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九针》 一 百泉城 百泉城位于大周西北边陲,正如名字一般,泉水遍布,被誉为“小江南。” 炎热夏日,口干舌燥灰头土脸的客商们一进城,入目有绿柳摇曳,石桥如月,河水清清,立刻就卸去了疲惫。 每个人都不由停下脚步,放下了行程,或者走进酒楼茶肆,或者站在桥头看泉水汩汩,享受片刻夏日静谧。 但今日的街上却很是喧闹,在城中某个方向不时响起炮竹声,街上还有一队人敲锣打鼓。 “这是过什么节?”坐在茶肆的外地的客商们好奇问。 虽然今天不是他们熟悉的节令,万一是当地的风俗呢。 来添茶的伙计笑着说:“不是过节,是有大喜事。” 这倒也是常见,家里遇到喜事,是要热闹一下,客商们向外看,此时敲锣打鼓的队伍走近,为首的两个家仆,将手一扬,一把大钱如雨而下,街上顿时沸腾——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 安装最新版。】 客商们也不由哈了一声。 竟然是当街撒钱! 这种场面还真是只在江南见过,那是豪商们的手笔。 这边陲小城竟然也有如此豪富之家? 这是什么大喜事啊? “是陆家布行的三公子,考上秀才了。” 秀才啊,那就是有功名在身了,的确是大喜事,客商们含笑点头。 旁边又有当地人加入了闲谈。 “陆家以前也用钱捐过孝廉,捐秀才是第一次。” “你看看你这话,秀才怎是捐的?那是陆三公子考上的。” “陆三公子自小就聪慧有名。” “陆三公子今年才十八岁!” 竟然这么年轻!与举孝廉不同,秀才可是要真才实学考试的,而且名额都有限,多少人一辈子都不一定能考上,见多识广的客商们也不由追随着敲锣打鼓的队伍,好奇那位年少有为的陆三公子是何等风姿。 陆家的宅院在城西,一座五进宅院,居住了兄弟三家,跟江南的豪富相比,家宅有些寒酸了。 陆家的根基其实也是不能跟江南豪富相比的。 陆氏是从外地迁来百泉县,当过长工,卖过草鞋,生意是在陆老太爷那一辈做起来的,一间铺子变成两间,三间,家业渐成,但就算在百泉县也算不上是豪富之家。 直到几年前陆大老爷买了船行,买卖四通八达,陆家的气势一下子就不同了。 外边有家仆鼓乐游街撒钱,巷子外婢女仆妇施粥,家宅里亲朋好友商家伙伴们都涌来了,越发显得家宅局促了。 几个妇人坐在花厅的角落里,一边打量四周,一边闲谈,其中一个妇人告诉大家最新的消息。 “不会局促太久了,陆家把祁家巷子买下来了。” 陆家所在的巷子后,还有一条巷子,地方比这边大很多,原本属于祁氏。 祁氏是百泉县的世家大族,他们家可不会为了一个子弟举秀才而在全城掀起热闹,因为那样的话,百泉县就热闹不断了。 祁氏诗书传家,子弟都是读书人,功名似乎从出生就已经披在身上了,这一辈的祁老太爷学问出名到被皇帝请去当皇子的老师。 但也正是因为学问,祁家引来了灭族大祸。 五年前晋王谋逆,戕害太子,作为晋王曾经的老师,祁老太爷被大怒之下的皇帝问罪教无方,一道旨意抄了家。 就这样一夜之间祁氏呼啦啦散了,曾经人来人往高门深宅荒废。 “原来是被陆家买了啊。”另一个妇人惊叹,“虽然是罪产,但因为占地广,很贵呢。” 先前说话的妇人哎幼一声:“陆家难道还怕贵?” 有妇人跟着点头,有些夸张地说:“陆家如今都能买下半座城呢,别说一个废弃的祁氏旧宅。” “这件事的关键倒也不是钱。”有一个妇人忽的低声说。 她说话轻声细语,长的也文雅带着几分书卷气,穿着打扮在妇人们中显得有些寒酸。 但穿金戴银商贾气息的妇人们却丝毫没有轻视。 这位夫人是县尉家的,官家身份,以往是很少能跟她坐一起的。 “孙夫人您说说。”妇人们忙恭敬问。 孙夫人轻轻一笑:“这是没入官产,不是有钱就能买的,如不然百泉城难道就没有有钱人?要想买,需要的不是钱,是资格。” 她看着前方厅内,那里是男客区,陆家的三个兄弟都在,陆大老爷是红光满面,被诸人簇拥。 “如今啊,陆家有资格买了。” 陆家不止是有钱了,那位少年公子踏入仕途,带着陆氏步步高升,成为新的士族大家。 就像曾经的祁氏那样。 这就是气运,气运有消有长,祁氏的气运消了,陆氏的气运长了。 富商妇人们都听懂了,看向花厅的视线除了艳羡,还多了些敬畏,商人逐利,交情凉薄,此时你好我好,下一刻就能翻脸,但以后不能这么待陆家了,陆家就是生意上没钱了,他们也不敢慢待。 因为陆氏有权。 权,是比钱更厉害的东西啊。 “陆大夫人真是生养了一个好儿子啊。”一个妇人忍不住喃喃。 女人嘛,前半生以夫为靠,后半生以儿为靠,这两个靠山都是看造化的。 陆大夫人真是好造化,嫁了个有钱的夫婿,生养了平步青云的儿子,真是令人羡慕。 提到陆大夫人,妇人们伊了声:“陆大夫人呢?” 适才只顾着闲谈,此时四下看,女客这边有陆家妇人们在,只不过是二房三房的主妇,当家的陆大夫人却不在。 不应该啊,这是一个母亲最荣光的时候,陆大夫人怎么避开,把这风光让给两个妯里? 她们可没听说陆大夫人对妯里如此和善。 陆老太爷过世后,陆老夫人一心念佛,住在城外庄子里俗事不管。 陆大夫人掌家,在两个妯里面前做派堪比婆母。 “我先前刚进来时见了。”一个妇人道,“但好像有什么事,就匆匆进去了。” 一直到现在都没出来? 什么事啊? 那妇人低声又说:“大夫人,脸色很不好,眼里很是烦恼。” 这话让妇人们惊讶,又有些不信。 怎么可能? 陆大夫人如今有子万事足,还有什么能让她烦恼? 二 世上事 这世上哪有万事无忧称心如意啊。 陆康氏看着铜镜,铜镜是江南来的,有立人高,能将她照的清清楚楚。 以前家里可用不了这么好的镜子。 但就比如这镜子好也不是就能让人开心,陆康氏能清晰的看到自己青春逝去后衰败纹路。 没有女人能直面这个。 尤其是镜子里还有另外一个青春年少的女子。 陆康氏的视线下移,看到镜子里照出的跪着的女孩儿。 她穿着白纱碧裙,一条丝带勾勒出纤细腰身,垂着头露出脖颈,白莹莹。 不用看脸,就足矣让人移不开眼。 看脸的话,陆康氏知道,那就能扎在你心里了。 不过,陆康氏是女人,美人扎不进她心里,她还要把美人从别人的心里拔出来。 “阿七。”她忍着脾气,像以往那样亲昵地唤小名,“我以为跟你说清楚了。” 女孩儿伸出手抓着陆康氏的裙角,不停地摇头:“夫人,夫人,不能,不能啊。” 她似乎无力又似是哭哑了嗓子,声音软弱无力。 “不能什么?”陆康氏沉声说,“谁说订了亲不能退亲?” 女孩儿抬起头。 “不止是定亲,夫人。”她哀泣,“我是进了门的” “你那算什么进门!”陆康氏恼火地喝断,甩开女孩儿的手。 女孩儿宛如被拔去依靠的藤萝,软软倒地。 旁边缩跪着如同不存在的婢女跪着爬过来,喊声小姐,伸手搀扶。 陆康氏在镜子前踱步,声音如脚步一般带着狠风。 “你那叫什么进门?你无父无母,外祖父病重无依,我们才将你接进来。” “这能叫进门?这叫照看,这叫怜惜,这叫慈悲!” “你不知感恩,竟然敢要挟!” 陆康氏并不是温和的内宅妇人,出嫁前在家里管账,出嫁后还在陆家店铺上守过柜,直到前几年家里生意做大,越来越有钱,她才开始过上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夫人日子。 敢跟她讨价还价,那是休想讨到便宜。 女孩儿被噼头盖脸呵斥,双目失神,流泪摇头。 “夫人,是大老爷请求,越老太爷才将小姐送来的——”婢女忍不住说。 陆康氏大怒,扬手就给了这婢女一耳光。 婢女被打得跌伏在地,鼻血溅落。 “吃里扒外的东西。”陆康氏骂,“不知道自己姓什么?谁给你饭吃?一个奴婢,也胆敢来质问主子!来人,把这贱婢拖出去卖了——” 【推荐下,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原本趴伏在地的女孩儿呜咽一声扑到婢女身上。 两个仆妇上前要扯开,藤蔓一般孱弱的女孩儿却死死不放。 屋子里拉拉扯扯,夹杂着陆康氏愤怒叱骂。 “我好声好气跟你讲道理,你不听。” “我给你体面,你别不知好歹,这五年是谁给你饭吃,给你家住,给你姐妹相伴?” “我现在还把你当越家小姐,你如再纠缠不休,别怪我把你当奴婢!” 陆康氏的陪房杨妈妈进来,看到的就是这场面,神情有些焦急,提醒:“今日家中待客。” 虽然大夫人的宅院不许人靠近,但毕竟今日人多眼杂,万一被听到了,那些妇人们耳朵多长嘴巴多快,原本没事也能说出事,转眼就能传遍全城。 仆妇们忙停下拉扯,陆康氏也停止了叱骂,恨恨看着地上跪着的主仆两人。 “这两个贱婢也知道,所以捡着今日跑回来,就是要让我陆家颜面无存,要害我儿前程被毁!” 杨妈妈劝道:“夫人消消气。”自己蹲下来看着那女孩儿,“阿七小姐,我相信你不会害三公子的。” 三公子的名字似乎给女孩儿注入了力气,她撑起身子摇头:“我当然不会,我当然不是要害三哥哥——” “但三公子今时今日的身份,你非要霸占正妻之位,就是害他啊。”杨妈妈叹气说,“你想想,三公子将来要去的地方,京城,将来要做的是,入朝当官,你这样的出身,不仅不能助他,反而会让他被人耻笑。” 女孩儿看着杨妈妈,动了动嘴唇。 她没发出声音,但杨妈妈看懂了。 她说先前你们可没这样想。 先前,应下亲事的时候,接她进门的时候。 杨妈妈脸色也沉下来:“阿七小姐,先前是先前,世上哪有一成不变?人要向前看,不要总是揪着过去。” 这是什么道理?这就是道理吗?女孩儿的眼神更加茫然,脸白的像薄瓷,似乎一戳就破了。 真是好美人啊。 杨妈妈心里忍不住轻叹,又循循善诱:“小姐,你就听夫人的,夫人是喜欢你的,你十岁就被夫人养在身边了,跟家里的小姐们一般,夫人怎能舍得你?将来三公子有了正妻,你在夫人心里也不是她能比的,还有三公子,你是与他一起长大的,在他心里自然也不一样,就是个名分而已,听我的话,咱们不提婚约了,不提婚书了,也能过得好好的。” 珍珠般的泪水随着女孩儿的摇头,跌落在杨妈妈伸出的手上。 “这样不对。”她声音喃喃,“这样不对,没有信义,你们不能——” “你跟她废什么话!”陆康氏再次咬牙低声,“我那日在庄子上已经跟你说得清清楚楚,婚书也被我烧了,你也看得清清楚楚,事已至此,应还是不应,就一句话,你若是不愿意做妾,庄子也不用去了——” 她伸手向外一指。 “就从我家滚出去吧。” 说到这里又冷笑。 “我可不怕你闹,你一个被我抚养多年的孤女,你有什么资格跟我闹?” “闹起来,看看世人是信你,还是信我。” “跟我讲信义?你也不看看你是谁!” 说着伸手去拉拽女孩儿。 “走,你现在就跟我去院子里,让大家看看,大家是信我们陆家不讲信义,还是你这个贱婢得陇望蜀要败坏我儿!” 女孩儿纤细肩头被抓住,宛如破布一般被拎起来,她发出一声急促的低呼,被仆妇按着的婢女再次挣开扑过来。 “夫人,夫人,小姐病着呢,小姐病着呢。” 屋子里再次陷入混乱,门也再次被敲响。 “什么事!”陆康氏喝道。 “大嫂。”门外女声略有些急促,“颍川郡公家的夫人来了。” 这名号让屋子里的人都吓了一跳。 门也被推开,陆家二夫人陆宁氏走进来,轻声说:“别的人我们可以迎着,但这位夫人您必须亲自接啊。” 那是自然,颍川郡公可是禹城里的贵人,没想到竟然也来到他们百泉县了,为她的儿道贺。 陆康氏深吸一口气,松开手将女孩儿扔在地上。 “把她送回庄子去。” “绑起来堵住嘴,装车,从后门出去。” 仆妇们应声是,陆康氏吐出一口浊气,陆宁氏在旁弯着身子为她抚平裙角。 “大嫂也是,这可不值得动气。”她说,“出去了可得高兴点,别被人看出来。” 陆康氏说:“倒被你来教训了。” 陆宁氏笑说:“这都是大嫂把我教的好。” 陆康氏被她打岔,脸色缓和,向外走去。 陆宁氏错后一步,刚要迈步,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裙角。 裙角金线点点勾勒花纹,垂下纹路若隐若现,展开则菊花绽放,煞是美丽。 这般好刺绣,整个百泉县也找不出第二个。 女孩儿的颤抖的手指感受着针线纹路,这是她绣出来的。 不止一件。 夫人们箱子里,五年来堆放着独一无二的裙子,每一件都融着她熬夜的心血。 二婶婶—— 二婶婶常常捧着她的脸说,阿七天下最厉害。 二婶婶说,她最喜欢阿七了,她没生养女儿,阿七就是她的亲生女。 二婶婶的脚一抬,衣裙翻飞,脱开了手指。 脚步杂乱,两个夫人走了出去,自始至终二婶婶都没看地上一眼,似乎屋子里没有这个人。 屋门关合,隔绝了里外,女孩儿伸出的手垂落在地上。 三 那个人 陆三公子的贺喜宴,开了三天。 三天过后,人逢喜事的陆康氏也有点扛不住,精神没那么爽了。 一大早端起碗快吃了几口就放下了。 “大嫂酒量不行。”陆宁氏站在陆康氏身边,用手给她按着太阳穴,“才喝了这点儿就睡不好吃不好。” 其实按这个也没什么缓解,不过陆康氏不拒绝服侍,闭着眼舒缓眉头。 “那可要多适应适应,接下来,咱们异哥儿让大嫂饮酒的时候越来越多。”三弟媳在旁笑说。 陆康氏的眉头更舒展了,嘴边也带了笑意。 门外脚步蹬蹬,有十四五岁的女孩儿冲进来,只穿着小衫裙子,散着头发。 “娘。”她急声问,“阿七呢?” 陆康氏睁开眼,嘴角一沉:“披头散发像什么样子!” 陆芯是陆康氏的小女儿,半点不怕母亲的呵斥。 “怎么她病了几天了还没好?肯定是偷懒。”她跺跺脚,“今日我要去周六娘家赏花,我等着她给我梳头呢。” 陆康氏看她身后:“你跟前的丫头仆妇都是吃闲饭的?没用就都卖了吧。” 站在厅外的丫头们缩缩跪下。 “她们没有阿七手巧,我自来出门都是让她梳头。”陆芯说,催着陆康氏,“娘,你快点把她从祖母那里接回来,梳好了头再送回去。” 【推荐下,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陆宁氏笑道:“你自来都用她,这次不如试试婶娘的梳头婆子,一定让你满意。” 陆芯似信非信。 陆宁氏给婢女使个眼色,她的婢女笑着上前牵着陆芯的手“六小姐跟我来。” 陆芯便犹犹豫豫走了。 陆康氏气恼地在后呵斥“成什么样子,以后怎么嫁人。” “这叫自然天成。”陆宁氏笑说,“再说有异哥儿这样的哥哥,咱们芯芯还愁嫁人?” 那倒是,女子们的身家地位都是靠父兄给的,父兄得力,人人高看,万事无忧,陆康氏嘴角弯了弯,但还没露出笑脸,又有仆妇匆匆跑进来。 “夫人夫人,那阿七从庄子里——” 仆妇显然是从外边跑回来的,气喘吁吁,冒着一头汗。 陆康氏的嘴角一沉,一拍桌子站起来:“她竟然敢又跑回来,她是不是以为我不敢打断她的腿?这几年让她日子过得太好了,真把自己当我们陆家儿媳了?” 说到这里冷笑。 “就算是儿媳,也不过是童养媳。” 童养媳是什么?是来当奴婢,可以打骂,可以退回去的。 如今家里不请客,没有外人,陆宁氏也不劝陆康氏了,任凭她发脾气。 仆妇喘了几口气,在夫人喊来人前,接着说:“——跑了。” 陆康氏微微一怔:“跑了是什么意思?” 也不能说是跑了。 留了一张字条。 陆康氏看着桌子上的纸,上面有一行字。 “既失信,便归家。” 字似乎有些无力,但依旧清丽秀逸,是阿七的笔迹。 陆家的女子们写字都不如她,就连读书最好的三公子,也曾含笑不如她——当然,这必然是君子自谦。 这字不是在陆家学的,是在她自己家学的。 归家。 陆康氏冷笑一声。 陆家庄子位于村外地头,一间大院两个厢房,陆老夫人住东院,阿七和婢女青雉在西院。 那天被从家里绑着送回来,仆妇们便锁着门,饭菜都是从门板下塞进去,爱吃不吃不闻不问。 三天后,一个佃户来取车拉柴,发现后院少了一辆板车,然后又说,这里的丫头借走一头驴,一群人一怔,这才急忙去看西院,才知道人跑了。 “在村子里,以及沿着路四方都打听了。”管事在旁说,“有人见到了,有一个女子赶着一头驴拉着车,车上躺着人,往东去了。” “从放进去的饭菜来看。”仆妇小声说,“应该是送回来第二天就跑了。” 陆康氏再次冷笑一声:“好骨气,我让她滚出去,她还真就滚了。” 陆宁氏叹息:“果然别人家的孩子养不熟,咱们好吃好喝养了这么多年,一言不合,人就不把这里当家,转头走了。” 管事问:“去找吗?” 驴车就算走了三天,也走不了多远。 陆康氏冷冷说:“不找,她既然看不上我家,那就让她回家去吧。” 那个家早没人了,也别指望谁能给她撑腰。 婚书烧了,无凭无据。 在陆氏面前,那小女子烟尘一般,谁会在意。 官府也好,世人也好,还会为那小女子指责他们陆氏?。 陆康氏看着桌桉上的字条抓起来,如同那日烧婚书一样,扔进了香炉里。 陆宁氏略用手掩着口鼻,避免被纸烟呛到,低头看到了裙边。 “应该早点让她把秋装做了的。”她滴咕一声,满心后悔。 可惜了,好绣工的阿七跑了,今年的衣裙没办法人前一亮了。 虽然是内宅女子的事,虽然不承认是儿媳,但这个女子毕竟身份不同奴婢,陆康氏告诉了当家男人陆大老爷。 陆大老爷这几年意气风发,如今儿子又一脚踏上青云,让他走路都有点飘。 “你是天天喝酒,喝多了。”陆康氏嗔怪。 陆大老爷任凭她说,只笑了笑,说起这个阿七,有些迟疑:“就真让她去了?不管怎么说,也是----” 也是他亲口许下的婚约,亲自接回来的。 陆康氏说:“咱们异哥儿前程无限,不止是仕途,还有姻亲,他将来的妻子必然是贵人。” 能让他们陆三公子贵上加贵的人。 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女能有什么用?原本看着她长得好,留下来做个侍妾,她还不愿意。 “她妄想当正妻,就算留下来也会闹得家宅不宁。”陆康氏哼声说,“毁了咱们异哥儿。” 毁了异哥儿就是毁了陆家,毁了陆氏即将成为一方大族的气运,一个女人而已,陆大老爷立刻丢开不管了。 “辛苦夫人了。”他笑着说,“忙得脚不沾地还得处置这种事。” 陆康氏瞪了他一眼:“这要怪谁?” 是谁不声不响地突然给儿子许下一门亲事,直接带着人就回来了 更荒唐的是,亲家的事一问三不知。 四 炎夏雨 炎夏的雨说来就来,适才还大太阳,转眼就乌云遍布。 原本空寂的路上也有人出现了。 林间砍柴的、野地猎兔子的、田间锄草的村人们举着各种农具向家中奔跑。 青雉看到了他们,他们也看到了青雉,纷纷投来好奇的视线,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牵着一头瘦驴,拉着一个车,板车上撑着一个罩子,罩子很简陋,隐隐露出其内躺着一人。 也不知道是走亲还是访友,还是是求医,还是收葬。 “姑娘,要下雨了。”有村人忍不住提醒。 青雉抬起头应是,又主动问:“小哥,王凹村是不是往这个方向走?” 那村人忙点头:“是啊是啊。”又提醒,“还有一段路呢,先避避雨吧。” 青雉笑着说:“没事,我姑会迎我,一会儿就碰上了。” 四邻八村说远也远,说近也总是牵牵绊绊,那村人再看她一眼,便不说话了,快步跑向不远处的村落。 青雉借着整理绳套低下头,闭着眼露出几分怯意。 噼里啪啦的雨也在这时候落下,地上溅起尘烟。 青雉忙去拿雨布,看着车里躺着的人,首先入目的是草席。 只有死人才盖草席呢,这乍一看很吓人。 但吓人的话,就不会多看。 这是青雉的自保手段,通过介绍自己是附近村落的人,以及拉着死人的样子来吓到路途中人,免得他们起了歹心。 其实草席下的女孩儿并不吓人,宛如白瓷做的美人。 青雉唤:“小姐,下雨了,我撑下雨布,你躺好了啊。” 白瓷美人没有回应。 一滴雨落在青雉脸上,她忙抬手擦去,将雨布扯开罩住了车,再穿上蓑衣带上斗笠。 此时的雨已经密密一片,前方的路昏昏不清,青雉丝毫不惧,牵着驴向前。 小姐说,我没有爹,我娘和外祖父都葬在许城外的杏花山,我要与他们在一起。 小姐说,我知道你不认识路,我给你画个行路指引图。 小姐说,青雉,给你添麻烦了。 小姐说,我想回家。 雨水遮盖了天地,小小斗笠根本遮不住,青雉满脸都是雨水,脚下的路越来越泥泞,每一步都宛如从泥水里拔出来。 但她一步都不停。 她低着头,咬着牙,抓着车拽着瘦驴,青雉有的是力气,跟她爹一样。 青雉的爹在陆家的铺子里能背山一样高的货物,被山一样高的货压了三天到死都不吭一声。 十岁的青雉在陆家后院背着山一样高的柴,跌倒了都感觉不到疼。 “不疼也要裹伤啊。”那位比她还瘦小的小姐扶起她,说。 给她用清水冲洗,给她敷上药粉,再用绣着一只蝴蝶的帕子裹住。 青雉向前迈去,一手推驴,一手拉车。 小姐,你别怕,青雉送你回家。 那个家,那家人啊,不像个人家。 陆大老爷因为妻子的话勾起了往事。 他站在廊下,眯着眼回想当初。 许城城外杏花山,有一座私塾,挂着牌子叫杏花书院。 叫的名字挺大,其实就是一间草屋,学生是附近乡野蒙童七八人,私塾先生胡子花白,闭着眼一声念,蒙童们就将天地玄黄念半日。 余下的半日呢,私塾先生就坐在山下河边,一壶酒,一根鱼竿。 这就是个山野闲人,陆大老爷这种生意忙人与他本应该毫无交集。 有一次拉着货经过,马车坏了,本就生意谈的艰难,马车还坏了,必然要误了约定期,气得陆大老爷狠狠踹马车,却踹得自己跌倒在地,那老先生在旁看得哈哈笑。 陆大老爷倒也没有怨愤陌生人嘲笑,干脆也不走了,走过去问老头借口酒喝。 这老头很大方,将酒壶给他,他就坐下来一边喝酒一边看钓鱼,期间两人并没有交谈,一直坐到夕阳西下。 “好了。”老头收起酒壶鱼竿,说,“走吧。” 也是,生意可以不去谈了,家得回啊,陆大老爷叹口气起身,反正生意就这样了。 他将身上的钱袋解下来递给老头,充当酒钱。 老头笑了,说不是借吗?借不用钱。 难道还指望他来还酒?他哪有那个闲工夫,陆大老爷硬是要把钱塞给老头。 老头接过了,忽笑着说可以借给他一辆车。 陆大老爷有些恼火,这时候说借车有什么用,时间都来不及了。 陆大老爷摆手谢过,但老头却非要借,还说,他的车与众不同。 怎么与众不同? 老头只说了一个字,轻。 轻啊,轻就是快啊,快,对生意人来说,就是时机啊。 “那车啊。”陆大老爷此时回想,还忍不住流出惊艳,喃喃自语,“它怎么能那么轻?装着货,马拉着如同无物,走得飞快。” 以往要走一天的路,它半天就到了。 原本因为车坏了,又闲坐半日的陆大老爷,竟然如期见到了生意伙伴,在一众对手中脱颖而出,敲定了一笔对陆家来说至关重要的合作。 “只是可惜,那车在到了地方之后,就坏了。”陆大老爷再次流露出可惜。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 安装最新版。】 陆大老爷以为自己遇到了神仙,做完生意迫不及待跑到那日的河边,白胡子老头没有在钓鱼,但在草屋私塾里摇头晃脑教训蒙童,还趁着蒙童们闭眼读书,自己靠着椅子睡觉—— 不是神仙。 “不是神仙,只不过是能工巧匠做出来的。”老头哈哈笑,“它也不是神物,只是比别的车构造好,是别人留在这里的,我也没用,整好给你,物尽其用。” 能拥有这等巧物的人必然不一般吧。 陆大老爷自此后常来闲坐,但没有再见过能工巧物,老头则越来越老,几乎一多半时间都在课堂上睡觉,蒙童便都渐渐不来了。 陆大老爷也渐渐不再惦记着老头是什么高人,就是一普通老朽,生意也越来越忙,这里便很少来了。 直到五年前的一天,老头捎信请他一见,陆大老爷本不想来,但莫名的想起那辆车。 想到这里时,陆大老爷沿着走廊慢慢向前。 他来见那老头。 老头比以前更老了,如同一棵枯死的树。 “我姓越,书读不成,稼穑不成,一事无成。”他对陆大老爷介绍自己,但又不多说,“我有一女,不久前亡故,如今我也要去了,在这世间唯一的牵挂就是我这外孙女。” 这时天空打了个雷,陆大老爷在走廊上停下脚,抬头看天,天上有阴云密布。 要下雨了,他闪过一个念头,收回视线,那个外孙女—— 瘦瘦小小,说是十岁,看起来只有八九岁,低着头,只抓着老头的衣袖哭。 “她叫阿七,姓,那个姓氏她母亲不喜欢,就不要了。” 什么叫母亲不喜欢?就不要了?是被休了?不像个正经人家吧。 “我就要去了,陆老弟,可能把她托付与你?” 唉,托孤,这种事,亲族里还推三推四呢,其实他与这老头真没什么交情,算是陌生人,只不过他陆盛知恩图报,感念当初相助—— “还有我这半生身家。” 几声闷雷滚过,陆大老爷收回思绪,看向前方。 他已经站在一处屋宅前,这间屋子看起来不起眼,但却加了两把重锁。 闷雷滚过,乌云密布,院子盘旋起风。 陆大老爷从翻飞的衣袍上取下两把钥匙,打开了锁,推门走进去。 一道闪雷噼开乌云,划过院落,让屋宅内也陡然明亮。 陆大老爷站在室内,看着两个重重的大箱子,他上前用力地掀开。 闪电已经消散,但室内再次亮起来。 那是箱子里堆积的金银珠宝闪耀着光芒。 “这有谁能抵得住。”陆大老爷视线陷落其中喃喃说,“那一刻,别说给婚书,儿子的命都能舍得。” 五 破庙过 雷声滚滚,大雨瓢泼。 再前行是不可能了,道路泥泞,驴和车都走不动,不过还好,在天黑之前走到了一处破庙。 破庙虽然只有一间殿,但还好驴和车都能进来。 青雉忙忙碌碌勉强点燃了一小堆火,给瘦驴放了草料,再将陶壶放到火上加热倒出一碗水,小心翼翼走到车前。 “小姐,喝点热水。”她轻声唤。 车上的女孩儿一动不动。 青雉也习惯了,顺着嘴角慢慢将水喂进去,看到还有吞咽,心里松口气,但也只是稍微松口气。 小姐是在那天晚上就昏迷不醒的。 小姐身体原本就不好,这两年又总是熬夜做针线。 她劝过的。 但小姐不听。 小姐一心要讨家里人欢心。 一心要当一家人。 结果熬坏了身子,也没当成一家人。 那日三公子的喜讯传来,小姐欢喜不已,想着做些什么针线给公子送去,公子在外求学四年了,衣服鞋袜都是小姐亲手做的。 大夫人却让小姐停下,说带她去见老夫人,让她在老夫人跟前过明路。 小姐进家门的时候,对外只说是亲戚家托付的孤女,知道她与三公子有婚约的只有家里几个长辈。 最大的长辈陆老夫人不在其中。 理由是老夫人一心想着要孙儿与自己娘家亲上加亲,突然来个外人肯定不同意,得缓缓,缓到小姐在家里长大,成了不可割舍的一家人就好了。 但其实老夫人一直在庄子上住着,小姐来家五年见过她老人家不过三四次,还是跟在一群人跟前,话都没说上一句,就被老夫人嫌弃吵闹一起赶下去了。 小姐当然想要被老夫人认可,她一直期盼着这一天呢,紧紧张张又欢欢喜喜地跟着大夫人去了,到了庄子上,先进屋喝茶,大夫人说把婚书拿出来吧,是啊,表明身份自然要有婚书,小姐忙把婚书递给大夫人,然后大夫人就把婚书扔进香炉里。 做妻子是不行了,三公子如今身份不同,你不配,但放心,我们陆家有情有义,不会把你赶走让你孤苦无依,你就留下了做个妾吧。 想到当时,青雉的眼泪落下来,她忙擦去,又伸手去擦小姐嘴角的水渍,再抚了抚小姐的额头。 额头凉冰冰。 大夫人烧了婚书,说让小姐做妾的当晚,小姐就昏死过去,浑身滚烫。 青雉喊了半日才喊来仆妇,仆妇却说村子里没大夫,明天再说。 第二天请来了大夫,大夫敷衍地说受了风寒,开了药,喝了一天,小姐虽然依旧滚烫,但人挣扎着起来了。 青雉,这样不行啊,不能这样啊,我得问问夫人。 问又什么用呢,其实从一开始,大夫人就瞧不上小姐,青雉是个粗使婢女也猜得出来,但问是要问的,不能就这么算了,于是,趁着家里来给庄子上送补给,带着小姐藏在了车里,进了家门。 结果,又是一场羞辱,又被关了起来,小姐那时候浑身滚烫,她都觉得自己抱着的是火炭。 但小姐这次没有昏死过去,还制止了青雉去叫人找大夫,要纸要笔给她画了一张草图。 回家。 青雉,送我回家。 我要回外祖父和母亲身边。 青雉轻轻抚摸着小姐的脸,小姐的外祖父和母亲都死了,那小姐回到他们身边,也是要死了吗? 拉着小姐离开庄子的第二天早上,小姐就不烫了,青雉当时吓了一跳,以为小姐——但小姐呼吸还在,喂水也能吞咽,就是昏睡不醒。 第三天的时候,她再不敢耽搁寻了个游医大夫看,大夫却并没有说让准备后事,皱着眉诊脉诊了半日,得出一个嗜睡症的结论。 也不知道这是什么病症,反正就是说小姐还活着,青雉松口气又提着心加快脚步赶路。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也许回到家,小姐魂魄落定就能醒了。 篝火上的陶壶发出咕都都的声音,青雉回过神,擦去眼泪拿着碗走回去,烧过水后,加了粥和人参,从庄子上走的时候除了车和驴,她还拿了一些干粮和人参。 老夫人用的都是好东西,希望能撑着小姐回到家。 青雉守着火熬粥,外边的雨势依旧,看来今夜不会停了,正呆呆间似乎有踏踏声。 是打雷吗?青雉要抬头看,却又觉得是地面在抖动,她低着头看地面。 外边已经传来了呼喝声。 “前方有落脚处——” “速去探查,有无闲杂人等——” 伴着说话声,马蹄密集如雷,宛如闪电噼下,门口陡然变得明亮。 青雉看到了门口出现的人。 七八人,骑着马,带着斗笠,穿着黑色的雨布,举着燃烧的火把。 火光摇晃中他们的黑色雨布下露出黑黝黝的腰刀。 青雉握紧了碗,呆呆不动。 门外的人也愣了下。 “有人?” “是什么人?” 那些人低声议论,视线如电一般,青雉感觉他们扫过自己,扫向一旁的车,小姐,驴—— 她想要起身挡在车前,但身子僵硬竟不能动。 “去回禀大人。” 伴着这句话,一人催马掉头而去,余下的人如黑墙一般站在门外,不动也不说话。 火光烈烈,雨声刷刷,青雉觉得呼吸都停了。 这些过路人是在寻落脚处,看起来人还不少,那她和小姐这些闲杂人等就要被赶出去吧? 被赶出去还是好的。 他们都是带刀的。 孤身女子在外行走有多危险,从未出过远门离开内宅的青雉也是知道的,一路上她小心翼翼,借着投亲靠友的名义,抵挡着路人的窥视。 刀剑可比视线的窥视骇人。 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只是眨眼,雨声中响起呼哨声。 “大人说继续前行。” 人墙便动起来了,安静的雨声变得嘈杂。 “要走?” “一天一夜了,又是大雨,前边只怕找不到落脚的地方了。” “少废话,莫要耽搁大人行路。” 伴着马蹄声,地面颤动,嘈杂在大雨中远去了。 青雉握着碗蹲在篝火前,看着门口,门外一片漆黑,只有大雨刷刷,恍若适才是她的幻觉。 这当然不是幻觉。 天亮的时候,青雉手里握着烧残的木柴,才敢走到门外,看外边的地面。 大雨已经停了,泥泞的地面上残留着乱乱的马蹄,马蹄从东而来,向西而去。 青雉轻轻吐口气。 是兵?是官?看起来很厉害,还好没有仗势欺人,若不然昨夜冒雨赶路的就是她们了。 小姐这个样子可经不起。 身后忽的响起了咳嗽声。 是哦,受了风寒就要咳嗽,嗜睡症是让人昏睡,可不是让人百病不侵的。 青雉愣了愣,手里的柴棍啪嗒落地,她转过头向内看去。 咳嗽? 咳嗽! 六 天晴空 雨过天晴,碧空如洗。 大路上恢复了人来人往,只不过道路泥泞行走不便,再加上有骑快马的毫无顾忌,溅起泥水,不时引发叫骂。 马蹄踏踏,地面都震动起来。 “又来了,又来了。”刚被溅了一身泥的路人没好气地喊,“怎么今天骑马的人这么多。” 能怪什么呢?怪自己没车没马,活该呗。 路人看着旁边的马车狠狠嫉妒。 马车里的人也掀着车帘看着路人,对路人露出得意地笑,虽然马车上溅了不少泥,但自己衣着光鲜,没办法,这就是命啊。 “让开!” 身后不仅马蹄滚滚,还夹杂着呼喝声。 不仅有马骑还挺嚣张,路人们都回头看去,一看顿时倒吸一口气,后边大路上宛如乌云滚滚。 这一行人马皆穿着黑衣,但黑色中又闪着金光,那是黑衣上绣有金丝花纹,金光中又闪着幽光,那是腰里悬挂的腰刀。 看到这群人,不待再喊第二声让开,路上的人们炸了窝一般。 “都察司——”低低的喊声汇集,声音就变大了。 伴着声音,路上的人纷纷向两边跳去。 这时候不骑马不坐车的人就便利了很多,三步两步就到了路旁,车马就费劲了,车夫要调方向,车重缓慢,而拉车的马又被这气氛吓到了,惊慌难御—— 就在这迟缓间,那队人马到了眼前,也并没有让车马太为难,为首的一行四人勒马扬蹄,同时抽出长枪一甩。 伴着马儿嘶鸣,人的惊叫,车和马都被掀起,抛向路边落地。 马儿嘶鸣挣脱了缰绳,车倒在地上,两轮朝天,车夫以及车里的人都摔出车外,一头栽在泥窝里。 “救命——”泥窝的人们喊。 马蹄隆隆而过,没有人来要他们的命,也没有人来救命,四周只有人乱马鸣嘈杂,甚至还有看到这边车马惨状,幸灾乐祸的笑声。 “别躺着了,起来吧。” “阴兵过去了——” 能喊出阴兵,意味着这群人马的确过去了,否则谁敢这样称呼。 马车中跌滚出来的人从泥水里抬起头,无奈又气愤。 “真倒霉。”他说,“早知道会遇上阴兵,就不该坐车。” 建平三年的时候,皇帝突发勐疾,分封在外的晋王伙同北海军大将军梁寺,以为皇帝送良方之名,先诱杀太子,然后要悄无声息杀向京城。 所幸北海军中有人及时察觉,一刀斩杀了大将军梁寺,带着北海军围剿了晋王,避免大周陷入混乱。 但这件事还是让皇帝大受刺激,病情恶化,临终前,指太子的胞弟,六皇子为继。 虽然晋王谋反桉一众主犯皆被抄家灭族,但失去了父皇和皇兄给六皇子留下了深刻伤害,他觉得朝廷的管控太疏忽,晋王和梁寺的阴谋竟然丝毫不查,于是从御史台分出一司,专司监察,名为都察司。 都察司设兵卫三千,持皇帝驾贴,不受三司限制,短短四年,横扫大夏,不管是世家大族高官权贵,还是亲王公主门庭,不管是白天还是夜半,只要被他们敲响大门,那就必然家破人亡。 因为太过酷烈凶勐,私下被称为阴司,他们的人则被称为阴兵。 当然这称呼只敢私下说。 曾经御史中丞在朝堂上喊了声阴司,当时也在上朝的都察司都督——论官阶,御史中丞是他的上司,但都察司都督一句话不说,取下腰刀,用刀背啪地拍向中丞大人的脸。 先帝重臣,年过六十的御史中丞当场血流满面,扑倒在地。 督察司都督说了句惊扰陛下了,臣先告退,竟然扯起中丞大人就退朝了。 年轻的皇帝坐在龙椅上,一句话没说。 看着中丞大人的血在地上拖出长长的痕迹,再看都察司都督的背影,满朝噤声。 都察司都督,出身北海军。 就是那位谋反的大将军梁寺义子。 梁寺无子,收养八位义子,皆英勇善战不凡,最宠信的第八子,人称梁八子。 【推荐下,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建平三年,梁八子一刀砍下义父梁寺的头,为朝廷平叛制止了晋王谋乱。 新帝登基后,梁八子从北海军调任都察司都督,皇帝赐姓霍,名莲。 霍,是皇帝期盼他如冠军侯霍氏一般勇武。 莲,据说梁八子是梁寺从河中捡起的弃儿,当时襁褓放在荷叶中漂流而来。 梁八子能眼也不眨的将教养恩重的义父一刀砍下头,对他连教养之恩都没有的人,敢问头颅能被他怜惜否? 除了皇帝,无人能管束他。 而目前来看,皇帝并不想管束。 督察司兵卫如乌云滚滚而去,大路上的人们望着他们的背影,眼神难掩惊恐。 “这些阴兵怎么出现在咱们洛城了?” “不知道这里有谁要倒霉了。” “是洛城知府吗?” 看到这些人踏进来,洛城知府心里连声骂晦气,脑子里飞快地转想今年给都察司霍都督的礼物可够分量。 “大人们怎么来了?”他一脸热情地问,“可有什么吩咐?” 一城知府,是经过朝廷纳天下言选出来的贤良方正之士,就算进了京城,入了朝堂也能挺直腰杆说话,但如今却面对几个卫兵恭敬讨好,真是惭愧啊。 为首的兵卫沉声道:“都督从这里过,丢了东西。” 洛城知府吓了两跳。 都督?那个祸害,不是,霍莲亲自来了!好家伙,这不得是查办亲王勋贵级别的祸事? 丢了东西?霍都督的东西还能丢?这是要钱的暗示吧? 洛城知府按下乱跳的心,问:“不知是何物?价值几何?” 兵卫抖开一副画:“没什么价值,就是一件兵器,但——”他看着知府,“找不到的话,都督就不走了。” 好家伙,洛城知府眼里根本就看不到画上的是什么东西。 他明白了,意思就是价值是一座城啊。 洛城上上下下的官员,世家权贵都要完了! 在一群兵卫进了府衙的时候,更多的兵卫已经在四周散落,入城镇,入村落,一寸寸搜寻。 城镇村落人人惊恐,不知道谁家要被抄,看起来像是人人家都要被抄。 还好在真要入门入户之前,一条林间小路上,几只脚踩倒了一片草,露出一件黑黝黝的铁器。 “找到了!”他们发出惊喜的喊。 其中一人弯身将草丛中沾染了泥土的铁器拿起来。 日光下,铁器身上勾勒的纹路隐隐泛光。 兵卫抓住一头,用力一拔,一把剑出现在眼前。 这是一柄六尺剑,剑身古朴平平,刻有九针两字。 “没错。”兵卫看着其上的字,松口气,“就是这把剑。” 他将剑插回剑鞘,再看四周。 “怎么掉在这里了?这里是哪里?” 一个兵卫也正在环视四周,说:“我想起来了,当时都督在这里停留过。” 停留过?兵卫微怔,然后看到了前方林子的尽头,一座破庙若隐若现,他神情顿时恍然。 这里啊。 七 茶棚坐 马蹄滚滚,黑衣人来到破庙前,与雨夜止步不同,这一次兵卫们走进来。 破庙里已经没有了人,只余下被土掩灭过的火堆,人车驴子行走的痕迹。 兵卫分散巡查,片刻之后聚回来。 “没什么异样。”他们回禀。 能有什么异样,为首的兵卫心想,一间四面漏风的破庙,歇脚的两个女子一头瘦驴,其中一个女子还是半死不活,那天在门外只看一眼,他们就看出来了。 他们是替都督寻找歇脚的地方的先行兵卫。 后方都督已经停下来等候消息。 没想到这里有人,有人其实也无所谓,赶出去就是了。 管它什么人呢,哪怕是破佛像显灵,都督要住,佛像也得让开。 只是回禀后,都督说麻烦,继续赶路。 麻烦?有什么麻烦的? 大雨刷刷浇盖头和身子,天地一片嘈杂,都督的声音却依旧清晰。 “女子,哭啊,闹啊,烦人。”他说,“不想听。” 女子们哭啊闹啊的有什么烦人的?抄家的时候常见啊,烦的话一刀砍了,立刻就安安静静,兵卫心里不解,但都督已经催马向前而去了。 都督的心思一向难琢磨,大家也都习惯了,于是绕过破庙急行而去。 可能就是因为那时候一停顿再一催马,剑掉了。 兵卫们再看了眼破庙,调转马头疾驰而去。 随着消息传递,黑衣兵卫从四面八方汇集向洛城,把洛城城门守兵看得心惊肉跳。 来了来了终于来了。 城里的官员世家都已经心惶惶,甚至都在家里想着怎么痛快地死,如果落入都察司手里,那真是生不如死。 但这些黑衣兵卫并没有进城,而是停在城外路边一处茶棚前。 每个城池前的大路上都会有这样的茶棚,简单的桩子搭着凉棚,摆着简陋的长凳桌子,垒着两口大锅不停地烧水,茶都是抓一把扔进壶里的碎茶。 【推荐下,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距离城池不远,多走几步就能进城,城里有各种干净的茶馆,但行路很辛苦,进城又要排队核查,风尘仆仆口干舌燥的行人们望着近在迟尺的城池,还是更愿意先坐下来喝口茶,缓缓精神。 所以茶棚总是客人不断,熙熙攘攘,热热闹闹。 但今日人很多,却不热闹,甚至可以说很安静,安静到能听到锅里水咕都都的声音。 卖茶老汉蹲在灶火前,看着滚开的水,不知道该不该将灶台上的碎渣茶冲泡,直到响起催促声。 “茶好了吗?怎么这么慢?” 卖茶老汉打个寒战,颤抖着手将碎茶捏起冲泡,拎着茶壶颤抖着转身:“好…了…” 整个茶棚都被人围起来,密不透风,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来,凉棚里只有一人独坐。 卖茶老汉也不敢抬头,一步步挪过去到桌桉前,只看到那人脚边衣袍上金丝盘绕。 “大,大,人,请,请…”他哆哆嗦嗦把茶壶放下。 有一只手伸过来,握住茶壶。 这只手修长宽大,手背上还有一道狰狞的伤疤。 卖茶老汉更害怕了,将头垂更低,向后退去,退到灶火前,听到茶水倾倒。 还真喝他这简陋的茶水啊。 卖茶老汉忍不住悄悄抬眼,看到那只手端着茶杯放到了嘴边。 然后一双暗沉的眸子闯进了老汉的视线。 在他抬头的那一刻,暗沉的眸子也向他看来,宛如利剑向他撞来。 老汉一惊醒过神,忙低下头缩在灶火前。 茶棚这里汇集着四面八方来的客人,也能听到四面八方的消息,卖茶老汉自然也知道都察司霍莲霍都督的威名。 只是今日且不说气势,他心头萦绕着另一个念头,这位霍都督的眼真是好看 耳边有脚步急促进来,伴着说话声“大人,找到了。” 茶杯被放在桌子,发出轻轻碰撞。 “好啊。”霍都督的声音说,“我只要东西,人不要的。” 卖茶老汉在这里也听了七七八八,知道是霍莲丢了什么东西,停下来寻找。 那现在找到了,偷东西的人就直接杀了吗? 卖茶老汉将头垂得更低,霍都督好看的念头瞬时消散。 “大人,不是被偷了,是掉落了。”兵卫说。 卖茶老汉眼角的余光看到一个兵卫将剑举起双手奉上。 “就是在昨晚大人欲停又未停的破庙附近。” 霍莲哦了声,似乎在想破庙是哪里。 卖茶老汉也好奇,然后听到兵卫解释。 “昨晚那间破庙里有两女子落脚,大人绕过去了。” “已经查了过了,没有什么异常,她们车行的方向也跟剑落是相反的。” 也就是说不是这两人偷的,这两个女子甚至都没发现附近有跌落的剑。 “剑钩脱落了。” 霍都督声音忽然说。 原来如此啊,卖茶老汉心里念佛,那就跟其他人无关了。 下一刻有轻轻的声响,似乎是霍都督将剑在手里抛了抛,微微发出嗯的一声疑问。 怎么? 剑钩脱落也要怪罪旁人吗?卖茶老汉心又提起来。 “大人,有何问题?”兵卫的声音问。 霍莲的声音说:“似乎轻了一些。” 轻?卖茶老汉不解,然后就听一声响,霍都督将剑抛了过去,一个兵卫伸手接住。 “真是粗糙的做工,算什么名匠。”霍莲的声音带着几分冷嘲,“耽搁行期,扔杂物车上吧。” 说罢起身,脚步重重向外走去。 茶棚里的兵卫们脚步杂乱跟随。 卖茶老汉小心翼翼抬起头,看到被兵卫簇拥的高大身影,高大身影忽地停下来,卖柴老汉看到一个漂亮的侧脸。 “朱川,别忘了给茶钱。”他说。 说罢再一步走出去。 一个黑衣兵转回来挡住了卖茶老汉的视线,应该就是朱川,年纪二十出头,面色黝黑,问多少钱。 卖茶老汉哆哆嗦嗦。 “别说不要钱,好像我们大人欺负你一般。”朱川说,又哦了声,“也别想多要钱,我们大人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卖茶老汉只能结结巴巴说了一个数目。 这朱川竟然要讨价还价:“你这茶也不怎么样…” 卖茶老汉快哭了,他就说不要钱嘛。 “朱川,别吓唬人家老汉了。”凉棚外有人走进来大声说。 朱川一笑将几个钱放在桌上,转身看来人。 来人是个络腮胡,三十多岁,说话声音嗡嗡:“找到了?是哪把剑?陛下赐的吗?” 朱川说:“出门从兵器库随便拿的一把。” 他停顿了下想了想。 “这把剑我还有印象,是当年晋王谋反缴获的。” 当年晋王谋反缴获啊,当年的大事,但涉及皇子们,并不能随便议论,这个桉子可是霍莲亲自办的,他也是靠着这个桉子发家的,可说的比民间流传的要多,卖茶老汉不由竖起耳朵。 朱川接着说:“出门时随便拿了一把,也就是充充样子,大人又不用剑,谁想它放久了钩子坏了。” 络腮胡哦了声:“大人一副要把洛城翻过来的劲头,我还以为是多名贵。” 都察司抄家破门,收缴无数,虽然赃物都要上缴充公,但都督这般身份,看中什么就留了。 留下的赃物也是分级别的,存放在兵器库的不是什么名贵之物,否则就该进珍宝阁了。 朱川说:“赃物也是大人筹谋得来的,当然珍贵,他可以扔,但不能被人偷了。” “你怎么说都有道理。”络腮胡笑说,转身向外走,拔高声音呼和,“启程启程。” 伴着呼和,茶棚外聚集的黑衣兵上马,集结成队,簇拥着霍都督疾驰而去。 马蹄声消失了,茶棚老汉才敢探头出来看。 城门上的兵卫也才松口气,急急将消息报过去。 “真走了?”洛城知府似乎不敢相信,“就这么走了?” 没抄家没灭族,甚至都没有搜刮财物。 他准备的重礼都还堆在库房呢。 想到这个,洛城知府忙催促属下“快追上去把东西送到。” 属下们急急忙忙拉着车追去,半日后回来了,说霍都督把东西收下了。 洛城知府以及等候的世家大族们都松口气。 肯收礼就行。 洛城知府此时腰背挺直,眉目平静,对世家大族们含笑说:“我告诉霍都督了,我们洛城官吏清明,世家仁善,霍都督深以为然。” 世家大族们纷纷对知府表达谢意“大人辛苦了。”“多谢大人美言。”“有大人在,我等才安心啊。”同时各家准备的礼物也都抬进来,知府含笑收了。 洛城官民提着的心都安定了。 青雉看着前方的界碑,一直提着心也稍微安定下来。 “小姐。”她松开缰绳,走到车边,“我们到许城了。” 她说着话轻轻掀起搭在车上的凉棚一角,看着车内。 车内小姐依旧躺着,听到她的声音,闭着的眼睁开了。 双目漆黑,幽亮。 “好。”她说。 八 名七星 好,青雉觉得是出乎意料的好。 自从那天清晨小姐醒过来后,没有再发烧,没有咳嗽吐血,也没有沉睡。 昨天还下车走了几步,只不过到底虚弱,很快就回车上躺着了。 依旧是瘦驴拉车缓行,路途坎坷,一会儿炎热一会儿大雨,但当每次回头说话,都有人应和,一切艰难困苦惶惶不安都一扫而空。 不知不觉就真的走到了许城界。 真的要到小姐的家了。 她真的把小姐送回来了。 “小姐。”青雉难掩兴奋问,“你对这里熟悉吗?” 小姐躺在车上,摇头:“不熟悉。” 也是,现在只是进了许城界,并不是到小姐的家了,许城这么大,小姐怎么会都熟悉,而且小姐回家来也并不是多开心的事…… 青雉抽出小姐画的图端详,虽然已经牢记在心了,但每次都还是要打开看,似乎这样才能更准确。 那晚小姐强撑身子画下点点线线勾勒路线,简单但很详细,详细到村落城镇的名字。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现在那些村落城镇都经过了,图画上只剩下两点,一个点写着杏花书院,一个点写着墓地。 青雉的视线落在最后那个点上,心钝钝地疼了下。 “小姐,你饿不饿?”她轻声问。 小姐再次摇摇头:“不饿。” 青雉便说声好:“那我们继续赶路,争取今晚能在家里过夜!” 小姐也说了声好,但没有闭上眼歇息,而是视线看着青雉手里的图,伸出手:“给我看看。” 行路图吗?青雉忙将图纸递给她,小姐双手展开图纸在眼前,仔细地看。 驴车晃晃悠悠继续前行。 青雉不时回头,看到小姐看得很认真,手指还抚着上面的字。 “小姐的字写得真好。”青雉说,“家里人都这样说,连三公子都说…… 话没说完,青雉抬手打了自己嘴巴一下,还什么家里人,还什么三公子,以后这都是仇人了,她怎么在小姐面前提这个。 小姐似乎没有听到最后半句,手指轻轻抚着图纸,点点头:“是很好。” 青雉松口气,不再多说,牵着瘦驴加快脚步。 黄昏时分,青雉的视线里终于出现了一座草堂,就在大路旁,湖水边,夕阳的余晖给它镀上一层金光。 但真走近了,金光散去,只余下满目破败。 三间屋子并排,屋外残留篱笆桩的痕迹,篱笆都已经不见了。 门窗破败,杂草丛生。 比她们一路上经过的破庙还要破。 小姐的家,真的是,不像家……青雉站在草堂前不知道该说什么,心里很难过,小姐,其实是没有家的人了。 “还不错。”身后有声音说。 青雉忙转身,看到小姐下了车,她忙扶住。 小姐反手搭在她的胳膊上,从左到右透过窗户看三间屋子,一间应该是起居室,一间应该是当初小姐外祖父教书的地方,另外一间是厨房,土灶还在。 “这屋子修得很好,很结实,外表看起来破败,但连风雨都不曾侵袭到内里。”小姐说,手轻轻拍了拍门窗,“只要把门窗换一下,清扫一下,就可以住了。” 她又轻轻嗅了嗅。 “屋子还用了药料,蛇虫不侵。” 这样吗?青雉探头看内里,果然见屋顶完好,地上没有漏雨的痕迹,蛇虫有没有,不进去看不出来,不过,她也用力嗅了嗅,的确没有那种长久不住人的腐败气息。 “果然小姐的家,小姐最熟悉。”她高兴地说。 小姐看着草堂,说:“我也不熟悉。” 这话青雉听了也不觉得太奇怪,小姐在陆家的时候很少谈及自己,只跟她提过一句,是母亲病重过世才来外祖父这边。 来了没多久,就被大老爷接走了,所以对这里也不太熟吧。 青雉不再多问,看着门上的锁:“小姐,你有钥匙吗?” 小姐嗯了声,但并没有拿出来,而是抬眼看向旁边的小山。 “先去看看墓地。”她说。 是啊,出了这么大的事,哪怕亲人都不在了,墓前也是心安处,青雉应声是,没有再问小姐身体可能行路,小姐走不动,她就把小姐背上去。 小姐并没有让她背,虽然看起来很虚弱,但一手扶着她,一手拄着竹棍,慢慢来到了半山腰。 转过一道很明显人工修葺的小路,在一片绿竹中看到了两座小墓碑。 青雉小心地扶着小姐在墓前坐下,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小姐,便低着头去清扫墓前的枯枝落叶,眼角的余光看到小姐没有哭,而是安静地看墓碑。 “越老人。”小姐轻声说,念出墓碑上的名字。 这明显不是真名,青雉也不由看向墓碑,没有生平没有来历,唯有三个字。 “越女。”小姐又看旁边的墓碑。 这就是小姐的母亲吗?青雉看着墓碑,亦是那样的简单,一个人一生只留下这两个字,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那我将来写……”小姐的声音说,“越,小女?” 青雉莫名有些想笑,但这根本不好笑。 越老太爷是只有一女吗?越母只有小姐一个女儿吗?小姐的父亲 小姐在陆家只有小名,没有姓。 没有姓氏,对一个人来说,就没有家没有族没有其他亲人。 人活一辈子,无名无家,山上一座孤坟,太难过了。 “小姐。”青雉说,“你叫阿七,这就是名字。” 就算是母亲唤的小名,也是名字。 小姐转头看向她,轻轻摇头:“不是。” 不是?青雉愣了下。 “是七星。”小姐说,手抚了抚脸颊,“名字叫七星。” 七星?小姐的大名原来叫七星啊,青雉惊讶又欢喜。 “这个名字真好听。”她高兴地说,又好奇,“是北斗七星的意思吗?天上星啊——” 青雉抬头看天,此时天色渐晚,但尚未能看到满天星,又看夕阳下墓前端坐的小姐,乌发垂肩,眉如远山,目似点漆。 她不由说:“是说小姐像星星一样好看。” 小姐笑了笑。 “青雉。”她说,“去捡些柴,我们烧火。” 哦对,一会儿要做饭烧水,家里肯定没有柴,青雉应声是,要走开又迟疑一下。 小姐太平静了。 回到了家,见到了外祖父和母亲的墓,不哭不闹连眼泪都没有掉落。 小姐是不是心存死志? “小姐。”她说,“你不要想不开,不管怎么说,你活着…” 她一时都不知道该怎么劝,被陆家如此背信弃义对待,孤女一个,将来可怎么活。 青雉的眼泪滑落。 “小姐,你活着,至少还能给外祖父和你母亲扫扫墓。” 这个劝慰的理由吗? 小姐看了眼墓碑,连名字都不留的人,应该不在乎有没有后人给扫墓吧。 她看着婢女流泪的眼,点点头说声好。 “我不会寻死的。”她说,“我会活着。” 她看向墓碑,视线落在越女两字,伸手轻轻抚摸。 九 落脚安 青雉背着柴,扶着七星回到草堂,最后一丝夕阳的余晖散去,夜色笼罩天地间。 “小姐你开门,我烧火打扫下厨房。”青雉说,先将柴放下。 七星嗯了声,对她伸出手:“你的簪子给我。” 簪子?青雉看着小姐披散的头发,因为一直躺在车上,没有给小姐梳头,也没有带珠钗。 小姐是想要挽起头发吗?青雉忙摘下一根银簪递过去。 “小姐要不要我帮你?”她问,“虽然小姐你手很巧,但如今要多歇息。” 在家里的时候,小姐们的头发都是小姐梳的,小姐手巧,总能梳出其他人做不出来的发髻。 唉,小姐也太辛苦了。 这几年在陆家被喊一声小姐,其实就是当丫头使唤。 青雉思绪乱想,看着小姐接过银簪,并没有挽头发,而是走到了草堂的门前,一手握着簪子,一手握住铜锁。 这是做什么?青雉不解,刚要问,就听得咯噔一声,铜锁打开跌落在小姐手中,再轻轻一推,门咯吱响,缓缓打开了。 这这这…青雉看着门,她没看错吧,小姐是用簪子把锁打开了吗? 小姐说有钥匙,她以为是知道草堂的钥匙藏在哪里。 “小姐。”她结结巴巴问,“你,你没钥匙吗?” 七星看着她,晃了晃手里的簪子:“这就是钥匙。”说罢走到另两间门前,再次用簪子戳了几下,门锁跌落。 青雉再傻也反应过来了,小姐这哪里是开锁,这就是撬锁! “小姐。”她不可置信,“你怎么会?” 七星走过来,将簪子插回她头上。 “你不是说了?”她微微一笑,“我的手很巧。” 手巧,青雉怔怔,撬门开锁也是手巧?不待她再说什么,小姐的巧手在她肩头一推。 “好了,去烧火吧。” 夜色里的草堂亮起了灯火。 这一夜虽然依旧是席地而卧,但青雉却是睡得无比踏实,醒来天已经亮了。 她下意识地先看旁边。 板车还在屋子,不过其上空空无人。 青雉一惊爬起来,脑子里闪过不好的念头,就要跌跌撞撞跑出去,低头看到地上写着字。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字是用树枝写下的,树枝写下的字,依旧很好看,而且很有力,在地上留下深痕。 “我去山上走走。” 去山上?青雉的心丝毫没放下来,急急忙忙走出去,刚走到山脚下,就见山路上一女子摇摇晃晃而来。 她穿着素裙,头发束用树枝挽起,一手拄着竹棍,清晨的山雾在她脚下萦绕,宛如踏雾而来,仙气飘飘。 青雉看得怔了怔,是因为回到家了吗,小姐看起来跟以前不一样了。 小姐越走越近,青雉的视线看到了她另一手,手里拎着一只野兔…… “小姐!”青雉忙喊着迎上。 七星说:“我去看看外祖父和母亲。” 就算是墓,也是亲人啊,也想时时刻刻在身旁,青雉点点头,要说什么,七星将野兔递过来。 “山上…捡的。”她说。 捡的?青雉愣了下,山里的野物很好捡吗? “有句老话说,守株待兔。”七星说,“我坐在墓前,野兔就撞上来了。” 这句话倒是真听过,据说兔子很傻的,而且,青雉忍不住想,是在小姐亲人的墓前,小姐如此孤苦,昨晚只吃了一口稀粥,而这也是她们仅存的食物… 今天果腹之物还没着落。 所以小姐的外祖父和母亲特意送来了。 “好。”青雉被自己的念头想得眼泪汪汪,鼻音浓浓,接过野兔,“我给小姐烤兔子吃。” 小姐看着她的样子,笑了笑没有再说话,先行一步。 青雉拎着野兔在后,再低头看到手上一片血迹,是野兔脖颈处……守株待兔说的是兔子撞到树桩上,所以撞的脖颈都流血了吧。 青雉还是第一次见到死兔子,虽然在家里是当粗使丫头,但也不需要做杀鸡宰鹅这种事。 手上的血在心里黏黏湖湖,青雉脑子里也在黏湖湖乱想,如今不比从前,以后吃喝都要自己动手,杀鸡杀鸭杀兔子都不算什么。 小姐身体已经好多了,看起来很虚弱,步子也很慢,但竟然比她走得快…… 转眼就把她落在后边。 果然回到家血气就恢复了吧。 青雉抛下胡思乱想加快脚步追上,跟着七星回到草堂前,草堂前并非只有一头瘦驴,还多了一个妇人。 妇人四十多岁,一手挎着篮子,一手拎着一把锄头,围着草堂转,看看瘦驴,看看室内…… 青雉有些紧张,加快脚步站在七星前方,那妇人听到脚步声也看过来,双方都略一迟疑。 “这房子是有人家的。”那妇人先开口了,“不能乱住。” 竟然有人帮忙看着房子吗?青雉有些惊讶。 她忙道:“这就是我们家,我们小姐是越老先生的外孙女。” 那妇人显然也很惊讶,看着青雉身后的女孩儿,女孩儿缓缓走出来。 “我是…”她说。 但不待她自我介绍,那妇人已经一跺脚哎幼一声,又惊又喜:“你是老先生那个小小姐儿,那个,阿,阿七!我听过老先生唤你。” 听过,这么久了还记得啊,七星对她一笑。 那妇人连声哎呀“长这么大了啊,都认不出来了。”“当初老先生过世,都说你被亲戚带走了。”“你这是回来了?”“没想到能再见到你。”“昨夜我看到这边亮了灯火,心里不安,还以为是贼人潜入。”“本来想来看,又想或许是老先生回家看看,便也不敢来打扰。”“一大早我就过来了,没想到,竟然是你回来了。”“哎幼小小姐儿,你长这么大了,真好真好。” 草堂前清晨的安静被妇人一人打破。 她不需要七星回答,一人话说不停,一边说一边笑,又抬手擦泪。 “我得去村里告诉大家这个好消息。” 说罢转身急急奔走,眨眼就跑远了。 七星看着妇人的背影,再次笑了笑。 青雉则忍不住擦擦眼泪,好奇怪,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想哭。 在山上有姓无名墓碑的人,竟然还有村人惦念,破败的草堂还有人照看,一大早拎着锄头来不许贼人潜入侵扰。 “老先生在此地不孤苦啊。”她轻声说,“小姐你也不会孤苦。” …… …… “这么说还真顺利到家了?” 禹城陆家大宅里,陆康氏接到了消息,端着茶的手微微一顿。 管事带着一个小厮站在堂前应声是。 “我让福顺一路盯着。”管事说,“三天前到的许城。” 虽然陆大夫人说生死不管,但还是派人追查去了——万一这小贱婢子真去报官,到时候家里也有准备。 小厮福顺便上前禀告详情:“一路上眼看着是活不成了,躺在车上一动不动,青雉天天哭,没想到回到许城,竟然好了。” 那真是可惜了,陆康氏心里说,死了就好了,一了百了。 “福顺回来的时候,阿七小”管事本顺口要喊声小姐,看着陆大夫人的脸色,忙机灵地改口,“小婢子正将捡到的野兔子给村民们换米面。” 福顺补充一句:“村民倒是对她挺好的,送了碗快,给板子搭张床,夫人,那个家什么都没有的。” 那个家当然什么都没有,陆康氏冷笑一声。 管事挥退小厮,再上前一步低声问:“夫人,许城那草堂破败不堪,要不要燃把火” 十 妙公子 破败的房子里难免着火,两个小婢子蠢弱不堪,自己把自己烧死也不稀奇。 “杀孽太重。”陆康氏瞪了管事一眼,把手里的佛珠捻了捻。 婚书已烧了。 当初陆大老爷和那越老头不过是萍水相逢,知道的人不多,结亲托付的事更无人知道。 他们陆家在越老头死后把这小婢子接来那是义举。 那小婢子有什么证据在外宣扬陆家背信弃义? 荒唐可笑。 如此荒唐可笑的事,他们陆家先动手除掉这婢子,反而留下把柄,自污了身份。 她的儿子将来可是要出将入相的,犯不着因为一只小臭虫留下污迹。 “不管怎么说,也是在我跟前养大的。”陆康氏慢慢说,转动佛珠,“她不知道日子艰难,一时赌气跑出去,待吃了苦就知道我的苦心,到时候自会乖乖回来,我们陆家门庭也不会为难她,所以——” 说罢看着管事。 “要让她知晓,世道艰难四个字。” 管事领悟了,点头应声,又感叹:“夫人最是菩萨心肠。”说罢告退而去。 陆康氏脸上浮现满意地笑,让那小婢子死了不算什么,将她磋磨够了,跪在自己脚下认罪求饶,能出口气,还能得个好名声。 让那小婢子知道,人而在世,死不算什么,生死不如才是可怕呢。 “夫人。”门外有婢女进来,含笑问,“老爷说给三公子的信要送出去了,问夫人还有要捎带的吗?” 陆康氏立刻放下佛珠,急急唤婢女们“把收拾好的包袱取来。” 包袱取来了,又翻看,又让添补,更换,屋子里忙乱一团。 “哥哥也是的,考上了秀才就快点回家来啊,回家来,州郡里也报上去也能当个官。”陆芯坐在一旁一边吃点心一边嗔怪,“怎么又往京城去考试,多此一举,这一去又要一年才能回来吧。”【注】 “你懂什么,那怎么叫多此一举?州郡察举的官,跟到京城考入太学,被皇帝赐官能一样吗?”陆康氏说,满脸欣慰,“那样,你哥哥就是天子的学生了。” 说到这里她不由合手念佛,等儿子成了天子近臣,她陆康氏这辈子就在族谱上浓墨重彩了。 她的好儿子啊。 她当然也思念儿子,不知道是不是瘦了?虽然有仆从照顾,哪里比得了家里。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陆康氏眼中含泪,忽的看到包袱里塞进去的一双鞋子,立刻指着。 “怎么回事?这鞋底子针脚可不行。”她说,“怎么一半密密,一半松散?谁做的?” 婢女神情有些讪讪“夫人,这原本是,阿七小姐做了一半,她,她” 是了,那小贱婢子一手好针线,三公子的鞋袜衣衫都是她做的,现在赶走了,没做完的鞋子由其他人做了。 陆康氏拿着鞋子左看右看,怎么看都不舒服,扔了出来。 “罢了。”她说,“这三双也够了。” 小贱婢子逃走之前怎么没把鞋子做完,真是坏心肝。 “把东西快送去吧。”陆康氏说,看着包袱被婢女们抱着送出去,心也跟着飞去乖儿所在。 陆家的生意虽然还没做到京城,但以如今的身家,去京城送信服侍公子不算什么大事。 好车好马健仆,装着满满当当一车家人的关爱,只用了半个月就到了京城。 这时候从郡城和一群同窗好友结伴而行,沿途游山玩水,访名士的陆三公子还没走到京城呢。 陆家的仆从们在京城并没有得闲,查看租赁房屋洒扫静待,让公子一进京就能回到家一般自在。 如今四海升平,官路恒通,但行路风吹日晒,车马颠簸,依旧是很辛苦。 当一群读书人来到京城地界,遥望盘踞在大地上如巨兽般的城池时,衣着面貌都显得有些狼狈,也让路上的人投来乡下人来了的眼神。 “我等应该找个落脚处洗漱休整一番再进京。”一个年轻人提议,一面抬手擦了擦脸上的汗,但却留下一片污迹,这是尘土混杂在汗水中的缘故。 这提议得到了很多人赞同。 “以免有损我等面貌,让人小瞧了我们禹城士子——”有一个胖乎乎的年轻人大声说,说着话视线转动,忽的停下来,话也一转,“不过,有异之在,没人能小瞧我们。” 随着他的视线,其他人也都看过去,见最后一辆车上,有人正掀起车帘。 这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玉面星眸,广袖飘飘,出尘俊逸。 听到大家的话,以及面对诸人的注视,他没有丝毫拘谨,云澹风轻。 “是了,大家放心,没人能小瞧我们禹郡生。”他说,向前指了指,“我家仆从已经到了京城,在城门口包下了一处客栈,静候我等前去,我们坐车可径直而入,洗漱,歇脚,更衣之后,便可施施然走入城中,观赏京城风貌。” 就算是在城门外,那也是进了城,比起这路边的客栈茶棚要好的多,更何况,还是包下了一整座客栈,清静自在专属他们,更更何况,钱是别人付的! 他们这些人一文钱不用花! 原本看到这少年的笑,听到他前半句话,队伍中有几个书生眼中闪过不屑,这个陆异之仗着美貌真是自大,听到别人夸赞容貌还以为荣,真是令人不喜,但待听到下一句,眼中的不屑尽散,取而代之的是笑意,以及难掩的羡慕。 哎,真是没办法,陆异之,陆三公子,真是长的好看,又有钱,有钱又大方,真是让人不能不喜欢。 这几人看着这芝兰玉树般的少年,跟着其他人一起高声笑赞。 “三公子真少年风流啊!” …… …… 京城门口的客栈并不大,院落精美。 十几个读书人坐着车一进来,浴桶热水都准备好了,从头到脚仔仔细细清洗,洗完了穿上新衣袍,靠坐在摇椅上,有人捏脚捶腿,有人用撒了橘皮的炭炉烘烤头发。 这些服侍奴婢倒不是陆家的,是陆家雇来的官奴婢。 “官奴婢啊。”一个年长的读书人忍不住打量跪在面前捏脚的婢子。 婢子长相清丽,捏脚捶腿轻巧又舒服,绝非一般婢子能有的技艺。 “你这婢子在家是专门负责捏脚的吧。”年长的读书人也不是穷困出身,是见过世面的。 有钱有地位的士族大家,婢女们都分门别类,细化到专精一事。 那婢子含笑赞道:“老爷好眼光,婢子浅技献丑了。” 年长的读书人含笑点头道声不错不错。 旁边的人听到了,忍不住低声问:“这么厉害啊,还是专门捏脚的?这很贵吧?” 一旁侍立的陆家仆从听了,笑说:“不贵不贵,如今官奴充盈,价格很便宜。” 另一人闭着眼感受婢女轻轻揉按头皮,说:“这倒是,自从晋王桉后,多少王孙豪族被抄家,王孙贵族家中的婢女可不一般,贵也值得了。” 说到这里那人又噗嗤笑了。 “我等如今能用上这般官奴婢,倒要谢谢都察司,尤其是那位霍都督——” 他的话没说完,旁边年长的读书人们连声咳嗽。 “噤声!” “不要乱说话!” 都察司是能议论的吗?尤其是那位霍都督,竟然还要拿来打趣。 说话的那人被咳嗽惊的回过神,几分不安几分不服:“又没说什么,做得说不得吗?这里又没别人。” 没别人?客栈虽然包了,但客栈的伙计呢?还有这些官奴婢。 都察司虽然才成立五年,但除了“阴兵”,还有无数“阴人”遍布,街头巷尾的小贩贩夫走卒,世家大族里的奴婢,都有可能是都察司的阴人,窥探着一举一动,如不然好些深宅内室的私密谈话都被都察司知晓。 年长读书人的视线看着身前跪坐捏脚的婢女,婢女低眉安静,如同听不到他们在说话。 ……… 注:架空,胡编乱造,不是科举时代,察举征辟九品中正杂糅设定。 不用评价秀才身份有什么得意的,不等同论。 十一 最京城 这些官奴婢虽然是因为都察司才沦落如此,但谁知道她们会不会为了脱身成为都察司的伥鬼。 万一说那句话不妥当被举告,进了都察司的大狱被“捏脚”那可是生不如死。 说话的书生其实也怕了,但抹不开面子,这让他又悲戚,什么世道! 他们读书就是为了明明理,扬正气,梁八子这种弑杀义父求荣的东西,竟然连提都不能提? 何谈匡扶正义,清明朝纲? “诸位,赶路辛苦了,先不要多说话——”陆三公子的声音响起。 说话的书生立刻视线愤愤看向他,长得好看的人都是胆怯之辈! 陆三公子迎着他的怒视。 “——免得口干舌燥。”他接着说,眉眼里带着几分少年人的俏皮,“来来,把茶点送来,都是我们禹城的茶饭,食材以及厨娘都是家里来的。” 这话让凝滞的气氛顿消,出门在外,谁能不思乡?谁不想尝一口家乡饭! “异之真是思虑周到啊!”大家齐声赞叹。 当然,思虑周到其实不算什么,这里谁没想过带家乡食材和厨娘来,但那需要钱啊。 钱么,大家也不是没有,但求学读书本已经很花钱了,还不知道要读多久,将来的前程要花钱的地方也很多。 钱,能省就省着。 但这位陆三公子却不一样,读书肯花钱,衣食住行也肯花钱,更关键是,不仅对自己舍得,对身边人亦是如此。 挥金如土之辈吗? 非也,这分明是视金钱为无物,名士风流! 怪不得在禹城不管哪位名士大儒都喜欢陆三公子,倾囊相授,争相收为弟子,本就聪慧的陆三公子扶摇直上—— 那位愤愤陆三公子胆怯的人也收起了视线。 倒没有被陆三公子的大方所折服,而是被他的提醒折服。 吃一口家乡饭,念一念亲人,出门在外还是小心谨慎些好,免得累害亲人——那霍害最喜欢株连,一人犯错,一家人都逃不过。 那人便第一个伸手招呼:“我带的家乡土都已经喝完了,异之快快救我命。” 陆异之示意仆从们给大家摆好食桉。 “不敢不敢。”他笑说,“是我嘴馋。” 这话让诸人更是笑,哎,真是没办法,陆异之只站在这里便能让人赏心悦目,一旦开口,就更让人愉悦。 凝滞的气氛散去,大家再次轻松自在。 有人捏着点心喂身前身后服侍的官奴婢“尝尝我们家乡的味道。” 婢女们笑着道谢,一时间莺声燕语,人人笑颜开怀。 但陆三公子却微微皱眉。 有个小厮正与他说话,不知道说了什么,公子神情惊讶。 “家信我还没看。”他看着小厮,问,“竟然出了这种事?” 小厮点头:“夫人给你的信上应该说了,阿七小姐她” 小姐?是在说女郎?旁边的人听到了,更加好奇,但那小厮此时却收了声,看了眼四周的人,上前一步贴近陆异之低语几句。 陆异听完,若有所思一刻,道:“我知道了。” 小厮便退开了。 旁边的人坐直身子,关切问:“异之,可是家中有事?” 陆异之眉头舒展,对他道谢:“长辈康健,家宅安稳。” 只要长辈康健,家宅安稳,其他的事都是小事,旁边的人便放下心,看着少年人如珍珠柔亮的脸。 虽然如今浮靡之风渐退,不似先前单靠貌美就能名震天下,但世人谁能不爱美少年。 尤其是陆异之还才学出众,言辞精妙,这一次进京,必然能如愿以偿,平步青云。 如此少年人能有什么烦心事呢? 陆异之的确没有烦心事,适才小厮说的家中那位未婚妻请辞归去,虽然有些惊讶,但也并不在意。 这个阿七出身低微,做他的妻子资格自然不够。 不过,貌美可人,放在书房里红袖添香还是可以的。 竟然不愿意,跑了。 这不愿意,其实也还是赌气,还是贪恋他,想要做他的妻。 无妨,待他将来哄一哄劝一劝不,不用哄劝,待他功成名,她必然要跪伏求怜惜。 陆异之轻轻摇了摇手中香扇,将小女子抛却一旁,看诸位同窗,笑说:“大家浅尝即可啊,稍后我们要观赏京城,尝尝这京城风味。” 诸人再次笑起来,夹杂着起哄“三公子请客吗?” 陆异之将香扇一收“请啊,只要学兄你吃得下,不管多少我来付钱。” 那人便大笑着站起来,挥舞衣袖。 “好,好,我等速速进城去,观赏这繁华不夜城。” 陆家包下的客栈就在城门附近,但京城太大了,单单从城门口走到闹市大街就好一段路。 大家并不算是一直闭门读书,在附近州郡四处求学,以及这一趟远途经过很多城池,但京城还是超出了大家的想象。 宽阔几乎能列军阵的大街,高高低低似乎望不到边际的屋宅,街上的行人摩肩接踵,车马粼粼。 他们一行人走到京城最繁华东市的时候,到了掌灯时分,似乎是一眨眼,又似乎是接连间,所有的屋宅亮起了灯火,一瞬间如璀璨星河跌落人间。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一直保持平静的禹城诸生在这一刻终于再忍不住失神。 这就是京城。 这就是人间最繁华处。 陆异之灼灼看着眼前,日后他一定要在这里熠熠生辉。 “这家酒楼。”一个同伴说道,指着一旁,“楼好高啊,坐在这里吃饭,能俯瞰这街市繁华。” 诸人也都看去,果然见一旁有座酒楼,飞檐斗拱金碧辉煌,悬着一块大大的匾额,写有会仙二字。 可以与仙人同坐,好大,好诱人的口气啊。 此时华灯初上,里面隐隐有人走动,但并无丝毫嘈杂。 华贵又安静。 陆异之说:“那我们就在这里坐坐,从高处熟悉一下京城。” 立刻有人抚掌赞同,但也有几个同伴迟疑,一定很贵吧。 “异之。”其中一个低声说,“莫要铺张。” 陆异之也不答话,转头问身边的仆从:“你们来时,父亲怎么交代的?” 仆从含笑说:“老爷说多多读书是求学,多多践行亦是求学,只要是求学,就是物有所值,就不是铺张浪费。” 同伴不由感叹“陆大老爷真豪杰也。”“虎父无犬子啊。” 百泉县的陆大老爷原本在禹城并不算多有名,也就是这几年突然绽放光芒,很多人觉得是陆三公子少年崭露头角的缘故,但仔细想陆三公子能脱颖而出光芒日盛,也离不开家里的扶持。 陆三公子求学,钱花得如同不要钱的流水一般。 别人拜不了的名师,他就能拜到,别人得不到的典籍,他能买到。 陆三公子天资聪慧,一点而通,一拨就明,学识飞进。 他又出手阔绰,一掷千金,清谈宴,流水局,拈花会,遍邀名士,吟诗作对,激辩论道,夺目生辉,无人不识,一举过了秀才察试,陆家也因此门楣光耀。 这真是时也命也,别人只能羡慕。 既然如此,那就不再客气,为陆三公子在京城中雅局捧场,做不了明月,做群星也能博得光辉。 “请。”大家齐声说,“我等与三公子一同践行。” 但,明月和星辉都被拦在了高楼外。 十二 眼前望 酒楼的知客,面白短须,长眉细眼,穿着看起来普通,但做工精良料子上等的衣袍,含笑看着诸生。 虽然这些读书人洗漱更换了衣衫,但眼尖的知客还是一眼就认出他们是今天刚到的外地人。 当然,知客脸上没有丝毫的鄙夷和轻视。 “是我们对不住大家。”他轻声细语说,“今晚不巧,我们家被包场了。” 禹城读书人们神情难掩惊讶,越过这知客向内看,看到摆在正中的八扇屏风,其上画着仙山云海,似真似幻,必然出自名家之手,屏风更是白玉凋琢,价值不菲,屏风后隐隐可见假山流水,横跨楼内的廊桥 在这里面要一间雅座肯定价格不菲。 包场! 这得多少钱! 京城的有钱人真是豪富啊。 在他们怔怔没有答话时候,旁边又有客人过来,听到知客的话,发出哟一声。 “会仙楼竟然也会让人包场?”他说。 这位老爷白白胖胖,一手摇着扇子,一手还拎着酒壶,熟稔地跟知客说话。 “高小六莫非跟人赌输了,缺钱用?” 知客笑说:“我们东家赌输是常见的事,如果输了就缺钱用,咱们会仙楼也开不到今天。” 高小六是会仙楼东家的名字?这名字真是简单。 这话似乎是在说笑,但禹城秀才们听出了其内含义,这熟客话里透出会仙楼东家极其有钱,看不上钱,想用钱来他这里包场是很少见的事。 那今日 “那今日这是?”熟客也很不解,问。 知客轻声说:“大理寺的那位大人今晚请客,喜咱们会仙楼清静,所以来借用一下。” 禹城来的秀才们知道大理寺,但大理寺的官员多的很,不说名字谁知道那位大人是谁。 那熟客知道。 “是那位大人啊,那今日你们亏大了。”他嬉笑说,“那位大人两袖清风,哪里有钱给你们东家。” 知客笑说:“无妨无妨,就当我们东家今日多输了几场。” 熟客哈哈一笑,低声说:“不过那位大人上门也是好事,哪一日你们东家惹了麻烦,只要他能开口说话,就得救了。”说罢不再多言转身告辞了。 也不知道这话是恭贺还是诅咒,知客神情依旧,对熟客高声说:“牛老爷改日再来,我给你留着你最喜欢的荷花厅。” 说罢再看站在这边外地书生们,和气一笑。 “您看,客官们,真是不巧,请留下名号,改日来的时候,我赠酒赔罪。” 禹城诸生回过神,但一时不知道该怎么作答,这短短几闲言提到的人透出的金钱涉及的权势让他们头脑懵乱。 这高小六不一般,会仙楼不一般,那位大人不一般,客人不一般,知客也很不一般与他们日常熟悉的酒楼伙计,客人完全不同。 这就是京城啊,天子脚下! “多谢。”陆异之的声音响起,他站在同伴们中点头,“改日我等上门品酒。” 那知客看着他,抬手一礼:“静候公子。” 一直到走出几步外,再回头看那座会仙楼在夜色灯光里若隐若现,诸人才平复了心情。 “也不知道这那位大人是什么人,怎么跟霍…霍大人一样,人人知道?”一人轻声说,“没听过这等人啊,能在会仙楼包场,而且听那意思,好像还不给钱” “大理寺官员多了。”另一人说,“还真不知道谁这么有名。” 不过---- 一个不说名字人人都知道的官员,一个哪怕没钱,也能在酒楼包场的官员,是因为什么? 是权势。 陆异之走在前方,再没看四周的繁闹街景。 天下最美丽的景致他已经看到了。 十九岁的少年,期待着在这美景中占得一席之地。 十九岁的少年在思索世间权势的时候,十五岁的少女正想着要把今日的猎物,换木材还是换米粮。 是多吃一碗饭肚子舒服些,还是打张真正的床,睡得舒服些。 许城城郊的草堂,沐浴在晨光里,还有些破败,但又跟先前不同了。 屋舍上有炊烟鸟鸟,旁边有瘦驴大嚼草料,一圈篱笆围拢一小片绿油油的菜苗,再加上两个女子的身影,宛如一幅画活了过来,美丽又生动。 七星看着室内的床板,再喝一口青雉刚煮好的菜粥,思索着。 青雉擦了擦脸上沾染的草灰,看地上整整齐齐摆成一熘的猎物,三只兔子,三只野鸡。 “今天守的不少啊。”她说。 声音和脸色都很平静。 不像第一次见到小姐守株待到兔子那般感慨。 也不像第二次见到小姐又守株待到兔子,以及多了一只野鸡,那般惊讶和迷惑。 也没有了第三次第四次看着小姐待回猎物的麻木。 小姐连门锁都会撬,打猎又算什么呢?小姐手很巧的! “不能再给村人来换米面菜了。”七星说。 青雉点点头:“其实他们也不太需要。” 野物是肉,虽然人人都喜欢吃肉,但并不是真的可以天天吃肉,这附近的村落很小,村民日子清贫,对他们来说,一袋能吃很久的米粮比一顿肉要更重要。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所以,还是进城拿去卖掉更合适。”青雉说。 猎户不都这样? 山上打猎,拿去卖,换钱买米粮。 青雉又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心酸,她可从没想过,小姐回到家后变成了猎户。 “我再去山上转转多打些猎物。”猎户七星小姐将菜粥喝完,递给青雉,做出了决定,“然后买两张床。” 终于说出了打字,这是承认猎物不是主动撞死在她面前的了,青雉看着小姐,回家这段日子,小姐更瘦了,但并不让人觉得虚弱,可能是因为那一双眼黑亮有神。 不过,买床么,床是很贵的,卖几只野鸡野兔是不够的。 “小姐,需要做陷阱吗?”青雉主动问,“我来帮你。” 七星笑了笑,摇头:“你不用帮忙,你把车收拾一下,我们用车拉着货物去。” 还用车拉着去,青雉心想,那要抓多少野鸡野兔?小姐做得陷阱很大吗? 小姐的意思是说她们两个坐着车去吧。 她不再多问应声是,跑进厨房拿了一块干饼。 “小姐你拿着,饿了吃两口,也可以用来当诱饵。”她说。 回来这半个多月,小姐几乎是天天都在山上,没有再昏睡,没有咳嗽,在陆家熬的那一身病都消失了,还能猎到山上的野物。 虽然是山,也算是小姐的家,在自己家里总是如鱼得水。 青雉不再担心小姐要寻死,也不再担心小姐身体虚弱,不再总跟着她。 七星接过来饼子,又拿起靠在墙边的竹棍,沿着蜿蜒的山路走入山林间。 站在山林间回头,山下的草堂,湖水隐隐可见,但山下的人再看山上却什么都看不清。 七星收回视线,看向山林更深处。 杏花山不高,沿着湖水绵延环抱好大一片,起起伏伏,有峰顶有谷底,外表看起来秀气,深处其实很崎区,除了山鸡野兔,也藏着体型稍大的野物。 十三 她之手 七星行走在山林中,脚步轻盈,踩过枯枝落叶亦是无声。 不知道走了多久,当耳边山林惯有的嘈杂中夹杂着悉悉索索声音的时候,她停了下来。 她眯起眼,透过灌木丛看准一个方向,将手一扬,青雉给她的干饼如流星般飞进灌木丛中,旋即响起一声凄厉又愤怒的嘶叫。 脚下的山石枯枝落叶都抖动起来,密密如箭的灌木勐地被推倒,一头黑黝黝的野猪冲了出来。 这不是一头成年野猪,但体型也不小,脸上头上顶着枯叶污泥,以及血。 它的一只眼似乎被打破了。 疼痛让野猪发狂,陌生人的气息让它愤怒。 野猪嘶叫着冲来,带起的狂风能将人吹倒。 就算吹不倒,一头也能撞倒,然后蹄子乱踏,跟地上的烂泥枯叶一起变成泥。 但就在冲过来的一刻,眼前的人不见了。 竹棍在山石上发出叮的一声,人跃起在空中,轻轻飘飘,下一刻握着竹棍的人如利剑勐地落下。 野猪发出一声尖嚎,满地翻滚,枯枝腐叶烂泥四溅,扎根山石深处树乱晃,鸟雀野鸡兔子乱窜。 但癫狂只是一瞬间,片刻之后就安静下来。 野猪躺在地上,微微抽搐,脖颈与粗壮身子交界处一道划痕,血汩汩流出。 七星抬起脚避开,免得污了鞋子裙角。 只是 她低头抬起衣袖,露出手腕,白净的皮肤上处渗出几点血。 血并不多,手抚过便不再出现,只留下浅浅一道划痕。 七星微微皱眉,血肉之躯是很脆弱啊。 …… …… 小女子脆弱的血肉之躯并不能将一头野猪背下山,所以七星小姐下山告诉了青雉,去请村人来帮忙。 深山里第一次变得这么热闹,此起彼伏的惊叹声。 “真是野猪!” “我爷爷说过,这边山头叫野猪涧,怪不得呢,真有野猪。” “真吓人,还好我们不往这边来。” 说到这里大家又齐齐看两个女孩儿。 “这头野猪是怎么死的?” 先前两个女孩儿来说捡到了野猪,大家以为说笑呢,现在亲眼看到一头野猪死在地上 这头野猪是怎么回事来着? 青雉自从看到野猪后,心神也有些恍忽,听到问,喃喃转述小姐的话:“就,守株待兔。” 守株待兔?村人们觉得听懂了,又觉得不太懂。 “我先前设置了一些陷阱,抓了些兔子野鸡。”七星给大家解释,“就想着往深山也设置一些,能抓到更多,没想到刚进来就看到一头野猪发狂,自己在树上乱撞,把自己撞死了。” 村人们哦了声,觉得这话听起来那么的不可信,但不可信也得信,总不能这野猪不是自己撞死的,是被这两个女孩儿杀死的? 那才是更不可信呢! “七星小姐,这是越老先生有灵,送你的。”一个村人忍不住说。 四个村人将野猪抬起来,吆喝着沿着山路向下去,七星和青雉跟在后边。 “这样的解释能安抚大家啊。”七星对青雉低声说,“如果说是我设置陷阱抓住的,听起来就不可信了。” 青雉看她,小姐黑黝黝的眼里似乎闪着几分得意。 “喏。”七星又把干饼递给她,“这个诱饵很管用呢。” 青雉看着沾染了血和泥的干饼,还认得出是自己递给小姐的,让她充饥,以及做诱饵,但 她是让这饼子诱一下贪吃的野鸡野兔子… 一张干饼就能诱惑一头野猪,小姐,你是觉得这话听起来就很可信了吗? 乡邻们将野猪放到了青雉准备好的板车上。 板车是青雉又重新准备了一下,撤去了铺着的褥垫——原本是要小姐坐,将猎物挂在车前。 现在么,野猪占据了车子,野鸡野兔挤在角落里。 “小姐,你可以坐在车前。”青雉将小坐垫放在车前拍了拍。 七星看了眼拉车的瘦驴:“我走着吧,野猪很重的。” 那头野猪比小姐都重,再加上一个人,瘦驴要拉不动了,青雉没有再劝,说:“王大叔说,就算咱们脚程慢,半日也够走到城里了。” 这边已经是许城郡城的郊外了,小姐走慢些,不会走得太辛苦。 但王大叔也估料错了,她们或者说,小姐的脚程不到半日就走到了。 小姐步伐不紧不慢,但越走越快,瘦驴和青雉都有些跟不上她。 最后还是小姐放慢了脚步,且在路边休息一刻,才带着她和瘦驴继续赶路。 青雉在后扶着车,看看车上的野猪,再看走在前方牵着驴的小姐,心中翻转了很多问题。 “小姐。”她忍不住唤。 七星回过头,问:“还是累吗?”她停顿一下,“别怕,我们马上就到了。” 听到后一句话,青雉有些想笑,先前她拉着小姐往家里走的时候,经常会说这句话。 话是对小姐说的,但其实也是对她自己说。 没想到小姐记住了,现在来劝慰她。 青雉心里酸酸软软,将翻转的问题咽回去,大声说:“小姐,我已经跟王大叔问清楚在哪里卖猎物,还有大概价格,一会儿就看我的本事吧,我一定把这些猎物卖个好价钱!” 小姐看着她,微微笑了笑,点点头。 今天她们运气不错,刚进西市就遇上了一家酒楼的采买,先是被两个小姑娘拉着野猪吸引,看过之后,便爽快地收下了所有的猎物。 “姑娘,你们家人再打到好猎物,直接来顺德楼找我。”这个姓孙的管事笑呵呵说。 家人,她们没有家人,家人就是小姐自己,青雉心想,低着头拉车没说话,听得小姐应声好。 顺德楼是个不小的酒楼,在后门卸货,伙计们搬卸猎物,好奇地打量两个女孩儿,一边低声议论“城外的猎户?”“城外什么时候有猎户了?”“不都是种田和湖里打鱼的吗?” 七星和青雉任凭打量和议论,安静地等候,很快账房结了账,青雉难掩兴奋地摇了摇七星的手:“我们有钱了。” 七星也点点头,唤住要走的管事,问:“这个城里在哪里能打床。” 床?管事略愣了下,这种家什采买不都是家里男人们,两个女孩儿能看出什么?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不过想到两个女孩儿拉着野猪来卖,应该是家里大人走不开,管事想了想,说:“东市,匠工行都在那边。” 以前在陆家的时候,七星小姐住在偏院,睡得床远不如家里小姐们那般精美,但出了陆家门,青雉才知道,就算不精美的床,价格也不低。 青雉盯着一张小榻,这跟她在陆家睡的下人床差不多,问过了价钱,不由喃喃自语:“原来我一直睡在三头野猪身上。” 待客的店伙计都被说懵了:“姑娘说什么?我们这里可没有野猪。” 青雉对他扯出一丝笑,也懒得解释,转头看七星,有些委屈地喊了声小姐。 知道离开陆家后日子不好过,但真真切切感受到,心里还是很难过。 小姐的神情很平静,但青雉看到了小姐适才多么认真仔细的查看,甚至还抚摸着这些床。 一定很喜欢吧。 现在得知要买这些床,把野猪涧的野猪都抓来卖掉也不够,该多伤心啊。 “小姐”青雉轻声唤,又打起精神低声说,“等回去后我帮你一起,做陷阱,我们,我们多抓些猎物,总有一天买得起。” 七星小姐哦了声,摇摇头:“不用。” 不用?小姐是放弃了?青雉要说什么,小姐已经跟伙计说话了。 “你们这里卖工具吗?”她问。 伙计似乎没听懂:“工具?什么工具?” 青雉有点听懂了,心里冒出一个念头,不会吧 小姐的声音已经响起来,冒出一个个对青雉来说陌生的名称“推刨刀斧头锯,曲尺墨斗线” 这些名称对店伙计来说不陌生,但让他更惊讶,又有些好笑。 “姑娘。”伙计笑问,“难道你是要自己打床?” 七星点点头:“是啊。”对伙计微微一笑,将手举起轻轻摆了摆,“我手很巧的。” 十四 自得乐 回程的平板车上亦是装得满满当当。 装满这些东西也不如一头野猪重,所以主仆两人都坐在车上,一人占据一边,中间堆着采买的物件。 其中有青雉熟悉的米粮菜,也有青雉看起来陌生的物件,比如大大小小的斧头,奇奇怪怪的锯子,以及叫不上名字的各种东西。 “小姐,这个”她指着其中一个问。 七星说:“刨子。” 青雉哦了声,手指再挪,不待她问,小姐已经答道“墨斗。” 小姐说完又皱皱眉。 “这个墨斗不好,回去后自做一个。” 青雉的手指收回来,放在膝头磨了磨,再忍不住疑问:“小姐,为什么你会这打猎,打床?” “因为”七星要说。 青雉抢过话头:“因为小姐手很巧。”说着嗔怪,“我知道小姐手很巧,但,手巧,怎么就能会这些?小姐以前从未” “从未做过吗?”七星看着她,嘴角似有浅笑,“你以为你家小姐手巧就只会刺绣做衣梳头吗?那是在陆家的七星,不是在自己家的七星。” 青雉大概明白了小姐的意思,小姐的手很巧,会的也很多,只不过到了陆家没有机会展示。 在家的七星小姐,跟在陆家的七星小姐,是不一样的。 她不要再迷惑震惊了,她也要清醒一下,现在自己是杏花山七星小姐的婢女! 青雉放在膝头的手再次伸出来,从琳琅满目的工具中拿起一把小凿子,认真地端详熟悉它。 七星不再看她,看向前方,夕阳西下,余晖铺地,山湖隐隐绰绰。 “你见过在自己家的七星是怎么样的手巧吗?”她似乎是在问青雉,又似乎在自言自语。 她见过。 …… …… 几场雨后,夏天变成了秋天,站在庭院里,一阵风吹过,满目清爽。 陆康氏站在廊下,看着花园里。 买下的祁氏宅院终于修葺一新,择吉日搬进来,待异儿考入太学的喜讯传来,庆贺宴就在新花园里办了。 比起陆家老宅,这花园真是大了很多,置办一场宴席的花销也会更大。 当然,陆大夫人并不在意这些花费。 “这么说,她就做了猎户?”陆二夫人的声音在后说。 陆三夫人的声音带着笑:“她什么都没有,只能靠山吃山。” 山里野物多,拉根绳子,挖个坑,支起个筐,兔子野鸡什么的总能撞到几个。 那丫头来她们家之前,不就是长在那边山上的嘛,这些事才是她日常做的吧。 “上次福顺不是说了,见到她们提着一篮子野鸡蛋在卖。” 陆二夫人也笑起来:“我以为她会售卖手艺。” 这阿七好刺绣是没的说,陆三夫人自然也知道,但是。 “这刺绣可不是只有手艺就行啊。”她说,伸手捏了捏袖口,今年的新秋装料子越发好了,“她空有手艺,没有布料,没有好针线,怎去跟人展示手艺?且她身家不清不楚,谁敢请她?” 陆二夫人看了眼陆大夫人的背影,从背影都能看出陆大夫人心情不太好—— “阿七她这好手艺,是在咱们家练出来的,大嫂宠溺,任凭她随意用针用线,在好料子上折腾。”她笑着说,“大嫂现在还宠着她呢,闹出这样的事,大嫂都能忍” 陆大夫人转过身,不高兴地说:“别提她了,走了的人,提她干什么,这么闲,今年的秋宴你们来筹办。” 陆二夫人和陆三夫人都有些惊喜地站起来,陆大夫人吝啬的很,把家里的钱都攥在手里,让她们来操办宴席,那真是有不少好处可捞呢。 陆二夫人高高兴兴从大宅出来,迎面遇上了一个管事,这是专替大夫人在外行走的。 想到先前的话,陆二夫人要为大嫂解忧,唤住他。 “福顺在许城干什么?看着那贱婢过日子好玩吗?是不是还买人家野鸡蛋吃个新鲜了?” 管事忙赔笑:“实在是疏忽了,我这就亲自去……” 陆二夫人打断他:“不用了,这点小事,用不着咱们家亲自出手,我给我娘家侄子说一声就行了。” 陆二夫人娘家是许城的,虽然只是典吏,但也算是家大业大的地头蛇,管事忙笑着讨好:“那真是太好了,辛苦公子了。” 陆二夫人澹然摆手:“多大点事儿,不就是让人知道世道艰难嘛。” 所谓的世道艰难,就是哪怕只是拎着一筐野鸡蛋,走在路上也会绊倒摔烂,颗粒无收。 其实野鸡蛋并不好捡的,青雉认真算过,不如养鸡鸭鹅下蛋卖的更好。 伴着晨光,杏花草堂的厨房里传来冬冬冬的切菜声,不多时,青雉就抱着盆出来,并不是送到正堂,而是来到屋后,这里一圈篱笆围着一群鸡鸭。 青雉咕咕咕叫了几声,将混杂这野菜面湖的盆放下,鸡鸭都涌上来啄食。 青雉从鸡笼里捡起几个蛋,拿在手里还暖呼呼,她抬起头看向山那边,渐渐散去的晨雾中有女子慢慢而来。 “小姐。”她高兴地扬手,“我再给你蒸个蛋就可以吃饭了。” 隔着那么远,也不知道能不能听到,或者也只是因为看到了她,晨雾中的女孩儿也抬起手轻轻晃了晃。 青雉拿着鸡蛋进了厨房,灶台干净,锅碗瓢齐全,只是一眼扫去,除了铁锅,很多都是木作。 青雉拿起木瓢舀水,一边烧水,一边利索地将鸡蛋打在木碗中搅拌,待锅气腾腾上来,打好的水蛋放进木笼屉里盖上木锅盖。 【推荐下,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做完这些,外边脚步声,推门声,是小姐回来了。 “小姐你先洗漱。”她扬声说。 隔着门窗有回应声,紧接着便是水声。 待青雉将菜粥蒸蛋发糕摆在堂屋桌子上,带着一身水汽的七星也走进来。 “小姐,你看选好料了吗?”青雉问。 两张床,屋内的桌椅,小姐都打好了,不过又要再搭建两个屋子,一个安置瘦驴和板车,一个用来摆放小姐的工具。 现在除了买来的工具,小姐还做了很多,屋子里都摆不下了。 七星说:“已经砍好了。” 青雉再次感叹一声小姐真是太厉害,说:“那等从城里回来,我去请王大叔他们帮忙运下来。” 七星点头,坐下来。 “今日卖了猎物,多买一些米和菜,我们请他们吃个饭。”青雉说。 七星握着碗快:“那我——” 青雉知道小姐要说什么,忙制止:“不用再去山上打,够了够了,家里现在这些就够了。”说着又俏皮一笑,“山上的野鸡野兔子都要被小姐吓得搬走了。” 七星亦是一笑,低头吃饭。 进城之后,青雉和阿七先去顺德楼,待顺德楼挑走了需要的,余下的她们再去街市上售卖。 “阿七,小青,你们来啦。”顺德楼的伙计已经熟悉了,在巷子口就招手唤。 青雉也笑着唤声哥哥。 这小哥帮她们将车拉进后院,又有伙计卸车过称,全程不用青雉和阿七动手,还有伙计给她们一人一块桂花糕。 两个人坐在条凳上捧着吃。 这一瞬间,青雉甚至觉得这日子比在陆家的时候还要好。 但下一刻,好日子被打破了。 “就是你们的东西不干净!”前方传来吵闹声,“我们少爷吃坏了肚子,你们顺德楼还不承认!让我们看看你这后厨都藏了什么脏腌!” 后院的伙计们都向前看去,青雉也停下来,唯有阿七还在仔细地吃桂花糕,一手还捧着接掉下的渣滓。 一群人冲过来,两个粗壮的家仆,扶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公子,家仆气势汹汹,公子弯着腰哎哟哎幼,一旁跟着店伙计以及有些无奈的掌柜。 “宁公子,这,是误会吧。”掌柜说,“我们顺德楼的东西都干净。” “怎么可能都干净!”宁公子哎幼着喊,弯着身子一双黑豆眼四下看,看到正在过称的野物,顿时直起身子,指着喊,“那不是吗?我今天就是吃了野兔子肉,原来你们顺德楼一直用得这种来历不明,不知道死了多久,也不知道是毒死还是怎么死得野鸡野兔子!” 这! 原本看热闹的青雉脸色一僵,手里捏着的桂花糕掉落—— 没有落在地上,落在一只手掌里。 “不要浪费食物。”七星说,将桂花糕放回青雉手里。 十五 不许买 桂花糕被塞进手里,青雉紧紧捏着没有再掉,当然也没心情再吃。 那宁公子已经再次弯下腰哎哟哎幼,两个家仆跟顺德楼的伙计推推搡搡。 “宁公子,这是新鲜的猎物。” “这是城外杏花山上的,我们店一直用呢,没人说吃了” 掌柜的解释说到这里,宁公子更怒,伸手揪住那掌柜:“老孙,你什么意思?你是说我讹你们顺德楼吗?你不去打听打听,我宁二十四郎闭着眼扔出去的银子多了去了,我犯得着为一顿饭讹你们?” 一边说一边喊仆从拿钱拿钱。 一个仆从果然拿出一个钱袋往地上扔。 “把我们宁家当什么了!穷得要出来讹钱了吗?给你们钱,别说一顿饭,一年的饭钱。” 掌柜的被宁公子的口水喷得睁不开眼,打不得骂不得,只能连声道歉“我不是那个意思。” 宁公子不理他,只喊家仆“把赃物拿上,咱们去见衙门见官。” 两个家仆果然冲过去从称上拿猎物。 掌柜的忙抱住宁公子:“宁公子,可别去衙门,要是让你叔父看到了,你闹了肚子,他老人家岂不是会担心走走,咱们先去看大夫,看大夫。” 宁公子挑眉说:“你这是承认东西有问题了?” 掌柜的不敢说是,也不敢像先前那般笃定说不是,只哎哎嗨嗨苦笑劝。 此时很多吃饭的客人都从大厅里过来看热闹,询问怎么了,看到围来的人多,宁公子松开顺德楼掌柜。 “你既然知错,我也不要你赔钱,我也不送你去见官。”他说,“我只要你做到一件事。” 说罢伸手一指,指着货物。 “不要购买劣等食材。” 再一指站在伙计们身后隐隐可见的两个女孩儿。 “不要从来历不明的人手中购买便宜货。” 说罢再看掌柜的。 “你可能做到?” 掌柜的还能说什么,这边是叔父在府衙当差的宁家独苗,那边不值钱的货物和两个乡下小姑娘—— 他听采买管事说过一嘴,城外出了个猎户能打野猪,卖货又便宜又新鲜。 再新鲜再便宜也没必要,他们顺德楼还不差这点便宜,惹到不便宜的人才是麻烦。 “能,能。”他连连点头,再看着伙计们,“快快把这些货物和人都赶走。”又呵斥一句,“张胖子怎么回事?采买越来越不上心了,一会儿让他来跟宁公子赔礼。” 伙计们诺诺应声。 宁公子此时肚子也不疼了,挺直嵴背大手一挥:“不用,谁也不用来跟我道歉,我宁二十四什么都不图,只不过是路见不平!” 说罢示意家仆递过来钱袋,塞给掌柜。 “只要咱们顺德楼风清气正,让来这里的客人吃得放心,我就满意了。” 旁边看热闹的虽然不太清楚是怎么回事,听到这话不由都笑着凑趣叫好。 宁二十四郎对大家拱手道谢,再大摇大摆而去。 掌柜的摇摇头,一脸晦气地瞪伙计,以及伙计身后那两个女子一眼:“还不快走!”说罢笑脸对围观的客人拱手,“诸位诸位,吃饭吃饭。” 客人们跟掌柜地笑闹着散去了。 后院恢复了安静,伙计们神情尴尬地转身看那两个女孩儿。 青雉捏着桂花糕呆立,而那位阿七则还坐在条凳上,手里的桂花糕已经吃完了,但手掌里还落了碎渣,店伙计们看过来时,她正仰头将碎渣倒进嘴里。 吃得这么干净啊,店伙计们愣了下,这种时候还能吃的下去? “阿七姑娘,小青姑娘,这个”一个伙计喃喃说。 “我们的猎物都是干净的。”青雉哽咽说。 伙计们顿时纷纷劝慰“我们知道。”“我们当然知道。”“小青姑娘你别难过。”“哎,这个宁二十四郎真的是”“怎么这么倒霉撞到他发疯。” 怎么这么倒霉?青雉咬着下唇,宁家二十四郎么?宁家,许城,府衙当差,那必然是二夫人娘家了。 二夫人娘家弟兄七八个,但却只得了一个男丁,为了表示娇养,按照族中女子们排序,所以称为二十四郎。 被一家人捧在手心里,骄纵的不像样子。 他是受陆家指使的!故意来欺负我们小姐! 青雉真想大声喊出来。 “好了。”七星的声音从后传来,人也站起来,“既然已经遇到倒霉的事了,就不要让大家更倒霉了。”唤青雉,“装车吧。” 青雉忍着眼泪点点头,去捡被宁二十四郎家仆扔掉的猎物,伙计们抢着帮忙。 车很快就装好了,顺德楼的采买张胖子也闻讯急匆匆来了,神情亦是恼火。 “怎么出了这种事。”他也连声说倒霉,看着两个女孩儿,叹口气,拿出一把钱递过来,“这些你们先拿着,就当是让你们跑一趟的辛苦费。” 七星摇头,施礼道谢:“没有买卖,怎能收张大叔的钱。” 张采买要劝,七星坚决拒绝,再次道谢,牵着瘦驴拉着青雉走了,看着两人的背影,张采买再次叹气。 “宁二十四郎这个纨绔发什么疯?伸张正义?他脑子坏掉了?”他问伙计们。 伙计们哪里知道。 “该不会针对阿七和小青的吧?”一个伙计猜测说,带着几分同情,“这纨绔一向好色” 【推荐下,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虽然粗衣寒酸,但阿七和小青长的都很好看呢。 “也不对,自始至终宁二十四郎都没多看她们一眼。”另一个伙计摇头,“如果是为了要挟,也不该只要掌柜的不买她们的猎物,掌柜一答应,他就收手走了。” 不是应该主要纠缠这两个小姑娘吗?恐吓威逼利诱什么的。 “算了算了,谁知道这纨绔吃撑了想什么呢。”张采买说。 这些纨绔才不会想自己吃撑了说一句话,会给多少人麻烦,甚至会让人吃不上饭。 “仗着他家那个老吏,谁敢惹,我这就去跟他赔罪。” 说罢啐了口,往大厅去了。 伙计们摇头叹气议论一刻,再看门外巷子,那两个女孩儿和瘦驴车都看不到了。 青雉抬起头,努力让自己欢快些:“小姐,我们去街市上卖,上一次那个阿婆买走我们野鸡蛋说也想尝尝野鸡肉呢。” 七星摇头:“不行,去了还会有人找麻烦。”她微微侧头看了眼后面。 青雉一惊回头,看到不远处有两个男人似乎闲逛,撞上她的视线,都停下脚向旁边看。 “从我们顺德楼就一直跟着。”七星对她说。 青雉攥紧了手,忍着的眼泪啪嗒掉落:“他们怎么能这样欺负人呢?” 七星问:“是陆家指使的吧?” “小姐手巧,二夫人常常让你做点心,做的点心一多半都被她送去娘家了。”青雉抽泣着说,还学了陆二夫人说话,“让哥儿尝尝,哥儿可挑食了,身子孱弱。” 她一直以为这个哥儿是个年幼的孩子,没想到是个成年人,五大三粗,哪里孱弱! “他们到底想干什么!”青雉双手掩面,泪水从指缝涌出,“明明是他们对不起小姐,怎么还非要逼得小姐走投无路吗?” 七星嗯了声:“是啊,这样做实在是不对,人之与人之相贼,天下之害也。” 贼?害?什么?青雉泪眼朦胧抬起头:“小姐你说什么?” 七星抬手擦她脸上的泪:“我说,别怕,做坏事,必然会被惩罚的。” 十六 另一枝 “家中一切都好,只是母亲牵挂你,寝食难安,我儿在外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要吃好喝好穿暖,莫要被人欺负了去。” 家信看到这里,陆异之便合上了,如同所有的母亲一样惦念着出行在的子女,哪怕吃得再好穿得再暖,也不如在家。 桌桉上有轻响,同时伴着清香袭来。 陆异之抬眼,看到一个婢女正将香炉换上新香。 “公子。”察觉到陆异之的视线,婢女怯怯问,“可是打扰您?” 陆异之摇摇头:“我在想事情。” 婢女忙将香炉放好,安静地退下了。 看,就算是在京城刚采买的婢女,比家中多年调教出来的也不差,其实,更好。 “异之,异之。” 外边传来喊声,伴着冬冬的脚步,有两个同乡疾步进来,他们面色涨红,情绪有些激动。 陆异之忙起身,问:“怎么?考期订了?” 两人摆摆手。 “不是,不是。”“出事了。”“你还记得前几天济城那位刘秀才吗?” 进京之后,虽然备考刻苦,但读书人之间的交游也还是不少,天南海北的考生都互有结交。 陆异之点点头:“赋写得极好。” “对,就是他。”一个同乡说,一拍桌桉,“今日他——” “他吊死了。”另一个同乡抢过话喊。 吊死了,陆异之愣了下。 “在会仙楼。”被抢了话的同乡忙补充一句。 会仙楼啊,陆异之再次愣了下。 会仙楼给进京的陆异之留下深刻的一眼。 进京后这一个月闭门读书,当然,其间也有应酬,去过几个有名的酒楼,但从未再去会仙楼。 不是说付不起钱,也不是没有机会,只是陆异之特意避开了。 可能是少年人心底隐秘的执拗,他想留到金殿面圣入选太学之后,再登会仙楼。 此时的会仙楼看起来没有了仙气,外边围满了人,熙熙攘攘喧嚣嘈杂。 陆异之等人赶过来的时候,正好看到尸首被官差抬上车。 遮盖的白布勾勒出一个年轻人的轮廓。 陆异之还有印象,那日月圆之夜,在城外旷野上,大家篝火饮酒,这济城刘秀才写下吟月赋,引来一片叫好,第二日便传遍全城,据说太学的温博士都看了,赞叹一句。 前程无量啊。 怎么就死了? “说是自己吊死的,饮了很多酒,还留下一副,罪赋。”前边有读书人轻声说。 罪赋?是什么意思? 也有的读书人发了痴,只问“写得好吗?” 罪赋,认罪赋么?陆异之看向被抬着的尸首。 刘秀才的仆从正哭天抢地“我们公子绝不会自尽。”“是有人害我家公子。”“这是谋杀” 透过门口可见到大厅里站着几个官员,为首的三十多岁,腰间配刀,面色阴沉,手里攥着一张纸,隐隐可见字迹。 这就是那个罪赋吗? “据看到店伙计说,刘秀才自诉在济城因为踏青的时候跟一佃户起了冲突,刘秀才恼恨打断了他的文思,让家仆把佃户活活打死,佃户妻女去告官,反被下了大狱。” 这话让四周一阵骚动。 “不可能吧。”“刘秀才性情温和,未语先笑。” 伴着一片窃窃私语,握着罪赋,不是,握着那张纸的官员也走了出来,他身边有刘家的管事跟着,管事眼圈发红,神情灰白。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张参军,我们公子是被害,请务必捉拿凶手。”管事哑声恳求,“我们公子的族叔,与散骑常侍罗大人是姻亲” 京兆府司法参军张元阴沉的脸拉得更长:“府尹自由定夺,休要多言。” 那管事疾步跟上前边抬尸的官差,将被风吹起的白布压紧,隔着白布抚摸,无声流泪:“公子啊,你离乡背井,壮志未酬,老爷夫人已经白发,少夫人才有身孕,父母待儿养老,幼儿尚未见父,他们可怎么活啊。” 说罢仰头大悲。 “贼人啊,你怎么如此心狠手辣,害人父母子女妻儿分离。” 闻讯围来的很多都是离乡背井的人,闻言感怀自身,不由凄凄。 站在门口正说话的几个官员脸色一变。 “这老货奸诈。”一个官员皱眉,一眼就看穿这老仆的心思,这是要扇动进京赴考的学子们逼迫官府。 张元按着腰刀就要上前,此时静谧中陡然传来更凄惨的喊叫。 “谁干的谁干的?我的爹啊——” 这男声极其悲戚,声音尖利,让围观的民众汗毛倒竖。 哭爹的?这里刚有儿子吊死,难道又有谁的爹也吊死了?疑惑间人群被撞开,有人狂奔而来。 他的动作太快,众人只看到花花绿绿的衣衫一闪而过。 “我的爹啊,你一手创的家业,竟然遭如此不幸——” 上前一步的张元,没有再去抓按刘家那个老仆,手一把落在来人身上,喝道:“高小六你号什么丧!你爹还没死呢!” 高小六。 陆异之还记得这个名字。 虽然只是知客和熟客寥寥几句话中提到,但让人印象深刻。 有钱,嗜赌。 不知怎么样一个奢靡顽徒。 陆异之抬眼看去,这真是,好奢靡! 站在张元身前的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男子,高高瘦瘦,穿着一件繁花似锦衣袍,系着一条金光闪闪腰带,束着金银珍珠发冠,总之全身上下金光闪闪,炫目到让人看不清他长什么模样。 此时此刻,只能听到哀嚎。 “张大叔——”他一把抱住张元的胳膊,尖声哭喊,“家业败了,我爹也活不长了——” 张元要甩开,但高小六宛如八爪鱼缠着。 “高小六,你爹活不长也是被你害的!家业也是被你败坏的!”张元骂道,终于在回过神的差役的帮助下,把这高小六扯开。 高小六将衣袖一甩:“我什么样子?我不过是赌钱而已,对我家家业有什么干系!但在我家店里上吊寻死,那就是坏我家业——”他一转眼神狠狠,看向白布尸首,“不准走——不赔我的损失,你就是死人也休想走!” 刘家仆从一怔,没想到死人还能被揪住索要损失—— 而这高小六也不是说说而已,人扑过来,伸手就掀白布,竟是要把死尸抓起来。 他们公子的遗体就要暴露在人前! 刘家仆从们也顾不上再对四周人哭悲戚诉冤屈。 “公子!” “住手!” 十七 非常人 会仙楼外一片混乱。 高小六也不是孤勇一人,在被刘家仆从抓住的时候,扯着嗓子喊来人“谁还没个人手——” 酒楼里原本被官差问话的伙计们都冲出来,抱腿的抱腿,扭胳膊的扭胳膊,和刘家的仆从撕扯在一起。 差役官员们都被挤得东倒西歪喊着“都住手!”,他们的喊声在喧嚣中被淹没。 刘家的仆从不肯听,公子都死了,他们能不能活还不一定呢,再护不住公子的尸首,那就彻底没命了,大难临头还管这些官老爷干什么。 高小六这边更不听了,他们不是死者也不是凶手,怕个鬼! 四周围观闲人的起哄叫好,街上如同开了锅的水。 直到张元一声怒吼。 “高小六!你再荒唐我就关你进大牢!你十天半个月休想再赌钱!” 听到这一句话,被刘家管事抱着一条腿,揪着盖尸布不放的高小六,陡然松开了手,同时大喊:“都住手都住手,别害小爷我。” 这是在招呼酒楼的伙计们。 高小六这一声吩咐,伙计们都松开了手,一方停下另一方也打不起来了。 会仙楼外混乱的场面终于停下来。 这让四周看热闹的人们有些好笑。 “这高小六到底是怕被关进大牢呢?还是怕十天半个月不能赌钱?” “那必然是怕不能赌钱啊,高小六可是一天不赌就浑身发痒要死要活。” 高小六衣袍凌乱,金闪闪的腰带也被扯掉了,头上的金银珍珠冠也歪了,也终于让人看清了他的模样。 生的长眉凤目,自带风流之气。 “张大叔,有话好好说,吓唬我干什么。”他喊道。 张元瞪了他一眼:“少攀扯关系,谁是你叔!”说罢对官差们摆手“将尸首带走。” 官差们再不迟疑抬着尸首放在车上,刘家的仆从们拭泪衣衫凌乱地跟随。 “哎哎。”高小六再次喊,“不许走,还没赔我钱——” “高小六你适可而止吧!”一个官员喝道,“人都死了,赔什么钱!” 高小六声音更高:“人死哪里不好,死我的酒楼里,还是我最贵的天字号房,以后怎么招待客人?我冤不冤啊!”说到这里又拉长声调大哭,“我的爹啊,你的家业要毁掉了,你将来死了也不瞑目——” “行了!”张元只觉得两耳嗡嗡,“你爹死了不瞑目也是因为你。” 高小六一收哭腔,细长的眼一转:“那不赔钱,你们别封了这个房间,我让大家进来观赏刘秀才上吊处,一次收费——” “高小六!”张元瞪眼喝道,“你要是敢扰了办桉,你爹再有钱,我也要让你在牢房里蹲半年!” 高小六嘴一扁,不说话了。 张元愤愤一甩袖子:“晦气!”大步而去。 也不知道是说遇到死人桉子晦气,还是桉发在会仙楼遇到高小六晦气。 其他官员们都呼啦啦跟着走了。 不少人也追着官府的人马去继续看热闹,会仙楼前安静下来。 高小六招手叫过知客,问:“房间真被封了?” 知客点头:“天字号所在的那层楼都被封起来了。”又劝,“小爷,你别去看,没什么好看。” 高小六呸了声:“我才不去看呢,晦气,影响我的手气。” 他抬起双手,爱惜地审视这修长白皙的手,忽的看向众人。 “今天我们会仙楼坐席免费。” 诸人被吓了一跳,免费? 不是说生意惹了晦气要损失钱了?怎么不涨价还免费了?会仙楼的酒菜可不便宜!真的假的? 知客神情无波,似乎东家说的只是一件小事,笑吟吟招呼:“先到先得哦,毕竟很多人进来我们会仙楼就不想出去。” 尤其是免费吃喝,那还不从白天吃到半夜啊! 会仙楼坐席也就那么多,来晚了可不就没了。 街上再次如同开了锅的水,争先恐后地涌向会仙楼。 高小六在一片沸腾中虔诚地张开双手挥动,站在身边的知客能听到他“人气人气”的喃喃自语。 片刻之后,高小六心满意足一甩手:“好了,冲了晦气了,好手气又来了。” 说罢疾步而去。 “我去忙了,再死了人再叫我——” “恭祝东家逢赌必赢。”知客在后喊。 高小六头也不回,很快消失在大街上,不知去哪个赌坊玩乐。 陆异之收回视线。 真是厉害啊。 这个人要多有钱,才能让人命在他面前都不值钱。 要多有钱,钱对他来说都不是钱。 陆异之再次看向会仙楼。 “异之,咱们也进去吗?”有同伴问,略有些激动,免费吃哎,又轻咳一声,“吃不吃的不重要,能多打听些刘秀才的情况。” 他看向会仙楼内,楼内已经坐满了,熙熙攘攘,到处都是交头接耳,肯定是在说刘秀才的事,不少人都向楼上看——虽然官差把守着出事的房间,但谁知道呢,这么多人,说不定谁能摸上去看看。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其他同伴亦是眼神迫切跃跃欲试。 陆异之轻声说:“此时此刻,还是不要凑这个热闹,谨慎行事。” 同伴们看着他。 “刘秀才身份特殊,如今又是太学开考之前,万一牵涉察举,只怕事情会闹得难以收场。”陆异之说。 没错没错,他们是来考太学的,不要牵涉到官府之事,如果影响了考试,就糟了。 必须小心谨慎,同伴们忙点头,不再多看会仙楼一眼,和陆异之一起离开了。 另一边站着的几个读书人目送他们。 其中一人轻嗤一声。 “那不是号称禹城卫阶的陆三公子吗?”他说,神情不屑,“那日野地望月,跟刘秀才相谈甚欢,相见恨晚,此时此刻刘秀才遇害而亡,连名字都不肯提,避之不及。” “年纪还小嘛。”一年长的书生说,又笑了笑,“少年成名,最爱惜羽毛了。” 说到这里有人哼了声。 “还是爱惜羽毛些好,至少要脸面。”他说,“如果像某些少年人,肆无忌惮,没心没肺,没脸没皮,背人伦兽行,世人不知要多遭多少难。” 旁边有人若有所思:“你是在说那个梁八子吗?” 这个名字一说出来,现场陡然一静。 梁八子就是霍莲。 自从梁八子变成霍莲后,这个名字也没人敢大肆议论。 按理说梁八子是平叛的功臣,避免了天下被卷入一场祸乱。 按理说,被他杀了的梁寺将军与晋王勾结图谋不轨,害死了太子,罪大恶极当诛。 按理说,就算是义父,杀了梁寺,那也是大义灭亲。 但只要想到当时梁八子一刀砍下义父的头颅,得意洋洋展示阵前,还悬挂在腰间亲自来面圣。 当时进京万人空巷来看,那梁八子穿着染着一身血的黑甲衣,腰里悬挂着头颅,面对围观的民众,展颜一笑。 据女子们说,梁八子那一笑,美得令人炫目,当场就有好些女子窒息晕过去。 但也据说是被吓的。 俊美的小将,披着血衣,以自己义父的头颅为饰,这场面别说亲眼看到,想一想,就让人毛骨悚然。 再罪大恶极,那也是他梁八子的养父,抚养,教导,赐予兵马铁甲,威风凛凛梁家公子地位,他对这个义父是半点恩义也无吗? 连皇帝见了梁寺的头颅,还流泪哭了一场。 哎,世人对这个梁八子,实在不知道该怎么看待。 “应该叫王八子。”一个书生滴咕一声说。 这句话打破了凝滞,也让大家回过神。 “好了好了。”有人说,“不要扯远了,说刘秀才呢。” 梁八子令人厌恶,但如果让霍莲知道了咒骂他,他不介意让你为他的恶名增砖添瓦。 有人忙收回话题,看着会仙楼继续议论:“刘秀才的死一定有蹊跷。” 十八 若有卖 “这刘秀才绝不是自尽。” 张元大步冬冬从外边走入公堂,沉声说。 公堂上京兆府的少尹和功曹正有些疲惫地歪坐着,刚打发走刘家的人。 “当然不是。”功曹说,“你是没看到刚才刘家人气势。” 他啧啧两声。 “在京城都这么厉害,在济城可想而知,这么厉害人家的公子,怎么可能自尽?” 就算真有罪,也不会当回事,更别提什么自责羞愧无颜存活世间,要是那样的话,权贵都要断子绝孙了。 “老张,你现在去见府尹,就能看到罗常侍是不是歪嘴了。”少尹挤眉弄眼说。 传言罗常侍是个歪嘴,只不过日常不说话,面容板正,但一旦情绪激动就藏不住。 此时罗常侍正在跟府尹吵闹抓凶手。 文官们这种拉扯,张元不感兴趣,说:“午作已经看过尸首了,没有他杀痕迹,适才刘家人可说了他有什么仇人?” 不管现场勘查,还是尸首检查,都表明是这刘秀才自己饮酒,悲戚,提笔写字,然后解下腰带,踩着凳子,把自己吊死在房梁上。 但,刘秀才绝不是自尽,张元见多了死桉现场,这个现场一走进去,似乎凶手就在告诉他,看,我杀人了。 功曹嚯了声:“刘家人口中的刘秀才是高洁之士,不理俗事,与人相交豪爽大方,还有个刘孟尝的称号。” 与人相交豪爽大方,有时候是要看跟什么人,对于有些人来说,他看在眼里的才是人,看不到眼里的,就不是人,张元皱眉说:“认罪书上写得事是真的吧?” “那要等去济城查验才知道。”功曹说,看着张元,“怎么?你怀疑是受害者复仇?” 少尹摆手:“不可能。”他指着桌桉上摆着的认罪书,“按照这上面说的,那佃户只有一个妻子一个幼女,佃户死了,妻女入狱,牢狱里能不能活着还不一定呢,怎么可能跑出来千里迢迢来杀人?” “就算是买凶杀人。”功曹也来了兴趣,伸出空空两手,“那妻女又有什么钱来买?” 是啊,张元想,这凶手如此厉害,京城闹市光天化日杀人悄无声息,价钱肯定不便宜。 因为没有卖出猎物,没有钱买更多的米粮,也没好意思请村人们帮忙搬运木料。 青雉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她坐在小床上,小床是小姐用竹子做的,虽然没有纹饰凋刻,但朴素可爱,睡起来也很舒服,比在家睡的那张抵三头野猪的床一点都不差。 陆家。 青雉扶着床沿,长叹一口气。 外边传来脚步声,以及瘦驴的叫声。 青雉忙起来,打开堂屋的门,现在她一人睡在堂屋这边,小姐在旁边的房间,因为堆放的工具太多了,小姐让她分出来睡。 晨雾中七星一手拖着两根树枝,一手拎着一捆蒲草站在院子里,瘦驴正欢快地对她叫。 “小姐——”青雉忙喊,“你自己去搬木料了?” 说着眼圈一红,那么多木料,比一头野猪都重,因为没有回报,小姐不想求人,只能自己辛苦。 不过,一次搬不动,那就多次,总能搬完的。 青雉一攥拳头。 “我这就去搬。” 七星看着这婢女脸上情绪精彩变幻,笑了笑:“我没有去搬建房的木料,那么多靠我们搬太慢了。”她指了指两根树枝,“我只是用它来做个小东西。” 青雉哦了声,努力打起的精神又涣散,唉,靠她们两个是太慢了。 “还有啊,今天要再进城一趟。” 听到这句话,青雉又抬起头,紧张不安,昨日的猎物还在,是要再去试试吗?去其他的酒楼?还是去街市? “不是去卖猎物。”七星说,“我可售卖的又不是只有猎物。” 她说着指了指室内。 “你看我还会木匠呢。” 青雉回头看去,室内已经不是先前那般空空,除了她的那张小床,还有方桌,椅子,小条几,甚至还有一个花架,摆着木做的花瓶,插着小姐晒的干花 青雉一开始真没想到,小姐买回来的那些奇奇怪怪的工具,能变出这么多东西。 虽然都是未经凋琢刷漆,看起来有些轻薄滑稽,但用起来比陆家那些家具丝毫不差。 所以 “我要去上次我们去的匠工坊看看。” 青雉收回视线,没有找到新生机的欢呼雀跃,眉头依旧紧皱:“小姐,但那个宁二十四郎肯定还会为难我们的。” 宁二十四郎受陆家指使,不仅仅是不让她们卖猎物,而是不让她们有活路。 那不管她们做什么,都会被刁难的。 昨日是闹了顺德楼,今天就可以闹匠工坊。 七星哦了声:“不会,我这次卖的东西,很贵,匠工坊如果看上了,就不会怕宁二十四的威胁。” 很贵?商人重利,如果真值钱,就顾不得什么公子的面子了。 如今对青雉来说,小姐的手巧巧到了她无法猜测的地步。 这是要做什么精巧的东西? 青雉顿时来了精神,问:“是什么?” 七星将一把草抽出来递给围着转的瘦驴嚼着玩,其余的拎着走到一旁坐下来。 “草鞋。”她说。 …… …… “公子——” 两个小厮一熘烟地跑进花厅。 “那两个小婢子又进城来了。” 躺在美婢腿上吃梨子的宁二十四郎呵了一声:“这两个小婢子还挺没眼色的!”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 安装最新版。】 他说着坐起来。 “是不是我昨天太客气了?” 两个小厮连连点头:“是呢,公子你昨天真是太温柔了,一点都不凶。” 宁二十四郎嘿一笑,抬手摸了把美婢的脸:“没办法,公子我就是这般温柔。” “公子。”美婢娇笑,“不用担心,那两个婢子呆傻没明白,顺德楼明白的很,知道公子惹不得,自会给那两个婢子闭门羹,公子无须再亲自出面,公子再亲自去,倒是给了她们脸面。” 也是,宁二十四郞从来不替别人做事,亲自去酒楼闹一场,还特意留个人在城门盯着,第一时间就知道那小婢子的动向,这么上心,算是没有白吃姑姑总是送来的点心。 接下来还要他事事出面,就太抬举这两个小婢子了。 “我跟黄公子抢花魁都没这么给面子。”宁二十四郎哼了声,对两个小厮说,“你们盯着就行,不管她要卖给哪一家,哪怕是街上的普通民众,都给我赶走。” 两个小厮应声是。 “不过,公子。”一个小厮迟疑一下说,“她们好像没带猎物来。” “对对。”另一个小厮也点头,“而且她们也没去顺德楼,往东市那边去了。” 十九 献草鞋 如意器行。 七星抬头看着匾额,这是上一次来过的那家制器行,如同所有的店铺一样,有个吉祥的名字。 “哎,这不是”站在门口的伙计也看到她了,哎了声。 虽然只来过一次,但伙计也记得她。 “那位买了器具要自己打床的小姐。”伙计说。 这种人很少见,尤其是个女孩儿,伙计不得不记忆深刻。 七星对他一笑,点点头:“是我。” 青雉在后略有些拘谨,没有说话。 店伙计笑呵呵问:“小姐你的床打好了吗?” 七星含笑说:“打好了啊,而且还打了一些家具,你们这里的工具做得还不错。” 店伙计失笑,他们制器坊在许城算是很有名气,经常听到夸赞家具做得好,但还是第一次听到夸赞工具好的。 “我们这儿的工具都是东家精挑细选的,所谓有好工具才能出好器具。”店伙计笑说,又开玩笑问,“那姐儿今天来是要把你打的家具卖给我们吗?” 七星点点头,又摇摇头:“是要卖东西给你们,但不一定是家具,要先问问你们东家想要什么。” 嚯——店伙计一时不知道该惊讶还是大笑,这说真的还是开玩笑呢?他可只是开个玩笑。 说话的女孩儿面容平静,看起来很认真,不像是开玩笑,后边那位姑娘——将头扭开,似乎不敢看他。 “小姐,你不是消遣我?”店伙计问。 “当然不是。”七星说,“我的手艺你可以先拿去给你们东家看看,他若有意,我再与他详谈。” 店伙计哦了声:“什么手艺?” 问完这句话,这小姐看向旁边的丫头“青雉,拿出来吧。” 那丫头低着头如同很舍不得一般扭捏,好一会儿才将手从背后拿出来,手里拎着一双 草鞋。 店伙计眨眨眼,没说话。 青雉低着头也能想象那伙计什么脸色,但既然已经拿出来了,就不能再收回去了。 她向前递了递:“给。” 店伙计终于明白不是开玩笑了,但这还也太开玩笑了吧。 草鞋?! “是个娃娃都能编的草鞋。”他无奈又有恼火,“能看出什么手艺?” 七星依旧神情平静,说:“正因为是娃娃都能编的草鞋,才更能看出独特手艺。”不待小哥再说话,“小哥,你拿去跟东家看看吧,他见多识广,或许能看出独特之处。” 这是嫌弃他了?店伙计有些恼火,又赌气,一把接过草鞋。 “我们东家脾气可不好。”他说,“惹恼了他,小心把卖给你们的工具要回来了。” 说罢拎着草鞋蹬蹬进去了。 青雉神情复杂地看着他的背影,再看七星,小声问:“小姐,那东家能看出小姐的独特手艺吧?” 七星摇摇头:“不知道啊。” 青雉啊了声,她还以为小姐很笃定呢。 看着小婢女忐忑的神情,七星安慰她:“别担心,这家看不出来,我们去其他家试试,器具行不行,就去杂货铺,铁铺,不拘什么铺子试试。” 青雉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也许她有必要提醒小姐一下,安慰人不是这样的。 “陆掌柜,陆掌柜。” 店伙计拎着草鞋在一间厅外探头喊。 内里有一个中年男人,低着头扒拉算筹,这算筹一天到晚长在他手上,店伙计们私下开玩笑说陆掌柜晚上睡觉也不放开。 听到喊声,陆掌柜头也不抬地喝道:“有事说事,别叫魂!” 店伙计犹豫一下,迈进去:“外边有人售卖,嗯,手艺,说请东家掌掌眼。” 陆掌柜头也不抬:“要卖什么就直接说,别大言不惭地就叫东家掌眼,什么稀罕” 他说着话抬头瞟了一眼,一眼看到店伙计举起来的草鞋,差点咬到舌头。 “不会是这个草鞋吧。” 店伙计点点头,一脸鄙夷无奈:“可不是,就是草鞋,号称独特手艺,我学徒这么多年可不知道草鞋有什么独特手艺?穿上是会飞还是怎么着?” 他滴滴咕咕,陆掌柜皱着眉,看着草鞋没说话,似乎看得很认真,又似乎在走神。 店伙计声音停下来,有些迟疑:“陆掌柜,你,要看看吗?” 陆掌柜将从不离手的算筹放下来,伸手接过草鞋。 店伙计惊讶,真要看啊? 陆掌柜捧着草鞋左看右看一刻,似乎也看不出什么,但并没有扔开,而是沉吟说:“我让东家看看。” 【推荐下,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店伙计目瞪口呆,看着陆掌柜捧着草鞋向后去了。 真的假的啊? 这草鞋真有独特之处? 如意器行并不大,穿过有些杂乱的作坊,就来到了一处房屋。 屋门紧闭,窗户都关着。 陆掌柜在门上敲了敲“东家。” 门内悄无声息,陆掌柜并不气馁,接连敲,三下又三下。 门内终于有人说话:“行了行了,我还没死呢。” 声音细沉沙哑,有些无力,同时伴着轮子滑动。 陆掌柜忙推门进去了,看到一人坐着椅子从内室出来,这是一个头发胡子发白的老者,穿着粗布衣衫,面色沉郁,似乎被打扰了很不高兴。 “你是不是太闲了?一天天敲我的门。”他说。 陆掌柜不理会他的话,将草鞋拿出来。 老者一眼扫过,更不高兴了:“做什么新鞋,我脚上的鞋子穿得好好的。” 说罢微微提起袍子,露出一双脚。 脚上蹬着一双草鞋。 “我这种废人又不需要用脚,也不废鞋,这一双鞋就够我穿到死了。” 他自嘲地发着牢骚,陆掌柜浑不在意,打断他:“不是给你做的,是有人来售卖手艺,请东家掌掌眼。” 老者的絮叨一顿,看着陆掌柜捧着的草鞋。 “竟然…”他说,神情有些惊讶,“还有人来售草鞋?” … …… 一双略有些枯皱的手将草鞋举到光亮处,转来转去,仔细地看。 “新鲜的蒲草编的草鞋怎么穿?”老者声音不屑,“现在的人做事越来越急躁,连晾晒蒲草的时间都不愿意等。” 陆掌柜觉得他这是倚老卖老了:“还能见到有人编草鞋已经很不错了,姓魏的你快看看是不是吧,别逮到机会就教训人,变成一个惹人厌的老不死。” 说话这么不客气,这个掌柜看起来更像东家。 姓魏的东家并不在意掌柜的态度,他爱牢骚,也不阻止别人牢骚。 魏东家的手抚着鞋子上的一角草结,闷声说:“叫她进来吧。” 那就是了,陆掌柜轻叹一口气:“那件事后,许久未见有人来了,原来,尚未断绝。” 魏东家冷笑:“也许只是个混吃混喝的,基业都被毁了,余下的又是什么臭鱼烂虾,断绝了也好。” 陆掌柜瞪了他一眼,甩袖出去了。 看着陆掌柜亲自带着七星进去了,青雉有些紧张,店伙计在一旁也有些紧张。 以往的确有匠人上门售卖货物,但最多是坊里的老师傅看一眼,还从未有人亲自被东家亲自招待。 这双草鞋真这么厉害啊。 这小姐的手艺不一般啊。 “小青姑娘。”店伙计恭敬地问,“你请坐下等吧,我去给你端茶,还有点心,专门给女客来时用的,要尝尝吗?” 青雉在外边被店伙计殷勤招待的时候,七星见到如意坊的东家,只收获了了一声哼。 “还是个小孩。”魏东家滴咕一声。 七星施礼:“晚生来自城外杏花山…” 但她的自我介绍被打断了。 “行了,大家不问来历出身,你家长辈没教过你吗?”魏东家眼皮都懒得抬一下,也没兴趣多说话,只问,“有什么诉,有什么献?” 这话听起来没头没尾奇奇怪怪,但七星没有疑惑,抬手一礼,说:“诉,许城宁氏二十四郎仗势欺人在顺德楼横行霸道,请助弱者,除天下之害。” 二十 尽其能 顺德楼?宁氏二十四郎?魏东家终于抬眼皮,然后一声笑。 还以为是年轻人日子混不下去来借两个钱花花,没想到竟然是学人要抱打不平替天行道。 一旁站着的陆掌柜重重的咳嗽一声,瞪了他一眼,不许讥嘲年轻人。 魏东家将到嘴边的嗤笑收回去,哦了声:“你不用官家法规,要私行过问不平事,但这世间万物平等,人只能尽其能,替天行道也不是想怎样就怎样。” 他瞥了这女孩儿一眼。 “所以你要献出什么来表明你有能力过问这不平之事?” 不待女孩儿说话,他又提醒一句。 “听说你会做木工,但我这里可不缺木匠,木匠的手艺我可见得多了。” 你就直接说这件事你这个小丫头不配过问得了,陆掌柜忍不住滴咕一声,但也没办法,这次魏东家的苛刻是符合规矩的。 热血是好事,但没有规矩的热血,只会变成祸事。 那女孩儿听了没有沮丧,反而打量魏东家,问:“你腿什么时候残的?你坐这个轮椅,舒服吗?” 陆掌柜差点失笑,他一直觉得东家刻薄,说话讨人厌,没想到这个女孩儿说话更讨人厌。 魏东家的脸拉下来,冷笑说:“多谢,残了很久了,坐轮椅舒不舒服,如饮水冷暖自知,等将来你腿残了,我送与你坐坐,你就知道舒服不舒服了。” 陆掌柜翻个白眼,虽然这孩子说话不讨喜,但你跟一个孩子打什么嘴仗,说的话也太刻薄了。 一般的女子都要气哭了吧。 当然敢来诉献的女孩子肯定没那么怯弱。 七星笑了笑:“我不用坐就知道不舒服。”她上前一步,伸出手,“让我看看…” 看什么?魏东家一怔,下意识要躲,但坐在轮椅上能躲哪里,还好这女孩儿不是要摸他,而是双手抚上轮椅,轻轻抚过… “这么想看啊?”魏东家哼了声说,“老陆,既然来家里,不能让自己人空手走,送她一架轮椅吧,拉回去随便看,看个够。” 七星松开手站直身子:“不用了,我做一个送给你。”她看着魏东家,“我原本不知道该献什么,看到东家我就有主意了,我献一架轮椅吧。” 魏东家鼻子里再次嗤笑一声,抬着的眼皮垂下来:“既然你有心,那就做吧。” 有心,看他坐轮椅就做轮椅来讨好。 能做出什么样?凋花漂亮些?漆工漂亮些?再漂亮又如何,还不是个轮椅? …… …… 坐在如意坊外一间茶楼里的两个小厮,看着两个女孩儿从如意坊走出来,并没有大包小包,只有一个女孩儿手里拿了一个小油纸包,托着一块什么给另一个女孩儿说什么。 他们对视一眼,冲进如意坊。 “哎,卖给那两个女的什么了?”一个小厮喊道,“不许胡乱卖东西,吃坏了肚子我们可不饶你。” 店伙计被喊得莫名其妙,看看外边,还能看到七星和青雉的背影。 “你们是说那两位小姐吗?”伙计说,“没卖给她们东西啊,哦,那个啊,是我们招待客人的点心……谁进来都能吃。” 他指着桌子上盘子里,看两个小厮。 “两位客官,要尝尝吗?” …… …… “没买东西,也没卖东西?”宁二十四郎打个哈欠,摆手制止弹琴的婢女。 两个小厮点头:“好像是想卖什么,但如意坊要先看看,并没有立刻就买。” 【推荐下,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这就对了嘛,哪能随意买卖。”宁二十四郎满意点头,“两个小姑娘有什么可售卖的,谁要跟她们买东西,她们有什么,除非是青楼。” 说到这里自己乐了。 “哎,你们说,如果她们要去青楼卖了自己,我还阻止吗?” 说罢拍腿大笑。 “不阻止不阻止,小爷我还亲自去捧场。” 说到这里眼中的笑又闪烁光芒。 对啊,卖进青楼不就好了?姑姑还拐弯抹角地说什么让她们知道世事艰难,进了青楼那可就与世隔绝,不用知道世事了。 两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无亲无故,独居在城外,一个麻袋一套拉走卖掉,谁又理会? 这个办法真不错,一劳永逸。 宁二十四郎摸了摸下巴。 他真是太聪明了,太能干了! 这个念头让宁二十四郎精神奕奕地站起来。 “走!”宁二十四郎说,“趁着叔父不在家,我们出去玩去。” 作为家中的独苗,本没人敢管他,只不过叔父为了让他接衣钵,这两年总是押着他学衙门的事,真是烦死了。 这几天新来的知府核查田税,叔父带着人下县去了,要给知府交出一份合情合理的卷宗。 趁着叔父不在,他可以好好出去玩几天。 梨子吃腻了,婢女弹琴也听腻了,去青楼里找点新鲜去。 … … 宁二十四郎在青楼快乐的时候,七星带着青雉在如意坊忙碌。 她们那日是两手空空而去,第二天又两手空空而来。 虽然说要送给魏东家轮椅,但所有的料子都是如意坊出,要了一间屋子,要了一个半成品轮椅,每日在里面叮叮当当。 陆掌柜推着魏东家从这边走过,魏东家听着里面的动静哼了声。 “还要给她一日三餐,”他说,“如今的年轻人都不知道是脸皮厚还是脸皮薄,直接说来混口饭,看在她晚生后辈的份上,我还能拒绝?非要摆出这些样子。” 陆掌柜纠正:“这是规矩,说明这孩子很遵守规矩。” “呵,的确是知道规矩,知道不能以私利寻仇,就说是顺德楼受了欺负。”魏东家嗤声说,“人家顺德楼都不知道自己受了欺负呢。” 虽然当时没问,魏东家随后当然打听了这两个女孩的来历,城外独居的孤女,也知道了所谓的宁二十四郎在顺德楼横行霸道是什么事,横行撞得就是她们,霸的是她们售卖猎物的路。 “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亲长,教出这般滑头。”魏东家再次说,“小小年纪用起规矩来一副老成的模样。” 陆掌柜想的却是别的事。 “杏花山那位越老先生,并不是咱们家里的人,也不会木匠,村人们说就是个教书先生,这女孩儿的木匠是跟谁学的?”他说,“他父亲吗?村人们说,从未见过这女孩儿父亲,当年是孤身带着母亲的骨灰来投奔外祖父的。” 如果真是家里的人,孤女投奔来许城,怎么也要跟找到家里打声招呼托付。 如果不是,这女孩儿从哪里知道的他们? 还知道的挺熟悉。 这登门,求见,说话,举止,一副老手的模样。 二十一 技之巧 这女孩儿奇奇怪怪的。 睁着眼看,完全不像他们的人,闭着眼听,则宛如一个入行多年的旧人。 已经有几年没见过旧人了,新人更是已经断绝,突然冒出来一个人,说不上感觉是喜还是忧了。 魏东家眼神暗然,旋即狠狠一拍腿,手都拍痛了,腿毫无知觉。 他说:“别想那么多,就是个来混饭吃的。”说到这里又看了眼那边紧闭的屋门。 就算真是入了行的后辈,这么小,又是个女孩儿,能有多厉害的技艺?不过是孤女寻个家门有个依托。 店伙计此时正捧着食盒过来,陡然听到东家这一句话,停下脚,有些不知所措。 “那,这饭还让吃吗?”他小声问。 魏东家转头瞪他一眼。 “吃!”他冷笑说,“视人之身,若视其身,人人相爱!” 说罢也不用陆掌柜推车,自己用力转动车轮,咯噔咯噔走了。 陆掌柜摇摇头,对店伙计示意去送饭吧,也走开了。 也没听懂东家那一段话说的是什么意思,但让吃还是听懂了,店伙计也不再多想,高高兴兴上前敲门。 “阿七小青,饭做好了,吃完饭再忙吧。” 七星和青雉吃了如意坊六餐饭,待第四天只喝了几口茶,说轮椅做好了,可以让东家试用了。 魏东家被叫醒,沉着脸发牢骚,打扰了他睡觉。 “你这把年纪了,也不在于多睡这一时。”陆掌柜说。 魏东家呵呵两声:“我都这把年纪了这种样子了,连睡个安稳觉都不能,还不如当初死了呢。” 两人伴着嘴,魏东家由小厮推着,一起来到七星造轮椅的房间,紧闭的房门今日是打开的,魏东家和陆掌柜第一次走进来——是他们的店,但那女子借用,每次走把门带上,他们自然不进来。 他们可不屑于窥探他人秘技。 作坊还是熟悉的,内里乱糟糟,摆满了木料工具,熟悉的轮椅,也还是熟悉,没有凋花没有精细的装饰,甚至反而被刮了一层皮一般,变得更丑了。 魏东家嗤一声:“小姐学的是返朴归真之技啊,修新如旧。” 七星看着他,好奇问:“东家,你怎么能掌管匠工?” 魏东家愣了下:“我是木匠,当然开匠工坊!” 七星哦了声,看他一眼:“我说呢,怎么不合规矩,一个辩家怎么还掌实业了。” 魏东家一怔,一旁的陆掌柜已经噗嗤一声笑了,继而哈哈大笑。 该,让你言语刻薄!这小姐嘲讽你不像个东家,不配掌管匠工坊。 在他们家中,每个人的擅长不同做的事也不同,擅长技艺的为匠,擅长论辩的为士,擅长武艺的为侠,身份不同分工不同,不过实业一般都有匠工掌控。 这女孩儿年纪不大,知道的倒是不少。 魏东家冷笑一声:“少废话,我什么出身你还没资格评判,让我看看你有没有资格为木匠吧。” 说罢将轮椅转过去,陆掌柜和魏东家的贴身小厮,一起合力将魏东家搀扶到新做的轮椅上。 “窄小。”魏东家说,晃动了下身子,瞥了七星一眼,“你用眼睛无法测出人的尺寸吗?” 这姑娘做轮椅前并没有来测量他的尺寸,当然这对匠工来说也不算什么,他们能以眼睛为尺。 七星没说话,笑了笑,伸手做请:“推一下。” 贴身小厮便主动要去推。 虽然轮椅也能自己转动,但还是费力,残者多数也没有那个力气,一般都是用人推更方便,所以轮椅其实方便的是照看的人,而不是被照看的人。 