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剑吞鸿》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引子 江山往事,帝国烽烟 汉历329年,冬,长安城一片素白。 此时,距离魏蜀吴三国一统,已经过去了八十余年,当年,蜀汉丞相诸葛亮五丈原禳星续命不慎失败后,幸得阴阳家神人千里襄助,得以续命一轮。 卧龙腾天复江山,经过一番龙争虎斗,泱泱华夏终归汉。 神器归位后的大汉帝国,在一片盛世之中还有些许并不平静,八十余年间,帝国在孝仁帝刘禅和神武帝刘谌两代帝王统治之下,先后经历天灾降世、诸王叛乱、北境胡患,虽然过程惊心动魄,但都有惊无险,蹄疾步稳走到了今天。 三十四年前,为清除诸王叛乱和抵御北方强国,神武帝刘谌无奈放权地方世族,而放权世族的副作用,在近二十年开始逐渐显现,地方世族陆陆续续开始拥兵自重,不尊王令,俨然一方诸侯。 特别是在四年前,神武帝刘谌命悬一线,当今天子刘彦为了争夺帝位,许以重利,勾连帝国最有权势的二十八家世族,在强援帮助下,刘彦这个先帝非嫡非长的儿子,成为了最后的赢家,得以承继大统。 登基后的刘彦,虽然渴望权柄,但感念世族从龙之功,对世族们更加纵容,世族们则愈发肆虐,他们强行干涉国政、无视国法、组建私兵、抢占农田,渐成尾大不掉之势。 饱暖思长欲,贪心不足蛇吞象,得到了人间种种荣华的世族们并不满足。 于是,举世震惊的一幕,在逶迤渭水的长安城,出乎意料而又意料之中的发生了。 寒蝉凄切,素有天下第一不夜城美名的长安,在这一夜繁华盛景不复,在凄凉月色下显得格外冷清,一丝凛冬寒风吹过,沿街暗巷中隐含的阵阵肃杀之气,被不经意裹挟而出。 看似空荡寂寥的街头巷尾,在隐月黑云的遮掩下,传出剧烈而又密集的刀光剑影,在阵阵形态各异的气机流转之间,一个个身法轻盈的黑影正在激烈地刀兵相向,血肉相搏猛烈厮杀之中,长安城纵横交织、干净整洁的青石板路上,血流成川,尸积如潮。 这一夜的长安城,不再雍容华贵,每分每秒,都有人身死恨消。 市井百姓噤若寒蝉,清一色关门闭户,战战兢兢躲在屋中,连油灯都不敢点上一盏,可纵然胆怯如此,仍有不少平民遭受了无妄之灾,一些上境神人在相互搏杀时不经意释放的刚猛气机,直接将一座座房屋轰为齑粉,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连骨头渣都没能给人间留下。 今夜,帝国最有权势的豪阀和天下最顶尖的二十八个世族,纷纷齐聚在帝都长安,他们划分阵营,为了各自利益,率领最为精锐的属下,在城市各处疯狂杀戮,瑰丽斑斓的长安城,在今夜沦为人间地狱。 原本应该驻守在长安城里的官兵们,在这时仿佛消失了一般,渺无音讯,任由腥风血雨恣意席卷这座千万里江山的京畿中枢。 月见血隐,风腥草红,人间地狱,莫过于此! 城内喊杀震天,城外寂然无声。 雾随风散,在城南三里一片开阔地上,显出一片旌旗猎猎,朱羽华盖之下,刚刚登基不到四年的天子刘彦,黄袍加身,手持天下第一名剑吞鸿,正双瞳凝重地看着座下众人,眉宇间流露着气愤与无奈。 在他身后,千军万马无声列阵,拱卫帝国京畿的所有军队尽数汇聚于此,他们在各自将军的带领下,静如山岳,屏气凝神,威武雄壮屹立于平原之上,似乎在等待着天子一声令下。 可细细瞧来,却发现这些军队有些奇妙,他们以刘彦站立之地为基,无形之中分出左右两派,数十万的人马纷纷手持戈矛,时不时看看天子,但更多的精力,是在警惕地看着另外一派人马,他们眼神充满了浓烈的嗜血杀意,让人不寒而栗,仿佛另一派人马与他们有不世之仇一般。 在刘彦身前,锦衣华服的朝臣、身披战甲的实权将军和从帝国各地奔赴而来的族老们,正低头拱手,不敢直视刘彦,这些世族豪阀亦自然而然分成左右两堆儿,泾渭分明。 两堆人群中,分别各自簇拥着一名绝美天成、轻颦粉黛的贵妇人,两名贵妇人怀中,各自抱着一个正在嘤嘤啼哭的婴儿,而两名贵妇人,则满脸幽怨地看着华盖之下昂首站立的天子刘彦。 十数万人,良久无声,直到长安城内刺鼻的血腥味被深冬劲风送至,站位左边的一片锦衣华服中,终于传出了一个苍老有力的声音,“陛下,大皇子性情顽劣,我等以为,当另立贤明为太子。二皇子天生异象,降世时流星追月,将来必是一代明君,臣等,全力拥戴二皇子。” 右侧的锦衣华服中,立刻传出一个遒劲声音,“放屁,一个襁褓之中的娃娃,怎能看出将来有何成就?陛下,自古以来长幼尊卑不可废,大皇子乃陛下嫡长子,理当册封太子,继承大统,以安天下民心。” 又一人腰悬短剑,从左侧人群中走出,他伸手遥指右侧人群簇拥的贵妇人,眼中寒芒爆射,铿锵有力道,“陛下,皇后李氏心术不正,擅用歪门邪道,数次欲图谋害二皇子,证据确凿,人神共愤。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有其母必有其子,如此阴谋诡谲的大皇子,大汉江山若由他执掌,恐怕不日便会倾颓啊!届时,我等该如何面对九泉之下的先帝啊!” “一派胡言!”一名身着身穿淡黄衣衫的老人,从右侧阵营窜出,唾沫横飞,“陛下,事出反常必有妖,二皇子降世时,天地无色鬼哭狼嚎,此乃妖星降世之兆,此子不除,恐天地不得宁日,人间不得安生,臣等恳请陛下,即刻处死二皇子,并处二皇子生母张氏以车裂之刑,以安天下民心!” 在天子刘彦眼中,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方话锋直指当朝皇后,一方怒斥二皇子为妖星降世,看来,今夜之事,无法善终了。 随着越来越多的人谏言,场中声音逐渐嘈杂,两方人群由谏言转为驳斥,旋即展开骂战,气氛愈演愈烈,渐成鼎沸之势。 就在一众白头们吵得不可开交之际,始终冷眼旁观的刘彦,手中吞鸿骤然出鞘,一阵金光伴随着虎啸龙吟之声,冠绝全场。 全场鸦默雀静,站在刘彦身后的军队和身前的王公贵胄们纷纷侧目,眼不斜视,等待着刘彦下达最后的决断。 这位刚刚继位四年的壮年天子,并没有即刻发声,他面色深沉,在华盖下往返踱步,每走一步,他的脸色便阴沉一分。 忽然,远方一阵健马长嘶,一名浑身是血的男子,自长安城急风暴雨般策马卷来,及近天子华盖,他匆匆下马,傲然漠视天子刘彦,径直走到右侧阵营,利落拱手,肃声道,“诸位大人,城中作乱的二皇子一党,已经尽数被我等诛杀歼灭。下步如何,请大人们明示。” 时局已经十分明朗,左侧阵营乃是二皇子的支持者,右侧阵营中乃是大皇子的支持者,双方人群各自簇拥的,乃是皇后与二皇子生母张氏,而两名贵妇怀抱的一大一小两个婴儿,便是天子刘彦仅有的两个儿子。 大皇子生母,当朝皇后李凤蛟性格刚烈,二皇子生母,长使张蝶舞生性温婉,两人性格相左,却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都出生在世家大族。 张蝶舞淡泊名利,本无争权之心,奈何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在二皇子出生后,双方家族汇聚天下英豪,开始围绕太子之位展开龙争虎斗,随着争斗逐渐白热化,太子一党和二皇子党都不愿再继续无休止地缠斗下去,于是,他们在今夜不约而同地僭越皇权,在帝国京畿强行刀兵,展开了殊死相争,而从方才染血男子汇报结果来看,大皇子党棋高一着啊。 场中安静的落针可闻,就连猎猎旌旗也识相地不再随风飞舞。 刘彦听闻来人此言,挺拔如松的腰杆顿时松懈,他深吸一气,面露不忍地看向左侧阵营中温婉娴熟的张蝶舞,嘴唇颤动,想说些什么,却喉咙发紧欲言又止,只感悲从胸出,泪水顿时溢满了眼眶。 册立一国储君乃是皇族家事,本不该在众目睽睽之下研讨商榷,而刘彦这位本应权倾天下的帝国执剑者,居然没有能力左右政局,他无法号令身后的数十万军队,无法压服朝臣世族停止内耗,无法阻止这场酝酿已久的腥风血雨,甚至连保护贤妻幼子的能力都没有。 皇权旁落,无枝可依,这不禁让人黯然伤神,扼腕叹息。 此刻的刘彦终于明白,他的权力,已经在两代帝王的纵容宽典之下,被世族豪阀们彻底架空了。 他这个帝王,当的窝囊啊。 事已至此,刘彦自知处境维艰,如果今日一个处置不好,世族们明面上撕破了脸皮,东汉末年群雄割据的局面,将会再度重演,太平了一甲子的大汉帝国,将重新卷入无休无止的相互征伐中。 刘彦一个踉跄,决然背过身去,闭眼长叹一声,“尔等,自便吧!” 闭眼不看,这或许是刘彦,最后的尊严。 他没有给群臣结果,却已经有了结果。 人在绝境,总想逆风翻盘,拥戴二皇子的朝臣和世族们见天子刘彦已经放弃了他们,纷纷暴起怒吼,“胜者为王败者寇,兄弟们,今日,拼啦!” 势头正盛的大皇子一党见状,异口同声拔剑爆喝,“众臣工,剿灭叛贼,就在今日,杀!” 战鼓雷鸣,两军厮杀,刀枪剑戟,寒光照天,不消一个时辰,二皇子党几万颗人头,倏然落地。 最后,绝美王妃张蝶舞,怀抱二皇子,孤零零站在堆满尸骨的战场。 所有朝臣、将军、豪阀、士兵全部看向刘彦,口中不断呼喊‘斩妖星,安天下,斩妖星,安天下’。 刘彦忍无可忍,怒视众人,再次拔出吞鸿,一束金光冲天而起,一条细长游龙附在他的小臂上,他已经做好了准备,要与这些乱臣贼子死战到底。 “陛下!” 一声脆如莺啼的喊声,将刘彦从愤怒中唤回,他寻声望去,张蝶舞正眯着一双妙目,微笑看他。 面对死亡,张蝶舞并不畏惧,双眼灿若流星,提眸对刘彦嫣然一笑,柔声道了一句‘臣妾从不喜陛下为难’,便低头轻吻怀中婴儿额头,随意拎起一把染血长剑,当空一横,母子一同魂断碧霄。 世间唯有情爱,不讲丝毫道理,王妃用简单朴实的话语,在刘彦心中留下了最后的美好,她的爱意,贯穿了他的心脏,一颗复仇的种子,在他的心头如梧桐枝桠般疯狂生长,三十年后,终于长成参天大树,换了人间。 这一夜,在朝臣豪阀的簇拥‘附议’之下,天子刘彦孤独站在尸山血海中,眼含饱满热泪,下诏立大皇子刘淮为太子。 万籁俱寂,长安一片狼藉,或许老天垂怜,鹅毛般大小的雪花,无声落下,悄然净化人间污浊。 一名白衣胜雪的年轻男子,低冠带剑,从城北一家民宿的地窖中钻出,他目光明锐,警惕查探四方,确认周遭无险后,回到地窖,小心抱起包裹在棉被中正在呼呼大睡的男婴,紧贴墙根,快速摸到长安城北门。 随后,男子双眉紧蹙,动心起念,纵身而起,翻越数丈城头,无声北去。 出得城后,他片刻不歇,提步狂奔,二十里路转瞬即至,一片松林跃然眼前。 到此,青年男子终于长舒一气,小心翼翼抱着怀中男婴,娴熟入林。 林中,一名黑衣剑客安静地恭候在一处假山,见青年男子来到,黑衣剑客匆忙来迎,见青年男子行色匆匆气机紊乱,他忙问道,“败了?” 青年男子古波不惊,淡然道,“败了,支持二皇子的世族豪阀,尽数被屠,长安城,已经没有我刘权生立锥之地了。” 黑衣剑客心中恍若沉雷,他看向青年男子怀中男婴,双目流转,骤然惊诧,问道,“这是” 青年男子冷声道,“塞北黎,不该你知道的,不要问,该你知道的,总有一天我会告诉你。我的马呢?现在何处?” 名唤塞北黎的黑衣剑客深吸一气,从假山后面牵出一匹汗血宝马。 青年男子也不废话,立即扶鞍上马,勒缰北去。 “塞北黎,你记着,三十年后,我刘权生定卷土重来,下一任大汉天子叫不叫刘淮,还未可知!” 刘权生留下一句话后,纵马长啸,座下健马仰首狂嘶,扬蹄飞奔,眨眼间便消失在皑皑白雪之中,只剩下一袭黑衣的塞北黎,感受着浩荡呼啸的寒风,孤独地在冬风中伫立良久。 世人不知道的是,漏网之鱼刘权生和他怀中的婴儿,足足掀起了大汉帝国一个甲子的风云。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1章 乱花迷眼,盛世太平(上) 汉历340年,庚子鼠年秋,距离三国一统,已经过去百年之久。 隶属于曲州的华兴郡寒意深浓,北风烈烈,千里沃野稻麦低头、朗朗晴空群雁南飞。 (注:为方便阅读,本文均采用公元年,取消纪年。) 华兴郡所辖共八县。郡守府治所凌源县,是华兴郡第一大县,凌源这个地界,北抵旧燕长城,向北直通薄州九郡七十八县,辖区方圆一百二十余里民众五六万,其中凌河穿流、林木茂盛、沃野千里。 传闻,以凌源县一县之力,可养汉军一军之存活。 一叶可知秋,华兴郡乃曲州产粮大郡、乃塞北富庶要地、乃大汉天朝东北中部重镇。 分割曲、薄两州的凌源山脉,与凌源城紧紧依偎,具有极其重要的地理位置。山脉以北是为薄州,山脉以南则为曲州,薄州乃匈奴故土,曲州是古中原北境故地,草原民族如果夺取了薄州,向南过了凌源山脉,入主中原便是一片通途。 四十五年前,汉神武帝刘谌为了抗击北方草原霸主大秦的全面入侵,御驾亲征,北征归来时,曾作《凌源短歌》一吐胸襟:妙水屯万骑,凌源驻五营。塞北麾武节,仗剑纵神兵。 正因如此,凌源县城北数里,凌源山脉下、凌河大水旁,华兴武备将军邓延统兵三万,常年驻扎在此,屯田、治水、练兵。 郡守府治所凌源县城,为华兴郡第一大城,六里见方,民众十万,其中,稻麦街贯通南北、神水街纵横东西,以四宫之势将凌源这块璞玉切割上佳。 大汉尚火德,着装以黑红为要;汉人以‘四象’定尊卑,故位以南为优。 所以,在建城之初,南城两部非富即贵,郡守与县长同城共事、世族门阀云集、官吏商贾汇聚,地价有‘百株一寸’之说,高不可攀。北城两部成分复杂,大体一部为集市、帮派、商铺,一部为市井百姓。 新修《汉律·城防章》规定:凡汉属郡城,辰时开、酉时闭,以半月为一大集,当日卯时开、戊时闭,违者,发配充军。 今天是汉历九月初一,恰逢大集。 凌源北城北市人头攒动、五谷飘香,秋虫的呓语、商贩的卖叫、小二的吆喝、姑娘的娇笑,交织重叠,好不热闹! 路人形形色色,官家世族、公子小姐一涌而至,或盼结一段良缘、或思遇一些奇货、或想抖一抖威风;商贾小贩、书生作匠、百姓孩童、管家仆人游走问价于市,积年货、出钱粮、购冬装,好一幅盛世太平图! 北市正中望北楼,舞榭歌台此楼中。 每逢大集,凌源县最大酒肆望北楼,一定赚的是衣满钵满。 望北楼共三层,中空外环,一楼客座百八,六十六盏六枝连灯精致小巧,正中设台,可供学子论战、侠客切磋、八门献艺,溪水环绕中台,水流以中台为心四散至边角,雏菊沿水遍开,别有清秀之感。最妙的便是那冬日,火墙热、流水温、烛台暖,让人入内便想豪饮三旬; 二楼客座八十,沿二层内环而置,以火齐屏风间隔,屏纹踏飞鸟奔马、桌放青釉人擎灯,桌角设“流银孔”,看客酒客观赏尽兴时,钱银顺孔而入,直抵一楼中台,叮叮当当落在台上,顿时妙趣横生; 三楼客座三十,依外环而立,有独人侍独间,非富贵贤达不可入,间内青瓷金狮水注、青铜三足盖炉极尽精巧,桌上对书颂诗俑、青玉白虎灯细腻明辨,更喜人儿的是,这三楼较凌源县城城墙略高一筹,当此屋对酒者,可极目远望,夏赏细雨、冬看霜雪,一抒情怀,引人无限情思。 满楼轻纱乱舞、酒色弥漫,花童小贩穿梭其中,满楼喜色,望北楼实乃吟诗作赋、清谈豪饮的上佳之选。 今日的望北楼格外熙攘,为招人揽客,每逢初一十五,望北楼总会弄出些新鲜玩意儿。今日应邀而来的,便是那放眼整个江湖都小有名气的诵书人,东方春生、东方羽爷孙。 只见这东方春生身着棕灰麻布衣、腰间系素布带、脚踏麻布鞋,腰吊铜钱三枚、头束黑带发髻,额前皱纹遍布,冲天鼻配深窝眼,给人一种饱经沧桑、倔强执拗之感。 孙女东方羽,瑞凤眼、樱桃唇,皮肤娇嫩,发髻歪束,穿虎头鞋、着花布衣,东瞧瞧、西看看,活脱脱一个小半大人儿。爷孙二人在特设宾席对坐饮食,静候掌柜招呼。 晌午,宾客坐满、饮至兴起,望北楼掌柜夏晴见机,缓步登上中台,摇动硕大脑袋,拍手三下,酒客喧嚣渐弱。 但看这夏晴双手抱拳,拱手一周微笑道:“在下夏晴,感谢诸位赏脸、莅临寒舍吃酒,今日大集,特请名家东方爷孙助兴,老话讲‘佳肴陪美酒,何羡万户侯’,各位,吃好!喝好!玩好!” 从望北楼的奢华装饰便可看出,这地方消费颇高。 而能在望北楼小酌豪饮的,自然不是寻常人家,富贵子弟不愁吃穿后,自然对这玩鹰斗狗之事颇为上心,听到是那东方爷孙,台下顿时一片喝彩! 目光所致,东方爷孙二人宾席起身,只见东方春生左手牵孙女、右手执花鼓,双眼微眯、上身微弓,显露活泼诙谐憨厚之态。东方羽则左手持笙,碎步紧跟东方春生,笑脸红扑、一脸从容。 站定,清瘦矍铄的东方春生击鼓一通,东方羽闻鼓起笙,好戏在爷孙二人吹笙鼓簧中,缓缓开幕。 “话说五百年前,大汉初立,高祖立白马之盟,曰:非刘氏王者,天下共击之。百余年前,宦官当政、外戚专权、军阀割据,官不能施仁政、将不能守疆土,天子神器沦丧、百姓民不聊生。曹孟德挟天子以令诸侯,曹子桓废献帝以自立。江东孙氏偏安一隅,待天下大变逐鹿江南,孙仲谋终登帝位。” “唯我汉昭烈帝,心念正统、雄姿杰出、厚积薄发,以吞吐天下之志,火并贼曹于玉宇、力挽江山于危墙,续汉室于巴蜀,待时机而北伐,怎奈中道驾宴白帝,蜀汉将星凋零,泱泱天下终三分” 讲至兴起,东方先生双手震颤,哀叹连连! 铜钱顺着小小‘流银孔’哗啦啦地不停流下,钱银落地声、看客叫好声感慨声不绝于耳。 两盏茶后,众人酒微醺、意欲眠,有人扶桌哼曲、有人划拳助酒、有人倒头酣睡。 掌柜夏晴善于观色,眼瞧东方爷孙刚说至中段,但专心听诵书的酒客却亦寥寥无几,熟稔人生百态的他,心知并不是东方爷孙说词不佳,而是众人涌上了醉意。 于是,夏晴眼珠一转,几步登台,摸了摸东方羽的小脑袋,向东方春生示意。见状,东方春生停鼓、东方羽落笙。 随后,夏晴环顾四周,微笑朗声道:“诸位客官,未时已到,今日这酒已过三旬,各位业已尽兴,东方老爷子年长气衰,需稍事休整再为各位客官献艺,翌日午时,请各位呼朋唤友、再来此处,在下保证,翌日酒钱,十铢取九!如何啊?” “哎哎哎?我说夏掌柜,你这虱子都能看出公母的人精,咋地?东方老爷子都没说话,你咋就知道他乏了?夏掌柜要想叫我们添酒回灯,再赚一笔,那需要再厚道些嘛!是不是呀伙计们!” 说话人是一位腰别短刀、左臂赤裸的大汉,打眼一看便是跑江湖的草莽,此刻他正欲站起,却抵不过三碗黄酒力道,刚起身便跌回坐榻,醉的不省人事。他身边传来一阵哄笑,随行人不断嘲讽着他的酒场无能! “哈哈哈!各位客官见笑了,本就小本儿生意,能糊口便已知足!但既然老哥哥说话,夏晴便凑个人场,交老哥哥这位朋友,翌日,十铢取八!”夏晴随手拿起一碗温酒,走近醉酒大汉,轻轻碰了碰杯,兀自一饮而尽。 “夏掌柜,与其但行好事不如送佛送到西,十铢取七如何?翌日大伙儿必携妻带子、招朋唤友,喝他个痛快!”说话的是二楼一位书生装扮男子,与他同桌的四位,已经喝得不省人事。 “这。好好好!一言为定,十铢取七便取七,翌日,静候各位佳音!”夏晴故作为难,略作思索了片刻,转而豪爽说道。 满楼一阵叫好,杯中酒纷纷一饮而尽。在旁伺候的几个小二见状,窃窃私语,年龄稍长的小二呲了呲牙,小声奸笑道:掌柜的本就打算十铢取七,这一手以退为进真是百试不爽。 半个时辰后,客散尽、日斜阳,伙计厨师也陆续收工回家,每逢大集,望北楼申时打洋、不设晚宴,伙计厨师或可回家陪妻陪女,或集市消遣时光。 这是财大气粗的望北楼,给伙计们的福利。 送走了最后一名伙计,夏晴轻叹一声:今年复明年,年年见新颜,待到新颜变旧颜,一晃数十年! 关门回案,夏晴落座中台,扯脖子猛地大吼道,“刘懿,赶紧出来干活!”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2章 乱花迷眼,盛世太平(中) 夏晴吼声刚落,后厨陡然窜出一个精瘦黑呦的身影。 只见少年身长六尺、肤色古铜,浓眉上扬、眼神清澈,鹅蛋脸上嵌着高挺鼻梁,束头发髻上简单插着一根小木箸,手中拿着抹布和木盆,正呲着一口小白牙,冲夏晴嘿嘿憨笑。 瞧见刘懿一副诙谐憨态,夏晴忍俊不禁,快步上前,冲着他的屁股轻拍了一下,“你小子笑个屁,快干活!干活时小心点儿,物件儿要是打碎了,看老子不把你腿打折!” “好嘞,夏老大,瞧好吧,我这双腿留得住!” 刘懿双手齐动、轻车熟路,不经意地回答着夏晴的玩笑话。 年过四十的夏晴宠溺的看了刘懿一眼,将手缩进粗布袍内,从后厨端出半只芍药酱拌鸡、两只烤鱼,配上两张胡饼和三碟酱菜,摇晃着大脑袋,向正在客座休息的东方爷孙径直走去。 来到东方爷孙面前,夏晴脸上堆满了笑容。 “哎呦!东方老爷子,您和这伶俐丫头,今日真是叫我等一饱耳福啊!特别是这东方姑娘的笙,那可真是声声入耳、沁人心脾。将来稍加练习,肯定是堪比幻乐府五大乐官的大才呀!今日冒昧打断,万望老爷子见谅。来来来,吃菜,吃菜!”夏晴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的说道。 夏晴毕竟是个生意人,一切以利益至上。方才东方春生诵书过半,台下之人虽仍兴致勃勃,但已醉态横生,无心听书,倒不如把后半段留下,翌日再狠狠赚上一波,到时,多给东方爷孙些报酬,也不枉人家大老远跑来一趟。 东方春生听到夏掌柜对孙女的盛赞,原本对夏掌柜无故打断的一丝埋怨,也烟消云散,纵声朗笑道,“无妨,无妨!我们爷孙游历至此,理应客随主便,夏掌柜不嫌我爷孙卑鄙,为我爷孙讨个生计,感谢还来不及,何来不快一说?我这孙女也是赶鸭子上架,哪里担得起夏掌柜如此称赞!” 浮沉宦海、纵横江湖的东方春生,谙熟人情往事,面对夸赞,他自然而然表现出名学大家的儒雅和根植在国人骨子里的谦逊。 其实,东方春生与夏晴并不是萍水相逢,他和夏晴的交情,也绝不是众人表面所见到的如此简单,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反倒是那东方羽,童性使然,听到爷爷的一番话后,樱桃嘴噘了一噘,似乎有些不快,也不知是对夏晴骤然打断爷爷诵书的不满,还是对爷爷的谦辞感到不悦,小丫头一顿饭的光景,始终没给夏晴好脸色。 饭后,双方客套寒暄了几句,夏晴借机告退,为爷孙二人在酒楼内安置了住处,便随刘懿共同打理起这乱摊子。 约莫一个时辰,皓蟾登树,星上梢头。 夏晴与刘懿两人胸挂污渍、衣衫浸透,经过一番你来我往,终于将那满楼狼狈打点妥当。此刻,两人正坐在三楼楼梯口,借着连枝灯光,吃着富余的饭菜,一通狼吞虎咽。 “小刘懿呀,你八岁来我这里谋差事,到今天足有三年零四个月了!年纪不大,但也算这店里的老人儿啦!”夏晴说道嘴里塞满了菜,含糊不清。 “那是当然,咱也算是入行多年!夏老大你那些糊弄酒客的小伎俩,我都背的滚瓜烂熟!将来要是有钱了,咱在曲州首府太昊城开个望南楼,生意肯定要比你红火的多!”刘懿也在大口的吃着饭菜,含糊的对夏晴说道。 夏晴边说边伸出右手狠狠的给了刘懿一个板栗,如长辈般教训道,“我呸,君子不立志何以立身?你就这么大点志向?你那酒鬼老爹从六岁就把你按在书台读书,就是为了让你长大之后干这八门行当?我与你那酒鬼老爹交集匪浅,堪称莫逆,叫你每逢大集来做些差事,也算帮衬老友,但绝不是叫你加冠后行这庖厨之事,你要多多学古通今,将来不说做那朝中公卿,好歹也弄个州牧或将军当当。听到没?” 刘懿揉着脑袋,委屈抱怨道,“这太平盛世,一没天灾,二没兵灾的。哪来那么多天上的馅饼?举孝廉年年被世家大户把持,不依附世族门阀,贫民想出头、日月想换天,哪那么容易!” 夏晴连忙咽下口中饭菜,捂住刘懿的嘴,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嘘,孩子,这话你和老子说说就得了,可别用这言语到处撒欢儿,咱凌源的天是啥样的你又不是不知,弄不好,你小命都容易没了!” 这夏晴与刘懿父亲情同手足,平日里十分帮衬他们父子,刘懿遂视夏晴如生父一般尊重,虽然他并不赞同夏晴对高门权贵卑躬屈膝的态度,但最终还是没有反驳,只是微哼一声,便低头不语,两人只顾张口吃饭,沉默许久! “今晚还住在这?”夏晴又敞开了话匣子。 刘懿有些懊恼夏晴的明知故问,嘟嘴不耐地道,“是啊,除了大年三十儿,每逢初一十五,不都在夏老大你这儿么!” “每月初一,你这酒鬼老爹就真变成了鬼,来去也不见个踪影,不知是一人独自买醉,还是月下私会情娘,丢下你这么个小家伙孤苦无依的,他也真放心!罢了罢了,早点歇息吧!明天还有的忙呢!” 说罢,夏晴起身抻了个懒腰,兀自缓缓走进账房。 刘懿收拾完残羹剩饭,想到如今狼吃肉狗吃屎的世道,心中莫名生出一丝恼意,旋即陡生三分无奈,索性一人走进三楼丁字客座,伫倚在窗台,胳膊撑着下巴,远远的看着月亮神游太虚。 月亮上会不会有和娘一样漂亮的仙女呀? 为什么爹只说娘漂亮,却从来不和我说娘亲的往事呢? 嗯夏老大叫我谋功立勋,其实他说的是不对的。 爹叫我读了那么多书,我深知官场如战场,混迹庙堂与江湖,什么时候被弄死都不自知,还不如市井小民朝出夕眠来的痛快! 刘懿定睛瞧着当空明月,喃喃自语:做那夏蝉有何不好,冬天那么冷,何必一定要语冰呢! 想着想着,一阵细碎脚步把刘懿从幻梦扯回,定睛一看,来人一双虎头鞋、一袭花布衣,赫然是那东方羽,此刻,她正瞪着一双美妙不可方物的瑞凤眼上下打量自己。 刘懿懵懂少年,两眼对视见,脸颊微红、意兴阑珊。平日里除了被爹关在家中读书,就是同李二牛、王三宝、皇甫录等一票邻家小友上窜下跳,即便来这望北楼,也只是在那后厨呼来喝去,第一次有同龄异性如此瞧他,刘懿心头别有一番滋味儿。 嗯,该怎么说呢!这是欲罢不能的感觉?不对,或许是情窦初开。 一阵搓手挠头后,刘懿哈哈一笑,学着夏晴模样,向东方羽拱手抱拳,有模有样地说道,“东方姑娘,在下刘懿,久闻大名,今日一见姑娘风采,果然不同凡响!” 东方羽‘虎头虎脑’,双手背后,一摇一晃向刘懿踱步而来,“兄台果然好眼光,看你如此慧眼,将来必是那人中龙凤,苟富贵勿相忘,兄台来日飞黄腾达,可不要忘了我呀!” 两人分立窗台两侧,你一言我一语,互相吹捧,倒有些小大人的模样。 刘懿聊至兴起,故作豪爽的说道,“姑娘所言甚是,这要是有酒在手,在下定与姑娘豪饮一番” “呀!巧了,你看看这是啥?” 东方羽从背后的手中拿出半壶江米酒,看样子是从后厨偷偷顺出来的。 “这这这这,东方兄,我没喝过酒!” 从未饮过酒的刘懿顿感尴尬,或许觉得颜面扫地,他黑呦的脸瞬间涨得通红,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哎呀呀,来嘛来嘛,江湖儿女,哪能不喝酒呢!来来来,一回生二回熟啦。来,整!”东方羽跪坐在兔毛软榻上,老道的将陶碗倒满,小手招呼着刘懿。 刘懿见这东方羽如此‘江湖豪气’,也不再扭捏,不就是喝酒嘛!又不是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 于是,他鼓足勇气,大声道,“来,咱哥俩一醉方休!” 两个孩童,学着年少老成,在月下小口对饮。 “我说刘懿,你真是第一次喝酒呀?我第一次喝的时候,辣的我直流眼泪。” “那是,第一次还能骗人?倒是你,才多大就喝酒?小酒蒙子!”刘懿一饮而尽,有一些呛到了喉咙,却也为了面子,强忍着咽下,擦了擦嘴角。 “我都十岁了!还有还有,爷爷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我自小便随爷爷走南闯北、游历江湖,没有剑和酒的江湖,该多无趣啊!你看人间豪侠义士,动不动的就千杯不醉,多畅快!”东方羽双颊红扑扑的,一脸向往。 “行万里路可能会把脚底磨破,千杯不醉也可能是酒里掺了水。倒不如窝在小小的酒楼,一日三餐,四季不愁。”刘懿嘿嘿笑道。 东方羽凤眼一挑,白了刘懿一眼,“你真是块木头,一瞧就没出过华兴郡,你去过嗔州和薄州吗?一个高寒日近,一个冬雪压山,在那里生活,没有酒来驱寒是不行的!” 堪堪两碗下肚,两人歪在榻板上,看着月亮,戊时甫至,白天热热闹闹的大集早已没了踪影,街上人稀马少,剩下的也只是孤蓬伴残灯的可怜人。 刘懿脸透着红,醉意朦胧,有些昏昏欲睡,“我去过最远的地方,便是每年随父亲看望邓延叔叔。东方姑娘,你,贵庚?” “死刘懿,还贵庚?书读的太杂了还是没读过?本女侠才十岁,不是刚刚和你说过嘛。”活蹦乱跳的东方羽冲刘懿张牙舞爪的说道。 “好!好!杯酒见真情,以后我们可就是兄弟了,他日我攒够了钱,开成了望南楼,天天找你来诵书,到时候” 话未尽,刘懿鼾声起。 东方羽又白了刘懿一眼,“爷爷说,酒后的话最当不得真,哼。” 于是,东方羽背过刘懿,安然入梦。 半壶酒喝到最后,还剩半壶。 夜半,身材清瘦的夏晴总算清完了一天的账目。 他行至小窗,一双本就不大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微瞟了一眼窗外,摸了摸腰间的白玉五铢,轻叹一声,自顾自说道,“大哥啊大哥,想当年咱哥俩也是叱咤风云的风流人物,如今一个做了酒楼掌柜,一个做了教书先生,可叹世事沧桑啊。罢了罢了,好汉不提当年勇。我可没那么大忠君报国的念头,余生守着这望北楼就够了,都已年过不惑,你还折腾个啥劲呢?你在凌源的这个家,不回便不回吧,反正那也不是你的家,哎。睡喽,睡喽!” 九月初一,倚楼观明月,阖家赏秋酬。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3章 乱花迷眼,盛世太平(下) 从来都没有不透风的墙,更别说那是一张想捕风的网。 次日,东方爷孙在望北楼诵书的消息不胫而走。 时间将到晌午,稻麦、神水两街车水马龙,驾车的、骑马的、遛弯的、散步的,纷纷向那北市正中靠拢。一路上,望北楼三楼的常客蹄疾步稳、预订位置的闲庭信步、没有位置的马不停蹄,就连那布衣老叟、市井老农也都纷纷三步并成两步,快速向北市靠拢。 这些人混个席位是没指望了,但哪怕就是远远看上一眼或倚在窗外听上一段,晚上也能成为邻舍间饭后的谈资,总比每晚愁苦向刘家交粮要好得多。 晌午到,中台笙起鼓落,台下一片喝彩。 东方春生台上站定,拱手道,“客子久不到,东方意甚愁。北楼秋意暖,好景为君留。各位客官!久等!久等!” 掌声再起! “咱们,书接上文,陆伯言火烧连营,汉昭烈白帝托孤,孝仁帝刘禅得继大统,诸葛孔明秉承先帝遗志,力争复兴汉室,遂南中设郡、西联羌戎,内整肃吏治、外六出祁山,诛王朗、降姜维、袭陈仓、退仲达,怎奈天公不作美,上方谷云雨救司马,五丈原诸葛攘天星,魏文长误打误撞,汉丞相危在旦夕啊!” 全场一片沉默,有人端酒一饮而尽,有人低声哀叹,有人双眼泛红直视窗外,仿佛为百年前的江山倾颓而哀叹惋惜。 东方春生长息一声,夏晴很知趣的让伙计为东方老爷子在中台设了一张桃木几,桌几上放置一尊黄酒、一个漆耳杯。东方春生点头示意,不再擂那破旧的花鼓,径自跪坐在几旁,杯满、饮尽,再开讲。 “然,事无必成之局、天无绝人之路。汉丞相命悬一线,天机阁仗义驰援,阁主白玉泉一日御风三百里,诸葛亮阴阳湖解七窍玲珑锁,汉丞相续命十二年。” 所有看客的眼睛,不约而同亮了起来。 东方春生来了兴致,朗声道,“后,诸葛亮诈死司马赴死地,姜伯约雨夜用兵平雍凉;北征文钦司马师终身死,司马昭曹爽争权乱朝纲;邓伯苗东吴雄辩促联军,公孙渊反魏辽东归蜀汉;毌丘俭寿春起兵援汉室,邓士载雪夜入蜀献良方;小羊祜许昌勤王诛钟会,老丁奉广陵用兵夺下邳;姜维魏延起兵再伐魏,辽东荆襄合力战中原;灭曹魏中原归一统,盟洛阳天下成两分;孙仲谋贪食灵药惹身死,争帝位东吴霸业亦成空;吴后主酒池肉林惹天怒,诸葛亮巧使连环降陆抗;顺应天意,四大家族齐反吴,陈兵建康,三分天下终一统!” 酒楼寂静无声、落针可闻,东方春生停言起酒、杯酒入喉,望北楼顿时像炸开了锅,赞叹声不绝于口,喝彩声响彻北市,流银孔滴答不断,夏老板喜笑颜开。 笙复鸣,楼复净,东方春生声复起! “山川异域,风月同天,243年,五十载斗兵斗智,汉室再归一统,京辇神皋重归长安。 “汉孝仁帝刘禅纳贤才、施六政。其一人政,九品中正制与察举制并用,世族尊汉室、贤臣遍朝堂、骁将满江河。” “其二外政,姜伯约陈兵塞北,建解兵林以练兵,北和羌胡、内修要塞,北方二十年无战事,陆抗、文鸯领兵十五万南平山越,迁中原百万民众开荒南疆之南,江南一片沃土,向西,董允、王濬携十二路使臣出使西域,与乌孙、大宛七国互通商事民事,使者礼尚往来,大汉国威再扬。” “其三军政,设统兵将军七十有二,其中边军将军四十(边军泛指正规军队、部分边军亦屯驻在境内山川要地),司征伐,水军将军有八,司水战,武备将军二十四,司屯田,恰时,帝国将星璀璨,姜维、邓艾、陆抗、文鸯、毌丘俭、魏延、杜预均可比肩五虎上将,汉旗所指,兵锋无敌。” “其四朝政,诸葛亮守正创新,设五公十二卿,五公为丞相、御史大夫、太尉、大将军、大都督,十二卿为太常、光禄勋、卫尉、太仆、廷尉、大鸿胪、宗正、大司农、少府、大傅、常守、财决司长,汉室江山更显坚固。” “其五内政,246年,诸葛阳寿尽,费祎领丞相,助孝仁帝大赦天下,重修《汉律》,明刑法、禁奸邪、施黄老,为官有章可尊、为民有法可依,百姓安居。” “其六民政,鼓励开荒、轻徭薄役、十五税一,民收富足。28年励精图治,279年,汉孝仁帝龙御归天,当那时,大汉百姓三千万,良田、良臣、良兵、粮钱数不胜数。” “好!好!好!当豪饮一碗!伙计,再给老爷子上一尊!”这次说话的,是那夏晴,只见他憋红了大脸,正在台下扯着嗓子大喊,话音刚落便端起酒一饮而尽,望北楼再次掀起了一个高潮。 见众人憨态,东方春生兴致大涨,借着半梦半醒的醉意,连说话声都涨了三分! “江河之水,非一流之源;千镒之裘,非一狐之白。” “279年,孝仁帝御龙在天,传位第五子、神武帝刘谌执掌神器,因所立非嫡非长,在位之初,诸王自立、不尊王令、各自为政,神武帝继武帝之策,行推恩、削兵甲、拢世族、除羽翼,削王七、侯二十五。内修耕植、蓄军资、降盐价、施马政、造楼船,丈量全国土地、重新三十税一,大兴土木,修桥、筑路、治水、建城,弛山泽之禁与民耕种,除盗铸钱令大通商贾,修礼乐诗文以慰四方。外和西域诸国,互通商贾,南迁百越于中原,服以教化,越人心归汉、江南好风光。” “恰是时,北疆以北,匈奴头狼刘渊一统草原八部,立国大秦,鲜卑酋长陆逐延、氐族酋长单征、东莱王弥及、万人敌石勒、大贤良苻良先后归降,295年,北疆烽火起,刘渊统兵五十万,五路进军,西取武威四郡、东犯辽东河西、南联羌月诸国,大秦突进三百里,直逼长安,边军措手不及,节节败退,死伤无计,恰逢诸侯起兵叛国,北方岌岌可危,中原岌岌可危。” 坐下诸人,又开始沉闷起来。 “汤武改命,顺乎天而应乎人,刘渊南征天怒人怨,神武帝率武威将军祖康、平原将军陆机、东海将军文鸯、弘农将军垣延等十部,集天兵40万,倾全国之力,御驾亲征,同月拜祖逖为征南大都督,统西南边军、武备军、水军共一十六部,讨伐西南羌月五国。” “风起云飞扬,朝堂之上,鸿胪少卿周庵冒死赴鲜卑,觐见勋贵慕容廆,晓利弊、许厚礼,鲜卑人南攻大秦王庭,与汉军呈夹击大秦之势,汉北军鏖战三载,自损十之有八,终克大业,北驱大秦军八百里,西夺西域诸国广袤土地,刘渊刘谌二帝盟于色格河,北疆四十年无战事。” 讲到这里,群情高亢,流银孔的钱银,好似流水一般。 “南军破阵如虹、行神如空,羌月四国无力抵抗,举旗受降,惟波嘉国仗于高原之地,居高而临下,巧借地势,对着厮杀,祖逖正奇两用,以汉军为锋、羌兵为辅,兼取精锐、穿山越岭,五万雄兵突现波嘉国都,波嘉国城毁民降,大汉置嗔州,版图拓野百万。” “后,神武帝论功行赏、息兵养民、整肃吏治,换得海晏河清。神武帝在位五十四载,开疆百万、架桥千座、垦田万亩,325年,神武帝驾鹤,此时,大汉兼容各族、包容四方,民众重回五千万!我辈将孝仁帝、神武帝两朝合称为孝武盛世。” 言停意满,东方春生端起酒杯,起身向北道:天兵清大漠,雄将挥金戈,这杯,敬那些没能回来的兄弟!老爷子一饮而尽,客官纷纷举杯,夏晴神色肃穆、举杯痛饮,连那小二也端起了一碗酒。 刘懿悄悄掀开后厨帘子,恰与东方羽对视,两人手握空拳做酒盅状,同时微微前移,隔空碰杯! 前台娇颜后台见,秋风停时笑不停!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4章 醉翁论政,误失言语 酒过三巡。 东方春生醉意渐浓,说话愈发高昂慷慨; 在座客官开怀畅饮,兴致愈发节节攀高。 当!东方春生手中鼓发出一声翠响,老爷子又开始娓娓道来。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庙堂波澜睥睨、江湖更是惊雷乍起。” “黄初元年(220年),魏文帝曹子桓命尚书令陈群定九品中正制,选官分品,江湖侠客亦以功力长短分品,分为下下驱鸟、下中破风、下上撼树、下巅倒马、中下卸甲、中中推碑、中上破城、中巅致物、上下长生、上中天动、上上御术、上巅通玄,武人以力破境、文人以道破境。汉室复兴后,丞相诸葛亮定五公十二卿,江湖分类定级仍沿袭三品十二阶分定。” 简单说完了文人武夫境界,东方春生一顿,继续道:这近百年的江湖,百家争鸣、群雄并起,斥虎、蝶蛹、拜虎山庄、落甲寺、解兵林、幻乐府、武当、贤达学宫、倚剑阁、天机阁、白马寺、栖光道府等等,均是那虎踞龙盘一方、帮众教徒近千的大阵仗,可使一地江湖潮涌。 “英才豪杰层出不穷,贤达学宫萧凌宇、倚剑阁主刘安家,还有那刚刚做了武当掌教的谢允,无一不是少年老成、天资卓绝。但算起来,在一百四十年前经学集大成者郑玄通玄羽化后,这江湖和庙堂已经近百年未出过那通玄羽化的风流人物喽!” 看客们一众唏嘘,似在叹息自己命运多舛,如果气运上佳,说不定自己也定是那通玄圣人呐! “各位看官,咱们重回庙堂,325年,神武帝既没,太子刘彦登基,是为现帝,年号天元。” “陛下继位后,承继旧业,以强汉一统为宗旨,设长水、司天、龙骧、穿山、射声、护垒、胡骑、虎贲、屯骑、越骑、虎威、玄甲十二内卫,拱卫江山。” “重划九州,为锋州、嗔州、薄州、仪州、柳州、曲州、沧州、牧州、明州,重定郡名县界,提高官吏俸禄,于羌胡设学、于边疆建驿,可谓一代贤君。” 这时,东方春生双眉紧促、嗓门一振,呼喝道,“然,天下远未太平,刘渊战败身死恨消,刘氏王庭声望大减,太子年幼,大秦大贤良苻良代行君王之职,摄政三十余年,与鲜卑上下酣战百余场,终一统漠北,其疆土民众丝毫不逊我大汉。” 东方春生咽了口唾沫,“十二年前,苻良之子苻毅顺天意、承民志,取代刘氏,继大秦头狼帝位,国号不变、年号天祥。近年来,苻毅治民有道、驭才有术,筑城修路、教化百姓,国力渐强。传言,北境色格河两岸军旗烈烈,早已呈剑拔弩张之势,帝国西境锋州、西南嗔州邻国,十之八九隔岸观火,态度暧昧不明,295年的那场大战后,汉军刀锋四十五年从未出鞘,战力相比已远不如前,百年强半,高秋犹在,我辈当自强啊!” 台下群情激奋,慷慨激昂之词不绝于耳!恨不能参军报国、杀敌御寇! 东方羽为爷爷倒上最后一杯酒,凤眼一瞥,娇嗔:爷爷,已经两樽了,不可再饮了!再饮便糊涂啦! 东方春生低头宠溺的看了这宝贝孙女一眼,掐了掐她的脸蛋,又摸了摸可爱的小虎头,大笑着连声说好! 东方春生低头看着中台周围散落的钱币,旋即抬头,又看到满座欢喜,不自觉飘飘然,醉意上头,清了清嗓子,道,“外有大秦虎视眈眈,内有忧患不可不察,嗔州波嘉贵族贼心不死,携嗔州青、墨、柯、贡四大家族,同邻国眉眼相望,大有通敌之嫌疑。” “江南柳州、中原明州和曲州,久未经大乱,文人浮躁、清谈成风,百姓贪图、嫖赌成性,荒废农田者大有人在。” “北疆牧州今年大旱,牛羊饿死七八,边境不稳,百姓只敢远遁牧马,厮打争抢肥美牧场者,数不胜数。” “富家子弟攀比成风、作威作福,将民风民心撕扯的物欲横流。” “一些官吏慵懒散漫,效率低下,无所事事,整日莺歌燕舞。” “特别是那世族做大,最为惋惜!这些世族豪阀先祖本为贤臣良将,仰仗皇天浩荡、先祖福昭,得以享受富贵荣华,这些人不思进取报国,反而为祸乡里、横行霸道、垄断察举、训练私兵、收拢门客、挑衅官府,俨然地方皇帝,好比这凌源县刘……” 东方春生话语骤停,全场画面静止,所有客官张大了嘴巴,都在吃惊的看着台上的东方春生。 在凌源的地界敢言刘家!!! 老爷子这是嫌命长了? 东方春生自知出言不逊,情急之下,话锋一转,“好比这凌源城里的刘家老三,我就听说他太不是个东西,不孝父母、不尊兄长、饮酒成性、胸无大志,着实可恶,亏得年轻时还号称曲州三杰之首,老夫见到他,定要骂他个狗血淋头不可。” “嗨!老爷子酒劲上来了!喝多啦喝多啦,你看看你看看,都语无伦次了!”夏晴赶忙出来打圆场,将爷孙二人拉下了中台。 三人刚刚走到台下,一枚睚眦羊脂玉落入中台! 众人寻迹转目,最后,将画面定格在二楼。 只见一位地阁方圆、眉清目秀、挺鼻如峰、青衫斜剑的俊朗青年,一边把玩着手中玉杯,一边面带春风地看着东方爷孙,单就这一身皮囊和行头来看,十铢值七。 夏晴见状,神色紧张,匆忙上前,鞠一大躬,正欲言语,却被那青年抢先一步,道,“酒尽兴、杯莫停,何论他日功与名!来来来,喝酒!喝酒!莫谈我那不成器的三弟,东方爷孙诵书精彩绝伦,瑞生无比钦佩,今日诸位的酒钱,由在下结清,诸位尽兴!尽兴!” 听到瑞生二字,众人幡然醒悟,酒意全无,纷纷起身揖礼。 “在下王虎,拜见刘二公子”“刘二公子,今日得见尊颜,果然丰神俊朗!”“刘二公子,小女年芳二十,貌美如花,如不嫌弃,在下翌日奉上” 这青年豪爽一笑,举杯一饮而尽后,青衫拂袖,径自走出望北楼,众人均弯腰揖礼,莫敢抬头! 东方春生口中的刘权生和潇洒出楼的刘瑞生,是凌源刘氏的二公子和三公子,而凌源刘氏,便是东方春生在台上激烈痛斥的所谓世族。 凌源刘氏原本是普普通通的书香门第,在蜀汉三国时期,刘家的老祖宗刘萦依仗才华,曾做过孝仁帝刘禅的礼学经师,刘瑞生和刘权生的祖父刘藿,曾做过神武帝刘谌的大傅,神武帝刘谌登基后,刘藿进位丞相,凌源刘氏,从此平步青云。特别是近年来,刘藿的儿子、刘氏家主刘兴,通过依附威势无匹的曲州江氏一族,在华兴郡作威作福、欺行霸市,俨然一方诸侯。 可以说,他刘家的狗,吃的都要比普通市井百姓好得多! 刘家现有三子,老大刘 德生,老二刘瑞生,老三刘权生,他们的关系,很微妙,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送走刘瑞生后,看客兴致大减,纷纷结账离场,没有一人有胆向刘瑞生留下结账的仆人索要钱财,反倒是那仆人手中‘莫名’多了些金银! 刘瑞生懂事,结账仆人懂事,今日的看客们,更懂事。 东方春生见此,心中不禁暗叹:大户家门狗,贫农难比肩。 申时刚过,望北楼终于安静下来。 东方春生紧紧攥着东方羽的小手,满脸歉意对夏晴说,“夏掌柜,承蒙款待,今日之事是我老东方出言不慎,夏掌柜莫怪莫怪,这酬劳,我老东方亦无脸再取,翌日我爷孙便离开凌源县城,他日我那不孝子路经此地,定当厚礼相送,就此别过!” 不等夏晴回礼作答,东方春生便拉着东方羽大步走出望北楼。 东方羽回头,未见刘懿,不悦轻哼一声,随爷爷而去! 夏晴定在原地,心中叹息不止:东方春生虽是名家大贤,但此时一无境界,二无护卫,冒失出城,恐要遭善妒的刘瑞生毒手啊! 夏晴心生善念,但秉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最终还是没有挽留。 刘懿不知何时走到夏晴身边,请扯夏晴袖角,小手一伸。 夏掌柜白眼相送,从中台地上数了四十铢钱,塞到刘懿手中道,“从后厨再拿两坛黄酒、两只烧鸡给你爹!” 刘懿冲夏晴咧嘴一笑,向后厨快速跑去,很怕夏晴反悔。 夏晴重新看向东方爷孙去路,欲言又止。 其实,你们爷孙应该立刻就走的! 稻麦街上,一辆轺车缓缓南行,轺车气派非常,车中坐着那华兴郡第一大世族,刘家的二公子,刘瑞生。 望北楼的酒,并未醉了这富贵人,此刻他正拿着一本《诗经》发呆,在他身外,秋风意冷、暮色茫茫、落叶纷纷。 刘瑞生举头望黄叶,沉思:我那三弟虽已是家族弃子,但这东方老儿居然直呼刘家老三,以微知巨,看来我们刘家威严还是有些“缺斤少两”啊! 随后,他向紧紧跟在轺车后面步行的管家刘布招了招手,刘布碎步赶在轺车右侧,低眉俯身,探耳待令。 “老刘,给这东方老爷子好好上一课,让他知道,本爷的睚眦羊脂玉不是那么好拿的。顺路,把玉给我拿回来!”刘瑞生阴沉地道。 “诺!”刘布并未拖泥带水,立即领命而去。 刘瑞生理了理被风吹得略显散乱的头发,低头翻出了他最喜欢的一句话,《诗·商颂·殷武》:昔有成汤,自彼氐羌,莫敢不来享,莫敢不来王。 在凌源,我刘家,就是王! 与向南而行的刘瑞生相反,小刘懿左手拎着酒,右手拿着鸡,哼着小调、一蹦一跳跑出了望北楼,向北跑去,那是他回家的路。 风吹落叶起,凌源秋日虹。 顺着秋叶飘起的痕迹,刘懿将目光落回了望北楼,小嘴张的老大,“糟了,居然忘记关窗户,树叶肯定又要吹得满楼都是,又要被夏老大揪耳朵、打屁股了。” 而后,刘懿低头呢喃,“爹是酒鬼,曲州三杰之首,也是酒鬼吗?”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5章 城西祭事,狗仗人势(上) 刘懿是一个生于市井、长于闹市的普通孩子,从小到大,他与居住在城北的贫苦孩子们同吃同乐,一同成长,他从没觉得自己有什么过人之处,如果定要找一处不同,那便是他从来没有见过他的娘亲。 今天是公元340年,汉历九月初三。 辰时一刻,刘懿拎着花篮和黄纸,独自一人来到了城西乱葬岗。 从六岁起,刘懿的父亲便叫他每年今日,来城西五里的乱葬岗烧纸,刘懿没有追问原因,父亲叫他来,他便来了! 小黄髫刘懿寻到那棵久违了一年的老槐树,槐树下,有一座无名墓碑。 每每坐在这座无名墓碑前,刘懿总会思虑万千,瞧着这座墓碑,刘懿不受控制地自言自语起来。 爹说:墓碑下面躺着给了我生命的女人,我猜,那应该是娘亲! 爹说:墓碑下面躺着的是曾经天下第七美人,我猜,娘应该是天仙! 爹说说:墓碑下面躺着的人曾经一诺千金,我猜,当年嫁给爹,是娘吃了亏,毕竟娘亲一诺就值千金,而我家现在,却也只能勉强算得上小康。 爹始终都没有和我说这下面埋的到底是不是娘亲,我猜,这就是娘亲! 至于为什么墓碑无名、坟墓无主,我猜,应该是爹喝多了酒,忘记了娘亲的名字吧! 刘懿坐在无字墓碑旁,思绪一时有些杂乱。 被刘懿亲昵称呼为‘夏老大’的夏晴,平时每月只给刘懿二十铢工钱,但每年九月,他都会多给刘懿一些。 刘懿也不乱花,在四十铢钱里,他把二十铢给了他爹,剩下的钱,他便去集市买了三块五色点心、一对枣糕、五个梨子,用作祭奠母亲所用,今年在夏晴的关照下,他还带了夏老大给的半坛黄酒、半只烧鸡。 对于平常人家,二十铢钱只够五天温饱,刘懿也不明白除了喝酒便是读书教书的爹有什么神通,总能让日子过的还算可以! 他时常都在想:难道这一切有娘冥冥之中相助?哈哈。 今日无风,秋阳还算意暖,天空无云,秋气不算深浓。 刘懿恭敬烧了三炷香,叩了三个头,烧了三刻纸,算是为他的娘亲送完了‘钱粮’。 靠在无名碑旁,刘懿自感微凉,他裹了裹衣衫,想陪娘亲再多待一会儿,在无心之间,遂又开始自言自语。 “娘亲,我和爹过得还算滋润,虽不说大鱼大肉,一年四季菜里却总少不了荤腥。夏老大和爹是故交好友,平日里对儿子素来照顾,望北楼里的剩菜剩酒,他总会变着法给我带回一些,让爹经常能够大快朵颐一番。” “爹爱喝些小酒,但远算不上夏老大口中所说的酒鬼,随着这几年日子过的有了一丁点起色,爹还会用兜里的结余去轻音阁潇洒一番,听说爹大醉后总要吟诗作赋,颇有些狂士作风呢。” “这些年,爹平添了些许白发,眼角多了些许皱纹,不过却多了一丝老成韵味,看着很是沉稳潇洒,街坊四邻见爹多年未娶,又是个谦谦君子,纷纷登门为父亲说亲,可父亲总是一笑置之。” 刘懿拍了拍地上的枯草,嘿嘿一笑,“娘啊,爹常说:暮雪朝霜,毋改英雄意气!每每看着爹酒意朦胧,在子归学堂披发疾书,我总觉得特别潇洒。想必,爹年轻时,必是个风流才子!” 这样才配得上娘亲你啊。 娘亲,爹很少管教我,但每次被打手板都是因为读书。除了在夏老大那里帮忙,懿儿每天要读两个半时辰的书,才可以同李二牛他们出去玩。 今年读了《论语》《独断》《文始真经》《商君书》《三略》《鬼谷子》《晏子春秋》七书,背书很苦,爹也从不叫我死记硬背,读懂其中大意和大义即可,但这也是很难的。 娘亲,每月总有那么几天,爹是夜不归宿的,儿猜,应该是爹也想娘亲您了吧! 刘懿低沉片刻,有些悔意:在娘亲面前,不该提这么多悲伤的事情呀! 于是,刘懿清了清嗓子,对无名墓碑展颜一笑,自顾自说道,“娘亲娘亲!记得八个月前,爹顶着鹅毛大雪回来,给我带了一匹棕色小马驹儿,小马驹儿甚是可爱,我对它爱不释手,听说百年前通玄羽化的吕布,坐骑名曰赤兔,嘿,于是你儿子我给它起了个名字叫赛赤兔。” “爹说要教我骑马,赛赤兔回家的第四日,我便骑着它走街串巷,这可把李二牛羡慕坏了!但最近,我总感觉赛赤兔那家伙跑得越来越慢,爹说是我把它喂的太肥!哈哈!” “娘亲,街坊邻里都叫爹刘老三,他们都说爹是华兴郡第一大世族刘家的三公子,也不知道是真是假,要是真的,这世上哪有如此落魄的世族公子,要是假的,街坊邻里怎么能众口一言呢?” “还有还有,你知道吗娘亲?昨天东方爷爷说刘家老三曾是曲州三杰之首,爹如果真是刘家三公子,那爹当年也是个风云人物啊!这样算的话,和娘亲您的天下第七还是很般配的哦!” 刘懿靠在墓碑旁,痴痴傻笑,虽独自置身于乱葬岗,却毫不害怕! 城西犬吠唤梦醒,再无娘亲附耳言。 空留大雁无拘管,北去南来自在飞。 没娘的孩子心里有多苦,只有逝去的流年和没娘的孩子才知道。 一阵犬吠,将半梦半醒的刘懿唤回了人间! 短暂的温情被骤然打破,刘懿有些哭笑不得,心中也有些恼怒:几条不知趣的野狗,扰我清梦、乱我思绪,是可忍孰不可忍! 气上心头,刘懿顺手折了身边一棵老槐树的枯枝,怒气冲冲地向吠声处寻去。 刘懿横穿大路,走进一片雪松林,但闻松叶沙沙、吠声渐近,风中夹杂着哭声、喊声、骂声和撕打声,这令刘懿心中生出一丝不妙的预感。 愈近,刘懿开始低头匍匐,躲在一棵离吠声极近的大雪松后,他目瞪口呆,看到了骇人听闻的一幕! 只见那东方羽姑娘双脚离地,脚腕、腰、肩被三根粗绳牢牢捆在一棵雪松上,虎头鞋早已不知踪影,一双凤眼正带泪花,一张樱唇正破口大骂。 在她旁边,四个仆从打扮的精壮汉子,正四面围堵东方春生,精壮汉子们用手中锄头把儿向东方春生身上死命招呼,东方春生一边躲闪,一边以身为轴抡动着手中花鼓,耍起一通王八拳,场面一时僵持不下! 刘懿环顾场中,只见二十步外站定两人。 一人朱锦黑冠、方脸尖鼻、络腮黑面、常人身高、精瘦身材,手牵恶犬四条,饶有兴致的看着场中‘闹剧’。 一人宽衫阔背、髻系灰布、虎腰熊臂,正嘴叼枯草、双手插腰,老僧入定般闭目养神,对场中情景,毫不关心的样子。 见此,刘懿心中微怒,暗想:不管东方爷孙与你等有何纠葛,如此欺老凌弱,终不是君子所为。 路见不平,所以拔剑,刘懿决定再看看情况,如果这几个家伙有杀人之心,他便要出手相救! 半刻钟后,朱锦黑冠的中年人观‘剧’之心大减,便心存戏弄,只见他拖拽着四只口水直流的恶犬,向东方羽缓步走去,一边走一遍狞笑着说道,“东方姑娘莫急,原想先乱棍打死这东方老儿,再用你的处子肉,喂饱我这饿了一天的神犬,既然东方姑娘如此聒噪,我刘布今日便做顺水人情,送你们爷孙一同上路。到了下面,你们爷孙可莫怪我啊,谁让你们口无遮拦,在望北楼说了那不该说的言语、拿了那不该拿的东西。你们该死!实在该死!” “我呸,水浅王八多,没想到小小华兴郡竟还有你这种恬不知耻的老鳖。刘老狗,你最好今天就杀了我,不然有朝一日姑奶奶学了大神通,定把你们连人带狗,全都点了天灯!” 东方羽声音嘶哑,小脸憋涨的通红,奋力嘶嚎大喊,在四条恶犬面前,她的眼中开始流露出一丝的恐惧。 刘布置若罔闻,用余光偷瞄东方春生,东方春生见孙女有难,果然中计,老爷子歪头向刘布骂道,“刘布,你这无知竖子,毒流宝地,安敢滥用私刑!” 刘懿心中怦然一动,随后恍然大悟。 刘布!眼前朱锦黑冠的中年男人是凌源刘氏的大管家,刘布! 那么,今日东方爷孙被围殴的原因,便可想而知啦。 几日前东方春生在望北楼酒后失言,给凌源刘家以恶评,今日,这刘布定是是奉命围堵东方爷孙找场子的啦。 刘懿偷偷瞄向刘布,此时的刘布,脸上露出无比得意的笑容,抻着脖子喊了一声,“老王八蛋中计了吧!” 刘懿心中骤惊:不好,东方爷爷中了声东击西之计了。 东方春生说话分神之际,恶仆们手中的锄头把儿立刻抓住空档,一下便扫中了东方爷爷的腰间,东方春生应声倒地,四名恶仆乘势追击,东方爷爷鼓破鞋丢,仅剩抬臂招架之力。 刘懿攥紧拳头,心中燃起怒意,义愤填膺。 东方爷孙二人,只因酒楼提了一嘴凌源刘氏,便要被暗中杀害,这是什么道理?天下间,哪有这般道理! 刘家可恶,爷孙可悲,世道可憎,岂有此理! 面对万分危急的情势,刘懿这弱不禁风的少年郎,决定出手相救。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6章 城西祭事,狗仗人势(下) 胆大的欺负胆小的,胆小的欺负没胆的,弱肉强食,古来此理。 见到东方春生被摔打蹂躏,刘布顿时放声大笑,笑声中充满了对东方爷孙的蔑视。 待刘布笑声停止,他清清嗓子,转而对已经鼻青脸肿的东方春生厉声道,“东方春生啊东方春生,你在年轻时,也是有过风云的大人物,也曾是入境文人,可说来说去,你终究是那只会诵书、不会用书的老呆子。你真以为,如今的世道,你这老家伙凭借一张嘴,就可以吃遍天下了?” 东方春生在格挡中大声吼道,“天下不安,竟让竖子得势。” 刘布吐了口唾沫,鄙夷地道,“我呸,老子不怕告诉你!在华兴郡这几百里地界,我老刘家就是王法,家主若是气恼,莫说这华兴郡,就是整个曲州都要抖上三抖,你一个诵书卖唱的是个什么东西?竟敢在众目睽睽之下,直言刘家?tui!不明时事、不识大体、不知所谓的东西,你该死!” 此时,站在刘布身旁的闭目男子陡然睁眼,一脸不屑地看着刘布道,“刘管家,以后,这等打秋风的事莫要叫我,我徐卓可丢不起这人!” 刘布阴笑几声,并未答话,既然他戏耍够了,遂低声催促手下恶仆们速战速决! 在一旁苦思对策的刘懿,此时五指紧扣,心中怒不可遏:君子以厚德载物,这群人怎能如此厚颜无耻,一言之失便要夺人性命?呸,一群王八蛋! 心中大骂过后,刘懿兀自嘀嘀咕咕,“父亲素日里温文尔雅,刘家素日霸道跋扈,如果父亲是刘家三公子,那凌源刘氏的做事风格,同一向温和的父亲相去甚远,可以说天差地别。难道就是因为这个,父亲才生活在北市寒巷里,同本家刘氏形同陌路的?” 随着东方羽一声哀嚎,刘懿猛然停止胡思乱想,正欲起身施救,随即又按捺下来,心里上上下下翻滚折腾:哎,自己手无缚鸡之力,连驱鸟境都不到,去了怕是英雄不成成了狗熊,自己这条小命再搭到里面儿,可就得不偿失了。万万不可力敌!不可力敌啊! 刘懿学着那徐卓叼草,使劲揉搓着本就略显散乱的头发,脑中念头一闪而过,微微一笑,计上心头:都说世家重名、将军重兵、商贾重利,古之如此,此刻,秋阳正高照,午时人当归,何不借力打力,凭路人之力以救之? 刘懿身形如猫,缓步后撤,自觉离开刘布等人的察觉范围后,便向路边疾跑。大路上,各色路人三三两两、推车走马、言笑晏晏,大多自西向东奔着凌源县城行进。 刘懿站在大路中央,迎面向路人高呼大喊,“雪松林打起来啦!要出人命啦!雪松林打起来啦!要出人命啦!大伙快去看看热闹啊!” 多年酒楼伙计和潜心读书生涯,让刘懿明白了很多道理,养成了一中敏锐、沉稳、老练的性格,处理事情,总是拿捏得体,老道熟稔。 他是个极其聪明的家伙,在高呼之中,并没有一语中的直说打人者是嚣张跋扈的凌源刘家,当然,他也没指望这些形色路人有胆冲撞刘家,只要他们肯去雪松林就好。 所以,刘懿只是不断地重复着这两句话。 希望路人们尽快过去,希望那刘布还要些脸面,莫要无所顾忌当众杀人。 起初,路人仅是驻足留步,三五成群对刘懿指指点点,随着人流越来越多,胆子大的青壮开始向雪松林走去,好事儿的小贩地痞们紧随其后,也是秋季闲来无事,妇人、少年、商贾、书生,还有那侠客打扮的江湖浪子,略作停顿,也齐齐走进雪松林,呼呼啦啦好不热闹。 刘懿估摸人已过百,遂混进人群,随着大流,重回雪松林。 事情果然不出刘懿所料,被明眼人认出是那刘家管家刘布和刘家教头徐卓后,众人无一敢上前劝阻,仅是围成一圈指指点点。那几名刚刚豪气干云配剑同游的江湖浪子,也开始默不作声。 毕竟,挥剑剑斩宵小的勇气,可不是谁都有。 此时,东方春生已经仅剩微弱哀嚎和轻声惨叫! 如果再被刘布手下殴打片刻,东方春生的性命,今天怕是要留在这里喽。 场面僵持不下,东方羽见围观人群,似乎也想到了借势之法,小丫头妙目圆瞪,突然厉声吼道,“刘老狗,法不责众、何况私刑,我爷孙二人仅因一言错失,便要被你等置于死地,今日在场诸位皆见你倒行逆施,难不成你要诛了他们三族吗?” 此诛心之语一出,雪松林寂静无声,全场针落可闻,众人将目光聚焦到刘布身上,惧、疑、惊、恐、怒五味陈杂,却还是没人敢出手相助。 看客们心里明白,今日若逞了英豪施以援手,以刘家一脉相传的狠辣性子,翌日,乱葬岗定会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刘懿透过人群,看向刘布,只见刘布站在那里,有些进退两难的意思。 少年嘴唇闪过一丝坏笑,进,则刘家声名受损,退,则刘家威严有伤。四名仆从已经停手,齐刷刷的望着刘布,等待他的下一步指示。 刘布转身回首,看到站在他身旁的刘家族兵总教头徐卓仍在闭目养神,仿佛这一幕与他无关,刘布又抬头看了看越来越多的围观路人,路人们的眼神正从惊惧变为震怒,他逐渐心生三分怯意,开始低头权衡利弊。 刘懿心中略微焦急:我等得,刘家人等得,围观者等得,可身受重伤的东方爷爷,等不得! 于是,刘懿深沉一气,借衣袖捂嘴,混迹人群,换声吼道,“云遮月非一寸之功,争天下非一时之利,刘家立根百年,何必在意一时浮沉啊!” 刘懿这句话的含义很明显,就是要告诉刘布,刘家的脸面不是这一桩事情可涨,也不是一桩事情可以磨灭,他日若想寻东方爷孙的晦气,还有大把机会。 刘懿话音刚落,便依仗灵巧,闪身换了个位置,众人寻根无果,遂又将目光放在刘布身上。 刘布听闻此言,面露恍然大悟之色,心中顿时有了计较,他向路人抱拳道,义正言辞地道,“官有公法,民有私约!各位乡亲,刑不可滥、生不可贼,这爷孙二人以望北楼诵书为名,行那盗贼之实,被我逮了个正着,着实可耻。布虽私刑公用,却是替天行道,今日对东方二人小施惩戒,今后切莫偷偷摸摸,否则,定当重罚!” 说完,刘布在前、徐卓在后,牵着恶犬、带着仆人,大摇大摆,缓步嚣张退去。 待刘家一行离去后,路人们安慰几句,亦纷纷散去。 一名书生经过刘懿的身边,一本正经地对同袍摇头说道,“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东方爷孙可怪不得旁人!” 一名书生江湖浪子凑上前,好奇的问,“老哥,这刘管家不是说他们爷孙偷了东西吗?受些教训也是应该的!” 未等书生回应,一名商人快步走过,沉声道,“这你也信?算了算了,我也不多嘴了,想知道咋回事,自己去望北楼打听打听。” “哎?那小女怎得听说,这曲州刘家祖上两代帝师,家风文风俱是上佳呢?这次来塞北,除了磨练心性、砥砺武学,更是想看看那帝师后人的风采。”江湖浪子身旁的佩剑女子说道。 见到路人众说纷纭,刘懿心中暗想:哼!千人千面,究竟哪一面才是真的,便人心自知了! 刘懿按捺心性,在叽叽喳喳的人群嘈杂声中,耐心等到众人走远! 待得四下无人,刘懿立刻奋力跑去,松绑东方羽,二人一同搀扶着勉强能走路的东方春生,一路无话,朝望北楼走去! 东方春生喘着粗气,眉头深锁,用极其微弱的声音说,“走!回凌源、去望北,君子不可欺,待伤痊愈,定要去刘家讨个说法!” 走在大路上,刘懿头向右微转,看了看那墓碑方向:娘亲,今晚您若是能托梦给懿儿,我便叫爹仔细想想您的名字。 刘懿又向左看了看重归寂寥的雪松林:像刘布这等人,终是不得长寿的。 毕竟,《尚书》有言:惟不敬厥德,乃早坠厥命。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7章 路慢人艰,世短情薄 日头深沉,官道寂静,秋蝉懒鸣,几名路人静悄悄地走在官道之上,有人似无人、无人亦有人。 在这样的静谧气氛下,刘懿与东方羽一左一右,搀扶着东方春生缓步前行。 东方春生鼻青脸肿,一路走一路歇,一路行一路叹,一路愤愤不已。 虽然东方春生无比愤怒,但名家大擎的素养,让他的愤怒只停留在眉间和心头,并没有张口问候刘氏家人。 刘懿见东方春生行走愈发艰难,试图背起东方春生,哪知东方老爷子斤两十足,刘懿这半大小子愣是没有扛起这六旬老叟,只得继续相扶而走。 走着走着,一辆牛车缓缓而过,黄牛蹄质坚实、步履稳健。 车上坐汉子一人,车后置放柴草一堆,柴草堆积下,牛车显得满满登登。 深秋无事,农人们总会趁秋来闲暇打些麦秸,或以编履制席谋些生计,或以柴草伴泥修补屋房。 这几年,凌源刘氏连年联合华兴郡大小门阀,压低粮价,强买强卖,低入高出,谋取暴利,百姓们苦不堪言。麦秸这东西在这个时候,便如及时雨一般出现在百姓眼中,除了用它谋些生计,若遇到收成不高的年头儿,这东西还可以勉勉强强捣碎了就着饭吃。 东方春生望北楼说书时口中的所谓盛世太平,大多仅仅只出现在书中和世族中罢了,纵观帝国江山,在有世族扎根的郡县里,寻常百姓们的生活,仍是一片水深火热,勉勉强强在温饱线徘徊。 刘懿定睛细看牛车,牛车上居然还有两只野山鸡,看来这汉子今日收获颇丰啊! 东方羽停下脚步,美眸滴溜溜一转,悄悄顺过东方春生腰后,轻轻拽了拽刘懿的衣袖,刘懿转头回望,两人四目相视,眼神交汇之中,刘懿秒懂其意,主动快步上前,与那汉子低头私语起来。 东方春生博学多才、聪明睿智,游历江湖半辈子,阅历和经验亦十分充足,不过,他的脾气却倔强的如牛一般,看到刘懿上前与牛车汉子交涉,他已经猜到了两个小黄髫欲做何事,于是,老爷子努起了嘴,执拗道,“爷爷还没有老到这个程度,我不坐车!” 东方羽眼含流星,故作生气地道,“爷爷若不乘车,羽儿就再不理爷爷了。” 东方春生无奈一笑,动了动嘴唇,终是没有说话。 人呐,要服老,不服老的人,最后亏待的还是自己。 不一会儿,汉子熟练将牛车驾到东方爷孙面前,着手扔掉了一些车上柴草,在汉子的帮助下,东方春生舒服躺在了铺好麦秸的牛车之上! 牛车本就细窄,装上东方爷孙的破鼓、背包和随身行李,已经满满登登,没有了位置。刘懿与东方羽只得紧随牛车步行,东方春生头枕包裹,柔柔的看着刘懿,饱含感激和歉意。 刘懿一张黝黑的鹅蛋脸顿时像煮熟了一样,知羞的呲牙、挠头,左顾右盼,不知如何是好。 途中,东方羽心性使然,追问刘懿使了什么妙计才说服了壮汉,刘懿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我许诺他到望北楼后,送他两只烧鸡一壶酒!” 东方羽学着东方春生的模样,背手、弯腰、抬头、屈膝,感叹了一声,“熙熙攘攘,利来利往啊!” 刘懿刚要低笑,东方羽突然背对着东方春生低声抽泣起来,她所有的委屈,在这一刻彻底释放。 刘懿心慌意乱,哄也不会,不哄也不是,最后只得低头走路,生怕这丫头拿自己出气。 农家汉子驱牛赶路,东方春生闭目养神,两个小黄髫一路无话,转眼间,凌源城墙清晰可见。 忽然,秋叶乍起、林鸟四散,官道两侧的林中树木沙沙,似有人出。 刘懿大惊失色,莫不是刘布小儿心有不甘,杀了个回马枪? 四人惊惧之余,林中忽有一人快速窜出,只见那人头裹黑布、方脸粗眉、鼻梁端正、两颊丰满,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这位壮汉对刘懿一行人不理不睬,见他双臂环树、沉肩坠肘,面目狰狞,一声大喝,一棵盘根错节的老松便被拔地而起,那人不断聚力用劲,直至树根过腰,方才撤力还根,转而猛地踹了一脚没了根基的老松,老松应声而倒,壮汉仰天大笑道,“习武十载,终入撼树境,苍天不负我啊!哈哈哈哈!” 几人听到此言,只以为此情此景是一名勤学苦练的武夫水到渠成后的兴奋和激动。 可那壮汉狂笑过后,满怀笑意地看着东方春生,朗声道,“东方老爷子,像我这样的撼树境武夫,我凌源刘家,有百人千人,就是上境武夫来了,也得卸掉第三条腿再抬出去。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您老的根基在仪州,在刑名山庄,而在凌源这几百里地界,我刘家,却是皇帝。您老誉满江湖,也不想阴沟里翻船吧?” 言罢,这痴儿便向凌源县飞奔而去,不复还矣。 一幕过后,两小儿呆愣原地,农家汉子瞠目结舌。 东方老爷子倒是云淡风轻的感叹了一句,“这是刘家人向我示威来喽!呵呵,还要做土皇帝?哎!都说草木秋死、松柏独存,可离了根的松,终是会枯,离了国的家,终是会亡啊!木有根则荣,根坏则枯,凌源刘家两代帝师,能有今日之地位和富贵,尽皆仰仗天家圣恩和黎民爱戴,这么浅显的道理,他们咋就不懂呢?” 刘懿适时宽慰,“得民心者得天下,失民心者失天下,刘家在华兴郡横行霸道,早已惹得民心沸腾,再这么下去,用不了时许,便会倾覆啦。” 东方春生慨然一叹,“但愿如此。” 插曲过后,路照走、人照旧。 牛车慢慢,长路漫漫,短短路程,两刻才至凌源门下。恰是时,西门紧闭,百姓蜂拥聚集在城门下,交头接耳呜呜泱泱。 按照《汉律》,酉时闭门,此刻酉时未到,却城门紧闭,不知闭门所谓何事。 绕路远、实难堪,百姓们只得伫留原地,面面相觑,议论纷纷。 东方春生一行四人行到西门,对这一幕亦有些惊奇。 难道城里发生了变故? 待得牛车停定,人群一阵骚动,而后,百姓们自动分立两侧,大路中央独留东方春生的牛车与稚子。 刘懿脸上露出微微异样,在酒楼帮厨多年,少年过惯了市侩生活,对眼前发生的一幕,他隐约察觉到一丝危险的信号。 此刻,城门下走出一人,只见他宽衫草鞋、散发披肩,腰无挂坠、手无刀笔,相貌倒是平平,但这行头别有一番狂士风范。在他身后,紧跟两人,其中一人赫然是刚刚行凶过的刘布。 此时,刘布弯腰垂首、浑身打颤,一言不发,微微可见冷汗落土,眼神中透着惊惧之色,与方才松树林中的狂傲阴狠相比,判若两人。 只见那名散发披肩的狂士一把抓过刘布衣领,将刘布生拖硬拽至牛车旁后,立刻双膝跪地,向东方春生执晚辈礼,恭谨的道,“晚辈刘 德生,凌源刘氏长公子,拜见东方前辈。” 准备进城的外来人,见到刘 德生,不禁一片哗然。 刘 德生顿了一顿,朗声道,“今日之事晚辈已知,愚弟刘瑞生滥用私刑,管家刘布为虎作伥,全乃德生管教不力、御下不严所致,罪责在我、过错亦在我,晚辈甘受东方前辈责罚!” 言落,这刘 德生涕泪交织,直挺挺的跪在官道中、牛车旁,脸上流露出懊悔的表情,似乎在悔恨家门不幸。 咣!咣!咣! 刘 德生开始对着牛车叩首不断,那力度十分强劲,绝无做作之意。 从来只有百姓磕头,哪有公子下礼的?刘 德生此举,惊得路边的胆小百姓捂住了嘴巴。 说时慢,动时快,猝不及防的一幕让一行四人不知所措、呆立不语,直至那刘 德生额头微微渗血、看客议论纷纷时,刘懿才略微缓神,急忙小跑扶起东方春生,使其盘坐牛车,为其整理衣冠。 东方春生伤身不伤智,老爷子定睛看着刘 德生,由惧到惊、由惊到疑、由疑到怒、由怒到虑,最后由思虑到释然,长舒口气,又复躺下,长袖微拂,简言道,“罢了罢了,不过是大梦一场,罢了吧!” 刘 德生的苦肉计用的精妙。既挽回了刘家颜面,又塑造了他个人礼贤下士的形象,一时间,百姓看他的神情,出现了些许变化。 刘 德生似乎早有准备,东方春生话音刚落,他倏然从地面窜起,狠狠地踹了一脚刘布的脑袋瓜子,刘布疼的龇牙咧嘴,却如死鱼一般,怯懦不敢发声。 随后,刘 德生不顾浑身脏乱,环礼一周道,“诸位乡亲父老,德生因私耽搁诸位行路,刘某心中甚愧,我那家仆已于西门恭候,每人奉上薄银十铢,万望切勿推辞。东方前辈祸事既因弟而起,为兄者自当殚精竭虑,德生已为东方爷孙于望北楼旁的轻音阁订下上房两间,妙手坊名医已经恭候多时,凌源镖局少主杨柳将时刻伴前辈左右,以护周全,诸位莫忧,德生定将东方前辈奉若上宾,刘某在此,赔罪啦!” 说完,刘 德生表情谦卑,弯腰俯首抱拳,低头不语! 围观的当地百姓没说啥,刘家的丑恶嘴脸,他们早已见惯,相比于老二刘瑞生,刘 德生这头吃人不吐骨头的笑面虎,更加恐怖。 倒是那些游历至此的江湖浪子,沉默了一个呼吸,随后,相继喝彩不止,什么救世能臣、高风亮节一类的赞美之词,不绝于耳! 这也让这些道听途说的侠客浪子和俏丽佳人,打心眼里赞叹刘氏家风,不,是刘家长公子的素养。 西门复开,刘 德生以晚辈礼将东方春生四人送入城内后,稍作包扎,便在城门口与过往百姓谦恭叙话,在彬彬有礼中,他又赢得一片赞许。 刘 德生身后站着的那名刚刚拔树威胁东方春生的汉子,倒是心不在焉,手中拿着一个大袋子,那是刘 德生允诺给乡亲父老的钱银,此刻,这些钱银一分一文都没有被取走。 在凌源百姓看来,取走袋子里的钱,等于间接送走了自己的命。 一刻后,入城行人渐少,刘 德生与那汉子缓步于神水街上,刘 德生揉了揉肩膀笑道,“头未痛、臂先酸,看来这圣人不是那么好做哦!” 那汉子从破烂衣衫中翻出了一捧野山枣,边吃边说,“老大,你这一招收买人心,足可叫那刘二公子跌了五分人气啊!我姐可真厉害,短时间能为老大你出了这么一条毒计。” 刘 德生哈哈大笑,“那是当然,你姐可是七窍玲珑啊!” 久居凌源的人都知道,凌源镖局是刘家老大刘 德生的左膀右臂,镖局总教头杨奇的女儿杨观嫁给了刘 德生为妻,此女聪慧异常,是刘 德生的头号智囊,杨奇的儿子杨柳,则是刘 德生最忠实的部下。 从两人对话的字里行间,不难猜测,刚刚威吓东方春生的汉子,正是杨柳。 刘 德生话锋一转,嘿嘿一笑,“杨柳,撼树境的滋味,如何?加上尊父,斗不斗得过那将入卸甲境的徐卓?” 杨柳随意吐出枣核,树墩脸露出一脸嬉笑,“老大,修行三等十二境,致物为岭,致物前七境,六旬后皆会一降再降,致物后方才窥探那天道轮回,我爹已年将六旬,虽然依旧保持在下巅倒马境,但气力大不如前喽!” 杨柳顿了一顿,又道,“江湖总说七力五智,讲的便是驱鸟、破风、撼树、倒马、卸甲、推碑、破城前七境凭借力量便可冲境,而致物、长生、天动、御术、通玄则是以智破境,虽不全然如此,但还算符合情理!想要斗一下咱们的徐大教头,还要镖局出些精锐,或者找个机会下暗招子,才算稳妥!” 刘 德生对这个答案似乎并不意外,他从杨柳手中随意带过一颗枣放入嘴中,含糊的说,“朝阳不再盛,白日忽西幽。近来爹的哮喘愈发严重,你大哥我的心病也越来越重啊!” 刘 德生的心病,乃是下一任家主之位的归属。 刘 德生吐出枣核,忽然皱眉,“我那半生逍遥的三弟,自不必说,他才不会与我争夺下任家主之位,所以,能与我争个长短的,只有我那二弟。我数了数手中力量,也无非是盼休(杨柳字)你的凌源镖局与敬乾的轻音阁,手中可用之人有盼休兄、尊父、敬乾与那蝶蛹安插在轻音阁的彩蝶一名而已。哎,我手中的实力,还是太过孱弱啊!” 杨柳憨憨道,“鹿死谁手,还未可知呢!” 刘 德生瞅了一眼四周,轻声道,“二弟则不同,内有刘布、武有徐卓,还有家兵八百,我是半斤,他是八两,里里外外,差了三两火候呢!至于那十里八村受刘家恩惠的乡豪啬夫,他们就是一群见风使舵的家伙,才不会管你那家族内斗!哎,归根结底,我这庶出就是比不得嫡出!” 感叹完,刘 德生抢过杨柳手中所有的枣子,奸猾地笑道,“但阴谋终比不得我这阳谋,刘布终比不得你那神机妙算的姐姐!你说是不是,哈哈哈哈!” 杨柳推了推宽厚的鼻子说,“贫穷自在,富贵多忧,大哥莫要多虑。弟要去做事了!轻音阁是大哥你的地盘,想必二公子不敢多做手脚,我这轻音阁一行,摆摆姿态罢了,老子就不信,您那二弟还真敢光天化日去轻音阁屠了东方爷孙?” 说罢,杨柳与刘 德生分道扬镳,杨柳刚刚迈出一步,便又回头,一脸奸笑的说,“大哥,你也回吧,良辰美景,我那姐姐也等着和你做事呢!哈哈哈!” 杨柳一溜烟,没了踪影,刘 德生哭笑不得,寻到一处卖山楂的孩童旁,弯下腰,拿出三颗枣对那孩童说,“三颗甜枣,换一粒山楂,如何?” 孩童笑呵呵的递给了刘 德生两枚山楂! 刘 德生将山楂与红枣各取一粒,放入嘴中,看看夕阳,缓缓向南城刘宅走去! 酸酸甜甜,岁月恰似如此! 真真假假,死前方知今生!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8章 幽花阴树,疗伤话世 在古时,青楼与窑子可不能相提并论! 春秋时期,齐国一代贤相管仲为了增财、补税、富民生,遂建立了青楼。 青楼文化源远流长,作为弹曲赏舞之地,在如今的太平盛世,可谓遍地开花,引得无数文人雅士为之倾倒,也产生了一桩桩风花雪月的良缘故事。 刘 德生将东方爷孙安置下榻的轻音阁,正是华兴郡青楼中的头牌。 话说,这轻音阁与夏晴的望北楼一墙之隔,却迥然相异。 来望北楼的以豪侠莽汉居多,好酒好肉配豪气,自是一片热闹喧嚣。 来轻音阁的以文人墨客为长,轻丝轻舞配青伶,赢得一片风雅风流。 刘懿的父亲刘权生,便是轻音阁的常客。 望北楼和轻音阁两家意相同,都是做的酒肉生意,却因受众面不同,也能近相容,不至于撕破脸皮相互争利。 轻音阁虽始终被望北楼稳压一头,却也不做声响,夏晴甚至与那轻音阁掌柜许坚还结成了异性兄弟,互通有无,俩人约定合起伙来赚钱! 试问,谁会和钱结死仇呢? 所以,轻音阁与望北楼,每日熙熙攘攘热闹非凡,座上客常满、杯中酒不空,两家共同筑起这北市乃至整个华兴郡的一片繁华。 在合作共赢下,俩人赚得那叫一个盆满钵满。 在农家壮汉的驾驶下,东方春生乘坐的牛车吱吱嘎嘎,过了半个时辰方才行至轻音阁,轻音阁花团锦簇的门前,掌柜许坚早已在门口恭候,在许坚身后半步内,站着杨柳与一名背着药囊的妙手坊老叟。 再次见到杨柳,刘懿微微皱眉,旋即流露出恍然大悟之感,他瞪大眼睛,机械转头,瞥向东方春生,东方春生恰好也在眯眼打量着刘懿,一老一小双目对视,东方老爷子露出了极其无奈的笑容。 刘懿低头,攥紧了拳头,心中充满了怒意。 东方春生见状,勉力伸出胳膊,轻拍刘懿肩膀,“孩子,大才者,胸有惊雷而面色如潮,懂得动心忍性,才可成就他人所不能。” 刘懿长舒一气,迅速调整了情绪。 刘懿作为望北楼伙计,与许坚熟识已久,不等农家壮汉驾驶牛车走近,刘懿便疾步跑去,躬身拱手,一声‘许叔叔’顺嘴流出,许坚挺着大肚腩大咧咧回礼后,刘懿侧身,向着望北楼聚力大吼,“夏老大,快出来,江湖救急啦!江湖救急啦!” 刘懿正要再吼,一个顶着一颗大脑袋的清瘦身影,从望北楼兔子一般窜出,那身影快速来到刘懿身侧,照着刘懿的头,一个接一个的板栗砸了下去,不轻不重,边打边说,“叫你前日不关窗,叫你不关窗,树叶刮得满楼都是,老子一天都没开张!净收拾屋子了!” 那刘懿也不是呆子,跑回牛车,躲在已经被东方羽扶起的东方春生身后,吐了吐舌头,反驳道,“夏老大此言差矣,你作为酒楼掌柜,自然要全权担负起酒楼经营之责,前日酒楼窗户未关耽搁了生意,要怪只能怪夏老大你疏忽失察,又怎能全怪罪到我的头上?” 夏晴火冒三丈,便欲上前教训刘懿。 护在刘懿身前的东方老爷子向夏晴尴尬一笑,夏晴停住了脚步。 人精夏晴眯起眼大量到牛车,看看许坚和医师,又看看东方老爷子一脸风尘满身伤痕,心里顿时明白了七七八八,他刚忙从囊中取出十几株钱,好言好语,好生拊循了一下那牵牛汉子! 这牵牛汉子也没有多做思考,收起钱便匆匆消失在视野中,管他是刘家贵客还是王公贵族呢!先拿了钱再说! 外事已决,场中尽是‘内人’。 眼前都是熟人,一身肥肉的许坚并未多做客套,前迈三步,拱手施礼道,“东方前辈,在下许坚,字敬乾,乃轻音阁掌柜,今日受刘公子所托,安顿东方爷孙暂居疗伤,如今诸事已安排妥当,前辈,请!” 东方春生微微点头,算是默许。 于是,一行人以许坚为先,东方春生被仆役搀扶在次,东方羽同药囊老叟紧随其后,本不该卷入此事的夏晴揪着刘懿耳朵走在最末,杨柳则早已不见了踪影,想必是布置防务去了。 轻音阁与望北楼风格迥异,比起望北楼的华丽大气,整座轻音阁布置的更加机巧玲珑。 只见轻音阁的正门,左右挂联一副,以八分书草拟,一句‘起舞弄清影,琵琶逸天飞’,使人见之便浮想联翩。 步入阁内,红纱、红丝、红毯映入眼帘,数层的轻音阁牡丹泛滥,十步一酒罍,杜康香飘,罍外围有七八兔毛熏香席,觥置于上,以牡丹环于席外,人为形成一个个天然隔绝的席案,整体形乱神不乱,处处透着一股朦胧之美,煞是好看。 再往前走,每隔二十步设有一台,长宽各九尺,风尘女子或舞于台上,或奏于台边,红纱环绕、红丝曼舞、红毯散香。 来客席间或饮酒、或赏曲、或作赋,兰芳朱扉,香袅玉涎,水月楼台,实乃人间风流! 一行人并未在美妙景色中多做流连,在一片酒色升腾中,他们直穿轻音阁主楼,走出后门,来到别有洞天的后院。 绕过屏风,众人眼前一亮。 只见小桥流水、梅花小松映入眼帘,一派清淡雅致,与主楼的大红大紫形成鲜明反差。 “三年前,大公子以重金置地,修建后院,意在拓一片净土、结一二知己,此地无大公子手令,闲人不得入内。庭内有驱鸟境武夫十人、破风境武夫六人、撼树境武夫三人,还有护卫三十人,无比安全,东方前辈大可安心静住下!” 许坚侧身引路,细语低声,每句话都用意深重。 一路无人,甫至深处,廊侧骤然闪现一道背影,见那人衣衫宽松、形骸放浪,倚廊倾酒,刘懿与夏晴站立不语,突然,刘懿大叫一声道,“爹!” 那人缓缓转身,眼神飘忽迷离,着玄色布长袍、腰系麻绳,柳眉大眼、鼻直略扁、口阔唇薄、宽肩细背、八尺身高,手上左酒右书,眼微眯、头微探,打量着一行人。 倏然,那人瞳孔放大,激动非常,放酒扔书,向东方春生小跑而来,小松林中一阵沙沙之声,许坚手一挥,松林复而寂静。 距东方春生三尺处,那人屏息站定,正衣束发,行拜师礼,“学生刘权生,敬拜老师!六礼束脩,终不敢忘。恩师教诲,受用终身!” 那人正是夏晴的大哥,刘懿的父亲,凌源刘家三公子,刘权生。 世人皆知刘权生师从儒家贤达学宫,可怎会同名家的东方春生扯上关系? 所以,一行人表情各异,许坚狐疑,刘懿惊讶,夏晴稳重,只有那喘着粗气的东方春生,脸上五味陈杂,似有百感交集之情。 