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建帐以来:罗马汗国记》 第一章 索菲亚娘娘庙 冬日的午后,暖洋洋的日光洒遍大地。郭康靠在小花园中的大树上,只觉得愈发懒散,一动都不想动。 钟声响起,似乎是君士坦丁堡的地标,圣索菲亚大教堂,又开始了礼拜。 郭家的宅邸,就在靠近君士坦丁堡皇宫的第四区,也是权贵豪门聚集的地方。从花园这里,就能看到圣索菲亚大教堂——也就是义父等人口中俗称的娘娘庙。她宏伟的主体建筑,和周围四根巨大的苏鲁锭,即使在这里也十分显眼。 郭康一直很怀疑,这个布局到底是谁设计的。 不过现在,他也没心情去思考了。四肢的酸痛让他只想继续躺着,什么都别干。 来到这个世界已经有几年,他还是有点遭不住义父这种魔鬼训练。 昨晚,他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冲天大火笼罩着不知名的城市,气势仿佛希腊神父们口中的世界末日。他在城中浑浑噩噩地游荡,却不知道该做什么。惊醒之后,就觉得心里发闷,郁郁不乐。 吃完早饭,郭康还是没缓过精神,决定出去散散心,结果一出门,就看到义父在练功。 他光着膀子,全然不顾深冬的寒气,把一根铁棍耍的呼呼直响,筋肉虬结的身上腾起一层白雾。郭康朝他问好,他便放下铁棍,走过来和蔼地询问。 郭康表示,自己只是心情不太舒畅。义父听闻,认真地点点头。然后,他提起两个石锁,递给了郭康。 “康儿,别想太多。只要锻炼一会儿,烦恼就消失了。”义父爽朗地笑着,说道。 结果,郭康被他拉着练了大半个时辰,到现在都不想动。 正胡思乱想着,围墙上突然探出个脑袋来,左右瞅了瞅。 一看到他,郭康就知道,今天别想休息了。 他还没撑起身,一个相貌俊朗的年轻男子就熟练地翻过墙,跳到花园中。他手里还拿着跟长杆,一边大步走来,一边大声招呼他:“别躺了,快起来!王师傅有事找你呢!” “找我有事,不能走正门么?”郭康没好气地说:“义母上次给我说,李玄英再来翻墙,就轰出去……” “正门太绕了。”李玄英摆摆手:“你家的门为什么朝东开?我每次走大街来,都得绕一圈。下回见到师娘,我给她道歉就是。” “下回被抓到的话。”他想了想,又补充道。 郭康对于这种随便往人家里翻的家伙颇为头痛。然而对方抛下一句“我在外面等你”,就自顾自地转头离开了。 郭家的围墙其实并不矮,然而李玄英抓着手里的长杆,跑了几步,把杆子往墙角一扎,一下就跃过了围墙,还能顺势把杆子也抽过来。 郭康翻了个白眼。左右看了眼,发现没人在,于是也跑到墙角。提了提气,借着墙上的一处石缝,跳上墙头,也翻了出去。 “身手进步挺大啊,小子。”李玄英抱着长杆,笑道:“不过徒手肯定不如用槊。要不要跟我学学?喊我一声大哥,我就教你几个祖宗传下的招式。” “你祖宗要是知道,槊杆子是翻墙头用的,估计也得打死你。”郭康没好气地说:“王大喇嘛找我是干什么?” “大概又是国书的事。”李玄英说:“你到索娘娘庙,自己问他,就知道了。” 王大喇嘛是个外号,真正的称呼,似乎应该叫“王大牧首”。不过郭康等人喊这个戏谑外号喊习惯了,就一直改不过来。 这个世界,从中原来到西域的人,远比郭康来自的那个世界多。比如王大喇嘛,原本是个游方术士,年轻的时候就在河中,靠着装神弄鬼的功夫混饭吃。不过这个行业的竞争太过激烈,也没什么前途,于是决定换个地方,重新开业。 他听说罗马帝国现在是紫帐汗廷在统治,寻思了一番,觉得这汗国里最有前景的,应该是喇嘛教。于是,他背了些经文,搞了身行头,自称东方来的大喇嘛,准备另起炉灶。 谁知这时,紫帐汗国官面上已经信了东正教,喇嘛不吃香了,王大喇嘛面临再次失业的风险,只能再次从零开始。 不过,他在给教会帮工混饭吃的时候,遇到了时任皇帝刚刚任命的大牧首尹道长。尹道长也是人生地不熟,对这里的环境颇为苦恼,见王大喇嘛聪明伶俐,就收为徒弟,也算自己多了个帮手。 好在,王大喇嘛的基本功原本就扎实,演讲和表演神迹之类的专业业务十分过硬。有了尹道长的引导和扶持,在教会中青云直上,尹道长去世之后,就顺理成章地接任了牧首。 当然,这其实也不算什么。罗马帝国一向有皇帝干涉教会的传统,过去,皇帝们派亲信宦官担任大牧首都是经常的事。王大喇嘛起码算是个宗教人士,比太监们总归还是“正经”一点的。 出了郭家宅子,两人沿着大路,向娘娘庙走去。得益于之前战争的胜利,城里这几年一直还算平稳,人也越来越多了,尤其以威尼斯来的奸商为最。 威尼斯与汗国之间,一直保持着传统友谊。当年拔都西征,进入黑海沿岸的时候,就和威尼斯商人建立了联系。 商人们给蒙古大军提供了详细的情报,作为报答,拔都的军队会保护他们的商业利益,驱逐他们的竞争对手。在这些威尼斯人的带路下,蒙古人有时能比当地王公自己,都更熟悉当地的地理环境,为作战提供了很大方便。威尼斯商人自然也大赚了一笔。 金帐汗国濒临瓦解之际,汗国属下的一支力量,在黑海西岸渐渐强大起来——当然,那时候,他们还没有这个名字。 首领伯颜帖木儿自称金帐汗拔都的后代,在他的好友、郭家的先祖郭盖等人的帮助下,脱离金帐,建立新的汗廷。虽然郭康原来的世界里,似乎从来没听说过这个势力;而且,哪怕在这个世界,伯颜帖木儿的身份与世系都颇为可疑。但在一片大乱的环境下,也没人去细究这些了。 从那时起,因为共同的利益,汗廷就与威尼斯商人来往密切。 后来,经过多年的努力,他们成功南下入主君士坦丁堡。因为汗廷认为自己也是罗马政权,还模仿罗马人,用紫色作为最尊贵的大汗标识。虽然正式称呼还是沿用罗马帝国的那套,但大家一般都管他叫“紫帐汗国”。 为了恢复在当地的贸易地位,威尼斯人是这一行动最有力的支持者之一。而对于汗廷来说,这里的热那亚势力过于强大了。想要平衡他们,威尼斯毫无疑问是最好的选择。 穿过这些来来往往的行人,他们很快到了来到了目的地。 王大喇嘛有好几处办公地点,除了在索菲亚娘娘庙当住持,还得兼任皇家萨满,参加各种必要的外交场合与宗教仪式。平时,还真不容易找到他在哪里。 这次还好,大门前,就有教士在等候他们。李玄英却说他还有事,让郭康自己去。 郭康一眼就看出不对劲。 “你要是有事,就不会来找我。”他直截了当地指出:“单纯通知我的话,派个仆役就能做到。值得李家的公子丢掉其他事情,亲自跑一趟?现在你又急着走……我想想,你就是想趁机逃去看戏吧?” 李玄英老脸一红,支支吾吾不说话。 郭康倒不是不能理解他,只是他这个借口,确实有点让人无语。但他家确实管得严,也没什么好办法。 和郭氏一样,李家也是紫帐汗国的功勋世侯,位列柱国,地位很高。李玄英的曾祖父李天策,当年五战五捷,彻底打垮了匈牙利波兰联军,和神圣罗马帝国的支援,使得西北方向,再无能直接威胁汗国腹地的强大势力。 这场战争,被人们认定是紫帐汗国两次立国战争之一。此战之后,紫帐汗国借着巴列奥略王朝的内部争斗,在几乎没有遇到阻力的情况下,驱逐正在城里内战的皇帝约翰五世、约翰六世,轻而易举地进入了君士坦丁堡。李天策本人,也从中获得了巨大的荣誉。 君士坦丁堡被定为紫帐汗国的汗廷所在地,改名“大都”。而李天策被任命为“京兆尹”,成为第一任大都守将。 ——实际上,汗国早就知道这座城市了。因为这里是罗马大汗建立的都城,所以曾经被叫做“汗八里”:汗就是大汗,八里就是城。合起来,就是“大汗的城市”。 汗廷帐下的斡罗斯人,也知道这个名字。他们管大汗叫沙皇,把城叫格勒,于是汗八里在他们嘴里,又变成了“沙皇格勒”。 而当年统治斡罗斯的,是来自北方的维京人,他们至今仍然保留着很深的文化影响。这些维京人——也叫罗斯人,把君士坦丁堡叫“米克拉加德”。米克拉就是大,加德就是指这座城市。所以,这名字就是简单的“大城”,或者叫“大都”。 这么看来,沙皇格勒、汗八里、大都,都是一个地方。大家觉得大都最好听也最好记,就用了它,取代本来那个太长的名字。 然而,战后,李天策就自满起来,沉迷希腊戏剧,整天不问正事。仅仅两年后,趁着紫帐主力外出作战,两个约翰皇帝竟然携起手来,在神罗、波兰的赞助下,派亲信潜回君士坦丁堡,煽动市民群起作乱。 危急关头,担任守城重任的李天策却正在看戏,突然就遭到了演员们的围攻。措手不及之下,李天策受了重伤,在另一个柱国、老臣曹蒙的拼死救援下,才仓皇逃出了城。然而部下损失惨重,连曹蒙也伤重而死。 次年,李天策也因伤势和忧郁而去世。临终前,他给儿子李应麟三支箭,要求他完成三个遗愿:打回被赶出的君士坦丁堡,消灭宿敌波兰-匈牙利联盟,取缔僭越的伪神圣罗马国。而这些遗愿,至今也未能全部完成。因此,李家上下,天天把国仇家恨挂在耳边。 李玄英自小就在这个环境中长大,天天被家里催着学兵法、练武艺。他的娱乐活动,比其他那些贵人子弟少得多。看戏更是家族的痛点,遭到坚决禁止。 郭康的想法,多少更“自由”些,觉得只要别耽误正事,玩玩也不是不行。他朝李玄英摆摆手,表示自己不管,也不会给他家告状。 李玄英如蒙大赦,拎着那个标志性的杆子,一溜烟地跑掉了。 第二章 大秦大罗马兀鲁思 娘娘庙门口,有个教士已经在等待郭康。很快,就把他带到了大牧首的办公室。 屋里,王大喇嘛戴着牧首的冠冕,拿着根拂尘,正指挥一个年轻人收拾东西。 “福生阿罗诃天尊!”见郭康进来,王大喇嘛笑着问候道:“郭公子满面红光,是遇上什么好事了?” “没什么,多练了会儿功而已。”郭康无视了这个景教色彩过于浓厚的问候,也忍住没去问王大喇嘛到底从哪学的,只是摆摆手:“王师傅找我,是有什么事情么?” “皇上让脱欢台吉负责起草国书,不过我看他几个,实在是不太行。我自己的文化水平你也知道,光是着急,帮不上什么忙。”王大喇嘛如实道:“小将军是咱们这些人里最有文化、最熟悉大明朝的,我看还是你来吧。” “王师傅这可不妥。”郭康果断摇头,把这个麻烦事丢回去:“与大明朝的贸易,乃是我罗马帝国的未来最有前景的财源,事关重大,所以才让太子亲自来主持。郭某一介外臣,怎么能擅自就插手这种事情呢?” “再说,国与国之间,形势太复杂,岂是一个没经验的小辈就能做得好的。”他又补充道:“这也不是我不想帮忙,实在是无能为力啊。” “……呃。”王大喇嘛愣了下,无奈道:“小将军心思缜密,考虑的确实周道。是老汉我太急了。” “哎呀——”王大喇嘛抖了抖拂尘,感慨道:“以往和郭将军共事,都是直来直去惯了。现在看,或许是因为当时国家制度不完善,大家都不怎么讲究这些弯弯绕吧。” 你们也就欺负我义父老实。我要是跟他一样,只怕得被你糊弄的白打工。郭康腹诽道。 这老滑头明显是想倚老卖老,拿义父压他。不过郭康也早有准备。 “孔圣人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我郭氏乃中原望族之后,父辈时条件有限,只能事急从权。如今国家制度已立,当然要恪守规程。”郭康拱拱手,不慌不忙地回答:“此事还是辛苦王师傅了。” 王大喇嘛显然没有孔老夫子资格老,被他这么一说,一时接不上话来。 “哎!你这小子,不像你干爹,倒是像你干妈。”王大喇嘛把拂尘往桌上一丢,无奈地说:“老汉我这次理亏,但我是真没办法了。看在你脱欢安答的份上,你就去帮个忙吧?” “哦,正好,我这里有几个关于你家的案子。”他想了想,又提出:“我帮你摆平,你也帮我个忙,行么?要是脱欢那边写不好,大汗周围又得有人嚼舌根,说老汉我没本事,连辅佐台吉都做不好,做不得这大牧首了。” 郭康和王大喇嘛也打过多次交道,也见过义母和他的交涉。这老神棍虽然一向脸皮厚,但说到这份上,基本就不会乱扯了。 王大喇嘛作为牧首,除了负责宗教事务,还有一个主要工作,是探查和收集属下各教区送来的情报。 尤其在大都这种地方,外国使节、商人来往频繁,汗国各地的贵族们也经常于此汇聚,城里的希腊人又是出了名的造反小能手,不尽量盯着些,实在难以安心。而教会自成一派,有一套自己的打听消息的路子。所以,在这方面能提供不少帮助。 城里有一些细碎消息,就是王大喇嘛这边收集起来的。郭康甚至怀疑,古时候的罗马皇帝们让心腹宦官当牧首,可能也是这方面的考虑。 不过话说回来,如果真的是大事,王大喇嘛应该早就报给汗廷,至少也应该直接告知他义父义母。找他来,应该也不是什么特别要紧的。 相应地,让他给脱欢帮的忙,应该也不是太大的难题,可能真的如他所说,单纯只是王大喇嘛和脱欢两人,文化水平不太够而已。 思索片刻,他决定还是试探下。 “我哪有义母聪明,只是明白些大道理而已。”郭康先摆明态度,随后问道:“这次又是出了什么事啊?” “还是那些乱七八糟的杂事。”王大喇嘛见他乐意回应,也松了口气。他转头招呼里间,一个正在梯子上忙活的年轻人:“吴翰,把收缴的东西拿来。” 吴翰闻言,从靠着书架的梯子上爬下来,走到桌子前,取出几本册子。递给郭康的时候,还顺带向他行礼致意。 他身形矫健,手上有几处明显的老茧,显然是常年用兵器留下的。郭康想了想,好像最近在父亲的幕府里,见过此人一眼。 义父郭大侠的幕府,每年都要招募大量有才干的年轻人,其中表现优秀的,就推举到汗廷担任文书、侍卫,充当预备官员。入主大都之前,汗国的汉世侯们就开始这样进行人才准备了。激烈的“安答战争”之后,更是成了一条重要的选拔渠道。 吴翰可能就是郭氏招揽和举荐的人才之一,认识郭康,也不足为怪。 “这东西越来越多了。”两人打招呼间,王大喇嘛在旁边评论道:“希腊人学印刷,比咱们想的还快啊。” “又是那种……不堪入目的东西?”郭康问。 希腊人,印刷品,和郭氏相关——他不翻开册子,都知道里面会是些什么内容。 如王大喇嘛所言,印刷这东西传过来没多久。希腊人从东方来客手里,学会了这技术,然而却不干正事。现在最流行的印刷品,就是当地作家写的春宫文章。 当然,要是只是这种程度,他倒不好说什么。王大喇嘛也说过,在汉地的城市里,也发生着同样的事情——无论什么地方,什么文化,什么时代,读者们最喜欢、卖起来最赚钱的,似乎永远都是这个类别。 真正麻烦的是,他家的人,经常在书里作为重要角色出没。 虽然是收养的孩子,甚至来自另一个时空,但这些年,郭氏夫妇对他视同己出,郭康对此也十分感激。这么看来,这些希腊人捣鼓的玩意儿,就很是烦人。 他叹着气,翻开其中一本。 果然,没几眼,又看到了熟悉的角色。 ——义父郭大侠面容雄武,身材健硕,而且英雄事迹广为流传,是希腊人最喜欢的那种情色故事人物,天天被他们拿去,和各具特色的男主角们打情骂俏。 郭康想了半天,决定还是不给家里其他人说了,尤其不能让义母和大姐知道。但怎么摆平这件事,他也没什么好办法。 “那王师傅觉得,这事该怎么处理?”他问道。 “你觉得呢?”王大喇嘛卖了个关子,转头问吴翰。 “我觉得……找个机会,教训他们一顿?”吴翰没想到自己也要回答,愣了下,回答。 “希腊市民要是怕教训,就不会到现在还有人被我们逮到了。”王大喇嘛摇头道:“这帮人连皇帝都不怕,早就不是一般的刁民了,肯定管不住的。” “那,怎么办?”吴翰明显没有准备,傻眼地说。 “我们教会是干什么的?”王大喇嘛问。 “放羊的!”吴翰站直身,大声说道。 “叫代主牧羊。”王大喇嘛很是不满,抄起拂尘抽了他一下:“你到底学没学,怎么这种专业词汇还能弄错啊……” “记住,我们是要引导信仰的!”他重申道:“这欧罗巴之地,都是宗教氛围浓厚的地方,民间印刷的书籍,也都多少涉及到了宗教。我们教会需要对这些宗教作品加以审核,以免异端思想流传,蛊惑信徒们。现在明白了吧?” “明白了明白了。还是王师傅高明。”吴翰虽然脸上写满疑惑,但还是赶紧点头。 王大喇嘛至少对这个态度还算受用,没继续追究。他扶了扶牧首的大帽子,又一抖拂尘,招呼郭康跟着他一起离开。 “王师傅,这能有效果么?”郭康还是有些不放心。 一方面,要考虑到希腊市民的刁民程度,另一方面,教会的效率也十分值得怀疑。这套制度袭承自东罗马,而东罗马在当今泰西,属于文明程度非常高的那种类型——它已经有了官僚制的形态。 而代价是,官僚制的缺点,它也一个都不少。 王大喇嘛的教令不见得受希腊教士们欢迎,很可能在无穷无尽的公文和循环往复的指令中迟迟不能落地,到时候他义父的小册子都连载完了,也未必能管得住。 “老汉自有妙计,公子不必多虑。”王大喇嘛倒是很有信心:“脱欢台吉那边,就烦劳你照应下了。” 脱欢是郭康的老熟人,也是这罗马汗国皇帝陛下目前唯一的嫡子。皇后迟迟才生了这么一个儿子,让他从小就很受老爹喜爱,天天带在身边。 然而随后,老爹意识到,跟着自己和军中那帮大老粗东奔西跑,似乎不太利于孩子成长。所以这几年,脱欢又被他爹丢到娘娘庙旁的图书馆里,开始跟着大家上学了。 他的书房,就在那座建筑的二楼。王大喇嘛和郭康轻车熟路,来到了这间宽敞的房前。 门口站岗的,是两个轮班的塞尔维亚侍从,看装束,是怯薛军的小军官,编制上属于赫赫有名的质子军。 当然,这个时候,按基督教历,已经是15世纪了,全世界都没有真正的怯薛了。他们虽然还还挂个名号,但也只剩个头衔而已,早就不是当年那个能上战场的精锐部队了。质子们也就是当当随从,干点杂活而已。 理论上,只有大汗的近卫军叫怯薛,但最后一个有正经怯薛军的,已经是很久之前的蒙哥汗了。 蒙哥汗稀里糊涂地死在东方的战场,他的二弟忽必烈自立为大汗。但很多蒙古贵族认为,蒙哥的幼弟阿里不哥才是正统的继承人。结果,原本被忽必烈调遣的怯薛军,趁着送灵的机会,竟然全都逃走,跑去投奔阿里不哥了。 虽然忽必烈借助汉军消灭了阿里不哥,但成吉思汗时代传承下来的怯薛,也跟着打没了。最后,汉世侯们一人出了点兵,凑出一支武卫军给他,元朝于是有了新的近卫军。 而原本的怯薛,虽然名义上被重建,但已经失去了战争职能,只是在宫里打杂,和太监抢工作,主要职能是给勋贵子弟们混资历用。 罗马的怯薛,也是差不多的情况。紫帐汗廷是野路子出来的,成为帝国之后,为了面子,才组建了这支军队。但里面也可想而知,基本都是些……勤务人员。 而且,除了大都,还有草原上的领地和宫殿,所以罗马怯薛的任务,反倒更繁杂了。 后来,有个旅行到这儿的法国人提了个靠谱的建议。按他的设想,怯薛可以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是在大都新招募的,主要是城里人,负责站岗执勤、打扫卫生、做饭、端茶倒水,叫青年怯薛军;另一部分是原来就在草原领地上的,主要是草原牧民,负责给大汗放羊,叫老怯薛军。 双方各司其职,很好地完成了各项工作。怯薛的纯度,大大提升了。 像这两个站岗的,就属于典型的青年怯薛军,就是不知道是谁家的子弟。 他俩向屋里通报了一声,就打开门,请王大喇嘛和郭康进去。 郭康刚进门,一个高大的身影就猛地朝他扑过来,大声喊道:“我的好安答!我可想死你了!” 他费了好大力气,才把热情过度的脱欢推到一边。 屋里还有个小男孩,老老实实地坐在一边,有些尴尬地看着他们。 “哦,这是我表弟,巴列奥略家的君士坦丁。我娘说他也到了年纪了,可以跟我们一起上学。”脱欢反应过来,对郭康介绍道。 “啊……你好……”郭康还没回过神,只是简单打了个招呼,又转头问脱欢:“你到底遇到什么事了?搞的这么激动。” “那国书,我们几个写起来,真的是有点困难啊。”脱欢无奈地说:“父汗让我换个大明汗廷喜欢的写法,跟人家拉拉关系,但我哪里会这些,只能到处找人帮忙了。” “你找我,也得考虑下我会不会,毕竟我知道的都是来源不怎么靠谱的段子,没法确信的。”郭康抱怨了一句:“算了,我尽力帮帮忙吧。让我看看你现在写的怎么样了……” 书桌旁,坐着个同样正在抓耳挠腮的年轻人,面前还铺着稿纸。他见状,就把稿纸转过来,给郭康看。只见写着:“大秦大罗马兀鲁思摆赛汗,致敦塔兀鲁思朱天平合罕。” 后面没了。 “你这哪是有点困难,这不是完全就没写么!”郭康一时,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第三章 铁锅之路 对于郭康的评价,脱欢倒是没什么意外。 “我这边大家的水平,你也知道。”他摊摊手,说道:“这么多人,就没一个是……呃,文学贤良之臣。能写这些,已经费了我们很多力气了。” “现在凭我们自己,只能做这么多了。你也别担心,不是都让你来办。”他又补充道:“我还喊了好几个帮手呢。” 眼见脱欢已经躺平,郭康只能点点头,表示理解。 他又回头,看了眼仅有的一行字。 从这上面的用词看,脱欢等人倒是确实斟酌过。 大秦大罗马兀鲁思这个名字,是最近几年才开始用的正式称呼。郭康觉得,应该是模仿元朝的称呼。 兀鲁思这个词,属于草原特色名词。大致来说,兼有部众和国土的双重含义。 草原上地广人稀,人群也经常移动,所以单纯看“领地”是没有太大意义的。而一个兀鲁思,可以简单理解为一群部众和他们占据的各处草场,这就构成了一个分封的单位。 蒙古政权刚建立的时候,名字叫“也客蒙古兀鲁思”。直接翻译过来,其实很……拙朴,就是“很大的,蒙古的地盘”的意思。 后来忽必烈自称皇帝,把“大元”作为国号。在给其他汗国的文件中,元朝的全名就被写成“大元大蒙古兀鲁思”。元朝官方的说法里,大元就是蒙古,蒙古就是大元,这俩是一个意思。有些文献里干脆直接写成“被称为‘大元’的大蒙古兀鲁思”。 至于为什么意思都一样,还要都放进去……大概是重要的事情要重复一遍吧。 当然,以上都是元朝自己的说法。其他各个汗国,到底是否把大元政权当成蒙古,就不太好说,得看具体时间和情况来定了。 而对于现在的紫帐汗国,这种写法倒是可以借用。“大秦”是古代中原人对罗马的称呼,“罗马”则是当地语言,但表达的是同一个意思。这俩叠起来,就是“被称为‘大秦’的罗马国”,应该可以更方便理解,也正式多了。 摆赛汗就比较好理解。紫帐汗国的皇帝,正式称号是个希腊语的头衔,叫“巴塞琉斯”。早在紫帐还在保加利亚经营,还是个普通势力的时候,大家就知道这个名字了。为了省事儿,一般都用口语直接叫“摆赛汗”。时间长了,也约定俗成,成了罗马皇帝的专用汗号了。 而后半句,是对明朝的称呼。 明朝的叫法其实特别多,光在蒙古系的各个汗国里,就有一大堆名字。最流行的,就是直接用国号,叫“大明兀鲁思”。或者,加上表示族群的前缀,叫“契丹大明国”。 明朝与藩属和羁縻卫所的往来文书里,则经常被称为“朵脱剌都-兀鲁思”或者“朵脱剌都-合扎的”。直译过来,就是“内地”。 而对外的文书里,明朝官方最喜欢的译名,就是这个“敦塔兀鲁思”,意思是“中央之国”。这属于官方指定名称,算是最正规的蒙古语称呼了。用这个名字,确实能让明朝人更高兴些。 至于最后的“朱天平合罕”,则是现在的明朝皇帝。 郭康自己也是听其他人说,才惊讶地发现,这个世界,明太祖朱元璋的长子朱标,并没有早早病逝,而是正常即位,年号“天平”。 郭康那时就意识到,世界的变化,可能不止义父有“内力”那么简单。 “合罕”,是汗之上的尊称。普通的汗是国王的话,合罕就是皇帝了。在元朝,这个词就直接翻译成皇帝。“朱天平合罕”的称呼,也是习惯性的用法。 总之,目前的好消息是,这短短一句里,需要特别注意的、双方在意的用辞,脱欢等人基本都考虑到了,显然是经过了认真的查证推敲。 而坏消息是,脱欢团队推敲到现在,就写出来这一句话…… 当然,这也确实是没办法。如脱欢自己所言,他的手下确实不是这块料。 为了维持平衡,同时也拉拢各地的贵族,他周围的侍从近臣,几乎都是保加利亚和塞尔维亚人。 而究其原因,其实就是因为宫廷里的希腊女人太强势了。 为了争取更多的支持,和当地人联姻是很常见的选项。而从紫帐南下开始,历代大汗的嫡妻几乎都是希腊人,只有脱欢的曾祖父,紫帐雄主巴西尔·也里哥·孛儿只斤努斯算是个例外。 来自当年东罗马大族的女儿们,世代把持内廷。汗廷统治范围也不小,但那些保加利亚、塞尔维亚和罗斯诸国来的公主、贵妇,根本斗不过这帮心眼贼多的希腊老娘们。连大汗和柱国们,都经常被折腾的够呛。 早期的汗廷还是多妻制,这种迹象就已经非常明显。到后来,随着汗国越来越罗马,一夫一妻成为了主流,希腊贵妇的优势已经无法逆转。 汗国需要希腊人的支持,但又不能让这些人彻底控制宫廷,所以,作为应对,历代大汗都要从小给继承人们培养班底,让他们和其他各族的人才趁早混熟,免得被母亲和舅家操纵。其中,就包括和郭康等人早早结为安答,也包括选拔这些塞尔维亚小跟班。 但是,这些人打打仗还行,让他们去折腾与明朝的外交,实在太强人所难了…… 而问题是,和明朝的关系,对汗廷来说又很重要。他们早晚,都得承担起这份工作,躲不掉的。 商业,对汗国来说,是至关重要的。 君士坦丁堡之所以富庶,就因为她卡在黑海出海口,各个方向来的物资,都得在这里中转、汇聚。而商路一旦被别人垄断、转移,这里很快就会遭受巨大的损失,甚至成为只入不出的无底洞,反过来吞噬帝国的经济。 金帐汗国,当年就有过正面例子。 月即别汗统治的时期,汗国国势极盛,从元朝到保加利亚,都是大汗的领地。汗廷投入巨资,修建和维护道路、驿站,并且在沿途配置重兵。 商队甚至不需要携带粮食、草料和雇佣向导,因为只要给钱,沿途的驿站和定居点会提供一切所需的物资。也不用担心打劫,因为沿途的部落全都被大汗揍服了。 这使得贸易极为顺畅。从元大都出发,加上装卸货物和沿途水陆转运的时间,也只需要270天就能到达欧洲。 而这些投资,也带来了巨大的回报。 金帐汗国维持的这条草原通道,因为更近、更方便,一度取代了途径中亚和波斯的古代丝绸之路。来自东方的商品源源不断地流入汗国首都别儿哥萨莱,再转到欧洲和西亚各地。 这些商品为汗国带来了之前难以想象的财富。阿拉伯旅行家们记录说,这座草原上的城市,繁华程度已经超越了波斯和两河各城。连带着整个罗斯地区,都进入了前所未有的富饶时代——在这之后,大概也很久不会再有了。 这些商品里,丝绸最早著名。但如果看交易量,最大的应该是瓷器和铁器。尤其是海上贸易,铁器是重量占比最大的。 而不管海上还是陆上,铁器出口的最主要类型,就是一口口大铁锅。所谓海上丝绸之路,其实叫铁锅之路都可以。 可以说,铁锅,就是汗国的命脉。 这一点,从很多地方都能看出来。比如元朝末代的顺帝,名字叫妥懽帖睦尔,意思就是“铁锅”。 皇帝都直接叫铁锅了,可见这东西多么重要。 连脱欢本人,这个名字,实际上也是“锅”的意思。 第四章 汉民族的正统大元帝国(上) 如果说,商路是一条条输送财富的血管,那东方,就是泵血的心脏。 宋元时代,边境管理相当宽容,商品大多可以自由进出。但明朝却严重缺乏自由贸易精神,找他买个东西,都得先想方设法哄他开心,十分费劲。 但是,利润最高的商品,都是他家出来的。所以,为了挣钱过日子,也不得不给人家低头。这些外交手段,就是措施之一。这件事的重要性,大家也是心知肚明的。 然而,脱欢团队确实实力不足。 虽然长了个傻大个,但脱欢其实比郭康还年轻,今年也就15岁。倒不是说这个年级不能搞外交,但看他那样子,也不是个当甘罗的料。 至于他身边的人,就更不用提了。郭康甚至怀疑,这屋里文化水平最高的,可能是小男孩君士坦丁…… 找郭康来,估计也是为了这个原因。 虽然义父郭大侠一向比较……纯质,但他义母黄氏却比较有名。 黄氏一族文脉兴盛,迁徙到波斯时,就已经在伊尔汗国颇有盛名。后来汗国瓦解,黄老先生带领族人躲避战乱,又迁徙到地中海上的一处小岛。 黄家号称“桃花石黄氏”,至今依旧以此为名,以纪念故土。这个岛,也因此被称为“桃花岛”。周围的波斯人和希腊人都很尊重他们,只要提起这个名字,学者们都有印象。 可惜的是,郭康虽然也恶补了几年,但文化水平的差距依然比较显著。义母屡屡试图严加管教,要求他集中精力学习,都被义父劝下。所谓书到用时方恨少,到这种关键时候,他才开始怀疑,义父是不是过于溺爱自己了。 “你还请了谁帮忙啊?”他转头问脱欢。 “我还请了孙文渊,孙大官人。”脱欢回答。 “你请孙十万?”郭康吃了一惊:“搞反了吧,他能帮咱给明朝打交道?” “郭公子放心。”王大喇嘛在一旁说道:“爪哇元也不是铁板一块,他们那帮人里头,门道可多了去了。这位孙大官人,老汉是能说动他帮忙的。” “……好吧。”郭康也不好说什么了。 孙大官人,名仪,字文渊,自称来自爪哇岛的大元朝廷,是当今赫赫有名的大海商。去年他来到君士坦丁堡,和紫帐汗廷谈了好几笔大生意,又去黑海沿岸各处考察,这段时间正好在城里休息。 郭康之前也和他聊过几回。据他自己介绍,他祖上在元朝时,就是苏州有名的大商人,后来又到扬州经商,明面上的丝绸、瓷器,暗地里的私盐,都有涉猎。很快,就积累家财巨万,时人借“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的古诗,给他家起了个“孙十万”的绰号,极言其富裕。 作为这一代的家主,从南洋列岛到埃及的商业伙伴们,都习惯用这个外号称呼他,来历便是如此。 郭康还得知,在这个世界,元军远征爪哇时,成功击溃了设计袭击自己的土人头领,迫使当地各土邦投降,站稳了脚跟。 等到元朝末年,江南也陷入战乱,各路人马征战不休,大都朝廷无能为力。很多人就选择出海躲避,逃亡到元朝官府尚且存在的南洋地区。 后来,张士诚被朱元璋击败,支持者们纷纷逃亡,又出现了一次出海的高潮。作为张士诚的大金主之一,孙氏一族就是在这个时候,借助常年经营海运的优势,才得以及时逃走。几经辗转,最后在南洋落脚。 孙氏等大商人富可敌国,拥有自己的打手、家丁和船队。而在这年头,海商、海盗乃至海军,往往都是可以相互转换的身份。凭借这些实力,他们聚集起来,声称依然奉顺帝为主,用大元国号。因为重要据点在爪哇岛,所以也被称为“爪哇元”。 爪哇元和明朝的关系,相当不好。 孙氏这种直接打过仗的尚且不论,其他很多豪商巨贾也都颇有同感。元朝管理宽松,只要交了钱,别公然反叛,朝廷往往都懒得管,使他们的势力颇为庞大。像孙氏自己,即使老家丢失,凭借手里的船只,和家族在南洋长期经营来的商栈、船厂,依然可以称霸一方。 但明朝的管理,就严苛了很多。孙十万指出,官府限制商人的自由,剥夺他们对仆役的合法权力。朝廷索求无度,整日与民争利,夺取商人们费劲心力才积累下来的财富。开国之后,还限制航海,打压自由贸易,想自己垄断远洋贸易的暴利。 因此,江南的大商人,无不怀念大元。坚持使用元朝国号,也是因为如此。 明朝建国后,依然不断有人逃出国门,追求自由。没有逃跑的人,也有很多暗中和他们联系,平时帮忙走私商品,战时就通风报信,盼着大元天兵能打回来。 孙十万认为,这是人心所向,也是他们力量处于劣势,却还敢和明朝对抗的信心来源之一。 而这时,元朝封在云南的梁王,遭到明军攻击,战败逃入缅甸。缅甸的土王不欢迎梁王,双方一路交战。海商们看到机会,向流亡的梁王势力发出邀请,于是元军一路向东南进发,经暹罗进入占城,与爪哇海商们汇合,得到补给和支援。 越南陈朝也恐惧已经追入缅甸的明军,因此决定与他们联手。在众人的斡旋下,暹、越军队与元军、海商联合起来,击退了追击的明军。 然而,明朝如同上了头一样,就是不肯认输。两年后,另一支明军从北方攻入越南,一直打到国都升龙附近才被击退逐走。又过了四年多,好几路明军从云南、广西和海上,兵分多路赶来,联军这次终于招架不住。 升龙被明军攻占,梁王兵败自杀。越南陈朝不久被明朝取缔,其他各诸侯的残兵败将纷纷继续南逃。孙氏等人收罗了不少人马,再次泛舟出海逃走了。 好在,明军这次真的追不动了,给了他们一段喘息的时光。 第五章 汉民族的正统大元帝国(下) 这段时间里,爪哇元一方面整编军队,营造战舰;另一方面,学者们也在思索:大元明明这么宽仁,这么强大,按理说,应该能国祚绵长,为什么却这么快就没了?只有想明白这个问题,才能避免重蹈覆辙。 他们认为,元朝衰落的原因,倒是不难总结,那就是无穷无尽的内乱。无论是汗系内部,还是大汗与蒙古贵人之间,都长期缺乏稳定的制度,仅仅只靠几个优秀的首领才能维持。稍有风波和矛盾,就会陷入严重的冲突和内耗,对本来就不稳的秩序,造成更大的破坏。 而这种脆弱的制度,就是蒙古人带来的。这些人的组织太过原始,政治水平太过拙劣,最终败坏掉了大元朝的良好局面。 可见,大元哪里都好,就是这些蒙古人不行。 想重振当年的国威,恢复太祖、世祖时的国势,就得把这些光会坏事的家伙都踢出去。没了蒙古人,大元就会好起来了。 因此,爪哇元号召商人和士大夫们团结起来,建立一个更加完善的元朝政权。在和西洋贸易国的来往中,他们使用的拉丁文和希腊文正式国号,就叫“汉民族的正统大元帝国”。 郭康总感觉这个理论有点怪,而且怎么看,爪哇元其实都既不正统,也不大元,更不是帝国。毕竟他们只是一群商人建立的联邦而已。 而且,不止他,其他不少人也觉得很奇怪。脱欢就给他吐槽,说神圣罗马帝国的罗马属性,可能都比爪哇元的元朝属性高。 不过,孙十万的随员告诉他们,这里,被排斥的蒙古人,只是上层的蒙古贵族。海商们当然并不会排斥所有蒙古人:元朝还在的时候,他们就频繁购买蒙古奴仆了。至今,在爪哇元,蒙古奴隶和士兵都还有一定数量。 这个思路也造成了一些奇怪的结果。比如最近,双方交战的时候,明朝军队里的蒙古军官,都比爪哇元那边的多。 脱欢怀疑,这种元朝还叫元朝么。但爪哇元方面表示,元朝又不是蒙古大汗的元朝,而是大汗和士大夫共有的元朝。 太祖成吉思汗时,蒙古人尚且堪用;到世祖薛禅汗时,很多部落乃至宗王,就以捣乱为主,需要教训了;世祖之后,连大汗和贵人都一代不如一代。所以,他们如今就应该替长生天和成吉思汗,好好管教这些蒙古人,才算对得起大元。 脱欢说不过这些人,只能放弃。反正是忽必烈家那边的事儿,他一个自称拔都后代的,好像也没必要去管…… 不过,郭康还是对于他们能否帮上忙,存有很大疑虑。因为爪哇元和明朝,几十年来一直是死对头。 越南和梁王政权相继败亡之后,爪哇元已经成了明朝在东南方向最大的威胁。爪哇海盗在当地元朝遗老遗少,和张士诚、方国珍、陈友定等各部残余势力的配合下,频繁袭击沿海,四处劫掠。 明朝一开始试图通过禁海,斩断他们的联系,抑制海盗的肆虐。然而,这种招数对付小股海盗还行,对付爪哇元这种拥有正规军的势力,就明显不够了。 明朝又试图迁徙重要地区的沿海民众,在方便登陆的地区坚壁清野,试图断绝爪哇海盗的补给,逼他们尽快离开。然而迁徙行为影响了当地人的生计,反而引起更大的不满。 失去生活来源的渔民和小商人纷纷啸集海岸,私自从事捕鱼和黑市贸易,乃至主动投向爪哇元。官府屡次下达禁令,都达不到效果,反而导致情况更加恶化。爪哇军队甚至公然登陆,攻打州县,抢劫府库。又和东北地区的元朝残余势力配合,多路袭扰,让朝廷焦头烂额。 洪武十二年,胡惟庸案爆发。有人告发他与占城国有秘密往来,而占城是明朝和爪哇元之间的重要缓冲国。事件迅速发酵,最后演变成了勾结爪哇元意图叛乱的大案,朝野上下受到巨大冲击。 不过,借着这次大案,明朝终于开始转变思路,不再继续折腾渔民,而是试图打击爪哇元在中上阶层的支持者,同时开始筹建水师,准备在海上消灭敌人。 水师是十分烧钱的,而且是持续地烧钱。陆军不用时,可以屯田种地,但船就算丢那儿不用,都得频繁花钱维护。 而且,一艘船往往起不到什么作用,至少得让自己水师的规模和敌人差距不太大,才会产生价值。一次的投入,不是一条战船,而是一整个船队。 所以,中原王朝对此往往热情都不高。 扩建水师往往只在两种情况下可行:要么,敌人造成的损失太大,已经远超水师的高昂费用。要么,就是水师带来的收益很高,让这些成本可以忍受。 明朝是被迫接受了前者。但当水师建立起来,并且因为战争,需要长期维持的时候,追求后者,以降低财政压力,就变得理所当然了。 实际上,远洋商路不仅对紫帐重要,对任何一个国家,都是巨大的财源。明朝虽然是各种精工商品的原产地,看起来十分富饶,但这么一大笔税收,对他们来说也不是个小数字。这些利益,吃不到的时候觉得无所谓,一旦体验了两回,就不想放手了。 第二轮战争主要在海上进行,虽然规模不如上一次,但涉及的范围更大。爪哇元和明朝的水师,从琉球打到满剌加,整个南洋都变成了战场。 明朝一度在满剌加筑城驻军,试图卡住海峡,切断爪哇元的贸易通道,困死他们。爪哇元则一边绕向南方,寻找新航线,一边与帖木儿帝国结盟,打跑了明军,夺回据点。而几年之后,明军又从交趾乘船南下,试图再次争夺贸易线…… 零零散散的战斗,一直持续到朱元璋去世,才告一段落。然而消停了没几年,继任的天平皇帝朱标又发动了新的战争,试图从吕宋岛下手,双方再次打成一锅粥。严格来说,这一轮一直持续到现在,都没算结束。 第六章 海上贸易 紫帐众人都清楚,爪哇元和明朝长期敌对。因此,郭康很怀疑,找孙十万帮忙属于自讨没趣。 如果算上附庸的土邦、部落,那爪哇元的势力几乎覆盖了大半个南洋,看起来实力非常庞大。但实际上,他们的领土是点状的,而不是像明朝的中原、帖木儿汗国的河中、紫帐的巴尔干这样连成片。爪哇元真正的领土,是一系列大小海港和周边附属区域。 商人们借着这些港口网络,为船舶提供补给站和避风港,以维持航道。在港区外,一般是手工业聚集区,然后则是大片的种植园、矿场和林场。 手工业区汇聚的大量匠人,一方面要维护港口和船舶,一方面也要生产各类商品,用来贸易。林地为航海提供木材,矿场提供原料,种植庄园则提供附近居民的口粮,和用来贩运的经济作物。 在这些地方之外,就与他们关系不大了。 在各个港口之间,爪哇元开垦区之外的地方,有众多大大小小的土著人群体。一些只是原始的部落,一些则已经形成了较为完善的土邦。爪哇元对他们兴趣一般,只要求他们服从自己,加入贸易网,遵守自己制定的贸易规则,并缴纳数额不定的贡赋。一些种植能力相对靠谱的部落,会被要求种植制定的作物,由商人们集中采购。管辖的上限,一般也就是如此了。 先前,南洋地区的大国、霸主们,都采用着这种在后世被称为“曼陀罗体系”的结构。对土人来说,爪哇元虽然管的更多了些,但整体性质上也差不太多。这也是自元朝征爪哇以来,百余年的时间里,和当地人渐渐形成的默契。 而反过来说,爪哇元实际上也信不过当地人。 爪哇元的武装力量,骨干是扬州孙氏、福建陈氏、临安吴氏等豪族巨商的家丁和舰队。此外,还有安南国(越南)被明朝吞并后,前来投奔的阮氏、胡氏;梁王败亡后,逃出的大理段氏等等。这些江南汉人、交趾人、大理人,组成了军队的核心部分。 由于人数与明军相比还是太少,爪哇元也会组织规模更大的外围军队作为补充,占城、暹罗是其中一个主要来源。他们在明朝和爪哇元之间来回摇摆,以求保持独立,因此对后者在自己地盘上招募军队的行为,往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此外,爪哇元也广泛招揽雇佣军为自己作战。向东,有来自日本的浪人团伙。向西,有德里苏丹国被帖木儿击破之后,流亡的突厥式武装。这些人虽然战斗力参差不齐,但也是爪哇元军事力量的补充。 至于南洋各岛上的土人,爪哇元对他们的战斗力几乎没有什么信心。最早的时候,也曾经调集过藩属的土著军队作战,但他们极为糟糕的表现,让爪哇元军官们认为,其副作用已经高过了正面效果。 大部分土著军队除了充人数,几乎没有什么有效作用,只会白白消耗补给。他们在战场上,也总是很快就会崩溃,给友军带来负面心理效果。这种人,你带着他,还不如不带。 理论上,如果严加训练,土著军队应该也不至于战斗力这么糟糕。但爪哇元和各路土著势力都打过交道。其中不少人只是暂时臣服,对他们争夺港口和土地的行为颇有怨念。因此,爪哇元也不放心去训练他们,只是偶尔抽调几个藩属去当炮灰,甚至不能面对明军,只能去镇压其他部族。 而随着贸易的拓展,远洋商路越来越通畅,他们也逐渐发现了一些新的方式。 帖木儿当年西征,打穿了地中海东岸,让这里进入了久违的统一局面。之后,通畅的商路让源源不绝的斯拉夫奴隶,从南俄出发,经过高加索,顺两河进入波斯湾,再一路运到东方。不久之后,紫帐汗国也加入进来,开通了君士坦丁堡到大马士革港的航线,让奴隶流量继续增加。 这些白人奴隶人生地不熟,语言也不相通。对爪哇元来说,土人奴隶并不可靠,还容易引起当地亲族部落的愤怒,但白奴就没有这些缺点了。其中那些更加忠诚、健壮的,还可以补充进军中。 因此,从那时开始,爪哇元就成了白奴的主要买主之一,把他们源源不断地填入爪哇、吕宋和婆罗洲等地的种植园。 由于明朝垄断了大量手工业产品,还整天试图打击爪哇元的贸易,因此,爪哇元一直试图用自产产品,取代近年来风险越发增高、供货还不稳定的明朝走私货物。这些丝绸、陶瓷和铁器,虽然目前还多少存在问题,但在西洋同样颇有市场,让他们得到了不小的利润。 然而,西洋买家往往提供不了有价值、又可以长期供货的大宗产品,让船拉回来。如果不装满就返回,实在太浪费宝贵的运力。跨印度洋的奴隶贸易,恰恰弥补了这个不足。 第七章 最强赘婿,帖木儿皇叔 由于这些原因,罗马与爪哇元、明朝的关系,其实是颇为微妙的。 一方面,汗廷对于明朝的限制政策并不满意,因为这毫无疑问会给贸易制造障碍,影响收入。另一方面,爪哇元其实也不是什么好家伙。他们本质上是一群二道贩子出身,真让这些人把持了南洋海域,今后买任何东方货物,不管是明朝的转手商品还是南洋自产的香料、丝绢、瓷器,肯定都得一起涨价。 但紫帐汗国离东方实在太远了,走海路,要么到叙利亚,然后上岸;要么到埃及,然后转去红海。总之,都没法直接抵达印度洋,直接参与到贸易中来。在巴西尔·也里哥统治后期,汗廷开始将一部分注意力转向南方,试图寻找海上的突破口。 这时,正是埃及马穆鲁克王朝陷入频繁内乱、帖木儿在东方快速崛起的时候。 马穆鲁克的衰落,其实是意料之中的事情。这个国家虽然一度军事强悍,但政体实在过于粗糙。 这一时期,马穆鲁克王朝的核心,是钦察奴隶。这些人从南俄草原被贩卖过来,经过精心挑选和训练,成为苏丹以及各级军官的亲兵。 虽然名义上叫奴隶,但每个合格的马穆鲁克战士,都能得到一块封地,实际上是一种采邑骑士。军官们根据自己的级别,被允许拥有不同数量的马穆鲁克,而苏丹本人则掌握着王朝内部最精锐、最庞大的一支。 但是,马穆鲁克王朝的政治十分不稳。每当有新苏丹即位,都会对前任的心腹军官和奴隶们进行清洗。这些人当然不甘心,会用尽全力反击。百多年之后,长期内耗的马穆鲁克,已经没有当年那种锐气了。 紫帐汗国的崛起,也无意间给马穆鲁克王朝造成了打击。 阿莱克修斯·蔑儿干统治期间,汗国沿着黑海北岸开始向东扩张,最终引发了金帐汗国内,紫帐系与青帐、白帐系的全面战争。四分五裂的金帐各部抵挡不住紫帐大军,要么被吞并,要么逃离。 谁也没想到,这一成果,对紫帐反而不是好事。它使得汗廷南衙、北衙诸军失去平衡,进而导致了阿莱克修斯的遇刺,和被成为“南北战争”的第一次内战,罗马也一度进入汗位空悬、九柱国共和执政的时期,对之后的历史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而受到影响的,也远不止他们。 马穆鲁克王朝,为了维持统治,上层基本不接纳当地人,只招收钦察奴隶兵。但紫帐对草原的战争结束之后,汗廷致力于恢复秩序,大量草原人被安抚、收编,导致钦察奴隶贸易大大减少。这使得地位本就开始动摇的钦察马穆鲁克,遭到了高加索马穆鲁克的挑战,政权内部愈发不稳固了。 这时,帖木儿在东方的崛起,给了紫帐汗国一个更好的机会。 帖木儿原本是西察合台汗国的小头目,人少力薄,几乎没什么存在感。在东西察合台汗国的内战中,靠着左右逢源的功夫,才得以崛起。 虽然被一些人称为“帖木儿帝国”,但因为尴尬的出身,帖木儿连个威风的头衔都没有。