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姝》 第001章 还魂 阴穹如盖,空气中弥漫着湿凉的雨意。 “轰隆隆——” 一记焦雷滚过天边,砸得地面阵阵发颤,紧接着,噼哩啪啦的雨点儿便摔将下来,卫姝耳畔响起了一阵嗡鸣,脑袋似乎也被震得晕了,昏昏沉沉地,总也聚不起神来。 她闻到了淡淡的泥土的腥气。 带着草木气息的泥腥气,混杂着浓郁的水汽,令得耳目微寒。 朕不是应该已经……驾崩了? 还记得眼中最后所见,是被无边箭雨掩蔽的漠漠长天。 皇城的天可真低啊。 仰躺于砖地的那一刻,卫姝觉出了身体的冷,仿似那箭阵化作了漫天冰雨,将她的心魂刺了个对穿。 万箭穿心、曝尸于野。这便是大梁朝第三任天子卫姝最后的了局。 承天之命,自当受命于天,天欲亡我,奈何? 没来由地,梁元帝的遗言便这样窜入脑海,卫姝心里却只想笑。 与其说天欲亡她,莫不如说,是人欲她亡 虽然隔着漫漫长阶与阔大的承天台,她还是一眼便认出了叛军中那个躲躲藏藏的身影。 那是被废掉的梁二世。 亦是被她“错认”的“皇儿”。 她无悔于当初那一刹的心软。 那到底也是她打小儿养大的孩子,纵使他们并无血脉上的关联,然而,若没有这孩子傍身,她也不可能以“太后卫氏”之名,携“皇三子”重返京城,更不可能以此为凭,一步一步登上那张宝座。 卫姝紧了紧指掌。 细滑的肌理与粗砺的茧印交叠,掌心之下是干燥的、带着清新的草木气息的泥土。 这不是朕的身子。她想道。 此处亦非皇城。她随后又想。 死于乱箭之下,当血流成河、遍体鳞伤,而如今她掌下泥土却很干燥,身上唯一的痛处来自于后心。 沉闷地、火燎般地痛,好似流经心肺的血里带着尖刀。 这是内伤,而非箭阵之下的外伤。 此外,皇城之中、双阙之下,又哪得有这样丰润的泥土?梁元帝大兴土木耗时十年建造而成的辉煌宫殿,砖地坚硬如铁,缝隙间寸草不生。 卫姝细细地感知着身下诸物,很快便又发现,她的左侧面颊仿佛正压在什么东西上,毛刺刺地。 她不禁恍惚了一息。 故国的南方有一种用篾丝编织的小簟,最是清凉冰润,盛夏时节,母后时常用它作枕席,还会将幼弟抱在席上玩耍。 故国……母后……父王…… 飘飞的思绪被彻骨的寒意冻住,卫姝的眉角渐渐凝起了冷意,旋即便感觉到了呼吸间的寒瑟,风声与她的吐纳同起,几根发丝挨擦着额角,有点痒。 朕在哪里?何以于一具陌生的身体中醒转?这身体…… 她凝起的眉梢渐而聚拢。 体内脐下三寸处,一股热流正在飞快涌动。温暖、强劲、浑厚,如长江大河般奔腾不息。 这般想着时,卫姝脑中忽然生出幻像,好似看到那雄浑的波涛自脐下三寸直奔心口鸩尾穴,再经膻中、廉泉、王宫等诸穴,送达关元、神阙两穴,最终再返鸩尾,复归丹田。 这是一个小周天。 她几乎是熟极而流地生出了这念头。 周而复始,无止无息,每一轮小周天游走穴窍,四肢百骸便热烘烘、活泼泼地,好似蕴藏着无穷的力量。 卫姝轻吸了一口气。 绵长而有力的呼吸,在湿寒的雨意中亦不觉潮浊,而是轻盈得有如上好蚕丝,每一次吐纳皆可拉得极长,换气的间隔比从前慢了至少五倍有余,且吸进之气深达肺腑。 她忍不住再度捏了捏手掌。 指间暖得如握炭炉,再不复她四十有二年纪的妇人独有的冰凉,而是生机勃发,气力充沛。 卫姝突然有种感觉,哪怕此时面对一块巨石,她也能一拳将之击碎,若是梁元帝的五石玉筋铁胎弓在侧,以她此时之力,连开数百下只怕也不会觉得疲累。 我……到底怎么了?何以身体如此康健乃至于强壮? 卫姝脑中混沌一片,竟未曾意识到她此时竟自称“我”而非惯用的“朕”,就好像她从来便是以前者充作思绪的本体的。 再吐纳了一息,体内那股热流运转得越发流畅,每一个小周天环绕,四肢百骸便愈加有力。 这是卫姝平生从未体会过的力量,纵使是二十多年前盛年时的她,亦不及此时之万一。 头痛蓦地加剧,思绪纷乱且嘈杂,一些模模糊糊的影子自脑海中疾掠,有那么一瞬,卫姝仿佛记起了什么,可再一转眼,一切又都变得隐约起来,浓雾与黑暗同时上涌,渺茫无所追溯。 “轰隆隆——” 雷霆声沉重而切近,似是云层之上有巨人劈断长天。卫姝奋力张开粘合的眼皮,目及处,漆黑的天幕正撕开一线白亮,大雨如注,头顶如有千军万马奔腾。 她怔怔望着这恍若开天劈地的情景,纵使夜浓如墨,纵使视线始终局限于一道四四方方的窗框之中,她依旧看得如醉如痴。 蓦地,她的耳廓微微一动。 有人? 一道轻细得几不可辨的呼吸声,从侧后方传了过来。 卫姝忽觉悚然,体内热流亦应念而转,刹那间,周遭动静尽落耳畔,清楚得有如近在眼前。 那道呼吸与她的一样绵长,似花叶在狂风暴雨中的一次起伏,又仿若陈木被潮气浸得透了,遂舒放了纹理,松软了轮廓。 若非身体内那股暖流绵延不绝,卫姝很可能会错以为那是草木在风雨中发出的声息,可现在她却分辨出,那是人的呼吸声。 有人正屏息静气,藏身于夜幕。 几乎就在这念头泛起的同时,卫姝后心陡地一寒,脐下三寸顿如沸水,奔腾的大河疾聚于腰、膝、肘三处,身体如被托举,竟是轻飘飘贴着地面向前平移了五尺有余,落地时,纤尘不起,若飞花浮舟。 “夺”,一声闷响紧随其后,声音的来处,便在她一息前俯卧的地方。 卫姝一时间毛发倒竖,温热的双手竟也有了一丝微凉。 那分明便是兵戈与地面相击之声,且从地面震动推断,此物锋锐异常,出手之人下手极重。 有人要杀我?! 第002章 风雨 “诈死可算不得什么高明的法子。” 紧随而至的语声里带着蝉鸣般的尖锐,虽然压得极低,但却穿透了风雨雷电,好似那说话之人正与卫姝贴面站立。 这声音令她莫名生出了一股熟悉感,未几时,一张她原该陌生、如今却是分外熟识的、长着麻子的方脸,破开了脑中迷雾,浮现在她的眼前。 “钩八。” 卫姝说出了这个名字。 茫然、却也是断然地,吐出了这两个字。 那个瞬间,她犹如在黑暗里读一卷书。翻动书页的不是她,执掌灯火的亦不是她,她唯一能做的,只有阅读。 此时,书页“哗啷”作响,翻到了属于钩八的那一页,烛火缓缓移动,现出了一些旧事,与一些回忆。 由是,她得以知悉了些许与钩八有关的过往,而更多的消息,则依旧隐于黑暗。 “你来作甚?” 卫姝继续说道,以此平息着心底如怒海翻腾般的起伏。 这不是我的声音。 她想道。可下一个瞬间,她忽然又生出“这正是我的声音”的念头。 在十五六岁花蕊般的年纪时,她也曾有过如此娇软的喉音,可如今,她已是四十余的年纪了。 被点破名号的男子并未回应,仿佛遁入夜色。 一瞬间,寒意如跗骨之蛆,骤然爬满卫姝的全身,体内暖流应念而起,聚于腰腹、凝于肘膝。 卫姝再度以一种匪夷所思的姿势贴地疾掠三尺,旋即拧腰旋身,单膝触地,同时左手已然探入袖中,掌中扣住了三枚细小冰冷的铁器。 当那锐利的锋刃轻抵指尖时,卫姝脑中立刻描摩出了它们的形状: 长一寸半、形若笔尖、单面血槽。 这是三枚精铁打造的铁锥,亦是……我……惯用的暗器。 她有些茫然地想道。 从俯卧而至伏地戒备,这一应动作有若行云流水,体内那股暖烘烘的气息也运转得更加自如,即便于卫姝而言这只是第二次,可她的身体却仿佛早经千锤百炼,用不着多加思索便能做出最准确的判断。 豪雨如注,倾倒而下的雨鞭不知疲倦地挥击在屋檐上,似是要将这颓倒的庙宇砸烂。 黑暗中,两个人无声相对,彼此忌惮,却又充满了杀意。 此时的卫姝已经能够看清眼前一切了。 体内暖流不仅赋予了她难以想象的力量,更令她耳聪目明,便连思绪似乎也明晰了几分。 她不仅看清自己此刻正身处一所破庙之中、直棂窗外的墙垣低矮颓败,也看清了前方五尺处身着葛衣、貌若老农的钩八。 卫姝从不曾见过此人。 然而,脑海迷雾中却浮现出了关于钩八的回忆,书卷上亦有着与他数度遭逢的记载。 头痛袭来,加剧了这两种记忆的绞缠,卫姝长吸了一口气,肺腑被寒凉的空气浸润,压制住了这突如其来的隐痛。 钩八此时正身体低伏,面无表情,手中横握着他的兵器——一柄铁钩。 镔铁打造的钩尖长仅寸许,似饿狼亮出的獠牙,于夜色中泛出幽幽冷光。弯曲的钩身上却布满铁锈,像是多年来都未曾好生打磨,那黄褐色的斑点一直蔓延到钩柄前端,方才戛然而止。 卫姝心下凛然。 她知道这兵器的歹毒。 哪怕只被钩尖划开表皮,其后附着的铁锈亦可入肉,所破之创极是凶险,若血中污秽不能及时清除并解毒,纵使只有一丝染及内腑,亦是九死一生之局,神仙来了亦难救。 此刻的卫姝并未讶然于她对这兵器的熟悉,一如她清晰地知晓,钩八是来杀她的。 这废弃的山神庙,便是他布下的杀阵。 虽不明白对方的杀意从何而来,然而卫姝却知道,她同样也想杀了他。甚至,她的杀意比钩八更浓。 她迫切地想要对方死。 抬手向唇角抹了一下,不出意外地抹下了满掌湿黏,喉头的腥甜更是直冲鼻端,卫姝忍不住干呕了两声。 这副身子受了很严重的内伤。 她兴起这样的念头。 口鼻滴血便是内伤之兆,而脐下三寸丹田处偶尔亦会浮起一丝极阴寒的感觉,内力行经心肺时,亦有着极熟悉的阻滞感,就仿佛这具身体已在这感觉里活过了许久。 卫姝任由思绪依照某种惯例运转着,对眼前情形亦有了一个最初的推断: 借尸还魂。 没有比这更贴切的说辞了。 在卫姝“醒转”前,那原该存于此身的一缕魂魄已因伤重而消亡。 卫姝取代了她。 而原该属于“她”的记忆,却被封存于脑海深处,只能偶有触及,却无法尽数知悉。 念头落下,丹田处倏然一烫,滚热的气劲顷刻间喷涌至手腕,略作停顿,又飞快分作三股: 一股长且凝、一股短而劲、一道曲复回转,且各自又暗藏着一分隐力。 “嗖——” 三枚铁锥脱手而出,破空声却只有一声。 钩八似是早有所料,想也不想足跟踏地,身形如疾矢般掠向半空。 几乎就在他跃起的瞬间,第一枚铁锥堪堪擦着他的靴底飞过,他身在半空拧腰运力,五尺夺命钩反向一撩。 “当”,巨响传来,第二枚铁锥正撞上钩身,暗器附着的浑厚内力震得他虎口发麻、气血微动,半条手臂亦有一息的僵硬。 他冷哼一声,身形横移,猎猎衣风掀起残破的窗纸,探高的钩尖旋转半圈向上一伸,恰好搭上头顶大梁。 也就在这一瞬,第三枚铁锥已悄无声息地来到了他的身后。 钩八似是后背生眼,肩头微微一耸,身体如灵猿般急卷而起,翻身跃上大梁,伏定后立时反手探背。 外袍后心处裂开了一个极小的口子,想是被铁锥劲风刮破,贴身软甲却是无虞。 他略略压低身体,暗自调整着呼吸,低垂的眼睛投向卫姝,杀意汹涌,却又隐而不发。 三枚暗器皆未中,卫姝竟也有种习以为常之感,好似她与钩八曾这样交手过无数次,她知晓那柄铁钩的一应路数,一如对方也对她了若指掌,一来便算准了她那三枚暗器的走势。 不过,这世间万物,又哪有一成不变的呢? 便如卫姝原是郑国公主,后为大梁皇后,却又在一夜之间变成了“死于大火的先后”、亡命天涯的逃犯,其后则是携子孀居的贵妇、辅佐幼帝的太后、登基的女皇……直至此刻,她变成了身份不明、来历不明的无名氏。 微微仰首目注着盘踞于梁顶的男子,卫姝垂在腰侧的手向旁一探,缠裹着桑麻的铁柄已然在握。 她拔出了剑。 第003章 谁快 “你也用剑?”目注着眼前执剑的少女,钩八哑然失笑,那语气是明明白白地“就凭你也配”。 “贪多嚼不烂,这道理都不知给你们讲过多少遍,唉……”男子惋惜地摇着头,望向卫姝的视线像在看一个死人: “还是太年轻了啊,箭十一。你们这些年轻人,就是吃亏在吃过的亏太少。” 卫姝默然不语,心底却似掀起惊涛骇浪。 这柄黑色铁剑一直便插在地上,两度腾挪后,她恰好便落于剑侧,探手可取。 这是“她”昏死之前便布下的,而卫姝不由自主便循着“她”预先的安排,执剑在手。 全铁打造的剑柄寒意透骨,迫入腕底。 卫姝心中涌出奇异的感觉,就仿佛这长剑便是她的手,与她心念相通,熟知她的每一个念头。 相较于此,“箭十一”这个堪称古怪的名号,被她有意无意地忽略掉了。 这也好像是出自于“她”的本能。 强敌当前,绝不可分心。 迎向钩八讥诮的眸光,卫姝忽地屈指,向剑身一弹。 “铮——”,剑鸣清绝,她淡然的语声亦于此刻响起: “要塌了。” 话音未落,钩八蓦觉足底一虚,旋即便听到大梁发出了一声不堪重负的呜咽,轰然坍塌。 他脸上的讽意,终于是散了个干净。 他忽然想起,他好像并没听见暗器落地声。 以那三枚“跗骨夺魂锥”的走向,至少有两枚的落点是在砖地,另一枚也当破窗而出,而这些声息竟无一出现。 它们落在了何处? 思绪电转间,大梁当空崩断,钩八整个人呈下坠之势,他一时间寻不到借力处,只得一口气沉下丹田,意欲加速落地,再寻杀敌之机。 卫姝长吸了一口气,踏步前移,举剑上挑。 没有任何花哨的变招,平平递出的招式一出即老,几无回旋余地。 黑暗中传来细微的“嗤嗤”声,狂风自损毁的门窗大股涌入,剑气破空,声若裂帛。 钩八不由心头微凛。 那个瞬间,他全身上下好似尽在这一剑笼罩之下,几乎避无可避,而锋刃所向,亦有风雷之声。 那并非窗外风雨,而是铿锵剑鸣。 剑出无悔。 这一剑,竟有了一丝令人战栗的剑意。 她是何时习得了如此高明的剑术的? 钩八眉目沉冷,下坠之势愈加迅速。 卫姝此时的心情其实并不那么平静。 她从不曾用过剑,也不懂得暗器,更不通晓这些短兵相接的招式。可眼下她却是诸样皆精,便如此刻这一剑上撩,便是烂大街的一式“举火燎天”。 剑招递出时,这名目便自卫姝的心底浮现,体内气劲亦循记忆而转: 天突、膻中居中;曲池、内外关侧应;气海、血海殿后;列缺、太渊、合谷并手少阴、手少阳诸经为先锋,于肩、肘、腰、膝、腕错落布排,就好似元帅调兵遣将一般,将每一分力道皆用在最着紧之处。 不过是一招“举火燎天”。 钩八亦一眼认出了卫姝的招式。 这是极普通的剑招,根本不难对付,若身在平地,他至少有一百三十九种方法可破去此招,后续反杀亦有无穷变数。 可偏偏此际他人还在半空,又正逢旧力已竭、新力未生之时,那森寒的剑气却已迫在眉睫。这时机委实拿捏得妙到毫巅,令得这末流剑招也散发出了一等一的杀机。 若换作旁人,在这一剑之下纵使能够无伤避开,却也要乱了气息,继而被敌手占去先机。 可卫姝却好像忘了一件事: 她的对手是钩八,而钩八的兵器,是钩。 既勾且连,可荡天下一切雄兵,这便是“钩”这种兵器最刁钻之处。 一线胜算,尽在于此。 钩八猛然吐气开声,“喝”地大吼一声,同时钩交左手,右掌连挥。 “嘭嘭嘭”,断作数截的梁木被凌空击碎,木刺如箭矢般裹挟着劲风直袭卫姝周身要穴,而钩八左手铁钩则灵活地一转,獠牙般的钩尖寒光灼人。 “呛”,一声断响,弯钩不偏不倚搭上了剑身。 时机刚刚好。 钩八心下笃定,蓄于弯钩的汹涌力道亦于一忽间由刚转柔,“粘”字诀下,剑尖已被牢牢钩住。 双手皆可持钩、且左手比右手更灵活,此乃钩八的绝技,知之者共有九人。 这九人自然都已经变成了死人,而再添一人,这个数目便会成为一个整数。 长剑与铁钩瞬间绞紧,一沉一厚两股内力在震颤中相持,再一息,黑暗中便响起了刺耳的兵铁交汇声。 布满锈迹的铁钩沿剑尖急划而下,直逼卫姝执剑之手,一股阴冷的绵劲亦借此力牵引,横向一推。 铁剑竟被一招荡开,卫姝身不由己也侧过了半身,此时回招已然不成,而前方木刺又至,她不得不分心用空着的手将之拍散,一时竟是门户大开。 钩八的拳头,便于此时轰至面门。 卫姝嗅到了一丝甜腻的香气。 那是钩八中指上套着的指虎散发出来的。夜幕中,尖利的铁刺泛出绿沉沉的光,阴森有若蛇目。 “卑鄙小人,居然用毒!” 卫姝嘶声怒吼。 “噗”,利刃入肉之声响起,空气陡然凝固,狂风穿过直棂窗,残破的窗纸终被吹散,飘落了满地。 钩八低下头,看向自己的拳头。 他的拳头便停在卫姝面前,绿森森的毒刺几乎挨上那个秀气的鼻尖,却……再难寸进。 他有些疑惑地皱了皱眉。 下一息,喉头的冰寒便攫住了他,就仿佛那里突然破了个极大的孔洞,寒风倒灌而入,一点点带走了他的体温。 他慢慢地、慢慢地垂下脑袋,目及处,是一道模糊的乌光。 乌光蓦地流动了起来,水一般自他的喉头回撤,烈烈殷红泼洒如雨,照见那乌光落进了一只白嫩的手掌。 那一瞬的画面美丽而又妖冶,红、白、黑三色交错,竟让钩八看得有些失神。 而后,他耳畔便好似传来了一道遥远而又苍茫的语声: “拳快,还是剑快?” 十七岁那年,他的师父曾经这样问过他,而他那时的回答是: “我快。” 是的,他一向都很快,快过他所有的对手,所以他一直活到了变成钩八。 但现在,比他更快的人出现了。 第004章 乌镝 卫姝小心地后退半步,躲开面前那只僵硬的拳头,弯唇冲钩八笑了笑,启唇吐出了两个字: “藏锋。” 语罢,她俯身拾起落地的铁剑,将一柄仅尺许长的乌金短剑沿剑柄插了回去。 剑中藏锋,便是“她”最后的杀招。 那柄铁剑乃是特制,剑中另有乾坤,而刺死钩八的,便是藏于其内的短剑——乌镝。 这是“她”起的名字。 在江湖上,这类剑中藏剑之器被唤作“子母剑”,只是“她”似乎对这名目很不以为然,改成了如今的“藏锋”。 一念及此,黑暗中的书卷蓦地飞快翻动,卫姝没来由地有些心跳加速。 然而,那书卷旁的烛火却忽于此时熄灭,卫姝只来得及看到极少的一些片断: “她”一直都在偷偷地习剑。 背着所有人,避开一道道不怀好意的视线,不眠不休夜以继日地暗自准备着“她”真正的杀手锏。 “藏锋”是最大的秘密,原本无人知晓,如今却被钩八知悉。 不过,再过片刻,秘密便会重新成为秘密,不再为人所知。 钩八的拳头无力地垂了下去。 他的喉头已被一剑贯通。 乌镝剑锋虽仅一指,剑气却摧枯拉朽般震碎了他的经脉,鲜血倾注在前襟上,滚烫、鲜烈,胸腹处如有火灼。 可他却越来越冷。 丹田枯竭,筋脉断裂,疲乏感正漫上全身。 钩八很想要现在就躺下,好好地睡上一觉,最好,永远也不要醒来。 可他却还是挣扎着挺立于原地,张大两眼,望向眼前熟悉而又陌生的少女。 少女眉目秀丽、气韵沉静,额角的疤痕一如昔年。 小姑娘已经长大了,可他却总会想起她小的时候最爱吮着小手冲人笑,那模样很是可爱。 而就在方才,当看清破窗而入的那道身影时,他实则是吃惊的。 “遇敌先惊,气势上便先弱了三分。” 恍惚中,师父慈和的语声仿佛再度响起,钩八的神情渐渐变得柔和,唇角甚而还浮起了一个笑: “很好。” 他嘶哑着声音,语气中并无怨恨,只有一种难以言说的解脱,好似放下了沉重的负荷。 “后院……有一口井……”他再度说道。 破碎的喉骨正发出诡异的“格格”声,他的声音愈加颤抖难辨: “小心……还有……玉……” 他吐出最后一口气,身体重重砸进了地面。 ……………… 后院当真有一口井,井畔歪歪倒倒立着个草棚,勉强可避风雨,钩八的确不曾骗人。 只是,有件事他却好像忘了说: 那井沿上挂着一具尸首。 卫姝抬手抹去脸上的雨水,勉力张望前方。 那具尸首的上半身垂落于井内,下半身则拖在井外,整个人好似被井垣分作两半,软软地耷拉着,让卫姝莫名想起被宰杀后倒挂控血的鸡鸭。 初春的风浸衣砭骨,茅草棚在暴雨中不停地摇晃,而天光中却带着些许薄白,好似比方才更明亮了些。 卫姝转首四顾,眼前景物仿佛蒙着一层雾,好一会儿后她才看清,此时尚还是半下晌,方才那犹如夜幕般的黑暗实则是大雨所致,如今雨势稍减,天色便也恢复了少许。 只是,昏暝依然。 卫姝再度擦了把脸,汗水混杂着雨水滴落,须臾便又打湿了双颊。 她扛着钩八的尸身,咬紧牙关,一步、一步挪到井边,脚步还没停稳,胸口已是气血翻涌,一阵阵烦恶顶上来,喉头泛起极淡的腥甜。 那气贯百骸、劲透血骨的感觉,在一剑刺穿钩八喉头的瞬间便已远去。卫姝一直强抑着不令自己表现出来,是怕钩八临死前反扑。 如今,敌手的尸身便在她的背上,而卫姝却显然不及驮碑的赑屃那般力大无穷。从大殿至后院这几十步路,几乎将她的体力耗尽。 晃了晃身子,沉重的尸体自卫姝背上滚落,裹尸革散开,露出了一只半旧的皂靴。 看着靴底凌乱的血泥,卫姝再也支撑不住,扶着草棚干呕起来。 丹田有若刀割般地痛,冰冷的阴寒切入经络,偶尔却又滚烫如火,四肢百骸仿似被雪水与烈火轮流打熬,一时血脉贲张,一时体寒如冰。 卫姝的手指紧紧抠着木栏,额角渗出大片虚汗。 伤势愈加严重了。 她模模糊糊地记起,这具身体早前似是便受了暗伤,心肺经脉受阻,始终也不曾将养好。今日又突遭钩八偷袭,被他一掌打在后心,致使“她”当场毙命。 不过,这一掌却也短暂贯通了堵塞的经脉,血气一时大畅,待卫姝“醒来”时,这具身体已经恢复了八成功力。 然而,这外力来得过于凶暴,打通经脉的同时却也加剧了旧伤,如今新旧两重伤势累积,症候反倒比从前更重。 幸得“她”内息浑厚,如今却也还能压制得住。只是功力却只剩下了两成不到,再来个钩八,必死无疑。 卫姝喘着粗气靠坐于井畔,闭目调息了好一会儿,总算攒了些力气,这才强打起精神,扒下了挂在井沿的那具尸首。 尸身之上血渍已干,衣物尽皆潮透,可见在井沿挂了不短的时间,卫姝将之翻转过来时,看见的是一张枯槁如败革的脸,嘴唇和指甲皆无血色。 死者的年纪不算太大,眉眼生得却也干净,生前当是个端正的青年。 在尸体的身上与手足各处,皆有积年旧伤,看上去像是时常被鞭笞;其手掌与肩膀处则生着老茧,显是常年做粗活的;此外,这人中衣上亦缝补的痕迹,针脚很是细密;外衫则是一件青不青、蓝不蓝的袍子。 这外袍的料子倒是颇为柔滑,样式却有些古怪:对襟、直身、高领,颇似蛮夷服色,然而死者形貌却又与中原人无异。 是钩八杀了他。 死者喉头伤口与五尺夺命钩正相吻合,伤口深处还有些许铁锈残余。除此之外,这男子身上再无新的伤口,衣物也干净整齐,显是一招毙命。 此人纵使会武,也不及钩八多矣。 卫姝迅速做出如上推断,旋即又生新疑: 钩八为何要杀一个不太会武的异族人? ………………………… 好长时间没发书,都忘记求票了。亲们如果有月票和推荐票的话就投一下下哈,谢谢啦。 第005章 故梦 卫姝盯着那年轻男人的脸,试图想起些什么来,然而,黑暗一如既往,迷雾也始终都是迷雾。 “她”应该并不识得此人,否则多少也该有些印象。 卫姝如此想道。 她很想要推敲出个中关窍,可两具尸首就摆在面前,脑中嗡鸣声不绝,好似有千百个声音同时与她说话,可她却一个字都听不清,晕眩感更是不时袭来,丹田处的冷热交集也比此前更甚。 还是先把首尾收拾干净再说罢。 倚着草棚喘息了片刻,卫姝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开始处置尸首,脑海中不断冒出怪异的念头,手法异乎寻常地熟练,同时,一个名字隐隐约约浮现于眼前: 沧河。 这显然又是属于“她”的记忆。 卫姝发现,唯有在触及相应的人、事、物时,那黑暗中的书卷才会翻动、烛火亦会照亮,而她亦可阅读到那些必要或相应之人、之事或之物——就好比方才的钩八,再比如她眼下想到的沧河。 念头渐渐飞散,卫姝又忆及了钩八唤起的那个怪异名号: 箭十一。 这是“她”的名号。 钩八,箭十一。 还真是如出一辙地怪诞且荒唐。 卫姝反复揣摩着这两个名号,推测“她”与钩八很可能是一伙的,至少曾经是。这从他们对彼此武功招数的熟悉、以及这相似的绰号便可察知。 除开他二人之外,卫姝猜想应该还会有“刀七”、“枪十”、“斧十三”诸如此类的古怪名号,对应着一个个的人。 他们……不,我们……是谁? 这念头才经泛起,脑袋猛然“嗡”了一下,喉头窜起一股浓郁的腥甜,卫姝再也忍不住,张开口“哇”地喷出一口血来,丹田内好似扎进万千钢针,倏忽间一阵天旋地转。 紧贴后背的井垣挡住了卫姝颓倒的身体,她面色惨白、浑身战栗,闭着眼靠在井边大口喘着气,胸背处火辣辣地疼。 钩八那一掌怕是用了十二成力,贴身软甲已经碎了。 卫姝反手摸向后背,果然,薄薄的春衫之下,隐着一枚枚尖利的刺。 同样形制的软甲,钩八也有一件。 卫姝已经没办法集中精神去思忖个中因由了。 甲麟已裂,再无护体之功,她索性褪去外衫,解下软甲扔在一旁,再将外衫套上。 仅是做了这些事,她便出了一身的热汗,身体却又阵阵发寒,眼前的一切仿佛都在打转。 天边响起隐约的雷鸣,雨似乎又大了些,冰冷的雨点携着凉风拂上身,寒意料峭,略略减去了晕眩之感。 然而,黑暗犹自纷涌,脑中迷雾翻滚不息。 卫姝的意识渐渐有些混沌。 她可能昏厥了一小会儿。或是一刻、或是数息。当她惊醒过来时,雨势依然,天光却比之前更加昏黑。 要下大雨了。 穹窿之下,一片行云急急奔走,那是暴雨的前兆。 卫姝挣扎着想要起身,叵奈手足虚软,试了几次皆是不成,浓重的倦意如潮水般漫向全身。 不成……沧河……需得去沧河…… 脑中的念头强烈且执著,逼迫着卫姝再一次积蓄力量,终于爬了起来。 站在漏雨的草棚下,她张开口,用力汲取着寒凉的空气,两条腿软得像面条,站在那里直打晃,眼前金星乱冒,目之所及,一片模糊。 她只得紧闭双眼,竭力调整着内息。 半晌后,丹田中的剧痛终于渐趋缓和,冷热交替感亦稍减。 待身体恢复了点力气,卫姝便立时拾起之前打好的大包袱,将废弃的软甲也塞了进去,步履蹒跚地离开了山神庙。 沧河离得不远,出了庙门朝北再过两条长街,也就到了。 卫姝循着记忆走了个来回,待到回转时,手中已是空无一物。 这一路行来,她的神智并不那么清醒,所幸此时正是雨狂风疾,路上竟是一个人都没撞见,自是也不曾遇到麻烦,实乃侥天之幸。 当一角残檐终是现于眼前时,卫姝这才放缓脚步,一只手扶着破败的墙垣,一手扶着膝盖,佝偻着身体慢慢地往前走着,心底泛起模糊的念头: 精于杀人、武技高强、毁尸灭迹手法熟练,凡此种种,皆非寻常人能够做到。“她”究竟是何身份?何以能够如此冷静且迅速地做出判断,并坚定地付诸于行动? “她”的忍耐力又是从何而来? 纵使神疲力尽、痛苦难当,她却能始终紧守灵台一分清明,还能籍此榨取体内不多的余力,完成既定的目标。 到底是何等的经历与过往,才会让一个十来岁的少女有着如此强悍的心智?卫姝在“她”这个年纪时,比人家那可差得远了。 钩八……箭十一……难以猜透的身份…… 思绪逐渐缠作一团,眩晕之感重又袭来,身体似有千斤重。 卫姝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回大殿的。直待脸颊重又贴上那毛刺刺、烂糟糟的破蒲团时,这熟悉的触感才令她惊觉,她竟然又如还魂那刻一般,躺倒在了大殿的同一个地方。 我怎么……又回来了? 念头浮起,黑暗如潮水涌上,卫姝彻底陷入了混沌…… 她做了个奇怪的梦。 梦里有人正追杀于她。那追兵时而是身被重甲的元帝私卫,时而却是一群黑衣蒙面之人;前一刻,贴身护卫百夫长俊秀的容颜犹在侧畔,予她恋慕与满足;下一息,她便独自面对黑衣人的包抄,孤立无援,唯有奋力挽起长弓,刀剑鸣啸声如疾风掠过。 而后,鲜血便殷红了她的视野。 她能够觉出金戈擦身时的坚冷,亦可触及天子宝座扶手处雕镂的瑞兽。丹墀下,文武百官阴郁的表情几乎近在眼前。可很快地,这一切便被浓雾掩去,无边的虚渺与空寂环绕着她。她看不见来路、亦不知去所,轻飘飘地,似一朵无根无凭的飞絮。 一道颀长而优雅的身影,自混沌中缓缓浮现。 带着药香的手轻抚过额角,冰冷地、令人战栗地,却又莫名让人生出了一丝眷恋。 “喝了它。”泠泠语声,好似风吹过玉玦的孔洞。 浓黑的汁液顷刻间化作洪水猛兽,扑天盖地,将一切吞没…… ……………………………… 求票票求票票。 第006章 惊觉 “阿琪姑娘……阿琪姑娘……” 身体变得沉重,耳畔传来极遥远的呼唤,那声音粗嘎、低缓而又迫切,似一道极细极锐的光,穿透了重重迷雾。 卫姝想要睁眼去看,可眼皮上即好似压着一座山,纵使用尽全身的力气,亦无法将之撬开分毫。她唯有聚集精神,细细聆听那个越来越真切的声音。 “阿琪姑娘,你醒醒,快醒醒啊!” 身体被大力地摇晃着,粗大的手掌传来的热度紧贴在卫姝肩头,这感觉异常熟悉,梦中好似亦有一只这样的手贴伏于自己的脉腕。 我被人探过脉……不,是我被“这人”探过脉。 卫姝迷糊地想着,那只手掌却忽地离开,紧接着便是一阵渐远的脚步声,推她的人像是已经走远了。 不多时,脚步声又从远及近,颊边陡然泼上了一股沁凉,就如大雪的天气被那冰珠子在脸上滚了一遭。 昏乱的神智陡然清醒,瑟瑟寒意好似卸去重山,卫姝眼皮倏地一轻,天光乍涌,填满了视线。 风雨声在这一刹变得格外清晰,湿寒的凉意与明光一同浸入眼帘,卫姝微觉刺目,不由自主眯起了眼。 好一会儿后,她方才勉强看清了眼前的事物: 一个男人正蹲在她面前。 此人约有三十上下,生得豹头环眼、阔口高额,斩刀眉下有一粒显眼的黑痣,模样粗犷,颇似江湖豪侠,只可惜打扮得实在……不堪入目。 简言之唯有一个字: 丑。 若以四字概括,便是: 奇丑无比。 好端端一条雄壮的汉子,不知何故偏要将那额发剃去一块,露出了青溜溜、光秃秃一片头皮,头皮之后才是蓄起的长发,却又不曾将之挽起,而是束成数根小辫垂在脑后,辫子上缚着细麻绳,左耳上还戴着两枚铜耳环。 真是不伦不类、怪异万状的装束,纵然是最博学儒雅、最风度雍容之士,换作如此装扮,亦会立时化身成为山野莽夫。 卫姝缓缓转动眼珠,略有些模糊的视线扫向了男子的全身。 他的身形很是高大,手足俱比常人大了两圈,身上套着件鸽灰色素面儿高领直身短袍,样式颇为古怪,倒是与挂在井沿那具尸身的衣着挺像…… 慢着,尸、尸身?! 后院那口井! 卫姝猛然翻身坐起,刹那间一颗心“怦怦”直跳,眼前忽地便是一黑,险些便要栽倒,她连忙双手撑地稳住了身形。 “哎哎哎,又怎么了?又怎么了?阿琪姑娘你可慢着些啊。”那男子咋咋呼呼地叫起来,身体却敏捷地往后一跳。 难为他蹲在地上竟还能跳得那样高,落地后,他立时便将两只熊掌护在胸前,一脸警觉地看着卫姝,口中犹在喋喋不休地嚷嚷: “阿琪姑娘你清醒一点,有话好好讲,莫要动手。是我啊,是我啊!你连我都不认识了么?” 聒噪声吵得卫姝头疼,身体也不由自主地晃了几晃,额头已被冷汗浸湿。 闭嘴,朕有恙……啊不是,是朕有事!有大事啊! 卫姝恨不能吼将出来。 之前光顾着把包袱扔进沧河,抛进井里的尸首却还没来得及掩埋,无论谁探头往里一瞧,一眼便能瞧见那两具被她扎得满身刀伤的死尸。 毁尸自是用以伪装,为的是隐去二人喉头的致命伤,毕竟那铁钩太过离奇,而卫姝也不愿教人知晓她手握乌镝。 至于扔进沧河的那个包袱,却是塞着死者的大部分衣物、沾血的泥土、断梁、以及另一些重要的证物,其目的也还是为了不留痕迹,尽可能隐去钩八及另一人的身份。 思至此处,卫姝也终是明白何以自己又会返回破庙,却原来是要去埋尸的啊。 踹断井垣、再抱些断木抛入井中,便可将尸身完美掩去,这便是她彼时的打算。 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她的身体竟支撑不到处置完余事便即倒下,直到此时方才醒转。 “眼下……是……是什么时辰了?” 卫姝将手臂撑着脑袋,不去看眼前冒出的颗颗金星,嘶哑着声音问那男子道。 脑袋很疼,每吐出一个字便会引发一阵钝痛,所幸眩晕感正在褪去,丹田中的气劲亦平缓了少许。 “啊?哦……那个,才过辰初没多久,姑娘方才没听见钟声?”男子张目望向卫姝。 卫姝无力地摇了摇头。 原来,她昏迷了一整晚。 略缓了几口气,她转眸看向前方。 她还在山神庙的大殿里,殿外已是一片泽国,积水将草木淹去了大半,只有廊下的少许地面还是干的。 看起来,这雨也下了一夜,此刻犹不见小,残檐下雨线如帘,远处雷鸣起伏,天穹亦阴沉得有若黄昏。 蓦地,卫姝心有所觉,眼角余光往旁一掠,便见那男子正悄悄地打量着她,目光中有着隐约的研判,似在斟别她此时所言真假,又像在观察她的反应。 卫姝心头微动,佯作头疼,捂着脑袋转首看向大殿的另一侧。 通往后院的砖地上,有两道特别大、特别大的脚印儿,其上水渍尚新。 他去过后院? 一丝凛然划过心间,卫姝的右手自然而然拢进袖中,似是不禁这春寒侵袭,指尖却已触及“她”亲手缝制的暗袋。 铁锥传来的冰冷触感令她心底稍安。 便在此时,那男子挡在身前的熊掌却是慢慢地放了下去,目中的研判亦被一种更为轻松的审视取代。 他依旧目注于卫姝,神情却显得小心翼翼地,身子往前挪动了一下,一副想靠近又不敢靠近的模样,小声道: “阿琪姑娘现下觉着如何了?脑袋还疼不疼?身上可还有难受之处?” 阿琪姑娘?“她”叫这个名字么? 好像……是的。 卫姝作势轻咳了数声,手指自袖笼移开,掩唇道:“略好些了,不难受了。” 眼前的金星终于一个也不见了,她也的确觉着身子舒坦了些,可思绪却依旧是混沌的,无暇亦无力去思忖对方眼神变化的意味,脑中翻来覆去只得一念: 朕这说的这到底是什么鬼话? 求收藏求票票 第007章 异国 数度言语往还,卫姝总算听出自己与那男子所说的竟是一种极为陌生的语言,叽哩咕噜地,吐字发音皆古怪至极,简直闻所未闻。 然而,这闻所未闻、从不曾领略之语,卫姝不仅能够听懂,且说得还很流利。 这里……竟不是大梁么? 如今回想,昨日去沧河的那一路,她确实曾见过几幢奇怪的屋舍,只那时她已是半昏的状态,纵瞧见了也没去多想,而今细加分辨,她才终是察觉,此处或许……并非中原? 一念及此,卫姝登时只觉心底发凉,整个人竟有些无法自持,可冥冥中却又仿佛有个声音在对她说: 此说纵使不中,亦不远矣。 这里果真是……异国他乡? 那朕的大梁呢? 一瞬间,卫姝的心几被怅然填满,便连眼前这可疑的男子都觉着无甚紧要了。 朕的大梁,如今可安好? 何以朕竟会流落在这化外异域? 想她治下之大梁,国土何等辽阔?百姓何等众多?她投身到哪里不好,怎么就到跑这蕞尔小国……只怕都未必是……的番邦之地来了? 卫姝没来由地悲从中来,满腔子的热气都冷下去了一截。 谁成想,朕这一崩,竟崩到了这异国他乡来了,这可如何是好? 心头堵得发慌,偏又不能诉诸言语,还须作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来,以免惹人怀疑。 此时的卫姝直是愁肠百转,却也只得再度轻咳了两声,掩去面上异色,眼尾余光则转望去那男子的方向。 那张粗豪的脸渐渐令她生出一种熟悉感。 朦胧中,黑暗的书页无声翻开,烛火拢向了其中的一角。 “周……叔?” 她迟疑地唤了一声。 随着此声,一个名字蓦地迅速掠过脑海: 周尚。 对,周尚。这粗豪男子的名字叫做周尚。 黑暗的书卷上方,烛光陡然大亮,照出了“她”记忆中有关于周尚的一切……不,不是一切,而是少许的记忆。 可即便如此,应付此时情境却也足够了,卫姝崩紧的心弦亦由此得以放松。 的确,这位阿琪姑娘与周尚原本便识得,最近往来犹为频繁。 这样想着时,另一个名字倏然浮现: 阿琪思。 是了,阿琪思。 这才是“她”的全名,周尚方才唤的“阿琪姑娘”,乃是一种本地的所谓简称。 果然是异国他乡啊。 卫姝心底郁郁,然面上却已现出了熟稔的浅笑,语气也变得热络了起来:“周叔是何时来的?” 见她终于认出了自己,周尚一脸地如释重负,“呼”地吐出了一口气,道:“我地个娘哎,姑娘总算是认得人了。” 一面说话,他一面“咣”一声将手里的东西丢了出去,人也一屁股坐下,蒲扇般的大手抓起袍摆飞快在脸旁扇着,继续说道: “我来了有一会儿了,原本没想到姑娘竟会跑到这里来,试着进来找了找,谁成想姑娘竟就这么睡在地下,怎么叫也叫不醒。 我真是急……吓了个半死,就怕姑娘有个闪失,姑娘你是不知道刚才你说梦话的样子有多吓人。” 刚才还说“动手”来着,如今又成了“说梦话”了? 卫姝狐疑地看了一眼地上那块破瓦片。 刚才周尚扔掉的便是这东西,此时,那瓦片里正泛出丝丝水光,卫姝不由想起了方才脸上的凉意,以及这位周叔此前那熟练的格挡动作。 周尚也注意到了她的视线,“呵呵”讪笑了两声,道:“阿琪姑娘莫见怪,事出有因,事出有因哈。刚才你好像被魇住了,我也是没法子。” 果不其然,就是你往朕脸上泼的水。 此际的卫姝并未发现,她又开始以“朕”自称了,就仿似脑海中的那个“我”已然隐去了别的地方。 周尚说完了话,便用力地扯了扯衣领,好似嫌那领口太紧。 不知何故,在那个瞬间,他的眼底竟飞快划过了一抹强烈的厌恶,就仿佛他与他的衣领之间有着深仇大恨。 这情绪来得如此突然,令得他的身上开始弥漫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予人的感觉很是支离破碎,就好像“衣是衣,人是人”,他与那身衣裳根本就不是一回事。 “阿琪姑娘怎么会跑到这鬼……破地方来了?”周尚道,语气和神态皆很殷勤。 那种分离之感再度涌了上来。 卫姝抿了抿唇,苍白的脸上现出茫然之色,脑中却在飞快盘算该如何作答以及套话。 不想,尚未待她思虑清楚,周尚陡地拔高了声音道: “啊哟哟天神保佑,总算教我见着阿琪姑娘了。孩子他娘就跟盼星星盼月亮一样地盼着姑娘来呢,实在是等不及了,就叫我出来请一趟。 我刚才去金毡巷问过了,才知道阿琪姑娘昨日便请假出了府,我怕姑娘等得心焦,便一路找到了这里,却原来姑娘是在此处躲雨,却是教我好找。” 这番话来得突然,且还说得格外地谦卑,偏他的声音又特别地豪爽响亮,几乎能传到门外去,且在说话时,他还不停地以眼神示意卫姝留心外面。 外面正传来一阵滞重的脚步声。 卫姝其实早便听见了。 不只听见,且她还知道那只是一个路过的行人,不仅未曾往庙里走,且那人在行经庙门口时还特意加快了脚步,可以说是一路狂奔地往前跑,一路跑一路还在喘着大气呢喃着“妖魔辟易”之类的祝祷之语,好像对这里很是避忌。 周尚却显然并不知情,犹自大声地道:“姑娘快随我出去吧,这地方从前闹鬼,老不吉利了,咱们可莫要沾了晦气。” 原来如此,怪道那行人走得这般快。 卫姝正想着,忽听周尚又又耳语般地轻声道:“阿琪姑娘,快走罢,时辰可不早了,我找你便花了不少功夫。” 卫姝点头道好,眸光亦此扫过他几乎湿透的靴子、溅着大片泥点子的袍角,最后,落在了那张满是汗水的脸上。 那张脸油汪汪地,眉眼间满是疲色,望去不只奔波了一早上,昨晚也没大睡好。 这是干嘛去了? 第008章 七杀 察觉到了卫姝的视线,周尚亦自觉形貌欠妥,忙抬起衣袖抹脸,又去扑掸衣袍,态度十分殷切,似乎要在卫姝的面前保持足够的礼仪,哪怕这大殿中只他二人,再无第三双眼睛。 伪装?作戏?有所求?还是……另有图谋? 阿琪思与他又是什么关系? 卫姝心底疑惑得紧。 可是,在记忆的最深处,阿琪思似是对此并不见怪,就仿佛他二人平素相处时亦是如此的。 “我扶姑娘出去罢。” 略事整理妥当,周尚便上前两步,很自然地半扶着卫姝站起来,缓步向殿外走去。 卫姝其实一点都不想走。 她还惦记着后院那两具尸首呢,可此时情势却又迫得她必须得走,且还得立时想清一个问题: 是眼下就点明井下有死人,还是容后再说? 犹豫只在片息,很快卫姝便有了计较: 容后再说。 相较于当场挑明,后者显然更为稳妥。这倒也非是她心存侥幸、寄望于周尚没看到尸首,而是她如今的境地很是不利,贸然开口乃是行险。 少说、多行、多看,尽一切可能拖延时间,将此地之风土人物、此身之亲朋故旧多记起些来,才能在不得不开口之时,少几处错漏。 便在卫姝思忖时,周尚已引着她沿破朽的廊檐走到了小山门外,随后,脚步忽地一顿,朝卫姝微微躬腰道: “姑娘的东西都在这儿呢。方才我便是瞧见了这些东西,才猜到姑娘在此处避雨的,进来一找,果然便找到了姑娘。” 卫姝顺着他的视线望了出去。 山门外墙角处,端端正正地放着几样事物:一柄折起的青布油伞、一双木屐,还有一只盖着油布的竹篮。 昨夜雨横风狂,那篮子上的油布卷起了一角,里头空空如也,显是没放东西。 这是……阿琪思的? 莫名而来的熟悉感再度袭上心头,卫姝走过去,熟门熟路套上木屐、系好了系带。 果然,大小刚刚好,还真就是阿琪思之物,那油伞与竹篮想必也是她特意放在那里的。 如此一想,卫姝脑中恍惚浮现出了昨日的一个片断: 阿琪思冒着大雨急急赶到山神庙,将手头几样东西放置在了这里,随后便闯进了大殿…… 不,她并非第一次来这里! 黑暗中的书页陡然飞快翻动,一幅幅画卷如在眼前: 穿碧裙的少女在小山门前踯躅;著黑衣的少女在深夜巡视着大殿;一袭白裙的纤细身影飘忽如鬼魅,吓得路人大叫逃窜;雪天的黎明,四下寂然,少女身如飞燕,穿梭于山神庙的屋顶…… 闹鬼、晦气、山神庙有怪物……市井传闻渐多,山神庙也渐无人迹,最后终是废弃,而如走马灯般的回忆亦于此际一停,幻化出了最后的一刹: 如瀑大雨中,少女似箭支般跃入大殿,飘飞的裙裾与暗器破空声隐去了她掷剑的动作。 她选了一个绝好的角度,大殿的梁柱、石块并倾颓的塑像乃至于窗外风雨,皆为她的掩护。 阿琪思是故意的。 卫姝忽然有所明悟。 少女频繁在此出没,装神弄鬼吓唬路人,渐渐使得山神庙门庭冷寂、街巷无人,为的便是将这里变成她、以及另一些与她相似之人最为钟意的地方: 一个人迹罕至、闹中取静,进可攻、退可守的绝佳杀人抛尸之所。 这是少女长达一年甚而更久的设局,为的是将有可能追击而来的敌手,引入对方自以为胜算无疑的死地。 而昨日的穿窗一跃,便是阿琪思堆垒泥方、搬动塑像、调整角度再经无数次演练后的结果。 