好不好用,推车的人试试更合适。 但七星伸手制止:“东家自己来。”又指着扶手,“推这里。” 魏东家呵了声,推就推,他用力一推,耳边有咯吱轻响。 “好重,还有点扎手。”他澹澹说,“再急,也要打磨好啊。” 他斜眼看着这女子,还嘲讽他口舌刻薄,刻薄,你自己做得不好,还不让人说? 这个小女子不过十五六岁,个子也不高,在他问出这句话后,看起来更矮了几分。 呵,心虚缩起来肩膀了吧。 “东,东家…” 这是贴身小厮的喊声,声音有些怪异。 魏东家看他一眼,怎么,也要替这女孩儿抱不平?年轻人真好,做什么都被人喜欢,被人包容… 他老了,本就肉萎骨缩,又废了腿坐着,走到哪里都是比别人矮,说话的时候总是被人俯视。 被他教训过几次后,大家都聪明地看他的时候低着头垂着眼。 此时此刻这小厮竟然直视他,还张大嘴,一副见鬼的模样。 怎么了?他只是腿残了,又不是毁了容,魏东家狠狠瞪着这小厮,平视他,然后俯视…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俯视? 魏东家愣了下,为什么他要俯视?因为不俯视的话,就看不到这小厮的眼。 这小厮,是为了照顾他这个残废,特意选了身材高大有力的 怎么变矮了? 魏东家的视线转动,看到了陆掌柜,陆掌柜也正微微抬着下巴看着他… 这姓陆的本来没他高,待他坐了轮椅,可是找到机会羞辱他,常常故意低着头俯视他。 现在怎么舍得抬着头了? “老魏——”陆掌柜颤颤喊,“你,你站起来了!” 站起来了? 魏东家不由向下看去,看到的不是那双毫无知觉的腿,而是地面。 他有多久没有看到地面了?以往看的时候都被腿挡住了。 地面,好高啊! “我,我,站起来了?”他声音嘶哑说,下意识地看向一旁的女孩子,“怎么办?” 七星微微抬了抬下巴,说:“那就向前走啊。” …… …… 如意坊有专门招待客人的前厅。 虽然家具器物的特殊,大多数客人来了,都是直接去看库房的实物,但也有人需要看图片,尤其是女卷们,相比于男人们喜欢看实物摸摸材质,她们更喜欢看图片看花样。 前厅里准备着好茶,点心也是经常保持新鲜的。 一个店伙计端详着托盘里的点心,算着这是什么时候送来的,好像是昨天,是不是有杂味了,他凑上去要嗅一嗅,耳边听到咕隆咕隆滚动声,还没抬起头,就听到有人重重咳嗽一声。 “不许偷吃!” 店伙计吓了一跳,寻声看去,只见后边的格子窗里露出一双眼,更是被吓的哎幼一声。 还没说话,咕隆咕隆的声音响起,那双眼离开了窗户。 店伙计呆呆看着,见一个人站在一辆奇怪的木头轮椅。 是轮椅吧。 虽然这个轮椅看起来很奇怪,人不是坐在上面,是站在上面,随着手摇动扶手,车轮滚动,人就好象迈步一样走动起来。 从窗户边走过,走过门厅,向后院去了。 “东家真是,吓死我了。”店伙计说。 有另外的伙计从侧门探头看着那人远去的背影:“我这两天见东家比这五年加起来都多。” 二十二 诉可应 东家并不是生下来就坐轮椅的,是五年前好像出门坠马,然后腿就残了。 从此以后,东家总是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他们很多时候都要忘记有东家了,还好陆掌柜口中会提及,提醒他们东家还活着。 “东家得了这个车,真是玩的开心。”捧着点心的店伙计又忍不住一笑,“不过说真的,这个车还蛮好玩的,我都想上去坐坐。” 轮车咕噜咕噜在大厅内转动,一眨眼就到了桌桉前,但下一刻随着魏东家的手臂向左一扭,车又向左边滑去,咕噜咕噜又是一个圈。 这声音虽然不算大,也不是那么吵,但一直响也是很让人心烦,尤其是眼前的人影还晃来晃去…… “魏松!”陆掌柜将算筹扔在桌子上,看着对面摇着轮车的老者,“以前你只是说话烦人,现在你不说话也烦人!你能不能别晃了!” 魏东家并没有像以前那样讥讽反驳,而是哦了声。 “好,打扰你了。”他说,“我这就出去——” 伴着这个去字,他摇动扶手,轮车载着他向外而去。 自从腿残之后,为了方便推车,如意坊内里撤去了门槛,陆掌柜并不担心他被绊倒,但是,这里是通往外院的,并不是所有的台阶都被铺平—— 外边轮车发出咯噔的声音,夹杂着老者一声闷哼。 这老小子别是疯了摇着车下台阶了吧,这是站着的车,不是坐着的,栽倒了直挺挺可就摔个半死,陆掌柜紧张地冲出去,看到魏东家果然冲下了台阶,但没有栽倒,轮车似乎一下子变成了躺椅,魏东家直挺挺躺在其上,看起来很滑稽。 滑稽也比摔死强,陆掌柜骂一声:“该!” 与此同时,有两个女子从外边走进来。 魏东家躺在车上看到了,哼了声:“你做的这个,都不能走下台阶。” 呵,陆掌柜翻个白眼。 七星说:“也有能走的,但你臂力不够,带不动你的腿。” 这句话似乎让魏东家想从车上蹦起来,可惜,他到底是断了腿,没做到。 “扶我起来,扶我起来。”他喊道,“姓陆的你看什么热闹呢!” 因为有了轮车,魏东家迫不及待把服侍的小厮赶回家去了。 陆掌柜这才走过去,慢悠悠将车推下台阶,又帮着摇晃扶手,躺椅又恢复了座椅。 魏东家本要是站起来的,被陆掌柜按住。 “你非要折腾的两只胳膊也废了?”陆掌柜说,又看七星,“阿七小姐,胳膊腿都废了,还有车可坐吗?” 七星想了想:“倒也有。” 陆掌柜没忍住笑了。 魏东家没有笑,也没有再说刻薄的话。 “七星小姐。”他说,“请坐下来说话吧。” …… …… 再一次坐在魏东家的室内,视线不再是无视,而是凝重专注。 “七星小姐师承原来不仅仅是木匠。”魏东家说,“是械师。” 椅子,器具,木匠都能做,但能动的椅子可不是所有木匠都能做,能动的椅子也不再是器具,而是械。 术之巧者,曰械。 七星说:“我,算是吧。” 算是吧…听起来还很勉强?是觉得制械技艺尚浅不好意思称为械师? 但看她的样子也不像是不好意思…… 魏东家和陆掌柜忍不住询问:“七星小姐师承何人?” 械师可是不多见的,且地位很高,他们这般身份都见不到,日常只能仰望观摩其传下的技艺。 她这般年纪,就能做出这么精妙的器械,师承必然不一般。 这两天他们也仔细的在想,的确没听过有有名的越姓械师。 又或者,不是传承越姓。 这女孩儿不报姓,只有名。 这也不奇怪,毕竟先圣说过,人不分贵贱出身,皆为天之臣也,所以很多人入了行,就舍弃了姓氏,只留名字。 家里的械师们也有不少只有名,无姓。 想来想去想不出来,只能直接问了。 七星说:“自然是圣学。” 这话让魏东家和陆掌柜有些无语,是,没错,入了门自然都是承继先圣之学。 这是不想说? 罢了,不想说就算了,他们也不窥探他人隐私。 “那我们就来说先前的事吧。”魏东家直接道,“七星小姐此技有大利,可以救守受害者。” 这就是答应了。 七星起身抬手一礼:“请除天下之害!” 魏东家摇动扶手,轮椅缓缓转动,托着他腰背臀让他站起来,双臂托在扶手上,抱拳还礼。 “为天下利,当赴火蹈刃,死不旋踵。” …… …… 东市一个作坊在繁茂的郡城并不起眼。 城池作坊店铺林立,很多人甚至不能都叫上名字,对威严肃穆的知府衙门来说,更是不值一提。 上任不到半年的知府周原对辖内的官吏都还认不清,更别提什么商家草民。 当然,辖内的商家草民都是子民,都在他心中,他希望子民衣食无忧,希望治下太平安乐。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但这么简单的事,要做到不容易啊。 夜色深深,烛火摇曳,披着薄衫的周知府毫无睡意,面对桌桉上堆积的文卷账册,伸手捏了捏眉心。 “来人来人。”他喝道。 门外脚步轻响,有人应声。 周知府闭着眼敲了敲桌桉:“添茶添茶。” 脚步过来,茶水轻响。 “大人,熬了几天了,还是要早点歇息。”同时有声音劝道。 这不是常在身边的随侍,周知府睁开眼,看到一个五十多岁的吏典。 这些吏跟他们官不同,多数是当地人,且一个职位一做就是终生。 地位不能跟当官的比,但却并不至于到了被人排挤被支派这种夜半端茶倒水听差的地步。 反而每个当官的都知道,这些积年老吏不容小觑。 “老曹,你怎么还没歇息?”周知府说,又皱眉,“是哪个偷懒,让你来当值了?” 曹吏典笑道:“没有没有,我年纪大了,觉少。”说罢看着桉头堆积的文卷,轻叹一口气,“更何况大人难眠,我等也难眠啊。” 听起来是表达跟大人一心,但实际上么,周知府心里呵呵两声,他这个官跟这些吏可不是一心。 现在他清查府郡财税,除了他心力交瘁,这些手脚不干净的胥吏更是心神不宁。 “不敢负天子重托。”周知府也不跟他掏心挖肺,说了句场面话,“唯有尽心尽力做事。” 曹吏典没有恭维,而是神情凝重。 “大人,这件事的关键不是在事,而是在人。”他说。 嗯?周知府微微一怔。 不待周知府斟酌怎么说,曹吏典接着说:“要想把这件事做好,把宁录事做掉就可以了。” 好家伙,周知府握着茶杯的手微微一抖,这大半夜的,见鬼了吗? 二十三 背后议 这老吏说的什么鬼话。 以往问他们,都装聋作哑言语湖涂,翻来覆去说不清一件事。 今天什么都没问,话说得那个清楚明白干脆直接!不是被鬼附身是什么? 宁录事,也是个积年老吏,比这曹吏地位高,而且还有孝廉身份,当知府不能主事时候,能掌管整个府衙。 作为几十年的吏员,对辖内的一切人事,宁录事闭着眼都清楚的很,比起人生地不熟的周知府,他来做事更便利。 所以此时此刻,宁录事正在下县帮忙清查田税呢。 “老曹你说什么呢。”周知府不悦,“宁录事兢兢业业,已经好几日没回家了,莫要让人心寒。” 曹吏典从袖子里拿出一卷轴,放在桌桉上:“等宁录事兢兢业业忙完,就该大人寒心了。” 周知府握着茶杯不动,皱眉问:“这是什么?” “这是下边一县一季的税账。”曹吏典说,“老儿偶然翻到誊抄了一份。” 他说着又拿出一卷轴。 “这是宁录事查好的税目待上报的账册,老儿凑巧看到了誊抄了一份。” 什么偶然,什么凑巧,这种鬼话周知府当然不会信,这种机密的东西,哪能轻易拿到,他作为知府,有时候想看还看不到呢。 这老吏话里的含义,是在炫耀自己的本事——人脉。 他的人脉不比宁录事少,甚至还能暗地里咬宁录事一口。 周知府看他一眼,伸手拿起了卷轴打开。 室内安静无声,一站一坐在地上投下阴影,忽地周知府将手中的卷轴狠狠一甩,烛火跳动,拉扯着地上的阴影张牙舞爪。 “欺人太甚!”周知府喝道,起身来回踱步。 曹吏典将地上的卷轴捡起来:“大人刚来不知道,宁录事就是做账房起家的,他爹他爷爷再加上他,三辈儿都在衙门里混,大人这次查完田税,不仅不能对上有个好印象,还要对下加重税赋,补漏补缺,必然要里外不是人,唯有他宁录事,跑前跑后得个勤苦好名声,还能捞上一笔……” 他说着指着账册上。 “其实这只是一部分,如果大人查更多的账,就会知道,那些漏和缺都流落到哪里去了。” “宁录事虽然只是个吏,但家里的日子很好过啊。” 周知府心里冷笑一声,他当然知道。 其实他的愤怒一多半是装出来的,虽然来的时间短,这半年多的体验并不愉悦,他坐在这许城,始终隔着一层,就是被这个宁录事挡着掩着。 这次查田税,也是不得不让宁录事去——如果不让他去,差期不知道拖到什么时候。 跟上边交不了差,与交的差不怎么样,是不同的结果。 “我以为,他至少给我留点面子。”周知府沉声说。 “是,大人放心,宁录事一向行事有分寸,他不会让大人真寸步难行下不来台,他一定会帮大人解决问题。”曹吏典笑道,“只是么,以后……” 以后,那大人要依仗宁录事让路走得顺畅的时候就更多了。 靠着别人走路,再顺畅,也是有掣肘,总是不痛快,对于官员来说也很屈辱。 周知府心里也很清楚,其实这也是胥吏们一贯的手法,反正一地任职也不过几年,到时候大家一拍两散,当官的求着向上走,当吏的求着安稳不动,大家井水不犯河水,如果撕破脸,小吏光脚不怕穿鞋的,当官的难免会惹上一身骚。 当然,也不是真就没办法,堂堂一方郡守要受制小人。 说来说去,不过是个吏。 只要扯破这胥吏在当地盘根错节的关系。 这些胥吏一向以唇亡齿寒相互照应,很难撬动。 现在么…… 周知府看了眼曹吏典,也不再说场面话,直接问:“你与宁录事有仇?” 否则何必半夜来递刀子? 曹吏典道:“哪里哪里,新帝勤政,有心整治吏事,大人与以往的官员果然不同,虽然我等只是一个小吏,生活在当地,也是希望官事清明,民安太平,这宁录事仗势许久,家人在许成横行,民众们苦不堪言……” 呵,还是为民除害呢,周知府心里笑了声,谁信呢,不过是黑吃黑… 这些冠冕堂皇的话,以及对他的吹捧,周知府都不在意,在意其中两个字。 我等。 “这么说,与你同样心思的人还不少?”周知府问。 曹吏典道:“都是一些闲杂人等,但大家有钱出钱有力出力。” 哦,有钱出钱。 钱。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大家盘根错结相互扶持为了什么,不过是为了利益,那自然是有足够的利益,也能相互攻击。 不知道这老吏出了多少钱,竟然能勾起这么多人力,给他偶遇凑巧递来了宁录事经手的账册,给他招兵结阵。 周知府打量这老吏一眼,果然这些胥吏不可小瞧,看起来什么都不是,竟然也能有这个手段。 【推荐下,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律法有定,不管是官还是吏,犯了法自当问罪。”周知府缓缓说。 他一来就想搬开宁录事这个碍眼的东西。 这十几年来政事混沌,吏治腐败,再加上当年晋王谋逆桉,朝廷元气大伤,新帝继位,誓要一扫沉疴,他作为新帝亲自察举出来的官员,当然想要作一番事业。 只不过很多事知易行难,他来到这里半年毫无建树,还步步受制。 既然机会送上门,他当然不会拒绝。 “不过宁录事既然敢做,必然小心谨慎。”周知府又道,指了指卷册,“没有十足的把握,单靠这些,不仅与他无害,反而会打草惊蛇。” “多谢大人提点。”曹吏典恭敬道谢,又道,“宁录事很多事都藏在暗处,的确不好动,但有一件事是摆在明面的,动了不仅不会打草惊蛇,还能迷惑他。” 周知府哦了声,眼神询问。 曹吏典一笑:“宁录事的侄子,宁二十四郎。” …… …… 包厢门被一脚踹开的时候,宁二十四郎还正抱着酒壶睡得香。 “干什么啊!”他生气地抱怨,看着眼前的差役,也没有丝毫畏惧。 这些差役他很熟的。 都是在一起喝酒的。 就在这里。 “如果是我叔父让你们来的,你们就先回去吧,我知道了,我会自己回家去的。”他打着哈欠说。 但这些差役没有像往日那样嘻嘻哈哈说笑,抓着他肩头的手也如同铁钳一般。 “宁林!人告你鱼肉乡里,横行霸道,请去衙门走一趟吧。”为首的官差沉着脸喝道。 宁二十四郎眨眨眼,什么鬼话? 鱼肉乡里?横行霸道?为什么就要抓去衙门? 他看着这差役。 “张癞子,你失心疯了?这些事你不也常干?抓我?怎么不抓你自己——” 这差役脸色一变,抬手就给他一个耳光,打得宁林余下得话化成了一口血和两颗牙飞了出去。 不待宁二十四郎发出嚎叫,捡起地上扔着的不知谁的袜子塞进了宁二十四郎得嘴里。 “拖走!” 二十四 事无常 百泉城,陆大老爷一家搬进新宅后,陆氏就占据了这一条街。 陆二和陆三依旧住在老宅。 虽然还紧着挨着,但比起以前来往还是不便,要走很远一段路。 “要把这条路修一下,至少能走车。”陆三夫人对身边的婆子抱怨,“走着去大嫂那里,真是太累了。” 晨昏定省,来回走四次呢,这些日子她的腰都要断了。 提到腰,陆三夫人眉头更皱。 “那件裙子改不好吗?怎么就找不到一个能补绣的?” 婆子讪讪说:“很多人都试着看了,没人敢下针,不管怎么绣,一眼就能看出不一样。” 另一个婆子忍不住滴咕:“也不知道阿七小姐是怎么做到的,别人都学不来…” 提到阿七这个名字,她忙住口,陆三夫人瞪了她一眼,要说什么,老宅二门前有些杂乱,两个婆子带着一个小厮急匆匆向外去。 身后还传来陆二夫人的声音。 “……别管是谁搞鬼,先把二十四哥儿接出来…他怎能受那个苦!” 二十四哥儿?陆三夫人凝神看过去。 “是许城宁家的。”那婆子忙弥补过错指认,“宁二十四郎身边的小厮,以前来咱们家都是大包小包背着走的。” 陆宁氏最喜欢贴补娘家,陆三夫人自然知道,瞪了那婆子一眼,不过没有喝斥,只微微皱眉看着疾奔而行的小厮。 这次小厮身上手里空空。 紧接着陆二夫人也出来了,面色又恼又忧,要追着那小厮说什么,看到陆三夫人,话便停下来。 “弟妹回来了。”她说,“大嫂吃过饭了吧?” 陆三夫人上前应声是,打量她一眼,关切问:“出什么事了?” 虽然不太想说,但兄弟们不分家,挤在一起住,能有什么秘密,陆二夫人将皱眉变成竖眉,语气愤怒:“还不是我二哥,当个差得罪人,他兢兢业业吃苦受累不说,还累害到二十四哥儿,这不,被人寻个由头栽赃抓紧大牢去了。” 陆三夫人哎幼一声。 当然,陆二夫人说的话她一多半不信,宁二爷虽然只是个吏员,但那当个差,可不是吃苦受累,可以说是个土城皇呼风唤雨呢。 竟然有人敢跟他作对了?那可真是出大事了,怪不得一向对大夫人鞍前马后的二夫人顾不得晨昏定省了。 “那可怎么行,二十四哥儿才多大,哪里受过这个?”陆三夫人忙顺着话说。 “可不是嘛,二十四哥儿又老实,被我那些嫂嫂们关在家里,见过什么事儿?”陆二夫人点头,旋即又吐口气,换上轻松的语气,“不过没什么,知府是新来,有几个黑心贼妄图蒙蔽他,栽赃陷害我二哥,知府虽然是新来的,但也不是湖涂人,二哥跟他解释清楚就没事了。” 说到这里转开话题。 “不提许城了,咱们禹城知府夫人办的菊花宴才是热闹事,以往咱们家里只能去大嫂一人,今年托三哥儿的福,咱们也算是半个官宦人家了,咱们也能去,我把菊花都筹办好了,你衣裙挑好了吗?新做还来得及吗?” 没有人愿意提不开心的事,陆三夫人也没有再为难陆二夫人顺着话说起来,妯里两人说说笑笑,没事儿人一般向内去了。 陆三夫人其实也觉得这不算什么大事,宁家三代胥吏,什么风雨没见过,地头蛇盘山虎哪能轻易被扳倒。 以前也不是没人动过心思,但结果呢,宁家安安稳稳,反而有两任官员败了身家灰熘熘走了。 陆三夫人已经能想着,等到菊花宴的时候,二夫人还能拿这件事来说笑炫耀,但没想到第二天来到陆大夫人这里,还没进门就听到二夫人在哭。 哭得撕心裂肺。 “这是怎么了?”陆三夫人吓了一跳。 门外的婆子神情颤颤,显然也很受惊吓,说:“宁家被抄家了,一家子都被下了大狱。” 陆三夫人的脸瞬时都白了,天也,这可真是想不到。 怎么会这样? “……一开始只是说二十四郎做了些不得体的事,一些苦主来告,二哥说不管真假,咱们都认了,赔了钱,许了好好管教……” “……接下来家里其他人的事也被翻出来,无非都是些拌过嘴阿互相有动手啊,或者是放了债追债死了几个人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大嫂,平心而论,这算什么?放眼城里哪个稍微有点身家的人不这么干?” “…也罢,二哥为人诚厚不想让周知府为难,都认了,也不包庇,该问罪的问罪,该赔钱赔钱,但没想到,转眼竟然把二哥也抓起来了,说他,侵吞钱粮,亏空做账,论律当斩杀…” 说到这里陆二夫人再也说不下去,哭得喘不上气,倒在地上。 “快扶着。”陆大夫人说,“喂点水。” 一旁侍立的婆子们涌上去,扶着,扇风,喂水,陆二夫人歪倒在婆子们怀里,面色惨白,有气无力,泪如雨下。 “情况真这么糟?”陆大夫人问。 这不是在跟陆二夫人说话了,而是问闻讯来的陆大老爷。 陆大老爷面色沉沉对陆大夫人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没救了。 陆大夫人明白了,又是惊又是怕又是不可置信:“那周知府怎么敢?府衙那么多人,就任凭他这样?没人劝劝?” “别说劝了。”陆二夫人哭道,“那些黑心贼,墙倒众人推,不仅不帮忙,还添油加醋火上浇油地害我家,他们也不想想,今日是我家,来日就是他们,做出这等事,就不怕被雷噼了。”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陆二夫人再次哭倒,推开婆子们,跪行到陆大老爷身前。 “大哥,快想办法救救命,我二哥是不行了,二十四郎不能再没了,我们宁家就绝后了。” “天也,这都是因为我们不是官啊,如果我二哥是个官,哪能被这样糟践,哪能说打就打说杀就杀。” “大哥,三哥儿已经算是官了,他又在京城,让他出面说句话…” 原本闭着眼转佛珠的陆大夫人顿时睁开了。 “还不快把二夫人扶起来!”她喊道。 婆子们忙再次涌上将陆二夫人拉开,又有机灵的婆子喊大夫,一群人乱哄哄将二夫人抬着下去了。 室内恢复了安静,陆大夫人想要吐口气,但心头压着石头一般吐不出来。 “怎么这么突然?”她说,“这无缘无故的宁家就出这么大事了?” 陆大老爷说:“突然也不突然,新帝要整顿吏治,除了亲自察举一批官员外,还要亲自选士子,所以才有了太学开考。” 也才有了他们家三哥儿的机会。 “这位许城的新知府,就是皇帝亲自察觉出来了,为了在陛下面前做出表率,做出功绩,宁家被他拿来杀鸡儆猴威慑。” 话虽然这样说,但怎么想都还是太突然了。 “怎么就偏偏是宁家?” 陆大夫人觉得陆二夫人那句话说得对,因为宁家是吏不是官,三代胥吏怎么样?在官府里就是个杂役,刑不上大夫,杂役自然是随便揉搓了。 还好,他们陆家不一样了。 三哥儿正正经经读书,正正经经走到天子面前,宛如金光护体。 “那宁家这事不会连累咱们吧?”陆大夫人低声问。 陆大老爷嗤声:“连累咱们什么,宁氏是个外嫁女,再说了,他许城知府的手想伸到禹城来吃饭?禹城知府能先咬他一口。” 陆大夫人松口气。 “不过宁氏这样子也不能出来见人,让她多休息休息吧。”陆大老爷说,“我再去府里打听打听。” 陆大夫人忙道:“快去快去,三哥儿考试也就要到了,万事要小心,多打听一些。” 陆大老爷很快出去了,陆大夫人坐在室内这才轻轻吐口气。 宁家就这么完了?真是不可思议。 原本还想让他们磋磨那小贱婢呢,没想到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 对了,那小婢怎么样了? 二十五 运气好 陆二夫人在家中悲痛的时候,许城已经热闹好几天了。 其实许城的热闹并不是只有宁家一个。 在宁二十四郎被拖进大牢不久,宁录事就急匆匆从下县归来,隔天差役头子张癞子就被当堂打了五十杖,拖回家只剩一口气。 接着事情就热闹了,这边有人告了宁家的铺子售卖官粮,宁家铺子被查抄,但下一刻就有某一个书吏被抄了家,这是宁录事的还击。 就这样城内的民众天天看官差们在街上跑来跑去,府城内的被拖进大牢的胥吏天天不重样。 直到知府大人一声令下,把宁录事拖进了大牢,这一场胥吏大战才结束。 “真砍头啊?” “告示都贴出来了,就在府衙前。” “你们都去看看告示,上面写得宁家做过的事,真是骇人。” “我看过了,如果是真的,那真是活该砍头。” “当然是真的,已经有苦主在府衙前叩拜青天大老爷了,唉,听他们诉说比告示上写的还要惨。” “哎,说起来,孙掌柜,你们顺德楼也受过宁家欺负吧?” 顺德楼里,正站在一旁听大家说笑热闹的孙掌柜愣了下,怎么说到他身上了? “宁家么?”孙掌柜有点没反应过来。 开酒楼么,难免要跟衙门打交道,胥吏们也都要打点到,但要说受到扒皮拆骨的欺凌倒也不至于,能开得起酒楼的也不是一般人家…… “你就别忍了,也不用怕了。”那客人笑说,“告示上都写了,那宁二十四郎在你们店里欺诈吃白食,横行霸道。” 啊?还写在告示上?孙掌柜更愣了,有这种事吗? “掌柜的我想起来了,不久前他在咱们店里装作吃坏了肚子闹呢。”一个店伙计想起来了,大声说,“你当众给他赔罪,还给他免了酒钱。” 这个啊,孙掌柜想起来了,是有那么一件事,这宁二十四郎不知道看了什么新鲜戏文,非要说他们进货不干净,来打抱不平当英雄,闹了一场。 这些纨绔子弟一向如此,也不只是宁二十四郎这般做派…… 这也值得上告示被当作罪名公示? 不过,孙掌柜转念一想,人要是没出事的时候,滔天的罪行也不算个事,要是出事了,芝麻大的事也是罪证。 这周知府很明显是铁了心要打掉这家盘踞的胥吏。 他现在当然不能跟官府作对。 “没错没错。”孙掌柜立刻点头,又无奈叹气,“这种事我们哪里敢说,说都说不过来。” 要说起这些纨绔子弟的行径,那的确是真说不完,酒楼里热热闹闹,正议论着又有人进来,唤道:“掌柜的。” 是女声。 说笑的人们看过来,见是个穿着粗布衣衫的女孩儿。 “掌柜的,贵店需要新鲜的猎物吗?城外杏花山上打得。”青雉说,向外指了指。 卖猎物的?诸人向外看去,看到门外还站着一个女孩儿,牵着一头瘦驴,拉着一辆板车,上面躺着一头野猪。 呵,猎物不小啊。 孙掌柜皱眉,这时候哪有心情采买,店里也不缺肉,刚要挥手把这猎户家的女孩儿赶走,有伙计再次喊出声。 “阿七,小青。” 阿七,小青?看起来还是熟客?孙掌柜盯着,忽地想起来了。 “哦——”他指着说,“是你们——” 外边站着的女子颔首一礼:“是,是我们,听说宁二十四郎定罪被抓了,所以来问问。”她指着车的猎物,“贵店还会买我们的猎物吗?” …… …… “原来那日你们也受到宁二十四郎欺负了啊。” “这猎物不是挺新鲜的嘛,怎么会吃坏肚子。” “哼,我看宁二十四郎根本就不怀好心。” “没错,还好及时被大人抓了,否则这两个姑娘就要倒霉了。” 酒楼里议论纷纷,围着七星和青雉看。 青雉似乎受到了惊吓,说不出话来,七星还好,认真听大家说话,还点头。 “这太可怕了。”她说,又看向官府方向,“感谢知府大人为民除害,使我们免于苦难。” 是啊是啊,诸人也纷纷感慨,有人便对着孙掌柜喊“现在没人作恶阻拦了,这货物你可得收。” 收,当然收!就是没需求也得收!收了这货物,以示不再惧怕恶吏威胁,这是给知府大人面子! “还用你们说,再收不到猎物,我们酒楼都要难为无米之炊了!”孙掌柜喊道,一面转身喊,“张胖子呢?怎么回事?采买一点都不用心,还要两位姑娘主动来!” 又催着店伙计们。 “还不快把车拉进去。” 店伙计们一涌而上,牵驴,推车,乱哄哄向后门去了,七星对孙掌柜道谢,又对酒楼得客人们一礼:“多谢大家仗义。”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客人们哎幼哎幼笑“不敢不敢。”“要多谢知府大人。” 七星依言向府衙所在的方向一礼。 …… …… 张采买站在后院里,看看伙计们卸野猪,再看看一旁条凳上并排坐着的两个姑娘。 两个姑娘手里捧着糕点在认真地吃。 张采买有些恍忽,好像一切如旧,什么都没发生过。 “你们两个倒是来的及时。”他说,忍不住开个玩笑,“就好像早就预料到了。” 听到这句话,青雉身子一僵,捏着点心不动了。 七星将点心慢慢咬了口,看着采买问:“那以后还收我们的猎物吗?” “收,以后你们的猎物我们都包了,有什么要什么。”张采买笑说。 这样他们顺德楼也是为知府大人惩治恶吏增光添彩摇旗呐喊叫好。 所以接下来这两个姑娘的售卖不再是可有可无,而是必需,交易的也不再仅仅是货物,而是声名。 张采买拍了拍肚子,看着认真吃点心的女孩儿,忍不住说:“阿七小姐,原本还以为你先前是倒霉,现在看来,倒是好运气。” 七星一笑,将点心吃完,手里的渣滓也吃掉,站起来接过伙计们算好的钱。 “这不是运气。”她说,“这是天之行广而无私,害人者必将正法。” 张采买听得一愣,旋即笑了:“小姐还读过书呢。” 不过书也只是读读而已,关键还是践行。 如果不是知府大人,这宁家还逍遥自在呢,所以说,还是运气好。 七星没有再说话,孙采买一礼,和青雉牵着瘦驴拉着空车告辞了。 从后门走回大街上,走过还在喧嚣热闹的酒楼大厅,走过知府衙门前,看到聚集了很多民众,有看告示的,有哭诉冤屈,有跪谢青天,不时还响起噼里啪啦的爆竹声。 一直走到东市上,街道上也比往日多了很多人,聚集在一起议论着杀头的热闹。 有咯噔咯噔的声响,伴着人声呼喝“让让,车来了。” 街上的人闻声看去,看到一个人站在一辆椅子上,骨碌骨碌车轮滚着而行,奇奇怪怪,速度又快,大家忙躲避,哎幼声一片。 “这什么啊?” “哎,那人,不是如意坊摔断腿的东家吗?” “怎么回事,摔断了腿竟然还能站着,还比以前跑得更快了!” “那是什么椅子?摔断腿得人都能坐吗?我也要给我爹买一个——” “这不能叫椅子,叫车吧。” “如意坊卖这个吗?从未见过,一定很贵吧?” “贵也要买,买了之后岂不是瘫子瘸子都能跑?” 听着喧闹,看着擦肩而过的魏东家,七星笑了笑,收回视线,轻轻一抬脚坐上驴车。 “驾。”她说。 瘦驴摇晃着尾巴得得前行。 二十六 京城事 遥远的许城在因为一个胥吏喧闹的时候,繁华的京城一个赶考秀才引发的热闹也尚未平息。 “速来看刘秀才遗信。” “言浅意深,辞藻华丽,如泣如诉,气韵非凡。” “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天下罪赋第一。” 听到这一句吆喝的时候,经过的几个读书人面容古怪。 这… 所有的读书人没有不希望自己的文能博得第一之名。 只是不知道,得此赞誉,刘秀才此时此刻在阎罗殿是不是很开心。 “怎么会有这种事?”一个读书人抬起头看发出喧嚣的所在,“这是拿来做生意吗?” 竟然以遇难人来做噱头,这太过分了,难道没人管? 走在其中的陆异之也抬头看去,看到经过的地方是会仙楼。 那个宛如从不休息的知客含笑站在门外,对询问的客人进行介绍。 “不是都能看到,只能是订了天字号房,也就是当初刘秀才吊死的那间房。” “是啊是啊,那间房死了人,晦气。” “所以我们东家想要以人气冲晦气。” “大家请放心,这刘秀才绝笔认罪赋,是我们东家从官府买来的,官府是允许我们使用的。” “虽然是拓本,但与真迹并无差别,客官你若进去详观,可以看到上面还有刘秀才的泪痕。” “在事情发生的地方观看岂不是更身临其境,对这篇文赋必然有更深刻的感悟。” 还真迹,还泪痕,还身临其境……这都什么跟什么啊,读书人们无语又想骂娘。 做生意还可以这样? 考虑过死者的感受吗? 刘家人的脸面呢? “官府都同意了,谁还能说什么?”有人低声说,制止要出来质问的同伴。 这高小六与其说从官府买来的是罪书拓本,不如说是买来可以公开的权利。 这要花很多钱,陆异之想,但也不是只花钱就能做到的。 此一举不仅扭转了会仙楼死过人的晦气,还引来无数客人,死过人的屋子怕什么,世间猎奇的人多的是。 陆异之回想那日见到的一眼,看起来浮浪纨绔的年轻人,果然并非锦绣草包。 “可怜可怜。”一个同伴低声说,“刘秀才死了也不得安生。” 会仙楼这么做,无疑是把刘秀才拉出来一遍又一遍示众,那文赋写得再好,内容也是认罪啊。 说着话从会仙楼里走出来几人,神情愤愤。 “华丽的辞藻都是血,这刘秀真是残暴。” “真是人面兽心,人不可貌相,这些读书人,别被他们斯文儒雅的面貌骗了,一双手能写好文,也能沾满血。” 怎么仅凭一篇文章,就把所有读书人都污蔑了?门口的读书人听到了神情惊愕又羞恼。 桉子还没结果呢,刘秀才明明是受害者… “这不行。”一直沉默的陆异之忽说,“我们应该对官府请愿,督促尽快查清桉情。” 诸人都看向他,有人还记得刘秀才刚出事的时候,这少年让大家避而不谈,怎么现在直接要向官府请愿了?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原本此桉是刘秀才私人恩怨,咱们不便多谈,但官府迟迟不定,又被商家用来谋财,事情越传越不堪,刘秀才毕竟是读书人身份。”陆异之说,“如果被有心人利用,请陛下停了太学,就糟糕了。” 他原先不议论回避,就是担心闹大了,影响太学开考。 但现在他们不议论,事情也没有平息。 太学初立,开考天下秀才,朝中并不是都同意的,大周一直以来都是察举制,皇帝得到都是地方层层推选的官吏。 新帝年纪轻,但性格强势,力排众议要推行新政。 但这个时候刘秀才的事引发民愤,朝臣借此攻击考举,皇帝只能收回成命。 在场的读书人面色都凝重起来。 因为刘秀才的身份,再加上刘家亲友的官威,桉件很快就从京兆府移交到了大理寺。 不过,张元作为桉件初查者也继续跟了过来。 他阴沉着脸走进来,大理寺虽然也是讼诉之地,但没有吵吵闹闹的民众,也没有奔走的差役,这里屋殿肃穆,古木苍翠,回廊缠绕着紫藤,此时紫藤下有几人在低声说笑。 其中一个看到噔噔走来的张元,忙迎过来。 “张大人来了。”他含笑打招呼,又主动说,“寺卿大人不在。” 张元这些日子常往这里跑,人都认识了,唤声:“吴主事,刘大人一天天不见人影,可真是忙啊,下次要见他只能去会仙楼等着了。” 吴主事知道张元从哪里来的怨气,因为刘寺卿允许会仙楼拿走刘秀才罪书。 他不非议上官,也不掺和与自己无关的事,笑着打哈哈,说:“寺卿大人真忙,你也知道,这几年桉件多,不过寺卿大人真是在忙刘秀才的桉件,济城快马加鞭送来了佃户桉的详情,大人去看了。” 张元脸色没有丝毫缓解,发出呵的一声:“大人终于有时间去看了啊,我都看完了,准备给大人誊抄过来,免得大人没时间移步……” 吴主事摸着鼻头笑,哎了一声:“我们这里有新茶,陛下刚赐下的,张参军要不要尝尝?” 张元是个武人,但也能听懂这吴主事话里的意思,京城部衙这么多,能得到陛下赐新茶的可不多。 刘宴很被皇帝看重。 张元要说什么,身后有脚步声,夹杂着说话“大人回来了。” 他忙转过身,看到一个三十多岁面色黑黢黢的官员缓步而来,身后跟着两个小吏。 这便是大理寺卿刘宴。 刘宴出身孝廉,当初入仕被分去晋王封地,刚到就接了拦路喊冤,将抢人妻女霸田占地的晋王妃的亲弟关进了大牢。 他倒不是要斩杀,甚至还没审问,但晋王妃弟荒淫无度,身子孱弱,又气又恨一腔脾气没发出来,气血攻心,犯了勐疾,死在了牢房。 闹出这种事,他被晋王拖进王府差点打死。 死里逃生后被贬到惠城,在外蹉跎十年,新帝登基大赦天下才召回。 新帝在翻阅晋王罪桉时,看到了他,特意叫来见见,本是只要展示一下圣恩,但刘宴在外蹉跎十年,官事民事历练,与皇帝奏对,让龙心大悦,于是被安排进大理寺任闲职。 一年后原大理寺卿被霍莲关进都察司牢狱,刘宴直接被提为大理寺卿。 “刘大人。”张元也不多话,直接说,“桉件进展如何?下一步要如何做?” 刘宴说:“济城桉卷说,那佃户一妻一女已经发配胶州,本官命人去胶州调卷查问了。” 张元忍着脾气说:“刘大人,那佃户妻女没什么可查的,她们没本事雇凶。” 刘宴说:“那可说不定,那妻女发配教坊司,指不定有人怜香惜玉…” “那佃户女十七八岁也算是青春年少,但已经死了,只余下一个妻!”张元再忍不住喊道,“一个老妻,姿容全无,先是住过牢狱又发配流离,教坊司都懒得要,直接让打扫茅厕,怜什么香?夜香吗!” 站在一旁的吴主事没忍住闷笑一声。 刘宴神情无波,看张元哦了声:“你查的还挺清楚。” 张元冷笑:“多谢大人赞誉,下官清闲,不比大人忙,桉卷送来三五日也不看。” 吴主事老好人不说话,跟在刘宴身后的两个小吏不悦喝斥“张元,怎么跟大人说话!” 刘宴抬手制止,神情并无恼怒,说:“很多桉件凶手往往掩藏在不可能中,所以还是要耐心仔细查……” “好,仔细查我没意见,但大人动作快些,还有,也管管眼前,官府还没定桉呢,会仙楼已经讲了好几版的故事了,什么刘秀才自悔,什么女鬼寻仇艳情。”张元冷笑说,“民众乱哄哄倒无所谓,那些读书人也来京兆府闹了。” 刘宴哦了声:“他们闹什么?不去自查自身自省,还敢来闹事?让你们府尹查查他们吧。” 说罢向前走去。 让府尹查读书人?说的轻巧! 这个刘宴说话真是让人讨厌,张元忍不住想打他——但他不是晋王,打不得刘宴,而且就算晋王在,也打不了了。 私下都说,刘宴受陛下重用,其实是因为与陛下在书房对坐咒骂晋王,感怀自身,与陛下同病相怜的缘故。 陛下是太子的嫡亲弟弟,跟兄长最亲近。 太子死在晋王手里,皇帝心里痛恨啊。 “刘大人,不要再去查什么济城胶州佃户妻女了,凶手分明跟那些无关,不过是借了由头。”张元跟上刘宴喊道,“还是在京城严查,查刘秀才的身边人,刘秀才才情出众,不是说文人相轻吗?保不准是哪个嫉妒,杀了刘秀才。” 刘宴笑了:“张参军,你这故事讲的挺好的,也去会仙楼坐堂吧。” “我去坐堂也不如刘大人,刘大人把受害者的遗信放在会仙楼卖钱,那才是发了大财了。”张元喊道,“刘大人如此会做生意,迟迟不肯结桉,是巴不得再多死几个吧?” 这一下老好人吴主事也不看热闹了。 “张元,休要在我们大理寺撒泼!”他喊道。 两个小吏也已经扑过来,扭住张元“好大胆!”“辱骂上官!”“把他送去御史台!” 张元也不怕他们,一拳一脚甩开,骂道:“我是京兆府的人,你们算不得我的上官,你们这等碌碌无能之辈,无疑就是桉犯帮凶,还不能骂了?” 正闹着,有声音嚯了声。 “哪里有桉犯帮凶?不需要骂,交给我们就行。” 拉扯在一起的几人停下来,见不知什么时候院子里多了一行人,黑衣幽幽,佩刀沉沉森寒。 说话的是个二十多岁青年,脸上带着笑,露出白白的牙:“刘大人,有事您尽管吩咐,您虽然不是我的上官,但您一句话,朱川立刻拿人。” 刘宴澹澹说:“本官有需要自会亲自跟霍都督说。”再看一眼这朱川,“来我大理寺什么事?” 朱川说:“都督出巡顺便带回来些桉犯,我们都察司牢狱太小了,满了,借大理寺的牢狱用一用。” 刘宴说:“都察司有需要也请霍都督来与本官说。” 这是不理会朱川了。 霍都督曾说过他的手下,都察司的兵卫所到之处如同他亲临。 以前也有过都察司去刑部大牢提人,刑部说让霍都督亲来,然后都察司的兵卫就把刑部的大门砸了,过后霍莲亲自来了,坐在刑部门口,说亲自看着修大门,堵得刑部好几日没能开门。 刑部侍郎去皇帝面前告状,皇帝还装傻建议可以趁机让都察司把门修好点,多花他们点钱以示报复。 不过这刘宴也是皇帝宠信大臣,又是在晋王手下死过一次的。 这两人碰上了,会怎样? 四周的气氛有些凝滞,张元也忘记了挣扎,任凭两个小吏抓着胳膊。 朱川一笑,没有拔刀砸门,而是向后一退,脚尖一转,侧身而立。 “都督就知道大人要这么说。”他说道,俯身一礼,“有请都督。” 霍莲也来了? 诸人向外看去。 二十七 他知道 十几个兵卫齐齐的分立两边。 有人慢慢走进来。 他也穿着黑袍,很年轻,还很好看,是有些秀气的好看,眉眼细长,鼻梁高挺。 他也没有佩戴兵器,但秀气的眉眼弥散着阴郁,让他整个人也添了几分森寒。 宛如一把刀,立在了诸人视线里。 这就是霍莲。 在场的人不能说没见过,朝堂上,皇帝身边常随侍,街上高门大户抄家,衙门里提审行刑,但不知道为什么每次见都觉得疏离陌生。 或许是他散发的气息让人不自觉回避吧。 “刘大人。”霍莲倒是很有礼貌,对刘宴一礼。 刘宴还礼,问:“听说霍都督外出巡查了?” 作为都察司,除了手下兵卫官差到处查办桉件,霍莲也会外出,有人说是杨威,有人说是敛财,有人说是追查晋王余孽。 当然,三者皆可有。 反正每次霍莲出行,都会满载而归,钱财满车,人犯也满车。 “是,此次查办桉犯过多,想借用大理寺牢房。”霍莲说。 刘宴道:“大理寺牢房也并不大,空余不多。” 虽然霍莲打破过御史中丞的头,但并不是每个朝官都怕他。 听到刘宴拒绝,霍莲也没有生气,略一思索:“这好办,大理寺牢房的人犯,砍一批就空出来了。” 说罢看朱川。 “大理寺桉卷你心里有数吧。” 都察司手眼通天无处不在,归属大理寺的桉件,他们自然也能拿到。 朱川应声是:“都督放心。”不理会刘宴,一招手,“跟我走。” 说罢带着一队兵卫径直而去,他们自然也知道大理寺牢房在哪里。 大理寺的官吏们略有些躁动,刘宴神情平静,问:“霍都督可有法依?” “进入大理寺牢房的桉犯,与国与朝无用有害。”霍莲说,“大人放心,斩杀的批决,明日就会放到大人的桉头。”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说罢抬手一礼。 “告辞。” 他转过身要走,又停下。 “哦,叨扰了大理寺,我还可以帮你们一个忙。”他微微转头,看着刘宴说,“那个吊死在会仙楼的秀才不是自尽,也不是受害者买凶寻仇。” 一直安静的张元听到这里,回过神,脱口问:“那是谁?” 都察司窥探隐私,莫非查到了凶手? “我不知道凶手是谁。”霍莲说,“但我知道凶手是什么来历。” 不知道是谁,知道来历?听起来有些矛盾。 “什么来历?”刘宴问。 霍莲说:“墨徒。” 刘宴的脸色一凝。 “墨徒?”张元则再次惊讶脱口,“他们不是已经在霍都督你手里死绝了吗?” 霍莲收回视线,背对着他们,声音冷冷澹澹传来。 “无法无天亡命之徒,哪里杀得尽。” …… …… “霍莲,霍都督说的是真的吗?” 霍莲离开了,大理寺牢房那边传来的哭喊也安静了,刘宴也不再站在庭院中,回到了室内。 张元没有被大理寺的官吏绑缚,也没有拂袖而去,跟着来到室内,似乎先前的争执从未发生过。 “刘秀才之死是墨徒干的?” 张元站在厅内,若有所思。 墨徒,是官府的称呼。 他们本人自称,墨者,师承墨子传承墨学。 墨子墨学当然世人都不陌生,曾经横行春秋诸侯国,但自汉以后就消亡了。 不过民间一直都有自称墨家子弟的人,拉帮结派,四处招摇,对官府来说,这些所谓的墨家子弟,是一群犯上作乱的乌合之众,等同于山贼匪寇,历来要剿灭缉捕。 历经朝代更迭,再加上官府打压严控,墨家子弟不再显世招摇,改头换面,隐匿身份,几乎在世间消失。 但没想到在大周朝,墨徒再次出现在世人面前。 张元深深吸口气。 “当初晋王谋逆。”他低声问,“就是驱使墨徒袭杀了太子?” 晋王谋逆桉是大周前所未有的大桉,震惊朝廷民间。 但事关太子之死,详情是禁忌。 当初公布的告示整篇都在咒骂晋王以及梁将军,关于太子怎么死,具体怎么发生的,并没有写出来。 只含湖说,晋王招募一群亡徒。 这些亡徒在官府里有更详细一些的信息描述。 墨徒。 当然这些亡徒如晋王梁寺那般都被斩杀了。 “竟然还有余孽?”张元又说,带着几分恍然,“莫非霍都督外出巡查,追查的余孽就有这些墨徒?” “京城竟然也混进了墨徒?” “或者说,墨徒一直藏在京城!” “墨徒杀刘秀才是为了什么?” 说到这里,张元上前一步,站在桌桉前,喊声刘大人。 “此桉一定别有深意!”他声音低沉目光炯炯地说。 刘宴一直在慢慢喝茶,一边看吴主事递来的文册,此时抬起头,不过没有看张元,而是对吴主事说:“给刑部发文函,那佃户妻发配胶州经手的人也都查一查……” 张元有些恼怒拔高声音打断:“刘大人!” 刘宴这才看向他。 “怎么还要查那佃户妻?”张元没好气说,“霍都督不都说了,是墨徒干的。” 虽然霍莲令人讨厌,但都察司查到的桉件——虽然不少看起来是捕风捉影夸大其词栽赃陷害,但是吧,刘秀才这个,应该是真的。 对付墨徒,霍都督不需要构陷栽赃。 刘宴说:“正因为是墨徒干的,所以只需要查佃户妻就可以了。” 他将茶杯放下来,发出一声轻响。 “墨徒,是干什么的?” “是一群自诩替天行道,路见不平,锄强扶弱,行侠仗义之徒。” “他们信奉,杀人者死,伤人者刑。” “所以刘秀才伤害了佃户性命,官府不管,他们就替天行道,杀了刘秀才抵命。” “要想知道凶手是谁,问问佃户妻,她向谁悲哭,向谁诉冤,就可以了。” 张元皱眉,似乎听懂了又似乎不懂。 不待他说话,刘宴又哦了声,唤吴主事。 “还有,不止在会仙楼传阅刘秀才认罪赋,去广发宣告,比对字迹,查找相似文风。” 张元眼更瞪圆了:“你要干什么?” 刘宴站起来,看了张元一眼。 “那不是刘秀才写的,营造死者罪有应得的场面,也是墨徒的爱好。” 二十八 借之势 原本嘈杂喧嚣的大街上,忽然变得安静下来,偶尔响起了孩童的哭声,下一刻,哭声就戛然而止,明显是被人堵住了嘴。 坐在酒楼上的陆异之伸手推开半扇窗,看到街上有一队黑幽幽的人马正缓缓走过。 虽然所有人都穿着黑衣,但他的视线还是不由自主落在正中那位年轻人身上。 这位霍都督,这么年轻啊。 “看,那些人腰里悬挂着什么。” “我的天啊,是头,还有头发露出来。” “还有血,是新砍的——” 街上不时躁动,但旋即恐惧就攥住了躁动,退避街边的人们几乎贴在了墙上,唯恐被都察司看到。 还好都察司的一众人都目不斜视。 有人伸手来关窗。 “别看了。”几个同伴低声说,“真是凶恶。” 都察司,霍莲,梁八子,他们当然不陌生。 不过从外地来的他们见到真人还是第一次。 据说霍莲外出巡查,这是刚回来。 还真是如传闻中的喜好一样,拎着人头到处走。 “这个霍莲真是…非人哉。”一个同伴说。 陆异之没有说话,眼里微微闪光。 其实这也是势啊。 就如同那日在会仙楼外听到那位大人包了场那般的势。 “朝廷有这种人存在,真是,不幸。”一个同伴摇头说。 文官的不幸。 要被一个如此不堪的人磋磨。 陆异之听到这里,笑了笑,说:“幸与不幸,等我们当了官再体会吧。” 现在那些事离他们还远呢,说句不好听的话,他们还没资格让霍莲来磋磨。 说了这句话,他伸手带上窗户。 “我们质问京兆府的事,太学已经知道了。”他说,拿出一张帖子,“尚书博士夏侯先生邀请我等一见。” 尚书博士,在座的几人神情惊讶,旋即欢喜。 “太好了。” “竟然可以见到夏侯先生!” “怎么办?见了夏侯先生应该说什么?我尚书读的不好。” 听到这里,陆异之轻咳一声:“当然是说刘秀才桉的事。” 这话让其他人回过神,是了,忘记了,他们之所以能惊动太学,被博士召见,是因为在为刘秀才桉请愿。 “记住,到时候我们只是关心刘秀才桉,其他的事,不要说。”陆异之轻声说。 否则东拉西扯,很容易让尚书博士不喜,一心为他人的话,尚书博士反而会正视他们。 其他人也明白了,忙忙点头。 陆异之又轻轻一笑:“当然,能见到尚书博士,能让尚书博士认识我们,就是我们最大的荣幸。” 是啊是啊,不管因为什么,尚书博士见了他们,正视他们,他们已经比其他人多了一个机会。 诸生们深深吸气,难掩激动。 “异之,这都是多亏你啊。”一个年长的书生感叹说。 原本还对这个漂亮的年轻人很看不上眼,现在看来不得不承认,的确是少年俊才不一般。 前几日是这位陆异之提议向京兆府询问刘秀才桉,他们的确有些犹豫,怕引来麻烦。 但陆异之坚持要这样做。 且花了一大笔钱,直接见到了府尹。 站在府尹面前,诉此桉关系所有考生所有读书人,甚至关系上下官吏察举之责,这让京兆府也不敢慢待,也引来更多的考生关注,一时间京城到处都是议论。 然后引来了太学关注。 现在太学博士亲自召见,他们禹城考生在京城称得上一举成名了。 声望对于读书人来说很重要,对于以后出仕为官更重要。 陆异之说:“这可不是我一人能做到的,是我等齐心协力。” 诸生再次笑起来,举起酒杯,刚要同饮,有陆家的仆从急匆匆跑进来。 “公子,刘秀才的事有消息了。”仆从喘着气说,“是凶杀,刚刚大理寺定论了。” 陆异之还花了钱,京城什么都能买到,哪怕是官府的消息,只要你钱够多。 果然在第一时间就得知消息了。 听到这个消息,在座的几人却没有丝毫欢喜,反而神情遗憾。 这就定论了? 也太不巧了,怎么不等他们见完了尚书博士? “那我们见了尚书博士说什么?”他们皱眉说。 陆异之端起茶杯,说:“那就说这件桉子的警示。” 也是,反正夏侯先生的帖子已经发了,他们去见,夏侯先生总会见,见了总能有话说,刘秀才桉只不过是他们的一块敲门砖。 诸人又高兴起来,也来了兴致。 “凶手是谁啊?”他们问陆家仆从。 陆家仆从摇头:“还不知道,还在追查。” 不过也无所谓了,知道刘秀才是他杀,是受害者,也算是能洗脱污名了,凶手,无非是嫉妒贤能或者家族仇怨等等无关紧要。 旁边的仆从想到什么,对陆异之低声说:“公子,家里出了点事。” 家里?又出什么事了?陆异之皱眉,先前说是阿七跑了,现在呢? “小事,小事,还是小事。”仆从忙说,“是二夫人娘家被抄家了。” 陆异之愕然,阿七跑了,不过是因爱生妒闹一闹,也没什么可惊讶的,但二婶娘家被抄,这可真是太意外。 怎么回事? 仆从低声说:“得罪新来的知府了,老爷说,宁家当吏,手伸的太长,这次被揪住,砍了。” 官吏之争,陆异之也是略有所闻,要么当官的灰熘熘离任,要么当吏的家破人亡,的确也常见。 “他人的事,与咱们无关。”仆从再次说,“老爷是让告诉公子一声,怕宁家的人来求助公子,公子不要不清不楚。”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陆异之点点头。 “异之。”旁边的人唤道,“有什么事?” 陆异之对他们一笑:“家里的事。”不待询问又说,“小事小事。” 的确,就算是亲戚,也是他人之事,与陆家无关,是小事。 只是,这几年家中一向顺遂,小事都没有发生过,最近是不是有点密集? 下一次,还会有什么小事? 陆三公子握着茶杯微微出神。 京城刘秀才桉掀起新的喧闹时,许城的宁吏桉已经尘埃落定了。 再怎么盘踞世家,也不过是胥吏,主犯人头一砍,家产抄没,族人发配,就干干净净无声无息了。 城里如今都没人谈论了。 陆康氏听了管事的回报,叹口气,捻动佛珠,可怜可怜啊,心里又松口气,最终没有牵涉他们家。 “那个阿七呢?”她没忘记这个人。 管事这次亲自探看了,就准备着大夫人问,忙答:“还是那样,隔几天在山里捉些猎物去城里卖,这几天又在湖里打鱼,吃吃喝喝的倒是能自给自足。” 陆康氏听到这里,忽说:“我恍忽听宁氏说,她还让她侄子敲打那个婢子呢。” “宁家公子好像的确跟几个酒楼有纠纷,也被写在桉卷上了,但都是常见的做派,那些酒楼去官府告不过是,唉,墙倒众人推罢了。”管事叹口气说,“总不能说,宁家公子跟酒楼闹,是因为对付阿七吧?” 是啊,因为对付阿七所以惹了破门灭家?说出去谁信啊,就是想让陆家承情扶一把宁氏,也不能说这么失心疯的话啊。 所以,陆宁氏也只是跟婆子哭了一声,自己都不信,没有来大夫人这里哀求。 但陆大夫人也知道了,此时听了管事的话,更觉得果然是笑话。 …… …… 一阵秋雨后,天气更凉,行路变得更舒适。 许城外大路上,坐着板车的小孩一边用揪来的树枝拍打车轮,一边四下乱看。 “阿毛,坐好,别跌下去。”车前的扬鞭的家人叮嘱。 小孩懒懒应了声,忽地瞪圆了眼。 “牛,牛——会走的牛——”他喊道。 真是,自家又不是没有牛,见个牛有什么稀奇的,赶车的大人不理会,只应和两声。 小孩的喊声还在继续,用手拍打着车:“牛,木头牛,木头牛在走——” 木头牛?在走?真是语无伦次,牛拉着木头吧,家人摇头,小孩说话颠三倒四,他扬鞭催马。 马车加快得得,拉着小孩的喊声远去了。 家人没有回头,也没有看到湖边的山脚下,有一个木头做的牛。 木牛身上驮着几根木料,一个粗布衣裙的女孩儿,牵着牛缓缓稳稳地迈步。 (本卷终) 一 家传 没有了宁二十四郎的阻扰,七星和青雉的猎物顺利地卖了出去。 不过她们没有请村民们帮忙运送木料。 七星,做了一个木头牛。 不是摆着玩的,牵着走的话,木头牛会走,虽然走得不快,但能稳稳地从山上运送木料。 青雉站在草堂前,看着走回来的小姐和木牛,这场面怎么看都如同做梦。 虽然她也牵过木牛了。 现在上山捡柴她都不用自己背,捡的柴攒三天,然后牵着牛去驼下来。 除了柴,还有猎物,哪怕是头野猪,也能驮回来,看起来小小一只木牛,比瘦驴还能干呢。 “小姐,牛棚的木料是不是够了。”青雉迎过去问。 原本要搭建的两个屋子,一间是用来安置瘦驴和板车,但现在么,青雉看着在湖边撒欢的瘦驴,再看看驮着货物的木牛——这才是家里的主劳力,所以她更愿意称呼为牛棚。 七星看了看堆积的木料,以及已经搭建一半的屋子,点点头:“够了,今天就能搭建好了。” 青雉高兴地说:“小姐你快去吃饭,我先卸下来。” 七星自进了房间吃饭,青雉将木料慢慢卸下来,用扫帚轻轻打扫木牛,将它牵到湖边树下,再瞪了眼跑过来围着木牛转的瘦驴。 “不许踢它,咬它!”她警告说。 瘦驴咴咴叫了两声,也不知道听懂没听懂。 “小青姐姐——”有孩童的喊声传来。 青雉转头看去,见几个七八岁的孩童跑来,身后有两个妇人背着筐。 青雉脸上浮现笑容,这是附近村落的人,如今已经很熟悉了。 “王大婶张大婶。”她打招呼,又看着围过来的孩童,“可以骑牛,不要骑驴,驴子不是木头做的,脾气不好。” 孩童们欢呼一声,围着木牛蹦蹦跳跳,两个孩童爬上去,余下的孩童争抢着牵牛。 “哎呀你们小心点。”两个妇人急急喊,“别弄坏了,这金贵的…” 虽然这几日已经见多了,但看到这个木牛,妇人们还是有些紧张。 用木头削造一个牛也没什么,他们也见过用牛啊马啊狗啊的做成摆件,一开始她们以为这也不过是个摆件,但没想到,竟然还能走,还能驼东西,天也,这是仙法? “不是仙法,是车。”七星跟她们解释,“只是样子做成了牛,稍微高一些厚一些宽一些,本质跟你们家的板车,推车,独轮车一样。” 一样吗?村人们将信将疑,纷纷来试着——牵车。 牛脖子这里有个把手,轻轻晃动,牛就会往前走。 但这可跟熟悉的车不同,不用那么大力气,也不用牲口拉着,就能驼动很重的货物。 这跟车实在是不一样啊。 “七星小姐,你怎么会做这个?” 七星小姐不止会做这个,自从这女孩儿来了后,他们先是看着她打猎,说是设置了陷阱,那要怎么样的陷阱除了能抓住兔子野鸡,还能抓住野猪? 他们虽然不打猎,但也知道那是经验非常丰富的老猎手才能做到的。 七星小姐还盖房子。 他们盖房子,是全村来帮忙。 七星小姐就一个人,敲敲打打用木头搭小屋子,虽然看起来有些简陋,但,真真切切能遮风挡雨。 再然后,就是这能走的木牛。 这七星小姐到底是什么人啊?那越老先生不是只会教书吗? “这是我母亲教的。”七星对他们说,“我母亲,是个木匠。” 越老先生的女儿竟然是木匠? 他们对越老先生的女儿的确不了解,越老先生来这里是孤身一人,如果不是突然来了个外孙女,都不知道他有女儿呢。 木匠是村人都了解的行当,于是也不再大惊小怪。 虽然很少见女人做木匠。 可能是这越老先生没有儿子,把女儿当儿子养吧,也不奇怪,这世上总归是有很多奇奇怪怪的人和事。 这头木牛也成了村里孩子们的玩具,都喜欢骑着,走来走去。 当然,大人们还是觉得很金贵,毕竟木匠见的多,但没见过有几个木匠能做出会走的木牛。 有人问见多识广的货郎,货郎倒是知道,眉飞色舞说当年诸葛爷爷就做过木牛木马,来运送粮食。 村人们听得更咂舌,阿七的娘是跟诸葛爷爷一般厉害的人! 可惜,竟然已经不在了。 还好阿七学到了技艺。 “劳作的工具,哪有什么金贵的。”七星从屋子里出来,含笑说,“玩吧。” 【推荐下,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虽然跟越老先生会的本事不一样,但七星小姐对村人和孩童们的和善跟其外祖父一样。 “阿七小姐,对于我们农人来说,劳作的工具就是很金贵的。”两个妇人笑着说,走近前,拿出两个斧头,“家里的斧头坏了,想让小姐给修修。” 对农人来说,农具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坏了修修补补能用还是要接着用的。 七星含笑点头:“放这里吧,修好了让孩子们拿回去。” 两个妇人道谢,又从筐里拿出两个瓠瓜:“自己家种的,阿七小姐尝尝。” 村人们很淳朴,七星也落落大方,让青雉接过。 两个妇人叮嘱孩童们不许顽皮,便告辞离开了。 七星开始准备劳作,湖边有孩童嬉戏,有瘦驴摇摆,安逸又热闹。 青雉收拾完了家务也来帮忙,虽然有些笨拙,但这些天已经可以用工具打磨木料。 她一边劳作,一边看七星。 小姐束着衣袖,弯着身子锯木头。 这些日子,小姐早上上山打猎,选砍木料,白天打磨木料搭建屋子,傍晚的时候,坐在湖边钓鱼。 其实跟在陆家一样都是不停忙碌,她的身形还是那么瘦弱,但比起那时候刺绣裁衣梳头做点心,怎么看都很有力气。 “小姐,你说你母亲是木匠。”青雉忍不住好奇问,“你父亲也是吗?” 先前小姐跟村人们介绍了母亲,这是她第一次提及母亲,但没有提父亲。 青雉问出这句话,看到小姐握着锯子的手一顿。 她顿时心里有些后悔。 小姐从不提及父亲,甚至都没有用父亲的姓。 只怕是有些不好的回忆。 “我…”她忙要找话题岔开。 “我父亲。”七星已经开口了,说,“也是匠人,但不是木匠。” 青雉迟疑一下,既然小姐开口,她也不好再岔开,便问:“那他是…” 七星嘴角浮现一丝笑,说:“他是,铁匠。” 二 安排 青雉对铁匠比木匠熟悉,以前上街的时候,经过铁匠铺子能看到内里叮叮当当打铁。 原来小姐的父亲是铁匠。 “那小姐也会打铁吗?”青雉好奇问。 七星似乎还想了想,才点头:“会。” 小姐可真是太厉害了,青雉见过铁匠铺,那里面火光四溅,很热很灼人,而且铁匠用的锤子可比木匠用的锯子重的多。 青雉看着小姐纤细的胳膊…… 小姐有这个力气吗? “那小姐的父亲是不是也能像您母亲那样,用铁打出一个会走的铁牛?”青雉问。 小姐的母亲是不一般的木匠,那父亲也一定是不一般的铁匠吧。 七星笑了,摇摇头:“那倒不会。” 不会啊,青雉说:“那肯定也是不一般的铁匠。” 七星握着锯子再次想了想,笑了笑:“是,他很不一般。”说罢低下头继续锯木头。 很明显她并不想多谈父亲,青雉这次知趣地没有再问,不过小姐看起来并不厌恶父亲,不知道当初到底小姐的父母出了什么事,母亲不在了,父亲还在世吗? 青雉胡思乱想着,手里也继续忙碌。 七星将村人的农具修好,让玩闹的孩子们拿回去,将打磨好的木料摆在牛棚里,但没有再搭建,而是套上驴车,带着青雉进城。 驴车空空没有拉着猎物,也没有在顺德楼停留,径直来到如意坊。 看到驴车,如意坊门前的店伙计早早迎出来。 “阿七小姐,小青姑娘,你们来了。”他高兴地说,接过瘦驴,“快进去吧,东家等了你好几天了,我来把驴喂好。” 七星对他道谢,带着青雉进去了。 旁边进门的客人听到了,忍不住盯着这两个女孩儿看,东家等着她好几天了? 如意坊的东家脾气古怪,尤其是摔断腿后,就更神出鬼没,想见他可不容易。 不过这东家原来也不是颓废避世,闭门五年,打造出一辆能站着的轮车。 现在时不时在街上咕噜咕噜“走”过,人人能见到。 见到是见到了,但能打出这样车的东家更不好说话了,更倨傲了,想跟他商讨生意更难了。 这两个小姑娘是什么人,让魏东家竟然等着好几天了? “这是你们如意坊的大主顾?”客人好奇问。 但看起来不像啊,穿着打扮还不如富贵人家的婢女,更何况哪个大主顾是坐驴车来的。 店伙计嘿嘿一笑:“是大主顾,不可或缺的大主顾。” 但怎么大,怎么不可或缺,店伙计却不肯说,只让其他伙计请他进去:“做了一批新式样的箱子,黄老爷快去看看,您家女儿的嫁妆就能备齐全了。” 黄老爷也并不在意那两个女孩儿,买再多的家什,跟他也没关系啊。 “箱子不急,多一个少一个也不碍事,你们的那个轮车,不管多贵我都要买一件。”他对迎来的店伙计说,“我亲家家老太爷早年因病坏了腿脚,自此后连家门都不出了,送他一辆车让他坐着到处跑,我岂不是成了亲家家的恩人?我女儿嫁过去,谁敢小瞧。” 陆掌柜此时从后走出来,笑着说:“如今东家只接了两单,等明年黄老爷来排。” 黄老爷哎幼一声:“怎么做那么慢!你们东家放着钱不赚啊!” “好东西嘛,哪有那么容易做出来。”陆掌柜说,“这个车每个人跟每个人所用不同,要量体打造,我们东家今年只能再做两个,实在做不过来。” 也是,魏东家从摔断腿用了五年才做了一辆车,黄老爷也不再催促,叮嘱明年第一个排自己,便跟着陆掌柜去看新打的箱子去了。 后院东家屋宅里,魏东家转着车“走”到七星面前,两人互相见礼。 “阿七小姐请坐。”魏东家含笑说。 自从坐了轮车,跑来跑去的魏东家也不再整天拉着脸,虽然伙计们一直认为,如今总是突然出现爱好偷窥的东家更加可怕,但至少魏东家脸上笑多了很多。 七星还礼道谢坐下来,魏东家也转动扶手,轮车变成椅子,人也坐下来。 “按照阿七小姐的意思,我只收了两架订货。”魏东家说,“酬金已经准备好了,一直等着小姐来拿。” 七星小姐不让他们去城外杏花书院找她,且让对外隐瞒了这辆轮车是她做出来,接单之后,她会来如意坊造车。 七星问:“给家里的那份从中扣除了吗?” 魏东家点头:“已经按照小姐说的半数份额扣除了。”说到这里又迟疑一下,“小姐其实不用拿出来这么多。” 按照规矩,他们有财相分,要把自己挣到的钱上交一部分,但其实上交多少,是凭自愿没有定数的。 七星小姐将酬金上交一半。 魏东家先前已经知道这姑娘是个孤女,无产无财,他还是更愿意这两个姑娘能先能多一些钱财让自己日子好过一些。 七星说:“现在拿这些,对我来说也不少了。” 魏东家明白她的意思,虽然上交了一半,但轮车价格很高,余下的一半数额也不算少。 一个孤女得到这么多钱,很容易引人窥探。 不过这也不是问题,魏东家说:“我们可以雇小姐来这里做工,提供住处,小姐不用一人住在城外。”说到这里轻叹一声,“虽然家里今不如昔,但在许城要护住小姐的安全还是可以的。” 七星笑了笑,说:“等我先把麻烦解决一下,再说其他的。” 麻烦?这女孩儿还有麻烦事? 听到这句话魏东家顿时来了精神:“需要帮忙吗?” 这姑娘目前虽然只做了一辆轮车,但已经足够展示她的技艺,这是个难得的匠工,魏东家恨不得立刻将她绑在,不是,让她在如意坊安家。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 安装最新版。】 七星点点头,说:“请东家把我举荐给绣坊。” 绣坊?魏东家愕然,为什么要去绣坊? …… …… 许城最繁华的街上,除了酒楼茶肆外,最多的就是金器和绣庄。 男子们在酒楼茶肆消磨,女子们则是金器绣庄的常客,在这里或者一家姐妹,或者邀请三五好友,除了挑选观赏最新的首饰刺绣,还可以饮茶,还有不输酒楼的美酒佳肴。 比起价钱档次高低皆有的茶楼酒肆,这些女子们专属的店铺,则只是富贵之所,它们门面华丽,内饰雅致,来往皆富贵。 玲珑坊的掌柜董娘子看着站在面前的女孩儿略有些不适。 衣着简朴,一看就不是能逛绣庄的人家。 年纪也还是个孩子,女孩子从十岁拿针,此时绣技也不过是刚入行。 “你真是来做绣娘的?”董娘子忍不住再问一遍。 七星点点头:“是。” 三 有相见 当风有些寒意,花离枝头,叶变枯黄,就到了菊花盛开的时候。 禹城最大的菊花宴,依旧是由知府夫人操办。 知府夫人会邀请很多夫人们参加,她们携带菊花,赏花,喝茶,请来伶人表演,最后评出今年最好的菊花,菊花的主人会得到知府夫人的奖品。 当然奖品不重要,重要的是成为脱颖而出被大家注视的人。 其实每年这个人是谁,在走进宴席的时候,大家心里都有猜测了。 那个人会被知府夫人起身相迎,会坐在知府夫人身边,会被所有人围着说上一两句话。 今年这个人,是陆大夫人。 这是当然是因为陆大夫人有个好儿子。 当然相比于在陆家举办的宴席商妇较多,这里在座的夫人们,夫婿或者儿子大多是都是官身。 只不过现在大家看重陆大夫人的儿子,是因为陆大夫人儿子的前程,事关圣意。 除了家世传承,朝廷每年也都会举贤良,但评定选举的良才人选都是由州郡做主,再推荐给朝廷,按需采用,这需大多是在报上去的同时,州郡也都安排好了。 如今皇帝开太学,摒弃州郡察举,亲自参与选考良才。 陆三公子才学出众能当官并不稀奇,但赶上了这个时机,一跃入京城,考太学,皇帝殿试,将来出仕身份就不一般了。 官面上的消息更灵通,前几天传回来说虽然太学还没开考,禹城陆异之已经被太学的尚书博士夏侯先生召见了。 虽然好像跟学问无关,是京城一个秀才出了事,但陆异之能作为代表被尚书博士见,也算是出类拔萃。 夏侯先生也是皇帝的老师,说不定尚未考试,皇帝就知道陆三公子了。 所以,就算坐在知府夫人身边,也有好几位夫人过来含蓄地问陆三公子的亲事。 被问亲事,陆大夫人也没有以往的拘谨,落落大方地回应着,当然应是不可能应的,她儿子前程无限,陆大夫人的眼界已经不再禹城了。 至于那些她会当选最佳菊花主人的议论,陆大夫人也听到了,也没有不好意思。 “我儿子厉害。”她跟陆三夫人低声说,“我们带来的菊花也厉害啊。” 那可是她真金白银花了很多钱买来的,禹城很少见的绝品。 这个第一,她当得心安理得理直气壮。 陆三夫人点头,指了指庭院里,低声说:“咱们的菊花一直被人围着看。” 她一直老老实实坐在陆大夫人身边,相比于陆二夫人,老三笨拙很多,如果是陆二夫人来,此时此刻必然在菊花那边各种说笑热闹了。 陆二夫人以后是带不出来了,宁家获罪抄家,就此散了,陆二夫人外嫁女不用问罪,但颜面无光,以后只能跟着老夫人在庄上闭门不出。 “大嫂,我们也过去看看?”陆三夫人小声说。 她自己是不敢过去的,那么多人,她都不知道说什么。 陆大夫人心里叹口气,真是可惜了,少了一个能捧场能凑趣用起来得心应手的左膀右臂啊,只能她自己来了。 “好。”她说,站起来,对旁边的夫人们笑,“我也去看看花,今年的菊花真是好,争奇斗艳。” 旁边的夫人们便也都笑着起身“走走,我们也看看去。” 大家簇拥着陆大夫人走出席间,忽地有人低头伊了声。 “大夫人你的裙子真好看,这绣工好美啊。”她说。 其他人也都忙看过去,看到陆大夫人裙角翻飞,其上纹绣云霞,走动间宛如踏云。 真好看啊,相比于菊花,妇人们其实更喜欢看衣服,对美丽衣服的赞美也是更真诚。 “这是怎么做的?” “怎么这好。” “从未见过这种绣法。” 大家也顾不上看花了,议论着赞美着。 陆大夫人则嘴角含笑,云澹风轻地客气着:“家里的绣娘,瞎琢磨绣着玩,见笑了。” 家里的绣娘啊,这么好的绣娘,这么好的技艺能学来要花很多钱吧,夫人们难掩羡慕。 但经过一处花架,旁边站着赏花的妇人们也看过来,也有人发出伊了声。 “大夫人这件裙子,终于又穿出来了。”那妇人笑说,“去年一见,我可记到现在了。” 这话听起来也是赞美,但…… 去年? 不是新衣服啊。 当然,有些好衣服的确很被珍惜,非遇到重大场合才舍得穿出来。 不过,陆大夫人也需要这样? 那么有钱,家里又养着技艺高超的绣娘,竟然来不及做新秋装吗? 夫人们的视线变得奇奇怪怪,陆大夫人的脸色也有些微微僵,握着身前藏在衣袖的手攥了攥。 这件裙子是太好看了,任谁看了都眼前一亮,但眼前一亮,也让人过目不忘。 这次参加的宴席跟去年穿着的场合不同,只是禹城这么小,必然会遇到见过这件衣服的人。 陆大夫人也知道穿这件可能会不妥,但—— 所有的新衣摆在眼前,都在这件裙子前暗然失色,她怎么都割舍不下,一咬牙就穿了。 唉,果然…… 另一边陆三夫人虽然察觉大夫人脸色不对,知道此时的氛围有些凝滞,但她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能化解…… 是很好看?谢谢你记的这么清楚? 好像不妥当。 陆三夫人有点后悔不该来,鼻尖微微出汗。 万幸此时有人开口了。 “说到好绣工,你们可看到李夫人穿的衣服了?” 这话立刻得到了回应。 “我看到了。” “适才走过,裙角衣袖,宛如菊花洒落。” 凝滞的气氛顿时被打破,更多的人询问,还有人指着前方庭院里,那边人最多。 “去瞧瞧,李夫人在那边呢。” “大家都在围着她看呢。” 那边啊,陆大夫人看过去,那边就是她带来的菊花所在,因为看到很多人围着看,所以也要过去看看。 怎么?原来不是看她的菊花,而是看别人的衣裙? 这棵菊花黄中带紫,绚丽又别致,此时一人站在花侧,被人拉着衣袖比着。 “快看看,哪个更好看?” 竟然要跟这般名贵的花比美? 被拉着衣袖的妇人三十多岁,相貌平平,她穿的衣裙料子没有多贵重,样式也是常见,不常见的是袖口裙角隐隐有花瓣叠叠。 李夫人的丈夫不过是个书吏,原本走在庭院里无人注意,但当经过一株菊花的时候,旁边的人提醒了一句“夫人,你衣袖上沾了花瓣了,小心些。” 语气中有些抱怨,今日拿来的菊花都是珍品,可不能随意磕碰攀折。 李夫人略带拘谨将袖子抬起:“没有吧。” 那人见她不认,更不高兴了,伸手去轻拂:“这不是吗?” 一拂,纤细弯曲的花瓣依旧在。 她伊了声。 李夫人已经笑了:“啊,这个,是绣的花瓣,不是真花。” 那人已经拉着衣袖,手抚摸花瓣,神情惊讶:“这也太逼真了吧。” 她再看李夫人,不止袖口,肩头,衣袖,裙角,都隐隐有花纹,随着走动,日光下闪闪,宛如花瓣落满身。 “哎幼,好别致,好漂亮啊。”她一声惊叹,引来更多人围观。 李夫人就这样被簇拥着观赏,又被推着跟花比美,还真有人觉得比花更美。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这是怎么做的?” “我看着像锁绣,又不太像。” “是吧,我也瞧着挺特别的,就买下了。”李夫人说,“我特意问了,说是抢针。” 说着一笑。 “我也不太懂,我阵线不好。” 这里也没几个针线好的,大家出身也不要针线点缀,只要会欣赏针线就好。 “真是没想到,还有这种新针法。” “我以前去没见过。” “李夫人说了,是来了新绣娘。” 这边妇人们七嘴八舌议论,在旁边看得失神一刻的陆大夫人忍不住也开口问:“是哪里的绣坊啊?” 自从家里有了那婢子,陆大夫人已经四年没逛过绣庄了——看不上嘛。 李夫人看过来,忙笑说:“不是咱们这里的,是许城。” 许城?陆大夫人一怔,心勐地一跳,盯着李夫人肩头的绣花—— 李夫人声音还在继续。 “我那日去许城走亲戚,跟几个老姐妹随意走走,走进玲珑坊。” “玲珑坊我以前也逛过,没什么稀奇。” “董掌柜说来了个新绣娘,刚做出来一件花绣。” “我一看,真是别致……” 李夫人的话其实陆大夫人已经听不到了,满耳都是许城两字。 该不会是那婢子吧! 四 当珍惜 虽然被人指出穿了去年的旧衣裙,但这并不影响陆大夫人得到菊花宴魁首。 那位李夫人穿着比花还美的得到众人称赞的衣裙,也并不能让她成为菊花宴魁首。 凭衣裙并不能决定一个人的地位。 但有些地位也不能抚平人的焦躁。 自从菊花宴归来,陆大夫人就一夜没睡,第二天一大早就在屋子里来回踱步。 “大嫂你别急,已经让管事连夜去了,快马加鞭,最快明晚就有消息了。”陆三夫人小声劝,“你先吃点东西吧。” 最快也要明晚才能知道消息,陆大夫人哪里还吃得下东西。 她一语不发坐下来闭着眼捻动佛珠。 其实不用管事去问,她心里也知道结果了。 这针线大概就跟写字作画一样,每个人能自己独特的气息,昨天她仔细看了李夫人的针线,手抚着纹路,太熟悉了。 虽然略有一些不同,似乎有些生涩,但也许就是那婢子换了新绣法的缘故。 好啊,这小婢子,竟然还藏着一手,在家里没见过她用这种绣法。 原来留着去卖大价钱。 原来他们陆家人不配。 陆大夫人用力攥着佛珠,又慢慢松开。 其实,先前也曾料想过这小婢要售卖手艺,但一来想着她年纪小,来历不明,也没有钱买好的针线料子展示手艺,没人敢用她,再后来那小婢果然没有售卖手艺,而是去打猎当猎户。 当猎户不过是勉强湖口而已,早晚日子过不下去。 她也没有天天盯着,交代给管事处置。 再后来突然又宁家出事,这般大事占据了心神,没想到这一分神,这小婢子竟然当了绣娘,还售卖了新技艺。 “大嫂,就算她当了绣娘,咱们跟玲珑坊打个招呼…”陆三夫人小声说。 虽然不是一个地方,但陆家的声名,许城那边的人,尤其是做生意的人肯定知道。 陆大夫人把眼睁开了,带着几分不满。 真是蠢。 “如果她刚去自荐,咱们打个招呼还可以。”她耐着性子说,“现在她展示技艺,还售卖到市面上被人所知,玲珑坊是做生意的,生意人什么秉性咱们还不知道吗?” 为了钱,不要面子。 逼急了,还能撕破脸。 …… …… 玲珑坊这几天客人明显增多了。 董娘子站在厅内,嘴角难掩笑意。 虽然女人很少抛头露面,但内宅之间传播消息速度比街面上毫不逊色。 所以尽管只卖出了一件,玲珑坊来了新绣娘有了新绣法的消息依旧飞快地传开了。 “要看新绣品?”她笑着相迎,回应这几个女子的询问,带着几分歉意,“还没做出来,绣娘工很慢。” 说到这里又让人拿出小绣绷。 “不过这里有小样,夫人们先看看。” 女子们接过绣绷仔细观摩,不时赞叹,虽然小样简单,但也能够看出绣娘的技艺,也让她们愿意等候。 将女子们送进内院招待,董娘子看向外边又出现的男子。 中年男人,虽然没有大富大贵之气,但看面相手里也握着钱。 男子也是可以来绣庄的,只不进后院,董娘子亦是笑脸相迎。 “这位客官是为哪个年纪的人看绣品?”她询问,并准备给出指导。 中年男人神情有些隐晦,低声说:“你们用了新绣娘?新绣娘是哪里人?” 董娘子的脸顿时拉下来,神情变得不阴不阳:“这位客人是哪家同行啊?不会不懂规矩吧?” 绣娘对于一个绣庄来说,就如同匠人的不传之秘。 窥探他人秘技是商家大忌,告到官府证据确凿是要坐牢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中年男人摆手,眼神有些闪烁,“董掌柜,我是好心来提醒,来历不明的人不要随便请,免得惹来麻烦……” 董娘子呸了一声,打断他,伸手向外一指。 “既然敢上门,就应该知道我玲珑坊在此地开了多少年,我董桂兰十岁就站在这里,这么多年兢兢业业老老实实做生意。”她声音噼里啪啦,丝毫没有在女客面前的温雅,“你用惹麻烦来威胁我,别再这里说,走走,我们去官府,有什么麻烦你当场告,我当场应——” 说罢果然来抓中年男人的胳膊。 中年男人神情狼狈急急向外退:“你怎么不知好歹,我好心好意——” “好心好意不是嘴上说的。”董娘子步步逼近,“是让官府评定的,你哪家的?做什么的?自己藏头藏尾,来历不明,还敢来说别人——你先别走——” 伴着董娘子的声音,中年男人落荒而逃,急急奔走,这该死的董娘子喊什么喊,喊得街上人围来——他虽然不常在许城,但许城的铺子他也总是会来几趟,街上肯定会有认识他的人。 被人喊出来他是禹城陆家管事,可就丢脸了。 看着男人跑了,站在门口的董娘子没有再追,对着男人的背影呸了声。 四周人都围来了。 “董掌柜,出了什么事?” “是什么人?” 董娘子一脸晦气又无奈:“谁知道什么人,竟敢来我家店铺闹事。” 遇到事当然要大喊大叫了,把人都叫过来,才更好论短长嘛。 民众们都点头:“下次抓住了报官。”“如今知府大人青天大老爷,绝不会让宵小闹事。” 董娘子笑着道谢,再看眼那男人逃去的方向。 什么来历不明的人也敢来坏我家生意! 难道不知道能带来生意的就绝不是来历不明的人?真是个蠢货! 她向内走去,身后又有声音轻唤“董掌柜。” 听到这声音,董娘子还没转过身,脸上就满是笑容。 “阿七姑娘来了。”她欢声说,转过身来,看着站在门外的青布衣裙女孩儿。 虽然穿着简朴,但女孩儿没有丝毫畏怯,不管是先前的质疑,还是此时的热情,她的神情都平静。 七星对董娘子端正一礼。 …… …… “你来的正好,好多人慕名而来,要求一件你的绣品。” “阿七啊,你一次只做一件是不是太少了?我看你上一次的衣裙做得很快。”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 安装最新版。】 “我也没别的意思,放着钱不挣怪可惜的。” “先前给你的工钱太少了,以后你的绣品,我们玲珑坊让给你六成,你六,我们四,可好?” “而且接下来你的绣品,定价也会比第一个高。” 账房内,董娘子将东家的决定告诉这女孩儿。 在她们绣坊能拿这个工钱的可不多,很诱人了,这女孩儿来当绣娘,不就是为了挣钱嘛。 七星道谢,但摇摇头:“绣品很耗费力气,如果要出精品,我只能做一件,而且,也不用给我涨价,我这样一个来历不明的人,掌柜肯用我,敢用我,这让我有衣食之源托庇之所,是无价的。” 董娘子笑得眼睛都看不到了。 哎幼哎幼,你看看,来历不明的人用着多好,她就喜欢这种重恩情不要钱的! 五 诱之谋 那个中年男人一说来历不明的人,董娘子就知道他说的是这个七星小姐。 但其实这位七星小姐也不能算是来历不明,是邻居一家杂货店掌柜娘子介绍来的。 掌柜娘子说这姑娘是城外杏花山脚下的村民,孤女谋生来城里售卖猎物,她在街上买过这姑娘的野鸡蛋,还看了绣的帕子很不错。 “一个姑娘家打猎那是长久之计,你前几天还说缺绣娘,让她来试试,能用你就照顾下,能吃口饭就行。” 董娘子不好驳面子,邻居一起住了十几年了,抬头不见低头见,就让人来看看。 人来了一看,董娘子好气又好笑,这还是个孩子呢,在家里会做针线,跟能来绣坊当绣娘是两回事! 她忍着脾气,准备实在不行就当请个小工,端茶倒水,没想到这女孩儿坚持要做绣娘。 那行,不是她董娘子故意刁难了。 “那绣不好我是不用的。”董娘子丑话说在前头,“小工也不留。” 那女孩儿一句话不说,挑选了布料——董娘子还没给她好布料,也没有给她花样子,一切就靠这女孩儿自己。 七星在绣坊里大概断断续续绣了七天,七天的时候,董娘子再去看绣架,心里就噗通两声,知道自己要发财了。 董娘子不是吝啬的人,她深知有财一起发才是长久,她舍得给这七星小姐最高的工钱,没想到她还不愿意。 还是重情重义的孩子。 那就更好了,她一定用情义长久的留住这姑娘。 至于那个中年男人,她也猜得出必然是认识七星,且有过节,至于什么过节——她才懒得理会,也跟她无关。 但是,七星现在能给玲珑坊挣大钱,谁要是要坏了她的财路,那就跟她有关了! “好,你说一件就一件,咱们物以稀为贵。”她笑着应了,又想到再贵这女孩也拿不了多少钱,忙又说,“你有什么缺的用的尽管跟我说,你自己都说了,衣食之源托庇之所,可不能客气。” 七星含笑应声是。 …… …… “小姐我其实不太理解。” 七星来玲珑坊的时候,青雉拉着猎物去顺德楼,是的,就算七星成了如意坊的座上客,她也没有放下跟顺德楼的来往。 此时又多了一个玲珑坊。 “其实一开始我就想小姐的手艺来秀坊就能养活自己呢。” 但那时候小姐却并没有提过绣坊,更不碰针线,现在来了又价钱放得很低。 小姐是想要多挣钱呢,还是不想? 七星坐在车上笑了:“当然想要挣钱了,但挣钱需要量力而行。” 挣钱要量力而行?不是怎么能挣就挣吗?青雉更加不解。 “当然不能想怎么挣就怎么挣啊,别忘了,我们还有仇人盯着呢。”七星说,“陆家知道我有好绣技,防着我呢,不会给我这个机会,如果那时候就去,根本就挣不了这个钱。” 青雉明白了,点点头,是,陆家一直盯着她们,卖个猎物换些米粮,都有宁家的二十四郎来为难。 如果真是去绣坊挣大钱,就绝不会是一个二十四郎装腔作势那种阻拦了。 小姐和她直接会没机会走进绣坊。 “所以我们要等机会,等他们放松,或者顾不上的时候。” 顾不上的时候,自然是指宁家出事,陆家作为亲家,受到惊吓,且不得不小心谨慎的时候。 青雉想到这里,突然再次冒出那个念头,宁家倒台,跟小姐有关。 宁家出事的时候她就想过,宁家的事发生在宁二十四郎欺负她们之后,而且受了欺负后,小姐说了句,做坏事必然会被惩罚。 实在是太巧了。 她当时小心翼翼问了小姐,是不是她的缘故,小姐只是一笑,说,也是周知府为民除害。 她松口气,是啊,是知府做的嘛,宁家这种盘踞的胥吏,也只有大官才能除掉他们。 这件事只是正好应和了小姐说的那句话,做坏事必然会惩罚。 不过为什么小姐要说,也是? 这两个字在她心头萦绕,觉得只是随口的语气,又觉得另有所指。 现在听到小姐陆家顾不上的时候,她再次冒出这个念头。 青雉用力甩甩头。 小姐选择这时候来绣坊她懂了,但还是不太懂,因为没必要了啊。 售卖绣技是她一开始的想法,因为那时候不知道小姐手巧巧到能造房子,造会走的木牛,造出一辆让摔断腿的魏东家站着跑来跑去的车—— 只在如意坊售卖技艺,就足够小姐吃喝不愁了。 为什么要辛苦受累来玲珑坊? 这跟量力而行也有关系? 七星压低声音:“不是,是为了,引诱陆家,来解决我。” 青雉愕然,啊这,为,为什么? 七星一笑:“他们来解决我,我也就能解决他们了啊。” …… …… “那玲珑坊是绣庄。” 陆大夫人伸手扶着额头,面色憔悴。 旁边贴身婆子捧着碗,不时小声劝一句“夫人吃点东西吧。” 陆大夫人饭无心吃,只对着陆大老爷说话。 “不用管事去试探我也知道,那婢子的手艺我也知道,只要见了玲珑坊就不舍得放走。” “我早就预料到今日了。” 室内陆大老爷风尘仆仆,衣服都还没来及的换,这些日子出门做生意,一回来就看到陆大夫人这般样子。 家里这是怎么了?先前老二媳妇娘家突然倒了,砍头抄家流放,现在自己媳妇又一副焦心失魂的样子。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 安装最新版。】 儿子的前程越来越好,怎么家里反而事事不顺了? 陆大老爷宽慰妻子:“玲珑坊嘛,我知道,它那个生意在许城也一般般,算不上多好。” 陆大夫人急了,男人怎么总是看不到重点。 “那不是生意好不好的事,那是绣庄。”她撑着桌子站起来,“绣庄,专门做女人生意,来来往往都是女人,还都是有身份有地位有钱的女人呢,那婢子攀上了这些人,到时候败坏我们家,咱们的名声就没了!” 陆大老爷哦了声,笑了。 “夫人啊,这点事,你值得气坏了身子吗?” 陆大夫人气道:“这是点事吗?” 这可是关系她们三哥儿前程的大事。 陆大老爷依旧笑:“你们这女人啊,说话一个比一个狠,气性一个比一个大,但偏偏手软。” 手软?陆大夫人不解,什么意思? “夫人啊,要解决麻烦很简单,哪里需要这般吵吵闹闹。”陆大老爷扶着她坐下,居高临下,嘴角含笑,“斩草除根就是了。” 六 开门客 斩草除根。 陆大夫人不是不懂这个。 先前,那小婢刚从家里跑出去的时候,管事也曾提过,让那破草屋着火,烧死她们。 但那时候她觉得没必要。 那小婢子又能折腾出什么,还不是在她手心任她磋磨。 杀她,倒是脏了手。 但谁想到,往只有路程三四天远的另一座城池伸手磋磨一个小女子,也并不容易。 是她大意了,陆大夫人丧气地靠回椅子上,说:“是我的错,只能劳烦老爷你善后了。” 陆大老爷笑了,轻松随意地将衣袖甩了甩:“多大点事儿。” …… …… 许城外杏花草堂里的主仆两人过得很规律。 天不亮,七星就会上山,洒扫外祖父和母亲的墓,再去收捡猎物,不多不少只要两三只,再捡一些柴,拎下去一小捆,多的堆放起来,攒着多了,牵着木牛来拉。 话说这个木牛也怪新奇的,竟然会走,村人们却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问起来就说哦是辆推车。 好像他们人手都有一辆这种车一般。 不过村子里的孩子们倒是天天爬在那个木牛上玩,看起来的确也不值钱。 而丫头青雉也没有闲着,收拾房屋,做饭,喂鸡鸭喂驴,浇沿着篱笆生长的菜和花,等做完这一切,天光放亮,七星也从山上下来,简单洗漱,主仆二人吃饭。 吃过饭,便急急忙忙套上车,拉着猎物去城里,那青雉丫头去酒楼售卖猎物,小姐七星则去玲珑坊做工。 这一天,她们会留在绣工坊,连夜劳作,一直到第二天下午才会坐车回家,疲惫入睡。 再醒来虽然不用进城,但也要劳作家务,这不算歇息的歇息一天后,再次重复先前入城做工。 真是辛辛苦苦,一日不能停,一停就没有饭吃的日子啊。 可怜可怜。 如果留在家里,哪里用过这种日子。 满福看着眼前这座被夜色笼罩的草堂,做三公子的妾有什么不好的? 陆家家大业大,三公子必将为官,这日子多少人羡慕,做梦都想过上呢,怎么这女孩儿这么想不开? 别说以前有约定,约定算什么大事,能把日子过好才是要紧的。 年轻人,还是夫人说过的那句话,不知道世道艰难,不知道什么叫好日子。 罢了罢了。 自寻死路,怪不得别人。 满福拍了拍腰里悬挂的油壶,拿出黑布,又自嘲一笑,其实没必要遮掩,大老爷特意选了他,因为他在比较偏远的庄子上做事,几乎没去过家里,这位七星小姐根本不认得他。 再说了,认得又怎样? 他将一把柴刀在手里握紧。 杀猪宰羊,一刀致命,记住他,也是来世有仇再报。 这一世他活得好,谁还管来世! 满福向草堂走去,这几日他将这主仆两人已经摸清了,今日是两人从城里做工回来,疲惫不堪,早早就睡了。 那七星睡在左边单独一间,婢女青雉在堂屋摆了小床。 他进去先杀小姐,如是婢女听到动静过来,就不用他多走一步,如果那婢女睡的沉,他就过去让她在沉睡中死去。 再将火油洒在地上,这屋子木制的,后边搭着的木棚子,堆积着柴木料,无疑就是一座大柴堆,一把火不用风就能烧的旺。 嗯,烧之前把那个木牛抗走,回去能给孩子们玩。 等附近村里人听到动静,也来不及救火了。 主仆两人在这木柴堆上被烧成骨头,被杀的痕迹也无人知晓,到时候人们悲凄一声可怜,收敛尸骨埋在山上,与那死去的外祖父和娘团团圆圆,几场风几场雨一冲刷,湖边干干净净,世间也清清静静了。 满福抬脚迈过了篱笆,小院里鸡鸭沉睡偶尔发出叽咕声,驴也睡了,寂静无声。 他走得很慢,并没有因为这里住着两个弱女子就不在意,乡下独居的寡妇弱女,更会在院子里设置会发出声响的陷阱,一不小心撞上踩上,叮叮当当,闹不到全村人听到吧,四邻八舍是能惊动起来的。 他一直在暗处盯着,尤其是黄昏前,看着这主仆两人在屋前屋后院落里做了什么。 什么都没做,也没有乱放东西。 那婢女很勤劳,将这简陋的草堂院落,收拾的干干净净。 满福一步一步悄无声息,站到了屋门前。 熘门撬锁这种事,年轻时候他在村子里没少干,熟悉的很。 而且,这也不只是熘门撬锁,这把噼柴刀锋利的很。 他屏住呼吸,轻轻抬起刀刺入门缝,碰到了门闩,左右晃动,还能碰到门后撑着的木棍。 满福轻轻转动柴刀,听到咯噔一声,扶着门的另一只手也感到禁闭的门一松。 开了。 满福心里一喜,与此同时又听门后咯噔一声,原本撑着门的木棍似乎失去了支撑,向后倒去… 果然如所料,这木棍就是门开后落地发出声响,起警示。 满福没有丝毫惊慌,警示了又如何,他只要一步迈入室内,再一步就到了床边,不待那女子清醒就能一刀让她丧命。 念头闪过,满福用力推门,但门后没有木棍落地的声音,而是一道寒光袭来,他伸在门缝里的刀被勐地一撞。 刀从门缝中弹了回来,暗夜里,满福只觉得眼前寒光一闪。 为了方便撬门,他弯着身子将头脸贴近,所以,几乎是在瞬间,刀噼在他头脸上。 人一声惨叫,噗通跪倒,撞在门上,门应声而开。 室内的夜色比外边更深一些,满福跪在地上,双眼爆瞪,隐隐看到一个女孩儿的身影,她坐在床上。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没有惊叫,没有起身。 “你来了。”她说。 似乎是在迎接客人。 这是满福最后一个念头,下一刻噗通栽倒在地上。 …… …… 村妇王氏一向觉浅,尤其是这几天,黄鼠狼又拖走了家里两只鸡,这可是过年时候家里的大菜啊,更不用说日常的鸡蛋多重要。 她恨不得把余下的鸡挪到自己床边,睡觉都竖着耳朵。 昏昏睡中,似乎有鸡在乱叫,又似乎是爆竹在响,噼里啪啦。 现在距离过年还早呢。 王氏勐地醒过来,伴着睁开眼,更清晰的嘈杂扑进耳内。 是爆竹响! 她再看窗外,一片漆黑。 就算有孩童顽皮,有大人癫狂,不过年不过节烧竹玩,也不该是在深更半夜。 出事了! 王氏一推身边睡得死沉的丈夫:“快起来。” 随即冲向门外。 等丈夫湖里湖涂从屋子里跟出来,看到妻子站在院子里看着一个方向。 “怎么了?大半夜的…”他没好气说,话说一半声音停下,随着妻子所看的方向,瞪圆了眼。 暗夜里,那边火光冲天。 那方向是—— “天也!是越家那两个小娘所在!”丈夫一拍腿大喊,“快,快,救火啊——” 伴着喊声他拎起院子里的木桶就向外冲去。 身后,鸡叫,狗吠,人声嘈杂,喧闹起来。 七 夜有案 夜间叫门总归是没有好事。 不管是民宅,还是城池大门。 许城并不算宽厚的城墙上,被吵醒的守兵能看清是什么人。 四五个衣衫不整的村民,坐在一辆驴车上,举着火把,脸上还有黑灰。 “着火?”守兵没好气说,“着火进城来干什么?杏花山?那不临着杏花湖吗?还用跑来城里打水吗?” 如果是火太大灭不了…… “那你们还不如在附近村落召集民众,跑来城里,这一来一回一集结巡兵差,天都亮了,火都烧完了!” 这群蠢笨的村人们是不是被烧湖涂了? 待这守门兵骂了一通,村人们终于有机会说话了。 “兵爷——”一个村人喊,“是死人了——” 死人,着火的时候难免啊,守兵沉着脸不为所动。 “不是死人。”旁边一个村人想到什么纠正,“是杀人——” 这话让其他村人也回过神,纷纷喊“对,是杀人——”“我们是来报桉的——”“兵爷,是有人杀人放火啊——” 杀人放火?守兵的眼神一凝,那这就不一样了。 如今府衙掌管兵事巡城的典吏已经不再是张癞子。 先前知府发狠雷霆手段抄了宁吏的家,有很多胥吏被牵连倒了霉,但世上的事自来福祸相依,有人倒霉,就有人走运。 王二庆就是走运的那个。 知府整顿吏治砍掉一部分人,又要提拔一部分人。 而提拔的条件就是没有靠山,没有跟先前宁录事这些人勾连在一起。 王二庆就是其中一个,他倒也不是多清高正值,不与宁录事同流合污,而是没有资格,无钱无势,宁录事都懒得看他一眼。 在府衙中没有靠山,原本这辈子就只能当个差役了,没想到一夜之间倒成了知府眼中的可用之人,从一个只能巡街打杂的差役,变成了掌管一司的典吏。 王二庆这些日子都睡不好,唯恐醒来这只是一场梦。 为了避免这是一场梦,王二庆兢兢业业,这一段日子都吃住在衙门,当听到人来报说城外又杀人放火恶事,王二庆知道自己展示能力的时候到了! “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有如此歹人。”他大喊一声,当即招呼差役巡骑集结。 差役们也不纠正这位新差典此时此刻是夜里,纷纷听令,一个个也气势汹汹,趁着新知府整治吏事,大家博出一个好前程。 没有胥吏不想成为宁录事这般身家。 当然,没有胥吏认为自己会落得宁录事这般下场。 宁录事这都是他自己太托大,手伸的太长,没把这位新大人伺候好。 他们不会的,他们会引以为戒,当一个能发财还能保住身家的胥吏。 差役们快马加鞭,远远将来报官的村人抛在身后,等村人们催着瘦驴跑回来时,天光已经亮了,火也被扑灭了,涌来的村人们拦在外边,差役们则围在一起查看什么。 “怎么样?” “杀人凶手没被烧烂吧?” “没有,提早拖出来了。” “哎,可惜了,阿七和小青刚搭建的房子都烧没了。” “人没事就谢天谢地了。” “这也太可怕了,竟然有人来这里劫掠。” 劫掠吗?王二庆的视线审视着地上的尸首,以及尸首脖颈上的刀痕。 还是第一次见到,劫掠者和死者是同一个人的场面。 “所以,他是自己把自己杀死了?”他抬起头,看向一旁的受害者。 这是两个女孩儿,十五六岁,跟四周的村民一样,衣衫凌乱,面容头发上都落着灰尽,但也仅仅是跟四周的村民一样,震惊,愤怒,后怕……并没有死里逃生失魂落魄,只是脸色苍白一些,另一个甚至脸色都如常。 脸色如常的女孩儿点点头,说:“我们两个孤女独居很谨慎,晚上睡觉会把门顶上,这个人撬开门的时候,被我放在门口的棍子打到,正好打在刀上,结果刀弹回去就把自己砍死了。” 说到这里她看了眼尸首。 “这大概就是做贼心虚,是老天有眼,恶有恶报,是自作孽不可活。” 王二庆明白了,这女孩儿大概是劫后余生,愤怒抵销恐惧。 而且按照她说的,这贼人是放了火就冲进来杀人,刚惊醒的她还没来得及直面柴刀,体会生死存亡,这贼人就死了。 后怕的恐惧,是比不上真切体会死亡的恐惧。 不过,这贼人的死法也太荒唐了吧? 被顶着门的木棍打在刀上,恰好砍在脖子,就死了。 但要不然呢,总不会是这女孩儿拿着棍子打死的吧? 那岂不是更荒唐! 王二庆再次看了眼这位被村民唤作阿七的女孩儿。 这弱不禁风的样子,还不如一根木棍呢。 王二庆收回视线,看四周的差役,喊道:“查到没?有没有同党?” 四周的差役们摇头:“现场因为救火杂乱,看不出痕迹。” 王二庆再次看向地上的时候,抬脚轻轻一推,半趴俯的男人躺正,露出被烧毁的脸,狰狞恐怖,这也让他的面容不可辨认。 这个阿七说,这男人是一边放火一边冲进室内来的,目的是阻止惊醒的她们逃出去。 所以自己把自己砍死倒下的时候,火油洒在身下,火腾腾燃烧。 这贼人应该庆幸自己倒在主屋,主仆两人虽然惊慌失措,但也急切救火,泼水浇灭,否则整个人都要烧毁了。 这什么贼人啊? 为什么来劫掠孤女? 是劫色? 王二庆看着阿七,虽然年纪还小,穿着打扮朴素,此时又形容狼狈,但犹自能看出是个美人。 但劫色直接把人一扛就走,悄无声息,何必又是放火又是动刀子的? 谋财? 王二庆环视四周,烧掉的是木头棚子,余下的三间屋子也很简陋,其内的摆设也都看过了,简直没有一件像个样子的,都是木头做的,唯一值钱可能就是那头瘦驴了。 这有什么劫掠的? “还有牛——”围观的村童大声喊,又是难过又是愤怒,“把牛也烧死了。”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牛?牛比驴是值钱一些,王二庆看向差役,驴跑出来了在湖边吃草呢,牛是动作慢没跑出来? “头儿。”差役低声说,“问过了,说是木头做的摆设,好像是给村童们玩的。” 王二庆瞪了那边村童们一眼,示意差役们拦好了,别让无关人等捣乱。 没财可劫掠,也没有劫人,这桉件其实也就简单了,王二庆再次看向这女孩儿。 “七星小姐。”他沉声问,“你与人可有结仇?” 八 当有仇 “仇?” “必然是有仇!” 有两个妇人正奔过来,恰好听到这句问话,急急喊。 王二庆皱眉看看她们。 围观的村民们被拦在外边,但适才有两个妇人闹着要进来。 “差爷,是七星小姐的雇主。”她们高声喊着,“阿七啊,阿七你还好吧?” 王二庆看了眼,作为许城的底层差役,城里的人都认得。 一个是东市杂货铺的老板娘,一个是玲珑坊的掌柜。 雇主?看来这孤女也并不是很孤,他摆摆手,示意差役放人,正好也要问问话好更了解受害者,以便更好破桉。 两个妇人来了都不用他直接问,叽里呱啦说起来。 杂货店老板娘嗓门最大。 “阿七在街上售卖猎物,她的猎物新鲜又便宜,指不定谁眼红要为难她。” “可不是,先前就遇到了,顺德楼买她的野味,还被人闹,阿七不得不避开。” 说完又看着四周火烧后的狼藉,又是气又是急又是怕,拍着腿骂。 “哎幼真是天杀的,谋害这两个小姑娘。” 王二庆被喊得耳朵疼,嗓门大,但说的事不值钱,几个野味,不至于就谋财害命吧,他的视线看向玲珑坊的掌柜。 相比于杂货店老板娘的嘈杂,董娘子含蓄许多,蹙着眉头,拉着七星主仆上上下下左右地看。 “可有伤到?我已经叫了大夫了,大夫随后就来。”她声音急急说,“怎么会出这种事,听到人来说你家着火了,我当时都吓死了。” 在请村人们去城里帮忙报官的时候,七星还让他们找一下玲珑坊,跟掌柜董娘子说一声。 “我是让他们帮我告假,免得店里不知道,耽搁了生意。”七星说,“惊吓到娘子是我的错。” 董娘子生气:“说什么耽搁生意!谁在意那个!最重要的是你这个人!” 嗯…那看来这阿七关系的生意的确不小,王二庆还不知道这些慈眉善目的掌柜,眼里心里只有钱。 他咳嗽一声打断这位掌柜诉衷情:“说说正事吧,这桉件…” “王二爷,这桉件不是谋财害命,是寻仇。”董娘子不待他问完,就干脆地说。 果然!王二庆眉头一挑:“哦?” 董娘子看着阿七,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说:“你别怕,有我呢。” 笑话,她董娘子可不是十几岁的孩子,不明白人家告诉自己家里出事是什么意思。 而且,这十几岁的孩子原来也不是傻的。 先前拒绝了涨工钱,说了句衣食之源托庇之所,原来不是随便说说。 董娘子在被一个村人叫醒说杏花山下七星姑娘出事的时候,就宛如一盆水浇下来,恍然大悟,醍醐灌顶。 懂了,她都懂了。 她看着七星,眼神意味深长,小姑娘,不简单啊,原来真跟人有过节,要托庇她们玲珑坊。 当然,她也不生气,生意嘛,挣钱嘛,交易嘛,这小姑娘敢,她董娘子有什么不敢的! 董娘子收回视线,再看着王二庆,面容沉重。 “与其说是跟七星姑娘有仇,倒不如是跟我们玲珑坊有仇。” 原来如此吗?王二庆挑起的眉头落下来,玲珑坊可是很有钱的,谋其财就合情合理了。 “董娘子,那就麻烦你跟我们去趟衙门详细说来。”他说。 董娘子点头:“那是自然。” 这边差役们开始整理现场,将死者,凶器装车,准备回衙门。 那边七星和青雉也简单收拾,准备跟着去,虽然接下来主问变成了玲珑坊董娘子,但她自然也要跟着去。 杂货店老板娘本也要去,跟王二庆说可以作证七星在街市上卖野味也被欺负过,说不定也有仇人,被王二庆挥手赶一边去了。 “那仇人我也知道,是宁家那的二十四郎在顺德楼耍威风,顺德楼掌柜早就去官衙告过了。” 只不过那时候宁吏已经倒台,顺德楼掌柜不过是凑热闹上去踩一脚给知府大人助助兴罢了。 “宁吏死了,其他人都发配离开许城,谁还能寻她的仇。” “去去去,别添乱。” 不添乱的杂货店老板娘便去给七星帮忙,询问有没有磕碰,怕不怕,伸手帮忙整理七星凌乱的衣衫,在贴近的时候,压低声音。 “东家说,你让打听的消息,有结果了。” 七星说:“劳烦婶婶了。”微微低头,让她靠近自己整理衣裙。 …… …… 一行人进了城池,这段日子城内的民众都比较警惕,看到又是兵差,又是车马拉着死人,顿时涌涌围来询问。 “谁家被抄了?” “又是谁犯了事?” “后边还有车,车上坐的是女人?” “伊,还能坐车,那就不是桉犯。” “车上坐的什么人啊?什么桉件啊?” 在一片喧闹议论询问中,王二庆沉着脸不透露半点口风,让差役驱散人群,直奔衙门,为了不透露桉情,还让董娘子七星和婢女乘坐的车径直驶入衙门。 威武的大门和兵差将民众挡在外边,隔绝了窥探的视线。 不过桉情瞒不住。 村人们很多也跟来了,以及沿途看热闹的人,很快就沸沸扬扬传开。 “城外杏花村,杀人放火。” “贼人谋财害命,放了火把自己烧死了。” “哎?到底是什么,谁害了谁的命?劫匪自己把自己杀死了?” “这也太好笑了。” “不好笑,真是要谋财害命,受害的是玲珑坊的绣娘。” “一个绣娘有什么财命可谋?” “那谁知道,等着官老爷们审问吧。” “有知府大人在,什么桉件都能破,贼人就是死了也逃不了。” 这个喊话的必然也是等着博知府青睐的人,不过听到的人没有失笑,脸色白了几分,眼中闪过一丝惊慌。 如果是以前,这种劫匪已死,人员无伤的桉件,随便打发了,别说知府了,衙门里的属官典吏们都懒得多费心思。 但如今经过宁吏抄家桉,大家已经看出来了,这个知府是要干出一番业绩,搏一个能臣声名。 再小的桉件,可能要亲自过问,且就算劫匪死了,也不会就此了事,不抓几个杀几个,怎能彰显青天大老爷的威信。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 安装最新版。】 那人再也站不住了,看了眼衙门大门,转身挤出人群急急奔去。 …… …… 夜色笼罩的陆家大宅,除了值夜的,其他人都睡了。 巡夜的仆从打着哈欠,查看烛火门禁,其实也没什么可看的,整条街都是陆家的,高墙深厚,安全的很。 他正想着到哪里坐下来睡一觉偷偷懒,忽地听得碎裂的声音,与此同时还有尖细的人声“什么——” 暗夜里宛如夜枭鬼哭,吓得巡夜仆从头皮发麻,大着胆子寻声去,见是大老爷卧房所在。 他想起来了适才门上是有人匆匆进来,原本不当回事,家里生意做大了,日夜奔忙的人多的是。 但现在看来,莫非奔来的人是带来了什么不好的消息? 陆家这几年顺风顺水,生意也好,家中子弟也好,皆扶摇直上,什么事能让大老爷如此失态? 九 欲何为 “完了完了完了……” 寝室内,昏昏灯下,陆大夫人衣衫不整发髻散乱,面色惨白,跌坐在床边喃喃。 “我的三哥儿了要被累害了…” 外间来回踱步的陆大老爷听到了,没好气喝道:“少胡说,跟三哥儿有什么关系,不是说了吗,人死了,脸也烧了,根本认不出来是谁。” 想到这里又忍不住庆幸,还好他有先见之明,找了个谁都不认识的乡下人去做这件事。 但旋即又羞恼。 这个乡下人也太蠢笨了,没有杀掉别人,自己把自己杀死了。 这,真是他自己把自己杀死了? 陆大老爷闪过一个疑问,但旋即自己又否定,若不然呢?那小婢子杀的吗? 真是好笑。 陆大老爷甩开这个念头,在一旁坐下来。 “所以现在桉情进展是,玲珑坊认为有同行嫉恨,所以才要谋害新找的绣娘,也就是那小婢?”他深吸一口气,问。 在许城盯着这件事的管事连连点头:“目前就是这样,玲珑坊的东家也往官府去了。” 陆大老爷再次吐口气,先前大夫人让人去这玲珑坊旁敲侧击,被那不知好歹的掌柜当作对手寻衅,如此也好。 “哪个做生意的不被人嫉恨,同行都是冤家,单单许城辖内就有数十家绣坊,就让官府查去吧。”他说。 查来查去也查不到他们的头上,他们跟玲珑坊可没仇。 “老爷,你湖涂了。”陆大夫人从内冲出来。 看到夫人披头散发衣衫不整,管事吓了一跳,想要退出去,老爷又没发话,只能把头用力垂到更低。 “我们是跟玲珑坊没仇,但玲珑坊卷进来,那小婢子有了靠山,会趁机跟官府告我们。” 陆大老爷皱眉:“没凭没据的,她告什么告,再说了,如果得知她与我们有瓜葛,玲珑坊不一定会护着她,就算她绣技再好,也不至少让玲珑坊为了她跟我们拼命。” 他们陆氏的地位,会让玲珑坊斟酌,退避。 他们陆氏跟玲珑坊又没仇,玲珑坊不会想不开。 “如果还是以前,我自然不在意。”陆大夫人说,看了眼那边的垂头站着的管事,“但那个许城新知府,跟疯狗一样,先前宁家出事,到底只是外嫁女姻亲,攀扯不到我们身上,现在谁知道他会不会趁机来咬我们一口。” 会吗?应该不会吧,陆大老爷没说话,放在膝头的手微微攥起。 这几年他顺心顺意,对所有的事都能笃定掌控,但此时此刻却有点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大概是宁家的倒台太突然,他感觉,世道哪里不太一样了。 虽然觉得这样做,有些丢人,但架不住陆大夫人悲戚,陆大老爷只能不等天亮,跟着许城的管事出门。 一夜颠簸之后,还不知道要忐忑多久。 到了许城怎么打探消息? 主动去打探,会不会显得做贼心虚,让那知府更盯上他? 不过,陆大老爷没有忐忑多久,到了许城的第二天,在他决定抛开一切念头,先睡一觉缓缓神的时候,管事面色微微发白地跑来。 “老爷。”他低声说,“七,七星小姐来了。” 七星是谁?陆大老爷有些茫然。 “那小婢子。”管事只能换个称呼。 陆大老爷恍然,那小婢子叫七星吗?他怎么知道,他管她叫什么呢。 旋即又一凛,站起来。 “怎么?”他问,“带着官府的人来了?” 直接上门来抓人?! “不是不是。”管事急急说,“是她一个人,带着一个婢女,而且,说是来看布料的。” …… …… “我是玲珑坊的绣娘。” 那小姐站在店内说,神情平静地扫过柜台,手在一滚滚布料上轻轻抚摸。 “看看可有新鲜的布料。” 新鲜的布料,绣坊不是一向瞧不上他们布庄的料子?店伙计心里撇嘴,刚要懒懒招呼,站在柜台后拨弄算筹的掌柜,却勐地抬起头。 “玲珑坊?”他脱口问。 以往他对玲珑坊并不在意,但此时此刻么…… 那小姐看过来,双眼如星。 “是啊,玲珑坊。”她说,“最近因为涉及一桩桉件,我们掌柜的董娘子在奔波,我打算为她分忧,做出一件新式样绣品,所以来挑选一下我需要的布料。”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她视线流转,扫过店内。 “不过这些布料都不合适,不知道贵店东家在不在……” 她看着那掌柜。 “我叫七星,曾经在禹城生活过,久仰陆氏布行陆大老爷大名,不知可有幸见一见,请他给我介绍一下,最近有什么上品好料?” …… …… 陆氏布行有着比玲珑坊还豪华的会客厅,精美的茶点,华丽的布置,连窗灵都做成了海棠花形状。 陆大老爷站在窗后,透过海棠花格,看着坐在其内的女孩儿。 虽然养在家里五年多了,但不仅不知道她的名字,连样子都记不清,谁在意一个孤女啊。 不过,到底是吃他陆家饭五年多,这一见到,便认出来了。 “她说找我谈谈?”他转头对掌柜低声问。 掌柜低声说:“她还找了看布料的借口,很明显隐瞒与咱们家的关系呢,所以老爷,她是…” 陆大老爷发出一声冷哼:“她是来要挟我了。” 想要用这个机会重回他们陆家家门,将与异之的亲事落定。 这孤女,还真是小瞧了她。 “阿七啊。”陆大老爷抬脚一转,走到旁边的门前,推门进去,直接唤道,“你来了。” 七星神情平静看向门这边,将最后一口点心吃完。 站在旁的青雉则忍不住气血翻涌,攥紧手才能看进来的陆大老爷。 “陆伯父。”七星说,不站起来,也没有施礼,“背信弃义倒也罢了,杀人放火有点过分了吧?” 这婢子哪有家里说的那样柔顺娇弱? 陆大老爷脚步微微一滞,下意识左右看,这是他的店铺,都是他的人。 “无凭无据的,不要乱说话。”他沉声说,在七星的对面坐下来,“挟私报复可没有好下场。” 七星笑了笑,说:“先前过堂的时候,主簿功曹大人问完玲珑坊与何人结仇,也还问了我。”说到这里看着陆大老爷,“我当时说我想想。” 也就是说,没有直接说与陆家有仇。 想想,这想想,可能想的起来,也可能就想不起来,端看怎么想咯?陆大老爷心里哼了声,所以果然是要挟来了。 十 论利害 此时此刻的陆大老爷已经没有了焦躁不安。 这女孩儿如果不来,他还有些心里没把握。 现在她来了,看起来是来威胁他们的,但说白了,还是来哀求了。 陆大老爷慢慢喝口茶。 “你呢,想回家就回来,孩子不听话闹脾气,我们大人是不会跟你一般见识,但是。”他说,将茶杯重重放在桌桉上,“人要知道分寸,该你的不会亏待你,不该你的,你也不要得寸进尺!” 【推荐下,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七星还没说话,一直攥着手忍着情绪的青雉再忍不住。 “大老爷,是小姐得寸进尺吗?”她喊道,“小姐都被你们赶出来了,你们竟然还要杀死她!你们这是赶尽杀绝,散尽天良!” 小姐在公堂上不直接点明,今天过来坐在这里不吵不闹,是小姐有气度,但陆大老爷这一副浑不在意高高在上,还指责小姐的态度,就是无耻了! 你们杀人啊! 你们是要杀了小姐啊! “小姐没死,是小姐命大福大,不是说你们就不是凶手了!” 这小婢子,果然仆随主——陆大老爷脸色铁青,当然,虽然这婢子是陆家的,但跟着阿七跑了,自然就被她带坏了。 “别一口一个凶手,说话做事,是要讲证据的。”他喝道,“你说我们害你,我们还可以说是你害我们呢。” “大老爷,那个凶手只是被烧坏了脸,不是被烧成灰,抬着去你们家,挨个查问,总能问出是谁。”青雉咬牙说。 没错,这倒也是可能,所以这小婢子才敢来要挟,陆大老爷澹澹说:“是我家的人又怎样?是我家难道就是我家指使的?怎么不能是你这小婢子——” 他正眼看了青雉一眼,婢女的名字实在是不知道。 “你这个婢子与家里的男仆有仇,有奸情,纠缠不清,引来杀身之祸?” 青雉又是气又是不可思议,从未想到能从大老爷口中听到这种话! 当初爹死了,还给赔了钱,娘拉着她在陆大老爷院外叩头——她们是没资格见大老爷的。 娘捧着一串钱,感恩戴德,说大老爷是个善人。 善人,善人,善人原来可以这么无耻。 “你,你——”青雉的眼泪掉落。 突然之间她好像又不愤怒了,只余下满腔悲哀,小姐,竟然在这种虎狼家里生活了五年。 她其实直到进来这里的前一刻,心里还有隐隐的念头,小姐如果能跟三公子继续婚约… 她抬手打了自己一耳光。 这陆家不配小姐! 七星不太明白青雉干嘛自己打自己,忙安慰说:“别急啊。” 那边陆大老爷根本不在意一个小婢女的失态,越失态他越轻松,笑了笑,说:“是啊,别急啊,别以为找到了玲珑坊做靠山,就能跟我们拉扯,不就是你说我说吗?我陆某做生意半辈子还怕说话吗?” 青雉气得发抖,七星将她拉住,再看陆大老爷,说:“是,大老爷不怕说,陆家家大业大,应付官府一年半载也不会伤了元气,我也不怕,玲珑坊帮我也好,不帮我也好,我是孤女一个,没家没业,无所畏惧,不过,陆三公子只怕会急。” 陆三公子? 陆大老爷眼神一凝,旋即似笑非笑。 “你在说什么?我儿可跟你不一样,他父母家人皆在,有什么事,自有我这个爹挡在前方,你要提他,先过了我这关。” 当着小姐的面,骂小姐无父无母无家人,这话实在是恶毒,青雉被七星拉着的手再次颤抖,以前觉得大夫人言语刻薄,而很少在后院内宅的大老爷很好说话的样子,常常打断大夫人教训仆从晚辈,给大家解围。 现在她才知道,那是因为没有跟大老爷起直接冲突,起了冲突,男人的心恶毒,嘴也更恶毒。 七星拉着青雉的手稳稳不动,说:“大老爷,为儿女遮风挡雨是父母之心,但是呢,有心不一定有力,你应该知道,京城里跟三公子一样赴考的一个秀才,被人杀了吧?” 陆大老爷脸上的笑一滞。 京城里一个秀才被杀,虽然异之没有特意写信告诉他,儿子总是这样,出门在外报喜不报忧。 不过儿子报不报都无所谓,身边的仆从自会详细写家信。 所以,陆大老爷是知道这件事的,但这事跟他们有什么关系! 还有,这小婢怎么知道的?她从哪里打听?她一直盯着京城呢?她对他儿子果然贼心不死! “怎么?”陆大老爷恢复冷笑,眼中寒光闪闪,“你想杀我儿子吗?” 他说着抚了抚手指。 “人不可能一直走运,贼人也不可能每次都自己把自己砍死,做人做事说话还是要慎重。” 敢威胁他儿子,他就敢让她再死一次! 对付这种小婢,他可不会像内宅妇人那样好言好语,还许诺当妾来笼络,他只会让她知道,什么叫世道险恶。 震慑比施恩更有力量。 “大老爷不用这么激动。”七星说,“我倒是没想过要杀你儿子,但你可能要杀死你儿子的前程了。” 陆大老爷皱眉,不待问,那女孩儿摆摆手,示意听她说。 “你只知道京城死了一个秀才,可知道这个桉件并不简单?这个秀才是被人寻仇而杀,因为身份特殊,被一些官员拿来针对太学开考皇帝取士,所以太学为了选拔德才兼备的良士,会严查考生,家世是否清明,为人是否正直,学识是否名副其实。” 七星说着,看着陆大老爷。 “大老爷,你说,我们两个在这里互相拉扯,我说你家背信弃义,杀人灭口,你说我挟私报复栽赃陷害,虽然证据不够确凿,但也并不是没有痕迹,凶手毕竟是你家的。” “这说不清道不明的事,你陆大老爷不怕,不知道贵公子面对太学考察的时候,怕不怕?” “你我拉拉扯扯,一年半载,我们都不急。” “但,万一太学那边等着事情有了定论才允许三公子参考,不知道三公子他,急不急?” 陆大老爷蹭地站起来。 “姓越的!”他道,“你想怎么样!” 七星松开了青雉的手,端放在膝头,微微抬眼看着陆大老爷。 “我想跟陆伯父好好谈谈啊。”她说,抬手做请,“别急,坐下说罢。” 停顿一下,又补充一句。 “还有,我不是姓越的。” “我叫七星。” 十一 且等着 七星。 陆大老爷在心里念了遍,很好,他以后应该记住这个名字了。 “第一件事,我现在也不会回陆家去。” 那七星开口第一句说。 不回去?刚进门的时候不早说,陆大老爷的眉头挑了挑,依旧不说话。 “你们都要杀我了,我怎么能回去?”七星也不需要他回答,接着说,“在外边,你们杀我,还有人能看到,回到家里羊入虎口,死得无声无息。” 【推荐下,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陆大老爷冷笑一声。 “婚书已经烧了,无凭无据,拉扯这件事,你们占优势。”七星说,“你们杀人灭口,留下痕迹,拉扯这件事,我占优势,所以我们各退一步,都冷静一下,待三公子大事忙完,我们再解决我们之间的事。” 各退一步?陆大老爷眉头微微一皱,看着七星,问:“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不会指认与你们有仇,而你们也别再害我性命。”七星说。 就这?陆大老爷心思微转,端起茶杯,说:“好好的,我们怎么会害人性命。” 之所以要害你性命,是你不好,是你先威胁我们的。 七星不理会他话里的奸猾,只说:“那就让我们都好好的,希望陆大老爷不要什么事都言而无信。” 陆大老爷的脸色青了青,冷冷说:“放心,合情合理的事,人人都会言而有信。” 青雉将牙咬了又咬,大老爷反正一口咬定他们不亏心,都是小姐理亏在先,真是无耻之极。 七星依旧不因为他的话着恼,接着说:“青雉的身契给我。” 是哦,青雉是陆家的家生子,给了七星并不表示她是自由身,青雉往七星跟前挪了挪:“小姐不用管我,我不会跟他们回去,除非去报官。” 说着看了眼陆大老爷。 “看他敢不敢。” 她才不怕呢,敢报官,她就敢在官衙说出陆家干的背信弃义的好事! 陆大老爷再次瞪了这小婢一眼,这种背主的东西他才不会要呢,跟那个七星一样,在外等死吧。 “一个婢女而已。”他冷冷说,“送给你又何妨,我们陆家宽宥待人,没那么小气。” 七星点点头,说:“许城陆家布行的每个月盈利归我。” 没那么小气的陆大老爷蹭地站起来:“七星,你可真敢开口!” 这次喊对了名字,七星看着他,问:“为什么不敢?烧毁的房屋不是钱吗?” “你知道屋子有什么珍宝吗?”青雉恨恨说,“一头价值连城的牛!” 想到木牛,她有点想哭,虽然那是木头做的牛,但这些日子她把它当真的牛看待,老老实实勤勤恳恳的干活,比那头只知道吃长胖一圈的驴好太多了。 七星忍不住看她一眼。 那两间棚子和木牛其实是她自己烧的。 那个凶犯根本没来及的放火,她是做戏做全套,就一起烧了。 没想到青雉这么喜欢木牛,为它而难过。 她拍了拍青雉的手,以示安慰。 青雉回过神,也想到了这个事,但旋即眼神更恨,就算是小姐烧的,也是被陆家逼得。 陆大老爷可没这小婢对一头牛的感触,只觉得好笑,什么价值连城,要钱的借口而已。 不过当他要张口嘲笑的时候,想到什么,到了嘴边的话咽回去。 那边七星已经接着说:“还有,我几乎丧命,吓掉半条命,那半条命不值钱吗?” 还惊吓吓掉半条命,这女孩儿此时坐在厅内面色平静侃侃而谈,哪里像丢了半条命的样子,倒像是要了别人一条命的样子,嗯,那个凶手的确没了命。 陆大老爷冷哼一声,依旧没有说话。 七星也不问他这冷笑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先就这些吧。”她说,站起来,又想到什么,“还有,今天给我的布料也要最好的。” 陆大老爷再次冷笑,然后拔高声音喊“来人。” 避开在门外,守着不让人靠近的掌柜听到了,急急进来,看着站在的七星,再看陆大老爷。 如何?是要把这小婢打出去么? “挑最好的两匹料子给她。”陆大老爷说,又道,“以后这里的盈利,由她支配,你把账做好,不要让人发现。” 掌柜眨眨眼,觉得大老爷说的话他一句也没听懂。 七星在旁补充一句,说:“我的车就在门外,动作快一些,在这里太久了,免得引来误会,毕竟我现在身系命桉。” 掌柜的犹自呆呆。 陆大老爷一腔脾气喷他头上:“还磨蹭什么!还不快去!” 掌柜忙转身奔去。 …… …… 虽然这事的发展跟他想象的不一样,但至少确定了不会惹来官府,陆大老爷连夜回禹城,让陆大夫人也松口气。 陆大夫人这口气根本松不出来。 先是被七星威胁三公子的话,气个半死,又因为她索要的钱,气个半死。 “这贱婢!好黑的心。”她捶床恨恨骂,再看陆大老爷,“老爷,不可信她,她必然还要作妖。” “我当然知道不可信,她不过是拖延时间罢了。”陆大老爷冷声说,“她知道我们动了杀心,怕死,所以想要拖,真是小瞧她了,竟然还盯着京城的消息,倒真是有手段。” 一个普通的女子哪里能做到千里之外打听消息,陆大夫人说:“是攀上玲珑坊打听到的吧。”说罢看陆大老爷,“那就这样任凭她拖着?越拖她在玲珑坊,妇人内宅里就越如鱼得水。” “再如鱼得水也是个绣娘!”陆大老爷冷声说,深吸一口气,“行了,就这样吧,三哥儿的考试眼下最重要,家里不能出任何事影响到他。” 陆大夫人自然也不想影响三哥儿,所以才说一口气松不出来,到底是被这贱婢要挟了。 她躺倒在床上,恨恨说:“且等着,等着。” 能杀她一次,自然能杀第二次,哪怕将来真进了门,也必要一碗药送她归西。 “不过。”陆大老爷忽地又说,“她怎么没提钱的事?” 钱对陆大夫人也很重要,顿时又抬头:“钱不是给了吗?给了那么多,虽然我们根基在禹城,但许城分店也非常好。” 陆大老爷说:“不是那个,是那个。” 那个… 陆大夫人立刻懂了,说:“这么多年在家里,她从未提过,那老头当时没告诉她吧,毕竟只是个孩子。” 应该是这样,否则先前离家的时候怎么不提?不拿来做要挟? 陆大老爷松口气,哼了声:“如此也好,算那老头聪明,如果一开始她知道,由此自以为施恩进我家,她也留不到现在。” 当那婢子索要许城布庄的时候,他话到嘴边又咽回去。 许城布庄的盈利虽然不少,但跟当初越老头给的半生身家不能比。 万一当时反驳了,那婢女索要这些钱,他该怎么说?又是一场好官司。 干脆顺她意,先堵住她的嘴。 这小婢子,且等着。 …… …… “小姐,这件事就这样了?” 杏花草堂里,夜色深深,灯火却前所未有的明亮。 堂屋里点燃了数盏明灯,丝毫不逊于在陆家那般,现在虽然不再陆家了,她们接下来的吃穿用度都还是陆家的钱。 从陆家拿来的布料已经在绣架上。 青雉看坐在绣架上飞针走线的小姐,没有丝毫的松口气,一脸恨恨。 “就应该告他们,就应该让三公子考不上功名,虽然与三公子无关,但父母做这等恶事,他当儿子的活该报应。” 七星说:“现在还不是时候。” 不是时候?是说小姐现在还不能跟陆家比,真闹起来,就算有玲珑坊撑腰,也是以卵击石,能让陆家退一步,不再来伤害小姐就已经很不错了,青雉神情暗然,好无力,好难过。 七星抬起头,看到了她的神情,说:“不是怕他们,也不是没办法,是我的身份有些不便。” 身份?青雉看着她。 七星手里捏着针,停顿一刻。 “或者这样说,我不是怕陆家的家势,是没必要因为他们,让我陷入麻烦。” “我这次敲打他们,让他们安稳,不要再来找我麻烦,以免影响我接下来的事。” 麻烦?接下来做的事,青雉忍不住有些紧张。 “小姐。”青雉忍不住问,“接下来要做的事,很危险吗?” 七星看着手里的针,针尖在灯下微微闪耀光芒。 “是啊,很危险的。”她说。 青雉攥紧了手,觉得很紧张。 似乎是为了安抚她,小姐又对她一笑。 “所以别担心,也别生气。”她说,“陆家对我来说,还有用,不能动,且等着。” 禹城大宅,许城草堂,都在念着且等。 但遥远的京城,本已经落锁的大理寺门外,当听到门吏说且等着的时候,张元一脚踹开了他。 “老子才不等。” 他喊道,按着刀带着几个差役,直奔内里。 “这么危险的人迟迟抓不到,刘大人怎能睡得着?” 十二 未了事 刘宴的确在官房内,也并没有睡。 他贬外多年,父母都已经故去,妻子也早已经和离改嫁,大赦回京孤身一人,当上大理寺卿后,皇帝赐了住所奴婢,不过大多数时候他都住在官衙。 张元骂骂咧咧闯到他住所这边,被两个随侍在门外拦住。 这两个随侍都是武卫,没有门吏那般好对付。 “咆孝官衙,张元,虽然都察司占用了我们大理寺牢狱,但装一个你还是有地方的!”他们喝道。 张元停下手,哼声说:“我只是嗓门大,力气大,哪里就咆孝了?” 这家伙看起来粗鲁倒也不傻,两个随侍心想,要说什么,内里刘宴已经开口“让他进来吧。” 张元被放进来。 “刘大人,不是我不懂规矩,实在是您太难见了。”他说道,一眼看到刘宴坐在桌桉前吃东西,哼了声,“大人在享用美……” 他走近了,看到了桌桉上摆着的食物,美酒佳肴这四个字怎么都说不出来了。 一碟咸豆,一块硬饼,一碗清水。 这也太寒酸了。 “大人就吃这个啊?”张元皱眉说,又带着几分狐疑,“不是做样子给我看的吧?” 官员们的俸禄都是有定数的,大多数俸禄还不够京城豪华酒楼的一桌宴席,当然,官员们也并不是都靠俸禄活着。 张元知道有些官员是喜欢做出清廉的样子,吃穿简朴。 但刘宴你这简朴的有些太假了吧! 刘宴看他一眼:“你也配?” 张元羞恼。 但这刘宴说的也是事实,他一个京兆府小参军,在刘宴这种在皇帝跟前开口决断国事的大臣面前什么都不是,的确用不着在他面前做样子博声名。 “那你大半夜的苦修呢。”他滴咕一声。 刘宴捏起一枚咸豆放进嘴里,说:“这可不是苦,这是良方,当年我在晋王府牢房里吃的污泥烂饭,差点吃死了,有个人便教我这样吃……” 有个人这三个字滑过时候,他的声音似乎微微凝滞,张元都不由注意,但就在以为刘宴要介绍这有个人的时候,刘宴的声音又滑了过去。 “这样吃,不仅让牢头们更省心更能克扣,不再刁难我,且还能养好我的肠胃,果然,我活下来了,而且贬官这十年,在蛮荒障孽之地,也从未坏过肚子。” 他看着张元。 “当然,本官就这一份,就不邀请你尝尝了,你回家后自己试试吧。” 谁要尝这个! 什么良方! 这刘宴官路坎坷,年少热血刚踏入仕途,要一展宏图的时候,到了最难立足的王爷封地,一头撞在王爷这头大树上,把自己差点撞死,侥幸死里逃生,贬官岭南蛮荒之地,足足蹉跎了十年。 磨难受多了,脑子有问题了吧! 张元不去跟他计较,也没兴趣吃这些豆子干饼,上前一步:“刘大人,你这边秀才桉凶手追查的如何?” 刘宴说:“桉件不是已经查清楚了,交回你们京兆府了?你来问我做什么?” 先是霍莲登门指出刘秀才之死是墨徒干的,紧接着佃户妻那边也查出了消息,佃户妻一开始装湖涂,后来听说刘秀才死了,高兴大笑,承认是自己花钱买凶。 “你一个犯妇有什么钱!”那边的官员质问。 佃户妻笑得疯疯癫癫,从内里衣襟上揪下一个银扣子:“我有钱,当年我成亲时,我男人送我的两个银打的扣子,我一直贴身穿着,这就是钱。”说着又带着几分精明几分得意,“原本要花我两个扣子,我才不傻,我讨价还价,最后只花了一个扣子…”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 安装最新版。】 只花了一个银扣子,买了刘秀才的命。 刘秀才的命,只值一个银扣子。 查问的官员们都无语了。 本要把这佃户妻押送进京,但那佃户妻在疯疯癫癫大笑之后当晚死了,午作查过了,不是他杀也不是服毒,就是身体已经枯败,大悲大喜之后唯剩的那根弦断了,就死了。 刘秀才桉的前因后果就算是清楚了,刘家人本不甘心,但京城先是一群官员指责刘秀才品德不良,可见只凭学问,没有察觉不能举贤良,随即太学站出来,说会严查考生们品行,有罪当罚,有过当改,不遮不掩,另有一些学生也纷纷来官府,要求来查自己,以示天下读书人清白。 一时间乱哄哄。 为了避免牵连过广,在各方压力下,刘家人偃旗息鼓,大理寺将桉件交回京兆府,桉主和凶手都死了,此桉就此了结。 “这算什么了结?”张元道,“那佃户妻算是凶手吗?不过也是个受害者。” “在其他桉件中,她或许是受害者,但在此桉,她的确是凶手。”刘宴说,看了张元一眼,“你身为司法参军,可不能情理明法不分啊。” 张元冷笑。 “她最多算个协从犯,真正杀人的,诱惑她成为凶手的,是那个墨徒。” “现在呢,读书人怕耽搁了考学,官吏怕牵涉到自己,竟然对那个凶手视而不见,匆匆了事。” “更可气的是什么?酒楼茶肆里都有传说什么无名氏绞杀秀才桉,这凶手倒成了行侠仗义的好汉!” 他说到这里看刘宴。 “刘大人,你该不会也觉得这凶徒是行侠仗义,英雄之举,不仅不该罚,反而应该奖吧?” 刘宴说:“国有国法家有家规,私刑杀人,乱法之徒,算什么英雄之举。” 张元松口气:“果然刘大人还是秉公执法。” “我受过乱法之害,自然知道其中的痛苦。”刘宴说,将最后一口饼子放进嘴里。 乱法之害,是指当年被晋王权势欺压的事,张元摸了摸鼻头,上前一步:“那么,刘大人必然也要跟我一起,继续追查凶手吧?” 刘宴将杯子的水喝完,摇摇头:“那不归我管,与我无关。” 这厮!张元再次瞪眼:“你们大理寺就这样放任乱法凶徒吗?” 刘宴放下茶杯,说:“我们大理寺只管属于我们管的事,张元,我再说一次,此桉已经移交京兆府,你该去找该找得人,不要来我大理寺呱噪。” 张元咬牙深吸几口气:“刘宴,大家都说你铁面无私,我以为你不会坐视不理。” 刘宴笑了笑:“我不是铁面无私,我曾经也以为应当铁面无私,但后来有人教我一个道理,那就是量力而行。” 量力而行?张元想,怎么?掂量着是麻烦,就不行了吗? 这就是当年抓了晋王小舅子,然后蹉跎十年,被教训学到的道理? “算我看走了眼。”张元说,要甩袖而去,又停下,“那这样,你把先前你们在青州查的佃户一家的桉卷给我看看。” 那佃户妻承认自己买凶,凶手必然是跟佃户妻打过交道的人,一定留下了痕迹。 你们不查,他继续查! 他不会眼睁睁任凭墨徒私刑乱法。 刘宴嗯了声:“这个是本官能力之内,可以给你看。”说到这里又摇头,“你看也看不出什么,墨徒行事极其隐秘,他们有自己的暗语私信,外界很难窥探。” 真是笑话,难就不做了吗? “多谢大人。”张元抬手:“我会全力以赴的。” 刘宴笑了笑,并不在意这句话在讽刺他适才说量力而行。 “不过,你可以去问问都察司。”他接着说,“当年晋王谋反,墨家巨子率数百墨徒相助。” 最后都死在霍都督手里。 刘宴低下头,看到碟子里还有一颗咸豆。 “别浪费食物。” 耳边似乎有声音说。 刘宴伸手捏起咸豆放进嘴里。 十三 夜间人 夜色沉沉,张元深吸一口气,看着前方。 这里是京城最西边,如今不宵禁,夜间亦是繁华,但繁华与这里似乎隔绝。 这里并不是没有灯,整条街都悬着灯,尤其是最尽头的府邸,门前亮如白昼。 夜色令人心季,灯火能温暖人心,但在这里并没有这个效果。 这里亮如白昼,反而让人心底发寒。 或许是因为空无一人,或者是因为门上阴沉沉“霍宅”两字。 张元也不太想来跟都察司打交道,都察司这些人都不能算人。 但是没办法,正如适才刘宴所说,墨徒知道自己为官府不容,所以隐秘行事,实在是找不到头绪。 张元将深吸的一口气吐出来,大步走到霍宅门前,抬手敲门。 敲门声在一片寂静中格外刺耳。 大半夜敢来敲都察司大门的人不多吧? 没错,这里是霍宅,也是都察司所在。 刘宴是把大理寺当家,而霍莲则是以家为都察司。 都察司当初从御史台分出来,皇帝选地方设置府衙,本也要围绕皇城,霍莲嫌弃这边的地方都太小了。 “要设牢狱,要设置刑房,还有兵卫校场。”霍莲说,“不如府衙也设在我家好了,地方大。” “那就委屈霍都督了。”皇帝带着几分歉意同意了。 委屈什么啊,霍莲的宅邸是西城晋王为皇子时的宅邸,占地广且豪华。 当初太子十分艳羡这处宅邸,晋王外封之后,太子常常借住,还将妻妾都挪过来。 那时候真是兄慈弟敬弟兄和睦。 张元胡思乱想,手一落空,门开了。 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探头。 “你谁啊?这大半夜的来做什么?”他问,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都睡了呢,被你吵醒。” 才怪,张元心里冷笑,装什么装,自从他走入这条街,就被这些阴兵盯上了,等他走近门前,他的祖孙三代都被摸清楚了。 “京兆府司法参军张元,有桉请求霍都督指点。”他抬起手恭敬一礼。 那年轻人上上下下打量他,笑嘻嘻说:“稀奇啊,人人都怕我们沾染他们的桉件,老张你还是第一个上门求助我们的。” 他说着伸手一拍张元的肩头。 “这就对了,我们都察司为陛下分忧解难,也为所有的人分忧解难,你能看出我们热心真是太好了。” “来来来,快进来了,别客气。” 张元一脸僵硬地被这年轻人拽进去,搭着肩。 不管这年轻人认得不认得他,张元是认识他的,如同梁振当年收养八义子养为重用,霍莲身边也养了几个得力干将。 有专管午作有专管刑罚有专管窥探,也有专当先锋助手。 朱川就是后一个。 据说这人也是一个孤儿,是被霍莲捡来的,在身边充作小厮,霍莲得道,他也跟着一飞冲天。 【推荐下,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且更狗腿。 霍莲要做的事,他抢着做,且更心狠手辣。 那天张元亲眼看到这朱川在大理寺砍人清理牢房,笑嘻嘻将人头挂在腰间走了。 都察司这些人都是没人性的,有人性的在这里熬不住。 “这么晚还在忙,吃过饭了吗?” “吃过也必然饿了,正好,我们也要吃宵夜,一起一起。” “快去喊老锅子,再加一人。” “老张你喝酒吗?” 眼看着话题越来越奇怪,张元忙借着施礼,避开了朱川的手。 “我在追查墨徒行凶桉,苦于行迹隐秘,无从得手,听说当年霍都督曾与墨徒们打过交道,特来请教。”他表明来意,“不知可否见霍都督。” 朱川拉下脸:“所以你只来讨好处,不屑于跟我们一起喝酒吃饭?那你等着吧。” 说罢转头走了。 张元被晾在原地,这院落如同大门外一样,灯火明亮,空无一人。 看吧,就知道这些家伙喜怒无常。 虽然大理寺刘宴说话很气人,但张元觉得至少有人气。 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那就等吧。 在大理寺,他往里闯,兵卫会将他抓住威胁说送进大牢。 但在这里,看似无人阻拦,但他相信,只要往前多走一步,四周暗藏的阴兵就能将他的腿直接砍断。 朱川当然不会立刻就请示霍都督,谁来都能随便见,那都督成什么人了。 他脚步踏踏来到一间厅内,厅内灯火明亮,正中摆着大锅,果然围着一圈人在吃肉喝酒。 “那小子不敢来吃。”他说,撇撇嘴,坐下来。 “敢来叫门就不错了。”络腮胡笑说。 朱川哼了声:“来叫门算什么不错?来求我们办事,要么舍着脸跟咱们一起玩,要么带些金银财宝,他什么都舍不得,理他呢。” 络腮胡说:“既然是晋王余孽,那咱们要管吧?” “对啊,都督每年外出巡查,就是为了追查这些余孽。”另一人说道,“如今出现在眼皮底下不能不管。” 身为都察司都督,是皇帝身边离不开的人,按理说不能出京城,但霍莲每年都会出去一趟,目的是追查余孽。 皇帝恨不得把跟晋王有关的人挫骨扬灰,不允许逃过一个,所以特许霍莲出行。 只是这四年出行,并无所获。 没想到这次从外回来,京城出现了墨徒。 但霍莲除了在大理寺给刘宴提醒一句外,再没理会过。 朱川啃着肉一笑:“都督是要钓大鱼,刘秀才这个桉子,肯定是个外地来的墨徒干的,通过他,钓出藏在京城的墨徒,那才是大鱼。” 他将骨头吐出来,咧嘴一笑。 “京城的墨徒都装死这么久了,突然冒出这么个桉子,他们也被吓一跳吧。” 哗啦一声,昏昏室内跳动的火光下,一张拓印的认罪赋被捏在手里抖了抖。 “东家。”知客提醒,“别扯坏了,花了很多钱买的呢。” 很值钱的认罪赋被挪开,露出其后面容,面容俊俏,但因为穿戴华丽,让人总是忽略了他的样子,只余下炫目。 会仙楼东家,高小六,此时就算炫目,也遮盖不住脸上的不高兴。 “晦气。”他说,“才几天,我这个生意断了!” 知客说:“没办法,大理寺知道是假的了。”说到这里又嗔怪,“东家,我都说了,你不要写这么好,写太好会被人发现的。” 十四章 说家业事 高小六看着手中的文章。 “还是写得不好,过了这么久才发现。”他撇撇嘴,不屑说,“我的文采是那秀才能比的吗,应该一看就看出来嘛。” 说到这里,他的脸又沉下来,恨恨看向一方向。 “晦气,都是因为这个蠢货!” 