由于不是黄金家族成员,中亚的蒙古、突厥部落不承认他是可汗,导致帖木儿只能常年使用埃米尔的头衔。 后来,帖木儿击败了另一名大军阀忽辛,从他手里接盘了西察合台的公主,此后就开始自称“古烈干”。 这个词,在蒙古语里是“女婿”的意思。当年成吉思汗通过和亲,招揽了一批其他氏族的男子,编入自己手下,于是就成了和黄金家族沾点边的头衔之一。就这样,古烈干成了帖木儿最叫得出去的名号,以至于明朝的史书里,都直接管他叫“驸马帖木儿”。 后来,帖木儿扶持的代理人、白帐汗脱脱迷失反水,以金帐故地为依托,频繁劫掠帖木儿的老窝——中亚河中地区。为了解决这个祸患,帖木儿亲率大军出征,同时四处寻找盟友,扼制脱脱迷失的势力。 正好,紫帐汗国此时也在与草原各部交战,双方一拍即合。帖木儿从河中出发,北上进入草原,从东向西进军;紫帐的名将,太师脱脱·买买提尼库斯率军从克里米亚出发,攻入金帐腹地的顿河、伏尔加河流域。 帖木儿军队规模庞大,实际上是一支波斯化的复合军队。因此,脱脱迷失计划用草原传统战术,在运动中尽量消耗他们,再择机进攻。然而,买买提尼库斯的军队渡过亚速海,直接威胁到脱脱迷失的后方基地。 留守的金帐贵人迟迟无法击破紫帐大营,甚至在对方的反扑中被击溃。这使得白帐军队失去了回转的战略空间,失去耐心的脱脱迷失,被迫提前与帖木儿大军进行决战,最终败北。 这次战争,让两国建立了良好的关系。紫帐汗廷发现了帖木儿统治合法性严重不足的问题——直到现在,帖木儿理论上的合法性,居然还是来自他的西察合台老婆,和傀儡可汗岳父。 国家都这么大了,还顶着个赘婿头衔,实在说不过去。于是紫帐方面主动提出,自己这边资料丰富,而察合台汗国故地久经战火,可能有不少记录已经失散。他们可以派专业人士,来考据下帖木儿的家系族谱,看看他究竟是不是黄金家族的成员。 一批学者大张旗鼓地从君士坦丁堡出发,在帖木儿政权的配合下,一路招摇宣传,最后来到了撒马尔罕。 老学究们带去了不少据说是拔都时代的金帐汗国档案,照着中亚当地的文献,一番考证后,果然发现,帖木儿的家系,原来也是失散多年的黄金家族成员。论起辈分,还是紫帐汗的叔伯辈。于是,众人立刻劝进,建议帖木儿皇叔坐毡称汗,以正名分。帖木儿政权至此终于成了有名有实的“帖木儿汗国”。 帖木儿对此十分受用,送了大批金银财宝给紫帐作为谢礼,还派自己的四儿子沙哈鲁率团回访。不过,双方还没享受多久的胜利,便传来了脱脱迷失卷土重来的消息。 脱脱迷失也是一代枭雄,在草原上颇有威望,战败之后依然有众多追随者,很快就赶走了帖木儿扶持的傀儡贵人,重新占据了金帐旧都——别儿哥萨莱。 脱脱迷失这次也吸取教训,并且学习了敌人胜利的经验。他派人联系了小亚地区的霸主奥斯曼,和盘踞埃及的马穆鲁克王朝,联合起来,给帖木儿找麻烦。 帖木儿被迫再次联系紫帐出兵,准备抢先解决祸首脱脱迷失,再调转军队南下,扫平其他敌人。 第八章 斯大林格勒保卫战 为了彻底解决脱脱迷失势力,帖木儿再次动员大军北上。脱脱迷失也不甘示弱,集结了一支更大的军队。然而战前,脱脱迷失手下的蒙古人和突厥人发现,帖木儿大军和他们不同。 虽然按理说,帖木儿汗国也是个蒙古-突厥系政权,他的主力应该是本部的游牧骑兵,但眼前这支军队里,竟然有数量众多的波斯人。 波斯人一贯以兵弱不堪战著称,把这些人填入阵线,说明帖木儿的实力已经大打折扣,只能硬充门面,给自己壮胆了。于是,脱脱迷失手下的贵人们纷纷陷入了盲目轻敌的情绪,甚至无视大汗本人的命令,非要和帖木儿决战。 然而,帖木儿手下的波斯人,战斗力却比预料高得多,金帐军队反而被击败。这时,紫帐大将郭贤已经攻入别儿哥萨莱,脱脱迷失无家可归,率领少数残兵败将,投奔立陶宛去了。金帐汗国故地再次易手。 帖木儿原本计划彻底捣毁别儿哥萨莱,防止这里再生长出能够威胁自己的对手。但紫帐汗国认为,这种情况下,敌人已经丧失了卷土重来的能力,没必要放弃这座城市。 紫帐汗国那时对于北方颇为上心,总想重新打通草原丝绸之路,别儿哥萨莱位置重要,是打通商路的关键枢纽,所以舍不得放弃、摧毁。 帖木儿毕竟出了最大的力气,为了显示尊重,紫帐汗建议,把别儿哥萨莱改名为“帖木儿萨莱”,以纪念他的赫赫战功。今后这座城市由双方共同经营,收取商税和周围草原部落的贡赋。 虽然这时候,草原丝绸之路东段已经基本断掉了,但作为地区性的贸易中心,萨莱城依旧颇有油水。帖木儿对于这个建议很满意,答应了他们的要求。 那之后,紫帐汗国开始对这里也投入精力。 萨莱,是波斯语“城”的意思。金帐汗国的第一个首都,是拔都建立的“拔都萨莱”。后来,继任大汗别儿哥把首都搬到伏尔加河畔,建立新都“别儿哥萨莱”。 这些地方,即使历史上多次被毁,因为位置重要,也总能得到重建。到俄罗斯崛起的时代,别儿哥萨莱附近建立了城市察里津,拔都萨莱则成了阿斯特拉罕,可见地理位置的意义。 紫帐汗国的主力军数量有限,不能一直留在这里,于是,汗廷雇佣了附近的斯拉夫人,担任守卫。这里最大的威胁,就是脱脱迷失残部,而斯拉夫人与周围的游牧部落有数百年的仇恨,因此抵抗起来十分卖力。 “帖木儿”是铁的意思,“萨莱”是城的意思。因此,当地斯拉夫人也管它叫“斯大林格勒”,意思同样是“铁之城”。 大军撤走后,脱脱迷失残党果然发动了几次进攻,都被守城的雇佣军击败。城市也渐渐安定下来,成了稳定周边的核心。 解决了脱脱迷失之后,盘踞在小亚到高加索一带的奥斯曼苏丹国,成了下一个目标。 虽然国土面积小,但奥斯曼并不是个可以轻视的对手。因为这种国家的实力,往往不是只看领土就能确定的。 奥斯曼位于两个文明的交界处,也可以看做天方教世界的边疆区。这里的文化风俗,与腹地颇为不同。 奥斯曼的骨干力量,是被称为“加齐”的圣战者团体。不断从东方涌来的游牧部落、流亡者和狂热信徒,给他提供了源源不断的兵源,让苏丹能够运用起远超领土范围的兵力。 这个传统,在小亚由来已久。1071年,塞尔柱突厥人在曼奇科特击败了东罗马军队,一般认为,这一战,打开了突厥系部落西进的大门。 当然,这个说法并不准确,因为突厥只是他们自己的称呼。在当地最有文化的波斯人眼中,这些人只能叫“土库曼”,意思是像突厥而非突厥的人——毕竟波斯人是见过真·突厥汗国的,这种一眼假的杂胡,人家真不会认错。 而且,土库曼部落也不都是中亚的土库曼人,实际上,第一波攻入小亚、洗劫和占据罗马疆域的,主要是当地的亚美尼亚人。 亚美尼亚国家的历史十分悠久,他们的基督教会也比欧洲的那些教派还要古老。这个国家历史上疆域多有变化,很多时候是一个有些模糊的统称,内部势力也挺复杂。 这些高加索出发的亚美尼亚部族,就很快打着圣战旗号,在小亚占领了一片土地,建立了达尼什曼德王朝。所以,第一批攻入罗马的“突厥人”,其实可能连土库曼人都不是,而是亚美尼亚人。 在当地圣战了几年,抢了个爽之后,这些亚美尼亚人似乎发现,自己的宗教不太对。于是,他们这才反应了过来,宣布加入了天方教。 第九章 罗字并肩王 这种混乱的环境,给奥斯曼的成长提供了土壤。 虽然以加齐立国,但没人说不能带着异教徒一起打圣战,所以奥斯曼的历次战争里,都有很多基督教士兵的身影。直到现在,亚美尼亚人依然是奥斯曼的主力兵源之一,而即使紫帐汗国控制了巴尔干,依然有一些塞尔维亚骑士因为不满汗廷的统治,跑去投靠奥斯曼人。这也让奥斯曼实际可用的兵力更加雄厚。 在实际开战之前,帖木儿依然采用传统策略,派人对奥斯曼进行舆论攻击,号召大家对奥斯曼展开圣战。很快,紫帐汗国、法国等势力纷纷响应,派遣军队加入圣战行列,准备分别从高加索、君堡、奇里乞亚等地进军,让奥斯曼首尾难顾。 听说帖木儿要来打自己,苏丹巴耶济德十分气愤。他随即以“众加齐之加齐”的身份,谴责帖木儿,也号召大家向他圣战。巴耶济德成功打了个时间差,在尼西亚附近击败了紫帐先锋。趁紫帐汗国忙着收缩兵力的时候,苏丹带着塞尔维亚精锐卫队迅速赶向东方,与那里的军队会和,准备先打败帖木儿。 双方接近后,奥斯曼人发现,帖木儿的军队里,竟然有数量众多的波斯人。 波斯人一贯以兵弱不堪战著称,把这些人填入阵线,说明帖木儿的实力远不如他自己的吹嘘。巴耶济德也陷入了盲目轻敌的情绪,没有选择对自己有利的战场,甚至等不及让士兵修整,就急着发起进攻。 然而,帖木儿手下的波斯人却异常坚韧,让奥斯曼军队迟迟不能取得突破,反而是奥斯曼军中地位低下的突厥人阵前反水。奥斯曼军队大败,苏丹也被帖木儿活捉了。 这次重大失败使得奥斯曼濒临瓦解。小亚最强对手的战败,让紫帐汗国收益颇大,汗廷认为,需要表达感谢,展示诚意,进一步增强双方友谊。 紫帐汗国与帖木儿汗国,是异父异母异教的兄弟之国。帖木儿皇叔匡扶汗室,立下汗马功劳,必须昭告天下。 汗廷公告说,罗马衰微,已经很久了。先汗戴里克先为了稳定,将天下分为四大兀鲁思,由两名汗和两名副汗分别管理。只是,国家依旧陷入了混乱,四大兀鲁思彼此攻伐,罗马至今也没有重新统一。 而今,凶顽的敌人逐个被消灭,罗马的复兴又有了希望。因此,罗马大汗与柱国们商量之后,郑重决定,授予帖木儿皇叔“罗马共治皇帝”称号。今后,大家就都是罗马人了。 这回,帖木儿自己都没太弄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只觉得听起来好像很厉害的样子。后来才发现,这其实就是个荣誉称号。 紫帐汗国对“罗马”的理解比较独特,他们认为,这是一个身份。理论上,全世界都可以是罗马人。哪怕郭康的外公黄老先生,这种饱读中原诗书的人,也支持这种观点。 黄老先生的思路是,罗马就是大秦——大秦类似中原——类似中原的都可以叫罗马。这种观点受到了汉世侯们的推崇,成了官方的显学。所以,在紫帐眼中,宣布对方也是罗马,是一种很高级的赞扬和拉拢的手段。 至于罗马共治皇帝,实际上就是对其他罗马国家统治者的称呼。 中原背景的学者们,不太能接受一个国家两个皇帝这种情况,因此把它当成了某种荣誉称号。用戏文里的话,就是“罗字并肩王”,用来奖励贡献极其巨大的人。 比如,帖木儿汗国接受这个荣誉之后,就可以叫“河中罗马国”,帖木儿本人就是“河中罗马汗”。 同理,汗国的另一个传统盟友法国,也对罗马头衔非常感兴趣。这件事之后不久,法国国王也掏巨资,捐了个“法兰克罗马皇帝”的头衔。 原理上,这都是差不多的,都属于“共治皇帝”范畴。只是因为大家原本的头衔不一样,所以称呼起来有些区别而已。不过,因为都在名字里挂了个“罗”字,所以性质上还是一样的。 再次重申了联盟关系之后,大家就把下一个目标投向了马穆鲁克王朝。联军在叙利亚和马穆鲁克主力交战,关键时刻,埃及老家发生了高加索马穆鲁克发起的,反对苏丹的叛乱。 叛军承诺,只要支持他们为新苏丹,他们就会承认帖木儿为霸主,并答应紫帐汗国对于港口的要求,今后大家保持和平,互不侵犯。 紫帐汗国内部,与他们早有联络,还派出了一支军队,从塞浦路斯出发,前往亚历山大增援。得知后院起火,马穆鲁克主力军心大乱,苏丹急着想要撤军,结果被帖木儿在半路击败。 战争胜利后,各家开始瓜分马穆鲁克王朝吐出来的地盘,紫帐汗国分到了叙利亚北部的安条克城。 当年希拉克略被迫放弃叙利亚之后,在边境痛苦,说“美丽的叙利亚,永别了”。而这次,是阿拉伯征服之后,罗马人第一次收复此地。汗廷对此十分满意,在首都和安条克都举办了颇为隆重的仪式,犒劳军队,赏赐民众。 在君士坦丁堡的大赛车场,汗廷举办了长达100天的那达慕,从草原雇了一大群蒙古摔跤手,整天和希腊人一起表演摔跤。 市民们白天在竞技场观看各种格斗比赛,晚上喝多了,还能和尝试维持秩序的怯薛进行无限制格斗。几个月下来,大家都觉得很爽,觉得又回到了罗马的伟大时代。 在安条克,汗廷还举行了仪式,祭告希拉克略以来列位先汗。整座城里,到处都是列位先汗,和天父阿罗诃天尊、天兄移鼠等宗教人物的圣象,十分隆重。 在港口和城里,还举办了盛大的水陆道场,规模之大,甚至导致时任大牧首尹道长派去的东正教士不够用,只能拉了一堆喇嘛、和尚也去帮忙。 热热闹闹了一阵子,大家都很高兴。连汗廷为了打好关系,特意请来的周围的阿拉伯领主们,也痛饮了大半个月的葡萄汁,一个个面带红光,十分满意。 这次胜利,终于打开了汗国前往印度洋的海上通道。那之后,与爪哇元等国谈判,试图直接贸易,才有了现实基础。 第十章 娘娘庙里没娘娘 紫帐汗国与爪哇元的贸易进行了二十多年,不过,直接接触的时间并不多。现在,随着需求的提升,双方才开始正式建立外交。 1405年,帖木儿皇叔和罗马大汗巴西尔·也里哥先后去世,两位雄主的离开,给了被击败的国家一个难得的机会。 尤其是,帖木儿汗国的统治并不牢固。老皇叔死后,他的后代们像一个普通汗国一样,为了继承权开始不断内斗。最后,四儿子沙哈鲁取得了政权。 但是,沙哈鲁更像个文人型的波斯君王,而不像他父亲那样,是个野心勃勃的、典型的草原征服者。他把自己的统治区域,局限于中亚和波斯东部,专注于安定国家秩序、发展生产、奖励文化,对于东征西讨不怎么上心。连头衔都从“汗”换成了波斯人的“沙阿”。 沙哈鲁对于波斯西部、高加索和地中海沿岸,并不怎么上心。在这些地方,曾经被帖木儿击败的势力,又膨胀起来。 相比于帖木儿,波斯人更喜欢沙哈鲁,认为他是个更高尚开明的统治者。但对紫帐汗国来说,现在的麻烦就大了——无论奥斯曼还是马穆鲁克,虽然暂时衰落,但都不是省油的灯。沙哈鲁直接跑路,把巨大的压力都丢给了紫帐汗国。 在埃及方面,虽然承诺向汗国开放港口,但马穆鲁克新政权依然希望尽量多赚点。随着军事压力的减少,马穆鲁克们开始尝试恢复对商路和海港的控制。仅凭紫帐远征军,保住北叙利亚已经是极限,因此,汗廷迫切需要新的盟友支持自己。 爪哇元虽然离得远,但也是海上大国。而且,双方对于商路,也有相似的要求。因此,合作也就有了基础。 孙十万是紫帐汗国内很有影响的大人物。他这次来,大家招待十分上心,就是为了能尽快形成实际合作,重新打通商路。 受到脱欢的邀请,孙十万不久就来到了圣索菲亚娘娘庙。不过,王大喇嘛指出,太直白地找他提要求谈条件,并不合适。他建议先安排参观和宴会,然后按照中原传统,边吃边谈。 大家对此都没什么意见。脱欢拜托郭康去帮忙接待他,好让这里有时间安排后续活动。王大喇嘛派吴翰给郭康帮忙,说有比较专业的问题,让他解答就行。 郭康对此有点心虚。从吴翰那句“教会是放羊的”名言看,他可能了解过一些,但又没那么了解。不过这里的教士都归王大喇嘛管,他推荐的人,郭康也不好说什么,只能跟着他一起去迎接。 路上,郭康终究还是没忍住,主动问道:“你在这里,跟着王师傅,是担任什么职务的?” “属下是被派来进修的。”吴翰依然板着脸,一本正经地回答:“王师傅说,等学完这些,就推荐属下去边区,担任地方神父。” “当牧首……”郭康感觉,王大喇嘛是不是把他自己定位成“东正教专家”的标杆了。他在大都过的优哉游哉,是因为按东罗马传统,大牧首本来就不是个神学专家的位置。 教会里的组织相当成熟,有专门的机构,收罗了一大帮神学家,专门负责神学方面的问题,比如给信徒解释经义,或者和罗马主教辩经之类的。这种结构下,大牧首本人不懂神学,其实也没什么问题——当年东罗马的太监大牧首们,连字都不认识,王大喇嘛至少识点字,还会变魔术,已经很厉害了。 但是,基层组织往往没这个条件,当地负责人最好要比较全能才行。罗马汗国的领地,宗教形势很复杂,吴翰这个水平,不知道够不够用的。 “你进修的这段时间,收获如何?”郭康不好意思直接质疑,于是开始打探。 “收获很多。王师傅教了我很多戏法,现在我能在墙上照出天父天兄的影像了。”吴翰颇为自豪地说。 “额……”郭康一时无语:“那有没有,实用一点的?” “当然有。”吴翰点点头。 两人正好走过一扇大门,吴翰带他拐出去,只见外面平台上,有几个训练用的草垛,还堆放着不少武器,也不知道王大喇嘛搞这个干什么。 正想着,吴翰捡起一柄链锤,对着旁边的铠甲架子一挥。架子彭地一声断开,甲片掉了一地。吴翰捡起其中一块,只见铁甲已经被打的变型了。 “师傅说,传教的时候,这样就够了。”他认真地说。 “那我也觉得够了。”郭康果断点点头。 两人继续向大厅走去。来到门前,就听见一个粗大嗓门,高声问道:“你们这娘娘庙,怎么没有娘娘拜啊?” 第十一章 神祖在上(上) 郭康和吴翰推开门,走进庙里大堂,发现一个穿着华服的胖子,正旁若无人地四下打量,周围几个希腊教士,手足无措地在旁边站着。看到郭康出来,纷纷像小鸡找到老母鸡一样往他这儿凑。 且不说郭康见过孙十万,哪怕不认识他的人,见了他这一身,也能猜出这外号的主人是谁。 此人中等身材,生着一张圆脸。虽然身材宽大,但能看出他其实很壮实,并不是郭康前世常见的那种久坐虚胖的人。 他头上带着缀满珠玉的发冠,身上穿着多重的衣服。这些绸布薄的惊人,虽然层层叠叠,似乎很多,但加起来也没用显得臃肿。 仔细看去,每件衣服,都有不止一种色彩,而且都是在高档细绸上,织出的精细图案。就算郭康这种纯外行,都能看出它们工艺高超,价值不菲。 他的腰带扣都是金子的,装饰着玛瑙和宝石。腰间一边拴着串色泽温润的上品玉佩,一边挂着把金银错丝鞘的弯刀——大概是北印度的天方教工匠的手艺。连脚上蹬着的皂色便靴,都恰到好处地嵌了翡翠扣。 这一身花花绿绿,像棵圣诞树一样——虽然这玩意儿现在应该还没在欧洲流行。整个人,就差把“我有钱”写在脸上了。 他身后,还跟着几个护卫。看到他们,郭康只觉得下意识就想运起内力。看看旁边,吴翰的眼神也锐利起来。无他,只因这几人都身形矫健,一脸杀气,只怕都是经验丰富的高手。 不过,想来也不意外。孙十万敢穿着这一身招摇过市,这几个人恐怕才是最主要的原因。这一路过来,估计没少跟外面的希腊刁民亲切交流,紧张一点也不怪人家。 见到郭康,孙十万一脸热情地走过来,见面便作了个揖:“郭公子也来了,孙某受宠若惊。” “孙大官人太客气了。”郭康赶忙也回礼道:“先生最近游览我国,是否尽兴?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和晚辈说便是。” “没什么,没什么。”孙十万一脸不在意地摆摆手,却还是扫视了下周围的祭坛、圣像:“听闻贵寺的索娘娘颇为灵验,是罗马第一有名的大庙,特意带了贡品,想来祭拜一下。谁知这几位僧人却说,庙里没有索娘娘。” “公子也知道,孙某常年在海上经商,对这鬼神之事,难免有些在意。所以,经过的名刹大寺,不管哪国、哪教,都要诚心参拜一番,让神灵满意,才方便继续上路。” 他抖了抖袖子,顿了顿,转向郭康,说道:“只是,为何这娘娘庙里,却不见娘娘?是不是有什么忌讳,见不得外人?还是嫌孙某出手太寒酸,庙里诸位看不上呢?” 虽然还是笑眯眯的,但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明显是很不高兴了。然而,郭康愣了半天,发现自己好像也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他又转头看了看吴翰,发现对方也一脸茫然。显然,这个问题,他也不知道。 不过,吴翰只迟疑了片刻,很快主动开口道:“孙大官人多虑了。这庙,从建成以来,就从未祭祀过叫索娘娘的神。” “这里一直是我们罗马的天坛,祭祀的是天父阿罗诃天尊,千年以来就没变过。传世的档案里,对此是有记载的。”他解释道。 “至于索娘娘……是古早时代,当地土人崇拜的乡野小神,大致也是在这里祭祀,所以留下个俗名。其实,那个真正意义上的娘娘庙,很久以前就被废弃了,只是民间把名字留下来了。就像有些城里,叫城隍庙的坊间,没有城隍庙,因为庙已经搬走了一样。” 郭康听了,不禁感慨,不愧是王大喇嘛亲自教出来的,这一下就显示出水平了。换他来,肯定编不了这么利索。 “原来是这样?”孙十万看起来还是略有些疑惑:“不过这索娘娘,就完全没有祭祀了么?” “没办法,不灵验么。久而久之,大家就不管她了。”吴翰解释道:“如果真的更灵,为什么大家这么多年,都祭祀阿罗诃天尊,不祭祀她?所以不用担心的。” “如果不放心,可以去祭拜下天尊本尊。”他指了指不远处的祭坛,说道:“您走南闯北,见过的大秦寺想必不少。不过我们这里,是罗马最大、最正统的庙,在这里祭拜的功德,可不是外面小庙那些能比的。” “哦?”一听这里是天尊最大,孙十万立马把祭拜娘娘的想法抛到脑后:“那烦请先生指点下,孙某也想拜一拜。” “您这边请。”吴翰熟练地招呼他,向厅堂尽头的祭坛走去。 孙十万带着随从跟上他,并没有对此表示怀疑。因为就“最大”这个最直观的概念来说,吴翰讲的确实是实话。 “这间大堂,有将近三十丈长,二十多张宽。你看,这拱顶,也有将近二十丈高。”吴翰一边走一边介绍道:“当年设计的时候,特意把主体部分做成了一个单间。庙里建一个这么大的厅堂,在别的地方,至今还没有过这么大的。” “确实很宏伟啊。”孙十万看着周围繁多的装饰和墙壁上巨大的圣像,说道:“宋元的宫殿,恐怕都没有这个规模的大殿了。估计只有大唐那会儿,才有超过它的吧。” “嗨,别说中原,我们这边,现在也建不出来这么大的了。也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一日不如一日。可能这就是末法时代吧。”吴翰摇头感慨道:“哎,可能是我太悲观了。要是大唐能再出来,证明我说的不对,就好了。” 两人怀念了一会儿大唐,唏嘘感慨了好一阵子。旁边的希腊教士面面相觑,也不知道要不要去帮忙解说。 郭康给他们说,这俩人是睹物思情,在怀念赛里斯的查士丁尼时代呢,大家各自忙自己的事,不用跟着了。于是希腊人纷纷露出了然的表情,各自散去了。 第十二章 神祖在上(下) 大厅尽头,是一个半圆形的神龛,里面放着一大堆郭康自己也不太懂的祭祀用品。神龛分好几层,在正中的高处,放着一个巨大的鎏金十字架。十字架斜前面,坐着个披头长发、身穿长袍,手里比着宗教手势的中年男子。 “这是……天兄移鼠?”孙十万显然见过这种庙宇:“不过,他不是挂在十字架上面的么?” “这就是我们娘娘庙的特色了。”吴翰眉飞色舞地介绍起特色景点来:“先汗伯颜帖木儿初次入大都时,就来到娘娘庙祭拜。见天兄挂在十字架上,大汗于心不忍,于是命令:‘此人何辜,要受千年的刑罚?今日我罗马汗国建帐,普天同庆,应当大赦天兄以下,全国受刑者,以示慈悲’。命令官吏记录下来。” “天兄身上原本有三处钉子,分别顶住两手和腿部。大汗于是又命令:‘天饶他一下,去掉左手的钉子;地饶他一下,去掉右手的钉子;我饶他一下,去掉腿上的钉子。’命令牧首记录下来。” “三处钉子去掉,天兄就被放下来了。”吴翰颇为自豪地说:“天下的教堂,只有这里直接享受到了大汗的仁慈。所以,其他地方,允许视情况自行调整,但我们庙里的十字架,天兄都是坐在架子前的。” “确实是少有的特色。”孙十万很是赞同。 “天兄被放下来,肯定很高兴,在这里祭祀,会更灵验的。”吴翰趁热打铁,指了指天兄雕像,说道。 其他人仔细一看,雕像表情十分逼真,果然并没有受苦的表情,而是喜笑颜开,一脸很乐的样子。 一看就知道,天兄正处于很高兴、很好说话的心情中。孙十万见状,也不再犹豫,开始对神像礼拜。郭康、吴翰等人,也赶紧跟着,陪着行了礼。 拜完天兄,孙十万又看了看他的雕像旁边,另一个人物。此人坐在正中,穿着一身希腊式的皇家服饰,拿着罗马皇帝的权杖,头上带着元朝皇帝们的钹笠冠。仔细看了看,这应该才是体积最大的神像。 “恕孙某眼拙,这是哪尊神啊?”孙十万好奇道。 “不怪孙大官人,实在是这神影响范围有限,除了我国,一般没什么人祭拜。”吴翰说着,话锋一转:“不过在我们这里,他才是最重要的神灵之一。” “你看,主要人物都是他。”他指了指不远处,神龛边,一幅最显眼的宗教画:“这位是我们罗马的神祖——罗慕路斯·成吉努思。” “这是罗马的传统,复合神。”他继续解释道:“不过拜的人也不多,现在主要是我们这里在祭祀。” “罗慕路斯是我们罗马真正的开国大汗,不过他年轻时命运颇为坎坷,很小就失去了父亲。后来,在好安答勒慕斯的帮助下,才建立了自己的势力。然而随着部落的壮大,兄弟两人发生了矛盾,彼此交战。最后,罗慕路斯击杀了曾经的兄弟勒慕斯,建立了罗马。” “罗慕路斯带来的不仅是历史渊源,也警示大家,哪怕兄弟之间,都可能因为利益分歧闹到不死不休的地步。所以,即使这种事情依然屡屡发生,我们也要将此当做教训。” 吴翰突然开始讲道理,让郭康有些不习惯。不过,孙十万看起来更加不习惯。 “这两个也能凑一起么?”他嘀咕道。 “当然。”吴翰说:“罗马的养育者是狼;蒙古的祖先是苍狼。罗马建城的时候兄弟内讧;蒙古建立的时候也是兄弟内讧。罗马受更文明的希腊世界影响很大,祖先可能就是来自希腊世界;蒙古受更文明的中原区域影响很大,祖先可能就是来自中原区域。罗马人早年实行百户制度,由元老们召开忽里勒台;蒙古人早年实行万户制度,由贵人们召开忽里勒台……” “你看,这些都差不多。”他总结道:“所以,罗马就是蒙古,蒙古就是罗马。” “要是这么算,好像也行……”孙十万傻眼地说。 “我们这边的上帝和神祖,与中原那边不同,下至普通百姓,都可以随便祭拜的。”吴翰提醒道:“所以,也不需要在意里面的忌讳,直接拜就行了。” 孙十万闻言,稍一寻思,也朝着神祖像拜了拜。 “最后这个呢?”他又问。 “这是帖木儿皇叔帮忙请来的,天方教的先知穆罕默德。”吴翰介绍说:“我们汗国境内,有不少天方教众前来贸易或是定居。周围的友好邻邦,也有很多是这个宗教的。所以,天方教的圣像,我们也都有,地位也一样重要。” “我和天方教徒也做了不少生意,应该没有这种雕像吧。”孙十万有些疑惑。 “你说的对,但‘穆圣圣像’是由罗马汗国自主雕刻的一类全新宗教圣器。圣像来自一个被称作‘帖木儿汗国’的正统天方教帝国,在这里,被神选中的人将被授予‘伊玛尼’,导引祈祷仪式。你将作为一位‘信徒’,在自由的商业旅途中邂逅教派各异、教义独特的教友们,和他们一起战胜各路奸商,收获额外的利润——同时,逐步发掘‘信仰’的真相。”吴翰立刻开始大段背诵起来。 “意思是说,这东西是帖木儿那边给的。”郭康赶紧解释道:“原本天方教世界确实没有这种圣器,是伊尔汗国时期,蒙古大汗们为了理解和推广方便,绘制出来的。帖木儿那时候,也制作了不少圣像,两家结盟的时候,还给了我们一些。我们这边的原本,就是这么来的。” “那些信徒和宗教学者,不会抗议么?”孙十万看了看圣像上那个明显的帖木儿脸——显然,和其他很多文明一样,帖木儿汗国也学会了把统治者的脸画在神像上。 “这我们就不知道了。”吴翰摇头说过:“可能是因为宗教学者们,辩经辩不过帖木儿皇叔吧。” 第十三章 可动天兄 祭拜结束,吴翰继续带着孙十万参观教堂大厅。 作为紫帐汗国的标志性建筑,娘娘庙历史悠久,而且集中了汗国的大量资源进行改建、维护,布置的十分精巧。孙十万看的津津有味。 “这庙从建好之后,就屡坏屡修,但主体依然还是一千年前的古迹。能用到现在,已经是个奇迹了。”吴翰介绍道。 “当然,这也和罗马的衰落有关,这么长的时间里,历朝历代也没钱建一个新的。甚至,有时连维修的经费,都凑不齐。之前希腊王朝统治的时候,修这庙的钱,都是人家莫斯科捐的。” “起码能募集来钱,也算是本事了。”孙十万指出:“我们做生意的,还就看中这个。” “主要是也没修成。”吴翰补充道:“希腊人拿到钱,就挪用了这笔费用,去雇土库曼人来打内战了。奥斯曼就是那会儿被他们带到这边来的。” “这可真是败家子……”孙十万也跟着感慨起来。 “不过现在好多了。”吴翰指着大厅顶部,说道:“当年尹道长在这里担任住持的时候,花了十几年的功夫,把上下都翻新加固了一遍,现在这建筑的情况已经好多了。” “而且,这些年,我们还给祭祀大厅加了不少其他功能。”他走到旁边一个台子,指了指上面的按钮:“汗国要接待五湖四海的罗马人,大家的信仰各不相同,用同一套祭坛,实在有些强人所难。所以,为了照顾朋友们的需求,我们还安装了很多替换用的装置。” “您看,这就是在我们真挚的老朋友、法兰克罗马皇帝陛下的出资赞助下,设计和安装的天主教系列圣器。”吴翰介绍道:“当然,你也可以叫他拉丁套装。这词是郭公子提出的,我觉得要更加贴切。” “那请您赶紧给我看看吧。”孙十万自参观开始,见了这么多颇具特色的展览,已经被激起了好奇心,开始迫不及待了。 “好的。”吴翰说着,拍下一个白色按钮:“您稍侯。” 随着按钮按下,教堂里响起几声钟声。孙十万惊讶地看到,半圆形神龛整个开始向后移动,两边伸出两扇画着宗教画的木门,渐渐合上。仔细一看,原来神龛前的地上,还有一条轨道,木门就是顺着它滑出来的。 与此同时,地板也打开了,一张祭祀桌缓缓升了起来。上面按天主教的标准,摆了经书、十字架、面包和葡萄酒之类。孙十万趁地板还没盖严,低头看了看,原来下面有个地下室,里头有几个教士在忙碌。有人看到他,还友善地点点头。 这时,头上又传来一阵喀啦喀拉的金属碰撞声。孙十万抬头一看,原来是一个巨大的十字架,从上面吊了下来。他正想评价几句,突然,厅堂前方那个天兄雕像,也发生了变化。 它原本和神龛里那个小雕像一样,是坐在椅子上的。然而,只听噗地一声,座位和天兄身上的袍子,居然直接打开了。孙十万吓了一跳,回过神再看,发现座位和衣服都是木质的,前后两半,正好卡在雕像上。 而这时,上面的十字架两端,也垂下两根绳子。 教士们已经被遣散了,吴翰和郭康就亲自动手。吴翰走过去,抽出天兄背后的一个卡扣,只见两只胳膊一下松了下来,垂落在身体两侧。原来,这胳膊的关节,都是可动的。 两人又各自拿起一个绳头,那里有个做成铁钉形状的钩子。孙十万仔细一看,天兄手腕那边,之前被袍子遮住的地方,留好了一个洞。他俩把铁钉往洞里一插,正好扣在上面雕像手上,牢牢固定住。看起来,动作颇为熟练,也不知道用过多少次了。 “就这一步问题大。”吴翰解释道:“我们现在也没有办法,让绳子准确地自动挂上,只能由工作人员来插卡扣了。” 说着,他回到控制台,又按了下一个小按钮,几声钟声响起,十字架发出了咔咔的声音,开始收绳子。 不多时,绳子收完,那两个钩子正好把天兄又挂在十字架上。肩膀上估计有限位卡扣,让胳膊和身体,正好形成了一个“y”字形。 再往下看,缠腰布的位置下,同样有明显的活动结构——天兄的腿部关节也是可动的。吊起来之后,就自然向下,垂挂在那里了。 “如何?”吴翰颇为自豪地说:“这套自动悬挂天兄装置,也是我们发明的。其他任何教堂,都见不到这种先进设备。当然,确实还有值得改进的地方,我们今后也会继续努力的。请问孙大官人,有什么建议么?” “我觉得……还好。”孙十万看起来也确实是第一次见这东西:“不过,为什么不直接换一个雕像呢?那不应该更简单么?” “这是为了给客人展示,专门设计的。”吴翰解释道:“宗教圣器都有强烈的象征意义,比如我们这个天兄像,就是象征着无论哪个教派,都是崇拜着同一位天兄移鼠。如果换了个雕像,就没有这么明确的意义了。” “原来如此。”孙十万恍然大悟,不过他想了想,又问:“你说这是给天主教客人看的?当着他们的面把天兄挂起来么?是不是不太礼貌?” “这个无所谓,因为我们是罗马人。”吴翰摆摆手,辩解道:“罗马人把天兄挂起来,不算什么的。我们这是还原历史。” “那就没什么问题了。”孙十万说完,又看了眼挂起来的天兄,提醒道:“哦对了,那个表情要不要也换换?” 吴翰抬起头,只见天兄虽然被挂着,但还是一脸笑嘻嘻,很乐的样子。说实话,确实有点违和。 “这个我已经给他们说过了。”郭康说:“我的想法是,做一些可以替换的脸部雕像,每次换姿势的时候,把脸也换掉就行。” “不过这样就需要对雕像再进行修改,而且还是得人去换。有些教士认为,当众变脸,似乎不太好。所以,就暂时没有做。回头我要是有其他办法,也会试试的。” “有机会的话,我真想雇佣诸位这里的匠人,去我们那里也造一些类似的东西。”孙十万看起来十分满意:“这确实都是技术的体现啊。” 第十四章 一键切换清真寺 “您不用惊讶,我们这里还有更多的呢。”吴翰看起来颇为得意,他继续介绍道:“沙哈鲁使团来访的时候,为了让他们也有宾至如归的感觉,我们还安装了另一套。” 他说着,又按下旁边一个绿色大按钮。 又是一阵喀啦喀拉声,大厅里挂着的几处巨幅宗教画分成了好几个竖条,各自开始旋转。 孙十万这才发现,原来这些画作并不是一个整幅,而是画在一条条长木板上。木板正面,拼接起来,是刚才那些宗教画,而背面,则是大幅的天方教经文书法和几何纹饰。 “机关在这儿呢。”郭康打开画作下方的展示台,原来里面藏着一大堆齿轮,就是它们驱动着画板的转动。 “这是受简牍的启发。”吴翰说:“一幅画旋转起来,需要的空间很大,不过拆成竹简一样一条一条的,就方便多了。” “原来如此。”孙十万忍不住赞叹道:“真是别具匠心。” “那些油画质地很硬,画布不好折叠。我们其实也想做的软一些,不过这里能画大幅壁画的画师并不多,都是些老手。人家已经画习惯了,也不好改。”吴翰继续说:“当然,小幅的就简单多了。” 他指了指旁边一个小壁画,孙十万仔细一看,原来那个壁画不是画在墙上,而是软布上。画布两头,是两个卷轴一样的长滚筒。那些画布也不是单面,而是一圈,套在滚筒上的。滚筒开始转动,就把宗教画转到了后面,而把背后的部分露了出来。 同时,墙上的宗教雕像也连着背景开始转动。原来,墙上是有洞的,墙壁的位置则是一个画着背景的板子。旋转半圈之后,那边的圣人雕像转到了墙里,一个带着大头巾的天方教学者雕像则转了出来。 “我们把这些雕像,也都改成可旋转的了。”吴翰继续解说。 他又按了下旁边的黑色按钮,墙壁伸出的几处台子里,向下倒出绣着经文的巨大幕布,遮住了几处大型雕塑。在几个马赛克玻璃窗前,则挂下来一块木牌,正好把上面的圣乔治之类图案挡住。 “那几个是实在不好动吧。”孙十万说。 “是的。”吴翰点点头:“我们技术力量也有限,在不破坏它们的情况下,只能改装到这一步了。” “那……那个最大的怎么办?”孙十万指了指还挂着的天兄移鼠。 “那个反而简单。”吴翰回答:“天兄也是天方教的圣人,所以可以展示出来的。稍微装饰下就行。” 说着,来到雕像下,拉了下旁边一个拉杆。天兄的头顶方向,打开了一个小窗,一个巨大的洋葱形头巾被绳索吊下来,喀地一声,贴在天兄头上。 “雕像的头部和头巾里面,都放了磁石。”吴翰解释道:“这样只要靠近,就能自动对准位置了。” “真是巧妙的构思。”孙十万看着准确带上了大头巾的天兄,感慨道。 “当然。从撒马尔罕到巴黎,最好的工匠们齐心协力,才有了这些成果。”吴翰自豪地说:“娘娘庙是我们罗马文明的象征,也是世界文明的象征。在这里,才能让大家感受到,罗马即是世界。” “而且,这项工程依然没有结束,我们还有很大的改进空间。”他走到一处墙壁前,打开一处壁画,展示后面的机关:“你看,这儿就是水道。” “整个装置,目前是由水力驱动的。大都城里,有大量前朝留下的地下水库,娘娘庙旁边就有一座水宫。罗马先民修建了几条高架水渠,从城外饮水到这里,满足守城时的需要。” “我们修复了一条主渠,不过没有把水导入地下,而是引入新建的水塔里。需要动力的时候,就开闸放水,驱动机关转动。” “我听说,先皇顺帝曾经设计过一条龙舟。”孙十万想了想,说道:“据说,龙舟上面有报时器和各种雕像,到整点,就会龙行凤舞,祥云升降。我想,这也是差不多的原理吧。” “哎,这才是我大元该有的气象啊。孙某见到此景,便知这次来得值了。”他朝吴翰拱了拱手:“不得不说,你们这里,比我想的更有底蕴。之前轻视这里,是孙某孟浪了。” “孙大官人不必在意,这东西确实只是半成品。”吴翰说:“现在这个水力机关,好处是节约大量人力,而且不容易忙中出错。缺点是,每次放完,就得关闸蓄水,等水渠把水塔注满,才能再次使用。一开始还不觉得有问题,但庙里需要动力的设备太多了,一次放水只能驱动一部分,这么将就着用。” “现在我们的思路,是重现古罗马时代,亚历山大里亚教堂的机关。据记载,他们能用水蒸气,驱动教堂的大门开闭。”郭康一脸自信地说:“既然一千多年前的先人就已经成功,我们现在有更好的条件,肯定也可以。” “哦?”孙十万眯了眯眼睛:“那郭公子现在,是否有做出来的成果呢?” “这就是我们要展示的最后一个了。请随我来。”吴翰说着,带着孙十万等人,来到大厅后部的一处墙壁前,那里,放着一个一人多高的神龛。 与主神龛不同,这里放了很多中原风格的神灵、仙兽,不过规模小了很多。这种设施,教堂里有多处,所以也不太显眼。 他打开那里的祭桌,露出通往地下室的窗口,伸头朝下面高声喊道:“水开了没?” “开了!”下面有人大声回答。 “准备好!”吴翰吼道:“现在——放!” 话音刚落,郭康在旁边,用力拉开了一个铁榫头。一阵嘶嘶的声响中,被卡住的大齿轮旋转起来。 神龛里,所有的人物、动物乃至作为背景的洞府,都开始运动起来。偶尔有水雾冒出,让神龛好像云烟笼罩的仙境,确实与中原神灵的画风有些映衬。 不同的是,在神龛后,立着一排排高大的金属圆柱。随着神龛转动,它们发出了令人震撼的雄浑鸣响,仔细听起来,不同的柱子其实是不同的音调。这让孙十万觉得,眼前的景象并不像洞府,反而像天兵天将行军出阵。 虽然场景小了些,但不知为何,却让他有种发自内心的震撼。 “这里倒是一直没有换风格啊。”他突然想起之前的变化,说道。 “不需要。”吴翰不假思索地说:“这里才是最神圣的地方,比所有那些教派都伟大。” 孙十万抬起头,看着圆柱顶端的烟气,点了点头。 “郭公子一直很有信心,坚持了好几年,终于有了这个成品。”吴翰说:“这个东西的好处,是出力的持久性很强。如果做的足够大,相信一次驱动所有机关都不成问题的。” “我们教堂从1403年王师傅就任起,一直致力于进一步改进和升级各处机关——布置这些,也是他的强项。过了两年,郭公子来到这里,给我们提出了一些方案。据说其他人不太在意,但王师傅觉得很有意思,于是这个机关也开始动工了。” “我是两年前来这里的,王师傅希望我接过这份工作。”他从桌子另一头,拿起一本笔记,递给孙十万:“说实话,这里的难度比水力机关高不少——比如你看到的那些驱动风琴的水汽,其实我们是不希望它泄露出来这么多的。只是机关的密封性太差,只能设法做其他用途了。” “我们也不会急功近利的,实际上,这种新能源,能在五十年内用于商业和民生,我们就满足了。希望到1453年,这里能实现一次驱动,全庙切换清真寺的效果吧。” 众人都看着神龛,各有心思地沉默下来。 第十五章 商业投资 郭康和吴翰展示这些设备,显然也有隐含的目的。孙十万家财丰厚,与众多国家的富商都有来往。如果能说动他投钱,肯定可以获得更充裕的资金。 不过孙十万也是个精明的人。经商这么多年,他俩的心思,孙十万很容易就能看出来。感慨归感慨,他还是拒绝了给蒸汽神龛投资,并且委婉地告诉郭康,除非他能明确找到一个收益高出成本的应用领域,否则商人们不会对这东西感兴趣。 而且,高一点还不行,至少要高好几倍,才能保证在覆盖成本和各种开销之后,依然可以提供足够高的利润率,让大家舍得花钱花精力,对器械更换。 “你们是不知道做生意的难啊。”孙十万感慨道:“大家知道我们富,却不知道我们这行风险有多大。在海上,遇到什么都有可能,这些危险应该不需要我来赘述。即使是陆地上的工坊,也没好哪去。” “我说实话,凭爪哇、婆罗洲那点地方,想和明国竞争,我们自己都觉得心虚。能坚持到现在,还是靠明国没用力,或者没法用全力。”他摇着头说:“你们应该也知道他们的大宗贸易方式吧。” “他们那边,和其他外国商人交易的时候,进出口商品的价格、份额,全都是朝廷硬性指定的。现在走私管的越来越严,规模上已经没法和之前比了。我们去进货,都得借助傀儡小国,打着朝贡的名义才行。” “这个思路,要是能够完全实现理想状态,大概会构筑一个……世界性的指令贸易系统吧。”郭康想了想,说。 “这个词倒是挺贴切的。”孙十万愣了下,随即点点头:“在这种环境下,我们根本没有机会和明国竞争。朱天平动动手指,把朝贡时出口丝绢的定价,对半砍一下,就能把我们直接挤死。” “当然,暂时还没有人这么做。在我看来,也是因为明国太大。巨大的体量增加了他们的力量,但也让他们内部的势力多了起来。” “要降低出价,这部分成本,就得有人分摊,全靠皇帝内库自己掏,也不现实。但分摊到户部、分摊到地方,无论哪儿都有人不乐意。按以往的经验,最后要么层层抽水,把数倍的压力加到匠户头上,要么就得让工坊商人自己掏钱。” “哪个商人掏钱,里头其实也有讲究。反正执行到最后,基本都不是商户们均摊,而是几个倒霉蛋被搞的倾家荡产,其他人不但没事儿,还能趁机瓜分他们的产业。”孙十万冷笑道:“至于官府让谁破产,让谁发财,那就得看各层老爷之间,如何博弈了。” “老子说,治大国如烹小鲜,意思就是说,越是大国,治理起来就越和煎小鱼一样,不能频繁地翻来覆去。朝廷能少滋扰民间,就应该尽量别去折腾。当年大汉朝就是这么兴盛起来的。相反,一会儿来一个政策,甚至是前后矛盾,民间定然不堪其扰。轻则令吏民疲惫,重则让人不清楚朝廷有没有能力贯彻政策,甚至质疑朝廷的信誉。” “要知道,哪怕是想推行善政,都要非常讲究方法策略。北宋时,王相公的新政,下场如何,大家不都知道么?”他举例道。 “想做到‘无为而无不为’太难了。宋元以来,绝大部分官家,连理解它的门槛都没到,甚至不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郭康摇头说:“孙大官人这个要求太高了。” “嗨。当年家里老人劝我,跑生意也不要耽误读书。我就找了个先生,天天跟着我,每天给我讲历朝历代的历史故事。”孙十万笑道:“我到现在还记得,先生说到晋朝,一开始说那个晋惠帝,是个傻子;后来却又说,在他执政前十年,海内晏然,史称‘元康之治’。” “我当时还很奇怪,觉得这老家伙瞎说,傻子怎么能治理天下。结果先生说,天下本来就不是皇帝治理,也不需要皇帝治理。皇帝只要让合适的人,干合适的事情,然后什么都别乱管,就足够了。” “晋惠帝虽然是个傻子,但他起码是心善的,而且知道谁对自己好,也知道自己应该对谁好。你看那些正常的国君,又有多少人,有这种素质呢?”他无奈地说:“一个傻子,就已经超过一半以上的君王了,那君王们到底是干什么的?所以说,这些故事,有时候真让人没法评价啊。” “你看,这事儿给我的印象实在太深了。”他摇着头说:“我也不是个老学究,很多历史典故还是记不住。不过就这个例子,我到现在都还记得清清楚楚的。” “从这方面看,朱天平合罕也是有自知之明的。”吴翰评价道:“而且话说回来,这样做也是没办法。不是人人都能和他爹那样,动不动就对反对者动刀子的。” “那肯定。”孙十万撇撇嘴:“要是明国的皇帝都有这个水平,我们估计也撑不了几代人了。” “就现在这个情况,我们已经不容易了。”他身手指了指自己身上的华丽衣服:“你猜我为什么穿这身出来?” “这是……”吴翰一时没反应过来。 “这哪里是衣服,这是招牌。”孙十万解释道:“我也不想穿的跟个没见过市面的土财主一样。这一身大红大绿的,小姑娘都嫌花。但我自己穿着出去,才是最好的招牌,你看那几个希腊贵人,眼睛都瞅直了——要的是这个效果。” “让他们都知道,我们爪哇绸不比明绸差,才能打开销路啊。”他抖了抖袖子,说道。 “那你们的优势产品……”郭康想了想,一下恍然大悟:“哦,怪不得你们每年都要买入那么多奴隶。” “是啊,我们唯一的优势,就是奴隶不值钱。”孙十万点头赞同道:“其他行业,说实话,很难超过明国。只有在种植南洋特产这方面,我们的种植园有很大的成本优势。