可惜,少女算准了一切,却唯独漏算了对手暴涨的内力。 原以为仗着功力深厚、软甲护体,便可以硬拼着挨下对方一击,再以“藏锋”绝技杀死对方,不料竟直接毙命。 正所谓人算不如天算,那一缕芳魂若是泉下有知,此时又会如何作想? 卫姝的思绪渐渐抛远,很快地,一个极富江湖气息的名号便跃入了她的脑海: 《七杀封脉诀》 是了,钩八定是施展此门功法,才令得内力大涨的。 在阿琪思的记忆里,对方很久之前便拿到了这部秘笈。 这是一门逆行经脉再行封禁以短暂增强功力的功法,每封一脉、便可增加一成的功力,七脉全封,则功力暴涨一倍。 不过,这门功法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即施招后要立时开脉顺经,否则非死即疯,而这开脉顺经却至少需要十息的功夫。 换言之,七杀封脉诀若一击不中,便无异于将自己的性命双手奉予他人。 也正因此,《七杀封脉诀》在江湖上的名声并不好,许多人视之为歪门邪道。 而钩八在偷袭成功后长时间未再出招,也必定是在开脉顺经,若非如此,纵使卫姝还魂,亦必死于其手。 这难道也是天意么? “来,阿琪姑娘,我来替您撑伞。”周尚的语声响了起来。 卫姝头顶一暗,举目视之,青伞如张开的莲叶,伞面微微倾斜着,周尚的大半个身子都在伞外,俨然一副侍奉周到的模样。 卫姝不动声色,抬手轻掠发鬓,眸光扫向伞柄上的机括,微有些好奇。 大梁朝也有华盖罗伞,宫廷仪仗里常会用到,只是那伞面儿却是只张不收的,且也比这大了许多。如今这把伞不仅轻便小巧,还能收放自如,倒也颇为有趣。 如此看来,这化外之地、异国番邦,似乎也不是全然的蛮荒与混乱,还是有一点可取之处的嘛。 卫姝拂了拂并不宽的衣袖,复又低眉整理裙摆。 周尚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不知为什么,当他将油伞高高举起时,眼前少女那理所当然、从容自若的神态,竟让他生出了一种“我本该服侍于她”的念头,殊为怪异。 周尚皱起粗眉,旋即又松开,卫姝此时亦打理好了衣物,转首看了过来。 各怀心思的二人相顾一笑,一个小心逢迎撑伞、一个半推半就徐行,慢慢走出了庙门。 第009章 落魄 山神庙前少行人,唯风雨如晦。 巷尾处,一株老树孤零零立着,新发的枝芽青绿如洗,扫去了巷子里的岑寂。 油布伞外雨骤风急,行走于伞下的卫姝,心底渐渐浮起了一丝茫然。 回不去了。 这里既非大梁,也不可能是中原。她所熟悉的一切,皆已不在。 卫姝整颗心都是空落落地。 前路渺渺,而来处也隐没于黑暗中,若说不惶惑、不担心,那是不可能的。 纵是经天纬地的雄主,着落于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寄魂于一具全然陌生的身体,多多少少也会生出些无措之感,更遑论素来有自知之明的卫姝了。 她从未将自己视作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于大梁朝时能够登上那张宝座,也不过是凑巧占了老天的便宜。毕竟她的出身便决定了她比常人更有可能登高望顶。而如今,好运显然并不在她这一边。 钩八的刺杀、周尚的窥探、阿琪思神秘的来历……在在皆表明了,此地危机四伏,说不定下一步便会落入深渊。 强抑着心底的不安,卫姝随在周尚的身后走出了巷子,转往东南方向。 行不多远,便是一处闹市,铺面儿鳞次栉比,往来行人不少,反衬出那巷子里古怪的僻静。 卫姝很快便发现,在大多数行人的脸上,并看不到教化之后的温良,只有化外野客之粗鲁蛮横,而当地土人的衣著、口音以及偶尔可见的那种圆顶带尖梢的屋舍,亦无不在确证着她此前的猜测: 阿琪思是异族人。 惘然的感觉堆积于胸,卫姝委实很想叹气。 死都还没死明白呢,如今又活了个糊涂。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亡国灭种之仇、杀父辱母之恨、儿女枉死之怨,三者皆已得报,她卫姝也算是死得其所,大可坦然俯仰于天地了。 只不知朕殡天之后,待到天下大定,那些大臣们又会如何议定朕的谥号与庙号? 约莫就在“伐”、“墨”、“悖”、“费”,或“灵”、“幽”、“献”这些里头挑一个罢。 总之,谥必是下谥,庙号也绝不可能好听。 谁教她卫姝是女皇呢? 牡鸡司晨这种屁话,她耳朵都快听出老茧了,而那些叛军杀进皇城时,举的亦是“诛孽嬖、挽天倾”的旗号。 孽嬖实则也没什么不好,只要江山在手,管甚么孽障祥瑞。对于这一点,卫姝倒是看得很开。 罢了,朕已殡天,管尔等洪水滔天。诸位爱卿爱干嘛干嘛去吧,朕如今挺好的…… “阿琪姑娘可用过早饭了么?” 一句话惊醒梦中人,周尚的语声随食物的香气同时飘来,卫姝登时腹如雷鸣,治国谋政迅速被抛诸一旁,脑海中飞快浮起了三个大字: 朕好饿。 细想下,自昨日“醒来”之后,这一日连着一夜她竟是滴水未曾沾唇,此际被这满街的烟火气这么一撩拨,直是饥火难耐,抓心挠肝地难受起来。 原来,挨饿的滋味是如此地令人……难堪,那肚皮里头竟还会发出如此响亮的……鸣叫,怎样也遮不住,实是卫姝从不曾领教的,且往后她也绝对、绝对、绝对不想再领教了。 “果然的,姑娘这是还没吃早饭呢。”周尚打趣地笑看着卫姝,显是听见了阿琪姑娘肚子里那点儿动静。 卫姝已经饿得有些心慌了,浑身的力气尽皆不见,只虚飘飘从鼻子里“嗯”了一声算是作答。 朕还真是……落魄了啊。 卫姝的眼眶子都快红了。 还魂异乡这才第二日,便连饿都挨上了。,阿琪思姑娘,你怎地过得如此潦倒? 周尚自不知卫姝那一脑门儿的感慨,笑嘻嘻引着她来到一处搭着凉棚的小摊,掏出铜钿买了羊肉蒸饼并热汤,两个人找了副座头坐了下来。 板凳短了条腿、碗没洗干净、羊肉膻气犹存、饼皮略干、汤色浑浊…… 早饭尚未入口,卫姝便至少挑出了七、八个错处,可架不住腹内空空,绞得她五脏六腑都在战栗。 自那捧饭的店家离开后,她一双眼睛便紧紧盯着周尚,待见他吃了饼、喝了汤,看起来并无异样,她立时也迫不及待抓起肉饼,一口咬了下去。 香。 带着大块肥油的羊肉以奇异的香料调味,鲜香浓郁,竟不比宫宴炙肉差,咀嚼时直是膏腴满口、齿颊生香。 卫姝复又捧起海碗,满饮了一口热羊汤。 舒坦。 什么不净、什么腥膻,此时尽皆放在一旁,卫姝飞快地一口饼、一口汤地吃喝起来,不多时一张肉饼便落了肚,那空荡荡的心窝子总算又暖和了几分,人也精神了些。 周尚端起汤碗,慢悠悠地喝了一口,眸光自碗沿向卫姝投去,心绪有些莫名。 眼前少女分明饿极,却还是待他先吃了再去吃,这原是知礼之举,可周尚这心里却总有些不是滋味,感觉自己好像……似乎……在为某个人……试毒? 嗯,应该是我想多了。 周尚面色古怪,摇摇头,甩去了这个念头。 此时,卫姝又撕了大半张饼子在手,一面放缓速度细嚼慢咽,一面暗中观察四周的摊贩,估算此地货殖。 虽然地处化外,这里的货殖竟还有些章法,百铜一钱银、十钱银兑足一两银,倒是令卫姝颇觉惊奇。 然而,待看清那铜钿上残留的篆体“宝”字后,这惊奇便又烟消云散了。 说来说去,用的还是中原钱币。 铸币乃是国本之一,而此地却显然连这一点都做不到,市井流通的银钱也是中原的,可见货殖尚未成型。 却不知这钱币是中原前朝的、还是当朝的,若是后者,则此地离着中原或许也并不太远。 一时饭毕,卫姝便也放下这些心思,与周尚两个人在闹市里漫步消食,没走几步,周尚便又用着恭谨的语气道: “才却是忘了与姑娘说了,姑娘要的蓝月纱裙子已经纺好了,上头的绣花也是照着姑娘给的花样子绣的,孩子他娘可是下了好细的功夫呢。” 卫姝缓缓点头,脑海中模糊现出了一种银蓝色的纱料子,轻盈软薄,有若澄空之下的月华,似是颇为名贵。 她不免疑惑起来。 阿琪思都能穿上这等衣裙了,如何还会挨饿? 谢谢深心小可爱的打赏哈。继续求收藏求票票(* ̄3 ̄) 第010章 霹雳 便在卫姝思忖之际,周尚紧接着又道: “等一时姑娘随小人家去,便将那裙子一并取了吧。待献上裙子后,想必姑娘便能得着真主子的欢喜,说不得真主子还能厚厚地赏了姑娘呢。到时候我们也不求别的,只求姑娘好生替我们美言几句,我们便也知足了。” 主子? 赏? 这人到底在说什么? 莫非……莫非…… 卫姝莫名心底发慌,伸出去的脚竟仿佛再也找不到地面,眼前的一切瞬间颠倒。 “哎哎哎哎姑娘可慢着!慢着!那可是人家的瓷器摊儿!” 粗豪又咋呼的叫声好似离得很远,随后,卫姝的身子一轻,两脚已然离了地,却是一只蒲扇般的大手稳稳地拎起了她。 惊呼声四起,似有不少行人聚集而来,其间还夹杂着一道颇为惋惜的声音: “哎呀,兄台好大的力气。” “过奖,过奖,哈哈哈,兄台过奖了啊。”周尚向那卖瓷器的小贩打了个哈哈,单膀用力,提溜着卫姝往后退了几大步,同时机警地一指那摊子向周遭行人道: “大家伙瞧瞧啊,没碰着,我们家姑娘没碰着,东西坏了可算不到我们头上。” 一旁众人尽皆附和“是没碰着”、“离得老远呢”。 那黑心小贩原先还用屁股悄悄将摊子往前顶,试图见机摔坏几只瓷盏,以索大笔赔偿,此时见到底挨不上了,便也只得怅怅地吸溜了一下鼻子,又坐了回去。 卫姝并不曾晕过去。 尽管她很想要晕上一晕。 便在她歪倒那一刹,丹田内力陡发,沿督脉上脊中、奔风府、入百会,她整个人登时激灵灵了一下子就精神了。 眩晕感散去,脑海中的迷雾亦就此掀开了一角,卫姝遂记起了一椿她恨不能忘却之事: 阿琪思好像是个……奴。 奴? 奴! 朕、朕竟成了一个奴? 卫姝一时只觉双目发眩,纵使有周尚大力相扶,眼前仍是一阵天旋地转。 朕竟还魂到了一个奴仆的身上? 这算什么? 这叫甚事? 然而,她越是不愿承认、不想承认,脑海中的记忆便越是牢靠且清晰: 阿琪思确系奴仆。千真万确、如假包换。 此时再打量身上的衣裙,卫姝蓦然发现,她的衣著竟与死在井沿那男子的衣饰极相仿,同样地青不是青、蓝不是蓝。而在这座叫做“白霜城”的城池中,此等服色乃是豪门贵族府中家奴特有的衣着。 朕记起来了! 朕全(大梁粗语)记起来了! 在白霜城里能穿上此等衣饰,竟还是很了不得的一种荣耀,昭示着其人身份比寻常百姓更高一等。毕竟那豪门之下就算是一条狗,那也是尊贵过普通庶民的。 刹时间,一股热血直冲卫姝的天灵盖儿,她浑身都在打着哆嗦。 荣耀你个(大梁粗语)! 这是什么狗屁的荣耀? 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想她王侯之女、万乘之躯,何等尊贵?何等骄傲?即便当年逃亡落魄时,她的身边亦从未断过服侍的下仆,又几曾有过如此屈居于人下之时? 可是,这想法却只属于卫姝。 在阿琪思的记忆里,她好像有些什么难言之隐抑或另有目的,于是心甘情愿依附于高门之下,以受人驱使为生。 “……阿琪姑娘,你到底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去医馆瞧瞧?”周尚兀自大声说着话,路上行人亦多有驻足张望。 卫姝的神智早已恢复,只是心绪尚还起伏不定。 眼开眼闭间,便从天下至尊变作草芥微尘,这谁能挨得住? 用了数息的功夫调整好表情,最后,卫姝总算是挤出一个极难看的笑来,扶着周尚的胳膊站直了些,这才弱着声气道: “无……无妨的,方才只是有点儿头晕罢了,想必是昨晚没睡好,如今却是已经不晕了,倒也用不着去医馆。” 说完了,她又依着本地礼仪蹲身行礼:“多谢周叔。” 周尚“哦”了一声,不动声色地打量了卫姝两眼,松开手道:“如此便好。”旋即又问:“刚才倒是忘了问姑娘一声,何时销假回府?” 回府? 卫姝一下子有点懵住了。 蹙眉想了数息,她才不情不愿地道:“明……明日傍晚前回去就成了。” 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她连阿琪思是哪家的奴仆都没想起来,但“明日傍晚前回主子府中销假”这件事,却是确凿无疑的。 卫姝简直灰心丧气到了极点,可心底却亦知晓,此乃阿琪思的烟火寻常,她不过是占了人家身子的一缕幽魂罢了,越俎代疱这种事,如今还言之过早。 先把阿琪思该当面对的人与事好生应付过去,才能再说其他。 但是,真(大梁粗语)憋屈啊。 好容易将诸般杂念强行按下,卫姝调整好呼吸,尽力维系着神情与动作的自然,与周尚转进了朝西的一条巷子。 雨兀自下着,噼里啪啦地丝毫不见小,伞面上的声音密集如鼓点,大片雨幕扫过屋檐,在狂风中来回摇摆。 卫姝抬头看了一眼天色。 天光只透着些许淡薄的白,看来这雨还有得下,身后的街市之声已被风雨掩去,显得有些遥远。 这条巷子也很安静,街口处的热闹显然并未延及其中,四下里寥无人烟,唯闻风吹雨打声。 卫姝走着走着,渐渐又疑惑了起来。 周尚怎么突然不说话了? 观其言行,他对阿琪思应该还是挺巴结的,人前人后都很殷勤。可自打进了巷子,他便一反常态地沉默着,与方才的奉承客套完全两样。 如果不是对方神情间始终保持着一分谦谨之色,卫姝都快以为他和自己一样是被人换了魂了。 他不肯说话,本就心事重重的卫姝便也越发不愿主动开口。两个人就这样静静地穿过了大雨中的白霜城,从城东一直走到城西,直到来到了一处生着藤萝的木扉小院门前,方才止步。 “阿琪姑娘快请进罢。”周尚总算开了口,说话间抢上前推开院门,将卫姝让了进去。 第011章 破军 这是一所极小的宅子。 进门后走不上几步便是三间正房,东西两厢并无屋舍,从排布上看,依旧是不成章法的番邦样式。 卫姝亦步亦趋跟着周尚行至屋前,见那房舍不过黄泥所筑,屋顶的瓦片新的叠着旧的,也不知修补了多少回了,最上方的石头尖顶也秃了一半。 难怪如此巴结呢,却原来是个穷家陋户。 两个人先后进了屋,待到屋门阖拢,周尚面上最后的一丝讨好,便也随着黯淡的天光被扫去了门外。 他蓦地挺直了佝偻的腰杆儿,阔步行至桌边,撩起衣袍大马金刀地坐下,抬头目注着卫姝,问: “你见到破军了么?” 破军? 这是何人? 卫姝眉峰轻蹙,脑中却响起“豁啷”一声,恍若轻舟破开重重水浪,黑暗中的书页竟就这般翻动了起来,逐渐幻化成了半挂于井沿的那具尸首。 那便是……破军? 随着这个念头的泛起,脑海里的迷雾似也有了松动的迹象,卫姝屏息静立了几息的功夫,记忆就此逐一呈现: 的确,那模样干净的死者应该便是周尚问及的“破军”,这并非其人真名,而是代号,类似于阿琪思的“箭十一”。 便在昨日,在周尚的提前安排下,阿琪思与破军约在下晌相会,约见地点则是位于城北的一处空屋。 阿琪思依约而至,然而却并没见到破军其人,反倒意外发现了一封夹在门后显眼处的信。 信中说破军已被劫持,如欲救人,便去神庙街那座废弃的山神庙。 因那信中的某几处用字很是怪异,阿琪思由是提前猜到或会遇见“故人”,遂此决定孤身前往,而那封密信则被她当场撕碎吃了。 箭十一的来历,还真是相当地神秘啊。 忆及至此,卫姝不免心生感慨。 那山神庙里后来发生的一切,皆是卫姝亲历,倒也不必再提了。 因阿琪思此前只知破军之名,却从未一睹其真容,故在昨日看到那年轻男子的尸身时,卫姝的脑中才会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起来。 “地底粮库的地形图呢?破军有没有给你?” 周尚再度问道。 相较于前一问,这后发的连续二问直教卫姝心惊肉跳,记忆也再度被激发。 是了,昨日之约确实是为了拿到由破军送出的白霜城地底粮库地形图。按照原本的计划,若一切顺利拿到了地形图,阿琪思便会于今日转交给周尚,而周尚今日来寻她,想必亦是因为有约在先,故一路寻至山神庙中。 可是……地底粮库? 这岂非一城之机密所在? 周尚要这等图纸作甚? 还有,那破军又是从何处拿到这份地形图的?难道是……盗来的? 卫姝不由悚然而惊,同时也隐隐觉得触到了某个关窍,然而任凭她再怎么想,被黑暗隐去的书页却不肯再亮起分毫。 不过,随着部分记的恢复,破军的身份倒是变得清晰了一些。 原来,这破军乃是掌管白霜城府库的正使家中的一名宋奴,因是个喑人,天然便比常人更易保守机密,故被安置在书房当差,就此知晓了主子藏图纸的地方。 是周尚说动了他。 在阿琪思的记忆中,周尚似乎只与破军见过几次面,破军便慷慨允诺帮他盗取图纸。而若不是钩八斜刺里杀将出来,今日这事至此便已了结…… 慢着,钩八? 卫姝忽地心头一跳。 杀死破军之人,正是钩八。 钩八行凶的因由,卫姝此前一直思之不清,可眼下结合周尚所言,难道……钩八正是为了那份地底粮库图才杀掉了破军? 那他在山神庙守株待兔等的人,究竟是谁? 此刻回思,昨日留在城北空屋的那封密信之语气、用字等等,皆与钩八颇为相似,字体也与记忆中钩八所书极像,卫姝觉着,那八成便是其人亲笔所书。 而从信中措词来看,至少在留信的时候,钩八仿佛并不知与破军相约之人是谁。 若此说成立,则昨日阿琪思出现在大殿时,钩八其实也是……出乎意料的?接下来的生死搏杀,难道也并非钩八专意针对阿琪思设的局,而是一次……不期而遇?! 卫姝一下子攥紧了手指。 越是细想她便越觉着,这猜测八(啊)九不离十。 钩八素来缜密,若提前知晓会与箭十一交手,他必定会在山神庙各处设伏,而不是只守着一座大殿,连个机关都没放。 随着此念,新的记忆涌入脑海。 钩八懂机关术。 虽称不上精于此道,但布置几处机关诱对手入局于他却也不难。 换言之,彼时他等的人,不是阿琪思! 也正因为没想到阿琪思会突然出现,他才会在匆忙间肉身迎战,而为求胜,他不得不冒险施展出《七杀封脉诀》这样邪门的武功。 千头万绪纠结在一起,卫姝只觉脑袋发晕,好在丹田气息平稳,一丝丝热流荡涤着四肢百骸,她的神智始终不曾被昏沉击溃,反倒理出了一条脉络: 先不论其他,眼下的情形是钩八与破军双双身故,至于那份地形图…… 卫姝眼前再度幻化出了破军的尸身。 垂首忖度了片刻,她便哆嗦着轻声道:“破军他……他好像已经死了。” “死了?”周尚倒吸了一冷气,惊声连问:“怎么回事?他怎么会死?” 其语气之真切,就好似他对那井底尸身当真一无所知。 然而,通往后院的砖地上那带着水渍的大脚印儿,卫姝可是记忆犹新。 周尚一定去过后院,也一定仔细查探过两具尸首。 而此时他与卫姝言及的粮库地图,一听就非同小可,继续隐瞒那井底遗尸实属下策,当说的必须得说。 不过,眼前这位做戏的本领,却也是不输于前世那分列两班的诸位爱卿了。 卫姝竟没来由生出了重回朝堂之感,一时间浑身的毛孔都舒张开来,整个人神清气爽,大有如鱼得水之意。而表面瞧着,她的面色却是越发地苍白。 而后,她的身体便开始摇摇晃晃地起来,好似那窗子一启、风儿一吹,她便会当场被大风吹倒。 第012章 美人 “我……我也不知道。”晃了好一会儿后,卫姝终是抖着嗓子说道,语声中有着明显的哭腔: “昨天我去城北空屋的时候,恍惚瞧见有个男人驮着个穿蓝袍的人走了。虽然我不识得破军,但我识得……识得他那身儿衣裳。” 她扯了扯自个儿身上的裙子,以示二人奴仆身份相同,故衣著亦相似,她才凭此认出了对方。 “那你又是如何做的?”周尚语声淡然,神情亦如是。 卫姝轻咬唇瓣,下死力逼出了两颗晶莹的泪豆,一面举袖拭泪,一面抽噎着道: “我……原本是不想理会的,可是……可是那地方本就是我与破军约见之处,是以我到底还是有些不放心,便悄悄跟在那男人身后,见他去了神庙街的山神庙,我……我便躲在外头等着,想看看他要做什么。 谁想我等了好一会儿,也没见有人出来,那时候雨越来越大,又打着雷,我想着他们是不是从别的地方离开了,便壮着胆子进了山神庙,然后……然后我就在后院那口旱井里面看到了……尸首。” “哦,你看到了尸首。”周尚重复了一句,望向卫姝的视线很是冷肃。 卫姝点了点头,打着哆嗦道:“是……是啊,周叔,那井里面有两个尸首呢,其中一个年轻些的,穿着与我差不多的衣裳,如今想来,那可能便是破军了。另还有一个男人,头发白了几根,瞧着有些年岁了,我却……不识得。” 周尚静静地看着卫姝,并不言声,予人的感觉就像是在听一件与己无关之事。 卫姝啜泣了几声,又继续说道:“那两个人……两个尸首……满头满脸都是血,也瞧不出面目来,就像是……就像是打架的时候掉进井里死掉的,我也……我也弄不清楚……” 钩八,朕谢谢你。 说出上述这番话时,卫姝发自内心地如此想道。 若不是被钩八暗算在先,受了极重的内伤,此际的她也不会面色惨白、气息混乱,洗脱儿一个担惊受怕的小姑娘模样,与此时的说辞正相契合。 “如此大事,为何在山神庙的时候不说?为何在路上不说?为何直到我问了,你才说?” 周尚陡然出声,双目瞬也不瞬地盯着卫姝,锐利的眸光几乎在她身上穿出两个洞。 卫姝哆嗦了一下,颤声道:“我……我实在太害怕了,且醒过来的时候脑袋也迷糊着,待到我想起这事儿来的时候,周叔你又一直在给我使眼色,我就……就以为周叔你全都知道了,不教我往外说,我就没……没说了。” 周尚两个眼睛登时张得老大,连带着额角处都耸起了鼓包:“我……我那是不让你说话么?” 他呼哧呼哧喘着大气,好像已经快要维持不住表情了:“我那是听见外头有人走动,就使眼色让你小心些行事。你没听见外头有人?” “啊?有……有人么?可我……我没有听到啊……”卫姝满脸茫然,语声嗫嚅,整个人也摇摇晃晃地,好似下一息便要晕倒。 周尚张着嘴巴,俩鼻孔使劲儿往外出气,半晌没接话。 话至此节,余言皆入榖中。 接下来再怎样说,都只能围绕周尚彼时的那个眼神,而卫姝此前所述便也合情合理了起来。 当然,破绽也并非没有,细翻翻还挺多。但只要卫姝咬死了“领会错了周叔的意思,没敢在庙里就说出来”,则此说便无可指摘。 说谎实则并非上策,卫姝自己也很清楚。可如今的形势对她极为不利,她不得不强说此言。 因为黑暗中的那卷书,实在太难读了。 占着阿琪思的身子,却寻不回阿琪思全部的记忆,卫姝根本无法窥得此事全貌,唯一能够确定的是,钩八临死前的那句“小心”,绝非虚言。 虽二人相遇乃是偶然,但他的杀意却是真的。 钩八与箭十一,乃是不死不休的死敌。 他不是第一个欲杀箭十一之人,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 也因此,卫姝不相信任何人,哪怕阿琪思对周尚似乎很是信任,卫姝也决定将钩八其人其事瞒下。 横竖那井里确有两具尸首,又被仔细动过了手脚,即便周尚再如何查也不可能查出端倪来,否则,他也不会多番拿话试探、暗中窥察了。 此外,冥冥中卫姝还有一个感觉: 钩八与周尚是完全不同的两路人马,彼此间并无交汇,被揭穿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我们有麻烦了。” 一个声音突兀地响了起来。 屋中二人同时吃了一惊,俱皆望向声音的来处。 而其实,卫姝早便察觉到了隔墙有耳,此际不过是佯作吃惊,可周尚的吃惊却是真的,是故看上去他反倒不及卫姝那样“震惊”了。 东次间的布帘不知何时高高挑起,一道风姿绰约的身影出现在帘下。 那是个约莫二十五六岁的女子,上著绿衫、下系红裙,虽然穿着一身布衣,发辫也只是随意地束成一根长辫,却依旧难掩她高挑的身段与清秀的五官,一双眼睛更是顾盼神飞,令人见之难忘。 这便是周尚口中的“孩子他娘”? 看了看周尚,再看了看这清俊的女子,卫姝深觉这夫妻俩九成九是假扮的,正想着这女子又是何人、该如何称呼,蓦地,眼神微微一凝。 周尚此时已经站起身来,叉手向那女子行了个中原才有的见礼,口中唤了一声“叶统领”。 竟是一口地道的中原话! 他们是中原人? 卫姝心下大为诧异,佯作低头行礼,眼中的那一丝讶色自是无人察知。 “坐。”姓叶的美貌女子语声低沉,回的亦是中原口音。 抬手示意周尚归座,他自己也走到桌边坐了下来,一举一动大开大合,姿仪极是洒脱。 卫姝顾不得他二人吐露的乡音,视线不由自主便瞄向了叶姓女子突起的喉结。 这……这……这分明就是个男人啊! 卫姝险些惊掉了下巴。 且不说那滚动的喉节了,只说那低沉有力的喉音,也绝不是女子能够发出来的。 然而,若抛开这两处不提,单看其人身段样貌,却是活色生香美人儿一个。更令人惊讶的是,这位叶统领也未刻意扭捏作态,一行一止发乎自然,但却并不予人古怪别扭之感,反倒让人觉得这“女子”别有一股英气,绝非寻常庸脂俗粉可比。 想不到,男扮女装也能有此动人的姿容,卫姝只觉心头剧震,一时间竟连话都忘了说。 第013章 间谍 叶统领将手臂支在案上,取了个慵懒散淡的斜倚之姿,见卫姝犹自神情呆滞,一双长眉便挑了起来。 虽然身著女装,这一挑眉却大有君子风流之意,然而他接下来说出的话却是既不君子、也不风流的: “傻看什么呢你?别光顾着发呆了,地形图在何处?你到底拿到手没有?” 颇有些不耐烦的语声,被凉风送入耳鼓,卫姝如梦方醒,顿觉自己方才有些失态,忙转开眼眸,不再去看那张宜男宜女的脸,心下却忖道: 此人态度生硬,开口便直指地形图,对破军的生死漠不关心,可见心性坚冷,然其行止又有些喜怒无常,不太好对付。 想到此节,卫姝已然凝起了十二分的精神,低下头,用着极小的声音道:“那地形图拿是拿到了,如今却不在……不在我手里。” 说这话时,脑海中的迷雾忽尔又散开了一角,她于是想起了这位奇男子的姓名:叶飞。 紧接着,叶飞与周尚的来历也一点点浮现在了卫姝的脑海。 他二人竟是从中原腹地潜入白霜城的探子! 这惊人的消息再度险些惊掉卫姝的下巴,脑瓜子也完全乱成了一锅粥,花了好半天才终是将事情理出了一个大概。 先说白霜城。 一如卫姝此前猜测,这白霜城确系蛮夷之地,乃是中原以北一个叫做“金国”的治下重镇。 因地处金国最南端,与中原边境相距仅百里之遥,故白霜城又一个别号,唤作“百里城”。 至于中原的情形,卫姝也慢慢地回忆起了一些。 如今的中原国号为宋,年号景初,国姓为李。这大宋朝立国至今已逾四十载,眼下则为景初二年。 至于卫姝前世生活的“大梁”,阿琪思并不知悉,周、叶二人也没提过。 再说回金国。 起初,金族也只是一小小异族,以放牧为生,族人逐水草而居。后来金族出了一位雄主,吞并了不少别的族群,金族亦就此壮大起来。待到放牧再也无法喂饱族人之时,金人便开始袭扰临近的大宋,时常抢劫粮食与丁口。 二十年前,金人举全族之力大举进犯,大宋守军不力,竟是一退再退,将北域千里沃土拱手相让。 自此后,两国边境便时有交兵,二十年来从未间断,每隔上几年更会有一场大战,或是金伐宋、或是宋讨金,而两国胶着的焦点,便是位于白霜城外百余里处的那一大片平原。 说来,白霜城其实原本便是宋国领土,名字也不是如今的这一个,而是唤做“银城”,以其盛产银矿而著称。 二十年前的那场突袭,不仅令大宋损失了大片国土,也令得银城被金军攻陷,守将战死、守军覆没,城中百姓十不存一。 活下来的大宋百姓,并不曾得到金国人的善待。 攻破银城后,金军恨此城坚难攻,于是先行大肆烧杀掳掠一番,而后便将城中仅存的宋人驱赶至城北,划出了一块地方,将他们如牲畜般圈养了起来。 这些宋人生生世世只能生活在那方圆不足三十里的一小块地界,未得允许不能擅离,而其子孙后代也永远只能做金人的奴隶,金人给他们起了个名字,叫做“牧那黑泰”,意为“猪狗不如之人”。 在大宋朝,他们被唤作“离奴”。 去国离乡,可怜为奴。 这与狸奴同音的名号,或许便含着故国对流落在外的子民的一丝悲悯之意。 阿琪思虽然也是奴,却与那些离奴并不一样,因为她的身上并没有“牧那黑泰”的刺字。 然而,在金国人眼里,有无刺字,实则也无甚区别。 至于阿琪思的奴身,似乎也是她假扮的,至于其真正的来历,卫姝却仍旧不得而知。 拿下银城之后,贪婪的金人希望能得到如霜雪一般多的银子,便将之更名为白霜城。而丰富的矿产资源也的确令金人变得富有。 他们很快便建立起了如今的金国,国力日益强盛,隐隐有与大宋分庭抗礼之势。 据阿琪思所知,叶飞与周尚此番潜入敌后,除刺探金国军情之外,还肩负着“尽一切可能扰乱金军后方辎重”的重任。 这般看来,大宋朝似乎并不想与金国开战,至少短期内是不想打这一仗的。 回忆到这里时,卫姝当即做出了如上推断,复又罗列出了不愿开战的几种可能: 国库空虚;朝堂上有别的声音;帝心忧惧、有怯战之意;军队不听调遣。 景初才止二年,新帝即位时间并不长,想必诸事皆未理顺。那些臣子别的本事没有,互相推诿、阳奉阴违的手段却是个个儿精湛,当朝天子若拿不出手段来镇住他们,他们就能给你反了天去。 卫姝也算是亲历三朝,冷眼旁观之下,自是知晓新帝登基面临的种种难处,就如她当年也是费了好大力气,才算将朝堂理顺。 只可惜,阿琪思对国家大事并不了解,周、叶二人就算知晓,也不大可能说与她听,卫姝便也只能胡乱猜测一番作罢。 而除上述这些外,阿琪思还记起了一件事,便是叶、周二人并非孤军作战,而是另有帮手。 这帮手中既有如阿琪思与破军这般被说动的各府宋奴,亦有蜇伏于白霜城中的大宋“间谍”(注)。 所谓“间谍”,卫姝本身那是听都没听过的,可阿琪思对此却是颇为了解,卫姝于是也就此知晓: 间谍乃是混迹于敌方并伪装成其中一份子的暗探,有些本领高强的间谍甚至能蜇伏数载而不败露。 白霜城内的这群间谍,便是此次行动的主力。不过,他们的身份十分隐蔽,阿琪思从未见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死去的破军除外),叶、周二人也从不曾透露过这方面的消息。 终于不再是盲人摸象般地胡猜了,且中原子民的身份亦得以确证,更有襄助故国之义举,卫姝堵在心头的那一口气,至此终是得以纾解。 如今回想,昨日与钩八交手时,二人便是一直以中原话交谈论事,这也让卫姝没有第一时间弄清处境,却是险些误了大事。 注:间谍一词南北朝时就有了。《世说新语·容止》中就有“既毕,令间谍问曰:‘魏王何如’”一段,表明那时便有了“间谍”这个词以及从事刺探对手情报的专业人士,其词意和用法与现代一致。 另注:以上部分内容摘自《古代汉语词典》。 第014章 吾名 “怎么又不说话了?你这脑瓜子里到底在想什么呢?我问你图纸呢?为何明明拿到了又说不在手上?” 叶飞的声音再度响了起来,其语气很是紧迫,句句都不离图纸,听来很有些逼问的意思。 卫姝此时心情转换,倒也真心实意地想助大宋一臂之力,遂启唇说道: “昨天见到破军的尸身后,我就想着原本便约好了要拿图纸的,他虽然死了,说不得那图纸还在左近,我便在那井栏四周找了找,没成想竟真还找到了一份地形图。” “阿琪姑娘的运道可真好啊。”叶飞举目望向卫姝,面上是似笑非笑的神情。 一面说着话,他一面便慢慢自后腰抽出了一柄短剑。 刹那间,寒光如水,映得满室阴凉。 卫姝神色未动,袖起的手却扣紧了三枚铁锥,残余内息亦随念而起,沿后腰气海穴至手少阴三经直入腕底,掌心登时一片火烫。 可随后,叶飞却又抽出了一方极为娇艳的水红色汗巾子,以之轻轻擦拭着短剑,神态间一派平静,身上的气息亦颇安稳。 卫姝敛着眸,并没去瞧他,心下却能感觉到,他怀疑归怀疑,倒也并没有暴起发难之意,于是,扣在手里的铁锥也略微放松。 “那后来呢?”开口的是周尚。 他的嗓门儿压低了不少,语气沉着,大异于方才那咋呼的模样。 卫姝以指尖摩挲着暗袋里的锥尖,语气软弱而又无力:“我想着那地形图很是紧要,便仔细看了几遍,硬生生记了下来,然后便将图纸撕碎吃了。 吃了那些纸之后,我身上便有些不舒服,肚子里绞得难受。那时候雨下得很大,又打着雷,天色也很黑,我想着路上肯定不好走,倒不如先在那大殿里头避一避,等雨势小了再去找你们商议。 没成想我才一走到蒲团旁边,后心突然就是一痛,然后我就……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原来如此。”周尚点了点头,神情间似是藏匿着些什么,一双突起的环眼将卫姝上下左右地打量着,半晌没说话。 房间里便此安静了下来,好似他与叶飞皆在思忖这宋奴少女的一席话。 好半晌后,叶飞方才停下拭剑的手,慢条斯理将汗巾子折起,徐徐地道: “阿琪姑娘说‘拿到图纸却不在身边’的意思,我如今却是明白了。没想到姑娘的记性竟也这般地好,将图形尽皆记在了脑子里,若换作旁人,怕是根本做不到这一点的。 看起来,姑娘不仅得天眷顾,运道奇佳,还是个冰雪聪明之人,真是令人赞叹哪。” 他没什么诚意地夸赞着卫姝,旋即停住话声,将换了面的汗巾子继续拭着剑,不再说话了。 周尚等了片刻,见他总不开口,便扭头看了看他,低声道:“头儿,你看要不要请阿琪姑娘眼下就把图形画出来,西屋里正好有文房四宝。” 叶飞头都没抬,只勾了勾唇:“你觉着有必要么?” 周尚愣住了,旋即面上便现出了不解之色,道:“呃,这话是甚意思?头儿,那地形图咱们不用画出来么?可如果没有图形,咱们可就……” 他突然止住语声,转首望了卫姝一眼,嘴巴牢牢闭住,再不肯多说一个字。 叶飞便于此时“呵”地笑了一声,凉凉的眼风一转,便转向了卫姝,眼神中的玩味几乎溢于言表。 果然被疑上了。 卫姝丝毫未觉意外。 潜入敌国本就极险,如果他俩再没一点警醒之心,那就真是送死来的。 更何况,卫姝自个儿也曾有过四海逃亡的经历,更曾为重返皇都而冒天下之大不韪,后来她在朝堂之上四面皆敌,看谁都像反贼,那疑心病可比眼前二人重多了。 卫姝心平气和,低眉管自抚弄着衣角,纤细的身形如若柳条,又像一朵开在墙角与世无争的小白花。 叶飞望她片刻,再度勾了勾唇,一把声音凉得像窗外的风:“我是觉着吧,这地形图画或者不画并不要紧,却不知阿琪姑娘……” “卫姝。”柔软的音线滑入空气,似上好丝绸迎了风,轻轻一抖,便抖落出了一道温腻且细柔的涟漪。 叶飞一怔,周尚也转过视线,二人俱皆凝目望向眼前的少女。 天光昏晦,满室幽寂,少女的面容好似染了窗外春雨,又像被那身青碧的衣袂洇着,双瞳如剪秋水,长眉如画春山。 只可惜,这般姣好的容颜,却被额角一道深长的疤痕破去,令人徒生叹惋。 “拱卫之卫、姝丽之姝。” 卫姝吐字清晰地说道,拢袖的手缓缓抽出,以指代笔,凌空摩写下这两个字,复又反手朝自个儿一指: “姬姓、卫氏、名姝。此乃我的名字:卫姝。” 她直视着座中二人,神情端庄、举止从容,让人根本想不起她原本不过是一介低贱的奴仆。 “从今往后,还请叶统领和周叔以我的中原名字唤我,莫要再唤我阿琪姑娘了。”卫姝再度说道。 先祖血脉之续、父母爱赐之名,不可或忘。 这是她几经思虑后作出的决断。 无论是公主、太后、天子,还是阿琪思或者箭十一,这所有的身份,如今尽皆托付在了一个名叫卫姝的女子身上。 这是绕不过去的一个槛儿。 至少在这两位中原故人的面前,她想要以卫姝的面目示人。 而之所以选择于此时挑明,取信于二人还在其次,最紧要的是,她得知道大梁朝与如今的大宋朝之间,到底相隔几许。 说白了便是卫姝想知道,究竟大宋是她的祖宗,还是她是大宋的祖宗,又或者,这里是有宋而无梁的异世,与她所知的一切,再无关联。 而在说出此言后,卫姝也料定必会引得二人相疑,说不得叶飞还要穷究追问,心下也早已打好了腹稿。 可出人意料的是,他们居然并无疑意。 “原来是卫姑娘,失敬,失敬。”叶飞拱手行了个中原之礼,长眉微挑,不着痕迹与周尚对视了一眼。 那一刻,他二人面上竟同时现出了然的神情,就好像对阿琪思姑娘执著于以中原本名相告之举一点都不吃惊,甚而觉得这很是合乎常理。 卫姝于是就更觉着这不合常理了。 但她还是极好地抑制住了情绪,心跳、呼吸皆无变化,面色也一如既往地苍白着。 第015章 孽皇 “不过,卫姑娘这名字么……” 叶飞忽地开了口,说话时还以指节轻敲桌面,低沉的语声中带着几分回忆: “我倒像是在哪里见过这名字的,拱卫之卫、姝丽之姝……卫姝……卫姝……” “我也是,头儿。”周尚此时也接口道。 说这话时,他眉头深锁,一双环眼正望向不远处的窗棂,瞧来是在极力地回想前事:“这名字听着可当真耳熟得紧。” 见过? 耳熟? 前者想来出自于纸墨,否则何以得“见”?后者则定是口口相传,否则何以过“耳”? 莫非朕这是……青史留名了? 卫姝几乎是在以丹田之力抑制着呼吸的急促,却终是抑不住渐渐加快的心跳。 青史留名啊…… 纵使明知这八成就是自个在妄加猜测,以卫姝当年的那点儿微末功绩,离名垂千古还差着十万八千里呢。可她却无法禁止自己这样去想,心底里的那一丝窃喜也是抹不去的。 若能得偿所愿,则朕那一辈子也算是没白活了。 然而,这念头才一冒出来,叶飞微冷的语声便即响起: “哦,我想起来了,那伪秦……呃,是大梁朝。那大梁朝有一末代君王,乃是女皇,亦是‘十三孽皇’之一,她的名字便叫做卫姝。对,卫姝,就是这两个字,一模一样。我在《侫幸传》里看到过。” 末代?孽皇?侫幸? 卫姝浑身僵硬,十根脚趾紧紧巴住地面,坚忍地、执拗地,不令自己的身体就此摇摆起来。 可是,这法子似乎起到了相反的效果,眩晕感来势汹汹,竟比此前更甚。 朕还……挺得住…… 她竭力维系着神态与动作的自然,唯独面色不受控制地由苍白而淡青,再由淡青而深青,渐渐地有往那铁青方向转变的架势。 然后,她便听到了周尚粗犷豪放的语声: “哦哦对对对,就是她,就是她,卫姝卫邪嘛。我就说在哪儿听过这名字呢。嘿嘿嘿嘿,茶馆里可有她一段儿书来着,叫做《诛邪记》,头儿你听过没有?” 叶飞摇了摇头,眼角余光扫了一眼卫姝,没说话。 周尚并未察觉到他这个眼神,重重地一拍大腿,眉飞色舞地道:“哎呀,这书可来劲了,说的是那伪秦女皇卫姝以魅术惑国,乱了当朝国运,被楚王一眼识破,祭出天子剑将她斩于马下。那邪祟死后现出原型,却原来是一头黄皮子精。” 黄皮子……精…… 卫姝的嘴唇哆嗦着,身子晃动的幅度越来越大,脸色已经青得能拧出汁了。 那厢周尚却犹自未觉,咂嘴眯眼、摇头晃脑,似是忆起了那段“来劲”的奇书,一脸地回味之色。 “嗯咳、嗯咳咳咳……”叶飞好像突然得了重病,咳嗽声响得能击穿屋顶。 周尚猛地回过神,一转眼,便瞧见了面色铁青立在他面前的、活生生的、卫姝,卫姑娘。 “啊哟,啊哟哟,我我我这可不是说你啊卫姑娘。”他登时两手连摇,迭声往回找补: “我就是说、就是说……就说卫姑娘这名字挺好,真挺好的,特别地容易记。你看我一下子就记住了……哎哎哎哎卫姑娘!卫姑娘!怎地这又要晕了……” 咋咋呼呼的叫唤声吵得卫姝脑仁疼,她捂着脑袋,身子软软地往下倒去,心底腾起的最后一个念头是: 写史的、侍书郎,你们这群烂臀鬼!朕(大梁粗语)你们的祖宗! 面色苍白的少女到底没撑住,直挺挺地厥了过去,小屋里登时一阵兵慌马乱,但很快便又归于平静。 熟能生巧的周尚单手提溜着昏迷的少女,将她送进了东次间。 未几时,东次间儿便烧起了小炭盆,温度宜人,铺得厚厚的床榻也足以抵御北国初春的寒意。 将床帐拉上半幅,眼瞧着少女似是睡得沉了,两个大宋间谍这才轻手轻脚离开了东屋。 临出屋前,周尚还很细心地将屋门处的布帘也合拢来,在帘后朝院门的方向呶了呶嘴,又以口型比出一句话: “此地不宜多言。” 叶飞颔首示意明白,口中却道:“我去取了那蓝月纱裙子罢,等一时卫姑娘醒了,也好让她拿回去交差。” “我去买米,柴也快用光了。”周尚压着嗓门儿,那说话声却还是刚好能够传进东屋——设若那榻上之人并未真的昏睡的话,便必能觉出他张罗午饭的殷勤: “今儿想必得一起吃午饭,我再去割点肉回来,卫姑娘身子弱了些,得好生补一补。” 这也不过现成的因由,顺嘴说来便是。二人“商议”已毕,便前后脚离开了藤萝小院,将卫姝一个人留了下来。 大宋密探们实则也并未走远,转头便又在另一条巷子的小院里碰了面。 这是他们的一处固定联络点。 那也是一户单门独院的宅子,布局与藤萝小院相仿,唯一的不同便是,那屋檐下悬着一枚擦得锃亮的铜风铃。 此际风雨犹甚,铜铃被大风吹着,间或“叮——”地一响,其声清寥,在小巷中传出去很远。 因此处地势颇高,只消在房顶开一扇小窗,登高四顾,左近街巷便尽在眼底,藤萝小院也一目了然,故他们才会择定在此处秘议。 锁好门户后,周尚先行攀着竹梯在小窗前望风,叶飞便在一方老旧的竹案旁坐了,顺手自后腰取出一柄短斧来,轻轻拂拭。 他的兵器似乎很多,身旁的竹案上一溜排开,刀、枪、锤、刺不一而足,每一种皆不过半尺长,似是当暗器或甩剑来用的。 “老周,你把昨日之事仔仔细细地报上来。”叶飞开口道。 因昨日另有要务在身,不久前方才回转,期间未曾与周尚见面,故他对昨日之事知之不详,此时便向下属询问起来。 房间里有片刻的寂静。 烛火幽微,并不能涤去屋中的寒意,叶飞却似是一无所觉,擦拭兵器的动作舒缓有致,恰好贴合着这一室静谧。 “赵谭没来。”周尚启唇说道,两眼望向窗外,神情沉稳。 赵谭是破军的真名。 他是一名宋谍。 求收藏求票票。 