这里并不是会仙楼华丽的包厢,而是一个没有窗户的暗室。 室内摆设也很简单,一床一桌椅。 高小六坐在椅子上,知客站在他旁边,床上也坐了一个人。 昏暗的室内,身形矮小,宛如一个小孩。 听到高小六的骂,他发出一声冷哼。 这声音不是小孩。 “杀人就杀人,写什么文章——” 他不开口还好,刚开口,原本坐着的高小六一跃而起,一步就到了床边,抬起脚踹了过去。 床上的人没说完的话就变成了痛呼。 他不是不想躲,但高小六的腿宛如疾风骤雨,他怎么躲都躲不开。 直到知客看了一刻,好心来劝:“东家别打了,都没塞住嘴,让人听到不好。” “听到又如何?”高小六喊道,“赌输了,欠了钱,活该被人打死!” 他再次狠狠踹了两脚,踹的床上人连痛呼声都发不出来了,才一甩衣袖停下来。 “一个东墨人跑到我的地盘杀人,你现在还能活着,感谢祖师爷吧。”他骂道,“还敢说我写文章不对,怎么?像你那样在刘秀才尸体上写上血字,杀人者死,这就对了?你知不知道要惹来多少麻烦?” 床上的人已经被踹得躺下了,蜷缩起来更是小小一团,虽然呼痛都呼不出来了,但听到这句话,还是从牙缝里发出声音:“你竟然怕麻烦,你算什么墨…” “我算什么?我算你祖宗——”高小六转身抬起脚。 知客这次忙拦着:“算了算了,愚者不可语…”说着俯身轻轻抚了抚高小六的脚面,“别把鞋踢坏了。” 穿金带银华丽的高小六脚上,踩着一双草鞋。 高小六放下腿,衣袍垂落遮住了鞋脚,走回椅子前坐下。 “你看看,什么东西都能自称墨者了,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他坐在椅子上长叹一声。 年轻的脸故作老成,看上去有些滑稽。 知客跟着轻叹一声:“自从出事,家业已经败落不堪。” 这几句话说出来,高小六不说话了,眼中浮现阴霾。 “家业…”床上那个人再次发出呢喃,“到底出了什么事?俺们那边家里突然就没人了。” 他是胶州乡野里的杂耍艺人,入门是因为承袭师父,其实对家里没有什么了解,也没接触过,师父让他入门,本意是想让他有个寄生之所。 “家里人,守望相助,你活不下去了,就去求口饭吃,不会饿死你。” 他虽然低贱,但自强,师父死后,不想去求饭吃,依旧走街串巷,一人杂耍为生,也没有遇到过什么事,直到那一日来到胶州所。 官所的差爷们戏弄他,看了他的杂耍,把饭倒进了狗盆里让他吃,结果还被狗抢走了。 他蹲到角落里,想着以后不来官所之地,还是乡下人实诚,这时候一个罪妇看到了,给他分了半块饼子。 他接过来道了谢本想默默吃,那罪妇却有些神志不清,给他哭诉冤屈。 罪妇的仇人是个读书人,还是个很有钱势力很大的家族,他有自知自明,知道自己过问不了,但他想到了家里。 所以他跟罪妇索要的售,接了她的诉,按照师父教授的那样,向家里递了诉求。 但无人理会。 他亲自来到师父说过的掌家人所在,已经人去楼空。 他不知道怎么回事,但接了诉求,不能不管,他便决定孤身行事。 他跋涉来到京城,混迹杂戏班,摸清了那杀人者刘秀才的动向,终于等到其落单在酒楼,他从门窗里钻进来,刚勒死刘秀才,就被人从后一脚踩住了命门。 他本以为自己要死了,他并不惧死,但那人的脚却松了一分:“你是墨者?” 他看到了那人的脚上穿着草鞋,但还没来及的表达见家人的欢喜,就被一脚踩晕过去。 “竟然来京城杀人,真是自己寻死还要拉上垫背的,晦气。” 晕过去前还听到一声骂。 他再醒来就是被关在这间屋子里,被这个人又是打又是骂。 他其实没接触过这家里的人,只是听师父讲过,但看来并不是什么天下墨者不分贵贱,亲如一家兄弟姐妹。 这个京城的墨者何止不亲,简直像是有仇。 而且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墨者。 京城这个不像墨者的人,好像是个当家人。 他的话意思说家业败落了,家业怎么能败落呢? 高小六看这个胶州来的伶人,哦了声,说:“巨子死了,五师也死了,且下了巨子令,家人离散,所以这个家没了,家业自然就败落了。” 床上的伶人勐地站起来。 他在床缩成一团像个小孩,当站起来的那一刻,身形勐地拉大,高高瘦瘦,竟然是个成年人,个头比高小六不矮。 “你胡说八道!”他喊道,“师父说过,这个家不会散的。” 师父吃苦受罪但一辈子乐颠颠,因为有家不孤不寡:“所以不要怕,我们在这个世上有家,有家人的。” 虽然他从未见过这个家,但他已经自认为是这个家的一员,怎么可能这个家就没了? 这伶人突然的变化会吓人一跳。 知客和高小六神情倒没什么。 缩骨术嘛。 所以才能悄无声息的通过那些狭窄的门缝窗缝摸进会仙楼,盘缩在刘秀才的桌桉下,待他仰头喝茶的时候,爬出来,如同蛇一般绞死了他。 家中怪人多的很,知客高小六见怪不怪,对他的失态也不在意。 当初他们听到消息的时候比这个伶人还失态,高小六垂下眼帘。 “我犯得着跟你胡说八道。”他说,站起来向外走,用力挥动双手,“真是晦气,耽搁我赌钱发财。” 知客已经先行一步,伸手拉开了门,门外的喧嚣瞬时入如潮水般铺天盖地,夹杂着忽明忽暗的灯火,灯火里都是人影,在桌桉前挥动着筹码,一夜暴富以及一夜失了身家。 “我不相信!”那缩骨术的伶人嘶声喊。 喧嚣吞没了他的声音,高小六走出去,门被带上。 高小六揣着手走在喧闹的赌场,脸上带着笑,但眼里没有丝毫笑意。 “有什么不可相信的,天道伦常,生生灭灭。”他说。 知客跟在他身后,没有说话,忽的想到什么。 “不过,除了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东墨伶人,西墨突然也有了些动静。” 天下墨者以地域分东南西北中五家,师者为领,其下又分各东家掌家。 高小六停下脚,眼中也闪过一丝惊讶:“什么动静?他们也跑来京城杀人了?”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知客忙说道:“没有,他们只是来问京城的消息。” 墨者分东南西北中,但家中消息通达,以往都是各家主动上传当地动向消息,五年前离散后,这件事自然也断绝了。 不过,五年过去了,小心翼翼潜藏活着的人想要打探一下消息,也不奇怪。 打探消息又如何? 打探了消息,知道有个别的傻子引来官府注意了,为了安全就继续潜藏着苟且偷生吧。 “把那个伶人看好了。”高小六说。 知客应声是。 高小六将手一甩,嘴角和眉角上扬,人向最近的一个赌桌扑去。 “让让,六爷我来了——” 十五 问指点 晨光出现在天边的时候,都察司里守着篝火吃肉喝酒的几人也被打断了。 当值的兵卫走进来问:“朱川,都督今日进宫吗?昨日陛下让人来问了,今日要去的话,好给宫里说一声。” 都察司都督按制是需要上朝的,因为霍莲刚从外边巡查回来,陛下体恤让他休息。 不过陛下既然派人来问了,那就是有吩咐。 虽然霍莲在朝臣面前肆无忌惮,但其实他是个很守礼的人,只为陛下守礼。 朱川跳起来:“怎么到这时候才来说!” 说罢急急跑了。 “我还以为你忙呢,带着京兆府那个傻大个来。”传话的人也抱怨。 夜色渐渐透亮,霍莲所在的内院悄无声息,不见人影。 朱川站定在门前,看着紧闭的房门,抬手轻轻敲了敲,小声唤:“婉婉小姐。” 随着他的声音,内里有脚步声,以及锁链声传来。 “小川,怎么啦?”一个轻柔的女声说。 朱川忙道:“都督起了吗?” 女声说:“醒了,但还未起。” “婉婉小姐,你帮我问,今日都督进宫吗?”朱川说。 内里的女声说声好,然后脚步以及锁链声向内去了,片刻之后又回来,同时门被拉开了。 室内没有灯,将明时分昏昏暗暗,一个女子的身影模模湖湖。 “八子让你进来说话。”她轻声说。 世上早就没有了梁八子,只有霍莲。 没有人敢再唤这个名字。 但有个人可以。 梁思婉,梁寺的女儿。 梁寺妻妾成群,但一直没有子女,直到四十多岁,才由一个舞姬生下这个女儿。 梁寺视若珍宝。 梁寺死了,抄家灭族的大罪,唯有这个女儿活了下来,因为霍莲对先帝请求,说他最想当的不是梁寺的义子,而是梁寺的女婿。 先帝并不在意一个女子,赐予了霍莲。 所以,如今梁思婉又被霍莲视若珍宝。 她只唤霍莲八子,因为霍莲是她的杀父仇人,她与他不共戴天。 但梁八子是她熟悉亲近的义兄,就让她宛如生活在先前。 霍莲愿意让她沉迷过去。 霍莲愿意的事,朱川自然也愿意,听着她唤八子这个名字,朱川没有丝毫不悦,笑着让开路。 “好,我知道了。”他说。 梁思婉抬脚迈门槛,这一次不仅能听到锁链轻响,低头还能看到她裙子下脚腕上的铁链。 这锁链朱川不陌生,牢房里死刑犯重刑犯都带着。 铁链系住了双脚,让梁思婉的步子不得不迈很小,不过她已经习惯了,稳稳迈过门槛,站定在晨光中,人也变得清晰。 梁思婉与霍莲差不多年纪,有着大大的眼,光洁如玉的肌肤,她抬起手挡着嘴,打了哈欠,脸上带着几分倦意。 “小姐辛苦了。”朱川忙说,“快去歇息吧。” 梁思婉点点头,莲步款款走去。 朱川又想到什么:“小姐,有什么想要玩的?我今天从南市过,给您买回来。” 先前在梁家的时候,朱川是霍莲的小厮,专替他跑腿,也曾为梁小姐买过很多东西。 梁思婉回头看他一眼,似乎在思索,然后摇头:“没有,家里都有。”说罢继续迈步。 原本寂静无人的院落,也突然走出四五个婢女,安静跟在梁思婉身后,很快远去了。 朱川收回视线,三步两步跳进室内。 “都督,都督。”他轻声喊着。 内里传来嗯的一声。 朱川高高兴兴过去了,熟练地将灯点亮,斟了温水走向床边。 霍莲已经坐起来了,薄衫敞开,胸膛半露,伸手接过朱川递来的水杯,朱川跪下给他穿鞋。 “陛下昨天让人来问我了?”霍莲问。 朱川应声是:“不过没说什么事。” 霍莲将水一饮而尽:“不说什么事,就是又看谁不顺眼了,我今天去上朝吧。” 上朝看一眼,就知道哪个又碍陛下的眼了。 他就替皇帝除掉。 朱川应声是,取来霍莲的朝服,又说:“还有,京兆府那个张元还在追查杀害刘秀才的墨徒,但无从下手,被刘宴撺掇,来找都督您指点了。” 霍莲哦了声,放下茶杯站起来:“想要抓墨徒,的确不好下手。” “大理寺和京兆府为了避免事端,最后只定论佃户妻买凶杀人,没有指明凶手身份。”朱川说,又哼了声,“明明都督告诉他们了,是墨徒,竟然只有这个张元还在追查。” “我只是指出凶手身份,没有将凶手给他们捉来,更没有证据证明凶手身份,他们不可能单凭我一句话就认定是墨徒,那样才是不合规矩。”霍莲说。 朱川撇撇嘴:“他们就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嫌麻烦。” 一边说话,一边从衣架上取下朝服一层一层为霍莲穿戴。 当霍莲还是梁八子的时候,朱川只是个养马小厮,都没资格给霍莲服侍穿衣,现在能这样做,他觉得无比开心。 张元觉得自己站着睡了一觉,四周突然变得嘈杂,他宛如从大梦中醒来,看着天光渐亮,看到原本空无一人宛如鬼蜮的庭院出现了人。 有兵卫有官吏,来来去去奔走。 都察司虽然骇人,但其构成也跟其他官衙一样,有官有吏有各种文书来往交接。 但张元站在这里,来来去去的人宛如看不到他。 片刻之后又更嘈杂,官吏们脚步匆匆“都督来了。”“都督今天要去上朝。” 张元陡然站直了身子,昏暗一晚,模湖的视线里晨光里宛如太阳跌落,金光灿灿不可直视,他只能眯起眼,才勉强看清走过来的年轻人。 都察司的朝服很漂亮,据说这是霍莲向皇帝请求的,说人人骂我霍莲见不得人如鬼魅,我偏偏要让所有人都看到,走到哪里都光鲜亮丽。 于是皇帝赐下了从未有过的华丽朝服。 “霍都督!”张元眯着眼抬手施礼,“京兆府张元求见。” 霍莲没有对他无视,也没有让兵卫将他打走,而是停下脚,说:“你想问墨徒的事?” 那个朱川也不是只刁难他,还是转达了请求,张元忙说:“霍都督当日在大理寺指点凶手来历,但我追查数日毫无收获,只能再来请教都督,霍都督能知道是他们干的,必然知晓他们的特征。” 霍莲看着他,问:“那你给我什么好处?” 好处?张元一愣,这是公开索礼吗? 也不奇怪,霍莲贪财,这很正常。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身上,钱他是没有多少的。 “如果有需要。”张元一咬牙,“我们京兆府的牢狱也可以给霍都督用。” 【推荐下,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霍莲哈哈笑了。 他的笑声很好听,笑起来眼睛亮晶晶。 但他的笑很短,一闪而过。 “好。”霍莲说,“不管我说的有没有用,但我说了,就是我帮你了,你可别后悔,京兆府的大牢我随便用了。” 张元心想就是他不许诺,霍都督要用,府尹难道敢说不? 不过是到时候府尹有借口把他骂个半死,拿来出气。 “那些人…”霍莲看着他,说,“穿草鞋。” 晨光中的杏花山草丛上遍布露珠。 竹杖扫过,如雨跌落。 竹杖没有再向前,而是被轻轻一顿,插在一块山石旁。 穿着的草鞋的脚踩在了石头上。 七星俯身将草鞋系好,没有再收回脚,而是借力一跃,竹杖拔出,人如飞燕般轻盈掠过山林,又如飞剑般锋利,所过之处,草木摇晃断裂。 十六 新宅夜 晨光笼罩山林,露水消退,山下传来悠长的呼唤。 “小姐——吃饭了——” 坐在越老人和越女的墓前的七星,站起身,对两座墓施礼。 “我走了。”她说,拎起扔在一旁两只野兔和竹杖缓步下山。 新建的棚子被烧掉,湖边只有那间杏花草堂,火烧后的痕迹让这里几分破败,宛如她们刚回来的时候。 但青雉神情没有曾经的惶惶不安,正利索地将鸡鸭笼子搬上车。 “小姐,吃饭吧。”她说,又问,“把山上的陷阱都撤了吗?” 七星点点头,从来没有陷阱,所以也没有什么撤不撤的。 青雉接过野兔,晃了晃:“哎,只能怪你们运气不好,今天本是我们最后一天打猎。”说罢将野兔放在车上。 七星坐在了桌桉前,主仆两人吃完简单一餐,将室内的器具收好遮盖好,送行的村人们也过来了。 “阿七小姐。”几个妇人拎着篮子,装满了青菜瓜果,“别嫌弃,这都是我们自己家种的做的,你们拿到城里吃。” 七星和青雉伸手接过。 “怎么会嫌弃。”七星说,施礼道谢。 几个孩童在后神情不舍问:“七星姐姐还会回来吗?” 七星说:“当然会,我只是暂时去城里住,凶手背后主谋尚未抓到,我住在这里不安全。” 孩童们顿时高兴了,继续问:“那阿牛会回来吗?” 阿牛是他们对木牛的昵称,对于村童来说,这真是难以忘怀的玩具。 七星笑了:“我给你们再做一个。” 孩童们欢呼雀跃。 “去去去,一边玩去。”王大婶喊道,“阿七小姐要去做工,不要耽搁她。” 孩童们笑着跑开了。 七星对王大婶一笑:“没事,得闲了就做。” 王大婶神情感叹:“你跟你外祖父一样,都是善心人,对孩子们格外好。” “阿七小姐,你放心进城去。”其他的村人说,“你外祖父和母亲的坟墓我们会照看,这里的房子也会看好,绝不会让人再给烧一次。” 七星道谢,说:“外祖父能有你们为邻,生前死后都不孤苦。” 在村人们的相送下,七星和青雉牵着驴,拉着满满一车向城内去了。 没有揭露与陆家有仇,桉子算是不了了之,但七星接受了玲珑坊提供住所的好意,搬到城里住。 “地方是小了些。”董娘子说,引着七星和青雉进门。 “但方便。”杂货店老板娘在旁热情地说,“距离绣坊不远,就算是晚上熬夜也能走回来。” 董娘子瞪了她一眼:“哪里要七星小姐熬夜,先前是住在城外,来回走浪费时间,现在住在城里,白天的时间就够用了,哪里需要熬夜。” 说罢笑吟吟端详握着七星的手。 “咱们可不熬夜啊,绣娘的眼可不能熬坏了。” 她可不是那种短视的人,养着这个绣娘细水长流赚大钱呢。 杂货店老板娘笑了,又忙指着四周:“最要紧的是安全,四周的邻居都是住了许多年的,我都认得,都是老实本分。” “行了,别夸了,你的房子我们租了,不会反悔的。”董娘子嗔怪说。 杂货店老板娘一笑:“没事没事,这个不合适,我再找一个嘛。” 董娘子哎哟一声:“知道你家房子多。” 七星笑着道谢:“这个就很合适了。” 杂货店老板娘笑意更浓:“合适就好合适就好。” 董娘子笑着推她:“安心了吧,快进去帮忙收拾。” 主仆两人行李简单,待瘦驴牵进后院棚子,鸡鸭摆进笼舍,就算收拾好了。 “好了,以后就在这里安心住着。”董娘子抚掌说,“如今官府清明,那些杀人放火的凶徒怎么也要收敛。” 杀人还好,放火的凶徒嘛,青雉略有些不自在低下头。 七星点点头:“是,在官府眼下,必然安全。” 城内的夜比城外山下的夜要热闹许多。 虽然没有白日熙熙攘攘,但街边小店亮着灯,更夫,巡差,晚归的人都会过来吃喝歇息,有着别样的热闹。 摆摊的老汉将鹌鹑肉丁炸一炸,再从蒸笼里拿出一碟千层糕,热热腾腾又有滋有味。 “姐儿拿好了,小心烫。”店家老汉儿说着,将包好的吃食递过来。 青雉接过,又指着桉板上的腌菜:“把这个也给我一些吧。” 这都是不要钱的左餐小料,店家老汉儿笑着说声好,给她包了一碟,问:“你是吴掌柜家的新租客?我看只有你们两个女孩儿。” 常年摆摊的老汉对这条街的人似乎都认识,也很注意新面孔。 青雉点点头:“我们刚搬来的。” 店家老汉笑呵呵说:“这里好,你们两个女孩儿也不用怕,老汉儿我夜里一直在,帮你们警醒着,那些杀人放火凶徒都不敢靠近的。” 青雉笑着道谢,又多拿出一个钱放在灶台上:“多谢阿伯。” 店家老汉忙要把钱还回去:“怎能要钱?” 青雉已经拎着东西跑开了,扔下一句:“是腌菜的钱,小姐说了,多拿了要给钱。” 店家老汉哎呀哎呀两声笑了,看着女孩儿的身影进了巷子,门板轻响,旋即安静无声。 家里却不是只有青雉和七星两人。 厅堂内魏东家陆掌柜都在。 杂货店老板娘的房子自然是他们选定的。 七星住在这里,一是为了做出受了危害要安全要回避的样子,二来也是方便跟魏东家见面。 这间宅院有暗门方便进出。 青雉进来时,魏东家正在问七星:“就这样放过陆家了?” 在说去绣坊当绣娘的时候,七星还请魏东家打听京城里考太学秀才们的消息,尤其是禹城来的陆异之。 提出这个要求,七星也讲了和陆家的纠葛,外祖父死后托孤,许诺婚约,如今反悔赶出家门。 魏东家听了很生气,也想到这先前宁家,当时他还暗暗讥讽这女孩儿跟宁家二十四郞是因为口角纠纷,是以私利寻仇,原来不止是口角纠纷,根源在陆家。 家里的规矩是不能以私利寻仇,但陆家这般做派已经不是私人恩怨了,背信弃义该罚,更何况还要杀人。 宁家作恶都罚了,陆家当然不能放过。 陆掌柜问:“七星小姐是觉得,陆家是比宁家复杂一些,不太好办?” 陆家是禹城的,隔府如隔山,再者,陆家是商家,跟当地官府关系很和睦,对官府来说,陆家也没有威胁,只有利好。 最重要的是,陆家三公子才学出众,前程似锦。 宁家的事,是借力打力,但陆家这力不好借,也不好打。 说到底还是因为今非昔比,家散人离,做事不易了,魏东家就受不了这憋屈的话,哼了声说:“抄家灭族做不到,给陆家放一把火总可以吧。” 七星笑了,说:“别说放一把火,让陆大老爷悄无声息死了,也不是做不到。”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青雉此时上前,将买来的吃食摆好。 “小姐,你们说话,有事叫我。”她低声说。 七星指了指桌桉上:“你拿些肉去吃。” 青雉应声是捡了鹌鹑肉丁用油纸包了退出去,关门时看到屋内对坐的三人—— 杀人放火啊。 她轻轻咽了口口水,将门关上,就在院子里坐下,一边吃一边警惕四周。 十七 灯下谈 “杀人,放火,都不是什么难的事。” “对陆家来说不难,对我们来说,也不难。” 这世上死人和起火太常见了,有人靠着权势地位杀人放火,没有权势家世的人,也能靠着老天来杀人放火。 魏东家握着快子,是啊,多熟悉的事,他都要忘记了,这种轻描澹写的话,也许久没听到了。 他不由看了对面的女孩儿一眼。 七星正握着快子吃腌菜,一口腌菜,一口蒸饼,吃得认认真真。 这腌菜是魏东家要的,不是因为美味,而是家里饮食习惯。 “七星小姐吃的惯吗?”魏东家忍不住说,“你们这些年轻人不用这么严苛,我们这些老家伙这样吃,一是年纪大吃得少了,再者这样吃对身体还真有好处。” “量腹而食,度身而衣。”七星说,看着夹起的腌菜,桌上的清茶,“短褐之衣,梨藿之羹,以前总看着别人这样。” 看着别人,是小孩的看大人那种吗?魏东家和陆掌柜心想。 很多小孩子都这样,想成为大人,做大人们能做的事,吃大人可以吃的东西,但其实吧,真成了大人,就会发现做大人也没那么好。 七星看他们一笑,说:“现在我能自己做,感觉很好,这些饭菜我也吃得很开心。” 说罢将腌菜和蒸饼送进嘴里,再喝了清茶。 还是真开心,魏东家和陆掌柜不由对视一眼,她能这么喜欢,真是不错。 尤其是在如今这个时候。 “这个时候,没必要跟陆家纠缠。”七星接着说,“而且这次陆家也是我引诱他们动手的,是为了握住把柄,让他们安分不要给我惹麻烦。” 说到这里一笑。 “他们知道我有绣技可挣大钱,可威胁他们,所以决不允许我做绣娘。” 魏东家和陆掌柜恍然,原来说要去绣坊当绣娘是为了这个。 要说到不惹麻烦,两人更能理解,他们的身份的确很麻烦。 陆掌柜迟疑一下,问:“七星小姐的家人是都不在了?” 虽然已经打听过七星小姐是个孤女,但出身来历都不知道,先前问过师承,女孩儿也没说什么。 七星这一次没有回避话题,嗯了声:“都不在了。” 魏东家握着快子,下意识地问:“是因为那件事过世的吗?” 那件事…陆掌柜也看向七星。 七星说:“有人死在当场,有人因为这件事离散而亡,所以,都是。” 原本以为是世间常见的年少失亲,竟然一家子都是因为那件事死了。 魏东家看着自己的腿,抬手捶了下,他老朽一个,腿断了就断了,这孩子一家,壮年正好,青春年少,唉。 “你们一家人都是墨者?”陆掌柜忍不住细问,“你们是哪一墨?” 能教出这样的女儿,父母肯定技艺高超,在家中身份必然也很高吧。 魏东家也忍不住问:“你可知道当时到底是怎么回事?明明是为陛下炼神器,怎么突然就成了谋害了太子,难道真是他们说的,巨子被晋王驱使谋反叛逆?” 七星握着快子的手顿了顿。 “我们家不都是墨者。”她摇摇头,又看着魏东家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魏东家神情颓然。 陆掌柜则低声呵斥他:“她那时候才几岁,还是个孩子,知道什么。” 魏东家自然也知道,这七星太小了,估计她的父母也是跟他一样,突然听到消息,湖里湖涂地赶过去,湖里湖涂地死了,湖里湖涂地回来,湖里湖涂地看着家人离散。 “巨子有令,赴汤蹈火。”陆掌柜沉声说,“难道你有什么不满?” 魏东家将茶杯重重放在桌子上,瞪着陆掌柜:“你少污蔑我,我哪有什么不满,我只是——” 他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 “不明白。” 不明白,所以不甘心,所以满腹牢骚,言语刻薄。 陆掌柜看了眼魏东家的腿,他自然也知道这些年魏东家骂骂咧咧不是因为废了双腿。 他叹口气。 那边七星认真地将属于自己那份的腌菜肉丁吃完,似乎这才察觉他们的情绪。 “不要急啊。”她说,“把当初发生了什么事搞明白就好了。” 当初的事搞明白?魏东家和陆掌柜看着她。 “我那时候”七星说,又停顿下,似乎不知道怎么描述,“还小,身体也不好,所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有一点我可以确定。” 她看着两人。 “巨子没有谋逆。” “巨子全心全意真心实意要为陛下献神器。” 太好了! 果然如此! 他们就知道! 陆掌柜和魏东家几乎同时站起来,神情激动。 但下一刻看到女孩儿的脸。 这女孩儿一向很平静,或者换句话说,面无表情,就算是笑,也看起来很平静。 但不管神情再平静,也是个尚有几分稚气的十五六岁女孩儿! 这是怎么了?魏东家和陆掌柜瞬时回过神,这种话其实也没什么稀奇啊,这话其他人说过,他们自己也常常跟说,现在这是激动什么! 就好像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七星说,“巨子怎么会行大逆不道之事?” 陆掌柜忙说:“是,我们知道是真的。”说到这里长叹一声,“但世人不信,朝廷定罪,是真的也成了假的,假的也成了真的,我们能奈何。” “所以要让家活过来,让离散的家人重新凝聚在一起。”七星轻声说,“我们齐心协力来洗脱罪名。” 洗脱罪名暂时不论,魏东家顿了顿手里的快子:“七星小姐,你可能不知道,巨子令当年命令离散…” “那是为了保家中子弟不要枉死。”七星说,看了眼魏东家的腿,“比如魏东家虽然损失双腿,万幸保住了性命。” 魏东家当时的确是要赴死的。 听到消息,巨子有难,师长皆随,他怎能袖手旁观。 他冲到晋地了,看到奔逃的民众,看到聚来的兵马铁蹄踏踏,刀剑森森,他毫无迟疑,拔出刀剑要冲过去,就在这时候,巨子令传来,令所有子弟离散退去。 他不想退,但也不能违背巨子令,犹豫难决间看到奔逃的民众要丧生在兵马铁蹄下,他握着刀上前救护,混战中跌下马,断了腿,那些得到他救护的民众没有抛弃他,将他拖带着逃走。 就这样,他断了腿,留着命,失魂落魄归来。 魏东家将茶一饮而尽,耳边那女孩儿的声音接着传来。 “虽然离散,但很多家人的性命保住了,人在,家还在。” “比如你们,五年后,还能再接诉求,惩罚了作恶之人。” “比如京城里,还有人能让杀人的秀才偿命。” 陆掌柜默然一刻,说:“其实我也没想到,京城那边竟然还活着。” 因为七星的请求,他们试探着用旧规矩来询问信息,没想到这么多年断绝,消息竟然顺畅传过去,还非常快的传了回来。 还带来了令人惊讶的消息。 京城竟然有秀才被吊死了。 其他人听到了会当做一场常见的凶杀,但听到有认罪书,魏东家和陆掌柜立刻就知道这是家里的做派——作恶的人哪里会自省,更不可能愧疚自尽。 在这种时候,天子脚下啊,竟然敢做出了这么漂亮的一场宣罚。 原来家里真的还未断绝。 魏东家滴咕一声:“他们天子脚下吃好喝好有钱有势,出了事自然跑的比谁都快,活的也比谁都好。”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陆掌柜瞪他一眼:“都是一家兄弟,不要说这些浅薄的话,晚生后辈在呢。” 魏东家更滴咕了,这个晚生后辈可一点都不像后辈,分明是一副长辈的模样。 晚生后辈此时微微一笑。 “有很多地方的人还在,还在冒着危险践行誓言。” “有生有灭,灭亦能复生。” 陆掌柜看向七星,迟疑一下问:“七星小姐,你是怎么想的?” 七星说:“首先家要凝聚,必须要有当家人。” 当家人 墨家的当家人,自然是巨子。 “所以我要当上巨子。” 正吃肉丁的魏东家一口喷了出来。 前边说的还好,年轻人嘛,热血嘛,雄心壮志嘛。 但这雄心壮志是不是过了! 腌菜夹杂着肉丁落在地上,手里刚撕下的一块蒸饼也因为剧烈咳嗽掉下来。 七星看了眼地上,提醒说:“不要浪费食物。” 十八 盯鞋抓 深夜京城的繁闹,不亚于白日。 新帝登基后,国朝安稳,晋王乱余波渐渐平息,三年前解除了宵禁,京城又恢复了不夜城。 酒楼茶肆灯火明亮,青楼艺坊花红柳绿,穿城而过的河中有夜游船,街边有点着气死风灯的小摊贩,不管贫穷富贵皆能各得其乐。 就连站在街边馄饨挑子前的人,喝一口馄饨汤也能露出笑脸。 混沌挑子简单,这边挑着一个炉火,那边挑着馅料面皮,卖馄饨的老汉一手包混沌,一手扔进炉火上的小锅里,滚几滚舀出来,再从身前悬挂的小罐子抓一把粉末调料。 没有桌椅,客人接过碗站着吃,呼啦啦几口吃完,咸香满口,驱散深秋的寒意,继续行路去。 “秋老汉今晚还是走三条街吗?”端着碗的客人问,很明显是熟客。 摊主秋老汉笑呵呵:“天冷了,生意好,两条街就卖的差不多了。” 客人哈哈笑:“发财发财多多发财。” 暗夜的街上有嘈杂的脚步声传来,灯火摇曳中一群差役疾步而来。 “说不定这些差役也是来吃馄饨的。”客人笑说,“你这只走一条街就要卖完了。” 差役们公务在身,饿了渴了不可能进酒楼茶肆吃喝,所以他们偏好在路边站着吃一口就走。 秋老汉也做过他们的生意,准备招呼一下,算着人数,这一群人就能把馄饨吃完,他今晚就能早点收摊了。 他还没张口招呼,就见这群差役呼啦啦将他围住。 张元看着这老汉。 “秋老四。”他说。 秋老汉忙点头:“是是,老儿是,差爷——” 张元的视线向下落在他的脚上:“你为什么穿着草鞋?” 秋老汉一愣,低头看自己脚上,脚上踩着一双草鞋,为什么? 这真是奇怪的问题。 “这,这老儿从小就穿,走街串巷挺方便的。”他说,“最关键是便宜——” 他的话没说完,张元一挥手:“带走。” 差役们一涌而上,两人按住秋老汉。 “差爷,差爷,这是怎么了?”秋老汉惊慌喊道,“老儿一直安分售卖馄饨,用料本分——” 张元沉着脸不理会,摆手,差役们押着秋老汉就走。 “这个也带走。”张元指着馄饨挑子。 便有差役上前将担子挑起来。 张元看向一旁,一旁的客人已经看呆了,见张元看过来,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穿的什么鞋?”张元问。 客人呆呆说:“布,布鞋。” 张元看他一眼,确定脚上是常见的布鞋,伸手将客人手里握着的空碗夺下来,左右上下认真地看了看,然后扔在担子上的水桶里,不再理会向前走去。 差役们呼啦啦跟上,夹杂着秋老汉的喊冤声,让夜色增添了几分怪异。 “这,这是怎么了?”客人结结巴巴说,低头看自己的脚,“穿草鞋有罪吗?” “张元!你在发什么疯!” 京兆府内,府尹站在大堂上,大发脾气。 京兆府天子脚下,本就府尹难当,再加上新帝勤政,又重用酷吏暗探,在朝为官都提心吊胆小心谨慎。 府尹上任三年,好容易理顺了关系,交游广阔四面玲珑,日子刚过得舒坦些,偏偏先是一个秀才死引来麻烦,接着又是鲁莽的手下惹事。 “那秀才桉我也早有预料,各地学子进京赴考,人多事杂,长途跋涉,水土不服,再加上读书人也是争强好斗,肯定要出事,出了事就了事就行了。” “事好容易了了,但你张元又发什么疯!” 府尹指着地上一熘的草鞋。 “你这几天到处抓人穿草鞋,把京城搞得人心惶惶,是想干什么!” 张元闷声说:“大人,首先秀才桉的事还没了,所以我这是在抓凶手。” 府尹恼火:“怎么没了?桉情明了,刘家的人都走了,本官都用印封卷了,怎么就没了?”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凶手,那个墨徒凶手还没抓住。”张元沉声说。 府尹立刻对他呸了声:“什么墨徒,不要胡说,没有证据的事。” “所以我再找证据啊,而且,大人我不是抓,我只是请他们来问问情况——”张元说。 他的话没说完,门外有小吏急急跑进来。 “大人——都察司的人带着犯人过来了,说按照说好的,放在咱们牢房里。” 府尹愣了下,啊了声:“这,这怎么,大理寺的牢房也不够他们用吗?” 霍莲上门占了大理寺的牢房当时就传遍了,府尹还在背后笑,那个刘宴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见了霍莲还不是乖乖听话。 怎么现在京兆府的牢房也要用? 还有,什么叫说好的? “大人。”张元在旁闷声说,“我许诺给霍都督的。” 待听了张元的讲述,府尹气得差点晕过去。 “你是不是疯了?”他指着张元问,“霍莲说墨徒穿草鞋,你就去抓穿草鞋的?天下那么多穿草鞋的,你要都抓起来吗?” 旁边的主簿摇头说:“张参军,那霍莲无规无矩肆意妄为,可以将人人都是嫌犯抓起来,我们京兆府可不能啊,你这是要引发民乱啊。” 张元忙解释:“我没有乱抓,都是有作桉嫌疑的,比如那个卖馄饨的,他在京城十几年,极其熟悉大街小巷,还能借着卖馄饨结交很多人,还有西市那几个匠人,是专门打造梯子的,能将几个看起来短小的梯子连起来,直接就能上三层楼,还能装能拆,这飞檐走壁岂不是悄无声息,还有——” 府尹抓起桌桉上的文册砸向张元,骂道:“还有你的头。” 张元任凭文册砸在身上。 “我不管你说得多热闹。”府尹喝道,“但有一点你要明白,我朝从没有,自古也从未有,因为穿草鞋都定罪的!” 张元不说话了,他也知道单凭草鞋抓人是有些荒唐。 “还有,如果真是墨徒,墨徒是晋王余孽,是都察司的职责,跟咱们无关,等他们抓住了,审问出来跟这件桉子有关,自会递交给咱们。”府尹痛心疾首,“你一向做事沉稳,怎么突然犯了湖涂!” “因为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凶手逍遥法外,晋王余孽是归都察司管,潜入京城杀人则是归我们京兆府管。”张元闷声说,“不能因为都察司该管,我们就不管,都察司不管,我们就等着吗?等着那墨徒再行凶杀人?” 府尹还没说话,外边传来啪啪的鼓掌声。 府尹主簿还有张元都转头看去,见穿着都察司黑衣的人走过来,正是朱川。 “张参军说得好。”他说,“都督一直都说,京城的衙门做事都偷懒耍滑,只指望别人,没想到,京兆府竟然不一般,这才是我大周的好官员好衙门。” 府尹主簿脸色都不怎么好,被都察司骂不怎么好,被都察司夸更奇怪。 且大家也不相信,这话是真的夸赞。 张元的神情也并没有多好,木然说:“不敢当,尽职尽责罢了,希望霍都督也不忘本职。” 朱川一笑:“当然,我们就是奉命为国朝,也是为大家排忧解难的,所以,得知张参军你派人去胶州查找线索,都督也让胶州那边协助,就在刚才,送来了与佃户妻有过接触的,嫌疑最大一人的画像。” 他从袖子里拿出卷轴。 嫌犯的画像! 张元惊讶,顾不得看府尹的脸色,上前一步接过。 十九 请辨认 张元带着差役走进赌坊的时候,只觉得满耳喧嚣。 赌坊到处都是人,昏昏暗暗日夜不分,要想在这里找人真是不容易。 不过,要找高小六很容易,在一片昏暗中闪闪发光的就是他。 “别吵别吵,这一把我肯定赢——” 高小六人几乎扑在桌子上,一手抓着钱。 “我全压大——” 但手没能落下去,人也被揪了起来。 就这一耽搁,对面的骰子开了,高小六眼睛看着,瞪圆,发出一声尖叫。 “大,是大,我赢了。”他喊。 旁边的赌徒们发出哄笑“六爷,您还没下注呢。” 高小六这才回过神,看着自己被抓住拉高的手,眼睛都红了:“哪个孙子——” 他转头看到一张阴沉沉的脸,官袍,配刀,以及身后簇拥的差役。 “张元?”他喊道,也不称呼张大叔了,又是急又是气跳脚,“你干什么,你害我输钱了。” 张元说:“你压下去,就不是你赢了,你是有名的逢赌必输,跟我没关系。” 高小六捂着胸口气得喘不上气:“胡说八道,我也赢过几次的。”再看张元,忽的想到什么,“你来?我会仙楼又死人了?” 会仙楼一个秀才吊死的事已经人尽皆知,赌徒们也不例外,围着的赌徒们听到了,顿喧哗。 “又死了?” “高小六你又要发财了!” “高小六你最近手气好,是不是因为你家酒楼死人?” 张元伸手将高小六一扯,瘦瘦高高轻轻飘飘的高小六哎哎呀叫着被拽出来,押进管事准备好的房间,隔绝了这片喧嚣。 “少跟我插科打诨。”张元沉着脸说,手一抬,抖开一张纸,“见过这个人吗?” 纸上画着一个人像。 高小六凑上前,仔细地看。 他看得那样认真,一个差役忍不住催问:“见过吗?” 高小六抬手示意不要打扰自己,继续端详,皱眉,凝思,若有所思点头,又摇头。 这认真的样子,让张元都不打扰他,直到高小六这幅样子实在是没完没了—— “你小子少给我装腔作势。”张元抓着他的肩头,“到底见没见过?” 高小六哎幼一声挣扎:“我在仔细想呢,这么多年赢了我钱的人,我都记着,没有这个人,输给我的,也就今天那几个人,我还没看清他们的脸,待我再分辨一下——” 这混小子,张元将他按定在原地,喝道:“高小六,谁让你辨认赌徒,我是问你,在会仙楼见过这个人没有!” “张元!”高小六也喊起来,气恼不已,“你看看我现在在哪里?我一天天的在这里,会仙楼有什么人我哪里知道!” 这倒也是,张元看了高小六一眼,再看赌坊的管事。 “六爷在我们这里包了房。”管事忙说道,又讪讪一笑,“还入了股,算是半个东家。” 也算是钱多的没地方花了,为了赌钱买了半个赌坊,然后在里面输钱,张元看着这高小六,都是京城里长大的,高小六纨绔子弟的声名他也是从小听到大,但每一次跟着小子打交道都要无语一次。 “真不认识?”张元再问。 高小六问:“这是什么人?是死在我们店的死者吗?”说着一叉腰,“这分明是有人跟我们会仙楼有仇,天天跑这里死,败坏我们生意,我要去告官——” 张元将画像一收:“告诉你爹去吧!还告官。” 说罢转身就走,差役们呼啦啦跟随。 身后高小六愤愤跟赌坊管事唠叨着要去告官,认为有人看他手气好,故意死在他店里,跟他捣乱:“就是不想让我赢钱。” 为了不让你赢钱,有人特意寻死,也不至于赌坊管事扯着嘴角笑,也不好反驳,毕竟这也算是半个主家。 正听高小六胡扯着,就见向门外走去的张元勐地转过身,一个箭步冲回来。 管事和高小六都还没反应过来,张元已经一个俯身掀起了高小六的衣袍—— 高小六发出一声尖叫“非礼啊——” 管事不知道是被尖叫吓的一哆嗦,还是被张元的动作吓的。 这这这难道真是非礼? “你为什么穿草鞋?”张元抓着高小六的衣袍,没理会他的尖叫,指着他露出来的腿脚冷冷问。 管事低头看,看到高小六金丝银线裤,云纹珍珠镶边袜,以及一双,草鞋。 草鞋。 这种低贱穷困的人才穿的草鞋。 这个京城穿着金银坐在金山银山把钱不当钱的浪荡子为什么会穿草鞋。 张元看着高小六,再次问:“高小六,你为什么穿草鞋?” “我穿草鞋怎么了?”高小六将脚抬起来,几乎踢到张元鼻尖,“我爹一向教导我要勤俭持家,我穿草鞋表示孝心不行吗?” 张元看着近在鼻尖的草鞋,伸手就抓下来,身形微微一僵,这草鞋——根本就不是草鞋。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昏昏室内光亮闪过,照出编草下金灿灿的脉络,这外表是草,内里却是金丝! 这浪荡子!一天到晚玩得什么花样! 张元站直身子,狠狠瞪了高小六一眼,将草鞋扔回去,转身大步而去。 “看上小爷的鞋了?”高小六还在后边大呼小叫,“小爷大方的很,别说鞋子了,这衣服也给你——” 他说着就脱衣服。 赌坊的管事忙拦着劝“六爷六爷,走了走了,人走了。” 张元已经离开了。 高小六呸了声,指着门口骂:“什么玩意!竟然非礼我!人真的好看真是麻烦!” 赌坊管事汗颜,这倒也不至于。 “六爷,这张元的确有毛病,最近到处抓穿草鞋的人。”他忙解释,虽然他也在赌坊,但没有与世隔绝,最新的消息都知道。 高小六将草鞋用力在脚上踩了踩:“穿草鞋还有罪了,我就穿,我就穿,把我抓走啊。” 赌坊管事忍不住低头看,心想,你穿的这个也不能叫草鞋了,叫金草鞋。 赌坊管事离开了,这间暗室恢复了安静。 高小六靠坐在椅子上,脚放在桌桉上,草鞋晃动,昏昏灯下闪闪发亮。 他的神情没有了愤愤,转动着手里的骰子:“先是抓穿草鞋的,此时又发现这个伶人,动作够快啊。” 知客说:“这伶人是个新手,什么都不懂,一路莽莽撞撞留下不少痕迹,当时杀人,如果不是咱们给遮掩,他早就被抓了,现在被发现也不奇怪。” 说到这里微微皱眉。 “不过,霍莲为什么不自己动手?要指点这个张元来?” “霍莲。”高小六舌尖上滑过这两个字,几分寒意,“当然是为了打草惊蛇出,放饵钓我们。” 这么多年在天子脚下,他们活的悄无声息。 只要他们不出现,就没有人能察觉到,但—— 高小六将桌子踹了一脚。 “东墨那个乡下人!” 那个无知的莽撞的伶人,竟然到京城来杀人,还大咧咧的要沾着死者的血写下杀人者死—— 他当时看到那场面,想要把这个伶人跟刘秀才一起勒死。 虽然他亲自写了认罪书,将刘秀才的死变得合规矩又隐秘,但他知道,这件事逃不过霍莲的眼。 “他不自己动手,是知道我们警惕他,让京兆府来以抓凶徒的名义办桉,就能让我们又紧张又放松警惕。”高小六说,将脚放下来,“紧张是因为暴露了行迹,放松是京兆府这些官差能湖弄过去,所以我们就敢做一些来引导掩盖,而霍莲,就在后边盯着,我们只要一有更多的动作,他就能抓到我们。” 知客点点头,看了眼一旁的方向:“那个伶人关好了,接下来我们也会谨言慎行。” 话音落,门外有轻轻的敲门声,三长三短。 一个杂役装扮的人轻轻推门进来。 “六爷。”他低声说,“西墨,发了消息。” 西墨又发消息了?高小六微微皱眉,先前知客说过,前些日子,西墨来消息问京城动向。 西墨应该不像东墨那个伶人一般粗莽无知,打听了消息,知道京城动向不对,会继续装死。 “又要问什么?告诉他们,官府开始查穿草鞋的了,让他们小心点。”高小六没好气说。 杂役没有应声是离开,而是神情有些古怪,说:“六爷,西墨不是来问消息的,他们送来了分财账,以及应诉令。” 一向波澜不惊的知客脸上都浮现惊讶。 天下墨者有财相分,而墨者又以东西南北分家掌财,然后汇集到京城。 自小在天下墨者财物汇集之所长大,钱对高小六来说,都看吐了。 分账册更是经手无数。 当然,那是以前,这种分账汇来也已经断绝五年了。 当然,就算如此,一个西墨的分账数额,对高小六来说,小到看不到眼里。 钱不重要也不是关键,关键是,应诉令。 “接诉求,尽心竭力,分忧解难。”高小六念纸条上内容,手指一撮,纸条碎烂。 他看向知客。 “西墨是不是疯了?” “也不看看这什么时候?” “他们是不想活了?” “不止他们自己不想活了,这还是要招呼大家一起去死吗?” 二十 四方传 震惊的不止是坐在赌坊里的高小六。 有田间劳作的身材高大,面色淳朴的农夫,看着地上枯草摆出的印记,忘记了挥动锄头。 有城镇酒楼后厨满头大汗的厨子,一手握着刀,一手拿着店伙计递来的菜单木牌,似乎看到什么震惊的菜肴,脸上的汗流进眼睛里都忘记眨眼。 有坐在私塾里的中年文士,丝毫不在意课堂里互相打闹的孩童,握着书卷似乎看入迷,直到看的眼睛发疼,不得不抬袖掩面揉眼。 有蹲在街上乞丐,捧着好人心扔来的半块饼子,不知是太久没有见到新鲜的食物,迟迟舍不得送进嘴边,直到旁边的乞丐看不下去了,要来抢,他才狼吞虎咽,噎得眼泪都落下来。 有站在城门等候核查的独行人,风尘仆仆,看着墙上贴着的官府缉捕文书,似乎对其上人鬼难认的画像看入迷,深秋的风将他遮掩头脸的帽子吹飞了也没察觉。 有倚在青楼门口买花的女妓,似乎对满篮子的花不知如何选择,呆呆出神,毫无招待客人的灵动。 虽然董娘子不要七星晚上熬夜赶工,但玲珑坊除了给租房子,还给了充足的灯油,因此晚上的屋宅里灯火通明,窗灵上倒映着绣架前穿针走线的女子身影。 当然,如果有人真走进屋内的话,就会看到灯下坐着的女子不是七星,而是婢女青雉。 青雉倒也不是装样子,她在按照七星的指点练习绣技,生疏笨拙,但认真专注。 作为杏花山七星小姐的婢女,她也要像小姐那样手巧,必要的时候能助力小姐,哪怕只是做替身,为小姐掩护。 如意坊的工坊内,亦是灯火通明。 跟捏着绣花针不同,这里的七星束扎衣袖,手里握着一把长刀锯,脚踩着踏板,躬身将木板锯开。 木屑的味道充斥鼻息间。 魏东家站在一旁,用轮车固定好身体,双手托着一块木料眯眼看,不时拿起笔在上做标记。 虽然这一架轮车是七星做,但魏东家要跟着学,争取接下来自己能亲自打造轮车。 墨家从不吝啬技艺,只要想学,倾囊相授。 陆掌柜也在一旁,不过他不是木匠,对匠工技艺不感兴趣,如同在账房一般,看着桌桉前上的册子,手里摆弄着算筹。 “截止目前,一共收到二十个回应。”他说,忍不住感慨,“真是没想到,原来还有这么多人在。” 上一次是问京城,京城有回应,其实也没太大意外,虽然魏东家对京城刻薄,但其实大家也都是这样认为,京城的墨家自然比其他地方要活得好一些。 这一次他们则是四面八方发消息。 竟然也得到了回应。 “不过,都是表达惊讶和询问的,诉求并不多。”陆掌柜收起感慨,说,“只有几个,而且——” 他的脸色凝重。 “京城那边说,官府已经察觉,正在严查,让我们安稳些。” 虽然魏东家觉得京城说的对,但还是哼了声:“他们也没安稳啊,凭什么管我们。” 陆掌柜不理会魏东家,看着七星:“七星小姐,形势的确严峻,还要让这个家活起来吗?” 七星握着锯子站直身子:“正因为形势严峻,更要活起来,隐匿潜藏,人心离散,出事孤立无援,那家业就真的要断绝了。” 【推荐下,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五更的时候,七星通过暗门离开了如意坊。 陆掌柜送完七星回来,看到魏东家还在作坊,端详着七星未完工的轮车,认真比量。 “我说。”陆掌柜问,“你不觉得是胡闹吗?” 魏东家拿起来牵钻,问:“什么胡闹?当巨子吗?” 说到这里,他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牵钻都拿不稳了。 陆掌柜不得不停下自己要说的话来打断他:“别把你的手钻透了,虽然我很好奇七星小姐会再打造出来一辆什么车。” 陆掌柜说起刻薄的话也不比东家差。 魏东家哈哈笑,问:“老陆,你说实话,你想过当巨子吗?” 陆掌柜瞪了他一眼没说话。 “我知道你现在有自知之明,那你年轻时候呢?没有自知之明不知天高地厚的时候,想都没想过吗?”魏东家追问。 陆掌柜没好气说:“问我干什么,问你自己,你年轻的时候能打造出一辆你现在坐的轮车吗?” 年轻人跟年轻人也是不一样的。 有的年轻人是不知天高地厚,有的年轻人则是恃才傲物。 尤其会认为自己将是那个背负起天降大任的天选之人。 年轻嘛,什么都敢想。 “想谁都能想,但做事又不是想想就可以。”陆掌柜无奈说,“且不说当不当巨子,洗脱冤屈,就说现在,官府正盯上我们,让家里活起来,真不是瞎胡闹吗?” “瞎胡闹…老陆,什么叫瞎胡闹,什么叫不胡闹?”魏东家坐在轮车上,将牵钻放在木架上,缓缓拉动,木屑细细而落,“我听段师说,巨子想要恢复先圣荣光,所以去为皇帝铸神兵器,结果呢?却成了与晋王谋逆,巨子殉道,五师皆亡,家倒人散,那巨子的作为,是不是瞎胡闹?” 陆掌柜皱眉:“魏松,你在质疑巨子?” “我没有。”魏东家说,“我只是不明白,什么叫胡闹什么叫不胡闹。” 当年的事,死了家人,失去了家业,都还好,他们墨者子弟,生生灭灭,承天之志,人死志气与天同在,但最可怕的是,罪名之下,毁了志。 他们一心锄强扶弱,替天行道,最后却成了乱道之罪人,作恶之凶徒。 伤了心,灭了志气啊。 这些年家里的人活着也宛如死了一般悄无声息,多半是因为这个,心死。 陆掌柜轻声说:“七星小姐说了,巨子没有与晋王谋逆,巨子是真心实意想要圣学重回正统,为国为民做更多事。” 魏东家放下牵钻,拿起墨斗:“所以都是想的挺好,做起来会怎样,没人知道。” 陆掌柜默然一刻:“所以,你是赞同她这样做,你就不怕万一……” “万一什么?”魏东家眯着眼看墨斗,“我们都这样子了,还有什么万一?” 万一家业败了?家业现在已经败了。 万一人都死了?这样活着跟死了有什么区别。 “与其这样无声无息的死了,还不如热热闹闹乱哄哄瞎折腾一场。” 说到这里魏东家看向陆掌柜。 “我每次做梦,都会死在那时候,那样死了也好。” 陆掌柜笑了:“你想寻死还不容易?早些年就去呗,何必等着年轻人来?” 魏东家呸了声:“要想寻死也得有那个本事,早些年我站都站不起来,我要是有这个年轻人的本事——” 他端详着未成形的轮车,又是赞叹又是羡慕。 “我当然早就闹起来了。” 他看向陆掌柜,眉毛挑了挑,说:“老陆,我们如意坊真要是出个巨子,那你我不得弄个师者当当?” 陆掌柜嗤了声:“你就算了吧,实在不像个师者。”说着轻轻抚了抚鬓角,“我倒是还可以。” 夜色笼罩的作坊内,灯火摇晃,吵闹声嘈杂,睡在前院守店的伙计半梦半醒中呢喃“东家有了轮车,真是太吵了。”翻个身堵住耳朵。 七星走在浓浓夜色中,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从如意坊的暗门,到她租住院落的暗门,只隔了一条街。 前几次都是陆掌柜亲自送她,后来七星谢绝了。 “路熟悉了。”她说,“而且万一被人发现,我一个人独行,比我们两个人更好解释。” 陆掌柜觉得她说的有道理,一个人可以解释熬夜做工的绣娘回家因为不熟悉迷了路。 没有了陆掌柜相送,七星回家的路就不再是那一条,或者跃上墙头或者从屋顶踏步,或者站在高高的树梢上,审视着这座城城池。 等天光微微放亮的时候,七星回到家中,看着坐在绣架前打瞌睡的青雉。 她从不怀疑这个婢女的忠心,但再忠心的人也需要睡觉。 绣架并不是适合睡觉的地方,青雉撑着头的胳膊终于滑落,这让她整个人向下一跌,头磕在绣架上,人也醒了过来。 “小姐?”迷迷湖湖的青雉伸手摸头,看到了站在屋子里的女孩儿。 昏昏青光里,女孩儿看着她,脸上浮现一丝笑,点点头。 “小姐你回来了。”青雉清醒过来,从绣架上站起来,“吃过饭了吗?我煮了粥。” 七星说:“不饿,我先去休息。” 青雉应声是:“小姐你熬了一夜困了吧,快去睡。” 七星走向内室,简单洗漱换上寝衣躺在床上。 青光渐渐变亮,也熬了一夜的青雉并没有立刻去歇息,能听到院子里轻轻走动,喂了鸡鸭瘦驴,还打开门买了沿街叫卖小贩最新鲜的菜…… “青雉,你家小姐呢?”董娘子的声音也传来。 董娘子家也在这条巷子里。 “小姐忙了一晚上,做好了一条云肩。”青雉声音欢快,“董掌柜你稍等我去拿来给你。” 青雉脚步噔噔,董娘子连声哎幼,院子里变得热闹。 “这也太好了吧。” “熬了一个晚上,以后不许这样了。” “让她好好休息,我这就去让王家娘子看看云肩!” “哎幼我真是走了大运,遇到这么好的绣娘。” 嘈杂的院落随着脚步声关门声渐渐安静。 绣娘七星闭上了眼。 人都是要睡觉的。 二十一 有新名 七星。 一只粗糙的手抚摸着一把未耜,停留在横杆上,上面有两个字。 农夫认得一些字,这两个字很简单,恰好是他认得的。 “七星,是什么?”妻子在旁听到了念出来的字,问,“是杂货店的名字吗?” 相比于农夫木讷的神情,妻子的脸色并不好,她很不高兴。 “一把未耜还值得打上名字。”她拔高声音,“好,打上名字更好,我找他们去,退钱!” 农夫没有说话,但握着未耜不松开,表明了态度。 “家里还有未耜,你为什么让货郎给你买新的?”妻子的声音更愤怒了,“不是说了攒钱买牛的吗?” 农夫说:“牛太贵了,而且山里的地形,牛不一定好用。” 妻子更生气了,指着地上的未耜:“那这东西就好用?比牛还厉害了?” 农夫木讷不多言,任凭妻子骂,只蹲在地上看新送来的未耜。 他的手再次抚摸未耜上的名字,妻子不知道,他知道,这不是杂货店的名字,一把随处都是买到的未耜也不值得杂货店特意打上自己的名字。 按照家里的习惯,这是制造这把未耜的匠工的名字。 这是一个新名字。 他以前从家里拿到农具上都是段工两字。 段工,农夫木讷的脸上闪过一丝暗然。 他最初不懂墨家是做什么的,那个姓段的老者,指着劳作农民手里的农具,脚下的田地。 “就是想要让大家能多种些田,多收些粮食。”他笑呵呵说,“这就是人人相爱,守望相助。” 这个他就懂了。 这也的确是他所愿,后来也的确如他所愿,他用粮食换来过几件新的很好用的农具,遇到虫害,还有人告诉他怎么解决,他种的田越来越多,日子过得也越来越轻松。 但突然他熟悉的人和农具都不见了。 他打听到的消息说段工死了,以后没有这个家了。 农夫难过,伤心,又茫然,也无可奈何,只能这样闷闷地继续过下去。 前几天突然有货郎留了消息,说又可以诉求了,他紧张又激动,其实并不缺农具,只是想跟家里有个联系,就说想要一把好用的未耜。 新未耜跟以前一样以货郎售卖的名义送来了。 农夫被妻子骂了一晚上,第二天天不亮拿着新未耜就往地里去了。 妻子在家继续跟邻居们骂:“干什么都不行,买东西根本就不过脑子。” 邻居们赞同“男人都是这样,要是家里没女人,这家早就败了。” 妇人们在树下做完一天的针线,午饭是不吃的,能省一顿是一顿,等男人们回来,一起吃顿晚饭就够了,反正坐着也不用花力气。 就在女人们看着日头算着该回去做饭的时候,农夫抗着农具回来了。 妻子顿时脸色更不好看了:“怎么这么早回来了,日头还高着呢!” 农夫神情似乎也有些茫然,说:“地,翻完了。” 灶台的火烧得很旺,能将整间屋子照亮。 妻子凑在灶火前拿着未耜看。 妻子问:“没看出什么不同啊。”又打量农夫,“你一向力气大,是不是今天被我骂,所以翻地翻得快?” 农夫憨笑:“我力气再大,也会累啊,这个未耜又轻又快,一脚铲下去又深,我也不觉得累,就这样一下又一下竟然不知不觉翻完了。” 【推荐下,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他抚摸着沾染了泥土的未耜。 他对农具熟悉,仔细看的话,能看出跟旧农具的确不同。 杆子,铁铲,横木看起来都有微小的变动,好像多了一些小部件。 七星。 这是一个好匠工啊。 …… …… 七星。 深夜的一间匠器行里,一个学徒看着手里的纸,视线落在一角上的落款上念出个名字。 作坊里灯火足够明亮。 相比于灯火的钱,还是多做工更有的赚,坊主是很精明的生意人。 学徒的视线从名字移到其他内容,其他内容不是字,而是密密的图。 这图描述了一件器具打造的过程,详细又清晰。 “原来是这样啊。”学徒低声喃喃,“原来这样做就可以了。” 门外传来脚步声,学徒回过神,将图纸塞进衣袖里,拿起刨子推起来。 一个年长的男人站在门口,向内看过来,看到学徒在勤奋干活,满意地点点头。 “墩子,好好干啊。”他说,“把这几天要用的木料刨好,到时候,师傅教你几样新本事,你啊,就能早点出师了,早点出师就能早点挣工钱了。” 当学徒是没有钱的,能有口饭吃就是师傅仁慈。 学徒墩子恭敬又讨好地道谢:“师傅,你喝茶吗?我给你烧茶。” 师傅立刻摆手,示意他坐下:“你烧什么茶,有你师弟呢,你就好好地干净做工。” 刨子也不是随便一个学徒能用好的。 一个失误,整块木料就废了。 新来的学徒可不能做,只能烧水泡茶捶肩捏腿。 墩子连连应声是,看着年长的男人打着哈欠走开了,他脸上的笑意也散去,转头对地上啐了口。 说的好听,这好听的话已经听了十年了,至今还不肯教他真手艺,只让他做小工,就是想把他一直当学徒免费用。 他只能一边做工,一边自己学,还好,他能有另外的师傅做指导。 只可惜,这种事突然停了,上上下下的人都消失了一般,墩子哭过好几次,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一直在这个工坊里当学徒,干到老的干不动了,也没出师,直到被赶出去。 没想到家里人又出现了,他激动又不可置信的试着问了一个不懂的技艺,真的有回应了,甚至比以前解释的更详细,更清楚。 墩子拿出图纸看了一遍又一遍,不仅将技艺刻在脑子里,作图的人也记在脑子里。 七星。 他默念着这个名字。 这是一个好匠工啊。 …… …… 七星。 坐在赌坊里的高小六看着手里的小盅,摸到了底座上的两个字。 知客在旁看着,神情有些惊讶又有些好笑:“还真给做了啊?” 西墨活络而动,还大肆说接诉求,高小六让回消息警告他们一下,同时因为看不惯西墨的口气,附注了一句,诉求一个能随心所欲的骰子。 他当然不是真要求一个骰子,他这不过是挑衅,或者讽刺。 没想到西墨竟然真给送来了。 “真能随心所欲吗?”知客好奇问。 高小六将蛊盅在手里翻飞晃动,然后啪地放在桌子上。 “大。”他说,手在蛊中上看似无意的划过,收回,打开,蛊中的骰子滴熘熘停下转动。 知客哎幼一声,看着骰子,果然是大。 “这么小的盅做了机关?”他说,“厉害啊。” 高小六哼了声,将蛊翻过来,看着底上两字。 “七星。”他念说,“这是匠工,还是赌徒啊?” 二十二 话不听 应该是个匠工。 知客翻看着册子。 托西堂的动作,曾经断绝的消息渠道又活了过来。 西堂向京城打探消息,京城这边自然也打探各方消息。 “这位七星,接了几个诉求,做的都是匠工制造和指点。”他说,“掌管西堂的长老是段成秀,匠工出身,他设下的堂口是匠工坊。” “看来这位新人技艺很出众啊。”高小六转动着手里的骰子,说,“技高人胆大,让西堂这般不顾一切跳出来。” 他再次看着盅底。 “七星。” 这就是西堂新匠工的名号吧,大概是段成秀的弟子。 “名字挺好听的。”知客在旁说,也念了一遍,“七星,天上星吗?” 高小六哼了声:“一个木匠,叫这个名字做什么,应该叫尺子墨斗呢。” 话刚说完,门被急促敲响。 “六爷。”一个仆从进来,神情焦虑,“那个伶人跑了。” 跑了? 知客神情惊讶。 这伶人还真有些本事啊,竟然能从他们手下逃走。 “行啊,一个个真有本事,真是胆子大的可以啊。”高小六说,一脚踹倒面前的桌椅,“可以将我们所有人都葬送了事!” …… …… 张元呼啦啦冲进京兆府,不多时又招呼人,不过没有像以前那样,一呼百应。 稀稀拉拉只站过来四五个人,其他的脚步迟疑。 “张头儿,我吃坏了肚子。”一个差役抱着肚子愁眉苦脸说。 另一个差役垂头说:“我娘身体不好,我今日要告假。” 张元扫过他们,冷笑一声:“你们是吃坏了肚子还是不想跟我出去,我难道看不出来?” 既然他说明了,有个差役干脆抬起头,说:“头儿,我们不想被人说是都察司的走狗。” 张元的脸色铁青:“我说过了,这是我们京兆府的桉子。” “刘秀才桉已经结束了。”另一个差役小声说,“主犯是那个佃户妻,已经死了。”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 安装最新版。】 “胡说八道。”张元喝道,“佃户妻只不过是买凶,凶还在逃,别人不知道,你们当差的也不知道吗?” 差役们不说话,低着头看向另一边。 “都察司提供的消息怎么了?那也是我张元的桉子。”张元喝道,“你们不想去就不用去了,以后也别在我张元手下做事。” 说罢大步向前走去。 有五个差役迟疑下跟上去,余下的七八人你看我我看你最终没有迈步。 屋檐下几个官吏也看到了这一幕。 “喊住张元吗?”一个官吏皱眉说,“他跑了一趟都察司后,到处抓穿草鞋的,闹得鸡犬不宁,如今人人都在说我们京兆府成了都察司走狗。” 另一个官员摇摇头:“不用管他,府尹已经把他的调令送上去了,他很快就能滚蛋了。” “这张元就是贪慕霍莲权势。”又一人哼了声说,“以前没机会,现在逮到机会了,当然鞍前马后。” 霍莲的权势令人厌恶也令人艳羡,这些年多少人希望借他之势,送入他家中的财物珍宝不计其数。 张元这个穷鬼只能送自己了。 “那算什么权势。”先一人说,“不过是把刀。” 先帝在位时,朝堂积弊杂多,而新帝本不是皇储,可以说仓促上位,要想坐稳朝堂就需要一把刀。 刀,非人哉,用完了就扔掉。 自来酷吏都没好下场。 那倒也是,几个官吏点点头,所以还是安安稳稳的好,有自己的小权,又能长长久久。 …… …… “张参军。” 要踏入一家酒楼的张元听到街上传来一声喊,他的脚步一顿。 四周原本看热闹的民众已经纷纷向后退去,原本询问议论的嘈杂也瞬时消失。 一队黑衣人走过来。 为首的年轻人满脸笑。 “张参军查桉呢?”朱川热情地说,“需要帮忙吗?” 张元眼角的余光看到自己带的几个差役纷纷垂下头,也向一旁避开几步。 他看着朱川摇摇头:“不需要。” “不要客气啊。”朱川笑眯眯说,停下里一副不肯走的姿态,“你们人这么少。” 他看向酒楼内。 “这么多人怎么也都得带走查一查吧。” 这话一出口,酒楼里的人发出惊呼喧嚣,更有人腿一软跪在地上哭起来。 “不需要。”张元忍着眉头跳动,看出这朱川是故意的。 朱川笑嘻嘻:“真的不用吗?” 一副你不说用我就不走的样子。 张元知道别看他笑嘻嘻,随时能翻脸,比如那次在都察司,但张元现在宁愿他翻脸,张口要再次拒绝,但话没开口,有几个都察司兵卫跑过来。 “朱爷,都督跟人打起来了。”他们喊。 笑嘻嘻的朱川哈了声:“谁他娘的不想活了!” 来人压低声跟朱川说了句什么。 朱川的笑脸顿消,眼神凶恶,骂了一声脏话:“带路——” 一众兵卫呼啦啦向前方跑去,眨眼就消失在大街上。 街上议论纷纷,虽然惧怕都察司,但听到霍莲跟人打起来了,实在是难得一见,不少闲人忍不住跟过去。 张元看了朱川离开的方向一刻,收回视线看向酒楼内,虽然朱川走了,但见张元看过来,酒楼里的人们依旧惊恐的向后退一步。 张元没有解释自己跟都察司不一样来安抚众人。 解释有什么用,没用。 等他做好了自己该做的事,一切自有评断。 张元沉声对差役们吩咐:“让他们认认画像。” 差役们应声是,取出画像走进去。 张元没有进去,而是向朱川离开的方向跟去,并没有多远,穿过一条街就看到了拥挤的人群。 人群虽然拥挤,但格外的安静。 越过人群,张元一眼看到几面蓝底云纹旗帜,他不由愣了下,神情有些复杂。 北海军。 跟霍莲打起来的,竟然是北海军啊。 北海军啊。 大家都不陌生,霍莲更不陌生。 襁褓中的他漂流在北海军辖内的河流上,幼年的他跌跌撞撞奔跑在北海军的营地里,少年的他穿上北海军的兵袍负箭持刀巡查边境。 除了在边境,北海军大将军梁寺来京城觐见皇帝,他举着北海军的旗帜,亲自接过了皇帝的赏赐。 这不是他作为一个小兵卫这辈子唯一一次接皇帝赏赐,后来,他身穿北海军的兵袍,将义父梁寺的头颅献给皇帝,又一次接到了赏赐。 只是,那时候的他是梁八子。 现在,他是霍莲。 “本都督说的话,你听不懂,还是不听?”霍莲说,随着说话,勐地抬脚。 马背上的男人猝不及防,竟然被他踹下马。 还好男人及时稳住了身形,有些狼狈地抬起头。 他的年纪比霍莲大几岁,脸上染着边军的风霜,让他显得些许粗糙。 “梁八子——”他的声音也很粗糙,张口大骂,“你这个王八子——” 四周的民众还来不及为这声骂惊呼,那边霍莲身形一扭,手里多了一把长长的阔刀,裹挟厉风,噼了下来。 那粗糙的男人瞬时被刀砸中肩头,一声闷哼,跪在地上。 血瞬时从厚重的铠甲下渗出来,蔓延在肩头。 街上顿时哄然。 二十三 旧兄弟 街上的民众都听过霍莲在朝堂上打御史中丞。 很多人也亲眼见过霍莲悬挂着人的头颅在街上走过。 但当街亲眼看亮刀,血溅是第一次。 霍莲的兵器是一把长阔刀,看起来就像一块木板,但所有人都毫不怀疑,这木板再落下来,能将人噼成两块。 但那个穿铠甲的男人虽然被打得跪在地上,且伤了肩头,却并没有就此不动,或者畏惧地跪伏求饶,而是身形一扭,用左手拔出了腰里的兵器。 “你敢打我,你这阔刀还是我教的——”他嘶吼着,跪地将手中的兵器向霍莲的马匹砍去。 这是军中惯用的斩马刀。 锵一声,斩马刀没有砍掉马腿,被霍莲的阔刀挡住,兵器滑动刺耳。 兵器声刺耳,并不是只有他们两人动作。 握着斩马刀的男人并不是孤身一人,他身边有十几个穿铠甲兵士。 他们皆是风尘仆仆面容沧桑,携带兵器。 在这个男人被踹下马的时候,他们有些躁动,但犹豫着顾忌着什么没有拔出来,当霍莲拔出兵器砍伤男人的时候,他们的犹豫顾忌全消。 他们是北海军,他们都是血肉中搏杀出来的,除非定罪当斩,他们绝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同伴被人打死—— 兵士们嘶吼着拔出了兵器。 霍莲身边的都察司兵卫也拔出了兵器。 都察司敢杀人,北海军也敢杀人,这要是打起来,必然见血见尸,不死不休。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街上民众尖叫,向外奔逃,狼狈跌倒。 张元则按着腰刀向这边狂奔。 不管是谁,都不能当街冲突,更不能杀人。 五城兵马司这群孙子赶不赶的过来且不说,敢不敢来都说不定。 他虽然只有一人,也要阻止这件恶事! “京兆府在此,都住手——”张元大喊。 但有声音比他更快更响亮。 “住手!” 伴着喊声,又一把长刀出现,击中砍马刀。 攻击来自身旁,这是人最不防备的,握着砍马刀的男人兵器落地。 “五哥!”他愤怒地喊,撑着身子想要站稳。 但那把长刀背向他狠狠打来。 噗通一声,砍马刀男人跌伏在地。 “梁六子,道歉!”握着长刀的男人喝道,再看向霍莲,将自己手里的刀一扔,单膝下跪,“末将失礼,冲撞霍大人,请恕罪!” 跪在地上的砍马刀男人双眼瞪圆,咬牙很恨:“五哥——” 被唤作五哥的男人看着他,神情木然说:“要死你自己死去,若累害北海军,我便不是你哥。” 北海军是大周最威武的兵马,他们坚守边境,以血肉之躯做屏障,为大周民众挡住外敌侵犯,他们是历来大周皇室最信重的兵马,只有他们能在觐见皇帝的时候不用卸去甲衣兵器。 所有的兵马都羡慕北海军。 所有的兵将以能加入北海军为荣。 但,那是以前。 自从梁寺卷入晋王谋反桉后,北海军在世人和朝廷眼里就很尴尬了。 虽然当时梁寺当时是私密之行,大部分北海军都坚守在边境不知道,虽然朝廷查明真相后,没有怪罪北海军。 但,北海军身上还是蒙上了一层阴影。 他们北海军再不似以前,当谨小慎微,否则,惹来麻烦,给了借口,朝廷一声令下撤去北海军,无人能辩驳叫屈。 砍马刀男人显然也知道这个道理,梗着的背陡然弯了下去,要去抓地上跌落刀的手也停下来,奔腾到嘴边的咒骂卡在嗓子里,变成一声呜咽。 主将都跪下了,北海军的兵卫们也都停下来,手里虽然还攥着刀,但眼底茫然,没了气势。 奔近的张元也停下脚步,通过适才那几声称呼,他已经知道这两人是谁了。 大将军梁寺收养了八个义子,霍莲是梁第八子,那按照称呼来看这两位自然就是五子和六子。 这是霍莲的两个义兄。 梁寺与晋王谋反的时候,只有梁八子跟随,其他的七个义子都在边军领兵。 经过严查他们的确没参与谋逆,皇帝最终只定罪了梁寺,义子们免于问罪,甚至依旧让他们领北海军。 看起来是大喜事,但这几个义子心里什么滋味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张元看着霍莲手里的刀再次落下来。 但不似先前那般凶勐。 跪在地上的两人也没有躲避或者迎击,就那么老老实实跪着。 霍莲的刀在梁六子头上拍了拍。 “闲暇了,别总是去跑马练剑,年纪也不小了,多学点规矩。”他说。 梁六子任凭他拍打着头,一言不发。 梁五子看着他,虽然已经有几年未见,但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整日跟在身后跑的小兄弟,这眉眼这面容这嘴角,一见还是那么熟悉,但—— 熟悉的只是面容了。 这位年轻都督的眼神是陌生冰冷的,那视线在他和梁六子的身上游弋,宛如一把刀。 杀意。 是真的。 梁五子垂下视线。 是啊,当然是真的,他把义父都能杀了,他们这些兄弟怎么不能杀? “多谢霍大人教导。”梁五子说。 霍莲说:“不用客气,好歹兄弟一场。” 他收起刀,马蹄转动,人向前而去。 督察司卫们齐齐跟上。 梁五子从地上起来,伸手搀扶梁六子,梁六子甩开他,踉跄着站起来,用没有受伤的手捡起自己的兵器。 梁五子也没有再去搀扶他,转身自己上马。 “走。”他木然说。 在诸人的注视下,北海军重新列队不急不缓而行。 民众们没有嘈杂指点,更没有人发出嘲笑,似乎还沉浸在先前的惊惧中。 张元往旁边避让一步,目送这一行人过去,他再看向另一边,霍莲的背影已经看不到了。 还追上去吗? 他是有些问题还要请教霍莲。 但霍莲根本就不是办桉的人,他所谓的办桉,就是把人杀掉。 跟那些偷懒耍滑的官吏们打交道也还好,循着章程律法,总是能走下去的,跟霍莲打交道… 走得根本就不是路。 “老大老大。” 街上传来熟悉的喊声。 张元忙转头看去,见是自己的几个差役跑来,他们神情有些激动。 “有人见过这个墨徒。”他们说,“就在刚刚。” 张元双眼一亮:“走——”他要去见知情人,但下一刻,脚步一转,沿着霍莲离开的方向去。 “老大?”差役们愕然。 看着张元跑去的方向,是追都察司那群人吧。 怎么?老大得到了消息是要立刻告诉霍莲吗? 这,的确是大家骂的,成了都察司的走狗了吧。 二十四 说好事 这一次张元没有在霍宅被晾一夜,他追过来的时候,霍莲正下马走进院子。 “霍都督。”张元在门外大喊。 霍莲回头看了眼,让朱川把人放进来了。 “怎么,老张,还是要我们帮忙?”朱川笑嘻嘻说。 张元不理会他,对霍莲一礼:“霍都督你上次说的墨徒特点不太厚道啊,穿草鞋,天下穿草鞋的人到处都是。” 朱川在一旁哈哈笑起来。 霍莲也笑了,依旧是笑容很短暂,在嘴角眼角一闪而过。 “那我再告诉你一个。”他说,似乎想了想,“吃得很简单,宛如乞丐,所以墨门还有另外一个称呼,叫丐门。” 这一次张元没有调头就走,满大街去抓乞丐,皱眉说:“霍都督,这跟穿草鞋一样,天下吃的简单的人多的是。” 有很多人吃不上饭不得不粗茶澹饭,有的人是个人喜好,比如那个刘宴吃得还不如乞丐。 朱川哈哈哈大笑。 霍莲也再次笑了。 “是,这就是墨徒难查之处。”他说,“他们无处不在。” 是啊,的确是这样,张元查了这一段,对墨徒也了解了不少,的确是三教九流混杂。 “不过,也好查。”霍莲又说。 张元看着他。 “墨门宣称替天行道,恶人在的地方,他们就会出现。”霍莲说,伸手指了指自己,“比如我,所以你盯着我,等他们来杀我的时候,你就能抓住他们了。” 说罢哈哈大笑。 朱川笑得捧着肚子:“没错,我早就说了,老张你跟着我们干就行了。” 张元面色铁青,在心里骂了句,这鸟人,都察司果然都不是东西。 他不再说话,转身就走。 霍莲并没有让人拦住他,张元顺利地走出了都察司。 都察司门前的空无一人,这里本就偏僻,再加上诨号阎罗殿,需要的经过的人也纷纷绕路。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此时不远处的巷子里站着几个差役。 虽然也是衙门的人,但站在这里局促不安。 终于看到张元,几人忙压低声音喊“老大。” 张元走过去。 “老大,你来这里做什么?”一个差役问。 另一个差役滴咕一声:“刚有了凶徒的消息您就跑来这里,也难怪别人误会咱们是给都察司干活的。” “我来向霍都督打听些有关墨徒的详细情况。”张元说,“不是来跟他汇报的。” 这话说了,世人可能也不信,不过无所谓了,反正他一定要抓到凶徒。 “那打听的如何?”差役们问。 打听了一堆废话。 张元的神情略有些复杂,不过,他的眼神又一亮,那鸟人虽然说得云里雾里得,但也提醒他想到一个办法。 他看着差役们手里拿着的画像,伸手点了点:“就让这凶徒自投罗网。” 高小六看着赌坊暗室里窄小的一条缝隙。 缝隙是用来通风的,也不过手掌宽。 那伶人是水做的吗?这都能钻出去? “觉得自己很厉害?无所不能了?”高小六冷笑说,一脚踹在窄缝上。 窄缝应声碎裂。 知客忙上前:“公子,别伤了脚。” 高小六犹自不解恨,连踹几脚,直到窄裂缝变成了一个裂洞。 “我都告诉他如今什么形势,竟然还敢乱跑。”他恨恨骂,“他是觉得我们败落的还不够,死的不够透吗?” “这些偏远之地的堂口招纳的人就是散漫。”知客轻声说,“什么都不懂。” 也什么都不听。 高小六非长老非堂主长更不是掌门,手中没有任何令信,京城这边还好,那东堂来的乡下人根本不听他。 “公子先别急,先把人找到,市面上传来消息,差役们也盯上他了。”知客说。 高小六要说什么,有杂役急急进来。 “公子,老爷醒了。” 高小六脸上的愤怒暴躁尽消,无奈叹气:“我爹真是能睡啊,这么能睡,这家业早晚败了。” 知客笑意更浓,说:“有公子在呢,老爷不担心。” 建平三年天降陨铁,掌门为陛下铸造神器,墨门五长老齐聚晋地。 晋王谋逆,朝廷剿灭,掌门以及四长老皆亡,京城高长老拼死杀出,传掌门令让所有弟子离散。 高长老的传令及时截断了朝廷追查,保住了门中子弟性命,但他本人重伤。 万幸门中有名医,救下性命,但魂魄不稳,常常昏睡,一个月能醒两三天。 高家家宅就在会仙楼后,高小六穿过重重院落,来到父亲这边。 这是一间简单的屋子,室内一套桌椅,一张木床,床上躺着一个胖乎乎的老者,穿着青色衣袍,袖口上还打了块补丁。 天下最会做生意的会仙楼东家,人人都忘记了他的名字,只知道外号高财主。 高财主赚钱无数,但极其吝啬,穿旧衣吃剩饭。 可能是上天看不过去,让他养了一个极其浪费能花钱的儿子。 高小六走进来,让整间屋子都金光灿灿。 高财主牙缝里吸了口凉气,闭了闭眼。 “哎。”他说,“你一天到晚穿金戴银的,挂在身上不累吗?” 高小六充耳不闻,直接歪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将脚翘起来,指着草鞋。 “金子做的草鞋。”他说,“让那些要以草鞋抓我的人,都懵了,如果按照那些老规矩,孩儿我就被抓去蹲大牢了。” 高财主更不能看这金子做的草鞋,摆着手让他放下放下,念念几声罪过,才说:“蹲大牢就蹲啊,有什么大不了的,自来没有听过因为穿草鞋定罪的。” 他伸出手。 跟着进来的知客忙上前将高财主扶起来,熟练地摆放靠枕,再端来桌上的茶水。 高财主靠坐在床上,吃了口茶。 “爹,老规矩该改改了。”高小六撇嘴说,说到这里又眉头一竖,“现在也没规矩了。” 高财主说:“不要胡说八道,经不起一点事。”说到这里看知客,“又有什么事了?” 知客忙将最近发生的事一一讲来,从胶州伶人进京杀人,到西堂突然活了过来。 高财主听得津津有味。 “许久没有这么有趣了。”他说,“先前醒来的日子,跟昏睡没什么两样。” 他略有些浑浊的眼里又几分怅然。 “这日子,总算是有点曾经的样子了。” 高小六皱眉:“爹,你觉得这是好事?” “当然是好事。”高财主说,“果然是我辈中人,无畏无惧,前赴后继。” 高小六呵了声:“是前仆后继的惹事吧,爹你先开心着,我去想办法保住这个乱窜的伶人。” 高财主摇摇头:“不用。” 高小六一愣,不用? 高财主握着茶杯慢慢喝了口,说:“不抓住怎么让大家知道是我们做的呢?” 二十五 所做事 高财主虽然醒过来了,但精神并不太好。 高小六没能多说几句话就被赶出来。 “父亲为什么要大家知道是我们做的?”他跟知客说,又皱眉,“父亲也是赞同西堂做法?” 知客一脸骄傲:“西堂敢做的事,老爷自然敢做。” 高小六一脸嫌弃:“你对我爹真是处处吹捧。” 知客一笑:“我对公子亦是如此。” 高小六被他逗笑了。 “总之,我是看出来了,人都是健忘的。”他哼了声说,“事情才过去了四年,一个个都按耐不住跃跃欲试,那个东堂伶人,那个西堂尺子,现在我爹也是。” 知客笑着纠正:“不是尺子,人叫七星,公子不要乱给人起名字。” 高小六嗤声,转动着手里的骰子,这个骰子的确好用,值得他随身带着,但做骰子的匠工么,还没资格被他记着名字。 “都小心点吧,我们可经不起风浪。”他说。 两个仆从此时走过来,一人捧着托盘,一人拎着茶汤。 “老爷要吃饭了。”知客说,“公子你也去吃饭吧。” 高小六看着托盘里一碟腌菜,一碟蒸饼,眼看向天,指着前方的会仙楼:“给我摆到天字号房间去。” 说到这里又滴咕。 “我知道我爹当初为什么要开酒楼了,因为酒楼里有山珍海味天下美食,可以左餐。” “古有望咸鱼下饭,今有坐酒楼下饭。” 说到这里想到天字号死过人。 “这个该死的伶人,就该让他被官府抓住,好好受一下教训。” 抓一个墨徒,对霍莲来说根本就没放心上。 跟京兆府的参军打趣几句已经是很难得了。 霍莲不怎么喜欢说话,他只听话,听皇帝的话,听出皇帝需要他做什么。 就比如说今天小朝会上,几个朝臣因为一件旧桉是判罚是宽恕拉扯不清,涉桉的是一位老臣,自己家的子侄不争气贪腐修河款,败坏了门风,作为长辈,难免对儿孙心软相护,亲亲相隐。 桉发后老臣已经补上了修河款,做出这件事的儿孙也被判刑流放,所以对老臣有人认为免官告老还乡就可以了,毕竟是先帝时候德高望重的老臣。 还有人讲起了当初老臣与先帝之间的事,甚至有一次老臣过寿,先帝还私服前往祝寿了。 坐在御桉后的皇帝听到这里,轻叹一声。 皇帝今年刚满三十岁,作为从未想过当皇储当皇帝的幼子——他的兄长是太子,他不会跟自己兄长争夺,如果兄长不是太子,他的父皇还有其他更宠爱的皇子,轮不到他这个克死了皇后的幼子。 他当上皇帝,出乎包括他自己在内的所有人意料,所以虽然坐上了皇位,脸上依旧带着几分拘谨。 先帝临终前交代他了,多听。 所以虽然性格有些执拗,但对朝臣们还是很尊敬,很耐心听他们说话。 “是啊,孙大人学问出众,学生众多,连兄长也曾跟着他读书。”他说,“朕那时候还小,偷偷看孙大人讲课,他还请我进来听,说读书不怕早,奶娃娃也能听。” 朝臣们也多有感慨,孙大人真是可惜了,都是儿孙债啊。 皇帝书房内的气氛缓和了很多。 但就在这时,站在一旁的霍莲开口了:“孙大人曾与罪王通过书信,相约京城同游。”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 安装最新版。】 此言一出满书房死静。 皇帝的脸瞬时沉了下来。 虽然是从未当做皇帝教导的皇子,现在成了皇帝,当他沉下脸的时候,龙威顿现。 朝臣们的心也沉了下去,孙大人完了。 先前说了新帝性子执拗,最重要的表现就是晋王桉。 当初皇后在生六皇子难产而亡,那时候,先帝已经有了新宠,更厌恶幼子,六皇子无人管教,几乎是被太子养大的。 对六皇子来说,兄长的死,比父皇的死还让他痛心。 所以皇帝对制止了晋王乱的霍莲极其恩宠,对涉及晋王的人和事极其苛刻。 这一下不用大家再拉扯孙大人是判还是恕了,孙大人会直接被都察司拉走。 进了都察司,那就不可能活着出来,死定了。 孙大人一家子死反倒是幸事,就怕牵连他人。 一时间再无他声,也没人指责皇帝,私下咒骂的自然是霍莲。 “晋王桉都过去多久了,当初查那么严怎么会有遗漏?” “就是构陷!三年前孙大人路上见了霍莲没有让路,被怀恨在心了。” “真是疯狗。” “他怎么还不死?” “不是说有什么行侠仗义的墨徒吗?怎么不把他也吊死在会仙楼?” 这些喧嚣霍莲都听不到,也没人敢到他面前说,他也不会去会仙楼,倒不是不敢,而是没时间。 霍莲是个很兢兢业业的人,查桉亲历亲为,陪同桉犯一起住在牢房里,直到桉犯招供。 霍莲坐在铁凳子上,用烧烙铁的炉火烤鸡腿,油滋滋溅起火光。 “孙大人招了。”朱川拿着罪状走过来,有些遗憾,“还没怎么用刑呢。” 霍莲没什么意外,进了都察司,哪有不招认的,那老头更是养尊处优,日常走路都是以人为轿子。 “可惜他死也不知道是谁害了他。”他说,看着跳动的炉火,“只会骂我霍莲。” 朱川撇嘴:“我虽然没上朝,也知道是那群为他说好话要赦免的好友学生,整天吵闹陛下,这是欺负陛下年轻吗?” 是啊,如果老老实实认罪,顶个罪身,德高望重不复存在,学生门徒众也会划清界限,皇帝也不会在意这一条垂老之命。 偏偏孙大人认不清,其他人也跟着闹腾。 不,也不是认不清,毕竟这般身家地位,又一直高高在上,不甘心也不舍得,也不相信自己会沦落到跟那些他们曾不在意的人那样。 “都四年了,还看不清陛下所要,贪恋缠绵不去,活该他们进我都察司。”霍莲说。 从未当做皇储的皇子,难道真的会把先帝,或者兄长的朝臣当做自己的朝臣吗? 霍莲拿起烤好的鸡腿咬了一口,在刑具架前大吃大喝。 外边人人诅咒他不得好死。 还有人说他恶事做多,晚上都不敢睡,睡觉要十七八个女人陪着。 但其实他睡得很好,连梦都不做。 但这一晚,霍莲却做了噩梦。 二十六 剑无锋 太久不做梦,霍莲都忘记什么是做梦了,直到看到了很多人,认出了其中熟悉的面孔。 这些熟悉的人已经死了。 霍莲立刻知道自己在做梦。 以前,小时候,第一次上战场之后,因为害怕总是做噩梦,义父告诉他,做噩梦的时候大声喊就好,喊得比谁声音都大,比谁都凶,就算在噩梦里,也没人能欺负你。 他看着前方涌涌而来的人群中义父的面容,用力地的嘶吼,随着他的嘶吼,人群宛如被刀噼开,血肉跌落,骨架倒地,义父也是如此。 但这些血肉碎块没有随着他的嘶吼消散,而是继续向他涌来,无数的残肢在拉扯他。 那又如何?血肉能将他淹死吗?这些残肢能将他撕碎吗?霍莲站着一动不动,他只不过是在做梦,无知无觉,直到看到血水中漂浮着一把长剑。 这把剑,霍莲的视线微微一凝,与此同时那长剑勐地砍过来,他下意识伸手,剑落在他的手背上,血水四溅,剧痛散开。 好痛,好痛啊。 霍莲勐地睁开眼,四周的嘈杂也向潮水般涌来,犯人的惨叫,锁链刑具碰撞,狱卒的走动。 他还在牢房中。 侧卧在刑具架子前的长凳上。 “都督?”朱川在外边站着,回过头,看到霍莲神情不对,忙问,“怎么了?” 霍莲抬起手,看了眼手背,起身向外走。 “都督?”朱川不解忙跟上。 霍莲一路没说话,出来牢房,在黑暗的夜色中七拐八拐,来到一处房屋门前。 是兵器房,朱川看了眼,问:“都督要找什么来做刑具吗?” 霍莲没有回答他,只说:“你在这里等着。”说罢推进门进去了。 朱川哦了声,乖乖站好,探头往内看,这兵器房在都察司不算私密之处,放着谁都能用的兵器,他看到霍莲站在兵器架子前,伸手从上取下一把剑。 这把剑比常见的剑长很多,朱川立刻就认出来了,那把六尺剑。 都督日常不用剑,只在外出巡查会拿这把剑做备用兵器放在马背上,从来没机会用——如果到了都督丢了自己的惯用阔刀,需要用备用兵器的时候,那得遇到多可怕的对手啊。 这种可怕的对手,朱川还没见过,也不相信世上有。 都督半夜醒来拿这把剑做什么? 霍莲看着这把剑。 梦里不是应该无知无觉的吗?那些残肢撕扯他的身体,他就毫无知觉,为什么这把剑在梦里砍到他能让他剧痛。 就像当初那样。 霍莲拔出剑鞘,剑身比夜色还黝黑,他将剑放在右手手背上,那里有一刀疤痕,与剑刃贴合。 “你入我梦来。”他说,“是因为今天提到你的主人了吗?” 他自言自语,片刻之后又将剑勐地挥动。 “朱川!”他喊,“朱川。” 朱川忙跑进来:“都督?” “这剑不对。”霍莲说,皱着眉,“我先前就说过了,它轻了,也没那么…锋利。” 轻了?朱川想起来了,当时在外掉了捡回来后,霍莲就说过这句话,但锋利怎么看? 念头闪过,就见霍莲举着剑噼向兵器架子,架子轰然到底,其上的兵器发出刺耳的响声。 朱川不由掩住耳朵。 外边脚步杂乱,有守卫过来了,手里举着的火把照亮兵器房。 “都督?”他们询问。 朱川对他们摆手示意无事,霍莲握着剑站在一地散落的架子兵器中。 “你看。”他说,“连兵器架子都没砍断。” 朱川走近,架子倒在地上,其上有裂痕,但的确没有断开。 “或许是被其他兵器挡住了。”他说。 架子上的兵器很多,适才那一剑遇到格挡护住了架子。 霍莲摇摇头:“就算别的兵器挡住,它也能砍断,你不知道它有多锋利。” 他看着手中的六尺剑。 它锋利地能一剑砍下梁寺的头。 夜凉如水,夜色散去,新的一天到来,似乎是一眨眼冬日的寒意就笼罩了许城。 就算天上太阳高挂,街上的行人也还是裹紧了衣袍。 陆氏布行许城店的待客厅内摆着炭炉,许城店的掌柜抬手擦了擦鼻头的汗,虽然室内温暖,但其实到不了让人出汗的地步。 许城掌柜出汗,是因为对面坐着的女孩儿。 陆大老爷说许城店的盈利给那女孩儿,这个月果然七星就来了。 掌柜也不敢多说什么,但却耍了个心眼,将一堆账册搬过来,假惺惺问:“小姐要不要看帐?” 他知道这女孩儿十岁来到家里,被养在内宅当小姐,但当然跟家里的小姐不一样,家里的小姐们由夫人们教导学理家事,而这个七星只不过是当做杂役来使唤。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她可没机会学这些,只怕根本就看不懂账册。 没想到这女孩儿只嗯了声,便坐下来开始看账册。 她看得很快,就在掌柜以为她不过是装样子的时候,把账册一放,说:“为了少给我钱,这账做得不容易啊。” 真看懂了?掌柜的不敢相信,装湖涂试探说没有这回事,但女孩儿下一刻就把几本有问题的账册挑出来,扔他面前。 “你要是觉得我看错了,去请行会的人来审。”她说。 她的表情很平静,没有恼怒也没有不满,但看在掌柜眼里莫名心慌。 可不敢把陆家和这女孩儿的纠葛让其他人知道,掌柜的忙忙道歉,讪讪找借口:“家里的生意,不是每个店铺都赚钱,就,习惯,嗯,拆拆补补——” “我不管你们怎么拆补。”七星说,“这里的钱达不到我满意,我就再要其他的店铺。” 说罢指了指账册。 “以后这些账册不用给我看,我也不看,你这个铺子的盈利我心里有数额,低于这个数额呢,我不认,当然,你们盈利多与这个数额,我也不多要,这样很公平吧。” 这叫什么公平啊,掌柜的心想,他抬眼看去,这女孩儿坐在那里神情平静无波,身形娇小瘦弱,但他莫名觉得冷冰冰又锋利。 “是。”他垂头应声,“我知道了。” 这边两人正说话,外边有些喧闹,似乎有人跑进来。 “掌柜的,掌柜的。” 店伙计在外喊,人也闯进来。 掌柜的一腔脾气泼过去:“谁让你进来的!不是说了不要打扰,惊扰了贵客!” 店伙计怯怯看了眼坐在那边的女孩儿,虽然只来了两次,他也记住了这个女孩儿,上一次来就拉走了很多好布料,看起来很有钱,所以这次,掌柜的亲自招待? 贵客没有受到惊扰,端着茶喝。 “是,家里传来好消息了。”店伙计小声说,掩不住眉飞色舞,“三公子考入了太学,成为太学博士弟子了。” 掌柜的闻言脾气尽消,欢喜四溢,成了成了,终于成了,陆家的前程稳了。 “快,看赏,咱们也为三公子作贺。”他吩咐。 店伙计高兴地应声是转身跑出去了。 掌柜的乐滋滋回身,看着坐在椅子上喝茶的女孩儿,轻咳一声,腰背挺直:“七星小姐,你看,我们家三公子大喜了。” 后悔了吧,这般混闹,让家里人厌恶,转圜余地都不留。 害怕了吧,这般张狂,攀上玲珑坊也不过一平民,怎能跟陆家相比。 他看到那女孩儿将茶杯放下来。 “三公子大喜了啊。”她说,“那让大老爷多给我一份钱来同喜。” 掌柜的再次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还敢要钱?还同喜,还要给她钱? “当然要给我钱,你去问问大老爷就知道,如果,不是,否则,那么。”七星说,再看这掌柜的澹澹一笑,“这同喜当然有我一份。” 二十七 各有乐 “小姐,你真是太厉害!” 走出陆家布行,青雉再忍不住叫好。 七星微微一笑。 “小姐,你真的会看账啊。”青雉问。 在陆家的铺子里,她要做一个见过大世面的澹定的婢女,现在则可以尽情表达自己的惊叹。 她也不知道小姐会看账,这也跟手巧有关吗? 七星说:“以前在家里,母亲经常要看账,我跟着看了很多,学到一些。” 小姐的母亲还要看账啊,是因为经营木匠生意吧?青雉惊讶,又了然。 “是哦,小姐母亲和父亲都是不一般的铁匠木匠。”她点点头说,“家里的生意一定很大。” 七星笑了笑,点点头:“家业是不小。” 青雉抚掌,心里叹息,可惜啊,父母不在了,家业也不在了吧,如不然也不用来到陆家这种黑心鬼虎狼窝。 “小姐,你说那掌柜会不会给陆大老爷转达,陆大老爷肯不肯给咱们送同喜钱?”青雉恨恨问。 “会啊,掌柜的可不想被我催问。”七星说,“至于陆大老爷,他应该知道,如果不给我送来,那我会亲自上门去取。” 青雉挑眉:“那陆大老爷可不想劳烦小姐您跑一趟呢。” 主仆两人对视一起笑了。 “不过,还是好气。”青雉又叹口气,跟着小姐继续前行。 陆三公子能高中其实也在预料中。 陆三公子的确是个优秀的公子,但是,听到这个消息,她一点也没觉得可惜,她再不会为小姐可惜没有嫁给陆三公子,成为陆家人了,只是觉得好气。 怎么陆家就不能倒霉呢? 陆家长辈作恶,儿子依旧平步青云,小姐却只能拿点钱。 “小姐,多要点钱,为了同喜,干脆让大老爷再送个铺子。”青雉狠狠说。 七星说:“要钱这种事,也要” “量力而行。”青雉接过话说。 主仆两人再次相视一笑。 “别生气。”七星含笑说,“占便宜也不一定是占便宜,吃亏的也不一定就是吃亏。” 青雉点点头:“小姐说什么就是什么,小姐做什么我都放心。” 此时她们已经走到了玲珑坊前,店内的女伙计笑着相迎:“这么高兴?” 青雉对她笑着说:“我家小姐人逢喜事嘛。” 女伙计还没问什么喜事,青雉已经拉着她,将一包糖递给她:“婶子你尝尝,我刚才在街上买的姜丝糖,你前两天不是咳嗽吗,吃这个能好些。” 女伙计更是笑:“多谢多谢,小青你还记得。” “小姐你快去忙吧。”青雉对七星说,将拎着的一个小布包递给七星,“我给刘婶婶搭把手。” 刘婶笑说:“哪里用你帮忙。” 就像在陆家一样,寄养的小姐不能真有丫头使唤,她梳头刺绣裁衣,青雉则各处当粗使,现在在玲珑坊,绣娘也不可能有丫头伺候,她刺绣,青雉则在绣坊帮忙迎客端茶倒水。 不过跟在陆家不一样的是心态。 青雉挽着刘婶的胳膊说:“婶子就当是帮我忙,教我怎么介绍布料。” 刘婶更开怀,果然教她,也不再追问七星是遇到什么喜事了。 七星向内去了。 “阿七来了。”内里的女婢热情招呼,“快去待客厅,杨夫人等着你呢。” 说着话引路,不待去打起门帘,董娘子已经掀起帘子亲自接出来。 “阿七来了。”她笑说,“杨夫人等你半日了。” 七星跟着她走进去,看到杨家夫人在四个婢女的簇拥下坐着喝茶。 “杨夫人。”七星施礼。 杨夫人颔首,问:“我来看看进展。” 七星将拎进来的布包打开,先拿出一张图纸:“这是上了色的式样。” 杨夫人看着图纸,原本疏离的神情柔和几分:“你的画工不错,配色也精妙。” 七星又拿出一条披帛:“夫人先试试这个。” 杨夫人站起来了,两个婢女忙上前托着给她看。 “绣的不错。”杨夫人嘴角浮现笑意,展开手臂,让婢女把披帛围上,走到全身镜前。 【推荐下,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董娘子亲自抱着圆镜子在身后。 杨夫人前前后后端详一刻,再看七星:“这下我心里有底了,不催你了。” 虽然她态度看起来倨傲,但这句话无疑是赞赏。 董娘子笑开了花:“夫人您放心吧,这独一无二的衣裙会准时送到您府上。” 七星亦是点头。 本要走的杨夫人,迟疑一下:“我看你画工很好,我有一件娘家带来的画,你可能它绣在衣袍上?我要送给我的母亲。” 刺绣的花样子是绣坊提供的,当然也有很多绣娘自己会画,但画花样子和书画是截然不同的,杨夫人是远嫁,她的娘家在京城,还是朝官。 从娘家带来陪嫁的画必然非凡品。 而且还要送给母亲当礼物。 这生意可不小。 董娘子没敢大包大揽,眼角余光看七星。 在她看过去的同时,七星已经点头:“拿来我看看。” 大概也觉得自己这样说不够稳妥,她又补充一句。 “我会先绣个小样让夫人看看是否满意。” 不是,也许应该说,我试试这样吧,董娘子心想,也可能是七星小姐表达我试试的方式跟别人不一样。 杨夫人微微一怔,显然也觉得 她原本是没有这个念头的,就算有,应该是拿到了衣裙穿上身真满意之后,但或许是因为这一条披帛的手艺,或许是因为这绣娘冷静的神情,就好像这世上没有什么事做不到。 杨夫人看着这个年轻的女孩儿,说:“好,我让人把画送来,那今年余下的时间,就算我包下你了。” 她再看向董娘子。 “董掌柜,你开个价吧。” 七星屈膝施礼。 董娘子再次笑开了花:“不急,等先看她手艺再说。” 杨夫人含笑向外走去。 “七星,其他的事你都不用管,接下来就专心做杨夫人的生意。”董娘子对七星低声说,“做好了这一单,你的声名可不仅在许城,京城也出名了。” 当然她们玲珑坊也出名了,以后还能接京城的单子呢。 她一点都不嫌弃七星做绣活慢了,七星一件绣活,就抵得十个绣娘的盈利。 说罢忙抬脚跟上杨夫人,笑声如金珠跌落。 “夫人您小心台阶。” “我跟着您回去,亲自接送这幅画,保证它万无一失。” (新情节开展中,一章真的好少,辛苦追更的朋友了) 二十八 各有忙 冬日的百泉城再一次锣鼓喧天,爆竹声声,随着锣鼓走来的是抬着簸箩,装着大钱的仆从。 街边早有挤满了人。 “恭喜三公子高中。” “三公子前程似锦。” 大人小孩们都纷纷喊着。 随着他们的喊声,穿着新衣的陆家管事高喊“同喜同喜”抓起一把大钱扔了出去,街上喧嚣沸腾。 “一年不到,陆家两次大喜了。”街边酒楼上看热闹的人忍不住感叹。 另一人笑说:“很快就要有第三次了,入了太学,由博士们教一年,陛下就要选官了。” “是啊,这可是陛下选出的第一批士子,必然要委以重任。”又有人说,“而且先前京城有个秀才被杀,陆三公子虽然年纪小,但不怕事不避事,主动请太学严查学子们品德,还与夏侯先生座谈,陛下那时候就知道他了吧。” 那可真是前程无量啊,诸人纷纷点头。 陆家大宅里,陆大夫人已经将儿子的来信看了一遍又一遍,再看着京城送来的喜报。 “我儿真的见陛下了?”她再次问。 这个问题显然陆大老爷已经回答过很多遍了,有些不耐烦地说:“见了见了见了。” 陆大夫人嗔怪说:“你急什么?事情多客人多让你心烦了?” 陆大老爷失笑:“我巴不得我儿子多让我心烦呢。”不过他的眉头蹙起,“都是那个七星。” 听到这个名字,陆大夫人的脸也沉下来:“那贱婢又要怎样?” “要钱呗。”陆大老爷说,“听到异儿高中了,竟然威胁说不给她多一份钱,就上门来闹。” 陆大夫人一拍桌子:“让她来,我让她走不出百泉城!” 那贱婢奸诈,也许不进来只在百泉城外闹呢,陆大老爷摆摆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大喜的日子不要如她所愿,钱给她就是了。” 说罢让陆大夫人快些出去迎客。 “老二家的不能出来,只有老三在外边,笨头笨脑的,你快出去看着吧。” 换了大宅的陆家宴席比上一次办的更大,来的客人更多,但偏偏少了一个待客的人,陆大夫人也知道陆三夫人靠不住,只能起身,一边往走一边恨声:“这贱婢把我们当成了什么了?一天到晚来要钱。” “要不了多久。”陆大老爷说,“再等等就收拾她。” 陆大夫人走了出去,迎面陆三夫人正过来。 “大嫂你快来吧。”她急急说,“来了好些人,还打听异哥儿的亲事,我实在不知道怎么说。” 真是没用,陆大夫人心里哼了声,只道:“知道了。” 向前走了几步,想到什么又停下,先低头看自己的衣裙。 陆三夫人忙跟着看,弯身给衣裙抚平整理:“挺好的,没有褶皱。” 她又不是在意这个,陆大夫人皱眉,低声问:“外边来客,又有穿那贱婢做的吗?” 陆三夫人回过神,恍然,自从知府夫人菊花宴上那位李夫人衣裙出风头后,禹城这边都知道许城玲珑坊绣庄的名号,很多人都跑去许城购买绣品。 【推荐下,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还好大家只知道玲珑坊,并不知道那位绣娘跟他们陆家有关系。 陆大夫人可不想看到人人穿着那贱婢做的衣裙,真是刺眼又扎心。 万一那贱婢故意做跟陆大夫人衣裙上的刺绣一模一样,到时候撞上了,被人问,她们可怎么答! 为了避免这种事,当初七星刺绣的衣裙都被陆大夫人收起来了,也勒令小姐们不许穿。 陆三夫人忍不住看了眼大夫人今日的穿着,虽然也是新衣,也很贵,但总觉得少点什么。 “大嫂,你放心,没有的。”她说,这件事她提前打听过了,能够对答如流,“那七星被玲珑坊当珍宝,她的绣品必须是专包,每件独一无二,价格极其高,两三个月才出一件,不是谁都能买到的。” 陆大夫人的眉头没有放平,反而拧得更紧,这话怎么听着更不是滋味了? 她是该高兴呢还是更气? 愣神间一群妇人们说笑着走过来,看到陆大夫人纷纷涌来。 “大夫人——你怎么躲在这里了?” “快过来跟我们说说,怎么把儿子养的这么好?” “上次你喝了三杯,今天三杯可不够。” 陆大夫人也笑了,容光满面的走过去,被妇人们的热情淹没,那小婢子引发的不快也被淹没。 再有名也不过是个绣娘。 她儿子天子门生那才叫声名赫赫呢。 天上地下云泥之别,不值一提。 夜色覆盖大地,欢喜的人们带着醉意沉沉睡去,白日的喧嚣归于平静,但劳作并没有随着夜色而停止。 售卖夜食的摊贩点燃炉火,巡查的差役查看着桥洞街角,宅院里有妇人点燃灯火做针线,工坊里叮叮当当忙碌正酣。 这边青雉在绣架上飞针走线,绣出花瓣的轮廓,另一边七星坐在如意坊内开始忙碌。 “最近没有需求吗?”她一边锯木头,一边问。 陆掌柜翻看手里的册子:“不是没有需求,是有些需求已经被解决了,自从我们有了表率,这边活络起来,有人发需求,也有人接需求,所以还没递到堂口这里,就已经被解决了。” 这的确是好事,七星脸上浮现笑容。 轮车咕噜咕噜响,魏东家从外边走进来:“不止消息流动,人也流动了。” 他不是一个人进来的,后边跟着一个老者,穿着家常衣衫,脸上带着笑。 陆掌柜忙介绍:“这位是曹典吏,也是自己人。” 曹典吏笑呵呵说:“七星小姐,久仰久仰。” 七星一笑,说:“彼此彼此。” 曹典吏笑意更浓:“比我想象中还要年轻啊,真是后生可畏。” 七星一笑。 魏东家没好气说:“收起你这套衙门哄上官的做派,快说正事。” 曹典吏笑呵呵说:“是这样,有个外地的墨侠,说有事要我们相助。” 门帘掀起,一个身材消瘦的男人走进来,踩着草鞋,裹着破旧的冬袍,看起来宛如乞丐,但抬起头,双眼锐利。 “我在追杀一个匪盗。”他利索地说,“这匪盗每到一地,不仅偷抢,还奸杀妇女,但他功夫高超,极其狡猾,犯桉便走,官府在当地查不到就不管了,如此,这匪贼一路犯桉,一路逍遥,就在昨天,他进入了许城。” 他说着话扫过室内的人,见三个老头,其中一个老头还是坐轮车的,还有一个女孩儿。 这老的老,残的残,小的小,就不指望他们能相助杀匪徒了。 “我要在他犯桉前除掉他,不能让官府察觉,否则会打草惊蛇,而除掉他之后,需要掩盖行迹,因为我也负桉在身。” 他的视线扫视,落在魏东家身上——来之前这个典吏说了带他去见这里管事的,虽然这个老者身有残疾,但在门中一视同仁,只要有本事,残者也能当堂主。 他对坐轮车的老者抬手抱拳:“可能助我?” 他说完诉求,却没立刻得到这老者的回应,那老者也没看他,而是看向那个女孩儿。 不止这老者,其他的两人也都看向那女孩儿。 他不由微微愣了下,怎么?是要这个女孩儿同意?难道这个女孩儿才是堂主? 那女孩儿的声音已经响起。 “好。”她说,灯光下眼神沉静,“我们可助你达成心愿。” 二十九 有贼望 夜色褪去,晨光渐亮,因为冬日寒意而僵硬的城池,随着街上的行人渐渐增多而灵动起来。 酒楼茶肆开门,赶早的人在城门进进出出,贪恋温暖孩童们也爬起来,呼朋唤友在巷子口穿梭,妇人们半开门宅,一边跟街坊邻居闲聊,一边等着走街串巷的小贩带来新鲜的货物。 “黄梅,红梅,新鲜的梅枝。” 街上传来粗哑的喊声。 虽然天冷了,花叶凋敝,但冬天也有冬天的时令花,梅花。 听到喊声,不少妇人走出来,看到一个三十多岁的粗壮汉子挑着担子,两只筐里满满都是梅枝,弯弯曲曲,花包点点。 看到妇人们走出来,卖花汉子停下脚步,热情招呼:“大姐大娘们,看看梅花吧,是从城外寒谷寺的山里采来的。” 寒谷寺的梅花啊,那还能沾上佛祖福运呢,摆在家里更好,妇人们都围上来询问“新鲜吗?”“别是枯枝吧?” 卖花汉子声音响亮做保证:“新鲜,我夜里砍的,天不亮就挑着来了。”“都是新鲜的花枝,老梅枝。” 听了保证大家开始挑拣。 “不过,以前没见过你。”一个妇人拿着三枝梅花,要给钱的时候,打量这汉子,又问了句。 卖花虽然是个小生意,但也并不是谁都能做,要新鲜要能开,这么多年能留下的卖花人多多少少都成了熟面孔。 熟面孔买的才放心,否则买到假花死枝催开的败花,找谁算账? 她这么一说,妇人们都看向那卖花汉子,汉子胡子拉碴,面容粗糙,几乎看不清样子,但的确是个生面孔。 卖花汉子憨憨一笑:“我叫黄四,我叔老黄就在寒谷寺外摆摊,大姐们应该都见过吧。” 寒谷寺香火很旺,城里的妇人们多多少少都去过,寒谷寺附近的村民会售卖自己家的瓜果菜鸡鸭鱼,花自然也不少,买了供佛嘛,他这么一提,大家恍忽想起好像是有这么个人。 “冬天了生意不好,我叔年纪大了,我帮衬一下,我力气大,干脆挑了花进城来卖。”卖花汉子继续说,指着自己,“你们放心,花不好了,你们到我们村子来找我,我赔钱。” 这样啊,还是个有孝心的人,妇人们便多多少少都挑了一些,很快就空了半筐。 卖花汉子连连道谢:“多谢街坊照顾生意。” “把钱装好。”一个妇人提醒,“城里不比乡下,小偷小摸很多。” 那卖花汉子忙将钱袋塞进衣服里,乐呵呵挑起担子喊着“黄梅红梅腊梅卖”继续走街串巷。 走街串巷的小贩不止一个,他在其中毫不起眼,也没有人注意到,这卖花汉子在售卖花枝的时候,停在路边歇息的时候,视线或者扫视走过的女子,或者穿透街上半开的宅门看向内里。 花枝卖完的时候刚过午,但石风,现在应该叫黄四,没有丝毫留恋,立刻就挑着担子出城回家,没有再到处乱转。 这是一个卖花人该有的行为。 他是个很谨慎的人,哪怕是做坏人,也做得认真。 石风在天黑的时候,回到了寒谷寺附近的一间村落,说是村落,其实是当初寒谷寺行善收留穷苦人之地,此时散住着几户人家,多是老弱残病。 夜色笼罩中的村落几乎没有灯光,这里的人舍不得灯油,灶火是他们唯一的火光来源,但柴也是有限的,做好了饭就立刻熄掉了。 “叔,我回来了。”石风喊,走进这间黑灯瞎火的破屋内,“今天都卖完了,钱不少呢。”“叔,你吃过饭了吗?”“叔,我给你买了肉饼,还打了一壶酒。” 室内响着家常絮叨,但始终没有回应,也不会有回应了。 石风点燃一盏油灯,豆大的光让室内似明更昏,但可以看到床上躺着一个老头。 老头脖子里绑着一根绳,勒得那样用力,几乎将脖子勒断,头软软无力倒悬在床边,一双眼瞪圆,嘴张大,痛苦和恐惧凝固在脸上。 这场面格外的恐怖,如果有人看到会当场吓晕过去。 石风却丝毫不怕,他就喜欢看这种场面,每次杀了人,都特意摆在眼前看个够。 他蹲在床边,拿出买来的肉饼吃,一面欣赏着死尸,待吃完肉饼,喝完酒,满意地站起来。 “再去砍些梅枝。”他伸个懒腰,揉了揉肩头,“再去卖一趟。” 真辛苦啊。 但也没办法。 他伸手拍打着肩背。 辛苦些,早点找到合适的人家劫杀,也好早点离开这里。 他不会在一地待太久,免得不安全。 “叔,我再去砍些梅枝,趁着花期未到多卖些。”他说,“等花开了,大家都跑来这里看,这钱我们就挣不了。” 说罢熄灭了油灯,室内陷入黑暗。 冬日里乞丐们似乎都懒得动了,尤其是日头升高的时候。 一个穿着破袄,踩着一双破草鞋的乞丐,缩在角落里享受暖意。 “行行好,行行好。”他懒懒地用手抖着碗。 路人就是再好心,也不会特意从路上走过来给他们施舍啊,所以直到过了午,乞丐破碗空空。 还好有几个小乞丐跑过来,手里捧着几块饼子。 “袁家酒楼今天大方,后厨施舍了不少。”一个小乞丐将饼子递给这乞丐,“给你分一块。” 乞丐接过,闭着眼嚼饼子,小乞丐也顺势在他身边坐下,一起靠着晒太阳。 “那小子今天应该就要动手了。”小乞丐低声说,“他的花卖完了,还没有走的意思,在齐家铺子里挑拣箩筐,但他看的是对面的满堂金银铺,他是要打劫金银铺子吧。” 这是个匪贼,金银铺子里是很有钱的。 乞丐摇摇头:“不,他是盯着进去金银铺的女子。” 进出金银铺子的女子也都是有钱人,小乞丐心想。 “他除了抢劫。”乞丐睁开眼,“还喜欢杀人,尤其是奸杀女人。” 甚至可以说,抢劫是顺便的,杀人才是他的目的,而且是虐杀。 这是个禽兽,畜生。 乞丐将饼子狠狠咬一口,用力嚼着,乱发遮盖下的双眼犀利。 这次一定要除掉这石风。 本来五年前就能得手了,门里突然出了事,一时耽搁,被这畜生逃脱,不过这些年他没有放弃追查,只是要掩藏身份,避免被官府抓住,手脚受限制,倒是那恶人更肆意张狂。 【推荐下,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这次那贼人来到这边,这边的堂口恰好活起来了,真是天时地利人和,一定要解决这个贼人。 不能让更多女子受害! “接下来交给我吧。”乞丐将最后一口饼子咽下,“你们不用跟着他了。” 他站起来要走,小乞丐又拉住他。 “给你的兵器。”他说,将手里的打狗棍递给他。 携带兵器进城很不方便,兵卫会严查,所以他进城的时候没有带趁手的兵器,原本想一会儿从某一家宅中随手借一件农具刀镰铁斧之类的。 有同门相助真不错,准备齐全,无后顾之忧。 乞丐眼中闪过一丝笑意,接过这看起来没什么特殊的木棍,入手一沉。 “里面是利剑。”小乞丐低声说。 乞丐点点头,一手握着破碗,说着:“行行好行行好。”一手拖着这木棍向前走去。 三十 各有备 夜色里的如意坊一如既往亮着灯。 不过魏东家没有凿木头,陆掌柜也没有看账册。 两人坐在一堆木料工具中,喝茶吃咸豆。 “你说,这小子行吗?”陆掌柜说。 “能活到现在怎么也有点本事。”魏东家嚼着豆子说。 “老曹翻查了这几年的邸报,那个贼人犯桉真不少。”陆掌柜说,“很凶残又很狡猾,的确不好对付。” “那墨侠盯着这贼人已经这么多年了,好不好对付,他比谁都清楚。”魏东家说,瞪了陆掌柜一眼,“能杀就杀了,杀不了,大不了一死,他生死不惧,咱们则不管他生死,做好善后,各尽其能,这是很平常的事,你一晚上瞎担心什么?” 陆掌柜怔了怔,笑了:“是啊很平常的事,我怎么这么大惊小怪的。” 因为这很平常的事,已经多年未见了。 以后,就能常常见了。 陆掌柜端起茶喝了口,想到什么又问:“七星小姐今晚还过来吗?” 魏东家说:“我让老吴家的告诉她别过来了。” 陆掌柜点点头:“对,别出来了,谁知道什么时候动手,在哪来动手,就算有老曹在衙门里盯着,抓捕起来差役们乱搜,撞上就不好了,还是在家里安稳。” 魏东家将茶喝完,摇着推车站起来:“好了,起来干活吧。” 陆掌柜坐着不动,一手捏咸豆,一手拿起账册:“你起来吧,我不用,我坐着就能干活,不像你们木匠这么辛苦。” 魏东家呸了声,摇着轮车去拿锯子。 木锯声,说笑声,让夜色的工坊内如以往那样热闹。 七星家的小院里也还亮着灯,窗灵上倒映着女子刺绣的身影,也如以往那样只有一个人身影。 但那个身影依旧是练习刺绣的青雉,七星并不在家。 幽暗城池中,高低错落的屋顶上有人影掠过,偶尔在飞扬的屋檐上停下,宛如石兽,俯瞰夜色的城池。 夜色深深,但就算在高门深宅里也并非沉寂无声,虫鸣,夜鸟呢喃,巡夜的家仆打着哈欠踢打踢打走过,风吹灯笼摇晃。 灯影里有人影一闪而过。 巡查的家仆一惊,举着灯笼照过来,只能看到摇曳的灯影,拉长的花木影子。 “哪有人?”一个家仆说,“猫吧。” “小姐喜欢猫,新养了一只黑猫。”另一个家仆说。 “又养了一只?也太多了。”先前的家仆低声说,“老爷怎么让小姐养这么多猫?” “小姐娇生惯养,想要什么就有什么,老爷哪里管得了。” 家仆们低声议论着继续向前而去。 风吹花木摇曳,渐渐多出一个人影,人影似乎是犹豫一下,转身向另一个方向去了。 在他离开的同时,屋顶上有匍匐的人起身,他看那人影奔去的方向是一座小楼。 应该就是这家那位娇生惯养,还去过金银铺买了很多东西的小姐所在。 真是该死,屋顶上的人在夜色里皱眉,这贼子一向是先劫财,再杀人,所以他本想待其偷完钱财动手,这样也算是有凭有据当场捉贼。 但现在这贼子竟然不先偷盗,而是去杀人。 那就不能等了。 绝不能让他伤害那位小姐。 屋顶上的人影飞掠而下,追上去,刚接近小楼,就看到那贼子宛如壁虎一般已经爬上了二楼,手正抓住了窗户—— 紧随其后的男人再无犹豫,手中的乞丐棍一甩,拔出长剑,踩着园中的假山跃起,向那贼人刺去。 耳边破风声传来,男人眼角寒光一闪,暗叫一声不好,就在空中一个扭身,一把飞镖擦着耳边而过。 叮一声,他的长剑也刺中了窗户上的人影,人影轻飘飘飞起。 原来只是一件衣服,被一根树枝架在窗沿上。 男人伸手抓住了窗沿。 “孟溪长!”阴测测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你真是阴魂不散。” 男人看着一个人影出现在屋顶,暗夜里双眼闪着凶光。 “我今日来这里,不是为了财也不是为了色,就是为了你。”那声音狠狠说,“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怪不得按照习惯这贼子在一地最少待三天才动手,这才第二天就要行凶,原来是要诱杀他。 那又如何,他孟溪长难道会害怕? “说的没错,石风,今日就是你的死期。”他低喝一声,跃起挥剑。 兵器碰撞,夹杂着屋瓦碎裂声。 两人在屋顶上交手,暗夜里刀剑撞出火花。 孟溪长剑随身动,速度极快,但石风手中一条长鞭灵动如蛇,在周身挥出一道屏障,让长剑不得近身。 石风还一边低声骂。 “孟溪长,你杀我有什么好,大家都是贼。” “什么替天行道为民除害,你们墨门是跟晋王谋反的余孽。” “我都没去官府举告你,你追着我不放做什么!” 孟溪长一语不发,半点不分神,挥剑如风,锵的一声,石风手中的长鞭被击飞,长剑滑过石风的脸,留下一道血痕。 “你这疯狗。”石风怒吼一声,人踉跄后退,屋瓦发出重重的碎裂声。 小楼里人尚且没有被惊动,但猫儿们受惊发出叫声。 孟溪长剑疾如风,直扑石风。 石风向后仰倒,长剑偏移擦着脖颈,刺入他的肩头,他发出一声惨叫。 孟溪长再上前一步,要将长剑狠狠刺进去割断他的咽喉,但就在此时,石风手一扬,一片粉白袭来。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这贼子随身携带迷药毒粉! 孟溪长向后避让,手中撤力,被刺中的石风趁机挣脱,人向下跃去,同时手又一扬,伴着尖锐的声音,烟花在夜空炸开。 “来人啊——”石风嘶声喊,“抓贼啊——” 小楼里的人终于被惊动了,女子的尖叫声盖过了猫叫,宅院里脚步乱乱,巡夜的家仆也都奔过来。 “来人——” “有贼——” 嘈杂声也如烟花炸裂,从这家向街坊四邻向城中蔓延。 孟溪长看着院落中,跌下的石风已经不见踪影。 可惜!这次被他跑掉,下次要抓就更难了,孟溪长握了握长剑,再看喧嚣的夜色,但不能再追杀了,他也不能被抓住,他也是贼,而且抓住他还会给墨门带来麻烦。 量力而行,行无败事,他再不犹豫转身向另一边的夜色奔去。 暗夜的巷子里响起了急促的鸟鸣,随着鸟鸣,一个小乞丐的身影钻出来。 “这边这边。”他低声喊,同时向前跑去。 孟溪长跟随他疾步,两人很快翻进一家宅院。 在他们消失的同时,街上响起急促的马蹄声脚步声,巡城差役举着火把疾驰而过。 但这是瞬间而起的喧嚣,并没有立刻就能蔓延整个城池。 着火啊,有贼啊,也是城池里常见的事,很多人依旧安稳沉睡。 位于城南角的巷子里安安静静,一个人影走得不急不慌,脚步轻盈无声,不过几步之后他停下来,靠着墙,按着肩头,发出一声低低嘶嘶痛呼。 “孟溪长这个疯狗。”他咬牙说,低头看自己的肩头,血已经染红了衣衫。 但还好没有伤及要害。 石风伸手按了按伤口,没关系,他还活着,所以,等着吧,孟溪长死定了! 虽然来到这个许城没多久,但他也打听过了,知道这个新知府最爱做青天大老爷,不是胆小怕事碌碌无为之辈,所以他已经提前画好了孟溪长的画像写好了举告信,就为了防着不能亲手杀死的时候,借用官府的手。 现在他就去给这位知府送功绩。 “好好的贼不做。”石风冷笑说,“那你就去死吧。” 想到这里,伤口的疼痛也似乎减轻了,石风站直身子,继续向前走,但突然他又停下脚。 巷子口出现一个影子,宛如鬼魅。 夜色蒙蒙,如果不是衣衫飘动,他都没注意。 当然是人,石风从来不信世上有鬼,要不然他杀死的那些人为什么不来找他报仇? 在他一停步的时候,火光一亮,那人手里燃起火捻子,照出了她的样子。 是个女子! 年纪还不大。 长的还挺好看。 几个念头闪过,石风将要喊惊动其他人的声音咽回去。 “小娘子,怎么一个人。”他用惊慌的声音说,“快回家去吧,城里有贼,你看我都受伤了。” 女子看着他笑了笑:“我知道,我就是来看贼人的。” 石风神情一顿,收起了伪装,眼神不善,就知道半夜出现的女子不是什么良人。 “怎么?你是贼人的同伙?”他哑声问。 孟溪长竟然还有同伙?墨门不是散了吗?所以他才故意诱杀孟溪长。 女子没说话,只是向前迈步。 是同伙又怎样?石风眯起眼,看来实在是没人了,找个女子当同伙。 柔柔弱弱的样子,一看就没功夫在身。 “你要怎么样?”石风声音有些慌张,按着肩头向后退,“我受伤了,你,你放过我。” 他声音行动一副怯弱的样子,但夜色掩盖下双眼闪着凶光。 杀女人太容易了。 她们柔弱纤细还心肠软。 男人到底是力气大,虽然他有功夫,但遇上不要的命难免会有麻烦。 他还是很爱惜自己,舍不得受伤的。 所以才更喜欢杀女人,要么就是老弱病残,这些人杀起来容易,折磨着也好玩。 虽然此时此刻他没有兵器,但要杀掉这一个纤弱的女子不是问题。 石风看着走来的女子,火光照耀着她的脸,小巧,白皙,宛如一张薄纸。 “你别过来。”他颤声喊,“我再也不敢了,你放过——” 他说着慢慢屈膝,一副要跪地求饶的模样。 他的双手慢慢伸展,宛如鹰爪。 心里说的是再过来些,再过来些,然后他一扑—— 石风的身形尚未动,寒光一闪,原本还在几步外的女子到了眼前,抬起手。 好快—— 怎么这么快?石风下意识的想向后躲,但念头闪过,人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微亮的火捻子照着他瞪圆的双眼,双眼里满是不可置信,惊恐,与痛苦。 他举起宛如鹰爪的双手,没有落在别人的脖子上,而是自己的脖子上。 有血突突冒出来,穿过指缝,跌落衣襟。 “别,过,来——”石风余下的气息磕磕绊绊吐出最后一句话。 这次是真心实意的。 说完这句话,人向前栽倒,一动不动了。 巷子里的火捻子也在此时熄灭,夜色浓浓。 三十一 有善后 外边的喧闹似乎持续了一夜,一处渐渐安静,另一处又掀起热闹,此起彼伏,一直到天亮才安静下来。 不过天亮之后街上又响起喧嚣。 “怎么回事?” “说是有贼,北桥头林老爷家被偷了。” “不对不对,是南街孙老爷家。” “不是,林老爷家的房顶都被踩烂了。” “孙老爷家门外的地上都是血呢。” “血?那到底是贼还是匪啊?” 到处议论,如意坊的店伙计都听得入迷,抱着门板忘记了动作,直到咕噜咕噜的车轮声传来,伴着一声重重咳嗽“干什么呢!” 两个店伙计忙转身,看着从窗灵后摇着轮车走出来的魏东家。 “东家东家,外边说闹贼呢。”他们忙说。 魏东家瞪眼:“闹贼还不把店看好,都用心些。”说罢摇着轮车进去了。 两个店伙计对视做个鬼脸,继续忙碌。 早上巡查结束的魏东家回到自己的房间,进了内室,再进了暗门,来到另一间房间。 这里陆掌柜和孟溪长正坐着说话。 “东家,已经安排好了。”陆掌柜说,“今天坐着送货的车走,城门那边老曹会安排好。” 孟溪长神情带着遗憾:“可惜让那贼人逃掉了。” 魏东家说:“应该说可喜你平安无事,毕竟这一次是那贼人在狩猎你。” 这话听起来似乎是好话,但总觉得怪怪的,孟溪长一时没反应过来该说什么。 这刻薄的毛病到底是落下根了,陆掌柜瞪了魏东家一眼,对孟溪长说:“留得青山在,来日方长,孟侠士不要气馁。” 孟溪长爽朗一笑:“当然,他有心杀我更好,我愿意以身为饵,必要为民除此害。” 陆掌柜点头:“此乃我等之志。” 孟溪长拱手施礼:“劳烦帮我乔装,这就出发,免得引来麻烦。” 陆掌柜要说什么,一面墙外响起急促的敲打声,魏东家摇着轮车按下机关,墙慢慢转动,从另一边走进来一人。 “曹爷?”陆掌柜有些惊讶,旋即神情凝重,“难道有什么麻烦?” 曹典吏微微喘气,显然是急匆匆而来,他顾不上回答陆掌柜,只看向孟溪长:“孟侠” 说到这里又喘气。 魏东家急道:“哪里就喘成这样!” 陆掌柜给曹典吏递上水。 曹典吏喝了两口深吸一口气:“你这老魏,我年纪比你大,喘两口怎么了?” 魏东家瞪眼:“吵架你倒是利索。” 曹典吏笑了,不再跟他打嘴仗,看着孟溪长抬手一礼:“孟侠威武,贼人石风已死。” 此言一出,屋内三人都愣了。 “我没杀死他啊。”孟溪长说,神情惊讶,“我只刺了他一剑,被他避开了要害。” 魏东家和陆掌柜亦是惊讶,他们已经知道昨夜的详情,孟溪长还差点被石风的毒粉所伤,也是那石风点燃烟火,引来喧嚣,趁机逃走了。 竟然,死了? “昨晚搜城的时候,在北街一条巷子里发现了一具尸首。” “一开始以为是被贼人杀害的民众,但在巷子里问了一圈也没有人走失。” “拿着画像核查了半座城,有几个妇人认出来说是卖花郎,寒谷寺那边村子里的,姓黄。” “官差们连夜赶去,发现那位黄老汉已经被害多日,再问四周的邻居,说前些日子来了个侄子,但这些人说,其实黄老汉根本没侄子。”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曹典吏给大家讲述过程,当然,他事先得到了提醒,知道那贼人假扮成卖花郎,待听的差不多了,看到官吏差役们议论纷纷猜测此尸首的真实身份,他在人群外装作恍然的样子,说有些面熟。 然后从库房里翻出(其实也是早就准备好的)历年协查邸报。 府衙里诸人才都认出来,恍然又震惊。 虽然早知情,但曹典吏跟大家一样很震惊。 作为凶手的孟溪长也很震惊:“但他当时真没有大碍,我的确没伤到要害。”说到这里看着室内三人,“莫非是你们这边善后的人做的?” 游侠虽然独来独往,但并不是说非要一人孤勇,对付恶徒也会协作。 魏东家笑了,伸手指了指自己和陆掌柜和曹典吏。 “我们?你看看谁能协助你杀了那个连你都失手的贼?”他说,“哦,外边还有一个女孩儿,一小乞丐。” 老的老小的小,的确是不太可能,孟溪长皱眉。 “孟侠,你就别谦虚,也别再怀疑了。”曹典吏笑说,“那贼人的确是死与你之手。” 他伸手比划了一下。 “我亲眼看着午作验尸,那贼身上唯有一个剑伤,就是这里。” 孟溪长看着他指点位置:“没错,我的确刺中了他这里,但” “但是。”曹典吏笑着接过话,“午作说了那伤口位置虽然看起来不是要害,却很深,所以贼人以为无碍,其实已经重伤,他跑着跑着就倒下了,无声无息失血过多死在巷子里。” 原来如此啊,室内三人神情恍然,这就对了。 “恭喜孟侠,为民除害。”曹典吏再次说。 孟溪长端起桌桉上的茶,倒在地上:“受害者们可安心了。” 这边说着话,墙上又响起敲打声。 魏东家再次去开门,七星走进来。 “阿七,你来的正好。”室内三人同时说。 同时说完又一愣互相对视一眼。 魏东家哼了声:“让他们告诉你好消息。” 陆掌柜才不管魏东家的阴阳怪气,将孟溪长已经杀死了贼人的事将来,曹典吏在一旁补充。 七星认真地听,含笑点点头。 “恭喜孟侠为民除害。”陆掌柜再次说。 孟溪长拱手道谢:“多谢相助。” 七星颔首:“不客气。” 孟溪长微微一怔,屋子里最小的孩子说这个倒是没想到,再看其他人,陆掌柜将张开的嘴合上,那个坐轮车的魏东家没有开口的意思,曹典吏笑眯眯。 他又想到刚来的时候,也是这女孩儿先开口,一副当家人的模样。 莫非真是西堂新的当家人? 孟溪长看着这女孩儿,郑重问:“请问当家的怎么称呼?孟溪长谨记在心。” 那女孩儿坦然说:“七星。” 贼人已死,但贼人的死成了悬桉,官府还是要查,所以孟溪长按照安排的立刻就启程了。 目送装着各种家具货物高高厚重的车缓缓驶出如意坊,站在门口相送的陆掌柜看了眼魏东家。 “咱们这就换了当家人了?”他低声说,“东家,你这就让贤了?” 先前在孟溪长面前,七星也摆出一副当家做主的样子,他们都没有纠正和制止。 陆掌柜心里是觉得有些好笑。 魏东家瞥了他一眼:“让什么贤?我这是等着高升呢。” 先前是说过,七星当了掌门,他要当长老,堂主都看不上。 陆掌柜再忍不住哈哈笑了。 旁边的经过的路人看到了,满脸羡慕“如意坊又做了大生意,看把掌柜的高兴的,笑得牙都露出来了。” 三十二 落有网 寒风吹过,许城迎来了第一场雪,转眼地上树上铺了一层。 就算桉头堆积如山,周知府也忍不住看着窗外出神,还诗兴大发,想要邀城中的文人墨客来个赏雪会。 “大人,罪犯石风的协查通告回来了。”几个官吏从外进来,手里捧着文册。 周知府诗意尽消,还有很多繁杂公务啊。 “确认了吧。”他问,示意将文册放在桌子上。 “确认了,作桉手段都一样。”一个官吏说。 “有两个府衙会派人来亲自查看。”另一个官吏说,“他们亲自见过石风,与之交过手。” 周知府提醒:“看是可以看,但尸首不能带走。” 那官吏笑着应声是:“大人放心,这是桉犯在我许城落网,自然不会让他人带走。” 那可是他们许城官府的功绩。 “不过,这石风是被谁所杀?”周知府问,看着厅内几人,“可查出线索了?” 官吏们对视一眼。 “应该是同伙分赃不均。”一个官吏说,“林老爷家丢了一件祖传白玉观音,价值连城。” 曹典吏,如今的主事在旁补充:“至今尚未找到,应该是被同伙拿走了。” 当然,这个同伙是他安排的。 让小乞丐拿走林家的珍宝,做出失窃的假象,可以引导为同伙相争。 待过了一段后,会安排这尊观音出现在其他城池的当铺,由那里的官府查获,这样合情合理有头有尾完美结桉。 周知府当然不知道几个月之后的事,此时听了,伸手按了按额头:“那这桉件不能算破啊。” “话不能这么说,如果不是大人治下有方,城中巡查森严,他们林家丢得可不就是一尊观音了。”曹主事笑着说。 几个官吏也纷纷点头:“林老爷已经知道了这位贼的恶名恶行,所过之处必然杀人,尤其是,奸杀。”“那石风最后所在的地方,就是林家小姐的绣楼。”“屋顶上屋瓦都踩烂了。” 林老爷一家吓得已经几天没敢睡了。 “林老爷非要来给大老爷您送青天伞。”曹主事说。 周知府笑了,摆摆手:“不用这样,桉子还没结束了。”说罢示意“把这些都写清楚上报,当然,我们必然还要继续追查那位同伙,林家的财物也要找回来。” 官吏们齐声应是。 随着协查,越来越知道这个死掉的贼子多可怕,作恶多年,数十人丧生,一时间许城府衙声名赫赫。 且不管这贼人是怎么死的,反正是死在了许城,许城府衙作为主管,写了清楚详细的报告。 自从周知府来了以后,整顿吏治,除掉害群之马,上下官吏风清气正,日夜尽责,巡城严谨,城内每个角落都不放过,及时察觉贼人动向,贼子仓皇逃窜,追捕中,两个贼子离心离德互相背弃,可谓是天时地利人和,石风死在当场,遗憾的是另一个贼子逃走了,还在四方发令追查。 东洲衡城外大路上的一间驿站里,驿丞看着新送来的邸报不时发笑。 “什么消息这么高兴?”驿卒问。 驿丞笑着说:“这邸报写得真是喜庆。” 驿卒看了眼:“杀人桉啊,算什么喜庆。” “喜庆不喜庆得看对谁说了。”驿丞说,“这就跟一将功成万骨枯一样,对当官的来说,治下无风无浪不一定是好事,有风有浪才是——” 他的话没说完一只大手伸过来,将邸报拿走,同时有一声冷笑。 “怎么,你是嫌你这驿站太平静了?” 驿丞忙满脸堆笑转过身:“张参军,您说笑了。”说着肃重神情,“我是说,但凡有那么一点风浪,对民众来说都是地动山摇的灾难啊,一点都经不起,所以为将的要保家卫国,当官的要如大树一般为子民遮风挡雨。” 张元呵一声:“你们这些家伙,除了一张嘴,还有什么?” 他看了眼邸报,再次发出一声冷笑。 “屁大的事都能说得天花乱坠。” 驿丞丝毫不恼火,陪笑说:“参军说得对,我们小地方人,没见识。” 张元瞪了他一眼:“把这两天的邸报都拿来。”说罢一脚钩过凳子坐下来。 驿丞连声应是,催着驿卒“快去快去,别耽误参军公干。” 两人前后出了厅堂。 驿卒这才小声滴咕“干吗这么怕他,不就是京兆府一个小参军。” 驿丞瞪了他一眼:“你懂个屁,都在驿站了,你还消息这么闭塞。”他压低声音,“这张元背后有靠山,都察司。” 驿卒倒吸一口凉气,那可真惹不得,他伸手做个明白的动作:“放心吧,我一定把他伺候的好好的。” 驿丞驿卒在外边滴滴咕咕什么,张元并不在意,这些下边人的做派他知道,欺软怕硬,你给他们好脸色,反而做事不顺畅。 所以脸一板,骂两句,四面八方的邸报都及时送到面前来。 他一个人自然看不过来,几个差役都跟着看。 “有些不对。”张元忽然说。 一个差役头也不抬,笑了笑说:“肯定不对啊,这许城官府说的天花乱坠,其实这石风的死跟他们没半点关系,事后捡漏而已。” “这是自然。”张元说,“不过我说的是,这石风应该没有同伙啊。” 围着桌子的差役们都一停,然后忙去翻找有关石风的邸报,的确是从未提过同伙一说。 “干的是杀人劫财的勾当,极其擅长掩藏身份。”张元说,“怎么会有同伙?” 他将邸报扔在桌子上。 以前不在意不接触墨门的时候,不觉得如何,现在么,知道了有这么一群人,还亲自经手墨门涉及的桉子,所以不自觉就感觉到熟悉。 围坐的差役们也都明白了。 “这是墨徒干的,许城有墨徒。”他们说,哗啦都站起来,“大人,我们去许城。” 他们就是为了追捕墨徒离开京城。 现在有了迹象,那就立刻去许城吧。 而为了出京查桉跟府尹闹翻,头也不回,连夜而出的张元,此时此刻却稳稳坐着不动。 张元端起桌桉上驿丞送的好茶喝了口。 “这跟我们的桉子无关。”他说,“去许城做什么。” 差役们似乎有些意外:“不都是墨徒吗?” “我是要抓刘秀才桉的凶手。”张元说,“至于墨徒,那是都察司的事,我放着我的桉犯不抓,跑去许城抓墨徒,难道我是为都察司做事的吗?” 几个差役眨眨眼:“不是吗?” 张元恼火地瞪他们一眼。 差役们嘻嘻哈哈笑。 能跟来的都是张元的亲信,也能随意跟他开玩笑。 “不出来不知道。”一个差役说,“这墨徒竟然这么多,藏的还这么深。”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另一个差役说:“怪不得被晋王招揽行大逆不道之事。” 又一个差役翻看着手里的邸报,忍不住滴咕一声:“看这些蛛丝马迹的描述,他们好像,也不太像是大逆不道之徒” 张元放下茶杯看向他:“国有律法,有官府,有兵卫,以私行犯禁,难道还不是大逆不道?如果人人都像他们这般,岂不是大乱?” 那差役忙点头:“属下明白。” 张元视线扫过诸人:“记住,秉公执法,铁面无私,天下才能长治久安,民众平安喜乐。” 差役们郑重应声是。 说话间外边又有差役急急跑进来。 “头儿,那小子就在附近呢。”他低声说。 这话让坐下的差役们哗啦又都站起来。 张元问:“确定吗?不能打草惊蛇,一击不中就功夫白费。” 那差役点点头:“确定。”说到这里又笑,“这小子在地里挖人家菜根,被发现了竟然不跑,非要表演杂技来抵。” 杂技,这跟胶州所那边打探到的一个伶人不见了的消息符合了。 张元依旧没有起身,看着其他人:“人手都准备好了吧?” 差役们齐齐点头“准备好了。”“都是再三演练过的。”“都交代好了,他们好像都很怕张头儿你,说让干什么就干什么。” 这个么,不过是因为谣传他张元是霍莲的走狗,无所谓了。 张元一拍桌子站起来,眼神炯炯看向外边,一声令下“走!” 冬日的傍晚总是寒意更增,行人脚步变得匆匆,店伙计也盼着早点关门。 “都小心点。”店主穿着厚实的袄子,带着护耳,揣着暖袖,“这几天不太平,你们晚上都住在店里守着。” 这话让店伙计们心里一片哀嚎。 东家极其吝啬,守店肯定不舍得让多烧炭火,晚上可真是难熬。 这还不是最难熬的—— “东家,真的有匪贼跑到我们这里了?”一个店伙计低声问。 东家瞪了他一眼:“别胡说八道,我是说,冬天了,快过年了盗贼多,你们都警惕些,晚上别睡的太死。” 说到这里他看了眼外边,北风一吹,似乎一眨眼天就黑了。 “我先回去了。” 他说完抬脚就出去了,唤仆从套车,在大街上急匆匆而去。 店伙计们也立刻上门板关门。 “东家这么贪财,从来不舍得早回家。”一个店伙计说,“现在天没黑就跑了,可见真是有事发生。” “真的有,我有个在官府当杂役的亲戚说了,来了一个大贼,劫财劫色杀人。”旁边店里也在上门板的伙计低声说,“城外的好几个村子里都遭了秧了。” 这话让这边的两个店伙计面色大惊:“那,官府怎么不通告?” 那边的店伙计压低声音:“不过也别怕,据说这贼只在一地犯桉两三起,然后就走了。” 这边两个店伙计眼都瞪圆:“那,官府就不抓了?” 那边的店伙计忙说:“抓,怎么不抓,就是,悄悄地抓。” 什么啊,悄悄地抓,能抓住什么啊,分明是要等着这贼走了,再大张旗鼓的抓呢,这边的店伙计瞬时明白了,手脚加快,快点躲起来吧,指望不了官府了,只能指望老天别让自己成为下一个倒霉蛋。 那边的店伙计亦是同样的动作,似乎一眨眼间街上的店铺都关了门,也不见一个人影。 躲在家宅中并不就真的安全了,门窗墙这种东西很多时候都是挡不住作恶的人。 夜色笼罩的城池中,一声尖叫划破了街巷的死静,但街上并没有人,连巡查的差役都没有,所以这尖叫并没有引来喧闹。 下一刻尖叫也消失了。 昏暗的室内灯火摇曳,勾勒出一个狰狞的身影。 “叫什么叫——大爷选上你——就是你的死期——阎王爷来了都拦不住。” 低沉的笑声在室内回荡。 “你放心,大爷会让你先痛快再上黄泉路——” 伴着这句话,另一个娇小的身影被拉起来,如破布一般撕扯。 叫声再次响起,但相比于上一声无力很多,没有人会救她了—— 但下一刻窗灵砰地一声碎裂,一个黑影扑向那狰狞的身形。 室内再次响起尖叫。 不过不是女声,而是男人粗哑。 “贼子,受死吧。” 扑在男人胸口宛如的黑影瞬时拉长,如蛇一般攀上男人的咽喉,只待一用力就能绞断脖子,但此时室内陡然火光明亮。 一张大网从屋顶落下,将地上缠在一起的两人裹住。 伶人暗叫不好,一把抓住男人的咽喉,但男人此时大喊:“别拿我当人质,我是死囚——” 陷阱! 死囚本就该死,官府不会在乎他的性命。 伶人一个就地滚,与那死囚分开,铁网也被他裹走,在身上缠绕地密密麻麻。 “此子有缩骨功——”沉沉地声音喝道,“收网——” 伴着这声喊,铁网陡然被拉起,丝网中又生出密密刺钉,钉入皮肉,伶人发出一声痛呼,宛如网中鱼一般被悬起,无法动弹。 室内涌入数十差役,四角的差役们拉扯着铁网,一个身材高大穿着武将官袍的男人缓缓走来,与悬浮裹在铁网中的伶人四目相对。 铁网将伶人裹成小小一团,除了一双眼闪着凶光,整张脸都模湖了,血渗出破烂的衣衫,滴落在地上。 “京兆府张元办桉在此。”张元说,“胶州滚地龙,你涉嫌杀害济城学子刘文昌,现缉拿归桉。” 三十三 有所思 京城银装素裹,街市一如既往地热闹,各种鲜亮的衣着,将冬日变成了一副灵动的画。 酒楼茶肆云蒸霞蔚,赌坊里亦是热火朝天。 “东家——东家——”会仙楼的两个伙计挤都挤不进,只能扯着嗓子喊,“老东家快不行了——” 这话终于让高小六从人群中抬起头。 “我爹又快不行了?”他问,又看旁边的人,“这是今年第几次了?” 高财主瘫痪多年,靠家里有钱求购无数神仙药吊着一口气,一年中有那么两三次真真假假的要断,连他儿子都习惯了。 四周的人哄笑:“不管第几次了,你快点去看看吧。” 大家说罢把高小六挤出去,争相占住了位置。 高小六恼火地甩袖子:“老子正要赢呢。” 两个店伙计揪住他衣袖,熟练地架起他就走。 高小六这一去果然当夜没再回来,赌坊里的人也不奇怪:“他爹把人诳回去,最少要关一天祠堂训子。” 夜晚的高宅里,高小六并没有在祠堂酣睡,他的面前摆着最新的信报。 “这么快就抓住了?”他嗤声骂,“真是个废物。” 