这方面我们倒是有信心,他们短期内是不可能战胜我们的。” “原来如此。”吴翰也想明白了。 “哎,今天这些展品,看的我都有些慷慨激昂了,一下说了这么多。”末了,孙十万说道:“孙某虚长你们几岁,二位就当做一个过来人的经验,姑且听听吧。也算是我没能出钱帮忙,给你们的补偿了。” 郭康和吴翰赶紧拱拱手,表示他太客气了。 虽然最好的结果,是他大手一挥,表示“这个项目,我孙十万投了!”,但两人也知道,这其实是不大可能的。 作为出名的大商人,孙十万确实很有钱,但这不代表他会乱花。相反,他对于投入和产出十分敏感,两人这点展示,是哄不过他的。 不过,虽然终究没有给蒸汽投钱,但他也很坦诚地表达了自己的意见。他提出的要求,和认为需要改进的方向,与郭康了解的历史也差不多。这确实是一个商人,根据经验能做出的最合理判断。 就目前这个玩具性质的装置,让别人给你投资,终归是没有多少说服力的。不管是中原还是欧洲,是官府还是商人,都只会把它当成没什么用的奇技淫巧。哪怕这个世界,也只有宗教组织,能持之以恒地对这种看起来毫无实用性的东西进行投资了。 暂时还是只能打着宗教用品的旗号,让娘娘庙继续拨钱,否则,义母恐怕都会嫌他太浪费家财的。 ——义父倒是对此不在意,会毫不犹豫地支持他随便玩,反正也没怎么耽误其他事。可惜,家里钱不归他管…… 第十六章 征东等处行中书省 虽然没有答应给钱,但孙十万对于这趟行程还是非常满意。他表示,既然祭拜了一圈,就得给神灵上点贡品。 去一般的庙里烧香,尚且得给神佛送点礼,何况这里是罗马世界第一大庙,规格里应更高。 而且人家天兄,为了他的参观,又是被吊起来,又是光膀子带大头巾的,特意给他专门演示了一番。这都不给钱,实在说不过去吧。 见孙十万准备掏钱,吴翰拿出个账本一样的东西,递给了他。 这东西也是郭康当初给他们提的主意。在庙里浏览过的重要人物,都请他们在此留言。目前,里面已经有沙哈鲁本人、法国王太子、弗拉基米尔大公等重要人物的签字。 此外,庙里还承接宗教画制作订单,可以帮他们订制需要的场景。不管站在圣徒们中间,聆听天兄教诲,还是和圣人勾肩搭背,乃至和圣乔治一人一刀、正在砍龙,都能给你画出来。 这些作品会制作两份,一份给参观者,一份就挂在庙里。因此,有了几个大人物打头,其他参观者纷纷以能与他们并列为荣。来自东西南北的大小贵族们,忙不迭地给庙里捐款,希望获得一个机会。 孙十万倒是不太在乎那几个人,但如他自己所言,在庙里展示,其实是一种广告效应,不止宗教情怀和攀附权贵这么简单。 他拿起账本,趁着准备笔墨的功夫,思考了下。随后,就打开册子,在页面上龙飞凤舞地留下了“孙文渊到此一游”几个大字。 至于画像,他也要定做一幅。吴翰问他,需要哪个神,什么场景。孙十万表示,他不懂宗教,但这点钱还是有的,所以,把庙里几个主神全画进去就行。 最后,他吩咐随从,把宝物拿出来。 随从取出一个装饰精美的盒子,孙十万接过,把它打开。盒子里,是三颗硕大的珍珠和几颗各色宝石,镶嵌在金银制作的底座上。 “这三颗,是孙某从征东行省的商人手里购得的上品北珠,为了来这里祭拜,特意按照贵国拜上帝教教义定做的。”他介绍道:“三颗北珠,代表教中三宝。放在同一个底座上,乃是三位一体之意。” “其他金、银、玛瑙、琥珀等物,一如佛门七宝故例,以示顶礼诸神,毫无偏私。”他说着,把盒子放在主祭桌上,又行了个礼。 吴翰还没完成培训,对于珠宝鉴定还不熟练,不能像资深教士一样,一眼就看出信徒奉献的东西值多少钱,从而安排接待规格。不过这东西的豪华程度,已经到了看一眼就知道很值钱的水平了。 这种礼物,就不是吴翰能自作主张安排接待的了。他马上表示,贡品太贵重,他得把王师傅请来,亲自安排仪式。 没多久,大牧首王大喇嘛就拎着拂尘,急匆匆地小跑过来。 他看到珠宝,愣了下,随即拉着孙十万走到一边,和他小声聊了好一阵子。末了,两人相互告别,孙十万带着随从,又从正门大摇大摆地离开了。 “哎?王师傅,不是说咱们要找他,请他教咱们骗贡么?”吴翰疑惑道。 “骗你个鬼。”王大喇嘛没好气地说:“怎么能叫骗贡呢?罗马人的事,能叫骗么?” “那……”吴翰一时反应不过来。 “别管这些了。国书的事,晚两天也没什么。”王大喇嘛连连摇头:“我们现在需要开个会,好好整理下思路了。” 第十七章 北衙诸卫 皇宫大殿内,一场会议即将开始。 郭康坐在自家的位子上,和旁边的李玄英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大殿尽头,是大汗的宝座,不过那里现在空无一人。旁边的执政官位子上,义父正百无聊赖地干坐着。 执政官是个简化了的罗马官职,大概相当于诸相之首。当然,它和东罗马的制度,还是有颇多不同的。 东罗马有一套十分复杂的官职体系,而且在长达千余年的使用过程中,不断有旧的官职发生改变,新的官职又不断衍生出来,分割或是取代旧官职的功能。这些新的、旧的、实的、虚的,混在一起,不止对于欧洲人来说过于难懂,连郭康都觉得让人头大。 在后期,东罗马的官职已经分化出了纯粹是荣誉性质的散官,和有实际职权的职官两部分,二者采用不同的授予方式和不同的体系。每一个官职下,又有男性的、宦官的、女性的三种分类。各种类别之多,让人感慨大秦国有类大宋。不是对于官制非常了解的人,很难直接搞清楚,到底是谁在做什么。 义父的希腊文荣誉头衔,大概应该叫“上级权贵”。权贵这个词在拉丁语里,原本是“奥古斯都”,是帝国元首的称号。但早在科穆宁王朝时代,就已经下放给贵族官僚们了。 连威尼斯总督和罗姆苏丹,都被赠予过这个称号。只能说一笔写不出两个罗,八分之三罗马和突厥罗马,一样是罗马的奥古斯都。 所以,现在紫帐汗国满世界乱发罗马皇帝,可以说是继承了优良传统,当地希腊人都习以为常了。 当然,奥古斯都之所以是奥古斯都,是因为当年只有一个、最多两个奥古斯都。当奥古斯都多了,奥古斯都也就不是奥古斯都了。 由于不断扩散,原本的头衔不断贬值,希腊人就开始给这些头衔加前缀。比如“上级权贵”,就是这么产生的。紫帐汗国确立制度的时候,直接把它搬过来,对译成“上柱国”。 当然,希腊人叠的远不止这些。在权贵头衔获得者中,为首的人,被称为“首席权贵”。后来可能觉得这个还不够突出,后来又出现了“高于全体权贵的首席权贵”,乃至“高于全体权贵的首席上级权贵”之类的称呼。 他们头衔的复杂程度,多到紫帐都用不完。至今,摆赛汗以下,也只有上柱国这一级还在使用。 这几个月,大汗与几位柱国,都在西北前线,向匈牙利腹地进军,配合法国在西方的攻势。还有几位,也照常去各地,进行一年一度的遴选新兵工作。负责留守的郭氏,是首都目前唯一的上柱国,因此,重要会议,都得由他负责了。 大汗和执政官等人的座位之外,围着好几圈座椅,明显地分成了几团。 在大汗右手边,是强大的南衙世侯们。轮值的郭氏、李氏、曹氏、史氏四家,各自的代表,依次坐在各自的位置上。 伯颜帖木儿大汗第一次入城的时候,有十三家世侯坐在这里。“南北战争”结束,只剩下十一家。在“安达战争”之后,作为对当地忠诚势力的补偿,剩下的九柱国决定,做出更大让步,在今后的常态会议里,只出四位代表,其余位置让给具体负责事务的官员,就此形成了现在的格局。 郭康现在,就在自家的位子上。 他本来是不想参加的,或者最多在旁边围观就行,毕竟有义父在,自己没什么出头的必要。只是来之前,义母却突然说,其他几家家长都不在,想必是继承人代为出席。既然如此,就让自家孩子也去。 义母认为,反正他嘴笨,跟人吵架就没赢过。反而是郭康,在好几次讨论中,思路清晰,讲话有说服力,是个好苗子。这次他就少说两句,坐那儿当个摆设就行,免得让那些牙尖嘴利的希腊人笑话。有什么话,就让孩子来说。 打仗之外的事,义父几乎对她言听计从,所以不顾郭康的迟疑,把他也拎过来了。 看到他出现,旁边同样代表老爹出场的李玄英高兴地凑过来,其他两人也和他打招呼。 在他们这些人对面,是北衙贵人的几位代表——也先萨莱万户脱脱不花,驻扎在克里米亚,负责管理第聂伯河下游的各部落;帖木儿萨莱万户乔治,驻扎在别儿哥萨莱故地,管理伏尔加河下游的各部落;也里哥萨莱万户耶律欣,驻扎在基辅,管理第聂伯河上游的草原腹地。 北衙诸卫是汗廷最主要的两支军事力量之一,然而,随着汗国的开拓,这支草原军队的缺点也越来越明显。 第三代紫帐汗脱脱在位时,北衙诸卫的实力趋于极盛。辅政的也先不花太师指挥钦察二卫、不里阿尔三卫的军队,先后在基辅和斯摩棱斯克附近,击败立陶宛军队,又在顿河附近打败了白帐汗国的干涉军。但战争之后,汗廷内部的矛盾,因为各方势力失衡,反而更大了。 虽然最终获胜,但也先不花太师认为,草原军队缺陷太明显,需要进行改革。他希望打散原来的部落,重新进行编组,挑选精兵,组织新军。 太师派出使者,去各部落的草场巡查。使者们持着汗廷的大纛,背着黑铁锅,在部落里宣传,招募善战的牧民。报名的人,现场进行考核,那些马术、骑射、格斗皆合格的勇士,每十人授予一口铁锅,带回大斡耳朵。 招募来的勇士们,以营为单位,集中训练。每营有铁锅八十口,因此这次行动,也被称为“八十锅”改革。 在也先不花太师的主持下,汗国还修复了克里米亚的希腊古城切索尼斯,作为据点,在周围屯田。第一批士兵训练了两年后,太师又派人去各部,把他们的亲族都接来,安置在克里米亚北部的草原放牧,设立固定的机构,管理各个草场。这样,这些草原精锐就脱离了原本的部落,加入了新的组织。 原本,北衙诸卫需要依靠征召的各部军队,但这些贵人、酋长们并不总是可靠,找借口不来、在战场上观望,都是常见的事。有条件的情况下,大家都想保存自己部落的实力,让别人承受损失,自己去分战利品。 各部的战斗力也参差不齐,核心部落大体来说还行,其他外围部落则往往让人一言难尽。但汗国也没法直接插手,只能将就着用。有权威的统帅还能驱使他们打仗,换一个根基不深、声名不显的,被这些“友军”劫掠然后逃走,都不是罕见的事情。 身为老资格的草原军队统帅,也先不花太师自己,对于这些缺点,就是最清楚的。 现在,重新招募整顿之后,情况就好了很多。北衙新军的纪律远比之前的游牧军队好,能够更好地执行命令,作战素质也提升了很多。 但是,这种公然挖墙脚的行为,理所当然地引起了草原贵人们的普遍不满。 几次招募之后,草原各部都在风传这个消息。连金帐各系汗王帐下的把兔儿们,也贪图紫帐的铁锅,纷纷跑路去投奔。 也先不花太师一生征战,在草原各部很有威名,他还在的时候,暂且没人敢乱来。然而后来,太师在和波兰-匈牙利联军的战斗中阵亡。消息传到草原上,立刻引发了叛乱。 原北衙贵人,和斯拉夫王公们串通,又引来立陶宛、白帐和波兰,发起了声势浩大的进攻。汗廷被迫结束了对南方的战争,与奥斯曼媾和,延缓再次入主君士坦丁堡的计划,全力北上。 第十八章 忠诚之城莫斯科 南北战争,是汗廷立帐以来最严重的一次危机。年轻的脱脱大汗可能至此才明白,为什么他的希腊国丈,要天天给他复读,说内部的忧患要比外部的更严重。 汗廷对内部的矛盾早有认识,但谁也想不到会来的这么突然、这么猛烈。 随也先不花太师北伐到波兰的北衙军,拥立其子伯颜,反叛朝廷,还与敌国勾结,准备南下。 此时,南衙诸卫正位于在从色雷斯到特兰西瓦尼亚的各处战场上。而北衙军里忠诚的新军,一部分也在北伐大军中,遭到叛军突然围攻而覆灭;还有一部分正在罗斯各公国,抓捕一批匪徒。 十多年前,也先不花太师在决战中击败金帐汗札尼别,此后罗斯诸公国逐渐从金帐转向紫帐。但这种臣服依然是不情不愿的,他们实际上两个都不喜欢。 这次,罗斯王公们早已经有了预谋。他们推举特维尔大公伊凡为首,和立陶宛、波兰等国,早已暗中勾结,准备一同发难,把分散的新军各个击破。 有一千多名新军此时正好来到特维尔附近,伊凡计划以招待为名义,等他们放松警惕,再一举消灭。其他王公也会学着他的做法,争取尽快解决。 关键时刻,莫斯科大公国通过来往的商人,得到了这个消息。忠诚的莫斯科大公德米特里,立刻向汗廷举报了谋反的王公们。 莫斯科大公家族与历代汗廷的关系一直非常好,双方的亲密关系可以追溯到拔都时代。当拔都的西征军来到罗斯地区时,大公的祖先雅罗斯拉夫是第一批投靠他们的当地人。 雅罗斯拉夫与拔都的关系很好,还作为拔都的代表,参加了哈拉和林的忽里勒台大会。然而,掌权的窝阔台之妻乃马真厌恶拔都,将雅罗斯拉夫扣押,最后把他毒死了。 可能是对此有愧,拔都对雅罗斯拉夫的儿子亚历山大非常好,还让儿子撒里达和他结为安答。在拔都的支持下,亚历山大也有了自己的领地。 亚历山大是个很有能力的人,之前曾经作为客卿,率领诺夫哥罗德军队,在涅瓦河边击败了瑞典劫掠者。斯拉夫人居然打赢了北欧人,让大家十分震撼,人们于是给了他一个“涅夫斯基”的诨名,意思是“涅瓦河的英雄”。后来他还在楚德湖挫败了东征的德意志骑士,取得了在当时堪称奇迹的胜利,让人们意识到,斯拉夫人也是能打仗的。 更为可贵的是,和其他有点势力就反水的王公不同,亚历山大·涅夫斯基对汗国十分忠诚。 后来,他的弟弟安德烈暗中联合罗斯王公和西方国家,准备推翻蒙古人的统治,亚历山大立刻向大汗举报,大义灭亲,及时挫败了阴谋分子的邪恶计划。 金帐汗国也投桃报李。亚历山大·涅夫斯基派儿子到诺夫哥罗德担任领主,因为统治残暴,被当地人驱逐。汗国于是出兵,在亚历山大的配合下,镇压了诺夫哥罗德的反抗,重新扶持起他的儿子。 一生中,亚历山大一直在兢兢业业地为大汗工作。直到最后,罗斯各城发生了反对蒙古包税人的起义,亚历山大不顾身体,亲自赶往萨莱,举报罗斯人的背叛行为。劝汗廷不要轻视,一定要出重兵果断镇压。 在说服大汗之后,因为积劳成疾,忠诚的亚历山大·涅夫斯基大公在返回封地的途中病逝,时年43岁。可以说是因公殉职,都不为过。 郭康之前和脱欢等人闲聊,说这个人在今后,会被斯拉夫人视为英雄和圣徒。脱欢对此深表赞同。这年头,如此忠诚的人,实在不多,不进行褒奖,确实说不过去。 亚历山大的后代继续给汗廷效力,到他的孙子尤里大公时,当时的金帐汗月即别把自己的妹妹嫁给了他,让他也成了一位“古烈干”,算是和帖木儿当年平级的。 尤里之后,弟弟“钱袋”伊凡即位。这时,罗斯重要邦国特维尔的民众造反,杀死了蒙古人安排在当地的包税人。在月即别汗的命令下,伊凡出兵镇压了叛乱,并获得了接替包税人、对各国征税的职责。自此以后,莫斯科就成了汗廷在罗斯各公国的税务代理人。伊凡也因为横征暴敛、贪得无厌,得到了“钱袋子”的诨名。 “钱袋”伊凡的儿子们依然公忠体国,监督其他城邦的反蒙古势力,及时向汗廷举报。到他的孙子德米特里时,情况才发生了变化。 金帐汗国陷入了长期内战,国力大大衰弱。汗国西部,被军阀马麦控制。德米特里的野心膨胀起来,于是也和汗国反贼们勾结。 罗斯各公国集结了超过五万的军队,在顿河边的库里科沃迎战马麦。结果,马麦的军队被击败,德米特里因此名声大噪,得到了“顿斯科伊”的诨名,意思是顿河的英雄。 然而仅仅三年之后,白帐汗脱脱迷失来到了这里,试图恢复对罗斯诸国的统治,以此作为后方,继续与帖木儿的战争。 虽然打不过帖木儿,但脱脱迷失也是能在亚欧大陆主要战场,指挥战略决战的狠人,不是这些斯拉夫人能对抗的。可能是打赢地头蛇马麦,给了他们过高的信心,结果,斯拉夫人又被击败,莫斯科也被脱脱迷失焚毁。德米特里等人仓皇逃走,向帖木儿和紫帐汗国投诚,请求支援。 脱脱迷失败亡后,莫斯科开始了重建。他们也重新捡起了传统技能,开始不断举报金帐余孽,以及与外部势力勾搭的其他罗斯人,还在紫帐与波兰、立陶宛的历次战争中,积极带路。 莫斯科宣称,他们只反对贪暴的权臣马麦和不合法的篡位者脱脱迷失这种人,对于汗国本身,永远是忠诚的。 郭康对此嗤之以鼻。他私下里,告诉义父义母,不用怀疑,这些莫斯科人今后就是汗国最大的威胁。不能被他们现在的行为欺骗,始终要加以防范才是。 但义母告诉他,这种事情,大家其实都知道。汗廷君臣们虽然不是预言家,但也常年与各地统治者打交道,对于这些当地豪酋喜欢干什么,大家心里清楚的很。 但问题是,汗廷的力量确实不足以管这么远,也没有足够的军力和官员去维持组织。这种情况下,就只能在当地挑选代理人来帮助进行统治。 罗斯人并不是一个国家,而是一大堆邦国的统称。悠久的基辅、尊贵的弗拉基米尔、自由的诺夫哥罗德、富裕的加利奇……都各有各的特色。 而莫斯科是个新兴的小城,其实没什么特点。它唯一一个优势,就是忠诚了。 这不是说莫斯科没有反叛过,而是说,和其他那些三天两头造反的邦国对比,莫斯科完全对得上汗廷对他们的信任。 至于汗廷衰落后的问题,这个其实没有多大意义。 汗廷还能打过他,他自然就会继续干活。如果汗廷连他都打不过了,那也不用特意去担心他了。到时候,有的是更强、更要命的敌人。 所以,就算这真是个预言,而且说服了汗廷众人相信,大家也充其量就是多个心眼,不可能真的去做什么——就算换了个人,又真的能比莫斯科更忠诚么? 第十九章 战斗民族(上) 实际上,义父义母的说法,已经比较客气了。 郭康自始至终,也没有对更多人提及这些事情。这倒不是关于“未来”的事不能说,实际上,他借着占卜和推演历史之类的名义,已经给别人“剧透”过好多次了。但结果,始终并不怎么好。 这个世界终究与他原本的老家有些区别,所以出现偏差也是理所当然的。如果仅仅是这种原因,他倒不至于如此无奈。 最大的障碍是,很多后世眼中的“问题”,在当时不但不是问题,反而是能够做出的最优选择。他本来觉得,指出未来会出现的隐患之后,能够设法避免。但实际尝试却发现,这样可能会带来更大的副作用。 有些时候,确实会有当局者迷的问,但更多的情况下,当年做出决策的人,考虑的未必比他少。甚至,因为更加身临其境、相关经验更丰富的原因,这些人会比他考虑的更细致。他的担忧,别人也未尝不明白。 比如,汗国扶持罗斯城邦,到底对不对? 从后世来看,罗斯人最终灭亡了金帐汗国。但在这个时刻,罗斯人反而是最无害的。 这个时候,立陶宛正是强盛的时期,曾经多次插手罗斯各国的事务,甚至公开和汗廷叫板。札尼别汗去世没多久,立陶宛军队就在蓝水河击败金帐大军,占领基辅,把蒙古人驱逐到顿河以东。直到脱脱迷失战败,想到的首先都是立陶宛。 不扶持这些罗斯人,让他们维持独立,就等于把立陶宛大公国养的更肥。到时候,恐怕等不到15世纪,汗国就得彻底完蛋了。 立陶宛以西,还有个更难对付的波兰。波兰人同样屡次向南俄地区伸手。1352年,札尼别汗还在,金帐汗国还没走下坡路的时候,波兰就进入后世的乌克兰地区,和立陶宛合伙,公然瓜分了加利奇-沃伦公国,试图把领土扩展到黑海边。 如果不扶持罗斯代理人,意味着汗廷必须依靠自己的力量,和这几个大国在漫长的边界上,在不友好的当地人包围中,进行长时间的战争。这种成本,很明显难以承受。 说到底,郭康那个时代的人,看待这些国家,难免会带上刻板印象——在他那时候,大部分人可能都不知道立陶宛到底是什么。偶尔有关注国际形势的,也往往只会记得他莫名其妙挑衅自己的事情,觉得这就是个跳梁小丑级别的奇葩小国。 至于波兰,知道的人应该更多,但它最出名的段子,是三天两头被人瓜分,看起来像个弱小的倒霉蛋。 而罗斯人,则成为了世界上最大的国家,有“战斗民族”的称号,一听就显得很强大。 这种情况下,扶持罗斯人,对抗波兰和立陶宛,确实容易给人一种轻重不分的感觉,似乎早早消灭这个潜在对手就更好。 然而,此时波兰在整个基督教世界,实力都是数一数二级别的。而立陶宛,则是东欧第一大国,占据着从黑海到波罗的海的广袤领地,面积是让人怀疑他和莫斯科,谁才是后来的俄罗斯。 这种情况下,他也很难保证自己的建议,就真的是妥当的。 更别说,有些概念,不同时代的人可能根本没法相互理解。比如这个时代,如果他非要找人问,谁是战斗民族,那大家会觉得就是他自己。 欧洲人没有和东亚势力接触过,但天方教世界与他们早就开始打交道了。 唐玄宗的时候,倭马亚王朝正在进行阿拉伯世界的第二次大扩张。这引发了中亚各国的担忧,于是纷纷请求唐朝出面,摆平阿拉伯入侵者。但唐朝对此兴趣不大,于是把活丢给了西突厥汗国分裂出的突骑施部落。 此后,突骑施首领苏禄率军南下,和阿拉伯人交战十几年。阿拉伯帝国前后损失将近二十万军队,而且大部分都是从阿拉伯本土和叙利亚带来的老兵。帝国最大的呼罗珊行省,被突骑施人打成了光杆。哈里发被迫从印度方向、高加索方向乃至小亚方向调回军队,去填东方的无底洞。 严重的军事失败,导致其他方向的扩张也被迫中止,打击了帝国的威望。核心军队的快速消耗,更是直接动摇了倭马亚王朝的统治。没多久,就因为压制不住波斯人的反抗,被更加波斯化的阿拔斯王朝推翻。 这个结果,让阿拉伯人自己都觉得匪夷所思。 要知道,这时候,六千阿拉伯人就能征服北印度,七千多人就能打败伊比利亚最强大的国家。在和东征同时进行的西征中,几万名士兵从突尼斯一路打到高卢南部,征服了沿途几乎所有地区,直到在普瓦提埃被法兰克王国击败,才停了下来。而且,这些人基本都是就地征召的新皈依者,没有消耗多少本部力量。即使三十年前,在雅穆克河与希拉克略亲帅的东罗马大军决战,也只是投入了两万五千名士兵。 如果在东方白白送掉的这十多万老兵,都投入西征,那估计今后也就没有天主教世界了。 而突骑施,甚至算不上一个真正的强国——后来,苏禄可汗与唐朝闹翻,结果几乎没有掀起多大波澜,就被唐朝按死了。 在阿拉伯人看来,这意味着一个非常离谱的现实。 这个世界,只有中原人会在乎,或者说有资格在乎“羁縻”和“本土”的区别。在其他文明看来,这就是唐朝的一个封臣,把阿拉伯帝国打到怀疑人生。 这种震动,对之后的历史毫无疑问会产生影响。 之后,因为高仙芝的离谱操作,唐朝正规军在怛罗斯败给阿拔斯王朝,战绩甚至不如自己的藩属。但即使如此,阿拔斯王朝也依然主动和唐朝保持友好关系,对于向东扩张和传教几乎没有兴趣。因为前朝的教训很直白,就是“你没事儿惹他们干什么”。 第二十章 战斗民族(下) 在这一时期,阿拔斯王朝对各地基本失去了控制,强大的诸侯们割据一方。在中亚,一些帕提亚大贵族的后代,建立了萨曼王朝。这是一个信仰天方教、文化上则属于波斯的政权。 这个王朝是波斯人借助天方教,建立政权的第一批尝试者。中世纪的波斯史学家们,称之为波斯帝国的再次复兴。他们也恢复了对东方的传教,试图借此扩大自己的影响。 在萨曼王朝的东北方向,是回鹘汗国解体后,一些流亡者建立的喀喇汗王朝。这个时候,喀喇汗内部正发生汗位争夺。大约在954年左右,也就是后周世宗柴荣在位期间,大汗的侄子萨图克,接受了萨曼王朝传教士的劝说,皈依了天方教。在萨曼王朝的大力支援下,推翻了叔叔的统治。一般认为,这是突厥语各部接受天方教的开始。 但喀喇汗的动乱,引起了西域城国于阗的注意。趁着动乱的机会,于阗发兵攻打喀喇汗国,占领了东部首都疏勒镇。此后双方连续交战,城池多次易手。 对喀喇汗国来说,此时的情况颇为不妙。 在东北方向,是辽国。在东方,是高昌回鹘和沙洲归义军政权。在东南,是高原上的吐蕃各部。现在连一个绿洲城国,都能在和自己的战斗中占据上风,这几位就更加惹不起了。 总是在自己的首都,跟别人拉锯,这也不是长久之计。因此,汗国急切地需要一个新的开拓方向。 从突厥汗国开始,以往的政权,几乎都是以东方为重心。即使被赶到西域,有雄心的大汗也总是想着打回去。 但接受了天方教,就给了大家一个新思路——既然信了人家的教,那我完全可以加入天方教世界的争霸,为什么还要去东方拼命呢? 我打不过于阗,还能打不过你么? 顿悟的萨图克汗,当即向着给自己传教的萨曼王朝发动了战争。 萨曼王朝是天方教世界的霸主之一,控制了从中亚两河流域到波斯本土的大片地区。简而言之,就是非常有钱。 这次战争让喀喇汗收获颇丰,就此形成了路径依赖:东边吃了亏,也不用怕,去打波斯人找补,很快就能恢复过来。西线的战争持续到992年,哈桑·博格拉汗攻入萨曼王朝的首都布哈拉,自此,萨曼王朝开始走向灭亡。 也是因为这些战果,喀喇汗国有了底气,和于阗进行长达数十年的拉锯战。 而东线的战场,就惨烈的多。为了抵抗于阗的西征,汗廷大量成年男性成员都战死沙场,其中包括萨曼的征服者,哈桑·博格拉汗本人。 战争进行到最激烈的时候,萨图克汗的男性孙辈,竟无一人幸存,只能靠女人顶上。连哈桑的姐姐,也在试图复仇的战争中被于阗人杀死了。 不过,喀喇汗国的抗性,依然比于阗强得多。萨图克的曾孙们说服了各地的信徒们,发起远征支援自己。四位伊玛目带领着加兹尼、花拉子模、巴格达等地招募来的志愿者,加入了战争。这次,终于反击成功,攻入了于阗城。 于阗是个城邦国家,喀喇汗可以屡次丢掉首都,但于阗丢一次就是致命的。于阗国王服软,向汗国投降,尉迟氏政权就此终结。 但胜利者,最后也没能享受喜悦。一些不愿意投降的于阗军队逃出城市,在吐蕃部落的支援下,于道路上设伏。 喀喇汗国没有防备,回师途中遭到了袭击。史学家们记录此战,感慨说,“圣战者们像雪崩一样被杀死”。最终,远征大军全军覆没,连四名伊玛目也全部阵亡。 这种两败俱伤式的胜利,让战争再也难以为继了。 此后,喀喇汗国配合宋朝,发起过几次对西夏的袭扰,只是两边战斗力都很有限,没有取得什么有效的战果。而对于北方的辽国,喀喇汗则积极加入对方的朝贡体系,最后因为恭顺,得到了和亲机会,娶来了个信佛的辽国公主。 喀喇汗对此十分得意,还劝说天方教世界的其他国家,一起来朝贡。甚至充当红娘,想介绍伽色尼王朝也来和亲。 除了岳父,汗国对于北宋,也十分恭敬,在书信里直接称呼为“阿舅”。显然,有了岳父和舅舅撑腰,日子就安心多了。 但天方教世界,就没法安心了。 喀喇汗的“新思路”,开启了一个灾难性的先例。此后,原本在西域、中亚一带徘徊着的游牧部落,纷纷效仿。大家不再去跟东边的硬卷了。 唐朝的时候,中亚南部的铁门关挡住了突厥人的数次进犯。但现在,波斯人已经无能为力了。突厥入关人争先恐后地找机会南下,攻入波斯腹地。 他们使用的突厥语取代了中亚原本的印欧语言,从此,波斯人再也没有恢复之前的盛况。各地的波斯政权也陆续被消灭,突厥军阀们横行无忌,彼此争夺霸权,造成了严重的破坏。 郭康也不知道,波斯人会不会后悔,自己当初为什么手贱,非要跑去传教拉人。 这一系列事件,对天方教世界也造成了长久影响。巴格达的哈里发彻底成了傀儡,连一城之主都坐不稳了。久而久之,形成了一种有点类似日本的奇怪制度。强大的突厥军阀会打到巴格达“上洛”,强迫哈里发封自己为苏丹,以此建立对整个天方教世界的霸权。 哈里发天天被军阀们抓来抓去,苦不堪言。有人实在受不住跋扈的军头们,甚至违反祖训,离家出走。但最后,他们也只能接受现实。 而究其原因,其实都是唐朝和辽国,无意间捣鼓出来的。 后世的人,可能就没听说过这些冷门的历史。但在郭康这个时代,这都是和很多人切身相关的问题。 别的不说,他要是给一个懂历史的波斯老学究,说自己其实是非常爱好和平的人,一向温顺柔弱,战斗力也很菜。那对方大概率会觉得他在阴阳怪气,给他气个半死。 第二十一章 契丹人(上) 在突厥幕府时代,对于东方的畏惧并随着双方的熟悉而消失,因为很快,更大的刺激就来了。 塞尔柱王朝统一了从河中到地中海的广大地区,还活捉了东罗马皇帝,打进了天方教各国长期未能染指的小亚细亚,在这里分封了罗姆苏丹国。 在东方,辽被金灭亡之后,耶律大石率领残部逃到西域,建立西辽,并且与这里的霸主塞尔柱王朝发生了矛盾。塞尔柱的中兴之主桑贾尔于是决定亲征,消灭这些东方来的异教徒。 桑贾尔并不是昏庸的人。相反,他年少有为,征战一生,是当时著名的英雄人物。 11岁的时候,失去父亲的桑贾尔就在呼罗珊担任总督,东征西讨,镇压各地反叛势力。之后,他又加入了突厥王朝例行的内战,19岁时就击败了一群亲戚,夺取苏丹之位,成为各突厥王朝的宗主。 迎战西辽的时候,桑贾尔57岁,依然在各处亲自征战。他显然不是不懂军事的人,相反,从中亚草原的喀喇汗,到叙利亚、小亚的各王朝,几乎都交过手,硬靠着武力把四分五裂的天方教世界重新捏合起来,军事经验和政治经验都非常丰富。 而他的敌人,后来真正意义上,从契丹到爱尔兰都大为出名的耶律大石,比他小两岁。战绩上,也逊色的多。 如果按北宋的观点,耶律大石其实是个文官。虽然有个耶律姓,但他家和皇帝的关系太远了,最后是靠科举才当成官的。 辽国的科举只有汉试,考试内容就是传统的汉文试题。虽然后期对所有民族都已经放开,但其他人想去考试,也都得跟汉人去卷。本来人就少,文化底蕴也比不过人家,因此考上的寥寥无几。而耶律大石,就是史书里仅有的两个契丹进士之一,属于学霸级的人物。 考上之后,他就去翰林院了。契丹语把翰林称为“林牙”,因此宋的史书里,他也被称为“大石林牙”,意思就是当翰林的大石。唯一的优势,大概是辽宋制度颇有差别,他们学的更多的是唐制,所以文武分离不太明显,让耶律大石还有一些参与军事的机会。 不过,在来到西域之前,耶律大石的战绩也不怎么样。 他的战场高光时刻,是反击北宋的进攻。 辽国的最后几年,失败几成定局。在燕云地区,统治也变得严重不稳,很多当地汉人希望能够投靠北宋,获得庇护,不少地方官吏主动向北宋投降。 北宋认为这是收复此地的好时机,于是调动大军,以童贯为宣抚使,种师道为统制,率军十五万北上。 辽国政权此时已经瓦解,天祚帝自己逃跑,不知道躲哪儿去了,燕京的官员们找不到皇帝,于是推举耶律淳称帝,史称“北辽”。北辽小政权人少势单,只凑出来两万人,去前线与宋军对峙。 宋军很快发现,敌人的后方十分空虚,于是决定,挑选六千精锐,绕过前线,偷袭燕京。大将刘延世率领十万人,作为后援。燕京的守卫果然非常松懈,宋军成功混入,城里还有汉人响应宋军,最后,全部七座城门都被宋军控制,而城里的人甚至还没发现异常。 然而成功之后,宋军却不去扩大战果,反而都跑去饮酒、奸淫,肆意屠杀劫掠市民。市民遭到突然袭击,竭力反抗,和宋军纠缠起来。北辽朝廷因此得到了喘息的时间,紧急从前线调兵回援。 北宋援军迟迟不到,辽军则已抽调三千人迅速赶回。此时,进城的宋军精锐,还在和市民打的有来有回,没有防备。双方相持不下的时候,辽军突然杀到,宋军大败,六千精锐几乎损失殆尽,只逃回四百多人。 听说前锋精锐失败,宋军主力大为惊恐。几天后的傍晚,营地外偶然有野火烧了起来,宋军当即炸营。统帅刘延世直接烧营逃走,宋军主力自相践踏,伏尸百余里,在山涧摔死的人不计其数。神宗熙宁、元丰年间就开始积累下的大量军械物资,几乎丢失殆尽。 而辽军此时,甚至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等第二天天亮,才发现宋军已经崩溃了。耶律大石这时候开始率军追击。辽军大骂宋朝破坏盟约,一直追到宋军作为后方基地的古城,宋军后续部队也随之溃散。 这就是耶律大石最好的战绩了。看起来战果很大,但耶律大石在里面的作用非常有限,可能都不如那天傍晚的野火。而且,击败宋军,说实话也没什么好吹的,并不能体现一个将领的真正水平。 在面对真正的敌人金兵的时候,耶律大石就十分狼狈。他担任好几次地方官,都当不了多久,因为守一次城就被金人攻破一次。整个军事生涯里,对金国,保持了全败的记录。这种表现,确实很难启齿。 当然,桑贾尔可能并不知道他的战绩。不过,这也不会影响一个老将的心态。 虽然战前给耶律大石写了一封充满挑衅的信件,但这应该只是一种刺激敌人的计谋。桑贾尔实际上并没有轻敌,相反,虽然嘴上蔑视西辽,但在行动上,他十分重视这些新出现的敌人。 为了迎战,桑贾尔利用苏丹的威望和宗教的号召力,召集了呼罗珊、锡斯坦、加兹尼、马赞德兰、古尔等各地政权的军队参加圣战。大半个天方教世界被动员起来,按波斯史学家的记载,到达的士兵超过十万人。桑贾尔光召集和检阅这支军队,就花了六个月。 1141年,也就是宋金议和、南宋十二道金牌召回岳飞的这一年,耶律大石率领西辽军队主动西进,在撒马尔罕以北的卡特万草原,迎战塞尔柱大军。 第二十二章 契丹人(下) 西辽军队的数量没有明确记录,只知道他们左翼、右翼,都只有2500人。耶律大石亲率中军,守在一条峡谷的出口,借地形防备后方。在峡谷里,还有数量不详的当地附庸士兵。 战斗开始,双方都没有使用什么奇谋,而是直接分三路对攻。第一轮交锋,两边不相上下,不过在重整的时候,桑贾尔敏锐地发现,西辽中军和右翼之间出现了空隙。 桑贾尔立刻把握住了这个时机,命令左翼冲锋,打开突破口。塞尔柱军队人多势众,一举冲开了西辽各部的联系,把西辽中军向左挤开。塞尔柱的中军和右翼也压了上去,准备包围对方。 然而,被冲散的西辽右翼没有溃散,依然继续作战,并向塞尔柱军队左边迂回。发现战场变化后,耶律大石也没有试图救援,而是选择相信部下的战斗力。他指挥中军对抗塞尔柱全军,让左翼也向侧面迂回,包抄塞尔柱军队的右侧。 就这样,西辽两翼则趁机完成了迂回,成功用数千人兜住了对方的十万人。 包括桑贾尔本人在内的塞尔柱主力,都被挤进了西辽军阵背后的峡谷里,在这里防守的附庸军轻步兵也趁机开始袭击他们。围攻之下,塞尔柱军队大败溃散,桑贾尔仅仅带着十几名随从逃走。塞尔柱人横尸数十里,左右翼的指挥官、一大批贵族和桑贾尔的妻子,都被西辽活捉。 这场战役的结果,对天方教世界造成了十分强烈的震撼。 塞尔柱军队在战场上的损失,没有明确的数字,后世估计大概有三到五万人。但最大的问题,并不是普通士兵的损失。 为了提高胜利把握,桑贾尔从各地抽调的,都是中坚部队。《历史大全》记录说,这一次,光战死的教法学者就有一万两千人,感慨说“在天方教的历史上再没有比这更大的战争,在呼罗珊也没有比这更多的伤亡”。 这些人,是天方教政权真正的基层管理者,可以说是各王朝的统治基础,大概等于欧洲的教士加骑士。普通士兵的损失可以补充,但这些人的损失,是无法在短期内恢复的。 桑贾尔一生打拼出来的家底和威望,也在此损失殆尽。此后,他甚至被一些部落绑架,成了傀儡。 塞尔柱王朝再次瓦解,西辽则成了实际意义上的霸主。连哈里发被突厥人欺负了,都要跑去找他们调停。 后继的“幕府苏丹”,由花拉子模接替。然而,这可能是最虚弱的一届苏丹。在称霸天方教世界的同时,他们还在给西辽朝贡,长期依赖西辽的军事力量。 花拉子模打不过阿富汗的古尔王朝,于是西辽出兵攻入阿富汗,帮他击溃古尔军队;花拉子模也没打过波斯地区的塞尔柱残余,同样是求西辽出兵,帮他摆平的。结果,就这样,靠着朝贡和求人代打,成功“上洛”巴格达。 唯一幸运的是,西辽没有和突厥部落一样,选择“新思维”。他们依然十分传统地盯着东方,天天想着打回老家,而对于进巴格达抓哈里发不感兴趣,没有造成更让波斯人和阿拉伯人三观破碎的冲击。 耶律大石的事迹传到欧洲,被当做了神话人物。十字军里都在传言,说东方出了个祭司王,实力极其强大,会帮助大家干掉异教徒。这个神话被人们广泛相信了几百年,一直到近代都有影响。 郭康自己,其实也沾了耶律大石的光。 在蒙古、西域和中亚,人们实际上是分不清汉人和契丹人的。比如蒙古人的语言里,就没有单独的词汇,来形容他们的区别。元朝、明朝的官方译书,也写的很明白:蒙古语的契丹,写作汉语的汉,读作契丹。这就是同一个词。 而更远的地方,在波斯、阿拉伯和东罗马的世界观里,则形成了“桃花石”的概念,认为从中亚两河地区开始,向东方,全都是“桃花石”之地。中亚的喀喇汗王朝,都认为自己是桃花石的一部分——他们认为,中亚到西域是“下桃花石”,辽国是“中桃花石”,宋是“上桃花石”。 这个词的来源不太清楚,范围倒是很明显,就是唐朝曾经的领地。 对于这个时代,迁徙海外的人来说,唐朝是个早已消失,却又无处不在的概念。而辽和西辽,又把唐朝的影响发扬光大,最后,形成了郭康如今见到的局面。 西边的人,可能不知道他郭氏一族的来历。但只要看他这张脸,就已经够了——在很长的时间里,波斯军阀们会花大价钱雇佣西辽带来的契丹遗民,在自己这里担任将领。有没有足够的军事素养,都不重要。因为只要去阵前刷脸,让敌人意识到这支军队里有东方人坐镇,就能对他们造成威慑。 郭康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也觉得很离谱:居住在布哈拉的喀喇汗王公,会到处反复声称“我是中国人”,生怕别人不知道。 而帖木儿手下,当年有个大将,名字就叫“契丹巴图尔”。很难解释一个突厥化蒙古人,为什么要管自己叫“汉人勇士”,但这年头,大家就乐于如此。 他那个时代的人,已经很难想象这种局面了。放那时,恐怕会被大家认为是过于尴尬的“战狼”行为。 郭康给脱欢等人吐槽过这种现象,结果说顺了口,把不属于这个时代的词也讲出来了。谁知,脱欢却很喜欢这个词,天天以“契丹战狼”自居,逢人就要吹嘘一通。 严格来说,今日参会的四家世侯,身世多少都有问题:郭家出自燕云郭氏,李家出自沙陀李氏,史家出自突厥阿史那氏,曹家出自中亚昭武曹氏。按照当时自称汉人正统的南宋的观点,这四家,没一个是正经汉人。 所以,虽然被当地人称为“汉人世侯”,但到底是不是真的,其实也不太好说。这种情况下,与其接受宋朝那套理论,还不如继续按照“桃花石——唐”的认同来。 到了罗马地界,这个范围甚至进一步扩展了。如今的南衙军,连希腊人都能算“汉世侯”。 只不过这些希腊贵族,武艺荒废太久,只会互相坑人拖后腿,实在不太善战,让李玄英一度建议他们汉姓都去姓赵。所以,暂时还没有这么高级的将领罢了。 第二十三章 不招人喜欢的莫斯科(上) 自从大家陆续来开会,李玄英就开始不断小声给郭康吐槽。 这家伙过于能说,甚至给了郭康一种小时候上学,背着老师和同桌偷偷聊天的感觉。 “我一直觉得这些人不怎么可信。”他瞥了眼对面的罗斯藩属国代表们,压低声音说道:“但说实话,如果让希腊文吏去管理,估计会更糟糕的——他们肯定会横征暴敛,中饱私囊,把当地的平民和贵族全部逼反,然后屁滚尿流地逃回来,让我们去收拾烂摊子。” “那就不要管。”郭康指出:“人心早晚是我们的。” 虽然他这话有些难听,但郭康觉得意外地有道理。 希腊人的刮地皮水平,确实让人叹为观止。据说,当年阿拉伯人打出半岛的时候,之所以没有受到太大阻碍,就是因为东罗马和萨珊波斯这俩卧龙凤雏,盘剥的太厉害了。哪怕加上异教徒的宗教税,阿拉伯人收的比例都比他俩低。所以,很多人宁可投靠阿拉伯人,也不想跟着帝国混了。 即使没有长期战争,东罗马的税也能收到色雷斯这种富裕地区,人口都无法增长的地步。这个盘剥手段,后来还被奥斯曼完美继承了下来。在全世界人口都快速增长的近代,奥斯曼硬是把埃及和小亚的人口,折腾回了上古三代的水平。只能说,这地方的人都有点厉害…… 当然,不同文明、不同地区,似乎也都有不同的税收习惯。比如阿拉伯人的税,在东方,就又显得太高了。即使豁免了额外税收,中亚人依然不能接受阿拉伯帝国的捐税,三天两头举行抗税暴动,希望唐朝来管理,把阿拉伯人轰走。 也是因为如此,唐朝和附属势力,大部分时间里,在当地很受欢迎——因为他们要得少。每次,唐朝方面都能获得更多情报,得到更充足的补给,以至于阿拉伯军队在理论上自己的控制区里,都能屡屡因为不如对方熟悉道路、地形、水源而吃亏。 直到高仙芝出尔反尔地屠城,吓跑了当地追随者之前,军事行动一直都很顺利。 所以,汗廷众人其实很明白,获取当地人支持的最好方法,就是少收点钱。这比宗教、政体什么的管用多了。而当地人的支持,其实就是战略优势的一部分。这种优势,能够直接影响军队战斗力的发挥,进而影响战争结果。 当然,决定战争胜败的因素非常多,这也只是其中之一。但除非其他方面的战斗力差距大到一定程度,否则,这个因素依然得考虑进去——起码,在唐朝正规军和黑衣大食,这种程度的战斗力差距下,还是不能忽视这个因素的。 “你爹跟波兰人那边,现在没打起来么?”李玄英问。 “还没呢。”郭康说:“不过不怕他们。这次我们准备的很充分了。” 紫帐汗国的制度更多地来自辽国,或者说源于唐朝。而东亚地区,堪称税收洼地。郭家在黑海北岸经营的屯田,税收是十五分之一,实际分担到农户头上,大概会达到三分之一。然而这个税收,在当地已经非常低了。 隔壁波兰,执行的是以劳役地租为主的制度。说的通俗点,就是类似井田制。和西周不同之处在于,他们是按工作时间而不是工作面积算的。农民一个礼拜要有3到4天给领主的私田干活。在农忙时候,因为领主要求加紧耕种自己的私田,所以劳役时间还得增加,有人甚至能给加到六天。 这还只是其中一种。由于绝大部分人都是农奴,连工具的所有权都不属于自己。因此,牛、马、犁等牲口用具,都得找领主租,然后再被勒索一笔租金。种出来的粮食想要加工,还得租领主的磨坊,这也是领主的主要财源之一。类似这种杂税,加起来不知道还要有多少,基本上就看领主的心情。 因此,边境地区的波兰农奴经常会逃亡,来到这边寻求庇护。 在东欧,由于大家见鬼的盘剥程度,农奴逃亡是个十分常见的事,甚至会形成自己的村社乃至政权。这些人自称“自由人”,在当地语言里叫“哥萨克”。 有了紫帐汗国的存在,农奴逃亡更加频繁,而且很多人都被郭氏等人收编。波兰贵族愤恨不已,共和国议会最后甚至急的专门发了国书,向大都方面抗议,认为大家打仗归打仗,你这个作法也太不厚道了。身为贵族,居然去讨好农奴,挖别的贵族的墙角,到底还讲不讲规矩,有没有尊严? 郭氏众人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最后王大喇嘛出面,给使者说,我们是景教异端,不守天主教贵族的规矩,才把事情应付过去。 “就怕我们等不及。”李玄英在旁边继续说道:“其实不止波兰人,罗斯诸国也有不少农奴乃至士兵,逃过来加入我们的。时间长了,估计还得打第二次南北战争。我反正是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 “不怕。反正莫斯科人会及时举报给我们的。”郭康打趣道:“前几天诺夫哥罗德的代表找大汗告状,大汗不在,就告到脱欢那儿了。说莫斯科声称收不够税,就直接把他们的商队给抢了。” “莫斯科那边也不认,说那不是抢,就是合法收税。反正这二者区别也不是很明显,所以他俩也没争出个所以然来。我看,这回又得打起来。” “莫斯科一直不招他们喜欢。”李玄英点头说:“特维尔这些年不行了。要不然,估计也得去群殴他。” 第二十四章 不招人喜欢的莫斯科(下)(盟主“德胜琐罗亚斯德”加更) 对于特维尔的衰落,莫斯科出了大力。 “南北战争”的时候,牵头的就是特维尔公国,结果,莫斯科把他们准备起事的消息和时间,直接举报给了汗国驻军。还告诉他们,特维尔人害怕凭自己的力量吃不掉,因此还搬来了援军。一支苏兹达尔的军队已经出发,这两天正好路过莫斯科。此外,波兰人可能也加入了这场密谋。 当时,北帐新军还分散在各地,指挥特维尔地区这三个营的,就是后来官至太师的名将脱脱·买买提尼库斯。紫帐内部对这一战的记录十分详细,直到现在都是经典案例。 脱脱认为,时间已经十分紧迫,召回全军恐怕来不及,而且肯定会惊动对方,陷入混战。 但罗斯人的军制,并不算完善,集结士兵的动作很慢。虽然他们行动的更早,但应该还没完全准备好,所以,才把行动日期设置在两天后。 而且,这一切也是偷偷进行的。负责指挥的贵人们,同样畏惧着汗廷。为了防止被提前发现,导致被汗廷主力过来一锅端,他们也没敢都去召集士兵,而是频繁现身,试图避免被驻军怀疑。 现在罗斯人并不知道,新军已经得到了消息,所以,应该抓紧时间,擒贼擒王,对罗斯贵人进行突袭。 脱脱计划从附近的士兵里,挑选五十名精锐,进行斩首行动。一个名叫陈锋的会计,也非要加入,说自己以前是大都的游侠儿,有经验。