第016章 长锋 依照大宋联调司编撰的《间谍经略》,不可向无关者泄露同袍之真实姓名、身份、来历,此乃每个大宋间谍皆须遵行之则,是故,周、叶二人在卫姝在场时只以破军称呼赵谭。 赵谭原是被掠至白霜城的普通宋人,三年前,他在机缘巧合之下救了一名宋谍,并成功助其脱逃,就此立下了大功。 后经多番考校合格,并由那名宋谍引荐,赵谭也成为了一名大宋隐谍,并被破格纳入大宋联调司麾下,职司“长锋营”校尉。 而长锋营,便是大宋专事培植间谍的地方。 大宋联调司的全称是“大宋朝联合调查司”,乃是延用前朝大汉朝的一处官署,由皇帝陛下亲自执掌。 十一年前,联调司秘密成立了一支隐军,便是长锋营。 “长锋如剑,直取敌囚腹背;孤军深入,此去莫问归途。” 此乃长锋营设立的那一日,由宋太祖亲笔题写于营地正中石剑上的话。 而自成立之日起,数不清的长锋将士便远赴敌国,刺探军情、传递消息,遥助大宋抵御异族侵袭。 疆场上的征战固然壮阔,那些藏于暗处的厮杀,亦有着毫不逊于前者的凶险与惨烈。许多长锋将士就此无声殒落,连姓名都不为人所知。 然而,他们依旧前赴后继,纵使行走于刀尖之上,亦无所畏惧。 “生如长锋、逝者无名”,这是每一名长锋将士入营时皆须背诵的律例,亦是所有宋谍所持的信念。 “我与赵谭原本约定申初在老地方碰头,再由我暗中缀着他与阿琪……嗯,是与卫姑娘会面。可我昨天一直等到申初过半也没见到他的人,我当时很是担心。”周尚说道。 他的语气有些低沉,望向窗外的视线中还有着一丝悔意: “我本不该听老赵的话的。他一力说要多透露一点他的消息给阿琪……给卫姑娘,还说必须由他亲自现身交接图纸,不然卫姑娘只怕不会上钩,我这才被他说动了。” “他说得对。”叶飞接下了话头,拭斧的动作亦随之一顿:“想要赢面儿足够大、足够多,就必须舍得下本钱,不然谁会跟你赌?” 周尚沉默了片刻,似是认同了上司的说辞,很快又继续往下说道: “我没敢去赵谭和阿琪思约见的城北空屋,而是先去巴兰家走了一趟,结果什么都没打听到。我便又回到与老赵约定之处,又等了他约两炷香左右,他还是没来,我在四周找了一圈,也没找到他留的记号。” 他语中的“巴兰家”,指的是赵谭当差的府库使的家,那金人官员的名字唤做布日巴兰。 只听周尚此时又道:“那时已近申正时分,离赵谭与阿琪思约定的时辰过去了近两刻,我便冒险去了一趟城北空屋,发现那地方既找不见人,也没有任何可疑的记号,是以我便回到了这里,将挂在门外的铁马取了下来。” 说话间,周尚两眼紧盯着小窗之外的街巷,只将手指了指屋子东窗的位置。 东窗垂着一挂竹帘,竹色已然有些泛黄,帘下放着一只铁马占风铎。 那铁马约有一尺半长,四蹄腾飞、形制古拙,黯淡的天光自竹帘的缝隙间落下,照见其上斑驳的锈迹。 “好极。”叶飞举目看向周尚,眼中有明显的赞许之色:“进益不小啊老周。从前你就知道往前冲,眼下也晓得使手段了。” “小陆大人教了我这么长时间,我再笨也该学会了。”周尚双眼不离窗口,脸上的笑容显得有些勉强: “昨天回到这里的时候,我以为赵谭与我皆暴露了,赵谭已然被擒、有人正在暗处盯我的梢。我便想着,这地方就算被人抄了也没关系,至少你们都能活下来。” 周、叶二人皆只是出头联络之人,如赵谭这般的蜇伏的间谍,与他们是极少碰面的。 依照《谍律》,除传递重要信息或必须的秘会商议外,间谍之间应尽量减少见面、最好不要碰面,互相只以记号、暗语传递消息。 那只铁马占风铎便是事先约定的示警信号,悬之则安、落之则危。周尚是在以此举在告知他的同袍: 此地危险、速速远遁。 昨日黄昏回到此处并取下铁马风铎时,他其实是抱着必死之心的,“死我二人可活全局”,便是他彼时唯一的想法。 可事情的发展却远超他所料,而今日种种,亦是昨日诸事的余音。 “小陆大人确实有本事,什么都替咱们想到了。”叶飞此时开口道,面上的神情带着一丝钦佩: “我也是跟着他才知道了,深入敌后不只要‘狡兔三窟’,还要‘你不知我窟,我亦不知你窟’;更要‘你知其一、我知其二、他知其三’。 唯其如此,才能于危机时减少伤亡、亦减少更多消息的泄漏,就算被俘也不怕受刑不过供出同伴或机密,因为——” 他忽尔停了一息,周尚立刻适时接下了话头: “无知,便是最好的守密。” “正是如此。”叶飞淡淡一笑,拿起汗巾继续拭着短斧,道:“你接着说罢。” 周尚沉吟了片刻,似是在回忆昨日的情形,数息后才又续道: “我在这里一直等到酉初时分,感觉事情似乎并不像我想的那样,我还是有些不放心,便又在外面兜了三大圈,穿插了十来条巷子,换了四身行头,反复地查探斟酌,而后我才猜测,或许并没有人盯我的梢。” “你不曾留记号罢?”叶飞抬头看他一眼。 与其说他是在询问,毋宁说是上司对下属的考校。 周尚立时摇头道:“自是不曾留。说到底那也只是我自个的猜测罢了,万一有金人高手暗中缀着我,就此学去了咱们的记号,那可就不是我一人之祸,而是要让大伙儿都涉险了。” 叶飞十分满意,颔首道:“做得不错。你继续说。” 周尚便又道:“待到发现并没人盯我的梢之后,我便想着,没准儿赵谭也和我一样平安无事,只是被府里什么事情给绊住了,这才没法赴约。 因那时离着宵禁还有些时候,我便加紧赶了一车炭送进了巴兰府,顺道去赵谭的住处看了看。他的屋子是空的,铺盖也很整齐,瞧着并没什么异常的地方,可我这心里却总有点七上八下地。” 周尚与叶飞对外的身份便是商户,因生意做得颇大,时常进出白霜城各大府邸,打听些消息还是容易的。 停下语声后,周尚深深地吐纳了几息,仿佛是在聚集勇气,最后才道:“我怀疑赵谭前天晚上便失踪了。” 第017章 波及 “你确定?”叶飞抬头盯了周尚一眼。 “八成把握。”周尚两眼直望着窗外,语声低沉:“我给巴兰府的门房塞了好些钱,他偷偷地告诉我说,昨日上晌,大管事突然发了通火,他偷听到有人议论说,府里逃了一个宋奴。” 叶飞的面色立时沉了下去,默然不语。 周尚又道:“听到这个消息后,我心里先还抱着些希望,想赵谭只怕是出了什么意外,且这意外与我等所谋之事或许并无关联。是以我昨晚回到这里之后,便将那铜风铃挂在门前,一整夜点着灯等他。可是他……并没有来。” 他停住了语声。 依照早先议定的计划,铜风铃的危急程度次于铁马风铎,意为“情况未明,谨慎行事”。 为安全计,那只铁马占风铎如今还不宜于挂上,以免临时生变。 “这般看来,巴兰府逃跑的那个宋奴,多半便是老赵了。”沉吟片刻后,叶飞道。 周尚“唔”了一声,继续说道:“待到天蒙蒙亮的时候,我又赶早去巴兰府送货,结果还是没找到赵谭,只远远地见到他住的地方有人把守。我不敢再找人打听,便换了个方向,从卫姝姑娘那头着手调查。” “非常好。”叶飞打断了他,面上再度现出了赞许之色:“若一味纠结于老赵那头,便是钻了牛角尖,倒不如换一条思路试试。” 周尚便道:“是的,头儿。我先去了卫姑娘家附近,从那开始一路问人,待问到城北空屋左近时,有个担货郎说,昨日申初一刻左右,雨才开始下,他瞧见一个穿着豪门奴仆服色、额角有疤的女子,匆匆地往城东去了。 我一听便知道这必是卫姑娘,便顺着这条线一路问、一路找,最后便找到了神庙巷的那座破庙。” 言至此节,他的眉宇间忽地有了几分悲意,仿佛想起了同袍横尸于后院井底的惨状,双眼却依旧紧盯窗外,没有片刻放松: “我在大殿找到了卫姑娘,她那时候还昏迷着,鼻息很是微弱,我唤了几次都没将她唤醒,便开始四处查探。没多久便在后院的旱井里发现了赵谭和另一个男子的尸身。 他被雨水泡了一整夜,尸体已经有些发白了,身上满是刀伤,似是被乱刀刺死的。另一具尸身也是这样。” 说到这里时,周尚略略停顿了一下,眉头微皱:“从刀锋的走势来看,刺死他们的应该是同一个人、用的也是同一种兵器,两个人的致命伤分布在喉头、肋下及后心这几处。 不过,这几处伤口全都被捣得稀巴烂,根本就看不出原本的形状来,感觉就像是故意为之。” “且等一等。”叶飞蓦地开口说道。 周尚停下语声,叶飞则将短斧放回竹案,换过一柄短刀握在手中,复又抬起头,明亮的凤目凝向自己的下属,道: “你先细说说另一具尸首的情形。” 周尚明显有些愕然,盯着窗外望了数息,方才放慢语速说道: “嗯……要说那个人的话,他的脸已经被刀子划得烂了,完全看不出长相来,身上和手足也被划了无数刀,有些地方可能还……还被剥了皮。” 他的面色有些不大好看,显是还没忘记那具尸体可怖的死状,语声稍有间歇,随后又道: “若是这么一比较的话,赵谭的情形还要好上一些,虽然脸上也挨了不少刀,但还能勉强看出长相来,我看他身上也没多少……” 他忽地停住语声,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面色一下子变得苍白起来。 “那具无名尸首,想必才是那凶徒真正欲杀之人。”叶飞的声音响了起来。 语罢,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老赵他……说不定只是被波及了。” 周尚原本只是隐有此念,如今听叶飞一语挑明,他先是怔怔地站着,旋即那扶着梯子的手便颤抖了起来。 间谍死于敌手,此乃他们命定的归途,每个人多少都已有所准备。 可是,赵谭却很可能并非死于家国,而是死于一场无缘无故的刺杀,这令周尚既替他不值,又心生愤懑。 而即便如此,他望向窗外的视线亦无一点偏移,就好像他的眼睛被粘在了那里,死也不会挪开。 “还是我来吧。”看着他发红的眼睛,叶飞低低地叹了一口气,将短刀搁在案上,攀着另一张梯子爬到了窗前。 直待他的眼睛转向窗外时,周尚方才移开了已有些模糊的视线。 他二人于此秘会,监视卫姝乃是首要,密谈还在其次。也因此,纵使方才心绪如潮,周尚也始终不曾忘却这第一要务。 而相较于神情间的变化,他说话的声音倒还算是平静: “头儿你说得对。我当时就觉得那尸首有些古怪,如今看来,凶手真正要杀的应该不是赵谭。赵谭说不定是不小心撞破了什么人或者什么事,便被人……顺手杀了。” 末了四字像是从他的喉咙里挤出来的。 闭目调息了一会儿,待情绪平定了些,周尚才睁开眼睛继续说道: “那人——我是说凶手——手底下的活儿很干净。除了井底有些血迹外,别处一概没有。此外,凡能表明赵谭并另一人身份的物件儿也全都没了,内外衣裳也皆被扒光,两个人的身上皆是只搭了一块破布。 再一个,我发现大殿和后院的土好像被人翻动过,不过我去得太迟了,昨晚的雨又大,好些地方都成了烂泥浆,是以我也并不能肯定那是被人为弄出来。 还有一件事有点奇怪,便是那大殿里新断了一根顶梁。我爬上去看了看,那断处位于梁木的两端,就像是整根儿木头横着掉下来的,可地上却又没多少碎木。 除了这几处,我没再瞧出更多的东西。那地方可以说是相当地干净,干净到了反常的地步。” 叶飞闻言,面现沉思之色,蓦地双眉一轩,张口便欲说话。 然而周尚已然猜出他想说什么,当先便道:“不是卫姑娘。” 停了停,又添补了一句:“我觉着不像。” 第018章 可疑 “何以见得?”叶飞挑眉反问。 那卫姝分明十分可疑。 自然,叶飞从来便也不曾相信过对方,只是在今天,这种怀疑达到了顶点。 那个在堂屋里可怜巴巴说着“我什么都不知道”的秀丽少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可疑。 “你曾说卫姝那把伞的分量不对头。还有几次,你想掀开她盖在竹篮上的油布,但每一次都她都巧妙地避开了。 再有方才,她说出自己姓名时的那个语气、那个神态、那通身的气度,怎么看都很不寻常。这样的人物偏偏成了奴仆,这说出去谁信?” 叶飞的话说得很快。这其中既有他与周尚私下的猜测,亦有他方才的观察和推断。 周尚对此却有不同意见,道:“头儿,当初我们找到她、说动她,再以各种法子试探于她,图的不就是她身上这些疑点么? 小陆大人交代的那三大特异——沉默、古怪、介乎起眼与不起眼之间,卫姑娘她一个人可都占全了哪。若不然,咱们又何必非得找上她?” 叶飞张了张口,一时竟有些语塞。 他自然也记得上锋的要求,可心里就是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便道:“话虽是如此,我却还是觉着这卫姑娘古怪得有点……反常。” 此语一出,他自个儿倒先乐了,摇了摇头道:“罢,罢,我这话分明也不对头,古怪可不就是反常么?” 周尚并没接话,停了数息后,方才用很低的声音道:“卫姑娘的脉息……不大好。” 他从前曾经做过游医,虽然医术很不大高明,粗粗探个脉却还是成的。 “我半个月前曾借故探过她的脉,探出她身上一直都有暗伤。今日上晌我找到她时,又悄悄地探了她的脉。她的伤势越发地重了,气血两亏,且还是大亏。” “你的意思是,卫姑娘干不了杀人解尸这种力气活儿?”叶飞一脸地古怪之色,好似听到了什么笑话。 周尚神情郑重地点头道:“是,头儿。以她这等脉相,莫说杀人抛尸了,稍微重一些的东西她都抬不动。 至于那油伞和竹篮,今日趁她昏迷时我也查过了,并没有问题。过后我还主动替她撑伞,她不只没拒绝,好像还挺乐意,那伞柄我摸了一路,没什么不对,分量也合得上。 再一个,在来的路上,我故意不说话,暗中观察她的反应,她除了脸色不大好之外,和平素差不太多。” “果真如此么?”叶飞眉毛挑得老高,面上的怀疑浓得几乎化不开。 不知为什么,他总觉着那位卫姑娘有点像在作戏,方才有好几次,他竟然生出了正在照镜子的感觉。 当年他对着镜子无数次演练神态,深知若要表现出自个儿难受时,眉毛便需得这样动;若要显得虚弱时,则眼神便要那样飘。总之,只要习练纯熟,无论怎样的情态皆可手到擒来。 今日卫姝的一行一止,就算不是照着这模子套出来的,也差相仿佛。 真是越看越可疑。 “我觉着卫姑娘纵使可疑,也不在这一处。”周尚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他并非不怀疑卫姝,只是医者的良心让他觉着,怀疑这么一个手无缚鸡之力、动辄便要晕倒的小姑娘,有些过于残忍了。 说罢此语,周尚颊边肌肉忽地有些扭曲,眼眶也再度泛红: “头儿你别忘了,卫姑娘可是咱们宋人,还是那金狗家里的奴仆。在那群该死的金狗眼里,宋人还是人么?咱们宋人又有哪时候被善待过?这狗曰的白霜城对猪狗都比对宋人好,我……” 他猛地转望叶飞,眉间有着压抑不住的情绪:“头儿,我……我有件事一直没与你说。赵谭他……他好像已经快要撑不下去了。” 周尚的双手紧紧握住,似是在用尽全力控制着自己: “别看赵谭能走能说地,表面看起来没什么,他的暗伤却是比卫姑娘更重,我探过他的脉息,已近油尽灯枯。 你还记不记得就在两个月前,小陆大人拟过一份名单,列出了要从白霜城撤离的人,那里面便有赵谭,可后来他的名字却又被划掉了。 我前几日才知道,原来那是赵谭自己提出来的。他可能已经知道自己快要……不行了。” 周尚的声音颤抖起来,眼睛也越来越红:“赵谭说,他一家老小都被金狗杀绝了,就算回到了大宋,他也没有了家,还不如留在白霜城多弄死几条金狗,是以他拼了命地想要做成这一局,可谁想……” 他的声音一下子哽住,整个人僵立数息,突然一拳打在梁柱上。 “嘭”,梁木震动,簌簌地落下了些灰尘。 叶飞两眼目注着窗外,只抬起一只手,轻轻拍了拍下属的肩膀,以示安慰,复又长叹了一声。 寂然如幽微的烛火,笼罩着这间逼仄的小屋。 良久后,叶飞才启唇说道:“赵谭的仇且先记下,但,此事还有几处疑点。” 他的性情显是较周尚更为冷静,或者不如说是冷酷,说话时语气几无起伏,神色也一如既往地淡然: “卫姑娘说她后心一痛便晕了过去,意思是凶手从背后袭击了她,这话有你的脉息为证,可信; 她侥幸没死,许是凶手一时不察,以为已经将她杀死了,这话也勉强能说得通; 可是,凶手为何单单将她一具‘尸首’留在大殿?后院那口井不会小到装不下第三个死人吧?” 周尚愣住了。 他还真没想到这一点,此际怔怔地听着他的话,下意识地便跟着重复道:“对啊,为什么呢?” 为什么呢? 扔两个死人是扔,扔三个死人也是扔,为何凶徒偏偏就留下了卫姝? 若说那凶徒有什么污糟的想头,可卫姝的“尸身”却又衣衫完整,从头到脚就只有后心那一掌之伤,且还是内伤。 这的确令人费解。 “此外还有三处可疑。”叶飞淡定的语声又响了起来: “首先,凶手既然抛尸于井,还将周遭痕迹收拾得干净彻底,连你都翻不出有用的证物,则他又为何不把尸首盖上?他不会想不到有人会往井里看吧?这是第一个疑点; 第二个疑点便是凶手前后所为自相矛盾。说他缜密,他连掩埋尸首都想不到;说他粗疏,他却又把毁尸灭迹做到了极致,又是扒衣服、又是扒皮地。两相比较,让人不得不怀疑此事或许并非一人所为,而是两个或两个人以上在行事。 第三个、也是最大的疑点是:卫姝说在城北空屋看到凶徒劫走了赵谭,可赵谭前一晚便已失踪了。我们退一万步说,赵谭突然有事未曾回府,到了白天时又有时间赴约,那他也该先赴你周尚的约,才合常理。” 第019章 承晖 赵谭潜伏在白霜城中两年,期间历过无数险境,堪称经验老道,为人也颇沉稳,哪怕发生了天大之事,他也绝不可能放着周尚不管,却去赴并不知底细的卫姝的约。 这不仅违反了“谍律”,亦与其行事风格不符。 周尚沉默地点了点头。 他也认为,赵谭不可能犯下如此愚蠢的错误。 换言之,赵谭一定是在猝不及防之下被劫持并杀死,甚至来不及留下示警的记号。 在这件事情上,卫姝明显没说实话。 然而,目前却又并找不出其说谎的因由。 若说她倒戈相向,向金人出卖了周尚等人,可那边至今一点动静都没有,此说显然不成立;而除却这一条,她又有何缘由非要在这么件并不要紧之事上有所隐瞒? 谎言总有其成因,卫姝也必定有她不得不欺瞒的理由,最合理的解释便是: 她纵使不是凶手,亦与刺杀有关。 然而,周尚的脉相之说,部分推翻了叶飞的怀疑;还有另一个紧要之处、亦是叶飞始终只是怀疑而无法确证的主因,便是—— 除“在巴兰府当差”这一件事外,他们透露给卫姝的关于破军的消息,全都是假的。 而就连这一点“真相”,也是在赵谭再三保证他绝不会暴露的情形下,才假作无意地透出去的。 这便意味着,就算卫姝跑去巴兰府找人,也必定无功而返,因为巴兰府并没有一个“在书房当差的喑人宋奴”。 事实上,放眼整个白霜城,知晓赵谭真实身份的,也只有屋中二人而已。除非他两个之中出现了变节者、故意将赵谭的消息捅给卫姝及其同伙(姑且算是),否则,凶徒是无法锁定赵谭其人的。 而若上述变节者当真出现,则此时的白霜城,早就该是一片血雨腥风,断不会如此地平静。 将上述几条逐一考量在内,此事唯一的解释便是: 赵谭——这个潜伏于白霜城深处的隐谍——极为倒霉地死于一场巧合之下的刺杀。 然而,在间谍的世界里,存在巧合么? 赵谭必定死于一次精深的谋算,只是在周尚看来,卫姝不太像是凶徒或是帮凶。 即便她是目今唯一的嫌犯。 屋子里长久地安静着,两个人皆是无言,惟窗外风声雨声不息,越添几分幽寂。 ……………… 午错时分,卫姝被周尚唤醒,却见小轩窗上一片昏沉,雨依旧未歇,且还下得很大。 “卫姑娘,起来吃饭罢,莫要饿坏了身子。”周尚立在榻边,顺手将帐子挂了起来,又问:“睡了这一觉,感觉好些了没有?” “略好些了。今儿真是麻烦周叔和叶统领了。”卫姝扫了一眼他垂在身畔的熊掌,知晓他应是已经探过自个的脉了。 看起来,这粗豪大汉还通晓些岐黄之术。 这却也不错。 卫姝身上的伤可是实打实挨下的,真得不能再真,方才也是骤然听闻大梁并自个的消息,情绪起伏过大,这才一下子昏了过去,这大半个时辰的昏睡,也是当真在昏睡,半点不曾掺假。 “哈哈,不麻烦,不麻烦。卫姑娘是为我大宋受的伤,我们理当照顾好姑娘的。” 周尚打着哈哈,话说得很是敞亮,然而那语中之意,却又像是掺了些旁的东西。 卫姝眨了眨眼睛,低头细声道:“嗯,也谈不上有多辛苦,是我自己不够小心,下回我会更仔细些的。” 说话间,她又面露痛楚之色,将手轻按在后肩上。 总归她伤重是真,无论哪个大夫当面,皆会说她这病可得好生治着,否则恐有性命之忧。 自然,卫姝所忧之事也着实不算少,譬如奸侫啊、妖邪啊、黄皮子……精……啊……等等等等,诸如此类。 卫姝的脸色不免又有点泛青。 心事满腹的三个人在正房围坐一桌,吃了一顿意味不明的饭,期间,大伙儿皆未再议及山神庙之事,更无人去提卫姝那“街知巷闻”的大名。 吃罢了饭,叶飞不知出于怎样的想头,还是取来了文房四宝,请卫姝将那不知真假的粮库地形图画下来,瞧他那意思,仿佛是想籍此给卫姝吃上一颗定心丸。 趁着这机会,卫姝便也多问了几句大梁之事——没办法,话就顶在嘴边儿上,憋不住她就想问。 然后,她的脸就更青了。 大梁朝距今,竟然已逾千载。 她果然是大宋朝的祖宗。 这也是唯一能让卫姝欢喜点儿的消息了,而余者则令她越听心里便越是发堵。 首先,无论正史还是野史,皆无卫姝这一代女帝的谥号或庙号,只以“承晖女皇”称之。 卫姝真快要笑了。 这“承晖”二字,还是她闹着玩儿自个取的别号。 她还记得那日宫中春宴,新酿的绿醪又甜又香,她多吃了几杯,酒意上了头,便晕沉沉地吩咐侍书郎将此事记下,却也不过一句顽话罢了。 可谁能想到,那群史官儿旁的不记,偏还就正正经经、老老实实地将此事给写下了,且还将之做了卫姝的号。于是,那史书中便也有了这样一段记载: “卫姝,字含光,号承晖女皇。” 号女皇?那意思便是她祭泰山、告天地拿下的皇位,竟还是她自号自称来的? 这岂止是敷衍?这简直就是羞辱! 朕得天下,合乎祖宗礼法,顺乎民意臣心,“自号”之说,辱的不止是她卫姝,更是那天地山川、大梁朝堂。 然而,史载册记,假亦成真。这草率至极的大梁末代女皇名号,如今却是堂而皇之地录于史书,传于后世。 至于么至于么至于么? 朕不就是多打了尔等几只臭臀,且那烂臀朕又不是没赐药给治,你们这些烂臀货就记恨上了? 由此可见,文人手中之笔,实乃世上最利之器,杀人于无形不算,还要诛你的心、戳你的脊梁骨,你还不得不笑着任由他来诛、来戳,否则便是“偏狭”、便是“睚眦必报”、便是“昏君”。 卫姝一边磨墨、一边磨牙。 早知今日,当初就不该心慈手软只盯着那几只臭臀下杖,直接杖毙不就完了? 彼时犹恐血腥太过,如今才悔杀得太少,朕真是大错特错了啊。 卫姝提笔沾墨,挥毫作画,却是将那笔墨视作刀剑,白纸则为人头,一笔一画间,便将那大好人头斩了个七零八落。 第020章 千年 正史中关于承晖女皇的记载,只得寥寥三十余字,叶飞说到这里时,居然还很是遗憾地表示“如果别的帝王纪都只有这么一小段儿,背书可就太轻松了”。 卫姝很想要告诉他,人笨不打紧,若连勤勉都没了,那还不如老老实实种你的地去。 此外,由梁至宋这千余载的光阴里,记有秦、唐、楚、汉四大朝并陈、赵、鲁、齐等十余小朝,这其中又以大秦最为强盛,国祚绵延五百余载,秦始皇更有“圣君”之称。 而大梁之所以被称作“伪秦”,是因为梁朝的开国皇帝——梁元帝——曾自称一统中原,但实际上在他登基之时,尚有关中诸国并未被吞并,只不过是归附了大梁而已。 此外,大梁朝也委实是短命了些,前后加起来竟还没到十三年,与大秦朝那煌煌五百年相比,便如萤烛之于日月,而梁“元帝”与秦“始皇”之号,亦有相似之意,是故后世便将梁朝讽为“伪秦”。 不过,梁元帝的功绩还是被部分史家认可的。在前朝的几部正史中,梁元帝与秦始皇、唐太祖、汉昭帝齐名。其终结大部分诸侯国战乱之举,亦使他有了“雄主”之誉。 这般看来,本朝的开国皇帝倒还真是开明,未曾令史官“褒今贬古”,反将被大宋灭掉的大汉朝中兴之主——汉昭帝,捧上了高台。这也彰显出宋太祖的确是位襟怀广阔、雄才大略的明君。 卫姝旁的皆不在意,唯独对梁元帝,意甚难平。 元帝夺天下于己手,一路上不知踩过了多少人的血肉,卫姝的父母、儿女、亲朋乃致于故国,亦在其中。 然而,转念再想,这世上彪炳史册、功盖千秋的帝王,又有哪一个不是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便如卫姝当年端坐的宝座之下,亦掩埋着无数的尸骨与冤魂。 这般想来,那邪祟、奸侫的考语,用在她的身上却也不算太差,只是……黄皮子精…… 到底意难平呐。 “卫姑娘这是画得了?”一旁陡然传来叶飞的语声,卫姝紧捏笔杆的手登时一滞,旋即心头微凛。 再多用上一丝力,这铁制的笔杆儿便要被她生生捏断了。 暗拭了一把冷汗,卫姝连忙搁笔离座,微微垂首道:“都画好了,请叶统领过目。” 卫姝是真的曾在破军的身上找到过图纸,随意扫了两眼便记了下来。一来那图形并不复杂,二来她记性也素来便好。 而在叶飞背诵的那三十来字的女皇记述里,也的确有“幼而敏慧”之语,这也是卫姝唯一视为中肯的评说。 此时已近未正,天光越发昏黑,叶飞将蜡烛移近图纸,低眉扫了两眼,很是随意地道了句“辛苦”,便转首向窗外看了看。 风雨如故,街巷中不闻人声。 “都这个时辰了。”周尚在旁嘀咕了一句。 叶飞“唔”了一声,大红布裙一转,便自转进了西屋,很快他便又红裙摇动地走了出来,手里捧着一只很精致的绸缎包袱。 “这包袱里头便是蓝月纱裙子,上晌才拿到手的,我看过了,一应都与姑娘交代的相符。姑娘这拿回去交差罢。”他将包袱放在桌上,又回身吩咐周尚: “老周,你把卫姑娘送回去,外面雨太大了,我怕她一个人不好走。” 卫姝探头往外一瞧,果见天穹昏晦,矮墙上方堆满了铅云,那几根藤萝无力地盘曲于墙头,已经被雨水打得蔫掉了。 她模糊地记起,阿琪思似是住在城北“瓦块街”,因那里距圈禁离奴的“离奴坊”颇近,素来不大安生,她一个孤身弱女往那里走的话…… 嗯,确实不大妥当。 卫姝老实不客气地承了叶飞的美意,将绸缎袍袱拿油布裹好,装进竹篮,便与周尚辞出小院,径往城北而去。 半个时辰后,二人抵达卫姝所住的杂院,周尚也没多逗留,约略交代了几句便即离开。 卫姝摸索着回到自住的屋子,委实是这一日几番折腾,又累又困,勉强换了身儿家常衣裳,倒头便睡。 一夜无话。 翌日午后,卫姝自一场酣睡中醒来,颇觉精神健旺,身子也比昨天舒泰了许多,至于心绪么…… 只能说尚可罢。 那句“朕其实一点儿都不难过”,她终究还是说不出来的。 这都成黄皮子精了,还被那好事者编入市井杂说,由得众人口耳传唱,若说她这个被诛的“邪祟”毫不介意,她堵在胸臆间的那口气,可又怎么咽得下? 然而,千载光阴如水流过,功过是非、成败穷通,皆已盖棺定论,卫姝纵是气死了再活过来(还真是),亦是更改不得的,只能自个儿一点一点消磨掉罢了。 抛开这些令人不虞之事,卫姝将注意力聚向了丹田。 内息比昨日似是更深厚了几分,运转也较昨日流畅,她猜测此时的功力约莫已经恢复到了三成,若是再遇钩八这等高手,运道足够好的话,倒也勉强能够讨得一分生机。 此外,丹田亦不再有刀割般的痛,而是传来微微的暖意,内力依旧循小周天运行,每一个周天行过,郁结于丹田深处那有若冰块般的阴冷气息,便会被化去一丝。 唯有后心仍旧发闷,偶尔还会咳嗽。 钩八那一掌显是奔着杀人去的,而阿琪思也的确“死”于他掌下,卫姝自也没指望这伤能好得多快,慢慢以内力温养着便是。 所幸那一掌的贯通之功还在,如今心经肺脉虽然仍有阻滞,却比昨日又疏通了好些。 钩八,朕得再谢你一声。 新伤与旧伤各兑一子,反让那缠绵不愈的身体有了起色,这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左右无事,卫姝便也没急着起榻,一面暗运内息继续调理伤势,一面便将两手枕在脑后,望着窗外出神。 这间屋子很是低矮,天光不透,风雨却透,墙面儿上石灰早已脱落,露出了里头发黑的泥坯子,头上不见屋梁,唯一层薄薄的楼板,若是周尚在此,脑袋一抬就能顶出个大窟窿。 第021章 杂院 卫姝安静地躺着,外面天光阴沉,屋檐上雨声嘈切,一如昨日。 这雨怎地下个没完没了地? 卫姝想道,心底渐渐浮起了几许怅然。 中原的春雨,鲜少这般直白。 惊蜇时节风雷阵阵,那声势自是惊人的;待到谷雨节气,那便是细雨纷飞、柳岸画桥,情致却是极尽缠绵悱恻的; 已而清明,雨是疏疏雨、风是瑟瑟风,人则插柳祭扫,别是一番销魂滋味;再到了黄梅天气,东边日头西边雨,堆烟砌雾洇满城,那夏天便也近在眼前了。 而在这远离中土的异国,却是没有二十四节气的。这里的春夏之雨,只以一个“雨季”概括,且也下得毫无起伏,单调无趣得紧。 在床上腻了半晌,卫姝方才懒懒起身,梳洗一番又吃了两口干粮,便倚在窗边继续发呆。 暴豆般的雨点砸上屋檐,像坏脾气的人摔打着锅盆,听在耳中很是烦躁。 不过,那对面残廊下搓麻绳的那小姐弟俩,却是将这吵闹也变得灵动了几分。 那男娃儿只得两、三岁大,梳着细细一根冲天辫,枯黄的头发被红头绳缠了不知多少道,衬得他凹陷的两腮与蜡黄的面颊也有了精神。 他的胸前挂着个很旧的长命缕,原先应是大红的,如今却已泛白发黄,瞧那编织的样式,也不太像是金国本地物件,倒是颇似中原风物。 那女娃儿比他大了好几岁,个头儿高些,也更健壮一些,脑袋上梳着两根羊角辫,皮肤黧黑,一双眼睛水灵灵地,却是个美人胚子。 这姐弟俩是对面一对宋人夫妻的孩子,如今夫妻两个皆在别处做活,差事完了才能回家,便交待一双儿女在家里搓麻绳。 两个孩子很是听话,爹娘让他们做事,他们便不吵不闹乖乖搓绳。爹娘说了,待麻绳搓得足够长了,便能拿去换些钱物,若还有余,便会给他们买奶窝窝吃。 两个孩子惦记着奶窝窝,搓绳搓得格外起劲,小手都红了却犹自张着嘴笑,仿佛那香甜的奶窝窝已经吃进了口中。 卫姝在窗户眼里看得几乎入神。 她还从未见人搓过麻绳。自然,她也从不曾住过这样窄小的屋子。 这院子实则并不算小,格局亦规整,正房三明两暗坐北朝南,东、西两厢各有三间屋子,正房后头还有几间后罩房,当中的院子约有三十余步,院角还植着一株芭蕉,蕉下尚有半截石凳子留存。 多年前,这里想必也是哪个小康之家的住处,如今却是挤进了近十户人家,拢共加起来得有五六十口人,院子里搭着窝篷,又有破水缸、烂箕帚、歪倒的灶台等,挤得满满当当地,简直没个下脚处。 卫姝的屋子位于正房的最西首,乃是西梢间,因房间地步尚可,便在当中以木板分隔成了两间。 那屋顶原先也是高的,只是房东不舍得那点儿地方,便在中空搭梁架顶,将上半截作了阁楼子,放了好些自家的杂物,而卫姝的屋子便也平白低矮下去一大块。 昨日下晌时分,卫姝曾醒过来一回,迷糊间觉着屋中有股子怪味,方才起榻后找了找,发现那味道是从砖头缝里渗出来的。 二十年的光阴,黯淡了浸透砖缝的血色,只留下了铁锈般的腥气,挥之不去。 卫姝想,这城里多半的住处,约莫皆是如此。 这两间屋子阿琪思花钱赁下的,租钱一直付到了今年底。 卫姝先还不明白,这阿琪姑娘既为豪门家奴,何以却不住在主家,偏要在外赁房? 昨夜洗漱时,卫姝才终是有所明悟,且也愈加觉着,“箭十一”的身份来历十分古怪,身上的秘密也相当地多。 在城北的“离奴坊”附近,似杂院这般的屋舍已经算是极好的了,上有屋顶遮头、下有尚算完整的砖地,且因这里住的皆是宋人庶民并各族穷户,倒也不大有人来搅扰。 仅是这后一条,便比离奴坊里人不如狗的情形好上了太多。 卫姝如今已有些适应了阿琪思的身份,虽然昨晚也闹出了一堆的笑话,甚而连洗漱用物都险些弄错,但总算是磕磕碰碰地周全了下来。 相应地,那一部隐没于黑暗的书卷,也就此亮起了好几页。 坚持回家还是对的。 卫姝抠着窗户边的木头,想,这院子里头的人可比那两个精明似鬼的大宋探子容易糊弄多了。 “刷啦啦——” 忽尔一阵大风起,雨点子泼进窗中,浇了卫姝满头满脸,她一下子回过神来,却见檐下那两个孩童也不妨风雨袭来,俱皆淋湿了衣裳。 他两个“哇啊、哇啊”地叫着,捧起那绳团子连忙往里挪,却不料竟头碰头撞在了一起,姐姐趔趄了几步险险站稳,弟弟却仰面跌倒,摔了个大跟头。 他登时委屈地捂着后脑勺,嘴巴一扁一扁地便要哭,姐姐也顾不得自己身上疼,忙跑过去替他揉脑袋,又拿手指刮他面颊羞羞,口中奶声奶气地哄他: “乖宝宝、宝宝乖,不哭不哭噢。” 软软糯糯的童音,唱歌儿一般地好听。 弟弟被姐姐哄着,当真便不哭了,只眨巴着两个大眼睛看着姐姐,然后便捂着嘴巴“咯咯”地笑了起来。 原来,姐姐的辫子已经散啦,偏姐姐并不知道,顶着一脑袋鸡窝还在那里笑。 笑了一会儿,男童便抓着姐姐的手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踮起小脚、张开小手,东一绺、西一绺去捉那些调皮的发丝,帮着姐姐归拢好。 女娃儿这才知晓头发乱了,又见弟弟这般懂事,她黑葡萄般的眼睛便弯弯地起来,学着大人的样子摸摸男童的小脑袋,夸奖他“真是个乖娃娃。” 两个小人儿“咭咭呱呱”地笑着,卫姝眸光软软地看着他们,眼前恍惚现出了两个细弱的身影。 若能投胎转世,想必她的真真和桓哥儿,也还是一对儿小姐弟,乖巧懂事,惹人怜爱。 卫姝的神情亮了一刹,须臾又黯淡了下去,抖动的唇角似在抽搐,又仿佛是在笑。 也或许,这两者皆不是,就如这世上许许多多的事,发生了便发生了,也并没有什么道理可以依循,不过是在当有时,它便有了。 第022章 破门 呆呆地站了片刻,卫姝转首便向身后柜格里掏。 前晚阿琪思从主家回到住处时,很是往那柜格里装了几样吃食,皆是从主家“拿”来的,里头便有一味风干奶窝窝。 在阿琪思的记忆里,这点心风干了也很好吃。 “咣当”,外面陡然传来一声巨响,直震得窗纸轻颤。 卫姝吃了一惊,忙探身从窗眼儿向外瞧,便见虚掩的院门歪倒在地,两个凶神恶煞的金人走了进来。 他二人皆剃着大半个光头,只在后脑极低的位置束着三根小辫,耳朵上则戴着明晃晃的银耳环,手中拿着阔背长刀,也没打伞,就这样冒雨闯进院中,两双凶横冷漠的眼睛略略一扫,便瞧见了屋檐下的小姐弟。 “哈哈,老图,我说什么来着?”二人中那蓄着黑须的金人伸臂一指女童,眼睛里冒出精光来: “你瞧瞧这不就是?这不就是?我就说她必定就在这一带,你还偏要去离奴坊找,白花了好些功夫不说,刀刃喜得贵子卷了,好好儿的雨伞也被你搞坏了,真是……” 黑须金人虽然满口报怨,神情却是极尽欢喜,目中更流露出浓浓的贪婪之色,好似那女童已然化作了一堆金银。 两个孩子明显被吓住了,站在那里只顾着发呆,弟弟手里还攥着姐姐几绺头发。 那被唤作老图的金人生得焦黄面皮、眉高眼吊,身量比黑须金人高了足有一个头,瞧来如竹竿一般。 此时听得同伴所言,他响亮地“啧”了一声,冷淡的脸上便现出不耐的神色来,皱眉道: “怎地藏在这种鬼地方,却是叫人好找。” 一面说话,他一面便挥刀劈砍,将那窝篷与杂物皆砍得乱飞,待到扫清前路,他立时大步上前,探手便朝那女童抓去。 孩子们终是晓得怕了,女童煞白着一张小脸欲往后退,却忘了头发还在弟弟手里,拉扯之间,“咕咚”一声坐倒在地。 那男童此时已是唇青面白,“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口齿不清地唤着“姐姐”,扑进女童怀中拼命地往里钻,小姐弟俩登时滚做一团。 老图抓了个空。 他的面色骤然变得极冷,俯下身子再度探手向前,一把便抓住了男童的后衣领,直接将他倒提了起来,另一手则揪住那女童的前襟,毫不废力便将这小姐弟俩俱皆提在了手中。 他本就生得极高,两个幼童在他掌中直如玩物一般。那男童被抓得吃痛,扭动着身子哭得越发用力,凄厉的呼号瞬间响彻整个院子。 女童也在恸哭。 只是,她的哭是无声的。 两行泪珠挂在她的小脸上,她大睁着漆黑的眼睛,直勾勾地望向虚空的某处,整个人呆呆傻傻地,好似已经吓得懵了。 “库伦,接着。”老图头也不回,反手便将女童朝身后一掷。 女童的身体立时划过小半个院子,飞向那名叫库伦的黑须金人。 库伦猝不及防,口中发出“啊呀”怪叫,手忙脚乱踹开脚边几样杂物,抢步上前伸手一抄,将将拉住了女孩的衣带。 却不想,那衣带早在方才女童摔倒时便已松了,兼之老图抛来的力道又大,库伦这一抓竟没抓牢,衣带自他指间滑了下去。 库伦大惊失色,伸长胳膊欲待再抓,无奈他另一手还拿着兵器,单手根本使不上力,只能眼睁睁瞧着女童的脑袋撞向地面。 便在此时,雨势忽地一凝。 在某个瞬间,那接天连地的雨好似被一阵狂风给吹得歪了,女童的下坠之势亦就此滞得一滞,就仿佛是身子凑巧碰到了一旁翻倒的水缸。 这停顿不足一息,快到令人难以察觉,库伦亦根本未觉异样,只知道原以为必定落空的手,居然出乎意料地摸到了女童的一片衣襟。 他立时五指紧握,运足力气向上一提,总算险之又险地将女童抓住。 “好险,好险。”库伦直惊出了一头的汗,只觉得方才那一幕如有天助,似是这大风大雨都在帮他的忙,一时间又是欢喜、又是后怕。 拿手背揩去脸上的汗水和雨水,库伦犹不放心,又将那女童往上提了几提,确保再不会掉下去,方才抬头笑骂道: “老图你这头野猪,老子都快被你吓死了。这可是咱们的银口袋,若是摔坏了可就拿不到领甲老爷的赏钱了。” 领甲老爷? 卫姝隐身于窗后,眉心微蹙。 领甲乃是金军官职,领下掌两千兵丁,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了。 “怕什么?”老图扭头看了库伦一眼,神情很是不在意:“摔坏了再抓就是,这些猪狗下崽子可勤得很。” 他的语气很是平静,就仿佛说的不是人,而是真的猪狗牲畜。 库伦立时仰天狂笑起来:“哈哈哈哈,老图你这话可说错了。” 他咧开大嘴,半张脸都被熏黄的牙齿占据,大笑着道:“宋狗行军打仗不成,下崽儿那可也比不过真正的猪狗,又不能割肉来吃。他们啊,就只会跪在地上等着我们去砍他们的脑袋。牧那黑泰就是这样没用,没用得紧,还不如养猪养狗划算呢。” 狂笑声在风雨中回荡,老图勾了勾嘴角,将提在掌中的男童翻转过来,一双没有感情的眼睛盯视着那张蜡黄的小脸。 男童犹在放声大哭,小手小脚拼命地舞着、蹬着,想要挣脱出那只大手的钳制。 老图似是嫌他吵闹,皱起了眉,转首问库伦道:“库伦,你看看这小崽子能卖多少钱?” 库伦伸头瞥了一眼,立时嫌弃地摇头道:“不成,太小了,生得也不好,卖不上价钱。领甲老爷喜欢大两岁的,生得也要像这女娃儿一般好看才成。” 老图点了点头,却也并不曾松开男童,而是猛一捏孩子的下巴,迫得那男童张开口,露出了细小微黄的乳牙。 “三岁的崽子。”他扒开孩子的嘴往里看了看,就像看牛马的牙口一般,随后又丢开手,“呸”地朝地上吐了口痰,嫌恶地道: “真脏!” 第023章 头颅 “走罢,老图,已经耽搁了不少时辰了,领甲老爷怕是要等急了。” 库伦单手紧抓着女童,另一手将宽背长刀还入鞘中,看样子很想马上回去交差。 男童又大哭了起来。 方才被老图捏住下巴,他出不得声,此时对方松开了手,小孩子只晓得害怕,于是放声大哭,一面哭一面呜咽地地唤着“娘——爹——” 在他小小的心里,只要爹娘在身边,这凶人便也不敢欺负他和姐姐了。 老图似是被这哭声激怒了。 那凄厉的呼唤不知为何令他神情陡寒,双目如钩子般定定地钩在那哭闹的男童身上。 “牧那黑泰不该这般吵闹。”好一会儿后,他冷冷地说道:“老爷们对这些脏东西太仁慈了。这群小崽子已经忘了牧那黑泰的本份。” “是啊,是啊,牧那黑泰可比外头这些宋狗听话多了。”库伦敷衍地点着头。 老图盯着男童看了一会儿,蓦地舔了舔嘴唇,面上漾起了一丝古怪的笑:“库伦,想不想看摔瓜瓣?” 库伦怔了一息,旋即便知他要做什么,摇了摇头,神情显得有些无奈,想了一会儿,便将倒提在手里的小女孩举到了近前。 小女孩仍旧呆呆地,黑白分明的眼睛黯淡无光,脸上的泪痕已经干了。 库伦叹了口气,提高声音对老图道:“那你快些,这一个只怕也要吓坏了,咱们早交差早完事。” 说着他又抬头看了看天,嘟囔着道:“这鬼天气,真想赶快回家烤火啊。” 说罢此语,他便又向那女童笑了一下,露出了满口熏黄的牙齿,尽量用着柔和的语声道: “你可真有福气,领甲老爷看中你了,等我将你献给他老人家,便会得着好些赏钱。我会分给你爹娘半袋谷子的。往后你就留在领甲老爷身边服侍他老人家,你欢喜不欢喜?” 女童依旧呆呆傻傻地,眼珠子转都不转,手足也软软地耷拉下来,犹如痴儿。 库伦脸上的笑容迅速淡去,将那女童提到眼前翻过来、倒过去地检视,口中喃喃地道:“可万莫要傻了,可万莫要傻了……” 此时,老图的手臂已经高高举了起来,眯起的眼睛瞄向了坚硬的地面。 “牧那黑泰应该懂得安静。” 他冲着那男童说道,语气严肃而又庄重。 那一刻,他极力抑平的唇角并无弧度,可眼底深处却有着一丝难以扼制的兴奋。 男童已经哭得脱力了,只能发出猫儿一般的抽噎,却还在拼尽全力地蹬着小脚,好似已经预感到了即将到来的命运。 大雨滂沱,这细微的哭号被狂风掩去。 “噗!” 闷响声中,鲜血陡然喷射。 