的沈国曦的同时,如此坦言了自己的疑惑。 “这确实是说不通。这么大的地方,怎么可能会一间铺面都租不到?近来是否得罪过什么人么?”沈国曦问。 福臻深思片刻,微蹙起了眉,“您说会不会是因为上回的事没有解决清楚?” 福臻指的是之前因为月供得罪了那两痞子的事。沈国曦显然也和她想到一块儿去了。 “可是都这么久了,他们又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是啊,已经都过去三四个月了,实在是没有重翻旧账的理由。况且,如此的迂回也一点都不像这些痞子流氓的行事方式。 可若不是这件事,又是为了什么呢? 福臻随即又想到了另一层。他们一直以为那事最终得以解决,是福兴行的陈老板帮忙从中斡旋。但现在回首细忖,其实还是有些疑点在里头的。 彼时的陈老板分明话里话外俱有推脱之意,后来为何又介入了此事?还有,除了最开始沈国曦挨打铺面被砸这两件,之后对方其实是再无过激举动,甚而连月供上涨这事也是不了了之了。不仅如此,那些个痞子对待他们的态度也有了很大的变化,应当说是客气了不少。这样的结果好得让人几乎是难以置信。 问题是为什么?福兴行的陈老板真有那么大面子,能让洪帮的头目轻而易举就放过他们?既然是这样的一个结局,那先前的那一番大动干戈,到底意义何在?这前前后后显然是既矛盾又很不合理。 “佳怡,你傻站在这儿做什么?”门外传来沈太太的声音。 “我想找福臻姐说话。”沈佳怡说。 “你福臻姐不是在里头么,进去说啊!” “不进去!” “这都多久了,还和你父亲置气呢?真是的。手伸过来,给我端着!” “不!” “你这死丫头,看把你惯得……” “嘶……妈,你掐我做什么?疼死了!” 福臻偷偷看了看沈国曦的脸色,低下头忍不住轻笑了起来。自那日挨了沈国曦一巴掌,又被拘在家里头不许出门,沈佳怡便是这副不甘不愿的气性。 然而,偶尔骄纵,顶嘴,撒娇,使小性子,这才是以往大家所熟悉的那个沈佳怡。而对于她被禁足这件事,福臻亦是相当乐见其成的。因为只有这样,沈佳怡才是正常的安全的,福臻总是有这样一种错觉。 沈佳怡端着一碗汤药从屋外走了进来,沈太太跟着她身后叮嘱着:“赶紧给你父亲端过去,小心点啊。” 沈国曦见女儿不声不吭地把药碗放在桌上,然后又眼也不抬走开,气就不打一处来。沈太太生怕丈夫又要说出什么不好听的话,忙絮叨起来:“我们家这是招谁惹谁了,怎么就尽出这些麻烦事?还有眉卿也是,就几天没见也不知怎么回事竟憔悴成了那个样子,说起来这孩子是我们拖累她了。明儿我得再去大佛寺敬敬香,给你们每个人都求个平安符……” 福臻一听这话,便知沈太太大概又趁着陪同沈国曦去拿药的机会与顾眉卿见面了。“家宇哥还好吧?” “嗯他没事儿。不过眉卿说现在外头还有人在打听他的下落,暂时还不能回来。” 众人都沉默了下来。谁都知道这样长久的躲避终归不是个办法,除非永远不出现,否则总有让人找到的那一天。 得想个法子解决。 可是该怎么解决? 福臻叹了口气,转眼见身旁的沈佳怡眼眶发红,双手紧绞着在微微发颤。这小妮子与哥哥向来感情亲厚,大概是怕极了吧!福臻轻轻拍了拍她的胳膊,又想起那日在沈家宇屋外无意中听到那场谈话,暗暗做了个决定。 第三十六章 若不是之后接连的求租未果,谢宗灿也不会多想。但眼下的情形显然很不对劲,甚至那屋主突然悔约的说辞兴许也有假。他想起在巡捕房当差的那位朋友,当下便摇了电话过去。 次日上午朋友就回复过来了,实情着实是让谢宗灿吓了一跳。急忙忙又摇了电话到衣铺去欲给他们提个醒,却被伙计告知大小掌柜都外出办事去了。 谢宗灿索性再往几位相熟的旧识跑门路,试图央他们帮助从中疏通斡旋。 但威胁屋主的那几个痞子是洪帮的人,此番作为也并非底下人私自作乱,而是上头发了话刻意针对的。这就绝不是花些钱卖个人情就能解决的事了。洪帮势力有多大众所周知,是连政府官员也要给几分薄面的存在。若没有相当的关系,这帮人物又岂是能轻易攀交得上的? 这样一个无权无势再寻常不过的小衣铺,就算是略有些小名气,可在这富丽繁华的汀州城内这又算得了什么,怎的就叫这帮人给盯上了?这一点,包括谢宗灿在内的一干人等,谁都觉得匪夷所思。 福臻一上午都在外头找铺子,回来时已是午后。在距离铺子数米远的地方就看见谢宗灿迎面朝她快步走来。 如今她自然是不会再将这样的相遇视作偶遇。自那回提出让他不要再出现在衣铺后,他果真一直ll信守约定。之后他们数次的“相遇”都如这般在与铺子相隔了一段距离的大街上。对方不动声色的体恤与周全她并非没有愧意,但该如何妥善地回应才不致于伤人她委实是不晓得,只能自欺欺人地暂作忽略。 “怎么样?找到租位了吗?”谢宗灿开口先问。 福臻摇摇头。“没有。” “我这里倒是打听到了一个消息。”谢宗灿将上午朋友在电话里头告知的事情说与她听,原以为她会感到震惊的,但她只是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脸上的神情似乎早已了然。 谢宗灿感到难以置信。“到底是因为什么事?你们怎么会得罪洪帮的人?” 福臻叹了口气,将几个月前月供的事略略地讲了一遍。心里却对此仍存疑惑!可若不是这件事,又是因为什么呢?平日里,除了缴月供,他们压根都不会与这些人接触,又哪来得罪一说? 回到衣铺时,沈国曦也回来了。福臻把从谢宗灿那儿得来的消息挑挑拣拣地告诉了他。这半年多糟心事一桩接着一桩,他一直静不心来好好调养。近来又为了铺位的事在外头奔波,福臻能感觉得到他的精神一日不如一日。 而沈国曦如今确实也已是黔驴技穷。他对这些江湖门派向来没有什么好感,平日里除了缴月供,对这些人他是唯恐避之不及,更别提与他们会有什么可以说得上话的交情。 至于福兴行的陈老板,上回已然麻烦过人家一回,这回总不好再叫他施于援手。况且就算真的求上门去,人家也多半不会答应。上回他的推脱之意已然很明显了。 其他的朋友呢,经过上回的事,沈国曦就更不作多想了。他能理解其中的难处,且不说有没有这样的门路,单是这帮人的行事做派就足以把人吓得退避三舍。换做他,也怕沾上这样的麻烦。 自己找上门去请罪,也不大可能。听说洪帮派系不少,该进哪座庙拜哪座神他们如今根本就不晓得。 倘若只是找铺位,实在不行的话索性就将衣铺搬到家中去。虽然家里的结构不大合适作铺面,但若只给人裁制衣服不作衣料的买卖,将主屋那间腾出来也是勉强能用。 怕只怕洪帮的人不会轻易善罢甘休。这个麻烦不解决,他们大概永远也别想有安稳的日子过。 众人商量了一会儿,阿泰忽然想起一个人来。 “上回那两个痞子在咱们铺子里闹事,见着苏三爷就跟老鼠见了猫似的。他若是肯帮忙,这事说不定就好办多了。” 沈国曦赞同的点了点头。倒是福臻一向是不大愿意与这位接触,故而也从不曾往这上面去想。但眼下形势如此,她不得不承认阿泰的提议确实可行。衣铺那么多的主顾,也只有这位最合适,也只有这位还有些攀结微许交情的希望。 翌日,福臻先到街上买了些精致的点心,然后前往苏公馆。却被告知苏三爷出门了,不在公馆内。福臻只得央了门房的当差递话:劳烦三爷回来后与她约个时间见一面。 然而,一整天过去了,对方始终没有摇电话过来。福臻不由得疑心是门口的当差将此事给忘了,于是那天下午便又去了一趟苏公馆。这回依然没见着人,无奈之余她只得再次给对方留下话,而这回同样没有接到对方的任何回复。 福臻很明白能在这种人家里当差的,嘴都严实得很,要想从他们那儿打探苏三爷的去向是绝无可能。故而,第三回去的时候,她不得不耍了个心眼。 “我是钟洛的一个远房亲戚,刚刚才晓得他在这儿当差。能不能劳驾你帮我递个话,就说我这里有一封他家里人给他捎的信,我想亲自交给他。” 那听差晲着她,显然不大相信,“钟哥打小就在这苏公馆里,哪里来的家人?” 福臻心头一突,面上只眼也不眨地故意曲解:“你这话说的—皇帝都还有草鞋亲呢。不过你放心吧,我来这儿只是单纯送个信,绝对不是来攀交情的。我压根就不稀罕这些。” 那听差犹在迟疑。 “若不然你问一问他,我把这信件托你转交可好?若没问题,我这就走了。” “这会儿钟哥不在公馆里。” “那可怎么办?我总不能在这儿一直等着吧!”福臻故作为难地想了想,“要不……要不我还是把信件先交给你吧!只要别弄丢就好了。这信里写的都是很要紧的事,得让他心里先有个数……” “那可不成!”那听差一听忙摆手。“这样吧,钟哥一回来我就叫他给你打电话,到时你自己和他说去。” “那……好吧!不过你知道他大概什么时候能回来吗?是这样的,我那儿没有电话,留的这个是我朋友的电话号码。若是能晓得他回来的时间,到时候我就到电话机那儿等着。” “这可拿不准啊。”听差耸耸肩,表示无能为力。这时,另一个听差在旁边插进话来,“要不你明日早一点来这儿等吧!上午十点之前,钟哥多半都会在。” 福臻故意叹了口气,“哎呀,若是能早一些知道他在这儿当差就好了。我前两日九点多就来了。” 那听差的闻言也笑了起来。“可不是嘛,你前两日也没说。若不然也不必白跑这一趟了。” 至此福臻心下已大概有几分了然。这钟洛应该算是苏三爷的贴身保镖,因为她与苏三爷的几次会面他都在场。也就是说,前两日他若是在这公馆里,那么苏三爷也应该在里头。 是苏三爷不见她! 第三十七章 与此同时,苏公馆的小客厅里,几位衣着简洁气度不凡的年轻人正在商讨待处理的事务。 “曾家如今走货用的是东洋人的运输公司。你们也知道的,东洋人在我们这儿有治外法权,我们的执法人员不能拦不能查。” “若是强硬扣下,只怕东洋人又要借机把事儿上升到政治层面,指控我们“破坏友好合作协定”,那我们就很被动了。所以我只能叫人眼不错地先盯着。只要他们有出货,就能抓他们个现行。” 半个月前,他们有一批军火在运送途中突然遭到了伏击,丢了货不说,还因此死伤了十几个弟兄。这笔账他们是无论如何都要清算的。只是苦与暂无证据证明此事是曾家的手笔,所以眼下他们暂时还不能轻举妄动。 冯子岳略顷身接过苏彦和递来的普洱茶喝了两口,继续道:“不过我的人这两天倒是打探到一个消息:他们在城北的一个小村子里还有一个秘密货仓。明面上是家染织厂,里头囤着的却是成堆的海洛因、鸦片和红丸,而且量还不少。” “曾沧海这老家伙有了东洋商会做靠山,胆子还真是越来越大了啊!”苏彦琛哼笑一声,将指间夹着的香烟凑近鼻间嗅了嗅。他的烟瘾早上来了,只是顾及大哥在场这才强忍着。 “东洋人之所以与他合作,原本也就是想利用曾家的势力实行他们在国内倾销的计划。包括扩充毒品生意,故此他们对曾沧海必会倾力支持。曾沧海这人向来利字当头,有这样的好处自然是不用白不用。”苏彦和抄起茶壶,往冯子岳的茶杯里续了些茶水,“接下去他们还要……” 一位丫鬟出现在了客厅的门口,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什么事?”苏彦和面色不悦地问了一句。 “大少奶奶说想出门散散心。” “知道了。” 冯子岳动了动唇,有个疑惑想问出口。但瞧见苏彦和垂眼端起茶杯不紧不慢地吹了两下呷茶入口的样子,竟莫名地从中感觉到了些许寒意。虽不知何故,但也让他随即就压制住了自己的好奇心。 那丫鬟没有立即离开,应该是在等着苏彦和的吩咐。但等了片刻后,苏彦和依旧没有只言片语,那丫鬟想问又不敢问地飞快地觑了他一眼,复低下头怏怏退下。 苏彦和神情淡然地放下茶杯,继续之前未尽的话:“东洋人下一步还打算协助曾沧海坐上汀州城商会会长这个职位。若果真如此,对曾沧海而言是如虎添翼了,可对我们那就碍事多了。” 苏彦和虽未言明其中的厉害关系,但苏彦琛和冯子岳却已心领神会。 “都说世事难料,那老东西都一把年纪了,谁晓得会不会撑到那一日呢!”苏彦琛把玩着那枝香烟,似是不以为然地说了一句。 “还有,”苏彦和摘下眼镜擦了擦,眉尖却微蹙了起来。“染织厂里头的东西绝不能让他们流出来。别处我们顾不了,但这汀州城无论如何也不能叫这帮人给肆意祸害了。这事得好好想个办法……” ******************************************************** 福臻回到衣铺没多久,谢宗灿的电话就来了。 电话里头,对方的语声听上去有点儿兴奋。“福臻,我在福乾路这儿找着了一间铺面,不过比你们现在的铺面要小一些,你要不要来看看?” 福臻喜出望外:“要的要的,在什么地方,我这就去过去。” “你别着急,还是在衣铺里等着吧。我这就开车过去,大概十来分钟就能到了。” 挂断电话,福臻想了想,觉得还是有必要告诉沈国曦一声。上回她的自作主张,沈国曦虽不说,但她还是能感觉到他有些许的不满。 说起来确实是她行事欠妥,也有些托大了。这些天她一直在反省,若一开始是沈国曦与这间衣铺的屋主商谈,那么是不是就不会有如此狼狈的局面?毕竟他的经验比她丰富,也更懂得如何见机行事。再者,他到底是这间衣铺的掌柜,又是这等大事,设身处地换作是她,怕也要气死。 这个时候,照理沈国曦应该在家的。因为倘若不是实在撑不住,他早就来衣铺了。就算他不在,还有沈太太和沈佳怡。然而,福臻摇了好几通电话,家里都没人接听。 这种情况极少见,不过这会儿福臻心里记挂着看铺面的事亦没有多想。只将此事交代给阿泰。 没多久外头就响起轻而短促的两声喇叭声。 这声响福臻是熟悉的,当即就出了门。 没想到她前脚走后脚沈太太的电话就来了。等阿泰追出来时,车子已发动了。阿泰急忙大声喊她,一面疾步追了过去…… *********************************** “怎么了这是?”议完事,苏彦和便离开了。冯子岳冲着他的背影抬了抬下巴问苏彦琛。 “我也不大晓得。”苏彦琛摇摇头。两人是多年的好友,彼此间再熟悉不过,只听对方的语气便晓得他问的是什么。“大概是因为前些日子大嫂去看了几场电影,大哥不大愿意她去那种地方。唉谁知道他们这闹的是哪一出,反正大嫂如今想要出门都得大哥同意了才行!” 冯子岳不解地看向苏彦琛。“这——不至于吧!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若不放心的话多叫几个人跟着也就是了,这样把人拘着总不大好吧?” “可不是嘛!连老爷子都看不下去了。只是我大嫂那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从来都是我大哥说什么就是什么。啧,把这家伙惯得呀……要我说他们这就叫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旁人管不了。” 有说话声从客厅外隐隐约约传了进来。 苏彦琛眸光微闪,继而提高嗓音:“什么事,进来说!” 外头一听这话,声音立马止了。随即一身灰色短装的年轻人走了进来,在其后的是门房的一个当差。 “三爷,福臻小姐又来了!”钟洛看了看苏彦琛,脸上竟似有种为难的表情。 苏彦琛没有说话,只是把目光转向了站在一旁的当差。 这当差很懂得眼色,忙禀道:“那位小姐这回是来找钟哥的。”他在这公馆里当差多年,自然是晓得这里的规矩,其中回话要回全便是其中之一。于是,他将先前在门外与对方的一番谈话一五一十地说了,甚至连对方的“我压根就不稀罕”这句话也没漏下。 苏彦琛这里还未有所表示,一旁的冯子岳就先笑了起来。“这迂回战打得还真是费尽心思啊!也难怪你会中招。” 这当差不明所已,只好陪着笑脸道:“我也是怕这位小姐没说实话,所以方才诓她说钟哥这会儿不在。只是明日这位小姐再来的话该怎么办,还请三爷吩咐!” “你问我做什么?人家上门寻亲寻得又不是我。”苏彦琛状似漫不经心地架起腿,将那支被他捏圆搓扁不知多少回的香烟衔在嘴里。他的语气倒是平和,但谁都瞧得出他此刻的心情绝对是不怎么平和。 钟洛忙不迭地擦火柴燃烟。苏彦琛眼睛微眯地吸了几口,幽深的目光带着审视一般。 “能耐了啊,不过就见了几回,居然就和你沾亲带故了。” “三爷,我打小就跟着你,我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知道么?”钟洛觉得自己简直是冤枉死了。 这位公子爷爱玩,经手过的女人形形色色只多不少。其中不乏像今日这般想通过他的近身侍从打探消息借以讨好或是攀附交情的女人。钟洛也有的是办法打发应对。这些这位公子爷都一清二楚,却从不放在心上。 所以,眼下这……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是怪他不该和那位小裁缝见面么?可这明明是这位爷自己差他去的好不好。 是怪小裁缝说是他的远房亲戚么?可嘴长在小裁缝身上,他能有什么办法? 那是怪小裁缝找的是他而不是这位爷么?那就要命了,他担心的就是这个。这位爷是那么爱面子的人……可这不是很明显的事么?对方非要睁眼说瞎话,这难道也要怪到他头上么? 钟洛欲哭无泪郁闷至极。偏那当差还不知死活地追着他问:“那……那明日该怎么办?到时钟哥你是见她呢不见?” 这可要怎么答?钟洛完全拿不准这位爷的真实想法,当然是不敢再如以往那样自行主张。 “看我做什么?”苏彦琛冷冷地斜睨了钟洛一眼,“你自己的事情自己去处理,你以为你三爷我是闲得发慌么?” “那……明日就叫门房随便找个借口把她打发了?”钟洛小心翼翼地试探着。 苏彦琛只管抽着烟,置若罔闻。 好吧,那就是不行了! 于是钟洛机灵地转了口风:“不过,福臻小姐这都已经来了几回了,若总是不见,不知会不会把人给吓走了?不如我明日还是去……”言及此他忽而消了音,这位的眼神看上去似乎有点儿不太妙啊。 真是太难了!他心里哀号声一片。这位爷你这到底是让见还是不让见啊? 冯子岳在一旁笑得快岔了气,不得不踢了踢中间的木几,打断这二人傻子似的猜谜游戏。 “好了阿琛,你别总是欺负老实人。给人一个准话,他也好办事嘛!” 苏彦琛不以为然地伸手弹了弹烟灰。“他是头回处理这种事么,还用我教?” 那你适才又整什么幺蛾子啊?钟洛苦丧着脸,对这位的反复无常感到实在很无语。 冯子岳也敛了些笑意,望住苏彦琛,炯炯目光中透露出伺察的意味。 “说实话,别说是钟洛这傻小子了,就连我都搞不明白你对那个小裁缝到底是什么个想法。以往但凡你看上眼的,哪个不是二话不说地就把人弄到手。但若是你没这意思吧,人家与你无怨无仇的也没碍着你什么事,你做什么折腾出那么多花样非得把人逼得无路可走?好了,这会儿人家也如你所愿,苦巴巴地上门来求你了,你又摆出这德性。你这唱的是哪一出啊?” 苏彦琛没有回答,只是挑了挑眉,仰脸从嘴里缓缓吐出一个烟圈来。 第三十八章 位于福乾路上的这间铺面,福臻几乎是一眼相中了。虽然的确是紧凑了些,但是并不影响经营需求。除开这点,不论是所处地段亦或内里结构,都相当的尽如人意。而租金方面,也极为优惠,居然比市价还要低两成。 谢宗灿解释说是由于这处的屋主急于举家迁往香港,无心在放租事宜上多作纠缠,这才叫他捡了个大便宜。 这就难怪他都等不及询问她的意思便从速成交了。这等好事简直可遇不可求,晚一步怕是都有被人抢先的风险。 只是,前车之鉴在此,福臻犹有余悸。 “不会发生这样的事。这回你就尽管放心吧!”谢宗灿的语气轻松而肯定:“他们一小时前就登上了前往香港的船,这会儿已经离汀州城很远了。” 福臻这才松了口气。这就好,离得远了,那帮人就鞭长莫及了。不过对这个消息来源,向来谨慎的她还是忍不住多嘴又问了一句:“你怎么知道得如此清楚?” “我先前刻意探了他们的口风。”谢宗灿一面在铺子里里外外四下巡看,一面道:“原本还打算在他们走之前叫些人到这儿守些时日,尽量不让洪帮的人接近他们。这下倒省事了!” “真不知要怎么谢你,帮了我们这样一个大忙。”握着铺面的钥匙,福臻既感慨又感激。 “言重了,我也不过是凑巧遇上罢了。”谢宗灿回头笑了笑,眼里却闪着促狭的光:“不过,听你的意思我这个伙计当得还算称职,对吧?” “何止称职,实在是大材小用了。”福臻诚恳感叹。 近些日子每每在她流露出谢意或是歉疚时,这人总是如此不动声色地将话题引开,悄然化解她的顾虑与压力。不可否认,与这般善解人意且体贴的人相处,确实是很教人舒服与愉悦的。 两人继而又开始商讨之后的装修构想,不知不觉中便至正午。照理是该要请人吃个饭表达谢意的,但福臻记挂着之前没打通的电话,终究是不放心,决定还是先回铺子去。 她这里正踌躇着如何开口,谢宗灿却忽然离开了铺子。没一会儿,他又回来了,手里还拎着两袋热乎乎的烧饼,一脸歉然地对她道:“我过会儿还要去置办些货品,不能再多呆了。你这里若是没什么事了,我就先送你回去吧。” 福臻一听便急了:“你该早点告诉我的,白耽搁了你这么多时间。我待会儿自己回去就行了,你还是赶紧先走吧!可别误了事。” “不至于,还有一点时间,来得及的。正好我要去的地方与你们衣铺在同一个方向。你要一块走么?” 福臻没有再坚持,急忙锁了门出来。 待两人坐进了车子里,谢宗灿便将拎在手里的那两袋烧饼递给了她。“如今你们衣铺事情多,回去估计又要忙得脱不开身了,先拿这些填填肚子吧!” “怎么都给我,你呢?”福臻不由得问了一句。 “我一会儿就回店里。”谢宗灿先是留意了一下路况,然后缓缓把车驶进了街道上,这才继续道:“店里头雇了个专门做饭的伙计,想吃什么都方便得很。你放心吧!” 谢宗灿本是随口之言,但话一出口他便蓦然察觉最后一句委实是有些唐突了。他下意识看了看坐在身旁的少女,希望她没有留意到才好。 而福臻此时确实是无心去留意这些。 充盈着整个车厢,由纸袋中发散而出的暖香扑得她有些恍惚。这个熟悉的味道以及相似的场景还有那张有着最温暖笑意的面容不期然又从记忆深处涌了上来…… 打住!快打住吧!福臻用力闭了闭眼,试图将胸膈中的那股子酸楚忽略过去。其实这阵子她已然很少会去忆及过往。不想便不会徒生妄念,至少她在面上的平静与从容是无懈可击的。 谢宗灿看到她这样的反应其实是很有些沮丧的。虽然这些日子他们几乎每天都见面,相处也称得上是融洽,但他很清楚,这个被他搁在心尖上的人并不属意自己。倘若不是他想方设法地接近她,怕是永远都等不到她出现在自己面前。 行吧!不属意就不属意吧! 她若只肯将他当做朋友,那就做朋友吧! 没办法,谁叫他放不下?兴许哪一天她终于发现了他的好处就动了心呢?谢宗灿无声地叹了口气,闷闷地给了自己一个安慰。 回到衣铺,福臻正想找阿泰问问,一位小伙计就急声道:“福臻姐,你可算回来了。师傅现在在市立医院,好像是摔伤了,你赶紧去看看吧!” 摔伤?福臻虽感意外,但也没有多问,随即就转身就往外跑。 半个钟头后,她在病房里见到了沈国曦。他双眼紧闭躺在床上,额头上裹着一圈纱布,手上插着一根输液的管子,面色很是不好。 “沈叔怎么样了?摔到哪儿了?”福臻神经紧绷,问得小心翼翼。 站在床边的沈太太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又哭又骂:“你到底上哪儿去了,到现在才来?有事的时候连个人影都找不着。这会儿来凑什么热闹?你们这几个没良心的东西,我是白养你们了……” “是……我自己摔倒的,你……你骂她做什么?”沈国曦的声音又低又哑,说得甚是吃力。 “不骂她骂谁?她要是好好地呆在铺子里,你会变成这样……” 福臻有些难过。同时也从他们的对话当中晓得原来在上午的时候,沈国曦其实曾给她打过一个电话,应该是想让她去找他的一位朋友商谈有关铺面的事宜。可惜那时她才刚离开苏宅人还在途中,故而错过了这通来电。沈国曦是个说风就是雨的性子,哪里等得了,硬是强打着精神欲自行前去。谁曾想才走到大门口就栽倒了。 而福臻往家中打电话那会儿,沈太太正央人帮忙把沈国曦抬进屋内。等到她后来摇电话到衣铺时,福臻却已坐上了谢宗灿的车刚刚离开。多亏了阿泰当机立断,见追不上她,立马就叫了辆车帮着沈太太把沈国曦送往了医院。 一切俱是如此的不凑巧。然而若不是早上她在苏宅外多耽搁了一会儿,就能早点回到衣铺,兴许就能接到那通电话,那么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她无法不自责。 “对不起婶婶,是我不好是我不对。沈叔……现在是什么情况?严不严重?” 沈太太拿着手帕揩眼泪,不理会她。站在一旁的阿泰道:“现在还不大清楚。刚才已经做了几项检查,都还没出结果。” 话音才落,顾眉卿探头进来,朝沈太太和福臻招了招手,示意她们到外头去。 顾眉卿的举动叫福臻心里格登一下,隐隐有不祥的预感。 “我……不知该怎么同你们说。”顾眉卿握着几份检查报告单,咬着唇,眼眶发红。 沈太太见状,嘴唇哆嗦着,整个人猛地瘫软了下去。 第三十九章 沈国曦的肺病到了末期,如今已是药石罔效。 是他们大意了!这阵子为了应对那些层出不穷的糟心事,大家几近心力交瘁,以致于疏忽了他原本就有些反复的病情,他自己大概也是如此。 也或许他是心里早有数的。因为从医院回到家中,从始至终他都未问及这方面的问题,言语当中也似乎在有意无意间有了些交代后事的意味。 然而,他却阻止了顾眉卿要将他的病情告知沈家宇的打算,嘴里说着他又不是医生回来做什么,但大家都清楚他是不愿儿子因此遭遇危险。 才几日过去,他便在极至却无以为解的疼痛以及如破风箱似的咳嗽声中渐渐脱了形。 饶是如此他仍勉力地表现出云淡风轻的样子,大家晓得他的想法,于是也不约而同地配合着他营造一个和乐融融的景像。不管怎么样,笑颜总比愁容要美好得多是不是? 福臻晓得沈国曦心里记挂着许多事。而衣铺是他的心血所在,必也是叫他牵怀难安的。故而她每晚都将账册以及衣单带回家给他看,事无巨细地说与他听,其中自然也包括正在进行的新铺子的装修。 “还需要多长时间能完工?马上就月底了。”沈国曦半撑在桌上翻看账本。他的嗓音如今几乎全哑了,一句短短的话说得颇为吃力。 “已经在收尾了,大概再一两天就差不多了。来得及,您放心吧!” “是谁在那儿盯着?” 沈国曦很清楚眼下这非常时期杂七杂八的事情必是不少,如今再加上新铺子的装修,要同时兼顾不大可能。 福臻沉默了一下,“铺子里事多有些忙不过来,所以我拜托了一位懂行的朋友过去帮忙。” 朋友?沈国曦闻言不由得打量了她一眼。这么多年,除了衣铺的事,她甚少与旁人有往来,这还是他头回从这个女孩的口中听到这个词。“你的这位朋友是在哪里做事的?靠不靠谱?” “他自己也开了间铺子,行事还算妥当,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福臻含含糊糊地敷衍了一句。其实她并不是扭捏的性子,但她确实是不知该如何介绍谢宗灿,故而就更不能告诉沈国曦这份差事其实是他自荐的。当然,事实上正是有他的相助,一切才能如此有条不紊地进行。 沈国曦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非亲非故的,若不是与人有一定的交情,谁会肯帮着去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那可真是难为你这位朋友了。等完了事,你一定要好好地谢谢人家。”沈国曦叮嘱她。 “嗳。” 沈国曦见她神色淡然,又觉得其中内情似乎又不似自己想的那样,心里微有些失望。 “说起来,沈叔实在是对不住你。这些年尽把你困在这间小衣铺里,什么都没为你着想。是沈叔太自私了!” “您怎么这么说?您知道的,我对裁缝一直就很感兴趣,我是乐在其中。” “若换作以前,我是一定要支持你的。你有裁缝方面的天赋,不做的话确实是可惜了。只是如今……”沈国曦苦笑地摇了摇头,眼底里有悲凉一闪而过。“如今我是废人一个,家里也没有什么人能帮得上你的忙。外头大大小小的事情全让你一个女孩子扛着,怎么像话?可是……若把铺子关了,我却又不知你们要以何为生?” 字字句句皆是他的牵挂与矛盾。 这么好的一个女孩儿,理当要有自己更好的生活。只是那个混账儿子偏偏不肯接手铺子,如今还落得藏头藏尾的见不得人,倘若她再离开了,自己的太太与女儿又该怎么办? 福臻一颗玲珑心,如何不清楚他的心思。这已然是明明白白地在交代后事了。 “如今衣铺的生意这么好,别人羡慕都来不及,哪有关掉的道理?”福臻一腔酸楚使劲往里咽,语声缓缓,“我能把铺子经营好的,沈叔你信我。我要挣很多的钱,将来让你和沈婶也摆摆老爷和太太的款儿。” 沈国曦含着泪意笑了起来。“没想到你还有这志向。” “沈叔,您不知道,其实我这人顶贪心的。我不但想挣钱,我还想把咱们的衣铺开成一间大公司,就像‘云裳公司’那样的。我想要这城里城外的人都晓得我们国曦成衣铺的名号,都穿上我们裁制的衣服。” 福臻说的亦是一直以来她心中所想,换作以往沈国曦大概是要笑话她不切实际或是大言不惭,但此时沈国曦应该不会理会这些,他要的只是她的态度。 沈国曦得了她这些话,终于欣慰地叹了口气。不是不知道自己的卑劣,但将死之人,所余的时间不多,容不得他顾及过多。 沈太太端着一碗鸡汤走进来。这几日,她几乎是日以继夜地守在丈夫身边,原本圆润的脸颊显而易见地瘦了一大圈下去。福臻曾见过她前一秒在丈夫面前笑语晏晏,后一秒背过身时眼泪就止不住掉了下来的样子。那情景,想想就戳人心肺。 福臻忙起身欲伸手去接,但沈太太恍若未见地避开她的手,将那碗汤搁在了沈国曦面前。 “刚熬出来的,赶紧趁热喝。待会儿想吃什么?粥还是面条……”沈太太用着往常絮叨的口吻同丈夫有一搭没一搭地絮叨起来,似乎根本就不晓得旁边还有个人在。 福臻苦笑了一下,就出了屋子。 自那日在医院冲福臻发了一通脾气,沈太太对她的态度一直很冷淡。 福臻不怨沈太太。沈国曦若不是在家门口跌了那一跤,说不定病情就不会如此严重,或许还能再拖上一阵子。不仅仅沈太太如此想,就连福臻自己也时常有这样的念头。所以,别说是冷言冷语了,哪怕是要动手打她,那也是她该受的。 走进厨房,灶沿上搁着一碗面条。是沈太太留的。这样看来她到底还是关心自己的。福臻一面想着,一面端起吃了几口。面有点坨了,但味道还过得去。 外头的院子里似有什么动静。 福臻探身去看,是沈佳怡从外头回来了。只见她踮着脚尖,轻手轻脚,跟作贼似的。一看就是瞒着人偷溜出去的。 福臻下意识看了看表,已是快八点钟了。 如今她是连学校也不去了的,说是要在家中照料父亲。这几日也确实是如此。 家里出了这样的事,福臻不大相信她此时还有心情出去玩。那么刚才她这是上哪儿去了? 福臻忽而想起沈国曦住院的那日,沈佳怡也是天擦黑了才到家。在当时那样的情况下,自是无人有心思去问及她那日的行踪。那么,她那天又是上哪儿去了? 大概是出于条件反射,福臻对沈佳怡的晚归总是有种难以自圆其说的不安的感觉。 “佳怡,你上哪儿去了,怎的这么晚?”福臻朝沈佳怡走了过去。因怕惊动了屋里的人,福臻的脚步放得很轻。 “嘘!”沈佳怡忙阻止福臻出声,眼睛直往主屋的方向瞟。见没什么异常,她才吁了口气。 “你上哪儿去了?”福臻压低了嗓子,又问一遍。 “有点儿不舒服,去诊所拿些药吃。” 福臻正想问她哪里不舒服,却见她忽然脸色一变,弯下腰竟干呕了起来。 福臻吓了一跳,忙伸手去拍她的背。“怎么了?” 沈佳怡摆摆手,才直起身来,未开口就又呕了几口。“把……你手里的东西……拿远一些。” 福臻怔了怔,这才发现自己的手上还端着那碗已然坨成了一团的面。 不至于吧?!福臻下意识闻了闻,还是挺香的啊!疑惑归疑惑,福臻还是把那碗面拿进厨房里。 再出来时,沈佳怡已悄然回到了楼上自己的屋子。 “佳怡,你没事吧?”福臻敲了敲门,随即就推了进去,正瞧见她把什么东西飞快塞进抽屉里,又匆忙关上。 “没事,已经好多了。”沈佳怡说这话时,神情有些许不自在。 福臻虽感狐疑,却也没有多想。“看你刚才呕得难受,是吃坏了肚子吧?” “嗯,大概是昨天……”话未说完,沈佳怡又捂着嘴呕了几下。 福臻急忙将角落的痰盂拿过来,见她只呕出的尽是些酸水,想来腹中的东西是早已吐光了。“怎么这么厉害?药吃了吗?” “吃了。”沈佳怡拿帕子擦了擦嘴角。“我先去歇一会儿,父亲那儿你就多照应一些。” “嗯。你好好歇着吧!今晚我就在楼下客厅,有什么事你就喊我一声。”福臻等她上了床,把灯一关,就准备下楼去。 “福臻姐!”沈佳怡忽然叫住她。 “嗯?” “谢谢你,真的!” “说什么傻话呢!”福臻笑了笑,“早些睡吧。” “福臻姐,”沈佳怡又道:“我的事你别告诉父亲母亲。我不想这时候还叫他们操心。” “我明白,你放心吧!我下楼了。”福臻关上门,没走几步,就又听见屋里头传来了一阵干呕声。 第四十章 为方便照料沈国曦,福臻这阵子都歇在楼下的小客房里。这晚福臻没睡踏实,几乎一夜都在留神楼上的动静,直到三四点钟才昏沉沉阖了眼,待再睁眼时天竟已经大亮了。 正打算上楼看看沈佳怡的情况,没想到一打开房门就见她拎着保温瓶正从沈国曦屋里出来。看她除了脸色略显苍白,精神倒是尚可。 “你今天好些了吗?”福臻小声地问。 “嗯,好些了。” 福臻稍感安心,又往她身后看了看。 “刚吃了药,又睡下了。”沈佳怡也随着福臻朝屋里看了一眼,然后将门轻轻关上。两人一同走出来。 “听母亲说,昨晚又疼了大半宿,连话都说不出来……”沈佳怡说着,嗓子一下就更咽了。“我大哥真狠心,一走就是一个多月,也不晓得回来看看……” 福臻搂着她的肩,想安慰几句,却又无从说起。他不是第一回离家这么久,然而从前是知道他总会回来的,可如今呢?一个多月了,他……难道就没有一点留恋么? 沈佳怡随即便被正在厨房里忙着的沈太太叫走了。福臻知道沈太太如今不大愿意瞧见自己,索性将檐下那桶衣服快速地洗了晾上,又草草洗漱一番,便准备往铺子去。 临出门前她又瞅了个机会叮嘱沈佳怡:“可千万别忘了按时吃药。眼下我们谁都不能再病了,有好多事要打理呢!” “我明白,放心吧!”沈佳怡颔首应下。 原还想叫沈佳怡不要出门的,但这话太容易有岐义自己也不大合适开这个口,于是福臻只得拐弯抹角地找理由。“昨晚沈婶又是一夜没睡,你要想个法子叫她去歇会儿。总这么扛着,早晚也要病倒的。” “嗯。” “如果有什么事就摇电话到衣铺。倘若我不在,你就找阿泰。他知道到哪里找我……” 不怪乎她要如此唠叨,实在是之前的教训莫敢忘。都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有些事错过了兴许就要后悔一辈子。 回到铺子一忙起来,便又是不知今夕何夕。直到了阿泰他们吃过午饭后回来,福臻才想起得到新衣铺那里去瞧瞧。 虽说有谢宗灿在那里监工没什么可操心的,但总不好真的做个甩手掌柜。对方又不是自己的伙计,这般费心费力地相助,不要工钱也就罢了,若再叫人自掏腰包填饱肚子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故此这些时日福臻每到午间便要过去一趟。 到新衣铺的时候,远远就瞧见谢宗灿正仰着头站在外面,一手拎着一小桶桐油,一手拿着块棉布往门板上上油。 大概是为了方便,这几日他身上俱着深色短衫。今日风大,他的头发被风吹得乱糟糟的,偏又是一副勤快劳作的样子,远远看过去还真是如他自己所言的十足的伙计架式。 “还有布么?”福臻一面把自己的袖子也卷了起来,一面往里头看了一眼。嗯,一个人影都没有,应该是都吃饭去了。 谢宗灿闻声循来,瞧见福臻的跃跃欲试的架式就笑了起来。“怎么,你也会么?” “你可以教我呀!”福臻很好学地看了看对方那只油淋淋的手,再看了看另一扇油亮如镜面的门板,忽而有些踌躇了。“不难吧?我是想着两个人一起的话,也能快些收工吃饭去。” 谢宗灿不答只呵呵一笑:“我看你还是别沾手了。也就剩下这半扇门,很快就好了。” 好吧,弦外之音福臻还是晓得的,赶紧收手,以免自己弄巧成拙。“那我就不给你添乱了。我到里头去瞧瞧。” 因为面积略微偏小,所以没有改动太多,只在两处地方做了道阻隔,用来作账台和供主顾们暂时歇脚时用。 福臻四下转了转,心里已然有了全部的布局安排,便走出来站在门槛里往外探了探:“今天能全部完工吧?我看里头似乎都做好了。” “已经是差不多了。等那两位师傅吃完饭过来,再叫他们检查检查,再……上一层……油……”谢宗灿说着话,右眼忽然颤了颤又接连眨了几下。 “怎么了?” “应该是被灰尘迷了眼,过会儿就好了,不碍事。” “别动别动。”福臻见谢宗灿习惯性地抬起右手就要去揉眼睛,心里一急,疾步上前一把拽下他的手腕。“你这满手都是桐油呢,要是沾到了眼睛里那可不得了了。” 谢宗灿睁开眼睛,眨了眨,很快又闭上。“我倒忘了这一茬。”嘴里说着,一面下意识地就想使唤左手。不曾想左手才一动,胳膊处也被人摁住了。 “这一荐你也忘了。”福臻叹了口气,从他手上接过了那小半桶桐油。 “用这个吧!”福臻将自己的手帕放进对方的手里。“干净的,我今早刚拿出来,还没用过。” 谢宗灿顺从地拿着帕子摁了摁眼睛,只觉得手心里、眼皮上的柔软触觉让他的心也跟着柔软到无以复加。 奈何那只眼睛忒煞风景,用尽了办法,强烈的异物感依然存在。 “最好能流些眼泪,兴许就能跟着出来了。”福臻看着对方又是眨又是胡乱一通揉的,很是为他捉急。 谢宗灿拿左眼斜睨她,忍不住又笑:“我这么大一个人,好端端的流什么泪?总不能叫你打我一顿吧?” 福臻闻言眉心蹙了一下,像是若有所动,回头往屋里看了看,“你等我一会儿!”说罢转身就进去了。不一会儿,就见她端着一碗水匆匆走出来。 继而又从谢宗灿手中抽回手帕,用水浸透了,然后叫谢宗灿抬起头来。 “做什么?”谢宗灿不解。 “拿水给你洗一洗。我曾见过阿泰用过这个法子——噯,不行!你过来一些,我得站高点。”福臻拽着谢宗灿的衣袖往后退了几步,然后踩在门槛上。这下可算是高出了对方半个头了。“我喊到三时,你眼睛尽量睁大一些,千万要忍着别眨啊。” 谢宗灿下意识强睁着眼睛,正想说好,一大滩温热的水就不偏不倚地冲进了右眼里。谢宗灿一时不及防,猛地闭眼低下头,几道水流旋即从眼里涌了出来。 这下倒真的像是眼泪汪汪了。 “不是说喊到三的吗?”谢宗灿接过对方递来的帕子抹了把脸。 “我诓你的。”福臻笑言,从门槛上跳了下来。“若真数到三,你一紧张准保忍不住又要闭眼。” 谢宗灿啼笑皆非。看惯了对方冷静自持的模样,倒没想到她居然还有如此狡黠的一面。他转了转眼珠子,原本硌得难受的眼睛总算恢复了正常。 福臻见他两眼清明地看过来,愈感欣慰:“看来这法子果然管用!” 谢宗灿笑着正要说话,就看到衣铺的一位小伙计朝他们跑了过来。 “福臻姐,师傅要过来瞧瞧新铺子,阿泰哥叫我来和你说一声。” “好,我晓得了。你先回去吧!路上小心些。”福臻说完,转而又对谢宗灿歉然道:“若不然你先去吃饭吧!沈叔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到。” “不碍事!我这会儿也不饿,正好趁着这功夫把事儿做完。”谢宗灿拎起桐油桶,说干就干。 福臻也没坚持,“那我先到里头稍微拾掇拾掇。” 两人各自忙了一会儿。谢宗灿忽然顿住,他后知后觉地想到了什么。 “需要……我回避一下吗?”他朝屋里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 里头的人没有立即回答,片刻后才道:“不用。” 第四十一章 半个钟头后,阿泰和沈太太搀着沈国曦走进了这间即将要迁入的新铺子。 这一路来得必是艰难万分,但见沈国曦已是满头大汗,气喘不已。七月天原就窒闷,又是日头正盛的时候,寻常人都觉得难过得很,更遑论沈国曦这样的身体了。 福臻忧心忡忡地看了沈太太一眼。 沈太太自然是明白福臻的意思,但她强忍着悲意微微摇了摇头。 福臻咽间发涩,眼睁睁地望着沈国曦的视线缓缓地仔细地落在屋内的每一处地方。他虽然一言不发,但心里有眷恋有不舍,福臻怎会不知晓。 “这一间是我们的裁衣室,缝纫机就摆在这儿,两边各三台……案板我打算设在窗台下……这里是试衣间……货柜和玻璃柜到时就落在此处……这几处还得再上些桐油……”福臻随在沈国曦的身侧,将每一处的作用都细细说与他听。“明天晾一天,后天就能搬过来了。” 沈国曦点点头,脸上露出了微许笑意。 福臻见他面色很是不好,便叫阿泰到隔壁去借张椅子过来。 “不用了。我就是来随便看看。也没旁的事,这就回去了。””沈国曦急喘了两下,似是想挺直身子,但他眉头拧了一下便痛苦地放弃了。 沈太太迅疾别开脸摁了摁眼角,嗓音闷闷的:“是啊,我们还是快些回去吧。这会儿太热了,可别中暑了。” 几人从屋里出来时,谢宗灿正立在檐下。沈国曦瞥见他,下意识地将他打量了一番。“这位是……” “他就是我先前同您说的那位朋友——谢宗灿。”福臻在一旁略作介绍。 沈国曦脸上浮起了笑意,然而他还未说话,沈太太先低呼了一声,“你该不是那谁……” “嗳,是我!”谢宗灿含笑行了个点头,得体地答道:“之前曾在我三舅妈家与伯母您见过一次面的。” “对对,我记得的呢!”