还说五十个人进行袭击,人太多,十多个就足够。但五十个人进行整个行动,又太少,需要把营地里所有人都组织起来支援。 大家见他胸有成竹,就打算听他的。 陈锋自告奋勇,去城里侦查,晚上才回来。大家都很着急,问要不要夜袭。 陈锋说,他进城时,发现贵人们看到他,都躲躲闪闪,十分警觉,而且有几个人始终没看见。士兵虽然不多,但都把守在要害位置。木头城墙的瞭望塔上,几个罗斯军官时不时就往西方探望,还派人出城到处巡查探视,可见援军还在路上。这不是行动的好时候。 在他的坚持下,大家等到了第二天。 一大早,陈锋又出发去城里转悠。等到下午,大家急得不行,都想自主出发。脱脱强令众人继续待着,这时,陈锋拎着一罐酒回来了。 他告诉大家,大公宅邸门口停了不少马车,说明贵人们都去开会了。其中有一个车子泥泞程度明显不同,这是远道而来的使者。路口他遇到一个贵族,对方眼神傲慢,毫不掩饰厌恶和鄙夷,说明他们觉得自己已经做好了准备,不再花心思遮掩了。 城以西,远处能看到做饭的炊烟,这是苏兹达尔的援军来了。城东树林里,有鸟兽惊慌奔出,这是本地军队也集结了。罗斯人的军队非常“传统”,需要小贵族们组织带领。这意味着大量忠诚程度和战斗力都值得信任的中下级军官,实际上不在城里,而是在外面招呼那些征集来的士兵。 城里站岗的守卫松懈下来,人也少了很多,只有一些衣着光鲜的侍从,在西门和官邸之间来回,搬运宰好的肉。他去买酒,都没人来管。 这是因为,罗斯军队组织松散,提前告知士兵行动规划,必然会泄露,所以普通士兵其实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哪怕下级军官,可能也只知道要有事,不清楚详细的计划。援军和使者已经来了,城外北衙军还是没反应,那些知情的亲信军官因此松了口气,反而比之前懈怠了些。 陈锋说,现在城里外紧内松,贵人们都待在一起,是行动的机会了。如果等到晚上,这些大贵族结束聚会宴饮,就会回到各自所部,枕戈待旦,所以夜里反而是不利于袭击的时间。应该现在就开始行动。 他让五十个人从军营里找来几辆大车,在上面装满了酒,推到了正在忙碌的西门前,说是城里老爷要大宴宾客,从军营里借的酒。门口的士兵果然什么都不知道,准备放行,但守门军官突然带着两个卫兵出来,下令不准他们进去。 陈锋等人起哄起来,说这是给他们找麻烦,让他们没法交差。不过,大家也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无非就是要点好处,都好说。于是,陈锋打开了一桶酒,说要给每人都来点,大家互相给个面子算了。 罗斯士兵闻到酒香,纷纷凑过来讨要。军官不准他们去拿,大家只当老爷又多事,离得近的嘟囔着躲开,不想理他。离得远的,直接偷偷凑过去要酒。 军官大怒,呵斥士兵,让他们驱逐这些人,关上城门。然而队尾,一个壮汉借着同伴掩护,突然从酒桶下抽出弓,连珠似地射出三箭。军官和一个亲兵应弦而倒,另一个人身上的锁甲卡住了箭头,踉跄了下,转身想跑,还扛着酒桶的陈锋直接把桶丢出,将他砸翻在地。 众人纷纷从车上抽出兵刃,周围的罗斯兵大惊,四散奔逃。陈锋点燃车上的干草,作为信号,随后众人就冲入城门,一路见人就砍,直杀向官邸。 一路上,他们几乎没有受到阻拦,但官邸附近的卫兵很多,一时进不去。陈锋于是命令放火。 罗斯人的城市几乎都是木头的,官邸周围也不例外。屋里的贵人已经听到响动,见火焰腾起,都急匆匆地跑出来,试图弄清楚看发生了什么。原本秩序井然的卫兵们立刻大乱,大家纷纷跟着自家主子到处乱跑。 这时,收到信号的脱脱放弃了营地,带着能战斗的百多人,骑马从西门冲了进来,让队伍里会斯拉夫土话的士兵一起大喊“苏兹达尔人叛变了!他们杀了大公!” 官邸周围的卫兵,只见烟火中有马队来回冲突,就想保护贵人们往没人的东边突围,去和东边城外的军队汇合。城东的士兵还没受到袭击,只听说苏兹达尔援军反水,从西门打进来了,小头目们纷纷驱使士兵往西赶,想去赶走入侵者,救援贵人。 然而,看到卫队都在往东撤,又听到有人说大公已经死了,士兵们纷纷抛弃军官,掉头逃跑。 大堆人挤在东南方向的城门,拥挤着出不去,相互践踏而死者比比皆是。特维尔大公和几个重臣都死在乱军之中,波兰使者翻墙逃走。 城外的军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见城市突然起火,还逃出一群溃兵,等了半天,除了他们带出的流言,也没得到任何命令。乡间来的波耶老爷们发觉情况不妙,纷纷散伙回家,刚刚集结起来的军队也跟着一哄而散了。 第二天早上,苏兹达尔援军才来到城市附近,准备配合行动,却发现特维尔人已经完蛋了。指挥官不敢冒险,又匆忙带着军队撤回。北衙军得到了好几天的休整时间,得以召回派往各地的部队,在之后的几个月里,以整击乱,镇压了当地的各路叛军。 这是脱脱·买买提尼库斯成名的第一战,也让陈锋声名大噪。时任摆赛汗,“马扎儿屠夫”巴西尔三世·也里哥专门把他调回大都,让他训练斥候和外交人员。陈锋的小儿子陈晓,现在就在郭氏军中,郭康和他还聊过几次,所以对这段历史十分熟悉。 对罗斯诸国来说,这一战同样印象深刻。 死里逃生的波兰使者,把罗斯人痛骂一顿,指责他们又蠢又懦弱,根本不是成事的料。后来,由于深度介入“南北战争”,最后却没捞到太多好处,波兰上层就把罪过都丢给了这个恶劣的开头,认为打输了都是罗斯人的错。波兰人因此更加鄙视罗斯诸国,认为和他们结盟完全是副作用,甚至懒得再去联络他们夹击汗国。 特维尔公国损失了大量贵族,势力大损,从此一蹶不振。由于这一战打的过于离谱,事后,幸存的贵人们多方探查,果然发现了不对——之所以这么突然,就是因为莫斯科人在里面使坏。 特维尔和他的盟友们因此对莫斯科深恶痛绝,认为就是这帮告密者把自己害惨了。此后,莫斯科想趁机吞并特维尔,却遭到当地人的拼死抵抗,其他公国也趁机群起到汗廷告状,说莫斯科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使得吞并的计划最终失败。 不过,莫斯科人倒是无所谓,毕竟这行实在是太赚了。 第二十五章 舆论战 相比金帐时代,紫帐汗国对罗斯诸国的控制更强一些,因为紫帐控制了黑海沿岸各地和顿河、伏尔加河下游,掌握了整条“琥珀之路”的后半段。 来自东方的商品经中亚草原来到伏尔加河流域,与高加索来的波斯商品汇合,顺着南俄地区纵横交错的水网,一部分向西进入黑海,经过大都进入地中海世界;一部分向北进入罗斯各国腹地,或者更进一步,进入波罗的海,流向北海各国。而北海沿岸从伦敦到芬兰的特产,和罗斯人提供的兽皮、蜂蜡等物资,也在这条商路上流动,滋养沿途的城市。 而莫斯科只要扮演好狗腿子的角色,就能从整个罗斯地区的贸易网中获取暴利。因此,他们才一直如此积极,生怕大汗觉得自己不够忠诚,把特权给了别的城市。 “其他罗斯人眼里,莫斯科的形象不是一般的差。”李玄英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册子:“你看,这是我从他们剧团那里,得到的剧本。据说是一个罗斯人写的,他们觉得这是有文化的罗斯人,目前的一种动向,所以赶紧呈给我了。” 郭康怀疑在会场里看这种东西好不好,不过看李玄英等人的样子,好像也不是什么大事。他回过头,瞅向义父那边,想看看他怎么说。 这时,怯薛箭筒士的队长约恩·奥拉夫森走了进来,和义父打起招呼。 箭筒士是汗廷的卫兵,因为可以在大汗面前带箭而得名,理论上负责白天的守卫。不过紫帐汗国的箭筒士没这么正规,就是单纯的宫廷卫队,挂了个响亮的名头而已。约恩自己就不怎么擅长射箭,他是因为擅长用剑才被招募来的。 两人十分熟悉,见面就攀谈起来。郭康想给义父示意,结果义父根本没注意到——他招呼约恩坐到他对面,两人开始在会场里掰腕子。 “算了。”郭康无语地转头对李玄英说:“剧本给我看看吧。” 他接过这本装订有些粗陋的册子,看到封面上,用希腊文印写着:“圣徒奥尔加的反抗故事。” 这些年,郭康已经学会了希腊文,看起来不算太费力。只是这个名字,感觉有些怪。 “这是什么故事?”他问。 “罗斯人印的剧本,讲一个虚构的弗拉基米尔女大公,反抗大汗统治的故事。”李玄英说:“奥尔加是他们那边,常见的女名,而且真有一个东正教女圣徒,就叫这个的。” 郭康点点头。他怕会议很快开始,来不及细看,就随手翻到最后,先看看他们编了个什么结局。只见上面粗略记录着台词,还有一些注释,应该是剧团里其他人备注的。最后一幕写着: “(奧尔加和伊万从波斯商栈向外走) 伊万:真是安静啊,街上也没有蒙古人,跟萨莱真是天差地别啊。 奥尔加女大公:是啊,大概是他们把大斡耳朵的战力,都调到沙皇格勒那里去了。 伊万:不过那些已经不重要了。 奥尔加女大公:看你那高兴的样子。 伊万:那是当然的了,大家都有救了,叶戈尔又那么努力,我也是加把劲骑士!(指偷偷加入条顿骑士团) 奥尔加女大公:是啊,说的也是。我们一直以来所做的一切,并没有全部白费。 (走出商栈,门口停着马车) 奥尔加女大公:今后也是,只要我们不停下脚步,道路就会不断延伸……(指反抗大斡耳朵的道路) (马蹄声。奥尔加回头。) (一辆黑色高级马车唐突驶来,车上跳下三个蒙古暗杀兵,拉弓射击三人。) (尼古拉肩部中箭倒下。奥尔加抱着伊万为其挡箭。) 伊万:大公,你在干什么啊,大公! 奥尔加女大公:哼,额,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奥尔加拿起手弩还击,击倒一个暗杀兵,其他暗杀兵见状不妙,急忙驾车逃离。) 奥尔加女大公:(喘息)什么嘛,我的射击还是挺准的 伊万:大……大公……啊…… 奥尔加女大公:伊万,你怎么发出那种声音 (乐队奏乐) 伊万:但是,但是…… 奥尔加女大公:我是弗拉基米尔的大公奥尔加·弗拉基米洛芙娜,几支箭无关紧要 伊万:为什么,竟然为了保护我这种人…… 奥尔加女大公:保护封臣就是我的工作 (尼古拉落泪) 伊万:但是—— 奥尔加女大公:够了……你们走,大家在……等着你们。 奥尔加女大公:而且……安娜斯塔西娅,我终于懂了,我们根本不需要最后的落脚处,只要不断前行就好了。只要不停止,道路就会不断延伸…… (奥尔加起身,拎着手弩迈步) (奥尔加的回忆) 安娜斯塔西娅:道歉的话,我是不会原谅你的 奥尔加女大公:是啊,我明白的 (两人握手) (教堂里的圣歌响起,喻指圣徒升天) 奥尔加女大公:因为我是不会停下来的,只要你们不停下来,那前面一定就有我!(指圣徒引领信众) (奥尔加带着重伤,踉踉跄跄走了几步后,扑倒在血泊中) 所以啊……不要停下来啊!(指不停起义,反抗汗国统治) (奥尔加手指指向前方) (唱诗班男童唱歌,女人死) (场景切换) 莫斯科大公(正把给大汗的贡品装车):奥尔加?(无关心) ” “……”郭康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很明显,一部分罗斯人,准备借助这种方式,煽动民众对抗罗马。”李玄英说:“我很了解戏剧。这东西的欣赏门槛很低,不怎么识字的普通市民,有点闲钱都可以去看。里面的内容,很方便扩散出去,造成影响。我们得小心这种新动向。” “这么唐突的玩意儿,真能让罗斯人感动起来么……”郭康深表怀疑。 “这个……”李玄英挠挠头:“总之,我们得小心这种趋势吧。” 第二十六章 嘟噜嘟噜露西亚 对于这一点,郭康倒不是很在乎。 “这所谓罗斯人,其实也不是一伙的。”他指出:“我倒是觉得,我们现在最大的问题,是把他们强行归为一类。这不合乎实际。” “总不能有几个罗斯人觉得,他们是同族,我们就把他们当成同族吧?”郭康摇着头说:“阿勒曼尼大酋长,还到处宣传自己是罗马的皇帝呢,难道他们也是我们的同族?” “那你觉得……应该怎么办?”李玄英想了想,问道。 “我觉得现在的管理方式还是太粗陋了。”郭康说:“以往我们实力不足,管不到,只能笼统地应付着。现在总不能还这样吧?我们对他们的了解太少,这样下去,是不可能做好的。” “要是认真地说,连‘斡罗斯行省’这个称呼,都是有问题的。”他指出。 “我也知道有问题,这个地方应该叫……嘟,嘟噜罗斯。”李玄英努力试图让嘴巴颤动起来,但还是失败了:“但我念不出来啊。这玩意儿从小我就不会说。” “你说,我们应该怎么翻译呢?”他反问道:“斡罗斯这个名字确实偷懒了,直接用个‘哦’代替了那串声音。但就算把当地人的发音直接写下来,就能真的念成一样了?我反正不信,要不你自己试试?” “我觉得差不多就行吧。”郭康犹豫了下,也开始实验:“嘟,嘟噜……嘟噜嘟噜罗……嘟罗斯……” “你看,我就说吧。”李玄英露出果不其然的神色:“我又不是没试过,每次都是这样:嘟噜……嘟噜嘟噜……” “嘟噜罗斯……嘟……嘟嘟罗斯……”郭康有点急,为了表明这个也不是不能念,正在继续尝试。 “你再试也没用。说了这么多年希腊语,我都没学会这个音。”李玄英补充道:“嘟噜嘟噜……你看,念不出来。” “不对吧。”郭康颇为尴尬:“嘟噜嘟噜……嘟噜嘟噜……” “嘟噜嘟噜……” 旁边的几个人,都转过头,诧异地看着他俩。 “喂,喂。”史氏的长子史恪拍了拍郭康:“你俩干嘛呢?别在殿前发癫!” “呃……” “没发癫,没发癫。”史恪比李玄英大几岁,李玄英从小就怯他,赶紧摆手道:“我俩研究番语呢。” “你看,我就说,这就不像是个正经人说的话。”他转头对郭康抱怨道:“我都嫌嘴麻。” “可能是人家都习惯了吧。”郭康打圆场道:“你看这边不同语言,都这么……嘟噜嘟噜的。外人念不对,也正常。” “什么叫我们不对,我觉得是他们才不对。哪有说话先嘟噜嘴的。”李玄英丢了面子,很是气愤:“咱们一定要好好矫正下他们。我觉得汗廷应该下达规定,罗斯人说话一律不准嘟噜舌头。” 史恪用看傻子地眼神瞥了他一眼,转回头,懒得理他了。 “那就当我没说吧。”郭康主动妥协:“我觉得斡罗斯也挺好。” “没办法啊。完全按照当地人的发音,这名字得写一大串。罗斯人名字本来就长得离谱,前面再加上这些莫名其妙的发音,得写多长啊……”李玄英赞同道:“我看,剧本作家都不敢这么写,否则剧团掌柜的,得认为他是强行凑字数。” 郭康只能点头赞同。 斡罗斯这个词,大概真的是苦于舌头颤不起来的人发明的。 至于他那个时代,这个翻译和实际发音差别就更大了。 斡罗斯是对“嘟噜嘟噜罗斯”的模拟。在这个时代,这些东部的斯拉夫人城邦和公国,确实在自称“嘟噜嘟噜罗斯”,但之后,人家改名字了。 按照希腊人和罗马人的造词习惯,表示地区的名词,词尾都统一加上了后缀,变成“某某某亚”这种名称。土著嘴里自称的“罗斯”,就这样变成了“罗西亚”。 到彼得大帝当政的时候,为了和欧洲对接,使用了这个希腊/罗马名词作为外交场合的正式称呼,所以国家的名字就成了“嘟噜嘟噜露西亚”。此后,一直沿用到他那时候。 至于“斡罗斯”和“嘟噜嘟噜露西亚”哪个对,其实也是不好说的。因为这个国家确实有两套称呼。 后世把统一之后的罗斯国家称为“沙俄”,也是一种简化。 沙皇这个称呼最早来源于保加利亚,而且不是什么“皇”,就是凯撒。保加利亚的统治者西美昂通过战争,迫使拜占庭政权授予自己这个头衔,因为他的最终目标,是进入君士坦丁堡当皇帝。 这一举动,在当时也不是什么新鲜操作,理论上什么人都可以当罗马皇帝——亚美尼亚人已经成功了,而塞尔维亚人会在将来进行尝试。 只不过,西美昂最后没打进城,没能当成全罗马的巴塞琉斯,所以只好暂且停在这一步,当保加利亚的凯撒。这同样也不奇怪,因为那个时候的政权,与后世的民族国家并不一样,并没有多么明确的界限。理论上,大家都可以加入罗马体系,获得和使用罗马头衔。所以,这个称呼,就在保加利亚传承了下来。 之后,更远的斯拉夫人,也学到了这个名词。 只是,斯拉夫人崛起的时代,东罗马的势力已经十分衰落,他们直接接触的管理者,是蒙古人。所以,虽然使用凯撒这个名词,但在斯拉夫世界里,它的意思已经发生了变化。 在当时的文献里,金帐和他各个支系的大汗也被叫做沙皇。一直到近代,俄罗斯、波兰等国的公文里,还把克里米亚汗称为克里米亚沙皇。 伊凡四世当年,甚至搞过一次禅让表演:他先推举莫斯科的傀儡卡西姆汗担任沙皇,过了大半年,再让卡西姆汗禅让给他。因此,很多后世文献会把卡西姆王朝也视为沙俄的一部分。这么来回折腾,让人怀疑他这沙皇到底是罗马的还是蒙古的…… 伊凡四世所属的留里克王朝后来绝嗣,战乱之后,罗曼诺夫王朝继承了沙皇头衔。但罗曼诺夫的开国沙皇,只是伊凡四世皇后的侄子,大概类似于斯拉夫王莽这种血缘关系。这导致罗曼诺夫家族的合法性先天不足,在后来造成了大量的麻烦。 到彼得一世时,他终于受不住,决定出走,在北方芬兰湾边建立了新首都彼得格勒,并且使用欧式的“英培拉多”头衔,相当于自创了一个新法统。国家的名字,实际上应该叫“英培拉多的嘟噜嘟噜露西亚”。 从“罗斯人的凯撒”到“露西亚的英培拉多”,实际上已经是两套东西了。至于到底哪个更算数,真不太好说,因为很多时候,包括官方场合,他们也是两个都用。 明朝几乎没有和这个国家接触过,清朝倒是接触的很早。但清朝把俄国统治者,直接叫“察罕汗”,意思是“白汗”,回避了这个问题。 后来,“白汗”罗曼诺夫王朝结束了。新成立的红帐汗国,用的又是一套新法理。在这套叙述中,“嘟噜嘟噜露西亚”称为红帐汗国下面,一个兀鲁思。 但红帐汗国也很不稳固。早期,在强势的玉素甫·孛罗帖木儿汗等人的领导下,汗廷还很有威望。但后来,一旦大汗暗弱,就越来越难以维持。没多久,红帐汗国也瓦解了,一众兀鲁思都独立出来,不再承认大汗的权威。 现在他们到底是哪个法统,估计他们自己都说不清楚。估计暂且也没人还有这个闲心,去纠结翻译选词的问题了。 第二十七章 诺夫哥罗德共和国 郭康也不是盲目自大。因为在当今,汗廷并不是没有对他们设防。 就像安排莫斯科监管其他各国一样,在北方,汗廷借助与诺夫哥罗德的合作,实际上也在钳制莫斯科的势力。 诺夫哥罗德共和国位于大陆最北方,城市就坐落于沃尔霍夫河上。沿河向北,是巨大的拉多加湖,再从湖里顺涅瓦河出来,就能进入芬兰湾。 诺夫哥罗德的土地很贫瘠,虽然看起来很广大,但大部分都是临近北冰洋的荒无人烟之地,粮食很匮乏。但由于城市位于北海和罗斯两大商业圈之间,水运便利,因此商业发达,成了城市的支柱。 横贯欧陆南北的商路,历史十分悠久,比这里绝大部分的文明本身,都还要久远。 波罗的海周围盛产琥珀,于是,在欧洲的史前时代,商人们就开始采集、运输这些宝石,卖到能够获利更多的南方。埃及法老图坦卡蒙的墓葬里,就发现过波罗的海琥珀。希腊人在德尔菲的阿波罗神庙,也一直用这种宝物作为祭品。 后来,皇帝尼禄派人探查这些东西的来源,摸清了商路的走向。后人则用“琥珀之路”来为其命名。 相比途径日耳曼尼亚的近路,罗斯地区的商路要晚很多,但随着这里的发展,商业也兴盛起来。 可能也是因为如此,和其他各公国不同,诺夫哥罗德是个不那么“罗斯”的城邦国家。 在几百年前,时任大公打败了仗,被市民趁势废黜,此后,这里就没有了真正意义上的大公。国家的权力掌握在被称为“维彻”的市民大会手中,实际长官是商人和市民选出的市长。 城里确实还有担任大公的贵族,但已经是雇佣制了。只是因为在这个时代,当地最能打的确实是这些贵族,所以才留下很多遗存。不过,只有遇到战争时,他才有比较大的权力,而平时只是个卫戍部队的首领,受到很大制约。 有些比较能打、威望很高的大公,可以担任的长一些,话语权也相对比较大。但如果只是一般水平的大公,甚至得依靠签订合同,来确保自己的合法权力。 在外交上,由于紧邻波罗的海,诺夫哥罗德与汉萨同盟关系密切,是同盟的重要成员。同盟商人在东欧最大的商站,就位于这里。各方经常进行基于共同商业利益的合作,所以十分熟络。 可以说,无论制度、国家关系还是文化上,这里都更接近西北欧,而不是大陆腹地的其他罗斯国家。 和大汗的铁杆狗腿子莫斯科相比,这两个国家,几乎代表了罗斯人截然不同的两个反面。 他俩的矛盾,也一直延续到了很久之后。 在郭康的世界,诺夫哥罗德最终因为军事失败被莫斯科征服,但“向欧洲”还是“向蒙古”的分歧始终没有消失,而是长期扎根在罗斯文明的核心之中。直到他生活的时代,这两种趋向带来的撕裂感,依然困扰着罗斯人。 诺夫哥罗德与莫斯科,继任者圣彼得堡与莫斯科,皇帝与沙皇,欧洲与亚洲,西化与本土……这些成对的概念与象征,让罗斯文化呈现出一种与众不同的特色。 当然,在这个时代,诺夫哥罗德的商人大概率不会把莫斯科土地主当自己人。 实际上,诺夫哥罗德就是制衡莫斯科的重要力量。汗廷对于中部各国缺乏控制力量,但在最北的诺夫哥罗德,自从南北战争之后,反而一直派驻了总督和军队。 因为在当地人看来,只要不耽误他们做生意赚钱,谁来管军队都差不多。所谓总督,不过就是原来大公的替代者。 商业发达的副作用,是水陆盗匪多如牛毛,每年共和国都要投入大量钱财,招募佣兵护送商队,扫除匪徒。再加上西南的立陶宛和东南的莫斯科都觊觎共和国的财富,必要的安保是必不可少的,否则,很可能落得个有命赚钱、没命花钱的结局。 一切服务,都要付出合适的价格。又想省钱,又想获得好服务,确实不太现实。如果想压低商业上的价格,就得在政治和外交上增加砝码。这一点,他们是很清楚的。 南北战争结束后,诺夫哥罗德急于摆脱嫌疑,同时也要做好准备,应对罗斯地区权力大洗牌带来的冲击。 虽然地处遥远的北方,当年连拔都的大军,都没能到达此地,但现在的问题是,紫帐汗国控制了至关重要的商路。 敏锐的商人和政治家已经可以发现,和以往的东罗马王朝不同,紫帐汗国更热衷于沿着商路进行扩张。 在介入格鲁吉亚,还派兵攻入伏尔加河流域之后,他们已经直接与波斯地区接壤,控制了穿过高加索和南俄草原的要道——这里也是非常重要的地方,从保加尔汗国到金帐汗国,当年都是借助控制这里的商路交汇地,富裕起来的。 虽然草原丝绸之路的东段始终没有打通,但靠着目前波斯、东地中海、罗斯、北海四个区域,已经能组织起相当大规模的贸易。其中关键的几段,都被紫帐汗国控制在手里。 如果得罪了他们,那不用紫帐汗廷自己动手,莫斯科之类的狗腿子们,就会截断共和国的贸易网络,让商人们陷入破产的境地——大家都怀疑,他们早就想这么干了。 所以,现在诺夫哥罗德共和国需要寻找新的方式,才能让自己摆脱窘境。 商人们不希望付太多的钱,但必要的筹码总是必须要给的。既然如此,不如把一些不那么重要的主权转让出去。特殊的位置,使得它们完全可以卖一个好价钱。 第二十八章 蒙古海贼王(上) 诺夫哥罗德代表是谈判的高手,很明显知道自己能从紫帐汗国那里获得什么。 紫帐汗国的实力并不足以长期占领诺夫哥罗德。从他们在黑海沿岸的老家,到极北之地,中间太过遥远。沿途这一堆罗斯国家各怀鬼胎,平时虽然朝贡,但汗国如果表现出吞并的欲望,肯定会抱团反抗。 但另一方面,能够在诺夫哥罗德扎根,对于紫帐汗国十分重要。他们只要有点战略眼光,就知道这个合作的重要性。为了把势力伸入北海,同时对阴谋叛乱的罗斯国家形成夹击态势,紫帐汗国也会在其他方向做出让步,试图抓住这次机会的。 做生意追求的,就是卖个好价钱。既然现在是高价期,就应该化被动为主动,果断卖出,以求达到最好的结果。 更重要的是,对共和国维彻来说,现在确实是个很麻烦的时候。 诺夫哥罗德不是一个莫斯科式的、由连续的农庄构成的国家。在这里,领土被分为两部分:被称为“伊思雅彻斯”的本土,和被称为“弗罗斯特斯”的附庸与者殖民地。虽然理论上,各处领地都居住着罗斯人,但两者地位依然有不小的差别。 本土城镇与殖民地之间、作为特别本土区域的诺夫哥罗德本城和其他本土城镇之间,都有错综复杂的矛盾,相比罗斯国家,反而更像古典时代的希腊城邦。 为了能尽量多地获得廉价原料,获得更大的竞争优势和利润,诺夫哥罗德本城的商人往往会极力压榨其他区域的居民,丝毫不顾同胞情谊。 当然,对方也不是好惹的。当地居民很可能会与盗匪勾结,或者自己就暗中去落草,打劫往来的城里商人。有些城邦里,人们还会和外国势力勾结起来,引入莫斯科、立陶宛乃至瑞典人的支援,和母邦对抗。 为了镇压这些刁民,诺夫哥罗德每年都要花费大量宝贵的财富,尤其是现在形势剧变,很多人的心思都活络起来。一些议员担心,如果自己不赶紧开个好价钱,让对手先引来了罗马军队,可就不妙了。 这些人的担忧,并不是没有道理。 诺夫哥罗德西南,靠近立陶宛的地方,有个叫普斯科夫的城市。这里同样可以通过河流,方便地进入芬兰湾,而且和重要港口塔林与里加,都有道路连接。 作为汉萨同盟和罗斯地区之间的重要中转站,普斯科夫很快发展起来,有了自己的手工业中心和商会,对于母邦诺夫哥罗德的管控也愈发不满。最后,借助立陶宛的支持,成功在几十年前,迫使诺夫哥罗德承认自己独立,脱离了共和国。 诺夫哥罗德对此耿耿于怀,但和其他罗斯城市不同,可能是因为接近欧洲,而且军事压力庞大,早在独立时,普斯科夫就兴建了石头城墙。对于罗斯人来说,这玩意儿有点太高端,实在不太好打,只能先认了。 立陶宛战败后,意识到自己处境危险的普斯科夫人也立刻行动起来,和战胜方的紫帐汗国联系,希望保证自己的安全,防止被趁火打劫。 虽然普斯科夫更小,理论上没法比诺夫哥罗德给的多,但他们自己也不傻。意识到这点之后,普斯科夫人很可能会铁了心,让渡更多主权,只求保留自由贸易和商会自治。 这样一来,就变成了双方争着给紫帐汗国开价,看谁给的多。而这种情况,对于主权的出卖方来说,是十分不利的。 诺夫哥罗德维彻因此决定,必须赶紧行动,一次给足,趁紫帐汗国还没完全了解当地局势,打个信息差,把生米煮成熟饭。否则,他们肯定也会要更多了。 为此,他们专门列了个合同,提出了一系列交易内容。汗廷当时对北方了解很有限,还不知道里头居然有这么多套路,对此喜出望外,很快就答应了大部分要求。 诺夫哥罗德地区从斡罗斯等处行中书省划分出来,设立单独的北海行省,派遣一名中书平章,率领两千军队前往进驻。 到地方之后,紫帐官员才发现为什么他们这么积极。 原来这些人早就算过账,发现相比自己雇佣军队,给汗廷缴纳贡赋的成本反而要更低些,所以等他们一来,就直接解散了不少佣兵,省下了一大笔钱。汗廷之前决策时,思路太过淳朴,开价太低,被奸商给算计了。 而当地上缴的贡赋,也是他们仔细盘算过的。 这些年,随着人口增加,诺夫哥罗德人开辟了大片新猎场,让传统的特产松鼠皮,产量提升了很多。但商人们意识到,提升产量并不意味着利润的同步提升。来自汉萨同盟中心城市吕贝克的商会代表告知他们,由于市场上供给增加,松鼠皮的售价已经下降,不能再使用原来的采购价格了。 这种情况下,最好的方式,是开辟其他方向的市场,减少对北海地区的兽皮输出,以保持价格。 借着向紫帐汗国上贡的机会,商人们定期携带大量物资,大摇大摆地南下,直接进入基辅、克里米亚乃至大都的市场。其他罗斯国家,至少如今,还是不敢公然刁难贡使的,等于得到了一个安全可靠、绕开了中间商的,进入地中海市场的机会。 紫帐汗国的外交思路深受中原人影响。在大汗和世侯们的思维里,让对方称臣纳贡是个重要的成就。如果接受官员和驻军,那成就还得再提升一级,因为这意味着当地成了更“本土”的地区,政治上的意义相当大,够大家吹很长时间。 甚至,传统的罗马人,也是有类似情结的。在这些传统帝国的体系里,这是非常有面子的事情——这种面子不是单纯的虚名,而是意味着权威、信用,是降低统治成本、提升合法性的重要方式。 但很多时候,其他人的思维方式未必是这样。像这种商业国家,可能并不关心这些名头,也不想建立帝国式的组织,而是更看重钱财上的收益。只能说,不同国家的选择往往不尽相同。这次双方至少都各取所需,所以事后也就认了。 不过紫帐汗国驻军很快发现,只靠自己的力量还是不够。很快,他们甚至要求,必须要在这里建立一支水师才行。 第二十九章 蒙古海贼王(中) 诺夫哥罗德的敌人不止来自陆上,也来自海边。很早之前,他们就与北欧人频繁发生冲突。 北欧大国瑞典皈依天主教之后,开始不断向东方发起十字军远征。他们在海湾对面修建了要塞维堡,还摧毁了涅瓦河周围的诺夫哥罗德定居点,试图截断他们进入北海商业圈的通道。 面对挑战,诺夫哥罗德在击退瑞典人几次进攻之后,也开始主动出击。14世纪初,诺夫哥罗德军队甚至一路打到了芬兰中部,移除了沿途的瑞典堡垒作为报复。围绕着拉多加湖和涅瓦河这一重要的水运通道,以及当地卡累利阿人的宗主权,双方打来打去几百年,始终没有结果。 虽然一度有和平解决的想法,也签订过合约,但利益上的冲突实在是无法弥合。 瑞典国王曾经提出,既然大家都是上帝信徒,那不如通过辩经来解决问题。他声称,自己可以派遣几名哲学家(那会儿神学、哲学经常不分家),和诺夫哥罗德教会辩论。谁要是输了,就皈依赢家的教派,这样大家也省的再打仗。 但诺夫哥罗德主教和市长拒绝了这个要求,指出自己只是个地方教会,建议瑞典人如果真想辩经,就应该让哲学家们去君士坦丁堡,找那里的希腊人辩论。如果他们能赢,自己就愿赌服输,就看瑞典国王敢不敢赌了。 当然,这个赌约最后也没成立。瑞典国王毕竟不是傻子,他的哲学家糊弄下罗斯人还行,跑去跟希腊人辩经,不是没事找事儿么…… 结果协议告吹,大家又来来回回打了几十年。 与主要在内河、湖泊、沼泽之间跑商的诺夫哥罗德人不同,瑞典人是正经的海上强权。几百年间,他们屡屡在诺夫哥罗德的海岸上登陆,使得共和国的处境相当被动。现在正好有机会,可以尝试扭转这个态势。 在紫帐军队的帮助下,诺夫哥罗德人终于在涅瓦河站稳脚跟。当时的郭氏族长郭砥,给他们提供了一批工程师,利用他们的筑城技术,在重要的河口处建立了军港要塞“郭家堡”。因为郭砥的希腊名“彼得”更好记,所以当地人都把这里叫彼得格勒。 堡垒十分坚固,瑞典人和卡累利阿仆从军好几次都没打下来,只能干瞪眼,暂时退出了河口地区。 当然,双方的野心都不止这点。 如果把视野继续扩大,会发现,诺夫哥罗德所在的汉萨同盟,如今的处境,也越来越危险了。 当年,因为各个王国对地方的控制都很松散,城市往往谋求自治,然后彼此结成商业同盟。但现在,整个欧洲,王权都在不断加强。 北方的瑞典、丹麦,西边的英格兰,东边的莫斯科,南边的神罗诸侯,都在觊觎着这份巨大利润。当国家机构不断完善,王朝对地方的控制逐渐加强,自由市的好日子也就快到头了。 商人们对此也是清楚的,他们不断试图介入各国的继承问题和领土争端,试图在几个鸡蛋上跳舞,来维持自己的独立。但时代的潮流终究难以阻挡,在越来越强势的大国面前,传统的商业自由城市实在难以支持。他们所能做到的,也只有尽力挣扎。 所以,诺夫哥罗德建议,大家一起奉紫帐汗国为宗主,引入罗马军队,维持势力均衡,和欧洲各王国对抗。 虽然游牧国家给人一种战争起家的印象,但很多时候,对大汗来说,做生意拉关系的技能,其实才是最重要的。紫帐汗国同样有浓厚的商业性质,又是一个与波兰、立陶宛、神罗都敌对的强国,还离得足够远,没有吞并领土的动机。不仅对诺夫哥罗德,对其他同盟城市,也同样很有价值。 当然,这个计划如果成功,诺夫哥罗德城邦在同盟中的地位肯定会大幅提高,取得更多的话语权。怎么看,都是稳赚不亏的。 所以,另一边,为了说服紫帐汗国扩军,诺夫哥罗德决定增加贡品,以提高说服力。 这些贡品是直接交给罗马官府,实际上是给紫帐汗国的保护费,或者说是军事成本的主要部分。其中除了皮毛,还包括著名的矛隼。 诺夫哥罗德和特维尔、莫斯科等国,都有大量的养鹰人,甚至发展出了跨国的管理组织,是个很发达的行业。而从爱尔兰到契丹,整个亚欧大陆上,各国的上层都极其青睐这种动物,几乎算是一种硬通货,很有价值。 在明朝,这种猛禽有个可能更让人熟悉的名字,叫“海东青”。当年沙哈鲁与明朝和解,重新纳贡的时候,就得到了一只作为回礼。由此,也可见其流行程度。 由于少了好几道转卖的流程,花钱办事的效率,也比招募佣兵高了很多。商人们认定,这是一种更有利的交易。他们对于这件事,比汗国自己都热情。 其他附庸国,都宁愿多交钱,也不想让紫帐派兵来。但诺夫哥罗德的商人们,交了钱之后,天天来催“总督”赶紧多派军人来,尤其要赶紧扩充海军,显得十分违和。 但紫帐汗国的水上力量也是有限的。 如今,黑海已经成为罗马的内海。在帖木儿崛起之后,借助他们的帮助,紫帐汗国也成功进入地中海东岸,在小亚和叙利亚建立了几处据点。 航海是运兵和商贸的主要工具,甚至可以说,在这些地方,紫帐汗国就是沿着海上通道扩张的,所以才形成了这种看起来分散,但实际上还算稳固的领土分布。 为了维持帝国,海上力量当然是不可或缺的。 紫帐汗国刚成立的时候,对于水师一窍不通。开国皇帝伯颜帖木儿本人,就是个著名的旱鸭子。当初为了进入巴尔干,他决定听从东罗马教会的建议,率众加入东正教。教会喜出望外,决定模仿当年的罗斯受洗仪式,让大家都下河洗一圈,就算完成仪式了。 谁知,大汗伯颜帖木儿带头下河时,居然溺水了。大臣郭盖等人七手八脚给他捞起来,抢救了半天,总算没淹死。由于担心伤亡过大,众人只好婉拒了集体洗礼的仪式,直到现在,都没完成集体入教典礼。 此事成了紫帐汗国的祖传笑话,直到这会儿还在流行。据李玄英说,以此为原型的希腊喜剧,都有好几部。 这也导致汗廷贵人们在“安答战争”之后,也无法驱逐宫廷中的希腊势力。因为汗廷水师很大程度上,依然要依赖他们的参与。 第三十章 蒙古海贼王(下) 汗国想在诺夫哥罗德部署水师,物资上问题不大。那里有很多高大的林木,并不缺乏木材。长期的贸易航运,也使得当地人已经有了比较完备的工坊、船坞,可以建造和维护舰船。唯一的困难,就是人员的问题了。 紫帐汗国在这里维持不了太多军队,也没法把希腊水师主力调过来。实际上,汗廷内部,很多人也不希望希腊人插手这边的事情,扩大他们的势力。而诺夫哥罗德人得应付各个方向的战争,也没法提供更多人力了。 因此,紫帐汗国迫切需要更多的人手,来发展航海。 一番挑选之后,北海行省平章提出,可以从南边的草原上,就地拉蒙古人来填补人力空缺。 因为周遭的各个族群、各个文化里,蒙古人是最适合航海的。 这个结论,并不难推导。 什么是海洋文明?首先一个前提,就是穷。当地资源并不足以满足其生活所需,因此只能四处冒险、扩张,来往于不同地区,以求获得更多的资源,提升自己的生活水平。 很多文明,只要勤勤恳恳地耕作、生产,就能养活自己,所以不会闲着没事去赌命乱跑。但这边的蒙古部落,穷的连锅都没有,只能到处游荡。显然,这个前提条件和基本动力,他们是具备的。 而在航海时,航海者的身份是多重的。海商、海盗,往往是同一个人的不同身份。发展航海并不只是做生意,劫掠其他商船乃至劫掠岸上目标,也是随时可能发生的事情。 在草原上,当然也是同样的情况。各部落之间有复杂的关系,一方面会进行贸易,另一方面,相互劫掠也是日常。习惯了这种生活的蒙古部落,对此的相性就会很好。 还有一个重要的方面,是对风险的容忍程度:虽然整体上看,海运给沿线城市带来了巨大的财富,但风险同样很大。可能遇到个风暴,就血本无归,实际上是非常脆弱的。所谓“冒险”,对于忍受风险的能力有非常高的要求,很多人确实不容易接受。 但在草原上,风险同样很大。一场白灾,可能整个部落就完蛋了。长期处于这种环境的蒙古人,也有同样的风险耐受能力。 最后,即使获得利润,收益的大头也是商人和船主的。普通水手,整日在船上颠簸,生活艰难,收入也有限。罗斯人如果有块固定的土地,也不想去过这种糟糕日子。 但蒙古人的日子同样艰难,很多人都是部落贵族的奴隶,整日在马背上颠簸,也没什么收入。他们从事航海,接受程度就好多了。 反正,他们本来过的也是居无定所的游牧生活。在港口间航行,和在草场间转场,区别也不算很大。牧民们对此早就习惯了,适应起这种生活节奏,也不会太难。 由此可见,只有起错的名字,没有起错的汗号。蒙古人,才是真正的海洋民族。 在这一思路的指导下,北海行省开始大量招募蒙古牧民充当水手,填补人力缺口。 这边的所谓蒙古人,其实大部分都是当地的钦察、库曼和保加尔部落。当然,这也不说么问题。紫帐汗国对于如何驱使牧民,十分有经验。 汗国对海上的管理,和对喀山的保加尔旧部、南俄的库曼故地一样,十分松散,只要在神祖面前,宣誓成为罗马公民,向摆赛汗定期缴纳贡品,就能享受广泛的自治权。 诺夫哥罗德将北方的大片非核心土地,分成了好几块领地。本来是打算招募立陶宛贵族,作为共和国的封臣,担当北方屏障的角色。但紫帐汗国到来之后,共和国就改了主意,把它们送给行省直辖。 行省官吏又从中挑选了几块合适的地方,建造港口,作为这些海上牧民的营地。每一艘船,在海上很可能长期见不到人,实质上就是一个独立的游牧部落。所以,又按照船只大小,给船长授予十户、百户不等的官职,这样就算完成了管理机构的设置。 一开始,很多牧民还不习惯,损失颇大。但这回汗国并不缺人,由于给出了足够的赏金和劫掠分利,众多日子不好过的小部落,都跑来投奔。 由于数量增加太快,很快,船只数量就超过了商贸所需。闲着没事的蒙古人四处乘船游荡,抢劫瑞典、立陶宛和波兰的海岸。 这些欧洲国家,常备军数量有限,平时都靠各个分封领地自己的力量,来对付出现的敌人,对付普通海盗,效果还不错。 然而,蒙古海盗无师自通地结成了大团伙,不时就汇聚起一大堆部落,在首领和老海贼的指挥下,有目的的选择突破口,借助紫帐本土派来的工程师,破坏各国的防御堡垒,然后一拥而入,把沿岸各地都劫掠一番。 遇到这种突然集中起来的大规模入寇,当地人很难抵挡,因此受害颇为严重。 紫帐汗国和诺夫哥罗德,对此都很满意。立陶宛和波兰因为背后受到袭击,不得不调集士兵前往防御,让紫帐在南方前线的压力小了很多。由于效果良好,这一制度就保留了下来。 蒙古海盗活动的范围,已经远超出了北海行省当今的辖地。大都朝廷决定给他们升级编制,顺便换个正规点的名字。于是,郭氏通过桃花石岛的关系,找了个老学究,专门琢磨个好名字。 老学究考据一番,告诉他们,可以挑一个和水域有关,又有多重寓意的词。《卫风·硕人》云:“河水洋洋”,《毛诗传》云:“洋洋,盛大也”;《大雅·大明》云:“牧野洋洋”,《毛诗传》云:“洋洋,广也”;《鲁颂·閟宫》云:“万舞洋洋”,《毛诗传》云:“洋洋,众多也”。孔子说:“美哉水,洋洋乎!”可见,这个词一直以来就是与水有关的美言。 考究先圣之意,应该把“北海”改为“北洋”,以示国朝武威之盛,水师军容之壮大。 众人觉得,老学究果然很有文化,于是按照他的建议,改名为“北洋水师”。 由于扩张迅速,诺夫哥罗德的造船工坊供不应求,北海行省甚至要去汉堡和吕贝克,订购德意志战船。几年后,舰队就颇具规模。 这时,一场新的战争爆发了。 英格兰王国原本是欧洲重要的羊毛出口国,伦敦商栈在汉萨同盟中也有十分重要的地位。但国王爱德华三世在位时,禁止羊毛出口,同时禁止进口外国的纺织品,违者予以重罚。 爱德华希望借此强制推动本国纺织业的发展,把羊毛出口转为纺织成品出口。但这一政策,显然妨碍了外国商人们的利益。 大量进口羊毛进行生产的弗兰德斯,首先表达了不满。汉萨同盟的其他城市,也强烈谴责英格兰官府这种强制性的贸易保护行为,呼吁英国开放自由贸易。 但爱德华三世是个强势君主,不但把原本的羊毛关税变本加厉,甚至开始划界,禁止在距离海岸五英里内剪羊毛。这些举措让商人们十分气愤,但英国当时还很强,正在殴打法国,大家也没什么办法。 不过,爱德华统治的最后几年,患上了中风,无力再处理朝政。1376、1377年,继承人“黑太子”爱德华和爱德华三世先后去世,之后的继承人昏庸无能,贵族之间内斗不休,陷入了将近三十年的混乱。 而北海商人们抱上了紫帐汗国的大腿,决定趁这个好机会,用武力迫使英国开放贸易。法国对此大力支持,给予了不少赞助,还派人去大都,游说朝廷追加兵力。 在法国人的金币攻势下,汗廷上下很快同意了他们的计划。海军大公伊萨克·杜卡斯亲自率领众多随从和技术人员,前往诺夫哥罗德指挥作战。 次年,蒙古海盗大批南下,与沿途各同盟城市的舰队会和,首先击败了宿敌丹麦,迫使国王宣布中立。随后,北洋水师驶出日德兰海域,进攻英格兰的各个港口。 英格兰国王理查二世不受贵族们的欢迎,以兰开斯特公爵约翰为首的大贵族们乐见国王吃瘪,只是自保,拒绝给国王提供口头支持之外的任何援助。原本支持贸易保护的大商人们,见到敌军来势汹汹,也开始动摇,不想再坚持到底。在一系列不利条件下,国王军队只能在泰晤士河口迎战北洋水师,结果因为寡不敌众被击溃。 众多蒙古海盗、汉萨佣兵和大量混在其中的法国人,成功登陆并进入伦敦,大肆劫掠。城区不少地方被烧毁,理查二世仓皇出逃,躲入威尔士。 军事失败导致国王的权威进一步受损,不久之后,就被约翰的儿子亨利推翻,称为亨利四世。英格兰被迫重新开放羊毛出口,取消高额关税。汉萨同盟和紫帐汗国扩大了原本设在伦敦的商栈,得到了更多的特权,使得这里成为了实质上的国中之国。 大家之前自己都没想到,一次行动居然有如此大的成果。尝到了甜头之后,各方的合作就更加紧密了。 第三十一章 上帝无亲,唯德是辅(上) 迄今,这一系列战争依然在产生巨大的影响。 诺夫哥罗德和莫斯科的代表,进了会场就开始给各位贵人打招呼。他们对郭康和李玄英尤其热情,说一定要允许他们上门问候。 郭康这边不用说。自从叔祖郭砥,也就是罗斯人口中的“老彼得”,当年在诺夫哥罗德常驻,就给当地带来了很多意料之外的好处。彼得格勒港口至今还在为诺夫哥罗德共和国带来巨额利润,这一点就不是他们能随便无视的。 至于李玄英,就更简单了。 他的祖父李应麟,就是那位从父亲手里接过三支箭的著名人物,在“南北战争”的关键时刻力挽狂澜,给罗斯各国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当时,北衙叛军与波兰人结盟,合兵南下,沿着第聂伯河直扑紫帐腹地,扬言要一举拿下大斡耳朵所在的瓦尔纳,驱逐契丹人、希腊人和他们拥立的假大汗。途中,一些罗斯公国和草原部落陆续加入。匈牙利人闻讯也调动起来,企图东进夹击,夺回之前丢失的东部地区。 面对强敌,摄政太后玛利亚可敦慌了手脚,一边打算割让土地求和,一边暗中准备船只,准备带儿子逃回娘家,去摩里亚避难。她命令当时在南方前线的李应麟、曹勋、郭帅等人,停止军事行动,与周围势力和谈,护送汗廷逃走。 各家世侯对于这个命令颇为不满。太尉王方中、左丞相耶律坚、大宗正府札鲁忽赤塔里失等人居中调停,劝说大家,国家危难之际,更不能公然破坏制度。哪怕太后命令不合理,也要先在制度内寻求解决办法。 一众老臣前往拜访玛利亚可敦,说明厉害。耶律坚指出,巴列奥略家族一盘散沙,自称皇帝的约翰五世,不但斗不过奥斯曼,斗不过塞尔维亚,也斗不过篡位者约翰六世·坎塔库泽努斯。甚至,他和自己的几个儿子都不能团结,在小小的领地上互相割据。 北宋都只有一个徽宗、一个钦宗,巴列奥略王朝却有一群徽钦。这种小政权,是毫无前景的,根本没必要考虑他们。 这个说法应该没错,但玛利亚可敦却有了更多的想法。她认为,既然父兄都是窝囊废,完全可以由她来收拾残局。应该放弃对北方的争夺,从南方的希腊地区找补。她有把握借助外交阴谋,让叛军、波兰人、匈牙利人,很快因为抢夺战利品大打出手,不来找这边的麻烦。 而汗廷的军队,对付希腊人是足够的,完全可以把废物老爹和废物哥哥们都轰走,自己来当罗马的女皇,事后,会给大家更多的权力。 她以为,这种利益交换可以让大臣们满意,然而这种妥协行为,却让大臣们彻底失望,转而支持南军世侯。 