几个呼吸过后,东方老爷子右手微微抬起,指着刘权生一阵乱颤,冲天鼻一耸道,叹道,“罢了罢了,起来吧,你是个好儿郎!” 而后,东方春生转头又看向刘懿,咧嘴真挚笑道,“你是权生的儿子?你也是好孩子!” 简单寒暄,东方春生由刘权生的搀扶,在许坚的引导下,继续前行。 后面的庭院不大,几人很快行至道路尽头,在这里,有二层小屋一座,小屋外环水、内环林,进得屋内,屋内并无把玩之物,唯有书香墨香,尽显雅致,看来刘 德生为了东方春生的莅临,着实下了一番心思! 又是一番寒暄客套,许坚和夏晴结伴而返,贱笑着说要试试南城大窑子新到娼女百鸟朝凤的滋味! 妙手坊老叟则为东方春生一番推拿活血,在开方下药后,提囊同轻音阁送饭侍女一同告退,略显拥挤的小屋宽敞起来。 小屋软榻之上,东方春生略有好转,东方羽在一旁喂饭煎药,刘权生则带着刘懿席地而坐,刘懿随性而坐,刘权生则目不斜视,一脸严肃。 刘懿看着刘权生恭谨拘谨的样子,心中难免吃惊:爹素来不拘一格放浪形骸,祭祖的时候都没有这幅德行,难道东方爷爷是那下凡仙人?竟能制得住爹这种狂士! 东方春生斜斜身子,两眼空空地看向刘权生,面无波澜,身子也一动不动,就像老僧入定般站在那里。 刘权生见他这般模样,本想说话又停住了,只好静静地待在那里。 良久,老爷子回过神来,低声问道,“权生,你可知这县志是几时一修?” 刘权生低眉拱手,恭敬回答,“老师,十载一县、十五载一郡、二十载州、三十载一国!” 东方春生缓缓舒气,大笑道,“塞外悲风切,若无变数,数十年之后,这凌源县志上终会记上一笔:凌源刘氏长子敬天顺德,于凌源西门为名家前辈叩首,实乃礼贤下士之人。编纂县志之人如果来了兴致,也许还会捎带老夫一嘴,呵呵,我东方春生布衣草根,竟能与华兴刘氏共续佳话一段!三生有幸,三生有幸啊!” 东方春生一番冷嘲热讽,随后自嘲的摇了摇头,眼中隐含着对世族霸凌一方的不满和无奈。 东方羽鼓捣完柴火,生起了屏风后的火墙,为东方春生理了理被褥,小嘴一撅,把头塞到毯子里,哇的一声,又哭了起来! 东方春生哈哈大笑,用手轻抚胡须,豪爽道,“莫哭莫哭,千年史册耻无名,管他好名与坏名,留名就好,留名就好啊!” 东方羽忽地钻出毯子,噘嘴看着东方春生,一双美目流转盈盈流转着温情与不甘,恨恨说道,“我才不怕爷爷青史恶名,我只恨爷爷这口恶气未出。刘家老二出来打人,刘家老大出来软软硬兼施,咋?好人坏人全都叫他刘家做了?” 东方春生大笑,“哈哈哈!来日方长!来来来,权生,你上前来,老夫有话要说。” 刘权生起身走近,跪坐在东方春生榻前,东方羽识趣的跑去了二楼,经过刘懿时轻拽了一下他的衣衫,示意刘懿与他一同上楼。 刘懿白牙一露,向东方羽摇了摇头,东方羽气气哼哼地扭头便走。 东方春生瞧了瞧刘懿,又慢慢把目光转向了刘权生,轻声问道,“这孩子是?” 刘权生轻轻点头,“嗯!” 东方春生眼中渐渐闪出光来,显出来一副闻鼙鼓而思破阵的神态,随后,他朗声大笑,笑声经久不息。 “江山存胜迹,后辈复登临。刑名山庄那群鸟人日日吵、夜夜吵,甚是聒噪,老夫烦躁不堪,便带着宝贝孙女出来见见世面。这一路,我爷孙俩先经桂林,看那刘安家少年意气,小小年纪一剑遁入破城;再入明州,瞧那阴阳湖边的金氏兄弟惊才艳艳、心算无敌;武陵郡荒郊,无名书生常璩立誓著书传千古;白马寺外,佛光普照、万法皆空;栖光道府,季遁与王羲之笔画文墨皆为当时魁首;武当山下,小谢允奇功妙法,机敏无双。依老夫看,这些人,此生都有望窥得天机,修得通玄神境,羽化飞升,年轻,真好啊!” 言罢,东方春生闭目咧嘴,身体舒展,沉浸在游历的乐趣中。 “十五年前,陛下重划九州,那时老夫仍在朝中任职,陛下便着老夫来到这曲州观风土、察人事、举贤良,那时的凌源县城有一风流才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有我年轻时三分才气!” 老爷子自得一笑,刘权生尴尬咧嘴,“老师过誉啦。” “谁知道,变成了一个老酒鬼!” 东方春生用高挑的语调撇出了这一句话,顺道向刘权生吹胡子瞪眼。 “权生实负老师厚望,权生打小性情浪荡,不擅周旋官场,现继祖上萌阴,得终日饮美酒佳酿,且得遇知己一二,闲暇时得作情诗几首,白日里得教学生几名,不悔梦归处,只恨太匆匆,如是而已。” 刘权生诚于中、形于外,但双目中初见东方春生时的那份激动之色渐渐消退,恢复了三分清明。 “臭小子放的什么鸟屁,你撅屁股能拉几个粪蛋,老爷子我还不明了?当年你舍弃高官,连夜从京畿长安只身返回凌源城,个中深意,别人看不透,老夫我还看不透么?罢了罢了,罢了罢了!往事不要再提,孩子,你所作所为,但求无愧于心就好。你要记着,人间万事不可强求,如果真到了山穷水尽的那一天,找一个小岛,同这孩子隐遁一生,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东方春生恢复了些气力,声音洪亮了几分,神情却微微透着不甘。 刘权生点了点头,眼中带着温柔,口吐真言,“这些年,学生仿佛陷入了缠绕的丝线当中,想剪剪不断,想理理不清。但学生相信,随着时间推移和时局变幻,终有一日,学生会解开一团乱麻,将当年的事和这孩子的身后事,安排的清清楚楚。” “大雪压青松,枝低不着泥。一朝红日出,依旧与天齐。”一首小诗从老爷子口中缓缓流出。 说完这话,刘权生低头不语,东方春生亦低头不语。 刘懿听得云里雾里,却也没有细究。 半盏茶后,东方羽百般聊赖的下楼而来,看见屋内寂静无声,转而蹲在药炉旁,只顾捅咕着柴草,低声不语! 场面似乎有些尴尬。 在刘权生与刘懿尴尬的表情中,老爷子又开始吹嘘起来,“权生,你有个好儿子!这孩子仁义、善良,还有老夫我四分才气!” 刘懿心中忍俊不禁,打趣道,“老师您是一个诵书的,能有几分才气呀?” 东方春生盘膝而坐,正色道,“来来来,小刘懿,今日你依靠智取,从刘布手中救我爷孙性命,此等恩情本该重谢,可我爷孙身无分文,家底儿又不该拿的如此轻浮。老夫且问你一问,若你答得叫人满意,老夫便以大礼相赠。” 刘懿少年心性,听到还有礼物可得,双瞳放亮,脑袋拨浪鼓似地点头。 东方春生来了精神,“今日在牛车之上,老夫表情变幻你应知晓,惧、惊、疑、怒、虑,都算占了一些,你可知,这怒是所为啊?” 刘懿眼珠一转,随后快速起身,拱手道,“《汉律·城防章》曰,私关城门者,莫论尊卑,皆斩。刘 德生今日在众人面前公开向东方爷爷执晚辈礼道歉,此举于东方爷爷来说,乃是小恩小惠,但于国法来说,却是当斩之罪,只不过,在场之人皆身处其境,无法探知罢了。爷爷所以恼怒,可是为此啊?” 刘权生侧脸看着自己的儿子,脸上露出了一丝异色,脸上浮现出惊喜和淡淡的焦虑。 东方春生一脸欣慰,哈哈大笑!从怀中掏出一物。 “天地至宝,当赠天经地纬之少年。”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9章 闻鸡起舞,玉汝于成(上) “学者不必为仕,而仕者必为学,学成者,可兼济世人,通达天下。” 老祖宗留下的这句话,道尽了千百年来一条正确率达到百分之八十的铁律:如果你想登堂入室出将入相,就必须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而在大汉帝国的体制里,想要学习,一般只有官学和私学两种途径。 官学顾名思义,是大汉帝国在各州、各郡、各县所设置的学院,这些学院又称官塾。官学为帝国的皇亲国戚、官宦子弟提供良好的教学环境,让他们成长为帝国栋梁,当然,这些官学也会破格招收一些经过考量的寒门子弟,为他们提供免费教育,不过,这部分人在官学中的占比,可谓少之又少,直到现帝刘彦登基,官学才逐渐扩大了寒门子弟的招收比例。官学中声名赫赫于天下的,当属位于京畿长安的两仪学宫,其地位之高、文华之盛,让百年前的那位诸葛丞相大笔一挥,直接把两仪学宫定为国学,历代两仪学宫宫主,更是享受帝国十二卿的崇高地位和待遇。 而私学,又叫私塾,私学这东西分类便五花八门了,但大体不离三种。首先,江湖诸子百家和大帮大派会开办私学,传授学派精髓、培养年轻俊才,以为门派传承延续之用,他们所学的,一般都是门派精髓;其次,一些诸如凌源刘氏一般称霸一方的世族,会开办私学,高薪聘请名师,传授家族子弟文武;最后,一些稍稍阔绰又望子成龙的百姓们会自发集资,请一些才学平平的教书先生,为他们的孩子传授些才学。 所以,大汉帝国中的教育系统以优劣排序,最优是两仪学宫,其次是官学、诸子私学和世族私学,最次的,则是乡野私学了。 位于凌源县城北市的子归学堂,是整个凌源城最大的乡野私学,这里藏书万卷,孩子们每日读书声,朗朗不绝。 除了父母眼中的败家子、兄弟眼中的大废物、师长眼中的‘不成器’外,十余年前从那场惊天大乱中悄然逃走的刘权生,还有另一个身份,子归学堂的大先生。 从刘懿记事起,便有了这学堂,邻里回忆,学堂最初仅是凌源刘家遗弃在北城的破庐三间,公元329年,也就是十一年前,刘权生带着尚在襁褓的刘懿落户于此,一年修、二年补、三年建,草庐才算有了些模样,刘权生父子也算在北市站稳了脚跟。 没人知道堂堂刘三公子为啥放着半城之隔的锦衣玉食不要,非得来北市遭这个洋罪,最初大伙好奇猜测,一时间流言纷飞,倏忽十几年过去,百姓们也就逐渐熟悉了刘权生大先生这个身份,淡忘了曾经的刘三公子。 刘权生一介书生,十一年前回到北市之初,手无糊口之技,只能怀抱刘懿蹭邻里之食以糊口,可以说,儿时的刘懿,吃了百家饭,喝了百家粥,受尽了人间烟火。 后来,刘权生于草庐开堂设学,免费授业,有教无类,也算回报乡亲邻里,邻里皆市井之人,谋生艰难,他们虽觉读书无用,但也不从中作梗。在日常工作生活中,他们有一分力气,对这对儿父子便照顾一分。 再后,在学堂里面,还是小黄髫的王三宝因在草庐博闻强记,华兴郡郡守应知惊叹其神童之姿,特赐其为记事掾书童,秩俸三十石,对于贫苦人家,这无异于鸡蛋里面孵出了凤凰,刘权生的草庐随之水涨船高,于北市声名大振,一些上不起学的人家,纷纷将孩子送到了子归学堂,以期盼望子成龙。 刘权生也好说话,不管交不交得起学费,都会给孩子们安排一个座位,一些周边村镇赶来上学的孩子,这位大先生还会为他们提供一顿美味午餐。 公元334年,街坊邻里借猫冬之机,为刘权生行瓦房之事,将草庐焕然一新,众人之力甚伟,子归学堂一跃成为凌源城乃至华兴郡的最大书院,刘权生不忘本,仍分文不取,遂得大先生之名。 公元335年,望北楼、轻音阁在凌源北城双双落成,刘权生成为此中常客,经常舞文弄墨,其文绝、画绝、酒绝、诗绝,凌源的达官贵人们,逐渐开始正视起这位曾经在帝国官居要位的学堂大先生。 公元337年,郡守应知拜大先生为华兴郡学经师,秩俸三百石,掌铜印黄绶,算是帮助刘权生重新走回了官道。然刘权生前半生宦海浮沉,这点儿芝麻绿豆的小官,让他并无娇纵之气,虽纵酒好乐,却公私兼明,一切如故,从此更受爱戴。 盛日浩辉,落英缤纷,学堂里每日书声郎朗,书童们在浩瀚海洋中尽情畅游,子归学堂恰如一艘乘风破浪的巨舰,扬帆远航,将莘莘学子们送到理想的彼岸。而刘权生始终坚信,锲而不舍必有成,终有一天,他的十年谋划会落地生根,他的夙愿将和这群孩子们一同长成参天大树,破开牢笼,直入云霄。 十年成树,久而久之,前往子归学堂观学,逐渐成为前赴华兴郡游玩的江湖子女们的必去景点,每每来此,瞧见丰神俊朗的大先生,他们总要由衷赞叹一句:好一个道院迎仙客、书堂隐相儒! 至于这刘三公子为何有家不回,为何落魄至此,总归是家事,十几年过去,大家也便不再追问了! 一甲子前,大都督祖逖于少年时闻鸡起舞、学思践悟,最终成为南讨北征、攻无不克的帝国双壁之一,当年秦汉鏖战,北方强国大秦狂飙突进三百里,差一点点便要饮马黄河,神武帝刘谌不愿放弃祖宗故土,于是破格擢升祖逖为大都督,祖逖临危受命,挽狂澜于既倒,扶汉室于倾颓,功成后不敛财、不谋权、不置产、不受爵,挂印而去,一生刚直,赢得生前身后名。 刘权生始终教诲学生:此生务以大都督为标榜,为民发奋、为臣谋国、为官尽忠! 也正因如此,十几年来,从子归学堂走出的学生,大多性情纯良,少有为非作歹之徒。 子归学堂周遭,松树掩映。 刘权生父子居住在子归学堂后舍的一间两进木屋中,屋内并无陈杂、亦无多余摆设,一方土炕、一口大锅、一盏油灯、一箱典籍、一匹肥马,墙挂剑一柄,可能是家里最值钱的物件儿,但刘懿从未见其出鞘露锋芒,估计也锈的不能再锈了! 再加两套被褥、几只碗筷、四五只鸡,便已是这父子的全部家当,在这狭义上的太平盛世,用家徒四壁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 子归学堂左邻屠户李大牛,右贴兽医皇甫恪,北靠凌源城墙,向南一条大路直通望北楼,地理位置并不算上佳,甚至有些偏僻。 近朱者赤,学堂内读书最认真、学习最刻苦的小黄髫,便是李大牛的儿子李二牛、皇甫恪的儿子皇甫录,再加上王三宝和郡守应知的儿子应成,四个小黄髫与刘懿关系最好,资质亦上佳,刘权生也始终把他们几个当成栋梁之才来培养。 李二牛、皇甫录、应成、王三宝四个小黄髫,再加上刘懿这个孩子王,被郡守应知和凌源百姓们笑称为‘子归五小’。 而‘子归五小’这个名号,在北市小黄髫中传了又传,特别是那王三宝在郡守府领俸、皇甫录大笔一挥为轻音阁题字后,凌源境内掀起一股‘子归送子’的热潮,如刘家那般朱门豪户自是不屑于此,但那些望子成龙的富农小贩,便潮水般携子往来,就连李二牛他爹屠户李大牛,每月送给刘权生的猪肉都多加了些斤两。 刘权生在传道授业的过程中,不仅在华兴郡收获了人望,还网罗资质上佳的少年人才,为将来某天可能会到来的泼天风暴,做好了人才储备,可谓一举两得。 当然,随着近两年手头宽裕,刘权生也不自禁潇洒起来,去轻音阁和望北楼小酌,都要起了杜康和老白干儿。 钱都被刘权生喝了酒,日子自然依然不见起色。 这么多年,父子二人也就这样将将就就、凑凑合合的活到了今天。 普通钟鼎人家,记录时间没有那么精准,作息全靠鸡鸣,子归学堂亦是如此。 雄鸡三唱,第一唱丑时末,第二唱卯时初,第三唱辰时初。 刘权生对刘懿学业的管理非常严格。 六岁起,刘权生便要求刘懿二唱即起、昏黑便息,除大集帮忙、逢节祭母、十日沐休外,刘懿每日都会读书解意至晌午,午后小憩,复醒便以强健体魄为要,晚饭后才可呼朋唤友耍于街巷,日日如此,风雨不误。 而经年累月的求学问道,让小刘懿在儿时便读罢了百家诗书,懂得了人生大道,在望北楼混迹的游刃有余。 今年以来,刘懿有时会牵着那匹赛赤兔,随父亲乡间采风,有时会被父亲带着与不知名的怪老头论战,或棋场厮杀,日子也算有滋有味! 被刘瑞生派人毒打一顿的东方春生,在轻音阁静养期间,将教授东方羽读书识字的大权交予了刘权生。 于是,刘懿与东方羽便成了同窗、书友,和玩伴。 多年后,两人还成为了千里相望的蓝颜知己! 不过,两人在结交之初,东方羽的牙尖嘴利和骄横野蛮,让刘懿倒有些‘朱楼四面钩疏箔,卧看千山急雨来’的滋味。 他‘大哥’的地位有些不保啊!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10章 闻鸡起舞,玉汝于成(下) 东方羽随东方春生走遍大江南北,见惯了大世面大场面的同时,她的性格,也历练的甚是外向开朗,再加上从小锦衣玉食的生活过惯了,这让她的开朗的性格里,还带了三分蛮横和三分无理取闹。 这不,每天卯时未至,东方羽便头系红布带、脚踏虎头鞋,虎头虎脑,蹦蹦跶跶赶往学堂,挨家挨户地敲门,叫二牛、喊三宝,同时不忘拽上那半梦半醒的皇甫录。 最后,东方羽带着睡眼朦胧的李二牛三人,来到学堂后宅,便“咣咣咣”毫不客气地敲起刘懿家门,直到屋内刘权生父子此起彼伏的鼾声渐渐消失,小丫头才肯罢休。 每每至此,李二牛、皇甫录、王三宝三个小黄髫,总会羡慕家住南城的应成,可以多睡一盏茶功夫,没有落入东方羽恐怖的‘虎爪’! 每每至此,清早磨刀霍霍的李大牛总会憨厚的喊一嗓子:这丫头,够水灵!而后被李大嫂狠狠的掐了几把腰眼! 每每至此,刘权生总会轻踢刘懿,叫他赶紧着衣领学,自己好再来一个回笼觉! 领学者,学中之优、优中之优也! 刘懿虽未在官府领俸,也未初露锋芒,却是被北市百姓竞相看好的大彩头,原因无二,有其父必有其子,更何况近几年来,刘懿青出于蓝胜于蓝的劲头愈演愈盛! ‘子归五小’中的其他四人,也尊刘懿为长,个中原因有很多,可能是刘懿有一匹让人垂涎的赛赤兔,可能刘懿读书读的最好,可能其他四人惹了祸事刘懿总会一力承担,也可能他刘懿尿尿时呲的最远! 年复一年,刘懿、王三宝、李二牛、应成、皇甫录五人在六岁相识,同学、同闹、同作怪,已经足有五个年头。 树长需扎根,‘子归五小’的根在日复一日的闻鸡起舞中,越扎越深。 往日领学,总是刘懿在前念,其余四人跟诵,后一同坐而论道,懵懂不解之处先由刘懿作解,刘权生批之改之。 可自从东方羽入圈后,这条规矩可是荡然无存! 瞧!今日,东方春生伤病渐痊愈,意起赴学堂,遂起了个大早,想看看自己的宝贝孙女有何长进,衣衫不整的刘权生在侧低头作陪。 进堂,刘权生站在东方春生身后,对刘懿挤眉弄眼,搞得刘懿有些不知所以。 原来,刘权生本答应东方春生每日亲自领学,哪知今日被东方春生在被窝子里堵了个结结实实,惹得古板的老爷子对这‘爱徒’一阵训斥后,绷着脸坐在后桌。 两人进堂后,东方羽和其余‘四小’还在念念有词。 除了刘懿,众人皆背对着东方羽和刘权生,未见此二人。 台上,刘懿刚念了一句‘殷忧启圣、多难兴邦’,东方羽便兴致使然的问了一句,“无难则不可兴邦否?” 东方羽的陡然发问,搞得刘懿哑口无言! 其余‘四小’也兴趣冲涌,笑呵呵看着刘懿吃闷亏! 后座的东方春生和刘权生以袖捂嘴,勉强忍住不笑。 事已至此,刘懿心中哀叹: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 东方羽起身,仰鼻抚案,头头是道,“学可不求甚解,亦应求甚解,无难自可兴邦,不以何来文景之治?何来孝武盛世?可见这古人学问,不可偏信也。刘兄,我说的可有道理?” 刘懿手握竹卷,低头沉思一番,随后哑然笑道,“满玉(东方羽字)兄说的有理。” 东方羽向前三步,背手仰首,摇头呲牙,小大人一般轻叹,“领学者,能而居之,今日一见,刘兄不能为呀!” 泥菩萨还有三分火气,刘懿见东方羽直白挑衅,皱眉激辩,“满玉兄,临阵机辩我不如卿,然圣贤不可亵、古法不可渎,纵不合时宜,亦应学之思之、有则改之,读史方可知耻,方可思过,方可改正!” 走南闯北,东方羽本就傲气凌人,自觉我辈之中,吾当最强。 见到刘懿嗔怒,于是,她不温不火的回应,“殊同(刘懿字)兄,今日你可敢与我论战?若你胜,我尊殊同兄为兄长,今后敬之爱之,若我胜,从此‘子归五小’改六小,你等要尊我东方羽为魁首!如何?” 说罢,东方羽满脸志在必得,小手伸出,指向李二牛四人,傲然道,“今后,你,你,还有你,你们都得听我的!” “哎呦呦!这可不得了哦!老大,要不,咱再想想,咱可不能阴沟里翻了船哦!”为人老实的李二牛虎牙一呲,劝道。 皇甫录嘴一撇,讥讽李二牛,“闭嘴,李二胖子,老大怎么能输呢!” 李二牛撸起胳膊,瞪着皇甫录,“老黄(皇),你再叫我李二胖子,信不信我把你打出夜香来?” 应成不失时机地拱火,笑道,“二牛,你打老黄一个试试,我不信,打死我都不信。” ‘四小’顿时开始叽叽喳喳,你一言我一嘴! 很快,四人脖子一伸,齐齐,闷声不语,因为,他们无意间看到了坐在后面偷笑的东方春生和刘权生。 事已至此,刘懿也不啰嗦,径直下台,走向后座,恭敬拱手对东方春生和刘权生说道,“父亲,东方爷爷,今日我与东方羽论战,请父亲与东方爷爷出题监场,我俩一局定胜负。” ‘四小’虽表情各异,但心底似乎不约而同地更加敬佩起老大刘懿的勇于担当来。 东方春生轻抚白髯,哈哈一笑,曰,“善。” 盏茶功夫,只见刘懿、东方羽对坐案上,气定神闲。 东方春生、刘权生并排近坐案下,四小子恭谨围坐二人席后。 茶起,香飘满堂,刘权生双瞳灵动,大笔一挥,题遂生出。 题曰:法治与人治! 刘懿浓眉一提,率先发难,朗声道,“满玉兄,在下浅见,治国在法不在人,凡将立国,必察制、必立法,此乃长治久安之本也!” 东方羽虎头一摇,不甘落后,针锋相对,“秦有李斯则扫六国,有赵高则失其鹿。秦法未变,然成效大变,何以做解?此乃人治之重也!” 刘懿一辩失利,也不纠缠,立刻另辟蹊径,道,“昔者齐桓公之地狭于列国,乃修法治、广政教,方霸诸侯,又做何解?” 东方羽思维敏捷,直接驳斥,“君仁则天下仁,君义则天下义,君正则天下正,国有一正君而国定,桓公重仁、明义、正身,此乃人治之功,方成霸业,这与法何干?” 刘懿攥紧拳头,咄咄逼人道,“人治治下不治上、治外不治内、治民不治官,尽显弊端。满玉兄,秦法未变而施政者变则亡国,又当做何解?此岂非人治之弊?” “彩!” 王三宝和李二牛同时拍案而起,吓得东方春生打了个机灵,两个小黄髫随后尴尬一笑,重回席内。 刘懿和东方羽你来我往,唇枪舌战,斗的不亦乐乎。 约莫二十回合后,东方羽渐落下风,小丫头不甘言败,开始另立名目,道,“初汉无法,得三杰而立天下,此非人之重?” “我大汉建国以来,萧何作《九章律》,叔孙通定《傍章律》,张汤拟《越宫律》,赵禹攥《朝律》,先帝重修《汉律》,使民有法可依,官有法可行,此诚汉五百年江山永续之基也。反观初汉三杰,留侯遵太公兵法、淮阴侯著《韩信兵法》、酂侯遗《九章律》,此皆有法可依、有章可循者也,试问满玉兄,何国无法可长存、何人违法可长生、何事无法可长久?” 说完此话,刘懿煞气凸显,双眉紧皱,一连三问,眉宇之间英姿勃发,若凌源以外的生人可见,没人相信这是刘权生的儿子,也没人相信他刘懿仅仅是是望北楼的小帮厨。 东方羽小脸憋得通红,半天说不出话来,忽然,哇的一声,哭着跑出了学堂,边跑边说,“愿赌服输,我输啦!” 其余‘四小’舞手庆贺,大大地出了一口‘恶气’! 学堂右侧,赛赤兔见东方羽这小煞星呼号跑出,识相地把头塞进了马厩里,生怕惹到了这位姑奶奶,她再把自己老巢拆掉。 只有那刘懿,无奈笑笑,大步流星紧紧追了出去。 刘权生望着刘懿背影,冲刘懿点头赞许,扶着东方春生缓缓离场! 东方春生气哼哼地甩开刘权生搀扶的手,看来孙女输了,爷爷很生气啊! 朝阳映眼,晨光无暇,东方春生和刘权生这对儿师徒定身学堂门口,驻足观望。 刘权生望着刘懿和东方羽那一前一后的两道背影,轻轻痴笑。 懿儿啊懿儿,你是我一生中唯一的,也是最完美的作品,希望你经得起未来的风云变幻和大浪淘沙,飞龙在天。 同时,东方春生也望着那方向,低眉嘀咕,“似像非像,似像非像啊!” 刘权生松开搀着东方春生的手,对东方春生拱手笑道,“老师,望北楼的散白爽口醉人,如果老师今日无事,不如赏光与权生小酌一杯?我和夏晴也好为老师接风洗尘啊。” 东方春生狠狠瞥了刘权生一眼,努嘴道,“怎么?一壶酒便想收买老夫?” 说罢,东方春生缓缓走出,“咋的也得做两个肉菜啊!” 刘权生哈哈大笑,赶忙追上,“瞧好吧您的。”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11章 孤风蓑影,刀剑无声(自传)一 我姓杨,父亲说曲州多松无柳,遂取单字为‘柳’,期我在松柏成林的曲州能够一枝独秀。 母亲说一丝杨柳千丝盼、三分春色二分羞,遂赐字盼休,希望父亲在外走镖时,能够事事顺意,一路平安! 结果,父亲平安的走了镖,母亲不平安的生了我! 对于母亲,父亲所言甚少,母亲的生辰八字、脾气秉性、日常喜好等等,我统统一概不了解。 唯一能确定的就是,我的生日,即是母亲的忌日。 我不清楚那段陈年旧事究竟如何,也没有人敢同我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更没有直接去追问父亲,毕竟,我理解父亲这些年的不易,更理解父亲的艰辛,我就不再去戳当年的伤疤了。 父亲杨奇一生刚直、不擅言谈、不喜攀龙附凤,所以,我凌源镖局在华兴郡所辖八县的镖行中,只有被压着打的份儿,肥差、官差、美差经常被人巧取豪夺,父亲只能走些油水不多的小镖,挣些辛苦钱和血汗钱。 当然,小镖有小镖的好处,运镖没那么大风险,再加上华兴郡治安还算得上佳,所以,父亲的刀,大半辈子都没出过鞘,跟随父亲的镖师们,也从青丝熬成了白头,不得不说,镖师这种刀光剑影里混饭吃的职业,父亲和他的老伙计们干这一行能干到死,也是父亲创造的一个奇迹。 在我认为,平平安安,这是父亲一生,最大的成功。 就这样,父亲起早贪晚,辛苦经营凌源镖局三十余年,也勉勉强强才有镖师八十,养活了三百余口人家衣食无忧。 由于长期奔波糊口,父亲对武艺疏于钻研,穷尽一生,也才堪堪入了上巅倒马境! 在大汉帝国人才辈出的江湖里,下境武夫遍地都是,除却军中,华兴郡江湖里的下境武夫,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堪称多如牛毛。 父亲这个成绩,实在算不得出彩,甚至连平庸都算不上。 由此可见,大哥刘 德生看重凌源镖局,并不是因为父亲的境界,而是因为他娶了姐姐这个智囊,也因为他需要凌源镖局在凌源的根基和人望,来帮助他夺得家主之位。 这一点,父亲、我和姐姐,心知肚明。 百余年前,魏文帝曹丕麾下重臣,尚书令陈群对江湖分级时,曾这样定义倒马境界:以单手之力,阻奔腾之健马,卸其力而倒推之,是为倒马。 下巅倒马境只在武道第四层,属于武夫中的下等。 如今江湖,腾龙卧虎,倒马境界的武夫不值一提,不过这下巅倒马境,可绝不是一股子蛮力那么简单。以智悟道、入境既致物的文人自不必说,武夫若想入倒马境界,需要数十载夜以继日的苦练和钻研,还需要一点点儿秘籍灵药或是高人指点,非天资中上者,武夫永生不得入倒马境。 过了倒马境,便是武夫中境卸甲、推碑、破城,武夫只有入了破城境界,才可心生一念,调动丹田气海中的气机,使用绝妙招法,到那时,天下武夫才算真正摸到了武道的门槛儿。 父亲未娶妻时便入了倒马境,因凡尘俗世纠葛,人活到来仍未突破下境入得中境,跟着父亲的老兄弟们每每欢聚饮酒,都会说镖行生意耽搁了父亲这位练武奇才。 姐姐常说我是练武的好材料。 其实,我在六年前,也就是在十二岁那年,便已破了撼树境,将入倒马境界,父亲却说‘重剑无锋,大巧不工,年少成名终是会滋生恶习’,叫我隐藏境界,低调行事。 我既没有振兴镖局的志向,也没有追求武道的雅兴。 所以,除了父亲,再没有第二个人知道我当年破境一事。 姐姐杨观年长我三岁,相貌平庸,但英英才气却是被凌源城父老所公认,如果子归学堂大先生刘权生是苍穹里熠熠生辉的星耀,那么姐姐,便是神仙遗留在人间的一块儿美玉。 公元334年,也就是我入境撼树的那天,墨家钜子寒李途经凌源,曾风评三人,一人得‘我若不醉,世人安醒,我若醒酒,世人安生’,一人得‘心有七窍,滴水玲珑’,一人得‘六岁解文,构思无滞,词情英迈,小得天成,天涯处处皆汝家’。 墨家钜子寒李是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江湖天擎,他在评语后便潇洒离去,评语中唯一落了名的,便是我那得了‘七窍玲珑’风评的姐姐,杨观。 有前人指路,身在闺中足不出户的姐姐,从此名满华兴江湖。 我还记得,那年的父亲挥舞着扫把,赶跑了一波又一波上门求亲的乡绅豪族。 那可是他的宝贝疙瘩!谁也动不得,谁也不准动! 在我看来,姐姐虽不及那蔡文姬六岁辩琴,但心有韬略而不外露、每临大事而有静气、历经艰难而不灰心,比我的能耐大多了。 几年前,父亲尝试逐步将镖局内事托付姐姐,姐姐也算争气,经过一番打理,那年春节,镖局竟破天荒为每户镖师家中都多发了五十株钱、两只肉鸡,人人笑的合不拢嘴。 公元337年,三年前的夏天,我虚岁一十有六,父亲叫我领镖师二十,携财货三箱,沿官道前往真定县,为鼎鼎大名的方谷赵家走镖。 哪知,行至半路,贼起越货歹心、祸起两县交界、戈起林间狭路,兵争遂起。 敌人三倍于我,对我群起而攻之,其中不乏行家里手。 我所带的镖师大多是父亲的老伙计,虽经验十足,但年长气衰、力有不怠,我自恃境界、左突右挡,却仍显颓败之势,盏茶功夫,除我之下,镖局人马皆死伤殆尽。 由于官道之上路人较多,贼首期望速战速决,遂用尽了招法,拉渔网、撒蒺藜、射暗箭,我渐渐力有不支,在身中三刀后,我觉得本小爷的小命,恐怕是要扔在这了。 屋漏偏逢雨,在我思虑之际,一时大意,又中暗箭,我大叫一声,昏死过去。 醒来后,我发现我正躺在一野塘边,一人宽衫草鞋、散发披肩地坐在我的身侧,正在悠然发呆。我回过头去,在他身后,有家仆六七十人,仅从气息上看,其中一个胖家伙与我境界相当,此刻,那个胖子正在一旁呼来喝去,忙着安营扎寨。 我动了动身体,都是些皮外伤,若不是射来的那根暗箭涂了药,我自觉还能撑个一时三刻。 长气一舒,摸了摸胯下,‘二弟’还在,嘿,还能给老杨家留个后呐!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12章 孤风蓑影,刀剑无声(自传)二 我微微抬眼,看向身侧那名狂生打扮的文人,有些眼熟。 男子似乎有所察觉,亦看向我,哈哈大笑道,“杨柳,第一次杀人,滋味如何?” “刀进刀出罢了!多谢救命之恩!”我勉强挤出一张笑脸,对刚刚那一战,仍显得有些心有余悸。 那人笑道,“我损失了十余名爱仆才救下了你,你这一谢了之,是不是太过轻率了些?” 我看向那人,他正玩味的笑着,话里虽酸,但话外这不知真假的十余条人命,似乎与他事不关己一般。 讨价还价本就是江湖常事,当时的我淡然处之,盘膝在地,大咧咧道,“你当如何?要钱?我可就只有雇主的三箱财货,再说,我看你也不像个缺钱之人,不如今日之事,你就当做日行一善,把我放了得啦!” 那人哈哈大笑,捡起一枚石子,向池中砸去,溅起一串水花,随后,恣意潇洒地道,“你真当我是大善人?” 我圆滑地道,“那你痛痛快快开个价,我痛痛快快给你个答复。” 男子爽朗笑道,“货归汝,汝随我!” 我有些惊恐和惊讶,赶忙从那竹席上坐正,结结巴巴地说道,“我虽然我玉树临风潇洒倜傥,但我可没有那断袖之好,公子,您,找错人啦!” “哈哈!哈哈哈!你很对我的胃口呢!”那人仿佛听到了世间最好笑的笑话,对远处大喊,“许坚,拿酒来!” 直到现在,我仍清晰记得,那日池边的怀冰台,游鱼渌水,翔鸟天飞,万类霜天竞自由。 如果没有后来发生的事,那将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一天。 我与他豪饮畅聊,酒过三巡,颇有‘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之感,于是,我俩以池水为证,从此结为异性兄弟,我敬称他德生大哥。 刘 德生的德生! 也是在那一年,突然发生了好多事! 那一年,子归学堂大先生刘权生,醉醺醺拎着酒葫芦,趁着月色走进父亲书房,没过几日,父亲一改常态,将姐姐许给了刘家长子续了弦,我的德生大哥摇身一变,成了我的姐夫! 那一年,父亲金盆洗手,开始颐养天年,在姐姐的怂恿下,素来无拘无束的我心不甘情不愿地扛起了镖局。 凭借凌源刘氏的地位和刘家外戚的身份,我凌源镖局一改细水长流之势,不尽财源滚滚而来,全年入钱十七万余株,这个收入,与华兴郡第一首富黄殖想必,也仅仅略输半筹。 那一年,我挥金置地,将镖局从杂乱的北市搬到了干净的南城,德生大哥推荐了五十余位好汉做了镖师,其中驱鸟境十一人、破风境两人,其中一人,竟隐有破境撼树之势,这让凌源镖局实力大涨。 在惊喜之余,我心中也平添了些莫名的忧虑。 凌源刘家做事的狠辣风格,我是十分清楚的,刘家在华兴郡的人品,我也是心知肚明。如今举家投靠德生大哥,无异于与虎谋皮,虽然现在你侬我侬两相安好,但将来大哥一旦让我去做违心之事,我便要陷入两难局面了。 也是在那一年,那名唤刘权生的酒鬼在凌源城拜官、领俸、掌铜印,凌源百姓风传这刘家老三也算有了出息。 我倒觉得,能三言两语便让一生耿直刚毅的父亲改变初衷、痛快嫁女的酒鬼,绝对是喝了掺水的假酒。 于是,我开始差遣镖师暗中调查刘权生,这一查不要紧,我竟发现,刘权生在十余年前,居然在京畿任职光禄少卿,这可是秩俸堪比郡守的大人物啊! 这个调查结果,令我大吃一惊,我正欲遣人再探,父亲连夜找上了我,勒令我不要继续谈查下去,否则会有性命之忧。 我心中虽然好奇,但也谨遵父命,停止了调查。 刘权生,一定藏着惊天的秘密! 在我小的时候,我曾以为,一人一马、一剑一酒,便是江湖! 做了总镖头才发现,江湖是柴米油盐,是人情世故! 两郡交界那场数百人参与的、那场差点要了我小命的厮杀,在刘氏家主刘兴的三言两语和几箱金银中,不了了之,大管家刘布顺路还带回了贼首以血而书的引咎辞! 那是我有生第一次感觉到,钱和权的威力! 一个月前,凌源西门,大哥恭恭敬敬、我痴痴颠颠,我俩合力演戏,哄骗了东方春生、耍了刘布,大哥亦收获了他梦寐以求的人心。 同时,大哥还不经意间扯下了那枚被刘布从望北楼抢回的睚眦羊脂玉,这枚睚眦羊脂玉是刘瑞生他娘给他求来的灵物,落到了大哥手里,只气得刘二公子火冒三丈。 其实,配合哥做这种表演,我已经轻车熟路。 但那天,咱也不知道为啥,大哥非要叫我去林子里拔树。 开始时,我只以为大哥或许是想戏耍东方老儿一番。 后来才知道,他原来是想给东方老儿一个下马威。 约莫一个月前,我受大哥之命保护东方老儿,顺路想着抓一些刘二公子的把柄。 一路顺风顺水,我本以为会无功而返,直到几日前遇到了那硬茬子! 这是我一生都不会忘记的一天!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13章 孤风蓑影,刀剑无声(自传)三 公元340年,汉历十月初七,雾失楼台,雪迷津渡,风轻松白。 大清早儿,东方老儿整理衣冠,兴致冲冲地跑去子归学堂,说是要看看他的宝贝孙女。 我安排好暗中随行保护人员后,便躲在轻音阁后院一角,津津有味地嚼着蛮头就着大葱,然后百无聊赖裹了裹貂裘,仰望天际,轻叹一声。 看来,今天又是发呆的一天啊,无趣的很! 自从大哥将东方爷孙接至轻音阁,我已经在轻音阁蹲守月余,一个月来,刘家二公子刘瑞生和他的那些狗腿子们,从未踏足过轻音阁,就连蛛丝马迹都没有给我留下,这让我颗粒无收。 而这段日子,刘瑞生的左膀右臂刘布和徐卓,始终夹着尾巴做人,看来,这两个家伙,也不打算再来寻东方春生的晦气了。 这样也好,省的小爷对付你们花费力气与口舌。 一个月来,被刘布打的只剩下半条命的东方春生,伤势已然痊愈,遵照医嘱,三日后便可停药,小憩调理几日后,便可重归健硕了。 想到东方春生,我不禁怂了怂鼻子:泱泱天下,诸子百家,三教九流,各有神通。东方春生在数十年前作为九流中名家的执牛耳者,在江湖中的地位可谓一人之上万人之下,如今却沦落到这般田地,不得不让人唏嘘啊。 闻着屋内缓缓飘出的药味,看着远处朦朦胧胧的小松,再加上三分饱餐过后的惬意,我有些恍惚出神。 时光荏苒,我已执掌镖局三年有余,一路走来,德生大哥扶持、姐姐杨观谋划,凌源镖局的威名与实力扶摇直上,仅仅三年,便在整个华兴镖行中夺了头魁,甚至在囊括了整个古中原的曲州,都已算得上小有名气。 我凌源杨柳的名号虽然不值钱,境界也并不算高,但在华兴郡黑白两道上,也能换得三分薄面。 可三年里,每每夜深,细细品味,我这心里,总有一丝不安和憯懔。 被德生大哥推荐入门的镖师们,只惟大哥马首是瞻,我在凌源镖局的话语权越来越少,有时甚至没有话语权。镖局岁入钱银的一半,都缴了刘家的贡,虽然刨去上贡钱银,镖局收入仍然巨大,但心里总不是个滋味,有一种替人卖命打工的滋味。在大哥的唆使下,我时不时参与一些杀人放火的下贱勾当,镖局土生土长的老伙计们看不惯,渐渐随父亲去北市退隐,我虽然钱权双收,但日子过的越来越拘谨,能一起喝酒的人,越来越少。 如今的凌源镖局,似乎没有剑,虽然我剑法很烂;也没有酒,虽然我酒品很差;更没有朋友,虽然我的朋友本就不多。 我心中真正的江湖,似乎也不是这样! 德生大哥近些年所作这一切,姐姐未做阻拦,我也不便再多言。 德生大哥于我,既有救命之恩,又含姐弟之情,这贼船,我不上也得上。 尽管,这样的生活让我憋闷不堪。 我认! 正在思虑之际,院内松林忽动,微微沙响,松树一响一动,树上黑影团团落下,一团、两团、三团、四团伴随着淡红色的雾气飘洒,八团黑影齐刷刷从树上落下。 我双眼微眯,八团黑影,全部都是我安插在院内的暗哨,其中不乏擅长潜伏和侦查的行家里手,他们几乎同时身死,这让我精神一振,戒心大起。 来活儿了! 能在几息之内屠了八人,其手段和境界绝不在我之下,甚至要远高于我。 我未多做思考,手中长刀霍然出鞘,背倚墙角,单拳前抵,右手横刀置于拳背之上,收敛气息,摆出祖父自创的《杨家刀法》起手式,凝视周遭,准备伺机待发。 哼!啊! 院落内,又传来数道闷哼,又是七八名暗哨被来人悄然解决。 而我,竟未发现那人一丝马脚,看来来人之强,已经远超我的想象。 敌人在暗我在明,轻举妄动无异自寻死路,于是,我屏气凝神,继续保持守势。 突然,浓雾之外的一颗雪松树下,地上的黑影传来极其微弱声音,“杨柳,救我!” 细辨声音,我得知,那是我方中人。 我正欲上前施救,可最后却一步未迈。 这是来人的欲擒故纵之计,想叫我离开墙角,也好方便他在暗处攻击,所以,我方之人,断不可救。 于是,我依然气息收敛,猫在墙角。 稍顷,一声惨叫,雪松林了无生息,看来猎人没有了耐心,把我方的人马屠戮殆尽了。 整个后院静悄悄,浓雾中没有一丝气息可觅。 对峙之间,我心神不定,一时间竟判断不出来人到底是什么境界,到底是谁派来的。 街坊邻居都晓得那东方老儿今日未在轻音阁,大哥的好二弟怎会不知?既然知道,又怎会突然遣人前来刺杀东方老儿? 一个惊诧的念头,在我脑海里一闪而过。 这人并不是来杀东方春生,而是来杀我,或是来杀我大哥的。 老话说得好,临阵对敌,神形不一者,死! 就在我思虑分神之际,陡然感到背后冷风突起,我心中大呼不妙,匆忙回头,只见墙中一只大手突然冒出,让我冷汗骤起。 来犯之人竟以手为刃,单手破开院墙,直奔我后腰袭来。 其力道精准、方向刁钻、行动快速,让我头皮一阵发麻。 情急之中,我立即将刀竖起,以刀为墙,逆时针原地打了一个转。 我要赌一把,来人若敢强行插入,那么,结局便是我死,他失右臂。 这个代价,不知道来人愿不愿意付出。 事实证明,我赌赢了。 最后一刻,来人收了手,他未发出一丝声音,重新隐蔽藏于雾中。 我低头看刀,只见我的刀上留下几滴鲜血,地留拇指一根,在长刀旋转之中,我取下了他的一根手指。 利以形彰,功以道隐,对敌人狠,对自己更狠,好一个狠辣刺客! 初一交手,我便知来人不好惹。于是,我深呼一口气,弯腰拖刀,疾行至庭院中央,庭院中央视野宽阔,有利于观察风吹草动,我一边不断转换视野,一边思考着破敌之计。 突然,一支暗箭左侧袭来,我挥刀拨开后,右侧暗箭已至。 左挑右拨之下,十余支暗箭被我纷纷闪掉,有惊无险。 院内虽复寂静无声,但一股浓烈煞气却将我的视线移到屋顶,我抬眼望去,只见前来刺杀之人正手持短匕,借身为箭,挟居高雄风,以百夫之勇,身体不断旋转,向我扑刺而来! 这股气势十分强劲,有雷之势、电之威,不可小觑。 呵,敢来摸老虎屁股的高手,手段真是高明! 面对势大力沉的一击,我并没有选择退避三舍,头脑一热,大吼一声,聚力凝神,找准时机,竖刀劈砍,向他飞扑刺下来的匕首尖儿,一刀直劈而下。 可当我挥刀直下的一刹那,我便心生悔意,明知对方占尽优势,我却仍正锋相对,不出意外的话,我会被他这一击凿穿个大窟窿,为了争一口气而殒命,何必呢。 “杨老弟,借你一刀!” 生死之际,身后喊声忽至,轻音阁掌柜许坚提着肥硕的身子,持刀而来,与我同方向、同招式,向那人劈砍而去。 这许坚全身略浮胖,小腹突出稍下垂,势大力沉的一击被他挥出,他全身的肥肉,都在如波似浪般地起伏不止。 我们二人合力,并没有改变结局,只听‘嘭’地一声,我和许坚,同时被来人凌空刚猛一刺击退,倒在地上。 院内再静。 瘫倒在地的许坚一声呜呜啊啊怪叫几声,昏死了过去。 我则气息逆转,一口血不受控制地吐了出来,双眼逐渐模糊,开始神志不清起来。 三四个呼吸的功夫,我的身侧站了一人,我只感觉那人杀意隆隆,不难猜额,此人正是前来刺杀我与大哥之人。 我微微皱眉,勉力提神问道,“你是谁?” 来人并未搭话,我隐约见他收匕于袖,缓缓近于我身,蹲在我的身前,面无表情,冷峻道,“刚才你要了我一根手指,按照江湖规矩,现在,我还你一份礼!”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14章 孤风蓑影,刀剑无声(自传)四 璧月小红楼,霜冷阑干天似水。 那人话音方落,一把扼住我的手腕,眼中流露出千丝狠辣。 他慢条斯理,一根一根、一根一根掰断了我所有的手指,掰到最后一根,他捏住我的指根,将小拇指一扯而下,一股血雾喷溅而出,我的眼前,已是红彤彤一片。 我全身被汗水浸透,但仍坚持咬着牙,一声不吭。 直娘贼,今天老子若能苟活,来日,爷爷我定要杀你全家! “凌源刘氏,作恶多端,为民除害,送你上路!” 十六个字从来人面罩之下缓缓吐出,他在说话的字里行间,充满了一种极为舒服的愉悦快感。 刺客袖中匕首再现,直接刺向我的面门,眼见我是活不了了。 妈的!老子活了十八年,还没摸过女人呢!这个悔哦!悲哀!悲哀啊! 就在生死存亡之际,一直‘昏死’在我身边的许坚突然身形一滚,将手中刀横了过来。 我心中赞叹:这死胖子,刚才真够能装的! 许坚这一突兀横扫,正中刺客背部,连皮带肉撕扯下一大块儿血肉,那人吃痛大喊一声,便抬起匕首,意欲快速了结了我。 我匆忙提刀,吃力地将那支寒芒闪动的匕首挡下。 就在两相僵持之际,被我布置在前庭的侍卫及街道暗桩纷纷闻声赶来,刺客见状,自知今日刺杀不成,一脚踹翻许坚,立刻收匕拾箭,身行礼落地翻墙而走。 许坚不肯就此罢休,他一声骂娘,踉踉跄跄起身,带人急迫追了出去。 我在意识弥留之际,隐约看着被刺客收拾干净的庭院,心中充满了尊敬与蔑视: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这是个好刺客!但不敢舍己,何谈杀人?如果方才他能够拼死刺下,相比我已经在下面喝完孟婆汤了吧。 这次,我和三年前一样,在一片混乱中昏死了过去。 权钱开路好办事,七日前,大哥重金许利,派人前往曲州,求得曲州首府太昊城姜神医出面为我诊伤,姜神医手段高明,仅仅七天,除了断掉的一根小指无法修补,我已与之前无异,不出几日,便可行动如常人。 我的好大哥,又救了我一命。 今日,汉历340年,十月十五。 在名医调教和大药滋补下,我伤势痊愈。 或许大哥性质使然,便在清晨准备车舆,硬拉着我出城赏景。 他说要给我瞧一个好物件,帮我消消心中火气。 我虽心不甘情不愿,但也不想违背大哥心意,便收拾一番,随了他去。 大哥了解我的秉性,所以我乘坐的香车内一改繁华装饰,摆设简洁, 仅仅在榻下陈了一张白兔毛毡用以保暖,边角挂了一枚黄神越章印,以做驱邪之用。 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我手捧暖炉,身披雕裘,头扎樊哙冠,正坐其中,时不时拉开窗帘,呼吸几口久违的山野空气,心中尽是满足。 姐姐常说:若为爱情故,名利皆可抛。 阎王殿走一遭的我却认为:若为生命故,万物皆可抛。 一行马队由许坚领队,大哥骑马居中,我的车舆紧随其后,镖师和仆役混成一队,二百余人,气势汹汹,一路无话。 这般阵仗,总让我心中焦躁不安,如果仅仅是寻常出游玩乐,大哥绝不会率领如此多的人马,我隐约觉得,今日一会定有大事发生。 行至凌源城外九里的张家村,一行人停车下马。 张家村两侧青山尽是雪,鸡鸣犬吠深巷中,宁静祥和的气氛,让我暂时远离了凡尘的喧嚣,心中一片清明。 大哥为首我为次,我二人徒步入村。 家仆和镖师们紧随在后,很快散于村内要道。 而此时的张家村,所有的村民都聚于村口,见我二人前来,他们兴致勃勃。 “大公子,劳您大驾,小老儿心里不好受啊!” 张家村领头一人从村民中急急走出,向大哥躬身行大礼,抚摸颅顶,献媚至极。 “不当事,不当事,张老,全村人可都到齐?德生此次受父命,为张村百姓发放过年钱粮,每人一百铢钱,这要是少发一人,德生可是要受父亲责罚的呦!”大哥大步上前,紧握那双长满老茧的手,一脸真诚。 我在旁看得那叫一个云里雾里,心中狐疑:凌源刘家那是出了名的铁公鸡,他们什么时候这么大方阔绰了? 刘家在华兴郡那就是天,刘家的长公子,在华兴郡,那就是太子爷。 所以,本就农户出身的张老哪见过刘家长公子这般架势,被感动的差一点就老泪纵横,立马从怀中掏出籍册,回头大喊,“刘公子给大家发钱粮来啦!叫到名字的,知呼一声,发不到手的可别眼馋呐!” 随后,激动不已的张老当着大哥的面儿,一人一人叫了起来,村民早就知道此事,纷纷笑意盈盈,一个一个的大声回答着。 “大公子,人已到齐!您用不用再点点?”张老小跑着向大哥复命,抬手奉上籍册,褶皱的脸上堆满了笑意。 每人一百铢钱,每户就是四五百铢,这笔钱,足够他们买半扇猪肉了,这叫他们如何不喜呢。 德生大哥向张老微微点头,突然大嘴一咧,披头散发,向前两步,骤然对人群中厉声喝道,“张祀,几日前你受命于人,前来杀我。今日,是你死?还是他们死?” 话音一落,全场哗然。 疑惑、愤怒、猜忌、惊恐,神情各异。不一会儿,村民中走出一人,是一名并不算魁梧的男子,他少了一根手指,单薄麻衣渗出一道血槽,十分怖人。 方才听到德生大哥说话,我便渐渐明白了些什么,此刻这名男子从人群中昂然走出,我恍然大悟。 是他,没错!这就是几日前在轻音阁后院差点要了我小命的杀手。 原来,他叫张祀啊! 张祀走到距离大哥十步,止步朗声说道,“刘大公子,阁我闯,人我杀,江湖事,江湖了,一人做事一人当,望你莫要为难他人!” 大哥微微点头,张祀也不啰嗦,掏出袖中匕首,利落地抹了自己的脖子。 一条好汉,就这样魂归西去了。 我了解大哥那斩草除根的脾气,看着前方憨厚农民和老弱妇孺,我于心不忍,规劝道,“大哥,河清不可恃,人命不可延,罪不及父母、祸不及妻儿,给他们出些钱银,咱们走吧!” 我站在大哥身侧,和颜悦色地劝说,希望这件事儿能够就此了断。 德生大哥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笑如春风和煦,“盼休,这几日大哥常去看你,在你的梦中,你总说要杀他全家。今日,大哥就代劳了!不仅要杀他全家,今天,大哥还要杀他全族!我倒要看看,今后谁还敢冒犯刘家天威!” 我怔在当场,脑中如雷劈一般,事出紧急,我匆忙劝道,“大哥,江湖事江湖了,莫要连累妻儿,惹得天怒人怨呐。” 大哥不以为然,苦口婆心对我说道,“兄弟,俗话说斩草要除根,哥哥今日所做一切,可都是为了你今后能过上安生日子,希望你不要忘我大德、思我小怨呐!” 我正欲再次开口谏言,奈何大哥手一挥,家仆和镖师们便一拥而上。 他们毫不留情,挥刀!挥刀!再挥刀! 村民在他们眼中,仿佛是一群待宰的猪羊。 我大声制止,可不仅家仆们不听使唤,就连我镖局中的镖师,对我的喝令也置若罔闻。 我脑中又如电闪雷鸣,我,被架空了! 这一刻,我终于明白,凌源镖局已经不行杨了,它已经改姓刘啦。 而我,也已经彻彻底底沦为一个摆设,一个花架子了。 两盏茶后,村里已经血流成河,村长张老汉用一番欢喜,换了个死不瞑目,村子里的男女老幼被家仆和镖师,屠了个一干二净。 我愣在一旁,既无法阻止,也没有参与。 放火烧村之际,大哥扔下了那枚从刘布手中夺来的、被冰块包裹着的睚眦羊脂玉。 而我,扔下了心中的江湖!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在大哥的推波助澜下,当日下午,凌源街巷,一首小诗便被朗朗上口地传出:刘家老二真性情,拖鹰拽马江湖行。杀婴屠妇豪气荡,张村羊脂显英名! 看来,刘二公子是要替大哥背负屠村的罪名喽。 砰砰砰! 一声鼓响,将我从深思唤回了现实。 此刻,我正坐于望北楼三层客座,听着那伤势渐愈的东方春生诵书,只见东方春生义愤填膺,眼中怒火蒸腾,大吼一声,“各位看官,今日书名为:刘瑞生张村行暴,华兴郡风雨飘摇。” 看着窗外,我不言不语。 年轻时圣明如神的东方春生,也在无意间成为了大哥的棋子,更何况是我呢? 哎!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兮、雨雪霏霏! 这,才是杨柳吧!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15章 人事人情,人义人生(上) 所谓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 在当下风起云涌的大汉帝国,只要是虎啸一方的势力,必然有立根之基和成事之法。而在这股势力之中,必然有一个足以翻腾一方风云的人,这种人,我们一般称之为英雄,奸雄,或是枭雄。 很荣幸,凌源刘氏家主刘兴,正是此中之人,如果还要继续细细分类,那么,他应在奸雄之列。 既然气氛已经烘托到这儿了,就不得不开口讲一讲刘家这位现任家主,刘兴。 凌源刘氏家主刘兴,出身名门望族,其人生得身长八尺,朱唇玉冠,经过岁月洗礼,已是花甲之年的他虽然两鬓风霜,但依然配得上俊美二字。 刘兴自己本事不大,但极其擅长审时度势,他借家族两朝帝师之余望,外投曲州江氏这棵参天大树,内联华兴郡内大小豪阀,稳坐凌源县令之位,兼达四方之众,囊括凌源之资,声势浩大,威名赫赫。 就连那华兴郡郡守应知,也是刘兴父亲刘藿的门生故吏,见到刘兴也必须先俯首作揖,尊称一声‘师兄’后,再恭恭敬敬的议论公事。 在他的主导下,华兴郡大大小小的世族豪阀聚沙成塔、报团取暖,他们尊刘氏为长,几乎垄断了华兴郡全郡的渔业、纺织业和畜牧业,形成了一股足以左右或者颠覆华兴政局的可怕力量。 可以说,在华兴郡,郡守应知是明面上的大王,而他刘兴,则是手握实权的大王。 华兴郡本地人有一句土话:太岁若是吼一吼,华兴也要抖三抖。 ‘太岁’二字不言而喻,其所代指的,便是这位凌源县县令、凌源刘氏家主,刘兴。 刘兴性格开朗,平日里喜欢赏花弄月、谈笑风生,很少谈悲言苦,可这几日的刘兴,略显不同,他有些恼怒和烦躁,甚至对追随他风雨多年的大管家刘布,都不自觉发了好几次火气。 而说起他的恼怒与烦躁,不得不说说刘兴的伤心事。 江湖传言,刘兴常年哮喘缠身,从小便在刘布的陪伴下四处求医,由于身体不佳,也就疏于了学习,加之天资不盛,以致才学浅薄,入不了神武帝和现帝的慧眼,只能蜗居在凌源郁郁寡欢。 所以,继承祖宗遗志光耀门楣这种事儿,他想都不敢想! 他刘兴只期盼此生能够托父亲与爷爷的福荫,将凌源这一亩三分地儿经营妥当,子子孙孙衣食富足,这也不算辱没了祖上英明。 所以,为了这份族业和执念,刘兴这些年脏事恶事没少做。 脏事恶事做多了,想置自己于死地的人,也就多了。 但是,刘家的事业如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在绝对的实力面前,那些不肯与刘兴同流的官吏与百姓,也只能选择隐忍不发,刘兴眼里容沙子但不容石子,他实在看不过眼的人,索性直接让下人暗中杀掉,最后随便给郡守应知一个借口,便敷衍了事。 正是凭借这股强势与高压,以刘兴为首的凌源刘氏家族,几十年来始终把华兴郡牢牢掌握在手中,肆意压榨着、挥霍着百姓们的血汗。 而今,刘兴上了年纪,本打算年底便不理家族事务,潜心养老。 哪知天有不测风云,几日前,凌源县张家村除却几个在外务工的青壮,村中四十三户一百三十九口被屠杀的一干二净,当日下午,华兴郡守应知派去调查案件的郡卫长孔武,便发现了二儿子随身携带的那块睚眦羊脂玉,随后,在一股莫名力量的推波助澜下,整件事闹得是满城风雨,本就对凌源刘氏敢怒不敢言的华兴郡百姓,渐成人声鼎沸之势。 寒侵老木,初冬哮喘多发,刘兴乍闻此事,一病不起,数日休养,昨日方才下床! 此刻,刘家南城祖宅青禾居,气暖屋崖,地龙漫卷,屋内植被翠绿,全然没有初冬景色。 刘兴独自站在小阁楼上,宽袍素带,背南向北,负手而立,在老气龙钟里,嘴里不断小声嘀嘀咕咕! “老三才堪大用,本想在老三身上实现一门三帝师的宏愿,可老三这逆子天生反骨,非要与我作对。哎!十余年前老三忤逆我的心意隐居深巷,也就罢了。如今,老大老二为了争夺家主之位,折腾的我连个安生日子都过不成了,都说富不过三代,难道我刘家,在下一代就要没落了吗?” 刘兴微微摇头,轻咳了几声,缓步下楼,一边下楼一边说道,“老夫常常教育老大老二要好好学学老三,学学人家的慎独自律和修己安人,他们咋就不听呢?还有我那糟糠贱妻江岚,整日说着立嫡不立长,聒噪。若不是我那大舅哥江锋遥领曲州牧,曲州江家势大好乘凉,我真想立即休了这贱人!” 看来,刘兴对他与江岚的这桩政治联姻,很是不满。 刘兴站在楼梯口,踌躇盘桓一番,最后面露无奈之色,“哎!手心手背都是肉,管他是老大还是老二,总归是自己的儿子、自家的内务,我还是豁出这张老脸,去一趟郡守府吧。” 就在刘兴兀自嘀咕之际,刘家的大管家,刘布,悄然站在了刘兴身侧。 只见刘布微微弓腰,双臂自然下垂,恭谨低头,目视地面,嘴角挂着恭维的微笑,一副随时聆听刘兴教诲的模样,完全没有了当日在雪松林里的霸道跋扈。 刘布从小便追随刘兴,两人在走南闯北的求医坎坷中,结下了深厚的情谊,这对儿主仆,实则更似兄弟,刘布自然而然成为刘兴最信任的人,基于此,刘布时常以刘家权力捍卫者的姿态出现在众人面前,任何敢于挑衅刘家权威的事情,他都狠辣处置,任何敢于威胁刘家基业的人,他都无情铲除。 他在世人眼里,算不得一个好人,但在刘布眼中,绝对是一个好兄弟。 见到刘布,刘兴回过神来,皓齿露出,笑道,“来啦!” 刘布回之一笑,赶忙搀住刘兴的肘腕,扶着他缓缓走向门厅。 这对儿相互陪伴了大半生的主仆一路无话,似乎一切尽在不言中。 行至门口,刘兴深吸了一口气,低声说道,“老二这件事儿事不可拖、拖则生变,刘布,取双鸟朝阳,上礼备车!” 刘布微微一怔,亦低声说道,“家主,双鸟朝阳是您最珍爱的宝物,为了这事儿送给他人,是不是小题大做了?” “你个守财奴,宝物哪有老二的性命重要?”刘兴笑骂过后,面露不耐地说,“休要聒噪,速速备车。” 刘布耷拉着脑袋,委屈说道,“回家主,车已备好啦。” 刘兴哈哈大笑,两人驾雪而去。 汉历340年,十月三十,初晨,刘兴乘雪入郡府。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16章 人事人情,人义人生(中) 凌源南城,郡守府。 今日的郡守府,没有了往常的喧嚣与奔忙,取而代之额,是些许寂静和肃穆,在漫天轻雪的映衬下,更显出一丝冷清之色。 屋外无人,但细看屋中,却已人满为患。 只见议事厅中,记事掾、奏事掾、少府史、门下议曹、郡卫长等共计十六位郡守府五百石以上官员,齐聚于此。 除了年会,在寻常日子里,想凑齐这些人,不可谓不难。 瞧这个阵仗,不可谓不大。 也是凑巧,今日有雪,百工冬藏,所以,官员们都窝在郡守府里猫冬,华兴郡郡守应知觉着针对张家村被屠一事,需要众议决断,便把一众官员都唤到了厅中。 可这些官员刚刚到达,应知便有些后悔了。 帝国在经历了诸王叛乱和世族作乱两次大规模乱局后,现帝刘彦吸取教训,决议加强集权,遂在当朝丞相吕铮的帮助下,重新修订了《汉律》。新修订的《汉律》明确规定:郡府中五百石以上官员的任免权,在州牧手中,而不在郡守手中。 所以,眼前这十六位官员,并不全然是应知的亲信。 这十六位实权大吏中,有亲近世族的、有贪赃枉法的、有忠直不二的、有混混度日的,形形色色的都有一些,应知传唤这些人议事,那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么! 不过,既然叫都叫了,应知索性安下心来,听一听大家对此事的看法。 此刻,应知斜坐主位,左手捋着修剪精致的八字胡,右手轻敲案几,三角眼一瞪,沉声说道,“诸位,探子来报,刘氏家主正御车赶来,稍顷既到。平日里素不来此的老刘兴突然造访,想必是为了近期江湖盛传的刘二公子刘瑞生屠村一事。” 应知顿了一顿,环顾场中诸人,说道,“在座诸位,皆我心腹勾股,刘兴谈及张家村一事,本郡守该如何应对,还请诸位畅所欲言,一盏茶内,要拿个主意” 说罢,应知便老僧入定般坐在席间,不再吭声。 其实,应知在刚刚说这些话的时候,便已经猜到了今日众议的结果。 那便是众议无果。 既然无果,他也懒得多费口舌啦。 稍顷,郡卫长王大力率先开口,他是个心直口快之人,张嘴既道,“大人,在张家村寻到了刘瑞生的贴身玉佩,此物足可证明,江瑞生同张家村全村被屠一案,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今日刘老家主亲自前来,必是做贼心虚,设法为儿子开脱,而这恰恰从侧面坐实了刘瑞生屠村的事实。末将以为,倒不如趁此猛虎出山的机会,由末将率一队人马,前往刘府拿人。” 王大力是个智勇双全的卸甲境汉子,只因生不逢时,又没有泼天机缘,所以人到中年寸功未立,仍只是郡府帐下的一名普通百夫长。 而王大力此番建言,让应知的嘴唇不经意间动了一下,应知的表情仅限于此,很快,他又恢复了常态。 王大力话音方落,门下议曹黄岩立即起身言道,“郡守大人,王大人此举,太过冲动。凌源刘氏乃华兴郡百年望族,贸然抓人,恐铸成大错。况且,睚眦羊脂玉虽是人间凡品,但也并不是独一无二,我等凭借一枚小小的玉佩,恐怕不能定了刘二公子的罪吧?” 众人皆知,黄岩是刘兴的座上宾,其人善于逢迎,是个实打实的墙头草,俗话说拿人钱财与人消灾,收了刘家重金的黄岩,自然要为刘家开脱。 “黄大人此言差矣,所谓勇夫识义、智者怀仁,我汉家儿郎以仁义为先,凌源刘氏作为世家大族,更应做此表率。前日,刘瑞生行此丧义失仁之事,非严刑不以正法!”素来刚烈的记事掾曹治大手一拱,语调慷慨,“郡守大人,刘氏盘根凌源,枝丫错节,上有巨宦支撑,中有豪族联姻,下有恶霸乡绅,坏事做尽,大人安身于凌源,郡府与县府同城共事,本就颇受掣肘,而在华兴八县中,凌源刘氏、宣怀赵氏、丰毅黄氏皆树大根深,民怨甚高,当此之时,正是我等伸张正义之时。” 曹治咽了口唾沫,接续说道,“大人,近年以来,陛下推汉律、明刑法,然法不平则人心不平,大人,张家村的冤案若草草了事,恐人心不服啊!” 全场寂静,众人面面相觑。 曹治话说的虽然隐晦,但也已经有了直抒胸臆的意思。 在曹治说话间,应知故作淡定,不经意地眯眼瞧着坐下诸人的表情,扫视一轮下来,他已然全数洞悉了每名官员对待张家村被屠的态度。 而众人的态度,也让他对张家村一案,有了计较。 应知自认为是个品行正直的郡守,多年以前天子刘彦将他从京畿长安空降至此,也并非让他来此中饱私囊安度晚年,但是,应知深知,凌源刘氏的根基远未动摇,意欲借张家村一事除掉刘氏家族,恐功败垂成。 于是,应知佯作恼怒,吐沫横飞,五马长枪地骂道,“放屁,曹治,你说的都是什么混账话,凌源刘氏等世家大族,乃是民生仰仗,能与他们共事,乃是本郡守之福分,你倒好,在这里大放厥词、里挑外撅,是何用意啊?若不看在你是我侄儿的份上,今日就将你乱棍打出去!滚滚滚!都给老子滚出去!” 一行人仿若得到特赦,脚下生风,纷纷散去,唯有曹治三步一回头,缓缓出亭。 看着曹治那道来时踌躇满志去时恋恋不舍的身影,应知心中莫名生出一股悲怆之感。 我们这一代人,也就活成这副窝窝囊囊的德行啦。 希望交到你们这代人手中的,是一片拥有蓝天白云的华兴郡。 恰时,一名仆人走近应知,悄声道,“老爷,刘兴刘家主,到啦!” 应知眉毛微微一挑,脸上透出三分愠怒、三分狠辣、三分温情和一分怀念,在五味陈杂中,他微微张口,“去准备吧!”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17章 人事人情,人义人生(下) 巳时二刻,轻雪,地覆微白,刘兴锦帽貂裘、富贵逼人,从后院入郡守府,华兴郡郡守应知独自一人候于侧室,笑脸相迎。 “呀哈!应师弟,久等久等,师兄来晚啦。”初见应知,刘兴大步前行,一把握住了应知的双手,行为举止间颇有虎虎生风之意,但他嘴上却低声轻语,看来不想让太多人知道今日造访。 “哈哈哈!刘师兄,折煞小弟了,您能光临寒舍一叙,弟弟这小小的居所,实属蓬荜生辉!”应知轻轻推开刘兴的手,后退一步,拱手作揖。 雪渐大,两人仅仅在外寒暄片刻,应知一头黑发便被白雪染白。 “客气啦!应师弟,今日大雪,寒气侵体,为兄这恰有几坛老黄酒,师弟叫杂役切上些姜丝,今日便同师弟把酒看冬雪,可好?哈哈哈哈!”刘兴纵步上前,单手托起应知,自顾自走向侧室屋内。 刘兴白雪伴白发,倒有那么几分仙风道骨的味道。 应知见刘兴喧宾夺主,心中虽不是滋味儿,但几十年的宦海浮沉让他面不改色。他故作恭谨的跟在刘兴身后,仿佛一主一仆一般。 两人小聚的侧室,长宽四丈,大窗落地,淡雅无华,屋内的家具仅有一桌两席几木凳。此地为应知会友私交之所,在凌源郡守府的位置,极其隐蔽,应知将此地作为与刘兴的会面之所,十分恰当得体。 应知平生别无爱好,唯喜玉,于是,侧室中央摆了一座青玉双耳暖盖炉,普通的木桌上有玉龙呈祥纹觥两樽,白玉雕松笔筒内,斜插着蓝田玉笔两支,落地窗上,白玉雕海水云龙纹嵌饰的褶褶生辉,整个侧室被晶莹剔透的玉器所包裹,淡雅而不失富丽,让初次前来的刘兴赞叹连连。 “五年前,弟弟初来乍到赴华兴郡任职,本该立刻登门造访,哪知公务缠身,家事不断,到现在都没能陪师兄小酌一口,实属师弟之罪过!”两人坐于席上,待刘布离去,应知胡子一瞥,歪歪抱拳,露出一副无赖的样子。 “哈哈哈!我的好师弟,你与我也是同穿开裆裤长大的兄弟,就别计较这些啦!”刘兴打了个哈哈,顺势将腰上束带松了一松。 看来,刘兴真的没把自己当外人。 “哈哈,师兄就是师兄,对弟弟不言既懂哦!哎呀,这日子可真快,当年在长安城大傅府,借师傅的光,能够翻墙逗鸟、挖门撬锁,快活逍遥了好几年,记得有一次,我们兄弟连天下闻名的两仪学宫都差点烧掉。哈哈!咱师兄弟可是做了不少荒唐事,一转眼,胡子都白了!”应知痴痴望向窗外,眼中写满了回忆。 刘兴口中的师傅,便是刘兴的父亲,先帝神武帝大傅、前朝丞相,刘藿。 时间在两人叙闲中悄然而逝。 三旬酒过后,应知依旧闲谈旧事,丝毫没有步入正题的意思。 终是那刘兴有求于人,按捺不住,主动败下阵来,借了个倒酒的机会,主动低声说道,“师弟啊!为兄我这一生胸无大志,本求居于一县,安度晚年,哪知树大招风,临老还惹上了祸事啊!” “哦?凌源城有师兄在,华兴郡有师弟在,曲州有江牧州在,师兄的势力,可谓遍布中原。难道还有敢和师兄叫板的人物?”应知不胜酒力,歪在席上,有点胡言乱语的意思。 “师弟多虑啦!贼人自是不会找上为兄自讨无趣,倒是我那儿子,前几日在望北楼听书,酒后莫名丢了一块玉佩,这不,贼人大做文章,作诗传赋,搞得满城沸沸扬扬。哼,这群人也不用狗脑子好好想想,我师弟绝顶聪明,怎能凭一块玉出现在张家村,便定了我儿的罪名?” 刘兴说的吐沫横飞,应知双眼直愣,似乎听得‘一知半解’。 说来也怪,两人相识一生,但饮酒却是初次,对方都不知道对方酒量几何。 瞧见应知如此憨态,刘兴心里有些拿不定主意,心想:这应知装醉还好,事情还有斡旋的余地。这要是真喝醉了,那今天可就是白跑一趟喽! 于是,刘兴赶紧起身,招呼刘布取来‘双鸟朝阳’,笑道,“师弟,师兄知道你喜玉,今日,为兄给你看一件稀罕物件儿,保你大开眼界。” “哦?何物啊?” 应知似乎清醒了几分,却依旧歪在席上,嘴角笑意浓浓。 应知言语刚落,刘布双手捧一物进室,此物以大红锦缎包裹,看不见真颜,但透着锦绣便能感觉到此物件儿的珠光宝气。 见刘布前来,刘兴顺势起身,慢慢揭开锦缎,应知双瞳瞪得溜圆,一跃而起,看花了眼。 瞥到应知如此作态,刘兴心中大喜,赶忙凑前说道,“师弟,此物名为双鸟朝阳,你看,这器物上一共打了六个孔,上四下二,环径七寸,以象牙为基座,正面阴线花雕,中心同圆,外圆刻有光芒,形似太阳,整个双鸟朝阳的刻纹,皆辅以阴阳家秘法。你瞧,这圆心两侧刻有昂首相望的神鸟,面向太阳,成双对称。两鸟相交意为阴阳结合,光芒四射寓意生生不息,师弟请看,师兄为你操练一番,你便知道此物之妙用啦。” 应知眼中流露着显而易见的垂涎,目不转睛地看着双鸟朝阳,道,“好!好!” 刘兴笑眯眯地看着应知,他知道,今天的事儿,已经八九不离十了。 于是,刘兴兴致勃勃,将樽酒倒于其上,双鸟朝阳瞬间五彩斑斓,几息之间便散发出阵阵清香,让人闻之心中大静。 “此物乃为兄游历江南所获,双鸟遇酒遇水便活,闻之可静心、延寿、增气、益脑,奇妙无穷,堪称旷世珍宝。若不是它,师兄的哮喘早就把这条老命夺了去啦!”刘兴轻拍应知背脊,大声感叹道。 应知凑前一闻再闻,面露享受之色,胸中酒意立时消散,嘴一咧,“滋滋滋!师兄好福气,得此珍奇,定是师兄德才动天,感动上苍所致啊。” “哈哈哈!师弟谦虚了,不过随缘而已。”对于应知的马屁,刘兴很受用,于是他顺水推舟,故作大度,“师弟,喜欢否?喜欢便拿去。” “不不不,此乃师兄救命之物,愚弟怎敢横刀夺爱呀!”应知慌忙摆手,诚惶诚恐,但眼中却透出了炙热的光芒。 “我意已决,师弟不必客气,宝物配才子,为兄行将就木,便也不鸠占鹊巢啦。你若不拿着,便是瞧不起师兄啦!” 说这话时,刘兴豪气干云,取过双鸟朝阳,一把塞入应知怀中。 “这,这不好吧!那,那谢过师兄啦!”应知扭扭捏捏,却挡不住心中欢喜,双手颤抖,一把揽过玉璧,一个劲儿的抚摸着这件天赐神物。 刘兴拿捏时机,后退一步,深深作揖,“师弟,察势者智,驭势者成,还望师弟能够顺应民心、立足大势,还我儿个公道啊!” 刘家称霸华兴郡多年,能让刘兴俯首求人的事情,很少。 这次他携重礼拜会应知,在他看来,已经算是给足了应知颜面,此刻他屈尊作揖,更见他对应知和自己这个儿子的重视。 “好说,好说!”应知将双鸟朝阳放在一旁,双手轻拖,将刘兴一带而起,随后,他眼神饱满地看着刘兴,言真意切地道,“师兄,去年师弟曾和您提起,我那不成器的侄儿曹治想在凌源城谋个差事,您看,让他在您这兼任个县尉如何?” 听完此话,刘兴心中暗叹:应知啊应知,你可真是狮子大开口,玉璧不够,竟还要到老夫手底下挖墙脚。 凌源县和凌源城是他凌源刘家的基业所在,县内的所有官吏,都必须是他刘兴的班底,县尉执掌一县军事,是个实权要职,郡记事掾曹治作为应知的绝对亲信,若再身兼县尉一职,对他刘家来讲,并不是一件好事儿。 面对应知的请求,按理来说,刘兴本不该答应应知的,但一想到他的儿子惹下的弥天大祸,刘兴只能吃个哑巴亏,选择慨然应允。 于是,刘兴紧紧握着应知的手,“好说!好说!” 二人紧紧握住对方的双手,哈哈大笑。 半个时辰后,一辆马车缓缓驶出郡守府,御手是飞扬跋扈的刘布,车内之人,自然是谈妥了事情的老刘兴。 约莫离开郡守府百丈距离,车内传来阵阵细语,“马屁是假,救命是真,哎,可怜了双鸟朝阳喽!看来我这哮喘,要另谋他救喽!” 酒杯太浅,敬不到来日方长; 巷子太短,走不到白发苍苍。 老刘兴为了他的宝贝儿子,送出了刘家最珍贵的两件东西! 郡守府内,应知独立于侧室,看着熠熠生辉的双鸟朝阳,一脸阴沉。 如今日这般讨价还价,应知已经做了不知多少次了,这些年来,华兴郡大小世族的权力,正在一点一点被自己侵吞蚕食,而他与刘兴多年前的那点同门情分,也在各自谋划中,花销的所剩无几。 应知遥望窗外轻雪,往事涌上心头: “七岁那年,一时童心,烧了两仪学宫外院,我们师兄弟,一个一言不发,一个意气风发,我扛了罪、认了错,我这师兄连一句感谢的话都没有说。” “十七岁,神武帝在秦汉大战后继续拢世族、削诸王,时任御史司直的父亲直言世族做大之弊端,刘兴他爹刘藿捏造罪证污蔑父亲,父亲郁郁而终。” “三十七岁,二十八世族支撑,现帝刘彦荣登大宝。后,世族把持地方军政,俨然国中之国,若再不加约束,恐如当年周王朝分封的八百诸侯,最后个个裂土封王了。” “五年前,内忧外患,陛下在整肃京畿内政后,决意制约州郡里的大族豪强,我作为陛下近臣,由黄门郎直升华兴郡守,到任之日,凌源城门冷冷清清,竟无一人迎接。那日,我一人在这侧室饮了一杯接风酒。” “这三年里,我启用贤良,颇有建树,然收效甚微,至今,华兴郡赵、黄、刘三大家族盘根之地,仍然只认家法、不认国法,归根结底,还是那大族有兵、有钱、有粮、有靠山呐!” 应知低声感叹,八字胡微微颤动,自哎自叹,“哎,或是陛下被十一年前的那场京畿之乱吓破了胆,或是陛下感念世族从龙有功太过心慈手软,不愿以暴制暴,如果能够大起兵戈,到时人心所向,必能匡扶大义。哎!也不知陛下送我的那颗暗子,到底何时能动。总之,时机未到!时机未到啊!” 再忍一忍,还需再忍一忍,那些冤死的亡魂,咱们,再忍一忍吧! 忽然,一团雪打在应知身上,将其思绪拽了回来。 “哎嘿,爹,刚才巧遇一个老头儿从这侧室出来,孩儿见他眼神飘忽,眉宇阴厉,一看就不像好人,你可要小心哦!”子归五小之一的应成,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跑到应知身边,拉着他的胳膊。 应知瞧见儿子聪慧如此,倍感欣慰,从地上揉起一小团雪白,“砰”的一声砸到了应成额头上,“好好跟着刘先生读书,要是将来能做个通玄圣人,那可是光耀门楣喽!” “我才不要读书,做官就更无趣了,我要做那大侠,一剑惊虹的大侠。到时候,我手握长剑,诛除天下恶人。”应成一噘嘴,立即反抗道。 “臭小子!那咱就做一个通玄的大侠,如何?走,爹今天教你一课。”应知一把揽过应成,父子如兄弟般勾肩搭背,走出侧室。 一边走,应成一边面带疑惑地问道,“父亲要教孩儿什么?” 应知抬眼望雪。 嗯,题目就叫‘善恶终有报,公道在人心’吧!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18章 醉汉搅局,喜忧参半(上) 晌午一过,小雪渐停,路积薄白,整座凌源城,陷入一片银装素裹。 刘权生满身酒气,腰挎酒葫芦,左摇右晃,大摇大摆地向南城走去。 十一年前,刘权生‘辞去’光禄少卿一职,从京畿长安悄然返回老家凌源城,自那时起,他便蛰居北城,平日里,除了一些紧要之事,他很少踏足南城。 如今天这般大摇大摆地朝南而去,这还是十几年来破天荒头的一遭。 少年刘懿身着一件干净整洁的棉袄,尾随刘权生,今日虽是大集,但在刘权生的授意下,刘懿并未去望北楼帮厨,此刻,他正手牵赛赤兔,紧跟在刘权生身后。 一路上,刘懿的心情,有些压抑。 这对父子往日出门,刘权生总会借这个机会同刘懿侃侃而谈,传授他为人处世的哲学和道理,而今天,刘权生却一言不发,这让刘懿预感要有大事发生。 刘懿虽然少年老成,但毕竟少年心性,父子二人行程过半,他按捺不住,怯怯开口问道,“父亲,咱们去南城所为何事啊?” 刘权生侧脸微笑,风度翩翩,“见一个人,杀一个人!” 这句话,刘权生说的轻描淡写,但却让刘懿心中大骇。 在刘懿心中,父亲刘权生素来温文尔雅,从不见他迁怒于人,从小到大,这是他第一次从父亲口中听到‘杀人’二字,虽说此话说的气吐如兰,却仍然难掩此中杀意。 所以,刘懿迫不及待地问道,“见谁,杀谁?” 刘权生淡淡说道,“爷爷,二伯!” 刘懿紧追不舍,“爷爷是谁?二伯又是谁?” 刘权生纵声大笑,“懿儿,你天资奇高,儿时起便熟览百家经典,如今虽然年少,但凭你的能力与心性,谋个五百石小吏不成问题。既然我儿聪慧至此,怎么,想明白这个问题,很难么?” “父亲真的是他们口中所传的刘家老三?” 刘懿兴趣使然,三步两步赶在刘权生前头,转身与其正对,边走边问着,清澈眼神里充满着疑问和期待。 “何以见得?”刘权生醉醺醺的眼中突然透出一线光芒。 刘懿翘首以盼,笑着解释道,“纵观近事,当诛者唯刘瑞生尔,爹却让我称刘瑞生为二伯。众所周知,凌源刘氏育有三子,老大刘 德生,老二刘瑞生,这老三嘛,自然是爹喽!” 刘权生轻揉刘懿发髻,温笑道,“你小子,还挺聪明。” 刘懿沾沾自喜,随后激动问道,“父亲,据孩儿所知,您当年在京畿长安中的光禄寺任职光禄少卿,光禄少卿可是仅次于五公十二卿中光禄勋的大人物,是秩俸一千五百石的朝廷大员呐!父亲当年为何要放弃高官厚禄,回到凌源隐姓埋名呢?” 刘权生表情淡然,“你都是从哪里得到的这些消息?” 刘懿挠头笑道,“哈哈,父亲您的老师东方爷爷,可是个实打实的话痨,关于您的一些过往,东方爷爷早就对懿儿不打自招了!” 刘权生无奈笑道,“我这个老师啊,一别数十载,居然还这么健谈。” “这不叫健谈,这叫啰嗦。”刘懿努了努嘴,随后不依不饶,问道“父亲,您还没有回答儿子的问题呢!您为何放弃高官厚禄,执意回到老家做一个普通的教书先生。” “江河之所以破关夺隘而出,因其积聚了千里奔涌、万壑归流的洪荒伟力,古今难事皆如此。”刘权生没有正面回答刘懿的追问,而是瞧着刘懿,说教道,“纵无显效遂藏拙,若有所成甘守株,势不足以成其事,当藏拙,这个道理,我儿可懂?” 刘懿低头深思一番,最后似有所悟,问向刘权生,“何为父亲欲所成之事?竟能让父亲蛰伏凌源十余年空耗青春?” 刘权生意味深长,“时候未到,不可说。人情冷暖、是非曲直,待你真正根深蒂固后,自然明了!” 刘懿被刘权生的一番话搞得云里雾里,但他却也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以儿子对父亲的了解,如果刘权生不想说,谁也休想问出来。 于是,刘懿有些口不对心,咧嘴回答道,“孩儿受教!” 父子二人又复沉默,两人缓步慢行,时不时会有寻常百姓叫一声‘大先生’,也会有小黄髫拖着鼻涕呼刘懿一声‘老大’,这对明星父子,在街上甚是耀眼。 这一路,父子二人,占尽了风头。 大半个时辰过后,父子二人终于站在了凌源刘氏的府邸,青禾居。 这青禾居位于南城西巷,北靠神水街,东临县令府,西依刘氏兵营,南有凌源大湖,占尽天时地利,位极凌源之最。 青禾居长宽各一百八十八丈,由内院与外院所组,外院建屋四十有六,内院建屋二十有二。整个青禾居的柱阑额、梁枋、屋檐均为笔直长线,廊腰缦回,檐牙高啄,棱角奋命。所有的庭院皆由上好雪松木搭建,松木香充斥整座庭院,小溪水穿梭其中,木茎生长、秀干成栋,姿态千百,春秋韵味各有不同。 刘权生和刘懿这对父子所驻足的青禾居正门,门扇髹漆黑红,雕琢田园猎春图,衔环玉龟,斗拱玄武,豪族风范尽显,纵观凌源,敢享如此极尽风华之地,恐唯有这两代帝师、财力旺盛的刘家! “众人只知神武帝《凌源短歌》的前四句,殊不知这后四句中的‘铁军北堂上,肮脏朱门边’才是饱含深意之词。而其中嘲讽的,正是凌源刘氏的府邸,青禾居。” 刘权生站在正门口,轻轻感慨了一句,随后,带着儿子刘懿绕过前门,悄悄由后门进入,入得青禾居,刘权生轻车熟路,直奔内院西北角阁楼而去。 内院中,紧靠后门儿的这一栋西北角阁楼,主人姓刘名德生。 晌午,他这‘宝贝’三弟刘权生,乘望北楼饮酒之机,托借杨柳之手,送来帛书一封,‘成败在今日’五个大字足足使刘 德生战兢了一个中午。 在刘家三兄弟里,刘 德生是长子,刘瑞生是嫡子,刘权生是次子,仅从长幼尊卑来看,刘权生在刘家天生便没有了立锥之所,再加上十余年前刘权生私自违背刘兴心意,隐居北城,惹得老刘兴勃然大怒,老爷子一气之下,宣布将刘权生逐出宗庙。 所以,若说刘家三个儿子谁最没有希望继承家主之位,此人非刘权生莫属。 而刘 德生这个人,心狠手辣笑面虎,如果刘权生此时是个强劲对手,那刘 德生会毫不犹豫地对他进行疯狂打压,可如今,刘权生既然作为家族弃子,他对待刘权生,那便又是另一番态度了。 加之刘权生晌午所赠的五个大字,可谓饱含深意。 由此种种,这让刘 德生眺到远方而来的刘权生父子,面上多了三分纯真的笑容。 三弟呀三弟,你到底要给你大哥带来什么样的惊喜呢?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19章 醉汉搅局,喜忧参半(中) 刘 德生期盼着刘权生所能带给他的惊喜。 所以,待刘权生拉着刘懿进得楼内,刘 德生立刻上前,死死握住刘权生的双手,左右打量,嘘寒问暖,好似一个憨厚老实的大哥,“哎呀我的好三弟,为何姗姗来迟呀?你让为兄等得好辛苦啊!我看看我看看,哎呦!多年未见,瘦了!瘦了!你瞧你这执拗脾气,非要与咱爹争个对错,一家人哪有隔夜仇的道理?一会随我见爹,认个错,回来吧。哎呦,这是贤侄吧?年少有为,年少有为啊!” 同父兄弟,城南城北,几步距离,却十年未见,不禁令人唏嘘。而今一见之下,各怀心事的兄弟却表现出亲密无间,又不禁令人作呕。 刘权生面无表情,刘懿反倒有些尴尬之色。 自打刘懿出生起,十一年来,这是他第一次认祖归宗,可叹的是,凌源北城与南城,仅仅一步之遥,他却从没有见过这些直系亲属,让人哭笑不得的同时,也不得不让人感叹豪门深似海啊。 刘权生不冷不热,进屋后便兀自横卧侧榻,对刘 德生的热情,他不予回应,淡然道,“大哥,此地,有酒否?” 对于自己的热脸贴冷屁股,刘 德生毫不在意,在他刘 德生眼中,自己这个弟弟素来薄情寡义,不然当年也不会做出如此忤逆的行为。 此刻的刘权生不冷不热,正合了刘 德生对刘权生的判断。 如果刚刚兄弟二人见面,刘权生热情似火,那才值得刘 德生怀疑呢。 想罢,刘 德生赶紧呼喝仆人,“快!快!拿酒来,要上好的杜康。” 待仆人散去,屋内仅剩刘氏兄弟、杨观、刘懿四人。 不一会儿,酒菜入席,刘氏兄弟开怀畅饮,刘懿和杨观作壁上观,不一会,兄弟两人便酒意上涌。 醉酒后的刘权生缓缓起身,一把抱住刘 德生的双臂,两眼迷离,语中带悲怆之意,断断续续的说,“大哥啊,二哥无道,犯下屠村这等伤天害理之事,三弟痛心疾首,心中恨意无以言表。大哥,我本已经决心此生不问刘家事,潜心学问,可若纵容二哥如此这般,咱们刘家,就要彻底被毁掉了呀!” “三弟啊,我的好三弟,你二哥如今丧心病狂,为了家主之位,人挡杀人佛挡杀佛,大哥也无办法啊!