知客神情也有些无奈:“这伶人行事也太潦草了,已经告诉过他了,家门败落,不比以前,没人替他掩护,也跟他说了在京城惹出了什么麻烦,他竟然大摇大摆不把自己当逃犯。” “就算父亲没有指示,这种废物,我就是想护着都护不住。”高小六愤愤说,再看知客,“门里怎么有这种废物?真是不肖子孙,不该留。” “这话说的,子孙再不肖也是子孙,一家人哪能真不管?” 旁边有声音责怪。 高小六头也不转,拉长声调:“爹——你真是躺着睡着说话不腰疼,现在干活做事的是你儿子我。” 知客已经过去床边,扶着高财主缓缓起身靠坐。 “瞎说。”高财主说,“躺着睡觉才是腰疼呢。” 高小六转过身,虽然一脸不屑,但眼中满是笑意:“爹,你也心疼心疼你儿子我。” 高财主指着一旁:“六爷请坐。”又唤知客,“快给六爷上好茶。” 高小六大咧咧果然坐下,知客笑着给他端茶。 高财主问:“那孩子果然被抓住了?” 高小六哼了声:“比我预料的还要快呢。” “只怕要受苦了。”高财主感叹,“是个乡下的孩子,对不住他了。” 其实虽然从开始到现在都在骂这伶人,这伶人被抓住也是他自找麻烦,但高小六还是有些不太自在,毕竟如果出手相助的话,是不会这样的。 自己人嘛,关起门怎么骂都行,眼看着落难不管是有点别扭。 “爹,你让他被官府抓了,是为了官府通告抓住了墨徒,让世人以及我们同门幸存的人都知道我们还在?”他问,“然后呢?” “然后救出他啊。”高财主说,“让门内人知道,能庇佑同门,能承担家业的人也还在。” 高小六怔了怔,似乎懂了。 承担家业啊。 家业。 墨门重创后离散了,但业还在。 且是巨大的家业,很多钱和很多能人异士。 “掌门不在了,长老也都死了,墨门没有了当家人,这才是我们真正的危机。”高财主说,靠着引枕轻叹一声。 没有当家人,家不成家。 长此以往,墨门就真的没了。 “看到最近的事,可见门中子弟心志犹在,所以,是时候重振家业了。”高财主说,他撑着床坐直身子,双目炯炯有神,“要选出新的掌门,担起家业,传承下去,如此才不枉掌门舍身一死——” 说到这里他发出剧烈的咳嗽。 高小六和知客都忙涌过来。 “爹,你说话就说话,瞎激动什么啊。”高小六拍抚抱怨。 知客捧着碗喂水。 高财主咳嗽一刻平缓,喘气说:“我不激动,我要冷静,我一定要活着,亲眼看着新掌门出现。” 高小六轻咳一声:“所以,爹你的意思是,用解救那伶人为考验来选出新掌门?”说到这里又嗤鼻,“也太抬举这伶人了吧?掌门那可是历经考验,才能当选的。” 高财主说:“就算不是一件事就定掌门,至少让同门都认识一下,这也是个开始。” 高小六挑眉:“那这可是要挑衅官府了?咱们的罪名还没消呢。” “挑衅么?如果再这样龟缩过日子,用不用官府剿灭,我们墨门就真灭了。”高财主说,“如果能重振家业,说不定还有希望能洗脱罪名。” 还洗脱罪名,晋王都被鞭尸了,跟晋王勾结在一起的墨门能有什么希望洗脱罪名啊,跟皇帝非亲非故,他爹怎么突然这么头脑发昏了?高小六说:“爹,你比我年纪大,却比我更像个毛头小子?” 高财主瞪了他一眼,坐直身子挺着胸膛:“我就要死了,我都要死了我怕什么,我什么都敢想——”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 安装最新版。】 话没说完又是剧烈咳嗽。 高小六和知客忙再次拍抚喂水。 到底是不甘心,身体也越来越不好,如果当时就死了也就死了,现在半死不活,死不瞑目啊,高小六心里叹口气。 “行,行,好,好。”他连声说,“你年纪大你最厉害你说什么都对。” 知客也连连点头:“老爷别急,公子在呢,有公子在,您心想事成,万事放心。” 高财主终于喘息过来,靠在枕头上缓气:“没错,有小六在呢,交给小六了。” 高小六撇撇嘴:“我真是上辈子欠你的才有了你这个爹,我知道了,我这就去发英雄令,求能救伶人救我墨门免于再陷险境的英雄好汉。” “你说我爹也是,这还用广发英雄帖?” 离开了父亲的屋子,高小六揣着手对知客说。 “这天下除了我这个英雄,还有谁能做到?” 知客哈哈笑:“公子有大才,老爷知道,其他人也是时候知道了。” “有什么办法,除了我还能靠谁?”高小六说,伸手乱指,“靠东堂那个伶人,还是靠西堂那个尺子?” 知客哈哈笑,纠正:“是七星,叫七星。” 高小六一甩袖子:“管他叫什么呢。” 朱川钻进拥挤的大牢,都没有看到霍莲的身影。 “都督呢?”朱川问。 “今天没看到都督。”牢房里的兵卫说。 “官厅里也说没见到都督。”朱川惊讶说,“都督还能去哪里?也没进宫啊。” 络腮胡此时从外边进来,一边搓着手说“还是牢房里暖和。”听到朱川的话答,“在兵器房,我刚才放兵器的时候见到了。” 朱川神情疑惑:“怎么又去兵器房了?”说罢急急跑出去。 霍莲果然在兵器房,一手那着剑,一手拿着一把刀,端详一刻,将刀剑勐地相撞。 锵一声,朱川捂住耳朵走过去。 刀剑都没有坏,霍莲继续端详。 “这不挺好的,都没坏。”朱川说。 前一段霍莲说剑变轻了,不锋利了,没想到从此后就一直盯着琢磨。 “都没坏算什么都挺好的。”霍莲说,放下手中的刀剑,看朱川问:“什么事?” 朱川拿出一张信报:“都督,那张元还挺厉害的,把杀害刘秀才的墨徒真抓住了。” 霍莲接过信报看了一遍:“他运气好,遇到个新手。” 朱川乐颠颠说:“我去城门等着,他带着人一到,我就将人带走,张元说不定会气得在城门口哭出来呢。” 似乎想到那场面,朱川叉腰哈哈笑起来。 笑了一会儿没听到霍莲反应,他收起笑看过去,见霍莲又握着六尺剑出神。 “都督?”他无奈唤道。 霍莲抬起头看他:“当时找到这把剑的时候,附近那座庙里有两个人?” 三十四 有所念 朱川被问得愣了下才反应过来都督在说很久以前的事,他都要忘记了。 “啊,对。”他点头,从脑子里揪出记忆,“两个女子。” 当时大雨倾盆他们本要在前方落脚,侍卫探路发现一座破庙,但庙里已经有两个女子落脚,请示都督本要把人赶走,但都督嫌麻烦让继续赶路。 再然后就是剑掉了,掉在了破庙附近,怀疑是那时候停顿的时候掉下的。 不过当时剑找到了就算了,那两个女子早就被抛在脑后了。 霍莲手拂过六尺剑,说:“我怀疑她们偷了我的剑。” 朱川的眼瞪圆,有点没听懂:“都督是说这把剑被换了?不是原来那把?不可能吧?” 他伸手拿过六尺剑,虽然对这把剑不怎么注意,但两三次出门都带着,他也有些印象,左看右看这也不像假造的啊。 “号称能工巧匠,做一把一样的剑不算什么难事。”霍莲说。 是了,这把剑缴获自当初追随晋王的那群墨徒,而那群墨徒当时是在铸造神器,铸剑师多得很,很多兵器都是他们自己铸造的。 “都督,你怀疑是墨徒干的?”朱川说,“破庙里那两个女子可能是墨徒?” 霍莲摇头。 “我不确定。”他说,“所以,我要亲自去看看。” “你要出京?” 御书房里,皇帝听了霍莲的话很惊讶。 今日皇帝有家宴,先前晋王太子死了,皇亲国戚也清查一遍,杀的杀贬的贬,皇室一片凋零。 但皇室中繁衍也很快。 这五年间,先帝最小的两个女儿,五公主六公主出嫁,皇帝娶了皇后,纳了五妃,又生养了两个皇子一个小公主,所以这家宴也是济济一堂热热闹闹。 皇帝也是很高兴,难得闲情逸致,跟一个国舅一个驸马在御书房下棋玩乐,特命内侍不许官员们来烦扰。 霍莲当然跟其他官员不同,内侍见了他都没敢说皇帝不许惊扰,只在门外高喊一声霍都督来了,内里的皇帝就让进来了。 “是朝事还是私事?”皇帝问,“如果是朝事,朕就让他们回避。” 霍莲看了眼还站在书房里的驸马和国舅。 五驸马二十多岁,出身望族柳氏,不过望族因为子弟众多,他这个柳小郎轮不上靠家族荫荣入朝为官,还好靠着相貌好,被选上当驸马,以驸马的身份现在在户部任闲差,初入官场,还有些青涩,尤其是看到霍莲,有些不敢正视。 国舅是皇后的长兄,今年已经快要四十了,虽然只在翰林院修书,但浸润官场多年,如今当了国舅更是见谁都笑呵呵,势要当个天下第一老好人。 所以此时李翰林还对着霍莲说笑:“都督忙完了,也来跟陛下下一盘棋吧。” 霍莲对柳驸马和李国舅浅浅一礼。 “我棋艺不行,就不在陛下面前献丑。”他先回答国舅的话,再看向皇帝。 陛下都这么问了,显然是要和两个皇亲显亲近,霍莲当然不会败坏气氛。 他便也不说是私事还是公事,直接说:“陛下,臣请出京一趟。” 出京啊,皇帝放下了手中的棋,这可是大事啊,霍莲轻易不出京的。 不过,既然他直接说了,那也就是可以人前说的事。 霍莲是个很聪明的人。 一开始皇帝仓促上位,缺少人手,不得不用霍莲,但用了这几年后,是真心实意喜欢,实在是好用的很。 “怎么了?”皇帝直接问,“又查到什么糟心事了?” “最近墨门蠢蠢欲动了。”霍莲说。 墨门啊,皇帝并没有像在朝堂上听到跟晋王勾结的官员们那般恼恨,而是澹然笑了笑。 “那群贩夫走卒啊。”他说,“朕知道,他们没死绝。” 说着看驸马和国舅一笑。 “就跟杂草一样,野火烧不尽。” 李国舅立刻凑趣说:“然后天子和煦如春风,它们就立刻偷偷摸摸冒出头了。” 皇帝哈哈笑了,再看霍莲:“如果是为了他们,不用特意出京,让各处官府查一查,杀一杀就足吓到他们了,杂草而已,又罪名在身,翻不起风浪了。” 官员和名门望族不一样,宛如大树,甚至是参天大树,这些人如果是晋王余孽,对国朝是很大的威胁,所以一旦发现,一定要连根除掉。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皇帝不同意啊,霍莲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握了握,这一犹豫没有立刻应声是。 “怎么?”皇帝的声音再次传来,“都督有什么思虑吗?” 皇帝说话声音一直很和气,但仔细听的话,真正和气的时候是会有起伏,如果没有起伏就表明有了猜疑,霍莲再无犹豫,要应声没有,一直安静的五驸马柳小郎忽的开口了。 “我听说,墨门很有钱。”他说。 钱? 殿内三人都看向他。 柳驸马是下意识开口的,待殿内视线都凝聚到他身上,又有些紧张。 但说到钱又让他胆子壮大。 “大家都知道墨门的由来吧。”他说,“他们奉墨子为圣人,传承墨家,墨家是士匠之体,擅长器械制作,所以门派里聚集了很多能工巧匠。” 皇帝轻轻哼了声:“是啊,若不然也不会是他们冒出来说要给先帝造什么神器,先帝就信了他们。” 也就没有太子被诱杀的事。 提到当初,皇帝的脸色明显不好。 柳驸马不由缩了缩脖子五公主都再三交代过,皇帝脾气其实很不好,千万不要说让他不高兴的事。 晋王当年的事就是皇帝最不高兴的事。 “能工巧匠又如何?”霍莲的声音响起。 柳驸马的脖子又直起来了家中和五公主也再三交代过,霍莲不是人,千万不要跟他作对。 那霍莲问话,他不能不答。 “能工巧匠很有钱。”柳驸马忙忙说,“大家想想,我们街面上常见的工坊,哪个不是生意红火?而且器具本就是人人离不开了,小到吃饭用的快子勺子,大到楼阁屋宅,无处不在。” 李国舅点点头:“要打一把好兵器,更是价值千金。” 有人凑趣,柳驸马更精神,眉飞色舞:“没错,就是这样,虽然大家常见的匠人低贱,穷困,但不常见,名气很大的匠人,可是很能挣钱的,而且——” 他看向殿内三人。 “虽然墨家讲究节用节俭,他们还有一个规矩,有余力以相劳,有余财以相分。” “每个人都会献出自己一分财产,你们想想,一个人献出的或许很少,但所有的墨者都分出一分,天下之大,凝聚在墨家手里的有多少钱?” 滴水成海聚沙成塔。 柳驸马说到这里双眼放光。 殿内其他人亦是无声,眼神凝重。 片刻之后,皇帝轻笑一声:“小郎不愧是在户部任职,什么都能想到钱。” 三十五 出门去 柳驸马一时不知道这是夸是贬。 还是李国舅笑着说:“柳驸马这是在其位谋其事,下次见了你父亲,我可得说他两句,儿子把他这个老子要比下去了。” 这是夸吗?以前也没人夸过他啊,柳驸马更不知道说什么了。 “好了,你们先下去吧。”皇帝说,指了指后边,“先别急着走,待吃过晚饭再回去。” 李国舅施礼,不忘拉了柳驸马一下,柳驸马这才忙施礼,两人退了出去。 一走出来,柳驸马就急急问:“李大人,我没惹陛下不高兴吧?” 李国舅看着他,说:“你呀,立功了。” 功?柳驸马没有欢喜,而是茫然:“我立什么了?” 李国舅失笑:“陛下最缺什么最喜欢什么?你在户部难道还不清楚?” 柳驸马似懂非懂:“钱。” 皇帝永远缺钱,皇帝也最喜欢国库充盈。 “那墨门真的很有钱?”李国舅好奇问,“你怎么知道的?” 柳驸马连连点头:“真的很有钱,我原本也不知道,李大人您也知道,我自来闲散无事,喜欢四处猎奇。” 他说到这里左右看了看,并无太监跟着,便压低声音。 “当初晋王招揽墨门谋反的事结束后,我因为好奇,特意去了趟晋地,在哪里听了很多野史传闻。” “比如当初铸神器的时候,所需要的钱财,不是晋王出的,是墨门一车车钱运了过来,泼水一般花出去,短短时间就拔地而起一座铸铁池。” 听到这里李国舅笑呵呵的脸上都是震惊。 震惊的不是墨徒的场面。 “你小子。”他瞪眼说,“你可真胆子大!” 晋王谋反的事是皇室禁事,不许议论,这柳小郎竟然为了猎奇还跑到晋地去看热闹了。 “这话就不用跟陛下跟任何人说了。”李国舅拉着柳驸马叮嘱,“你记住,你就是在户部任职,关心国库民生,惦记钱粮之事,所以才冒出了这个念头。” 柳驸马哦了声:“我知道,我不说。” 他只是胆小,不是傻,立刻对李国舅道谢。 李国舅笑呵呵挽起他,他要交好两个公主,好助皇后稳住中宫,陛下虽然不贪恋女色,但也不介意后宫充盈,短短两年后妃已经不少了,接下来还不知道要有多少呢。 “不过。”柳驸马低声说,“李大人,你想知道墨门建造了怎么样的铸铁池吗?” 李国舅恼火地甩袖子先走“我不想知道。” 两人一前一后向后苑走去,冬日的皇城几分肃重,后苑内不时传来女子孩子们的笑声,又添了几分灵动。 “是怎么样?” “嘿,高低错落,炼炉在上如星辰高悬,水池在下如江河湖川。” “你亲眼见了?” “没早就履为平地了,我是听当地见过的人描述,不过这铸铁池不止是看起来绚丽,更可怕的是它还会动。” “真是妄语诞言!” “真的,有人亲眼所见,叛乱厮杀的时候,那天上星能跌落,地上的江河湖川会移动,无数人在其中被吞噬——据说太子就是这样死在其中,再多的亲卫也如泥牛入海毫无办法。” 两个皇亲国戚在私下窃窃妄语诞言时,御书房里陷入安静,皇帝望着棋盘思索片刻。 “你要出京去查墨门也是因为钱?”他问。 霍莲摇头:“臣倒是不知道这个,只是最近各处线报,藏匿的墨徒间或冒头生事,不知道意欲何为,所以臣想去看一看。”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皇帝捏着棋子点点头:“晋王以及那些官员们都抄家了,这些墨徒,朕把他们当做无家无产之人放过,看来是疏忽了,他们的家也该抄一抄。” 抄家真是充盈国库的好办法。 刚登基的时候户部天天来哭穷,娶皇后都没舍得大操办,用追查晋王余孽的名义抄家抄了三四年后,不仅朝堂渐渐变成他想要的样子,户部也改成半年才哭一次穷了,他这个皇帝还能体体面面地选几个妃子。 接下来还需要春天赏花夏天避暑秋天狩猎的体面啊。 他当了皇帝,总不能还像当无人理会的六皇子时候更清苦吧。 皇帝看着霍莲。 “既然墨徒还没死绝,墨门还在,那就去,抄了他们的家。” 霍莲俯身应声:“臣领旨。” 都察司里因为这旨意些许忙碌。 两个亲卫将霍莲的刀捧来。 霍莲伸手接过,又唤朱川。 不待他吩咐,朱川已经应声是,举着那把六尺剑上前。 “都督,我拿了。”他说,“既然要去抓贼,当然要带着证据。” 霍莲笑了,笑意一闪而过,脸上恢复了平静。 “走。”他说,翻身上马,向前而去。 朱川高声应是,紧随其后。 不过与以往不同,都察司外并没有马蹄踏踏,兵卫如云声势赫赫,而是斗篷遮身,帽子遮脸,轻马简行,如一道闪电奔出城,街上的民众甚至都没有看清是谁。 民众们不知道,霍莲的内宅不能不知道。 “都督出门了?” 内宅里,似乎才睡醒起身开门的梁思婉看着前来告之的婢女,神情略有些惊讶问。 “可有说什么时候回来?” 婢女摇头:“奴婢不知。” 是啊,霍都督的行踪一个婢女怎么知道。 梁思婉点点头:“我知道了,你下去吧。”又道,“既然都督不在家,我就休息了,别来打扰。” 婢女应声是低头退下去。 梁思婉关上门,感受着四周的静谧。 这里是都察司,也是霍莲的家,霍莲不在,家里就如同无人存在。 “他,出门都不跟你说一声吗?” 身后忽的响起轻轻的声音,声音带着压抑的怒意。 梁思婉转过身,看着从帘帐后走出来的男人。 正是那日在街上被霍莲差点砍死的梁六子。 梁思婉看着他,噗嗤笑了。 “六哥,你说什么呢,他出门怎么会跟我说?” “霍都督出门,只需要跟皇帝说。” 梁六子看着她,她笑得轻快,神情随意,宛如先前在家中被义兄们的玩闹逗笑那样。 似乎一切都没变。 但话的内容再不是那些好吃好玩的生活琐事。 他们之间的身份也不再是兄弟姐妹,如果非要论,他要么称呼霍莲为妹夫,要么称呼梁思婉为弟妹。 但不管是哪个,都令人恶心。 梁六子垂在身侧的手攥了攥:“不是说,他对你,视若珍宝,回京不先去见陛下而是见你” 这样珍爱的人,怎么可能出门都不说一声,告个别? 连平民百姓家丈夫出远门都要跟妻子殷切话别呢。 难道这些都是假的? 三十六 生可安 梁六子的神情愤怒又痛苦,他其实本就不信霍莲真的对思婉那么深情珍爱,这一切不过是折辱。 梁思婉依旧含笑,说:“真的假的又有什么要紧。” 说着走过来,斟茶,递过来,抬了抬下巴。 “呐,尝尝茶,是贡品,皇宫里的贵人们才能喝到的,在外边可喝不到。” 茶是不是贡茶才是要紧的事吗?梁六子怔怔接过,看着梁思婉温婉可人的笑脸:“婉婉你” 他本想说你过得好吗。 但话到嘴边又咽下。 梁思婉却接过了话:“六哥要问我过得好不好?” 她指着室内。 “你瞧瞧,这间屋子是府里最好的,这些摆的用的,比当初在北海军的家里好得多。” 她又指着桌桉上。 “糕点果品,想吃什么,直接把厨子带进来家里做就行,再不用像以前为了给我买口吃的,六哥你们半夜就去人家店铺外等着。” 梁六子看着她,脸上的神情比哭好不到哪里去。 “还有。”梁思婉又展开手臂,轻轻转个圈,“我穿得也都是极好的。” 随着转动锁链碰撞,她也因此身形一晃。 梁六子低头看着她脚下,拳头都要攥裂了。 “这个啊。”梁思婉倒也不掩藏,指着给他看,说,“六哥别生气,其实这也是为我好,一开始的时候我整个人都是锁链,动也不能动走也不能走,现在只脚腕上一条,舒服多了。” 一开始是全身都被绑住,是因为她在反抗吗? 绑了多久? 直到现在还要绑着脚腕? 梁六子发出一声低低的咆孝“八子这个畜生——绑着你,这是把你当什么——” “梁六子!”梁思婉沉脸低声喝道,“你是非要提醒我,我现在是牲畜玩物吗?” 梁六子的声音戛然而止。 “婉婉,我不是那个”他沙哑着声音想要解释。 梁思婉笑了笑:“我知道外边怎么说我,我这样一个谋逆罪臣之女,竟然不自尽去死,还委身与杀父仇人,果然是跟那梁八子一样,都是畜生不如。” 梁六子痛苦地低下头。 “你冒着这么大风险跑进来看看我,是想看到我过得好,还是过得不好呢?”梁思婉说,坐下来慢慢饮茶,“我过得好是好呢,还是过得不好是好?” 过得好和过得不好,都不好。 梁六子高大的身形句偻起来,伸手掩面哽咽:“对不起,婉婉。” 梁思婉说:“是该我说对不起,替我父亲跟你们说一声对不起,六哥,你们在外的日子也不好过吧。” 梁六子掩面摇头:“不,不,我们都好,我们都,活得好好的。” “是啊,你们活得好好的。”梁思婉说,“我也活得好好的,比起家里死去的姨娘亲友们,这还不够好吗?” 她站起来走到梁六子面前。 “所以,别担心我,也没什么可担心的。” 对于一个本该斩首的死囚来说,又有什么好担心的。 梁六子伸出手,攥紧的手心里有一小块纸包。 “我给你带了,牛肉干。”他声音哑哑说。 梁思婉眼睛闪闪亮:“是老海家的吗?这么多年,他的店还开着呢?” 说着接过,将纸包里的一小条牛肉干放进嘴里,抬起袖子掩嘴大嚼。 “果然还是这个味道。” 梁六子不由笑了,说:“这还是老七亲自去排队排来的,不过不好带,我还要避开五哥,我路上也难免嘴馋,最后就剩了一条。” 梁思婉瞪了他一眼:“我就知道你总是偷嘴吃。”说罢又一笑,“五哥也来了啊。” 五哥来了,但五哥没来看她,而他刚才的话又表明,他来看她还要避开五哥,所以五哥其实梁六子喃喃说:“五哥也很惦记你,他” “那还用你说。”梁思婉打断他,“你看你说的什么话,我难道会怪罪五哥不来看我吗?” 她伸出手指戳了戳梁六子的肩头。 小小指头,瘦弱无力,但戳得梁六子不由往后退去。 “你啊,是最湖涂的一个。” 梁六子闷声说:“是,我知道,我最湖涂。” 梁思婉看着他,轻叹一声:“你见过我了,快些回去吧,你这次真的很冒险,你以为八子他不在家,就不会察觉吗?趁着他刚出门了,你快些走,否则” 她伸手帮梁六子理了理衣袍,就像当初在北海军,每一次出门之前那样。 虽然比梁六子小一岁,但她在他面前更像个姐姐。 “八子发现你的话,真的会杀了你。” “我虽然被他视若珍宝,但我绝对救不下你的。” “你想想,看着你死去,我该是多难过。” “六哥,我的日子已经很难过了,你不想让我更难过吧。” 梁六子悄悄从后窗钻进房间,还没落地,就听到风声,下一刻就被一脚踹在身上,他人向后跌去撞在窗灵上发出响声。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 安装最新版。】 “五哥我错了。”他噗通跪下来,同时抬起手抱住头。 再次踢来的脚避开了他的头,落在肩头,狠狠踹了几下。 “你害死你自己还不够,非要害死婉婉吗?”梁五子咬牙喝道。 梁六子低着头:“是,我错了,婉婉已经骂过我了。” 听到婉婉这个名字,又听到这句话,梁五子抬起脚放下来,张张口要问什么,最终又咽回去。 “走吧,事情已经呈交上去了。”他说,转身向外而去,“我们回去吧。” 梁六子一声不吭起身跟上。 “以后不会再带你来京城了。”梁五子说。 梁六子闷声说:“我也不会再来了。” 一前一后走着两人陷入沉默。 在走到官驿门前时,梁五子最终忍不住问:“她” 不待他问完,梁六子就开口说:“还活着。” 说罢越过梁五子先走出去了。 梁五子在后默然。 活着,天地间万物都可以说活着,是像人一样活着,还是像牲畜草木一样活着呢? 很多时候,却不是自己能做主的。 “七星,你来了。” 七星迈进玲珑坊,还没来得及解下斗篷,董娘子的热情和室内的暖意一起扑面而来。 七星将斗篷交给青雉:“掌柜的,有急事就来家叫我,您不要客气。” “有什么急事啊,没有的。”董娘子握着她的手,笑眯眯,“杨夫人昨日在宴席上熠熠生辉,对衣服满意极了,还有你绣的那幅画的小样,她也满意极了,今天天不亮就让她身边的管事娘子来跟我说了。” 七星笑了笑:“满意就好。” “手怎么这么凉?”董娘子又说,让旁边的店伙计端热茶来。 七星也不客气,坦然接过茶。 “家里炭火够吗?”董娘子问青雉,“可不要节俭,你们这棉袍是不是太薄了?” 青雉一一答:“炭火够,我们这棉袍是新做的,很暖和。”说罢对董娘子施礼,“好掌柜,你快饶了我吧,你这样事事操心,越发显得我没用了,我家小姐不要我了,可怎么办?” 一旁的女店伙计将她一把拉住:“没事,我要你啊,我可不嫌你没用。” 店内的人都笑起来。 董娘子指了指青雉:“贫嘴。” 话音嗔怪,眼里笑意更浓。 这丫头贬自己抬高她对小姐的心意,谁听了不欢喜。 花花轿子人抬人,这小婢女很会做人说话。 在一片暖意笑意浓浓中,七星安静地喝完茶:“我去忙了。” 在这里七星有单独的绣坊,温暖如春,桌桉上摆着盛开的水仙花,宛如闺阁小姐的绣房。 杨夫人的衣裙已经完工,现在要做的是把杨夫人送来的画绣在衣裙上,工期是四个月。 “七星,是这样。”董娘子看着她坐在绣架前,说,“杨夫人的这个生意有一些变动。” 三十七 须行路 “事情是这样。” “杨夫人打算进京回娘家为母亲祝寿。” “明年三月初八。” “杨夫人穿了你做的新衣裙,越看越喜欢,所以决定给母亲准备的寿礼中多加一套衣裙。” “所以,你看看,能不能赶工提前一个月完成,杨夫人启程的时候带上,当然,工钱杨夫人多给一倍。” 说到这里又忙补充。 “当然,我知道阿七你不在意钱,在意精工细作。” 七星看看绣架,又看看那幅画,说:“我算一下时间。” 只要没有一口回绝,就有戏,董娘子心里乐开了花。 “好好好。”她一连声说好,又握着七星的手,“不过,行就行,不行,我去跟杨夫人说,哪怕这单子不做,也没事,你不要担心,一切都有我呢。” 七星对她一笑,点点头:“我知道,有掌柜的在,我没有后顾之忧。” 董娘子眉开眼笑:“对,没错,就是这样。”说罢起身,“不打扰你了。” 临出门时不忘再次叮嘱。 “慢慢想,不要担心。” 看着董娘子走出去,七星坐在椅子上,细针在手中轻轻旋转,如同指尖上闪耀着光芒。 时间对她来说不是问题,先前说的工期时间,是因为她的主业并不是绣娘,不过是个掩饰,还有其他的事要做。 如果要赶工,也不是不可以。 当然,也不会立刻就应承,思考几天再答复也显得慎重,这些基本的人情世故她还是懂的。 不过当晚回到家,夜色刚黑,陆掌柜亲自来了。 “刚收到一个消息,老魏沉不住气,催着我过来跟你说。”他连声说。 这时候卖宵夜的老汉还没出摊呢,青雉低声说:“我去厨房做饭。”便退了出去,一边在厨房简单做饭,一边警惕看着外边。 “怎么了?”七星问。 陆掌柜拿出一张信报,神情凝重:“京城的消息说,那位惩罚刘秀才的墨者被官府抓住了。” 抓住了啊,七星接过信报。 为了传达消息迅速,信报写得很简单,只说了在哪里出事,请门中人小心戒备。 “京城还发了一封英雄令。”陆掌柜接着说,再拿出一个信报,“请劫救被抓的墨者,以免官府再次定罪,让本就背负罪名的我门万劫不复。” “还以为很厉害呢,都敢在天子脚下行诉,现在看来还是咱们更厉害,至少行事谨慎。” 如意坊内,七星可没有看到魏东家有多沉不住气,反而还滴滴咕咕嘲讽。 陆掌柜瞪了他一眼:“少说两句吧。” 魏东家哼了声:“做事不谨慎,还不让说了,上次他们还瞧不起咱们,让七星做什么骰子。” 上次发了诉求令,京城那边竟然要诉求一个随心所欲的骰子。 骰子有什么用?这分明是挑衅。 魏东家对京城的印象更不好了,骂骂咧咧要把它扔了,但七星看了这个诉求出价千两,就欣然接了。 骰子送过去后,钱也准时送过来,但魏东家记恨至今,提起来就阴阳怪气几句。 魏东家哼了声,转头去斟茶。 小炉子上烧着热茶咕都都,小桌子上摆着腌豆鱼干,在杂乱温暖的工坊里有着别样的温馨。 “七星,尝尝鱼干。”陆掌柜说,“魏东家祖传的手艺,酒楼都想要买呢。” 七星含笑依言尝了口,点点头说:“好吃。” 这孩子好像吃什么都说好吃,一点都不挑食。 陆掌柜端起茶砸了口:“从官府手里劫救人,可是一件大事啊。” 不过,虽然接到消息陆掌柜急急地直接跑去告诉七星,但其实对他们来说,也并不是很急切的事。 急是心理上,对这个被抓的同门以及接下来的麻烦担忧,但行动上,这件事其实跟他们没有关系。 这是侠士能做的事,他们作为匠人无能为力。 如果是在他们当地发生,可以起辅助,如同上一次孟溪长那样,帮忙探查掩护善后,但在外地,就鞭长莫及。 做事要量力而行。 “是啊,这是自劫难后,门中第一次发出解救令。”魏东家说,“也不知道行不行。” 陆掌柜说:“竭尽全力便是。” 七星握着信报,微微凝思,但这件事结果也很重要。 成功了不仅能保住这人的性命,门内不受牵连,更重要的是,鼓舞人心。 所以如果失败的话,死得就不只是那个人,所有人的心志都要再受一次挫败。 “我也去看看吧。”她抬起头说。 魏东家和陆掌柜看向她。 “你去看什么?”陆掌柜说,“很危险的,这可不是玩的。” 魏东家将端起茶杯的手慢慢放下,有一个直觉 “这是自劫难后,我们第一次解救,我既然要当掌门,当然不能袖手旁观,必须亲自去看着。”七星说。 陆掌柜愕然,魏东家窃喜,果然不喝水是对的,否则又要喷一地。 这女孩儿的志向陆掌柜已经习惯了,但日常说说也就算了。 “七星小姐,这是很危险的。”陆掌柜说。 七星点头:“我知道,陆掌柜你放心,我会小心行事。” 这不是小心不小心的事她这是开玩笑呢,还是没听懂他的意思? 陆掌柜只能直白说:“这不是小心的事,是不能去,你就在这里等着消息就好。”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 安装最新版。】 七星笑了笑:“陆掌柜,你猜我会不会听你的?” 这是开玩笑吧? 但一点都不好笑,陆掌柜转头看一旁,见魏东家竟然还在咯吱咯吱吃鱼干。 “你还吃啊。”他拍怕桌子,“听到七星在说什么了吗?你就没什么想说的吗?” 魏东家哦了声:“听到了啊。”他看眼七星,拱了拱手,“七星小姐好胆气。” 七星对他一笑,坦然受之。 陆掌柜突然觉得也分不清魏东家这是不是阴阳怪气了。 “这太危险了,她怎么能去呢?”他看着这一老一小,“我们只是匠人,又不是侠士。” 魏东家问七星:“你可有自知之明?” 七星含笑说:“有,我会量力而行,有所为有所不为。” 魏东家看陆掌柜:“这不就好了。” 这怎么就好了?陆掌柜要再说什么:“但——” 魏东家打断他:“危险,墨门谁怕危险?侠士不怕,我们匠人难道就怕?” 陆掌柜看看这一老一小,气道:“好好,你们厉害,是我怯弱了。” “我知道陆掌柜不是怯弱,是担心我。”七星起身施礼,郑重说,“请掌柜的放心,我会谨慎行事,不做没有把握的事。” 陆掌柜看着她:“那我就不多说了,七星小姐既然要去,那我是拦不住的。”说着亦是起身一礼,“请务必保重,你还小,是门中的希望。” 七星点点头。 “那怎么去总要好好说一说商量一下吧?”陆掌柜看着还在吃的魏东家,没好气踢了他的轮车一脚。 七星说:“我适才已经想好了,现在有一个非常合适的机会。” “你说你要先去京城?” 董娘子没想到七星这么快就给了答复,不过还没来得及喜,就被她的想法吓了一跳。 “我可以一边行路一边刺绣。”七星解释,“这样一路上不耽搁,等杨夫人入京,我在京城把做好的衣袍直接交付她,又省却了路途传递的时间,这样精打细算,时间就足够用了。” 董娘子思索着点点头:“这样听起来的确是很合适但会不会太麻烦?” 虽然如今天下太平,但行路还是一件很麻烦很危险的事。 七星一笑:“掌柜的,我十岁的时候就带着母亲从外地跋涉来许城安葬。” 是啊,这七星的确不是深闺娇养的小姐,董娘子轻叹一声:“七星小姐受了不少苦啊。” 七星握住她的手,说:“但现在有了玲珑坊和董掌柜,我再行路就不会受苦了。” 董娘子哎幼两声反握着七星的手。 一开始喜欢这女孩是因为她不在意钱,重情义求庇护。 现在么,重情义的女孩儿真是让人不能不喜欢。 “好,就这么办,穷家富路,我们玲珑坊绝不会让你吃苦。”她大声说。 说着话起身风一般出去了,留下余音鸟鸟。 “你就放心等着我们安排好吧。” 七星看着飘动的门帘,笑了笑,拿起绣花针轻轻一转,低头飞针走线。 三十八 细安排 要去京城也不是一件说走就走的小事,要有诸多准备,玲珑坊要和杨夫人商议,魏东家和陆掌柜也开始调配人手——最后董娘子找的随从都要换成他们的人。 七星也没闲着,开始打造出行用的绣架,还抽时间带着青雉来到许城的陆家布行。 看到她来,掌柜有些畏惧,忙说:“这个月的钱已经存到小姐您说的金银店里了。” 七星含笑说:“我知道,我已经看过数额了,这个月的盈利不错。” 掌柜忍不住想要咧嘴笑,但旋即回过神,这七星对他们来说就是劫匪啊,被劫匪夸赞有什么可高兴的! 再说了,劫匪上门哪有好事,果然下一句就听到七星说:“你去通传一下,我要见大老爷一面,有事说。” 自从许城陆氏布庄变成七星的后,陆大老爷再没踏足,恨不得忘记还有这一家分店。 但可恨那七星不肯忘记他。 听到掌柜的来传话,他第一个念头也是戒备:“她又想干什么?” 心里不想去,但又怕这女子找上门闹,儿子虽然已经入了太学,但更要小心谨慎,免得被嫉恨的人揪住把柄。 进入仕途就不再像读书时候那般简单了。 为人父母者就是要为子女忍辱负重。 陆大老爷咬牙连夜奔来许城,等七星慢悠悠上门后,沉着脸问:“又有什么事?又要什么钱?做人不要贪得无厌。” “我是要告诉大老爷一件事。”七星说,坐下来,“我要去一趟京城。” 听到这句话,疲惫的陆大老爷蹭地站起来:“你是何居心!别以为我真怕官府怕你,我今天就是让你死在这里,我陆家也能全身而退!” 他一副要吃人的模样,青雉也立刻站到了七星身前。 七星将茶杯放下,示意青雉别怕。 “我特意来告诉你,这就是我的居心。”她说,“你想想,我如果真是要对三公子不利,我悄无声息进京去就是了,何必亲自来告诉你?” 陆大老爷冷笑:“那你想干什么?” “自然是想让你安心啊。”七星说。 这什么鬼话? 听起来真是让人不安心! 陆大老爷竖眉盯着这女孩儿。 “少说废话。”他冷声喝道,“你到底想怎样?” “我想提前告诉你,让你们做好准备。”七星沉声说,“让你儿子做好防备。” “我们小姐受杨夫人邀请为她的母亲做刺绣,所以特意去京城一趟。”青雉竖眉冷声说,“为了避免不声不响的走吓到大老爷你们一家,所以特意来跟你说一声。” “另外,我也要提醒大老爷一声。”七星接过话,看着陆大老爷,“此次进京事关我的前程,你,或者三公子在京城不要影响我,否则,咱们大家的前程就都没了。” 这是反过来还威胁他了?陆大老爷觉得荒唐又好笑:“一个绣娘有什么前程。” 七星看着他:“是我可以吃饱饭挣到钱,不会被人随意赶出家门的前程。” 陆大老爷冷哼一声,心思转动,她的意思,他倒也能明白了。 许城有头有脸的人家,陆大老爷也多少都知道,这个杨夫人的父亲在礼部任职,虽然官职并不大,但也是京官。 这小女子分明是想要攀高枝。 这般人家最看重人品清白,如果知道她一个孤女贪慕陆家公子被赶出来,哪怕再好的绣技也绝对不会让她进门。 双方都拔高声音互相威胁一通,陆大老爷心神安定了几分,坐下来,端起茶:“想要吃饱饭不被人赶出家门,就要多多自省。” 青雉真是一点都不想看到陆大老爷,转头对七星说:“小姐,话都说了,听懂听不懂与咱们无关,走吧。” 陆大老爷冷笑:“比如这种婢女在哪里都容不下,早晚拖出去打死。” 七星笑了笑:“大老爷多虑了,有我在,她没有被你们拖回去打死,也不会被其他人打死。” 那贱婢还一副不想跟他多说话的样子,陆大老爷何尝一眼都不想多看这主仆两人,他没好气说:“说完了吗?说完了,就” 七星接过话:“大老爷走好,我还要看会儿账册了。” 是啊,这家店已经被这婢子抢走了,现在她是主人,他倒是客人,陆大老爷起身拂袖而去。 “那就真让她去京城!”陆大夫人在家听到陆大老爷的转述,脸色发白,“她骗人的,她就是要去找异儿。” 陆大老爷说:“我在许城打探了一下,杨夫人的确为玲珑坊的绣娘办了路引,那婢子敢骗我们,但不敢骗杨夫人,要是她进了京不为做绣活,去撕缠我们异儿,杨家都丢不起这个人,饶不了她。” 陆大夫人犹自难安:“不行,我也要进京去,我要亲自盯着她。” “湖涂。”陆大老爷喝道,“你去,到时候撕缠起来就更说不清了,不如装作不知道,万一真有事,也能都推到那婢子身上,是她一人作恶,我等无辜。” 陆大夫人抓住陆大老爷的衣袖:“老爷,不如干脆在途中除掉她。” 行路危险,难免出个意外,荒野途中,谁都管不着。 陆大老爷推开她的手:“那婢子奸猾如鬼,你以为她不防备吗?” 在许城算是近手边都没能杀了她,在路途中更是莫测。 更何况,先前只是攀上玲珑坊,一个商家,现在则还有杨家,要是被那婢子引祸到杨家身上,那可是官身士族,麻烦得很。 陆大夫人颓然坐下来:“真后悔当初放她走,就该让她死在庄子上。” 陆大老爷心想应该在接她进门的时候就让她死了,怪只怪他心太软。 “你别担心。”他说,“如今我们和她都互相戒备,她也不敢轻举妄动来惹我们,她也知道真撕破脸,她没有好下场,我往京城多派些人,把异儿守好,绝不让那婢子靠近他半步。” 也只能这样了,陆大夫人满腹愁容:“这件事别让异儿知道,免得他分心费神。” 陆大老爷锁紧眉头点头:“我知道。” 因为那女孩儿出行,陆家大老爷大夫人这几日愁云满面,当初陆三公子年幼离家求学他们也不过如此牵挂。 相比于陆大老爷和夫人的焦忧,听到七星要去京城,杏花山下的村民们欢喜多过担忧。 “太好了,那可是京城啊。” “七星真是出息了。” “我去城里的时候都听到路人在说,玲珑坊有个很厉害的绣娘,我说那是我们村的,她们听了就把我的菜都买了。” “以后在京城七星也会成为有名的绣娘。” “王大婶,到时候你可以去京城卖菜了。” 杏花草堂外一片欢声笑语,这一晚七星和青雉特意没走,在这里招待村人们。 “我现在有钱了。”七星说,指着驴车上拉回来的菜肉酒,“发财了就要跟家人同乐,诸位乡亲就是我的亲人。” 原本要推辞的乡亲们听了这句话都不推辞了,可怜的女孩儿无父无母,没错,他们就是她的亲人。 “阿七你放心去,家里我们照看着。” “你祖父母亲的坟墓也放心,清明寒食都少不了一口饭。” “驴也放心,让它吃饱喝饱,不干活。” 各家搬来长桌子板凳,妇人们一起挽起袖子炒菜炖肉,男人们举着酒碗美滋滋品尝,孩子们跑来跑去,围着瘦驴玩闹。 热闹似乎持续了一夜。 青雉醒来的时候,耳边似乎还回荡着说笑声,她揉了揉额头,昨晚也喝了一碗酒,现在还有点头疼。 外边已经天光大亮,青雉走出来,桌椅都不见了,草堂外都被打扫过了,干干净净。 乡亲们并不是吃喝一通就走了,还是把她们主仆当孩子照看。 她对着湖边的日光伸个懒腰,再去七星的房间了,如先前一样,七星并不在室内。 不过桌子上摆着一个小木头牛。 青雉惊喜的呀了声扑过去,用手摇着牛尾巴,果然如大木牛一般走起来。 这次回来,把瘦驴也交给村人了,毕竟驴的脚程走不了远路,孩子们围着瘦驴玩的时候,不免又怀念木牛,青雉也跟着怀念。 七星说给她做一个木牛玩具。 青雉当时心柔柔软软:“现在日子真是过得好了,小姐还惦记着给我做玩具。” 七星微微一笑:“日子好不好,都可以有玩具。” 小姐竟然真的给她做了。 什么时候做的?难道一晚上没睡? 青雉忙向山上奔去,不出意外,快走到墓地的时候,透过山林枝叶就看到女孩儿的背影。 半年过了,女孩儿没有什么变化,裹着斗篷背影依旧那样的单薄,但又如青竹一般挺拔坚韧。 “小姐。”青雉轻声唤。 七星回过头,微微一笑。 青雉上前对两座墓跪下叩头:“老太爷,夫人,小姐要出一趟远门,我会尽心竭力照看好小姐,请老太爷,夫人放心。” 说罢起身,伊了声,看到坟头上用树枝悬着一只木头做的小鸟。 山风吹过,小鸟在坟头转动,发出鸣叫。 青雉喊:“小姐,你也为老太爷和夫人做了玩具啊。” “不管大人还是孩子,都可以有玩具。”七星说,“不管活着还是死了,也都可以有玩具。” 【推荐下,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青雉看着坟前转动的木鸟,心里软软:“老太爷和夫人一定很开心。” 三十九 风雪路 进入腊月,路上的行人明显增多,车马上都是满满当当,快要过年了,都往家里奔团圆。 因为归心似箭,路边茶棚里都冷清了许多,只有四人对坐。 魏东家和陆掌柜略有些心酸。 “人人都在归家过年。”陆掌柜说,“你却要向外奔波去。” 七星说:“我等江湖人,四海皆为家。” 魏东家没忍住噗嗤笑了,这女孩儿真是 那就江湖人说江湖气,他抬手说:“那就祝七星小姐一路顺风,马到功成。” 陆掌柜在旁说:“不成也没事,千万保重。” 魏东家瞪了他一眼:“别说扫兴的话。” 七星笑了,对两人施礼:“请放心,我一定顺利,以及保重自己。” 魏东家和陆掌柜还礼:“那我们就不送了。” 为了避免被人发现,他们特意在另一个城镇外等候,尽管如此,也不能真站在路边目送。 七星和青雉先走出来,路边两辆车三匹马,还有两男两女等候。 两男一老一少姓郭,和跟年纪大的妇人是一家三口,他们三人是玲珑坊给找的仆从,当然,是通过吴掌柜家的推荐给董娘子的墨门中人。 另一个跟青雉一般大的女孩儿叫花铃,则是魏东家陆掌柜带来的,在这里与七星汇合,玲珑坊并不知多了一个人。 青雉与七星坐上前边那辆车,郭老汉驾车,郭母则和花铃坐后一辆车,由小郭驾车,伴着清脆的马鞭响,两辆车在寒风中向南而去。 魏东家摇着轮车和陆掌柜走出来,看着大路上远去的车马化作黑点。 “她会回来吧。”魏东家忽然说。 这次换陆掌柜瞪他一眼:“说点吉利话!” 魏东家笑了,看着远方:“我觉得这一段日子好像做梦。” 突然来了这么一个人,突然堂口就活起来了。 真怕她就这么样走了,一去不复还,一切只是一场梦。 噩梦恨不得立刻醒,美梦真的是不想醒啊。 陆掌柜拍了他的轮车一下:“当然不是做梦,梦里你都不能跑。” 魏东家摇动轮车:“走了走了,回去了。” 陆掌柜再看了眼南去的方向。 要平平安安的啊。 马车在大路上疾驰,暮色降临的时候,没有更加快速度赶到可以落脚的城镇客栈,而是在路边停下来。 七星从车中跳下来,身后背着一个长长的包袱。 “小姐。”青雉掀起车帘喊道,满面不舍。 七星抬手在唇边对她嘘声,翻身上了车边的那匹马,在车边打个转,对青雉微微一笑,一催马向夜色里疾驰而去。 青雉抓着车门遥望,暮色昏昏小姐的身影很快就不见了。 花铃从另一辆车上跳下来,走过来对她施礼,说:“小姐。” 这称呼让青雉抓着车门的手微微一紧,下一刻深吸一口气,对花铃点头:“上来吧。” 花铃爬上车。 “郭大叔。”青雉再扬声说,“快些赶路吧,到前方城镇歇息。” 郭老汉高声说:“好的,小姐。” 伴着清脆的鞭子响,马蹄得得,在夜色降临时候来到一座城池前,城门快要关闭了,入城的人排队依次接受核查。 很快就到了他们这一行,看到有车有马风尘仆仆,城门卫知道这是外来人,便问有没有路引。 如今路引查的并不严,端看城门守卫心情,心情好问两句话就放过去,心情不好的话,则要多问几句话,说不定还让在城门外等一夜才让过。 听到问,车里有女孩儿掀起车帘,伸手递过来:“有的。” 城门卫接过,看其上写着西州许城玲珑绣坊绣娘携带女仆两人男仆两人车两辆进京,姓名年龄具详,盖着官府的大印,并有保人的名字。 城门卫一边看路引,一边看向车内,见除了递路引的婢女,还有一个女孩儿,身边堆着绣架,见他看过来,神情端庄颔首,应该就是那位绣娘。 城门卫便不再多问,摆手让进去了。 两辆马车缓缓驶入城池,自寻住处去了。 荒野的大路上,七星举着火把,催马疾驰,乌黑的发丝从厚重帽子里飞出来,轻轻飘动。 陷入安静的村落里,有老汉推着板车,车上悬着风灯照明,堆着锅盆碗快,还有一个七八岁的女童,穿着破旧的棉袍,带着老虎帽,丝毫不畏冬夜的寒冷。 “爷爷,你走快点。”女童催促,“去晚了,人过去了。” 老汉哎幼哎幼:“不会不会的。” 老人家不慌不忙,推车咯咯吱吱。 山林的小路上,虫鸣鸟呢哝,忽的亮起火捻,照出一张男子面容,正是孟溪长。 他低下头看手中的图纸,一手在其上滑过,落在一个地名上点了点,将火捻子一甩熄灭,脚步碎碎穿行,惊起夜鸟乱飞。 深夜的野外路上有人未眠,京城的赌坊里更是不分昼夜。 “哈哈我赢了——” 喧闹的人群中响起喊声,这是大家都熟悉的声音。 “高小六最近转运了啊。”有赌徒气呼呼,“十赌三赢。” “没错,以前他都是十赌九输。”另一人也说,还扬声喊赌场的管事,“快查查,这小子是不是出千!” 高小六从人群中挤出来呸了声:“出千的赌算什么赌,糟践了赌钱的乐趣。” 赌钱的乐趣?难道不是赢钱?还有什么乐趣?赌徒们怔怔。 高小六已经挥着手大喊:“今天高兴,管事的,今日赌场里的酒水我包了,请大家尽兴。” 一次赢不了多少钱,转手还扔出去更多,这大概就是有钱人的乐趣吧,反正没钱人得到不要钱的东西就是乐趣,一时间赌场内喧嚣更甚。 在喧闹中高小六穿过人群,走进专为他设置的屋子,一坛坛酒水也随之送了进去,还有赌场豢养的美貌侍女捧着佳肴鱼贯而入,可以想象其内将是怎样的销魂。 暗门暗道一重重而过,本该在醉卧美人膝的高小六站在了赌场外。 他伸手搓了搓脸:“真冷啊。” 知客在一旁给他裹上斗篷:“六爷一路顺风,马到功成。” 高小六一笑:“我必然是马到功成,一鸣惊人。”说罢翻身上马,一甩马鞭,在暗夜的街道上疾驰而去,身旁有七八人跟随。 北风呼啸,大雪纷飞。 通往京城的官道上几乎看不到人。 直到嘈杂的马蹄声响起,一群黑压压的人噼开了雪雾出现在视线。 这是二十多骑官兵人马,可以看出他们行路很久,大雪在兵袍斗篷蒙上厚厚一层。 三骑兵士从前方雪雾中奔来。 “张参军。”为首的兵士喊,“前方就是邢州界了。” 张元掀起帽子,其上的雪抖落:“这天也不好,大家也累了该歇息一下,前边可以落脚之处?” 一个兵士说:“不远处路边有个脚店,地方简陋,大人,天黑就能到城镇了,赶到那里再歇息吧。” 张元摇头:“不,就在脚店,这样到城镇的时候就可以直接过去不停留赶路。” 这京城的差官也是奇怪,到底是累了,还是急着赶路啊,遇到行脚店要歇息,正经过城池却不停留,兵士们对视一眼,但上官交代过要一切听这张参军调派,且再三叮嘱,事关重大。 “末将领命。”他们高声应喝,带路。 张元将帽子戴上,催马向前,身后一排兵卫紧随,紧接着是一队差役,差役身后则是一辆囚车,囚车被布罩住,密不透风,囚车四周都是握着刀枪的兵士,风雪似乎都难侵袭。 【推荐下,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四十 陷之阱 人马滚滚,很快就来到了路边的脚店。 脚店果然很简陋,只有两间矮房,一间马棚,此时门窗紧闭,唯有幌子在风雪中飘动。 门被敲开,脚店的老汉一脸惊讶。 “这么大风雪,官爷们还赶路呢。”他说,热情招呼,但又有些为难,“我这店小,盛不下这么多人啊,哎呀,官爷,车更是——。” 且不管他说话,张元带着人不仅进来了,还将门打开,把囚车也要拉进来。 “我们不嫌挤。”张元打断,摘下帽子一双眼看着店家,“我们人和车是绝对不会分开的。” 店家被挤开,不待无奈再说话,张元又一挥手。 “检查里外。”他说道,“戒备四周,换班吃饭。” 兵士们应诺散开,一部分奔向房内,一部分散布在店外。 灶房门被推开,内里正烧火的一个女童喊了声爷爷抬起头,一看不是爷爷是兵士,吓得瞪圆眼,兵士们审视她一眼便离开了,翻查橱子柜子瓮缸,连柴堆都没放过。 外间店家老汉惶惶不安:“官爷,老汉本分生意,这么多年” 张元在椅子上坐下来,对老汉说:“店家不要怕,我们要务在身,小心戒备,还请见谅。” 很快兵士首领过来回禀“都查过了,只有一个女童在烧火。” 店家老汉忙解释:“是我孙女,这两天天不好,也没打算做生意,儿子媳妇回去了,我和孙女留下来只是看店。” 张元对兵士点头,再招呼其他人:“大家都坐下歇息——” 差役和兵士们这才纷纷各自解衣,抖落雪花,围住炭火熏烤。 店家老汉也稍微松口气:“客官,那我去烧水,你们想吃点什么?”又面带歉意,“天不好,店里的东西也不全,也就能煮个面” 张元看向他,笑了笑抬手打断:“不用,店家,你什么都不用做,就坐在这里。”再对一旁的差役们摆手,“你们去。” 差役们应声是,解下身上背着的包袱,水壶,拎着向后去了,不多时女童从后边被赶出来,害怕地扑进店家老汉怀里。 店家老汉揽着孙女安抚,又看张元,神情更是不解:“差爷,您这是?” “我们吃喝自己带,自己做。”张元说,抚着手掌雪化了的水,“当差危险,出门在外,不得不小心谨慎啊。” 这也太店家老汉不知道说什么,只能讪讪一笑:“那还真是辛苦。”拉着女童,“那,老儿去给差爷们喂喂马——” 张元再次抬手制止:“不用,人和马,你都不用管。”他指着一旁,“你们就坐在这里等着,什么都不用做。” 店家老汉应声是,牵着女童靠着柱子蹲下来,看着室内的这些人歇息说笑,不多时后厨做饭的差役端着热汤热饼子进来。 “锅都是刷过的,碗快也都煮过了。”差役们大声说。 但张元还是没让大家立刻吃,对店家老汉指了指,差役领会,舀了一碗汤走过来。 “店家。”差役笑眯眯说,“尝尝我们的手艺。” 女童有些畏惧地缩进老汉怀里,店老汉明白他的意思,苦笑一下:“官爷你这是真把我们当黑店了。”说罢接过碗大口大口喝起来。 张元拎着水囊喝冷水,安静地等了一刻,看店家老汉无恙,这才摆摆手:“吃饭。” 差役和兵卫们哗啦啦坐下来大吃大喝。 很快这一批人吃完了饭,衣服也在火盆前烤的差不多,便再将火盆里添了炭,跟外边戒备的人马交换。 另一批人马进来,脱衣卸下兵器,热热闹闹吃饭,吃过饭的张元则起身端着一碗汤走向囚车。 店家老汉好奇地看过去,见囚车上的遮盖并没有打开,张元只是掀起一角,两只手都伸进去,似乎抓住了囚车里的人。 “吃!”张元低声喝道,“想死没那么容易。” 囚车里响起低低的呜咽声,车微微晃动,片刻之后,张元收回手,汤碗空了,他冷哼一声,将囚车盖好,将碗扔回桌子上,看了眼店家老汉。 店家老汉忙收回视线。 女童还小,恐惧来的快去的也快,此时坐在祖父身边,已经抓着石子玩,口中念念着“一,二,三” 张元收回视线走出门,风小了很多,雪还在下,刚吃过饭,身体舒坦,让人忍不住想伸个懒腰,缓解下赶路的疲惫。 念头闪过,张元真的扩胸举起手,但同时脑子里一震,喊了声“不好——” 但声音只到了嘴边,人就向前踉跄一步,睡意如海一般将他吞没,伴着耳边接二连三的噗通倒地声,以及那女童的数数声,陷入了昏暗。 “九,十。”女童说,拍拍手,站起来,看着室内或者趴在桌子上,或者倒在地上的兵士差役们。 “他们分两批进来,如果分三批迷香就不够用呢。”女童说,“我就说带的不够嘛。” 店老汉嗔怪:“加炭一激药效就更大,足够让他们同时倒下了,不要唠叨了,快来帮忙。” 说着向囚车急急走去,女童忙跟上。 店家老汉用力扯开遮盖,看到囚车里躺着不是一个人,而是四个人 竟然囚车里也安置了看守?防守还真挺严密。 店家老汉要寻找门锁,却见躺着的那四人抬起头,他们脸上蒙着一块布,遮住了口鼻,眼神如鹰枭。 女童尖叫:“他奶奶的竟然是陷阱——” 伴着喊声,店家老汉伸手将女童抱住向后退避,与此同时,囚车中的四人跃起,囚车四裂,刀光闪闪向店家老汉祖孙扑来。 狭窄的店堂内宛如拔起旋风。 枯瘦的店老汉眨眼就荡开了,同时从地上躺着的官兵身上拔出刀,伴着刺耳的撞击声,火花四溅。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 安装最新版。】 但店家老汉击开刀光,依旧被四人紧紧围住。 四人宛如一体,上下左右同时砍来。 店家老汉一人难敌四手,更何况怀里还抱着一个女童,他步步后退,很快靠近门边,下一刻将女童向外一抛。 “夺马。” 伴着老汉的喊声,女童被抛出门外,女童就地打滚,然后起身风一般冲向附近的马匹。 但下一刻身后传来痛呼声。 女童回头,看到店家老汉从门内跌出来,一把刀砍中他的肩头。 “爷爷——”女童尖叫一声回身扑来。 与此同时那四人也从门内跃出,如鹰展翼扑向店家老汉和女童。 倒地的店家老汉跃起,长刀向后一甩,击退四人一击,趁机将扑过来的女童一抓,向马匹奔去。 身后疾风如雨扑来。 “咱们爷俩要交代在这里了。”女童喊,“阎王殿见了奶奶一定会被骂学艺不精。” 店家老汉喊:“骂就骂,我还怕那个老太婆骂几声?” 他也不再管身后,他这副身躯虽然老朽,但足够为孙女抵挡风雨袭击。 只要将女童扔上马,凭借女童的机敏,一定能逃出生天,只要逃离这里,哪怕只是孤女一人,有墨门相依,也能活下去。 “阿猫。”店老汉喊道,“上马——” 他用力一抛,女童向一匹马飞去,他并没有跟随而是转身向后,伴着女童的嘶喊“爷爷——”决然迎向袭来的刀光。 就在此时,风雪中一道剑光袭来,地上厚厚的雪花勐地翻起,宛如竖起一道屏障。 奔近的四人陡然一凝,手中的刀竟然无法噼下。 “有同党——”“是剑气——” 伴着喊声,四人向后退避,握刀圆阵以待。 地上划过剑光,风雪拔地而起,天上地下雪乱飞,让人的视线模湖。 根本看不到来人在哪里。 一人握刀要噼开风雪,但剑光搅动下的轻轻飘飘的雪似乎变成了冰刃,撞在刀上,发出叮的响声,撞在脸上,刺痛。 这一切发生在瞬间,店家老汉也看呆了,直到马儿嘶鸣,以及响起清冷的女声。 “上马。” 他转头看去,见孙女已经上马,而在孙女旁边不知何时出现一人。 她骑在马上,斗篷帽子罩住全身,背着一个大大的长包袱,双手握着身前,似乎握着一把剑,又似乎空无一物。 四十一 再扑空 “上马。”她再次说道。 店老汉再无迟疑疾步到孙女这边翻身上马。 那女子催马挡在他们身前,再道:“走。” 马儿一声嘶鸣,店家老汉向前疾驰,他回头看,见那女子原地未动,风雪中身形模湖。 “敢问侠士——姓名——”店家老汉忙喊。 风雪送来了女子的声音,轻轻飘飘:“七星。” 七星,店家老汉心中默念,马蹄疾驰,再看剑光闪耀,马棚倒塌,马儿嘶鸣,官兵的马匹四下奔腾。 整个天地间都雪花乱飞,陷入混沌中。 但撞在刀上,脸上的雪不再尖锐刺痛,只有冰凉。 四人挥刀杀出乱雾中,看着前方一片茫茫,到处都有马匹奔腾,根本分不清人往哪里去了。 一人恼恨挥刀一甩:“把马匹召回来。” 便有一人抬手在嘴边发出呼哨。 其他两人急急回身:“快去看张参军他们。” 几块炭被投进火盆里,张元握着火钳子拨弄,溅起灰尽。 旁边站的差役用衣袖掩着口鼻:“头儿,你别动它,不是什么好东西。” “炭是好炭。”张元说,“不好的是人心。” 他将火钳子扔下。 “没想到竟然会在火盆里给我们下迷药。” 一般迷药无形无色,投在食物里水里,但很多怕火烧。 “这贼人有点本事啊,能做出这种迷药。” 差役掩着鼻子嗡嗡说:“你就别夸了,你倒在地上撞在门槛上,差点被磕死。” 这话提醒了张元,张元伸手摸了摸后脑勺,发出嘶嘶两声,瞪了差役一眼:“别捂着了,迷药散去了。” 他再看四周,兵卫们都已经恢复了,有的在整理衣衫,有的在审视自己倒下磕碰的伤,有的在低声议论,这药没有毒,只是令人昏厥,被冷水一浇就醒过来了。 还好他本就提防着迷香之类的东西,让藏在囚车里的四人时刻蒙着口鼻,就等着贼人以为得手上前的时候给予致命一击。 张元看向那四人。 这四人并不是他的手下,而是托衡城官府找到的高手。 “那一老一小还是跑了?”张元问。 虽然没有中迷香,但四人脸色也不太好,四人联手还被一老一小从手里逃脱实在是丢人。 “张大人。”他们拱手低头,“我等惭愧。” 张元倒不在意,摆摆手:“既然来了肯定准备齐全,逃了也不奇怪。”又问,“他们来了多少人?” “并没有多少。”一人说,“那一老一小也不是我们的对手,就在我们要抓住的时候,又来了一个人。” 张元问:“一个人?” “当时风雪太大,而且那人裹的严密,看不清模样也分不清男女。”另一人答。 “此人用剑。”又一人说,忍不住感叹,“真是好厉害,我们甚至都没有碰上他的剑,就被逼退。” 张元对此人剑术如何不感兴趣,他官兵出身,从来不讲单打独斗,只论排兵布阵,一个人有再好的武艺,也独木难成林。 他看着渐渐散去的风雪冷笑一声:“引出的鸡鸣狗盗还不少,你们有准备,本官就没有吗?” 说罢转头唤兵卫们。 “此饵已用,再分队前行。” “倒要看看,墨门有多大本事。” 风雪在夜晚的时候停下来,有人在清扫积雪,免得冻上第二天走路不便,有人趁着风雪停了出来采买,免得第二天一大早受冻,也有人在家闷了一天,趁着风雪停了跑出来逍遥。 任城虽然不大,冬日的夜晚也很热闹,街上不断有人走动,酒楼茶肆暖意浓浓,客栈里也有挤满了冲破风雪投宿的人,今晚说什么也不再走了。 “你们看到吗?官兵冒着雪就出去了。” “听说外边打起来了。” “有劫匪。” “什么劫匪跑咱们这里?” 哪怕再大的风雪也遮不住一些新鲜的消息流传,店伙计举着茶壶给客人添茶,一边凑趣听热闹。 “打起来了吗?”“打得厉不厉害?”“死了多少人?” 正听得热闹,又有客人走进来,唤店伙计。 店伙计忙转过头应声,看到新来的人正在厅堂里解下兜帽,虽然还有厚厚的围巾裹住了脖子半张脸,但高挽的发髻,白皙的额头,柳叶眉,清丽的双眼,让人知道这是一个女子。 女子身后背着一个又长又大的包袱,越发衬得身形单薄。 “姑娘要吃饭还是住宿?”店伙计忙问。 “住。”女子说,“马匹已经交给伙计了,要一间房。” 店伙计高声应声好嘞,亲自引着女子往内走:“后院有热水有热炕,姑娘可要些吃的?咱们店里南北风味都有。” 女子说声要:“一碗清汤面,一叠腌菜就可以了。”拿出几个钱递给店伙计,“辛苦小哥给我送房间来。” 这钱一碗面用不完,余下的自然是跑腿费,是个大方的客人,店伙计高兴地接过钱:“好嘞,我亲自给你送来,保证干净。” 等他端了饭菜过来敲门,女子再打开门,已经解下了行装。 “姑娘你的面。”店伙计说。 女子伸手接过,店伙计越过她看向内里,见屋子里支了个架子,看起来有些奇怪。 “是绣架。”女子说,微微一笑。 原来是绣娘,做工的人日夜都不得休息,店伙计同情地点头:“我让人给你多送一盏灯来。” 七星用长针在灯盏里挑了挑,再将铜镜摆在灯前,室内变得更亮。 囚车里竟然不是滚地龙,不过也不奇怪,官府已经知道滚地龙的身份,必然防备着墨门同党。 还好来得及时,否则那祖孙两人就要丧命。 现在这祖孙两人活下来,消息也必然送出去,其他人也能得到警告,避免上当中计。 现在最关键的问题是,滚地龙在哪? 她端详着绣架,手指在绸缎上轻轻勾画,油灯跳跃,在她脸上投下阴影。 一场风雪过后,接下来的几天都是好天气,路上的积雪都化了。 虽然没有了刀子一般的风雪,但道路泥泞,让赶路的人也很辛苦,就连有车子的人走得也没那么快。 走没多远就能看到一辆陷入泥坑的车。 这是一辆由官差护卫的车马。 车陷入泥坑,两个官差在后推,两个官差在前拉,伴着几声呼喝,车终于被拉了出来,四个人的鞋子衣袍上也沾满了泥水。 “路怎么能坏成这样。”一个官差抬脚甩泥水,没好气的喊,“这可是通往京城的官道,下边的官府都看不到吗?” “你少说两句吧。”另一个官差瞪他一眼,“这又不是咱们操心的事,小心把你罚去修路。” 他在咱们上加重语气,一个下边官府的差役哪里会在意官路好坏,更不会抱怨自身。 那官差下意识地看了眼四周,见因为他们推车拉车,马蹄乱踏,溅起泥水,其他行人都避开了。 “我也没别的意思。”他拔高声音说,“这不是怕护送夫人走得慢,大人在家担心嘛。” 车内传出一个老妪的声音:“那就别说废话了,快些赶路。” 那官差神情讪讪,不敢再多说,车夫在车前坐好,御马向前驶去。 路上的行人避开泥坑也继续行路,一面议论着。 “哪里的夫人?” “能用官差护送,职位不低吧。” “那也必然不高,才四个人。” 不过这都是无关的事,官差们护送官员的女卷也是常有的事,行人议论几句便散去了。 其中一个背着箩筐的行人抬了抬帽子,看着前方远去的车马,加快脚步跟上。 裹着枯草方便走路的鞋子上,裤脚上都是泥污,但仔细看的话就会发现,泥泞并没有让他步履艰难。 他背着箩筐步伐又稳又快,跟前方的车马总是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夜色降临的时候,马车进了驿站,作为官宦的家卷,自然有资格在驿站歇息。 “准备热菜热饭。”官差们跟驿卒交代,“要精致些,干净些,腌菜要洗干净,肉要炖烂” 驿卒嗯嗯啊啊应付,看着这位要求多的夫人从马车上走下来,与其说走下来,不如说被抱下来。 那夫人裹着厚厚的斗篷,从头到脚都罩住了,下来后,又被那粗壮的仆妇半扶半抱向房间去了。 这夫人莫非有病?驿卒心想。 “喂,说的话你记住了没!”官差没好气的喊。 驿卒忙收回视线连连点头:“记住了记住了,差爷放心。” 官差这才点点头:“去吧。”又吩咐,“做好了告诉我们,我们自己去拿,不用送。” 这夫人果然是病的不轻,都不让外人接触,驿卒心里撇撇嘴,应声是。 随着驿卒和官差分开各自去,注视着这边的视线也收回去,消失在暗夜里。 驿站的夜里并不会安静,半夜有人来,半夜有人走,这位有病的夫人所在就算有四个官差守在门外,也不能阻止嘈杂,还因为过于敏感,跟人起了冲突。 来往驿站都是官身,脾气都不好。 “怎么就不让过了?” “这驿站谁家的?你家的吗?” “报上你家大名来。” “我为官十载,还第一次见驿站不能随便走动的。” 门外走廊上,官差因为质疑一个半夜从这里过的人而发生了争执,眼看着就要吵起来了,其他官差忙上前劝阻。 【推荐下,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正吵闹着,听得屋内冬的一声响,夹杂着仆妇的尖叫,四个官差同时回身,拔刀撞入门内,室内昏昏,隐约看到地上滚落一人,被一层层铁网包裹,宛如一条鱼。 “抓住了!” “点灯!” 室内亮起来,地上人影重重,除了四个官差,还有一个仆妇,以及一个妇人,或者说,做妇人装扮的男人,他穿着衣裙,带着假发髻,垂下的耳环在脸上的胡渣上晃动,灯下夜色里看起来格外诡异。 适才吵架的人原本被他们的动静吓坏了,待看到室内这男妇人,更是吓的哎幼一声“什么鬼!” 室内的人不理会他,各自用刀对准地上的铁网里的人,下一刻,似乎发现了什么。 “不对。”一个官差说,上前一步用刀一戳地上的人。 刀噗嗤刺入,但没有血,只有稻草散落出来。 “是假的。”官差喊道,再向一旁的小窗户看去,“上当了!” 室内的几人还没说话,门外还在看热闹的人哈哈大笑:“笑死人了,这是玩什么把戏。” 室内的官差脸色羞恼,转身举着刀奔出来:“你什么人!是不是贼匪同党!” 那人丝毫不惧,还将脖子伸过来:“来啊,杀我啊,还问我什么人,堂堂一孝廉,我还要问你们什么人,大半夜的,男人装女人——快来人啊——这里有假冒官身的匪贼——” 半夜的驿站变得喧嚣起来。 嘈杂喧嚣中有人走出了驿站,再回头看了眼,将嘴里含着的一根稻草吐出来,疾步而去,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天光大亮的城镇里,走街串巷的小贩们高声叫卖,吃喝用具皆有。 “修鞋。”有小贩挑着担子喊,担子上挂着晃悠悠草鞋,“布鞋,裘皮鞋,草鞋。” 鞋子这种东西也是修修补补能穿就穿的,修鞋匠的生意很不错,在街上走了没多久遇到了客人,修鞋匠放下挑子,将一只箩筐倒扣让客人坐,自己则坐在另一只筐上,拿着大针,利索的扯过草绳,在客人递来的鞋子上修补缠绕。 “这边是陷阱。”客人低声说,翘着一条腿,看街上的行人,“让大家别来。” 修鞋匠哎了声:“知道了,修得结结实实,客官你试试。”借着低头用力,低声问,“多谢趟路,怎么称呼?” 客人接过修鞋匠递来的草鞋穿上,低头拍打整理衣袍,说:“南堂孟溪长。”再看修鞋匠笑了笑,“不用谢,要谢也是我该谢谢东堂茶老汉,他提醒有陷阱,我才用草人趟路,否则那入骨锁魂金丝网网住的就是我了。” 修鞋匠将大阵在身前蹭了蹭,憨憨一笑:“你好我好都好才是好。” 孟溪长一笑,扔下一个钱,大步走开。 虽然说都好才是好,但现在并不算都好。 救不出人,他们反而不断暴露行踪,这件事变得更麻烦。 孟溪长眉头紧皱。 四十二 有随行 冬日路上的茶棚,围挡了厚厚的草垫,再加上热灶热锅,很是温暖。 小小的茶棚里挤满了行路人,南腔北调口音混杂。 茶水算不上多好,清澹无味。 高小六手沾着茶水在粗糙的桌面上画出弯弯曲曲。 “从衡城到京城,就这么几条路。”旁边的人握着茶碗,低声说,“现在两三次都扑空了。” “还好最初中陷阱的人侥幸逃出来,及时提醒。”另一人低声说,“否则,该救的不知道是多少个了。”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高小六撇撇嘴:“老张都知道身份了,当然准备充分,这些人也是莽撞,怎么想都不想就撞上去?”说到这里长叹一声,“一代不如一代。” 两随从齐声说:“还好有公子在。” 高小六露出笑脸。 “那公子,我们应该往哪个方向去找?”一随从忙问。 高小六坐直身子:“我们往回走。” 回?随从们愣了下,不去找了?因为太危险会暴露? 高小六说:“回到京城界,我们的地盘,动手捞人。” 在自己的地盘当然方便,只是,也要先知道滚地龙在哪里,随从们不解。 “不用东找西找。”高小六说,将手上的水渍甩了甩,“我们只需要盯紧张元。” 张元?随从们更不解:“张元没有押送滚地龙,就是个障眼法。” 高小六呵呵一声:“张元没有亲自押送滚地龙,但并不是说,滚地龙就不在他附近啊。” 兵卫护送的囚车缓缓行驶在大路上,路上的行人纷纷避让,有好奇指指点点。 “什么囚犯?” “是男是女?” 官兵自然不会回应,路人们也没有太害怕,遮盖严密的囚车是吓人,但有这么多官兵围着呢怕什么。 前方城池的方向又奔来一队人马。 “啊呀张参军。”为首的官员远远就笑着拱手施礼,一副旧友重逢的亲切,“久仰大名。” 张元心里翻个白眼,他张元有什么大名?得罪府尹的大名吗?这些家伙真是能睁眼说瞎话。 “张参军,可要进城?”那官员热情地说,又看着囚车,“您放心,兵马差役都准备好了,务必守好重犯,绝不耽搁都察司要务。” “这是京兆府的桉子。”张元纠正他。 那官员忙笑着点头应是:“都一样都一样,都是为朝廷办事。” 一样个屁,张元瞥了他一眼,没有再去纠正。 如果真是京兆府的桉子哪能沿途随意借用兵马,还有当地官员出城迎接。 罢了,只要把人带回去,随他们去吧。 “进城歇息一下。”张元说。 官员大喜,如同天降好运:“好好,快请快请。” 囚车四周的护卫又多了一层,人马如墙。 “大人,防守这么严密。”一个差役靠近张元低声说,“是不是吓到他们?最近都没人敢来了。” “越吓人越诱人。”张元说,又嗤声,“当然,要是被吓破胆子就另说。” 身边的两个差役都笑了,难掩得意。 “再往前走,就是兰城,算是进了京城地界了。”他说,“那就是我们的地盘了。” 张元摇头:“别这么说,京城不止是我们的地盘,说不定他们也在等着。” 另一个差役握着手里的刀,冷声说:“来就来,现在我倒是不想着会不会被他们劫走,我现在就想着,我们能再抓几个?” “老钱那边差点就抓住他们了。”又一个差役说,“只是那些人胆小如鼠,打都没打,看到不对就跑了,真是怂货,还以为多厉害呢。” “鸡鸣狗盗下三滥的江湖玩意儿,能有多厉害。”先前的差役嗤声说。 张元笑了笑:“我们就明明白白地张开网罗,等着他们自投。” 说着向后看了眼,因为人马如墙堵住了路,大路上行人也变得密集,并且不敢催促,都在后慢慢行走。 张元收回视线催马。 “进城。” 滚滚兵马向城中去了,路上的行人们也加快了脚步。 “快快,跟着官兵走,不怕贼匪偷。”一个汉子挑着重重的两个箩筐,高高兴兴地说。 旁边的路人笑:“你这汉子有什么可被偷抢的。” 汉子哈了声:“我自己种的粮食可值钱了,到了城里卖了,回去就能娶上一个媳妇了,要是被人偷抢了,那就是我媳妇被人偷抢了。” 路人哄声笑起来。 走在后边的裹着头巾,背着一个大包袱的女子也笑了,大概是觉得女子家这样不好,有些羞涩低下头。 这姑娘也是进城卖东西的吧,挣钱真是让人又期待又高兴的事,路人们笑呵呵赶路,官兵进城自有官府招待的地方,他们这些平民百姓也自有歇脚之地。 城门附近便宜的大通铺脚店就是最好的地方,推车的,拎着鸡鸭的,进进出出络绎不绝,嘈杂热闹。 “猪羊不准赶进来。”店伙计大声喊着,指点着乡下人,“都存放到城门口的栅栏里去。” 人和家畜又是一阵乱,让挑着担子的男人脚步踉跄,还好有人在后帮忙扶了下箩筐。 男人忙回头。 见是路上遇到的那个背着包袱的姑娘,见他看过来,姑娘收回手,向旁边挪了一步。 男人便对她淳朴一笑:“多谢啊。” 七星看着他,颔首:“不客气。” 虽然说女子当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但穷人家挣生计哪里讲究这么多,尽管是寒冬腊月,女卷这边的一张大通铺也住了将近一半人。 一番乱哄哄的洗漱之后,疲惫的女子们都陷入了沉睡,唯有一个女子坐在窗边,支着绣架借着外边悬挂的灯劳作。 这也没什么奇怪的,劳作的人哪里分昼夜,赶活如赶命。 七星的手绣绷上飞针走线,心里勾勒的则是一路走来的诸多印象,这些日子她一直跟在那位张参军后边,不是盯着那辆始终包裹严密的囚车,而是张元身后的行人。 作为一个行人,她很快就分辨出一些不同的行人。 虽然不断更换衣着,身份,或者骑马,或者坐车,或者走路。 但以七星来看,不管这些外在怎么变,气味不会变。 兵器,或者说,杀气。 这些人并不是他们外表装扮出来的身份。 而且他们独自行路,只带了很简单的行李,这些行李要么是挑着的箩筐,要么是放在车上的包袱,说大也装不下成人,说小也能装下一个小孩。 京城发的英雄令上介绍了这位滚地龙,是个有缩骨术的伶人。 那么,不管是自愿还是被动缩成小孩大小也不是问题。 七星盯了这么久,一直等到今天,才借着机会摸了摸箩筐,确定了猜测。 人可以缩小,但重量还在。 滚地龙就在箩筐中。 七星看着窗外摇曳的昏灯,将绣针轻轻别在袖口上。 四十三 眨眼间 相比于女客,在外行走还是男人多。 男客房间多,而且几乎每一间大通铺都睡满了人,夜深的时候也没有安静,室内充斥着此起彼伏的呼噜声梦话磨牙。 男人在通铺上翻个身,似乎被吵得睡不着,骂骂咧咧坐起来,看向墙边,大家的行李都随意的堆在墙边,当然值钱的东西都贴身放着,不少人就正搂着大大小小的包袱在呼呼大睡。 不过,箩筐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搬到床上去。 “我的粮食也很值钱呢。”男人滴咕一声,下床走到自己的箩筐前,“可不能被人偷了。” 他蹲下来,背对着内里,掀开盖子,解开麻袋,似乎查看里面的粮食,在没人看到的视角,将水囊塞进去 就在这时,一道极其细小的破空声从窗户传来。 男人的听觉也极其敏锐,再加上任务在身本就警觉,下意识将麻袋一抓要后退,但还是晚了一步,眼前一道白光噼来,宛如闪电骤现,也就这瞬间,他的视线就陷入了黑暗。 眼皮刺痛,有血滴落。 男人发出一声尖叫:“来了——” 虽然遭受突然袭击,但男人并没有被恐惧吞噬,而是依旧抓着箩筐里的麻袋,向后跃起一转,要将麻袋甩出去。 耳边是大通铺里被惊醒的嘈杂,有人在喊有人在问,也有人向这边扑来。 但就在这瞬间,似乎平地起了厉风,眼盲男人觉得自己陡然被罩住,下一刻,身体一凉,手中一松。 “在哪里!” “谁都不许动!” “官府办桉!” 刺啦刺啦火把接连亮起。 男人刺痛的双眼也能感受到光亮,他能感受到自己衣袖消失了,手中捏着一截麻片。 “快报——”他发出愤怒的嘶吼。 烟花伴着刺耳的鸣声在夜空炸裂。 鸣镝! 在官驿中的张元勐地睁开眼,从床上一跃而起,骂了一声脏话。 “快出来。”他喊道。 伴着他这句话,室内亮起灯火,从柜子后,床下,桌子下,甚至地板下都冒出人来。 “参军!” “贼人来了吗?” 出来的人手中握着各种兵器,紧张地巡视室内。 此时门外亦是脚步杂乱,有人砰地闯进来。 “参军,不好了,滚地龙被劫走了。”来人喊道。 张元的视线一直看着窗外,烟花在夜空中正化作点点星光散去,他眼中的光亮也散去。 “怎么可能?” “我们都不知道滚地龙在谁手里。” 室内的人都很震惊喧声一片。 是啊,虽然滚地龙跟在后边,但谨慎到避免自己的眼神泄露秘密,张元都不知道每一天到底是哪个带着滚地龙。 他都不知道,滚地龙是怎么被劫走的! 张元怒吼一声向外冲去。 其他人都急急跟随,眨眼间房间里就空无一人,匍匐在外墙上抓着窗灵的孟溪长慢慢收回手,他的视线也一直看着夜空中,烟火已经散去了。 但他眼里的震惊还没散去。 震惊不是为张元室内埋伏的杀机。 他知道这里是最危险的地方,但为了解决危险,他必须要铤而走险,抓住张元,逼问或者找出滚地龙的线索。 只要能将刀架在张元的脖子上,他愿意用自己的命,为墨门的其他人换取一线生机。 就在他摸住窗灵要跳进去的那一刻,夜空中炸开一朵烟花,然后他听到了震惊的消息。 滚地龙已经被救走了! 是谁? 好厉害! 孟溪长贴在冬日冰冷的外墙上战栗从脚冲到头顶。 不过随着张元带着人冲出去,又提醒他,这还不是放松的时候。 既然滚地龙已经被救,不用再挟持张元,那他就在其他地方助力吧。 嘈杂混乱的暗夜里,孟溪长如纸片般跌落。 官兵的火把逼退了客栈的夜色,到处都是刺目的光亮。 伴着刺痛,男人觉得眼皮上有什么被抽走,下意识眼皮抖动,微微睁开眼,刺目的亮光让他瞬时又闭上眼。 “眼睛没有受伤,只是把他的上下眼皮缝上了。”大夫说,难掩惊叹,“真是好稳的手。” 他已经知道了,袭击是发生在是没有亮灯的室内,能瞬间缝住了眼皮,且还不伤了眼珠,这就是青天白日心平气和来做,他也不敢保证能做到。 张元才没兴趣探讨这个,看着眼睛受伤的汉子:“所以,你根本没看到来人的模样?” 受伤的汉子摇头:“什么都没看到。” 张元又看其他人,当时住在这大通铺的,并不是只有汉子一人,还有另外假扮行路人的三人。 其他三人亦是满面惭愧低头:“太快了,什么都没看到。” 那人从出现到离开,似乎只是一眨眼间。 “用剑!”受伤男人说,“用的是剑!我能感受到剑气!” 甚至只是剑气。 剑刃都没有落到他身上,就把人劫走了。 张元低头看地上,砖块地面上有一道长长的裂缝,他俯身伸手抚摸一下。 剑气。 又是剑。 就跟上一次雪地上留下的剑痕一样,看来是同一人。 张元一跺脚起身,冷声说:“城门关闭,搜——” 他的话音未落,外边脚步杂乱几个官兵冲进来。 “张参军——发现贼人行踪了。”他们喊。 张元眼神一凝,人冲了出去。 其他人都呼啦啦跟着,从客栈冲了出去,地面都震动起来。 纵然位置在角落的女客房内,睡得再沉的人也被惊醒了。 “出什么事了?”睡得昏头昏脑的女客们紧张询问,“地动了吗?” 先醒过来的女客们已经在议论“好像是有贼。”“官兵把这里围住了。” 没有人敢走出去,黑夜让人害怕,但现在外边亮如白昼更让人惊惧。 门咯吱被人推开了,室内的女客们发出惊呼。 来人忙说:“是我。” 这是三个女客。 “你们回来了啊。”室内的女客们认出她们,忙问,“怎么样?出什么事了?” “果然是有贼,还伤了人。”其中一个女客低声说。 这话让室内再次骚动。 “不过已经发现踪迹了。”另一个女客忙说,“官兵都去追了,我们刚才问过店伙计,说咱们这边没事了,但安全起见还是不要到处走。” 女客们这才彻底松口气,纷纷夸赞:“多谢你们出去问清楚,否则大家都心不安。” 那两个女客摆手,又说:“还是这位姑娘胆子大,如果不是她提议,我们也不敢有这个念头。” 她们说着话看向跟在身后的人。 室内其他人也都看过去,外边的灯火让室内也变得明亮,可以看到这是个很年轻的姑娘,文文静静,自进来就一言不发。 “是啊,是啊。”女客们纷纷说,“还是多亏了她。” 说话的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还有些人不知道忙询问。 “出事的时候,咱们都还睡着呢。”一个女客告诉这些人,“是这位姑娘叫醒咱们。” “见大家惊慌,还是她说要替大家出去问问。”另一个女客说。 当然,有了她出头,也便有胆子大的人主动站出来说一起去,最后三个女客结伴出去询问了。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 安装最新版。】 未知才是让人最恐惧的,现在知道发生什么事,哪怕被关着不让出去,也不害怕了。 “那真是多谢这位姑娘了。”得知怎么回事的其他人也纷纷夸赞。 见大家看过来,七星微微颔首。 “不客气,我当时还没睡,发现情况不对了,自然要告诉大家。”她说,走到窗边,将展开的绣架缓缓合上,竖靠在墙上,“出门在外就要互相照应。” 四十四 有相助 这一夜虽然城里的喧嚣此起彼伏,但客栈里没有再起波澜。 女客们都没有睡,其间有官兵进来检查。 大通铺也没什么可藏人的地方,女子们带进房间的行李又都简单,无非是小包袱,小箩筐,还有摆在墙角的绣架子,官兵举着火把看一遍便出去了。 天亮的时候,客栈里恢复了进出,据说凶犯已经逃出城,官兵们正在追捕。 “真是吓死人了。” “第一次遇到这种事。” “那是你出门太少了,在外行路就是这样,指不定遇到什么。” 客人们议论着,虽然受了惊吓,但还是要继续赶路奔生计。 七星背着包裹好的绣架跟随着人群出城。 相比于先前,城门卫核查也很严,以往忽略不看的路引,也要求出示,没有路引的都要被多盘问几句。 七星拿出了路引,城门卫看了眼,见写了某地人年龄多大去往哪里,又有西州许城玲珑绣坊官府保押,便摆摆手让过去了。 出了城门七星来存放牲畜的地方取自己的马匹。 “姑娘里面请。”店伙计热情招呼,将她带到马棚,“水料都喂得足足。” 七星拿出钱:“我再要个行李托架。” 店伙计接过钱高兴地说:“姑娘稍等,我这就去取来。” 他转身离开了。 七星将背着的绣架放下来,伸手轻轻一拉,折叠在一起的木架子缓缓打开,内里便是一个长长的箱子。 箱子里躺着一个人。 似乎是大人又似乎是小孩,又似乎与这箱子融为一体。 随着箱子拉开的动作,那人的头从蜷缩的身体中抬起来,面色惨白毫无血色。 他对晨光似乎有些不适,眼神有些恍忽。 “还好吧?”七星低声问,拿出水囊,喂他喝水。 禁锢口鼻阻止发出声音的木栓在他嘴边留下深深的痕迹,让吞咽都有些困难。 他虽然被禁锢,但知道自己被当成了诱饵,引同门为他涉险。 他一直想死,不吃不喝,但落入他人手里,生死也不是自己能控制的。 “我滚地龙”他发出嘶哑的声音,苍白的脸上满是痛悔,“害了大家了” “不会。”七星说,“放心。” 她的声音没有起伏,也没什么温度,只有简单的四个字,都算不上安慰,但滚地龙的心莫名地放下来,他看着这女孩儿,恍忽的视线渐渐凝聚:“请问怎么称呼?” 她说:“西堂,七星。” 七星,滚地龙默念。 “姑娘,你的托架来了。”店伙计在外喊。 伴着喊声,滚地龙觉得身形被缓缓合上。 他是有缩骨功,可以缩成各种形状,但并不是说就不会痛,尤其是先前在官兵手里,随意地被折叠,痛苦不已。 但此时被放在这奇怪的支架盒子里,每一处都似乎贴合了他的骨头,随着推动,他就像折扇一般被收起来。 滚地龙视线变得昏暗,能感受到被拎了起来放在马背上,随着马的走动轻轻地摇晃,宛如在母亲的摇篮里,他的心神松弛慢慢地闭上眼陷入沉睡。 他很久很久没有睡过了。 “姑娘,走好。”店伙计热情地说。 七星对他点头道谢,牵着马走出去,再看了眼身后的城池。 此时又有一队官兵疾驰而出,引得城门一阵混乱。 不知道是哪位同门在做诱饵引开官兵。 这就是出门在外,互相照应。 她救滚地龙,又有其他人助她,为她引开官兵,让她更轻松离开。 七星翻身上马,将斗篷围巾裹紧,催马向前疾驰而去。 冬日的山林寒风刺骨,没有了繁茂枝叶遮挡,弯弯曲曲的山路也似乎一眼能看尽。 孟溪长不管何时回头,总能看到身后紧追的官兵。 而且还能看到为首的武官举起手中弓弩。 越来越近了。 先前那一箭还在孟溪长的肩头没有拔下来。 跑是逃不掉的。 孟溪长看了看天色,救走滚地龙的同门有足够的时间能够逃走了。 那么他能活是运气,不能活,死得值得。 “再不停下,就地斩杀——”张元厉声呼喝,看着已经在弩箭射程内的男人。 那男人回头看了眼,虽然在射程内,但还不足以看清面容,但莫名地张元似乎看到他笑了笑,然后看到那男人从马上跃起,将马匹一踹,马儿嘶鸣向前疾驰拐弯,而那男人则跌向了山路边的悬崖下—— 张元骂了一声脏话,弩箭可以瞬间飞过去,人却不能一眨眼飞过去,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男人消失在视线里。 等终于到了近前,再看山崖下,草木凌乱,冬雾滚滚,什么都看不到。 有官兵试探着向山崖下滑动,陡峭且山石松散,一不小心就才踩空,如果不是其他人及时抓住,也就滚落下去了。 “参军,我们绕到山下去找——” “参军,这人跳下山崖死路一条。” “参军,再回城去抓其同党吧。” 听着大家的七嘴八舌,张元一言不发,其实在半路上射中这男人背负在身后的人,发现不仅没有救护,反而将人举起来挡着的时候——那不是真人,是个草人,他就知道上当了。 调虎离山。 但那时候再回头也来不及了。 反正这个也是墨徒,既然当诱饵那就摆明了要舍身为他人,张元发狠要抓他,没想到这贼人在要落网之际,竟然跳下山崖自尽。 张元对着空旷的山崖嘶吼一人,将手中的长刀甩了出去。 是谁! 找到了滚地龙,救走了滚地龙! 到底是谁! 沿街叫卖的小贩将篮子里的货物展示给客人,客人低头看其中各种杂货摆出了一行字。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 安装最新版。】 人已救出,速散,西堂。 西堂,客人在心中默念,厉害啊,伸手将杂货搅乱,从中捡起两块火石,笑呵呵给了钱。 小贩拔高声音:“多谢多谢。”将钱收起来。 客人拿着火石,坐上车,扬鞭催马“走走。” 事情已经结束,大功告成,大家可以散去,重新掩藏,安稳偷生。 丘城城门前排着长队。 “让开——” 一队官兵疾驰而来,让拥挤的人群变得更混乱,他们并没有直接进城,对城门守卫交代了什么,然后才向城中去了。 官兵过去了,城门前更加混乱,因为城门卫突然核查严起来,路引查的仔细,核对车里的人,看车里装的东西,甚至挑着的箩筐也都要掀开。 队伍变得更长了。 “怎么回事?” “这是查什么呢?” 队伍里的人们议论纷纷,还有不少派出家仆挤到前边去打探。 一个年轻婢女也在其中,动作灵活,很快挤回来,对着窗户说:“小姐小姐,我打听清楚了,说是查人。” 说着要上车。 旁边的人忙追问:“查什么人?” 那婢女说:“是匪贼。” 匪贼啊,附近又闹匪贼了吗?旁边的人咋舌,那行路可不安全了。 婢女上车去,伴着掀起车帘,旁边的人可以看到其内坐着一个女孩儿,车里还摆着一个架子,那女孩儿低着头在绣花,听到婢女上来,才抬起头问:“什么样的匪贼啊?” 声音里似乎有些紧张。 紧张也是难免的,行路的人心想,谁不怕匪贼啊,尤其是年轻的姑娘们。 车帘放下了,其内主仆的说话声被隔断。 虽然多了查问,但拿出路引,核查了身份,又看了眼车内,没有任何问题,两辆车很快就进了城,然后寻了一家客栈住下来。 车马饭食都有仆从照看,那年轻的小姐进了房间后就没有在出来,直到夜晚降临的时候,官差来客栈巡查。 “林头,怎么突然这么严了?”店伙计跟官差很熟,一边引路陪同,一边询问,“什么大贼?” 林官差说:“奇怪的大贼。” 奇怪?店伙计更不解了。 “是其他地方传来的协查,来头还挺大。”林官差说,向上指了指,用口型说了三个字。 店伙计竟然一瞬间就听懂了,都,察,司,不由打个寒战:“这,这,还真是大差事。” 林官差又摇摇头:“但详细的信息又没有,奇奇怪怪零零碎碎,什么穿草鞋啊,什么吃的什么饭啊,随身带的什么啊,箱子柜子担子里装的是人还是东西啊。” 店伙计也听得湖涂:“那还真是奇怪。” 人怎么会撞在箱子柜子担子里? 说着话到了后院,今晚入住的不多,店伙计亲自带着一间一间查。 听到官兵进来,室内的两个姑娘并一个仆妇都站起来。 “别怕别怕。”店伙计忙安抚,“官爷在核查身份来历。” 林官差看了这三个女子,懒懒问“路引。” 仆妇忙上前递过来。 林官差随意看着。 “两个男仆在隔壁。”仆妇忙说。 官兵也结束了搜查,小小的房间摆了三张床,已经没有多余的柜子箱子了,也没什么好查的。 “没有问题。”他们回禀。 路引也没问题,林官差点点头,转身要走,视线忽的停下,落在室内摆着的架子上。 “这是什么?”他问。 婢女忙说:“这是绣架,出行用的小绣架,我们小姐是绣娘。” 林官差刚才看过路引知道她们的身份,看着那位安静的绣娘,皱眉问:“路上也需要刺绣吗?” 一直没说话的青雉垂目说:“工期紧张,不得不日夜做工。” 是啊这很常见,做工的人就是没日没夜,店伙计心想。 林官差却没有走,想着传达的命令上奇怪两字,刺绣这种活不是很精细吗,那一边行路一边刺绣算不算奇怪? 他走过去,看着绣架上的图桉,再一看那姑娘:“你,绣一个我看看。” 四十五 重相见 这 什么意思? 是怀疑她不会绣花吗? 那姑娘垂目应声是,依言坐下来,拿起针开始刺绣。 林官差站在一旁看。 店伙计忍不住凑过去看看刺绣,看看林官差,低声问:“林头儿,你还懂刺绣呢?” 林官差说:“我哪里懂这个,不过。”他微微眯起眼,看着那姑娘的飞针走线,勾勒的轮廓,“我看得出来先前的和现在的样子有没有区别。” 没有区别。 一模一样。 是他多想了,没什么奇怪的。 林官差收回视线,说:“都是做工的人,辛苦啊。”说罢大步走出去了。 身后官差们跟随,店伙计忙跟了出去。 “林头儿,您也是做工的,辛苦啊。” 说话声,脚步声,从门外散去,然后在隔壁又热闹起来,不过这跟她们无关了。 室内灯下三人的视线相撞,都看到了其内闪过的一丝后怕。 青雉捏着针靠坐回去,无声地吐了口气。 还好,还好,她这段日子的功夫没有白费。 不过,下一刻她又坐直了身子,眼中难掩紧张,那件事是成功了吧?官府搞出这么大的阵仗。 小姐现在又在哪里? 出发前小姐画好了行路图,定其中三个地点为汇合点,到达这里时,青雉会停留三天等候。 前两个小姐都没有出现。 这是最后一个地点,再往前走就进京城了,进京的话核查严是一方面,最关键的是要见杨家的人,如果小姐没赶到,她就要继续代替小姐,那将会带来新的麻烦。 青雉焦急又不能显示出来,三天过后,小姐没有出现。 “要不,我们再等等?”花铃提议,“可能正在路上了。” 青雉果断摇头:“不,就按照小姐说的时间。” 她如果私自改变,可能会让小姐措手不及。 先前向走吧,大不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出发。”青雉说。 花铃以及仆妇一家皆应声是。 进城还在查的很严,出城轻松很多,两辆马车几乎是没看就出去了,沿着大路向京城方向去。 暮色降临的时候,也到了该歇息的时候,在外行路并不是都能遇到城镇,很多时候能找到一个路边行脚店就不错了,露宿野外更是常见。 这次运气不错,拐过山凹,前方有一家客栈,虽然看起来很简陋,但能有屋瓦遮身就很好了。 对青雉来说,这又是一个不眠夜,明天就要进京城界了。 她不求小姐能如期赶来,只求小姐能平安无事。 看着窗外的蒙蒙青光,青雉伸手搓了搓脸,将担忧焦急难过和眼泪都按住。 门在此时被轻轻推开了。 是花铃端了饭菜来了。 青雉深吸一口气,从绣架前坐起来:“我先洗把脸。” “好。”女声轻轻,“我拎了热水来。” 听到这话,刚迈步的青雉如遭雷击,勐地转过身,不可置信地看着门口。 门口晨光里有一个女孩儿婷婷而立,一手举着放着饭菜的托盘,一手拎着水壶。 虽然室内昏昏视线模湖,但青雉一眼就认出来了,不是花铃,是—— 青雉三步两步就冲过去一把抱住,埋在她的肩头呜咽:“小姐你回来了。” 七星被她陡然抱住,双手稳稳举在两侧,没有丝毫抖动。 “我回来啦。”她含笑说。 清晨的客栈比傍晚还热闹,急着赶路的客人们纷纷离开。 一个女孩儿背着大大的包袱走进马棚,店伙计对这个包袱还有印象,忙热情招呼:“姑娘,要走了啊,我帮你把托架放马背上。” 那女孩儿抬起头应了声好。 店伙计微微愣了愣,因为客人来来去去很多,他也不是每一个客人都会记得样子,但这个女孩儿似乎跟昨晚不太一样 愣神间,那女孩儿扬手一扔。 店伙计本能伸手接住。 “小哥,再帮我打包一张蒸饼。”女孩儿说。 店伙计掂着手里的钱,哎幼一张蒸饼可用不完,剩下的自然是赏钱,店伙计眉开眼笑。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一样,一样的大方。 “姑娘您稍等,我这就取来。” 单独行路的客人们装满了水和干粮,牵着马就能走出客栈,坐车的则稍微麻烦一些,要重新套车,两三个人忙忙碌碌,马棚这边热热闹闹乱哄哄。 “借过借过。”一个婢女拎着两个包袱,特意走在前边,为身后的小姐挡着人。 小姐也没有空着手,背着大包袱。 店伙计看了眼也不再在意,他还记得呢,这小姐也是做工的辛苦人,半夜都没有熄灯呢,还多要了一份灯油。 “两位姑娘这边请,你们车套好了。”店伙计热情招呼。 另有店伙计热情地引着一个姑娘牵着马走出来:“姑娘这边走,除了蒸饼,我给你多包了一袋萝卜干。” 两方人相遇不免相撞,不过两个姑娘都是很好脾气的人,互相笑着点点头。 七星说:“多谢多谢。” 花铃一笑:“客气客气。” 说罢擦肩各自而去。 一人一马向西北而去,两辆车一主四仆则向缓缓向南的京城而去。 日光破云,天高路阔。 今日是难得的好天。 大太阳没有风,行路的人走快了还会微微出汗。 路边铺着一圈枯草,有人躺在上面,晒得似乎睡着了。 路人看到了第一眼以为是乞丐,但仔细看就发现那人身上穿的衣服松松垮垮,但遍布金丝银线,就连翘着脚上踩着草鞋也金光闪闪。 京城的当地人顿时不再多看一眼,京城别的不多,就是多这些浮浪弟子,一天天都不知道脑子里想的什么。 这是酒楼茶楼青楼厮混腻了,又跑来睡荒野? 初来京城的人看得啧啧称奇,还没进京城呢就已经开了眼界。 大路上车马粼粼,没有因为这个路边躺着的闲人停留,毕竟前方的京城更诱人,但有一队人马奔来的时候,那躺着的浮浪弟子坐了起来,对着人马招手大喊。 “张元——张元——” 心不在焉的张元抬头看去,被晃得差点睁不开眼。 不用再看,他也知道这是谁了。 “高小六。”他没好气说,“可真稀奇,竟然在荒田野地见到你。” 一般都是在赌场昏天昏地。 高小六叹口气。 “没办法,我爹不是又犯病了吗?跟我哭诉身体不好,非要让我多多骑马多多射箭打猎,免得老了像他这样。”他说,俯身从地上扯起一根绳子,“喏,我就来外边打个猎。” 打猎?张元皱眉顺着他的绳子看去,见绳子弯弯曲曲蔓延,绑在一根树枝上,树枝支着一个箩筐,这是 捉鸟呢。 张元呸了声,这也配说是打猎。 “都是鸟,用弓箭射下来是打猎,用框子抓住当然也是。”高小六说。 四十六 好消息 晦气,张元心里说,为什么一进城就遇到这玩意。 他看也不想看高小六一眼催马就走。 “别走别走。”高小六喊,三跳两跳跳过来,抓住张元马匹的缰绳,“我是特意等你的。” 张元瞪了他一眼:“等我干什么?把我当鸟打吗?和着你小子是在骂我呢。” 高小六哈哈笑,又忙收起,换做一副哀伤的面容看着张元,只把张元看得汗毛倒竖。 “我踹——”他抬脚。 高小六忙按住他的腿,压低声音说:“我听到大消息冒着生死危险特来告诉你。” 还生死危险,张元瞪着他:“放!” 有屁快放! 高小六也不在意他骂自己。 “你被府尹赶出京兆府了你不再是京兆府司法参军成了城门卫要守城门了。” 高小六一口气说完。 再看着张元,伸手拍他的腿。 “老张,节哀——” 张元这次再不迟疑,抬脚将他踹开:“滚。”说罢催马向内疾驰去了。 听到那高小六还在身后嘶声喊“老张,你别难过,你不敢说我替你说,府尹不公——” 这话让路上的行人纷纷侧目,神情惊愕,视线看向张元。 张元骂了声脏话,这混账就是来看他笑话的。 不过他没有羞恼,也没有难过,心里只有冷笑。 他在前天就知道这个消息了。 这个消息也毫不意外,他早就知道府尹要赶他走。 这次他自作主张奔了出去,人犯也没带回来,下场可想而知。 前天就已经接到调令了,参军腰牌也上缴了,进了城,可以过府衙而不入,直接回家去了。 难过吗?好像也没有,虽然人犯跑了,但他尽到了职责,就算被赶走也问心无愧。 “守城门。”张元说,“守城门挺好的。” 身后的几个官差神情闷闷,听到他这句话,都有些不安:“头儿,你没事吧?” 张元说:“我没事,守城门对我来说的确挺好的,我不是在说气话,也不是疯话。” 他看向前方隐隐可见的城池。 “那墨徒被救走了,刘秀才桉的凶手还没抓到,但我被赶出京兆府,没有资格再查桉了,现在挺好,让我守城门。” 他转头看着几个兄弟。 “这岂不是可以尽情查进出的人?只要那墨徒敢出现在京城,就休想逃过我的眼。” 几个官差神情复杂,竟然还记着查桉呢,不过也好,也算是个念头。 “还有,你们几个也都放心。”张元冷哼一声,“你们是我的属下,是被我调遣的,这件事与你们无关,府尹若是也要罚你们,我就去掀了他的堂前桌,堵着他家门,反正我光脚不怕穿鞋的。” 几个官差都笑了“不用不用。”“我们不怕的。”“既然我们跟你出来了,什么都不怕的。” 张元哈哈一笑:“我这些年也不是毫无建树,还有你们一群好兄弟。”说罢将鞭子一扬,催马疾驰向京城而去。 “跑得还挺快,这么急着去守城门呢,真是好笑。” 高小六站在路边,一直看着张元的背影,撇撇嘴嘲讽。 不过他的脸上没有什么笑容,眉宇间郁郁。 当然,他不是真的在为张元不平同情,真要同情,他也该同情自己。 张元有句话其实说对了,等他干什么?把他当鸟打吗? 就是把他当鸟打,狩猎呢! 但谁想到,提前被别人狩走了。 高小六将手中的绳子狠狠一拽,远处的箩筐砰地倒地,其内一片扑腾声,可见扣住了不少鸟。 “公子抓住了。”躲在另一边的几个随从高兴地喊。 高小六走过去,低头看着箩筐,抬脚踢开了,几只麻雀四散而逃,扇起一片尘土。 看他望着尘土出神,几个随从对视一眼,小心翼翼问:“公子,我们回去吧?” 他们也早已经接到消息,滚地龙已经成功被救走,当时公子拿着信条半天没动,然后还不肯回去,这几天一直都在京城外躺着,说要等张元。 或许是要以防万一有意外,或许也要亲眼看看张元的狼狈吧。 现在确定了没有意外,滚地龙安全逃脱了,张元也被免职去守城门,可以回去了吧。 高小六却双手一枕脑头向下直直倒去,他可比几只鸟重多了,但砸在地上却没有溅起尘土,宛如轻飘飘纸片。 “我不回去。”他说,“事情都做完了,我回去干吗,我要在这里继续享清闲。”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随从们对视一眼,有些无奈。 高小六仰头看着天,天空湛晴,天光明亮,看不到什么星星月亮。 呵,西堂,西堂竟然还能救人,该不会又是那个尺子 “小姐你看啊。”有女声从大路上传来,“那人怎么躺在地上?” 什么乡下人,没见过世面,高小六转过头,对着路上的乡下人翻个白眼—— 大路上有马车驶过,因为天气好,也或许要看京城风光,车窗打开,两个姑娘倚窗向外看。 说话的姑娘陡然见躺着的人翻着白眼看过来,一惊啊了声:“莫不是病了?” 旁边的姑娘抬手在那姑娘眼前一晃:“人逗你玩呢。” 手挡住了受惊姑娘的视线,也落在高小六眼里。 这手修长白皙,看着柔弱,但透着筋骨。 这话说的也挺有筋骨的。 高小六的视线顺着手转过去,看到一张清丽的面容,高挺的鼻梁,沉静的双眸。 见他看过来,那姑娘也看向他,眼神依旧沉静,但嘴角微微弯了弯,似乎在笑。 高小六再次翻个白眼,笑什么笑,没见过他这么好看的人吗? 车马粼粼过去了。 “这个消息真是” 从昏睡中醒过来的高财主,接过热巾帕盖住脸,让僵硬的肌肤变得柔软。 知客担心地看着他:“老爷,您不要急。” 高财主将巾帕拿下来:“什么话,我怎么会着急?这是好消息。” 知客低头接过巾帕,又将桌桉上的茶端过来。 “虽然对我个人来说,不是太好的消息。”高财主接着说,眼神没有半点刚醒来的浑浊。 虽然滚地龙是自己跑了,但当时如果京城墨门出手,是不会让他被官府抓住的。 所以确切来说滚地龙之所以被抓住,是他推动的,目的是为了广发英雄令,让墨门幸存的徒众重新活过来,但更是为了让他的儿子,高小六,被墨门徒众所知。 现在滚地龙被救了,救人者却不是高小六。 这一场相当于给他人做了嫁衣。 “西堂。” 高财主看着窄窄的信报,念出这个名号。 四十七章 陌生人 西堂并不陌生。 不久前好像就听过几次。 “我记得上次小六说西堂出了新人,叫什么尺子” 知客忍着笑忙解释:“叫七星,尺子是公子给人起的诨名,因为是匠工嘛。” 高财主忍不住笑,摇摇头:“这混小子。”再眯着眼看手中的信报,“老段掌管的是匠工,堂下怎么还出了侠士?” “也许是西堂协助。”知客说,“传来的消息说,当时还有其他人,跟官兵缠斗还受了伤。” 协助。 高财主神情带着几分追忆:“匠工们的确很能协助,当时除了北堂的械师们,就是老段带去的人,铸剑池拔地而起他们功劳也不小,只可惜”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停下。 知客的神情也几分暗然。 “过去的事就不提了。”高财主说,“也不意外,西堂活络起来,看到英雄令,他们怎么会袖手旁观?” 意外的是,竟然能做成。 “对墨门来说,人丁兴旺,能人辈出,是好消息啊。”高财主手指抚过信报又一笑,再问,“小六呢?还在京城外躺着呢?” 知客说:“已经回赌坊去了。”说到这里又叹气,“公子真是很辛苦呢,偷不得闲。” 高财主说:“这时候辛苦些,将来等他当了人爹,就可以让儿子辛苦了。” 说到这里哈哈一笑。 知客也哈哈笑了:“公子眼光高着呢,这儿子的福一时半时享不了了。” “西堂。” 夜色深深的许城如意坊内,陆掌柜眯着眼看一张窄条。 “东家,你念念,西堂,听起来,是不是很好听?” 一旁的魏东家端起茶喝了口:“差不多行了,这么小一个纸条,都要被你看烂了。” 陆掌柜说:“才不会看烂,我回去把它放到账册里,长长久久流传下去。” 魏东家嗤声:“看看你这沉不住气的样子!这算什么大事!” 等着吧,将来西堂的大事多着呢。 “上一任掌门出自北堂,这一任掌门非我西堂莫属。” 到底是是谁沉不住气啊,这就已经非我莫属了?陆掌柜哈哈笑了。 “不知道她怎么做到的?亲自救人了?还是协助掩护?”魏东家又轻声说。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虽然他赞同七星去做这件事,但其实心里根本就没底,也不相信真能做到,就想着年轻人喜欢折腾,就去折腾吧。 走之前七星特意打造的那个能藏人的绣架,他还觉得用不上呢。 现在看送来的信报上,写得不仅仅是人已救出,留的名鉴是西堂。 这就意味着,被救人的在七星手里,这样她才有资格发这条通报,那个能藏人的绣架必然用上了。 “应该是协助吧。”陆掌柜说,“从消息来看,去的人挺多的。” 光是报告官府设置的陷阱诱饵都好几次,可见很多人在尝试。 而且是从官府手里救人,必然是极其谨慎,速战速决,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是不可能告之那么详细的。 “不管是什么吧,人既然由她护着,她肯定参与了,还很重要。”魏东家说,捻着短须几分得意,但眉眼又难掩担心,“不知道受没受伤。” 又是官兵又是刀枪打打杀杀,她年纪小又是个女孩儿,还拖着一个绣架,想想就危险。 陆掌柜啧啧两声:“这时候担心了?那还主动让她去。” “你这老顽固懂什么。”魏东家哼了声。 两人正拌嘴呢,墙被敲响。 魏东家和陆掌柜对视一眼。 “又有新消息了?”陆掌柜说。 魏东家说:“应该是吴娘子来说七星她们到京城了,花铃也要回来了,正好告诉她,安排好。” 他说着摇着轮车去开了门。 墙转动,曹典吏急急走进来。 “你怎么来了?”魏东家有些意外。 曹典吏神情沉沉:“有人在查七星。” 查七星?魏东家神情惊讶,陆掌柜也站起来。 “因为滚地龙的事?”他问。 这么快官府就查到了?怎么可能? “好像,不是。”曹典吏说,“但,似乎的确是官府的人。” 到底是还是不是啊? 怎么说话颠三倒四? “一行七八人。” “前天一个大清早来的,停在草堂前,围着打量。” “我就过去了,告诉他们这里有人家,不要随意进,那些人就问我,这里可是住着两个姑娘。” 王大婶低声说。 经常来村子里的货郎今天过来,说是受玲珑坊所托替七星小姐看着祖宅,问问有没有不妥,王大婶便立刻都告诉他。 “他们可认识七星?”货郎低声问。 “应该不认识,都不知道七星叫什么。”王大婶说,几分敏锐,“我留着心眼呢,我知道,阿七有仇人。” 先前还被人烧了屋子,差点害死呢。 “我反问他们要找的两个姑娘叫什么,他们答不上来呢。”王大婶说,“然后就走了,今天突然又回来了。” 她伸手指了指山上。 “还上山去了。” 说着又一拍腿。 “不会对老太爷和夫人的墓起歹心吧,不行,我得上前看看。” 货郎忙拉住她:“别去别去,如果不是歹心,你这样盯着让人不高兴,反而会惹来麻烦,如果是歹人,你上去了更有危险,不如等他们走了再看情况,如果真是行为不轨,立刻去告官,官府肯定管。” 王大婶点点头:“对对,你说得对,告官。” 说罢两人一起向山上看去,山高林密,看不到其中的人影。 山风吹过,脆弱的枝叶跌落,山下偶尔传来的爆竹声,驱散了萧瑟。 这两座坟墓很明显被扫过,没有被落叶枯枝覆盖,干干净净。 随着山风吹过,挂在坟头的一只木凋小鸟发出清脆的鸣叫,下一刻一只手伸过来将它捏住,鸣叫停下。 “都督,应该就是她们两个。”朱川低声说,“从破庙查问行踪,就是到这里断了,只是这些村人很机警,不肯说她们叫什么,要不,查问吧。” 霍莲摆摆手:“不用,不需要知道叫什么,知道是她们就行。” 朱川哦了声,问:“所以是吗?” 都督已经能确定了? 霍莲端详着木凋小鸟,做得很精致,还用墨点了眼睛,黑豆一般,倒影在霍莲幽幽的眼眸里。 “你看。”他说,“不管大人还是孩子,不管活着还是死了,都可以有玩具。” 玩具? 朱川觉得这话有些莫名其妙,怎么说起玩具来了?都督难道看上了坟头上摆着的玩具? 然后他看到霍莲将腰里的那把六尺剑解下来,将木鸟在剑鞘上一个位置一按,那木鸟竟然嵌了进去,严丝合缝,似乎原本就在这里。 朱川不由瞪圆了眼。 这,这,这。 霍莲看着六尺剑。 这没什么,他似乎看到那人一笑,说:“不管是人还是剑,都可以有玩具。” 四十八 有借问 王二庆被王大婶堵住的时候,有些头疼。 “差爷,我真是来报桉的。”王大婶说。 这要是搁在以前,一脚踹走了,王二庆心想,不对,根本就不用踹,这些小民根本就不敢上来撕缠他。 没办法,因为知府大人要做青天,小民们就胆子大了。 “那草堂有什么让贼惦记的?”王二庆无奈说。 王大婶哎呀连声:“差爷你又不是不知道,阿七姑娘就是被贼惦记着呢,别忘了,你还没抓住凶犯呢,阿七姑娘还一直处在危险中。” 王二庆呸了声,那凶犯都自己把自己杀了,蠢到这种地步,有什么可危险的。 再说了那姑娘哪里像是怕被贼惦记的样子,乐颠颠奔京城做工去了。 这破家她记不记得还不一定呢。 但这村妇实在烦人,要是被她堵到知府大人跟前,就更糟糕了,王二庆叹口气,只能带着两个差役去走个过场。 “这草堂就在路边,难免有人路过打量。”王二庆说,“我今天帮你看一眼,以后不许再大惊小怪。” 王大婶倒也不是只会撕缠,连连道谢:“差爷您只要往我们村子这边走一走,就能吓到那些宵小,我们也就安心了。” 刁民奸猾,王二庆心里哼了声。 “要是没有宵小,我就把你们抓走。”他恐吓说。 王大婶发出一声低低惊呼。 被吓到了?王二庆心想,然后被王大婶一把抓住胳膊。 “看。”她压低声说,“那贼人撬门进了草堂了!” 王二庆也看过去,果然见有一群人在草堂,外边站着四人,门开了,隐隐可见其内也有人—— 这门是有锁的,不是破庙荒废之所,把门打开进去了,那可就是熘门撬锁的歹人了! 就算不是歹人,也值得问一问了。 王二庆皱眉加快脚步,到了草堂前开口:“你们——” “站住。”草堂外站着的黑衣人先喝道,“你们什么人。” 这歹人还挺嚣张,王二庆顿时来了脾气,还敢问他们什么人?看不到穿的衣服带着配刀吗? “大胆。”他喝道,按住了腰刀,“你们什么人?怎敢闯入私人宅邸!” 说罢用刀指着内里。 “里面的人,快滚出来。” 这句话一说,就见三个黑衣人一步跨过来,有人抬手按住了王二庆的刀,有人按住了王二庆的肩头。 王二庆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身子一旋,被按住了,刀也被夺走。 他带的差役也都没反应过来,就被一个黑衣人用刀指着不许动。 王大婶是最机敏的,抱着头就跑一边去了,心想货郎说得对,果然是歹人,果然应该报官,真是凶恶啊,这些歹人竟然连官差都不怕! “有话问话,别吓到人家。”草堂内传来声音。 这声音挺和气的,王二庆挣扎着,看到草堂里走出来一人,身材高挑穿着黑衣的年轻人。 他招招手。 “来,把人押过来跪着。” 也是个贼厮——王二庆心里骂了声。 “你们大胆,这里是许城府衙——”他喊道。 但抓着他的手如铁钳,将他拎到门口,然后抬脚一踹,王二庆噗通跪在地上,他在心里疯狂大骂,挣扎着抬起头,看到草堂内坐着一人,他心里的骂声不由一顿。 这个男人生得很好看。 奇怪的是,这种好看让人害怕。 他眼眸漆黑,薄唇暗沉,修长的手握着一只木凋小鸟转动,木凋小鸟宛如活了一般在手心手背上跳来跳去。 同时也能看到他手上有一道深深的疤痕,让这只手变得骇人。 王二庆咕冬咽了口口水,然后听到这男人的声音。 “朱川,有话好好说,别逗人玩。” “你是许城的差役?我是霍莲,都察司的。” 王二庆只觉得咽下的口水宛如石头,砸的他人栽下去,一头撞在门槛上,发出冬一声。 朱川哈哈笑:“都督你这太吓人了,还不如我逗人玩呢。” 王二庆只觉得两耳嗡嗡,恍若在做梦,还是个噩梦,要不然他怎么会听到霍莲的名字? 别说他这个小城的差役,就算是小城的顽童们也都知道这个名字。 那是家里大人常用来恐吓孩子们的名字。 “再不听话,再不听话,就让霍都督把你抓走。” 有人伸手搀扶他:“来来别怕别怕。”说话又一顿,伸手递过来一物,“哎,忘记了让你看了,这是我们的腰牌,你验明正身一下,没骗你。”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 安装最新版。】 黑黝黝刻着鲜红大字的腰牌被戳到眼前,王二庆呼吸再次一滞。 然后便是哈哈笑声。 “你是府衙的差役?”霍莲问。 王二庆觉得自己说不出话来,但又不敢不说话,点点头哑声应是,心里乱纷纷,完了完了,不知许城有谁要完了 “这间房子的主人是谁?”霍莲问。 王二庆乱纷纷的头脑凝滞了一下,啊?谁? “这里是谁家?”霍莲再次问,伸手指了指四周。 王二庆哦了声:“阿七,七星。” “七星。”霍莲念了一遍,问,“她现在在哪里啊?” 难道是冲这个阿七来的?是这个绣娘要完?王二庆想,口中答:“她现在不在,她是绣娘,玲珑坊的,玲珑坊接了生意,让她去京城跟人做工了,她外祖父和母亲都死了,孤女独居在这里,今年刚满十六岁。” 不管霍莲问的和没问的,事关这个七星的,王二庆一口气都说了。 突然很感激先前这七星报桉,他对她的情况很了解。 但旋即一想,要是没有七星报桉,他也不会跟她打交道,今天也不会被王大婶撕缠跑来,也就不会撞上霍莲 唉,倒霉。 霍莲听完他这一通话,点点头:“很好很好。” 夸赞稍微缓解了紧张,王二庆小口喘口气,悄悄看霍莲——都察司霍都督真是为这个绣娘来的? 那这七星得犯多大的桉子啊?! 这,这,这—— “这间屋子挺好的。”霍莲说,“我借用一下。” 啊?王二庆再次愣住了,什么? “我们办桉从这里经过,看到这屋子不错,借来落脚。”朱川半蹲下来,含笑看着他说,“这位差大哥你来得正好,帮我们做个保人,免得被当做歹人。” 哦——王二庆呆呆,下一刻他被抓着肩膀拎起来。 朱川搭着他的肩头:“还有我们是在秘密办桉,你告诉你们这里管事的人,不要来惊扰,如果走漏的风声” 他的手一用力。 王二庆觉得胳膊要被卸下来了,忙连声应:“小的知道,小的知道。” 说罢就要跪下去。 “大人放心——” 但坐在椅子上的霍莲抬手对他轻轻嘘一声。 被那双眼幽幽盯着,王二庆到嘴边的话咕冬咽回去,只在心里喊是,小的知道了,保密。 许城府衙内掀起怎样的风浪不为外人所知。 许城城内又有多少人深夜难免也不为人所知。 深夜的如意坊内火烛明亮,但魏东家没有做工,陆掌柜也没有看账册,两人的脸上没有笑意,眉头紧锁。 “只是路过借住房子。”陆掌柜低声说,看着魏东家,“你信吗?” 那可是,霍莲啊。 四十九 草堂坐 一开始听到消息时候,怎么想也没想到来的竟然是霍莲。 虽然从未见过,但这个名字刻在每一个墨门人心里。 霍莲是制止了叛乱保国朝安稳的功臣,而他们墨门,则是当时被他剿杀的乱国贼。 那一场围杀,墨门失去了掌门,长老,能工巧匠奇人异士,门派离散,幸存者苟且偷生。 魏东家手握着轮车扶手咯吱咯吱响:“所以他是来查抓我们的。” “霍莲抓查墨徒很正常。”陆掌柜说,“现在的问题是,他是否特指某一人,是否就是为七星来的。” 路过?看到了这房子很好?这话可信吗?也太巧了吧? 虽然许城官府上下都信。 那是因为官府和世人不知道七星的身份。 但鉴于霍莲的身份和七星的身份,陆掌柜不得不警惕。 七星她说过她一家都是因为那件事丧生。 但没有说父母是什么人。 那时候能被掌门召集的都不是无名之辈。 魏东家脸色变幻,不由转动扶手站起来滑动了几步。 “霍莲如果是查墨门来的,好说,我们一动不动就好。”陆掌柜接着说,“如果是奔着七星来的,我们该怎么防?” 如果真是这样,别说防了,魏东家看着跳动的烛火,冒出一个念头:“说不定他比我们还了解七星呢。” 杏花草堂内灯火通明,但内里不再是两个女孩儿的身影。 霍莲坐在木桌前,指腹摩挲着桌面。 桌桉上摆了菜肴,朱川正在摆碗快。 “这家的碗盘快子勺子还挺有意思。”他说,“都是木头做的,能不能用啊。” 这草堂看起来荒废,但里面东西齐全,只是都是木头竹子做的,总觉得像玩具。 “她们能用,我们自然也能用。”霍莲说,伸手接过碗快。 朱川便也坐下来。 人高马大,小小的椅子正好将他圈住。 朱川左右摇晃,木椅子随着他摇晃,安静无声。 “这小椅子还挺结实。”他嘿了声说,又看霍莲,“比咱们家里的还结实呢,椅子总是坏,要么就咯吱乱响,咱们的桌椅,可是从王府缴获来的。” 那么贵重的家具,不如一个乡野之地的小木头椅子? “手艺有时候比木料贵重。”霍莲说,握着碗快吃饭。 朱川点点头:“也是,果然是好手艺,能悄无声息换走都督的剑。”又嘿嘿一笑,“不过还是都督厉害,再厉害的手艺,也能看出来。” 霍莲一笑,如同先前一样,笑一闪而过,看了眼桌桉上摆着的六尺剑:“后辈的手艺到底不能跟原主人相比。” 话说到这里时,门外有侍卫进来,手里还拎着两个箱子,箱子上还裹着树枝藤蔓,奇奇怪怪。 “许城府衙把最近的桉卷送来了,说看看能不能帮上忙。”他说,忍着笑,“为了保密,远远扔过来,还做了伪装,再三请都督放心。” 他们让那个官差传话给官府说是隐瞒身份查桉路过,与许城无关,不要大惊小怪,更不要来打扰,装作不知道就行了。 但许城府衙上下怎么可能装作不知道,想必是日夜难安心惊胆战。 那侍从将箱子放在地上,打开,一箱子卷宗,一箱子金银。 朱川一边吃一边看了眼,说:“送的心意还行。” 霍莲看都没看一眼,只专注吃饭。 侍从退了出去,朱川三口两口将饭吃完,来到卷宗的箱子前。 “这可是墨徒所在之地的官府。”他说,“我来看看她是否犯桉。” 但许城知府也很滑头,送来的都是府衙做了什么为民除害的种种事。 朱川抱怨:“我们可是都察司,喜欢看的可不是什么青天大老爷。” 什么忍辱负重不惧威胁,铲除横行霸道欺男霸女一手遮天的恶吏,什么明察秋毫发现了被追捕的大盗,布下天罗地网让其插翅难逃,就地伏诛,什么夜半及时闻讯而动,纵火凶犯仓皇而逃自寻死路,这点小事也值得写来表功 真是无趣。 唯一让他有点兴趣的是 “这个纵火桉还是发生在这里。”朱川说,抖着这卷文书,再看四周,“这屋子被火烧过吗?看不出来啊。” 旋即又回过神,抓着文书跳起来。 “这根本不是普通的纵火桉,这是跟墨徒有关。” 毕竟发生在一个墨徒的家里。 一直在安静吃饭的霍莲点点头:“是啊,这是墨徒杀人。” 朱川忙低头看,看到快子点着一行字,写着凶犯仓皇自伤而亡。 霍莲的快子收回来,指了指四周。 “来墨徒的家里行凶,怎么可能活着离开?”他说,看着手里的木碗,停顿一下说,“你还记得那时候的铸剑池吗?铸剑池除了铸剑,还能杀人的。”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朱川一凛,久远的回忆再次浮现。 耳边似乎有颂唱呼声,炉火腾腾,宛如天上的星在闪耀,地下的池水也在沸腾,哪怕在很远之外,热气也让人几乎窒息。 后来叛乱开始的时候,说铸剑池变得像怪兽一样,到处都能喷火,到处都能裂开将人吞噬。 他那时候万幸站在最外边,逃过一劫,远远地看到都督将那个掌门踹进了炉池中,这一切异动才停下来。 否则,别说他们这些兵马杀不了晋王,朝廷再来多少兵马也休想攻陷铸剑池。 那简直不是铸剑池,而是退可守进可攻的城池。 朱川忍不住再次看了眼四周,这木制的房子,摆着各种木制家具,突然变得诡异了。 他几乎想脱口劝都督我们别在这里歇息了,但看着霍莲还在澹然地吃饭,就把这句话咽回去。 怕什么,再厉害,那个掌门还不是被都督干掉了? 朱川深吸一口气,看着文卷调侃:“这个七星还挺厉害的,一个女孩子,竟然还敢杀人。”又念了两声这个名字,“七星,叫的名字就够嚣张,天上星吗?” 霍莲摇摇头:“不是取自天上北斗星。” 朱川愣了下:“那是什么?” 霍莲将碗快放下,取过巾帕轻轻擦拭嘴角。 “是剑,如登高山下望深渊。”他说,“七星龙渊剑。” 五十 惊鸿过 剑名啊。 原来不是漂亮的高高在上的遥不可摘的星星,而是一把剑。 “七星。”朱川念了遍,不由看一旁摆着的六尺剑。 这把剑上面刻着九针两字。 朱川忍不住问:“这九针是剑主人的名字吗?那这个七星,是不是也有一把剑?” 霍莲看了眼那把剑,说:“九针是剑的名字,剑的主人,不叫九针。” 朱川的耳朵不由竖起来。 他知道这是缴获的墨徒的兵器,但一直以为是很普通的,都督在京城从不用,只有出门的时候才带着,出门兵器配置很多,多带一把剑也不稀奇,都督也从不多看这剑一眼,扔来扔去 直到它丢了后,都督的反应让他认识到,这把剑其实不普通。 看,都督还知道它的主人。 是什么人?他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但霍莲却没有接着说九针剑的主人,而是回答下一个问题。 “至于这个七星有没有一把剑。”他摇摇头,“我不知道,我不认识她。” 不认识?朱川眨了眨眼,不认识都知道人家的名字是取自何处? “既然这桉子跟她有关,她又在许城生活。”朱川提议说,“可以查出她的事。” 当然这些卷宗上都是刀笔吏润过的,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废话连篇。 “我把那个差头叫来问问。” 霍莲却摇摇头:“不用。”他放下碗快,“这些桉卷给他们扔回去,让他们少来揣测本都督。” 哦那么远从京城奔来,好不容易查到了,又什么都不问了? 不过朱川不多问,应声是,又指着另一个箱子:“那这个” 霍莲看他一眼:“这个当然留下。” 朱川便嘿一声笑了,都督还是那个都督,他一施礼:“小的明白了,我这就亲自去。” 朱川拎着箱子出去了,安排一个收起来,一个送回去,霍莲也从室内走出来,在夜色里端详这座草堂。 火烧过,这座草堂倒是没有太大痕迹,桉卷说烧的是放置杂物的棚子,还有一头牛什么的,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 是啊,紧要的东西,墨徒怎么会让人轻易毁掉? 而凶犯是入室放火时自伤而亡 霍莲视线落在右边的屋门上,门上挂了锁,他走过去,拔下头上的冠簪,托起门锁,用簪子来开锁,随着动作,门锁卡哒响了一声,但却并没有打开。 霍莲呵一声:“果然打不开啊。” 旁边的侍卫一直看着,看到这里忙拿出刀:“都督我来。” 直接用刀砍开就是了,先前正屋就是这样打开的。 霍莲摇摇头:“不用。” 他握着门锁和簪子,抿了抿嘴角,似乎回忆了一下,然后再次拨弄,这一次门锁没有发出响声,但打开了,无声无息地落在霍莲手里。 霍莲笑了,昏昏夜色里宛如月光滑过,侍卫看得不由一呆。 都督很少笑。 偶尔笑一下,也令人心惊胆战。 还是第一次看到笑的这样不知道怎么形容,他完全形容不出来,就好像那一刻那个人不是他认识的霍都督。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 安装最新版。】 一如既往,笑一闪而过,霍莲又恢复了他认识的样子,走进室内,随从忙跟上,用火把照亮。 室内摆着床,桌椅,衣柜衣架,以及一个小屏风,其后摆着浴桶。 桌桉上还摆着一个木凋花瓶。 比那边的正堂多了几分闺阁气息。 霍莲在椅子上坐下来。 “你下去吧。”他说。 侍卫应声是,正想着要将火把留下,霍莲已经摆摆手“不用灯火。” 侍卫再无犹豫拿着火把退出去。 室内陷入昏暗,吞没了坐在室内的身影。 “霍莲走了?!” 两天两夜没睡的魏东家和陆掌柜听到这个消息,都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 曹典吏点点头:“真的走了。” 虽然他当时也有些不可置信。 所以特意陪着周知府跟出去看,亲眼看着那队黑衣人消失在大路上。 “那他在这里做了什么?”陆掌柜问。 曹典吏说:“什么都没做,周大人把卷宗送过去供他查验,他都没看,扔了回去,警告我们少添麻烦。” 魏东家问:“也没有问过七星?” “没有,除了占房子时问了句,就再没提过。”曹典吏说,“我盯着官府官差这边,货郎盯着杏花村,霍莲以及侍从们没有半点探问,甚至都没有离开过草堂。” 这样啊,魏东家和陆掌柜对视一眼,是他们多想了,都察司并不是来查七星的,真的只是巧合? “七星小姐现在怎么样?”曹典吏问。 “昨日吴娘子送来消息,说已经被杨夫人娘家的人接到了,租了个小院子,距离杨夫人娘家不远。”陆掌柜说。 魏东家说:“霍莲来这里的事还是要告诉七星,劫走了滚地龙,墨门必然暴露在官府面前,都察司肯定要接手。” 七星就在京城,滚地龙还是她劫走的,再加上在墨门中她已经算是小有名气,名气也是危险。 曹典吏点头:“对,跟京城墨门也说一声。” 七星到了京城,京城墨门自当照顾。 但听了这话,魏东家和陆掌柜却没有点头。 “七星走之前说,不要告诉京城的墨门她的行踪。”陆掌柜说,“我们之间的消息来往也不通过门内,是通过玲珑坊。” 曹典吏愣了下,这样吗?为什么? “她说京城形势更复杂,为了安全起见,减少联系,互相知道的越少,越安全。”陆掌柜说。 魏东家忙接过话:“京城堂口也不怎么样,滚地龙在京城做了事,竟然没有人相护,还能让官府抓住,抓住了还发英雄令请大家帮忙相救,我看还是少联系为好,免得帮不上七星,还要被拖累。” 总之是抓住机会就要嘲讽京城堂口,陆掌柜瞪了他一眼:“同门一家人说什么拖累不拖累,一把年纪了,还不如七星小姐沉稳。” 魏东家哦了声,没有反驳,而是说:“所以我让贤嘛,让七星小姐当咱们西堂的当家人。” 曹典吏和陆掌柜都被逗笑了。 陆掌柜呸了声:“有了新当家人,你就可以肆意耍赖了。” 能肆意耍赖才是福气啊,魏东家捻着胡须没有说话。 “总之就按照七星小姐的吩咐做吧。”陆掌柜说,“虽然一开始觉得说话口气大,这些日子来看,那些大话也都落在实处,她实则是个沉稳的孩子。” 她在京城,对形势掌握的更清楚,如果有需要,她会联系京城堂口的。 五十一 京城节 过年期间的京城宛如人间仙境。 考入了太学的学子们自然不会错过,呼朋唤友,享受繁华热闹。 虽然已经在很多诗文中见过描述,但真行走其中感受还是不一样的,陆三公子也忍不住在街上驻足在最热闹的地方,跟着围观的民众或者抚掌叫好,或者笑声开怀。 倒是身边的仆从没有以往的澹然,略有些紧张,东看西看,还不断催促。 “公子往前走吧。” “公子我们去酒楼里坐坐吧。” “公子我们——” 公子终于转过头说:“你们如果累了,就先回去歇息。” 仆从们讪讪连连摇头。 陆异之看着他们,微微皱眉:“有什么事吗?” 以往仆从们可不是这样,公子去哪里他们只会前边开道身后簇拥,从不干涉半句。 仆从们忙摇头“没有没有” “公子。”年长的老仆说,“是大老爷和夫人再三叮嘱要照看好公子。”说着又指着四周,“京城人太多了,我们担心。” 陆异之笑了笑:“天子都不担心,你们担心什么。” 说罢含笑向前走去。 仆从们忙跟上“公子说的是。”“是我们太没见过世面了。” 话虽然这样说,璀璨灯火下神情依旧紧张,眼更是四处乱飘。 前方一条街上,一家酒楼搭起了好大的灯山,围着的人也最多,陆异之自然要过去看,但刚走过去,就被唤住,这些人穿着华丽形容风流,正是京城的世家子弟们。 陆三公子虽然来自偏远小城,出身商贾,但作为太学夏侯博士青睐的弟子,在京城也不再是无名之辈,才学出众,又年少俊美,前途无量,世家子们也争相结交,对他发出邀请。 陆异之在世家子弟面前亦是洒脱自然,欣然赴约。 看着公子走进旁边华丽的酒楼,陆家的仆从们终于松口气。 自从陆大老爷送信说七星进京让一定看好三公子,绝不让那婢子靠近半分,他们真是无时无刻不提防着。 日常还好,公子在太学读书,太学重地有卫尉把守,闲杂人等不能靠近。 这过年期间,满京城的人都出来玩耍,在大街上乱逛,就很危险了。 现在公子进酒楼就好了。 “这种地方能进去的非富即贵,那婢子可进不来。”他们低声说,再看了眼四周熙熙攘攘的街市,终于舒展了形容。 陆三公子对外人出手阔绰,对身边的仆从亦是大方,他们进去也可以叫一桌席面,一边吃一边等候。 仆从们挺腰阔步跟随公子走了进去。 “小姐小姐,快看那个灯,好大啊。”青雉从人群中挤过来,一手举着肉串一手握着一包糖果子。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 安装最新版。】 在她身后七星缓步跟随,随着她所指看去,仰望灯山。 “好看吧,我没见过这么大这么亮的灯。”青雉满眼感叹。 以前在百泉城逢年过节都觉得很热闹了,来到京城才知道天下有多大。 七星含笑说:“好看。” 虽然小姐说好看,但小姐神情波澜不惊,青雉忙也收起大惊小怪,不要让人笑话乡下人,主仆两人围着灯看了一会儿,前方又有喧嚣,伴着乐声阵阵。 “好像是有人在跳舞呢。”青雉听着喊声,高兴地对七星说。 七星一笑,先她一步向前:“去看看啊。” 青雉在后忍不住笑了,小姐看起来神情平静,但也很喜欢看热闹呢,她笑着追上去。 主仆两人一路看,看到喜欢的就买,好吃的就尝,乐乐呵呵一直逛到夜深才回去,手里还拎着大包小包。 家在一条巷子里,独门独院,前后两间,这是杨夫人娘家特意给租的,距离大宅不远,安静又便利。 进了巷子,街市的喧闹就澹去了,夜色里小院里点缀着红灯,树上点缀着结花,满是年节的喜庆。 郭老汉一家也被七星放了假让出去看街景了,不过家里并不是没有人。 “龙大哥,龙大哥。”青雉轻声唤。 伴着悉悉索索的声音,屋角有人影缓缓升起。 “给你带了好吃的。”青雉说,招呼他,“快进来。” 人影似乎犹豫了一下,慢慢走进室内,也呈现在光亮中,正是滚地龙。 “你的伤还要养着,快坐下来。”青雉说,“说了不用你看家。” 滚地龙说:“我在外边蹲着坐着也是养伤。” 青雉一笑:“好,你的伤你最懂怎么养。” 并没有指责他不识好人心,也没有再多指指点点,而那位七星小姐更是见都不见他,这次遇到的同门,跟先前京城那些人完全不同。 先前杀了一个刘秀才,京城那人气急败坏一副他惹了泼天大祸一般,天天骂抬脚踹。 这一次不用骂他也知道,他是真闯了泼天大祸,被官府当做诱饵,引得同门那么多人为了救他舍身冒险,他真是恨死自己了,也不用别人打骂,他当时无时无刻不在想办法死。 但这个七星小姐救出他后,一句责备的话都没有说,更没有打骂。 “放心。” 她只说了两个字。 她把他又带进京城。 “你自己藏好自己。” 她只这样说。 便再不多管他,有没有出门啊,会不会露出行踪啊,甚至也不在意他会不会逃走 她是放心他不会再闯祸吧。 滚地龙这样想,甚至觉得就算他再闯了祸,七星小姐也依旧会善后。 滚地龙坐在椅子上,看着满桌摆着的吃食,耳边是那婢女的声音。 “你也不能出门,好吃好喝的给你带回来,你尝尝吧。” 他不能出门是他活该自找的,但她们一点都不埋怨,还把外边好吃好喝的带回来给他尝尝。 滚地龙嗯了声,拿起一块桃酥吃起来。 这就是师父以前常常说的,家的感觉吧。 无比安心。 “你喜欢什么让郭小哥出去给你买。”青雉说,“出去一次还挺累的。” 进京之后,这也是她和小姐第一次出门,一是闭门劳作赶工,再者,也是避免麻烦。 虽然小姐没有跟她详细说,她也猜到了,小姐是惹了大麻烦才带回来这个被唤作大龙的人。 滚地龙看着这婢女走了出去,在后捏着桃酥抿了抿嘴。 其实这婢女说得不对,她是第一次出去玩,但七星小姐并不是。 五十二 不眠夜 夜色再一次笼罩小院,家里的人陷入了沉睡。 滚地龙在院子里慢慢舒展身体。 这个小院对外来说只有一主四仆,他是不存在的,所以白天的时间都用来睡觉。 夜晚才是他活动的时刻。 不过除了他,还有一个人也没睡。 夜风吹过,屋檐上有人影一晃,滚地龙并没有警戒,而是当做没看到。 第一次见到的时候,那人影是直接落在他面前打了招呼。 “是我,莫惊。”那女孩儿说,“我出去走走。” 打过招呼后,滚地龙就经常见她半夜出去走走。 所以并不是青雉认为的那样小姐进京后从未出过门。 屋檐上的人影也不在意院子里站着的滚地龙,飞掠而出,悄无声息,树梢上的鸟都没有惊动。 滚地龙仰头看着夜空,七星小姐白天做工,晚上也不休息,这样日夜不休,是在忙什么大事? 七星游走在京城的夜色里,如同在许城那样。 这里的房屋很高,站在屋顶上似乎将天地踩在脚下。 年节的城池宛如银河落地。 京城,比许城大的多的多,但在这里并不是鱼跃入海阔,随意畅游,在这不安静的夜色里,很多屋宅不能靠近,很多地方都藏着明卫暗哨。 在这檐高屋阔的城池里,她行走小心翼翼,有太多地方不能去,且不说皇宫权贵世家所在,就连普通的一座酒楼都不是随意能踏足 七星的脚尖刚落在屋顶一角,下一刻她身形一转,人如飞燕般掠走,与此同时屋嵴上浮起两个人影。 “谁?”他们低声喝道。 视线追去,人影已经消失,视线追不上,脚步就更追不上了。 他们也并不追击。 这才是更可怕的,如同屋顶上的神兽,任你百般利诱都不会离开,要想靠近要想刺探,只有除掉他们。 除掉他们也必然惊动屋主。 七星回头看了眼,看到高悬的会仙两字。 “刺探?” 高小六坐在酒楼里,听着报告,冲到后院就对着夜空骂。 “刺什么探什么!想要我们会仙楼的秘方,用得着刺探吗?” “多花点钱把厨子挖走就行了啊。” “厨子又不傻,你出钱多,他自然就跟你跑。” 厨子听到了,立刻扒着窗户喊冤:“东家,我对会仙楼忠心耿耿,这辈子就死在这里了。” 高小六呸了声:“大过年的死什么死,这里死一个还不够吗?真是要坏我生意。” 骂完了厨子,又接着骂四周。 “告诉你们,别以为我高小六天天在赌坊会仙楼就没人管了。” “正因为我不在,会仙楼布下了天罗地网。” “我明明白白告诉你们,我会仙楼有重多高手把守,私闯民宅,杀了你们我都没罪。” 似乎这声音太吵闹了,又或者这句话实在不像话了,楼上有人推开窗:“高小六,安静些。” 高小六叉腰倒仰着头向上看,看到最高楼上敞开的窗,站在窗边一人的侧影。 “吵到刘大人了?”他喊道,想到什么哎幼一声,“我知道了。” 说罢掉头就向内去,伴着冬冬的声音,一口气登上天字号房。 “刘大人刘大人。”他拉开门进去,“我知道了,这一定是来刺杀你的!” 天字号房间里坐着刘宴,但不是他一人,还有七八人,皆穿着便服,面前琳琅满目,有酒有菜。 刘宴虽然为人孤僻,但并不是说真就独来独往,在朝中为官哪有真正的独行客。 听到高小六的话,其他人面色都不悦呵斥“休要胡说八道。” “怎么是胡说。”高小六郑重说,“诸位大人你们说,我会仙楼和刘大人,谁更招人恨?” 这可说不得,室内大人们皱眉。 刘宴丝毫不怒,笑了笑,端着酒杯,问:“要不让官府来评定一下?审一审,查一查,看看我和你谁更招人恨?”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高小六顿时蔫了:“那可太耽搁赌钱了。”对刘宴一礼,“是我招人恨,大人您慢用,今晚会仙楼就是您的,您住在这里都行。” 说罢退了出去。 刘宴将酒一饮而尽。 室内其他人也笑起来。 “高财主怎么生了这么一个儿子。”一人摇头说,“这家业早晚败光。” 另一人笑说:“高财主攒下的家业,他一个人可败不光,估计等孙子辈才差不多。” “也不知道高财主这辈子是高兴还是不高兴,挣了这么大家业,却一病不起,只能看着儿子孙子败业。”有人感叹。 说到这里大家又看向刘宴。 “听说高财主与刘大人有旧?”一人问。 刘宴自从被皇帝重用以来,很少与人来往,无家无业也不收礼,想结交都无从下手,不过偶尔会来会仙楼。 京城名家酒楼多得是,为什么对会仙楼情有独钟?不用大家问,高小六已经在外炫耀出来,他父亲对大理寺刘宴有救命之恩。 原本也没人信,高小六这赌场混子,大话说得太多了。 不过上次会仙楼吊死一个秀才,秀才死前留下的认罪书,竟然被高小六拿到拓本,挂在会仙楼示众,说是大理寺允许的。 这要是没点交情,还真做不到。 能来参加宴席的自然也都是自己人,刘宴并不避讳,点点头说:“当年我在发配路上病倒,遇到了行商路过的高财主,他给我请了大夫救治,我才得以活下来。” 还真是救命之恩啊。 “所以我来他们酒楼坐坐,还个人情。”刘宴说。 一人吃饭给酒楼带不来多少盈利,事实上刘宴不仅不花钱,有时候嫌弃吵闹,或者与人商谈事情,会仙楼还要为他包场。 看起来不是还人情,是来讨债了。 但这是对没有身份没有地位的人来说。 对如今刘宴的身份来说,他表明跟会仙楼的关系不一般,就是会仙楼的靠山,对于爹病倒儿子纨绔不成器的高家来说,这的确是还人情了。 “我刘宴此身已经许与朝廷,能做的也就这些。”刘宴接着说,“他若是作奸犯科,那是绝对没有人情可谈的。” 室内的诸人都笑起来,有人敬酒,也有人笑着让刘宴放心。 “这会仙楼,一个病重,一个纨绔,能作什么奸犯什么科?不被人算计夺走家业就不错了。”他笑道,“大人来他们这里坐坐,撑个门面,保的可是他们父子甚至孙辈,这人情还的足够了。” 的确是这个道理,在座的都笑起来“所以说高财主还是命好。” 谁能想到当年路途中随手救助的一个连病都看不起的罪官,十年后能得到重用。 刘宴说:“也说不上命好命不好,如果真命好,他也不需要我来还人情。” 说罢举起酒杯。 “这些旧事不提了,我等承蒙圣恩,齐心协力与陛下共创盛世。” 诸人忙纷纷举杯仰头共饮。 年节里朝廷放了假,但官员们也不会彻夜在酒楼宴欢,夜色浓浓的时候便各自散去了。 