不过,李应麟认为,这倒是个很好的机会。原本他担心奥斯曼会趁火打劫,但太后犯蠢的恰到好处,正好可以麻痹敌人。奥斯曼乐见希腊人继续斗起来,短期内会保持观望。只要在他们反应过来之前摆平北方的至少一路敌人,态势就会好多了。所以,现在反而不应该撕破脸。 不久,和谈果然顺利完成。南衙诸军奉命班师,回大斡耳朵护送汗廷。然而入城当晚,就发生了不流血的宫变。 李应麟等人,引用春秋时,大夫鬻拳兵谏楚王的事例,率军进入宫中,抓捕玛利亚可敦。执勤的怯薛未做干涉,可敦仓促逃离,在城外被南军抓住。 丞相、太尉等人,历数太后的罪状,指责她牝鸡司晨,干涉国事,甚至图谋大位,心思昭然若揭。如果不予阻止,大秦也会同大唐一样,遭受武后、韦后的祸乱。 大汗仁德孝顺,不忍对母亲动手。然而社稷比私情更重要,诸位大臣因此迫不得已,代为执行国法。 今后,要重申祖制,后宫一律不得干政,以免重蹈覆辙。大汗与诸位柱国共同盟誓,恪守诺言。 大臣们计划按照希腊旧俗,让太后出家。但他们对这里的习惯太陌生,不知道还有刺眼睛之类的流程,以为就是剃度。结果,由宗正塔里失主持,把玛利亚可敦剃了个光头,流放到了岛上软禁起来。 这个事件再次证明,打不过的情况下,玩阴谋也没什么用。当然,希腊人也根本不缺这一个案例就是了…… 当然,这只是第一步。稳定了内部之后,李应麟立刻向北出发,拦截叛军。 叛军此时越聚越多,号称有十万之众。军中不少中下层军官,来自保加利亚和瓦拉几亚,对敌军有些畏惧,请示他准备怎么办。李应麟一脸不屑地告诉他们,那是因为他们见识少。 他给众人讲班超、李靖、耶律大石等人的例子,告诉他们,几千人乃至几百人,击败十万中亚、突厥的大军,那是他老家的日常。也就他们这些新人不懂行,所以才会被这种小场面吓住。 东欧这些孛烈儿(元史称波兰)、马扎儿(元史称匈牙利)杂胡,战斗力还不如突厥人,否则应该是他们打去耶路撒冷才对。可见叛军看着人多,其实都是一群土鸡瓦狗。以往是没有会打仗的人来指挥,所以才显得他们厉害。现在,他就给大家展示下,什么叫打仗。 众人对他的故事将信将疑,觉得夸张过头了。这时,随军的大牧首尹道长站了出来,告诉大家,其实上帝对此早有旨意,只不过众人不够虔诚,没感受到而已。 尹道长召集军官士兵,拿出一把小银币,给他们传看。这些都是普通的罗马银币,看起来没什么特别之处。尹道长于是祈祷说,如果上帝确实希望他们获胜,因此派善战的塞里斯人领导他们,那就请展示神迹,让所有银币都正面朝上。 他把银币收回,用手拢住,摇了几下,然后往十字架前的祭桌上一撒。众人仔细一看,十几枚银币居然真的都是正面朝上的,立刻发出一阵惊呼。尹道长命人把银币用圣物铁钉,钉在桌上,给全军展示。 军队里的士兵没见过这么多世面,都高呼神迹。 尹道长则表示,其实上帝早已不止一次保佑罗马人战胜蛮族了,教会史里这种记载,遍地都是。只是如今教会衰微,失去了上古使徒时代的高尚情怀,乡间神父的水平一言难尽,没法给大家讲这么多罢了。 不过,上帝是尊贵的神,是要面子的。神恩也不是随便谁都给。人家是挑人的。 如果只要信上帝、去庙里拜几下,上帝就认可你是虔诚信徒,给你保佑,那上帝岂不是成了兜售神恩的小贩,太没面子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上帝又不是乡间又蠢又坏的老爷,无原则地袒护自己的亲戚、宠臣。之所以说上帝爱世人,就是因为上帝公正严明,不会偏私。只有那些有德行、有能力,能够关心公民,保护罗马帝国的人,才能得到上帝的庇护。 这下,大家就真的相信了。 当然,无论是契丹人的身份,还是罗马军团的旗帜,还是上帝的神恩,其实都没法直接给人增加战斗力。不过,如果大家都发自内心地相信,这些真的有用,那他们就会更加坚定、士气更高昂。而更坚定的军队,就确实有更高的战斗力了。 郭康一直怀疑,他们老李家一个个都这么能吹,就是战场上练出来的。不过,吹牛只能管一时,他们能把吹出来的大话实现给大家看,才是这几十年,人们一直相信的根本原因。而这,就真的是人家的本事了。 第三十二章 上帝无亲,唯德是辅(下) 在安稳军心之后,李应麟以五千士兵为前军,曹勋率领三千人为后卫,向北行军,在多瑙河支流,一条叫普鲁特河的岸边,遭遇了正在进发的叛军主力。 部将们建议在河边设防,堵截敌人。八千人用于决战还是太少,但阻止对方渡河还是够的。可以等王太尉集结的援军到来,再进行决战。 李应麟解释说,叛军人虽然多,但却各怀鬼胎。北衙各部落之所以反叛,就是为了贵人们的私利,这种前提下,他们不可能共同进退,为了“战友”牺牲自己。 也先不花太师还在的时候,能用威望和规矩压制他们,迫使他们遵守军纪军令,才能维持战斗力。而现在,他们拥立的伯颜,只不过是个各部贵人都能接受的傀儡,根本没有统帅的权力。 至于波兰、罗斯等国来的“友军”,更是各有各自的心思。他们聚集起来,单纯是因为之前汗国声威壮大,让他们害怕被吞并,所以想一起对抗而已。如果看到汗国军队人少,一时不会威胁自己的安全,马上就会开始勾心斗角,各行其是的。 这些人,连个统一的号令都没有。没有统帅的军队,叫做乌合之众。就算人多,又能打什么仗? 现在,敌人正是虚弱的时候。如果给他们整合的时间,或者等更多的波兰、匈牙利军队赶来,情况反而会更被动。所以不用再等,现在就是最好的决战时机。 十万人是一个很大的规模。在欧洲,这样一支军队,甚至可以决定一个国家的命运。 但十万大军也并不算很大。如果没有有效的组织和指挥,别说八千,就算八百人,也一样能打打试试。 于是,李应麟没有守在渡口,而是向上游移动,寻找渡口渡河。 叛军很早就发现了他们,看他们人少,于是一边派前锋继续准备过河,一边让大军立刻出阵,迎了上来,准备趁着他们还没完全过河,一举消灭掉这支部队。 叛军各部调度不一,有的快有的慢,无法形成齐头并进的态势。当然,双方人数毕竟太悬殊,也没人当回事。北衙精锐钦察左卫的骑兵抢先冲出,围了上来。 李应麟命令其他士兵继续渡河,亲自上马,率领甲骑二百人逆击之。钦察卫团团围住他们,李应麟大呼驰骋,左右奋击,所当者无不披靡。左卫指挥使伯克迭儿见状,率领伴当赶来堵截,李应麟持矛冲突,刺其于大纛之下。钦察卫骑兵纷纷溃走,李应麟部得以完全渡河,在岸边高处列阵。 见钦察左卫受挫,各部头人果然裹足不前,都想让别人先上。李应麟派兵四处叫骂,说伯颜就是个废物傀儡,赶紧来投降,不要跟着他送死。 叛军鼓噪起来,伯颜没办法,只能从自己可以控制的钦察左右卫、不里阿尔右卫中,抽调主力万余人,前出进攻,又求波兰援军主将、“白公爵”瓦迪斯瓦夫给自己充当后援。伯颜如实说,现在人虽多,但只有波兰军队的战斗力他信得过。为了共同的目标,至少这次还是希望大家齐心协力。 伯颜亲自披挂上马,来到阵前指挥。钦察卫、不里阿尔卫的骑射手不断向李应麟部抛射箭矢。对射一阵之后,发觉对方甲胄坚实,占不到便宜,伯颜下令各部轮流冲锋,之前状态保持最好的不里阿尔右卫先上。 不里阿尔右卫与李应麟部交战一轮,没有分出胜负。李应麟说,敌人肯定会着急。于是命令士兵下马,丢掉弓箭,退到土坡之后,只留下哨兵戒备。又抽调一千老兵,在防守的土丘后方、河岸边上,作为后备。 伯颜军前锋看到对方不再射击,还开始后退,消失在山脊后,急忙向他报告。伯颜果然增加了兵力,把全部骑兵都加入了阵型,开始冲锋。后方,波兰军队也整顿阵型,以骑士为先导,缓步跟进。 伯颜部骑兵冲近土坡,哨兵挥旗示意,李应麟部又回到山顶,向着敌人冲了下来。 双方挤在一起,骑兵的优势发挥不出来,反而变得很被动。一些骑兵向侧面绕去,准备绕过土丘,攻击李应麟后方。然而土丘下的树林里,也有人在阻挡,一时不能通过。伯颜发了狠,决定靠人多硬挤过去,于是命令各部全部去进攻,同时给波兰人发信号求援。 瓦迪斯瓦夫公爵派出一部分波兰骑士赶来支援,不里阿尔左卫也同意加入。这次,成功地把李应麟部挤下了山头。伯颜于是把手里的预备队都投入战场,又派人把还在试图迂回的几支部队叫回来,让他们别瞎转悠了,赶紧都回来,给即将崩溃的敌人再加个砝码。 交战了大半个时辰,李应麟部被挤压着后退,已经退下土坡,到了河岸边。伯颜所部骑兵和波兰骑士,都认为可以把他们一举赶下河,一时士气高涨。伯颜的预备队刚赶到,体力最好,军官们让开通道,由他们领头,准备发起最后的冲锋。 然而,这里已经是河滩,土壤泥泞,战马根本跑不起来。李应麟之前预备的一千老兵,趁机开始反冲锋。 这些人各执大斧、铁棒,见人砸人头,见马砍马腿。骑兵周转不开,又没有步兵那么高的密度,往往一个人被前后好几人围攻。一人抵住他,其他人拿着长斧、大锤,就轮着往上半身招呼。前排的上百人几乎一照面就被杀伤殆尽,其他人躲也躲不开,只能硬着头皮顶上去拼命。 一些士兵也跳下马,试图结阵和对方步战。另一些则调转马头,想换个方向挤一下试试。指挥官们在一片惨叫、咒骂中,努力喊叫、挥舞旗帜,试图重整部下的秩序。 伯颜这时候也来到了山顶,观察情况。发现前面受阻之后,他急忙也下令后续部队下马,准备步战。 李应麟部的老兵没有受到太大影响,依然在向前推挤,像在农田里挥舞锄头一样,有条不紊地敲开敌人的脑袋。被推挤到后方的士兵,一些人在他的命令下修整待命,另一些体力还行的,则重新结阵,从树林中朝敌人绕了过去。 林间剩余的骑兵,很快被他们赶走。随后,众人转向绕到土丘之前,攻击敌人的侧后。一些比较机灵的敌骑,发现情况不对,开始逃跑。 其他各部的贵人,只是跟着尝试了几次迂回,发现不能取胜之后,就开始在旁边看热闹。一些人发现战况太惨烈,心生怯意,想找机会溜走。 伯颜发现情况不对,立刻再次给波兰人传信,让他们的骑士拦截试图包围自己的李应麟部步兵,步兵也加快跟上,驱逐树林里可能的敌人。如果成功,就用步兵迂回,从外侧反包围对方。 然而波兰骑士根本不理他的命令。骑士们抱怨说,他们来这里,难道就是为了掺和异教野蛮人的内战,为了几个鞑靼人的野心,在泥地里打滚?树林里的敌情根本不清楚,就算拦截了那些人,天知道还有没有更多的人过来。 现在一部分同僚,因为这个鞑靼王子的瞎指挥,已经陷进去了,至今生死不明。他们要么找机会救人,然后赶紧回家,要么就干脆先看这些人打完。无论如何,也不会再去送命了。 骑士们本来就很不喜欢这些临时战友,搞成现在这样,让众人怨气很大,公爵亲自劝说都无济于事。 但他们的判断也不是没道理。没犹豫多久,前方就出现了溃散迹象。 钦察左卫之前刚被迎面挫败一次,主将也死了。只是刚才顺风顺水,他们以往的战绩也还不错,所以伯颜把他们配属在第二波中,让新指挥使带领他们一起冲锋。 眼前情况明显不太对,这些人首先开始动摇。然而刚才推挤的太厉害,四面八方都是人,想走都走不掉。 伯颜在高处看的还算清楚,但各处的士兵们根本不知道战场的情况。前线的人想往后退,拉开空间,后面的人却还不知道前面怎么回事,依然在从山坡上往下乱挤。 最后,大概是越来越多的人都明白了,前线的人试图后退意味着什么。恐惧开始在军中蔓延。 这时,渡口营地方向,燃起了大火。 曹勋部三千人赶到了这里,他们带着工兵和辎重,所以慢了些。不过到地方之后,曹勋看到河对岸山坡上在交战,立刻命令士兵大张旗鼓,同时招募勇士渡河。 渡口正面,是斯摩棱斯克大公的军队。看到有人坐木筏过来,士兵们在河滩上结阵,准备拦截。 木筏靠岸时,众人一拥而上。然而船头的柜子突然喷出火焰,罗斯士兵被烧的鬼哭狼嚎,幸存者一边喊着“罗马人来了!”一边往后躲。 大公赶紧四下张望,发现河对面出现了一大堆各式旗帜,布满了视线。再看河边,只有几条木筏下水,对面的士兵没有继续放船过来意思,反而在组装和固定浮箱,明显是要就地搭建浮桥,让大军冲过来。渡河的人并不畏惧他们,而是在到处喊话,说朝廷大军已经到了,识相的人赶紧投降,还能免罪。 他再往这边的前线看,之间那边还在僵持。没记错的话,当时伯颜说,那边充其量就几千人。现在看,明显那只是个先锋部队而已,结果打到现在都没解决,要是大军压上来,就自己这点人,恐怕都没有活路。 大公赶紧让士兵别打了,都撤回来。然后召集贵人,又派人联系同在军中的切尔尼戈夫大公,一起来商量。 斯摩棱斯克人和波兰、立陶宛关系十分恶劣,因为两国一直想和当初瓜分加利奇-沃伦公国一样,吞并他们。切尔尼戈夫同样是立陶宛人的主要目标,如果不是当初紫帐汗国介入,恐怕已经被立陶宛消灭了。 虽然被北衙军裹挟来,但众人商量几句,就立刻达成共识。伯颜那个废物连紫帐前锋都打不过,明显就是个只会自吹自擂的花花公子,被波兰人撺掇着,给人家当炮灰。大军一来,肯定得完蛋。 而且,就算他侥幸赢了,又能如何?斯摩棱斯克是波兰人长期觊觎的地方,回头肯定会被他转头卖给帮了大忙的波兰。切尔尼戈夫人,也会面对相似的命运。 现在这仗,已经打成这烂样,与其等着被卖,不如先卖了他,给汗廷示好。 大家决心已定,立刻行动起来。斯摩棱斯克大公亲自举着降旗,赶到河边,与紫帐军队谈判。切尔尼戈夫大公则集合两国士兵,捕杀营地里所有波兰人,防止这些监视者发现异样,对自己不利。 士兵们大声咆哮,冲进各处营帐,见到带着天主教式十字架的人就砍。场面极其混乱,以至于有些罗斯人都被误杀。一些波兰和立陶宛佣兵守在营寨里,罗斯人几次攻不进去,就四处放火。很快,浓烟高高升起,老远都能看到。 这个信号太明显,前线的伯颜部,也都注意到了情况。 处于最后的不里阿尔左卫不是伯颜的亲信,发现不对立刻后撤,退出了半包围圈。伯颜依然抱着翻盘的幻想,希望他们代替波兰人执行截击和侧击任务,派信使拿自己的信物,承诺只要遵守命令,就任命他们的首领为太师。 然而不里阿尔左卫直接跑没影了,信使也根本没有带来回信。不知道是路上被敌军截杀,还是人家已经根本懒得理他的命令了。 混乱之中,前线开始全面崩溃。士兵们互相推挤践踏,争着向后跑。瓦迪斯瓦夫公爵在侍从的保护下匆忙逃走,收拢剩余的骑士,冲出了包围。伯颜见大势已去,在河边拔刀自杀。 在河边和土丘一带,长条形的空地上,北衙诸卫陈尸上万,精锐几乎损失殆尽。波兰骑士逃走了不少,但曹勋部工兵赶来帮忙之后,还是很快攻破大营。大部分留守步兵和立陶宛佣兵,都被愤怒的罗斯人杀死,连紫帐军都拦不住。 提前逃走的部落贵人们,更是跑的没了影,有些人干脆在战场外游荡,洗劫逃兵。所谓十万大军,就在一天之内土崩瓦解了。 第三十三章 北衙改制 李应麟这一战,基本决定了之后的格局。哪怕紫帐二次内战,都没有给东北方向的各国更多机会。 半个月后,太尉王方中率领援军赶来,剿灭了附近残余的敌人。王方中把被俘的波兰贵族和游牧头人都集合起来。先当众表扬了临阵反正的罗斯人,又把其他人训斥了一顿。他表示,这些人原本犯的,都是死罪,但大汗怜惜人才,愿意赦免投降的人,就看谁乐意了。 波兰贵族们十分死硬,坚决不愿投降。那些游牧头人倒是立刻接受,表示自己早就心向汗廷,只是被叛贼伯颜欺骗裹挟,才被迫参与的。他们努力证明,自己早就试图在和汗廷联系,只是因为各种原因,没能完全成功。 王方中知道这都是胡扯,但他并不当场反驳,反而不断微微颔首,表示认可。最后,王太尉大度地表示,人心所向,由此显而易见。这次战事,对我们罗马来说不算什么挑战,反而是个展示军威的机会。因此,既然鉴别出了忠臣、勇将,也没必要再纠结这些小事了。 他宣布,投降的人全都跟他走,去面见大汗,授予官职、爵位。至于不愿投降的波兰人,也是值得敬佩的勇士。他们不是叛变者,只是各为其主而已,所以就不追究了,都放回去吧。 众人纷纷称赞他仁慈。波兰人倒是不太领情,觉得异教徒的慷慨肯定另有图谋,但太尉真的把被俘的波兰贵族和骑士送出营地,放他们离开。渐渐地,他们也安心下来,开始沿着来路返回。 然而,走到斯摩棱斯克附近,一个叫卡廷的村庄时,波兰队伍突然遭到了周围罗斯人的袭击。几百名波兰人几乎都被杀死,只有两名贵族身法不错,逃了出来。 幸存的贵族逃回克拉科夫,在议会上大骂罗斯人阴险残暴,要求议会给自己出头。 当时,波兰的一代雄主卡齐米日三世刚去世不久,因为没有男性后嗣,于是立下遗嘱,死后把王国交给自己的外甥、匈牙利国王拉约什,以便能有一个强力的成年君主,指挥两个国家,共同对抗强大的外敌。 拉约什也是个很有能力的人,但他初来乍到,不得不给贵族们让步。 匈牙利军队这时正与紫帐汗国在特兰西瓦尼亚地区交战,拉约什准备趁紫帐汗国内部不稳,集中兵力夺回领土,把敌人赶出喀尔巴阡山,重建防线。但为了照顾波兰人,他只能以政治需求为优先,在军事上做出让步,把自己本来准备投入南方的总预备队调回,派往东南,陪着波兰人一起去揍罗斯人。 波兰匈牙利联军势如破竹,开始围攻斯摩棱斯克。附近几个公国组成联军抵抗,结果被敌人击溃。斯摩棱斯克走投无路,急忙向紫帐汗国求援,但紫帐援军没能及时赶到,防备虚弱的城市就被攻克。 波兰军队大肆烧杀抢掠,几乎彻底摧毁了这座城市。紫帐军队只救出了逃出来的几百人,大公以下的其他市民,都被波兰人杀死了。 斯摩棱斯克的毁灭给了周围的罗斯人很大震撼,很多南部的城市开始向紫帐汗国寻求庇护。王方中趁势迁徙人口,以南衙军团老兵为骨干,把军府模式扩展到克里米亚以北,第聂伯河两岸的地区。也是在这个时候,基辅邀请紫帐军队入驻,自此成为北衙军整编之后,三个万户驻地之一。 那些游牧部落头领,到了瓦尔纳之后,就被软禁起来。在丞相耶律坚的主持下,紫帐汗国借着新近的胜利,开始对第聂伯河到伏尔加河之间的各部进行整编。以升官行赏的名义,把各部贵人集中到首都,打散原本的部落,派遣流官加以监管。 在更远一些的地方,耶律坚撤销了原本的投下军州和卫所。他模仿汉朝郡国制度和欧洲人的习俗,授予首领更高的名号,但剥夺他们的实际权力。部落贵人们组成议会,由汗廷派遣的相担任议长,授予贵人议会执政的合法性,同时组织他们,管理整个部落的日常事务。 耶律坚对北衙各部的改革,一直沿用到现在。如今,远至伏尔加保加利亚的首府喀山,都有紫帐汗国派遣的相国常驻。部落的汗和伯克,已经成了一种荣誉头衔,甚至不止一个人有。实际的权力,掌握在汗国派遣的官员手中。 官员们经常选拔干练的小贵族,乃至善战的普通牧民,担任自己的左膀右臂,通过汗廷授爵,让他们加入贵人议会,渐渐取代了老贵族,把持了部落的方方面面。 通过这种类似察举的选拔制度,部落的管理也日趋正规,在喀山、拔都萨莱之类相对发达的地方,还形成了颇为全面的地方行政机构。虽然暂时还比不上“本土”的军府,但比起之前,也算很不错了。 战争结束几年之后,波兰人开始怀疑这次冲突,有人认为袭击事件非常可疑,怀疑是紫帐汗国唆使罗斯人做的,否则后面那些事情也太巧了。 紫帐方面则坚决否认,并且反过来怀疑,也先不花太师突然战死,十分蹊跷,认为是波兰等国与军中叛徒合谋,害死了他,扬言要给太师报仇。 扯到最后,大家也没能得出一个结论来。 王方中本人,终生也没有透露更多。连郭氏一族,都不知道他当时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 倒是大都城里的希腊人,非常喜欢这种密谋故事,他们还把之前兵谏玛利亚太后的事情也扒了出来,发现说和、调兵等一系列事情背后,似乎同样是这位王太尉在主导。甚至有人写了以他为主角的戏剧,直到现在都很流行。 第三十四章 郭大侠传奇 当然,李玄英是不怎么关心这些的。 李应麟的经典战例,是他家人常年吹嘘的主要话题。郭康刚来到这里,就开始天天听他们讲。 他至今还记得,当时自己刚被义父带回家,就遇上李玄英的老爹李化文,带着老婆孩子去郭家串门。两人喝酒的时候,义母把郭康领出来,李化文还有些意外,问这是谁。 义母说,这孩子叫郭康,是他们夫妻俩在大都围城战时捡来的。当时奥斯曼趁着“安答战争”之后汗国虚弱,发动大军围攻城市,幸而众人齐心协力,坚持到帖木儿皇叔的大军赶来,才从鞑虏手中拯救城市。 他们之前有个女儿,不过还没起学名,只有个“小花”的乳名。为了纪念这次战斗,就叫她“郭破奴”。 至于这个收养的男孩,因为城市叫“康斯坦丁堡”,同样为了纪念,就起名叫郭康吧。 这姐弟俩,因此得到了名字。 不过,李化文对此倒是提出异议。他认为,破奴这名字杀气太重,不适合女孩子。而且话说回来,真正打破奥斯曼鞑子的,是人家帖木儿皇叔。就算纪念,也该纪念人家吧。所以,这女娃叫“郭帖”才对。 至于郭康,也不确切。国朝早已定下正式名称,这地方现在就叫“大都”。因此,他也应该叫“郭大”。 义父还真的寻思了一会儿,但义母对此完全不能接受,导致建议被拒绝。 不过后来,郭康发现,这名字倒是给了他义父了。 别看他现在一幅老实人的样子,义父年轻的时候,其实是颇受贵妇、小姐们欢迎的,甚至不止在罗马国内。据说巴西尔三世大汗的女儿对他就有意思,想招他也当“古烈干”。甚至,他出访的时候,奥斯曼那边都有个公主和他暗生情愫。 当然,这些都是大嘴巴的李化文等人后来说的,义父本人每次都尽量回避。而义母完全不承认这些事情,郭康问一次挨揍一次,也不敢再找当事人直接确认了…… 总之,义父年轻时候,是标准的大族公子,喜欢游侠之事,应该是没什么悬念的。 后来守城时,奥斯曼人在城外架设火炮,想轰塌城墙。义父亲自率领几十名把兔儿出城袭击,摧毁了巨炮。 这个事儿确实很有传奇色彩,而且经过希腊人的嘴,越传越离谱了。 目前流行的说法是,义父跳进阵中,一脚踹倒大炮,又一掌打翻来救场的巴耶济德,头巾都给他薅掉了。总之,是个赫拉克勒斯再世级别的大英雄。 几个朋友喊他“郭大侠”,希腊人嫌难念,于是叫他“郭大乌斯”。这个名字反而流行起来了。 当时,见了几次面,李化文就发挥了他家传统,天天给一众小孩,讲自己父亲李应麟的战绩,还问大家的感想。 李玄英等人觉得故事很传奇,郭康则分析起来。 他说,表面上看,这是八千人打十万人,但实际上,敌人的有效兵力没有这么多。 叛将伯颜手下,能掌握的精锐,大概只有八千到一万两千人,而且没有一次都投入,因为他的“掌握”也就是相对的。 而且,也先不花太师死后,北衙军内部也不是所有人都想造反,最精锐的新军就没有参与,其他各卫的军官士兵,也多有被杀或者逃走的。剩下的人能发挥多少战斗力十分可疑。钦察左卫和不里阿尔左卫,完全不合平时能力的表现,可能就和这有关。 波兰人同样有数千精锐,但他们也明显不想自己先上,更希望看到伯颜和紫帐军互相消耗,然后找机会去摘桃子。 至于其他那些,几乎都可以忽略不计了。立陶宛佣兵一直在守家,就没上战场。而那些游牧骑兵,打打顺风仗还行,指望他们硬啃南衙精锐,实在是想多了。 而军队里的罗斯人……大概打顺风仗都不行。伯颜和波兰人,都没考虑过把他们调到前线去。 所以,整理下刚才这个故事,就可以算出,在真正决定胜败的那半个时辰里,双方名义上是八千打十万,实际上只是五千打八千。而且,因为地形选的非常讨巧,所以在实力发挥上,还有优势。 伯颜后来投入更多兵力,增加到了大概一万两千对五千的水平。但因为指挥问题,这些新增加的士兵根本没发挥出来战斗力,甚至起了副作用。 所以,军队的数量和战斗人数,应该是不能这样直接对比的。用来宣传可以,但为将者,心理肯定要有数。李将军当时应该也是利用了这点,利用地形限制了对方的优势。 而且,敌人只要打过仗,都知道合作的有好处,但能不能合作,却不是有这个意识就行的。伯颜和波兰人或许知兵,却不知国政,到阵前才发现问题,输的也不冤枉。 说完之后,李化文瞪了他片刻,转头问义父,能不能把这孩子给他当干儿子,他拿李玄英换。 他感慨说,可惜自己父亲去世的早,否则,肯定会很有兴趣,和这孩子聊一聊,亲自教导他的。 从此以后,郭康就成了“别人家的儿子”。李玄英这些年,基本上就是被他爹教训过来的。 然而郭康自己,也没占到什么好处。义父天天拉着他锻炼身体,义母则整天逼着他读书。更麻烦的是,他那个便宜姐姐好像对自己有仇。 李玄英属于心很大的人,和他关系一直很好。每次因为郭康被他爹教训,他自己都不当回事。然而,郭破奴却要次次找郭康的麻烦,嫌他太作弄。 郭康当时根本没想这么多,只是为了表示自己有价值,省的又给人扔了。遇到这种情况,他也不知道怎么办了。 这个问题,显然没法和李玄英、脱欢之类的人商量,这俩货能给的最好建议,就是让他去跟郭破奴打架,打服了她就行了。 倒是众人里的老大哥史恪,为人最老成。他给众人剖析了一阵子,发现了问题。 郭破奴和脱欢的姐姐忽鲁不花、他自己的堂妹史惠贞、耶律欣的外孙女宝音等人,经常混在一起,出入宫廷。之前就觉得不太对劲,仔细一想,这些人背后,应该就是如今的可敦安娜。一帮人整日鬼鬼祟祟,不知道搞些什么,不过就希腊贵妇的性子,肯定不是啥好事。 所以,真相只有一个——郭破奴已经希腊化了! 不过,史大哥也没有靠谱的解决办法。思来想去,他觉得,还是教育出了问题。这边的先生,学问水平普遍不太行,跟中原没法比,导致大家被希腊人带坏了。如今之计,只能找个好师傅来,给她们好好教育下了。 史恪的弟弟史丹,最近跟着父亲出使,于是史恪让他留下神,如果碰到学识渊博的大儒,就高薪请来。目前还没有传来好消息,不过只要史丹找到人,一切都肯定会好起来的。 第三十五章 “罗马尼亚” 虽然听起来很离谱,但希腊化是目前罗马汗国一个很棘手的问题。而且不止蒙古人在希腊化,连保加利亚、塞尔维亚的大臣们,乃至一直自诩有文化的汉人军政首领,都在时刻面对这个麻烦的情况。 这个问题,最早还是一些保加利亚官员提出来的。作为汗廷发家的地方,保加利亚人在高层官员的比例里很大。但随着汗国的扩张,建立起来的,却更多是一种基于“希腊规则”的秩序。 紫帐的制度,号称是源于唐制,实际上掺和了大量辽、元的组织方式和名词,但在执行上,又偏向希腊传统。比如他们的军府,就是唐朝的制度和希腊人的习惯糅合的产物。至今,在一些希腊语的文件里,还把它称为“军区”。 在欧洲,也只有希腊人的组织制度,和唐朝最为相似,能够便于吏民理解。其他那些国家,哪怕制度最完善的法国,都差了不少。所以,这种情况恐怕很难避免。 这些保加利亚人质疑,我们到底是用的是适当改造、以适应本地的汉制,还是借助汉制升级了一番的希腊制度? 如果是前者,尚且还能接受,相当于大家一起学习塞里斯人先进经验。如果是后者,这些保加利亚人心里,就难免会开始嘀咕了。 保加利亚王国立国已经数百年,而且常年在和希腊人打仗。虽然深受希腊影响,甚至多次被罗马帝国统治,但他们的独立性一直很强。 作为有经验的官吏,他们也能看出,紫帐汗国引进的汉制,比东罗马制度更加强调中央集权,能够消弭地方的独立性。这样下来,会不会导致保加利亚人从此消失,也被希腊人同化呢? 总之,作为罗马的一部分,他们完全可以接受,甚至以此自豪,毕竟现在这个罗马帝国,就是他们率先响应,一点点打出来的。但要把他们都变成希腊人,那大家肯定心里不舒服。 而保加利亚,甚至算是情况比较好的。 从阿斯巴鲁赫汗率领保加尔部落迁徙到这里开始,保加利亚已经立国近八百年,有自己的传承和历史记忆。但其他地区,比如瓦拉几亚乃至塞尔维亚,都是在罗马衰落收缩时才有真正意义上的独立国家,距今不过一两百年而已。现在紫帐汗国统一了各个地区,推行希腊制度,很可能就把他们一下又同化回去了。 至于其他地方,比如摩尔达维亚和克里米亚,以往连个成型的政权都欠缺。现在紫帐汗国在那里推行屯垦,建立军区,组织军团。可以想见,未来也会希腊化的。 这不就等于,大家拼死打仗,却给希腊人做嫁衣么? 紫帐汗国高层的东方人,可能不怎么在乎。就算真的如此,他们自己也加入希腊不就行了。但保加利亚人,显然是最不能接受的。 上次希腊人就请了个亚美尼亚皇帝,给保加利亚人治眼,到现在大家还记着呢。到时候希腊这么强,再找个能打的人带队,保加利亚人估计又要遭殃了。 对此,汗廷目前的策略是,尽量用罗马旗号,规避希腊要素。 在紫帐汗国开设的新行政区,不管以前叫什么,现在统一用汉字的“大秦”作为正式名称,用希腊语的“罗马”作为发音。 按理说,拉丁文才是最正统的,但现在“拉丁”已经有了别的含义,一提拉丁语、拉丁人,大家想到的,就是西罗马故地的蛮子们。这个词已经被蛮族污染,不好用了。 这样一来,大家能使用的成熟的文字,就只有希腊文和汉文了——蒙古人连自己用什么字母书写,都没定下来,元朝自己都没法确定用回鹘文还是八思巴文;而这里其他国家,也全都是用希腊字母或者衍生字符来进行记录,还没能形成自己独特的文字体系。 而为了回避“希腊化”,希腊文也得去掉。这下好了,就剩下汉字了…… 所以,在紫帐汗国,有个古怪的现象:黑海沿岸的军团农庄里,不管是迁徙来的保加利亚人,当地的斯拉夫人,还是招募的草原人,都在以“罗马人”自称,平时编在一起。 庄园门口挂着个“大秦”招牌,甚至还有罗马传统的红色大旗,上面写了个“秦”。可惜不是“汉”,否则估计都分辨不出来这到底是谁的旗子…… 集训的士兵们从庄园里出发,去野外训练。这些人的口令和书面命令,也在使用汉语。紫帐汗国起家就是靠军团,汉世侯的权力也是源自这里,百年前,大家就在如此训练士兵了。所以,很早就形成了这种独特的军团文化。 不过话说回来,军官们也确实喜欢这套东西,因为它发音和书写都非常简洁,非常适合军队里发号施令,连希腊人都在用。所以,现在也依然没用衰落的迹象。 当然,这玩意儿也很难说是真正的汉语。由于使用者文化水平的问题,这套“语言”非常简化,往往只有一个个字词,然后用当地人自己熟悉的语法,粗略组织起来,大家看得懂就行。在当地,俗称“罗马汉字”或者“军团文”,和文书们那种长篇大论的“汉语”区别开。 而在更广阔的视野下,以这一个个军团农庄和罗马城镇为中心,形成了紫帐汗国真正的根基——“罗马尼亚”。 这个词不是郭康前世那个具体的国家。如今,那个概念还远没有成型,而且很难说在这个世界还能不能成型了。 原本,瓦拉几亚人会在1330年击退匈牙利,并建立现代罗马尼亚的第一个前身。但查阅紫帐汗国的史书,这时候驱逐匈牙利的,是伯颜帖木儿和郭盖等人率领的、名义上还是金帐汗国的军队。所以,也就没后面那些事了。 以往的东欧政权,往往只是国王们换来换去,地方上的改变并不大。但紫帐汗国建立之后,常年苦于敌人太多,战斗力不足。金帐汗国那时还是庞然大物,时刻可能过来追究他们这些叛逆。匈牙利、波兰这些,也都是整个欧洲数得上数的强国。这种情况下,大家只能竭尽全力,提高自己的组织能力和战斗力。 所以,汗廷顶着巨大的压力,开始推动对当地贵族的裁撤和迁徙,在地方上建立军府。郭氏的先祖郭盖,和李氏的先祖李天英等人,就是这项措施的主要推动者。 汗国付出了几十年的精力和巨大的代价,包括李天英在内的很多人都死于内外战争。后来,到李天英的弟弟、那个喜欢看戏的李天策担任执政时,才算把核心区域安定下来。而改革基本完成,都得到李应麟打赢南北战争之后了。 而成果是,在这些地方,终于建立了还算完善的官吏制度,成功实现复古,退回了东罗马封建化之前的时代。紫帐汗国的动员能力因此比周围国家高了不少,常年一打多都不怎么吃力,底气就在这里。 由于原来的贵族和领地都被打散,汗廷也使用了一套新的命名方式。 这些开拓的领地,从色雷斯一直延伸到克里米亚,甚至包括黑海沿岸的格鲁吉亚地区。汗廷将他们统称为罗马之地,“罗马尼亚”。 只是,“罗马尼亚”本身,也采用了大量希腊的文化和制度产物。时间长了,连罗马也开始变得越来越希腊,非常让人担心。 这倒不是大家敌视和排斥希腊,实际上,李玄英这帮人就很喜欢希腊文化。但大家也非常清楚,希腊化的后果。 第三十六章 皇后高见 郭康为此和李玄英等人讨论过这个问题,他们说的很直白。 希腊人发展到现在,最后一个王朝,是巴列奥略王朝。这个王朝,始于米海尔八世欺负孤儿寡母,终于约翰二帝内斗。 而且说实话,这希腊人,比大宋都离谱——到最后,那几个人的表现,大致等于陆秀夫和张世杰各自挟持一个皇帝,在崖山上打内战。还争相夸下海口,要雇佣忽必烈打对方。 一般人,大概是很难理解这些希腊贵族的思维方式的…… 这玩意儿可不兴学啊! 因此,为了对抗希腊人的影响,紫帐汗廷也想了各种办法,包括自己开办学校、举行考试,培养人才。另外,柱国们还找各方势力联合,希望能实现平衡。 为此,紫帐也学着欧洲贵族,开始联姻,找了远至法国的各个国家,甚至跑去跟神罗抢婚。只是从目前看,效果也是比较有限的。 至于到底怎么办,目前大家也没有一个靠谱的想法。 正想着,门口有人喊:“皇后到!”几个罗斯使者和保加利亚官员,便离开了他们身边,回到各自位子上。 内侍宦官引着一个穿着紫袍的中年贵妇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几名侍女,还有个同样披着紫袍的高挑少女跟在后面。 一路上,殿内的人都躬身行礼。皇后从郭康走过时,还给他点头示意。郭康低着头,等她的小队伍走过,才抬起来,环顾四周,毫不意外地众人的神态各不相同。 对面的北衙众人,大多表情正常。这边的几个希腊和塞尔维亚文官,也都恭恭敬敬的。只是,南衙世侯们就明显不怎么高兴。 她们走过大殿正中,又走过同样站起身的郭大侠。到大殿尽头,其他人停了下来,为首的皇后自己走上台阶,坐在大汗宝座上。 郭康看到,当皇后真的径自坐上皇座时,连一向认真的史恪,都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呿,武则天!”李玄英压低声音,抱怨道。 郭康轻轻摇摇头,让他别乱说话。 按希腊人的传统,皇帝和皇后经常是并排坐的,但在大家眼中,这实在不是个好兆头。 按史恪的说法,除了唐朝的教训,离现在不远的元朝,也有这种案例。元朝的宫廷制度非常混乱,皇帝皇后也平起平坐,出现在朝堂之上。结果,窝阔台汗死后,乃马真后乱政;贵由汗死后,海迷失后乱政……本来政局就不稳,再这么折腾,直接导致了朝政败坏。 元朝历代皇帝不吸取教训,直到末代,还有奇皇后乱政的事情。皇帝、太子、奇皇后三人斗来斗去,大都朝廷乱的堪比君士坦丁堡。哪怕没有朱元璋,朝廷也气数已尽,无非是亡在哪个军阀手里的问题了。 李玄英不屑地撇撇嘴,看起来还是很不满:“对了,刚才‘二十头牛’一个劲地瞅你呢。你没看到?” 郭康当时正四处张望,没往宝座那边看,只好老老实实地摇摇头。 二十头牛就是刚才那个紫衣姑娘、脱欢的姐姐忽鲁不花。蒙古语里,这个名字就是“二十”和“牛”的意思。 虽然有些奇怪,但这个名字确实是男女通用的,可能在他们那边,就和欧洲人的约翰、保罗什么的差不多,属于通用词。只要随便排列组合下,就形成名字了。 话说回来,儿子叫锅,女儿叫二十头牛,都是很传统的名字。当年草原上的老牧民,对于小康生活的向往,大概就是这样子了。 虽然不知道找自己干什么,但反正有义父在场,他也不怕被人找麻烦。再说,旁边还有李玄英呢,就算惹出事来,也肯定不是先训斥他。 正想着,义父走到王座前,在最高一级台阶上单膝跪下。皇后把长袍举起,让他象征性亲了亲。结束这个仪式,皇后请众人就坐。义父回到位子,其他大臣也跟着坐了下来。 “哎,郭将军就是脾气太好了。”李玄英小声嘀咕:“换做让我下跪,我非得把那个希腊娘们丢出去不可。” “所以你当不了战帅。”史恪回头小声斥责道:“那是人家脱欢的亲妈,哪有你这样的。” “我觉得脱欢比我更想。”李玄英嘴硬了一句,总算老实下来。 战帅,是义父郭大侠现在的头衔。听说这个称号出现的很早,在11世纪之前,是有实际权力的高官,负责指挥全国军队,乃至在皇帝不在时摄政,权力比太尉还大。不过理所当然的是,掌握这种权力的人,有颇大的叛乱倾向,于是后来,权力就被分割了。 在紫帐汗国时代,战帅只是一个荣誉头衔,用来授予南衙世侯的首领,定期在各家之间轮换。按常理,现在应该是身为战帅的义父主持国务会议,但皇后却出场,还占了主座。李玄英这些人本来就看她不爽,肯定会反感的。 “诸位辛苦了。大牧首汇报说,有关于和大明国外交的重要事情,需要开会讨论,所以郭将军要紧急召集留守的大臣,商量对策。”那边,皇后开口说道:“在这个世界上,罗马与明朝,就像宙斯与赫拉。两国关系至关重要,诸位务必尽心考虑,谨慎行事。” “奇谈怪论。什么乱七八糟的比喻。”李玄英用汉语小声吐槽道:“还成夫妻了是么?” “玄英,你在说什么呢?”他一直在说悄悄话,终于引起皇后的注意,从皇座上问道。 “没什么。”郭康赶紧打圆场:“他刚才说,皇后陛下高见。” 第三十七章 国书疑难 好在今天事情比较多,皇后没心思继续问,就把事情放下了。 在皇后的命令下,几个怯薛搬来一幅地图。王大喇嘛依然拿着拂尘,踱着方步,跟在地图后,走了进来。 “福生阿罗诃天尊!”他朝皇后行了一礼,又向诸位大臣拱拱手,指着地图,介绍道:“明国太遥远,收集到的消息经常彼此冲突。我尽量筛选了一些,找匠人加工了下之前的地图,方便各位了解情况。” “我受命辅佐脱欢皇台吉撰写国书,不过因为各种问题,至今未能完稿。我们把目前能确认的部分写在草稿里了,请陛下允许我发给大家看一看。” 皇后点点头,王大喇嘛就从侍从那里,拿来一沓纸,散发给大家。 郭康也拿到一张,看了一眼,发现正式内容比上次多了些,不过除了客套话,就只有对紫帐汗国自己贸易情况的一些介绍了。 “大家有什么意见,就直接给大牧首提问吧。”皇后说道。 “我有个问题。”史恪也扫了一遍文书:“我们的国书,用什么文字写,王师傅想好了么?” “我倾向于用汉文写。目前,我们这个草稿就是汉文写成的。”王大喇嘛说:“汉文是两国都最为熟悉的书写方式,我觉得汉文表达观点,更容易被明朝理解,不会产生歧义。另外,也能显得我们和他们亲近,天然能拉近些关系。” “我听说,塞里斯的王朝,并不喜欢同文明的其他国家。据说是因为,塞里斯人永远只能有一个政权,其他政权都会被视为竞争者。”帖木儿萨莱万户、格鲁吉亚人乔治询问道:“我们表明自己塞里斯文化的身份,会不会反而引起大明国的敌意呢?” “这个不至于。”王大喇嘛摆摆手:“塞里斯人对政权的理解,跟我们不太一样。他们那边的皇帝,不止是咱们的巴塞琉斯。应该是巴塞琉斯加教皇,这么一个定位——可能比教皇还更高些。” “这么说吧。”他想了想,解释道:“皇帝最高贵的头衔,不是皇帝本身,是‘神之子’。他们防范的,主要是抢这个头衔的。不跟他们抢就没事儿了。” “听起来像是古时候,埃及法老王的称呼。”大司库、希腊人阿莱克修斯·奥特里福斯评论道:“波斯人当初好像也学过来着?” “东方的集权国家都是如此,我们罗马后来学习东方,也在往这个方向发展。诸位上学时,历史课上应该都学过的。”水部尚书、保加利亚人彼得·博尔詹说:“学者们认为,塞里斯是所有亚细亚国家中,最为团结、最为有秩序,也最为强大的。他们的君主,神性也是最高的。” “一般国家也确实没人敢自称神子。”也先萨莱万户脱脱不花笑道:“天方教的哈里发都不敢。” “伍麦叶王朝和阿拔斯王朝的合法性都很成问题。他们只是个虚假的政教合一国家。”学者出身的博尔詹较真起来:“我一直认为,只有塞里斯文明,才有真正完美的政教合一秩序。” “资料显示,塞里斯没有我们和天方教世界的教会组织。但任何文明,都不可能完全放弃教权,他们没有教会,只能说明教会的功能被别的组织执行了。” “我又向商人买了很多东方的书籍,最后发现,这是因为他们的政府完全兼并了教会。不止中央,地方长官也一边担任世俗管理工作,一边履行教会的教育、劝导职能,而他甚至没有主教的头衔,因为人们已经默认地方长官就是主教。这就是政教合一的最终极表现了。” 他点着头,称赞道:“这一点,我还没见到其他文明能够完全做到——我们自己都差一点。” “你有点扯远了吧。我们的话题不是称赞大明国。”奥特里福斯提醒道:“而且我觉得,神子这个称呼确实过于僭越了……” “这就是大牧首的话题里,最重要的部分。”博尔詹有条有理地反问道:“你想想,一个国王可以接受另一个国王;一个巴塞琉斯也能接受另一个巴塞琉斯——就像我们对波斯那样;但一个神子,能接受另一个神子么?” 奥特里福斯愣了愣。 “你觉得僭越,是因为你的信仰里,神子只能有一个耶稣。而对大明国来说,恰好也是一样的。”他总结道:“所以,你的顾虑,就是对这个问题的最好答案:大明国没法接受另一个‘天子’。这不是政权的问题,而是教权的问题。这个问题是不能妥协的。” “那你的建议呢?”奥特里福斯追问道。 “我的建议是不用在意。”博尔詹回答:“结论很明显:我们的巴塞琉斯只要不自称神之子,就不存在引起他们敌意的问题。所以,不用担心拉近文化距离的副作用。” 众人听了,纷纷点头称是。 “这个解释简单明了,我也听明白了。”皇后赞许道:“诸位还有别的问题么?” “末将有一个。”脱脱不花赶紧问:“刚才我听他们的话,一会儿明朝,一会儿大明国。咱们这次,到底怎么称呼他们才合适?” “我们目前是用他们的官方译名,直接叫‘敦塔兀鲁思’,意思是‘中央之国’。”王大喇嘛回答:“你的问题,脱欢皇台吉和我也考虑过。最后我们觉得,这个话题太复杂,还很敏感,不如就这样回避掉算了。” “这是怎么说?”担任军区尚书、现在也叫兵部尚书的保加利亚人鲍里斯·库布拉特问。 “这个是正统性问题——或者,就是博尔詹先生刚才说的,唯一神性问题。”史恪解释道:“在塞里斯,这个‘王朝’的定位不太一样。一般来说,唯一拥有神性的大一统政权,才能配得上这个称呼。这是整个文明圈子里,所有国家都非常在意的问题。” “大明这个国家,到底是塞里斯诸国之一,还是统一的王朝,目前还没有定论。他们自己肯定是这么自称的,但我们还得和爪哇元做生意,不好得罪他们。所以不如不提。” 第三十八章 天父中国人说 对于史恪的说法,一些希腊官员显示出了明显的好奇。 “这个统一王朝,是怎么算的?”户部尚书约翰·帕帕多普洛斯问。 “看有没有其他宣称者,就行了。”史恪回答。 “一个统一的王朝,自己必须是‘天子’的宣称者,同时,要把消灭所有同样宣称‘天子’头衔的政权消灭掉,或者至少逼迫他们在正式外交场合放弃宣称。”他解释道:“总之,只有保证‘天子’的唯一性,才能算是统一的王朝。” “统一不是一个地理概念,而是一个……神学概念。”史恪最后比喻道:“所以,有时候才会出现领土小的算正经统一王朝,领土大的却还不算的情况。” “那我能理解了。”帕帕多普洛斯点点头:“元、明这俩的战争,不止是我们这边的王朝战争了。它其实有宗教战争的性质,是这样么?” “可以这样理解。”史恪点点头:“这就是塞里斯人的宗教。” “那我们确实应该回避这个问题。”大司库奥特里福斯也反应过来:“宗教上的事情,就不能用单纯的经济问题来考虑了。怪不得明国要天天追着这个爪哇政权打……” “是的。”王大喇嘛也赞同道:“实际上,连大唐都没有这么深入西南,更别提宋国。但因为元朝曾经控制过这里,还建立了一个自称元朝继承者的政权,所以,为了‘正统性’——也就是塞里斯政权最重要的合法性之一,就算这里路途遥远,明朝也得投入力量去消灭他们。” “一般来说,后续王朝都倾向于收复前朝的全部领土。因为塞里斯和我们罗马一样,是个文化号召力非常强大的国家。”他给一众希腊人解释道:“但凡被罗马统治过的地方,当地蛮族都喜欢以罗马自居,而他们那边,也是一样的。” “这就导致在前朝控制过的地方,乃至被影响过的地方,都会出现大量自称‘塞里斯天子’的政权——就和神罗那种差不多。不把这些家伙都消灭,就没法说自己实现了统一。所以,虽然是宗教概念,但从地域上看,也确实和收复前朝全部领土差不多了。” “但元朝很大的……”脱脱不花也反应过来。 “对啊,而且不仅大,还能跑。”王大喇嘛指出:“元朝残余势力跑的到处都是,明国为了证明自己是大一统的正统‘明朝’,就得一个个去追,否则他们依然自称正统,就会持续不断产生影响,让明朝难受。” “而且,这些元朝余……朋友,还很能跑。