沈太太用会意的目光在福臻与谢宗灿身上巡了个来回,转而对一脸疑惑的丈夫解释道:“他就是简太太的外甥。前些日子我和你提起过的,你忘啦?” 沈国曦夫妇对于福臻所言的与谢宗灿之间的“朋友关系”,无疑是自成定论的。于是在这日晚饭后将福臻叫到屋内进行了一番询问。 这大概是许久以来,唯一的一件能叫人开怀的事了,福臻不忍扫他们的兴,故此没多作解释。 不过这场谈话并没有进行多久,外头就传来了敲门声。 “谁呀,怎的这个时候来?”沈太太嘀咕道。 沈佳怡先于福臻站起身来,说了句“我去看看!”就走了出去。没一会儿,就见沈佳怡领着两个人走进来。 “妈,是眉卿姐姐!” “伯父!伯母!” “哎呀!”沈太太连忙迎上前:“怎么这么晚还过来。快进来坐。” “嗳!”顾眉卿嘴里答应着,却笑着朝她身侧的同伴看了看。 沈太太狐疑望过去,但见那人一身车夫装扮,一顶脏兮兮地帽子遮到了眉上,露出的下半张脸膛和脖子被晒得黑红黑红的,瞧着身形竟是熟悉得很。 “你是……” 那人呵呵一笑,拿下帽子,一把搂住了她。“妈,怎的连我都不认识了。” 这声音一出,沈佳怡猛地瞪大眼睛,随即又哭又笑地奔了过去。“哥!你到底上哪儿去了,怎么才回来?” 沈太太亦是泪如雨下,在儿子的胳膊上狠狠敲了一记。“你这混小子,实在是太不听话了,你知不知道我们有多担心你!”似想到了什么,沈太太很快又挣开身,拉着儿子的手往屋里走,“快进去见见你父亲。他见着你一定很高兴。” 福臻倚着门框,几乎是屏住了呼吸地望着还未来得及看清,却又从眼前离开的背影,只觉得心口涨得酸疼。她的脑子里纷乱杂陈,为着沈国曦的病,为着这场回归,为着自己这一个多月以来极力掩饰的思念与担忧,或许还有别的什么,她不知道,亦不能深想。 不过回来就好!只要他平平安安就好!哪怕他都无暇看自己一眼。 福臻拿手背揩干了眼泪,转身出来,这才发现顾眉卿竟也在院子里头。 福臻有微许不安,也不知自己方才情难自禁的模样有没有被她瞧见? “眉卿姐,你怎的不进去坐?” “家宇这么久没回来,让他们好好地多聊一会儿。” 顾眉卿微微笑着,温和的语气和沈家宇一样的叫人感到安心。这也是福臻始终无法对她产生嫉妒心的原因之一。 但,什么叫好好多聊一会儿? “家宇哥这是……还要走吗?” “是!”顾眉卿无奈地叹了口气。“眼下他暂时还不能在城内抛头露面。” 这么说,之前他一直都在城外了,由此可见城内的形势与他而言有多糟糕。 只是如今非比寻常,福臻不知他们是如何打算的。“沈叔他时日无多了,万一哪一天……哪一天就……”余下的话她实在无法无法说出口。 “我明白……” 顾眉卿忽然警觉地微侧过头,似在凝神倾听什么。 是脚步声。 此时才过八点,福臻猜大概是那些收摊回来的小生意人。尤其是做吃食生意的,早出晚归是常态。但顾眉卿显然没有掉以轻心。她轻手轻脚地靠近大门,一直到脚步声从外头经过,然后消失,这转过身来,而她的神情显然也随之轻松了许多。 福臻从中瞧出了些端倪。“是怕有人来找家宇哥的麻烦么?” “嗯。”顾眉卿没有否认。“如今外头有不少人在打探他的消息,他在这里不大安全。实不相瞒,家宇其实是早就想回来的。只是……唉,这其中着实是费了不少周折,若不然也不会等这么久才到家。” 福臻想了想,“是因为之前霍大哥调查的那件事么?就是……那帮人和西洋人勾结参与走私的事。”见顾眉卿抬眼看过来,福臻讷讷解释:“上回我去找家宇哥时无意间听到了你们的谈话。” 顾眉卿言辞含糊,似是不愿细说。 风从檐下过,燥热了一天的院子里总算是有了一丝凉意。随之而来的,是从隔着一面墙的院子里溢过来的夜来香的香气。那株夜来香似乎是在她来的第二年种下的,这样算算,竟也有近八年的树龄了。 “我从十一岁起就跟着沈叔沈婶,与家宇哥和佳怡也是自小相伴。对我而言,在这世上是再也没有比他们更亲的人了。所以,眉卿姐,”福臻正视顾眉卿,语声轻却带着些许焦灼。“请你相信我,我绝不会做出任何对他们不利的事。” “你误会了!我并不是不信你。”顾眉卿苦笑,“不仅是我,还有家宇,我们都不想将更多的人都牵扯进来。你不知道这件事有多危险。” 福臻也笑了笑,“我从来都不是个胆小的人。请你把详情告诉我吧,兴许我能帮上一点忙也说不定。” 第四十二章 顾眉卿低头沉思了一会儿,约略措辞:“霍振兴之前曾打算做一期关于汀州城经济现状的报道。在调查的过程当中,他搜集到了一些证据。” 福臻的脑子转得飞快,登时就联想到那晚谈话的内容上。“关于那帮人走私的证据?” “对。” “这是些什么人?”福臻猜想这些人的身份应该不简单。 “明面上是洪帮在经手,但实际上金融界、军政界的部份官员也参与其间。”顾眉卿神色晦暗,有种说不出的冷意。“他们以其名下的各种公司、商行作幌子,明面上作的是正经生意,但背地里则是利用西洋人的军舰和飞机可以自由出入我们国家港口的特权,大量走私国家严禁进出口的货物。” “霍振兴本想第一时间就将这些证据公之于众,但因为消息走露,他随后就被洪帮的人盯上了。” 福臻闻言脸色微变,她是领教过这帮恶霸的手段的。“那霍大哥他如今……” “失踪了!”顾眉卿摇摇头,愁眉紧蹙,“那晚从这里离开后,我们就再也没有他的任何消息了。” 福臻知道顾眉卿在不安什么。都这么长时间了,霍振兴很清楚自己手中的东西非同小可,若安然无恙的话又怎会一点消息都没有? 这个笑容如阳光一般且充满了理想与活力的年青人,福臻虽然只接触过几次,但对他的印象实在不坏,故而宁愿相信他是被藏身在某个地方不得脱困,也不愿往别处去深想。 “这帮人对家宇哥一直穷追不舍,那是不是也说明他们并未找到霍振兴,所以才会想着通过家宇哥查其下落?” 顾眉卿沉吟地微摇了下头,不知道她是在否定福臻的想法,还是说她也猜不透原由。 但不管怎样,沈家宇眼下正处于旋涡之中这是肯定的。 角落里传来不知名夏虫此起彼落的鸣叫声,一声接着一声仿佛不肯停歇似的,扰得人心烦意乱。 福臻仰脸望着满天繁星长叹口气,试图缓解充斥在胸口处的焦燥感。凭心而论,其实她并不怎么理解沈家宇霍振兴等人的做法。就为了所谓的真相,宁愿将自己置于重重危险之中。值得么? 她真想冲着他们大喊:快快把那些该死的证据交还主人家!蝼蚁岂可撼树不懂么?你们这到底是什么样的怪思想在作祟? 顾眉卿在这时忽然问了一句:“一个多月前,十几个痞子在杨桥路附近打架斗殴,还开枪打死了一名记者这件事你听说了吧?”许是站得久了不舒服,她双手抱在胸前,来回踱了几步。 “嗯,”福臻颔首。“那日我正好就在附近办事,不过瞧是没有瞧见,只听到了枪声。哦,对了,还遇见顾大哥呢!” “什么?你见到我大哥啦?”顾眉卿霍然看向福臻,眼里是难以掩饰的震惊。“是在什么地方见着他的?他没事吧?他有没有和你说些什么?” 一连串急切的追问迫得福臻有些手足无措,“顾大哥没事,好好的呢!他当时就在离利通绸庄不远的地方,说是与朋友约好在那附近谈事情。”福臻又细想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旁的……什么都没说。就走了。” 顾眉卿神色黯了下去。福臻还未来得及究其原因,但见她眼里似有粼光一闪而过,旋即就掩着嘴把脸别了过去。 福臻心底微惊。“怎么了?是顾大哥发生了什么事了么?” “我大哥他……”话只开个头顾眉卿的嗓子就更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她喑哑地道:“这段时间我和家宇想尽了办法找他,可就是一点消息都没有。” 福臻上前轻轻抚了抚顾眉卿的背,不晓得该说什么。在这样的事上,若非实打实的消息,旁的话都空洞虚无得很,实在是不足以宽慰人心。 顾眉卿没有被自己的情绪困扰太久。片刻后,她拿手背飞快地揩了揩两边的脸颊,回过头来。 “牺牲的那位记者姓张。当时他其实正和家宇还有我大哥约在茶馆里议事。结果才进去没多久就来了一帮混混借故闹事。那帮人个个手里都有武器,长刀短刀、铁棍,还有枪。警方的通报里说张先生是被误杀,”顾眉卿讥讽地笑了一下,语气愈发的森冷。“哪里是什么误杀。那帮混混的目标很明确,就是冲着他们三个人去的,是完全下了死手的。” 福臻没料到实情竟是如此惨烈,心头突跳得厉害。“那……那家宇哥和顾大哥可有伤着了?” “家宇挨了几刀,不过现在已无大碍了。至于我大哥……”顾眉卿黯然地摇了摇头,语声低落下去,“那日混乱得很,谁都没留意到他当时是什么情况,也没人瞧见他去了哪里。” “这帮人的心可真狠啊!”福臻恨恨地咬了咬牙。 “看这情形,他们不仅仅是要拿回证据,恐怕是……还想将所有知情人都灭口。”顾眉卿深呼吸了一下,像是很疲倦,但是神情依然冷静,仿佛时刻保持着警惕。 福臻亦没有再作声。但受了这件事的影响,对于外头传来的每一点动静她都变得格外地警觉,总疑心其中隐藏着危险的气息,一想到沈家宇随时都有可能落到那帮人手中,随时可能遭遇不测,福臻浑身都要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这样不行!无论如何得想个办法帮他! 说来说去还是要怪她自己!总是瞻前顾后畏首畏尾的,若是早一些就放下顾忌去着手解决这些麻烦事,或许沈家宇就不会被逼到如此危险的境地。 院子里光是从客厅里头泄出来的,不怎么敞亮。她是背光立着,一道庞然的影子灰濛濛的,像掺了水的墨氤氲开来,又一路渗进了黑沉沉的地底里。 福臻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嘴里却是轻声道:“衣铺有几位有些身份的主顾,我明日就去碰碰运气。” “不行,这事弄不好就会惹祸上身,你……” “我有分寸的。眉卿姐,”福臻静静的笑了笑,“其实我是个挺不错的买卖人,论与人周旋我还是有些经验的。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我分得清。” 顾眉卿注视着福臻,眼神复杂,大概是没想道福臻能将她的顾虑看得如此通透。 约摸十点多钟的时候,沈国曦一家子从屋里出来。 福臻猜想,沈家宇必然是没有对沈国曦夫妇说实话。若不然以沈太太和沈佳怡的性子,在得知实情后绝不可能还会如此平静无波。 沈家宇将帽子戴上,一面含笑与沈国曦夫妇作别。“一得了空我就会回来的。你们都进去吧!我走了啊!” 又走到福臻跟前,熟悉的目光中带着很深的歉意:“这阵子实在是辛苦你了!我不知道该如何……” “我没事儿!”福臻抢先道。她当然知晓对方未尽且不好明言的嘱托。 完全不必如此。她是早已将他们视作至亲的,只要他无恙,只要这个家无恙,叫她做什么都甘之如饴。 “家里头有这么多人在呢,再不济还有铺子里的伙计多少也能办点忙,你就只管安心地去做你的事吧!”福臻给了对方一个镇静从容的笑靥。 第四十三章 晚九点多钟,隆福楼。 在门口负责迎来送往的小伙计才刚将一拨宾客送出门,便见一位中年男子行色匆匆地奔了过来。 小伙计堆着一脸笑意迎上前欲招呼,却猛不防被那人一把推开,接连往后踉跄了几步,差点儿就跌坐下去。 这是赶着去投胎啊!小伙计瞪着那人着急忙慌往楼上跑的背影,心里恨恨骂了一句。 兴许是老天爷应了他的话,随即他就听到“澎”一声闷响,那人面朝下直接来了个狗吃屎的姿势摔趴在了楼梯上。 小伙计嘴角一咧,浑身上下瞬间就舒坦了! 那中年男子却没有心思关注自己摔的那一跤有多狼狈。他此时又慌又怕,因为他即将要禀告的事,或许就会要了他的命。 二层再往上,路就被封了。七八位便装壮汉守在外头,除了上酒菜的伙计,谁都不许靠近。故而这男子一看就是与这些人相识。上楼的时候非但没人拦他,其中一位甚至还打趣了一句:“盐水张,你这是刚从你哪个姘头的被窝里钻出来的吧,怎的这副德性?” 中年男子理也不理,径自快步上楼。 在三楼守卫的是一名身穿黑绸衣裤的男人。听了中年男子带来的消息,脸色徒然变了,当即就转身疾步往里去。 此时这一层的宴客厅里正进行着一场晚宴,席间觥筹交错,笑语晏晏,很是喜庆热闹。 黑衣男人站在门外扯了扯嘴角勉力作出一个自然的笑容,然后推开了雕花木门,一屋子满满的人气并着温热的酒气迎面扑了出来。 “这回曾兄当选为商会会长,可谓是众望所归啊,我是老早就盼着这一天呢。”言者满面红光,语声昂然,看上去很是激动兴奋。 有人紧随着附和:“余兄所言极是。如今生意难做,实在是太需要像会长这样有本事的人来做我们的‘引领者’,将我们从困境中解救出来。” “正是正是,以后还得仰仗会长多多关照,我们也必定以会长马首是瞻。” …… 坐在席间上位的,约摸五十多岁,方脸大耳的矮胖男子,是新当选的汀州城商会会长曾沧海。虽然他被宾客们众星捧月似的拥护其中,但脸上始终是谦和的笑容,嘴里还时不时地客气几句。 “不敢当!不敢当!曾某受之有愧!” “暧呀,你们实在是言重了!” “自己人不必如此客气……” 说话间,曾沧海瞥见自己的保镖走过来,便知有事,于是说了句“少陪!”就退出了人群。 黑衣男人上前附耳低语了几句。 曾沧海眼神一凛,旋即就对他身旁的一位年轻人递了个眼色,继而三人不动声色地离开了宴客厅。 等在外头的那位中年男子见着人出来,一头淋漓大汗也顾不上擦,就压着嗓子急声道:“老爷——” “什么叫不见了!”曾沧海声色俱厉,右手负在身后紧握成拳,有些不受控制地微颤着。“十来个人跟着去,都看不住一批货么?一群没用的废物——去,把他们全给我绑了丢进海里喂鱼去!” “老爷——他们也不见了!连人带船全部都不见了!”中年男子抖抖索索地使劲咽了咽干哑的嗓子,几乎要哭出来。 听到这句话,曾沧海惊跳了起来。“什么——你快给我说清楚!” “这批货本该在昨晚就要到沪城码头的。可是我们负责接货的弟兄一直等到天亮也没见着运货的船出现。” 曾沧海顿时勃然大怒:“你们都是死人啊,昨晚没接到船昨晚为什么不立即去找?直到现在才来禀告?!” “其实——”中年男子张了张嘴,似是要辨解什么,却被立在曾沧海身后的年轻人打断。 “派人出去找了没有?” “去了,都去了!沪城那边的弟兄天一亮就在鸣江沿线一路查探。我们这边一得了消息也都出去了。” “老肖呢?他死哪儿去了?出了这么大的事,怎么连吭气都没吭气一声?” “不晓得他上哪儿去了,今天一天都没见着他人。”中年男子这回终于逮着机会,把适才未来得及辩解的话迫不及待地补上了。“沪城的弟兄说他们昨晚就摇电话过来请示了。当时是老肖接的电话,说船兴许是在路上耽搁了,叫他们再等等。弟兄们这才——” “他的脑子是被狗吃了么?办了这么多年差怎的这点事都做不好!我每个月花那么多钱养你们,你们就是这样给我办事的啊?”曾沧海气急败坏地吼了几句,见那中年男子仍木木地站在那儿,气得一脚就踹了过去。“你还愣着做什么?等着我给你赏钱么——还不赶紧滚去把老肖给我叫来!” 说完,他便听到身旁的年轻人对其中一位壮汉下命令:“你给我吩咐下去,谁要是敢将这件事的任何消息透露出去,我就要了他的命。” “父亲,”年轻人转而提醒曾沧海:“沪城的那帮人不好惹,在他们得到消息前最好先给他们一个说法。” “你说得对!”曾沧海搓了搓有些僵硬的双手,急待解决的问题让他从惊怒中慢慢冷静下来。 “这事宜早宜迟。”他沉吟片刻,“你这就去联系他们,就说船坏在半途中,请他们务必宽限几日。条件随他们提,只要不是太过份,都先应承下来。” “好,我这就去!” “博文,”曾沧海又叫住他,“稍后你再去找一下工藤平次,把这件事和他们交个底。我们替他做了那么多事,他多少也得还些人情给我们。况且还是在他们船上出的事,他们也有这个责任帮我们把那批货找回来。” 曾博文皱眉看了父亲一眼,像是不大赞同的神气。但他什么都没说,应了下来。 曾博文走后,曾沧海没有再回宴客厅。这事来得蹊跷又突然,那么一大艘船说不见就不见,可见对方很早就开始谋划了。这些年他得罪了多少人他心里有数,怀疑的对象是有那么两三位,得叫老肖好好去查查。 想到这个人,曾沧海就恨不能一枪毙了他。这位跟了他二十多年的得力干将,心思谨慎缜密,有着很叫人刮目相看的敏锐触觉,却偏偏在这么紧要关头居然连个人影都不见—— “怎么这么晚才上菜?这都几点了?”楼下传来保镖的声音。 有人答:“天太热了,原先做好的莲子百合羹不大新鲜了,掌柜怕各位大爷吃坏了肚子,便又叫厨房重新做了。” 全神贯注于如何善后的曾沧海没有心思留意这些。他来回踱着步子,细忖着一系列的问题,以致于差点儿就和顶着一大个托盘上来的的伙计撞上。这时候宴客厅响起了轻缓悠扬的音乐声,可这声响此刻却没有半点纾解的效果,反倒并着肆意的喧哗声令曾沧海火上浇油似的愈发烦躁起来。 曾沧海抬腕扬了一下。身后的黑衣男人会意,这是回去的意思,当即便走到前头吩咐下面的人做好准备。曾沧海则返身往宴客厅去。 不管怎么样,这场晚宴是特意为他举办的,若是一声不响地离开终究是不妥。况且那里头都是些有名堂的人物,将来兴许都能派上大用场,所以打个招呼还是必要的…… 临到门口时,前头那位上菜的伙计忽然不明所已地踅身过来,脚步不稳似的摇晃了两下。曾沧海避之不及,黏腻的汤汁当场就泼了他半身。他的心里早就攒着一团火气无处撒,张口就想骂人。却没想还未出声,喉间倏地一震,剧痛袭来时一股热乎乎的液体喷溅了他整个脖颈和下巴…… 而同一时间,相隔数条街的华昌园的戏台上,一位身着石榴红古装衣裙,细腰袅娜的少女挑着兰花指正咿咿哑哑地唱到: “叫张生隐藏在棋盘之下, 我步步行来你步步爬。 放大胆忍气吞声休害怕, 这件事倒叫我心乱如麻。 ……” 字正腔圆余音绕梁,入耳是说不出的妙境,引得台下的观众连连鼓掌叫好。更别说唱的人又生得貌美,眼睛水盈盈的,如湖泊里泛着的波光,粼粼地往台下漾去—— 常来这儿的人哪个不晓得这美人儿看得是谁,当然也更晓得这位是个只可远观不可亵玩人物,故而喝彩归喝彩,旁的轻薄的话却是谁都不敢说。 被美人儿含情脉脉相望的人,架着腿疏懒地靠着椅背,一手指间夹着烟支在扶手上,另一手在桌上指尖“咄咄”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唇角微扬,目光专注,似听得入神,又似被美人勾去了魂…… 一位伙计很不应景地从他面前经过。他不由得皱了一下眉,余光瞥见那伙计往他茶碗里添了些水。 “三爷,水温正好,请慢用!”伙计说。 苏三爷闻言眼睛眯了下,端起茶碗喝了几口,随后视线又回到美人儿身上,嘴角边笑意渐深。 台上红娘眼波流转,巧语花言: “燕侣琴俦今已就, 何须—苦追究。 他们不识忧不识愁, 一点心意两相投。 ……” “好!” 众人听得苏三爷这声“好”,只道是他看得高兴,于是便也不约而同地随着叫起好来。 第四十四章 沈家宇与顾眉卿走后,福臻就一直在斟酌该如何同苏三爷说这件事。 与苏三爷相处的那几次,福臻管中窥豹多少是见识到他的一些本事的,又有那样的一个家世背景。在福臻认识的所有人当中,除了他,实在是找不出第二个人有这样相当的实力。 当然,措词上得谨慎,肯定是不能完全照实说。此事牵涉到的人物无不是处尊居显,难保其中哪个与苏家有交情…… 只是对方肯不肯帮这个忙还两说,毕竟之前数次被拒之门外连面都没见着…… 福臻的担心不是多余的,次日前往苏宅,果然不出所料的再次被拒。 门房仍是上回那位,记性也好,见着福臻张口便说钟哥不在,再问,只答办差去了。 福臻半信半疑。上回她诓了门房,对方只要找钟洛一问便能知真假。所以她有些拿不准这回是不是门房对她设了防。 但若是不信她,为何又没赶她走? 福臻抬腕看了下表,才刚过七点钟,她是特意赶早来的。这个时候,除了赶开早市的小摊贩,大都才刚起身,更遑论是这样大富大贵的人家。 盛夏阳光炽烈,虽时候尚早,却也有些晃眼了。福臻微眯着眼看了一眼不远处的绿树浓荫,想想还是算了。 还是守在大门旁更稳妥些。 她一面心存侥幸地记着上回门房说的十点限定,一面反复琢磨着待会儿见着人时该说的话。 八点,九点,十点……十点五分……十点十分……十点半,十二点…… 门房已经探头出来几次了,每一回都要摇头咂舌。 福臻怎会看不出他们不耐的眼神。若是叫他们晓得她守株待兔似等着的正主是谁,恐怕就不会这么客气了吧! 可有什么办法呢,除了死乞白赖地守在这里,她不知道还能在哪处找到苏三爷。 有道人影进入了她的余光里。 “谢大哥,你……怎么来了?”福臻自知问得多余,但在怔愣瞬间还是脱口而出了。 “阿泰说你出来大半天了,怕你遇上什么麻烦,所以我就过来看看。” 谢宗灿没说是他等了大半天,没说是他不放心,此时他满心满眼俱是她留海湿透,双颊被热浪熏得如染了胭脂的样子。 真是— 他按捺着握紧拳头。 想拥她入怀,想带她回家。 老人们常说人活一世,总是一一人欠一人的债。他想他就是活生生的例子。明知对方或许不需要,可他就是不忍她受半点苦,上赶着来为她牵肠挂肚。 然而,他这里兀自心急不安,她那里却似未察觉他目光中的疑问,将话题岔开。 “你适才去我们铺子了?没什么要紧事吧?” 新衣铺还未搬,钥匙又还在她这儿,阿泰不可能过去。 “我去的时候阿泰又接了两个衣单。”谢宗灿拣了她最关心的事告诉她。 果然,她听了唇角微扬,眼里是难得的融融笑意。 “自从掌柜病了之后,铺子的大事小事几乎都是她在拿主意。挺不容易的。” “既要顾着外头那些乱七八糟的麻烦事,还要时不时地换着花样给那些太太小姐制衣试衣,一天有多少休息时间可想而知了。” “别看她年纪不大,却是个敢担当的,与她接触过的都知道,都愿意信任她。” 哪一件是容易做到的? 偏还那么谨慎固执。 感谢阿泰的忠心以及他不怎么严实的嘴。她是铁石心肠,他却做不到无动于衷。 谢宗灿酸楚又贪恋地看了她一眼,别开了视线。 福臻想起他还有个问题没答。她知道若是无事他不会到衣铺去。 “明天不是要搬了吗?我本想找你拿钥匙先送点东西过去。”谢宗灿答。 福臻不解:“什么东西?” “红绸、灯笼,果盘、还有……糖果。明日也算是新店开张,总要置办得热闹一些,讨个好彩头。” 福臻回过神,苦笑着拍了下额头,“我是忙昏了头,居然把这事给忘了。” 但凡做点生意的人谁敢不讲究这些,尤其是开张当日,无论如何该有的仪式是一丁点儿都怠慢不得。 好在又听谢宗灿说:“阿泰已经都打理的差不多了,回头送到新铺子去就行了。”她这才松了口气。 “我一时半会儿还回不去,要不……” 谢宗灿晓得她要说什么,但话到一半她却顿住了。 谢宗灿随着她的视线转首,是一辆黑色轿车驶过来,停在了他们旁边。 “咦,福臻小姐,怎么这么巧?”一位年青时髦的女士从里头微微探出脸来,说话时目光有意无意在他们两人身上巡睃一番。 “是啊,李太太,没想到会遇上您。”福臻含笑同对方打着招呼。 一张小脸蛋从李太太怀里钻了出来,乌溜溜的大眼睛懵懂地打量着外头的两人。 是那日差点被烫伤的小女孩。 福臻弯下腰笑眯眯地冲她晃了晃手,又问李太太,“她的手没落下疤痕吧?” 李太太愣了下,随后就反应过来,笑道:“没有,一点儿都没有。上回还真是多亏你护着她,若不然都不知会伤成什么样呢。” 又低头宠溺地摸了摸小女孩的头,“囡囡,还记得这位姐姐吗?” 小女孩半偏着脑袋,将幼嫩的大拇指塞进红嘟嘟的小嘴里吮着,不知是太忙了还是不记得了,没搭腔。 “哎呀——”李太太抽出孩子的手,佯作生气地在她手背轻轻打了下,“怎么又啃起你的小鸡爪了?回头我要告诉你小叔叔,看他怎么治你。” “不要!”小女孩微卷的长睫毛颤了颤,跟只受了惊的猫似的哧溜一下就躲进李太太的怀里。 几人都被逗得笑了起来。 李太太转而抬了抬下巴,问福臻:“你这是——” “我有点事想找苏三爷。”福臻就等她这句话,也就不拐弯抹角:“就是不晓得他这会儿方不方便—能不能……劳烦您先帮我递个话?” “这可不巧了,”李太太一下一下抚摸着小孩子的背,“他这阵子都不在家,出门去了!” 福臻心里一沉。 但李太太说时不假思索,带着歉意和遗憾,不大像是作假。 “那……那三爷他大概什么时候能回来?”福臻急切地问。 “这不大好说。这回去的地方远,一两个月,总该要的吧。” 福臻瞬间感觉一盆冷水浇头下来。 “是……发生了什么事么?”回去的路上,谢宗灿握着方向盘斟酌再三,还是决定弄个明白。 “嗯,遇到了点小麻烦。”福臻轻轻叹了口气。对方全程在场,再瞒着也不好,便略略地道:“本想找苏三爷给想个办法的,没想到居然这么不凑巧。” 谢宗灿很是心累地看了她一眼。都找到苏三爷那里去了,还什么小麻烦? “是什么麻烦,或许我……” “小事一桩,没什么大不了的,我能处理好。”福臻抬眸佯作从容的笑了笑。 谢宗灿不知是不是信了她的话,没有再继续追问,只微微一笑:“无论什么时候,我总是在的。你若有需要,不用怕找不到我。”语气淡淡的,却又那么认真。 不知为什么,福臻忽然有些难过,也感到愧疚。 可她怎么能厚颜无耻地将无辜的他卷入这危险的漩涡之中。 “哦,对了,”福臻试图将纷乱的情绪暂且抛开。“是不是还要备一些铜币?”开业当日吉时一到,便从外头撒进铺子里,意为财源滚滚。 “都备好了,168枚够不够?” “这么多?我原只打算准备十来个,意思一下就行了—嗯?怎么停这儿?要买什么吗?” “不是。请我吃碗面好不好?说实话,我午饭还没吃,有些禁受不住了。”谢宗灿略微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也不等福臻说话,就先下了车。 福臻何尝不知对方此举用意,顿时心里百味杂陈。她闭了闭眼长叹了一下,也下了车。 两人吃完午饭先回了衣铺。先是叫来几辆拉货三轮车运送铺子里零零杂杂物品。之后又到新铺子规整拾掇。 等忙完这些,天已擦黑了。谢宗灿欲送福臻回家,福臻本想拒绝。倒不是矫情,实因这一整日他开着车来回地跑,又里里外外帮这忙那的,着实也是累得够呛。但想着白日的情形,还是将已到唇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福臻在巷子口下了车。待谢宗灿走后,福臻这才敛了笑意地往里走。 其实午饭过后,她就感觉有些不对劲了。头昏沉沉的,四肢更是酸软得都好像不是自己的。估摸还是累着了。晚上回去得抽空歇一会儿,别误了明日的正经事。 幽静的巷子里,她轻而缓的脚步声清晰可闻。与此同时,白日里暂且忘却的无力感和焦躁感再次旗帜鲜明地浮了上来。 怎么办?苏三爷不在,她还能找谁?她仔仔细细地将认识的每一个人研究了一遍。有些背景的那几位…… 路灯忽然灭了。 大概又是电压不稳。这里的路灯老是三天两头的闹罢工,大家都早已习以为常了。 福臻揉了揉眉心。隐约记得有背景的那几位当中,其中一位是有什么官职的,明日就上门去碰碰运气。她知道自己眼下是病急乱投医,可万一能成呢? 身后似有什么细微的动静过来。福臻下意识地往旁避让,正欲回头去瞧,颈后忽地被什么闷声击了一下,她随即就失去了意识。 四十五章 “大少爷回来啦!” 谢宗灿走进院子时,正遇上谢宅婢女阿惠端着个茶盘从回廊的那一头过来。 “有客?” “是大小姐和三舅太太来了,刚用过晚饭,这会儿在老太太的屋子说话呢。”阿惠朝左侧的上房扬了扬下巴,又问:“饭菜已经都撤下去了,大少爷想吃什么,我这就去叫人做了送来。” “不用,我吃过了。” 谢宗灿往身上扫了一眼,然后用力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和污渍,又洗净了双手,这才跨进左侧的上房里。 谢太太、谢家已出嫁的大小姐谢美婉,还有简太太几人正围坐在谢老太太左右说笑闲聊。 见着谢宗灿进来,谢太太就问:“今天怎的这么晚才回来?”又让阿惠去准备饭菜。 谢宗灿摆摆手,“适才到城南的店去看账,耽搁了些时候,就和伙计们一块儿在店里头吃了晚饭。” “阿灿,过来这儿坐。”谢老太太笑眯眯地朝他招了招手。 谢宗灿同简太太行了礼,快步走上前去。才挨着谢老太太身旁的空椅子坐下,就听见谢美婉拈酸吃醋起来。 “小祖宗,你可回来了。你晓不晓得你身旁的这位女士光吃个饭的功夫,就听她念叨你百八十回了,望眼欲穿哪!” “尽胡说八道,谁望眼欲穿啦?”谢老太太佯作生气地拍了一下谢美婉胳膊。“我统共就问了两句,这也值得你吃味,真是!” “奶奶,您是三句不离阿灿,我好不容易才回来一趟也没见着您这么念叨我。您真是忒偏心了!”谢美婉搂着谢老太太的肩,很不乐意地抿了抿嘴。 偏偏有人还要火上浇油。 “那是因为你是捡来的,奶奶自然不疼你。”谢宗灿边说着,身体边往后仰去,怕挨打。 果然,话音未落,谢美婉一只手已从谢老太太身后拍了过来。 “你才是捡来的。你是从菜市场里捡来的。” 谢宗灿不服输。“你是从城南小摊贩的红薯筐里掉出来的。” “你是周阿婆家的狗崽子叼来的。” “说反了,你才是狗崽子不知从哪个旮旯角落翻出来的。” …… 姐弟俩你一言我一语针锋相对,闹得谢老太太头昏脑胀,左右各打两下,连声道:“好啦好啦!唉,我说你们这姐弟俩怎么一见面就跟斗鸡似的……” 简太太笑到肚子疼,“这多好,吵一吵斗一斗,老太太您才有热闹瞧啊!” 谢太太抚额无奈感叹,“你们俩消停一会儿吧!多大了啊你们,怎的还跟孩子似得闹腾,说出去也不怕人笑话。美婉你也是,都是当妈的人了,跟你弟弟计较个什么劲啊……” 谢美婉嚷起来:“妈,怎的光说我不说阿灿?你也偏心眼,我可不依啊!” 坐在谢美婉身侧的简太太抚着谢美婉的肩背,笑:“来来来,三舅妈疼你,我最疼你了!” “还是三舅妈好!”谢美婉反身搂住简太太,示威一般瞪了眼谢宗灿。 谢宗灿张嘴正想说些什么,谢老太太拿手指轻戳了下他的额头,“小祖宗,你快给我老实点,再欺负你姐姐,我可不饶你啊!” 谢宗灿呵呵笑了起来。“我哪敢欺负她啊!说起来我顶佩服我姐夫,居然能忍得了我姐这样的脾气!” “你姐夫就爱我这脾气,怎么着,不服气啊?”谢美婉反唇相讥。 屋内几人都笑了起来。 “不敢不敢,我就佩服一下—都这么多年了,我姐夫委实是不大容易啊!” 谢宗灿嘴上讨了便宜,见姐姐又有发飙的趋势,急忙强行转移话题。“对了,适才我是直接过来的,还没见着父亲。父亲回来了吗?” “嗯,也才回来没多久。你父亲晚上有个饭局,吃多了几杯酒,这会儿在屋里歇着呢。”谢太太见儿子要起身,抬手压了压,“你父亲没事儿。你也忙了一天了,先坐这歇会儿吧,待会儿再过去见他。” 谢太太想起一件事来,又问:“衣铺那里都整顿好了吧?” 谢宗灿点了点头。“都好了!明日起就正式营业了。” 阿惠送上来一碗莲子百合汤。谢宗灿正口渴得紧,端起就稀里哗啦一口喝个干净。 “咦?上午我和美婉过去瞧了下,那里头还是空的啊。”简太太说。 “午后才搬的。我从咱们铺子叫了几个伙计过去帮忙,若不然怕是这会儿还完不了。”谢宗灿接过阿惠递来的湿毛巾,一边擦着嘴,一边望向谢太太:“妈,明日开业用的铜钱帮我准备好了吗?” 谢太太温和地道:“准备好了!就搁你屋里头,明天记着带走。你姐夫特意叫人弄了些簇新的,黄澄澄的,看着也喜庆。” 谢宗灿立马嘴变甜,“多谢姐姐姐夫!” 谢大小姐傲然冷哼了一声,“这回知道我的好处了吧!算你这小子还有点良心!” “原本我们是该要备些贺礼的,只是若就这样送去,就怕到时叫福臻小姐为难,所以方才大伙儿商量了一下—”谢老太太将手里一个厚厚的红纸包递了过来。“还是把这些钱交与你安排吧,看看她有什么需要你就帮她添上。” “奶奶,别啊!”谢宗灿急忙推拒,“她那就一小衣铺,没那么多讲究的。您快收起来,我可不要。” “不准不要。”谢老太太用红包拍了一下谢宗灿的脑瓜子,“这是给福臻小姐的,又不是给你。” “奶奶,您是不晓得,福臻她是个有主见的人,她不会……” “闭嘴!奶奶的话你敢不听?”谢老太太佯作生气地将红包塞进谢宗灿的手里,“快给我收起来。” 谢宗灿手里握着老人沉甸甸的心意,脑子里想的却是一对含着笑意却又疏离分明的双眸,心里不由得一阵发苦。 “还有,福臻小姐那里你能帮衬就尽量多帮衬着点,她一个姑娘家,再能干精力终究还是有限,可别叫她太累着了。”谢老太太殷殷叮嘱道。 “嗯,我明白。” “阿灿,你该不会真收了人房租吧?”谢美婉插进话来。自从谢太太那儿得知这件事后,她便对自己这个弟弟有些怒其不争。这么好的一个机会,却叫他办得跟做买卖似的。 “福臻她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即便我不收,她也会计较这些。”谢宗灿淡淡地解释。 谢老太太却是一脸赞赏,“阿灿做得对。咱们虽是好意,但以福臻小姐的心性却未尝不是一种负担。倒不如一码事归一码事,这样她受得安心,咱们给得也安心。” 简太太难得做一回媒人,就做得如此皆大欢喜,不由得眉开眼笑。“老太太这是爱屋及乌,尽为着福臻小姐着想。阿灿你什么时候也把人带回来给大伙儿瞧瞧,都盼着呢!” 谢宗灿笑了笑,却不知如何作答。大家都喜欢她想要她来,他也想,比任何人都想。 可是,她不会有这方面的计划,他很清楚。 所以他是连开口提及的机会都没有。 谢老太太瞅了孙子一眼,心里明镜似的。她心疼地摸了摸孙子的手,“还是过阵子再说吧!眼下沈师傅还病着,铺子又刚开业,这时侯福臻小姐怕也不大方便。” “不过,”谢老太太话题一转,眼里忽地显现出促狭的笑意。“我觉得吧,你这阵子倒是要好好地找你老子取取经,讨教一下他当年是如何把你母亲娶进门的。你不晓得,当年你母亲啊可把你父亲折腾得够呛……” 简太太正抹着茶盖喝水,一听这话“噗哧”一口水全喷了出来,又笑又咳得快岔了气。 谢太太是个温柔端庄的女人,当即羞红了脸,低声嗔道:“妈,真是的。您……和孩子们说这些做什么!” “这不是没办法么?阿灿这榆木脑袋总得有人给开开窍才行!” 谢老太太面不改色地强词夺理,转而就一本正经地教训孙子。“臭小子你看你,就会给你母亲惹麻烦!” 谢宗灿很无辜地挠了挠头,“奶奶—” “哎呦我可怜的弟弟!”谢美婉笑得全然没个正经样子,双手环住谢老太太的脖颈,“吧唧”在老人脸上亲了一下,“奶奶奶奶,您怎么这么可爱啊!” “小祖宗快放开我,我一把老骨头都快被你摇散了—还糊我一脸口水。” 正笑成一团,忽听“轰隆”一声响。 “呀,要下雨了!” 简太太这里话音未落,随着一道闪电,又是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 倾盆大雨落下来了! ************************* “几点了?”沈太太从屋里走出来,压着声音问了一句。 客厅门口被雨水泼湿了,沈佳怡正半蹲着身子拿抹布汲水。听到母亲问话,抬腕看了下表。 “九点多钟了。” “都这么晚了,你福臻姐怎么还没回来?”沈太太下意识地走到门口往外张望,但见白花花的雨点噼里啪啦的,像石子似的砸在瓦片上地面上,水飞泥溅,压折了花草埋进了泥里。 “往常这时侯她早就回来了。”沈太太看得心里直发慌,忍不住又喃喃了一句。 “傍晚时福臻姐不是摇电话回来说了吗,要安置新铺子会晚些回来。”沈佳怡说着话,忽然眉头皱了起来。 沈太太心不在焉地掩上门。也不知为何,她总有些惴惴不安,故而不会留意身后的女儿,正低着身子呕吐了几口。 “说是这么说,但不至于到现在还没忙完吧!”沈太太有些气恼新铺子那儿还没装上电话,这会儿有事问都没法问,福臻这孩子做事还是不够周全。 又是一阵电闪雷鸣。 沈佳怡用抹布将呕出来的秽物盖住,咳了两声,继而故作轻松地宽慰母亲:“这种天气,哪走得了人啊,福臻姐大概是躲哪儿避雨了吧!” 沈太太拍了拍怦跳发紧的心口,没有说话。 心里也觉得佳怡的话有道理,福臻这丫头行事素来稳重凡事多有考量,况且铺子里还有那么多人在,不至于出什么事。 她这会儿多半就是在铺子里避雨。对,就这么说,免得丈夫胡思乱想。他现在的身子可禁受不住这些。 这么计划了一番,沈太太转身走进屋里。 四十六章 一直以来,福臻都觉得自己是个凉薄的人。 父亲过世这么多年,她一次都没梦见过他,就是素日里也少有想起。 至于母亲,记忆就更是混沌沌的了。只有那些酒气和脂粉气是清晰的,只有那些调笑声和胡琴声是清晰的。 想忘都忘不掉。 没有人知道,福臻是打骨子里厌恶这些东西。可就是躲不开——怎么也躲不开,如疽附骨似地追着缠着她,她——几乎要喘不上气来了…… 是谁在说话?说……什么? 福臻头疼欲裂,昏昏沉沉中感觉到一个人影正俯过身来,从她额上揭下什么,继而又有微凉的湿意敷了上去。 福臻皱着眉头闭了闭眼,五感渐渐回归,意识随之清明过来。 却又恍惚仍在梦魇中:酒气、脂粉气、说笑声、娇滴滴的唱腔,无一不在刺激着她的神经。 “你醒啦?”说话的是位丫头装扮的陌生女孩子。见福臻撑着身子要坐起来,将手里的东西一丢过来扶了一把。 屋里没有开大灯,只在床边矮几上亮着一盏淡绿色玻璃罩的桌灯,灯光透出来,照到身旁的珠罗纱帐子和身下的软垫洋床。 这不是福臻熟悉的地方。 福臻暂靠在床头缓着眩晕感,外头的嘈杂声隐约入耳:人声、胡琴声、还有劈里叭啦的洗牌声,大概还有……雨声,难怪自己方才梦魇了。 “这是什么地方?”一出声,嗓子里头就像被指甲划了几道,沙沙地疼,福臻忍不住咳了两声。“我怎么会在这?” 小丫头伶俐地倒了杯水过来给福臻,“昨晚您烧得厉害昏倒了。我们姑娘正好遇上,就把您带了回来。这间屋子原是我们姑娘的,为方便大夫给您瞧病,特意腾了出来。” 昨晚?!福臻大惊,顾不上琢磨别的,先抬腕看表——竟已是快两点钟了。 要命!她一夜未归,还不晓得沈叔沈婶会着急成什么样了。 福臻急忙下床穿鞋,一面问小丫头:“你们姑娘是?” “云岫姑娘——华昌园的云岫姑娘。” 这云岫是何人福臻不晓得,华昌园倒是听说过,是汀州城有名的戏园子。听小丫头的口气,想来这位姑娘多半是园子里头有名气的角儿。 却不知是什么样的因缘际会,自己竟会与她有如此的交集? 然而还是万分感激的。 “劳驾你帮我和你们姑娘说一声,叨扰了半宿,不敢再留了。若是她方便的话我想当面向她道个谢再走。”福臻诚恳地道。 “您别客气!我们姑娘方才交待过了,说至少也得等到你烧退了才能让您回去呢。”小丫头笑吟吟地说,随手捻开了屋里的大灯,屋内登时亮如白昼。 福臻下意识地打量周遭,不论是布置还是陈设都颇为精雅与讲究,一看便知是阔绰的人家。 “您是不晓得,昨晚您浑身烫得跟烙铁似的,怎么叫都叫不醒,可把人给吓坏了呢!”小丫头拾起先前丢在一旁的毛巾,重新拧了一把给福臻擦脸,嘴里也不停歇:“我们姑娘心急,接连请了几位大夫过来,又是灌药又是扎针的,折腾了好几个时辰,总算是让烧退了些。” 福臻没想到自已昨晚竟整出了这么大的动静,越发觉得过意不去,便盘算着之后要好好地谢谢人家。 只是这会儿,她确实是不能多耽搁。“原是该要好好谢谢你们姑娘的,只是我这一晚上没回去,又没事先打个招呼,家里人指不定急成什么样呢。还是劳烦你帮我通传一下吧。” 小丫头见她坚持也不再劝,应承了下来。 等小丫头出去,福臻这才发现身上的蓝布长袍着实皱得不成样。扯拽抹平时,竟见着肋下的纽扣不知何故被解开了大半。想来多半是大夫为她诊察时所致,便也没有往心里去。 只是用来扎发的那条天青色手绢是怎么都找不着,福臻索性以指当梳将头发理直拢顺,尽量以好面貌见人。 时间悄然而过,却不知怎么回事那小丫头迟迟没有回来。福臻强打精神地坐等在桌旁,眩晕感和虚浮感让她有些气促,恨不能找个地方躺下歇息。 门终于被推开了。 福臻急忙起身,目光触及来人时,忽而就有些感概世事之奇妙。 三番五次苦寻未果的人,居然就如此猝不及防地自己送到跟前来了。 至于为什么与李太太的说辞有出入,以及为什么会出现在此处,福臻不作多想。只知道见着苏三爷的那一瞬间,她切切实实几乎要喜极而泣了。 兴许是她的神情过于怪异,苏三爷似是怔愣了一下,眉心微拧,看她的眼神也变得有些意味深长了起来。 “怎么着——脑子烧坏了,不认得人了?”是戏谑的语气,看得出来他此时心情不错,是谈事情的好时机。 福臻猜测对方应该也晓得这阵子自己一直在找他,也就不欲兜圈子直奔主题。只是未等她开口,便又见一人随在三爷身后进来。 是位纤弱的女子,约摸十八九岁的年纪,波浪形烫发齐到脖颈,身上是一件鹅黄底白色小碎花绸旗袍,将她衬得肤白莹润,整个人娇美得如同一枝迎春花。 能有这等姿容的,想来就是那位云岫姑娘了。 “你倒是滑头,逮着机会就溜走。”苏三爷打趣道。 云岫抿嘴轻笑,语声如人,轻轻柔柔的,很是好听。“我的客人好不容易醒了,我怎么能不过来瞧一瞧。” 她将带来的一碗白粥和两碟子小菜搁在桌上,转而望向福臻柔声问道:“你都还没大好呢,怎么急着要走?” “已经好多了。”福臻将原由说与她听,又向她诚挚致谢。 “你一晚上都没吃东西,就是要走,也得先吃点东西再走啊。正好我这厨房里熬了些粥,多少将就着吃点吧,饿过头了也不舒服。” 云岫软声细语,其温柔与体贴都令人不忍心拒绝她的好意。 可惜福臻此时全无胃口,甚至因晕眩而有些反胃,还要勉力维持精力留意苏三爷的动静。