三弟你天纵英才,有何办法呀!你二弟内有支撑,外有强援,你一介书生,大哥我也是个老实本分之人,你我二人,想来终究不是他的对手啊!”刘 德生感慨万千,假意流下几滴眼泪。 “大哥,你若信得着三弟,今日凭你我二人,乾坤定可!”刘权生紧紧抓着刘权生双臂,身上酒气散发,满屋顿有浑浊之感。 未等刘 德生回复,刘权生酒兴大发,后退一步,脱下那件有些发灰的白衫,展开内衬,骄傲之色跃然脸上。 德生夫妻有些震惊,走到近处仔细端详,只见内衬之上,密密麻麻的写满了凌源父老乡绅的名字,衬领上以血书就的《讨逆平贼书》五个楷书大字,异常醒目。 “此物乃凌源父老之心愿,亦是天下大道之归属。大哥,凭借此物,再有你我二人推波助澜,定要爹罢免了二哥的全部职务。功成饮酒,事成富贵,大哥,你决断吧!” 说完,刘权生似乎酒力不支,躺在床上,鼾声大作,刘懿为其盖上兔毛毯,静静地站在一旁。 刘 德生欲言又止,有些拿不定主意。 就在这时,心有七窍的杨观轻扯刘 德生衣袖,刘 德生心领神会,摸着刘懿的发髻,笑道,“侄儿,你在此陪你爹小憩片刻,大伯和你大娘出去瞧瞧,这酒怎接续的如此之慢,这帮下人,简直讨打!” 杨观向刘懿轻点额头,紧随刘 德生而去。 这对儿夫妻刚至楼下,刘 德生便急迫的向杨观询问对策,“夫人,如何?我这三弟,到底值不值得信任托付?” 杨观温婉说道,“利弊各自,喜忧参半,弊为夫君您与二弟的争斗,将会暗斗变明争,从此夫君将与二弟瑞生势不两立啦,利为夫君可在父亲面前争得大彩。” 刘 德生双瞳一瞪,眉宇展露丝丝豪气,“晚来不如早来,早一日获得父亲的首肯,我便早一日得以施展心中抱负,也可早一日睡个安稳觉啊!” 杨观双目展露无限温柔,轻声道,“既然夫君决议,那为妻也只有夫唱妇随喽。” 刘 德生不自觉大笑起来,“好!为夫这就与二弟前往面见父亲。” “慢!夫君,计有急缓之需,策有渔盐之别,父亲平生极其反感家族内耗,夫君携三弟权生见父,当凭问安之名,只管应势而动、谋畅其流,说尽二弟瑞生好话,同时力劝权生回家,切莫指责二弟瑞生是非。如此,则夫君大业方兴。”杨观以手抚其背,目不转睛,“夫君,从来都没有必胜的棋局!以《讨逆平贼书》为大龙,总要捉对厮杀一番,方知胜负。为妻相信,夫君定会马到功成,执掌族业。” 刘 德生不住点头,旋即慷慨激昂,低言轻语,“好一个功成饮酒,事成富贵,看来我三弟这‘曲州三杰之首’,风采依旧啊!今日,为夫便和我这酒鬼三弟,共同走上一遭!” 两人对话之机,不知何时,刘权生父子二人已在楼梯口站定,刘 德生哈哈大笑,快步上前拉住刘权生衣袖,“二弟,走,走走走,咱们见父亲去!” 刘兴身患重疾,塞北天寒冬长,本不利哮喘修养,而刘兴却心恋家业,不忍举族南迁。 为了稍稍缓解病痛,刘兴隧以死水建池,将自己的居所置于其上。池如锅,在池底预留的空洞中,常年以木炭和草药加持,刘兴的居所好似四季都在笼屉上蒸烤,冬暖无比,夏季更胜。而他居所下面的池水,虽然一年四换,但经年累月,池底和池周仍然青苔遍布,刘家祖宅的青禾居之名,便由此而来。 在达官富贵之间,刘兴也获得了‘青禾居士’的雅号,但街头巷尾的百姓,总会称其为‘青禾恶蛟’。 当刘 德生、刘权生两兄弟站在池水边时,屋内悄然无声。 刘 德生见状,贴在刘权生耳边,压低声音,悄然说道,“三弟,上午时分,父亲将压箱底儿的宝贝双鸟朝阳送给了应知,说尽了好话,这才换了二弟一命!此刻应还在气头儿之上,一会儿你说话时,注意把握分寸,别惹恼了父亲。” 刘权生双眼迷离,柳眉微挑,薄唇上翘,轻佻道,“哦?二哥不是还有个好舅舅么,他曲州牧江锋一句话,应知还不是俯首帖耳?怎还能叫父亲如此破费。” “呵,如果指望他那舅舅,恐怕要的不仅仅是一只双鸟朝阳了,那不得讹诈父亲千亩良田啊!”刘 德生一脸嫌弃,随后走到早已恭候在雪中的刘布身边,低声道,“刘布,速速通报一声,三公子回家探父啦!” 未等刘布有所回应,老刘兴从二楼缓缓开窗,此刻他宽衣素袍,面上不怒自威,正仰视着二人。 本就恨子不成器的刘兴,十年未见老三这不孝子,今日初见刘权生衣衫不整、胡子邋遢的落魄德行,怒火再涌,没好气儿地道,“哦?这不是曲州名士刘大先生么?十年未回,今日怎地大驾光临至此啊?呵,我这充满了龌龊的青禾居何德何能,竟能让一身正气两袖清风的刘大先生莅临?” “此行只为家族兴衰,不虑他因!” 刘权生眸含冷箭,朗声应答,连一声父亲都没有叫出口。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20章 醉汉搅局,喜忧参半(下) 知子莫若父。 刘兴似乎早就猜到了刘权生的回答,未等刘权生话音落下,他便冷哼一声,甩袖离窗,兀自入屋去了。 兄弟二人对视一眼,肩并肩缓缓入门。 及至二楼中厅,全屋轻烟袅袅,热气蒸腾,浓烈的药味儿刺激着鼻腔,让十多年未入此屋的刘权生大皱眉头。 刘兴一人正襟危坐于厅中,中厅跪有一人,待得入屋的两兄弟近身细看,下面跪着的,赫然是刘兴的二儿子,刘瑞生。 “好!好!我这三个好儿子,今日也算都到齐了,一家人以这种方式相会,也是难得啊!”刘兴佝偻着腰身,一脸阴沉,冷笑说道,“昨日与一太昊城老友私会饮酒,其尽兴时忽言市井小词一首,曰为‘长子修性养花,老二逞凶上佳,三弟邋邋遢遢。若问此为何处?两代帝师之家’,呵呵,好一个两代帝师之家,看来我刘家的江河日下之势,免不了喽!” 此话说完,刘 德生冷汗淋漓,进门前的豪情壮志消失殆尽,扑通一下跪在地上,顿如一只温顺的羔羊,不敢抬头。 刘权生不为所动。 曾经宦海沉浮死里逃生的刘权生,可不听这些家长里短,他柳眉一横、大眼一瞪,朗声道,“以礼而言,父慈、子孝、兄良、弟弟、夫义、妇听、长惠、幼顺、君仁、臣忠,十者谓之人义,祖父在世,常以此为标榜,此所以刘氏历代鼎盛之本、兴盛之要也,而今二哥棒打东方、屠戮张村、雇凶杀兄,先不说与法不容,单说那祸不及妻儿的礼,便已失了刘家三分颜面。” 刘兴极为讨厌家族内斗,听闻此言,他陡然流露愠怒之色,布满褶皱的手不住颤抖,却说不出话来。 刘权生依然不为所动,他顿了一息,随意拾起屋内的一个酒壶,向口中倒了一口酒,可壶内却不见点滴酒水流下,他笑了笑,继续说道,“以势而言,得人心者得天下,甲子以来,刘氏所以饱经风霜而不衰,全仗父老追捧爱戴,全倚乡里一百余村的乡长、啬夫、游徼大力追捧,而非一州一牧之庇护,更非如今的世族合力、笼络豪阀,我刘家近年之举,实属逆流而上啊。” 刘权生一语双关,一方面说明了刘瑞生背后靠山的不坚实,一方面又阐明了刘家百年兴盛之基。 刘兴一时间没有听懂刘权生的第一层意思,他掀翻了案上茶壶,怒发冲冠,骤然道,“逆子,今日你来青禾居,难道是为了气死为父的嘛?” 屋内的空气,瞬间冷了下来,再暖的地龙,终究也没有化开这对儿父子的心结。 刘权生犹豫良久,还是叫出了那一声父亲,他温声和气,“父亲,儿以为,失人心则失地利人和,谋利之前先谋生,古往今来,从未见无地之国可长存,也从未见无人之家可长留,对于刘氏家族来说,华兴郡的人心,便是我立根之基啊。父亲,儿言尽于此,我刘家未来的路何去何从,还请父亲定夺!” 一股无名风破开小窗,将刘权生身着的玄色布长袍轻轻吹起,好似刘兴胸中燃烧的怒火,绵绵不绝。 刘权生挺胸昂首、毫不畏惧,他并未说刘家的事儿该如何办,也未说屋中的人该如何处置,仅是缓缓脱下那件‘讨逆平贼书’后,转身快步离去。 见到‘讨逆平贼书’,刘兴勃然大怒,拍案而起,大喝一声,“逆子,慢着!” 刘权生不为所动,我行我素。 刘兴猛一用力,一股罡气脱手而出,他拍起了桌子,桌上茶壶应声而起,砸在刘权生身前,碎裂四溅,热气腾腾的茶水阻断了刘权生的去路。 见刘权生停身,刘兴旋即冷声道,“哼,权儿,你真当为父老眼昏花?为父看着你们一点点长大成人,你们三兄弟拉的什么屎,为父怎会不知?咱先不说刘家未来何去何从,你且告诉为父,依你两位兄长的性子,是谁屠了张家村满门呐?” 刘权生回身站定回首,眼神坚定,冷声道,“是大哥!” 跪在地上的刘 德生,心头轰的一声大跳,面色骤然苍白,摇摇晃晃地跪不稳,他期期艾艾,大声惊呼,“三,三弟。你可莫要血口喷人呐。” 面对刘权生的倒戈一击,刘 德生心中失了分寸,心中暗骂:这死书呆子,疯了不成! “凡成大业,无不手段凌厉,韬略过人,善于断、舍、离!”刘权生踢开茶壶残渣,转身离去,屋中空留一语,“因为是大哥,所以,是大哥!” 刘权生的一番话,简单明了地阐述了刘 德生的优点,并在最后盖棺定论:因为屠灭张家村的是刘 德生,凭借这份狠辣,刘 德生大可胜任家主之位。 楼内,刘兴并没有再出手阻拦刘权生离去,老爷子缓缓拾起‘讨逆平贼书’,一眼未看,便将它置于火盆之中。 烈火熊熊,烧净了民情汹汹。 随后,刘兴走到小窗前,遥看楼下刘权生渐行渐远的邋遢身影,仔仔细细思虑一番,心中慨然:我之担忧非长嫡之分,而在家族利益之取舍和对家族继承人脾气秉性的选择。呵,没想到,十余年未见的权儿,竟能一语道破我之双重忧虑,知子莫如父,知父唯权生啊!哎,若不是当年旧事,这家主大位,哪里轮得到你这两位哥哥来做啊! “即日起,瑞生内院闭门思过,没有命令,不许出居,德生总领家事,除千金以上开销和族内重要人事任免外,不必报奏于我,为父也享几年清福!” 说这话时,刘兴背靠二子,言语波澜不惊,满怀深意地看着远去的那一道背影。 此刻的刘老爷子,多么希望远方那道笔挺而又邋遢的身影能够回心转意,来到自己身边,只要他不情不愿地道上一句‘爹,我错了’,他刘兴便会立刻原谅这个儿子,然后把家族所有的权力都交给他的宝贝三儿子,自己退出庙堂和江湖,再不理人间世事。 可惜,一步走错,父子终成陌路。 刘兴这两个儿子暗斗多年,在今日,终于落下了帷幕喽。 而刘兴说这话时,刘 德生双拳紧握,眼中精光闪闪,心中不胜欢喜。 从始至终,刘瑞生一言不发,面上不见喜忧。 楼外,刘权生缓步慢行,心中感叹:此番青禾居一行,我帮助大哥弹压了二哥。二哥既然作为曲州太昊城江氏的远方侄子,此次失去了家主继承人的资格,必会造成曲州江氏和凌源刘氏的裂痕,老刘家在太昊城的大腿,从此便算断了线啦。而我,间接扶持了毒辣善变的大哥,我便成了我大哥新的眼中钉。送了讨逆平贼书,我也漏了这些年在凌源县的经营。当年陛下为我评语‘难断’,哎,世上之事本就难断,家务事,更难段呐!神莫大于化道,福莫长于无祸,事已至此,多思也无益喽! 刘权生并未携刘懿见他那素未谋面的爷爷,只告诉他候于大伯家邸,刘懿自感无趣,便在院子里挑逗起那匹肥硕的赛赤兔,一人一马,玩的不亦乐乎。 天渐冷,寒气上涌,刘懿思归。 忽地,刘懿见马背上父亲的那只酒葫芦,想起那日同东方羽月下饮酒的美妙场景,心中一阵憨笑:冰天雪地,偷一口酒,唤起明月一片,照我满怀豪情,何乐而不为啊! 一口下肚,刘懿正待酒精上脑后一抒豪情,却发现,酒葫芦里,都是和着冰碴的水! 这下子,他更冷了! 在寒冷之中,刘懿似乎明白了些什么,但又好像不明白了! 他只想起父亲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纵有冷风起,人生不言弃! 晚些时分,杨观温柔依靠在刘 德生怀中,看着刘权生父子二人渐行渐远,低声道,“夫君,三弟有子,颇有贤明,饱含继位之资,不可不察!” 刘 德生轻拍杨观香肩,抚其长发,恍然大悟,“对啊!我这三弟居然有个儿子,而且,他这儿子还如此聪明。” 于是,在刘 德生的眼中,陡然射出一道狠辣凌厉的寒芒,向那对儿渐行渐远的父子,投了过去。 我的好三弟,为了大哥一路无忧,你这宝贝儿子,不能留啊! 哦,对了,你也不能留。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21章 义满情深,对影几人(上) 北山带砺,凌河水清。 凌源县北不仅有豪横一方鱼肉乡里的世族,有放眼曲州都算得上风月无双的望北楼和轻音阁,有刘权生知己兄弟邓延统帅的华兴武备军,更有绵延几百里不见尽头的凌源山脉。 凌源山脉在神武帝即位初期,曾一度作为抵御北方大秦帝国的东北第一道防线,只因凌源山脉山势低矮纵横,绵延横亘在当年的汉帝国东北最为重要的边境线上,对于当时的大汉帝国来说,这简直堪称天然的东北长城。 在公元295年,秦汉大战后,大汉帝国向北拓地三百余里,在中原北方,建立了两州数郡。现帝刘彦登基后,面对千万里疆土,他大手一挥,将帝国原有之地与新得之地整合分割,划为锋州、嗔州、薄州、仪州、柳州、曲州、沧州、牧州、明州九个大州,每州尽皆地阔百万余里。 其中,华兴郡所在的曲州,面积囊括了整个春秋战国时期的山东六国,北至凌源,东临东海,南靠两淮,西抵京畿,乃是当之无愧的帝国第一大州,曲州东北方的薄州,则囊括了旧汉两辽之地、扶余国和鲜卑之地,相对荒凉。 而曲州与薄州交界的划分,正是自凌源山脉而始,凌源山脉以南,便是富庶的中原曲州,凌源山脉以北,则是相对贫瘠的东北薄州。 扼守帝国东北要道的华兴郡,十月虽是深秋初冬,但城北的凌源山脉依旧是苍苍茫茫无边无际的绿色。亘古以来,这广袤的森林人迹罕至,大山中古木参天,物种繁多,不知来源的溪流飞瀑时时如空谷雷鸣,洒下漫天丝雨。放眼望去,凌源山脉中奇峰险立,山风掠过,林海涛声弥漫在整个天地之间。 如此广袤群山,自然包藏人间珍奇。 刘权生常对刘懿说,“靠山吃山,亏得有这凌源山脉,凌源的穷人也穿得起兔裘,百姓也看得起杂症。你若有幸去邻县看看,便知道百姓所受世族压迫之苦,简直苦不堪言呐!” 在刘权生的耳濡目染下,刘懿从懂事起,便对世族没什么好感,在他的心中,对世族甚至生出许多憎恶,仅差一线,便到深恶痛绝之地。 这种潜移默化,直接导致成年后的刘懿,对待天下世族皆恨不得斩草除根,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书归正传。 东方爷孙入驻凌源后,刘懿日子过得可谓跌宕起伏。经过昨日一事,刘懿心窍大开,一心要开一座天下第一酒楼的他,更想为自己将来的那座望南楼,做些事情,铺些路子。 于是,他巧妙撺掇了天不怕地不怕的东方羽,决定弄点儿新鲜玩意儿,来一次野游。 即便放到当今社会,几名牙都没长齐的孩子组团去深山老林里游玩,在没有家人的陪伴下,都是一个极其危险的事情,可见,刘懿的提议是一个胆大包天的想法。 正午时分,在小俏皮东方羽的怂恿下,‘子归五小’偷偷摸摸地在子归学堂碰头,几人一番商议,便兴冲冲地各自散去。 约莫半个时辰,子归学堂前,刘懿满脸猥琐之色,伸出脑瓜儿在门口东瞧西望,在他身旁的赛赤兔用硕大脑袋不断对刘懿的肩膀蹭啊蹭,似乎想吃他背上驮着的新鲜萝卜和蔬菜; 一声‘老大’急促传来,李二牛慌慌张张跑了过来,怀里油纸包裹一物,乃是他从家里偷偷摸摸取来的三斤猪肉是也; 皇甫录费力背着两捆干柴,一口大锅紧接来到; 一阵嘈杂,东方羽拎着草篮,沿街跑来,草篮中碗、筷、碟一应俱全,在她后面,跟着边追边吼的夏晴,原来这小俏皮将望北楼的刀具厨具一股脑全都拿了出来,最后,在刘懿的苦苦哀求下,夏晴方才作罢; 王三宝是几人中唯一领了俸禄的,所以他在集市上买了六串冰糖葫芦和一些八角、桂圆等配料; 最后到的是应成,他拎着两个灰色陶瓮,酒香一路飘散,临到堂前,打了个列跌,其余五人见状,心中顿时咯噔一声,见到陶翁并未破损,便笑骂道,“应成,你差点坏了咱们的大业。” 六人恭恭敬敬地送走了喋喋不休的夏晴,便偷偷摸摸地向北门摸了过去,他们一个个像逃荒的流民一般,大包小囊,鬼鬼祟祟地贴着墙根儿溜向北门,甚是滑稽。 离城稍远,六个小黄髫顿时撒了欢,以雪为弹、你追我赶,喜笑言欢,只苦了那赛赤兔,驮了所有的物件儿,估计这马儿也在埋怨:本马儿长这么大,哪吃过这份苦! 皇甫录自幼随父亲入山采药,对进出凌源山脉的道路自是熟悉,在他的带领下,一行人很快就到了此行终点,凌源山脉最把边儿的一座矮山。 “诸位,此山取名‘老头’,是整个凌源山脉最矮,也是最靠边的一座,老头山山坡不陡、极易攀登,且无凶猛野兽。徒步至山顶后,可向南俯凌源,向北亦可瞭望群山,实乃春游踏青、好友聚会之佳所 !”皇甫录吐沫横飞,摇头晃脑的向众人解释道。 “聒噪!赶紧上山,架锅生火!”李二牛大吼一声,拉上旁边正玩得尽兴的应成,从刘懿手上接过赛赤兔的绳缰,上山而去。 “无知!无知!李二胖子,老子迟早把你到扔大凌河里喂王八!”见自己一番陈词被李二牛、应成两个莽汉无礼打断,皇甫录气的直跺脚。 “这!老皇,咱这凌河里,好像没王八!”刘懿童心使然,故作认真的插了一句,引来东方羽和王三宝轰然大笑。 “哼!”皇甫录甩袖上山,后面几人叽叽喳喳,也紧跟了上去。 原来,刘懿心中的‘做些事情’,便是一顿美美的铁锅炖。 雪后天气清,登高无余云。刘懿选择这样的天气出游,不失为上佳之选。 老头山本低矮,坡缓路干,六个小黄髫都是寻常百姓家的孩子,平日里少不了柴米油盐,加之早有规划,登顶后,六个小黄髫立刻寻得一处不积风、不窝雪的小空地,架火、起锅、入雪水,着料、切菜、放葱姜。 作为此番出游的策划者,刘懿一改往日沉稳作风,反成为其中最活泼的那个,有板有眼的说这说那,一会油加多了,一会火给小了,时不时还弄出一句‘我师从望北楼主厨’,一边指挥一边说‘此铁锅炖将为天下第一酒楼望南楼的招牌菜’。 这一番画大饼,搞得其余“四小”一阵激动,更加卖力的摆弄起来。 刘懿言之兴起,索性自顾自掌控起火候来,几人忙的不亦乐乎,反倒是平日里闲不住的东方羽,此刻正安静地坐在锅边,双眼放光、口水直咽,目不转睛地盯着这口大锅。 半个时辰,这一大锅炖肉,飘出了阵阵香气,烧得正旺的干柴,将六个小黄髫的小脸烤得通红。 几人分工明确,王三宝在几人周围搭起一圈了小围栏,以作帷幕遮风之用;东方羽忙着斟酒,看来是打算豪饮一通;李二牛又找了些干柴,持续不断地填火,将火生得更旺了些;皇甫录掏出几张破毛垫,围着大铁锅整齐铺好;不喜厨灶之事的应成削了几根木棍以备下山,小伙伴们纷纷嘲笑他做了无用之功。 都在各自忙活,一团热烈好不快活。 唯有一直兴高采烈的刘懿,此刻正蹲在围栏外,遥看凌源城,自顾自说道,“书中说,治大国若烹小鲜,需慢工细火,以虚虚火势威天下,可绵延千里万里而不绝!父亲,你隐忍数十年,难道是想慢工细活,徐徐铲除凌源的大小世族么?”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22章 义满情深,对影几人(下) 恰到午时,一切妥当。 六个小黄髫围坐一团,兴致勃勃。 应成展露一身江湖侠气,举杯高呼,“来来来,江湖规矩,由刘懿大哥给咱们讲几句。” 其余几人一阵喝彩,刘懿面色不红,未起身,却也激昂举酒道,“兄弟们五六年交情,还讲个屁?来,干!咱们可说好,谁先尿尿,谁收拾残局,哈哈哈!” 刘懿说完,便自顾自一饮而尽! 应成与李二牛率先叫好,随后纷纷举碗饮尽。 除了东方羽、刘懿和应成,其余几人都是头回饮酒,有呛出来的,有喊辣的,有说暖的,姿态百出,就着那肥瘦相间的肉片儿和青青白白的小菜儿,山顶传出欢笑阵阵。 三碗过、人微醺、日正浓、懿兴起,挽袖立身,举一大白说,“酒满情谊重,月圆人更圆,弟兄们,来,喝!” 这顿饭,在这一刻,达到了高潮。 皇甫录背靠凌源城,与刘懿正对,听闻刘懿此话一落,亦兴致涌起,率先站起来说,“有这样的老。” 话未说完,皇甫录酒碗落地,惊颤不语,眼中似有恐惧之色。 众伙伴皆以为其醉,唯刘懿顺着皇甫录的视线寻过去,那一瞬间,他酒便醒了大半,随后立即压低声音,“有大虫,莫慌,先取木棍。” 众人寻迹北眺,举目四顾,不禁失色,一只大虫正无声靠近,但见这大虫身长一丈有五,通体淡黄、毛色艳丽,耳短背黑、条纹并列,前额黑纹一纵三横,极似“王”字,与头戴虎头帽的东方羽比起来,眼前这庞然大物,才是真正的虎头虎脑。 王三宝伸手指指大虫,又指指嘴巴,比比划划做惊讶状,如哑语一般。 大虫似乎并不忙于捕杀猎物,走近后,在低矮的围栏周围悠闲踱步,似乎在权衡算计,这让几位少年冷汗直流,不敢动弹。 刘懿的性格可能随了他爹刘权生,每临大事,便自有一份沉着静气。 一将雄起,全军虎胆。其余五人见刘懿从容自若,纷纷拿起应成削好的木棍,以铁锅为心,围成一团。 东方羽机辩无比,与东方春生行走江湖多年,自是见多识广。见大虫迟迟不入圈中,立即将酒泼洒在围栏周围,用火点了起来,白酒遇火既燃,形成了一道无形的火墙。那大虫似乎被这一举动激怒,开始嘶吼起来,想强行闯入,又惧火,遂目露凶光,虎口大张,咆哮不止。 几人眼看火势渐弱,仍无对策,性格豪烈的李二牛和应成不自禁跃跃欲试,试图同大虫拼个你死我活。王三宝、皇甫录两人虽未动声色,但手已经抖的厉害,虽然也有殊死相搏之心,但恐怕已经有心无力了。 王三宝战战兢兢地问向皇甫录,“老黄,你他娘不是说这里没有深山猛兽么!这是咋回事儿?” 皇甫录瞠目结舌,支支吾吾道,“难道是铁锅炖味道太香,将这大虫吸引了过来?” 性格懦弱的王三宝,嘴唇反复蠕动,最后怒叹一声,“罢了,不求同生,但求同死,也算是兄弟情谊了!” 刘懿见伙伴身陷死地,心中倍感愧疚,便双脚缓缓向前蹭了一步,沉声道,“兄弟们,事因我而起,硬拼无异于螳臂当车,当以计脱身。” 应成目露惊芒,忙问道,“大哥有何妙计?” 刘懿沉声道,“一会儿,我向西北跑,将这大虫引走,二牛、老皇向东南,应成、羽妹、三宝向正南,立刻脱身。你等莫要多说,莫要回头,我是老大,决议于此,无可更改。” 此话说完,看来,这望南楼是开不成喽! 忠义当先,有进无退,还未等五人回话,刘懿嘿嘿一笑,抄起木棍,骑上赛赤兔,纵马狂奔,跃出火墙。 大虫见一人一马闯出,虎躯一弓、虎爪一蹬,饿虎扑食般追了过去,众人还未等跳出火圈,便眼瞧那大虫硕身高跃,一爪拍出,势大刚猛虎爪即将落在赛赤兔马屁股上,情势已经危险至极。 东方羽惊呼一声“懿哥”,便疾步冲上。 应成口中传出一声凄厉长啸,操起木棍,大吼,“老子和你拼了!” 虽为徒劳,但几名小黄髫谁也没逃,一齐向大虫跑去。 这是他们漫长的一生中,共同经历的第一次生死。 虎爪仅差三分之际,清脆的拔剑声骤然响起,一道凌厉光芒从远处飞至,一串血花在空中肆意飞溅,虎爪虽落马腚,但那大虫身子却已被飞剑对穿了个窟窿,哀嚎死绝! 长剑带来的锵然剑啸,面北飘向深邃无垠的大山林海,悠悠荡荡,仿佛与天地共鸣。 狂奔过来的东方羽等人,还没明白方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们只见一柄长剑插在不远处空地上,剑柄上刻着一个大大的“辰”字,甚是扎眼。 大虫虽死,赛赤兔却受了惊吓,扑通一声,重重摔倒在地,刘懿跌落马下,这一人一马,在缓坡滚了好几个来回,方才停住。 幸好雪软地湿,换得人马无碍,众人相聚后抱作一团,算是有惊无险地渡过了一劫! 经此一事,六个小黄髫再无野炊雅兴,本想寻到恩人,好好答谢,怎奈在刚刚几人欢喜之时,剑和人早已消失不见,也只能作罢。 归途中,李二牛与应成很快从方才的惊险一幕中缓过神来,费力地拖着那只大虫,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应成仰慕大侠武功盖世,许诺将来要成为绝世高手,李二牛驳斥说再高的高手也抵不过十万羽林,长大后必定要统帅千军万马驰骋沙场,两人你一言我一嘴,聊的叫一个唾沫横飞。 经此一事,王三宝吓的双腿发软,嘚嘚瑟瑟,档中时不时有黄白之物倾泻,无奈只得骑马回城。 一路上,刘懿同皇甫录对诗取乐,有点儿文人墨客恣意潇洒的意思,皇甫录兴致上涌,吵着说待王三宝做了大官,定要他把这一段写入县志。 王三宝哭丧着脸,道,“我尿裤子这一段儿,咱能不写吗?” 所有人哄然大笑。 少年虽小,终有一日,会长成参天大树,他们无法预知未来,他们不知道的是,他们五个看似孱弱的少年,将来翻腾了大汉帝国一甲子的风云。 刘懿身后跟着的东方羽,一脸异样,此刻,她面带绯红、略微崇拜的偷偷看着刘懿,似乎有一种情窦初开的感觉。 不一会儿,除了王三宝还如惊弓之鸟,其余人言笑晏晏,仿佛这大虫根本没来过。 进入城内,时间已尽申时末,整座凌源城,完全笼罩在夜幕之下,天寒夜冷,路上的行人也不自觉行色匆匆起来。 亏得子归学堂距离北门较近,除守城卫士,一行六人一路未遇几个路人,六个小黄髫,在为数不多的路人惊讶表情下,快速溜回了子归学堂。 外面冷清,学堂却恨热闹。 此刻,东方春生正坐于主位,一脸阴沉,宝贝孙女被刘懿带走,至今未归,这让他的心吊在了嗓子眼儿,一吊便是一整天;刘权生弯腰站在东方春生身后,大气也不敢喘一口,生怕老爷子拿自己撒气;夏晴依门远眺,心急如焚;应知来回踱步,在院中不断搓手,其余几名小黄髫的家人,也是心思焦急,左顾右盼。 见到刘懿领衔归来,子归学堂内的家长们一拥而上,简单了解一番缘由后,便准备各自回家,散去时,这帮做爹的一个个如狼似虎地瞪着自家孩子,看来,到家后被请吃一顿棍棒,是免不了的了! 送走了东方爷孙,刘权生父子和夏晴漫步回到了学堂。 刘懿详细地说明了原委,夏晴不禁抚掌叫好,轻拍刘懿后背,赞道,“士全节、君全义、侠全道,好小子,有几分为君者自有的气度!” 刘权生瞪了夏晴一眼,夏晴自觉话说的有些不合时宜,便拊循了几句,告退离去。 夏晴顶着一颗硕大脑袋离去后,刘权生柳眉微动,轻启薄唇,对刘懿言传身教,“懿儿,你年岁还小,自不懂人间纷繁,你要切记,不同位、不同责。若为侠,舍己救人是为义;若为商,足斤足两是为义;若为君,兼达天下、纵横庙堂是为义。今后,凡事要三思而后行,切不可逞一时之英雄!” 刘懿一脸疑惑,“父亲,为君者若不身先士卒,何以立身呢?” 刘权生拎着酒葫芦,悠然向后舍走去,“有时,情到礼到,便是人到了!” “受教了,父亲!”刘懿俯身行礼,恭送刘权生离去。 而后,他自顾自心中嘀咕:虽然受教,却也不敢苟同呐!人间自有真情在,像今日面对强敌身先士卒这种事,我没做错,以后,也不会望而却步。 距离就寝的时间还早,刘懿便兀自一人,坐在学堂阶下,仰望满天星辰,开始胡思乱想:东方爷爷来了以后,自己和父亲有规律的平静生活,被骤然打破,自己一直以来并未太过关注的父亲身世,被刨根问底般挖了出来。而在东方爷爷来到后,淡泊名利的父亲,似乎有了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改变,这种改变,似乎叫追名逐利?又似乎叫顺势而为?又似乎都不是。那么,如父亲这般的天下大才,不惜浪费天资,在华兴郡蛰伏十余载,究竟是为了什么? 就在刘懿百思不得其解之时,一颗小脑袋从学堂门口歪出,大眼睛一眨一眨,刘懿定睛一看,原来是东方羽去而复返。 刘懿一脸疑惑,“羽妹,何事复返呐?” 东方羽腮帮鼓起,一脸无辜,语中略带撒娇意味,“爷爷罚我抄《孝经》,十遍呐!明早便看呐!” 看着刘懿自然明了,哈哈一笑,豪爽道,“来,大哥我帮你!” 东方羽灵动的大眼睛,顿时来了光,哈哈笑道,“懿哥最好啦!” 两人坐于学堂,屋内炉火温热,油灯微亮,东方羽双手拄桌,侧脸看着刘懿专心致志的抄书,问道,“懿哥,你读了那么多书,得了那么多道理,难道将来真的要做一个掌柜呀?” 刘懿停笔,傲娇地答道:那是自然,我将来要开一间世上最大的酒楼,爹天天有好酒,夏老大有花不完的钱。皇甫录写得一手好字,可以给望南楼立个大招牌;李二牛有把子力气,后厨就交给他了;王三宝记性不错,当个账房先生绰绰有余;应成舞刀弄棒,对付些小流氓不成问题!看看,我都算计好了!哈哈哈! 东方羽俏脸一红,“那,你是不是还缺个老板娘呀!” 刘懿情窦未开,大眼滴溜一转,哈哈大笑,“照你这么说,我还缺个暖床丫鬟呢!” 东方羽冲刘懿便是一脚,佯怒道,“无耻!” 两人嬉嬉闹闹,时间流逝! 刘权生悄悄坐在后舍一个小窗口儿,看着两个小黄髫,扶了扶那把从未出鞘的锈剑,轻声感叹,“长大了,不好管喽,哎!今日若不是豪侠仗义相救,我差一点做了千古罪人!” 第二日,东方羽因罚抄字体不一,刘懿同罚,复抄十遍。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23章 北楼斗法,杀机重重(上) 李大牛不卖猪肉卖虎肉,小黄髫不摸猪头摸虎头。 也不知是谁传出来的一首坊间小诗,搞得整个凌源县城都知晓了昨日几个孩童带回一头大虫一事,虽然刘懿与伙伴们纷纷解释此大虫并非我们所杀,但淳朴百姓仍只当是‘子归五小’谦虚之词罢了! 经此一事,子归五小的名号,在凌源百姓的眼里,又多了另一层意思,他们成为了各家父母引做子女竞相学习的标榜,无形之中,他们也成为了‘文武双全少年郎’的典型代表,成为了孩子们中的头头儿,真真正正的孩子王。 十一月,阴阳交割、万物亡寂、生机禁闭。 静待冬至一过,天道复起、阳气回升,万物勃发,生机复来。 为了渡过塞北最为煎熬的凛冬,家家户户开始在这个当口,囤积粮肉,以备不时之需。 所以,凌源城在十一月十五日的又一大集,掀起了百姓购货、商贾迎财的高潮,整个北市人流密集,一眼望去密密麻麻,壮观至极。 而望北楼,自是热闹中的最热闹,夏晴忙的是不可开交,由于店里人手不够,刘懿便将他那几个要好的小伙伴通通叫上,赚些银钱的同时,也算是帮了夏老大的忙。 这一天,李二牛和皇甫录两个大冤种在后厨忙东忙西,干的净是些体力活儿,趁不注意偷吃上几口,混的那叫一个美滋滋; 刘懿顶了那迎客伙计的位置,混迹人群,呼呼哈哈、迎迎送送,虽千人需千语,但凭借多年苦读和厮混酒楼多年的老练经验,倒也应对轻松; 王三宝忙里偷闲,向记事掾请了一天事假,同郡守的宝贝公子应成,一起当上了望南楼传菜,酒客们一见送菜的是郡守的公子,脸上那叫一个光彩; 东方爷孙在台上正‘磨刀霍霍’,准备开鼓说书,今日要诵的是一段春秋战国往事,名曰:桂陵孙膑起,马陵庞涓亡,齐国一战定霸业。 今日的望南楼,可谓嘉宾齐聚,其中不乏几位凌源城的‘大人物’。 刘家德生夫妇、郡守府记事掾兼凌源县尉曹治、郡守府学经师刘权生、郡守府门下议曹黄岩、凌源镖局总镖头杨柳,还有那位自曲州太昊城远道而来的工学从事谢巍,纷纷汇聚于此,同楼不同席。 听书赏景!人间雅事!鼓落笙起!好戏开场! 刘权生窝在望北楼一楼的一个毫不起眼的角落里,斜身侧卧,他胡子邋遢,正用筷子挑逗着桌上的六枝连灯,拄着下巴,看似悠哉,实则凝神不语。 在他桌上,置了一碟菽炒花生、一碟盐滋胡瓜,桌角的酒葫芦摇摇晃晃,好似他现在七上八下的心情。坐在刘权生对面的夏晴,倒是悠哉悠哉,扣鼻挖耳,眼神四散,瞟东瞟西,生怕错过了今日台里台外的精彩。 看来看去,夏晴最后把目光投向刘权生,一脸好奇地问道,“哎哎哎!大哥,你觉得今天这事儿,如何呀?” 刘权生回神瞪了夏晴一眼,似乎在埋怨夏晴打断了自己的思路,他没好气儿地说道,“什么事儿?” 面对刘权生的嗔怒,夏晴丝毫不惧,大脑袋摇成了拨浪鼓,笑道,“大哥,你这不是明知故问么?” 刘权生、夏晴和现任华兴武备将军邓延,并称曲州三杰,三个人在年轻时,都是才华横溢、学识渊博之人,更为不易的是,他们三个意气相投、志趣相近,私交甚好。所以,当年刘权生带着刘懿连夜跑回凌源时,夏晴和邓延得知消息后,义无反顾地追随而来,只不过,夏晴选择了辞官隐居于市井,而邓延则选择了从京畿长安调任到凌源,做了武备将军。 三人半生兄弟,情如家人,些许微不足道的摩擦,只当是日常玩笑了。 刘权生索性不再兜圈子,打开话匣子,娓娓道来,“从时势来看,这位太昊城北上而来的工学从事谢巍,此来必定是为修渠一事。此次陛下倾三州之力,在江北兴修虹渠,这条‘大龙’引黄河之水及数条支流,途经三州六郡十九县,最后直抵西北牧州匠城,覆盖小半个江山,其意有三。” 夏晴笑呵呵地为刘权生斟满了酒,一边说道,“还请大哥细细道来。” 刘权生夹了一粒花生,呲溜了一口小酒,缓缓说道,“一为彻底解决今年以来的牧州大旱之急,今后牧州百姓吃喝,无需再看老天爷的脸色,不过你瞧瞧,这虹渠并不是相互连接的一条长渠,仅是本次三州六郡十九县所修之渠的大意统称,这便有了这第二层意思。” 刘权生手中筷子撩的烛火左右轻舞,映照出他精光四射的眼芒,“二为以备战事,大汉武备军二十有四,其中北方有五支驻扎在这‘大龙’边。近年来北方大秦帝国咄咄逼人,若他朝秦汉战事再起,武备军和粮草军备通过大渠水运三日可达前线。而至于为何不选择路途较短的沧州,而选择绕道曲州修建大渠,我想,陛下另有深意!思来想去,这就是陛下的第三层意思了!” 聪明人一点就通,夏晴硕大的脑袋一摇一晃,脸上瞬间露出惊奇之色,“大哥,你是说陛下想借助修渠,对沿岸世族们来个围魏救赵?或是围城打援?还是引虎出山?” 刘权生轻佻的耸了耸肩,有些无赖,“世族之患,乃帝国四十年来的顽疾,远非朝夕之事。铲除世族,一切动作早已开始,一切也远未结束。不过,陛下究竟是否有借修渠之便来铲除沿岸世族,还要看事情发展到什么程度,如果那些贪得无厌的世族们对这块儿肥肉不感兴趣,那陛下可就前功尽弃了。夏大脑袋,我可啥都没说,这都是你自己猜的!” 夏晴低声笑道,“修建大渠,必耗费钱银无数,此中利益,怎能让沿岸世族不动心呢?只要世族们贪心一起,胆敢在水渠工程质量上做手脚,剪灭沿岸世族,便是水到渠成的事了。” 刘权生端着酒樽,往复摇晃,淡淡道,“用民生大计做赌,来换取世族覆灭,这桩生意,也不知道是赚是赔。” 夏晴若有所思,他不想接续刘权生所谈的这个敏感问题,旋即兴致盎然地说道,“陛下的老师,不愧有‘计赛张良’之称。竟能想到用修建大渠这条阳谋,吸引沿岸世族从中牟利,籍此削灭诸族,高,实在是高啊!” “阴谋的尽头便是阳谋,阳谋通常是站在权力巅峰者的惯用伎俩,如今世族们的力量已经远远不及十余年前,陛下和吕相出此阳谋,这并不值得少见多怪。”刘权生否定了夏晴对当今帝师的赞赏,又聊回了方才话题,见他淡然道,“如果因世族从中牟利,导致大渠修成后是粗制滥造的豆腐渣工程,这样既损耗了国力,又损伤了国体,倒有些得不偿失了。况且,帝国内部大大小小的世族,哪个手里没有些见不得光的东西?可即便如此,他们还是逍遥到了今天。由此可见,贪婪修渠之欠款,或许只能削弱世族之力量,并不能起到剪灭世族的效果。计是好计,可结果可能并不尽如人意。如果沿岸世族们联合起来抵制此时,最后陛下竹篮打水一场空也说不准呐。” 夏晴嘟了嘟嘴,哦了一声,他似乎对刘权生的忧国忧民并不上心,随后问道,“大哥,今日之事,到底如何?如果咱么能抓住‘刘家勾连曲州工学从事谢巍意图幕后交易凌源修渠之事’的把柄,并将此事通告天下,凌源刘家的路,就到此为止啦!大哥也不必窝在这小小的凌源城里郁郁寡欢了!” “时机未到,我老刘家最后一层虚伪面具,还是没能撕下,所以,咱该如何就如何!”刘权生看向窗外,低叹道,“芳草句,碧云辞,自徊自思难自断。国事家事掺和到一起,还真是难断呢。” “靠!难怪陛下赠你绰号‘难断’,果然是个优柔寡断的家伙。” 夏晴嫌弃的看了一眼刘权生,继续向楼内四处张望。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24章 北楼斗法,杀机重重(中) 坐在一楼的刘权生和夏晴,正躲在犄角旮旯里窃窃私语,时不时传出几声轻笑和轻叹。 而在二楼,刚刚兼任了凌源县县尉的曹治,正独坐一席,不言不语,小口独饮,在他桌上,摆放豚皮饼、烧鱼各一盘,除此之外再无他物,这样的伙食,在满目珍馐的望北楼,显得有些清汤寡水。 在他左手,正来回把玩着一枚极其普通的五铢钱,小小钱币在他手上翻飞雀跃,却迟迟不肯向他身前那支奇妙的流银孔飞去。 曹治其实并不是郡守应知的侄子,他生于寻常百姓、长于市井街巷。 在曹治小的时候,相貌平平、资质平平、智商平平,乍一见下,便知他是那种平庸到土里的角色。然,曹治其人虽如蝼蚁却也有鸿鹄之志,他从小立志匡扶天下,笃志不倦,遂读罢诸子名著,二十年苦读,终于才堪大用。 而他不安于现状、不耻于苟全的性格,更对了华兴郡郡守应知的胃口,便对曹治百般呵护,曹治每每为了百姓惹怒豪强,应知总是对外谎称一声“傻侄子不懂事儿”,便草草了事。 所以,嫉恶如仇、刚正不阿的曹治,得以安然无恙地活到了今天。 杯酒入喉,曹治眼神愈发凌厉,自顾自地道,“凌源县县尉掌分判诸司之事,以阅羽弓手、禁止奸暴为职责,刘兴这条老狗的许多不法之事,都是在县尉这里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几日前,应大人硬生生从刘兴手里啃掉了凌源县尉这块肥肉,并把自己扶持上位。所谓有位才能有为,只要自己稍微谋划,整个凌源县的兵权,便可乖乖的从刘家手中溜到自己手里。届时,刘氏可用的兵,也仅剩了那八百家兵了。大人这一招,可谓斩了刘家一条臂膀啊!哎,只苦了那些无辜枉死的张家村百姓,你们的大仇,也不知何时能报啊!” 凌源刘氏之所以在华兴郡为祸多年仍能屹立不倒,归根究底,只因他有一张庞大的关系网。对上,他依靠某种手段,获得了以曲州现任州牧江锋为首的曲州江氏一族的鼎力支持;横向,在绝对利益的驱使下,华兴郡大大小小的世族豪阀,要么隔岸观火闷头发财,要么沉瀣一气俯首帖耳;对下,他倚仗曲州牧江锋的威势,把华兴郡所有的实权要职,以收买、排挤、暗杀、安插等方式,统统揽于麾下,自成一方体系。 在应知上任之前,刘家的势力用手眼通天、根系复杂八个字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 在应知奉命从京畿长安空降到华兴郡前,郡守一职实际已经成为了虚职摆设,毫无用武之地。应知到后并没有正面硬钢,反而采取徐徐图之的策略,六年来,经历了无数次如‘张家村事件’这般的讨价还价,将一些要职换成了股肱之臣,应知这才在华兴郡有了话语权,而随着应知逐渐重新主政华兴郡,笼罩在刘家上空的关系网,也随之出现了破洞,这个破洞,随着刘权生乘雪入青禾居,力劝刘兴罢黜刘瑞生的职务后,变得更大了。 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捶,近年来,随着刘兴渐老,凌源刘氏逐渐出现了一丝江河日下的迹象,一些有识之士开始悄无声息地站在应成一边,而曹治,则是应成最为忠诚的拥护者。 想到这里,曹治目光灼灼地盯向三楼,“东墙塌了堆西墙,今日刘 德生不去处理张家村的善后之事,反而来此和谢巍来此秘晤,也不知道动了什么鬼念头。哼!” 曹治目光所致之处,刘 德生、杨观、黄岩、谢巍四人正对坐约谈,杨柳百无聊赖的站在三楼过廊,身形慵懒,看着楼下熙熙攘攘,不知在想何事。 “哎呀!谢兄,刘某失礼,若早知是谢兄亲自莅临,刘某当拥彗迎门啊!刘某在此,自罚一杯,自罚一杯哈!”刘 德生打了个‘哈哈’,端起酒樽一饮而尽,算是为酒席开了宴。 一向高高在上的刘 德生,能做到这一步,已经算是卑躬屈膝了。 谢巍正襟坐于西侧,一脸正经,对刘 德生的奉承,他似乎并不感兴趣,入席至今,饭菜也没有动一口,见刘 德生如此恭维,他冷淡说道,“无妨,谢某掌一州之工程土木,此次奉江牧州之命,行工学之事,前来华兴郡量尺寸、定路线、明细节,确保虹渠之建设能够畅通无阻。虹渠修成,能在这曲州境内运转流畅,谢某也不算辜负州牧厚望和百姓期许。” 见谢巍神情冷漠,七窍玲珑的杨观满面春风,轻拂衣袖,素手微伸,亲自为谢巍斟满了茶,茶水倾泻壶口时,香气轻浅飘扬,让人闻之心旷神怡,傻子都能看出,这杯中之物,乃是茶中上品。 茶斟满,杨观温婉一笑,“谢大人,您可曾听闻这凌源一绝凌源山茶?” 谢巍并未搭话,抿了一口热茶,态度冷漠,连看都未看杨观一眼,淡淡地道,“昔年神农尝百草,日遇七十二毒,后得茶而解之,茶可是好东西。” 开局遭冷,屋内的气氛,顿时尴尬起来。 这杨观可是刘 德生的手心肉,众人前、背地里对她尽是呵护有加,舍不得打舍不得骂,此刻,他见谢巍对杨观如此无礼,脸一红、眼一瞥,便生出一股无名愠怒,看着杨观,不知当下如何是好! 刘 德生心中已经打定了主意,只要谢巍口中再有不敬之词,他便下楼传唤仆从,将谢巍毒打一顿,扔出凌源城去。 你是曲州牧的人,那又如何?在凌源的地界,刘家,才是皇帝! 面对冷漠,杨观依旧春风满面,自顾自说道,“谢大人日理万机,平日里操劳过甚,我夫妻二人原本打算为大人接风洗尘,聊表心意,可既然大人无心叙闲,那小女子便直入正题啦!” 谢巍淡淡地道,“我喜欢爽快人。” 杨观气吐如兰,“小女子斗胆,代夫向谢大人讨份差事!” 谢巍呵呵笑道,“刘夫人说笑了,我谢某不过江州牧麾下一个跑腿的小角色,位卑言轻,哪里有什么资格,去给雄霸一郡的刘家安排差事啊!” 谢巍话里坏外,尽是冷嘲热讽。 “谢大人自谦啦!您协助江州牧,主掌一州之建造,在我们这种小门小户眼里,您就是衣食父母,就是大富大贵,就是人间财神呐!”杨观哈哈笑道,“此番陛下劳师动众,修建虹渠,实乃功在当代利在千秋之举,我凌源刘氏作为华兴世族龙头,自然愿意为此等利国利民之事,贡献微薄之力。” 谢巍表情和言语始终淡漠,“为陛下效忠,是作为臣子应尽的义务和责任,刘家能有此等觉悟,无愧两代帝师之名!” 杨观丝毫没有为这种流于形式且不走心的赞赏沾沾自喜,温婉笑道,“大人,在这华兴八县之中,我刘家根基深种、民望富裕,宣怀赵家、丰毅黄家虽然也是华兴郡的世家大族,但他们是武夫出身,打打杀杀是其所长,做人做事皆是短板,特别是修渠这种需要面面俱到的浩荡工程,以武夫的粗糙性子,绝难完成。” 杨观故意顿了一顿,面露期寄之色,“所以,这华兴郡的三十里大渠,还望大人选贤用能,禀呈朝廷特使,交予刘家我夫修建。我夫妻二人再次保证,不仅工程会保质保量,而且朝廷用于修建虹渠的钱银,我刘家只要八成即可,至于这另外两成如何流向,大人自有定夺!” 矛起戈落,图穷匕见! 杨观笑呵呵地瞥着谢巍,修建虹渠的两成利益,何止千金万金?她不相信,在如此厚重诱人的利益面前,谢巍会无动于衷。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25章 北楼斗法,杀机重重(下) 从没听说哪只鸟儿可以一直叫却不吃食的,也从未有过哪个人生下来便六根清净无欲无求。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此为亘古不变之道理。 面对杨观的利诱,事实上,谢巍心动了。 作为曲州工学从事的他,精通水利工程的精髓要义,自然知道当今天子为了修建虹渠,花费了多少钱银珠宝,别说是他凌源刘家让给谢巍两成利,就是让给他谢巍两分利,都足以让他谢巍下半辈子锦衣玉食奢靡无度了。 可是,比起钱来,谢巍更在乎的,是他全家的性命。 这次,他奉曲州牧江锋之令,来访华兴,可绝对不是明面上丈量土地、敲定路线这么简单,而是带着一件非常重要的绝密任务,而这桩不可告人的任务,关系到华兴郡未来一甲子是否仍会牢牢站在江家的队伍里。 而以曲州牧江锋的暴躁脾气,如果这件任务他没能圆满完成,等待他的,只有死路一条。 所以,谢巍抵制住了来自财富的诱惑,揣着明白装糊涂,故作疑惑道,“哦?刘夫人,您此话从何说起啊?我与贵郡黄岩黄大人先为同乡,后为同窗,今日故人相邀,意在把酒叙旧,并无畅谈共事之心。而今日与二位同坐,仅是不想折了刘家与黄兄的脸面罢了。何况,朝廷特使甫至,修渠巨细,皆在特使之手,此事我说了也不算,两位所寻非人啦。若无他事,两位,自便吧!” 说罢,谢巍正气凛然,双手做出送客的手势。 先有娇妻受辱,后有直言拒绝,刘 德生十分烦躁恼怒,历来都是人到礼到事自成,怎奈今日碰到了谢巍这种茅坑里的骨头,又臭又硬。 于是,刘 德生起身拂袖,冷声道了一句,“秋风吹尽,总是无情,谢大人,告辞。” 却说刘 德生率袖出门,正欲下楼乘车,准备回青禾居去,却被杨观一把抓住。 在杨观的牵引下,夫妇二人来到三楼另一间雅室,杨观紧紧握着刘 德生的手,慢声温语劝慰道,“夫君莫要动怒,上不隆礼则势弱,今日你我夫妇本就不期事成,之所以来此会晤谢巍,尽地主本分而已,倘若今日事成,我等反而要思索一番其中利害了。谢巍乃曲州牧江锋帐下核心干将,二弟瑞生的生母江岚乃是江锋的亲妹妹,修建虹渠一事,曲州太昊城那边儿,自是期望二弟与其交涉,以盼在父亲那里扳回一局,夫君试想,如果二弟主掌族事,那么,我刘氏一族将会与他江家联系的更加紧密,这等好事儿,他江家何乐而不为呢?所谓事同人不同,则结局不同,如是而已。” 刘 德生头一歪,看向窗外,生着闷气。 此中道理,刘 德生不是不知,可他胸口就是憋着一股子怨气儿,想撒却又撒不出来。 似乎所有的事情,都无法影响杨观的心情,她见刘 德生情绪低落,掩面一笑,款款移步到刘 德生身后,为他揉捏肩膀,一边柔声道,“夫君,父亲大才大智,家族利益与儿子斗气,他分的很清楚。依观儿浅见,此事阳谋即可。” 刘 德生转头问道,“夫人语中何意?” 杨观款款道,“父亲历来反感家族内斗,旬日前三弟兵行险招实属侥幸,切不可再行此举。夫君回去后,切勿多做计算,拿出长子应有气度,向爹极力推荐二弟前往交涉此事,修渠时更要大力推荐二弟总领,如此,则利归刘家,而名属夫君也。” 一番有理有据的分析,让刘 德生顿有茅塞顿开之感,他哈哈大笑,一把搂过杨观揽在怀中,轻轻揉着她的三千青丝,朗声说道,“夫君哪里会在意这些,刚刚气恼,只因那谢巍对夫人太过无礼,怕夫人受了委屈啊。” 杨观面上浮现一丝娇羞,柔声道,“能为夫君大业尽绵薄之力,是为妻的荣幸,受些委屈又算得了什么!” 刘 德生捏了捏杨观白嫩的脸蛋儿,朗笑叹道,“贤妻扶我青云志啊!伙计,上酒上菜,要好酒好菜!夫人,天寒地冻,咱们小酌几杯,暖暖身子。” 正在刘氏夫妇开怀畅饮之际,楼下,三双眼睛目不转睛的注视着三楼动态,一楼那两双眼睛,是刘权生与夏晴,两兄弟瞧着谢巍与德生夫妇不欢而散,暗自窃喜。 二楼那不容沙子的一双来自曹治,他见三楼贼人们谈笑风生,眼神从疑惑逐渐变得阴冷,心中愤恨:明法审数,立常备能,则天下治。一州大员、一郡兵曹、一县望族,竟然恬不知耻地勾搭连结,以奸夫之细,窃杀生之权,挪百姓之福祉于私囊,天理不容,罪不容诛!哼,既然应大人不管得,那可就别怪我曹治手下无情了! 随后,他轻轻一抛,手中那枚五铢钱滴溜溜地跑入流银孔,落在中台之上。 五铢钱落下之际,一楼,一名身裹麑裘的精瘦汉子立即离开座位,慢慢地移步后厨,不一会儿,精瘦汉子化妆成伙计模样,端了一壶酒,向三楼昂首走去。 见到此景,夏晴来了看戏瘾,抓起一把花生,一口囫囵,一边大声咀嚼,一边大咧咧说道,“呦!大哥快看,还来了曹治这么个搅局的!” 刘权生淡然道,“呵呵!即便曹治杀了谢巍,还有王巍、张巍、宋巍、李巍。这曹治哪都好,就是誓不罢休的性格和不看大势的眼光,还需要再锤炼一二。” 夏晴哈哈大笑,“人间如果没有这般刚直之人,岂不是很无趣么!” 刘权生注视一番曹治,转而将目光投向刘懿,轻声道,“龙生九子,九子不同。懿儿仁多奸少、谋多断少、智多行少、思多戾少,不过那无赖又胆小谨慎的性子,倒是与高祖皇帝别无二致。试玉要三日,辨材须七年,今日借此机会历练历练这孩子,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倘若他真无帝王之资,将来隐姓埋名开个望南楼平安一生,倒真是个不错的选择。” “大哥,当年陛下评你‘难断’,怎么此时决断的如此爽利。懿儿多好的孩子啊,这要是我儿子,他想干嘛就干嘛,才不肯叫他将来遭受千般辛苦!”夏晴说话间略带挖苦之意。 刘权生声音骤然冷淡,“该是他的,就是他的,当年为了懿儿,死了多少人,难道你忘了?虽然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但懿儿该为那场血腥动 乱,为了那些无辜枉死的人儿,为了他娘,向天下和天下人讨一个公道。而公道之始,从剪除凌源刘氏开始!” 素来温文尔雅的刘权生杀意尽显,双瞳中充满了蒸腾怒火。 夏晴抬眼,定睛望向刘权生,“大哥,凌源刘氏乃你本家,你如此做,就不怕担上背弃祖宗的恶名么?” 刘权生表情平淡如水,“家和国之间,我选择国。” “大哥蛰居凌源十一载,看来,已经做好了万全准备啦!” 刘权生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嘴唇轻吐,“嗯。大渠一到,契机将至啦。” “与其奔奔波波劳劳碌碌,倒不如足醉一场空空梦里。”夏晴低头,不敢直视刘懿,“大哥,你执念太深,那些都是十几年前的陈年旧事了,何必呢?让懿儿安生混迹与市井,平平淡淡,平平安安,不好么?” “穹山崩雪,没有一片雪花可称无辜!”刘权生目光如炬,没有一点酒鬼的样子,“告诉伙计们准备好,以备不时之需!若刘 德生真敢放肆,威胁到了懿儿性命,便斩下他的脑袋!” 素来喜欢和稀泥的夏晴动动嘴唇,决然道,“好!” 火热无比的望南楼,杀气涌起。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26章 奇智小勇,巧解危局(上) 作为德生夫妇请来的说客,郡守府门下议曹黄岩,正同谢巍对坐把酒,两人推杯换盏,相谈甚欢。 黄岩不仅是刘兴的酒中客,还是刘 德生的门中常客,他与凌源刘氏互惠互利,刘家利用职权助其上位,他利用手中职权为刘家谋取利益,两方合作了十余年,始终顺风顺水。而他黄岩,只是刘家玩弄权钱交易的一个缩影。 借着酒劲儿,黄岩将小窗尽开,窗内热气外涌,窗外雪压枝头,远处凌源山脉群山并立,山头尖白中翠,清风玉露,百景丛生,令人大饱眼福。 黄岩见谢巍酒后微醺,举杯又与谢巍撞了个满怀,便趁机说起了刘 德生的好话,“谢兄,你千万莫要动怒。这刘大公子智谋兼备,正当壮年,在凌源善举颇多、建树颇丰,方才无心之言,也是为凌源黎民百姓福利所计,谢兄切莫上心。今日你我故友相会,又无疑忌,理当一醉。来来来,喝!” 谢巍端起酒樽,一饮而尽,思绪回转,言道,“刘大公子言者无罪,但我等却闻者足戒。黄兄,我坦言说,这刘大公子今日找我,于理虽合,但于情,似乎有些不识时务了!” 黄岩眉头微皱,他猜到了谢巍所言何意,却并未明言,见他表情淡然如平湖之水,不露一丝声色,轻声问道,“谢兄何出此言呢?” 谢巍突然腰身笔挺,神色冰冷,目光炯炯地盯着黄岩,道,“黄兄,百余年前,江山久经困乱,最后,魏、蜀、吴三国重归一统,天子神器归位长安。此后,帝国历经孝仁、神武两位先帝,开疆拓土千万里。十五年前,陛下重分九州,将原来幽、并、冀、徐、青、兖、司中原七州大部合为曲州,囊括了山东、山西、河南、河北、淮南及辽东半部,属九州人口最多、钱粮最盛、经营最久、才俊最多、根基最深的一州。毫不夸张地讲,以曲州一州之力,足可对抗半个帝国江山!黄兄,愚兄这个浅见,你可赞同否?” 黄岩双目流转,旋即哈哈笑道,“曲州囊括战国时期山东六国之地,乃是中国正统,天下达到所在也,谢兄所言,愚弟自是赞同。” 杯酒入肠,谢巍吐出一口浊气,随后煞气显露,寒声道,“纵观曲州,大大小小的豪强、家族、帮派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其中不乏财大气粗者,也不乏如老牌曲州八大世族根基深厚者,不管他们过去和现在如何,还不都是对我曲州牧俯首帖耳?” 谢巍顿了一顿,继续寒声说道,“这刘家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纵然是两代帝师,那又如何?若不是江牧州从旁照应,就刘家这点斤两,怕是早被同在华兴郡的黄家和赵家瓜分鲸吞干净了。这刘老爷子也太不识时务,居然把刘二公子幽禁家中,简直不识好歹。黄兄,此次我来,没有于公朝廷,只有于私江牧州,若凌源刘氏下一任继承人不是刘二公子,我想,这刘家也该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此话半真半假,但说这话时,谢巍杀气尽显,吓得黄岩有些惊慌失措。 对于凌源刘氏来讲,黄岩毕竟是个外人,刘氏一族立谁为下任家主,那是人家的家事,自己也不好说些什么。所以,在谢巍的激烈微辞面前,他只能选择笑而不语,在不断地助酒中,把这一段一笔带过。 就在黄、谢二人说话之机,乔装打扮成伙计模样的精瘦汉子已经行至二楼,他手里端着酒菜,古井无波,直奔黄、谢二人所在的雅间而去。 这名乔装打扮的精瘦汉子,乃是曹治帐下得力助手,方才,他受曹治差遣,窝在一楼乔装打扮成普通食客,曹治以投币为令,精瘦汉子即刻换装登楼,思来想去,他的目的只有一个,刺杀黄岩和谢巍。 这是明练刚决的曹治,在忍无可忍之下,对世族们开展的第一次反击。 热闹非凡的望北楼,在此时,杀机彻底弥漫开来。 就在曹治麾下的精瘦汉子缓步登楼时,李二牛突然从后堂跑出,匆忙窜到正在门口迎客的刘懿身边,附在刘懿耳边,火急火燎地说道,“老大,不好啦不好啦,你瞧见那个衣衫内裹着麑裘的精瘦汉子没?他不是咱望北楼的伙计,刚才我去取柴,他强行闯入,把老黄和传菜大哥给绑啦!然后,然后他在酒里放了一包稀奇古怪的东西,便溜出来了。咱也不知道他要干啥!不过,我看他贼眉鼠眼,来这儿肯定没好事儿啊!” 作为迎客伙计,刘懿自是清楚今日来了不少达官显贵,如果望北楼在这个节点出了茬子,那么,望北楼的声誉必然大受损伤,这望北楼,以后也就再不用开门迎客了。 想到这,刘懿心中微叹:哎!夏老大啊夏老大,你早上说让我体验一下当掌柜的滋味儿,没想到来了这么一摊子烂事儿!这,这该怎么办呢? “老大,咋整?要不我上去踢他一顿!”看着精瘦汉子向三楼走去,李二牛有些着急,扯着刘懿的衣袖,问道,“大哥,你快说句话啊!” “你长得还没人家胸口高,还想踢人家,闭嘴!” 随后,刘懿低沉不语,脑中快速旋转,思索着应对局面的最佳对策,也就是五六个呼吸的功夫,他鼻梁一挺,眼珠一转,忙道,“二牛,附耳过来,你去。” 说时迟那时快,精瘦汉子已经走到黄岩、谢巍两人跟前,就在汉子手中的酒壶即将倾爵之时,身后猛然传来一声大吼,“慢着!慢着!” 三人同时侧目,只见李二牛上气不接下气的跑了过来,整理着装后,向黄岩、谢巍拱手笑道,“两位大人,我家掌柜的说了,今日贵客来到,望北楼蓬荜生辉、不胜惶恐,特奉巴蜀佳酿一壶,聊表心意,还望两位大人多多照应本店生意!为我望北楼多多招揽些客人啊。” 李二牛说完,也不管在场三人如何反应,立即从那精瘦汉子手中替换了酒壶,快速告辞离去。 谢巍和黄岩见状,笑着赞赏夏掌柜深谙商人之道。 而愣在一旁的精瘦汉子,却被这一瞬搞得思路凌乱,见曹治大人的计划不成,又看了看不远处比自己强悍数倍的杨柳正虎视眈眈凝视自己,他只得无奈拱手而去。 看着李二牛一脸轻松的走下来,刘懿心里松了一口气儿。 他前往后厨,见到那壶剧毒无比的鸩酒,却再也无心经营,找了一处相对安静的地方,默默地看着楼内众人的一举一动,不敢有片刻分神。 哎!当掌柜,太难了! 刘氏夫妇神通广大,不一会儿,‘曹治意欲毒杀谢巍一事’便传到了三楼那对儿夫妇耳中,两人听后,不约而同露出了惊诧的表情。 一个十岁出头的小黄髫,在处理突发事件上,居然如此纯熟,这怎能不让人惊叹?又怎会不让人忌惮? 那日刘权生乘雪入刘府后,刘 德生便已经有了除掉刘权生父子的打算,今日乍见刘懿聪慧至此,他这个念头,更加坚定了。 杨观遥看楼下刘懿那张漂亮的鹅蛋脸,那少年正将一根筷子斜插在发髻上,拄着下巴,略显放荡。 不经意间,刘懿望向三楼,与杨观对视一眼后,随即快速收回视线,心沉气静,转顾他方,表情丝毫不见起落。 杨观水汪汪的眼睛望向窗外,刻意回避刘 德生的目光,她思虑了几分,最后缓缓将杯中酒倒回壶内,转身为刘 德生理了理衣衫,指向楼下的刘懿,“夫君,闲暇无事,不如,我们赌一赌?” “哦?夫人有此雅兴,为夫岂有拒绝之理啊!哈哈,不知夫人所赌何物?”刘 德生温柔抚了抚杨观的背,为其理了理被过堂微风吹散的头发。 杨观指了指在一楼静坐的刘懿,笑道,“诺!赌我这小侄儿的命!”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27章 奇智小勇,巧解危局(下) 对于杨观突然生出的这个想法,刘 德生惊诧又好奇,心中却又有些惊喜。 还不等刘 德生问个明白,杨观便叫来弟弟杨柳,她素手微伸,从杨柳腰间取了一小瓶无比剧毒的断肠草汁,倒入壶中,随后喊来侯立一旁的传菜伙计,大声说道,“小兄弟,能来这三楼饮酒的,非富即贵,我们夫妇舔下脸来,斗胆借谢大人的光,向夏掌柜的蹭一壶巴蜀佳酿如何?既然都是客人,咱们可不能厚此薄彼呀!三楼的各位酒客,你们说,是不是?” 在三楼做传菜伙计的,正是郡守应知的儿子,应成。他见刘家夫人如此姿态,心中一阵鄙夷:我呸,越富越扣,你刘家家大业大,啥酒没喝过?非要占这点小便宜?无耻,简直无耻! 应成心中有想,嘴上却未言,见三楼宾客纷纷起哄,碍于脸面,便自作主张应允了下来,不一会儿,三楼宾客桌上的一十三壶酒便被应成端了下去。 刘懿得知后,一阵肉疼。 巴蜀之地远在帝国西南,华兴郡在帝国东北,两地相距千里万里,往返两地做酒水生意的商旅,少之又少,物以稀为贵,一坛巴蜀佳酿在凌源城,便显得价值不菲,但抱着破财免灾的态度,刘懿还是吩咐应成将存货不多的巴蜀佳酿送往三楼,同时,叫王三宝将替换下来的酒以低价分给了缺酒的一楼宾客,也算小做弥补。 当应成将巴蜀佳酿送至德生夫妇客桌时,杨观轻卷鬓发,向应成抛了个媚眼,表情无辜地对应成说,“哎呀!小兄弟,实在是不好意思,刚才我一个不小心,将一瓶断肠草汁放入了你刚刚端回去的酒壶中,这,可如何是好啊?今日要是望北楼死了人,姐姐这罪过可就大喽!” 杨观说完,一把扑向刘 德生怀中,假意啜泣起来,而刘 德生则温柔安慰其杨观,目无旁人。 杨柳识相地闭眼不语,而应成则被冷在一边。 应成听此噩耗,又见到如此做作的两人,怒从心头起,毛发倒竖,将手中那一壶巴蜀佳酿狠狠地砸向杨观,却被出手迅速的杨柳一个扑救顺了回来,佳酿落入杨柳手中,他倾壶豪饮数口,笑嘻嘻对应成道,“如此美酒,摔了岂不可惜?是不是?应公子?” 应成怒极,本想仗着郡守之子的身份和误打误撞学的几手招式再和德生夫妇纠缠一番,可事态紧急,加之杨柳在侧,相比之下自己也讨不到好处,于是冷哼一声,便快速下楼去了。 应成在人群中迅速找到刘懿,说明原委,刘懿听后,心中惊雷乍起。 在望北楼喝低价酒喝出了人命,此事一旦成为现实,望北楼必然百口莫辩。如此人命关天的大事,刘懿本想跑去向夏老大求援,但又脸面难堪,羞于请教,瞧见王三宝刚刚发完酒,他使劲儿揉了揉额头,脑中快速思索,计从心来。 刘懿快速抓住王三宝的手,三步并做两步登上中台,骤然打断东方爷孙的精彩诵书,拿起鼓狠狠地敲了几下,鼓声立时响彻全楼,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刘懿身上。 无独有偶,正在一旁安静看戏的刘权生和夏晴,此时也将目光一并投向了台上,夏晴兴致勃勃地摇晃着大脑袋,看向刘权生,“大哥,你说这小子该如何化解危局呢?” 刘权生目光灼灼,不言不语。 台上,刘懿见食客目光皆集中于此,遂清了清嗓子,朗声道,“诸位客官,且请听小子一言!今日,风云人物汇聚于此,豪杰雅士齐聚一堂,真是让望北楼蓬荜生辉啊!我家老板倍感荣幸,刚才,这位小兄弟为诸位客官随机分发了十三壶酒,酒中入了大黄,各位客官若发现酒色酒香有异,那么恭喜客官,可以立即将酒送往中台,换钱六百六十六铢、酱猪蹄十只、烧鸡烤鸭各一只。诸位客官,咱们以水漏为时,一刻有效,各位,切莫错过啊!” 话音刚落,台下一片嘈杂,喝彩声、遗憾声、惊奇声,声声入耳,食客们虽形态各异,但不一会儿,十三壶酒便被整整齐齐摆在中台。 粗通医术的皇甫录光明正大上前查看,其中三壶被食客饮了一口,确认所饮非毒酒、毒酒在未饮之列后,他舒缓一气,偷偷向刘懿点了点头。 投毒一事尘埃落定,刘懿心中舒然,长出一气,站在中台说了些圆场的漂亮话后,拱手退台,其余‘四小’将钱与肉为食客们拱手奉上,现场其乐融融,食客纷纷称赞望北楼老板精通商道,酒楼气氛一浪高过一浪。 目送刘 德生夫妇离开望北楼,刘懿在角落里寻到了夏晴,见他和父亲刘权生正在推杯换盏好不快活,心中生出一丝嗔怒,上前一把夺过夏晴手中酒樽,一饮而尽,涨红着脸说道,“夏老大,以后,这掌柜爱谁干谁干,我是不干了!” 刘权生和夏晴两人,哈哈大笑。 却说在刘懿平顺化解投毒危机后,刘 德生夫妇便悄然离开望北楼,归途中,杨观在轺车里紧紧依偎着他的夫君,意味深长的问着刘 德生,“夫君,您看,经此一事,我这侄儿的命,当要不当要?” 或许坏事做尽,刘 德生膝下无子,刘瑞生亦无子嗣传承,而刘权生竟有一个聪慧近妖的儿子,如果老爷子依凭‘孝贤孙’这一条来敲定下任家主,那刘权生堪称所向无敌。 所以,经此一事,刘懿这个孩子,俨然成为刘 德生的眼中钉肉中刺,绝对不能留。 刘 德生转头,死死盯着望北楼,仿佛看着不世仇人一般,恨恨说道,“此子如此聪慧,当杀!” 杨观看着刘 德生,眼中流露出复杂的目光。 望北楼内! 台上,东方春生和东方羽的诵书,已经接近尾声,孙膑和庞涓的结局,书中早有记载,最后自然是‘庞涓死,孙膑胜,齐国王霸于天下’! 而在台下,待得黄岩、谢巍两人结账走后,一无所获的曹治便准备起身离开,就在他整理衣衫之际,突然发现座下有碎布纸条一张,他惊奇取来,打开后,两行漂亮的草书映入眼帘:百川入海返潮易,一叶报秋归树难,做事,当需思量再思量,莫如今日,得不偿失。 布条内容简单易懂,曹治稍加思索,开怀大笑,唤来临近伙计,“劳烦伙计,取简和笔来,我要写字。” 笔纸到位,曹治洋洋洒洒两行字落下,飘然离去! “风雨前路有知己,何必天下皆识君。” 稍顷,刘权生拿着曹治书写的简条,念着念着,也笑了起来。 这曹治,拿得起放得下,也算是一号妙人儿。 待食客散尽,屋内仅剩了一干自家人。 夏晴端出了一桌好菜,权生父子、东方爷孙分坐一桌,四个小黄髫另坐一桌,你一言我一嘴说起了今日之事,李、应、王、皇甫四人将刘懿吹嘘的如张良在世一般,搞得长辈们一阵无奈。 若说今日,最懵懂的是东方爷孙,最悠闲的是刘权生,最懊恼的是应成,最愤怒的是李二牛,最费神的是刘懿,最不开心的,当属夏晴了,他赔了钱银、折了酒,连老本都没讨回来,这夏老板着实苦着脸独坐大半个时辰,硕大脑袋又大了几分。 总而言之,惊心动魄,暗藏杀机的一天,在刘懿接连两条妙计之中,悄然化解。 众人开怀畅饮,散场后,望北楼外,已是夕阳余晖,丝丝东风萧瑟,提醒路人抓紧回家。 刘权生搂着刘懿肩膀,并肩站在直通子归学堂的大路上,大路行人萧索,他开始对刘懿谆谆教导,“懿儿,天下难事必作于易,天下大事必作于细。儿啊,今日之局,你能临机立断、处理得当,可谓无愧多年所学。但这细枝末节上的考量,你还需久久为功,如果你能派应成专职盯梢大哥夫妇,接下来的事情,可能也就不会发生。” 刘懿努了努嘴,心不甘情不愿地道了一声‘孩儿受教’。 “哈哈,小孩子总是不喜欢听大人的教诲,可长大了你就会发现,大人们说的许多东西,都是真的!” 刘权生宠溺地摸了摸刘懿的脑瓜儿,继而又说道,“还有,不能一味防守,要学会蛇打七寸、攻其所短,如果今日你能设法将大哥德生推到风口浪尖,那么,杨观今日之举,无异于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你可明白?” 这些年,刘权生一边告诉刘懿朝堂险恶、人心不古,一边教会了刘懿谋事断变、明哲保身,却唯独没有要他立什么经天纬地的大志向。 他想让刘懿自己选择人生,毕竟,人这一生,最美好的事情,莫过于用自己喜欢的方式度过一生,他不想让小刘懿垂垂老矣之时,为他人生的不完美而感到忏悔。 刘懿一脸天真的问着刘权生,“父亲,儿无宏愿,只想将来如夏老大一般,做个酒楼掌柜。难道,开个望南楼也需要学习这些斡旋之术嘛?” 刘权生春风和煦,温声细语,“孩子,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风波,你真以为做一名酒楼掌柜只需要算算账就算合格了?其中有无数人情往事和利益勾连,需要你这个主事之人去解决啊!去,回望北楼吧,今夜你便在夏老大家中过夜,为父要出去一趟。” 刘懿微微皱眉,嗔道,“父亲,难道做人真的需要如此复杂么?简简单单,平平淡淡,不好么?争来争去,好无趣!” “哈哈,有些事,待你长大,自会明了!为父出去一趟,你快回去吧。” 说完,刘权生快步离去,很快隐于街巷之中。 刘懿有些失落,又有些好奇,他隐约觉得,父亲有事瞒他,如他所料不错,父亲应该在酝酿着一个惊天的谋划,而从父亲近日种种迹象来看,这惊天谋划,很可能是铲除凌源刘家! 想到这里,刘懿浑身冷汗直流,他不敢再继续想象下去,因为,在他的认知里,同强大到无以复加的凌源刘氏作对的人,结局通常只有一个。 死无全尸! 一惊一吓,刘懿裤裆里的冷汗,被一股冷风吹凉,他不禁打了个嘚瑟。 突然,楼里冒出一个虎头虎脑,东方羽恰如莺啼般的声音,悠然传出,“懿哥,快来,快来呀!爷爷说教咱们下棋!有楚河汉界的象棋。” “来啦!来啦!” 少年总无隔夜事,刘懿拍了拍自己的额头,深吸一气,将今日之事全部抛在夕阳之下,立即笑嘻嘻地回楼而去。 远处,刘权生站在街角暗处,看着儿子安全返回楼中,不自禁感慨一句:长江后浪推前浪啊!我十一岁的时候,还在和老夏、老邓爬树掏鸟蛋、挑衅看门狗、下河摸鱼虾呢! 随后,刘权生自言自语了一句,“兄弟们辛苦了,都散了吧!” 言罢,刘权生隐于黑暗之中,不知所踪。 围于望北楼的杀气,渐渐褪去!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28章 帝都谋事,计吞八荒(上) 秦川雄帝宅,函谷壮皇居。 作为大汉帝国的政治、经济、文化、军事、财富中心,长安城自有一份俾睨天下的雄烈气魄。 《汉史》曾记:公元243年,天下一统,神器归位,汉室还都,孝仁帝刘禅携百官励精图治,勤俭从政,唯建都之事,耗费甚大,劳民过多。所用民夫者,以二十万计,所耗粮草者,以千万石计。 短短几十字,直接道明了当年孝仁帝刘禅重建长安城的宏达阵仗,也从侧面影射出如今这座长安城的宏伟、壮阔与瑰丽。 据传,公元246年,在征发二十万民夫日以继夜马不停蹄开工四年的背景下,孝仁帝再遣武备军四部、民夫十万,责汉丞相费祎监城,责工研丞马钧主建城巨细,以五年为约建成,如此算来,这座长安城,毕四十万人十年之功,方才屹立在如今的明州沃土之上。 纵观长安城周围,渭水通运京师,陇蜀沃野千里,函谷关俯视关东,天水控遏西部,是天然的四塞富庶之地,是当之无愧的帝国中枢。 新修成的长安城,长宽各二十五里,城墙以黄土砖夯筑,内划二百零八坊,大街将长安分为东西两半,常住人口百万,除大秦国都天狼城,天下再无城池可出其右。 位于长安城中心的皇宫内宫,融汇东西两汉之所长,长乐、建章、未央、通光、长秋、甘泉六宫拔地而起,六宫配殿八十余所。外宫环内宫而建,官邸林立,帝国五公十二卿和一些达官显贵们的办公地点皆设于此。 城西,皇家园林上林苑东南至蓝田宜春、鼎湖、御宿、昆吾,旁南山而西,至长杨、五柞,北绕黄山,濒渭水而东,周袤三百里,奇景万千。 城东,十二卿之一光禄勋帐下五官中郎将、虎贲中郎将、羽林中郎将率步骑车屯田于此,司职京城护卫。十二卿之一卫尉帐下南宫卫士令、北宫卫士令,亦屯田于此,司职皇宫护卫。十万人马,拱卫着京师安全。 东来之人经此,每每号子遮天、喊杀动地,无不双腿颤栗,而国威尽显。 开九天阊阖,迎万国衣冠,不过如此! 长安城,皇宫内宫,龙首原上,未央宫宣室殿内,孝仁帝刘禅之孙、神武帝刘谌之子刘彦,一袭宽袍素衫,侧卧在甘泉居主位。 纵观整个宣室殿,土被朱紫、墙不露形,设计十分精巧;虹梁应龙,雕飞禽走兽,因木生姿;壁画九龙出海,琦玮谲佹;屋内红毯朱罗,香薰、鼎炉分置各角;屋左放黄金灿灿的明光铠、吞鸿剑两大至宝;屋右置蓝田青玉棋,再无它物;四张桌案置于大殿中央,工整罗列;除一尊莲鹤墨方壶和一座玉马踏飞燕,屋内摆设极少,可见居住者不喜奢华。 当今天子刘彦今年虽四十有六,却保养有加。只见他浓眉无皱、大眼炯灵、鹅脸细嫩、挺鼻肩宽,在那里一边听着奏事,一边打着哈欠,时不时捋一捋掺了少许白色的头发,散发出一股慵懒无赖的气息。 虽然汉家天子各有不同,但高祖刘邦身上的那股子痞气,却被一以贯之地传承了下来,刘彦歪在那里,没有一丝王族气质,反倒像哪家的纨绔子弟。 下席坐有四人,列坐方桌,左右各二,正襟危坐目不斜视。 此时,日常拱卫宣室殿的侍卫、侍从、长水卫、史官皆被屏退,除五人外,方圆百步内,再无他人。 一名眼神清澈的青年官员,正在座下侃侃而谈,殿内其余几人纷纷向青年官员投向认真的目光。 “陛下,先帝在时,内忧外患,诸王割据,法不达郡县,律不治王侯,行武帝推恩之法收效甚缓,时逢大秦咄咄逼人,江山已近倾颓。先帝在百般无奈之下,遂准地方豪强募私兵、屯私田、揽私权,并赐爵位,先帝举国抗击大秦之时,豪强保境、安民、援边、平诸王乱,功不可没,战后封爵赐官,仍领私兵、存私田,权倾一方,先帝在时,于情于理,对此并未多做斥责。” 说到这儿,这名青年官员突然挺直腰板,目露精芒,“而今,帝国江山四十载已过,天下刘姓公候无几,王祸之忧已除。然,世族之患再起,地方大族们渗透军政、侵吞国财、横行乡里、把持地方、联姻互利,更有甚者勾结外邦贩售禁物,以获不义之财,其祸患较诸王有过之而无不及。近年来,陛下整肃朝堂、革弊改制,意在加强集权,然行多功少、事多利少,朝中大臣多有豪族子弟,闻风蠢蠢欲动,各有算计,依臣愚见,销铄世族一事,还需加快步伐,速战速决!” 奏事者,乃十二卿中少府帐下侍御史谢安也,其人二十出头,秩俸六百石。谢安的父亲谢裒,曾官至太常,现任五公之一的御史大夫,乃曲州老牌八大世族执牛耳者。 谢安在童年时,便神态沉着,思维敏捷,被世人看好。长大后,其人风度条畅,工于行书,精通治世之学,被现帝刘彦诏选为太子侧师,因其能,谢安与刘权生共同被世人并称为‘天下安生’,可谓帝国政坛的后起新星。 而谢安所在的曲州许昌谢家,乃曲州老牌八大世族之一,虽然比不得近年来在曲州呼风唤雨的江氏一族,但也是曾经威霸一方的豪门,方才谢安所言世族,自然也包括他的本家谢氏,但他却直言不讳毫无顾忌,足见其用心之正。 谢氏一族以文载道,家风极好,家族子弟多恭孝良顺,人才代出。谢家作为曲州许昌郡第一大世族,其底蕴与资望更胜凌源刘氏百筹千筹,是汉帝国最顶尖的世族之一。 听完谢安的陈词,刘彦脸上保持着标志性的笑容,对谢安挥了挥手,示意他停言后,将目光投递到另一名青年身上。 那名青年见状,微微坐正,屏气凝神,沉声道,“陛下,五年前,因锋州豪阀百里容当街杀人,锋州疆宁郡郡守常怡决其斩,百里容虽卖国投敌。在大秦帝国戍南将军邓羌接应下,疆宁郡百里氏残忍屠杀常怡满门老少,随后,百里容携家兵两千余、疆宁武备军万人,举族叛逃,所经之处,屠城屠村、掠财掠畜,满郡荒野。经此一事,小半个锋州被洗劫一空,帝国遭受了重大损失。” 说这话的,是大将军府帐下军营都尉桓温。 只见他义愤填膺,胸前起伏不定,愤恨续言,“两年前,时任丞相府仓曹的贡雪,借职权之便,窃国粮五万石以私贩,得大利。丞相府少史刘沧知晓后,欲于朝会之上检举,竟被贡雪提前知晓,并指使家丁趁夜将其纵马拖死街头,后来,家丁顶罪、查无实证,贡雪仅是辞官赔钱了事。凡此种种,无非仰仗贡氏乃嗔州巨族,王廷之下竟敢跋扈如此,何况地方!” 桓温说到最后,已是唾沫横飞,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刘彦面上仍是笑意融融,心中却叹:如今的世族,比十多年前,可是收敛多啦!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29章 帝都谋事,计吞八荒(中) 既然说到了桓温,就不得不提提桓温这个名字和隐藏在他背后的一些东西。 桓温,字元子,公元312年生人,传闻他是三国曹魏大司农桓范之后,先帝帐下十二卿之一光禄勋桓彝长子,是实打实的权臣世家。公元328年,桓彝向先帝告老还乡,途中被仇家绞杀分尸,时年十六岁的桓温,以一己羸弱之躯,跨越千里之遥,运送父亲灵柩返回家乡,此中艰辛无法为外人道知。回乡之后,桓温枕戈泣血,誓报父仇。公元331年,桓温为其父守孝三年后,寻得仇家,他假扮游客,单人匹马,于群贼之中手刃仇人,终报父仇,因其忠孝虎胆,遂被世人所称许。 桓温其人姿貌伟岸、豪爽大度、喜交豪侠,但善于阴谋、工于心计。十五岁,桓温坐领曲州八大世族之一的桓氏后,他力排众议,助曲州淮南郡郡守程淳轻田野之税、平关市之征、省商贾之数,减私兵、建公学、育族人,声望日佳、实力渐涨,在那几年,曲州淮南龙亢桓氏一族,隐有曲州八大世族之首的势头。 儒家圣殿、贤达学宫宫主苏御,曾评桓温为:忠肝义胆,满腹心机。 公元337年,也就是三年前,刘彦下诏,擢其为大将军府军营都尉,兼领太子刘淮的工学经师,桓温毅然辞去家主之位,策马而来,凭借过硬素质,很快在京畿扎下了根。 桓温一波话落,还不等天子刘彦表态,另一名姿容上佳的青年,旋即尾随开口,见他朗声道,“陛下,民惟邦本,本固邦宁。五年前,陛下为天下百姓计,为江山永固谋,着骨鲠之臣,定集权之策,丞相吕铮为陛下定计,明言下策为缓,慢火熬汤、抽丝剥茧,三十年可成天下大同;中策为迁,将世族豪阀迁离故土、断根基,二十年可成太平盛世;上策为诛,以大内十二卫之强兵,抓祸首、除不法,如此虽血流成河,却十年可平世族之乱,然行上策,想成就小康之世,需待甲子之功。” 其余四人看向说话青年,那接话之人正是光禄勋帐下羽林中郎将陆凌,他平顺气息,继续言道,“陛下不忍天下归乱,遂以下策应之,数年筹谋,今暗子渐深埋,明子才堪生根,想收官破局,还需驰而不息啊!” 这陆凌言语虽有不妥之处,却仍不卑不亢。 陆凌,字文优,虚岁二十有五,此子乃前东吴上将军陆逊玄孙、前朝卫尉陆抗曾孙、平原将军陆机之孙、柳州鄱阳郡郡守陆云之子,可谓累代显贵。 虽说这陆家人官越做越小,可口碑却越来越好,在鄱阳郡声望颇高。 而但凡世族,都会有个通病,做事前必以家族利益为中心,陆氏一族亦不能免俗,为了巩固陆家在柳州的地位,现任家主陆云在十几年前大会群豪,与孙吴遗族张氏、朱氏、顾氏,组成了以顾陆朱张为首的柳州联盟,彻底架空了帝国在柳州的权力,近几年在刘彦的强势打压下,这种形势才有所好转,而其中诸般细节,便是后话了。 言归正传,这陆凌在少年之时,便被墨家钜子寒李风评为‘少有奇才,文章冠世’,他身长七尺、声如洪钟,姿貌甚伟,又有经天纬地之才,加冠后刚一出山,便迷倒了万千江南少女,是个才貌双全的俊杰。 在五年前,也就是公元335年,刘彦特征其为羽林中郎将,统领宫中羽林,兼领太子策论经师。 最后一个讲话的姓冉名闵。 只见他煞气绫人地道,“陛下!而今,北方大秦帝国狼心不死,西南骠越诸国兵马日盛,长水卫密报,几国近年来经西域互通使者,对我大汉渐成南北夹击之势。西南嗔州青、墨、柯、贡四大家族态度暧昧,有通敌之嫌,西北锋州地广人稀、无险可守,北境牧州仅有天险色格河,若他国许利、豪族内应,大秦军队一月之内便可南抵巴蜀、北进五原、西至雁门,将我京畿长安三面合围。陛下,旧人言狡兔三窟,关中世族不除,王庭则无退路,依臣之计,当行上策,分类施法,以曲州、柳州、明州为要,对世族分而化之、诛而杀之,以求中原之地长久稳定。” 冉氏本为大秦大姓,公元295年,大秦举国南征大汉时,冉闵的父亲冉成作战骁勇,曾官拜大秦狼骑校尉,因冉成性格刚直,得罪权贵,有生命之危,不得已趁夜归降了大汉。后来,冉成作为汉将,随祖逖南征,逢战必先,屡建功勋,被刘谌封为天水武备将军,冉家一脉便在沧州天水郡扎下了根。 却说这冉闵生长在这种武烈世家,少时便果断敏锐,成年后,他身高八尺,骁勇善战,勇力过人,曾倒拽野牛十余里,活活将野牛拖死,是个不折不扣的百人敌。公元337年,刘彦着其为丞相府兵曹兼领太子兵学经师,意在磨练心性、淡化杀气,来日成为帝国栋梁。 今日来此面圣的四人,虽然来自天南地北,都有几个共同的特点:他们都是世族子弟,都是天赋异禀的青年俊才,都是终于帝国的后生,最重要的一点,他们都是太子刘淮的老师。 今日,天子刘彦召四人觐见,本意乃是询问太子学业,可在不知不觉间,这位坐拥万里江山的帝王,便与他们聊起了时事政治,聊起了尾大不掉的世族。 四名青年俊才各抒己见后,摆正身形,庄重严肃,等待着刘彦的训话。 在四人眼中,他们面前的这位天子,既有雄心壮志,又能筚路蓝缕、栉风沐雨,还擅长摆弄权谋、拿捏人心,简直是无可挑剔的千古一帝。在这样的帝王麾下做事,一些小聪明、小伎俩、小手段根本无处施展,倒不如以诚相待,结合圣意吐露真言,或可俘获圣心。 刘彦虽是在世族扶持下继承大统的天子,但他登基后,世族们不懂得进退有据,逐渐养成了妄干国政和擅权独裁的不良作风,十一年前那场京畿大屠杀无异于逼宫,种种举动架空了刘彦手中的权力,让刘彦极为不满。 所以,曾经坐拥从龙之功的世族们,成为了刘彦的眼中钉、肉中刺。 所谓干活不由东、累死也无功,便是这个道理。 而刚刚谢安四人面对刘彦问话,在这位圣心明锐的天子面前,极力地表露着自身的见解和对世族的蔑视厌恶,也算另一种形式上的表露忠心呐。 “说完了?” 听完四人陈词,刘彦微微坐正,原本倦怠的眼中散露出一丝精光。 “你们没说的,不敢说的,不好意思说的,由朕替你们说了吧!” 刘彦自嘲笑道,“十七年前呐,父王本意传位于二弟,幸亏顾、张、公孙、王等二十八家世族联名上书,鼎力保全,朕才得以荣登大宝。登基之初,朕念世族从龙之功,对世族一些出格之事并未多加苛责,所以酿成今日之局面,朕之责,亦是朕之过。” 刘彦眼神一扫,阴沉着脸,却哈哈笑道,“瞧我这记性,当年的从龙之功有你陆家、你谢家、你冉家,还有你桓家,十一年前那场京畿之乱你们四家也有份吧。可真是世态炎凉呢,这偌大个朝廷竟找不出几个寒门子弟!也不知是帝国之悲,还是朕之悲啊!” 此话一出,四人身体顿感寒酥,纷纷离席叩首,不敢言语! 天子一怒,那可不是一件好玩的事情。