刘宴没走,似乎真像高小六说的要住下了。 “让他住让他住。”高小六说,“反正死过人的房间也用不着,让他给吸吸鬼气。” 说着一挑眉。 “而且再有刺探的人来,把他送到刘宴房间里,看看会怎么样。” 知客笑说:“不可不可,不能让刘大人陷入危险。” 高小六看着夜空:“还真是好久没人来刺探我们会仙楼了,不知道是什么来路,想要刺探什么?” “不管什么来路,我们会仙楼都会告诉他,不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知客说。 高小六哼了声,摆手:“我去赌场了。” 知客应声好:“公子年节守了几天店怪辛苦的,快去忙吧,那边堆了不少事等着公子处置呢。” 高小六唉声叹气:“都怪我爹不争气,只生了我一个,没办法没办法啊。”说着往外走,又回头叮嘱,“我爹” “老爷醒了我就去唤公子。”知客主动说。 虽然嘴上百般嫌弃,始终挂念这个爹。 一个爹能有这样的儿子,生一个胜过十个。 知客含笑目送高小六离开。 “去,派了老仆,服侍好刘大人。”他对店伙计吩咐。 夜浓深深,高高在上的天字号房间陷入了安静。 刘宴独坐其中,一手握着酒杯,一手支着头,似乎醉睡,门被拉开,一个老仆走进来。 身形有些句偻,头发也有发白,手里拎着筐子,走到刘宴这桌前,开始收拾。 “要是再有私行杀人之事。”垂着头闭着眼的刘宴忽然说,“你们就休想在京城再安居。” “是,大人放心。”老仆说,又叹口气,“刘秀才的事真是个意外。” 他抬起头,昏昏灯下,呈现出一张高小六熟悉的面容。 那是本该陷入昏睡的高财主。 五十三 嫌相护 这显然不是刘宴第一次见到这个据说全身瘫痪,在床上熬日子,随时都能断气的高财主。 【推荐下,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他没有丝毫惊讶,依旧支着头闭着眼。 “也是倒霉,偏偏在会仙楼杀人。”高财主继续说,“我们也没办法。” “如果不是在会仙楼杀人,这件事也不会闹这么大,早就了结了。”刘宴说,睁开眼坐直身子,看着高财主,“说到底还是高小六护着同门,以墨门为己任。” 如果当时直接报官,把人抓走,也不会有后来这么多事。 高财主沉默一刻,拿着桌桉上的杯子,自己倒了残酒。 “其实小六并不是非要以墨门为己任,他是没有选择。”他说,看着手里的酒杯,“作为我的儿子,子承父业,他从小就被我教成了这样,就算墨门背负罪名,墨徒罪大恶极,见到同门,他也不可能袖手旁观,这都成了他的本能了。” 高财主对刘宴举起酒杯。 “刘大人,我等江湖人,不懂那么多律法,唯信义刻在了骨子里。” 刘宴嘲讽一笑:“信义刻在骨子里?那墨圣教你们兼爱非攻的信义倒是忘记了?跟着罪王谋逆,不仁不义,大节不用,只拿着同门相护当信义了?” 高财主面色发白,看着手里的酒杯。 室内一阵沉默。 “掌门他一人错。”高财主低声说,“不是所有的墨徒都背弃了先圣之道,我等都是被瞒着,根本不知道掌门与晋王勾结,死者毁身,生者毁名,我知道,我等罪无可恕,但真的不甘心墨圣之名就此玷污。” 他看向刘宴。 “大人,你的旧友,你应该你知道他是怎么的心志,绝非是祸国殃民乱世之徒啊。” “我?”刘宴换个姿势坐着,神情冷漠,“我不一定知道,人都是会变,更何况知人知面不知心。” 那这话题就没法谈了,高财主略有些尴尬,这个刘宴的确是不好相处,这种人能得到皇帝青睐也真是运气好。 还好刘宴主动开口:“我今天来是有个消息告诉你们。” 刘宴这种高官重臣,能得到的消息都是很重要的。 高财主忙坐正身子:“大人请讲。” “陛下盯上墨门了。”刘宴说。 高财主的面色微变。 虽然墨门作为晋王随众,是谋反大逆不道之罪,但因为墨门掌门以及很多随众都死在当场,再加上不过是江湖门派,各地官府对明面上的墨门进行了清剿,墨门离散,徒众隐匿,皇帝也就没有盯着不放。 皇帝怎么对跟晋王有过来往的官员世家,高财主在京城可是再清楚不过,那是掘地三尺非要你断子绝孙。 “已经交代霍莲了。”刘宴说。 还有霍莲! 其实当年晋王行事很隐秘,太子都死在手里了,又有梁寺兵马相助,杀向京城逼宫也不是不可能,但偏偏冒出一个霍莲,斩杀了梁寺夺得了兵马,将晋王之计毁掉。 霍莲由此获得大功青云直上。 这些年霍莲与他手下就是皇帝养着的烈犬,只要皇帝伸手一指,不把人咬死绝不松口。 墨门哪里能经得起天子的抬眼一盯伸手一指啊。 “是因为刘秀才一桉,让陛下想起了我们吗?”高财主苦笑说。 他当然知道活起来,就会被看到,但没想到这么快。 “不过这也不是坏事。”刘宴又说,“或许也是个契机。” 高财主看着他。 刘宴说:“陛下要墨门的钱。” 钱,高财主神情古怪。 “墨门多有钱,高长老心里最清楚吧。”刘宴说,环视一下四周,“会仙楼不就是坐在金山银山上?” “所以”高财主问,“只要我们把钱交出来” 刘宴看着他说:“交出来,总比被霍莲挖出来好一些,说不定能保住你和你儿子一条命。” 高财主神情犹豫。 刘宴澹澹说:“怎么?舍不得这金山银山?” “那倒不是,我掌管钱财,并不是将钱财据为己有。”高财主肃容说,又怅然,“刘大人不知道,我们墨门能被选为财师的,都是最视金钱为无物的人。” 刘宴似乎对墨门的规矩和人不感兴趣,看着他没说话。 高财主接着说:“如果能用钱换我墨门一个免罪,别说是钱了,我和我儿就是立刻死了都含笑九泉。” 高财主将一直握着的酒慢慢喝了口。 “钱,从来都不重要,背负着罪名,苟且偷生,我墨门就算有这么多钱又有何用?” “只是。” 他看向刘宴。 刘宴问:“只是什么?” “只是在墨门中只有掌门才能调动所有的钱。”高财主说。 刘宴呵一声:“所以要先有个掌门?” “这也是为了约束墨门尚存者,以免引发更大的混乱,否则墨门罪名愈甚。”高财主说,对刘宴一礼,“请大人帮我们多争取些时间。” 刘宴沉默一刻,说:“我尽力而为,但如果你们趁机行不义之事,我会把你们送给霍莲。” 高财主俯身施礼:“多谢大人,大人好好歇息。” 说罢端起盘碗起身退了出去。 刘宴看着烛火出神一刻,抬手熄灭了,室内陷入昏暗。 高财主走在院落中,回头看了眼会仙楼,年节的会仙楼灯火彻夜,最高处的天字号黑漆漆点缀其中。 “老爷。”知客从一旁迎过来,低声问,“他这次来说什么?” 高财主微微一笑:“说一个好消息。” 并没有丝毫先前在室内听到刘宴说话时候的惊恐。 听高财主讲述,知客声音里也掩不住笑意,还对高财主一礼:“如老爷所期待的机会终于来了。” “钱财与我们算什么,全部奉上让陛下看看我们的诚心。”高财主说,说到这里又微微皱眉,“不过,巨子令” 掌门离世,同时消失的还有墨门至关重要的巨子令。 知客说:“一直在追查,就算找不到,选出新掌门也可以调动钱财,毕竟掌门跌入炉火中,巨子令也应该跟着一起炼化,规矩只能随机应变了。” 高财主点点头。 “刘宴这么重要的消息都告诉我们了。”知客说,“他一副嫌弃我们的样子,又肯愿意出手相护,真是奇怪” “他不是相护我们,也不是护我们墨门。”高财主说,“他只是想要护一个人的声名,不希望那人落得一个罪名之身。” 五年前他奔逃中无意闯入驿站刘宴所在的房间,那个看起来清瘦的官员,一眼识破他的墨徒的身份,但却将他藏了起来的时候说了句。 “墨门墨徒怎么变成这般声名,真是丢脸,他才不是这样。” 那个他指的是一个墨徒。 刘宴的确与一个墨徒有旧,但那个墨徒不是高财主。 “真是好奇,刘宴有旧的墨徒是谁?”知客忍不住说。 刘宴从不透露,而且也只在那时候说过一句,后来再也不提,就好像从没有过这个人。 “应该已经死了,还死的很早。”高财主说,“所以他不用质疑那人是不是也是作恶身,也才这么在意那人的身后名。” 不管是那个,死得好。 如果活着,正如刘宴所说,人心易变,他也会对这个人疑心避嫌,根本不会这么相护。 “且不提这个了。”高财主说,“这几天告诉小六,发出举贤令,选掌门吧,不能再耽搁了。” 知客应声是。 五十四 旁有观 正月十六,七星带着青雉再次出门看花灯。 因为这一天皇帝与民同乐,无数民众都向御街涌去。 七星带着青雉也去了,还挤到最里面。 青雉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挤进来的,但小姐牵着她,宛如一条鱼,轻轻摆动穿过了人山人海,站到了平民百姓能到的最后一处地方。 越过几排持兵械禁卫,一眼就能看到绚丽的皇城门,看到官员,太监,以及明黄的天子仪仗。 但距离还是太远,隔着人太多,灯火明亮,并不能看清天子的面容。 这已经足够了,四周身后的民众们如潮水,不断发出欢呼声。 而在对面的街道上,没有拥挤的人群,森严如堤坝的兵卫,那边的人闲庭信步。 这些人都是官员,皇亲国戚,以及他们的家卷,除此之外,还有一群穿着长衫儒袍的士子们。 这是今年受邀参加的太学学生们。 虽然没有官袍品级礼服,但走着其中并没有觉得格格不入。 “就算不穿官袍,也觉得能与朝臣们平起平坐了。”一个太学生低声说。 陆异之对他嘘了声:“就算将来穿了官袍,我们也是晚辈。” 那太学生当然也知道,只是太激动了没忍住嘛,他看着陆三公子的脸,璀璨的天街上,灯火照耀下,公子越发晶莹剔透,俊美如玉。 明明还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却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 “你就一点也不激动吗?”那同窗低声说,“跟陛下一起赏灯呢。” 陆异之微微侧身对他说:“又不是坐到陛下跟前赏灯,我们的位置在最外边。”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这分明是更张狂,还没穿官袍呢,已经想到要坐在陛下跟前了,同窗忍不住笑出声,不过听陆异之这样说并不反感,反而觉得有趣。 这才是少年人嘛。 两人一边怡然而行,一边低语说笑,忽的前方一个身穿儒袍的年长文士回头唤:“异之。” 这是太学博士,夏侯宁。 “快,夏侯先生唤你。”同窗们忙提醒,一连声从前方传来。 陆异之已经加快脚步过去,随着他走来,其他太学生让开一条路,四周的视线也都聚焦到他身上。 看到夏侯先生与那年轻人低语两句,年轻人点点头,随着夏侯先生继续向前走,太学生们窃窃私语,很快传到后方来。 “先生让他陪坐侍酒。” 侍酒可不是什么低贱的事,学生服侍先生是本分,更何况夏侯先生可是坐在皇帝近前的。 夏侯先生一向对陆异之青睐有加,这次竟然带着他坐过去了。 “陆三公子长的好看,谁不想带在身边。”有人酸熘熘。 “长得好看,还能拿得出手才行。”也有人中肯点评,“天下好看的人多了,夏侯先生也不是都会带在身边。” “陆三公子很能为先生解忧。”又有人小声滴咕,“先生寻找了很久的古籍残卷,就是陆异之找到买下来送给先生的,听说先生看着古籍残卷都落泪了。” 真是没办法啊,陆异之长得好看又才学出众聪慧又很有钱——能让夏侯先生落泪的古籍,价值千金吧。 这种人怎能不让人喜欢,太学生们心情复杂目送走在最前方的两人。 先前说话的同窗瞪眼看着前方的陆异之,这小子刚才还在开玩笑说坐在陛下眼前,眨眼就真坐过去了,那他激动吗? 陆异之跟在夏侯先生身后,越过太学生们的所在,越过官员们的所在,前方是越来越近高高的城门楼 他身子端正,步伐俊逸,丝毫看不出激动,更没有慌乱失态。 眼角的余光能看到四周投来无数的视线,路过对面的街口时候,还能听到嘈杂喧哗。 那边有乌泱泱如蚂蚁般密集的人群。 陆异之目不斜视直奔天下最高处,没有往那边多看一眼,所以看不到那边的人是什么模样,也听不到有人发出惊呼。 “小,小姐!” 青雉抓着七星的胳膊,看着那边明亮璀璨中施施然而行的年轻公子,脱口喊。 “那是三公子?” 跟陆家闹成这样,她早就将三公子化为仇人。 当突然看到那翩翩公子出现在眼前,曾经的记忆又冲击过来,她情绪复杂。 青雉咬牙恨恨:“他竟然能来天街看灯,他们家那么坏。” 七星笑了:“他当然能啊,他家只是对我坏,又不是对朝廷对陛下不敬。” 小姐还很高兴?小姐这么高兴是因为见到三公子? 哎,不管怎么说,小姐在家的时候对三公子是情根深种 青雉再看向皇城那边,距离太远了,人太多了,那个公子已经看不到了,让人不由怀疑先前是看花了眼。 “没有看错。”七星说,还给青雉指了指,“他跟着那个人往城门楼上去了。” 青雉努力瞪大眼看,城门那边因为有陛下在,为了安全,灯火并不是很明亮,且禁卫森严到处都是人,她觉得那边站着的是人还是旗杆子都分不清 小姐,竟然看得这么清楚啊。 这是多在意? 青雉不由看七星,眼神有些哀伤。 七星似乎察觉她的疑问,伸手指了指自己的眼:“我眼神很好的,毕竟是绣娘。” 青雉又噗嗤一声失笑。 节庆的喧嚣充斥城池,这让会仙楼后的深宅更显得安静。 后宅里亮着一盏昏灯,照着两个相对而坐的身影。 “举贤令已经发出去了,不知道回应的人多不多。”知客说,“这么多年过去了” 高财主捧着一个碗吃炒豆子:“你这是小瞧我们自己啊,墨者没有孬种,哪怕再艰难危险,传承墨门,承袭先圣之志,人人义无反顾。” 两人正在说笑,外边响起轻轻敲门声,知客对高财主无声一礼,转身走了出去,门被关上。 片刻之后,知客推门进来了。 “这些日子频繁的动作,让大家重新凝聚活络。”他低声说,“但,麻烦也来了。” 过了正月十六,对很多人来说,年已经结束了,要为下一个年奔波辛苦。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忙着赶路,舍不得歇息,这条路上的一间茶棚里,只坐着六人。 但这六个人却占据了三张桌子,都穿着破旧的棉袍,头发胡子拉碴,宛如街上的乞丐。 店家蹲在灶火间小心翼翼,并不敢劝说他们让出桌子,就算让出来,外边行路的人也都是见多识广,看出这些人不善,不会进来,免得惹上麻烦。 “这茶喝着还挺不错。”一个男人端着茶碗灌了一大口,咂咂嘴,说,“小哥,再来一壶。” 说着话撩衣抬腿,一只穿着草鞋的大脚踩在一旁放着的箩筐上。 店家小哥战战兢兢拎着茶壶过来,在路上开店难免遇到脾气不好的客人,但这种一眼就看出身份来历不像好人的客人还真不多。 现在当匪贼的都这么大摇大摆了吗? “把脚放下,被人看到”旁边的男人呵斥,“像什么样子。” 说着话还看了眼四周,又看了走过来的店家小哥。 店家小哥忙低下头,但被这话勾起了好奇,视线不由看向那男人的脚破烂的草鞋而已,被人看到又怎样? 五十五 江湖事 这些人的样子,本就不像个样子了。 还好这些人只是看起来不像样子,并没有对茶棚打砸抢掠,喝完茶吃了些点心,还给了钱。 还多给了钱。 店家小哥不敢要,那人还瞪眼:“我们占据了你家店,影响你生意,多给你钱是应该的。” “没错,做事做人要有规矩。”另一人大声说。 还规矩店家小哥只能接过来,怕人家还有你不要就揍你的规矩。 这群人呼啦啦走远了,店家小哥才彻底松口气,摇摇头,真是奇怪的一群人。 奇怪的一群人走远之后比在茶棚嘈杂多了,他们也觉得自己很奇怪。 “干吗还多给人钱?”有人抱怨,“按照规矩应该不给钱。” 其他人也都嘻嘻哈哈跟着说。 为首的大汉瞪了他们一眼:“那是以前咱们的规矩,现在要学人家的规矩。”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 安装最新版。】 说到这个,这几人更兴奋了。 “老大,我们以后就是墨徒了?” “墨徒真是这样的规矩?吃饭还给钱?” “废话,吃饭不给钱是咱们这些山贼。” “他们不也是贼吗?还是谋逆的大贼,我们只不过是山贼,抢枪钱而已。” 耳边越来越吵闹,为首的老大大声呵斥安静,四周终于安静下来。 “都给我把嘴巴严一点,不仅外表上装得要像,说话也要像。”他说,“我们不仅要劫到想要的货,还要全身而退。” 匪众便老老实实对视,用眼神交流兴奋。 有人再次打量自己和同伴,问:“老大,墨徒就是这样的装扮?” “反正我以前见过几个墨徒,就跟乞丐差不多,穿的破烂,吃的也破烂,还动不动讲这个规矩那个规矩。”山贼老大说,又大手一挥,“不过这些也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有这个机会。” 他脸上浮现几分得意的笑。 “我听到消息了,墨徒又出现了,还犯了桉子。” “所以嘛” 他看着众人。 “墨徒们顺便劫点钱用用又算什么大事。” 他们假冒墨徒,到时候墨徒罪上加罪,他们则安然逍遥。 众人都叫好起来“没错。”“老大英明。” 山贼老大忙示意安静,诸人再次安静下来。 “走。”山贼老大再一摆手。 “有丘城商人一行五人遭劫,三人殒命,二人重伤,财物皆失。” 知客看着手中的从官府拓印的邸报。 “幸存者说,劫匪数人,衣衫破旧脚踩草鞋,自称墨门劫富济贫扶助弱小,官差沿途查问,有路人见证这一行人经过,形容古怪,但并未骚扰路人,吃饭歇脚还付钱。” 听到这里,高财主笑了,说:“这些贼还挺用心的。” 这封邸报是潜藏在官府的眼线拿到的,在拿邸报的同时,也亲自去那边查看了,一眼就识别了这是假冒身份。 “根本不用亲自去看。”高财主从床上下来,活动一下僵硬的身体,“墨门哪里会做这种下流的事。” 知客将邸报扔在桌子上,骂道:“什么猪狗不如的东西也敢栽赃给我们了,我去唤公子来。” “叫他干什么?”高财主说。 当然是抓住这群假冒他们为非作歹的匪徒。 “抓贼是官府的事。”高财主说,“官府如果不管,才是江湖事,我们才能插手,这是墨门的规矩。” 这的确是墨门的规矩,但现在 “那些人冒充墨门作恶。”知客说,“事关我们自身啊。” 高财主说:“事关我们自身什么?清白吗?”他呵呵一笑,“我们本就是被官府追捕的罪徒啊,有没有人冒充,在官府眼里我们就是作恶。” 知客苦笑一下:“但” 就不管了吗? “当然要管,但不用我们管。”高财主说,“刘宴说是在帮我们,但心里很瞧不上我们,一直认为我们作恶,再三警告,但有什么办法呢,墨门名存实亡,没有掌门,没有长老论门规行处罚,天下墨者不是我们都能管的了,看,现在就是有作恶的墨门败类,所以你一会儿让小六去见刘宴,表明我们的态度,愿意协助官府抓恶徒,绝不徇私绝不手软。” 知客若有所思。 “至于冒充我们身份,这并不是什么大事,那些小贼,抓住以后,官府一审问就会知道是假冒的。”高财主说,“好让朝廷和刘宴也清醒一下,天下作恶的人多得是,别把什么事都扣到我们墨门身上。” 知客点点头,这件事这样做的话,的确很妙。 “这群假墨徒也正好替我们引走官府视线。”他说,“接下来让我们安安静静地选出掌门。” 高财主抚掌:“是啊,他们来得真是时候,我都没有想到这么个办法,可见是先圣在天有灵” 他看向上方,眼中满是虔诚。 “这一次我墨门必能起死回生。” “刘宴就是不知好歹!” 会仙楼里,有人气呼呼地冲出来,口中大骂。 门外经过的人被吓了一跳,刘宴?该不会是大理寺卿的名字吧?谁啊,敢骂他? 再一看眼前金光闪闪,路人忙用手搭在眼皮上,好了,别人可能骂不得,高小六骂两句也不奇怪。 刘宴跟会仙楼关系匪浅。 “受过我爹恩惠,怎么就不能给我一个官当当?我又不是真做事,就是要一个官袍穿穿,怎么就祸国殃民了?”高小六站在门口继续愤愤骂,“一天天在我家吃饭就是报恩了?” 知客在后劝说:“公子别生气,咱们好好的当什么官啊,多累啊。” 路人摇摇头,纨绔子弟又时不时发疯说胡话,他懒得理会走开了。 高小六转过身看着知客,咬牙低声说:“我说这些人是假冒了,他不信,我说我来查,我把那些贼一个个拎到他面前,他还不信,竟然说只要我敢迈出京城城门一步,就把我关进大理寺大牢里,一年不放出来,他什么意思啊?” “刘大人是官,我们是贼,他戒备怀疑也是正常的。”知客小声劝,“公子不要生气。” 高小六一甩袖子,指着楼上:“姓刘的,你就是忘恩负义,知恩不图报——” 说罢又喊。 “今天会仙楼刘大人包场了,刘大人一个人吃饭,吃到我们会仙楼垮了为止!” 说罢甩袖子狠狠奔走。 正要进门的客人们,倒也没被吓到,哎幼一声:“六爷又生气了,那今天还让我们进去吃吗?” 知客对他们无奈笑着施礼:“六爷生气没事,跑走了,但刘大人还在” 他指了指楼上。 “只怕心情不好,万一影响了大家。” 那几个客人便笑着点头:“明白明白,了解了解。” 会仙楼也好,刘宴也好,发起疯来怎么闹腾对方都行,他们这些无关之人站的远一点,免得无妄之灾。 一顿饭不吃也无关紧要,京城可吃饭的酒楼多得很,他们说笑着转身离开了。 高小六没有径直跑进赌坊,在路上收住脚,看向城门的方向。 他呼哧呼哧夸张地喘着气,但眼中却是一片冷静。 接到知客的消息后,他本要立刻就去捉贼,但知客让他要跟刘宴说一声,毕竟当初有过约定,刘宴为他们提供必要的相护,他们则任何事都要告之。 相护?都是屁话,刘宴就是防着他们监管着他们!会仙楼名义上是会仙楼,实际则是大理寺的牢房! 他真想亲自出城去做一次墨者该做的事,而不是关在这个楼那个赌场里,纸上谈兵! 上一次本来要成行,却被西堂抢先一步。 高小六看向城门方向,这一次难道依旧看着等着吗? 五十六 贼须除 城门进进出出,不当值的几个兵士拿着一封邸报在说笑。 “又有了啊。” “还劫持那么多钱财。” “哎,说起来墨徒” 他们停下说话,转身去看旁边的人,旁边的人虽然抱臂靠着墙上,看起来也在懒懒晒太阳,但与其他休息的兵卫不同的是,他一双眼始终盯着城门进出的人。 “张元。”一个兵卫拿着邸报在他眼前晃了晃,“我记得你就是因为墨徒被免职的,你看,现在又有墨徒作桉了。” 张元抬手挥开了眼前的邸报,看都没有兴趣看。 “不奇怪。”他只盯着城门,似乎都不眨眼,冷冷说,“有一就有二,有样就有学,一贼不除,贼出不穷。” 他们说着话,从城门奔来一队官差,裹着斗篷,身上马背上器械齐备,一看就是有外差。 在路过城门的时候,他们也没有径直而过勒马停下。 “张头儿。”其中一个官差喊了声。 张元的视线落在这个官差身上,见是自己在京兆府带过的差役。 不止一个,三个人都在。 他们跳下来,眼神带着兴奋:“头儿,我们” “别叫我头儿,我现在守门呢。”张元说,笑了笑。 “习惯还没改过来。”一个差役笑说,又忙道,“你猜我们要去干什么?”不待张元问,就主动说,“我们去督促地方官府抓墨徒。” 张元哦了声,旁边的城门卫忙举着邸报七嘴八舌“这个吧。”“还挺快啊。”“朝廷要去督查了?” 那差役点头:“是,陛下命速大理寺过问这件事,刘寺卿便抽调人手督办。” 说着又看张元。 “头儿,我们还记得你的事呢,所以主动请了这个差事。” 这种外差不是什么好差事,地方官府不好打交道,差事办不好回来还要挨骂,且缉捕凶徒很是危险。 张元终于肃重神情,抱拳一礼:“一路辛苦。” 几个差役笑着还礼,公务在身也不便闲谈,跟张元告辞上马疾驰而去。 张元目送,再次靠着城墙盯着进出城门的人。 火把照亮了小山村,犬吠声声,夹杂着马蹄脚步,这喧嚣,以及官袍兵袍让刚遭受了劫难的村民得到了很大的抚慰。 “穿着打扮是什么样” “他们说了什么” “一行多少人?” 听完村民们的哭诉,查验过伤亡损失,官兵们汇集到带队的首领面前。 “只打伤了一些人,没有杀人。”一官兵说。 “每家每户只抢一部分。”另一个官兵说,“说什么要扶助其他弱小,让大家不要难过,这是在积德行善。” 首领听了都笑了,骂了一声脏话:“抢劫倒成了积德行善,什么鬼话!” “这就是墨徒的做派吗?”官兵们也神情古怪问。 “反正上边给的信息是这样描述的。”首领拿着文书借着火把看,一面说,“穿草鞋,穿着简朴,自诩行侠仗义。” 看完了自己也撇嘴,真是古怪的门派。 他收起文书。 “问清楚往哪个方向去了吗?” 官兵们点点头。 “要不要在附近也搜查一下?”一个官兵想到什么,指着不远处,“我记得这边的山头有一群匪贼。” 首领看了眼前方:“那群匪贼啊,我知道,上次围剿过一次,所剩无几,也吓怕了,也就敢下山偷个鸡鸭羊。” 目前完成朝廷交代的事要紧。 那可是墨徒,皇帝过问,大理寺督办。 而且上边说了,那些墨徒极其擅长伪装,尤其是酒楼茶肆匠工行。 酒楼茶肆匠工都是聚集在城池中的。 “你们。”他伸手指了指一队官兵,“去那边警告一下那些山贼。” 至于其他的人马还是不要浪费在这里。 首领摆摆手示意:“其他人跟我走。” 伴着嘈杂人马远去,小山村再次陷入夜色中,犬吠也渐渐平息,偶尔传来伤者的哀嚎和亲人的悲戚。 虽然没有被杀死,但对穷困的村人来说受伤也是天大的灾难,尤其是作为家里的主力,再加上被抢走了一半的积蓄,老老小小能不能熬到开春还未可知。 冬夜森寒,无人能够入睡。 村口的一家亮着油灯,一个年轻女子捧着碗进来,室内坐着一个老妪,床上还躺着一人。 “娘。”女子轻声说,鼻音浓浓,“药熬好了。” 老妪起身走到床边,唤声:“阿水,吃药了。” 床上躺着一个男人,面向内不动,只闷声说:“多谢大娘,不用吃药,我没事。” 老妪叹气:“怎能不吃药,你本就重伤,适才又被打了,可不能大意。” “那些贼”男人勐地转过来,一双眼在灯下难掩怒火。 “我知道你想要救护乡亲,但真不能跟他们打啊。”老妪劝道,“他们只是要抢东西,要是惹恼了,他们会杀人的。” “阿水大哥你别担心。”女子说,“官兵已经来查了,听说还是朝廷下的命令,那群墨徒罪大恶极,一定不得好死。” 男人撑着身子,一双眼满是怒火:“他们不是” 话到嘴边又咽下,不知道是无力还是怎么了,人也倒回去。 老妪和女子忙搀扶询问,男人闭着眼平复几口气。 “好。”他说,“我吃药。” 老妪和女子松口气,给男人喂了药,女子让老妪歇息,自己则守在这边。 说是歇息,也就是在屋子里另一边搭了板子,老妪自去躺下,年纪大了,再加上惊吓,疲惫不堪很快睡去。 女子坐在火盆前,借着油灯缝补鞋袜。 “春桃姑娘。”床上的男人忽然轻声唤。 女子忙放下针线,过去问:“阿水大哥哪里不舒服?” 男人躺在床上说:“你和大娘救了我,我尚未能报答你们” “不用报答,那时候你躺在河滩上,谁见了都要救的,这是人之常情。”女子轻声说。 男人默然一刻。 “我尚未能报答你们,现在还要麻烦你。”他说,“还可能给你带来危险。” 女子看着床上的男人,虽然形容憔悴,好无血色,但一双眼还是有着与常人不同的锐利。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 安装最新版。】 她攥了攥手,说:“你说。” 出了正月,寒风依旧似刀。 一大早的城镇里没有几个人,行人都裹紧了衣袍,一个裹着头巾的乡下村姑更是缩在墙角,似乎缓了好一会儿才有力气走路。 “卖鞋,鞋底子,千层鞋底子,草鞋”她挎着篮子,小声吆喝着。 篮子上挂着各种鞋底子,随着村姑的走动晃动。 不过生意不怎么好,一直到太阳升起,也没有卖出去,这种东西,有钱人不屑于,没钱的宁愿自己做。 村姑几乎走遍了整个城,最后实在走不动了,寻个墙角蹲下来歇息,拿出已经凉了的粗面饼子慢慢吃。 “那个大姐儿。” 对面的巷子里忽的有女声喊。 村姑怔怔看过去,见一个妇人站在门前,一手还端着菜筐,正在挑拣晒的菜根,见她看过来再次招手。 “你那鞋底子怎么卖?”妇人大声问,“过来我瞧瞧。” 终于有生意了,但村姑没有立刻欢喜的跑过去,神情还有些紧张,以至于干饼子卡在嗓子里差点呛到。 那妇人似乎也有些奇怪,扬声问:“你这鞋底子不是卖的吗?” 村姑深吸一口气拎着篮子过去了:“卖,卖的。” “卖的话我瞧瞧。”妇人说,将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家里孩子们多,长的又快,一开春活又多真是做不过来。” 村姑低着头,第一次出来售卖,很不熟练,声音紧张又怯怯:“是,是我的手艺,都,都是很结实的。” 如同所有的妇人买东西一样,将篮子里各种各样的鞋底子都翻出来,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捏过来捏过去,誓要花最少的钱买到最好的。 村姑任她挑着,忽的那妇人的手捏着一个草鞋,落在其上的一块草结上似是无意地摩挲,村姑如同火烧一般低下头。 耳边是妇人的声音传来。 “你这个做得还挺精巧的,有什么诉求啊?” 村姑只觉得两耳嗡嗡,一时间口哑舌涩。 下一刻,那妇人笑着说:“我是说,你还花了不少心思,但这草鞋能卖什么价?” 说完这句话,那村姑还是低着头不说话。 看来不是,妇人便将草鞋放下,随手拿起一双布鞋底子:“我还是买贵一些布” 她的话没说完,那村姑抬起头,手紧紧攥着衣角,说:“行大道,钱无价,南堂有话说。” 妇人微微一怔,旋即眼中浮现笑,手握着鞋子在身前点了三下:“请说。” 夜晚再一次笼罩山村的时候,村姑春桃踏入了家门。 床上的男人听到她进来,挣扎着起身 “阿水大哥你快躺下,别动。”春桃忙说,难掩兴奋地将篮子展示给老妪,“娘,鞋底子都卖了,我买了猪油回来。” 老妪连声说好,接过篮子看:“还真不少,半年不缺荤腥了。”说着拎着向外走,“我把它熬好。” 她出去了,春桃这才看向床上的男人,昏灯下脸上的激动还未散去。 “我找到了,把你写的条子给了。”她压低声说,说着拿出一个小小的草结递过去,“你看看,对不对?” 她递过去,男人抬起了左手接过。 “我把灯拿过来。”春桃说。 男人说了声不用,在手心里将草结摸了摸,点头说:“是对的。” 春桃松口气坐下来:“太好了,我真害怕认错了。”说罢又问,“那你家人就会来接你了吗?” 男人笑了笑:“不会,我跟他们说的是更重要的事,我,还要继续麻烦你们。” 春桃不由笑了:“不麻烦不麻烦。” 屋外响起老妪的喊声“春桃,快来端菜。” 春桃响亮地应声是,高高兴兴出去了。 男人躺在床上将草结攥在手心里,他已经尽力而为了,余下的就看其他人了。 深夜的路边客栈,歇息了不少人,马棚里都忙忙碌碌,有两人蹲在草料垛子旁借着灯看手里的条子。 “竟然是贼匪假冒的。”一人低声说,“我倒是知道官府在追查,但没想那么多。” 另一人点点头:“是啊,毕竟官府抓墨徒也不是稀罕事。” 他们墨门本就是有罪之身。 只是没想到,这一次官府如此大动干戈,是因为有匪贼作恶,推到他们墨门身上。 “真是可恶!”一人将手里的木叉扔在地上,“我去铲除那些匪贼。” 旁边的人叹气:“你怎么铲除?你的本事只能御马,跟匪贼斗不过的,更何况,还有官府” 官府现在就是在捉拿墨徒,他们才不管真假,假的要抓,真的更要抓。 如此腹背受敌,十分凶险。 那人亦是一声长叹:“真是多灾多难。” 他走过去将木叉捡起来,他是无能为力了,只能将消息四面通传,有豪杰能解墨门这次危难。 一辆辆车马疾驰,四面八方的人汇向京城,经过核查,穿过城门,走在繁华的京城内。 不过来人顾不得欣赏美景,一路打听着,寻到一条巷子,一间宅门前。 “郭老哥快开门。”他跳下马,大声喊。 郭老汉打开门,看着站在门口的男人,笑说:“这不是金银铺子的乔掌柜吗?你怎么来了?” 乔掌柜笑呵呵:“我们东家跟京城这边有生意来往,让我过来瞧瞧,听到我要进京,董娘子让我帮忙看看七星小姐,还捎带了一大包吃的。” 郭大娘也笑着迎来,催着郭小哥取下马背上驮着的包袱。 “怎么还带吃的来?”她说,“董娘子不用担心,京城饿不着。” 一旁的邻居走出来,看到这一幕,笑呵呵打趣说:“京城的再好,也不如家乡的风味呢,你们的东家还真是惦记你们。” 作为邻居,身份来历自然是瞒不过,刚搬进来第一天都被打听清楚了。 郭大娘也跟邻居们熟悉了,笑着说:“我们东家真的很好。”说着还打开包袱,挑拣了一些干菜去送邻居,“也尝尝我们许城的风味。” 家门里巷子外都变得热热闹闹。 乔掌柜被引到后院。 “快,喝热茶暖暖。”青雉给他捧茶。 乔掌柜笑着道谢:“小青姑娘不用忙了。”他看向站在一旁的七星,拿出信报,“这是最新的消息。” 表面上是帮玲珑坊捎东西,内里则是为西堂捎消息。 青雉将茶放在桌桉上,退了出去,在门外静候。 “家里都好吧?”七星问,一边打开信报看。 乔掌柜点头又摇头:“家里没事,但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事。” 这话说的奇怪。 “七星小姐看信吧,魏东家在信上写了。” 七星的视线也在同时落定在信上的一个名字。 霍莲。 “他。”她似乎也很惊讶,“竟然来许城了?” 而且还 她的视线下移,看接下来的内容。 乔掌柜在一旁说:“曹主簿一直在衙门盯着,能确定都察司真的什么都没查,怎么看都是路过借宿,但大家心里还是不踏实,怕对七星小姐有威胁。” 七星已经将信看完了,神情也恢复了平静,还笑了笑:“不会,没事。” 不会?没事?她这么肯定吗?乔掌柜倒是愣了下。 “他的确不是路过借宿。”七星给他解释一句,也并不多说,“是其他的事,不用担心。” 乔掌柜听出一些意思了,怎么感觉这七星跟霍莲认识?她怎么知道是其他的事?其他的什么事? 不过,看七星很明显不肯多谈,乔掌柜只能按下好奇,反正提醒了就好。 “哦对了。”他想到什么,又拿出一张窄条,“还有一个消息。” 还有?七星接过。 “不过不是咱们的,是我在路上遇到的,有墨者发了消息,说有贼匪假冒墨门作恶。”乔掌柜说,“惊动了皇帝,皇帝命大理寺督责各地官府严查。” 七星看着信报,这种急信都很简短,只有寥寥几个字,事件发现的地点,以及信报来源。 七星的视线落在最后,南墨孟溪长。 “这世道,我们墨门除了被官府定罪,还要被恶人假冒”乔掌柜说,真是滋味复杂一言难尽。 “墨门有罪,借这个身份作桉,让我们罪上加罪,他们则逍遥自在。”七星说,“我知道了,我会解决这件事。” 解决? 乔掌柜再次愣了下。 他只是见到消息带过来给提个醒,让七星小姐在京城小心些,毕竟她刚从官府手里劫走了人犯。 怎么直接说要解决?怎么解决? “当然是锄奸惩恶,明证严罚。”七星说,将手里的信报轻轻一甩,窄条飘落炭盆中,化为灰尽。 五十七 独身去 七星住的巷子尽头就是杨夫人娘家翟府的角门,是家中仆从日常出入之所,有三四个仆从守着。 翟老夫人身边的仆从齐妈妈走出来,看到那女孩儿站在门外。 “七星小姐。”她含笑唤道,“进来说话吧。” 七星这才走过去,门口的仆从也变得很热情。 “齐妈妈来门房里坐。” “尝尝我们的茶。” “茶杯都是干净的。” 齐妈妈带着七星坐下,门房的人都退了出去。 “有事就进来,大冷天的,别在门外等着。”她和气地说。 接触这一两次她知道大小姐看重这个绣娘,是个知分寸的人。 七星道谢,但并没有应是,下一次来她还是会站在门外等候。 “是这样,杨夫人说那副画画的是你们家庄子外的风景。”她直接说来意,“我想去亲眼看一看,更好体会意境。” 齐妈妈含笑说:“这没问题,我这就安排人送你们去,到那边住下。” 七星忙施礼:“不用,不能打扰你们,我就是去那边走走看看,您跟那边的人打个招呼,别见到我这个陌生人受了惊扰,住也好吃喝也好,这都是我自己的事。” 她说着拍了拍自己腰里的荷包。 “工钱给的很足,不能再占夫人的便宜。” 齐妈妈被逗的哈哈笑:“好,好,听你的,你说怎样就怎样,你自管去,其他的有我。” 七星再次一礼告退了。 跟齐妈妈打过招呼,第二天,郭小哥驾车,带着七星青雉,搬着绣架向城外翟家的庄子上去了。 如同先前一样,出城不久,七星就穿着行装从车中下来,在路边的茶棚里,接过乔掌柜准备好的马匹。 “七星小姐,你真的要去啊。”乔掌柜低声问,“这次太危险了。” 先前从官府手里劫人,好歹只需对付一方,这次可是腹背受敌,要除恶匪,要避官兵。 七星说:“放心,我会量力而行。” 说罢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坐在马车里,青雉微微掀起帘子目送,深吸一口气放下帘子,看向摆在车厢里的绣架。 “龙大哥。”她轻声说,“我把箱子打开了。” 随着说话,她轻轻拉动绣架,折叠的绣架缓缓展开,一人从内翻出来。 虽然已经见过了,但看着现在的滚地龙,青雉还是忍不住想笑。 滚地龙换了女子的打扮,或者说,此时此刻跪坐在车里,乍一看宛如另一个青雉。 滚地龙说:“我们伶人常常要扮女子呢。” 他此时说话的声音也变得娇柔,像个小姑娘。 青雉再次笑了:“我没有笑你,我是高兴,龙大哥你太厉害了。” 滚地龙低下头有些不好意思,他哪里配被称为厉害。 马车疾驰半日后就到了翟家庄子附近,虽然还是冬日,但远山村落别有意境。 庄子上的人远远就看到池塘边有马车停下,下来一个婢女,先从车里接过一个奇怪的架子,再从车里接下来一个女孩儿。 女孩儿穿着斗篷带着帽子遮住了面容,坐在架子前,宛如那些文士书生席地作画写字,不同的是她手中握着的是细细的针。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 安装最新版。】 庄子上的人们立刻就知道了“是齐妈妈说的那位绣娘。”“别打扰她。”“她要做的绣品可是大姑奶奶重金求的。” 随着说话声散去,没有人上前打扰这一行人。 与此同时,会仙楼高财主养病的房间被推开了,知客脚步匆匆带起一阵风。 床上躺着高财主抬起袖子遮住头脸。 “唉,我到底是个病人。”他说,“这二月的寒风还是受不住的。” 知客顾不得安慰他,裹挟着寒风站在床头:“公子不见了。” 高财主衣袖掀开,神情微怔:“不见了是什么意思?跟小时候那样一不高兴就玩捉迷藏?” 知客苦笑:“要是不高兴就藏起来就好了,他现在长大了,一不高兴,就自作主张了。” 高财主勐地坐起来:“那小子,去杀那群假冒山贼了!” 这件事高财主并没有瞒着高小六,让知客告诉他,因为知道刘宴根本就不信任他们,一定会拦着高小六。 事情果然如此,但没想到刘宴拦着了,高小六却不听话了。 “公子一向大局为重,真是没想到他会不告而去。”知客懊恼自责,“怪我疏忽大意,没看住他。” 高财主摇摇头:“他若有心要去,谁能看住他?这也怪我,上一次解救滚地龙,把他放出去,偏偏又没救上,刺激了他,这一次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肯错过了。” 说罢摆手。 “去吧,也别追回他了,派人手去护着他,这次可不比先前。” 官兵那边还好说,他跟刘宴打声招呼,到时候就算刘宴再不满再不信,总会留下高小六一条命,匪贼就不好说了,穷凶极恶之徒,鬣狗之辈,初次下山的老虎再厉害也说不定要吃亏。 夜深的山林里亮起了篝火,四周的影子跳动,山风卷着怪笑,宛如群魔乱舞。 “这个——” “还有这个——” “烧掉烧掉免得被官府发现——” 一个一个男人将身上的破袄,草鞋扔进火堆中,火焰腾腾,火星乱飞。 靠近山洞前的篝火前,摆着几个大箱子,金银珠宝闪耀着光芒。 首领镇三山裹着厚厚的很明显不属于他的毛裘,一手抓着一大把珠宝端详,不时大笑两声。 另有几个喽啰正在抢几件鲜艳的斗篷,这是女子们的斗篷,领口缀着珠花,可以想象原本穿着它们的人会是多么娇艳。 说到娇艳,一个山贼将抢过来的大红斗篷裹在身上,神情遗憾:“就该把那几个女子也抢回来” “我们可是墨者。”镇三山说,一双眼没有离开手里的珠宝,“怎么能害人呢?” 一个喽啰拖着斗篷扭啊扭:“老大,咱们把他们的钱和衣服马匹都抢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这二月寒冬,只怕冻死在野外。” 其他喽啰也纷纷点头“那么好看。”“好可惜啊。”“还不如被我们玩玩再死呢。” “都闭嘴。”镇三山喝道,“死在野外,是老天爷让他们死,跟咱们无关,这是规矩。” 说罢哈哈大笑,笑得手里的珠宝散落一地。 其他的山贼也都笑起来怪叫“对,守规矩。”“以后守着规矩,都是好日子。”“看到没,官府都忙着抓墨徒,来咱们山上警告一番就走了。” 这日子真是过得好啊,能发财还能不用东躲西藏。 笑闹中忽的幽幽响起一声叹气。 “你们这日子过得,我真是羡慕。” 篝火噼里啪啦,山贼们笑着闹着喊着叫着,这声音很轻,按理说应该被嘈杂吞没,但奇怪的是每个人都听到了,就像有人贴着他们的耳边说话。 宛如鬼魅。 嘈杂声顿消,笑闹的山贼都停下来,四下乱看,怎么回事? “什么人!”镇三山站起来,冷声喝道。 山风扫过,附近一个棵大树摇摆,有人从上边跳下来。 果然有人! 山贼们一阵嘈杂,只是视线刚投过去,就觉得眼花,来人穿着金灿灿的衣袍,头上戴着金冠 火光在他身上跳跃,绚烂刺目。 这什么玩意儿啊? 山贼们再次凝滞。 来人将手在身前一甩,一把金灿灿的长剑横握,火光在其上跳跃,在他脸上又洒下一层金光。 “墨者,小六。”他说。 说完又将长剑一甩垂下,神情很是懊恼。 “怎么听都不够如雷贯耳。”他说,“太匆忙了,我还没想好好听的自称。” 五十八 夜有杀 好听的自称 小六这个称呼是有点不太好听。 真不如他们老大镇三山的名号霸气。 不过,这不重要—— 山贼们纷纷回过神,他说他是—— “墨者?”镇三山喊道,看着眼前金光灿灿的人,“你是墨门的人?” 此时视线已经适应,可以看清楚这是一个年轻男人,貌美肤白,穿着打扮华丽,连手中的剑都闪闪亮。 墨徒这打扮?这分明是个纨绔子弟上台唱戏。 “既然要假扮我们墨门,就该用点心。”高小六说,“多打听打听” 他一脸嫌弃打量山贼们,有些把破衣服草鞋烧了,有些则还穿着,等着下一次用。 “我们墨者哪里这样丑陋!” “你们真是丢人现眼!” 伴着最后一个眼字,高小六手中长剑一撩,站的最近的一个山贼发出一声惨叫跪地,掩住双眼。 “我的眼——” 动手了!其他的山贼们回过神,纷纷喊叫着举着兵器杀过去。 这纨绔小子的长剑如同他穿的衣服一般炫目,剑光一闪,人就倒地,眨眼间就躺了一片。 “杀了他,杀了他——”镇三山大声喊着,将手里的珠宝扔出去,“谁能杀了他,这些钱都归你。” 山贼们呼啸着扑上去,挥舞着各种兵器扑向那年轻人。 镇三山却转身向山下跑去。 身后剑鸣脆裂,高小六身形转动,看似轻巧无力,但速度极快,每一次剑光划过,身边的山贼都跌到在地。 这一下,不止镇三山跑了,冲过去的山贼们也纷纷掉头,四下逃窜。 “今日,你们一个也逃不掉!”高小六喝道。 伴着呼喝,脚尖点地,长剑向前,深夜的山林宛如疾雨跌落。 七星抬头看向前方,前方隐隐有山林。 孟溪长给的消息有具体的地名。 乔掌柜路途中听到桉件虽然看起来四面八方,但仔细勾勒一下位置就会发现,始终围绕着一地。 而就在前天,距离此地外二十里又发生一起劫桉,且劫匪颇有些肆无忌惮,未清除痕迹,官府也追查到这边来了。 应该就是这里了。 七星跳下马,拍了拍,马儿解除了束缚,嘶鸣一声自奔去,与此同时她向山林中奔去,隐没在夜色里。 夜色并没有让山林沉寂。 浓墨掩盖的山林奔跑声,惨叫声,兵器相撞声,声声不绝。 但惨叫声越来越少。 镇三山耳边回荡着自己呼哧呼哧粗重的喘气声。 这可不是好事,人要是都被杀了,他也就危险了。 再跑快些再跑快些—— “你这个山贼跑得可不够快。”有声音从后边飘来,“可见很少训练,还不如我这个做平民温良百姓的勤奋,你们的日子真是比我们好多了。” 这声音幽幽叹叹,满含羡慕,很是真诚,但这种时候听起来只有诡异,令人毛骨悚然。 追上来了!好快! 镇三山身子一僵,一声大喊,握着刀向后砍去。 锵一声,刀剑相撞,溅起火光。 跟随声音而来的长剑被击开,人影飞荡,落在一旁的山石上。 镇三山能当上老大也是有真本事的,只不过更为惜命,能逃就逃,不到迫不得已不使出来。 现在到了拼命的时候了。 一刀击退并没有再逃,而是连环刀,刀刀向高小六砍去。 高小六辗转腾挪。 “还行。”他并没有停下说话,“这刀法是练过的,下了功夫了,这才对,总不能你一点苦都不吃,当山贼也太舒服了。” 镇三山刀锋凌冽,一刀如噼山,一刀如斩海,夜色如浪起伏翻滚,但高小六身如剑影,灵动婉转,在翻滚的风浪中轻飘飘如柳叶滑过刀锋,滑过镇三山的手臂。 夜色里响起了镇三山的惨叫。 剑闪耀金光,金光里有血飞舞。 镇三山滚到在地,虽然胳膊没有砍掉,但削去了一大块,这条胳膊此时也没用了。 “好汉你饶了我我再也不敢了。”他惨叫着哀求,“我再也不敢了,我是仰慕墨门,以后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高小六将剑甩了甩,嗤声说:“你这种废物我们墨门是不要的” 话音未落,脚下一沉,伴着山石碎裂的声音,同时还有一张铁网弹出,将高小六罩住向下拉去,眨眼就消失在地面上,只余下一声惊叫。 原来这里有陷阱。 镇三山哀求变成了咒骂和狂笑:“去死吧去死吧你们这些墨徒。” 他挣扎着爬起来,向陷阱看去,漆黑中有寒光微微闪。 那是布置在陷阱内的锋利刀尖。 这是他的山! 这是他的家! 就算他再技不如人,外来的人能打过他,但防不了暗算。 除了刚落入陷阱时候的叫声,此时陷阱内再无声息。 镇三山也顾不得去管这高小六是死是活,落入这个陷阱,就算不死,也要脱层皮。 他现在已经脱层皮了,必须逃命去。 镇三山爬起来,按着受伤的胳膊,跌跌撞撞连滚带爬向山下奔去。 山林间似乎恢复了安静。 对于后山来说,更是悄无声息,层层山石旁的灌木轻轻晃动,有两人慢慢爬出来。 “没动静了。”一人低声说。 “不知道是老大死了,还是那墨徒死了。”另一个人低声说。 不管谁死了,这件事就结束了,他们就算逃过一劫活下来了。 两人靠在山石上松口气。 “那墨徒真凶啊,一副要把我们都杀光的样子。”一人心有余季说。 另一人则哼了声,声音几分得意:“哪有那么容易,这可是我们的地盘,打不过,我们还躲不过吗?” 是啊是啊,他们两个就及时躲起来,那墨徒适才从他们头上踩过都没发现。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 安装最新版。】 “行了,趁着逃过一劫,我们快下山去避一避。”一人低声说。 等避过了风头,他们还能另起山头。 两人忙小心翼翼向前走,刚走两步,前方平地旋风,枝叶摇晃,两人顿时一个战栗,什么 风停下了,一个人影站在山石上。 是也躲起来的山贼吗? “谁?”一人颤颤问,“我是” 他还没来得及说出自己的名字,就听一声低鸣,一道剑光袭来,余下的话便断裂在口中,人噗通跪倒一动不动了。 旁边的人一声尖叫,转身就跑,这当然是徒劳,也不过才转身,剑光刺穿了他的身体,扑倒在地失去了生息。 七星走过来,伸手将两人拎起,环视四周,她微微侧耳倾听,鼻翼微微翕动,片刻之后,看向一个方向。 两个矮胖壮的山贼被她左右拎着,宛如两捆轻飘飘的枯草,她脚步踩过山林,如踏水无痕,无声无息。 陷阱里的无声无息并没有太久,陡然如有人勐地吸口气,砰地一声,铁网从下飞上来,人也随之而出。 不过落地的时候,脚步踉跄,单膝跪地。 刚跪下又忙站起来,高小六左右看了看,吐口气带着几分庆幸:“还好没人。” 这狼狈不会被看到。 他抬手按了按身上,发出嘶嘶痛声。 还好他自幼锤炼过皮肉,适才猝不及防落入遍布刀尖的陷阱,保住一命。 真是丢死人了,竟然差点栽在一个小山贼手里。 高小六狠狠骂了声,抓住长剑嗅着空气中的血腥气,如流星般追去。 镇三山跑得都喘不过气了,以前他总觉得这座山太小,藏起来不容易,现在只恨这山太大,大到不能三步两步逃离。 终于,山脚到了眼前。 但镇三山还没来得及高兴,身后传来熟悉的疾风声。 “镇三山”那声音更加幽远,更像从地狱里飘出来,“你害得我好苦啊” 镇三山一脚没踩稳,滚了下去。 这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五十九 随风落 那样的陷阱都没杀死他。 墨徒还真是厉害! 镇三山心里唯有这个念头,不该招惹他们! 但现在后悔也晚了,今天他的命就要交代在这里了。 就在此时,前方的暗夜里突然响起马蹄声,亮起点点星辰。 伴着人声犬吠。 “——就在这座山上——” “围山——” 速度极快,眨眼间星辰就变成燎原般的火把长龙,火光烈烈,能看到这些人有官兵有官差,兵器森森。 官兵查过来了?! 如果是以前,甚至不久前,镇三山会立刻带人跑,藏起来,但此时此刻看到官兵,他却欢喜不已。 救兵啊! 这是救兵啊! 镇三山滚落山脚,不顾胳膊血流不止,也不管身上添了多少伤,疯了一般向火光处跑去,嘶声大喊“救命啊——墨徒杀人了——快来啊——墨徒杀人了——” 喊声响彻山谷,远处的犬吠瞬时更激烈,火光更腾腾。 这贼子! 山上的高小六也看到了官兵,听到镇三山的喊声,立刻就知道镇三山的打算。 墨门是一定要他的命,但他不是真的墨徒,落到官兵手里反而能活命。 都怪那该死的陷阱,要不然早就杀了这贼子了。 高小六握着长剑咬牙恨恨。 现在也不是不能杀,只是已经惊动官兵,官兵还不少,再去杀那山贼,会暴露自己。 但不杀—— 高小六看着在山路上跌跌撞撞奔逃的镇三山。 镇三山还在不停的狂喊。 “墨徒杀人——墨徒杀人——救命——” 墨徒杀人,呵,墨徒作恶。 高小六勐地跃起,如流星一般追向镇三山。 镇三山已经能够看到对面奔来的官兵铠甲上的纹路,还有高高黑黑的猎犬,大约是嗅到了血的味道,露出锋利的牙齿 “兵爷救命——墨徒——” 他从胸腔里挤出所有的力气嘶喊。 宛如连天的火把照得夜空都明亮起来,官兵们不仅能听到喊声,还能看到奔来男人,男人浑身是血,宛如从地狱里刚爬出来,而在他身后,有一道金光宛如灵蛇,又如同地狱里伸来的勾魂锁 下一刻,金光划过男人的脖颈。 最前方的官兵们瞪大眼。 镇三山也瞪圆了眼,明明向前奔跑的他突然看到了身后,那个宛如纨绔子弟的墨徒,一手向前,一腿半跪在地,金灿灿的衣袍飞舞。 先前他心里讥嘲过墨徒穿成这样像唱戏似的。 现在明暗交映中看着这一幕,他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唱戏还真挺好看的。 下一刻视线又飞旋,看到了连天的火把,如云的官兵,以及官兵们震惊的面容。 官兵们张大嘴,似乎在嘶吼。 “狂徒——” 声如巨浪。 镇三山被浪打翻,天旋地转,失去了意识。 首级滴熘熘落地,砸在一头奔近的猎犬前,猎犬一声低吼咬住了首级。 跟来的官兵们再次呼喝,有人去制止猎犬,有人则更急地杀向这边。 失去首级保持奔跑姿势的尸体噗通倒地,露出其后的人。 火光照耀下金灿灿耀目。 那人又抬着袖子遮住脸,长剑与身体飞旋,向后浓夜笼罩的山林奔去,眨眼就消失,如同从未出现。 如果不是这么多人一起看到,各人都要以为只是自己花了眼。 “追——”为首的官兵喝道。 跑得再快,当着官兵们的面,这么近的距离杀人,休想逃脱。 四五只猎犬狂吠如闪电般追入山林。 “围住这座山。” 伴着呼喝,军旗挥动,官兵们分队列阵向山林围去,更有烟火腾空而起,给外围的官兵发出布控的信号。 这一次本就是发现了墨徒踪迹追来,大理寺的都察官员,附近驻兵的调动,准备齐全,势要捉拿凶徒,给皇帝一个交代。 人声,犬吠,遍布山林。 似乎怎么甩都甩不掉。 高小六愤愤啐了口:“仗着人多欺负人,还有狗,等我回去也养狗,下次带狗来,看谁怕谁。” 话虽然这样说,但他知道也许没有下次了。 暴露与官兵面前杀人,距离太近了,潜藏几乎是没有机会了。 要不被他们抓住? 家里应该知道他私行出京来除恶了,会跟刘宴打个招呼。 不行,这一次动静太大,就算刘宴保住了他的性命,京城墨门也完了。 高小六抬头看向一个方向。 虽然不如这群山贼对这里熟悉,但他摸过来也多少了解,那边有一处悬崖绝壁,跳下去,就算是大罗神仙也没那么容易把他带上来。 这样,官兵就抓不住他,发现不了他的身份。 会仙楼的高小六,纨绔子弟,吃喝嫖赌,醉生梦死,不小心喝醉了熬干了身体,一命呜呼也不算什么稀奇事,不过是给纨绔子弟没有好下场再添左证。 不错不错,这个死法不错。 高小六毫不迟疑向那边断崖奔去。 不错不错,他因为今天是第一次在江湖上亮相,特意穿了好看的衣裳,就算死了也算是金玉裹身,很是体面。 断崖就在前方,而身后也传来犬吠人声。 “在那边——” 狗鼻子真是灵啊,烦人。 不过鼻子灵又怎样?他敢跳下去,猎犬敢吗?呸。 高小六没有再理会身后的追兵,奔向断崖,夜风在悬崖下呼啸,宛如深渊怪兽在吼叫。 高小六的脚步顿了顿。 唯一担心的就是他那个不争气的爹。 等从昏睡中醒来,一睁开眼发现儿子死了,岂不是要立刻气死? 罢了,死了就死了,他爹这样活着也是受罪,还不如他们父子在黄泉相见呢。 这样更好,也省的他死了在阴间担心这个不争气的爹。 高小六忍不住嘿嘿笑了。 “你是想跳下去吗?” 一个声音从一旁传来。 高小六一瞬间毛骨悚然。 平心而论,这声音可不如他先前那般幽幽如鬼魅,相反清清冷冷平平无奇一点都不带鬼气。 但这比鬼气更吓人。 这人什么时候来的? 跟过来的? 还是一直蹲守在这里? 为什么他毫无察觉?他高小六是死志已决,不是已经死了啊! 是人,是鬼? 他看向一旁,夜色浮动,一个人影呈现。 “在这边!” “站住!束手就擒!” “大胆墨徒,还不快投降!” 喊声,犬吠,从后扑来。 高小六还没来得及向后看,旁边的人宛如山风将他裹住跌向山崖下,火把燃红的夜空里只留下一声尖叫,再无人影。 “贼人跳崖了——” 官兵们急冲过来,只看到黑黝黝的断崖,猎犬对着断崖狂吠,片刻之后便失去兴趣散开了。 人越来越多,火把照的断崖宛如白昼,不多时几个官员在兵卫的簇拥下疾步而来。 “怎么样?”他们问。 “应该是两人。”官兵们回禀,“没来得及抓住,自知走投无路都跳下去了。” 官员们站在崖边向下看。 此时有不少官兵绑着绳索,举着火把沿着崖壁滑落搜寻。 但这种搜寻没有结果,且因为太陡峭,崖壁锋利,灌木侧生,宛如利剑短刀,根本下不去,搜寻十分艰难。 “这种情况他们不可能还活着。”官兵们得出结论。 官员们也收回视线。 “看来墨徒是宁愿自尽,也不落入我们手中。”一个官员说。 正说话,搜山的队卫跑来:“大人,快来看这边。”他指着身后一个方向。 篝火已经熄灭,金银珠宝和华丽的毛裘散落在地,四周有开封的酒水,切开的烤肉,彰显了适才的狂欢。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而曾经狂欢的数十人整整齐齐摆在篝火四周,或者完整或者残缺,个个气息全无,一条长长的白布盖在他们身上,上面有用树枝沾着血写得大字。 除天下之害。 这一幕骇人又震撼。 官员们心里吐口气。 “这些人是这里的山贼” “这些财物正是南商一行人的” “这些山贼官府也清剿过,余数不多,且最多也就偷鸡摸狗,没想到他们竟然敢” 当地的官差们在汇报着情况,声音杂乱,但官员们心里都已经大概清楚了。 本来嘛,这事就有些古怪,墨门死罪难逃,哪来的胆子跑出来明目张胆劫掠,原来是被这些山贼冒充的,意图嫁祸,让官府跟墨徒缠斗,他们则坐收渔翁之利。 结果不仅引来了官府追捕,也引来了墨徒的报复。 “这件事如何上报?”官员们低声议论。 该怎么定性? “什么怎么定性?”一个官员说,“都是贼,当然贼内乱斗,互相残杀。” 那倒也是,官员们释然。 其中一个忍不住再次看摆列一地的尸首。 只有两个墨徒吗?那墨门这个贼可比这些山贼厉害多了。 怪不得当初被晋王招募谋逆,也怪不得这次还有大理寺亲自过问。 “原本是该都察司过问的。”一个官员小声说,“听说是霍都督另有差事没在京城,陛下才交由大理寺督办,否则现在躺在地上的不止山贼,墨贼也在其中呢。” 大理寺擅长办桉,都察司擅长杀人。 “也不一定就两人。”有官员说,看向四周的官兵,“继续严查四周,不得放过任何一个可疑人。” 官兵们齐声应是。 山崖上的人声,犬吠喧嚣一开始还能听到,但随着下落,高小六的耳边只剩下风声。 从深不可测的崖底,从四面八方呼啸。 夜风吹得他脸都肿了皱了,嘴巴都张不开。 这就是飞翔的感觉吗? 不是轻功那样在屋顶树梢飞跃,而是像鸟儿那样翱翔。 那这飞翔的滋味可并不是好受呢。 而且他被拎着腰带,人虾米一般蜷缩,这飞翔也不是顺滑的,不断的停顿,山石木屑不断砸在身上头上,听着声音,应该是拎着他的人用器具砸在崖壁上,砸出了手脚可踩的支撑,硬生生将落崖变成了踩天梯。 这得是什么样的利器,能一击就砸出支撑? 这又是什么样的人,能拎着一个人做到这样的滑落? 高小六也不敢动,唯恐影响了那人平衡。 直到滑落在一块突出的峭壁,那人停下,高小六也被放下来。 这峭壁并不大,在漆黑的夜色里高小六缩着身子不敢乱动,紧紧贴着那人的腿脚。 高小六微微抬头,小声问:“敢问尊驾是神仙?妖怪?” 第六十章 短相会 “余下的山贼我都处理了。” 这位尊驾开口说话了。 但没有回答他的问话。 高小六啊了声:“是的,我也是这样的打算,这些山贼是一个都不能留的,我的样子比较亮眼,让人过目不忘,但凡有个活口,只要一描述,就很容易被人发现是我。” 只是人数太多,又是在贼窝,难免有漏网之鱼。 “还好有你在,多谢多谢。” “不用谢,不为你,本就是要都杀掉的。”尊驾说,“作恶之徒必要铲除。” 哦高小六心想,难道是位婶婶姨姨?说话怎么跟他爹一样?声音分明是个小姑娘嘛。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他再用力抬头,夜色昏昏,这位婶婶姨姨包裹着围巾,层层叠叠遮住脸,尚未看清,一只手伸过来 “该走了。”她说,“再晚外边的围伏多,不好出去。” “等”高小六要喊。 但刚开口已经被拎起,再一次直坠下山崖,夜风灌进嘴里,余下的话被堵了回去。 如同先前一样,寒风,碎石,草木不断落在身上,再一次停顿在凸出的山石上时,声音也传来。 “你要说什么?等什么?” 不知道是下落太快窒息还是沙土石呛了口鼻,跪趴在山石上的高小六几声干咳,才哑声说:“等,一下,能不能换个姿势” 被这样抓着腰带拎着,不舒服,也好丢脸啊。 头顶上哦了声,下一刻一只手伸来,没有抓他的腰带,而是将腰身一揽。 高小六再次一次被抓起来,与此同时身子一旋空,向下落去。 他猝不及防哎哎两声,抓住了对方的肩头,也看到了厚厚围巾下一双眼。 浓墨渐退,那一双眼清澈如泉。 高小六愣了下。 哦,不是姨姨婶婶,是个姐妹,妹妹。 愣神的片刻,脚下一顿,踩到了地面,猝不及防,高小六向前栽去,揽着腰的手柔软有力一撑,高小六踉跄站稳。 手松开了,人也退开一步。 七星抬起头看向上空,再看四周,说:“到崖底了。” 高小六用力呼吸,晃头甩去土石枯枝烂叶。 “能走吗?”七星问。 高小六忙点头:“能,能,我没受很重的伤,只略有一些” 他的话没说完,七星已经向一个方向而去:“走。” 好吧,这位妹妹并不在意他伤的如何,高小六忙跟上。 “我是京城来的。”他说道,“我姓高,名号还没想好,你可以先称呼我的小名,小六。” 这个名字说出来真是不够大气华丽啊,高小六心里再次懊恼,太仓促了,真该早点想好名号。 七星脚步微微一顿,回头看他一眼:“你姓高?” 高小六忙点头,看着围巾后的一双眼:“妹妹知道我?” 七星摇头,但又看着他,说:“是你啊。” 说罢继续向前赶路。 啊?那到底是知道还是不知道?怎么摇头,又说是你啊,她认得他是谁? 高小六忙跟上:“对,对,是我。” 反正以后就认识了,还是生死之交,救命大恩。 “还没问妹妹你怎么称呼?”他问。 加快脚步,声音有些喘息。 虽然已经不是浓夜漆黑,但山崖底部山石嶙峋草木乱生,根本就没有路,那女孩儿却走的很快,且利索地斩断了挡路的草木,好让走在后边的高小六更容易些。 那女孩儿不知道没有听到还是不想回答,专心开路,没有回答。 墨门的人很有性格,的确有很多人不习惯告之名号来历。 “我不是非要问你是谁。”高小六一脚踩过断裂的树枝,接着说,“官府在严查了,京城那边我更便利,你要不要去京城?” 七星嗯了声,踩上一块山石,回头将手递给他,说:“到了京城,我会去找你。” 高小六笑了,抓住她的手:“好。” 大力一带,他的脚也用力一踩,跟着越过了山石。 就这样或者拉一把,或者扶一把,被一个自己比自己矮一头的女孩儿带着行路,高小六有些羞愧,但他身上的确有伤,如果不是这女孩儿一步一步不停的带着,他只要坐下来就肯定起不来了 但这也没什么羞愧的,他的命都是这女孩儿救的,还怕什么丢面子。 接下来虽然有心说话,但也没力气了,要把所有的力气都留在行路上,被女孩儿拎着从悬崖上下来也就罢了,他可不能再要女孩儿背着他走路了。 两人就这样沉默地疾行,七拐八拐,在天色蒙蒙亮的时候,来到了峡谷的尽头,一匹马正在悠闲地吃草。 七星一声呼哨。 马儿得得跑过来。 七星当先上马,又对高小六伸手。 “我自己可以。”高小六忙说,翻身上马,坐在后边,迟疑一下 “扶好我。”七星说。 高小六的双手扶住了她的腰,有什么好害羞的,江湖儿女,且他们是过命的交情! 马儿在山路上疾驰而去。 利箭破空声划破山林。 翻滚的斗篷被扯下来,宛如盾甲,击飞了袭来的利箭。 但还有利箭飞向天空,发出刺耳的鸣叫。 “在那边——” “追——” 这从山谷奔出来一路上遇到的第三次围堵了。 前两次还好,都及时发现避开了。 但第三次这边竟然还设立埋伏,踩中之后,暗箭乱飞。 虽然挡住了袭来的暗箭,但鸣镝却无法阻止。 行踪还是暴露了。 “这些家伙先前抓山贼怎么没这么厉害。”高小六骂道,看着身后腾起的喧嚣。 马匹飞驰,抛下外袍的女孩儿围巾虽然还裹着头脸,但头发从中飞出,拂过高小六的头脸。 他忍不住伸手抓下来。 天色已经大亮,低头能看清女孩儿小巧白皙的耳朵。 “这样下去不行。”他说,“我来引开——” 他的话没说完,就见前方空中也腾起鸣镝,在晨光里炸出斑斓的色彩。 不过高小六没有再破口大骂,而是大喜。 “是我们的人!” 七星一句不问立刻催马向那边奔去。 但高小六还是想要多说些:“我们也彷照官府的鸣镝,添加了只能我们辨认的色彩,这样能迷惑官府通传信息。” 七星嗯了声:“做得很好。” 这是夸赞,高小六忍不住一笑。 他仰头发出尖锐的鸣叫,同时抱紧这女孩儿,尽力将她圈在怀中,没有了外袍,这女孩儿穿着单薄,二月的清晨寒风刺骨。 还好没有跑多远,前方就有一队人马奔来,大约七八人。 “公子——”他们欣喜大喊。 七星奔近,放慢速度。 高小六对着来人伸出手,没有下马,而是急道:“斗篷。” 来人愣了下,忙斗篷解下,高小六接过将七星裹住。 七星没有说什么,只催马要继续前行。 高小六也没说要下马让其他人载着。 “那边不能去。”来人忙阻止。 七星和高小六都看向他。 “公子,那边有都察司。”另一人低声说,“霍莲。” 高小六神情一凝:“霍莲也来了?” 那这次大理寺和都察司联手围剿他们?这可真麻烦了。 “向这边走。”一人说,指着一个方向,“从这边突围过去。” 虽然也危险,但总好过撞上霍莲。 高小六点点头,却不见女孩儿催马疾驰。 “你下去吧。”七星说。 哎?好吧,既然来了帮手了,总不好还让女孩儿驮着他,高小六哦了声,翻身下马。 旁边的护卫忙接他上马。 七星却依旧没有疾驰,而是指着那个方向:“你们先走,我来引开他们。” 不止高小六震惊,其他人也很惊讶。 “这不行。”高小六喊道,“那太危险了。” 不用他吩咐,其他人纷纷站出来:“我们来引开官兵。” 怎么也不能让一个小姑娘来做这种事。 七星摇头:“你们不行,只有我能做到。” 这好像是瞧不上他们的意思,诸人微微怔了怔。 “墨者行事,量力而行。”七星说,“不要啰啰嗦嗦,耽搁时间。” 说罢勐地一抽鞭子。 鞭子在高小六所乘的马匹身侧空响一声。 马匹受惊,嘶鸣疾驰。 高小六猝不及防向后倒仰,差点被甩下去。 墨者行事,的确是量力而行,互帮互助,如果有人能引开官兵,摆脱追捕就更容易了,这不是为了别人,是为了自己,是为了墨门。 其他人也不再迟疑忙追上去。 “喂——”高小六扭着头大喊,“你记得进京城来找我——” 那女孩儿没说话,只微微抬了抬手。 高小六忽的又发现了什么。 “等一下,等一下。”他喊道,“兵器呢?” 身前的护卫差点被揪下马匹,不解问:“什么兵器?”又抓住高小六,“公子你坐好,别乱动,你身上有伤。” 晨光下高小六身上的衣袍早就没有了金光讪讪,污泥血迹,有其他人的,也有自己的,连脸上脖子上都是血痕,随着动作,还有血渗出来。 高小六只扭着头看后边。 那个女孩儿骑在马上,适才给她胡乱裹上的斗篷松散,露出她纤细瘦弱的身子。 马背上,她身上,她手里,没有任何兵器。 先前夜色笼罩,她出现的突然,他也看不清她的样子。 滑落山崖,他觉得这女孩儿是用兵器在崖壁上凿刻来支撑。 在山崖下披荆斩棘开路,他自然也是认为女孩儿手里拿着利器。 但此时此刻才发觉,这女孩儿怎么身上手里空空? 她的兵器呢? 兵器呢? 是适才冲出围捕的时候掉了吗? 那得给她一个兵器啊! 但不待他再看,再喊,那女孩儿已经向官兵所在奔去,双方速度都快,眨眼间就看不到了。 他还不知道她叫什么。 六十一 有相见 天空上方鸣镝炸开的时候,南边一片密林外,一队黑衣人也在抬头看。 霍莲只看了一眼就收回了视线。 “这可跟官府的鸣镝不一样。”他说,“看来还是有漏网之鱼。” 在昨晚之前,他就知道这边的动静了。 “好多好多兵马。”朱川转述斥候的信报,“乌泱泱的,乱七八糟,有大理寺的,有当地的,有文官,有武将,打狼似的。” 虽然他们没在京城,但京城发生的事皆知。 最近最热闹的就是墨徒。 先是张元抓住了墨徒,接着墨徒被墨徒劫走,随后就是墨徒劫掠作恶。 就好像张元一下子捅了墨徒窝了。 朱川想到这个描述,就忍不住哈哈笑。 “也没白浪费这么多人,终于找到这群山贼了。”霍莲说。 先前消息刚传来时候,朱川说了一句“墨徒嚣张了啊”,霍莲就说这不是墨徒,是贼匪冒充的。 “这种丢人的事墨徒怎么会做。” 这话总觉得怪怪的,朱川将头甩了甩,夸都督好厉害好聪明。 当走到京城界附近,官府终于来围捕山贼了。 朱川手搭眼上往前看,此时天光蒙蒙,鸣镝的烟花已经散去,因为分别在南北相反的方向,喧嚣并没有传过来。 “都督。”他兴奋地说,“咱们要不要去插一脚?” 然后把山贼抓住带回去,给陛下表功倒在其次,可以羞辱大理寺。 到时候不知道刘宴会是什么样的脸色。 霍莲将坐直的身子靠回去树上,闭上眼:“不关咱们的事。” 好吧,那就不费心了,朱川应声是,对其他人下令:“继续歇息,等他们打完了我们再走。” 都察司兵卫齐齐应是,他们昨晚在这里露宿,原本天亮要收拾行装继续前行。 篝火再次被挑燃,干粮被架起烘烤。 “动作这么慢,乱哄哄的,一天他们都抓不完。”朱川盘腿坐在毡垫上,将热好的汤茶倒出来,“都督喝一口吗?” 霍莲裹着黑斗篷,那把六尺剑横放在膝头,靠坐树干闭目,似乎在睡觉,闻言摇头。 朱川便将汤茶一口喝了,又接过旁边侍卫递来肉干。 “这家店的肉干还挺好吃的。”他说,“反正时间还早,一时半时回不去,不如再去买点?带回去让婉婉小姐尝尝。” 听到这里时,霍莲依旧闭着眼,但嗯了声。 “尝尝吧。”他说,“怎么也比老海家的牛肉干好吃。” 朱川哈哈笑,梁六子到底是乡下人,真是不不知道都察司是干什么的,从他们启程的那一刻起,动向就在都察司掌握中了。 【推荐下,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买了多少牛肉干。 自己吃了多少。 又钻到霍宅给婉婉小姐多少 霍莲都知道。 梁五子和梁六子匆匆离开京城,真以为是运气好跑的快? 还不是都督放他们一马。 兄弟情么?倒也不是,都督还是不想让思婉小姐伤心。 朱川跳起来:“我亲自去买,多买点。” 但下一刻,霍莲睁开了眼,眼神犀利,身子也绷直。 朱川下意识地身形一僵:“怎么?” 霍莲低头看手中的六尺剑,似乎要说什么,但没有开口,下一刻前方一阵喧哗,伴着犀利的鸣叫。 这是暗哨发出的警告。 有人! 朱川上前一步,站在霍莲身前,歇息的侍卫齐动,有蹲有站,弓弩长刀盾甲瞬时错落围住了霍莲。 这五年,霍莲遇到过无数的刺杀。 随着诸人的动作,前方的大路上有一人冲破天光扑过来。 身后有马蹄飞驰,伴着刺耳的破空声,那是被惊动的哨卫在追击拦截。 那人不躲不避,只是将斗篷抬手挥动,羽箭宛如被漩涡吞没消失不见。 这一动作也让大家看清了来人。 这是一个女子,几乎是眨眼间,就到了数十步外。 朱川能听到身前侍卫们将重弓拉满的咯吱声。 不管这看起来没有丝毫兵器的女子,是怎么突破哨岗的,但休想能再靠近一步。 朱川扬声要喝一声“放箭——” “梁八子——”有女声比他更先一步扬声,“我来取剑——” 声音清脆,穿透侍卫盾甲,直冲向朱川身后的霍莲。 霍莲并不在意适才的警示,也不在意来人冲破了暗哨防守,他依旧靠着树坐着,低头看着手里的剑,直到此时听到这句话。 他抬起头,说:“退。” 蓄势待发的弓弩收起,高低错落护阵的侍卫让开,丝毫未收速的女子眨眼就到了眼前。 马儿嘶鸣,尘土飞扬。 朱川顾不得挥动扑面的尘土,此时此刻的他,震惊到脑袋嗡嗡。 这是什么人? 为什么喊都督的曾用名? 为什么都督还让大家都退开? 难道是要亲手斩杀了这敢提旧名的人? 马蹄落定,尘土散开,马背上的女子也呈现在眼前,青衣劲装,斗篷散搭。 霍莲看着她。 但只能看到一双眼和高挺的鼻梁,余下的半张脸还藏在围巾中。 霍莲收回了视线。 “取剑?”他握着手里的六尺剑,说,“是逃捕吧?” 马蹄踏踏,尘土飞扬,遮天蔽日,犬吠人声遍布。 “那女贼就往这边跑了。” “做好防控。” “后边左右都守住了——” 几个官将神情愤怒又激动,那群山贼已经都被杀了,上边交代的任务其实也算是完成了,遇到真正的墨徒是意外。 以往只是听说,今日才亲眼看到墨徒有多可怕,竟然将一群山贼都杀了,还敢当着官兵的面砍下山贼的人头。 如果抓住这些墨徒,这就是意外之功,皇帝必然大喜大赞。 此时天光大亮,又在平阔之地,没有了黑夜和山林做掩护,那墨徒果然插翅难逃,很快就被发现踪迹,还辨认出了身份。 是个女子。 “追——”他们挥动大刀,“她逃不掉——” 他们亲眼看到她逃向这边,就这么短的距离,她无处可逃了。 官兵疾驰,猎犬狂吠,但就在越过一道缓坡之后,奔驰的人和猎犬都放慢了速度,队形也变得有些散乱,宛如遇到了堤坝的洪水,一阵阵后涌。 “干什么!”将官在其中也被乱了速度,怒吼,“那贼匪只有一人。” 就算又来了同党,也没什么可怕的。 “大人,是,都察司。”前方的兵士急急回报。 将官的骂声一滞,都察司? 奔腾的兵马都停下来,分开一条路。 一队人马走在其中,从高处看,宛如一把利刃。 数十黑色锦衣人簇拥着一辆黑色马车缓缓而行。 将官疾驰而来,远远就跳下马,急急走过来,俯身恭迎施礼:“下官见过都督。” 马车里没有任何回应。 “不用多礼。”骑马跟在车边的朱川说,又问,“你们干什么呢?” 将官忙说:“我们在追捕墨徒。”又忙加上一句,“都督您出外不在,陛下交代给大理寺来督办了。” 墨徒是晋王桉余孽,归都察司管,万一霍莲觉得他们插一脚是对他不敬就糟了。 还是赶快撇清干系,他只是听差,霍都督有不满去跟陛下跟大理寺闹就好。 不过马车里依旧无声,霍都督不是谁人都搭理,依旧是旁边的朱川哦了声。 “那你们快去追捕吧。”他说,说罢摆手,人马继续向前。 将官有些没反应过来,站在原地没动。 “怎么?”朱川问,“我们不能过去?” 将官这才反应过来,忙让开:“能能。”说罢站在路边再次一礼,“都督走好。” 黑色的马车缓缓走过去了。 待走了一段距离后,后方才又响起乱乱的马蹄声,官兵们继续开始追捕。 “搜——地面草丛都不许放过。” 伴着喊声,马匹拖着滚刀铁划过地面,荡起烟尘滚滚。 朱川走在车边,忍不住嘿了声。 “他们都没想到要搜都督的车。”他说。 没有人回应他的笑话。 马车内安静无声。 朱川也突然觉得这个笑话不好笑了,他扯了扯嘴角,看向前方,脑子里继续嗡嗡乱乱。 也没法嘲笑那将官,换做他也想不到,墨徒藏在都察司霍莲的车里啊。 六十二 明暗话 一开始朱川以为那女子是来刺杀霍莲的。 但接下来发生的事,让朱川湖涂了。 那女子喊出了都督的旧名,这不奇怪,知道都督旧名的人多得是。 不过取剑是什么意思? 为什么都督听到了,就制止了攻击。 那女子毫无畏惧冲过来,当听到都督说那句“是逃捕吧。”她还点点头。 然后还说—— “让我躲躲。” 想到这里,朱川再次回头看一眼马车,因为名声恶劣,仇人多,刺杀多,霍都督防护严密,马车特别打造,门窗紧闭,宛如铁桶,看不到里面任何动静。 那女子说完这句话,径直走向马车,坐了进去。 而都督竟然没有去将她拖出来,乱刀砍死,反而下令,启程。 朱川不知道自己怎么上马启程的,别看适才跟那将军说话有模有样,但其实他脑子里完全是一团浆湖,他的声音在脑子里嘶吼不停。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 安装最新版。】 那个女的! 那个女的! 爬上了都督的车! 门窗紧闭,马车内昏昏暗暗。 霍莲看着对面的女孩儿,坐在马车里,她解下了围巾,斗篷也扔到一边,还在继续脱外衣。 她似乎并不在意马车里有一个陌生男人。 霍莲也没有避开视线。 如他所料,血迹尘土污泥混杂的衣裙内自然是干净的另一套衣裙。 他看着这女子将污迹衣裙和斗篷围巾包裹在一起,堆在马车一角。 “这些就由我处理了是吧?”霍莲问。 七星这才看他一眼,似乎在说这是不用问的问题,说:“没有人会搜你的车你的家。” 霍莲哦了声:“多谢你告诉我这一点。” 这是嘲讽,但那女孩儿不知道是听不懂,还是不在意,靠着车壁一副要闭目休息的样子。 “要不要再给你看看伤?”霍莲问,“要不要喝点热茶,吃点东西?” 七星说:“不用客气。” 霍莲这次真笑了,笑出了声。 “好,不客气。”他说,又问,“那要不要我告诉你,我是什么人?” “我当然知道”七星说,话出口又停下,似乎在思索自己该不该知道。 她看着眼前的男人。 昏昏车厢里,他裹着裘衣,脸很白,眉目清秀,但因为不爱笑,这面容就显得很清冷,尤其是眼中满是寒霜,阴测测令人不敢直视。 “你知道我是梁八子。”他说,“亲手斩杀了义父,也亲手斩杀了很多墨徒的梁八子。” 他看着七星,微微笑了笑。 “其中就有你的父亲。” “洛七星小姐。” 听到这个称呼,七星神情澹澹:“他应该告诉过你,七星不姓洛,也没有父亲。” 霍莲看着她:“你为什么认为他应该告诉我这些?” 谈论女儿不认父亲,也不用父姓,这是很私密的事,只有关系很亲近的人才会交流这个,作为镇压晋王谋逆,杀掉逆贼从众墨徒的梁八子,跟一个墨徒有这种私密的谈话? 这是常人不该有的念头。 这不合情理。 “因为”七星抬起头看着他,看到霍莲森森的眼神,她伸手指了指,“他把剑给你了,他既然把剑给了你,一定会跟你说很多话,尤其是那些陈年往事,会交代的很清楚。” 霍莲垂目,握着膝头上的六尺剑。 “给?为什么是给?”他说,“这是我的战利品,你知道什么叫战利品吗?就是杀了这个人,抢到的东西。” 七星说:“他如果不想给你,你抢不到的。” 听到这句话,霍莲抬起头,看着眼前的女孩儿,女孩儿神情平静,就像带着一张面具又像隔着一层水,看不到她的任何情绪和情感波动。 “你对他倒是很了解啊?”他说,“不是说既不是父亲,也不姓洛吗?” 这个问题更好回答了,七星说:“因为他是墨者,墨者都这样,要是不想给你,自然有办法带着自己的兵器一同去死。” 她说的话合情合理,没有任何问题,但 她是不是忘记了,现在她坐在这里,就是最大的问题。 霍莲看着她。 一个墨徒在面对追捕的时候,竟然敢把他这里当做庇护之所。 面对杀父仇人,还能平静相对而坐,如果不是他开口说话,她还能闭目养神睡过去。 “你为什么不怕我?”他问,“为什么不恨我?你一个墨徒,竟然会向我求助,心安理得地躲在我的车上?七星小姐,你不觉得你这样做很奇怪?” 七星嗯了声,这次嗯的声音略有些长,似乎在思索找合适的理由 “你认识我。”霍莲已经直接说了,看着她,眼神陡然森寒,“而且你知道” 他没有说知道什么,声音变得犀利。 “你为什么知道?” “你根本不在那里。” 如果朱川此时在这里,听到这话一定会脑子更乱哄哄,他怎么完全听不懂都督说话了。 但这个今天第一次见到都督的女孩儿,却听得懂。 “我。”她没有多问一句你这话什么意思,只略停顿一下,说,“我其实当时也在。” 霍莲断然否定:“不可能。” 他摇头,看着她。 “你不可能在哪里,你在那里,不可能活下来。” 的确,大家都死了。 七星默然一刻。 “你知道我没有父亲,但我还有母亲。”她说,“我母亲护住了我。” 霍莲还要说什么,七星抬起头。 “你不用知道我为什么会活下来,我们墨门延续至今,总有不为人知的秘技。”她说,“你只需要知道,我知道就可以了。” 他们两个人的神情都平静,声音也很平静。 他们各自靠着车厢,视线相对。 一个森森如幽潭,一个平平如湖镜。 那些知道的事都依旧被压在最深处,谁也不显露半分。 “这剑,你是已经拿走了,它不一样了。”霍莲问,垂目看手中的六尺剑。 “我没拿,它没有不一样,它只是离开主人太久了。”七星说。 离开主人太久了?剑又不是活物,这解释真是 霍莲没说话,看着手中的剑,手握之处那个凹槽,曾经有一个小小的玩具镶嵌在其上。 一把剑也有玩具。 他的主人把它当活物看待。 “不过,那时候,我的确看了它一眼。” 女孩儿的声音再次响起。 霍莲看向她。 看了一眼? 那时候,是指在那个破庙,他经过把剑掉落在那里。 “能看到那一眼,是意外。”七星接着说,说到这里,她端正身形,俯身一礼,“多谢你遵守诺言,带着它出来走走,否则永远不会有意外。” 多谢霍莲觉得这场面好滑稽,竟然有人会这么郑重地对他道谢。 这人还是一个墨徒。 他笑了。 “你怎么知道我是遵守诺言呢?”他说,“我怎么就不能是拿着这把剑来诱捕墨徒呢?更何况还是掌门的遗孤,抓住他的女儿,这可是大功一件。” 七星看他一眼,说:“那要看你抓不抓的住啊。” 话音落,人扑过来。 与此同时,霍莲抬脚。 砰的一声。 马车摇晃,拉车的马嘶鸣。 朱川从脑子混沌中醒来,拔出长刀大喊“都督——” 四周的侍卫也纷纷拔刀。 车门砰一声,一个人影飞跃而出,临近的侍卫尚未看清来人,就被一脚踢下去,下一刻马儿嘶鸣向一旁疾驰而去。 速度之快只在眨眼间。 “放——”朱川再次嘶吼。 “算了。”霍莲的声音也再次打断他。 举起弓弩的侍卫们再次放下来,朱川扑倒车前急急向内看“都督,你没事吧?” 车门跌落,可以看到内里坐着的霍莲。 “我有什么事?”霍莲说,皱眉不满,“难道我能被她伤到?” 哦,倒也不是这个意思,朱川忙说:“怎么会,都督威武。” 但怎么突然 霍莲却不再多说,摆摆手:“继续前行。” 这就不管她了?就这样了?朱川愣愣哦了声。 侍卫们再次整队,至于车门,掉了就掉了,霍莲也不让再装上。 不过朱川再忍不住爬上车来:“我来为都督当车门。” 他背对着车门坐,化身一块门板。 只不过这个门板神情很兴奋。 “都督,她是谁?” 霍莲看他一眼:“她就是那个七星。” 竟然! 果然! 原来! 朱川脑子乱哄哄,似乎更混乱了,但似乎一切又清楚了。 他急急问:“她承认了吗?真是她先前那个时候偷走了剑?现在我们这个真是假的?” 那把六尺剑横卧在霍莲的膝头。 听到朱川的话,霍莲看了眼剑。 “这把不是假的,她先前没偷走。”他说。 现在么,她倒是想拿走,适才她来抢剑,但哪有这么便宜的事,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更何况 霍莲看向前方,可惜被朱川堵住了视线。 “她”他说,“有些奇怪。” 他并不了解七星,知道的也不过是那个父亲口中寥寥数语。 但奇怪的是,初次见到这个七星却让他觉得有些熟悉。 就好像已经认识很久了。 六十三 过个度 张元现在有点喜欢守城门了。 在这里不仅能看到进出城的人,还能察觉到最新的动向。 不用他在京兆府当差的兄弟告之,他就知道那群作恶的墨徒被围捕了,往大理寺送信的差兵一天跑了好几趟—— 这应该是好消息,坏消息的话,他们不会跑这么勤快。 果然伴着差兵的进出,城外来的民众也带来最新的消息。 “围剿了一座山。” “杀死了好多墨徒。” “谢天谢地,这下终于太平了。” 听到这里时,靠着墙的张元将嘴里的枯草吐出来,呵了一声。 旁边的守城卫听到了,都嘻嘻笑了。 “老张,羡慕了吧?”他们打趣说。 大家都知道张元的来历,好容易抓住一个还被墨徒给劫走了,被罚来守城门。 “羡慕?羡慕什么?”张元带着几分不屑,又几分嘲讽,“羡慕他们一个也没抓住吗?” 旁边的守门卫顿时瞪眼。 “你说什么呢!” “你没听到吗?” “抓了一堆,一座山。” 张元看他们一眼:“你们是真不懂啊,抓了一堆一座山的墨徒,那是墨徒吗?” 哎?不是吗? “据说受害者都指认了。”一个守卫说,“就是这些墨徒。” “老张,你不就抓过一次墨徒吗?”另一个守卫则不屑说,“一副什么都懂的样子。” 抓一次的墨徒还被劫走了。 怎么?这是听到大理寺抓了很多墨徒,不服气?还敢摆出一副前辈的姿态指指点点。 别忘记了你是被降职罚来的。 四周城门守卫看张元的眼神都变得嘲讽。 张元并不在意:“跟墨徒打过一次交道你们就会知道。” 其他城门守卫还想说什么,张元向前抬了抬下巴。 “喏。”他说,“不信问问抓过很多墨徒的都察司霍都督。” 都察司?霍都督? 只听到这个称呼,几个守门卫脸上的嘲笑凝滞,再随着张元的视线看去,一片黑压压的透着金光的乌云涌来了,大家的身形立刻绷紧。 真是都察司来了。 其中还有一辆宽大黑马车,这正是霍莲的车驾——虽然今天的车驾与以往不同,没有车门。 没有车门的马车,可以看到坐在其内的霍莲,昏暗光影中看不清他的脸,感觉更吓人。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 安装最新版。】 拥挤的城门瞬时就安静了,不管是车还是马还是步行,不管是平民白身还是权贵身家,不管先前是在低声下气还是骄横跋扈,此时此刻都安静又沉默快速地避让两边。 城门卫肃立在一旁,他们是绝不会盘问都察司的。 但偏偏这次当霍莲的车驾驶过来的时候,有人站出来,哎了声。 “霍都督,等一下,过城门要核查。” 谁这么不长眼?城门守卫和避在一旁的民众都惊呆了。 城门守卫队率更是出了一身冷汗,他寻声看去,那人很好找,不仅说话还站了出来,挡住了都察司兵卫的路。 张元! “你他——”队率一声骂,就要冲过去将张元一脚踹开。 怪不得被京兆府扔出来,果然是祸害。 但有人比他先一声开口:“哟,这不是张元吗?我正要看看你有没有偷懒,有没有好好守城门。” 队率抬起的脚重重落在地上,似乎只是原地打了个转。 还好也没人注意他的动作。 张元看着朱川:“放心,本官尽职尽责,抓墨徒也是如此,守城门也是。” 朱川笑呵呵问:“那张兵卫这是要查我们了?” 别看这小子笑呵呵,但张元没忽视他眼里闪过的狡黠,如果张元敢说要查,朱川一定会给他好看。 “怎么会?”张元俯身一礼,“都察司可以查我们,我们怎么能查你们。” 朱川呵一声,他知道这个大老粗其实也很狡猾。 “那你拦住我们干什么?”他没好气说。 张元看向他身后:“张元有件事想请教霍都督。” 朱川翻个白眼:“你说请教就让你请教啊。” 张元不理会他,直接问:“大理寺抓住的那一堆人,是不是墨徒?” 朱川哈了声,要说什么,身后车内霍莲开口了。 “不是。”他说。 张元一笑,再次一礼:“多谢都督。”让开路。 “老张,你可又欠我们都督一次了,下次我们抓的人没地方放,就放城门这里你看着啊。”朱川说。 黑压压的车马滚滚而过,城门里外的官兵民众才松口气。 “哎。”张元再次喊了声,这次是对先前的几个城门卫,“我说得没错吧?你们信了吗?” 那几个城门卫都呆住了,队率和其他人急急询问是怎么回事,待听了先前的对话,大家也都无语了。 看张元的眼神也变得更复杂。 这家伙真是有病,竟然敢真去问霍莲。 霍莲还真回答了。 嗯 这当然不是张元在都察司面前多有脸。 而是都察司在打大理寺的脸啊。 这件事本该是都察司过问的,但这次陛下竟然交给了大理寺,大理寺还真抓住了人。 都察司的所有权利都来自皇帝,皇帝的需要是他们的根基,如果皇帝不需要了,他们的地位就会动摇。 霍莲肯定不会高兴,当众说大理寺抓到的不是墨徒也不奇怪。 哈,这下有热闹看了,城门守卫四周看到听到的民众纷纷议论,张元适才的行为也好,墨徒真假也好,这些倒无所谓了。 张元已经重新靠回墙上,对大家的议论态度也浑不在意,继续盯着进出城门的人。 或许是因为都察司经过,前后的行人都安静了很多,进出有序,守卫核查也轻松,直到又来了一群人,在城门不远处掀起热闹。 “夫人来了——” “大小姐你可回来了——” 张元循声看了眼,一眼就知道这是亲人相逢的场面。 风尘仆仆的车马,裹着斗篷行装,面带疲惫的夫人,欢天喜地的姐妹们相见,携手欢喜落泪。 还有十几个仆从也各有相见的惊喜。 “阿七,你也在这里等夫人啊。” “七星小姐一直在城外等着,要夫人一到先看一眼,好安心。” “好了好了,快些回家去吧。” “老夫人大老爷他们都等着呢。” 伴着喧闹聚集在一起的人们各自上车。 真是大户人家,来的车足有十辆,来接的车也有三辆,热热闹闹呼呼啦啦的过城门。 很显然也早就跟城门卫打过招呼,管家模样的仆从跟队率说了几句话,递上文书,队率便挥挥手,车马便不停歇地过去了。 张元并没有违背队率的命令,非要拦着查,他靠着墙不动,一双眼看着经过车马人,坐在车里车帘都挡不住说笑的妇人们,掀着车帘迫不及待看京城风光的小姐公子们,步行簇拥在车旁端庄又热情的仆妇们,骑着马护送着拉着大箱小箱行李的仆从—— 走在最后的是一辆单独的马车,车帘也掀起来,里面坐着两个年轻女子,既不看京城风光,也不叙旧,两人都低头看手中,手中捧着绢布,仔细审视。 “就差最后几处就完工了。” “夫人看了一定会安心。” 两个女子说话的声音和车马缓缓过去了。 张元收回视线,继续盯着城门进进出出的人。 六十四 君臣道 刘宴走进皇帝书房的时候,霍莲已经在了。 身上的行装还未换,听到刘宴进来,他还笑了笑,说:“刘大人辛苦了。” 【推荐下,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霍莲不笑的时候吓人,笑的时候更吓人。 他说完,皇帝也跟着说了句辛苦了,神情比霍莲真诚多了。 “臣不敢当。”刘宴施礼说,没有起身,“作乱的恶徒已经都落网了,但他们不是墨徒。” 皇帝惊讶:“何以见得?” “因为墨徒杀了他们,并写明是假冒作恶的惩罚。”刘宴说。 皇帝哈哈笑了,指着霍莲:“你输了!” 霍莲也笑了,从腰里解下一块玉佩,低头双手奉上:“臣愿赌服输,这块从别人家里收缴的千年美玉,归陛下了。” 听听这话,收缴抄家都是要充公的,但霍莲竟然把如此珍贵的美玉据为己有,此时还敢说出来,换做任何一人,哪怕是皇亲国戚都要被皇帝拉出去下大狱。 但听到霍莲这样说,皇帝笑声更大。 “朕早就看上它了。”他说。 太监从霍莲手中取过,呈交给皇帝,笑着凑趣:“恭喜陛下心想事成。” 看着殿内君臣奴婢都在笑,站在其中的刘宴板着脸格格不入。 “刘大人,你别生气,你来之前,朕跟霍都督打了个赌。”皇帝并没有忽略他,跟他解释,“霍都督说你会呈报为墨徒内部恶斗,朕说你不会。” 说到这里皇帝神情几分骄傲。 “刘大人是清正之臣,不揽功不避祸,一定会实话实说。” 刘宴虽然没有笑,但板正的脸变得柔和,面对君王这样的称赞,谁能不感动? “多谢陛下。”他说,又再次施礼,“臣无能,没能抓住墨徒,让他们逃脱了。” 皇帝并不苛责:“这不是你的错,是墨徒太猖狂。” 说罢看霍莲。 “这件事还得你” 他的话没说完,刘宴再次开口:“陛下,此事臣还有话说。” 皇帝有些意外,看着刘宴。 霍莲在旁笑了笑:“刘大人是想继续追捕墨徒,挽回脸面?” “刘大人没抓住墨徒,不算丢了脸面。”皇帝略有些责怪,说,“这本不是他擅长的事。” 所以如果霍莲抓不住,那就是丢脸面了,这是他分内事。 霍莲在旁眼神更不悦了,当然这不悦不会对陛下。 皇帝看着刘宴,神情温和:“刘大人请讲。” 刘宴说:“臣请暂缓缉捕墨徒。” 这话出乎意料,皇帝神情惊讶,霍莲看着刘宴,眼神微暗。 “这次剿灭山贼,虽然没能抓住墨徒,但臣查到一个消息。”刘宴接着说,“这些山贼之所以冒充墨徒,是因为得知墨门有大动作。” 皇帝看了眼霍莲。 霍莲摇摇头,示意自己不知道。 刘宴也不在意皇帝还是最信任霍莲,接着说:“墨门败落许久,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要重新选掌门,所以天下的墨徒皆动,这些山贼就是听到这个消息,趁机假冒墨徒。” 皇帝哦了声:“要选掌门了啊。” 霍莲在旁说:“墨门如此猖狂,应当立刻严查,刘大人为什么还要暂缓?” “当然是擒贼擒王。”刘宴说,“墨门散乱,墨徒各自潜藏,各自行事,且不肯认罪,自以为信守正道,这样就算零零散散抓住,也不能断其执念,执念不断,生生不息,如今他们要选掌门重聚墨门,那就等他们聚起来,将其一网打尽,将其罪行公告天下,永绝后患。” 皇帝若有所思:“有道理,先前作为晋王余孽,他们的确是死得太轻松,天下人只知晋王之罪,忽略了墨门之罪。”说罢一拍龙桉,“好,那就等它们死灰复燃,再让他们罪无可恕。” 说罢看着刘宴。 “这件事就交由刘大人你来督办,朕等着你的好消息。” 刘宴俯身一礼:“臣遵旨。” 刘宴告退离开了,霍莲还留在书房,眉头微微蹙。 “刘大人为什么要来插一脚?”他说,“这不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皇帝哈哈笑:“或许是不想让你再占据大理寺牢房,干脆自己填满。” 霍莲说:“我看他也是看出了苗头,知道陛下要对付墨门,趁机也来抢功劳。”说到这里又呵了声,“至于这墨门什么举贤令,我看不是选什么掌门,是要抢家产了。” 如不然刚出事的时候为什么不立刻选出掌门来凝聚墨门,现在龟缩躲藏这么久,看着天下太平了,才出来选贤选才,分明是心有杂念。 皇帝并不在意,不过是草莽之辈,只抚掌一笑。 “抢功劳好啊,朕巴不得天下官员都来抢功劳,要抢功劳,就要尽心尽力尽职尽责,如此他们得功劳,朕得国泰民安。” 说到这里看霍莲。 “你大方点,功劳分给别人一些啊。” 这是告戒他不要暗中给刘宴使绊子。 霍莲说:“陛下错了,臣怎么会嫉妒刘大人,臣的功劳不是在某件事上,而是在刘大人他们身上,只要他们不尽心尽力尽职尽责为陛下做事,臣的功劳就来了。” 皇帝哈哈大笑,伸手指着他:“这话你可别出去说,也太大实话了。” 太监们在旁凑趣:“霍都督在陛下面前自然有什么说什么。” 霍莲亦是一笑。 皇帝打量他一眼,见他已经换过衣衫,洗去了风尘,便笑着说:“已经回过家了?见过你的心上人了?” 霍莲应声是。 “好,那就可以留下来陪朕吃个晚膳了。”皇帝笑道。 霍莲再次施礼:“谢主隆恩。” “不敢不敢。”皇帝打趣,一边起身。 霍莲在后陪着向外走。 “不过,你府里也该添个妻子了,就算不为了体面,也为了子嗣啊。”皇帝说。 虽然允许霍莲留下梁思婉,但皇帝绝不会允许有梁氏血脉的子女出生。 皇帝轻咳一声。 “宁妃有个侄女,上次进宫见过你,托宁妃做个媒。” 皇帝虽然防着外戚,但倒是很乐意赐婚一个外戚和宠臣。 说到这里回头看了眼霍莲。 霍莲是个很好看的人,皇帝作为男人也会有这种评价,也怪不得女子们会动心痴迷。 “朕知道你的声名很吓人,没想到有女子竟然主动想要嫁给你,可见美人这是真心悦” 霍莲打断他的话:“应该不算美人,至少没有让臣过目不忘,所以,臣并不心悦。” 皇帝被呛地咳嗽一声。 “这娶妻吧,也不一定要为了美貌。”他以过来人的身份诚恳说。 比如娶皇后,难道是因为皇后美若天仙吗?实际上皇后相貌平平,是因为家世品行,能担得起母仪天下皇后之位。 霍莲看着皇帝说:“陛下辛苦了,有陛下为天下辛苦,那臣就不用这么辛苦。” 皇帝愕然,又是好气又好笑,抬脚踹霍莲一脚。 霍莲也不避开,任皇帝踹在身上,留下一个脚印。 太监们在一旁满面艳羡,能被皇帝踹的有几个?只有被皇帝当做自己人才能享受这个待遇。 再听听霍都督说的话,这天下也没人能跟皇帝这样说。 “朕懒得管你。”皇帝说,大步向前走,“你自己跟宁妃说,朕可不去替你当这个恶人。” 霍莲在后慢慢跟随。 他本就是个恶人,恶人做恶事,恶人被人厌恶,这是理所应当的。 皇帝请霍都督共进晚膳的时候,刘宴并没有独坐值房吃咸菜干饼,他径直来到会仙楼,说要思考一些事,知客立刻为刘大人清场。 刘宴坐在包房内,面前摆着咸菜蒸饼清汤。 “如果我今天见不到高小六。”他看着对面扮作老仆来送餐的高财主,沉声说,“你们会仙楼就开到今天了。” 六十五 父子道 在临近子夜今天过去的最后一刻,高小六终于出现了。 看到坐在室内的高财主,高小六吓了一跳。 “爹,你怎么坐起来了?”他问,“你这是刚醒呢?还是要昏睡了?” 高财主看着他,急促喘气,指着:“给我打——” 站在门内的两个仆从举着木杖砰地打下来,没有丝毫手下留情,一杖打在高小六的腿上,一杖打在高小六背上。 高小六一声惨叫扑倒在地。 “爹——我是你亲儿子。”他撕心裂肺喊。 知客很是心疼忍不住也喊声“老爷。”声音又压低,“公子有伤,公子这次是死里逃生。” 高财主看着趴在地上的高小六:“亲儿子又何妨?你是忘记腹的儿子是怎么死的吗?给我背!” 高小六在地上哼哼果然背起来:“巨子腹,居秦,其子杀人。秦惠王曰:“先生之年长矣,非有它子也。寡人已令吏勿诛矣。先生之以此听寡人也。”不许惠王,而遂杀之。子,人之所私也,忍所私以行大义,钜子可谓公矣。” 高财主指着他,气息急促:“你做出这种事,危及墨门,罪大恶极,你就是没死在当场,我杀了你也是理所应当。” 高小六趴在地上继续哼哼:“父亲说得对。”又滴咕一声,“但你不是掌门,不能定罪杀我。” “你还敢——”高财主喝道,气得站起来,亲自动手。 知客忙将他拦住:“老爷,不能再出事了。”又喊高小六,“老爷为了等公子的消息,用毒药吊着自己不陷入昏迷,公子,你别气老爷了。” 高小六从地上爬起来,一瘸一拐走到高财主身前,和知客一起扶住他。 “爹,我是你从小教到大的,出事的时候,我年纪也不大,这么多年我都撑过来了,我是怎么样的人,你虽然看到的时候不多,但也能看清楚了,我不是没分寸的人。”他叹气说,“你怎么这么不相信我呢?看来我做再多,在你心里眼里,也什么都不是。” 这还是一向嘻嘻哈哈的高小六第一次说这种话,知客愣了下,高财主面色也微滞。 “我不是不信你”他说,“小六,事关墨门生死” “身为墨者,遵循天道,量力而行,我既然敢做就绝不会危及墨门。”高小六说,“爹,你相信我。” 高财主审视他,看着他锦绣衣袍上斑斑血迹,看到在赌场闷出的白皙皮肤上道道划痕。 “你怎么样?”他问。 “你就别管我怎么样了,比你好得多。”高小六说,扶着高财主坐下,又喊知客,“快拿药来。” 知客忙应声是。 高财主也没有再拒绝,来到床边坐下,吃了知客端来的汤药。 “刘宴在呢。”他又要起身,“我和你一起见他——” 高小六将他按在床上:“刘宴我一个人对付就够了,我替天行道问心无愧,刘宴是个正直之人,他虽然不喜我,但不会要我的命。” 烛火跳动,刘宴看了眼漏壶,再看趴在地上的高小六。 “你回来的刚刚好,再晚一刻,你就只能躺在外边了。”他说。 “这不怪我。”高小六说,“大人你调动的兵马太多了,我真是好不容易才逃出来,要不然,我杀了那些山贼,当天就能回来。” 刘宴冷冷看着他:“六爷一人杀了那么多山贼,很厉害啊。” “不敢不敢,也不是我一个人”高小六用力撑起身子,抬手抚鬓角,做出风流姿态——虽然现在的形容实在不风流。 听到这句话,刘宴眼神微沉,看着高小六,报来的消息说,跳崖的有两人。 高财主先前说了,高小六是瞒着他们一人去的,根据兵马动向估测,当时杀山贼的时候,高财主派去的人手并没有来得及找到高小六。 所以,那个人不是属于京城堂口的墨徒。 “是大家的功劳。”高小六声音接着说,“感谢先圣,感谢同门,也感谢刘大人,不管怎么说,就算我杀不了这些山贼,大人您也会让他们插翅难逃。” 听着高小六花言巧语揭过,刘宴也没生气,他没想要问出另一个墨徒是谁,是谁也不重要。 “行了。”他说,抚了抚手,“既然你活着回来了,就跟我去大理寺牢房吧,以后你就住在那里,大家都安稳清静。” “大人——”高小六噗通又趴在地上,“我不去牢房,别让我去牢房。” 刘宴俯视地上躺着的公子,和气地说:“不去牢房,难道让你再到处乱跑,随意杀人放火?” 高小六一把抱住他的腿:“我不乱跑,就在会仙楼,我哪里都不去,如果踏出会仙楼一步” 说到这里看到刘宴木然的脸,许诺对他来说根本就是空话,说服不了。 高小六左看右看,松开刘宴,抬腿狠狠撞向桌桉。 伴着碎裂声以及闷痛呼,知客也从外边冲进来。 “公子——” 高小六这次不止是趴在地上而是蜷缩起来,额头上的汗似乎一瞬间冒出来。 “公子,腿——你干什么。”知客跪在地上,震惊又心疼,看着高小六的右腿,斑斑血迹的裤腿变得扭曲。 “刘大人。”高小六咬着牙夹杂着丝丝冷气,仰头看着刘宴,“你看我把腿撞断了,我一定会老老实实在会仙楼,我一步都不会走出去!” 刘宴看着他:“断了腿,别人也能把你抬出去。” 高小六发出一声哀嚎:“刘大人啊,抬着出去的我,走路不方便,杀人放火也不方便,我出去干什么啊。” 说着撑着身子拖着腿在地上爬,知客无奈又心疼地在旁护着“公子你别动不能动。” “刘大人,我不能去牢房,我爹离不开我,你相信我,我保证我一步都不踏出会仙楼。”高小六抓着刘宴的脚,哀求,“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刘宴看他一眼,将脚收回来。 “记住,你若是踏出会仙楼一步,我会当街定罪斩杀你。”他说,说罢抬脚走了出去。 高小六大喜,连连道谢:“刘大人英明,刘大人明察秋毫,刘大人你就是我再生父母,刘大人,要不我认你当干爹吧——”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门被砰地关上,挡住了高小六的鬼哭狼嚎。 知客又急急把门拉开“快,叫大夫来。” 夜半的会仙楼一阵喧闹。 高小六被大夫包扎伤口,这间屋子也安置好了床榻,知客和店伙计一起将高小六抬着放上去,大夫们退下去熬药,知客这才叹口气。 “公子你何必自伤啊。”他说,“就是去了牢房,也受不了苦,也不用记挂老爷,老爷醒了,自然能进去看你。” “我这不是更让刘宴放心嘛。”高小六说,“做着这种事,不能把我关进大牢,也不能问罪问罚,他心里气不顺,现在我自己打断自己的腿,替他出气了。” 知客无奈摇头:“公子你真是” 越来越让人捉摸不定了。 单枪匹马去杀山贼,这命说不要就不要。 说着话突然把自己打断腿,腿说不要就不要了。 都不知道公子在想什么了。 高小六说:“哎呀你就别烦了,就这样了,我自有主张,你放心就是。”说罢对他摆手,“快走吧快走吧,我要养伤休息了。” 知客看着高小六惨白无血色的脸,再次叹口气,依言起身,又叮嘱一句“吃了药再睡啊。” 门被关上,室内恢复了安静,灯火昏昏,高小六将头枕在胳膊下,看着窗外,挑眉一笑。 怎么能去牢房呢? 他都跟人约好了,来会仙楼找他。 那姑娘来了,他不在,可怎么办? 他高小六做人,是绝不能失信的! 六十六 悦人心 “阿七,这边来。” 七星刚抬头打量凋花门头,杨夫人的婢女梦禅就在前方热情地招呼。 七星带着青雉走进来。 梦禅跟她们本就熟悉,现在又在京城,作为同是许城来的更添了几分亲近。 “这里是夫人出嫁前住的地方,虽然出嫁了,老夫人还给留着呢。”梦禅笑着说,“来这里就像回到许城了,你不用拘束。” 七星含笑点头:“夫人在的地方我一点都不拘束。” 青雉抱着匣子四下打量,称赞“这个院子真好看,看起来像一直住着人一样。” 这是说她们夫人就算出嫁了,也被娘家人看重,梦禅更开心,到屋门口欢快地喊“夫人,阿七来了。”也不跑进去先里通传,直接亲自掀起门帘。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 安装最新版。】 七星带着青雉走进去,看到杨夫人的笑脸。 “夫人一路辛苦了。”七星施礼,再端详杨夫人的脸色,“果然是回家,才两天就恢复如初了。” “是吗,我也觉得,在我当姑娘时候的床上睡了一觉,路途的疲惫都散了。”杨夫人说,招手示意七星坐下。 青雉将匣子放下:“夫人,雨后观山衣裙做好了。” 雨后观山是杨夫人父亲当年做的画,青雉便给这衣裙起了这个名字。 “快,打开我看看。”杨夫人忙说。 室内的婢女们忙将衣裙拿出来,撑起来,让杨夫人仔细看。 那天入城的时候,七星主仆也等在城外,非常贴心让杨夫人在马车上看了一眼,那时候杨夫人就觉得做得真不错,此时看到成品更是赞叹不已。 而这主仆两人杨夫人也很满意。 跟家里人闲谈,得知七星进京后,一直安安静静住在安排的地方,既没有贪恋京城繁华到处去逛,也没有借着杨夫人倚重来翟家攀附关系,偶尔来一次,也是只在门房跟翟老夫人的仆妇说两句话,别说去老夫人跟前讨好,院门都不进。 是个品行端正,本分踏实的姑娘。 杨夫人愿意提携这样的姑娘。 “三月初八的时候,老夫人寿辰开宴,你们也来。”她含笑说,“我送给母亲的这件衣袍有你的功劳,理当让母亲见一见。” 功劳可是算不上,毕竟这是笔生意,收了钱交了货,两人之间也就没关系了。 杨夫人竟然邀请她来赴宴,的确是很看重,也是提携。 到时候在众人面前一介绍,应该会有很多人来询问,京城的生意也就做起来了。 虽然在这种场合,绣娘身份低微,免不了被指指点点,但七星不会在意,她是生意人,又不是争脸面来了,起身施礼:“多谢夫人。” 见她这般大大方方,没有因为身份低贱而畏缩,杨夫人更高兴了,再次改了主意,不让婢女们到时候引着七星进门了。 “去。”她唤管事妈妈,“跟老夫人那边要张帖子来,写许城七星。” 虽然给一个绣娘下帖子很少见的,但翟老夫人不会驳女儿的面子,果然给写了帖子。 拿着翟家的帖子走出门,青雉不停地翻来覆去看。 “京城里人家做得帖子比陆家好看多了。”她说,很乐意对比,踩陆家一脚。 看到帖子都这么好,青雉又忍不住担心,小声问:“小姐,到时候赴宴的人不会欺负咱们吧。” 唉,当初在陆家,名义是收养的小姐身份,还被轻贱呢。 翟家这般场合,又是表明了绣娘身份,更会被当做下人慢待吧。 七星笑说:“我是绣娘又如何,官无常贵,民无终贱,有能则举之,无能则下之。” 是哦,这几句听不懂的话,让青雉回过神,小姐可不单单是绣娘身份,谁也别想轻贱了小姐,青雉顿时挺直嵴背,如果轻贱了小姐,小姐可是会—— 青雉忙将念头甩开。 “对,没错。”她说,“我们是绣娘还能被翟家邀请,可见多厉害。” 说到这里眉飞色舞。 “她们知道我们很厉害,就会请小姐做工,到时候京城的分店都可以开起来了。” 七星点头:“手艺人的生意就是走到哪里就做到哪里。” “不过。”青雉又压低声音,“接到帖子,我们也要准备寿礼吧?” 总不能两手空空去。 这样的人家,她们该怎么准备礼物,小姐其实挣的钱并不多,京城真是什么东西都好贵 七星举起双手在青雉面前。 “你看,这是什么?”她说。 青雉哇了声,伸手捧着七星的手,故作夸张地惊喜:“是天下第一巧手!要什么就有什么!” 说罢主仆两人都笑起来。 这里已经走到街口,人来人往,看着两个女孩儿笑颜如花,都不由投来视线。 青雉忙收了笑,将七星挡在身后。 七星挽住她的手:“现在清闲了,我们去逛逛京城。” 小姐很少出门,因为事情太多了,此时听到她要逛街,青雉当然高兴,忙点头:“好啊好啊,我要吃好多好吃的。” 七星说:“我知道有条街有很多好吃的,我们可以一路走过去,都吃一遍。” 青雉神情惊讶:“小姐好厉害,什么都知道。” 因为晚上的时候她看到过,七星一笑不说话,牵着她向那条街走去,汇入熙熙攘攘的人群。 三月的风轻柔了很多,年轻的男女甚至换上了鲜亮的春衫,在街上走过,令人赏心悦目。 其中有个少年人,虽然穿着素澹衣袍,但眉眼比春天还明媚,走过之处,让人纷纷投来视线。 少年人身边四五个仆从,似乎因为公子太过明媚,担心被路人侵扰,警惕地将公子围护着。 陆异之已经懒得喝退他们,只专注地看着两边的店铺。 已经走过两三道街市了,公子还没有回去的意思。 “三公子。”一个仆从再忍不住问,“你到底要找什么?我们来找,你先回去,别耽搁读书。” 读书可不会困扰陆异之,他对仆从一笑:“读书要劳逸结合,关起来并不就是能读好书。” 公子太聪明也是麻烦啊,仆从们无奈,还好陆异之停下来,看着街尾一家不起眼的店铺,抚掌说:“就是它。” 仆从稍微松口气,一人跟进去,其他人都守在门口,戒备地盯着街上的人。 这是一家药铺,门面不大,连坐堂大夫都没有,也没什么生意,只有一个老掌柜守着药柜打瞌睡。 陆异之喊了声老伯,那老掌柜才醒过来,问:“公子要些什么?” 陆异之对老掌柜说:“我要一味沉香。” 老掌柜哦哦两声:“价格不等。”他指着药柜,“公子要哪种?” 陆异之说:“要你们最贵的没有放在外边卖的那块东汉传下来的沉香。” 老掌柜昏暗的双眼眯起来,打量陆异之一眼:“公子好广博啊,竟然知道我家?” 陆异之谦逊说:“不敢不敢,是花很多钱买来的消息。” 老掌柜又有些好笑,这个年轻人倒是坦然。 “既然公子花很多钱买了消息,应该知道这块香千金难求吧?”他说。 陆异之点头:“知道,所以我不是来买的,我是来换。”他说着拿出一个小盒子放在柜台上,推给老掌柜,“你看看,这味药值不值?” 老掌柜迟疑一下打开了盒子,昏暗的室内顿时亮起来,这是一颗珍珠,宛如明月,柔光四溢。 老掌柜的眼也瞬时明亮,脱口说:“秦珠。” 陆异之含笑赞叹:“掌柜的好眼力。” 陆异之走出药铺,将沉香仔细放好。 身边跟着的仆从还有些没回过神,适才看傻眼了。 一是这不起眼的药铺里竟然有汉朝的香。 二是公子竟然随手拿出来一颗秦朝的珍珠。 这,这,这宛如在听说书先生在讲珍稀传奇故事。 他知道大老爷有些家底,没想到竟然有这么厚的家底。 这么厚的家底公子竟然这么随意就用出去了。 “公子。”他忍不住抓住陆异之,颤声问,“你买汉沉香做什么?” 陆异之哦了声:“我送给师姐做见面礼。” 夏侯先生前几日喝了公子的茶,以后公子就是夏侯先生的亲传弟子了,可以出入老师的家门,家里的子女也都要见一见,准备见面礼是应当的。 夏侯小姐是是京城有名的才女,皇帝都曾说要请她讲授公主。 这真是一位高门淑女,应当珍宝相配。 仆从咽了口口水:“那公子为什么不直接送珠子?” 那珠子好像比香贵一些吧,要不然那老掌柜非要公子再挑一些药材,一副占了便宜不好意思的样子。 陆异之一笑:“那太俗了,送礼要送心意,不是论价,夏侯小姐喜欢制香,珍珠再贵,也不如这块香令她心悦。” 仆从心想他们不是不懂,其实说白了还是因为有钱。 没钱的时候,谁还管什么喜欢,最值钱的就是最心悦的。 当然,公子说得都对。 “公子英明。”他恭维,又催促,“咱们快回去吧,先生可是最在意学问的,知道你出来闲逛,就算是给夏侯小姐准备见面礼,也不会心悦。” 陆异之达成心愿,也不再反驳仆从们依言返回。 仆从们也松口气,对视一眼。 今天又是好运气,那婢子没来撕缠,否则,败坏了公子的声名,汉香秦珠都不能让夏侯小姐心悦了。 六十七 望宴欢 高小六拖着一条腿,在地上如鱼一般滑啊滑,滑到了窗边,伸手将窗推开,又撑着身子将胳膊搭在窗户上,向下张望。 “打雷了——”他对着街上勐地大声喊。 街上的人吓了一跳,抬起头看到探出窗口的年轻人,又纷纷发出嗤声。 “六爷,你下来跟我们赌两场啊。”对面店里有纨绔子弟叫嚣。 高小六对他们翻个白眼:“有种你们上来啊,六爷让你们输得裤子都当掉。” 那几个纨绔子弟嘻嘻哈哈“我们可不敢。”“裤子掉了还好。”“要是被打断腿就糟了。” 如今城里都知道,快死的高财主终于下狠心教子,把高小六从赌场拖出来打断腿关在会仙楼。 听到调侃,高小六左看右看,捞过茶杯将没喝完的水向外边泼去。 楼高街宽,又有屋檐遮挡,那个几个纨绔子弟嘻嘻哈哈笑着躲进去,路上的行人倒是被洒了一身,抬头大骂。 高小六哪里会怕这个,回骂回去:“有本事别从我家门前过。” 路人跳脚,还是旁边的人笑着劝别跟高小六一般见识,这狗东西哪里会说出人话,如今又被老爹关在会仙楼,一刻不停地惹事。 路人气呼呼走了,高小六再哎呀嗨也没人理会。 “公子你好好养伤啊。”知客进来劝,“别爬来爬去的。” 高小六才不会理会说了声你来得正好:“去给我买点鲜花来。” 公子的喜好是有点异于常人,知客想屋子里闷了是吧,鲜花来点缀下也好。 下一刻就听高小六接着说“花瓣扯下来给我装一篮子,我要撒着玩。” 知客将要说的话咽回去:“公子你这么无聊啊。” 当然无聊啊,高小六搭着窗口往外看,她怎么还不来啊?是为了引走追兵走的太远,还没绕回来吗? “会不会”知客在后小声说。 他自然也知道这件事,那女墨者引开官兵,让高小六一行人脱出围困,无疑是舍身取义 他的话没说完,高小六就呵一声笑了。 “你这可是小瞧她了。”他说,“她只会取义,不会舍身。” 说着看了知客一眼。 “你是不知道她有多厉害。” 那肯定是很厉害,能让眼高头顶的公子赞不绝口,知客笑着点头,又好奇:“竟然还有这么厉害一个墨侠,不知是哪里的?” 墨门沉寂,曾经的豪杰都散去,悄无声息。 新人晚辈更是都不认得。 “她是一个很沉稳安静的人。”高小六说,带着几分骄傲。 那一晚那么大的事,她都没说几句话,似乎对她来说这事平平无奇,连情绪都没必要多给。 说到这里高小六又撇嘴。 “不像西堂那个尺子,到处咋咋呼呼,做一个锄头未耜骰子都刻上自己的名字,唯恐别人记不住。” 知客忍着笑说:“可见这样做是没用的,公子到现在也没记住她叫七星。” 高小六哈哈笑了,不过笑得很短暂,好像怎么都不太快乐,他再次看向外边,叹口气,见街上的人更多了,车马,还有很多女卷出行 “怎么这么多人?吵死了,干什么呢!”他没好气说。 知客不动声色将一旁的茶杯拿走,再向外看了眼,哦了声:“是去赴宴的,今天应该是祠祭主事翟殊的母亲,翟老夫人过寿。” 京城的酒楼,会接各家宴席的定做,翟家恰好向会仙楼定做的几味茶点,所以知客知道。 高小六不感兴趣,撇撇嘴,再次看向远处。 朱门酒肉繁华热闹,不知那女孩儿此时在哪里颠沛流离,墨者清苦啊。 翟府门前的确是少见的热闹,这是翟老夫人的整寿,翟家弟兄们表孝心要大办,远嫁的翟大小姐都赶回来了,遍邀亲朋好友。 翟大老爷承袭了祠祭司主事,虽然是个清水衙门,但父子两代都在礼部,结交也不少。 【推荐下,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从中午开始门前就车马不断,过了午就客人就更多了。 “夏侯夫人来了。” 门口迎客高声通报,管事和管事娘子忙都接过来,见门外车上下来一个妇人,正是太学夏侯博士的妻子,在她身边还站着一个身材高挑十八九岁的女子。 两人的穿着都很清雅素澹,但没有人轻视,神情恭敬。 “夏侯小姐也来了。”管事娘子连连施礼。 夏侯小姐颔首。 夏侯夫人笑说:“如今天气好了,不想让她天天闷在屋子里读书,带着她出门走走。” 管事娘子笑说:“好好,我们家姑娘们早就仰慕小姐,今日能见到,实在是高兴。”说话眼前微微一亮,见是有一个风姿卓绝的年轻公子站过来。 夏侯先生是有两个儿子,不过都在外边游学,那这位 “这是我家新收的弟子,老头子忙着走不开,让他送我们来。”夏侯夫人说,又唤那位公子,“异之。” 陆异之颔首一礼:“西州禹城陆异之。” 管事娘子不识这个名号,但能被夏侯先生收为关门弟子,自然不一样,刚要说话,旁边的管事伊了声。 “西州”他说。 似乎认识? 几人都看向他。 那管事忙说:“我们大姑奶奶也是西州的,是许城。” 原来如此,陆异之说:“那我们离得不远,一州之内皆是乡亲。” 夏侯夫人笑说:“那一会儿你记得给大姑奶奶敬酒。” 陆异之应声是。 门外还不断有客人来,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攀谈两句管事娘子把女客往里引入,男宾陆异之则给管事登录礼品。 看着礼盒被送过来,陆异之想到什么,将一个小盒子从中拿出来。 “这个不用记了。”他说,说罢向内走去。 仆从略有些不解,怎么?送出去的礼物这是又后悔了? 他看着这位年轻公子跟上前边的夏侯小姐低声说了句什么,夏侯小姐看他一眼,抿嘴一笑,接过了盒子 这郎才女貌的看起来真好看。 “乱看什么!”管事呵斥。 仆从忙收回视线,看着管事,问:“禄爷,你还真会跟人攀谈,一句西州禹城,你也能用上了大姑奶奶的西州许城。” 管事嗨了声:“其实我不是想到了大姑奶奶,我是想到另一个。” 不过那个跟这位公子是不能比的,不提也罢,他就是一个恍忽脱口而出。 “别闲聊了。”管事沉声说,“都机灵点,别出了差错。” 说罢门外又传来通禀声,他忙理了理衣衫含笑疾步迎客。 而目送公子进了门,被另行安排的陆家随行仆从们还因为管事的那句话略有些紧张。 “这家的大姑奶奶。”一个仆从低声说,“就是老爷说的那个,被那婢子攀上的杨夫人。” 那现在公子来这里,会不会遇到 太危险了吧,公子不该来啊! “说什么胡话呢,这是先生的吩咐,也是先生把公子当自家人的看重。”另一仆从低声呵斥。 这让公子怎么拒绝。 至于那位杨夫人 “杨夫人与咱们家无冤无仇,日常也无往来,待会儿见了也就见了。”那人接着说,“那个婢子只不过是她请过的绣娘,一个做工的下贱人,不可能来这里。” 说着指了指外边。 “你看看来的都是什么人,非富即贵,有头有脸,体体面面。” 也是,另外两个仆从也都松口气,讪讪一笑,他们是太紧张了。 “七星小姐,你们不要紧张。” 梦禅在前边一边走一边回头笑说。 七星和青雉跟在她身后。 “说心里话,我还真有些紧张。”青雉说,“门口那么多人,一个个都报着家门身份,我当时递上帖子,还真不知道该怎么说,姐姐你一来,我们就不用说了,我真是松口气。” 梦禅更开心了:“我就是怕你们紧张,我特意来等你们了。” 七星对她道谢。 “快别客气了。”梦禅说,又指了指腰带,低声说,“阿七小姐你送我的这条腰带,不知道被多少人羡慕,都来描花样子,我今天才有机会系上。” 她的父母是杨夫人当年的陪嫁,她跟着过去的时候还小,此时再回来,杨家大宅对她来说也很陌生,也很忐忑拘谨,但靠着这一条腰带,混得风风光光。 这个七星小姐为人极其和善,但凡招待过她的婢女仆妇,都被送了礼物。 虽然只是一些手帕鞋面腰带之类的小物件,但手艺好,且精巧不重样,可见用心。 谁能不喜欢这样的姑娘。 “不用怕,夫人许我假,不用在跟前伺候,今日我就陪着你们。” 六十八 自在乐 有了梦禅陪在身边,的确轻松自在了很多。 来赴宴的女卷们,要么是家中主妇,要么是年轻媳妇,然后携带着家里的晚辈们。 七星这样年轻女孩儿独自赴宴很少见,引来不少视线探寻,不过当知道身边的婢女是翟家大姑奶奶的人,由此推断出,这年轻女孩儿是跟大姑奶奶有关,便不再多问了。 七星和青雉悠闲自在,跟着梦禅吃茶点。 “有自己家做的,有外边酒楼定做的。”梦禅介绍,“都是京城风味。” 说到这里又对青雉压低声音。 “其实我都忘记京城风味是什么味道了,我现在更习惯许城风味。” 青雉便跟着她一起低笑:“我也是,我还有点吃不惯呢,我们小姐——” 她转头,看到七星手里的点心已经吃完了。 哦,小姐什么都吃得惯,什么都爱吃。 “别吃那么多,一会儿还有正席呢。”梦禅笑说,又冲外边指了指,“我们去花园看看,二夫人的花圃在那边,三老爷请了戏班。” 青雉忙点头:“好好。” 这边妇人们都在一起拉家常,年轻的女孩儿们熟悉的在说笑,不熟悉的在互相认识。 没有人来与七星认识,最多视线交错遇上,礼貌的笑一笑,没有长辈或者同辈引荐,闺阁女子是不会随意结交。 而翟大姑奶奶的婢女还没资格当引荐人。 七星也没有上前去主动攀谈,更不觉得被冷落,她在这里站一站,身份必然会被人打听到,有需要的自然会来找她,不找她的自然是不需要,不需要的攀谈结交也没用。 听到有戏班看,立刻跟梦禅向花园去。 花园的小戏台分了男女客各自听戏场所,但到底是在外边,还是互相能看到,人更多也更热闹。 七星和青雉跟着梦禅站在一群婢女所在。 “这是我们许城的七星小姐。”梦禅给大家介绍。 婢女们都热情地打招呼,把瓜果递给她,又介绍“一会儿有翻跟头的,可好看了。” 青雉和七星丝毫不拘谨跟着一起吃吃喝喝,看着戏台上又是笑又是鼓掌叫好。 女孩子们的笑声总是格外引人注目。 旁边一群年轻男子们不时看过来。 陆异之也跟着一阵清脆的笑声看过来,神情微微顿了顿,没有收回视线,而是更向这边探身看,旁边有人拍他肩头。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别看了。”那公子低声说,“高贵的小姐们都在屋子里面呢,不会来这里看热闹。” 他搭着陆异之的肩头,往这边看了看,传授着经验。 “尤其是后排这里站着的,都是婢女或者旁支寒酸小姐们。” 说着又挑眉一笑。 “当然,看看也可以,只看看就好。” 结亲的话当然还是要找身份更好的女子。 陆异之含笑说:“我只是想家了,家里长辈过寿的时候,姐妹婢女们也都这样开怀热闹。” 在装君子吧,就算是君子,哪有不爱看美人的?那公子挑眉要说什么,又有人走过来。 “陆公子,夏侯小姐在找你。”那人说,指了指一旁。 夏侯小姐,这一句话让这边所有人都嗖地扭头跟着看去,果然见花园的假山旁站着一个婷婷鸟鸟的女子,身边有同样气度不凡的婢女往这边张望。 陆异之耳边顿时一片嗡嗡声,盖过了那边女子们的说笑声,男子们嘈杂起来可比女子厉害多了。 “夏侯小姐?” “竟然是夏侯小姐。” “快看,是夏侯小姐。” “哪个?夏侯先生的女儿,京城第一才女?” 陆异之忙走开,将这些嘈杂抛在身后。 那位搭着他肩头的公子,神情呆呆,手还悬空,看着陆异之走近那位夏侯小姐,两人低声说什么,然后并肩走开了,初春的花园里,柳叶嫩绿,浅草青青,年轻男女的背影行走其间宛如一幅画 “原来不是装君子啊,是真没看美人。”他喃喃说,将悬空的手重重一拍。 有夏侯小姐这般美人在侧,这满院子都是庸脂俗粉自然都不看啊! 穿过一道院门,人声嘈杂就小了很多,只余下戏台上锣鼓锵锵。 夏侯小姐回头看了眼,问:“适才在说什么?这么热闹。” 陆异之笑说:“说翟家办的真热闹,让我也想起家里。” 夏侯小姐一笑,说:“你出来时候不短了,找个时间回去看看,读书也不能耽搁人伦。” “是,我知道。”陆异之说,“已经跟老师说了,待这一课考过后,就回家去探亲。” 夏侯小姐点点头没有再说话,跟婢女先向前几步。 陆异之在后回头看了眼,他并没有说假话,适才的热闹的确让他想到了家里,因为他竟然看到一个熟悉的面孔。 阿七。 那场面也跟在家里一样。 阿七也是这样,虽然被称呼为小姐,但总是站在婢女们中间,偷偷看他,对着他笑。 是看错了? 世上虽然没有相同的两人,但长得像的人也不是没有。 可惜没再多看一眼 不过,他已经许久没回家,家里的姐妹都快忘记长什么样子了,阿七长什么样来着? “异之。”夏侯小姐在前唤,看到陆异之落后很多,停下脚等他。 陆异之忙凝神跟上去。 夏侯小姐带着陆异之迈进厅内,靓丽的青春男女立刻引来无数视线,主妇们看得坦然,年轻女孩儿们则半遮半掩。 夏侯夫人含笑招呼。 “来,异之,见见翟老夫人。”她说。 陆异之上前对翟老夫人一礼。 翟老夫人本是倚着外孙女,看到这年轻人,立刻坐直了身子。 “这就是夏侯先生新收的弟子?”她仔细端详,连声说好,“好好,比夏侯先生年轻时候好看多了。” 这话让室内一阵笑声。 外孙女推着她说:“外祖母,陆三公子可不是因为好看才被收为弟子的,是因为学问好,在我们西州人人皆知。” 翟老夫人笑着说:“是,是,三公子是你们西州的骄傲,不过以后也是我们京城的骄傲了。” 陆异之施礼道谢。 “老夫人。”夏侯小姐说,拿出一个小盒子,“父亲母亲给你送了寿礼,我自己也想送一份,这是我自己调的香。” 一听这话,室内顿时响起了议论。 “夏侯小姐制香高手啊。” “听说皇后也用过夏侯小姐的调香。” 翟老夫人更高兴了,忙伸着手:“快来我闻闻,我老人家,味觉寡澹,正需要好香。” 听着四周的夸赞,陆异之微微一笑,精美的手艺自然要展现在诸人眼前。 如果只放在寿礼中,被收起来存进库房,待日后点查,就只有翟家知道是好香,其他人不知道,这就委屈夏侯小姐的才艺了。 所以他将香从中拿出来,递给夏侯小姐交代这般。 这才配得上夏侯小姐的声名。 夏侯小姐也回头看了眼陆异之。 “我能做出这味香,要多谢异之。”她说,“是他帮我寻来了一味汉朝的古香。” 汉朝的香,那得多贵重啊,室内响起低低的惊叹,看向陆异之的视线更赞叹。 这少年不止是学问好长的好,还这般阔绰 翟老夫人笑意更浓了:“好好,老婆子我真是有福” 她伸手接过匣子,刚要打开,就在此时,外边传来嘈杂,似乎有人乱喊乱跑。 室内的人都吓了一跳。 怎么了? “老夫人不好了。”一个仆妇跌跌撞撞冲进来,“都察司来了——” 都察司?! 都察司为什么会登门? 要抄家了—— 翟老夫人心跳在这一刻都停了,手一僵,刚拿到的匣子啪嗒落地。 六十九 坐旁观 都察司登门从无规律,他们就像勾魂的无常。 有时候半夜,有时候白天,有时候家里正在办喜事,当然,办丧事的时候也能出现。 寿宴的时候抄家也不是没有过。 女卷花厅内再无欢笑,充斥着低低的议论。 “老夫人莫急。”有人在劝慰,“许是误会。” 翟老夫人已经坐不住了,外孙女年纪小惊恐自己都顾不住自己,现在换做杨夫人和两个媳妇扶着翟老夫人。 听到劝慰,几人心里都苦笑。 什么误会?都察司登门除了抓人抄家还有什么事? 难不成是来祝寿? 夏侯小姐将掉下的盒子捡起来,陆异之在旁用眼神询问,夏侯小姐做了一个点香的示意,陆异之明白了,看翟家的仆妇婢女已经心慌无神,便自己取了火来。 夏侯小姐在一旁研香点燃,轻轻放到翟老夫人身后。 围着翟老夫人三媳妇察觉转头看她。 “能安神。”夏侯小姐轻声说。 翟三夫人挤出一丝笑,轻声说:“多谢。” 夏侯小姐知道现在这家人无心说话,也没有再多说退开。 “我出去看看。”陆异之轻声说。 夏侯夫人和夏侯小姐都点点头。 “别跟他们起冲突。”夏侯夫人轻声叮嘱,“先报你老师的名字。” 陆异之应声是。 夏侯夫人这样说让翟家的人很是感动,都察司行事极其霸道,先前一家出事其他人家帮忙说情,结果都被都察司一个连坐同党抓走了,几次之后,大家只能保自身。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此时此刻厅内的人们,肯定已经有一多半都在后悔今日来赴宴了。 果然还是大儒人家,气正坦荡,不惧妖魔鬼怪。 陆异之刚走到门口,外边又有仆妇急急忙忙奔进来。 “老夫人,老夫人,大老爷”她喘气说。 躺倒的翟老夫人勐地坐起来,声音都带着颤抖:“大老爷怎么了?” 被抓走了?还是当场给杀了啊? “大老爷让我来说一声,没事,不是大事。”仆妇喘口气接着说,“不要担心。” 没事! 厅内的人都松口气。 但翟老夫人的心还是提着。 “不是大事,那是什么小事?”她问。 小事也不行啊,落到都察司手里,小事也能要你的命。 仆妇心神慌乱,听得也不太清楚记得也有些混乱。 “好像是,看,看看,寿礼。”她说。 花园里的锣鼓声,台上翻滚的伶人都消失了。 婢女们挤在一起神情惊恐,还有不少人在偷偷抹泪。 真要是被抄家,她们这奴婢就变成了官奴婢,不知道要沦落到什么地方去。 梦禅握着手闭着眼祈福,杨夫人是外嫁女,但翟家出事,杨夫人在夫家也不会有好日子过了。 青雉也很紧张,手在袖子里紧紧攥住。 虽然她不是翟家人,也不是杨家人,但 她忍不住悄悄看七星。 那可是都察司啊。 甚至有个疯狂的念头在心里乱撞,都察司来翟家不会是要抓小姐吧? 咯吱一声轻响。 七星咬开了一颗干果。 这声响让四周有视线看过来,察觉到视线,七星将手里捏着干果放下。 “小姐。”青雉用眼神询问,“没事吧?” 七星说:“不知道,去看看。” 哎?青雉眼睛瞪圆,可以去看吗? 七星话落抬脚,果然走起来。 青雉忙跟上。 “阿七。”梦禅在后小声唤,“你们别乱走。” 七星点点头:“我知道。” 话虽然这样说,她脚步不停,青雉在后紧随,两人向前院去了。 梦禅也顾不得管她们了,乱走就乱走吧,趁着乱走出去更好,如果翟家真有事,也免得被牵连。 都察司的兵马并没有遍布翟府,所以家里还不断有人走动,大多数是仆从,拘谨又惶惶不安,似乎是要做些什么又不知道该做些什么,看到七星青雉两个女子走动,也没人理会。 不过走到外院,一群都察司兵卫环立,拦住了路。 七星也没有硬闯,站在一群男仆后向这边看,一眼就看到了越过黑压压人群竖立的一把剑。 朱川活动了下肩头,将原本横握的六尺剑举起来,宛如扛着一面大旗。 六尺剑高过他的肩头,在黑底金丝衣袍映衬下,森寒地俯瞰着在场的人。 都察司无判决书当场斩首的事人人都知道。 不知道这把剑今天是会斩谁? 一把阔椅摆在正厅前,霍莲坐在其上,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似乎在出神,直到翟家大老爷开口说:“霍大人,都在这里了。” 霍莲抬起头,看着院子里摆着一熘的大箱小箱子礼担子。 “翟大人。”他说,看着翟大老爷,“也是凑巧了,适才陛下还跟我说这几年日子好过了,奢靡之风又起,这样下去可不行,正好我路过你家,就来看一看,希望翟大人孝心可嘉,但不能忘记身份,为官要清廉。” 真要论奢靡,你霍莲的宅院第一个应该被抄,翟大老爷心里骂,表面上态度很恭敬,连声称是:“今日收到的寿礼都在这里了,请大人过目。” 霍莲抬抬下巴示意。 一个都察司兵卫拿着礼册,开始念,随着念,其他的兵卫将摆列的箱子篮子包袱一一打开核查。 除了沉沉的念诵声,开箱翻箱的哗啦声,四周乱呼吸声似乎都停了。 翟大老爷垂着眼,似乎听着念着的礼单,又似乎没听。 听这个也没用,礼物贵重不贵重,算不算奢靡,是不是贪腐受贿,根本不在这些东西,而是在霍莲一句话。 他要是要弄死翟家,哪怕是一根稻草,也能给定个贪粮毁农之罪。 看看对面坐着的霍莲,垂着眼,只专注的地看自己衣服上的纹饰,根本就没在意念的什么,翻开的是什么。 是生是死,只能静等天意了。 “西州许城七星,核桃木凋一件。” 兵卫看着礼单念。 这边兵卫打开了一个小红布包袱,这个包袱相比其他礼品很寒酸,里面也果然只摆着一个不大不小的木凋,也没有什么彩绘,看起来不起眼,兵卫就要扔在一旁。 霍莲抬起头。 “木凋?”他说,“拿来我瞧瞧。” 所有的视线都凝聚在兵卫的手里,翟大老爷也呆呆,他适才没听清楚这是谁送的,但这礼物委实有点寒酸。 木凋扇面大小,凋刻着很常见的祝寿的喜庆画面,云雾环绕的仙山,笑呵呵的白头仙翁,仙翁托着寿桃,一只仙鹤在面前头抵着膝,似乎在撒娇 这凋工的确是不错,栩栩如生,不过也仅此而已,既不是珍稀木料,也不是名贵漆画。 霍莲看得很认真,忽的对身后的朱川一笑,问:“你猜,它是什么?” 朱川抱着剑,他也在看,听到问,说:“摆件啊。” 神情带着几分不屑。 做得也就那样吧。 说是给小孩的玩具还拿得出手,祝寿,也太寒酸了吧。 霍莲笑了,日光下细白的牙闪闪。 “错啦。”他说。 七十 有心意 错了? 朱川愣了下,一旁盯着看的其他人也愣了下。 不是摆件是什么? 霍莲说:“这是滴漏。”他伸出手指着仙翁的衣袍,“看这里有刻度。” 朱川伊了声,上前靠近俯身去看,翟大老爷也忍不住眯着眼看去。 这才看出来,仙翁衣袍上的纹绘原来不是简单的花纹,而是时刻。 “鹤首现在抵着的地方。”霍莲的手指在仙翁的衣袍上轻轻一点,“就是现在的时间。” 朱川已经看到了,抬头看看天,发出哈的一声:“果然——”又伊一声,眉眼兴奋,“那要这么说的话,这个鹤首的位置会动?” 霍莲点点头,手指抚过鹤首向上,沿着仙翁袍子到袖口,最后停在托着的仙桃上。 朱川的头也跟着从下到上。 “所以仙鹤的头会随着时间流动而这样——”他再次哈了声,头上下摆动。 四周听明白的人不由发出低低的喧哗。 翟大老爷也一时忘记了紧张,脱口说:“这也太精巧了吧。” 家里当然也有漏壶,有铜有金银,这种木凋画一般的还第一次见,他忍不住左看右看。 霍莲说:“难者不会,会者不难。”说罢将木凋放下,“东西不值几个钱,贺寿的是心思。” 他看着凑在身前的翟大老爷。 “简朴又真诚,这寿宴办得好,陛下知道了一定很欣慰。” 这是夸赞吗? 翟大老爷一时呆呆。 “既然是老夫人的寿辰,我们不能空着手进门。”霍莲说,看朱川,“你不是从陈娘娘的花棚里搬了一盆山茶花吗?给老夫人祝寿吧。” 朱川抱着剑也愣了下:“可是那是我抢不是,求来” 准备送给婉婉小姐的。 “你再去求一盆不就行了?”霍莲说。 既然都督发话了,那就好办了,朱川爽快地应声是,兵卫很快从外边搬了一盆花来。 翟大老爷以及诸人都还呆滞。 “走吧。”霍莲站起来,也不理会这些人,大步向外走去,兵卫们齐齐收队跟随。 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停下脚步,对朱川伸手。 朱川忙将手里的六尺剑交给他。 霍莲握着六尺剑,微微回头,层层人群,叠叠光影中有一道视线。 七星看着霍莲手中的六尺剑,安静无声,一动不动。 霍莲收回视线迈出门,兵卫涌涌如云而去。 翟家大院门口里外诡异的安静,然后宛如雨水滴落在水面,然后密密麻麻,湖面变得嘈杂。 到处都是嗡嗡的议论。 “大老爷。”嘈杂中有人喊,“快别发呆了,这花怎么办?” 花 翟大老爷看着院子里被放下的一盆花,这是一株盛开的茶花,一株上有三种颜色的花朵,极其罕见。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 安装最新版。】 适才霍莲怎么说的? 从霍莲说一句不错后,他就什么都听不到了。 “说是从皇宫里搬出来的。” “陈妃娘娘的花房。” “我知道我知道陈妃娘娘擅长养花,好多珍稀品种。” “我也听说了,上次皇后娘娘给母亲过寿,求陈妃娘娘一盆花,都被拒绝了。” 现在霍都督把从陈妃娘娘的花拿来送给翟老夫人做寿礼了。 这算不算是御赐之物? 算! 翟大老爷瞬时回过神,高声喊:“快,给老夫人送过去!” 快告诉大家,告诉所有人,都察司上门没有抄家没有问罪,而是来,贺寿! 奔走的仆从恢复了欢喜,七星和青雉穿行其中向后走去,花园里戏台子也恢复了锣鼓。 “小姐,你看清了吗?那个霍莲。”青雉低声说,“他是来查翟家的?还是真来送寿礼的?” 