漏雨的屋檐下,无头的尸体笔直而立,一颗脑袋“骨碌碌”滚落在地上,那剃光了大半的脑后束着小辫,转过正脸时,是一双大睁的眼睛。 此刻,那眼睛里还残留着诡异的兴奋,但很快地,那瞪大的眼珠子便黯淡了下去,鲜血淋漓的下颌徒劳地张了张,似欲说话,却发不出声音。 大雨浇注而下,冰冷的空气凝固了那颗头颅所有的表情,光秃秃的脑袋顺着落地的力道又翻滚了几圈,被一只破烂的竹筐兜住。 远远看去,像是那竹筐里滚了只瓜。 “嘭”,直到这时,失去头颅的尸首才笔直地掼在地上,空荡荡的腔子里喷溅出浓稠的鲜血,血水与泥浆混杂,不多时便被大雨冲散。 小院死一般地寂静。 数息后,库伦才发出了一声凄厉如狼嗥般的嚎叫。 他扔下女童飞扑过去,一把抱起地上那颗大好头颅,目眦欲裂。 这刻的他并未发现,他的身后并未传来女童落地之声,一如那男童被老图的尸体丢开后,亦只是平平稳稳落于檐下,旋即闭目昏睡,就好似这狂风暴雨也在眷顾着这对小姐弟,纵使身处险境,亦可安然无恙。 “什么人!”库伦双目充血,神情凶悍,一只手已然飞快探向后腰,紧紧握住刀柄,口中厉喝: “我乃哈尔沁呃……” 他的声音突然卡住,好似被人扼住了咽喉。 下一息,鲜血再度飚上半空,与大雨一同瓢泼而下。 库伦的两个眼珠子暴突出来,手一松,怀中那颗沉重的头颅重又滚回地面,而库伦则保持着一手探后、一手环抱的姿势,缓缓坐倒在地,喉头鲜血汩汩流淌。 他就这样僵坐着,脸色一点一点灰败了下去,直至失去了所有生机。 院子里再无人声,唯大雨如故。 卫姝立在窗后,看了看院子里的两具尸首,又举目望向院墙侧后方的某处,忽尔一叹。 雨线似重帷,原该连绵不绝,然而在数息之前,当老图高举起男童的那个瞬间,这剔透的帘幕却无声无息地撕开了一道口子。 那一线破口带着优美的弧度,恍惚中似有星光弥散,往复来去间,老图的脑袋和身子便分了家。 再之后,卫姝便不得不甩出提前握在手里的木刺,射穿了库伦的咽喉。 这是她才刚削出来的。 那一击用了暗劲,木刺穿喉而过,旋即便粉碎成渣,混迹于满地杂物中,很难被发现。 自窗边退后数步,卫姝摒住呼吸,遥遥感知着屋檐下那对小姐弟的气息。 还好,小娃娃们都没受伤,如今不过昏睡罢了。 再叹了一声,她返身行至后屋,拉开了角落里的一道暗门。 “你慢了。” 语声和着风雨自门外劈面而来,卫姝像是听见了公鸭被人踩住脖子发出的哀鸣。 她抬起头,视线却并未投向倚在墙角的那道瘦小身影,而是凝视着环绕在那身影旁的一线弧光。 尖细的啸声随弧光而起,旋绕不息,雨幕被反复切断又合拢,若不细看,便会觉得那雨里破了一道细长的口子。 “钺一零三,你怎么来了?” 道出这拗口面又怪异的名号时,卫姝既觉好笑,又有几分震惊。前者是她自身好笑于这名号之荒诞,后者则是阿琪思震惊于竟接连两日遇见故人。 第024章 逐月 “嘁,我远远缀着钩八来的。怎地,不行啊?”钺一零三的话说得很硬,然底气却有些不大够,只得勉力将脑袋往上抬、胸脯往前挺,以足气势。 “原来是偷跑出来的。”卫姝掩唇轻笑。 只是,这笑声似乎有些过于轻盈了,正如那公鸭般的嗓子听在耳中时,也常会让人忽略那说话者实则手执利器。 隔着半墙风雨,二人遥遥对视,彼此心知肚明,却皆不曾点破对方。 一阵风过,眸光轻触即分。 隐约的记忆沉浮晃动,黑暗里,书卷徐徐翻开,烛光移向一角,照见些许旧事。 钺一零三与阿琪思确实相熟。 就如钩八与阿琪思的彼此知悉。 当然,这两者间多少还是有一点不同的。 阿琪思与钩八的熟悉,仅限于武技招式,那似乎是无数次生死相搏拼杀而来的。而阿琪思与钺一零三的相熟,则不仅止于武技,还附带着几分香火情。 自然,这么一丁点儿的情分,远谈不上亲近,至于善意么,则多少有那么一丝丝。 卫姝抿了抿唇。 善意。 这两个字像压在舌底的梅核,咀嚼愈久,便愈觉硌人。 “啊哈,好教你知晓,我现在可是钺八五了。”公鸭般的声音压得极低,几若耳语,然语气里的情绪却极鲜明。 随后,那墙角的身影便骄傲挺胸、下巴朝上,通身上下皆写着“我很厉害”的字样。 孔雀蓝的绚丽傩具遮住了他的面容,宽大的蓑衣亦掩去了他的身形,但卫姝却仍在那黑暗的书卷上看到了他的画像: 一个发如乱草的少年。 或许,在那张少年的脸上,亦有着一双灿如明星的眼睛。 “你今年多大?可年满十四岁了么?”卫姝错开了话题。 这是出自她本人的好奇。 比阿琪思更年幼的少年,竟练就了如此奇诡的兵器,委实令人称奇。 此时此刻,那雨中旋影兀自转动不休,细啸声中,透明的雨幕仿佛被看不见的风刃撕开,显出了雨后的一线阴穹。 少年明显有些不高兴了。 但他还是拼命想要掩去这孩子气的不满,也拼命想要让自己看起来更像个大人,于是依旧抬头挺胸。 这夸张的动作并无法掩去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斗败公鸡似的气息,反倒越发显得孩子气,也越发让人忘记了,那细利的风刃是如何破开大雨,取下了一颗人头。 卫姝目中含笑,视线停落在少年与那旋光之间,不偏不倚。 “要你管?”半晌后,少年气哼哼说了这么一句。 语罢,右掌倏地竖起。 啸音立时停歇,绕旋的细光亦止息,现出了它的真容: 一柄薄如蝉翼、弯刃背向的钺。 银月般的钺身,反射出天际昏冥的云色,而钺柄处连接的同样材质的长链,则缠绕在少年熟麦般的手腕上,其间光点流转明灭,与钺身辉映,有若群星追逐着天边明月。 流星钺。 又有别号“流星逐月”。 这是阿琪思记忆中熟悉的兵器,于卫姝而言却是初见,她情不自禁地地生出了几分惊艳。 钺乃是重兵器,原为古时军中近战所用,后又有了江湖上的双手轻钺,单手钺反倒少有人使了。如今,这单钺不仅重出江湖,且其后还连着长链,取了流星锤的形制,施展起来愈加不易。 据传,这一等奇门兵器乃是前朝某位江湖大侠所创,招式古怪、法门特异,可远攻亦可近战,施展开来时美轮美奂,有惑敌之能,若得练成,必可独步一方。 “喂,你没听见我说话么?我现在是钺八五了!钺——八——五!” 少年的公鸭嗓仍旧压得很低,语气却分明有些急了,加重吐字连说了两遍自个儿的位次,隐于傩具后的两眼像夏夜的星,干净、单纯,好似这世上所有的寻常少年。 看着那样的一双眼睛,卫姝莫名生出了古怪的笑意,而话说出口时,却又变成了真心诚意的恭贺: “钺八五,恭喜你,位次又靠前了。” 傩具后传来轻而压抑地“咕”地一声,卫姝眼前好似现出少年想笑又拼命忍住的明快模样。 寒意倏然自后心窜起,手臂上竟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便在这一刻,少年的身形忽地动了动。 在那不到一个呼吸的时间里,流星钺上星点明灭,如疾风吹乱的烛火,旋即,那身影便又抬头挺胸,骄傲溢于言表地道: “不过往前进了几位罢了,不值一提得很。你等着,待我练成后面那一十三式,我定能越过你们所有人,高居榜首。” “我怎么记得你之前说过,那后面只有六式来着?”卫姝笑道,不待少年回话,她复又掩唇低语: “啊,恐是我记错了。对不住。那我便在此先祝你马到成功了,钺八五。” 少年陡然沉默了下来。 于是,那些飞扬跳脱便自散去,他就像一尊立在墙角的不合宜的石像,阴沉而又古怪。 卫姝拢着衣袖,闲闲倚在门边,对此情形视若未见,犹自笑语嫣然:“你还没回答我呢,你来白霜城作甚?” 阴沉的气息散去,少年身形明显地一僵,犹如淘气时被大人抓了个正着的孩子,好一会儿后,他才又挺起胸膛,虚着声音道:“你、你管得着么?” 方才那短暂的变化好似从未出现。 少年依旧是少年,单纯、干净、傻气,眼睛亮得像夏夜的星。 有那么一瞬,眼前人好似真的便是那样的少年,而卫姝也几乎便要相信了。 可是,连天风雨袭来,浇灭了这些许的情绪。 “我自是懒得管你。然则你方才又为何要来管我?”卫姝下巴朝旁偏了偏,一双眼睛瞬也不瞬地凝在对方身上: “你且说说,你为何砍了那人的脑袋?” 砍下老图头颅的,便是那柄诡异的流星钺。 早在少年出手之前,卫姝便已有所察觉,只是当时情形危殆,她才出手救了那女童,男童又已命悬一线,卫姝无法推断来者意图,只得取后发之势,以免受制于人。 少年闻言,绷紧的肩膀登时放松了些,好似在说“原来你在问这么件不当紧的事”,摸着后脑勺“嘿嘿”笑道: “我看你动了杀机,就顺手帮了你一把。” 孔雀蓝的傩具隐去了他的神情,却令他的动作语气变得更为夸张,每有言语,那傩具之上便有幽细的蓝光浮过,如海潮在月光下起伏,与那诡谲的兵器一样令人惊艳。 第025章 问答 卫姝目注于他,面上渐渐涌起了一丝讥诮: “我以为,我们似乎没必要再继续做这些表面文章了。钺八五,你说是不是?” 说话时,她的手已然完全没入袖底。 少年紧盯着卫姝的衣袖,剔透的雨幕忽又破开,轻细的啸音与雨声混杂,难以分辨。 “方才你那一下,其实是冲着我来的吧?”卫姝的视线再度凝在了少年与流星钺之间。 余光之下,少年的每一丝变化、流星钺的每一次旋转,尽皆无所遁形。 “钩八在哪里?”少年开口问道。 涤去了多余情绪的声音干涩而冷,如年久失修的木轮滚落在冰雪中。 他没有回答卫姝,反倒问了一个问题。 “我怎么会知道?”卫姝的语声比他更冷。 “你必定知道。”少年的眼睛亮得怕人:“刚才我说我是缀着钩八来的,你听了居然一点都不吃惊,可见你早就知道他在白霜城。你见过他?” “我若说我没见过,你会信么?”卫姝拢袖而立。 少年没说话。 风卷起大片雨线,扫上残檐,喧嚣声如马蹄乱踏,填补了小院一隅短暂的沉默。 “他是不是死了?”少年忽地问道。 “你都说你是缀着他来的,这种事难道不是你比我更清楚?”卫姝反问。 “你杀了他?”少年好似没听见她的话。 “你觉得我能杀得了他?”卫姝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他的尸首在何处?”少年锲而不舍、继续发问。 “你素来就这么喜欢胡乱猜测么?”卫姝的反问几乎就在他话音落地的同时响起。 一递一落的语声,没有回答,只有提问。 或许,在两个人的心底深处,早便已经有了答案。 “你为何还不动手?”数息后,少年再度开了口。 仍旧是一个问句。 “动手?对谁?你么?为何?”卫姝好整以暇地倚门而立,依旧以反问作答,且还是一连四问。 沉默又一次笼罩了下来,二人的视线穿过风雨,好似隔着万水千山。 尽管他们相距不过十步。 可是,于他们而言,这短短数步,已如天堑。 细啸声不知何时停了,雨幕重又合拢,那一线流光似是从不曾出现,而卫姝缩在袖中的手也探出一只来,掠了掠被狂风拂乱的发丝。 不知何故,那相隔于二人之间的天堑,似也就此化作了一条河,蜿蜒的水波柔和宁静,荡去了那万仞千峰般的压迫感。 “金狗本就该死。”少年的语声极是森冷。 褪去伪装后的他,身上弥漫着汹涌的杀意。 此一语,算是正式回答了卫姝最开始的那个问题。 “流星逐月,去不可返。” 卫姝漫声说道,掸去了衣袖上零星的雨珠。 少年沉默了一会,点头道:“是,你说得没错。我不能让我的钺空转而回。你当也知道的,兵器离手若是不能见血,那意便散了。” 杀意一旦凝起,便须鼓足向前,半途而废于己却是有害的。 那柄流星钺飞出之后,要么带回卫姝的人头,要么带回别人的脑袋。总之,绝不可徒劳而返,否则,受伤的便是钺八五自己。 说罢此语,少年第一次正眼看向了卫姝:“你……不杀我?” 卫姝一脸淡然地拢着衣袖,秋水般的眸子凝向远处,口中吐出短短一语: “你以为呢?” 少年静默而立,孔雀蓝的傩具倏地垂落了下去:“你不杀我是因为我……不配?” 卫姝淡笑不语。 少年深吸了一口气,突然又抬起头,一双眼睛紧紧凝在卫姝的身上:“你别后悔。” “唔。”卫姝闲闲颔首,只以一字作答。 纵悔亦无可以悔处,因为…… 朕有伤!有伤! 不战而屈人之兵,是她此时唯一的选择。 少年的呼吸突然变得急促起来。 自打卫姝现身至今,他便有无数次机会动手,可每一次却皆被对方的气机牢牢锁住,竟至于无法出手。 而此时,冷汗已然湿透了他的后背。 我不是她的对手。 在说出“你别后悔”之前,少年便生出了这样的念头,而此念一出,各种杂念便如野草疯长,再也无法克制: 钩八必定已经死在了她的手上; 钩八的武技强我何止十倍,我如何能杀得了她? 早知今日,前晚惊鸿一瞥瞧见她出入这杂院时,便该立时回报,可彼时他不仅鬼使神差将消息匿了下来,甚而连近前查探都不愿,反还远远避开,生恐打扰了她。 眼下想要反悔,却是已然太迟了,说不得还得继续将消息瞒住,否则…… 念头纷乱,聚起的杀意亦一丝一缕地散去,少年只觉内息浮动,气血阵阵翻涌。 所幸老图已经死在了他的钺下,也算杀而有得、意未空置,却也不会太过于伤及自身了。 轻轻咳嗽了几声,再开口时,少年的语气变得越发低落:“方才我确实是对你动了杀机,可你的气息……” 很强。 少年死死闭紧嘴唇,断不肯吐出这两个字。 他还年轻,还说不出这样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话,且也觉着这样说很像是在乞怜讨好,于是生硬地停了数息后,他方才续道: “是以我才……才换了个目标。” “话虽这么说,可你也用不着就这么杀了那金狗啊。”卫姝叹了一口气,神情显得有些无奈: “那等小角色,根本就不必费手弄死,惊走即可。结果你这一来就弄掉了一个脑袋,搞得我也只好顺手把另一个也给杀了。还好这时候雨大风急,他们又只有两个,外头也没什么人经过,不然又得费手。” “多死两条狗罢了,又能如何?”少年的声音很淡定。 这一刻,他的身上寒意如霜,缠于手腕的流星钺亦轻轻颤动,似是感应到了主人对那两个金人的杀意。 相较于人,卫姝觉着这些死物还更可信些。 那么,少年说的应该是真话。 他的确认为金狗该死。 心下如此作想,卫姝便也顺着他的话往下道:“是,他们的确该死,可你有没有想过,他们就这样死在那对姐弟家的门前,万一有谁撞见了,他一家人该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孔雀蓝的傩具向上扬起,天光涌动于其上:“我只管杀人便是。那一家人与我何干?” 卫姝静静地凝视着少年:“那若此刻便有人去报官……” “那就把报官的也一并杀了。”少年以食指轻抚着流星钺的锋刃,语声很是平淡。 在那个瞬间,他的身上弥漫着一种视人命若无物的漠然,与被他砍掉脑袋的老图,并无区别。 第026章 打算 “你一个人、一柄钺,又能杀得多少?”卫姝的语气也淡了下来,垂下眉眼,理了理青碧的裙幅: “这白霜城欺压宋人的金狗没有十万、也有八万,官府杀宋人杀得更多,难道你要把这些人全都杀了?你杀得过来么?” “你到底想说什么?”少年看着卫姝。 在那双鲜有变化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毫不作伪的、可称之为“情绪”的意味。 那是一种不解。 极度、且强烈地不解。 卫姝将手指轻抵着唇畔,面上漾起了一丝笑意:“我想说的是,杀人并不是唯一有用的法子。有些时候,杀人甚至是最笨的法子。” 少年愕然了一息,蓦地嗤笑起来:“你竟然还懂得杀人之外的法子?” 语毕,他忽又凝起视线,上上下下打量着卫姝,身畔的流星钺啸音如风:“你、你、你……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他的声音里居然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似是这样心平气和的卫姝,远比出手杀人的卫姝更为可怖。 卫姝心下生出异样之感,面上却仍是浅笑盈盈:“你想知道?” 少年的眼神飞快地闪缩了一下,旋即便归于沉默,唯身侧流星旋绕,破开千重雨帘。 他并未沉默太久,很快便开口道:“我不想……” “你想……知道钩八的下落么?”卫姝慢悠悠地打断了他,神态淡然、气势笃稳。 其实,她是一点底气都没有的。 黑暗中的书卷纹风不动,阿琪思对“过去”、“来历”有着强烈的抗拒,偶一思及便会头痛晕眩,大敌当前,卫姝不敢行险。 于是,她只得祭出了从前与众爱卿勾心斗角的招数: 当一个人越是心虚、越是没有把握时,便越需理直气壮、昂首阔步,以从气势上压制住对手,而若被问及无法作答的问题时,大声反问乃至于质问,即可扭转局面。 只消一直问到对方露出了破绽,再抓住破绽乘胜追击,反败为胜亦未可知。 自然,这法子也并非一直都管用,那倒也不必急,适时抛出合宜的诱饵,便可破局。 便如此际,卫姝便抛出了饵,而钩八,便是那枚诱人的饵食。 “我应该怎么做?”少年一口吞下了饵食。 “帮我几个小忙便成了。”卫姝笑吟吟地下了钩。 纵使满掌潮汗,她的神情也显得极是闲逸,就仿佛少年应或不应,皆无关紧要。 “可。”少年几乎未加思索,张口便又咬住了钩子。 钩八还真是使得一手好钩,人都死透了,却还能钓起好大一条鱼儿。 卫姝心念飞转,却也不再与少年打机锋,只以足尖轻轻点了点脚下地面:“五日后,此时、此地。” 这是定下了交接消息的时间与地点。 少年点了点头,随后便静静地看着卫姝,等待她接下来的安排。 然而,卫姝却并不曾当先言及此事,而是朝着院落的方向歪了歪脑袋,笑问:“说来,你难道不需要我先帮你个忙么?” 孔雀蓝的傩具忽地一滞。 卫姝两手拢袖,浅笑着道:“那老图的脑袋掉得可太干脆了,有经验的仵作只消随便看上两眼,便能断出他是死在奇门兵器之下,而非寻常刀剑。” 不紧不慢地言至此节,她复又闲闲地拂了拂裙裾:“我是不知你来白霜城作甚,但,过早露了行迹,怕是不妥吧?” 少年身上气息骤冷。 二人对话至今,唯独此语,戳中了他的痛脚。 他的确不宜过早暴露行迹。 尤其此时。 如果他不想输的话。 一刹时,少年的眉心忽尔隐隐刺痛起来,就仿佛那一杆神出鬼没的长枪,已然迫近了面门。 枪八三。 这才是他的对手。 这样想时,少年几乎有些颓然。 若是钩八还在,纵使早露行迹也无妨,因为前辈会当面指点于他、或是直接替他收拾残局,可眼下…… 少年忽地望了一眼卫姝,傩具后的眼旋即微垂,眸光闪动,不知在想些什么。 卫姝含笑望他,面容温柔,好似薄雾里盛放的一朵白莲花。 虽然记忆仍旧模糊,但她却隐约记得一件事: 在武技大成之前,将本该秘不示人的独门兵器现于人前,乃是大忌。 少年此番的确是跟着钩八来的,钩八便是他此行的师父。 以前带后、以强带弱,似乎是阿琪思与钩八那伙人的惯例。 至于上述诸事又是哪门子的规矩、出自于何处,卫姝却想不起来了。 但这也足够令她推断出另一件事: 少年出手杀人,绝不仅仅只是“杀意既起、见血方回”的所谓道上规矩,而是那个叫做老图的金人,的确引动了他的杀机。 年轻人的血总是热的。一时激愤、怒而出手,却忘了这奇门兵器若是提前被人发现,必会惹来麻烦。 “我帮你善后罢。如此,咱们便两清了。”卫姝笑盈盈地道。 轻细的啸音再度响了起来。 少年肃立于墙角,身畔雨幕忽起忽落,剔透的弧形破口如一弯弦月,四周有星光流泻。 “外头怎地这般闹腾?”他很快便开了口,说的却非前事,视线也飘向了半墙之隔的院落。 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正从院中传来,其间还夹杂着小儿的哭闹、大人的低喝、匆忙的脚步以及锅勺碰撞之声,似是有许多人正在慌乱奔走。 “这院子很快便要空了。”卫姝神色未动,对此丝毫不觉意外。 在紧邻离奴坊的瓦块街,这也不过是寻常之事罢了。 这里的市面素来便极混乱,当街杀人之事时有发生,泰半是金人杀宋人,偶尔也会有宋人杀金人,或是除这两族之外另有宿仇的几族人互杀。 住在这里的并非一坊之隔的大宋离奴,而是无数因战乱流落至此的宋国百姓,或是本就贫贱的金人穷户,以及另一些混居在这里的异族人。 白霜城对宋人虽然严苛,却也允许他们中的一部分与本地各族人等共存。 金国朝堂似也知晓,宋人的数量远比金人为众,一味地屠杀并不可取,适当地引之入境,再给予一定的庇护,迫使他们不得不为了生存而为本国效力,这才是良策。 第027章 头羊 如今,不止白霜城里生活着许多宋人,金国皇都也有不少宋人,他们中有一些甚至可以为官为吏,或于贵族家中做西席,勉强也算是体面人。 诚然,再是依附归顺、忠心不二,宋人也终究是宋人,是金国最为低贱、最可欺凌的族群,是故,他们的官做得再高、其学生再是尊贵,也依旧无法获得与身份相应的尊重。 可即便如此,他们也比绝大多数宋人要过得好。 而白霜城的宋人,便属于那绝大多数。 为了养活妻儿老小,被掳至此地的宋人青壮或卖身去银矿做奴工,或在沧河做苦力,或去达官显贵家中为奴为婢,便如破军与卫姝这般,以贱役换取不多的口粮。 而他们中的一些“聪明人”,则会将脸皮与良心尽皆扔在地下,做起了贩卖人口的掮客。 那些极度贫困或走投无路的宋人,会被这些所谓同胞或以“借债”诱入毂中,再以高额利钱迫使其卖身;又或是干脆便被强拉或骗进离奴坊、军营伎寨、皮肉窟等处,做一些最低贱的营生,所赚银钱则大半用来“还债”或上缴昂贵的“人头税”。 自然,若有那上好的货色,人奴掮客们亦会将之贩往皇都,又或卖进城中贵族府邸,以供上等金人狎玩取乐,赚取大笔钱财。 不过,这些金银最终多半仍会回会到金人的口袋。 从皇都到白霜城,不知有多少官员被喂得脑满肠肥,而这些人奴掮客中有些特别幸运且进贡最多的,则会得到白霜城府衙给予的“附籍”。 有此附籍者,虽无法与金人平起平坐,却也拥有了购置土地、开设店铺的权力,地位远比寻常宋人为高。 在金语中,这些附籍的宋人被称作“弗那忽舍里”,意为“听话的头羊”。 这是当地牧人的用语。 一群羊里总会有一只头羊,它不仅能够挟制驱策羊群,更会在每年的宰杀季时,配合牧民安抚待宰的羊群,诱使它们进入屠宰圈中,乖乖引颈就戮。 附籍者自是知晓“弗那忽舍里”之意的,也并不以此为荣。在私下里,他们通常自称为“良民”。 他们也的确是金人眼中的良民。 毕竟,贩卖人口乃是无本重利的买卖,而白霜城位于两国边境,“货源”从来都不缺。 大宋北境本就人口稠密,又因紧临淮水并泗水两条大川,水泽丰润、黑土肥沃,极宜于耕种,每年产出的谷粮不仅可令百姓温饱,还能换取周边一些国家的物产。 既有沃土,便会有辛勤的农人在此生息,由是形成了大宋北境诸多的边城、堡垒并村庄,人丁很是兴旺。 这二十年来,两国交兵不断,被掳掠而来的宋国百姓亦日渐增多,白霜城人奴掮客的“生意”可谓兴隆至极。 他们与被掳百姓本就同为宋人,很容易便能取信于对方,由他们出面自是比金人更好。而坐收渔利的金人也不是白拿的钱,每有纠纷,他们必会主动帮这些良民撑腰。 久而久之,良民们对“金国大人”越发地忠心,恨不能肝脑涂地,以报大人们的知遇之恩。 由是便也引出了第二个好处,即某些见不得人的买卖,金人贵族也会交由这些良民处置。 这些恭顺听话的良民总会将事情办得很好,就算一时失了手也不打紧,拉他们出来顶罪便是。 在阿琪思的记忆里,半年前就发生过一起非常轰动的“金人军户之女失踪案”。 因那军户与上司颇为交好,将事情捅到了一位贵族的面前,此案最终得以告破,而不是像其他宋人失踪或被杀那样被束之高阁。 原来,那金人少女因生得甚是美貌,被某个“良民”掮客误认作宋女,遂将之骗进一家黑店灌下哑药,再高价卖进了一位领甲老爷帐下为奴。 没过两日,这少女便一命呜呼。 那领甲老爷在知晓真相后,大是懊恼,赔偿了那军户五十两银子,又亲自领兵去那掮客家中抓人。 未料那人自知错卖了金人少女,当晚便拉着全家老小畏罪自杀了,领甲赶到时,只找到了满院子的尸首。 最后,官府出面将良民掮客全部家产充公,就此结了案。 失去爱女的金人军户明知此事必有蹊跷,却因涉案者尽数身亡、死无对证,也只得默默隐忍了下来。 这便是那些良民的用处。 金人对待他们就像是对待一件趁手的物件儿,若是这物件坏了,那便丢掉再换一个新的,横竖这白霜城货源充足,总会有人甘愿去做这种物件的。 “他们是不是在……逃跑?” 少年的语声响起,孔雀蓝傩具后的眼睛里有着分明的讶色,显是大为吃惊。 不是一家一户地逃跑,而是整个院落的人都在逃跑。 拖家带口、锅碗瓢盆,能带上的全都带上,阖家逃离这才死了人的杂院,这便是那诸多动静的由来。 卫姝被他一语拉回思绪,弯眸笑道:“孺子可教也。” 的确,杂院里的人都在跑,包括她,不久后也会离开。 白霜城的户籍制度素来便极混乱,这其中又以城北为甚,而这里偏偏又还是军镇,城务由军营与府衙共掌,两方面争权争得很凶,到了需要担责时,却又时常互相推诿。 这是一种似有若无的默契。 那无本万利的人口买卖,必定会导致各类凶案频发,而混乱的户籍制度掩去下了其下盘根错节的各方利益,给了所有人一个说得过去的借口。 有此前提,生活在城北的宋人便有也了不成文的规矩: 死人莫问,以免引火烧身;若遇凶事,尤其那凶事涉及金人的,能跑则跑,且多半也能跑得掉。毕竟这里出没的金人身份也很低贱,死上几个又有什么打紧? “既然人全都跑了,你方才怎么又说那一家人会有危险?”少年目中的不解更甚。 卫姝叹了一口气:“若官府当真下死力气去查,还是能够查到的。毕竟那死掉的两个人……” 她蓦地收住话声,眼尾余光向少年的身上扫去。 少年并未留意到这半含半露的语意,抓了抓后脑勺,低声嘀咕了一句:“这里的民风当真古怪。” 卫姝笑了。 看起来,少年对这座边镇纵使有所知,却也知之不多。 “且不必管他们了,你近前来,我告诉你如何做。”卫姝抛开此事,含笑冲少年招了招手,姣好的眉眼若洇了江南烟水,连额角的伤疤也不那么吓人了。 可不知为什么,看着那张清丽的笑靥,少年忽觉心头微紧,后背竟又渗出了一层冷汗…… 第028章 烦恼 达昌安最近的心情很不好。 他在东岭吃了败仗。 那座看似简单的连堡,他带人攻了三天都没攻下来,反倒被堡里那群饿疯了的宋狗冲乱了阵形,还抢去了不少粮草和甲械。 若不是骑得一匹千里良驹,直往老林子里狂奔出去百余里地,怕是他达昌安自个儿的脑袋都要被那群饿红了眼睛的宋狗砍下来煮着吃了。 他单人独骑在林子里走了一天一夜,好容易才寻到回营之路,返回营盘后,甲首赤朗当即大发雷霆,骂他“丢了我哈尔沁勇士的脸”。 过后收拢残部时,达昌安才发现领下的两个头人竟战死了,伤亡兵卒更是达高三百余人。 赤郎闻知,又是大怒,将他叫进大帐狠抽了一顿鞭子,过后还放话说“我红甲军几曾吃过这样的败仗?回城后你自去向大将军领鞭子去”。 达昌安于是知晓,赤朗是不会帮他收拾这烂摊子了。 也难怪赤朗如此暴怒,白霜城已经有近十年不曾在宋人手底下吃过这样大的亏了。 从前两军交战时,那宋兵哪一回不是一触即溃?只消金军铁骑一冲、再来一轮砍杀,胆小的宋人就能把簇新的盔甲和火铳也丢得满地都是。 可这一回,不知那连堡到底是怎么回事,突然就变得比石头还难啃。 赤朗后来又派了两支千人队去攻打连堡,竟也不曾拿下,反倒又损了近百兵员,其后又因雨季到来,春播在即,红甲军最后只得收兵回城。 赤朗此次率部大举出征,不仅分毫未得,还损失了数百兵员和不少辎重;反观黑、白、蓝三甲军营,却都打回来了不少金银粮谷并丁口,越发衬得红甲军灰头土脸。 在庆功宴上,黑甲军甲首公然嘲讽“红甲军是没用的软脚虾”,赤朗吃酒吃回了一肚子的气,满腔怒火便全都倾泻在了达昌安身上,将他又叫过去抽了一顿鞭子。 连挨了几次重罚,达昌安光养伤便养了快一个月,过后又不得不拿出私藏的五百两黄金并珠宝,悄悄贿赂了白霜城左元帅之子、东城大将军固德那丹。 固德那丹得了好处,亲自出面向父帅求情,看在长子的面子上,左元帅莽泰那丹网开一面,免了达昌安的砍头之罪。 只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饶。达昌安这一领战损的兵员得自己想法子补足,兵器甲胄等秋后也会减至八成,那不足的两成,须得由他再从宋军那里抢回来。 固德那丹说了,五甲的族人看着他与他的额父呢,若是不做个样子出来,实在说不过去。 在这个比自己年轻了近二十岁的上司面前,达昌安忍气吞声、做小伏低,还发下毒誓要至死效忠于他。 “比豺狗还要贪婪的家伙!固德小贼,哈尔沁山神会降下惩罚的,你给老子等着吧!” 大帐中,达昌安低声咒骂着年轻的上司,将没啃光的羊骨头狠狠掷在地上,解开案头酒囊,对嘴连灌了几大口。 这种名唤“烧白”的烈酒乃是宋酒,纯以谷粮酿就,入口甘醇、回味如火,是他从那个“自杀”的掮客家里搜罗来的。 半年前那件事闹得实在太大了,而若是知晓那小小的头人竟还攀上了固德那丹,他达昌安再有十个胆子,也不会打那头人女儿的主意。 好在那一次他见机快,第一时间便将知情者全都杀得精光,又赔了那头人不少银子,总算是有惊无险。 然而,从那时起,固德那丹便很少让达昌安去他帐中饮酒了,达昌安知道,他在上司面前已经败坏了名声。 他需要一场胜仗来挽回颜面。 可是,哈尔沁山神显然并不曾听见他的祷告。 他不仅败了,还败得很惨。好在甲首赤朗也没啃下那块硬骨头,这让达昌安心里好受了一些。 仰头又喝了一口酒,达昌安抬手抹去嘴角酒渍,随后打了个酒嗝:“这群宋狗,就会……嗝……糟蹋粮食……” 酒意直冲脑顶,他醉醺醺地放下酒囊,看向座下。 几个小宋奴正在争抢被他丢弃的羊骨头,有两个便趴在他脚下撕咬啃食,瘦弱的小身子死死抵在一处,像两头角抵的乳羊。 不期然地,达昌安又想起了数日前在街头偶尔瞧见的那个小宋女。 那乌溜溜的眼睛、黑漆漆的头发,与半年前那美貌的金女竟有八分相像。 此念一起,达昌安顿觉心底里像有火在烧,拍案大吼起来:“老图!老图!你这懒狗死到哪里去了?” 四下里并无人应答,达昌安登时大怒,抬脚便将趴在近处啃骨头的一名小离奴踹飞了出去: “滚!全都给老子滚!你们这群脏东西!” 他赤红着两眼,脑门上的狐面刺青犹如鬼魅,小宋奴们尽皆吓得面色如土,四散奔逃而去。 达昌安摇晃着身子站起来,忽见才被他踢飞的那小离奴犹自躺在地上抽搐,他不由心头火起,大步走上前,伸足狠狠一踏。 “咔”,小离奴的胸骨发出一声闷响,当即向下凹陷了一大块,血沫混合着碎肉自她的口角喷出,她的身体轻微地颤抖着,很快便一动也不动了。 达昌安将靴子上的血在那女童身上仔细擦净,烧在心头的火却并未因此而散去,这让他的神情越发阴沉起来。 “扔出去。” 他皱眉吩咐道,脸上划过了一丝嫌恶。 缩在帐角的两名仆役弯着腰走来,其中一人悄无声息地将死去的女童抬了下去,另一人则跪伏在软毡上,拿出软刷与渍布,一点一点清理着羊毡。 达昌安胡乱地扯了扯袍袖,来回在帐中踱步。 他很烦,非常地烦,很想要做些什么发泄一番,可帐中已经再没了可供他发泄怒火的物事,他只得又抓起一旁的酒囊,大口痛饮起来。 灼烈的酒气似一道火线直抵胸腹,他整颗心如入滚油,红着两眼再度提声道:“老图!库伦!怎地一个人都瞧不见?” 老图与库伦原先不过是最下等的士卒,因自幼在城北厮混,熟知那些见不得人的门道,便被达昌安提拔成侍卫,专门负责替他搜罗新鲜货色。 第029章 五甲 自打半年前那件事之后,达昌安不敢再明目张胆地插手人奴买卖,更断了与良人掮客的联络,只暗中派老图与库伦行事。而他二人也果然顶用,每一回都能令他满意。 前两日,达昌安在街边瞧见了那名美貌的小宋女,本想当场动手抢人的,怎奈固德那丹的马车恰好在那时经过,他只得先上前讨好上司,待回头找时,那小宋女早就不见了。 当天他便派老图他们去寻人,如今两天过去了,人还没找到,达昌安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 这时,帐门被掀开,一名女仆战战兢兢从帐外走进来,跪伏在软毡旁边,脑袋深深地埋下,哆嗦着道: “禀……禀告主子,派出去的人回来说,图老爷和库伦老爷都……都还没回来。” “这群蠢货……这群该被黄狼撕碎的蠢货,就没有一个有用的!就没一个有用的!” 达昌含混地嘟囔着,乜斜的双眼扫过女奴雪白细嫩的脖颈,喉头猛地吞咽了一下。 “你,过来。” 他朝那女奴勾了勾手指,通红的眼睛有如野兽,鼻孔里发出粗重的喘息声。 那女奴是个宋女,有着别于金人女子的清秀,此时闻言,她不由面色惨白,全身颤抖,却还是咬着嘴唇哆嗦着爬起来,碎步朝前走去。 外面突然传来了女奴们的尖叫: “啊?这是什么?” “好多血!” “那边有人!” 达昌安的酒登时醒了一半,面色亦随即一寒。 “来人。”他大声喝道,守在帐外的数名亲卫立时躬身而入,他阴着脸看着他们:“去瞧瞧怎么回事。” 亲卫领命而去。 达昌安一时也没了兴致,将那女奴喝退了,旋即返身行至牛角案前,擎起靠放在一旁的金环大刀,想了想,丢下酒囊,提刀走向挂在帐角的重甲。 帐门忽地被人掀起,带进来一阵风雨,那几名亲卫快步而入,其中一人的手上提着个包袱。 “什么东西?”达昌安的一只手还放在甲衣上,眯缝着眼睛在包袱与亲卫之间扫了几个来回,面罩寒霜。 那包袱正往下滴着血水,险些便要弄脏了干净雪白的羊毡。 亲卫却是知晓他的好恶,立在毡前便打开了包袱。 一颗血淋淋的人头现于眼前。 “有人从外面扔了这包袱进来,守卫说那人全身都罩在蓑衣里,跑得比兔子还快,我们的人正在追。” “领甲,是老图!”另一名亲卫上前翻看那头颅,很快便认了出来。 达昌安面色未变,身上的气息却越发阴沉。 另一名满脸横肉的侍卫上前两步,单膝跪地,呈上了手中的一样事物: “领甲,那扔包袱的老鼠逃跑时不小心丢下了这样东西。” 达昌安的眼睛里射出寒光,阴鸷的视线紧盯着亲卫手中之物。 那是一柄打磨得很是精致的短刀,双面开刃、形制尖细,握柄处雕镂着环蛇纹饰,正是黑甲军最喜爱的佩身之物。 ………… “金国大军共分五甲,除金族所领之金甲外,另有白、黑、红、蓝四甲,每甲军丁人数不等,五甲合兵约在五十五万上下。其中又以金族为最,计有军丁三十万余。” 杂院中,卫姝身披蓑衣、手执阔背弯刀,小心地放下了老图的无头尸身,口中犹在低声自语。 金国大军的分布并非头等机密,叶飞与周尚闲谈时,偶尔会有论及,阿琪思便也记了下来。 据叶飞所言,金军对宋军各处分布亦知之甚详,毕竟两国交战已有二十年,彼此都摸透了对方的底细,这似乎也并不能算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可在卫姝看来,这样的知悉,便是大事,且还是极为反常的大事。 宋、金两国无论人口、疆域、根基还是血脉延续,皆不可同日而语。 宋知金是正常的。 数千年以来,中原大地之上纵使有朝代兴替、有战火纷争,却始终一脉相承,而中原子民便沐着这沉厚的积淀生长,民智早开、人才济济,英雄俊杰辈出。 反观金国,立国至今才止二十年,其国土只占大宋的四成、人口则连大宋的四成都不到,所谓皇帝从前也不过只是区区部族酋长而已,正是所谓的蕞尔小国。 这并非卫姝有意小觑,而是的确如此。 虽然金国从上到下皆瞧不起宋人,视宋人为猪狗,可其治国方略、生民经济、礼仪规制乃至于宗族承袭等等,却又无不在效仿大宋,甚而就连钱币亦是延用的大宋通宝。 这样一个新生的小国,何以竟也能够对强大的宋知之甚详?他们是从哪里拿到这些机密的? 叶、周二人从不曾谈论过此事,但卫姝却猜测,他们可能是知道些什么的。 也正因立国太短,根基不稳,故金国大军才会以各族归拢、划分五甲而计,其中除金甲是最为纯粹的金族人外,其余四甲皆是由诸多小族拼凑而成的。 “五甲分兵,军权归一。然军卒却非只一族,而是多族掺杂。军令贯通上下本就极难,更难的则是……那一个一个的人心呐。” 卫姝低笑了一声,复又驱散杂念,仔细修饰起了一旁库伦喉头的致命伤,手中的弯刀此时已然换成了一支带倒钩的驽箭。 院子里很静,也很空。 除她之外,所有住户皆已举家逃离,而曾经挤满了院落的各类杂物,亦在小半刻的时间里被悉数搬空。 令人难以置信的是,租户们竟还凑钱雇了两张大板车帮着运东西,而市面上竟也有专做此类生意的杂行,那行头亦是宋人,问都没多问一声便将东西装车带走了。 这便是白霜城中宋人的一日。 在死亡与鲜血的夹缝间,他们又活过了大半个白天。至于夜宿何处、明日又会如何,无人知晓。 卫姝眉峰下压,眸光微有些冷,手上的动作却极轻缓,务求每一个细处的完美。 尽最大可能将此事遮掩一二,若能再进一步,引祸于旁处,则她的目的便也达到了。 第030章 移祸 “尽人事,听天命。如此而已。” 卫姝低声呢喃了一句。 事实上,她对自己定下的移祸之计,并无太大的把握。 这世上从不乏聪明人,她自忖也不是算无遗策的那一等天才,如今所为,已是她一人一身所能做到的极限。 大宋一日不强盛,则白霜城类似的惨事,便永无绝衰。 幸运的是,今日之事并非毫无转圜余地,而黑暗中的书卷亦被明烛照耀着,让卫姝读到了不少阿琪思的记忆。 死在院中的两个金人,乃是哈尔沁人。 他们是除金族之外最凶狠、也最善战之族,族中青壮泰半被编入红甲军,是为红甲军的主力。 而黑甲军的主力,则是与哈尔沁族有着累世之仇的索塔族。 相较于哈尔沁勇士天生的勇猛,索塔人体格偏瘦、行动敏捷,擅长追踪及设陷,弓术亦出类拔萃,是天生的山林猎手,其族人则多出斥侯。 那黑甲军甲首名唤黑蛇,乃是索塔族酋长之子,其父当年曾被哈尔沁勇士砍断了一条手臂,且始终不曾寻回。 多年后,老酋长因病身故,入敛之时,他断掉的手臂是以一根木头手臂拼凑起来,方才得以全尸下葬。 据说,如今的索塔酋长黑蛇很会钻营,与金国太子过从甚密,太子殿下有意将自己的一个女儿嫁给黑蛇家的长子,两方面正在议婚。 而哈尔沁与索塔两族,便是诸多归顺金族的异族之一。 在被并入金族之前,这些小族尽皆生活在广袤但贫瘠的北方山岭,为争抢水源与草场,他们长年争斗不休,有一些还积下了很深的仇怨。 索塔族与哈尔沁族的恩怨可追溯至百余年前。一场近乎灭族的屠杀令索塔族元气大伤,而哈尔沁族则获取原先属于他们的了草场与水源。 差不多用了五十年的时间,索塔人才终于休整了过来,并夺回了几处失地,而其与哈尔沁人的仇也越结越深。 后来,金族出了一位雄主,将一从小族尽皆吞并。有那不听话的便被拆散重新编排,还强令其适龄男女与其他各族大量通婚,释去其族裔血脉; 至于那些听话的小族,那雄主便会允许其头领保留一族之首的地位,并将被打散的小族也划出一部分归其治下。 哈尔沁与索塔便属于后者。 在那位雄主的恩威并施之下,这两族最终还是冰释前嫌、握手言和,后又因有了大宋这个共同的外敌在,族间矛盾也越来越少,至少明面上相安无事。 但在私底下,两族毕竟各有亲眷死在对方手里,往上数两代那就是血海深仇,故一旦有事发生,便会爆发私斗,有好几次还死了人。 不过,如今金族势力日益强大,索塔与哈尔沁惧于上威,也只敢私下里解决,战场上倒还是不会使绊子,毕竟金族那些大元帅杀起自己人来也是从不手软的。 为便于统率全军,那位金族雄主在统御各族之后,便将兵丁重新编伍,以五甲营划分,便是如今的金、红、黑、白、蓝。 这其中,红甲主力为哈尔沁族、黑甲主力为索塔族、白甲主力为赖古族、蓝甲主力为布海族。 除拥有三十万大军的金甲外,余下四甲每甲军卒在六到八万不等,每一甲皆设“甲首”一人,名义上是统领整甲大军的最高指挥官。 甲首之下,则设立“领甲”若干,每人各领两到三千人;领甲之下则是“头人”,头人之下则是“录长”、“次录”等大批卒首,其麾下兵卒少则三五十,多则一两百,并无定数。 通常情况下,甲首之上还会有将军并元帅,而这两种官职皆由朝堂派下的金甲军甲首与领甲担任,他们才是真正的掌权者,战场上的一应攻守皆由他们下达。 至于余下的官职,则可由元帅任命,亦可由各甲的甲首推举。 如果依战力划分,除人数最多的金甲军外,红甲军的战力是最强的,蓝甲则为最弱,而黑甲军因索塔人高超的弓马之术与出色的侦察技巧,隐隐有取代红甲之势。 也因此,哈尔沁与索塔这有着世仇的两族,如今的关系可委实称不上好。 卫姝命钺八五做的,便是从索塔人那里窃来其独有的兵器,由她伪造死者伤势,而钺八五则将老图的脑袋扔进哈尔沁领甲达昌安的院子,再于“逃跑”途中,“不慎”遗下索塔贵族最喜爱的佩刀。 那柄佩刀是阿琪思收藏的。 也不知她是从何处拿到了这东西,一直藏于屋中秘处,卫姝昨晚找到时,脑中便浮现出了相关记忆,知晓阿琪思对这东西似也不甚上心,之所以将之收在身边,不过是此物不好轻易示人而已,倒也没有旁的用意。 既是如此,卫姝便也放心大胆地将它拿了出来。 造伤势、抛人头、遗佩刀。 一个很简单的移祸之计。 只消黑、红两边领甲中有一个蠢蛋,则此计必成,而待到两族互相残杀之时,钱家这种小人物,自是不会再有人想起来了。 卫姝承认自己有一点私心。 她不忍那小姐弟俩受恶人荼毒,遂精心布下此局,以使钱氏一家脱困。 当然,卫姝也并不会小瞧了那些领兵打仗多年的将领。 负责城北兵务的黑甲军领甲芒格、红甲军领甲达昌安,皆是长年与宋军交战的老将,脑瓜子不可能太笨。