这人狡兔三窟,见他一面简直难如登天,她不能让他跑了。 苏三爷倒是在一旁悠哉闲适地笑:“你可真是好口福,这两样小菜她素日里就跟宝贝似的藏着掩着,旁人别说吃一口,连影都见不着。” 云岫睃了苏三爷一眼,含笑嗔道:“这又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我何至于藏着掩着了?之前那不是正好吃完了吗。真是,统共就那么一回就被三爷捉着不放,我好冤啊!” 福臻强按捺着尴尬与焦躁,依稀觉得此情此景似曾相识。不过她没有细忖,她有更重要的事。 幸而,这二人旁若无人的调笑很快就告一段落,福臻伺机打断了他们。 “对不起!”这句是对云岫说的,继而她又径直看向苏三爷,“三爷,我……我有事想和您商谈。” 苏三爷语气淡淡:“何事?” 福臻目光闪烁,没有吭声。 云岫心知肚明,又见苏三爷眼风过来,便知趣地寻了个借口离开了。 苏三爷熟门熟路地坐到了落地窗边的沙发椅上,又扬了扬下巴示意福臻也坐下,一面从玻璃几上的烟匣中取了一枝雪茄出来。 福臻视线不离对方,小心翼翼地坦言:“其实——我是有事想求您帮帮忙。” 说话间,见苏三爷指间夹着雪茄冲她晃了晃,她一时不明所以怔愣了一下,旋即就会意过来。 于是立刻擦火柴,燃烟,殷勤伺候。 尴尬是肯定的。她是头回做这种事。火焰太近也不行太远也不行,都不知什么讲究那么多。数次反复,平时的伶俐退化成了笨拙无措,引来一通的不满和一通的笑。 好吧!笑就笑吧!求人办事,总是要先讨对方的欢心才好开口。 “这样来找您实在很冒昧,可是我这事除了您,我不知道还有谁能帮我。” 苏三爷用夹烟的手指尖搔了搔额头,看上去有些漫不经心。“先说说看什么事。” “我大哥是名新闻记者,前阵子写了些东西,得罪了洪帮的人。如今大哥被他们逼得有家不能回,工作也丢了。我想求三爷您帮忙想个法子,看看这事要怎么了才好。” “写了什么东西?”苏三爷目光如炬,仿佛已看穿其中的症结。“以他们的行事做派,顶多就是挨一顿打,何至于这般揪着不放?” 福臻紧张地绞着双手,含含糊糊地道:“就是关于他们做的那些不大好的事。” 洪帮声名狼藉众所周知,虽然财势逼人,但其种种行径偶尔也会被某些正义人士以各种化名付诸报端。福臻是想移花接木,或者说混淆视听。她是笃定洪帮绝不会主动透露其中内情。 苏三爷不置可否,弹了弹烟灰。“这么看来你大哥还是位侠士!” 他确实是个侠士!福臻暗暗这么想着,面上却是微摇了下头。“不!我大哥就是个爱冲动的人,做事不懂得分寸,这才惹祸上身。” “你是怎么知道在这儿能找到我?”苏三爷忽然突兀地问了一句。 这话问得倒像是福臻多有心机似的。不过想想自己先前的作为也难怪他会多心。 “说实话,这——其实纯属凑巧。我并不晓得您在这儿,我,”福臻自嘲地笑了笑,“甚至连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都稀里糊涂的。” 苏三爷笑了声,又偏头望向落地窗外,若有所思地从嘴里徐徐喷了一团烟雾来。过了一会儿才开口道:“我确实是有些门路。只是这件事不大好办你心里应该也有数。所以,我是不会给你做任何保证的。” “我晓得我晓得!”福臻喉间一更,忙不迭地道:“您肯帮这个忙我已经很感激了。” “不过呢,”苏三爷脸上的笑意忽而有些隐晦,缓声道:“我是个生意人,行事向来都爱讲究个有来有往。我若帮了你,你要拿什么还我?包括——之前的。” 对方的说辞福臻并不意外。人情世故,礼尚往来才是常态。 只是…… 福臻沉吟半晌,“我想不出什么才是您能瞧得上眼的,但凡我有的我能办得到的,您尽管说。” 苏三爷缓缓顷过身来,捞起福臻肩头披散的发,又让它们从指间簌簌落下来。 方才他一进门,福臻就晓得他是吃过酒过来的,虽然面色不显,但身上的酒意却难遮掩,就连呼吸中都带了几分。 福臻就陷在潮湿的酒气中,头晕目眩,耳畔尽是突突的心跳声,还有那如鬼魅一般的声音。 “你这么聪明,怎么会不晓得拿什么来还我?” 四十七章 雨仍在淅淅沥沥落着。原本浓云遮蔽的天倒是渐渐开朗,估摸着很快就会放晴了。 沈太太将只开了一条缝的窗子又小心地推出去一些,然后轻手轻脚地出了屋子。 厨房里已有了动静。 灶里生了火,炉上熬着粥,堆在外头的脏衣服也洗了晾了。而那个干活的人双手撑在灶台边一动不动,目光低垂,不知在发什么呆。 “几时回来的?怎么整夜都在外头?”沈太太蹙着眉头,语气严厉。 少女猛不丁被打搅,受惊似地颤了一下,旋即直起身来。 “差不多四点钟到的家。昨晚雨太大了,想着正好铺子的事也没做完,便留在那里了。”她呐呐解释,嗓音却是低哑,听着就像是带有很深的倦意。 沈太太这才注意到她的脸色很差,并且有点儿魂不守舍。 她从未如此失常过。就算前阵子家中遇上那么多糟心事,她也没有露出这样的神色。沈太太不由得疑神疑鬼起来,只是没等开口问,便听她清了清嗓子,报备似的说起了今日新铺子开张的各种安排。 沈太太近来心思重,转念就忘了原本想问的话。不过,沈太太操心的不是她说的这些,而是自己丈夫的事。那日从新铺子回来,丈夫便决意在开业当日要再去一趟。昨晚还特意让她将他刚做好的那身新衣服拿出来。 依沈太太的本意,她是绝不赞同丈夫的决定的。他的身体在病痛日日夜夜的侵蚀下,早已虚弱得如同风中残烛,怎么能禁得住任何一点风吹草动。 可她阻止不了他。她软话狠话都说尽了,也作不了他的主。 他是向来如此的。只要事关衣铺,谁都作不了他的主。 可他还能看几眼他守了二十多年的心血所在?又有多少时日能像这般由着性子行事? 无论如何,总要叫他欢欢喜喜的,总要叫他不留遗憾的。 沈太太觉得自己的心陷在了水深火热中,一面不得不遂了丈夫心愿,一面不得不感受着深切的恐慌与悲怅。 福臻在这件事上是没有发言权的。上回的事令她失去了沈太太的信任与耐心,更别提像从前那样和颜悦色地待她。所以在沈太太不再搭腔的时候,她也知趣地终止了话题。 “妈,福臻姐回来了么?”沈佳怡的声音适时地传了进来。 福臻应声道:“佳怡——我回来了!” 沈佳怡一路打着呵欠过来,懒洋洋地倚靠在厨房门墙上。“几时回来的?我两点多钟才睡,都没听到外头有动静。” “四点左右。”福臻掀开锅盖,拿长勺搅了搅锅里的粥,忽而记起忘了给她买馄饨了。 “巷子外头倒是有家卖馄饨的,若不然我去买一碗来你先凑合着吃?” “不吃——今后都不要再买了。腻了——嗯……”沈佳怡有气无力地摆摆手,一个呵欠没打完,眉头就皱了起来。 “又难受了?”福臻看了看那张略显萎靡的俏脸,不由得想起这阵子这样的表情时不时地就出现在这张脸上。 沈佳怡愁眉苦脸,拿手将口鼻捂得严严实实,“这药的气味实在是——” 炉子上的药罐子响起细小的咕噜声。里头煎的是沈太太寻来的方子,据说是某个朝代的御医留下来的,可治百病。其神乎其神的传闻令沈太太几近虔诚。 “这气味怎么了——关键在于药效,气味能治病么?”沈太太守在药罐旁,边说着,边回头打量了女儿几眼。 “近来你是怎么回事,面色总是不大好,吃得也少。我看——福臻你今天抽个空,陪她去找眉卿瞧瞧是什么毛病,总这样怎么成。” “我不去!前几日我不是已经到诊所拿药吃了么,大夫说只是天热脾胃不和,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毛病,等天凉一些就好了。” 沈太太将信将疑,“这是什么蒙古大夫!就算是脾胃不和也要医治,哪有叫人干等的?你从小到大都不知吃过多少剂这样的药了。” 想着关乎女儿的将来,沈太太不由得幽幽叹了口气。“等天凉一些,得再给你好好地调理调理。若不然,你这样的身子骨以后嫁人了可怎么办?要再怀了孩子,那就更……” “妈!”沈佳怡羞愤地阻止了母亲的话题。沈太太正拿筷子小心地把溢出药罐的浮沫一层又一层地抹掉,被她这一声喊惊得手一抖,筷子掉到了地上。 “抽风了你,喊这么大声做什么!你父亲好不容易才睡着呢。”沈太太瞪着女儿压着声浪骂她。 沈佳怡闻言忙往后仰身出去,往卧室的方向探了一眼,没见动静便又回过头来。声音低了不少,恼意却半分未减。“瞧您都扯到哪里去了。什么嫁人不嫁人的,您就这么急着赶我走呀?真是!不和您说了!我去看看父亲醒了没有。” “嗳——你等等!”沈太太急声叫住她,“先说好了,今日你无论如何都得给我去一趟——听见了么?要不是你父亲身边不能少人,我早就亲自逮着你去了。” “我就不爱吃药,讨厌吃药。您没听说过是药三分毒么,说不准我吃了后没病都变有病了!”沈佳怡满脸的烦躁,堵气起来,说话便不经大脑。沈太太偏又忌讳这些,当场脸色一变,连“呸”了几声。 “你再说浑话我可就生气了啊!”沈太太气到心悸。可望着女儿苍白的面色,一颗慈母心忍不住又软了下来。 “就当作是心疼你老母亲好不好?我如今……每天都难过得很,你要是懂事,就别再叫我担惊受怕了。”沈太太语声渐渐发颤,嘴角耷拉下去,眼角的细纹横生,疲态尽现。才不过短短一个多月,她却似已老了十岁。 是啊,这一天一天的,真的是太难过了! 沈佳怡没忍住,眼泪一下子就落了下来。福臻强忍眼中湿意,捏了捏佳怡的手指,“我一忙完了铺子的事,就回来找你!”算是把这事说定了。 吃过了早饭,福臻先出了门往衣铺去。不曾想在半道上,远远就瞧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并没有发现她。他的注意力都在别处。 贵春巷里的房子大都很有些年头,有的期间或许还更换过几个姓氏。时光荏苒,几经风霜,门牌多已斑驳或模糊。 他手里执着油纸伞,伞往后略倾,微仰着头,一户一户地看,一户一户地辨。 那么认真,简直是孩子似的神气。 福臻禁不住笑了起来,开口喊了他一声。 谢宗灿循声看过来的时候,眼角眉梢都跳跃着喜色。“正好——”他说,“我正想着找你,你就来了。” 清晨微雨中,他眼睛明亮,笑容纯净又璨然,仿佛这世间只有一件幸事,一团喜气。 有那么一刹那,福臻恍惚感到心底里有溶溶软意泛了上来。不期然地就想起与他的数次相遇,也是这样美好的笑容。 连他说话的语气都这样叫人欢喜。 “恭喜恭喜!”他拱手道贺,继而伸手去接落下的雨滴。“看——老天爷也来给你们添彩头了。” 福臻忍不住也跟着笑:“说早了!吉时还没到呢。”没问他为何找她,她知道。可她也知道不能再继续装傻了。 “好话不嫌早。” 福臻抿嘴挑眉,佯作不满:“那你还少说了几句要紧的。” “那些么——”谢宗灿笑,故意卖个关子:“留着待会儿向掌柜讨彩头时再说。” 两人笑着一径往外走。去哪儿,一个不说一个不问。 “今天衣铺开张,沈叔会去吗?”谢宗灿问。 福臻颔首,“会,沈婶也会陪他一块去。” “沈叔的精神还好吧?” “不算好,”福臻黯然摇了摇头,“不过是强撑着罢了。这间衣铺他守了二十多年,他舍不得。” 谢宗灿轻叹了口气。他出身于温良恭俭之家,自小便懂孝悌知仁义,故而眼前的情形让他本能地产生了同情心,“他们几时去?待会儿我开车来接他们吧——倘若有什么需要,我也能帮得上忙。” “……好!多谢!” 谢宗灿客气了两句,忍不住又悄然将目光投向走在他身侧的女子。她脸上也带着笑意,步履轻盈,言辞恳切,然而不知为何,谢宗灿却无端地从她身上感受到了某种淡淡的伤感。 两个多小时后,国曦成衣店终于顺利开业了!除了沈太太,衣铺里的众人都换上了簇新的酱紫色长袍店服。 这是福臻的提议,用的是前年剩下来的料子,因为颜色偏重一直不大受主顾的欢迎。为这福臻颇费了些脑筋:先是将袖口做成挽袖的样子,又用金线在胸口的位置绣上“国曦成衣店”五个字,拇指大小,字体与店招上的一样,也是行草。如此一来,这身衣服倒也显出几分跳脱的趣意来。 着新衣,为着是迎喜事。老天爷也顽皮地来凑热闹:在开业吉时的前一刻钟,叫雨停了,又招来了明灿灿的阳光。 吉时一到,开始上香、敬神、撒铜钱、放鞭炮,讨彩头……一通的忙碌,一通的热闹,还引来了不少前来光顾的宾客。 沈国曦笑意融融,沈太太亦是眉开眼笑,伙计们在热情洋溢地迎客,还有谢宗灿—— 福臻望向他时,他也正看过来。福臻与他相视而笑,这一刻,她也是欢喜的! 多好! 为着这些好,她是什么都愿意的! 四十八章 沈国曦和沈太太又呆了一会儿,谢宗灿就送他们回去了。 临走前,谢宗灿对福臻说,他还有事要去处理,之后就不过来了。 福臻不晓得他说的是不是实情。每回一忙完了事,他总是因着这样那样的缘由匆忙离去。当然,这其实也无可厚非,毕竟他家里经营着几间铺子,自是不可能有多少闲暇时间。只是次数多了又这么巧,福臻偶尔也会疑心其中是不是也有自己先前对他说的那番话的缘故。 但他的离开确是叫福臻免了很多的困扰。当前的状况下,铺子众人意有所指的打趣,沈国曦夫妇有所期待的目光无不让她有些疲于应对。 然而,愧疚也是与日俱增的。 福臻是顶不爱亏欠人的。沈家的恩情,她拿余生来偿;苏三爷的人情,她心里也早作了决断;甚至那位云岫姑娘,她都有明晰的计划。唯独他—— 他是不一样的!这个“不一样”让她进退维谷,让她不忍计较。 午间,待来客散去,福臻在铺子里置办了一席酒款待自己的裁缝师傅和伙计们。她实在是很庆幸先前没有因为经济上的危机辞退他们。这些时日多亏有这伙人的坚守,才免了她后顾之忧,令她不至于阵脚大乱。这份情她是记在心里的。 席散后,福臻便给沈佳怡摇了电话,约好时间地点,就离开了衣铺。 到的时候,沈佳怡已在那儿了,一见着福臻,便抱怨她来得迟。 两人叫了辆人力车,福臻正要对车夫表明去处,身边的沈佳怡已然抢先开口说了个陌生的地址。 福臻不解,“这是要去做什么?咱们不是要去市立医院么?” 沈佳怡没答,先急着问:“你有没有带钱出来?能不能先给我三百块。” “怎么要这么多?”这个数目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能付好几个月房租呢。福臻微感讶异,但仍是从手袋里数出了几张递给她。“是遇到了什么麻烦事么?” 沈佳怡低头把钱塞进手袋里,含含糊糊应了声,“我有一位同学得了重病。她家境不大好,我想给她送点钱过去。” 原来如此。福臻了然地点点头,目光不经意扫过沈佳怡紧攥的手,不由得怔住。 这小妮子近来瘦得厉害,手背上皮包骨头,几乎都见不到肉了。但让福臻紧张的不是这些,沈佳怡的手一直在微微发颤。不,是她整个身子都在打颤。 呼吸也有些急促。福臻方才只当她是跑得急了,但照眼前这情形来看,恐怕不仅仅如此。 “哪里不好么?”福臻拿手贴了贴她的额头,又探进衣领摸了摸她的后颈,继而盖在她的手背上。这样热的天,她身上却到处都是凉津津的。 “大概是有点着凉了,不要紧的!”沈佳怡勉力笑了笑,一面不停地催促车夫跑快些。 目的地是一条冷僻小巷。福臻不放心,本想陪着佳怡一块儿进去,但沈佳怡执意不肯。福臻无奈只得在巷子口等她,约摸半个钟头后,才见她脸色苍白地从里头疾步出来。 这回福臻没容她多说一句,当即攥着人就往市立医院去。 谁知一下了车,沈佳怡驻足不前,说什么都不肯进去。 “你看——”她像是急欲证明自己无碍,双手摊开到福臻面前。“我已经好了!头不晕气也不喘。好端端的,你让大夫给我瞧什么!” 福臻仔细打量她:确实,适才叫人心惊的症状都消失了,脸色也好了许多。可也正因为此,才更显古怪。 “人都已经到这儿了,好歹叫大夫给你做个检查。”福臻耐着性子哄她,“你适才那副样子,实在是太吓人了。幸好沈婶没瞧见,若不然她——” 沈佳怡没等福臻说完就不耐烦地打断了。“我说不去就是不去,你怎么这么啰嗦。” “佳怡,”福臻拽回她想要转身的身形,换了种劝解方式:“要不——就让眉卿姐姐给你听听脉,若真无大碍,我们就回去。” 沈佳怡狠狠甩开福臻,整个人烦躁得不像是她。“我难道一点自由都没有么?你有什么权利强迫我做我不愿意的事?” 如此强烈的反应让福臻有瞬间的怔愣。她下意识追了上去,过往的那种不安感却随即翻涌了上来。这阵子她实在太忙,沈佳怡也表现得太安静太乖巧,以致于她完全疏忽了在沈佳怡身上出现的种种异常,只当她是因为父亲病重而难过而受刺激——但此时看来应该还有别的隐情。 市立医院附近有一个小池塘,边上的榕树枝叶繁密,将炽烈的光线一重一重地完全阻隔在了枝头上。两人驻足于树荫里,耳畔尽是蝉鸣起伏,聒燥得叫人头疼。 沈佳怡微垂着眼帘,一直没有说话,也没有再闹着要回去。 若说之前只是疑心,那么此时福臻几乎可以确定了。 “佳怡,”福臻艰难地开口:“你为什么不肯去医院?你好好告诉我,你是不是有事情瞒着我们?” 沈佳怡紧抿着唇,依然默不作声。 “你该知道,有些事是——瞒不住的。”福臻一瞬不瞬地看着沈沈佳怡,嗓音都在止不住地轻颤。“真到了那一天,要怎么解释?沈叔和沈婶他们该怎么办?你好好告诉我——不管怎么样,我……我都会想法子帮你的。” 沈佳怡低下头去,长睫毛盖住了她的眼睛。过了半响,她伸过手来捉起福臻的手,然后贴到她的小腹上。 “大夫说已经两个多月了。”她更声道。 福臻闭了闭眼睛,虽然早有预料,内心还是感到了一阵绝望。 “是不是……是不是曾博文的?” 沈佳怡紧咬着唇,脸色颓败得几乎没有一点生气。 福臻不由得摇了摇头,简直无法理解。她才十八岁不到啊!她怎么能如此的不管不顾。更何况当时在凤鸣山上,明明她的痛苦与恨意都表现得那么强烈,那么旗帜鲜明。 “正月那时你是怎么说的——你是昏了头了么?你明知道他不是什么好人,你还……”福臻忽而想起在长兴糕点铺前看到此人亲昵地搂着另一个女人的场景,一时间自责得恨不能打自己一个耳光。倘若当时自己上心一些,倘若当时就将此事告诉佳怡,或许她就不会犯下如此不可挽回的大错。 “大夫嘱付我前三个月务必要多留意,说我血亏气虚,若不小心的话兴许会出问题。”沈佳怡惨然嗤笑,“可你说奇怪不奇怪,不管我怎么蹦怎么掐,怎么糟践自己,它就是不肯下来。” 福臻一时间不知说什么才好。她的生活向来简单得几乎乏善可陈,唯一略有见地的也不过是与裁缝有关的那些事,而此时乍然间对着一件本不该由她这样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面对的事,说不慌乱不无措是假的。 几个学生模样的年轻男女从她们身后走过,谈话中隐约听见“剧社”“游艺会”等字眼,许是说到兴头上,时不时就爆出争论声或是爽朗的笑声。 沈佳怡的目光追随着他们,露出了歆慕的神色,嘴里仍在自虐般喃喃道:“其实我也买了药的。听说至多吃两剂就能把它打下来。可是我不敢,我怕会被母亲发现。我又想,要不我就躲外头几天吧,等完了事再回来……可是我还是不敢,我怕我回来时就见不到父亲了……” 福臻心疼欲裂,伸出手将这个惶然无助的女孩儿揽进怀里,轻抚着她的发,柔声地对她说:“别作傻事!嗯?别作傻事知道么?我一定会想法子帮你的。你容我几天时间,终归能解决的。” “能么?”沈佳怡伏在福臻肩上,痛苦地呜咽着:“我真的怕极了!福臻姐,我不要它,我恨死它了。你一定要帮我,无论如何都要帮我……” 福臻拍拍她的背,“我会的。佳怡,你信我。” 或许是福臻的语气过于坚定,也或许是见识过她素来的行为处事,沈佳怡渐渐平静了下来。 福臻的一颗心却依然是没着没落的,但此时她不得不先安抚好这个无助的少女,还要编造了一套相应的说辞,为避免沈太太疑心,两人又到附近的西洋药房买了些治疗肠胃的药。 把沈佳怡送回家,敷衍完沈太太后,福臻又赶去了衣铺。铺子里的衣单积压不少,这阵子因着新铺子开业的事,耽误了不少时间,如今终于安定下来了,之前耽误的所有时间都得补回来。 这一忙,便是到天黑。许是昨日的病没好透,再兼着今日一刻不停地奔波,从铺子出来的时候,福臻又感到有些头重脚轻四肢乏力。 福臻心里有数,大概就是又烧起来了,好在症状没有昨天那么严重,回去吃几味发散的药应该就无大碍了。心里这么想着,眼睛却习惯性地往一侧瞟了瞟。 福臻自己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举动。可当再次见到那个熟悉的身影熟悉的面孔时,却是有些欢喜的。 谢宗灿看了看左右来往的车辆,小跑着过来。“今日还顺利吧?” “嗯,挺顺利的。谢谢你了。”福臻笑了笑。 “走吧,我送你回去。”谢宗灿略侧了身,示意福臻一块儿走,嘴里道:“正好给你看样东西,我想着你大概会感兴趣。” 福臻不由得看了他一眼,同时也被他郑重却又有些兴奋的语气勾起了好奇心。 两人上了车,等福臻坐好,谢宗灿便递给她一个包袱,然后摁开顶上的灯。 福臻下意识地接过来,有点儿茫然。“这是什么?” “你先打开看看——” 包袱里头是几块衣料,质地和花色都很新颖漂亮。 “我有一位朋友,与人合作开了间织绸厂。这是他们新出的样品,我觉得还不错,就带了些回来给你瞧瞧。”谢宗灿说。 “确实是不错!”福臻有些兴奋地摩挲着料子,所有的不适感似乎都在顷刻间化为乌有了。“这个厂子是我们本地的吗?建在哪里?” “就在城外的一个村子里,差不多两个多钟头的路程。” 福臻心里一动,愈发的精神了。“谢大哥,方不方便为我举荐一下,我想去你朋友的厂子看看?”福臻双目灼灼地望着对方,热切地道:“不瞒你说,我一直都有做衣料生意的计划。只是苦于找不到合适的供货商。” “这不用担心,一句话的事。我原也就是想来问问你的意思。”谢宗灿发动了车子,沿着大街一路前行。 “只是这间厂子规模小,样式与花色都不如那些大厂子多。”谢宗灿提醒道。 福臻笑了笑,“无碍。我也并不是什么花色都要。” 两人就着话题又商讨了一番,临到家时约好两天后,谢宗灿陪福臻走一趟。 福臻满心欢喜地一路琢磨着到了家门口。 一推门就去,便有一阵欢快的说笑声传了出来。 四十九章 大概是有什么好事,沈家已经许久没有出现这样纯粹的欢愉了。 对此福臻是相当相当喜闻乐见的。如今的沈家终日阴霾沉沉,若再没有点鲜活的东西进来,怕是连空气都要凝滞了。 厨房里响起了“滋啦”的做菜声,那是沈太太在准备晚饭。福臻想着得去搭把手,于是便转了方向往厨房去。 “再放点辣酱下去——我听家宇说,你爱吃点儿辣。呃——就在你左手边那个小罐子里。” “不用,我随便什么都能吃,就随大伙儿吧。” “放点放点!在外面不方便那也就罢了,这会儿在咱们自己家,就不要再‘随便’了,你爱吃什么就做什么。” …… 福臻有些意外,没想到顾眉卿竟然也在里头。顾眉卿是难得来一趟的,之前有来也多半是和沈家宇一起,这样看来在客厅里头的应该是沈家宇了。那——是不是就意味着他的麻烦已经解决了? 思及此福臻简直欣喜若狂,恨不能即刻找着人问个明白。 却在转身的前一秒,又蓦然收住了脚步。 “我想来想去,还是觉得适才你们关于结婚仪式的主张太过草率了。这是人生一等大事,你们又是在社会上走动的人,再怎么样别人家嫁娶该有的你们也该要有,才不至于叫人轻看了。”沈太太絮叨声如石子般一颗一颗投进了福臻的耳朵里。 “我和家宇都不在意这些的。”顾眉卿语声温婉,“现在全国上下都在倡导新式婚礼,去奢求俭,又简单省事,多好啊!” “好什么好!我不需要你们替我省钱!”沈太太嗔笑,继而压低嗓音,佯作神秘:“你别告诉家宇和他父亲,其实我呀——早就偷偷攒了笔私房钱,就等着这时候派上用场了。” 晏晏笑语中,饭菜香气热腾腾地四下弥漫。满满一室的温馨,叫人欣羡,也叫人头晕目眩。 福臻头抵着墙,只觉得脑子里似有什么在嗡嗡作响,手心和体内烫得如燔炭,指尖和后背却凉嗖嗖地泛冷。 真好,这是件喜事,天大的喜事,你早晓得有这么一天是不是?她听见心底里有个声音这么说。 混沌沌中,又听见有人记起了在外头的未归之人。 “这都七点多了,福臻怎的还没到家?” “新铺子刚开业,事情不少,多半是被绊住了。” “要不让家宇去铺子帮帮忙,等忙完了,顺便接她一块儿回来。” “家宇哪懂得那些,还是让他陪他父亲说说话吧。福臻有包了一辆熟车子每天早晚接送,这一来一去的,指不定就错过了。” “福臻可真是能干。家宇常说铺子能做到现在这样,有一大半是她的功劳。” “这浑小子还敢说,他要是肯把心思花在铺子上,就不止是现在这个样了。”沈太太抱怨了几句,又道:“你尝尝这鸡汤的味道怎样?我吃着正好。我特意加了些滋补的药材进去,这阵子你和家宇都清减了不少,待会儿你们俩都得给我多喝点。” “噯!家宇适才在路上就念叨着想喝您煲的汤呢——真的很香!” 顾眉卿实在善解人意,每一句话都不着痕迹且恰到好处地熨贴着沈太太的一颗爱子之心,也怪不得沈太太如此喜欢她。 福臻深深地呼了口气,佯作刚从外面回来的样子,扬声道:“我回来了。是眉卿姐来了么?” 里头应了她一声。 “怎么这么晚?”沈太太问。 “有两个衣单马上到工期了,我留下赶一赶。”福臻一面答话,一面去瞧顾眉卿正着手做的红烧肉,颜色鲜亮,很是诱人。 “看着就好吃!” 顾眉卿笑,“稍微放了点辣酱提味!喜欢的话,待会儿就多吃点。” “噯,我倒是也能吃点辣!”福臻不动声色地凑近顾眉卿,趁着沈太太转身之际,用手指悄悄地触了触顾眉卿的手腕。 顾眉卿对此心照不宣,含笑点了点头。 谢天谢地!福臻顿觉心上一松,似有一颗重石倏忽落了地。 兴许是缓过了最初的逆血激荡,在之后面对沈家宇的时候,福臻总算是表现得体没让自己失态,甚而还能在众人谈及婚事操办时恰当地附和几句。 一顿饭吃得欢欣又热闹。 其实,福臻能理解沈家宇与顾眉卿如此急于操办这场婚事的用意。为人父母哪个会不想在有生之年亲见子女成家立业。沈家宇那样善良又孝顺,自然是不会让父亲带着遗憾离去。 饭后,福臻一如往常那般收拾了碗筷到厨房里刷洗。完了之后,取出一剂发散的药煎上。 渐起的汤药味似乎将周遭一切都隔到遥远的地方去,唯余眼前一隅没有星辰亦没有明月的夜空。 寂寥的,沉闷的,她的世界本就该如此。 是真的从来没有如此疲倦过,脑子里空茫茫的,几乎都抓不住盘旋了一晚上的那个焦点。 哦,是了——礼服。 结婚礼服! 得为他们准备结婚礼服,结婚时要穿的。 他们——要结婚了! 炉子里爆起了“滋滋滋”的响声。是沸腾而起的汤药从药罐边沿四溢出来,又淌到了炉火上。 福臻心不在焉地伸手就想去揭盖子,忽而有人抢先一步捉住了她的手臂。 “怎么这么冒失!”是沈家宇。 他很快寻了一块湿布过来裹着盖子掀了开来,一面问她:“你还好吧?” “我没事儿,没碰着。我来吧!”福臻接过那只盖子,又凑近药罐子里看了看,“幸好幸好,亏的你眼疾手快,不然要溢光了。” “我是问你是不是病了?”沈家宇略倾身过来,仔细看她:“眉卿说你脸色很差,精神也不大好。让她过来给你瞧瞧好不好?” “我哪有那么娇气。”福臻委婉拒绝,取了支筷子架在药罐口,复盖上了盖子。“无非就是个小感冒,这不正煎着药么?吃两剂就没事了!” 沈家宇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无奈地叹了口气,“见你这样子,我实在是愧疚得很。” 福臻心里泛苦,面上却是微微一笑,“怎么说这话,又不是你害我感冒的。再说了,谁一辈子没个小病小灾的,这不很正常么。” 沈家宇也笑,话语中带有很深的歉意。“我身为大哥,没有尽到一点把你们照顾好的责任,反倒让你一个女孩子成天为了这个家担惊受怕,真的是很对不住你。” “你别这么说。”福臻动了动唇,一时间无言以对。她没法告诉他,她愿意这么做,也必须这么做,也没法告诉他,其实她还感谢他,感谢他无意之中的成全。若没有这些微许的苦劳亦或功劳作倚仗,她不知道该以什么方式立足于这个家,更别说泰然自处了。 更不能告诉他,她其实从来都不纯良,一直以来她都在耍着小心机,意图以这间衣铺的前程来换取自己安身立命之所,换取她想要的关爱与温暖。 只是,只是再过些时日,这样的小心机怕也是不能够再继续了。 “听眉卿姐说,你的那些麻烦事都解决了是吗?”福臻转开了话题,也有意想确认某件事。 沈家宇点点头,看上去并不意外她有此一问。想来顾眉卿应当同他说过先前她们之间的那次谈话了。 “嗯,都解决了。”沈家宇抱臂靠在门上,说出这句话时,自嘲一般地浅笑,似还带有某种情绪。福臻看不透他,却也明白他此时心里是不痛快的。 但沈家宇显然没有深入详谈的想法,只道:“这事原不该让你知道的,是眉卿关心则乱,她为此一直自责不已,就怕你冲动之下沾上什么麻烦。” 兴许是太不舒服了,福臻隐隐有些烦躁起来。但她仍是抬眼看向倚在身侧的这个人,半是不满半是玩笑地“啧”了一声,“我就这么没用吗?好歹也跟着沈叔学了这么多年,攀交关系,疏通门路,我多少还是懂一些的,说不准就能帮到你呢。” 沈家宇叹了口气,“我并不希望你帮这样的忙。” 福臻指尖一颤,心口处随之隐约钝痛起来。 沈家宇拖过一张矮凳,学福臻也坐在炉子边上,双肘抵膝,十指交叉摩挲了片刻,像是对刚才的话进行解释:“福臻,要知道你平日接触的人或事,与我们接触的人或事是完全不一样的。我们面对的是一伙亡命之徒,这些人是没有什么事不敢做也没有什么诚信可言的。 “我们不想你牵扯其中,一个是因为你不了解内情,盲目行事并不能解决问题,另一个是因为倘若你遭遇危险,我怕……我救不了你。” 福臻笑了一下,反问:“难道你就不怕眉卿姐遭遇危险吗?” “怎么不怕!只是她呀……”沈家宇笑了起来。那笑里含着蜜含着信任,含着状若无奈的宠溺,应当还有钦佩与别的什么。或许这些都不过是福臻的臆想,毕竟她此时头昏得实在厉害。但这人流露出来的爱意却是真真切切的。 “她太固执了!”沈家宇似想到了什么,摇头轻笑,“你不了解她的,她既坚韧又聪明,时常让我败下阵来!” 他话音才落下,外头忽然传来了敲门声。 不待沈家宇起身,福臻已警觉得先一步阻止了他,“我去看看!” 门外站着的是张完全陌生面孔的男子。“您是国曦成衣店的福臻小姐吧?”对方客气地问。 “我是。” 对方掏出一个信封,“我们三爷说,先前做的那身衣服照着这个尺码再做一套。劳驾你赶一赶,三爷等着要。” 福臻木木盯着那张信封,好半天才伸手接过。 若说先前因着沈家宇的话还抱有些许庆幸,那么眼前这一切便是彻底打消了她的念头。 信封里头确实是一张他们铺子的衣单,但上面只有四个字:“事已办妥”。 债该清偿。 福臻整个身子几乎无法抑制地微颤起来。她听见自己喑哑吃力的声音,对那人说:“叫你们三爷放心,且宽限我两三天时间,我晓得怎么做的。” “都这时候了,怎么还有人把衣单往人家里送?”返身回来时,沈家宇随口问了一句。 “估摸是急着穿吧!”福臻勉力敷衍道,而后匆匆走进厨房里。 再出来时,便见沈家宇正望着炉火出神。他的嘴角仍噙着淡淡笑意,似乎在追忆过去又或是憧憬未来。不管是哪一种,必定都是美好的。 福臻无声叹了叹,俯身拿起药罐,将煎好的药汁倒进碗里。 “衣铺现在进项还不错。若再做些衣料的生意,兴许还会更好。”福臻眉心不自觉地微蹙了下,蜂拥而至的酸涩感让她咽间隐隐作痛。 “瞧在眉卿姐为你涉险的份上,你就回衣铺吧。沈叔操劳了半辈子,他也希望你能好好继承下去。” 说完今晚最后一句话,她端起了药碗。 “这一点我确是伤了父亲的心,”沈家宇神色黯淡了下来,“只是,有些事总得有人去做,我们是绝不能袖手旁观的。” 福臻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后点了点头,“我实在不舒服,先回屋去了。再见,家宇哥!” 沈家宇愣了一下,继而笑道:“病糊涂了吧?——快去歇息吧!晚安!” 五十章(上) 只是这场“小毛病”并没有如福臻所愿很快好转。 其实从小到大她是极少害病的,即使有也真的是些小毛病,甚至连药都不用吃很快就能缓过去。但这回,病症就跟讨债似的,很有点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架式。也不厉害,只是低烧。汤药灌下去退了,但隔阵子又忽然在某个时候卷土重来。 故而,在前往织绸厂这天,福臻着实有点儿战战兢兢,就怕讨债鬼再来作恶,坏了她的大事。 由于从沈家到织绸厂估摸要将近三个小时,又要赶在天黑前回来,出发的时间自然就不能太晚。福臻于晨光熹微时就出了门,特意比约定的时间提早了十来分钟来到巷子口,不曾想谢宗灿的车子已等在外头了。车后座上还有一位年青妇人。谢宗灿称她“梅姐”,说是她正好有个亲戚也在那家织绸厂做事,要搭这趟顺风车前去探望。 福臻在出发前曾为此次出行苦恼过一阵子的。倒不是说她迂腐,只是孤男寡女结伴同行实在有诸多的不便,她并不希望谢宗灿的一番好意因此无端招惹非议,所以这位梅姐来得太妙,是很叫福臻大大舒了口气的。 接下去的行程还算顺利,福臻除了头疼略有点儿晕外,精神还算颇为爽利。又有梅姐作伴,她是个健谈的,听她闲话各种趣闻轶事,三个多钟头的车程,在不知不觉间悄然而至。 他们要去的织绸厂坐落在城北的一个村子里,是一排二层旧楼房。厂子的经理叫周亦民,曾与谢宗灿一同留过洋,据说在国外学的便是染织与衣料方面的知识。 由于是早就打过招呼了的,几人寒喧了几句便直奔主题。周亦民亲自领着福臻与谢宗灿到各车间转了转,并对之作以详细解说。福臻接触过不少衣料,但这织绸工艺流程却是头回见着,故而很是兴致盎然,尤其从成品库房出来后,更是萌生出了不少念头。 诚然,这厂子确如谢宗灿先前所言规模小且样式少,但织品却实打实的质优且花色新。她先前裁制衣服时多在款式上下功夫,但所谓物以稀为贵,所谓奇货可居,倘若在衣料的选择上也能别出新裁会不会更添一重优势? 这个想法一直到他们上了二层的办公区,犹在福臻心里反复琢磨盘算着。 因正值午时,周亦民叫人做了几碗汤面和几碟子小菜送上来。面是牛肉面,里头的牛肉片与酱红的牛肉丁牛筋丁份量十足,汤清味浓,香葱提味,另又配了腌制过的莲花白与糖醋蒜开胃,这顿饭看得出来是格外费了心思的。 福臻其实并没有什么胃口,但主人家盛情不好辜负。只是这满满当当的一大海碗,她光是瞧着就很有些惊心动魄。 恐怕谢宗灿也作此想,因为随之她就听到他在问周亦民有没有空碗拿两只来。 “有有,等着,我这就给你弄去。”周亦民起身走到门外冲谁喊了一句,又折回来坐下。“你要空碗做什么?” “你给我来这么一大碗,我看着就饱了!” 周亦民嗤笑:“要不要这么矫情?你都吃过多少回了,之前也没见你这么讲究啊?” “此一时彼一时啊。我待会儿还要开两个多钟头的车呢,怕吃撑了难受。”谢宗灿说得一本正经,脑子里却尽是身旁这人对着面碗时一脸无语凝噎的表情。她行事向来干脆,与否之间通常立判分明,居然在一碗面上露了怯……谢宗灿在心里偷偷地笑——她都不晓得她有多可爱多迷人。 不过做这汤面费时费力,好友是晓得他要来又喜好吃这个,这才特意准备的。这份心意怎能辜负? 故而,他接着道:“没吃完的,待会儿我要带走。你再帮我问问嫂子厨房还有没剩下,有的话也给我带走吧,也免得我想吃的时候,再跑这么老远的一趟。” “这大热天的,你堂堂一个谢家大少爷,城内什么买不到,至于么?” “很至于。我告诉你啊,城内还真就找不出一家能做出这等美味的面馆子。” 爱妻受夸赞,周亦民显然极为受用。不过碍于面子,他还是故作不以为然地冷哼了声,转而就去招呼福臻,“别理他,这就是看着吓人,其实没多少,底下全是汤。快吃快吃——这牛肉面啊,就要热腾腾的才好吃。” 碗很快就送到了。谢宗灿拿了一只搁在自己面前,又随手将另一只递给了福臻。“这面是周夫人亲手做的,你尝尝,味道相当不错的!” 福臻怔愣了一下,颇感意外地望向周亦民。“这真是太荣幸了!怎么敢当?” “你这么客气,我倒不知要怎么答你了。”周亦民笑呵呵地把小菜往他们面前挪过去,又对着谢宗灿抬了抬下颌:“我与阿灿都是爽直的人,一向是想到什么便说什么。你既是阿灿的朋友,便也是我的朋友,朋友之间不讲这些场面话好不好?——怪生分的。” 福臻笑,“好,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眸光不由得在这对好友之间数次徘徊。 奇不奇怪,明明这两人的样貌性情无一相似,可是给人的感觉却是同样的叫人欢愉舒适。 都说相由心生,那么谢宗灿的这位好友看来也该是个妥当之人。基于这个缘由,难免对心里的计划又多了些许憧憬。 至于谢宗灿……福臻反倒有点儿陌生感。总以为他是沉稳寡言的,但今日看他与周亦民谈话时的样子莫名就叫人有种“大鹏一日同风起”的感觉,与素日所见截然不同。还有他和周亦民探讨的某些想法,也委实出乎福臻的意料。 竟不晓得他原来还有这样一面。同样都是生意人,但与福臻只肯勤耕自家一亩三分地不同,他与周亦民两人是很有以微躬之躯振兴国内实业,抵御外商经济侵略的远大目标的。 说起来正月里沈家宇几人在凤鸣山上的那些言论与他们谈的似乎是异曲同工,但大概是术业专攻,这对好友的想法似乎要更务实更让人信服一些,至少这回她这个笨人是领悟到了其中的关窍。 一顿饭实可谓相谈甚欢。 这“甚欢”自然是也包括了福臻提出的与之合作的意愿得到了很不错的回馈。 没错,是合作。不仅仅想从这儿进货,福臻还希望能拥有新品的优先上市权。其中这个优先的时间差是关键。说白一点,就是福臻想在某个时段内独占新品市场。当然这对厂商来说必然是存在风险的,故而福臻主动提出附加条件:若是之后他们的产品出现滞销,则由她以原价负责包销。 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吓住了,福臻说完之后看见谢宗灿与周亦民相视了一眼,非但一句话没有,连笑意都僵在了脸上。 最后还是周亦民先缓过神来,斯斯艾艾地组织语言:“真是看不出来啊,没想到你……你还真是……” 胆大?亦或有野心!福臻想她大致能猜到对方的意思。 她确实是胆大包天,若是沈国曦在此怕是要被骂得狗血淋头的。只是她更明白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的道理,她并不想再费时费力再去另寻良机。 她也确实是有野心。但不是现在。她的资金实在太有限了,所以只能尽力而为且是量力而行。所以不可能将所有的产品都囊括,只能挑选几样做,并且这个上市的时间差的长短至关重要。 好在周亦民的厂子规模小,成品种类并不多,且又是创业初期,暂时没什么知名度。这与福臻却是个极好的有利条件,她必然是要充分利用。 细节上的问题当前肯定是无法一下子谈妥。在商言商,不仅福臻要考虑其可行性,周亦民同样也需要时间细细斟酌。除开这些,其他大致的相关事务甚至包括钱款方面的问题商洽便是极为顺利了。 万事已矣,便要作辞。不过临行前,福臻忽而记起了一件顶顶要紧的事,于是便央着周亦民再带她去一趟成品库房。 五十章(下) “怎么,还想多进一些?”谢宗灿看着她的指尖从一匹匹料子上点过,有些好奇。毕竟她刚刚才下了一批衣料的订货单。 “我想再转转看!” 她说得随意,但目光却在四下睃巡,显然是在找什么。很快,她走到了一匹大红印花面料前,爱极了似的轻轻摸了摸上面的凤尾花纹,然后问周亦民:“我想裁……”只开了个头,却不知怎的旋即又改口道:“这件也给我吧。” “好!待会儿我叫人一并添到刚才那份货单上。”周亦民将面料抽出来斜斜地搁在最上面以免忘记,随口问了一句:“这花色喜庆得很,拿来做嫁衣最好,是谁要办喜事了吧?” 谢宗灿闻言心头微动,下意识侧首看她。但见她浅浅而笑,说是啊。 她说完就别开脸,又去关注其他的料子。但谢宗灿却无端地察觉到她在逃避,以及某种低落的情绪。 那么到底是一桩什么样的喜事会叫她如此难以自持? 回程时,日影已然西斜了。 谢宗灿双手扶在方向盘上,一面留意路况,一面下意识地留意后座的动静。 梅姐在他母亲身边服侍多年,在察颜观色与照顾人上很有一套,故而这回他特意把她叫来作陪。原因无他,那位女士顾虑多心思重,多个人同行会让她安心自在一些,他笃信这一点。 但渐渐的,他发现后座的气氛有些不对。她语气越来越敷衍,她从不会如此的。 “你们累不累?要不要停下来歇一会儿?” “还是歇会儿吧!福臻小姐面色看着不太好。”梅姐也发现了身旁人的异样。 福臻勉强附和了一声。其实从织绸厂出来,她就感觉到不对劲了。原是打算咬咬牙坚持过去,奈何什么都能忍,唯独犯恶心最摧人意志。车子没开出多久,午间吃进的东西仿佛都化作了催化剂,一阵又一阵在胃里翻搅着窜上来。 此时的光线依然强烈,谢宗灿本想找处阴凉地停车,但身后的椅背被人飞快地拍了拍。 福臻都等不及他把车停稳,便不管不顾地推开车门,疾冲到路边大吐特吐,几乎将胆汗都呕尽才止住。 梅姐着急忙慌拍她的背,一面催促谢宗灿到前面的茶棚去要些水来。 话未尽,梅姐忽然“哟”一声笑了起来。“原来已经备下了,还是少爷想得周到。” “来,先漱漱口。” 一杯微温的茶水递到了福臻跟前。 是茉莉花茶,几口下去胸腔里的翳闷感总算稍稍纾解了一些。 “怎样?好些了吗?忙了一整天可别是中暑了。”梅姐无不担忧地问。 “没事,已经好多了。” 谢宗灿到不远处的茶棚去添水,梅姐便拉着福臻到边上的树荫下暂歇。 “还难受吧?瞧你这脸色一点儿都没缓过来!”