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30章 帝都谋事,计吞八荒(下) 帝王心术深似海,一颦一笑,可断人生死、兴亡天下。 “你看看,你看看!你们这是干嘛!”刘彦脸上忽然由阴转晴,做了一个平身的手势,随后意味深长地道,“快起快起!你们四个,是将来的国之栋梁,是太子的股肱之臣,更重要的,你们四个都是一身公心,朕把儿子都交给你们了,就相当于把帝国未来的气运都交给你们了,对你们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呐?哈哈哈,起起起,今日叫你们来,一不问责、二不问计,咱们君臣叙话,随便聊聊,无关大雅。” 无关大雅?人家一个胸负宏图、励精图治的帝王,会闲来无事找你们四个官职低微的小年轻拉闲散闷? 呵,天真!身在官场,如果连这种搪塞之语都分辨不出,那还是趁早回家耕田种地去吧。 四人战战兢兢地回到席间,刘彦又侧卧在貂毯上,慵懒说道,“削羽翼、用寒门、收兵甲、平私粮,此为平定世族、保家国安康之长策。知我心思者,吾师吕相也!” 殿中四人齐齐拱手,“吕相匠心明断,陛下圣心明锐。微臣佩服!” 马屁拍的,漂亮! 刘彦一笑带过,揉了揉鬓角,复而坐正,抓了两颗冰镇好的沙果,用衣角擦拭果子表皮,叹道,“我这绵里藏针的吕相啊,知我不愿见到兵戈四起天下大潮奔涌,料定我必然选择下策,于是直接替我这不成器的学生在各州各郡下了一百多手开局。如今六年已过,分布在天南地北的世族们也不是傻子,这局棋下到现在,所有的阴谋早就成了阳谋,世族们有的乐于养老,有的东躲西藏,有的以退为进,有的抱团取暖,这局看不到结局的棋啊,真有意思呐!” 说这话时,冉闵用微乎其微的动作,悄悄瞄了一眼刘彦,见刘彦面色古波不惊,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不禁对刘彦的雍容不迫和烈烈雄心所折服。 刘彦双眼瞧着果子,仔仔细细的啃着,声线饱满地道,“远眺帝国前路,有风平浪静,也有惊涛骇浪;有大江奔流,也有乱云飞渡。纵观古今之事,国家往往在两种时候最为艰难,一是积贫积弱,二是振兴发展。如今,帝国内部虽有世族之患,但百业正兴、人丁正旺,正是我辈扬帆起航大展宏图之时,越到这个时候,我们越要有坚如磐石的定力,应对狂风暴雨,穿越惊涛骇浪,去赢得主动,赢得未来。” 刘彦放下果子,豪情万丈,“朕有这个信心与勇气,与满朝文武勠力奋斗,再创一个大同盛世,有生之年,朕必身穿明光铠,腰挎吞鸿剑,统帅百万大军,与大秦会猎北疆,争天下第一!” 愿景宏大!振奋人心!鼓舞士气! 刘彦一番震荡人心的措辞,满足了座下四人对自身规划和帝国远景所有的憧憬向往,他们不约而同起身,异口同声拜道,“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此时的刘彦,心里笑开了花,从此,这四个人的心,归他了! 刘彦对人心的拿捏,不可谓不精准到位啊! 一番君臣大义,刘懿示意四人落座,而后从盘中拾起一枚果子,一边随手把玩,一边缓缓说道,“朕着吕相修建虹渠、沣渠一事,诸位有何看法?谢安,这些年你风头极盛,不仅在市井间与刘权生并称为‘天下安生’,也是朕最为心仪的太子侧师,也是将来帝国丞相的种子人选,来来来,你先说说!” 谢安人未离席,低头拱手,谨慎道,“陛下心思,卑臣不敢揣度,然卑臣以为,江山就是百姓,百姓就是江山,兴修大渠乃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之事,即便短期内会耗损国力,但也可多多益善,虹渠北经六郡十九县,沣渠南通四郡二十八县,倘若建成,四百万百姓可从中获益,其他不算,此为安邦定国之正举!陛下英明啊。” 谢安用心极正,从不搞那些歪门邪道,从不走捷径小路,在他眼里,成就无上大业,必须要像数百年前的旧秦商鞅一般‘极心无二虑,尽公不顾私’,这样,得名才正,他自己亦心安理得。 所以,他对一些朝政事务中隐晦的阴谋诡计,虽然看的透彻,但从不开口提及,只要这些东西不伤及国本,他向来都是敬而远之,不闻不问。 刘彦早听说谢安性格刚直,对这个答案自然不太满意,他怂了怂鼻子,转而看向桓温,“若算其他,又当如何?桓温,你说。” 桓温眼珠一转,思虑三息,道,“陛下,这其他嘛,有两份大利。” 刘彦眯眼道,“讲。” 桓温清了清嗓子,措辞道,“这第一份大利,乃是广开兵道,虹渠北达牧州,沣渠南至鄱阳,若战端一开,京城宿卫及沿途武备可顺渠直下,三日便可抵达,内可平乱,外可御敌,实为兵贵神速。” 刘懿微微额首。 桓温见刘彦肯定自己的断言,心中激动,昂首再道,“二为引蛇出洞,微臣曾依据两渠建造规模、用工、材质等要素进行粗浅测算,财决司所拨钱银,足足多出应出账款的五分之一。惊奇之余,臣联想到两渠所选路线略微避轻就重,翻开地图细细研判,沿途所经世家大族竟有十三家之多,由此可见,陛下之意,是想借修渠之名,引得一些贪得无厌、残苛庶民、利欲熏心的大族出手,从而师出有名,为百姓除掉一些祸患,谋一些太平啊!” 桓温言毕,刘彦哈哈大笑,朗声道,“前些日子,我于渭水河畔陈坛设宴,与一老叟痛饮畅谈,坛空人走后,老叟于坐上遗留小字一行,我拾起后定睛一看,纸上写着:阳谋看谢安,阴谋看桓温,权谋看陆凌,奇谋看冉闵。今日见谢爱卿与桓爱卿高论,可见老叟前两位所言不虚啊!” 言罢,刘彦收敛笑容,刀眉斜挑、大眼横扫,直视陆凌与冉闵,看不出一丝喜怒。 陆凌人未抬头,话已飘至,其人志意盎然,言语游响停云,“陛下,纵观古事,有以无难而失守,有以多难而兴邦。孟子云‘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国不以山溪之险,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微臣浅见,欲保我帝国基业万年长青,不在兵戈、不在城池,更不在疆域,而在人心向背。” 这句话说到了刘彦的心坎儿子里,刘彦深邃的瞳孔里,突然多了一丝温柔,喃喃道,“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守来守去,你才会发现,原来,你守的是人民的心呐。”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31章 人间之事,必做于细 “陛下圣明,人心向背方决天下大势。”陆凌轻赞一声,继续说道,“今世族之患虽大,却与百姓离心离德,实则无根。微臣愚见,世族所以猖獗,究其根本,乃是其常年跻身庙堂以公谋私所致。所以,这选官之法还当另辟蹊径,让寒门出仕子、出将才,用白身干才跻身将相州牧之权,否则,今日张灭、翌日李出之局面,恐难改变!” 陆凌果然擅长权谋,不经意间,便为刘彦除了一条斩草除根的计策。 “啰嗦!等陆中郎平了世族祸患,我等岂不是要等待百年之久?”未等刘彦张口,冉闵紧接着大声反驳,“陛下,依臣愚见,先将这些家伙迁离属地,剥夺田地私兵,后借机削官,不服者遣长水卫暗杀。陛下若怕麻烦,臣请领一卫虎贲,管他这家那家,不服圣裁的,全他娘给砍了脑袋,有这三板斧,妥妥还陛下一个天下太平!” 本就将门之后的冉闵,坐不住板凳,犯起了大老粗的毛病,一通粗言粗语后,顿觉心情舒畅,坐在那里,一身舒坦的吃着果子。 “哈哈!哈哈哈!冉闵啊冉闵,你可真是个妙人儿!吕相常说你一腹有奇谋,没想到竟然想出了乱棍打狗这么一招。佩服,佩服!”刘彦随意吐出果子,抚掌大笑,果汁横飞。 座下四人表情各异,谢安一脸无奈,桓温以袖遮面兀自偷笑,陆凌脸上写满鄙夷嫌弃,当事人冉闵则若无其事,甚至为自己速战速决的计谋沾沾自喜。 稍顷,一声轻咳,屋内复静。 刘彦轻理衣衫,表情微紧,低沉说道,“先不说这沣渠,几位说说,虹渠经费调拨及征民之事,该派谁去?” 此时,四人对于今日朝见的意义,终于有了些许理解。 从进殿之初的讨论天下大势,是为论策试心;刚刚求计四人,是为考能察才;而现在,便到了派遣差事的时候了。 天子刘彦召见四人,说明他要从这四人中选择一人前往沟通虹渠大小诸事,叙谈到了这个时候,四人仍在殿中,则说明四个人都被刘彦看中,都有资格担此重任的实力,剩下的,就看他们四人如何表现了。 坐下四人几乎同时猜到了刘彦的心思,他们面面相觑。 四个人从天南地北齐聚长安,共事多年,情投意合,所以,谁也不想先张这个嘴,害怕破坏了兄弟情谊。 一时间,气氛略显压抑。 场面冷到最后,倒是一身正气的谢安,首先离席跪叩,率先开口,“陛下,臣请命。” “臣也请命。”冉闵紧随离席,栽了个跟头,索性就地向刘彦跪叩。 “滚滚滚!”刘彦哈哈一笑,将果核扔向冉闵。 刘彦这一举动不言而喻,冉闵已经不在人选之列了。 冉闵嘿嘿一笑,连滚带爬地回到席间,他知道,他与这次的差事,无缘喽。 “陛下,财决司审计丞孟安监,性贪而情薄、胆小而好利,他或可去!”桓温离席拱手,说了句意味深长的话语。 “臣,附议!外,臣请领胡骑卫军士五百随行,以护卫之名,把握权衡、相机行事、决断生死。”陆凌原地叩首,眉宇中杀气点点。 桓温擅阴谋,陆凌擅权谋,两人同时提出派遣一名贪滥无餍的官员前去行使协调修建水渠诸事,正是想借用孟安监的贪心,为世族们承揽工程牟利打开一个缺口,继而引得世族们竞相上钩,达到根除沿途豪阀的目的。 刘彦对这条计谋十分满意,他看着阶下拱手的桓温和陆凌,又仔仔细细地看了看四人表情。 但见谢安眼神冰冷地看着桓温和陆凌,冉闵一脸敬佩地看着陆凌,桓、陆二人低眉垂手,不见任何动静,四个人的性格特点,在这一刻被刘彦一览无余。 刘彦揉了揉额头,略作思考,心中有了决断,他轻声道,“便依陆中郎所言,即日起,光禄勋帐下羽林中郎将陆凌,秩俸由八百石升至一千石,全权负责虹渠经费调度分拨之事,待相关事宜安置妥当后,即刻赶赴各郡;谢安,除太子侧师外,你翌日去找吕相领个丞相征事的差事,逐渐接触政务。还有,陆凌,你记着,此次出行,你在任何地方都可以出现纰漏,唯独这凌源城不行。” 陆凌听的云里雾里,他稍作思考,自以为是陛下当年宠臣刘权生正在华兴郡隐居的缘故,所以并没有把这句话当成一回事,奋然领命, 谢安欲言又止,他想谏言阻止此举,但君命一出有如覆水难收,他心中纵有千般不忿亦无可奈何,只能拱手领命。 “哈哈哈!散了吧!朕有些倦了,不像你们,二十出头、三十不到的年纪,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挥霍,真好!” 说完,刘彦打了个哈欠,摆了摆手,四人行礼告退。 出得门外,谢安立刻怒气上涌,脱口大骂,“陆二蛋、桓老幺,你俩出的什么狗屁馊主意,若这修渠一事耽搁了百姓福祉,我把你们俩牙给掰断了。” 从来忧国之士,皆为千古伤心之人。谢安正是如此。 他的眼里,从容不得一点沙子,这也为他日后的艰难坎坷,埋下了伏笔。 其余三人听到此话,哈哈大笑,冉闵将谢安拽到身边,四个人勾肩搭背,向宫外酒肆走去。 一边走,陆凌一边宽慰道,“大哥放心,有弟弟在,孟安监吃下去多少,你弟弟我就叫他吐出去多少,这条虹渠,绝不会因为剪除世族,而成为烂尾工程。反而,我会让百姓大飨其利,旱则引水灌溉,雨则杜塞水门,使沿渠州郡,成为连绵不绝的沃野!哈哈哈!” 在年轻人的眼中,就连阴天下雨,都能朝气蓬勃地等待雨后的彩虹,他们有大把时间,他们愿意为了美好的风景,不顾一切。 此时的陆凌正是这样,他豪情万丈,看着远方,满是憧憬。 出于对兄弟的信任,谢安终是没有把这个话题继续下去。 四人一路带风,快意潇洒地奔赴远方。 宣室殿内,刘彦目送四人离去,轻轻喊道,“淮儿,出来吧!” 一名十三四岁模样的少年,从甘泉居侧室内窜出,那少年鹅蛋脸、大眼睛、浓眉高鼻,同刘彦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眼前这名少年,正是刘彦的长子,当今太子刘淮。 经历了当年世族逼宫、张蝶舞携子自杀一事后,刘彦多年未育儿子,所以刘淮也是狭义上的独子。 作为刘彦的独子,刘淮一家独大,太子之位实至名归,整个帝国的老少妇孺心中明镜,只要刘彦真龙升天,继承大统的,必是刘淮。 所以,刘淮虽然年纪不大,但他所在的东宫,终日里车水马龙,来拜谒者不计其数,这些阿谀奉承者围在太子身边,说尽了人间好话,无形之中,也造就了太子任性、嚣张和跋扈的性格。 但见刘淮大咧咧坐在了方才陆凌落座的位置上,正想歪身斜靠,可他脑海突然想起大师傅谢安的谆谆教导,立刻摆正身子,恭敬的说了一声,“父皇。” 见到刘淮温文懂礼,刘彦笑着‘哎’了一声,便走下台阶与刘淮对坐。 刘彦平日里忙于政务,少有亲子时光,今日难得,便与刘淮多聊了几句,考问了一番学业后,刘彦心满意足,低声笑道,“淮儿,父皇要准备批阅奏折,我说,你听就好。君王之道,用人之道;治国之道,用政之道。掌官道可把握大局,掌政道可操纵人心,如此方能掌控天下!” 刘彦看向殿外,不自觉轻叹一声,欲言又止,但还是开口说,“淮儿,或许你是朕的独子,这万里江山与绝色美人,在未来,他们都是将你的掌中之物。刚才这些个睚眦、麒麟,无一不是当世奇才,有他们在,驾驭他们、用好他们,你将来肯定比你爹强!” 刘彦瞧着这个和他有九分像的少年,正色道,“你要记住,诚欲正朝庭以正百官,当以激浊扬清为第一要义。若你得继大统之后,定要多用像你谢师傅一样的人,正奇虽可两用,但人间正道方为治国之本,淮儿,你可明白?” “儿臣受教!”刘淮眼珠滴溜溜转,看着刘彦,一脸激动。 “哈哈,去找你师傅们吧!这几个家伙,不学好,居然带我这儿子喝酒,如果我儿子将来做了酒鬼,看我不打他们的板子。” 刘彦猜透了刘淮的心思,上前抚了抚刘淮发髻,眼中无限柔情。 刘淮撇撇嘴,‘嘿嘿’一笑,躬身拜别刘彦,转身向门外那四道身影跑去,在他身后,几个影子无声无息,紧紧的跟了上去。 那是刘彦派去专职保护刘淮安全的长水卫。 人去楼空,刘彦看着窗外,自言自语,“自古皇门最无情,当年世族以全力助我,今我以恶政相待,这算不算恩将仇报?” 几片雪花,洋洋洒洒地落在刘彦肩膀,更增添了他心中一丝惆怅。 淮儿啊,愿为父能交给你一个太平江山。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32章 落月孤灯,一剑封喉(自传章 庙堂上有‘天下安生’‘帝国双剑’,江湖中有南蝶北虎。 所谓南蝶北虎,指的并不是一个叫什么蝶和一个叫什么虎的两个人,它说的是大汉江湖中两大极富盛名的杀手集团,江南蝶蛹,江北斥虎。 两大组织划江为界,在现帝刘彦登基后迅速崛起,凭借凌厉作风,很快在帝国藏龙卧虎的江湖中占据了一席之地,成为闻风丧胆的刺客帮派。 简单说说这大汉第一大情报组织蝶蛹,其总部坐落于柳州八百里鄱阳湖畔,蝶蛹麾下有八百彩蝶以为使唤,四百青楼以为据点,帮中女子个个如花似玉,石榴裙下奴仆无数,成分极为复杂,专杀负心人浪荡子,收其财产、分其田房,用心极正,在江南民间百姓中威望颇高。 隶属于刘 德生一方的凌源城轻音阁,便秘密安插有蝶蛹彩蝶一名,两大刺客集团按照长江南北划分地盘,蝶蛹此举,有越界之嫌,不过,斥虎帮鉴于蝶蛹帮并未在江北开设分舵,便也默许了此举。 而大汉第一大杀手组织斥虎帮,则坐落于曲州华兴郡境内的都源县,在其下属,有十二刺客及数千帮众,十二刺客分别以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十二时辰为代号,其余帮众三人一组行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杀人不以名记,是个极其神秘的帮派。 都源县正是因为有了斥虎帮的存在,多年来百姓一直太平安生,没有受世族剥削的苦,得以幸福度日。 而我,张文,我的老家在凌源县张家村,旬月前潜入轻音阁意图刺杀刘 德生的张祀,是我堂弟! 我在帮中代号为辰,死士辰,又叫天下第一刺客,呃起码二十年后是吧! 我原本为大汉十二内卫中长水卫的长水八校尉之一,我们帮主,也就是我大哥塞北黎,原为长水中郎将,乃是陛下最宠爱的干将之一,十一年前,大哥召集卫官,说要替陛下闯一闯这江湖,我们八校尉、四侍中没作多想,便脱了那身官服、丢了那铜印黑绶,提刀佩剑,隐姓埋名,随大哥入了江湖,来到了都源县安家。 十载一指间,白发染旧年。 当年一个冲动转身,后半生便成了彻彻底底的江湖人,比起庙堂,江湖可以肆意饮酒,可以纵情而为,可以仗剑除恶,自然也没那么多规矩和计较。 但回想起来,我已经十年没有提笔落字,十年没有回京述职,已经十年没有见到那庙堂之上,曾说要带我们开创盛世太平的天子了。 想必我这辈子的愿望,这辈子无法完成了吧。 可悲可叹,人生长恨,水长东啊! 江湖之上,武夫三品十二境。 所谓集全身之力,一击透两丈城墙而不伤己者,是为破城境界。 俺不知道堂弟张祀在轻音阁所为的前因后果,也不知道为啥我这境界低微的傻弟弟敢独闯龙潭虎穴,只身刺杀刘家长子,总之,这件大伙敢想不敢做的事儿,他做了。 我敬他是条一腔热血的汉子。 前段时间,张家村被屠的连只鸡都不剩,得知消息的那天,停留在推碑境界多年的我,一剑穿树七十棵,入了破城境。 按照斥虎帮的规矩,在没有收到雇主的一半定金前,我们从不被允许出手行动,更不被允许离开各自管辖区域,寻常便如普通人一般生活。 但这一次,大哥破例了,他让我独自上路,从心而行。 说白了,这是叫我去为张家村百十余口人家报仇啊! 在赶往凌源县的路上,我叼着秸秆,眼看道路两旁萧索,思绪朦胧。 我生在富商之家,自小便读诗读书,后随父母西出华兴郡,奔赴沧州以谋财路,因沧州匪患,十三岁时被土匪劫掠,父母双亡,我不愿回乡寄人篱下,便弃文从武毅然从军,仗着能吃苦、会写字、肯拼杀,很快便崭露头角,成了伍长; 在十七岁,我已是军中百夫长,倒马境界,前途一片光明。 二十岁,沧州剿匪,我国仇家恨一起报,猛冲猛砍,结果身陷重围,被人砍断一指,身中十几刀,幸好大哥塞北黎及时赶到,救下了奄奄一息的我,从此,我便追随大哥塞北黎,征战南北; 二十五岁,大哥荣升锋州青河军前军校尉,我和一干患难兄弟陪同大哥任职,我领锋州青河军斥候卫百夫长。那时候的锋州,官场污浊,可谓杂草丛生,大哥带着我们自成体系,成为为数不多的不结党、不攀贵的少数派,虽受排挤,但也不必瞧人脸色,杀敌饮酒,赚良心钱,倒也自在快活; 三十余岁,天子降诏,成立天子十二内卫,广纳有志之士,欲成不世伟业。大哥深受感召,率我们一众兄弟入了长水卫。 这长水卫乃大汉十二内卫之一,司职暗杀,情报搜集,保护要员,内设长水中郎将一人,副将两人,长水校尉八人,侍中四人,建制三千人,不理江湖事,江湖亦无名,受皇帝直接派遣,对于大哥和我们来说,我们既是长水卫的缔造者,更是长水卫这个‘家’的成员。 三十五岁,奉王命,长水卫全员,随大哥流入江湖。 从此,江湖上多了个名为‘斥虎’的杀手门派。 这年华就像握不住的沙,十年弹指一挥间,今年,我已四十有六,做了大半辈子的刺客杀手,今日想来,没能沙场建功业、武盖冠军候,还真是有些不甘心呢! 看了看手中的‘辰’剑,我不自觉地嘲讽起自己的志大才疏。 在我们十二刺客中,我是最后一个、也是年纪最长达到破城境界的。 到我这个年纪才入了破城,心性远远算不上坚定,天资也只能够得上中庸。在遁入江湖前,凭借陛下特准,我们长水八校尉分别前往宗正府武备馆,我因地制宜地挑选了那半本《石鲸剑》,若不是仰仗这点机遇,估计我穷极一生都登不上推碑境界。 所以,方才那句功盖冠军候,只是无病呻吟的狂妄之言罢了,纵使我少时读书半生顺风顺水,凭借我的才能,也远做不到冠军候霍去病封狼居胥那般泼天成就。 说实在的,我幼年离家,对张家村并没有什么印象和感情,与堂弟张祀也只是偶尔书信往来,勉强做到了互通有无而已,从未谋面。 当日入境,我并非因张家村惨遭屠戮而怒火攻心,实是功夫练到、水到渠成,两件事赶在一天,纯属巧然。 我常对兄弟们讲:用法不以私情。 以我迂腐之见,斥虎帮既然作为杀手集团,就不能为情破规。 所以,我本不打算因私寻仇,但大哥有命,我又不愿违逆大哥心意,心中亦想为天下除害,遂稳了几日境界,今日方才出发。 目的:杀了刘 德生这孙子!如果条件允许,我会连他爹刘兴一并干掉。 花开花落自有时,张家村全村被屠,是定数; 阎王遣鬼来索命,刘 德生今日遇我,是命数。 昼夜兼程,我终于行至凌源城北一处小山,见群山并立风光大好,心之所至,刚想登山一览凌源风光,却见一群小黄髫被一条大虫所围。 我躲在树后静观,当看到为首少年以身试险时,我心下产生共鸣,忽然忆起,当年御敌于境外时,也有人曾对我说过‘吾为饵,引敌走,你等珍重’一类的话语。 触景生情,我不由得慨然轻叹:当年一起杀敌建功的兄弟,已经走得差不多了! 情之所至,我心念微动,唤剑刺虎,而后拔剑悄然抽身。 人这一生,遇到志气相投的好友,很难。 愿你们相互扶持,一生喜乐。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33章 落月孤灯,一剑封喉(自传)二 《孙子兵法·谋攻》曰:知彼知己,百战不殆。 兵圣孙武他老人家的这句话,对我们刺客来讲,堪称千古箴言。 换句俗套一点的意思来解释:你想吃屎,要先找到屎;你想杀人,得先了解人。 于是,我蛰居凌源城闹市,经过半月观察,刘 德生的底细和习性被我摸了个十有八九。 在他身边,有一个即将入境‘倒马’的杨姓青年和四个破风境随从在明,有四个破风境随从被引为暗哨,十多个驱鸟初境的杂兵护卫在侧,他每每出门时,还带了个油光水滑的小娘们儿! 这套阵容,在凌源城绝对是横行霸道的存在,但在我这种顶尖杀手面前,他们显得不堪一击。 我自认,在五息之内,可以神不会鬼不觉地解决掉所有人。 随着对刘家的观察不断细致深入,有一个问题,在这几日开始萦绕在我的心头,挥之不去。 凌源刘家是华兴郡乃至整个曲州的顶尖世族,纵观华兴八县,除了斥虎帮总舵所在的都源县受其侵扰较少,其家族势力几乎渗透蚕食了华兴郡所辖的所有县村,其势之大,不可谓不强。 可就是这样一个强横的家族,除了几百名只会装腔作势的族兵外,竟没有一位高手坐镇,要知道,一个没有破城境以上高手镇场的家族或帮派,全如一头待宰的肥羊,只要仇家重金礼聘一名江湖高手,趁着月黑风高,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杀进青禾居,屠尽刘家满门。可刘家竟能在上任家主、长生境文人刘萦死后十数年内屹立不倒,不可能只靠权钱交易和江氏一族的鼎力支撑啊! 这让我心中画弧,闷在屋里,百思不得其解。 可时间不等人,我在这里拖得越久,越容易暴露身份,过几天凌源大集将至,届时人满为患,这是我认为刺杀得手的绝佳时机,一旦错过,恐再无机会了。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我立即抛开心中犹疑,摸清了刘 德生在大集那天的动向,遂蛰伏在望北楼周遭。 汉历公元340年,十一月十五日,凌源大集,一片火热,路人张袂成阴。 走在街上,见人流熙来攘往,我不禁会心一笑。 以乱隐迹、凭乱诛贼、仗乱退身,嗯,今天是个送刘 德生走的好日子! 我本就生得一张大众脸,索性便没有刻意乔装打扮。只用碎布裹起剑鞘剑柄,灰衣灰头巾,以木炭灰略微在脸上均匀涂抹了几下,便成了一副老农模样。 我收气凝神,走在张袂成阴、比肩继踵的人群里,毫不起眼。望北楼中,诵书声与喝彩声不绝于耳,在楼外便可感受到楼内房深灯暖、纵饮酣畅的美妙情景。 距楼二十丈,看到当日以身试险的少年,正在望北楼门口大声吆喝,经过这几日的探听,我了解到,这孩子姓刘名懿。 看到他,我的嘴唇不自觉上扬:这孩子能说会道,遇事有胆,是个当当家主事的料。 向前再进几步,突然,我察觉到人群中几双眼睛正注视着我,专属于刺客的直觉告诉我,今天的事情,绝没有那么简单! 我快速思索起来:难道暗中观察我的人是刘家的暗哨?不应该呀!我已经反复确认过刘 德生日常活动中的随行人员,并没有这么几号身手矫健之人啊。 于是,我暂时放弃了进入望北楼的想法,心紧肉松,假意无事地绕望北楼走了两圈,完完全全探查了一片后,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原来他们都是斥虎的兄弟,或许是大哥怕我孤身犯险,派了十余组兄弟前来接应,我不禁又叹道:我这个大哥,永远都是这么谨慎。 看来,大哥已经把这次凌源城刺杀刘 德生的事情,升级成为任务了。 我走到一位卖干柴的壮汉身侧,褪下缠剑破布,与他对视,剑柄上,一个用松脂凝成的‘辰’字出现在壮汉面前,那人瞧了一眼后,面露出一闪而逝的惊讶,马上伸手按住了‘辰’字,我重新裹剑,等着他主动说话。 斥虎帮外出执行任务,从来认物不认人,那壮见到斥虎十二死士的独有信物,立即汉笑着对我说,“辰大哥,你也来买货?” “是啊!老板也叫你们来买货?”我随口问着。 “嗯的确是买货,但可能并不与辰大哥一道。”那壮汉边吆喝,边对我说。 此言一出,我顿感困惑,大哥在此处另有他谋? 斥虎有规矩,单线联系,人人守口如瓶,所以我问也白问,索性未再追问,绕楼复行一圈,确认无误后,大摇大摆地走进了望北楼。 一脚入望北,心中杀意尽全无。 这望北楼,简直是杀人困兽的上佳之地啊! 望北楼中台那六十六盏六枝连灯,看似是灯,实则以中台为眼,灯中含绣针,大陈包小陈,大营包小营,隅落钩连,曲折相对,进可千针齐射,退可分组御敌,一般的武夫想在这里闹事儿,简直不自量力。 而二楼设置的流银之孔,千弯百转,角度古怪刁钻,其中必有杀人暗箭,若粗汉硬闯至中台,流银孔机关触发,那可真叫一个回天乏术。整座望北楼极尽机巧,非兵法大家或久经沙场者不可布、不可察! 莫说是我这般破城境武夫,即便是上境武夫来此,怕也讨不到半点便宜。 我可是怕死得很,自觉在这阵中讨不到半点好处,天涯红尘未踏尽,好酒好肉好江湖老子还没逍遥够,死在这小小的凌源岂不是可惜的了? 我千算万算,竟没算出望北楼居然还有如此精巧机关,早知如此,在刘 德生前往望北楼的途中,我便应该出手将其击杀。 既然在望北楼中刺杀无望,我心念一转,决定收敛杀心,伺机待发,于是便只当是寻常酒客,寻得一处僻静,要上两道小菜儿,吃了起来,顺路看看今日到底有何门道。 一天看下来,真叫一个彩啊! 那姓刘名懿的少年大智若愚,化危局于无形之中,那东方春生精彩绝伦的诵书,那立身刚毅的曹治,那七窍玲珑的杨观,还有那曾经令我无比钦佩的‘刘难断’,上演了一出有一出好戏,让我叹为观止。 我看这少年越来越面熟,一时间又想不出他与我哪位故人想像,但,管他呢,今日这少年所作所为,真叫一个精彩啊 人虽然没杀成,但这趟望北楼,真他娘的没白来,酒也是没白喝! 夕阳西下,望北楼外,我隐于街巷,看着刘权生与那少年耳语,我恍然大悟,乖乖,原来这小子是‘刘难断’的儿子!怪不得这般聪慧伶俐! 我正待离开,接下来的一幕让我惊讶不已,只见那‘刘难断’一句‘都散了吧’,斥虎帮的兄弟们,顿时隐匿于无形。 我呆愣原地,除了大哥外,任何人均无权调动十组以上兄弟同时出动。莫非,‘刘难断’与大哥是旧相识? 或者,刘难断也是斥虎帮的人? 那一夜,一向落榻既起鼾声的我,居然整夜辗转。 都说驰命走驿,不绝于明月,乃行万事之本! 我昼夜不息,连日筹措,但到最后终是功亏一篑,这让我心中十分不爽。 可人没杀成,我也没脸面回去不是? 思来想去,我决定再探情况、熟悉地势,三日后硬闯青禾居, 我还就不信了,作为一个破城境的刺客,还搞不死一个刘 德生?呸!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34章 落月孤灯,一剑封喉(自传)三 十一月十八,烟笼寒雪月笼沙。 迟钟鼓长夜,太微独嗜天。清风还山岗,辰剑夺天罡。 我,死士辰,巧借月色,单人独骑,手持辰剑,纵步飞身,独闯青禾居。 近得门前,我裹巾卷剑,一力爆前门,闪身而入,青禾居顿时掀起一片鸡飞狗跳。 敌人从四面杀来,我身倾影斜,锋芒骤亮,剑出如涛似海,轻描淡写之间,散布在青禾居的几处暗桩倒地,护卫们纷纷失魂落魄,不敢上前。 我纵步前踏,一往无前,更多敌人悍不畏死地携乱刀扑来,我心随风起,起手剑落,换得无数仆死徒伤,这些臭鱼烂虾在我面前,简直不堪一击。 我单枪匹马,无所畏惧,直冲内院,煞气奔涌,杀气云动,一时间,青禾居人仰马翻,竟无一人是我一合之敌。 我杀意正浓,一气伤人,两剑穿敌,三刺梨落花残,所向披靡。 人翱步翥,势若奔马,堪称万夫莫挡! 我信心暴增,在此刻的青禾居内,我死士辰,就是当之无愧的神,刘 德生啊刘 德生,今夜,就是你的忌日啦,你放心,老子出于人道主义,会给你一个痛快的。 盏茶未到,我已径直杀到一处青苔遍布、热气蒸腾的幽静居所。五丈之内,刘家豢养的‘恶狗’四散环绕,对我虎视眈眈,却无人敢上前一步。 我傲立场中,丝毫不慌。 哼!一群蝼蚁鼠辈,给老子填牙缝都不够。 我不想再多做拖延,以免夜长梦多,于是心念一动,剑柄‘辰’字散化成千百颗米粒般大小黄珠,在空气中悄然四散开来,无人察觉。 《石鲸剑》第一式,狂鲸探海被我随性使出。 说起这招狂鲸探海,就不得不说说我那半本儿《石鲸剑》,石鲸剑一共也就三招儿,当初选它,完全是因为石鲸剑法对于杀手来讲,十分简单好用。 说起这第一招狂鲸探海,乃是将浮在丹田气海上的心念化整为零、分而控之的玄妙功法,虽比不得上乘御剑之术那般开天辟地,分体的小黄珠子亦无杀人夺舍之能,但贵在上手简单、分体极多,且所需耗费不大,每颗小黄珠内部均卷有一丝心念,它们散布四方以做人眼,黄珠所至、心念所感,敌人踪迹一清二楚,无所遁形。我修炼数载,在入境破城后终于成功使用,如今可覆盖方圆三里之地有余,在日常侦查和刺探情报中,颇为受用,有散是满天星之妙效。 数息一过,内院被我探查的干干净净,唯有眼前这一汪青苔,在热气弥漫之下,我的心念被点点化解在浓烈的热气之中,一时间居然无法深入寸毫。 我凝视着眼前在寒冬里仍旧绿意蒸腾的小屋,此刻,池水正咕嘟咕嘟冒着绿色气泡,小屋在团团气雾中,若隐若现。 这让我嗤之以鼻。 哼哼!蒙孩骗童的障眼法,也敢在我面前摆弄,遮遮掩掩,欲盖弥彰,我未加思考便断定,刘 德生定在屋内! 于是,我凌空舞了一个湛蓝色剑花,神色决然:今夜,你刘 德生,我杀定了! 想到便做,我立刻将心念收敛,握剑右手轻颤,剑上血迹瞬间被我一抖散尽,随后,心念立刻潮水涌动,散布在四周的小黄珠迅速在我身前凝结成一个‘辰’字,向剑柄汇聚灌注而来。 待剑柄上的‘辰’字归位,剑刃霎时蓝光点点,仿若满天天星降世。 围在四周的刘氏杂兵见我要动真格的,脸色大变,大多纷纷窜逃而去,青禾居的空气,瞬间转冷。 对于这些四散奔逃的臭鱼烂虾,我毫不理会,全神贯注,抚剑心中默念:以鲸身之重,卷海翻潮,一浪高一浪,绵绵不绝,是谓巨鲸翻浪。 在一声低呵吟诵之中,‘辰’剑剑芒节节暴涨,一股无可比拟的剑气,在我身周缭绕开来。 我在原地快速旋转,《石鲸剑》第二式巨鲸翻浪,裹挟翻江倒海之力,向小屋喷涌而出。 我的身形每每转至那雾气朦胧的小屋,便横扫出一道淡蓝色剑气,身形越转越快、剑气越来越重、剑势越来越猛,一念换一剑,一剑叠一剑,剑剑相连如潮水,刹那间,十道剑气破剑而出,如鲸鱼戏浪,直可叫沧溟顿开。 我心中冷哼:这一招二十年的功力,你挡得起嘛? 人在始生之初,便生有一气,男多阳气,女多阴气,气多沉于丹田,随修炼成长汇聚成海,是为气海。心念作为气机持有者通过精神牵引气机的媒介,与气机共存于丹田,心念在上,气沉在下,对应日月江河。入境者以心念为牵引,化念为功,则可动用丹田气海,称为运气或者运功。境界愈强者,心念愈强,境界愈强者,气海愈盛,二者相辅相成、相得益彰。 在这其中,文人以悟道入境,入境既中巅致物境界,武夫以苦修入境,循序渐进。所以,文人的心念较为强劲,而武夫则以气机见长。 不过,大道至简,殊途同归,文人和武夫修行到最后,心念呈包藏万物者,气海成浑天气象者,是为无上大圆满境,可入境通玄,羽化登天,成就仙人之道。 书归正传,作为刺客,出招从来讲究一击必杀,刚才这一招绵绵不绝的巨鲸翻浪,足足耗去了我一半的心念和气机。 一招澎湃使出,我稳住身形,侧目而视,只见十丈之内,已无人息,刘氏所有的家兵,全部弃剑而逃。 再看眼前那片神秘兮兮的淡绿色雾气,在我剑气所到之际,雾气中无数细小水珠陡然悬浮滞空,随后迅速凝结成墙,我连续几道剑芒撞击在水墙上,顿时被消弭于无形。 巨鲸翻浪这一招本就一浪高一浪,哪知到最后,连堪称最强的第十剑,也没能破开那道看似脆弱的防御,那水墙仿佛长了头脑,与剑气接触之时,或以水势将剑气牵引,或以水形将剑气拆散,迎接第十道剑气,水墙竟未作任何变通,直接以横墙做挡,剑气入墙十之有八,便告戛然而止。 仿佛在宣示着屋内主人的强势。 这让我不禁眉头紧锁,眼前一幕,证明了我之前的猜想,凌源刘氏,果然有高人坐镇,而且看这架势,屋内高人境界应该强大于我。 就在我兀自思索之际,突然,墙忽爆,剑气散,水墙复聚,傲然复立。 我屏气凝神,目不斜视地瞪着水遁,同时思考着下一步对策:高手!操控水墙之人,屋内之士,定是个高手!这回遇上茬子了哈! 此时,刘家援兵闻声杀到,青禾居门外,来自刘氏兵营的喊声阵阵;城头,兵士甲勇篝火连连。我知道,这次夜袭,是老子料敌不周,草率轻敌了! 我正想稳住阵脚,再作调整,小屋内飘然诵出一首小诗,“爱悠悠、恨悠悠,不知今夜几人愁?莫论英雄暮,老树更益坚,小子,你此时滚出凌源城,老夫或饶你一命。” 小屋中传出的声音苍健有力,我心中大为好奇,旋即朗声问道,“屋内何人?装神弄鬼!” 老而弥坚的声音再次顺窗飘出,“凌源刘氏家主,刘兴!” 我恍然大悟,旋即心想:市井传闻刘兴常年哮喘缠身、身患重疾,连走路都吃力,但如今看来,刘兴其人老而健硕、精力旺盛,绝非病态,原来,这家伙一直在扮猪吃老虎,是在蒙骗世人罢了。 而对方能够轻描淡写地化解自己耗费一半气机递出的磅礴剑招,足可说明对方境界要高于自己。 我心中乍惊:难道对方已然入了致物境界? 想到此,我心中多了一丝恐惧,一境之差,天地之隔,倘若对方出其不意全力出手,留下自己绝非难事。 我一咬牙一跺脚,剑刃蓝光隐匿,剑尖寒芒陡然乍起,威势逼人。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如果下一招不能拿下屋内刘兴,自己必然落入重重包围之中。 我双眼紧闭,屏气聚念,左手持剑立于胸,右手两指拂剑,由剑柄至剑尖,缓缓提指,指至剑中,蓝罡绕身,指愈近尖,寒芒愈盛。 待得指抵剑尖,开眼,纵身,一剑呼啸刺出。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35章 落月孤灯,一剑封喉(自传)四 穷毕身之力,一饮吞海,集心念一点,剑气横秋。 就在方才,《石鲸剑》第三式石鲸透海,被我耗尽气机一点而出。 我打定主意,若此击不中,便立刻远遁千里,逃出凌源,择机再返。 屋内刘兴见我再次出招儿,言语愠怒,寒声道,“无知小儿,鲸虽身巨,怎及大海无量,你活了大半辈子,这个道理你还不懂么?” 一股刚猛气机从屋内倾泻而出,围绕在小楼周围的池水骤然沸腾,随后一涌而起,池水泛着浓重的药草味,与停滞在半空的水墙化作一杆手臂粗细的水枪,与我宝剑点出的寒芒对刺。 看着来势汹汹的水枪,我心中暗叹:一水出低陇,这一枪,真他娘够劲啊! 两尖相对,没有任何悬念。 我灌注气机挥出的一剑,立刻被消弭于无形,水枪裹挟余威向我杀来,我根本未做片刻抵抗,直接被卷回原地,滚了几圈方才定身。 俺的娘嘞,我这时候只感五脏剧痛、气血上涌,心念散乱不说,口中虎牙还被地上碎石咯掉了一颗,真是狼狈不堪。 栽了!渔夫出海碰上海盗了!不,是海盗打劫碰上风暴了! 自从入了刺客这一行,我始终坚持遇弱则强,遇强则躲;能打则打,打不过则跑。毕竟,刺客这行当,哪能每次都成功呢?如果任务失败便要以命相抵,有些蹩脚刺客死八百回都不够的。 跑!快跑!趁那些慢慢围来的刘氏家仆犹豫之际,我借翻滚之势,转身一跃而走,强提心念,牵引丝缕气机,脚下生风,翻墙而出,向城北疯狂逃窜。 不经意间,我回头一瞥,小屋二楼窗开,有一名风姿卓绝的老人负手而立,刘 德生、刘瑞生恭谨的站在那老人身后,隐约可以听到这老人的细微言语,“德生,要斩草除根!” 我心头一紧,菊花一缩,脚下的步子又快了几分。 呵呵,猎手和猎物的转换,往往这么简单! 寒风扑面,随着夜色更浓,凌源城气温愈寒,距离青禾居渐远,我逐渐冷静,心中懊悔:自傲者败,我依仗《石鲸剑》,加上近几年斥虎帮顺风顺水,少有难缠棘手之事,渐渐养成这狷介高傲的性子,加之境界又提,此番赶赴凌源城,顿有‘关云长水淹七军’之傲气。 回想近日之举,首先,自己并未针对本次刺杀,开展面面俱到的前期调查,刘兴、刘瑞生和刘权生的个人情况,我仅是粗略知晓便一笔带过,将重点关注对象锁定在了刘 德生的身上,这是一个败笔。其次,对于两次计划刺杀的地点,望北楼和青禾居,也没有事先踩点,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贸然闯入,此为杀手大忌;第三,在敌我尚不完全明朗的前提下,自己草率决策,并没有详加思考;最后,刺客之流本就应求一击必中,哪能如今夜这般仰仗境界硬闯山门的? 所以,今日之败,实为自己倨傲所致,怨不得天时地利,也怨不得他人。 我轻叹一声,一边沿着小路快速向北城逃窜,一边思索起了退路。 新修《汉律·宵禁章》明文规定:边城者,闭城既禁;郡城者,亥时禁。违者,杖二十,家产充半。 现有刘家‘恶犬’追于后,城门关于前,前后皆有重兵镇守,不可进退,只可折中。 思来想去,我决定先甩开追兵,躲进望北楼,一来那里有灯阵掩护,二来我料定这‘刘难断’与斥虎有些瓜葛,对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这位大先生或可收留自己。 如果刘权生不收留我的话,唉,管他呢,反正都这幅德行了,也不怕再搅一搅浑水。希望这个决定,能让我死里逃生,这几日一错再错,希望这次不要再错喽! 我纵身疾步,左拐右拐,追兵逐渐被我甩的东一块儿、西一块儿。时间甫至亥时,街上虽人少马稀,但还是有酒客公子,加之百姓时不时从屋内观望一二,北城遁入一片喧嚣吵闹,乱成了一锅粥。 狂奔之间,我力气用尽,只得找一处孤僻暗巷,暂时藏身。 此时,天有孤月,地有孤江,人有孤影,我为孤军! 躲在侧街暗巷一处柴草堆中,气血终于忍不住上涌,吐了出来,血染前襟。 瞅着还有两条街的望北楼,我有些颓丧,望北楼啊望北楼!不知老子剩下的这点尿水儿,还能不能走到你那里! 想到这里,我闭目养神,试图恢复心念、提起气机! 我们武人练体,而文士练心,大道虽同归,但过程却截然不同。 武人以驱鸟境为基,淬体炼身,勤学苦练且稍有天资者者,十年可入中境,天资较高者,辅以秘籍药草,二十年可入破城,天资卓绝者,五年八年便可入境破城。入了破城境,武夫方可心生一念,牵动体内气机,驾驭妙术、窥探天道。然,武人擅体不擅悟,破城境以后,破境极缓,却也最为扎实,同等境界的比试,武人必胜无疑。 文士生来修心,修心一道极难,但入境既中巅,致物境界后,文人心念强大,小者填沟平陇、驭水驾风,大者呼雷招雨、移山填海。然,修炼之路甚苦,非勇毅笃定、天资上佳者不可行,且文士身弱,不宜近战对攻,心念耗完了,只有等死的份儿。 据史料记载,近百年来,入得了上巅通玄境的,唯有武人吕布吕奉先、文士郑玄郑康成,此二人均天资卓绝、气运无双,郑玄最终羽化成仙,吕布执念深重、生不逢时、性格刚愎,最后未能超脱生死,想起来也是一段悲凉往事。 总而言之,武人十有七八难过破城,文人十有七八难入致物。近年来,江湖上更有‘寒门习武,豪阀学文’之说,此话讲的更加直白一点:寒门庶民百姓习武,纵使难成大器,亦能凭借强壮体魄混口饭吃,豪阀子弟学文,即便大器晚成也无关大雅,毕竟读好了书还可以入仕。 哎!身受重伤,果然精神不能专一,水枪将我入了破城境界后凝起的点滴心念冲的七零八落,本想以喘息之机汇聚心念、撩动精神,居然想起这些与己无关的烂事儿! 突然,暗巷无故传来风动,我立时冷汗遍布,顿觉毛骨悚然。 由于重伤在身、感觉下降,四周情况无法探明,但刺客的直觉告诉我,我,一定暴露了! 我自认为摆脱了所有追兵,可前来之人是如何发现我的? 忽然,我看到我剑柄上的‘辰’字,在孤月之下折射出一道淡黄色的微光,在并无反光之物的柴草堆中,显得格外扎眼,这为细心寻我的敌人们提供了线索。 不行,趁还有些许余力,必须尽快赶往望北楼,在刘权生的庇护下,我或许还有一丝生机,若再磨蹭下去,可真就柴草裹尸了! “既然来都来了,就别走了!” 我正准备翻墙过院,只听街头一人低沉而语,虽未提及姓名,但主角无疑是我。 我停身正对,细细端详,那人身长七尺有余,与我相当,嘴叼枯草,披发及肩,手持雁羽刀,正虎视眈眈的看着我。 “我乃刘家总教头,徐卓是也,境界虽不及你,但今日你的人头,我要了!” 此话说罢,徐卓以拖刀式起手,向我飞奔而来。 探其语,我知其境界低于我;观其步,我心中盛怒。 一个小小倒马境的教头,与我相隔两境,竟想趁我有伤,取我性命。难道在这小小县城坐井观天习惯了,‘江枯湖仍在’的道理,都他娘忘了? 怒气喷薄之间,我死瞪着徐卓,提剑咬牙切齿地道,“今日,叫你知道知道,破城境的武人,如何杀人!让你这辈子,不,你这辈子,到头儿了!” 羽刃开瀚海,长剑猎花雕。 我有一剑在手,你徐卓能耐我何!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36章 落月孤灯,一剑封喉(自传)五 在江湖里,阴沟里翻船的人,不在少数。 面对状态饱满的徐卓,我心中虽然恼火,我手上却丝毫不敢怠慢。 同样的招式,石鲸透海,被我一刺而出,没有心念、没有气机、没有蓝罡、没有剑芒,只是平平淡淡的一剑。那徐卓看我直刺而来,狂妄地哈哈大笑,想都没想便拖刀变刺刀,打算与我硬碰硬对刺! 我一看这架势,刀剑对刺?呵,这是想与我一剑定胜负啊! 我心中冷哼:行,老子满足你。 于是,我二人疾风虎步,毫不藏拙地向对方扑去,就在剑尖与刀尖即将相交之际,凭借多年厮杀的经验,我身形突然右斜,辰剑强行由刺变横,身形一个回转,剑身蓝光突显,巨鲸翻浪顺手使出,只不过,这次没有了剑气,而是直接将一身蛮力汇聚于剑身,以冠军之力猛然挥出。 匹夫一怒,血溅五步。除了变式,我没有多做调整,但见剑身瞬间微斜横扫,从徐卓刀尖直入,刚猛力道迅速将刀脊与刀刃分割开来,刀柄瞬间变成两半,徐卓握刀五指全断,我剑势不止,仍向上斜劈,在徐卓的满面惊诧中,徐卓头颅离身,死透了! “我呸!老鳖!不知天高地厚!” 我低沉喝骂了一声,由于气血两虚,我心中积郁,一口闷血被我随意吐出,我环顾四周,确认周遭无人后,翻墙而走。 不知为何,我竟轻而易举的穿过街巷,于西南角撬开窗户,进入望北楼,脚尖刚刚落地刹那,临近于我的那盏小灯既灭。 我心中的暗叹了一声‘妙阵’,旋即无奈一笑,老子暴露了! 既然行迹已露,便不必遮遮掩掩,此时的我力弱气虚、心念不定,完全就是一只羔羊,关上窗户,索性栽到一处舒坦位置,拿起桌上已经凉透了的水,咕嘟咕嘟喝了起来。 杯水下肚,我正襟危坐,开始凝神聚念,耳边传来下楼声响,我未予理会,人至我身边,亦未扰我。 盏茶过后,气息稍定,我睁眼与对面二人相对,两人赫然是那刘权生与夏晴,从两人笑而不语的表情中,我判定,我必能见到明天的太阳啦! “刘少卿、夏太常,十余年未见,别来无恙!” 我整了整衣衫,向二人恭敬拱手。 刘权生抬手回礼,温声笑道,“刘少卿和夏太常已经死啦,在你面前的,只是一个酒楼掌柜和一个不值钱的教书先生。” 看着眼前青春不在的两人,我心中感慨,一桩往事悄然浮上心头。 公元325年,也就是十五年前,天子刘彦下了招贤榜,我与大哥塞北黎入了长水卫,不过,那个时候天子十二卫还仅仅只有长水几卫,并未真正形成十二卫。没过几日,以刘权生为首的‘曲州三杰’也应诏前来,三人初来那几日,正是我带长水卫负责暗中护卫陛下。那几日,陛下兴致盎然,仿佛与刘权生喝掉了这一生的酒、说完了半生的话,几人三日未眠,三人走后,陛下兴奋地舞了一圈剑,对阴暗中的我说,“千人同心,则得千人之力;得其三人,如得千人之力。王权一统,盛世天下,尽在我辈啦!” 次日,天子委任,三杰之首刘权生官拜光禄寺光禄少卿,秩俸一千五百石,银印青绶;老二夏晴官拜太常寺太常丞,秩俸一千二百石,银印青绶;老三邓延入了龙骧卫,做了龙骧校尉,与我同级。 初入官场的人能一飞冲天得到这种破天官位,足见陛下爱才惜才之心。 后来,天妖案爆发,京畿大乱,三人重回华兴郡,我亦来到了隶属与华兴郡的都源县,两相并未联系。 今日身在他乡、身陷囹圄,遇此二人,过往种种历历在目。我隐约记起当年那个白衣飘飘的‘刘难断’,在封官之日,持酒立于未央宫前殿之上,挥毫泼墨,满怀壮志,出口成章,“少年扫胡虏,叱咤卷风云。号角惊梦醒,一骑定浮沉。” 百官为之倾倒!陛下视之为国之相才! 想到这里,我不禁自惭形秽,在他面前,我真如荧荧烛火与日月争辉啊! “你,是何人?” 我收回往事,看着向我发问的夏晴,言语真诚,“在下张文,原为长水校尉,专司天子护卫,十一年前,受陛下密诏,随大哥塞北黎流入江湖,成立斥虎帮,自号辰。今夜奉命刺杀刘 德生,贸然轻敌,身受内伤。几日前,在下途经望北楼,见此地布局严谨、机关重重,后多方打听,得知是二位大人所开,今日追兵在后,万不得已,还望略施援手,救我一命。” 说话之际,亥时已至。 楼外凌源县府有了动静,县尉曹治开始敲锣打鼓,驱民散众,喊声越来越大、越来越近,看来,大批府兵正逐渐向望北楼靠拢,这让我的心里稍稍定了定神。 刘权生没有回答我的请求,柳眉上挑,左手食指慢慢摇摆桌上的酒葫芦,轻轻问道,“张兄,你过来之时,遇到的拦截之人,可多?” “拦截之人较多,但与我交手仅一人,说是什么刘家总教头徐卓。”我一五一十的回答。 刘权生双瞳骤亮,“那就没错了!我德生大哥本就阴冷擅妒,加之杨观辅助,数日前大集之交,见我儿子如此聪慧,妒心大起,已经动了杀心。这徐卓是二哥的人,此番张兄夜行义事,大哥故意让徐卓与你正面交锋,定是趁机除去二哥羽翼,在封堵各处,诱你来到望北楼,继而栽赃于我,可谓一石二鸟。加之众人所见,看来这盆‘雇凶弑父’的脏水,德生大哥肯定是要泼到我身上了!” “既然如此,便不麻烦二位了!” 我听后心中羞愧万分,不想祸及他人,拿起桌上剑,起身准备离开。 “张兄,且慢,且慢!” 只见刘权生那只摆弄葫芦手向前一伸,一个刁拿手,两指便扣住了我的手腕,看似轻飘如羽的手指,实则势大力沉,我竟不能挣脱分毫。 惊愕的同时,我更加无奈,这年代高手都廉价到这个地步了吗?一夜之内,一县之内,居然遇到两名致物境以上文人,这他娘的,什么世道啊! 刘权生双眼直视着我,两指缓缓离开我的手腕,深含抱诚守真之意,低声言道,“张兄,既来之则安之,长风已起,顺风而行方可致远!你既来此求我庇护,权生怎可让张兄再入险地?” 此话说完,我感激涕零,站在一旁的夏晴嘴唇翻动,最后却也没有说些什么。 这刘权生也是个雷厉风行之人,未等我聊表心意,便向夏晴快速说道,“老夏,此诚危机之时,当行铁血之策,需壮士断腕。我计,烧望北楼,开地道,你携老师、懿儿、羽儿,同张兄速速离开,我们先保住性命再做计较,如何?” “诺!大哥,这便去办。” 夏晴没有半分迟疑,转身离去,仿佛这望北楼不是他开的一样。 “三弟,我知道你在里面,你大哥我奉父命捉拿夜袭刺客,下人禀报就在这附近,还望三弟开门,让为兄好生搜查一番,走走过场!为兄对咱爹也好有个交待!快开门啊!” 我刚想说一些感激之词,门外便传来了喊声,想到刘权生刚才所断,心中更加敬佩面前这位风流士子,果然料事如神。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37章 落月孤灯,一剑封喉(自传)六 我心急如焚,如热锅上的蚂蚁,刘权生倒是淡然处之,眉宇间带着三分从容自若。 “我说刘大公子,这宵禁的时辰到了,你和你这帮手下是不是该回了?再不回,休怪我曹治铁面无情了!” 楼外,另一个声音传出,言语中充满刚硬与不满。 “哦?这么晚还亲自出来夜巡,曹县尉果然敬事奉业,那想必曹县尉已经多少了解,今夜有刺客夜袭我刘家,杀人伤人近百人,简直欺人太甚。贼子很可能就在这望北楼与轻音阁之中,所谓欠债还钱、杀人偿命,今日,我刘 德生务必为凌源百姓除了这祸患,还凌源城一个太平。” 楼外,刘 德生说的大义凛然,我透过缝隙,看到那张脸。我忽然觉得,这是个要他性命的绝好机会! 我正欲出手,刘权生一把将我拉住,眼神示意我不要肆意行事,随后,他微微捂住嘴巴,传出沉闷而又急促的声音,“老子拉屎呢,没时间搭理你们!要想进楼,等老子拉完屎再说。” 刘权生开始为夏晴拖延时间。 “《汉律·宵禁章》,违禁者,罚。《汉律·民法章》私闯民宅者,罚。刘大公子,家法大?还是国法?今日需要本县尉与你论一论长短么?再说,你刘家今夜遭袭,为何不报官呐?你这么做,视我华兴郡郡府为何物?” 不知为何,曹治听到刘权生说话后,并不着急执法抓人,反而开始啰啰嗦嗦,东扯西扯。 我在都源县时,便听说这曹治执法公正、铁面无私,甚是钦佩,今日听闻其声,才知这位曹大人的口才亦是‘人中龙凤’,透过门窗,我隐约看到他正站在望北楼与刘 德生一干人中间,滔滔不绝,根本不给刘 德生插话的机会。 屋内,夏晴神不知鬼不觉地将梦中的刘懿从子归学堂拽了过来,东方爷孙也被一并带到。 “老师,刘 德生斩草除根之心不死,今夜设计于我,事发突然,来不及与您详说,您与夏晴、张兄,带着两个孩子速速从地道离开,出了地道,便是凌源山脉,你们尽可北出薄州,暂避风头。” 刘权生眉宇中流露出一丝不舍,突然紧紧握住东方春生双手,动情地说道,“老师,薄州苦寒,懿儿便交付给您了,在我没有飞鸽传书之前,切莫再回凌源。您要切记,药不到,引切莫归啊!” 那位名叫东方春生的老人,深情的望着刘权生,声情并茂地道,“我的好徒儿,这些年,真是苦了我的好徒儿啦!你放心,江山无恙、江湖无恙,老夫和孩子们,不敢有恙。去吧,去做你想做的,为师甘当舟楫、予你行船!” 虽然我不明白两人口中所说何事,但这份厚重的师徒情谊,却让我羡慕动容。我站在一旁,感慨万端,情绵悱恻,不知所言。 刘权生用极其简短的话语,同东方春生拜别,而后利落转身,向我深行大礼,满目期寄,“张兄,你身怀绝技,此番犬子与恩师流入江湖,还望你能从旁照顾一二,待事情稳妥,凌源城稍定,在下定迎犬子恩师回乡,一路安全,就拜托了!” 望着刘权生满怀期盼的眼神和迟迟不肯直起的腰身,我恍若隔世。 十余年前,因受天妖案牵连,‘刘难断’雪夜离开皇宫时,陛下对其亦是深行大礼,殷切地对他说,“待尘埃落定,朕定十里红毯,迎先生回城,拜托了!” 今日相同情景重现,我心中不由得感念交加,旧事旧人旧物,走马观花般不受控制地从我眼前流过,使我顿觉一眼万年。 凛冬生悲歌,壮士慨以慷! 刘权生慷慨解囊却因我遭难,我亦不能袖手旁观,于是,我深吸一口气,扶住刘权生双臂,将他搀起,毅然地道,“大人,事因我起,我应尽命,我死士辰今日在此盟誓,我在,人在,我不在,人亦在!人神共鉴,请君心安!” 刘权生微微点头,反手做了请的手势,夏晴心领神会与刘权生无缝衔接,轻拍中台,中台顿时四散打开,一条黝黑窄长的地道赫然在目,众人恋恋不舍的依次入道,我与夏晴负责断后。 “大哥,万事小心,弟若外计功成平安归来,再与大哥聚首!”夏晴双眼微红,向刘权生拱手,两人紧紧相拥。 “今日分别,各自努力,来日再见!”刘权生松开手后,大袖一甩背过身去,不再看诸人,从头至尾,他都没有和他的儿子刘懿好好道别。 我想:刘权生应是害怕稍一言语,便决心动摇吧。 江湖知己,一切尽在不言中,我最后离开,亦是未多做言语,拿着火把,曲曲折折的带众人走着一人宽的地道。 半个时辰左右,我等出得密道,已到当日刺虎小山中段。 根据夏晴所说,此山名为‘老头’。 我回首南望,望北楼已经燃起泼天大火,火势扶摇直上,一飞冲天。 一把火,彻底将望北楼所有的秘密掩藏,好一个大火弭行、壮士断腕! “大哥纵火焚楼,地道自毁、机关不在,如此,了无痕迹,那刘 德生纵有千百杀心,查无实证,也是无可奈何!”夏晴站在我身边,冷冷的看着火光,古波不惊。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我表情扭曲,心中怒火蒸腾,瞳孔充满难以言喻的怒意,与望北楼燃起的熊熊大火交相辉映。 夏晴淡漠地看着我,“朱门大户,更迭换代,兄弟相残,你死我亡才是主旋律,难道你忘了当年的天妖案?不也是两位皇子同争帝位,不也是相煎何太急么?” 我叹息道,“人心惟危,世道不古!” 夏晴忽然恶狠狠地瞪着我,沉声问道,“死士辰,你是一个守信之人,对吧?” 面对夏晴的怀疑和质问,我正色道,“斥虎帮素来讲求仁义,大人放心,在你等安全返回凌源之前,我必寸步不离,与诸位同生共死。此行一诺,终身践诺。” 夏晴幽幽道,“希望塞北黎的兄弟,人人都是守信之人。” 我眉头微皱,面对夏晴的揣渡人心恶语相向,我有些羞恼和同情,我没有反驳他说的话,反而说道,“嘴上说的不算说,咱们事儿上见吧!” 夏晴大脑袋来回摇动一番,马上换了一副人畜无害的表情,与方才判若两人,勾住我的肩膀,笑道,“兄弟,以后不要叫我大人,叫我老夏就好!在外靠朋友,你我以后,就是至亲兄弟啦。我们这帮人老的老、小的小,我又手无缚鸡之力,游历薄州,还需兄弟你多多照应啦。” 我定睛瞥着夏晴,以曲州三杰的天资,悟道破境并非难事,可站在我眼前的夏晴,居然是个白身,这让我心中充满了好奇和疑惑,但此事与我无关,我便也不再纠结。 我看向夏晴,正欲回话,刘权生的儿子,叫什么来着我忽然忘了! 这小子凑了过来,抬头问着夏晴,“夏老大,爹不会有事吧?” “呸,老子酒楼都烧了,他还能有啥事?你咋不问问我有没有事?走走走!”夏晴唾沫星子喷溅数尺之外,狠狠地给了刘懿一个板栗,拎着刘懿的耳朵,向凌源山脉深处走去。 我看着望北楼的火势,不由泛起满肚子愤懑,眼中涌起了更大一团火苗! 看阳辨东西,瞧斗知南北。我这凌源一行,可谓虑事不周见事不透,漏洞百出,哎,我真他娘不是东西、不识南北。 这刺客叫我当的,那叫一个窝囊! 刘难断呐刘难断,是我害得你师徒离散,今夜,我死士辰以性命发誓,此行定不负嘱托。 夜色苍茫,直拔天际的望北楼大火,十分扎眼,熊熊烈火旁,隐约可见一条婉言火龙,由北向南缓缓移动,那是刘 德生正率领家兵打道回府。 我怒发冲冠:刘 德生,留好你的头,老子还会再回来。到那时,我一定送你一场绝佳的造化。 随后,我亦转身离去。 凌源狼烟起禁宵,经年民气半枯凋。 文人也有雄豪梦,欲驾长鲸控海潮。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38章 深山论道,浪迹江湖(上) 月本无光,借日之照以为光耀。 人本无情,借生之事以为情愫。 当晚,准备向北流亡天涯的刘懿一行人,悄无声息地逃到了凌源山脉深处,在死士辰反复确认没有追兵后,众人开始拾柴点火,就地安营扎寨。 稍顷片刻,几人围坐在篝火边,寂寞不语,无端的飞来横祸让东方羽和刘懿两个小家伙一路上眼神呆滞,直到此刻方才有所好转。 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初离故乡的刘懿,倍感离愁,他窝在角落,双目流离不定,心有千千结。 东方春生一声浮浮沉沉,是个豁达之人,他率先打破悲戚气氛,瞥向坐北朝南发呆的刘懿,柔声安慰道,“情思总归梦中,月光常到故里,懿儿,想家的时候如果难以入眠,就看看这月亮吧!古往今来,朝代更迭、国家存亡,不知几何。连那天上的日头都曾有十个之多,可这月亮,始终只有一个啊!” “东方爷爷,书中总说从一而终矢志不渝,可这段日子随父亲东跑西跑,为何人们眼中的父亲却总是千人千面?” 刘懿抬起头,认真地看着东方春生,或许他心中早就知道答案,只不过需要有个人来拊循。 东方春生顿了一顿,定睛瞅着刘懿明锐的双眼,揉着他的小脑袋,一脸慈祥,“孩子,书中的道理和人生的道理,是两码事。你还不够年纪,等时候到了,一切的一切,你自会明了。你只需记得,不管你爹做什么,他都是天底下最大的好人,因为,不管他做什么,他都不会对不起万里江山,还有你!” 刘懿恰如红炉点雪,一点既透,他大眼灵动,陡然道,“莫管他人何论,惟愿不忘初心,东方爷爷,父亲所作所为,是这个意思么?” 东方春生呲着一口大黄牙,嘿嘿笑道,“刘权生的儿子,就是聪明。话说回来,懿儿你不也一样嘛?白天是子归学堂的学生,是望北楼的伙计,是‘子归五小’的小老大,晚上则是父亲的好儿子!不也是千人千面么?哈哈。” 刘懿捏了捏英挺笔直的鼻梁,着实伤感了一阵,而后可怜巴巴地瞧着东方春生道,“东方爷爷,我们这是要去哪啊?” 东方春生本想利落地答一个‘薄州’二字,但又觉得这样说话太过生涩冷漠,便干笑两声,眯眼道,“爷爷带你出去看看,看看这江山风土和人情世故,孩子,你要知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出去走走看看,长长见识,对你的将来,有好处。” 对刘懿这孩子,东方春生打心眼儿里喜欢,不仅因为他是刘权生的儿子所以爱屋及乌,更因为这孩子懂事明理、心思纯正,还有超乎同龄人的智慧、沉稳与成熟。 东方春生一生浸淫名家辩论说道之学,不曾学过堪舆相人之术,但他对自己的眼光十分自信,他相信刘懿此子乃人间璞玉,若精细雕琢,假以时日,必成国之重器。 看似少不经事的刘懿,对东方春生的道理不以为然,嘟起嘴吧,说出了一句老气横秋的言语,“东方爷爷,懿儿此生最大愿望,便是开个世间第一酒楼,取名‘望南’,若只是开个望南楼的话,需要那么多江湖阅历吗?我不想成为大侠,刀尖舔血太危险;也不想位极人臣,循规蹈矩太拘束。司马先生曾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其实活到最后,不都是一堆土而已。布衣饭菜,可乐终身,不必作远游计矣。” 说话时,刘懿面露一丝洒脱,给人一种大彻大悟参透世事沧桑之感。 这实在不是一个初出茅庐涉世未深的少年应有的表情和感悟。 东方春生听闻此话,顿时纵情大笑,揉着额头朗声道,“懿儿,小小凌源虽五脏俱全,但毕竟偏居一隅,太小太窄啦!待东方爷爷带你看遍这江山佳人、美酒豪杰后,你便不做此想啦!如果爷爷没猜错的话,将来你会开一座世间最大的望南楼!远比夏晴的望北楼大上数倍呢。” 夏晴偷听到只言片语,窝在一旁嘟嘟囔囔,“老子哪还有什么望北楼了?你小子现在就是开个煎饼铺子,都要比老子我强喽!” 刘懿嘻嘻笑道,“夏老大,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北市某个巷子里,可偷偷地建造了一座小金库呢,等回到凌源,我就把这里面的钱全拿出来,到你死对头轻音阁那里买酒。哼!” 夏晴瞅见刘懿那副傲娇模样,气得差点没重新投胎。见他身手矫健,一跃而起,手脚并用,如一头脱缰的野驴,快速奔到刘懿身侧,右手似钳子一般,精准无比地揪住了刘懿的耳朵,使劲儿一拧,疼得刘懿顿时呲牙嚎叫。 夏晴一边捏,一边恶狠狠地道,“小兔崽子,长大了不听话了是不是。老子告诉你,我和你爹是光屁股玩到大的好兄弟,你爹不在,我就是你爹,轻音阁是我的敌人,就是你爹的敌人。现在,你敢用你爹的积蓄去资敌?我看你小子天生反骨,要好好修理修理了!” 夏晴这一套鬼怪逻辑,直接披上了神圣的光环,把他自己上升到了另一个高度,让刘懿辩无可辩,只能咧嘴告饶,“哎呦夏老大,我错了我错了。方才只是与夏老大您开个玩笑,小金库是您的大宝贝,我哪舍得告诉别人呐!你快松手。” “这还差不多。”夏晴悻悻然松手。 刘懿揉着耳朵,脱兔般闪出老远,随后吐着舌头道,“夏老大,北方的冬天,大鼻涕都能给你冻成冰棍,你和我爹还能光屁股玩到大,真厉害!” 此话一出,满座大笑,阴郁气氛瞬间一扫空。 对于前夜之事,所有人在此刻不约而合地选择了避而不谈,他们各自散去,在篝火周围寻柴拾草,架起围栏、搭好草棚,便各自睡去,只留东方春生和刘懿一老一少,仰望满天星辰。 不一会儿,刘懿意兴萧索,他看向东方春生,低声怯怯问道,“爷爷,父亲只身留在凌源城,应该不会有事吧?” 实话实说,对于刘权生的安危生死,东方春生很难给出定论,刘权生独自留守凌源城,需要面对翻脸无情的刘兴、心肠狠辣的刘 德生和冲动易怒的刘瑞生,他没有外援,没有内应,可谓步步凶险,稍有不慎便会身处绝境。 可这些,是刘权生达成目的、迈向成功所必须付出的代价。 也是万不能让刘懿知道的内因。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39章 深山论道,浪迹江湖(下) 父子连心。 瞧见刘懿关心和惶恐的眼神,老爷子选择说一个善意的谎言,于是按住腰间的铜钱儿,笑道,“哈哈,懿儿关心则乱了是吧?动动你的小脑瓜儿想想,你是权生的软肋,你在凌源城里,贼人便有可趁之机,你爹才会危险重重啊。可如今你随老夫北出凌源,你爹孑然一身,自然不怕那些牛鬼蛇神啦。放心吧,你爹是天下大才,对付这帮拦路小鬼,还是不成问题的。” 刘懿想从夏老爷子的口中得到更多关于父亲的故事,遂旁敲侧击问道,“东方爷爷,在您心中,父亲是个怎样的人呀?” “才横八斗,志贯古今。”东方春生说道他这位得意门生,满脸尽是得意笑容,可当空谷一声莺啼,又把老爷子从欢喜之中唤回人间,他哈了一口冷气,轻声长叹,“他们那一代人啊,生不逢时。即将入仕时恰逢大秦崛起,广招人才,我大汉帝国又时逢神武帝晚年,乱象丛生,很多帝国精英自觉在汉帝国内前路堪忧,便举家投效大秦,这一事件在当时又称‘士子北奔’,那些年,帝国着实处在内外交困的境地,放走了许多治国良才啊。” 说到此,东方春生顿了一顿,舒缓气息,继续道,“所以,当时的大汉帝国,能找到和你爹比肩的,实在凤毛菱角。不像这几年的庙堂和江湖,人才辈出、能者遍地,可要比十几年前精彩的多,当然啦,也无奈的多了!” “才横八斗,志贯古今,听起来好厉害!”刘懿眼中忽然精光闪闪。 “怎么?想试试?”东方春生满眼宠溺的看着刘懿。 刘懿赶忙使劲摇晃脑袋,嘿嘿一笑,又问道,“爷爷,父亲的志向为何?” “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东方春生轻捋胡须后,为刘懿拢了拢衣衫,苍老褶皱的脸上写满了欣慰。 刘懿努起嘴,喃喃道,“爷爷此话,大空特空,说了等于没说。” 东方春生哈哈朗笑,由于声音过大,无意间吵醒了熟睡的东方羽,在东方羽的娇嗔中,东方春生和刘懿同时吐了吐舌头。 “爷爷安寝,晚辈告退。” 刘懿并没有继续问下去,有些事,他需要自己去寻找答案。 于是,他起身拍拍屁股,对东方春生执晚辈礼,表情凝重的返回火堆旁,将自己的脑袋埋在了衣服里,并没有返回草棚。 “一事一成长,一念一人生啊!人啊,都是这么长大的,也都是这么变老的啊!”东方春生看了看星辰,裹着皮袄,也跟着哆哆嗦嗦回到火堆旁,陪在刘懿身侧。 一夜再无他话! 山晨有黛色,冬晨露苍茫。 凌源山脉虽比不得秦岭壮阔,但该有的却是一样不少,深山里的猛虎巨熊随处可见,珍奇药材也是应有尽有,一些老辣的猎人会趁初冬结伴进山,四五天下来,便能找到许多来不及窝冬的獐子和狍子,继而美美的度过一个冬天,由此可见,凌源山脉中百兽之盛。 天色刚刚微亮,众人在朦朦胧胧之中,被一阵肉香所勾醒,他们慵懒地走出草棚,打眼一看,死士辰正将两只野兔放在火上小烤,几枚冻果子摆在篝火周遭,逐渐解冻,兔油滴进火中,滋滋啦啦作响,虽没有任何作料,依然勾起了众人腹中的馋虫。 特别是素来率真直白的东方羽,薄唇上因为食性所致,沾了些许水色,活脱脱一个滴水樱桃。 用食之际,死士辰将自己近日种种作为一一道出,众人表情各异。刘懿直勾勾地盯着炭火,东方春生感叹刘氏根基深厚,东方羽一脸崇拜的看着死士辰,倒是夏晴,脸色一变再变,听到最后,竟‘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我的亲娘嘞!你说说你说说,这打劫的拿人钱财还得留个屋子呢,这回好了,老子楼被烧了,人也逃了,人财两空啦!老子多年的积蓄,毁于一旦啦!”夏晴一边咧着大嘴哭,一边大口啃着那兔肉,大脑袋一摇一晃,将原本还略显低落的众人惹得一阵憨笑。 嬉闹过后,一行人在东方春生的提议下,准备商讨游历薄州诸事。 可猛然间,寂寥的空谷,突然从四面传来悠悠人声。 国子栖金桐,顺江入蓬海。 自古飞天仙,羽化迹何在。 浮生若疾电,倏忽过暮年。 洪荒无迁变,新年消旧颜。 对酒迟迟饮,含情已忘言。 一首恣意洒脱的小诗涓涓流畅,一位老者由远及近,飘然而立,好似书中的神仙。 此刻,除了依旧呆愣在篝火旁的刘懿,其余人均如惊弓之鸟,纷纷变色。 死士辰瞳孔紧缩,满脸不可置信,他虽然大战过后身体虚弱、手上无力,但那老者已近三十丈仍未被自己察觉,两人的境界,高下立现。 这让死士辰心中大感无奈:难道这年头儿,入境文人都烂大街了不成? 死士辰咽了口唾沫,但却并未怯懦,他仗剑在前,大声问道,“前辈何人?可是刘家派来截杀之人?” 在此刻,东方春生与夏晴同时走到死士辰左右,将两个孩子裹在身后,随时准备拼死护送两个孩子逃走。 “山中老叟,寻味而来,讨块兔肉,不足挂念!稍安勿躁,稍安勿躁。” 老人轻悠悠地绕过人墙,坐在火堆旁,随手撕下一块兔肉细嚼慢咽,与刚刚醒神的刘懿对视。 飘飘若仙的老人目不斜视,温声说道,“公元295年,也就是四十五年前,我随神武帝北征,惨胜南归,途径凌源山脉,巧得‘北极真人’上古遗篇,遂离军隐山,学得望气、养生、推演三绝。少年啊,我看你气运上佳,天灵充盈,不如随我留在这深山悟道,将来也好觅得大道,羽化通玄,位列仙班呐。” 那老人边吃边说,油渍满白胡,吃完还不忘在衣襟上蹭蹭手上油渍,很快便和‘仙人’俩字半点边都粘不上了。 瞧着眼前陌生老者,刘懿长呼一气,拿出了他在望北楼做伙计那一套左右逢源的本事,嬉笑道,“老神仙仙风道骨,将来必能求得大道,晚辈只是一个酒楼伙计,一无天资二无基础,哪配得到您的真传?” “你小子,倒有点意思哈。” 白发老人捋着胡子,挤出一抹笑容,卷起袖子,蹲在刘懿身旁好言相劝,循循善诱里透着一股诱拐的意味。 就,就好像大街上卖假药的! 东方春生听完老者自述,若有所思,随后恍然大悟,他终于认清了来人,随后白眼一斜,大声训斥道,“你这不要脸的老家伙,所言句句都在哗众取宠,荒谬至极。你赶紧吃,吃完赶紧滚,你这个老不死的家伙,人间的事情都还没弄明白,还去想一些鬼神之事?怎么,修仙修糊涂了?” 白发老人斜视东方春生,鄙夷道,“东方春生,没想到你到了这把年纪,竟还是个凡夫俗子。呵,夸你还是名家大贤呢,到如今,连个境界都没有。也罢,你既然是凡夫俗子,又怎知一气化三清之玄妙!” “笑话!你这老东西当年不过一个逃兵而已,安敢窥天?”东方春生额头一皱,提了提嗓门,鄙夷地看着白发老人。 “啪!” 东方春生话声刚落,一块兔骨头便砸在了他的头上,当当正正的插在东方春生的发髻间。 那白发老人顿时哈哈大笑,挑逗着身旁的刘懿,“你看你看,跟我混,你砸人都不会失了准头儿。来嘛来嘛,跟老夫走吧!” 东方春生也无二话,撸起袖子,三步并两步走上前来,一把推倒那老人,俩人你一拳我一脚,在皑皑白雪中,连滚带爬的撕打起来! 这。 这哪像是高手对决啊!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40章 救命之恩,以命相报(上) 看着两人好似深闺怨妇般的撕扯,在场众人木然呆立,不知所以,面露惊愕之色。 东方老爷子虽然口若刀锋,但历来重礼重德,口碑极好,从未见过像今日日这般失态的情况。一时间,几人不知如何是好! 刘懿率先缓过神来,坐在一旁给篝火添柴,而后对众人嘿嘿笑道,“后来的老人家是神仙,神仙若想杀人,弹指即可,怎会如现在这般‘撒欢儿’?所以呀,东方爷爷和这位老人家应该是旧相识,让他们俩折腾去吧,来来来,咱们继续吃肉。” 众人恍然大悟。 东方春生和白发老人,打得面红耳赤,口中爹娘齐出,俩人翻来覆去,扭来扭去,最后滚到一小棵雪松树下,东方春生在上、老人在下,腰部一同撞上树干,哗的一声,树上积雪纷纷震落,两人覆于积雪之下,寂静无声。 刘懿和东方羽眼疾手快,马上扑了过去,将二人扒了出来,刘懿搀扶白发老人、东方羽搀扶东方春生,将两人安坐火边取暖。 直到这时,两人仍然怒目相视,似有不世之仇一般。 夏晴和死士辰站在一侧,对视一眼,无奈的摇了摇头。 “我说成老鬼,真是无巧不成书,当年凌源一别四十年,你居然还活着呢?”东方春生双手探在火边,吸了吸冲天鼻,抬头瞧着那成姓老人,额前皱纹挤成一条条‘沟壑’。 “哼。托你的福,滋润得很!”成姓老者掸了掸灰尘,歪着头。 咣当! 一个小雪球不轻不重的打在成老身上,东方羽俏皮地对成老吐了吐舌头,躲在东方春生背后,向成老挥了挥拳头,煞是可爱。 “羽妹,不可无礼!”刘懿轻声斥责了一声,随后恭谨的站在夏晴身后。 “一个人精、一个老叟、一个劣童、一个武夫,我看这里啊,也就你这孩子像个样子。所以,小子,你到底要不要随我问道求仙呢?”成老抱诚守真,笑眯眯的看着刘懿。 “聒噪,成老鬼,你今日来此到底所为何事?别没屁豁楞嗓子,有话快说,我等着急赶路。” 东方春生开始有些不耐,一则性格使然,一则害怕刘家追兵。若不是他与成老是陈年旧识,东方春生甚至怀疑这人是刘家派来故意拖延时间的。 “哪来的成老鬼,这山中只有凌源真人。”那成姓老者陡然坐正,口中嘟嘟囔囔道,“要说今日这件事情,还要从三年前说起!” 成老神思远去,“那年秋天,金风荡节,露晚凋林,我如往常般躲在凌源山脉窃窥天机,怎料运气凝神不当,心念撼动,丹田气海瞬间崩塌,五脏俱焚,在我将死之际,有个酒鬼途径此处,他以自身心念为引,助我导气活血,渡过绝境,老夫才从死地里求了生。” 成老说到这里,刘懿联想到成老初见自己时的态度,隐约猜到成老口中的‘酒鬼’,可能就是自己的父亲,刘权生。 成老顿了一顿,又道,“那酒鬼告诉我,他欲以一子动天下,以一人平不平,我敬他豪情、念他恩情,当场应允助其一事,此事无论是非,不管对错。月前,那酒鬼说会有故人甫至,届时叫我说明生死、道破轮回、指点一二。都说这缘生缘灭、缘起缘落,老夫前半生亲人战友死绝,后半生却来了酒鬼这么个忘年交,接了一档糊涂事儿,酒鬼配老道,何尝不是老天与我这孤隐老头,开的一个天大玩笑啊!” 不用多言,若这成老所述为真,那酒鬼八成便是刘懿的父亲刘权生,众人陷入沉默,连死士辰都直勾勾地看着成老。 成老没有继续绕弯子,轻叹一声问,“孩子,你是那酒鬼子嗣?” “回禀凌源真人,家父姓刘名权生,字文昭。至于与您口中的酒鬼是否为一人,还请真人自辨!”刘懿话虽不卑不亢,但用词十分妥帖,特别是那真人二字,听得成老浑身舒坦。 成老眼中多了一丝和善,问向刘懿,“小子,我且问你,你自觉家世如何?” 刘懿不假思索,如实答道,“懿所在家族虽富甲一方,然自打懂事起便不与家族往来,便贫苦清凉,家无三尺布、岁晏无余粮,可谓寒门子弟。” “你自觉才智如何?”成老又问。 刘懿自嘲道,“功不及尧舜,文不及商君,武不及霸王,才不及相如,智不及诸葛,奸不及司马,思来想去,小子注定一世庸人罢了。” 成老紧追不舍,“将来想从何业?” 刘懿对答不滞,“本想太昊城置一酒楼!” 成老再问,“现在如何?” 刘懿憨声笑道,“想随东方爷爷四处走走,选一处更好的地段!” “放屁!”成老也是个暴脾气,三步上前拽过刘懿,照屁股就猛踢了起来,似乎有些恨其胸无大志。 在座其余四人并未阻拦,反而面露赞同之感。 成老拽着刘懿胳膊,来来回回绕着火堆踢了好几圈,直到气喘吁吁,这才停下,可能还觉得不解气,成老撒手后又狠狠给了刘懿一个脖溜子。 刘懿自小文武兼修,又经常干些农活,虽然体瘦,但看起来精悍结实,可还是架不住成老反复踢打,此时的刘懿,身体犹如被抽去了骨头,软塌塌一片,提不起半分力气。 小树不修不直溜,孩子不打不成材,东方春生这老爷子对成老教育刘懿的做法,很是赞同,在旁边不断叫好,夏晴见状,在一旁捂嘴挑逗道,“东方老爷子,您可是名家大贤,这种教育方法,孩子恐怕口服心不服哦。” 东方春生看得乐呵,听闻夏晴所言,他大袖猛甩,纵声大笑,“又不是我的儿子,爱咋打咋打。” 众人同声大笑。 成老打够以后,气哼哼看着刘懿,说道,“有一分才,便要放一寸光,你可明白?” “明白!明白!” 刘懿被成老踢的眼泪汪汪,虽然心有不愿,但也可怜回应。 “明白就好!明白就好!” 成老欣慰一笑,抚了抚刘懿的额头,一呼一吸间,指尖绽放一道紫色光芒,正欲向刘懿额头指去,但距离刘懿额头仅有寸毫之差时,成老骤然停手,随后双眸杀意大涨,“无知宵小,竟敢扰我清净!” 只听几人四周树木沙沙,马蹄哒哒,顷刻间,刘氏家兵如潮水般涌了过来,将一行人围作一团。 为首领兵之人锦衣玉冠,一脸嚣张跋扈之色,正厉声挥斥后方士兵加速前进,刘懿定睛一看,那人原来是刘氏大管家,刘布。 心肠狠辣的刘 德生,在望北楼一把大火后,并没有放过此刻的意思。他心有不甘,遂命令下人在废墟中开展地毯式搜索,在不断查翻之下,最后终于找到了那条掩埋在残骸之中的地道。 于是,他差遣刘布顺藤摸瓜,办事利落的刘布连夜带人捋着地道来到老头山,又从刘懿一行人的蛛丝马迹中,艰难地追到了这里。 刘布见到众人,心中大喜,面露狂热之情。 原本他以为自己追杀之人只有一个夜袭青禾居的刺客,没想到啊,该在的不该在的,都在啦!只要刘布把眼前这些人一网打尽,刘权生刺父谋逆的罪名,就算坐实啦! 而他刘布,也将成为刘家大大的功臣,往后荣华富贵,享之不尽啊。 骤见刘布,以东方春生为首的在场众人怒火上升,东方羽瞪大了漂亮双眸,怒极而笑,揶揄道,“呦,刘大管家,一月未见,您老还活着呢?” 刘懿直勾勾地盯着刘布,冷笑接话道,“羽妹这是什么话,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龟,刘大管家的寿命,很漫长呢!” 刘布阴森冷笑,“老子不屑与死人争口舌之利。兄弟们,斩贼首者,赏百金,杀!”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41章 救命之恩,以命相报(中) 人在江湖,许多事情都难辨是非、难分对错,但道理,往往自在心中。 刘家在华兴郡历经数代。骄横跋扈、狠辣决绝的做事风格早已深入骨髓,对于侍奉两代家主的刘布来说,奉命行事,铲除一切与刘家作对之敌,就是他的道理。 漫山遍野的刘氏族兵,在刘布的指挥下,铺天盖地向几人扑来。 相形之下,围在篝火旁的刘懿等人,犹如陷入急潮中的孤岛,随时都有倾覆之危。 死士辰经过一夜修整,精力恢复七七八八,眼前这些族兵在他眼里,无异于杀鸡屠狗,但见他面露桀骜之色,唰地一声,辰剑清啸出鞘,随着死士辰一挥一舞,剑上寒芒涌动,杀意乍现。 “时逢冬日,万物沉睡,山间密林,到处都是窝冬的猫狗,你这般喊打喊杀,伤了几头獐鼠倒是小事,若吵醒了山间猛兽,它们群起而攻之,你等可就要葬身山中了。” 遒劲苍老的声音从死士辰身后传出,死士辰转头一看,成老正坐在那里,玩味地看着死士辰。 在境界深不可测的成老面前,死士辰万万不敢造次,他强行按下杀意,低声对成老埋怨道,“您老人家艺高人胆大,凭眼神就可杀人,不像我们这种小角色,杀人还得用剑!” 成老纵声大笑,眯眼望向及近三十步的刘氏家兵,朗声道,“老夫就喜欢你这种连吹带捧式的激将法,你且散开。” 话音落下刹那,死士辰被一股淡紫色气机荡开,随后,成老赫然出手。 众人只见成老微微起身,左手负背,右手掐指成诀,口中念念有词,轻描淡写间,暗紫色的光芒从他身上骤然乍现,紫芒散发着惊人生机,在成老呼吸分寸之间便普照大地,反复闪动中,有五色符文若隐若现,原本平和的山谷中刮起阵阵凛风,成老不自禁鹤发飘飘、宽袍鼓荡起来。 头一回见到入境文人出手的刘懿,惊呆了。 也在此时,成老的眼睛恰如其分地落在了刘懿身上,四目相对间,成老瞳孔中充满了得意,好似在说:小伙子跟我学,长大了做神仙! 随后,成老傲娇地侧过头去,手掌一翻,顿时嗡嗡之声大响,蓦然数片紫云从紫芒中飞卷而出。 片片紫云扶摇而上,凝在空中,很快汇聚一团,随着成老大袖挥舞、手起手落,看似柔弱无骨的紫云猛然激闪,浇射而下。 轰,嘭! 紫云无差别砸在地面,刹那间地动山摇、雪溅半空,树影婆娑,刘氏家兵人仰马翻。 待紫云散去,方圆三里之内,除了成老和死士辰,再无一人站立。 入境文人的力量,恐怖如斯! 在成老的刻意照应下,东方爷孙、夏晴和刘懿没有受到多大冲击,仅是摇晃一番便站起身来,吃惊地看着周遭。而以刘布为首的刘氏家兵们,则没有这般待遇,他们被紫云砸地带起的刚猛冲击力,震到了半空之中,紫云消失,他们又狠狠摔回了地面。 此刻,这些家兵们只觉天旋地转,连东西南北都分不清楚了。 成老这一招紫云降世,还激起了另一番奇妙景观,那些躲在自家窝里猫冬的野兔、松鼠等动物,纷纷受到了惊吓,他们从各种奇葩的地方钻出地面,成群结队地四散奔逃,场面甚是欢闹。 看着眼前场景,刘懿和东方羽两个小家伙瞠目结舌,将成老视若天人一般。 死士辰则眼神炽热,多了些许对强大力量的崇拜与向往。 而东方春生却不以为然,见老爷子抖落衣服上的轻雪,嘲讽道,“这几年你独自在山里,玩的挺欢呐!有这么大能耐,咋就不能出来为天下百姓做点事儿呢?呸。” 成老对东方春生的嘲讽置之不理,双手背后,挺拔站立,又恢复了仙风道骨的神采,他看向远方勉强起身的刘氏家兵,沉声道,“尔等小辈,休要打扰老夫清净,速速退去,若惹恼老夫,必叫尔等葬身雪海。” 