一打他,可能就又跑远了,却坚持不愿意放弃正统称呼。我们现在面临的,就是这种情况。” “塞里斯人这个信仰,还真有意思。”奥特里福斯很有兴趣地说:“那严格来说,明朝依然还是‘明国’了?这个以往有先例么?” “有,而且这些年一直不少。”也里哥萨莱万户耶律欣捋了捋胡子,说:“从大唐瓦解之后,塞里斯地区就一直是这种情况。” “唐初,曾经给突厥汗国称臣过。但突厥人用的不是中原的这套……呃,合法性体系,所以后续影响不大。太宗皇帝击灭突厥之后,就没有疑问了。大唐的合法性体系维持了很久,可以说一直影响到现在。” “大唐瓦解之后,从日本到波斯以东,出现了一大堆政权。很多都自称天子,所以在这一时期,是没有统一王朝的。” “到辽宋的时候,天下稳定下来,但依然有两个对立的天子。我太祖刘亿,和群臣商定国教,群臣以为佛教盛行,应当崇佛。太祖说‘佛非中国教,不可’。最后立孔子庙来祭祀。” “辽国一直以中国自我要求,争夺正统,宋国不能阻止他们。但反过来,辽也无力让宋放弃宣称。所以,这个时候,依然是没有统一王朝的。” 这些名词,郭康现在已经很熟悉了。比如“刘亿”,就是辽国建立者耶律阿保机。这人是个“精汉”,就拿刘当做自己的姓,还起了个汉名。 “耶律”一词,就是“刘”在契丹语里的发音。而后族则姓“萧”,也是从汉相萧何那边搬来的。 辽国留下的文献传世不多。而宋的记录里,大概是为了抢正统,所以萧姓一直在使用,刘姓却一直坚持写成“耶律”,时间长了成了习惯,就继续用了。 “你说佛教不是中国教?意思是不能信外来的宗教么?”奥特里福斯发现了一个问题,问道:“这是为什么?” “辽国那时,文化没有宋国发达,但基本的道理,大家还是懂的。”耶律欣十分笃定地说:“原因?原因就是我们是中国人。中国人怎么能拿外国的教当国教?” “啊?那基督教对你们来说,也是外国吧?”奥特里福斯好奇地追问道。 郭康听了直想捂脸。他对于这些“契丹战狼”已经快麻木了。 耶律欣是个倔老头,平时就一直对族人里有人信其他教颇为不爽,谁知道他们能在朝堂上也说出来。为了防止这些契丹人在朝堂上,直接给大家来个“中国人大战外国人”,他赶紧出来打圆场。 “那个不算的。”郭康赶紧起身,摇着手说道:“天兄移鼠,是罗马人士。天兄是罗马人,天父自然也是罗马人。” “罗马古称大秦,《魏略》说,大秦人是中国别种。所以,罗马人就是中国人;所以,天父、天兄也是中国人,基督教也是中国教。中国人信一信中国教,没什么的。” 一段话说完,大殿里安静了片刻。 王大喇嘛如释重负地长吁了口气,给郭康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老学究博尔詹下意识地开始鼓掌,似乎是觉得郭康的逻辑陈述不错,发现只有自己在出声,又赶紧缩回手。其他大部分人还在发呆,似乎是还没反应过来。 倒是义父又朝他露出爽朗的笑容,似乎是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他大概理解,义母之前为什么特意嘱咐,要义父多支持自己发言了。 第三十九章 赛车手赵亮 郭康觉得自己仓促之间想出来的圆场话很尴尬,不过能糊弄住大家就行,也不必太计较了。 真要考证起来,很多事情是说不清楚的,可能也不符合这个时代的定义。不过这也没什么意义就是了。 教义这东西,罗马人熟悉的很。国家强大的时候,谁是正统、谁是异端,不过是皇帝一句话的事。 王大喇嘛他们,对于景教历史颇为熟悉。景教之所以独立出来,是因为教义和当时的基督教“正统”不容。其中主要区别之一,就是他们反对圣像。 然而景教到了唐朝之后,得到皇帝恩裳,能够悬挂先帝画像,进行展示和祭祀。这时候景教却完全没有破坏圣像的意思,反而感激涕零,天天宣扬自己这边挂了几位皇帝的画像,是多么荣耀,绝口不提偶像崇拜的事情了。 所以,教义这种东西,大家都心知肚明。与其殚精竭虑让自己的话符合教义,不如设法让罗马更强大,让自己的话成为新的教义——君堡神学院养了这么多皓首穷经的老教士,不就是干这个的么。 想到这儿,郭康也不觉得有什么尴尬了。他看了看还在发愣的王大喇嘛,提醒道:“王师傅,请继续吧。” “哦哦。”王大喇嘛急忙应了一声。他沉吟了下,说道:“这次,主要是想给大家介绍下明朝周围的局势变化,让大家判断下,应该怎么调整外交方向。” “不过,因为离得实在太远,很多消息口耳相传,未必准确。正好,我有个线人,和东边有些商业往来,要不,我请他来给大家介绍?” “这个人可靠么?”义父终于开了次口,问道。 “可靠,就是这两年在大竞技场,混的风生水起的那个赛车手赵亮。”王大喇嘛说:“此人是女直人士,和东边的商人颇有往来,之前也一直在打听自己家乡的事。比起我们仓促收集的消息,可能还更准确点。” “那就传令,让他进来吧。”皇后说。 王大喇嘛一抖拂尘,躬了躬身表示感谢。他向门口招招手,那边的怯薛转头传唤,片刻后,一个有些拘谨的年轻人走了进来。 “你就是女直人赵亮?”义父问。 “我是赵亮,不过我其实不是女真人。”赵亮辩解道:“我家的族谱说,我们的先祖,是被女真人抓到五国城的大宋皇族,可能就是徽宗皇帝本人。我其实是汉人。” “呃……”义父愣了愣。 赵亮的这番话,听着很怪,但大家也没法否定。 后世记录喜欢极言徽钦二帝受到的耻辱,但很可惜,当事人的视角看起来不太一样。一路上,金人野蛮无礼,随行的人死伤惨重,二帝的嫔妃、宫人,都有不堪屈辱自尽的。但这些,对徽宗的影响很有限。 到五国城之后,徽宗作诗千余首,还和其他人开诗会、作画作,日子过的似乎还可以。他还和剩下的妻妾宫女,生了19个子女。其中5个是金人的孩子,其他14个是他的。 徽宗和金人,都不怎么在乎这些,没有遮掩的心思。所以,这个记录应该是可信的。再加上钦宗的四个子女,加起来不算少了。 虽然说五国城是苦寒之地,二帝是亡国之君,但无论比汉人平民,还是当地女真平民,他俩的日子都好得多。 二帝显然很清楚这些道理,所以,对于自己身份的定位,也很准确。从来没有和民众共情过,也不会把臣下乃至后妃的遭遇当回事,心态非常好。这种情况下,留下一个大家族,也不算意外。 所以,他家这个传说,也是有些可信度的。 再说,郭康也没法把宋徽宗的墓挖出来,再用万能的内力给他们做一下dna鉴定。既然如此,也就没法证伪人家的说法了…… “这人很出名么?”旁边,一直对娱乐活动没什么兴趣的史恪,忍不住小声问道。 “很出名。希腊人多喜欢赛车,你总归听说过吧?”经常在市井玩乐的李玄英,显然比郭康更熟悉,见他没立刻回答,就插嘴道:“这帮人为了赛车比赛,都能造反的。” “这个听说过。然后呢?”史恪追问。 “然后这个人就是现在最火的赛车手。”李玄英解释起来:“前年的年度大赛,他们跟另一个车队发生争执。结果人家的幕后老板,是意大利唐门的人,下手又狠又黑,直接杀了他驾车的马,把脑袋丢进他住的客栈里了。” 这个事儿,他之前给郭康也讲过。 所谓“唐门”,是当今罗马五个影响力最大的武林派别之一,来自意大利。据说这个门派的前身,是1282年西西里晚祷事件中出现的“黑手党”。后来和一些意大利的上层贵族往来,得到他们的赞助和利用,发展了起来。 他们的组织里,普通成员把门派长老们尊称为“阁下”,当地语言里叫“don”。罗马汗国众人,一开始以为这是组织的称号,就称他们为唐门,后来形成了习惯。 因为常年互相下毒、刺杀,这些人练出了各种暗器和用毒药的技术,号称“西毒”。 “得罪了这些人,确实也够倒霉的。”郭康评价道。 “不过人家有本事。”李玄英说:“虽然没了赛马,但赵亮依然坚持比赛。时间紧迫,连备用的赛马都找不到,索性让伙伴临时找了几头驴代替。” “观众和对手都觉得这是搞笑来的,结果驴车居然一车绝尘,甩下了一众用着良马的对手,得到了冠军。” “观众们认为,这已经不能用赛车超常发挥来形容了,简直是东方的神迹,连对手和唐门都目瞪口呆。这之后,他就一举成名了。” “那……他这个宋帝后代,估计是真的吧。”史恪沉默了片刻,评价道。 第四十章 丐帮 几个人议论了几句,那边,王大喇嘛已经继续询问起来。 “我们想了解下明朝东北方向的情况。”他说:“陛下和诸位大臣,对你手里的消息很感兴趣,如果能提供有用的消息,朝廷必有重赏。” 赵亮又躬身道谢,随后对王大喇嘛说:“小人乐意为国效力,也不贪图赏钱。只是最近麻烦缠身,还想请朝廷主持公道。” “怎么了?”郭康问。 “小人一向安分守己,每日除了驾车,就在会馆训练马匹,保养用具,未曾与人生衅。之前,有唐门的人来滋事,小人也忍辱负重,只等商会来调解。”赵亮控诉道:“但最近,丐帮的人又打上门来了。” 丐帮,同样是罗马的五大江湖势力之一。这些人主要是从北边罗斯地区来,所以号称“北丐”。他们其实不是真的乞丐,只是因为混迹社会下层,被当地希腊人视为叫花子,故有此名。 罗斯人虽然不怎么会打仗,但吃苦耐劳,好勇斗狠,在城里各类帮派械斗中,表现十分显眼。他们的首领,擅使长棍,据说在罗斯老家时,就能一棍打死林子里的狗熊,被誉为“打狗熊棍法”。 这些人虽然横行无忌,经常惹麻烦,但他们的组织,也是城里可用的资源,与官府有些往来。义父当时守大都,仓促间城里兵源不足,就动员丐帮的罗斯人上城墙帮忙,最后守住了城市。 因此,罗斯帮派成员犯事儿的时候,基层官吏往往都让着他们,不过度追究。他们也因此一如既往地骄横,连其他几个门派都不放在眼里,经常打来打去。 “他们干什么了?”郭康一家也接触过这些人,知道他们一向没轻没重,赶紧问道。 “他们跟唐门的人火并,结果殃及池鱼。有人认为我们也是唐门的产业,怎么解释都不听,最后砸了会馆,把我兄弟也打伤了。”赵亮回答。 郭康又问了几句,弄清了情况。 原来,赵亮等人初来乍到,没法加入君堡现在的出名大车队,只能挂靠在一家威尼斯商人的商馆下。商人看中了他们的车技,给了不少赞助,双方关系因此很融洽。 但最近,威尼斯商人似乎是因为投资失败,欠了一个犹太商人的钱。犹太商人要不来债,气急之下,就找了丐帮,带他们去打砸商铺,强行讨债,扬言要是不还钱,就把威尼斯商人的肉割下来作赔。 之前调解唐门那件事的时候,商人和他们建立了些往来。见有其他帮派打过来,唐门的人就来看情况。谁知丐帮的人蛮横无理,见他们来,以为是抢战利品的,直接开打。唐门猝不及防,损失惨重。 丐帮就此认为,商铺和旁边的赛车库房,都是唐门的产业,因此趁机打砸一通,把值钱的都抢走了。 赵亮当时去保加利亚的马场,选购赛马,正好不在,才幸免于难,但他的好哥们完颜构就遭了殃。 完颜构那时正在会馆留守,结果被一众凶悍的罗斯蛮子,追的上蹿下跳,差点给人打死,躲进地下水库里才逃过一劫。那之后,完颜构就有了心理阴影,说话都不顺畅了,至今都没完全恢复过来。 这桩争执,至今都没有结果,当地官吏也根本不问。因此,他才冒险来上告,希望朝廷能管一管。 郭康也没想到,这事儿后面还有一桩案子。他看了眼义父,觉得自家介入下,应该不难解决。但现在不是断案的时候,只能先应下来,商量完正事再说。 那边,王大喇嘛看起来也是同样想法。 “这件事,我来联系有司,帮你解决。”他许诺道:“你好好办你的事,该帮的,我自然都会帮。” 赵亮感激地点了点头。 “我听爪哇商人说,征东行省驱逐了明朝在水达达路的驻军,夺回了北珠的主要产地,所以现在不少珍珠通过他们流入市场。”王大喇嘛说:“你给大家介绍一下那边的情况吧。” “好的。”赵亮接过话,指了指地图东北,说道:“我老家在故金上京,现在还有族人住在那里,经营贩皮毛的生意。元朝时,世祖皇帝平定乃颜等人的叛乱,设立辽阳行省,此后一直有官吏管辖。女直水达达万户府,治所就在我们那儿。从那之后,朝廷一直派人管理,很多建制沿用到现在。” 郭康也跟着看向那张图。 达达,是元朝官府,对蒙古各部的称呼。水达达就是当年留在东北的室韦人,一直从事渔猎生活。女直水达达万户府的范围,大概就是后世的松花江、hlj下游,直到大海的地方。 那里本来是蒙古东道诸王的地盘,后来,因为元朝中央试图推行行省,和分封诸王产生了矛盾。于是,东北地区的宗王乃颜,联合西北、漠北的宗王,发动叛乱。 北方的蒙古人,一直是元朝最大的敌人,朝廷对此一直很警觉。叛乱发生后,忽必烈立即决定御驾亲征,率领汉军诸卫北伐,擒杀乃颜,东道诸王势力遭到重创。之后,元朝一直通过官吏对此地进行管辖,至今还有影响,也不奇怪。 “现在的征东行省,就是从这里出发的。”他指了指图上的河口:“世祖讨伐日本,走的路线很不对劲,估计是被高丽人哄了——或者高丽人自己都一窍不通,毕竟一直是倭人渡海来打他们,没见他们渡海打回去的。” “而这次,他们找了当地熟悉海况的女真部落充当向导。”他又指了指滨海的大片地区:“这里的女真人,常年出海劫掠日本,对航路、水文、风向,都很熟悉。听说大军要出征,当地大族纥石烈氏主动来带路。所以这次比较顺利,而在战争之后,我们和征东行省也一直通过这条北方航线,保持来往。” 第四十一章 数河北人 “我听说,元朝初年,就打过一次日本,但没有登陆成功。他们这次是吸取了什么经验么?日本的港口是不是有什么特别之处呢?”海军大公约翰·佩迪卡斯看起来对这些技术问题很感兴趣。 “其实也没什么经验。”赵亮老老实实地说:“我有亲戚当时跟着从军,据他说,日本人的港口防御很普通,认真点都能打下来。之前打不下来,其实就是没上心而已。” “这样么……”佩迪卡斯看起来有些失望。 “确实如此。”史恪回答:“我们这边还有元朝时的记录,能看出当时的情况。回头我让文书给贵部调去一册,看一看就知道了。” “好的,谢谢。”佩迪卡斯还是有些疑惑,不过依然应了下来。 “你拿到书,数一数每次军事行动,出动了多少河北人,就知道元朝中央对此的重视程度了。”郭康见此,提醒道:“当然,这个仅限元朝前期。后期你得数河南人。” 这也是郭康自己确认过的经验。 中书省辖地内,也就是当时广义上的“河北人”,是元朝的核心力量。这里有多少人参战,直接表现了元朝对该战场投入力量的多少。 “我举个例子吧。”他想了想,说:“元朝第一次进攻日本时,以蒙古人忻都为征东元帅,河北人刘复亨为左副元帅,高丽人洪茶丘为右副元帅,率领蒙汉军队一万多人。另外还有将领金方庆带领的五千多高丽军跟随。” “这个刘复亨,是中书省东平路人,名臣耶律楚才的门生。他曾经跟着忽必烈征讨阿里不哥,一路打到和林,有战功履历。” “你看,这样一数就知道,看起来罗列这么多,其实就这一个是正经去打仗的。”他总结道。 “这说明元朝对此不重视么?”有人问。 “可能有那么一点重视吧。”郭康犹豫道:“但也不是完全重视……” “战争前期进展很顺利,元军虽然有效兵力不多,但还是粉碎了当地人的抵抗,成功登陆。”他尽量用方便大家理解的方式说道:“日本……苏丹,调集附近的埃米尔们支援。结果,双方交战的时候,刘复亨为了方便指挥,过于靠近前线,被一个马穆鲁克射伤了。战后,就只能回到船上养伤。” “本来就他一个人在认真打,他受伤之后,其他人更无战意。忻都等人既没有接替指挥,也没有安排追击。看到刘复亨回船上修整,他们也趁机回船上,然后直接宣布撤军回家了。战争也就这么结束了。” “这么草率么?”帕帕多普洛斯惊讶地说。 “本来就不认真。”郭康摊摊手:“过了几年,世祖忽必烈派的使者,被日本苏丹杀死了。忽必烈很气愤,这才又想起来再打一次。” “当然,这个时候,不止日本哈里发,其实日本苏丹也被架空了。掌权的,是日本的阿塔伯克北条氏。” “这很正常。”佩迪卡斯指出:“和波斯文官不同,军阀们一贯不擅长外交,什么事儿都能搞砸。请继续讲吧,我们可以理解。这次派出主力军队了么?” “没有。”郭康说:“因为这个时候,出现了蒙古人掀起的大叛乱。西北的窝阔台后代海都,漠北的蒙哥之子昔里吉,辽西的皇后家族弘吉剌部等等,都造反了。” 他指了指地图,说道:“从辽阳行省到别失八里,整个大元北境遭到了攻击。” “所以,当时已经抽调不出兵力了?”帕帕多普洛斯问。 “是的。当时灭宋战争还没结束,元朝两头作战,自顾不暇。”郭康继续解释道:“还闲着的汉军诸卫,全都北上镇压蒙古人去了。忽必烈甚至要紧急从南方前线,抽调人手回来,哪还有多余的兵力管日本那种地方。” “这大汗,怎么天天去镇压蒙古人……”奥特里福斯嘀咕道。 “总之,第二次讨伐日本,就是这么仓促开始的。”郭康无视了他的疑问,继续介绍道:“主持军队的将领还是上次那几个,但刘复亨所部,这个时候在淮西镇守。那地方比日本重要太多了,抽不开身,所以这次一个主将级别的河北人都没有了。” “这不是更糟糕了么。”佩迪卡斯问:“没有一支可靠的骨干部队,他们准备怎么登陆?” “有倒是有。忽必烈给他们配属了水军万户张禧所部近万人,这些算是河北兵。不过其他部队的素质更差。”郭康说:“北路军里,忻都手下的蒙古兵,之前跑路回家时遭到风暴,损失应该也不算太大,但导致大家直接散伙了。所以这次,只能临时征召一万多名刑徒从军。” “高丽人也增加了不少兵力,带来至少一万士兵。但这些人……说实话是降低全军平均战斗力的。” “作为补偿,忽必烈让南宋降将范文虎,招募张世杰溃军和自愿参军的江南人,组成南路军。这支部队在宁波集结,准备渡过东海,和之前那支北路军直接会和。” “这支军队战斗力怎么样?”佩迪卡斯问。 “跟波斯人差不多。”李玄英嘀咕道。 郭康连忙示意他别乱插话,继续说道:“南宋的士兵训练和军备水平,是非常堪忧的。这也是南宋朝廷一直以来的国策。” “南宋早期,执政的秦桧就开始有意降低军队战斗力,任用将领时,故意挑选驽钝的人,鼓励大家不治兵而治财。军营里充满行商坐贾,没人进行训练。” “到后来,南宋朝廷派人考察军队,发现两万人编制的军中,能穿的动铠甲的只有六百多人。纸面的铠甲数量,已经失去意义了。到这一步,算是完成了目标。” “这是什么奇怪的思路……”搞水利工程的老学究博尔詹,表示不能理解。 “南宋的立国基础,是和金国对立共存的国际秩序,这个秩序对南宋的统治者是最有利的。”郭康解释道:“如果军队战斗力太强,会打破这个秩序,所以要削弱一点。” “当然,太弱也不行。好在金国的战斗力也就那样,压力其实不算很大。”他想了想,又补充道:“总之,对朝廷来说,打赢了、打输了,都是很尴尬的事。所以不如给岁币,直接不打最好。” “这种国家也不知道怎么维持的。”博尔詹很是无语。 “你看,这不就完蛋了么。”郭康也不想纠结,赶紧结束话题。 第四十二章 菜鸡互啄 “南宋灭亡之后,元朝一度想收编他的军队。但是宋朝的武备过于堪忧。”郭康继续介绍道:“当时,元朝官员统计宋朝武库,发现大量军械不堪使用,只能重新进行挑选归类。” “这些军械甲杖,被分为上中下三等。下等其实就是垃圾的委婉称呼,根本没法用,堆起来都嫌它占空,索性全部销毁;中等的质量也比较堪忧,凑乎着能用,只能发给蒙古兵用着;上等的军械,才算大致符合要求,可以收集起来,给新编的‘江南军’,也叫‘新附军’使用。” “这支军队的士兵素质,如前所说,也有问题。在中书省之类的地方,元朝实行军户制度。士兵们平日里耕种屯田,战时参加战斗。但到了江南,元朝发现,南宋士兵穷的连田地都没有,就靠当兵发饷生存,实际上成了雇佣兵。” “元朝为政宽仁,自始至终也没去重新划分江南田地,度田授田。所以,事情就搁置在这儿了。收编的新附军,依然只能靠朝廷发钱养着。这些人的战斗力当然也就没法指望了。” “这个事儿,我也觉得奇怪。”博尔詹评价道:“按我之前从书上看的说法,雇佣兵应该比民兵更能打。为什么听你们的意思,在塞里斯,却反过来了?” “因为你们被蛮子带歪了。蛮子那个军制上限太低,出这种情况很正常。”李玄英不屑地插嘴道。 “这个回头再说。”郭康只好再制止他。 希腊人也见识过耕战制度:当年的农兵和紫帐汗国的军府兵,都算是这个范畴。但是,作为过来人,郭康明白,农业国家耕战体系的已知上限,不在前221年,也不在630年,而是在农业时代末尾的1950年——这就很难给大家解释清楚。 郭康想了想,还是继续之前的话题。 “这些,也是对我们的教训。士兵的战斗力,是和实际投入的资源成正比的。”他总结道:“同理,虽然稍微有点改善,但元朝的江南军,也肯定发挥不出真正的战斗力。” “在实战中,江南军组成的南路军,连基本的组织能力都没展现出来。本来,忽必烈对江南军寄予厚望,把他们作为征日主力,让担任各路统帅的重臣阿剌罕亲自前往宁波指挥。但阿剌罕到了海上,似乎是水土不服,病死了。” “忽必烈想再换人,但时间已经拖得太久了。北路军这时候还在等着,于是只能让范文虎带着南路军出发。但江南军作战意志很低下,范文虎的指挥能力也非常堪忧。” “范文虎自己带着先锋走了,其他人都丢在宁波,管不过来。有的部队自行出发,有的还在后面等新统帅就任。各部将领号令不一,各自带着几十、上百艘船,漂在从宁波到济州岛的漫长航线上。” “这个战役组织能力,就算在欧洲,也太糟糕了。”佩迪卡斯评价道:“阿拉伯人的舰队,都比他们有秩序。” “没办法,从这里就可以看出他们为什么不能取胜了。”郭康继续说道:“这个时候,北路军状况也很不好。他们凭借船坚炮利,击败了日本水师,但军中爆发了瘟疫。” “另外,担任北路前锋的高丽军也表现不佳。原本按照计划,他们应该在主力集结完毕之前,夺下作为中转站的对马岛。然而看起来处于绝对优势的高丽军,却莫名其妙地被守岛的日本人击败。两名高丽将领被阵斩,士兵损失颇多。这使得北路军大部分人,士气十分低迷。” “主力南路军的到来,才让他们重新提振士气,但这时候,海上又起了风暴,舰队受损颇为严重。其中又以高丽军损失最多,连主将都淹死了。这样一来,大家就更不想打了。” “海上遭遇风暴,是兵家常事。当年罗马和迦太基作战,也不止一次遇到毁灭整个舰队的大风。”佩迪卡斯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如果因为一次风暴就停止海战,那确实只能说明,这场战争本来就没被当回事。” “确实如此。”郭康点头说:“这次风暴,对北路军主力产生的影响,应该是很有限的。水师万户张禧的部队习惯很好,提前上岸驻扎,还固定好了战船,因此并没有遭受损失。” “风暴后,张禧提出,被淹死的都不是能打的部队,现在剩下的才是精锐壮士。正好拖后腿的都没了,可以趁势背水一战,攻击日本军队,抢夺他们的军粮,实现战争目标。” “这才像一个将军啊。”佩迪卡斯称赞道。 “是啊。一个真正的汉人,和一个真正的罗马人一样,是不会在乎区区风暴的。”郭康说:“可惜,其他人都没了战斗意志,所以大家还是散伙回家了。” “北路军在风暴中损失了上万人,按日本方面的记录,还有数千人被丢在原地,最后被埃米尔们屠杀。南路军……可能就没有多少人加入战斗。绝大部分人这个时候,甚至还没抵达中转站济州岛。听说前线溃散,还在各地拖沓的江南军,也纷纷散伙回家了。” “那这一战,实际上对后来,也没什么参考价值。”佩迪卡斯想了想,质疑道:“我能想到的唯一结论,就是要先组织好军队,再说战争的事。但这属于常识,一个合格的君主、合格的指挥官,本来就应当知道的。难道还要吃了这个亏才去考虑么?” “我也觉得这场战争无关紧要。”史恪如实说道:“其实我们跟你想法差不多,可能只有郭康对这一战感兴趣。他之前还托爪哇商人帮忙,从征东行省那边购买资料呢。这一战,可能也就他认真研究过了……” 郭康有些尴尬,只能赔笑。 这个时代,无论希腊人还是汉人,都很难把日本当回事。镰仓幕府和北条氏自己,恐怕都想不到,这场完全是菜鸡互啄级别的战争,居然会在后世被人吹捧起来,让支持者和反对者都耿耿于怀。 可惜,大家都喜欢这种用孙子类比爷爷的思维方式,他自己,也没法免俗。 第四十三章 流浪大元(上) “这两次战斗表明,日本方面还是有一定抵抗能力的。”郭康继续介绍道:“但等到元末的时候,这种能力也基本消失了。” “和元朝的战争,虽然看起来是儿戏,但对日本的政治秩序依然造成了巨大的破坏。”他指了指图上的岛,说道。 “日本是一个封建国家,中央集权程度很低。掌权的苏丹必须承认地方上各个埃米尔们的地位和权力。这些地方领主承担对封君的封建义务,日本人称之为‘奉公’;封君则授予他们土地、爵位等封建权力作为报答,称为‘御恩’。” “原本,日本人进行的基本都是内战和开拓战争,苏丹会把战争中获得的土地和财产,分给领主们作为报酬。但在抵抗元朝的战争中,领主们出了大力,很多人承受了颇为重大的损失,苏丹却连补偿都给不起,因为他们自己在战争中也是亏损的。这样,就导致了双方矛盾的积累和最后的爆发。” “这个事情,对日本人来说,恐怕是无解的。”他评价道:“实际上,每次和中原大国交战,不管是输是赢,日本政权一定会遭遇重创。” “抵抗失败会直接亡国;抵抗成功,会引发内部纷争,坚持不了多少年也要垮台,这次就是例子;主动进攻但失败,同样会因为军事失利导致内部剧变:唐朝时候,大化改新没能顺利完成,被迫重新向各地氏族让步,很大原因就是日本国王的军队和威望都在战争中丧失了;而就算主动进攻并取得胜利,也改变不了整个战略上的颓势,最后还是会因为内外问题把自己折腾死。” “所以,这场战争,如果非要找一个经验、教训,那就是有些地区注定是没有希望的。哪怕依靠偏远来自保,也最终会被其他地区征服,乃至兼并。这是不可避免的结果。”郭康总结道:“这就是我的观点。” “所以,元末他们被征服,也是情理之中了?”佩迪卡斯问。 “我认为是这样的。”郭康说:“而且我们得注意,当时的日本执政者,合法性并不高,因为真正掌权的,甚至不是苏丹本人,而是一家外戚。” “开创源氏王朝,是赖朝苏丹。他有个妻子北条氏,在他死后,连续杀死继任苏丹,控制了政权。这个女人和她家族的势力,才是后来日本的权力核心。” 大臣们听了他的介绍,纷纷侧目,有的开始有意无意地瞥皇后,有的则给他使眼色,让他别说了。 郭康刚说完,也有点后悔。紫帐汗国的希腊太后中,也有这种人物,至今仍然给大家留下深刻的心里阴影。早知道会引起大家联想,就不提日本老娘们了…… 他赶紧停止讨论,强行继续话题。 “总之,日本朝廷当时,正是一片混乱。一些对苏丹不满的埃米尔们,拥护哈里发重新执。但军阀势力依然强大,另一群军阀甚至拥立了对立哈里发,在日本出现了两个朝廷南北对峙的情况。这就给元朝残余势力,提供了很好的机会。” “前往日本的,是元朝末年最主要的军阀王保保。” “元朝末年,爆发了非常广泛的农民运动,自称要复兴宋朝。而且,由于没有了赵官家,这些‘宋军’极其能打,纵横大半个元朝领土,兵锋直抵北宋、南宋都从未碰到过的漠南地区,对元朝造成了沉重的打击。” “但是,元朝的统治一向宽仁,很得人心。在危急关头,各地的豪强、绅士、大田主们,纷纷组织起来,武装保卫大汗,镇压造反刁民,捍卫过去的美好生活。” “王保保的军队,就是其中最重要的一支。”郭康指了指塞里斯地区中央:“他的手下,主要是河南地区的团练武装。” “我记得,爪哇政权,来历也差不多吧。”奥特里福斯想到了之前的话题。 “对,也是这些人为主。不过他们是江南的武装,海商很多。”郭康点点头:“也不止这俩。还有另一个长期和王保保拉锯的大军阀孛罗帖木儿,他手下是四川人,号称‘川军’;另外,还有之前跟随王保保的养父,后来独立出来的李思齐等人,这些是关中地区的……总之,到处都有。” “这些军阀不止镇压农民军,也在不断内斗,因此给了江淮地区的朱元璋势力,发展壮大的机会。等他们反应过来,已经来不及了。双方多次交战,王保保被赶到了西北,大都朝廷则逃到了应昌,面临棘手的战略抉择。” “这时候,他有两个可选的路线。一条是继续在西北,和明朝作战。”郭康指了指甘肃、陕西的位置:“在这里,背靠漠南和西北,和明朝继续对抗。” “另一条是转移。这也是元朝朝廷的思路。”他指了指从辽西到东北一带:“朝廷希望他带兵经漠南,支援上都地区,然后在那边建立基地。这里同样背靠漠南,而且有辽阳行省和东道诸王的残余势力作为支撑,条件也比西北更好一些。” “理论上,朝廷的思路更稳妥一些,但东北地区,都是有主的地方。王保保表面上是元朝将领,但实际上也是独立的军阀,丢掉自己的地盘赶过去,难免会受制于人,所以他还是倾向于前者。” “但这个时候,情况又发生了变化。” “之前,王保保的妹妹为了追击民间反元社团,一路追到了昆仑山地区。”他在地图上的西域部分圈了圈,给大家指示位置:“但问题是,昆仑山是察合台汗国的地盘。” “察合台系本来就长期与元朝不和,多次参与各个蒙古汗国的反元联盟,之前因为元朝兵盛,才暂时妥协。这种跨国执法的行为更加刺激了他们,使得察合台系诸汗极其不满。当时,东察合台的秃黑鲁·帖木儿汗刚刚征服河中,得以腾出手来,便借此向东方增兵,窥视元朝边界。” “而等到元朝丢掉大都时,秃黑鲁·帖木儿汗已经去世,权臣哈马鲁丁掌控了政权。但哈马鲁丁的合法性饱受领主们质疑,地位颇为不稳,一直在千方百计加强自己的权威。现在的局势,正好给了他机会。” “于是,哈马鲁丁开始联系明朝,试图从新宗主那里取得合法性,同时要求察合台各部的领主们出兵,支持自己讨伐忽必烈系叛贼、恢复汗国正统的举动,以取得大义。” “王保保很快也得知了这个动向,对此深感不安。无奈之下,只能放弃了向西北逃亡的打算,转向东北,投奔元朝朝廷去了。” 第四十四章 流浪大元(下) “到了东北之后,实际的情况,和王保保的设想并没有差太多。不管是盘踞在漠南地区的昭宗,还是东北的地头蛇纳哈出,都不是真的欢迎他。”郭康指出:“这些人更希望王保保和明军互相消耗,给自己缓口气的时间。如果他真的和明军主力拼的两败俱伤,大家估计会高兴的开宴会。” “明朝那边虽然被击退了几次,但肯定也不会放过他,迟早会再次打上门来的。在这里当客军,日子并不安稳。” “不过,他们也考虑好了应对的办法。” “东边的高丽国,这些年愈发不安稳了。”他给大家展示高丽的位置,介绍道:“纵观历史,这个国家虽然弱小,但野心一直很大,是个不安分的势力。” “谋士们考究历史,认为高丽国虽然攀附古代的高句丽,但他其实是新罗解体之后,自立的政权之一。当初,新罗人来自半岛南部,靠着恭顺的态度,骗取唐朝信任,靠唐朝的庇护,击败了经常来犯的北方强敌高句丽,和南方海上的日本人,最后收编了被击溃的三韩各部。但之后,却和唐朝翻脸,向北扩张,侵略汉四郡故地,才把领土扩展到大同江、清川江一线。” “适逢武氏乱政,契丹、突厥都多次攻入燕地,唐朝不能阻止,东北方向几乎完全丢失,自此以后止于羁縻,再也没有建立有效的管理。宋、辽、金等也无力介入,放任新罗及其后继政权高丽肆意扩张,甚至到达了鸭绿江流域。” “国朝军威鼎盛,终于打断了新罗、高丽几百年来不断向北扩张的势头,把高丽逐回大同江以南,在夺回的土地上,东部设立双城总管府,西部设立东宁府,管理这片地区。但随着元朝内乱迭起,东北地区也随着红巾军的到来一片混乱,高丽国趁势再次盗取两地。” “因此,谋士们认为,夺回这些地方,是合乎情理,也力所能及的。之前,纳哈出那个废物也试过将这里据为己有,但他连高丽人都打不过,此事就搁置了。现在正是留给大家的机会。” “半年后,准备充足的王保保部四万多人,从辽阳出发,攻入高丽,夺回西京东宁府,重新获得了根据地。” “这些是他们的说辞么?”博尔詹表达了质疑:“说实话,我觉得这更像是单方面的宣战告示,所以需要谴责对方的一切恶行。但我不太相信,一个弱势国家,会这么持续几百年地挑衅邻居,扩张领土。这有点不合乎常理了。” “是不是单方面夸大恶行,我也没考证过,但几百年不断扩张,倒是真的。”郭康不假思索地说:“要是没人管,他们还会继续扩张到鸭绿江、土门江呢。” “都是惯出来的。”李玄英插嘴道:“正常情况下,小国确实不太可能这么不断挑衅大国。但他们抢的地方,基本都是权力的真空地区,所以也没人管得住他。” “正常情况下,哪怕他有高句丽当年那个实力,也早被人打死了。但武后捣鼓出来的营州之乱,彻底打断了整个东北方向的经营。从十六国慕容氏在此经营开始,数百年的根基,基本上算是毁于一旦。太宗、高宗投入的大量精力,也全都白费了。” “所以,我们也不用关心王保保谴责的对不对。”李玄英看了看大家,提醒道:“唐朝也好,罗马也好,都是大国。遇到边境问题,谴责周围的小国、咒骂四境的蛮族,是没有太大意义的。真正的问题根源,肯定还是在国家内部;内部问题的破坏性,也远比几个喜欢折腾的小国大得多。古今的问题,莫不是如此啊。” “对啊。对啊。”众人又一边有意无意地看皇后,一边异口同声地表示赞同。 这下,皇后自己也发现不对劲了。 她看了看李玄英,又看了看郭康,不悦地说:“你不妨把话讲的更明白一些。” “这个……塞里斯的语言,一直博大精深,不能但看字面意义就能理解的,否则太容易误会。”郭康赶紧打圆场:“玄英兄一心系国,看到历史,有感而发,没有什么别的意思。” “是这样的。”史恪也来帮腔:“我们这些军府兵将,都是很单纯的,都是为国家尽忠而生的。请大家不要怀疑我们对国家的忠诚。” “我没有怀疑诸位对于罗马的忠诚……”皇后说了一半,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放弃了。她只好转向郭康:“你继续吧。” “好的。”郭康求之不得,赶紧继续。 “王保保所部向南进军时,没有受到太大阻力。和纳哈出手里的蒙古杂牌不同,他的部下都是河南地主武装,战斗力很可靠。所以,很快就迫使高丽王投降,重建了世祖时代设立的征东行省。” “过去的表现证明,王氏高丽政权对朝廷毫无忠心,到了紧要关头,就露出真实面目了。因此,王保保象征性地给元昭宗上书,要求废黜高丽王,另外选人担任首领。大家走了一通流程,就算通过了。” “当时投靠王保保的人很多,而最积极的人之一,是祖上在双城府很有渊源的高丽官员李成桂。” “李成桂的高祖李安社,原本是高丽官员,后来因为和别人争夺官妓,坏了名声,在当地混不下去,只能躲到边疆。蒙古人打过来的时候,李安社早早率众投降,还献上族中女眷,因此得到了蒙古人的信任,被任命为千户。曾祖李行里时,搬家到双城府,升任该地达鲁花赤,成为主要地头蛇,自此发达起来。” “李氏一族与元朝关系密切,李成桂的祖父孛颜帖木儿、父亲兀鲁思不花,已经取了蒙古名字。但这时,元朝的统治濒临崩溃,于是兀鲁思不花又转而投靠高丽王。有他作为内应,高丽军队攻下了双城总管府,驱逐了元朝管理机构。” “但王保保所部居然打了回来,超出了高丽宫廷的预料,上下一片哗然,急忙派兵准备抵御。关键时刻,李成桂抓住机会,再次及时阵前反水,率部向王保保投降。因为这个示范作用,他也被留用,还得到了升迁的机会。” “当然,这种人,也实在没法让人放心。所以,王保保一边整顿当地官员,安置手下,一边继续向东流浪,准备讨伐日本。” 第四十五章 如闪电般归来 “我们来看日本这边。”郭康指了指海上:“处于弱势的日本南朝政权,已经通过在朝鲜的人员,和他们提前建立了联系。但北朝方面也对此有所了解,在面对南朝和半岛的方向,增加了防御力量。” “为了达成突然性,一举成功,王保保派遣大量投降的高丽人,冒充元朝士兵,在对马海峡附近活动。他还特意让一批高丽士兵伪装成元军,如同上次一样,率先攻击对马岛,让日方以为,这次也依然是以此为主攻方向。” “在日本守军击退高丽人,庆幸又获得胜利的同时,他采用女真人的建议,从北方出发,沿着女真海贼当年的路线,直捣日本北朝腹地。” “新苏丹足利氏,遭到王保保手下河南军团的攻击,惨败而归,本来就不稳的国内形势瞬间爆发。再加上元军以‘调停’南北朝争端为借口,还给出了较为可行的方案,让很多领主丧失了抵抗的意愿。” “他们是怎么调停的?自己来监督?”皇后看起来有些兴趣。 “对,而且他们设计了一套很巧妙的选拔方式。”郭康说:“他们提出,南北朝两个世系的合格人选,都有资格就任哈里发,既然如此,不如改革选拔的方式。” “官吏们在京都的大寺中,打造了一尊金瓶,由诸位高僧、出家贵人等,组成一个委员会,负责统计两个家系中,有资格的继承者,并进行审核。通过审核的人选,进入抽签环节,在行省官府和一众人士的监督下,于大寺中,现场用金瓶抽取下一任哈里发。” “征东行省又模仿云南的经验,任命哈里发为日本总管,担任协调的角色。足利苏丹宣布辞官归隐,出家为僧,放弃世俗军事职位,加入寺庙委员会。其他的领主们,都有一些调整,把领地整编为路、府,并在关键地区设置达鲁花赤监管。” “这套制度从目前看,运转的还不错,日本人也能接受。王保保去世之后,依然维持到了现在。” “这简直是完美的制度。”博尔詹称赞道:“贵族议会协商决定事务,叫做‘共和’;抽签选拔,叫做‘民主’。这二者,都是古典时代就有的、经过了长期实践的成熟制度。而元朝军队和军事统治者的存在,则扮演了僭主的角色。” “这几个制度,缺点和优势都非常明显,而且很多时候是彼此互斥的,古代希腊人已经深有体会了。而现在,他们能把‘民主’、‘共和’、‘僭主’三个方式融会起来,这一定是个伟大的政治理论家的创造。” 郭康觉得他吹的有些太夸张了,不过博尔詹似乎和这个时代很多学者一样,有一套奇怪的理论,而且对遥远的东方,也总是有些不切实际的想象。当然这一点大家其实都差不多,他也不好说人家什么…… “政体什么的我们之后再说。”他打断博尔詹的高谈阔论:“总之,这些就是我之前收集到的关于那边的资料了。” “这些应该是几十年前的了。”王大喇嘛说道:“赵亮,你给大家介绍一下新动向吧。” “这些年,征东行省本身的辖地,确实是没有多大变化的。”赵亮回答:“我们那边民间,习惯叫高丽行省,因为这个行省一直控制着日本三岛和高丽国故地。” “行省下设三路:原东宁府与双城总管府一线,称为北高丽路,治所在王氏高丽旧都开城,实际管事的是当地豪族李氏;半岛南部,被称为三韩故地,那边是行省官员直接负责,叫南高丽路;另外还有日本三岛,就是用郭将军刚才所说的方式管理,叫东高丽路。” “行省省会一开始就在高丽开城,后来迁往日本京都。日本的形势稳定之后,又迁往九州太宰府,应该是为了方便协调三路的事务吧。” “行省成立之后,大明发兵讨伐元朝,迫使纳哈出投降。但王保保等人拒绝接受诏安,在大同江那边击败了明朝军队。那之后,朱洪武合罕可能重点去管内政了,双方就没有继续决战,但各种冲突,还是时有发生。” “这几年,有什么新动向么?”史恪问。 “新动向倒是多得很。”赵亮挠挠头,说道:“听老乡说,这几年最出名的是一个传说。关于前金的。” “怎么说?”郭康问。 “好像是说,金哀宗完颜守绪并不算昏庸,一直在尽一切努力挽救国家,但金国早就大势已去,最后连蔡州都没守住,所以很多人都怜惜他。”赵亮回答。 “官府说,哀宗在城破前自杀,遗体被部下火化,宋、蒙军队得到了一些没有烧尽的遗骸,确认他已经死亡了。” “但我们那边,一些女真萨满坚持说,那些无法辨认的遗骸,是拿来糊弄人的。他们认为,哀宗其实没有死,而是被天母神阿布卡赫赫藏起来了。在遥远的未来,当时机合适的时候,三女神会重新把他放回来的。” “萨满们认定,雷神会带着过去的英雄们,如闪电般归来,击败当年围攻蔡州的汉人和蒙古人,让金国再次伟大。” “那可别回来了。”脱脱不花无语道:“一次都够受了,还来。” “都是些乡野跳大神的,编些段子糊弄信徒,哪里能当真。”赵亮解释道:“只是最近没什么大的变故,也就这些离谱故事传得快了。” 第四十六章 圣战达人帖木儿 “我们主要是希望知道,征东行省是不是有什么动作。”王大喇嘛斟酌了下,说道:“如果他们通过水达达路,和漠北建立联系,那对于整个地缘环境,都会有影响。” “建立联系还是可以的。”赵亮听他这么一说,认真想了想,回答道:“辽阳行省的水路很发达,明朝大部分时候只能控制南部地区。北方的女真部落并不完全服他们的气,经常在元明之间摇摆,一些北元部落也时常跑到这里来。很难完全杜绝的。” “但问题是,我觉得这个联系没什么意义。”他提出了自己的想法:“北元内部,现在自己都不太稳,法统也说不清。我来的时候,和一些贩卖毛皮的蒙古商人同行,聊了很多。他们自己都觉得,双方不见得能合作好。” “这是什么原因?”皇后问。 “北元朝廷不太稳定。”赵亮说:“当初朝廷在捕鱼儿海被明朝击败,各部首领不但不来救援,还争相落井下石。天元帝脱古思帖木儿从战场逃脱,却被阿里不哥的后代也速迭儿所杀——怎么说呢,反正大家宁可帮明朝一把,也要消灭这些忽必烈后代。” “拖雷系的汗王打来打去,反而便宜了外人。最后,窝阔台的后代鬼力赤夺取了政权。鬼力赤和明朝的关系一直很暧昧,取消了元朝的称号,向明朝服软。但前几年,天元帝的孙子本雅失里又打回来了,听说和明朝撕破了脸,不知道还会怎么样呢。” “这个本雅失里,我倒是听说过。”旁边,一直没说话的曹建开口道:“父亲出使撒马尔罕的时候,还见过这个人。” 郭康转头看了看他。 和史恪、李玄英不同,曹建虽然也是同辈,但和他们几个人的关系并不太亲近。因为他其实不是曹氏一族的亲儿子,而是个保加利亚人。 他的亲生父亲,是养父曹仲琳的亲密战友和手下,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在‘安答战争’中,为了保护曹仲琳战死了。而更早之前,他的母亲也已经死于难产。没有嫡子的曹仲琳,就收养了这个失去父母的孤儿,把他作为自己的继承人培养。 由于战争十分频繁,紫帐大族的风格和唐末五代有些像,也和罗马人接近。让养子充当继承人,其实是大家习以为常的事情。 然而,曹仲琳为人风流,虽然正妻没有生下子女,但他可确认的私生子却有好几个。这些人一直主张,自己应该算“妾生子”而不是“私生子”,至少应该有一部分继承权。而且再怎么说,私生子也比外人亲吧。 曹建十分清楚这些事情,所以一直很敏感。郭康认为,他就是太自卑,给自己的心理压力太大,才不想和其他“正常”的继承人接触。只是他自己也没什么办法,因为曹建最大的心理压力,就来自他自己。 ——虽然都是老爹抱养来的,但郭康生着一幅东方面孔,一看就是正经的“契丹巴图尔”。曹建却是如假包换的保加利亚人,哪怕大部分家族都已经混血混成了当地模样,他也十分在乎。 别人要么是血统上确凿无疑的东方人,要么至少长的像东方人,就他什么都不是。郭康也不知道该怎么劝说他好。 不过好处是,可能是为了证明自己,曹建办事时一直十分努力,养成了一丝不苟的性格。他的话不多,但说出来的事情基本没有疏漏的,因此大家都觉得这人很靠谱。 既然是曹仲琳的经历,他又有印象,那应该没什么问题。 “他跑去撒马尔罕干什么?”史恪笑着问道:“也想让帖木儿皇叔,匡扶他那个汗室去?” “可能他真的这么想,但帖木儿应该没把他当回事。反而是帖木儿去世后,他得到了一些支持,回漠北去了。”曹建说完,想了想:“我们确实没预料到这个结果。父亲也没想到他能成功夺回汗位。” “那个不是他自己的功劳。”赵亮解释道:“是鬼力赤和太师阿鲁台闹翻,结果太师把大汗杀了。国家不能没大汗,被他捡了漏。” “不过,可能是还太年轻吧,大家都觉得这个人脾气不好,太急,成不了气候——哦,他好像已经惹上麻烦了。”他说着,又补充了一句:“我来的那会儿,蒙古商人们都在传言,说最近路估计没法走了,因为肯定要打仗。” “他干什么了?”史恪问。 “商人们说,本雅失里把明朝使者郭骥给杀了。明朝气得很,合罕要派四太子剁了他。”赵亮说:“大家觉得明朝很快就得打过来,所以这次赶紧拉货走人,免得被卷进去。” “什么?郭骥死了?”博尔詹看起来比几个汉军世侯还吃惊。 赵亮被他吓了一跳,赶紧看王大喇嘛。