梅姐随之从兜里摸出三四枚半熟的酸枣,递过来。“要不要吃几个,开开胃?” 福臻想也不想当即婉拒。梅姐见状格格直笑,自顾自拿了一枚搁进嘴里嚼,看得福臻口水横流牙龈泛酸,忙不迭地将视线移开,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有多馋呢。 马路那一侧是视野极广的稻田,正值成熟季节,满目青黄绵延,空气中浮动着嫩生生的清香。 福臻对此没有多大的感触。年幼时她就住在乡村里。村子的后面就是这样旷阔的庄稼地。坐在山坡上望,景致甚至比眼前的还好。但有什么用,还是没能留住她的母亲,最后连父亲也没能留住。 福臻不愿触及往事,可是当下似乎也没有什么值得她追忆的事。也许曾经有过,但她必须得舍弃了。 不得不承认她此刻的心情实在糟到了极点。 余光中谢宗灿已返身往回走,下意识回头,正好触上他的目光。也不知是不是自己错觉,模糊觉得对方的眼神有些不同寻常。又见对方冲她举了举手里的水壶,嗯这她晓得,是在问她还要不要喝水。于是,她笑着摇了摇头。 谢宗灿将水壶拧紧放回车里。他没有再过去,借着擦拭车窗的机会看了看对面正同梅姐闲聊的人。当然多半都是梅姐在说,她只是在适当的时候附和几句。 从那日在烈阳下见到她满面通红额发尽湿的样子时,谢宗灿的心里便一直都压抑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情绪。他并不相信她所谓的“没事”,她这些天状态不对他都瞧在眼里,哪怕此时她脸上有着他无比熟悉的笑容。 她是真的很懂得笑的。唇轻抿,嘴角微挑,眉眼略弯,清清浅浅的,却实在是个很叫人舒服的笑容,仿佛带着十足的诚意十足的欢喜。她总是这样,不论是对主顾还是她周边的人,不论是因了何事,即便最最当初对他说“请不要再来我们铺子”时,也无不是带着这样的笑容。 然而谢宗灿是见识过她失控到潸然泪下的样子的,只有那么一次,唯一的一次。如今回想起来,曾经模糊不清的感觉似乎有了个焦点,他后知后觉地窥到了某个真相:她分明是受了伤的,只是她太狡猾太谨慎了,硬是将伤处不露痕迹地掩在了温软的笑容下,掩在了乌亮深沉的双眸里。或许唯有在疼得受不住的时候,才会在不经意间渗出些许痕迹来。 这便是他深感沮丧与无力之处。他是太太太希望能解她烦忧,可她却不愿赋与他这样的权利。 再次上车没多久,福臻都不晓得是怎么回事,恍恍惚惚地就感到自己被某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困住了。先是像只虫儿似的粘在了一张大蛛网上,她挣得精疲力竭却始终都挣不脱,转而又仿佛陷在一片火海之中,四周火光冲天,她眼见着自己一点点化为灰烬…… 也不知过了多久,当所有杂乱窒息的纠缠渐渐褪去时,她的意识终于清明了起来。 人已不在车上,眼前是陌生的天花板,陌生的光线,还有……她偏过头,床边立着一个白布屏风,也是陌生的。 应该是在病室里。可是怎么会在这儿?福臻挣扎着想坐起来,不料手一动就感觉到了一阵刺痛。 “别动!”有人压住她的腕骨,温声道:“很快就好了,你再忍耐一会儿,我这就去叫看护过来。” 福臻把头偏向另一侧,正好瞧见谢宗灿起身匆匆走了出去。 没多久,女看护来了,麻利地拔下福臻手上的针头,拿了个小棉球让她摁住针眼,一面叮嘱:“歇一会儿再起来,免得头晕。” 福臻迷迷糊糊地应了。下意识看了看腕表,竟然已经十二点一刻了。 要命! 她记得他们是四点半左右回程的,途中歇了十来分钟……算算至多八点钟就进城了。她这是不醒人事多长时间啊?回头也不知要如何同沈太太他们解释? 想想就觉得头疼。 “怎样?还难不难受?”待女看护离开,谢宗灿坐到了床边的椅子上。 福臻摇摇头。 “你烧还未全退,今晚暂且先在这留一晚,明早大夫会再来给你看一看。” “不行,”福臻撑起身急欲离开,“我现在就得回去,若不然沈叔他们该担心的。” “你别急。适才已经给你家里去过电话了,就说你中了暑气今晚要在诊所打吊针。”谢宗灿想了想,又添一句:“你放心,是梅姐同他们说的,只是你明早要记得给他们去电话报个平安。” 福臻浑身酸疼,也确实不大舒服,既已打了招呼,也就不再坚持。只是到底是不习惯被人这么瞧着,她还是强撑着坐了起来。 谢宗灿也不勉强,转到屏风后面从隔壁空床上拿了两个枕头过来,垫在她的身后。 福臻半靠半躺,终于想起问了一句:“我怎么在这儿?” “你方才烧迷糊了——快四十度了都。”谢宗灿无奈地叹了口气,递来一杯温水叫她喝下。“怎的什么都不说呢?你晓不晓得,若是再迟来一些,你怕是连脑子都要烧坏了。” 福臻疲惫地笑了笑,“我好像总是给你添麻烦。” “什么麻烦不麻烦的,能解决的事都不叫麻烦。”谢宗灿凑近一些,伸手撩开她额上的发,掌心贴上去试了试温度,“不过今后可不能再这样了,延医一时,病或许就要添一重,这是一点儿都开不得玩笑的。” 他说得坦然大方,然而福臻却从中感受到了他某种不自知的温柔与担忧。 不是不窝心的。说起来,近半年多,她仅有的那点儿快乐与温暖居然都源自于他。 “谢谢!”福臻涩涩地道。对着旁人她可以八面玲珑巧言令色,可对他除了这句谢,她不晓得还能说什么。她忽然有些后悔,之前该对他好一些的。 谢宗灿能感觉得到她的诚意,却也听出了其中的疏离。但有什么办法!都说缘分天注定,他怎么舍得怪她。 “若是你肯说‘我晓得了,我以后会小心的’我会更相信你的诚意。”他有意想让她开心一些。 果然,她抿嘴笑了起来。“我又不是小孩儿,心里明白就行了。” “嗯,可问题是你比小孩儿还不懂事啊!” 正说着,梅姐拎着食篮进来了。 “你醒啦!饿坏了吧!”梅姐笑着将里头的白粥和几样小菜拿出来,“本想给你做点好吃的,可大夫说这会儿喝点粥最好。来,先凑合着吃些,总比饿肚子强。” 梅姐的出现让福臻颇感惊讶也很过意不去,并没有多少交情,怎好如此劳烦人家?她心里这么想着,目光已下意识转向了谢宗灿。 “梅姐是自已人,没关系的!”谢宗灿明白她的意思,小声地安抚她。 虽然还是觉得不妥,但终究精力不济无暇顾及太多,她对梅姐笑了笑:“很谢谢你,还跑这一趟。只是这会儿不大有胃口,先搁那儿,我待会儿再吃!” 又说了几句话,福臻便催他们离开。“夜深了,你们都回去吧。今日忙了一天,你们也该好好休息一下!” 梅姐笑:“我是不要紧。今晚我来陪……” “也好!”谢宗灿在一旁插进话来,“那我们就先回去了。你若有什么需要就和看护说,我待会儿也会同他们交代一声的。” “好!你们慢走。” 他们离开之后,屋子里一下子静了下来,静得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福臻舒了口气,身子放软了下去,强打起的精神也任由涣散。脑海隐约闪过谢宗灿带着笑意的脸,和他温柔的语调,都还未明白为何会想到他,又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而已走出诊所的梅姐仍是一步三回头。对自家少爷的这个行为,她感到了强烈的不满。 “她叫我们走那是不想麻烦我们,你怎能当真了?我瞧着她精神仍是不大好呢,虽然是相熟的诊所,到底还是不如自己人尽心。不如我还是留下来吧,万一半夜她有什么需要也有人在。” “我们若不走的话,她这一晚上怕是睡不安稳的。”谢宗灿为梅姐拉开车门,待她坐进去,才回到驾驶座。“我先送你回去,待会儿我还要再过来的。” “这就好!”梅姐忽而想到了什么,哎呀一声,“方才尽顾福臻小姐的事了,竟忘了你也没吃饭呢!饿坏了吧?” “可不是嘛!”谢宗灿疲惫地笑了笑,“家里头可还有什么吃的?” 五十一章 福臻再次睁开眼时,室外已是艳阳高照。 不记得有多久未试过这般恣意妄为,一夜无梦,一觉天明,整个人都神清气爽了许多。 起床后的第一件事,便是跑到看护室借电话。 第一通先打到家里,是沈佳怡接听。小妮子话里话外无不是在催她回去。她知道其中的缘故,不过这事她另有谋划;第二通打给周亦民,确认货单的具体发货时间,好安排发售时机;最后一通打给阿泰,离开衣铺一整天了总归是不放心,同时也须将进衣料的事同他做些交代。 完了事搁下电话,才至门口,就见有人先她一步过去了。 是谢宗灿。 福臻正打算打声招呼,随后就有一人快步越过她,在谢宗灿肩上拍了拍,“嗨,这是要上哪儿去?” 谢宗灿侧首见着那人,就笑道:“你这小子,一大早跑哪儿撒欢去了?我正四处找你呢。” “是找我打听那位小姐的情况吧?” “对。我怕她醒来就要走,所以想先找你问问。” “怎么这么急?我是建议最好再多留半天,昨晚她的情况还是有些严重的——别担心别担心,我话还没说完呢!主要就是怕病情反复,只要今天没再烧起来,那就不要紧。” “就怕她不肯答应多留这半天。” “这样的话……那就先开些药带回去吃吃看吧,有什么问题再说。”说罢,说话之人忽而凑近谢宗灿,压低声浪,把话题一转,“哎,我方才听说你昨晚在这儿守了人家一宿,如此尽心是什么意思啊?谢大少爷,快快给我老实交待!” “交待什么?看护病人,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别给我装傻。我的意思是这位小姐是谁?昨天你送她来的时候就想问你了,着急忙慌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什么人呢!” “不要胡说,人家是正正经经把我当作朋友的……” 福臻本无意听人私下闲话,只是事关自己的病,难免要多留意一些,却没想话题会转到这上头。下意识地,她停住了脚步。 兴许是大病初愈的缘故,她感觉有点儿透不过气来。 他这样待她,这可怎么好? 不该如此的。 明明晓得自己无以为报,她怎么还能一次又一次地接受他的帮助?怎么能让他因此被人笑话被人误会?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不是无耻又是什么? 福臻当即转身打算先寻个地方避避嫌。实因作为正被人追根究底的主人公,不好出来吓人。若叫当事者瞧见,这一场闲话就会变了味,届时大家都尴尬,没必要。 但她的计划都没来得及实施,便听到梅姐焦急的声音:“哎呀少爷,你瞧见福臻小姐没有?” “怎么了?” “都怪我。方才我见她还没醒,就想着到先到外头接些水呆会儿洗漱用。谁想就这么一会儿功夫,人就不见了。太太亲手做的那些荠菜馄饨也没来得及给她尝尝……” 福臻本能地想出声,但还是晚了一步,站在对面的梅姐已先一眼看了过来。“……福臻小姐你在这啊,可真把我吓了一跳!”。 梅姐嗓门大,这一声喊,引得不少目光齐刷刷地循了过来。 “我方才到看护室借电话,出来时又走错了方向,跑到别人的病室去了。”福臻有些赧然地笑了笑,既是说给梅姐听,也是给另外那两人。 她极力掩饰,自是不会知道,谢宗灿在见着她的那一瞬间,心头就突地一跳。他怕她听到,怕她因此而误会。拿旁人私事作谈资,还是一个女孩子的私事,终究不是君子所为。 取了药后,谢宗灿送她回家。一路上,他几次欲言又止。道歉吧,可若是对方对此事浑然不知,冒然提及,岂不是有此地无银之嫌?不说吧,若是她听到了,会不会以为他是孟浪轻浮之人? 福臻察颜观色,对于他的矛盾心知肚明。可也只能佯装不知。 只能如此。 当断不断,无异于图财害命。她不能再继续这样对他。 “谢大哥,这阵子多有麻烦,实在是不知道要怎么谢你。晚上你要是得空,我来作东请你吃顿饭,好不好?” 谢宗灿眼望着前方,双手不自觉得握紧了方向盘。 “求之不得!”他笑了笑,“只是不急于这一时。你的病才好,还须得好好休息才行。过两天等衣料上了柜台,各种事务就要多起来,你怕就不得闲了。” 也好! 福臻望着车窗外无声地叹了口气。有些话,确实不适宜在今日说。 况且……晚间还有件事得去解决了! 回到家已是十点多钟。 福臻才将将进门,身后随之就传来“叮铃铃”的声响。 “欸,福臻回来了!”沈家宇一脚支着地面,一面反手搀着沈太太从后座下来,一面道:“昨晚接到电话可把我们吓了一跳。身体可都好了么?” “都好了!”福臻忙不迭地又走出去,接过沈太太手里的大包小包,随口一问:“这是些什么呀,这么多?” “办婚事要用的。你小心些,里头有镜子,别磕坏了。”沈太太叮嘱了一句,又对家宇说:“你办完了事,记得去把眉卿接来。我待会儿熬些汤,给她补补身子。” “嗳!那我走了!”沈家宇利索地调转脚踏车头,飞快地蹬了出去。 沈太太冲着远去的背影喊了一句“早点回来!”,返身进了家门。 福臻拎着那些东西,能清楚地感觉到指尖在发颤。不该回来的,她想。 “你沈叔醒了么?”她听见沈太太在问她。 “我也刚到家,还没来得及进去。” 话音未落,屋内便是一阵叮叮当当响。沈国曦已近乎失声,为方便照顾他,沈太太在沈国曦的床边悬了一个铃铛。只要动一动拉绳,外头的人便能听见。 沈太太闻声疾步而去,福臻把手里的东西安置妥当,也走了进去。 见着福臻,沈国曦并未提及昨晚的事,想是众人瞒下并没有叫他知晓。这样也好,她从来都不愿给他们任何人带来困扰,以前是,将来更是。 然而,一种难以言说的情绪还是不受控地堵在了胸口。 与周亦民的织绸厂合作的事,对于未来的那些打算,以及今日即将进来的那批新衣料,此时统统都没了开口的欲望。 更何况时机也不对。关于婚事的各种筹备,沈太太怕是一天都说不完。 琐琐碎碎一大堆,福臻并不觉得自己能帮得上什么忙。 哦不,她还是有事要忙的。算算那个诸事皆宜的大喜日子,就在十天后。 加上试衣,这样算下来也没剩几天的时间了! 得赶一赶了! 得赶紧回衣铺赶一赶了! 她的胸口仿佛滚着火油,又疼又躁。沈太太的絮叨如绵密的雨水扑进来,耳畔恍惚尽是滋啦滋啦的声响。 简直一刻都呆不住了,她胡乱寻了个借口,就慌不择路地躲回到小阁楼自己的屋子里。 关上门,她背靠着墙将自己蜷成了一团。 不要想!不要想!不要想!快快清醒过来…… 佳怡的事要想法子解决,织绸厂的合作事宜尚未谈妥,有几件衣单得尽快着手,还有……还有谢宗灿,有些话要尽快说清楚…… 看吧,把这么多这么多的事都丢在那儿,躲在这里自轻自贱算怎么回事? 几分钟之后,她终于终于咽下了不为人知的最后一丝苦楚。 洗漱,更衣。以新颜换旧貌。 临走前,她想了想,又找出一身换洗的衣物拿个袋子装了,准备下楼。 沈佳怡就在这时咚咚地跑上楼来,于是两人又返回屋子里。 “福臻姐,你说过要帮我想法子的,你没忘了吧?”门一关上,沈佳怡就语无伦次地道:“眉卿姐姐这几次来,老盯着我瞧,我真怕……真怕被她瞧出来。你快些好不好?我不想再等了,你看我现在这副鬼样子,母亲也总在问我怎么回事……我真是,真是快疯了……” “佳怡,你冷静些听我说。”福臻握着少女已瘦如柴棒的手腕,斟酌着先问她一个问题:“关于这孩子,你真的不打算要么?他……毕竟也是一条人命,你考虑清楚了吗?”终究也是她的骨血,实在无法以平常心看待。 “是。”沈佳怡没有半点犹豫,语气狠绝又尖锐。“我说过我不要的。我死也不会要的。你不必再问我这个问题。” 福臻忙安抚她:“好好好!不问不问!” “我打听过了,这事若是处理不当,兴许会害你遭受很大的罪,甚至还有可能性命不保,所以无论如何得请个医理好的大夫来帮你。我是这么想:你眉卿姐姐很快就要成为你嫂嫂了,她为人怎样你也晓得。她懂医术,不如把这事同她交个底,由她来安排总会稳妥一些,你说是不是?” “不行!”沈佳怡神色一冷,断然拒绝。“你是想让她看我的笑话么?她若是知道了,我大哥必然早晚也会知道,你觉得那时我还有脸呆在这个家里么?”沈佳怡越说越委屈,越觉得白高兴了一场,愤然扭身开门,“算了,我早就知道你压根就帮不了我。这事就不劳你费心了,我自已会看着办。” 福臻叹了口气,拦住她。“你这性子怎的这么急?我说了会帮你就是会帮你,凡事总得考虑周全些是不是?来,坐下,听我好好跟你说。” 没有多好的法子。要想掩人耳目,只能先躲到外头去。沈佳怡当前的状况太糟糕,一两回可以拿瞎话诓人,但次数多了,只怕很难不会引起有心人的怀疑。依福臻的想法,最好就是躲到衣铺里。一来能照顾得到,二来也为着之后的安排打埋伏。与织绸厂的合作一旦开始,多半要常在两头奔波往来,到时就有了留宿外头的借口。 沈佳怡巴不得远离沈太太的视线,自然是无不答应。故而,福臻当即就和沈佳怡找沈国曦夫妇商量此事。理由很简单:衣单日多,又兼要开始售卖衣料,且还要赶制新婚衣物,恐怕忙不过来。而沈佳怡为了这场婚事极其愿意到铺子去帮忙。其实只要搬出最后这一条,沈太太也必是一口答应。 但沈国曦显然想得比太太深远。他老早就有子承家业的想法,可惜当初兄妹二人俱是志不在此,更别说叫他们去衣铺帮忙了。如今女儿难得有这样的兴致,他自然是极力赞成。 这也是福臻未曾言明的私心。她的确是借此机会将衣铺的生意慢慢交与沈佳怡。 她是要离开的! 这不是她的家,她早晚都是要离开的! 第五十二章 重新经营衣料的生意,不论是对福臻,还是衣铺其他人,都是件很振奋人心的事。 甚至有伙计兴奋得直嚷要去买些鞭炮回来庆贺,福臻自是应允,还添了些钱让他们再去另外弄些吃食回来。所费不多,却着实令众人好一顿乐。 太喜欢这样简单而融洽的氛围,还有这群忧欢与共的伙伴,让福臻在某些个黯然的时刻不至于孤苦颓丧。 而沈佳怡呢,到底是年纪小,又苦闷家中数月,难得遇上这般轻松热闹的场合,自是如同出笼的鸟蹦跶得不亦乐乎。其间见着几个小伙计跑到外头放鞭炮,更是兴冲冲地想要跟去看热闹,把福臻吓得心都要跳出来。 倒是她之前的种种不适,在衣铺这大半天居然一次都没有再发作,午间还极难得地好生吃了一顿。而对衣铺中的各项事务,她看上去似乎也没有像先前那样厌烦抵触,甚而在众人忙不过来的时候,偶尔也会帮忙招呼应酬。 这真是个好迹象。其实沈佳怡是极聪明的,又念过书,只要肯用心,不需多久经营上的关窍应该就能掌握个大概。当然,还有些东西却不是几句话就能说得明白,好比见招拆招的应变能力,没些经验那是办不成的。趁着此刻她在兴头上,正好福臻坐言起行,教她助她以期尽快领悟。同时,又悄悄嘱托阿泰时时提点她。阿泰深喑对顾客投其所好这一套,要想经营好铺子,这项技能必不可少。 半天时间一晃就过。 怪道有人说,忙碌是一大良药,这是千真万确的。 当所有的精力注意力被一件又一件的琐事占据的时候,实在是连叹气喝水都嫌费时费力。想来沈佳怡亦有同感,因为一下午她的脸上都挂着久违的笑容,是那种像阳光或是像三月春花般的笑容,亦是她这样的性子该有的笑容。 这样就好。 真正的快乐是很能感染人的。福臻完全可以想像得到她回到家与家人谈话时神采飞扬的模样,以及彼时皆大欢喜其乐融融的情景。这是福臻一直向往的,可这辈子兴许也只能这样想想了。 晚间打烊后,福臻便招来了先前包月的那辆熟车子送沈佳怡回去。 “我晚上就歇在铺子里,不回去了。有几个单子比较急,若再不赶一赶怕就要耽误工期了。“福臻如此对沈佳怡解释,”你到家后记得代我向沈叔沈婶说一声,可别忘了。” 沈佳怡嗫嗫嚅嚅地不愿上车,说要留下来陪她。 福臻晓得她心存隐忧,但这事急不得,只能借个由头安抚她。“回去后,你多和沈叔聊聊衣铺里的事,他爱听。若是他晓得你今日在铺子里学会了这么多的事,想必会很高兴的。” 沈佳怡素来介意父亲对她的看法,这几句话立刻就叫她动了心思,由不得有些跃跃欲试起来。 待沈佳怡离开,福臻略为捯饬一番,换上干净的衣裳,便坐上了已然候在铺子外头的汽车。 对于这场交易,福臻并不后悔。这七年多——或者更准确地说,自她记事起,至今十多年,她的心里就放进这么一个人。哪怕他对自己全然只是怜惜也好同情也罢,却也是这些年里最叫她难忘难舍的记忆。 所以,不管怎样她都无法眼睁睁地看着他受苦难受欺凌,不能置他的安危不顾。 只是想归想,心却不受控,饶是她再怎么胆大,再怎么自我宽慰,可终究奔赴的是一场自甘堕落叫人不耻的丑事,说不难过不害怕是假的。 一段路程如上断头台,下车的时候,福臻只觉得整幅身子都僵冷得几近麻木。 此时夜幕初垂,庭院里已亮起了灯。 不大的院落,布置却是考究。左侧搭着一架花棚,大概是不在花期,眼下只有枝叶藤蔓层叠垂悬。夜色中,灯光透不进去只能照射到棚口一两米的地方,反衬得里头黑魆魆的,跟盘丝洞似的。而另一侧挨着石阶,种着好大一丛月季,倒是花开满枝,如荼似火,招摇得咄咄逼人。 福臻定了定神在石阶前停住脚步,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抬起头往上望。 迎面是座二层小洋楼。 楼上露台里的人,半侧着身子闲闲地倚在栏杆上,指间托着只高脚玻璃杯,居高临下地打量她。 “你果然守信。”他轻笑着冲她举起酒杯,浅啜了一口后,又举了举。 离得远,辨不清他的神色,但那两道直喇喇毫不掩饰的目光,像烟头上燃着的火星,灼得福臻激灵了一下复低下头,心里陡然生出无所遁形的错觉。 明明早晓得自己要做什么,明明也早做好了准备,可当她随着仆妇每往里走,每跨一步,侵肌入骨的恐慌便是加剧一分。有那么一刹那,她还是不期然动了逃跑的念头。 但也只是那么一刹那。 势成骑虎,哪里还有退路? 她狠狠心咬紧了牙关,遂上楼去。 露台上左右数盏壁灯,散发着暖黄色的光。那人一身黑色绸衣裤,依旧悠悠然凭栏而靠,一面品着杯中酒,一面漫不经心地看过来,仿佛在候一台好戏登场。 不要紧!福臻想,就当是遭一场酷刑,星移物换,明日又是一个艳阳天是不是? 一步,两步,三步……根本就是脚底踩热炭似地过去。 临到跟前,但见对方朝她伸过一只手来,掌心对着她,也不说话,只管盯着她看。 传说中,姜太公立钩钓渭水之鱼。 而今她,要做的就是这条吞下钩子的鱼。 于是,她将自己的手交给了他。 “欢迎之至!”他满意地笑了起来,直起身顺势握住福臻的手,好似热情迎客的主人家,牵引着她至阳台中央摆放着的一张白漆藤椅上落座,嘴里不忘调笑道:“‘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我总觉得再也没有比这更有趣的事情了。” 福臻精神紧绷地任他安排,心口突跳得厉害。不曾想才坐定,一道黑影忽而就倾身过来,双手撑在她两侧的扶手上,将她困在了其中。 这一下来得毫无征兆,福臻本能地被迫后仰,却终究有限,只得偏开脸眉眼低垂避免和他对视,生生被逼出了一身冷汗。 却听对方忽地“嗤”一声笑了起来。 “我可什么都没干呢,你干嘛见我总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哎——我说小裁缝,其实呢我们俩也算是不打不相识。头一回是我对你动手,第二回是你对我动手,这勉强算是扯平了。不过之后我好歹也帮过你几回,做人可不能这么过河拆桥啊!”似是想起什么,他忽然又啧了一声,”不对,第二回你不但对我动手动脚了,还多咬了我两口。就跟小狗似的,逮着就咬,一个在我手背,一个在我手腕上,那两印子可过了好长时间才消呢,都不知你怎么下得了口。” 他一本正经地凝注她,语意像是申讨,语气却尽显暧昧。“如此看来,是不是就是你欠我了?瞧瞧,这又是一笔债,你说这要怎么算?” 福臻忍无可忍地看了他一眼,是完完全全不知所谓。什么一回二回,什么债……不债的…… 好吧,她隐约想起来了。那一次在苏宅,她也许似乎好像……是咬了他。 这不怪她。他当时那样的举动,她又敌不过他。再看眼下这情形,与那次几乎如出一辙。实在是叫人无法不胆战心惊。 只是这一回,不能躲。福臻无力地告诫自己,这回不论他做出什么骇人的事来,她都不能躲! “上回……是我冒犯了,真是很对不住。”赶紧违心道歉,人为刀俎,做小伏低总没错。 “然后呢?” 又来了!他惯用这样的方式诱人入彀,福臻是太熟悉了的。不给出实质性的答复,怕是不肯罢休。当然,咬是不好让他再咬回去,于是福臻很诚恳地建议:“要不——给你打几下,消消气?” “打你呀?”对方的目光在福臻脸上睃巡一番,稍顷摇摇头,笑得恣意,“如今我可不太舍得了!” 这话说得太露骨,福臻的脸一下子涨红了。 对方得逞似的笑了起来,总算收了手,转身走到对面的椅子处落座。 面对着面,中间隔着一张同色小圆桌,桌上有几碟子糕点与果脯,还有酒水。 一小段距离,一点点阻碍,多少令福臻松了口气。 “开个玩笑,不用这么紧张吧!”对方状若无奈地瞅了福臻一眼,随手拿起桌上的酒,往另一个高脚杯里斟了小半杯,然后推到福臻面前。“我记得我上回说过了,我不大爱强人所难。这会儿真的只是想邀请你和我吃一顿饭而已。” 是略带着些许挖苦的语气。福臻听着,不由得有种被人拆穿心事的尴尬。真是的,好话歹话这人都一并说了,倒显得是她有多居心不良多迫不及待似的! 不过,更多的还是劫后余生般的庆幸。不是万不得已,谁会愿意出卖自己? 危机既解,旁的事情就不能再得寸进尺。更别说对方分明是一派坦坦荡荡的神气,怎好再推脱不给他面子? 于是福臻也有样学样,擎着酒杯,舍命相陪。 仆人陆陆续续把饭菜端上来。三荤两素,另有两汤,对两个人来说,可谓丰盛。 对方双目含笑,一番招呼似真亦假:”来,先吃饭!为了这场约会,我可是连午饭都没舍得吃。” 福臻权当他又是玩笑话,也是实在不习惯他这样的油腔滑调,索性就只管低头吃菜喝汤。 “你觉得这处住所怎么样?”对方闲聊似问她。 “嗯,挺好的!”福臻环顾四周,一边答他,一边暗自腹腓这话问得委实莫名,她懂得什么? 对方听了她的话,似是意有所指地笑了笑,一手撑着下巴,一手再次朝她举了举酒杯。 盛情难却,自是少不得要回礼。 然而,真不知这喝的到底是什么酒,着实是厉害。对方体恤,都只斟了杯底一点点意思意思,她也统共只喝了这么两小杯,这会儿周身就像架在蒸笼上很有些热气腾腾,尤其是脸颊和耳朵,更是烫如火在烧。 其实她原是能喝些酒的。早年父亲做裁缝的收入不够家用,总要靠卖酒的营生贴补。那些酒水都是母亲自酿,酿的多是青红酒或是米酒。青红又叫女儿红,适合温着吃,天冷时,只消几口,身子很快就能暖起来。米酒呢,尤为香甜,那时年少总受不了诱惑,闻见味道就忍不住要偷尝,一口又一口的,头几回还会上头,时间久了,就全然面不改色了。再后来跟随母亲又到了那种地方…… 福臻闭了闭眼,中断了某些叫她不适的回忆。 恰在此时对方似问了一句什么。福臻听得模糊,忙抬眼看向对方表示她未听清。 “你昨日出城去了?” 福臻点头承认。虽然不知道为何有此一问,但既是事实,倒也没有隐瞒的必要。 “是去美锦织绸厂么?” 这句倒是让福臻心头一凛,酒意消了大半,“三爷您……是从哪里听来的?” 苏三爷扬了扬眉,不答反问:“你打算与这家厂子合作,对吧?” “您怎么知道的?”福臻无法不骇异。这事她办得隐秘,没几人知道。那他又怎么如此清楚?谁告诉他的?可他为何对此感兴趣? 一个念头倏地闪过,令福臻一下子警觉起来。 “这间织绸厂是我先与他们商洽的。我以为依三爷您这样的身份,总不至于同一个小衣铺抢生意吧。” 苏三爷闻言不由得怔了怔,他确有图谋,却不是这事,更没料到对方会往这上头想。不过他的反应也算快,旋即就勾唇轻笑:”做生意不就是有钱就赚,什么时候要讲究先来后到了?“ 福臻拿指甲用力掐进掌心,疼痛令她能清醒思考。她快速理了理头绪,言辞清晰而冷静。“话是没错,但我与他们已签了合约。实在是对不住了三爷。” “这有什么,倘若我给他们的实惠比你给的好上数倍,你想他们会不会重新考虑与你的合作?” 商人逐利,无可厚非。但事关诚信,且不说相信谢宗灿的眼光,单是以之前与周亦民的短暂相处,也能看出他也不大像是会悔约失信的人。 故而让福臻真正担心的不是这些,而是之前她提出的那部份合作事项,周亦民尚未给出最后答复。而恰恰就是这部份是她寄于厚望的,之后的一切计划也是因此而立。 之所以拿话诓苏三爷,就是想先断了对方的念头,免得他伺机染指。 可,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这都还不到一天的功夫呢。昨日与周亦民商谈时,明明一点儿异常的迹象都没有。难道是后来又变褂了?以周亦民与谢宗灿的交情,若真有此事,也总该与她交代一声吧?亦或对方根本未落实,只是随口一说?他又为何要对她提及此事? 完全拿不准对方的意图,真恨不能立刻摇电话给周亦民探探虚实。 苏三爷见眼前人神色不定,佯作漫不经心地提议:“或者——我们也可以合作。正好我的商行也有做服装生意的业务,听说你们衣铺的几位裁缝师傅手艺都不错,到我这儿,决计不会叫他们吃亏的。” 想都别想!福臻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由不得要好生周旋:“承蒙三爷您抬爱!只是这间衣铺的掌柜不是我,我实在作不了这么大的主。不如等我回去先问问我们掌柜的意思。这么要紧的事总得考虑周全些才好,您说对吧?” 滑头!苏三爷暗笑了一声。“随便你!反正美锦今后所有的货都归我了,你若想要就只能和我交易。” 福臻见他神色不似作假,旋即省悟到事情的严重性。真是酒壮怂人胆,此刻她那些乱七八糟的情绪都不晓得跑哪儿去了,唯余满腔怨怼。“您这样是不是就有些不讲道理了?没有这样做生意的。您这不是……不是就是明抢么?” “你说对了!”苏三爷扬眉偏了偏头,气定神闲。“我就是抢了——你又能怎样?跟你直说了吧,但凡我看中的东西,我是务必都要弄到手的。所以你也别再白费心思了,你是抢不过我的。” 福臻瞪着他说不出话来,拿筷子的手都禁不住微颤,气得胸口闷疼。 苏三爷仿若未见,只管招呼她吃菜,“怎么不吃了?这些都是我特意吩咐望江阁的厨子做来的,费了不少心思呢。” 见福臻不作声,逗猫似地拿筷子戳了戳她的手,“生气了?” “没有!”福臻颓然轻叹了叹。她是识实务之人,故而深知对方的话不是毫无根据。以他的家境财势,在这个汀州城里,怕是没有什么做不成的事。而她与对方之间,更是远没有可以使性子的交情。 苏三爷倒是好声气地替她叫屈:“又不是你的衣铺,你这么要死要活地做什么?依我来看,你呆在那里,才是真的委屈了你!“ 福臻食如嚼蜡地拨弄着碗里的菜肴,没有做声。 “其实呢——”苏三爷一边说着,一边操起酒瓶,往她杯子里添了些酒,“这笔生意我也不是非做不可。你若想要,我也不是不能让给你。” 福臻心里一动,抬眼看他,想要看穿他的意图。 “然后呢?”她不自觉地拿他的话反问。 ”然后就是,我难得请人来家里吃饭,你最好别再板着一张脸,太扫兴了!”苏三爷笑吟吟地端起酒杯,在她的杯沿轻轻碰了碰,”你若能让我把这顿饭吃得舒爽了,我就把美锦厂的生意还给你。怎样?我这条件不算过份吧?” 福臻蹙眉将信将疑,“就这样?” 苏三爷耸耸肩,只笑不答。 简直匪夷所思,那刚才的针锋相对又算怎么回事。“恕我冒昧,可……这叫我如何相信?” 苏三爷不以为然,“这话你叫我怎么答?说实话这种小生意对我而言根本不值一提,我若是兴致来了,就是把整个厂子买下来玩也没人敢说个不字。但你若要我拿出证据来,那我确实一点法子也没有。总不能把我的心刨开给你看吧?” 这人就不能好好说话么?真是的!福臻暗暗松了口气,把酒饮尽。 “喂,你那个小铺子真的这么重要吗,值得你如此尽心。” 福臻点点头,认真地道:“对,比什么都重要!” 苏三爷手握酒瓶,笑:“我就喜欢和你这样有情有义的人打交道。来,那就先祝我们合作愉快!”斟了酒,他举起酒杯后又顿了顿。 “咱们之间这算是合作关系了吧?你可别敷衍我,别下回见了我又没好脸色。” 福臻闻言急忙堆起笑容,用双手端着杯子。“多谢三爷体恤成全,这杯酒——我借花献佛敬您,过去有做得不妥的地方您大人大量,请多多包涵!”说罢,就把杯一仰尽数喝了下去。 接连两杯酒,转瞬间就将适才压下去的酒意又引了上来。要命,这会儿看东西都有点儿虚浮了。 苏三爷微眯了眼看她,眼神有些意味深长。“没想到你的酒量居然还不错。” 福臻笑了笑,颇为费力地提醒自己不能再喝了。她极力强作平静地给自己装了碗不知什么作料的汤。嗯……清清淡淡的,正好拿来醒酒。 只是她不晓得,酒桌上的应酬,从来都是有心人作局。 之后少不得又是几回推杯换盏,不知不觉间头越来越晕,视线越来越无法聚焦,意识也越来越焕散,整个人好似飘在云端上。 恍恍惚惚中,福臻看见坐在对面的人站了起来,又走到她身边轻轻地牵起了她。 福臻全然无力思考,只茫茫然跟随。偏脚下落不到实处似的,踉踉跄跄几步就差点跌倒。接着,她被拥进了一个温热的地方,她下意识靠上前把头抵在上面,试图稳住自己的身体。 耳畔有轻笑声,“这么乖呀!” 有什么摸到了她的脑后轻轻一扯,她的头发随之松散开来。继而,她的头被抬了起来。迎面就是一盏壁灯,灯光直照射进她的眼睛里,激得她禁不住眯起眼睛,想别开脸去。 可是什么东西真是太讨厌了,死死把着她的下颌,就是不让她如愿。 又听有人声凑到她的颊边低声地问:“真的就那么重要么?你那间小衣铺,还有……你求我救的那个人,比你自己还重要么?” 福臻此时的脑子早已胶着成一团,根本辨不出这话中别有深意,只因“衣铺”二字对她而言太根深蒂固了,令她条件反射地点点头,“嗯”了一声。 她的腰际旋即就被什么紧紧箍住,只听那人“啧”了一声,“怎么办?你这话我怎么听怎么不痛快!你说,我要不要罚罚你?嗯?!” 福臻神志昏沉哪里能顾及到他说了些什么。只觉得一对眼睛实在难受得很,都被灯光刺得起了泪意。她蹙眉很是不满地试图挣开对她的桎梏,但下一秒就迷迷糊糊地感觉到有一个柔软又带着些湿热的东西落在了她的眼睛上,腮边,耳际,还有脖颈里。 她隐约觉得有些不对,挣了挣。颈间忽来传来一阵刺痛,那声音又吃吃地笑了起来,“宝贝,有没有人对你说过,你实在是个很可爱的女人!” 笑声中,她的唇被什么重重地覆了上去…… 五十三章 福臻过去也曾有过一段快乐的时光。 彼时年少,父亲裁缝铺的生意还尚可,与母亲还是夫唱妇随鹣鲽情深。 白日里,父亲在前头的铺子忙碌,母亲则带着她在内宅做些家务事。可是年幼的她总耐不住性子,最爱偷溜到铺子里,亦步亦趋地随在父亲左右,盯着他给人量体裁衣,时常一个没留神就被撞得一屁股坐在地上。父亲又好气又好笑,无奈地叹口气,然后抱起她让她坐在台案上撒野。 父亲裁制衣服时,她就站在缝纫机旁边,等父亲把一块块衣料轧进去,她在另一头七手八脚地将带着细密针脚的衣料小心翼翼地牵出来,美名其曰“帮忙”。不太忙的时候父亲还会抱她坐在膝上,让她装模作样地作回小裁缝。 不消多时,内宅里便要传出母亲的叫唤声,她又咚咚咚地跑进去。父亲在身后切切叮嘱慢点儿小心门槛。她嘴里答应得利索,可十有七八次,仍是免不了要在那里跌一跤。那是真的疼。哭声一出,父亲母亲多半就要齐齐跑过来,一个将她搂进怀里哄,一个则忍不住嗔骂“这可要跌多少次才能叫你长记性啊?” 到了晚间,父亲得了空闲,就要小酌几杯,母亲便在一旁作陪闲聊。大人们的世界小小女娃全无兴致,她的注意力都在那些吃食上。就像只馋极的猫,时不时地就被母亲夹一筷子菜喂食。但小女娃天性吃着碗里想着锅里,两腮都已然鼓囔囔了,转眼瞧见父亲吃得香,忍不住又凑上前,“啊”张开小嘴只管讨要。直把双亲逗得忍不住哈哈大笑,摸摸她的头,捏捏她的脸,一面笑她馋一面又夹起菜往她嘴里塞,嘴里还要念叨这么馋以后嫁人了可怎么办? 偶尔兴致上来,父亲母亲会拎着些吃食,带她去登村子后头的那座小山。她人小腿短,却跑得飞快,摘一大把五颜六色的花往母亲手里塞,转头又去折蓬蓬的芦苇花漫天挥舞。途中暂歇,父亲拿出口琴来吹,她就依偎在母亲怀里一边听母亲轻声哼唱,一边臭美地把母亲编的花环往头戴。再后来她长大一些了,就换作她来咿呀地吹,又很是霸道地要父亲母亲捧她的场。 父亲很舍得花钱,一得空便会带她们到城里吃好吃的玩好玩的,给她买穿着西洋纱裙的娃娃、能拖着走的狮子灯……即便后来家境没落了,也极少让小女儿的心愿落空过。 父亲是真的将母亲搁在了心尖上,总爱打趣自己一定是上辈子做了什么好事,这辈子才使得母亲这么个仙女落入一介凡人的手心里。 小女儿自诩不笨,十分肯定父亲在骗人。母亲和她一样,分明都是肉眼凡胎。 因为仙女不吃饭只吃仙桃和鲜花。因为仙女会飞得老高。因为仙女还有好漂亮的五彩裙。她的母亲什么都没有,所以怎么可能会是仙女。 可是父亲却很是一本正经地对她讲一个所谓的真实故事: 说是许久许久以前,有一位仙女下凡间游玩,因为天热,仙女便偷偷跑到村子附近的那条小河里洗澡。仙女把脱下的五彩裙挂在河边的树枝上,不曾想一阵风吹来,呼一下就将那条五彩裙吹落到了一个裁缝铺前。一个小裁缝出来正好见着,就捡起来还给了仙女。为了表示感谢呢,仙女便嫁给了这位小裁缝。可是小裁缝每天都睡不安稳,为什么呢?因为他担心万一仙女哪天想家了又要飞走那可怎么办?于是乎,小裁缝又偷偷地将那条五彩裙找出来,藏到了一个很隐秘的地方。 所以,她的母亲找不着五彩裙,自然就走不了了。 小女儿听完眨巴眨巴眼睛,小小的脑子有些不大够用。真的是这样吗?那父亲把那条裙子藏哪儿了?万一叫母亲找着了呢?若是找着了,那她岂不是从此就再也见不到母亲了? 这怎么可以! 不行不行!母亲怎么能不要她呢!她这么可爱又这么乖,虽然有时确实会顶嘴不听话,但她改还不行吗? 小女儿越想越害怕,死命地搂着母亲的脖子号啕大哭,眼泪鼻涕糊了母亲一脸,说什么都不肯松手。气得母亲抓起鸡毛掸子就往父亲身上抽,骂他“多大的人了还跟孩子似地尽胡说八道……” 父亲理亏,只好负责收拾残局,附耳神神叨叨哄小女儿:“不怕,那条裙子被我藏到了山顶上,这个秘密只有咱们两个晓得,只要你不说,你母亲就永远都找不着。” 小女儿急忙拿手掩住嘴,终于破涕为笑。 …… 往事如烟,点点滴滴无不跟作梦似的,真的真的是美好得叫人沉迷又心碎。 后来想想,当年父亲委实不该开这样的玩笑,一语成谶,转眼水月镜花皆成空。 那么,到底是什么时候一切开始渐渐变了样呢? 似乎也无从追溯。 只晓得后来衣铺的生意越来越不好做了,父亲又因为什么事损失了一大笔钱,自此家里头变得日渐拮据起来。不得已,母亲只好做起卖酒的营生贴补家用。不过,论起来那段时期福臻大抵还是快乐的。虽然父亲母亲开始三五不时地争吵,虽然再不见从前那般的剪烛西窗夜,但他们温暖的亲情令她依旧没心没肺地该笑的笑该吃的吃该玩的玩。 直到之后的某一天,她忽然惊惶地发现她的母亲不见了。 她的父亲却什么也不肯说,只管一面落泪一面抱着酒坛子闷头喝。那么风趣的一个男人,霜打茄子似的伛偻着,一杯接一杯,一日复一日。 偏偏她还不依不饶,孜孜不倦地找,声嘶力竭地哭。 最后,邻里的闲言碎语终于叫她死了心。 左右不过是风流公子俏佳人的烂俗戏码。那人她也曾见过,是村里某个大户人家刚留洋归来的大少爷。招摇得很!村子不过巴掌大的地方,却总爱开着辆没有车顶的白色汽车,花蝴蝶似的到处晃悠。 其间细节不值一提,总之仙女自此生了异心,抛开凡尘事,着上五彩裙,只‘愿作天池双鸳鸯,一朝飞去青云上’。(注2) 那一年,她十二岁。 在“晴日暖风生麦气”的好时节里,在她生日的前两天,她的幸福时光戛然而止。(注3) 第二年的深秋,连她的父亲也弃她而去。据说是醉酒失足落水,在故事里仙女曾经脱下五彩裙的那条小河。 已然记不起当时孤苦伶仃的她,是如何捱过的那段艰难岁月。丢了魂似的,隐约觉得最后似乎连哭都不会哭了! 这样的日子其实也没过多久。因为,她的母亲又回来了。 不是回来陪她,是来带她离开! 后来每每想起当时她惊喜交加地扑进母亲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情景,她都非常非常地想问问她的母亲:当时拥着女儿温软的身体,揣着女儿一腔爱意的时候,她的心里在想些什么? 简直不能继续往下想。 所以福臻关于年少时的记忆很是决然地断在了这里,之后的那些与她无干,连作梦都不肯梦到。 也确实几乎都要忘了。 然而今夜,她苦苦筑起的那道防守的墙,似被人一朝击碎,所有不堪的,她极力想忘却的往事如同潮水卷起了千层浪兜头拍了下来。 一个仍显稚嫩的女孩子不期然出现在了一片暮霭中,在她的身后是一轮落日,是热闹繁华的街市,还有无数来来往往的行人和车辆。 女孩牢牢地牵住母亲的手,既紧张又好奇地站在一座白房子前。 碧色的屋顶和绿色的玻璃窗在夕照的光芒中闪闪发亮,女孩眯着乌溜溜的眼睛张望,忽而瞧见围墙上蹲着一只通体雪白的猫。见着女孩看过来,那只猫抬起脑袋“喵”了一声。女孩子欢喜地笑了起来,摇摇母亲的手,指着猫叫母亲看。母亲看上去似乎有些心不在焉,急忙把女孩子的小手一拍,又小声嘱咐她进去后有人问什么便答什么,不许多话不许闹,不许这样不许那样。 就在这时,面前的绿漆铁门荡开了。里头传出了轻快的乐声,和模糊的说笑声。 母亲对前来开门的男子讨好似的笑了笑,便牵着她往里走。 经过一个小花园,走上铺着红砖的石阶,女孩子忽而无端地悲从中来。那是种痛到极致怕到极致的感伤,她不晓得为什么会这样。