听闻此话,所有的刘氏家兵,纷纷面露胆寒之色,他们蹑手蹑脚地向后不自觉退却,漫山遍野的人潮,正缓缓向四面移动。 刘布见己方已有溃败之势,恼怒不已,他面色狰狞,双目阴森锐利,厉声嘶吼道,“这群王八蛋黔驴技穷啦,弟兄们,杀,将他们全部杀掉!” 跟随刘布来此的刘氏族兵们,个个面面相觑,他们心中虽怯,但在刘布的威逼之下,还是颤抖着提起了刀,可他们又慑于成老神威,只敢远观,不敢上前寸毫。 刘布在刘家风风雨雨半辈子,面对急难情况驾轻就熟,他立即拔出剑来激励士气,高声道,“弟兄们,我等承蒙刘家恩惠,得以终日吃香喝辣,一生无忧,今日家主对我等委以重任,正是我等报答刘家恩情之时,若徒手而归,世人将如何看待我等?家人又将如何看待我等?我等岂不成了忘恩负义的无能之辈?” 刘家家兵们似乎回过味儿来,他们在刘布的字里行间和弦外之音中,听出了一个道理:他们这些人的吃穿用度,全部出自刘家,倘若今日他们临阵怯战,恐怕今日之后,他们便没有依靠了,而以刘家人的性子,他们怎能不被秋后算账? 想到这,刘氏家兵们的眼神逐渐锐利起来,他们纷纷持剑操戈,虎视眈眈,准备用血、用肉、用生命,杀掉眼前所有人。 气氛渲染的差不多了,刘布长剑前指,大声喝道,“弟兄们,建功报恩,就在今日,兄弟们随我杀呀!” 刘氏家兵士气如虹,准备随刘布一起冲杀。 成老艺高人胆大,对这一幕毫不在意,淡漠置之。 老夫虽然清心寡欲,但也不忌荤腥,你们既然想死,老夫不拦着。 就在这个当口,被团团围住的东方春生一行人中,传出一声清亮嗓音。 只见刘懿钻出人群,与刘布面对面而立,他眼中精芒闪烁,突然说道,“刘布,你认为除掉了我和我父亲,大伯会腾出手来对付谁?” 刘懿的一句话,犹如一道惊雷,在刘布脑海中乍起,让刘布猛然惊醒,浑身骤然冒出冷汗。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42章 救命之恩,以命相报(下)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但凡懂些刘家内情的人,都知道刘家长公子有杨柳的凌源镖局和许坚的轻音阁作为依仗,而二公子刘瑞生的有力支持者,则是刘氏八百家兵的总教头徐卓和他这位刘家大总管,双方势均力敌,明争暗斗了许多年。 如今,八百家兵总教头徐卓已死,这位刘家长公子派他刘布来围堵刺客,未尝没有借刀杀人的意思,这一点,刚才被刘懿轻描淡写的点破了。 刘布陷入了沉思:先不说对面这帮牛鬼蛇神能不能被自己一网打尽,倘若今日刘权生父子彻底消失在世人眼中,势头正盛的刘大公子,很有可能借此机会一举吃掉二公子的所有势力,而自己,也必会惨遭他刘 德生毒手。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在这个时候,倒不如给刘大公子多树一个敌人,让他分身乏术疲于应付,自己这边也好通过运作,找一个合适的人填补徐卓空缺,为二公子继续强壮实力。 大户人家,规矩最多,之所以要有规矩,是因为人多了,便需要条条框框来保障家族蹄疾步稳,而凌源刘家的规矩,总结起来只有八个字:听令而行,违逆者斩。 长子刘 德生作为家族主事人,在当下的家族中具有绝对的话语权,如果今日自己私自放走了刘权生的儿子和夜袭刺客,刘 德生知道后必定借此一举除掉自己,到那时,二公子身边可就一个得力助手都没有啦。 诚此危急存亡之时,刘兴知道,他必须要在刘 德生和刘瑞生中,做一个彻彻底底的决断了! 经过一番挣扎,刘布心中有了定论,他收剑回鞘,向成老吐了一口唾沫,带领人马,骂骂咧咧出山去了。 这位刘家大总管,最后还是选择了刘瑞生和刘瑞生背后的江氏一族。 茫茫林海雪原,又恢复了宁静与安详。 吱吱,一只娇小矫健的小松鼠,突然从不远处的雪堆里钻出,它机警地查探四周,最后抱着两颗松果,消失在众人视线里。 刘懿长长出了一口气,对众人露出了笑容,刘懿凭借只言片语,避免了一场血战,虽然这是一场毫无悬念的血战。 东方春生和成老两位老人,纷纷面露欣慰之色地看着刘懿。 刘权生得子如此,足慰平生啊! 众人正欲落座篝火旁,成老脸上闪过一丝留恋,突然决绝道,“此地危险,不宜久留,你们,该上路啦!” 东方春生微微拱手,长声道,“老东西,就此告别,各自保重。” 成老轻捋白发,走到刘懿身前,满目尽是温柔,“孩子,回家的时候,记得告诉你爹,老夫欠他多年的情,今日便还啦。” 刘懿正要答谢,骤见成老憋足了气,对刘懿脑袋轻轻一拍,一道紫气流入刘懿神庭,经太阳、留耳门,在刘懿额头形成一个奇异符咒,转而消失不见。 诺大江湖,百怪千奇,成老印在刘懿体内的符咒,就连常年行走江湖的死士辰和东方春生,也没有看出来其中端倪。 “气需积,方成云雨;运需用,方成大器。老夫修道四十年,从书中参透道门紫气东来之法,孩子,今后若有危难,你只要一息尚存,他便可以为你塑体凝气,再造真身,起死回生。孩子,记住,老夫的紫气东来只在初境,或许只能救你一次性命,今后你开酒肆和人家争生意的时候,小心着点,哈哈哈!走吧!走吧!哦,对了,兔肉留下,本就山中苦修,何须再戒酒肉。” “谢,谢前辈!” 刘懿骤然得受神功,震惊不已,支支吾吾,赶忙向成老拱手行大礼,而东方春生则上前一把撩倒刘懿,非要他给成老恭恭敬敬地磕几个响头,刘懿有些不明所以,但也照做。 这个过程,成老坐在火边自顾自吃肉,连头都没有抬,在坦然受之的同时,他的脸色逐渐变得惨白。 东方春生走到成老身边,眼神有些复杂,“下次见,便是下辈子了吧!” “是啊!下辈子吧!”成老摆了摆手,依然没有抬头。 东方春生突然热泪盈眶,重重抱拳道,“下辈子见!” 成老轻轻‘嗯’了一声,背过身去。 下辈子见! 众人远去,成老起身,倚树而坐,面上已无人色,他擦了擦渐有血丝的嘴角,一声笑叹,“哪来的什么再造生命之法,紫气东来啊,不过是以命换气的野路子罢了!” 吃饱了!该走了!小刘懿啊,可不要辜负老夫的紫气东来,一定要开一座世间最大的酒楼啊! 我见青山多妩媚,青山见我应如是!别了! 一行人继续北进,走过坑坑包包。 向北走了不远,死士辰忽然愣神,他似乎想起到了什么,喃喃自语了一嘴‘以气换命’,旋即面向南边,重重报了个拳,道,“成老义薄云天,晚辈佩服。” 刘懿则攥紧了拳头,对事情似乎猜出一二,对身旁的夏晴毅然说道,“夏老大,将来,我要替成老开一间世上最大的酒肆,有大侠,有高手,有美人儿,还有风流!” 夏晴这次出奇地没有和刘懿唱反调儿,他一把揽过刘懿,哈哈大笑着说道,“人生匆匆几十年,顺其自然,开心就好。” 东方春生见故人凋零,触景伤怀,在北行的路上,啰啰嗦嗦,讲到那成老自幼惸鳏,十岁参军,摸爬滚打,实为不易;讲到成老战场加冠,一枪串五贼,东海将军文鸯亲封其为东海中军司卫长,声名大振,荣耀相持;讲到神武帝率军北抗大秦,膏粱贵子携酒于军、仗势乱法,成诛其首,继而得罪世族;讲到战事正酣,豪阀以公报私,在战场上指挥家兵倒戈相向,成老战友兄弟皆死于世族之手,伸张正义无门;讲到文鸯为大局计,无奈免去成老官职,调往他军;讲到汉军得胜途径凌源,豪阀欲杀成老,成老落难凌源山,一隐便是四十载;讲到为报恩情、散尽心念,紫气东来傍懿身,成老神形俱散,魂归凌源。 讲到最后,东方春生泪眼朦胧,心碎所动,一首小诗从其口中吟诵而出: 莫道春光难揽取,浮云过后艳阳天。 浩荡百流纷入海,从此再无成真人。 刘懿低眉紧皱,热泪纵横,少年猛然回头,向着来时的路,跪首。 四十年后,刘懿着谢允续修《汉史》,讲到此事,谢允挥毫泼墨写到:山中有神仙,一抚惊破天!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43章 己为难首,择其至安 山北心北,人亦北;观山观水,观风水! 旅途不知愁滋味,离成老仙逝的那座山渐行渐远,众人的心情也在缓缓转好,不知不觉,他们北出凌源城已大半月有余。 得受道家无上神功紫气东来的刘懿,身体并未发生任何变化,仍像往常一般,似如常人。 而在这个年幼的冬天,在这个风轻云淡的遥远的早晨,不经人事的刘懿,懵懵懂懂地走入了江湖,在不知不觉间,开始演绎属于他的一甲子风流。 浪迹江湖忆旧游,年轻时曾有幸追随神武帝北征的东方春生,一路上喋喋不休地说着往事,四十五年前秦汉大战的所有细节,被东方春生通过言语相传,牢牢刻在刘懿脑中。 漂沦江湖,半月相处,性子本就不冷的死士辰,逐渐与众人活络起来,经常同夏晴一唱一和,或互相吹捧,或斗嘴扯皮,为旅途增添了不少喜色和阳光。 当然,这一路上也多亏了死士辰,守夜、生火、劈柴、觅食等野外生存之杂务,几乎被他一人包揽,将几人伺候的妥妥帖帖、舒舒服服。 特别是前些日子,凌源山脉落皑霏霏,雪压枝头,天气骤冷,一行老老小小冻的是哆哆嗦嗦。 那天晚上,死士辰一夜未眠,寻遍周遭,一连刺死三只大虫,剥皮拆骨,为每人添置了一件虎皮大袄,大伙穿上后人暖心暖,从那时起,小东方羽便将死士辰视为守诚、守信、守义之楷模。 此刻,死士辰用破布裹起了剑柄,对着身边正在开档放水的夏晴说道,“凌源山脉无高山,雁过凌源遂知寒。凌源山脉替中原抵挡了不少风寒,过了凌源山脉,气温骤冷,就连号称塞外中原的彰武郡,也能把人冻掉了下巴。” “曲州与薄州,以凌源山脉为界,山南山北,风景别样,人亦别样。曲州几乎囊括古中原全部,是实至名归的九州第一州,其风土人情,自然不是薄州可比的啦。”夏晴抖了抖裤裆,收起了小小鸟,用手蹭了蹭衣摆,大咧咧对死士辰说道,“如今隶属曲州的华兴郡虽为旧燕腹地,然百年无战乱,遗风大改,这凌源啊!已经多年没有出过悲歌慷慨、俗重气侠的义士了!” 死士辰轻飘飘地荡到一棵树尖儿上,单脚而立,极目远眺,伸手远指,道,“瞧,过了眼前这山,便到了薄州彰武郡的地界儿,原本你我脚下就是大汉边境,可四十五年前的那场旷世之战,你我身前这片白山黑水尽收我大汉版图。哈哈,当年的神武帝扫定北境,是何其虎视何雄哉啊!” 久不出华兴郡的夏晴,在此时也有些感慨,他坐在树墩之上,感叹道,“茫茫禹迹,画为九州,十五年前,天子刘彦以东方老爷子所著《九州山水图》为纲,重划九州。这凌源山脉以北之地,因其地大物博、地广人薄、豪气勃勃,遂取名为薄州,薄州地广人稀,这几年陛下先后修长城、建边防、迁民众、补桥渠,这薄州才有了些烟火,不过,想让诺达薄州如中原一般蓬勃,还需要一代人的功夫啊。” 死士辰眼睛眯成一条线,一脸向往,“暮雪闯塞北、凛风吹罗衫,不来薄州,不知民风彪悍,不来薄州,不知边疆苦寒,不来薄州,不知烧酒浓烈,有生之年,能去北境,看一眼牧州最北的色格河与薄州北境长城连成一线,方才明白曹孟德山不厌高、海不厌深的道理!” “我说老辰,平时叫你作个词儿都要费好大气力,今日怎的如此感叹?”死士辰落回地面,夏晴上前同死士辰勾肩搭背。 “我呸,老子只要一拉屎,你就过来让我作词,作个鸟!怎地,你外号莫非叫粪坑仙人?总盼着一喷成仙、一屎惊人?”死士辰嫌弃的看着夏晴,开始与他斗嘴。 东方春生来到两人身侧,“哈哈,小辰啊!你这嘴可是比你那剑更能杀人。不过你说到屎尿,老夫倒有些感慨,也忘了那是多少年前,霜剪凉阶,风捎幽燕,我随着大军北抵大秦,惨胜归途中还真的在这凌源山脉呲了不少尿。哈哈哈,当然,也在这里立了不少坟,那个时候啊,山连山、坟连坟,累累相似,最后也分不清山是否是山,坟是否还是坟了。不过,也没啥好悲叹的,国家有患,皆有死志,无有生心,生同歌、死同穴,挺好,也挺好!” 伴着东方春生哈哈一笑,老爷子脸上的褶皱更多了起来,配上这虎裘白雪,更多了一丝沧桑之感。 随着时间推移,死士辰伤势痊愈,心情也变得好了起来,此刻,他只听到了东方春生的赞赏,自动忽略了东方春生感慨之言,打着哈哈,谦恭道,“哎呦,老爷子,您这么说可就折煞小辈了,虽然我是天底下排得上号的刺客,但比我伶牙俐齿的人,都够排到长城北了吧,哈哈哈!” “呸,自己往自己脸上贴金,我咋没看出来你哪能排的上号呢。”夏晴一脸嫌弃。 即将出山,众人心情也好了起来,东方春生的话也渐渐多了起来,看向死士辰笑道,“你这小厮,从武可是费材了,若是从文,准是当年鸿胪少卿周庵那样的大英雄!” 这一句称赞,让死士辰面露得意,在东方春生面前,挺直了腰杆儿。 “我呢?爷爷!我呢?”东方羽上前抱住东方春生的胳膊,撒娇说完,便用小脑瓜一点儿一点儿蹭着东方春生披挂的虎裘。 “哈哈哈!我的孙女啊,将来肯定是身着翟衣,礼冠十二花树冠!”东方羽捏了捏她那小鼻子,说不上的宠溺。 翟衣是中国古代后妃命妇们最高级别的礼服,从东方春生言语可知,他希望孙女将来能成为帝国母仪天下的皇后。 这份野心,可着实不小啊! “老爷子大志向!晚辈佩服。我看这孩子眼落南云、眉卷山雨,天生福相,小东方将来错不了!”死士辰的马屁拍的不轻不重。 东方羽听后大为欣喜,小丫头凤眼瞪得溜圆,樱唇上调,无比傲娇。 “小辰啊,几日前你对我说了那夜刘宅刺杀之事,老夫这几日细细回味,若没有料错的话,与你交手之人,应为凌源刘氏现家主刘兴无假。哼!这么多年,这老鳖庐隐深坞,门闭台关,隐藏得很深啊。”东方春生轻蔑一笑。 “哎!前辈,那夜失利,实为大意轻敌,哎,黄鼠狼栽鸡窝里了!”死士辰哭丧着脸,满脸委屈。 夏晴见死士辰模样,窝在一旁偷笑。 东方春生宠溺地拍打了一下夏晴,出言安抚死士辰道,“不,小辰,你切莫要以偏概全。刘兴身患隐疾,那是天下皆知的事情,若老夫推断不错,那池水定有神玄妙法加持,这才让病入膏肓的刘兴战胜与你。否则,以你破城境的本事,除非长生巅峰以上的高手,才可能三招伤你。哼,别怪老夫嘴利,那刘兴志大才疏,就是再修炼八百年,也难得长生!” 死士辰好奇问道,“前辈如何知道池水有问题?” 东方春生搓动苍老双手,眯眼道,“你在青禾居小屋外被刘兴三招打败,按照当时你描绘的情景,刘兴境界必然要略高与你,老夫判断,刘兴应是在致物末境,还没有进入长生初境。在你战败后,如果当晚刘兴亲自追击,小辰,你恐怕连青禾居大门都走不出去吧!” 死士辰尴尬点头。 东方春生面上没有流露一丝情绪,淡然道,“那么,刘兴为何没有亲自出马,反而大费周章让下人去追杀我等呢?老夫思来想去,原因只有一个,刘兴无法离开他那座三寸小屋,只要出了小屋,他便旧疾复发,如废物一般了!” 见死士辰面露颓废之色,东方春生适时安慰,“小辰不必妄自菲薄,刘兴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东西,还有几年阳寿?你和他较真儿,岂不是自己钻了自己的牛角尖了?” “老爷子说的是!” 死士辰权当这一番话是东方春生的宽慰劝解,紧忙应和,心里却想:东方前辈是一个手无寸铁的诵书老人,哪里会有习武之人剑开江汉、气走泥丸的感悟呢。哎,此战以后,自己这颗剑心,恐怕要花费些时日才能填补恢复了。 但死士辰不知道的是,在很多很多年前,东方春生也曾是冠绝天下的惊才艳艳之人,只不过,年岁如风沙,渐渐掩埋了往事罢了。 江湖风月,从不眷恋故人,百年后的那本史书,也不曾记下所有人的名字。 昨日种种,如梦幻泡影。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44章 钟晨暮鼓,破庙奇僧(上) 正事儿谈完,东方春生又与两人打趣一番,便觉有些乏力,坐在一旁休息去了。 没有了东方春生这个前辈在,夏晴和死士辰放开了许多,两人嬉笑打闹,每次都被手脚利落的死士辰占了便宜,夏晴最后嘟嘟囔囔,坐在一旁生闷气。 死士辰正欲挑逗夏晴一番,可前方突然呼声大作,众人寻声移目,只见刚刚前去探路的刘懿,正紧张呼喝着向众人跑来,刘懿通红的鹅蛋脸夸张成了窝瓜状,张着大嘴,两排白牙整齐的裸露在外面,边跑边叫,“夏老大、辰叔,救我,啊啊啊,救我啊!” 死士辰以为刘懿遇到了猛虎野兽,遂两眼微眯,心念舒展,两粒小黄珠子从剑柄探出,迅速朝刘懿对向疾飞,查看过后顷刻收回,旋即面露笑颜,大声喊道,“快快快,来你辰叔这儿,你夏大哥不管你,你辰叔管你!” 无形中,死士辰占了夏晴一个大大的便宜。 “老小子,看打!”见死士辰面露舒展,又听这老小子占自己便宜,夏晴挥舞着拳头,摇着大脑袋,小眼睛瞪的滴溜溜圆,向死士辰跑来。 死士辰嘴角勾勒坏笑,一个猴子闪身,夏晴一扑而空,扎到了死士辰身后的雪堆里,栽了个大跟头。 几人大笑几声后,又将目光聚焦在急匆匆跑来的刘懿身上。 只见两条大黄狗、一位小光头紧紧‘咬’在刘懿身后,黄狗大声吠叫,那小光头手持烧火棍,也在‘乌拉乌拉’的乱叫大喊,惹得众人忍俊不禁。 看来,刘懿应是哪里惹到对他紧追不舍的小光头了。 这几日,离了爹的刘懿如同入了林的兔子,在东方春生、夏晴、死士辰这一票‘老不正经’的长辈言传身教下,也逐渐有些‘小不正经’,性格愈发跳脱,平日里路子也野了起来。 只见刘懿上气不接下气的跑到死士辰身边,绕着死士辰打转,小光头不管不顾的咧着大嘴,死命的追,视死士辰如无物。跟随小光头的两条大黄狗似乎有些认生,扎堆蹲坐在旁边,继续吼叫,为小光头加油鼓气。 两个小家伙一个的死命追,一个死命的跑,两人绕着死士辰团团乱转,倒把死士辰搞的晕头转向,迷迷糊糊。 东方春生人虽已过花甲,但童心未泯,他假装严肃,对死士辰和夏晴说道,“《四民月令》有言:十二月,腊日,荐稻、雁。前期五日杀猪,三日杀羊。小辰、小夏啊,你看看,这荒甸枯草,猪羊之流实在是无处可寻了呀,咱杀两条狗解解馋,还是可以的吧?” “嘿!晚辈正有此想,老爷子,您想先吃哪条?左边看起来更肥,右边的虽然瘦弱,但肉嚼起来肯定有筋道。”夏晴一边接续东方春生的话,一边双眼成缝,搓手弓腰,满脸坏笑地向大黄狗走去,两条大黄狗似乎听得懂人语,夹起了尾巴,停止了吼叫,低下了狗头,嘤嘤呜呜起来。 听完这话,小光头停了下来。 众人定睛一看,顿感新奇,细瞧之下,不觉惊叹连连。 若说刘懿的相貌算得上出众,这小光头绝对够得上出彩。 这小光头年纪与刘懿相当,身材与刘懿相仿。但见他芒鞋念珠,碎布衲衣。肤色皙白,口似单珠,鼻若悬胆,眉落燕宇,眼怀星河,可谓大大的彩! “孩子,你,你是沙门小缁流?” 东方春生微微收敛挑逗之色,看着正挡在两条大黄狗前的执拗小光头,好奇地问。 “万佛山万佛寺主持,便是我!”小光头声音上挑,嘴角上扬,一脸倔强,但却已经面露委屈之意。 夏晴倒是兴致不减,仍坏笑着看向小光头,玩味地对东方春生道,“老爷子,你快问清楚他到底是不是佛门之人,听说沙门小缁流六根清净,这东西可比狗肉补多啦!吃了他,老爷子你还不长命百岁?” 小光头的脸色,顿时煞白。 “哈哈!小主持,刚才我等的玩笑话,你不可当真!” 见这孩子略受惊吓,东方春生收起童心,上前打算摸一下这‘小主持’的小光头,被那小缁流执拗地一闪而过,东方春生哈哈大笑,“狗是你的,小主持,莫怕莫怕!我等只是山中羁旅客,并不是坏人。” 东方春生慈眉善目,小缁流犹豫片刻,索性烧火棍一扔,嘴一咧,指着刘懿,哇的一声,哭了起来,“这王八蛋,他说我小!” 原来,今日众人即将走出凌源山脉,山的边缘,野兽绝迹,又听说前方是凌源山脉的最后一座山,刘懿性质使然,便主动承揽起探路的差事,登上前方山顶,正想居高感受一下白山皑皑、雪覆青松的奇景,却看到山顶有破屋三间,刘懿好奇走近,恰巧碰见有一小光头面墙而立。 首次出行,刘懿虽然忐忑,但架不住好奇心作祟,所以便壮胆走近,一看之下,原来是一名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小光头正贴墙小解,刘懿见到小光头的物件儿,不自觉说了一句,“好小的东西!” 羞辱一个男人的小兄弟小,无异于在顶天立地的老爷们儿脸上,打了一个大大的巴掌,任谁都难以接受,包括本应割断七情六欲的和尚。 于是,两人在茫茫雪山里,上演了一幕你追我赶的‘大场面’。 “小子,你这是祸从口出啊!哈哈哈!”夏晴听完经过,笑的前仰后哈。 “小主持,丹心寸意,皆为有情。哈哈!哈哈哈!”看着眼泪汪汪的小缁流,死士辰本想拊循一番,最后还是没忍住笑意,同夏晴笑的那叫一个‘天昏地暗’。 小缁流见状,小嘴一努,又要眼落流星,大声疾哭。 东方羽素来是急脾气,她见状有些不耐,纵步上前,凤眼一瞪,对着那颗圆润的光头,‘啪啪啪’就是重重三下,娇斥道,“哭什么哭,男子汉,大丈夫,当着天地的面痛哭,不知羞嘛!” 这一下,将坐在树墩上的小缁流打的呆呆愣愣,他直勾勾地看着东方羽,一抽一抽,不作声响,两条大黄狗顺腿而上,一左一右舔着小缁流的小脸儿,似在安抚。 “小主持,这二人心智不全,你莫要介意。小子刘懿无心之言,你也莫要上心。老夫代后辈向小主持赔个不是啦!”东方春生指了指死士辰和夏晴,微微拱手,算是给了小缁流台阶。 小缁流起身还礼,昂首挺胸说了一句,“这还差不多!” 东方春生常年在外漂泊,经常借宿,于是,他和善的看着小缁流,温声说道,“小主持法号为何?老夫看着天色渐晚,还望小主持行个方便,我等去往贵寺暂住一夜,你看可好?” 小缁流妙目生辉,“贫僧一显,前辈您若不嫌弃贱榻阴冷,小僧乐意之致!” 听到借宿,死士辰停止了说笑,好奇的问道,“小一显,我常年行走江湖,怎么没听说,这里还有个万佛寺?” “三间破屋,土瓦泥墙,连佛都没供!和他一样小。” 刘懿非常恰到好处地插了一嘴,只见他扣着鼻子,大咧咧模样,在这里有长辈照应,导致他彻底放飞自我,完全没有‘五小’大哥的那份沉稳或是望北楼迎客伙计的机敏。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我,我今日和你拼啦!” 一显抄起烧火棍,又开始追打刘懿,刘懿撒腿就跑,两条大黄狗紧随一显,东方羽脱下虎皮袄,扶了扶虎头布帽,开心地追起了大黄狗,小家伙们精力十足,向那三间破屋跑去。 大人们欢声笑语,气缓步快,紧随其后,一行人稍顷便至。 刘懿说的没错,这万佛寺只是位于山顶的三间小屋而已,屋内连一尊佛像都没有,甚至连礼佛烧香的地方,都没有。 不过,三间小屋虽然异常简陋,却被小一显打理的井井有条,小院正门向南,正堂对正门,正堂中有木榻两席,草编蒲团四五个,杂书不可数,侧室里有些许杂物和吃食,另一间是卧室,干净无陈杂,也算是工整有序。 斜日悠悠,星移春秋。一行人小憩稍顷,转眼夜至。 在一显的知会下,众人在正堂耐心等待。 不一会儿,黄米饭、辣椒炒黄豆、木耳炒黄瓜和一盆放了些酰酢的清水白菜蘑菇汤被一显满怀热亲地端上了桌,此外,一人还有一枚冻梨子。 这令半月未进油盐的众人大快朵颐,连连称赞。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45章 钟晨暮鼓,破庙奇僧(中) 泱泱中华,天南海北各有习俗,但无论走到哪,吃饭这件看似极其简单的事,永远都是融洽气氛的最佳途径。 席上,饱餐一顿的东方春生大汗淋漓,他拧了拧通了气儿的冲天鼻,温和的问道,“小主持,你自何处来,又要去往何处?” “回东方前辈,小僧自洛阳白马寺而来,特奉师命传道于北,两个月前,凌源山脉北面的彰武县大族公孙氏治丧,下令封城三个月,小僧无法继续向北,遂于此处安顿,月前还有些许无处可居的浪人寄居,随着天气骤冷,他们纷纷离去,现只剩小僧一人。”一显双眼琉璃,恭谨的回答。 “哦?治丧便封城了?哼哼,这公孙氏好大的架子!看来这又是一个凌源刘家啊。”但凡提到世族,东方春生便是言语生冷,在他的心里,天下乌鸦一般黑,他嘲讽过后,复而温和,“不提这些,孩子,你师父可是一禅那老和尚?” “回前辈,正是!”见可能是师傅老友,一显变得更加恭谨。 东方春生抿了抿嘴唇,纵声大笑,“哈哈!若论礼数这一块儿,你比你师傅强多了!五年前,儒家圣地贤达学宫分家,我巧遇到那一禅老和尚,他孤身北上,将贤达学宫宫主苏御骂的是狗血淋头,苏御差点没抑郁而终呐。哈哈哈。” “东方爷爷,这一禅大师是谁呀?” 虽然此处无太多讲究,但刘懿还是遵守食不言的规矩,急忙咽下饭菜,满眼新奇地问向东方春生。 “懿哥,一禅大师可是天动境界的得道高僧,大汉天下佛门四大名刹,白马、金蟾、寒枫、嘉福,白马寺首屈一指,而洛阳白马寺主持,素来遥领两仪学宫佛学博士,一禅大师更被当今天子尊为国师,这可是声名赫赫的人物啊。一禅大师手中因缘杖位列江湖兵器谱第十九呢!听说一禅大师为人豪爽,经常行佛天下,广结善缘,诛奸邪之辈,号称要用手中法杖杀身成佛。是个了不起的老爷爷!”东方羽抢着为刘懿解释着,每每提到江湖故事,她总是一脸兴奋。 刘懿蜗居凌源一隅,对这种江湖之事不甚了解,此刻,他听得聚精会神。 死士辰啃着冻梨子,连连感叹,“早就听说白马寺‘中州善土、白马驮经’的名号,没想到一禅大师居然如此刚猛,我大哥塞北黎袖内软剑破晓,在江湖兵器谱中也才堪堪排名三十六,滋滋滋,江湖高手迭代不穷,太危险啦!” “要说这白马寺啊,还真不简单。白马寺位于东土大地,周、孔、老、庄之邦,洛河之滨,始建于永平十一年(公元68年),是沙门入汉后兴建的第一座寺院,为沙门在我大汉的祖庭和释源。寺内法光阁、藏经阁、思禅阁三阁并立,扶云塔与齐云塔交相辉映,小寺无数,传闻有无数高僧在此立地成佛,实乃中土佛教圣地。非但如此,白马寺与汉室结缘甚广,乃国寺是也,白马寺讲求‘四大、五蕴、万法皆空’,其下门徒无数,位列帝国四大名刹之首。嗯,这是个好地方,行事也比起斥虎啊这些帮派可要光明的多哦!” 夏晴接着死士辰缓缓说着,临了还不忘挖苦了一下死士辰。 一显听到众人赞赏,挺直腰身,自豪无比。 “哦!我记起来啦,在学堂读书时,我好像在一本书上见到过,起初沙门不通世,皆因汉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之念,诵黄老之微言,尚浮屠之仁祠,如是而已。后黄巾乱世、三国并立,部分国人心中生出厌世之感,也有部分国人期待以佛化世,佛门遂在汉土大肆繁衍,先帝一统江山后,汉人朱士行依《羯磨法》,剃度受戒,长跪于佛祖灯前,儒家那一套‘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僵化理论遂被彻底打破。据父亲说,近几年皇室扶持诸子百家,佛门在帝国逐渐兴盛,已经成为与儒、道两派并立的上三教啦。” 刘懿啃着冻梨子,也有些兴奋。 小一显努起嘴巴,傲娇地道,“你知道就好。不过也并不完全准确。” 刘懿一时想不起哪里出现纰漏,便试图转移话题,咧嘴笑道,“不过,小光头,你这万佛山的名字,起的可是很有派头啊!” “懿儿,明天起,要按照你父亲的要求,继续认真读书,同时,再与你辰叔学学武艺,咱开酒肆也需要文化,不是么!” 见刘懿有些生疏忘典,东方春生一脸严肃,不失时机的敲打了一下刘懿,在他看来,一棵好苗子不能就这么毁了。 “谨遵东方爷爷之命!”作为聪明人,刘懿一听既懂,赶紧起身回应,同时侧身对一显满怀歉意地说,“小光头,今日之事,我错在先,抱歉!” 少年没有隔夜仇,刚才那顿饭,便出自一显和刘懿两人合力之手,其实二人早已冰释前嫌,刘懿此刻在众人面前为一显挽回颜面,足见刘懿做事老练,滴水不漏。 刘懿话毕,一显小脸一红反倒不好意思起来,他露出一脸满足之色,赶忙谦让,“来来来,吃梨子,吃梨子!” “一禅这老头,居然让这孩子一个人独自闯荡江湖,真是心大的家伙。小一显,你一路向北,传了几道、立了几寺啊?”东方春生揉了揉额头皱纹,将自己的梨子递给了东方羽,轻柔的问道。 一显微微润色,恭敬回道,“回前辈,临行前,师傅曾赠言一句,为‘不求九州起庙、五岳树塔,但要苍山佛指、人间好秋’。小僧对此笃定不已,出洛阳以来,一路看一路走一路传教,倒也做了些许善事。小僧在这万佛寺驻留的时间最长,也度化了些人、想明白了些事,这几日,看那草草木木、跑马飞雕,香火因缘、皆为佛相,心中有感,遂为此山取名万佛山。” 此间虽无佛,但心中有佛,便是佛啦! 屋内炉火漫漫,一显望着窗外点点星光,眼怀星河。 “哈哈!你这小光头,倒是有一颗佛心。这江湖啊,很久很久没有这般有意思了!也很久很久没有像如今这般混乱不堪啦!老夫本意为翌日北上,寻那公孙氏的晦气,但感谢小一显盛情款待,老夫决意陪你在这小憩几日,咱们一起热热闹闹过个大年!”东方春生哈哈大笑。 众人兴致使然,闻声皆从! 饭后不久,众人睡下,刘懿、一显和两条大黄狗居于正堂,东方爷孙一室,夏晴、死士辰和一只一显养的大鸟居另一室。 睡前,刘懿不辞辛苦,为两间侧室的灶台里堆满了木柴,并关好了大门,正赶上东方春生站在侧室门口看着自己,便一颠儿一颠儿地跑到老爷子面前,一脸疑问的问道,“东方爷爷,他们说的江湖兵器谱,那是什么东西?” 见刘懿如此好学,东方春生心中甚慰,耐心为刘懿解释,“江湖兵器谱是江湖中人依照大汉、大秦、西域南北道诸国、骠越诸国已知的江湖兵器和法宝,按照它们的威力,排出的一个名次,其中收录了天下最顶尖的五十件兵器。不过,江湖茫茫,山间隐士和世外神仙多如牛毛,谁又知道谁的手里会不会有惊世骇俗的法宝呢?哈哈。” 刘懿憨憨一笑,上前搀住东方春生的胳膊,又问,“爷爷,得到这五十件兵器,便可跻身天下高手前五十么?” 东方春生大笑,“非也非也,兵器是兵器,人是人,有人拿旷世珍宝,却无法发挥其效,有人捻粗枝大叶,却可做旷世神兵。是不是天下高手,还要看执剑者本身修为。” 东方春生并未说透,聪慧至极的刘懿却大彻大悟,大穷追不舍地问道,“那排在第一的兵器是啥呀?” “大汉天子剑,吞鸿!” 说完,东方春生笑呵呵地拍了拍刘懿的脑袋,关上了屋门,熄灭了油灯。 “爷爷!爷爷!为何不给懿哥好好讲讲?”东方羽娇嗔,为他的懿哥抱起了不平。 东方春生话里有话,“又不是他的,何须再讲?若本就是他的,何须再讲?这小子现在胸无大志,最需要的不是灌输知识,而是帮他竖立宏图大志。至于将来是做帝国将相,还是做市井百姓,还要他自己选呐。” 不知为何,听闻东方春生的讲话,刘懿夜深难以入眠,辗转反侧间,他裹起虎裘,看那夜空中星流彗扫,他想起了凌源的人和事,想起了山中的情和义,一时间感慨不已。 最后,他又想起了那东方春生口中的那柄绝世神兵‘吞鸿’,心中突然生出一缕躁动,那是对美好事物爱而不得的向往,见他痴痴傻笑,手指轻轻律动,自言自语,“吞鸿剑,吞鸿剑,气吞天下、剑荡鸿蒙么?”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46章 钟晨暮鼓,破庙奇僧(下) 古来成事之法,唯三事:一曰清、二曰慎、三曰勤。 或是昨日提点,或是良心突醒,或是后知后觉,聪明人总会被一语惊醒,勇毅向前、奔腾不息,继而渐入佳境。 在深山老林里散养放荡了十几日的刘懿,在那场晚宴后,骤然收心,开始以极度自律的姿态,勤学苦练起来。 虽然刘懿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这么多年寒窗苦读,到底是为了什么? 难道是为了将来在酒楼里算账能算的快些么?哈哈。 今日,在一显‘分厘必省、勤俭持家’的唠唠叨叨下,刘懿一个回笼觉睡到了天色渐亮,才慵懒起床。与一显为众人填好柴、烧好饭后,共同开始早读。 “天竺有神人,名曰沙律。昔汉哀帝元寿元年,博士弟子景卢受大月氏王使者伊存口授《浮屠经》曰复立者其人也。”刘懿拄着下巴,伏在案上,瞧着一显手中的《浮屠经》,缓缓说出那一段封存故事。 “哦?你也知道伊存授经之典故?”一显顿了一顿,随口称赞了一句,“看来你还不算纨绔,肚子里还算有点墨水。” “聒噪!我父虽叫我不信佛、不崇儒、不入道,却也要我懂得百家兼听之理,沙门的故事,我还是略知一二的。如果对佛门典故较真碰硬,我知道的,不一定比你少。”刘懿同一显对坐,挺了挺胸。 “呦!呦呦呦!你和初见时大不相同呀!你是不是入了我这万佛山,受了佛光普照,荡涤了灵魂,顿时有了枯木逢春、雨后艳阳之感?”一显胳膊胳膊拄在桌子上,斜视着刘懿,打趣道。 “咋的,佛光把你兄弟都照小啦?”刘懿正了正发上木箸,一双大眼戏味在一显上下来回打探,戏谑之意明显。 “哼,桀黠少年,不可同语!” 汪!汪!汪! 见到主人动气,两条大黄狗又冲了过来,躲在一显身后,对刘懿吠了起来。 呵!一对三,从阵仗上看,一显这方面还是很唬人的。 好汉不吃眼前亏,刘懿只得乖乖埋头读书。 “乘众人之智,则无不任也;用众人之力,则无不胜也。”刘懿低头阅书,喃喃自语,表情肃穆,泛黄的简牍上,仿佛字字珠玑,他忽然抚掌大笑,“这《淮南鸿烈》,实乃道家言之渊府,博大而有条理,讲的真好!” “只可惜,当年淮南王刘安,名安心不安,心怀欺诈,妄生邪念,最后落得身死名灭。哼!不登高山,不知天高,说的便是这类人吧!不过,他捣鼓的豆腐倒是很好吃。”一显没有抬头,言语中透着对这位淮南王刘安的厌恶之感。 “前事自有后人说,有谁能像豆腐一样,一生清清白白呢?”刘懿同样没有低头,“倒是你,既然如此厌恶,为何还要随行携带此卷?为何还要反复阅读?岂不是口是心非!” “你这番话倒是少年老成。可书是书,人是人,书是好书,人非好人!”一显抬起头,丰隆圆大的悬胆鼻微微上扬,一动不动的盯着刘懿,道,“比起玉堂宝书,我更喜欢人间风日,所以才会远走他乡,行万里路,悟天下至理。” “哎哎哎!光头,咱聊远了聊远了,我也喜欢人间风日。天下太平的人间,谁能不喜欢呢!” 小缁流一显的性子着实执拗,比起东方春生不差分毫,刘懿见这一显突然想和自己争辩一番,刘懿不得不打了个哈哈,抬头同一显对视了一眼。 “四运循环,寒暑自承。一路走来,我见到过官杀民、贼杀官、官救贼、贼护民、民扰官,乱七八糟,一塌糊涂。值此人间,乱象横生,怎称得上太平盛世呢。”一显闭上眼睛,安静的打坐,口中念念有词,“缘来缘去、缘起缘落,说到底,都是那厉鬼夺命、恶犬护食罢了,大户人家想要发扬祖上基业而拼命索取,市井百姓羡慕殷实生活而不肯努力,靡不有初,鲜克有终,这么浅显的道理,很多人都不懂。” “嗯,廉者常乐无求,贪者常忧不足,你说的可是这道理?我且不论对错,也不论片面与否,我只问,既知天下如此,你出来又所为何?”刘懿大大咧咧的斜靠在坐塌上,浓眉一挑,对一显的话,既不反对,也不赞成。 “兵道杀人,佛道渡人。如果佛法渡人无用,我便以佛道渡人!” 一显话音落地,一股寒意从他身上弥漫开来,杀气凛凛,一点也不像佛门中人。 “你都把我吓小了!比你还小!”刘懿一脸‘惧怕’,露出一口白牙。 氛围再次平缓,落静,而后,刘懿惨叫声起。 门外,满头沟壑的老人,已经偷听了许久,屋内叫声传出后,他摸了摸腰吊的三枚铜钱,紧了紧衣袖,“小道自有大道容,恶人自有恶人磨,这小缁流,有点心思,有点意思!” 甲子前,汉神武帝刘谌继位后,承先帝遗志,为天下谋福,人间物欲横流,渐成盛世。 家国大事自然与平头百姓们息息相关,盛世落到市井,便是旬日里的吃喝拉撒这等小事,随着生活渐渐有了起色,从神武帝末期,在寻常人家,百姓们大多由以前的一日两餐变为一日三餐,皇室则为‘一日四餐’,分为‘旦食’、‘昼食’、‘夕食’、‘暮食’,说的直白一些,就是早饭、午饭、晚饭还有宵夜。 饱暖思邪欲,吃得饱了,纷争自然就多了!特别是一些大族富户,吃得饱了,还想再吃的好一些,他们不仅吃自己的东西,还恬不知耻地把筷子伸进别人的碗里,吃别人碗里的东西,而且吃相极为难看。 就拿凌源刘氏来说,他们在帝国轻徭薄赋三十税一的基础之上,联络地方权势,私自在华兴郡搞层层加码,猎户要收进山税,商人要加收过路费、运转费和场地费,工匠要缴纳环境保护税和扰民税,摆摊的小贩要征收保护费和地摊费,等等等等,他们凭借坚如钢铁的獠牙,从别人的碗里,撕扯下一块块肥肉。 书归正传。 约莫正午时分,昼食甫至。 死士辰不费力气地打回了四五只山兔,夏晴气喘吁吁地砍回了两捆干柴,东方春生慢慢腾腾削了几个冬瓜忙着熬汤,刘懿与一显结束了近两个时辰的学业课程,抻着懒腰走了出来。 冬日普照,两人对视一眼,正欲感叹一番,却被兴致勃勃的东方羽硬生生打断。 东方羽走近一显和刘懿,喜笑颜开,“懿哥,我在侧室捕到只飞禽,晚上咱开开荤,整个鸟吃!” 两人定睛一瞧,东方羽手中果真倒拎一只飞禽,但见这鸟白肩赤羽、嘴尖爪细,虽然还小,但相貌十分俊朗。此刻,它正耷拉着脑袋,慢慢扑腾着翅膀,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若不是双爪被东方羽绑住,它必是神俊非凡的家伙。 刘懿打眼一看,便知这飞禽来历非凡,正欲向一显询问一番,只见身旁一显一个健步上前抢过飞禽,松绑之后,怀抱飞禽,细细抚慰。 飞禽幽怨的看着一显,好似受了万千委屈,一个劲儿往一显怀里扑腾,一显则幽怨的看着东方羽。 东方羽可不理会一显的故作可怜,摆出一副无所谓的表情。 砍完柴的夏晴悠闲无事,见这边有热闹可看,便三步两步的赶了过来,赶到时,东方羽正叉着腰、别着头,一脸无所事事的样子。 夏晴瞧见一显怀中飞禽,端详之下,不由惊叹,“哎呦呵,这可是好东西啊。” 刘懿上前抚摸飞禽片片白羽,问道,“夏老大,这是何鸟?” “哎呦,这东西,来头可大了去了!若我所料不错,此鸟应该名为赤羽金雕,这小东西,生来品性高傲、钢爪箭羽,成年后翼展过丈、凶狠异常,可抓狼降鹰,更可与主人心意相通,乃金雕中的极品。此物之珍贵,就连我大汉帝国王室也不曾有过,这东西成年后少有敌手,唯一的死对头便是大秦帝国独有的寒羽白隼。啧啧啧,小一显呐,看来你手里的宝物,很多嘛!” 夏晴大脑袋一摇一晃,吐沫横飞的解释完这飞禽来历,又开始打趣起一显,道,“老子这两天困顿至极,见菜篮子里有一物来回扑腾,也没太在意,没想到竟是此等极品。早知道,老子就该偷偷把它生火做了,也好独占一顿神仙肉,哪像现在,这么一小坨肉,还得和你们四五个人分,均摊下来,一个人都不够吃一口的。” 小一显脸皮薄,与几人初见时还会被夏晴和死士辰的挑逗搞得哭哭啼啼,经过数日交往,现在他虽然欲哭无泪,但也不似之前那般不禁挑逗,窝在那里用一双通灵大眼瞪着夏晴,龇牙咧嘴。 死士辰亦围了过来,叹道,“江湖传言,赤羽金雕乃上古神物,若跟随有慧根灵气的人,将来说不定可以蜕变成为世间神兽,成就一番无上气象。霜天无际雪,赤羽拨秋毫,讲的便是这种雕,我在江湖闯荡这么多年,也仅仅是见过两次而已,小一显,我看你怀中的赤羽金雕毛色尚浅,体型亦不大,想必还在幼年期吧?哈哈,看来,你有机缘呐!” 听到赞美,一显神情略缓,那似乎还在成长期的赤羽金雕,似乎有些认生,开始四处张望,似乎想挣脱一显的怀抱,找一处僻静地躲一躲身子。 夏晴眼珠一转,突然一脸悔恨,“这几日咋就没发现这东西呢,早知道,昨晚就应该与老辰把他炖了你说是不是,老辰?” 死士辰哈哈大笑,搂着夏晴肩膀,“现在吃也不晚,你去烧水,我来拔毛。” 终于,一显眼珠一撇,绷不住情绪,哇的一声,像昨日一样,又哭了起来。 夏晴哈哈哈大笑一番,双手背袖,一脸满足的和死士辰前往厨房去啦。 在万佛山居住的日子里,夏晴和死士辰最喜欢做的事,似乎只有将一显逗哭而已。 东方羽妙目一闪,‘啪’地一声,对着一显圆润的光头又是一下,“哭哭哭,就知道哭,这不是还没吃呢嘛!” 这虎头虎脑的俏丫头越想越气,索性追着一显在院内跑了起来,小小的三间院落,顿时传出了阵阵嚎叫。 刘懿懒得加入‘战团’,便揽过赤羽金雕,细细端详了一圈,嘴里嘀嘀咕咕,“骏马雕弓,快剑美人,哎,我倒有些想我的赛赤兔了呢!” 思绪回转,刘懿看着样貌神俊的赤羽金雕,灵光闪现,在院内向一显激动大喊,“光头,光头,这东西会飞不?不会飞我可真炖啦!” 一显一边连跑带颠,一边哭咧咧地大喊,“你见过谁家鸟不会飞的?” 刘懿指了指一显裤裆,“你的鸟就不会飞!” 整个院落里,传出阵阵笑声。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47章 一元复始,万象更新 神雕浴宇,万象天成。 不一会儿,小小庭院的小方桌边,众人大眼瞪小眼,盯着桌子中央正在呆立的赤羽金雕。 小金雕显得有些‘羞涩’,将头埋在翅膀下,一动不动,如同雕塑一般。 东方羽摆弄着赤羽金雕的翅膀,一脸不可置信,道,“光头,你确定这小家伙,能飞?本大侠抓它的时候,它可是连扑腾都没有扑腾一下!” “咳咳!东方姑娘,赤羽金雕可是雕中极品,整个白马寺也仅是只有母子两只,此幼雕生在扶云塔,长在玄水间,别看它还在成长,飞起来却有如电掣雷鸣,给人一种水吟龙啸之感,平日里我给师傅传信传音,全靠它呢。” 一显手握持珠,双眼微闭,一摇一晃煞有其事的说道着,悬胆鼻一抽一抽,十分认真。 “小一显,这小灵物可能去它从未去之地否?”东方春生轻轻摸了摸赤羽金雕的尾羽,这小家伙儿尾羽轻摇,似乎很是受用。 “天地神物,自有造化。心意所致,皆可往来。”一显恭谨的回答,对这赤羽金雕的能力,无比自信。 东方春生慈眉善目,问道,“善!可否代为传信一封?” 东方羽听闻这金雕如此神奇,妙眼冒光,神情激荡,大咧咧道,“哎呀呀!爷爷,一显这都是自己人,不用如此客气!来来来,光头,快传一封信去刑名山庄,经年不回家,我都想爹了呢。” 东方春生轻轻摸着东方羽的发髻,道,“哈哈哈!我的好孙女,仪州离这里千重山、万重水,你让这个未成年的小家伙飞行万里,岂不是想累死这金雕?还是让懿儿寄简短家书,聊表近况,便算罢了。” 东方羽虎头帽慢慢耷拉下来,对这件事儿顿时索然无味,跑到一旁去了,东方春生也不理会,对刘懿微微一笑,“懿儿,快落笔吧!” 一片竹简本就书写有限,短短数个字便要寄托情思,这让刘懿硬是足足思索了大半盏茶,就在众人绷不住心情想要催促一番时,刘懿眉头轻皱,骤然提笔,行云流水间一气呵成,收笔那一刻,他已是眼圈通红。 东方春生取过竹简,轻轻念道,“细柳无恙,枝干当存。” 短短八个字,道尽了刘懿对父亲刘权生的关切之情,让众人不胜唏嘘感叹。 “小刘懿,哭甚!不见见这楚越溪山、燕赵陈雷,怎算得马踏红尘?一生又岂不是空然虚度了?”死士辰适时拍了拍刘懿,轻声安抚。 “人生一世,吃为大事!走,咱们吃饭去!” 东方春生哈哈大笑,一把揽过刘懿,呼唤起了众人,纷纷向中堂走去。 “东方姑娘,刘懿也哭了,你为何不打他呢?” 行进途中,一显眯着双眼,斜视着东方羽,弱弱问了一嘴,似乎在埋怨着东方羽的处事不公。 ‘啪’的一声,一显的后脖颈又重重挨了东方羽一下,只见这蛮横的丫头娇声嗔道,“第一,你哪只眼睛看见懿哥哭了?第二,本姑娘打谁还要你管呐?” 一显囔囔咕咕,似哭未哭,也跟着走进了中堂。 读书、论道、诵佛经; 捕兽、下厨、打一显; 斗嘴、习武、等金雕。 不知不觉,一转眼间,元旦已至。 汉武帝太初元年,天文学家唐都、落下闳、邓平等人,受武帝懿旨,着手制订了《太初历》,并吸收了干支历的节气成分,作为指导农事的历法补充,将春季一月一日为岁首,是为春节,又名元旦。 正月之旦,是谓正日。在寻常百姓家,家家户户需躬率妻孥、洁祀祖祢,以迎新春。有东方春生这个古板在,中国第一大传统节日的礼仪和规矩,一众人那是万万不敢逾越的。 春节前三天,东方春生带众人斋戒沐浴,整理衣着,掸去一身灰尘。 春节当日,众人在供水迎神、举杯祝老后,这才在东方春生的率领下,在正堂中开席。 郁郁四季松,离离浮萍人,一干在旬月前还素不相识的人儿,欢聚在三间草屋里,不得不让人感慨人生际遇之奇妙。 在这荒郊野岭,饭菜虽然简朴,倒也一应俱全,最重要的是桌子上一应菜品热气腾腾,无形中驱赶了塞北凛冬的浓浓寒意。 席上,辈分最长的东方春生一身夹袍神采奕奕,借着明亮灯火,端起了热水,中气十足地道,“相逢是缘,来,以水代酒,一起迎春!” 众人齐齐呼应。 抿了一口碗中热水,众人便准备开席,这时,刘懿却接话道,“东方爷爷,那日初见,轻音阁您以题赠物,然,富贵不可尽用,贫贱不可自欺。今日,懿儿想自作主张,还请东方爷爷允准。” “哈哈!孩子,老夫给你的东西,便是你的,纵使你拿去换酒,也再与老夫无关啦。” 得到东方春生洒脱应允,黝黑细瘦的刘懿温婉一笑,从怀中掏出一物,一枚内晶外润、露冷莲心的蓝色珠子出现在手上,屋内顿时奇光大作。 夏晴、一显与死士辰顿时来了精神,目不转睛的看着这稀罕物件。 东方春生笑意盈盈地解释道,“此珠名为避水,相传在武帝元鼎年间,南越国丞相吕嘉举兵叛乱,后来吕嘉身死败亡,家产没库,便从吕嘉的府库中发现此物。老夫也是在游历时无意所得,查阅古书后,得知衔此珠入水,可浅水三日不出,握此珠于手,可驱热散毒、镇神定魂,实乃上品至宝。” 解释完,东方春生便不再言语,只是略带赞赏的看着刘懿。 看来,老爷子已经猜出刘懿接下来所作为何了。 在众人的赞叹中,刘懿缓步移到死士辰席前,双手捧珠,浓眉舒展,眼神诚挚,“辰叔,这避水珠,懿儿当赠予您,您不必急于推辞,且听懿儿细道。” 在死士辰的满脸惊诧中,刘懿娓娓道来,“其一,三纲系命,道义为根,懿儿离乡虽因您‘刺刘’而起,但天道无常因果循环,我那大伯阴冷擅妒,即便无当日你刺杀之事,也会伺机除我父子以绝后患,父亲要我随您闯荡江湖,大有让我置身事外之意。离乡之后,您并未抛弃我等,秉忠贞之诚,践当晚望北楼之约,实为淑人君子,享得此物。” 刘懿顿了一顿,道,“其次,物华天宝,当配世间英雄,懿儿不懂武功,要此物着实无用,石鲸剑以水成势,刺客以隐诛人,正合避水珠之暗理,这珠子在您手里,才能发挥出最大功效,放在晚辈这里,无非是一颗会发光的石头罢了。” 说到这里,刘懿忽然面露温情,直言道,“最后,这段时日,您将石鲸剑的奥秘倾囊相授,虽然我和羽妹不是练武的材料,并未领会其中奥义,但您对我和羽妹视如己出,这珠子,便算是我二人的拜师之礼,万请您收下。” 言罢,转身向东方羽使了个眼色,东方羽心领神会,立刻乖巧的跪坐在刘懿身边,不等死士辰反应,二人便肃然站立在死士辰身前,恭恭敬敬的行了三叩首。 这是刘懿和东方羽对死士辰行的拜师礼。 “好!好!好!快起,快起来。”死士辰双手颤抖,将刘懿和东方羽扶起,表情激动,缓缓接过避水珠,轻轻放在桌子上,一个健步便窜出了院外,不到半盏茶,一只大虫被重重甩到院内。 只见死士辰气喘吁吁地走进屋内,朗声大笑,“哈哈哈!元旦佳节,收徒佳日,老子高兴,理当加菜。老夏,老夏,快,你快去把它收拾了!” 始终在一边旁观不语的夏晴,也觉得今日刘懿所做之事甚为妥当,此举无形之中拉近了死士辰与众人的距离,将死士辰彻底拉上了他们这驾北行战车。 死士辰性格本就豪爽忠义,再有了师徒名分和大礼相赠,纵是他对北上行程有百般不满,也会生死相随了。 于是,夏晴正在祥和气氛中陶醉的夏晴缓慢起身,憨声憨气地道,“哼!今日高兴,老子便不与你计较!” 他一摇一晃,费力地将那大虫拽到了后厨,众人将饭菜暂停,一同去帮忙收拾了起来。 佛门戒‘荤’不戒‘腥’,‘荤’为大蒜、葱、慈葱、兰葱、兴渠五种蔬菜,佛家传言:不戒荤者,难得大成。 今日佳节,在小一显的心中,破荤戒已成必然之势,于是他念了几声‘求佛小乘即可、小乘即可’,也跟了进去。 晚风凉,塞北荒,人荒地荒心不荒。 稍顷,大家其乐融融、一团和气的坐回正堂,重新开席。 元旦过后,几人便要一同动身离开,一显索性也将全部家底儿拿了出来,见他神秘兮兮地出得门去,吃力地背着两个大坛子回到中堂,小一显得意地打开盖子,一股美酒醇香,立刻扑面而来,引来夏晴与死士辰一阵剧烈的喝彩。 黄酒开胆,佳酿助兴。推杯换盏,屋内的气氛,又推向了一个高潮。 窗外,野光暗、天宇幽。无巧不成书,一声疾啸由远及近,飞来了近十日未归的赤羽金雕,小家伙破空而回,以凌云之势,落入中堂,眼透寒芒。 天资卓绝,啸卷玉空,羽垂银河。 仙界鸾凤之物,亦不过如此也! 落地后,那赤羽金雕‘原形毕露’,腿上裹着两道白布,走着鸭子步一溜烟儿跑向一显,一猛子扎进了他的怀里,眼神幽怨,哼哼唧唧,似有说不尽的委屈和酸楚。 一显一边抚慰金雕,一边轻轻拆下那两道白布,交到了刘懿手中,屋内空气一下子冷了几分,所有人屏气凝神,看着手握白布的刘懿。 对自己这位正在置身险境的爱徒,东方春生显然很上心,他匆忙问道,“权生的处境,如何?” 刘懿面浮喜色,“第一道,冬坠平野,暮鸟青嶂,安如泰山。第二道,江湖趁年少,了却恩仇,轻剑快马。” 话音刚落,东方春生抚掌大笑,“好一个轻剑快马,此当痛饮三爵!” 得知刘权生一切安好,屋内气氛重新升温,夏晴在中堂中央架起了烤架,赤羽金雕吱吱喳喳,扭着鸭子步,毫不客气地到处索食,东方春生、死士辰畅快的聊着三皇五帝、八门杂家,东方羽、一显、刘懿三个小家伙正在蹩脚地学着猜拳。 三人嬉闹间,刘懿突然开口问道,“对了!光头,这赤羽金雕有名字吗?比如我那神俊异常、日行千里的宝马,我便为它取名赛赤兔,看,多霸气的名字啊!” “噗!”未等一显回话,一旁的东方羽忍不住笑了起来,娇声道,“别逗了,懿哥,赛赤兔被你喂的肥胖如猪,连我都跑不过,还日行千里,扯!” “此雕名为二显!”一显趁着三分醉意,借机说道。 东方羽坏笑道,“你这位二弟,可比你裤裆里的二弟,要大多了呀!” 众人哈哈大笑,刘懿红着脸,在旁小声嘀咕了一句,“我的酒楼梦想和父亲的嘱托,究竟哪个更重要些呢?”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入酒微醺的东方春生,听闻此言心中雀跃,不由得心中叹道:时过境迁,物换星移,人总是会变的嘛,这孩子,也在不断改变呐!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48章 塞北要地,辽东公孙(上) 一脉割两州,云北起南山。倚剑过要冲,边烽若飞凌。彰武郡也! 一首散落民间的小诗,道尽了南邻凌源山脉的彰武郡一郡之重! 凌源山脉将薄州、曲州分割两半,虽然整片山脉不够雄伟瑰丽,但南北也望不到尽头。若是敌人仗剑骑马过了凌源山脉北边的彰武郡,战争的烽火就会像飞凌一样,荡入中原腹地。 说起彰武郡,可谓大有来头。 春秋战国时期,彰武郡大部分隶属燕地,燕长城曾经横贯在彰武境内,是北方强敌自东北南下的要冲,是塞北诸胡入关的咽喉。秦至汉代桓灵二帝,彰武政区仍沿燕制,三国前期,彰武郡为乌桓游牧之所,后被曹操击溃,彰武郡重新划入帝国版图,公元190年,辽东太守公孙度走马上任后,在彰武郡大兴兵甲之事,东伐高句丽,西击乌桓,南取辽东半岛,随后,野心勃勃的公孙度,自立为辽东侯。 后来,曹丕篡汉,为了稳定两辽,继而专心对付吴蜀联盟,曹丕特派遣使者,拜公孙度次子公孙恭为车骑将军、假节,封平郭侯,彼时,旧汉辽东、玄菟、乐浪、带方四郡皆在公孙氏之手,俨然北方枭雄。 公元234年,蜀汉诸葛丞相在五丈原命悬一线,明州天机阁阁主白玉泉千里助力大汉,帮助汉丞相诸葛孔明延寿一轮十二载。 公元237年,公孙渊囚禁公孙恭,脱离曹魏掌控。公孙渊以彰武郡为基,裹挟三十万兵甲,自立为燕王。诸葛亮听闻消息,神来之笔,即刻遣武亭侯邓芝悄入两辽之地,许重利、赠厚礼,与公孙一族暗结盟友。 公元238年,曹魏世族司马氏意图谋反,曹魏集团内部开始崩乱,公孙渊趁机起兵反魏,传诏天下拥戴汉室正统,实为借中原之乱,谋辽东之利。 公元243年,蜀汉经过数十年征战,江山重归一统,孝仁帝刘禅不愿波澜再起,遂默许公孙氏拥兵自重,拱卫东北,名为汉臣,实为异姓王。后,汉室中兴、江山繁荣,公孙氏作为东北屏障,夹在北方崛起的大秦与汉帝国中间艰难生存,未见异心。 蓬生麻中,不扶而直,公元295年,北蛮大秦骤起兵戈,陈精兵十万于辽东,情势岌岌可危,公孙渊之子,已是耄耋之年的公孙修,效仿当年庞德,抗棺举族死战,麾下九万边军死伤殆尽,公孙家成年男子尽数阵亡,公孙氏残部逃入凌源山脉,此战虽然惨烈,却也拖住了大秦从东北南下进攻的步伐,为大汉集结兵马争取了宝贵的时间。 后,神武帝刘谌集全国之力,北征讨贼,经过一番筹谋血战,帝国向北拓地八百里彰武郡便成为了汉帝国的内郡。 此战过后,神武帝感念公孙一族勇烈,遂许旧地,然,公孙氏再无实力、威望和心思做割据一方的土皇帝,便在彰武郡彰武县安了家。 著作郎陈寿曾评:度残暴而不节,渊仍业以载凶,秪足覆其族也。 原本男丁死绝的公孙家族,本应就此没落,可在十五年前,公孙家族举全族之力,拥戴刘彦登基,成为从龙二十八世族之一,这才止住家族颓势。 《汉史》记:公元341年,辛丑牛年,岁初。雪残春醒,草冒阑干,少圣刘懿与一众入薄州彰武郡,恰逢大瘟。 塞北天气寒冷,东方春生走在冷霜华重、翡翠寒晶的乡路上,重重的喘着粗气,憨声问道,“辽东有黑帽,情操厉冰雪。你们三个小黄髫,可知说的是何人啊?” “学为世表,德任人师,清俭足以激浊,贞正足以矫时。‘黑帽’讲的是三国时期著名隐士,管宁也!” 搀扶着东方春生的刘懿,一边小心翼翼的走着,一边回答着东方春生的提问,嘴边长出的一圈毛茸茸的小胡子,上面挂满了一层淡霜。 “天下豪杰出天下,孩子,你不要小瞧相对贫瘠的薄州,从古至今,这里没少出慷慨悲歌之士啊。” 东方春生善意地看着刘懿,伸出手来,轻轻地为他擦去霜气。 刘懿不知东方春生为何如此说教,却还是悄然点头。 看刘懿有些似懂非懂,东方春生哈哈大笑,点了点刘懿的鼻尖儿,“老夫是在告诉你,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将来混迹庙堂江湖,切莫小瞧轻视任何角色,不然,阴沟里翻船的,就是你!” 刘懿恍然大悟。 “爷爷,爷爷,因为管宁戴黑帽子,所以世人又叫他管黑帽。这一点,懿哥刚刚没有说过。”另一边,同样搀着东方春生的东方羽,摇了摇虎头帽,急忙插嘴,有点争宠的意思! “噗!” 跟在后面挂雕牵狗的一显听到后,立刻摆出一副强忍笑意的样子,待众人纷纷看他的时候,一显轻咳一声说,故作庄重地说,“我说东方女施主啊,依你之意,戴黑帽为管黑帽,那戴虎头帽岂不是要叫东方虎头?哈哈哈!” 话音刚落,这一显马上撒腿就跑,东方羽赶忙去追,一时间雕飞狗跳,趣意横生! 东方羽银牙紧咬,疾驰飞奔,两人一追一赶,跑过一坨一人多高的小雪堆时,一只大脚突然从雪堆后面猛然伸出,在小路中一打横,瞬间把一显拌了个狗吃屎,一显向前栽去,脑袋插在路边雪堆中,张牙舞爪。 正在气头儿上的东方羽,见到一显如此狼狈,捂着嘴哈哈干笑了几声,才叉着腰上前,一副大姐大模样,娇蛮问道,“是哪个缩头乌龟,敢欺负我的光头弟弟,快快现身,不然我可不客气啦。” 雪堆后,无声走出一名身材中等、六尺身高的弱冠少年,见他牵着两条皮毛棕黑、眼透精光的大犬,大狗犬牙交错、呲牙咧嘴、口涎横飞,与一显的那两条黄狗立见高下。 少年大摇大摆地走近东方羽,轮廓渐渐清晰,只见他皮帽狐裘,嘴衔枯草,丰神俊朗,体格健硕,侧挎环首刀,腰束青布巾,内着绿缎中衣,更衬得面如冠玉、唇似涂丹,好一个锦衣怒马俊少年。 东方羽瞧着这痞里痞气、别有风味儿的少年,一时间竟出了神。 “此道是我修,路费当我收,金银入我兜,众人乐悠悠。想从这里过,拿钱来!” 话音落地,那少年一手拄在雪堆上,一手将刀摘下插入雪中,左倚雪、右扶刀,左腿微伸,小嘴一努,用一副不知所谓的表情瞧着众人。 “合着!渔夫出海遇上海盗了?” 死士辰轻声地对身侧的夏晴说,言语里带着一丝戏谑。 “哎呦我的辰大侠,树高千尺有根、水流万里有源,我们老老少少敢走出芝麻大小的凌源县城,还不是因为有您的帮衬嘛不是?今天您帮着看看,这孩子如何啊?是什么境界?带了多少帮手啊?”夏晴扶着死士辰的背,眼神里多多少少有些献媚。 夏晴见风使舵的能耐,可谓冠绝天下啊。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49章 塞北要地,辽东公孙(下) 茫茫原野中,陡然出现一个妄图劫道的半大小子,任谁都会心存惊疑。 “帮手嘛,一个没有!至于这孩子,根本没入境,即使入了,也就是个驱鸟境而已,不必担心。这孩子” 死士辰被夏晴这一番话‘伺候’的快意舒坦,将心念探查的情况和盘托出,而后叉着腰微笑着观看局势。 夏晴脱口问道,“会不会是隐藏境界了?” 死士辰哈哈笑道,“境界修为素来层层递进,这名少年并没有易容,也不是天资卓绝之人,所以,按照他现在的年龄,境界高不到哪里去,想必是谁家的公子,闲来无事出来惹是生非了!” 死士辰话音刚落,夏晴小眼睛一眯,又滴溜溜转了两圈,马上褪下兔皮帽,甩着大脑袋向那少年跑去。 夏晴动作十分之快,还没等少年作何反应,夏晴左手拽来少年左袖,用兔皮帽照着少年后脑就是一阵‘铺天盖地’的拍打,一边拍打一边说道,“叫你不学好!叫你不学好!没本事还敢出来劫道儿?今天,老子就替你爹妈好好教育教育你!” 刚刚被刘懿与东方羽拉出雪堆的一显,见到此景一脸呆愣,众人瞧着这略显‘离奇’的一幕,均有些吃惊,唯有死士辰,有些似笑非笑。 半盏茶功夫,夏晴停了手,那少年被兔皮帽拍的灰头土脸、晕头转向,刚刚跟随他的那两条油光水滑的大黑狗,早已不知去向,看来是叛主逃命去了。 夏晴撇着嘴瞧着少年,脸上满是嘲讽之色,刚刚这一举动,虽然杀伤性不大,但羞辱性极强,让少年在众人面前丢尽了颜面。 少年使劲儿摇了摇头,咧了咧嘴,从地上捡起被拍掉的皮帽,俏脸通红,怒斥道,“大脑袋,你知道我是谁么?公孙浩瑾听过吗?你们几个乡下人,没听过小爷这个名号,总该听过辽东公孙氏吧?” 提到公孙家族,东方春生皱眉道,“哦?就是那个治丧封城的公孙氏?” 自称公孙浩瑾的少年趾高气昂,叉腰说道,“没错,怎么,怕了?” 东方春生这老倔头儿,听到那少年自报家门,有些怒火中烧,遂开口驳斥,“举一纲而张万目,解一卷而众篇明。我原以为这威震殊俗、德泽群生、三代雄踞塞北的公孙家族,即便没落了,也应该底蕴犹存,今日看来,也是外强中干的烂角色罢了。孩子,你可知道,你今日之举,不仅丢了面子,更丢了人品啊!” “聒噪,小老头儿少废话,看你们这样子,也是身无分文的主儿,赶紧滚蛋!不然,本少爷的刀,可不认人!” 少年侧身抽刀,长刀出鞘,刀身明显有些锈迹。 ‘咣’的一声! 那少年被一脚踹入雪堆,这姿势和方才一显入雪时一个模样,张牙舞爪,王八翻身,得入而不得出。 “哼!看你眉清目秀,生得一副好皮囊,居然以狗眼看人,该打;辱我爷爷,目无尊长,不懂得尊师重道,该打;连吃饭的家伙都带着铁锈,更该打!总之,你就是该打!” 原来,东方羽看到这公孙浩瑾被夏晴拍打的不成样子,估摸着也是个光吃不练的花架子,趁其不备,从一旁一脚踹其侧腰,成功偷袭,把他踹进了雪堆。 “我从未见过如此窝囊的劫匪,兄弟,你真称得上匪界一道清流啊!”刘懿嘴中痛打‘落水狗’,也不顾倒插雪中的公孙浩瑾能否听清。 “无量光佛,今日,小僧便度了你吧!”一显低声嘀咕了一句,上前对着公孙浩瑾圆臀中下方就是一脚,那少年立刻一声惨叫,旁边那两条去而复返的大黑狗,吓得瑟瑟发抖,窝在一旁不敢动弹。 一行人只以为这是旅途中的小小插曲,不再理睬那不知是‘盗用他名’还是‘徒有其表’的少年,绕过雪堆,准备继续赶路。 未行几步,身后骤然传来一声大吼,“再不离开,别怪小爷不客气啦!” 一行人略微一顿,并未转身,死士辰率先大步流星,走了出去,众人紧紧跟随。 身后又传来哭腔,“不能走啦!再走你们命都没啦。” 刘懿浓眉一挑,略带请教的语气询问着东方春生,“东方爷爷,这小子是不是有些奇怪?虽然他以劫匪的身份出现,但他不劫财、不劫物、不劫色,只要我们原路返回,难道此中另有他因?” 东方春生并未回话,微微点头后,转身走到公孙浩瑾身旁,听萎靡不振的公孙浩瑾道出了阻拦众人的因果。 天有灾饶之变,年有丰歉之别,原来,公孙家压根儿就没有死人,而是以治丧之名,掩大瘟之实。 作为彰武郡郡守府治所,彰武县要义不言而喻,这场大瘟始于大雪,发于冬至,三日遍城,五日见效,染者初无力、后生疮,最终肌肤溃烂而死。 寻医无果、求神无用,彰武郡郡守樊听南百般无奈之下,只得下令封城。对内,联络富户、本家樊氏与公孙一族,封锁消息、避免恐慌,共同协助防疫诸事;对外,暗访名医,上报州牧,等待援助。 郡兵守内、家兵守外,再加上一应巨细安排,人手立刻捉襟见肘。 这彰武郡彰武县南靠凌源山脉,又是大雪封山之际,天寒地冻,压根儿就没料到这盲肠小路会有路人往来,对南面自然没有多加看管,甚至是未加看管,所以众人一路,畅通无阻。 而眼前这公孙浩瑾,本名叫张浩瑾,乃是公孙修的外曾孙,公孙修次女公孙乔木的外孙,公元324年,与东方春生同出一脉的名家奇才张达若游历来到彰武郡,结获良缘,入赘公孙氏。公元325年,两人得一女两子,分别取名张玲、张跋、张浩瑾,后传闻夫妻二人服食五石散过量而死,这一女两子便由公孙乔木照料,随后,也就跟了公孙一姓。 算起来,公孙浩瑾今年一十有六,在家排行老三。 俗语讲:儿的大孙子,老太太命根子。 公孙浩瑾打小无父无母,在东方乔木的无限溺爱下,这公孙浩瑾自小便是一头脱了缰的野驴,性格顽劣,东窜西闹,捕虫玩鹰,游手好闲,十里八村的好山好水,就没有他不熟络的。 大疫以来,这公孙浩瑾被东方乔木圈在家中,大门不得出、二门不得进,无聊的很,于是便心生一计,主动请命每日巡视城南,实为外出游玩,家主东方乔木耐不住公孙浩瑾的软磨硬泡,亦觉得紧靠凌源山脉的城南应无大事,终于同意。 哪知碰到今日之事,稍显得造化弄人啊! 公孙浩瑾颓然坐在雪堆旁,一番解释,众人恍然大悟! 这公孙小少爷除了本事差点、爱些面子、好吃懒做之外,还真找不出来半点毛病。这公孙一族,在这位纨绔公子口中,也成了辅国爱民、敬业奉献的大家典范。 东方春生思索片刻,随后温和说道,“孩子,带我们进城,妥否?老夫游历江湖大半生,也算历尽千帆,或许可以帮得上忙!” 东方春生让这公孙浩瑾带领众人入城,一来想辨明公孙浩瑾所诉真假,二来想尽些力所能及之事,帮助一地百姓渡过难关。 公孙浩瑾未做多想,便一声应允下来。 “东方爷爷,这彰武郡似乎有些不太平啊!” 前往彰武县的途中,刘懿尽量压低声音,同东方春生聊着天。 “一百五十年前,董卓入京,诸侯争霸天下;一百年前,曹丕窜汉,天下三分一统;四十六年前,秦汉大战,尸堆成山、血流成河。细细数来,这天下何曾太平过?”东方春生轻轻叹气。 “在秦张良椎,在汉苏武节,不同之人生于不同之地,自有不同的性格。这公孙浩瑾虽然霸道了些,但也算是正道之士。将来,如果有谁想入我的望南楼,嗯,一定要有吞鸿开天之志、造福百姓之举、有担当义气之节,还有护国开疆之能!” 刘懿双眼坚定,停下脚步,看着东方春生。 “哈哈哈哈!一个酒楼,用得着做那么多事?难道你要以天下做酒楼不成?” 东方春生一双布满皱纹的手,抚摸在刘懿的脸上,老爷子悄然察觉到,站在他眼前的少年,已经不自觉地改变了志向。 “但你若是有此念想,去做做也无妨。那时,东方爷爷倘若还在这世上苟且,定要去做你的账房先生,若爷爷已经百年之后,也望你思无邪、行无异,善始且善终。” “哈哈!那懿儿账房先生的位置,可一定要给东方爷爷留一辈子。” 雪中,一串脚印在皑皑白雪中渐行渐远,像人生一样,轮轮囷囷,从不妥协,渺小且伟大!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50章 弃子仇心,大瘟遗祸(自传)上 关于身世! 吾姓苻名文,字永固,公元332年生人,嗯,今年应该九岁了。 可否具体? 我家住在大秦,我家有大秦最雄伟豪华的宫殿。我爹叫苻毅,他驾驭着强盛无比的帝国,百姓臣工都赞他治国有道、御人有术、手腕过人,被大秦草原百姓誉为‘天神赐予的神鹰’。 我娘名为周良人,生于贫户、长于市野,除了天生丽质,毫无背景可言。 我在家排行老四,我三个哥哥都是能文能武的狠角色,我大哥被誉为‘大秦第一武材’,是个少年英豪。 而我嘛,没啥本事,但我师傅说,我出生的时候,俸宫入青云,仙乐处处闻,麒麟走云阙,紫光开天门。 大侍令帐下郎官徐统曾言:此乃天命所归之兆。 我的额头右侧,天生便有一道虎爪形状的胎记,父亲说我同汉末三国曹孟德之子曹冲一样,天赋异禀、天资过人,是上天赐给大秦的宝物,在我们这一代,有希望率领大秦锐士,马踏黄河,饮马两淮。 也因为这胎记和异象,从我出生起,便卷入了无尽的麻烦和争斗之中。 大秦皇室历来争斗残酷,在不影响朝政、威胁皇权的前提下,皇帝更是推崇狼性夺权,我们四兄弟从出生起,便注定了只能活一个! 而最后安然无恙存活世间的那个,就可以提起皇室至宝魁狼刀,加冕为王,享受万人膜拜,权倾天下。 权贵荣华并非我愿,但想要活到死,只有杀掉我的三位哥哥,这是我五岁起便明白的道理! 三个月前,时值仲秋,娘携虎卫二百,带我回乡祭祖,行至密林深处,杀手涌至,娘被乱刀砍死,随行虎卫尽数阵亡,当场的局势,混乱不堪。 随行的师傅与奶娘护卫我一路向南,我们东躲西藏,终是跑到了汉朝境内。 起初,我们委身秦汉边境,可靠近大秦的薄州虎啸郡和孙江郡,仍有几位哥哥派出的刺客袭扰,我们既要隐姓埋名躲着汉军的查探,又要对付刺客高手,好几次险遭不测,无奈之下,我们只得继续南进,一直来到这彰武郡彰武城,靠着彰武郡突如其来的大瘟,我们隐匿行迹躲在彰武城的深街暗巷,算是站稳了脚跟。 我的授业恩师名为贾真真,是娘在四岁时携我去位于大秦的阴阳家圣地藏风山求得,是得道入境的高手,也是我最为依赖信任的几人之一。 在师傅的悉心教育下,我自认六岁明礼数,七岁熟诗书,八岁懂权谋,刚刚摸到了阴阳家观天象、察大势的门槛,但却没算到会有这一劫。 我的奶娘名叫欢悦,是跟随娘二十多年的侍女,她并无所长,在朝堂复杂苦恼的漩涡之中,她不仅负责我的衣食住行,也承包了我所有的快乐。 在师傅的运作下,我们三人委身一处因大瘟而死绝的民户家中,母亲的逝去令我心中哀痛万分。我本无意庙堂争斗,但母亲之死必须求个明白,我本打算请师傅带我借道回大秦,想着当面向父皇讨个公道。 师傅知我懂我,他告诉我:大汉讲仁义,大秦论勇武,但大道至简、殊途同归,所有的一切,归根结底,都离不开实力二字。四皇子如今势单力孤,纵然能够平安无事的站在陛下面前,也没有丝毫的话语权可讲,如果没有实力,回去何用? 同时,师傅叫我再思虑几日,想想今生所求为何物。 我遥记那天,师傅语重心长地对我说,“选择了就不要后悔,在没有选择前,人生的一切,都还有回旋的余地。” 我知道,此去前秦凶险万分,即便得知仇人是谁,能不能杀得了还要另说。 这几天,我瞧着已有白发的师傅和奶娘,围绕着我忙前忙后,经过几番踌躇,遂决意,放下杀母仇恨,一切从头开始,与师傅奶娘在大汉南方诸州寻一处安生地,平安隐居到老。 大瘟封城,无法进出,师傅携儿带妇,委身帝国疆域,也不好用强去硬开城门带我等强行南下,我们只得暂时居住在彰武县。 奶娘在集市上织卖布鞋,师傅乔装去郡守府讨了个差事,两人赚些散碎钱银,日子也算勉强过得去。 师傅总教育我:官得其人,民方妥之。 大瘟以来,我观这彰武郡郡守樊听南,还算中规中矩,开仓放粮,存粮不是积粮,集市运作有序,说明樊听南理政有方;发放钱财,按人按户到位,说明樊听南细致入微;寻求帮助,官民通力合作,说明樊听南深得人心。 虽然大瘟并无好转,但看这汉朝官吏,并不像父亲说的那般体制混乱、治理低能,还是有一些能人在位做事的。 一转眼,两个月已过,大瘟依旧,辛丑牛年到。 大年初一,奶娘用以艾叶熏香置于庭院,以作驱邪之用,并下厨做小菜四个,师傅以草书行春联一副,张贴于前门,题为‘以尘雾之微补益山海, 以萤烛末光增辉日月’,横批‘初心莫忘’。 看了看对联,我轻轻一叹,这是师傅在勉励我不要灰心气馁,应该振奋精神。 瘟间无酒,整座彰武城的酒水,都用作了消毒之用,我们三人,并无主仆之分,围坐炕上,点起一盏烛灯,灯火与柴火交相呼应,屋内暖意浓浓。 我无酒自醉,那日,师傅的情和奶娘的爱抚平了我满心伤痛,也淡漠了我的浓烈心愁。 茶余饭后,奶娘开始收拾残局,刷锅洗碗,我与师傅沏起一盏野茶,开始对饮小酌。 宫墙深深,往日里在天狼城过年时,总是烟花泛滥、人声鼎沸,我每每登临高处瞧见万家灯火,总觉得天狼殿里少了些什么,直到今天,我终于明白,原本应该阖家团圆、月赋情长的新年,在王室,最不讲情字。 在此等温馨的环境下,茶不醉人,我却自醉。 师傅脸色微红,抿了一口茶,意兴阑珊的问着我,“永固,你对这彰武大瘟之事,如何看待?” 我不假思索,利落答道,“所谓农为邦本,本固邦宁。郡守樊听南处理事情条条不紊,甚有章法,且受大汉国人爱戴,从他举动来看,樊听南不失为一名干吏,假以时日,成长为国之干城,也不为过啊!” 在我如实回答后,师傅哈哈一笑,“孺子可教也,可教也!”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51章 弃子仇心,大瘟遗祸(自传)中 草堂卧对夜炉话,发兴既在睡榻间。 坐思金缕暗霜去,恨身不如随南雁。 师傅便如我的父亲,得到他的赞赏,我的心里,竟比吃了蜜糖还要开心。 师傅宠溺地看着我,温了一口茶,说道,“不错,不错,仅从樊听南所作所为来说,四皇子答的甚是不错。但,凡事都要透过现象查到本因,多年前,为师在未入仕前,曾游历汉室江山,见这汉朝皇室被世家大族掣肘严重,导致政令难以全面下达到各个州郡,至使京畿王权做事事事放不开手脚,世族豪阀们的利益纠葛随处可见,不像我大秦以武定国,集权十分统一。当年汉武帝立下的那些相互掣肘的繁文缛节,如今反而误了子孙,也算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吧。” 师傅说完,低声笑叹了一嘴,“相比之下,我大秦帝国也好不到哪去,拱卫在京畿八方的八柱国,名为秦臣,实为异姓王,自治的权力极大。不然,以我大秦的国力和武力,恐怕早就挥师南下了!” 我是土生土长的亲人,师傅说的话,后半段我深有感触,但前半段我却听得云里雾里,索性开口直接问道,“老师,您所说的大族掣肘,此话是何意啊?” 师傅为我简单讲述了大汉帝国自四十五年前秦汉大战以来的朝堂变化和世族崛起,随后顿了一顿,慨然说道,“孩子,你有没有想过,彰武郡的这场大瘟,本来就是世族们争权夺利所带来的一场阴谋。” 我大惊失色,问道,“老师,此话何来?” 老师揉了揉太阳穴,轻叹道,“为了家族利益,这些豪阀们,无所不用其极。或许是他族觊觎这彰武郡郡守之位,故意用此毒计,欲陷彰武樊氏于死地,不然,为何这大瘟偏偏只在彰武郡彰武县,其他地方均不见得?又或是这樊听南自导自演,想以此为机达成不可告人的目的,不然,为何已经两月有余,州牧方面的驰援还没有回应?永固啊!为君者,要重本清源,以远见、见未见,你如果看不到一件事背后隐含的东西,很危险啊!” 关于师傅说的话中更深层次的意思,我一猜既懂,我明白师傅的意思,他虽然并未明说,但时至今日,他仍想让我返回大秦,争夺储君大位。 师傅絮絮叨叨,我左耳听,左耳冒,后来,我对师傅贾真真不耐的说,“老师,今日大年,是个欢喜的日子,永固与您手谈一局吧,既然学生已经决定归隐,世间这些纷纷扰扰,便与我们无关了!” 师傅宠溺一笑,闭口不再谈此事。 我看向窗外,月华如练,年年今日,今晚心最静,长是千里人! 谁又知,第二日,奶娘出门贩鞋,便没有再回来! 在大瘟之时,特事特办,郡守樊听南下令酉时禁城,每日此刻,我与师傅总会并排坐在门口土凳上,眼巴巴的盼着奶娘卖完布鞋,带着菜归来,然后一同下厨进餐,这个时候,小小的两合院儿,充满了我此生最大的、难得的快乐。 大年初二,我与师傅等来等去,直到灯火初上、明霞褪去,奶娘却仍然没有回来,我与师傅对视一眼,面露骇然之色,师娘应是出事了! 彰武县六里见方,城池不大却也不小,师傅带着我,东躲西藏,绕开了郡兵与民户,去了集市、郡守府和医馆,依旧渺无音讯。 我气喘吁吁,又急又累,师傅见我渐呈无力之势,干脆背着我,轻步摇移,飘荡在大街小巷,趴在师傅的背上,我明显感觉到,他的身子在微微颤抖。 奶娘是我和师傅不可抛弃的家人,在大秦经历惊天巨变后,她已是我和师傅生命中不可或缺的女人。奶娘和师傅,一个春风化雨,一个春泥护花,我不敢想象,没有她的日子,我该如何度过。 寻遍全城无果,唯剩城东宣伟巷未去,那里如今是一片禁区,郡里的医曹掾奉郡守樊听南之命,将患病者集中至此医治,除医者外,闲杂人等绝不可入。 一番思量,我与师傅还是决定,偷偷潜入,进去看看,我虽然才九岁,但我隐约感觉,奶娘可能是我这一生,最后一个待我以诚的女人! 师傅乃是致物文人,在小小的彰武城里,他就是横行霸道的存在。 及近宣伟巷,师傅凭借能力,悄无声息地打晕了两名医曹辅官,我与师傅各自换上了辅官制服,以白布掩面,混入队伍。 不一会儿,我就眼眶通红的跪坐在一张床榻边,上面躺着我面目惨淡、皮肤微红的奶娘! 看来,她染上了大瘟啦! 见到我与师傅后,奶娘的双眼似乎回过了些许神采,她无力地想伸出手摸摸我的额头,但又缩了回去,我立即想上前抓住,却被师傅马上制止,两人不约而同的向我轻轻摇了摇头。 这大瘟会传染,如果我摸了奶娘,我和师傅,恐怕都要躺在这里。 我的眼睛终是决了堤,泪水不听使唤地夺眶而出。 师傅使劲儿捂着我的嘴,奶娘则温柔地看着我,很快眼中流露一丝决绝之色,随后又温柔地、轻声地对我说,“永固,好好的世道,哪有什么天灾,无非人祸罢了。自古天家最无情,我大秦王族,更是如此,你若不愿,找一处安静的地方终老一生,也是善举。孩子,要记得,切莫做那此夕穷涂士,更不要为我郁郁伤寸心,未来的某天,会有一个更好的女人,替你娘和我更好地照顾你,要好好,好好地活着!” 说完,奶娘万分留恋的看了我一眼,旋即向师傅微微点了点头,师傅面露不舍之色,微微点头回应了一下,利落地将我拍晕,提起我迅速撤了出去! 大年初三,我在微微头痛中醒来,意识迷迷糊糊之间,我习惯性地寻到洗漱盆,手插入盆中的那一刻,我瞬间清醒,旋即泪流满面。 奶娘,走了!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52章 弃子仇心,大瘟遗祸(自传)下 大秦地处北洲寒地,冬冷夏凉,从小到大,奶娘总会在我起床之前,将温温的皂荚水备好,或抱、或拉、或哄的将我‘骗’到木盆前,洗漱一番,而后为我端上热气腾腾的早饭。 今日,盆中空空,想必,昨日之事,是真的啦! 我踉跄走到四肢不齐的桌边,桌上,有破布纸条一张,蛮头两个、咸菜一盘。我想起奶娘临别前说的话,擦干眼泪,一边狼吞虎咽的吃着饭食,一边拿起布条,只见师傅留的纸条上写着:故人已逝,彰武丘墟,振奋精神,再起新程。勿出,勿念,待吾归! 酉时,全城再次开始宵禁,我依旧坐在那土凳上。 月替斜阳、孤子当门、寂寞无奈,昨日难回首,草屋此夜甚寒呐。 等到月落西墙,一道熟悉身影浮现眼前,师傅迈着沉重的步子,缓缓归来。 见师傅布衫依旧,发髻无恙,我悄悄抹干了眼泪,高兴地跑向师傅,师傅温和一笑,将怀中烧鸡递给我,搂着我一同走进屋内。 饭上,我急切地问着师傅,“老师,奶娘情况如何?痊愈了么?” 师傅并未回答我的问题,一反常态,慢吞吞的将烧鸡撕成小块儿,细嚼慢咽,对我的问话,不做任何声响。 师傅虽才学颇高、工于心计,但在我面前,极不擅长遮掩表情,我一见状,便知道事情不妙。 于是,我赶忙抓住师傅的手臂,高声急呼,“师傅,究竟如何啊?” 师傅酌了一口热水,看向小窗外,眼中藏满了不甘与情思。 “今早,欢悦走了!永固啊!听师傅一句,吃完这顿饭,我们走吧,以师傅的能耐,这小小的彰武城,还困不住你我。师傅为你找一处清净地,了此终生,也是不错的事情!世上的事儿,没几个人说得清楚。” 我没想到,如他这般立志平定天下乾坤的人物,竟也有心灰意冷的一天。 我心有不甘,情绪失控,痛哭流涕,肆无忌惮地哭喊道,“那。奶娘呢?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这大瘟背后,究竟有怎样的谋算?到底是天灾还是人祸?您从小便教育我是非分明,若这世间没有个黑白对错,那岂不是太过悲哀了吧?” 师傅轻叹一声,“孩子啊,在这世间,黑色和白色都太过扎眼,能够一直保持灰色,已经十分不易了。” 而后,师傅一边摸着我的头,轻轻安慰,一边温声说道,“孩子,给你讲一个故事,你可听过彰武樊氏?这樊家乃三国蜀汉尚书令樊建之后,诸葛恪曾评价樊建‘才识不及宗预,而雅性过之’,樊家算是一个儒气十足的家族。公元295年,这汉神武帝刘谌与我大秦鏖战,惨胜归来后,命樊建之孙樊诚为彰武郡守,教化百姓。樊诚死后,其子樊听南继承郡守之位。” 我哽咽问道,“这与今日之事,有何干系?” 师傅为我抹去泪水,慢慢悠悠的说着,“穷富不过三代,算来算去,这樊家已经五代为官了。随着当年刘彦登基,与樊氏一族同在彰武郡的公孙家族立下了从龙之功,继而扭转颓势,再度中兴。一山不容二虎,可能觊觎这郡守之位的公孙家族,已经急不可耐了吧。也许樊氏感觉家族地位岌岌可危,他们急需大功一件借以巩固地位。” 我眼神涣散,颓然跌坐在土炕上,思索之下,声音骤冷,“于是便有了今日之瘟,对么?所以,彰武城内遍地尸骨,是人祸,对么?所以,我的奶娘,就活该成为他们争权夺利的牺牲品,对么?” 师傅没有答话,他稍许沉默,将一只鸡腿放入我的盘中,淡淡道,“快吃吧,孩子,吃完后,咱们小憩一会儿,今夜,我们就走。为师已经想好了,带你去大汉西南的仪州,那里山好水好,距离大秦又远,最适合修身养性的隐居生活啦。” 我强憋着又要夺出眼眶的眼泪,大口大口的吞咽着鸡腿。 师傅啊,这鸡腿好硬啊!及不上奶娘做的千万之一啊! 夜深人静,我和师傅坐在屋内默不作声,沉浸在驻留彰武的最后时光。 回首故山千里外,别离心绪向谁言? 院内一声吱嘎,打破了我与师傅的安静。 师傅眉头微皱,深深瞧了我一眼,旋即向外望去,他指尖微动,旋即冷哼笑道,“呵,好大的阵仗,居然一次派来了六名破城境的高手,能拿出如此阔绰的手笔,恐怕也只有大秦的几位皇子了!” 说到这里,师傅俯身看我,眼中的冷厉,渐渐变为柔情和期许,他轻柔抚摸我的发髻,慈祥地道,“孩子,追兵到了,从对方的阵容来看,今日之事,恐无法善终了。为师去引开他们,你去躲在狗窝里,记住,无论如何,千万不要发声、不要出来!伺机逃走,孩子,除我之外,还有一人受帝国差遣,在暗处护你,有此人在,可护你半生周全。” 一番嘱托后,师傅又对我语重心长地说道,“孩子,记住,但有远志,不再当归,若想做隐士,需安分守己,忍受人间一切难忍之事,若想做帝王,需拉拢帮手、收敛能人,即位以后莫以心情论事情。还有,贤哲不苟合,出处亦待时,如果要返回大秦争夺帝位,必须要找一个恰当的时机。你我今生的师徒缘分,就,到这吧!” 