王大喇嘛只好挥了挥拂尘,让他不要慌。 “这几个明朝人,在欧洲估计比在明朝都有名。”郭康解释道:“大家吃惊很正常,不用担心。” “明朝使者傅安和郭骥,出使撒马尔罕的时候,被帖木儿皇叔扣留了。这时候,撒马尔罕有一批欧洲人,为了展示自己在整个世界都有威风,就招待他们,还让他们见明朝的使者。” “结果这两个明朝使者当众指责帖木儿,说他已经欠了五年的贡没交了。帖木儿十分气愤,赶紧驱散了众人。欧洲人大为惊奇。” “这些人里,有个德国冒险家叫希尔特贝格,他被我们保回来之后,写了本书,提到这件事,所以大家都知道。” “过了两年,卡斯蒂利亚国王派克拉维约,率领使团访问撒马尔罕。帖木儿皇叔见到大陆最西边的欧洲人也来了,为了展示自己在整个世界都有威风,就安排宴会招待他们,还让其他所有使节都来参加。” “结果,明朝使者们抢占了本来留给卡斯蒂利亚使团的主客位。帖木儿要求他们给人家让出来,明朝使者却当众指责他,说他已经欠了七年的贡没交了。帖木儿气得要死,扬言说一定要亲自打到明朝去。欧洲人大为惊奇。” “克拉维约回来之后,也写了本书,说到了这件事,所以大家也都知道。” “那这两个使者……好像很出名?”赵亮也惊讶起来。 “反正这边,大家都知道,帖木儿皇叔天天欠钱不交。”李玄英耸耸肩。 “那这么看,本雅失里死定了。”脱脱不花判断道。 “是啊,帖木儿皇叔气成这样,都只是扣人,没动过手。他几斤几两,就敢杀人了。”史恪摇摇头:“这件事是赵先生来这边时,听人传说的。如果是真的,那算下时间,本雅失里现在已经是死人了吧。” “说到底,此人没有一个为政者该有的冷静头脑。连被大家评价为残暴、不擅长统治的帖木儿,都比他清醒的多。”耶律欣评价道。 “是啊。年轻人就不要太气盛。” “……” 众人七嘴八舌讨论了片刻,认定本雅失里已经凉了,不需要继续考虑他了。 “哎,真的很可惜。”博尔詹还在感慨:“我听说,帖木儿去世后,他的后代们把扣留的明朝人全都放回去了,还顺势恢复了朝贡。这么想来,估计也是给儿孙留好了路子。只是没想到,反而会在这种地方出问题。” “不是说,帖木儿当初要对明朝发动圣战么?”赵亮不太理解,问道:“一路上的人,很多都这么说的。” “帖木儿皇叔是个谨慎的人,会适当地选择圣战的目标。”曹建告诉他:“我觉得他很清醒。明朝显然不是一个合适的目标。” “周围好像就这一个不信天方教的大国了吧。”赵亮想了想,说。 “没记错的话……帖木儿皇叔击败了奥斯曼之后,和医院骑士团打了一次。”他回忆了下,一脸认真地解释道:“老皇叔圣战了一辈子,这是唯一一次和异教徒交战。显然,拘泥于宗教这种简单的分类方式,说明对圣战的理解还不够深刻。” “相反,他和我们罗马,还有法国、伊比利亚各国,关系都很好。你看,这才是人家高明的地方。” 第四十七章 北上还是南下(上) “我也这么觉得。”郭康表示赞同:“他说是以明朝为目标,实际上应该是针对东察合台的进攻。目标也不是征服,是防止人家打过来,破坏他的统治核心区。” “这是为什么?”佩迪卡斯问:“如果只是这样的话,不用准备这么多人啊。” “东察合台是西域故地,那个地方的战争,不能套我们这边思路的。”李玄英提醒道:“您知道喀喇汗王朝和于阗的战争么?” “我读书的时候,就看过了。”佩迪卡斯点点头。 “帖木儿皇叔的主要战绩,似乎都是在西边,但他中年时,最大的敌人是东察合台汗国。”李玄英说:“而且还不是整个汗国,是汗国的僭主哈马鲁丁——就是郭康刚才说的,那个权利不稳,所以想投靠明朝的权臣。” “哈马鲁丁的领地,大致是当年的西域,也就是唐朝安西都护府直接管辖的地区。而且他的权威饱受质疑,很多贵人根本不听他的。即使如此,哈马鲁丁还是多次主动进攻帖木儿,争夺七河流域和费尔干纳,乃至直接威胁撒马尔罕。” “帖木儿和哈马鲁丁前后打了将近三十年,期间帖木儿多次攻入西域,但每次哈马鲁丁都能打回来。到最后,帖木儿终于攻入库车、于阗一带,哈马鲁丁不知所终,这才终于暂时解决了东部的威胁。” “这就是我为什么觉得,这场战争很像喀喇汗与于阗的战争。”他总结道:“帖木儿皇叔虽然善战,但说实话,他这一方在战争中的表现,就像个大号的喀喇汗。打了几十年,连长子都赔了进去,最后也就是消灭了这么一个割据势力。” “但另一边呢?他从河中出发,十多年的时间,就绕着大半个亚细亚打了一圈。从德里到喀山,再到安卡拉和大马士革,都被他的大军征服。” “你想想,要是你,你会选择把哪边作为主要的扩张目标?” “那为什么他还要宣称,自己要征服明朝呢?”佩迪卡斯继续问。 “我们看一下当时的情况就行。”李玄英说:“战略形势对于具体军事行动,是起决定性作用的,我也专门研究过这个案例。” “当时,东察合台的形势发生了变化。这里上演了半出‘孛儿只斤氏孤儿’的故事。” “哈马鲁丁的侄子忽歹达,对汗廷十分忠诚,在哈马鲁丁屠杀汗室成员的时候,藏匿了大汗的儿子黑的儿火者。后来哈马鲁丁战败失踪,忽歹达就扶持黑的儿火者称汗。” “黑的儿火者称汗大概是1390年的事情。1391年,他俩的使者就到了南京,朝见朱洪武合罕,表示要加入明朝的国际秩序。” “1399年,黑的儿火者去世,沙迷查干即位,他甚至公开给皇帝上书,请求允许自己西征帖木儿,夺回察合台汗国的固有领土撒马尔罕。朝廷还专门派使者去劝他,说年轻人别太冲动,稳着点来。” “这时候,经过十年经营,东察合台内部已经稳定下来,实力有所恢复。而帖木儿皇叔的核心领地,是西察合台故地。当年僭主哈马鲁丁都要拼命去争夺的地方,正统大汗当然不会放过。” “就算他不东征,别人也会打过来,既然如此,还不如趁他们没准备好,主动出击,先消灭敌人。”李玄英总结道:“东察合台与明朝关系密切,打他,明朝肯定会出头。既然如此,还不如直接说自己就是冲着明朝去的。” “你看,如果直接说,大家会认为‘帖木儿这家伙又圣战教友’、‘冒牌可汗对抗察合台系正统大汗’;但如果换个说法,就变成了‘勇士帖木儿挑战异教徒总头目’、‘战神帖木儿发誓,打破桃花石不可战胜的神话’,起码面子上,要好看多了。还能骗来一堆热血上头的教友来帮忙,何乐而不为呢?” “原来如此。受教了。”佩迪卡斯恍然大悟。 “没事没事。”李玄英摆摆手:“宣传,也是战争的重要部分。我们为将之人,也得了解学习下的。” 郭康也点了点头。 义父当初,对于帖木儿的行动也并不看好,认为他无法征服东察合台汗国。 即使帖木儿的波斯大军成功拿下别失八里,效果也不会太好,因为东察合台的游牧属性很强,汗廷真正的力量,是草原上的蒙古各部。这些人跟他打起游击,后果会比远征脱脱迷失还严重。 虽然已经准备了大量辎重粮草,但能不能撑到对方放弃,谁也说不准——万一他们和哈马鲁丁一样,再耗个三十年呢?而如果明朝真的介入,情况就更不容乐观了。 紫帐汗廷认为,你就别惦记东边了。不如大家再合兵一次,把埃及打下来,推翻马穆鲁克王朝。 埃及如果能用好,也是个很富饶的地方,为此,紫帐很早就提出了计划,开始准备舰队,还邀请了同样早就垂涎那里的法国人,希望三家一起上。 但这种事情,涉及到了国家的核心利益,帖木儿确实没法妥协,所以计划只能搁置。随着帖木儿皇叔病逝,国家陷入分裂,这个计划也就无果而终,成了紫帐的一大遗憾。 “现在已经没有帖木儿皇叔帮忙了,北元看起来也不太行。我们是不是要找别的办法?”大司库奥特里福斯问:“那条北方路线,能不能——我只是假设啊,能不能让我们从诺夫哥罗德或者喀山出发,绕开这些麻烦地区,直接抵达辽阳行省呢?” 第四十八章 北上还是南下(下) “理论上应该是可以的。”赵亮想了想,走到地图边,却发现图上根本没有更北的地方了。他悻悻收回手,嘀咕道:“其实北边应该不是这样的……” “怎么说?”皇后好奇地问。 “我听人说,沿着水网向北,能一路绕行到比漠北更遥远、比北海更往北的地方。那里不像大漠那样荒芜,反而有大片森林和河流。商人会前往那里,从当地狩猎为生的部族手里收购皮毛,卖出生活用品。当年成吉思汗命令术赤率军北上,征服‘林中百姓’,大概就是这些人的一支吧。” “当时,从大都向北,进入上都、应昌,再继续向北,沿着女真、蒙古各部交界的地方北上,就能绕开大漠。现在这条路很乱,正好是各方势力争夺交战的地方,所以基本没用了。” “但从辽阳北上,进入生女真各部,再向西北进入林中地界,依然可以到达北海周边,甚至绕过北海。这一路水网很发达,在河流之间穿行,能一路到达谦谦州。再往西,就能进入金帐汗国地界。” “这一条路线,当年元朝使用过。”曹建补充道:“资料记载,世祖、成宗的时候,因为窝阔台、察合台诸汗与元朝对立,漠北的蒙古人也整日造反,导致元朝向西的通道时不时中断。所以,元朝使臣经常在极北之地绕行,试图前往金帐汗国。他们走的应该就是这种路线。” “这条路能通行多少人?”脱脱不花直接询问重点。 “得看哪一段。”赵亮犹豫了下,又看了看郭康,直接回答道:“从谦谦州向西,这一段完全可以通行大军。之前拔都汗西征的时候,就走过其中一段。” “当地地理,说实话是有点反常的。”他又想了想,试图说的直观些:“我小时候一直以为,世界是以中原为中心,中原最富,其他四周离得越远越穷。但后来发现,好像不是这样。” “比如北方,其实没有富裕中心,而是有个‘荒芜的中心’,那就是大漠。这地方环境最恶劣,而四周的情况都比它好,包括漠北。” “出大漠之后,是一条草原地带,一些‘毡帐百姓’在这里放牧。再往北,就是无边无际的森林。而森林和草原交界的地方,我感觉是这一带条件最好的。在有些地方,还能进行农耕。像谦谦州,我觉得就是典型。” “那是什么地方?”皇后问。 “谦谦州在唐努山以北,谦河上游——这里的河比较怪,不是向东流,而是向北流的。”赵亮解释道:“虽然在大漠西北,但那里反而很富饶。当地土壤非常肥沃,土人夏天播种、秋天收获,甚至不用耕耘。还有铁矿、盐矿,能提供原料。” 皇后看了看郭康和曹建等人,询问他们的看法。郭康点了点头,对这个说法表示赞同。 谦河就是后世所谓叶尼塞河,这些河流确实是向北流入北冰洋的。赵亮所说确实是实情。 “这地方当年是西辽和吉利吉思人的地盘,也就是唐朝的黠戛斯。”得到了鼓励,赵亮便继续说道:“当地人自称是李陵的后代,说自己就是汉朝时候的坚昆。可能也是因为这种关系,这里不太……蒙古,反而和我们汉地挺像的。” “当年,成吉思汗把这里送给了拖雷的妻子、唆鲁禾帖尼别吉。二人常常把治下不习惯蒙古水土的汉人,迁徙到这里,让他们耕种粟、麦,提高当地农耕的水平。还有人在那里经营工坊,制造各种用品。因此,这里很快发展起来,甚至有了兵器和甲胄作坊,还能产出绫罗绸缎。” “当地也常年设立汉官进行管理。后来世祖时,扩编为益兰州,任命刘好礼为五部断事官,掌管谦河、昂古剌河一带,各个条件相似的地区。刘好礼编订税制,兴建官衙、仓库和驿舍,很多制度到现在还被当地人使用。总之,和蒙古是不太一样的。” “金帐汗国故地,我们就都有资料了。”曹建点点头:“从萨莱或者喀山出发,可以沿着帖木儿当年从河中北上的路线行动,这条路是肯定可以通过大军的,他已经验证过几次了。我们不去河中,而是半路转向东边,去谦谦州,在那里建立基地,理论上也是可行的。” “这个谦谦州……”博尔詹翻了翻手里的笔记,说:“资料说,大唐的时候,当地土人向帝国政府进贡,请求设置唐官,于是朝廷在这里设坚昆都督府。所以,这地方已经算是桃花石地界了。” “突然感觉,好像也没那么遥远了。”他笑道。 “草原商路确实比经过西域、波斯的商路近得多。”曹建赞同道:“父亲之前考虑过这个问题,还找了一些学者计算。他们认为,我们的世界是个球,不是个平面,所以经过波斯的那条路,确实是更远的。商队从那里过,主要是因为波斯地区一般更繁华,可以在沿途一路进行贸易。如果只是想尽快从我们这里到东方,北线肯定是最近的。” “不过我得提醒大家,就算到谦谦州,也只是第一步。”他话锋一转,说:“且不论沿途的部落听不听话,到那里之后怎么走依然是个问题。” “从谦谦州直接南下到古庭州,然后沿丝绸古道东进,入河西,这是最古老的道路,当年土人朝贡,也是这么走的。但现在,这里有瓦剌人活动,我们不知道他们的态度。另外,东察合台现在还是不是稳定,也不好说,那边之前的动乱持续太久,让人没法安心。” “而如果不南下,继续向东,从北海北边,绕过毡帐百姓地界,应该可以到达辽阳行省。但这还是之前那个问题——这条路能通过多少人?我们有充足的资料和经验么?”他质疑道。 第四十九章 大元狗头人能战胜野猪四太子么?(上)(盟主“乱海晒鱼”加更) 曹建的问题提出后,众人纷纷讨论起来。王大喇嘛和赵亮只能暂时停下,等他们讨论出结果。 这个问题,不止是军事上的难度,和商路建设上的可行性。最麻烦之处,在于它关系到紫帐汗国内部,久远而敏感的派系问题。 当年,汗廷始祖伯颜帖木儿,与郭氏祖先郭盖等人,长谈数日。这一次会议,定下了汗国早期的立国策略。 郭盖认为,金帐汗国繁荣之下,颓势已显,应该趁势早做打算。他认为,应该找机会去保加利亚,建立稳定的根据地。 紫帐汗国的各种资料里,对当时情况的记录很详尽,郭康也清楚这个事情的背景:当时,强大的金帐汗月即别,正在试图重新征服保加利亚。 月即别是个很有能力的君主,把商路经营的井井有条,汗国也繁荣起来。但在管理过程中,月即别发现,自己手下这帮人做生意可以,生产水平却不太行。汗廷每年都要从商人那里采购大量的物资,连粮食都得进口,这样下去不但会损失大量好不容易得到的收入,也不够安全。 月即别汗一开始希望借助距离最近的罗斯人。然而,罗斯人的文明水平实在过于落后,几乎没法有效管理。 从拔都时代,金帐汗国就试图移植蒙古的万户制度,对罗斯人进行编户籍民,但没多久就被迫废止,根本进行不下去——这可能也不怪他们,毕竟直到郭康这会儿,罗斯人也没能搞起来户籍制度。 而这些人的种地水平……说实话,还不如蒙古人自己上呢。 月即别汗没机会阅读后世的史料,没法预料罗斯人的农业水平和组织水平处于何种境地。而郭康那边的历史记录说,到了17世纪,俄国乡村才开始农奴化。而直到19世纪,这片大地上,都依然有众多充满原始社会风格的集体农庄。 蒙古人的制度,对他们来说,实在过于超前了。在其他地方,几乎都是蒙古人被当地人同化,但在这里,是罗斯人被蒙古化——而且因为文明底子太薄,蒙古化的还不太全面。 别说他们这代人,连莫斯科大公一族,最后都没等到——伏尔加河下游这片地区,是18世纪,靠着叶卡捷琳娜带来的德国老乡,才给开垦完成的。 罗斯人完全指望不上,金帐汗国只能转换思路,盯上了南边的希腊人。月即别汗于是多次南侵,抓希腊人回去种地。巴列奥略王朝完全无力对抗蒙古人,希腊学者记述说,色雷斯地区的农民和耕牛都被他们抓完了。 伯颜帖木儿趁机向大汗提议,自己可以带人去种田。 伯颜帖木儿在金帐只是个小官。他们家据说是拔都的后代,因为继承权导致的内乱,逃到伊尔汗国那里去了。后来,伊尔汗国也乱了起来,伯颜帖木儿一家只能又和友人郭盖等,再逃到金帐去。 但就算这是真的,他家和汗廷嫡系,也离的太远了。所以平时在汗廷,他一直都不显山不露水的。 但是,他也有个很宝贵的技能——可能是因为经历坎坷,或者跟郭盖等人来往密切,总之,伯颜帖木儿对于农耕生产的事情了解颇多。一众或远或近的宗王里,就他是最会种田的。 既然如此,他也就是最佳的人选了。月即别汗同意了伯颜帖木儿的申请,让他带着一千帐部众,去经营耕田的事宜。 伯颜帖木儿又从专业角度,论述了一番什么人、什么地方种田最合适,大汗听他说的头头是道,很高兴,把之前抢来的希腊农民,也分了很多,交给他管理。他们就在保加利亚地区划了一片地,借助这些希腊人和当地招募的保加利亚农夫,开始给大汗种粮。 为了帮老朋友种田,郭盖利用自己的人脉,找了不少技术人才,来这里帮忙。 郭盖原名郭远亭,之前在波斯,就是出名的豪侠之士。伊尔汗国、金帐汗国的很多人,都知道他“盖世大侠”的名头。很多波斯人念不了这么长的汉语外号,就叫他“郭盖”,时间长了,人尽皆知,索性当做大名。 郭盖招募人手的消息传出,不少人跑去投奔。像李玄英的祖上,当时就是修水利的工程师;曹建的祖上稍微富一点,是做账房的……这些人,就形成了紫帐的初代班底。 当然,也有来历不那么正的。比如史恪家的祖上史守道,当时就是个落魄佣兵,给商人当护卫为生,从大不里士拉东西去萨莱卖。 路过一个高加索镇子的时候,史守道出去喝酒吹牛,正好被几个土库曼人听到了。见他自称祖上是突厥人,几个土库曼人大笑不止,说突厥人哪有长这样的。他这一看,就是东边来的杂胡部落民,冒充突厥人要行骗,正好被他们正统突厥戳穿了。 史守道酒劲上头,和他们吵起来,最后动了家伙。史守道一气之下,砍翻了那几个土库曼人。酒客们纷纷夺路而逃,把消息传了出去,城外的土库曼部落涌进镇子,要杀了他报仇。史守道匆忙翻墙逃走,也不敢再回去,只能一路向西,就这样被郭盖也一股脑招募走了。 那时候,他们估计不知道,自己将来会做成什么事业。 李玄英说,他祖宗后来回忆,说根本没想到,居然是自己带兵打仗,成了名将——当时说好的,郭盖和史守道等人,才是工地安保负责人,他明明是带大家施工挖水渠的,天知道最后怎么成了这个结果…… 但是,尽管之后分工多有调整,但从这个时候起,两个集团已经隐约显现出来:这些种地的人,和伯颜帖木儿带来的一千帐本部,形成了延续至今的两股政治势力,也就是后来的南衙与北衙。 可以说,紫帐汗国从先祖们筚路蓝缕、建设家园时开始,就充满了两方面的要素。在之后,汗国如何发展的问题上,也同样继承了这种矛盾。 第五十章 大元狗头人能战胜野猪四太子么?(中) 在伯颜帖木儿和郭盖那个时候,大家想了个最简单的方法:学辽国,直接搞两套制度。 伯颜帖木儿需要负责应付上头,还要招募草原老乡,来保护领地安全,和周围不怀好意的领主们打来打去。作为老大哥,他也就成了这里的首领。而郭盖等人则负责安抚、招揽当地农夫,组织人种田,好完成大汗安排的工作。 但实际执行起来,郭盖等人这边的工作,就不止种田了。由于战乱,当地各种基础设施受到很大破坏,都得重新修缮起来。而且保加利亚这边,已经打了好几十年的仗,大型水利设施本来就不算先进,如今都快荒废完了。只这一点,就不是能忽视的。 所以,郭盖一方面要求伯颜帖木儿尽量多留些希腊人,一边去四处招募东方来的技术人才。这两批人,是技术活干的最好的,而他们也成了后来南衙各机构的基础。 金帐汗国对伯颜帖木儿等人的管理相当粗放,每年只要给大汗交点谷子,就算完工,其他干什么事情,萨莱汗廷根本懒得管。 郭盖建议,既然如此,就不要学这些希腊化国家,收这么高的税了。这样,能降低当地人对自己这些“外来户”的抵制,乃至吸引周围的人主动来投奔。这也成了之后紫帐汗国稳固自己、扩大实力的一项基本思路。 郭盖当时也是个新手,他自己都没想到,从书上搬的几句大道理居然这么有用。当然,也可能是他低估了长期内战的希腊和保加利亚国家,对民间的压榨程度。来投奔的人络绎不绝,月即别汗赏赐的土地甚至不够用。同时,这么大规模的人口流失,也引起了当地贵族的不满。 几个保加利亚贵族,要联手进攻他们。这些贵族的亲戚非常多,七拐八拐拉了一大堆人来帮忙。 伯颜帖木儿的游牧老乡,这回不太够用,郭盖等人于是紧急托曹氏的账房祖先曹蒙,从威尼斯人那儿买了些军械,又把当时还在挖沟的李天英、李天策兄弟拉来,告诉他们,你俩就是民兵头子了。 郭盖认为,其他人都四散各处,忙着收拾田地,就李家兄弟的工程队,一直待在一起,互相熟悉,没工程的时候,空闲时间也多。这些人本来就是领地上最健壮、也最听指挥的人,专门抽出来干重体力活的,怎么看也比仓促聚集的农夫靠谱。 郭盖把曹蒙的账展示给大家看,表示这些器械,算是所有乡亲一起买的。几户人家编成一组,每个民兵的装备钱、工资,平摊到大家头上,到时候一起还。谁胆怯,可以退出,换其他之前没被选上的志愿者替换。 众人对此表示支持,而这支施工队,就是最早的南衙军。当时被选上的那些“正规军”,也成了紫帐汗国的第一批军户。即使这个制度已经多次修改,其中很多家庭,依然留着当时郭盖给他们的信物。 可惜的是,南衙军第一战打的毫无亮点,后人想吹都吹不起来。面对贵族们的佣兵,民兵们畏手畏脚,几乎全靠练过武的李氏兄弟二人,在那儿给大家壮胆。好在对面的廉价佣兵,心里大概也是“临阵戳两下长矛对得起领主老爷”的心态,从头到尾都在划水,试图找机会劫掠农庄,完全不想和民兵正面交锋。 对峙的时候,伯颜帖木儿率领部落里的几十个把兔儿,趁夜袭击了贵族军的指挥部。担任主将的保加利亚贵族这时正在和随军妓女缠绵,结果两人被伯颜帖木儿一起砍死在了床上。失去指挥的贵族军,随即一哄而散。 佣兵们回程时,趁机劫掠了雇主无人保护的领地,算是皆大欢喜地结束了这场战争。 后来,依然不断有贵族领主来找他们的麻烦,但伯颜帖木儿和郭盖等人,已经摸清了这些贵族的思维方式。 保加利亚人的性情,是总喜欢调和,折中的。譬如你说,这农奴逃亡,就归我庇护了,大家一定不允许的。但如果你声称要给大汗举报,让他出兵把大家全都砍了,他们就会来调和,表示几个逃亡农奴而已,不至于如此了。 伯颜帖木儿没事就带着手下,面貌最凶、最吓人的几个人,去各地贵族那儿串门,吹牛说自己早年跟着大汗在波斯打仗,杀了多少人,屠了多少城。虽然他前半辈子大概都在种田,但贵族们畏惧金帐,觉得他说的应该都是真的,不到迫不得已,都不敢惹他,让领地保持了颇长一段时间的和平。 唯一的问题是,直到他称汗,保加利亚人还在传言,说只有长得最丑的,才能被选中,当紫帐的怯薛。导致很多年轻人,宁可少点工资,都不想去那儿当差。 早年,北衙的军事能力,对汗廷来说,就是如此不可或缺的。 然而,后来,南衙军的实力如同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大,而且看起来不会逆转的时候,双方的矛盾最终爆发,近乎摧毁了当时的北衙体系。 郭康觉得,这其实也是历史的必然,是矛盾不可调和的结果。但当时,很多人都不能接受,认为这一定是少数阴谋家,为了个人私利,制造的兄弟阋墙的悲剧。 战后,南衙军的中下级军官,甚至有联名上书,要求朝廷赦免没有领头造反的叛军官兵,只惩处罗斯人和附庸部落。还有世侯认为,应该恢复也先不花太师的爵位,让他的其他子孙继承的。 至于原因,大家基本都认为,这是腐化堕落的伯颜等贵人,和波兰坏蛋串通,搞的鬼。大部分北衙兄弟只是过于质朴,依然是好人。 仔细想来,郭康这代人,确实不太容易理解他们的情感。 这种既对立又合作的麻烦关系,同样一直延续到现在。 这两个方向,是两个执政群体,同时,也是紫帐内部的两种思维——简单来说,就是罗马和蒙古的取舍。 一部分人认为,应该收复金帐汗国旧地,恢复当年的荣耀,打通草原通道。另一部分人则认为,应该经营地中海沿岸,恢复东罗马兴盛时期的态势,借此进一步向南,打通印度洋海上通道。 这两派谁也说服不了谁,但汗廷的力量又是有限的,经常要和敌人打来打去,需要大家互相帮忙。结果,就形成了现在的局面。 曹建提出的,就是一个最基本的要求:我可以支持你北上,但你需要给出对代价和成效的预期。如果效果太糟糕,那就还不如继续南下,大家也没法说什么。 对于他的提问,王大喇嘛想了一会儿,看起来是要认真地解答这个关键问题。 半晌,他又一抖拂尘,一脸严肃地开口。说的话却差点让郭康没憋住。 只听王大喇嘛沉声说道:“曹公子,您知道狗头人的传说么?” 第五十一章 大元狗头人能战胜野猪四太子么?(下) “这又是个什么故事?” 王大喇嘛一本正经,讲出这个来,让郭康很是无语。 “可能这个记载,比较冷门吧。”王大喇嘛对他的表现倒是没显出多少意外:“很多人对北方的印象也就是漠北和女真这一条线了。其实更北边,还是有很多地方的。” “辽阳行省北部,有很多山岭河流,到处都是未开发的荒山野岭,和遍地的沼泽。尤其冬天,气候寒冷无比,所以人迹很少。那里只有一些土人的寨子,夏天种一点耐寒的作物,再四处打猎,以此维持生计。这些地方基本都是说女真语的部落和村寨,我们统称为生女真。” “而比生女真之地更北的地方,叫做弩耳干。这个地方,种植业已经完全经营不下去了,但当地水网发达,鱼很多,人们就以捕鱼为生。但这里依然是大唐曾经管辖过的地界,在当地能找到向导和商人,也有可以行动的道路。” “元朝在这里设置过管理机构,明朝也想控制这里。这样就能把控制区延伸到东北方向、临近大洋的海边,截断征东行省的商人和使者前往漠北的道路。” “不过这里依然不是最北的。”王大喇嘛拿拂尘敲了敲地图:“只是更北边信息不多,不知道怎么画。” “之前,历代基本都是等着远方部落来朝贡,但后来,辽国朝廷不满足于坐等别人上门,决定派人去探险。” “辽国探险队一路向北,经过四十多个小国和部落,到达了一个叫‘狗国’的地方。这里极其寒冷,辽国人带来的马,撒出来的尿能直接冻成冰坨。当地人身穿兽皮,住在冰雪垒成的房子里。” “探险队记录说,当地人不养马,而是养那里盛产的一种大狗。他们会制作六寸宽、几尺长的木板,让狗拉着在冰上行动。这些狗的用途非常广泛,因此辽国人直接叫他们狗国。” “而狗国更北,就完全听不懂当地人的语言了,连个翻译的人都找不到,不知道他们的国家、部落,到底叫什么名字。” “后来,探险队遇到一个会说一些铁勒语的人,那人告诉他们,更北,都是龙蛇猛兽肆虐,魑魅横行的地方,不能再去了。探险队认为,自己已经到达了《山海经》所说的北荒之地的尽头,就回去了。” “这听起来,怎么跟个神话里的魔域一样。”李玄英表示怀疑:“最早的时候,中原人还觉得西域的沙漠就是世界尽头了,实际上,这‘世界尽头’之外还大得很,连我们自己,都在这原本的‘世界之外’。” “那个会当地语言和铁勒语的人,估计也是个来回闯荡的商人。是不是为了垄断生意,不想让契丹人探索出商路,就像波斯奸商恐吓甘英,不让他来大秦国一样?”他猜测道:“还是说,契丹人单纯是不想再走了,编了个故事,回头给朝廷交差?” “那个狗国的故事倒是真的,因为唐朝的时候也有类似记录。”王大喇嘛解释道:“据说贞观时,北方有个流鬼之国,派王子来称臣朝贡,太宗封其为骑都尉。按当时留下的记录,和这个狗国的情况差不多,即使不是一个国家,也是生活方式类似的族群。所以这地方其实也是大唐地界,不算跑的太远、吹的太夸张。” “你这大唐地界,到底有多大?”奥特里福斯看起来已经听晕了:“怎么到处都是大唐地界。” “地理上,他本来就是这样啊。”王大喇嘛无语道:“我有什么办法。我还能挡着人家,不让人给唐朝当封臣么。” “主要是,这些故事听起来,确实太神话了。”博尔詹说:“感觉就像一个史前的超级大国,到处都是他的领地。在边境之外,直接就是怪物横行、混沌未知的魔域了。这个世界……感觉更适合魔幻故事。” “这也没办法的。那些遥远的、信息不多的地方,本来就是半神话性质的。”郭康打圆场道:“我们看一看,作为参考就行,反正如果真行动,肯定还得派人仔细探查的。起码,那个狗国的情况,我觉得契丹人是没乱说的。” “我已经挑选比较可靠的资料了。更远更魔幻的,我还没说呢。”王大喇嘛表示:“实际上,按宋、辽时候的资料,在狗国那边,可能更远的地方,还有个真正的‘狗国’。” “据说当地的男人,是人的身体,却长着狗头。不穿衣服,靠身上的皮毛御寒,说话和犬吠一样,吃东西直接吃生的。当地女人却是人的模样,会说汉语,吃人类的熟食,还能和远道而来的中国人交流。这些人互相婚嫁,生出来的男孩都是狗头人,女孩都是人,就这样传宗接代。” “我们也没法确定,是真的有这么一个狗头人部落,还是商人、探险者以讹传讹,把狗国给魔幻化了。”王大喇嘛一抖拂尘,无奈地说:“不过可以确定的是,当地住民确实是可以交流、拉拢的。” “元朝的时候,开元路曾经造了一百条船,给狗国的戍卫军队,史书对此有记载。具体细节,我这边的二手资料也说不清楚。但不管这是元朝派去的驻军,还是狗国自己组织的土司军队,都是与元朝地方官府处于合作关系,可以调用军械物资的。” “他们要那么多船干什么?还组织了军队?这是要去哪里?”郭康之前也不知道还有这种事,也好奇起来。 “这个我是真的不知道了。”王大喇嘛光棍地摇摇头:“反正我就知道,他们算作大元朝廷下属的武装也没有问题。既然曾经有这么回事,那我们去和他们联络,应该也是可以的吧?” 李玄英与曹建等人,面面相觑。他们以往确实没听说过这种冷门消息,这个说法,确实很出乎意料。 “那这样的话……也许可以试试?”李玄英动摇起来。 第五十二章 大元狗头人能战胜野猪四太子么?(完) 对于北方的通道,大臣们疑虑重重。 如果这个通道确实可靠,那么,要不要用这么低的姿态去联系明朝,就可以商榷。紫帐汗国的目标非常单纯,就是为了获取东方的物资。如果出现了竞争者,那就可以讨价还价一番了。 但如果诸元没有那么强大,并没有像他们吹嘘的那样,控制大片毛皮、珍珠产地,也没法把东西转运过来,那对于紫帐汗国,就没有什么意义了。 和这些国家不同,紫帐汗国既不是忽必烈一系的后代,也不需要元朝的宣称,对他们并没有什么感情。所以,这件事如何抉择,就纯粹看具体的可行性了。 “我还是觉得,应该保持怀疑态度——古典时代这么多传说中的怪兽,至今也没人确凿地证明过,这个故事很可能也是个神话而已。”奥特里福斯纠结起来。 “不过如果是真的……”他来回看了看旁边的人:“这狗头人听起来,好像很凶悍的样子。故事里有更具体的描述么?” “没有了。”王大喇嘛说:“其实连狗国这些,战斗力如何,都不太好说。探险者们估计也没去认真调查这个问题。” “那就不太好说了。”帕帕多普洛斯提醒道:“无论我们的商路经过哪里,离得更近的明朝,也一样可以过去的。所以重点不是多偏远,而是这个偏远的土地上,当地人借助地形,能不能抵抗明朝。这些狗头人虽然臣服过元朝,但如果他们还是打不过明军,那我们从此处绕道,也没什么意义啊。” “确实。”博尔詹等人也纷纷表示赞同。 “这个故事以讹传讹的概率也确实很高。”曹建也指出:“用动物比喻其他国家,是个很常见的方式,我们也是见过的。” “当初明朝和帖木儿闹翻,帖木儿气急,就骂明朝皇帝是‘陶格斯皇帝’。像这种,就是典型。” “这是什么意思?”史恪问。 “这是突厥语,是猪的意思。”赵亮说:“应该是反击明朝使者,故意骂朱皇帝的。” “也有可能是用的突厥语。桃花石和陶格斯,在突厥语里,发音有相似之处,借此骂朱皇帝是猪国的皇帝。”王大喇嘛补充道:“当然,更可能二者都有,故意这么说的。” “帖木儿皇叔居然会玩谐音梗,还是双语双重的……”郭康之前也没听说过,对此颇为惊讶。 “玩什么?”李玄英问。 “没什么。”郭康摆摆手:“就觉得我之前好像低估他的文化水平了……” “是不是骂人,得看文化环境的。”赵亮说:“陶格斯应该是中亚突厥人的发音。辽阳行省这边的突厥语部落,是念‘通古斯’。他们用这个词,称呼当地说女真语的部族。这实际上也不是蔑称,因为当地文化里,野猪是勇猛的象征,属于夸别人的。” “哦对了,这个正好也是个例子。”他想了想,说道。 “关于猪的习俗,在这边由来已久。虽然他们自己没记录,但中原人很清楚,因为两边的来往非常早。”赵亮想了想,说:“周朝刚建立的时候,当地的肃慎人向周武王进贡楛矢石砮,就是桦木的箭杆和石制的箭镞。他们用的弓箭尺寸很大,箭镞就有一尺多长,很有标志性。天子认为远方的人来朝贡,是吉利的事情,因此特别记录下来。” “这是对周朝朝贡的最远的部落,所以之后,周人一直把肃慎当做自己的极北边界。谁能让肃慎人来朝,就是国家有威望的标志。后来,楛矢石砮就成了个文化概念,到现在还在用。” “据说肃慎和之后的挹娄人,不怎么饲养牛羊,而是喜欢养猪。这些人吃猪肉,穿猪皮,还用猪来祭祀。这同样让中原史家印象深刻。” “肃慎、朱里真、诸申、女真,大概都是一个词,在不同时代不同方言里的念法。直到现在,很多女真人也确实还有这个习俗,可以考证、鉴别。所以,别人这么称呼他们,也不奇怪。”他总结道。 “古籍里的事情,你也很清楚啊。”曹建有些意外。 “不瞒各位,在下也是读过书的。”赵亮略有些自得地说:“虽然身处蛮荒之地,但我们家一直重视教育子弟。古籍、书法,都是学过一二的。” “这样啊。”曹建赞许道:“那你继续吧。” “好的。”赵亮拱拱手:“总之,无论是中原古籍,还是周围突厥语部落,都对他们的猪印象深刻。但突厥人称他们为‘通古斯’,并不是说这些人就是野猪怪,只是描述他们的生活方式,和崇拜的动物象征。” “我觉得,这个狗国可能也是类似的吧。”他对比起来:“我觉得,也可能是养的狗多,生活中都是狗,所以人家喊他们狗国。这和辽国人去的用狗的国家,应该是风俗接近的族群,不是说真就是狗头人。” “原来如此。”大家纷纷表示理解了。 “那帖木儿把朱皇帝叫通古斯皇帝,其实还是叫错了吧?”博尔詹提问:“通古斯语里,猪反而不叫通古斯了。” “确实不会这么叫。不过那边名字带猪的很多,属于常用称呼。”赵亮回答:“比如叫‘猪皮’,努尔哈赤,都可以的,算是求吉利的名字。” “你在说些什么?我越来越晕了。”坐在他背后的脱脱不花不解道:“什么意思?帖木儿的外号没起对,朱皇帝其实就是叫努尔哈赤是吧?” “行了行了,别扯远了。”王大喇嘛赶紧叫停他们,用拂尘敲了敲地图:“总之,可以借助的当地部落,我们已经介绍了一圈。现在,主要问题是要面对的威胁。” “明朝皇帝在北方分封了十几个国王,命令他们带领自己的兀鲁思,和蒙古人争夺草原。”他介绍道:“在东北这个方向,主要有四个,其中以四太子燕王最善战。” “这条商路的重点在辽阳行省北部,但据说燕王部机动性很强,很可能主动前出,经过草原东沿,在进入辽阳前截断这里。”他比划了下:“我觉得,主要威胁就是在这里。” “也就是说,得看大元的狗头人,能不能击败通古斯朱四太子了。”脱脱不花判断道。 “脱脱不花!”宝座上,皇后看起来已经忍不住了:“这次会议你不准发言了!” “哎,哎?!” 第五十三章 朱大架子 众人又是一阵讨论,但还是没有形成最后的结论。 郭康看了看义父,想着自己要不要再出一次头。这时,门口的侍卫又大声通报,说太子来了。 他回过头,看见脱欢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 “娘!”脱欢一脸如释重负的样子:“我把朱大架子跟他妹妹请来了,要不要让他们进来?” “注意举止!好好说话!”皇后一脸无语地训斥道。 脱欢顿时蔫了些,只好老老实实地站定,等他老妈的吩咐。 皇后则打量四周。 郭康看到她先是向自己这一圈瞅了瞅。然而,李玄英和史恪还在窃窃私语,没有表态的意思;曹建一如既往像个闷葫芦,一言不发;博尔詹等几个官吏,似乎对于刚才的狗头人话题非常感兴趣,依然还在说那些事情。 他也不知道自己要不要发言,想了想还是先观望下。皇后倒是很体贴地没有难为他,把视线移向了右手边。 那边,帕帕多普洛斯和耶律欣正在激烈地讨论大唐范围的问题,奥特里福斯几人则已经聚在一起,开始估算商路经营的成本了。而刚才遭到禁言的脱脱不花,虽然服从了命令,但还是一脸不服气的样子,估计待会儿还得吐槽。 最后,皇后把目光投向旁边的郭大侠。义父倒是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视线,随即做出反应——他也看向皇后,然后开始温和地傻笑。 皇后长吁了口气,靠在座椅上,忍不住扶了下额头。郭康一时都有点同情她了。 “基本的情况,诸位已经了解了。今天的会议先到这儿吧。”皇后最后说:“我要单独接见下贵客,然后再做决定。” 众人纷纷应是,皇后又转向义父:“郭达乌斯,你的儿子我还要借用下。” “没问题。”义父依然温和地微笑着说。 皇后点了点头。 “狄奥多拉·忽鲁不花,君士坦丁·脱欢,郭康,你们三个留下,其他人可以走了。”她吩咐道。 有那么一瞬间,郭康觉得皇后会愤怒地摔羽毛笔,或者远程痛斥史恪的弟弟。好在这一切没有发生。大臣们陆续行礼离开,义父也鼓励了他一句就走了,只剩下他们几个,在大殿中等待。 “这里还是不太合适。”皇后略微思忖了下:“你们跟我来吧。” 她带着几人,来到宫殿更内部,一间会见私人拜访者的小客厅。打量了下这里的布置,皇后满意地点点头,然后吩咐脱欢,把小朱官人兄妹俩带来。 脱欢只好再去跑腿。 不多时,他带着两人来到了客厅门口。 为首的是一个十多岁的少年,面上的青涩还未完全褪去,却一身峨冠博带,神情也十分庄重,以至于举手投足间,都多少带了点刻意。 而他身后,跟着个穿着宫装的小姑娘。她一脸稚气,好奇地打量着四周。看到郭康的视线,回了一个甜甜的笑容。 “娘!”脱欢跟在后面,再次喊道:“我把朱大……” 皇后和狄奥多拉·忽鲁不花同时瞪着他,脱欢猛地收住嘴,赶紧改口:“朱大公子带过来了!” 郭康差点没憋住。 不过喊他留在这里,目的他也很清楚,十有八九就是为了应付这种场面的。作为和各方都熟悉的老好人,来调停各种尴尬情况。意识到这一点,郭康赶紧上前。 他快步走到门口,躬身道:“小朱官人里面请,皇后陛下和公主在等着。” 小朱官人朝他拱拱手,带着身后的小女孩走向客厅中央。脱欢傻不拉几地站在那儿,郭康赶紧拉了他一下,让他跟着自己走。 皇后已经起身迎了上来,和小朱官人兄妹寒暄了几句,请他们落座。侍女用进口的东方瓷器,盛了茶水,进奉给他们。小朱官人依然一脸严肃,倒是他妹妹甜甜地说“谢谢皇后,谢谢狄奥多拉姐姐”,让两人也跟着笑起来。 “我突然发现不太对。为啥郡主喊她狄奥多拉,喊我脱欢啊?”脱欢凑到郭康旁边,耳语道。 郭康没空理他,戳了他一下,让他去那边坐下。 脱欢只好老老实实地就坐,郭康也松了口气,跟着回到自己的位子上。 皇后和小朱官人还在互相念叨冗长的外交辞令,郭康趁机回忆了下自己的任务,准备接下来如何开口。 小朱官人名叫朱文奎,是明朝吴王朱允炆的长子。在这个世界,明朝那边发生了不少变故,导致他们一家逃到了这里。 按郭康的了解,可能是由于太子朱标还在,朝臣之间没有失衡,再加上各路元朝势力存在感太强,这个世界的蓝玉大案没有发生。 在清算胡惟庸之后,洪武合罕朱元璋没有对这些勋贵武将动手,而是以通元为理由,把重点放到了江南,试图解决这些和爪哇、日本势力之间,联系千丝万缕的地头蛇。 朱标即位之后,这项极其棘手的工作也没有完成,各路元朝势力依然跑的到处都是。这对继承人的挑选,估计也产生了影响。 朱标的嫡子有两人,长子朱雄英夭折,还剩下三子朱允熥,因此,决定把他立为太子。 朱允熥的外祖父是常遇春,舅姥爷是蓝玉。在郭康的记忆中,这在当年是个负面效果。但在这个世界,朱标应该是有信心培养这个孩子,把这份关系变成优势。 当然,这引起了二儿子朱允炆的强烈不满。 朱允炆的母亲吕妃,在朱标正妻常氏去世之后,得以扶正成为继室。这让朱允炆认为,自己也是嫡子。而且,论年龄,他比朱允熥年长,怎么看也该他当太子才对。 朱允炆也有外戚势力支持。他的外祖父,是前元朝官员吕本,而吕本是南宋大将吕文焕的后代,和江南大族颇有渊源。 但局势的变化,让他的处境有些尴尬。郭康怀疑,在这个世界,这些人脉关系反而变成了负面的政治资产,让他们兄弟俩的地位发生了逆转。 当然,朱允炆本人对此是非常不满的。学士黄子澄是朱允炆的老师,齐泰是他关系密切的朋友,于是,他召集两人,整日商量办法。 第五十四章 朱允炆削藩团队 只是,朱允炆团队这边,基本都是文臣,没有可靠的武将。这样一来,肯定是不够的。 于是,朱允炆又找来关系亲近的表哥李景隆,也拉他入伙。 只是,这几个人能力有限,谋划了一阵,开了不少脑洞,但也没讨论出个有可行性的方案来。 更严重的是,李景隆参与了一段时间,就突然反水了——他不但没有帮忙,还反手举报了朱允炆,把密谋的事情捅了出去。 朱允炆得知,大为惊慌。 这件事后来众说纷纭,小朱官人自己都颇为疑惑。郭康也怀疑,一开始,朱标是没怎么把这当回事的,可能就没打算上纲上线处理。因为哪怕郭康自己,后来听朱允炆讲述他的“计划”,都觉得这个事儿基本就是个闹剧…… 但那天晚上,出了个意外。 朱允炆的四叔、燕王朱棣,当时正好回南京,给大哥朱标述职。两人聊了很久,朱标还在宫里设宴招待他,到晚上才回去。 朱棣的随行人员,和朱标派来的护卫、仪仗等,浩浩荡荡从宫里出来,被朱允炆的手下看到了。见宫中大队人马,正朝自己这边来,众人立刻去给朱允炆报告。 朱允炆等人本来就如惊弓之鸟,得知这个消息,吓得魂不附体。朱允炆立刻认定,这南京没法待了,赶紧跑!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朱允炆的跑路水平还是很高的。他紧急包了些细软,带上家人、亲信,在王府放了把火,趁大家一片混乱,沿着据说是朱元璋时代留下的密道,逃出了城。 海内都是大明的地界,没有地方能好好藏身,朱允炆索性决定出海。通过姥爷当年的关系,他联络上了当时逃亡南洋的几名江南豪族,在他们的帮助下,出奔爪哇元避难。 不过在南洋,朱允炆的生活也不太如意。他一直处不太好和爪哇元的关系,又担心有人来抓自己,于是继续向西逃亡。爪哇商人也不强留,介绍他去泰西,最后来到了有贸易往来的大都。 紫帐汗国对于他的到来十分惊讶,认为是贵客,需要用合适的礼仪迎接。大臣们认为这是塞里斯来客,应该让汉世侯们去套近乎。但汉世侯们又觉得,自己文化水平不太够,颇有些心虚。 最后,大家特意找来了郭大侠的岳父黄老先生,让他主持招待。 黄老先生设宴迎接朱允炆一行,酒席上,朱允炆喝多了,便大倒苦水。 他说,自己只是因为出生时,母亲还没成为正妻,就被开除了嫡长子的身份,没法继承国家。这和当年的贤人宋微子,是一样的处境。而朱允熥,明显就是纣王的角色了。 不过,朱允炆表示,自己的团队人才济济。和他一起逃亡的齐泰、黄子澄,都是比干一样的忠臣。他们早晚,还是可以成就大事的。 他表示,紫帐汗廷身处西陲,应该像周文王和宋微子一样,对他惺惺相惜。只要事成,就任命摆赛汗为西伯侯,永镇大明西界。 黄老先生把他应付了过去。宴会结束,就向汗廷报告,说这人看起来不怎么靠谱,说话引喻失义,但身份又太敏感,是个烫手山芋,建议不要留也不要抓,赶紧给他先送走再说,免得惹来麻烦。 当时,法国跟紫帐结盟,关系还不错,于是摆赛汗决定,把他送法国得了。 朱允炆表示,自己可以去那边试试,但这一路颠簸,属实不易,希望把他的家小安置在这里安全的地方。 紫帐方面不好拒绝,于是收留了王妃马氏、世子朱文奎,和一些随员。朱允炆暂时没了后顾之忧,倒也爽快,带着齐泰、黄子澄等核心团队成员,在紫帐的护送下,渡海访问法国。 摆赛汗写了一封十分热情的介绍信,派丞相汪文通、礼部尚书约翰·巴列奥略亲自送去。这一行人,在法国引发了轰动。 当年的西欧,对东方有一种迷之崇拜——直到17世纪,一个冒充“中国公主”的人,都能把法国贵族们骗的团团转,何况他还是罗马作证的真皇室。 很快,整个巴黎都知道,有个塞里斯的皇太子来了。 市民们这会儿正在行会的号召下,准备再次把国王撵走。但因为新闻太大,大家全都跑去看塞里斯太子,导致起义被迫推迟。 这时,法国的国王是“可爱的”查理六世。此人是个生理意义上的精神病,情况比晋惠帝都严重的多,因此国家大事,由国王的叔父勃艮第公爵菲利普、弟弟奥尔良公爵路易等人实际执政。 朱允炆声称,自己的祖父,就是“世界的光复者”、击败了所有蒙古人的洪武皇帝。而自己,则拥有塞里斯明帝国的强宣称,有大事在身。法国的诸位,只需多多扶助,只要事成,大家都有大官人做。 听到他的许诺,执政委员会热情欢迎了朱允炆,贵族们纷纷从封地跑来,就为了和他见一面。