是故,卫姝还有一招专门应付聪明人的后手,便是将水搅得更浑。 这还要多谢老天爷。 如今正逢春播时节,而往年每到此时,总会有宋军探子在白霜城中生事,以期扰乱金人耕种。 若有聪明人发现两个哈尔沁勇士之死乃是有人设局,则九成九会想到此乃“敌方使计”。 委实是这种挑起两族矛盾的行径,怎么看都很像是阴谋,断不会有人会认为这一计的最终目的,不过是为了将哈尔沁人的视线,从那一家四口的身上引开罢了。 毕竟,谁又会为了那些低贱的人而去辛苦筹谋,搞出这样的大的一场动静来? 第031章 削辫 卫姝私以为,除却自个儿的那点儿小心思之外,她这其实也是在行侠仗义。 阿琪思本就是江湖人。 江湖人行走江湖,济困扶危、锄强惜弱,乃是份所应当。而若能以此搅得敌军内部不和,于我中原亦大有裨益。 而“侠义”二字,又怎能止于江湖? 往大里说,天下苍生;往小里说,一啄一饮。只要你想,这天地之间人皆可侠、行皆可义,若只将之囿于江湖,则眼界也未免太小了些。 如此看来,一国荣辱,岂非亦在侠义中? 未几时,库伦的伤口便修整完毕,卫姝收起弯刀驽箭,将库伦的尸身掉转了一个方向,尸体的形态亦由坐姿扳为半跪之姿,随后,她又将老图的无头尸身搬至门边。 经此转换,两个人的死亡时间便也掉换了次序,变成了库伦先被射杀,老图则是在与破门而入的敌手对战时被杀。因那院门已被他们提前撞坏,倒用不着卫姝再费手脚,却也省事。 这样布置下来,那小姐弟一家人,或许便能够自此事中抽身而出了。 卫姝立在院中,举目四顾,脑中不断摹写着经由她重新设局的“杂院杀人事件”,很快便发现了几处不合情理之处,又逐一加以修正。 待到诸事皆妥,她算了算时辰,猜想那些逃亡的邻居们想必已经走远了,心下略觉安稳。 她让钺八五在别处布下了疑阵,以引开追踪老图头颅而来的追兵,这样不仅可以扰乱敌手视线,也令她有了更充裕的时间。 回到自住的小屋前,卫姝踩着那吱哑作响的楼梯,来到了阁楼库房。 库房里的杂物早被房东带人搬走了,如今不过一地的烂稻草而已。 两个哈尔沁勇士就死在他的院子里,这是连金人庶民也不愿招惹的是非,那金人房东来得比谁都早、跑得比谁都快。 不过,提前收取的卫姝的房租,他却并不曾归还,也不知是忘了还是索性就强取了。 卫姝先是并不介怀的。 一国之君,岂可行与民争利之事? 可是,当她翻找出阿琪思用来记帐的小簿子,见到她每个月用于药浴疗伤的那张单方时,卫姝忽然便又觉着,就凭自己这万乘之躯,怎么着也是贵过那小小的金人房东的。 再,贪墨乃国之顽疾,得治。 还得狠狠地治。 卫姝决定,待得了空,得好好给房东治一治这贪墨的毛病。 阁楼极高处开了扇窗,狂风灌顶而入,吹得满屋子草絮横飞,那雨点成片地洒将下来,窗下已经积了水洼。 卫姝仰头打量着最上方的横梁,又撼了撼已然褪漆的柱子,还在阁楼四角沿边走了一圈,偶尔用力踩几下楼板。 一如她此前所料,这屋子年久失修,有些地方已经不大牢靠了,她住的这里还好,正房明间的情形堪称糟糕透顶。 她的唇角弯了起来。 未几时,青衣碧裙的少女便施施然地拾级而下,回屋取回一早备齐的行李,最后一个走出了杂院。 暮色将至,天际云霭犹浓。雨倒是变得小了一些,可风却比昨日还大,那疏疏落落的雨星子被刮得有若银珠乱坠,打在脸上竟还有些疼。 呼啸的风声之下,一切声息皆被隐去,那空寂杂院里屋舍坍塌的巨大响动,竟也无人听见。 待到达昌安领下的头人率部赶到时,未及进院,便自那歪倒的门框子里瞧见了正前方的五间正房已成瓦砾,断梁朽木、碎石块滚了快有半个院子,两侧厢房倒还保存完整,院落的前半段亦算空阔。 库伦与老图的尸首便在这断壁颓垣之间,十发醒目。 一众红甲兵卒将二人的尸首抬到一旁,因此行本就带着府衙仵作,那佩戴着金环的头人当场便命仵作验尸,仵作也很快查明了二人的死因: 库伦乃是被强驽射杀,而老图则死于某种带弧度的锐器。 巧的是,与哈尔沁人向来不睦的索塔族,便是以弯刀与强驽独步军中的。 更有甚者,那仵作还在老图手里找到了被人故意塞进去的一截发辫,而库伦脑后的发辫则被齐根割断。 削辫代首,也是索塔贵族独有的癖好。 这是拿着头发权作库伦的脑袋,意为砍下了两个人的头颅。 “哈尔沁山神在上,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手握着血淋淋的发辫,哈尔沁头人的怒吼几令风雨停歇。 这些凶暴的哈尔沁人与老图他们一样,全都剃光了大半个脑袋,只在后脑极低处束着小辫,每个人的腰畔都挂着长刀。 此乃哈尔沁勇士的标志。 当杂院大门被撞破的那一刹,卫姝心中便已隐隐有了计较,虽然中途出了些差池,倒也不曾离着她的谋划太远,勉强也算计成了。 回首眺望着满城风雨,一时间,卫姝竟有了几分观棋于局外的闲适之感。 此时,她正走在前番周尚所说的“金毡巷”中。 阿琪思卖命的府邸,便在此处。 说来,这巷子离着那所废弃山神庙竟还不远,只是道路颇为曲折,穿街转巷地,能把人给绕晕。 离开杂院后,卫姝当先去了一趟山神庙,自那大殿的某几处找到了一些东西,换至别处藏好,而铁剑、暗器等物则依旧随身携带。 这依旧还是要多谢钩八。 卫姝此前便已记起他通晓机关术,而就在方才回府途中,睹曾经风物、思前尘故事,那黑暗中的书卷竟又翻动了几页,令她察觉到了昨日在山神庙大殿中不曾发现的几个暗记。 卫姝猜测,钩八留在大殿的东西,应该是为钺八五预备的。 因是留予小辈之物,故才会留下较为明显的印记,许是想要籍此考校这个末学后进,又或是提前备下的后手。 这般说来,阿琪思的苦心布置也算起到了效用,钩八便将山神庙视作上好的杀人埋骨之处,想来他为钺八五选的历练之处,亦在这里。 所幸,此事他并没来得及通知钺八五,否则这孩子也不会冒死冲到卫姝家门口讨要消息了。 第032章 帅府 想到这里时,卫姝不由得眉心微蹙。 说起来,钺八五又是如何知晓阿琪思的住处的?他们之前见过? 这念头才一生出,隐隐的头痛便即袭来,卫姝二话不说,立马便将之丢开了。 记不清的事便由他去,不然脑袋可有得疼,且一时想不起的,也一定不是很紧要的,暂且忘了也无没多大关系,这皆是她近两日的经验之谈。 横竖大殿后院的那口旱井已然塌了,方才卫姝还去看过,且还将那井栏四周重新布置了一遭,以使之更符合“被暴雨冲垮”的迹象。 这必定是周尚他们的手笔。 卫姝想。 他们应该比她更不愿看到尸身暴露于人前,尤其那尸身里还有他们的一个暗线。 却不知,他们是将尸首好好安置在了某个地方,还是直接就地掩埋了? “咚——咚、咚” 苍凉的鼓声倏然入耳,拉回了卫姝的思绪。 这是羯鼓声。 阿琪思的记忆自迷雾中浮现,卫姝很快便即记起,这一长两短的羯鼓,乃是“喝道鼓”,乃是金人贵族出行时用来驱散路人的,意为“有贵人出行,庶民回避”。 卫姝高举油伞,引颈望去,便见身旁一堵青砖墙,墙高丈余,长不知几许,瞧来很是眼熟。沿青墙往前数十步,便是一处高阔的门扉。 那门前宽大的青石阶层层垒叠,阶上一字排开立着十余凶横的金人侍卫,门楣上方高悬着一块玄漆匾额,上书“左元帅府”几个大字。 天光犹自晦暗,那漆作金色的异国文字在穹窿下泛出淡淡的辉光,瞧来竟有些刺目。 左元帅府,便是卫姝如今的“家”。 阿琪思乃是左元帅莽泰那丹家的奴仆,服侍的是莽泰那丹的第七个女儿——花真那丹。 昨日周尚所说的“真主子”,便是指的花真。 此时,元帅府华丽的门扉正自开启,一张雕镂着狼首纹饰、四周垂挂珠帘的朱顶马车,徐徐驶出了大门。 这是花真的车驾。 卫姝第一眼便认了出来。 那帘幕上头的珠子串儿,还是阿琪思并一众婢女一颗、一颗地串上去的呢。 念及此,卫姝的手下意识便抚向臂弯,却不妨摇动了伞面,雨点溅上指尖,她被那水珠子凉了一刹。 芜乱的思绪就此归于平静,卫姝撑稳青伞,想,竹篮里那条用来交差的蓝月纱裙子,今儿必是献不上去了。 她松了一口气。 能够稍稍延后几日面见这位“正主子”,于她也是好事,若不然,万一在见礼时错了规矩,或是哪句话说得不对,那花真可是瞪眼就要打杀人的。 为奴为婢,便是如此。 卫姝眉峰冷峻,便连眼底也被伞外薄寒浸得料峭起来。 隆隆蹄声踏碎了暮色,数十骑披坚执锐的兵士自门中驰出,将花真的马车拱卫在中间。 一时间,金毡巷中行人辟易,有那躲闪不及的,便只得五体投地跪伏在道旁,大气都不敢出。 车马驶出后不久,另有近百男女婢仆自偏门而出,步行相随,卫姝遥遥顾视,发现其中有几个还是熟人。 脑中浓雾便于此时散去,现出了几个名字、些许旧事,她于是记起,阿琪思的主子花真一早便定下了,要于今日去郊外庄院行猎。 只是,花真出发的时候似乎晚了些,这都快掌灯了,也不知是被什么事给耽搁了? 这样想着时,一种很模糊且复杂的情绪便涌动于心底,其间有轻屑,有恼怒,甚而还有杀意。 那是阿琪思本人的心绪。 看来,阿琪思对这位花真主子并无敬畏,甚至经常想要杀掉对方。 不错,不错。 上不畏天地、下不惧人皇,这才是我中原女儿家当有的气魄。 卫姝一时间颇有老怀大慰之感,很想要拂一拂衣袖以示宽怀,可随后她才发现,自个儿正一手挎竹篮、一手撑油伞,并没有多余的一只手来给她做这个前世常做的动作,不由得微觉惘然,可心底深处却是多少松快了些。 阿琪思,箭十一,果然是朕一眼相中……呃,还中……的好姑娘。 卫姝弯了眉眼,一任伞外雨点打湿了衣袂。 左元帅府门前车马辚辚,喧嚣声很快便随花真车驾的驰远而散去,厚重的大门重又阖拢。卫姝便也收回视线,转望向不远处打横的一条短巷。 那巷子里开着两道角门,举凡元帅府仆役出入,皆从这两扇角门走,阿琪思之前离府时,亦是从这里离开的。 真成奴仆了啊。 卫姝怅怅地看了那短巷好一会儿,方才低下头,认命地走了进去。 说是短巷,实则这巷子也并不短,走一走也颇要花上一会儿功夫,只是相对于长而宽阔的金毡巷显得很短而已,由此亦可知左元帅府邸之豪阔,而莽泰那丹在城中的权势,更可见一斑。 据阿琪思所知,莽泰那丹出身于金国寒族,其父原先只是个普通士卒,随老族长四处征伐,因战功赫赫,后被赐予了贵族身份。 二十年前,长大成人的莽泰承继家族之志,亲执长槊与宋军在阵前厮杀,曾连夺三座城池,还救过三皇子的命,待回到皇都后,金国皇帝便将他封为护国大将。 少年成名、英武有为,许多家族便都来与那丹家联姻,莽泰前后共娶了八房妻妾,养育成人的子女多达十五名。 约在一年多前,莽泰携长子固德、七女花真并几名姬妾离开金国皇都昌黎,赴任白霜城边军左帅,其长子固德那丹则被封为白霜城的“东城将军”。 至于城中原本一家独大的“南境固锁大将军”布禄什富伦,则被朝廷擢拔为右元帅,与莽泰同领十万大军,驻守边城。 莽泰最近并不在白霜城。 半个月前,他不知何故突然匆匆离开,阿琪思偷听到了几个女奴私下的议论,这才知晓了此事。 莽泰好像走得很急,身边只带了数百亲卫,却将他一向信重的长子留了下来。 在卫姝看来,莽泰此举的缘由之一,应该还是有让固德子代父职、守住中军大营之意。 相较于莽泰那丹这个外来户,曾经的南境固锁将军、如今的右元帅布禄什,才是白霜城真正的地头蛇。 第033章 变局 金国皇帝与富伦皇后乃是表亲,少年结缡、中年相伴,至今感情亦颇为深厚,布禄什既是老皇族侄,亦是富伦皇后的亲外甥,与两头都沾着亲,打小便被养在帝后膝下,极受宠爱。 六年前,皇帝降下诏书,册封布禄什为南亲王并南境大将军,据守白霜城。 这些年来,布禄什不仅将白霜城经营得颇具起色,还花去大笔金银与皇都昌黎各方交好,又在白霜城四处培植羽翼,根基越扎越牢。 如今的白霜城几成布禄什囊中之物,从军营至府衙,几乎就没有他足迹不到之处,城中权贵也皆唯其马首是瞻。 可是,莽泰那丹却突然从半路里杀将出来,且一来便是与布禄什平起平坐的左帅,隐隐间更还有压制之势,布禄什表面听令,私下里会是何等心思,卫姝几乎都不用费心去猜。 只看莽泰如今人虽不在,却仍旧留下长子固德并大批人手,便可知这两位元帅只怕明里暗里已经交手了无数回,如今所差的,不过是一个胜负结果而已。 而由此亦可推断,金国皇庭的政令,正在潜移默化地发生着改变,且这股变革的力量还不小,便连皇帝最倚重的臣子兼亲族亦受到了殃及。 这是谁的手笔? 是年岁渐长的太子?还是哪一位手眼通天的权臣?又或是某个受宠的外戚?更有甚者,这竟是金国皇帝本人之意? 卫姝反复揣摩思量,觉得无论是上述中的哪一个,皆表明了一件事: 分封列侯之举,在大一统的中原固然已被废止,便在这化外异域的金国,也很受忌惮。 一统天下、四海归心,果然是每一位帝王最终所愿。金国那位皇帝说不得对此亦是默许的,否则又如何会听任自己宠爱的子侄辈明升暗降,还要与旁人同掌兵权? 自然,还有一种可能便是:皇权被驾空了。 帝命若是出不了皇都,则这野路子的金国天子或许便会与当年的卫姝一样,死在某种被裹挟的力量之下。 金国……要变天了? 一念及此,卫姝心下竟有了几分雀跃。 金国本就以武立图,手握重兵、功高名盛的武将必定不少,而以目前局势来看,这群武将或许便是首当其冲的变革对象,身为亲王的布禄什,则是最先竖起来的那个箭靶子。 变则生乱,而乱,便意味着机会。 身为中原子民,卫姝自是要为大宋筹画谋算,在她看来,此时便是千载难逢的良机。 若大宋能借着金国内部这股变革之风,外削解其兵力、内分裂其朝堂,何愁外患不除? 叶飞与周尚恰于此时潜入白霜城,难道便是为此而来的? 卫姝不由得握紧了伞柄,掌心似都有了些微汗,而她的脚下却是走得四平八稳,青碧的裙幅只微微摇动,似风摆柳条一般。 以阿琪思武技强者的姿质,遵行这些奴婢行止上的规矩,简直易如反掌。 短巷中偶有行人,尽皆为元帅府中仆役,卫姝垂眸缓步而行,不多时便来到角门,亮出腰牌给那守门老翁看了,顺利进得府中。 过二门的时候,府中查验得便更严格了些,包袱衣物皆须翻检,尤其是卫姝这样的宋奴,连发辫都要打散了验看。 那管查验的金人管事一张铁面板得死紧,看人时几乎瞧不见黑眼珠,只有两丸白蜡球滚来滚去。 不过,在卫姝悄悄奉上了一小串铜钿之后,这张无私铁面便化作了细雨春风,翻检也变得很是随意,不过草草看上几眼便罢,末了那管事还向卫姝道了句“懂事的姑娘,沧河之神会保佑你的”。 这管事乃是布海族出身,信奉水神。每逢她这样对旁人说的时候,要么是她银钱拿得舒泰了,要么便是被人奉承得开怀了,遂拿着个不知哪里来的蹩脚土神为由,送上这好没来由的祝祷。 卫姝哪里听得这些,面上却犹自笑眯眯地,恭声谢了那管事一句,想着果然是有钱能使鬼推磨,古人诚不我欺。 进了二门,便是一所极大的园子。 北地人素喜阔朗,这园中风物亦有着疏落的气韵,据说从前乃是大宋辽东知府的私邸。 如今,园中人物早已变换,景致亦有不同。四围抄手游廊皆漆作碧色,扶栏则是极艳的一种海蓝色,衬着那藻井的百兽雕饰、廊柱的云纹或是卷草纹,再辅以正当中划出经纬的白石甬路,既有异域风情,又不乏中原法度。 此时春寒未尽,花草不丰,卫姝隔着一院子的风雨看过去,却是觉着有些萧索的。 她没去走游廊,恍惚记得这府里的规矩便是宋奴只配走泥地,这亦是阿琪思那双木屐的由来,而卫姝的眉角由是益发凛冽,生生将一柄油伞也撑出了执剑江湖的意思。 行不多时,远远便见几名金人婢女呵着手,举着长柄的小烛,正在廊下点灯。 黄羊角灯笼流泻出浅淡的光影,灯影里的雨点儿也如碎玉,黄晶晶地。 婢女们也自瞧见了卫姝,俱皆一脸地傲岸,扫眼看罢,再从鼻子里轻哼了几声,便自离开了,倒也没有谁来为难于她,约莫是觉得宋奴不配吧。 卫姝挎着竹篮并小包袱穿过花园,进了垂花门。 垂花门后的园子便小了些,亭台楼榭却是更显精雅,园中花草丛生,春深时节必是一番绚烂好景,与前院的疏拓有致相比,又是两般滋味了。 依照阿琪思的记忆,卫姝很快辨明了路径,回到了花真那丹所住的“百花院”,找到了那位面相严厉、为人刻薄的管事。 这管事的名字只有一个单字,唤作“蓿”,在金语和中原语中皆是苜蓿草的意思,据说是因生在大片苜蓿中而得名。 蓿是花真的乳母,亦是百花院的大管家,手握生杀大权。 在蓿看来,这院子里所有的奴婢都是既懒又坏又贪婪,而宋奴则是其中最最低贱的,她觉着就不该给这些宋奴住处,也不该给她们吃人吃的东西,铁链与猪食才与这些贱奴最为合衬。 当视线触及蓿那张冰冷的面孔时,记忆便也断续浮现,而与之同现的,还有阿琪思隐约的杀意。 这姑娘想杀的人可真不少啊。 第034章 后宅 心下感慨不已,卫姝的行止却是规矩到了极点,便连最挑剔的蓿也不得不承认,宋奴虽然低贱,可若论聪明文雅、论一举一动的体度,却是金女远远不及的。 旁的不说,只将这些宋女用来招待贵客,那的确是非常地体面,客人们也总会满意而归。 不过,聪明文雅又有什么用呢? 蓿的眼底很快便泛起了讥意。 在刀剑的面前,这些雅致聪明的宋女就只会哭哭啼啼,要么就是吓得面无人色,哪里及得上金女的爽利痛快? 蓿冷笑了一声,望向卫姝的眼神居高临下,那眼中射出的光有若寒冰。 卫姝只当没瞧见,十成十地依规矩行事,有惊无险地在她手里销了假,自回住处不提。 接下来数日,卫姝过得异常地忙碌,蓿将她支使得脚不点地,白天黑夜竟没个歇息的时候,她却也趁机将大半个府邸逛了一遍,差不多的地方皆了然于胸。 只可惜,二门之外的前院,卫姝却是去不得的。 此外,蓿那张不苟言笑的脸亦时常在她跟前打转,莫说是暗中查探了,便是想要躲个懒儿,也得睁着一只眼睛防备着。 卫姝于是知晓,蓿这是盯上了她了。 从前的蓿亦是如此的么? 在阿琪思的记忆里,好像并不是这样。 不过,卫姝亦未对此深究。 总归是上位者想找下头的人麻烦罢了,那还需要什么理由?便如她当年若想要惩治某个下属,也不过就是张张嘴的事儿。 辛苦劳作并难不倒卫姝。 阿琪思的记忆只是被蒙蔽,而非消散,是以卫姝做这些粗活儿也还得心应手,有时候甚至都不必她去想,她那副身子自个儿便会动作起来,却也没教蓿抓着把柄。 此外,前世的卫姝,也不总是锦衣玉食的。 当年随父侯征战四方,那粮草辎重便皆由她掌理,纵使她不曾真正上阵与敌军厮杀,却也有过千里奔袭、枕戈待旦的日子。 后来,她被梁元帝打入冷宫,为排遣对一双儿女的思念,她亦曾亲手开了两垄地,挖来些花草种植,一应锄地、施肥、浇水诸事,皆是亲力亲为,从不假手于人。 如今这日子也不过如此罢了,唯那一个“奴”字,始终横亘于胸,块垒难消。 除却这些心绪上的烦难,卫姝表现得很是谨言慎行,半句多话不说、半步多路不走,也放弃了夜探外书房的打算。 仅是这花真的百花院……呃,说起来,百花院这名字怎地如此古怪?每每想起时,竟会让卫姝有种莫名的难堪之感。 且不说这名字,只说在花真的住处左近,如今便有两道莫测的气息,分别来自于一名洒扫妇并一名金人女奴。 自然,这二人的武技是比远远比不上钩八的,便连如今的卫姝也能轻松对付。可从她们被留在家中护院便可知,随侍于花真左右的,必是武技强者。 原本这白霜城便不是个太平的地方,毕竟离着边境颇近,每每两国交兵时,城中也多少会有些动荡。 而于莽泰那丹一家而言,此处便更是危机四伏了,这其中最大的危机,便来自于右帅布禄什富伦。 只要他在一日,莽泰便绝不可能任由一双儿女毫无提防地在城里头乱晃。 花真身边尚且如此,那府中重地如外书房、私库等等,想来更是刀山火海一般的所在,至于莽泰父子身边,那就更不必提了。 卫姝自忖纵是恢复到了十成功力,探查这几处时亦需格外小心,更遑论她如今伤势未愈,又显见得是被人给疑上了,轻举妄动实属不智,还是先老实呆着,待到风头过去之后,再伺机行事。 这一日,恰是与钺八五约定之期。卫姝早早起榻,略事梳洗后,便与众婢女同去大管事蓿的屋前听命。 蓿先是肃容训诫了众女一通,随后便点手唤过几个人,目光掠过卫姝时,微微一顿。 ……阿琪思只要在府中一日,妈妈就要盯牢她一日,不要让她离开你的视线…… 花真那丹甜腻的语声犹在耳畔,蓿抿了抿嘴唇,抬手向卫姝一指:“你也来。” 卫姝乖觉地应了个是,提起裙摆,迈着极为标准的碎步,走到了被择定的那群人当中,立定后,略一回首,便见那会武的金人女奴亦在其列。 那女奴的名字也只有一个单字,叫做“峪”,乃是百花院的二等婢女,平素沉默寡言,容貌亦不甚打眼,若非觉出她武者的气息,卫姝恐怕还注意不到她。 蓿面沉如水,遥遥地盯了卫姝片刻,方转向未曾被选出来的众人,吩咐了她们几件事,便命其散去,她自己则带着卫姝等人离开了花真的院子,来到了位于府邸西南角的库房。 那库房管事一早便得了信儿,早早候在门外,见了蓿一行人,立时眉花眼笑地上前问安,又快手快脚将钥匙开了库房,口中迭声道: “劳您的驾,劳您的驾,这东西我虽都已选得了,总得请您老人家亲自再过过眼才成啊。” 这管库的年纪分明比蓿大些,满头的头发都花白了,职司也不见得低,可在蓿的面前却仍是低眉顺眼,一副谄媚模样。 这并非蓿的体面,而是蓿的主子花真的体面。 花真很得其父莽泰的宠爱,在皇都昌黎时,花真便常被莽泰唤去跟前说话,每得着什么好东西,也必有她的一份儿。 此番远赴白霜城就任,莽泰只将这一个女儿带在身边,可见其宠爱之余,亦有着一分看重。 花真必有其过人之处。 卫姝暗自想道。 惜乎她如今记忆未复,一切便也只能依据所见所闻去推算,到底不如直接得来阿琪思的记忆方便。 蓿此时倒显得随和了,含笑谢了那管事,又与她闲话了两句,道是“你选的东西必是好的”,过后方才领着众女进得库房,指着摆放在东首几张条案上的帐幔道: “你们几个把这些帐卷都抬上,随我去前院儿。” 语毕,冰冷的视线再度向卫姝掠去。 入目处,是一张微微仰起的秀脸,额角那道难看的伤疤迎着窗外天光,眼瞳清澈,好似秋天时沧河的水波。 第035章 睹物 蓿被那双眼睛惊艳了一息,旋即方才看清,那漂亮的眼眸此刻却是直勾勾地,瞧来很有几分痴相,似是被库房华丽的陈设并各色器物给镇住了。 蓿便不免有些得意,想着这些宋人总说“我大宋”如何如何,如今亲眼见到了这些富贵之物,却也与她当初一样地眼花缭乱。 卫姝并不曾注意到蓿的视线。 这一刻,她的心正不受控制地狂跳着。 东墙高格上的蒙尘之处,呈着一具不起眼的铜爵,透过其上斑驳乌黑的蚀点,隐约可见其形制: 螭纹、三足、前流侧鋬,那流口处还染着一点艳朱。 这……不正是朕最爱的酒爵? 卫姝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犹记那一夜,她因大梁灾祸连连、乱匪四起而忧心,遂披衣起榻,难得地唤人送酒上来,闷坐独饮了一整宿,却是醉得不轻,不小心便将那朱砂洒在了铜爵上。 过后她虽命人设法袪除,然那朱砂在火上烤了足足三个时辰,色入质中,却是再也清不干净了。 在卫姝的记忆里,这也不过就是乱军攻入皇城前几日之事,那漫漫千余载的光阴,于她而言亦不过昏睡数息的工夫,如今乍见旧物,自是一眼便认了出来。 朕的东西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卫姝颇花了几息方才稳住心神,眸光往旁一转,忽又见那结着蛛网的角落里,一具形若眉月、夔首鼓腹的器物,竟也面熟得紧。 那是……朕的……夔觥? 卫姝瞬也不瞬地盯着那造作夔龙形状的青铜觥,数息之后便即断定,她没看错。 那正是她不久前……嗯,是千年前大梁朝的不久前……才命人搜罗回来的夏朝珍玩。 这东西如何也跑到此处来了? 一时间,卫姝不喜反怖,心底深处竟罕有地生出了几分对天地的敬畏。 在阿琪思当差的府邸,便藏有还魂而来的卫姝的旧物,此即所谓的……天意? 那俗语常说的“冥冥中自有安排”,便是如此的么? 思绪渐而有些飘远,恍惚间,卫姝似是又回到了践祚九洲、独掌天下的时日。 彼时,她曾誓言要做个好皇帝,遂将那好饮的毛病生生给改了,惟以收集酒器为乐。 夔觥以盛酒、螭爵以温醪,再多一枚挹酒的天鸡勺、一只饮酒的云纹觚,则这一套酒器也算齐了。 纵使身为国君,搜罗这些夏商两朝的古物亦颇为艰难,卫姝可是花了不少工夫才集齐的。 如今,曾把玩于掌中的旧物,竟在这异国他乡重逢,卫姝再是强自镇定,仍不免有些蠢动起来。 这可都是朕的、朕的! 那种被人摘了心肝儿似的感觉,令得卫姝万般难耐,有那么一瞬,她甚至生出了砍翻在场所有人、立时盗宝遁走的念头。 好不容易才搜罗来的奇珍,她自个儿都还没把玩够呢,如今却落在他人手里,且那人就这么随随便便将之扔在角落,莫说清理其上锈斑了,便连浮灰都没人去扫上一扫,显见得那持有者一如他的名字,就是个有眼无珠的莽夫。 对,莽泰,朕说的就是你! 你全家就(大梁粗语)是一群白瞎了眼睛的蠢货! 越是恨那莽泰有眼无珠,卫姝那心窝子便越是刀扎般地痛,拢在袖中的手收了又放、放了又收,将那冰凉的铁锥都捏得温热了。 在大梁朝时,这套酒器便已价值连城,千年后的如今只会更甚。谁能想到,这等名物不说拿上好宝盒盛着,竟还见弃于尘土,可见其主人对它根本不在意。 那朕可就都拿走了啊。 “阿琪姐姐,我抬这一头好不好?”略带乞求的温软语声忽地传来,卫姝微吃了一惊,心绪刹时回转。 未及言声,她的面上便先漾起了一抹温笑,便如她从前与众爱卿斗心眼子的时候,也总是这般地未语先笑。 她弯着唇角,笑吟吟望向对面那身形瘦弱的小姑娘,唤着对方的名字道:“莲儿,便听你的就是。” 说完了,卫姝又低头轻咳几声,略喘息着道:“你年纪小,这重的一头定是抬不动的。” “教姐姐受累了。”莲儿低了头,说话声越发地细微:“实是昨儿挨了两板子,胳膊使不力气。” 她的声气里带着浓重的水音儿,却并没敢哭,只将脑袋埋在胸前。 卫姝知道这话属实。 昨日不知谁弄坏了花真小书房的一只笔搁,因始终无人肯认,蓿也懒得审问,一股脑将所有书房内当值的婢仆尽罚了二十鞭子、书房外洒扫的也每人领了几板子,莲儿凑巧在外洒扫,便也受了这无妄之灾。 “无妨的,妹妹便省些力气,我到底力壮些。”卫姝一面说话,一面又轻咳了几声,面色也有些苍白。 莲儿见状,心里愧得紧,又见蓿正与那管库妈妈说话,一时没顾着这厢,便极小声地道:“等完了差事,姐姐来我屋里吃糖。” 她在厨下还担着差事,时常能偷个嘴儿。 “那就多谢妹妹了。”卫姝语声柔软,笑容和善,纵是面上有疤,瞧来也教人心生亲近。 莲儿不自觉地也露出了笑,瘦伶伶的小脸如初生的花蕾,迎着窗缝里的晨光,竟也有几分清秀。 花真那丹很爱美,百花院的女奴便皆生得干净,有几个更称得上美貌。倘若阿琪思的脸上不曾有那道伤疤,姿容亦是极美的,却不知她又是如何入了花真的眼? 思忖间,卫姝已与莲儿卷起垂落的流苏,将那帐幔抬了起来。 没了杂物遮眼,具呈幔卷的条案便也显露出来,却是一张四足方漆案,形制端正、线条简利,虽无丁点雕饰,却丝毫不显陋态,反有种泱泱之气,一望便知是出自中原名匠之手。 卫姝见那案面漆光清朗、色蕴质温,便多看了两眼,蓦觉鼻端飘来一股极幽淡的暗香,一时间竟恍了神。 这是……阴沉木的?! 卫姝怔得一息,不免又自暗叹。 此案理当以书画铺陈,置于明窗之下,再以墨香并书香熏染着,方才合宜。 如今,它却用来盛放花哩唬哨的帐幔,那金光灿烂的锦缎且不去说,只上头挂着的熏香便冲鼻得很,将那木香也扰得乱了。 暴殄天物,暴殄天物啊。 ……………… 跟大家报备一下,作者君应该是中招了55555,虽然没有抗原无法检测,但症状和专家介绍的一样一样的,前两天就是咳嗽咽干,昨晚开始发低烧,喉咙很疼,不同于以往感冒的那种疼法,吞刀片这个形容真的很贴切。 作者君别的不怕,就怕得脑雾,真的不敢想象以后码不出字的感觉,泪目。昨晚上在床上哭了一会儿,生病真是使人脆弱。 大家一定要好好保护自己哈,能不出门就千万不要出门,现在估计满大街都是阳人,等这波阳的都转阴了,就能在没得过的人四周形成一道免疫屏障,到时候就安全了。 作者君没苟住,小可爱们可一定得坚持住、苟住啊,争取健健康康、欢欢喜喜迎新年。 ——病中仍然很爱你们的作者君留 第036章 遭逢 “你们一个个的可都给我慢着些,若是勾坏了一根丝,把你们全都卖了也赔不起。” 管库妈妈提高声音喝道,语声中有着种难以言说的炫耀,仿佛仅是打理这些华帐,便已经与有荣焉。 卫姝很想要笑。 漫说是这几卷锦帐了,便是将这屋子里的金银器全都加上,恐怕也未必抵得了一张沉香木案。可这妈妈却只顾盯着那不紧要的,倒将上好的物件视作寻常,简直使人发噱。 可再一细想,那千年古物也不过如杂物般被置于角落,与那蛛网灰尘为伴,卫姝便又觉着,这也不过小巫见大巫罢了。 蓿原是算好了人数来的,如今见众女二人一抬、尽起帐幔,她便走上前去,逐个地检视,见俱皆完好无损,便与那管库妈妈交接完毕,以指印画了押,当先走出了库房。 众女抬着东西鱼贯而出,蓿便肃容指着西首一条碎石小径道:“从那里走。” 卫姝举目望去,见是一条从未走过的路,在阿琪思的记忆中似也颇为陌生。 可诡异的是,那条路的终点——一所人迹罕至的小院,阿琪思竟然知道,且还好像去过好几次。 她是怎么过去的? 卫姝万分诧异,很想要弄清楚缘由,只是这记忆来得十分突兀,稍一回想,脑中便是一阵钝痛,她立时便止住了探究之意。 如今的卫姝已经有些习惯了这样突如其来的回忆、以及与之相应的症候,并不强求记忆恢复,一切顺其自然。 沿小径走出没多久,蓿便又领着众人转去一条斜岔路,很快便来到了一扇月门前。 这月门之后便是一条长夹道,一路走到头便是前院儿。 左元帅府实在太大了,那后宅库房离前院尤其远,若是抬着东西从大路走,花上两刻也未必能走到。 蓿倒是不怕这些奴婢受累,惟担心那帐幔被花木给刮坏了,故才择此近路。 从夹道走既省时又省心,且还能避着人,实是诸多方便。 再一个,前院儿最近也不大安生,据说有侍卫染疫死了,那通往前院儿的角门有两日都是锁死的,如今虽然可以通行,蓿却还是觉着,小心些总是不会错的。 卫姝此时已然放下前事,进了夹道后,便暗自估测这一路对应的院落,脑海中的府邸地形图亦趋完整。 只消再将前院儿走上一遭,左元帅府的大致路径便也清晰了。 出夹道、过角门,前院便已在眼前。 此时,院中正是一派肃静,奴仆往来不息,却听不到人说话,气氛显得有些压抑。 到得此处,蓿便严令众女不许交头接耳、更不许四处乱看,她自己亦是低眉垂首,很快便将众人引至一处白墙黛瓦的院落。 院子里已然排开了椅案,院中精舍亦布置一新,来来往往的仆役俱皆蹑足噤声,也不知是要招待哪位贵客。 卫姝随众女去到那精舍中,在蓿的指挥下挂好帐幔,又将上头悬挂的香囊逐个取下,便被蓿带了出来。 才走出院门,前方忽一阵靴声橐橐,旋即便有几名男子阔步而来,打头之人满面虬髯、身量中等,著一身烂银袍子,光脑门儿上刺一只青面獠牙的狼头,脑后七根发辫皆束着红珊瑚珠串,虽然空着两手,举手投足间却如有刀剑在握,兵锋凛然。 居然是左元帅莽泰那丹! 他是何时回府的? 卫姝极是诧异,而迎头撞上莽泰一行的蓿更是吓了一跳,忙领着众女避在道旁,跪伏在地上行礼。 一时间,草木萧然、四下无声,唯沉重的足音渐行渐近。 莽泰那丹对这群女仆看都没看上一眼。 他似是有着很重的心事,眉头紧紧锁着,面色瞧来也有些不大好,精气神亦略逊于往常,就像才是生了一场大病。 紧随在他身后的是一个穿蓝袍的男子,此时见状,男子便往前走了两步,低声说道: “大帅公事烦忙,在下这几日便没去搅扰您,却不知大帅如今却是怎样了?” 他操着一口怪腔怪调的金语,每出一字,便如寒鸦低泣。 便在这声音传出的瞬间,卫姝忽觉后心一寒,四肢百骸竟如冰封,就连血液似也被冻住了。 这声音…… 眩晕感倏然袭来,她下意识紧闭双眼,脑袋也深深地埋了下去。 莽泰犹自沉默不语,那蓝袍男子又略略提高了声音道: “在下明白大帅有顾虑,故才静候了大帅多日,只是时不我待,大帅若是还不明白我主之意,那我……” 侃侃而谈的音线忽一顿,一道修长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蓝袍男子身旁。 那是个作宋人文士打扮的青年,约二十八九岁的年纪,著一袭鸽灰长袍,拦腰束一根松山绿秀碧云绦,五官端正、双眸湛湛,一双宽袖在春风里鼓荡不息。 “怎么了?”声若寒鸦的男子转望身旁灰衫客,神色很是凝重。 灰衫男子静立不语,眼神一掠,看向道旁。 刹那间,一股浓烈的腥厉之气自他身上弥漫开来,仿佛有猛兽张目睥睨,卫姝只觉毛发倒竖,死死咬住了牙关。 黑暗中的书卷此时正在飞快翻动,烛火大炽,映出了一幅画像: 青衫广袖的男子肃然而立、手握铁笔,身后负着一方巨砚。 书……九? 比钩八仅低了一个位次的书九?! 他也在白霜城? 一念及此,丹田内息竟生出了一丝战栗,卫姝却也未作压制,由得身体微微颤抖起来。 不独是她,此时一众婢女无不两股战战,实是那看似不经意的视线却如利刃加身、凶焰滔滔。在那样的视线之下,众女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了。 武者强手怀气自盛,再加上嗜杀者本能的凶狠,体弱气虚者自是难以承受,更何况百花院这群婢女? 她们常受打骂,身心原就弱于普通人,如今又突然被武林高手厉目而视,一个个直是噤若寒蝉,有几个年小的婢女已经快要被吓晕了。 唯有蓿、峪二人,还能勉强保持镇定。 书九眉眼微垂,面容上并无多余的情绪,唯落于身畔的阔袖拂了一拂,启唇淡淡地道:“无事。” 语毕,退后数步,没入人群之中。 第037章 暴病 蓝袍男子见状,点了点头,未再言声。 书九一去,跪伏于地的众女顿觉身上一轻,那如被虎狼顾视之感散去,一时间俱是手足发软,若非元帅府规矩极严,她们只怕会立时瘫倒在地。 莽泰也被这小小的变故引去了注意力,却也只是须臾罢了,见并无事发生,他很快便重又皱起眉,提步往院中行去,众人亦尽皆跟上。 只是,那蓝袍男子却一直沉默着,直待跨过院门、行至精舍阶前时,他方才转向书九低语道: “阿九,去院外等我罢。” 被人冠以“阿九”这等极轻贱之名,书九却也毫不在意,袍袖一掠,止步于屋前。 莽泰见状,亦挥退了贴身侍卫,只与那与蓝袍男子相携着进入舍间。 待坐定之后,仆役送上热酒点心,莽泰便挥手命他们也下去了,这才转首直视着蓝袍男子,肃容问道: “为什么是我?” 虽是极简的一问,然而个中意味却极深,显是这几日长考之后的结果。 蓝袍男子执起酒盏,笑着反问他道:“为什么就不能是大帅?” 莽泰望了他数息,眉心渐渐拢出一个“川”字。 莽泰名中虽然有个莽字,为人却颇为精细,此番受命来白霜城任左元帅,明面上是分权而治,实则却是另有所图。 他自知右元帅布禄什富伦很不好相与,且背后势力庞大,是以处处小心,入城这一年多来也算相安无事。 便在半个月前,他突然接到密报说矿地有异,布禄什正在密谋反叛。 因事发突然,且又还极为紧要,莽泰来不及多做布置,只留下长子固德守营,他自己则带着数百近卫快马前去查探。 不料,这竟是对方施下的毒计,莽泰一行进入矿场的第三天,便被围困在了一处山谷之中。 那山谷地势极其险恶,四面皆是石壁,寸草不生。围困他的人已然布局多时,并不主动接战,只在几处要紧关隘埋伏神箭手,举凡有人突围,必被强驽射杀,便连放出去传信的信鸽也无一幸免。 眼见得送信无门,所带食水又即将耗尽,对方显是打定了主意要将莽泰活活困杀在那里,莽泰自己也觉得生机渺茫,正欲拼尽最后的力气放手一搏,忽有武林高手乘月而来,竟是一举击杀了那几名神箭手,又在敌阵四处放火。 说来也巧,春天本该以东风为盛,可那晚却偏偏刮起了西风,莽泰他们正处于上风口,浓烟倒卷而上,将敌阵视线尽皆遮断,莽泰赢趁势率部冲阵,终是杀出一条血路,得以生还。 回城后,他不敢就露面,只在家中秘密养伤,同时命长子彻查此事。 他怀疑身边有布禄什的眼线。 不久之后,固德便将几个名字交给了莽泰,再经一番彻查,这份名单最终只剩下了两个人。 也就在那几日,左元帅府突然死了两个侍卫,据说是染了极厉害的时疫,连其家人也未曾幸免,相继暴病身亡,尸首也被一把火烧了。 自然,这所谓的时疫,便是莽泰对背主者的态度了。 挖出了埋在身边的眼线,却也并没令他心情好转,反倒让他越发地郁结。 一连几晚,莽泰夜不能寐,只得借酒浇愁,身上的伤势也反反复复,根本不见好转。 他自忖已足够谨慎,亦足够周全,却还是被布禄什设陷伏击,险些丧命,而他还不能有太大的动作,只因以他如今的力量,还不足以撼动一位扎根白霜城多年的大金皇族。 若不能一击必中,则一应无必要之举,皆是在给对方递刀子。 莽泰当然不可能这样愚蠢。 他可不像那些生来就是贵族的天之骄子,他如今拥有的一切,皆是他父子两代人拿命拼来的。 得之不易,自是守之更慎,莽泰外粗内细的性情亦是由此而来,否则他也不能一步一步爬到现在的位置。 原本只想扎实守成,待时机到了再作打算,可对方却显然已经等不及了,明刀明枪杀到了眼前,令人措手不及。 莽泰的好些手下已经按捺不住要去报仇了,就连一向稳重的长子固德也觉得,隐忍了这一年多,成效甚微,若再隐忍下去,只怕对方会变本加厉。 那几日,莽泰很有种内忧外患之感,心情极是苦闷。 便在前天夜间,他又躲在帐中喝酒,正自愁烦之际,外面蓦地响起叩问之声,却是有武林高手夤夜到访,自报家门名叫书九、乃是山谷中救他一命的那位高人。 求证此事并不难。 当晚看到那高手面貌之人不止一个,且莽泰身边亦有武技强者,他们中有人记得书九的兵器,还有人辨别认出了书九的武功路数。 书九的突然现身,变相地解去了围绕在莽泰身边那股无形的压力,令他暂且得以抽离,也因此,待书九的身份被确证后,莽泰待他很是热络,又见对方的确身负绝学,便生出了招揽之意。 不过,当莽泰向书九挑明意图时,书九却说自己早已投效于他人,随后便将这蓝袍男子引见给了他。 这男子自称姓王,名匡,字叔济,乃是一名“剑语士”,此番相见的目的,便是要带领一众手下助莽泰击垮布禄什,全取白霜城。 “阿九那晚出手相救,便是在下等的投名状,不知大帅是否满意?” 在言及发生在山谷的事情时,王匡如是说道。 莽泰信了。 与其说他是相信王匡的诚意,毋宁说他认为对方绝不可能是布禄什的人。 阴谋诡计通常都没那么复杂,而骄横的布禄什也绝不可能为他莽泰唱这么一出苦肉计。 更重要的是,一俟听闻那“剑语士”之名,莽泰已是心惊不已。 他是听过这个名号的。 据说,在远离尘世的某处,有一个极神秘的所在,无人知其位于何地、亦无人知其名字,只知这神秘之地每隔数年或十数年,便会派出高人现世。 这些人通常为武学高手,常在武林中掀起风浪,而若他们中突然出现了以“剑语士”为主、“藏器人”为铺、由武林高手护持、又有精通奇门遁甲、机关秘术者相助的一群人时,则必为乱世。 第038章 思虑 天下动荡之际,“剑语士”和“藏器人”总是双双出没。 前者或择明主而事、或于暗中布局,后者则会于最紧要的关头出手。一出手,便是定夺乾坤。 数百年以来,大者如朝代兴替,小者如新旧更迭,皆可见这群人的身影。而他们最后一次现身,则是在汉末宋初、宋太祖挥兵南下之时。 自那时起,他们便忽然销声匿迹,再也不曾出现,似是从此以后远离尘世,不愿理会这些凡俗扰攘。 如今,四十余载光阴过去,“剑语士”和“藏器人”几成传说,可眼下却有其中之一出现在莽泰的面前,口口声声要襄助于他,其麾下亦果然有绝顶高手辅佐,莽泰彼时心绪之乱,说是惊涛骇浪亦不为过,且那余波至今仍未散去。 今日他设宴款待这几位贵客,明面上是谢他们的救命之恩,实际上却是想要探一探他们的底细,再从他们口中得一句准话。 毕竟,“剑语士”之名,无人会去小觑。 那绝非寻常武技强者可比的、昭示着江山与社稷兴衰的力量,莽泰如今已然窥得其中之一。 而仅是这管中窥豹的一瞥,亦足令莽泰慎重以对,不敢有一丝一毫的轻慢。 “在下明白大帅的意思。大帅是不是觉得,布禄什是比你更好的人选?” 王匡放下酒盏,淡然的视线在莽泰身上掠了掠,复又转去窗外。 春风拂槛,吹得那窗纸“扑楞楞”作响,窗纸上横横斜斜拖着几根枝桠,隐约能瞧见其上新发的嫩芽。 王匡凝望着窗纸,悠悠语道:“中原如今已是老残,而大金便如这初生的新芽,冠绝天下指日可待。 不过我主却是以为,这新枝生发之际若是不能好生地修护整理,却也容易长得歪了。那布禄什和他背后的人便如那旁逸斜出的枝条,与其任由它乱长坏了大局,倒不如……” 王匡止住语声,伸出食指与中指一开、再一合,旋即笑道:“大帅应该明白我们的意思了吧?” 剪除枝节,留下主干,此乃王匡语中之意。而那所谓的枝节,自然便是布禄什之流了。 莽泰对此当然是明白的。 因而他的面色便也越发地阴沉起来。 听此话之意,王匡并其主子显然对他了若指掌,对他背后那一位也知之甚详,这让莽泰生出了几分忌惮。 他本就有着刀锋般的锐利,如今这脸一沉,那威压直是有若实质,若换作旁人,此刻只怕连看他一眼都不敢。 王匡却是夷然不惧,不仅以目观之,甚而还闲闲地饮了一口酒,随后便把玩着盛酒的金盏,漫声道: “金樽醇酒,却比东风更醉人啊。” 