未等我有所回复,师傅决然夺门而出,再也没有回来,我躲在狗洞,迟迟没有出来。 七岁那年,我拜读了曹子建的《洛神赋》,我小笔一挥,写到:世间苦乐,皆我所求,欢喜忧愁,都可入酒! 从那以后,我受父亲盛赞、宠爱万千,最终兄弟反目、刀戈相见! 想必,我这一生,也该如曹植一般,举目无亲、孤独一人吧! 星分斗牛,初春夜冷。 大地带来的寒意,让我打了个寒战,骤然把我的思绪带回到了人间,我透过狗洞缝隙,看向破败温馨的小屋,心头逐渐坚毅。 师傅与奶娘的拳拳心意,不可辜负,我,一定要活下去! 我强忍心痛,思索之下,将地上狗屎涂在脸上,胡乱扯坏衣服,在地上滚了几圈,瞬间变成了乞儿模样。而后,我迅速翻过土墙,偷偷摸摸向城南移动,因为身材矮小灵便,很顺利的避过了夜巡的郡兵,在我到达城门之时,暗处一个声音忽然传来,“小子莫动,伺机待发,翌日随传令兵一同出城。” 紧要关头,师傅口中所说的暗中护我之人,终于开了口。 我没有丝毫犹疑,立刻就近委身暗巷。 大年初四,正午时分,靠近城南的破草堆中,我已藏身一夜,此刻的我彻夜未睡,饥冷难耐,不敢睡,也不敢动。 就在我心力交瘁即将陷入昏迷时,暗处再次传来急促声音,“小子,快,用上你吃奶的劲儿,奋力跑出去!” 来不及多想,我用尽仅剩的气力,向南门跑去。这时,南门竟鬼使神差般的打开,对面有一行人缓缓向我走来,为首的赫然是公孙家族三公子公孙浩瑾,随行之人有老有小,有鹰有狗,甚至还有一个光头小缁流。 我并没有仔细打量眼前这对奇特的组合,只管纵身飞奔,可跑至半路,双腿骤然瘫软,我心中骤惊,暗道不妙:三九寒天,我的身体早已被冻得僵直,加之腹中无食,此刻已是手无缚鸡之力,再难向前寸步啦。 可就在弹尽粮绝之时,我只感觉被一股热流裹挟,脚下生风,全身充满了力量,我即刻发力冲刺,跑的竟然比日常要快得多。 守城郡兵上前,试图用风火滚叉住我,被我灵敏低头闪过。 对面一行看到我这浑身恶臭的乞儿跑来,不由自主的闪了一条路,即将擦肩而过时,一名浓眉鹅脸的少年突然伸手,一把果子出现在他手中,我快速抓了过去,旋即闪出城外。 出城霎那,隐约听到身后一佩剑男子说道,“娘唉!这是高手啊!” 不知向南跑了多久,一片群山出现在我眼前,确认身后无追兵后,我坐在山脚,一口一个果子,冷冷地看着这座城。 山抹微云,天连衰草。师傅与奶娘什么都没有留给我,而我,为这座城留下了无尽的仇恨。 天有长时地有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听到那山脉中低沉的野兽怪叫,我毅然向其中走去。 我发誓:待我功成,定要大军压境,屠尽彰武,这里所有的人,都要为师傅和奶娘,陪葬!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53章 审其名实,慎其所谓(上) 大年初四,正午时分,日光正浓。 刘懿一行人在公孙浩瑾的引领下,淌过厚重的积雪,七转八转,终是站到了彰武郡彰武县的正南门。 作为和凌源城行政级别并列的一郡治所,彰武城自有其过人之处,《汉律·城建章》所言:州治所,十里见方;辅城者,八里见方;郡治所,六里见方;县者,四、五里见方。中央财决司统一拨款,丞相府、州牧府、始终局三司监造,不可违制擅改。 这六里见方的彰武城,在凌源山脉北侧骤然拔地而起,建的是雄壮瑰丽、大气磅礴,城上的城防器械应有尽有,护城河纵深宽阔,特别是那城门上矫若惊龙的‘彰武’二字,打眼一看,便可以直白地感受到塞北的彪悍民风和时刻备战的刀兵气息。 这座气势恢宏的彰武城,与刘懿老家华兴郡治所凌源县城相比,凌源城的城建和城防,便显得小家子气了! 几人站在城门口,着实感慨一番,直到刘懿打了个哆嗦,公孙浩瑾便神气扬扬,小手一挥,大喊了一句‘开城门’。 城门十分听话,吱嘎一声,顺势而开。 到了自家的地盘儿,这位公孙三公子一扫方才晦气,双手一背,昂首挺胸,小步轻移,悠哉悠哉地走了进去。 “还别说,这幅好皮囊配上人模狗样的这几步,还真有一派大家风范呢!” 年少总轻浮,东方羽这丫头一路上始终在叽叽喳喳,到现在也没有停嘴。 刘懿一边走,一边打趣说道,“嘿嘿!羽妹说的是,但这三公子的皮囊比起一显都要稍逊一筹,更莫说比我了!哈哈。” 一显对刘懿的厚脸皮十分不悦,他适时来了一句,“tui!黑的像一块儿木炭,还恬不知耻和人家比!” 东方羽嘴一咧,正要回话,对面忽有一乞儿模样的少年,直直向南门跑来,郡兵赶忙打算拦住少年,却因少年步速太快,来不及叉住那少年,眼巴巴看着那乞儿向即将入城的众人直冲过来。 死士辰急忙低喝一声‘快闪开’,一行人齐齐向左右闪躲,城门中央顿时腾出一条小路。就在乞儿模样的少年与众人即将擦肩而过时,刘懿将怀中的一把果子掏了出来,向小路中伸出手,那少年顺势一抓,跑出城去! “娘唉!这是高手啊!”死士辰啧啧两声,看着越跑越远的少年,“小小年纪,脚上功夫便如此之好,定是个武学奇才,若遇良师,苦心修炼一番,将来必成一代武学宗师。” “孩子,不派人追吗?若是那孩子也身染大瘟,万一传染出去,岂不是坏了大事?”东方春生对着公孙浩瑾,有些忧虑。 “前辈有所不知,染者虽初时稍感无力、全身生疮,然发病之快,超乎想象,感染者,一个时辰,必定是全身微红,两个时辰,必定瘫软倒地,至于生死,便只在七八日之间,如果体质稍差,一天一夜便会毙命。这小子若是身染大瘟,早该浑身疲软无法行动,不可能跑的如此之快!所以我断定,这小子并未染上瘟疫,是一个身体健康之人。况且跑了一个,并不影响大局!” 公孙浩瑾故作聪明地说完,随手裹了裹狐裘,熟练从守门郡兵手中取过几块儿混合着酒气和药气的白布,递给了众人。 对于公孙浩瑾的说辞,一行人给出了不同的反馈,夏晴、死士辰觉得跑了一个正常人无关大雅,东方春生、一显则觉得如此封城有些草率,一行人吵吵闹闹,你言我语,在白布裹面捂住口鼻后,才在公孙浩瑾的带领下进了城。 城内,并没有众人所想的艰难困苦,街上行人有序、集市有人、酒肆有客、家家有肉,除了人人面裹白巾外,仍然保持了一派欣欣向荣的气象。 公孙浩瑾继续仰头背手,趾高气昂带众人穿集过市,其中不乏有小地痞谄媚地叫上一声‘公孙大哥’,也会有许多农户人家憨厚的喊一声‘公孙小少爷’,公孙浩瑾脸上流露出一副看透世事沧桑的长辈模样,一一挥手点头回应。 走到一处人流稀少的空地,公孙浩瑾重重地叹息了一声,道,“按照习俗,本该初五开市破忌,奈何今年大瘟,为了百工生计,樊大人便随了特例,在初四便允准开市卖货,也好让贫苦人家挣些吃食。” 公孙浩瑾默默回头,低沉道,“卖布鞋的欢悦大娘,布鞋编的真不怎么样,但烧鸡做的却是一绝,可惜喽,几日前染了大瘟,昨天早上西去了!我有几个很好的玩伴儿,也走了!这该死的大瘟,也不知何事才能过去。” 刚刚被集市热闹气象勾起烟火气儿的众人,被公孙浩瑾的一番哀愁再次打压的心情沉重,纷纷默不作声。 刘懿走到公孙浩瑾身旁,皱眉问道,“公孙大哥,自古以来,大瘟总要隔门闭户,断绝烟火,才可控制情势,以候佳音,为何此地日不闭户行人熙攘,这与传统的处理之道大相径庭啊?” 公孙浩瑾一副长者模样,身后的两只大黑狗也跟着摆起了深沉,他故作神秘地道,“这大瘟并不传染,但到底因何而起,却不得而知,所以樊大人才敢开禁集市。不同之事当有不同之法,刘老弟啊,你历练的还是不够啊!” “呸!我懿哥读过的书比你吃过的饭还要多,本姑娘走过的路比你吃过的面条连起来还要长,少在这跟老娘摆谱,信不信我打掉你的门牙。” 公孙浩瑾可能只是玩笑之言,但见到这才认识不到半天、一无是处的阔少爷,竟敢如此打趣她的懿哥哥,东方羽心中不爽,立刻向其张牙舞爪,露出了‘虎牙’。 “我,本公子很少吃面,毕竟,有酒肉,谁吃面?” 素来嚣张跋扈的公孙浩瑾,碰上了野蛮专横的东方羽,嘴上不太服气,但短暂接触又不了解对方底细和秉性,一下子不知该如何作答。 “谁管你每日进食如何,你就是吃糠喝稀,也与本姑娘没啥干系!”东方羽凤眼一瞪,叉起腰,一脸不屑。 公孙浩瑾被气的七窍生烟,说也说不过,打也打不赢。 一气之下,他喊了一句‘诸位随我去找樊大人’,而后拂袖自去。 比起城池,华兴凌源城稍逊一筹,但比府邸,这彰武郡郡守府比起应知的华兴郡郡守府,可算得上草鸡比凤凰了。 走进郡守府,整体门厅破旧、壁柱少漆,残败不堪,进入正门之后,众人更觉这府邸处处透着‘破败’二字,与街上的锦片繁华相衬,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如果不是府中来来往往的小吏,没人会相信这里竟是薄州最富庶的彰武郡的郡守府。 据公孙浩瑾在途中介绍,郡守府与郡府兵营皆在此处,自成内城,白日喊杀操练声从不中断,近年来,樊听南将钱款多花在养兵练兵和置购耕具上,在修缮府邸上支出甚少,也难怪郡守府陈旧没有门面。 鞋子合不合适,只有脚知道;当官为不为民,只有民知道。 樊听南不求表面而求实效,这一举动,深深赢得了百姓和官兵的拥戴!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54章 审其名实,慎其所谓(中) 见到郡守府这般景象,又听闻公孙浩瑾对郡守樊听南的评价,他们不由得对这位樊大人敬仰起来。 “这樊郡守,处理政务有些手段,若是我大汉的官吏都能如他这般务实,极心无二虑,可算得盛世太平了!”夏晴轻轻地叹了一声。 东方春生习惯性地用单手揉搓悬佩腰间的钱币,感叹道,“古人多实,今人多妄,是故古人自知,今人不自知,如是而已。十二年前,世族长安兵谏,燃起帝国烽火,拥立大皇子为太子。他们自认为已经谋得大利,殊不知,他们已经失去了赖以生存的圣心和民心呐。” 刘懿好奇问道,“东方爷爷,十二年前发生了什么事啊?” 素来对刘懿有问必答的东方春生,欲言又止,摇了摇头,沉默不语。 刘懿心思缜密,见到东方春生刻意躲避,便也不再多问,不过,小小年纪便浸淫书海多年的他,从未在书中的字里行间内,这也勾起了专属于少年的好奇心,他心中暗下决定,准备找个机会探查一番这桩陈年往事。 “大家随我来,或许,可以听到些有趣的东西。”刚刚正在查探府中情况的死士辰,心念一收,突然冷哼一声,语气冰冷,“公孙小少爷,你就莫要跟来了!感谢你将我等带至此处,相信我等定会还彰武百姓一个公道。” 死士辰的陡然变脸,让几人心中大疑,他们猜测死士辰定是发现了些什么,一个个跃跃欲试,都想一探究竟。 弯弯曲曲、幽深窄长的巷子里,往往藏着诱人的利益,和无法预知的危险。 众人小心翼翼地跟着死士辰,死士辰案剑轻步跟着那颗注入了心念的小珠子,一行人东拐西拐,终是到了一处荒芜至极的僻静地, 公孙浩瑾还是跟了过来,也正因为公孙浩瑾,众人在这郡守府方能一路畅通无阻。 “请诸位在此稍后!” 死士辰放下一句话,便兀自碎步轻移,不一会儿,只听几声低沉闷喝,几个潜伏在周遭的暗桩,被死士辰无声无息地一一剪除。 所谓艺高人胆大,纵观帝国境内,如死士辰一般的破城境高手,并不是随处可见,据汉朝中枢十二卿中的廷尉寺下属专门负责缉拿江湖高手的捕鼠司和宗正府文通馆共同记载,大汉、大秦、乌孙、大月、高句丽、骠越等大国共有破城境以上武人和致物境以上文人不到两千人(乌孙、大月隶属西域诸国,西域南道二十九诸国、北道三十二诸国高手计入乌孙、大月两国),在茫茫天下亿兆黎民间,可谓凤毛菱角。 而在已知的两千多人中,大汉与大秦共同占据‘大半壁江山’,也就是说,大汉帝国千万里疆域内,只有一千多名破城境以上文人和武夫,分布在州郡,可谓少之又少,偏居帝国东北的高句丽这等小国,破城境以上高手屈指可数,当然,山野林泉间的隐士高人,另当别论。 也正是因为有死士辰这种江湖上游高手在,对于今日擅闯郡守府腹地的举动,众人虽然心慌的很,却也有恃无恐。 阴谋起于暗室,大祸起于萧墙,众人见人头攒动的郡守府,居然有一处如此僻静的地方,如此僻静的地方,竟然还有暗桩守卫,心中更加疑惑了。 一行人留下小一显在凋敝的小院门口盯梢,其余人蹑手蹑脚的蹲在破茅屋外,屋内二人正控制情绪、压低声音,互相以嘴‘攻伐’。 “大哥,我可是你亲弟弟啊,我怎么可能做如此大逆之事?”屋内一人声音沙哑,话语中偷着一丝勉强和激动。 “笑话,你是我弟弟,与做不做悖逆大道之事有何干系?你不觉得这句话有些驴唇不对马嘴吗?”另一人声音极冷,冷中明显带这愠怒。 “大哥,弟弟若有操纵天灾之能,何必至今仍是百姓之身啊!大哥!”屋内的‘弟弟’言语诚恳,似乎在奋力解释。 “哦?若彰武大瘟不是天灾而是人祸呢?樊观北啊樊观北!你辱没了我樊氏四代家风啊!”屋内的‘大哥’似乎已经怒火中烧,愤然道,“樊观北,今日,我有三问,若你能一一对答,便算是我樊听南误怪了你!” 屋外偷听的刘懿等人恍然大悟,原来屋内正在对话的,正是郡守樊听南和他的弟弟,樊观北。而从两人对话来看,樊听南显然发现了瘟疫背后的隐情,这场导致千人丧命的大瘟疫,似乎是人祸,而始作俑者,似乎正是樊听南的亲弟弟,樊观北。 这个结果,让刘懿原本舒卷眉毛皱在一起,眼神渐渐冰冷,渐有一丝不易为人所察觉的杀意。 “大哥请问!弟弟必知无不言。”屋内的樊观北不再如方才那般言之凿凿,言语突然平静下来,对樊听南答道。 “其一,大瘟以来,寻常农户、兵士护卫、小贩商户、世家官吏,多有染疾,为何你樊观北的亲眷、妻儿、仆从、私兵皆未有恙,难道这大瘟长了眼睛?亦或是你有神奇之法?使你自家的仆从躲过了瘟疫的肆虐?”樊听南语言平顺,却给人一种不怒自威之感。 “哎呀呀,大哥,此话可是诛心之言呐!大瘟以来,弟恐为大哥徒增烦恼,严管亲眷,严禁出门,所以家人们一切安好,而私兵、仆从皆为大哥所用,弟也想不通这是为何啊!” 三言两语,樊听南第一问被樊观北化于无形,言语之间,反倒反咬了樊听南一口。 “好好好!第二问,近日为百姓所发之粮,皆出于官仓与我樊家私仓。在我任职郡守之后,一应家务之事我便不再参与,可为何吃过我樊家私粮的百姓全部获病,其他人却平安无事?”樊听南又冷了几分。 “大哥,这,弟也不知啊!我樊家族人也是吃咱们自家私粮,也没有全部病倒啊!”樊观北一个不知道,又将事情推脱的干干净净。 “第三问。”樊听南顿了一顿,从怀中掏出一小包棕色药粉,“这是你的管家樊义交给我的,据樊义交待,数月前,你樊观北秘密从距城北十里的水河观运回三车此物,初时差人洒于集市之内,大瘟爆发后,索性将其倒入我樊家发放的私粮之中。这,是何物?若是补药,弟可敢尝上一口?若是他物,我需要一个解释!” 人证物证俱在,屋内顿时静的有些可怕了。 屋外,众人咬牙切齿,东方春生更是气恼的双手颤抖。 家族纷争,祸及百姓,如此行径,与凌源刘氏有何异?与国家蛀虫又有何异? “哎!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啊!”樊观北叹息一声,随后放开声音,呴吁怒道,“大哥,论能力、论才学、论相貌,我自认不比大哥逊色,只因晚生了半刻,饭要大哥先吃、官要大哥先做、好的要大哥先选,我,不甘心。” “所以,你便用了如此手段?若大哥猜得不错,待时机成熟、百姓生怨,你便要煽动民众、嫁祸于我,上表朝廷、编织罪过,夺取郡守之位,对否?若我所料不错,我派遣前往破虏城向州牧大人传信的郡兵、向外求援的义士,之所以音信全无,便是遭了你的毒手吧,对否?哎,这么多年,你终是说了实话,也入了歧途啊!” 面对樊听南的悲叹,樊观北冷哼一声,“走这条路,我从未后悔。”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55章 审其名实,慎其所谓(下) 世间从没有后悔药可以买,从樊观北决定做这件事情开始,他注定没有回头路可以走。 此时的屋内和屋外,安静的要命,屋外人翘首以盼,等待着樊听南给出决断,屋内人往复徘徊,迟迟不决。 良久,樊听南语言颓然,声音略带颤抖地道,“你呀你,叫大哥说些什么好?这么多年,我主外、你主内,樊家蒸蒸日上,你难道不知‘兄弟同心,其利断金’的道理?有没有解药?快拿出来!听哥的,现在回头,为时不晚!” 樊观北的声音十分冷静,张口道,“拿出解药后呢?大哥要如何处置弟弟?” 樊听南一声长叹,不舍道,“押入打牢,等候审判,秉公处理。” “呵!免了吧,大哥!我早料到以大哥的聪明机警,不日便会猜到此事的因果,我也料到你我兄弟,必有今日之结局。我本想,如果大哥你对此事装聋作哑,对弟弟我宽容一二,待此事一了,便想个办法让大哥你远遁天涯,可惜事与愿违啊。我的好大哥,你以为我会空手而来么?实话告诉你,我聘请了江湖杀手埋伏于此,今日,弟弟便送你走了吧!来人!” 樊观北话音堪堪落地,屋内屋外又是一片寂静无声,本该响应樊观北号令出现刺杀樊听南的死士们,并未如约而至。 这让樊观北心情明显有些紧张,立即又大声急迫喊了一句,“死士何在?快快现身,诛杀此人,黄金万两。” ‘砰’,阻隔屋内屋外的破门,被一脚轰然踹开,死士辰、东方春生、公孙浩瑾、夏晴、刘懿、东方羽依次走入,怒视着樊家兄弟。 樊听南、樊观北兄弟二人瞧着鱼贯而入的一众老小,均目光惊疑,面露惊讶之色,樊观北惊中带惧,樊听南则惊中带喜。 “樊叔叔,这几位是我今日南巡时,于南城郊外所遇路人,他们江湖阅历丰富,晚辈想他们或许可以帮衬一二,我便将他们带了过来。” 公孙浩瑾向樊听南简单介绍了一下几人来历,其余只字未提。 “樊观北,高而能卑、富而能检、贵而能贱、智而能愚,是谓君子。” 入屋的刘懿,联想到旬月前发生在凌源城的种种,不禁激动万分,他浓眉急皱,鹅脸通红,情不自禁大声厉喝。 刚才那一幕,着实让他想到了一个多月前的望北楼,这些所谓的权贵豪阀,总会视人命如草芥,在他们眼中,百姓的生死,一文不值,只有自己的利益,才是永恒。 “你身居高位而不求德,坐拥金银而不利民,万千富贵而不知足,智计上佳而不思正。你,该死!” 刘懿破音大骂,随着他身体的剧烈颤抖,头上插的筷子木箸都震掉了下来,显然,这位素日里性格极佳的少年,已经愤怒到了极点。 众人亦是怒目而视,眼中似有火山一般。 死士辰收剑回鞘,冷冷地说,“樊观北,你埋在暗处的那几只臭鱼烂虾,已经被我解决了,莫要等了!” 见这一行人是来为自己‘主持公道’的,樊听南底气陡增,他恢复了往日模样,对樊观北宽慰说,“弟弟啊,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交了解药,随我回去吧!公道自有民断。” 樊观北一声冷哼,阴笑道,“民断?我的好大哥,咱也不是三岁孩童,若要民断,我岂不是要挨那千刀万剐?” 樊听南仍欲劝诫,却被樊观北厉声打断。 “解药,没有!人,我也不会回去!我多年的恨,岂是三言两语可以说得清的?哼哼,大哥,我死了,我的属下会继续投毒,待到这座诺达的彰武城只剩你一人之时,岂不是更有意思?” 说完,樊观北从袖间抽出短匕一把,向自己脖子上抹去。 知弟莫如兄,樊听南抢先洞察先机,见樊观北有自决的打算,眼疾手快,一把夺过匕首,就势踢倒樊观北,夏晴麻利上前将樊观北紧紧按住,使其挣扎不得。 樊观北大声疾呼,“让我死!” 刘懿怒不可遏,斥责道,“你不该死在这里,你应该在丧失亲人的彰武父老面前,受千刀万剐之刑而死。” 郡守府中听到草庐喊声的郡兵,此时也已前赴后继赶到,后面还锒铛着边哭边喊着‘爷爷不让进去’的小一显。 郡兵一拥入内后,立即将樊观北五花大绑,操纵彰武大瘟的罪魁祸首,就这样被阴差阳的错缉拿归案。 “郡卫长,将嫌犯樊观北压至郡牢,即刻传决曹掾、法曹掾连夜会审,翌日一早既要成文。另,传仓曹掾、市掾速来议事。还有,着郡卫尉点郡兵四百,即刻启程,兵发水河观,将妖道与解药一并带回。” 说罢,樊听南转过身去,没人能看清他的表情,但他言语之中,却透出极度不舍与悲伤。毕竟,那是他血浓于水的亲弟弟啊! 在众人面前,将樊观北下狱,这无异于间接判了樊观北的死刑。 亲哥哥送走亲弟弟,这个戏码,换谁置身其中,也会无限伤情的。 甲兵领命而去,待破屋仅剩刘懿一行与樊听南、公孙浩瑾后,樊听南走向公孙浩瑾,满脸愧疚道,“贤侄,樊叔叔愧对天子期许,愧对彰武百姓,将来若你经营公孙一族,切不可重蹈此覆辙啊!” 公孙浩瑾看着悲伤的樊听南,动了动嘴唇,轻声拊循道,“浩瑾谨记叔叔教诲,樊叔叔,此事乃樊二叔一人之过,非你之罪!您切莫自责。” 樊听南擦了涕泪,走到众人面前,深深作揖,感激涕零,道,“诸位义士,听南在此替彰武百姓,谢过诸位!替我樊氏一族,谢过诸位!大恩必重谢,有何愿望,尽管开口,我樊听南定当竭力。” “哎!樊郡守,彰武百姓有你与樊观北,也不知该大喜还是大悲啊!我等只是游历于此,无心讨赏,你,好自为之吧!” 东方春生暗叹一句,在刘懿与东方羽的搀扶下,缓缓走出门外。 “慢!诸位且慢,听南还有一事相求!”樊听南快步走到众人前面,再次拱手,低头不看众人,闷头快速说道,“诸位义士解我烦忧、了我心愁,听南实在不该有额外请求,然,这水河观颇为玄奇,观内有一二高手,这三百郡兵此一去,也不知是成是败。我看这为佩剑大侠武功高强,听南斗胆,还望,还望这位大侠能够从中帮衬一二!” “好!我答应了。” 斥虎帮个个热血,这种铲除凶恶之事,他们义不容辞。 死士辰爽利答应后,将辰剑一提,朗声道,“不过,我有两个要求。其一,我作为刺客,只在暗处相机行事,成败不论;其二,事成之后,我要黄金千两之数,以为酬劳。” 死士辰本就是刺客杀手之流,这两个要求,算得上是行内规矩。 “好,明码标价!大侠果然真义士!” 在彰武郡扎根多年的樊氏一族,可谓财大气粗,千金之数对于樊家来讲如九牛一毛。樊听南想都没想,便答应了下来。 半个时辰后 樊听南独自一人站在彰武城上,远眺北去的军队和若隐若现的水河观,双手攥拳,猛砸城墙,泪如雨下,自责道,“若我早一点发现,城东那几千座坟,在今年夏天应是一片肥沃草场;若我早一点解开他的心结,我这傻弟弟此刻应是恭顺良谨的一个好人。我这郡守,不称职,我这大哥,不合格啊!” 世间八万字,情字最伤人,名利最诛人! 终是相知成寞客!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56章 苍苍水河,袅袅荒途(一) 城水相依,剑破彰武势难回;山水相望,海动山倾风月摧。 对于这塞外第一要地、宝地、重地,在苍茫的历史长河中,彰武郡注定会留下一段段佳话与浓墨重彩的传说。 大汉帝国自百余年前重归一统以来,除了甲子前的诸侯王和当今世族手中权力呈覆水难收之势,孝仁帝刘禅、神武帝刘谌及现帝刘彦历览前贤,极为重视权利制衡。 特别是在十二年前发生世族豪阀联合逼宫作乱之事后,刘彦对满朝文武官员手中兵权的拿捏,可谓是洞若观火、调配有度。 仅从兵制而言。天下官威赫赫的‘五公’之中,大都督战时总揽都督中外诸军事,总揽全国军权,日常是虚设职务,从不指定专人司职; 文官之首丞相府下设东营校尉、西营校尉,卫兵共计有两千四百人,司职丞相府日常护卫,归丞相直接管辖,这些卫兵仅是护卫丞相之用,无权执行缉拿、处决等任务; 御史大夫所在的御史府,下设御史卫长、御史卫左、御史卫右、诏狱长等武职,御史左右卫各统兵一千二,诏狱长帐下狱卒二百,均为御史大夫亲率,可奉命缉拿处决全国要犯,其权力和职能较大; 太尉府无兵,却可监察、检举武官不法,考察武官才能,掌管皇帝虎符,同时负责新成立的大汉十二内卫日常吃住,及四百石以下武备军军官、四百石以下水军军官任免,地位超然,无人胆敢小觑; 武官之首大将军府下设五营中郎将,每营兵三千,驻守长安城外五处关隘要冲,拱卫京师,由大将军直接调遣,说的直白一点,大将军便是京畿长安地区的最有实权的武官。 大都督、丞相、御史大夫、太尉、大将军五个官职,便是世人口中的帝国‘五公’,这五位大臣均金印紫绶,秩俸五千石,位极人臣。 就兵言兵。 在帝国地位仅次于‘五公’的‘十二卿’中,太常寺设陵卫长4人,卫士一千二,这些卫士主要负责守卫皇陵,驱赶盗贼,由太常直接调遣; 光禄寺设光禄少卿一人,光禄少卿为宫廷外围宿卫之长,统领光禄丞及车、户、骑郎将各四人,统步、骑、车兵共九千,主宫廷外围护卫,是个实权要职。 当年刘权生初入官场,便得此要位,足可见天恩浩荡! 除此之外,光禄寺同时设五官中郎将一人,五官中郎将为宫廷内卫宿卫之长,统领左中郎将、右中郎将各两人,统骑军,羽林中郎将为宫廷内卫步兵统领,归属五官中郎将节制,内卫共步、骑六千,主宫廷内围护卫,以上将士皆归光禄勋帐下,由此可见,光禄勋在皇宫地区的职责,十分重大; 卫尉府设公车司令、左都侯、右都侯、南宫卫士令、北宫卫士令等职,统兵九千有六,掌剑戟、缴巡宫,由卫尉主责,说的狭义且直白一点,光禄勋和卫尉,一个是在京城撅屁股干活的,一个是蹲在京城看着你撅屁股干活的,二者是相互节制的关系,卫尉府下设的兵马,是权力制衡下的产物; 廷尉寺设廷尉卫长、典狱长、捕鼠司长,廷尉卫长帐下左右卫各四人,共统兵两千有四,典狱长、捕鼠司长各统兵二百,主缉拿江湖巨擎,由廷尉节制; 始终局设局卫长,统兵一千有六,主始终局府库护卫,由常守管辖; 太仆寺、宗正府、少府、司农厅、鸿胪寺、两仪学宫、财决司七处无兵。 由太常、光禄勋、卫尉、太仆、廷尉、大鸿胪、宗正、大司农、少府、大傅、常守、财决司长组成的中央十二卿,地位仅次于五公,均秩俸四千石,银印紫绶,乃汉室柱石。 做官做到五公十二卿,便是众人口中所说的位极人臣! 也算是光宗耀祖了。 表完中央,咱们一鼓作气,继续表表地方。 新修《汉律·武备章》有言:大汉统兵将军七十有二,其中,陆军边军将军四十,水军将军有八,武备将军二十有四,均授银印青绶,秩俸两千石,领天子诏而任之,与郡守同级。 各地将军,均以驻守地名加将军为号,比如那‘曲州三杰’中的邓延,因驻守华兴,又属于武备军,遂得华兴武备将军之称号。各地将军统兵两万至三万不等,下设中郎将、校尉等职。 地方文官亦有兵权,《汉律·城防章》定:州牧有兵六千,设牧卫长四人、牧卫尉十二人;郡守有兵一千八,设郡卫长二人、郡卫尉六人;县长有兵八百,设县卫长二人、县卫尉四人;乡长募乡勇。 帝国十二内卫、七十二边军、公卿州郡兵马,零零总总加起来,大汉帝国总兵力超过二百万,足称得上实打实的武备强国。 对于兵力的划分和兵权的给予,刘彦拿捏的十分到位。 仅从数字上看,即使三位统兵将军一同反叛朝廷,都不足以威胁一州安危,三名统兵大员一同举事,也都不足以威胁汉室皇权。 这番擎画,可以算得上是思维缜密、制衡有度,这也是大汉一统近百年以来,很少有骄兵悍将谋反作乱、以下犯上的最重要原因。 特别是近几年,刘彦招贤纳士,启用寒门,逐渐重掌权柄,哪怕是如今世族骄横,也很少有豪阀胆敢像十二年前逼宫长安或六年前的疆宁郡百里氏一样,想到‘兵乱’二字。 当然,这一切的基础,都是历代有贤君! 书归正传,除了守城、护卫、看守、巡逻、轮休的郡兵,被樊听南派往水河观的这四百郡兵,几乎已经是樊听南的全部家当。 这么些年,彰武郡守樊听南节衣缩食省下来的钱款,并未付之东流,这四百郡兵,军容齐整,步履铿锵,个个生龙活虎,面露精光,十分精悍。 为首领兵两名郡卫尉高身阔肩、肌肉饱满,身后各负两把制式环首刀,杀气腾腾,打眼一瞧便是在生死沙场上退下来的百战老卒。 四百郡兵均铁盔玄甲、十人一队。 十人里,有四人手持钩镶、背挎短枪,有两人手持环首刀,两人持卜字戟,一人持重弩,另有什长一人,从上到下,算得上武装到了牙齿。 刀透寒、弩破风、雄赳赳、气昂昂,一行人信心满满,开赴水河观。 允诺相助的死士辰并未随军,而是寻了些无人踏足过的小路,与郡兵若即若离。 如此凶吉难料之行,死士辰没有同意东方春生、夏晴、东方羽和小一显一同前往的请求,他将众人安置妥当后,仅携刘懿一人前往。 刘懿作为死士辰的徒弟,被死士辰随身带往险地,其中自有他的考量,一则是想让这孩子经历世面、开拓视野,从而立下宏愿,将来成就一番大事业。二则死士辰有这个自信,凭借自己破城境界,完全可以保护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全身而退。 所以,本不该来的刘懿,陪着有恃无恐的死士辰,缓步行走。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57章 苍苍水河,袅袅荒途(二) 塞北之地,一片白山黑水,游人行到此处,总会豪情迸发。 刘懿、死士辰师徒二人,一个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一个不厌其烦、倾心请教,两人这一路上低声畅谈,死士辰为他讲到了斥虎和塞北黎,讲到了沧州剿匪和十二内卫,讲到了死士辰本名张文和凌源县张家村,讲到了江湖传言中水河观里的老道和孤灯,不知不觉,目力可及的青松翠柏,一座云中道观,若隐若现映入二人眼帘。 两人极目望去,只见整座道观坐北朝南,建于一座矮丘之上,遥遥看去错落有致,道观中央,一尊太上老君像拔地而起,威严满满,不禁让人眼前一亮。 一缕夹带寒气的冷风吹过,死士辰有些黯然伤神,惆怅道,“多年前,我还是长水卫任长水校尉时,曾途经此地,巧遇一女子梳妆,云鬓花颜、温婉雍容、回眸百媚,一夜帐暖春宵。那时,我血气正盛,一心建功,便草草断了情丝,继续执行王令。待我回首寻她时,那女子已远走他乡,踪迹难觅。哎,人间很多事情就是这样,年少抓不住,转眼已白头啊!” “哎哎哎!师傅,您可莫作此想,在我心里,您可是月下萧何、沙场韩信啊!徒儿这辈子都不一定能再遇到您这样的高手,此生纵然无法羽化通玄或是喜结良缘,那又如何呢?纵情潇洒就好啦。” 少年刘懿不太懂那儿女之情,索性换了个角度,轻声安慰拊循。 死士辰摇了摇头,轻笑道,“这都是些不值一提的陈年往事,不提也罢!至于这‘高手’二字,你师父我还算不上,江山代有人才出,你师傅我只是苟全姓性命于江湖罢了!懿儿,去年十一月十五,为师在望北楼,无意间听你父亲说,你这孩子‘仁多奸少、谋多断少、智多行少、思多戾少’。但我却不做此想。” 刘懿神情一凛,两眼发亮,问道,“师傅以为,懿儿是怎样的人?” 死士辰摸了摸刘懿的发髻,笑道,“你仁义多谋、智勇多思、憨厚多才。孩子,能够登顶武道的,不一定是武学奇才,有心造化通玄的,也不一定就天资聪慧,可以纵横庙堂的,更不一定都是非凡政客。常言道物尽其用、人尽其才,只要你找到适合自己的位置,便会扶摇直上,一飞冲天。你聪慧至此,相信不久的将来,定能闯出属于自己的一片天空的。” 这一次,刘懿没有像在凌源山脉中反驳东方春生和夏晴那般言辞激烈,他微微低头,只是静静的‘嗯’了一声。 经过数月相处,死士辰渐渐喜欢上了这个既聪明又憨厚的刘懿,待之如亲子一般,事事教导,处处指点,时时传授,让刘懿知道了许多书本以外的学文和道理。 死士辰对刘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也就是刚刚,死士辰告诉刘懿:塞北虽是深冬,但绝不是百兽绝迹,这诺大松林一无鸟兽、二无人烟,其中必定有诈! 松林外,师徒二人站在远处的小丘上,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小刘懿把他所见所闻全数记在脑子里,不敢有任何遗漏。 而道观四周,彰武郡的郡兵已经悄无声息的封锁一切出路,他们枕戈待旦,只等郡卫尉一声令下,便鱼贯而入,缉拿水河观观主。 水河观观主五才真人,可是彰武郡家喻户晓的人物,前来缉拿的彰武郡兵们,几乎都来过水河观烧香祈福,他们对五才真人的能耐,并不陌生,所以,郡兵们个个屏住呼吸,一脸严肃。 可是,还未等潜伏在林中的两名郡卫尉发令,空寂松林中,骤然闪出几声嘹亮绵长的清啸,待两名卫尉回神察觉,淡黄色雾气已从四面八方向水河观飘荡而来,三息之内,便覆盖了以水河观为中心的方圆五十丈范围,除了外围十余名哨兵和樊家随行来的两名撼树境武夫,四百郡兵尽被笼罩其中。 “贫道五才真人,诸位未与知会,便突然拜访,好生无礼啊!散!” 随着一声充满刚劲的‘散’字落下,淡黄色雾气如潮水般倏然散去,官兵们安然无恙。 所有人抬头举目齐齐望去,只见七八丈高的老君像上,一名青袍紫冠、云鞋拂尘、瘦骨嶙峋、眼尖嘴薄、白发白须的老道傲然而立,颇有俯视众生之感。 随着雾中郡兵渐渐清晰,兵士们互相窥探之下,发现竟无一人出现异常,一名郡卫尉料定那老道只是耍了一些装神弄鬼的手法,双刀出鞘,大声怒喝道,“他姥姥的!破观妖人!不好好修你的道,用俺们老百姓的香火钱祸害乡里,该杀,你该杀!” “兄弟们,大瘟以来,咱们家家户户都有染了病没挺过来的,现在,真相已经查明,这妖道便是罪魁祸首。兄弟们,城里宣伟巷还有几千口人等着解药救命呢!今日,咱们四百号人就是全都留在这,也要把妖道枭首弃市,得到化解大瘟之法,送解药归城!”另一名郡卫尉眼圈通红,看样子这大瘟之下,他的亲人也未能幸免,但见他拔出环首刀,挥刀大喝,“兄弟们听我号令,以什为队,三组一轮,混合冲杀!” “不必麻烦了,倒!” 那五才真人眼睛一眯,手中拂尘横扫,动心起念之间,一股淡黄色气机应运而出,席卷郡兵,刚刚被笼罩在黄雾之中的郡兵,纷纷应声而倒,滚地呻吟,竟无一人幸免。 原来,方才骤然从四面裹挟而来的黄雾,确是毒气,郡兵们呢吸入口鼻,潜藏在体内,刚刚,在五才真人的气机牵引下,郡兵们毒发了。 “滚吧!下次尔等再来,回去的可就是尸体了!” 自始至终,五才真人始终如一棵老松,笔直地站立于老君像上,仅三言两语和一记拂尘,四百郡兵便‘全军覆没’。看着满地呻吟的郡兵,这道人闭目入定,悠哉悠哉,眼中藐视之意不言而喻。 刘懿面露吃惊表情,看向死士辰,有些诧异,“师傅,这!” 死士辰面露尴尬之色,说道,“懿儿,这位道长已入上境,以他的修行和道法,杀掉四百郡兵仅在片刻之间,可你看,随行而来的所有彰武郡兵,除了身体瘫软,并无性命之忧。很明显,这位道长并无杀意,对我方手下留情了。看来,今日我等,要无功而返了!” “这毒雾,很是霸道啊!师傅,面对此等高手和这般局面,这该如何是好!”刘懿侧身看向死士辰,眼中不见内心波澜。 死士辰看着刘懿淡然的表情,惊奇问道,“你不害怕?” 刘懿嘿嘿一笑,“怕什么?不是还有师傅在呢么!” “你就不怕那老道突然杀来吗?为师可不是他的对手。”死士辰向刘懿哈哈一笑,动作和精神都很散漫。 刘懿眼睛一转,话从心来,咧嘴道,“哈哈,师傅又给我出难题了不是?嗯,徒儿听您讲这老道长的所行所言,觉得他似乎并不想杀人伤人,只想让官兵知难而退,所以,我们并没有生命之忧。而观其言行,这老道对彰武大瘟好像毫不知情呢。” 说完,刘懿向死士辰投出尴尬的笑容,喃喃道,“但若樊听南与樊观北交谈为真,这事情与水河观绝对脱不了干系。这两者自相矛盾,或有人说谎,或另有隐情,孰是孰非,徒儿也想不出为何!” “不愧是刘难断的儿子,善,能想到这,已是殊为不易啦!” “为师也只是推测出老道不想伤人而已。论把控大局和心思细腻,为师不及你啊!空比你年长几轮,也只多些江湖经验罢了!” 死士辰一边欣慰、一边感叹,随后又问道,“若你是为师,面对这番境地,此时该如何处置?” 刘懿正了正发髻,认真地道,“上策擒敌入观,寻找物证,定罪杀人;中策说明来由,使其让路,尽管搜索;下策原路折返,从长计议,徐徐图之。” 死士辰颇感兴趣,问道,“说说你的上策,为师听听。” “《孙子兵法》有言:攻其无备,出其不意。师傅您瞧,彰武郡派来的外围哨兵和樊家武夫正蠢蠢欲动,以师傅的神通,定可以趁两方打斗之时,长鲸剑、斩万里,纵横触破,一击擒敌。” 少年刘懿眼神直勾勾的盯着老君像,左手拂袖于前,右手摆于后,初春的风轻轻卷着他的衣衫,鬓发斜吹,眉宇之间仿佛包藏了万物,有了一丝指点江山之感。 “太像了!”死士辰小声嘀咕了一句,旋即自叹道,“我们,老啦!” 冬去春来的风,总会吹走老去的故事与风流,吹来新的江湖与少年!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58章 苍苍水河,袅袅荒途(三) 彰武郡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瘟疫,家家挂起了白缟,今日来到水河观的郡兵们,人人哀兵,在没有完成使命前,他们绝不会打道回府。 刚刚,奉命留在外围的彰武哨兵约有十五六人,在四百郡兵们全部失去战斗能力的前提下,这十五六人,这也是四百郡兵仅剩的可战之人,此刻,他们已结好小阵,缓缓向老君像开进。 只见三人立盾行最前;两侧两人手提钩镶、握短枪,与立盾在前的三人呈小半圆状;盾牌后,四人将卜字戟从大盾缝隙透出,小阵顿时如一只炸了毛的刺猬;统兵什长手握开山斧,居于戟兵之后;两名弩兵立于什长身侧;还有四人手持环首大刀,背靠弩兵掩后,一队兵马衔接紧密,在什长的居中指挥下,缓缓推进。 这一幕,让军旅生涯十余年的死士辰,都不由得赞叹一声‘樊听南帐下军马训练有素’。 在什长的带领下,这一小队布局紧密,有序推进。小队所过之处,地上瘫软无力的兵士,定睛看着这队人马,纷纷投来希冀的眼神。 这一小队人,便是他们最后的希望! 五才真人依旧眼不张、头不抬,眼皮都不曾动一下,仿若置身虚空,外物于他无关一般。 说是慢,那时快,这只小队一转眼便至老君像下,五才真人依旧不动如山,这让统兵什长十分恼怒,五才真人此举,无异是对他们这一行人的藐视,这让他无法接受。 于是,双方未有交谈,随着什长一声令下,弩手即刻探出头来,双弩齐发,羽箭飘至,五才真人随手一抬,将羽箭一一拂去,然后,便没有了然后 高达七八丈的老君像,这一小队人是攀也不攀得、爬也不爬得,长如卜字戟,却也连老君的裤裆都触碰不到,更别提手握短兵与五才真人相接了,局面出现了短暂的对峙,现场一度十分尴尬。 五才真人气定神闲,忽然,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微微低声嘀咕了一句,“蚂蚁撼树,不自量力。” 话音方落,刹那间,一杆长枪携带微微破风之声,骤然杀至,长枪向老君像怀中直直刺去,老君像下,兵阵前端盾兵突然散开,阵中赫然冲出一名壮硕大汉,大汉手中阔刀一横,扫至老君像底部。 这是两名樊家撼树境武夫,他们动手啦! 二人几乎同时动作,算计的很是到位,持刀大汉横扫老君像下盘,凭借蛮力,使老君像倒塌,趁老道身形坠落之机,一枪提前出手,恰到好处刺在五才真人下落位置,时间、机会、力道、准度,拿捏的刚刚好,且配合的十分巧妙,若按此设想而走,这老道非死即伤。 不出所料,在两人合力之下,老君像倒、破风枪至,五才真人身形坠落,可上境文人,哪有那么容易便被一击而中。就在两人暗暗窃喜之际,五才真人右手拂尘微提,轻轻卷中同样下落的老君像胡须,稍一借力,身形快速闪走,那杆按捺在半空中静候佳音的枪,顿时扑了个空。 这还不算完,五才真人借势凌空打了个转儿,向下轻飘飘递出一掌,精准拍向半空中无法借力的持枪武夫,那武夫应声暴跌,猛然撞在院落一侧一颗粗壮松树上,一口闷血吐了出来,身受重伤,再也动弹不得。 再看那位地面手持阔刀的健硕武夫,方才挥刀横扫之际,五才真人跃起时,故意在老君像上加了一份气力,武夫一刀扫出之后,虽砍断倒了老君像,自身却也因五才真人的加力,虎口震裂,伤的不轻,难以再战啦。 轻描淡写之间,二人的进攻便以失败告终。 此刻,五才真人站在倒塌的老君像前,衣衫整洁,毫发未损,波澜不惊。 下境武夫对战上境文人,在如五才真人这般高人的眼中,撼树境的武夫,仿若蝼蚁般微小,也难怪五才真人要道上一句‘不自量力’。 就在此时,一道蓝光陡然从远处拔地而起,一柄飞剑裹挟着刚猛的蓝罡,尖啸飞速扑来,剑柄上,松脂凝成的‘辰’字分外显眼,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顷刻间,剑身便已欺近老道五步之距,《石鲸剑》第三式石鲸透海,被死士辰以全盛、全力之姿用出,真可谓气势如虹。 ‘辰’剑飞到之际,老道‘滋溜’赞叹了一声,拂尘前伸轻甩,旋涡似的缠上了蓝罡辰剑,就在辰剑即将刺到五才真人门面的一刹那,五才真人瘦小身形忽然瞬闪至辰剑剑身一侧,深吸气一口,拂尘泛出点点耀眼白光,猛一用力,看似轻柔的拂尘裹挟着气势正盛的蓝罡辰剑,狠狠砸在另一侧的黄土砖地上,留下一个一尺深的大坑,随后,五才真人弯腰弓背,拂尘再起,砸向另一侧黄土砖地,又留一坑,每砸一下,剑上蓝罡便淡了几分,砸到第九下,辰剑已如死物一般‘躺’在地上,被老道顺势一踢,不知落到了哪里去了。 众人张目结舌,他们皆被五才真人上演的刚猛癫狂一幕,惊掉了下巴。 “远处的客人,可还有第二剑啊?” 五才真人睁开本就不大的眼睛,向刘懿师徒二人方向大喊,声音不轻不重,正正好好传入二人耳中。 死士辰脸色灰白,无奈的摇了摇头,长出一气,有些苦涩地对身旁的刘懿说,“我这老渔夫,出海又遇上海盗了。这五才真人炼精化气,气化神,神还虚,当已入了御术境。御术境啊,那可是一线通玄的顶尖高手,若他想杀人,这里恐怕早已横尸遍野了。懿儿,走吧,把剑取回来,今日恐怕无功了!” 刘懿深以为然,点头道,“五才真人境界超群,千军万马到此,或许亦非敌手。懿儿觉得,我等还应当从长计议,智取为上。而且,懿儿觉得,彰武大瘟,似乎另有隐情。” 就在师徒二人打算近前取剑离去时,死士辰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瞳孔骤然放大,看向远方,急呼道,“等等!等等!这,这是!” 刘懿顺着死士辰目光寻去,只见不远处,有一名头戴斗笠、内着灰衫、外套蓑衣、身材匀称的男子,正从师徒二人身侧飘然走向水河观。 这名神秘男子步速不快,身法却若隐若现,一息一步,一步一闪,有条不紊,转瞬便到了水河观门口,刘懿揉了揉双眼,确认没有眼花后,看向死士辰,“师傅,这是何方高人?身法竟如此飘逸,婉若游龙!” “当代墨家钜子,寒李。”死士辰显然有些激动。 刘懿仔细回想书中所记,喃喃道,“牧州墨门执牛耳者,钜子寒李?” 死士辰微微点头,解释道,“墨家原本是一个学术门派,约于战国时期,由不世出的大贤墨翟所创,几百年来,墨家传承从未间断,算得上诸子百家中源远流长的门派,亦是当世显学。孩子,你读的书多,想必也知道,这墨家主张兼爱、非攻、节用、明鬼、天志,弟子众多,且遍布帝国北方,墨门作为帝国境内唯一一个全面传承墨家文化的门派,始终尚贤任侠,助贫扶弱,虽然处事低调,但实力不容小觑。寒李更是当代侠道魁首,受世人敬仰。” 刘懿赞同点头,“师傅,懿儿曾在书中渡过,墨家人人侠士,是个可歌可敬的门派。可墨门内部是何构造啊?” 死士辰面含敬佩之色的看着寒李,对刘懿说道,“江湖传说,墨家一般下设内门、外门、法门,内门修法习武,外门多为能工巧匠,法门修德传道。” 刘懿低头深思,回想起父亲的教导:墨子极度崇拜天道鬼神,墨子认为这些冥冥之中的意志,总要在人世间寻找一种防止人群颓废喳落和误入歧途的力量,这种力量就是他墨子和他所创立的墨家。墨家的正义之剑之所以无敌于天下,从根本上说,这是天道的意志,是鬼神的力量。上天之所以选择墨家,那是因为墨子具有超凡的天赋品性和学同技能,他所信导的主张能够代上天言道,能够代鬼神辨明人世间的善恶恩怨,能够坚如山岳般的惩恶扬善。 刘权生在讲这段话的最后,曾语重心长地对刘懿道,“其实,老墨子忘记了一件事,人心所向,才是墨家天下无敌的根源呐!” 刘懿思毕,转头看向伫立在水河观门前的寒李,叹道,“这墨门,就好像一支军备严整的精兵啊!” 死士辰面露向往之色,侃侃而谈,“关于墨家的传说,可是太多太多了!远的不说,据传,三国时期,诸葛丞相发明木牛流马、诸葛连弩等神兵利器,而负责批量制造的,正是墨家外门弟子;孝仁帝时期,工研丞马钧便是外门首席弟子,而今的雄城长安,一定程度上算得上是墨门的杰作;近年来,现帝刘彦在北疆修筑长城,似乎也有墨家的影子。” “而这钜子寒李,即位之后,便延续历代钜子低调处事之风,很少在江湖上抛头露面,据说,在寒李少年时曾立志平尽天下不平事,他所到之处,恶人胆寒啊!来来来,懿儿,坐,今日有好戏喽!不管咋地,先看他娘打上一架再说,哈哈哈!观高人搏杀,正是我辈参悟道法的绝佳气机呀。” 刘懿点头应和,嬉笑道,“白看的戏,傻瓜才不看呢!” 死士辰扫开小丘上的一块积雪,拉着刘懿坐在了地上。 两人兴致勃勃,等待观一场大战。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59章 苍苍水河,袅袅荒途(四) 风萧萧兮易水寒,寒李所过,贼胆寒。 随着寒李缓步进入水河观,刘懿坐在死士辰身旁,面露疑惑之色,“师傅,来人头戴斗笠,看不清面容,您怎知这是墨家钜子呢?” 死士辰哈哈一笑,又开始事无巨细的,为刘懿答疑解惑道,“孩子,你瞧,他腰上别有一物,此物通体纯黑无光,方方正正却有二十四棱,但凡有点儿江湖阅历的人都应知道,那是墨家信物钜子尺。” 刘懿双目费力地紧盯着寒李腰间物件儿,“钜子尺?” “嗯,这钜子尺又称钜子神工,江湖兵器谱排名十六,这钜子尺尺长两尺,展开后三尺三寸三分,与其说他是一件绝世兵器,倒不如说他是一把尺子,一件信物。”死士辰娓娓道来,“传言,在一百四十多年前,羽化通玄前的郑玄曾评价钜子尺可‘丈量天地,裁决鬼神’。至于钜子尺的来历,根据《史记·始皇本纪》记载:三十六年,荧惑守心,有坠星下东郡,至地为石。记录墨家历史沿革的《墨语》一书中也曾记载:天星落东郡,浩气成神工;凡人通天地,平民可化神。” 刘懿一点即通,“钜子尺是天外陨石所铸?” “没错,钜子尺便是天外飞星所做。但历代墨家钜子个个境界高深、深不可测,根本用不到钜子尺,所以,江湖上从未有人见过钜子挥神尺发挥功效。钜子尺的象征意义,要远远大于实战意义,墨家弟子见尺则如见钜子,凭钜子尺,可调动天下十万墨门信徒。哈哈,孩子,这钜子尺是钜子的标配,你说他是不是墨家钜子呢?” 死士辰一脸向往的解释完,布满些许皱纹的脸上,洋溢着孩童般的激动。 刘懿也看向水河观,啧嘴道,“哦哦!爹的爹、师傅、五才真人、钜子寒李,才两个郡,便这么多大侠!看来,这天下的高手,真多呀!” 死士辰苦笑一声,道,“哈哈,错啦错啦!孩子,世间哪有那么多高手,只是都叫你遇上了而已!” 刘懿也咧嘴苦笑,“那我可真幸运呢!” 眼见寒李与五才真人对峙,师徒二人不再说话,默默看向水河观。 水河观外,倒地的郡兵已经踉踉跄跄爬起身来,在两名郡卫尉的有效组织下,重新将水河观包围起来,他们纷纷对五才真人怒目而视,时刻准备再次攻入。 水河观内,方才尝试进攻五才真人的一小队郡兵,在寒李的眼神示意下,搀扶着两名樊家撼树境武夫,缓缓退去,偌大院子内,仅剩墨家钜子寒李和水河观观主五才真人,两人宛若神仙,在倒下的老君像头尾,无声对立。 “五才,彰武大瘟,和你可有关系?”沙哑冰冷的声音从斗笠下面传了出来,斗笠下一张普普通通的脸,正摄神般盯着五才真人。 “无关!”五才真人尖尖的眼睛瞥向远方,看着刘懿与死士辰站立的地方,不与寒李对视。 寒李‘嗯’了一声,声音再冷,“我再问你,此事可与你观中弟子有关?” 五才真人将身子斜了斜,抬头看着对侧松树小枝,继续躲避着寒李的直视,冷哼道,“要你管?我说寒李,你不好好行侠天下,来我水河观作甚!赶紧滚蛋,本道这里不欢迎你。” 混迹江湖,侠义、道义、仁义,都很重要,但最重要的,是实力,就如此刻的无才真人,面对气势汹汹的墨家钜子,他在言语气势上丝毫不弱。 “昨夜,城东那几千孤魂托我来看看,我便来了!”寒李摘下斗笠,露出一张普通至极的脸,他把斗笠随手扔在一旁,淡淡地道,“尽忠益时者虽雠必赏,犯法怠慢者虽亲必罚,服罪输情者虽重必释,游辞巧饰者虽轻必戮,此为我行走之信条,亦是我墨家之铁则。五才,你我都是上境之人,御术境的神仙当有御术境的心性和气度,你交人吧。如果真打起来,对谁都不好!” 面对寒李的冷言冷语,五才真人囊了囊鼻子,斥责道,“哎呦,我呸!蜈蚣百足,行不及蛇;雄鸡两翼,飞不过鸦。寒李啊寒李,在我的地界,你还想做腾飞在天的龙么?你有能耐,你自己找去,你是御术境,我也是,本道还怕你不成?” 此话一出,水河观的空气,骤然冷了下来,在郡卫尉的指挥下,郡兵已经退到三十丈开外,所有人紧紧盯着水河观,有人生怕错过高手对决,有人眼怀愤怒,也有人唯唯诺诺握不住刀枪 “哎,我做了这么多年钜子,没有啥建树,也没有啥壮举,实在是愧对历代钜子与墨家的百年威名。唯独对这天道和武学有些感悟!自创了些算不上大雅的小招式!五才,要不,今日用你试试招儿?” 寒李依旧声音沙哑,他慢慢悠悠走到最近的一颗树下,单手扶松,微微低吟。 见他心念所至,高耸挺拔的松树先是轻轻摇动了一下,霎时,每一根松针的松尖儿都泛出点点白芒,在阳光下显得珠光宝气,犹如万山珠翠,煞是好看。 单论这架势和奇景,便换得了官兵和刘懿师徒一声‘大彩’! 五才真人撇嘴,不屑道,“花架子,不中用!” 寒李嘴唇上扬,温声笑道,“我的招数,好看又好用,五才,你一试便知啦!” 而后,寒李另一只手微微轻动,掐指成决,斑斓松树不起眼的一枝小叉上,一根松针慢悠悠地脱开了小枝,向五才真人飞去,那根松针的速度由慢至快,渐渐宛若离弦羽箭。 一根小小松针,却让五才真人表情稍显凝重,颇有如临大敌之感。 他并没有像对付死士辰的蓝罡辰剑那般生磕硬抗,在一个起手式后,心念大起,涓涓满放,拂尘缓缓脱手,拂尘头向五才、尾对寒李,直愣愣横停在胸前,一动不动。 而后,五才真人右手四指收于手心,食指伸进嘴中润了口吐沫,借着湿气,悬空画了一个淡白色的‘守’字,字外以圆圈定,完毕后,五才真人虚空向着拂尘头尖轻轻一点,那字便化为一股清流,一股脑钻进了拂尘握把之中,拂尘瞬间原地旋转起来,丝麻化成圆盘,旋转不止,宛若圆盾,甚是奇妙。 那根由慢及快的松针,一往无前,直直刺中飞速旋转的拂尘,无声碰撞中,松针悄无声息地带下拂尘上微微一缕丝麻,而后便无力坠地。 寒李似乎早有此料,第一根松针落地后,两根松针立即脱枝离叉,以同样方式,飞速刺向拂尘,随后,三根同发、四根同发、五根同发、数根齐发,水河观中,逐渐金光大造,在耀眼强光下,郡兵们再退三十丈。 待到千针齐发,树上已是光秃秃一片,恰是时,整座水河观中,磅礴气机肆虐乱舞,松针杀伐凌厉的气势,逼得郡兵们不禁倒退百丈之远。 随着最后一根松针悄然落地,挡在五才真人面前的一缕拂尘,仅仅只剩下了一柄握把儿。五才真人被最后一根松针逼迫的向后退了大半步,寒李则向前走了大半步。 半步进退,胜负已分! 此时的五才真人,气色不太好、心情也不太好,自己本就是火烈性子,寒李招式阴柔,自己被这以势压人、绵里藏针、滔滔不绝的招数,搞得心烦意乱、心念大耗,所以气恼不堪。 不过,他也一阵后怕,两人虽然同为御术境界,但寒李早已入境多年,境界十分稳固,自己却是刚刚入境,两人在无形之中,自有差距,若是方才寒李将松针换成快刀,自己恐怕有很大概率被剁成一坨饺子馅。 五才真人看着寒李那张古波不惊的脸,越想越恼,越恼越气,最后由气变怒,见他青袍一甩,嘴薄一噘,怒道,“墨家钜子如此盛情,我水河观理当还礼!” 寒李的声音,仍如北冥死水一般冷冽,“我的礼太轻,不必还了!” 五才真人极度讨厌寒李这副高高在上凌驾于众生的表情,他怒上加怒,扔掉拂尘,跳骂道,“寒李,这不是你寒李的墨门,而是你道爷我的水河观,在我的地盘,你就得听本道爷我的,道爷我不想给的,你想要也拿不走,道爷送你礼,你不收也得收!” 看来,五才真人的脾气,果然不是特别好,寒李一副淡漠表情,便让五才真人气冲斗牛。 水河观内,淡黄色雾气骤然再起,未等寒李反应,道观外面的郡兵又暴退了二十丈,郡卫尉令兵士齐声大喊,“壮士,浓雾有毒!” 寒李微微细嗅,小声嘀咕了一句,“以曼陀罗花为引,做成的毒粉么?” 话落,寒李不去理会四面飘溢而来的黄色毒雾,反而抖擞精神,大步流星向五才真人跑去。在奔跑过程中,寒李将身上蓑衣顺势脱下,双袖齐卷,一身穿着顿如老农一般。 见他右手化掌为拳,一道白芒出现在拳尖,及近寸丈之地,白芒骤盛,寒李一拳挥出,如长虹贯日,向五才真人狠狠轰去。 五才真人亦被打出了火气,面对寒李势大力沉的攻击,他不躲不闪,沉肩坠肘,稳扎马步,虚领顶劲,左手一个刁拿手,右手也以拳对应。 两拳对碰之际,黄白两股气流拔地而起,直冲天际,威势惊人。 恰如是,人贯长虹气贯海,云月隐色日不还。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60章 苍苍水河,袅袅荒途(五) 远方的小山包上,刘懿和死士辰这对儿半路师徒,目不斜视看着水河观里的万丈光芒,死士辰目光灼灼,刘懿亦然目光灼灼。 “双方此刻,都以心念调动气机相拼,钜子寒李功力深厚,占据人和,五才真人久居水河观,再加上黄色毒物,可谓占据地利。寒李自信技压五才,遂打算凭借绝对实力碾压,五才真人赌那黄毒入侵寒李肌体翻盘,所以也敢正面相刚,两人此时旗鼓相当,就看谁技高一筹了。” 已经作为‘局外人’的死士辰兴致使然,耐心地向刘懿解释着每一个细节和步骤,生怕自己这个师傅当的不够称职,回去后被夏大脑袋诟病。 刘懿微微点头,凝视场中,沉声道,“是乌龟还是王八,就看谁活得更久了。” 死士辰微微细品,忽然纵情大笑,朗声道,“你小子是个妙人儿啊!” 水河观中的两位上境神人,自然听不到刘懿的这番品评,此刻,两人正专心致志,在一片白茫茫中,持久对峙。 寒李和五才真人在对耗之初,寒李既要分神屏气御毒,又要与五才真人奋命角力,盏茶下来,寒李额头不禁汗珠点点,他嘴唇微抿,开始拼尽全力。 时间又过了不到半盏茶,气海真气稍逊一筹的五才真人,还是落了下风,见他浑身颤抖得十分厉害,缭绕身遭的黄色气流渐渐弱了下来,如果事情照常发展下去,再过半盏茶,五才真人恐怕在呼吸之间,便会输下阵来。 可世事难料,场中突生巨变,就在众人暗子窃喜之时,一名及冠少年面裹粗布、手提木棍,从远处道观屋内陡然跑出,见他挥眉扫视一眼,举起大木棍,没有丝毫犹豫,便向寒李冲去,少年奔跑姿势极为拙劣,手中木棍更无招数可言,但他凭借一腔蛮勇,速度极快,蹄疾步稳,稍顷即到。 刘懿被这一幕惊掉了下巴,他愕然看着死士辰,“师傅,这!” “糟糕!寒李要输!要输啊!”死士辰双瞳圆瞪,大声一喝,急迫说道,“先不说少年此举讲不讲武德,这心念气机的比拼,最是忌讳外物干扰。若我所料不错,寒李此时已经无暇顾及前来搅局的半大小子,若他强行分心,则必输,若不分心,必身受重伤。娘的,这是哪来的野小子,一点道上规矩都不懂!” 刘懿浓眉紧皱,初次经历如此惊心动魄的场面,他略显着急,急忙问道,“师傅,还能助他一二否?” 死士辰万分无奈,咧嘴道,“为师方才递出的一剑,已是全力,如今,心念耗尽了,剑也不知道跑哪去啦!哎,丢人喽,丢人喽!回去被大哥知晓,他定会打断我的第三条腿!” 刘懿略显伤感,他悲怆道,“好人不一定活得好,恶人不一定死的早,师傅,难道就这样让罪魁祸首逍遥法外吗?” 死士辰苦笑道,“为师就算现在跑过去,也来不及了。寒李啊,只能自求多福了。” 人人都说江湖恣意潇洒,可北出凌源以来的刘懿,却处处体会着江湖人的辛酸与无奈。 刘懿情绪莫名有些失控,他联想到了凌源刘家在华兴郡的所作所为,继而想到了父亲口中这些世族豪强们藐视国法、僭越皇权、肆意索取、杀人逞凶的种种往事,心中突然生出一股无名怒火,那是一种对世族豪强视人命如草芥的、视国法如无物的愤恨,是对这些帝国顽疾的厌恶。 而世族所作的这些,刘权生让他读过的书里,只字未提,也从来没有人教过他该如何应对。 刘懿憋闷地看向天际,一行飞禽划过,眼见师傅无能为力,他索性大病乱投医,对着距离不远不近的飞禽急急喊道,“玄鸟知我意,展翅报春归。鸟儿啊!鸟儿啊!你若有灵,能不能帮我一帮啊?” 按理来说,人有人言,兽有兽语,互不相通,旁人看来,刘懿的一番话语,只能是无病呻吟,可就在此时,神奇的一幕,出现了! 那只领头的飞鸟仿佛听得懂人语,兀自在空中盘旋半圈,乖巧地落在刘懿肩上。一丝微弱到寻常百姓无法查询的气息从刘懿身上散发,弱到连他自己都没有发觉,身旁的死士辰却露出惊讶的表情。 刘懿自然不懂这些,他惊喜的看着肩上飞鸟,对它一通比比划划,旋即大喊了一声,“去!” 那翅长一尺五寸、通体灰白的鸟儿,迅速飞到水河观上空,小家伙瞧准了机会,一猛子扎了下去,同刚刚樊氏武夫手中那杆破风长枪一样,一往无前,气势非凡。 鸟坠雾中,众人只听到淡黄色的雾气里,传出少年‘哎呀’一声惨叫,随后,强烈的气波从老君像中震荡开来,刚猛无匹的气浪,顿时把周围的积雪与树木摧残一空,这种足以重造一方天地的恐怖力量,让死士辰在内的所有人,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待得黄雾消散、异象褪去,郡卫尉带着少数体力恢复较快的郡兵,快速夺门而入,将水河观重新团团围起。 刘懿拽着死士辰的袖口,激动道,“师傅,走啊?你寻剑,我找鸟!” 还不等死士辰回复,刘懿便撒开脚向水河观跑去,也不知是想寻鸟还是想观人。 “绝了!从来只有致物境的文人,而驱鸟境的读书郎,这可真是,蝎子粑粑,天下独一份儿啊!” 沉浸在刚才玄奇一幕的死士辰回过神来,暗叹一声,也跟了上去。 天下大道,自有天定,天上的仙人们定下了‘文人入境既致物’这条规矩,又怎会因为一人一事而改变?而之所以骤现方才奇景,无非是蕴含在刘懿体内的道门无上功法紫气东来在隐隐作祟罢了。 今天是大年初四,民俗主祭财神,也不知是自作自受还是无妄之灾,水河观倒是祭来了寒李这么个人间煞星,让本该热热闹闹的年,过得一塌糊涂。 待郡兵们鱼贯而入,寒李与五才真人交战的主院已经七零八落,老君像的残片被刚猛劲气绞杀的处处皆是,残片几如粉末,靠近五才真人与寒李两人的松柏,歪歪扭扭,地上铺设的黄土砖横纹纵纵,原本干净整洁的院落,已经没了模样。 寒李站在院落中央,蓑衣不见,但灰衫齐整,面色气定神闲。 看来,他赢了! 这位名满江湖的顶尖高手,左手轻握着那只被刘懿‘派’过来的已经半死不活的救兵,右手心念聚指,轻抚鸟儿肚囊,不到五息,那鸟儿挣扎了几下,缓缓起身,幽幽鸣叫几声,慢慢悠悠回归了远处小憩的鸟群。 寒李看了看从远处匆匆跑来的刘懿,又怜惜地看了一眼远走的鸟儿,似有所感地说,“燕雀虽小当有鸿鹄之志、蚂蚁虽小当有撼树之心,论志向和胆识,我不及你和他啊!”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61章 苍苍水河,袅袅荒途(六) 刘懿与死士辰以礼见过寒李,三人寥寥寒暄了几句,便将目光集中在五才真人的落脚处。 十步外,五才真人气血翻腾,紫冠落地,头上插满了鸟毛和松枝,手上握着秃了麻的拂尘,微微轻叹了一声,脸上流露出无奈的表情。 身侧,刚刚出来搅局的及冠少年,手中棍棒早已不知所踪,见他素冠素袍,有些不甘的站在五才真人身侧,死死瞪着寒李,朗声道,“大父莫叹,若非这怪鸟袭扰,输赢还未可知呢。” 五才真人瞧了瞧身旁的少年,神色有些痛苦,“你大父我一声笃信道门,一颗心早已不在凡尘,我叹的哪是功夫与胜负之得失,大父叹的,是你啊!恐怕这一生,你便福缘散尽,神魂烟消云散了啊!” 那少年鼻子一抽,眼圈一红,别过头去,毅然决然,“几千条人命,总是要还的!” 场面重新寂静,从那少年口中,诸人已经多多少少猜到了答案。 恢复战力的郡兵们,将五才真人和少年里三层外三层包围起来,士兵们个个小心翼翼,随时准备防守反击,展开厮杀。 随着五才真人气机逐渐平缓,老道长如松似竹般站在原地,他昂首傲视诸人,丝毫不减胆怯之色。 只要五才真人不点头,在他眼前的这些人,休想带走他身后的少年。 于是,场面开始僵持。 站在一旁的刘懿,有些品透了五才真人执拗倔强的性子,他闷头思索一番,扬头道,“五才道长,老子曾言:有余者损之,不足者补之,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天道循环,因果报应,屡试不爽,您莫要一意孤行,毁了道心和人心呐!” 听闻此话,五才真人顿如泄了气的皮球,轻叹了一声,对寒李等人招了招手,低声道,“诸位,随我来吧!” 水河观建成时间不详,何人所建亦不详,第一任观主是谁,不详。 大汉帝国道教一途,有正一道、武当山、太虚观、罗浮观四大祖庭,水河观于泱泱江湖而言,只是个名不经传的小道观,不值一提。 不过,水河观在彰武一郡之地,却小有名气,彰武民间曾有一首流传许久的小诗:颛顼虐鬼,深固难徙;悠悠彰武,旦无高阳;天降瑞兽,调通万物;苍苍水河,袅袅荒途。 仅从这小诗判断,水河观建成之时,应为当地人镇凶驱邪之用。 大战过后,两方心情稍稍舒缓,在行进间,方才仔细打量起水河观的布局。 整座水河观仅有一处南门,门外常年青松翠柏,苍翠欲滴,门侧塑有石狮二尊,威武雄壮。入南门则为一进院,刚刚的故事,便发生在这里。 此刻,郡兵全部恢复状态,重新将水河观围了起来,在五才真人和素袍少年的引领下,寒李、死士辰、刘懿、两名郡卫尉和樊家武夫,外松内紧地向主殿走去。 几人一边走,一边警惕地打量着周围,只见刚刚激烈战斗过的一进院有门楼三间,房屋红柱灰檐、雕梁画栋,一座宝殿内塑年、月、日、时四值功曹神像,算得上道门中规中矩的布置。 过了一进院,便进入了更为宽敞明亮的二进院,二进院乃是一座两层雄伟阁楼,殿内塑有十帝阎君,阎君们昂然高坐,神色威严,冷对生灵,人若望之,顿生敬畏之心。 坐落在最后面的三进院落,东侧为朱雀楼,西殿为玄武阁,主殿便是水河观的主殿,水河殿。水河殿共有三层,三清天尊在一片云雾缭绕中,庄严肃立于一层,贯拔三层,不怒自威。 因为彰武大瘟,一路上,香客绝迹行人全无,只有一些小道童在犄角旮旯里探着脑袋,警惕地看着刘懿众人。 一行人从水河殿侧门拐入正殿后门,两排质朴木屋尽浮眼底,无疑,这便是观内道士和夜宿香客日常休息之所。 走到这里,刘懿轻轻扯了一下死士辰的衣袖,低声说道,“师傅,这五才真人不在大殿讲明缘由,反而将我们带到此处,恐怕事情并没有樊观北讲的如此简单!” “怕啥!有这墨家钜子在,就算五才真人便是条翻江龙,也掀不起几个大浪!” 死士辰大咧咧的宽慰着刘懿,手上却不自觉握紧了辰剑,暗自努力恢复着心念和气机,以备不时之需。 在一寻常木屋中,众人列座,此时,已近日暮黄昏,卯时甫至。 众人无心品味道童端上的淡雅清茶,也无心观赏早春斜阳的凄美景色,一双双眼睛滴溜溜地看着五才真人,等待着他道明事情原委。 五才真人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索性便不再兜兜转转。 老道长理了理白发,嘴唇微动,缓缓说道,“世间之事,皆有法理,枯荣兴衰,自在理中。诸位,彰武之祸,确与贫道身边这孩子,脱不了干系。哎,我这个人啊,自私、尖酸、刻薄、护短、不讲理,也不太懂得人间大势,今天与你等打上一架,无非是心里面图个痛快罢了,诸位安心,那黄雾并不会对甲士们身体留下任何隐患。诸位,见谅!” 五才真人尖尖的双眼,此刻投出了无比慈祥的目光,他定睛瞧了瞧身侧躬身站立的素冠素袍少年,见那少年微微点头回应后,方才叹息一声,指着素袍少年说道,“这孩子名唤李延风,字博毅,自小便在贫道身边长大。半年前,贫道预感破镜在即,便独自前往凌源山脉中闭关参悟,这水河观上上下下加起来也不过六十人,这小子熟络得很,贫道便将小观一应巨细全部交予了这孩子处理,料想应该不会出什么大乱子。” 五才真人讲到这里,面露一丝悲苦之色,他顿了一顿,继续说道,“四个月前,秋收在望,这孩子收到樊家二公子樊观北书信一张,此为祸端之始。” 说罢,五才真人从榻下软席中取出一张黄纸,交给了锯子寒李。 诸人一见黄纸,心中有了一二。自从龙亭侯蔡伦发明造纸术后,造纸技术不断革新,纸张的质量也越来越高,迄今,已经可以造出有别于祭祀所用的黄纸。 平滑柔顺、易于书写、携带方便的黄纸,深受士人喜爱,大有取代缣帛、简牍之势。但也因其造价不菲,仅在皇室、世族、富人之间大规模流通,且此物不以张卖,而因其制造工艺,论斤卖之,诸如水河观这种小道观,无法承受这等高昂费用。 诸人打开一看,全文为:贤道延风,素闻水河观敬天以成其事、利民以致其道、修身以求其本,实乃彰武齐家之楷模、道教之魁首。今田家占气候,共迎此年丰,仓无余地、市无余路,一派风光。然,硕鼠成灾,肆食民黍,掘仓开洞,人狗失计。江湖盛传,李兄炉火黄白之术登峰造极,有枯木回春、溪水倒流之能,特请解黎民于水火之中,事若成,观北必备千金以重谢。 落款,樊观北,加盖私印。 刘懿见到这封信,心中顿时明了,其余人见此信件内容,稍加思索,也明白了其中因缘。 “贫道破镜归观后,这孩子与我回忆,当时樊家二公子樊观北的管家樊义,持书信与千金而来,涕泪交织,讨要灭鼠良方,还带了三只硕鼠,以正视听。” 五才真人又重重哀叹一声,拍着李延风的肩膀,道,“延风终归是道行浅薄,对此事未加求证,加之郡守樊听南口碑甚好,便慷慨应允了下来。这孩子也是抱诚守真,用樊观北给予的千两黄金,置购了上好的草药,甚至补贴了不少金银,辅以秘法,炼了整整四车的泄灵散。若不是这孩子当日留了心思,想与我就补贴金银一事有个交待,谎称信件遗失,搪塞了樊义索要书信之举。今日,我等可就真是有口难辩啦!” “这孩子,不爱符箓武功,不喜经法内丹,唯爱炼丹制药。今日事端,也算命中定数啊!”五才真人重重的拍了几下土炕上的木榻,说不上心情好坏,只是不断摇头哀叹。 “官爷、诸位大侠!事因我起,药为我炼,与水河观及大父毫无干系,一人做事一人当,我愿伏法。”在拥挤的木屋中,李延风走到中央,声音清朗而憨厚,眼眸清澈而坚毅。 一名郡卫尉心中似有疑惑,发声提问,“李延风,我有一问,你说这药是你炼的,可有证据啊?” “官爷,带药否?”李延风上前询问。 “喏!” 这名发问的郡卫尉,从怀中取出一包棕色药粉,质地、包装、成色与两个时辰前破屋内樊听南拿出的,别无二致。 李延风接过被唤作泄灵散的粉末,未做思考,毫不犹豫,直接整包倒入口中,咽了下去。 寒李本想上前阻拦,但见五才真人未有动作,也就静观其变。 “泄灵散有色无味,药性刚烈,炼制困难,需参阴阳之变,将一十七味草药,依五行之数放入鼎炉之中,过程拿捏火候甚是讲究,稍有不慎,炼出的便是一堆面粉罢了!” 李延风简简单单介绍了这药性药理,他似乎并不担心自己的生死。 随后,李延风快速从门外取来一筐草药,继续对众人说道,“这解药之法,也是简单!只需将十七味草药反其道而食之,即可。” 李延风喊了一声“大父”后,将筐中草药一字排列,逐味吃下。尽食后,径自走到五才真人面前,背对其人。五才真人缓缓提起心念,聚于掌,从身后绕至身前,来回揉搓着李延风的腰眼和尾闾。 约莫两盏茶,五才真人收念运气,李延风则又回到小屋中央,说道,“刚刚,大父为我推拿,仅是起到加速药效的作用,现在,我体内的泄灵之毒,已全部排出,各位,此足以证我所言非虚。” 经历短暂清冷,刚刚问话的郡卫尉,首先开了口,见他看向寒李与死士辰,问道,“二位侠士,可有意见?” 今日之局,若非寒李横插一道,还不知结果究竟如何。死士辰那一剑,更是惊才艳艳。郡卫尉虽然走的是官道,但碍于道义、情义和实力,还是选择张口低声问了一句。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摇了摇头。李延风既已认‘罪’,且证据确凿、板上钉钉,此事的确没什么好说的了。 郡卫尉正待上前拿人,刘懿忽然从死士辰身侧走出,低头拱手,恭敬道,“大人,我有一言,虽无关此事,但求问个明白,请大人准许!” 看着浓眉上扬、眼神清澈的刘懿,郡卫尉犹豫了一下,他担心节外生枝,但又瞟了一眼死士辰,最后,还是轻声点了点头。 刘懿走到土炕沿儿,拱手后,双眼直直的看着五才真人,说道,“五才前辈,晚辈有一诛心之问,不知,当讲不当讲?” 五才真人抬头一瞥,双眼惊了一下,而后又复哀伤,“问吧,孩子!” “近期,您可去过彰武郡么?” “哎,一言为重百言轻,我知你语中何意,你是想看我是否心存包庇而见死不救,对吧?哎,这件事说来也是阴差阳错,以贫道的资质、年纪和定力,本不该到此境界的。” 五才真人神游天际,缓缓道,“半年前,彰武天降异象,彤霞久绝、纵贯琼字,久久不息,本道坐看云霞、回顾往事、感慨良多。次日祈福,竟发现精力大涨、心念充沛,精一法而御万术的玄妙感觉,仿若耳畔却又不得其本,本道心里明白,这便是由天动入御术的前兆啊!” 站在一旁的郡卫长深然点头,为五才真人佐证道,“半年前,彰武郡的确出现彤霞遮天的奇景。” 五才真人低声道,“机不可失,贫道便决定以丹鼎外物加持,强行破镜。虽然成功入了这御术境界,但入境之初气息紊乱、阴阳失调,从凌源山脉归观后,随即又开始闭关潜修。连几日前年节应设的吉祥道场,也一并免了去。” “我本人并未前往彰武城,但上月中旬,我曾遣一道童北入彰武,被樊氏族人以公孙氏治丧封城为名,赶了回去,虽然气恼,但也没有再亲自或派人前往查探。这是本道得失职!”五才真人左左右右、仔仔细细端详了几眼刘懿,点了点头,“晚年时暮,印天路征。老啦!想的少啦,做的慢啦,人,也不中用啦!” 刘懿没有理会五才真人的感慨,他对五才真人微微拱手,道了一句‘晚辈没有疑惑了’,便回到了死士辰身旁。 “五才道长,天色已晚,若无他事,我们便带李延风回郡送审了。事是是非,《汉律》自有明判,樊大人自有公断,彰武县百姓自有公论,道长尽管心安,有樊大人在,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错杀一个坏人,末将告辞了!” 郡卫尉看天色已晚,不想夜长梦多,便提出押人回郡的要求。 两名郡卫尉堪堪架住李延风的双臂,正欲转身,只听身后一声,“慢着!” 寒李与死士辰瞬间警惕起来,生怕五才真人临场变卦。 五才真人轻身离炕,腰板儿停的溜直,小眼睛炯炯有光。 “若县内还有患者,贫道,愿尽微薄绵力,将功折罪!” 多年以后,已是彰武将军的公孙浩瑾,历经五年战乱,千折百转,终于带领族人重新回到彰武郡彰武县,重返故地后,他第一件事,便是重建了因战被毁的水河观,并挥毫感慨写到:岂知千卷书,不及一里路。岂知千般好,不敌一虚言。然,纵有千风起,万事莫言弃。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62章 以德报德,公道人心(上) 如公孙一族这般的钟鸣鼎食之家,自然十分注重待客之道。 话说刘懿与死士辰随彰武郡兵奔赴水河观后,公孙浩瑾便在公孙府中找了一处安静无尘的四合院,抢着将东方春生四人安置在公孙家的宅邸中,在公孙浩瑾的悉心照料下,众人北出凌源旬月后,终于吃到了一顿中规中矩的饭菜。 刘懿师徒归来后,将寒李一并带回了下榻之所,当晚,几人促膝叙谈,详细讲明下昼在水河观所见、所闻、及所感,引得众人感叹不已。 东方春生拍胸顿足,愤恨这五才真人误人子弟。 夏晴连连叹息,所谓‘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东方羽满心欢喜地称赞着她的懿哥身负奇能。 一显惊讶于道门鼎炉之术如此威猛,一个小小的水河观竟有如此神通。 众人你一言我一嘴,夜穿窗扉,月透玉光。 无声感慨间,晨微初露,明晨依旧! 初五财源,初五求,今年心愿,今日酬。 初五破五,按照规矩习俗,黎明即起,放鞭炮,赶“五穷“,迎财神。 虽然彰武城数月大瘟,但日未出山,街上便炮声接续,不少百姓在爆竹响起之时,侧目看向城东宣伟巷,为家人或邻里祈福安康。 樊听南带着几名文吏走在主街,稍微探察民情后,便如往常一般前往宣伟巷,一路上,这位彰武郡郡守迎来憨厚百姓的一声声问候与鼓励。他们相信,有樊听南在,一切,都会好的! 起码,不会再变坏了。 刘懿走在街上,所见所闻,思索了片刻,对东方春生说,“东方爷爷,这樊郡守不徇私情,不为情误,治政有道,民众拥护,在彰武郡甚得人心呐!” 东方春生摸了摸腰间铜钱儿,抚须点头,闷声道,“若事情真如昨日我等所见所闻,樊听南确是不可多得的能臣。但是,除了这些,孩子,你还要看到大族的内耗,江湖门派的势大,还有这人心的变化!” 刘懿所有所思,不言不语。 “当然,想做个好官儿,还需要一些运气。在你的老家华兴郡,应成他爹,也就是华兴郡郡守应知,当年由黄门郎直升郡守,秩俸由三百石直升二千石,算得上天大的气运,也可能是那一次花光了所有的运气,来到华兴郡后,处处掣肘,几年来,寸功未建。但不得不说,他的确算一位不可多得的好官,在他治下,华兴郡已经比曲州其他诸郡,好的太多啦。最起码,刘、黄、赵三大世族,不敢过多造次了!” 提到华兴郡和应知,刘懿来了兴趣,兴致盎然地问道,“爷爷,刘、黄、赵三大世族,是?” 东方春生微微仰头,道,“凌源刘氏、丰毅黄氏、宣怀赵氏,这三家,被世人称为华兴郡三大世族。” 说完这话,东方春生不经意的看了刘懿一眼,眼神有些复杂,道,“日月不同光,昼夜各有宜。华兴郡作为控遏中原的东北重镇,远比彰武郡要复杂得多,在整个大汉,称得上中上的大族,华兴郡便有赵氏、黄氏和刘氏三个。但爷爷和你小赌一下,若有朝一日,应知大权在握、手提罪证、脚踏精骑,定会下对这三家世族下死手,连根拔起。” 听闻此话,刘懿嘟了嘟嘴,随口一说,“突然就不想开酒楼了!想做个好官!史书上留下一嘴,也算春草秋风活一场。” 东方春生听闻此言,喜上眉梢,老爷子哈哈大笑,正要回应,城东一声闷响,打破了街头巷尾短暂的喜气洋洋。 樊听南作为一郡之长,任何风吹草动都需探查仔细,樊听南也顾不得和街坊邻里寒暄,撒开腿便直奔东城。好事儿的、有亲眷患病的百姓,纷纷跟随前往,一些胆小的、漠不关心的百姓,则关门闭户,很怕在这个当口惹祸上身。 就在东方春生与刘懿站在旁边满脸疑惑时,寒李、夏晴与死士辰结伴而行,三人站至老少两人身侧,寒李依旧是蓑衣斗笠,死士辰与夏晴则换了一身大红袄,显得格外红火。三人略带酒气,看来昨晚应是小酌了一杯。 夏晴首先伸了个懒腰,将两手抻在脑后,淡淡的说,“年少不知愁滋味,一显和东方羽这俩孩子酣睡至今,爆竹连天都没能震醒。” “老夏,你可是滑头得很,昨晚我可是看到了,你这老小子可是偷偷喝一杯倒半杯,临睡前你的榻下竟然一片汪洋,这酒品可是差得很啊!”死士辰狠狠的嘲讽了夏晴一番。 寒李淡笑道,“哈哈,辰兄是杀手里嘴皮子最好的,夏兄是掌柜里头脑最好的。” 站在刘懿身侧的寒李,有别于昨日冷厉的状态,反而是一副恭顺谦和模样,让人不禁浮想翩翩到当年布义行刚、威强睿德、静若处子的荆轲。 “相约深巷里,妙法除旧愁。走吧!一同去瞧瞧,宣伟巷这几千老小,可就指望他了!”寒李似乎对城东之事早已知晓,死士辰、夏晴亦是未露惊色。 受到百姓疾苦的思绪所指,寒李情绪随之低迷起来,他抬头瞭望初阳,面露坚毅、眼含期盼,随后,行步如飞,一会儿便不见了踪影。 若你五才真人救不得,我寒李愿散尽心念,还一地安康! 城东的动静,远远比众人想的要更加浩荡。 数丈高的东城门已经破碎不堪;宣伟巷百姓里三层外三层的拥堵于此,家人因获瘟而在此受治的百姓,一个劲儿的想往里冲,大批未带兵器的郡兵从郡守府赶来,形成人墙,阻拦百姓于巷外,宣伟巷外闹闹哄哄的一片,关心则乱之中,百姓们甚至已有哗变的危险。 而宣伟巷内,外不见内,一片淡薄黄雾,药气蒸腾,声响全无。 此时,巷内跑出一人,众人定睛一瞧,那人赫然是彰武郡郡守,樊听南。 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就相貌而言,樊听南身材五短、骨细肩宽、皮肤黝黑,与樊观北的容颜相去甚远。但做人知面不知心,若比起胸怀、城府、格局和本性,两兄弟同样相去甚远。 在郡兵的帮助下,樊听南总算是穿过人群,就近爬上一栋土砖房,他来不及整理衣衫,一番慷慨陈词立刻脱口而出,疾呼道,“彰武父老,大瘟数月,民令沦丧,时令不遵,亲人溘逝,举城哀悼。全郡上下,久无脱困救民之法,城东数千哀坟立道,实为听南守业无能之责。” 喧闹声逐渐减弱,百姓们屏气凝神,听着樊听南的演讲。 樊听南不管不顾,继续大喊,“今日,水河观有天师破门造访,对症携灵药,祭灵布道、施法运功,救彰武于万难之中,灭大瘟于狂暴之时,此乃凌源之大幸,望请各位父老乡亲稍安勿躁,静候佳音。民吾同胞,物吾与矣,听南在此立誓,若水河天师无用,城东的坟,今日,便有我樊听南一座!” 乱哄哄的场面,顿时落针可闻,不管是郡兵郡吏还是平民百姓,都饱含泪水、直直勾勾的看着樊听南,这段时日,为解民急,郡守掏空了家底,耗白了头发,让人看着心疼。 作为庸庸碌碌的平民百姓,可能这一生,他们都不会走出薄州,更不会见到‘五公十二卿’那种权柄遮天的大人物。在他们心中,面前这位歪嘴驼背、身短肤黑、夜以继日、甘当牛马的郡守大人,便是那可以立碑传颂、永继香火的圣人。 人心所向,大道所向,所有的百姓,在这一刻,选择了相信。 刘懿灵机一动,在人群中找了个不显眼的位置,喊了一句‘散啦散啦’! 百姓们呜呜泱泱,齐刷刷拱手喊了一声‘大人保重’。 而后便各自散走。 待民众散尽,樊听南翻身下房。守候在房下的郡兵、文吏、刘懿及东方春生等人,齐齐拱手,樊听南仅是拱手回礼,便示意众人面裹白巾,随同樊听南一并进入宣伟巷。 一路上,药气杳杳,音绝声闭。除了来来回回的官吏侍从,小巷中便是空寂无人,屋内微微呻吟不断,冷不丁会传来一声惨叫,十分渗人。 行至中段,众人被一名道童伸手截止,越来越浓的黄雾中,隐约可以看到一名白发白须的道人,正襟坐于地,在他正前方放置一皿,老道人双手上下结印,快速腾挪,环抱器皿而动,雾从皿出。 “你等走吧!徒留在此也是无用之人,莫要叨扰法事!” 对于刘懿、寒李、死士辰三人来说,这声音再熟悉不过,赫然是那五才真人! 兹事体大,樊听南立即引领众人出巷,就近找到一处僻静食肆,要了两屉蛮头、一盆热羊奶,外加葱盐豆腐、蘑菇鸡蛋、猪肉干儿三样小菜,与众人同坐一桌,开吃早餐。 饭菜未上,热心懂事的老板先为每人端上一碗浮元子,全当提前过了元宵佳节。 列座之人都不是迂腐之辈,儒家食不言、寝不语那一套迂腐规矩,便被抛在了脑后,樊听南一边大口吞咽,一边讲起了今晨宣伟巷之经过。 “昨日归来,天色已深,听南便未多做叨扰。