她难以自持地抬头看母亲,想告诉母亲她不要进去,她要回家去。 但她仍是被母亲不由分说地拽了进去。里头满目俱是人影幢幢,烟气脂粉气酒气迎面扑来。她看见了村子里那位爱招摇的少爷,正搂着一个女人亲昵。虽然样子不大雅观,但只要不是她的母亲,她都可以安之若素。 母亲带着女孩穿过客厅,不知何处传来一阵爆笑声,有人喊她母亲的名字。母亲扬手回应了声,然后俯下腰叫她乖乖地在原地等侯。 之后的场景变得混沌了起来。时而是女孩子被一位男子摁着灌酒,时而又被人抱进了怀里揉捏。女孩子的身上仿佛生出了无数双手来。她又踢又打,一面哭喊着要妈妈。她晓得母亲是听见了,因为她看见母亲朝她看了过来,也看见母亲正往她这儿走。 这一刻,女孩子忽然感到一阵悲怮。她有些后悔方才开口求救。一颗血淋淋的心遽然紧绞起来,又碎成了肉靡,痛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看见有人拦住了母亲说话,不多时,母亲回头看了她一眼,再一次……再一次地,将她小小的,可怜的女儿抛下了! 女孩泫然欲滴,似乎听见“哗啦”一声响,是什么碎成了四分五裂。碎片沾着女孩的血,每一片中都倒映出一幕幕人间惨剧。 那个女孩…… 那个女孩……就如同一只误入狼群的羔羊,被锋利的獠牙,撕开了皮肉,拆散了骨头,吸尽了精血。 女孩奄奄一息,仍要徒劳无益地挣扎。她低低呜咽着,恍惚化作了簌簌飘零的枯叶,落进坟头的雨滴…… 荒诞诡异的乱影终于散去,汹涌的浪潮也悄然归于无形。 朦胧柔和的光照了进来。喧嚣不复,世界宁谧而冷清。 是梦是幻,尚无从辨别,残余的悲怮已先让她忍不住又簌簌落下泪来。 “醒了?” 一道声音彻底将福臻拉回到现实中。她没有说话,睫毛微微颤了颤,又闭上了眼睛。 一声感慨传来:“原来你跟过人啊,倒是我看走眼了……” ------题外话------ 1、文中关于仙女的故事,改编自《中华民间传说》中七仙女下凡的故事。 2、“愿作天池双鸳鸯,一朝飞去青云上”出自李白《白纻辞三首》。 3、“晴日暖风生麦气”,出自王安石《初夏即事》。 五十四章 苏彦琛翻了翻摊在腿上的报纸,一截烟灰“扑”地落在他身上的丝质晨衣上,他垂下眸漫不经心地曲指掸了掸。 余光里是他肖想了许久的人。昨夜春宵帐暖,也算是得偿所愿了。至于感受么——快活自然是有的,只是……多少还是有那么一点点意难平。 毕竟他着实是费了一番心思的。他还从来没有为这种事费过心呢。 该怎么说呢? 就好比原以为是道色香味俱全的佳肴,他千方百计地寻来,都摆上宴席了,结果一试,才发现里头居然缺了一味顶要紧的佐料。味道不错是不错,但终究还是与想像中的有所偏差。 早知如此,他费那么大劲干嘛,就得像之前冯子岳说的那样,直接弄来不就得了。 并不是他非要纠结此事,实在是因当时对方一副痛不欲生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叫他始料未及,很是切切实实地心疼了一阵。 这让苏彦琛在不悦的同时,隐约还有点儿上当受骗的感觉。虽然他的确是使了些手段,但说到底不也是她自己主动送上门来的么。 何必! 他是少爷脾气,固然不会憋屈自己,在不紧要的事情上就更是什么不痛快便要讨回什么。堂堂苏三爷,哪有白吃哑巴亏的道理。 只是,他未能如愿。 这个始终一言不发的女子紧裹着薄毯直起身,仿佛什么都没听见,昨夜的一切也都未曾发生过似的,唯有从低哑的语声中透露出了些许倦意。“劳驾,请把我的衣服递给我,多谢了!” 低垂的眉眼、平静无波的神色,令苏彦琛莫名又添了几分不悦。 那件蓝布长袍就搭在他左手边的沙发扶手上,已然皱成了不成样。苏彦琛颇为嫌弃地拎起来,在抛出去的瞬间忽然起了坏心,方向一偏,便将衣服丢到了床尾。 他的用意很明显,福臻不可能感觉不到。其实在她醒来后听到第一句话时,就感觉到了。 只是昨夜一场噩梦犹如重走地狱一遭,不知是不是苦痛到了极致亦会令人五感麻木? 似乎是这样。之前应该也是这样,否则她怕是早已死上十次百次了。 况且,这原就是她主动求上门的,理当自作自受。 福臻再一次拢好身上的薄毯,然后小心地探出一只手去够。窗外骄阳赫赫,明亮的光线使得她臂膊和腕间残留的淡淡斑痕一览无遗。 说出来怕是没人会信,此时此刻她满脑子想的居然是完完全全与当前处境毫不相干的事。 昨日她并未诓沈佳怡,那几个衣单子只剩两三天的工期了。她昨日原是打算晚些时间回铺子赶一赶的,却没想竟在这里糊里糊涂地过了一整夜。还有那几身结婚礼服,还有领事夫人前几天曾约了她今早过去谈事情。一大摊的事! 眼下既已银货两讫,自是恨不能生出一对翅膀来,快快逃出生天,脱下旧时裳,着她战时袍去。 然而,她失败了。 她被迫重现了故事中被人藏起五彩裙的桥段。不同的是,仙女被藏起五彩裙是因为挚诚的爱意,而她,却是因为恶意的羞辱。 “是谁,嗯?”她听见对方嘲讽且略带不屑地语调,“是你求我救的你那所谓的什么大哥么?还是……谢家那小子?” 苏彦琛的目光从与他互攥着衣料的那只手沿着手臂移到了对方垂着的眼睫上,自己都不晓得缘何会问出这样一个不着调的问题。 与他何干? 管他是谁,不解气的话,他有的是法子治她。 但没来由的,苏彦琛偏就要她答。 这回她倒是如他所愿了。他听见她说:“不是!” 苏彦琛本以为她要么又是装聋作哑对抗,要么恼羞成怒敷衍,不曾想竟答得如此干脆利落。一点迟疑和矜持都没有,你说气人不气人? “不是谁?” “与他们无关。” “那是谁?”苏彦琛很恶劣地追问。就在这时,他不经意地发现她的手骤然握紧,在微微发颤。 这个小动作与她的语气和神色显然不对等。苏彦琛眼睛微眯了眯,不遑多想,就听她说:“不记得了!” 淡然得就像在说旁人的事。 一个女人对这种事竟无所谓到了这个地步,说明了什么? 苏彦琛忍不住嗤笑一声,才生出的些许不忍旋即烟消云散。“你还真是……令人刮目相看啊!” “劳驾你把衣服还给我吧!” 简直不知自己是什么心情了,苏彦琛耐心尽失,随手把衣服一甩,坐回到沙发上。 福臻低头将散落在床上的其他衣物拾进薄毯里,躇踌了一下,又抬眼看了看苏彦琛。 “又不是黄花闺女矫情什么,你身上哪处地方我没看过?”苏彦琛冷笑,拿起适才搁在烟灰缸上的半截雪茄衔在嘴角,一面擦火柴,一面颇为不耐地朝右侧抬了抬下颌,“帐子后头架着屏风。” 福臻微一点头,抱着衣服就下了床。 苏彦琛盯着她的背影,眯眼吸了口烟,又缓缓呼了出来。不多时,屏风后头传出了窸窸窣窣的声响,双面绣兰草屏风上隐约可见人影晃动。 纤细的脖颈,圆润的肩,单薄的背……还有那头乌黑柔顺的发。昨晚就铺在她的胸前和颈间,也缠绕在他的颈间和指间。 苏彦琛不自觉搓了搓手指,那种叫人着迷的触感依然鲜明。又细又软,又凉又滑,绸缎似的。 老早就发现她的发长得好,可惜素日里却偏爱拿手绢扎着,以致于他每回见着都很是心痒难挠一番。 她的这双手么——修长柔软,看着倒是秀气。只是……谁会想得到,昨晚若不是他眼疾手快制住它,都不晓得会被挠成什么样。明明都醉得那样厉害,也不知发什么疯? 要命…… 苏彦琛闭了闭眼,忽然将指间的雪茄往烟灰缸一丢,起身朝屏风处走了过去。 福臻正战战兢兢地背对着屏风,一面留意外面的动静,一面哆嗦着手往上系纽扣。旗袍就是这样,扣子多到烦人。她想,回头一定要想法子改一改,这样实在太费工夫。 身后忽地一声轻响,似是什么东西磕在了屏风架上。 福臻此时是惊弓之鸟,听见声响遽然回头,可没等她看清,来人就捏住她的下颌往上抬,二话不说就咬住她的唇。 福臻骇得脑子一片空白,本能地拿手抵在对方胸前,拼了命地挣扎,试图从对方的控制中脱身。 苏彦琛将她的一只手腕反拧在身后将人摁进怀里,另一只手去撩她衣服的下摆。“昨晚你醉得不省人事,都不知道有多扫兴。既然我们已是合作关系,总得要有些诚意,让我尽兴是不是?” “不……”福臻惊惶到几乎失声。一面极力扭开脸,一面慌乱地阻止,“不行……不要这样,请你不要这样……” 下一秒屏风就被推开,苏彦琛将她打横抱了出来,“又不是第一次,扭扭捏捏做什么……还有,我警告你啊,可不许再像昨晚那样挠人了。” 在被压在床上的瞬间,福臻的眼前一片漆黑。 周身各处的不适和耳畔湿热的呼吸令她难耐地喘了几口气,但她的唇很快就被堵住了。她觉得自己就像条脱水的鱼,被人剐净了鳞片剔开了骨头又投进了滚滚的油锅中。 窒息感愈发强烈,趋利避害的本能,令她再一次不自觉地将神志剥离,如同年少时曾做过的。 那具无法掌控的身体被她丢在了墙的那一头,而神志则藏于墙的这一头。这里的她是自由的安全的,当然可以爱怎样就怎样,是不是? 她敛着一颗心闭眼,神驰老远的地方去:她想回头得先给领事夫人去个电话,重新约个时间,也不知道领事夫人要找她谈什么。哦是了,回头还要给周亦民去个电话了解一下情况。还有给沈佳怡找的医生,不但医理要好,还得是嘴严实的,万一露出什么口风那就糟了…… 去掉半条命,总算是换得了买主一个满意。 都不晓得最后是如何挣扎着起来,又重新将衣服穿上,扣好纽扣。 实在是一刻都不能多呆,她太需要到大太阳底下好好暴晒上一场,方能唤得回自己的三魂七魄。 但还未出门,便听床上人说:“从明天起,每天都会有人去接你。你可别到时又跑哪去了,叫人找不着。” 福臻猛地顿住脚步。她有些疑心是自己听错了。 “你……什么意思?” “就是从今往后,我要你住在这里,这下明白了吗?” 福臻震惊得一时不知如何反应。都说人心险恶,这是不是就是其中一例? “不明白!”福臻摇摇头,很认真地看着对方:“我没有答应过你,之前你也不是这么说的。” 苏彦琛坐起来靠在床头,抬手指了指。 福臻循着看了一眼,耐着性子过去将烟和火柴拿了递给他。 “我之前说什么了,竟叫你有如此的误会?”苏彦琛没有立刻燃烟,先将烟凑到鼻间嗅了嗅。“虽然当初没有立下白纸黑字,但我以为你是值得我相信的。怎么?这事情办成了,你就想反悔呀?” “不,三爷,倘若真是我答应的,我绝对半句话都不会多说。只是这件事,我记得很清楚,实在是不存在任何的误会。” 福臻缓了缓焦燥的情绪,“我很感谢你的相助,但我想——我如今应该不欠你的了。就如你相信我一样,我也相信你,希望你不会——言而无信!” “这怎么就言而无信了?”苏彦琛翻身下床,慢悠悠地套上晨衣,然后走到福臻身后拍了拍她的肩:“小裁缝,你知道一条人命值多少钱吗?等一下,我先想想之前你是怎么答我来着——嗯对了,你说是无价的,我没记错吧!” “还有,我前前后后一共给了你多少好处?你呀——好好算一算吧!”苏彦琛拢了拢福臻披散在肩上的发,把玩了两下。想起什么似的从晨衣口袋里摸出昨晚被他扯下来的手绢,颇有兴致地学着将那头乌发扎了起来。 “你总不会以为随便敷衍敷衍我就能了事?天下哪有这样的便宜事,你说是不是?”他看了看自己的杰作,有些得意地笑了起来,然后走到福臻的跟前,微低下头,直视着她的眼睛,“我早同你说过我是不做没有利头的买卖,当时也是你亲口答应了的。这会儿你又拼命想抵赖,你说,到底是谁言而无信?” 福臻禁不住打了个冷颤。 早晓得此人声名狼藉且心思难测,但福臻总以为到底也是有名望的人家出身,且又承过他几次人情。除了头一回,后面几次相处,他除了嘴上偶尔占些便宜,实际上并没有旁的过份之举。这场交易,虽然是以极其不堪的方式进行,但凡事都有它的价码,对方既然要,她就只能给。之后钱货两讫,一拍两散。 却从未试过去细究,对方给的条件里头是否暗藏玄机! 怪自己么?那就真的真的是太叫人委屈了! 五十五章 阿泰再一次抬眼看向沈佳怡。 柜面上那几样被主顾翻乱的布匹,在她手里已经翻来覆去拾掇好半天了,却依然还在原处。自十来分钟前接了个电话后,她便是如此,魂不守舍的,还时不时地老往外头看。说是等人么又不大像,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故而他忍不住好心地问了一嘴。 “怎么了?” 沈佳怡在出神地想着什么,没有立即回应,直到阿泰又连唤了她两声,才如梦初醒一般摇了摇头。 “没事儿!”沈佳怡用力搓了把脸,让自己精神一些,“福臻姐这是上哪儿去了?一上午都没见人影。” “她事情多得很,时常如此的。”阿泰走过去帮沈佳怡将布匹卷好放回货架,一面不以为然地笑道:“估摸不是去福兴行,就是又去给谁开尺寸单子去了。你不晓得,如今那些太太小姐但凡想弄些新花样就总爱找她去。” 正说着话,就见沈佳怡的眼睛又朝门外看,脸色忽然间变得难看起来。 阿泰狐疑地循着她的视线望出去,街上人来车往的,并未见得有什么异常之处。 沈佳怡默然片刻转身走开。没一会儿,就见她拿着手袋急忙忙走过来,说是要出门办事,嘱托阿泰等福臻回来转告一声。 阿泰隐约觉得不妥,只是到底不好多问。他下意识地走到门口,这才发现斜对面停着一辆黑色汽车。车里头一前一后坐着两位男士。沈佳怡应当是认得他们,走上前二话不说就径自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这是要出去玩?如今时髦的年轻男女有事没事就爱开车四处兜风,倒也没什么稀奇。只是……这小师妹看上去似乎并不怎么乐意。莫不是吵嘴了? 阿泰正胡乱琢磨,余光里一个熟悉的身影匆匆进了铺子。 “上午可有生意?”一进门就问。 “有,又下了两件长衫和四件旗袍的单子,衣料也卖了一部份,已经都记在册子上了,你看看吧。”阿泰随手将清册递过去,眼睛却直往对方身上瞟,“你这是打哪里回来的,怎的……这样一身?” 在他的印象当中,这位小掌柜从来都是干净爽利的样子,可眼下这情形用句“狼狈不堪”来形容都不为过。 “遇上了点麻烦事。”福臻淡淡笑了笑,转而就把话题岔开,“适才织绸厂那里有没有来电话?” “没有!”阿泰道。 福臻点点头,便欲往电话机的方向去。 “等一下,”阿泰叫住她,颇有些躇踌地道:“我这里还有个事,想和你提一提。” “嗯?什么事?” “如今衣单的量比以往多了不少,适才听宋师傅他们说,他们手里有几件工期都很是吃紧,可这活儿又不能太赶,所以你看看接下来的单子,要不要在原先的工期上再延长几天,若不然恐怕会完不成。” 福臻沉吟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如今铺子的人手确实是有些不足。”想了想,“那就都先延长三天吧!另外,你再去打听打听,或是问问宋师傅他们有没有认识好一点的裁缝,再雇两三个进来。” “好。我这就去先问问他们。” “嗳等等——”福臻环顾了一下四周,“佳怡呢?她还没来么?” “早来了!不过,适才说是有事又出去了。” “她有说去哪儿,和谁一同去么?” “说倒是没说,不过方才我见着有一辆汽车来接她,想来应该就是她的朋友吧。” 听了这话,福臻的眉心不由得蹙了起来。沈佳怡的朋友?还特意开车来接她?难道又是曾博文?近来她性子是收敛了不少,但是——难保她能抵御得住诱惑。她过往的那些所作所为实在是让福臻无法再相信她。 两侧太阳穴突突突跳着,胀疼得要炸开似的。福臻用指关节用力顶了顶,只觉得很是心力交瘁。 但眼下还有要事,委实没有多少空闲能容她好好地喘上一口气。 两个电话,与她而言都迫在眉睫。 一通打给周亦民。那位公子爷反复无常,难保他不会出尔反尔在其中动手脚。福臻不动声色地旁敲侧击了一番,得到了周亦民很是肯定且友好答复,这令福臻从昨晚就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回了原处。 另一通则是给领事夫人。电话一接通对方就对她的失约行为表达了强烈的不满。她理亏在先,唯有再三诚恳致歉,之后又重新和对方约定见面的时间与地点。 做完这两件事,福臻才稍松了口气。而后,她便走进了后头的盥洗间。 关上门,都不知鼓足了多大的勇气,才敢对着镜子将自己仔仔细细地瞧清楚。 依旧是那张脸,只因顶着烈日回来,此时双颊都泛着一大片红晕;那对眉眼依旧乌沉沉的,不笑的时候眼尾处的细纹略微下垂,仿佛带着点不近人情的神气;唇色也依旧浅淡,只是在右侧唇角下多了个不怎么明显的伤痕。 似乎没有多大变化,可分明早已是面目全非了。 有诗云“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怎的她——竟连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 褪尽身上的衣物,扯下脑后用来扎发的那条手绢,统统裹成一团丢在地上。然后拿盆接水,兜头而下,从头至脚,一寸一寸冼净抹干。 最后重新换身整洁清爽的衣物,为镜中人新颜换旧貌。总要添些人气和活力才好出去见人。 约定的会面地址在一家西洋人开的高档咖啡馆里。 很奇怪是不是?与领事夫人打交道数次了,哪一次不是一个电话过来她就即刻上门去?何必多此一举? 果不其然,与之见面的真正约谈对象是经营棉织印花布的洋行负责人乔斯先生。说得一口流利的中文,言行举止也不怎么拿腔拿调,最叫人赞许的是行事干脆,一开场就单刀直入毫无废话。 原来乔斯先生的洋行打算举办一场印花布的时装展演,需要几位服装设计师,是领事夫人向他推荐了福臻。 酬劳颇为诱人,不过心动是心动,福臻还是有些自己的想法。 “这场时装展演我们不但要在本城最大的两家报纸上刊登广告,最后的成衣还要制成月份牌画,到时你们这几位设计师的大名我们都会标注在画上,送给每一位来宾和顾客。我们之间的合作,绝对是共赢共利,你的名字和才能会被更多的人知晓和赏识……” 乔斯先生又接连抛出的这几句话,当真是太叫人热血沸腾了。将衣铺做好做大做出名气,是福臻由来已久的梦想,多添一份助力是不是很快就能平步青云? 然而,想想还是算了。 多少也是受了当前时事的影响。不论是沈家宇顾进全等人的言论,还是谢宗灿与周亦民的谈话,甚而别个生意人偶尔的抱怨,或是贴在电线杆上宣传单,都无不提及到“经济之侵略,国货之前途”。 大道理她懂得不多,但并不代表她麻木无知。只看本城内日益增多的洋行洋企业和市面上几乎要一统天下的舶来品,这两句话其间的意义自能窥见一斑。 就拿她所熟悉的棉织布来说,只消到城内几家布庄商行走上一走,就能发现自产的棉织布已然是少之又少,而随处可见的无一例外俱是洋货,且各花色质地大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架式。假以时日,或完全取代自产的棉织布也未可知。 为何会有如此一说?源于作为服装的主要面料,在价格上,洋货实在是要低廉于国货太多。而国货却因成本重税负重,一降价就要亏本。这样的生意如何能做得长久,如何能做得下去?用周亦民的话讲大抵只有两种结局,“要么悲惨的死,要么卑微的活”。 真的是这样。本城大大小小的纱厂或是织布厂,近些年被外来货冲击得倒闭了不少,能维续经营至今的,多数都被“注入了洋血液”,从此效忠新主。 然,亡,工人苦;兴,工人苦。最遭罪的永远都是赖以生存且有着同样黄皮肤黑眼睛的底层同胞。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纵使不能出钱出力,也绝没有帮着外族人欺负自己人的道理。 更遑论国曦成衣店也有经营同类衣料的生意,叫她为同行烈火烹油,她自问还没有这样的雅量。 国人行事都爱讲“天时地利人和”,她也不例外。此时三者无一有,真的是没什么好谈的。 乔斯先生大概是没料到区区一介小裁缝竟然会不买他或是领事夫人的账,脸色很有些晴转阴的迹象。“你们有句老话我很喜欢,叫作识时务者为俊杰,希望你不要后悔!” 福臻很认真地想了想,“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总是不能事事称心,您说是吧?” 据说洋人对女士颇讲究礼节,看上去似乎如此。明明气得不得了,态度却始终都是不疾不徐,甚而离开前还很绅士地行了个点头礼。当然,若是他没有表现得那么悠然自负且胸有成竹的话,福臻对他的印象或许还会更好一些。 如此的阴阳怪气,说起来和那位姓苏的公子爷倒也有些异曲同工。坦白地说,福臻确实是有些忌惮,这种人的性情多为阴险,出招必狠。 但要说后悔么却也没有。在合理的情况下,与洋人进行些无关痛痒的交易,她其实还是相当愿意的,真金白银谁不爱?但若要叫她为其所用为他们摇旗呐喊,那就不必了,也从来都不会在她的考虑当中。 一场毫无意义的会面,实在是费时又费精力。故而,待乔斯先生一走,福臻也急忙忙赶回衣铺。 头疼得要死,也累得要死! 身体是万事的本钱,福臻此时深有体会,当即就先摸出昨日开回来的药,就着水一股脑就咽了下去。 “阿泰,佳怡回来了么?” “没呢!” 福臻仰靠在账台里的靠椅上,闭眼用力敲了敲头,心里想着这小妮子到底又跑哪儿去了?那样的身子还这般无所顾忌,要命还是不要命了?气死,待她回来一定要好好地问个究竟,总这样哪成? 原是打算歇会儿就进去做事,奈何整个人的状态仍是不大好,福臻只好倾身趴在账台上,脑子里想的是再缓几分钟就进去洗把脸提提精神,人却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题外话------ (1)出自张养浩的《山坡羊·潼关怀古》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五十六章 然而,似乎没过多久,福臻又被一阵动静惊醒了。 有人正小心地抬起她的手腕,握了握她的指尖,又在她的掌心里贴了几下,低声地问:“她这样多久了?”。 另一个声音也低声地答:“估摸有两三个钟头了吧!方才一回来就趴在这里,我看她脸色不大好,所以也一直没敢喊她。” 福臻迷迷瞪瞪抬起头,这才发现屋内竟已亮起了灯。许是趴着时压着了眼睛,视线有些模糊不清,不过倒是一下子就认出了正在说话的两个人。下意识打了个招呼就欲起身,奈何这具身体不听话,一阵强烈的眩晕感几乎令她站立不稳。 阿泰“哎哟”一声,想也没想隔着账台就倾身过去欲把她扶住,“这是怎么了,福臻你没事吧?” “应该是又起烧了!”谢宗灿搀着人,迅速吩咐阿泰:“你到外头去叫辆汽车过来——她得去趟医院!” “诶好好,我这就去。”阿泰应了声拔腿就往外走。 “不必麻烦!”福臻一手遮着眼睛,一手撑在账台面,“我不碍事,就是起得急了些,先让我缓缓。” “别是中暑了吧,你中午回来的时候,晒得跟煮熟的虾子似的。”阿泰咕哝了一句。 谢宗灿听了这话,眉心微蹙了蹙。又见福臻拿手背敲了敲额头,心里一紧:“感觉怎样?好点了没有?” “嗯,好多了。”福臻强打精神抬眼冲他笑了笑,这才想起问一句,“谢大哥,你怎么来了?” 阿泰拧了把毛巾过来递给她,先笑道:“其实今天谢先生已经来过两三回了。上午来的时候,我以为你不多时就能回来,还叫谢先生在铺子里等你,结果这一等就是大半天。下午来时偏巧你又出去了。这来来回回的,可叫谢先生受累了。” 福臻的眼睫微颤了颤,笑容里多了些歉意,“上午有事耽搁了,真是对不住,害你白跑几趟。” “不至于,我也没旁的事,就是来看看你好些了没有。”谢宗灿对于她的疏离却是早已经习惯成自然。他此时一门心思都在她并不大好的病情上,故而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多劝两句:“你这症状反反复复的,不大正常。最好还是找大夫再给你诊察诊察才能放心。” 福臻推脱:“我倒是觉得见好了,昨日拿的药也才吃了两回,过了今晚再看看吧。” 说完福臻便将脸埋进了湿毛巾里,心里头滴滴答答地落着无尽的悲酸与自嘲。 那样炽诚且带着关切的眼神,她实在是无法再坦然相对,也不应该再给她了。 他这样好的一个人,她是一千个一万个的不愿意伤他。 谢宗灿也知她不会听劝,无奈地叹了口气,便示意阿泰去拿个杯子过来,又将自己带来的小壶拧开,往杯子里倒了半杯清凌凌的汤水。 “这是……”福臻接过杯子捧在手心里,温温热热,还能嗅到淡淡的甜香气。 “银耳雪梨汤。吃一些可以清清暑气。” 应该道声谢的。福臻下意识动了动唇,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手心里这捧甜香,她想她大概会记住一辈子。 那就到此为止吧! 福臻深吸了口气,抬腕看了看表,居然已七点多钟了,便叫阿泰先回去。 阿泰一对儿女尚且年幼,妻子又给人当帮佣,两小家伙日常都只能交由他母亲照看。老人家上了年纪又多病,一天折腾下来,委实是不易,故而素日里若非必要,福臻从不多留他。 阿泰应了声,忽然记起一件事,“哦,对了。方才小师妹来过一个电话,说是同学结婚,她吃喜酒去了,可能要晚些回来,叫你等她。” 福臻点点头,心里隐隐有些担忧。若是真的倒也没什么,怕只怕这小妮子鬼迷心窍又去见了不该见的人。 屋里头传来了一阵“咔咔咔”踩缝纫机车的声音。 福臻怔了怔。 “哦,是宋师傅他们。”阿泰解释:“怕误了工期,他们打算这阵子都多留一会儿尽量赶一赶。” 今日是怎么回事?福臻禁不住抚额闭了闭眼。明明都是些再寻常不过的事,怎么一而再再而三地老是惹得她鼻间泛酸喉间壅滞? 当下就吩咐阿泰先到安泰楼叫些饭菜送过来,并且从今日起,给衣铺众人涨若干薪资,以作贴补伙食之用。 谢宗灿见这情形便晓得她必也是要留下来了,好在她看上去精神比方才好了不少,多少也安了些心。于是开口告辞:“时候不早,我也要回去了——” 却见她一对幽如深潭的眸子直望了过来,轻声地道:“谢大哥,你好不好再稍留一会儿?我……有些话想对你说。” 不,不要说。 谢宗灿呼吸蓦然滞住,差一点就要喊出这句话。 “就几句话,”福臻依旧很认真地望着他,“不会耽搁你太多时间。” 谢宗灿牵牵嘴角,无奈地叹了口气。都说到了这份上,他还能怎么办? 他脸上艰涩的笑意像块巨石压在福臻心上。她不自觉地捂着胸口,到了嘴边的话一时间竟有些不忍出口。 “我先进去看看几位裁缝师傅,很快就出来。”她仓促地说了一句,就匆匆走进里头的裁缝室,好让自己那些不该有的情绪平复下来。 在她离开后,谢宗灿不期然垂了双眸。她从未主动开口要求过他。可此刻他宁愿她仍然如之前那样待他。 没过多久,脚步声传来。 谢宗灿自己都不明白自己是以什么样的心情,看着她一步一步走近自己,看着她微低着头十指交叉绞在一起。 眼前的她似乎已恢复了以往的淡然,只是始终不肯抬眼正视他。 “谢大哥,这阵子你对我的关照,我无一不记在心里头。还有这间铺子,也是多亏了你,才能得以存活。我是真的……真的很感激你。” “可是……”福臻抿了抿唇,背过身,艰难却又决然地道:“我无以为报,就不好再继续这样接受你的好意了,还是请你从今往后……” 门外头忽然有人声打断了她的话。“福臻——” 谢宗灿心口处针扎一般细密地疼着,然而却因此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虽然早有预感,也大致能猜得到她的未尽之言,可话既未言明,是不是也代表着还有回旋的余地? 不是不晓得自欺欺人这几个字,说到底还是因为不舍。若能“换我心,为你心”,那该有多好! 谢宗灿兀自苦笑,同时也将眼前那对眸子里漾起的欣喜笑意敛进了心里。 下意识地,他追循着她的目光回身望去,一对年轻男女笑吟吟地走了进来。 “家宇哥,眉卿姐,你们怎么来了?” “父亲母亲怕你们在外头胡乱应付了事,特意叫我们把饭菜送过来。”沈家宇快走几步先将手里的食盒案搁在案板上,又回头欲接过顾眉卿手上的。 顾眉卿略略拦了一下,稳稳地拎着食盒跨进了门槛,“我来我来,你们都别动,免得把汤弄泼了!” 沈家宇巡睃了下四周:“佳怡那丫头呢,怎的没见人影?” “说是同学结婚,贺喜去了。”福臻道。 沈家宇倒也没多想,见顾眉卿打开食盒盖子,也凑上前往里瞥了一眼,“泼出来了么?” “幸好幸好,一点都没泼出来。”顾眉卿吁了口气,转而叮嘱福臻:“这里头有鸡汤,一定得趁热喝,可别忘了!” “暧,谢谢眉卿姐!”福臻感激地点了点头。 “你别急着道谢!”沈家宇在一旁乐呵呵地小声揭短:“今晚她做菜时尽顾着聊天了,把盐当糖放。” “哎,沈家宇先生——”顾眉卿忍着笑意回头瞪了他一眼,“你要再笑话我,今后可别想再吃到我做的菜了。” 沈家宇笑了一声,转眼见着谢宗灿,只当他是店里的主顾,便微笑地点头致意。 谢宗灿也回了礼,心里头却很是五味杂陈。 其实,从方才她望向他的第一眼,谢宗灿便已晓得了他是谁。 她的疏离,她落下的泪,还有她那种他从不曾见过的眼神,通通通通都是为了这个人。 谢宗灿看过他写的文章,言辞磊落犀利,有开阔的眼界,有独到的见解,是个才情与热情兼备的先进青年。又具有俊朗朴实的样貌。先不说旁人,只说谢宗灿自己,对这样的人无疑也是相当相当有好感的。 所以,才更叫人灰心。 所以,他决定在某些个不大好的情绪滋生之前快快离开。 不料,身子一动,袖子便被人悄然扯了下。 谢宗灿不解地挑眉看着身侧的少女。 “抱歉,您看适才我们说的事,您是不是再考虑考虑?”她煞有介事地对他说,含笑的眼神中还带着些许哀恳。 谢宗灿起初仍有些莫名,而后看到沈家宇与那女子亲密说笑时,顷刻间就反应了过来,同时也为自己的迟钝而懊恼。他忽而有些难过,为自己,也为自己心爱的人。 他深深地凝视着那对藏着太多心事的眸子,从善如流地配合:“周经理的意思你也晓得了,你若想做这批料子,价钱方面恐怕还得再加一些。” 果然,沈家宇与顾眉卿都当他们在商讨要紧事,不欲再打扰,匆匆交代了两句就离开了。 福臻叹了口气。心里倍感愧疚。她一心想将谢宗灿推出自己的困境,然而,转眼间却又无端地将他拽入另一个困境。 但无论如何,都是最后一次了。他的现在与未来都不该有她的存在。 可惜今夜似乎注定不得安宁。 未等福臻开口继续先前的话题,就听到“怦”一声,一个装扮时髦的年轻女子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捂着腹部弯腰曲背,浑身似在发颤,口中发出痛苦的抽泣声,还有虚弱混乱的呢喃声。 而,扶着门框的那只手,赫然沾满了鲜血。 五十七章(上) 出事了! 脑子里蓦然窜出的这个念头,使得福臻下意识就疾奔过去扶住对方摇摇欲坠的身体,试探地唤了声“佳怡”,一面凑近了些将人瞧个清楚—— 是她! 虽然挽着发髻,虽然全身上下全然不是福臻所熟悉的服饰装扮,但这回福臻很确定就是沈佳怡。 此刻也顾不得细究,福臻当即就将沈佳怡的手臂绕在肩上试图把人架起。但沈佳怡整个人虚脱一般直往前栽去,福臻一时间使不上劲被她带着一起朝前扑。 所幸谢宗灿赶得及时,抢先一步扶住了她们。 然而不知触到了哪里,沈佳怡喉间顿时迸出了痛苦的呻吟声。如此一来谢宗灿和福臻谁都不敢再妄动,只好就势缓缓把人放了下来。 沈佳怡那只血淋淋的手猛地紧紧攥住福臻的胳膊,呼吸急促:“福臻姐……好疼……我好疼啊……” 灯光下,她毫无血色的脸庞上泪痕狼藉,额前尽是汗,面目因极度的痛苦而有些扭曲。 谢宗灿一见这情形即刻就道:“我去叫车子,她的情况看上去不大好,得尽快送她到医院去!” 福臻本就惶然,听谢宗灿这么说更是直抽了几口冷气。她战战兢兢地抱着沈佳怡,双手胡乱地在对方身上摩挲察看:“到底是怎么了?哪里疼?嗯?佳怡你告诉我到底伤到哪里了……” 忽而手指触到一片黏稠濡湿。福臻循着看去,就见沈佳怡的旗袍下摆竟已被血浸透。她的身下,一滩暗红色的血正如水流似地漫延而出。 福臻只觉得喉间骤然发紧,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明明沈佳怡老早就向她求助的,甚至就在两天前还为了此事找过她。 可她呢?当时……她当时为什么不能再警醒一些再尽心一些…… 无尽的愧疚与恐惧排山倒海般袭来。恍惚中谢宗灿过来似乎对她说了句什么,继而又从她怀里接过沈佳怡打横抱了起来。 之后她如何跟着上了汽车完全不晓得,整个人失了魂似的。 只隐约听见坐在前头的谢宗灿对汽车夫说了句“市立医院”,沈佳怡一下子就挣扎了起来。 “不……不去市立医院。”沈佳怡吃力地摇头,疼得浑身直打颤,嘴里断断续续呜咽着:“我不能叫他们知道的……福臻姐求求你,别去市立……” 福臻惶乱地抚着沈佳怡的背,心里却是一点主意也没有。除了市立医院,她所知道的就只有以往给沈家人看病那位大夫。这自然也是绝不能够去的。那么该去哪里?还能去哪里? 都是她的错,为什么不早些准备好? 情急之间她又无意识地把目光投向了前座的那个人。 谢宗灿见着她这神情,心里了然,立刻吩咐车夫:“那就去五福路的宋明诊所。人命关天,劳驾你快一些!” 又回头同福臻解释:“就是前两日我们去的那家诊所。宋大夫和他太太都出身中医世家,后来两人又一起上了医科大学,医术也是能信得过的。” 福臻感激地点点头,稍微松了口气。 汽车发动后,谁都没有再说话,耳畔只有沈佳怡痛苦的呻吟声。福臻忍不住将下巴贴在她汗涔涔的发间,恨不能将自己千刀万剐。 车子的前后窗子上车时都已关上。逼仄的车厢内不多时便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血腥气,汽车夫大概是有些受不住,将旁边的窗子摇下一半。谢宗灿低声对他说了什么,那汽车夫又把窗子摇上去,只留了一道小缝。 车厢内有微风流动,血腥气因此淡了一些。可渐渐地,福臻心里却泛出了难以形容的不安来。 不仅仅是为着沈佳怡这次的意外,还源自她在沈佳怡的发间以及身上再次发现了那种奇怪的气味。 这气味有些时日没有出现了。细细想来,似乎是自沈佳怡退学后就没再沾染上。记得之前沈佳怡解释是去了电影院的缘故,但今天她分明说是喝喜酒去了。 福臻极厌倦地闭了闭眼睛。她不愿再继续追究自己缘何苦苦纠结于这个气味。她的胃又开始翻腾起来,直犯恶心。 到了诊所,正巧宋明和宋太太都在。夫妇二人一见沈佳怡的情形便晓得发生了什么事,立刻接手把人安置进了诊疗室。在进诊疗室前,福臻忽而想起了什么,又急忙追上去拽着宋太太的袖子交待了一句:“不要孩子!” 在场的人一听此言,都不由得愣了一下,甚至连谢宗灿都不由得看了她一眼。 不过幸好,谁都没有再追问。 她根本也无从解释。 谢宗灿办好了手续,这才发现不仅手上,身上的白色衬衫与灰色西装裤上也都沾染了不少血渍,乍一看还真是有些触目惊心的。他徒劳地拿手帕擦拭了两下便放弃了,只希望回头可别把家里人吓着了才好。 把手洗净后,他先转到看护室打了两个电话,顺便又讨了一杯糖水。 诊疗室斜对面的长椅上坐着他心爱又心疼的人。她双手撑在身体两侧,低垂着头,不知是在想什么还是在看什么。 他默默地凝视着那道身影,不期然又想起适才她说出那句话时冷静又不容置疑的神情。到底是一条性命——她不应该是这样的人,可她似乎又像是这样的人! 谢宗灿无法形容自己此时的心情。他不晓得到底是因为对方的漠然,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多想她能告诉他到底是基于什么原由,又是以什么样的心情作出的这个决定。 从他这个方向并不能看清她此刻的神情,只看得见她的侧颜,还被几缕散落下来的乌发遮掩着。她就那么孤零零地坐在那里,动也不动一下,没有生气似的。 他想,她应该是难过的。没有人能在扼杀一条生命后,还能安之若素。 没来由的,谢宗灿的眼眶忽而有些发热。离她明明只有几步之遥,他却仿若隔山望水。他从来没有走进她的心里,而她,也不愿他走进她的心里。 不知是不是感应到他过于专注的目光,他终于看见她抬眸,朝这个方向看了过来。 幸而有人自身旁经过,谢宗灿忙侧身避让,借此按捺下心里涌动的情绪,然后朝她走过去。 “你——还好吧?” “嗯!”福臻直起身,看了看谢宗灿递来的水,摇了摇头。 “这是糖水。”谢宗灿在她身旁坐下,颇为坚持地捉起她的一只手腕,将水杯放在她手中。“还不知要在这儿等多久,多少喝点,两三口也好。” 脸色太差了!他想,待会儿无论如何都得让宋明再给她看看。 “她会没事的吧?!”忽然听到她开口问了一句。 谢宗灿一时也不知如何接话。毕竟他不是大夫,又是第一次遇上这样的事,况且刚才的情形彼此也都瞧见,流了那么多的血。 但她似乎并不期望从谢宗灿这儿得到答案,片刻又喃喃道:“她一定会没事的!” 谢宗灿心疼地望着那张分明紧张却又强作镇定的脸,斟酌地道:“医者仁心,无论如何宋大夫和宋太太都会尽全力救治她的。” 这话其实并没有多大的意义,然而福臻无端地还是从中感到了微许安慰。她捧着糖水抿了几口。她这会儿确实是感觉有些不大好。身上时冷时热,胃里空洞洞得仿佛四下透风。谢宗灿说得对,她不能倒下。沈佳怡需要她。 适才送他们来的那位汽车夫忽然出现在她的视线当中。他说他们的东西落在他车上了,是一只染了血渍的手袋。 这是只很时尚的珍珠白皮质手袋。灯光将镶在手袋底部的水钻照得明晃晃的,很是扎眼。 这自然不可能是福臻的,可她似乎也从未见沈佳怡用过。 那汽车夫一片好心,此时见她发愣,只当她在疑心什么,由不得要解释几句:“这东西我一发现就给你们送来了,你们上车时什么样现在就还是什么样。所以里头若有什么不对,可不能赖我。” 福臻自知失礼急忙道歉,谢宗灿又给了对方一些赏钱表示谢意。 待那车夫走后,福臻抓着那只手袋,一直翻来复去地看。 “怎么了?”谢宗灿疑惑地问。 “我没见过她有这个手袋。”福臻微蹙着眉心,沉吟道:“而且……这像是洋人的东西,价钱应该不便宜。”以沈佳怡每月的零用钱,并不大可能买得起。 “这是东洋货。”谢宗灿若有所思地指了指手袋侧边和搭扣上独特的标记,“我一个朋友曾经从东洋带回来这个标记的皮具,至于咱们汀州城么……我倒是不知道哪里有卖。” 福臻莫名心跳得慌。她想了想,还是打开了手袋。但见里头放着一小瓶香水,一块手绢,几样化妆品,一叠钞票,还有几小袋赤红色的指尖大小的珠子。福臻下意识将其凑近了鼻端,好在没有什么气味,这让她的心稍稍平复了些。 谢宗灿见着那东西却是神色一凛,眉头一下子拧了起来。“这是……” 但还未等他确认,就听到了开门声,宋大夫从诊疗室出来了。 两人急忙迎上去。 “情况怎样?”谢宗灿问。 宋明摘下眼镜,抹了抹额上的汗,“血倒是止住了!” 言外之意显然是还有更糟糕的情况。 福臻望着眼前神色凝重的大夫,不自觉咬紧牙关,呼吸一下子急促了起来。 五十七章(下) “你是那位姑娘的什么人?”宋明问。 “我是她姐姐。她现在怎么样了?有没有性命之忧?”福臻急切地直视对方,期盼能听到一丝半点的好消息。 “这个目前还不好说,她……伤得很严重,又失血过多,还得看看这两天的恢复情况。只要人能清醒过来,那就好办了!” 福臻闻言脑子里一阵嗡嗡作响。她张了张嘴,过了片刻,才听到自己的声音问:“我……现在能进去看看她么?” “现在正在给她处理伤口,暂时不能进去。”宋明记得她前日刚大病了一场,便指了指对面的长凳,“你先到那儿坐坐吧,恐怕还得再等些时候。” 福臻神色茫然地点了点头,脚下却一动未动。 小产与生产一样,俱是一脚踏在鬼门关的事,她晓得有多危险,但宋明的措词仍是让她有些心神不宁。 “宋大夫,我妹妹她,是不是……还有别的伤?”福臻迟疑地问了一句。 宋明顿了下,下意识与谢宗灿对视了一眼。 谢宗灿瞬间就明白了好友的顾虑。他从事这个职业多年,应当是见惯了生死的。能让他这般为难与慎重,说明确有此事,并且实际情况恐怕要比他们想像的更加复杂或是不堪。他怕她受不住。 怎会不怕?此时的她,状态就已然很不好了,如何能禁得住雪上加霜。 可实情总归是要让她知晓,她又哪里能避得了? 福臻已从对方短暂的沉默中,敏锐地捕捉到了不祥的信息。她周身发寒,但她仍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宋明,而后,她听到对方说是。 “劳驾您告诉我,伤到了哪里,都是些什么伤,我心里也好有个数。” 宋明再次欲言又止。既是不忍心,也是……有些事对着这么一位年轻女士实在难以启齿,于是他看了下手表,又将眼镜重新戴好,说了句“你且随我来吧!”,就将福臻领进了诊疗室。 室内的白布屏风仍拉着,里头间或传出一两句说话声。宋明正要示意福臻再等一会儿,就见妻子从里头出来了。 “都处理好了么?情况怎样?”宋明问。 宋太太手里捧着一个装着各种针药绷布的白色托盘,等宋明帮她脱了口罩,才点头应道:“嗯,都处理好了。暂时还算稳定!” 宋明指了指福臻,“她想知道里头那位小姐的情况,你来和她说吧!” 出于对女士的尊重,也为了避免尴尬,宋明交代了之后就先走出诊疗室。 谢宗灿就守在门外。他压着一腔疑问,一见好友出来,忍不住拉着问:“那位小姐到底……”话到嘴边忽然意识到医生有医生的职业操守,不好强人所难打听病患的情况。故而,便换了个问题:“算了,你只要实话告诉我,照你来看,那位小姐好起来的可能性大不大?” 