莽泰看了他一会儿,心下倒也生出了几分佩服。 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士,却是比有些武夫的胆气还要壮,他们金人最敬勇士,是以他的面色便也缓和了下来,微笑道: “先生好胆量,先生的主人想必也是俊杰。” 王匡扶案笑道:“我主运筹帷幄、视天下如棋局,乃是不世出的奇人。在下今日在此,便也表明了我主之意。 如果大帅愿意,在下等便会暂留此处,辅佐大帅事成。若是大帅不愿,却也无妨。总归你我业已相识,往后总有重逢之日。不过么——” 他蓦地拖长了语声,似有若无地扫了莽泰一眼,手指在酒盏上轻轻点了点: “所谓时机、时势、时局,皆是因时而动、因时而变的。待到异日重逢之时,在下等与大帅又会是怎么个情形,那可就难说得很了。” 莽泰肃容听着,连眼角都没动一下。 即便他心底再度掀起了波澜。 此乃威胁。 换言之,这位剑语士和他背后的力量,并非不可以调转枪头。今日是友,他日再见,或许便会为敌。 莽泰的眉头再度锁紧了些。 混迹朝堂多年,让他懂得了一个道理: 不变,比变更难。 便在两年前,朝野各方还是势均力敌,并无人敢于冒进,整个局面便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 这种平衡其实才是最好、最安全的。如果可能,莽泰很希望这辈子都能这样安安生生地过完。 但是,总有人并不甘于这种安逸。 尤其是身处旋涡中心的那几个人,无不在竭力挣扎、拼命求生,以使自己不被淹没。 于是,平衡被打破,而莽泰也不得不接受封赏,来到了白霜城。 他其实一点都不想踏入这大风大浪之中,而在接到任命的最初,他甚至还动过将家小尽皆带来的念头。 若欲在乱局中谋求自保,远离是非之地乃是极好的选择。 但最终,莽泰还是放弃了这个打算。 他已然身在局中了。 就算带着全家人跑到天边去,他也躲不开缠上身来的麻烦,尤其是此时此境,骑墙看路、左右摇摆之举无异于玩火,一个不好便会成为弃子,届时,他一家老小只怕都得死。 皇都昌黎看着很是平静,暗地里却是波诡云谲,特别是近一年来,朝堂局势更是瞬间万变,纵使远在白霜城中,也能觉出那股蠢蠢欲动的力量。 陛下已经六十多了,身子也不大好,而太子殿下如今却连亲政的机会都没有,反倒是几位皇子常在政事上露脸,那后宫里的风气也渐渐吹到了朝堂。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 莽泰最近才学到了这句来自于中原的词。 他深深地觉得,以之来形容此时的金国,实是无比贴切。 原本他还想着多拖些日子,待到朝局再安稳些、棋盘再清楚些,再行落子,可王匡等人的出现,却迫得他不得不将计划提前。 这样一想,莽泰心底郁结更甚,好似正陷于沼泽之中。 “大帅莫急,且先吃杯酒,在下也并非立时便要大帅回话的。”见他似是极为焦忧,王匡反倒劝起他来,还将他面前的酒盏斟满了。 莽泰不住地以手抚额,狼首刺青在他粗大的指掌下越显凶恶,与他此时满脸的苦恼却是大相径庭,望去竟有几分可笑。 第039章 殷勤 好一会儿后,莽泰才像是终于下定决心,两手向膝上重重一按,沉声道: “七日之后,必给先生答复。” 骑快马由白霜城往返皇都昌黎,差不多便是七日。 王匡心底涌出了一丝失望。 眼神滞了滞,他转而却又摆出笑脸来,颔首道:“也好。恰好在下也需要几日工夫处置些杂事,却也两便。” 总算事情有所进展,双方的意思也近乎挑明,莽泰心下略定,便立时唤人进来摆宴,又命人去叫长子固德,他自己则亲自来请书九。 礼贤下士这一点,至少在明面儿上,他做得还是很好的。 书九却是推掉了。 他素喜清静,平生独爱书之一道,于吃喝享乐之上并无讲究。莽泰却也爱惜他是个人才,闻言并无不喜,还命人将好酒好菜送去了他的住处。 未几时,莽泰的长子固德便到了。 他并非一个人来的,身后还跟着亲随并几个面相凶恶的金人将领,书九认出了其中两个: 一个是红甲军领甲、哈尔沁人达昌安;另一个则是黑甲军领甲、索塔人芒格。 除他二人之外,还有两甲的若干头人随行,只他们都离着固德颇远,并不敢靠前。 “前辈怎么在外头?不进去吃酒么?”固德那丹远远瞧见书九,立时丢下达昌安并芒格,大步走了过来。 他约莫二十上下,身量比莽泰高些,也壮实些,穿了件织金袍子,足踏黑靴,青溜溜的脑门儿上亦刺着一只狼头,脑后发辫则以五色彩绳系住。 额前刺青乃是金人权贵的象征,以狮虎为尊,鸟雀为末,庶民奴仆只有得了主子或贵人的赏识,才能被恩准刺青。 此外,金人男子身份越高者,脑后辫子的数量也越多。 据说,金国皇帝的发辫上九下五,取九五至尊之意,而其额上刺青是一头金睛雄狮。 那丹家族虽是新贵,这几十年来倒是恩宠不绝,是以其刺青便也是颇为威武的狼。 不过,纵使有着这般刺青,固德亦远远不及乃父有威势。 他生得一双狭长的眼睛,鹰鼻薄唇,面如冠玉,样貌其实颇为俊秀,但那眉宇间却总透着一股子阴沉,此时虽是态度恭谨,那笑容看起来也很像在冷笑。 书九对谁都是淡淡地,此时见了他,也只是微一颔首,唤了一声“少将军”,便再无别话了。 固德却显得很是亲热,笑着道:“父亲让我来陪席,没想到前辈居然就在外面,不如我让人把酒摆在外头,与前辈同吃可好?” 书九负了两手,宽大的衣袖随风摇摆,淡声道:“多谢少将军美意,在下还要值守,不便饮酒。” 被他婉拒了,固德却也是面不改色,含笑道:“就依前辈的意思。” 说着又回身冲达昌安并芒格招手:“你们两个也来给前辈请安。” 他二人并不识得书九,见眼前不过是个宋人,还是个书生,看起来文绉绉地,心下便先有了三分轻视,只是不好拂了少将军的面子,遂上前随意问了个好便罢。 书九仍是一脸淡然,点了点头算作回礼,便飘然而去。 固德含笑目送他行得远了,方才继续向前。 才一跨进院门,他面上的笑容蓦地便是一收,冷声道:“达昌安、芒格,你们是欺我年少,把我的话不当回事么?” 他的声音不高,然而语气神态皆极阴鸷,相较于乃父那锋利的气势,他更像是一支隐藏在暗处的箭,稍有不防,便会被那暗箭所伤。 达昌安是领教过这年轻上司的厉害的,闻言立时躬身道:“小人不敢。” 此时的他再不复帐中独饮时的残暴,看上去要多老实有多老实。 芒格的性情比他随和些,此时虽不知为何竟触了上锋的霉头,也自躬身道:“小人知错,下回定不会这样了。” 固德冷冷地扫了他一眼,忽地勾唇道:“哦,你知错了。那你可知你错在何处?” “啊……这个……”芒格一下子支吾起来,两个不大的眼睛滴溜溜四处乱转,偏想不出一点缘由,急出了满头的汗。 固德也不出声,就这么不冷不热地盯着他,直待对方脑门儿上的狐面刺青都冒出了油光,他才慢条斯理地道: “阿力,你来说。” 阿力乃是固德的亲信,素来颇有智计,此时闻言,原先还在看笑话的他立时上前几步,低声道:“是,少将军。小人以为,两位领甲方才错就错在对那宋人不够礼敬。” 芒格闻言,一双绿豆眼立时张大了两圈,似是极为意外,那厢达昌安却已在忙忙地找补:“哦,那小人这就回去再向那宋人……” “不必了。”固德抬手止住了他,狭长的眼睛微微眯起:“进去罢。” 语声未落,提步便往前走。 达昌安与芒格呆呆地站着,俱是满心地疑惑。 对于这位总是阴晴不定的少将军,他们其实有点犯憷的。 大帅莽泰看似严厉,实则却是赏罚分明,为人亦堪称磊落,只要不犯下大错,他还是挺好相处的。 固德那丹则不然。表面上他对谁都笑,可有时候你都不知道哪句话、哪件事得罪了他,莫名其妙地就被他厌弃了。 抬头看了一眼走在前面的固德,阿力早已心领神会,拉过两个领甲走到一旁,耳语道: “那宋人根本没甚要紧,要紧的是少将军的脸面。方才少将军分明教尔等好生见礼,你俩却是十分里只做到了五分,这岂不是折了少将军的脸面?” 说到此节,他又朝院外抬了抬下巴,面露不屑之色,以口型比出了四个字: “牧那黑泰。” 猪狗不如之人纵是有了几分体面,也是高贵的金人恩赐下来的,而若是没有了金人的赏识,牧那黑泰便永远只能是牧那黑泰,只配在金人的脚下匍匐。 那叫书九的宋人武功高又如何? 也不过一条替人卖命的狗罢了。 固德外和内方、心性高傲,对书九的礼敬从来都只是表面功夫,骨子里却是根本瞧不起此人的。 事实上,能被他瞧得起的人,这世上也没几个。 这一番话说得清楚,达昌安与芒格终是听懂了,连连点头称是。 第040章 嫡庶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蠢的人啊! 当达昌安二人发出会意的笑声时,阿力面上带笑,心下却充满了嘲讽。 这两人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固德那丹之所以对书九极为礼敬,为的还是他的额父——莽泰。 书九素来很得莽泰看中,身为长子的固德自当遵从额父之意,亦需待之以礼。 而达昌安并芒格乃是固德手下,其一切所为便等同于固德之意,可他们方才却让固德平素的礼敬都变成了阳奉阴违,此其一。 其二,此事也暴露出了固德治下不严的短处,而这才是他恼火的主因。 前几日才闹出来一桩“哈尔沁勇士被杀案”,死者乃是达昌安的手下,而芒格领下的索塔人便是最大的凶嫌。 好在达昌安还算有点脑子,没直接找上芒格,却是先将此事禀报给了固德。 以少将军的智慧,自是一眼便看出此案乃是嫁祸,真凶必定另有其人,遂下令府衙查清此案,又分别安抚了达昌安并芒格一番。 大帅知道此事后,很是满意,夸赞自家长子“年少而稳健”,而今日家中宴饮,少将军特意将达昌安二人带在身边,不只是怀柔拉拢之举,亦是想让大帅知道,事态已然平息了下来。 此外,少将军也顺便将半年前那件事也给抹平了。 那死了女儿的头人虽是平民出身,本身并无关紧要,可他最小的儿子却在皇都太子府任书吏,还时常与太子殿下同进同出。 便是碍于这一层关系,半年前固德才会下了狠手,亲自命人查清案子,事后对达昌安也一直十分冷落,这其中既有惩戒之意,亦是做给昌黎那群人看的。 自那件事后,莽泰对这个长子便越发信重,前些时候连查眼线这等大事都交由长子来做,显见得是认可其能为的。 若想要维系住这样的信重,少将军便必须时刻展现出自己的才能,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放松。 毕竟,相较于阳奉阴为这种小毛病,无能,才是更为致命的缺陷。 尤其是在那丹家,无能之辈就是废人,谁都能欺到头上来。 所幸此处是白霜城,宅子里头拢共也没几个主子,若是在昌黎本家,只怕这会儿就已经有人往莽泰耳朵里吹风了。 这样想着时,阿力的眼底便添上了一抹忧郁。 他抬起头,远远朝着后宅的方向投去了一瞥。 百花院的那位真主子,便是最会吹耳旁风的一个,而她的眼线,也几乎遍布于整个后宅。 却不知,方才之事会不会被有心人记下,再悄悄转告给那位真主子呢? 阿力面上的忧色越来越浓,而达昌安与芒格却并无所觉,犹在那里张狂大笑。 几乎便在同一时间,白墙之外的书九,也正遥遥地望着后宅的方向。 方才行经那群女仆时,他忽然便觉出了一道极不寻常的呼吸,绵长轻盈、朴拙凝实,表里之间,竟似已融入满园花木之中。 武学高手吐纳之际,皆与时、地、势、气同力,越是圆转舒和者,内力便越深,武技也越高。 待到武功臻至化境,则一呼一吸间自然而然便能顺应天地,到得那时,即便其本人就在眼前,你也是似见而未见的了。 自然,书九察觉到的那一道呼吸还远远未至化境,却也达到了高手的程度,是以他才会停步查看。 再之后,他才看到了蓿。 他知道那叫做蓿的妇人乃是七姑娘花真的乳母,而花真乃是莽泰最宠爱的女儿,更是那丹家如今的主母、莽泰的正妻所出之幼女。 若当真论起出身来,嫡出的花真比庶出的长子固德还要高上一个台阶。 这些并非什么机密,庄子上那本《那丹家谱》中皆有记载,书九曾仔细地读过两遍,至今仍有印象。 妻妾成群、儿女众多的那丹本家,其实也并不像表面看来那样和睦,仅是《那丹家谱》记载的十余则“异闻”中,便有一多半儿桩涉及到了人命。 这倒是与中原那些大家族颇为相似。 人一多,是非便多,再加上眼前之利、身后之名,勾心斗角之事便益发层出不穷。 而在看清那群女仆是百花院的人之后,书九便没再多管了。 如今白霜城正在紧要关头,莽泰又是大庄头亲自择定之人,其家中私事如何、庶子与嫡女又是如何明争暗斗,书九一来不关心,二来也不宜于多问。 大宅门内,许多事都是不能摆上台面儿的。 花真身边莫名多出了一个隐藏的高手,与固德那丹呈给他父亲的那份“眼线名录”,又有什么不同? 前者图的是“利”,后者想要的,也还是一个“利”字罢了。 所幸莽泰并不糊涂,那份真真假假的名单经他的手一筛,真正的钉子立时便被挑了出来,处置手段亦果断彻底,果不负武将之名。 想必花真的那点儿小心思,应该也尽在莽泰的眼底罢。 不过,待到时机合适的时候,还是须得提醒莽泰一声,以免误了大事。 书九很快便有了打算,耳听得隔墙吆五喝六之声传来,更有酒香飘入鼻端,便知宴饮已然开始,遂闭目调息,静待散席。 这一顿酒直喝到黄昏时分方歇。 了却心头一桩大事,莽泰心情很好,直是喝得酩酊大醉,被固德亲扶着下去休息了。 达昌安等人亦是醉得不成样子,散席时俱皆站都站不起来,一个接一个地被抬出了院子。 王匡倒是没有多少酒意。 他素来酒量极宏,平生几乎不曾醉饮过,此刻步出小院时,亦是神形疏拓、步履从容,唯眉间隐了一丝悒色,纵是东风旖旎,亦拂之不散。 “阿九。”走到院外一隅时,他低声唤道。 书九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值守了将近三个时辰,书九身上的灰袍却依旧纤尘不染,好似他才从墨香四溢的书房里出来,而非在外头吹了半天的风。 “这些金人可真能喝。”直到看见了他,王匡的眼底,才终是浮起了些许醺然。 他其实也有些醉了。 第041章 微醺 微微晃了晃脑袋,王匡觉出了鼻息间浓重的酒气。 方才在席上时,因见固德待他甚厚,那群金人将领便也纷纷前来敬酒,王匡足喝了有六七坛的量,只因天生体质异于常人,才能始终保持清醒。 此刻,身边终于只剩下了自己人,王匡便也不再强求自己,任由酒意涌了上来。 暮色四合,北国的春风犹自带着寒意,他轻舒了一口气,感觉那微醺之意也被风吹得淡了些。 “回罢。”他冲着书九笑了笑,负起两手,缓步往前走去。 书九脚步无声地随在他身后,两个人慢慢穿过了薄暮中的庭院。 远处廊庑下,黄羊角灯笼已然亮了起来,微黄的光华好似天边那几粒黯淡的星。 “钩八还没回来么?”踏上抄手游廊的时候,王匡问道。 “是。”书九的声音自后而来,却只有一个字。 王匡并不以为这回答简慢,皱眉思忖了数息,又问:“巴兰家呢?” “听说跑了一个宋奴,我们的人已经将事情捅到府衙了。”书九说道。 王匡闻言,眉头松开了一些,微笑着道:“总算有了点儿进展了。” 沉吟地走了一会儿,他忽地又道:“如今咱们还有几日的时间,你留下枪八三……罢了,我还是唤他小白罢。你且留下小白在此守着,你去办一件事。” 枪八三是随书九来的。 他的兵器并非真正的长枪,而是一根白蜡杆儿,只将前端削尖以作枪用,使的亦是一套精绝的枪法,故才以“枪八三”为号。 因那白蜡杆儿之故,王匡此时索性便以“小白”唤之,既省了麻烦,又显得亲近。 听了他的话,书九沉默地点了点头,并未出声。 王匡便道:“你想法子将钩八叫回来。” “他未必肯听我的。”书九答得很快,语气则很平淡。 他与钩八互虽位次靠近,却鲜少有往来,这十余年间说过的话只怕也没到十句。 “你就说我叫他回来。”王匡将这话的重音放在了“我”字上。 书九默立片刻,倏地抬头看了他一眼,目中涌起了奇异之色: “若是他坚不肯回,我可以替先生杀了他。” 说话间,他的骨节分明的手指正按上腰间锦绦,烛火在他眼底映出两道金影,如若兽瞳。 这刻的他,就像一头面对猎物的猛兽,浑身上下都散发出兴奋难耐的气息。 王匡对他的话却是根本不以为意,摇头笑道:“这可万万不成。他手底下有用的不只是那一把钩子,还有别的东西。 我原也只是想让先他做些外面的事,不想他这一去就不肯回来了,看来还得你亲去找一找。” 说着他又回头望住书九,神色很是温和:“你们都是我的左膀右臂,我向大庄头讨了你们来,可不是让你们自相残杀的。” 语声落地,眼前金瞳陡然便化作了两团炽焰。 “嗤”,结实的缠锦腰带被一指划断,掉落在地,书九身上的素面儿灰袍立时随风翻卷起来,他的语声亦嵌进了这微寒的风里: “此言,当浮一大白。” 毫无起伏的音线,一如他没有表情的脸。 王匡神色微凝,数息后,忽尔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抬手向书九肩膀上拍了几下,没再说话。 他的确不知该说些什么。 自相残杀,本就是庄中取才之道。 书九、钩八以及枪八三等人,无不是一级一级杀上了头榜 杀进了前百乃至前十,这才有了被“士”挑选的资格。 而在头榜之下,铁、血、勇、力四部无以计数的武者们,也正是一次次地以命相搏、厮杀不休,才能令自己名著于各部榜上,其中最优者,便会被划入更高的头榜行列。 既有搏杀,自然便会有伤亡,那些能熬过去且足够幸运的伤者,便会退一步进入药、书、乐、言四部,继续为山庄效力。 而另一些不那么幸运、又或是伤得极重落下终身残疾的,则会成为八部中的“熟胚子”,以另一种方式存活。 那是一种比远死亡更可怕、也更痛苦的“活”法,最后的收梢,无不万分惨烈。 依照山庄的规矩,只要能以“熟胚子”之身“活”满两年,则可再入八部,重获新生。 然而,自山庄成立至今这数百年间,能够达成此事者,也只有区区二十一个人而已。 这二十一个人,便成了“熟胚子”最后的希望。 活下去。 这不单是他们的执念,亦是庄中绝大多数人的执念。 所不同的是,“熟胚子”之“活”,乃是自求活命,自证其道;而争夺榜位者之“活”,则是杀戮他人,以血证道。 “活”法虽不一,最终,却依旧是殊途同归。 对自己狠毒者,对待旁人又岂会仁慈?而在杀戮者眼中,亦唯死而已。 位列头榜前十的书九,便是后者中的翘楚。 从寂寂无名的书部末流一路杀至头榜第九,每一次的跃升之果,无不结于那“自相残杀”之因。是以王匡方才所言在他听来,便是“当浮一大白”了。 “找到钩八后,让他马上来见我。”沉默良久后,王匡又说道,语气很是肃杀。 书九并没去看王匡。 便在对方说话的当儿,他俯身拾起地上绵绦,重新束在了腰间,一行一止如风过、如叶影、如弥漫四野的暮光,不着痕迹。 “我试试。”理好锦绦之后,他方才启唇吐出了三个字,语声亦如其人,淡若微风,缥缈无际。 “有劳你了。”王匡振了振衣袖,转眼望向身边疏落的花木,复又皱起了眉头: “别的人我都不担心,最担心的就是钩八那个徒弟。他那把钺委实太打眼了,一旦露了行迹,江湖人必定会跟苍蝇一样地追来,到时候再生出乱子来,处置起来也是麻烦。” “流星逐月,众目所瞩啊。”书九叹息似地道,抬头仰望着天边浮云,目中再度涌动起了异样的光,忽地道: “先生,你说若是钩八死了,我是不是便能换个徒儿了?” 王匡微觉吃惊,不由扭头看向他:“你不喜小白?” 书九淡笑道:“非也。见猎心喜尔。” 王匡哑然失笑。 原来是被那柄流星钺引发了兴致。 可他却是知晓这些高手的脾性的,一旦他们对什么人起了兴致,那人离死也就不远了。 第042章 朱门 “先生还是饶了我罢,我这儿可正要用人呢。” 王匡作势朝书九拱了拱手,面上的神情有些无奈,连称呼都玩笑似地换作了“先生”。 书九也未坚持,一笑作罢。 穿过游廊,自角门而出,外书房已然在望,只此时那屋中并无烛火,唯院角挂着一个织纱红灯笼,瞧来很是冷清。 遥望着那一盏孤灯,王匡眉间又浮起郁色来。 书九与他素来是言语不忌的,此时见状,便问:“可是事有不谐?” 说起来,书九也算是饱读诗书,当年便是因读书有成而入了“书”部,与那些只会好勇斗狠的武夫并不一样。 而王匡此次特意挑了他,多少亦是看中了他这一点,将他当作了半个同道,有什么事也总会与他商议,自离开山庄后,二人的关系很是紧密。 此时闻言,王匡便怅怅地叹了一口气,信手拨去横在面前的一根杨树枝,道: “莽泰过于老成了。咱们来了这几日,期间不只一次表明身份、露出手段,他却一直按兵不动。直到刚才我将话送到了他口边,他这才动念给昌黎那边传信。我实在有些担心接下来的安排。” 说到此,他又笑了笑:“这却也是少见,一个化外蛮人居然还晓得动脑子、玩心思,论志猜忌来竟是不比我‘言’部那些人差。我方才都疑心是在与同行打交道了。” “金人能立国,自有其过人之处。”书九语声庄重,神情亦然。 有过人之处的人,他向来都是很珍惜的。而每每动手去杀这样的人时,他亦会附着一分敬意,沾其血写字,则落笔流畅、字意深邃,远比江湖人的血更有韵味。 就比如刚才那两个领甲,满身杀伐,远胜于寻常武者。那便是常年领兵打仗锤炼出来的。以其血著书,当以《兵道》、《武略》为甚,方不会辜负那一份沙场血勇之气。 念及此,书九按在腰带上的手指便忍不住动了动。 书之一道,越到了高处,便越讲究一个心境,对笔墨的要求也越高。 如今的他,已经很难有从前那种肆意挥毫的感觉了,原因无他,唯这世间当得他一字之杀者,已然渐少。 至于蝇营狗苟之辈,那倒是多得杀都杀不完,然而这样的人杀来又有什么意趣?他委实是连动笔的念头都兴不起的。 “此言甚是。”王匡笑了笑,却是认同了书九之语,“大庄头此番出手,志在必得,咱们可也不能堕了他的威风。” 他说着又回过身来,望向来处。 夜色已然铺满了庭院,远处灯烛明耀,却也只留下了一团团模糊的影子,那影子之外的黑暗混沌而又庞大,根本看不到边际。 白霜城如今的局势,亦如此夜、此时。 王匡再叹了一声。 微醺的感觉漫上来,他的脚步有些踉跄,伸手扶住一旁的墙垣站稳,半闭了眼睛挥了挥手: “罢了,阿九,你这便去罢,再迟了怕便要宵禁了。我自回屋去,不必管我。” 书九拢袖立着,蓦地耳廊动了动,袍袖一掠,身影已然不见。 ……………… “啪嗒”,半旧的朱漆小门上,铨钩倏然滑落,门扇自外被人推开,戴着孔雀蓝傩具的少年蹑足跨进门中,拉住门环的手反向一推。 朱门无声而又缓慢地虚掩起来,他四顾一番,提步欲行,身形猛然一僵。 不知何时,他的面前立着一个人。 月华如水,照见那人袍带当风、广袖飘举,似是正在月下闲步的士子,纵有腥厉之气扑面,亦被其人身上那股文士般的清朗涤得干净了许多。 少年怔了足有两息工夫,方才忙乱地躬身行礼:“见过前辈。” 颇为惶急的语声,些微掩去了他吐字间的颤抖。 “唔。”书九随口应了一句,淡然的视线扫向少年的身后。 少年身后负着一只铁匣,三尺长、半尺阔,匣中隐约透出了一丝血气 那是流星钺本身便有的气息。 以奇物打造的奇兵,天然地便比寻常兵器不同,便如那传说中高手遇强敌、匣中剑自鸣一般。此刻,因有书九这般高手现身,那流星钺便亦有血意发散,大有一决高下之意。 若是常年以血温养,此钺必定会成为一件神兵。 “尊师在何处?”一眼扫罢,书九的视线重又落在眼前的孔雀蓝傩具上,眸光中隐着一缕兴味。 他是极喜那流星钺的。 只可惜,山庄规矩素来极严,断不许他这样的高位者约战小辈。虽然如今身在庄外,他却也不得不遵行此例,一来他乃读书人,向来自重身份,二来,那“藏器人”身在何处,何时现身,皆是未知。 在山庄中,凡以“藏”字为号者,必是化境高手,从无例外。而这样的高手,绝非此时的书九能敌。 他虽然好杀、嗜杀,却也没得了失心疯。 不过一件奇兵罢了,还不值当他去冒险。 “师父采药去了。”少年的脑袋微垂着,孔雀蓝的傩具之下,额角已经被冷汗浸湿。 四下里夜风轻拂,几株晚梅含芳吐蕊,暗香盈盈。可站在书九对面的他却好似被隔绝于一方囚笼,囚笼之外,正有巨兽盘踞。 此际,那巨兽懒洋洋地盯着他,看似并无恶意,可少年浑身的血液却皆在这注视之下一点一点地变冷。 他忍不住战栗了起来。 自心底深处泛起的寒意正飞快散及四肢,若非他丹田中运转的内力引出了一丝丝的温热,只怕这会儿的他牙齿都要打架了。 书九却是只向他扫了两眼,便点了点头,收回了目光。 一股极淡的腥气正自那流星钺之上传出,细嗅之下,仿佛是草药混和着某种动物血的味道。 与钩八平素的气息倒也颇像。 书九目视远处,眼尾余光却滑向了少年垂落于身畔的手,数息后,手指一动: “这也是尊师给的?” 指尖向所,恰是少年的右手。 一枚由精钢打造的指虎,正在少年的食指之上,泛出绿森森的光。 第043章 红榜 少年莫名生出窒息的感觉,仿佛有巨爪捏住咽喉,额角冷汗滴滴滑落。 他停顿了一会儿。 并非他不愿回答这一问,而是他喉头发紧,一时间有些难以开口。 竭力自那濒死般的感觉中挣脱而出,少年方才勉强抬起颤抖的双手,将那枚指虎取下,托在掌中,呈去了书九的面前,口中发出了近乎破碎的语声: “师父说……这个……给我,他再……再做个新的。” 只说了这一句话,浑身的力量便似是已被抽干,少年完全是凭着腔子里那一口倔强之气,才保持住了双手托举的姿态。 书九既没去接那指虎,亦没再看他,唯面上虚浮着一个笑:“尊师厚爱,你当珍惜才是。” 他自是认出了那个指虎。 那的确是钩八之物,指虎铁刺之上的毒汁,亦是由钩八亲手泡制的。 钩八精通毒理,亦知晓些机关术,还会打造简单的兵器,书九对此尽皆知悉,因而他对眼前少年的回答也并未起疑。 毕竟,像钩八这样懂得杀人的人,这世上也没几个了。 在这一点上,书九还是自愧弗如的。 钩八确实很会杀人。 且年岁越长,他杀人的速度便越快。 这并不仅仅是由于钩八武技大成、钩法高超,亦是因了他杀人从不拘泥于形式,下毒、设陷、伏击、偷袭……凡此种种,无所不用其极,身份名声这种东西,于他而言如若不存在。 就在两年前,为杀死山庄红榜上某个武功卓绝的高手,钩八竟花重金邀来黑白两道人物,以车轮战的法子将那人活活耗死,他自己甚至都没出手,便轻松摘下了那人的脑袋。 这便是钩八越杀越快的缘由。 相较于书九对书道极致的追求,钩八追求的,乃是杀人本身的极致。 据说,钩八的对手在临死前最常喊的一句话便是: “你这卑鄙小人!” 唯其卑鄙,故得常胜。 虽然对这等行径很是不以为然,但书九却也承认,钩八之所以成为钩八,便是因了他所知所行能够自圆其说,杀人之法亦自成一道,也算得上是一名真正的“武道者”,而非寻常江湖草莽。 “咿哑——” 细微的声息惊破夜色,半掩的朱漆门扉终是完全合拢,而门前却已经不见了书九。 面戴傩具的少年独自站在门边,整个人像才从水里捞出来的,浑身上下尽皆湿透。 那枚指虎,正是箭十一按约定交给他的“钩八的消息”。 今日黄昏,少年依约前往杂院,箭十一却根本不曾现身,只在那残垣的一角留了暗记,示意他前往城北某处。 他依照指示寻到目的地,可那里却仍旧只留下了暗记,将他又引到了下一处。 就这样,少年一路搜寻着暗记,一路自城北找到城东,再从城东转回城北,最后才在一处废弃宅院的墙缝里,找到了这枚指虎。 他一眼便认出此乃钩八之物。 除了这枚指虎之外,箭十一还留下了一张纸条,那纸条上却也并无字迹,只画着一幅画。 画中,背着奇门兵器的少年飞奔向前,高大的城墙耸立于少年身后,巍峨、森严,有若大山般压下,那城垛间有金人兵丁手执刀剑,剃得半光的脑门儿很是扎眼。 “她还会画画么?” 少年自袖中掏出那张纸,在月光下反复端详着,口中发出极轻的呢喃。 他对箭十一所知并不多。 虽然他们曾见过几次面,还互相帮过对方的忙,但那时的他并不知对方名号,直到后来在红榜上看到了少女的画像,他才知晓,那额角有一道伤疤的美丽女子,竟位列头榜第十一位。 只差一步,便可登顶前十。 时至今日,少年还记得站在画像前的自己是何等地惊讶与震撼。 那曾与他笑语往还的少女,却原来早早便站在了他难以企及的高处。而当觉出这一点时,少年心底升起的不是自惭形秽,而是强烈到无以复加的斗志。 他也想要如那少女一般,成为头榜上响当当的人物,成为旁人仰视的对象。 可是,同样也是这少女,在记作头傍第十一的同时,竟也被记在了红榜第十七位。 山庄红榜所列之人,皆是可杀、必杀之人,故在此榜还有一个别号,叫做“勾魂榜”。 一“红”加一“勾”,正是死囚法场斩首之意。而登此榜者,泰半也活不过一年。 红榜排名与山庄其余各榜相同,同样是位次越靠前,便越难对付,因这些人中除江湖高手之外,有时还会有朝堂的官吏。 前者倒也罢了,江湖上本就仇杀不断,死得再多都不会有人多问。而后者却需小心处置,否则必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因此,红榜的这一类人物是不允许随意揭名的,亦即红榜的“不可杀”。 这些“不可杀”会由庄头亲自指定八部好手组成一伍,从刺探消息到动手杀人,每一处皆精心布置,而这个过程也往往需要数月甚至半年之久。 在钺八五的记忆中,红榜官吏的死并不曾激起风浪,因为他们无一例外都死得很“寻常”,或是得了“重病”,或是惊马、落水之类的“意外”,基本上是看不见血的。 当然,“不可杀”终究还是少数,大多数位列红榜的仍然是江湖人,亦即“皆可杀”。 在山庄中,无论你属于八部中的那一部,又或者根本就非八部中人,只消你有能为杀掉这些“皆可杀”,亦能拿到极为丰厚的报酬,且还能提高自己的位次。 是故,每有红榜张出时,庄中人人奋勇、个个争先,连那扫地小厮都敢于榜前揭名。 而如箭十一这般以一人之身分属两榜,且位次皆在二十以内者,在山庄中亦属极为罕有的了。 可是,如此醒目、理应成为众人议论中心的箭十一,却鲜少有人提及于她,就仿佛那“箭十一”三个字乃是禁忌,稍一触碰,便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 更有甚者,在那红榜之上、箭十一的名字之后,居然也始终无人前去揭名。 换言之,庄中诸人不仅不愿提及此女,甚而连杀她的意愿亦无。 第044章 第九 这一年多来,红榜之名已然从头到尾换了好几茬,唯独箭十一,稳居原地,巍然不动,委实堪称奇景。 少年对此自是不解的,却又因了庄中那隐约而神秘的氛围,并不敢找人询问,这疑惑便也越积越厚。 抓了抓后脑勺,暗中感知到四下阒寂、并无旁人,少年快步自门旁行至墙角,将身子隐于暗处,同时将纸条重又揣进了怀中。 他看懂了那张画的意思。 箭十一是想让他离开白霜城。 他也的确该走,毕竟钩八很可能……不,是必定……必定已经死了。 十成十便是死在箭十一的手上。 如果说,在数日前的杂院时,少年对此还只是有所猜测,那么,此刻他的猜测已然化为了肯定。 她……又升了一个位次。 现在的她,是箭十了。 一股热流陡然自心底涌出,少年只觉两手潮热,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原本便已望尘莫及的少女,此际离他又更远了一些,而他又要等到何时,才能与之比肩? 汗湿的手下意识反抚向身后,铁匣冰冷,流星钺似已沉睡,少年的神情显得有些迷茫。 两日前,他鬼使神差地跑去杀了几头羊。那时他只是想着可以用羊血的气息盖住人血的气息,以瞒过自己贸然出手之事。 可就在前一刻,他才真正地意识到,他不只是想要瞒住杀死老图之事,他更想瞒住的其实是……钩八之死。 少年并不愿旁人知晓此事。 即便明知故意欺瞒必受重罚,更明知那惩罚必定残酷至极、说不得便要为此丢了性命,可少年却还是不由自主地这样做了。 甚至,他还敢于在书九那令人恐怖的威压之下,谎称钩八在城外采药。 “我为何……” 少年再度发出了轻声的呢喃。 那一刻,他的胸前一阵滚烫,那藏于襟间的纸条仿佛化作了一团火焰,将他的双目灼得发亮。 他是该走的。 可是,这一走便意味着认输,且输的并非旁人,而是输给他最厌恶、最痛恨也最鄙夷的那一根白蜡枪。 只消一想起对方那张傲气十足的脸,少年便觉得胸口发堵,血气上浮。 他不甘心。 可是,不甘心又能如何? 钩八已然身死,眼下的他到底该如何做,才能够赢下这场比试? 月色无声流泻,少年缩身于墙角,面上的傩具幻化出一圈圈银蓝色的光晕,有若雀屏抖动,亦如他纷乱的思绪…… 百花院中,卫姝斜倚着窗台,遥望向檐角的那一弯眉月,心情一派平静。 钺八五应该已经拿到指虎了。 算算时辰,这时候他想必正为那幅画而苦恼,犹豫着是该就此离城,还是继续留下。 此刻,黑暗中的书卷正翻到了某处,映出了阿琪思的一段记忆: 钺八五此行乃是某种惯例,钩八是他暂时的师父,此事卫姝早便有所知悉,而方才她偶遇的书九,想来便是另一个小辈的师父了。 这两对师徒并非随性至此,而是需得依照某种规则一决高下。至于其对决之法,师父却是并不需要出手的,只由二人调教出的徒儿比试,以决胜负。 这似是一种另辟蹊径的考校。 武技高者,不可将眼光只放在自个身上,而是要具备为师之能,可以调理出好的徒儿;而武技低者则需有极佳的悟性,能够领会临时之师的指点,使得武技进益,最终战胜对手。 在路遇书九之前,卫姝尚还不曾忆起此事,如今记忆略复,她便觉着,她那张画恐怕要让少年为难了。 可是,钩八已死,少年此行再无师父,若不离开,难道他还能独个儿打赢对面有名师指点的敌手不成? 更何况,书九……很难应付。 卫姝蹙着眉,心底微有些烦乱。 今日午时,当她跪伏于道左时,她第一次觉出了阿琪思的恐惧。 面对钩八都敢鼓勇一战的阿琪思,却在察觉到书九视线的那一刹,恐惧到战栗了起来。 这情绪自是难免波及卫姝,令得她在每每思及书九之时,心底里也会浮起一丝悚然。 虽然对“过去”依旧极为抗拒,可书九留给阿琪思的印象想必是极深的,以至于纵使原主死也不肯回忆,卫姝却也能够模糊地想起一些来。 而在这一整个下晌的时间,卫姝已经来回细“读”了数遍有关于书九的记忆,越读便越是觉着,此人,甚是棘手。 在第“九”这个位次上,书九已经停留了整整六年了。 这并非他武技不及前面那几个,亦非他每一次都能很凑巧地留在原位,而是因为,他极喜“九”这个数字。 九,乃诸数之最,是一种极致。 而书九平生所求,亦是极致。 为使“书九”之名永固,死在他手下的强者不计其数,而莫名其妙“赢”过他的人,也不计其数。 换言之,所有威胁到“九”这一位次之人,要么跃上高处,要么,便化作了尘土。 在卫姝看来,争上榜首固然很难,而一直将自己的位次固定于某处,更难。 前者须拥有极其高绝的武技,而后者所需要的,则不仅仅是卓绝的武功,还需要精于算计、懂得拿捏时机以及……秉持且坚信着某种……怪异而又偏狭的执念。 且,这执念已然达到极致,远甚于生死。 这种心性上的坚执,才是最为少见的。 书九,朕瞧着你这是有疾,还是重疾呐。 可惜的是,如今的卫姝已然非“朕”,所有“朕”轻易可为之事,于她而言,却是难于登天。 毕竟,她只是一名低贱的奴婢,身份乃是她最大的掣肘,无论她想要做什么,都没那么容易。 卫姝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阿琪思这身份可真是千头万绪,麻烦得紧。 自午时路遇书九至今,卫姝一直不曾停止思忖,而数度考量之后,得出的结论只有一个: 如无必要,绝不可与书九照面。 这并非胆怯,而是伤势在身,不得不暂避其锋芒。 至于那个声若寒鸦的男子,卫姝至今亦不知其名,只知其人之恐怖不亚于书九,但却并非武技上的恐怖,而是……而是…… 月华倏然变得模糊起来,眼前的一切仿佛都在晃动,天地间也好似再无一丝光亮。 卫姝认命地闭上了双目,思绪亦就此中断。 第045章 怪异 已经是第四回了。 在阖目的瞬间,卫姝心底亦发出了一声哀叹了。 仅是这一个下晌对记忆的掘取,便令她头疼了四次,且一次比一次更难受。 她不得不再行运转内力,令得那一股热流飞快沿督脉至风府、玉枕、百会,再顺任脉下探至神庭、印堂诸穴,梳理着因回忆而引发的症候。 渐渐地,痛楚消隐,脑中迷雾重又合围。 阿琪思的记忆再一次封禁了。 卫姝张开眼眸,强抑下继续探究的念头,放空全部心神,举目望向天边。 眉月如钩,洒下浅淡的月华,几棵春草自高墙上探出头来,似是不禁这北国夜风的寒意,瑟缩地颤抖着。 纵然是春天,白霜城的天气却依旧寒冷,卫姝张开口,轻轻地呼出了一口气。 月华下,浅白的气息似一道白练,自口鼻飞出去足足五尺有余,而后渐散。 此乃今日调息之后逼出的寒气。 丹田中那有若寒冰的壅塞,每日皆可通过运功化去一丝,速度虽然慢了些,却也总算有所进展。 看着那一缕缓缓淡去的霜白,卫姝心底郁结稍解。 她眼下乃是武者,武技还很强。 正因了内息浑厚,她呼出的浊气于薄寒中亦可目视,如果她是普通人,仅此一项便难以达成了。 不幸中的万幸,朕如今的身子骨很壮实,而诸位爱卿却已成枯骨,如此一比较,朕可不就是那千古一帝么? 正自苦中作乐地想着这些,卫姝眉峰忽地耸了耸。 有人来了。 一阵轻细的脚步声正自远处渐渐行近,卫姝很快便分辨出了足音的主人。 是莲儿。 说起来,这丫头最近出现的次数似乎有些多啊。 卫姝垂眸思忖着,面上很快便漾起笑来,仍旧仰首凝望着天边残月,直到那脚步声已然切近,才猛一扭头。 “啊呀——” 从门外走进来的莲儿迎头撞见一张惨白的脸,直是骇得花容失色,待看清是卫姝时,她不由得又笑又是埋怨,拍着心口道: “阿琪姐姐可真真是吓煞我了,我方才晃眼还以为瞧错了呢。” 是不是以为撞见鬼了? 呵呵呵。 “对不住,我一时没留神。”卫姝的神情很是温和,语声亦很温柔,面上还现出了合宜的歉然之色,旋即又轻笑道: “万没想到妹妹这时候会来。这也是妹妹脚步轻盈,跟那花儿蝶儿一样,我便没听见,说来妹妹也有错儿呢。” 卫姝这话乃是明晃晃地夸赞,且还赞得有趣,莲儿的小脸便有些泛红。 小姑娘又岂有不爱美的?而被卫姝这一夸,她一时却也忘了方才险些被某人吓死之事了。 卫姝作势向莲儿身后张了张,笑问:“却不知妹妹来这里作甚?是管事让你来的么?” 此地并非下仆的住处,而是百花院的暖房,里头种着些不耐寒的花木。 去年夏天,花真突然便迷上了大宋江南的花草,遂命人建造了这座暖房,待暖房落成后,她的兴致却又转去了别处。 如今,这暖房由蓿亲自照管着,她也是尽心尽力,一直勒令众花奴悉心照料,渐渐地倒也成了气候。 便如此时,那暖房深处便有几盆花儿开着,清香隐约,却也没枉了百花院的名头。 听得卫姝所言,莲儿便将两手来回摆了摆,脆声道:“我是特来找姐姐的,刚才在外头找了一圈儿呢,没想到姐姐竟在暖房。” 卫姝笑着举起手里的铜花壶给她看,又轻声细语地道:“大管事方才命我来浇水,我浇完了花儿便略歇上一歇。不知妹妹找我有何事?” 莲儿张了张口,却又飞快闭紧嘴巴,再往前走了几步,方将声音压得极低地道:“阿琪姐姐,峪姑娘说有事找你,让你去西厢找她去。” 说话间,她的面上已然涌起了忧色。 峪是金女,且还是能近身服侍花真的二等婢子,在元帅府也算有些脸面,可以称上一声“姑娘”,而卫姝她们这些贱役便只能以名呼之了。 也正因了身份略高些,峪平素对宋奴是不大理会的,若遇上事儿了,她也会顺势压宋奴一头,莲儿她们便都有些怕她。 “姐姐可千万留神些。”末了说了这么一句,莲儿便匆匆地去了,卫姝也不敢多耽搁,略作收拾便去了西厢。 甫一进屋,便见峪正一个人在案前收拾着,房间里时而传来一两声清脆的瓷器碰撞之声。 蓿不在? 卫姝微觉诧异。 西厢乃是花真的卧房,蓿平素就像母兽护窝一般地护着这里,每到晚间皆于此处起坐,婢女们回事也皆会来此。而通常情形下,蓿会一直在这里守到二更天,再回自己屋中歇息。 今天她这是去哪儿了?没留下来护窝子? “你来了。”峪本就会武,耳力自是比常人稍好些,此时头都未回便知道来的是卫姝。 她一面说话,一面将两只茶盏小心地归置在大瓷盘里,口中道: “我有样东西忘在大厨房了,眼下抽不开身,你去替我跑个腿儿。这个给你。” 随着话声,只见她左手一扬,一样东西便笔直地朝卫姝飞了过来。 卫姝手忙脚乱地接住,入手只觉颇沉,凝目看时,见那是一块比小儿手掌略大些的铜牌,正面刻着精致的团花,反面则镌了金文的“百花”二字。 原来是百花院的腰牌。 有了此物,行走后宅十分方便,巡夜的也不会多问。不过,这腰牌的效用也仅限于垂花门后,若要去二门,却是得有外院的腰牌才成。 “若有人问,你就说是我让你去的。”峪扭头看了卫姝一眼。 她背着光,整张脸被阴影笼罩,卫姝只觉出了两道遥远而莫测的视线。 没来由地,卫姝心底竟浮起了一丝熟悉感,好似这样的事曾发生过不只一次,这样的对话与凝视,亦曾有过几回。 她不由一怔。 那厢峪却似是忙得很,很快又回身收拾起案上的杂物来,只背朝着卫姝用力挥了一下手,不耐烦地道: “快去,快去。” 卫姝无暇多想,低头应了个是,便退出了西厢。 