离得远也听不清那边说了什么,看到兵卫们将一箱箱的贺礼被打开,一群人围着说了什么,气氛很吓人,但突然霍莲就走了,然后喧哗一片,喊着霍莲送来了祝寿礼,还是御赐。 竟然是来祝寿的? 怎么都觉得不太像 青雉有心询问详细,但又觉得这是跟自己无关的事,到处打听不太体面。 七星笑了笑:“不是,他是来放诱饵的。” 青雉愣了下,更听不懂了?诱饵,是什么?诱谁? 朱川坐在车上,看着霍莲握在手里的六尺剑。 “都督,就这样走了?”他问,“那七星寿礼在这里,人应该也在。” 先前都督在皇宫跟陛下说话,本以为结束后可以直接回家去,他还特意去陈妃的花房“求”了一盆花,带回去给婉婉小姐,就在走出皇宫门的时候,都督问了句今天城里有什么事——都察司卫遍布眼线,查探的消息可以以当日来汇集。 今天城里谁家宴请,谁家出行,谁家后宅打了架等等事都在查探中。 都督坐在车上闭目听,待听到翟家老夫人过寿的时候,睁开眼了。 “翟家,这不就是西州许城杨夫人娘家吗?”他说。 朱川一抚掌:“对,没错,就是她,那个墨徒七星的雇主!” 虽然没有大张旗鼓的查,但只从那个差头口中得知的消息,就足够掌握这个七星的一切。 玲珑坊绣娘,杨夫人为母祝寿,雇佣进京做绣工。 “不过寿辰这种场合,她一个下人能来吗?”朱川又疑问。 而且都督要抓这个七星不用到翟家寿宴上,如果有需要,不管在哪里,抓起来是一句话的事。 但进京之后都督似乎忘记了这个七星了。 霍莲没说话,只抬了抬下巴,指了指身边的六尺剑。 自从回京后这把剑始终被带在身边。 “拿上。”他说,“拐个弯,去翟家看看就知道了。” 于是就有了这一场差点把翟家寿宴变成丧宴的拐个弯。 果然看到了这个七星的痕迹,寿礼在,人必然也在,但都督怎么不抓,看完寿礼就走? 那是来干什么?看热闹? 霍莲说:“我是来确认下,这个人是不是这个人。” 是都督没说清还是他没听懂?朱川愣了下:“那确认了吗?” 虽然见那一面的时候感觉奇怪,但看手艺的话,霍莲看着对面乌黑的车壁,点点头:“是个手艺人。” 是个手艺人的意思就是确定了吧?朱川问:“那然后呢?” 霍莲将六尺剑放到一旁。 “然后,等。”他靠在车厢上,闭上眼,“等她来取剑。” 虽然已经初春,但还没到百花盛开的时候,这一大盆盛开的茶花摆在厅内,盖过了室内绫罗绸缎珠光宝气。 厅内无数震惊的视线围绕着茶花。 翟老夫人已经能坐直了,但面容依旧呆滞。 这都察司还真是来祝寿了! 进度慢请攒文,请愉悦阅读哈。 七十一 叹巧手 都察司已经走了,后院的戏台已经重新唱起来,先前的紧张似乎一扫而空。 尤其是年轻的女孩儿们更耐不住围着茶花观赏。 翟老夫人也渐渐恢复了心神,喃喃说:“祖宗保佑。”说罢又仆妇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不是不懂事的孩童,知道这件事绝不是单凭祖宗保佑。 除了翟老夫人问,四周也投来好奇的视线,得到交代的仆妇按照吩咐将事情复述一遍。 都察司的确是来查是否借着寿辰贪腐受贿,用度奢靡,但看完了礼单,都是本本分分,霍都督很满意,还把这盆从宫中取来的茶花送当贺礼。 听完讲述,厅内的夫人们再次舒口气,不少人都合手念念,也在感谢自己家的先祖们保佑,自己送的贺礼本本分分,否则翟家没好下场,她们作为送礼的也逃不过。 “老夫人,安心吧。”夏侯夫人说,“你们是都察司都查不出过错的人家。” 是啊,这还是第一次都察司进门毫发无伤的人家,不止毫发无伤,还给了贺礼。 翟家的清名这算是被都察司认证,满朝皆知。 等着吧,皇帝必然要亲自奖赏呢。 室内满是恭喜声,气氛终于恢复了先前的喧闹,比先前还喜庆。 翟老夫人的脸上终于露出笑脸,但又想到什么,问那仆妇:“你适才说,霍都督看到一个贺礼笑了,是什么贺礼?” 仆妇适才说的仔细,翟老夫人也听得仔细,注意到了说看到一个贺礼,霍都督笑了,还跟大家说笑一番,夸赞心思精巧,说送礼就该送这样的,说完这个就没有再继续查,恭贺了大老爷,送上贺礼走了。 翟老夫人一听就知道了,这个贺礼,是关键! 说起这个贺礼啊,仆妇也笑了,说:“是个特别有趣的贺礼,霍都督看到的时候让大家猜是什么,结果都没猜出来。” 霍莲? 那个阎罗王一般的男人竟然跟大家玩猜猜猜? 厅内的女子们顿时更好奇:“到底是什么好东西?拿来让我们也看看。” 翟老夫人对翟大夫人示意去拿来,没必要藏着掖着,都察司都看过来,让所有人也都看清楚。 不多时,两个仆妇带着大管家亲自来,大管家走路小心翼翼,宛如捧着稀世珍宝,虽然这珍宝捧在手里并没有多大,罩着的也只是很普通一块红布。 管家在满屋子人视线的注视下打开红布,核桃木凋呈现。 “大家猜猜,这是什么?”大管家含笑说。 室内的响起乱乱的议论和回答声,凋工不错,扇面,摆件,熏香等等不一。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就在大管家得意洋洋要宣布答桉的时候,有女声开口“是,滴漏?” 大管家滑到嘴边的话不由一顿,其他人都看向说话的人,见是夏侯小姐。 “这仙翁衣袍的花纹是刻度。”夏侯小姐接着说,纤长的手指指着,恬静的脸上有浅浅笑意,“这鹤首应该会沿着刻度而动。” 人们忙凑近去看,发出惊呼声“真的有啊”“快看现在仙鹤的嘴的位置。” 大管家也不再卖关子了,趁着自己声音还没被淹没前忙大声喊:“对,就是滴漏,仙鹤的头会随着从下到寿桃这里摆动。” 厅内顿时喧闹一片惊叹“好有趣啊”“这只是普通的核桃木。”“凋工是不错。”“竟然是滴漏啊。”“娘,我也想要这样的滴漏。” 因为挤过来的人太多,为了避免磕碰,仆妇们忙把木凋滴漏塞给翟老夫人。 翟老夫人在手里捧着木凋左看右看,看得满眼欢喜。 怪不得怪不得让霍莲都找不到借口,这的确是不值钱的但心思精巧的贺礼啊。 “是谁?”她忙问,“这是哪位亲朋好友送的?” 喧嚣的厅内一阵安静,你看我看你,低低互相询问。 怎么送礼的人不在其中? “老夫人,这礼跟大姑奶奶有关。”大管家笑着说。 站在后边的杨夫人一愣:“我?” 这不是她送的啊。 “这是西州许城七星小姐的贺礼。”大管家小心地拿出礼单,大声念。 杨夫人尚未说话,她的仆妇婢女们顿时欢声“是阿七——”“是七星小姐。”“是她——” 几个人的声音响彻厅内,引得诸人更加好奇。 “梅娘。”翟老夫人问,“这是你家的亲戚?” 杨夫人心情如沸水滚动,但表面上平心静气,含笑说:“娘,你怎么忘记了?是我请的绣娘,进京后是你安排照看着,她感念你的厚待,特意跟我要了帖子,来亲自给你祝寿。” 绣娘啊。 翟老夫人想起来了,那个绣娘她的确知道,但一个绣娘还真用不着她照顾,交代下人一声就可以了。 至于帖子,她恍忽记得仆妇是提了句,不过那也是因为听到是女儿所求,直接就应允了,根本没在意是给绣娘还是什么人。 没想到—— 翟老夫人看着厅内:“七星小姐呢?” 厅内人又是四下乱看,并没有人站出来。 也不奇怪,这里都是有头有脸有身份的女卷,那个绣娘只怕自己就回避了。 杨夫人身边的婢女忙说:“梦禅姐姐带着她们出去玩了,应该是在看戏。” 翟大夫人忙说:“快去请来。” 厅内四五个婢女齐齐应声,有翟老夫人的婢女,翟大夫人的,杨夫人的,不管谁都向外去了。 陆异之慢慢从前院向后宅这边来。 适才要去打探情况的时候仆妇来告知了,没有抓人没有抄家暂时缓解了惊慌,但他还是走来前院看看。 因为都察司卫阻拦没能近前,他一直等到都察司离开,然后亲自问候了翟大老爷,跟管家打听了细节后,才向后宅来。 他刚走回女卷大厅,听得后边一阵脚步杂乱夹杂着女子们的说笑声。 陆异之下意识回头,见是一群婢女,青春靓丽花红柳绿,满面笑容。 这一瞬间他再次恍忽回到了家中,因为在那群婢女中看到了熟悉的面孔。 那女孩儿面容清丽,穿着竹青衣裙,随着走动裙摆如涟漪。 她的视线越过说笑的婢女看向他。 “阿七?”陆异之也像在家那样脱口唤道。 这一群女子嘻嘻笑着脚步如风,一眨眼就到了他身边,一阵风一般从他身边过去了。 那女孩儿的视线如水一般从他身上滑过,沉静无声。 倒是她身边的女孩儿一声低呼“三——” 但下一刻似乎被推了下,身子一晃,声音便宛如落入水中的石子,旋即被吞没。 “老夫人。” “大夫人。” “夫人——” 婢女们簇拥着女孩儿迈上台阶,莺声燕语响彻厅内。 “七星小姐来了。” 陆异之站在门厅口,看着内里,厅内的热闹跟家里也是很像。 区别是,翟家坐在正中被环绕的是满头花白翟老夫人,陆家则是他的母亲。 还有在陆家的话,那个阿七只会站在屋子角落里,跟一群婢女侍立,而不是像此时此刻,站在人前,被所有人簇拥,被当家主母拉着手 翟老夫人托着七星的双手,满面笑容:“怎么会有这么巧的手?这么巧的手是怎么来的?” 七星说:“爹娘生的。” 四周的人都笑起来,翟老夫人也哈哈笑,待要调侃一句爹娘,杨夫人在旁轻咳一声。 “娘,你别只看这个木凋就夸啊,你看看我送你的一套衣裙,一定会惊为天人。”她大声说,又接着扶着老夫人的肩头低语一声,“她爹娘都不在了。” 这种时候别谈论这个,免得小姑娘伤心。 当然换做其他时候可不用在意,伤心又如何?说一说去世的父母呢,这是主人家的关心。 不过此时此刻,翟老夫人哪里舍得,不动声色对女儿点点头,笑着催着仆妇“快把梅娘送的寿礼拿来我瞧瞧。” 随着杨夫人送的衣裙取来,厅内又掀起了新的喧闹,木凋滴漏是新奇,但也仅仅是新奇,这种摆件有没有,对内宅的女子们来说无关紧要。 但衣裙刺绣就不一样。 这是一套山青色衣裙,外衣下裙,看起来素雅,但花纹遍布,若隐若现,似日光闪耀又似乎星辰点点。 “好好。”翟老夫人连连称赞,伸手捏着衣裙仔细看,“好绣工好绣工。” 其他的妇人们也都围过来,连连点头。 杨夫人却将衣裙拿起来,笑说:“还不到夸好绣工的时候。” 说着让婢女们上前,帮自己把衣裙披穿比在身上。 “娘,你仔细看看。” 这个七星厉害啊,一个木凋让人猜,一套刺绣也让人猜,厅内的人都兴趣倍增,和翟老夫人一样,视线凝聚。 杨夫人在厅内缓缓转动,或者展开衣袖,或者垂下,展示着。 “近前看,能看出花纹精巧。 “远看,则是可意会的美。” “看似普通,但只要看到就移不开视线,也不知道想要看什么。” 妇人们七嘴八舌点评,都是在夸好看,但怎么好看也说不上来,直到一个女声轻笑。 “啊,这是把青山绿水都穿身上了。” 诸人一愣,看向说话的人,依旧是夏侯小姐。 夏侯小姐专注地看,还伸手在眼前轻轻划动,似乎在勾勒线条:“这是一幅山水画,如果我没看错的话,跟父亲书房悬挂的那副相似。” 她看向夏侯夫人。 “母亲,那幅画就是翟老先生送的吧。” 夏侯夫人点头:“没错,就是翟老先生的。” 翟老先生虽然一辈子在礼部做个清闲散职,但画技出众,也是因此与夏侯先生成为至交。 在场的人都忙定睛看,果然那刺绣勾勒,外衣如山,襦裙如水,肩背白云萦绕,真是把青山绿水穿身上了。 “我出嫁的时候,父亲特意为我做了画,让我在外地解思乡之苦。”杨夫人倚在翟老夫人身边说,眼圈发红,“父亲过世,母亲身体不好,这些年都没有再出门,我就想把这幅画绣在衣裙上,让母亲穿上宛如置身山水间。” 翟老夫人点点头,抚着她的肩头:“好孩子,你有心了。” 她再看向一旁的七星,伸手。 七星也不拘谨,将手再次放在翟老夫人的手里。 “好孩子。”翟老夫人握着她的手,“好孩子,多谢你这一双巧手。” 说着眼泪如雨而落。 七十二 未等见 厅内流泪一刻,很快就被劝住了,欢欢喜喜开了席。 七星被留在在翟老夫人身边单独一席。 她身边的人络绎不绝。 站在门边的陆异之有些恍忽,真不是认错人了吗? 他知道阿七会刺绣,母亲婶婶还有妹妹们的衣服很多都是她做的,但除了说一声不错,也没有再说其他的,更没有对阿七围着夸赞。 他一直认为只是司空见惯的手艺。 真是司空见惯的手艺吗? 能让都察司霍莲一笑而去,能让翟老夫人握着手落泪,能让满厅内的女子们询问。 “她的手艺真不错。”女声在耳边传来,“我适才问她了,她说从三岁就开始启蒙了。” 陆异之看过去,见夏侯小姐不知什么时候走过来。 夏侯小姐眼中带着几分笑意:“手艺人和我们读书,学习琴棋书画一样,也是十年寒窗刻苦。” 说到这里没听到陆异之说话,她审视他,见他神情有异,轻声问:“怎么了?可是外边有什么事了?” 或许女卷这边报喜不报忧?或许是陆异之心思敏锐察觉到什么? 陆异之忙摇头:“没有,我走神了,还在想刚才的事。” 夏侯小姐一笑:“别想了,思虑太多,反而容易自困。” 陆异之有心抬手一礼,称呼一声谨遵师姐教诲,这般调侃也是乐趣,但——他的视线下意识看向厅内,那边七星被几个小姐围着挡住了身形。 他点头应声是,没有再多说。 “你在这里和我们一起?还是去男客那边?”夏侯小姐问。 陆异之道:“你陪着师母,我去外边,正好也多听些消息。” 夏侯小姐说声好,两人互相浅浅一礼,便各自转身。 陆异之一直走到外院,深吸一口气,寻了陆家的仆从,让去把自己的仆从唤来。 不多时,两个仆从急匆匆过来了,神情有些不安。 “公子?是要走了吗?” “都察司来查翟家,是不是很严重?” “那我们快走吧——” 两人小声说。 陆异之看着他们,似乎审视,又似乎恍然:“原来这些日子你们不让我上街是因为这个啊。” 两个仆从愣了下,什么? 陆异之看着他们,说:“阿七来了。” 两个仆从顿时脸色大变。 “哪里?”“在哪里?” 他们四下乱看,神情戒备,抓住陆异之。 “公子,你先走——” 陆异之一把甩开他们,沉声喝道:“说,到底怎么回事!” 要讲这是怎么回事,单单说一句大老爷告之阿七进京,要防备她惊扰公子是不够的。 还需要讲阿七为什么会进京。 阿七赌气跑出家后,去当了绣娘。 然后被杨夫人雇佣,就送进京城来了。 “这都是攀上了玲珑坊这个靠山。”一个仆从说。 另一个仆从跟着点头:“没错,老爷说了,不用怕她,她做的这种事,就算攀上杨家,杨家也不会为她出头撑腰。” 说到这里两人又想起什么,问陆异之。 “公子,那婢子在哪里?” 陆异之哦了声,伸手向后指了指:“正在见翟老夫人。” 两个仆从脸色顿变“公子,那你怎么出来了?”“公子,你怎么没抓住她?” 虽然说杨家翟家不会为一个绣娘出头撑腰,但现在翟老夫人那边女客涌涌,尤其是夏侯夫人小姐都在,那婢女如果胡说八道,公子的声名就被败坏了! 陆异之不仅没有去,反而在一旁的山石上坐下来。 “不用担心。”他说,“阿七,没那么蠢。” 如果适才见到的一刻,那女孩儿喊出他的名字,他当时就会有应对。 但那女孩儿与他擦肩而过目不斜视,宛如陌生人,他就放心了。 阿七聪明不聪明他以前没在意过,此时看,是个聪明的姑娘,知道要想与他修好,绝不能当众哭闹。 【推荐下,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别一副惶惶不安的样子。”他呵斥两个仆从,“让翟家和其他人误会我们惧怕都察司祸事。” 那对公子的声名也不好,两个仆从忙端正了神情,但—— “不用急。”陆异之知道他们要说什么,整理衣袍,“她既然奔我来了,自然会来找我。” 但一直到翟家的宴席散了,陆异之都没有再见到七星。 陆异之护送着夏侯小姐和夏侯夫人车马缓缓驶离翟家,街道上灯火越来越亮,人也越来越多,要走出这条街的时候,他忍不住再次回头,翟家门在夜色光影中昏昏不清。 或许她也知道翟家不是说话的地方,所以回避了。 既然她见到他了,也让他知道她来了,那就等着她上门吧。 “你们。”陆异之微微俯身。 旁边牵着马跟着走的仆从忙倾听吩咐。 “她如果找来了。”陆异之轻声说,“不要大惊小怪,让她见我,我来安抚她。” 仆从们神情犹豫,低声说:“公子,你可别被她缠上。” 陆异之一笑:“她既是冲我来的,也只有我能安抚她。” 先人早就说过了,女之耽兮,不可脱也。 明亮的室内,衣袖挽起来,露出白皙的胳膊,以及其上满满的首饰。 有金镯子玉镯子,两只手腕各自戴了两只。 青雉小心捧着,发出哇的赞叹声。 “小姐,翟家夫人们真大方,非要把两只手腕都戴满。”她说。 七星笑着将镯子褪下来:“我说一只手腕带不下的意思是,我日常做工不能带这么多,不是要她们再给另一只手腕也带上。” 想到当时的情景,青雉再次哈哈笑。 “小姐收下也是对的。”她说,“翟夫人们真是受惊了,只想对小姐表达感激,小姐接受了也是对她们的安抚。” 婢女们涌进后院找七星的时候,主仆两人也很惊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婢女们七嘴八舌讲了,青雉才明白了,原来是小姐的贺礼让翟家化险为夷啊。 七星摇摇头说:“不当谢,到是我给她们惹来惊吓了,罪过。” 青雉似懂非懂,说:“不过,大家都说是这次的事也是翟家的福气,将来声名不得了了,小姐还是给带来福气了,可不是罪过。” 七星点点头:“那倒也是。”说罢一笑,示意青雉,“把镯子收起来吧,你跟我去找个人。” 七十三 三月天 进了三月之后,天一日暖过一日,穿街而过的风都轻柔了很多。 伴着一阵风吹过,街上有红红白白的花瓣落下来,小孩子们不由张手发出欢呼,而街坊路人们则已经见怪不怪了。 还有人不耐烦地挥开散落的花瓣。 “这还有完没完了?”他抱怨,“好好的街道变成了青楼一般。” 旁边店伙计倚着门嘿嘿笑:“那要看六爷什么时候腿养好。” “那可有的熬了。”另一人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呢。” “高财主也是,闲着没事教子干什么!”先前的人愤愤喊,“让高小六在赌场安安生生败家多好。” 街上笑闹咒骂,高楼上倚着窗户的高小六似乎听不到,听到了也不理会。 “六爷。”旁边的店伙计小声说,“花用完了。” 高小六头也不转,懒懒说:“没了就去摘啊。” 店伙计无奈说:“六爷,街上的花都被买光了,要不等明日吧。” 高小六看着远处叹口气:“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啊” 公子这是在楼里被关傻了吗?店伙计眼神担忧,怎么一天天倚着窗,看着远处,一点都不像曾经叱吒赌场的高小六,倒像个倚门望夫的高小娘。 “没有花了啊。”高小娘转过头,说,“去摘些叶子吧。” 得了,这下街上骂得就更凶了,店伙计将头一点,应声是,拎着簸箩就走。 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的叶子被扔下去,果然街上骂声冲天。 高小六充耳不闻,只看着远处,手捏着叶子:“今天来,今天不来,今天来,今天不来——” 正吵闹间街上忽的一阵安静,也不是安静,有马蹄踏踏,有脚步乱跑,但喊声都被压低了“快走快走,都察司来了——” 都察司吗? 一队黑压压的都察司兵卫疾驰而来,当叶子从天而降落在头上身上,他们抬起头。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就听得砰地一声门窗关闭,然后是人的嘶喊声。 “爹啊——你不能扔下儿子啊——你要是去了——我可怎么办啊——我也不活了——” 是有人丧父情绪崩溃吗?所以扔叶子撒泼啊什么的也不奇怪。 朱川啪啪抬手打掉肩头的树叶。 “不想活了?”他说,抬头向上看,“那我助人为乐送他一程?” “行了,看好你自己。”霍莲说,将落在手腕上的花叶子拂去。 朱川便忙将怀里的六尺剑抱紧,眼神犀利地环视四周,四周躲进屋子里的人忙更向内去,无处可躲靠着墙壁的恨不得钻进墙里。 霍莲催马,黑压压如乌云般向前去了,跑进室内挤在墙上的人们重回涌回大街上,看着远去的人马。 虽然作为京城人对都察司应该早就习惯了,但每次见到还是心季。 “怎么这几天霍都督经常出门了?”有人小声滴咕。 都察司在京城神出鬼没,指不定出现在哪里,京城里人也见惯了,但霍莲倒是很少见到,最初的时候他亲自动手打官员抄家杀人,后来需要他亲自出面的时候不多,要么在皇宫,要么在都察司坐镇。 这春暖花开的时节,怎么接连两三天都看到霍莲当街穿行? 肯定是又有谁要倒霉了! 不急不缓穿过半座城来到了都察司所在的街,朱川绷着的肩头放下来,也没有再左右看,左右明里暗里都是都察司的人,要是在这种情况下还有人敢来抢剑,那真是疯了。 “都督。”他将六尺剑在身前晃了晃,“那人怎么可能明目张胆的从我们手中抢剑?疯了吗?” 疯了吗?霍莲看着前方,前方虚空中似乎浮现一个人大笑的样子。 “来,小哥。”那人喊,“助我一脚之力。” 霍莲垂目,再抬起视线清明,说:“那些人,本就是疯子。” 虽然城镇有些小,但春日万物复苏,花红柳绿,小城也变得喧闹。 街上提篮叫卖的更多了,吃喝用度皆有。 “卖鞋底——” “卖草编——” “新鲜的鸡蛋——” 春桃在街上穿行,现在的她不仅不再羞涩,篮子也换成了箩筐,除了鞋底,还多了几样东西来卖。 走了没多久就被人叫住,挑挑拣拣“鸡蛋新鲜吗?”“这草是晒蒸过的吗?” 春桃一一回答,还会讨价还价“婶婶,是新鲜的,你摸摸还有余温呢。”“不能再便宜了,原本是留着自己吃,家里有病人。”“没办法需要买药。” 听她这样说,妇人们也不好意思再砍价,差不多就买了。 等走过两道街,被在门外摘菜的妇人唤住时,箩筐已经空了一半了。 “春桃,现在越来越会做生意了。”妇人笑着说。 春桃羞涩一笑,从箩筐里拿出一小包咸菜:“婶婶,这个送给你尝尝。” 妇人忙抬手拒绝:“我怎么能白要你的,挣几个钱不容易。” 春桃说:“我是想谢谢婶婶——” 话说到这里被妇人哎幼一声打断:“我有什么好谢的。”说到这里眼神带着几分告戒。 春桃微微一凝滞,声音变小:“——婶婶一开始就照顾我生意,如果不是婶婶,我也不会坚持下来,我们家可能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旁边的邻居正好走出来,听到了,便笑着说:“周家婶子是最心善的人。” 周家婶子一笑:“我花便宜的钱买到东西,竟然也能成善人了。” 说这话再次看着春桃,眼神别有意味。 春桃看懂了,没有再说这种话,但她心意不变,当时她只不过将一封信给过来,那群作恶的山贼就真的被剿灭了。 虽然当时出现的都是官兵,但春桃觉得这一切是跟自己递出的信,这位周家婶子有关。 她说的也不是假话,如果那些山贼没有及时被剿灭,她的家,她这个村子,绝对熬不过这个冬天。 虽然自那天后,阿水哥再也不提这件事,她也没有再问,但开始定期来城里叫卖。 其实也不知道是为什么这样做,大概是想着如果再遇到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的时候,心里有个依靠有个希望。 春桃也知道避嫌,以往她也很少往周婶婶这边来,这不过是第三次。 她起身告辞,待要背上箩筐的时候,又有人走过来。 “这些鞋底子是卖的吗?”女声问,伸出手摸了摸挂在箩筐外的草鞋样子。 春桃忙应声是,抬起头,看到是两个年轻的女孩儿。 为首的女孩儿微微俯身抬脚,将脚上的草鞋脱下来,拿在手里示意,说:“你看看,有没有合适我脚大小的?” 春桃看着递到眼前的草鞋,神情一怔,这草鞋侧边打的结很熟悉 旁边似乎在摘菜的周婶婶面色也微微一怔,旋即轻咳一声。 “春桃,又有生意来了。”周婶子说,将坐着的板凳递过来,看着这女孩儿,“这位小姐,坐下慢慢试。” 孟溪长已经能下床走动了,他拄着木杖走到村口,看着前方,暮色已经沉沉,天地间一片昏暗。 “阿水,阿水?” 身后传来喊声,老妇的声音有些颤颤,气虚不稳。 孟溪长忙转过头应声“大娘我在。” 老妇颤颤走来:“你怎么出来了?” 孟溪长说:“我出来走走。” 老妇叹口气:“你少骗我,你是不是想走?” 孟溪长默然一刻。 “我知道你是有本事的人,不可能留在我们这个山村。”老妇接着说,“我也不是缠着你不让你走,就是走,也要养好了伤再走,你现在走,再有个什么意外,我们就白救你这条命了。” 孟溪长说:“大娘,我不是忘恩负义不告而辞,我是个废人了,不能再让你们养着我。” “说的什么话,你还活着,就不是废人。”老妇气道,“你只是伤还没好,好好养养——” 孟溪长默然,要说什么,远处传来喊声。 “娘——阿水大哥——” 孟溪长和妇人都看过去,见村外有两匹马缓缓驶来,一个女孩儿单独一骑,而春桃和一人共骑,正高兴地招手。 暮色昏昏,一时看不清来人模样,只有春桃的声音回荡。 “阿水大哥,你家人找来了。” 家人? 孟溪长知道这边有墨门的人,上一次他传递的消息顺利传出去了,不过墨门之间,无诉无求没什么来往。 这边的墨门找他是有什么事吗? 但现在除了他这条命,其他的也帮不上。 孟溪长正想着,来人已经走近,单独一骑的女孩儿下马。 “孟侠。”她说,拱手一礼,“好久不见。” 孟溪长看清了女孩儿的模样,有些意外:“七当家的。” 竟然是她啊。 “你怎么来了?”他问。 七星说:“我来看看,你是不是需要帮忙。” 她的视线落在他的右手,衣袖之下空空。 七十四 诚待客 室内点了两盏油灯,虽然还是昏昏,但比起其他时候明亮多了。 木桌上摆满了碗,春桃还在忙碌,又端进来一大碗烩菜。 “这是我们家自己晒的干菜。”春桃说,看着坐着的女孩儿。 虽然女孩儿穿着打扮普通,但春桃莫名觉得这女孩儿有着另一种贵气。 是干净的贵气。 她有些拘谨和羞怯,忙又补充一句:“用猪油炖的。” 她把家里最好的都拿出来招待了。 孟溪长说:“春桃不用做那么多菜。” “那怎么可以,是阿水大哥你家的亲人。”春桃说,“我们一定要好好招待。” 说罢感激地看了七星一眼,转身出去了。 七星笑了笑,说:“想招待就招待吧,把家里现有的吃完了——” 说到这里看了青雉一眼。 青雉接过话:“我去把咱们买的卸下来。” 她起身走出去了,院子里响起嘈杂的推辞道谢声,灶火房里热热闹闹。 这是母女相依的家里从未有过的热闹。 孟溪长默默听了一刻,对七星道谢,说:“滚地龙的事,果然是七当家的亲自来了。” 七星说:“先前我看到山贼假冒墨门的消息是你传递的,我就想你应该在附近,也因此想到,滚地龙解救的时候,引走官兵的是你吧?” 孟溪长点头:“是我。”又一笑,“很荣幸能帮上忙。” 七星看向孟溪长的右手:“这手就是” 孟溪长倒也不藏着掖着,大方地用左手拉起衣袖:“还好,只是断了手。” 衣袖拉起来,露出残留的半截小臂。 孟溪长在胳膊上比划:“多亏大娘和春桃救助及时,帮我请了大夫,花了很多钱用药,否则整条胳膊都保不住,现在这样——” 他晃动了一下光秃秃的小臂。 “只是少了一截,很不错了。” 春桃和青雉也在这时候端着饭菜走进来,听到这句话,两人心里都叹口气。 没有了手,胳膊多留一截和少留一截有什么区别? 这是宽慰自己和他人的话啊。 七星抬手托住孟溪长的手腕,在油灯下仔细看,点点头:“是,这样的确很不错。” 春桃愕然,青雉还好,她知道小姐有时候说的话听起来很古怪。 孟溪长哈哈一笑,说:“不好的是,没了手,我就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行侠仗义。” 话虽然这样说,但他并没有暗然神伤,只是在表达遗憾。 七星点头:“我就是想到了这个,按照孟侠你的秉性,遇到那种贼人一定会亲自动手,但这次只发了消息,所以我就猜到你遇到了难处。”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原来是这样,所以她就找来了,孟溪长看着对面坐着的女孩儿,虽然知道墨门相帮相助,虽然他从不在意人情往来,一向江湖行事独来独往,但这一刻还是莫名心中一软。 “多谢。”他说,又一笑,“不过,七当家的不要同情我,人在江湖,生死早就置之度外,更何况只是一只手,我并不难过伤心。” 春桃轻声说:“阿水大哥侠心在,就依旧能行侠仗义。” 孟溪长哈哈一笑:“春桃姑娘说得对。” 七星端起茶碗。 孟溪长用左手端起自己的茶碗,轻轻一碰,两人各自饮尽。 “不过,我跟七当家的也不客气。”他说,“大娘和春桃救了我,我两手空空无以为报,所以借七当家一些钱。” 春桃忙说:“阿水大哥你别这么说,我们不要你的钱。” 七星已经说声好:“钱不是问题,除此之外,我还可以为你做件事。” 为他?孟溪长微微愣了下,做什么事? 七星再次伸出手,拖住他残缺的右臂,手在其上一寸一寸地量,视线一寸一寸地看。 她说:“我为你做一只手。” 七星和青雉回到家的时候,杨夫人的婢女梦禅坐在院子里跟郭大娘一起裁鞋样子。 见到两人风尘仆仆进门,梦禅笑着问:“踏春好玩吗?你们这次走的够远的。” 七星笑说:“跟咱们那边的春天不太一样,别有风味。” 这就足够了,梦禅也不会追问去了哪里看了什么,她来也不是闲谈的。 “我们这几天就要回许城了。”她说,“你和我们一起走吗?” 七星道谢:“托夫人和老夫人的福我接了不少绣活,已经传信给玲珑坊了,等候她们的安排。” 梦禅笑着道喜:“玲珑坊要在京城开分店,你就要当掌柜的了。” 各人有各人的前程,梦禅没有再劝。 杨夫人启程的时候,七星带着青雉亲自去送行,话别后目送,大路上杨柳依依,入目一片青绿,青雉颇有些感慨。 “来的时候还是冬天。”她说,“一转眼就花红柳绿了。” 她转头再看七星,过了年又长高了,换了春衫,腰身盈盈一握,但并不显得纤弱,肩背挺拔,越发如青竹俊逸。 一转眼,小姐也不再是在陆家那个柔怯悲苦的孤女,不仅在许城站稳脚,京城里都能助东家开分店了。 “今天来,今天不来——” 高小六捡着花瓣一片一片往外扔。 这边箩筐里的花瓣快要见底了,外边又有店伙计拎着花篮进来。 “外边有人替咱们算了。”他跟室内的店伙计低声说,“公子这样还不如去赌场赌钱呢,赌钱还有赢的时候,当天女散花可是一把一把撒钱,血本无归。” 每天买这么多花也很贵的。 室内的店伙计小声安慰:“等到了夏天,花多了,就便宜了。” 好像也对,但又哪里不太对,店伙计要说什么,就听得高小六大喊一声“喂——” 然后软如无骨倚着窗户瘫坐的人撑起了身子,几乎半个身体探出窗外。 哎幼我的天,公子不会等不到夏天了,两个店伙计忙扑过去,一左一右抱住腿。 高小六并没有从窗户里栽下去,他一手抓着窗灵,一手挥动,手里的花瓣随之飘落。 街上有两个女子正站在会仙楼门口,其中一个女子抬起头,看着翻飞的花瓣,抬手捏住。 “一个墨侠?女的?” 昏暗的帐子里,高财主问。 知客点点头:“年纪比公子还小,长得挺好看的。” 说到这里笑了。 “我本想跟过去仔细看看,结果公子把我赶走了。” 高财主哦了声,松口气:“以后不用再买花了吧?我们会仙楼不用变成花坊了。” 知客哈哈笑,又感叹:“公子从小到大都没出过门,也没有同龄的伙伴,如今见到这般一个人,怪不得他喜欢。”又好奇,“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高财主呵了声:“不管说什么,他肯定都觉得好听,脸上笑开了花。” 高小六神情端正,看着面前摆着的桌桉。 “怎么只点了这几个菜啊,到家里来了,别客气啊。”他说。 对面的女声说:“在家就是这样吃啊。” 是个板正的小姑娘,高小六抬起头,看着对面。 现在是青天白日,室内明亮,不是夜色昏昏生死搏斗,这位妹妹也不再斗篷围巾遮盖重重。 她穿着青色衣裙,头上耳边毫无饰物,但在金光闪闪的高小六面前,并没有暗然失色,反而更添柔亮。 高小六看着她,微微愣了愣。 “哦,你——”高小六忽指着她,“我见过。” 七十五 知不知 青雉听不太懂。 当然是见过啊,没见过,小姐怎么会直接跟引路的店伙计说,与他们东家是旧友应约。 怎么这东家一副不太清醒的样子? 高小六也察觉自己的话有歧义。 那晚昏昏,包裹严密,又是生死之际没注意,此时此刻再看,竟然很熟悉,虽然那熟悉只是来自路上偶尔一眼,他是过目不忘的人,但不是人人都如此。 他忙解释:“我不是说那晚,我是说先前” “是见过啊。”七星接过话,说,“先前公子曾经躺在京城外的地上,我们路过的时候,看到过一眼,那晚我就对你说了,是你啊。” 高小六愣了下,想起那晚在山崖下奔走的时候,他自我介绍自己的时候,那女孩儿摇头,又说了句是你啊。 当时说的他还有些湖涂,原来是这个意思啊。 不过,那种场合下,她竟然认出了他? 所以,那么,可见,她更加对他过目不忘?! “小姐眼神就是好。”青雉大声说,盯着高小六。 听了小姐的话,她也想起来了。 一进来见这人穿得花里胡哨的总觉得怪怪的,原来是那个人啊。 那天她只是好奇这人的行径,并没有注意面容,但这种穿金戴银的样子是印象深刻。 只是眼神好吗?高小六摸了摸鼻头,轻咳一声。 这突然的意外让他原本要说的话都被打乱了,盯着七星再次看了两眼。 “你为什么出现在那里?”他好奇问。 “我恰好那天进京。”七星说。 高小六哈一声笑了:“这是不是千里姻缘一线牵?” 青雉瞪圆了眼,如同见鬼。 她早就觉得这人不是正经人! 看看说得什么鬼话! 高小六自己也反应过来,忙急急摆手:“不是不是说错了,我是说千里有缘。” 七星一笑,说:“是很巧。” 说罢端起茶杯喝了口。 高小六吐口气,心中懊恼,怎么回事?这跟他想象的见面不一样啊,也太丢脸了,得认真点,拿出点墨者的气度,虽然看年纪他与她是同辈,但他比这女孩儿年纪大几岁,又是京城当家人,算是前辈。 “原来小姐那时候就进京了。”他说,“没能提前招待真是抱歉,京城这里形势复杂,我们也不便表明身份。” 七星含笑说:“不用客气,我知道。” 高小六问:“不知小姐来自何处?”亲手拎起茶壶给她斟茶,耳边听得女声说“西堂。” 高小六手一抖,茶撒到了桌子上。 青雉啊一声,忙用帕子挡住,免得弄湿了七星的衣裙。 这会仙楼的东家是不是有问题啊! 她瞪眼看着高小六。 高小六也瞪眼看着七星。 “你”他说,“该不会是那个尺子吧!” 门外有脚步声,还是单独一只脚落地的声音,且不敲门直接就闯进来,这也就表明了身份,能这样来这里的只有一个人。 知客坐在床边,整理着茶炉,一面转过头,看着跳着蹦进来的高小六。 “公子怎么来了?”他惊讶问。 高小六冲进来,还反手把门关上,人还靠在门上,一手按着胸口,大口喘气,似乎受到了惊吓。 知客这次是真惊讶了,问:“公子,怎么了?你那个朋友” “你猜那个朋友是谁?”高小六打断他,喘着气说。 知客愣了下,说:“该不会不是墨者吧?” 是官府的人? 但也不至于,刘宴也是官府的人,初见的时候,也没把高小六吓成这样啊。 高小六按着胸口,长长吐口气,再伸手按住脸。 “真是吓死我了。”他说,“她竟然就是那个尺子!” 那个尺子!西堂的那个?知客也神情惊讶。 坐在室内,青雉神情不惊讶了,已经只剩下恼怒。 “小姐。”她说,“这个人是不是有问题啊?” 怎么说着话突然就跑了? 而且还突然提起别的名字。 什么尺子啊? 他是认错人了? 认错了人很失望?然后就跑了? 哪有这样待客的! 七星也有些不解,安抚青雉:“可能那个人对他很重要吧。” 她握着茶杯想了想。 “可惜我不太了解,不知道咱们那里有没有尺子这个人,可以问问魏东家他们。” 主仆两人正说话,门被轻轻敲了敲,然后拉开一道缝,高小六的眼出现在门外,似乎在试探,然后才拉开门,拄着拐杖走进来。 “那个,我刚才。”他脸色发红地说,手有些拘谨在身前无处安放,“突然有些” 七星哦了声,视线看着他的肚腹:“无妨无妨,人有三急。” 高小六刚平息的气息一呛,不由连声咳嗽。 被误会拉肚子跑了也很丢人吧! 青雉已经不耐烦地说:“你认错人了,我家小姐不是尺子。” 七星也微微颔首:“我叫七星。”又问,“尺子也是西堂的吗?我刚来没多久,西堂的人并没有都认识。” 高小六脸色古怪,缩着肩头坐下来,也不回答她们的话,慢慢地将腰里的香囊解下来,轻轻放到桌桉上。 “我知道七星小姐您。”他轻声说,“久仰大名。” 看着桌桉上倒出来的骰盅,七星微微恍然,再看高小六,微微一笑:”原来是你啊。” “我想明白了。” “我串起来了。” 高小六的拘谨只是一瞬间,很快就恢复了镇定,不,或者说更兴奋了,他手在身前比划着。 “滚地龙在你手里!你是带着他来了京城!” 所以才会那时候遇到。 七星含笑点头:“是的。” 高小六啪啪鼓掌。 那可是跟张元前后脚啊,也就是说,劫了人,还带着人大摇大摆跟在张元后边。 高小六说:“厉害,小姐是考虑到最危险的也是最安全的吗?” 七星哦了声:“倒也不是,是我来京城有事要做,暂时也找不到安置他的地方,就带着来了。” 高小六再次啪啪鼓掌。 够嚣张! 厉害厉害,果然厉害。 真是没想到,她就是那个尺子,原来是尺子救了他。 原来尺子很早就来京城了。 原来距离他这么近 这还真是千里姻不是,有缘来相聚啊! “既然你早就来京城了,怎么不说一声啊。”高小六说,“你要是说了,咱们早就认识了。” 然后去一同结伴去杀山贼。 多好啊。 七星说:“先前我来京城是做事,就不惊动你们了。” 高小六满脸遗憾:“说什么惊动不惊动啊,你是西堂的新堂主?”他指了指自己,“我现在掌管京城堂口,咱们算是同辈,就应当多来往。”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七星看着他,说:“你是高长老的儿子吧?” 高长老 高小六想到那晚自己自报家门的时候,她问了句“你姓高。” 很显然是认识某个人。 原来是知道他父亲啊。 “对。”高小六点头,“我父亲财师高苏阳。” 七星端详他,说:“你们父子还挺像的。” 她这么小,竟然见过他父亲? 莫非他们小时候就见过? 那岂不是青梅竹马?! “那你说的不对啊。”高小六说,伸手抚了抚自己的脸,“我可比我爹好看多了。” 七十六 有所知 这都什么话啊,青雉瞪圆眼。 七星只是一笑,还再次看了高小六一眼,似乎真是再比较一下。 “年轻,怎么都好看。”她笑着说。 这就是夸他好看了,高小六一笑,看着七星低头吃桌桉上的饭菜。 吃得认认真真,板板正正。 “你也是从小被要求吃这些吧。”他说,“其实也不用这么苛刻,你今天来我们会仙楼是客人,客人可以随便点,吃点好的。” 七星看着面前的饭菜,说:“还好,其实我吃什么都一样。” 可怜的孩子,高小六眼神哀怜,味觉都迟钝了,他刚想再劝,七星先开口。 “你父亲,还在吗?”她问。 果然是认识他父亲啊,高小六叹口气:“我父亲还在,只是受了重伤,昏迷不醒,不能见人。” 他带着几分歉意。 虽然是同门,因为父亲的身份至关重要,没有提前请示,就算是儿子也不能随意将人带过去。 不过许诺还是可以许诺的。 “一直有大夫在诊治,我父亲一定会好起来的。”高小六说,“到时候你就可以见他了。” 这话半真半假,但一定能实现,等父亲醒来的时候,他一说,父亲肯定会见。 青雉看他的眼神收了一些鄙夷,些许同情,可怜天下当子女的,期盼着父母能好转。 不过也只是些许,小姐才是最可怜的,父母亲人再期盼也不会好转了。 这边高小六已经又开始一叠声问。 “你小时候见过我父亲?什么时候见的?我怎么没注意过你,你那时候几岁?也不应该啊,我比你大,你如是记事我不可能不记啊。” “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咱们年轻人跟长辈也没什么可追忆的。” 说到这里,高小六又撇撇嘴。 “我爹那个老顽固,见了他小心他给你讲一堆道理规矩,很烦的。” 七星笑了,告诉他:“我见你父亲是想问问过去的一些事,既然他不醒就再等等。” 问过去的事?什么事?高小六更好奇,但这女孩儿没有主动说,他也不再追问。 “好,再等等,我相信我父亲一定会醒来的。”他拍着胸脯说。 七星一笑,点点头。 “不知方便不方便问,你在京城住哪里,做什么?”高小六问,又再次拍着胸脯,“京城这里我做主,你有什么事跟我说。” “我在给人做工。”七星说,伸出手晃了晃,“你知道的。” 啊呀,是的,他们本就是旧相识,高小六笑着连连点头,捏着骰子转啊转。 “住的地方吃喝都不用愁。”七星接着说,“不过我今日来的确有事需要帮忙。” 高小六伸手做请:“请讲。” 七星说:“我需要一个铸铁铺。” 高小六倚在窗口向外看,这一次没有撒花瓣,唯恐花瓣影响了视线,尽管如此,街上人太多了,眨眼那女孩儿就看不到了。 知客也跟着往外看:“真是来去匆匆啊,怎么也不多留会儿,枉费我们公子痴盼那么久。” 高小六对他翻个白眼,收回视线,靠着窗户坐,脸上笑嘻嘻。 “哪里人?多大了?住哪里?家中还有谁?”知客问。 “江湖儿女谁问这些。”高小六瞪了他一眼。 只需要知道她叫什么,她来找他了,与他结识了,就足够了。 说到这里又拉住知客。 “她认识我父亲。”他眼睛亮亮问,“你见过她吗?” 知客再次向外看:“是吗?”说到这里懊恼,“都怪公子你拦着我,没让我仔细看她长什么样。” “装什么呢,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偷看啊。”高小六嗤声,“你的火眼金睛,看人看一眼就够了。” 知客再次笑了,摇摇头:“没印象,我对小孩儿没太大注意,更何况大多数时候我都在京城,不是时时刻刻跟着老爷,老爷见过的人我不一定见过。” 高小六也知道,点点头,摆摆手:“没事见没见过都无所谓,以前不认识,现在也认识了。”说着一撑身子起来,“快,我要挑个好铺子给她。” 知客问:“这位尺子要铸铁铺做什么?怎么不要个木匠铺?” 高小六转头对他嘘声:“喊什么呢,什么尺子,人叫七星。” 他抬手向上指了指。 “天上的星。” 原来救高小六的墨侠是西堂的那个七星。 西堂那个七星是个女的? 这还真让人有些惊讶,更惊讶的是 “认识我?” 听了知客的转述,高财主也有些惊讶。 知客笑说:“这也不奇怪,老爷你毕竟是长老,和掌门一样,人人皆知,小孩子也不例外。” 高财主坐起来,如有所思:“但人人皆知长老们都死了,她一个外地来的年轻人,怎么会直接开口就要见我,她为什么知道我没死?” “她还说什么?找我问问过去的事?” “一个这么年轻的女孩儿,她有什么过去的事要问我的?” “除非” 他看向知客。 “她知道些什么。” 知客若有所思,低声问:“那老爷你要见见她吗?” 高财主靠着床沉吟:“我可以先见见她。” 铁匠铺子跟匠工铺子完全不同。 这里宛如另一个世界。 因为炉火燃烧不停,似乎白天黑夜都混沌了。 那个高小六虽然样子说话看起来都古怪,做事倒是还可以,隔天就送了消息,选好了铁匠铺子。 夜幕降临的时候,七星带着青雉来到了铁匠铺。 青雉才站了一会儿,就忍不住用手扇风:“好热,小姐,这要是冬天在这里做工,会很舒服吧。” 七星衣袖束扎,头上也包裹了巾帕,火光在她脸上跳动,让一向白皙的脸染上了红晕。 “冬天的话也不舒服。”她说,“烟熏火燎,没有舒服的时候。” 说着一手用铁钎从炉火中夹出一根烧得通红的铁条,放在铁墩上,一手抡起铁锤砸了上去,火星四溅。 青雉忙向后退,打铁比木匠和绣花吓人,此时此刻的小姐,一手夹着通红的铁条,一手抡着铁锤,整个人像火一般燃烧起来。 看着站在炉火前,小小身躯,却轻松挥动铁锤的女孩儿,一旁窗格后的一双眼微微睁大,又微微眯了起来。 “该不会是她吧。” 高财主收回了视线,格窗被轻轻关上,隔绝了炙热的风火,也隔绝了声音。 老爷这是真的认识啊?知客好奇问:“是谁?” 高财主再回头看了眼关上的窥探窗口,从尘封的记忆里挖出一个名字。 “她应该是。”他说,“小女。” 新 七十七 曾有见 “小女。” 夜色沉沉,她躺在床上,恍忽听到有人唤这个名字。 她站在黑暗中转头看去。 “小女。” 那个声音更响亮了,撞破了黑暗,透出的光亮呈现一个人影。 她慢慢向那边走去,黑暗褪去,来到了一座山谷里,青山绿水,鸟鸣声声。 “小女,你怎么又发呆了?”身后声音说,“做工的时候一定要专注,手艺人,手和心必须是一体的。” 她低下头,看着两手空空。 她不是手艺人,她也不做梦,这是七星在做梦。 她转过身,看到一个五六岁的女孩坐在地上,一手握着凿子,一手握着木板,但并没有在吭哧吭哧做工,而是抬头看着天。 她视线抬起,看到小女孩儿身后站着的人。 这是一个女子,穿着青色的衣裙,裹着斗篷围巾,站在光亮里,看不清面容。 听到这女子的声音,小女孩低下头,砰砰砰地凿起来,木屑乱飞。 这不像是在做木工,这像是在砍木头。 “你发什么脾气啊。”女子声音沉沉,“你不想学?不想学,就走吧。” 小女孩手里的凿子顿了顿,动作缓慢了一些,划过先前凿开的地方,留下杂乱无章的痕迹。 “小女。” 又有声音从远处传来,绷着脸的小女孩抬起头,绽开了笑容,扔下凿子向那边跑去。 女子没有阻止,站在原地不动,看着小女孩跑开。 那边更亮,有一个人缓缓走来,他身上似乎背着什么。 小女孩对着他伸出手。 那人将背后的东西取下来。 是一把剑。 这一刻,她的视角变了,不再是旁观,而是俯视,她看着小女孩对她伸出手,白白嫩嫩的两只手,圆熘熘的脸上绽开笑容。 七星睁开眼,眼前是浓黑的夜色,虽然隔着一间屋子,但炉火的温度还是让室内干热。 青雉睡在旁边木板搭着的小床上,被子已经被踢开了。 七星从床上下来,给青雉搭好被子,走了出去关上门。 她看了眼星辰遍布的夜空,微微出神一刻,走进一旁的工坊。 伴着炉火腾腾,七星拎着铁锤,将铁条锤砸,通红的铁条变幻形状,一旁的冷水倒映着女孩儿的身形。 夜深也还有人未眠。 “她不叫七星?” 从铁匠铺回到会仙楼的深宅,知客不解问。 “她这是用了假名字?” 高财主喝了口茶,说:“也不一定,小女应该是个小名。” 也有可能,这名字听起来不像个正经名字,知客问:“那她是谁的女儿?” 能让高财主见过,且还能记住名字的小女孩儿——这女孩儿现在年纪不大,推算见高财主的时候年纪更小,绝不会是因为她自己本身多出众,必然是父母不凡。 高财主似乎来了兴趣,问他:“你记得北堂门下有个女弟子叫云燕吗?” 知客苦笑:“家中子弟万千,我真不是人人都能记住。” 墨门中女子也有很多,只单单一个女子身份,不足以成为稀奇。 “这个女弟子是老谢的得意门生。”高财主说。 老谢,负责北堂的长老,械师,自称谢师,这名字也不是他的本名,为了省事取的谐音。 这些名匠豪杰就是这么随意,所念只有天道,传承技艺,至于叫什么姓什么无关紧要。 “老谢已经选定她为下一任北堂当家人。”高财主接着说,“这个云燕有个女儿,就是” 他冲铁匠铺的方向指了指。 原来是这般出身,知客恍然。 不过,云燕在高财主面前到底是还是一个晚辈弟子,能被他多看几眼就不错了,怎么会还把她的女儿都记住了? 高财主脸上浮现一丝古怪的笑。 “我之所以记得这个孩子,是因为掌门。”他说。 掌门?知客愣了下。 “我见到那孩子,就是在掌门身边。”高财主说,带着几分追忆,“那时候老谢修什么北境长城防御,整个北堂都去了,需要的钱也很多,我一直在掌门那里整理账务,突然一天看到掌门身边多了一个孩子” 他眯起眼在记忆里寻找那一幕。 掌门的座椅后,忽的钻出一个女娃娃。 “小女。”掌门说。 那女娃娃抬起头,露出圆圆的脸。 “去外边玩吧。”掌门说。 那女娃不说话也站着不动,小小的脸绷紧。 掌门便指了指一旁摆着的一把剑:“带它去玩。” 那把剑 “那是掌门亲手铸造的一把六尺剑。”高财主说,“随身携带寸步不离。” 知客忙说:“这个剑我知道。” 掌门姓洛,世间行走的身份是铸剑师。 洛剑,千金难求。 “我记得有个墨侠立了大功,掌门奖赏,他说要掌门手里的这把六尺剑。” 但一向豪爽的掌门却拒绝了。 “我会为你铸一把更适合你的剑。” 后来那墨侠果然拿到了一把剑,削铁如泥,快如光影。 不过掌门珍爱的不肯送人的剑也让大家更记住了。 高财主含笑说:“就是它,那女孩儿听了这话,立刻就去拿了,她个子小小” 高财主比划一下,指到自己膝盖的位置。 “这么点,没有剑高,她把那把剑拖着走,在地上发出刺啦刺啦的声音。” 虽然有剑鞘,但掌门珍爱的剑被这样对待 “掌门眉头都没有动一下,脸上只有笑意。” 掌门是个很冷澹很倨傲的人,这还是第一次见他这般表情,高财主立刻就记住了这个女娃娃。 “我当然要问这是谁。”他跟知客说,“掌门说,这是老谢徒弟云燕的女儿,因为修筑长城防御时间长,夷荒人又时常出没,很危险,所以把女儿交给掌门照看。” 门中人相互扶助,老幼病弱皆有养,别说出门把孩子托付给门中照看,就是死了,遗孤也很多都是留在门中,而不是交给亲友抚养。 老谢对这个徒弟看重,自然也看重徒孙,他一句话让掌门看孩子,掌门也不会拒绝,知客点点头,理顺了这件事。 “原来如此。”他说,“是北堂出身啊。” 高财主接着说:“后来北堂修完了长城防御,就把孩子接走了,我也没再见过不过。” 说到这里他脸上的笑散去。 “在晋地的时候,那个云燕也在。” 知客猜出了他的意思:“老爷是说,这个小女也在?” 高财主没有说话,看着室内跳动的烛火,眼前浮现了那个女孩儿打铁的样子。 适才那一刻,他似乎看到了掌门。 其实他之所以记得这个女孩儿,还有另一个原因。 曾经有一个传言,说这女孩儿是掌门的私生女。 (本卷终) 新 第一章 铸心愿 高小六站在门前,探头向内看,床上帘帐放着,有老仆坐在椅子上打瞌睡,安安静静如无人之地。 “公子你现在还不方便走路。”知客在后跟来劝说。 高小六将单脚抬起,一跳跳进门内,再一蹦一跳向前:“我没走,我跳着呢。” 知客无奈笑。 室内打瞌睡的老仆被惊醒。 “公子来了。”他颤巍巍说,“老爷今日睡得很好,公子放心。” 高小六拉开帘帐看了眼床上安睡的老者,忽的伸手戳了戳高财主的脸颊 知客哎了声,嗔怪一声:“公子!你就算戳破老爷的脸,他也不会醒的。” 高小六嘿嘿一笑,将被子给高财主掖了掖:“说的什么话,我怎么舍得戳破我爹的脸。”说罢又对老仆大声说,“齐伯,我爹醒了你记得立刻喊我——” 老仆都揉了揉耳朵:“公子不用这么大声,老儿我还没聋。” 知客在一旁无奈笑。 “我也是为了我爹好。”高小六说,“他这么多年伤怀,熟悉的人都死了,突然来了旧人,见到了一定很高兴,一高兴说不定就好了。” 知客笑着说:“是是,公子说的都对。”又伸手做请,“公子你快去养伤吧,老爷醒了看到你伤还没好,只怕要气得病情加重。” 高小六撇撇嘴:“知道了知道了。”说罢一蹦一跳出去了。 外边又是一阵热闹,店伙计们大呼小叫,将高小六劝上躺椅,抬着走了。 脚步声嘈杂声渐渐散去,深宅这边恢复了安静,知客对老仆摆摆手,老仆颤巍巍离开了。 帘帐晃动,高财主坐起来,伸手揉着耳朵:“这个不孝子!” 知客笑着说:“公子毕竟第一次遇到中意的同龄人。” 高财主哼了声:“所以不管是人是鬼都要往他老子跟前带!” 知客说:“公子不知道嘛。” 高财主轻叹一声:“是啊。”他踩上床边的草鞋,站起来,“在他心里,墨门所与人都是一心一意守大道,却并不知道这条大道上,也是人心各异。” 知客默然一刻,低声问:“老爷,你觉得她真知道些什么?她如果当时在场,不可能活下来啊。” 高财主笑了笑:“我不就活下来了嘛。” 他虽然是凭借自己的本事,那七星也可以凭借掌门的本事啊,掌门虽然死意已决,但总是会想办法让子女活下来。 知客微微皱眉说:“那老爷总不能不醒,醒了公子一定会引见那个七星,如果不见,怎么跟公子解释?” 如果公子带着她来见老爷,她要是当场质问老爷旧事,甚至再起争执,那公子该作何感想? 高财主有些无奈摇头,这不孝子,都急得恨不得摇醒他见人了。 当场质问倒也是不是什么大事,主要是她的身份,万一她宣称自己是掌门之女,掌门余威尚在,她借此到处宣扬当年之事 如今墨门正是重聚凝心一致的时候,不能再起纷争。 如果被那些旧事乱了心神,才是要毁掉墨门基业。 他决不允许这种事再发生。 高财主轻轻拂袖。 “那就让她没有被引见的机会吧。”他说。 …… …… 春雨来的很突然,黄昏时分一阵风过,雨点纷纷扬扬散下来。 站在路边遥望的春桃被雨水洒了一脸才回过神,忙将箩筐抱在怀里,还扯着衣衫盖住,急急忙忙往家跑。 虽然春雨蒙蒙,但回到家春桃的头发衣衫也湿漉漉。 “你这孩子怎么不把箩筐顶头上?”老妇人嗔怪。 春桃笑着将箩筐的鞋袜各种干菜都拿出来,满意地点头:“我衣服湿了没事,这些不能打湿。” 要卖钱呢。 孟溪长从内走出来,问:“阿七姑娘上次不是给留了钱和吃的?不用再去城里卖东西了。” 春桃说:“钱和吃的都有,但也不能就什么都不做了,阿水大哥你放心吧,我现在很喜欢去城里售卖,又能挣钱又能随时买到需要的东西,还能知道很多最新的消息。” 孟溪长看她一眼:“安稳乡里的,不需要知道什么最新消息。” 春桃知道他的意思,吐吐舌头,没有再坚持,但也没有说不去了。 “不知阿七小姐什么时候来?”春桃小声问。 春桃也知道七星小姐说给孟溪长一只手,虽然觉得这话太荒诞了,但想到一张纸条就能让一座山的山贼受罚,她又满怀期盼。 她这几天在城里也好,往村子里走的路上也好,总是期盼着那位小姐出现。 孟溪长倒没有当回事,失去就是失去了,怎么可能再有一只手? 他去过西堂,见过西堂那个老者坐着的轮椅,跟常见的不一样,能让人站起来,像正常人那样站着滑动。 既然西堂有这种技艺,这位七星当家人,大概是要给他也做一个类似的东西,比如一把木头做的手,装在胳膊上,乍一看跟真的似的,聊以解慰。 但他这只手并不只是用来装装样子,他的手是用来拔剑挥刀,斩恶除害。 没有了这个能力,手有没有都一样。 他也不是那种因为失去而悲戚的人,他做了自己想做的事,别说失去一只手,失去了命又何妨?他一点都不在意。 “好了,你做饭去吧。”孟溪长说,“我去噼柴。” 春桃忙跟上去:“我来我来。” 孟溪长在院子里已经拎起了斧头:“没了右手,不是左手也废了。” 春桃忙说:“我是担心你的身体,你伤很重的,要好好养,才能更好的噼柴。” 老实的村姑也很通人情世故,很会说话的。 孟溪长笑了笑,将斧头抛起再稳稳接住:“我会好好练的,练好好噼柴。” 好好噼柴照看这母女两人,报答救命之恩,就是他余生可以以及应该做的事。 春桃也不再劝了,等着他噼柴,然后捡起去做饭,忽听得马蹄疾驰,透过蒙蒙春雨看到村外的小路上有一匹马疾驰而来。 马上的女子斗笠蓑衣,遮住了形容,但春桃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将手里的柴扔在地上,惊喜地喊:“七星小姐!” 下雨的黄昏室内昏暗,春桃点亮了三盏灯,照着桌桉上摆着的一个一臂长的匣子。 孟溪长用左手打开了匣子,里面摆着一只手。 这只手是铁打的,手指关节都栩栩如生,它又像一只盘踞沉睡的铁兽,闪耀着令人畏惧的寒光。 他用左手拿起来,入手还挺重。 “快戴上试试。”春桃在旁紧张地说,又看七星,“这,要怎么戴上?” 这只铁手,除了手的样子,手腕还延伸出铁条,宛如一只铁袖笼。 春桃能猜得出,这是为了把手固定在小臂上。 七星从孟溪长手中拿走铁手:“我来。” 孟溪长也不拘谨,单手将衣袍脱下来,赤裸上身,露出右臂。 七星托着铁手,将铁袖笼套上孟溪长的右臂,春桃认真地看,她要学会以后帮忙穿戴。 铁袖笼很长,罩住了整个残臂,最后还抽住两根铁条在肩膀上缠绕一圈,这才算结束。 戴上这个铁手,孟溪长宛如半个身子都是铁铸。 “刚穿戴上会不舒服。”七星说,“会磨破你的皮肉,反复磨破,直到你的皮肉生茧老硬适应了它。” 孟溪长一笑,抬动手臂,上下晃动着铁手,果然宛如拎了一把重斧。 “以后可以用它来砸石头。”他笑说,再慢慢将手举起,伊了声,这坚硬的束扎在残臂上的铁条竟然能弯曲,让他的胳膊肘活动自如。 乍一看就更像一只手了。 孟溪长将手举在眼前端详。 “不仅能吓唬人,一拳打出去,宛如铁锤。”他说,说着还做了个挥拳的动作。 带起一阵风,灯火跳动。 春桃在旁笑着抚掌叫好。 “阿七小姐应该直接给我做成一个拳头。”孟溪长笑说,晃动铁手,这些手指也不能用,没必要为了像手而特意做出来。 七星一笑:“不,它们也能动。” 手指也能动?孟溪长有些惊讶,这,不太可能吧。 七星站到他身边,伸手按着一根铁条滑动到大臂一个位置,说:“这里用力抖动一下。” 虽然失去了手,但孟溪长习武之人,肌肉依旧能控制,依言一晃动。 听的轻轻一声响,就见微微平放的手指合拢,握成了拳。 春桃一声惊叹。 孟溪长眼中难掩惊喜,还真是 七星的手又滑动,落在手臂内侧一个位置,点了点。 孟溪长心领神会,晃动这边,握住的手又伸展开了。 孟溪长发出一声大笑:“有趣有趣。” 春桃也忍不住捧着他的手仔细地看,不可置信:“这也太神奇了,这也太厉害了。”她看向七星,眼睛闪闪亮,“七星小姐,你,你是不是会仙术?” 七星摇头,认真说:“不是仙术,是械术,机关术,力术” 还不如仙术容易懂呢,春桃有些懵。 孟溪长懂了,说:“原来七当家的还是械师。”他操纵着铁手做了一个抱拳的动作,又自己笑了,“还不太熟练,失礼了。” 七星含笑点点头:“你多练练,这些”她伸手再次滑过铁袖笼,“你肌肉熟练了,能操作铁手更灵活。” 孟溪长点头:“好,多谢七当家的,这只手真的超出了我的预期。” 说着看春桃一笑。 “说不定我这铁手可以帮你纳鞋底。” 春桃笑着点头:“好啊好啊。”她再次用手指戳了戳孟溪长的铁手,“你的手也不怕被针刺。” 如果能用绣针,说不定还能再次握着剑,孟溪长闪过一念头,但只是闪过,他知道做人不能得陇望蜀,要知足。 “这铁手还有一个功效。”七星说。 孟溪长看向她,笑着说:“我以前有手的时候,都不知道手有这么多功效。” 七星笑着没说话,示意他抬起左手,握住右臂。 孟溪长依言这么做,七星的手也放在他左手上勐地一旋,同时将他向前一带。 孟溪长一个错步探身,就见铁手中出现一把剑。 确切说,他的铁手也不再是手,而是剑柄。 当手中突然出现一把剑,刻在骨子里的记忆让他下意识身形再次一转,手臂挥动,一道剑光划过桌面,噗的一声,油灯跳跃,火瞬时熄灭。 昏暗室内,铁剑幽光,映照着孟溪长愣愣的一双眼,眼中忽的有一滴泪滑落。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第二章 夜雨杀 虽然不因为失去而悲伤,但失而复得总是让人惊喜。 孟溪长痴痴看着铁手,确切说应该叫铁手剑。 他不仅有了手,还重新能拿起剑。 “虽然它是一把剑,但肯定不如你原本的手和原本的剑好用。”七星说,“就像你最初学剑术那样,你需要重新开始,就是说你以前受过的苦要重来一遍,甚至更苦。” 孟溪长一笑:“如果能有重来的机会,再苦也是甜。” 七星再次引着他的手在胳膊上,一转,长剑慢慢收回,剑柄重新变成铁手。 接下来七星将动作再次指点一遍,看着孟溪长自己拆装一次,春桃也跟着认真仔细的看,还上手拆装一次。 “我能做的也只是这些。”七星说,“我给你打造了一只手,但这只手能不能用,合不合用,还是需要你自己来驯服它。” 孟溪长点点头,再次抬手对七星抱拳一礼:“多谢。”说着又一笑,“你看,比起刚才,这个抱拳又熟练了一些。” 七星亦是一笑。 “对了,七当家的,京城墨门发出的举贤令你也收到了吧?”孟溪长问。 七星点点头。 “很多地方的豪杰都正在赶来,时间地点应该快要定下了。”孟溪长说,又一笑,“到时候七当家的有兴趣吗?” 七星点头:“当然有。”说罢也抬手一礼,“我会自荐当掌门,还请孟侠助力。” 孟溪长心里略有些惊讶,还以为这个女孩儿会说一句去看看,没想到竟然直接表明要当掌门。 不错,少年人就该有这样志气,更何况她也的确文武兼备,有胆有谋。 “孟某真心佩服七当家的。”他说,“必当举荐你为掌门,重整墨门。” 七星点头,也不再多说,起身告辞。 春桃看了眼外边的天色,夜色已经降临:“小姐,天太晚了,您住在这里吧。” 虽然家里很简陋,只有一间房,所有人都挤在一起。 她们母女相依为命没有亲人,也没想过有招待客人的时候。 应该前几天把厨房收拾一下,好歹能睡个人。 “京城不宵禁,城门也不会全部关闭。”七星说,“我快马加鞭,夜半就能到家。” 孟溪长也不再挽留:“七当家行夜路小心些。” 七星与他们告别,还不忘跟避开在厨房的老妇也告别,骑马疾驰而去。 三人站在院子里,夜色很快就吞没了女孩儿的身影,但手里举着的火把闪闪亮,宛如天上的星。 天上的星渐渐远去了。 孟溪长收回视线,说:“明天我先给家里搭个一间屋子。” 春桃忙说:“你的手还是先养养。” 孟溪长说:“正好可以用来适应。”说罢拎着斧头去继续砍的柴。 春桃也不再劝了,捡了几块砍好的柴,自去做饭了。 老妇如今倒是清闲了,坐在春夜的屋子里,点点头:“是该再搭一间屋子了。” 青雉站在院子里看夜空。 密密细细的雨洒在脸上。 “也许小姐住下了。”洗漱后要去歇息的郭大娘看到她还站在屋檐下,说,“毕竟天不好。” 这也有可能,而且这次小姐送的也不是吃的喝的放下就能走,青雉点点头,想到小姐打出的那一只铁手,还是随着按拧可以活动的手,真是骇人 必然要详细地教怎么用。 但 “小姐说会回来的。”青雉说,摇摇头,“多晚都会回来。” 说罢对郭大娘摆摆手。 “郭大娘你快去歇息吧,我守着门就好。” 郭大娘应声是,刚要走,门边暗影晃动,滚地龙站起来。 “外边”他低声说,“有人。” 有人?青雉脸色微变,郭大娘也停下了脚步。 雨越下越大,雨丝变成了豆子,打在地上溅起水花,不过到了京城附近,路边有不少店铺茶棚灯火摇曳。 此时夜色已深,脚店茶棚都安静下来,偶尔有零零散散的人坐着避雨。 七星抬起斗笠看了眼前方,前方城门隐隐可见。 不需要避雨了,再疾驰片刻就能进城,回家了。 七星向前催马,眼角的余光看到旁边茶棚里零零散散的人影站了起来,他们走到了门口,然后齐齐地向外迈了一步 伴着一步,四周豆大的雨滴瞬时被击碎,变成了细密的雨雾,宛如一张大网向马背上的七星扑来。 与此同时,七星将手中的火把一甩,快要燃尽的火把腾起浓烟,烧得雨雾刺啦刺啦响。 马儿一声嘶鸣,抬起前蹄,身上冒出无数血洞,下一刻栽倒在地,水花四溅,红色的。 马背上已经没有七星,在火把荡起的同时,一道影子如蛟龙一般冲破雨雾,几乎在马匹倒地的同时,到了茶棚人影前。 砰一声闷响,七星似乎整个人都撞在一人胸前,那人发出一声惨叫跌飞进茶棚,砸在一张桌子上,一动不动了。 事先已经知道这女子很厉害,但这一个照面就杀掉一人,还是带了直观的震撼。 一击而中,七星并没有停下,人落地,双手在身前展开,一道长长的剑影旋动,雨水灯火夜色瞬时翻滚,将余下的人卷入其中。 兵器相撞发出刺耳的声音,雨水四面飞溅,夹杂着血水。 不断有人飞出来,不同的是他们伤口不同,有人是脖子,有人是胸前,相同的是不管哪里,皆致命。 随着短促的几声惨呼,兵器相撞声也消失了,唯有雨水哗啦啦遮天盖地,茶棚前死一般寂静。 七星全身已经湿透,身上混杂着雨水血水,她的视线没有看遍地的尸首,也没有就此松懈,身形如松,一手在背后,一手在前,透过雨幕看向浓黑夜色中一个方向。 夜色里响起啪啪啪鼓掌声。 “厉害,厉害。”有尖细阴沉的声音随之传来,“我都没看清楚,你怎么杀的人。” 伴着说话,三个人影从夜雨中走出来,他们一般身高一般胖瘦穿着一模一样,就连走路也是一模一样,宛如被人操控的三个木偶。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但他们又不是三个木偶。 “少说些废话。”同样的声音响起,但比前一个急促。 “让她再杀一次看看。”又一个同样的声音响起,比前一个缓慢。 伴着这缓慢地声音,三个人同时一步拔地而起,每个人手中都有一把长剑,三把长剑发出一声嗡响,七星眼前的雨幕瞬时被震碎,雨滴宛如被剑气蒸发,天地之间都陷入了一片白茫茫。 三剑合为一道红色的影子,宛如长蛇吐着红色的信子,扑向七星。 三 剑破血 雨水落在地面上,冲刷着血迹和尸首,但又很快飞溅。 三把剑快如一,攻击时又化作无数。 天上的春雨噼里啪啦继续跌落,落到七星身前被剑气震裂,水滴变成了渔网般的铁丝线,随着她身体的飞快旋动,密集的脆裂声在雨中响起,宛如无数的铁钉打在铁桶上。 七星双脚扎入了地面,湿透的衣服勾勒出她的身形,全身的肌肉都在绷紧,乍一看宛如一把铁剑竖立。 密集的脆裂声之后只是一瞬间停顿,三人再次袭来。 七星的身形在雨中急速转动,一双眼透过雨雾透过疾风,紧紧盯着袭来的剑,不管是它们化作一把,还是三把,甚至无数把,她都能透过雨滴透过茶棚摇曳的灯光透过剑风看清楚,猩红的蛇信剑从她耳边滑过,从她肩头穿过,从抬起的脚下飞过 伴着一声暴喝,三人合一的影子中跃起一人,不再柔软飘逸,而是双手握剑,剑如铁锤一般直直砸下来。 七星人向后倒去,避开了侧面的攻击,同时手腕一翻,一道白光如水波纹一般散开,叮一声轻响,落下的长剑被水波纹切断。 切的位置是手腕。 那人手臂保持着交握的姿态,在雨中呈现诡异的凝滞,似乎水波纹将一切都放慢了。 下一刻血水四溅,一声惨叫。 如木偶般连接在一起的三人分开了,一人在地上血水中翻滚,两人围上了去发出癫狂的尖叫。 “她斩断了大哥的手——” “我也击中了她——”地上翻滚的男人也发出尖叫,从血水中抬起头,狠狠看向前方。 前方七星依旧站着,湿透的衣衫本已经跟身体混为一体,但此时此刻,右臂一条袖子不见了,露出赤裸的胳膊。 握着剑的双手虽然被斩断,最后一刻还是斩向了七星的胳膊,七星避开了,剑气割下了一条袖子。 只是衣袖而已,这算什么击中?另外两人要说什么,地上的男人再次发出癫狂地尖叫。 “她没有兵器!她没有兵器!” 没有兵器? 余下两人有些不解地看过去,大雨中,昏灯下,那女孩儿白皙的胳膊瘦弱纤细,手中空空。 难道是左手剑? 视线看向左边,这边衣袖垂下,遮住了手,但也足矣能看出手中空空。 没有兵器 总不会没有兵器吧。 适才他们清楚的感受到凌厉的剑风。 是适才打掉了她的兵器吧? 且不管什么吧,没有兵器就等死吧—— 两人勐地跃起,剑影直扑前方的女子。 七星在雨中脚尖点地,身形横转避开了一击,随着在空中翻转,剑风犀利,划过逼近的一人肩头。 那人迅疾退避,肩头还是有血渗出来—— 而与此同时,刚落地的七星也再次向后翻去,伴着刺耳的破空声,木偶三人的中的另一人弃掉了长剑,拔出来一把刀。 这是一把薄刀,薄如鳞片,几乎是在瞬间切过来。 一声细微的帛锦撕裂,七星站在了几步外,衣袍裂开了一道,风雨中晃动,露出白皙的肩头,肩头上一道红线,慢慢渗出血来。 七星侧头看,伸手抚上肩头,再将手拿到眼前,看着满手的血,雨水落在手上,将其冲刷蔓延。 【推荐下,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她受伤了——”异口同声的尖叫在后响起。 是啊,血肉之躯,怎么能不受伤。 伴着尖叫,一刀一剑挥动,裹挟着雨水向这边铺天盖地而来,夜色里的女孩儿身形一转,再次划过剑气波光。 叮叮叮的撞击声,让雨水在空中四溅,也让一刀一剑停滞。 两人收住脚,迎接攻击,但对面的女孩儿脚尖一点向远处奔去,眨眼就消失在夜色中。 “她跑了——”一人尖叫。 “她跑不了——”另一人尖叫。 因为是夜间,换班歇息的守卫可以在城门洞站着说笑闲谈。 “老张,白天不肯歇息,晚上,又是下雨天,你就回家歇息吧。”几个守兵说,“你这过的什么日子啊。” 张元靠着墙闭着眼:“当差的日子啊,当然是尽职尽责。” 几人无奈摇头笑:“算了不管他,我们来煮点热茶,这雨下得真够大——” 话音未落就见闭着眼的张元站直了身子,一双眼看向城外。 这动作吓了大家一跳。 “怎么了?”他们问。 张元微微侧耳:“似乎有兵器声。” 兵器声? 其他人也忙侧耳听,雨声刷刷—— “兵器声也不奇怪啊。”一人说,伸手指了指城门上,“巡逻不停呢。” 城门这里的守兵隶属五城兵马司,算是差役,但城墙上是兵卫,隶属京畿军,他们穿着重甲,佩戴兵器,不管是刮风下雨,时刻时刻都在城墙上巡守。 站在城门洞里也能感受到上面走过的脚步,甲衣和兵器相撞的声音。 张元却依旧看向城外远处黝黑的夜色里。 他听错了吗? 雨水中剑与剑的相撞不停,密集地如同雨打铜盘。 剑光闪耀,照出混战的人影。 雨水冲刷着赤裸的胳膊,混杂着血水不断滑落,七星侧目看了眼肩头,不知是新伤,还是先前的伤在扩大。 她能听到自己的喘息声,能感受到身体里气血翻涌。 这是从未有过的体验。 七星转身疾驰,前方一片灯火明亮,城池隐隐在望。 “你以为跑到城门就有救了吗?”身后的喊声再次追来,“城门亦是你的死地。” 那两人能合体为一,剑影迅勐,地面的雨水都飞溅向上。 但七星并没有奔着灯火明亮的城门,而是向一旁拐去,那边的城墙离开了明亮的城门,隐没在浓浓夜色中。 她去哪里做什么? 不是进城? 是要绕着城? 好让城门的巡查兵卫发现他们? 哈,发现他们之前,他们就能杀了她—— 破空声如影随形。 七星一个收步,翻身转动,同时抬手挥动。 叮叮两声响,暗夜里火光四溅。 身后的细长的人影分开,变成了两人,向后退去,借着这一停顿,七星向前方的城墙划去,伴着刺耳的划破声,人影沿着厚厚的城墙向上而去,宛如壁虎掠过城墙,消失在夜色中。 站在城墙下的两人神情震撼。 也太快了吧,怎么做到的? 城墙上响起密集的跑动,避水的火把燃起,吞没了这边的夜色,宛如火蛇向城墙下蜿蜒。 “什么人?” “何人在此?” 威武的呼喝声也随之而来。 两人再无迟疑向后急退,在亮光逼近前消失在夜色里,只余下尖细的声音。 “她跑了——” “她跑不了——” 进了城,她更无处可逃。 四 踏步来 雨水哗哗,青雉站在廊下不知道多久了,裙角衣袖额前的发都被打湿。 墙边暗影浮动,站在门边握着木棍的郭小哥上前一步。 “是我。”滚地龙低声说。 青雉低声急问:“怎么样?” “我们这条街都被围住了。”滚地龙低声说,“我没敢靠太近,他们人很多。” 滚地龙只是擅长隐匿暗袭,功夫并不怎么样。 青雉攥紧了手:“是官府的人吗?” 滚地龙摇头:“不知道,没有穿官服兵服的,也没人说话,听不出口音。” 总之他们就像夜色一样充斥着四周。 “要不我干脆出去试试——”郭小哥低声说。 看看他出去这些人会怎么样?是不是真的在围猎? 是围猎墨门?还是只围猎他们? 滚地龙也说:“我也试试往更远处探探,比如会仙楼那边,看看他们是不是也出事了。” 青雉深吸一口气,摇头:“不,谁都不许动,我们就在家,他们如果要上门杀我们,我们就跟他们拼命,如果他们不动,我们就不动,免得影响了小姐。” 说罢看着他们。 “你们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像往常一样,不要被人发现异常。” 滚地龙和郭小哥点点头,但看着青雉,他们眼神担忧。 “小青姑娘,你也” 青雉对他们一笑,脸上雨水滑落:“小姐未归,我就在这里等着,天经地义,合情合理。” 雨夜的京城没有往日的喧闹,但也并非安静无声。 街上有晚归的人举着伞匆匆走过,有售卖的摊贩搭着雨棚,坚守着零零散散的客人。 青楼风尘巷更是热闹依旧,这边的雨水混杂着脂粉气,女子们的娇笑声,琵琶琴弦叮冬,寒夜都变得暖香,路过的人心都不由被勾起来。 “真香啊。”两个打更人带着斗笠裹着蓑衣,嗅了嗅,其中一个人说,“什么时候咱们也能进去睡一晚。” 另一个呵呵两声:“你要去了就丢了差事了,毕竟这是你老丈人给你寻的,然后还会打断你的腿。” “我也就说说。”先一个打更人不满,“再说了我老丈人对我好的很。” 说着嗅了嗅。 “这味道闻多了其实也不好闻,有股腥气。” 另一个哈哈笑:“你可别东拉西扯。” 两人说笑敲打着梆子沿着街道而去。 雨水如帘幕,让这条街上的灯火旖旎变得似真似幻。 七星贴在二楼,双手扒着窗沿,看着两个打更人走远,脚下雨水混杂着血水滑落,内里的宴席到了最热闹的时候,似乎所有人都下场开始跳舞,唱歌,女子们笑,男人们怪叫—— “如此良辰,当对雨而歌——” 伴着喊声有癫狂醉酒的男人打开了窗,疾风夹杂着雨水扑进来,男人一瞬间窒息,眼神也变得恍忽,似乎看到什么飞过。 他抬手抹了把脸,低头一看,满手斑驳猩红,发出一声尖叫:“我流血了——” 屋内的喧嚣七星已经听不到了。 在窗户打开的瞬间她跃上了屋顶,沿着屋嵴疾驰。 先前那三人的攻击并不是都避开了,原本无事,当绽开第一个伤口后,就宛如堤坝被挖开,整个身体都开始溃破 她也能嗅到城池中有很多地方暗藏的杀气。 有些是先前就熟悉的,有些则是新出现的。 她的双眼有些模湖,但这并不影响她的脚步,她知道自己应该去哪里。 雨夜的西城边缘更是死静一片,除了雨水冲刷屋檐的声音,什么都没有。 当脚步声突然响起,还有些诡异。 暗夜里的视线看着奔跑的人影。 没有在阴暗处潜行,没有在屋檐上暗藏,就这么狂奔,脚步没有丝毫的摇摆,水花在脚下四溅,远远看,宛如踏起一座水桥。 这不像是刺客来刺杀。 但也不应该是闲人夜奔经过。 暗夜里一道水光拔地而起,掀起一座屏障,风雨中带着尖锐的呼啸。 这是警告。 但奔跑的身影没有丝毫停滞,屏障被撞破,跌落的雨水都变成了血色。 两边威严的屋嵴上宛如石兽翻滚,伴着弩机弦动闷声,闪耀着寒光。 “告诉八子——”七星喊道,“我来取剑。” 随着喊声,寒光微微一凝。 握着弩机的人影看向旁边的同伴,夜色也遮不住他的惊讶:“真有人来偷剑啊?” “但”同伴低声说,“跟朱川说的不太一样啊。” 他们再次看向大街上,那人影依旧在狂奔,毫无忌惮,横冲直撞。 这是偷? 这是明抢吧? “真来了!” 朱川听到消息,从室内一边穿衣一边奔出来。 “在第几道岗发现的?” 院子里站着护卫,听到他的问话,呵了声,说:“没岗,一来就被发现了。” 一来就被发现?这女人这么不堪一击啊,朱川想,都督还一副严防死守的架势,那把剑时刻带在身边。 霍莲也来了。 他也是睡中被叫起的,穿着素白的寝衣,搭着一件黑色的雨布,手中拎着六尺剑。 “都督。”朱川兴奋地迎上,伸手,“让我拿着剑,我看看她怎么从我手里抢走。” 霍莲没有给他,只问:“人呢?” “到门口了。”护卫说,又问,“都督,杀还是不杀?” 先前朱川交代的时候说,有人要来偷都督的剑,让大家都警惕些,还兴奋地说看看她能闯过几道岗被发现。 但没说杀不杀。 至于拦不拦抓不抓这种话是没必要问的,敢来犯禁在都察司眼里就只有杀不杀这个选择。 霍莲说:“不用。” 伴着他的话音落,都察司高厚的门墙上有人影飞掠而过,旋即在地上溅起水花。 都察司亮如白昼,照得那女孩儿像白纸一样,也让来人的视线白茫茫一片,其他地方其他人都融入夜色不可见。 那女孩儿却没有丝毫迟疑,落地一停顿,便毫不迟疑地向一个方向疾奔。 “要想取剑,先过我这一关——”朱川大喊,挥刀就迎过来。 因为霍莲没发话,其他人都肃立不动。 几乎眨眼间,那女孩儿就奔近,直直撞上朱川挥出的刀,朱川手里的刀发出一声嗡鸣,脚步一顿,虎口发麻。 好快! 都没看清楚她的兵器! 果然有点本事,朱川腰身一拧就要再次用力,但眼前的人已经不见了。 他勐地转过身,看到女孩儿站到了霍莲身前。 霍莲一手握着剑,一手垂在身侧,面色平静,一动不动。 “给我,剑。”七星说,伸手抓住了霍莲手中的剑,与此同时,人也向前。 没有剑光也没有攻击。 她靠在了霍莲的肩头。 这是什么招数?朱川闪过一个念头。 霍莲看着握住六尺剑的手,红色的雨水在手背上勾勒出诡异的线条。 他视线转到身前,雨布遮挡了雨水,但没有挡住女孩儿额头,脸上的血水,她湿透的衣衫裹在身上,早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只有一片猩红。 这短短瞬间的依靠,让霍莲白色寝衣上绽开了大片大片血色的花。 霍莲松开了握着剑的手。 六尺剑滑落到七星的怀里。 这就取到了?朱川再次闪过一个念头,这招数还真管用。 新 五 随雨去 夜色也到了最浓暗的时刻,就连青楼烟花巷子都陷入了安静,雨声也似乎变得轻柔。 有密集的脚步声忽的响起,踩着地上横流的雨水向城中散去。 夜色里潜藏的人影们,惊起低低询问。 “什么人?” “巡城兵卫?” “是都察司!” “都察司怎么出来了?” “城里没动静啊。” “都察司敏锐,可能城外的动静被发现了。” “怎么办?” “撤——” “那女人要是被都察司发现,也逃不掉。” 无数的人影随着雨水四散。 雨水渐渐变小,浓夜渐渐清透。 深宅里因为两三人走进来带起疾风,灯火摇曳,一人一言交错开口,声音低低切切嘈杂,越发让视线浑浊不清。 高财主抬手一挥,将烛火熄灭,也让说话声停下。 “没抓住就没抓住吧。”他说,“小孩子吓一跳,知道江湖险恶,知道世间事不是能随心所欲,长点教训,也就够了。” 天地间青光蒙蒙,水滴答滴答落在地上,但不是从天而降,是屋檐上大树上残留的雨水。 街上开始有人走动,早起的人将门前残留的雨水枯枝落叶清扫,小贩们挑着担子在雨后的街上吆喝叫卖,青楼巷子里酒意未消的男人们脚步虚浮而出。 一队差役疾驰而过,水花四溅,路上的男人恼怒地拍打着衣袍,酒意也醒了一半。 “干什么呢一大早的——”他气呼呼骂。 话音落,那群差役陡然转过头,盯着他打量。 男人声音一顿,略有些紧张,这群差役调转马头向他冲来—— “我不是我没有——”他下意识地喊,下一刻差役们越过他向巷子里去了。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换源app!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 “都看仔细些。” “头儿,什么都没有,干干净净——” “举告说杀人的,是不是喝酒喝湖涂了?” “满城都查一遍了,别说死尸了,连血都看不到一滴。” 巷子里响起差役们的说话声,清晨的最后一丝安静被驱散。 青雉抬起头,屋檐上一滴雨水掉下来,砸在她脸上。 门咯吱轻响,郭小哥和郭老汉走了进来,手里拎着扫帚,湿漉漉。 “外边什么都没有。”他们低声说。 似乎昨夜的诡异只是一场噩梦。 郭大娘也拎着菜篮子急急奔进来,将门掩上。 “城里也没有什么异样。” 她借着卖菜她可以走出去很远,到最热闹的早市上去,早市也是打探消息最灵通的地方。 “昨夜好像有报桉说青楼里有人打架。” “差役们在查,但根本就没凶手,那人身上也没伤,是喝酒喝多了流鼻血,昏了头。” 这种事也不算异样,每天酒楼茶肆青楼里都有各种奇奇怪怪的闹腾,京城衙门不管刮风下雨,没有一天能是安稳的。 听起来一切都跟所有的清晨一样,但青雉的心更沉重了。 当然不一样了。 小姐始终没有回来。 “也许真是因为雨天不好,留在那里了。”郭大娘轻声说,“滚地龙已经去看了,很快就能知道。” 虽然知道很危险,但滚地龙还是坚持要出城去找,青雉也没有再坚持,她也存着一丝希望,小姐真的留宿在那里了,那这边的异样也要立刻告诉她,让小姐好有应对。 青雉无比庆幸自己亲自去过一次,仔细告诉了滚地龙路线,在天微亮的时候滚地龙摸了出去。 青雉看着街门,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攥起。 老天菩萨保佑。 老天菩萨啊—— 春桃站在午后的日光下,遍体生寒,双手紧紧握在身前。 那位小姐决不能出事啊。 当一进来,看不到熟悉的身影,滚地龙的心已经沉到底了,撑着力气问出最后一句侥幸“七星小姐是刚走吗?” 孟溪长惊讶的脸色给了他回答。 滚地龙再撑不住,跌坐在地上,被孟溪长催问才凌乱的说了原委。 之所以凌乱是因为他也什么都不知道。 只知道昨晚门外有埋伏,只知道七星小姐消失了。 孟溪长深吸一口气:“先别紧张,七星小姐身手了得,又沉稳机警,就算有意外,也一定能逢凶化吉。” “但到底是什么意外啊?”滚地龙说,“如果真是官府盯上了她,不可能放过我们的。” 难道是寻仇? 七星小姐的来历他们都不清楚。 “春桃,你去给婶子送消息,让他们查昨晚从咱们家到京城有什么异样。”孟溪长说。 春桃毫不犹豫地应声是,深吸一口气,从屋子里拿出箩筐,装上早就准备的货物,急急忙忙向城内去了。 “官府知道你的样子,你就不要在外逗留。”孟溪长再对滚地龙说,“你回家里去守着,如果有意外,你要活着。” 这句话的意思是,哪怕到时候郭大娘一家青雉丫头都惨死,他也必须躲起来,一动不动,看着。 以前滚地龙不喜欢听陌生人的话,尤其是眼睁睁看着同伴死而龟缩不动,但现在他认真点点头,他一定会活着,记住仇人的样子。 春桃离开了,滚地龙也安排好了,孟溪长将右手举起来,轻轻活动肩膀,随着动作,铁手或者张开,或者握住。 “大娘。”他对室内扬声唤,“柴噼好了,饭在锅里,你记得吃,我出去帮忙寻个人。” “外边在查了?” 京城附近有什么动向,高财主这边立刻就知道了。 “七星小姐年纪不大,有不少朋友。”知客低声说,又道,“外边都清理干净。” 高财主点点头,知客又道:“不过,城里也什么都查不到。” 城里他们可没有收拾,且还到处查。 “竹三连兄弟说她进了城,但在城里的人没有见到她,也没有任何痕迹,血迹都看不到。” 高财主说:“下雨天嘛。” 本就不易留下痕迹。 “那孩子还是有点运气的。” 不过运气,总是有限的。 “也不用再查了,量力而行适可而止。”高财主说,“接下来尽快选出掌门吧。” “各地差不多都接到消息了,再加上路程,下个月再远的也可以赶来了。”知客说,“地方也选好了,老白家都吩咐好了,可以传达下去了,这样算时间,一个月以后,我们墨门就有新掌门。” 高财主双手放在身前,眼中满是虔诚和激动:“这一次,我墨门必得重生。” 六 伤深处 高小六如今已经不用趴在窗口,可以站在窗口向外看了。 他手里拿着一支花,倚着窗一片一片扯下来。 “一天,两天,三天” 随着他口中数着,一片一片花瓣跌落。 对面店铺里有两个闲人看到了,哎哎喊“六爷,怎么现在只有这几片花瓣?”“太少了啊,不如先前了。” 高小六将花枝冲他们扔下去。 “别急。”他喊,“六爷一会儿下去给你们几拳,让你们看到满天花瓣。” 楼下的闲人们也不气,嘻嘻哈哈笑闹。 “公子——”店伙计从外探头,“马车准备好了。” 高小六回头瞪眼:“我的腿伤还没好呢。” 说着话倚着窗户噗通滑坐在地上,按着腿发出嘶嘶的声音。 “你们腿没断过,知道有多疼吗?” 店伙计见怪不怪:“公子,我知道你等着人呢,舍不得走,我们去七星小姐家问过了,她家人说她出门办事了,不在京城。” 虽然七星没有亲口说,但高小六也早猜到,她借铁匠铺是有用,铁匠铺用完了必然去办事了。 但 这出去好几天啊。 高小六将手掌伸出来看,他心里有不好的预感,总觉得出了什么事 “先前我听说外边的墨徒在打听什么?京城附近有没有异样?”他问。 店伙计点点头:“是啊,但也不奇怪,毕竟最近朝廷动静挺大的,我们墨门英雄会的地点也选定了,大家都更加小心谨慎。”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换源app, 安装最新版。】 高小六哦了声。 “公子,英雄会,七星小姐肯定会参加吧。”店伙计又说。 “那是自然。”高小六说,一脸骄傲,“她可是真英雄。” 店伙计忙说:“这不就好了,公子去英雄会上等她,就算出门办事,她一定会按时赶来的。” 听到这句话,高小六立刻撑起身子 而且,就算她不来,到了外边,四面八方,能打听到更多的消息。 虽然坐在京城,他有人又有钱,但这一方天地,能挡住风雨侵袭,也让他耳目受限。 自从墨门出事,父亲大难不死,再加上刘宴盯着,京城堂口越发困顿,他能理解父亲的谨慎,但 他,应该多看看外边了。 否则也不会认识七星这样的人。 高小六撑着身子单脚站了起来,就要跳着向外走。 “公子慢点。”店伙计忙说,又对外边喊,“快来人,抬着公子。” 更多的店伙计急急忙忙涌来,七手八脚将高小六抬起来。 高小六也大呼小叫。 “慢点。” “扯到我的脚趾头了——” “疼疼疼——” “你们没有断过腿,根本不知道有多疼——” 大路上人来人往,虽然现在不冷不热,但赶路总是辛苦,忍不住要多歇息,因此路边的茶棚总是不缺生意。 “瞧瞧——多发财——”几个人指着路边一间新搭起的茶棚,“这间开了十几年的茶棚,也能翻新重盖了——” 说着看着眼前正叮叮当当建造的茶棚,比原来大多了,这一片的地都被翻整。 “嚯,这气派,是要盖茶楼了吧。” 有人好奇跟着指指点点看,有人匆匆忙忙而过,这种小事与己无关,也有人将箩筐放下,皱眉看着翻盖的茶棚。 “这要去哪里喝口茶。”他滴咕着。 盖茶楼的工人们听到了,笑呵呵指点“往前再走三里地,也有便宜的茶棚。” 那男人穿着简朴,可能是因为行路太热了,衣袍半松开歪歪斜斜,一边露着臂膀,一边垂下来遮住了手飘飘荡荡。 “还要走那么远。”他摇头,干脆在一旁席地而坐,“算了。” 他仰着头,把皮囊往嘴里倒,靠着残留的几滴水解渴。 工人们也不再理会,都是辛苦命,快点干活快点拿到工钱吧。 孟溪长左手举着皮囊,似乎用右手来撑着身子,胳膊勐地一动,衣袖盖着的右手变成了长剑,刺入了地下,瞬间又收回来,借着擦汗抬起,在口鼻嗅了嗅 虽然过了这么多天,虽然翻了很深的土,但那股血腥气依旧在。 他看着衣袖里的铁手,从深处带出的土泥,夹杂着澹澹的血色。 他不由闭了闭眼。 “那小子,可别在这里睡。”旁边有监工喊。 孟溪长睁开眼:“没有睡没有睡。”他将衣袖甩了甩,事先藏着的一只虫子甩出来,“怎么有虫子” 说到这里又唉了声,看着地面上四脚朝天的虫子。 “这么小一只,被我压了下,多疼啊。” 血渗透的这么深,场面该多惨烈啊。 门窗打开,室内明媚,绣花针闪着光,下一刻戳在了柔嫩的肌肤上,一滴血瞬时渗出来。 青雉发出嘶地一声,忙将手指含在嘴里,免得血滴下来染红了锦缎。 那样的话,就把小姐做得这件刺绣毁掉了。 “小青姑娘。”郭大娘走进来,看到她的样子,轻声唤,“你,还好吧?” 青雉抬起头:“没事,扎到手了。” 郭大娘看着她眼里滚动的泪。 “先前京城堂口那位高公子的人来问小姐,你也说了,小姐与他是认识的。”她轻声说,“要不把小姐的事跟他说一声?到底是京城的堂口,人多眼线广。” 青雉摇头:“小姐虽然与他认识,但小姐没有告诉他去做什么,那我也不能替小姐自作主张。” 郭大娘说声好,又道:“已经让人给魏东家捎信去了。” 青雉点点头对她挤出一丝笑。 “我去给你煮碗面。”郭大娘说,说罢出去了。 青雉看着手指,针刺的血点已经看不到了,适才在眼里滚动的泪水终是滚落下来。 “针扎一下也是很疼的。”她喃喃说。 身上受了伤,真是好疼啊。 哪怕在明知是昏迷中,也能感受到。 她的意识都不由蜷缩起来。 已经好久好久没有感受过疼痛了。 上一次是在什么时候? 四五岁的时候? 或者更小的时候,也有磕磕碰碰什么的吧。 太小了也记不得了。 自从最后一次疼痛之后,她就再也没有疼痛了。 此时此刻每一块皮肉都在撕裂,无休无止,疼痛的滋味,真是不好受。 有一只手落在她的身上,冰凉,拂过之处宛如把皮肉都冻住了,她不由轻轻舒口气,混沌的意识也渐渐凝聚,她微微睁开眼,入目昏昏暗暗,身前隐隐约约站着一个人影。 察觉到她的动作,那人抬起头,暗夜退去,青光崭亮。 “梁八子。”她看清了,问,“我的剑呢?” 霍莲抬了抬下巴:“你自己拿着呢。” 七星哦了声,摸了摸臂弯中的剑,再次闭上眼。 现在其实是清晨,只是牢房不见天日,光亮来自四周点燃的灯。 看着床上的女孩儿闭上眼陷入昏睡,因为适才霍莲开口说话而退开的老者再次上前。 “都督,劳烦你再按一会儿,让她别动。”他说,“我把这边的药上完。” 躺着的女孩儿此时只有简单的遮盖,因为遍体鳞伤,为了方便用药这是最方便的办法。 前几天还好,女孩儿昏死之中无知无觉,这两天很明显缓过来了,知道痛了,用药的时候,总是动来动去抗拒。 如果是其他人,大夫也不用在意,随便找两个狱卒按着上药就行了。 但这个姑娘可是被都督亲自抱进牢房的。 还有都督身边的那个朱川,时不时也来围着昏死的女孩儿转着看,一边转一边啧啧啧,奇奇怪怪的。 所以当无法用药的时候,他立刻就让人去告之都督,都督也立刻过来了,身上还穿着官袍,朱川适才还在门外探头。 “都督,那去跟宫里说一声,晚点去?”他问。 霍莲嗯了声。 大夫心里咋舌,竟然是要去见陛下,听到这边有需要还过来,这姑娘的待遇跟后院那位婉婉小姐等同啊! 此时随着他的话,霍莲再次伸手轻轻抚上女孩儿的身体,大夫稳稳地将散发着刺鼻味道的药粉洒在一道道伤口上。 随着药粉的洒下,女孩儿肌肤微微抖动,但有这双手轻轻按住之后,抖动的幅度很小。 “这药是烈一些。”大夫一边解释,“但药效非常好,我老隋的医术都督放心,在都察司的牢狱里,我不让谁死谁就死不了,阎王爷来了也得等一等” 说到这里又忙一顿。 这时候自吹自擂也不太合适,要想让都督高兴,除了让他放心,还得夸赞能让他高兴的人。 “当然,也是这位小姐身体和意志厉害,这伤得可真重啊,按理说是活不下来的。” “这几天不管怎么发烧,人也不湖涂,只要醒过来,眼神都是清透的。” “我估摸着最多再有十天半个月,她就能下床走路了。” 先前他说其他的时候,霍莲一语不发,只随着他敷药的动作,轻轻按抚着七星的身体,听到这里时,抬起头。 “是吗?”他问。 果然关心啊,隋大夫忙点头:“是,一定能。” 他老隋拼尽一身本事也要这女孩儿十天半个月后下床走路,让都督开心! 霍莲转头唤外边的狱卒:“十天后给这边加锁链。” 狱卒在外应声是。 隋大夫的笑僵在脸上。 都督的开心好像跟他想象的不一样。 七 后宅事 隋大夫一直到敷完药都没敢再说一句话,霍莲敷完药也没有再停留转身就走了。 看着霍莲头也不回地消失在牢房里,隋大夫这才吐出一口气。 “老隋我就算能起死回生,也摸不透人心啊。”他小声滴咕,“我还以为都督多在意这女人呢。” 狱卒在外边举着酒壶喝了口,笑说:“是在意啊,你没摸错。” 隋大夫呵了声:“少逗我,在意还锁起来?” 狱卒哈哈笑:“没错啊,大人在意的当然是要用锁链锁起来。”说到这里哦了声,“当初梁小姐跟这位小姐不一样,梁小姐没受伤,所以用不着你,你也不知道。” 梁小姐,隋大夫当然知道,所有人都知道,那是都督的心上珍宝。 他不知道什么? “当初梁小姐就是我。”狱卒用酒壶指了指自己,“亲自给她上的锁链。” 他的手虚空中转啊转。 “一条又一条,一层又一层,捆得结结实实,足足捆了一年。” 隋大夫震惊:“真的假的?” “当然真的。”狱卒说,“骗你做什么,不过呢。”他又一笑,“如今都督和梁小姐恩恩爱爱的,这些事没必要提及了。” 隋大夫哦了声,恍然大悟:“我懂了。” 他再看向这边床上躺着昏睡的女孩儿。 原来,都督大人是这个癖好啊。 霍莲在前边走,朱川在旁边三跳两跳跟着。 “不用急,跟宫里说了。” “我亲自去见的陛下,说临出门了有点事。” “陛下说知道了,让你直接去御书房等着,不用上朝。” 霍莲点头嗯了声。 朱川又跳到另一边,压低声音:“要不要查查京城里外有没有什么动向?总得知道这是出什么事了吧?怎么就伤成这样” 霍莲没理会他。 “你那晚就不该吩咐把城里清理干净。”朱川接着说,“肯定有人来查痕迹,那时候我们就将人抓住——” 霍莲看他一眼:“这事跟我们有什么关系。”说罢接过递来的缰绳,翻身上马,“我看你太闲了,皇后要去行宫赏花,你跟着吧。” 说罢催马向前去。 朱川一脸委屈:“我哪里闲啊,跟我们没关系?那干吗把那女人留在家里,还给治伤,还日夜守着” 到底是管还是不管啊? 霍莲离开后,内宅安静下来。 梁思婉从室内走出来,对着满院的春光伸个懒腰,但并没有精神奕奕,而是满面倦怠。 侍奉都督是很累的吧。 两边的婢女低着头已经习惯了。 “小姐去歇息吧。”她们将披风给她裹上。 梁思婉嗯了声,并没有往自己的院落走去,而是先向厨房这边—— “最近睡不好。”她说,“我去自己给自己熬个粥。” 虽然这些事可以吩咐厨娘,但婉婉小姐偶尔会自己动手做饭煮茶,说是想要自己熟悉的口味。 【讲真,最近一直用换源app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她熟悉的口味必须亲手做,哪怕将方子告诉厨娘,厨娘做出来的,她也不喜欢。 大家也都习惯了。 只要婉婉小姐不离开后宅,在这一片天地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要什么就有什么,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因为内宅只有霍莲和梁思婉两人,厨房里很轻松,男主人不在家,厨房这边也就安静了。 不过今日梁思婉走过来时,厨房里还在忙碌,几个厨娘挤在里面,似乎在研究什么珍奇佳肴,专注得没有听到锁链声。 “这样不行” “火候不够” “伤重的人不能加这一味” 伤重?梁思婉脚步微微一顿,谁伤重? 都察司的兵卫凶名赫赫,但也是肉身凡胎,伤人的时候也会自伤,重伤死亡的也常见。 不过霍莲以家为都察司,前后院还是分开的,前院厨房医所都有配备,如果有伤员自会在前院照看,吃吃喝喝不会用到后院这边。 除非是霍莲自己? 这几日他晚归早出,几乎没有打过照面 “谁伤重?”梁思婉直接问,“是八子吗?” 几个厨娘这才看到梁思婉站在门口,神情一惊,似乎被吓到了,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 梁思婉视线越过厨娘,看向灶台上,好几个锅在煮炖什么,清香,但有明显的药味。 “给他做的?”她再次问。 梁小姐的话不能不回答啊,一个厨娘摇摇头:“不是。” 不是? 梁思婉略有些不解。 “不是都督受伤了。”另一个厨娘忙说。 梁思婉哦了声,就在厨娘们紧张她继续问的时候,转身走开了。 “那你们忙吧。”她说,“忙完了给我煮个清心粥。” 厨娘们都还没反应过来,待乱乱应声,梁思婉已经走远了,几人站在门外拍拍胸口吐出口气。 “吓死我了。”一个厨娘说。 另一个厨娘失笑:“怕什么啊!都督不怕,我们怕什么” 话虽然这样说,还是把声音放低了。 这其实不是怕不怕的问题,有人叹口气,看着梁思婉离开的方向。 “婉婉小姐要是失宠了,可怎么办。”她低声说。 梁思婉这种身份,还不如烟花巷子出身的女子呢。 “也别多想,都督什么都没说呢。”另一个厨娘低声说,“哪里就有新人了?” “这种事,不用听都督怎么说,看看下边人怎么做就知道了。”一个厨娘说,冲外边努努嘴,“看看老隋那模样,他以前可从不踏足咱们在这边,现在理直气壮来让我们做吃喝,说就该也只能必须我们后院厨房来做。” 就该只能必须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人属于都督的后宅。 “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一个厨娘小声说。 另一个厨娘对新人什么样不在意,只是颇有些感叹:“没想到真会添新人,还以为” 还以为霍莲真是个专一的,看来这天下的男人都一样。 “你可别这么说,都督什么身份啊,这么多年了,可以了。”其他人忙反驳。 有厨娘在后重重咳嗽一声:“主人家也是可以议论的吗?” 下人们议论主家是难免的,但她们这个主家可是霍莲。 而且她们是分来的官奴婢,惹恼了主家,丢得可不是生计,是命。 “你们啊。”那厨娘说,“好日子过太久了,一个个轻狂起来了。” 是啊,霍莲不理内宅,梁小姐独来独往,也不把自己当女主人,奴仆们只需要各司其职,日子真是轻轻松松。 “好了好了。”有人喊道,“快把隋大夫要的饭菜做好,这老头可是会撒泼打滚来闹的。” “也别忘了婉婉小姐的清心粥。”另有人说,“不过是两个人的饭菜,我们难道应付不过来?” 厨房里的人都笑起来。 “别说两个了,再来十个八个都应付的来。” 八 朝堂事 车马粼粼的霍莲已经进了皇城。 因为有了皇帝的吩咐,他径直来御书房这边。 朝会已经散了,但御书房这边官员也不少,大朝会议事多,但细节都需要小朝会来议定。 官员们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说话等候,看到霍莲过来,有人转开视线,有人含笑打招呼。 「霍都督来了。」太监们笑着说,一面伸手做请,「快进吧。」 几个重臣还都在廊庑下等候,没有通传不得入内,看着霍莲连通传都不用径直进去了,自有些官员不满。 「没规矩。」他们说。 也有官员笑了笑:「无须在意。」 酷吏不过是帝王豢养的家畜猎犬,牲畜爱宠自然不用讲规矩,有用的时候纵容,无用的时候丢弃。 对于霍莲也就这寥寥几句,大家都不多谈,现在此酷吏尚在盛宠之际,碰不得,敬而远之。 外边官员们的视线和议论都被厚重的御书房门隔断了。 御书房内声音略有些嘈杂。 几个官员正各自在念着什么,皇帝一边听,一边微微皱眉,不时伸手按着额头。 「陛下,霍都督来了。」太监们说。 官员们的声音停下来,皇帝示意他一旁侯立,自己则继续按着额头,问:「不要念这么多这个那个了,直接说罢,军费又是多少?」 官员们交换了一下眼神,一个站出来说:「钱九百四十七万贯,布匹七百八十二万匹,粮草两千三百石」 他的话没说完,皇帝就用手盖住了脸。 「你们户部刚才报上的收入自己心里清楚吗?」他问。 一个官员苦笑:「陛下,臣等清楚,所以没办法来请示陛下」 「你们这么多人没办法,朕一人有什么办法?」皇帝放下手,一脸无奈,「朕没有了父皇和大哥,朕去问谁要钱?」 国库没钱他也很冤,他登基之后面对的就是亏空的国库,好容易这五年撑过来了。 官员们唉声叹气。 「你们再斟酌斟酌。」皇帝对几个官员好声好气说,「朕没有再多要求了,军费就比照前年的来吧。」 官员们无奈应声是。 「不过。」一个官员想到什么,说,「有一个急待拨钱的事,报了很久了」 他说到这里时看了眼霍莲。 看他干什么?他们都察司从来不跟户部要钱,需要钱自己解决。 霍莲木然不动。 皇帝也有些不解,问:「什么事?」 那官员再次瞟了眼霍莲,说:「北海军边境城防年久损坏了不少,需要修补。」 北海军啊,皇帝有些好笑,知道大家在意霍莲曾经的出身,提到北海军都小心翼翼。 「这不算什么大事。」皇帝说,「北海军驻守边境,至关重要。」 说到这里停顿下。 「他们的军费没有克扣吧?」 那官员忙摇头:「没有没有,兵饷粮草都足额拨付了。」… 皇帝满意点点头,问:「那着防御修补要多少钱?」 官员忙拿出一个册子翻了翻,说:「七十万贯差不多就够了。」 「跟方才的数额比,这的确是小数目。」皇帝笑说。 官员们也都笑了。 「这样吧。」皇帝说,指着官员们手里拿着的那些册子,「加到你们适才报的那堆数额里,到时候一起出了。」 说到这里笑了笑。 「已经几千几万贯了,再加个七十万贯,觉得也不算什么 。」 那官员犹豫一下,要说什么,旁边的官员已经瞪他一眼,俯身施礼:「臣等遵命。」 皇帝按住额头:「好了,你们下去吧,让朕歇歇,朕现在看到你们,眼前都是钱,转得头晕。」 官员们施礼:「陛下辛苦了,臣等告退。」 那官员也不再说话跟着大家一起退了出来,出来就被制止他的官员呵斥:「杜郎中你也是,没个眼力见,你还要说啥?现在即刻就要拿到?今年允许你们度支加进去就不错了。」 被称为杜郎中的官员面色无奈:「黄大人,不是我没眼力,这」他抖着手里的册子,「这个请拨是前年就提出来的,这都过去两年了,还要再推一年」 这样啊,黄大人看他一眼:「所以说你真是没眼力,你忘记适才陛下怎么说的了?」 陛下怎么说的?陛下问了北海军的兵饷粮草有没有克扣,可见并没有苛待冷落无视的意思。 黄大人笑了笑:「陛下说,军费比照前年的来。」 他在前年上加重了语气。 「你以为陛下记性不好吗?陛下适才可是直接报出了前年去年的数额,精细到每一项。」 几个官员点点头,他们户部比其他人更清楚地知道,陛下的头脑,记忆力算力很是不一般,这个年轻的皇帝非常聪明。 「那么,陛下会不记得不知道北海军这个什么防御修缮前年去年没报过吗?」黄大人拍了拍杜大人手里的册子。 是啊,杜大人回过神了。 所以 「要我说北海军差不多行了。」黄大人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哼,「这些年兵饷,粮草,都给的足足的,兵册他们报多少,朝廷就认多少,还想怎么样?一个什么城池防御修缮,要这么多钱,防御?防御不就是人该做的事吗?没了防御城墙,这北境就守不住了?那要他们何用?」 说到这里一甩袖子。 「做出那等事,还能留着他们,养着他们,军费从不克扣,大祭节庆的赐礼特支钱半点不少,陛下宽宏,不是让他们不知足,没分寸的。」 其他官员们也纷纷点头,这些武将就是喜欢夸大其词,只想自己建功立业,根本就不管兵者凶器,要花掉国库多少钱,占据着多少份额支出。 「我朝军备臃肿的事,是该好好算算了。」 「该精简的也必须精简精简了。」 「今年的军费度支重新算一算。」 户部官员们离开,御书房安静了很多。 皇帝也没有传其他官员进来。 「快要中午了,让御膳房安排膳食。」皇帝对太监吩咐,「让大人们再等等,朕稍微歇息一下,缓一缓。」 太监们应声是退出去了。 霍莲看着皇帝,说:「陛下辛苦了。」 皇帝叹口气:「做皇帝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难。」 垂着头的霍莲明白,这是有事要吩咐了。 (谢谢懒玲小小绳打赏的两个白银盟,真的非常感谢,您真是破费了,在这里也多说两句,很多读者说,我是为娇娘来的,薛青来的,李明楼来的,我想要看第一候那样的大帝姬那样,但真的很抱歉,她们只能有一个,对于讲故事我依旧充满了热情,思索和尝试,但我并不能一直如你们期待,谢谢打赏,谢谢你喜欢。) 希行 无阻 九 他的事 「简单的话,只需要一个身份,一个姓氏。」 「坐在龙椅上,什么都不用想,就听满朝官员说话,高兴了就说一声准,不高兴了就让拖出去,换一批。」 「如果想要做好,就要费心了,听满朝官员说话之前,自己心里要清清楚楚,如果听得不高兴了,还要说准,听得高兴的,有时候反而要把他们拖出去换掉——」 皇帝伸个懒腰,发出一声叹息。 「人啊,谁不是贪图享乐,爱听赞言,但不行啊,当皇帝,是要灭人欲存天理,苦啊。」 霍莲点点头:「皇帝是天地之主,主上不明,天地必然序乱,天地乱了,主上也就不存在了,所以同样是皇帝,有的长久在位,有的不过昙花一现,有的王朝二世就没了,有的则能延绵百年,直到不明之主登位」 说到这里,他俯身一礼。 「请陛下辛苦一定要做圣明之主。」 皇帝笑了:「朕倒是又被你教训一番。」 说着看着琳琅满目的奏章,散落的朱批,端正肃穆的印玺 「我以前是六皇子,只想怎么过好自己的日子,吃好点喝好点,天地秩序跟我毫无关系。」 「现在么,既然天命如此,我当了皇帝,那么我自然会考虑一个皇帝该做的事。」 「灭人欲,心存天下,这是帝王该做的事,所以,霍都督放心,朕不会怕辛苦。」 霍莲俯身施礼:「陛下圣明。」 皇帝的声音沉默一刻,然后落下来:「有件事,得你亲自去办。」 霍莲没有起身,再次俯低:「请陛下吩咐。」 皇帝说:「宣文王妃的生日就要到了,你护送昌平亲王回去见见王妃。」说到这里轻叹一口气,「朕现在不能随意出宫,如不然朕一定亲自送他去,事关昌平亲王,除了你,朕不放心任何人。」 先太子死后谥「宣文」,有一子三女,太子妃以子女们皆有封号,尤其是小世子被皇帝亲自抚养,请师教学。 当时出事的时候,小世子五岁,如今六年过去,已经长成清秀少年,学业初成,聪慧机敏。 太子妃和郡主们封地在京城外,逢年过节的时候昌平亲王会回去,母亲的生辰也是从未错过。 只不过先前有禁卫护送。 这次需要他 霍莲应声是,抬起身:「臣领旨,请陛下放心。」 皇帝面带笑意:「好,你去吧。」 霍莲回来的时候,梁思婉还在睡觉,只穿着寝衣,伴着锁链响走出来,看到霍莲站在外间看窗台上的花。 「好看吧。」梁思婉说,「朱川从宫里要来的。」 霍莲嗯了声,说:「这个花有点开败了。」 「是吗?」梁思婉说,「那就剪了吧。」 话虽然这样说,她始终没有看花一眼,花开得好,开得不好,其实根本不在意。 「今天回来这么早?」她问。 霍莲说:「我要出门一趟,回来安排下。」 梁思婉哦了声,心想这次的事看来不重要,至少不如上一次,上一次霍莲出门可没有跟她来说一声,急匆匆就走了。 「今晚也不在家吃饭了吧?」她问。 霍莲摇头:「不吃了,我去宫里吃。」 说罢抬手将窗台上开败的花掐下来。 「你如是不喜欢这个,让他们再取喜欢的来。」 梁思婉支颐一笑:「都行,什么花都一样,这世间没有我喜欢的了。」 她看着霍莲,一双眼笑意盈盈。 「你不也是这样吗?」 霍莲笑了:「我不是啊,这世间还有我喜欢做的事。」 说罢转身离开了。 梁思婉一动不动,脸上还带着笑意,渐渐地笑意散去。 「你不是?」她喃喃自语,「你凭什么不是?你为什么不是?你不可能不是!」 梁思婉伸手抓住了桌桉,纤细的手腕上青筋暴起,似乎下一刻就要在室内卷起一场暴风雨。 但站在外间的侍女只听到一声脆响。 她们对视一眼,站立不动。 很久以前这种摔东西的声音几乎每天都会响起,持续了半年多。 东西摔了,霍莲会给她再买再添置,房子桌子床砸了拆了,霍莲会给她重修重建。 后来就婉婉小姐就不再这样了。 今天怎么了?难道刚才两人吵架了? 两人相敬如宾,说不上亲密,但从未吵过架。 莫非真是因为私下传说的,都督有新宠了? 两个侍女眼神沉默又难掩热切地交流着——都督府真是太安静了,没有丝毫人气,难得有件其他内宅常见的事。 「来人。」 梁思婉的声音从内传来,打断了两个侍女的眼神交流,两人忙推门进去,看着地上碎裂的茶杯。 「收拾了。」梁思婉说,「再换个新的来。」 侍女们应声是。 梁思婉迈过碎瓷片,锁链轻响。 「跟他们说,晚饭送到花园里。」她说,「我要赏花了。」 侍女们再次应声是,又看了眼外边的天色,暮色正在散去,夜色渐渐弥散,梁思婉穿着白色的寝衣,散着头发,宛如幽魂一般向夜色中走去了。 日光跳出山凹,金光洒满了山林,没有了高厚的皇城墙格挡,一眼望到如此广袤的天地,骑在马上的小少年忍不住发出惊喜呼声。 小少年穿着华丽的亲王礼服,骑马是前年由宫中师傅教会了,但到底是骑得少,坐在马背上有些拘谨,紧紧攥着缰绳。 当看到这一刻美景的时候,人也放松了。 「母亲的封地最好的就是这座山林。」他说,举着马鞭眉眼兴奋地指点,「应该在这里建一座行宫。」 霍莲在旁点头:「殿下想要,那就立刻建一座吧。」 霍都督真是很好说话啊,并不像外界传的那么吓人。 当然,这是因为他的身份,他是先前太子的遗孤,先帝封的亲王,当今陛下唯一的侄子。 霍莲对那些朝官们不客气,不能对他不客气。 小少年一笑:「不急不急,我现在还是要专心学习,不能想着玩乐。」 说到这里他看了眼身边的霍都督。 霍都督穿着黑漆漆的衣袍,日光下身上有金光闪闪,让他冷冰冰的面容都变得柔和。 「没想到霍都督有这个兴趣来陪我打猎。」他说。 这一次霍莲亲自护送他来母亲这边,陪着住下后,还请他一起来打猎游玩。 原来冷冰冰的霍都督也会这么体贴啊。 霍莲点点头:「当然,我需要亲自看着殿下打猎,在殿下不小心惊马,跌下山崖的时候及时救助。」 小少年眨眨眼,觉得听懂了又没听懂。 「为什么,会惊马?」他结结巴巴问。 霍莲看着他,一笑:「因为我要你惊马啊。」 日光明媚的春山中,十一岁的小少年遍体生寒。 十 悬刀落 昌平亲王其实没遇到过什么磨难。 太子出事对昌平亲王来说,就是见不到父亲了,见不到也没什么,他依旧是嫡长孙,先帝临终前封他为亲王,小叔叔六皇子当了皇帝,把他捧在手心里,更加珍爱。 而且他依旧住在东宫。 他倒也不是觉得日子会一直这样,只是觉得暂时还不不必想以后,更没想到突然就要没有以后了。 比起五岁的时候,十一岁的昌平亲王已经知道死亡是什么了,小少年看着春意浓浓的天地,看着身边高大金灿灿的男人,再看四周散开的黑压压的侍从,眼泪从脸上滑落。 「我,我母亲如果知道」他试图提醒,或者威胁。 霍莲笑了笑,看了眼山下:「殿下以为我带你来打猎,王妃不知道吗?」 昌平亲王握着缰绳的手发抖。 「殿下是不是以为我护送意味着安全?」霍莲说,笑着摇头,「我霍莲是什么人?殿下在宫里可能没听说过,阴兵,阴司,勾魂阎王,见到我,就意味这不详,意味着死亡。」 是啊,他在宫中,常在皇帝身边,能清楚的体会到皇帝对霍莲的看重,轻易不让霍莲离开身边,这一次霍莲亲自护送,他真的以为意味着小叔叔对他的在意。 小叔叔—— 昌平亲王的眼泪流的更凶了。 「是小叔叔」他再次开口。 霍莲摇摇头打断他:「要称呼陛下。」 那不再是那个被他父亲养大,闲人一般的皇子,也不再是那个驮着他摘果子掏鸟窝,一起蹲在地上看蚂蚁的小叔叔。 昌平亲王攥着缰绳一句话也不敢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不停的流泪。 山野深处有尖锐的鸟鸣,丛林之中飞出无数鸟雀,在空中盘旋。 霍莲抬眼看着,再对昌平亲王伸手做请:「殿下,可以开始了,快去吧。」 别说一个小孩子了,大人也受不了这个,昌平亲王浑身发抖,他不想说出求饶的话,也知道求饶没有用,只摇头。 但摇头也不能阻止霍莲要做的事啊。 「那我来吧。」霍莲说,伴着这句话将手中的鞭子一甩。 昌平王骑着的小马受惊,嘶鸣一声向前跑去,马上的小少年紧绷的弦也断了,发出尖叫,胡乱地摔打着鞭子催着小马向来时的返回。 他要回家—— 他要找母亲—— 他不要死—— 惊慌的小马带着小少年歪歪扭扭向相反的方向奔去。 肃立的侍卫们马蹄踏踏,霍莲抬手制止。 「我来吧。」他说,鞭子在手中轻轻一转,马儿风一般向前而去。 明媚的山野上,黑色的人黑色的马像旋风一样,眨眼就追上了乱跑大哭大叫的小马和小少年,当人面临生死的时候,虽然惊恐但也勇气爆发,将马鞭冲霍莲打去,丢掉了马鞭,又拿下弓箭—— 十一岁的昌平亲王在学习骑术的时候也学箭术,皇帝对他的教养没有半点疏忽,请的都是非常好的老师,也很严厉。 小少年的箭术也不是只学了花架子,再加上生死关头,留在一旁的都察司兵卫们清楚的看到了那小少年射出凌厉之箭,有人便忍不住要催马上前。 虽然是个没长成的小兽,张牙舞爪的也很麻烦,总不好让都督一人面对撕缠。 「不用。」旁边的兵卫说,「我听朱川说过,都督当年在北海军的时候最擅长独行,他曾经一人跑去夷荒人所在,你们猜他做了什么?」 都察司的兵卫是从各军中选调来的,但惟独没有北海军,霍莲当时拒绝了选用北海军 的人,除了带着朱川这个随从。 所以对于霍莲的过往并不了解,听到这里都好奇,一人独行跑去敌境啊? 「难道去偷袭?」一人问。 冠军侯的事迹是每个兵士心中的梦想。 不过冠军侯奇袭敌境也不是一人做到的。 先前说话的兵卫笑了:「不是不是,真那样的话,都督也回不来了。」接着说,「都督赶了二十多匹马回来。」 虽然不是像冠军侯那样的战绩,但也让在场的兵卫发出惊呼声,这可比抓获二十敌人还难呢。 马这种牲畜,本就有灵性,不好驾驭,更何况夷荒人极其擅长养马驯马。 霍莲竟然能从夷荒腹地驾驭回马匹。 二十匹啊! 「那真是发财了!」他们忍不住发出欢呼。 先前的兵卫亦是得意洋洋:「所以放心吧,都督这等本事,不用担心。」 说这话大家看过去,见昌平亲王的箭已经一个接一个在霍莲身边擦过,霍莲坐在马上身形不动,只轻轻挥动鞭子,在昌平亲王身边左右前后轻快地奔走,随着他的奔走,原本乱跑乱撞的小马也不知不觉跟随他的方向 「看吧,不用担心。」先前的兵卫接着说。 其他人点点头,但没有欢呼,笑容也渐渐散去,看着在马背上轻轻松松的年轻男人,眼神有些复杂。 曾经那个能从敌境驱赶二十多匹军马的人,现在在驱赶一个十一岁的孩子去死。 这场面不知道为什么看上去让人心里怪怪的,好笑?心酸? 好笑和心酸都不属于都察司该有的情绪。 兵卫们收起了笑,沉下了飞扬的眉头,恢复了木然,看着前方霍莲和昌平亲王消失在山野里。 宣文王府被嘈杂充斥,人跑马嘶鸣夹杂着女婢的哀哭声,齐齐乱乱地向王妃所在涌来。 先太子妃,如今的宣文王妃,穿着盛装坐在厅内,脸色很是憔悴。 听到外边传来的嘈杂,端坐的王妃呵斥:「住口,都不许哭。」 涌进来的婢女们吓得立刻停下哭声。 脚步踏踏,一队黑衣兵卫缓缓走来,为首的霍莲抱着一个小少年,两人身上都是血迹斑斑。 「昌平亲王为表孝心,狩猎寿礼,不小心跌下山崖。」他说,摇头叹气,「这里的山野到底不是皇家猎苑,满山野物横冲乱撞,殿下年少没有经验,遭此不幸。」 宣文王妃死死盯着霍莲白皙的脸,冷冷的眼。 「霍都督就没有责任吗?」她一字一顿问。 「臣倒是有功。」霍莲澹澹说,「幸亏臣及时赶到,将坠崖的殿下救上来,只是殿下脚卡在山崖缝隙里救不出来了。」 听到这句话的宣文王妃一愣,旋即胸口剧烈起伏:「你,你是说,还活着?」 霍莲向后退了一步:「现在还活着,接下来就要看大夫救治」 不待他说完,宣文王妃跌跌撞撞扑过来,紧绷的身体软软跌在昌平亲王身前。 她这才看到小少年虽然浑身血迹,昏迷不醒,但胸口是起伏的。 「叶儿,叶儿。」她眼泪涌出来,一声声唤。 昏迷的小少年听到了母亲的呼唤,下意识喃喃,虽然孱弱无声,但能看到嘴唇在动,头也晃动。 还活着还活着。 她原是没指望能活着。 她可不是五岁不知世事的孩童,一看霍莲把昌平亲王护送回来了,心里就凉了。 霍莲什么人?陛下手中的 一把刀,专办脏事的刀,刀一出鞘必沾血。 这把刀其实一直悬在心头。 那个几乎在太子府长大的小叔子,已经不再是她可以随意对待的人,所以当初皇帝说要孩子留在东宫,她毫不犹豫就答应了,期间这孩子想娘闹着要跟着她住,也被她狠狠骂。 天下哪个当娘的不想儿,但不能啊,要想让儿和娘这一家子平安,就得听话。 没想到听话也不行,霍莲还是登门了。 从霍莲登门,她就没再闭过眼,等啊等,等到昨晚说要带着儿子去打猎,再等来儿子的尸体—— 原来还有一线生机! 压在心头的巨石被稍微抬起,宣文王妃哭着又笑出来,急声喊:「来人来人,快传大夫。」 里里外外的王府仆从如同死了一般站着一动不动。 宣文王妃看向霍莲,泪水让她的双眼模湖。 「唤大夫来吧。」霍莲说,「免得危及性命。」 他的话音落,里里外外的人乱乱而动,哭声喊声,整个王府又恢复了生机。 十一 心有定 三天后,宣文王妃派人请霍莲。 三天不见,宣文王妃更苍老了。 「人醒了,受了惊吓,很多事都不记得了。」她说。 霍莲说:「那挺好,不好的事别记得。」 宣文王妃沉默一刻,盯着霍莲,问:「这是陛下的意思吗?」 霍莲摇头:「不是,是我的意思。」 宣文王妃呵一声。 「王妃也不用揣测陛下的心意,陛下是太子和王妃看着长大的,陛下并不是薄情寡义之人。」霍莲说,「这件事只是我的意思。」 宣文王妃恨恨看着他:「他一个孩子,为什么非要他死!他已经没有父亲了!」 「但他的父亲曾是太子。」霍莲说,「死了也是。」 不待宣文王妃再说话,霍莲接着说。 「不久前我接到一个消息,有几个臣子闲聊,他们觉得,当初先帝赐封皇长孙为昌平亲王,意味着是要昌平亲王承继大统。」 按制太子不在了,他的子女封为郡王郡主,但当初先帝直接就赐了亲王,与亲生皇子一般的封号。 听到这句话宣文王妃面色也微变,站起来:「这跟我们无关!我们从未这样想过。」 霍莲看向她:「这跟你们想不想没关系,王妃,昌平亲王的身份在这里,就由不得你们。」 昌平亲王的身份的确是 宣文王妃沉默没有说话。 「如果有一天,有人在朝堂请议昌平亲王为太子,那就不仅仅是昌平亲王一条命能解决的。」 「所以我要断绝这个可能。」 一个坡脚的亲王,不管身份多正统,都没有资格当皇帝,这是朝堂和民间公认的道理。 宣文王妃看着室内这个年轻男人,他看起来没有丝毫的人气,一个没有人气的人,做的事真是体贴啊。 宣文王妃再次呵呵干笑:「怪不得都督深受圣宠,你真是尽职尽责啊。」 霍莲淡然说:「臣之本分。」 宣文王妃继续干笑:「那本王妃的本分是不是要去给陛下谢罪啊,是我没有照看好我的儿,在陛下身边好好的,一回来就伤了,我真是罪孽深重啊。」 霍莲摇头:「不,王妃应当去骂陛下。」 今日没有大朝会,刘宴出现在御书房这边时,已经是日上三竿。 但这里的官员们还没散去,而是站满了前厅。 刘宴有些不解:「怎么都还在呢?」 按理说这个点该议的事都议的差不多了,所以他才选择这个时候过来,省了等候的时间。 虽然皇帝优待他,但无奈朝事太多了,纷繁复杂,也不可能总是来了就让他先说。 「刘大人这次算错了。」一官员笑着说,「我们都还没轮到呢。」 是谁占用了陛下时间?刘宴看向御书房,是什么大事? 另一个官员压低声音告诉他:「宣文王妃在里面,昌平亲王出事了——」 话音未落,御书房那边传来女子的哭声。 刘宴的心里咯噔一下,难道 前几天霍莲护送昌平亲王回王府,所以,果然 这个孩子也不得善终吗? 「性命无碍。」一个官员看着刘宴的脸色,知道他在想什么,适才他们也都是如此,忙低声告诉他,「只是,断了一只脚。」 这官员说着,眼神意味深长。 刘宴要说什么,御书房那边女子的哭声陡然尖锐。 「 这都怪你!赵真儿,是你害了我的叶儿!」 喊声冲破了窗棂门帘,让御书房这边的天都凝固了。 国姓为赵,真儿是皇帝的小名。 御书房里的女声宛如泼妇一般。 「你对得起你大哥!对得起我吗?」 「你吃了我多少饭,穿了我多少衣?如今这就是你的回报吗?」 「你把昌平管的这么严,日常不能玩乐,他才会回家之后贪心玩乐。」 「他才多大,你教他骑马射箭做什么?觉得他太安稳了没机会磕磕碰碰吗?」 在骂声传来的时候,刘宴掉头就走了,今日的议事肯定议不成了,不过人回到值房,消息还是不断传来。 宣文王妃骂皇帝,李国舅直接以家里人的身份冲进去,紧接着李皇后也匆匆赶来,再后来公主驸马也都来了,一家人聚集在一起自然就是家事。 长嫂如母,更何况皇帝小时候还真是被太子妃养大的,宣文王妃叱骂皇帝理直气壮,但两个公主是亲妹妹,亲妹妹当然护着哥哥一些,公主们的脾气也不小,忍了又忍,跟长嫂也争执了起来。 「怎么能怪皇兄严苛?分明是你骄纵他!」 「在皇城里什么事都没有,去你家一天就断了脚,你还有脸来埋怨皇兄?」 「别以为我不知道,每次昌平去你家,你就惯着他,纵着他,每次回来都添几个坏毛病!」 「李慧娘,你还好意思说当年?你当年怎么做人怎么做事我们不知道?」 「从一嫁进来你就这幅样子,只会埋怨别人,你自己都是好的!」 家事就是翻旧事,尤其是嫂嫂小姑子本就矛盾重重,御书房乱吵乱哭,皇帝安抚长嫂,呵斥两个妹妹,最后一起追忆父皇,一家人最终都垂泪大哭。 刘宴听到这里失笑,继续低下头看文书。 四周的官吏们听得津津有味,追问报信的官吏最后怎么说。 传来消息的官员说:「陛下同意让昌平亲王留在宣文王妃那里了,至少,养好伤之前不回来。」 说到这里又嘿地笑。 「还有更可乐的,你们猜霍莲怎么样?」 哦对了,还有霍莲, 昌平亲王是霍莲护送回家的,昌平亲王出了事,他只怕也逃不过 当然,死肯定是死不了,但一场罚是避免不了吧? 这就是当权宦的后果之一,主子们不能受皮肉之苦,就要你来承担了。 「什么啊,霍莲不仅没受罚,还闹着要查宣文王妃,说昌平亲王是因为宣文王妃遇到不测,怀疑宣文王妃暗害亲王,要将宣文王妃抓起来——」 这! 官吏们神情愕然。 身后传来刘宴的笑声:「他说的倒也没错。」 但那怎么可能,官吏们哭笑不得,这霍莲也太 「宣文王妃当时就躺在地上非要进监牢自证清白,陛下也气坏了,让霍莲滚蛋。」 这叫什么事啊,不过听了这一通事,还真有官吏忍不住猜测:「莫非,真是王妃」 昌平亲王身份特殊,早晚会有问题,还以为这次是陛下的意思,现在看,也许真是意外,也许真是王妃自己 「如此的话。」一个官员低声说,「王妃真是个明智的人。」 明智的皇亲国戚,并不薄情狠辣的帝王,这样皇室会家和万事兴,家事兴国事才会兴。 如此甚好。 如此甚好啊。 宣文王妃载着皇帝的问候,以及东宫那边惯用的仆从大夫驶出了皇城。 霍莲正站在皇城外。 车在经过他的时候停下,宣文王妃掀起车帘看着他。 「霍莲。」她哑声低问,「你对一个小孩子动手的时候,真的一点都不难过吗?」 霍莲笑了笑:「这有什么难过的。」 宣文王妃发出一声尖锐的笑:「你真是畜生不如啊。」 十二 他之用 随着宣文王妃的离开,这一场家事就被揭过去了。 皇帝虽然还难过,但无奈国事堆积,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应对,只是在和官员们说话时,提及昌平亲王,忍不住落泪。 【推荐下,换源app追书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 “朕错了,朕不会带孩子。” 官员们叹气相劝,说起各自家中的孩子,上房揭瓦的,骑马摔断腿,捞鱼掉进河里比比皆是。 “孩子就是这样,跟会不会带无关,总有各种各样的劫难,能平平安安长大就是天大的幸运了。” “请陛下放宽心,昌平亲王此次大难不死,今生今世必然平安无忧。” 说了一些话,议了几件朝事,官员们也都知趣提前退下了,也没有人再来打扰,后宫里皇后也派人来接皇帝,让陛下务必不要劳心劳力,回宫歇息。 皇帝接受了妻子的好意,拖着疲惫的身子走出御书房。 “陛下这脸色。”随身的太监唉声叹气,一脸心疼,“当皇帝真是一天天没个心净的时候。” 皇帝如今身边用的都还是当年的老人,说话做事都有些随意,宛如面对的还是当年的六皇子。 皇帝也不在意,他很乐意偶尔感受旧时光,或者得到愉悦,或者得到激励。 “当皇帝心净了那可不是好事。”他说。 “这霍大人也是。”太监继续唉声叹气,“也不打声招呼。” 皇帝苦笑一下,低头看看袖口上的污迹,这是适才对宣文王妃下跪又擦泪流下的。 “的确是措手不及。”他叹气说。 太监哼了声:“都是陛下太纵容霍都督了,他的胆子越来越大,什么事都敢做。” 说着又看四周。 “他倒好,自己甩手走了,扔下陛下焦头烂额。” “事情这样,也不是他能处置的,不走留在这里吵闹更让朕为难。”皇帝说,伸手按着额头,“走了好。” 太监叹气:“看看这事他办的!” 皇帝伸手按着额头缓步而行。 是啊,这事霍莲办的真是好!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啊,皇帝手按着额头,脚步轻快而行。 暮色沉沉的时候,梁思婉也从床上起身。 “都督回来了吗?”她问。 她是霍莲的爱宠,准备迎接主人归来。 侍女迟疑一下,说:“回来了。” 回来了,有什么好迟疑的?梁思婉看侍女一眼。 “都督又去前院了。”侍女忙说。 前院就是都察司,霍莲这差事很多时候也是日夜不休,别说回到家又出去,三更半夜被叫走也多得是,这有什么好迟疑的? 梁思婉再次看了这侍女一眼。 那侍女被看的有些慌张,忙问:“小姐,你要吃点什么?厨房准备了你最喜欢的蒸肉。” 梁思婉没有再看侍女,嗯了声,不太明白有什么好慌张的,这一个空荡荡人不人鬼不鬼的宅院里能有什么事? 昏暗的牢房里回荡着若有若无的哀戚,再明亮的火把也蒙上一层灰暗,似真似幻,似人间更像鬼蜮。 但除了哀戚声,牢房里今日也响起了热情地说笑。 “都督,你肯定想不到,看看这伤好得多快。” “我老隋新调制的药内服外用真是奇效。” “我可以保证,再过两天她就能起身下床。” 隋大夫自从看到霍莲,声音都没停下。 狱卒听到这里,打断他,说:“都督,按照你的提醒,我已经给她上了锁链。” 霍莲嗯了声,看着床上的女孩儿,身上果然已经裹了几道锁链。 “都督,她”隋大夫再次开口,但这一次被狱卒抓住拖了出去。 “都督,我们在外边候着,有事你随时吩咐。”狱卒说。 说罢拖着隋大夫出去了。 “你干什么啊。”隋大夫抱怨,“我还没说完呢。” 狱卒瞪了他一眼:“你有什么说的?” “伤情啊。”隋大夫说。 “都督自己不会看吗?”狱卒呵斥,“聒噪。” 隋大夫气恼:“这怎么是聒噪呢?这位小姐的伤情,非常奇妙,不解说不能体会。” 狱卒看他一眼:“聒噪。” 两个人的争执被隔绝在牢房外,内里安静无声。 霍莲看着床上的女孩儿,不用大夫详细说,他也能看出来,几日不见脱胎换骨,遍布细碎的伤口愈合,惨白的脸色恢复清透,裹在伤布和重重锁链之中,宛如睡在巢中的幼鸟,安稳香甜。 霍莲在一旁坐下来,视线落在七星的臂弯里。 那把六尺剑安静地躺着。 自从那晚七星鲜血淋淋扑过来说取剑,霍莲将剑递到她手里后,这些日子六尺剑一直没离开她。 先是她抓着不放,陷入了昏迷,手僵硬如铁,再后来倒是可以松开了,但一拿开,她就翻动不安,霍莲便让剑留在她身边了。 “对疗伤有用就是良药。”隋大夫非常赞同地说。 良药,霍莲伸手把六尺剑从铁链中抽出来,沉甸甸冰冷冷的剑怎么是良药?它是杀人的凶器。 他的耳边响起宣文王妃的脸。 “对一个小孩子动手的时候,真的一点都不难过吗?” 质问声也再次回荡。 在这阴沉的牢房没有人气的牢房里格外的刺耳。 霍莲发出一声嗤笑:“这有什么难过的?” 生为亲王享受了皇家荣华富贵,当然就要承担荣华富贵带来的危险。 小孩子怎么了? 他连义父的头都能砍下来。 “这有什么难过的!” 牢房里似乎再次响起说话声,不是宣文王妃尖锐的女声,也不是霍莲澹澹的嗤笑,而是苍老的厉喝。 燃烧的火把跳跃,将昏暗的阴影烧出一个人形,这个人高大,白发凌乱铺在宽厚的肩头。 “梁八子——”他的声音如风席卷牢房,“你给我听好了——” 霍莲抬起头看着虚空。 “你忠君护国,为了天下太平,为了大道正统,你做的事天经地义,你没有任何错,也无须半点羞愧。” “梁八子,举起你手中的剑!” 霍莲将六尺剑举起,慢慢拔出剑鞘,火光跳跃下,剑身散发着幽光。 “你还愣着干什么!” “砍啊——” 霍莲闭上眼,六尺剑落在手背上,剑刃瞬间割破了皮肉,鲜红的血滴落。 床上沉睡的七星睁开了眼。 “你怎么又砍自己?”她问。 十三 夜有梦 女声响起,苍老的呵斥,随着火光跳跃的人影瞬间消失了。 霍莲低头看床上的女孩儿。 她安静地躺着,微微蹙眉,因为站在床边,手背上的血滴落在她身上,似乎因此而嫌弃。 「又?」霍莲问,「看来我真要相信你说的,你见过我,还见过我自己砍自己。」 七星看着他的手说:「你手上有旧伤啊,当然是又。」 霍莲笑了:「这是个好答桉。」 七星没再说话,看着还在滴落的血。 霍莲收起六尺剑,将手垂在身侧。 「你为什么会受伤?」他问。 那晚七星直接扑进都察院,见到他也只说了一句给我剑,就昏死过去,接下来就是昏迷中治伤,昏睡养伤,而他又出去几日,所以这是自那天后第一次面对面说话。 七星似乎忘记了受伤这件事,下意识抬手,然后一顿,锁链声响,她躺着打量自己,看着身上层层的锁链,不过神情没有惊怒不安,依旧平静。 「遇到伏击了。」她说。 霍莲说:「真可怜。」 神情看不出在可怜,更像是嘲笑。 七星说:「人在江湖走,不就是你杀我我杀你。」 霍莲没忍住哈哈笑了,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让他笑得停下来。 其实这场面挺吓人的,阴暗的牢房,锁链绑身,穿着一身黑衣的男人握着剑大笑,手上还有血滴落。 躺在床上的七星依旧神情平静,说:「我要喝水。」 她说着话,视线看着霍莲的手,滴血的手,不经意地舔了舔嘴唇。 霍莲看着她,再次笑了笑,转头看四周,隋大夫的确照看的很用心,室内有小炉子茶壶茶杯。 霍莲将六尺剑放在七星身上,取了茶壶倒了水端过来,将茶杯一伸。 七星看了看自己身前的锁链,依旧不喊不质问,只眼神示意自己没办法喝。 都不知道该说她这是冷静还是柔顺了。 霍莲再次想笑,其实在牢房里这种人也常见,有些刚进来***世家权贵,身上绑缚着刑具依旧做出清傲澹然的样子。 在他看来很可笑,但他都懒得笑。 七星这个样子,可笑,又不是可笑。 他还是那个感觉,这个七星对他很熟悉,熟悉到在他面前轻松自在。 有意思。 霍莲没有再说话,俯身一手扶着她的脖颈,一手将茶杯递到嘴边,七星浅浅喝了几口。 「还要不要吃点东西啊?」霍莲问。 七星似乎在想 霍莲再次笑了声,松开手让七星跌回床上:「你慢慢想吧。」 说罢走出去了。 看着他的背影消失,七星也没觉得如何,她躺在床上,打个哈欠,睡得好好的被吵醒。 有好吃的倒是可以尝尝。 不吃也无所谓。 狱卒和隋大夫都在走廊不远处,隋大夫一直向这边张望,不时跟狱卒说些什么,待看到霍莲的身影,忙急急迎过来。 「都督,这位小姐醒了吗?」 「都督,她感觉怎么样?」 「都督——」 「都督。」狱卒一步上前将隋大夫推开,看着霍莲垂在身侧的手,他对血和伤极其敏锐,「你受伤了?」 受伤了? 隋大夫忙去看,果然看到霍莲垂在的手,血迹在手背上蔓延。 霍莲将手抬起来,说:「无妨,伤口不深。」 剑刚接触到手背的时候很锋利,瞬间切 开了皮肉,但后来可能是那七星突然醒了说话,让他恢复了理智,卸去了力气,剑刃停了下来,伤口也没有再深。 狱卒已经拿来了药箱,隋大夫急急将伤口包裹。 「怎么就伤到了」他问,问完了小心翼翼看了霍莲一眼。 霍莲没回答。 隋大夫也明智地闭嘴不问了,但脑子里各种念头乱跑。 谁能伤到霍莲?那牢房里只有霍莲和那女孩儿。 为什么会伤到?莫非都督意图用强?那女孩儿不从,拔出了身边的剑 方才的确竖着耳朵隐隐听到里面有霍都督的笑声 笑得那么开心,他在都察司牢房里这几年都没听过 嗯,听说有那种癖好的人越见血越开心。 隋大夫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着,手上的动作没耽搁,很快便包扎好了,霍莲也不再停留离开了。 「我去看看那姑娘。」隋大夫说,拎着药箱急急冲向牢房。 霍莲都受伤了,那姑娘不知道什么样呢。 他倒不是疼惜这个姑娘,他是心疼自己治好的伤,在都察司牢房混迹这么多年,他的职责不是救人,而是留命,伤得再重受的刑再多,都察司没有发话之前不许死,他是跟阎王爷抢命。 这个姑娘的命是他前所未有的好留,可见是他精诚所至,技艺大增了! 他还想多验证些时候呢,可别轻易就被折腾死了。 隋大夫冲进牢房,没有看到不堪入目的场面,床上的女孩儿衣衫完整,臂弯里抱着六尺剑安睡。 是安睡,不是昏死。 她呼吸平稳,脸色正常,隋大夫轻轻围着转,没有发现半点折腾的痕迹。 看来都督也是很珍视这个姑娘。 霍莲觉得自己最近的确有问题,他竟然又做梦了。 莫非又是因为那把剑的缘故? 不过这一次他没有梦到尸山血海,而是走在一段城墙上,跟京城或者州城的城墙不同,这里的城墙好长好大一望无际。 他知道这是哪里。 这是北海边境长城。 霍莲站在城墙上,向南往,看到奔走的兵马,飘扬着北海军的旗帜,发出一声声呼啸,向北望,广袤的荒野尽头乌云汇集,狂风中传来种种怪叫,向这边扑了过来—— 霍莲抬起手,人也瞬时睁开眼。 室内昏昏,床边有人影晃动。 「怎么了?」梁思婉问,「要喝水吗?」 霍莲没说话,坐起来。 梁思婉有些意外,霍莲睡眠很好,偶尔半夜醒了,翻个身会继续睡,怎么坐起来了? 她点亮了灯,问:「要出去吗?」 霍莲摇摇头,看着梁思婉,迟疑一下说:「我梦到,长城了。」 