宋明思索了片刻,“只要她能扛得过今晚,应该就无大碍了。” 虽然不是最想要的答复,但谢宗灿多少还是松了口气。为了一条本该鲜活的生命,也为了那个正处于崩溃边缘的人。 谢宗灿很识趣地没有再追问,和宋明两人背靠着墙站着,一起等室内的人出来。 “你可吃过饭?”宋明摸了摸肚子。“我打算让对面的小馆子送些饭菜过来,你要是没吃的话,就一起吃吧!” 谢宗灿也不客气,随口又多要了一碗汤面。 “怎么吃这个,半夜就该饿了。” “是给福臻小姐叫的。”谢宗灿随口答。他想,遇上这样的事,她未必会有胃口吃饭,汤面总归是好入口一些。 宋明默然片刻,侧头看他,“你与这两姊妹到底是什么关系?” “之前不是和你说过了么?福臻小姐是我的朋友。至于里头那位——那会儿我正好就在福臻小姐的衣铺里,算是头回遇见。”谢宗灿将之前的事略说了一遍。 “这样就好!” “什么意思?”谢宗灿不解。 “里头那位,你没结交最好,并且能离多远就离多远。”宋明意有所指地提点好友:“另外,我劝你最好连福臻小姐也尽量少些往来。” 后面一句谢宗灿听着颇为刺耳。不过他晓得好友不会无故说这样的话,便用胳膊肘捅了捅对方,“你快把话给我说清楚。” “我也不晓得要怎么说。实在是……”宋明皱起眉头,似想到了什么,脸上浮现出一种既像厌恶又像不适的表情。 兴许不好说出口,他转而道:“你见过疯子么?里头那位小姐,恐怕是遇上畜生变的疯子了……所以,我劝你可千万警醒着点,别给自己找麻烦。” 宋明是很难得会说重话的人,故而谢宗灿听了这话猛吃了一惊。他有些不敢想像此刻正在诊疗室中直面惨状的那个女子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你要紧不要紧,我瞧你的脸色很不好。”宋太太的说话声传了出来。 话声中,两道人影自诊疗室中一起走了出来。 宋太太迎面一见着谢宗灿就嘱咐他:“正好你在。你先陪这位小姐到走廊尽头的那间病室里去等着,我这就叫人拿病床来把她妹妹送过去。” 谢宗灿点头应承,一边留意站在宋太太身旁的那道身影,在听她说了句“劳驾”后,心下不由得暗缓了口气。 宋明虽然没有明说,但沈佳怡遭遇了什么他估摸也能猜到一些。他原本还有些担心她在亲耳听到亲眼见过之后会大受打击,但现在看来应该是他多虑了,她的言行举止以及神情,看上去倒还算冷静。 不过,脸色的确是很差,甚至连嘴唇也是发白的。 “你没事吧?” 福臻摇摇头。 两人默不作声地往病室的方向去。 “要不要给你家里报个信?或是,告知沈先生?” 谢宗灿问她,亦是提醒。这终究是涉及生死的大事,这次若能平安度过倒也罢了,可万一有什么不好,后果就绝不是她所能承受的。他希望她能明白。 然而,她只是垂眼听着,一声不出。 谢宗灿拿不准她的想法,正想多劝几句,她却莫名放缓了脚步,眉心紧蹙了起来。 “怎么——” 话未说完,就见她突然捂住嘴,跌跌撞撞奔到墙角处,俯身狂呕了起来。 她这几日原就吃得不多,今日更是滴米未进,胃里根本一无所有。可饶是如此,她仍是拼命地呕着,撕心裂肺地呕着,似乎要将身体里所有的血液都吐个干净。 谢宗灿蹲在她身旁看得心惊肉跳,想托住她渐渐脱力的身体,不料双手一触上就察觉到她整个人竟然在微微发颤。 再握她的手,寒冰似的。 不该让她看见的。她本不该承受这些的。 谢宗灿心口乍然钝痛,猛地将她搂进了怀里,轻抚单薄的背,哑声絮语:“她会没事的,她会好起来的。你别怕,什么都不用怕,有我呢,万事都有我……” 福臻精疲力竭,许是呕得太厉害了,头昏沉沉的,耳里又疼又闷,失了听觉似的。她感到很不舒服,浑身一直在不住地哆嗦着,她本能地贴近热源,紧紧攥住蹭在手边带着温度的布料。但饶着如此,森然寒意仍是伴随着一个又一个血腥画面猖狂又失控地侵袭着她。 横七竖八的鞭痕,翻卷开的血淋淋的肌肤,奇形怪状的伤口,妖艳诡异的刺青…… 无不惊心!无不残忍!无不耻辱! 五十八章(上) 临近正午时分,一辆黑色汽车驶进了珙桐路。 炽烈的阳光被道路两旁的高树浓荫挡得严严实实的,车厢内的光线顿时晦暗了下来。 一如苏彦琛此刻的脸色。 半个小时前刚结束的那场会面,让他再一次地领教了什么叫欲壑难填。这些年,苏家与惠中银行的合作不但处处受其挚肘,利头上也是一让再让,然而这帮王八蛋总是不满足,如今居然连南屿那块地都要觊觎。 这手伸得实在是有些长了! 苏彦琛习惯性地松了松腕表,无声冷笑。那块地是苏家计划兴建港口的重要用地,事关苏家未来的发展,岂能容外人来指手划脚。 “这两天,沈家宇那里有没有什么动静?”苏彦琛用皮鞋尖踢了一下前座。 “去了两三回百货公司,还有一回是去书局,其他时间照旧只在报社和他家里两处地方活动,暂时没发现什么异常。”钟洛说。 “姓顾的那小子呢?” “暂时也没有消息传回来。不过——”钟洛从后视镜中瞥了眼苏彦琛。“他要是躲在租界里,恐怕是要费些工夫了。” 苏彦琛暗暗骂了一声。 交易清册被盗之事,对方已经第三次对苏家施压了。此事是苏家的疏忽不假,但在刚才的会面中,对方颐指气使的神气以及那番威胁论委实是太叫人讨厌了。不过苏彦琛心里很清楚,那位惠中银行董事埃布尔的态度,实则就是西洋领事的态度。 他们这是慌了,急了。 却也正是苏彦琛想要的效果。 他们应该要学会有所顾忌的! 跑到别人的地界,既想占主人家的便宜,又想事事拿捏主人家,天底下哪有这等好事? 问题在于,是谁走露了消息? 他是当场就下了封口令的,并且此事只有他和底下的几个心腹知晓。这几个都是苏家的老人,知根知底,绝不可能会背叛苏家。 那就是剩下的这两位记者最有嫌疑,只有他们才最清楚被盗走了哪些东西和其中详情。 这其实又有点儿说不通。估且不论他们持有的反对立场,以他们的阅历,理当晓得这种事一旦泄露对他们非但没有半点好处,还会招来不小的麻烦,更何况现在他们手上根本没有任何东西。 可惜—— “霍振兴还没醒么?”苏彦琛问。 “没有。”钟洛顿了一下,斟酌着道:“唐医生说他伤得太重,恐怕是不成了!” 苏彦琛冷不防听到这个消息,登时勃然大怒:“谁下的手,这么不知轻重?什么消息都没问出来,就把人给我弄成了这样?” “这……其实也不能全怪他们。”钟洛握了握方向盘,小心翼翼地替手下解释:“霍振兴身上本就有伤,又没有好好医治,我们找到他的时候,他的情况就已经不大好了。” “都知道不大好了,还往死里折腾?你们办事都不带脑子的吗?”苏彦琛气得脸色发青。他绝不允许他的计划存有任何的隐患。固然东西是拿回来了,但哪些人知晓此事,其间又有哪些人接触过,是否有别的未知情况等等这些他都得弄清楚。可这知情者分明就近在眼前,他居然还是一无所知。 “给你们一天时间!我不管你们用什么法子,就算他死了,你们也得从他嘴里抠出点有用的消息来。” 钟洛晓得这位爷的脾气,急忙应了声“是”,没敢再吭气。虽然他很想告诉对方实在也是因为这位姓霍的小子骨头太硬嘴巴太紧,是个不怕死的。 这时车子出了林荫道,周遭一下子又豁亮了起来。 “霍振兴身上是什么伤?”钟洛听见后座的人忽然问了一句。 “从伤口来看,像是裁纸刀。”钟洛回禀。 这就奇怪了!还有谁?谁会对这件事感兴趣?苏彦琛若有所思地将视线投向车窗外,手指在腿上咄咄敲着。过了半响,他吩咐钟洛:“东洋租界叫人多探查探查,还有曾博文常去的几处地方也设法进去看看。我总觉得这顾进全的失踪多半和这些王八羔子脱不了干系。” “是,回去我马上就去安排。”钟洛默然片刻,想起什么似的又干巴巴地道:“哦对了,那位女大夫这几天经常去沈家宇家里,两人还一起出门买了不少东西……听说是准备要办喜事了。” 这话明显动机不纯,苏彦琛怎会听不出来。这小子一向鬼精鬼精的,多半是担心他因为霍振兴的事而迁怒他那帮手下。不过嘛,相较于之前的糟心事,这确实是这大半天来唯一让他感到称心的事。 由此他忽而又记起另一件事情来。要不说那位女士总爱给他找麻烦,过河拆桥实在是拆得过于起劲了,得好好敲打敲打一番才行。 望着前方愈来愈近的苏公馆乌油大铁门,苏彦琛的心里竟隐隐生出了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他不自觉地搓着手指,就吩咐道:“晚上记得去接人!” 话说得没头没脑,钟洛却立刻会意。“是,已经交代下去了。”一面偷瞄一眼后视镜中那张冷峻倜傥的脸,暗暗松了口气。 呜呜呜…… 随着汽车喇叭响起,苏公馆的大铁门很快就往两旁荡开了。迎面就见一辆银灰色汽车恰好从里头驶出来。 钟洛目力极佳,一眼就看清坐在后座的人。“是张次长和东洋商会的工藤平次。” 苏彦琛浓眉微拧,神色陡然冷了下来。 对于东洋人,不仅是他,整个苏家一贯都是极不欢迎的。这里头有诸多原因,但究其最根本的,还是五年前苏彦琛的双亲即苏云山夫妇遇刺身亡这件事。凶手虽已被苏老爷子亲手了结,但基于当时的一些蛛丝马迹,老爷子始终怀疑东洋人也在其中参了一脚。故而纵使这些年对方通过各种方式频频向苏家示好,苏家亦从不肯买他们的账。 苏家的态度很明确,却不知这帮人为什么老来自讨没趣? 对方对苏彦和冷淡的态度似乎一点儿也不介怀,端着笑容礼貌地致了个点头礼。 苏彦和半点敷衍的心思都没有,但车里还有个财政部的次长,到底不好不给面子,因此还是得体了回了个礼,又寒喧了几句才各自作别。 一回到公馆,苏彦琛就盘算要找老爷子问问究竟。不过在经过前厅时,他忽然听到右首传来混着惊呼的杂乱声响。 他下意识后退两步,身体略微后顷循声望去,随后就瞧见一只毛绒绒的玩意儿从右首的餐室里飞快地窜了出来,紧跟着又追出三个人来。为首的是个还没人大腿高的小不点。 穿着一身水蓝色的淑女裙,两只小辫却相当不淑女的歪斜斜松跨跨鸟窝似的。顶着一脑门的汗,横眉瞪眼又咋咋呼呼地,追在那玩意儿后头上桌下凳横冲直撞,一旁随侍的仆人被折腾得面无人色狼狈不堪。 “就不能消停一会儿么小祖宗!”苏彦琛看得头皮一阵发紧,一个疾步上去半道便将人捞进了怀里。 “放我下来!快放我下来……”小家伙人小嗓门大,手脚齐上奋力扒拉苏彦琛的手,一面扭着身子,试图从他怀里落回到地面。 “不放!”苏彦琛忍着笑,一手掌着小小的肩背,把人抱紧颠了颠,“你先告诉小叔,你在做什么?” “我要去追我的小猫咪!”小家伙压根顾不上和他说话,眼睛只管滴溜地跟随着那玩意儿四处地转,没一会儿又嚷了起来:“啊……我的小猫咪……小猫咪跑出去了……”话都没说完就着急忙慌地蹬着他的肚子往上攀。 “窜天猴啊你!”苏彦琛骇了一跳,眼疾手快地将人拽住箍紧她的腿弯,很不客气地给了一记爆栗。 小家伙捂着额头,疼得呲牙咧嘴。 苏彦琛板着脸:“下次绝对绝对不许再像刚才那样爬高高,记住了吗?若是再叫小叔瞧见的话,哼哼……”说着曲指作势狠狠一弹。 小家伙被唬得当即紧闭着双眼,小脑瓜子点如捣蒜似的。 苏彦琛没忍住笑出声来。“嗯真乖,过会儿小叔带你去出去玩啊。”边说边揉揉小家伙的脑袋,摸得满手湿漉漉的全是汗。他佯作嫌弃地啧了一声,手伸进裤兜掏手绢。 天青色的棉质料子,半新不旧。不论是颜色还是材质,都不该出现在这个公馆里,更不是他惯常用的。苏彦琛动作顿了顿,随后就把手绢往小家伙头上按。 小家伙被人揉面团似的乱揉一通,眉眼迷糊,嘴里不住咕哝:“我不要……我要和小猫咪玩……” “小猫咪小猫咪——这么宝贝啊!”苏彦琛将手绢又揣回原处,理了理那一头乱蓬蓬的头发,漫不经心地问:“哪来的?是爷爷送的么?” 小家伙摇摇头,“嗯……是叔叔。” “岳叔叔?”苏彦琛有点咬牙切齿了。冯子岳这狗东西,去年不知哪儿弄了只哈士奇过来,结果一人一狗成日地作天作地,家里但凡能进得去的地方隔三差五地就要被拆一回,把他大哥气个半死,没过半年就叫他给送走。为着这事,这小东西哭闹了好几天也记恨了他好几天。这才多久呢,又来添乱? 不料小家伙却再次摇摇头,纠正道:“不是岳叔叔,是叔叔!” 苏彦琛轻笑一声,又问站在旁边的奶妈:“哪来的猫?” 奶妈说:“应该是适才来的那位先生送的。” 苏彦琛怔了怔,正想再问,小家伙却拍拍手又笑又叫了起来。“猫咪,我的小猫咪,快给我……”又扭着身子要下地。 那只猫已然伏在钟洛的怀里。通身雪白皮毛,只有脑门上有两撮黑毛,像是被谁用毛笔描了个八字胡,大大的圆眼睛可怜兮兮地瞪着人,看上去一脸的无辜也欠抽。 “是张次长送来的。”钟洛凑近低声说了一句。 苏彦琛闻言眼睛微眯了下。 “给我,快给我,我也要抱抱……”小家伙又开始扒拉苏彦琛的手臂。 苏彦琛把人放下,然后接过钟洛手里的猫,半蹲在她身旁。 “嘘——别嚷别嚷,小声些。你先摸摸它,轻轻的,就像这样……”苏彦琛挠着猫的脑袋和下巴,示范给小家伙看,一面低声对钟洛说,“我也说不上哪里不好,这阵子你叫大伙儿都打起精神多留意一下各方的动静。还有……” 苏彦琛示意小侄女摊开手臂把猫小心放进她怀里,见她眼神发亮,奶声奶气自说自话的样子,忍不住又笑了起来,捏捏她苹果似的小脸,才继续道:“还有这个小家伙,平日里多叫几个人看着。别让乱七八糟的东西接近她。” ------题外话------ 小猫咪原型参照的是英国的囧脸猫gary。 五十八章(下) 苏老太爷和苏彦和正在二楼的书房里喝茶。 见着苏彦琛推门进来,苏老太爷对他招了下手,又看向了对面的年青人。“当年百达通兴办初期,老张确实是出了些力,所以要说欠他一份人情也是有的。不过以老张的脾气应该不至于拿这件事来作由头,我看——这多半是张健安的主意。” “如今张健安与东洋人正处得火热,做出这样的事也不足为奇。只是,”苏彦和停顿了一下,沉吟着道:“张老太爷与他终究是父子关系,咱们这样拂了他的面子,怕是连张老太爷也要给得罪了。” 应该是一送走了客人就来见老太爷,他会客时才穿的长衫还搭在座椅的椅背上。而在他右首的红木方桌上,一张大红请柬颇为显眼。 “今日那两人又来做什么?”苏彦琛绕过他,坐在他里侧的圈椅里,又随手将请柬拿了过来。 苏彦和拿起茶壶斟了一杯茶放在他面前。“遇上他们了?” “嗯,在大门外遇上了。”苏彦琛翻开请柬,一看到上面写着“东洋商会三周年庆晚宴”的字样,便一脸厌弃地丢开了。“所以这回,他们是拉了张允和来当说客?” 苏彦和拿起起自己茶杯,喝了两口。“不止。还有张老太爷。” 苏彦琛微感惊讶。“他不是回南边了么?又回来了?” “人倒是没有回来。不过在张允和来之前,他先给爷爷打了通电话提了此事。” 老太爷眼睛微眯,沉吟着道:“老张这个人心高气傲、软硬不吃,又异常多疑,这次居然能劳动到他来淌这趟浑水,那位东洋商会的会长倒是有些手段啊。” “此人是个厉害角色。”苏彦和接口道,“他到咱们汀州城还不到一年的时间,各界但凡有点声望地位的,几乎有大半都与他有所结交。好在曾沧海死了,曾博文还未成气候,若不然还真是有些棘手了。” 曾家祖辈沾了点皇亲,家大业大,宗亲间的纷争由来以久。曾沧海坐镇时尚且也只能勉强压制,如今群龙无首,会发生什么事就可想而知了。自古清官难断家务事。东洋人再怎么能干也无法调停大家族间盘根错结的矛盾。所以说,曾沧海必须死,也死得正是时候。 老太爷赞赏地看着眼前这位文质彬彬从容无波的年青人。铁血手腕,杀伐决断,魄力胆力兼有,也足够聪明,这么多年来,他一次都未让老爷子失望过。 不过,老爷子仍是不放心地又多叮嘱了长孙几句:“老张虽人在南边,但马洪和罗老七这两人当年都是他的手下,眼下应该也收到消息了。这次他们花了这么多心思,我看恐怕不会那么容易善罢甘休的,你们可别掉以轻心了。” 苏彦和点头应下,苏彦琛伺机插进话来,“那只猫是怎么回事?我听说也是张允和送的。这平白无故的,他送这个做什么?” “是老张的意思。说是瞧着外形像你奶奶当年养的那只猫,便特意让张允和带来给我解解闷。唉,也真是难为他了!说起来当年那只猫也是他找来的呢。” 忆起旧年往事,老太爷心里有诸多感慨。不过他很快就将各种情绪抛诸脑后,随后便冲苏彦琛微抬了抬下颌,问及今早与惠中银行商谈的情况。 苏彦琛将会面的情况细述了一遍,末了又想起会谈中那位银行董事曾提到的另一件事,“他们打算收购美锦织绸厂,想让我们先代为商谈接洽。” 苏老太爷手里不急不缓地盘着一对狮子头,脸色有点儿不好看。 说起来他对西洋人并没有多大的恶感。相反,他甚至还是心存感激的。毕竟早年若没有金发碧眼的洋上司提携,或许也就没有现在声名显赫的苏家。故而之前在与惠中银行的合作上,只要不影响苏家企业的大局,他都尽量满足对方提出的哪怕是不大合理的要求,甚至在对方需要的时候施以援手。他始终认为不论是官场还是生意场,都讲究和气生财,多个伙伴总比多个对手要强。 但现在看起来还是他小看了这些外来者的野心。 苏彦和为老太爷一手调教,老太爷顾忌的事,他自然也意识到了。“南屿的地绝不能让他们插手,这事我会想办法处理。至于那什么美锦织绸厂……” “在城北的一个村子里。开办有两三年了。”苏彦琛解释,“老板就是汀州人,在创制绸布料上有些本事,可惜不大懂得经营之道,厂子一直半死不活的,没什么名气。”说到这,他顿了顿,放缓语速:“不过,据我所知,眼下他们已经有生意上门,未必会轻易答应。” 老太爷和苏彦琛都看着他,等着他继续往下说。并非是对这家制造厂的好坏或是生死感兴趣。对于他们而言,拿捏这样的小厂根本不值一提。而是像他们这样的人,向来是不会在无谓的事情上浪费口舌。 “曾家的那个秘密货仓也在城北。并且与这个美锦织绸厂在同一个村子里,两处相距不过数百米。” 这确实是个好消息。 那个秘密货仓就是个毒窝,不毁不行。可惜曾家和东洋人把那家染织厂围得像铁桶似的,他们先后派出了两三波人马,稍接近一些就差点打草惊蛇。 而这家美锦织绸厂,显然就给他们创造了一个机会。 苏彦和若有所思地敲了敲扶手,“这事你回头就给子岳通个气,哦,最好让他下午找个时间来一趟,这事得好好筹划一下。” 而对于苏家,不只要应对这件事。还有西洋人对南屿那块地野心,东洋人可能的后手,以及对老张那些旧日手下的防范,都得有个稳妥的计划。 爷孙三人正谈着如何利用那几样让西洋人寝食难安的“失窃”的证据,门上忽然传来叩叩几声轻响。 “进来!”老太爷说。 进来的是大少奶奶——明樱,来唤他们下楼吃饭。 老太爷一看边上的座钟,笑道:“哟,都十二点半了,怪不得感觉肚子有点饿了。走走走,吃饭去!” 放下手里盘着的一对狮子头,边起身边笑着问大少奶奶:“小家伙吃了没有?” “她不肯吃。”大少奶奶说话轻声细语,笑容也是温温柔柔的,很得老太爷的欢心。“说是要等太爷爷下去一块儿吃!” “还是这小丫头最疼太爷爷!”老爷子笑呵呵地打趣,乐得眼睛都快眯成了一条缝。 楼下的小人儿前一秒还乖乖巧巧趴在沙发上给那只猫顺毛,后一秒听到楼上的动静立马一骨碌起来,声音又脆又响:“太爷爷太爷爷,你看我的……” 还未来得及分享自己的喜悦,受了惊的猫已接连几个纵跃窜进了一旁的小客厅里,紧接着又是一阵大呼小叫。 苏彦琛本走在最后,一听见动静,急忙探身往楼下看。“好嘛,这才过多久,又开始大闹天宫了!——苏小囡,不许你再上窜下跳了啊!”音未落,人已跑下楼去。 “还好意思说呢,自己都这么大的人了不也没个正形。”老太爷望着幺孙的背影摇头直笑,又吩咐楼下的仆人跟进去把人看护周全。“要说这囡囡啊简直就跟阿琛小时候一模一样,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猴精似的!” 大少奶奶因为腿脚不灵便,什么都做不了,此时只能听着小客厅里传出的乒乒呯呯的声响干着急。“唉真是!这孩子太闹腾了!” 她暗暗自责着,一面看了看丈夫。然而对方一脸漠然,连个视线也没有给她一个。她咬了咬唇,黯然垂下了眼睛。 “闹腾些好啊!咱们苏家的孩子就是要闹腾些,才能叫人不敢小觑了。——你们瞧瞧,这多热闹啊!”老太爷走在前头,自是察觉不到身后的异样,自顾自地笑道:“你们两个若能给我再添几个小孙孙,那就更热闹了!” 就在这时,冷不防听到两声惨叫声,老太爷几人脸色俱是一沉。 走到小客厅门口,一眼就看见里头一片乱哄哄的。四五个人围着酒柜,一个被挠伤脸,一个手背上血渍斑斑,而罪魁祸首则被他们堵的躲在酒柜的角落里张牙舞爪的,怎么也不肯出来。 苏彦琛差人去拿长棍来,打算把它往外赶,大少奶奶急忙一把抓住。“别伤它!它不是故意要伤人的,它是受惊了。让我试试!” 不顾众人阻拦,大少奶奶走过去,低低唤了两声“喵喵”,那只猫居然一下子就温顺了下来。 众人无不松了口气。 苏小囡迫不及待地跑出去。“妈咪,让我抱抱,让我抱抱!” 大少奶奶抱着猫蹲下身子,温声对女儿说:“猫咪现在还没和你熟悉起来,所以你不要大声大嚷的。来,你看这样——它最喜欢这样揉揉耳朵,你多揉揉它。” 一旁的仆人看着不禁感叹: “咦,这猫怎么一到大少奶奶手里就变得这么乖?” “可不是嘛!刚才多凶啊!又抓又挠的,这会儿一点脾气也没了。看来大少奶奶和这只猫有缘啊。” “大少奶奶好性子,连猫都喜欢她呢。” 老爷子自是不会理会这些,笑着转出了小客厅。苏彦琛折腾得满身是汗,也回屋换衣服去。 谁都没有留意到,苏彦和眉头紧蹙地望着大少奶奶和她怀里的那只猫,锐利的眼神里似有什么闪过。 第五十九章 邻床的沈佳怡仍在昏睡着。 半夜她曾醒来一回,宋明给她服了一剂药后很快又迷糊了过去。虽然意识还不是很清明,但宋明说这是体力不济与药物的缘故,人是已无大碍了,只要休养些时日就能恢复。 谢宗灿将这个好消息告知福臻的同时,少不得要提及福臻自己。昨晚她也烧热得人事不知,宋明不得不前后给她打了两针,直到两三个钟头前热度才渐渐消退下来。 彼时已是翌日上午十点多钟了。 相似的场景,温和轻缓的语调,都让福臻不由得有些恍惚。 似乎又回到了几天前,也是这样,谢宗灿就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就守在她的身旁。只是这回他身上穿着的大概是宋明的白布大褂,那对清朗的眼睛里泛着淡淡的血丝,眼底也有些发青。 显然是一夜未眠。 “又给你添麻烦了!”福臻的喉间有些发更。 昨晚那些不堪的记忆,依然还令她胆颤心寒。然而她也没有忘记在昏沉中触到的,令人感到温煦与心安的慰藉。 眼下她委实不愿去细忖自己是否值得被人如此相待,也不想去正视长久以来心底里那份难以叙表的歉疚。实在是……她实在是太想能有个人陪在身旁,这样或许她就不会感到那么迷惘与惭惶。 “有没有想要什么,我叫人给你带来?”谢宗灿似没有察觉到她的异样,轻声地问。 福臻摇头,坐起来。“不用。等佳怡醒了,我也得回去一趟。家里……总要有个交代。” 谢宗灿下意识伸手欲扶,却瞥见她忽然局促地侧开身体。谢宗灿一时莫名,待看到对方拢上襟头的举动时才蓦然反应过来。 “我……我去给你倒点水。”他手忙脚乱背转过身去,心里直怪自己粗心大意。 昨晚宋太太因要给她听诊,曾解开她颈下几个纽扣。之后见她烧得厉害,便让他时不时拿温湿毛巾擦拭前额手腕和颈脖以助散热。他当时光顾着着急了,竟把该有的顾忌给疏忽了。 福臻原也没多想,反倒是被对方斯斯艾艾的解释弄得好一阵尴尬。她竭力忽视这种感觉,理好衣服,然后神色自若地走过去接过他手中的热水瓶。 “我自己来吧。我还想洗把脸。” “嗳好。那……抽屉里有洗漱用具。脸盆里的水是干净的,你先用着,不够的话我再叫人送一些来。”谢宗灿不大自在地清了清嗓子,却又想不起还要交代什么,便掩饰般俯身从座椅下拿起一件什物。“我出去打个电话,若有什么需要就叫我。” 福臻点头,转念忽而记起昨晚走得匆忙,竟全然把衣铺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衣铺那儿你别担心。”似看出了她的焦虑,谢宗灿又对她道:“昨晚我已代你给阿泰打过招呼了。他叫了晚饭回来见你不在,便一直守在铺子里。我同他说沈小姐得了急症,你留在诊所一时半会儿走不开,让他这两天多费心看顾铺子。” 福臻吁了口气。“有劳了,真不知怎么谢你。” 谢宗灿摇头笑笑,就欲往门外走。 “等等!”福臻却忽地拽住他身上的白大褂,视线落在他的手上。正是昨日穿在他身上的那件衬衫,上面有不少已然发黑的血渍。 “这件衣服……把它交给我来处理好么?”福臻望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有祈求的意味。 谢宗灿本想说不打紧,但话到嘴边又咽下了。“那就劳驾你了。”想了想,还是又添了一句:“若是不好处理也不打紧。好几年的旧衣服了,不必过于费心。” 福臻点头应下,待他关门离开,便将那衬衫折好放在桌面上。又打开抽屉,里头有一条崭新的毛巾,还有牙膏和牙刷子。她怔怔地看了好一会儿,才将东西取了出来。 草草洗漱一番,福臻又添了些热水进去。然后拧了把毛巾,来到了沈佳怡的病床旁。 小妮子睡态安祥,面色看上去也好了许多,只有颊间留下了几道深浅不一的泪痕。 福臻捋了捋她凌乱的额发,小心地帮她把脸擦拭干净。应当是之前的清洗太过潦草,她脸上仍有明显的残余脂粉。 自沈国曦生病后,福臻便没见过她涂指抹粉,甚至连着装也变得随意。当然,也可能是去参加喜宴的缘故。但,她缘何要急于清洗? 福臻的脑子里像走马灯似的,一幕幕接连浮现这大半年发生在沈佳怡身上的事,或与之相关的事,还有那几位容貌相似的女子。她不相信这其中没有什么关联。 她又重新拧了把毛巾。因要给沈佳怡擦拭身上沾染的污渍和血渍,她拉开了白布屏风遮挡。 尽管已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在解开沈佳怡的衣服后,满目的伤痕、胸前和腰间处繁复诡异的刺青还是让她几乎无法呼吸。整个胸腔仿佛被塞满了火苗簇动的炭,窒痛难当的同时又急切地想做点什么,却又不知该做什么。 不敢想象沈佳怡是怎么捱过这些的,那么娇弱的一个人。福臻反复地质问自己,如果当初没有答应帮她瞒下此事,而是将自己所知的所怀疑的都早早告知沈国曦或是沈家宇,一切是不是就不会发生? 答案自然是无从得知。但福臻心里清楚,不管怎样,在该追究的时候没有追究,该阻止的时候没有阻止,这已经就是一种不可原谅的过错。 有人叩响了门。 福臻为沈佳怡理掖好被角,拉开半扇屏风走出来。 是谢宗灿,手里还提着一只食篮。“沈小姐醒了么?” 福臻摇了摇头,眼里透着深切的担忧。“还是一点反应都没有。” “别着急。都说病去如抽丝,宋明既说沈小姐已无大碍,应该用不了多久便能清醒过来。” 谢宗灿宽慰她,一边从食篮里取出碗勺。“宋明说这两天你俩吃食最好都要细软一些,所以我叫人做了些鸡肉粥。——来,多少都吃点。你昨晚也什么都没吃,以你现在的状况,再不吃点东西怕要撑不住了。” “谢谢!”福臻接过递来的粥,又抬眼看他。“你怎么不吃?” 不等谢宗灿开口,她已起身也给他盛了一碗。“一起吃点吧!为了我们的事,你也累了大半天。若再让你空着肚子,我就更过意不去了。” “不必这么客气。不过我确实是有点儿饿了。”谢宗灿微微笑着,在她对面坐下。 两人各端着碗慢慢吃着,一时都没有作声。 窗外的天色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的天气。谢宗灿食不知味地收回视线,只觉得心口闷闷的,犹如坠着块巨石。 适才在电话里头,母亲为着父亲的事急得几乎更不成声。几天前,谢家自东北过来的一批皮货在要进入汀州地界时不知何故被缉私警给扣下了。他的父亲得到消息后立即赶去接洽,不曾想这一去竟连人带货俱是音信全无。而这趟差事原本是该由他前往的。 事情紧急,他无论如何都得跑一趟。他已订好下午五点的火车,中间还得回家一趟,加上途中时间,所以他最迟四点左右就得动身。 双眼的余光里全是她的身影,依旧恬静淡然,仿佛昨日的兵荒马乱不过是场恶梦。然而,他怎么也不会忘记昨夜她面无血色浑身颤抖地蜷在自己怀里时的样子。 叫他如何能放心离开? 谢宗灿无奈地叹了口气,沉吟片刻。“哦对了,适才阿泰来了一通电话。” 福臻抬头看了过来。 “他说,美锦织绸厂给你留了口信,让你尽快与他们联系。我想应该是为了你之前提出的新品优先进货的事。” 谢宗灿试图借着这件事分散她的一些注意力,昨日的那场意外并不简单,他不希望她为此胡思乱想。 看样子她应该是听进去了。 他老早就发现她在专注于自己喜好的事情时,眼神总显得格外的灵动,好似湖面上漾着的粼光,很叫人心折。 福臻乍听到这个消息,委实是欣喜不已,她为此花了多少心思她心里清楚。不过,此时她决定放弃。 “这事……恐怕是要对不住周先生了。眼下这样的情形,我实在是不放心让佳怡一个人呆着……”遗憾是肯定的,但还有比这更重要的事。福臻略微思索了一下,搁下手里的粥。“我还是先给周先生回个电话去,免得叫他久等耽误了正事。” “稍等片刻。”谢宗灿一手按住她的肩,示意她坐下。“我有个想法,你要不要听一听?” 福臻望着他,眼神中隐隐透露着期待。 “来,边吃边说。”谢宗灿端起粥碗放回福臻的手里,直到她吃了几口,才继续道:“周亦民的东西我觉得还不错,以你的能力如果经营得当,应该会有些前景。如果你真的想做……”说到这,他顿了顿,神情微有些踌躇。 “你想说什么?”福臻追问。 谢宗灿斟酌了一下,索性直言:“你如果相信我,这事,我先代你去和亦民谈。亦民的为人我也算了解,他会是一个很不错的合作对象。不过,你之前谈的那些,我倒是有个建议。” 福臻眸光微动,立刻直起身。“你请说!” “关于进货的数量,不如……” 话才开了个头,门外就传来说话声。 六十章 福臻心里咯噔一下,回转过头。来人正是沈太太和沈家宇母子俩。 沈太太头发凌乱,脚上还穿着软布拖鞋,一见着福臻就颤声问:“佳怡呢?她怎么样了?好端端的怎么会……” 话没说完,转眼就看见女儿双眼紧闭一动不动地躺在病床上,她身子晃了晃,几乎瘫软下去。 “妈!您别着急!急坏了身子,待会儿佳怡醒了谁来照顾她……”沈家宇急声道,一面搀住她。谢宗灿同时也抢上前架住她另一条手臂,“福臻,快,搬张椅子过来。” 福臻还来不及动作,沈太太已推开沈家宇和谢宗灿的手,径自朝沈佳怡走去。 “我的女儿,我可怜的女儿……”她一面掉眼泪,一面指尖发颤地抚摸着女儿苍白的脸颊,“明明昨天出门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一转眼人就成了这样?” 沈家宇闻言眼眶也泛红了。 福臻含着泪走到沈太太身旁,轻声地道:“沈婶,适才大夫刚来看过了,说佳怡已经没事了,她应该很快就能醒过来了。” “怎么会没事……怎么可能会没事……”沈太太不停摇头,更咽了两声就说不下去了。 谢宗灿约摸猜到她的想法,黯然叹了口气。当前这情形,外人显然不大适合在场。他悄悄地退出病室,又随手把门带上。 他一离开,沈太太便抬起头急切地望住福臻。“方才那人在电话里头说佳怡是……是小产。是那人传错话了吧?佳怡都还没嫁人,怎么会……怎么会小产?”她眼里带着微弱的期望。 福臻垂下眼睛不忍再看,艰难地“嗯”了声。 仅存的希望破灭了。沈太太痛苦地闭了闭眼,眼泪又簌簌落了下来。 沈家宇搂了搂母亲的肩,看上去倒是冷静了许多。“福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适才那人一会儿说佳怡小产,一会儿又说她受了很严重的伤,说得颠三倒四的,佳怡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这话让福臻隐约觉察似有哪里不对。只是这种感觉还来不及捕捉,就见沈太太伸出手去揭沈佳怡身上的薄被。 “她伤哪儿了?让我看看。——我要看看!”她的精神又变得异常紧张,显然被儿子的话提醒了。 “沈婶!”福臻太清楚那种感觉了,她怕沈太太受不住,忍不住出声阻止。“大夫刚为她上了药,万一哪里磕着碰着反而不大好,不如过两天再看吧。” 沈太太却是恍若未闻,执意将被子掀开。因为背上有伤,沈佳怡是侧卧着。她便绕到床的那一边去,然后哆哆嗦嗦地掀起女儿后背的衣服。 沈家宇视线受阻瞧不见伤情,但他被母亲骇人的神情吓住了。他的母亲脸色煞白,两只眼珠子直愣愣地瞪着,里头满是痛楚和悲恸。 他当即也跟过去,只一眼,整个人猛地怔住。 福臻搀扶着沈太太,想说两句话宽慰她,却不知该说什么,连她自己都收不住泪。 随后,她的胳膊便被人一把攥住。 “是谁干的?你知不知道是谁干的?我要去杀了这个畜生……”沈家宇眼睛通红,嗓音低哑地吼道。 福臻痛苦地摇摇头,这一刻她真恨不能杀了自己。 沈家宇脚步虚浮地松开手,急怒之中对着墙壁泄愤般恨恨挥了几拳。 这时沈太太终于呜咽出声,她颤微微理着女儿的衣服,一面吃力地问福臻:“前面也有这样的伤么?” “……嗯!” “该多疼啊!……她还这么小,怎么下得去手?……怎么能忍心这样对她?……我可怜的女儿啊……”沈太太捂着嘴,抽抽嗒嗒得说不出话来。 母亲的话一句一句如刀似的扎进沈家宇的心里,他愤然地又狠狠捶了一下墙,然后抹了把脸,转过身来。 “佳怡之前有没有和你说过什么?比如她的男女朋友,她素日里做了什么,或是关于……这个孩子的事。”素日里时常见着姐妹俩凑到一块儿说话,沈家宇试图从中寻找线索。 “我也不大清楚。”福臻略略想了想,咬牙,继续道:“不过,之前我曾见过她与曾家大少爷在一起。” 听着这话,沈太太与沈家宇俱是神色一动。 “曾家?曾博文?”沈家宇拧起眉头。 “对!” 在得到福臻肯定的回答后,沈家宇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据他查访的消息,这曾家虽声名在外,杀人越货的事却没少干,并且似乎还贩卖鸦片和毒品,与东洋人也有勾结。不管哪一件,都够教人深恶痛绝的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的妹妹竟与这样的人结交。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去年年底那会儿。”那日,福臻瞧见佳怡坐上了曾博文的车。那时两人还是亲亲密密的。“不过这事后来我倒是问了佳怡,她说两人已经没有关系了。” 后来在凤鸣山,她也是这个意思。 如今看来,应该也是撒谎了。 福臻迟疑了一下,咬牙,将当时沈佳怡与曾博文见面的情形,以及之后发现她有孕时她闪烁其词的反应一五一十都告诉了他。 沈家宇一直都没有作声。但他的眼神渐渐有些复杂起来,似乎有几次的欲言又止。福臻大概能猜到他想说什么,是她该受到的。她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片刻后,沈太太忽然问了一句:“佳怡的事,你是老早就晓得了是不是?” 福臻不敢看她的眼,只默默地点了点头。 “啪!”一记耳光狠狠甩了过来。 半边脸颊火辣辣地烧了起来,同时伴随着嗡嗡的耳鸣声,还有沈太太对着她忿然哭骂声:“你有没有心啊?你要这样害她啊?——你扪心自问,这几年我们一家子待你怎么样,啊?供你吃供你穿,生怕让你受半点委屈,你到底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沈太太满腔悲意急涌上头,疯了似地攥着福臻的衣襟,劈头盖脸地一通乱打。“你这个白眼狼,我要打死你这个白眼狼!……就算养条狗都晓得看家护院,你居然……居然这这样对我们!你干脆一刀杀了我,你干脆把我一块杀了吧——佳怡,我可怜的佳怡啊!” “妈!妈!”沈家宇伸手用力抱住母亲,泪也落了下来。“您别再说了!别这样好不好?冷静些,冷静些……” “放开我!”沈太太奋力推搡着挣扎着,哭得声嘶力竭。“你到底是多狠的心啊!瞒了我们这么久,啊?!——已经都快了一年了,你怎么忍心?你怎么能一声都不吭,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她上当,被人欺负。亏她素日里总是姐姐长姐姐短,有什么好吃好玩的,总记着你的一份……是她瞎了眼,我们一家子都瞎了眼,居然养了你这么个白眼狼……早知道当初就不该答应让你进我们沈家门,就该让你死在烟花巷……我早该晓得那种地方出来的怎么会是个好东西……” “妈,别再说了,我求求您别再说了!”沈家宇更咽道。他无法责怪母亲,若是他们能早些发现,这样的惨剧多半就不会发生。她实在不该瞒他们的,她或许是一个无心的举动,却害了妹妹一生。想到这些,他就心疼难当,就无法释然。 可是,他却也不忍心见她默不作声一动不动地任母亲打骂。 “福臻,母亲这会儿正在气头上,不能再受刺激了!你先回去,先回去吧!” 福臻抬起眼睛来看他,想说对不起,想说她不是故意的,想说她要留下照顾沈佳怡,然而他却避开视线,再没看她一眼。 福臻的眼睛模糊了!她猝然低下头,拿起桌上的衬衫,离开了病室。 六十一章 从病室出来,谢宗灿当即就借了宋明办公室的电话给周亦民去电话。 那位女士在这件事上花了多少心思他前后都看在眼里,她有潜质也有志气,本该有更明朗的前程和生活。纵然她舍得放弃,他也不舍得让她错失,所以才有了刚才的毛遂自荐。 周亦民自是不明白他的苦心,只管在电话那头笑呵呵地调侃,“怪不得都说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呢,这才几天你就成福臻小姐的代言人了。” “扯哪去了。福臻小姐家里不巧出了点事,又怕你那头等急了,我能帮就帮她一把。” “矫情!听过这么一句话么?"女人是用耳朵恋爱的,而男人如果会产生爱情的话,却是用眼睛来恋爱",别以为那天我没发现,你看她那眼神跟见了蜜糖似的,啧啧,我都没好意思说。” 这么明显吗?谢宗灿苦笑。 确实。 没有以往的疏离,愿意和他分享一碗面,参与他们的谈话,时不时投来的或求解或征询的目光,以及眉目间粲然的笑意。 短短几个小时,大概是认识她以来,离她最近的一次。 生动如斯,所以才教他一时忘了形。 她对他有好感,他确信。但他也清楚,她对他也仅此而已。 这段记忆实在美好又珍贵,谢宗灿有些不大舍得让人当成笑话来讲。“我赶时间呢周总经理,谈正事吧!” 福臻径直回了沈家。 沈国曦正阖着双眼躺在窗边的藤椅上,一只手抓着扶手,藤椅在微微晃动着。 病痛又在折磨他了。 福臻忽然就有些怯懦起来,几乎不敢看他。 她对不起他,对不起沈佳怡,对不起沈家。沈太太骂得一点都没错,她就是个白眼狼。 “嗳福臻。”沈国曦在这时睁开眼,发现了她。“站在那儿发什么愣呢?怎么不进来?” “沈叔!”福臻扯了个笑容出来,举了举手里的纸袋。“我买了些水晶糕,给您拿一块好不好?” “半块就够了。嘴里苦得很,吃什么都没味。” 福臻切了半块递给他,随后就听到他问她的脸是怎么回事。 “马上又要进来一批新料子,所以上午把货架上的料子重新归置归置,没留神砸到了。” “怎么也这么毛手毛脚的。赶紧去上点药,别留下什么印子了。” “没事。现在看着挺吓人的,两三天就好了。” 沈国曦吃力地将嘴里的水晶糕咽下去,又缓了口气。“佳怡这两天干得怎样?没给铺子招惹什么麻烦吧?” 福臻低头拿起他喝水的杯子去添水。“怎会?佳怡很聪明,学什么都快。” “光是聪明有什么用。”沈国曦嘴里虽这么说,脸上还是露出了少许欣慰的表情。不过自己女儿什么德性,他心里自然也有数。“这丫头贪玩得很,总是静不下心。既然这回难得肯去铺子,你要多看着她多给她找点事做,免得她三天两头地往外头跑学了一身坏习性回来。” 福臻“嗯”了声,搬了张矮凳坐在他身旁。 “沈叔,美锦织绸厂刚才往衣铺打电话了。”福臻把争取优先权的事说了,特别提到了其中的包销条款。 这部份她原本是打算暂时先瞒着,一方面是顾念沈国曦的身体,一方面也是仗着他曾经说过衣铺的事让她自行主张的话,拿鸡毛当令箭。 真是昏了头了。她早该领悟沈国曦之所以那么说是基于对她的信任,怎么还能妄想顺着杆子往上爬,是不是? 说到底,还是她不知分寸,太过于自以为是了。 好在正式合同还没签,才不至于教她再犯下什么过错来。 沈国曦听了,没有她预料中的不满或是反对,沉吟片刻后先问她的想法。 “我先给您看看他们的料子……”福臻欲起身,忽然记起她带回的那些样品和手袋都还丢在衣铺里。“——这么说吧,美锦的花色和质地并不输给利通绸庄卖的那些。每一批新货又都由我们自己挑选,价钱也合适,就算最后真要包销,我们也可以制成成衣卖……” 沈国曦赞同地点了点头。 “其实那些大绸缎庄也有类似的做法,抢货源,抢先机,永远都比别家早一步。轮到我们这样的小铺子拿到货时,他们已经把该赚的都赚完了。——你这个想法虽然有些冒险,却也说不定是个机会。” 这番话无疑给了福臻莫大的安慰。虽然她受得诚惶诚恐,但如果连这些也没有了,她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勇气继续在沈家呆下去。 