第046章 夜会 出屋后,卫姝并没走出太远,在廊角便停下脚步,仔仔细细地将那铜牌的暗扣拴在腰带下,使之有若禁步一般地垂着,心底却是思绪电转。 这可真是……古怪。 她和峪几乎没有往来,可方才发生在厢房中的情形,却又仿佛似曾相识。 阿琪思和峪之间曾经有事发生?方才峪的眼神又是何意? 卫姝不住地揣摩着。 只是,拴腰牌拢共也花不了多点儿工夫,她委实无法想得清楚,反倒是越想越乱,所有一切便如雾里观花,模糊成了一团。 罢了,这才头疼过没一会儿呢,还是先别废这脑子了,办差事要紧。 卫姝并不为难自个儿,挂好腰牌便离开了百花院。 从百花院到大厨房是一条直路,离得也不算远,没多久便也走到了。 此时,那大厨房已然熄了灶火,只留下一个烧炭的小灶,灶上炖着牛肉汤,浓香四溢。 在厨房值夜的几个婆子早早便睡下了,唯一个上了年纪的离奴守灶,卫姝去时,她正依偎在灶台旁边打盹儿。 卫姝轻声唤醒了她,向她道明了来意。 那妇人撩开眼皮看了她一眼,蓦地伸长手臂捞过卫姝腰畔的铜牌,凑到近前翻来覆去地端详着,又用手轻轻摩挲,口鼻间发出“咻咻”之声,瞧来犹如犬只一般。 卫姝面色不动,只以眼尾余光向妇人身上扫去。 昏晦的灯火下,妇人面上的刺字如曲行的蛇,随烛影扭动盘旋,丑陋而又可怖。 除此之外,这仆妇的眉眼身量无不寻常,是放在人堆里根本就找不着的那一等人。 似是确认这铜牌无误,妇人很快便又将之还了回去,随后从脚边拿起一只包袱扔给了卫姝,冲她抬了抬下巴: “快些。” 卫姝不明就里,可她的手仿佛自有其意志,熟稔地拾起地上的包袱,打开扎紧的系结,自其中取出了一套衣物: 蓝衣、黛裙、素面儿缎鞋,裙角与衣襟皆绣着狼牙草的纹样,另有一枚镌着同色花纹的铜牌。 这不是前院的腰牌并下仆服色么? 一念及此,脑中忽如撞钟般“咚”地一响,卫姝眼前幻化出了阿琪思著此衣裙、跃出后墙的情形。 她深吸了一口气,飞快换上了衣物。 守灶妇此时已然走到了堆放杂物的架子前,吃力地将那架子挪开,又将近人高的柴禾堆扒出一条尺许宽的缝儿,旋即伸手一推。 “呼啦啦——”,墙上暗门瞬间洞开,夜风裹挟着寒意涌入,烛火几乎被大风吹熄,卫姝的裙裾亦飞卷起来。 妇人似是禁不住这寒意,立时裹紧了身上衣物,下巴也缩进了领口,于是,那打从衣领里发出的语声,便也显得有些含混不清: “我等你到戌正。” 语声未落,外面陡然响起了梆子声,恰是一更,戌初正。 朕要在半个时辰内往返此地么? 卫姝如此想道,下意识看了那仆妇一眼。 妇人低着头,晃动的烛火将她的脸映得明灭不定。 刹那间,似曾相识之感再度泛起,卫姝脑海中多出了一些片段,皆是阿琪思在此处与这妇人说话的情形。 “有劳……葛婶子。” 喉咙里吐出的声音有些不像是卫姝的,可她知道,这的确是她在说话。 妇人未曾言声,只拿眼睛死盯着卫姝瞧,目中有着强烈的催促之意。 卫姝已经有点不知该如何作想了。 阿琪思这一身所缠之事,简直比她想得还要多、且麻烦、且令人难解。 何时才是个头啊? 卫姝的脑袋都快要炸了,所幸此时并用不着她多想,她的身体显然知道该如何做,且还做得很果决。 提步走出暗门后,身后立时传来了关门声,卫姝左右四顾,发现这里是大厨房后院的一隅,她前日来领饭的时候,也曾匆匆一瞥。 不过,因此处格局十分古怪,西首有一个极大的拐角,那突起的墙壁阻住了视线,是以卫姝那日并无法瞧见墙后的情形,如今才终是看清,这墙后头堆了好些大陶罐儿。 原来是用来放置腌制的咸食的。 这倒是个合适的所在,既背阴、又挡风、还能避着人,卫姝此时已然记起,那葛婶子便管着这宗不讨巧的差事,平素想必也就她一个人会来此料理杂物,将暗门开在此处,的确很难被人发现。 到得此处,模糊的记忆已渐渐变得清晰,卫姝快步行至墙根儿下,仰首见那墙头有一块地方砖石脱落,明显比旁处矮些。 就是这里了。 她尽可能以笨拙的姿势逾墙而出,循着记忆走了约有小半刻,便来到了一所荒凉的小院。 看着那院中衰朽的屋舍、零落的花木,支离破碎的记忆至此终是完整了起来。 今日蓿领着她们走的那条小径的尽头,便通往这所小院,彼时卫姝心底涌出的怪异之感,便是由此而来。 阿琪思来过这小院好几次。 行至院门前时,卫姝低眉垂首,停步不再向前,只将脑袋朝前勾着,欲看不看地往那院子里瞄。 阿琪思从前便是这般模样,卫姝现下觉着,这姑娘做戏的天份怕是也不低。 “怎么不进来?” 一道男人的语声不出意外地响了起来。 卫姝心如明镜,面上却现出骇然已极的神情,月华下的脸白得和纸一样,仿佛马上就要吓得晕过去了。 “罢了,就站在那里说罢。”院子里的男人并不曾逼迫卫姝,说话的语气很是温和。 随后,靴声响起,那从容轻捷的步履自院落的东首而来,渐行渐近,随后,一道熟悉的身影便出现在了卫姝的眼前。 “少将军。” 卫姝蹲身行礼,心中已经没有太大起伏了。 能够随随便便搞到前院女仆的服饰,还能买通后宅仆妇,又必须偷偷摸摸地把个小宋奴使唤到这么个见不得人的地方,这府里除了固德那丹,还能有谁? 总不至于是莽泰吧? 人家一个边军大元帅,又还是在自个儿的府邸里,更还是一府之主,阖府上下都得听他的,犯得着搞这些鬼鬼祟祟的把戏么? 今天是2022的最后一天了,明天又是新的开始啦。先在这里祝小可爱们在新的一年里健健康康、身体倍棒、诸疾退散、百毒不侵,幸福快乐每一天,天天都有好心情。爱你们,mua~ 第047章 宝钞 “起来罢。”固德那丹温声说道。 卫姝应声起身,眉眼微垂,两只手叠放于腰带下方,然而姿仪却丝毫不显端庄,反倒瑟缩怯懦,一副上不得台盘的模样。 固德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淡然的眸光在触及她额角伤疤的瞬间好似被烫了一下,飞快挪开。 随后,一丝厌恶便自他的眼底浮起,久久未散。 卫姝觉出了他的视线,却也没去多管,心中唯一的念头便是: 阿琪思……不,是朕,朕居然是固德的……眼线? 这几乎是显而易见的。 若是以国朝比拟,则前院自成一国,固德为主;后宅亦成一国,花真为主。那一道垂花门便是两国边境,任何一方若欲打听对方的消息,便需借助提前安插下的密探,方可行事。 固德这是往花真身边放了多少钉子啊? 峪、阿琪思,还有那守灶离奴,仅只眼下就有三个了。 这都叫甚事? 阿琪思这姑娘怎地就能活得这般……五彩斑斓? 卫姝冲着地面咬了咬牙,一时间心中直是五味杂陈,所幸低着头,也没人瞧见她面上那古怪的神情。 “我让你找的东西,你可找到了?”固德摆出了自以为最温和的微笑,凝目望着卫姝。 卫姝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 那张皮笑肉不笑的脸,她委实没兴致多看。 纵使这张脸实则也称得上英俊。 但是,当这张脸上现出笑容时,就是有种让人想把它一巴掌拍开的念头。 “禀报少将军,还……还没有找到……”在故意停顿了数息后,卫姝方才颤声回道。 鬼才知道固德要找什么东西。 黑暗中的书卷死也不肯动,可见这东西于阿琪思而言应是无关紧要,是以这姑娘连想都懒得想了,卫姝在这儿干着急也无用,只得以虚言应对。 然而,固德却似是对那东西很看重,闻言面色微沉,语声也变得有些阴冷: “果真没找着么?还是你根本就没去找?” “婢子……婢子不敢……”卫姝立时浑身打起了哆嗦。 将丹田里的那一丝冰寒搬运全身,颤抖便也随来随止,若是固德不嫌絮烦,她可以在他面前抖一天不带歇的。 固德盯着她看了数息,脸上的皮肉便又皱成了笑模样:“罢了,我知道你不容易近她的身,那就再给你几日吧。” 说完了,眼风朝旁掠了掠。 一直默立在旁的阿力立时走到院门处,将一张折起的、带着朱印的纸递至卫姝眼前,道: “你且瞧清楚了,七姑娘那边应该有和这一样的东西,上头的印鉴也是这个样式的。” 卫姝低眉望去,心跳有了一忽的错漏。 宝钞? 足足一万两的宝钞? 好多钱……呃不是,是好大一笔数目啊! 卫姝止不住在心底惊叹。 而其实,她本身是不知世间还有此物的,毕竟她活着的时候用的乃是刀币。 可是,阿琪思认得啊。 就如同还魂以来卫姝脑海中不断冒出来的那些新词、新事、新物一般,只要不涉及关键要务,在这千年后的朝代、那些日常起居用到的一切,卫姝做来、想来亦是发乎自然,就好似那本就是她的所知所想,并不需要再多转一道心思。 此刻,无需再多转一番心思的万两宝钞,便这般光明正大地现于眼前,卫姝在震惊之余,心下亦生出了极大的疑惑: 阿琪思这穷姑娘,怎会识得此物? 这东西理应没那么常见罢? 细看那宝钞,其上却是间杂着金文与宋字,宋字是篆体的“钧宝银庄一万两整”八字,金文则写着“恒富钱庄一万两整”八字。 看起来,这仍然是金人延用的中原宝钞,只是在上头多加了一个金文烫金火印罢了。至于宝钞上原应有的花押,却是被阿力故意折了起来,不让卫姝瞧。 固德这是要干嘛? 难道他是要朕……帮他偷钱? 卫姝当即勃然大怒,一时间将那大梁粗语在心底里盘了几个来回,不料忽听固德道: “找到此物后,你可万莫要动手去碰它。你主子精细得很,必定留有暗记,有人动过就会马上被她发现。你只要知道这东西藏在哪里,过后再悄悄禀报于我,旁的便不必管了。” 原来不是偷钱,是让朕去找藏钱的地方。 卫姝心里舒服了一些。 固德语罢,又指了指旁边的阿力,道:“我要出几日门,我不在家的时候,你不管有什么消息都告诉他便是。” 卫姝低低应了个是,那厢固德便又道:“下次见面便定在三日后的此时。你可要着紧些,若再找不着,待你主子回来了,你便更没机会了。” 看起来,花真会在三日后回府。 卫姝自是听出了此言之意,随后便推断出,固德在花真身边还安插了别的眼线,那眼线应该比峪更隐蔽些,竟还跟着花真去了别院。 不过,固德大费周章找自家妹妹藏私房钱的地方,意欲何为? 难不成还是想要偷走? “赏你的。” 阿力的语声陡然传来,而后,卫姝眼前的万两宝钞,便换成了几块碎银。 也不知加起来有没有二两? 卫姝不大有兴致地想着,心底深处的某个角落竟有点蠢蠢欲动起来。 足足一万两宝钞,她几辈子药浴的花销都有了,若再将那后院库房里的东西取用一些,她或许便有法子将阿琪思的出身给换一换,也免得这辈子都落着奴籍,做什么都不便当。 不过,这些杂念很快便又被卫姝按下,并且,她也拒不承认动念的人是她。 一定是阿琪思。一定是。 “谢少将军。”蹲身行了一礼,卫姝将那几块碎银小心地收进袖笼,心下亦将前因后果回忆了起来。 那丹家这兄妹俩斗法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打从卫姝进府时起,这两兄妹就在斗,斗到现在依旧胜负未分,战况也越发地胶着。 顺着这些再往回想,那丹兄妹二人的身世亦自然而然地浮现于脑海,简单说来便是: 庶长与嫡幼相争、正妻与宠妾相争,最后落底的,还是利益之争。 第048章 锦囊 卫姝原就是诸候之女,出身于名门,对此自是一目了然。 然而,她的困惑却也籍此而生。 这都一千年过去了,这高门望族家里的事儿,居然还是这般模样? 当初中箭身死时,卫姝还曾隐隐想过,是不是她这“昏君”一死,有明主践祚,便会还世道以清明、许百姓以太平? 可眼下瞧着,这不还一样么? 中原战乱频仍、百姓流离失所;士族大户只管私斗、不顾苍生;衮衮诸公忙着中饱私囊、拉帮结伙;天子镇日里将“明君”挂在口边,却根本不知何为明、何为君。 一如当初丹墀之上的卫姝。 千年前她未曾做到之事,千年之后,依旧无人能够做到。 秦始皇、唐太祖、汉昭帝,尔等……也不怎么样啊。 卫姝说不出是感慨、失望还是侥幸,有那么一息,她觉着自个儿那“孽皇”的名号,似乎也并不是那般难以入耳了。 那厢固德犹在温言说着话,卫姝分出一半心神听着,听出对方意在安抚,目的不过是让这小宋奴尽心替主子办差,待到事成,必会有“天大的好处”等着她的。 这话就有点不着边儿了。 身首异处、死于非命,那能叫“天大的好处”么? 卫姝隐在袖笼里的手轻轻摩挲着铁锥,低垂的眉眼间有着一闪而逝的讥诮。 好容易说完了勉励之语,固德便垂眸望向卫姝,卫姝心领神会,立时依足金人礼节蹲了蹲身,再用着感激涕零的语气颤抖着道: “婢子谢少将军厚爱。婢子愿为少将军效死。” 固德定定地看着她,淡极近无的眸光中不带情绪,仿佛眼前之人并不存在,他看的只是一团空气。 “去罢。” 他轻声地道,语气仍然很是温煦,还作势虚扶了卫姝一把。 卫姝自是不可能由得他来扶,侧身避开了,又依照礼数退后几步,方才转身前行。 转过拐角,身后便传来了极沉重的脚步声,卫姝听出那是阿力,便故意放慢了步伐,没多久,阿力压得极低的唤声便即响起: “等一下。” 卫姝依言停步,阿力气喘吁吁地赶上来,将个锦囊朝卫姝手里一塞,道:“明日将这个交给苏千河。” 语毕,扭头就跑。 竟是连给卫姝回个“是”字的时候都不肯。 卫姝欲呼而不得,只得眼睁睁瞧着那一道身影飞快远遁,心底里满是茫然。 苏千河? 是谁苏千河? ……………… 其实,是“酥千盒”。 当卫姝提溜着一食盒的樱桃奶酪酥合子,慢悠悠晃过银毡大街那鳞次栉比的铺面时,心下很有些啼笑皆非之感。 闹了半天,此酥非彼苏,这世上也并没有一个叫做“苏千河”的人,倒是有一家唤作“酥千盒”的旺铺。 因卖得极好口味的奶酥、炸奶皮、酥合子等甜食,这酥千盒在白霜城可谓家喻户晓,每日里食客盈门,便连贵族豪门亦多有在它家买吃食的。 花真便是此间常客。 她是贵族姑娘、千金小姐,自不可能亲自来买吃食,便时常使唤婢女出门去买,而这个称得上是巧宗儿的差事,便着落在了阿琪思的头上。 百花院中,很有几个婢仆因此而生出嫉恨,时常给阿琪思吃些不打紧的苦头。 然而,这些人却并不知晓,那每隔上一段时日便跟着大丫鬟出门买酥合子的,有时是阿琪思,有时,却是花真。 此乃百花院诸多辛秘之一。 阿琪思与花真身量相仿、年岁相仿、便连行止间的某些特征,亦在花真的有意安排之下,有着几分相仿。 如此,花真假扮阿琪思便也极为容易,只消换上合适的衣物,拣着人少的时候出门,便不虞被人发现。 这事还是从半年前开始的。 花真出府的时日并不一定,有时一个月都不出门,有时却是一个月里好几回。 没人知道她出去做什么。 据阿琪思观察并卫姝的回忆,恐怕连蓿对此亦知之有限。 这位奶嬷嬷最大的作用,便是领着两三个花真的心腹婢子,帮着主子遮掩行迹。 而每逢花真秘密出府时,阿琪思便会被蓿以各种事由拘在某处,不令她与人照面,直待花真回府后,才准其回屋。 花真仿佛并不是很担心阿琪思在外面乱说。 卫姝先还有些不解,过后再一细想,终是明白了原因所在。 花真的确用不着担心一个小小的宋奴,原因无外乎两个字: 出身。 高贵的金人贵女,与微贱的宋人婢仆,两下里本就有着云泥之别。花真甚至用不着动手指,只消一个眼神扫过去,百花院的所有宋奴便会立时灰飞烟灭。 而花真处置这些不听话、不当用的宋奴时,亦自有其一套法子。 她在后宅北角的兽园里,养了一头花斑猛虎。 爱美的花真素来喜爱一切美好的事物,那头花斑虎皮毛金黄、纹理华美,她是爱极的。 她豢养着那头猛虎。 以诸多婢仆的血肉。 若你老实且有用,由那猛虎便只是一个威慑,只要你不去触犯某些人或事,你便永远无需面对虎口;而若你做不到上述这些,那么,请君入瓮。 所以,花真从不担心阿琪思或其余婢仆敢于背主,因为背主的下场所有人都看得到,那虎笼外的人骨,便是最好的佐证。 在忆及此事后,卫姝对阿琪思在“麻烦缠身”与“装腔作势”之上的天赋异禀,那是打从心底里地佩服着。 花真之举,反过来也证明了阿琪思伪装之真。 所有人皆以为,这不爱说话的姑娘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宋奴,殊不知人家那是两膀一晃有千斤之力,莫说杀一头老虎了,就算是开山也……呃,这个好像还真不行。 总之,阿琪思姑娘做戏的天份,在卫姝看来堪称登峰造极,却是比其武技还要高出一头的。 再看花真,那也果然是少将军固德的亲亲好妹妹,二人行径如出一辙。 做哥哥的安插眼线偷查妹妹的私房钱,做妹妹的则乔装改扮偷跑出府。 不得不说,在这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上,这兄妹俩还真是各擅胜场、无分轩轾了。 第049章 喧哗 说起来,花真还是很有脑子的。 她硬生生将出门买吃食给做成了惯例,一来二去地,那门房查验之人便也习以为常,再加上花真在后宅的积威,每每其大丫鬟带着小婢女出门,那查验婆子恨不能闭眼放人,哪里还会仔细对着脸瞧? 便如今日出门时,卫姝便是跟着个百花院的二等丫鬟一起走的,那查验管事半句多话没有,对了腰牌立时放行。 酥千盒的樱桃酥热着吃也就平平,放凉了却是别有风味,因此纵使花真不在家,她院中的丫鬟出门买吃食,亦无人相疑。 走出帅府角门时,卫姝心下亦自感慨万千。 她可是记得前番自个儿回府时,那白眼管事连她的发辫都要打散了瞧,后来虽拿了卫姝的钱未曾备细查看,但至少还是要看一看长相的,哪像今日这般松泛? 出府时一切顺利、诸般皆好,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那同行的丫鬟脸拉得有三尺长。 没被花真带去别院,这丫鬟自觉受到了冷落,对卫姝便也没个好声气,好似亏欠她的不是花真,而是卫姝。 待走到银毡大街之后,她便寒着一副眉眼,端出主子的款儿来,命卫姝独个儿去酥千盒买吃食,她自己却是逍逍遥遥去了别处闲逛,似是要籍此排遣心中郁结。 卫姝憋不住地想要笑。 这要不是明知道就是个小丫鬟对主子生了芥蒂,她还真就以为这是臣子向皇帝讨封而不得,遂郁郁寡欢、寄情于山水之间、再写上两首歪诗以抒情志呢。 两下里简直就像是一个模子里套出来的。 将食盒的提栏往胳膊上拉了拉,卫姝的手指不期然滑过袖口,动作微微一顿。 昨晚阿力给的那只锦囊,此刻便在袖笼里揣着。 她没将这东西交出去。 委实是那酥千盒里那么些个伙计并账房先生,她也不知该将锦囊交予谁啊。 从昨晚到此时,阿琪思的记忆始终不肯涉及固德,好似这姑娘对其人其事根本便懒怠多想,这便让卫姝十分犯难,最后只得先将东西好生收着,毕竟这总比贸然送出去要稳当些。 若是两日后阿力问及锦囊,卫姝也已经想好了说辞,就推说身边一直有人盯着,寻不到空儿把东西递出去,过后再多套几句话,想来就能知晓该把东西交给谁了。 提着食盒在银毡大街找了小半刻,卫姝方才在个脂粉摊儿前找到了那二等丫鬟。 那丫鬟正在那里挑东拣西地,根本无暇理会卫姝,只赶苍蝇似地冲她挥手道: “我这儿正忙着呢,用不着你在跟前。你且随便去找个什么地方呆着去,待到酉初一刻咱们在巷口碰头。” 她手上拿着出入的腰牌,卫姝自个儿却是没法子回府的,如今见她显然还要再多逛一会儿,纵使心中不愿,卫姝却也只能笑着道“好”。 那丫鬟见她还算识趣,面色倒好看了些,侧过脸来拿眼角上下刮了刮她,掀动嘴皮道:“少去人多的地方,别给咱家主子丢了脸。” 卫姝自是满口应下,与那丫鬟分开后,便寻了个人少的巷子,往那墙根儿底下一蹲,闭目调息起来,顺带着晒会儿太阳。 今日的天气并不大好,云絮厚积、阳光稀薄,一阵阵北风拂过,似是那冬日犹自恋栈不去,却是将前些时的春暖也给赶去了别处。 卫姝揣着两手,眯了眼睛望向天空,良久后,怅然一叹。 她其实也想在街上走一走的。 银毡大街与金毡巷比邻,繁华犹胜前者,巷陌亦是错综复杂,若是能仔细走上一遭,便可将这一带的地形熟记于胸了。 可是,她不敢。 这几日连续遭逢数位“故人“,她着实是心惊胆战,不想再和谁来个不期而遇。 老天似是听见了她的祈求,遂慷慨地予了她一段独处的时光,她在墙根儿下头蹲了好半晌,竟是连个路过的行人都没遇见,险些不曾迷瞪过去。 好容易捱到了差不多的时辰,卫姝拎着食盒回到了金毡巷,那丫鬟却还没来,也不知逛到哪里去了。 卫姝此时只想早早回去,后宅那地方至少还安全些,莽泰也不会把外人往那里带,如今在这巷口干站着,她那一颗心总有些七上八下地。 便在此时,前方短巷中忽地传来一阵喧哗,其间还杂着几声异响,“啪”、“啪”有声。 那是鞭子抽打在皮肉上的声音。 卫姝的眉锋瞬间染上了寒意。 兀自站了一会儿,短巷中的喧哗却是益发响亮,男子放肆的大笑刺透了微薄的暮色,卫姝掠了掠发鬓,终是拐进了巷子。 角门那里正挤着一堆人,男女老少皆有,每个人的脖子上皆套着绳索,被两骑快马赶牲口一般地赶着,团团堵在门边。 喧哗声便是从那里发出来的。 卫姝在巷口处停下了脚步。 那两骑皆是金人兵卒,穿着半甲,战袍下摆撩起系在腰间,露出了带马刺的皮靴,青皮脑门上画着牛首,瞧来地位并不高。 此时,这两个金兵正不停挥动着手中的马鞭,专门拣着人群中的妇人抽打。 那马鞭乃是特制的,末梢带钩,每一鞭挥出,便会卷下一片衣物来。有几名年轻的女子此时已是衣不蔽体,裸露的肌肤上布满鞭痕,触目惊心。 那两个金兵却好似以此为乐,狂笑着加快了挥鞭的速度,同时拉紧手中索套,人群登时东倒西歪,如同被收割的杂草一般。 可是,从始至终,这群人都不曾发出一声哭喊,亦没有一丁点躲闪的意图。 除了拖动双足向前走,这群人就仿佛失去了知觉,既不呼痛,也不反抗,任由那两个金兵一路鞭挞拖拽。而一旦摔倒在地,他们便会迅速爬起来跟上大队,好似相较于挨鞭子,掉队才是更为恐怖之事。 看着他们脸上丑陋的刺青,卫姝知晓,这是一群离奴。 “牧那黑泰”这四个金字,已然渗进了他们的血肉,远远望去,就好似他们生下来脸上便带着刺字。 第050章 乡音 那一刻,卫姝莫名便想起了守灶的葛婶子,想起了她如犬只般抓着腰牌嗅闻的模样。 此时,葛婶子面上那蛇行般蜿蜒的刺字,与眼前这些离奴面上的刺字,重合在了一处。 卫姝下意识地捏紧了袖口。 一刹儿的工夫,铁锥疾飞、直取敌囚的情形在她的脑海中一闪而逝。 在某个瞬间,她甚至以为这一切已然发生,两骑金人被杀,她夺马出城,而这些离奴得以逃生。 然后,离奴坊高大的坊门、以及那坊门下挂着的一串串风干的人头,便浮现在了卫姝的眼前。 她松开了袖口。 国之衰微,致使子民蒙难。 纵使早非一国之君,这刻的卫姝仍旧觉出了一种身为天子的愧疚与无力。 却不知,当年她治下的大梁子民们,是否亦如眼前这些身处异国的宋人一般,受着苦、挨着痛、挣着命。 平生第一次,卫姝觉出了自己对当年那些叛军竟也感同身受。 他们或许并没有错。 他们只是与高挂在离奴坊门前的那些头颅一样,在万般无奈之下,做了一个选择。 两者间的区别便在于,后者失败了,而前者却闯进皇宫、诛杀女帝,最终扭转乾坤。 “此事,绝非朕一身可为。” 卫姝的声音轻得连她自己都听不到。 个人的血勇之气,是根本改变不了什么的。 若要变局,便需要一股更庞大,同时亦是发自于源头的力量,且这股力量亦必须汇集上至天子、下到黎庶的每一个人,方可最终成势。 聚集这样的力量,需要长久的光阴与上下一心的坚持,可是,大宋如今连仗都不想打,又何谈其他? 而在如此情形下,卫姝能做的,便也只是这样静静地站着、看着、无言着。 血溅五步、快意恩仇,此乃她寄魂之身勃发的意愿。 身为一名武者,她想要拔剑,想要砍下金人的脑袋、剜去难看的刺字,想要将这角门、这府邸、这被鲜血染就的街巷与城池尽数踏平。 可最终,她还是将手轻轻搭在了食盒上,眼神亦归于平静。 她是阿琪思。 但,更是卫姝。 狂肆的笑声在短巷中回荡着。 卫姝微阖双眸,深深地吐纳了几息。 初春的空气似打磨锋利的刀刃,裁开鼻端、切入胸臆,渐渐冷却了她的心。 她将视线压低、再压低,直到低至眼前的方寸之间。 她看到食盒上沾了些灰,便以衣袖仔仔细细将之拭去,又将身上的衣裙整理了一番,还弯腰扫去了鞋面上的泥点儿。 前方的喧哗终于平息了下来。 随着那道狭窄木门的阖拢,一切皆隐没于其中。 卫姝兀自立在巷口,高墙遮住了黯淡的斜阳,她的半边身子沐在暗影里,额角的伤疤显得有些狞厉。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有脚步声自身后传来。 卫姝耳廓动了动。 那丫鬟终于回来了。 转首望她时,卫姝的面上已然现出了惯常的温驯的笑,细声招呼道:“姐姐可算来了,我等了好些时候了。” 那丫鬟也知自个儿回来得迟了,只冲着卫姝点了点头,便高举着腰牌越过她,疾走至角门处拍门。 “吱哑——”木扉立时启开半扇,候在此处的管事伸头瞧了瞧,不大高兴地嘟囔了一句:“天都快黑了。” 她是专意在此候着百花院两婢回府的,等了半晌才等到人,她便也没再细查,见人数合得上,又看了一眼那丫鬟手中的腰牌,核对无误后,便草草在那名录上以朱笔点了几点,便自忙忙地去了。 那丫鬟生怕她着恼,一直在旁赔笑告罪,见她去得急,便也匆匆地追了过去,又将才买的一盒胭脂向她手里塞,两个人你推我让地走得飞快,待到卫姝赶到时,早便没了二人的身影。 卫姝索性停下脚步,伫立在门边。 她还需要一点时间。 方才被那两骑金人引动杀机,此刻丹田正如烈油般地翻腾着,那壅塞的阴寒之气亦被搅动,森冷与热流融汇夹击,卫姝便好似同时置身于烈焰与雪窟之中,上半身火烫,下半身冰冷。 所幸此时已然进得府中,又有那丫鬟先回百花院交差,卫姝慢一些亦无妨,她便原地静立调息,待体内那一寒一热两股交锋变得不再激烈,方才提步向前。 守角门的婆子满头白发,背也驼了,颤巍巍地立在檐下,见卫姝终是走了进来,忙讨好地笑着,一面上前关门,一面便用磕磕绊绊的金国话向她问好: “您……您回来了。” 她的金国话带着浓重的江南口音。 二十年的光阴,白了她的头发,却不曾变去她的乡音。 卫姝笑了笑,凝目望向眼前那颗低垂的苍白的头颅,好一会儿后,才从裙兜里掏出几个铜钿,熟稔地递到了老妪的跟前。 “阿嬷辛苦了。” 她说的是中原话。 “多谢。”老阿嬷仍旧操着一口生疏的金国话,接过铜钿后,仔细地反复数了好几遍,口中发出了模糊而欢喜的呢喃:“阿囡……有糖吃了……” 阿囡是她女儿的乳名。 她似乎忘记了,早在许多年前,她的阿囡便已经不在了。 “哦,对了,七……七姑娘……回府了……”老妪的声音传来,含着极深的恐惧,苍白的发丝在风中颤抖着,似是“七姑娘”这三个字是什么咒语,一经提及,便会引来吃人的恶鬼。 卫姝轻声地道:“嗯,我也看到了。” 方才那两个画着牛首的金兵,便是随花真前往别庄行猎的护卫。 看起来,花真此番收获颇丰,那群系着绳套的离奴,便是她这几日赢下的“赌注”。 白霜城贵族曾有过一项很残忍的风习,便是将离奴放归山林,再行围猎剿杀,谁猎杀的“猎物”最多,谁便是胜者。 如今,随着金国对宋人安抚之政的推行,这种行猎已然变得隐蔽了许多,只在最顶级的贵族间偶尔进行一次,而离奴也被分为两部分,一部分为猎物,一部分则为赌注。 卫姝垂眸掸了掸裙角,脑中倏地浮起了两个字: 当诛。 第051章 砂砾 暮风拂过,扫去了角门前短暂的岑寂。 笑容很快回便又到了卫姝的脸上,她向那老妪点了点头,和声道:“阿嬷快回屋去罢。将要宵禁了,不会有人来了。” 这一回,她换回了金国话。 “等一等。”老妪唤住了卫姝,挪着碎步回到门房,待出来时,两只手小心地捧在胸前,掌心里躺着一只巴掌大的精巧竹篓。 “拿去……玩……”小竹篓殷勤地朝卫姝面前送了送,老妪浑浊的眼睛里带着一丝光亮,笑容爬上那张布满沟壑的脸,像个孩子一样。 老妪是江南人,当年远嫁银城时,陪嫁中便有一堂她亲手编制的竹器,每一样都精致秀气。 “好看……柜子……阿囡……装好玩的……送给您……”老妪又是骄傲、又是不舍地捧着竹篓,像捧着她仅有的一件宝贝,用结结巴巴的金国话描述着竹器的用处: 以前是拿来给阿囡装玩物的,放在柜子上很好看,眼下送给您了。 卫姝听懂了,也未曾推辞,接过竹篓郑重向她道谢:“阿嬷的礼太重了。” 老妪的笑脸像皱起的桔皮,没牙的嘴咧开,摇着两手道:“勿要谢,勿要谢。” 淡淡的乡音缠绕在话语中,卫姝好似听到了江南春莺的啼啭。 她忽然有些思乡。 她的故国卫国便位于大江以东,母后乃是江南士族出身的贵女。 年幼时,卫姝最爱听母后哼唱乡谣,那温软的江南烟雨好似能从那歌声里洇出来,柔软了天地,也柔软了她的心。 她不曾想到,在这千年后异国的初春时节,她竟重又听见了那温柔的歌声,余韵袅袅,好似梦回故园。 将小竹篓挂在腰带上,卫姝恍恍惚惚地往前走,走出去老远方有所觉,回首望时,白发的老妪犹在门边向她挥手,昏黄的天光压下来,那瘦骨嶙峋的身影显得有些模糊。 回到百院时,院子里已然亮起了彩灯,五色斑斓的烛火衬着满院子的奇花异草,将暮色挤得一丝不剩。 花真的确回来了。 比固德说的日子早了两日。 院子里来来回回走动的婢仆多了许多,蓿也没像往常那样一脸威严地立在廊下检视,卫姝听见她温柔的语声正从东次间传出,偶尔还有少女银铃般的笑声响起。 花真的心情似乎不错。 于是,有了笑声的百花院也变得明快了些,再不复前几日的寂静寥落,便连那些彩灯好似也比往常更显喧闹。 卫姝并没有近身服侍花真的资格,也只是廊外蹲身行了个礼,便转去东厢交了食盒,又从一个管事妈妈手里领了个跑腿的差事。 出门时,恰见一乘油壁车停在路中间,几个婢女正大包小包从车里捧出东西来,在一旁监督着她们的正是峪。 “闪开些。”峪也瞧见了卫姝,疾颜厉色地低喝了一句,却也没多管她,扭头又命余下的婢女动作快些。 卫姝垂首避在道旁等她们过去,目之所及,是脚下的泥土并不远处的一只车轮。 不消多时,婢女们便将车上用物尽皆取出,一个接一个地走进了百花院,峪也离开了。 卫姝低着头继续往前走。许是天黑路暗,又许是她没留神,才一转身,她脚下忽然打了个滑,“啊呀”一声扑倒在地,摔了个嘴啃泥。 几个年小的金人女奴正在抄手游廊里挂灯笼,见此情形,俱皆掩唇吃吃笑了起来,又有人低语“这人样子好丑”。 烛火下,卫姝面上的疤痕极是醒目,衬着她疼得跐牙咧嘴的脸,又是难看、又是滑稽,那几个小女奴直是乐不可支,叽叽喳喳笑个没完,纵是卫姝一瘸一拐地走远了,她们犹在那里嬉笑不已。 宋奴不可走游廊并甬路,而这两处之外的地方,灯烛却也不甚明亮,有些地方还很黑。 卫姝专拣着暗处走,没多久便在一所跨院的墙角处停下了脚步。 墙下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与远处灯火通明的庭院如同隔了世。 她放缓呼吸,慢慢松开了握紧的手掌。 武者的视线不受光影所制,是以她能够看清掌中之物: 一粒灰中透白的砂石。瞧来比寻常的砂砾大了两圈,却也仍旧很不起眼。 它方才便嵌在那张油壁车后轮的缝隙。 以暗劲射出木锥,将之自缝隙间震出,再“不小心”摔倒,这粒白砂便到了卫姝手中。 在阿琪思的记忆里,并寻不见关于此物的点滴,然而,卫姝却是识得这东西的。 此乃银矿石的碎屑,且纯度很高。即便这碎屑很小,却也并不妨碍她一眼就辨认了出来。 看着手中细小的白石,卫姝不由又有些恍惚。 当年随父侯征战中原时,因掌管着大军辎重,她时常需要率部行经旷野与丛林,也算踏遍了半个中原。 记得有一次,她在一处山岭间迷失了路径,险些便走不出来,幸得一名懂得堪舆之术的道士路过,引着他们从一条废弃的矿道穿过重山,终于寻到了大路。 那条矿道原本便是用以开采银矿的,因矿脉早已被挖空而弃置。也就是在那条矿道里,卫姝向那道士学会了简单的辩识之法,凡金、银、铜、铁四种矿石,她皆可一眼认出。 白霜城素以丰富的银矿而著称,而这些矿山被金国视作重地,由直属皇城的五千禁军把守,防的便是有人私自夹带,其查验更是严苛到了极点,如卫姝此时所见的这类优异矿石,是极难出现在外的。 花真是从哪里搞到这等纯度极高的银矿石的? 她去过矿山? 矿山远在城北百余里处,离着帅府别院极远,左近几无隐藏之地,她是如何自城东跑去城北、且瞒过了那数千禁军并沿路数道关卡的? 难道矿山还有秘道?又或是有什么人将她带了进去? 卫姝的眉头微微蹙着,手指下意识地摩挲着银白的砂砾。 花真此番所谓行猎,到底猎的是什么? 那十余名离奴,当真便是她唯一的“收获”么? 诸多疑问涌上心头,卫姝总觉得花真的行止间透着股子诡异,仿似在秘谋着什么事,叵奈阿琪思的记忆不争气,丁点端倪都想不起来。 第052章 召见 卫姝一脸木然,整颗心皆被凉风吹得透了。 朕怎地就能还魂到这么个麻烦缠身的女子之身呢? 眼她下唯一能做的,便只有依据所知加以猜测。强抑下满心的烦躁,卫姝将相关诸事想了一遍,得出了两个推断: 其一,花真在打猎中途悄悄去了一趟城北矿山,或是见人,或是谋事。总之,她必定有着特别的法子出入矿山而不被察觉。 第二,有矿山来客见了花真,且这来客身份相当不低,夹带出来的银矿屑便落在了东郊别院,恰好被花真的车驾裹夹了回来。 相较于前者,卫姝觉着第二种可能性更大些。 东郊与矿山相距颇远,往返至少需要大半天的时间,而花真却是此次行猎的东主,邀请了不少城中贵族子弟前去庄院做客,若是大半天不露面,却是有些失礼了。 当然,如果她趁夜行事,则往返矿山与别院也并非不可能,只是此地到底是边城,夜行于荒野之间,似乎有些过于行险了。 卫姝抬手揉了揉眉心。 原本这些皆与她这小宋奴不相干,可如今却显然是不成的。 她现下可是固德暗中买通的探子,有些事纵是她不愿理会,却也不得不多想上一层。 若是实在搪塞不过去,就拿这银矿屑之事向固德交差罢。 卫姝最后这般想道。 如此一来,便也可抵消她未曾交出锦囊之过。但在说出此事之前,还得先编好一整套话,将自己识得银矿的缘由理顺再述清,以免横生枝节。 思忖已毕,卫姝便将银矿屑袖了,飞快办得了差事,回来的路上细听动静,又将时辰掐准,“恰好”与那油壁车走了个对脸儿。 她低头退立于道旁避让,那车驾便自她身前缓缓驶过。 也就在两下里错身的当儿,一枚细砂无声无息飞出袖笼,稳稳嵌进了油壁车后轮的裂隙中。 那正是银矿屑此前停落之处,位置不偏不倚,就仿佛它从不曾被人取走过…… “嬷嬷,可命人将车拿去洗了么?” 次日黄昏,恰是雨急风狂,花真对镜晚妆已毕,趁着晚食未至,便将蓿唤至身边,轻声向她问及此事。 那张油壁车,乃是莽泰送予花真私用的。 因车驾形制仿了大宋江南豪门贵女惯用的香车,四壁油亮、宝顶雕窗,十分精致秀气,故得了此车之后,花真很是得意,而本家的那些女人却是个个眼红得紧,花真几个姐妹不知在莽泰跟前求了多少回,那些狐媚子也没少在莽泰耳旁吹风。 可惜的是,莽泰对女儿的宠爱只此一家、别无分号,最后,便连最受宠的妾室亦是空手而回。 也因此,花真对这油壁车越发爱到了十二分,每回出门皆会乘坐着它,车驾亦有专人照料。 一年多前,那丹一家人初入白霜城时,这油壁香车也很是给花真挣了些脸面,如今几成她的象征,每见此车,人人皆知必是左元帅爱女驾到。 这自然不是坏事,花真也很乐于在人前露这样的脸,然而,有些时候,太过于招摇了,却也容易为其所制。 前几日去别庄时,花真便特意命人将油壁车做了些改动,以避人耳目,如今事毕,她犹自不放心,昨晚便命蓿将车子清洗一新。 听了花真的话,蓿的面上便现出慈和的笑来,弯下腰替她整理着裙摆,口中道: “主子放心,奴婢昨晚先去扫净了车子里外,过后才命人拿去洗的,方才奴婢也去仔仔细细地瞧了瞧,很干净。” 她意有所指地将重音放在末了三字上,语罢,便自袖中抽出一块折好的帕子来,递去了花真眼前。 花真接过帕子,手指紧了紧,面色微微一变。 帕中藏有异物,仿佛是石子之属,她虽不曾打开瞧,却也猜到了那是什么。 “主子的车只在百花院门前停过半刻,有几个婢女把车里的东西搬了出来,然后车子就被送进了角院。除了奴婢,再没别人靠近过。” 蓿慢慢地说道,一面又替花真顺了顺鬓边的发丝,语声温柔至极:“有奴婢照看着呢,七姑娘便放心去做想做的事吧。” 花真提起的心放了下去,搂着蓿的胳膊撒娇道:“嬷嬷真好,嬷嬷费心了。” 说着话便将帕子又还了回去,腻着声音道:“嬷嬷便替我收着好不好。” 这便是让蓿全权处置的意思了,蓿颔首接下,又摸了摸花真的头发,自去不提。 向晚时分,雨势越发地大起来,连天雨点敲打着屋檐,铿锵有若雷鸣。 卫姝与人换班儿用了饭,才回至廊角当值,忽听有人道:“阿琪思,你怎么才回来,主子正找你呢。” 她循声看去,见说话的是一名与自己装束相仿的豆蔻少女,眉眼也就平平,气势却是极足,叉着腰、昂着头,一副趾高气昂的模样。 这少女名唤吉阿,乃是一名金奴。 她一家从祖辈起便在那丹府中当差,也算是世仆了,然而,他们却并受用不到中原大族世仆的那一份儿体面。 这也是金国立国太短之故。 其一应规制皆在仿中原而习之,却也只得其形而未识其髓。如今,金国各大家族仍旧沿袭着部落时的奴制,视奴仆为狗,一应砍手、剁足、剜目等酷法仍在,只是用得少些罢了。 自然,此处所谓的少,也只是针对这些金人奴仆而言,宋奴与离奴却是连当狗的资格都没有的,自然便也不在这规矩之中了。 “喂,牧那黑泰,我的话你听到没有?”见卫姝笑而不语,纵是面上有疤,亦无损于那张天生丽质的脸,吉阿目中闪过妒意,下巴却是抬得越发地高。 卫姝此时早已融入了阿琪思的身份,并不因吉阿的挑衅而作恼,反倒笑得越发甜美,道:“我听见了,多谢吉阿姐姐传话。” 吉阿如今也不过杂役罢了,除了占着个金人的身份,旁的与卫姝皆一样。 吉阿约莫也自知并不能压着对方一头,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炫耀地甩了甩脑后的两条辫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053章 花真 束辫与否,以及辫子的数量,乃是区分宋人与金人的又一标志。 因两国之人形貌颇为相似,若作一般装束便极难分辨,为使金、宋有别,金国在二十年前便颁布了一条律例: 金人不论男女皆于脑后束两根辫子,辫子的数量随身份而变,位高者则发辫多些,庶人及奴仆则是最少的两根。而宋人则需挽发,若要束辫,也只许束一根,且男子不许剃发。 若想变换这等装束,宋人便只有学那些“弗那忽舍里”做个“良民”,才能获准剃发;至于离奴,却是连这个机会都没有的。 从生至死,他们永远都只能是“牧那黑泰”。 卫姝去自个儿的住处拿了竹篮,静静地走进了东次间。 屋子里点着大牛油烛,明光如昼,进屋时,那暖气直扑了卫姝一头一脸,随后她才瞧见,那屋子四角烧着炭炉,还熏了香,花真那丹此时正偎在狼皮褥子上,让两个小女奴给她捶腿,。 她今年已满十六岁,生得颇为俏丽,肌肤尤其白腻,笑起来时,颊边的梨涡若隐若现,看上去很是讨喜。 晚上的羊奶酥油蜜酪很对花真的胃口,她如今心情不错,见了卫姝,便弯着眼睛招手命她近前:“快过来吧。” 卫姝依言上前屈身行了个金国的奴礼,口中道:“阿琪思给主子请安。” 花真眉眼含笑,娇媚的脸庞在明烛之下泛出光彩:“来人,先端碗热汤来给阿琪思暖暖身子。” 热气腾腾的牛骨汤很快送了上来,花真又很贴心地赏下来两块酥饼。 卫姝忙行礼谢过,伸平双臂将装吃食的托盘好生捧着,却并没当着花真的面吃喝。 花真那丹脾性古怪,进食时不喜被人打扰,对不知礼数的下人则犹为痛恨。她的院子里如今都是既知礼又听话的奴仆,至于那些不合心意的,虎笼外头或许还能找着几根骨头。 “来人,把吃的都送回阿琪思的屋里去。” 花真似是很满意卫姝的态度,唤她名字的声音尤其脆亮,只是语速稍快,听起来不像阿琪思,倒像是“阿琪兹”。 阿琪兹对应的中原话是:贱种。 阿琪思、阿琪兹,两者几乎同音,花真特意以前者称呼一名宋奴,很难说她没怀着什么心思,而此时看着她甜腻的笑脸,卫姝脑中的迷雾便又散开了一角,令卫姝想通了一件事: 她此前向周尚并叶飞道出真名时,他二人并不以为异,其根源便在于,他们知道阿琪思的谐音便是阿琪兹。 他们错以为卫姝是因此名充满了羞辱与恶意,这才执意让他们以中原本名称呼的。 理是这么个理,只是,方向却是错了。 就算阿琪思的谐音语意是中原语中的“天王老子”,卫姝也会弃用。 中原血脉,自是要以中原之名呼之,才算合乎礼数。 这些化外异族学着大宋的礼节、效仿大宋的规制,便以为是知“礼”了,殊不知,那根本就是末节。 中原之礼已然承袭数千载,乃是人之于天地、家国、宗族的立足之本,亦是人之于万物的一种态度,绝非多屈几次膝、多磕几个头那样简单的。 有小丫头接走了托盘,卫姝从竹篮子里拿出了那只锦缎包袱,趋前几步,双手奉上:“主子,蓝月纱裙子绣好了。” “放着罢。”花真慵懒地指了指一旁的铁力木柜子。那柜子上描着金漆山水,走笔恬淡,却是中原水墨画派的风韵。 卫姝捧着纱裙走到柜前,身后传来花真的语声:“你们都退下。” 满屋婢仆无声地退了下去,卫姝放好了裙子,转身也要出屋,花真却提声叫住了她: “阿琪思,你且站着。” 卫姝在心里“啧”了一声,于槅扇前停步转身,面朝着花真的方向束手站好,视线则凝向对方脚下的大红软毡。 “我大哥这两日是不是又找来你了?” 