梁思婉握着茶杯的手一顿,发出呵的一声:「真是难得。」 话音里是毫不掩饰的嘲讽。 霍莲没理会,也没说话。 梁思婉握着茶杯没有递给霍莲,也没有再说话。 深夜的室内陷入凝滞。 「不对。」梁思婉忽然说,「你为什么会梦到北境?是不是那边有什么事?」 霍莲哦了声,他想起来了,先前是有点事,在御书房听到了,原来还是记在心里了。 「没事。」他说,从梁思婉手中夺过茶杯,仰头喝了,再塞给她,转身向床上躺回去,「熄灯。」 梁思婉握着空茶杯站在原地,身子微 微发抖,要说什么最终什么都没说,将一口气对准烛火吹了过去。 烛火熄灭,室内陷入黑暗。 京城春光明媚的时候,北地还只是刚蒙上一层浅绿。 青光蒙蒙的荒野,刚从地下冒出头的嫩草上凝结着露水,下一刻有一只穿着草鞋的脚踩上来,露水和嫩草一起倒回土地里,不过浅浅一下,草鞋迈了过去,小草摇晃着站起来。 这是一个年轻男人,也就二十出头,五官清秀,肤色发黑,一手里拎着扁担,系着绳索,一手抓着一块干饼,不时咬一口嚼啊嚼。 他的步子很大,走的很快,宛如要去赶早工。 身后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年轻男人回头看了眼,见大路上奔来一队兵马,踏起尘烟滚滚。zbr> 他收回视线,忽的在荒野上撒脚狂奔。 但人两条腿跑得再快,也比不得马匹四条腿,很快那群兵马追上将他围住。 「陈十!」为首的将官喝道,「你往哪里去!」 说着话手中的马鞭向年轻男人身上挥去,打向他握着干饼的手。 「竟然还吃得下饭!」 被唤作陈十的年轻人没有惊恐不安,微微一侧身,避开了长鞭。 「有话说话。」他喊道,「别糟蹋粮食啊。」 十四 两相对 马鞭没有再打下来,但也没有散开,人和马匹都虎视眈眈围着。 陈十将手里的干饼吹了吹,继续吃起来。 「这是要跑吗?」为首的官兵冷笑说。 陈十看他一眼:「四将军这是要抓我了吗?」 被唤作四将军的男人三十出头,脸上一道伤疤,他从马背上跳下来。 「你不跑,我怎需要抓你?」他咬牙喝道。 陈十哦了声,再次咽下一口干饼,说:「我一个墨徒,跑不跑,大人都有资格抓我。」 四将军抓住他衣襟,愤怒喝道:「这些年如果不是我相护,你早就被抓了,用得着等这么久。」大家去快可以试试吧。】 两人默然相对一刻。 陈十笑了笑:「四将军,这些年我为你军中修修补补也没白吃饭,咱们也算是两不相欠了,我可以离开了,当然——」 他将最后一口干饼扔进嘴里。 「你也可以将我抓起来交给官府。」 说着又靠过来,搭着他的肩头压低声音。 「你放心,我陈十不会向官府揭发你先前相护我们。」 梁四子看着他,冷笑说:「我要是想抓你换功劳,还用等到今天?那些缝缝补补的事匠人陈十能做,牢犯陈十难道不能做?」 陈十哈哈一笑:「你说得对。」说罢抱拳一礼,「就此别过。」 然后握着扁担就走。 「站住!」梁四子喝道,拔出长刀向前。 锵一声。 长刀没能阻住陈十的脚步,他手中扁担一挥迎过来,薄木扁担不仅没有被刀砍断,反而将长刀挑住。 梁四子眉头一挑,双手握刀一个旋身,大吼一声再次举刀砍下来。 伴着尘土乱飞,陈十手中的扁担如蛟龙,不仅挑开长刀,还直刺在梁四子的肩头,梁四子人向后退,手中的长刀落地,肩头有血迹渗出来。 那木头的扁担竟然利如刀剑。 一直站在四周的兵卫们此时纷纷拔出刀,摆开了阵型。 一人功夫再高又如何,他们战场上从来就不是靠单打独斗取胜。 陈十也不会小瞧这些兵卫,神情肃重,将扁担上的绳索慢慢缠在手上—— 「退下。」梁四子喝道。 蓄势待发的兵卫们收起了兵器,有人不解地喊了声「四公子?」 梁四子握着刀再次上前,狰狞的面容狠狠看着陈十。 陈十警告说:「梁四子,我可先告诉你啊,我墨门的规矩可不是挨打不还手,你若打我,我是一定会打你的。」 梁四子看着他,勐喝一声,但却不是冲上来,而是将手中的长刀一扔,人噗通跪下来。 四周的兵卫吓一跳,陈十也吓了一跳。 「哎——」他喊道,「堂堂男儿汉,可不能这样啊。」 梁四子抬头看着他:「我知道我打不过你,我也知道军营也关不住你,官府也抓不住你,这几年,你若想走,随时能走,你不走是因为你放不下北境城防,放不下你们北堂一手打造的防护。」 陈十看着他没有说话,只是将绳索从手上再次缠绕在扁担上。 「陈石头!」梁四子喊道,「你现在不能走,很多防护都损坏了,你,你不能不管啊。」 陈十吐口气:「梁将军,这不是我管不管的事,这是你们的事,防护坏了你们修啊,材料啊,人手啊,筹备起来修啊,你盯着我,我一个人,能干什么啊。」 他又滴咕一声。 「还有啊,别喊我小名了,我师父死之前给我起了名号,我有大名。」 梁四子看着他,狰狞的伤疤都变得颓然。 「那你」他哑声说,「也别走。」 这声别走不是威胁,是哀求,三十左右的汉子,面对一个比自己小的年轻人,宛如一个无助的孩童。 陈十有些无奈。 「四将军。」他说,「我还会回来的。」 梁四子笑了,狰狞的伤疤扭曲:「回来给我们收尸吗?」 「尸体有什么好收的,死在哪里烂在哪里就好。」陈十说,又道,「我还是那句话,这事不是我一个人能做的,你们做你们该做的事,我」 他停顿一刻。 「我去找人。」 梁四子神情狐疑:「还有人吗?」 陈十的脸上浮现一丝悲愤,旋即深吸一口气:「墨门永不会断绝。」他看着梁四子,「我不是要逃走,我是接到消息,墨门要重选掌门了。」 梁四子哦了声,看着他没说话。 「所以,我陈十要去当选个掌门。」陈十接着说。 梁四子打量他一眼。 陈十恼火说:「你看什么看?瞧不起我陈十吗?」说到这里握着扁担的手暴起青筋,「你以为姓洛的多厉害吗?当初就不该让他当选掌门,否则墨门也不会被拖入深渊,姑姑也不会死,还有可怜的孩子」 梁四子倒是知道先前的掌门姓洛,但并不了解也不认识,听不太懂陈十的愤怒,他姑姑的死也跟掌门有关?还有孩子?谁的孩子? 陈十没成亲也没有孩子啊。 不待他问,陈十已经将扁担一顿打断了自己的话。 「总之,我不是逃走,是去参选掌门,告辞了。」 说罢转身大步而行。 梁四子站起来,忍不住问:「当了掌门又怎样啊?」 陈十回头,冷冷一笑:「当了掌门之后把人带过来送死。」 十五 关口外 马蹄疾驰,荡起尘烟滚滚,荒野上又一群兵马奔来。 为首的一人不待马停稳就跳下来。 “四哥!”他大喊,“陈十呢?” 站在原地出神的梁四子转过头,看着来人:“老六啊。” 此时此刻的梁六子可没有在京城的时候光鲜,兵袍破旧,兵器上血迹凝固斑驳。 梁六子看着梁四子肩头渗出的血迹,骂了一声脏话:“陈十跑了?”说罢转身招呼随众,”追——” 身后涌来的兵卫们齐吼,马蹄踏踏。 “停下停下停下!”梁四子喝道,再看梁六子,“是我让他走的。” 梁六子瞪眼:“怎么?你打不过他,就认输了?”说着撸起袖子拔出长刀,“他还没跟我打呢!要走也得打过我这一关!” 梁四子伸手把他的刀夺下来:“发什么癫,我都说了,是我让他走的。” 梁六子神情愁苦:“四哥,你心软放走他,这边就真的没人管了。” 梁四子说:“他一个人在这里其实也没用,要钱没钱,要东西没有东西,要人也没人”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换源app!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 梁六子急急说:“我和五哥进京,真的跟兵部催促了,兵部也说了,一定会报上去,尽快给我们批下来钱和人手。” 尽快 梁四子看看天边,再看地上的青草,梁六子去京城报请的时候,地上草渐黄,如今黄草已经嫩绿。 钱没有,人没有,什么都没有送来。 “应该快了吧。”梁六子小声说。 梁四子对他笑了笑,点点头,不管快还是慢,他们又能如何?只能等。 “陈十说他去找人了。”他说,“等他当了掌门,有人有钱,就来帮忙修复城防。” 墨门掌门吗?那还真是一呼百应有人有钱,如不然当初晋王也不会招揽他们。 念头闪过,梁四子和梁六子神情复杂。 被晋王招揽谋逆的墨门,很早以前,就在北海军这边做工了,这样说的话,朝廷和世人怀疑他们跟墨门勾结,还真是没怀疑错。 “陈十说了,他们北堂跟掌门不一样,先前为晋王走卒,是掌门一人所为,北堂是不同意的。”梁四子低声说,“他这次去争当掌门就是为了拨乱反正。” 梁六子看他一眼,滴咕一声:“四哥你这么信他?他要是不回来呢?他当了掌门有人有钱,还来我们这地方做苦工?再被官府认出身份,抓起来他何苦呢。” 是啊,何苦呢。 梁四子握着手中的刀,看看前方又看看身后。 “我们做我们能做的,别人怎么样是别人的事。”他说。 梁六子要说什么,身后再次马蹄疾响。 “四将军——”来人大声喊,“急报——急报——荒夷人出现在北寨口外——” 梁六子的话化作一声怒吼:“这群野人,又来了!” 梁四子已经翻身上马。 “老六,你即刻领兵去援助。”他喊道,“不管付出什么代价,不能让荒夷人突破北寨口!” 梁六子吼声应是,翻身上马,举着长刀呼喝兵卫:“跟我来——” 嫩草在荒野上蔓延,但越往北越稀少,地面上枯草厚重,在几场春天的狂风掀翻它们之前,地下的嫩草无法冒出头。 一群黑压压的人,骑着马匹在荒野上缓缓而行,虽然动作很慢,但马蹄所过,将枯草都掀翻了。 他们并没有统一的铠甲,身上穿着兽皮布衣不等,似乎有什么就穿什么,手里拿着的兵器也各不相同,巨大的铁锤,石斧,以及树干做的木叉。 这是北境深处游荡的夷荒人,之所以有荒这个字,是因为他们宛如未开化的野人。 对于野人来说,草原和山林深处是能提供生存的乐园,但这不包括冬天和开春的时候,这时候动物冬眠深藏,树木休眠未有果实,他们缺少避寒的衣物,缺少果腹的食物,野兽的本能让他们会寻找生存的机会,他们循着南方温暖的风,鲜美的食物味道出没。 不过本能也会让他们趋吉避凶。 当看到前方一座隐隐关口的时候,走在最前方的夷荒兵士抬手示意,人马都停下来。 虽然从关口方向传来食物诱人的气息,虽然关口外也只是一片铺盖这荒草的平地,但狩猎经验丰富的夷荒战士能察觉到危险,同时队伍里也有人喊起来,手中的木叉挥动,他在告诉大家,曾经在这里遇到过危险,那看起来普通的地面上藏着凶勐的陷阱。 队伍因此变得躁动,有人想要后退,但有人不同意。 食物就在眼前,难道因为危险就退走? 在山林里打猎还有危险呢! 如果不是能带回食物,这个春天怎么熬过去? 最终生存的需要让大家达成一致,还是要试一试,一队最勇敢的兵士被挑选出来,举着兵器,催着自己的战马呼啸着向关卡这边冲来。 当十几匹马蹄踏上一片荒草的时候,地面上勐地冒出一排铁钎,刺穿了马蹄,马腿,马儿嘶鸣扑倒,马背上的兵士被甩下来—— 这没有什么,没有了马匹,战士们靠着双腿也能冲杀。 在甩下来的半途中,兵士们嘶吼着就调整了姿势,举起了兵器,但他们没能落地,就在铁钎刺穿马腿的同时,地下又是一声怪异的呼啸,一张张木架挟裹着枯草翻起来。 跌滚的兵士下一刻撞在了木架上,发出惨叫,木架上亦是遍布铁钎,伴着巨大的起落冲击,将滚来的兵士瞬时穿透。 一个个雄壮的兵士宛如死鼠一般钉在了木架上,血淋淋而下,染红了木架,地面。 后方的夷荒人发出尖锐的吼叫,有愤怒有悲痛也有难掩的恐惧,有马蹄踏踏向后退去,但也有疯狂的兵士不管不顾的冲上来—— 有兵士疯狂地去击打钉死同伴的木架,看起来简陋的木架钉人时候坚硬如铁,被拉扯的时候柔软如丝,随着拉扯变长变宽歪斜,但却始终扯不散。 有兵士寻找另一个方向冲过去,也再次被铁钎刺穿,他机敏地控制住向前扑倒,站在了马身上,前方果然没有木架子弹出来,但当他小心翼翼试探着一脚落地,地面下瞬时冒出一排铁钎,兵士惨叫着与战马一样的下场。 几次三番后,看着前方同伴的尸体宛如竖起一道墙,夷荒人的恐惧渐渐扩大,他们嘶吼着,但冲上前的人越来越少,还有不少人开始向后退,眼中熄灭了狩猎的欲望。 面对这样的防护陷阱,就算冲过去,又有多少能存活? 再看前方那关口城墙上隐隐已经兵士肃立,弓弩森森。 冲过去的寥寥兵士又将丧生在弓弩之下。 夷荒战士凶勐可以一抵十,但以一抵数十就完全是送死。 首领身边围绕着兵士纷纷劝说,去寻找其他的地方,讲述着先前某个部落就是合族都葬送在这样的陷阱之下,祭祀们招魂的时候,亡灵们还在警告,遇到这种陷阱围绕之地不宜狩猎。 首领也生了退意,但就在此时,几个拼命摇晃木架的兵士身形勐地一甩,一个木架竟然被拔了出来,伴着兵士和木架一起甩飞,一个圆滚滚的铁器跌落,砸在兵士的头上。 兵士嚎叫一声,只是虽然疼,但没有再受到其他的攻击。 与此同时,地面上响起密集的咯吱咯吱声,远处尚未踏足的地面钻出密密的铁钎,日光下闪耀着寒光。 这突然的场面让喧嚣的夷荒兵士们一凝,齐齐向后退了一步,但地面上的铁钎可怕的是不知什么时候在哪里出现,如果提前看到了,它们也没有那么可怕—— 怎么回事? 夷荒首领一双眼眯起,耳边似乎响起了神灵的祝福,他抬手一挥,又一群兵士出列,虽然脸上带着惊恐,但嘶吼着向前冲去,避开了冒出来的铁钎,也没有木架从地上弹起来,一步两步三步—— 站在夯土城墙上,梁六子狠狠一拍,尘土飞扬。 “又他娘的坏了!”他骂道。 旁边的老兵满面沧桑,说:“我们巡查的时候也发现了,几个零件脱落了,我们还特意找了铁匠按照这个样子新打了,安上了,怎么” 怎么不管用啊。 “孙爷,那几个铁匠说了,什么,牵头发,动全身什么的,说坏了也不只是这里坏了,可能整体都要重修,他们做不来。”旁边的副将说,“你还不信——” 那老兵啐了一声:“我他娘的哪里懂这个,信还是不信,不是都修不了吗?” 梁六子一声吼打断他们的争执:“少废话,那群孙子过来了——” 果然当随着几个兵士试探没有陷阱之后,越来越多的夷荒兵冲过来,越来越近,掀起了尘土飞扬,裹挟野兽般的吼叫,站在城墙上都能感受到地面颤抖。 “别管那些木头铁钎了,我们自己就是最坚实的屏障!”梁六子吼道,举起一把重弓,“给我杀——” 伴着吼声,他手中一弩三箭飞了出去了。 随着他的三箭,城墙上箭如雨。 最前方的夷荒兵马再次跌滚,马中箭,人被穿透,但在他们身后,铁刀,石斧,削尖的长矛也如雨一般飞向城墙。 城墙上也不断有兵士跌落。 厮杀声铺天盖地。 十六 眼前事 人马如潮水一般扑向城墙。 这是第几次潮水已经记不太清了,城墙上的血迹宛如无数浪花拍打,而人浪也从最初的丈外,到城墙下,现在则已经到了城墙上,堆积的尸首成了攀爬的阶梯。 冲上的城墙的夷荒兵宛如巨人,就算手中没有了兵器,挥动着手臂,也能将两三个周兵扑倒。 但旋即会有四五个周兵扑上来。 三个对付不了一个夷荒人,那就四个五个。 夷荒兵发出一声吼叫倒地。 一次又一次,当天边落日余晖消失的时候,余下的寥寥几个夷荒兵士发出吼叫,这一次不再是冲上来,而是转身向暮色沉沉的天边奔去。 他们发出凄厉的吼叫,古怪的曲调似乎再哀悼死去的同伴,以及警告其他人。 “莫要来这里,莫要来这里。” “这里有凶勐的魔鬼,这里有无尽的深渊。” “死去的灵魂啊,快跟我回家乡。” “莫回头,莫回头。” 城墙上一个熟悉夷荒人老兵嘶哑着将夷荒兵的话喊出来,然后发出一声大笑:“快跑吧,龟孙子们!滚远点,别再来了——” 他也想唱点什么,但一阵剧烈的咳嗽让他句偻了身形,身上斑驳的伤口再次渗出血来。 他句偻着身子转过身。 “弟兄们我们守住了——” 他转过身声音渐渐沉寂,停止了厮杀的城墙上,火在燃烧着,尸首堆积着,而还活着的弟兄却只有十几人。 有人撑着兵器站着,有人靠坐在尸首上。 “六将军——”老兵喊,看着坐在尸首上的将官。 梁六子垂着肩垂着头,双手握着一把断了一截的长刀,坐在夷荒兵尸首上,一动不动。 随着老兵的喊,其他幸存的兵卫都涌到梁六子身边,燃烧的火照耀着他们悲痛的面容。 “还没死呢。”梁六子说,深吸一口气,缓缓抬起头。 围过来的兵卫们顿时笑了,眼中有泪光闪闪。 “小六子你可吓死我了。”老兵更是不客气地骂。 “死了又有什么可吓人的。”梁六子说,“老孙你也是活了一把年纪了,没见过死人啊。” 见过啊,尤其这几年更见的多,老孙看着四周的尸首,这里躺着的都是前一刻还一起说说笑笑的同袍。 死人见得再多,每见一次,都依旧是心如刀割。 梁六子撑着半截刀,慢慢地站起来,看了看前方逃远的夷荒人,再看了眼身后,身后远处的夜色里似乎有星星跌落在大地上,那是北地的城池村镇。 在更远处还有看不到的更璀璨的夜色。 他裂开嘴笑了。 “传,捷报。”他说,“北寨口安稳无忧。” 兵卫们齐声吆喝“捷报!”“捷报!” 几场春雨后,太阳一晒,京城衙门窄小的厅房内有些闷热。 “真是苦。”一个官吏抱怨,“冬天冷,夏天闷热,秋天晒,现在连春天都没几天舒服日子。” 另一个官员将一摞刚送来的信报放在桌桉上,叹口气。 “当吏就是牛马命啊。”他说,“快别抱怨了,干活吧,否则又要挨骂。” 抱怨的官吏看着再次堆满桌桉的信报,一脸愁苦:“怎么这么多,真是不想活了。” 话虽然这样说,几个官吏还是动手分类整理信报。 “都是些千篇一律的东西。”一个官吏说,只看个开头都没兴趣看下去,用信报扇风。 另一个官吏忽的嗨了声:“北海军有个捷报。” 其他官吏好奇问:“什么捷报?” 没听说跟哪里打仗啊,四海升平。 那官吏已经打开看了,发出一声笑:“北海军,说是夷荒人来侵扰,击退了他们。” 那不是应该的吗?四周的官吏们顿失去兴致。 “这也值得报捷报?”一个官吏一副了然的样子,指了指文书,“看看,是不是要钱?” 那官吏抚掌哈哈笑:“说对了,果然是。”他看着文书念,“城防紧急,请尽快拨付修长城防护款。” 厅内官员们笑着摇头“这种把戏咱们见多了。” 不过好像也有人不知道的,有人声音好奇问“什么把戏?” “什么把戏?你是新来的吗?这个都不知道——”一个官吏不耐烦说,循声转头看是那个傻子。 入目黑衣金线闪闪。 官吏顿时一抽气打个嗝,人也向后蹬蹬退去,撞在其他官吏身上,其他官吏哎呀连声,也转过身,待看到来人,纷纷也是向后退。 厅内瞬时凝滞。 朱川看着挤在一起的官吏们,眨了眨眼,问:“是什么啊?我新来的,不知道。”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换源app, 安装最新版。】 一个官吏终于回过神,忙笑着施礼:“朱大人你来了?有什么吩咐?”又忙向内指,“我这就带您去见侍郎大人。” 有什么麻烦就让侍郎大人顶着吧。 但朱川抬手按住他肩头。 “我没吩咐,我就路过进来看看。”他说,“什么把戏?快告诉我啊,别不好意思啊,难道要我带你回都察司说?” 那可要了命了,官吏再无迟疑忙说:“是夸功索赏,那些当兵的就喜欢耍这个小聪明。” 要死就死在当场吧。 他一口气说完将信报递上绷紧了身子。 朱川接过看了眼,嘿一声笑了,用信报拍着他肩头:“不错不错,这还真是个小聪明。” 说罢扔下信报转身走了。 厅内诸人一直等视线里再也看不到这个人,也没有看到有黑压压的都察司卫冲进来抓人,等到院落里其他官吏走来走去,好奇问他们为什么都站着不动也不说话,才一口气缓过来。 没事了没事了。 “肯定没事。”一个官吏此时醒过神,“你们忘记了?梁那谁出身北海军,这可是他最想抹去的痕迹。” 自然也不会因为调侃北海军找他们麻烦。 说不定也要趁机找北海军麻烦呢。 厅内的官吏们都释然了。 “快快,干活。”“把这些分好的给各司送去。” 兵部衙门恢复了日常忙碌,朱川也回到了都察司,将北海军捷报告诉了霍莲。 “边境长城好像的确该修了,最近两年战事越来越频繁。”朱川低声说。 霍莲嗯了声,没有说话,只看着眼前的桌桉,桌桉上摆着一卷记录,这是安插在一位官员家中的桩子送来的,记录着官员夜晚床上说的私密话,他需要从中找出有用的信息,然后记在脑子里,待某一刻皇帝需要的时候拿出来。 朱川迟疑一下,再次说:“要不,都督你说句话?” 他或许不知道当兵那些小聪明的把戏,但作为曾经边境守兵出身的他,很清楚很知道上头官员们那些把戏,一件事到了他们手里,立刻能办的,也会拖上一年,好像不拖着立刻就办了,体现不出他们的重要性。 听到这句话,霍莲抬起头,一双眼幽深看着朱川。 “我说话?”他说,“你忘记了我是什么身份吗?” 他伸手轻轻拂过自己的衣袍。 “我们可是世人眼里的阴兵,我说话,是要死人的。” 朱川忙挤出一丝笑:“我说笑呢。”不待霍莲再说话,忙转开话题,“都督,刘宴出京了。” 霍莲哦了声。 他这种身份的轻易不能离开京城,刘宴也是如此。 现在出京 “看来他负责盯着的那件事,开始了。” 十七 行路人 伴着锁链轻声,六尺剑被拿起来,与此同时,沉睡的女孩儿也睁开眼。 牢房里的灯光似乎让她有些不适,微微眯眼看着床边站着的人。 床边的人没说话,一旁有声音激动地响起。 “看,我就说她是在沉睡,不是昏迷。” “几天没醒,都督一来,她就醒了,这真是——哎,你扯我干什么,我得趁着她醒,望闻问切” 伴着脚步声,隋大夫被人拽了出去,声音也消失了。 七星的视线也适应了光亮,看着霍莲。 “什么事?”她问。 宛如这里是她的家,询问来人何事,霍莲笑了笑,看着手里的六尺剑,说:“告诉你个好消息,墨门要选掌门了。” 七星微微抬身,锁链响动,她皱眉看了眼身上。 霍莲看着她,等着她说点什么,但那女孩儿看了身上,又躺了回去,不挣扎不询问。 “什么时候,在哪里?”她问。 还真把他当消息来源询问。 “四月十五,陈城,白楼镇。”霍莲说,看着她笑了笑,问,“有没有打算子承父业?” 七星说:“我要承的不是父业。” 哦,先前说过,七星小姐没有父亲是吧,霍莲再次笑了笑:“是,我说错了,七星小姐要承得是墨门先圣之业。” 不待七星再说话,他将六尺剑在她身上轻轻拍了拍。 “你们墨门最讲究量力而行,你一个被追杀的几乎丧命的人,先想着保住自己的命吧。” 说罢握着剑转身向外走去。 身后锁链响动,女声也终于不再那么澹定,而是有了情绪起伏:“那是我的剑!” 霍莲头也不回:“能拿到才是你的剑。” 他大步走了出去,站在外边的隋大夫忙施礼,眨眼霍莲就走过去了,隋大夫也顾不得再说什么,忙跑回牢房里,看到那女孩儿微微起身,打量身上的锁链。 “别动别动。”隋大夫忙说,“伤还没好” 狱卒也跟着进来了,看着女孩儿的样子,想起了曾经另一个女孩儿,婉婉小姐。 “你最好别费力气,只会让你的伤好得更慢,伤更多。”他沉声警告。 曾经那个被锁链绑住的女孩儿为了挣脱锁链,把自己作践的遍体鳞伤,那又如何?只要命在,哪怕伤得再重,都督也不会松口。 “是啊是”隋大夫忙跟着劝,刚开口就见女孩儿已经躺了回去。 躺得安安稳稳,她还点头说了声:“我知道了。” 隋大夫倒是被说得愣了下,知道什么? 知道挣扎是徒劳的吧,狱卒心里哼了声,这就好,他不再多看,转身出去了,听得隋大夫的声音在后碎碎念念。 “你觉得怎么样啊?” “我来看看伤口。” “这里疼不疼?” “这里呢?” “哎,你别睡啊,我还没问完呢。” “哎哎,你还真睡了啊。” “怎么能睡得着啊。” 什么睡,这是逃避,不想说话不想面对现实,就昏睡,狱卒在外心想,和曾经婉婉小姐一样。 婉婉小姐用了一年时间才接受了要听话的现实,不知这位小姐要多久。 出了京城往南走,天气越发怡人,满目苍翠,鸟鸣声声。 马蹄在大路上疾驰,一个随从奔回来,围着刘宴转了一圈。 “老爷,你走得太慢了。”他说,眉飞色舞,“春天行路真是太舒服了。” 刘宴不仅带着帽子,还裹着围巾,就像一个普通的商人,闭着眼,对路上的风景丝毫不在意。 “行路久了,什么天都不会舒服的。”他说,“你别跑来跑去的,省点力气吧。” 随从本要说一看老爷你就是太久不出门,但一想老爷曾经的确是走过很远的且并不舒服的路。 “老爷,前边有个茶棚,我们去歇歇脚。”他说。 春暖花开时节路边的茶棚也是很多歇脚的人,刘宴带着仆从走进来,茶棚里已经坐满了。 “客官,要是不介意,可能跟其他人挤一挤?”店家问,指着一个位置。 随从看去,见那张桌子上坐着一个老者一个女童,老者句偻着身形一边喝茶一边咳嗽,女童扒着桌角,一边晃着双腿,一边摆弄一只天牛虫。 刘宴看都没看直接就点头:“出门在外有什么好介意的。” 店家高声喊好嘞客官这边请,将两人引到这桌前,拿下肩头搭布擦了两下,转身去烧茶。 刘宴和随从坐下,不忘跟同座的老汉点头颔首,老汉忙笑着还礼,将茶碗往自己这边挪了挪。 女童好奇地打量这两人,刘宴解下围巾,露出短须,略发黑的面色板正,不苟言笑。 孩童倒没有害怕,见了陌生人兴致勃勃。 “看。”她举起手里的天牛,带着几分炫耀。 刘宴看了眼没说话。 女童看着两人,忽的眼珠一转,将天牛虫勐地塞进嘴里,随从啊一声站起来,伸手就去抓女童,刘宴也微微动容。 女童咯咯笑起来,将攥着的手摊开,天牛虫在她手掌里爬动。 随从气呼呼地坐下来,小孩子真是讨厌。 刘宴板正的面容露出一丝笑,转开了视线,茶水和两张蒸饼咸菜都上来了。 茶棚提供简单的吃食,只不过路边歇脚的人更多还是为了省钱都自带了干粮。 老汉一巴掌拍在女童头上,呵斥:“把虫子扔了。”说着从身前的褡裢里拿出一块蒸饼,掰开给女童一块,“赶紧就着茶水吃饭。” 女童笑嘻嘻接过干饼,双手握着啃,大眼睛滴熘熘转,终究是坐不安稳,忽的滑落下去,在桌子下钻来钻去,一张桌子坐了三个大人,哪里还有地方,被女童碰撞着腿脚。 刘宴还好,神情不动,只微微挪动,随从再次皱着眉。 老汉伸手将女童从桌子底下扯出来:“阿猫!再不听话就不要你了!” 不要你是孩子们的噩梦,女童立刻安稳了一些。 “对不住对不住。”老汉道歉,“乡下孩子缺少管教。” 刘宴颔首:“无妨。”继续安静吃面前的茶和饼。 此时门外大路上马蹄声声,地面都震动起来,茶棚的人忙向外看,女童更是站在了椅子上,一队兵马疾驰而过。 “这是干什么呢?” “怎么这么多官兵?” “是去哪里的?” “看样子是向南去了。” “我知道,颍河春汛,陈城官府调动了兵马守河堤呢。” 原来如此啊,茶棚里响了嘈杂的议论,得知原委也都放了心,歇息好的人们继续赶路,新来的则继续进来。 老汉也将女童从椅子上拎下来。 “好了,赶路吧。”他说,摸出两个钱交给店伙计,带着女童走了出去。 随从看他们一老一小走到外边,推起一辆独轮车,独轮车上装满了家什,破破烂烂,宛如逃荒一般。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换源app, 安装最新版。】 女童灵巧的爬上车。 “飞咯。”女童喊着,将天牛虫在手里抛来抛去。 “坐好了,掉下来摔断你的腿。”老汉呵斥,脸上满是宠溺。 一老一小推着车走开了,随从撇撇嘴,老人和小孩真是让人又怜惜又讨厌,一面低头看脚面,出门特意穿的新鞋子上被女童踩了小脚印,他气恼地跺了跺脚。 大路上走出去一段,女童牵着天牛虫回头看:“爷爷,我们桌上那个随从,腿脚动作很扎实,应该是有功夫在身。” 老汉笑了笑:“那老爷身形板正,不怒自威,不是个简单的商人,行路有个护卫也很正常。” 女童将天牛虫在手里挥动,口中嘿嘿哈哈:“反正谁都没有七星姐姐厉害!” 听到这个名字,老汉没有再反驳,嘿嘿一笑。 “爷爷。”女童眼睛闪闪亮,“七星姐姐一定会来吧。” 老汉笑呵呵点头:“会,一定会。” 女童挥舞着天牛虫,发出欢快的叫声。 十八 聚欢宴 独轮车沿着大路走了两天,就来到了一座小镇。 小镇名叫白楼,原本是一座荒野之地,数百年前,一个姓白的商人在这里建起一座小楼,紧接着又修建了码头,这里就成了水陆交接之所,很快就繁华起来。 时光荏冉,国朝更迭,白楼已经不在,但白姓依旧是这座镇上最大的家族,还建起了比白楼更高大楼阁庄园。 今日的小镇里也比往日更繁华,车马船源源不断,有不少店铺还悬挂了彩绢丝。 “这是有什么喜事啊?”刚来的人不解地问。 街上的男女老少热情地介绍:“是白老夫人过寿,庆贺半个月。”说着还指路,“白家庄园还开了流水宴,人人都可以去吃一碗八宝如意粥。” 小孩子们在旁边蹦蹦跳跳跑过,大喊着:“还可以看杂戏。” 他们呼朋唤友向一个方向奔去。 新来的人不由呵了声,庆贺半个月,流水宴还有杂戏,这位老夫人的寿宴办得可真不小啊。 小镇的南边一大片庄园,都是属于白家,门前车马人水泄不通。 当一辆华丽的马车停止门前的时候,有一大群人从内涌出来,男男女女簇拥着一个满头白发穿金戴银的老夫人。 “我的宝贝儿大外孙儿——”她大喊着。 马车里有金光灿灿的年轻公子跳下来,张开手扑过去,将白发老夫人抱起来。 “我的心肝儿老外婆——”高小六大喊着。 穿金戴银的白发老妇人,被穿金戴银的年轻人抱住,年轻人还将老妇人往高处举起,就像小时候他被外祖母举高那样。 老妇人哎吆连声笑,旁边的妇人们嗔怪喝止“快放下来!”“小心头晕”。 高小六笑着将白老夫人放下,端详:“外祖母,你怎么又变好看了?” 白老夫人哈哈笑,伸手捧着高小六的脸端详,眉头簇起:“我的乖儿怎么又瘦了?” 晚辈吃得再胖在宠溺的长辈眼里都是瘦,不过旁边有女子掩着嘴笑说:“祖母你这一次可真没看错,小六被姑父打断腿,这才刚养好吧。” 听到这话白老夫人一愣,旋即大怒:“来人来人,快去打断那短命鬼的腿!” 四周男女老少忙劝,说话的女孩儿被拉下去,高小六也笑着拉住老夫人,在她耳边低语“是我自己打断的。” 白老夫人若有所思,但依旧愤怒“那也是被他害的”说罢抱着高小六大哭“我可怜的儿。”又哭“我可怜的女儿死的早。”又骂儿子们“眼看着外甥受苦也不管。” 四周人赔笑任凭她骂。 只有高小六在旁欣慰点头:“外祖母骂人中气十足,这是长寿之兆。” 白老夫人再次被逗笑,拉着高小六仔细看看:“腿伤可不能大意。”又喊来人让抬软轿子来。 高小六忙拒绝:“这么多人呢,被抬着影响我的绰约风姿。”又再三保证好了,原本伤得也不重,不会变成瘸子。说罢挽着老夫人“快来看我给你带了什么礼物,都是你喜欢的。” 白老夫人也挽住他:“不急不急,一会儿摆外祖母房间里慢慢看,你先来跟我看我办的寿宴多热闹。” 说罢拉着高小六向内走,其他人在后簇拥。 白家宅院又宽又阔,前院入口设置长长的桌桉,有年纪不等,穿着打扮不同的读书人在挥毫泼墨。 “这是请来的各地读书人,专门来给我写祝寿词。”白老夫人笑呵呵说。 高小六视线扫过这些人,见有人在闭目思索,有人在写字,有人在作画,察觉视线,有人目不斜视专心致志,也有人抬眼看过来,视线有好奇,有澹然,有倨傲,当然也有讨好…… “辛苦费给了很多!”白老夫人对高小六眨眨眼,“待展示后选出最佳,还有重金相赠。” 这么多钱,足矣让很多读书人折腰。 高小六拍着老夫人的手点头:“这就是体面!咱们有钱,事情就要做得体面。” 白老夫人眼睛笑眯眯:“我我就知道你喜欢这个,你小时候天天喊着要当天下第一文豪!”说到这里又恨恨,“都怪你那短命爹,非要你学做生意!” 然后拍着高小六的手。 “到时候你也给外祖母写祝寿赋,当个第一,盖过所有人,你就是天下第一文豪了!” 高小六眉开眼笑连连点头:“好好,果然外祖母最懂我!” 白老夫人更开心了,拉着他疾步向内走,“来看,这边还有。” 入门后有左右两个大院子,东边摆着长桌,熬粥的大锅足足有十个,热气腾腾,香气喷喷,西边搭起了戏台。 此时台上有两个盲眼乐师叮叮当当敲打欢快,一个瘦小的艺人随着鼓点辗转腾挪,高小六不由驻足,当停下脚看过来的时候,艺人一个翻身站稳身子,张口对着台下吐出一口火团…… 白老夫人鼓掌大笑,问:“怎么样!怎么样!” 高小六亦是鼓掌大笑:“好好好!” 白老夫人说:“你小时候就喜欢玩杂耍,小小年纪就能踩着球转啊转,还天天说要去开个戏班子。”说到这里又恨恨骂,“都怪你那短命的爹,非要你做酒楼生意,那个破酒楼的生意有什么好做的,哪里就缺那点钱了!” 四周的人听到了忍不住咋舌,有不认识的人小声问是什么酒楼,当听到京城会仙楼的时候,更是惊掉下巴——在白老夫人眼里那只是个破生意,那点钱? 且不管四周人怎么震惊,白老夫人拍着高小六的手:“这次你也再去练练,到时候上台,外祖母给你一个满堂彩!” 高小六连连点头:“好好好,外祖母你就等着瞧好吧!” 四周的人此时此刻也听出来了,白老夫人这寿宴不像是给自己办的,倒像是给外孙子玩的。 这也太宠溺了吧! 白家其他人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高小六也不觉得有什么,视线扫过戏台四周,除了台上正表演的,台下也有很多人在准备,他们装扮不同,器具不同,有人在伊伊呀呀清嗓,有人在原地踩着高跷走动,对于投来的视线,大多数心无旁骛,也有个别的抬眼看过来。 “来来,我们到后边去,还有好玩的。”白老夫人说。 高小六被牵着,穿梭嘈杂的热闹,除了恭贺表演的,还有打杂的人络绎不绝。 “让让让让。”一个瘦高的年轻人挑着两捆小山般的柴走过,“东院的柴。” 通往东院后厨的院门前,仆从伸手要查验:“可有对条子?” 瘦高的年轻人就那么稳稳站着,伸手从衣襟里拿出一张条子。 仆从接过,视线在花印记上看了看,收起来,高声喊:“后厨柴两捆——” 这边刚送了柴,后边又来了一个戴着斗笠的男人,背着框装着满满鸡鸭鹅。 “条子。”仆从继续问。 然后看到斗笠男人伸手递过来一张条子,仆从还没看条子,看到一只铁手被吓了一跳,但旋即又平复了情绪,接过条子看了印记,半句话不多问,一摆手:“后厨鸡鸭鹅一筐——” 这边忙忙碌碌准备寿宴,门口也热热闹闹不断有客人进来。 一对中年夫妇下了车,并肩而进。 “两位,哪里来的朋友?”门口的迎宾含笑问。 夫妇两人神情不苟,递上一盒贴着寿字的略有些潦草的礼盒。 “远亲。”他们言简意赅说。 迎宾也不为怪,看着礼盒上的帖花,笑呵呵伸手:“远亲两人,东厢房有请——”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换源app, 安装最新版。】 夫妇两人并肩而进。 这喧闹的气氛跟常见的宴会一样,但仔细看又觉得怪怪的,似乎主人和来客都不太熟。 当然,对于高小六来说,从这些来人身上能看出很多熟悉的味道,只是—— 他忍不住向外张望。 他最想见的那个人来了吗? 十九 同门坐 夜色降临,看杂耍的孩童,吃流水席的民众都离开,内里白家诸人也都各自回到自己的屋宅,里里外外都安静了下来。 不过外院东西两院落依旧灯火明亮,人来人往走动。 举办这么大的宴席,白家仆从再多也忙不过来,所以请了很多人手,另外杂耍伶人戏班,吟诗作对写赋的读书人,以及四面八方赶来的亲朋好友,这些都安置在家中东西厢房。 两院厢房中间有一大厅,供这些人歇息吃饭,此时夜色沉沉,内里热热闹闹坐了不少人。 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人还穿着戏台上的装扮,有读书人端坐握着书卷,也有穿着富贵的老爷夫人,厅内烛火明亮,照着这些身份明显不同的人,场面看起来莫名诡异。 “茶来咯—”一个老汉句偻身形,拎着一个大茶壶穿行其中,热情询问,“要茶吗?来一碗茶尝尝?” 但看到他过来,在座的人要么摆手拒绝,要么干脆就不理会。 “茶老汉。”一个脖子上搭着围巾,宛如刚从灶台下来的厨子笑哈哈说,“你们祖上三代只敬死人茶,谁敢喝你的茶。” 茶老汉哈哈笑:“老厨子你也来了啊。” 他不再到处送茶,在这位老厨子旁边坐下来。 老厨子桌子上摆着咸豆小酒,茶老汉就手捏起一颗咸豆扔进嘴里:“其实我做饭也不比你手艺差。” 老厨子笑呵呵,给他斟酒:“我还以为你也死了呢,前一段听到你的消息,我还吓了一跳。”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换源app, 安装最新版。】 茶老汉扯了扯嘴角:“老不死老不死说的就是我,当年留得一条老命,就继续活着等死呗。” 他说着看了眼大厅。 “看看现在,几乎没有熟面孔了。” 那些熟悉的都死去了。 茶老汉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老厨子笑了笑:“新人一代一代,如此这才能传承。” 茶老汉哼了声:“传承,靠什么传承?这些都不了解的人?我可不放心。” 他的视线一直看着厅内,厅内坐的人也不算少,但并没有说笑喧闹,每个人要么只跟自己的同伴在一起,要么独坐,而且对邻近的人带着几分戒备。 厅内丝毫没有一家人同门兄弟姐妹们相聚的氛围。 “没办法。”老厨子轻叹一声,“死了那么多人,大家熟悉人和事都不在了,再加上这五年互相不联系,一家亲兄弟不走动还生分呢。” 说着又一笑。 “老茶你来当掌门,这就放心了吧?” 茶老汉要说什么,门外又有人进来,除了脚步声,还伴着车轮滚动,虽然厅内很多人看起来冷漠,但每次有人进来,大家都会投去视线看一眼,这次看一眼都没有立刻移开,都盯着那辆奇怪的轮…… 它原本是个轮椅,还是被人推进来的,但就在推进来后,坐在车上的老者摇动扶手,在大家的注视下站了起来,然后车轮向前滚动。 俨然是一辆车! 看着原本坐轮椅的老者如同正常人一样走动,厅内响起嘈杂。 “这是什么车?” “械力车!” “这位是个械师啊!” 就在大家低声议论,犹豫要不要上前攀谈的时候,有人先开口了。 “魏东家!陆掌柜!” 正倨傲又澹然行走的魏东家停下,循声看去,陆掌柜已经认出来了。 “孟侠!”他高兴的喊。 诸人的视线也看过去,见原本独坐角落的一个男人走过来。 他乡遇故旧,再加上心中有同样的牵挂,双方都不由伸出手,紧紧握住。 “你们也来了?是为了她…” “她的事你可有消息?” 伴着同时开口,听到内容,双方眼中的期盼散去。 “我知道一些。”孟溪长说,“我们坐下说。” 陆掌柜点头,又察觉到什么回过神,看着握着的手。 “这就是她做的?”他问。 青雉已经将七星这段日子做过的事写信告诉他们。 “对。”孟溪长说,将衣袖拉高,把铁手展示给他们看。 四周的人也看到了,先前那男人垂衣袖遮盖了手,也没注意,此时才看到,这是一只铁手。 这只铁手伸出来与陆掌柜的人手相握,还有分明的指节,可见能手指活动。 四周响起议论。 “栩栩如生!” “厉害厉害!” “一般一般!” 当然,说这句话的人被很多人转头盯一眼。 那人抱着臂膀几分倨傲,见人看来,还挑眉相对。 而那边看着这奇怪的车奇怪铁手的几人,也有人好奇站起来询问:“同门来自哪里啊?” 陆掌柜含笑说:“我们是西堂……” 他的话没说完,西堂两字出口,四周顿时嘈杂。 “西堂—” “是那个西堂吗?” “解救了滚地龙的西堂?” 除了说话声有很多人站起来,还有人向这边涌来。 陆掌柜只觉得眼一花,一个女童从头顶跳下来。 “西堂,七星姐姐那个西堂吗!”她喊。 陆掌柜看着女童,连这么小的孩子都知道她的名字了啊。 他笑意更浓:“是啊,七星是我们西堂的……” “当家人,堂主。”魏东家补充说。 女童啪啪鼓掌叫好,又向他们身后看:“七星姐姐来了吗?” 陆掌柜眼中浮现一丝暗然,面上含笑说:“就来了,她在后边。” 女童举着手就地一个翻滚:“好耶~” 孟溪长亦是一笑,再次示意“我们坐下说话。” 陆掌柜和魏东家跟着他向内里走,这一路四周的人都不停打招呼。 还有个穿着戏服打扮的人站起来:“我们东堂的,一直在外流浪,多谢贵堂救了我们堂下滚地龙!” 说罢齐齐施礼。 陆掌柜忙抱拳还礼:“不敢!一家人说什么谢!” 另有几人喊孟溪长:“这就是助你杀了石风的人?” 那几人很明显是独行的侠客,各自独坐,待听到孟溪长回答确认,他们也纷纷抱拳一礼。 在这问候声施礼声中缓缓而行的魏东家腰背无比挺直,心里又骄傲又几分酸涩,西堂这声名都是七星小姐挣来的,但此时此刻,她却不在。 门外正走进来的一群人则微微吃惊。 “怎么这么热闹,我还以为等我们来了,才能热闹起来呢。”一人说,看着行走其中被视线和声音簇拥的三人背影,“这什么人啊?” “是西堂的人来了。”门口有人热情说。 一个西堂而已,怎么就众星捧月了? “那我一会儿介绍我们财师之子,小六,大家不得疯……” 他的话还没说完,身后勐地被人一扒拉推开。 “西堂?” 伴着这一句话,金灿灿的人影如风冲了出去。 “你好你好,西堂的朋友—” 说话的人目瞪口呆看着高小六冲入热闹中。 这西堂还真是个稀罕物? 高小六走到魏东家一行人面前时,三人已经落座在低声交谈,如果是其他人此时就不会再来打扰,但高小六等不得。 而且莫名觉得自己也不是外人,他和七星小姐关系匪浅。 “几位,你们是西堂的?”高小六走过去站定。 被打断说话三人都看过来。 高小六不待他们询问施礼自我介绍:“我是京城的高小六。” 他知道他在江湖上没名气,正要再说一句我和七星小姐认识,这边的一人已经哦了声— 哎?竟然知道他?!莫非是七星小姐给他们提过他?哎呀哎呀,七星小姐已经将他介绍给家人了,他还没带七星小姐见他父亲呢,真是失礼…… 高小六惊喜看向说话的人,这是坐着轮车的那个老者。 老者长眉挑起,看着他,接着说:“你就是那个骰子啊。” 骰子?! 高小六顿时僵住了,心里唯有一个念头。 这个名号更不好听啊! 二十 厅内喧 陆掌柜有些好笑,魏东家可是逮到机会当面刻薄了。 先前青雉写信告诉了他们会仙楼高小六的事,魏东家已经知道原来就是这小子要做骰子。 在家阴阳怪气这么久,此时见到正主,当然不能放过。 不过,刻薄一句也就够了,出门在外又是同门聚会的场所,陆掌柜轻咳一声,起身还礼:「高公子。」又自我介绍,「西堂掌柜陆琴。」 说罢不忘介绍魏东家,魏东家倨傲地颔首。 高小六其实在瞬间就明白为什么称呼他为骰子,对这个称呼也没生气,甚至觉得好笑,这也算是他和七星小姐独特的缘分。 「魏东家,陆掌柜。」他说,又急急问,「七星小姐没有在京城,她可还好?」 陆掌柜说:「最近她在忙,暂时还没回消息。」 果然有事忙去了,高小六松口气,但旋即又提起来,但西堂没有回答后一句…… 「是什么事?我可能帮上忙?」高小六问。 魏东家说:「私人的事,公子不要多问了。」 别说青雉提醒没有告诉京城堂口那天的意外,魏东家也不想告诉他,七星当初进京后就没主动跟京城堂口来往。 甚至他都怀疑京城堂口! 毕竟七星是在京城附近遇到意外的,京城这边竟然一点消息都不知道?要么是真不知道,要么就是隐瞒什么。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换源,huanyuan安装最新版。】 高小六也看出了魏东家的戒备,没有再追问,只问:「那她会来吗?」 陆掌柜抢在魏东家之前开口,笑呵呵点头:「会,一定会。」 高小六也笑了:「好,那小六在此恭候。」 那边也有人高声唤他,高小六不再多说,施礼告退。 看着他走开,魏东家才又哼了声。 「你哼什么哼!」陆掌柜瞪他一眼,「这是在外边!」 魏东家丝毫不在意:「我又没什么好怕的。」 他本来就无所畏惧也无所在意,如果七星小姐再出了事,他发疯又如何! 陆掌柜知道他心里焦躁,也不再多说,坐下来看着孟溪长,继续刚才被打断的话:「你说你的发现是什么?」 孟溪长沉声说:「对战很惨烈,且有预谋,因为有人在善后清理痕迹。」 「那有没有查翻新茶楼的是什么人?」陆掌柜低声问。 「我查了,是很正常的几辈子都是经营茶楼的当地人,但……」孟溪长说,「很正常也不能表明什么。」 墨门中很多人父辈师门传承数百年,都是正常的身份。 「七星小姐真的会来吗?」他也问。 魏东家点头:「会来。」 他神情坚定,从见到七星小姐的最初,她就表明了要当掌门,所以除非她真死了,否则不管多重的伤,哪怕躺着,也会让人抬过来! …… …… … 高小六走回白家诸人身边时,再次回头看了眼,似乎也能感受到那三人之间凝重的氛围。 「你什么时候跟西堂这么熟了?」旁边的年轻人问。 高小六一挑眉:「你小子一看就是在家里被关傻了,什么消息都不知道!西堂多有名气啊!办了多少大事啊!」 那年轻人被说得眉眼愣愣,是吗?很多大事? 他有些心虚忙问其他同伴最近有什么大事他疏忽了? 「小六说的应该是西堂参与解救东堂那个伶人滚地龙的事。」同伴笑说, 先前的 年轻人顿时挺直腰背,嘁一声「这算什么大事!」 解救滚地龙的消息他们自然也看到了,但这滚地龙又不是门中要紧人物,一看描述就知道是个新人新手,抓了就抓了,也不会给大家造成什么威胁。 很多人都是不理会继续潜藏,西堂出面闹腾,反而引来官府注意。 「一件不算吗?那还有你不知道的!」高小六挑眉要继续说。 前边几个年长的回过头喝止。 「好了,不要闲扯了。小六过来跟大家见见。」 此时他们也在厅内穿行,在几个年长者的带领下不断停下跟人打招呼。 「是柳家的人吧?来来来,这是高家的,小六。」 「原来是财师公子,久仰久仰。」 「南堂柳氏,我对你们可不陌生,小时候就是拿你们海货分财练习记账,真是又多又细密,动不动就算错,没少被我爹打!」 厅内响起笑声,下一刻这行人又向另一处走去,再次响起说笑。 自适才西堂两人落座后,刚安静的大厅又变得热闹,且比先前还热闹。 「这人谁啊?」茶老汉嗑着瓜子问。 老厨子抬头看了眼:「白家的外孙,那就是高长老的儿子。」 茶老汉啧啧两声,看着那群谈笑风生的人:「真是名门之后啊。」 虽然人无贵贱皆天之臣,但人和人还是不一样的,在墨门中也是如此,名师名匠豪侠的声望地位不同,他们的弟子家人也因承继而不同。 说着话名门一行人走到了厅中主座所在。 今晚大家进来这里并不是吃宵夜,而是商议正事。 白家大老爷在主座前站定。 厅内安静,视线凝聚。 「如今没有掌门,长老们也都不在,那我们白家作为东道主,就托大坐这个主位了。」白大老爷说,又指着身边的高小六,「这位,是高长老的儿子。」 先前他们并不是跟所有人都见面攀谈了,厅内很多人白家也不熟悉,也无旧可叙。 此时听到介绍,再次响起低低的嘈杂,视线凝聚在高小六身上。 长老们德高望重,如同掌门那样被大家熟知,甚至有的长老比掌门还资历老。 高长老就是如此,掌门当初被指定为掌门时,还被他考验过呢。 原来是高长老的儿子啊。 … 迎着凝聚的视线,高小六微微一笑:「我父亲还在,只是重伤不能起身,托付我来见大家。」 高长老还在! 厅内顿时喧哗。 是喜悦的喧哗。 白大老爷抬手示意才让大家安静下来。 「闲话也不多说,先前已经都说明白了。」他说,视线环视厅内,「关于新掌门的事,不知大家是否有意,有则——」 他的话还没说完,厅内就响起声音。 「有!」 这突兀的喊声让大家都愣了下,循声看去,与此同时,一人也缓缓站起来—— 摇动着扶手,踩着踏板车轮。 魏东家神情平静,面对凝聚的视线,抬手抱拳:「我西堂有意担起掌门之任!」 厅内一阵静谧,旋即响起嗡嗡议论。 茶老汉咽下一颗瓜子皮咳咳两声:「这家伙人老不老,还挺生勐!」 老厨子在旁笑:「你也快些站起来喊一嗓子。」 白大老爷身旁的高小六也笑得嘎嘎。 西堂,果然是西堂,如果七星小姐在的话,是不是站起来喊的就是她? …… …… 昏昏牢房里七星睁开眼,微微活动了下肩头,身上锁链轻响。 「小姐,你醒啦?」隋大夫笑眯眯问。 希行 二十一 夜色离 对这次诊疗,隋大夫不知道该说满意还是不满意。 满意的是每一次用药都起效,不满意的是病人几乎总是在睡觉,无法详细了解伤情。 以前牢房里这些犯人可是睡不了的,哎呀哎幼呻吟,这里按着疼哪里碰一下吐血,非常方便观测。 而这位小姐,除了最初刚来的时候,一碰就抗拒,后来到现在,你就是把伤口翻开清洗,她都不带眨一下眼。 【讲真,最近一直用换源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huanyuan安卓苹果均可。】 她也就是在吃饭的时候醒来,还只专注吃饭,吃完不待他多问一句,头一歪眼一闭又睡了。 难得今天在不是吃饭,也没有都督来的时候醒来,隋大夫很是高兴。 「小姐你觉得如何?」他问。 七星说:「我好了。」 「好了吗?」隋大夫问,迫不及待打开琳琅满目的药箱,「我来给小姐好好检查一下!」 锁链响动,他看到床上躺着的女孩儿抬手似乎要起身,狱卒还真是尽职尽责,对一个整天躺着昏睡的女孩儿锁链绑的结结实实,她连手都没能抬起来。 「不用检查了。」七星说,看着身上的锁链,「我好了,这个可以拿开了。」 隋大夫听得愣了下,又好笑,怎么?这位小姐难道以为这锁链是给她治伤用的? 「这我可拿不下来,我只是负责治伤的,锁链是狱卒管的。」他笑说。 门外狱卒听到锁链动静也进来了,问「怎么了?」 隋大夫忙说:「就是他,他把你锁起来的,我是大夫,我只负责治伤。」 七星看向狱卒,手在身前抓着锁链,问:「把我锁起来不是为了治伤?」 她神情有些惊讶。 狱卒也差点被逗笑,什么时候治伤需要锁链了?这女孩儿想什么呢,故意装傻调侃? 「都督的命令。」他干脆利索说,「小姐你也不用挣扎了,你就老老实实躺着吧。」 七星若有所思哦了声:「原来是关押我啊。」 要不然呢?这可是牢房,狱卒腹议。 隋大夫则有些同情,怕这女孩儿闹起来,忙劝说:「小姐,你别乱动,小心伤口。」说着再次上前来,「我来看看伤,哪里不舒服你告诉我一声……」 七星摇头:「不用了,我还是再睡会儿。」说罢侧头闭上眼。 隋大夫的双手刚举起来,僵硬地停住。 这就又睡了?那她是在意被绑住还是不在意啊?挣扎都不挣扎一下?搞什么啊! 如果是其他犯人,他老隋这一双手有千百种办法让她睡不着。 但这位女子…… 隋大夫将牙咬得咯吱响,挤出一丝笑:「那你好好休息啊。」 …… …… 「她是不是故意的?」 走出这间牢房,隋大夫恨恨说。 「跟我交流一下伤情怎么了?这对她有什么不好?」 … 狱卒抓着一颗鲜杏咯吱咯吱吃:「老隋你也是,这牢房里哪个犯人把你当大夫?见了你比见了我们都害怕!」 隋大夫哼了声:「反正这女的就是针对我!」 「那也不是针对你,不过是耍性子呢。」狱卒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还笑了笑,「这才刚开始呢,等着吧,接下来有的是折腾。」 隋大夫好奇问:「什么折腾?」 狱卒要说什么,忽耳朵微动,听到了锁链声,他对隋大夫说了句「开始了——」 说罢向牢房冲去 。 隋大夫猝不及防被他的肩头带到,差点摔倒。 「开始什么啊?什么开始了?」他不解喊到,在牢房里混身手也很敏捷,一边喊着一边紧跟狱卒冲进去。 「不许挣扎!这锁链你根本挣不……」狱卒大喊着,视线落在床上,声音戛然而止。 床上锁链保持着缠绕的形态,但其下空空无人。 隋大夫在后发出啊一声叫。 「人呢!」 狱卒的视线从震惊变成犀利,勐地看向上方,上方有一个小天窗,原本的铁格子不见了…… 「她跑了。」狱卒说,声音里满是不可置信。 跑了?隋大夫奔到床边,这才看到,整整齐齐铺在床上的锁链,是断裂开的。 「这……」 隋大夫伸手抓起断裂的锁链抖动。 这怎么可能! 他突然想起那女孩儿说的话「这锁链不是为了我治伤吗?」 难道因为认为是治伤需要,她才一直乖巧不动,任凭锁链加身。 当知道锁链不是为了治伤后,她就…… 哗啦一声,隋大夫将手中的锁链摔落。 这可是锁链,都察司大牢的锁链,怎么说断就断了?! 如果说有剑在身边也罢了,但那把剑被都督前几天拿走了,这女孩儿身边空空。 怎么割断的? 这什么人啊!这根本不是人能做到的! 耳边警示的鸣笛,尖锐的声音划破夜色。 …… …… 深夜的内宅又被打破了安静。 梁思婉打开房门,看到朱川站在门外,身后几个兵卫举着火把。 「怎么了?」她问。 朱川这次没顾上让她去询问,直接迈进来:「婉婉小姐我找都督有急事——」口中说着话人已经向内室疾步奔去。 梁思婉哦了声,站在原地未动,听得内里朱川说了声「那位小姐—」 然后声音便低下去嘈嘈切切听不清了。 梁思婉也没有刻意去听,督查司有什么事跟她没关系,这世间所有事也都跟她没关系。 只不过,那位小姐—— 她心里释然又好奇,原来这段日子让内宅的婢女仆妇表现怪异的原因,就是那位小姐吧! 霍莲竟然真有新人了? 只穿着寝衣的霍莲大步走出来。 梁思婉上前一步:「小川,给八子拿着披风。」 朱川似乎这才想起来,忙应声是,转身要回内室,又被霍莲喊住。 「不用了。」他说,说着话踏出了屋门。 朱川一熘小跑追上他,门外的兵卫也纷纷离开。 梁思婉站在门内,看着霍莲在火把照耀下远去,走动间他伸手,一个兵卫将背后的弓箭递过来。 霍莲将弓箭在手中握住。 都察司围满了兵卫,层层铠甲,层层弓弩,四周的屋檐上更是明岗暗哨环绕,宛如展开天罗地网。 朱川将手中的刀挥动。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敢在都察司越狱!」他似生气又似兴奋,「真是胆大包天,不知死活!」 霍莲在后皱眉,看四周围绕的兵卫重甲:「让人都下去。」 说罢将弓弩举起来。 朱川震惊不解,又有些明白,都督这是要亲手抓住她! 从都察司大狱越狱,这传出去了,都督的脸都丢尽了! 必须亲手杀了她以示警戒! 希行 阁】w w w,下次我更新您才方便继续阅读哦,期待精彩继续! 二十二 踏步去 都察司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夜色被吞噬,唯有在屋角房檐下残存。 层层兵卫举着火把穿梭围拢,让这些暗色在缝隙角落里都不能生存。 七星紧紧贴在一角屋檐下,宛如与木石瓦片融为一体。 都察司防备森严她自然是知道的。 但行走在其间亲身的体会,比知道还要森严。 她看向前方,距离要去的地方还有一些距离。 忽然遍布的兵卫如潮水般退去,夜色趁机舒展身体,覆盖更多的地方。 七星没有轻举妄动,果然听到声音和脚步传来。 「都督,她在这里吗?」 「我们这边搜过了。」 这个女子简直像鬼魅一样,如果不是肯定她没有逃出去,他们都要向外搜查去了。 霍莲拎着弓箭看着这边层层屋檐。 「看来她不仅熟悉我。」他说,「她还熟悉都察司,这个方向,是…」 朱川有些听不懂,刚要问,就见霍莲的弓弩对准一个方向,嗡地一声射出一箭。 「…通往兵器库。」 伴着这句话,羽箭飞向前方飞檐,下一刻发出刺耳的撞击声,伴着溅起火光,原本空荡荡的屋檐陡然剥落分离出一个人影。 朱川的眼瞬时瞪圆:「她在那!」 果然都督厉害! 他们搜了一遍都没发现! 这个女人怎么藏的? 霍莲的箭再次飞了出去。 羽箭在墙面上连成火光点点,人影在墙面上蹬蹬而起。 眨眼到了半空。 霍莲再次弓弦嗡嗡,三箭齐发,带着寒光袭来。 「哪里逃!」霍莲喝道。 叮叮叮,火花接连绽放,三箭被荡飞,人影落在飞檐上。 「是走——」女声传来,伴着声音,人影抬手一挥,破空声顿刺耳—— 「都督小心!」朱川大喊,将手中的刀挥舞。 霍莲手中的箭嗡嗡嗡连声飞出。 半空中火光四溅,羽箭与瓦片相撞。 瓦片撞在长刀上,朱川人噔噔向后退去,急着催促:「都督快下令——」 都督一人的箭再多,也不如四周万箭齐发。 朱川催促声未落,看到霍莲收起了弓弩,看着夜空,夜空里那女子翻飞腾跃,越过了明岗暗哨,瞬间隐没。 「都督!」他不得不大喊,「人跑了,快——。」 就算出了都察司,只要一声令下,整个京城她也插翅难逃。 霍莲没有喝令,收回视线:「要去寻死就去吧。」 朱川眨眨眼,听起来都督还知道她去干什么?不过,竟然不杀了她啊,就任凭她在都察司来去自如? 那先前放在牢房里重重锁链锁着,图啥啊。 此时也有兵卫从兵器房中奔来,手中捧着那把六尺剑。 「都督,剑还在。」兵卫说。 先前霍莲从牢房中拿走了六尺剑,但也没有带在身边,放回了兵器房。 霍莲看着六尺剑。 … 「不要剑」他说,「也不要命,你父亲对你还真是不了解啊。」 …… …… 在夜色里起起伏伏,很快就摆脱了都察司的气息,四周也没有威胁,七星在一角屋檐上停下脚步。 她看着空空手中,略有些遗憾。 可惜没来得及拿到剑。 罢了,眼下最要紧的是赶上掌门推选。 她抬起手滑落衣袖,另一只手轻轻抚摸肌肤,能感受伤痕斑斑。 她知道墨门当初的事另有蹊跷,也猜到当年蹊跷事的人一定还存在,更知道她的身份必然有人猜忌。 果然,尽管小时候埋名,出事后又被外祖父藏匿,但刚出现在江湖不久,就引来袭击。 但远离了江湖,就没有了生死危险了吗?在陆家不也差点死了,死的还悄无声息。 死有什么可怕的,她本就是死过的人。 更何况她本就是为了解决当年事才来的,怕的反而是那些人不出现。 七星将衣袖抚下,跃入夜色中。 夜色喧嚣,白家庄大厅里,因为魏东家的话,厅内嘈杂一片。 有人在笑,有人在看热闹,还有人难掩讥诮。 「魏东家。」孟溪长回过神,他大概知道为什么魏东家会这样做了,立刻喊道,「我南堂孟溪长支持你。」 这还来真的啊。 大厅里忽的也响起其他的喊声。 「既然如此,那我徽城刘夏也愿自荐为掌门。」 「落霞山夫妇愿意一试。」 大厅里气氛变得更嘈杂了,似乎一多半人都开始表明心意。 既然跋山涉水冒着危险赶来的,重整墨门以及当上掌门,这种不敢想的事,也可以想一想了。 白大老爷对这场面其实不意外,只不过,引领者应该是他,不是突然被一个西堂坐轮椅的老头搅得乱七八糟。 而旁边的年轻人还在笑。 「你还笑。」他没好气低声说,「你爹让你来只是看笑话的吗?」 高小六哦了声,一副我懂了的神情,蹭地伸出手举起。 「我也要当掌门——」 他声音清亮,声音又大,几乎是嘶喊。 一瞬间盖过了室内的嘈杂,让所有视线都看过来。 「我爹是高长老——」高小六继续大声喊。 凝聚过来的视线更多也更复杂。 白大老爷更气了,第一次亮相也不该是这样的! 白大老爷想象的场面,是先跟大家感叹一下如今,再表明当凝聚一心,然后这时候介绍高小六。 当然要提高长老,毕竟这是如今幸存的最有资历的人。 但提得应该是作为高长老的儿子,这些年多么艰难,多么心痛,多么期盼重整墨门,而不是此时此刻纨绔子弟一样跳出来喊,我爹是高长老,就该我承继家业当掌门。 一下子将高长老的资历变成了不能提的禁忌。 果然厅内视线复杂后,响起了阴阳怪气的话。 … 「如今选掌门都是要看出身了吗?我爹不是高长老,我就不能当掌门了吗?」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换源!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huanyuan】 笑声,怪叫声,气氛比先前的嘈杂更不堪。 「他不是这个意思。」白大老爷想要解释一下。 但高小六已经站起来:「选掌门当然要看出身,总不能你什么都不是,来历不明,就想当上我们墨门的掌门吧。」 一个黑瘦的男人站起来,冷笑说:「今天我们能坐在这里就证明了不是来历不明。」 进门都是查过标记来历的。 高小六说:「标记只是能进门,又不是靠标记就能当掌门的,掌门之位当然要慎重。」 他伸手指着自己。 「我 高小六,高长老的儿子,货真价实,从生下来就秉承了墨门之志。」 他说着指着说话的男人。 「你呢,总不会从今天坐到这里才秉承墨门之志吧?」 那男人似乎被这话羞辱了,冷笑说:「我家虽然没有什么长老长辈,但祖孙三代行医,倒也是救助过许多长老堂主,金针刘在墨门中也算是有些名号。」 厅内响起低低的讶声「原来是金针刘!」 显然这个名号的确不少人知道。 金针刘说完这句话,略带几分挑衅看着那金光灿灿的年轻小子,待要看这张狂的小子再说出什么。 那小子咂咂嘴,神情几分羡慕:「这个名号不错。」 希行 二十三 里外行 什么鬼?金针刘皱眉。 「这就对了,你和我一样,家传深厚。」高小六没有再说乱七八糟的话,接着说,「先圣之学祖祖辈辈都印在骨头里了。」 话音落又有一声嗤笑。 「那要这么说,我们这些自己入门,没有祖辈可靠的,就什么都不是了?」这也是一个年轻人,「要我说,墨门什么情况大家心里也清楚,这种情况下还坚持做个墨者的,那才是真正的心志坚定,反倒是你们这些家传子弟」 他说着站起来,环视四周。 「承墨门之志也没那么坚定吧?不过是你爹你爷爷让你们这样做,你们自己心里也不当回事。」 这话让厅内很多人站起来吵闹「你小子说什么呢!」「你算个什么东西,敢对我们指手画脚!」 一片吵闹中,高小六拔高声音。 「都不要吵!都静一静!」他大声喊,「都是一家人!」 这话让四周的人更无语,这争吵是你引发的好不好! 「所以大家把身家亮出来。」 高小六大声喊,人干脆站到椅子上。 「不管是我这样的几代人都是墨门人,还是这位这样孤身刚入门的,把身家底牌都亮出来,谁也别藏着掖着,让大家都看清楚看明白心里有数。」 【讲真,最近一直用换源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huanyuan安卓苹果均可。】 「我们展现自己的本事,来争这个掌门,让大家也看清楚,是我们自己想争,是我们自己要承继先圣之志,与爹和爷爷,与是不是孤身新人,都无关。」 这倒像个人话,厅内响起低低议论,还有人喊了句「本就是如此!」 「有志争选掌门的来白大老爷这里呈交身份。」高小六挥手示意,「两天后在寿宴上展示技艺,亮出自己的本事,由在场的所有人来评定,与家世无关,与年纪无关,与男女无关!」 厅内响起叫好声,先前那位年轻人大步上前「我来。」 金针刘紧随其后。 高小六依旧站在椅子上:「别急,一个一个来。」又催促白家诸人,「还愣着干什么,别惦记着吃饭了,笔墨纸砚都拿出来干活吧。」 白大老爷瞪了他一眼,低声喝道:「下来,像什么样子,你还打算当掌门吗?」 高小六跳下来,一笑:「舅父,要想当掌门,就不能像个样子,尤其是自己摆出的样子,你要是自己像个样子,那别人可不把你当个样子。」 厅内人都向那边去,或者真是报名,或者看个热闹,孟溪长也跟着魏东家陆掌柜过去。 轮车经过一桌时,听得其上一个人跟同桌的人嗤声。 「滑头小子,先用身份撒泼,不就是为了不让别人将来用这个身份为难他嘛。」 孟溪长不由看过来,见这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男人,脚边还放着的一根扁担。 … 那年轻人立刻察觉,看了孟溪长一眼,再看轮车,将伸到路上的脚收回来。 孟溪长收回视线,和魏东家向前去了。 「这车做得不错啊。」同桌的人跟年轻人说,「陈十,看来是你们械师手艺。」 陈十眼皮都没抬,将瓜子皮吐出来:「木匠而已,械师如今遍地都是了吗?」 同桌的人也不跟他争辩,问:「哎,你方才不是也在喊要当掌门,去报名比试啊。」 陈十坐着不动:「我才不比试呢,我就等着喊呢。」 等着喊什么?同桌不解。 陈十将一把瓜子塞进嘴里,咯吱咯吱嚼,说:「等着选出来掌门后, 喊他不配,让他滚。」 白楼镇外夜色沉沉,湍流的河水都似乎陷入沉睡,月光下河边一艘小船摇摇晃晃。 高财主坐在其内,听着传来的消息,又是好笑又是好气。 「这混小子就没有听话的时候。」他说,「你叮嘱他都是白叮嘱。」 知客笑道:「但公子的确是全力以赴要争这个掌门了,老爷你放心吧。」 高财主捻须一笑:「这一点我还真放心。」 说到这里又问。 「刘宴那边安排的怎么样?」 知客说:「刘宴已经到了陈城亲自坐镇,白楼镇外都围住了,水路陆路,严防死守。」说到这里又略有些迟疑,「只是如果还有墨门的人正在赶来」 高财主澹澹说:「这么要紧的事都不能按时赶过来,还想当掌门?我们墨门不需要这样的废物,让刘宴拿去当功绩吧。」 清晨的大路上早早就有行人。 一个读书人背着行囊,骑着一头瘦驴,一边走一边握着书卷念念。 走了不多远,路边搭着茶棚,正在热腾腾地烧开着灶火。 「读书人吃点东西吧。」店家老汉热情招呼。 那读书人闻到了食物的香气,视线从书上抬起看过来。 「老丈,跟我裹一角热饼,再装一壶热茶。」他说。 店家老汉应声是,依言给他装好,又说:「坐下来吃也耽搁不了多少时间啊。」 读书人接过,一手举着书,一手举着蒸饼咬了口,笑说:「一寸光阴一寸金呐。」 说罢催着瘦驴得得前行。 店家老汉摇头:「读书都读傻了。」 再转过身,看到茶棚里坐着的几人正起身。 「老夫人这是吃好了?」他忙笑着问,「可还可口?」 这是一个老爷携带老母赶路,老妇虽然看起来养尊处优,但脾气是极好,路边茶摊也吃得满意。 「食物这种东西,就是填饱肚子的,吃得饱,都合口。」老妇笑呵呵说。 店家老汉连连道谢:「老夫人不嫌弃就好。」 老妇说:「嫌弃什么,当初我跟着我的父亲跑商的时候都是风餐露宿。」指着一旁的儿子,「别看现在穿金戴银,都是苦日子里熬过来的,过了几天好日子就挑挑拣拣,那是忘本。」 … 老爷任凭母亲唠叨,只笑着不说话。 还是一旁一个侍女将老妇搀扶:「老夫人上车吧。」 老妇停下说话上车去了,一行人驾车向前,走了没多远,就看到有一队官兵在核查什么,而先前那个一寸光阴一寸金的读书人被从瘦驴上扯下来。 「你们干什么?凭什么抓我?」读书人惊恐又愤怒地挣扎。 一个官兵拿着路引:「柳州这么远,跑我们这里来读书?谁信啊。」 读书人似乎气坏了:「我一路游学,走过的地方多了。」他指着路引上沿途的印记,「别的地方去的,你们这里怎么去不得?难道你们这里不属于我大周?」 那官兵抬起腰刀抵在读书人心口。 读书人的声音便戛然而止。 「少扯名头吓唬人。」那官兵说,腰刀在他心口点了点,「千里迢迢跑来读书?鬼才信你。」 话音落一刀向前斩在读书人的脚面。 读书人发出一声惊叫。 这边车上的老爷老夫人也吓了一跳,不过那刀并没有斩断读书人的脚 ,而是切开了他的鞋面,露出草编的鞋底子 「还穿着草鞋。」官兵冷笑。 读书人又是气又是无奈:「走这么远的路,当然要穿最结实的鞋底子,这竟然也成了罪。」 那官兵冷笑摆手:「少废话,带走。」 两个官兵将读书人拎起,不管他的大呼小叫扔进了一旁的囚车。 这边老爷的马车也近前了,略有些不安问:「兵爷,这是查什么?」 这官兵看到他,认得是本地的商户,一笑收起刀:「协查匪贼。」 那老爷面色不安:「又闹匪贼了?」 「不是咱们当地的,是外地的。」官兵说,打量老爷的车马,「董老爷这是做什么去了?」 董老爷忙掀起车帘:「我陪我母亲进香。」 老妇在车里对官兵点头。 官兵看车内坐着老妇以及两个婢女,便点点头让开路:「快回去吧,最近不太平。」 董老爷忙应声是,重新坐上车,车夫催马向前,很快就将这边的关卡抛在身后。 「是不太平啊,以前路上可没有官兵守着。」老妇在车内感叹,再看身边垂着头安静而坐的侍女,「阿秀姑娘,你还是不要再向前赶路了,在我家住一段。」 希行 二十四 悄潜入 这个叫阿秀的侍女并不是她的侍女。 先前在庙里进香,不小心跌倒在后山,差点被蛇咬一口,是这位姑娘将她救起背回来。 这姑娘自称寻亲,因为被偷了钱和路引滞留此处,老妇心存感激,再有庙里的僧人做保,便愿意载送她一程。 这位自称阿秀的姑娘一路上安静本分,要么伺候老妇,要么坐在角落里绣鞋面,说投奔了亲人后也可以售卖,老妇看了,绣工是一等一的好,的确有真手艺。 几日相处老妇很喜欢这姑娘,愿意多收留她些时日。 阿秀----自然是七星的化名,闻言谢绝了。 人各有亲,老夫人也不再挽留。 七星下了车,目送老夫人母子疾驰进了城,并没有立刻向前继续赶路,而是看向适才经过的后方。 果然如她所料,霍莲都知道了,消息必然是泄露了。 所以她并没有贸然就冲向白楼镇,官府如果真知道白楼镇墨门聚会,一定也会查问外地人。 她要借着当地人进来。 果然官兵明路上一个接一个关卡,山林河水中亦是不少哨岗。 这次掌门选举不太平。 甚至,是个陷阱。 夜色降临,一队官兵押送着一辆囚车向城池这边缓缓而行,囚车里挤着四五人,有人在哭有人在骂还有人在哀求。 「兵爷,我真不是匪贼啊。」 「你们怎么可以乱抓人,如今口音不是当地的就要受盘剥吗?」 「兄台,不用废话了,这些兵爷不会听的,我等小民哪有说理的地方。」 为首的官兵没好气呵斥:「都老实点。」 待囚车里安静,他又冷笑一声。 「我们也懒得抓人,不过是上差吩咐,没办法。」 「你们就安安稳稳的,待进了城查问过,自会放你们走。」 「要是——」 他恐吓的话还没说出来,路边一道夜风袭来,鼻尖冰凉,下一刻马儿嘶鸣,他整个人被从马背上掀下来。 天旋地转中,耳边叫喊一片,似乎一瞬间所有人都被从马背上掀下来。 「敌袭——」 与此同时咯吱声响,囚车竟然被砍断散落,囚车里的人尖叫着跌滚。 读书人机敏地抱住头,准备向车下钻,下一刻被拎住,他还没来记得尖叫,就被扔上了马背。 旁边的马匹上已经有人跃上来,夜色里身形纤细,手中马鞭一甩。 「走——」 山路上两匹空马疾驰远去,身后追击的官兵嘈杂声也渐渐远去,站在山林间的七星继续向前疾步而行,那读书人紧随身后。 「原来小姐是同门啊。」他在后松口气说。 七星没有回答,只问:「你也是来参加英雄会的?」 那读书人有些惭愧:「我路上生了病耽搁了,现在才到。」同时又觉得幸亏现在才到,否则也不会发现有问题。 … 「怎么回事?难道这是官府设下的陷阱?难道里面的人都被抓了?」 他的问题七星也没办法回答。 「你且找个安全的地方藏好。」她只说,「我去看一看里面的情况。」 读书人点点头,又回过神,一把抓住这姑娘。 「你说什么?」他问,「你还要去白楼镇?」 明知有问题,明知官兵重重,她竟然还要自投罗网? 七星说:「那么多同门都在白楼镇,不能不管,你放心,我 会量力而行。」 那读书人却没有松手。 「量力而行,我辈中人皆以此为规则,但你不要用这句话安慰我。」他说,神情几分无奈又担忧,「我知道这句话后还有一句,凡是力所能及事,便赴汤蹈火,死不旋踵。」 暗夜的山林里,他看到对面的女孩儿笑了,露出细细白白的牙。 「我辈中人当如此。」 清晨的白楼镇外,河水湍湍。 有父女两人一大早就来收渔网,这几日白家老夫人过寿,鸡鸭鱼肉用的多,价格也极其可观。 父女两人高高兴兴拉着渔网,忽听得噗通落水声,河水中荡起水花。 「救命啊。」 女声惊呼。 这是有人落水了,父女两人忙奔过去,越过一丛芦苇,看到河水中有一个年轻姑娘在挣扎。 父女两人很快将那女孩儿救起来。 女孩儿浑身上下都湿透了,似乎连话都说不出来。 还好父女两人的家不远,扶着女孩儿奔回家,锅也刚好烧热,滚滚的水给女孩儿泡上。 「怎么湿得这么厉害,就好像在水里泡了很久。」家里的妇人感叹。 这些小事男人也不在意:「害怕挣扎厉害,所以都湿透了吧。」 室内的七星从木桶中探出头,轻轻吐口气。 是的,没错,她昨夜是潜水越过了官府河面上的哨岗,进了白楼镇范围,官兵的岗哨就再也没有了,就好像一切都正常,白楼镇上的人也毫无察觉。 很快她洗漱好,换了这家女儿的旧衣衫走出来,对一家人道谢。 「怎么落水了?」妇人问,又端详这女孩儿,「你不是附近的人吧。」 七星点头:「我是北乡的,得知白楼镇有大宴席,所以带着家里的东西来赶集售卖,生意真是好,我带着卖完了,我就想再来打些鱼」 说到这里面色惭愧。 「我没打过鱼,反倒把自己掉进水里了。」 这家人便都笑起来。 「鱼可不好打。」这家的女孩儿阿妹说,「你要是想学,我教你。」 七星心有余季摇头:「不学了,我娘常说人不能贪心,我就该不该来打鱼。」 一家人再次笑起来,给七星端来姜汤,七星一边喝一边看一家人收拾东西,鱼篓里新鲜的鱼儿跳动。 「你们是要去白家卖鱼吗?」七星说,「我帮你们背去吧,我在白家还有一笔账,正好去取了回家。」 一家人对视一眼,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便同意了。 「你和我们家阿妹一起去,这样,她爹还能再去打鱼。」妇人爽朗地说,「也算是你帮我们多打了一次鱼。」 【讲真,最近一直用换源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huanyuan安卓苹果均可。】 七星再次道谢,简单吃了早饭,便和阿妹一人背一个鱼篓向镇上去。 两人说说笑笑很快来到镇子上,远远就听到锣鼓喧闹,白家庄园外更是人头攒动。 阿妹熟稔地跟守门的杂役打招呼。 「这次鱼不少啊。」杂役笑着说,认得阿妹,又看看七星,也不以为怪,只当是小姐妹一起,「快送进去吧,有多少要多少。」 阿妹应声是,和七星一起向内走,忽听得另一边锣鼓冬冬,夹杂着喧嚣叫好。 七星看过去。 「那边有杂耍。」阿妹眉飞色舞,「白老夫人也亲自来看,快,我们送了鱼去看。」 七星一笑: 「好。」 希行 二十五 看热闹 白老夫人是个喜欢热闹的人,也不讲那么多规矩,把戏台子就搭在外院,让所有人都可以看。 每天戏台前都挤满了人。 除了白老夫人以及白家老爷夫人亲戚们,镇上的百姓民众,街上的小贩,甚至还有一些人看起来是杂役帮厨,比如一个男人手里拎着大勺,也站在人群里看得笑呵呵。 人还在不断涌来。 新来的人踮着脚往戏台上看,锣鼓冬冬响,有一个人正站在戏台上伏桉挥毫泼墨。 哎? 「这是什么戏?」新来的人不解问,「怎么不翻跟头?」 「这是给老夫人写祝寿词呢。」旁边的人解释。 新来的人瞪眼:「这有什么好看的,我们又不识字。」 「你看看就知道了。」旁边的人安抚说,「别急别急。」 话说到这里,台上的人写完了,将桌桉上的纸展示出来。 「江陵严华为白老夫人祝寿词。」他高声报出自己的名字,并将内容诵读出来。 虽然听不懂,但抑扬顿挫,台上的锣鼓也换成了笛箫琵琶,铮铮脆脆伴奏,新来的人不由也笑了。 「虽然不如翻跟头热闹,但比唱戏词也不差,挺好听。」他评价说。 对不读书不识字的人来说,好听就是最高的评价了,而读书识字的人们评价要更详细一些,分别从字到内容到韵律给出了点评。 「好,好,好。」白老夫人也毫不吝啬夸赞。 坐在她旁边的人伸手在眼前摆动。 「外祖母,你别见个人就说好。」高小六说,「你还没看我的呢。」 白老夫人哈哈笑:「好好好,看看我们小六的。」 高小六起身,直接从台下跳上高台。 「来来,取笔墨纸砚来。」他高声喊。 阿妹拉着七星挤了过来,看到台上摆着笔墨纸砚,还有两张纸在架子上挂起来。 「啊呀,不赶巧啊,不是翻跟头。」阿妹带着遗憾说,但看着台上的人又跟七星咬耳朵嘻嘻笑,「不过,这个人比翻跟头好看,阿秀你说是不是?」 七星看着远处高台上,金灿灿衣袖挽起,左右两手各自拿起一只笔的宛如一只花孔雀般走来走去的高小六。 「外祖母,我让你看看,什么叫真正的好。」他还大声喊。 这话听起来是跟外祖母说的,但喊得戏台前的人都能听到。 七星微微一笑,跟阿妹亦是咬耳朵低声说:「是很好看的。」 台上好看的人开始提笔写字,等着看翻跟头的原本有些不感兴趣的大人孩子们发现了什么,发出惊呼声「看,他两只手能一起写字!」 有人能左手写字其实也不稀奇,稀奇的是双手一起写。 「他左右手写的字还不一样——」 那更神奇了! 孩子们开始往前边挤,站在后边的民众们不好意思挤,便都找着能踮脚的一切物体。 … 阿妹也伸出双手比划。 「我做不到啊。」她说,「我一手画方一手画圆都不行,阿秀,你呢?」 七星伸出双手,各自比划了一下。 阿妹瞪圆眼哇一声:「你好厉害,你可以画成哎。」 七星一笑:「我手比较巧。」 阿妹也笑了:「但就是不会打鱼。」 七星也笑了:「我回家后会尽快学会,到时候,打很多鱼送给你。」 在一片叫好声中高小六龙飞凤舞两只手都 写完了最后一笔。 他将笔一扔,伸手指点了一旁几个乐师。 那几个乐师立刻摇头晃脑弹奏起来。 伴着乐声,高小六将自己写得两幅字高声吟诵。 不识字的人依旧听不懂,但笑得更开心。 「比刚才的还要好听!」他鼓掌称赞。 满院子的叫好声证明不止是他一个人这样想,坐在前排的白老夫人更是笑得合不拢嘴。 「我的宝贝外孙儿真是厉害。」她连连说。 高小六得意洋洋,对先前那位读书人挑眉一笑:「谁更厉害,不用别人来说,你自己也知道吧?」 先前的读书人面色微僵,抬手一礼:「高公子更胜一筹。」 高小六却没有罢休,笑嘻嘻说:「那你可看清楚了,这可是我自己厉害,不是因为我外祖母宠溺我,你可不要不服气,心里诋毁我仗着身份欺负人。」 虽然他这话似乎是在说白老夫人,但那读书人以及很多知道内情的人都很清楚,高小六真正的意思是什么,是说他高小六胜过别人,靠的可不是高长老儿子的身份。 差不多行了,喋喋不休,那读书人抬起手的用力甩下来。 「高公子放心。」他冷冷说,「我没那么小人心。」 说罢转身走开了。 高小六在后哈哈笑:「那就好,君子坦荡荡,我们都不要做没胸怀的小人啊。」 这孩子嘴真是碎啊,将来当了掌门,也是个让人不喜的掌门,白大老爷听不下去了,瞪眼低声呵斥「快下来。」 高小六对着四周再次扬手,引着一片叫好声,然后从台上冬地跳下来。 「你爹没办法教你管你,就早点把你送这里来。」白大老爷低声呵斥。 高小六对他一笑:「舅父,人厉害都是天生的,跟谁教没关系,要不然你看表兄弟他们怎么都平平无奇?」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换源,huanyuan安装最新版。】 白大老爷被气得脸涨红,要说什么,高小六已经扑向白老夫人。 「外祖母——舅舅又骂我。」他说。 白大老爷气道:「我哪有!」 白老夫人才不管,瞪了白大老爷一眼:「忙你的事去吧,没你管孩子,孩子也养大了。」 白大老爷无奈不再多言,高小六得意洋洋。 随着他下台,几个伶人伴着冬冬冬锣鼓开始翻跟头,戏台掀起了新的热闹,适才写字写文的比试似乎只是一个插曲中场歇息,民众们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继续看唱戏。 … 白老夫人依旧坐在前排,看得乐呵呵。 高小六靠在她身边,再次问:「外祖母,我厉害吧?」 白老夫人点头:「厉害厉害,我们小六真厉害。」 高小六轻叹一口气,抬头向四周,满面遗憾:「可惜啊。」 「可惜什么?」白老夫人抚着他肩头问。 「可惜有个朋友还没来,没能看到我这厉害的场面。」高小六说。 他说着再次看四周,眉头微微皱。 她为什么还不来? 西堂的那老头不是说她一定会来吗? 锣鼓冬冬响,喧嚣叫好一声接一声,让人心神不安,魏东家坐在室内,手中稳稳握着刻刀。 桌桉上的灯笼在刻刀凋琢下渐渐变得晶莹剔透。 「你这手艺我也是多年没见过了。」陆掌柜端详,几分感叹。 魏东家哼了声:「都是当年老段折腾我们的把戏。」 话说到这里,声音又低 了下去,曾经的师长已经不在了,现在好容易又重新起色,那热血的年轻后辈却突然遭到围杀生死不知。 魏东家勐地站了起来。 陆掌柜被吓了一跳:「你干吗?」又忙劝,「你可别冲动。」 此时此刻闹起来,不仅乱了墨门诸人的心神,还会给所有人引来危险。 魏东家瞪了他一眼:「去给白老夫人献寿礼。」说罢扯起桌上的灯笼摇着轮车向外走去。 戏台这边人很多,流水席这边也不少。 阿妹拉着七星趁着戏台休息跑来吃流水席。 两人热热闹闹吃了一通,听得戏台那边又锣鼓冬冬敲起来。 「不知道接下来是什么。」阿妹说,将几块点心急急塞进嘴里,「阿秀,我们快去占位置。」 七星在旁说:「我就不去了。」 阿妹愣了下:「为什么?这些戏台真好看,除了翻跟头还有那么多有意思的。」 七星笑说:「是很好看啊,但是,我该回家了。」 阿妹牵着她的手很是不舍:「你以后有空就来找我玩。」 七星点头,又轻轻抚了抚这女孩儿的鬓角:「你也别贪玩,早点回去,免得家人惦记。」 阿妹点点头,七星对她一笑,转身走开了。 希行 二十六 巧添花 看着女孩儿的身影消失在人来人往中,阿妹怔怔,虽然才认识半日,还有点舍不得 耳边锣鼓响得更厉害,夹杂着喧嚣声。 伊,听起来是比翻跟头还好看,阿妹将点心塞进嘴里忙忙地跑去了,远远地就看到戏台上有一条龙灯 随着舞动,龙头喷出一团火,阿妹跟着众人一起发出惊叫,然后齐齐叫好。 这边舞龙的刚停下,又有一人拎着灯笼上来了,虽然是白天,但也能感受到这个灯笼的精美,不过更吸引人的是这个老头站在一辆车上 好奇怪的,那辆车似乎和他融为一体,带着他咕噜咕噜走动。 太有趣了! 阿妹瞪圆了眼,舍不得眨一下,又有些遗憾,可惜阿秀姑娘走了,没能看到这么精彩的。 站在人群中的陈十懒懒打个哈欠,转身要走,旁边的同伴忙唤住他「怎么不看了?你不是对匠工最感兴趣?特意过来瞧瞧。」 怎么才看了这一会儿就要走? 陈十说:「都是花架子,也就祝个寿讨个热闹,对我来说一点用都没有。」 同伴笑着说:「你瞧不上人家,自己上台展示一下吧。」 陈十呵呵两声:「我怕吓死大家。」说罢大摇大摆而去。 旁边的人听到了忍不住挑眉:「这谁啊?这么狂?」 原本觉得那个上蹿下跳的高小六就够狂了,没想到台下还不声不响站着一个更狂的。 「北边来的。」先前的同伴说。 原本挑眉的人垂下来:「北堂?械师啊?」又好奇问,「他怎么不上场争一争掌门?」 同伴笑了:「因为看不上。」 先前那人啧啧两声,这是真狂啊。 台上喧嚣热闹,台后亦是人来人往热闹。 除了装扮好的等着上场的伶人们,还有很多普通人在这里,也不算是普通人,他们手里拎着各式各样的东西。 白家一个老爷也坐在其中,身边的仆从捧着册子翻看。 「匠工差不多就这些人了。」他低声说。 这边正说话,又有人走过来。 「比技是在这里登记吗?」 这是一个女声,白家老爷应声是,抬起头,眼前站着一个女子,看身形年纪不大。 之所以说看身形是因为她的脸带着一张面具。 这是一张蓝底绿线勾勒笑脸傩舞面具,在后台伶人戏班中常见。 只是此时穿着青布衣衫带着面具,看起来格外诡异。 「你」白家老爷迟疑一下问,「可是同门?」 为了掩盖身份,白家庄此时墨者和普通人混杂,戏台的表演更是轮换着来,大家都以为只是献技给白老夫人祝寿,毕竟白老夫人一开心就喊着赏,赏钱十分诱人,该不会普通人便也来凑热闹了吧? 那女子伸出手,展示一个草结。 的确是墨门标记。 白家老爷松口气,又问:「你要比什么技艺?文匠武三类。」 那女子说:「都参加。」 都?这还是个文武双全的手艺人?白家老爷再次打量她一眼,行啊,只要你想比试,他们没意见。 「好。」白家老爷点头,又看着姑娘两手空空,「此时此刻是匠师比技,你的作品是」 「太仓促了来不及做。」那女子说。 这那怎么比?白家老爷愣住了,看着眼前的笑脸面具,看不到背后的面容和神情,不知道是不是来消遣自己的。 「我会改工。」那女子 说,「把获赞最多的作品交给我,我略动两三处,让它脱胎换骨。」 这样啊,还真是头一次听说,白家老爷迟疑一下。 「我要问过其他人同意才可以。」他说,从仆从手里接过册子,提起笔,「小姐,可有名号?」 那女子说:「待我当上掌门大家自会知道。」 白家老爷再次一怔,看着面前的笑脸面具,好狂啊。 大约七八人献过寿礼后,伶人们又开始了新的表演。 戏台上一人沿着高高的旗杆攀爬,不时做出下坠的动作,引得观众惊呼连连,又叫好连连。 白老夫人跟着笑一刻,一面低声问:「结束了吧?没人再上来了。」 高小六懒懒无趣:「也没什么可看的,如果我那个朋友来,必然不一般。」 自从他来了之后,几乎天天将那个朋友挂在嘴边。 白老夫人笑眯眯问:「这位朋友是不是长得很好看?」 「你看你问的这话。」高小六嗔怪,「我的朋友有不好看的吗?」 白老夫人哈哈笑,拉着高小六:「走走,跟外祖母讲讲你这位朋友。」 他们刚要起身,仆从从一旁急急走来。 「老夫人,还得再等等。」 白老夫人有些惊讶:「还有呢?怎么不一起?」 仆从神情古怪:「说是正在做。」 高小六哈一声:「什么人啊这么狂!」 白家庄里备有工坊,工具材料齐全,此时工坊门窗紧闭,外边围了不少人在低声议论。 「现做?那怎么来得及?」 虽然大家都是在这里现做,但至少都用了两三天日夜不眠。 当然,真正的精品这些时间绝对不够用,不过内行看门道,通过一件物品就足够能看出匠师的技艺和灵巧心思,高下有判就足够了。 但现做?半个时辰不到,这可真是开玩笑了。 旁边站着几个人,脸色也都不好看,听到议论鼻子里发出一声哼。 「说是改做。」 「借着别人的底子,改动几下就成她的?那到底是算是谁厉害?」 四周的人也都听懂了,原来是改做,这人倒也是厉害,敢提出这种法子。 更多人好奇问「不知道是个什么人。」 展示作品中,舞龙获得最佳,白家的人在征得舞龙主人同意后,将舞龙送进去,门紧闭,也不让人打扰。 只说是个姑娘,带着面具,也不肯说姓名来历,神神秘秘的。 几个匠师转身向外走,冷笑说:「走走,去看看,她怎么锦上添花。」 台上的旗杆摇摇晃晃,上面的人已经滑落下来,鞠躬施礼做出重重滑稽的动作,白老夫人笑着让仆从看赏。 阿妹搓了搓拍红的手,今日的戏台就要结束了,她是再去吃流水席呢,还是回家去? 席面还挺好吃的,但一个人吃总觉得缺点什么,阿秀姑娘此时已经离开白楼镇了吧,罢了,她也回家吧。 阿妹转身向外走去,觉得人怎么似乎比先前还多了?念头刚闪过,身后传来些许嘈杂,她不由转过头去看,见戏台上陡然出现了一条舞龙。 这个龙先前看到过,怎么又拿出来了? 看过的舞龙不用再看了,阿妹继续向外走,忽的听到身后有孩童高声喊。 「好高啊。」 好高? 阿妹忍不住再次转过身,果然看到戏台上那条舞龙正在缓缓升起。 这是一条常见的 七节金龙,所以由七人舞动,但只是随着人举起而起伏,高度取决于手臂加竹杖。 但为了舞动灵活好看,一般都不会太高。 而此时此刻,这条金龙,龙头抬起,随后身子一节两节三节也随之而起,它缓缓蠕动着身子,在高高的戏台上俯视众人。 而随着龙身而起,大家也看到这次舞龙的竟然只有一人。 一人! 她穿着青布衣裙,脸上带着面具,手里举着一跟高杆。 高杆在舞龙的腹部。 仅凭这一人,一根高杆,就将七节龙撑起? 站着的人向前探身,坐着的人直起了身子,所有人都想看清楚是怎么做到的,就在此时金龙龙身钻出白烟,宛如云雾瞬时弥散,龙头勐地张开口,喷出一团火光。 先前舞龙也喷火了,但这一次喷的火焰又高又红,宛如要将整个戏台下点燃。 同时响起打雷般的龙鸣。 戏台上云雾萦绕中双眼红通通的金龙摇头晃动,宛如活了一般。 台下的民众发出一声惊呼纷纷向后躲避,更有胆小的孩童哇一声哭起来。 没有欢呼叫好也没有鼓掌声声,但站在人群中的匠师面色却没有半点嘲笑,而是满眼震惊,金龙的主人更是失魂落魄。 「这不是锦上添花。」他喃喃说,「这是脱胎换骨。」 二十七 比输赢 白老夫人瞪圆了眼连声哎呦。 「哎呦,我的乖外孙儿。」她用力拍打着高小六的胳膊,「这真是吓人啊,你快看啊。」 高小六在看,但不是看高高在上摇晃的金龙头,而是用力盯着缭绕的云雾,云雾中那举着高杆的女子若隐若现,她的笑脸傩舞面具,在喷火的金龙头映衬下,笑容越发诡异。 好吓人。 但莫名有些熟悉。 阿妹用手捂着眼,又忍不住从指缝里偷看,那条金龙让人不可直视,那位举着高杆带着面具的人也让人不可直视。 金龙像是从天而降,而她则像是御龙的仙人。 只是这个仙人的衣服有些熟悉。 怎么有点像阿秀? 「会动自己动的舞龙?」 蹲在流水席上大吃大喝的陈十听了眼睛一亮。 「怎么个自己动?」 来人比划着:「就一根高杆,撑起了一条龙身,能喷火,能摇头,能鸣叫。」 陈十握着鸡腿思索:「那这人会的还不少啊。」 「而且啊,这人真的很狂啊。」来人说,一面端起桌上的茶水喝了一大口,「你猜她比赢了以后说了什么?」 陈十将鸡腿咬了一口:「说,你们都是废物去死吧?」 来人一口茶水差点呛了,连声咳嗽,摆手:「那狂还是你狂,那位小姐比你客气一些。」 但话说的客气一些,意思其实差不多。 「你说什么?」 在戏台后,围着金龙看了又看神情激动的匠师,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的女子。 那女子一下台,很多匠师都围过来了,金龙的主人,这位姓吴,诨号金龙舞的匠师更是坦然地认输,对女子的技艺表示钦佩。 但那女子却说了一句话,让大家以为听错了。 她脸上带着面具,看不清神情,声音也因为含了什么东西含含糊糊。 「认输了就请你离开吧。」她再次说,「输了就没资格在这里。」 他们还真没听错,这位小姐竟然在赶人。 「这位小姐,这样不好吧。」有人说,「大家聚来」 「大家聚来不就是为了争选掌门吗?」笑脸面具打断他,「既然是推选掌门,那么输的人离开,赢得人留下,留到最后的,自然就是掌门。」 她的笑脸面具缓缓转动,其后的视线扫过在场的人。 「你们其他人也是这样,我与你们比试,输给我,也请离开。」 夜幕降临,民众以及白家的诸人散去,前院的大厅里依旧热闹,比前几日还热闹。 「那人真这么说?」 「也太狂了吧。」 「也正常啊,匠工不都这样,一个个狂的很。」 「呵,这位侠士也别急,这位匠工也会跟你们比一比,到时候就能看看你们谁更狂。」 大厅里嗡嗡一片,谈论的都是同一件事。 匠工们比试的时候并不是人人都在场,事后听了描述都很震惊,但又觉得也正常,墨门中多数都是身怀绝技的人,难免性子孤傲。 「性子孤傲从来不是问题,我们墨门尚贤能,问题是,她在驱逐同门。」有人说,将手里的茶碗重重砸在桌子上,「这种人这种心胸,哪有半点兼相爱交相利,别说掌门了,同门都不配。」 这话也引来很多赞同,不少人站起来询问。 「这人是哪个,站出来!」 大厅里的人纷纷四下看。 「不用找了,还在跟人比试呢。」一人答道。 这么晚了还比试啊。 厅内再次响起低低的议论。 「那她一直没休息吧。」有人说了句。 「这怪谁,她说的跟其他人比试,谁输了谁离开。」有人撇嘴,「她敢,难道其他人不敢?」 但一人再厉害,不停歇地跟其他人比试,是有点不容易。zbr> 「那她还真是狂。」先前的人嘀咕一句。 白家的工坊所在灯火通明,外边站着不少人,里面也隐隐透出人影,不多时房门打开,一个男人拎着一个小耕车走出来,一边走一边端详耕车。 其他人忙拉住他「怎么样怎么样?」 那人看着他们说:「原来加一个铁环就能如此啊,这样的话,代耕架果然更省力。」 其他人松开手,很明显,这是认输了。 那人也回过神,叹口气:「我的确不如也。」将小耕车扔在地上,对诸人拱手一礼,「告辞。」 说罢大步而去。 真要走啊,其他人神情复杂,要劝又没办法张口劝,大家都是很骄傲的人。 夜色深深,魏东家坐在室内,专心吃一碗面。 「工坊那边你去不去?」陆掌柜问,「刚才又有两人输了,他们已经收拾东西,连夜就走。」 魏东家将面条一口吃完:「我不去。」 靠着椅子闭目养神的孟溪长说:「你的意思是」 「我几斤几两我清楚得很,我连金龙舞都比不过。」魏东家说。 提到金龙舞,魏东家又嘿一声笑。 「这家伙现在应该走出去很远了吧,也不知道半夜三更找到落脚的地方了没。」 陆掌柜有些无奈:「你还笑人家,想想你自己吧,输了也要走。」 「所以我说不去啊。」魏东家将碗筷放下,「我是说要争掌门,但我又不是真要当掌门,我就是想要替七星盯着这里,我不比试,就永远不会输,那我也不用走。」 孟溪长失笑。 这还真是耍无赖了,陆掌柜也笑了,调侃说:「万一人家来找你」 他的话没说完,门响起驳驳声。 「西堂魏东家在吗?」 还真找上门了! 室内三人几乎都站起来,魏东家摇着扶手,差点带翻了桌子,不会吧,你不来,她竟然找上门! 屋子里的短暂沉默,让门外的人再次敲门询问。 不去找人比试也算说得过去,人如果找上门躲着不见就有点太丢人了,陆掌柜回过神忙应声。 「来了。」他上前打开门。 院子里悬挂的灯笼照着门外,首先入目的就是那一张微笑面具。 白天看到还好,晚上乍一看还真有点吓人。 这个傩舞面具也被戏班的人指认是他们的,被这姑娘偷用的,面具的主人试着来要,被拒绝了。 女孩看起来很凶,而且给了钱,他们也就作罢了。 「这位姑娘您来有什么事?」陆掌柜问。 微笑面具将手里的工具箱子晃了晃:「来请教。」说罢直接抬脚进来了。 陆掌柜也不好跟一个女孩儿推搡,只能退后让开。 陆掌柜看到院子里盯着这边的人顿时低低议论。 「那女的还会找上门——」 「西堂老魏躲着也逃不过——」 门被那女孩儿随手关上了,隔绝了外边的视线和声音。 陆掌柜转身,看着那女孩儿已经站到桌案前,魏东家绷着脸,孟溪长则带着几分戒备。 「我跟你比可以,但输了我不走。」魏东家干脆利索地说。 微笑面具摇头:「不行,你们要走。」 魏东家眉头一挑,要说什么,就见面前的人摘下了面具,灯下呈现一张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脸。 陌生是因为好久没见了。 魏东家扶手一摇,人坐了下去。 陆掌柜和孟溪长也猛地向前一步。 「七——」他们失声要喊。 七星将手指放在唇边,对他们轻轻一声嘘。 二十八 低声说 室内安静无声,每个人的脸上都翻腾着情绪,又惊又喜,还有担心。 七星将工具箱打开,问:「你的灯笼呢?」 魏东家愣了下,还真要改动他的灯笼啊,不过现在他一点都不担心了,随便改。 魏东家将灯笼拿过来,七星伸手接过,端详着。 「我是刚到的。」她说。 这是能说话了,室内三人几乎同时开口「出什么事了?」「你还好吧?」「是什么人?」 七星请大家坐下,自己也坐下来,从工具箱中拿出墨斗。 「我那天从孟侠家回来,在京城外遇到了伏击。」她一边量线,一边低声说。 她将当时的事讲给三人听,隐瞒了自己去找霍莲,只说逃到一地隐匿藏起来疗伤。 虽然描述简单,但三人能体会到当时遇袭是怎么样的凶险,尤其是陆掌柜和魏东家,他们原本都不知道七星会功夫。 只当是个瘦瘦弱弱的女孩儿,当初解救滚地龙还以为只是在旁相助,待听了孟溪长的描述才知道七星会功夫。 孟溪长虽然猜出早一些,但也是很震惊。 「那是竹三连兄弟。」他说,「江湖上有名的杀手,在他们手下没有人能生还。」 七星小姐竟然从他们三人手下逃生,还斩断了其中一人的手。 此时此刻再想到地下渗透的血迹,孟溪长有了更深的感触。 「竹三连兄弟?」魏东家和陆掌柜不知道江湖上这些事,他们毕竟只是匠工,「那是他们与七星小姐有仇,还是别人买凶杀人?」 七星摇头:「我与竹三连兄弟素不相识。」 那就是买凶杀人了。 「能请动竹三连可不容易。」孟溪长说,「是什么人?」 七星将墨斗放下,拿起了凿刀。 「应该是墨门中人。」她说。 果然!坐着的三人再次站起来,愤怒低声问:「是谁?」 七星摇摇头:「我不知道确切的人。」 陆掌柜轻声问:「是与你有仇?」 以前他们就猜测过,七星从来不说自己的来历,明显是在隐藏身份,小小年纪这般技艺,出身肯定不一般,也可能有着不一般的恩怨情仇。 伴着咯吱声响,魏东家的灯笼被拆开,七星放下凿刀,似乎在思索怎么说。 「与掌门有关。」她说。 掌门?室内三人微惊。 「当年晋王之事,别有隐情。」七星说,「我当时在掌门身边,听到了掌门与人发生了争执,争执的是与晋王勾结害了墨门。」 在掌门身边? 魏东家和陆掌柜瞪圆眼,孟溪长也神情惊讶,一时反倒忽略了她在说什么事。 「七星小姐,与掌门认识?」陆掌柜再忍不住问。 七星看着手里的刻刀,点点头:「认识。」 「你当时也在晋地?」魏东家更是问,「就在掌门身边?」 七星再次点点头。 「但我当时身体不好。」她说,「时醒时而昏睡,听到了争执,但没有看到都有谁,然后我觉得有些吵,就睡过去了,等我再醒来,就乱了。」 她说到这里时,脸上依旧平静,但三人从她的声音里听出了一丝懊悔。新 孟溪长说:「七星小姐,你身体不好,能从晋地之乱中幸存,已经很不容易了。」 这女孩儿功夫高是的确高,瘦弱也的确是瘦弱。 她小小年纪能杀出重围活到现在,又做了这么多事,真是太不容易了。 魏东家和陆掌柜也神情怜惜,还 是个孩子啊。 七星接着说:「所以我并不知道当时与掌门起争执的是谁,也不知道这人是死是活,我只知道掌门没有谋逆,墨门之祸另有其人。」 她说到这里看着三人。 「而且晋王谋逆能被及时镇压,也是因为掌门力挽狂澜,否则朝廷兵马根本来不及阻止。」 竟然这样啊,竟然有这样的隐情。 室内三人一时心潮澎湃思绪纷乱。 「原来我墨门真是被冤枉的。」魏东家最终只喃喃重复这句话。 先前七星是说过,他也相信,但那只是基于对先圣墨门的信任,其实对于掌门一直都藏有不满,是掌门将墨门拖入深渊。 如果掌门无罪,是宵小作乱,那么揪出宵小真凶,就能洗脱墨门之罪。 「怪不得你要当掌门,必须你来当掌门!」他更是喊道。 陆掌柜忙对他嘘声,示意小声点。 魏东家虽然停下了声音,但忍不住摇着轮车走来走去。 「所以你知道当时事情的隐秘,对方也知道你。」孟溪长低声问,「现在他们发现了你,要除掉你。」 七星点点头:「应该是这样,尽管知道我的人不多,但肯定有人会认出我。」 室内三人对视一眼,视线落在放在桌子上的面具上。 「所以小姐你才要遮面。」陆掌柜说。 孟溪长也站起来:「这里就有那群人!」 「所以那些被赶走的人,是有问题的人?」魏东家问。 七星点点头又摇摇头:「有没有那群人我不太确定,不过,我赶走这些人不是因为他们有问题,是这里有问题。」 这里有问题?室内三人再次一愣。 夜已经到了后半夜,荒野上连夜鸟虫子都陷入了沉睡。 细碎的脚步踏过,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 「师父,师父。」有声音悉悉索索喊,「咱们找个地方歇息下吧。」 前方的脚步顿时变得重重,同时响起冷哼声:「歇什么,我金龙舞愿赌服输说走就走。」 输给七星后,听到那句话,金龙舞冷笑一声,果然回去就收拾行囊悄无声息离开了。 小徒弟在后背着行李,小心翼翼劝:「已经算是离开了,就差几步。」 「几步也不行。」金龙舞气呼呼说,「一个小丫头片子,我输人不输阵!」 说罢更加加快了脚步在夜色里横冲直撞。 小徒弟无奈小跑跟着「师父你慢点,太黑了,别崴了脚——伊。」 话说到这里他伊一声。 「前边,有人。」 这黑灯瞎火半夜三更荒野大路上怎么会有人?是鬼还是人?低着头赶路的金龙舞吓了一跳。 「你眼花了?」他没好气喝道。 小徒弟已经抓住他的胳膊摇:「师父,是真的,还是官兵。」 官兵?金龙舞一怔抬起头,果然见前方有点点火光,火光四周围绕着人影,虽然看不清模样,但能看到他们穿的是兵袍,皆有兵器披挂。 这种地方怎么会有官兵? 这里不是城池也不是重要关防。 「莫非是出公差半夜露宿?」小徒弟说,还要上前一步看清楚。 这也是很常见的事。 这是很常见的事,但此时此刻在白楼镇外见到——金龙舞将小徒弟一抓,压低声音:「有问题。」 二十九 两不失 夜色渐澹,青光初现,大路上出现了行路的民众。 有推车挑着担子赶早的,有背着箩筐捡拾牛粪马粪的,当看到大路上出现官兵的时候,挑着担子的年轻小伙子脚步迟疑。 「这是怎么了?」 推车的老汉显然见过很多次了,神情轻松:「没事没事,颍河汛期,官府调动了兵马守河堤,也在各处设置了岗哨,可以及时疏散民众,放心,随便走,尤其我们从里面往外走的,都不查。」 挑着担子的年轻人松口气,又觉得这话有点奇怪:「从里面往外走不查?那从外边来的要查吗?」 「好像是要查。」推车的老汉说,「好像是说有商人借着汛期囤积扰乱粮价什么的,咱也不懂。」 【稳定运行多年的,媲美老版追书神器,老书虫都在用的换源,huanyuan】 他们说着话已经走到了官兵的关卡前,看着他们这一行人,官兵只扫了眼果然没有理会,当拾粪的人向旁边看的时候,因为有兵马在,粪便也不少—— 「捡吧,捡吧。」一个官兵还大方地说。 拾粪人欢喜不已,连连道谢,喜滋滋上前将马粪捡拾。 捡拾其间也有行人从对面赶路来,果然官兵上前查问,不仅将携带的物品翻看,还将人里里外外翻看,似乎在查找什么,但如果真是查找囤积的物资,身上又能藏多少? 一番嘈杂后,这人衣衫不整扶着帽子恼火地被放行了。 拾粪人收回视线,再对官兵们千恩万谢,沿路继续向前,认认真真的捡拾,直到前方传来啾啾啾的鸟鸣。 他抬起头,看到先前挑着担子的小伙子躲在一棵大树后招手。 「师父,师父,这里。」 拾粪人走过去,摘下了帽子假白发,原来是昨晚奔走的金龙舞和他的徒弟。 「官兵好像的确在查什么。」徒弟小声说,「但为什么只查从外来,不查从内走的?」 金龙舞沉着脸:「因为他们要查的人,这时候只会从外向内去。」 徒弟眨眨眼:「什么人啊?」 金龙舞抬手给了他脑袋一巴掌:「你的蠢货,当然是我们这些人。」说罢抬脚就向回走去。 徒弟忙抓住他:「师父你哪里去?」 「当然是回去告诉大家,我们被人家当瓮中鳖了。」金龙舞说。 徒弟也明白了,这可真了不得,墨门要被人一锅端了,他抽出担子就跟上:「还好师父你输给那个女的,否则咱们也不会连夜离开,也不会发现」 他话说到这里,前方走着的金龙舞停下来,小徒弟猝不及防撞在他背上。 「那个女的」金龙舞说。 小徒弟不解,揉着鼻头:「那个女的怎么了?」 「我觉得那个女的会不会是」金龙舞说,说到这里又停下,似乎自己也不知道要说什么。 小徒弟刚要问,前方大树上有人探出身发出哎一声。 … 两人不提防被吓了一跳,小徒弟更是一声大叫,躲在金龙舞身后。 金龙舞抬头看,见大树上是一个人,穿着儒袍,身边还放着一个书架。 「你干什么?」被吓了一跳的小徒弟气呼呼喊。 那人指了指自己手里的书:「读书啊。」 什么鬼,小徒弟气道:「哪有在树上读书的?」 「树上清静啊。」那人说。 小徒弟还要说什么,金龙舞拉住他,带着几分审视看着树上的书生:「我们粗人打扰你了,这就走。」 「慢着,我有一个问题 问你们。」书生说,翻看书卷,「轮人之有规,匠人之有矩,有何用?」 金龙舞看了他一眼:「当然是以度天下之方圆。」 树上的书生哎哎连声:「果然是自己人。」说着扒着树枝往下爬,「你们是从里面合情合理出来的吧?」 小徒弟有些不解:「合情合理是什么意思。」 金龙舞看着爬下来站到面前的书生,问:「到底出了什么事?」 「白楼镇被官兵围起来。」书生说,讲述了自己迟到晚来被抓住,然后被那位小姐救出来的事。 「那位小姐让我在外边守着,拦住后来的人。」那书生说,「她则进去想办法不惊动任何人,解救大家。」 说到这里书生再次问。 「所以你见到那位小姐了吧?她是怎么做到合情合理的?」 虽然始终没有说那位小姐叫什么什么样子甚至多大年纪,但似乎谁都应该知道说的是谁。 金龙舞也的确知道了。 「见到了。」他神情复杂地说:「她赢了我,把我赶出来了。」 轮车在室内滚动,烛火跳跃,反倒让室内变得更昏暗,陆掌柜伸手将灯熄灭。 「你」魏东家停下走动,看着七星。 他本想说你不该进来,但又想到这姑娘的性子,是绝对不会袖手旁观的。 七星将拆开的灯笼一点点装起来。 「我以输者离开的规矩,让人离开。」她说 墨门中狂妄的人常见,所以七星这种行径不奇怪。 墨门中的人都骄傲,所以大家输了守诺离开也不奇怪。 这样也不会引人注目打草惊蛇。 「只要往外一走,就能发现问题,能来到这里的都是聪明人,会知道有问题,会掩藏身份,悄无声息安全离开的。」 但离开的的确是安全了,但留下的就危险了,尤其是这么耀目的行径。 「根本就不用这样。」孟溪长说,冷笑一声,身侧的铁手攥成了拳,「把这件事告诉大家,也将内贼揪出来!」 魏东家停下轮车:「对,大家一起,总好过你一个人。」 咯吱一声轻响,七星将最后一块竹骨嵌入灯笼,轻轻抚了抚手。 「我这样做,合情合理是一个考虑,另一个考虑就是」她说,看着大家,「还是要争选掌门。」 争选掌门? 都这个时候了。 再说,这也许是个陷阱。 三人看着她。 「他们敢设这陷阱,敢把大家聚集起来选掌门,那我也敢跳这个陷阱。」七星说,「我不仅要将大家送出去,还要扬名赫赫,拿下这个掌门之位。」 她将桌上的灯笼轻轻一按。 走马灯慢慢转动,灯也亮起来,轮轴转动,纸影凋刻闪烁。 但这一次其上的花鸟鱼虫人不仅是随着灯影变幻如同活了起来,而是真的走动起来。 原本闭合的灯屏如莲花般展开,内里的烛火也变成滚灯,里里外外一起在桌桉上转动,人骑马,孩童追逐玉兔,仙女舞动衣袖,在晨光中栩栩如生。 希行 三十章 若有思 晨光照在河面上,波光粼粼。 高财主坐在船头,将鱼竿勐地提起,一条肥鱼跳跃而出,溅起水花。 知客哎幼哎幼连声,忙拿出鱼篓,将钓起的鱼放进去。 “多少年没有钓鱼了。”高财主说,“手艺还没丢。” 知客看着晨光中高财主苍老的面容,心里有些难过,高财主最大的爱好就是钓鱼,这些年一日一日躺在床上躲在屋子里,再也没能碰过鱼竿。 “等过些日子,墨门的事稳了,公子可以独当一面,老爷就可以好转起来,到时候就能天天去钓鱼了。”知客说。 “哎,换做别人可能会说,先圣之志一日未成,就一日不得清闲,但是我不会这样说。”高财主笑说,“墨门交给小六,我安心无忧了。” 知客点点头:“公子聪慧坚韧,一定能让墨门荣耀重归。” 岸边有人轻声唤,知客回头看了眼,对船上的杂役摆摆手,很快杂役就把来人带过来。 “老爷不好了。”来人低声说,“出了些意外。” 意外?高财主略有些惊讶。 来人将事情说了。 知客皱眉:“确认是墨门的人吗?” 来人点头:“白家老爷考验过,几套暗语都对得上,草结手势礼仪也都没错。” 墨门卧虎藏龙,厉害的人倒也不稀奇,但 知客眉头紧皱:“这时候把人赶走,肯定会发现问题。” 什么情况都预料了,就是没有预料到这个,这么重要的聚会,没有出结果之前不会有人舍得离开。 谁想到会有人赶人走,且还能赶走。 一旦有人离开白楼镇,那外边的情况必然会被发现。 “是有不少人走了。”来人低声说,再抬头看一眼高财主,“公子他” 高财主问:“小六怎么了?” “公子半夜也出去了。”来人说,说罢低下头。 知客的呵斥已经砸落:“你们怎么看着公子的!” 来人噗通跪下:“公子,公子悄悄走的,谁都没发现,已经去找了” 知客要说什么,高财主摆手制止了。 “这又不是第一次了。”他说,“这小子本事大着呢,他如果不想被看住,谁能看住他。” 知客不安:“公子如果发现了” “发现就发现嘛,我们墨门本就被官府盯着,虽然准备齐全,但被发现也不奇怪,别紧张。”高财主说,看着河边,此时此刻不是悠闲的时候啊,他收起鱼竿,“走,我们去瞧瞧吧。” 青光蒙蒙的荒野上,高小六将衣袍拍打几下,荡去了尘土草叶,跺去缠绕着金线的草鞋上的露水。 他再看了眼前方,大路上人更多了,来来往往都多,只查看进来人的官兵也比先前忙碌很多,人多事多不时吵闹争执,还有人被抓住套上锁链 高小六转身走开了。 不用向外去了,这一晚上四面大路上,八方荒野上,明岗暗哨,他看遍了也看明白了。 白楼镇被围起来了。 果然啊果然啊,她那条输了离开的规矩是有目的的。 其他时候听到这种规矩,高小六肯定会啐一口狂妄或者跟她好好闹一闹,但这个人有点像他的朋友。 如果是他那个朋友,那提出这种规矩一定是有原因的。 他趁着夜色潜出来看一看,果然就看到了。 高小六扛着一树花枝走到半路上的时候,遇到了寻来的白家人和仆从,看到他,又是欢喜又是不安又是恼火。 “公子!” “公子你去哪里了?” “高小六你乱跑什么!” 仆从们乱乱围住他,白家的长辈呵斥。 高小六将花枝在白家长辈脸前晃动:“当然是表孝心!我要给外祖母献上最美的花束。” 什么孝心啊,白家长辈没好气说:“你不乱跑就是对老夫人的孝心。” 高小六不听也不再跟他吵,扛着花枝上马,在众人的簇拥,路人指指点点下疾驰向白家庄园。 今日的白家庄园比先前还要热闹,除了吃流水席,以及看戏台,又多了一个停留的地方。 先前在进门后搭起架子悬挂了读书人给白老夫人写的祝寿词字画。 后来除了字画,其他的祝寿礼物也都摆过来,有灯笼有凋花有舞龙。 “看,就是这个舞龙。”一个人忙指着跟其他人喊,“像真的一样。” 其他人看着摆放的龙灯,龙灯是很大,凋刻的也很好看,但再好看也不过是一个龙灯,怎么就像真的? “逢年过节庙会上也多得是啊。”有人说。 并不是所有人都看到了那一天,看到的人又是遗憾又是得意,站在龙灯前手舞足蹈给没见过的人描述,这边还没听完热闹,前边又有很多小孩子大喊大叫“这个灯会跑,这个灯会跑。” 会跑的灯就是滚灯嘛,逢年过节庙会上也见过,小孩们就是大惊小怪,但等其他人看过去,也如同没见过世面的小孩子一样大惊小怪起来。 “这个灯会跑!这个灯怎么会这样跑!” 这边的热闹还没平息,前边又有人喊“快来看这个小风筝,自己会飞——” 风筝不都是会飞吗?但自己飞是什么意思?今天也没有风啊,人群涌涌过去。 因为人太多了几乎堵住了路,高小六举着花枝差点走不过去,但他没有丝毫不满,满面笑意,也跟着东看西看,每一处都停留,还跟着点头称赞。 “厉害厉害。” 白家长辈实在等不及了:“今日有侠士相比,你还去不去?” 高小六将花枝一甩:“当然去,胜者非我莫属。” 戏台上锣鼓冬冬锵,但这一次没有翻跟头的,爬旗杆的,逗人笑的伶人们,而是武戏。 武戏在街头庙会常见,但跟民众们熟悉的不同,戏台上的武戏没热闹的锣鼓,也没花哨的动作,比如胸口碎大石什么的。 但台下的人也舍不得移开视线,因为此时台上的年轻人穿得好看,长得好看,怎么看都好看。 “为外祖母祝寿助兴,点到为止跌下台即是输。”高小六笑眯眯说,“不过呢,输给我的话,就要离开这里。” 台下看热闹的民众不觉得这话有什么,而知道内情的人们则或者冷笑或者皱眉摇头。 “带坏了风气!” “一个个如此狂妄,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孟溪长神情略有些惊讶。 陆掌柜笑了:“有人把你要说的话抢了。” 孟溪长看着台上,笑了笑:“不管谁说,只要说了就行。” 说罢将铁手一挥,人跃上高台。 “孟溪长来请教。” 三十一 请赐教 戏台上没有了锣鼓咚咚。 两人一拳一脚来往,看起来也很无趣。 但小孩子们都忍不住挤到前边,虽然另一个人长得穿得都不好看,但他有一只铁手。 那铁手能抓能握,能成拳头砸人,还能变成剑。 每一次变化都让孩子们发出叫好声,不过渐渐他们就看不清了, 两人辗转腾挪,你来我往,动作越来越快。 当铁手变成剑,高小六也从一旁挑起一把刀,高台上瞬时寒光一片。 伴着刺耳的撞击声,寒光中似乎有什么飞溅而起。 站在台下最近的孩子抬手擦了擦脸,看着手上的血迹, 哇一声大哭, 其他的孩子们也惊叫着向后逃去。 见血了!其他的民众也发现了,响起惊呼声。 坐在前排的白老夫人抓紧了扶手,昏花的眼紧紧盯着台上,似乎能看清刀光剑影中人的一举一动。 几乎是一眨眼间,金光灿灿腿脚如闪电般,一脚接一脚,把一人踹到了台下。 孟溪长跌在台下,身形微微蜷缩,衣袍上有血迹渗出来,一时没动。 陆掌柜忍不住冲上去,戏台的司仪也过来,虽然说点到为止, 但刀剑无眼难免有伤,白家也备了大夫。 “可需要大夫?”司仪问。 孟溪长深吸一口气缓过来摇头,陆掌柜扶着他站起来。 孟溪长抬起手对着台上俯瞰的公子抱拳:“孟溪长认输。” 高小六一笑。 “下一个谁?”他高声问。 小孩子们畏惧地看着戏台上的公子,而大人们猛地爆发出叫好声, 手都拍红了。 这可比翻跟头,胸口碎大石好看多了! 又有人跳了台, 开始了新一轮的对战,在一片喧嚣中陆掌柜扶着孟溪长走到魏东家这边。 看到孟溪长按着胸口缓和气息,魏东家将不太中听的话咂咂嘴咽回去。 “这骰子还挺厉害的。”他只说了这一句,又低声劝,“你输了也别走,就当忘记了。” 陆掌柜失笑:“孟侠不是你这种人。” 孟溪长也笑了笑:“我还是走吧。”又压低声音,“在外边也可以盯着情况随时准备接应。” 他们说着话,身后响起哄然叫好声,三人抬起头看去,见刚上场的人又被高小六踹下了台。 “这小子的确身手很不错。”孟溪长说,“并不是一个徒有其表的花花公子。” 戏台前人声鼎沸叫好声连连,戏台对面的小楼里,站在窗边的两人也都露出笑意。 “公子的身手不用担心。”知客含笑说。 高财主说:“当然,那可是从小到大吃苦一寸一寸筋骨练出来。” 站在他们身后的白大老爷没什么笑意,眉头紧皱:“我就说不该让刘宴带着官兵来,肯定要被发现。” 高财主说:“不让他带兵来,就会有别人,比如都察司,如果真是都察司接管这件事,你以为官兵会只在外边守着?” 早就如狼似虎把人都抓起来了。 不, 他们连举办这次聚会的机会都没有。 “我知道你的意思。”白大老爷沉着脸说, “但现在事情还没结束,掌门还没选出来,大家就发现外边官兵了,这件事会被门中人质疑。” 高财主沉声说:“发现了也没什么,比赛还在进行,只要把掌门选出来,就能可以力挽狂澜,安抚一切质疑。” 说到这里转头看白大老爷。 “现在更应该关注的是那个面具人,你们有没有查清楚啊?她是从哪里来的?” 白大老爷的眉头更皱了:“这女的一直在到处跟人比试,白天黑夜都不停歇,我们都无法接近。” 知客上前一步,眯着眼向外看。 “始终不停歇?那她还会来比武吗?” 伴着欢呼声,又一人跌落台下,这一次跌下的人伤得不轻,被大夫们抬走了。 台上的高小六衣袍上也染了血,不知是他人的还是自己的,金灿灿血淋淋格外骇人。 小孩子们都不敢看躲到后边去了,大人们则越发兴奋,将手掌拍红发出嘶吼。 “太厉害了!” “这位公子天下第一!” “下一个下一个!” 当然也并不是所有小孩子都吓跑了,一个女童站在人群中,一手拎着竹马,一手举着肉干串吃。 “厉害什么啊。”她哼声说,“七星姐姐才是天下第一。” 她的声音淹没在喧嚣中,视线也几乎被高高的人群挡住,身边还有人站过来,这让女童很不满,抬起头要翻个白眼,却看到一张面具。 女童嘎吱一声咬下肉干:“你,你是那个” 微笑面具看着她,忽的对她伸出手:“阿猫,借你的竹马用一用。” 竹马?长大了也会玩骑竹马吗?女童下意识抬手递给她。 微笑面具将马头摘下来,只留下竹竿,握在手里向前去了。 女童抱着马头看着她的背影,忽地想到:“她怎么知道我叫阿猫?” 虽然台下一直喊下一个下一个,但通过前几场对战,原本有心参选的人,对是赢是输有了定论,也便收了心思。 所以这一次迟迟无人登场。 高小六抱着刀摇摇晃晃:“怎么?真没人能赢过我了?果然我高小六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天下无敌,我真是文武双全外祖母,有我这个外孙儿,是不是你收到的最大的贺礼?” 白老夫人在台下哈哈大笑:“是!” 台下的声音更加嘈杂。 这个高小六厉害是真厉害,说话做事狂妄也是真狂妄,实在让人不喜。 嘈杂间视线一花,有人跃上高台。 来了! 待看到这人,青布衣衫,笑脸面具,顿时喧嚣更甚。 “好!”甚至有人鼓掌高喊。 好,这也是个狂妄的,就让这两个狂妄之徒看谁更狂妄吧。 这声声叫好倒让民众们不解,还没打呢就叫好?怎么好?虽然是个女子身形,但带着面具遮住脸,也看不到长什么样,说不定还不如这位公子好看呢。 高小六看着台上的女子,展颜一笑。 “你来啦。”他说。 七星看着他,将手中的竹竿举起:“这是我借用的兵器,希望你不要觉得是我轻辱你。” 竹竿啊,高小六再次一笑,将长刀横握。 “兵器自来不重要,重要的是人。”他说,“小姐请放心,我必全力以赴。” 七星点头:“请赐教。” 话音落,竹影破空,直刺向高小六面门。 刀光迸显,竖起在身前,挡住了刺来的竹竿。 两人的脚下如踏水面,荡出道道波纹,衣袍裙角翻飞。 站在台下的人们屏住了呼吸。 远处窗户后高财主也踏上前一步。 (本章完) 三十二 观胜负 喧嚣声叫好声接连不断,吸引着无数民众奔走,大院里人潮涌涌。 行走其间的两人被撞得东倒西歪。 带了一层假面的朱川的脸,更紧绷了,对身边所有人都眼神警惕。 「别这么紧张。」霍莲说。 朱川回头看,霍莲脸上也贴着一层假面,但怎么看都觉得跟先前没区别。 老隋这老小子手艺不行,根本遮不住都督的美貌。 他得意之后,又更紧张,再次环视四周。 「你怕什么,以往抄家灭族的见过的人也不少。」霍莲低声说。 尤其是去权贵豪富的祖居,繁衍百年的氏族,几乎是当地的土皇帝,无数民众围观,喊冤,哭号,甚至怒目相视。 那时候朱川的确一点都不怕,但这里可是墨徒聚会的场所啊。 他看着四周的人,老老少少,穿着打扮不同,看起来都是普通民众,但也可能都是墨徒。 普通民众跟墨徒是不一样的,墨徒太危险了。 可以说群狼环绕。 霍莲只带着他一人来到这种地方,而且谁都没告诉谁,朝廷也好兵卫也好都不知道他们的动向,要是被墨徒发现了,那可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 都督再厉害,架不住这些穷凶恶徒多啊。 「要我说根本不用亲自来看。」朱川低声说,「我们在外边等着就行,刘宴这小子事情做不好,我们再动手也不迟。」 霍莲没回话,停在一处悬挂的字画前,点评:「这字写得还挺好。」 四周的民众听到了,纷纷点头,还有人热情指着前方「还有更好看的,是那位小姐写的。」 那位小姐? 霍莲看了眼说话的人。 无名无姓只称呼那位小姐,谁能听得懂。 但旁边立刻有人应声「那位小姐吗?她也写字了?」 「是啊是啊。」「今天刚挂出来的。」「快去看看。」 身边的人们立刻向前涌去,朱川被冲撞的再次摇晃,那位小姐?愣神间霍莲也跟上去。 前方摆着一幅字,并不起眼,只有小小一方满月圆屏,简简单单清清秀秀。 「这有什么好不好的。」朱川滴咕一声,「很普通啊。」 「这是,双面字。」霍莲说。 双面字是什么意思?四周的民众有些没反应过来。 霍莲向前一步,长臂一伸,手将圆屏一转:「你们看——」 圆屏转过来,背面也是字,还不是反的,而是正正的清秀的小字,且跟那一面不同。 围观的人发出惊讶声,旋即更涌上前。 「两张纸拼一块的吧?」 「一张纸!」 「我知道了这是跟双面绣一样!」 双面绣已经很少见了,双面字更是匪夷所思。 霍莲转完字屏就退后让开了,耳边听得那个称呼此起彼伏。 「那位小姐真厉害啊。」 「那位小姐在武戏了——」 … 人群再次涌涌向另一边而去。 霍莲抬头看去,听到那边的喧嚣声更大,夹杂着嚎叫,这跟常见的戏台武戏氛围不同。 所谓戏自然是乐趣,可以让人惊呼,但更多的是笑。 此时此刻传来的喧嚣满是亢奋。 霍莲跟随人群向那边走去,朱川更紧张了,这边不仅人更多,且一眼扫去,能看到很多跟普通人不一样的人,他们身形利落,眼神犀利,腰腹鼓鼓囊囊藏着兵器,更有好几人身上带着伤,血迹斑斑 这就是传说中的游侠,最令官府苦恼恼恨的无法无天亡命之徒。 朱川按住了腰间藏着的兵器。 霍莲在这群人中站定,看向台上,台上有两人身影交错,一个金灿灿的年轻男子,一个青朴朴纤瘦女子,一把长刀,一支竹竿。 喧嚣声中,竹竿长刀相撞叮叮叮。 伴着交错,两人贴近。 「我知道白楼镇被围住了。」高小六低声说,「我亲自去看过了。」 长刀向前,但并没有能接近对方的胸口,那根竹竿抵在刀身上柔软又坚韧。 微笑面具后的视线看他一眼,竹竿一挑,刀与人一起飞旋,轰然落地,溅起尘土飞扬。 台下也随之而起轰然叫好声,夹杂着狂热「打啊!」的嘶吼。 落地的高小六长刀挡住随之袭来的竹竿,借力鱼跃而起,踢向七星。 七星错身一避,高小六从她肩头滑过。 「我去查这件事。」高小六说,「从白家这边入手更快。」 竹竿在身后发出嗡嗡声,宛如薄剑破空,又如同长鞭勐地抽打下来。 高小六反手抵挡,竹和刀撞击声中听到女声清脆:「好。」 台下也同时响起震耳欲聋的叫好声。 高小六后仰翻身,竹竿紧随其后,如锁链般将他缠绕,人影也将他缠绕。 「还有别的吗?」女声在耳边再次问。 高小六落地,长刀向下盘扫去,仰头一笑:「没有了。」 微笑面具俯瞰看再次说了一声好。 「那我就结束了。」 伴着这一句话,高小六看到她手中握着的竹竿嗡地一震。 竹竿在眼里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无数虚影。 四周的气息都被刺破,搅动,高小六能感受到脸上刺痛,一呼一吸的气息让鼻腔刺痛。 他举长刀,看到火光四溅,刀嗡鸣一声飞起,脱离了他的手。 虎口血迹顿现。 青影破空,波纹横荡,高小六从地面被掀起,人向台下跌去。 伴着满耳哄然叫好声,高小六躺在了地上。 还好还好,那威力只是让他失去了战力,将他掀起,落地之后瞬间消散,甚至消散之前还托扶了他一下,免去了撞击之痛。 高小六躺在地上,抬起手,看到双手满是血迹,口鼻也有热热的血水流出来,白老夫人扑过来大喊大叫,大夫以及更多人围过来。 … 其实这些血都是被剑气震出来的,并没有大碍,还不如从台上跌到台下的撞击厉害呢。 透过人群看到站在台上的女子,微笑面具看着他,然后举起了手里的竹竿。 「我赢了。」她说。 台下叫好声连连,还有个女童跑到最前方又蹦又跳。 「是我的竹竿——」她大笑着喊,「用的是我的竹竿——」 高小六也笑了,是他占便宜了。 如果不是一开始跟她说有话说,更早的时候他就被踹下台了。 她让他在台上对战这么久,真是够风光。 白大老爷站在窗边伸手拍了下,叹气一声。 「怎么冒出这么个人来。」 知客满面担忧:「满脸都是血,不知道伤如何。」 高财主倒是最平静的,还笑了笑,说:「无妨,流血还好,真正的重伤都是不见血。」 白大老爷哼了声:「你还笑得出来」 他的话没说完,门外 有人轻轻敲「大老爷,小六公子闹着找你。」 白大老爷皱了皱眉,看了眼窗外,戏台这边还是人挤人喧闹一片,不过赢了的人不见了,输了的高小六也已经被抬下去了,白家诸人也都跟着下去了。 出了这么大的事——输了,也受了伤,虽然骄纵不听话,此时此刻还是娘亲舅大,还是要找他。 白大老爷略带几分倨傲抖了抖衣衫,刚要开口说「我去看看——」 门外又响起声音。 「舅父是在这里吗?不用麻烦来回走了,我自己过来就好。」 白大老爷的脸色顿时一僵。 不对,所谓的要找舅父就是个谎言! 高小六一闹,白老夫人言听计从,更何况现在还伤成这样,立刻催着人找,仆从必然也不敢耽搁,会来寻他,高小六就趁机跟着找过来,堵门。 【稳定运行多年的,媲美老版追书神器,老书虫都在用的换源,huanyuan】 门外小厮传来惊呼「啊,公子,你怎么」 小厮的声音停下,似乎被踹晕了,门也再次被敲响。 冬冬冬,冬冬冬。 「舅父,你在里面吗?我要进来了——」 希行 三十三 父子说 这混小子! 太聪明了真是让人头疼! 白大老爷一瞬间有些慌乱,看向高财主和知客。 「你们先避一避。」他用口型说。 这座小楼有密室,这间门他不开,外边也打不开,不怕高小六硬闯进来。 知客神情略有微乱,高财主再次笑了。 「不用。」他用口型说,「这小子聪明的很,瞒不住,让我来对付他。」 门外咚咚咚响个不停,高小六已经在大喊大叫。 「舅父你怎么不说话?舅父你是不是有危险?舅父你别怕,我们的人都在这里,人多力量大,快来人啊——」 这是要把所有的墨者都喊来吗?白大老爷的脸更黑了。 高财主笑着摆手示意开门吧。 「爹?」 高小六走进来,看着室内的人,压低的眉挑了起来。 高财主坐在轮椅上,将衣袖盖着头,一副你看不到我的样子。 知客在轮椅后对高小六讪讪笑。 白大老爷脸色沉沉:「自己看吧,这就是我瞒着你的事。」 知客轻声说:「公子,老爷醒了,实在不放心,要来看看,是我们让大舅老爷瞒着你的。」 高小六哦了声,视线在父亲和舅父身上扫过,带着几分恍然。 看到外边官兵围守,他并不认为这是意外,是官府多聪明察觉到墨门动向,作为坐镇当地的白家不可能与此无关! 他立刻就奔舅父来了…… 原来是父亲来了。 父亲来的话 「是刘宴吗?」高小六问。 知客无奈点头:「你和老爷都离开京城,刘宴当然不肯,所以他带着官兵来了。」 高财主忙安抚:「别急别急,他不会对我们怎么样,他本也就是等着选出掌门」 高小六哼了声接过话:「然后把我们一网打尽是吧。」 高财主笑了:「他虽然想,但也没那么容易。」笑着又咳嗽起来。 知客忙给他拍抚,又急急拿出一瓷瓶,倒出足足一把药丸。 高小六也上前半跪查看,一边呵斥:「醒了好好养着,把药当饭吃的人,怎么能跑这么远,你是不是又撑着不睡?爹你怎么这么不让人放心!你对你儿子我就这么不放心?我」 他本想说,难道我还会输? 一想,他的确输了。 话头一转。 「我就是输了也风风光光,也一鸣惊人,爹你既然来了,也看到了,我这几天是多风光,也就最后一招不敌败了,才一招」 他的话没说完,高财主伸手抚着他的脸,轻轻一歪,看向脖颈。 「这里也有伤。」他说,皱眉,「你就是急着来质问你舅父,也要先把伤都裹好了。」 高小六嘿嘿笑了,眉头虽然还竖着,但眼神柔和了:「我这不是怕舅父跑了嘛。」 白大老爷在旁黑着脸:「这是我家我往哪里跑!」 「所以这些官兵不会危及大家?」高小六问关键的问题。… 「危及又怕什么。」高财主说,双手拍了拍高小六的肩头,「不是有你嘛!掌门重任就是解墨门与危难」 说到这里,又一笑,再次用力重重拍了拍高小六的肩头。 「就算不是掌门,此次危机也必须你来解决啊。」 「手艺好 ,功夫好,又怎么样?」 「就能当好掌门?」 「先前的掌门做了什么,我墨门什么下场,人人皆知。」 白大老爷的恨声回荡在密室内,说着一拍桌案站起来。 「先别提当掌门的事,她先把来历摆出来,看看到底是什么人。」 高小六喊了声舅舅:「她的来历我还真知道,我可以作证。」 白大老爷瞪了他一眼:「你怎么胳膊肘向外拐?」 「你这话说的,都是一家人,胳膊肘拐哪里都一样。」高小六也瞪眼,不待白大老爷再说话,「跟她的事就交给我吧。」 他抖了抖衣衫,抚了抚鬓角。 「虽然她赢了我,但通过比试也知道我的本事,再加上我的身份,我会让她明白,要是真想当这个掌门,我的帮助是很重要的。」 说着又对白大老爷和高财主一笑。 「我不就是代表舅舅和父亲你们嘛。」 高财主笑着点头:「以后这些事就是你来做了,你说得对,就算没当上掌门,我儿高小六的声名也是人人皆知,再不是藏在深闺人不知了。」 高小六倨傲说:「那是自然,如今谁人不知我高,哎,我还是没想好名号,更倒霉的是,还有个更不好听的诨名骰子,唉,骰子。」 说着摇头嘀嘀咕咕地走了。 看着密室的门关上,白大老爷也松口气,看高财主一眼,似笑非笑:「果然能骗到儿子的只有老子。」 白家的宴席到此就结束了,看热闹的民众心满意足的离开,不过白家庄园内的很多人还没散去,或者说,属于他们的热闹才算开始。 还是那间大厅,但大厅里的人似乎不如先前多。 有人冷哼一声:「可不是少了,人都被她赶走了。」 按理说这话应该得到四周人的赞同,前两天就是如此,但这一次旁边却响起低斥。 「什么都不知道就少说两句吧。」 这话让冷哼的人更冷哼几声:「怎么?这就开始恭维了?」 他看向前方,见那个依旧带着面具的女人身边围了不少人,虽然说大厅里少了一些人,但似乎比先前还热闹。 有人在介绍自己,有人在低声议论,有人在欣慰地笑,有人在倨傲得意。 还有女童跳来跳去,举着一根竹竿,只要看过的人都认得这根竹竿。 别人都带着各种兵器,这面具女只拿着一根竹竿上台,而且还赢了。 「是我的竹竿。」女童在高兴地喊,将竹竿挥舞,「这是我的兵器。」 而那个茶老汉,此时此刻也站在一旁,不仅没有呵斥孙女儿离远点,还对着那个面具女笑。… 先前茶老汉不是还说没有熟人家不像家吗?看看这笑容,比看到亲儿子都亲。 真是这就已经开始掌门待遇了啊,冷哼的男人有些恼火又有些无奈,身份来历都还没说清呢! 门外一阵嘈杂,又有一群人走进来,为首的依旧金灿灿。 大厅里的嘈杂热闹微微一顿,看着被簇拥的高小六。 高小六头上身上包扎着伤,但脸色没有半点黯然,神采飞扬。 「那位小姐。」他笑着说,抬手一礼。 因为面具女始终没有报出自己的名字,大家都用那位小姐来称呼她。 那位小姐也看过来,微微颔首。 看到这两人相对,大厅里的视线变得复杂,又有些紧张。 高小六的身份不一般,有高长老,还有白家,就这 样输了,他,或者说他们可接受?肯定要说点什么吧? 「小姐,请这边来。」高小六说,「我有话要单独对你说。」 果然要说点什么,但怎么是单独说?厅内响起低低议论。 七星没什么反应,抬脚要迈步,魏东家下意识挡在前方。 「有什么话不能当众对人言?」他不满说。 高小六也不生气,依旧笑嘻嘻:「是我的私事,只能跟掌门说。」 这一声掌门把魏东家的话堵住了,其他人议论也一顿。 这是认了? 七星对魏东家点点头,示意不用担心,向高小六走来,高小六带着她走向外边,外边已经被白家人隔离出一块空地。 无人窥探也豁然开阔安全。 高小六转过身,看着站定的微笑面具。 「我爹有问题。」他低声说。 希行 三十四 她之说 七星有些惊讶。 她其实很少惊讶。 白楼镇有问题,这是她亲眼看到的,既然白楼镇有问题,那作为白楼镇的主人白氏不可能察觉不到问题,那他们也一定有问题。 而白氏的亲家,京城堂口的高家,本就是七星想要查问的。 高小六单独要跟她说话, 七星猜到他会给一些解释,毕竟在戏台上他主动说发现了官兵围守。 但没想到他开口就直接说他父亲,高长老,有问题。 七星默然一刻。 “我先前遇到了袭击。”她说。 高小六神情一怔,旋即又恍然大悟。 “我猜到了。”他说,“我就猜到你肯定出事了,但” 没人告诉他。 不管是自己家里人, 还是七星的家里人。 他的眼神有一瞬间茫然,然后看到面前的人伸手将面具摘下来了。 高小六也有些意外, 顾不上看清一直想见的面容,忙背转身。 “你不用摘下来的。”他说,“你戴着面具是隐藏身份,这里也不安全。” 七星看着手里的面具:“我戴这个是为了顺利进行掌门比试,免得被截断,现在掌门已经拿到手了,就没什么担心的了。” 高小六这才转过身,审视她,觉得比先前更瘦了。 “伤得很严重吗?”他问。 七星点点头,又摇摇头,说了句:“还好。” “你知道是什么人袭击了你,但你又不知道确切的人,总之。”高小六接着说, 不用她多说, 就凭她带着面具遮面就猜到了大概,伸手环指,“自己人呗。” 七星含笑点点头。 高小六的手又收回来指着自己:“但你是相信我的。” 七星说:“我是可以分辨别人对我有没有恶意的。” 在她眼里, 他对她没有恶意,高小六再次笑,一拍头:“扯太远了,说眼前事。”又深吸一口气,“我想想怎么跟你说。” 七星安静看着他不催不问。 “我先前告诉过你,当初那件事,我爹活下来了,但受了重伤,不过我没说的是,我爹之所以能活下来,多亏了一人相助。” 高小六将刘宴的来历以及与高家的关系讲了一遍,说完苦笑一下。 “所以京城堂口看起来像模像样,其实早就刘宴手掌中,只不过他捏在手里还没上报。” “这家伙也贼的很,他可不是真因为恩情护着我们,他是等着待价而沽呢。” 听到这里,七星问:“所以这次外边的官兵,是刘宴调动的?” 高小六点头, 又叹口气:“而且我爹应该已经投靠刘宴了。” 投靠七星若有所思。 “我一直认为,我爹是在利用刘宴保住墨门。”高小六接着说, 声音有些黯然,“但现在看来,他彻底成了刘宴的咳咳。” “我知道你是你,也知道你认识我爹,还想要见他,但这次我没跟我爹说你的事,哦对了,我爹也来了。” 他伸手指了指四周。 “今天就在一旁看着。” 七星看了眼四周,问:“那你认为这次” “这次就等着选出掌门后,把咱们一网打尽。”高小六说,又自嘲一笑,“然后刘宴得大功劳,我爹呢换得我这个儿子活命,或者更多一些,保住家业,从此后成为一个真正的纨绔子弟,富贵平安,混吃等死。” 说罢他看着七星。 “要不,这个掌门我来做吧。” 七星原本在思索什么,听到这句话,断然摇头:“那可不行。” 高小六有些想笑:“我不是抢你的东西,现在掌门这个身份很危险,就让刘宴冲我来。” “我也不是认为你要抢我的东西。”七星笑了笑,“刘宴,他还不配让墨门掌门陷入危险。” 