朱允炆十分得意,开始和法国王室高层接触,积攒自己的势力。 但这个时候,法国内部也不是铁板一块。相反,有为的老国王去世后,因为查理六世的精神疾病,贵族们已经开始了分裂。 王后伊莎贝拉和奥尔良公爵等人,敌视勃艮第公爵,想把他排挤出去,而对方看起来也是这么想。于是,王后等人抢先拉拢朱允炆,想让他帮忙给个办法。 这勃艮第公爵,是当今法王的四叔,当年被先王封在外藩,如今又想插手国政。朱允炆看到这,就想起疑似要抓自己的四叔,义愤填膺之下,决定主持公道,帮助国王和王后恢复权力。 虽然对欧洲的政局没什么经验,但他的团队,是非常优秀的。他当即表示,自己可以帮忙,并且介绍了随行的骨干: ——齐泰先生,乡试解元,洪武皇帝亲自赐名; ——黄子澄先生,会试第一,殿试探花。大致就是当年全天下第三有文化的学者,更是重量级角色。 有了重量级成员的辅助,朱允炆分析起法国的局势,很快得出结论:法国自然条件很好,天生有霸业的底子。如今之所以内忧外患不断,就是因为国君暗弱,朝廷力量衰微。如果能够扭转这一局面,那成为真正的西罗马,也是指日可待的。 但现在,勃四叔为首的藩臣们,依靠封地的军事力量,与王室抗衡,这也是朝廷内部**的根源所在。想解决王后的问题,就得想办法治本才行。 因此,为今之计,兴法之策,在于削藩。 王后和奥尔良公爵等人,也不知道有没有听懂。朱允炆又派齐泰、黄子澄等人轮流游说,把他们说的心动不已。 最后,王后决定,为了稳住和朱允炆的联盟,借助吴王流亡政府的外力,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他。 朱允炆很高兴,觉得终于拉到了一个有点地盘的支持者,表示接受,随后开始谋划削藩事宜。 第五十五章 女侠让娜 朱允炆团队十分专业,很快制定了一套计划,准备驱狼吞虎,趁机削弱诸侯权力,完成削藩。然而,当地的情况比他们想象的还复杂。 计划还没开始,贵族们就激烈反应。四叔菲利普直接造反,打了过来。巴黎人一直不喜欢国王,根本不想抵抗,当即开城投降,王室仓皇逃亡南边的奥尔良。 朱允炆等人当时也在城里,不过他的跑路技术一直不差,而且已经有了充足的经验了。 之前,他就发现,市民们对国王似乎很不满,这城里看起来也不太安全,因此提前做了准备。 动乱发生时,朱允炆拿出早已准备好的教士行头,打扮成修道士。夜里,他放了把火,把街上的粪堆点了,然后果断趁乱跑路。勃艮第人在城里四下搜索,到最后也没能抓住他。 公主此时已有身孕,正在城外一处庄园里休息,朱允炆来到这里,与公主和几个亲信会和。此时去奥尔良的道路,已经被勃艮第军队封锁,仓促间,众人只能见缝插针,绕过巡逻队和乱兵,逃往神罗方向。 在一个叫栋雷米的亲法村庄,一行人得到了村民的帮助,得以隐藏下来,暂时修整。公主在这里产下了一个女婴,朱允炆给她起名叫朱佑真。 几个月后,前线渐渐安定,朱允炆准备南下去奥尔良,找流落的王室汇合。齐泰劝阻他,认为这个时候如果主动去找,反而会被王室当替罪羊,甚至落得晁错的下场。 朱允炆有些犹豫,一行人商量了下,决定分头行动。朱允炆临时册封朱佑真为贞德郡主,拜齐泰为少傅,留下来照顾小孩;以黄子澄为使者,持符信,绕道神罗,出使大都,寻求支援;公主随自己一同南下。 之后,朱允炆带着公主,找村民借了辆驴车,摆驾巡幸奥尔良。 到达奥尔良之后没多久,果然如同齐泰预料,朱允炆和王室几个主要贵族闹翻了。奥尔良公爵指责朱允炆是罪魁祸首,把他关押起来。 然而,勃艮第公爵根本没把朱允炆当回事,也不满足于现在的战果,拒绝为了朱允炆就对王室让步。不久之后,勃艮第人派来的刺客刺杀了奥尔良公爵,朝中一片大乱。 朱允炆趁机劝说狱卒,向他们许诺,等自己翻身之后,大家都有大官人做。狱卒们还没见过这种拉拢方式,被他吹得晕头转向。狱吏见上头现在没人管,就偷偷把他放走了。 作为奥尔良公爵的岳父,阿玛尼亚克伯爵被推举出来,恢复秩序。忙了一圈,安抚了众人之后,他才发现,朱允炆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跑了。 伯爵算了下时间,怀疑朱允炆与刺杀案和之后一系列乱局有关,赶紧派人四处搜捕。然而朱允炆早已跑得没影,追捕人员甚至在城外小镇的旅社,发现了他留在墙上的诗,嘲讽法国贵族愚蠢自大,目无君上,表示自己一定要打回来,教训他们。 宫廷贵族们陷入分裂,一些人气得要死,非要抓住朱允炆不可。另一些则分不清他是吹的还是真的,认为现在敌人已经太多,追责他也毫无用处,奥尔良那个蠢货完全是为了推卸责任才去得罪他。 阿玛尼亚克伯爵只能去逼问公主,要求她宣布朱允炆是假教徒,让教会裁定婚姻无效,还试图从她那里,获知孩子的下落。 公主同意中止婚姻,但始终坚持说,她自己也不知道孩子在哪。因为朱允炆是个很警觉的人,大家也见识过这人多能跑。他肯定早就把孩子转移走了。 趁他们犹豫的时候,公主偷偷派亲信仆人,去栋雷米村,让齐泰赶紧带孩子跑。为了防止他不听自己的警告,还让仆人带上朱允炆匆忙逃跑时忘下的印信,命令他看到之后立刻转移。 但王室和贵族们也不傻,她的一举一动,早就被监视了。这个孩子同样有继承权,会给其他势力干涉的理由,因此,阿玛尼亚克伯爵和王后已经商定,无论如何要先控制住,免得再生波折。 目的地在神罗边境,还得经过几处勃艮第控制区,没法派王家军队直接去捉拿,因此,伯爵派了一队佣兵,冒充成土匪,去抓人。 当然,这个时候,佣兵和土匪其实也没什么差别,所以只要不带王室旗帜就行,其他人也区分不出来。佣兵们跟踪仆人,发现他确实在往那个村子走,于是一路尾行。 跟到栋雷米村附近,佣兵们认为目标的情况已经确凿无疑,准备开始行动。他们展开队形,沿着道路向村子前进。 村子旁有一条小河,佣兵们准备在此渡河,进入村里抓人,想到还能趁势多发一笔财,众人十分兴奋。然而河上的小桥桥头,却突兀地站了个披着斗篷的人。 这荒郊野外,半夜三更,想想也知道,不会有什么普通人,莫名其妙地孤身跑这儿站着。佣兵队长警惕起来,大声质问她是什么人,在这儿干什么。同时打手势,让几个亲信老兵,去周围看看,有没有人埋伏。 那人摘下兜帽,露出一头金色短发,原来还是个女性。她说,自己叫让娜,师从埃及古墓派。从南方回家探亲路上,恰好经过这里。有个“金义维”商行的塞里斯商人告诉他,这里有人想要对无辜孩童图谋不轨,于是拜托她行侠仗义,驱逐这些匪徒。 佣兵队长问大家,谁听说过这个商会,众人纷纷表示从来没有印象。马赛最大的东方商行,是紫帐汗国官方背景的“义祥荣”。他们经营货币兑换的生意,所以大部分佣兵,知道这一家也就不错了。 而几个手下陆续回来,说没看到其他人。 队长认为,这个什么“金义维”,之前从没见过。跑到这种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居然还只雇了一个女人,肯定是个毫无常识的小杂鱼角色。碰到这种肥羊,不吃白不吃。正好这年轻女人看着还有几分姿色,就一起抓了,给弟兄们分享。 队长于是大呼,让大家好好地干活,爵爷大大地有赏,然后带头冲了上去。 第五十六章 古墓派传人 面对佣兵们的故意挑衅,女侠让娜不为所动。 这些人没有听说过古墓派,其实很正常。 古墓派的修炼地点,位于埃及腹地,一处隐蔽的山谷中。这里满是远古时代,埃及法老们的墓葬,因此得名。 山谷里阴气极重,鬼雾森森,据说甚至有僵尸活动。寻常男子进入,轻则损伤身体,重则害了性命。时间长了,土人都认为,谷里有法老王的诅咒存在,不敢前往。而古墓派也因此,基本只招收女弟子。 这个武林派别,历史极为悠久,欧洲很多民族的整个文明史,都不一定有人家长。 她们最早是法老王们安排的守墓人,后来,波斯王冈比西斯攻入埃及,自此之后,埃及渐渐成了外人的领地,即使有几次复国努力,最后也没能成功。古墓派对此十分愤恨,至今,入门弟子都得先向门口的冈比西斯马赛克吐口水,作为象征。 由于漫长的历史,古墓派的积淀也极其深厚。从古墓群王们生活的时代开始,就传承了当年法老卫队的武功。之后,又吸收了希腊摔跤技巧、阿拉伯剑术、法兰克枪法等各路武功,堪称欧洲武学集大成之处。 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古墓群王们的信仰渐渐随着时光淡去,古墓派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影响,先后被科普特教会、正教教会和天方教等影响。好在她们有更为基础的信仰,所以还能维持。 而古墓派与法国,在百多年前,也有渊源。 当时,法国国王路易九世率领十字军攻打埃及,关键时刻,埃及苏丹却去世了。苏丹的爱妾、古墓派成员珍珠小枝临时掌管国事,重新组织起混乱的军队,对抗法国。最后,法军战败投降,路易九世也被俘虏。 路易九世也是个功底深厚的战士,他看出了珍珠小枝本领超群,定然有什么绝学在身。 卡佩诸王世传“天音入体”之法,路易九世更是练到了超群的地步,据说他只要碰触一个患病的人,就能把雄厚的内力,打入对方体内,让疾病痊愈。法国人因此对他颇为崇敬,号为“圣路易”,至今都有不少崇拜者。 两人不打不相识,从此建立了交情。路易九世在支付赎金时,顺道给了她不少钱,作为学费,从法国挑选女子,去埃及接受古墓派的训练。 后来珍珠小枝因为权力斗争,被一些将领,联同阿萨辛派刺客所杀。但她当时的部将之一拜巴尔,后来得到古墓派的支持,大败了横行西亚的蒙古人,后来成了埃及的统治者,因此古墓派也得到了保护。 而法国这边,随着时间推移,也渐渐显示出路易九世的眼光。每到法国面临危难的关头,就有一些勇敢善战的女子出现,试图拯救国家。很多人牺牲在半路上,但依然不断有人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被民众誉为“圣女”。 卡佩王朝嫡系绝嗣后,继任的瓦卢瓦王朝,没能继承所有的隐秘信息,这些女子也不承认瓦卢瓦王室的权威,导致双方的联系中断。她们于是形成了自己的组织,靠着成员们得到的经费,和一些善良贵族、教士偶尔的赞助,在各处暗中活动,并不断继续送人受训。 之后,法国陷入了常年的战争和内斗,这件事也就渐渐不为人所知。这些受雇干活的普通佣兵,不了解古墓派与法国的各种纠葛,完全不令人意外。 面对涌上来准备活捉她的佣兵,女侠让娜右手拔出一柄造型古老、怪异的长柄刀,左手握着把匕首,大步迎了上去。佣兵队长一脸淫笑,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刀破开锁甲,割开了喉咙。 佣兵们惊讶地大叫起来,要给队长报酬。然而女侠让娜身法了得,像水里的泥鳅一样,辗转腾挪,怎么也打不到。古墓派的招式,极为刁钻阴狠,佣兵们有的断了手,有的面上挨了刀,接二连三地倒下。剩下的人见此,大为惊恐,转身逃入林中,四散溃走了。 这时,村头出现了火光。原来,这里的村民身处乱世,也十分警觉,佣兵刚靠近河流,就被人发现。村长达尔克急忙召集民兵,准备防御。只是他们也没想到,这边居然解决的这么快。等民兵们赶到时,佣兵们已经溃逃了。 让娜女侠又把身份向村民报了一遍,说自己还得找到吴王的女儿,才能不负所托。达尔克村长警惕性很高,不相信她,她就拿出一个信物,说只要给那些塞里斯人看,他们自然就会知道的。 齐泰等人此时还在村里,看到信物,几个一路奔波至此的大男人,居然都嚎啕大哭起来。村长颇为意外,问他们是怎么回事。齐泰说,这是应天城,吴王府上的印信,当时逃亡太急,没有带上。有人把这送来,意思已经十分明确了。 他立刻带着朱佑真,去找那位信使。让娜女侠说,自己其实也不知道更多消息,不过她会帮忙,把孩子送到安全的地方。 现在整个法国,可能都不好藏身。好在法国也是个经典的欧洲国家,朝廷对地方的控制也被战乱严重破坏,想跑路还是做得到的。 他们留下不少财物,感谢村民,然后只带着细软,沿着黄子澄当时走的路线,准备也去大都,和那里的王妃、世子等人汇合。 为了掩人耳目,他们又做了伪装。齐泰等人手里有紫帐汗国的文书,就据此仿造了一些文件,自称紫帐的官商。至于小郡主,为了感谢让娜女侠和热情的村民们,就起了个法国名字,叫让娜·达尔克,也方便路上应对盘查。 好在,有了保护之后,这一路没有经历更多波折。一行人顺利到达了目的地紫帐汗国。 第五十七章 小让娜 一行人来到大都后,得到了紫帐汗廷的招待。马王妃怜惜朱让娜的遭遇,把她留在身边,亲自带着。之后,黄子澄回法国,找朱允炆复命,齐泰则留在大都休息。 女侠让娜谢绝了王妃和紫帐汗廷的酬金,只要了些武器、干粮,就告辞离开,说今后有时间再来看看她。她倒是说到做到,时不时就在大都出没,来拜访小让娜。 只是,她出入的实在太随便了些。马王妃的住宅翻修,皇后邀请他们一家到宫里暂住,结果,女侠让娜也不请自来,跑到宫里探望小姑娘。 这就使得怯薛们非常没面子。奥拉夫森把众人训斥了好几回,还特意加强了防范,修订巡逻方案,但女侠让娜还是时不时潜入,然后大摇大摆离开,让他十分发愁。 当然,这也不全怪他,主要是紫帐汗廷的安保,确实一直有点问题。 早年,紫帐汗国就没有宫禁安保这个概念,也没有怯薛编制。大汗和贵人们,自己就是军事首领,各种防范措施,也都是针对战场上的侦查、袭击而制定的。 长期以来,紫帐汗国的“安保”理念,就是集中精锐力量,截击敌人的精锐斩首小队,并且尽快消灭他们。当然,最好的情况,是不给敌人斩首的机会,主动进攻,压制住他们。所以,汗廷近卫的风格,一支都是进攻式的。 至于其他场合,他们的准备就比较不足。对于这种狭义的、单人潜入型的刺客,宫廷安保长期以来依靠大汗和刺客对砍。 到第三任大汗阿莱克修斯七世·蔑儿干时,还发生了意外。有心怀不满的部落头人准备刺大汗,而阿莱克修斯那晚上宴请宾客,喝了不少酒,走路都是虚的。面对突然暴起的刺客,一时失手。侍卫反应过来,把刺客击杀,但最后也没把他抢救过来。 这件事导致了一系列的连锁反应,最后,执政的海伦娜太后都看不下去,对宫廷近卫进行了大幅整改,总算让功能正常了一些。 但这时的禁军,由太后一手建立,因此也听命于她。后来,约翰八世·脱脱反对太后的政变中,禁军站在太后一方,导致政变失败。而随着后来太后的失势,这支禁军自然也得不到信任,随之被解散。 巴西尔三世·也里哥扳倒太后之后,重新编组了禁军,也就是如今的怯薛。当时,紫帐汗国与诺夫哥罗德建立了密切的往来,还在介入北海局势,因此,他恢复了北欧佣兵的传统。 北欧卫队的兵源,主要是讨厌丹麦统治、希望得到紫帐汗国支持的挪威人,还有一些苏格兰人和北方的罗斯人。借此,禁军摆脱了希腊太后们的影响。 至于怯薛的其他部分,主要是勤务人员和荣誉头衔持有者,不能指望他们实际起什么作用。 而这支怯薛,在安保方面,起码比之前强了——现在至少是大汗和侍卫一起和刺客对砍了。所以,让娜女侠带来的挑战,让之前觉得防备已经足够的奥拉夫森,感到十分头痛。 好在,小让娜一家搬走之后,让娜女侠也不来了,让他总算松了口气。 小让娜稍微大了些,就该接受教育了。大都这边,启蒙老师倒是不缺,但那些有学问的人,基本都有要事在身,时间有限,所以精通经义的先生确实不多。 齐泰和黄子澄也很忙,没法一直辅导她。但他们眼界又很高,寻常先生还看不上,一时陷入困境。 之前,小让娜和其他几个小姑娘一起,跟着义母黄夫人接受启蒙教育。但黄夫人坚持说,更高深的内容自己也教不来,想学好,就得去学堂认真读书。只是大家对此颇有疑虑,齐泰和马王妃没法做决定,就去问朱允炆。 朱允炆这会儿遭遇了一系列挫折,也看得开了。他回复说,现在身处异域,事急从权,不用讲究这么多了。 这里没有讲究的条件,当地贵族也不值得信赖,所以他自己现在都只能放下身段,从争取各种平民百姓、贩夫走卒的支持做起,试图兴复大业。这种条件下,又怎么能强求儿女呢? 朱允炆感慨说,游历了这些年,才知道很多东西和自己之前想的都不同,得从头学习。《论语》里说,“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君子多乎哉?不多也”。可见孔子贫贱时,也学了不少乱七八糟的技能,但这不妨碍他的伟大。相反,这些技能,君子学起来也不嫌多,总会是有好处的。 所以,他要求朱让娜也去上学,而且不止学经,有点用的最好都学上,省得和他现在一样,到了要用的时候,才觉得自己懂得太少、能力不足,只能干着急。 齐泰等人收到这封信,看的头都大了。 朱允炆把这句话的意思,完全说反了。按朱子的解说,这一句的意思是,孔子擅长的技能多,不是因为他是圣人,而是因为小时候贫穷,情形所迫。这些乱七八糟的技能并不是用来领导人的,君子也没必要去追求多能。这和他说的要去多学,是反过来的。 当然,朱允炆日常引喻失义,大家都已经麻木了。而且,这话也不是没道理。从整体看,现在这个环境,确实不得不多学点乱七八糟的知识。 留在大都的众人,就按照吩咐,把朱让娜送进学堂,让她和一个男学生一样,穿着长袍和裤子,一起去黄家的学堂上学。 朱允炆团队里没有武将,但武学和兵法也不能落下。朱允炆特别嘱咐过,一对儿女都得学武。别的不说,将来一定要能打过李景隆,给老爹出气。 因此,众人又邀请了李玄英的老爹李化文,教她马下用刀,马上使槊。小让娜在这方面的天赋,居然出奇的好,和一众师兄弟比,都颇为出色。李化文对此啧啧称奇,开始重点培养她。当然,对李玄英来说,又多了一个“别人家的孩子”,目前的压力更大了。 朱允炆还认为,生活在欧洲,其他一些能力也是不可少的。比如他观察到,教会在这里的存在感相当强。据说,罗马教廷的经学水平,是西部世界里最高的,但东方的君士坦丁堡,比罗马只高不低。这东西是欧洲的四书五经,不学不行。既然身处君堡,正好近水楼台先得月,应该找那里的大主教,好好跟人家学习。 恰好,君堡教会的大牧首王大喇嘛,跟他们也很熟。虽然对此持保留态度,但大家还是遵照朱允炆的吩咐,让小让娜跟王大喇嘛学习神学。 王大喇嘛也很快认同小让娜的天赋,说这姑娘学什么都很快,没用多久,就从他这儿学会了凌空飞符、白手生烟之类的神学技能。如果不是个郡主,都想多培养下她,今后破例让她担任神职,去当教会有史以来第一任女牧首了。 郭康也和小让娜多有往来,就他所知,这些话恐怕不是客套和奉承。在这些方面,小让娜比她哥哥,还更加显眼。 第五十八章 北路围攻战略 至于世子朱文奎,说实话,郭康其实更同情他。 削藩失败后,朱允炆不敢明着回法国,也不好意思去见妻儿,就声称自己还有要务在身,整日在欧洲四处流浪,试图说服大家扶保他做大事。 朱文奎这几年一直在大都,和各路人士来往。由于朱允炆整天神龙见首不见尾,经常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很多慕名而来的欧洲人,就都去找他。 这些人里,很多单纯是因为听说塞里斯的名声,想见见那里的大贵族。因为找不到吴王,就先求见世子,开一开眼界。连一些中东乃至爪哇元的商人,都来跟风。毕竟明朝的藩王,在明朝本土都没那么好见。 这给了朱文奎很大压力。 父亲看起来完全不靠谱,母亲又是个沉默内向的传统妇人,不擅长应付这些事情。结果,各种应酬,几乎都得由他出面。 而他的身份,到底是何种定位,他自己都说不清楚。 海外的人把他当成明朝的代表人物。因为当年蒙古人管朱元璋叫“朱哥官人”,众人便称他为“小朱官人”,在暂时还没有明确头衔、爵位的情况下,作为他的称呼。 虽然听这名字就知道,是对应着朱元璋的。但小朱官人认为,自己一家明明是逃出来的,是出奔的流亡者。那还到底能不能代表明朝? 齐泰、黄子澄等人安慰他,说《春秋》上记录了很多公子王孙出奔的事情,不算什么大事,也不用太在意。但时代和环境都有所不同,他心里还是没有底气。 他认为,自家老小的价值,其实就是来自明朝。但借助明朝的名声,来维持自己的体面生活,实在有点狐假虎威的意思。 他不知道这个情况还能保住多久,也不知道到底怎么做才好。结果就是,小朱官人也只能靠自己寻思,去本能地试图维持自家的尊严。 因此,他对周围的一切都十分敏感,一边在公众场合努力摆起架子,按自己所知和脑补,装作“超级大贵族”的模样。另一边,则不断小心翼翼观察别人的反应,唯恐被人发现己方实力的虚弱,导致失去利用价值。 由于经验缺乏,演技也不太行,导致小朱官人的表现经常有些……生硬。远道而来的天方商人和没文化的欧洲贵族,可能还看不太出来。但在紫帐众人眼中,就明显给人一种小孩硬充大人的违和感。 李玄英甚至给他起了个外号,叫“朱大架子”。这个称呼迅速在贵人子弟中传开,刚才脱欢都差点说漏嘴。 对此,郭康也没什么办法。 小朱官人强调自己“合法性”和“权威”,应对质疑,最直接的反应,就是摆架子。偏偏欧洲人还就吃这一套,让他得以多次应付过去问题。这种情况下,只能希望他今后渐渐成熟,可以摆脱对此的依赖,其他似乎也没什么好办法了。 皇后和他寒暄了一会儿,问了问马王妃的病情。小朱官人说她已经好了很多,感谢巴塞丽莎的关心。客套完,两人就进入了正题。 皇后告诉他,有商人沿着草原上的道路,从明朝到达了大都。如果这条路商人能走,那他们也能沿着这条路回中原。罗马方面有意打通这条路线,送他们一家回明朝。只是,需要借助他们的人脉,确认沿途情况,再和明朝先通一下气。大家有所准备,就能让路途更加安全。 说着,王后看了郭康一眼。郭康会意,赶紧走到刚刚搬来的地图前,讲起刚才讨论出来的可能路径。 “从这里到喀山和帖木儿萨莱,都是罗马的领地和同盟。在这一带行动,是没有危险的。”他说:“但在萨莱以东,情况就不太好说了。” “那个地方,原本是白帐汗国的地盘。帖木儿扶持脱脱迷失,就是为了控制那里。”他介绍道:“但之后,白帐汗国很快反水,和我们罗马联盟,打了起来。所以,这条路就一直没能畅通。” “但想解决这个问题,也并不是太困难:我们从萨莱发兵,向东攻入钦察草原东部;沙哈鲁从河中发兵,向北攻入锡尔河下游和咸海周边地区;东察合台从庭州一线出兵,向西北攻占额尔齐斯河流域;明朝则可以从哈密出击,牵制可能趁机西进的瓦剌人。” 说完,他又碰了碰脱欢。 “呃……当然,我们甚至还可以更大胆些。”脱欢愣了愣,不过军略的事情他还算熟,没多少迟疑地说了出来:“在其他两家进攻时,我们可以经过草原北部的道路,直插谦谦州,在那里建立据点,把刀直接插在北元和白帐的后背。” “而明朝,如果胆子大,可以从东线出发,经过辽阳行省,那片草原和林中地的边缘区北上,再向西直捣北海南岸的北元老窝。” “如果我们能配合好,那这两支军队,就像一个钳子,从两侧夹死敌人。”他敲了敲图上的漠北地区,比喻道:“如果战略目标可以达成,那我们四大汗国就能毕其功于一役,摧毁漠北和中亚的敌人,解除蒙古人对整个大陆的威胁。” 小朱官人和朱让娜奇怪地看了看他。脱欢迷惑了片刻,又反应过来。 “我是说,漠北的蒙古人的威胁。”他又补充道。 第五十九章 游牧哲学(盟主“悠那”加更) “这个计划看起来有些异想天开,但实际上是有可行性的。”眼见脱欢有些尴尬,郭康赶紧自己接上:“首先,我们四家对于这些目的地,都有明确的领土或者安全需求,说服大家统一行动有足够的理由。其次,我们不需要进行精密的战术配合,只要形成战略上的合力就可以了。” “游牧民之所以难对付,不是因为他们能打,是因为他们难缠。”他也走到地图边,比划了一下:“好在,现在我们对于世界地理,已经有了比先秦两汉,乃至大唐时,更为确切的认识。” “从辽阳行省西部开始。”他指了指辽西到捕鱼儿海一带:“到漠北,到钦察草原,到斡罗斯南部,再到匈牙利——这所有地方,实际上都是连起来的。” “我们要解决游牧民的问题,就必须了解游牧民,甚至比游牧民自己都更加了解。”他收回手,讲解道:“我们首先要明确三个问题:什么是游牧,游牧民从哪里来,又向哪里去。” “郭先生,你是哲学老师么?”朱让娜突然插话道。 “呃,不是……”郭康一下被她噎得说不出话来。 狄奥多拉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皇后连忙回头瞪了她一眼。朱文奎也赶紧转身试图制止妹妹,不过朱让娜又恢复了一脸甜甜地微笑,一言不发,搞的他也没办法,只能要求让娜不要再乱说话。 “哲学?什么哲学?为什么要哲学?”脱欢还在一脸茫然地问。 “没什么,没什么。”郭康赶紧把他搪塞过去。 “还请继续吧,这个确实很重要。”朱文奎对付好妹妹,又来打圆场。 “哦,好的……”郭康挠了挠头,想了想,继续道:“首先,为什么会有游牧势力的威胁呢?是因为有人在草原上游牧;为什么有人在草原上游牧呢?因为草原就在那里。” “你刚刚还说自己不是哲学老师。”让娜再次吐槽道。 不过郭康经历了一次尴尬,这次心态就好多了。他想了想,回答道:“哲学是我们认知世界的工具,如果哲学有利于我们认清敌人的本质,发现他们的弱点,那我希望大家都能成为合格的哲学家。” “大人说话小孩不要插嘴!”朱文奎又训斥了让娜一句,然后赶紧转向郭康:“郭公子不必在意,请继续吧……” “草原上,最大的问题,就是穷。”郭康点点头:“在漠南,匈牙利,克里米亚这些地方,土地气候条件还比较好,属于可农可牧的地方。和放牧相比,农耕的产出要更高、更稳定,所以在条件允许的时候,牧民肯定是想多种点地的。” “同样,由于这种模式,产出更高,这些牧民相对其他势力,也会有优势。当年匈奴、拓跋鲜卑,起家的地方都是在漠南,就是这个道理。” “那贵国是什么样的呢?”朱让娜完全不理哥哥的管教,还在提问。 “我们的开国始祖伯颜帖木儿,出身金帐贵人。但说起来,他其实也算是领导这些种地的牧民出身的。”郭康想了想,说。 “不过,就比例上说,他不像我刚才说的匈奴和拓跋鲜卑,而是像南匈奴和慕容鲜卑、段氏鲜卑这种。这个群体,与其说是定居牧民,不如说是‘边地集团’,因为从一开始,就有大量农耕居民加入。” “总结一下的话,他其实比这种模式,更加‘农耕一点’吧。我们之所以能发展起来,最后击败金帐各部,应该也是如此。” “这样我就明白了。”让娜点点头:“你们其实跟刘渊一样吧。他的匈奴汉是大汉,你们的蒙古秦也是大秦……” “这样说也没错。”脱欢自豪地说:“我们确实就是大秦。” “……” 他这个态度,把让娜直接弄沉默了,可算让郭康和朱文奎松了口气。 “说完这一类,我们可以看下一层。”郭康继续道:“在东北,漠西,南俄,和中亚北部这里,还有一类较为肥沃的地方。” “这些地方,有些是气候不太好,有些是开垦力度不足。总之,农业的比例已经很低,最多只能作为副业。但草场相对繁盛,可以设置相对长期、稳定的营地。这种定牧区域,能养活一定规模的牧民集团,因此也是草原上的重要力量。” “最后,就是最穷的地方了,也就是草原的核心区域。”他在地图中间圈了一圈:“这个地方,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游牧’区域。由于自然条件恶劣,草场没法承载足以养活部落的畜群,所以只能在各个草场之间频繁移动。因为如此,才被称为‘游牧’。” “咱们这边,常年农耕的人,很多人都是一辈子没见过草原的。他们的决策,不见得切合实际,所以我才专门给大家说这些。”他指了指漠北地区。 “比如这种地方,所谓草原,并不是一整片漫无边际、各处均匀的草地,而是有明确的分布区。即使在最正统的‘草原’上,能够养活大部落的,也只有几处水源充足、草类繁盛的草场。” “因此,这些部落之间的冲突和仇杀十分频繁,如果不好理解,你看农耕区是怎么抢水的就知道了——在生存环境恶劣的草原上,这种矛盾还要更加激烈,造成的冲突乃至战争,也频繁的多。” “草原上的很多东西,比如文化,比如组织,都是这种环境的产物。”郭康最后说:“比如为什么很多时候,他们会产生一位大汗,其中一个主要原因,就是大汗会依靠暴力和权威,控制、调解这种无穷无尽的冲突和纷争。” “不止中原人希望统一,法国人希望统一,连草原人也一样的。因为一个大汗总比几十个酋长好,这个道理,有切身体验的牧民都不难明白。” “而大汗的另一个功能,就是带领各个部落的牧民们,进行贸易、抢劫,以此弥补草原上物资不足的先天难题。” 第六十章 孙权凯尔特人说 “这个方式应该不难理解。正常情况下,我们获得区域之外的物资,主要是通过贸易方式购入。”郭康说:“比如威尼斯人,他们本城的产出实际上不够养活自己,生活物资的获取,是通过商业来完成的。” “但刚才我们也说了,游牧区域比其他各个区域贫瘠的多。这里的人本来就缺乏物资,也没有什么值钱东西能去贸易。农耕区也有自己的养殖业,牛羊和动物制品并不是必需品,但反过来,农耕区的农产品、工坊制品,对牧区却是不可取代的。” “更加严重的是,无论是威尼斯共和国,还是月即别汗时代的金帐,都控制了重要的交通枢纽和贸易线——漠北可完全没有这东西。” “所以矛盾就在这里了。其实这应该也不难理解:比如你迫切需要物资,但是没有钱,这个情况下,能怎么办呢?” “那就只能不付钱了。”脱欢表示。 “你看,根本难不倒他。”郭康说。 “……”朱氏兄妹两人一时沉默。 “总之,这个问题,我认为是无解的。”郭康继续道:“这和什么时代、什么族群没有关系,也无关道德品质和宗教信仰。在这个环境下,人们只能保持这种生活状态。这就是我说的第一个问题,什么是游牧。” “知道这个结论,我们也就可以确定后续的问题。游牧民并不是一个固定族群,而是使用一种生活方式的人的总称。这也就是为什么,从周朝时,大家就在和北方游牧民打仗,但却好像永远打不完。” “游牧区域和农耕区域,是没有明确边界的,我们的历史记录的大多是中原视角的故事,所以印象中永远是游牧民不断试图进入中原,但实际上,另一个方向可能更多。”郭康指了指地图上,漠南、河套一带:“中原人实际上也在不断进入草原,而且规模比前者更大,时间也比前者更长。” “还有这种说法?”朱文奎提起了兴趣。 “《史记》说,匈奴的祖先,是夏朝的后代。夏桀的妾生子淳维,被商朝人驱逐,逃到北方,之后渐渐形成了匈奴部族。”郭康介绍道:“这个可能只是个捕风捉影的传说,或者匈奴人为了拉关系而编造的故事,但故事背后,却体现着一个从古时候起,就在不断发生的现象。” “其实,还有个事情,不知道你注意过没有。”他想了想,又举了个例子:“秦汉的时候,大月氏人最早是住在河西的。据说当时,那里的人都是高鼻深目的胡人,更像现在波斯人的样貌。但久而久之,大月氏之类的部落都被赶到西边去了,现在那里已经都是中原模样的人了。” “草原上也是如此。汉朝时的乌孙人,据记录说,长相是‘青眼赤须,状类弥猴’。你想想,这是什么特征?” “这不就是凯尔特人么?”狄奥多拉颇为惊讶,忍不住也问道:“不过这个比喻……是真的不客气啊。” “不要这么惊讶。”皇后看了她一眼,说:“蛮族很多都长着花花绿绿的头发,不是什么离奇的事情。” “我只是有些意外,他们跑这么远,都到东方了。”狄奥多拉解释道。 “有可能确实是相似的族群。但不是他们去东方,而是这些人最早本来就是东边来的。”郭康纠正道:“黄帝的时候,他们的老家就在北海的北方,之后一路向南、向西,才跑的到处都是的。” “真的?”狄奥多拉不太相信:“这是你从哪儿看到的?” “当年,我跟着一群学识渊博的大儒学的。”郭康随便找了个借口:“太冷门了,你们不知道也正常。” “那他们为什么跑这么远,都到跨越大半个大陆,跑到高卢和不列颠了,却不就近南下呢?”狄奥多拉问:“都已经到西域了,怎么从来没听说这些人在中原出现的。” “因为当时的塞里斯,由一些被称为‘圣王’的贤明统治者治理。”郭康一本正经地搪塞道:“圣王十分有仁德,这些蛮夷自惭形秽,不配当圣王子民。所以,他们不但不敢去中原,甚至不敢在老家继续待,只想着离这里越远越好,才让那里变成了东方人的地盘。可见,圣王的德行是多么宏大,功绩又是多么崇高啊。” “……”狄奥多拉哑口无言。 “我倒相信,这是大儒教他的知识了。”让娜笑道:“说话口气跟黄先生一个样。” “没事,你也不用担心,他说的也不全对。”脱欢安慰道:“哥哥我正好知道这个事情。凯尔特人确实是有向东去的。” “啊?”狄奥多拉看起来更不相信他:“你又是从哪学的?” “话本里就有写啊,我之前还以为你也看过呢。”脱欢说:“三国时,吴国的孙权,就是紫红色的须发,蓝绿色的眼睛。明显也是个凯尔特人。” “???”狄奥多拉一脸茫然。 “你不是看过《高卢战记》么。”脱欢提醒道:“凯尔特人打我们罗马人,经常十万几十万地来,然后打不过败走。这个孙权,也经常带着十万兵,然后打不过败走。” “我觉得他打中原人的表现,跟凯尔特人打我们差不多。我们罗马人和中原人差不多,所以孙权应该确实是个凯尔特人吧。” 这下,连郭康都傻眼了。屋里又陷入了沉默。 第六十一章 花钱的技巧 “我大概明白郭康的意思了。”狄奥多拉最先反应过来,开始给郭康救场:“这种演变,是受到了中原方向的持续压力导致的,是这个意思吧?” “我们只能这么理解。”郭康感激地点点头:“汉朝时候,这个族群还是凯尔特人长相;唐朝的时候,则出现了两种样貌的人群杂居的情况。” “这个事情也比较有意思。唐朝的时候,这一代的游牧民又来朝贡。唐朝人发现,这个族群里有两种明显不同的样貌。一种是上面所说的红头发绿眼睛的人,另一种是黑头发黑眼睛的人。” “这个部落的酋长,就是黑头发黑眼睛的。他们声称,部落里长成自己这样的人,都是李陵的后代,和唐朝皇帝是远亲,唐中宗时,皇帝居然还真的认了。” “他们祖先是谁,现在已经无法证实了,但这个现象却很有意思:他说明,当地存在一个‘凯尔特人’和东方人混居的时代,而且这些东方人,很可能是通过征服确立统治地位的外来者,所以才让酋长有了这个观念。” “而到我们现在,经过那里的人都知道,当地已经基本都是黑头发的人了。”郭康最后说:“这个意味着什么,我觉得,已经很明显了吧?” “我明白了。”小朱官人点了点头:“意思是说,虽然史书记录不多,但实际上中原人在不断进入草原,而且人口增加很快,甚至在渐渐取代当地人。” “对,这也是最难解决的地方之一。”郭康点点头:“就算草原上的部落全部被摧毁,游牧民都被杀死、驱逐,也是没法彻底杜绝草原问题的。只要草原这个地方还在,就不断有中原人因为各种原因迁徙、逃亡过来。” “进行人口封锁、技术封锁,都是没法长远解决的。因为只要出现有人过不下去的现象,就会不断有中原人把人口和技术带过来。而一旦中原王朝出现问题,这些之前的流亡者就会变成新的草原入侵者。这种人是杀不完、赶不净的。” “那按照你的意思,有什么应对方法呢?你真正想说的,是这个问题吧。”让娜说。 “方法有很多,但思路其实都是一样的。”郭康回答:“分析了这么大半天,你们应该能找到根本原因了吧?” “穷。”让娜立刻反应了过来。 “对啊。世间只有穷,是最难解决的。”郭康摇摇头:“只要这个地方出现穷到过不下去的人,他们就会不断对稍微富裕的地方发起攻击。” “当然,这种攻击的结果,其实大部分都是不成功的。撞死在边墙和城塞上的牧民、部落,远比成功入寇劫掠的多。只不过我们这边,看重的只是会出现的损失,而不是对方付出的代价,所以只记贼吃肉,不记贼挨打罢了。” “但就算如此,这种风险非常高的活动,也始终有人参与。因为对他们来说,参加劫掠很可能死亡,不去参加则有更大概率死亡。所以,他们的动力,也是非常充足的。” “而只要这些亡命之徒还有动机,跟他们打仗就肯定亏本。拿人家的命,换你的钱,这帐就没法算了。这个情况,才是最烦人的。” “那解决方法呢?”让娜眼睛炯炯有神地看着他,似乎也来了兴致。她说着,拿起了茶盏,准备听他细讲。 “既然是穷的问题,那最简单直白的方法,不是已经出来了么。”郭康一摊手,说:“给钱。” 让娜正在低头喝茶,听到他的话,噗地一声把茶汤都喷了出来。 “你别忙着惊讶。”郭康乐呵呵地看着她,对于耍了这个有点狡猾的小孩、让她了解成人世界的真实难度,颇有些得意:“这钱,可是个精细东西。怎么给,也是很有讲究的。” “这个……”朱文奎也有些意外:“主要是,自己的钱,为什么要给人家啊?” “其实,主要是让娜小妹没有治理国家的经验。这几年,我帮助父母打下手,倒是稍微见识过一些。”狄奥多拉也不请自来,表面上安慰她,实则给郭康帮腔:“我们这种略有些规模的国家,其实本来就是要在不同地方之间,相互‘给钱’的。” “一个国家里,总有穷的地方,有富的地方。但很多时候,要有意从富的地方,调动物资钱粮给穷的地方。比如当地没吃的了,就一定要想办法,运送物资过来。否则,那些地方乱起来,原本富裕的地方也会被战乱波及,富不起来了。” “其实这也一样是个难题。”郭康接着说道:“因为两个地方的人,其实都会觉得不公平。” “财富是会聚敛的。老子说,人之道,损不足而奉有余。条件更好、更富裕的地方,会越来越富,而其他地方想富起来就不那么容易了。时间长了,富裕地方认为穷地方是拖累自己的累赘,穷地方认为富裕地方是在自己身上吸血的怪物。相互之间,就会有矛盾了。” “我们这里有现成的例子。”皇后也点点头,对他的说法表示赞同:“每年,我们要从君士坦丁堡的商税中,抽出一部分,专门给北罗马尼亚军区的十六个新军府提供特殊补助。而市民们也会每年例行表达不满,认为这是他们的钱,应该给他们办赛车竞技和节日庆典,凭什么给北边那些新招来的斯拉夫和钦察蛮子花。” “但开拓边疆,建设新的军团庄园,需要大量的投资。如果不给那里足够的支持,就无法稳定下来。北罗马尼亚如果不稳定,克里米亚和摩尔达维亚就会受到威胁,帝国在那里的产业就会被影响。” “君士坦丁堡的收入,很大程度依赖于黑海沿岸的物资贸易。那些地方的产出如果减少,君堡的收入也会下降;那些地方如果陷入战乱,君堡就会和百年前一样,陷入没落的境地。这个道理,市民们可以不懂,但我们是必须了解的。” “这么说来,倒是可以理解了。”朱文奎点点头:“这就和给鞑官发俸禄、给蒙古军户发放财产差不多吧。这确实是个常用的方法。” “我们朝中的塞里斯大臣,把这些地区比喻成藩篱,我认为还是挺恰当的。”皇后说着,下意识瞥了脱欢一眼:“有时候,我们确实需要一些可以交流的、蛮族似的人来充当屏障,因为确实比较好用。” 第六十二章 跳过中间商的资源输入方式 “其实我们说的都是比较理想的情况。现实中,很多情况下,是做不到的。”郭康无奈地补充道:“而且说实话,怎么区分‘自己人’和‘不是自己人’,也是个很麻烦的问题。” “是这样么?”朱让娜问。 “我以前也觉得,只要区分华夷,就可以了。但我后来看四爷爷那边的情况,比这麻烦多了。”朱文奎摇头道:“有些人,患难时候就很可靠;有些人,给钱的时候是才能帮忙;还有些人,不但要给钱,还得用武力和法律约束,才能去干活。” “而且这些不同可靠性的人,很多时候不见得就是用族群来区分的——当年,有些经历过元朝统治的蒙古人,跟四爷爷打北元的时候,比汉人积极多了。但他们的后代,也不见得就和父辈一样,情况比这个要复杂的多。” “总之,这是个很麻烦的事情,不仅需要完善的制度,还需要一个优秀的领导者。看得多了,我倒是觉得,玩砸了才是常态吧。” “是的。”郭康点点头:“理想的情况,是腹心地区的汉人都衷心为国,天天操练,还提供产出补贴边地;边地的汉人都忠于朝廷,勤恳戍边,还主动出击,打击胡人,双方团结一致,都去对付外族。” “但实际上,往往是腹心汉人嫌边地汉人贫穷粗野,认为他们胡化了;边地汉人嫌腹心汉人腐化堕落,认为他们蛮化了。这俩不打起来就不错了,还指望他们看在同胞份上互相帮忙么?” “这个心态发展到一定程度,就是宋国的情况了。朝野上下,很多人认为,唐朝出于夷狄,血统上与鲜卑有染,衣冠又沿袭北齐,所以是个胡化的、不纯正的政权。而大宋在这方面,比他做的好得多。” “说实话,这个是有点让我意外的。”脱欢评价道:“可能是我书看得少,没理解他们怎么想。” “因为他们想的角度不一样。”郭康解释说:“宋人认为,唐朝的盛世,如贞观、开元之类,只有二三十年就结束了。但大宋立国以来,百多年都是盛世,只此一项,就比唐朝强得多了。” “宋人看的是经济发展,不是军功,所以自然会有这种想法,实际上也不奇怪。站在他们的角度,大宋确实是自古以来,经济最繁荣、最为富裕的国家。宋国君臣,也深以为自豪。” “其实你也不用看太多书,先生给你的朱子著作,你看一看,就知道了。”他对脱欢说:“朱熹记录说,宣政年间,朝廷宣传的口号叫‘丰亨豫大’,主张当今是富裕兴盛的太平安乐之世,不需要奉行节俭的传统,而是应该多花钱,显示自己的强盛,这样对于国家反而是有好处的。” “这是为什么?”脱欢疑惑道。 “这个讲起来就太复杂了。反正,执政的蔡京等人,确实有一套自己的理论。”郭康说:“朝廷里多次有人谈及前朝节俭的政策,他们都能加以辩驳。你要是感兴趣,可以自己看看宋史的记录。” “这个确实太专业了。”狄奥多拉难得地赞同弟弟:“我对宋朝历史的了解也很有限,那个宣政的年号,我都想不起来。” “这不是一个年号,算是个习惯用法。”郭康解释道:“宣政是宣和、政和的简称,按天兄纪年法,是1111到1125年。这个时候,宋朝刚刚收复河潢,朝廷获得了巨大的威望,财富也积累到了顶端,文化艺术方面,同样取得了很大成就。大体上,算是他们这个盛世的巅峰期吧。” “真奇怪,他们看不上的贞观、开元,我在这边倒是都听说过,反而这个大盛世,之前没人给我讲。”狄奥多拉疑惑地说:“是不是因为先生们都是修习唐史的,对宋不熟悉?” “倒也不是,主要是他这个时间段,容易被抢风头。”郭康回答:“1126年开始,年号就叫靖康了。这个比宣政可出名多了,我觉得先生们肯定给你讲过。” “呃……”狄奥多拉愣了愣:“这个倒是确实讲过……” “这可真是太突然了。”脱欢也很是意外。 “这里头的原因,先生们能给你讲好几天。不过有一点,和我们的话题是相关的。”郭康指了指地图上,中原中部,说道。 “宋朝的富裕,其实是有些水分的。当然不是说他经济不行,而是当时人描绘的、东京汴梁的那种极端繁华景象,很大程度是依靠从其他地方榨取财富,乃至引起了广泛的民变。从这个角度说,与其叫他大宋,还不如叫他大汴,要更贴切些。” “而这种对于其他地方的漠视,贯彻了两宋始终,在南宋甚至更严重了。”郭康指了指地图上,淮河以北的河北、山东、河南地区:“南宋把这些地方的人,称为归正人。这些地方的人如果投奔南宋,会被当做外人看待,授官时也会有歧视性政策。南宋把这种区别对待坚持到了最后,所以十分典型。” “南宋初年,岳飞等人北伐的时候,河北山西一带,出现了大批义军,和金人主力前后打了一年多。被宋朝抛弃十年之后,还能冒出来十万人以上的军队,和金国正规军作战。连汴梁周围的溃兵,都能和主力金兵交战数次,击退对方的进攻。总之,只要接触不到官家,当地人就突然变得很有战斗力,和之前就不像一批人。” “但南宋态度非常坚决,所以这些地方的抵抗也渐渐沉寂下去。就算像辛弃疾那样投奔南方,南宋也不予信任。” “直到南宋末年,金国濒临瓦解的时候,山东一带依然不断有人试图投靠南宋,但没一个可以发挥出真实水平的。估计问题就是在这里了。” “当然,之前这些,都是从负面角度进行评价的。如果从正面角度,我们也可以说,大宋只是使用了一种新方式。”郭康想了想,在地图北方圈了圈。 “一般的王朝,是对军事要地进行资源输入,来对抗北寇入侵;大宋直接跳过中间商,对北寇进行资源输入,这个……可能也是一种思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