甜丝丝的语声回荡在耳边,一刹那的工夫,卫姝觉得手足似是有些发麻,浑身的血液亦仿佛停止了流动。 回忆在浓雾中消隐,书卷也一动不动,阿琪思的记忆并未被唤醒。 于是,寂静亦如水波,飞快铺满了整个房间,唯窗外风起雨落、花木嘈切,好似整个世界皆被不安填满。 让人出不得声的法子有很多。 卫姝安放于腰畔的手指轻抚袖缘,心底深处蓦地生出这样的念头,且,愈演愈烈。 的确,让花真闭嘴很容易。 一锥封喉既便捷又迅速,那红毡子上头溅些血应该也不大能被人瞧得出来,只是,尸首该藏在何处? 卫姝暗自估算着花真的体形,感觉美人榻下的那点儿地步应该是塞不下的,靠墙那具铁力木柜子倒还不错,可惜,那柜底太过平直,血很快便会顺着门缝淌出来。 眼尾余光疾速扫过全屋,透雕芙蓉草的槅扇后那一面镶珠金帐,就此入了目。 那帐后有一张罗汉床,却是个上好的陈尸之所,被褥可将血液吸去,再将四面锦帷垂下,假传花真之命不许人打扰,便能争取到足够的逃跑时间。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西梢间里,有一道若隐若现的呼吸声。 那不是峪,亦非那金人洒扫妇,那道呼吸轻缓而又陌生,比前两者皆要高出不少。 想来,这便是莽泰为爱女备下的高手了。 仅听呼吸,便知此人应该有些手段,自然,比钩八还是差得太远了,若是卫姝不曾受伤,应付三四个这样的高手毫无问题。 可如今这却成了一椿难事,除非卫姝以命相搏。 这样想着时,卫姝的呼吸便益发浊重了起来,丹田中的阴寒飞快搬至全身,她很快便打起了哆嗦。 这些许动静必能传至西梢间,或许便可起到惑敌之效,至于花真,看来只能先打晕再说了。 “咯咯咯”,红毡上的少女蓦地发出了一阵娇笑,丝毫不知自个儿已在某人的意念中死死生生了一回。 卫姝低眉垂眸,两手紧紧捏住裙摆,姿态显得有些局促,袖笼里的铁锥已然在握。 待笑声止息,便是动手之时。 第054章 反间 “啊哟,瞧瞧你这个蠢样子,真真是笑死人了。” 花真蓦地开口说道,一面说话一面笑得越发地前仰后合,仿佛被卫姝这模样给逗得不行,好一会儿后方又喘着气续道: “我大哥将你这笨蛋买通做他的眼线,也真是瞎了眼,想他手里也就那么点儿钱,拿来打点上下都不够,还要抠出来赏给你这么个探子,真是可怜得紧,我都要为我大哥难过了。 可是,你这蠢货却偏偏能骗过我大哥,让他以为你在老实为他卖命。这么一看,我那大哥不仅眼睛瞎、钱袋子空,那脑袋瓜子也是堵死的,真真是有什么样的娘、就有什么的狗崽子,哎哟真是要笑死我了。” 她笑得几乎喘不上气,眼泪都淌了下来。 卫姝讪讪地站着,瞧来似是颇为羞惭,却并无人瞧见她低垂的脸上近乎扭曲的神情。 阿琪思! 这丫头身上到底挂了几个主子? 难不成这就是那传说中的三姓家……呸呸呸,朕才不是!不是! 卫姝几乎有点气急败坏起来。 然而,越是在这等情急时刻,便越不能先乱了自个儿阵脚,她飞快地深吸了一口气,压下了满心的浮躁,开始逐一厘清脉络: 周尚与叶飞是一根线,其后牵着宋谍; 固德是一根线,其后牵着花真的私房钱; 花真是一根线,其后牵着她对固德的算计。 抛开宋谍那根线不提,如今的情形是:花真知晓固德的打算,而固德却似乎并不知阿琪思实则是花真的人。 此乃反间之计。 明知手下奴仆被固德买通,花真却并不去点破,而是将计就计,反过来利用奴仆倒算其大哥,而那奴仆——亦即阿琪思——真正效力的主子,仍旧是花真。 唔,这也并不能算是纯粹的反间计,尤其花真这一头乃是明着点出了阿琪思,而非暗中观其手段。 不过,若是将这算计的源头放在阿琪思的身上,这还真就是反间计了,毕竟固德、花真乃至周尚等人皆不知晓阿琪思真实的身份其实是箭十一。 “一看你这样子我就知道,我大哥必定又找你了。说吧,他找你有什么事?难道又是让你从我这儿找印章?” 花真总算是笑够了,懒洋洋歪在美人榻上,抬手拨弄着小几上的一面桌屏,说话的声音不紧不慢,好似已然看透了一切。 原来,固德从前还曾让阿琪思找过别的东西。卫姝想道。 沉默了片刻,她便自袖中取出一只锦囊,屈膝呈上。 正是阿力前晚予她的那个。 之前卫姝留着没交出去,没想到这一转眼便派上了用场。 而在这样做着时,卫姝的心底一派坦然,全然不觉得这倒戈之举有什么不对。 这一切本就是阿琪思的首尾,与朕又有何干? 更何况,由始至终,她卫姝也从来就没拿谁当过主子。 上不畏天地、下不惧人皇,这话可不是白说的。且真要论起来的话,现如今这世上哪个人又不是她的重孙辈儿? “哦,这是我大哥给你的?”花真似笑非笑地打量了卫姝一眼,探手接过锦囊,一见上头的系绳,不由得笑容微滞:“你没拆开瞧过?” 说着又笑:“我大哥竟也不算太笨,还晓得防着你一手呢。” 她将锦囊倒转过来看了看,面上的笑容便又盛了几分:“嗯,还真是盘龙十方角儿结,只有我大哥身边的绣娘会打这种麻烦的结,解开了就再系不上的。” 她抬眼看向卫姝,神情颇为满意:“阿琪思,你做得不错。” “这是婢子当做的。”卫姝低眉敛首,神态恭谨。 花真随手解开锦囊,却并没将内中的东西拿出来,而是探头往里看了一眼,随后,面上的笑容便冷了下去: “一群吃里扒外的东西。”她启唇吐出了这句话,“啪”一声将锦囊掼在了旁边的小几上,眉眼间浮起了一丝阴沉。 可再过了数息,她忽尔却又甜笑了起来,饶有兴致地目注着卫姝,将她上上下下地端详着,并不说话。 卫姝由得她去看,脑中则是思绪不断: 看起来,固德很可能已经知晓花真偷跑出府之事了,那锦囊里的东西或许便是交给酥千盒的某人,以求证或揭穿花真的真面目。 如今,这东西却是阴差阳错落在了正主儿手上,而这位真主子亦由此反倒知晓了固德的某些布局。 酥千盒那地方,果然大不简单,还好昨日不曾贸然交出此物。 正自思忖着,便听花真脆声说道: “罢了,你既然这么忠心,我这个做主子的也不能不帮衬你一把。你且记着,我大哥若是过后问起这事来,你就说,东西已经交给老蒲了。” 老蒲? 卫姝眼前立时现出了一张男子的脸:蒜头鼻、倒挂眉、单耳戴着一枚铜环,逢人便笑,一看便是和气生财的生意人。 那是酥千盒的一名伙计。 昨日去买吃食的时候,卫姝曾亲耳听到有人唤他“老蒲”。 他便是固德买通的眼线么? “是,婢子记下了。”飞转的念头至此稍歇,卫姝躬身应道,看上去老实规矩极了。 “除了这个,我大哥还叫你做什么了?”花真又问道。 卫姝思忖了片刻,低声道:“少将军说要出远门,最近几天都不在家,让我有事就找他身边那个叫阿力的随从,还定了三天后的晚上再与阿力见一面。” “还是从峪那里走?”花真白嫩的手指挑弄着锦囊上的系带,漫不经心地问道。 卫姝点了点头。 看起来,花真已将这一整条线都抓在手里了,只不知峪和那个大厨房的离奴是她布置下的,还是看破而不点破的弃子? “峪倒没什么,那疯婆子你可要留神些,你前头那几个都是死在她手上的。”花真似笑非笑地看了卫姝一眼。 疯婆子?大厨房的那个离奴?她居然害死过不只一个假意投靠固德的百花院奴仆? 卫姝心底暗惊,面上惊色亦不曾加以掩饰,花真自是看在眼中,“咯咯”一笑: “现下知道怕了?早知如此,当初你又为何要贪我哥那十几两银子?你也不想想,这垂花门后头的事,又有哪一桩能瞒得住我?” 第055章 四重 卫姝默然不语,心下却在叹息: 阿琪思,你已经穷得连这种钱都不肯放过了么? 然而,想到袖笼里那张写满了名贵药材的药浴方子,卫姝便又生出了一股无力之感。 这还真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啊。 纵是武功盖世的高手,若无钱傍身,也是诸事皆难,而阿琪思更被“箭十一”的身份掣肘,只肯在这帅府里腾挪,这一年多来干下的最大的事,便是将离得不远的山神庙布成了陷阱。 囊中羞涩,遂以反间为生,约莫便是如此的罢。 卫姝了无兴致地想着,心绪越发沉郁。 美人榻上,花真此时正以手支颐,静静地凝视着眼前的少女。 从方才被问及固德之事时起,这小宋奴便一直浑身打着哆嗦,到现在哆嗦了都快有半刻了。 这等胆小无用之族,还真是天生做奴才的料子。 花真的眼底划过了一丝轻屑,旋即却又弯了眉眼,放缓语声说道: “阿琪思,你也用不着太过于害怕,那疯婆子又不会咬人,你只消在她面前小心些便是。至于我大哥也不过瞧着精明罢了,其实却是个蠢货。 你瞧,他连你都敢收买,可见就是个有眼无珠之辈,往后你该怎么着还怎么着,莫要露出行迹来。” 又脆又甜的语声未落,一连串细碎的“丁铃”声响起,花真拿起案上的一只小银筒,指了指近前的脚凳:“到我面前来。” 卫姝低眉顺眼行至她说的地方,却见一只白生生的手忽地探进视线,几粒银豆子在那细嫩的掌心里滚动着。 “赏你的。”花真仿佛在笑。 纵使她的眼中正有寒光划过,那声音听来却也还是欢喜的。 卫姝自不会抬头看她,便也不知她的神情,此时是一脸地诚惶诚恐,小心翼翼接过了银豆子,眼瞧着那白嫩的手掌挥了几挥,她便又乖觉地退回到了槅扇前。 打赏已毕,花真便自袖中取出了一方绣着彩蝶的丝帕来,仔细地一根一根揩着手指,闲闲地道: “罢了,我大哥的事先不提。你再与我说说那两条宋狗罢,他们应该也找过你了。我记得当中有一个是叫什么叶飞,是么?” 甜腻脆嫩的语声,听在卫姝耳中时,亦不曾起到方才那平地一声惊雷响的效用。 不过是寻常之事罢了。 “是的,主子。”卫姝听见了自己的声音,轻且沉着,若扁舟滑行于微风的水面,除了些微的涟漪之外,一丝丝的波澜都不曾掀起。 既然是反间计,没道理反了固德,便不反周尚与叶飞。 要反大家一起反才是正理。 是以,朕这是以一己之身,来了个双重反间之计,而若是算上阿琪思对花真的杀心,以及阿琪思对周尚等人、对大宋中原的血脉相亲,则这反间计便成了三重……啊,不对,是四重,四重反间计。 哈哈,哈哈哈,很好,很简单明了,一点都不复杂,完全不复杂嘛。 卫姝很想要放声大笑,可她的舌底却偏偏苦得要命,那扑腾扑腾打从心眼子里冒出来的,也都是一颗颗的黄莲泡儿。 四重反间计,既有宋、金两国之争,亦有帅府兄妹之争,还掺杂着钩八、书九等人的江湖之争。 嗯,这世上差不多的纷争,尽在于此了,但凡你想少管一点儿都不成,因为阿琪思姑娘早已经摆好了宴、安好了席,专候着哪个倒霉蛋儿一脚踩进这蛛网般的迷局之中。 不错,朕,就是那个倒霉蛋儿。 卫姝低垂的眉眼几乎拧作一团,完全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哭。 仔细想想,这实则也不是甚难事,只消身段足够灵活、心思足够机变、手腕足够丰富、武技足够高强,则这四重反间计也未必不能达成。 前提是,得先活着。 唯有活着,方能觅得破局之机。 可是,此等情势之下,活命……大不易啊。 卫姝神情木然,觉着那黄莲泡儿已然在全身三万六千个毛孔炸开,所有知觉悉数不见。 这情形看在花真眼中,便是小宋奴吓得全身战栗,呐呐不能言。 她笑得更甜了。 “说罢,那叫叶飞的宋狗要你做什么?”她张大了一双漂亮的眼睛,瞬也不瞬地盯着卫姝。 熟悉她的人都知道,每当她这样看着人时,通常便意味着,若是你接下来的回话不能令她满意,那么,那张甜甜的笑脸便会立时化身为索命无常。 宋奴少女似也察觉到了危险的临近,身体越发颤抖得厉害,牙齿也在格格作响,语不成句地道: “回主子,他……叶飞还没与婢子说呢,只让婢子先……先好生在主子身边当……当差,等何时有了消息便……便知会婢子。” 一语终了,卫姝的额头便已现出了汗珠。 以内力逼出几滴冷汗,于她而言并非难事,至少要比破局四重反间计容易得多。而语至收梢时,她还是决定瞒下地底粮库图之事。 依照卫姝的本意,纵是直言亦无妨,只因那两个大宋间谍在她面前做戏的痕迹委实太重,几乎就差明着告诉她“我俩知道你有问题,这都是装给你看的”了。 然而,也就在这一刻,阿琪思的记忆忽尔醒转,令得卫姝明白了一件事: 此时最要紧的既非宋谍、亦非粮库,而是花真那丹那难以捉摸、忽冷忽热的脾性。 说什么纵然紧要,怎样说,才更为关键。 若是卫姝回话的语气、神态并动作取悦不了花真,那么,花真变脸的速度将会快过钩八的铁钩。 到得那时,卫姝便只能冒着惊动书九的危险,动手杀人了。 而为免局势骤变,卫姝便必须给花真一个不翻脸的缘由,且卫姝亦是打从心底里地希望着,花真自个儿也能惜命一些,莫要用她那颗娇俏的小脑袋,去与江湖武者对赌。 必输之局,何必行险呢,卿卿? 于是,卫姝便用上面那一番话,将梯子搭到了花真的眼面前:那两个宋谍如今尚还不曾表明真正的意图,阿琪思这颗棋子不可废之过早。 想来以花真的精明算计,必定会本着“物尽其用”之则,继续命阿琪思与大宋间谍往来,以套取更多的消息。 第056章 笃定 一如卫姝所料,她战栗的语声、惶然的神态、流露出强烈恐惧的动作,果然换来了一阵清脆的甜笑。 “阿琪思,你现下这蠢样子简直好笑得要命。我如今却是有点明白那两个宋狗探子何以看中你了。” 明亮的烛火下,金人少女红裙艳丽,目中闪动着全局在握的笃定:“我猜他们也与我大哥一样,见你又蠢又呆、话也不多,便以为你必定很容易被收买,却没想到,越是你这样胆小的牧那黑泰,便越是贪生怕死,根本禁不得别人的一点点威吓。” 说到此节,花真在美人榻上换了个更为慵懒的姿态,将丝帕在手指上绕了几绕,悠然地道: “想当初,我也不过就是嘴上诈了你两句,你就吓得一股脑儿将那两个宋狗探子全都交代了,这世上怎会有你这样又蠢又胆小的东西呢?就像方才,我都还没说什么呢,你就怕得又是哆嗦又是淌汗地,真是笑死个人。” 她说着又是一阵娇笑,好似得意于自己的聪明,又像是不屑于这些发生在眼皮子底下的小事,“宋狗探子”从她口中说出时,就如在说蚊虫鼠蚁一般随意。 黑暗中的书卷便于此时翻动起来,卫姝就此“读”到了一段记忆: 白霜城时有大宋暗探出没,此事并不鲜见; 花真以为阿琪思不知道、而阿琪思早便知道的一件事是: 早在一个月前,花真便知周、叶二人的存在,遂制造了几次机会,令得阿琪思被宋谍买通。换言之,阿琪思结识周尚等人并非偶然,乃是花真故意设局,且花真至今亦以为阿琪思被蒙在了鼓里; 花真欲借宋谍之事在其父面前建功,为的是与大哥固德争宠; 花真有一个年方十岁、聪明伶俐的胞弟,这对姐弟并其生母、亦即莽泰的正室夫人,一直想要从固德手中夺回本该属于他们的东西—— 那丹家族世袭的贵族身份。 家族继承人只能有一个,而年长的固德便是花真一家三口最强有力的对手。 固德想必也明白花真等人的心思,是以才会对他们格外提防,平素,他利用公务之便罗织羽翼,不断巩固在莽泰跟前的地位,同时他又于后宅四处安插人手,试图抓住花真的把柄,且近乎成功了一半。 诸多消息破开迷雾,飞快划过卫姝的脑海,而她的动作却无半点迟疑: 两手自然而然松开裙摆,面朝花真屈膝行礼,神情中亦显出了些许尴尬,就好像被主人看穿了自己的无用,于是无地自容一般: “主子恕罪,婢子……婢子还没打听出更多的消息。婢子……婢子太笨了。” 说着话,她又战战兢兢指了指放在柜子上的蓝月纱裙子,怯生生地道: “这裙子……便是叶飞他们给婢子的。他们说,婢子将裙子……献给了主子,主子就会……就会重用婢子了。” “噗哧”,花真当即笑出了声,翘着唇角道:“原来是这么回事。我说怎么你前些时候突然说找到了懂苏绣的娘子,又说绣得好蓝月纱裙子,却原来是那些宋狗在捣鬼。” 卫姝满面羞愧地低下了头,飞速运转的内力令她面红耳赤,额头汗珠一滴滴顺着面颊滚落。 “那你就告诉他们裙子我收着了,我很欢喜。再过上半个来月就是踏青节,我会穿着这条裙子出门见客的。” 说这话时,花真显得极有兴致,似是很乐于配合她的婢女做戏给宋谍看。 卫姝面上现出感激之色,恭声道:“谢主子恩典。婢子回头就与他们说。” 花真的情绪明显好转,漂亮的眼睛也半眯了起来,又问:“除了这条裙子,那些宋狗就没别的动静么?你再用你那笨脑袋仔细想想看。” 卫姝蹙着眉,作出一副竭力回忆的模样来,脑中则是迅速将已知诸事梳理清楚,旋即道: “婢子恍惚听见他们提过一句……巴兰老爷……” “巴兰?”花真一下子坐直了身体,半眯的两眼亦张得极大,紧紧地盯着卫姝追问:“是不是布日巴兰?” 卫姝迟疑了数息,点了点头:“好像是的。” 停了停,又结结巴巴地解释:“城里头除了布日巴兰老爷,也……也没有哪个巴兰老爷会被……宋人盯着了……” 毕竟,布日巴兰乃是白霜城的府库使,掌管着城中大大小小的库房,其中最重者便是粮库与兵器库,这两者皆是关系到边军辎重的大事,有宋谍盯着并不出奇。 花真咬着嘴唇沉吟起来。 布日巴兰乃是右元帅布禄什的远亲,与莽泰向来很不对付,这一年多来给莽泰下了几次绊子,所幸皆是有惊无险,最近他倒是消停了点,然而两下里也仅限于明面上的往来。 花真是能够时常出入莽泰书房的,因而对城中诸事所知不少。她知道布日巴兰虽然掌管着城中各库,但银库却并不归他管,而是由陛下禁军直接管辖,不受白霜城任何一方势力的节制。 但是,莽泰不久前曾接到过一封密报,道是禁军府库使曾私下里去过几次巴兰家。 这让莽泰一度很是忧虑。 若是禁军中有人与布禄什勾结,则白霜城的局面会更加棘手。后来,莽泰因忙于军务,花真去书房的次数少了些,是以并不知此事后续。 但是,如果在这时候布日巴兰出了什么事,尤其是该事件还与宋谍有关,莽泰便有机会断去布禄什一条臂膀,那丹一家身上的压力亦会轻上好些。 “若是那些宋狗再来联络你,你便找机会将事情打听清楚些再来告诉我。”花真很快说道,神情竟是前所未有地郑重: “记住了,阿琪思,不要特意地去打听,而是要装作无意间……罢了,我说了你也不懂,你就这样告诉他们罢:踏青节那天,七小姐会穿着新绣好的蓝月纱裙子去巴兰家做客。记住了么?” 卫姝立时垂首应道:“婢子记下了。” 口中答得虽快,可一个疑问却也于此时掠过了卫姝的脑海: 花真好似从不曾命人盯阿琪思的梢。 好生奇怪。 第057章 不妙 以阿琪思敏锐的五感,设若有人盯梢,她必定第一时间便会察觉到,可是,卫姝翻遍她的记忆,却也寻不到与此相关的消息。 花真为何不派人盯着阿琪思与宋人的接洽? 抛出了鱼饵,却根本不下钩子,是何道理? “我听说巴兰家逃了个宋奴,这件事你可知道?”花真的语声传来,拉回了卫姝的思绪。 她慢慢地摇了摇头:“婢子没听说过。” 花真默然不语,但卫姝却以眼角余光瞥见,她似是有些失望。 那个逃奴,会不会就是死去的破军? 井垣边泡得发白的尸首浮现于脑海,卫姝心下却并不敢很肯定,只是隐隐地觉着,有些事正以巴兰家为中心,以一种奇怪的、难以预测的态势,向着外部扩散,而推动着它的力量似乎不只一股。 周尚他们也是那些力量之一么? 卫姝想着,随后,那种异样之感便再度泛起。 花真对阿琪思真是太放心了。 可这到底并非家族内斗,而是军国大事,关乎那丹一家老小的命运,花真的态度为何如此漫不经心……不,不只是漫不经心,而是随心所欲,就仿佛这一城一地之得失,根本影响不了大局。 她很……笃定。 卫姝的心忽地揪紧。 的确,花真的态度正是一种笃定。在花真眼中,阿琪思不过是一枚极小的棋子,而她手中还握有更大的底牌。 此念一生,卫姝蓦地发觉,她好像忽略了一件事: 叶飞与周尚在花真眼中几如透明,这是否也表明了,白霜城中注视着他们的,不仅仅只有花真?而花真之所以没派人盯着阿琪思,是否亦是因为,她只将阿琪思视作消息来源之一,而非全部? 若以此为前提再加研判,则可引申出一个令人胆寒的推断: 叶飞与周尚身边,可能隐藏着不止一双眼睛。 花真以及她背后的那股大势力,也在盯着他们。 卫姝的心提了起来,耳中却听花真笑吟吟地道: “阿琪思,你来说说,我若是把这个消息禀告给父亲,父亲会不会夸我比大哥聪明?” 果然,事到终了,还是脱不出后宅的这些勾当。 卫姝略略抬首,却见花真一脸期待地看了过来,纯真的面容好似一个等待夸奖的孩童,让人忍不住想要亲近。 可卫姝却知道,那张甜蜜的脸不过是披在狼身上的羊皮,死在花真手下的人并不比战场厮杀的莽泰父子更少,而得罪这兄妹俩中的任何一个,显然也并非明智之举,聪明的做法是: “大帅很厉害……很厉害的,大帅一定能……能将这些探子全都抓起来问罪的。” 卫姝以稍有停歇的哆嗦的语声,作出了顾左右而言他的一番回答。 花真翘起手指轻点着下巴,笔直地看着卫姝,渐渐地,那眼眸便添上了一些别的意味: “阿琪思,我记得你们中原有句话,叫做‘过犹不及’。” 她说的乃是大宋官话,虽然发音略有些生硬,但吐字清晰、腔调端正,若闭眼听着,几与宋人无二,随后她便又换回了金语,声音甜得像掺了蜜: “当我说你蠢的时候,阿琪思,你最好真的蠢。不然,我就会很想杀掉你的。” 她拖长了声音,面上的笑容可人极了:“就好比现在,我突然就觉得,你其实一点都不笨。” “婢子……婢子不敢……求……求主子饶命……”卫姝僵硬地微微曲着膝盖,似是整个身体已然失去了行动的力量,竟至于无法跪倒在地,却是籍此掩去了她绝不肯向这金人少女下跪的执念。 西梢间的那一道呼吸并不曾远去,那位高手想必是得了花真的指令,秘密守在一旁,以防不测。 花真对阿琪思,并非毫无提防。 这个听从其调遣、在固德与宋谍身边埋伏的小小棋子,虽然不被主子重视,却也不曾得到主子完全的信任。 看起来,这金人少女对“用人不疑”这句话,并不信服。 花真以手支颐,似笑非笑地打量着不远处面色苍白的卫姝,眼睛再度眯了起来。 阴冷的眸光被长长的睫羽夹住,有若阳光下不曾消融的残雪。 最终,她还是柔和了这阴沉,笑容重又浮现在脸上。 “你们这些牧那黑泰可真有意思,有时候我会以为你们能站直一些,可你们却总是跪得比谁都快,为了一条烂命什么都肯做、也什么都能丢开。” 抬手拨拉着耳畔的金珠坠子,花真用着惯有的娇软语声说道: “我看哪,你们根本配不上牧那黑泰这个名字,因为你们比猪狗不如的东西更没用,如果不是我们好心养着你们,你们早就该去填城墙了。” 不紧不慢地说完了这些,她站起身来,转望向窗外。 黄羊角灯笼在狂风中晃动,百花院彩烛流离、花木摧折,廊下的地面早被大雨打湿,候在屋外的婢仆亦是衣裙半潮,却一个个有若泥塑木雕般动也不动。 “阿琪思,看在你这么想当贱种的份上,我就留下你这条贱命,你可得好好守住了,别让我总想要拿你去喂我的小黄。” 此乃花真最后的警告。 那头花斑猛虎的名字便叫做小黄。 “谢主子恩典。”依旧是无须思考便自流出的话语,卫姝双目低垂,保持着屈膝行礼的姿势。 花真仿佛对她失去了兴趣,懒洋洋地向窗外看了数息,提声唤道:“来人,更衣,再去个人瞧瞧父亲在做什么。” 话音一出,泥塑木雕终于有了动静,几名婢女拿着伞飞快走出院门,想是去前院打听消息去了,花真的贴身女奴则去内室捧来菱镜、妆匣等物,安静地围在花真左右,替她梳妆打扮,同时小心地不去触碰她的肌肤。 花真打小便不喜人近身,沐浴更衣也只要蓿一人服侍,如今年纪渐长,她的性情已然改了不少,但这个习惯却一直保持了下来。 因并没得到主子的指令,故卫姝便一直屈膝留在原地没动,直到花真穿着新裙子经过时轻轻说了句“滚吧”,她才埋着脑袋,以最谦恭的姿态退出了正房。 夜雨犹急,院中的花草泰半颓倒,狂风扫过空寂的庭院,彩灯管自绚烂,连隔院虎笼里的那头花斑虎也悄无声息。 卫姝缓步行过庭院,身影渐渐没入黑暗。 第058章 宋师 花真并未将叶飞的消息禀告给莽泰。 五天后的茶宴上,卫姝听吉阿炫耀地说及当晚之事,才知道那一晚莽泰并不在府中,花真寻之未果,便去找她的宋人师父求教。 那位师父是三个月前被莽泰俘获的,据说是个饱读诗书的举子,人物韶秀、品性端方,于众俘之中如鹤立鸡群,一下子便引起了莽泰的注意。 近两年来,皇都昌黎的贵族很时兴在家里请上一两名宋人西席。 自然,这些贵族老爷对宋人老师未必便很看重。然而,风习便是如此,若是不请上那么一位宋师过府教书,贵族的脸面便总像是缺了一角似地。 莽泰那丹在昌黎本家也延请了一位宋师,如今正教导他的孩子们一些宋人的学问,因莽泰对这位宋师十分看重,甚至还曾亲手抽了几个庶子鞭子,只因他们对业师不敬,就此树立了其人在府中的地位。 自那以后,阖府上下无不对这宋师礼敬有加,便连最受宠的花真也不敢在他面前造次。 然而,这西席如今还留在昌黎,白霜城帅府的宋师之职,却始终都是空着的。莽泰素来又很珍爱他带来的这一双儿女,希望他们的学业不要荒废掉。如此情形下,那被俘的举子便显得弥足珍贵了。 莽泰将那举子单独带回帅府,先是以厚礼相待,后又将威逼利诱的戏码轮番唱了一遍,最后再由莽泰亲自出马,破格替他求来了皇帝亲赐的金籍,并赐下了一个金人庶民的姓氏,终是令此人应下了莽泰的请求,填补了帅府西席的空缺。 卫姝从未见过这位宋师,只知道他姓吴、名国、字芥尘,据说是因投奔敌国自感无颜面对列祖列宗、不敢再沿用旧名,遂以吴国指代“无国无家之人”,再以“草芥微尘”为字,以示对故土之羞、对故人之愧。 旁的不提,单看这姓氏名字,便颇有读了一肚子酸书的那股子腐朽劲儿,令得卫姝很是怀念上辈子结识的那些个高士雅客们。 细想来,她还真是有许久都不曾与酸言者论交、和腐语人称友了。 “……那吴先生就告诉咱们七小姐说,中原有句话叫什么谋什么动的,意思就是要先把能做的准备都做好、把能想清楚的事情也全都想清楚了,然后再去做事,不然的话就很容易手忙脚乱,好事也会变成坏事。” 谋定而后动。 那位宋师当时必是说的此语。 卫姝听着吉阿的话,面上适时现出了很不服气的神色,“哼”了一声道: “姐姐这也是听别人说的吧?你和我一样就是杂役,在主子身边服侍的聪明漂亮的姐姐多得很,主子又怎么会带你去见那位宋人老师啊?” 这话说得极明,吉阿立时便听出被对方暗嘲“既不聪明、也不漂亮”了,当下又急又怒,两手叉腰尖声道: “放屁!阿琪思你这蠢东西,真是狗眼看人低!我告诉你,主子一直把我带在身边呢。那宋人师父脸儿白白的、眼睛亮亮的,别提多好看了。” 卫姝扬眉翻眼,一脸地“我才不信”,吉阿见状急得脸都红了,跺脚道:“我没有骗你,我说的都是是真的。主子真的带我去见那俊俏师父了。 主子还和宋人师父说,她会等一个好时机再去做什么事的,后来主子还把那难听的宋话解给我们听来着,叫做什么机什么事来着。” 见机行事。 卫姝在心中补全了此语,视线扫过吉阿那张通红的脸,知道这丫头肚子里的货也就只有这么些了,于卫姝而言,虽然少了些,却也聊胜于无。 那便安心等着花真下令罢,只要花真有所动作,卫姝便也可伺机动手,只希望届时能救得叶、周二人并那些宋谍的性命。 这样想着时,卫姝又觉出了一种深切而浩大的无奈。 这满城的中原同胞,茫茫然不知有几多,她又能救得下几个来? 吉阿犹在那里喋喋不休地说着话,卫姝思绪散漫,一面敷衍地听着,一面举目环视。 这是一所颇大的花园,修竹依依、桃花寂寂,竹枝与树影倒映于一池碧水间,景致颇为秀丽。 只是,北国的春天来得晚,如今桃花还未开,那枝头只有零星几个花苞,竹子倒是生得茂盛,看得出是有人精心照护的。 却不知这是哪一家的府邸,瞧来竟不比元帅府差。 卫姝心下暗忖,眼尾余光掠向一旁的吉阿,见她还在口沫横飞地自吹自擂,一时却也插不上口,只得抿唇不语。 无怪卫姝两眼一抹黑,实是这几日来她被花真罚在屋中做活,若敢出屋,哪只脚离了门槛就砍哪只脚。 花真那丹的好话可以不听,歹话却必须得听,只因前者未必是真,而后者则绝对假不了。 也因此,卫姝老老实实在屋中窝了数日,却也顺势躲过了与阿力的约定,她甚至觉着这可能就是花真的目的,故意不令她与阿力见面。 能够得来几日清静,卫姝自是欢喜。然而她也知道,最终该当她面对之人、之事,终须由来她面对,躲是躲不过去的,而只要一想起阿琪思身上那诸多的线头,卫姝便觉着这几时间太短,她如今还是满头雾水,许多事都想不明白。 至于今日过府随侍,也是花真突然下的令。 那传话的小丫头丢下一句“快换好衣裳准备出门”便跑了,卫姝不及多问,只匆匆换了身衣裳,那厢吉阿便带着个婆子大摇大摆走进来,将她给拖了出去。 待走在路上时,沿途街衢风物也并不在阿琪思的记忆里,到了地方后又是从角门而入,是故直到此时,卫姝亦不知这里到底是哪一家、哪一府,邀请的客人又有哪些。 此时,吉阿总算结束了她的长篇大论,卫姝连忙见缝插针地问她:“吉阿姐姐,你可知这里是谁家?这花园可真大啊,我怎么好像从来没见呢。” 吉阿闻言,马上又得意起来,拿鼻孔对着卫姝道:“嘁,我当然知道这是哪里了。这里是富伦老爷家的后花园。” 原来,这里是布禄什的府邸。 前尘(番外) 马蹄扬起的烟尘已经渐渐地散了。 深深浅浅的灰霾勾勒出大梁皇宫巍峨的轮廓。阙楼下,白发披散的女子手挽长弓,独立于宫门之前,玄色冕服在狂风中猎猎作响。 汉白玉长阶如白浪翻卷,自女子足下一路蔓延向前,潮尽处,是黑压压挤满了承天台的叛军。 他们中有一半未曾著甲,手中的兵器亦是五花八门,除却正当中帅旗下那数百披坚执锐的精骑外,余者皆是一望而知的庶民,有不少人的面上甚至还带着菜色,显然是不久前还在饥馑中度日的流民。 这就是一群乌合之众,宫墙后传来的喊声哭声便是最好的证明。 可是,便是这样一支由流民、农人、小商贩与庶民组成的所谓“义军”,却将号称“三十万铁骑扫八荒”、每年靡费巨万的大梁护国军杀得大败。 自西北边陲起兵至今,叛军一路势如破竹,竟只用了不到半年的时间,便杀进了皇城。 皇城禁军已然溃退,将领不知所踪,宫人内侍一哄而散,煊赫华丽的殿宇正燃起滚滚浓烟。 朕难道……真的错了? 卫姝挽弓的手轻轻颤抖着,飞散的白发时而遮蔽她的视线。 一刹儿的功夫,四十余年人生路如漫漫潮水,不期然掠过眼前。 她本是卫王膝下长女,幼而敏慧,一岁识字,五岁能文,七岁挽弓,十五岁随父逐鹿中原。 其时,江山失序,诸侯早已不存,中原大地被七国割据,曾经的卫侯也早已自封为王。至卫姝父王时,这场战火已绵延两百余载,各国纷争不休,天下群雄并起,谁都想成为一统江山的霸主。 正当壮年的卫王,亦有此志。 只是,卫氏族中叔伯兄弟虽众,父王所出子女除卫姝外,便唯有彼时尚不足月的幼弟了。 当此用人之值,年方韶龄的卫姝一肩挑起了掌管大军辎重粮草的重任。 她是卫王唯一放心将后背交出去之人。他们不仅有着相连的血脉,更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至亲。 马上征伐的日子,卫姝过了足有四年,多少不足为外人道之事,尽皆消解于无边战火与漫天征尘中。 十九岁时,卫国与楚国相争,卫国势弱,颓势初显。 便在那一年,卫姝放下弓箭、拈起绣针,亲手为自己备好嫁衣,以卫国最受宠爱的公主身份,以卫国的一座城池为陪嫁之礼,捧国书、乘华盖,嫁入梁国,成为了梁王的第二任王后。 自此,梁卫结盟、互为倚仗,熬过了彼此最为艰难的一段岁月。 三年后,梁王在毫无预兆的情形下突然反目,大举兴兵伐卫,彼时恰逢卫王病重,幼子无力,群臣各怀心思。不过短短数日,卫国覆灭,卫氏王族被屠戮一空。 变故来临的前夜,被秘密囚禁于寝宫的卫姝在亲信的冒死襄助下侥幸脱逃,可她的一双儿女与那近百宫人,却尽皆死于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 她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夜。 东明殿冲天的火光映红了大半个天空,她整个人亦似被这火光焚烧成灰烬。 她痛、她悔、她恨。 可她却并不曾哭。 那跗骨锥心之火熬煮着她的心、灼烤着她的魂,让她在往后余生再不曾流过一滴眼泪。 梁王厚葬了“死于大火”的卫后母子三人,王陵里的遗骸被珠贝宝器环绕,尽享死后哀荣。 卫后的确死了。 活下来的,是卫国遗姝。 逃亡之路困厄不断,艰险如影随形,梁王派出数百私卫,对卫姝一行展开了不死不休的追杀。 这位国君不放心的,并非卫姝这个亡了国的先王后,他担心的是,卫姝并非孤身出逃。 既然能逃出一个来,便未必不能再多逃几个,比如……那两个流淌着卫氏血脉的孩子? 诚然,东明殿的废墟中确有两具孩童遗骨,可谁又能保证那烧得面目全非的尸骸,便是正主? 哪怕这种可能性微小到完全可以忽略,梁王也不放心。 他必须亲见逃遁者身死于前,方能安枕无忧。 卫姝与他夫妻数年,自是猜透了他的心思。 既然如此,那便如了这位好夫君的意又何如? 于是,出逃后不久的一晚,卫姝素服淡妆,诱得她的侍卫百夫长作了她的入幕之宾。 年轻俊秀的百夫长从卫姝出嫁时起便伴在身侧,她知道,他一直偷偷地爱慕着她。 九个月后,卫姝于逃亡途中产下一子,是个男孩儿,眉眼肖似她。因孕中时常担惊受怕,这孩子生来便有些羸弱,性怯而心善。每每看着他时,卫姝总会想起死于大火的那两个可怜的孩子,时常会幻想着他们依旧活着,在她的身边嬉笑玩耍。 时间便在这一追一逃中缓缓流逝,两年后的某日,追兵突然销声匿迹。卫姝后来才知晓,半个月前,梁王险些死于吴国刺客的刀下。 随着梁国版图不断扩张,被梁王吞并的国家也越来越多,一些亡国志士集结成伍,暗行刺驾之举,梁国都城也不知混进了多少刺客,刺驾之事时有发生,整个都城风声鹤唳。 为保自身安危,梁王不得不抽调回最忠心的这支私卫,以之替代了此前的亲卫,而对卫姝的追杀,亦就此搁置。 很显然,在一统中原的宏图大业与捕风捉影的猜测中,他选择了前者。 卫姝深以为此举明智。毕竟那时她身边可用之人也已所剩无几,年轻的百夫长也死在了一次围杀之中。 她在北国一座小城安顿了下来。 待风声稍稍平定了一些,她便派出仅余的人手,沿逃亡路途回溯,逐一清除掉了当年的知情者。 自此后,她膝下的娇儿便是年满四岁的孩子,乃梁王嫡出血脉,只是生得瘦小些,瞧不大出来罢了。 卫姝学会了等待。 安静地、耐心地、漫长地,如蜇伏于地底的蝉,只等着有朝一日天光现,便要嘶鸣了整个季节。 二十八岁那年,梁王终于吞并了最后一个国家,完成了他的统一大业。 是年秋,这位千古第一帝于泰山之巅布下告天地书,自封为元皇帝,昭示着他古往今来天下间唯我独尊的野心。 惜乎,天吝于予。 这位雄才大略的梁元帝在登基后不到半年,便死于一次刺杀。 其时,王驾犹在京外,随行大臣不敢声张,对外只说元帝伤重,直待回京稳住朝堂后,方才公布了皇帝驾崩的消息。 此后长达个一月的国丧期内,拥立皇长子的大臣、与拥立皇次子的大臣相持不下,谁也说服不了谁。 梁元帝膝下有两子,皇长子乃第一任王后所出。因幼时惊过风,这位皇子便落下了痴病,平素瞧来与常人无异,发病时却状若疯魔,连人都不识得; 皇次子乃元帝宠妃所出,身子倒是康健,然性情乖戾、残忍好杀,尝与人当街斗殴,家中奴仆折手断脚者众,百姓畏之如虎。 两害相权,却是无轻可取。长不是长、贤亦非贤,众臣无不忧烦。国不可一日无君。如今国丧尚自可为,待国丧期满,那一张宝座总要有人来坐,而两位皇子似乎都不大有明君之相。 便在此时忽有人言“卫后未死,似携子潜于野”。 朝堂剧震。众臣这才想起,当年梁王灭卫,卫王后悲痛之下带着一双儿女自焚于东明殿。事发后,梁王匆匆将母子三人下葬,连停灵都免了。如今想来,的确有些蹊跷。 自然,皇长子与皇次子的拥立者们皆斥此说为无籍之谈,可更多朝臣却以为,事出必有因,查一查并不是多难的事,若当真有一位皇子流落民间,亦是国朝之损、百官之失。 而更紧要的是,相较于两位成年皇子,一位年纪尚幼的皇帝显然是更好的选择,至少小孩子不会动不动发疯或者杀人,且教导起来也更容易些。 唯一的问题是,幼帝身上流淌着卫氏的血,而卫氏与梁王有灭族之恨、亡国之仇,如之何也? 其实也不难,去母留子,不就万事大吉了么? 商议已定,众臣立时着手此事,很快便拿到了元帝私卫证言,当年撰写追杀秘令的侍书郎亦现身作证,而梁王对卫后长达两年的追杀,亦反证出皇三子依旧还活着的可能。 于是,以左相并护国将军为首的众臣当即起程,来到那座北部小城,见到了面貌肖似卫姝的“三皇子”。而当卫姝现身时,众人不由大是惊艳。 卫国多出美人,众人亦早知卫后美貌。当年她初入梁宫时,便曾因过人的美貌而引得阖宫仿效,一众佳丽皆以卫后之妆容服饰为美,其中又以“卫髻”最为著名。 众人皆未想到,多年的乡野生涯竟不曾消磨了美人颜色,反使她平添了一段韵味,烟视媚行,艳光夺人。 是夜,左相一头拜倒在了美人的石榴裙下。再数日,护国将军亦步其后尘。 待一行人回到都城时,“去母留子”之说已无人提,“弱女不堪”、“弑母不祥”的说辞渐渐传开。 再不久,便是皇次子最为有力的拥立者——右相,亦倒戈相向,坚定地站在了皇三子身边,而大司空更是痛心疾首于朝堂高呼“我大梁万里疆土竟容不得一介女流”,竟至涕泗横流,令百官羞愧不已。 不过,最终了却此事的,却是皇三子在几位司徒面前垂泪泣问:“吾已无父,将无母乎?” 自此后,再无人提及卫氏血脉之事。 幼帝即位,后称熹宗,卫姝被敬为太后,入主未央宫。 是年,她二十九岁。 时隔七年重返宫城,物是人非、风景殊易,便连卫姝自个也像是从头到脚换了个人。 接下来的每一日,于卫姝而言,皆如临渊。 她藏着太多的秘密,这其中最大的那一个更是悬于头顶的利刃,不知何时便会落下。她无一日不在为此事忧心,亦无一日不在图谋着更大的企图。 一年之后,她终于为自己赢得了辅佐幼帝亲政之机,光明正大出现在了朝会上。 她紧紧抓住了这机会,一点一点布置人手、蓄养私兵,又与各大门阀士族交好,渐渐罗织起了一批羽翼。 到她三十五岁时,大梁的半个朝堂已然在握,太后娘娘的飘飘广袖几乎无处不在,而不少大臣也开始习惯了天子宝座旁那一幕锦绣织就的垂帘。 不知从何时起,皇帝的谕旨已经不大作数了,只有加盖了太后宝印的诏书、或太后亲口颁下的旨意,才能被顺利执行。 走到这一步,母子反目几成定局。 没有哪个帝王甘于被驾空——纵使驾空帝王的那个人是他的亲生母亲。同样地,也没有哪个复仇者会止步于终点之前。 母子相残,又岂只是输赢二字可以轻言?而轩丽的皇城遮蔽了一切血腥,外人眼中看到的是皇帝体弱,不幸病故,太后悲痛之下只得亲政,就此稳固了朝堂,大梁朝也依旧歌舞升平。 从太后到皇帝,是一条望不到尽头的路,亦是卫姝这辈子走过最艰难、也最伤痛之路。 这一路行来,自是少不了党同伐异、戗害士人之举,对那些欺她是女子之身、总以为从她手上抢回帝位易如反掌之人,卫姝也不吝于赐他们个剥皮充草、诛连九族。 鲜血渐渐沾满了双手,蜿蜒的血河淹没了皇座下的每一寸土地。 不是不心惊的。 夜寂无人时,扑天盖地的血色总会浸透梦境,惊坐而起的卫姝亦会诧异于镜中那个陌生冷厉的女子竟是她自己。 她是何时变成了这样? 当年那个温柔美丽的江南好女,又去了何处? 不过,这样的心绪起伏也只在须臾间罢了。多年前火光如血的那个夜晚,抚平了一切,也成就了一切。 尔予朕国仇家恨,朕夺尔万里江山,很公平。不是么? 四十岁那年,卫姝终于完成了登基大典,于泰山之巅祭告天地,是为大梁朝第三任皇帝。 国事繁忙,让卫姝多年前便已生白发,如今年岁已长,又怀揣着无数心事,她的疑心病变得越来越重。 渐渐地,她的视线开始长久地凝聚于朝堂,凝聚于那些鬼鬼祟祟、心口不一的所谓忠臣,她全副的精神也笼罩在都城之内,始终坚信着,天下子脚下安稳、朝堂固若金汤,则天下也必安宁。 而今她终于知晓,朝堂,并不等同于江山。 可若真如此,那谁又来告诉她,何谓江山?何谓天下? “轰隆隆——” 雷声突起,卫姝心神微颤。 铅云将天际压得很低,大雨将至,光线愈加昏黑,宛若夜幕降临。 卫姝大张着两眼,遥遥望向汉白玉长阶下的刀林与枪阵,望向那一张张沉默的庶民的脸。 尔等为何造反?为何选择了这样一条大逆不道之路?为何情愿以死相拼、也不愿活在朕的治下? 卫姝想不明白。 莫非是因为连年的天灾么?是因为久旱不雨喻示的神明降罪么?可她分明已命人设坛祈雨,又降下了罪己诏,还减去了各地税赋、免除大半徭役,并于水患泛滥处兴修水利,为此将国库都给掏空了,宫中用度也削减了一多半。 这还不够么? 上好的牛筋弓弦紧勒着卫姝的手指,僵麻的感觉正遍及全身。 她已经有快二十年没拿起过弓箭了,而空气里越来越冷的潮气,也在一点点涣散着她的意志。 这一刻,她就像一截僵死多年的枯木,正等待着一场大雨后彻底的腐朽。 而后,她便看到了人群中那个已然有些陌生的身影。 那是多年前“病故”的梁二世——她的亲生骨肉。她到底没能狠下心来,那毕竟是她此天仅余的一点血脉。 而此刻,她的血脉视她如仇,看向她的眼神充满了恨意。 高举的玄袖缓缓垂落、放平,“铛啷——”,金戈声乍起,铁弓在砖地上弹跳了两下,压抑的空气似也被搅得松动。 卫姝空着两手静立片刻,张开了干裂的嘴唇: “朕死后,将朕的头颅挂在城楼之上,朕要看着尔等……” “嗖——” 破空声忽至,撕碎了她的语声。 她被如蝗的箭雨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