只是沈国曦的身体十分虚弱,没说几句精神就支持不住了。福臻没敢再打扰他,扶他躺回床上,然后出了屋子。 洗漱换衣服,将自己收拾妥当后,福臻便走进厨房。 案板上搁着处理了一半的鸡,旁边还堆着今日刚买回来的蔬菜和鱼。 福臻系上围裙,接着把鸡处理干净,然后照着沈太太平日里的做法拿瓦煲熬煨上,接着择菜洗菜。至于鱼,她拿不准沈太太要做什么用,杀好腌制后便摆在灶台上。 这些是她素日里做惯了的,然而今日从头至尾,她总有些束手束脚心神不宁的。 好像一切都变得陌生了,又似乎遗漏了什么或是做错了什么。 七年了。 只是,属于她的时光,应该只能到此为止了。 沈家宇回来的时候,她正忙着将刚洗净的衣服抖开抻平,撑在衣架上。 大概是走神走得厉害,沈家宇人都走到她身旁了,她才受惊似的转过头来。 “佳怡醒了么?”沈家宇还未来得及出声,她已抢先问他。 “醒了。”沈家宇抬手将她手里撑好的衣物往晾衣杆上挂。“你走了没多久她就醒了!” “她……情况怎样?” “说是已经不疼了!适才还和母亲说了好一会儿话!” 福臻点点头,俯身又从桶里捞起衣物,拧干。 “我来吧!”沈家宇伸手接过来。“父亲醒了么?” “方才醒了会儿,刚歇下。” “佳怡的事,我父亲他……” “你放心,我一个字都没透露。” “那就好……” 沈家宇又抬头看了看天空,阴云密布。“像是要下大雨了!” “嗯。晾一会儿就收进去。” 一问一答,如同平日里再寻常不过的对话。 然而沈家宇却感到一阵窒闷。他一向自诩能言善道,可眼下他真正想说的,始终难以启齿。 他是后知后觉地,才从他母亲的那几句话中留意到了多年前曾被他疏忽的某些信息。 那年,他父亲刚开始做衣料的生意。那次应该是头回到外地去进货。人生地不熟的,怎么会被一帮骗子盯上,他父亲自己都不晓得。 后来他父亲每每提及此事,总会忍不住一番感慨,也总不忘说到这个女孩。若非她数次暗示有诈,兴许就要血本无归,甚而连命都要搭上也未可知。 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自己也才刚挨了打,半死不活的,却机敏得像只夜行的猫。 时至今日,直到他母亲说出那些话前,在他的认知里这便是关于她的全部。因为他父亲只告诉了他们这些。 他亦从不曾多想,比如她为何会出现在那里?为何会知道其中有诈?为何会挨打? 回溯旧时光,那么七年前那个冬日,她初到他们家时是什么样的呢? 一袭很不合身的旧棉袍。走路还有点儿跛,脸上和颈间都带着伤。 这是沈家宇眼睛能瞧见的,但据他母亲的话风,身上的伤也有不少,以至于后来他们不得不去请了大夫。 来的并不是他们家相熟的那位,而是位女大夫。 当时看似无奇,如今在沈家宇的脑海中都一一旗帜鲜明了起来。他几乎能清晰地记起他和妹妹被大人们拦在屋外头不让进,记起那位女大夫连声说“作孽”时的语气和表情。 而那时她还只是个孩子。 他母亲的那些话当真是字字诛心。 就在这时,他听见她说:“我没事儿!” 她扭头对他笑了笑,眼波澄澈安然,似乎真的没有放在心上。 这让沈家宇稍感欣慰。“佳怡的事并不能完全怪你。我母亲她是急糊涂了才会那般口不择言,绝非她本意。不管怎样,我们始终都把你当作自家人。” “我明白。” 对方在竭力消除那些话带来的影响,福臻知道。 福臻亦没有诳他。 只是,有些伤疤被再次揭起,还是会流血,还是会感觉到疼的。 不过这是她自己的事,与任何人无关。 将最后一件衣服晾好,福臻看了看腕表,已十一点多钟了。 “我这就去做饭,待会儿你给沈婶和佳怡送去吧!” “不用太麻烦,我随便吃点就好。母亲她们的,你就不用管了。佳怡适才刚吃了你留下来的鸡肉粥。眉卿待会儿也会过去,母亲的午饭她会顺便带过去。——你忙吧,我先去看看父亲。” 福臻默了一下,笑笑。“好。” 六十二章 午饭过后,福臻便到楼上沈佳怡的房间,准备给她收拾几件换洗的衣物。过会儿沈家宇要去诊所换他母亲回来,正好让他带上。 许是近来心情不佳顾不上收拾,沈佳怡的衣橱里乱糟糟的,衣物又多,福臻翻了半天也没找着合适的,于是索性把里头的东西全清了出来,然后重新叠好归类。 翻动间,也不知从哪件衣物里忽然掉了样东西出来。 只拳头大小,外头用张牛皮纸包裹着。 福臻斟酌了一下,鉴于近来发生的事,还是决定拆开看看。 里头的东西倒也不陌生,昨晚她曾在沈佳怡的手袋里见过。正是那指尖大小的赤红色珠子,约摸有十二三包。 问题是,沈佳怡为何要将这东西如此郑重其事地藏在衣物里头? 福臻没来由地有些心慌意乱起来。她下意识再次从中取了一颗出来,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端详着,又用了点力气捏了捏,没想到居然就裂开了…… 这珠子……不,或许叫药丸更恰当些。裹着光亮的外壳,里头却是黑褐色的不明物质。 同一样东西,一份随身携带,一份却隐秘地藏在衣橱中。无论是哪一种都几乎不会被人察觉。此次若不是因着沈佳怡出了意外,叫她误打误撞地翻到,恐怕她连这样的反常都不会发现。 可是,为什么? 福臻将药丸凑近鼻端反复闻了几回,没品出什么不对,只是隐约觉得似曾相识。 然而,近些日子沈佳怡给的意外次次都超出她的想象,这丸子还如此的见不得光,她已经很难再相信这会是什么好东西。 这时楼下传来了说话声。 “妈,您回来了,我这也正准备去诊所呢。”沈家宇的声音。 是沈太太回来了。 无暇再细究,福臻匆匆将那颗药丸拿帕子包了放进衣兜里,然后将余下的衣物整理好,并着那几袋小药丸一起搁回了衣橱。 下楼时,沈太太母子已进到了客厅里。 “这会儿眉卿在那儿守着,你不用这么早去……”沈太太正与沈家宇说话,一见着福臻进来,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都在这儿了吧!——来,给我!”沈家宇伸手接过福臻递来的衣包随手搁在桌上,接着便对母亲解释:“我让福臻给佳怡收拾了几件换洗的衣物,过会儿给她带去。” 沈太太没有说话,却将包袱拖到面前,打开来翻看。 沈家宇生怕母亲又说出什么不好听的话,随即接上之前的话题。“眉卿要值夜班,那我就五点钟左右过去,让她也回去稍微歇会儿。您就别去了,有什么事我会往家里打电话的。” 沈太太一面将包袱收拾好,一面摇摇头。“在家我心里反而更是七上八下的。再说有些女儿家的事你也不方便料理,还是我去吧。晚饭我早点儿做,我已经和眉卿说过了,让她吃了再走。你晚上八点钟左右去就行了,不用太早。到时你父亲若有问起,就说你舅舅家有事找我们过去帮忙,可别说漏嘴了。” 福臻知道沈太太不待见自己,却没料到对方竟连看护这样的事也要将自己排除在外。她急切地望着沈太太想说些什么,一转眼就瞥见沈家宇对她使了个眼色。 “父亲这里也需要人照顾,要不就让福臻去吧!您总来来回回地跑,父亲那儿怕就要起疑心了。”沈家宇如此提议倒也不全是为了福臻。他母亲的心脏不太健康,这段时间为了他父亲的病受累不少,今日又受了接二连三的打击,再不好好休息,他怕她身体会禁不住。 沈太太仿若未闻,闭着双眼,手肘支在桌面上,用指骨顶着眉心一下一下摁压着,看上去疲惫至极。 福臻见这情形,没敢再出声刺激她,赶忙先去给她取了药来。随后拧开瓶盖,往掌心里倒了两颗,还未来得及递出去,沈太太突然猛地一个甩手过来,狠狠将福臻手里的东西打飞了出去。小药瓶落地即碎,里头黑色的小药丸顷刻间窸窸窣窣洒得到处都是。 福臻一时没反应过来怔了怔,随后就听到沈太太冷冷说了句:“出去!” “听到了么?我让你出去!”沈太太极不耐烦地重复了一遍。眼睛望着别处半点眼风都不愿给她,口气越来越硬。“你要真希望我能多活几日,就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了。也不要再出现在佳怡面前,她是我的女儿我自己会照顾,不劳你费心。” 福臻使劲咽了咽,用了很大的努力才没有让自己掉下泪来。她蹲下身去将散了一地的药丸一颗一颗拾起。她是没有资格委屈的,更也不会怨怼。相较于沈佳怡遭遇的那些事,她受得这些又算得了什么。可她宁愿他们再狠狠给自己几记耳光,也好过这样的排斥和冷漠。 沈家宇也被母亲的突然发难吓了一跳,再听她话里话外都直往人心窝子戳,忍不住想阻止她:“妈……” “你闭嘴!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听。”沈太太抬眼声色俱厉地瞪着儿子,丝毫不给他说话的余地。“你妹妹现在还躺在病床上,大夫说她昨晚差点就没命了我们差点就见不到她了,你知道不知道啊?” 想起不久前亲见的那一幕,沈家宇只觉得心如刀绞,一时间什么话都不出来了。 沈太太抹了把滑落到下巴的泪水,把目光又移向了福臻。“当时我就觉得奇怪,这平白无故的,佳怡怎么会突然想去铺子帮忙?这应该也是你的主意吧?她想不出这个来。哼!什么学习铺子的事务,什么参加同学喜宴,一套一套的……你可真是有心了,哄着这个傻丫头一块儿诳我们。——怎么,见你沈叔病了,就动了什么小心思了?……还真是本性难移啊你!” 见母亲越说越离谱,沈家宇皱起了眉头。“妈,你明知福臻不是这样的人,怎么还老说这样的话!” “我知道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要一想到……一想到你妹妹受的那些罪,我的心就痛得要死……” 福臻闭了闭眼,耳畔满是沈太太悲戚的呜咽声。 多希望时光能倒流!多希望把沈佳怡换作她! 深吸一口气,福臻直起身来。她自知无颜面对沈家人,所以没有抬起头。 “沈婶,”她知道自己此刻声线不稳,但她仍是吃力地道:“佳怡的事我自是难辞其咎。但是,我对她,对你们都是真心的,自始自终都不曾有过半点僭越的想法。真的!” 她将捡起的药丸倒进一个干净的杯子里,然后离开了沈家。 此时还不到三点钟,天色却已如同黄昏一般。厚厚的稠云似要压将下来,原就阴郁的老巷因而愈显得逼仄冗长,望不到头似的。 忽然想起了七年前,初走进这条巷子的那一刻。 与她现在方向正相反,她就站在巷子的那一头,往这儿望。当时具体是什么心境已然记得不大清楚了,但总归是好的。因为那时她即将有个家。不似现在…… 她不愿多想,一想便有种茫然的恐惧。 然而,事实上她根本也没机会胡思乱想。在她走出巷子没多远的时候,酝酿了大半天的雨,突然就倒豆似地噼里啪啦倾泻而下。 风裹着雨水,铺天盖地往人身上扑。一时间既要摁住袍子的下幅不被风卷起,又要护着手里的伞不被风掀翻,简直是左支右拙。 这样的雨势哪里还能行路,福臻直往横里走,打算到对面的饭馆门口先避避雨。冷不防一辆汽车突然从她眼前疾驰而过,车轮不偏不倚一下轧进路旁积水横流的水洼,激起了一大片水花,瞬间就把福臻从头到脚浇了个透。 突如其来的变故令福臻整个人先是一懵,继而低头看看身上,一口气还没喘匀,就见那辆车又缓缓地退了回来。 车窗摇下半截,露出一张熟悉又令人生厌的脸。 “哟!”苏三爷抬了抬下巴,饶有兴味地打量着她。“玩水啊?看不出原来你还有这兴致?” 福臻咬牙切齿,早已在心里痛骂了无数遍,嘴上却不作声,胡乱用手背抹了把脸,想着既然都湿透了,索性就径自往衣铺的方向去。 “这是要上哪儿?我送你过去吧!”车子亦步亦趋地跟着她身侧缓慢前行。 这情形到底是不大雅观。福臻下意识看了看四周,已经有不少人朝这儿看了过来。“多谢三爷的好意!不过也没多远的路,还是不劳烦您了!而且,我这一身,也不大方便。” 只听苏三爷啧了一声。车子停下了。 坐在前头的钟洛推开车门下车,一手拦住福臻的路,一手拉开了车门。“还是请上车吧,若在大街上拉扯起来,你也不好看的。” 钟洛的声音不大,但福臻还是听出了话中的胁迫态度。她不得不转而看向坐在车里的人,“三爷您之前说过的,不会让我耽误衣铺的事。这会儿衣铺真有事,我必须去一趟。” “我又没说不让你去!”苏三爷往一侧挪了下位置,“上车吧,我有事和你说!” 福臻有些抗拒地抿了抿唇,但她垂下眼睫掩住了自己的情绪,矮身坐了进去。 “挨打了?”身子才坐稳,下巴就被扳了过去。 “没有!”福臻忍不住偏头躲开,却又不自觉地用手背抚了抚还有些发胀的颊边。 苏三爷睃了她一眼,淡淡道:“可别给我留下什么疤痕,我不喜欢。” 福臻没有接他的话,只问:“您要和我说的,是什么事?” 六十三章 福臻这里一心只想快事快办,冷不丁一团黑影迎面扑在她的脸上。 “先擦擦吧!”苏三爷一副嫌弃的表情。“你这样子可真像刚从水沟里扑腾出来的落水狗,看得人糟心!” “啊?——”福臻愣了愣,继而反应过来。“哦……我自己有我自己有。” 她忙不迭地将对方丢来的手帕递还回去,又从自己兜里掏出自己的,草草地往脸上身上擦拭了几下。 “听说瑞泰洋行的人找过你?”苏三爷问,手一抬就将手里的帕子丢出了窗外。 福臻一时间有些说不话来。从见到此人到现在,不会超过十分钟的时间,她的言行举止一直都很小心。让对方做出此举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那条手帕她碰过了。所以,这是嫌弃的意思。 虽然据她所知,确实有些人在这方面格外讲究,并且以往在衣铺里类似的事也没少遇上,但福臻还是感到了一阵难堪。 这便是自甘轻贱的结果。“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瞧,连老话都这么说。 福臻自嘲地暗叹口气,竭力将某些不该有的情绪摒弃脑后。 瑞泰洋行。 听起来怪陌生的,她一时间找不到相关的印象。 “这瑞泰洋行是……” “前日与你在咖啡馆见面的那个西洋人,正是瑞泰洋行的经理。”苏三爷提醒她。 “哦!”福臻顿时恍然,点点头。“是有这么回事。怎么了?” 苏三爷挪了挪身体,双手环抱胸前。“为什么不答应与他们合作?” 原来是当说客来了。她差点忘了对方与西洋人的关系了。 “您知道的,我们衣铺原就有些人手不足,如今好裁缝又不大好招,我是真的抽不出空来。”福臻谨慎地回答。 “是么?”苏三爷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我知道他们给你开了不错的条件,难道不比你一天到晚守着那间破铺子强?况且这几天进的那些衣料,还花了你不少钱吧?” 其言外之意福臻十分清楚。她自然是不能让他知晓自己的真实想法,但这个人得罪不得,她怎么样都得尽力斡旋。 “是啊,小本生意不好做,他们说的那些确实很教人心动。”福臻适时地露出遗憾的表情,叹了口气。“只是,我心里很清楚自己到底有几把刷子。小打小闹勉强还能说得过去,一遇上大场面就真的不够看了。他们那样的大洋行,我总不好随意敷衍,万一耽误了他们的正经事我可怎么赔得起。” 对方却是不以为然。“这个怕什么,有我为撑腰,绝对没有人敢说什么。就算是真做不好造成了什么损失,我也能为你担着。” 福臻望着他,极力表现自己的诚意。“您的好意我实在是感激不尽。只是,这种麻烦事怎好把您牵扯进来,还是……还是算了吧!” “真不愿做?” 福臻点头。“抱歉。” 苏三爷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行!既然你不愿意,那我也不强人所难了。” 福臻没想到对方竟如此好说话,禁不住偷偷观察了下他的脸色。看上去倒是没有什么不对,但鉴于对方的种种传闻,福臻心里终究还是有几分忐忑。这件事说起来总归是拂了他的面子,也不晓得是不是真的不与她计较。 不过很快转念又想,恐怕她在沈家也呆不了多久。若当真要与她计较,那她……到时就离开汀州城好了,反正她孤身一人到哪儿到一样。 临下车前,福臻很诚恳地同苏三爷道了声谢。不管怎样,他总归是帮过自己。这些她始终都没有忘记,虽然她并不是没有付出代价。 估摸是因为雨势太大,衣铺的门是半掩着。外头檐下有两三个避雨的路人。福臻推开门,把人招呼进去,又吩咐伙计给他们准备椅凳和茶水。 都说衣食住行,衣字最当先,每一个人都可能是衣铺潜在的顾客。不过举手之劳,便能换得一个光顾,换得一个好印象,或许还能换得将来某一日免费的口口相传,最终受益的还是衣铺。 也不知从何时起,她便习惯了这样事事盘算,只不过七年前为了自己,而后为的则是沈家。 “你怎么来了?不是说要在诊所看护小师妹吗?”阿泰正踩在高凳上将一些货搬到货柜顶上。如今兼做衣料的生意,铺面就有些不太够用,只能将空间尽量利用起来。 福臻走上前过准备搭把手,阿泰连说不用,又催她赶紧去把湿衣服换下来,他有要紧事对她说。 福臻猜着是美锦织绸厂的事,心里有数也就不急,转身就先到铺子后头的盥洗室去。湿衣服贴在身上半天了,她怕自己又着了凉,而此时,她绝对绝对不能再让自己倒下。 真是万分庆幸前几日她多带了一身衣裳过来,不然还真是有些够呛了。想到这个,福臻又觉得很有必要再回沈家一趟,至少得将她的衣物拿过来。 在沈家这么些年,她从未动过攒钱的念头。她的吃穿用度自有沈太太安排,而她又成日都在衣铺,少有用钱的时候。沈国曦倒是时不时地会给她些零用钱,但之后她多半又贴补到家用上或是给他们添置零零碎碎的物品,最后能剩下的只有寥寥无几。 那些衣物可以说是她仅有财产,她没法丢,更没有能力再去另行添置。日后若离了沈家,总要有些钱傍身才好。 换好了衣服出来,那两位避雨的路人果然在铺子里逛了起来。人在歇脚时,难免会对周遭的事物引发关注,这正是福臻想要的效果。但为避免引起反感,福臻没有刻意去打扰他们,只与他们闲聊了几句便到账台去翻看账册。 阿泰紧跟着过来,告诉她不久前谢宗灿曾来过一趟。说与美锦织绸厂的合作事项已谈妥,合同及新货对方两天后就会派人送来衣铺,让阿泰尽早通知她。同时还留下话,说他有急事须出门几天,衣铺这里若有需要,可以去找他们皮货店的管事帮忙,他已打过招呼了。 以谢宗灿这样温厚沉稳的性子,走得如此仓促,那事情应当是十分紧急了。 可他居然一个字都没有对她提起,明明昨晚与今日上午都与他在一起。甚而在临走前还代她出面商谈好生意上的事。福臻一时也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感觉,但不可否认此刻她心里是有些担心的。 但愿他一切都好! 接下去,整整一个下午,福臻一步都没有离开裁缝室。她得尽快完成积压下来的订单,还有顾眉卿的婚礼礼服,不论他们需不需要。在离开之前,她不愿让自己留下更多的遗憾。 因怕被沈太太撞见,福臻直到晚上九点多钟才进到沈佳怡所在的病室。正挨在病床边与沈佳怡说话的家宇闻声看过来,福臻即刻就发现他的眼圈发红。 福臻猜测兄妹俩应该是在谈关于昨晚发生的事,便放轻脚步,走上前坐床的另一侧。 “……我知道不对,但慧萱说那种酒喝着跟汽水似的,不会醉人。我就没想太多,也跟着喝了。谁知道……”沈佳怡淌着眼泪哭得几乎喘不过气来。“谁知道……他们竟在酒里下了药……” “他要我听话,要我随叫随到……他们让我做什么我就得做什么……后来又逼着我去讨好东洋人……我不肯,我真的死也不肯的……可是我没有办法……” “昨晚他又让我去陪那个东洋人……我很害怕,本想找个由头先避一避,可他叫了两个痞子到我们铺子……那个东洋人一喝酒就发疯……后来又说要在我身上作画……” 福臻强忍着一阵阵反胃,只觉得手脚冰凉,整个人仿佛在一点点坠进寒潭里。她完全没想到,如今的他们的风调雨顺,竟是沈佳怡牺牲自己换来的。 沈太太没有错怪她,她的确对不起沈佳怡,她的确该死! 当初在凤鸣山那次,沈佳怡曾极力试图摆脱曾博文的。她当时明明都看见听见了,却依然什么都没做,任由沈佳怡步步进入对方陷井里。 而后,便是沈家宇遇袭以及衣铺无故被砸。这是曾博文对沈佳怡“不听话”的惩罚。这个傻丫头为了不殃及家人,不得不对对方妥协。那晚沈佳怡被她父亲掌掴却没有为自己辩解,那晚沈佳怡曾伏在她肩上痛哭,并要她相信她。明明当时这个傻丫头的痛苦那么显而易见,她为何没有重视起来?她想,自己当时不仅是眼瞎了,心也跟着瞎了。 “佳怡,你好好告诉大哥,那个孩子……是不是……是不是曾博文的?” 沈家宇握了握妹妹的手,几次欲言又止,最后终于艰涩地问出了口。 沈佳怡嘴唇哆嗦着,“我……我不知道!” 沈家宇也猝然用手捂住了脸,双肩不住颤抖起来。 福臻也忍不住闭了闭眼。那么好的一个女孩……她受的这些屈辱,该要如何才能讨得回来? 六十四章 沈佳怡终因精疲力竭,在低泣中又沉沉睡过去。 室内寂然无声。坐在床侧的两人,谁都没有动一下亦没有说话。 少女泪水濡湿的脸与她踩着楼梯轻快跑下来的样子,挂在她大哥肩上使坏撒娇的样子,被她父亲斥责时嘟嘟囔囔的样子,还有亲昵地挽住自己的胳膊唤着福臻姐的样子……不停地在福臻的脑子里涌现。 愧意与恨意让她有些喘不过气。 “时候也不早了,你先回去吧!”不知过了多久,沈家宇的声音突兀地响了起来。 福臻抬眼看过去,却看不见他的神情。他一手拢着妹妹的手,另一手横撑在额头上,连着眉眼一并挡住了。这一整晚,除了福臻刚进门时的那一眼,他始终没有像以往那样正视过她。 “明天也不用过来。适才眉卿和大夫商量过了,明天上午佳怡打完针后,就把她接回家去休养。住在家里,怎么样都方便些。” 福臻本想回一句“那我明早一块儿过来”,只是……话到了嘴边,终究还是又咽了回去。 回程的时候,雨停了。 福臻招了辆人力车坐上去。其实衣铺离这儿算不得多远,换作以往她是不大舍得花这个钱的,但今晚她实在有些撑不住,只怕是坚持不了这段路程。 街道上已经几乎不见什么行人了。因为大雨的缘故,店铺也多已打烊。昏黄的路灯光倒映在路旁尚未褪尽的积水里,显得格外寥落又凄清。 他心里还是恨着她的吧? 应该的,怎会没有怨怼? 连她自己,都恨不能杀了自己。 福臻深深吁了口气。这样的雨夜太易摧心防,不能多想,想多了恐怕一刻都支撑不下去了。 不过与此同时,她倒是忽而记起了另一件事来。 一回到衣铺,福臻就忙不迭地往后头的盥洗室去。那身衣服午间换下后,便被她泡在了角落的瓷盆里。 不出所料,她未能如愿。因为她很快又想起那块手帕她曾在苏三爷的车上用过。 为了那么一件小东西,倘若特意上门讨要,难免叫人觉得小题大做。对方又是那样一个人,而且不久前她还拂了人家的面子。 算了! 照福臻原先的计划是先去趟药房或是找相熟的大夫问问,弄清楚后再作定夺。沈佳怡的屋子如今她应该没有机会再进去了,所以就只能找沈家宇。 只是如此一来,势必免不了要提到私自翻看沈佳怡衣橱的事。虽然她不是有心,却也并不怎么光彩。而她已经够糟糕的了! 随手把衣服洗好晾上,又略略洗了个澡。水流带走了潮意和黏腻感,让她起伏不定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她想,就这样吧,最坏的结果,无非就是被厌弃或被赶出沈家。这些,她心里都早已有数。 洗完澡出来,福臻没忘记先把上午带回来的药吃了。今晚还有不少的活要干,并且接下去几天恐怕也都得通宵达旦,她不能再让自己的身体出现什么问题。 这回的药冲得很,她又给自己添了些水,边走边喝。快到裁缝室门口的时候,账台那儿忽然传出一声响,像是什么落到地上的声音,其间又夹着某些细微的动静。 又来了!又来了! 福臻一听,立刻就咬牙切齿起来。当即脱了鞋,然后抄起一把竹尺,踮着脚尖循声过去。 这些祸害都不晓得到底是打哪儿进来的。铺子里里外外下了好几个捕鼠夹,也下了无数的药,怎的还是吓不走? 她怒气冲冲地走进账台,却在顷刻间又迅疾退了出来。 活见鬼了。可她宁愿是真的见了鬼。 几个钟头前才被她扫了面子,几分钟前又被她一通腹腓的人,此刻正横架着腿靠在她晚间歇息用的那张躺椅上,身后还垫着她的花布小枕,闲适得就像进了自家门似的。 “你……” 福臻无比惊恐地瞪着他,可一张口就被狠狠呛住了,一时间咳得上气接不了下气,偏是一句完整的话都问不出来。 “游魂似的!一点警戒心都没有。”苏三爷摇摇头,用脚尖拨开斜倒在地上的矮凳,然后站了起来。“幸亏是遇上的是我,不然今晚你都不知要死多少回了。” “你……你怎么进来的?”福臻眼泪汪汪地往大门处扫了一眼,还闩得结结实实的。她记得,适才开门时,外头门上的锁分明也是好好的。 苏三爷挑了挑眉,“我觉得,你更应该问我,来这儿做什么。” 福臻咳得脑子如一团浆糊,听见他这么一说,不由得茫然跟风。“那——来这儿做什么?” 说归说,早年的经历却让她本能的感到了不安。在这个时候,以这样的方式。这并不是正常人的行事方式。她下意识隔着账台又往外挪了好几步。 “你能不能先把这玩意儿放下?”苏三爷没有理会她的这些小动作,指指她手里的木尺。“又派不上什么用场,搞得好像我要对你用强似的。你可别坏了我的名声啊!我向来都是个很讲道理的人,不干这种事的。” 福臻愣了愣,这才惊觉自己手中执着那把三尺长尺一直指着对方,这举动……确实是有那么点儿一言难尽。 放下长尺,她禁不住又联想到之前的那场交易,难堪与羞耻感再次油然而生。 “真是对不住,太失礼了!我原是想打老鼠来着,我以为是老鼠。”福臻解释,怕他多心,又添了两句,“之前有衣料被咬坏过,最后损失了不少钱,实在是气人。” 苏三爷笑,“打老鼠?你的胆子倒是不小。” 福臻笑,没打算继续扯这些有的没的,正想言归正传,对方已将一样东西从台面上缓缓推到了她面前。 “在我车里发现的,是你落下的吧?” 正是那颗赤红色药丸。 “嗯,真是多谢了!”福臻欣喜地伸手接过,心里开始盘算原先的计划。 “客气客气!不过,这世道像我这么热心肠的人确实不太多,连家都顾不上回,就先来你这儿了。” 福臻忽略过对方话间的王婆卖瓜,极为诚恳地道:“其实您差人通知我一声就行了,我明日自己过去拿。” 苏三爷冲着药丸抬了抬下巴,有些好奇的样子。“哎,到底是什么玩意儿,叫你稀罕成这样?” “稀罕倒也不至于。主要是这药丸我也是从旁人那儿讨来的,只此一颗,得带去药房才好照着拿药。” “是给你自己吃的么?” “嗯。” 苏三爷打量了她几眼,“瞧你这样子确实是不大好,治什么病症的?” “哮喘。”福臻随口道。沈佳怡早年得的便是这病,她都不知帮着煎了多少副药。 “哮喘……”苏三爷若有所思地眯了眯眼,似想到了什么又问:“你知道这药哪里有卖吗?” “我……也不大清楚,打算明天去各大药房看看。” “不是说这药是你讨来的么?怎么没问哪儿有卖?” “一时忘了问。” 福臻含糊其词。心想这算怎么回事?要说这大晚上送东西过来,就为了与她闲话家常,她是半点也不信。可若是对这药感兴趣,明明之前有许多机会,况且他又那么神通广大,有什么消息打听不出来,何至于特意跑这一趟? 但她没打算细究,她忙得很,实在有些疲于应对。只是,虽说对方始终一幅好声气,喜怒无常的性子却也是实打实的。所以要想委婉地,不得罪人地把这尊大佛送走,还真不是件轻松的事。 “借我用两天,行不行?”她听见苏三爷忽然问了一句。 当然不行。这有什么好值得借的?借走了,她该怎么办?可都不等她出声,她手里的那颗药丸便被人毫不客气地半拿半夺了。 “家里有个亲戚也得了这病,中药西药吃了不少,总是不见好。”对方的态度貌似诚恳,“所以,我打算叫人也照着去买一些来试试,过两天保证还你。” “别别!”福臻一听这话就有些慌了神。要命,这可开不得玩笑,话她可以信口拈来,药却是绝不能让人胡乱吃。要吃出个什么好歹,她怕是死上一百回都抵不了罪。 “若是想治哮喘,我倒是推荐您试试严大夫的方子,也就是佳……我之前看过的那位大夫,就在南街那儿……”福臻飞快地报了严大夫诊所的地址。“真的管用,这几年,我很少再犯病了。” 苏三爷略想了想,“算了,我还是先试试吧。汤药吃着太麻烦了。” “麻烦是麻烦了些,但严大夫的方子绝对比这药管用多了,您信我这一回!” 苏三爷瞥了福臻一眼,“你这什么意思?既然这么不好,那你怎么还跟宝贝似的。” “啊?嗯,——那什么……其实,”福臻被他问得一脑门的汗,不自在地咳了两声,才煞有介事地道:“其实适才是我不好意思说,这是专给女人吃的药……这么说,您应该能明白我的意思了吧?所以您看,您拿着也没用,还是还给我吧!”说着,伸过手欲把那颗丸子拿回来,不曾想对方把手一收,避开了。 “哎呀,巧了!我也正好……” 福臻想也没想地一把攥住他的衣袖,生怕从他嘴里再出来个与她同病相怜的什么亲戚。一抬眼,就看见对方正笑得跟朵喇叭花似的。 她算是看出来了,这是拿她取乐呢!都说吃一堑长一智,她怎么这么傻,回回都让他得逞。 “三爷,”福臻颓然叹了口气,“这药丸对我真的很重要!” 苏三爷敛了些笑意,绕出账台,走到福臻面前。“要我还给你也可以。我只要你好好回答我两个问题。不许骗我。一个字都不行。不管你信不信,我今晚是很有诚意走这一趟的。” 福臻有些迟疑。不知道对方要问什么,可有些事,她是打死都不会说的。 苏三爷似是看出她的顾虑,笑道:“别怕,绝不会叫你为难,不过是很简单的两个问题,你据实说就好。” “嗯。” “第一个就是你到底知不知道这药是治什么的?。” 福臻沉吟了一下,她已看出对方这是有备而来,必是晓得了什么。不过只要他不继续往下问,单是这个问题确实没什么好隐瞒的。 “不知道。“ ”好!“苏三爷笑了笑,”还有一个就是,你到底有没有吃过这药?“ 福臻唯恐他继续往这个话题追问下去,试图转移话题,“这,算是我的私事了,既然与旁人没有什么干系,就没必要答了吧!” 苏三爷皱了皱眉,福臻正想拿些好听的话圆场,突地腰间一紧,人就被攥进对方的怀里,铺天盖地气息就重重压了下来。 福臻顿时眼前一阵发黑,随即唇被碾压被吮咬被侵入,强势地毫不留情地,连喘气的余地都不给,以至于她几乎要室息过去。 “明白了吧?”在她无力挣扎之后,对方终于放开了她。“这怎么会是你的私事?你好,我才能好。” 福臻把头抵在他胸口。间歇性的晕眩让她暂时作不出什么反应。 “嗯?”他追问。胸腔的振动清晰地传了过来。 “没有。我没吃。”这回,福臻丝毫没有犹豫地摇摇头。她自己也不知为什么答得这么痛快。 她听见对方似乎叹了口气。“这就好!不然……” 不然什么?福臻没有听到答案。不过,随着晕眩消失,她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这么说,您是知道这药丸是做什么用的吧?”福臻抬起头望住对方。要不然不会这样郑重其事,煞费苦心。 “总之不是什么好东西!” 福臻愈想愈感到不安。“您若不方便告诉我,那先把药丸还给我吧!你适才答应过我的。” “我只答应还你,又没答应现在还你。” 福臻压抑着怒意,“您……总是这样,怎么老是言而无信?” 苏三爷又恢复了一贯的混不吝的样子。“真是六月飞雪啊!我好好说话,你怎么老冤枉我呢!”他大发慈悲似地摆摆手,“算了算了,三爷我大人大量不与你一般见识。这样吧——你明天来一趟吧,我找空把实情告诉你。——我走了,免得让人生厌!” “我怎么信你?”福臻恨声道。 “这我哪知道!走了!” 六十五章 次日下午,福臻回了趟沈家。 沈国曦这会儿醒着,沈太太正侍候他吃药。见福臻进来,沈国曦皱着眉头吞咽下嘴里的汤药,问:“怎么回来了?也是为了佳怡么?” 从这句“也”的说法中,福臻猜想多半是顾眉卿来了或是来过。因为拿不准沈太太在沈佳怡这件事上的说词,福臻只含糊应道:“我不大放心,回来看看。” 说时看了眼沈太太。见她已然沉下脸来,便把原本想说的去看看沈佳怡的话又咽了下去。她不会答应,福臻知道。 沈国曦把余下小半碗递给太太,说喝不下了,转而又对福臻道:“不过就是吃坏了肚子,何必特意跑一趟。” “正好我也要回来拿几身换洗的衣服,顺便看一眼再走。”既然说到这,福臻想了想,就一并把住到衣铺的打算说了。 “近来单子压了不少,我与宋师傅他们商量好了,接下去大伙儿每晚都多留些时候赶赶。反正我回来也是闲着,倒不如就留在铺子还能多做不少事。” 往年年关的时候衣铺也赶过活儿,活多就说明生意好,沈国曦对此乐见其成,自然不会有什么疑义。 又聊了几句闲话,福臻便伺机提出上楼去探望沈佳怡。 沈太太果不其然地一口否决了。“她好不容易才舒服点儿,别去打扰她了。” 沈国曦睨了太太一眼,对她的说法有些不满。“这是什么话?有什么打扰不打扰的?家宇与眉卿不都在她屋里么?真是!”冲福臻晃了晃手,示意她只管去。 随后想起了什么,忙又叫住她:“吃饭了没有?先去厨房弄点东西吃,别老是空着肚子。” 福臻微滞了一下,缓了缓才应声道:“嗳,好。” 离开屋子,福臻深吸了几口气,眼眶却渐渐发热起来。她想兴许是孤立无援太久了,沈国曦的最后那几句再寻常不过的话实在是叫她…… 她自己也说不出那是种什么感觉。委屈、彷徨、怅惘……似乎都有一些。可有什么好委屈的呢?应该愧疚才是,不论是之前的事,还是刚才那场卑鄙的利用。她算准了沈国曦的反应,也算准了沈太太不会当着丈夫的面给她难堪。 这些年他们待她是真的好,尤其是沈国曦,几乎没让她受过什么委屈。如果沈国曦知道她是这么一个人……或者如果他知道了女儿曾遭受过什么,会不会也像沈太太那样后悔当初收留了她?这样想想,福臻不由得有些感激沈太太,至少没有浇灭她心中最后的火。 沈佳怡的房间门虚掩着,里头隐约有说话声传出来。只是声音放得很低,藏着秘密似的。 福臻在门上敲了两下后,门很快就从里面拉开了。 “眉卿姐!我来看看沈佳怡!”福臻目光越过对方,一眼就瞧见正从椅子上起身的沈家宇,便也对他笑了笑以示招呼。 “快进来!适才家宇就说你今天也会回来!”顾眉卿侧了身让了让,一面问她:“我听宋大夫说,这几日你自己也病了,可好些?” 福臻不防对方会留意自己,忙答:“不要紧了,昨晚回去睡一觉就全好了。” 沈佳怡侧身倚着靠枕,脸色与精神看上去倒是比昨日要好上许多。眼睛有点儿红,刚哭过的样子,福臻猜测之前他们在屋里谈的多半就是她的事。 福臻走上前问她的身体状况,她有一句没一句地应着。不论是语气还是神情俱是与以往截然不同的冷淡与疏离。这让福臻不得不打消了原本的念头。 来之前,福臻原是想从她探些口风的。 譬如关于那颗丸药。昨晚虽然苏三爷什么都没说,但福臻却从他话里话外中隐约感觉到了某种信息。沈佳怡应该还有什么事瞒着大家,只是福臻想不出如今还有什么事有隐瞒的必要。 再譬如逼迫沈佳怡的那帮人。沈佳怡必然是不会再与他们有所牵扯了,只是他们会不会就此罢手却难说。那帮人行事不讲道理,还有东洋人参与其中,不管怎样,总要未雨绸缪才好。 但眼下这些显然都不适合谈了。 其实不怪沈佳怡会如此。答应了她转而又出卖了她。那通电话将她的秘密连带着耻辱一并曝光,令她无所遁形面目全非。还是在至亲面前,她那么爱他们。 对此福臻却是百口莫辩无丛解释。谁会借她的名号给沈家通风报信?有什么必要?有什么目的?在当时那样的情况下,的确只有她最有理由那么做。她自己至今都找不出一个合理的说辞与可疑者来。完全没有头绪。 不过事已至此再纠结这些没什么意义。如今沈佳怡有大哥大嫂照看着,有她无她也都无关紧要了。 从沈佳怡屋里出来后,福臻径直去到后头她住的小阁楼,开始着手收拾衣物。 她已经计划好了,暂时先在衣铺落脚。得了空再在衣铺附近找个住处。 沈佳怡的事就像道坎,沈家人过不去,她也过不去,不管往后怎么样都绝不可能再回到从前那样,住在外头对大家都自在一些。 要带走的东西不多。她来是两手空空,近些年心思都放在了衣铺,也少有添置,所以零零杂杂连着衣物,一个包袱便足以收拾干净。 至于旁的——墙上的旧年时装月历,五斗橱上的红漆雕花梳妆盒,那个粉彩花鸟八角针线盒…… 要不说沈家宇是个有心人,每回外出办差几乎都不会空手而归。或是有名的小吃或是好玩有趣的物什,大大小小人手一份,东西倒不是什么稀罕东西,但被人惦记的感觉,实是在好。 还有——一小书架上满满当当的书和画册,有相当一部份都是他断断续续从外头带给她的。这么多年攒起来,数量也不少,这些她倒是想带走,可惜她自己都跟浮萍似的,能往哪里带呢? 至于……这条锦霞居的围巾。柔软又细腻,象云朵似的。福臻轻轻地摸了摸织料。大半年过去了,她依然能清晰地感觉到当时那种窃喜暖融融的感觉。 这条围巾她一直都舍不得围。幸好。看上去还是崭崭新新的,给谁都合适。她小心地叠好,拿牛皮纸包好,然后放在梳妆盒上。 七年了,这间小屋的每个角落每样东西,都早已深深地烙在她的脑海里, 真是舍不得! 叹了口气,福臻提起包袱挎上肩,然后走出屋子,又把门关上。 就这样吧,自此,这里的一切都与她不相干了。 天黑下来的时候,福臻同阿泰交待了一声,便前去赴苏三爷的约。 她当然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只是她更清楚那种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时的感觉了。她不能让自己或是沈家再落入那样的困境。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她需要这样的靠山。 她是带着某种难言的羞耻心以及破罐破摔的心态去的,然而在进到那幢小别墅里见着人后,她恍然发现完全是自己自作多情了。 苏三爷一身西装革履,齐齐整整,是外出的着装。 “怎么又来了?不是不信我么。”他背靠着露台的栏杆,脸上似笑非笑,语气像是戏谑的语气。 “两码事。您不是说有来有往才公平么?”福臻笑了笑,却也因此轻松了少许。“而且,我这么说可能有点冒犯了。我想……您昨晚应该不仅仅只是为了送那颗药丸。” “哦?”苏三爷捏着烟凑到嘴边,饶有兴味地看着她。“那是为了什么?说来听听!” 福臻有些不自在地别开脸。目光不自觉地跟着他拿烟的手一块儿垂下去,溜过捏在指尖的小半截烟,最后落在他脚边的五六只烟蒂上,她猜测对方应该是在这儿待了有好一会儿了。 待这么久,又抽那么多烟,心情多半不怎样。面上倒是看不出来。不过这个人福臻向来看不透猜不透,或许是相反也难说。 福臻心里琢磨着,一面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您想做什么,不过我知道您应该是想让我去做什么。” 苏三爷闻言哼笑了一声,微抬下巴吁了口烟后,竟掐着烟头对着她直弹了过来。 福臻就站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不及防这一变故,仓促之中只来得及把头一偏,那只带着火星的烟头旋即擦着她的颊角飞了过去。 “就知道从你这张嘴里说不出什么中听的话来。”苏三爷偏头笑了笑,而后直起身走过来,之前的举动仿佛不过是一场无伤大雅的玩笑。 但福臻很确定这个烟头切切实实是往自己脸上招呼的,也兴许是眼睛,若是再往上一些的话。没有人会开这样的玩笑。这是恼羞成怒了,她想,多半是自己说中了对方心思的缘故。 “走吧!”苏三爷走过来,一把抓住福臻的手臂,半拖半拽着往屋内走。 “上哪儿?”福臻被迫举步跟上。 “先去换身衣服。” “啊?什么意思?换什么衣服?” 苏三爷领着她走进更衣室,然后从衣柜里拎出一件长及脚踝的水红色印花缎长衫丢到她怀里。“来,试试!应该合身。” 福臻一头雾水。“为什么?” “你不是什么都知道么?我要把你拾掇得像样一点,然后卖到胭脂巷去。不然以你这样的姿色,我得亏死。”苏三爷讥讽道。 福臻悚然一惊,身子本能地往后缩。这绝不是她能接受的,一想到那段暗无天日的过往,她就觉得生不如死。 兴许是被她的表情吓住,苏三爷啧了一声。“看你挺聪明的一个人,怎的我说什么你都信?我要真想这么做,这会儿你就不会出现在这个地方了!——赶紧的,别磨磨蹭蹭了!” “那为什么……” 福臻还没说完就被他很是不耐地扳过了肩往里推。“为什么为?平日里半天都闷不出一个屁来,这会儿怎的这么多话?” “可是这莫名其妙的……”福臻还是觉得惴惴不安,竭力扭头向对方解释:“您总得和我说清楚,我才能知道到底要怎么做啊!” 苏三爷低头闭了闭眼,按捺下某个念头。“你不是想知道那玩意儿是什么东西吗?我带你去见识见识!” 福臻感到更困惑了。“就不能直接告诉我么?” “能!你若是早来半个小时的话。现在我得出门办事去。要么你改日再来,要么就和我一块儿去,我在路上告诉你!” “那也没必要换衣服啊!”福臻觑了下对方的脸色,最后还是决定实话实说:“我不大习惯穿别人的衣服。况且,这身衣服不便宜,万一……啊,您做什么?放手……” 苏三爷一边拨开她前来阻止的手,一边毫不客气地伸手解她衣上的纽扣。“我也不习惯等人。早知道你这么罗嗦,适才我就得动手了。反正又不是没瞧过……” “等等等等……别动……你放手,我自已来,我自己来!” “早这样多好!”苏三爷总算收了手,又一把扯下福臻脑后扎头发的手绢,捋了捋散下来的发,这才满意地笑了起来。 六十六章 福臻没有多耽搁,迅速换上那身衣裳,再依着对方的要求别上珍珠发夹,佩上珍珠耳坠。 