若非诸位昨日侠义肝胆,恐怕我樊听南已是背上了千古骂名,待得此事一了,定当厚礼重谢。” 樊听南顿了一顿,狠狠噎了一口蛮头,继续说道,“关于五才真人,想必诸位义士也已知晓,本官再次便不再赘述。刚刚,我与五才真人身旁小道童攀谈片刻,也算是大略了解五才真人今日击破城门,来此之原委。” 喝了一大口羊奶,樊听南打开了话匣子,“在五才真人身前所置之物,为西周天亡簋,这簋高一尺一寸,径九寸一分,四耳方座、下垂方珥、鼓腹甚深,圈足下连铸方座,器腹与圈足饰蜗体兽纹,器底以大篆铸铭文八行七十八字,记述周武王灭商后在‘天室’举行的祭祀大典一事。” 刘懿想到书中典故,趁着樊听南咀嚼的空档,缓缓道,“传闻,周武王合八百诸侯,在太室山上祭祀皇天上帝,祭毕,地出修条拂簋、天降密叶障天,意寓枝繁叶茂。武王大喜,赏赐爵橐礼器与予护卫,天亡簋亦被誉为祥瑞之物,存于周室王殿。后,周武王封召公于燕,赐天亡簋,这簋便始终在燕地停留。不知何因,被这位五才真人所得。这东西,可是实打实的人间至宝啊!” 众人纷纷看向刘懿,钦佩着他的少年博学。 樊听南接续说道,“昨日,本官发兵突然,初步推测,这五才真人在水河观中并非虚言。据道童所言,昨日收兵返郡后,五才真人耗时一夜,炼化了观中所有药草和已经制成的丹药,融制成神秘药丸儿一十七颗,置放在天亡簋内,便立刻赶来。” 说到这里,樊听南哑然失笑,“五才真人脾气急躁,刚刚入城之时,郡兵拦截,老道长救人心切,遂破门而入。寻到宣伟巷中位以后,他立即以反李延风炼药之顺序,将药丸逐个放入,以心念辅以道门功法秘术,将丹药功效以黄雾之形式散发,在患者口鼻呼吸间浸入体内,约莫半个时辰可消散一粒,现第一粒已经消散完工。我彰武百姓,有救啦!” 樊听南讲到这里,终于面露出一丝喜色,一种大祸解脱的感觉,浮现在他的双颊之上。 对于五才真人今日之举,死士辰十分赞赏,却也不由得感叹道,“这五才真人也是拼了老命了!依此救治之法,先不说成与不成,五才真人定是会跌境损寿!” 寒李紧跟着解释了起来,“修道一途,七力五智,驱鸟、破风、撼树、倒马、卸甲、推碑、破城前七境,资质中上、勤加修炼、功法得体便可破镜。致物、长生、天动、御术、通玄五境,则需感悟天道、动心忍性、随变应节,有人能一日连破数境,也有人终生不悟。五才本就是偷窥天机入境,境界不稳,加之昨日一战,心念消耗巨大,恐怕今日这般消耗,境界会一跌到底。” 钜子寒李不喜羊奶,便要了壶热水,自倒自饮,扯着沙哑的嗓子,缓缓说道,“唉,命数和命运这两样东西,谁也说不清楚,恰如百年前群雄割据、三国纷争的混乱局面,曹魏五子良将、蜀汉五虎上将,都堪称武道一途资质百年一遇者,然终是命运多舛,未至巅峰,武人中唯一登顶的吕布吕奉先,却落得了身首异处的悲凉下场。天运盈缩,春秋来过,溟海震荡,孤舟如何!” 桌上一阵沉默,一面是地方大吏,一面是江湖巨侠,两人个性鲜明,众人均是因大瘟而相识,却又互不了解,生怕一言出错惹恼了两人。有上次被刘瑞生秋后算账的惨痛教训,东方春生和夏晴、刘懿三人也是谨言慎行,所以便低头用食,不再言语。 半刻后,刘懿忽然放下碗筷,离开席位,整理衣衫,恭敬地向樊听南拱手说道,“大人,我有一议,不知当讲不当讲?” “哈哈,刘懿,你是刘权生的独子,对吧?”樊听南亦是放下碗筷,起身将刘懿扶起,上下打量,仿佛前辈在欣赏心仪的后辈一般。 端详一番,樊听南哈哈一笑,“我至今仍记得,那日红霞连天,你爹站于长安司马门前,春风得意,落笔成章,写下‘少年扫胡虏,叱咤卷风云;号角惊梦醒,一骑定浮沉’这等千古绝句。江山不改,韶华易逝,一转眼我与你爹已是两鬓将催华发的年纪喽。昨日见你叱喝吾弟,甚有你爹当年宰割天下、指点山河之雄姿。看来,刘权生后继有人啊!刘懿,你有何提议,但说无妨!” 对樊听南的夸赞,刘懿并没有任何反馈,而是将腰躬的更低了,他恭谨道,“樊大人,翠袖可围香、鲛绡可笼玉,刚才小民瞧见这黄雾浓郁,足可蔓延到宣伟巷头尾,大有横向流泄、纵向溢出之药雾,白白浪费。既然如此,我等何不以层层大布裹之,使药气仅在宣伟巷内流散,药力岂不更佳?” “哎呀呀,我刚刚还在愁苦无法为获瘟百姓做些力所能及的琐事儿,你这孩子便送来了一个锦囊妙计,此招儿甚妙,甚妙啊!可将干柴枯草堆于街头巷尾,天铺素布,形成一个相对密封之空间,这样药蒸病患的力度、药效发挥的质量,将会大大的提升,好啊!好啊!” 对于刘懿的提议,樊听南称赞不已,这一番话说完,便立即呼喊随身小吏,前往筹备。自己正要坐下用饭,却再也无法坐下,以半坐的姿势,看了看众人,又看了看门外,几个来回儿,这位樊大人终于端起羊奶冲了出去。 治疗伤病,同心战瘟,樊听南,已经迫不及待了。 干柴为东北寒季取暖必备之物,枯草则为修补房屋、铺设猪舍、编席制履之用,在偌大的彰武城,处处可见,家家必备。 众人拾柴火焰高,在敲锣打鼓之下,不一会儿,宣伟巷各个出入口,都被四面八方赶来的百姓,用柴草堵的严严实实。前来送柴搬草的百姓不愿离去,远远观望,樊听南也不再驱散,只是交待郡兵把持各个出口,不准百姓进入宣伟巷。 又过了半个时辰,一块儿五彩大布,被寒李与死士辰从巷头儿扯到巷尾,两人在屋顶身形飘逸、风姿卓绝,惹来围观百姓阵阵叫好。若大瘟可解,几日后的元宵佳节,这更是最好的节日礼物。 “人事已尽,剩下的,就是天命了!” 忙来忙去的樊听南满头热气,坐在巷外一角,攥着拳头,眼中不见喜悲。 一向古板的东方春生挤了挤额头皱纹,抖了抖腰吊的三枚铜钱,宽慰着樊听南,“天意总向奋勇人,樊郡守,放心吧!” “东方先生莫要拊循,您也曾为官朝廷大吏,归隐后更是贤良达老,应知覆水难收的道理。”樊听南苦笑,随后,他的眼神飘落到了宣伟巷,再也离不开了。 这是牵动全城的一天,八个半时辰,转眼即逝。 随着最后一颗丹药在天亡簋中耗尽,满头大汗的五才真人迅速起身,就近闪入一屋,老道长随意寻到一全身溃烂十有七八的中年男子,反复把脉后,身子一软,跌坐在地上,缓缓闭上了眼,一脸欣慰。 “成了!”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63章 以德报德,公道人心(下) 春早月未明,云深无觅处。 大瘟之祸已解,剩下的,便是彰武郡郡守樊听南的国事和彰武郡彰武县樊氏的家事了! 天下间,从没有不透风的墙。 樊观北被捕当日,破屋内鱼龙混杂,进进出出的郡兵文吏数不胜数,押解樊观北前往郡牢的途中,也有不少旁观者,虽然樊观北投毒一案还在审理,郡守府也并未就此一事作出任何说明。但,彰武县百姓关于此事茶前饭后的野风,已经缓缓吹到了各个角落,百姓众说纷纭,他们大多数人都坚信樊大人会给他们一个公正的交代。 早春之后,具牛立刻犊行,野雉将挟雌鸣。农事不可缓,为了安抚人心,这几日郡守府的夜晚灯火通明,樊听南为了早日结案,也不避嫌,召集府内记事掾、奏事掾、决曹掾、辞曹掾、法曹掾及门下书佐、小吏若干,收拾出一栋独门独院,严控进出,一心想在二月二之前将这事儿做一个彻底的了结。 经过书信字迹比对、证人证词核对等一系列犯罪流程的反复推敲和审理,郡守府形成卷宗,郡守、掾吏加盖公章私印后,樊听南立即差郡卫长三百里加急,将一应材料送往薄州州牧治所,破虏城。 作为主政一郡之大吏,郡守负临济决断之权,为了不误农时,还未等到破虏城批复,樊听南便与一众官吏议定了公审日期。 《汉史》记:公元341年,辛丑牛年,初月末。清景新春,绿柳半黄。彰武郡郡守樊听南,勉遵令典,仁明智度,祭告天地神祗,绝血肉之亲,公刑审纪、断以法度,以正视听。 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吴楚多放诞纤丽之文。 薄州为春秋战国旧燕遗地与北拓荒地组成,自古苦寒,民风质朴彪悍,近年来天下太平,虽无慷慨悲歌之士,但民众仍颇有燕赵遗风。官家虽严禁私斗,但在大多数薄州郡城中央位置,总会设一座比武校场,用以豪侠技击之士以武化怨,若双方在门下议曹的监督下签了生死状,那便是生死有命喽! 今日的比武校场,格外热闹,原因无二,昨日布告栏张榜,张榜内容为:郡守樊听南将在今日巳时对大瘟一事进行说明并进行公审。 未到辰时三刻,黑压压的百姓便已堵满了校场,有披麻戴孝求个公道的,有闲来无事瞧个热闹的,有好奇作祟看个真相的 夏晴见状,打了个哈哈,道,“今日校场,可算得上‘蓬荜生辉’啊!” 混在人群中的刘懿一行与寒李,站在最靠前位置,时不时有见过当日遮布风采的百姓,上前同死士辰与寒李打个招呼,无限崇拜,两人虽然谦恭回应,但眼中充满了骄傲的神采。 混江湖,图的便是‘面子’二字,今日的彰武百姓,可谓给足了两人颜面,这叫人如何不喜。 喜爱游玩热闹的公孙浩瑾,今日反而一反常态,没有跟随而来,似乎整个公孙家族连庖丁仆从都没有一人赶来,看来他们不想徒增事端,有意躲闪。 日上三竿,巳时已到。樊听南在一干郡兵文吏的簇拥下,缓缓走上校场中央,百姓见到樊听南,立即山呼海悦,齐齐拱手,“拜见樊大人,樊大人安好!” 只见郡兵围于校场,文吏转至台下。樊听南小冠礼服、银印青绶,手藏于袖,左手压右手,举手加额,鞠躬九十度。百姓清楚这是樊听南将要讲话前的致礼,瞬间一片寂静。 “各位父老,庚子鼠年,秋,大瘟降彰武,朝天无处、云霞无光,百姓蒙难、亲者沦亡,无罪遭死、行直被刑,亡者三千七百四十人,绝户九百七十六口,惜哉!哀哉!痛哉!悲哉!” 樊听南直奔主题,开场便详细交代了大瘟以来百姓伤亡及损失,一番话讲完以后,他不禁泪眼东开、悲从心来。 “水河有真人,名五才,携千金良方,穷毕生修为,救治百姓两千一百整。今日,真相已明,向彰武父老,特此告白!” 樊听南详细讲清事情原委后,百姓哗然,纷纷要诛樊观北以正刑法。 樊听南并未指挥郡兵喝止,而是摘下小冠印信,昂首跪于校场中央,在他左右两侧,樊观北、李延风在郡兵的押送下,也跪于校场之上,三人并列。 校场又复平静,樊听南与两名罪犯同跪,这一幕让台下所有人,始料未及。 樊听南转头,向刚刚上台的决曹掾使了个眼色,决曹掾心领神会,犹豫了一下,还是从袖中抽出一张黄纸,哆哆嗦嗦地展开,高声念了出来,“彰武大瘟,实为人祸。首罪樊观北,以狭隘私心,为轻薄之名,视百姓如草芥,依《汉律·民法章》,着其枭首弃市,从犯者笞三百、废右臂,从犯父、母、妻三族连坐,着迁刑,不得再居彰武;次罪李延风,愚昧无知,不察事理,虽为蒙蔽,仍需刑罚,念其师驱瘟治难,不予连坐,着其枭首弃市;郡守樊听南,育弟无方、救治无道、察举无能、行事无策,理当问责,为正天下之度量、明人主之准绳,郡守自批,着其,枭首弃市!” 决曹掾艰难的念完最后二字,扑通一下便跪在地上,一声‘大人’后,泣不成声。 场下一片死寂,满场哗然,除了五名参与审案的掾吏,任谁也没有料到,送往破虏城的审定结果中,郡守樊听南竟给自己判了死罪。 “刀斧手,行刑!”见到场面僵持,樊听南怒斥了一声,旋即看向跪在左侧的樊观北,温声笑道,“弟,哥陪你,一路走好,下辈子,你当哥!” 话音一落,樊观北‘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我错了,哥!下辈子我当年做吗,还你这份恩情,我错啦,哥啊!” 话音落地,樊观北那颗夺了几千无辜性命的人头,也终是落了地! 斩完樊观北,刀斧手移到樊听南身后,手举刀抬,却迟迟不落,那名五大三粗的刀斧手,忽然娘娘腔般挥泪说道,“大人,俺原来是城西口养猪的赵元,三年前,俺家的猪被凌源山脉的狼崽子叼了去,你安排俺做了刀斧手,两年前俺娘病危,又是大人出钱给俺娘治病。俺没读过书,但总要讲个知恩图报,今天,俺下不去这手!” “赵元,好好过日子吧,你说得对,总要讲个知恩图报,经此一事,我樊家欠这彰武百姓,太多了!来吧,给我个痛快,也算了却了我的心结。来吧,我不会怪你,彰武父老,也不会怪你的。” 说完,樊听南缓缓闭上了眼。 许多百姓见状,纷纷跪地,求情的话不绝于耳,还有一些百姓,试图冲上校场,但被郡兵一一拦回。 面对樊听南的生死攸关,憨厚的彰武父老们,同时放下了心中的恩怨情仇,选择了拥护他们的郡守大人。 死者为大,生者,伟大! 当此之时,一名青袍紫冠、云鞋拂尘、白发白须的老道长,背着一口古剑,左闪右闪,飘飘然潇洒登上了校场。 来者赫然是五才真人! 救人归观以来,水河观始终紧闭观门,对于百姓登门感谢和香客烧香祈福,一律不见,今日五才真人来此,必有大事。 场下的寒李感叹了一句,“看他步伐,应是御术境界散尽了!” 五才真人对刀斧手轻轻挥了挥手臂,刀斧手得了台阶,瞬间便收刀下台,跑得无影无踪,若自己当真斩了樊大人,岂不是要被街坊邻里用吐沫淹死? ‘仙人’登场,刀手退场,台下又安静了下来,他们期待这真人能够发发善心,将樊大人救下来。 五才真人白发鹤立、高望云开,向天深深吐了一口浊气后,盘膝坐在了台上,轻声道,“诸位,今日,本道想讲一个故事。” 老道长指了指李延风,道,“我身边这孩子,名唤李延风,字博毅,他爷爷李继赓同我是青竹知己。好男儿当建功沙场,四十六年前,大秦借精兵之利,破境攻汉,神武帝刘谌亲率大军北征,他爷爷李继赓便去弘农将军垣延帐下一名中郎将府中,谋了个中郎府参军的差事。野狼甸之战,中郎将一部七千人被重重包围,将军以下、兵卒以上,全部战死,我那可怜的兄弟,连头都没找回来,全都喂了豺狼。” 五才真人的思绪,如同悠悠的河水,流向了他不愿触及的过往阴霾。 五才真人慨然叹道,“北征前,李继赓已有子嗣李烈,战死的消息传回彰武郡后,我那本就孱弱的兄妻,缠绵思尽、宛转心伤,终是郁郁而终。那时的我,已心坠道尘,在这水河观中潜心修炼。天地正气,杂然流形,若此事听之任之,我终是心中有结,坏了道心和道义。” “于是,我便将那尚在襁褓之中的李继赓抱回了水河观,授之以学、辅之以武、育之以道、待之如子,这孩子虽不聪明,但笃行务实、修身琢业,游历北疆时,被那孙江郡郡守孙文成看中,上表州牧,做了县令,安了家、娶了妻、生了延风,我也算功德圆满,从此在这水河观专心悟道,不理世事。” 五才真人神游太虚,双眼迷离而痛苦,面露凄苦之色,“好景不长,孙江郡因地处北疆最北,经常被大秦袭扰,那时,我大汉长城未建,大秦铁骑三五成群掠夺财物,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儿,只要不伤人性命,双方总会小事化了。” 百姓们渐渐听得入神。 “十八年前,北方牧州大旱,寸草不生,旱祸殃及大秦北疆,军中探子秘告孙江郡郡守‘大秦将于秋收之时抢粮’。东北本就贫苦,百姓全靠一年一收的作物混个生计,若被掠夺一空,这还了得?于是孙江郡郡守便纠集郡兵县兵,统领孙江郡边军,准备护卫百姓秋收。” 五才真人显然有些动情,颤声道,“一次,我那义子继赓,带领郡兵二百,护送百姓收粮,遇到几十人的大秦铁骑劫掠。双方大打出手,几个冲锋下来,郡兵被冲的死伤惨重,我那义子被更是被那大秦军骑,用战马给活活拖死啦!” 五才真人尽量克制着情绪,继续说道,“为了复仇,延风他娘刺花容颜、乔装炊妇,历尽艰苦,寻到那一伙狗崽子的营地,试图在饭中下毒。” 诸位试想,一个农妇人家,能有几分心思,这点算计立刻便被识破,延风他娘被活活烹杀,其肉被贼军分食。 说到这儿,李延风已经泪流不止,没人知道,这个没爹没娘,自小在道观长大的少年,此刻是什么心情! 五才真人轻轻扶了扶李延风的后背,目光无比柔和,“后来,我便去了孙江郡,就像当年抱过他爹一样,将他抱回了水河观,像当年教育他爹一样,看着他慢慢长大。一转眼,这孩子都已经及冠了啊!” “说这些并不是博得大家同情,而是想告诉大家,这孩子,人不坏!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啊!这孩子若是这样窝窝囊囊的死去,我到了下面该怎么向我那兄弟交待啊?总不能说,他将所学的一身本事,都用在了荼毒百姓上吧?” 五才真人缓缓站起身,将那柄古剑立在地上,“法不外乎人情,我这孩儿的愚昧无知之罪,樊郡守的行事无策之罪,贫道,就一并还了吧!” “不好!”死士辰想飞入场中,救下要寻短见的五才真人,却被寒李一把拽住,低喝道,“虚死不如立节,苟殒不如成名,这是他的选择,随他去吧!” 刘懿同时抓住死士辰的衣角,劝道,“师傅,今日之事,恐怕没有比五才道长的死,更好的解决办法了。” 三人窃窃私语之时,一声‘大父’在校场之上响起,声音凄惨无比,五才真人背负的那柄木制古剑,直直插入五才真人自己的腹中。 李延风双臂被缚无法施展双臂,便转身跪在五才真人身侧,用脸紧紧贴着五才真人的胸口,嚎啕大哭,“大父,我错了啊!我再也不炼丹了,你别死啊!” 从始至终,五才真人那双尖尖的眼睛,都透出柔和慈祥的目光,此刻,这行将就木的真人,伸出长满褶皱的手,摸了摸李延风的脸蛋儿,“哭啥,用我这老不死换你一个风华正茂,岂不快哉!你和我,终是要替你给城东那几千亡魂一个交待,不是么?还有啊,孩子,炼丹本无错,怪只怪世间纯诚之人太少。咳咳,以后,大父不在你的身边,你要学会侦辨人心呐!” 五才真人声音越来越小,“孩子,你要记着,越是被黑暗敲打,正说明你是光明之人啊。走啦!走,啦!” 五才真人轻轻垂下了手,缓缓闭眼! 对不起,除了思念,大父,什么也没有留给你! 台上,李延风大哭不止,樊听南也潸潸流泪。 台下,一些情义百姓,也随着眼角溅泪;一些披麻戴孝的,在自己一声声‘罢了,罢了’中缓缓离去。 渐渐地,台下百姓已经所剩无几。 突然,一骑从北门跑来,一名牧兵赶到,边跑边喊,“州牧诏命,主犯当诛,诛连从轻,延风免死,郡守无罪!” 听到渐行渐近的喊声,樊听南再也把持不住,与李延风一同哭了起来。 刘懿看着眼前一幕,情不自己。 “水河苍苍,天道泱泱,真人之风,山高水长!” 水河有神仙,心可贯日月,凛烈万古存! 三日后,彰武城内的一家小酒肆中,即将登台诵书的东方爷孙,收到来自水河观李延风的两根竹简,竹简上字迹潦草,内容却十分惹眼。 东方春生颤抖着双手,缓缓展开,读道,“识人不明,当毁一目;助纣为虐,当断一臂;大道不隐,天下一家。” 二十四字,字字扣心。 “爷爷,今日诵书,说些什么呢?” “江湖儿女多奇志,保民践诺稳安康!”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64章 忧思落地,日向人开 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彰武大瘟一事,终会成为茫茫历史长河中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五才真人、樊听南、樊观北、李延风这一串串被世人所熟知的名字,也会隐入尘埃,被遗忘在岁月长河里。 十五一过,雪消冰释,景和日明。 樊观北投毒一案刚刚落幕,悲伤的旋律还没有收尾,早春却已悄然而至。 田润地草,暄风试暖,处处一片祥和安宁。 二月二,拜村社;龙抬头,祈丰收! 所谓‘二月二,龙抬头’,这里的龙,非指皇帝天子,实为天上星宿中的东方苍龙七宿,每岁今日,‘龙角星’从东方平地而起,故称‘龙抬头’,寓意崭露头角、龙德显扬。 这一天,阳气生发,雨水增多,万物生机盎然,各地春耕由此开始。 北方在这一天有剃龙头、炸油糕、吃猪头、围粮囤、引田龙等诸多习俗,也有忌动针线、忌担水、忌讳盖房打夯、忌讳磨面等许多禁忌,多种多样,入乡随俗。 这一天,为了赶上大瘟耽搁的时间,免死‘重生’的樊听南百般请求,终于说动墨家钜子帮助制造农具,以备春耕。当然,一郡及下属县乡村十几万百姓的农具,全部都由寒李制作,寒李自然也是哭笑不得。他深谙樊听南言语之意,便将薄州境内所有的外门弟子通通召来,前前后后共有近两千人! 这位樊大郡守心中欢悦的同时,衣食住行也倒是难住了樊听南。 这一天,死士辰收到千两酬金,他驾着满载黄金的牛车,潇洒出城,秘密寻到帮中兄弟,按照帮中规矩,将一半黄金运回了总部曲州华兴郡都源县。而后,通过樊听南向户曹掾要了册籍,将另一半散给了瘟中丧亲的百姓,多者多给、少者少给,也算尽了侠客之道。 这一天,我们这位仍在少年的主人公刘懿,钻进了公孙氏家小小的藏经楼,几日前,赤羽金雕传来父亲刘权生的简信,刘懿去信‘万世兴盛依良吏,千秋基业仗民心,安好’,刘权生回信‘长养人民,兼利天下;长养之法,修心学习。勿念’。 父子两人传信的内容,正发生悄然的改变。 经此一事,刘懿心境转变很大,他不再念叨他那望南楼的‘伟大志向’,而是收起心思,更加专心的学习。在藏经楼的日子里,他为自己立下主敬、静坐、早起、读书、学史、写记、谨言、临帖、强身九项日课,整天翻阅典籍,案牍劳形,力求学思用贯通,顺便也想查查那日神奇般唤鸟攻敌的本因。 这一天,东方春生用诵书得来的钱银,与夏晴在彰武城最大的酒肆‘春风十里’,着实潇洒了一番,烤肉美酒,喝的是不亦乐乎。东方春生那管不住的嘴,在酒过三巡后,随口便说道,“大汉帝国,千万里疆土,坐拥一郡的世族,其实不可怕,可怕的是得民心的世族,俨然诸侯。” 夏晴也有些语无伦次,搂着东方春生肩膀,接话道,“老爷子,上了年纪,就应该听由天地循环,周而复始焉,你整日管天管地,管那么多事情,岂不是徒增烦恼。来来来,老爷子莫要以此躲酒,喝!” 这一老一小,便在这春风裹挟的春风楼内,开始了嘴斗与酒斗。 这一天,一显背了一摞厚厚的经书,怀抱赤羽金雕,身后跟那两只大黄狗,缓缓地向城东走去。 临行前,一显对刘懿说,“他这几日总是做同一个梦,梦里,城东数里孤坟上空的天,黑的吓人,天空中无数人影飘零,那些人影想要飞天,却被惊雷所慑,想要落地,却被地火逼回,上不去下不得,游荡人间,满目凄凉。” 一显说,“佛门总要讲个因果,既然这些因大瘟枉死的孤魂,找到了他这‘大名鼎鼎’的万佛山万佛寺主持,他便没有不去的道理。即使一天度一人,十年也足够了,此一去,他定要使那些‘孤魂野影’得以往生净土,早登极乐。” 这一天,一名独眼独臂、素冠素袍的及冠少年,悄然走出水河观,他将‘大父’五才真人的坟,立在了后山一片青松翠柏中,拎起锤头,毁掉了从前视若珍宝的丹炉,重塑了碎成残渣的老君像。昨日,他跪在三清天尊前,神色肃穆,庄严立誓,“皇天后土,三清在上,今日起,弟子李延风将慎终追远,日行三善,年行万善,以报养育之恩,以赎前日之罪,如有违背,身首异处。” 这一天,喜好游玩的公孙浩瑾与生性活泼的东方羽,缠上了正在制作农具的墨家锯子,寒李。 墨家自墨子以来,尤其擅长工巧和制作,农具仅是管中窥豹,没什么技术含量,墨家子弟守城与攻城器械的制作,才是冠绝天下。仅是《墨子》一书所记的大型攻防器械,就不下几十种。 其中,最著名的便是‘止楚攻宋’典故,墨子制作的防御器械,使弟子禽滑嫠等仅凭三百人便守住了宋城,抵御了楚国的进攻,从此,墨家机关术威震天下,诸侯莫敢不服。 大汉王朝重归一统后,汉丞相诸葛亮设五公十二卿,十二卿中,以常守为长的始终局,成为汉帝国兵、工、农具研制的核心机构,由于不被需要,墨家的霸道机关术,遂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墨家外门的日常发明,也逐渐转变为以奇门巧术为主的一些赏心悦目的玩意儿。 信仰喜好和工作职责是两码事儿,比起始终局这单单纯纯的工作,墨家外门更多的吸纳了热爱发明创造、信仰兼爱非攻的江湖儿女,仅从机关工巧一途来讲,墨家始终稳稳压过始终局与其他江湖帮派一头,不,是好几头! 在听闻东方春生讲述的关于墨家的奇闻异事后,东方羽便打算去瞧瞧这锯子大人鬼斧神工的奇妙手段,但碍于性别情面,东方羽灵机一动,便顺路拉上了游手好闲的公孙浩瑾。 往后的两个月,两人在寒李身边叽叽喳喳,与这位名声在外、性格温良的锯子熟识后,便开始问东问西,寒李答得好时称赞其为世上真雄,答得不好则变成了虚名可愧,经常搞的寒李手足无措,对这两个天真无邪、机灵古怪的少男少女,无可奈何的同时,也是喜爱非凡。 三个人都没有想到的是:因为东方羽的一个顺路之举,寒李与公孙浩瑾结成了忘年交,这段良缘,直接改变了若干年后的墨家格局和天下大势。 所有人都在各自奔忙,互不相扰! 众所周知,彰武郡彰武县不仅有樊氏,还有一个公孙氏。 从295年公孙修战死至今,公孙家族已经四十六年没有出过振羽展仪、风华气厉的风流人物了,公孙浩瑾的父亲张达若纵欲身死,更是让公孙家族出现严重断档,出现了青黄不接的局面,如果不是当年从龙有功,天子恩厚,外强中干的公孙家族,恐怕早就被势头正盛的樊家给吞并了。 小儿寡母,公孙修的次女,现任公孙家族族长的公孙乔木,虽神仙体态、温婉淑良、亲族拥戴、洞察学问,但毕竟女子柔弱,人已过中寿,经营起家族来颇为吃力,随着时间的推移,公孙修在世时积攒的人脉逐渐凋零,加之汉王朝近几年对世族的打压政策和樊氏的迅猛发展,公孙氏官道、商道、侠道皆出现不同程度的栖迟。 如今的公孙家族,已如公孙乔木的年龄一样,日薄西山了。 根据公孙浩瑾无心之言,公孙府已经三年没有翻新住宅,两年没有更换家具。去年,连孩子们的压岁钱,都少了一半儿,用日薄西山来形容,可一点也不为过。 良田百顷,不在一亩。失意归失意,瘦死的骆驼终究是比马大,况且从以治丧之名封城、同樊氏共同抗瘟、抢先盛情招待远方客人等举动来看,公孙家族底蕴仍然深厚,公孙一族的族人更是极为热情奔放、爱慕虚荣,也夹杂了些情面难却。想要坐看公孙家族倒台的人,恐怕还要静候‘佳’音! 逆水行舟,一篙不可放缓;滴水穿石,一滴不可弃滞。刘懿并没有因为独自一人而懈怠或困倦,反而在藏经阁学的津津有味儿。 二月中旬,一名女子出现在这三层小楼中,正午日盛,正在引经据典的刘懿初见此女子,一时间惊为天人,这女子眉分八彩、朱唇桃瓣,眸含春水、碧发凤钗,罗衣璀璨、瑰姿艳逸,行走间芳香飘散、举止幽兰,两人四目相对,一句‘盛世美颜’被刘懿脱口而出,换来那女子一句“浪浪荡荡,子”。 人无完人,如此完美无瑕的女子,竟有口吃之症。 当晚,刘懿寻到公孙浩瑾盘问,原来,这口吃女子,是公孙浩瑾的大姐,公孙玲,公孙玲年芳一十有六,因其口吃,导致其生性淡漠、不喜言谈,平日除了闺中,即是独处在藏经阁,若论学问,恐怕他这大姐才算得上彰武第一人。 当晚,夜星闪闪,诸天浩瀚,刘懿在阁内喃喃自语,“爹曾说我娘是天下第七美人,那该是怎样的美颜绝俗呐!” 从第二天起,刘懿和公孙玲便成为了书中挚友,常以文载道,褒贬时事。刘懿将其父张达若《诡辩》三章视为机辩妙学,公孙玲亦将刘权生年轻时所做孤本《书甲十七论》奉为当世奇书。短短半个月,二人虽谈不上爱情,然书友知己之情甚重,刘懿情窦初开,却更喜爱东方羽那般活泼炽热性子的女子,对公孙玲以姐姐相称,可谓志趣相投。 然而,在公孙玲不经意的一瞥中,刘懿时常可以看见许多落寞和不甘。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刘懿也不好深究。 二月末,就在刘懿一行准备继续北上时,一骑令兵从凌源奔赴而来。 一封以黄蜡封口的密信,被摆到了樊听南的案牍上;另一封黄纸信,被送到了刘懿手中,那是应成百般拜托其父应知,才以官道送来的一封小友私信。 打开后,刘懿读的感慨不已,信中内容为,“吾兄刘懿,兄走后,李二牛寻到大先生,求了好久。终是带着大先生的推荐信,去华兴武备将军邓延帐下,做了伙夫!李二牛辞别父母出发前,皇甫录、王三宝及我说:等做了校尉,小爷定要带兵烧了青禾居,为大哥以牙还牙。 王三宝涨了二十石秩俸,成为兼任学经师的大先生手下辅官,最近这小子有些不务正业,净研究些奇门遁甲、易容刺杀一类的偏门儿,更有些奇怪举动,总是对着青禾居写写画画,恐怕是着了魔怔。 皇甫录终日躲在子归学堂读书,说是要在三十岁成为两仪学宫博士,但有一次我翻开他的课业,上面写的全是“青禾老狗”四字,皇甫录还真是“忠厚老实”之人啊! 至于我,自是要做一剑惊虹的大侠,爹虽不许我远行,但亦为我求得中品剑术秘籍《玉凋林》,待我小成,你若不归,弟寻兄,若归,弟护兄。 此信予兄,聊表思念之意,愿“子归五小”早日重聚。应成手肃。” 刘懿委身藏经阁一角靠窗位置,正立案前,往日学习、掏鸟、下河、偷吃、练身等种种画面浮上心头,拿着那封私信,反反复复读了数遍,不愿落下字里行间的点滴情感。 思念过后,刘懿瞧着应成歪歪扭扭的字,发起了呆,自己离开老家凌源仅三个月有余,却有恍若隔世之感。 这段时日静心学习的同时,思考良多。父亲并非庸人,这么多年装成酒鬼,到底所为何?难道仅仅是为了暗自布局扳倒刘家?师傅刺杀刘 德生之日,父亲完全可以放任不管,为何如此决绝的要我北上?凌源山脉中,成老为我注入心念,到底所为何用?我本胸无大志,然身边人皆望我成材,自己的未来,到底何去何从?心中有太多疑惑,不知该喜还是当忧。 正在刘懿“无病呻吟”时,公孙玲手握书简、莲步轻移,瞧见刘懿发呆,便也不再打扰。刘懿听到细微的脚步声由远而近、由近至远,自嘲了一句:书中有言,百花百香、百人百性,一点不假,若刚才那人换成羽妹,定会蹦蹦跶跶地前来问个清楚! 五日后,三月初。羽林中郎将陆凌,率五百胡骑卫,踏开了彰武郡春的痕迹,揭开了公孙玲所有的落寞与不甘。 作为内卫,或屯驻京师,或执行秘令,若无护送特使等诏命,极少出现在公众视野。 进城那日,万人空巷,士农工商纷纷站在主街两侧,翘首以盼。一来是想领略这皇家内卫的威仪,二来是想一睹这前东吴上将军陆逊玄孙的风采。 巳时末,午时初。一阵马踏轰鸣由远及近,陆文优高人大马、儒服遥巾,一骑率先贯入南门,身后五百胡骑红衣、枣马、赤甲,步伐整齐,紧随而至,汉旗凛凛、军旗烈烈,天朝风仪一览无余!赢得百姓声声赞叹! 刘懿一行人混迹在百姓中央,此刻正窃窃私语。 “大汉十二内卫,各有千秋。这胡骑卫,早年是由归化羌胡边军所建,轻甲轻骑,配胡刀、箭淬毒,擅骑射、奔袭,臂力惊人。胡骑卫设胡骑中郎将一人,胡骑校尉四人,侍中八人,建制一万五千人左右,平日里一半轮训于北疆,一半屯驻在长安城要地以供差遣。325年,陛下登基,重设计量,规定三斤一石、三十石一剂,简单明了。这胡骑卫将士的选拔,基本要求便是可以反复拉开四十石弓十次。历任胡骑中郎将皆是破城境界的武道高手,均可连开百石雕弓九次,是实打实的以力证道啊!” 死士辰双手环抱在胸前,对身旁叽叽喳喳的东方羽和公孙浩瑾轻声解释,也不管两个孩子听到与否,随后神游万里,仿佛怀念起他常说的长水卫与那位立志开盛世太平的天子,无限唏嘘。 “光景流连一弹指,转眼间陆凌这孩子,都可以独当一面了!十余年前,寒某路过柳州鄱阳郡,恰逢连日暴雨、水泽同出,漫灌郡县、百姓流离。时值工匠短缺、人力不够,这孩子他爹,鄱阳郡郡守陆云找我相助,我便召集柳州外门内门子弟近八千人前来抗汛。”寒李开始接话。 “哪知这孩子居然写了一篇檄文,与我念出,其文采丝毫不亚于当年陈琳写的那篇《讨曹操檄》。檄文中‘结党聚群,以术横敛;不参天地,秉事唯私’这句话,我至今都铭记心中,鞭策我莫为此类。后来,朝廷差人赈灾,我便打算继续游历,由于略懂相人之术,喜好风评,便为这孩子留下‘少有奇才,文章冠世’的评语,没想到,才十余年未见,就成了皇帝宠臣喽!”说完这些,寒李也开始感叹起年轻时光。 众人瞧热闹的瞧热闹,聊天的聊天。唯有刘懿,听完两人说的话,眼神冷了几分,右手放于左手之上,在手心随意笔画。若是有心人看到,便知那随意笔画的结果,是“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十字。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65章 青衣白马,气吐眉扬 自古佳人爱才子,更何况是陆凌这种出身豪阀、面冠如玉、才高八斗的美男子,在他所过之处,所有的妙龄女子,都不自觉羞红了脸 却说陆凌对这一幕却淡然视之,似乎早就习以为常。 他奉现帝刘彦诏命,历时近四个月,跑遍了虹渠途径的六郡十九县。随后,翻过凌源山脉,来到此行的最后一地,彰武郡彰武县。 在这里,有两件事儿,他要办,有两个人,他要找。 五百轻骑穿过主街后,直奔郡守府,樊听南率文武官吏恭候府前,列队郡兵个个挺直了腰板儿,展示着彰武郡兵整齐军容。 待得陆凌一骑行至郡守府正门,身后胡骑校尉大喊一声‘止’,顿时,人无声、马不喘,五百骑仿若一人,令行禁止,霎时停住,寂静非常,胡骑骑卒身上散发着一股肃杀之气,顿时将久未经战场历练的彰武郡兵,稳稳地压了下去。 陆凌急忙下马,碎步上前,拱手执礼,恭敬地道,“樊郡守,小子陆凌有理了!” “陆中郎,久仰久仰!” 樊听南回礼后,手虚扶,陆凌才缓缓立身。 初次见面,两人礼数周全,谁也没有越界。 “早听闻樊大人谋事不谋人,信法不信权。以德修身,以法立威,以情服众,使民德归厚、风调雨顺,实为我等后辈效仿之楷模。”陆氏三板斧中的第一斧‘初见互吹捧’,被陆凌使唤的炉火纯青。 这种阿谀奉承的话,换了谁,都爱听。 比起恭维,樊听南也不占下风,他立刻奉承回道,“哈哈哈,陆中郎说笑啦!寒李‘少有奇才,文章冠世’这等评语,可不是谁都配得上的。樊某守好这一亩三分地已是十分吃力,陆中郎将来可是要替陛下守江山的能吏。与陆中郎相比,樊某岂不是驽马比骐骥、寒鸦配鸾凤,自讨无趣吗?哈哈哈。” 两人虚虚实实,在相互吹捧中,并肩走入郡守府正堂,朝气蓬勃的陆凌身后跟着胡骑校尉与胡骑侍中各一人,底蕴十足的樊听南身后紧随记事掾史、奏事掾史、少府史三名郡府秩俸八百石以上官员。 几人分级列座,几句寒暄,盏茶入喉,樊听南便步入正题,温声道,“陆中郎,密信我已收到,天子有令,臣自当全力照做。只是,本官有一事不明,虽与我等无关,但不知陆中郎愿不愿意为我等答疑解惑啊!” 樊听南深谙官场之道,接待上级委派执行专项任务的官员,言语从来都是柔中带刚,对待陆凌这位御前宠臣,也是不卑不亢。 相比于樊听南,陆凌的态度倒是真诚了许多,他抿茶一口,大气地道,“樊郡守谦虚了!有何困惑,不妨说来,小子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哈,那小官便斗胆啦!陆中郎,按照常理,每年八月,太常寺遣掌故、员吏,于九州遴选姿色端丽、符合法相的良家女子,由州牧统一载回后宫,以察圣颜。自我孝仁帝刘禅至今,皆是如此,未有越礼,为何此次如此之特殊呢?” 樊听南的疑问符合礼法,却又饱含深意,其实,他想问的,并不是选人之事,而是所选之人。 陆凌生于宦海浮沉之家,自小在父辈身边耳濡目染,在现帝刘彦身边听事也已历练六年有余,对官场捭阖这些门门道道清楚得很,加之他天资聪慧,樊听南的弦外之音,他早听得清清楚楚。 在思考对答之际,陆凌习惯性的用手轻轻敲了几下茶杯,谋臣姿态尽显。 一番思虑过罢,陆凌朗笑道,“哈哈哈,樊郡守多虑了不是?国事当然要以法而定,然选女之事,实乃陛下家事,陛下早就听说彰武公孙有长女,蕙心兰质、成熟稳重,玉软花柔、明眸善睐,陛下对其爱慕已久。多年前出了那样一档子事儿,陛下膝下至今仅有刘淮一子,实在是盼望尽早享受儿女成群的天伦之乐。何况,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嘛,这件事不依礼法,终归是情有可原的!” 陆凌打了个哈哈,先将事情推脱到家事与情事上,随后反将了樊听南一军,“哈哈!樊大人,若您有召之即来的心仪女子,想必也不愿静待秋菊冬来谢吧?” 对于陆凌所说的‘那样一档子事儿’,两人心知肚明,当年世族以清君侧为名,率军祸乱京畿,硬生生逼得二皇子和其生母张蝶舞饮恨自尽,从那以后,天子刘彦在传宗接代一事上或许魔怔了一般,虽育有几女,但再没有生育儿子,这让皇太后郭珂十分苦恼,到处为刘彦物色姿容上佳的女子,充入后宫,可天子刘彦却十个窝生不出一颗蛋,就是没有回响。 当真愁煞人也! 书归正传,樊听南一非外戚、二非皇族,况且八月选秀仅是宗室约定俗成的规矩,古往今来,过于干涉皇帝家事的外臣,几乎全是落得个死无全尸的下场,况且密信中召公孙玲入宫为少使一事,从礼法来看,其实并未出格。 陆凌一番话,顷刻间便堵住了这位樊大郡守的嘴。 “哎呦,这可真是惭愧惭愧,居然忘记了‘食色性也’一词,这官儿当的,糊涂,糊涂!” 听到陆凌扣了一个大帽子,樊听南便也不再纠结此事,随后开始转移话题,上前拍着陆凌的手臂,笑道,“薄州苦冷,比不得柳州百景俱在、牧州草原辽阔、仪州山水上佳,但薄州百姓淳朴忠厚、老实巴脚,莫管你去哪家做客,这肉可都是按锅按盔上的,这酒啊,可都是按碗按盆喝的,陆中郎好不容易来我北方一趟,便多住些时日,樊某定要带陆中郎好好看看彰武百姓饭桌上的‘淳朴民风’啊!” 樊听南不声不响地将有些沉重的话题,一笔带过。 而这话说完,屋内一众人哈哈大笑,随着陆凌一同前来的胡骑校尉,更是显得有些兴奋,东出长安至今,一路颠簸,滴酒未沾,兄弟们嘴都淡快出鸟了,听得此话,心花怒放。 陆凌早知前日彰武大瘟一事,此刻却避而不谈,恭维笑道,“哈哈哈!所有人都对吃饭二字引以为常,可吃饭事关人心向背、国家兴衰,百姓吃的好了,自然是大好特好,看来在樊郡守的治理下,彰武百姓的胃可是有了口福喽!” 樊听南赶忙摆手,谦虚道,“哪有哪有,北疆苦寒,比不得京畿山珍海味,但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别有一番风味,这几日,本官定带陆中郎好好体验体验。” 陆凌起身拱了个手,抬头向樊听南嘿嘿一笑,“樊郡守,要不?咱们择日不如撞日,就今晚如何?一来晚辈也是馋得很,想立刻大块吃肉、大碗喝酒;二来陛下密信速战速决,晚辈想今日逗留一夜,翌日正午既走。您看,如何?” “好!今日有酒今夜醉,陆中郎忠勤汉室、忠心陛下,实乃江山之幸、陛下之幸啊!还请陆中郎与两位大人前往偏厅,稍事歇息,卯时郡守府宴厅,听南携属官贤达,恭候各位大驾! ”樊听南做人,忠厚而不迂腐、敬人而不谦卑,见到陆凌婉拒了自己逗留几日的情谊,也不再挽回,客套了一番,便差人安排几人休息。 几人走后,樊听南站在正堂阶上,远眺郡府门口,人群熙熙攘攘,不断吆吆喝喝,不言不语,不动声色! 记事掾史綦越作为樊听南的左膀右臂和心腹爱将,在陆凌等一干‘外人’走后,打开了话匣子,“大人,属下愚钝,陛下此举究竟是何用意啊?” 奏事掾史季秋与少府史李怀文也围了上来,三双眼睛齐齐看向樊听南。 樊听南也打了个哈哈,笑道“哈哈哈!古往今来,豪杰千万,独爱鬼谷,青溪无垢。” 几人面面相觑,不懂樊听南语种之意。 樊听南缓缓解释道,“诸位莫要多心,这是陛下的权衡之术。于私来说,近年来我樊家逐渐做大,已经成为彰武第一望族,这么大一根鱼刺,扎在东北第一要地,任谁都不会放心。于公来讲,此次大瘟虽损失惨重,但亦使樊某声望大涨,朝廷不可不察。” 记事掾史綦立刻接话道,“所以,陛下想通过这种方法,增强公孙家族的名望,借以平衡彰武郡的局面?” 其余几人,顿有恍然大悟之感。 樊听南低头轻声道,“十几年前京畿之乱后,陛下已有打压世族豪阀之心,近年来,更有打压世族豪阀之举。所以,借此提点樊某莫忘君君臣臣,一点也不奇怪。哈哈,这样也好,我也放心,陛下也安心。诸位听樊某一言,陛下虽喜权谋,然亦是明主圣君,不然也不会仅做如此举动,诸位只管坦荡做事、秉公做事,莫要动那些自立山头的心思,自然会有一片大好前程啊!” 说完,樊听南哈哈一笑,走入侧室,开始埋头处理公务,三人亦是各自散去,开始案牍劳形。 房上的雪渐渐化去,滴滴答答! 树上的枝发出新芽,欣欣向荣! 往事总有一天会变成往事,未来总有一天也会变成过往,只有绿水青山,永恒于天地,不绝于宇。 彰武郡守府宴厅作为郡守府的门面,墙涂白、柱涂朱,地面土被朱紫。地龙覆于土下,火盆置于四角,红毯由入门直铺主位。左右墙壁各画‘苏武牧羊图’与‘卫青略地图’,壁侧镶九枝连盏灯四座。红毯左右各设席十余,几上置白玉犀樽、青玉盘、紫竹筷,几下以羊毛相铺,简洁而不失华贵,是整个破旧的郡守府唯一拿得出手的地方! 今日晚宴,樊听南邀请的皆是彰武头脸人物,陆凌与樊听南自不必说,胡骑校尉、胡骑侍中、记事掾史、奏事掾史、少府史、门下议曹及两名郡卫长列席晚宴,公孙乔木携其长孙公孙跋、东方春生爷孙、墨家钜子寒李、死士辰应邀而来,在陆凌的建议下,曾任太常寺太常丞的夏晴与刘权生之子刘懿亦在列席名单,此外,还有彰武富户三人,乡野名士一人。数来数去,居然有二十二人之多。 为了顾忌形象,这顿晚宴的准备与樊听南所说的大碗酒、大盔肉出入极大。为了照顾到所有人的味口,所选菜类以南北均宜为主、所选肉类以猪肉鸡肉为主、所选酒类以清酒黄酒为主,可谓用心缜密。 《礼记》有言:凡进食之礼,左殽右胾,食居人之左,羹居人之右。脍炙处外,酰酱处内,葱渫处末,酒浆处右。以脯修置者,左朐右末。 大概意思为:凡是陈设便餐,带骨的菜肴放在左边,用刀切的不带骨的肉放在右边。干菜肴靠着人的左手方,羹汤放在靠右手方。烧烤什么的放远些,醋和酱类放在近处。蒸葱等伴料放在旁边,酒和羹汤放在同一方向。 晚宴前,未等人至,酒肉便已按制准备妥当,樊听南独自一人恭立于门口,将所有人一一请入宴厅,在东方春生与公孙乔木到来时,更是执晚辈礼搀扶入内,甚是体贴。 卯时一到,礼官填酒开宴。 樊听南为陆凌一一介绍今夜所邀之人,陆凌一一回礼,在介绍到跪坐末端的小刘懿时,陆凌眼中忽然精光一闪,又迅速消逝不见。 他从这名少年的身上,察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质。 这种气质,叫君临天下!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66章 酒郁金香,一鸣惊人(上) 作为薄州第一富庶之地,彰武之富庶,不亚凌源。 大瘟过去,各色酒肆饭铺灯笼高挑,幌旗招摇,高谈阔论与喝彩之声溢满了整座城池,为了刺激经济,樊听南特意延迟了宵禁时间,这让彰武百业,更加欣欣向荣起来。 郡守府内,主人进酒,琴瑟清商,金碧灯火,大宴开场。 樊听南不愧官场老手,宴会的座次,被他安排的十分巧妙,老者在前、年幼在后,文人在左、武人在右,泾渭分明,互不干扰。 死士辰本是官家出身,又与胡骑卫同出一脉,自然与他们亲切得很。文人雅致、武人豪放,酒席上也尿不到一个壶里去,几次推杯换盏之间,两名郡卫长也同一干武人活络起来,便在几间猜起了拳,在几次盛邀之下,寒李也撸起了袖子,武人那一堆酒桌,已经炸开了窝。 记事掾史等三名郡守府属官,大行讲论才艺之礼,拉起胡骑侍中、夏晴和乡野名士玩起了投壶,彰武富户向陆凌敬酒后,亦入此道,不一会儿便不胜酒力,歪斜倒地。 要说这宴间最高兴的,当属公孙乔木,这老太已经年逾八十,东方春生都要叫其一声“老姐姐”。‘送女入宫悦圣颜’这步妙棋,她在两年前便已经着手操作,两年过去,公孙乔木本以为此事会石沉大海,哪知变成了海阔天空,岂不喜人儿? 少使在后宫十四阶中虽然只排得上十一,但破例征召,已是泼天殊荣,且不论她这外孙女在宫内混的好与坏,仅是这块金字招牌,便足以让彰武官场、商场卖给三分薄面,稍加经营,即可重拾往日荣光。 想到家族复兴指日可待,一向温婉淑良、体态雍容、从不饮酒的公孙乔木,竟也不自觉的喝了几杯,同东方春生聊起了年轻趣事,笑展如花。 樊听南与陆凌之前并不熟识,更无生活交集,两人并列坐在主位,互相恭维了几句,换了几杯酒,谈谈天说说地,便开始四目相对,没了下文儿。 论政也不是,论学也不是,更不能论女人。一位封疆小吏、一位朝廷专使,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甚是无趣。 坐于末席的刘懿、东方羽两人,此刻也是无趣得很。临行之前,东方春生与夏晴特意交代两人要“举止合理,不准饮酒”,两个小黄髫,不,应是少年与少女,开宴时吃的不亦乐乎,半饱后既是索然无味。 去年九月,刘懿与东方羽在望北楼倚楼、观月、初饮后,便对酒这东西赞叹不止,称其为‘天樽’。刘懿虽不喜好饮酒,但一个月的藏经阁独自内修,亦是疲乏得很,想饮一口这天上之水,解解乏。 于是,两人有些馋嘴的瞧着面前的两壶酒,对视一眼,双双感叹! 公孙乔木的长孙、公孙浩瑾的大哥,公孙跋,此刻安静端坐于刘懿与东方羽身旁,细细咀嚼着桌上的每一道菜,对于二人的失态举动,他有些鄙夷,更有些嫉妒。相对于公孙乔木对公孙浩瑾的溺爱,公孙乔木待他这位长孙可是严厉的很,从六岁起,公孙乔木便要求其晨暮间诵、左右执书,落笔千言、勤奋不竭。稍有不够努力,便会被公孙乔木用以家法,一顿毒打,冬寒夏暑、如此往复,已然十年。 在这种环境下,就算一棵朽木,也会被雕琢成为青松,更何况公孙跋这种天子上佳的少年了。 十六岁的公孙跋,自认深明《诗》《书》所述虞、夏,《礼》《乐》所明春、秋,其才学亦被公孙乔木及公孙族人所认可,将他视为复兴家族之希望。小小年纪、博览群书,万千宠爱、给予厚望,公孙跋难免有些恃才傲物、目中无人,也有那么一点儿,渴望蓝天和自由。 刘懿、东方羽二人虽在公孙府小住,但公孙跋始终认为蛟龙不可委身于地蛇,从未与二人主动接触。公孙乔木对刘懿、东方羽两个孩子喜爱非常,但对公孙跋此举,亦未多言,可谓默许。 公孙家族傲视北疆一甲子,封王又封侯,护家又护国,那种睥睨天下的赫赫威仪还有桀骜不驯的傲气,已经深入骨髓了。 官要有官威、人要有气势,公孙跋对于刘懿、东方羽宴间思酒馋酒的行为,鄙夷的很。但转念一想,二人愁眉苦脸也是相由心生、情有可原,人家的真性情,总比自己在这装性情要好得多,但自己若与其二人举止相同,回家后必因失态而被外祖母奶奶狠狠责罚,所以又嫉妒的很。 总的来说,公孙跋心中还是鄙大于妒。 人的内心,一旦生出傲慢与偏见,这种情况在短期内是无法改变的,如公孙跋这种生于豪门世家的勋贵子弟,与生俱来便有一种凌人傲气。或许公孙跋自己都没有发现,在他的潜意识里,早默认为:刘懿和东方羽两个普通孩子,与他坐在一起,已经是对他的极大羞辱了。 所以,不管今日宴席之上,刘懿和东方羽是站是坐、是哭是笑,公孙跋都会报以鄙夷目光的。 这一幕,被坐于主位的樊、陆二人,看的真真切切,两人相视会心一笑。 陆凌眼珠一转,计由心生,首先开口,“樊大人,刘懿和东方羽这两个孩子,性情直率,而另一个名唤公孙跋孩子,年少老成。一个是名家大贤的传人,一个是天下名士的子嗣,一个是累代勋贵的后人,三个孩子都是名士豪阀家的后裔,不如叫过来考校一番,也看一看这后浪的威力,如何?” 陆凌提出这个建议,自有他的道理,一来他想看看三个孩子是否有真才实学,二来他想看看,刘权生的儿子,究竟是个什么成色。 “哈哈,陆中郎知我心中所想,若只设考局,不设赌注,岂不枯燥?”樊听南拍手称是,随后哈哈一笑,“小赌怡情,不如这样,陆中郎与我各出一题,对答如流、言之有物的,便破例令其小酌一杯,您看如何?” 陆凌温声一笑,一个‘善’字出口,樊听南哈哈大笑,一声吆喝,将三人唤至近处,这个时候,众人停手掷目,神色各异。 他们纷纷猜测着樊听南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67章 酒郁金香,一鸣惊人(下) 人间万事,皆有礼法,因果循环,天道轮回。 今夜的宴饮,留下了今日的欢愉,可没人能料到,陆凌和樊听南今日的临时提议,在二十年后,发酵成为惊涛骇浪,差点颠覆了汉室半座江山。 待少年少女跪坐宴厅中央,樊听南温和一笑,“刘懿、东方羽、公孙跋,今日大宴以待贵客,你等尚且年幼,本无席位,然本郡守祖上有萌阴、大瘟有大善,方允你等列席。见你三人食饭而不饮酒,料你等家中长辈严令不许,如此岂不意兴大减?实在有违宴请之初衷。” 东方羽脑瓜拨浪鼓一样点头,小丫头对香醇美酒,毫无抵抗能力,她俏皮地舔了舔嘴唇,看着樊听南满脸期待,惹得大家哈哈大笑。 北境人皆豪爽,樊听南爱屋及乌,特别喜欢东方羽的跳脱性格,遂笑道,“方才我与陆中郎小议,决定每人出题一道,回答上佳者,特准饮酒一壶,若回家被秋后算账,你们只管找我与陆中郎,保证不会被打屁股,哈哈哈!” 众人一阵哄笑,刘懿三人相互对视了一眼,谨慎点头。 樊听南见三人应答,对陆凌抬手朗声道,“陆中郎,请!” 陆凌才不会抢这个没有必要的风头,他赶忙摆手谦让,“哎呀呀,樊郡守取笑啦,小子怎敢喧宾夺主,樊郡守请!” “那樊某便恭敬不如从命了!”樊听南也不推辞,笑眯眯的瞥了一眼三人,道,“樊某乡野村夫,也没啥好的立意,便就地取材了!嗯,樊某以为,国富之道,当罕兴力役,勿夺农时,察夺天机,若你等为一县之长,恰遇大旱之年,该当如何啊?” 宴厅一时有些安静,不到十息,公孙跋率先起身拱手,答道,“大人,小民以为,若风雨不时、草木旱落,以一县之力恐难以应对。当即刻开仓平粮、抑制物价、上报郡守,而后,开放山泽、停收商税、发放救济,最后,男丁入军、女丁入坊,领取俸禄以维持生活,老少料理则皆归县府,如此可安然度过旱灾。” 樊、陆二人并未表态,但赴宴文人可是一致点头称是,他们觉得历代良吏处理大灾大难,也不过如此。公孙乔木、东方春生两位老者对公孙跋的应答,也是交口称赞不绝。 面对夸赞,公孙跋面无表情,他看向刘懿和东方羽,眼中流出一丝挑衅和鄙夷。 东方羽倒没有注意到这些细枝末节,但素来胆小谨慎的刘懿,却有所察觉,他浓眉微皱,面若浮波,但心中却已掀起惊涛骇浪,恼怒无比。 公孙跋,我等虽为寒门庶子,但你莫要狗眼看人低,今夜,老子让你知道知道,什么叫‘才无贵贱之分’。 不一会儿,刘懿起身拱手,见他目若朗星般璀璨,进言道,“二位大人,天下之患,最不可为者,名为治事平平。一县之长,久居当地,当有察一地天文、知一方地理之能,旱涝自有定律,从初冬既可知夏末,从而早作准备,兵来将挡实属下策。凡五谷者,民之所仰也,君之所以为养也,旱而望雨、渴而求饮,懿以为,治民之法,当重在经常,若是旱涝常有之地,县令必错过农时,修堤梁、通沟浍、行水潦,使用贾便其肆、农乐其业,而这过程中,县府仅需在府库充盈时,赐民田宅、犁牛、种子,防止虫灾即可,大旱之年,自有沟渠囤积之水相帮,此方为治本之法。” “善!” 对于刘懿的回答,樊、陆二人缓缓点头。 公孙跋说的是庸吏,事事伫倚上头援助,刘懿讲的是能吏,处处讲求先发制人,樊、陆二人自然属于能吏一类,对刘懿的说辞,颇为认可。 座下诸人也纷纷抚掌叫好,随后,这目光便聚到了东方羽身上。 东方羽的父亲东方烈,是当今大汉名家圣地刑名山庄的执牛耳者,机变无双,东方羽的爷爷东方春生,号称百年来不世出的名家巨擎,放在二十年前,也是名满江湖的角色,如果不是阴差阳错机缘巧合,老爷子恐怕现在也是上境文人了,哪里轮得到被凌源刘家的看门狗刘布欺负的道理! 俗话讲老子英雄儿好汉,众人十分好奇,这样的家庭里教导出来的孩子,会有怎样的机变之语。 东方羽没有让众人就等,清脆的声音在宴厅中央忽然‘炸裂’,嫌弃虎头靴帽过于稚嫩的东方羽,今日赴宴特意换了一身雪白素衣,梳垂鬟分肖髻,一看就是个绝色美人的坯子。 见她桃唇轻启,露出稚嫩的虎牙,惊人之论脱口而出,“哎呀呀,公孙跋和懿哥的想法,都太过麻烦,没有粮咱就出去抢呀!咱们把一县的青壮拉到北疆,大秦的牛啊、羊啊有都是,抢他一两千头回来,不就结了?我唱听闻,每逢大旱之年,北方秦贼便会挥师南下,咱们老祖宗武皇帝不是有句老话叫‘寇可往,吾亦可往’嘛?若岁大旱,便用大秦的猪马牛羊做霖雨,可好?” 宴会厅内一时间安静地有些空寂。 随着屋外一声莺啼,那些武人一声声叫好传了出来。 “就是,抢他娘的!”“许大秦那帮狼崽子抢咱们,咱们为啥不能抢他们?抢得好!” 看来,东方羽获得了在座武夫们的一致拥戴,就连寒李和死士辰,脸上都浮现出激动之色,侠之大者,投身报国,东方羽一番言辞,不正是他们这些江湖侠客一直追寻的么! 樊、陆二人被这绝对另类的回答,逗得捧腹大笑,想到今日晚宴的欢乐气氛,樊听南乐呵呵地对东方羽说,“孩子,虽是女儿身、志比男儿高,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孩子,这一题,你赢啦!” 手里拿着一壶酒,东方羽凤眼一转,向刘懿偷偷比了比手,道了一声“谢大人”,便笑嘻嘻地回到座位。 对于东方羽的莫名得胜,刘懿和公孙跋只当是场中闹剧罢了,两人定睛看着陆凌,对于他们来说,真正的较量,开始了! 陆凌瞧向两人的炙热目光,索性趁热打铁,一声轻咳,开口道,“我有一问,二位少年,请问,何为天下之王?” 不到三息,公孙跋便回了话,他明显有些心急,生怕刘懿抢占了先机,便匆匆开口道,“王者,法阴阳、则四时、用六律、秉太一,牢笼天地、威逼天下,弹厌山川、含吐阴阳,伸曳仪仗、纪纲八极,兵强甲盛、经纬六合,是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也。” 从底层市井走入江湖的刘懿,对‘王’字别有一番感悟,他柔声道,“嗯,王者,当穷其毕生所力,使百姓有尊严,权贵存底线,孩童可读书,书生付所学,武夫止刀兵,边疆无战乱,战马放南山,否极泰来,天下安康。懿以为,做到这些,便是王,即使不是王,也是王了。” 陆凌意味深长,走到刘懿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道,“这酒,是你的了!” 公孙跋气恼非常,摔门而走! 这一夜,公孙跋可谓失了才华,又失了气度。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68章 相见时难,别时亦难 来时礼轻,去时情重。 在彰武郡守府有意跑风漏气的前提下,整个彰武九县的百姓都知道了‘京城特使将迎公孙长女入宫’这一天大的喜讯。 第二日,特使陆凌率军返京,送别的场景,较来时迎接的场面,更加热烈。天还未亮,各地赶来的商贾富户便打着‘犒劳将士’的名头,拥堵在郡守府门口,一个个穿金戴银,有拎彰武特产的,有带金银细软的,有投名画豪贴的。 即使樊听南昨日便三令五申不许送礼走动,依然罕有起色。毕竟,你送不送和人家收不收,是两码事儿。能在陆凌这位天子宠臣心中留下一丝印象,他们就是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啊。 相比郡守府,即将送女出阁的公孙府,就显得斯文了许多。前来送别的大多都是蝇头小吏、啬夫游徼和亲族好友,送的也仅是一些衣食用品,天子后宫,三千佳丽,对这位前途未知的公孙少使,来人都怀抱着观望时日的态度,先把情分送到,改日,再把礼份送到。 追名逐利,人之天性,对此,公孙乔木也并未多言,仅是耐心逐个招待。 藏经阁中,刘懿与公孙玲对坐而视,案上两杯茶热而复凉、凉了又热,两人都知道,旬月有余的书友之谊,今日便算断了,往后余生,也不知能否再相次遇,所以,对剩下的片刻时光,两人都十分珍惜。 “姐姐今日便要走了,弟弟一个人莫要孤单!” 公孙玲突然不再口吃,朱唇轻启,碧发轻捋,低声轻语,眼中波澜不惊,她似乎早就料到,自己会有这一天。 半月相处,两人以文会友,相谈甚欢,看着眼前这个小他四岁的俊彩少年,公孙玲心里有一种‘知己难逢几人留’的特殊感觉,有别于红颜,亦非姐弟之情,更倾向于知己。在她看来,刘懿聪明而憨厚、智勇而行正、活泼而克己,将来之成就,要远远大过他那眼高于顶的二弟和慧而不悟的三弟。 “姐姐今日便要走了,一个人莫要孤单!” 刘懿重复了一句公孙玲的话,意思却已两然。 今日一别,公孙玲从此背井离乡、独处深宫,先不说那勾心斗角,仅是这份夜半无友、望尽无亲的孤单,便足以叫人愁断心肠、黯然神伤啊。 他终于读懂了她的寂寞与不甘,却无能为力! 两人默然良久,“姐姐,为了家族利益,有必要舍弃一生幸福么?” 公孙玲无奈道,“姥姥拉扯我们三个长大,不容易。” 刘懿低头,人间最难还的,是情债啊。 “骏马秋风塞北,杏花烟雨江南,怎可兼得!做人不能太贪心,不是么?既然选择了富贵荣华、振兴家族,便要舍弃自由和心情。”公孙玲拿起茶杯,犹豫一番,终是没有入口,喃喃道,“这一去,也不知能不能再回来。这一别,也不知能不能再相遇。吾弟刘懿,你,还有什么要说的么?” 刘懿虽未经历此等人事,却理从书来,“夜寂静寒,冷风已来,无计回避。惟愿姐姐得一位而不荣、失一位而不辱,明哲保身、一生安好!” 刘懿端起茶杯,拱于胸前后,一饮而尽,似乎在做最后的道别,“若将来有幸,弟能去长安开个望南楼或者谋个一官半职,定寻姐姐坐而论道!你我姐弟,再续书缘。” 阁外,丫鬟的催促声已经越来越频繁,公孙玲轻理碧发、微调凤钗,对刘懿施了一个万福,转身离去,不见喜悲。 越大的家门,规矩越多,无奈越多,悲欢越多,离合越多。 萧马南进出彰武,公孙眉宇幽怨多。 春风消尽山空冷,长安醉卧梦乡荷。 在城内热闹了一番后,陆凌率领马队渐行渐远,将进凌源山脉时,他转头回望,迎送的百姓已经散去,城头上依稀可见一人,个子不高,那久在田间奔忙而晒出的黝黑皮肤,在其经过的六郡十九县中官员中,从未遇见。 陆凌轻轻感叹了一句,“樊听南这样的人,应该会青史留名了吧!” 随后,他自顾自说道,“当日,陛下说的那句‘哪里都可以出纰漏,唯独这凌源不行’,我思来想去,讲的应是刘权生父子无疑。看来陛下对刘权生,依然视为勾股之臣啊!奇哉怪也,据我所知,刘权生无妻,又怎会来子?看来回去之后,要去宗正府文成馆走一遭了!” 三月中旬,在播种耧车、双长辕犁、铁齿漏楱等一应农具备好后,寒李遣散了弟子,对于樊听南的酬谢,分文未取。 多年游历江湖,寒李有些倦怠,他想,这应该是他最后一次游历江湖了。 彰武事了,他便准备回到墨家老巢牧州骁郡,打算著书立传、专心琐事、培养后人。 临行前,彰武城西,诸人送行。这一天,寒李答了一个问题,说了一句评语,带走了一个少年。 他答的一个问题为:纵观古今,文士修炼,入境既中巅,从无驱鸟之境。当日刘懿驱鸟助我,很可能是当日凌源山脉成姓老人以“北极真人”遗篇奇妙之法,将毕生心念注入刘懿体内所致。气机可以相互转化,心念却随人死而灭,无法转借他人,怎料天地变换、机缘巧合,“偷”人心念一举,懿儿是第一个,或许,也是最后一个! 他说的一句评语为:七年前,寒某途经凌源,刘权生抱着懿儿寻我,我为懿儿评下“天涯处处皆汝家”,祸从口出,此实为泄露天机之语,我亦受到天谴,停在御术境,整整十年啦! 这句箴言,让所有人摸不到头脑,可饱经阅历的东方春生,却从中读到了一丝别样的意味,不过,他守口如瓶,对谁也没有说。 寒李带走了公孙浩瑾,若不是东方春生不允,寒李原本打算将这两个古灵精怪的孩子一并带走了去,他想将公孙浩瑾收为关门弟子,悉心教导,将来成就一番事业。 彰武城头,公孙乔木带着公孙跋站在城楼,目送一行人远去。 公孙乔木伸着越来越弯的腰奋力远眺,直到寒李和公孙浩瑾的身影变成小点,又渐渐消失,才感叹道,“少年较弱,需凌寒绽放;复兴大任,需后继有人。一个后宫,一个江湖,一个留在家,很好!” 如果被东方春生或是寒李听闻此话,他们定会赞叹东方乔木的心机深沉,不得不令人佩服。 公孙跋没有理解姥姥的良苦用心,倒是气哼哼地说,“外祖母偏心,让姐姐去了宫里享福,让弟弟随了上境神人学习无上神通,独留我守着残缺家业,哼,您对跋儿一点都不好。” 说完,公孙跋气呼呼的跑下了城楼,头也不回淹没在人海之中。 看着城里城外一个个远去的背影,公孙乔木拄着拐杖,嘿嘿一笑,“偌大个公孙家都给了你,老婆子我是有些偏心呐!” 远处,寒李与公孙浩瑾边走边聊。 寒李沐浴春风,对公孙浩瑾笑道,“浩瑾,我有大弟子邓裘,而你是我的二弟子,也是关门弟子。如今,你随我入门潜修,虽然逍遥自在,但也要遵从师命,努力修行,为师不求你通玄入圣,但你和邓裘,一定要将墨家的兼爱,发扬光大,你可明白?” 公孙浩瑾依旧侧挎环首刀,腰束青布巾,只不过换了一身布衣,却显得更加清奇。寒李话音刚落,公孙浩瑾小嘴儿一噘,“在家我就是老三,这次,我咋又是老幺啊!” “哈哈哈!”寒李并未接话,而是回头看了看彰武县城,心中浮现出刘懿和东方羽的靓丽身影,叹道,“人中龙、人中凤,好一对人中龙凤!” 一转眼,冬去春来,已是三月末。 彰武城外一声尖啸,赤羽金雕从城东飞回,刘懿白衣素坠,下巴裹带着淡淡的胡茬,看着金雕带回的书信,站在藏经阁小窗后,留恋地看了阁楼一圈,轻叹道,“该走了!” 众人收拾妥当,次日便启了程,继续北进,开始下一段旅程。 当此之时,凌源山脉北段,那日城门与刘懿众人擦肩而过的少年苻文,正骑着一只大虫,向北狂奔。 苻文披雕裹裘,肌肉粗壮而坚实,眼中带着浓烈的恨意。 少年身后,虎豹豺狼,不见其数!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69章 香灯烈夜,月好情圆(自传)上 《汉史》记:公元341年,一季末、二季初,春林转层,森枝夹路,帝都长安发生了三件大事! 第一件,便是羽林中郎将陆凌矗羽林仗,步踏春意,行遍山水,从薄州彰武郡彰武城中,跋涉千里,将我,带到了京畿长安。 出生那日,外祖母为我取名单字一玲,意为王的诏命! 我能有今日之果,想必外祖母花费了不止一日之功吧! 我看着长安城繁华盛景,心中涌现出默默哀愁。 无需外祖母细言多说,我很清楚我为何要来、为何而来,无非是取悦天子,拉拢朝臣,开拓人脉,助我那二弟公孙跋,振兴家族,延续公孙家族威仪。 我自认没有那么大的能力,但既然来了,便要努力一试,最起码,要让我公孙家族有足够的财力和人力,把老旧的宅子,好好地翻新一下。 外祖母待我无微不至,但她从未问过我想不想来,愿不愿意来。 毕竟,在那位支撑了公孙家四十余年的外祖母眼里,儿女私情在家族复兴面前,简直不值一提,不止我们姐弟三个,如果家族需要,外祖母会为了家族,牺牲任何人,包括她自己。 坐在香车里,我看着手中的竹简,不禁微微一笑,上面恰好写着:投我以桃,报之以李。——《诗经·大雅·抑》 我轻抚青丝,微微一叹:哎,也不知我这颗一厢情愿的桃子,能不能换回外祖母万分期许的李子! 及近长安,五百胡骑并未随行入城,陆凌仅率侍卫十余骑缓缓由正北门厨城门而入,途径朱雀大街,直奔长秋宫而去。我这位特诏而来的彰武公孙长女,并未在达官满堂、贵人遍地的京畿重地激起多少涟漪,毕竟这秩俸四百石的少使,在遍地达官亲贵的长安城,显得太过人轻言微。 大汉后宫选女之法严苛,《汉律·内宫章》有言:天子物妻妾,依一十二法行之。一为举止仪容,俱合法相;二为目波澄鲜,眉妩连卷;三为伸髻度发,围手六盘;四为捧著日光,肌理腻洁;五为规前方后,筑脂刻玉;六为胸乳菽发,芳气喷袭;七为脐容半寸许珠;八为密处坟起,火齐欲吐;九为血足荣肤,肤足饰肉;十为自颠至底,七尺一寸;十一为胫跗丰妍,底平指敛;十二为微风振箫,幽鸣可听。 我虽容貌较好,但却远未达到选女之法中的要求。 可是,太常寺并未依规对我进行检查,后宫也未见有人迎接,一架马车拉着我,便这样不声不响、无声无息的驶入后宫,在两名护卫的带领下,来到早已为我准备妥帖的住所,春玲居。 《汉律·内宫章》明令:皇后以下,内宫定阶十四等。一阶昭仪,两人;二阶婕妤,四人;三阶经娥,八人;四阶容华,一十六人;五阶美人,二十四人;六阶八子,三十二人;七阶充依,四十人;八阶七子,四十八人;九阶良人,五十六人;十阶长使,六十四人;十一阶少使,七十二人;十二阶五官,八十人;十三阶顺常,八十八人;十四阶夜者,九十六人。 虽算不得佳丽三千,林林总总加起来,天子后宫,也勉强赶得上一尉兵马。 想到此,我微微苦笑:后宫佳丽,数不胜数,能面见天子取悦圣心的,又有几人呢? 我因患口吃,遂沉默寡言;我沉默寡言,遂览遍群书;我博览群书,遂对汉庭内的规矩与秘事知之甚详。 从小到大,我虽大门不出二门不进,但从汉律和野史的字里行间,我便知道江山一统后,孝仁帝、神武帝、现帝三代君王皆是励精图治、专于朝政的贤君,当今天子更是在登基之初,便立下了廓清寰宇,同大秦会猎北疆的宏愿。这样雄才伟略的帝王,自然不会过多留恋后宫,而这些后宫之中的儿女情长,只是他制衡权力的手段和小憩片刻的栖息地罢了。 我也明白:根基浅薄、地位低下如我,莫说荣受天子临幸,见一面都显得遥遥无期。若无奇遇,我这一生,可能便要在春玲居看岁华尽落、品芳意如梭了! 迟迟白日,袅袅春风,在春玲居稍事休息后,已日近斜阳。 云沫和文鸳两个丫鬟与我年纪相仿,我来之时便已静候在春玲居内。 我迷迷糊糊睡了一个下昼,慵懒地坐在窗前,拄着下巴,看着赤红的日头一点一点、一点一点爬下三合院的一丈高墙,两个丫鬟趁此时间备好了汤食,站在我的身后,安静等待着我的使唤。 “主人,您可真美,特别是眉毛,好比天上的星河呢。”在服侍我用餐时,云沫略带恭维的说道。 “谢谢谢!”这是我来到春玲居后,讲的第一句话。 “主人,您?”文鸳瞪着眼睛看着我。 “口口吃。”对于这两个字,我说的脸不红心不跳,十分淡然。 屋内一度尴尬,云沫和文鸳弓腰站立不语,似乎有些歉意。 我虽心情很是低落,但该做的事儿,是一定要做的,云沫、文鸳作为我的内侍,不管因何缘由、因何人所派来侍奉我,我都必须倾我所有,牢牢地把二人握在手心。 于是,我轻拨云鬓,夹了一口小菜,“笔,墨!” 文鸳急忙碎步走入西厢,不一会儿,宣黄纸、鹿毫笔便齐齐摆于案上。我放下碗筷,挽袖执笔,一气呵成写下‘仆随主尊,一荣则荣,一损俱损’十二个大字。 两人看后,十分惶恐,齐齐跪下,云沫唯唯诺诺地说,“主人千万莫要多想,我姐妹二人月前刚刚岁满进宫,堪堪学习了后宫礼仪,便被使唤至此,定会与主人同心同德,刚刚文鸳问了不该问的,还请主人赎罪啊。” 说罢,两人把头伏在地上,一动不动,文鸳显然有些发抖,我内心一阵惆怅:我本浮萍,无根无基,哪来的能耐定你们的罪啊! “一,起吃饭!”我磕磕巴巴的说了四个字,便回到席间,两人抬头直愣愣地看着我,似乎有些芥蒂主奴之别。 “无妨,吃!”我倒是不在乎,人言轻微便不该有太多威仪,招揽人心这一招,当学先帝刘备也。 我跪坐在几边,慢慢摆好饭菜,静静地等着二人。 “谢主人!”云沫、文鸳见我真心实意,便迅速起身。 两人一人将字整齐摆在案上,一人前往东厢取碗筷。 未等文鸳从东厢返回,一声浑厚的“好字”,从一个男人嘴中吐出。 我抬头一看,那男人估计已年过中旬、鬓掺白发,浓眉无皱、大眼炯灵、鹅脸细嫩、挺鼻肩宽,黑红锦衫,此刻,他正手持一碗,碗中置冰镇沙果若干,一边兴致盎然地瞄着墨迹未干的字,一边啃着沙果,果核随意扔在地上。 见到这人,我恍若隔世,低声呐呐自语了一句,“这神态,这容貌,真像我那位藏经阁的弟弟啊!” 随后,我自嘲的笑了一笑,公孙玲啊公孙玲,你定是想家了,以至于都开始出现幻觉了,见到个男人,就会想起你那远在千里之外的干弟弟。 也是初入宫廷的云沫,她捏紧了衣角,支支吾吾,怯怯懦懦的说了这一句话,“你,你是何人?怎敢在后宫随意走动?” 我瞧着云沫举止,未经世面、不认宫人、认生胆怯,不像刻意所为,看来,刚刚二人说了实话。 我又将目光移到这位突如其来的“贵客”身上,我虽初来乍到,但并不愚钝,外祖母的叮咛嘱咐和我在藏经阁的所学所悟,这男人的身份不难猜测。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70章 香灯烈夜,月好情圆(自传)下 思索一番,我忽然打了个机灵。 于是,我立刻碎步上前,双手握拳,右手交叠在左手上,放在小腹,目向下视,微屈膝、声低翠,“陛陛下,万福!金安!” 我刚落话,只听身侧“啪”的一声,云沫与刚刚进屋的文鸳又一同跪在了地上,这回,两人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两人浑身战栗不止,一副欲哭无泪的模样。 “哈哈!瞧瞧,瞧瞧!这是干嘛?孤又不是那夺人魂魄的厉鬼,怎么,把你们主仆吓得都不会说话了?” 见到此景,在我眼前的男人再也无心赏字,面带春风的笑了起来。 这天下,自称孤的人,只有两个,一个在大秦天狼城,一个在长安!长安的那位,姓刘名彦。美士为彦,遂取彦,今日乍见,果然人如其名。 “陛陛下,妾,口,口吃!” 不知者无畏,起初见到天子,我心中还不觉怎地,此刻却觉得无比紧张,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真口吃还是假口吃了! 站在我面前的男人,并没有纠结我的缺点,反而朗声大笑,“哦?口吃好,口吃有大才,韩非、司马相如、李广皆为口吃之人,可均有治世之才!” 我见此人,如沐春风,春心荡漾,无法自拔。 惶恐含羞之间,我无以言表,只得懦懦地道了一句,“陛下,谬赞!” “来来来,都平身吧!总跪着也不是个事儿。” 刘彦哈哈一笑将我扶起,与我在案牍间对坐,他继续低头赏字,我偷偷抬眼看他。 口吃掩盖了我的紧张和不安,我低头不语,偷偷看了一眼面前这英俊的天子,面露羞意,下昼时还显得有些死气沉沉的眼眸里,顿时塞满了春色。 我咽了一口口水,想到:长相如此精致的男人,若不能独享,岂不遗憾。 想到这里,我心中顿时绿柳青黄、红素桃花,愈加羞愧。 公孙玲,你自诩饱读诗书,怎能如此轻浮? “现在这日子越来越好啦!很少有人愿意像你这般写一笔章法有度、严谨工整的楷书喽!都去追求那纵任奔逸、赴速急就的草书啦!人如此,世道亦如此啊!”刘彦吃掉碗中最后一颗沙果,抬头端详着我,笑道,“对了,你怎知我是天子?” 我总觉得这话里有话,于是谨慎抬头,与刘彦缓缓对视,“回回禀陛下!” 刘彦见我‘惜字如金’,赶忙摆手,善解人意地道,“哈哈哈!罢啦,既然不便说话,你写字便好。” “诺!” 我从未经历过男女之事,更不懂男女之情。除了公孙家族的族人,从小到大,也仅是与我那义弟刘懿有些言语。 眼前这男人,让我有些手足无措,不知改如何应对。 这时我才明白,书中读的道理,在现实中,几乎没有用武之地。 我小瞥了一眼窗外,又到了千里莺啼、万物放声的季节,我的心也开始黄鹂三两、秦桑低眉,我自嘲一笑:这便是一见钟情么? 若美好的爱情与家族的复兴能够兼得,那岂不是春风得意马蹄疾?我可真是色胆包天、贪心不足啊!哈哈。 人生翕炊即亡,当轰轰烈烈一场。喜欢就去追,于是,我挺了挺腰,用更加工整的小楷,缓缓写道:天骄内院,外人止步。 也许心中有胆,我竟然放下毛笔,直视刘彦,流利地道,“可自由出入之男者,一为太医令、太监也,此一类内循法度,外重阳德,莫敢逾越,陛下定非此中之人;二为外戚,然妾今日初到,思随乡动,并未尽礼,且位卑家贱,达官贵戚自不会太过上心;三则为天家陛下,妾观陛下神韵,自有威慑天下的威武气势。所以,妾斗胆猜测,您便是天子无疑。” 刘彦随意用手抹了抹衣衫,算是擦干了沙果遗留在手上的果汁,而后揉了揉下巴细碎的小胡子,上下打量着我,说道,“哈哈,哈哈哈!公孙家族的人,果然聪慧无比,你才刚刚入宫,便有如此见地,真不知是福还是祸啊!哈哈哈!” 我薄唇微抿,低头不语。 短暂安静,天子厚重的声音又复传来,“听陆凌介绍,丫头你博览群书,最喜欢哪一本啊?” 我正打算开口,却发现自己竟又口吃起来,于是提笔落字,“皆喜,卷卷多情似故人,古人下笔实如神;亦皆不喜,本无心思学圣贤,皆因口吃不能言。” 写到这里,我竟第一次因结巴而自叹。唉!时穷节见,用时不能! “答得妙啊!”刘彦微微一笑,一双炯灵大眼直勾勾的看着我,“丫头,你此来所为何啊?莫不是被孤太过英俊的脸庞招揽而来?” 听闻此话,我心中哭笑不得,不是你降诏招我而来的么! “奉诏而来,博君一笑!”四个字落在纸上,刘彦依旧微笑,只是眼中流过了一丝寒意和无趣。 我轻咬朱唇、罗衣摆动,犹豫了一番,提笔落字。 在真猴儿面前,我便不装猴儿了! “彰武立大户,长女待闺中。忽闻君降诏,匹马入深宫。家族振兴业,怎敢念西东。茫茫思卿事,今宵秋月松。” 一首算不得押韵的小诗,在宣纸上倾泻而出。 我在字里行间慢慢倾诉着情感,收笔后,我不自觉地深深舒了一口气,我不想继续自欺欺人,所以我便将一直以来的沉重心事,今日仰慕君王的少女情怀,一吐无疑。今后,发配冷宫也好,打回原形也罢,我都心甘情愿了! 只是,外祖母的良苦用心,我可能便要辜负了! 我低头不语,对面也未见动静,倒是云沫、文鸳二人,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天子一怒,岂是我们三人便可承受的? 哎,连累她们俩了。 心中如残烛不定之际,一双大手,挽住了我腕上玉镯,我顺势而动,人和魂便被这双大手勾到了软榻上,云沫、文鸳两名丫鬟对视一眼,立即识相的退了出去。 这一夜! 灯火欲眠、青草初露、玉兔沉浮,明月共,清辉映玉臂,红墙落软榻,君王踏春纵马。 胭脂洗影、香雾鬟湿、情雨绵绵,当如是,炯眸招露肌,坠汗飘香枕,风正帆锦当时。 从此,我公孙玲,是他的了。 京畿繁花似锦、高门林立,陆凌带一名特诏少使入宫,本并不算什么大事儿,但能让登基十六年如一日的勤政天子刘彦休朝一日的少使,世上仅我一人! 从那天起,偷偷跑来春玲居请求收留的侍女、想方设法只求一见的臣子,数不胜数,均被我一一回绝婉拒! 后宫争宠、朝堂是非,与我何干,我爱的,只是一个男人! 或许,也正是因为如此,我得宠后并没有遭到排挤,在后宫之中,平静地生活了近三十年。 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 这偌大后宫才女如云,但很多人都不明白,得到一个人的心,才能得到他的一切,而想得到一颗心,也只能用一颗心来换! 也是从那天起,公孙家族逐渐复兴,走向强盛后,又迎来瞬间的覆灭和重生。 次日晚,我软着腿,手中握着那根他送我的,由鹤骨制成的贾湖骨笛。 传闻,佩戴贾湖骨笛者,可驱邪避祸,那时的我,站在春玲居门口眺望,直到那男人一个转弯,消失不见! 真情长安得圣意,何须空腹用高心。 此后,苍山之上,浮生沦下,我心中唯你刘彦一人尔! 很多很多年以后,这男人即将驾崩之际,已是昭仪的我侍奉身侧。 我握着他的手,拿出那张字,轻轻问道,“陛陛下,当年为为何没有责罚,反而宠爱殊绝?” 那男人摸了摸字,又笑着摸了摸我。 “你并不是空心美人,起码,你没有骗我!”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71章 烟树寒影,人疏情萧(自传)上 在我回到长安后,长安发生了三件大事,第一件是我跋涉千里,将公孙跋带回了京畿长安。 而这第二件和第三件大事儿,还是由我陆凌来说吧! 哼,在我看来,那些暗寄梅花、鱼传尺意或是山林知乐、浓睡残酒的文士,全都是沽名钓誉之辈,该杀。 这些人一个个碍于雅意,羞于主动,愧于自荐,终日耽声好色,靠那如毒药一般的五石散,混混度日,定要君王如当年孝公待商君、先帝待孔明一般,扶车执凳、遍遍诚邀,才可入仕。 我每次见到这些人,我都忍不住想叱喝一句,“商鞅变法图强、诸葛重整河山,你有何能?可让天子屈尊?” 基于这种鄙夷之情,在六年前陛下征召我时,我未加思索,单马独骑,一剑一简,风餐露宿,从柳州鄱阳郡跑到了千里之外的帝都长安。 大丈夫立于天下,自当应势而谋、乘势而上,封候拜相、一展宏图,为播天威佐太平。岂可顾忌颜面,扭扭捏捏?空度光阴,到最后郁郁寡欢? 在《易经》中,这北宫玄武,虚、危,危为盖屋,虚为哭泣之事。其南有众星,曰羽林天军。羽林军执掌宫内巡防,羽林中郎将作为宫廷内卫步兵统领,职责重大、意义非常,级别虽低,但却属于皇帝近侍,平日里恩宠无二。 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若自身过硬、经营得当,羽林中郎将将来位列十二卿只是时间问题,最不济也能混个实权的武备将军。 上一任羽林中郎将,也算是个妙人儿,在六年前,陛下决定将其下放到边军任个统兵中郎将,秩俸由八百石直接升到了两千石,这本是天大的好事儿,哪知乐极生悲,这老哥儿晚上自己小酌了两口酒,吃了几颗枣子,枣核卡于喉咙,最后一命呜呼! 这件事被传为京畿笑叹,知道今天,还在街头巷尾被人津津乐道。 小心伴君,终的厚禄,一朝身死,又是何其无奈? 有悲便有喜,我仍清晰的记得,那年首夏京辅,阳滞三河,我鲜衣怒马,站在了未央宫前殿中,陛下眼眸中尽是欣赏,他笑着对我说,“少年当有凌云志,庙堂沙场立功勋。朕自会给你两次犯错的机会,因为,一定有比前途更重要的事,比如城外的蒹葭,或是中秋的月亮。” 此后五年,我恪守羽林中郎将职责,除了操练士卒、处理公务、回乡探亲外,未央宫宣室殿东侧室,便成了我第二个家。 天方北斗,天下一君,在小小的东侧室里,我见识了陛下的治国雄才、勤政好学和仁义礼智,也见到了陛下的阴狠毒辣、果断狡诈和凌厉杀伐。当然,还有他的三块心病,大秦、世族和刘权生。 大秦和世族自不必说,可刘权生为何成为陛下的心病,这让我百思不得其解,多方打探,亦是无果。 思来想去,只能归结到一个原因上,那便是忌惮才华。 也难怪陛下时常念叨,能写出‘号角惊梦醒,一骑定浮沉’如此壮阔诗句之人,该是怎样的囊括经学、机辩时文啊! 若有机会,我陆凌,定要好好会一会他! 未央宫宣室殿西侧室,除了陛下,很少有人进去过,336年,也就是五年前,陛下问我想不想进去看看?我没有一丝犹豫,便随他进了去! 只见整个西侧室东、南、西、北墙壁及棚顶,共同构成了大汉广阔的疆域,日月星辰、山川河水、兵甲州郡,应有尽有,每个州郡上,以木牌标注八百人以上豪阀,豪阀与皇族间,豪阀与豪阀间,豪阀与郡县间,豪阀与军队间,用不同颜色的小绳来回串联,许多小绳已经溢出了大汉版图,我清晰地看到,小绳连接完毕后,整个大汉版图已经被覆盖的七七八八。 我柳州鄱阳郡陆家的牌子,也赫然图上。 对于此图的作用,陛下只字未提,我亦只字未问,一切尽在不言中了。 那晚,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眠。陛下就像这庞大帝国的耕夫,一点一点抽丝剥茧,一步一步安置“虫茧”,等待破茧成蝶的那一天,大汉帝国终将重新绽放光芒。 没人能逃脱权利的诱惑,从走进西侧室的那刻起,我陆凌,便成了陛下的茧,心甘情愿的那种! 凡事有利自有弊,当年,先帝为了打压贵胄、遏制王族、抵抗大秦,遂准地方豪右募私兵、开荒田,许官进爵,恩宠万千。