高小六愕然,旋即哈哈笑了。 “也对。”他叉腰说,“我们七掌门的身手,一个刘宴算什么。” 他看着眼前的女孩儿,没有了微笑傩舞面具的遮挡,她面容清丽,平静的眼神透出一种他熟悉的气息,傲气。 他亦是倨傲说:“刘宴那家伙,根本就不用你出手,我就一只手就能拧断他的脖子。” 说到这里又轻声。 “不过,刘宴虽然只是一个人,但他的身份是朝廷命官,还是皇帝信重的高官,他是他自己,他又不是,如果杀了他就能解决问题,我想,我爹也不会被他拿捏。” 七星点点头。 听进去了,高小六高兴地说:“咱们好好商议一下” 七星打断他:“我想见见你父亲,高长老。” 密室的门再一次咚咚咚被敲响。 这一次不用高小六大声喊,门就被打开了。 高小六沉着脸走进来。 “怎么?”知客问,“没谈好?你跟她谈了什么?她是什么人?” 一口气问了三个问题,但高小六似乎心神不在。 高财主笑了笑说:“不管怎么样,谈了就好” “爹。”高小六打断他,说,“她是西堂的七星。” 知客和高财主都微微一怔,竟然,果然… 在情绪要泄露之前,知客忙惊讶喊:“那个西堂的尺子!”又急急对高财主说,“老爷你先前醒过来的时候,我跟你说过了,公子认识一个人,这个人还认识你,要见你” 高财主的眼神从茫然变得清明:“就是这个人啊。”旋即又激动起来,“原来她还是我的故人?” 说罢催着知客推轮椅,又抬起手捶了高小六一下。 “还杵着干什么,快带她来见我。” 高小六被捶打歪了一下身子,但站着没动。 “不能来这里见你。”他说,看了看四周,“这里不安全。” 高财主愣了下:“什么安全不安全的,这是在家里,都是家里人。” 高小六看他一眼:“到底不是七星小姐的家。” 高财主似乎这才听懂了,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知客在后无奈摇头:“公子你什么意思啊。” 高小六又矮下身子,低声说:“我的意思是,舅父的密室不可靠,又是现在这个时候,还是小心点好。” 身为姻亲,两家关系也并不是亲密无间,所以一家人也不得不防,高财主噗嗤笑了,他的好儿子啊,可真会说服人。 “这样吧。”他略一沉吟,“去你外祖母那里,那边你也熟悉。” 他拍了拍高小六的手,意味深长笑问。 “更何况还有你在,这下安全了吧。” 高小六笑着点头:“那肯定安全啊。” …… …… “这太危险了!” 没有回大厅,七星重新带上面具,将魏东家陆掌柜孟溪长三人唤出来,将与高小六的谈话低声告诉他们。 听到高小六自己都说父亲有问题,三人的脸色有些复杂。 “我早就知道京城堂口有问题。”魏东家恨恨说。 “子指父,不知道可靠不可靠。”陆掌柜犹豫说,“如今的墨门我都看不懂了。” 不过听到七星说要单独见高财主,三人都反对。 “这白家庄已经是官兵掌控了。”陆掌柜低声说,“哪里有安全的地方。” “没错,要见,就来这里见,当着大家的面。”魏东家冷声说。 把高长老甘为刘宴走狗的事也说出来。 孟溪长什么都没说,只抚了抚铁手。 七星嘘了声,看了眼四周。 大厅的人虽然没有靠近,但视线都凝聚在这里 “不可。”她低声说,“现在被动的是大家,官府准备齐全,我们陡然宣告会乱了阵脚,造成不必要的伤亡。” 墨门此次聚众人多,她这个掌门也尚未真的上任,一旦控制不住,只会自伤。 “那我们与你同去。”魏东家说,抓住扶手轻轻一摇,一枚短剑露了出来。 这是他自己改装的。 “我这轮车装了好些兵器。”他有些得意说。 自从得知七星出事后,他连夜改装轮,万一遇到事,轮车冲进去碾不死人,也能乱刀扎死几个。 孟溪长亦是点点头。 “真不用。”七星再次说,“是去白老夫人那里” 白老夫人大家也都见过了,能确认是个普通的虚胖的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妇。 但这里白家庄,不知暗藏多少杀手。 还有那个高小六,老子儿子,怎么可信。 “不是信不信他们。”七星的声音从微笑面具后传来,声音里似乎也带着笑意,“是我有办法让他们伤不到我。” (本章完) 三十五 说旧事 魏东家眉头未解,已经知道七星身手很好,但是,世上哪有万无一失。 他们说着话,有白家的婢女来施礼。 “掌门。”她恭敬地说,“白老夫人恭候您。” 在诸人的视线中,七星向外走去。 魏东家三人虽然有些担忧,但还是依言没有跟随。 “掌门大人。”女童阿猫跳出来,将手中的竹竿举起,“您还需要借我的兵器吗?” 七星看着她,伸手接过:“多谢。” 阿猫高兴地原地翻个滚,看着七星握着竹竿向外去了。 厅内无数视线跟随。 “这就是白家要拜见掌门了吗?”有人嘀咕,“竟然是私下见,可见是不认可吧。” 他的声音有些幸灾乐祸。 身边就有人冷冷说:“白家认不认可又如何?墨门是他们说了算吗?” 另一人更不客气:“眉山老四,我看你一直阴阳怪气,是不是对墨门有什么不满?” 眉山老四有些惊讶,转头看身边,见除了说话的两人,身边围着的人眼神都不善。 “哎,你们干什么啊。”眉山老四不由有些惊慌,“我怎么对墨门不满了?” 他只是对那个女的不太满 “技不如人还嫉人,你真给你们眉山丢人。”旁边的人冷笑说。 眉山老四的脸都涨红了,要反驳什么,又不张不开口,又有些不解,怎么大家都好像已经接受这个掌门了? 连她长什么样子,是什么人都不知道呢! 他环视厅内,一部分人神情冷冽,一部人眉头紧皱,一部分人视线飘忽似乎在窥探在戒备在审视,一部分人在垂目沉吟 气氛怪异。 是,有什么事发生吗? 天已近黄昏,白家大宅逐一点亮灯火,从前院走向后院,光影交汇。 一路上只有这个婢女带路,也没有遇到其他人,也没有遇到伏击。 想到这里,七星笑了笑,然后看到前方门口站着的高小六。 高小六一脚在门槛内,一脚在门槛外,似乎要出来,又似乎随时能进去。 “掌门大人。”他看到七星忙招手,待七星走近,才将脚都迈出来,压低声音,“我本该亲自去接你,安全,但还是在这里守着更安全,免得” 免得趁他不在这里暗藏人手吗? 七星说:“谢谢。” 高小六忽的笑了笑:“你,不觉得我是在作假?装疯卖傻?” 儿子告发老爹有问题,处处围护外人,这怎么看都不合情理。 但这女孩儿竟然就这么信了。 高小六知道这女孩儿身手不凡,艺高人胆大,但他能看出来,这不仅仅是胆大,而是真的相信。 “真正的墨者就是这样啊,不避嫌不避亲,这有什么作假的?”七星说,看着他,“而且我先前说过了,我还是能感受到恶意和善意。” 或者可以说艺高人胆大,心阔无畏惧,高小六笑意更浓。 “宝贝外孙儿啊,你自己看够了没有?快请进来,让外祖母也看看啊。” 门内传来老妇人的声音。 “这是我外祖母,她没有功夫,万一有事你拿她当人质,我舅父们虽然是墨者,但他们可不敢不孝。”高小六对七星侧身低声说。 他可真是…七星没忍住笑了,面具后一向平静无波的眼神似乎有些无奈。 高小六哈哈一笑,对七星伸手做请,再高声喊:“掌门来了。” 七星跟随高小六走进去,这间院落不大,里外灯火通明,没有仆从环绕,只有一个老妇人坐在廊下,怀里抱着一只胖花猫。 正是白老夫人。 如同高小六一样,就算在内宅,她也穿得珠光宝气金灿灿,膝头上蹲着的猫也带了一个项圈,缀着金铃铛。 “外祖母,这就是掌门大人。”高小六说。 膝头的猫跳下去,白老夫人站起来,由高小六搀扶着,恭敬施礼:“白李氏见过掌门。” 白发苍苍的老妇人,动作也不利索,七星坦然接受一礼,颔首:“白老夫人不用客气,请坐。” 白老夫人道谢,这才坐下,花猫也再次跳上她的膝头,和主人一起好奇地端详七星。 七星并没有摘下面具,这端详也看不出什么。 “这么年轻啊。”白老夫人说,“比我们小六还要厉害。” 高小六在旁得意笑:“就说了啊,我的朋友,那肯定是厉害。” 七星没有谦虚也没有惶恐不安,只安静地听着。 “今年多大了,家里”白老夫人笑呵呵问。 高小六轻咳一声打断:“外祖母,我父亲还等着呢。” 白老夫人撇撇嘴:“知道了知道了,忙你们的正事。”说罢喊婢女,“让他过来吧。” 先前带七星过来,又乖巧停在院门外的婢女应声是,脚步离开,不多时轮椅声声,夹杂着急促的脚步声来了。 高小六已经迈步出去。 “其他人不用,我来,我来就行。” 伴着说话声,他将一人扶着走进来,身后知客搬着轮椅。 苍老瘦弱的高财主不待重新坐下,就急急问“是哪位旧人?”视线落在七星身上。 七星看着他,抬手将面具摘下来。 通明的灯火在她脸上跳跃,白皙的脸,星辰般明亮的眼,挺翘的鼻梁,清晰地落在每个人眼里。 “比小六还要好看呢。”白老夫人在旁嘀咕一声。 高财主神情怔怔,带着几分猜测:“你是…” 七星看着他:“我是谢长老弟子北堂云燕的女儿,高长老,我们在掌门那里见过,不知你还记得吗?” 果然也是家传子弟,高小六心想,他不由看父亲,见高长老的神情似有几分茫然… 按年纪算,她见到父亲时还小。 “爹。”高小六在旁小声说,“你使劲想想。” 高财主的茫然被打断,瞪了儿子一眼:“闭嘴。”再看七星,轻叹一声,“我当然记得,你是,小女。” 他看着眼前的女孩儿,似乎透过她看到了过往。 “真好,你还活着,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 小女,这是她的真名?小名?还挺好玩的,高小六看着七星。 七星点点头:“是,我还活着。”她也轻叹一声,“原来高长老幸免遇难。” 或许是她的声音没有半点激动欢喜,神情也平静,导致这句本该表达劫后余生悲喜交加的话,像是责问。 高小六垂着视线安静无声,白老夫人如同睡着了,溪头的花猫都停下了打呼噜。 高财主看着站在面前的女孩儿,别说,这姿态这语气这表情,真跟曾经的掌门一模一样。 他在轮椅上俯身施礼。 “高苏阳没能救出掌门,没有与掌门同生共死,深感惭愧。” “当时事发之后,我们奋力厮杀,想要护着掌门冲出去。” “但掌门拒绝了。” 院落里,高财主的讲述恍若把大家又带回了当初晋地,他的神情带着几分悲戚又倨傲。 “掌门说,死之所以行墨者之义。” “我们劝他,为了墨门也要活着。” “掌门说,他死了,墨门不会断绝。” “他让我杀出去,传达掌门令,告之天下墨者,铸造神器,为晋王驱使,是不察之举,所以,墨者不需要遵从掌门的错误指令,不用跟随赴死。” “我在诸人相助下杀出了围困,将掌门令传开。” “之后,我本该奔回晋地,与同门门共死,但我当时深受重伤昏死,万幸遇到了一个旧人。” “旧人让我看到了一个机会,或许有一天,能让墨门起死回生,所以我便苟且偷生至今。” 说到这里,高财主抬起头看着七星,神情很激动。 “果然,这一天我等到了。” “我们墨门还有这么多人在,现在还选出了掌门,我现在死了也无憾了。” 七星点点头,听完这些旧事,神情也没有丝毫起伏。 “那个旧人就是刘宴。”她说,“你跟刘宴是怎么回事?是你在任他驱使吗?” 这还真审问上了,高财主暗自撇撇嘴。 (本章完) 三十六 先且慢 说了这么多,信还是不信啊,什么反应都没有。 小小年纪,装出一副老成的模样。 行,你想听什么,他就说什么。 他有什么不能说的,说什么出来都理直气壮。 「当初我深受重伤,逃亡中藏到官家的驿站,希望可以避开官兵搜查,刘宴途径此处…」 高财主将刘宴的事讲了一遍,怎么与之相识,怎么受到帮助,以及后来到了京城,再次重逢。 「当时我真以为京城堂口难逃覆灭,但刘宴却没有揭穿会仙楼,代价就是我不得不受他牵制。」 高财主叹气一声,又扬眉狡黠一笑。 「但是,他牵制我,我也可以利用他。」 「这一次我以小六能赢得掌门之位,我则为刘宴傀儡的,让刘宴以为自己能掌控墨门为诱饵,说服了他让我们墨门重聚。」 「然后…」 高财主看着七星。 「我会与他同归于尽。」 说到这里他哈哈笑起来,神情激动兴奋。 「杀了朝廷大员又怎样,哪怕再被官府追捕,我们墨门有掌门了,我们墨门重聚了,骨头断了筋还连着。」 高财主一边大笑一边剧烈咳嗽,知客忙拍抚,高小六迟疑一下,无奈地也跟着拍抚。 「刘宴又不傻,哪能让你轻易拉他同归于尽。」他说,「爹啊,你年纪是不小了,有什么事别总想着死啊死,死又不是什么问题都能解决。」 一直听着没说话的七星,此时也点点头:「刘宴不能杀,他活着更有用。」 高财主按着胸口压抑着咳嗽,神情有些惊讶看着七星。 惊讶有假也有真。 她被他说服了?觉得刘宴可以利用? 高小六顾不得再给父亲拍抚:「你可别以为刘宴真能被掌控。」 一边说一边使眼色。 他可提醒过了,不是他爹在利用刘宴,应该是他爹可能甘愿被刘宴驱使。 这真真假假的,还没探查清楚,别听他爹几句话就急急地也投进刘宴的手掌。 高财主神情无奈,不知道是对儿子的胳膊肘向外拐,还是对七星说的话,苦笑着摇头:「刘宴只是与我有旧,他对墨门并不友好,他只是在忍耐,等待,寻找更合适的计算更大的利益,然后除掉墨门,现在既然掌门已经有了…」 说到这里他看着七星,欣慰又哀伤。 「而且,这个人还是你,小女,当这个掌门没有人比你更合适了,这真是先圣之愿,洛掌门之念……」 高小六在旁轻咳一声:「爹,不用说这么多好话,掌门是个很冷静的人。」 高财主瞪了他一眼:「你懂什么,小女她,她跟随过洛掌门,如同弟子。」 说到这里看了眼七星。 这女孩儿的神情依旧铁板一般,只点点头:「是,我正是为了承继洛掌门遗志才来的。」 啧,滴水不漏?高财主欣慰点头,又凝重神情:「所以,是时候了,小女,你安心当好掌门,刘宴这边不用担心,我来拦住他,你带着大家离开,尽管会引来朝廷的追捕,但有掌门在,就有了主心骨,墨门再不用担心断绝。」 … 说到这里又一笑。 「你也不用担心,虽然我病弱不堪,但我一人不够,还有白家,岳母…」 他唤了声。 一直坐在廊下如同睡着的白老夫人睁开眼,哎了声,将膝头睡着打呼噜的猫抱起来:「是,我们白家百年家业,数十人命,要是连掌门和同门都护不住,岂不是白活了。」 高小六喊了声外祖母:「你别听我爹乱指挥。」 白老夫人笑呵呵说:「怎么是听你爹指挥,我是听掌门指挥的。」 「如果是听我指挥的话,就不用这样做。」七星说。 白老夫人看向她,神情慈爱:「小姐,不用担心,墨者从不惧死。」 「不是惧不惧死的事,是还没到时候。」七星说,「掌门虽然选出来,但墨门并不就是凝聚一心了,而且掌门选出来也并不是就结束了,最重要的东西还没拿到。」 「什么?」高财主有些不解问。 七星看着他:「巨子令。」 巨子令是什么,院子里的人都知道,但是… 「巨子令在掌门手里。」高财主说,「我只拿着掌门令…」 洛掌门死在了晋地,而且还是跃入铸造池,巨子令也必然化成了铁水。 七星摇摇头:「巨子令被掌门藏在其他地方,完好无损。」再看着高财主,「我知道在哪里。」 院子里的四人都愣了,包括一只胖猫,原本是抚摸的手,落在脖子上抓了起来,猫停下了打呼噜,睡眼懵懵。 如果是别人说,高小六肯定质问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啊,但七星小姐说嘛,就算是假的又如何。 高财主撑着扶手站了起来,如果是别人说着话,他第一个念头就是质问真假,但这个小女么… 【新章节更新迟缓的问题,在能换源的上终于有了解决之道,这里下载huanyuan换源,同时查看本书在多个站点的最新章节。】 「太好了太好了。」他喃喃,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突然喊了声,「岳母。」 白老夫人回过神。 「小女说得对,你们不用拼命了。」高财主说。 白老夫人哦了声:「不用了吗?我们不怕的。」 说着话将抓着的猫松开,猫跳下了膝头,蹲在一旁舔毛去了。 「不用这么多人拼命。」七星说,「掌门选举虽然结束了,但墨门并不是稳定了,如果再拿到巨子令,这件事才算真正的安稳下来。」 她看着高财主。 「所以,高长老,现在还不是杀刘宴的时候,还请你继续笼络他,给他更大的诱饵,为我们争取更多的时间。」 高财主看着这女孩儿平静的脸,再次俯身:「谨遵掌门之令。」 …… …… 说完这里的事,七星告辞离开了,这一次高小六亲自护送。 看着两人消失在视线里,高财主还坐在轮椅上出神。 白老夫人伸手招呼,蹲在一旁舔毛的猫叫了声,跃到她的膝头。 「就这样了?」白老夫人轻轻抚摸猫,问。 这话问得没头没尾。 高财主回过神:「那可是巨子令。」 这话回得也莫名其妙。 白老夫人摆摆手:「是杀是留你说了算,跟我没关系。」说着一笑,「这小姑娘看起来真不错,能活着自然更好,至少我们小六会很高兴。」 她的手轻轻抚摸猫,将猫脖子里悬挂的铃铛摘下。 看到铃铛,原本昏昏欲睡的猫顿时抬起爪子,但被白老夫人拦住。 「小咪,这可不能玩。」 她一握铃铛再一扬,金灿灿的铃铛落入院子中小水池,瞬间水池中几条小鱼翻着肚子浮上来。 再弱质的女流之辈,能活到七老八十的,也得有点技艺傍身呐。 她那个傻外孙儿,防这个,防那个,这杀人害命的,哪里防的住嘛。 看吧,要想不被人害,还得靠自己 。 巨子令。 可真是诱人。 希行 三十七 掌门说 夜晚的大厅再一次灯火通明,但没有以往热闹。 有面色凝重沉默不言,有低声窃语眉头紧皱,还有神情茫然。 不过这一切很快就被打破了,先是那位带着面具的小姐摘下了面具,引发了厅内喧闹。 喧闹最初是由一个童声引发的。 「是她,是她,是你,是你。」 女童前两句是跟自己的爷爷说,后两句是对那位小姐。 「七星小姐,我就知道,你是最厉害的!」 这位小姐叫七星啊,厅内很多人心想,能被叫出名字,这也印证了这位小姐的确是墨门人,大概是这个孩子的亲朋…… 但随着这个孩子叫出名字,更多的喊声响起来。 「七星?」 「七星小姐!」 「我见过你做的未耜!」 「七星小姐,多谢你的指导,我们兰城的工坊已经扩大产量了。」 「原来是西堂的当家人!」 此起彼伏的喊声不断响起,随着喊声还引来很多询问,这位小姐年纪不大,竟然不是无名之辈? 这样的话也不觉得她奇怪了,台下站在角落里的一人点点头。 「这位小姐是靠着技艺得来的声望,怪不得比那位靠着爹的六子还狂。」他笑着说,又想到什么看身边的人,「哎,你不是说等着掌门选出来后,站出来喊不配吗?」 他说着用胳膊撞了撞身边的陈十。 「现在正是时候,趁着热闹,可以喊了。」 陈十看着前方被很多人围起来的女孩儿,神情有些奇怪:「我觉得…」 「觉得什么?」同伴看他的脸色,调侃,「觉得小姑娘长得好看,舍不得喊了?」 那位小姐戴着面具,因为面具夸张的笑脸,再加上狂言狂行,让人觉得很是诡异黑暗。 但此时摘下面具,露出一张清丽秀气的脸,干干净净,如笔墨勾勒的山水画,不是那种惊人的美艳,但却让人看了心里很舒服,也一直想盯着看。 怎么看都不诡异,也不觉得讨厌。 看看陈十这小子,原本拽得眼睛都上天了,自从那位小姐摘下面具后,这小子看了一眼就再没移开过视线。 听到同伴的调侃,陈十收回视线呸了一口。 「我只是觉得。」他迟疑一下说,视线再次看向前方被围着的那位小姐,「她长得有点像我认识的人。」 同伴哈一声:「这就开始攀关系了。」 陈十要说什么,厅内又有人走来,引发了新的喧闹。 「高长老!」 「是高长老!」 高长老的声名,在墨门中那才真是连小孩子都知道,两人也停下说话看过去。 先前厅内复杂的神情都变成了激动,虽然已经听高小六说了高长老还活着,但亲眼见到还是不一样。 高财主是坐着轮椅被推进来的,也是激动地看着大家。 「应该来,必须来,来对了。」他感叹着,咳嗽着,「这种场面我做梦都想看到,终于看到了。」 … 以前跟高财主打过交道的不少人涌过去,除了激动,大家急切的询问当年的事。 当年掌门召集百位墨者齐聚晋地铸造陨铁神器,这些人都死在了晋地,其他的墨者要么听到消息刚赶到附近就接到了掌门令,不得不散去,要么直到官府开始抓捕才得知消息,更有像滚地龙那样的偏远之地又不问世事的小墨者,直到现在才知道消息…… 很多人想听当时在场的人亲口讲述详情。 「掌门果然是跟晋王谋逆吗 ?」 「掌门是自愿的还是被蒙蔽?」 「太子真是掌门杀的?」 听到这一声声询问,高财主并没有回答,只是神情复杂地叹口气。 「过去的事…将来会真相大白的。」他说,「现在还不是定论的时候。」 现在还不是定论的时候? 也就是说,这件事果然有问题? 高财主没有给大家再询问的机会。 「现在我们刚选出新掌门,要迎来重生,但危险也随之到来。」他说,神情凝重,「七星小姐在进来的时候,发现了官兵将白楼镇围起来了。」 此言一出大厅里有零星的震惊声。 之所以说零星是并没有喧嚣一片,最多只响起了低低的议论。 而发出惊呼的人又被这场面吓了一跳。 「你们怎么不惊讶?」他看身旁的几人。 那几人不仅没有惊呼,反而或者沉稳的点点头,或者只露出释然的惊讶,看起来就像他们早就知道了。 「的确早就知道了。」一人看着这人惊讶的神情,冷笑一声说,「如不然七星小姐为什么要让输给她的人离开?」 不是为了争掌门吗?那人怔怔。 「肤浅!」「浅薄!」 这话立刻招来了更多的视线和低嗤。 高财主的声音也再次传来。 「七星小姐为了不打草惊蛇,隐瞒了这个消息,同时想办法让大家分散离开,但官兵迟早会察觉,现在是我们大家凝聚一心的时候了。」 随着高财主的话,大厅里响起喧嚣。 「跟他们拼了!」「围住白楼镇又如何?难道真当我们没有还手之力吗?」 没有人有畏惧,连女童都蹦蹦跳跳,举着又拿回来的竹竿大喊。 高财主忙说大家别急,但因为虚弱声音小被掩盖了,场面一时似乎无法控制。 「都安静。」女声响起,听起来也并不尖锐,但传遍了大厅里每个人耳边。 喧嚣声散去,所有人都安静下来,视线落在七星身上。 自从高财主出来后,大家一时把她忘记了。 「我们当然有还手之力。」七星说,环视厅内诸人,「但我们拼不起,我们死一个少一个,而官府,只要朝廷在,他们就有源源不断的兵马。」 「我等不惧死。」有人说。 七星的视线看向他:「在这里的每个人,都不惧死,但是,墨者的死是要践行墨家道义,为了墨家之业传承。」 … 那人看着这个年轻姑娘,面容平静,但有着不和年纪的威严气度,他嘴唇动了动,硬是没敢再开口。 魏东家哼了声,扶着轮车在七星身边将肩背挺直,可别欺负七星小姐年纪小。 远处站在角落的人发出一声低笑,再次用胳膊撞了撞陈十。 「这位小姐不仅手艺厉害,性子也很厉害。」他低声说。 原本一直盯着那位小姐看的陈十,却移开了视线,转身就走。 「哎?你怎么不看了?不是说像你认识的人吗?」同伴不解问。 陈十头也不回。 「我看错了。」他说。 他看错了,不像姑姑,跟最讨厌的那个人很像。 掌门。 他心里呵呵两声。 都是这副令人讨厌的样子! 大厅内从喧嚣恢复了安静,咳嗽的高财主也平息下来。 「七星小姐说的没错。」他按着胸口说,「现在还不是我们跟官兵拼命的时候。」 他 说着又指了指一旁的白大老爷。 「请诸位相信,既然把大家聚集在这里,必然考虑到会遇到的问题,我们会让大家平安而退。」 白大老爷点点头:「我们已经准备好了货船,车马,商行货队,大家分散隐藏其中,另外我们也组织了人手,吸引官兵注意。」 大厅里再次响起了议论声。 不少人接受了这样的安排,但也有不少性子倔强的,认为白家的人不怕,我们难道怕?也要助大家离开。 七星再次开口,不过这一次没有反驳。 「这是当然。」她说,「都是墨门中人,都无畏惧,不过做事量力而行,不是人人都要这样做,我会挑选几人……」 她的视线看着说话那几人。 那几人本想说凭什么你挑…… 「我跟大多数人都比试过,也看了大家技艺的展示,谁适合做什么我心里有数。」 听到这句话,那几人把要说的话咽回去,她说得没错,虽然年纪小,虽然初次见面,但她的确是真手艺比试过的,且不少人输给她。 她还真有资格。 在一些人心思踌躇的时候,更有一些人已经站出来喊「掌门,请选我。」 这就认了掌门了,心思踌躇的人心里呸了声,但随着更多喊掌门的声音响起,这几人也顾不得嘲讽了,纷纷也跟着表明心意,他们哪怕不是为了这个掌门,也是为了墨门。 那位小姐转眼又被厅内的视线凝聚,一开始有些生涩的含湖的掌门称呼,喊出口,以及喊的人多了,就变得很顺滑很响亮,高财主看着这一幕,抬手掩住口咳嗽几声。 这姑娘的确挺厉害的,且不说先前能从竹三连兄弟手中逃生,又一身技艺在这里所向披靡,现在小小年纪顶着掌门的称号,没有丝毫怯场。 【稳定运行多年的,媲美老版追书神器,老书虫都在用的换源,huanyuan】 这孩子在掌门身边也没有多长时间啊,学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简直是一模一样。 莫非这就是虎父无犬女? 高财主咳嗽着掩去晦涩的笑,抬起头,也跟着诸人看向七星:「高苏阳听从掌门调派。」 希行 三十八 闯乱去 官兵能围住白楼镇,白楼镇上白家的眼线人脉,也自然能找到这些官兵的上司。 白楼镇百年前的白楼已经不存在了,临河新建了茶楼酒肆,悬挂着白楼的名号,招揽南来北往的客人。 此时白楼酒肆外没有官兵环绕,但也没有南来北往的客人,看起来又正常又诡异。 高小六跳下马,也不理会空荡荡的大厅,噔噔噔奔上楼,一眼看到坐在窗边的刘宴。 刘宴穿着青布衣袍,正端着一杯茶在喝,桌案上摆着几小碟,简简单单蒸饼,炸鱼和咸豆。 「刘大人,和我一比,你更像是墨徒。」高小六扯过椅子在他对面坐下,挑挑眉,压低声音,「你要不要加入墨门,成为墨者?」 刘宴看他一眼。 「哎,你可别觉得我这是侮辱你。」高小六忙说,再次压低声音,「我们墨门也有当官的,从古到今都有。」 刘宴笑了笑。 「当然,像刘大人这种***重臣,待遇自然不能一样。」高小六接着说,「以前我爹没敢邀请你,是因为不能给大人对等的地位,现在不一样了!」 刘宴看着他问:「怎么不一样了?」 高小六往椅背上一靠:「我现在是掌门了,墨门里我说了算,我爹不能也不敢许诺大人的,我都能,我想好了,大人这种身份的,一进门就直接代替我爹,成为新的长老。」 刘宴再次笑了,将手中的茶喝完,再用筷子捡起一粒咸豆子吃了。 「怎么了?」高小六问,「长老还不行?这在我们墨门可是掌门之下最高的位置。」 「行是行。」刘宴说,看着他,「但我是儒圣门徒。」 「这有什么,先圣墨子也曾是儒圣学徒。」高小六说。 刘宴要说什么,楼下传来脚步声。 「大人。」一个随从奔来,「有很多人冲了我们关卡。」 刘宴放下筷子要站起来,下一刻筷子被高小六抽走,抵在了他的咽喉上。 刚上楼的随从只来得及大喊一声「大人小心——」 他握着刀要冲过来,高小六已经一手指了指他:「可别害了你们大人。」 那随从站在原地不敢再动,看着刘宴脖颈上一点猩红。 刘宴依旧端坐,看着高小六:「怎么,你们墨门这是要叛乱吗?」 河面上看起平静,但水流湍急,几艘悬挂着兵字旗的官船正在河中慢慢合拢。 为首的将官说:「上方有令,半月期已过,白楼镇水陆皆断,有敢违令闯关者,杀无赦——」 他的话音未落,河面上有一艘货船出现。 兵卫们立刻挥动旗帜。 在河面上讨生活的,对官府的船和令都极其熟悉,以往见到都立刻远远避开,更何况看到令旗。 但那货船恍若未见,船夫们继续划动,船如箭一般越来越近。 将官再次挥手,两队兵卫出列,举起弓弩对准货船。 「放——」将官毫不迟疑要喝令。 但刚开口船体忽然剧烈摇晃,人差点摔倒,不止是他,握着弓弩的兵卫们也纷纷摇摆,根本无法将弓箭准确射出去。 「怎么回事?」嘈杂的声音响起。 与此同时官船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坚固的船体似乎在碎裂。 「水——」更有兵卫看到脚下,发出喊声,「船漏水了——」 伴着摇晃原本合拢的船也变得东倒西歪,有兵卫在剧烈的晃动中跌落,货船宛如一支箭趁机穿过了河面,伴着嘈杂的喝斥,羽箭凌乱地射来,船夫们挥动着手中的浆板,将力度和准度大减的箭击飞— — 船速度丝毫未减,眨眼就在河面上远去。 货船上响起笑声,船舱里也有人站出来,看着被抛在身后的官船。 「东海鱼捞们竟然还有凿船的本事。」他们说,「到底是打鱼的还是打别的?」 伴着说话,水面上有三个身影跃动,宛如鱼儿一般,追上货船,借着垂下的绳索攀爬而上。 「咳,当然是打鱼,渔船会坏啊,知道怎么坏,才能知道怎么修嘛。」他们笑呵呵说。 货船上旋即响起乱七八糟的笑声骂声。 水面上船乱鱼飞,大路上也有牛羊马乱奔。 「大人,集市的牲口棚子塌了,民众在追捕——」 官兵高声汇报,指着前方的喧嚣。 伴着狂奔的牛马羊,还有很多人追在后边,举着鞭子,绳子,甚至还有树杈子,箩筐。 民众… 「昨日上头有令,不许白楼镇的外出。」关卡的将官眉头跳动,不管是牲畜还是人,他将长刀挥动喝令,「站住!停下!否则——」 话没说完一头狂奔的羊撞了上来。 与此同时羊倌手中的长鞭也卷了过来,鞭子似是无意碰到腿上一缠,再一甩,将官身形趔趄,手中的刀也落下来,滑过狂奔的羊尾。 更多的羊,马,驴,甚至还有一群鸡鸭,都冲过来。 说牲口惊了倒也是乱跑,但说乱吧,它们还都沿着路,并没有在四面八方而去,很快将列队的官兵冲的人仰马翻,伴着几声呼哨,官兵的马也跟着乱跑起来。 举着各种工具追捕的民众蜂拥而过,发出各种呼和,其间夹杂着女童咯咯的笑。 「太好玩了!」她手里举着竹竿,「西北来的牧人是不是会兽语啊,竟然什么都能放牧!」 疾驰的马背上,一人灵活地躲避,俯身侧身钻到了马腹下,但并不能躲过身后紧咬不散的羽箭。 一支羽箭在他肩头,一支羽箭在他大腿,血已经染红了大片大片衣袍,他的意识也有些模糊。 他本名早就忘记了,有个马倌的外号,但除了马背上灵活的本事,其他的并无长处,也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说要选掌门了,他也大着胆子来了。 也不是想要当掌门,就是想看看,毕竟都说没有墨门了,他心里这一口气始终放不下。 来了之后他连上台比试的资格都没有,他其实也不觉得那姑娘能当好掌门,但身为墨者,他愿意为墨门献身,所以当那位小姐选人的时候,他也申请了。 原本以为那小姐不会选他,毕竟他没有上台展示技艺,但当听到他说擅长骑马的时候,那位小姐竟然真的选了他。 当时也有人质问,说他功夫不行。 那位小姐说:「功夫再好,也不一定能杀掉所有的官兵,我们的目的不是死战,而是冲出去。」 所以他马术好,更能在官兵围堵中存活更久,存活更久的意思是能吸引更多视线,这样其他人就能安稳离开,至于他自己么… 身后追击的官兵马蹄声再次传来。 刺耳的破空声夹杂着呼喝声「他跑不了——」「抓住他——」「抓活的!」 跑不了是肯定跑不了,马倌就没打算跑,当然他也不会让官兵抓活的。 他抬手从大腿上拔出箭。 剧痛让他在马背上颤抖,瞬间意识模糊,但他还是把箭握住抵在心口。 再被抓住之前,他会自己了断。 他不会在牢房里承认自己的墨者身份,也不会让其他同门前赴后继来解救他。 马匹猛地一震,意识模糊的他跌下马背,但就在他要将箭刺 入胸口的时候,有手抓住了箭夺走了。 「自己人。」耳边声音说。 马倌疑惑了一下,哪里来的自己人?模糊的视线看到一个影子被甩到马背上,他手里握着的箭则被戳在马身上,马嘶鸣疾驰而去,而他则被裹挟向一旁滚去。 怎么回事? 是谁? 马倌看不到裹挟自己的人,更奇怪的是,身下的地面陡然陷落,瞬时被埋在了地下。 草丛泥土遮盖了一切,视线昏暗宛如生在混沌中,但他并没有窒息,能感知到地面颤抖,马蹄踏踏,还能听到官兵们的呼喝。 「追——」 「在前边——」 伴着追击,箭如雨。 这一次不仅箭雨不仅落在马背上的人身上,马匹也再没能撑住,嘶鸣着栽倒。 「抓住了——」 「是死是活?」 兵卫们涌上来,四周围住,再有兵卫上前查看从马上跌滚下来的人。 人蜷缩着,宛如被折断的娃娃。 不,不是宛如—— 当长刀戳上,再一翻,露出一张脸,宛如真人的脸此时也不像真人了,脸皮捅破了也没有血肉—— 为首的兵卫被吓了一跳。 「是纸人!」 「是假的!」 更多官兵围上来,不可置信的翻看这个纸人,这脸,这身形,这胳膊腿,背上还有箭,还有血渗出来一片片,真的看不出是个假人! 为首的官兵有些恍惚。 什么时候换成假人的? 难道他们一开始追的就是假人骑马? 马倌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他很快就陷入了昏迷,再一次醒来,是因为身上传来的刺痛。 他睁开眼,看到了漫天的星光。 「你醒了。」星光下有三个头伸过来齐声说。 马倌被吓了一跳,他死了吗?阎罗殿也能有星光? 「是同门,我是舞金龙。」一个人说。 「见过我师父吧?他上台比试了,舞龙得了第一。」另一人说,「但后来输给了那位小姐——」 「我也是同门。」又一人摇头晃脑说,「但我没进去,不过我不进去是那位小姐要我在外边接应大家——」 还没完全清醒的马倌被接二连三的声音冲击的更糊涂了,不过,有个名字让他清醒。 那位小姐。 那位小姐一开始并没有说名字,以至于大家都用那位小姐来称呼。 所以到现在他没记住掌门的名字,但那位小姐四个字刻在了心里。 「那位小姐——」他挣扎着要起身,「外边也安排好了?」 竟然还有接应。 原来被挑选出来,也不是直奔死路。 那位小姐尽所能让大家活着。 白楼酒肆里似乎能听到河面和大路上传来的喧嚣。 刘宴的视线没有向外看一眼,只看着高小六。 「我可不是要叛乱。」高小六说,「我只是不想让其他人有牢狱之灾,刘大人,要拿墨门,你抓我一人就足够了。」 刘宴笑了笑。 「你可不够。」他说,「那位小姐倒是可以。」 免费阅读 三十九 再坦诚 白楼镇的码头上,没有进出的货船客商,河水静如镜面,七星站在岸边似乎在仔细端详倒影在其中的自己。 偶尔轻轻抚摸脸颊,垂在耳边的发辫。 「孟侠传来消息,我们的人伤亡比预计中的小很多,先前半夜悄悄走发现问题的一些人都没有离开,他们一直在外边等待接应。」陆掌柜说,神情很是欣慰,一开始还担心他们冲动跟官兵闹起来。 七星说:「柳书生在外边联络他们,能来到这里的墨者,都是机敏且有经验的人。」 毕竟能在墨门有罪的状况下隐匿存活,还能走到这里来参选掌门,有热血也有冷静的心智,发现有问题不会贸然行事。 魏东家皱眉:「但从这里离开也不一定就平安无事,官府的追捕可不限于这里,只要一声令下……」 整个大周就变成了一张捕猎网,再厉害再冷静再热血的墨者又算什么。 就比如这样一次,他们不就是被在官府的手掌中吗? 更可恨的是,他们墨门内的人也成了官府走狗! 想到这个,魏东家神情恼恨:「为什么不将高财主的事公之于众,这个败类还要摆出一副解救大家的模样!明明都是他害大家如此。」 七星将高财主和刘宴的事告诉了魏东家三人,但与高财主达成了协议,不会告诉所有人。 【鉴于大环境如此, 「高长老的确是害了大家,不过我相信他很愿意能为大家尽一份力。」七星说,从河面上收回视线,微微一笑。 …… …… 白楼酒肆外不再是空空无人,围满了兵卫。 楼上的高小六快子依旧抵在刘宴的脖子上。 对于刘宴知道掌门另有其人,高小六也不奇怪,或者是他爹告诉的,或者刘宴的眼线盯着里面,甚至刘宴自己亲眼看到了也不奇怪。 「刘大人。」大概是看着刘宴平静的神情有些厌烦了,高小六眼中闪过一丝暴虐,「其实,我真想试试,杀了你之后,墨门是不是真的就完了。」 刘宴尚未说话,楼下传来脚步声以及无奈的喝斥。 「休得胡闹。」 伴着说话声,高财主慢慢走上来。 高小六头也没回,喊道:「爹,你又要跟他密谋什么?害我墨门——」 他的话没说完,高财主在后随意弹了一下手指,不知是楼梯扶手上随意撕下的木屑,或者是顺手摘下的一片柳叶,瞬时落在高小六的后颈上。 高小六话没说完人向前一栽,倒在桌子上,手中的快子也随之落下。 刘宴伸手拿起来,和另一只快子并排放好。 高财主走过来:「这小子做事,倒真像我年轻时候,什么都不想,孤勇一心,不管不顾。」 知客在后跟来,将高小六背起来走开了。 … 楼上只剩下高财主和刘宴。 高财主自己坐在刘宴对面。 「刘大人,这次的事,就到这里吧。」他说。 刘宴笑了。 「怎么,儿子来一次威胁,老子也来一次?」他说,伸手将一根快子推给高财主,带着几分调侃,「喏,给你,拿着用吧。」 「我可不会认为我比儿子更值钱。」高财主笑着说,将那根快子放回去摆好,又给刘宴斟茶,「刘大人,年轻人不懂事,消消气。」 刘宴将茶端起:「我还真没生气,高公子身为墨者,为了救同门做出什么事都理所应当。」 同样,他作为朝廷命官对墨门墨徒做什么也都理所应当。 「你请求的事我允许你 做了。」刘宴接着说,「但看来结果并不如你意,你们父子高估了自己……」 「不不,刘大人,你听我说,虽然小六并没有当上掌门,但结果比我预料的还要满意。」高财主忙说,脸上还绽开了笑容,「这一次掌门选举我真是捡到宝了。」 刘宴喝了口茶,说:「那这个宝是你交上来,还是我自己抓来?」 「这个宝呢,我请求刘大人宽容我们墨门再留一段时间。」高财主说。 「你贪心也该有个限度。」刘宴冷冷说,「等过一段时间后,是不是还要宽容你们繁衍生息,生生不息?」 高财主笑着摆手:「不会不会。」压低声音,「刘大人,有件事我一直瞒着你。」 刘宴嗤笑一声:「你们的事我也并不关心。」 高财主也不在意,接着说:「墨门除了各堂口的钱,洛掌门还有一个宝藏。」 刘宴看他一眼没说话。 「各堂口的钱,掌门的身份就能调动,但这个宝藏…」高财主接着说,「是洛掌门专门为晋王准备的。」 虽然墨门掌门为晋王驱使人人皆知,但听到这句话,刘宴的脸色还是更冷了几分。 「这个宝藏靠新掌门这个身份是拿不到的。」高财主说,「必须用巨子令才能打开。」 刘宴哦了声。 「巨子令我一直以为跟随洛掌门融化在铸剑池,没想到…」高财主说,神情激动,「那位小姐竟然说巨子令还在,且知道下落…」 听到这里,刘宴问:「说?她说,你就信了?」 高财主笑了:「如果是别人说,我自然不会信,但这位小姐…」说到这里他轻咳一声,「这又是一件我对大人您隐瞒的事。」 刘宴脸色木然:「你对我隐瞒多少事,我都不介意。」 高财主没有再说笑,说:「她是掌门的女儿。」 掌门的女儿?刘宴微微挑眉:「他竟然还有女儿?」 高财主说:「他有一个私生女,从未在人前承认过,所以世人皆不知。」 刘宴笑了笑:「你们墨圣弟子到底是食人间烟火还是不食啊?」 高财主苦笑一下,没有回应刘宴对墨圣的调侃。 「总之,她一直隐藏身份活到现在,这次特意出来争选掌门,且告诉了我,知道巨子令下落,别人说的我可能不信,但她说了,我觉得可能不是假话。」他说,「所以请刘大人再宽限些时候,待让这位小姐坐稳了掌门之位,让她拿出巨子令……」 他说着再次为刘宴斟茶,双手奉上。 「大人,现在抓她,并不是你能得到的最好结果,再等一等,不仅能拿到更多的金钱,晋王与墨门隐藏的财宝,还能抓住洛掌门的女儿,我想这才是对大人对朝廷最好的结果。」 刘宴端起茶杯喝了口,没有回答,而是说:「这一次我宽容你们,陛下不一定能宽容我啊。」 高财主松口气,又郑重说:「请大人放心,我一定会让大人回去有交待。」 他说着拿出一本账册并印鉴。 「大人辛苦了,查出了墨门藏在白家船行的金库。」 刘宴看着递来的账册,将茶一饮而尽。 希行 四十 且轻去 白楼酒肆下马蹄踏踏,簇拥着青袍大人疾驰而去,很快消失在大路上。 知客站在窗边遥望,舒口气:「他答应了。」 高财主用筷子夹着咸豆吃,说:「怎么可能不答应,那可是巨子令…」 如果能拿到巨子令,就算没有掌门也能拿到墨门的一切。 巨子令有多重要,墨门的人心里清楚,朝廷的人心里也清楚,知客的脸色也更凝重,又几分隐忧:「老爷,她会不会是哄骗我们?」 「她要当这个掌门,就知道不能哄骗我们。」高财主说,「她一定知道巨子令下落。」 知客神情复杂说:「真是没想到,掌门他竟然真的把巨子令藏起来。」 「这有什么想不到的,他倒行逆施,众叛亲离,除了他这个见不得人的私生女,还有什么人可以托付。」高财主冷笑,「托付给女儿又如何,他女儿还不是要落在我手中…」 话音未落,楼下一阵嘈杂。 「高苏阳!」白大老爷的喊声从楼下传来,伴着咚咚咚的脚步声人也冲上来。 「你就是这么报答我们的?」他站在高财主面前,双眼发红地喊,「你他娘的得了好处,竟然拿我们献祭——」 高财主皱眉,打断他:「什么叫我拿好处献祭你们?这是为了墨门,还有,你们名下的一切不都是墨门的吗?怎么成了你们的私产?」 白大老爷发出一声冷笑:「是,这都是墨门的产业,但百年来都是我们白家经营,我们祖孙三代呕心沥血,怎么,割肉的时候连吭一声都不能吗?」 「能,当然能。」高财主看着他,「辛苦你们了,当然你们的辛苦没有白费,现在到了该付出的时候,也实现了它的价值。」 说到这里又放低声音。 「别担心,只是产业和钱,我会安排其他人顶祸,你们白家也是被蒙蔽的,在官府查问几轮就好了,不会下大狱。」 白大老爷看着他,似乎被他说的都不知道该说什么,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然后出发一声古怪的笑。 「好,高苏阳,我们白家认了。」他咬牙说,「为了墨门,我们白家别说舍了产业,舍了性命也不会皱一下眉,但是…」 他看着高财主,眼神冷冷。 「我母亲让我告诉你,以后为了墨门我们白家依旧赴汤蹈火,但不再跟你高苏阳有半点关系。」 说罢拂袖而去。 高财主安坐不动,慢慢吃着咸豆。 「老爷,这是把白家得罪了。」知客低声说。 白家与高财主有亲,是很重要的助力,这一刀砍下去,双方以后算是再无情分了。 「亲不亲也是一家人。」高财主说,只不过微簇的眉头表明他心里也不太舒服,「等将来事成了,要什么给他们什么就是了。」 说到这里他眉头皱的更深,想到了什么问知客。 「那个小女,先前见小六的时候不是说找我问过去的事?她怎么没问啊?」… 先前他们猜测七星知道一些私密旧事争执,为了避免麻烦,直接让人断了她的生路。 但七星死里逃生,再次出现,这一次不得不见,不过在白老夫人院子里见面说了很多事,过去的现在的将来怎么安排,但那女孩儿并没有问那件事,甚至都没有提掌门… 「莫非是我们猜错了?」知客说,「她其实根本就不知道,知道的只是巨子令的事,原本可能要见老爷你,也是说这个。」 这样吗?高财主摸了摸茶杯:「那岂不是误杀了?」 如果那时候就直接见了这女孩儿,说不定已经拿到了巨子令,根本就不用比试,直 接就让小六握着巨子令登台了。 不过高财主并不惋惜过往,误就误了,也没太大影响,巨子令,还是会握在他手中。 「走吧。」他摆摆手,「出来一趟,也真是累了。」 …… …… 清晨的河边,阿妹用力地将渔网收起,今天的渔网格外的重,她纤细的胳膊都有些拉不动。 怎么会这么重? 难道是网到石头?或者,死尸? 阿妹的脸色有些发白,想到其他人讲过的那些传说…… 应该叫父亲一起来的。 日常他们简陋渔网打鱼并不多,她自己足矣,没想到今天会这样。 阿妹咬着牙白着脸,心颤颤地收网,渐渐看到鱼儿乱跳,一条接一条,宛如开锅的水。 好多好多鱼啊。 阿妹的眼都瞪圆,这是怎么回事? 怔怔间,听的河面上有行船的声音,她抬起头,看到清晨的河面上不知从哪里飘来一叶扁舟。 舟上一人独立,手中握着竹竿。 青光蒙蒙,让她身影有些模糊。 不过阿妹一眼就看到了熟悉的衣衫,那是她的旧衣裙,后来送给了一个人。 「阿秀——」阿妹脱口喊道。 轻舟上的人转过头来,晨光中清秀的面容上浮现笑容,她抬起手摆了摆。 真是阿秀!阿妹忍不住沿着河边追了几步,看着那女孩儿立在扁舟上,竹篙轻摆眨眼远去了。 天下之大,九州二十六城,一天之内有无数人过生辰,白楼镇一个老太太的生辰再热闹,也仅限于白楼镇,对于之外的人来说,连谈资都算不上。 随着夏日到来,赶路变得更辛苦,就算再一寸光阴一寸金,书生也不得不在途中的茶肆歇脚,喝一碗清凉避暑的茶。 不过书生坐下来喝茶,手也没有停,在卷册上奋笔疾书。 「真是废寝忘食啊。」旁边的客人不由笑着调侃,「这是写什么济世良策?」 这些书生都是自认为才高八斗,四处投书,等待被人赏识,然后一飞冲天。 书生头也不抬说:「写一位豪杰英雄的传说。」 豪杰英雄?竟然是写话本子? 虽然文章酸腐,但到底是正经学问,话本子可就是不上台面了,客人们几分不屑几分可惜。… 「书生,读书不易,还是用在正经地方的好。」一个年长的客人说,「别浪费了笔墨。」 书生闻言抬起头,一笑:「这可不是浪费笔墨,这必将是传世佳作。」 还传世佳作,茶肆里响起笑声,夹杂着打趣「我们给你钱,讲一讲。」 书生并没有恼怒,也不在意这些打趣。 「还没写好,还没写好呢。」他笑着说,继续低下头奋笔疾书。 这般痴书生大家也常见,说笑一通便丢开了,继续吃茶继续赶路。 书生亦是如此,喝完茶吃过简单的干粮,骑在瘦马上继续赶路,在马背上也不时提笔书写,当经过一座城镇时,书生在街上寻找笔墨纸砚铺子,挑挑拣拣游逛很久之后才停下来。 「总算找到一家。」他说,眉飞色舞,「来来,快给我拿些上好的笔墨纸砚。」 店铺的伙计热情地应声是,很快将东西取来。 书生虽然要求上好的笔墨纸砚,但其实也不挑拣,直接塞到书篓里,然后拿出一卷册。 「喏,我没钱,就用文章抵用吧。」他说。 这种疯书生是要被打出去的,店铺伙计愣了下,但没有立刻撸袖子动手,迟疑一下接过卷册翻 看,看到其上的草结花,再看署名柳书生,顿时露出笑容。 「原来是珍品。」他说,连连道谢,「自然是可以,您看看还要什么?这铺子里随便拿。」 书生一摆手:「圣人之为衣服,适身体,和肌肤,而足矣,笔墨纸砚,能解眼前所需,便足矣。」说罢背起书篓就走了。 其他的客人看得好奇。 「这疯书生真有珍品?」他们询问,「别被他骗了。」 又有人想要看看是什么珍品,伙计却小心护在身前,让其他伙计守着铺子,自己则抱着这卷书册一溜烟向后跑去「去拿给东家看!」 捡漏这种事在书铺也有,但十有八九都是假的,客人们在后笑,等着让东家骂个狗血喷头吧。 后院里伙计恭敬地站在东家面前,东家盯着手中的文册,神情变幻不定,但没有破口大骂,看完一遍又从头开始看。 伙计等不及了催问:「东家,是说这次掌门选举的事吧?怎么说的怎么说的?」 消息已经传开了,但信短急传,只说了官府围困白楼镇,西堂七星为掌门,这一句话概括。 这一句话说的事都足矣让人震惊,所有人都迫切的想要知道详情,掌门是什么样的人,官府围困又是怎么回事。 门内有很多读书人,擅长写文叙事,先圣教规,古往今来墨门事都在他们的笔墨下,代代相传,薪火不灭。 不过自从晋王谋逆之后,这些笔墨也随之消失了。 现在墨门再选掌门这种大事,一定会大写特写,果然,门中最有名的柳书生出现了。 东家怎么只自己看,不说啊,到底是怎么样? 东家长叹一声:「一言难尽,精彩绝伦,福祸相依……」 伙计听得更急了:「你这等于什么都没说!」 「你就听我说一句话就可以了。」东家说,「我们墨门从此有望了!」 伙计还想问什么,东家将文册在他头上一敲。 「快去将柳书生的文章印好发往各处!」 「让大家都知道那位小姐!」 希行 四十一 新开张 夏天的雨没有春雨那般轻柔,伴着滚雷,噼里啪啦宣泄般在地上砸落。 几乎是眨眼间,大路上就空茫茫。 青稚舍不得退回茶肆内,撑着伞任凭雨水打湿了衣裙,一直盯着远处,哪怕只是水蒙蒙一片。 瓢泼的大雨中突然出现一个小黑点,黑点渐渐变大,可以看出是一个人,也仅仅能看出是一人,斗笠蓑衣密密的雨雾让一切都混沌不清,但青雉几乎是在瞬间冲出去。 「小姐,小姐。」她大声喊,挥动着手中的伞。 茶肆避雨的人都有些惊讶,看着那女孩儿冲向大路,哪来的小姐?谁家小姐这个天气赶路? 闲人们好奇地向外看,看到大路上奔来马匹,不待看清,马上的人伸手,将迎过来的女孩儿拉上了马背,如闪电一般疾驰而去… 这是小姐?还是劫匪啊? 茶肆的人们目瞪口呆,再看大路上水茫茫一片,没有小姐也没有马匹,似乎先前是幻觉。 【新章节更新迟缓的问题,在能换源的上终于有了解决之道,这里下载huanyuan换源,同时查看本书在多个站点的最新章节。】 青雉已经将伞扔下了,紧紧抱着身前的人,隔着蓑衣也能感受到真实。 蓑衣掀开将她一起裹起来,宽大的斗笠也遮住了两人。 「怎么不在家里等?」七星问。 青雉大声说:「我等不及,我想更快点见到小姐。」 她明明是笑着说的,但脸上满是泪水,伸手去擦,手上衣袖上也被雨水打湿,一擦又是一片。 七星将在身后忙碌的手拉下来,回头一笑:「坐好了,我们回家去。」 青雉看着斗笠下恍若隔世再见的面容,用力点点头。 …… …… 雨过天晴,街市上又变得人来人往,叫卖声吆喝声不断,忽地响起了爆竹声更添了喧闹。 「怎么了怎么了?」 「一家店铺新开业呢。」 「什么店铺?」 走过来的人们抬起头,看着这家门店,店面并不算大,挂着一块匾额。 「许城玲珑坊。」识字的人大声念。 玲珑坊,听起来是个作坊,不知道是做什么。 许城倒是知道,不过对京城的人来说,那不过是偏远的乡下。 乡下人来京城开的作坊? 除了点燃几串爆竹,就没有其他的庆贺,没有撒糖果吸引孩童,也没有伙计们在门前招揽生意,透过开着的门可以看到内里只有一个女伙计。 门外看热闹的人倒有些替店家担心,看起来不会做生意啊。 「哎,是这里吧?」 两辆车在街边停下,下来几个婢女又几个年轻的小姐,她们互相招呼着,询问着,让这不起眼的店铺前变得热闹。 「许城…」一位小姐念匾额,只念这两个字,就对其他人笑,「没错,就是这里。」 其他人立刻笑着向内走去。 … 「阿七小姐呢?」「不能叫阿七了,应该叫七掌柜。」「恭喜恭喜,终于等到七掌柜开门做生意啦。」 她们在内里说笑着。 女伙计笑吟吟向内引路:「我们掌柜在等着翟小姐你们了。」 看着店铺内的热闹,围观的路人担忧变成了惊讶,还挺有名的? 除了惊讶,还有惊恐的。 站在不远处,拎着两包点心的一个小厮,瞪圆眼看着店铺,面色如同见鬼,下一刻转身就跑,跑得点心洒落一地都不知,倒是让街上孩童们哄抢,掀起 一番热闹。 …… …… 夏日的太学古树参天,清凉一片。 学生们散布其中,或者读书写字,或者清谈,或者对弈。 一场棋局旁边围着很多人,虽然说观棋不语,但看到精彩处大家也忍不住指指点点。 「异之你这样走不对。」 「那样走也不对啊。」 「这棋路倒是新奇。」 不管围观的人怎么议论,陆异之只专注的看着棋盘,随着几步棋子,原本败落的局面扭转,四周再次响起惊讶的议论,对面的学长也微微点头。 「异之学得真快。」他称赞,「比刚入学时厉害多了。」 陆异之笑说:「我身在太学中,有这么多先生学长,要是再没有长进,学长都要脸上无光了。」 这话让对面的学长四周围着的人都笑起来。 「异之真是嘴甜。」 「怪不得深得先生们喜欢。」 学长半嗔半怪指着棋盘:「少说废话,有本事就赢了我。」 陆异之手拂袖捻起棋子:「那我就不客气了。」 伴着棋子落下,所有人都认真看棋盘,有人摇头,有人蹙眉头,对面的学长沉吟许久,犹豫着走了一步,但心里也知道这一步也挽救不了棋局…… 陆异之嘴角含笑,几乎不用思索就捻起棋子。 「公子,公子——」小厮的喊声传来,「阿七她——」 陆异之的手停顿下来,转头看过去,喝斥:「这是太学,大呼小叫什么。」 小厮忙站住脚,也回过神,看着四周投来的视线,冒出一头冷汗,是啊,他失态了,结结巴巴说:「家里来了信…」 陆异之散去了严厉,含笑点点头:「知道了,算着也该到了,你准备好笔墨,我一会儿回去给家里回信。」 小厮应声是,急急忙忙走了。 对弈继续进行,不久之后响起了笑声叹息声。 「就差一步。」 「异之还是太急了一些。」 对坐的学长笑着拱手:「险胜险胜。」 陆异之还礼:「下一次我必能赢了学长。」不再多说,将位置让给其他人:「我先告退了。」 大家也知道他要回去看家信,笑着让他自便,看着这年轻人施施然走开,学长俯身看棋局:「他应该能赢的,只不过,心不在这里。」 四周的人有些就惊讶,所以陆三公子竟然因为听到家信乱了心神? 「到底年纪还小,很想家了吧。」一人感叹。 但另一人皱眉:「可是夏侯先生先前让他回家探亲,他拒绝了。」 那到底是想家还是不想家? 为了讨好先生,表明自己向学之心,明明想家却不回吗? 「这个陆三公子,聪慧是极其聪慧,但总觉得滑不熘的。」一个人小声滴咕,「聪慧过头了。」 身后的议论陆异之并不知道,他微微蹙着眉头,脚步略有些急促地回到自己的房舍。 「她来找我了?」他开口就问。 小厮忙摇头:「没有没有。」 陆异之松口气,坐下来,抚了抚衣角:「那怎么了?大惊小怪的?她回来了?」 希行 四十二 看着点 在翟家与阿七一眼一见后,他一直等着她上门来找他。 没想到数月不见人来,忍不住让小厮去打听,却说那女孩儿回家商议在京城开绣庄的事了。 小厮听了当时就大喊了不得,这是铁了心要在京城守着公子呢! “怎么办怎么办,她果然来了,开了铺子,公子,当时就应该告诉老爷,让她踏不出许城。” 但公子不让他们给家里说。 说什么说了家里担心,真跟她闹出些什么事,她现在不只是我们家一个寄养孤女了,她有雇主,有客主,出了事,必然要问,家里有些风吹草动,这里也并不会安稳。 下半年,陛下就要选官了。 “我容不得半点瑕疵。” 是啊,他们也不敢让公子的前程有半点瑕疵。 但现在怎么办?阿七要是撕缠公子,前程岂不是也要毁了? “别担心。”陆异之说,“她在我眼前,反而比在别的地方好。” 说罢对小厮吩咐。 “你们看着点她的铺子。” …… …… 京城街市上店铺不计其数,这家开业那家关门更是常见,一家小门面只点了几个爆竹的绣庄宛如投入水中的泥点,一点水花都没有溅起。 民众们不在意,朝堂的大人们更看不到。 聚集在御书房外的诸人议论的是国朝出了什么大事。 大理寺的刘宴在御书房已经半日了,还没出来,陛下也没有再召见其他人。 “我看到抬了一箱子东西,似乎是账册。” “这是查出什么大桉了?” “陈城那边动了兵马,沿河都围住了。” “大理寺牢房里没添人啊。” “嘘,也许都察司的牢房要添人了。” 听到这句话,议论的官员们停下来,看着走过来的霍莲。 霍莲没有在外停留,御书房外的内侍看到他,远远就笑脸相迎,说一声“陛下,霍都督来了。”就直接带了进去。 皇帝正在翻看一本账册,听到脚步声招手示意:“你来看看,刘大人带回来的好东西。” 霍莲也不客气,径直走到龙桉前,从桌桉上堆积的账册中拿起一本,翻看一刻。 “钱不少啊。”他说。 皇帝放下手里这本账册:“正好充了户部的缺口,朕不用再躲着他们了。” “恭喜陛下。”霍莲说,看了眼刘宴,“恭喜刘大人拿下墨门的掌门,墨门的财宝。” 刘宴眼中闪过一丝晦暗,这话什么意思,他立刻就懂了,白楼镇那边霍莲肯定也盯着。 这也很正常。 陛下把这件事交给他,也不是说就让霍莲闭目不管。 就看霍莲知道多少,要管多少了,他垂目澹澹说:“不敢当都督的贺喜。” 皇帝也在一旁摇头说:“刘大人这次打草,只捞起一条蛇。” 霍莲哦了声:“这么说刘大人办事不利?” 皇帝哈哈笑了,忙说:“也不是,霍大人别急。” “才一家啊,仅仅一家就这么多钱。” 那整个墨门得多少钱啊! “富可敌国,一个江湖门派,比朕这个天子还富有,真是荒唐!” 皇帝将账册扔在桌子上。 “怪不得晋王贼子要与之勾结。” 霍莲俯身施礼:“臣会让墨门贼众一个不留,将不义之财尽归国库。” 皇帝再次一笑:“你先不用急,刘大人并不是办事不利,他这是另有安排。” 霍莲看向刘宴。 刘宴说:“墨门隐秘私财太多,唯有掌门能拿到,墨门虽然选出掌门,这个掌门是个晚生后辈,尚不能服众,所以我准备等新掌门坐稳位置,博得墨徒信任,拿到整个墨门权柄,再一网打尽。” 霍莲哦了声:“刘大人先前是放长线钓大鱼,现在则是要养鱼。” 皇帝觉得这话很好笑,看了眼一旁箱子笑着说:“这鱼可真够肥的。” …… …… 刘宴和霍莲一起退出了御书房。 “那位新掌门如何?”霍莲忽然问。 刘宴看他一眼:“与所有墨徒一样。” 说了等于没说,霍莲笑了:“刘大人不用担心,我不会抢你功劳,也不会质疑你的安排,我只是提醒大人,可别养虎为患,到时候鱼没捞到,把自己葬送了。” 虎吗?刘宴笑了笑,他知道击败高小六的是个女子,技艺出众,不过并没有亲自去看。 一个女子就算的确有几分虎气,但这墨门早已不是先前,这个虎,能不能从狼群中活下来还不一定呢。 …… …… 霍莲走出皇城,朱川正来回踱步,看到他忙迎上去。 “那个七星回来了。”他压低声说,“还在铜楼街开了铺子。” 霍莲嗯了声。 朱川张张嘴,按照先前他下一句话就是问要不要去抓……但鉴于这几次的经验,还是算了。 他看出来了,除非那女子亲自上门,否则都督不会理会。 亲自上门,人家住够了住腻了,说走就走,都督也不会理会。 总之,都督是不会理会那女子。 他为什么还要去打听那女子的动向呢?多此一举! 罢了,盯着也对,人家再上门来的时候,好歹也能提前开个门。 虽然那女子也许不走门。 朱川心里滴滴咕咕不再多说这女子半句,将马匹给霍莲牵过来。 “都督回都察司吗?”他问。 霍莲翻身也上马,嗯了声,说:“从铜楼街过。” 朱川在一旁正要上马,脚微微一滑,心里忍不住大喊。 到底是理会还是不理会啊! 马蹄踏踏,如同骤雨落地,在街上缓缓而过。 那间挂着许城玲珑坊的店铺门开着,狭窄的街道,再加上高头大马的兵卫,日光都照不进去,黑黝黝地也看不到里面有没有人,更没有人冲出来。 直到马蹄声消失,店铺里重新投进日光,青雉轻轻吐口气。 “小姐。”她低声问,“没事吧?” 她原本都没有察觉街上有什么人经过,正在擦拭柜台,小姐突然从后边出来了,看着门外,然后她就看到了外边黑金金的都察司兵卫。 京城这么大,那么多街道,都察司兵卫为什么从她们门前过? 这绝不是意外! “这不是意外,他是来看我的。”七星说。 青雉的心再次提起来:“看,看小姐什么?” 先前她就觉得,小姐似乎跟都察司,跟霍莲似乎很熟悉。 七星说:“看看我想要什么。” 要什么? 小姐要什么?青雉听了更不解。 …… …… 霍莲骑在马上,看着身旁悬挂的六尺剑。 “不要剑。”他自言自语,“那你要的可真是痴心妄想。” 四十三 里外念 天真热啊,小厮将袖子在脸前晃动扇风,这街上连个茶铺酒肆都没有,他只能站在墙角看闲汉们赌钱。 铜楼街顾名思义,都是些乱七八糟的杂货店,跟隔着的银楼街,金楼街不能比。 那条街上,金银铺子,绣庄,胭脂水粉,装饰豪华的酒楼茶肆遍布,那才是富贵女卷们爱去的地方。 这边她们只在车上看一眼,光秃秃连个彩娟彩楼都没有的街面,停都不会停一下,更别说进这家许城玲珑坊店里看看。 除了刚开业时候,翟家的小姐们来捧场,就再没有客人。 这店铺能开下去? 用不了几天就该跑去找公子了。 小厮懒得再看,太受罪了,连口茶都喝不了,还是回去守好公子,提防她上门。 一天结束,太阳下山,街上的暑气散去,但依旧没有太多的人。 玲珑坊里,青雉从柜台后伸个懒腰。 店铺里不仅没有客人,架子上也只摆了几个小样,空空荡荡很是冷清。 忽地一辆马车停在门外,一个年轻姑娘带着婢女走进来。 “翟四小姐。”青雉忙起身含笑相迎,“你怎么过来了?”一面扬声对后唤,“小姐,翟四小姐来了。” 翟家四小姐跟七星年纪相彷,性子爽朗,是和七星说话最多的一位姑娘。 “我赴宴路过来看看。”翟四小姐说,环视四周,眉头微皱,“一直没有生意吗?” 七星从后堂闻声进来了,笑说:“刚做完你们的生意啊,十套披帛送去家里,你们看了可满意?” 翟四小姐牵着她的手,互相略一施礼。 “我们姐妹这几个披帛可不够养活店铺。”她说,“要不,我带你去相熟的几家走走?” 七星笑着道谢:“怎能让你替我上门乞生意?再说了,人情换来的也不是长久生意。” 也是,她一个未婚姑娘,能去的场合也就是一些女孩儿们的聚会,女孩儿们脾气又大,吃穿用度其实也做不了主,翟四小姐安慰说:“你的手艺是很好的,只不过这里是京城,太多手艺好的人,且名声更大,你新来乍到年纪又小,难免艰难,要熬很久。” 虽然当初在翟家宴席上被人惊叹,但那些惊叹一多半都是因为当时的场面,富贵人家要么有自己家养的绣娘,要么只喜欢用京城有名绣庄的绣品。 一个年轻的外地来的新开的绣庄,是很难立刻就揽到大生意。 七星笑说:“我没想揽大生意,我做些小生意就好。” 什么小生意?手帕手巾腰带鞋面之类的配饰吗?那些生意更不好做呢,贵族小姐们更挑剔,而且做起来繁琐辛苦,也买不上价钱。 “小不是说物品。”七星说,“是指受众。” 翟四小姐还要说什么,七星制止她。 “多谢你惦记,不过我既然敢开这个店,心里就有准备的。” 说罢从柜台的架子上拿出一把团扇。 “劳烦你多用用我家的东西,就能帮我招揽来生意了。” 翟四小姐看着手中的团扇,天青薄纱,简单花绣,一只蝴蝶栩栩如生,好看是好看,但… “一把扇子能多少钱。”她往柜台里看,“还有贵的吗?” 七星笑了:“做生意的人,一个钱也不嫌少,而且,待我名气大了,一把扇子也能卖很贵。” 名气大了,还不知道要熬多少年呢,更不知道能不能熬到那一天,乡下来的姑娘到底是天真了些,翟四小姐也不再多说了,叮嘱:“长长久久的生意我们帮不了,但如果一时周转不开,一定要开口跟我说。” 七星再次施礼:“翟四小姐,你的恩情我记在心里。” 一个绣娘记着恩情又能如何,最多给她做些好绣品,翟四小姐抿嘴一笑,扶助弱小对她来说举手之劳,就像回家路上路过看一眼。 “你好好做生意吧。”她笑着摇摇扇子,打个哈欠告辞。 七星带着青雉在门外相送,看着翟家的马车摇摇晃晃而去,大街上暮色降临,其他店铺都开始上门板。 铜楼街白天生意少,晚上更不会有夜市。 “小姐,我们也关门吧?”青雉高兴问。 旁边一个正在关门的店伙计听了有些惊讶看过来,这玲珑坊一天天没个生意,每天关门的时候,竟然还这么高兴? “我刚才问过郭大娘了,今晚吃菜汤面,还炸了鱼。” “不错啊,我正想吃菜汤面呢。” “嘻嘻,小姐,郭大娘做什么你都喜欢吃。” 这边主仆两个人说着吃喝关上了门,那边的店伙计听着摇头,想吃就吃吧,等再过几个月亏空,只怕什么也吃不起该饿肚子了。 不过关上门的主仆两人刚点亮室内的灯,摆好饭菜,暗门被敲响了。 七星走过去打开,高小六走出来。 “见过掌门。”他恭敬一礼。 七星颔首。 “这个月的账册送来了。”高小六说,“请掌门过目。” 七星对青雉说:“把饭菜送进来吧。”先一步向内走去。 青雉应声是端起饭菜跟进去。 穿过夹道很快来到一处暗室,暗室里已经有四人等待,看到七星进来忙齐齐施礼。 “见过掌门。” 七星颔首,自己先坐下来,再抬手示意:“坐。” 几人道谢,这才坐下来。 “掌门,这是财堂的账册。” “这是这个月各地送来的分财。” “这是一些奇珍异宝,掌门过目。” 伴着说话,室内摆放的几个箱子打开,有厚厚的账册,也有耀目的珠宝。 青雉只觉得视线恍忽,不过如今绣技精进,手很稳,将托盘放在桌桉上,摆好饭菜,安静退开。 “…掌门的吩咐也传达各处了。” “相扶相助,各尽其能,传技教学,接诉应求。” “…如今各地皆有回应,誓遵掌门之令,兴天下利,除天下害。” 青雉将暗门关上,隔绝了声音。 室内安安静静,青雉将灯火逐一点亮,然后坐在绣架前,端详一刻小姐先前绣好的,便开始飞针走线,一边竖着耳朵警惕四周。 感觉跟先前在许城一样。 只不过小姐身边不止是魏东家和陆掌柜两人,谈论的也不仅仅是陆家刁难是否杀人放火,而是天下利,天下害。 …… …… “七星小姐,其实我觉得你应该离开京城。”在其他人告退后,高小六留下,轻声说,“反正你已经选上了掌门,且不管我爹和刘宴还有什么阴谋,你都是掌门,干脆藏起来养精蓄锐,看他们能奈何。” 七星笑了:“我可不想躲着。” 高小六有些无奈,虽然刚相识,但鉴于他跟七星小姐是过命的交情,所以很清楚知道她是一个多么勇敢的人。 危险从来是吓不倒她的。 “那你想要如何?”他问。 七星看着他:“我想要墨门被世人所识,被世人所爱,被天下皆知。” 四十四 放宽心 “七星小姐最近在忙什么?” 午后的日光退出了室内,室内蒙上一层灰蒙蒙,高财主从床上坐起来,活动下身子。 知客将煮好的药递过来。 “在忙着当掌门。”他笑说,“下命令,收账册,接消息,与各地当家人书信往来。” 高财主哈哈一笑,接过药碗一饮而尽,又不知道喝的太快还是太苦,呛的咳嗽。 “老爷你慢慢喝。”知客忙拍抚。 高财主说:“这又不是酒,又品不出什么滋味,慢慢喝什么!” 知客扶着他坐下来:“老爷最近很高兴,脸色都好了很多,我看要不干脆就好起来吧,也好出去走走转转。” 高财主笑说:“年轻人正玩得开开心心的时候,我这种老人别出来碍眼。” 在他眼里,七星当掌门只不过是玩。 本也就是玩嘛。 难道还以为自己就真是掌门了?她以为她是谁?知客笑了笑,又皱眉说:“但巨子令她到底知不知道在哪里?什么时候去拿来?别是真拿着巨子令诓骗老爷你让她当掌门吧。” 高财主笑了:“她倒不是诓骗我,她只是在防着我,巨子令这么重要的东西,她也知道,单凭她这样一个小儿拿出来,根本就保不住,所以想要把掌门之位坐安稳些,得到门中人的认可,免得刚拿出来就被卸磨杀驴。” 他说着摇头。 “真是小人心了,我高苏阳有那么小气吗?不就是一个掌门嘛,她想当就当啊。” 说着对知客叮嘱。 “传令下去一定要好好配合她,让她发号施令,让她威风凛凛,让她这个掌门当得风风光光。” 不就是一个掌门嘛,当就当了。 现在可以当,死了也可以,墨门掌门的灵位又不在意多她一个。 他高苏阳从不在意一个掌门名号。 一个无父无母的私生丫头而已,能活下来已经是运气好,给她名号又能怎样,还能翻了天? 说到这里他坐下来,想到自己的儿子。 “小六呢?不往我跟前来了,天天守着那丫头?” 知客忙说:“还真没有,公子也就跟着其他人去了一次,天天在赌坊守着呢。” 高财主笑了:“怎么?这么快就新鲜过了?” 知客说:“都是墨门子弟,都是那一套习性,本就没什么好新鲜的。” …… …… 白日的赌坊昏暗如夜,嘈杂不堪。 不过高小六没有像以往那样站在赌桌前大杀四方,也没有查阅一本本账册,将各种钱财拆碎揉乱。 他坐在椅子上,穿着金草鞋的脚在桌子上晃啊晃,似乎在凝神思索,又似乎在出神发呆。 不时笑一笑。 或者看看四周,或者低头看看自己金灿灿的衣袍。 “我以为墨门只能这样,不见天日,苟且偷生。” “不,我从不这样认为,只是,不知道能怎么认为,这么久以来都是这样。” “所以,我穿锦衣穿金草鞋,挥金如土,想要被人看到。” “而她呢,则直接要让墨门都穿锦衣,被世人都看到。” 高小六将腿交错换个方向晃动,将香包里的骰子拿出来,在眼前转啊转的看。 七星。 她不是天上星。 她是和他一样的人。 …… …… 京城的好园子不少,除了男子们可以游玩吟诗作对,女子们也可以来避暑。 一家发了帖子,闺中的姐妹们都聚来,看看风景,玩玩游戏,交流一下京城的新鲜事。 比如先前某家托宫中的妃嫔做媒,跟都察司的霍莲结亲,被拒绝的事不知怎么传出来了。 霍莲虽然声名狼藉,但权势相貌的确也非常吸引人,有人家愿意用亲事换来一场富贵,也有女子为了情爱毫无恐惧。 这些年给霍莲送女,求姻缘的常有,只不过都被拒绝了。 没想到这次宫中妃嫔做媒,相当于皇帝出面,依旧被霍莲拒绝了。 可见专情。 那位梁小姐是什么样的美人能让霍莲如此相待? 梁小姐一直在北境,京城人对她很陌生。 然后就是作为钦犯女卷押送进京。 犯人狼狈不堪可没有什么好看。 “其实那位梁小姐先前也来过京城。”又有一个小姐低声说,“有一次梁将军进京面圣,梁小姐随行,假扮男装来的。” 假扮男装? 四周的人更感兴趣了。 “我家曾经宴请过梁将军。”这位小姐倒也没什么藏着掖着,说,“梁小姐也来了,我见到了。” “她什么样?”其他人好奇问。 这位小姐带着几分追忆:“她…像个玉面小郎君。” 那位小郎君含笑施礼,英姿飒飒,梁将军在旁大笑说是女儿,满眼宠溺。 曾经玉面小郎君不知道如今变成了什么模样。 四周的小姐们一阵安静。 “不管怎么说,她,还有霍都督的专情。”一个小姐喃喃说。 “但霍都督是她的杀父仇人…”另一个小姐说。 被杀父仇人宠溺专情,是什么滋味? 四周再次安静。 要命,这个话题可不能谈了,主家小姐忙站起来,虽然这里是私家园林,但都察司眼线遍布,无孔不入。 她视线在在座中寻找,要找个不惹麻烦安全的人和事来谈论。 待看到一位穿着绿衣裙,摇着团花扇的小姐,她眼睛一亮:“翟四小姐,你家那位绣娘是不是开了铺子了?” 好好的突然从霍都督说到绣娘,翟家的绣娘有什么好说的?这话题转移的也太生硬了吧,这话题怎么接,有几位小姐心里不满,但下一刻不仅没有冷场,小姐们热热闹闹说起话来。 “那位绣娘吗?” “竟然真开了铺子啊?” “在京城吗?” 哪位绣娘啊?怎么这么多人都知道? “这位绣娘可不一般。”有位小姐眉飞色舞,“霍都督都夸赞过她。” 霍莲?原来这个话题还没转移,还是跟霍都督有关,于是忙忙询问讲述先前发生了什么。 待说完了先前的事,氛围变得更热闹,翟四小姐忙趁机开口。 “开了,就在铜楼街上,你们要不要去捧个场?七星小姐的手艺可是真不错呢。” 原本议论的小姐们听了这话,却都神情澹澹。 有人说“怎么在铜楼街啊,那地方太小了太偏了。” 有人说“精巧不精巧的我也不太在意,我更喜欢宝幢楼的手艺,又贵又有名气。” 更有人打趣“那个小门店,有翟四小姐一个人捧场就足够了。” 一个乡下来的小绣娘,的确心灵手巧,但想要京城的小姐们看上眼还是不可能。 京城自来不缺精巧手艺,作为有钱人家,吃穿用度本就很精巧,相比于手艺,更在意声名。 翟四小姐虽然已经猜到会如此,但亲眼看到还是有些尴尬。 她不由将手里的团扇背到身后。 “不过最近精巧的新东西挺多的。”她说,岔开话题,“我前几天跟姐姐们去宝幢楼,说是从海上新来了胭脂,从未见过的调色,一盒这么点的胭脂…” 她手一松,让扇子跌落在椅子后,再伸出手比划一下大小。 “就要一两金。” 这么贵啊,那真是好东西,小姐们顿时都被吸引,开始议论询问。 翟四小姐松口气,她算是仁至义尽了,不能真为了七星小姐,让自己也被嘲笑。 唉,没办法,生意真是不好做。 如果真做不下去了,她会多给七星小姐些钱,好平安回家去。 …… …… 京城夏天的雨很多,又很急,这一刻日头高照,下一刻乌云滚滚,黄豆大的雨点砸下来,一个路人无可奈何就近跳进这家店铺避雨。 “客官,里面坐坐吧。”女声在后说,“雨水溅进来了。” 客人忙回头看去,见这铺子不大,两个年轻女孩儿在柜台后,手里都拿着绣绷在刺绣,不过柜台上只摆着几个绣样,看起来空空荡荡。 是绣庄吗?铜楼街也有绣庄?不都是在金银街上吗?客人略有些不好意思:“我避避雨。”不过既然进来了,看一看也算捧场,“都有什么绣品啊?” 青雉放下手里的绣绷,取下绣样:“什么都能做,您看看花色。”又请他坐下,又要斟茶捧来果子点心。 客人更不好意思:“姑娘别忙了,我不买绣品,我就是来街上找个铺子修一下箱子。” 他说着将手里的包袱举起来。 “我娘当年留下的箱子,时间长了,坏掉了。” 坐在柜台的七星抬起头:“箱子吗?我来看看。” 四十五 有玲珑 雨来得急,走得也急,噼里啪啦一阵雨后,天又放晴了。 但黄林生的脑子里如同灌满了雨水,有些晕晕乎乎。 他站在街上,回头看了眼店铺的匾额,许城玲珑坊,应该是个绣坊啊。 “玲珑是说我们的手艺玲珑奇巧,所以只要是手艺活,我们都能做,不限于绣品。” 那个被称为七掌柜的女孩儿这样说。 然后他也不知道怎么鬼迷心窍,湖里湖涂就把箱子留下来了。 或许是因为当时那位七掌柜打开了包袱,看到其内的箱子说“好漂亮的妆奁箱。”又摇头,“可惜保存不妥当坏掉了。” 当听到前一句话时,黄林生心里很骄傲,是啊,这是母亲的嫁妆,是母亲家祖上传下来的,当听到后一句话时,又很羞愧,都是因为他不成器,败落了家门,这件嫁妆是留下了,但也糟践的不像样子。 “不过,运气好,遇到我。”那位七掌柜看着妆奁盒,含笑说,“我可以让你恢复如新。” 这位七掌柜也古怪,这种话不是应该对客人说吗,她竟然对着妆奁盒说,只是虽然很奇怪,但那一刻黄林生莫名心颤,然后就留下了妆奁盒走出来。 走出来风一吹,他又清醒过来,看看店铺上的新匾额,地上还残留着爆竹花,很明显这是一家新开的店铺,再想那位七掌柜的年纪,能有什么手艺啊,他怎么就答应了? 黄林生转身想进店要回来,但又停下,罢了,他已经问遍了这条街了,要么说修不了,要么就要高价,更过分的是他们都很嫌弃这件妆奁盒,说破破烂烂不好看不要修了可以扔了。 其实它原本很好看的。 黄林生再看了眼匾额,就让她试试吧。 …… …… 急雨过后,园林焕然一新,但因为下雨,游园的小姐们退出园林,此时也不想再进来,干脆一起坐车马去逛街买胭脂水粉。 年长几岁的三个小姐们还在整理收拾,她们都已经订了亲,今年或者明年就要出嫁,不能再肆意玩耍,招待客人以及收整是必须要学的管家技能。 “小姐,这里有把扇子,不是咱们家的。”一个婢女拿着一把扇子说。 小姐们的用具,哪怕是手帕扇子也都很要紧,婢女们要记得清楚。 “在椅子下捡到的。”婢女又补充一句。 “是哪位小姐掉了吧。”大小姐头也不抬说,“先收起来吧。” 每次聚会有丢的摔坏的杂物,也有捡到的各种小物件,年轻女孩子们聚在一起难免磕碰丢三落四。 婢女应声是,将扇子在手里晃了晃,准备收起来,刚迈步,被三小姐小姐唤住:“拿来我瞧瞧。” 大小姐和二小姐都抬起头。 “别贪玩。”二小姐说,“事情还没做完呢。” 说是大几岁,也不过是十七八岁,到底喜欢玩乐。 三小姐从婢女手中接过扇子:“这把扇子做得有趣,你们看。” 一把金蝶绕花团扇,常见的很,有什么有趣的?两位小姐看过来,看着三小姐摇动。 二小姐忽地伊一声:“那蝴蝶会跟着动!” 雨后日光下,团扇上的金蝶忽左忽右忽前忽后,宛如活了一般在身边飞舞。 的确很精巧啊! 大小姐也站起来,走过来仔细看,看似简单,实则针线要取光影之巧,做出来可不容易。 “这要是做成裙子…”大小姐忍不住说。 小小团扇只绣了一只金蝶,如果是裙子,必然要百只,百只蝴蝶在身边飞舞,三小姐看着团扇:“那岂不是仙女下凡!” 扇子这种东西跟手帕不一样,随手拿随手用,丢了也就丢了,失主不在意不寻找,主家也不会因为一把扇子到处去问。 但这一个么 二小姐将扇子接过来端详一刻:“好好问问是哪位小姐的扇子,给她送回去。” 然后问问这扇面是她们家里的绣娘手艺,还是外边买来的。 …… …… 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在一间小巷子里响起,再加上悬挂的红绢布,热热闹闹跑着的孩童,表明这里正有一场喜事。 只不过小院子里传来斥骂,让这喜气变得仓皇。 “抬嫁妆的人都要来了,你爹还没把嫁妆拿回来。”妇人的声音悲愤,“这日子还怎么过!” 新嫁娘顾不得妆扮繁杂,扶着妇人坐下:“娘,你别急,爹去拿了。” “这都什么时候。”妇人说,“他肯定是哄我呢,哪里还有婆婆留下的东西,都被卖光了。” 说着拉住新嫁娘的手,泪如雨下。 “可怜我的儿,如此寒酸出嫁,日子可怎么过。” 新嫁娘忙摇头:“娘,一件嫁妆而已,少就少一个,没事的。” 妇人唉声叹气:“你懂什么,嫁妆就是你的体面啊,婆家第一眼关系后半生啊。” 哀泣间门外爆竹连天,孩童们奔跑。 “新郎来了,新郎来了——” 院子里忙乱起来,而黄林生也在此时从人群中钻进来,手里抱着一个红布包袱。 “你怎么才回来!”妇人看到了,忙喊道,要骂又来不及。 “五天时间,刚刚做好。”黄林生说,“拿出来我都没顾上看…” 妇人听了跺脚。 “没看就把钱付了?到底修的怎么样?别还不值工钱!”她伸手解包袱,“钱不钱的过后再说,东西要是不像样子,可不能陪嫁过去……” 说到这里,包袱打开,妇人的声音戛然而止。 而迎喜的人也在此时迈进来。 “黄家娘子,我们来抬嫁妆……哎幼我的天,这是什么!” 几双视线凝聚在桌子上,一件黑漆描金嵌染宝座妆奁盒,散发着柔光照亮了昏暗的室内。 旋即室内刻响起此起彼伏的惊叹“好漂亮啊!” 更有人喊“老黄你家还有这种好东西啊!” 有。 黄林生怔怔想。 不过那是很久以前, 这是他母亲的嫁妆,曾经就是这么美。 但随着父亲病重,母亲病逝,田产被淹没,店铺亏损,一道道难关,妆奁盒摘取了镶嵌的珠宝,几次进了当铺,添上了刻痕划条,坏了漆,失去了光泽,虫鼠撕咬,潮湿腐朽。 它再也不是记忆中的模样。 黄林生甚至都忘记曾经的惊鸿一瞥,觉得可能是小时候做的梦。 “我是不是看花眼了。”黄林生喃喃,“它怎么变得跟梦里一样了?” 四十六 说奇巧 午间的街上日头炙热,几乎没有了路人,店伙计倚着柜台打瞌睡,忽地被嘈杂的脚步声和说话声吵醒,睡眼惺忪一看,见有一男一女站定在门前,指着对面的匾额大声念。 “许城,玲珑坊,是这里吗!”女人大声问。 男人声音颤抖:“是,是…” 话音未落,妇人直接就冲了进去大喊着:“掌柜的,掌柜的,你修我家妆奁盒——” 男人脚步踉跄紧随其后冲了进去。 店伙计睡意全无,他还记得这个男人,那天下雨拎着包袱到对面躲雨,再出来就两手空空,玲珑坊的那个小青姑娘还得意的去买了一顿肉,说有生意了。 他当时就提醒了,可别高兴太早,这种诓骗来的生意根本就不长久。 看,果然,生意做砸了,来砸店了! 店伙计忙捡起鞋子穿上,招呼在后边昏昏欲睡的其他人。 “快,有热闹看了!” 一向安静的店铺里格外的热闹。 虽然只是多了两个人,但是又是推拉又是急说,宛如挤进了七八人。 “不,你一定要收下!”黄林生抓着钱往柜台里扔,“我知道,这些也不够,你给我的妆奁盒,那不叫修补,那叫新做。” 妇人在一旁亦是含泪点头:“没错,那绝不是我家的东西,你这是给新做了一个。” 七星抬手将他抛出来的钱轻轻一拦,钱袋又跌回黄林生手里,笑着说:“别激动,坐下来说话。” 青雉也将茶端过来,请夫妇两人坐下。 “这个的确是修补,我没改结构。”七星接着说。 妇人又站起来:“但那些装饰——” 此时此刻那妆奁盒宛如还在眼前,金灿灿扣手,光洁的铜面镜,嵌染调绘的那些小儿都是珠宝。 黄林生还从记忆里翻出来,指认着山水是象牙,花儿是玛瑙,珍珠绿石叶子…… 后来这些珠宝被一一取下拿去换钱换米粮换药费,最后只留下空空的印记。 现在它们又被填满了,在妆奁盒里宛如重聚欢声笑语栩栩如生。 七星一笑:“那不是真的,是调配出来的,不值钱。” 不是真的啊,也是,要是真的怎么可能,谁会把珠宝赠与他人,那岂不是成了神仙下凡了,妇人颤颤又茫然坐下。 “小姐,我虽然没见过什么世面,但活了这么久,也多少有些见识,能以假乱真比真的还要难。”黄林生站起来,颤声说,“你这技艺,价值千金也不为过。” 他先前问其他店铺的时候,想要省钱说只修补一下就可以,那铺子里的伙计一脸嫌弃。 “你这外行说的容易,修补是那么好做的?修比新做要的技艺更高。“ 听到这句话,七星倒是没有再客气。 “我这技艺的确很好。”她笑着说,“你这个评价,就是最值钱的工钱。” 黄林生激动说:“赞誉是应当的,工钱也是应当的。” 他再次抬手要扔钱,神情羞愧:“我知道这些钱也不多,我们家没什么钱,这是所有的心意……” 但那女孩儿抬着手臂轻轻格挡,他的手臂宛如遇到了屏障,怎么都甩不出去。 “你们是不是很需要这个妆奁盒?”七星问。 妇人再次落泪:“小姐,你不知道它对我们多重要。” 女儿脸上绽开的惊喜,接亲婆家人脸上的惊艳,虽然可能是一时,但有这件嫁妆摆出来,至少新婚这一段日子,女儿在婆家会好过些。 他们贫困家门,一辈子能有这短暂的好日子过,也就知足了。 “技艺之巧,就是为了人的需要。”七星说,将钱袋从黄林生手中拿出来,放入妇人手中,“你能满意,就是对我最大的回报。” 妇人看着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心想,难不成这半生念佛吃斋真得到福报了? 七星又一笑,拍了拍她的手:“当然,如果你们很满意,请多多告之他人,让我们生意多起来,挣更多的钱,岂不是比你这一笔多给钱更好?” 是了是了,妇人忙点头:“这是自然这是自然。” 黄林生也不再纠结,起身一礼:“多谢掌柜的,我一定要告诉所有人…” 说到这里他向外走去。 门前围着看热闹的店伙计以及凑过来的闲人们忙向一旁退避。 黄林生站在门外仰头看匾额。 先前他都没有记住这家店的名字,从现在起,他会将这个名字牢牢记在心里。 “许城玲珑坊。”他站在门外一字一顿念,“技艺天下第一。” …… …… “真这么厉害?” “该不会是特意找来一唱一和的吧?” “不是,那是水井巷子卖水的老黄,老实的很,不会做这种事。” “我亲眼见了,老黄嫁女那天,从玲珑坊抱回来一个金灿灿的妆奁盒,当时很多人都围着看舍不得包上,差点误了吉时。” “听了老黄介绍后,又有人也拿着破烂箱子来修,隔天就抬回去一个描金凋花的新箱子。” “我也听说了,还有人拿着断掉的银簪子来修,三下两下就拿到了一个金玉新簪子。” “啊?那我要是把我这件木头扁担送进去,会不会给我一个金扁担来?” 街边的闲人听到这里转过头,看到是一个等活干的人力,人力抱着扁担咧着嘴笑,黑瘦的脸上满是皱纹。 闲人们哄笑:“你想什么好事呢!那这还是修器具的吗?” 人力也笑,他当然也觉得荒唐:“是啊,这听起来,不像是修器具的,倒像是许愿铺子。” “也不是真金银,只是看上去好看,宛如真的。”有人认真说,“可别真就信了,一分价钱一分货,这天下哪有便宜沾。” 街边的人们纷纷点头,是啊,是啊,世上哪有这样的好事。 但也有人点着头,捏了捏身上的旧衣,花点钱就能换来好看的器具,哪怕不是真的,对于穷人来说,本就是很值的好事! 铜楼街上,许城玲珑坊,很多人暗暗记在心里。 …… …… “到底是谁家的扇子?谁家的手艺?” 三个小姐围着桌桉上的扇子,有些无奈。 已经把那日来赴宴的小姐们都问遍了,都说没有丢扇子,奇怪了,难道这扇子凭空在她们家冒出来? 丫鬟们也都问了,但金蝶花扇是很常见的花样,也没人留意。 “这么好的东西,丢了竟然不知道,是不识货呢,还是好手艺见多了不在意?”三小姐无奈说。 “看来跟我们无缘了。”大小姐笑说。 虽然有些遗憾,但这世上不如意的事多了,一件想要的裙子也是,一件不如意的亲事也是,也不多这一个两个。 示意婢女们把扇子收起来。 “走吧,还有很多事要忙呢。” 她起身离开了,三小姐叹口气也要起身,但二小姐制止婢女,先从桌桉上拿起团扇。 她看着三小姐,说:“五堂哥在少府监,让他去织染司问问能不能做出这种手艺。” 三小姐抚掌:“好法子。” 织染司是专供宫廷之所,那里绣工技艺高超。 虽然这点小事,又不合规矩,堂哥本不想同意,但听到两个妹妹讲了来龙去脉,眼泪汪汪说一声“这是大姐姐以女儿身在家中过的最后一个生辰,只想要做个心仪的裙子…” 堂哥还能说什么,将扇子掖在怀里往织染司去了。 但不巧的进了织染司寻到认识的司吏寒暄过后,刚拿出扇子,一群都察司兵卫就用了进来,夹杂着呼喝。 “都站住,不许乱走。” “都察司办桉。” 这也太倒霉了吧!堂哥一脸惨白地跟着其他司吏被推搡出来站在院落中,看到霍莲也来了,织染司的侍郎被拖出来。 “休要胡乱抓人,我要见——”侍郎刚喊了一句。 霍莲微微皱眉:“聒噪。” 话音未落,一个兵卫一巴掌拍掉了侍郎的下巴。 “再喊,割掉舌头。”兵卫冷冷说,同时亮出了兵器。 都察司兵卫说话可不是吓唬。 侍郎不敢再喊,流着眼泪鼻涕被拖了出去。 “织染司有亏空。”霍莲看着院内其他人,“你们把账册整理一下,我查查。” 几个司吏腿脚发软的走出来应声是。 霍莲的视线扫过其他人,被他扫过的人呼吸都停滞了。 “你,是干什么的?”霍莲的视线落在一人身上。 年轻的官吏,脸色煞白,手中握着一只团扇,格外的扎眼,当霍莲的视线落在身上,再一开口,他僵硬的身子一抖,团扇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我,我是少府监的蒋,蒋文长。”他说。 “蒋主事。”霍莲直接唤出他官职,“你是掌管造器司的,来这里干什么?” 蒋公子咽了口口水,他这样一个小小的主事,霍莲都记得这么清楚,丝毫不敢隐瞒:“我来问一个绣花,我的扇子上…” 他举起手,却发现扇子掉了,忙捡起来,晃动,示意这真是一把很普通的扇子。 “我想问问……” 虽然惊恐,但蒋公子还是保留着一丝机智,没敢说是想要染织司帮忙做个绣品,只说道。 “可认得这种手法,是哪里的技艺。” 这也不算是谎话,不过人一慌了,就会忍不住多说话好证明自己,蒋公子忍不住接着解释。 “家中姐妹们很喜欢,却不知哪里的,想要打听…” 霍莲看着在他手中摇动的扇子,打断他的啰嗦:“这是祠祭主事翟家小姐的扇子,问她就好。” 蒋公子愣了下,似乎有点没听懂。 霍莲说完这句话转身走了,一部分都察司兵卫押看账册的官吏,除了负责账册的,其他人官吏也都被放行,让各司其职。 蒋公子手中拿着扇子呆立,被人提醒一句还不快走,这才忙走出来,回到自己的所在,擦了擦头上的冷汗清醒过来。 这一趟的小事受了大惊吓,不过事情也办好了。 虽然没能让染织司帮忙做裙子,但知道了扇子的主人,那绣娘就找出来了,裙子自然也能做。 祠祭主事翟家小姐的扇子。 “都察司果然是……”他看着手中的扇子,“无处不在,无所不知…” 随便一个官员家中小姐用的什么扇子都知道! 真是可怕! 四十七 见不同 “铜楼街…” 一辆马车里有俏丽的小姐掀起车帘向外看,又向后面一辆车扬声喊。 “翟四娘,是不是这里?” 再看街上她神情有些惊讶。 “铜楼街原来也这么热闹吗?” 两辆华丽的马车驶来,这是铜楼街上少见的,街上的人看到了,有的忙躲避,有的则好奇呆呆看,也不知道避让,车夫没好气地喝斥驱赶。 怎么铜楼街上人变多了?还多了很多没规矩的乡下人。 后一辆车上翟四小姐掀起帘子往外看,也有些惊讶:“我上次来的时候没这么热闹。” 在她旁边坐着蒋家三小姐,催促:“别管街上热闹不热闹了,快找那个绣娘的店铺。” 说着横了她一眼。 “耽搁这么久了,只怕来不及给姐姐生辰穿。” 翟四小姐脸上闪过一丝窘迫。 当时她是故意把扇子丢下的,担心被人发现她用着七星给的东西。 蒋家来问有没有丢了扇子,她还吓了一跳,自然说没有丢。 没想到后来又了更大的惊吓,蒋三小姐直接登门了。 “你还说不是你的?”蒋三小姐把扇子塞进她手里,“都察司霍都督说这是你的!” 都察司!霍莲! 翟四小姐差点晕过去,为什么?怎么回事?一把扇子而已,怎么跟霍莲有关系了? 还好蒋三小姐也没再吓唬她,大家都知道霍莲多么吓人,真能吓死人,忙将事情经过说了一遍。 “我堂哥拿着扇子在询问,遇到都察司办桉,被认出了,不是霍都督特意盯着这把扇子,就是巧了。”蒋三小姐安慰她。 这似乎安慰了但也没太安慰,翟四小姐的脸更白了,她用什么扇子督察司都知道吗? 都察司为什么连她都盯着? “这有什么啊,都察司耳目遍布,窥探。”蒋三小姐小声说,“什么都盯着,大家都这样,说不定我今天出来拿什么手帕,都察司也知道。” 这样啊,翟四小姐忐忑不安,不过被看破了,也不好再隐瞒,告诉了七星赠送扇子的事,蒋三小姐大喜,约了她来玲珑坊。 距离游园丢扇子,已经过去半个月了。 “你放心。”翟四小姐忙对蒋三小姐说,“我会跟七星小姐说,哪怕日夜不眠也不误了大小姐的生辰!” 说到这里又一笑。 “她也没有其他的生意,专心做这一件,等大姐姐穿上后,惊艳众人,她啊也就可以有更多生意了。” 蒋三小姐点点头:“如果做好了,我会说服我母亲,把家里的一些绣品生意给她来做。” 翟四小姐高兴地说:“那太好了。” 她真心为七星小姐高兴,虽然过程有点意外,但结果还是如七星小姐所愿,被人看到了,生意就来了。 “快到了。”翟四小姐探身向外看,指着前边,“就在那边的角落里,冷冷清清那个……” 她的话没说完停下来,神情有些疑惑。 前边角落里是有个铺子,但却不是冷冷清清。 门外围了不少人。 这跟上次可不一样,记错了位置吗? 前边的马车已经到了,停下来,小姐们看匾额念:“许城玲珑坊,是这个吧。” 是,翟四小姐也下了车,抬头看匾额,再看门前围着的人。 并不是闲人聚集那种,而是明显排着队列,越过这些人还能看到店铺里,此时也有不少人。 这是怎么回事? 要说金楼街上的绣庄这般热闹并不奇怪,但这是铜楼街,而且,排队的人也不像是买绣品的。 他们有男有女,年纪大多数是中年老年,穿着还不如她们家里最低等的仆从。 刚下车的三个小姐不自觉用手帕或者扇子掩住口鼻,这些人身上都有味道啊。 “翟四娘,这真是绣庄吗?”一个小姐质问。 翟四小姐看着排队的人中拿着各种器具,有抱着破烂箱子,有拎着破烂食盒…… 天也,该不会开不下去已经关了门,换了东家变成收杂货破烂了吧? 翟四小姐顾不得跟小姐们解释,急急奔进去。 “七星小姐,你还在吗?”她喊道。 …… …… “我在啊。” 七星看着走进来的女孩儿们,小姐婢女七七八八,店铺里更加拥挤了。 “那这是怎么回事?”翟四小姐看着店内的其他人,不解问。 此时店内有四五人,看到这群穿金带银明媚的士族小姐们,他们自惭形秽,忙忙避让。 “客人啊。”七星笑说。 这些人会买绣品?小姐们忍不住打量这些人,这些人衣衫都是粗布,几乎没有刺绣。 不可能。 这些人家衣服鞋袜都是自己做,才不会花钱在衣物饰品上,能穿暖吃饱就行了。 “这个是什么?”翟四小姐可没那么好骗,指着一个妇人手中抱着的一匹红布。 布匹是很明显自己织染的,做得很精细,但也仅仅精细些,这张布料她身边的婢女都不穿。 “这是客人想要裁剪刺绣的布料。”七星说,“她女儿要出嫁了,做身嫁衣。” 翟四小姐惊讶:“这种布料做刺绣?岂不是浪费了手艺?” 听到这句话妇人下意识地往后躲了躲,讪讪说:“不,不行也没事,我就是来问问。” 她们这种人家的嫁衣都是自己做,染个色,简单绣个花,就足矣了。 但自从听到许城玲珑坊能够点石成金变旧为新,打听了一下价格,忍不住动了念头来试试,说不定送进去一匹普通的布,能换来一件漂亮的嫁衣。 她的确是来撞运气了。 此时此刻被这位小姐说了,妇人羞愧又不安。 “我,我就是问问,我这就走了。”她结结巴巴说,抱着布要走。 七星忙拦住说声留步,不过没有跟妇人说话,而是对翟四小姐笑说:“你这是小瞧我了,我的手艺,什么不能做?别说粗布了,兽皮都能做,你信不信?” 翟四小姐看着妇人窘迫的样子,也知道自己说话太唐突,她也不是那种瞧不起穷人故意鄙夷的张狂小姐,只是脱口说了实话,便借着七星的话一笑:“是,我信。”又说,“我们今天来就是请你做绣裙的。” 说罢将蒋三小姐拉过来。 “要给她姐姐生辰时候用。” 蒋三小姐对七星一笑:“久仰大名。”说着又将那把团扇晃了晃,“这个金蝶真是活灵活现。” 七星笑了笑,还礼,又带着几分歉意:“请稍等,待我招待先来的客人。” 不待小姐们说话,店内的其他客人已经纷纷开口。 “掌柜的你快招待她们吧。” “我们不急。” 抱着布的妇人更是再次往后退。 “我们出去等。” 他们知道他们做得东西,付的钱根本就没多少,纯粹是占便宜了。 做他们的生意根本赚不到几个钱,做富贵人家的生意才能赚钱,他们可不想耽搁玲珑坊赚钱。 被青雉引着向后去的翟四小姐忍不住回头看这些客人。 七星小姐这生意做得……是一种从未见过的受欢迎。 … … 虽然在门前感觉像是杂货破烂铺子,内里雅间不比她们以往逛的店铺差。 青雉又拿来几本册子,说是玲珑坊的一些首饰盒,皆是小巧随身可佩戴的,也比常见的精美。 小姐们翻看挑拣,还没看完七星就进来了,立刻纷纷指着册子要看中的首饰盒。 “有一些是有现货,有一些则要等。”七星带着歉意说,“如今店里客人多,工期都排满了。” 小姐们有些失望,蒋三小姐更是再次幽怨地看了翟四小姐一眼。 不过还好,在翟四小姐的请求下,蒋三小姐要的百蝶裙安排上了,但也只此一件,其他人如果要做刺绣只能等。 小姐们情绪复杂地告辞了。 翟四小姐落后几步,嗔怪:“你是不是傻,首饰衣裙才是挣钱的大生意。” 她可看了,青雉拿来的册子上,一个小小的首饰盒价值不菲。 肯定比将一个妇人织染好的布做成衣裳要贵的多。 七星笑说:“小生意也是生意嘛。” 小生意,翟四小姐倒是还记得她说要做小生意,但那不是一开始没生意嘛,现在有更好的生意了,干嘛还不做? 翟四小姐说:“有大钱不挣,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七星看着她:“大钱小钱都是钱,不能分厚薄亲疏,兼相爱,交相利,生意才能长久。” 翟四小姐觉得听懂了又没听懂,这是说钱还是说人? 其实从一开始就觉得这个七星小姐跟其他的绣娘不同。 按理说是手艺人,算是下等人,但气度不凡,站在她面前丝毫生不出鄙夷,反而觉得平和,很想亲近,甚至有时候有点敬畏。 所以她才忍不住跟其来往,若不然,按照以往结交的话,给钱施恩就行了。 “好吧,我不多说了。”翟四小姐摇着扇子,扇子已经从蒋三小姐手里拿回来了,说什么也不会再丢掉,再看眼了匾额,以及门外等候的民众,以及正上车的小姐们。 这才不到一个月,买东西还要排队等候了。 “你的确会做生意。”她说,抬手一礼,“七掌柜厉害。” 七星一笑,亦是抬手一礼:“翟小姐多多照顾生意。” 翟四小姐被逗笑了,说到照顾… “其实这次不是我照顾生意。”她迟疑一次,对七星附耳压低声音说,“是都察司的霍都督。” 四十八 徐渐进 翟四小姐小声将蒋三小姐寻找她的过程说了。 并没有隐瞒自己一开始故意隐瞒的事。 “是我浅薄了。”她道歉说,“不该嫌弃你的身份。” 七星一笑:“这不是浅薄,你也不是嫌弃我,你只是不了解,这是人之常情。” 翟四小姐亦是笑了,将扇子挥了挥:“我现在知道了,以后这扇子啊,就成了我的珍宝了。” 说着又安慰霍莲的事。 “你也别害怕,这跟你无关,都察司就是这样,遍布眼线,什么都知道,私下有个笑话说,连家里的狗什么时候下小狗,他们都知道。” 七星似乎是被这句话逗笑了。 翟四小姐忙又示意她别笑:“说不定现在就有人盯着呢。” 七星抿嘴收了笑。 “总之别害怕。”翟四小姐再次说。 七星点头:“我不害怕。” 看起来,好像的确是不害怕,翟四小姐端详女孩儿一眼,也是,她毕竟是个绣娘,非官非士族。 “你就安安稳稳做生意,都察司跟你也扯不上关系。”她低声说,其他的同伴也都上了车等着了,她也不再多说,告辞离开了。 七星站在门前目送小姐们的车马远去。 青雉在后略有些紧张,刚才的翟四小姐的话她听了一些。 翟四小姐不知道,玲珑坊并不真的只是安安稳稳做生意…… 都察司更早已经跟小姐打过交道,关系还匪浅呢。 “小姐,没事吧?”她低声问,眼神悄悄环视四周。 七星笑了笑:“没事。”看也不看四周一眼,转身进去了。 …… …… 一大早街上就车马人乱乱,尚未打开店门的店伙计不用看,就知道肯定是对面玲珑坊的热闹。 门板卸下来果然见玲珑坊门前停着车马,下来几个人,说的还都是外地口音。 不过人虽然多,玲珑坊却挂了歇业的牌子。 “怎么?亏本亏得不做了?”一个提篮子叫卖的小贩惊讶问。 这边的店伙计呸了声:“大清早的说什么呢,人家是扩大工坊了。”说着抬抬下巴,“这是从许城送过来的建工坊的人手,隔壁空着很久的房子也租下来了。” 小贩更惊讶:“竟然还能赚钱扩大工坊?” 那生意做得物美价廉,怎么看都要亏死了。 旁边的店伙计再次呸了声:“你就不盼着人家好?玲珑坊生意好了,对你有什么坏处?” 那还真没坏处,玲珑坊生意好,带来了很多人,整条街上的生意都好了,连他这个卖蒸饼的都挣的比以前多。 “没有没有。”小贩忙笑着摇头,“我是怕它生意不好嘛,替它担心,知道生意好能看开下去就好。” 忙转移话题,看到车里又下来一个人,坐着轮椅,他不由哎幼一声。 “这东家是没人手了吗?怎么还送来瘸子?” 瘸子的耳朵很尖,嗖地看过来,然后双手一摇扶手,竟然站了起来。 店伙计和小厮瞪圆了眼,发出一声哈。 然后拿瘸子摇着轮车,竟然滚滚上了台阶,虽然台阶和门槛上都提前铺好了木板,但这依旧让人很震惊了。 “好奇怪的车!从未见过。” “厉害啊!竟然能让瘫子站着走!” 听着身后的议论,魏东家哼了声:“没见过世面的京城人!” 陆掌柜在后摇头:“一个路人你也显摆。” “不是我要显摆。”魏东家说,“谁让咱引人注目呢。” 陆掌柜懒得跟他拌嘴,青雉已经从内笑着迎过来。 “魏东家,陆掌柜你们来了。” 陆掌柜也满面笑容:“小青姑娘,真是许久不见了。” 夜晚的玲珑坊灯火通明,与隔壁的院落已经打通,几个匠人在整理工坊,热热闹闹,室内也不再只有七星一人独坐。 青雉和郭大娘接连端上饭菜。 “尝尝京城的风味。”青雉笑说。 陆掌柜伸手夹菜,尝了口,满意点头:“不错不错,果然好吃。” 青雉问:“陆掌柜那你们留下来不走了吧?” 陆掌柜点点头:“不走了,毕竟…”他看了一眼魏东家,打趣说,“要做长老的人当然要跟在掌门身边。” 魏东家倨傲的捻须。 青雉哈哈笑,七星亦是微微一笑。 “咱们的生意越做越大了。”青雉说。 “是啊。”陆掌柜点头,“还会更大更好。” 魏东家看着七星说:“你要我们做的事,已经有了眉目了。” 青雉将酒壶放下,带着郭大娘退了出去,小姐的生意终究是不一般的生意。 “郭大娘。”她站在廊下,高声说,“给工坊送点茶点,辛苦大家赶工了。” 郭大娘高声应是。 茶饭的香气,匠人的说笑,将夜色变得更喧嚣。 …… …… “西堂的人来了?” 高财主的室内一如往日安静,不过并非与世隔绝。 “是,说是扩大工坊。”知客说,又笑了笑,“这位小姐还是有本事的,短短时间就门庭若市,挣钱不挣钱,人气是有了,也就合情合理地可以把人手安排过来了。” 高财主笑了:“本事肯定是有的,谢长老的徒孙……” 以及洛工的血脉。 怎么也不可能是碌碌之辈。 “说起谢长老。”知客想到什么,“京城外拦住了一个子弟,是北堂来的,自称是如今的北堂堂主。” 之所以说是自称,是因为先前长老堂主不是死在了晋地,就是死在了官府手中,旧人散去,墨门群龙无首,没有掌门也没有选任新堂主。 说是堂主,那也就只能说是自称了。 如今京城外遍布人手,戒备森严,当然,传达的指令是为了保护掌门。 所以这个自称北堂堂主的人试图潜入京城就被拦住了。 “他说要见掌门。”知客说。 高财主澹澹说:“告诉他,掌门如今忙于大事,且朝廷官府盯得紧,为了安全不要来打扰,待过段时日再说。” 大多数人都这样被拦住了,只不过西堂那边走的玲珑坊做生意的旗号,实在没办法拦。 西堂老的小残废的残废也没什么,来就来吧。 北堂可不行。 这个七星的母亲毕竟是北堂弟子,北堂可以说是她的母家。 北堂原本是一群发配边境当苦力的人结成,成了墨徒后也依旧负责守边境,如同朝廷设置的北海军。 虽然没有钱没有势力,但这些人传承掌握先圣的攻守之技,一旦发生对战,最擅武技的南墨侠士都不一定是他们的对手。 当然,那是以前,北堂受到重创,几乎都死在晋地了,剩下没多人。 不过,还是少点来往最安全。 知客明白高财主的顾虑,应声是要走,高财主想到什么又唤住。 “那人找掌门什么事?”他问。 七星的身份一直对外说西堂七星,并没有说自己的母亲是谁,北堂是认出来了? 北堂对当年的内情知道多少? 如果有麻烦的话,就要铲除麻烦。 知客哦了声说:“他说要请修北境长城。” 北境长城吗? “坏了?”高财主问,坐直了身子,“太好了。” 他抚掌一击。 “果然天佑我墨门。” “让他来见我。” 五十 共观灯 “京城的乞巧节可热闹了!” 高小六眉飞色舞说,但也只说了这一句就卡住了。 七星看着他,等着他的描述。 高小六心里叹气,好恨啊,如果早知道有一个女孩儿这么期待,他每一个节日都不会错过。 “就,很多灯。”他说,“很多人,好吃的,还有,唱歌跳舞吧。” 越说声音越低,七星还看着他,青雉已经不客气地撇嘴了。 高小六放弃了,神情惭愧:“我,其实不知道京城的乞巧节什么样,我没过过节日,不是守着我爹,就是在赌场里。” 爹昏睡需要静养,赌场里也没有节庆。 对面女孩儿脸上没有听不到介绍的遗憾,而是看着他认真说:“我也没有过过节日,你不是一个人这样。” 所以不需要难过吗? 她是在安慰他? 高小六看着她,她父母双亡,孤女一人,按着时间算出事的时候年纪尚幼,必然是东躲西藏长大。 她小小年纪,功夫这么高,会得这么多,一定吃了很多苦,比自己还苦… 她还在认真地安慰他。 高小六蹭地站起来:“我们一起去街上过节。” 七星笑了,摇摇头:“不行,至少现在不行,会仙楼开门迎客,什么客人都可以来,官府不能人人都怀疑,人人都抓,但高公子可不能陪人人去逛街…” 是啊,刘宴盯着他呢,如果看到他和七星小姐出入,肯定会盯上七星小姐,高小六叹口气:“这老小子太烦人了,早晚我得杀了他。” 七星含笑说:“等墨门的事解决了,我们就可以一起去过节。” 说着端起酒杯。 “更何况,在会仙楼吃喝玩乐也是过节,小六公子,同乐。” 小六这个名字虽然不够响亮,但她喊出来怎么这么好听,高小六笑容绽开,举起酒杯:“七星小姐,节日快乐。” 歌舞声声,灯火摇曳,美酒美食不断地送进去,站在后院的暗处抬头仰望,这边宛如天宫仙境。 “陈堂主,你看,难得掌门过个节歇息一下。”高财主看着身后隐藏在黑暗中的年轻人,轻声说,“她这些日子的确很忙,今日就不要打扰了。” 陈十在后呵一声:“忙着发号施令摆威风,把整个京城围起来,唯我独尊难以接近吗?” 高财主声音微沉:“陈堂主你这样说就不对了,如今墨门什么状况,你难道不知道,白楼镇几乎被官府围剿,好容易选出掌门,大家顺利脱逃,当然要谨慎小心,否则稍有差池,墨门就真的万劫不复了。” 陈十再次呵了声:“高长老真是以掌门为尊啊。” 高财主更不高兴了,皱眉看着陈十:“以巨子为圣人,皆愿为之尸,这是墨门的训条,你连这个都不知道?你真是墨门子弟?你师父是谁?你这堂主真是谢长老指定的?” 听到这个质问,陈十哼了声将头扭过去:“我师父是谢长老的第十个弟子,师父,师叔伯姑都不在了,师兄弟中我最厉害,当然是我当堂主。” 就知道不是谢长老指认的,一个徒孙,谢长老哪里看得入眼,不过是北堂没人了,这小子便自己让自己当了堂主。 高财主也不再质问他,语重心长说:“你既然当了堂主,就该有个堂主的样子,以墨门为重,掌门为尊…” 陈十呵一声,转过头来,暗夜里也掩不住脸上的讥讽。 “掌门不配当掌门,也要以为尊吗?”他说,“掌门犯了错,就依旧要维护他吗?你们这些长老就是眼睁睁看着掌门拖着墨门去死,也一言不发一声不阻吗?” 这里说的掌门,自然不是那位此时饮酒宴乐的女孩儿,高财主的脸色僵硬:“你,你。”最终也没说出指责的话,眼中闪过一丝痛苦,低声喃喃,“我们劝阻了…”似乎陷入过往的痛苦回忆中,最终轻叹一声,“洛掌门也是想让墨门更好,只是世事难料…” 陈十冷笑:“少为他说好话,姓洛的什么人我再清楚不过,他就不是个人!” 这么恨洛掌门吗?是因为北堂那个女弟子?看来当年洛掌门对那女子做了不光彩的事啊,始乱终弃还是什么?高财主心里好奇,面色依旧,再次叹口气。 “陈堂主,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他说,“如今有了新掌门,墨门有了新希望,北境长城修缮也不是容易的事,不仅是人手,还有跟朝廷的关系,那长城毕竟是官府兵马手中的,怎么安排,请给掌门一些时间,她毕竟刚上任,还不熟悉…” 话说到这里时,包厢的窗打开了,伴着火光闪耀,一束烟花在空中如炸裂,五彩缤纷,照亮了会仙楼。 站在窗边亲手燃放这束烟花的七星笑了。 陈十看着高楼上女孩儿脸上璀璨的笑,再听其身后涌涌的乐声歌声,冷笑一声:“倒是已经很熟悉玩乐。” 说罢甩袖而去。 高财主看着夜空绽放的烟花,笑了笑。 墨者也是人啊,还是年轻人嘛,过节嘛,谁不爱玩乐呢。 七星并没有只在会仙楼玩乐,饭菜酒吃过,歌舞乐看过,烟花放过,就跟高小六告辞去街上逛逛。 高小六站在窗边目送,看着七星的身影汇入街上喧闹的人群,眨眼就看不到了。 但他站在窗边迟迟不动,听着会仙楼传来的歌舞声,看着如银河落地的街市。 似乎打算就这样看一晚上了。 不知道看了多久,有店伙计蹬蹬跑上来。 “公子公子。”他笑着喊。 高小六头也不回:“滚,别打扰小爷过节。” 店伙计并没有立刻滚出去:“公子快看看,有人送你礼物。” 礼物?那是什么玩意儿? 长这么大还没人送过他礼物。 高小六转过头,看到店伙计手里捧着一盏黑瓷深碗,普普通通,连个花纹装饰都没有,乞丐用的都比这个好。 高小六一脸嫌弃。 “是七星小姐让人送来的。”店伙计压低声音。 哎?高小六顿时一步跨过来,从伙计手里夺过深碗。 碗里清水一汪,漂浮着三朵茉莉花,茉莉花芯中燃着灯,盈盈亮亮,花影浮动。 这是…… “七星小姐去河边放河灯了,亲手做了一个给公子。” “七星小姐很谨慎,特意寻了小乞丐送来的,还让小乞丐给我们讨钱,被发现了也不过是认为乞丐们新的讨喜钱办法。” 店伙计还在说话,但高小六已经听不到了,只看着手里捧着的水盏碗。 忽地喊让把室内所有的灯都熄灭。 店伙计笑着依言行事,很快包厢内陷入了昏暗。 高小六看着水碗中浮动的三朵茉莉花灯。 因为自诩貌美,又常在昏暗的赌坊,他对花啊草啊什么的都不在意,也没有觉得世间有什么美丽可让他感叹。 此时此刻,他忍不住发出一声轻叹。 “真好看。” 比会仙楼里悬挂的任何一盏灯都好看。 比京城街上任何一盏灯都好看。 他捧着的是天下最好看的一盏灯。 …… …… 穿城而过的河水中,漂浮着各种各样的花灯。 一个女孩儿走在河边,手里捧着一浅碗,不时低头看其内浮动的茉莉花灯。 河水波光灯影让低着头的她面容昏暗不清。 河边有不少女子们在游玩走动,捧着碗灯的女孩儿与迎面走来的两个女子擦肩而过轻轻一撞,光影交错间,身形似乎变换,下一刻人影又分开。 “小姐,开始放烟火了,仔细烟灰眯眼。”青雉说,将背在身后的纱帽拿下来,“带上帽子遮面吧。” 身边的女子点点头,低下头带上了帽子,遮住了面容。 “小姐。”青雉笑着向前,“我们去看那边,有好大的糖人。” 带着垂纱帽子的小姐在后缓步而行,在她身后捧着碗灯的女子微微垂头,向相反的方向而去,隐没在夜色里。 五十一 夜半来 街上人潮喧嚣,高门深宅小门小户里都是欢笑声声,当然并不是到处都是这样。 都察司附近依旧人迹罕至。 不过内宅里也挂满了灯,璀璨明媚。 每个节日,霍家也是像所有人那样过。 精美的花园里摆着供桌,摆满了瓜果点心,还有金盆金针五彩线,几个婢女围绕着供桌前,高高兴兴地打开了一个小盒子。 “小姐,恭喜得巧。” 她们发出欢呼声,让有些安静的花园里变得热闹起来,几人捧着小盒子转过身。 这边摆着椅子桌桉,有两人并肩而坐。 梁思婉穿着金翠珍珠裙衫,晶莹剔透。 霍莲也在,穿着家常衣衫,依旧是黑色,不过因为肤白,花灯照耀下亦是熠熠生辉。 看到婢女们捧来的蜘蛛盒子,梁思婉笑了笑,合手在身前:“得巧。” 婢女们刚要再说些恭喜的话,梁思婉已经抬手打个哈欠。 “这就算过完了吧?”她问,又看霍莲,“还要做什么?” 霍莲问:“还有别的吗?” 婢女们低下头:“接下来就是吃些点心瓜果,喝点酒。” “那我不吃了,我下午吃了很多。”梁思婉说,转头问,“八子,你要吃吗?” 霍莲摇头:“我不吃这些。” 梁思婉便站起来:“那结束了,去休息吧。” 霍莲说声好,与梁思婉一同离开,婢女们在后目送,花灯映照下并肩而行的真是一对壁人。 这节过是过了,挂了灯,摆了贡品,霍莲特意从宫中告假早点回来,两人一起赏灯,穿金针,其他人家该做的,他们也做了。 但不管怎么看,都觉得怪怪的。 过节,过得不是步骤,是心情啊,哪有什么步骤过完了就算结束了。 不过身为婢女们不能多言,也不能表露什么,只眼神议论一刻,便安静地收拾桌桉。 梁思婉一边走一边看看满目灯火,再仰头看夜空中。 “人这一辈子这么长,要过多少节啊。”她说。 霍莲看她一眼:“不喜欢的话,可以不过。” 梁思婉笑了笑:“过还是不过,一辈子还是这么长。”说罢向前先行而去,余音鸟鸟,“真长啊。” 霍莲看着她摇摇晃晃的背影,垂下眼帘,缓步跟上,高大的身影将女子摇晃的影子遮盖。 …… …… 都察司外安静无声,灯随风摇曳,和夜色拉扯。 当然这里并不是真的就无人之地,大门值卫,巡查兵卫,暗处的警卫,让都察司严密如铁桶。 朱川站在院子里,抬头看着天,似乎要迈步又似乎犹豫。 “今日都督过节,给放了假,朱爷这是打算出去玩?”门卫打趣问。 朱川说:“乞巧节街上热闹,可惜都督和婉婉小姐不能上街玩乐。” 一个门卫说:“怎么不能?都督想去玩,那还不容易,封了一条街玩个够,又算什么大事。” 封一条街当然不算什么大事,但婉婉小姐肯定不会去,婉婉小姐不去,都督当然也不会去。 “我去街上转转。”朱川下定决心,“去买点好玩的东西回来送给婉婉小姐。” 婉婉小姐高兴了,都督也就高兴了。 朱川刚要抬脚,耳边传来几声低鸣,这是外传来的警戒声,朱川瞬时按住了兵器,门卫也在同时散开了队形,看着四周。 怎么回事? 许久没见有人敢来夜袭都察司了。 与此同时墙边有暗卫翻进来。 “什么人?多少?”朱川立刻问,又几分嫌弃,“不要活口,格杀勿论。” 暗卫神情有些古怪:“朱爷,是那个女的。” 哪个女的?朱川愣了下,旋即一凛,不会是那个吧? …… …… 光影照不到的巷子里,那个女的站着一动不动,手里托着一盏灯,亮着一点点荧光,乍一看宛如鬼魅。 “跟上次不一样。”一个暗卫对过来的朱川低声说,“没有直接冲,潜行到我们附近就站住脚,只说见都督。” 朱川看着不远处的人影。 该说什么呢? 大胆,还敢来! 朱川忍不住搓了搓手,张口:“你,来了。” 暗巷传来嗯一声,同时人也向这边走来。 怎么就过来了,什么话也不说,怎么办?朱川略一慌,暗卫在后戳他,询问拦不拦。 朱川被戳得没好气,一甩手拂开,转身向都察司走去。 身后的人脚步不停跟上。 因为他没发话,暗卫们也不敢阻拦,只能看着那女的跟着朱川进了都察司。 都察司里的门卫巡查兵卫似乎都消失了。 白刺刺的灯火,黑压压的衙房,走进来的女子身形更显得瘦小。 朱川走到一间门前,这是他日常用的房间。 “都督已经歇息了。”他说,“你在这里等一下,我去请示。” 说完又补充一句。 “都督不一定见你啊,我们都督可不轻易见人。” 身后的女子哦了声,也不知道听懂没听懂,越过他便进了屋子,还直接坐下来。 朱川都囔一句要不要再给你上个茶。 也是好笑,都察司从没有准备过待客茶点,这里待客的只有牢房和刑具。 怎么突然冒出这么一个人?一副客人登门的模样。 说客人还见外了,这完全是来去自如。 …… …… 婢女们轻轻在室内走动,将灯接连熄灭,只留下妆台上一盏,原本明亮璀璨的室内变得朦胧。 梁思婉已经换了寝衣,对着镜子卸钗环。 内室里传来洗漱声,两个婢女拿着干净的寝衣走进去,又将黑色的衣衫带出来搭在衣架上。 “小姐,都督洗漱了。”她们说。 梁思婉嗯了声:“你们下去吧。” 婢女们应声是,退了出去,但门旋即又被敲响了。 “都督,都督。” 梁思婉看着镜子里的人,对外声:“进来吧。” 朱川轻轻推开门,先环视一眼室内,再对梁思婉恭敬一笑:“小姐。” 梁思婉没有说话对着内室抬了抬下巴。 朱川嬉笑一礼三步两步向内去了。 内室里有低低的说话声,梁思婉也并不去听,只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专注地卸钗环,不多时脚步声响,霍莲和朱川都从内走出来。 霍莲穿着寝衣,说:“你先休息吧,我出去一下。” 梁思婉哦了声:“知道了。” 起身从衣架上取下外袍给他。 霍莲自己穿上,转身向外走,又对朱川挥手:“拿着剑。” 梁思婉看着朱川忙忙从墙角抓起一把剑。 这些日子霍莲都会随身带着一把剑,以往他从不把兵器带进内宅。 难道最近不太平? 朱川小跑着冲出去,又回身关门,对梁思婉陪笑:“小姐,你好好歇息,都督去去就来。” 门关上了,隔绝了里外,梁思婉木然抬手将桌桉上最后一盏灯熄灭。 跟她多说这一句话干吗?都督是去杀人还是放火,回不回来都无所谓啊。 …… …… “都督,就在这里。” 朱川将霍莲带到门前,低声说,又左右看了看,一副怕被人看到的模样。 霍莲看了他一眼:“你干什么?” 朱川回过神,是啊,这是在都察司,就算是夜半都督见个女人又怎么了,不就是个女人! 朱川挺直嵴背,大声说:“都督,请。” 抬手将门推开。 室内独坐的女子出现在视线里,她正将手中的茶放下。 还真喝茶了!朱川心里呵了声。 霍莲的视线看着室内的女子,她站起来,微微一礼。 霍莲越过她,在主座上坐下,问:“掌门亲临,有何指教?” 掌门?站在一旁的朱川微微一愣,旋即恍然,原来是她!竟然是她! 视线里室内的女子,与当时在白楼镇那个带着面具的女子瞬时融合,然后看到她笑了。 “你怎么知道啊。”她说。 这不是问句,没有丝毫惊恐,也没有太多惊讶,好奇,只是一句寒暄。 霍莲没有寒暄的兴趣,不继续这个话题,只问:“既然逃了,又来做什么?” 七星侧身一转。 朱川忙按住手中的六尺剑,以防这女的暴起杀人——然后看到这女的从身旁的茶几上端起一盏浅碗,向前走了几步,放在霍莲的桌子上。 “给。”她说。 什么?霍莲微微垂目看去。 这是一盏水碗,内盛着清水,水上浮动三朵茉莉花,花芯燃灯,点点摇曳。 耳边有女声再次响起。 “过节呢,送你。” 五十二 取剑用 室内安静无声。 似乎听到这话的人都不知道该怎么反应了。 七星说的话朱川都听得懂,过节要送礼物,他也知道这是很常见。 但…… 这是都察司,这是霍莲,谁给他送礼! 也不对,给霍莲送礼的人多的是,送金送银送屋宅送田地送女人…… 但哪有送一盏灯。 还是自己做的,一碗水,几朵花。 这也算礼物? 什么意思啊! 戏耍都督呢? 霍莲笑了,收回视线,看向七星:“掌门或许不知道,我霍莲只收礼,但从不还礼。” 七星笑了笑,摇了摇头。 似乎在说她不是送礼,或者说她不要还礼。 “我来取我的剑。”她说,“我要去除掉一些恶人。” 就等着呢!朱川将剑握紧,他可不是都督,随便靠过来,说一句话什么的,就把剑能拿走,他朱川厉害的…… 念头里“很”字还没滑过,说话的七星已经到了眼前。 好快! 好卑鄙! 夜半叩门,还坐着吃吃喝喝,一副客人的样子! 却说动手就动手! 朱川向后躲避,同时抬脚猛击,并没有相撞的重击,人反而被卸去了力,不由一栽滑倒,同时青光闪过,手中一空,伴着一阵风旋,六尺剑与青光身影都向外而去。 剑啊—— 伴着无声的呐喊,噗通一声,朱川滑倒落地,他刚要跃起,霍莲已经化为一道黑色的影子,将飞跃的青影拦了回来。 暗夜的室内,两道影子相撞,卷起旋风,烛火跳动,朱川只觉得视线恍惚,听到叮地一声。 虚幻的黑影凝结成人,霍莲站回了桌案前,手中握着六尺剑。 七星站在门口,回过身,手中只余下剑鞘。 “你父亲给你剑不是让你这样用的。”霍莲冷冷说。 七星看着他没说话,身形微微一拧,脚在地上一顿,宛如水纹荡开,让室内的气息光纤瞬时凝滞昏暗,这一次没有弃剑而去,人扑向霍莲。 霍莲抬手相迎,那女子贴着剑滑过,将他整个人缠绕起来。 朱川别说上前帮忙了,连声都督都没喊出来,就被气息荡开,撞在了墙上,眼前光影交错,耳边兵器相撞声叮叮叮叮—— 室内的动静已经让四周的兵卫奔来。 “都督——” 伴着呼喝声,弩箭刀枪对准了室内,但朱川随即大喊不要轻举妄动。 他看着室内几乎分不清一人还是两人,如果要袭击那女子,都督必然也要被波及。 霍莲看着紧贴在身前的女子。 她贴的如此近,能感受到彼此的肌肤。 但奇怪的是,一向不喜欢与人接近的他,身体竟然没有丝毫的抗拒和不适。 就好像她不存在,又或者,习惯她的存在。 这简直匪夷所思! 导致他始终没办法甩开她。 伴着又一次她的手攀上了他的肩膀,一道力如水一般裹挟着他一转。 叮一声轻响,剑入剑鞘。 霍莲手臂微振,手掌回旋,这一次不再抓剑,而是抓人。 人就在他身前。 “你义父也不是让你这样活着的。”七星在他耳边说。 霍莲身形一僵。 身前的人如水般滑了出去,六尺剑顿地,叮一声,跃出了室内。 “都督——”朱川在内喊,“下令——” 霍莲却将抬起的手一摆,做出散去的手势。 围过来的兵卫根本就来得及散开,青色的人影越过重围,翻身上房檐,消失在夜色里。 果然如同上次那样,朱川在墙边站起来扒着窗户看这一幕,心想,他也没有像先前那样大喊追杀,大概是因为听到都督提了那女的父亲,而那女的也提到了都督的义父。 他们互相知道对方的父亲。 看来他们真的关系不一般啊。 要不下次这女的再来的时候,他还是亲自把茶斟好吧。 霍莲的声音却突然响起:“朱川,去,盯着她。” 朱川有些意外,一时没反应过来,直到霍莲又看他一眼,才忙连声应是,急急向外冲去。 “都督你放心吧!我一定会盯着她——” 只是盯着,然后呢?抓住?还是杀了?还是怎么样? 都督也没吩咐啊。 冲出去的朱川回头看了眼,见霍莲没走出来,面色沉沉似乎愤怒又似乎悲伤。 义父这两个字他很久没听过了,没有人敢在他面前提起,算了,朱川收回视线,别问了,让盯着就盯着吧。 朱川离开了,兵卫也退去,夜色恢复安静,霍莲并没有走出来,反而抬手熄灭了灯。 室内并没有陷入黑暗,亮着一点点光,如同萤火。 霍莲看着桌上的水碗,茉莉花灯轻轻飘动。 …… …… 今年的七夕节,铜楼街上也很热闹,花灯遍地,还有几家店铺开着门,也竟然真有人在这里逛街。 停留人最多的是玲珑坊,都在问站在门口的郭小哥:“你们开门吗?” 郭小哥表明自己站在这里是为了看灯,以及等候掌柜的回来。 “掌柜的出去玩了,今晚歇息不开门。” 街上的人虽然有些遗憾,但也表示理解。 “七掌柜很辛苦的,工期都排满了。”“七掌柜年纪也不大,又是个女儿家,是该好好过个节。”“七掌柜去乞巧了,那岂不是手艺更巧?” 说笑热闹间,两个女孩儿坐着马车回来,青雉对街上的民众笑着打招呼,又对郭小哥指了指车里:“买了好多东西,直接到工坊卸货。” 街上的民众也看到车上堆满了大包小包,挤得那位七掌柜在角落里,昏昏暗暗都看不清脸了。 果然只要是女子都喜欢买东西,哪怕自己开着店铺。 马车晃晃悠悠进去了,院门和店铺的门都关上,街上的民众也不再多留,继续游逛而去。 室内点亮了灯火,内里传来洗漱声。 “小姐,你洗好了快歇息吧。”青雉说,将床铺好。 脚步声响,有人走出来。 青雉转过头,看着灯下的小姐,是熟悉的面容,但并不是七星,而是当初一同作伴进京掩护的花铃。 花铃用口型说:“那我真睡了。” 青雉将她扶上床:“快睡吧。”再用口型说,“你也幸苦了。” 花铃一笑:“我辛苦什么,我就是睡觉。” 青雉扑哧笑了,对她做个嘘声的表情,放下了帘帐,熄灭了灯,轻轻退了出去。 不过她没有去歇息,而是来到一旁的工坊。 工坊里灯火通明,魏东家在推磨木料,陆掌柜在整理账册,看到她进来,两人并没有停下手里的事。 “小姐歇息了?”陆掌柜含笑问。 青雉点点头,走到刺绣架子前坐下来,端详一刻,拿起针线也开始刺绣。 工坊里再次安静,每个人都不询问,但每个人都不歇息,等候着牵挂着那位出门的小姐。 …… …… 从京城走出去很远,似乎还能听到节日的喧嚣,七星回头看,远处的城池更像琉璃仙境。 她收回视线,向前方浓墨的夜色看去,鼻翼翕动,似乎在闻嗅什么,下一刻脚尖点地,背后长长的六尺剑宛如羽箭挟着她向一个方向飞掠而去。 我本想说这是一个连贯的情节,但一想看到这里的朋友们哪里还在意这个,跟着看就是了,哈哈哈,今天大家都甜蜜快乐哦。 (本章完) 五十三 跟踪影 天下人的乞巧节,并不是只有京城一城热闹,外边大城小镇皆是灯火璀璨。 这座小城镇上夜半时分,街上还有不少人在游玩。 更有一队舞龙灯,在街上奔走翻腾,引得民众拥挤观看。 龙头穿行,停在一家商行前。 一个面堂黑红的老者被店伙计们簇拥着走出来,看着龙头在门前盘旋,带领着龙身变幻身形,最后龙头勐地被高高撑起,喷出一团火焰,四周响起叫好声,举着龙头的人也被大家看清了。 “啊呀,是小公子——”一个店伙计喊。 四周的民众也有认得的跟着喊“是这家的公子!” 老者一怔,看着举着龙头的年轻人,似是无奈摇头,但脸上浮现笑意。 “去,给喜钱。”他说。 有店伙计笑着跑过去,果然递过去喜钱。 年轻公子也不客气,舞动着龙头接过钱,再次变幻动作,引得四周说笑声一片。 “是这家的公子?” “公子还亲自舞龙啊?” “你懂什么,这叫彩衣娱亲。” 说话间年轻公子举着龙头又到了门前,再次喷出一团火,就在此时,似乎有一阵风袭来,火焰瞬时增大,发出爆烈声,扑向那老者的脸。 老者的脸瞬时被吞没。 欢呼变成惊叫。 店伙计们扑上去灭火,举着龙头的年轻人喊着爹跪扑,四周的民众吓得向后退去,更有小孩子们哭起来,欢乐的气氛顿时变得惊恐,但也有人在笑。 这是一个黑瘦的男人,看起来像个闲汉。 他也没有跟着后退,混乱中看起来很扎眼,旁边有人推了他一下,这是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头,矮矮胖胖,穿着道袍,虽然没有仙风道骨,但也是慈眉善目。 “走了。”他瞪眼说,说罢挤出人群。 黑瘦男人不情不愿但还是转身跟着走了,老者被烧的不轻,身后响起了年轻人撕心裂肺的哭声,街上的人群更是混乱奔走。 “被火烧了。” “太惨了。” “街上不安全,快回家去吧。” 欢乐的气氛被紧张替代,已经走出街口的黑瘦男人再次忍不住笑起来。 “黑皮四。”矮胖老头再次瞪他一眼,“你干嘛呢?” 被唤做黑皮四的男人说:“彩衣娱亲有什么好看的,彩衣烧亲才有趣啊。” 说完再次捧腹大笑。 矮胖老头皱眉:“你可真是闲的啊,浪费一颗火流星。” 黑皮四浑不在意:“浪费就浪费咯,最近也没生意,我的手都痒了。”说到这里他也皱眉,“吴老道,你说怎么回事啊,怎么就不让咱们做生意了?” 吴老道甩了甩袖子:“还不是因为竹三连兄弟失了手。”说到这里他也嘿一声笑了,难掩幸灾乐祸,“人没杀掉,竹老大还失去了双手。” 黑皮四显然也听说了,跟着嘿嘿笑,又不屑撇嘴:“这就被吓破胆子了?不说报仇,反而要躲起来,还让大家都躲起来,凭什么!” “凭,如果不听话,咱们就永远没有生意做!”吴老道说,慈眉善目的脸上带着几分追忆,“你忘记了以前咱们的日子多惨,有时候刚接了生意,还没动手,就被干掉了。” 黑皮四的脸上浮现恨意,还有隐隐的惧怕,往地上啐了口:“该死的墨门,都是江湖门派,装什么清高,还锄强扶弱,为民除害,他奶奶的,什么玩意儿。” 吴老道眼中也一丝恨意,又带着欣慰:“还好后来有人看不下去了,给咱们一条生路,只要听他的话。” 一开始他们也不信,他们这些杀手,亡命之徒,哪里肯听别人的话,更何况这人是谁都不知道,每次只能看到一张纸条,写着酬劳和让杀的人。 按照这张纸条的吩咐去杀人,果然不会被墨门追杀了,还能拿到酬劳,而且有不少人不信邪,试着不按照吩咐去接生意,结果一如先前,很快就被那些该死的墨侠找到除掉了。 大家后来也就不再试探了。 这样也挺好的,有生意做有钱赚,还安全。 亡命之徒也想活着啊,活着才能享乐嘛。 黑皮四很喜欢现在的日子,都忘记以前刚入行还没赚钱就差点被墨徒取了性命,不过…… “墨门现在已经没了,咱们还怕什么?” 虽然有钱赚,但听别人的话做生意,总觉得不那么舒服,好像他们是被圈养的狗。 黑皮四忍不住扯了扯衣领,让脖子松快些。 吴老道呵呵一笑:“你以为只有你想得到?当初墨门一出事,就有人这样干了,结果呢,一开始是没事,但逍遥了不过一年多,这些人都陆续被杀了。” 真的假的?黑皮四眉头跳了跳。 他们这些杀手除了自己也不信其他人,很少呼朋唤友来往。 “你这些年还听过判官林,黄钩子他们的名字吗?”吴老道提醒。 虽然不来往,但名号多少知道,黑皮四一惊,还真是,当了杀手就没回头路,可没什么隐退江湖这一说,销声匿迹只有一个原因,死了。 “所以,不要冒险了,听话就是了。”吴老道,“别担心没生意做,只要活着……” 他说着话看着黑皮四,伸手捋了捋胡子,声音拉长。 “…总能杀人…” 黑皮四叹口气:“只不过可能没钱收……是不是啊这位兄弟?” 伴着这句话,他抬手勐地向后一甩。 伴着叮一声响,身后夜色里炸裂一团火花。 他们两人边说边走,此时此刻已经离开了城镇,行走在荒野中。 夜色笼罩的荒野,火花腾起,照出一个人影。 但人影并没有如预料中燃起来,因为有一只铁手伸出,挡住了袭来的火流星。 火流星在铁手上燃烧,很快就如同离开水的鱼失去了生机,跌落在地上。 “小子,你跟了我们一路了。”黑皮四冷笑,展开双手,转动身形,发出怪叫,“你是要打劫啊吗?” 一旁的吴老道从道袍里抽出一把赤白的拂尘一挥,寒光闪过,夜色如同被割裂。 “无量天尊。”他说,“如此良辰节庆,这位施主当行善事啊。” 孟溪长轻轻转动铁手,由掌成拳,看着眼前两人:“墨门孟溪长,为天下除害。” 五十四 前后围 孟溪长其实原本不该这时候出现。 他要做的是跟踪这些杀手,查到他们的窝巢所在,找到他们的首领竹三连兄弟。 这是当初在白楼镇七星小姐除了安置大家离开,给他和魏东家安排了一件事。 “这些收钱买命,不分好人恶人,伤天害理的杀手,本就该是被我们墨门诛杀之徒。”七星说,“更过分的是墨门有人与他们勾结。” 魏东家和陆掌柜对江湖事不了解,但孟溪长很清楚。 “我们也怀疑过,这些杀手,我们也一直都在追杀,但总是能被他们逃脱。”他说。 “查清楚竹三连兄弟的动向。”七星说,“我要亲手除掉他们,揪出他们背后的人。” 因此为了不打草惊蛇,并没有在墨门中宣告这个消息,只是有魏东家调动西堂协助孟溪长,杀手的动向并不好查,尤其是自上一次袭击七星之后,宛如从江湖上消失。 还好最终抽丝剥茧,发现了两个杀手的动向,且探听到他们要去与其他杀手聚会,竹三连兄弟也在其中,孟溪长将消息传给七星,自己先行一步盯着,再沿途留下记号。 但这两个杀手,虽然一路没有杀人,却作恶不断。 适才竟然用暗器撩起火,直接伤了那老者,让喜事变惨事,真是可恶至极。 他当时忍不住上前一步,或许就是那一步暴露了。 这些杀手能活到现在,自然身手不一般。 发现就发现吧,孟溪长并无慌乱。 待听到他报了名号,这边两个杀手也没有慌乱,黑皮四再次怪笑一声:“原来是墨门的兄弟,真是好久不见,你们竟然还没死绝呢。” 吴老道依旧慈眉善目,念了声道号:“既然侥幸得生,就不要再执迷不悔,做一些官府快,同行人恨的事,都是江湖作恶的,何必自相残杀。” 黑皮四听了先哈哈笑起来。 “臭老道你说的还真挺有道理,怪不得你杀人这么容易,都是被你说死的吧。” 吴老道摇头叹气:“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苦口婆心劝他们去死总是不听,老道我最后还得亲自动手。” 这两人一唱一和,看起来说笑热闹,但下一刻身形齐动,碎点寒光,犀利破空声向孟溪长袭来。 孟溪长亦是同时动手,抬手成拳,叮叮叮顿响,击飞了袭来的火流星,火流星在身旁左右炸裂,火光映照着孟溪长手中的铁手,如流星锤一般般砸向吴老道。 拳头及其迅勐,吴老道手中的拂尘轻飘飘一甩,竟然将孟溪长荡开,同时将拂尘刺向孟溪长后背。 此时的拂尘已经不再轻飘飘,宛如尖刺。 孟溪长铁臂一挡,将其荡开。 吴老道人向后翻滚,耳边是黑皮四幸灾乐祸的笑。 “老道你连一个瘸子都打不过。” 吴老道噔噔几步后退,气息不稳地喝道:“他缺的不是腿是胳膊,胳膊不叫瘸子,还有这个家伙的铁胳膊有点厉害——” 其实不用他提醒,那边黑皮四已经领会到了,孟溪长的拳头已经如风般围住了黑皮四。 如此近的距离,黑皮四不能再用暗器,不得不提刀迎战,孟溪长身形奇快,拳拳向要害。 黑皮四不断翻刀抵挡,刺耳的撞击声,拳头砸在宽刀上。 黑皮四知道这铁拳头不怕刀砍,但一只铁胳膊只能吓吓人,可杀不了人,他横手翻刀,就在这时,贴近的孟溪长眼神一闪,一转手臂,叮一声,一柄铁剑陡然出现在。 不好!黑皮四心念电转,但已经完了,铁剑划着刀锋,直刺入了他的咽喉。 黑皮四一声惨倒在地上,抽搐两下,喷出一口血不动了。 孟溪长半跪扭头看向另一边,举着拂尘的吴老道停下了奔来的脚步,暗夜里也能看到他脸上的震惊。 孟溪长抬手拔出长剑,带起一串血滴,直向吴老道扑来。 吴老道却没有举着拂尘迎战,而是掉头就跑。 一边跑一边发出犀利的鸣叫。 这是在召唤同伙吗? 孟溪长没有放慢脚步。 正好,他就是要找他们的同伙,一网打尽! 吴老道并不是慌不择路,很快奔近附近一片林中,但来不及利用树木躲藏,孟溪长已经到了身后,一剑刺来—— 叮一声响。 长剑溅起火星。 这并不是吴老道的拂尘,吴老道已经向前扑倒。 孟溪长收剑横握在身前,警惕地看着四周。 林间响起笑声。 “吴老道,看你被追的熊样。” “一点也不像老神仙咯。” 伴着笑声,飕飕风声,林间四面八方出现七八人,穿着打扮不同,手中的兵器不同,相同的是身上的杀气。 吴老道连滚带爬又向前几步,这才起身喘气,呸了声。 “看什么热闹,黑皮四都被他杀了!”他喊道,“他是墨徒!” 有人笑呵呵说:“你不是还没被杀吗?” 又有人怪叫:“老道你放心,你死了我给你报仇。” “墨徒有什么大不了的,今非昔比啦。”也有人拉长声调嘲讽,“咱们杀了墨徒,还能去官府领赏呢。” 四周说笑轻松,这也是威胁和震慑——他们并不在意那个握着剑,剑上还滴着血的男人。 孟溪长一动不动,不慌不乱,寻找出击的机会。 “这小子等不及了。”一个摇着扇子的白袍人说,“咱们选选吧,谁第一个来?” “下注下注。”又有一个人说,“几招能杀了这小子。” 林间变得喧嚣,杀气宛如浪涛,向孟溪长涌来。 “不要浪费时间。”一人喝止,“竹老大说了,墨徒在追查我们,让我们消除痕迹离开。” 他缓缓走出来,手中握着一双圆月弯刀,看着渐渐被围住的孟溪长。 “一起上,杀了他。” 伴着一声喝,他挥刀先跃过来,与此同时四周其他人,包括还在喘息的吴老道也都扑过来。 林间卷起狂风。 一人对战七八人,孟溪长依旧毫无畏惧,挥剑迎击,挡住了最先袭来的弯刀。 但他知道,他最终是挡不住这么多人围杀的。 死,倒是不怕,唯一遗憾的是,打草惊蛇,这些人要跑了。 他也不能再给七星留下信号。 七星小姐最终要白跑一趟了。 挡开一刀,孟溪长挥剑刺去,他能感受到前后左右都有杀气袭来。 不管了。 死也要拉上一个。 孟溪长一剑刺穿了左边的男人,等待着别人再把他刺穿。 就在此时,密林外一道流光袭来,站在外围的男人们眼角的余光看到,那是一道剑影。 剑影入林,所过之处枝叶尽碎,纷飞散落,又被剑气旋动,跟随着飞来,剑影瞬时变得铺天盖地。 “什么——” 人或者东西还没喊出口。 站在最外边的四人甚至刚转过头。 剑影勐地斩来,四人同时飞起来,一瞬间鲜血四溅。 一剑斩出,剑气顿消,风雷也瞬时散去,伴着噗通噗通声,七八块尸首跌落地上。 吴老道看着自己手中握着的拂尘,拂尘已经被齐齐斩断,只留下尘柄。 尽管如此,他腿一软,跌倒在地,不可置信地看向前方。 什么…东西? 夜色里看到纷飞的枯枝落叶中走来一人,乌发高髻,青衫布裙,手中握着一把六尺剑。 剑尚未出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