穿衣镜里俨然就是一位幽静时尚的世家小姐。陌生。却又不陌生。 记忆中上回如此盛装打扮是在七年前。那时她倒是扮过几次类似这样的角色。也有别的,落魄的,得意的,可怜的……披着各式各样的皮,算计各式各样的人。那混乱、屈辱的大半年,她是怎么熬过来的? 门外已不容她继续走神,接连敲了几下门。“我说你是睡着了还是怎么的?再不出来,我可就进去了啊!” 福臻唯恐那人当真不管不顾地闯进来,匆匆将换下的衣物收拾好,随后就把更衣室的门打开。 “哟!”苏三爷倚在门口,冲她吹了声口哨,一对眼睛毫不客气地将她从头到脚巡了个来回。“果然是芙蓉不及美人妆啊!嗯,还行,挺像那么回事!” 福臻当然不会信以为真。却听对方忽而叹了口气,道了两声可惜。 “可惜什么?”福臻下意识往自己身上瞅了瞅。“哪里不对么?” 苏三爷摇头,微微一笑。“是可惜——不像你了!” 难得正经的神色,语气听起来也颇为意味深长。 言外之意是什么? 福臻猜不透也不愿费思量,只笑笑,“三爷让我扮成这样,是想要我去做什么?” “总之不是把你卖了。”苏三爷没个好气,屈指往福臻额上一弹。“走了!教你耽搁了这么久,若误了我的事,回头就算你账上。”说罢,就转身往外走。 福臻抱着自己的衣物随在其后,额上的隐痛让她有些恍惚。 少时有个人也时常这样。在前额,不轻不重地给她一记,再捎一句“真是淘气!”。语气无奈又宠溺,偶尔还带着些许责备。 她的父亲,世间对她最好的人。却也是抛弃她的人。福臻怔怔地想着,自己也说不清那是种什么感觉。 客厅外面的石阶前停着那辆熟悉的黑色汽车。钟洛背靠在车身与另一个下颌处有道疤的年青男子说话。见着他们出来,两人立即直身站好,那男子随即伸手拉开后车门。 苏三爷步下石阶,像是随口一问:“怎么样?” 男子恭敬应道:“都准备好了!三爷放心吧!” 福臻本不是好事之人,但此刻身陷其中,听着这话由不得不多想。这男子她记得。苏三爷初次到她衣铺时带着的两个随从,其中一个便是他。 而此后几次再见苏三爷,都只有钟洛一人跟随。这会儿这两人同时出现,是不是就说明今日要做之事不同寻常? 只是福臻想不明白对方为什么会挑上她?她能做什么?她全身上下,衣服亦或鞋子,都十分贴合她的尺码,显然不是临时准备的。到底是什么需要对方如此大费周章? 车子驶出去后,福臻沿途观察了一会儿。这处地方不是她所熟悉的,夜色中更是辨不明方向。“这是去哪儿?”她问。 “看电影!”苏三爷解了西服上的纽扣,然后接过刀疤男子递来的食盒。“今晚有一部新电影上映,你随我一块儿去捧捧场!” 福臻回头看他,疑心是自己听岔了。自昨晚意识到对方的意图后,福臻就设想了无数种可能,却没想竟是如此简单的一件事。叫她如何不意外? 苏三爷没多说,自顾自地取出食盒隔层,随手先拈个芋饺放进嘴里,又用目光示意她:“呃,尝尝!晚饭说不准什么时候才能吃上,先吃点儿填填肚子!” 食盒里是几样精致的小点心。福臻扫了一眼,随口道:“不必客气,来之前我已经……” “别跟我说你吃过了啊。”话没说完苏三爷便不阴不阳地睃了一眼过来。“我这儿饿着肚子等了你大半天呢。你敢这么没良心,信不信把你送到城外乱葬岗吹风去。” 这话若换作旁人,福臻必是当玩笑话的,但眼下她并不敢这么想。 她伸手拿了块点心小口吃着,心里寻思着要不要提醒对方那颗药丸的事,毕竟这才是她今日来此的主要目的。 喇叭声响了两下,车子转了方向。街道上五颜六色的霓虹灯光和各种喧嚣声渐渐繁密起来。 “看什么呢?”苏三爷拿着调羹挖了块果子冻吃,见她眼神忽然专注于某处,不由得好奇问了一嘴。 “哦!那儿——云岫姑娘!”福臻指给他看不远处一张巨幅海报,上面古装扮相的俊男美女几乎占据整个画面,而当中那位红衣女子格外抢眼。 “扮成这样我差点没认出来。如今她也成电影明星了!”福臻在感到意外之余也满心为对方高兴,那个雨夜里的救命之恩她从来都没忘记。 对方只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就收回视线。“嗯,她这部戏唱得很不错,你应该会喜欢。” 福臻点点头。其实她并不喜欢听戏看戏,所有唱曲她都不喜欢,再怎么好也不会喜欢。但这些自然不会告诉对方。 鉴于此二人之间关系暧昧,这个话题显然不宜继续。默然片刻,福臻决定先解决自己的困扰。 “昨晚您说那颗药丸不是好东西是什么意思?” 苏三爷像是没听到她的话,对着点心抬了抬下颌。“要不要再吃点?” 福臻再次婉拒。心里担着事,如何能吃不下。 这回苏三爷倒是不再勉强,也没有再与她兜圈。“那玩意儿不是药,是害人的毒。他们管它叫红丸,这玩意儿一旦沾上,这辈子差不多就算完了!” 福臻隐隐猜到什么,一颗心直往下坠。“像……像抽大烟那样吗?” “你知道吃上大烟的人是什么样?”苏三爷弹了弹指尖上的点心碎屑,侧目看她。 怎会不知?那幢白房子里来往的人当中,十有八九都好这口。烟瘾一上来,涕泪交加、呵欠连天,神思恍惚……楼下几间客室里总是横七竖八地躺着这样的人体,迷登登混沌沌,好似没有了魂魄。 “之前见过。”福臻含糊应着,背上寒津津的尽是冷汗。 “红丸的成瘾性比大烟还厉害数倍不止,并且是完全戒不掉也断不了的。一日不吃,就会浑身无力,身上各处犹如抽筋断骨似地发痛,几乎没有人能受得了。可若再想吃的话,就需得比之前更多的量,周而复始,直至整个人被掏空。” “最后……”福臻下意识想问最后会怎样,但一开口她就停住了。因抽大烟而衰而死只剩了一副骨架,她也是曾见过的。 福臻感到了一阵强烈的心悸。简直不敢想像沈佳怡也如那般不人不鬼的样子。 苏三爷将她的惊惶无措尽收眼底,语速依然不疾不徐。“不管那玩意儿你是哪里得来的,都劝你别声张也别再追究。街上到处都是禁烟局的便衣,若被他们发现恐怕你有嘴都说不清。如今禁毒治罪从严,不论是贩卖还是吸食都是一概枪毙的。” 说罢,他低下眉眼,掏出手帕擦了擦手,一下一下擦得很仔细。“另外,不妨再告诉你,制售红丸是东洋人与曾家最大的生意,他们耳目众多,有专门的贩卖方式和渠道,胡乱打听的话很容易就会被人盯上的。” 贩卖?吸食?沈佳怡属于哪种?亦或二者兼有? 福臻使劲咬了咬唇,极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思考。“曾家,指的是不是曾博文?” “怎么,你认识?” “不算认识,只是听说过!” 苏三爷笑了笑,没有说话。 ------题外话------ 芙蓉不及美人妆出自出自唐朝诗人王昌龄的《西宫秋怨》 第六十七章 俏红娘,云岫,也是救命恩人 万泰影院二楼休息厅。 福臻进去时,里边已到了不少宾客,三五成群,散在各处说笑寒暄。 临下车时苏三爷才告诉她还有这么一场慈善酒会,为救济江淮水灾灾民筹款。酒会结束后,才是观影。只是这位正主一下车就被人叫住谈事,不得已,只福臻一人先入了场。 侍应生托着银盘过来,福臻随手取了杯果汁,没有往深处走,在门口附近寻了一处不大起眼的地方等正主进来。 此时她无意深究对方不露面是否有刻意安排的成份,她在意的是此行的目的,或者说对方想利用她做什么。她直觉观影恐怕还在其次,甚而是借口,这场酒会应该才是对方真正关注的。 福臻抿了口果汁,一面暗暗打量周遭来宾。倒是看见两张熟面孔,一位是衣铺的主顾,今晚身上穿的那件细花旗袍还是她前两天才赶制出来的。离得稍远一些的那位,是福兴行的陈老板,正与另外几位来宾交谈。 这样的场合自然不便上前招呼,福臻正待移开视线,原本背对着她的那位女宾,偶一回头,恰正对着她这儿看了过来。 福臻猛不丁和对方打了个照面,微微恍惚。 这位女宾……哦,她应该不能算宾客,这场花团锦簇的酒会,她亦是主人之一。卷发微微盘起,一袭入时娇黄色软缎长裙将她衬得益显身姿曼妙。 俏红娘,云岫,也是救命恩人。 仓促间福臻下意识地只懂得奉上笑脸,以示招呼。那边的云岫也笑吟吟地遥遥举了举酒杯,回敬了福臻。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引无数有心人竞折腰。随后,她又被一波刚进场的宾客众星环月般拥住。 福臻如释重负,心里却是百味杂陈。感激是真的感激,只是……也是千万般不愿出现在她面前,如同不愿去回顾当时自己是如何一边蒙她精心的照料,一边又无耻地在她的闺房里与苏三爷达成那样一个交易。 明知如今探究这些没有一点意义,福臻还是禁不住想,她这样的反应,是不知内情,还是出于礼节?以她与苏三爷交情,苏三爷会将此事告诉她么?会如何说?倘若是知道内情,此时会如何看自己? 转念又想,那么,苏三爷让她来此,莫非是为了云岫?毕竟在这场酒会上,与她和苏三爷都有交集的,只有云岫。 是?不是?不是的话,那又会与谁有关? 满室衣香鬓影,笑语晏晏,福臻却恍惚置身于一个陷阱里。 场内忽然安静了下来,云岫等的几位电影主演登上音乐台,各处嘉宾也大都随之拥至台前。而后开始轮番致辞,关于影片,关于票房收入半数募捐以及筹款事宜等相关。 苏三爷依然迟迟不来。 漫无目的地等待,令福臻有些耐心耗尽。沈佳怡沾染上红丸一事,以及苏三爷在车上说得那些,实在非同小可,都得尽快告诉沈家宇。她寻思着索性离开算了。 甫一转身,突然伸过一只手揽住她的肩,施力将她往一旁带开了几步。 福臻很吓了一跳,转眼就看见两个侍应生抬着一只齐人高的大花篮从边上过去。若非收势及时,这会儿怕是已一头撞上。 是她关心则乱,以往在外边她不会如此莽撞的。福臻敛定心神,回过身向刚让她免于一劫的好心人由衷致谢。 对方是一位中等身材的男士,戴着玳瑁框眼镜,西装革履,肤色白净,说话不急不缓,看上去十分的斯文。 “小姐怎么,一个人?”他往福臻身后瞟了瞟,又微笑道:“我没别的意思,我就是见你方才一直是一个人站在那儿。” 这样的场合,确实少有像福臻这样落单的女宾,难怪对方会有此一问。福臻也笑了笑。“哦不是,和朋友一块儿来的。他临时有事耽搁了,我就先进来等他。” 福臻只说了个大概。心里更是暗暗庆幸苏三爷不在此。背靠大树是好乘凉,但树大也易招风,若非必要,还是少牵扯些好。 对方很知分寸没有再多问,抬手朝着福臻示意,让她把手里的空杯递给他。 福臻无意多留,准备等他回过身便开口告辞,不曾想他将空杯交给侍应生后,转而又随手从托盘上取了杯不知是酒还是果汁的东西。 “难得有机会为女士效劳。——来,试试看,你应该会喜欢。” 这个“应该”来得委实有点儿莫名,福臻抬眼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已然递到自己跟前的杯子,盛情难却,一时间倒是不好不接了。 她尝了尝,应该是酒,酸、甜、苦、涩味似乎都有一些,奇怪的味道。 这位男士自己也拿了一杯。“怎么样?” “嗯,挺好!”福臻随口应道。对方却不接话,仍专注地望住她,似乎想让她就此说出个所以然来。 福臻冷不防对方会如此较真,不免有些尴尬,只好坦言:“我……其实不大懂得这些。就像茶也是,好与不好我都品不出来,与我而言能解渴就行。——真是抱歉,扫了您的雅兴!” 这男士闻言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忙笑着解释:“哦不不不!你误会了!我不是那个意思。说起来其实是我失礼了,我是……突然想起了我的一位故友。从前每回一块儿喝酒,我这位故友都必然要点这款。” 听这口吻,福臻疑心对方的这位故友是位女士。到底涉及他人隐私,不好接话,于是便顺势绕开话题。“这酒的度数似乎不高,我尝着…… 一语未了,忽听“哗啦”一连声响,同时伴有惊呼声和咒骂声。 福臻扭头一看,想不到居然又见到一位熟人。 曾博文! 看情形估摸是侍应生经过时不知怎么的撞到了他,托盘上的酒水漾了些到他的西服上,那侍应生被他一脚踹倒后,很快又被一个黑衣男人拽了出去。 福臻蹙眉估量这个男人的身份,极力按捺下内心汹涌的冲动,提醒自己眼下不是好时机,这个地方也不合适。 在刚得知沈佳怡怀孕的那会儿,福臻曾一度有找上门讨要说法的想法,而后因沈佳怡执意不肯,也怕一时不慎弄巧成拙,反而招惹上麻烦,故而只得作罢,权当买个教训。本以为哑巴亏吃了,事情就这么了了,却不曾想从一开始这个该千刀万剐的混蛋就把沈佳怡毁得连回头路都没了! 身旁的男士就着募捐的话题聊了几句,福臻心不在焉地敷衍。她留意到那个黑衣男人回来后,始终站在距离离曾博文数步远的地方,看上去像是他的保镖,斜对着他的角落处手抄在裤兜的那位,也像。不知道还有没有?记得前两回见到此人,他身边也有人跟着。谨慎成这样,要近身恐怕不大容易…… 余光瞥见有道人影经过。福臻微怔,定晴细看,果然是沈家宇。他正低着头拨弄手里的照相机,一边穿过人群,朝厅外走去。 何时来的?方才怎么竟没瞧见? 不过今晚这场酒会,确有记者受邀前来,沈家宇出现在这里并不稀奇。稀奇的是,他对刚发生的这场意外波澜不惊的反应。 是工作太专注没留意到曾博文?明明动静那么大。 那晚沈佳怡告知他们真相时,他的眼神福臻一直都记得。他不可能对曾博文无动于衷, 福臻直觉不大好。于是,抬腕看了看手表,佯作着急地对身旁的男士道:“不知怎么回事,我的朋友还没上来,我得出去找找他!” “要不要帮忙?” “不用,应该就在楼下!” 道了别,福臻匆匆出了休息厅。但沈家宇已不见了影踪。福臻正寻思着他会去哪里,身后就传来脚步声。 是曾博文出来了,随在他身侧的,正是那个黑衣男人。经过福臻身旁时,明显感觉到酒气冲天,恐怕那些酒水是真的将他身上的衣服浇透了。 福臻不动声色地放缓脚步,看着这二人走向楼梯口,而后径直上了三楼。 如此狼藉的一身,自然是要换的…… 思及此,福臻心口处莫名突跳,下意识把手伸进手袋里摸索着。这个手袋自然不是原先自己的那只,也是应苏三爷要求换的。好在早年多磨难,当年为求自保她养成了不少习惯,几多年过去,倒是一个都没丢。 除剪子和锥子,还有一条皮尺。手袋里没有旁的东西,若要往外掏,方便得很。若是被人发现,或是一场误会,也不要紧,她可以找到好几个让人信服的借口……这一套,她老早就会。 福臻深吸一口气,轻手轻脚跟了上去…… 第六十八章 她必然会拖累他,她很清楚这一点。 楼上的空间明显要比楼下小许多。 福臻背贴着楼梯口的转角墙,看了看屋顶和周遭形状,记起万泰影院的楼顶似乎有个仿塔身的叠层设计,看来应该就是这里。 前面的脚步声终于停下来,接着是开关门的声响。等所有动静都停止了,福臻这才悄悄地探出头去迅速瞟了两眼。 曾博文已经进了房间,走廊上只有那个黑衣男人。他斜倚在墙上,百无聊赖地拿出一把匕首开核桃吃。除了此人看守的那间房,廊道两侧还各有一间,门也都关着。现在福臻只希望里头最好空无一人。 楼下有人走过还有低低的交谈声,这让福臻益发精神紧绷。所幸楼下的人很快就走开了。虽是虚惊一场,但她处在这个地方确实不够明智,只要有人上楼,一抬头就能看见她。 福臻还未来得及决定是否上去探探情况,哐当一声,似乎是什么东西摔落到地的声音传了过来。随后听到那黑衣男人敲门询问,显然动静是从那间屋子里传出来。由于离得有些远,屋内是否回答听不清。福臻探出头去瞧,只见那黑衣男人握着门把手试图开门,但反复拧了几下没有成功。门从里面被反锁住了。 黑衣男人意识到不对劲,反手便从腰后拔出一只枪来。 说不上为什么,福臻就是直觉与沈家宇有关。深切的担忧和不安感促使她一刻都不敢多耽搁,当即放沉脚步朝黑衣男人走过去。 “站住!”黑衣男人听到动静,猝然把枪口掉转过来。 “别开枪别开枪!”福臻面露惊惶地顿住脚步,嗫嚅解释。“我……我有要紧事想找曾先生,方才问了侍应生说是见着他上楼了,劳驾……” 黑衣男子厉声喝断福臻的话。“下去!这里谁也不准上来!” “我真的有很要紧的事,劳驾这位大哥……” “别废话!——再不走就别怪我不客气了!”黑衣男子不耐烦地晃了晃手里的枪。 福臻本意也只是想借此提醒屋内人,为对方争取些时间,事既了便不再说话,磨蹭着往后退。 黑衣男人不再理会福臻,再次抬手敲了敲门问了两句,而后退后一步往门上狠狠一踹。在门被踹开的同时,冲了进去。 “大少爷!大少爷!你……”声音倏地断住,伴随着的是一个沉闷的,重物的撞击声。 福臻浑身一震,疾奔到房门前,迎面便见那黑衣男子趔趄着直往前扑,但很快就稳住了身形。就在他欲举起枪的瞬间,沈家宇不闪不避先发制人一手握住对方持枪的手腕往墙上砸往硬物上磕,一手抓住他扣在扳机上的手指极力往外掰,试图让对方松手。 黑衣男人也是个厉害角色,下手又快又狠,沈家宇腾不出手招架,眨眼功夫身上各致命处俱遭痛击,嘴角处顿时涌出了血沫。 眼看着这男人扼住沈家宇的喉骨欲置之死地,福臻蓦然回过神来,哆嗦地从手袋里摸出了小剪子扑身上去。 噗!顶上的电灯突然灭了。 黑暗中,福臻手起剪落,温热的液体随即自男人后颈迸溅到了她的手上。男子喉间发出一声低吼,剧痛刺激着他发狂一般反手就将袭击者狠狠甩了出去。 屋内各处凌乱不堪,桌椅茶几倒的倒塌的塌,福臻撞上去时,小臂狠狠挫进了某截断口,疼得她险些昏过去。 这时忽听一声巨响,窗外乍然亮了起来,一束灿烂夺目的火花直冲上天,又在半空中爆出无数只长尾火鸟。一束未消,一束继起。漫天金光伴随着接连的花炮声和爆竹声,俨然一场盛事。 光线忽明忽暗。福臻只看得见沈家宇与黑衣男人缠斗在一起,忽然又是一声砰响乍起,但这回不是外头传进来的,是枪声。子弹穿过窗子,震得上面的玻璃四分五裂,留下一个圆形小孔。 而那支枪,则在骨头的脆响和男人的痛呼声中,终于脱了手。 黑衣男人哪肯就此罢休,竟不顾断骨之痛,硬是回身发狠地踹出一脚。沈家宇当即被踹得飞了出去。对方趁势压制沈家宇的头就往墙上乱撞,而后又将他重重掼在地上。 沈家宇蜷着身子咳了两声,想爬起来却又无力跌落。福臻遍体生寒,挣扎着想要靠上前去,却见黑衣男人朝她走了过来。福臻只当难逃一死,却没想对方竟越过她,在往前数步远的地方俯身下去。 枪!是那把枪! 意识到这一点,福臻遂咬紧牙关断然抽出手臂,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过去抱住那男子的小腿,拼尽全身气力猛地一拉。 黑衣男人猝不及防,顷刻间失了平衡轰然扑倒在地。沈家宇已摇摇晃晃地爬起来,抄起倒在一旁的椅子,在男人起身前朝着他的头狠狠抡过去。男人再度倒地,抽搐了几下,渐渐不再动弹。 沈家宇有些脱力地跪坐了下来。“你怎么在这儿?有没有伤到哪里?”他拾起那支枪插进衣袋,然后挪过来搀扶福臻。 福臻暗暗吸了口气,竭力让声音正常。“我没事!一位主顾给衣铺介绍了笔生意,我过来看看。你要紧不要紧?” “一点小伤,无碍!”沈家宇四下看了看,转而走到黑衣男人旁边,在他身上摸索了几下。 “趁着这会儿没人发现,你快点离开这里!曾博文久不出现,过会儿势必会有人找上来,到时就不好脱身了。” 沈家宇边说边把从男人身上摸出来的东西递给福臻,一把匕首和一盒火柴。“拿好,或许会用得上。记得,如果有什么不对,出去后就往右转,眉卿在街口的咖啡馆里,她会接应你的。” “你呢?” “我还有一些事要问问曾博文!你不必担心,我自有办法离开。” 福臻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问:“曾博文那儿会有危险吗?” 沈家宇朝一侧抬了抬下巴。“不会。他已被我绑在里头的屋子。” 福臻点点头。“好,那你小心些!别耽搁太久!”转身走出了房间。 廊道没有窗,黑魆魆的。福臻没有燃火柴,扶着墙一路摸索走到楼梯口。这里是上楼的必经之路,但凡有点动静都能知道。 外头的花炮声不知何时已止了。楼下有隐隐的说话声,气氛似乎并不因着黑暗而受影响。却也在无形之中将他们困在其中。这样的形势让福臻紧绷的神经舒缓了一些,同时也生出些许庆幸。不论是花炮还是灭灯都来得太合时宜,方才那一枪,若放在现在,恐怕早有人冲上来了。 沈家宇想从曾博文那儿知道什么她大致能猜到一点。只是要想对付曾博文那帮人无异于以卵击石。哦,还有顾眉卿。听沈家宇的意思,顾眉卿也知道此事。他们都不是冒失之人,那么今晚这一出,应该是有周全的打算。想到这一层,福臻稍感安心。 清晰无比的疼痛实在太折磨人。福臻捧举着那只手臂一动不敢动,也不敢触摸,更不知伤情如何。唯一知道的是手臂上俱是湿热黏稠的液体,不时地还滴落到她的腿上,应该是血。 她下意识地伸手往腿上濡湿地方摸,电灯突然亮了。 果然是血。好在衣服颜色深,一时间倒也看不出端倪。 一个女人的尖叫声就在这时响了起来。接着又是几声惊呼。楼下顿时骚乱起来。走廊上俱是脚步声、喝斥声、询问声……各种声响交混着自走廊的那头过来,继而往下,楼梯被踩得答答作响。 福臻忙起身往楼下望,只见得众人都在急急往楼下跑。瞧这情形楼下应当是发生了什么大变故。在一片嘈杂声中,她听到有人在急声地问大少爷在哪里,另一人答说回屋换衣服还没下楼。 之后又说了什么福臻顾不上听,当即返身往那间屋子跑去。 “很快就有人上来了,我们得赶紧走!”她一路冲进去,一直找到浴室才看见沈家宇。 还有,曾博文。虽然他的整个脑袋被沈家宇用西装裹住,但福臻一眼就认出来了。他两只胳膊和两只脚被捆在一起侧趴在浴缸边沿上,上半身是光着,裤子呈半褪状态,看这情形大概是在准备洗澡时被袭。 浴缸里的水已漫到他的胸口,而边上的水笼头仍在放水。 沈家宇回头看见福臻,悄然竖着食指作了个嘘声的动作。 这是让她不要出声,怕被对方认出遭报复。福臻会意点头,没有再打扰他,即刻走到外面门口处守着。 里头一阵哗啦水声传出,模糊能听得出沈家宇是在逼问某个东洋人的信息。 福臻一面留意楼下的动静,一面侧耳顷听曾博文说什么。只是曾博文被不停地摁在水里,声音断续又含糊,很难听得清楚,隐约似是提到什么饭店。 一个念头倏地自福臻脑海里一闪而过,尚未来得及捕捉,便听到楼梯处传来仓促的脚步声。 有人上楼了。多半是冲着曾博文来的。 福臻把门轻轻掩上,正待进去告知沈家宇,一回头,就见沈家宇从里头走出来了。 “他们上来了!” “走!”沈家宇镇定地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子,又从旁边拖了张椅子过来。“你先上去,外面的重檐是相连着的,你抓紧顶上的雕花往左边走。别害怕,我会跟在你身后,不会让你掉下去的。” 福臻闻言往窗外看了看。“还是你先上吧,待会儿拉着我。” “也好!”沈家宇敏捷地钻了出去,回身朝福臻伸出手,“快,上来!” 福臻这才摇摇头。“你别管我了,快走吧!” 此时和他在一起,她必然会拖累他,她很清楚这一点。 沈家宇不防她会作此决定,情急之下探身进来欲拉她。“你疯了吗?你难道不知道他们这帮是什么人吗?快上来啊!” “你听我说,我们得分开走,这样才不会惹来嫌疑。我有办法离开这儿,你相信我。快走吧!” “你……” “快些,再不走,我们两个都脱不了身了!”脚步声更近了,应该正朝这儿来。福臻回头看了看门口,急得欲把窗子关上。 沈家宇拗不过她,只得匆匆离去。 第六十九章 但纵然如此,他也从未想过要她的性命 那些人冲进来时,福臻已然泪眼婆娑。 虽然使的是苦肉计,然而把伤口重新挫回原处的剧痛大大超出了她的预期,以致于那些人将她从散架的桌椅残片中揪起来时,她几乎连立都立不稳。 而同时,伏在地上的黑衣被人面朝天掀了过来。 “大少爷!大少爷!” “……是老赵!” “老赵怎么样了?” “估计是不成了!后脑勺都砸成这样。他的枪……枪也不见了!” 有人骂了句脏话,泄愤地把什么一脚踹散了架。 “应该是同一伙人干的!” “……快来!大少爷在这里!大少爷!大少爷!……” “快,先把人弄出来……放地上放地上!” “……好像……没,没气了!” “放屁!快把绳子解开啊!——把人放平!让开,我来……怎么样有气了吗?……大夫呢?怎么还不来……” …… 嘈杂声中,有人急慌慌从屋里跑出来,径直冲出门去。 福臻吃力地倚在墙上,不知是疼的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只觉得整个人虚软得不像是自己的。但这儿不能多待,正常人都会下意识逃离。福臻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扶着墙慢慢走出房间,那帮人这会儿都在浴室里,但很快就会追出来。这出戏还没唱完,她也不能走。 正如所料,很快就有脚步声追了上来。 来人从后面扳过她的肩将她抵在墙上,厉声盘问她是什么人,怎么会在这里,做了什么又看见了什么等。福臻自是早就准备好了说辞,真真假假很配合地问一句答一句。对方对她的回答似乎并不满意,逼问之中一把薅起她胸前的衣襟,往她手臂的伤处狠掐了进去…… 福臻条件反射地挣扎了几下,而原就不甚清明的意识却在一阵眼黑耳鸣中渐渐消散…… 彼时,邻座国际饭店某个包厢,气氛却甚是热闹融洽。 一干阔少年纪相当,彼此间又都相熟,觥筹交错之际,打趣笑闹无所顾忌。 “……诸位诸位,还记得吗?年初三那天,就在这楼下的舞场,少钧邀跳孙小姐跳舞,人家可是一点面子都不肯给。我当时就觉得奇怪,以少钧的性子怎的沉得住气,原来是想来一出凤求凰啊!” 众人大笑。其中一人敲了敲桌子,凑趣道:“为着这事,那日我还和彦琛打赌来着,彦琛当时就说好戏还在后头。如今看来,还是彦琛的眼睛毒。” “这话怎么讲?” “你问彦琛!” “彦琛,别卖关子了,快说来听听!” “当然是有段故事的。不过新郎官在此我怎好喧宾夺主,你们别找错了人!” 众人经这一提醒,果断掉转目标。“对对对,少钧快老实交待,若不然,到时我们闹新娘子去……” 起哄声中,一位侍应生送酒菜进来,又递了张字条给苏彦琛。苏彦琛打开略扫了一眼,见众人正闹得起劲,便转而对坐在他身旁的人悄声交代了一句,起身走出了包厢。 “三爷!”阿远候在门外,看见他出来,遂上前附耳低语了几句。 苏彦琛起先不动声色地听着,听到了后面眉头微拧了拧。“人还活着么?” 阿远懊恼摇头。“楼上都是他们的人,我们进不去。只知道来了好几位大夫,看情形应该是不大好。” 苏彦琛没有说话,捻着指尖沉吟了一会儿。“你叫两个人去好生盯着,必要时候找个机会搭把手吧。另外,再去查一查今晚酒会上有没有发生特别的事,嗯,有没有什么人提前离场。——注意别弄出什么动静来。”微微冷笑,“我倒要看看,谁这么有能耐居然把主意都打到我这儿来了。” 阿远应下,正待转身离去,又被苏彦琛叫住。 “福臻小姐这会儿人在哪?” 阿远愣了愣,心里暗暗叫苦。因这位爷来时未作特别交待,再兼着当时又急于应对突发状况,完全不曾留意那位小姐的动向。然而“不知道”这三字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说的,于是便结合下当时的形势,稍作判断。 “估摸是还在里头。事情一出,张健安的随从就下令封锁整个电影院,没一会儿巡铺房的人也来了。里里外外围得铁桶似的,许进不许出,要挨个盘查。” “我们的人有没有和她接触过?” 阿远认真想了想答说没有。见他神色不大好,便试探地问:“要不我想法子递话进去,让里头的人去看看?” “不必了!”苏彦琛摆摆手,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这个节骨眼别多事。抓紧时间把该处理的处理干净了,别留下什么尾巴。去吧!” 两日后,财政部次长张健安因公殉职的新闻见诸各大报端。 而苏老太爷也收到了远在香港的张允和打来的急电。 电文大意是希望他能在捉拿凶犯这件事上施以援手。 苏老太爷神色淡然地看完电报,随手丢在书桌上。他知道张允和并非真的将此事全盘托付。只不过是唯恐树倒猢狲散,其势力又远在南边鞭长莫及,难保原先旧部不会懈怠或是生出异心。故而对方真正想要的,是他的态度。毕竟城内三教九流多少都会买苏家的面子。 苏老太爷一面斟酌着如何回电,一面伺察坐在沙发上的年轻人。 一贯的懒散、闲适。但老太爷太了解自己的小孙子了。这不似他以往的作派,在谈正经事时,他此时显得过于安静。他有心事!苏老太爷一心三用这么想着。 “你打算怎么做?”苏老太爷的手指在电报上“咄咄”敲了两下。 年轻人看上去倒也不像走神,接口便道:“不就是想要凶手吗?那就给他找一个呗!眼下不就有现成的。” “你指的是曾博文那里?” “是!”苏彦琛手肘往扶手上撑了一下,坐直了身体。 “万泰影院明是一位姓夏的,但实则是曾家的产业,当晚里里外外全有他们的人警卫。那曾博文身边又有随行保镖,要想在那个地方对他动手,单枪匹马的话不大可能有机会。所以参与此事的,至少两人以上。再加上中途五六分钟的断电和花炮这两个意外,我看甚至都不用我们推波助澜,这会儿恐怕都已经有人把张健安被杀的事安在这帮人头上了。” 实在是没有比这更妙的巧合了。一场酒会同时两起刺杀,若非他深谙内情,几乎也要以为是同一伙人干的。 苏老太爷却是一脸若有所思。倒不是对孙子的做法有异议,而是想起另一件要紧事来。“现在曾家上下都在急于争权夺势,正是人心不稳的时候。这对我们而言或许是个好机会。” 他指的是销毁曾家城外毒货仓的事。这件事已经筹备了不短的时间,只是对方相当警觉,他们安插进去的眼线直到现在也没找到时机混进里头。 “嗯,我明白您的意思。大哥昨晚也提到了此事!我已叫了子岳待会儿过来,到时我们商量商量要怎么做。” 说着,苏彦琛抬眼看了看壁上的小钟。“都快十一点了,大哥去了这么久,看来事情谈得不大顺利。” “意料之中!”苏老太爷笑了笑,放下手里盘玩着的核桃,端起茶杯呷了一口。“这位新财政部次长明天就走马上任了,大局已定,腰杆子难免就要硬一些。” 苏彦琛对此倒不作多想。开弓哪有回头箭?对方既然选择和苏家合作,其中利害关系势必心知肚明。对付这样的人,他大哥有的是手段。 见该谈的事已了,苏彦琛就寻思着找个借口开溜。未来得及开口,却听老爷子闲闲地问:“你知道我现在在担心什么吗?” 苏彦琛顿住起身的动作。“什么?” “你。” “我有什么好不放心的?”苏彦琛莫名不已。 “说吧,是不是遇上什么麻烦事了?”苏老太爷放下茶杯,随手抓起那两枚油光滑亮的核桃,靠回椅背。“别想蒙我,你爷爷还没到老眼昏花的地步!” 苏彦琛知道不说出个所以然来,老爷子不会放他走。他有些无奈地摸了摸后脑勺。“也不是什么要紧事!——那晚派出去的一个手下,到现在还没有回来。这两天能查的地方都查了,还是一点线索都没有。心里烦着呢!” “此人嘴巴可牢靠?”苏老太爷微眯老眼望着他,有伺察的意味。 苏彦琛笃定地点点头。“绝对没有问题。都是我亲自挑选的,完全信得过。” 他心想,自己的话虽不尽实,却也没有作假。那位女士确实是毫不知情。唯一有牵扯的,就是——她是他带去的。而这一点早在他计划时已考虑到,自然也有相应的对策。 只是其中详情不能让老爷子知晓。他精明过人,三言两语诓不了他。譬如当日为何要让一个不相干的女士同行?那么多地方可去,为何偏偏要让那位女士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 这些不合理的举动,苏彦琛都无从作出合理的解释,而他的真正意图更不能说。若是可以,他或许还会永远隐瞒下去。 还有一层也是他所顾忌的。老爷子行事向来是宁枉毋纵,绝不会容许有任何不利于苏家的隐患存于世间。不仅是老爷子,苏家人都是一样的作派。 但纵然如此,他也从未想过要她的性命,至少到目前为止,一次都没有过。 苏老太爷对他的回答不置可否,也不知信或是不信。 苏彦琛一时间倒也不好再急于离开,正打算没事找事给老爷子添些茶水,转眼忽而瞥见茶几下方夹缝处沾了几根白毛。“囡囡今天又把那只猫带进来玩了?” 苏老太爷一提起这个小家伙,便眉开眼笑。“可不是,喜爱得紧呢,上哪儿都带着!” 苏彦琛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头。“小高手上的伤到现在都还没好利索呢。畜生总归是畜生,难保下回不会再咬人。我看,还是早些送走为好!” 老太爷笑叹:“那还不得又要像上回那样闹个鸡飞狗跳的!——算了算了!” “小孩子忘性大,顶多闹个三两天也就不闹了。回头我去找一只更温顺的给她。” “你也不必过于紧张了!”老太爷笑着摆摆手。“以前你奶奶也养过猫,多相处几天,有了感情也就温顺了。——要说起来,这畜生可比上回那只拆家狗好多了。况且我瞧着你大嫂也喜欢。她那样的身体,有个玩意儿时常陪着解解闷也是件好事。” 第七十章 谈话 苏彦琛微皱了下眉。 这些年他大哥的性情和行事方式变化不小,不过与大嫂之间的感情倒没有因此受到太大的影响。从成婚到现在,在所有人眼里,这对小夫妻也算得上夫唱妇随相敬如宾,几乎没有过什么不愉快的场面。 小夫妻间闹点别扭按说是再正常不过,然而老爷子不是大惊小怪之人,大哥和大嫂也都不是容易情绪失控的性子,可见这其中确是有什么不同寻常了。 不过,苏彦琛此时却想起了些与此不大相干的旧影片段。 那是大哥与大嫂好得蜜里调油的时候;是大哥为求娶大嫂花样迭出的时候;是大哥一边被母亲打趣一边又兴致勃勃地求母亲帮着出谋献策的时候…… 意气风发,张扬热情,完全不似现在这样。 想到这些,苏彦琛心底里忍不住再次恨意顿生。 当年那场变故来得实在猝不及防,他们甚至连反应都不及反应便都遭了毒手。 一车四人,三死一伤。父亲、母亲,以及一位贴身随从,俱被一枪击中要害当场身亡。至于苏彦琛,只能说他命太硬,可他倒宁愿当时死的是自己。 而当日的那场宴请,大哥原也是该一块儿去的。只是不巧赶上大嫂的叔伯从老家过来,算是阴差阳错躲过一劫。 却也从此成了大哥的心魔。 每每想起那几日他大哥不眠不休地跪在父亲母亲棺前,躬着身子将淌血的额头一下又一下往地面上磕的情形,苏彦琛都有种喘不气的感觉。 他知道这些年他大哥没有一日原谅过自己,是以,对于大哥的种种变化,从始至终都不曾多作他想。更何况他一向敬重兄嫂,也从来唯大哥马首是瞻。 然而……世事实在禁不得多心。但凡开始多心,原本被视作理所当然或是被忽视的某些细枝末节,就如同受了蛊惑一般都从记忆深处影影绰绰冒了出来。 “你大哥如今是愈发叫人看不透了。都这么多年了……”苏老太爷靠在椅背长长叹了口气,转首看向幺孙。“我知道你们兄弟俩瞒了我不少事,那就你去!——回头你找个机会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苏彦琛忙不迭摇摇头。“这不太好吧?!说不准这是人夫妻间的小情趣呢,咱们两个大老爷么掺合个什么劲啊!您当年不也时常和奶奶闹别扭吗?我都听说有几回奶奶都被您气得跑回了娘家,没说错吧!” “你少在这儿跟我东拉西扯。正经点!”苏老太爷睃了他一眼,没上当。“你大嫂那样的性子,就怕她受了委屈又什么都不说。况且,你大哥原也不是爱使性子的人,我就担心他们有什么事瞒着咱们。” 苏彦琛不以为然地往杯子里添茶水。“这有什么难猜的。八成就是我大哥在外头有别的女人,这不,一个不小心叫大嫂知道了呗!” “你以为你大哥像你啊!”苏老太爷气得一时间心口有些发梗。“还好意思说呢!昨天我和老范下棋的时候,我不过随口问了句他的小孙女多大了,结果怎么着知道吗?——把人老范吓得一局都没下完就跑了。——你说你,这是多给我长脸啊!” 苏彦琛一口茶水刚入喉,听了这话差点被呛到。“这关我什么事啊!外头什么样的人我找不着,还稀罕他那个什么小孙女大孙女?我也挑人的好不好?再说了,您怎么知道不是因为人范爷他嫌您棋技太差呢!——老爷子,您对我和大哥可得一视同仁,可不能把什么都往我身上赖!” “浑小子,你就贫吧!”苏老太爷没好声气地哼了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外边闹出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我也懒得管你。但是那帮人什么手段你应该清楚,你给我警醒着点,别叫人钻了空子。” 苏彦琛正应了句您放心吧我心里有数,门外传来了脚步声,继而就见他大哥苏彦和推开门走了进来。 “爷爷!”苏彦和进来前已脱去外面的西服,这会儿白色衬衫浅色裤子,袖子齐齐整整挽到小臂上,言行举止再淡然从容不过,全然看不出有半点老爷子之前担忧那种不对劲。 “回来了!”苏老太爷起身从书桌后走出来,抬手示意苏彦和一块儿走到小沙发处坐了。“怎么样?都谈妥了吧?” 苏彦和微一点头。“谈妥了。”因今日秘谈的结果早在他们的预料当中,故而苏彦和只约略说了说。 “这么痛快?!”苏老太爷意味深长地看回要了苏彦和一眼。 苏彦和淡淡笑了笑。“这个月月底,又有一批公债要发行了。” “难怪。”苏老太爷仰头轻叹,心里了然。“这回要多少?” 苏彦和摊开手掌晃了晃。“十年期。并且,他们希望我们能牵个头,把整个企业界都发动起来。” 苏彦琛一听这话,眉头就忍不住皱了起来。 “既然找上我们,也是算准了我们无法推脱。”苏老太爷照例波澜不惊的语调,只是冷眼沉吟着。“眼下各势人马明争暗斗,他们索要的只会越来越多,照这情形,恐怕他们是打算通过我们将整个汀州城的工商界完全置于掌控之中!” 诸如此类的交易并非只此一次,但如此大张旗鼓却是头一回。其中的厉害关系,苏彦和焉能不知。只是苏家商政结盟由来已久,盘根错节自是牵扯甚多。况且如今各种不知所谓的团体也不安份,苏家再有通天本事也难以独善其身。 “合作是免不了要合作了,我们却也不能任其拿捏。”苏彦和边思索着,边略略压低了些声音,“我听他们的意思,似乎是想用西洋人的外交路线,争取更多国际上的政治支持。”苏家与西洋人到底也有多年的关系,倒是可以利用起来。 正商量着如何着手,门上有人轻敲了两下,二小姐慧如从门外探身进来叫他们吃饭。 苏老太爷见着来人,一扫之前的严肃,撑着扶手站起身来。“嗯,吃饭吃饭!回头再说。再大的事都没有吃饭重要!”转而含笑问二小姐。“什么时候来的?绍祥也来了吗?” “我来了有一会儿了。大嫂说你们在谈事情,就没上来打扰你们。”二小姐熟谂地挽住老太爷的手臂,解释道:“绍祥原本打算与我一块儿来的,只是临出门前偏偏学校又来了电话,说是有几个学生被抓走了,这不,又赶回学校去了。” “这么严重?犯了什么事?”苏老太爷随口一问。 二小姐茫然摇了下头。“绍祥走得急,没顾得上多说。我只听到他们好像提到乱党份子什么的。” “如今这些人还真是无孔不入啊!今天撺掇这个明天撺掇那个,到处弄得乌烟瘴气的。这帮学生到底是年轻气盛,被人撺掇几句就不知天高地厚了。”说着,老太爷拍了拍二小姐的手。“你让绍祥别掺合进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外头不知道有多少人盯着呢,别哪天把小命送掉都不知道。” 二小姐也正为丈夫忧心呢,自是无不应允。几人下楼进了餐室,却不见大少奶奶。一问下人,说是给猫喂食去了。那只猫认主认得厉害,家里头除了大少奶奶和苏小囡,旁人一靠近就龇牙咧嘴,恶煞似的。 苏彦和顿住脚步,又问是否有人跟着,下人答说没有。苏彦和说了句我去看看,转身就离开了。 望着他的背影,二小姐心里也不知什么滋味。“大嫂的腿伤治了这么久,怎么总不见好?也实在是难为大哥了。” 苏小囡正坐在高脚椅上,手里拿着小勺子吃饭。见着几人进来,也不管嘴里还含着饭,就嘟嘟囔囔喊了声“太爷爷!” “诶!真乖!慢点吃,别噎着了!”老太爷笑呵呵地摸了摸小孩儿的头,一面吩咐奶妈给她喂点汤。 “来,姑姑喂你!”二小姐被小侄女娇憨的小模样引得母爱泛滥,快走几步正想往小孩儿身旁坐。谁料却被人抢先一步占了座位。这还不算,这边人都还没坐稳,那边已然伸手将小孩儿刚从碗里夹起的酥肉夺了去,放进自己嘴里。 苏小囡立即气哼哼扭头,望向老太爷,“太爷爷,你看——” 老太爷未及开口,二小姐先忍不住出声。“你老捉弄她做什么?多大的人了,真是!——宝贝乖,别理你小叔,来,姑姑再给你夹一块。” 见苏小囡把小碗往远处挪,苏彦琛故意又伸过手去逗了逗。“你个小气鬼!亏小叔还想着吃完饭带你出去买猫粮呢!——不带你去了!” 苏小囡小声嘀咕:“不带就不带!妈咪刚才已经带我去过了。” “行啊苏小囡,会顶嘴了啊!信不信,待会儿我就把猫给藏起来,让你找不着。” “姑姑,你看——” “几岁了你啊!浑小子!有你这么当叔叔的吗?”老太爷又气又好笑。二小姐更是忍无可忍伸手在弟弟胳膊上拧了一把。 “嘶……果然是最毒妇人心!”苏彦琛龇牙咧嘴地揉了揉痛处,“要不要下手这么重啊?” “闭嘴吧你!——赶紧吃饭!待会儿陪我去趟学校。你姐夫也没个电话来,我这心里总不踏实。”二小姐忧心忡忡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