后来,大秦退、诸王灭,本应盛世太平,怎奈豪阀仰仗功劳,垄断吏职、渗透军政、武断乡曲、饕餮贪污、嗜欲无极,先帝不忍行兔死狗烹之举,亦不愿背负杀贤罪名,遂酿成今日之局。 我曾翻遍古今典籍,春秋晋文公作三军设六卿,使豪阀相互掣肘,终使三家分晋;秦始皇仗关中之固、金城千里,徙天下豪富于咸阳十二万户,秦终二世而亡。 可见,信任、放纵和看管,永远不会消磨世族的野心! 唯一能彻底平定世族之患的方法,便是将他们连根拔起。 六年前,陛下的的大傅、天下第一谋士、当朝丞相、长生境界的吕铮吕相,曾为陛下划上中下三策。上策诛,血流成河、横尸百万,陛下不准;中策迁,又恐激起民变兵变,陛下亦不准。所以,陛下便选了那抽丝剥茧、细嚼慢咽的下策,此策虽非一日一时之功,但我相信以陛下坚忍善谋的性格,定可善作善成,换得个善始善终。 六年间,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长,我愈发觉得此三策均为治标不治本之法,世族之后,还有世族,照此之法,世族会层出不穷。 连我这后辈都已察觉,难道龙榻之上的天子和号称“计赛张良”的吕相会没有发现?我不信。 时不我待,只争朝夕,在去年冬,在一个合适的机会,在一座差不多的酒肆,我“偶遇”到了最想遇到的人,当朝丞相,吕铮。 在我说完疑虞后,吕相悠悠的看着我,仿佛在看一名勤问好学的年轻人,笑道,“孩子,那你有何办法?” 我立刻说道,“首先,当废除九品中正选官之法,断绝世族晋升渠道;其次,您曾向陛下提出‘削羽翼、用寒门、收兵甲、平私粮’十二字方针,其余倒是好说,只是这选用寒门之效率,不敢恭维,考试也好,察举也罢,要尽快擢升一批忠于汉室的寒门子弟,只求忠心,不论能力!” 我说的吐沫横飞,脸色通红,积郁胸中的言语,终于一吐为快。 “哈哈,好孩子,二十年后,你当是国之栋梁也!”吕相看了看我,好像在看一件稀罕物件儿,顽皮的用嘴吹了吹胡子,又捏了捏长生眉,笑道,“孩子,今日,老夫给你留个功课,你想一想,一群野狗追着咬你和一只野狗追着咬你,结果一样么” 我茅塞顿开,原来,陛下不是不想任用寒门,也不是不想革新吏政,只是实力和能力还不够罢了。 也正是因为同吕相在酒肆中的一番对话,我换来了一个机会! 受诏特使,北出三州。 去年,陛下诏谢安、桓温、冉闵和我在殿内密探,最后,我奉陛下之命,作为特使,携财决司审计丞孟安监及五百胡骑铁卫,前往三州六郡十九县,筹划虹渠经费调拨及征民一事。 出发前,我例行公事,前往未央宫宣室殿西侧室,拜别陛下,陛下浓眉紧皱,上下打量着我,轻轻叹了一声,“都准备好了?” “回禀陛下,一切准备妥当,随时可以出发!”我知陛下心意,当日渭水老叟那句“权谋看陆凌”,可不是陛下拉拉家常那么简单,若我所料不错,那老叟便是陛下的二师父,宗正府文成馆馆主,沈琼。 “去吧!”陛下大袖一舞、低头批奏,我拱手离去,转身之时,陛下朗声道了一句,“你只管大步前行,有孤在呢,别怕!” 我仰头凝视天空,六年时光,那张覆盖了整个屋壁的大图上,京畿长安与附都洛阳地区的小绳,仅剩了薄薄一层,可见,陛下已经将两京之地整肃干净,决议向地方世族出手了。 我胸中满怀豪情,大步离去。 此一去,定奋王威烈,振策三州,鞭笞不臣,履尊制合!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72章 烟树寒影,人疏情萧(自传)中 欲知大道,必先知史。 先帝在世,为了笼络世族,遂将修渠筑堤之事一分为二,修渠的钱款,由中央直接调拨到所在郡县,筹集民夫、置购物品及修建之事,则交予当地世族,世族可从中谋利,此事虽无法律约束,但已成为帝国约定俗成的规矩。 从西侧室标注来看,虹渠所经的三州六郡十九县,族人私兵在一千人以上的豪阀者,共有六家,分别是曲州华兴郡凌源县刘氏、曲州许昌郡垂虹县成氏、曲州临淄郡勒翎县段氏、沧州武威郡先登县尉迟氏、牧州云中郡闫氏、牧州云中郡五原县吕氏。 这是我第一次奉诏出行,下一次受命外出不知何时,所以,我做了万全周密的考量,保证此行万不会出现任何疏漏。至于那位随行的、胆小的、贪婪的财决司审计丞孟安监,在临行前我便对他说,“一切听吾计,汝实私囊之税,吾扬私人之名。” 孟安监想都没想,便爽快答应。 我所面临的六大家族各有不同,我思而再思,决定分而化之。 京畿朝堂都说我擅长权谋,然而权谋是何物?在我看来,权谋是机宜之法、平衡之术! 对于满门武将、私斗成风的先登尉迟氏,我直接将虹渠征民一应事宜交给了先登县其他四个实力较弱的小世族,四个小世族里,有族长掌一尉兵马的,有耕种大户,还有一族为先登县长所在。如此一来,先登县世族之间,必然会产生内耗,还没等我走出先登县,几家便大打出手,看其窝里斗,我自乐悠悠! 垂虹成氏乃曲州老牌八大世族之一,底蕴深厚,但对于风流成性、纵欲无度、穷奢极侈的垂虹成氏父子,我倒是无所顾忌,直接便将此事交予了这父子二人,助涨了这对儿父子的奢靡气焰。呵!这对父子整日‘玉笙倒鸾凤,罗幕命未还’,如此风流不堪,家族灭亡是早晚的事儿。离开垂虹县前,成氏父子深夜造访,用酒坛装了整整两坛子金沙赠予了我,我回头一转手,全部交给了孟安监,这小人对我更加言听计从。 勒翎段氏作为此行所遇六家世族排名的魁首,最有实力却也最易瓦解,只因其外戚太过强势,导致段氏一族内部矛盾重重。我将陛下诏书拓下,置于昭示栏上,附加‘有能者得’四个大字,濒临东海的临淄郡顿时闹了个沸沸扬扬,最后段氏族长夫人所在的王家得了这‘能’字,段氏族长段锐金差点一封休书弃了结发夫人。 至于位于云中郡的闫氏和云中郡所辖五原县的吕氏,那便容易得多,牧州百姓上马能战、下马可耕,乃九州民风彪悍之最。两族常年争夺丰美草场,因为几十头牛羊都会大打出手,修渠这件几十年难遇的敛财之事,还能小打小闹?果然,还没等我到达云中郡,两家人已经云中振瓦、铁刃寒歌了! 最后一站,凌源刘氏,进入华兴郡后,便听闻长子刘 德生与次子刘瑞生心生间隙、兄弟不和,刘 德生借张家村被屠一事总揽家族上下,威风赫赫,大有继承族业之势。 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家族内耗最为致命,于是,我心中定计,‘卖’曲州牧江锋了一个情分,将‘青萍’寄给了江锋的宝贝外甥,刘瑞生。刘 德生虽然始终极力推荐其弟刘瑞生,但那副欲哭无泪的表情,却令我暗自窃喜。 凌源一行,我亦见到了子归学堂大先生、华兴郡学经师,这位让陛下念念不忘的风流才子,刘权生。初见他,我只觉此人平平无奇,酒过三巡,胸胆开张,刘权生才华毕露、锋芒难隐,与之学识相比,我仿佛沧海一粟,微不足道。 出得子归学堂,我心中疑心大起,刘权生虽然是二皇子党,但以他刘权生的才能,在十二年前的那场京畿大乱中,纵然没有陛下护佑,也完全可以做到全身而退,在长安城中明哲保身,远不至于放弃高官厚禄,孤身返乡。我隐隐觉得,当年,他绝对不是辞官返乡,而是陛下埋下的,那颗最大的‘茧’。 等他破茧而出,必会震惊寰宇。 离开凌源,这次出行便接近尾声,我手握那根刘权生赠我的竹简,饮寒江、披雪柳,一路北进,开往彰武郡! 出了凌源山脉,我缓缓打开竹简,一见之下,不禁长吐一气。 “能胜强敌者,先自胜者也。”——刘权生 我所在的柳州鄱阳陆氏,是从东吴时期便一脉相承的豪门望族,当年二十八世族拥立陛下登基,我陆家鞍前马后,功不可没。但是,从天子在十六年前登基,到十二年前世族祸乱京畿,天子与世族之间的蜜月期,只持续了短短四年,便告分崩离析。 我所在的陆氏家族,亦不能幸免,为了家族利益,父亲与柳州其余三家东吴遗族,组成了柳州联盟,四大家族割据柳州,俨然一方诸侯。 这使我愤慨不已,我知道,陛下整肃完长安和洛阳的内政后,便会立刻激发早早散落在天下四方的‘茧’,根除地方世族,这其中,自然就包括了我陆氏一族。 所以,当陛下在抽丝剥茧时,我也在作茧自缚,兼达天下、忠心报国的梦想,遇到生恩厚养、亲情难弃的家族,这让我寝食难安,直到北出长安前,我的心中,还在权衡徘徊,虽然心中倾向国家,但还是难舍家族。 刘权生的这番话,虽然对其中隐晦半句未提,但却不当不正的提点了我,世族不得人心,再难掀起当年祸乱京畿的恶涛,覆灭已成定局,在这种前提下,我只有一心为国、忠心陛下,在家族危难之际,才能换得陛下的网开一面。 哎!知我者,刘权生也! 迎回公孙玲后,我便着手返程,还未回到帝都长安,父亲便派族弟快马加鞭,将我截至半路,勒令我速速辞官回家。 我问弟弟父亲为何要我辞官返乡,族弟答道,“天子有意铲除世族,此正家族用人之际,望族兄速速返回鄱阳,施展才华。” 听罢,我哈哈大笑,“汉甲三十万,曾以事匈奴。今有陆文优,甘做破山竹。陆凌心意已决,族弟,请回吧!” 或许,从此以后,我便要和陆氏一族,一刀两断啦! 回京复命的第二天,我见到了一生难遇的场景,这也是我要说的这第二件大事儿,与我息息相关的,大事儿。 那日清晨,千骑万骑携折入长安; 庙堂之上,千简万言表奏参陆凌。 大大小小世族们呈上的奏折,矛头全部指向我一人,他们以极为严厉的词语,奏我私拓圣昭,奏我中饱私囊,奏我不识大体,奏我霍乱州郡,奏我挑唆关系,将我视作汗贼。 正在春玲居春宵一刻的陛下,收到十二卿之一的卫尉常夏紧急奏报后,抚掌大笑,面向司马门,中气十足地大声吆喝了一句,“看看!看看!什么叫一掷千金?什么叫阔气冲天?朕修个虹渠,便收获如此盛馈,这些大大小小的世族,也算宾主尽东南之美了吧!这大大小小十几户人家,送个竹简,居然凑了一千骑,不简单啊!不简单!” 我站在陛下身边,不知如何是好。 “既有宾主之‘谊’,定要有客之雅望。常夏,去!给朕好好查查这零零散散的一千骑,究竟是世族私兵还是州郡官兵,若是私兵,扣留马匹装备,全部扒光了赶出长安城,若是官兵,革除军籍,发配西南,永不录用。所送之折就地焚烧,一个不留。滋滋滋!这美人儿在侧,朕怎敢辜负?今天休朝一日,任何人不得打扰。” 说完,陛下头也不回的走进了春玲居。 我欲言又止,心中却感激不尽,陛下性情素来温良,这次,他用强硬的手段,保护了我,让我免受世族弹劾之苦。 而这一举,陛下透出的信号,远远不止于此,他用这件事正告天下,如今的天子,再不是十二年前那个任人蹂躏的天子,大汉帝国的天,晴了! 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回到羽林中郎府,‘江中的那股暗流’雇佣流氓,在我的府门前破口大骂,围观者甚多,府兵驱逐复返,扣押复雇,除了我身边的亲信党羽,部分甲士或受恩惠、或有顾忌,犹犹豫豫、唯唯诺诺,总是前抓后放,让我哭笑不得。 泥菩萨还有三分火气,几次反复无果后,我终于恼羞成怒,挥起手中长剑,大步流星冲出门外,提剑便刺死了一个,见有不服者,又一个!反手再一个! 剑花翻涌之间,十余人血溅中郎府。 流氓肝胆俱裂,四散逃走,去不复返。 说来滑稽,任职五官中郎将已近六年,但这却是我第一次杀人。 在泄愤平怒、浑身畅快后,我在这件事中,也从有理变成了无理,奏折中那些“性格暴戾”、“喜好杀人”、“无视王法”、“草菅人命”一类谬论,被我在众目睽睽之下,彻彻底底的坐实了! 我拎着带血的剑,歪坐在府中台阶上,良久不动,神游万里。 陛下常怀爱才之心,今日于我可谓仁至义尽,小小年纪便选拔我与谢安等六人作为太子师傅,更显期许深重。今日,即便我因私泄愤而杀人近半日,陛下亦假装作不知,想着想着,我忽然记起那日初见,一个满怀期待,另一个亦是满怀期待,那天的阳光,真好啊! 我不禁泪流满面。 一定有比前途更重要的事,比如城外的蒹葭,或是中秋的月亮。——刘彦 时间可以磨平棱角、抹平回忆! 随着时间推移和陛下漠视,奏折风波在长安城渐渐平息,就在我以为此事已了之时,四月初十,我迎来了半生的转折!这也是发生在长安城的第三件大事儿!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73章 烟树寒影,人疏情萧(自传)下 这一天,三匹快马入长安。 第一匹快马所报之事为:五原吕氏与云中闫氏武斗激烈,两大家族召集共计六千青壮,强据两县,私开兵库,大打出手,云中武备将军率一万兵马前往劝和,竟被两家人马合力冲散,狼狈不堪!牧州牧八百里急报传至长安,请求对策。 第二匹快马所报之事为:勒翎段氏一族恼羞成怒,在族长段锐金的带领下,一夜之间屠尽夫人本家王氏满门男丁,后举族千余人南下柳州,准备找陆凌的本家陆氏一族讨要‘说法’,段锐金兼领临淄郡郡守,无人敢动,临淄武备将军柳俊宁紧急支援,但临淄武备军所部行军缓慢,不到四十里路,竟然走了七日未到,几名正直官员在百般无奈之下,只得急报传长安,请求陛下圣裁。 第三匹快马所报之事为:先登尉迟氏与先登县四小世族争的你来我往,今日你免了我一个村长,翌日我撤了你一个百夫长,互有胜负。但就在十日之前,先登县县长断了先登武备军的粮草辎重,正值春季,亦无屯田余粮,匹夫一怒,先登武备将军尉迟松居然就地围起了先登县,围而不打,这一匹快马还是由那掌一尉兵马的小世族趁机传出,听快马传信,尉迟松攻城在即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消息一到,朝野哗然,一些本就与世族们千丝万缕的官吏抓住契机,纷纷匿名上书,或让天子让利、或让天子让权、或杀了我陆凌已平‘民怨’,总而言之,他们一个个皆想着让步求全! 哼!子非子,臣非臣,仅凭百乘千骑,便想掀起浮沉? 难道他们以为陛下直属的天子十二内卫,是吃素的么? 面对汹汹民情,陛下并未立即回应,而是立即召集五公十二卿中的三公十卿前往未央宫议事。 听闻此事后,我站在羽林中郎府门前,嘴角微微上扬,心中略喜。 记得宫中老人儿曾说过,陛下初继位之时,五公十二卿皆不奉王令,或阳奉阴违,或独断专权,一转眼,陛下已经唤得动三公十卿为其效命了,我们这位陛下,真的不简单啊! 散朝后,我没有收到任何处罚文书和降罪懿旨,反而接到一道莫名其妙的旨意,前往宗正府文成馆顶楼,取七号十九仓秘简交予陛下。 我感觉到一丝不同寻常,可此事本就应为内卫职责所做,我仅仅思索片刻,便立即领命前往! 宗正府作为当朝十二卿之一的宗正所在府邸,位于皇宫外围东南侧,宗正府主管皇室宗族事务,皇帝、诸侯王、外戚男女的姻亲嫡庶等关系都由宗正记录。神武帝在世,于宗正府设文通、文成、武通、武备四大馆,收藏天下奇书密要,若有缘人能在楼中参悟数载,必定受益匪浅。 现任宗正府文成馆馆主沈琼,乃陛下的二师傅。 沈琼深得道家天罡三十六法中呼风唤雨之精髓,先帝曾评其‘曾尝天下西风雨,可教西风早晚回’,是实打实的风水大师、堪舆高手,长生境界。至于为何陛下最亲密的人却在这文成馆守了这么多年,便不是我该问的了! 陛下并没有赐予我诏书或是通关手令,仅派内侍传讯,对此,我也深信不疑,立即点起一什人马,便直奔文成馆而去。 一路畅通无阻,入得宗正府,护门郡兵、暗处高手、往来员吏,我均未见到,连入馆的例行登基都免了去,我心里犯了嘀咕:难道陛下想在此将我秘密处决?罢了罢了,多思无益,来了便来了,死便死啦! 共计九层的文成馆寂静无声,除馆主沈琼及陛下,八层和九层无陛下手令,不可前往。而我,此刻正站在九层高阁,远眺窗外。 窗外,一片万里无云,风景正当时。 儿时读书总喜欢‘民可近,不可下’一句,总觉得做人要身正,为官要清正,长大后却喜上了孙仲谋那一套官场权衡、玩弄人心之术,实在有违初衷。 高位之上,万物如蝼蚁,爬得越高,想得越多、做的越少,权衡利弊的多,践诺本心的少,也逐渐忘记了百姓可‘星火成炬、汇涓成海’的道理。 再回首,我心神恍惚,似有感悟:难道,我此行背离了陛下的初衷不成 收心回神,我寻到七号柜子,找到十九仓,打开卷宗一看,说的是多年以前,大秦一位江湖御术境武夫练就了缩骨折叠的奇妙身法后,将自己藏于酒坛之中刺杀先帝一事。 陛下要看这桩陈年旧事干嘛?难道,有人想故技重施? 正欲转身离去之际,不经意的一瞥,我呆立原地,置放在十九仓上的十八号仓门,赫然标记着‘刘权生天妖秘案’五字,触目惊心。 我好奇心作祟,确定四下无人后,还是违规打开了那个小小的仓门儿! 看过之后,我浑身大汗,衣背尽湿! “看完了?” 忽然,一个低沉的声音,从我身后陡然传来,我转身回首,定睛一看,讲话者儒衫宽袍、面黄肤干、半鬓白头,身后一男子灰衫、灰篷、灰袍,摘下篷帽后,赫然是当朝陛下无疑。 我急忙单膝下跪,惊悚的说不出话来,能放在这个屋子里的,都是惊天动地的秘密,而今陛下心中最大的秘密被我知晓,看来,我这辈子,到这儿了! 站在陛下身前的老者微微闪身,斜视窗外,静默不语 。 陛下慢慢悠悠地从我手中接过卷宗,重新放回了十八号仓中后,将我扶起,上上下下、反反复复打量了我一番,轻轻地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道,“年轻人犯错,是常事儿!但不要误入歧途,这些年,孤读你文章,常有霸道之术和平衡之法,若用它周旋列国,则颇为可取,若用它治国理政、整肃朝堂,却亦不可取。” 说到这里,陛下浓眉挑起,凝视着我,“你以为,什么是权谋?是权衡利弊?是玩弄人心?是阴诡之术?不,都不是,孤以为,权谋是辩而能讷、博而能潜、明而能暗,是谓损亦不穷也。” 我汗颜低头,无语凝噎。 “故用国者,义立而王,信立而霸,权谋立而亡。倘若天下之官都想着玩弄权术,岂不是误了天下性命?当年孤之所以选了这下下策,便是因为世族好除、民心难得啊!民为天,社稷次之,君为轻的道理,孤希望你要明白。” 我心中一顿,好像明白了什么,又好像不明白! 陛下从怀中取出一兜沙果,递给了我几个,笑道,“这卷宗,你看了便看了,但这里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凡阅此卷宗者,需守阁十载,你可愿意?” 事已至此,我还能说什么,呢? 我微微抬头,从陛下眼中,我看到了一丝无奈! 我顿时茅塞顿开,眼眶红润,用力点了点头,泣不成声,“谨遵陛下之令。” 诱我来此,诱我探秘,虽然是陛下有意劝导,但更多的是想让我留在这文成馆里,毕竟,这段日子,外面想要我命的人,太多了! 长安文成磨傲骨,百年世事入东扉! 这一住啊! 便是人间十五年呢!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74章 暮云合璧,辰剑熔金(上) 春意萌动,泥融飞燕,初见草茅。 雪薄云垂,醽醁兰生,翠涛过岭。 冬去春来,赤羽金雕长出了淡红色的羽尾! 一显那两条大黄狗,被喂得毛发亮泽! 在樊听南的慷慨解囊下,几匹矮脚马也陆陆续续加入了刘懿等人的旅途! 出了彰武郡彰武县后,在死士辰的执著下,刘懿一行改变原有向北行进的计划,向东直行。 一道上,金雕引路,黄狗觅食,矮马助力,不到半个月。 汉历341年,四月十四,正午,辽西郡治所阳乐县城这座几近依水而建的雄城,便出现在众人眼前。 作为大汉东境第一郡,辽西郡南临渤海与辽东郡,东与辽东郡共接高句丽国,西靠彰武郡,北通赤松郡,四通八达,军镇林立,辽西郡盛产岫玉精铁等民间禁品,人烟较彰武郡略显稀少,不过,听东方春生说,这里的争斗,却一点也不少。 阳乐县城的建造格局,同彰武县城有异曲同工之妙,连座城池都是高墙坚甲,器械林立,士兵锋锐。在这一马平川的辽西郡,若无几座这样的坚城互为犄角,还真是守不住这无垠的东境疆土。 辽西郡外,孤鸿号穹野,翔鸟鸣山林,就在众人即将进城之际,死士辰神秘兮兮,将众人带入一片红松树林中。 死士辰似乎并不打算直接进城,而是想在此处与众人讲个清楚,于是,他道出了定要来此的事情原委,“我斥虎帮做事,首重民、次重义、财为末。距离刺杀刘 德生一事,已经有段时日,我这把老骨头也闲的生锈了,五才真人代李延风赴死之日,我便收到了大哥塞北黎派给的新任务,刺杀总舵位于辽西郡阳乐县的乞灵帮帮主,金昭。” “师傅,乞灵帮是啥!”东方羽凤眼一瞪,好奇地问道。 “哈哈,说起这乞灵帮啊,也是有些感慨。”死士辰坐在树墩上,娓娓道来,“公元295年,北方大秦与我大汉的那场倾国攻伐,虽我大汉最后取胜,却也付出了颇为惨痛的代价,特别是这薄州与牧州,因开战之初准备不当,致使薄州全部沦陷,大秦虎狼在薄州杀男奸女,便产生了大量惸鳏弃儿,鳏寡无依。战后,因辽西郡向南靠海,又不像临海的辽东郡那般湿冷,气候相对宜人,朝廷便将整个薄州的伤残士兵都集中到此处疗伤修养。” 死士辰顿了一顿,继续说道,“这些士兵打了半辈子仗,在抚恤花完后便失去了生活来源,当时百废待兴,朝廷又无力承后续的巨额支出,导致辽西郡在一段时间内管理十分混乱,老弱无依、荒野遍地,犯罪丛生。” 众人围坐在一处宽阔地,听得十分专心,也十分揪心。 “乞灵帮帮主金昭的父亲金栎,原为辽西郡边城武次县武次将军帐下一名中郎将,公元305年,在时任武次将军宁辒的鼎力支持下,金栎辞官回乡,收纳孤儿和残疾士兵,创建乞灵帮,他们通过帮助官家运送货物、包揽富户零工杂役、开设工坊织布买衣,挣得钱财,养家糊口,随着这些社会闲散老兵的温饱得以解决,辽西郡的治安大为好转。金栎在世时,加入乞灵帮的门徒多为老弱病残,他们在金栎的带领下自力更生,虽算不上衣帛食肉,但也能使黎民不饥不寒,所以,金栎在一时间收获百姓拥戴,成为‘以末致财,名利兼达’的帮派典范。记得当年,丞相刘藿,也就是懿儿的曾祖父,曾经巡察两辽,还特意赠了金栎一块儿牌匾,金氏一族,可谓光宗耀祖喽。” 听到这里,刘懿不禁问道,“师傅,既然乞灵帮所做之举乃有利于百姓之举,为何还要被斥虎帮诛杀呢?” 死士辰抽出腰中辰剑,两指轻捏剑鞘,那柄原本无神的剑,便如活了一般,在死士辰身前轻轻翻滚,仿若撒娇,死士辰嘿嘿一笑,道,“群雁高飞看头雁,如大哥信中所言,金栎死后,其子金昭继承父业,初期,金昭庶事精练、物理其本,乞灵帮一度蒸蒸日上,帮内一坛六舵也算才俊辈出、生机勃勃,大有在薄州江湖一枝独秀的趋势。” 刘懿插嘴道,“物极必反,月圆则亏,金昭堕落了?” 死士辰点头道,“随着乞灵帮第一代老人儿渐渐褪去江湖后,帮内再无老幼,招收的也都是一些青壮之徒,帮派的风气,也随之大改。人心不足蛇吞象,金昭野心勃勃,织布贩履已经渐渐满足不了胃口,于是,他收纳地方流氓打手,勾结新任武次将军乐贰,以武力威逼百姓低价卖粮,而后高价贩卖于高句丽国或高价转卖两辽百姓。近年来,他更是变本加厉,同乐贰谎报军队人数,打起了军粮的主意。哼,若此事为真,此人当诛啊!” “可恶至极!如此视法纪纲常于无物,视百姓生死于无物,该杀!该杀!去,你去,现在就把他杀了!你去不去?你不去,老夫去!” 死士辰话音刚刚落,东方春生倔脾气冲了上来,额头皱纹挤到了一起,右手颤抖着握着腰间三枚铜钱,来回使劲抖搂,说话都语无伦次起来。 到了东方春生这把年纪,一般的长者都应学会了知天命、尽人事,可东方春生却仍如青壮一般热血不减,豪情冲动,不得不让人感佩。 刘懿和东方羽见状,赶紧上前轻拍其背,好生安抚。 夏晴大脑袋一摇一晃,一面宽慰东方春生,一面有条有理的分析着,“哎呀,老爷子稍安勿躁,一把年纪了就要学会随遇而安嘛。刚刚老辰也说了,此事需要进一步查实。按照晚辈的意思,我等不如稍事休息后,进城下榻,咱们分头行动,若查有此事,再杀也不迟啊!” “挺好!挺好!”一显此时也凑了过来,眉间燕宇之气陡增,眼中群星坠落,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气鼓鼓十分可爱。 道明原委,死士辰起身拘礼,对众人说道,“诸位,此事本与诸位无关,辰仅为中上境界,乞灵帮在两辽之地根基深厚,阳乐城一行更是凶吉难料。此事有帮中兄弟配合,进城前之所以与诸位道明情况,便是想以公谋私,委托帮中兄弟将诸位护送到赤松郡,待辰此地事了,便即刻北上于大家汇合。江湖儿女,信义为重,我曾答应刘大人,保护诸位周全,怎忍让诸位因我而身处险地啊!” “哎我说老辰,你这是什么狗屁言语?我们虽不算是啥才堪大用的大人物,但礼义廉耻这点东西,还是要讲一讲的嘛!”夏晴起身,环顾了一圈,发现自己竟然代表众人说了大话,又坐回了原位,嘟嘟囔囔道,“别人我不管,反正,我和懿儿是要跟着老辰混的!” “哎哎哎?小兔崽子夏晴,这话是啥意思?几年前,我带着羽儿始发于仪州刑名山庄,游历天下八州都没用人保护,咋地?到了薄州就弱不禁风啦?就贪生怕死啦?”东方春生立刻听出了夏晴的弦外之音,加上老爷子沾火就着的脾气,刚刚平复下来的心情,又变得‘汹涌澎湃’起来。 “呀哈哈!老爷子不要气恼嘛!” 见东方春生表态,夏晴马上变了个脸,“既然大家都没有异议,我们便动身进城吧!” 东方春生平复心情,略作思索,旋即笑骂夏晴,“好小子,对老夫用激将法!” 一行人哈哈大笑,潇洒走向城门。 “那个,咋不问问我呢?” 一显小脑袋一摇一晃,抱着赤羽金雕,吊车尾一般跟在众人身后,也不知是问谁。 东方羽立马跑过去,跳起来,照着那颗光头便是精准地一下。 随后,小丫头开口训斥,“小孩子不要问东问西!” 司空见惯的众人,哈哈大笑。 进城!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75章 暮云合璧,辰剑熔金(下) 阳乐街头,并不萧索,但与彰武城和凌源城的人山人海相比,倒是显得十分萧索,街上买卖的,大多是兵器与盐铁,在这种冷色调下,整座阳乐城,看起来十分肃杀。 走在阳乐县城主街上,东方春生所见所闻,心中有感,又开始感慨了起来,“自尧舜以来,江山改命、神器易主,往往起于人心、发于萧蔷,倘若民心沦丧,任你金城石室、铁壁铜墙,也无法逆天改命啊!大到帝国江山,小到世族帮派,皆是如此。” 看着连地面都是坚硬坑洼石路的街道,向来都是乐观开朗的夏晴,也跟着东方春生感叹了起来,“当今天下,朝无苛政,民犹贫,家无兵祸,国仍乱,归根到底,人心思变,物欲横流啊!” 东方春生忽然平静下来,他接着夏晴的话,缓缓说道,“财聚于富户、权集于豪阀,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纵观帝国江山,如刘 德生、樊观北、金昭这一类忘本的人,当今天下,实在太多啦!不过近年来,随着陛下整肃朝堂,情况似乎好转了许多!” 夏晴接续道,“北方大秦,国力蒸蒸日上,随时可能挥兵南下。世族顽疾,当速战速决啊!” 东方春生习惯性地揉搓着腰间已经溜光锃亮的铜钱,笑道,“陛下身旁有吕铮那个不世奇才辅佐,十几年前又着手成立了大汉十二内卫,近几年,陛下不断选派忠直官员赴任地方,想必这几年,天下便要换个颜色喽。” 夏晴有些担忧,“就怕世族们穷途末路,来一个狗急跳墙,倘若他们同心合力,外有大秦这个强援支撑,帝国。” 夏晴欲言又止,神色黯然,看来,他这位隐居在市井之中的前朝廷命官,仍有一颗忧国忧民之心呐。 东方春生没有注意到夏晴的表情变化,老爷子双眉横起,“放心吧,吕铮不是晁错,陛下,也不是汉景帝。以世族们如今的实力,想掀起如四百年前七国之乱那般的场面,已经断不可能。” 讲话之际,原本落在后面东张西望的死士辰,忽然迈开大步走在了众人前面,恰在此时,两名柴夫背柴挎刀,从对面直直走来,死士辰揭开剑柄破布,‘辰’字露出,两名柴夫立刻转身走在死士辰前方,死士辰向身后诸人使了个眼色,随后紧紧跟住两名柴夫,三人一路保持距离,却小声嘀咕。 落霞晚照,阳乐城尽皆笼罩在金光之中。 众人跟在两名柴夫身后,走街窜巷,左拐右拐之下,诸人置身于一处人声寂寥、偏僻宁静的三合小院中,死士辰交待了众人一番后,便同两名‘柴夫’一起出了门。 众人留在小庭院内,环顾周遭。 只见小院庭藓侵阶、柳春相续、荒草成山,看样子已是久无人住,但厨具餐具用具却一应俱全,卧榻干净整洁。 刘懿在院内溜达一圈,继而走到东方春生面前,对他道,“东方爷爷,院内简陋,屋内日常所用之物却一应俱全,懿儿以为,院内荒草枯藤,尽为斥虎帮门人掩盖行迹所用,我等若为其打扫院落,反而弄巧成拙。倒不如收拾一下屋子,直接入住了吧!” 东方春生微微一笑,道了一声,“善!” 于是,东方羽和一显收拾起了屋子,年迈的东方春生在院中晒着太阳,昏昏欲睡。 春风浅唱,夏晴则带着刘懿走出小院,打算买些食材,暮云合璧之时,小小的三合院多了一丝烟火气,饭菜上桌之际,一阵冷风从院外传来,死士辰持剑归来,举壶猛灌了一口清酒,大笑道,“人,杀完了!” 众人惊掉了下巴! 死士辰定了定神,将一壶酒一饮而尽,缓缓道来。 刚刚领路两名柴夫的真实身份,乃是斥虎杀手,此行刺杀,为保万无一失,帮主塞北黎派遣帮中八组二十四名兄弟前来相助,入城之时,斥虎帮帮众便已经查明真相,金昭确系私贩粮草、勾结边军、压榨百姓,条条罪证均已落实,桩桩件件跃然纸上,此人的确当诛! 位于阳乐城中央的西桦楼,是阳乐县的最大酒肆,也是乞灵帮总坛囤聚之地,今日,乃是金昭老母古稀大寿,金昭携女金蝉及帮内要员大,摆流水宴席,这种当口,往往人多、礼多、事多,正是刺贼除恶的好日子,机不可失,死士辰当机立断,决定立刻动手。 斥虎出手,很少失败,今日,金昭必须死! 西桦花似锦,俱是贺寿人。 趁乱,死士辰口衔避水珠,悄悄隐迹于后厨水缸之中,八组斥虎杀手或混迹于客人之中,或是游荡在酒肆之外,或是乔装打扮成伙计小二,蛰伏在西桦楼四面八方。 金昭腰圆膀阔、魁梧健壮,此刻,他着一身红袍,忙着进进出出招待宾客,并无心料理这些琐事,在辽西郡横行霸道的他,也未料到会有人胆敢刺杀他这位辽西的‘土皇帝’,乞灵帮帮众虽多,质量却实在不敢恭维,何况今日喜气洋洋众人放松警惕,竟无一人发觉此中有变! 三更灯火五更剑,正待此刻明光时。 开宴不久,楼外呼声喝声一时连绵不断,金昭派出手下一探,原来是西桦楼正对面儿的烟霞客栈起了明火,再加上天干物燥、因风飘荡,火势逐渐失控,火势冲天,搞的西桦楼内乌烟瘴气、烟雾缭绕,呛的老寿星止不住地咳嗽。 金昭怒从心起,但在众人面前,又不好发泄,只得命令手下赶紧前往烟霞客栈,协助灭火,而后紧闭扃牖,阻塞浓烟,打算继续开宴。 西桦方乱,遂与定谋,就在金昭同应邀而来的宾客赔礼之际,乔装成小二的斥虎杀手们一起动了手,短刀长剑,齐齐亮出,一时间杀声四起,宾客奔走逃散,楼内立马乱成了一锅粥。 门窗闭塞,候在屋外的乞灵帮众只以为是屋内推杯换盏,遂不予理会。 屋内杀机突现,乞灵帮帮众顿时死伤一片,金昭为破城境武夫,可身侧有老母亲女,屋内又是烟雾重重,完全是不分你我之态势,他思来想去,立即带领老母张氏及女儿金蝉下楼而去,准备经后厨,过后院,从后门逃走。 手下的命值几个钱?老子的命才叫金贵,只要我在,乞灵帮就在,回头重金礼聘,再找些便宜打手就是了。 想到这里,金昭逃跑的速度,更快了。 金家独门拳法《破甲二十三》,乃金栎在半生战场厮杀中,总结出来的务实招数,讲究敛气凝神、急走经络、一拳杀敌。 金昭作为金栎独子,深得此中精髓。 五名斥虎帮杀手试图结阵拦截金昭,均被金昭一力降十巧,一拳破阵,这金昭拳大如斗,拳势如牛,直拳长摆,五拳杀五人,一拳洞穿最后一人胸口后,金昭浑身浴血,宛若血衣罗刹。 金昭迟恐生变,解决掉五人后,金昭立即背起老母,拽上亲女,快速奔向后厨,离后门仅有七八丈之距时,西桦楼内突然寂静下来。 顷刻之间,破窗之声从身后传出,楼内乞灵帮帮众被全部杀尽,八名斥虎杀手将金昭三人,团团围在后院内。 “哪条道上的兄弟?求财还是有怨?求财爷爷给钱,有怨咱们化怨!” 金昭扯着破锣嗓子喊了一嘴,斥虎杀手却无一回应,倒是院外,又翻进来几名斥虎杀手,看来,前往烟霞客栈灭火的乞灵帮帮众,也被他们屠了个干净! 金昭,算是彻彻底底的孤家寡人了。 “江湖规矩,祸不及家人,何以欺我亲族乎?” 金昭围着老母张氏及女儿金蝉不断转圈,生怕斥虎杀手突然袭击。 突然,斥虎杀手们齐齐向院墙上跳去,就在金昭惊疑之际,后厨内,水缸缸水忽然涌动,一道湛蓝划破长空,激射而出。 死士辰动了手! 只见避水珠从缸中飞出,携蓝色光晕,以惊雷之势,直奔金昭扑来,《石鲸剑》第三式石鲸透海,被死士辰将心念集于避水珠内,倾尽全力,陡然使出,避水珠如同蓝色流星,直向金昭砸来,所过之处留下的淡淡水痕,竟凝结在空中不动,甚是神奇。 这一幕,可足足惊了金昭一身冷汗,虽同为破城境,但金昭自己练就的乃一身外家拳法,以近战肉搏为长,面对这颗杀气凛凛的珠子,除了拳罡硬抗和巧妙躲闪之外,根本没有别的办法,倘若躲闪,身后这老母亲和女儿岂不是遭了殃! 所以,他在匆忙之间,只能选择硬着头皮,硬抗。 说这时迟那时快,避水珠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风驰电掣迫到金昭三丈之内,金昭微微屈膝、重心下腿、熊腰侧转、快速吐息,右拳生出浅淡棕色罡气,一声闷喝,直直向避水珠砸去,拳珠相碰,击水之声传来。 然后,便没有了然后! 高手胜负,没那么多花里胡哨,只在须臾之间! 攻其无备,出其不意。面对死士辰诡诈一击,本就处于劣势的金昭并没有充分准备,他没有发挥全力,也没能绝处逢生,避水珠子穿拳而过后,又穿胸而过,其速度之快,滴血未沾珠身。 金昭连遗言都没来得及说出口,便直愣愣倒在后院中央,生气全无。 任务已经完成,斥虎杀手们背起战死弟兄,迅速撤离现场,只留下一老一小久久不肯散去的痛哭声和哀叫声! 三合院中,死士辰说得平淡,众人却听得惊心。 斥虎帮整体实力之强,筹谋策划之密,让人瞠目结舌,其胆气之豪,更让人惊叹不已。 死士辰言罢之后,东方春生举起一碗清酒,郑重地端到死士辰身前,道,“夕阳垂地、千里青毡,剑辰提剑诛贼首,暮云垂暮振精神,这一碗,敬江湖义士!”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76章 正复为奇,善复为妖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四月十四的这个晚上,刘懿众人在辽西郡阳乐县小小的三合院儿内,清饮樽酒、细话风月,酒酣胸胆后,刘懿抚摸着一显光光亮亮的光头,大笔一挥,那颗头上便多了“相士烈烈,赤胆灼灼”八个大字。 小一显在荒草寥寥的院落里疯狂追打刘懿,万佛山的那段快乐时光,仿佛重现。 次日巳时,众人简单收拾行李,准备离开阳乐县,继续向北游历,出门时,诸人均面带喜气,毕竟他们为阳乐父老除掉了一害,自当幸焉喜哉! 走在阳乐县主街上,随着人流增多,精于人情世故的夏晴率先察觉到了一丝异样,他眉头一皱,搂住身边死士辰的肩膀,神秘兮兮地道,“我说老辰,看到没?金昭虽然死了,可这阳乐县百姓非但没有弹冠相庆,反而愁眉苦脸,你是不是杀错人了?” 死士辰举起断了一指的左手,重重地拍了拍夏晴肩膀,拍的夏晴大脸上的肉左右呼扇,随后,他说道,“放屁,这金昭刑寡妻、杀兄弟,荼毒家邦,委实是德乃有所阙,就是他有第二条性命,某昨日也一并收了!” 夏晴笑道,“会不会是,你杀错了人?” 死士辰死死掐住夏晴的腰眼,恶狠狠道,“夏大脑袋,你可不要怀疑我的专业技术水平,我随大哥流入江湖十余载,从未误杀一人,也从未错放一人,金昭,定是死了!” 夏晴又问了一嘴。“你击中他的要害后,亲眼所见他死了?” “这倒没有,不过我斥虎成立以来至今,情报历来精准,从未错杀一人,页从未失手过!”死士辰斩钉截铁,丝毫不怀疑自己杀错了人或是剑下留了活口。 两人吵来吵去,争得面红耳赤。 东方春生看不下去,重重咳嗽一声,上前打断两人,斥责晚辈一般道,“吵吵啥?莫要闭门造车,你们随便找个人,问一问不就知道了?” 老爷子话音落下,便立即行动,见他缓步移到街角一位老茶夫身旁,瞧见老茶夫唉声叹气,便上去问道,“老兄弟,这,何事哀叹啊?” 老茶夫瞧了一眼东方春生,愁眉苦脸道,“不瞒着老哥哥,乞灵帮帮主,金昭,死啦!” 东方春生赶忙追问道,“哦?老兄弟,听说这金昭不是做尽恶事么?死了岂不是天下大吉?” 老茶夫重重的叹了口气,有气无力地道,“呜呼哀哉!你们是外地人吧?” 未等东方春生答话,一队郡兵沿主街飞奔而过,老茶夫见状,立刻三缄其口,背起茶囊,行色匆匆的流入人群,消失不见。 刘懿微微扬头,对正在思考的东方春生提出了建议,“东方爷爷,事出无常必有妖,恐怕这阳乐城要生变故,是去是留,不如早做打算。如果想走,那便要即刻出城,如果要一管到底,那就要细细谋划。” 东方春生皱眉道,“先去查个明白,再做定夺。” 随后,老爷子两袖一卷,向那座三层的西桦楼走去,在东方春生示意下,夏晴带着一显与东方羽挎着行李,又悄悄回到了三合院。 昨日被斥虎帮众故意点火引着的烟霞客栈,在老板一夜抢修之下,今日也算勉勉强强开了张,但楼内却空无一人,生意凋零。 东方春生、死士辰、刘懿三人来到烟霞客栈后,在三楼寻了个靠窗的位置,目不转睛地盯着对面的西桦楼。 而今日的西桦楼,也没有让特意前来探查的三人失望,较昨日比,显得更加热闹。 整个西桦楼由红绸变成了素白,原本顶层房檐挂着的一圈大红灯笼,一律换成了白绢素灯,门前两只石狮挂上了白麻布条,石狮旁边的旗杆上,挂着长长的招魂幡,随风轻起轻落,仿佛在安抚金昭的灵魂。 西桦楼三楼窗角大开,从外可以清晰地看到,此间已被连夜改为灵堂,连天接地的幔帐充斥屋内,一个巨大的‘奠’字落在棺材后侧墙上,甚是惹眼,‘奠’字两侧各有两幅字,分别为“贤德永在”和“风范长存”,看的三人一阵发麻。 哎!人在百年之后,会被世人怎样盖棺定论,有时候,恐怕只是后人的一张纸、一张嘴罢了! 金昭的红白之事,并不稀奇,但今日奇怪之处,便在于西桦楼下排成长龙的百姓。 门前两只石狮中央,支起了一张大案,两名着装深蓝、臂挂蓝布的乞灵帮帮众坐于案旁,正蔑视着面前衣衫褴褛的百姓。 百姓们似乎很知道‘规矩’,他们自发排成一队,正站在案前的那名百姓面露苦相,将手中包裹放置在案上,其中一名乞灵帮帮众打开包裹,左看看、右瞧瞧后,记录在案,另一名乞灵帮帮众则给上交物品的百姓发放了一块小盔大小、材木外漆、中刻‘乞’字的圆牌,那名百姓终于如释重负,千恩万谢地跑开! 上交的物品,则被侍立身旁的其他乞灵帮帮众搬到屋内。 如此循环,百姓一个一个将手中物件儿、粮食、用品有序摆在案上,等待查验记录,查验合格的百姓,纷纷露出释然的目光,似乎逃过了生死一劫。 三人六目相对,这事儿,简直是奇哉怪也! 死士辰见状,有些不自信,他疑惑道,“难道,某真的杀错了人?” 出走小半年,刘懿清澈的眼中似乎多了些东西,那是成年人应有的睿智,他安抚死士辰道,“师傅切莫妄自菲薄,懿儿眼观这些百姓送物时面露苦涩表情,丝毫没有悲痛之感,离开时却感恩戴德。懿儿由此推测,金昭是恶人无疑,师傅杀金昭,是真,乞灵帮背后另有玄机,也是真!” 东方春生深深的望了刘懿一番,直言不讳道,“懿儿,你小小年纪就有如此心机和眼光,也不知我这徒弟刘权生是咋教育你的,更不知是好是坏!” “嘿嘿!东方爷爷,有慧心不是坏事,有贼心才是坏事呢!”刘懿拽着东方春生袖口撒娇,搞得东方春生有些无可奈何。 对话之际,突然,西桦楼下哭声骤起。 三人思绪又飘向回案上,只见两名乞灵帮壮汉,将案前那名衣衫褴褛的百姓架到一旁,重重的摔在地上,负责查验的那名乞灵帮帮众一声冷哼,将案上摆放的二十个白蛮头扔在那名倒地不起的百姓身上,鄙夷道,“你当乞灵帮是要饭的嘛?二十个蛮头就像保命?呸,同你说话我都怕脏了嘴!此人,不发牌。” 听到‘不发牌’三个字,这名瘦弱男子犹如身遭五雷轰顶,颓然跪在地上,随后,他立刻匍匐到两名斥虎帮门徒身前,嚎啕道,“大爷!大爷!我求求你,求求你啦,您就给个牌子吧!俺家穷,这二十个蛮头已经是俺和妻儿一个月的口粮啦!大爷,大爷,求您啦,给个牌子吧!我给您做牛做马,除籍做奴也行啊!” 倒在地上的瘦弱男子,不管不顾地磕头,即使磕出了血也浑然不觉,血水、泪水、汗水和早春的泥水混在了一起,让人为之动容。 那名乞灵帮门徒并没有大发善心,反而向站在他两侧的壮汉巧使了个眼色,两名壮汉架起瘦弱男子,把他拖到了距离西桦楼更远的地方。 只见他呆呆的站在那里,不敢走,亦不敢靠近! 楼前如此反复,约莫一个时辰后,门前收案散众,重归寂静。 那名远远观望的瘦弱男子,蹑手蹑脚地捡回了散落在地上的、冰冷的蛮头,一边捡、一边哭、一边嘟囔,“总要让老婆孩儿吃个饱饭再走呀!我,我没能耐啊!” 瘦弱男子用破布裹好蛮头,瘦弱男子隐入街巷,随后,街巷之中传来‘啊’的一声大叫。 瘦弱男子醒来后,发现自己置身于软塌之上。 在他眼前,六个人、两条狗、一只鸟儿正齐齐地看着他,吓得他浑身一哆嗦,马上坐起身来,指着一颗光头问道,“你你你,你们是谁啊?” 东方春生眉头舒展,轻声安抚,“小伙子,别怕,老夫我叫东方春生,我们一行人游历至此,刚刚见到你在小巷突然‘晕倒’,便把你扶了回来!” “啊!我记得了,有人将我击晕!是你们救了我?小的万分感谢!”瘦弱男子缓过神儿来后,立刻起身向众人道谢,殊不知下手者正是屋内诸人。 待得瘦弱男子清醒一番,夏晴打开了话匣子,大咧咧问道,“兄弟,今日西桦楼,你们这是闹哪样啊?” “哎,人之将死,也不顾及这张嘴喽!”瘦弱男子顿了一顿,凄苦道,“我叫张达论,贫门寒户一个,家有一妻二子、田地几亩,前几年朝廷轻税,县老爷也算仁德,加上自己还算吃得辛苦,几年拼搏下来,人耕变成了牛耕,草房变成了砖房,小日子过得很有盼头儿。” 说到这里,瘦弱男子忽然眼含晶莹,道,“几年前,金昭继任乞灵帮主、乐贰走马武次将军,不知道为啥,这这这,这辽西郡的粮价儿,就蹭蹭的往下降啊,一石粮食都卖不到五铢钱,辛辛苦苦种了一年的地,连种子钱都收不回来。后来乞灵帮这帮杂碎,又弄出了一个什么人头税,小的生活实在是难以为继,五年前卖了牛,三年前卖了房,去年更是把田地抵给了一家富户,做了佃客,日子过成这德行,俺,俺也不知道为啥啊!” 张达论控制不住情绪,突然放声痛哭,众人沉默不语,或叹气、或同情。 张达论继续哽咽道,“诸位大侠有所不知,邻居也曾到临近的县城或是辽东郡卖粮,但是,途中不是遇到劫匪,便是遇到祸患。我也想过离开此地,可这一走能去哪呢?有句老话叫‘五味虽甘,宁先稻黍’,流浪虽然潇洒,哪里抵得过守着几亩地踏实啊!” “昨日,不知道是哪位好汉宰了金昭恶贼,真是够爽快。昨晚刚想偷偷摸摸庆祝一下,便收到乞灵帮‘收春膘’的告示。” 收春膘?这是什么意思? 张达论瞧着诸人懵懵懂懂,抹了把鼻涕,解释道,“哦!是这样,近年来东境比较消停,所以武次将军乐贰每年都会将兵马分成两部,在辽西郡进行军演,刀剑无眼,演习难免有损伤,这‘收春膘’便是要家家给乞灵帮上贡,贡品合格便给我们发放‘乞’字牌,挂在门前后,官兵们在演习时便不会叨扰啦!我可是亲眼见到一户没有挂牌的人家,被乐贰‘误杀’,满门死绝呢!” “可恶,可恶至极,辽西本就不是丰饶富庶之地,百姓们这点膏腴还被搜刮一空!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送走张达论后,东方春生气地吹胡子瞪眼,一张充满褶皱的脸由红到白,再到红,觉得在屋内不痛快,东方春生跑到院子里破口大骂,幸好这三合院地处偏僻,否则定会招惹是非。 死士辰愣了愣神,宰了金昭,是喜是悲?恐怕连他自己都搞不清楚。 一显哪里见过东方春生发过脾气,吓得赶忙躲在屋内诵起了经。 一行人中,只有刘懿与夏晴算得上清醒,夏晴曾官拜太常寺太常丞,算得上大汉官僚体系中的中层干部,待得东方春生出了邪火,夏晴低着大脑袋走到院中,“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老辰杀金昭,杀得大快人心,只不过没有料到这金昭只是一颗棋子,真正的幕后黑手,还要找上这武次将军乐贰。哼,一个个小小的武备将军,远在边关增了狂气,一部兵马增了底气,鹰爪走狗增了地气,才有了这外作人荒、弗慎厥德之举,这事儿,与凌源所遇大不相同啊!” “夏老大,您是说,涉及到了官家之事,我们不该多管?”刘懿浓眉紧皱,眼中虽然没有怒意,但语气明显有些不满。 还没等夏晴开口,东方春生立刻起身怒斥,“笑话,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遇不平事,当苟利生死,岂可因祸福避之?” 几个月来,每每东方春生发脾气,夏晴总会嘻嘻哈哈地一笑而过。 而这次,夏晴却反常的没有笑意,见他大头一瞥、眉头一竖,道,“自古以来,侠以武犯禁、儒以文乱法,朝廷命官,岂是说杀便杀?若是老辰前往刺杀乐贰,不论成败,这等风气一开,定会遗祸无穷。江湖事江湖了,杀一个金昭便杀了,朝廷很少理睬江湖械斗,但凡事若越过了红线,且不论是行善还是从恶,《汉律》可不会讲人情。” 死士辰立即开口驳斥,“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方乃我辈风范,今天路见不平,你不为他拔刀,改日你有不平,谁会为你拔刀?” 东方春生怒道,“朝廷,朝廷,这辽西郡郡守到现在连个影子都没见到,哪来的朝廷?这乐贰俨然那东汉末年的一方诸侯,如此下去还了得?今日乐贰可卖粮与他国,翌日会不会卖地、卖兵、卖国啊?” 人在怒火中总会失去理智,夏晴,没有同东方春生继续争论,转身反问死士辰,“老辰,你是破城境界,千军之中取敌将首级,你能做到么?” 死士辰脸上透出了尴尬表情,他兀自叹息一声,愁眉苦脸,“先不论善恶是非,大汉选取边军将军和武备将军起码要中中推碑境以上,得领一军的,大多武力过人,若知对方底细,行刺杀之事,可有四成把握。若单剑硬闯,我这破城境界,恐怕也只能勉强闯过一尉兵马。而且,杀一郎将或校尉还好说,这一部将军乃天子亲封,手握委任诏书,若杀了他,恐怕我斥虎帮便要从江湖除名喽。” 看来,势大如斥虎帮,也敌不过天子一怒。 小院中瞬间寂静下来,连那两只大黄狗,也识相的趴在墙角。 “咦?东方爷爷,您刚才点醒了我,阳乐县作为辽西郡治所,出了这么大的事儿,郡守现在何处啊?” 刘懿突然来了一嘴,却如晴天霹雳,点破了局面,作为一郡之长,为何还不出来平息民怨? 还未等众人回神儿,一辈子火急火燎的东方春生,甩门而去,看来这郡守大人,要遭殃喽!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77章 投我以桃,报之以琼(上) 辽西郡守府不难找,但辽西郡守府所处位置,却令众人十分诧异。 原因无二,一行人问来问去,这堂堂一郡主政之地居然不在城内,而是建在城外! 行进途中,东方春生想到此事,老爷子越想越气。 好家伙,你辽西郡郡守为了躲清静都躲到城外去了?这可真是叫人无言以对,东方春生越想越恼,脚下不由得虎步生风,边走边骂,其余人不敢言、不敢语,低眉顺耳紧紧跟随。 只有一显不识时务地小声嘀咕,“老爷子生气不让说话,可憋死人了!” 客行野田间,比屋皆闭户,黄昏的两辽郊外,行人寂寥,旅客绝迹,徒留枯藤老树昏鸦,荒凉无比。众人在有‘塞北江南’之称的彰武郡游历时,还没有发现边疆的荒芜,直到眼见此景,他们才明白,薄州与繁华富庶的曲州相比,堪称天壤之别。 当东方老爷子气喘吁吁的赶到时,被眼前的场景所惊诧,火气顿时消了大半,他直挺挺地站在原地,看着眼前景象,心中感慨万千。 城外一二里,土房三四排,每排五六间,每间七八人。 油灯之下,屋内之人,人皆官服官帽,低头俯首,往复忙碌。 若不是辽西郡守府的大牌子和勉强算得上精神的辽西值守郡兵,路人定以为这是打算在大汉江山上另立山头的悍匪。 若摆在东方春生面前的是红门朱院,东方春生定会毫不留情,狠敲猛打,但瞧着眼前才及到胯部的破烂黄土墙,东方春生反而来回踱步起来,他想不好该进还是不该!到底是这郡守玩忽职守还是另有隐情? “哎呀呀,老爷子,是对是错,进去不就知道了?在门前踌躇,无非庸人自扰罢了。”夏晴看出了东方春生的心思,上前又打起了哈哈。 夏晴与刘权生虽为兄弟,两人亦是天纵英才,但性格却迥然不同,刘权生就像一头锋芒毕露的奔雷虎,说话办事儿雷厉风行,而夏大脑袋就像一团海绵,总能很圆滑地处理每一件事情,八面玲珑。 “也对!”东方春生自言自语,随后,老爷子一马当先的推开了吱嘎吱嘎的木门,走了进去。 此时已近申时末,天色昏黑,除了官吏,郡守府已经再无进出百姓,这一对少年少女、一名和尚、两名怪状青年、一位老叟的来到,使第一排黄土屋传来了窃窃私语,议论纷纷。 东方春生随意拉住一名过往的门下书佐,客气地问道,“咳!请问,哪位是郡守啊?” 那名门下书佐说的轻言轻语地道,“老先生,乡事找乡长,县事找县长,粮事找田曹,窃事找贼曹,一郡之长,把方向、控大局、度量衡,不可轻见!” 死士辰上前说话,“劳烦转告郡守,诛杀金昭之人在此!” 听得到声音的黄土屋内,传来了阵阵惊讶,不少人心里痒痒,纷纷探出了头,那名门下书佐闻之,投袂而起,一路唇焦口燥跑向一黄土屋内。 不一会儿,那黄土屋内便急匆匆跑出一男子,见他面若秋月,鬓如刀裁,枯骨嶙峋,麻袍黄衫,腰配银印,应是郡守无疑了。 “哈哈!在下苏冉,字烈穰,乃辽西郡郡守,诸位义士,里面请!咱们屋内叙话。”苏冉一抱拳,一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诸人一一还礼后,便随苏冉走进一间位于中央的黄土屋。 屋虽黄土,但屋内办公用具却一应俱全,案牍上摆满了卷宗,一盏青羊翠藤油灯的火苗来回飘忽,将屋子照得通亮,一张黄土炕上放满了杂物,不乏有一些儒道经典,左侧墙上挂着公服、常服各一套,右侧墙上置马鞭短剑,里屋有一名书佐低头抄写,心无旁骛,对众人到来视而不见。 诸人坐定,其实也没有闲位让众人坐下,几人只是随意找了几处可以依靠的墙角,东方春生与苏冉对坐案旁,还未等客套,苏冉便一刀切入,直言道,“老先生,诸位,郡守府实在贫寒,在下亦是公务繁忙,若各位游玩至此身无盘缠,在下愿意支付一二,若各位有其他事宜,尽请言明,至于这以杀金昭之名行见我之实的举动,切莫再行。金昭在辽西郡党羽众多,讲这种事情挂在嘴边,恐生祸端呐。” 苏冉说话,一语多关,首先,苏冉直言不讳地说出他公务繁忙,无心与众人扯皮;其次,他表现出众人口中击杀金昭一事真实性的猜疑;最后,他奉劝几人,便要信口开河,免得祸从口出。 东方春生作为一行人中的长者,自然要帅先开口说话,老爷子语气有些生硬,显然是在强压怒火,闷声道,“苏大人快人快语,老夫也就不再绕弯子、兜圈子了。老夫携徒带子游历至此,一无钱栗之需,二无急难之求,金昭确是我身后这位大侠所杀。今日叨扰,非携功邀礼,只是想替这辽西百姓问一句,大人既知乞灵帮金昭勾结武次将军乐贰,为何不早做提防?难道此中另有隐情?” 苏冉眼珠一转,反而不急着敷衍了事,与东方春生列起了迷魂阵,敷衍道,“哎呀,诸位有所不知,这辽西郡,穷啊!你瞧瞧,本郡守这府邸尚且如此残破,何况贫民?金昭、乐贰二人可是军民一家的典范,你看,那好多百姓都是自愿捐兵捐粮的,这两位,着实为我辽西郡,做出了卓越贡献呐。” 东方春生横眉冷对,刚要发作,却被站在身后的夏晴一把按住,见他拽过东方春生,与苏冉口对口、心对心,对立而站,说道,“哦?那依苏大人的意思,这今日西桦楼百姓以贵重之物换取所谓的免扰之牌,也是百姓自发?若是自发,那在下怎见这饥则食木的乡里,挤出口粮送予之时,个个愁眉苦脸呢?” 苏冉继续嘻嘻哈哈,“啊?这是何时啊?本郡守忙于公务,毫不知晓啊!哎呦,瞧我这待客之道,来人,快上些酒菜。” “凛风激靡草,强权者称贤。文籍虽满腹,不如一囊钱。无视百姓民生,冷眼庶民生死,你,你这父母官,怎么当的?” 东方春生终是没有压住火气,开始破口斥责。 死士辰剑鞘微动,似乎也已经怒上心头,准备仰仗武力说话。 刘懿轻轻拽了拽死士辰的衣袖,低声挪捏道,“师傅,别急,好戏才刚刚开始。”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78章 投我以桃,报之以琼(中) 随着东方春生怒气上涌,死士辰拔剑相对,屋内的气氛,骤然降到了冰点。 苏冉见状,有些不悦,拿起端上来的陈酒,自顾自饮了起来,一边饮酒,一边说道,“你看看你看看,老先生,这话从何说起啊?您不妨去十里八村打听打听,本郡守执掌辽西以来,虽无突出业绩,可从未做过贪腐款粮、鹬蚌勾结之事,辽西父老被收了粮钱,我郡守府从来都是有一分补一分,你去瞧瞧,我这郡守府从上到下此刻都在作甚!是在为春耕百姓织衣编履啊!” “德之不建,民之无援,乞灵帮现状不改,乐贰贪性不除,补再多又有何用?这岂不是逐末忘本么?”听到苏冉说完这话,东方春生稍稍消了消气儿,既然这辽西郡守未同流合污,便算不得坏人,最多算个庸才。 “笔杆子斗不过枪杆子,这个道理,老爷子可懂?我只是一届文弱书生,修为平平,也没能成为入境文人,凭借手下这一千号郡兵,我怎么和他们斗?”苏冉眼神始终都飘忽不定,顿了一顿,突然话锋一转,嘿嘿一笑,道,“再说,金昭与乐贰也没干啥出格儿之事,辽西郡,不还是大汉的疆土么?” “勿道一官无用,地方全靠一官。你这厮,如此妄自菲薄,又怎能造福一方?”死士辰这江湖人,终是按捺不住脾气,执拗道,“我死士辰杀得了一个金昭,便杀得了乐贰,你干不了的事儿,我来!哼!” 说完,死士辰拉起刘懿,就向门外走去,东方春生起身拂袖,冷哼一声,连礼节都抛到了脑后,紧随死士辰而去。 瞧着众人离去,苏冉眼中流出一丝尖锐,几番犹豫后,他似乎下了莫大的决心,拿起酒壶一饮而尽,站在门口,向未走远的众人大喊道,“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若诸位愿为全局计、为世代谋,为本郡守拖住乐贰三十日如何?” 众人齐齐止步,死士辰回头,诧异问道,“你说啥?” 苏冉轻轻一笑,倒有些狂士风范,“不难,让乐贰乖乖呆在帅帐中即可。” 在新的大汉版图上,辽西与辽东两郡一上一下,横列在大汉东部。公元325年,也就是十六年前,初登大宝的天子刘彦重划九州、重设地名,不知为何,这两辽之地的名称却未改为辽南、辽北,仍然沿用旧名,从地理位置来看,稍稍有些名不副实。 先说辽西郡,此郡乃是帝国东部边郡,所辖共六县,三三两横列在大汉东疆,武宁与武次两县,便是两横的最右端,两县与东面的高句丽国直接接壤,武次在下,武宁在上,阳乐县仅有一处阳乐渡口与高句丽接壤。作为与高句丽国直接接壤的两县,两县各屯边军一部,每部兵马两万有五。 而乐贰,便统帅着其中一部边军,这也是他胆敢在辽西郡肆意妄为的依仗。 《汉律·武备章》曰:边军一部带甲两三万,或屯于边城,或驻于要害。逢部必设将军府,置参军八、司卫长五、中军司马一,小司马、军医、军匠、中军监军、监军、粮匠若干,中军五千,拱卫将军;一部下设中郎将二三,统兵六七千,开中郎将府,内置与将军府无二,直属护卫一千,拱卫郎将;一中郎将下设校尉二三,每尉统兵两三千,尉下设千夫长若干,校尉参军、校尉司马各一,军匠、监军、粮匠、军医各五。千夫长下设百夫长、什长、伍长,军匠、监军、粮匠、军医各三。不可因人因地改制。 除了《汉律》中所定的军队常式,少部汉军中自然也也会有些特例,一些功勋卓著、功能独特或战力非常之队伍,会被大将军奏请天子,赐予番号,定制军旗,享受无上光荣的同时,秩俸也随之水涨船高。 如辽西郡武宁将军牟羽麾下的罗月营,因极擅长夜袭,便被大汉天子赐予“罗月”一号,意为“罗网可捕月,千骑不惊蝉”。 懂兵者应知,每部兵马并不是扎堆集中到一起,而是分散到各自职责所在的布防要地,呈犄角之势。而这武次将军乐贰,则将兵马一分为四,他自领中军驻扎在武次县东南七里的要道,这里是高句丽国从武次县西通辽西郡的唯一出路。乐贰手下三名中郎将各领骑步六千,屯于乐贰中军附近的武次山、吉恩河、执牛桥三处战略要地,高句丽国若想一举攻破这三点一线,需投三倍之兵力,且不一定能够一举攻破。 可见,乐贰在领兵驻防方面,还是有些手段的。 四月十六日晨,天刚刚透亮。 三里连营、星罗棋布却略显有失章法的武次中军大帐外围,一名被晨尿憋醒的小卒正睡意朦胧,他被一泡尿憋醒,草草披上一件外套,便碎步走出军帐,小卒一边走一边解裤子,一边念叨,“我勒个娘!刘三儿这什长当的好生快活,昨夜陪百夫长去城里找快乐,说好寅时即归,结果竟疯到了这时还没有回来,也不怕死到女人肚脐儿上!哎,谁叫人家是中郎将的外甥呢!上辈子投对了胎喽。” 轻车熟路翻过营栏,这名小卒察觉到一丝诡异,只闻空气中裹挟着一丝血腥气,几只乌鸦绕着前方草场飞来飞去,他缓缓走近察看,七个人,不,是七具无头尸体一字排开横在草场上,清一色背朝天、身向地,饥饿的乌鸦与秃鹫,正在疯狂啃食其肉,尸体渐渐露出了白骨。 终日欺负乡里的小卒哪里见过这般慑人场面,吓得他连喊带爬跑回营寨,尿水黄汤流了一道。 不到三刻,武次将军乐贰带领一众亲卫站在这这片操场上,岿然不动。 作为一部将军,乐贰虽未经历过四十多年前的那场旷世鏖战,但年轻时却也剿过匪、平过乱、杀过人,对于这七人的凄惨死状,生性残暴的乐贰并未像身边亲卫一遍连连作呕,反而虎面生怒、双手颤抖,咬牙切齿。 生怒是因为这辽西郡居然有胆敢挑战其权威的人物,颤抖是因为杀人者以刀为笔,在七具尸体的正前方,用血写下了“三十日,取乐贰狗头”八个血淋淋大字。 看不见、摸不到的刀,更令人胆寒。 乐贰身着鱼鳞铁甲、腰跨环首刀,左无眉、右脸两刀疤,方脸厚唇、体态微胖,他低沉询问跪在地上颤抖不止的小卒,“这七人,你可认识?” 小卒哪里见过将军发威,颤声道,“回回将军,虽没了脑袋,但小的认识其其中一人是百夫长,小小的,啊!” 还未等小卒说完话,乐贰长刀出鞘,手起刀落,向小卒脖颈劈砍而去。 也许是久未经战阵,刀变得有些钝了,手也失了准头儿。小卒脖子仅被砍掉了一半,倒在地上翻滚挣扎,由于气喉被砍断说不出话,只得用手来回比比划划,似在求饶,乐贰上前,双臂挥刀,三刀之下,那小卒终是身首异处。 乐贰拄剑而立,北望武次,凶光乍现,“传我将令,中军司马乐泉领一千中军,开进武次县城,县兵敢拦则斩,务必寻到始作俑者。百里辽西,铁骑驰骋,哼哼,本将军倒要看看,这是有多大的能耐,胆敢妄言取我性命。” “诺!”乐泉领命而去,一时间尘土飞扬。 千骑卷武次,换得空手而归,此事也不了了之了。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79章 投我以桃,报之以琼(下) 乐贰本以为一波风平可以再如往日那般肆无忌惮地享受富贵荣华,谁知道,一波方平一波又起。 四月二十,仅仅时隔不到四天,同样的事情再次发生,只不过,发生地点换成了距离乐贰帅帐仅有两帐之隔的亲卫营帐,不同的是,这次杀人者留了全尸体! 常年在沙场摸爬滚打的乐贰,此刻终于敏锐地察觉到,这股势力从金昭之死时,便已经悄然潜入辽西郡,他们在干掉了金昭后,将矛头指向了自己,想置自己于死地。 乐贰坐在帅帐之中,眼睛滴溜溜一转:看来,对方以血书就的三十日之约,似乎不是一句玩笑话。 屋内炭火饱暖,但他却有一种肝肺皆冰的感觉,这次,来者不善呐。 为了活到死,乐贰一改往日作风,他开始严格约束手下,在禁止士兵私自外出的同时,加强防卫,埋设陷阱,并立即通报乞灵帮副帮主凌霄,要其速速重金寻访江湖高手,前来助阵! 武次县内,刘懿与死士辰坐在一处民院石凳上,一起拄着下巴,仰望一轮明月。 此前,死士辰考虑到此行危险,本意自己独行,但在刘懿的软磨硬泡下,只得带上这半大小子。 不过,刘懿并不是拖油瓶,乐贰军营中的两次血案,都是刘懿献计,死士辰所为,目的便是恐吓乐贰,让其龟缩在营中,三十日不出。 从目前看来,效果上佳。 自从在水河观眼见刘懿驱鸟襄助寒李后,死士辰心中有一种其妙的感觉,他总觉得这孩子身上似乎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神奇魅力,只要将他带在身边,总会觉得无比心安。 当然喽,死士辰还有一个无颜出口的理由,刘懿年纪虽小却有智谋,带上这小家伙可以弥补自己头脑的不灵光,俩人一个出脑子,一个出身子,也算得上是‘狼狈为奸’了! 原本,按照死士辰的意思,应该趁月黑风高,纠集一批兄弟,杀入武次中军,杀到尽兴就走,来无影去无踪,如此反复,乐贰自然吓破了胆。 可刘懿却对死士辰说,“威敌之法,一曰势,二曰时,三曰人。势为因势利导,时为察时观变,人为视人而谋。师傅,如今我们人力有限,强冲硬闯可能徒劳无功,若想让乐贰老老实实龟缩一月不出,不敢扰民,只能大布迷魂阵,吓他一吓。” “当年大秦的後世上卿甘罗,才智也不过如此吧!”当时的死士辰听完刘懿一席话,不由得轻轻感叹,“江山代有人才出,各领风骚数百年呐!” 四月三十,按照大汉军例,除首月外,一部将军应在这天召集千石以上军官召开例会,军官汇报军务,将军听完汇报后,着手布置下一步工作。 十日前杀人一事发生后,乐贰从武次县辐射搜查整个辽西郡,挖地三尺,也没能找到刺杀之人,又是连续几日的安静,龟缩在军营中被层层保护的乐贰,认为贼人胆寒,已经逃离了辽西郡,遂又一次放松了警惕。 武次军帅帐与乐贰起居营帐相邻,今日又是武次军一月一次的例会,当乐贰在众军官的簇拥下,闲庭信步的走进帅帐时,眼前场景惊出了他一身冷汗,他的手,竟不自觉颤抖起来。 只见七颗人头整整齐齐地摆在帅台上,‘三十日,取乐贰头’七个字被写到了每颗头颅的额头上,案台之下,已经血水一摊。 所有人都面面相觑,没人知道闹事之人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进来的,就连始终守在帅帐外的亲兵,也不知道。 乐贰看了几眼摆在面前的人头,连帅帐都没进,便直直回了自己的起居营帐,再也没有出来。 下昼,武次山、吉恩河、执牛桥三处兵马齐动,向中军大帐靠拢,呈三角之势,将中军大营包裹其中,武次军两万五千人马,尽皆汇聚于此。 惜命如金的乐贰,怂了。 他搬离宽敞别致的起居营帐,住进了普通士卒的小帐篷,一日三餐,洗漱如厕,都在帐篷里,既不出屋,也不与人说话。许多江湖浪子装扮成的士卒,纷纷出现在中军各处,他们是乞灵帮副帮主凌霄为乐贰雇佣的所谓‘江湖高手’,据传,每人日俸百金。 武次军士卒巡逻的频率和参加巡逻士卒的人数不断增加,这让乐贰的安全感,也随之增加起来。 乐贰躲在小帐篷中百思不得其解,自己混迹辽西郡这么多年,也没听过有这么一号胆敢和自己作对的人物或帮派啊! 就在乐贰惶惶不可终日的时候,距离武次军营地十余里的武次县城内,死士辰正和刘懿篝火叙话,两人谈天说地、谈笑风生,似乎一切的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又过了十日,五月初九,在刘懿的操纵下,武次军中的刺客刺杀事件,似乎出现了‘转机’。将军府参军密报,有人在吉恩中郎将司卫长帐内,看到了旬月前被杀百夫长随身携带的黄金同心锁。 乐贰听闻这个消息,一下便来了精神! 老子不怕有敌人,就怕不知道谁是敌人,如今知道了这条线索,老子就不信挖不出这只内鬼。 乐贰提起长刀,迈着豪阔的步子,猛然掀起蜗居小帐篷的帷幕,向吉恩中一部中军走去,他一边走,一遍紧起横肉,骂道,“他娘的,你这天杀的宋老三,跟了我二十年,老子待你也算不薄,现在居然要造老子的反?我就说嘛!放眼整个辽西郡,谁他娘敢动我乐贰?原来,原来是有内鬼?” 如几日前的东方春生一般,人在愤怒和恐惧下,总会失去应有的理智与清醒。乐贰在盛怒之下,立即点起两千亲兵,直奔吉恩中郎将宋老三大帐,宋老三正与手下众人围坐在一起,行握槊之事,时不时传来哈哈大笑。 《汉史》记:公元341年,五月初九。草树知春,百般争绿,武次将军乐贰以犯乱之名,屠吉恩中郎将及亲卒五百余,血泪相和、血流漂橹,吉恩一部可信者、有能者、轻义者皆奔走从散,此不复在。 任命了新的吉恩中郎将及一众尉官后,乐贰晃着膀子、摇着胳膊,当晚便搬回了宽软的起居营帐,一番大快朵颐,撑肠拄腹后,他倒头便睡,在睡梦中,他张口立誓:要享尽天下荣华,拥遍天下美人儿,绝不能像年轻那样,为了几两碎银和半点名分,刀口舔血,草堆裹身。 说起年轻时的乐贰,也是个豪情万丈的汉子,他出身柳州望族苍水乐氏,他的先祖便是曹魏五子良将之一的乐进,在青年时,他立志依靠自己,闯出一番大事业,于是独自仗剑离家,在江湖上游历了几个春秋,时值沧州匪患丛生,乐贰便与塞北黎、死士辰等一干热血青年从军入伍,杀贼建功,几经腥风血雨,他终于如愿以偿,被神武帝下诏封为边军将军,权倾一方。 很少有人能经得起权力的诱惑,乐贰也是一样,成为了武次将军后,他变了! 一夜神清气爽,第二日,乐贰本打算召集队伍,前往辽西郡治所阳乐县‘打猎’,可谁也没有料到,今日,他被彻彻底底被吓破了胆儿。 刚刚更衣起床的乐贰,司卫长便慌忙来报,昨日新擢升的吉恩中郎将及一众校尉共八人,因擢升之喜喝了些黄汤马尿,被‘贼人’投毒于酒,死了个干干净净,八人中,七人衣衫被人以朱笔写下“三十日,取乐贰头”七字,还有一人衣衫上被画了一个大大的叹号。 乐贰终于坐不住了,他又惊又怒又惧,即刻掷黄金三千两,广发请柬,悬赏意欲刺杀朝廷命官之人。 这张价值三千两黄金的悬赏令,仅仅一天一夜便传遍了辽西郡各个角落,整个辽西郡瞬间沸腾了起来,他们议论纷纷,却也说于口、止于口,没有几人肯付之行动。先不说自己有没有那个通天的能耐,如果自己真去做了,乡里乡亲的吐沫和自己的良心,可不会轻饶了自己。 荣辱之来,必象其德,真去做了那恬不知耻的丑事,不管咋样,辽西这地界,是混不下去喽。 刘懿与死士辰站在武次县城告示栏前,看着那张算不得文采激扬的悬赏告示,收纳表情,低调回到民院。 两人对坐在火炕上,刘懿对死士辰说道,“师傅,看来,咱们一月来的数次行动,已经卓有成效,乐贰已经胆寒,不敢出营了。剩下的,就看这位苏郡守的神通手段了。” 死士辰噗嗤一声,看向刘懿,崇拜地说道,“我的好徒儿,以后你做我师傅吧。你这些计谋和手段,真叫为师自愧不如啦。” 刘懿挠挠头,害羞道,“师傅说笑啦,懿儿这点本事,放到师傅这儿岂不是九牛一毛?” 死士辰慈祥笑道,“哈哈,就你会说话!收你这么个小机灵做徒弟,我张文此生无憾。” 刘懿收拢小成骄躁之心,为死士辰分析起了当前局势,“师傅,人事已尽,下一步,便是听天命了!虽然不知道辽西郡郡守苏冉葫芦里到底卖的啥药,但君子一诺,必要践行,三十日之期马上就到。若这乐大将军仍要出门霍乱百姓的话,我们也无可奈何了。” 小院内,师徒二人静静地看着月光,似乎这几日的夜晚,格外漫长! 事情果如刘懿所料,乐贰所部安安生生的屯驻在原地,乞灵帮帮众和问财而来的江湖侠客奔走辽西,大有一种抓不到凶手誓不罢休的劲头儿。 汉历五月十六,对于寻常百姓来说,无非是柴米油盐、忙于生计的一天。 一名浓眉大眼的少年和一名手持长剑的中年人,却早早站在武次县东南一座小土包上,两人迎着寒风,左右张望,与那日水河观外的身法无异。 “三十日约期已到,若是今日无恙,我定找那位苏大人讨个说法!”死士辰用力抓了抓辰剑,剑身在剑柄中微微颤抖。 刘懿表情呆滞而严肃,仅是紧紧盯着武次中军大帐,不言不语。 中年男子手指一点剑柄,剑柄辰字化珠,四散开来,探查四方,旋即闭目养神。 日顶苍穹之际,忽然,死士辰陡然睁眼,惊呼道,“来了!” 刘懿顺指望去,不禁心潮澎湃。 西北角,尘土绝,碎沙起,雪泥扬。 兵疾驰,马压境,刀出鞘,枪探头。 铿锵有力的声音,从隆隆马蹄声中传出。 “我乃武宁将军,牟羽,奉诏讨逆,降者不杀!” 注:握槊之事乃是古代一种赌博游戏。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80章 千里传书,一片丹心(自传)上 山叶扶苏,冉冉升起。 我叫苏冉。 他们都说,我是整个大汉帝国,最最窝囊的郡守,没有之一。 郡守府被人拿去做了私宅,一郡的政令传达完全要看金昭和乐贰的脸色,面对百姓倍受盘剥却无能为力,年终岁尾,府库里连一百金都拿不出来。 但他们都不知道的是,我一直在等一个机会,等待京畿庙堂生变,等待金昭惹得天怒人怨,等待乐贰兵匪出乱,等待强力外援,等待该我出现的那一刻。 我仍记得,六年前那个不温不燥的夏天,我们一十八名郡守手持陛下诏书,策马扬鞭,齐出长安,传为一时之佳话。华兴郡郡守应知与我一路向北,盈盈凌河边,我俩以水为酒,挽袖起誓:既生于斯、长于斯,自当死于斯、铭于斯、献于斯,愿穷毕此生全力,造就人世全功! 来到辽西郡后,往往夜深,我总是羡慕其余那十七位同僚。 我们虽然任务和品阶相同,但好歹他们没有遇到兵匪之患。他们与世族争斗,多少可以动动嘴皮子、耍耍小性子,但如我这般与军阀斗,那真是书生遇上兵,可就有理说不清喽。 公元336年,乐贰以采购军资为名,率兵强行破开我辽西郡钱库,搬走存银五千余两,我在盛怒之下,带领郡兵前往讨要,结果,我的全身上下被扒了个干净。这种事,我哪里敢,又哪好意思上报州牧啊!所以,只能打碎了牙咽在肚子里。 公元337年,也就是四年前,金昭牵犬挂鹰收春膘,百姓不允,遂杀人立威,我派兵捉拿,怎知拿人不成,反被乞灵帮率领一干恶徒闯进郡守府,口口声声要来追问我“诬陷忠良”之责,奇哉怪也! 我忍无可忍,连夜上表,请州牧从破虏城派兵增援,却石沉大海。 先帝以来,豪阀并起,中央又从州牧手里收回了郡一级行政长官的任免之权,州牧手中权力被进一步压缩。面对此事,薄州牧也是十分无奈,只能出面调停,此事不了了之,再后来,收春膘变成了明晃晃的军演,乐贰与金昭所行的卑劣之事,被堂而皇之披上了看似正义的衣冠。 凡此种种,我都忍了! 因为我知道,陛下派我来此,绝不是一个小小的武次将军和乞灵帮这么简单,临行前,在未央宫宣室殿西侧室,我清楚地看到,乐贰那根红线,连着长安上达天官的贵人,我需要在一个合适的时机,出现在一个合适的地方,以乞灵帮和乐贰为引,顺藤摸瓜,帮助陛下除掉这位不听王命的朝廷大员。 公元338年夏(三年前),我苦苦思索,莺啼羽帐,一名自称塞北黎的大侠闯入我的伶仃梦中,他告诉我“记初心,遵王命,待生变,则除贼”! 我顿时酒醒翠中,好似惊梦一场,原来露冷人梦觉啊。 待得瞧见桌上“黎”字后,我兴奋地激动了一夜,我所等待的外援,终于来了! 从那以后,我尽力维系着百姓生存和乐贰贪心的最佳平衡点,贫户没钱,我便左拿右凑,去年恰逢灾年,我索性将郡守府也抵给了金昭,换得了今年的种子和百姓抵出去的耕具,还带领官吏干起了乞灵帮赖以起家的老本行,织席贩履,百姓虽苦,却从未说过我一个不字。 毕竟,人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我可不是什么广布良缘的大善人,我所做的一切,的目只有一个,让乞灵帮和乐贰成为众矢之的!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渐渐地,乞灵帮帮众越来越少,仅剩的也都是些本就该死之人,此正合我意啊! 在那位塞大侠或是黎大侠的暗中帮助下,我开始暗自搜集证据,我曾怀疑过这位黎大侠是乐贰派来的探子,几次试探,也终于安心了! 在我看来,如乐贰这般贪得无厌、恬不知耻、庸碌无为的将军,应该受到汉律的制裁,而不是百姓的私刑,所以,我要让乐贰在法律的准绳下,接受最为严厉的制裁。 一个月前,金昭这无耻贼子,死啦! 乐贰同时臂膀,这对于我来说,是天大的好事。 算起来,从进京等待陛下封职,再到等待兵匪生变,这一等啊,我便等了十年,我苏烈穰从青丝熬成了白发,从懵懂熬到了成熟,终是熬到了这一刻。 我想:‘五公’中唯一不听话的那位,或许也该走了! 大好的江河等我浏览,大好的前程待我追逐,我不想再等,也不愿再等。当门下书佐向我报告“杀金昭之人到来”之时,我决定:不论真假,拼了! 与东方春生草草结下“三十日之约”后,我单骑快马,背上一卷破布,直奔京畿长安。 我从没指望那群老老少少能起多大作用,也没有相信过这一行人中会有宰杀金昭之人,只是求心里安慰循罢了。 哎,没有我在,不知辽西父老,几人能熬过今年的收春膘啊,哎,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啊! 一路上,我不敢耽搁,胯御紫电、鬓顶青霜,穿过层峦耸翠,满腔热血。 我苏冉终会一死,背上所负破布也终会腐朽,但它背后生的希望,必定会延续后世千年,滋育百万子孙! 行至彰武郡边境,我不出意外的被假扮成贼寇的乞灵帮众拦截下来,我一咬牙、一紧缰,奋力闯了过去,拦截之人竟奇妙地一一倒下,耳边传来轻唤,“苏郡守莫慌,我乃死士子,遵大哥塞北黎之意,特来相助,大人只管前冲,其他的事,交给在下就好。” 我放声大笑,马如奔雷,“哈哈哈!这百十来斤肉,能得贵人相助,也不枉走他一遭!驾!” 辽西与长安相距将近一千五百里,大汉兵制要求在每个郡县均要设立驿站,我日行二百里,落驿换马,急停急走,终是在出发后的第九日,站在了长安东北宣平门外。 到达之时,我已尘满面、鬓如霜,整个身体犹如一滩烂泥,已近油尽灯枯,全靠一口怒气吊着。 长安之后,又见长安,十年前,我还是一个意气风发的书生,从这道门里走出时,怀揣对前程仕途与江山永固的无限憧憬,如今故地重游,我已经人过中年,不堪重负喽。 想到这里,我泪流满面,涕泪交织,不禁感慨,“十年弹指一挥间,陛下,臣,回来啦!” 未等多做感叹,幽暗中传来呼声,“大人速走,此处有贼,不宜逗留!” 听其言,我丝毫不敢耽搁,马上收敛情绪,紧抱怀中破布,执缰牵马,快速入城。在塞北黎派出高手的暗中指引下,我左拐右拐,最后来到授业恩师府邸,这时,我已经衣衫湿透,见到恩师,长舒一气,心里的一块石头也算是落了地!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81章 千里传书,一片丹心(自传)中 乐贰出生名门望族,家里有钱,上面有人,江湖也有人,我虽然是寒门出生,但在浮浮沉沉的宦海,也并非独木难支。 我的老师名唤常夏,今年五十有七,位居帝国十二卿之一,乃当朝卫尉,职掌宫门屯兵、京师徼巡,乃是陛下的禁卫司令。老师麾下的南宫卫士、北宫卫士和左都侯卫士、右都侯卫士,计兵九千六百人,这些人个个家世清白,骁勇忠诚,是陛下最为忠心的骁勇,可见,老师是陛下的勾股之臣。 说起我与老师的相识,倒有些机缘巧合。 十年前,世族祸乱京畿的风波渐渐平息,陛下在吕相的帮助下,循循渐进,开始整肃中央朝廷。经过一系列人事变动,一些世族元老或被明升暗降,或被交流任职到一些清闲岗位,一系列操作下,天子在朝堂上,渐渐有了话语权。 老师便是在那时介入的帝国中枢,当时,时任薄州牧的老师接到陛下诏书,升迁卫尉,南下途径辽西小憩时,巧见偷学于草堂的我,经过一番考量,便将我带到了帝都。 我们师徒,就这样结下了半生情缘。 作为老师唯一的学生,我曾无数次问起老师当日为何收我,老师每次都一笑了之,我也不再多问。 有些事儿,一旦搞得太清楚,反而有些不清楚了! 对自己懂得止寸于言语,对陛下懂得忠耿于职责,对学生懂得倾力而帮扶,这样的老师,对自己、对陛下、对我,都是好的,至于那些隐晦之事,便罢了,人生一世,谁还没有一点私心呢? 老师一生,从未走进过那充满神秘而又不是秘密的宣室殿西侧室,却将我送了进去,或许这便是老师的中庸之道吧! 在我看来,只有进了那道门,才算进入了天家的心,而未入此门的老师,依旧受到陛下的重用,足见老师之才学和手腕。 在我来到京城的当晚,老师在后院设宴,为我接风洗尘。 “老师,六年未见,回想往事点点,学教之情、师生之谊、提携之恩,学生铭记于心,此生难忘。当年,若无老师在陛下面前极力推荐,说我是擅长‘积小博大,忍辱负重’之人,那十八个郡守的位置中,也不该会有学生这末等之才。在此,学生当敬老师一樽。” 我衷心的举起了手中青樽,谦卑而真诚,先干为敬,一饮而尽。 “你这小子,油嘴滑舌,有本事对外人使去,就别在老夫这里巧舌如簧啦!”老师一脸欣赏的看着我,同样将手中烧酒一饮而尽,身侧的小香炉烟气袅袅,香气沁人心脾。 老师顿了一顿,笑道,“老夫处事,很少将对错分个明白,那日遇你,纯属‘缘’字,今日之成就,亦是你自身勤学苦练之结果。你不必谢我,应该些‘天道酬勤’四个字。” 我真诚道,“千里马常有,伯乐不常有,多少千里马没有遇到伯乐,潦草终身。所以,对老师的说出‘感谢’二字,是应该的。” 老师中气十足地朗声大笑,不自觉自斟自饮了一杯,笑道,“你我师徒十几载,已如父子,你就不要在老付这里说这些恶心肉麻的恭维话啦!” 在老师面前,我总像是十几年前那个不经人事的青年,老师说完这句话,我的严脸颊,不自觉浮起了几片红晕。 老师见状,哈哈大笑,说道,“若不是七年前你献《定北》一书于王,阐明薄州行政、军政、民政之弊端,署平薄十五策,陛下怎会青睐与你?这六年,你走的艰辛,《定北》十五策也未得施展,这是陛下在有意打磨历练你,让你在苦难中积累迅速成长为国之栋梁。孩子,你要知道,作为一州之长,除非皇亲贵胄,否则绝不可能平地而起,总要经历些磨难,取得些功绩,才能服众。辽西郡作为帝国东境第一郡,实属咽喉要地,陛下时时关注,你的一举一动,陛下也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烈穰,你年刚四十,走的虽然不快,却也蹄疾步稳。所谓编筐编篓、重在收口儿,这几日,便要看你勇毅笃行啦!乐贰一除,你必是大功一件,到时,为师自会为你推波助澜的。” “老师,常言道‘士为知己者死’,陛下如此厚恩与我,学生自当为陛下牵马执镫,以效忠诚。老师放心,学生心中已有计较,只要学生安然进入未央宫,一切自然水到渠成。”我猛地喝了一口酒,毅然决然道,“到时,定绝除国贼,造福百姓,青史留名,扬名后世!” 老师了解我的秉性,遂点到即止,随后,他滋溜了一口小酒,温声笑道,“人无完人,你这孩子,太过在乎功和实效。功过自有后人说,你只管放手去做便是!愚直之言,幸勿见怪!来,喝酒!” 知子莫若父,知我者,老师也,我定睛看着老师,心中不胜感慨,道,“今夜,学生陪老师一醉方休。” “明天还有正事儿,小酌即可,切勿贪杯哦!” 老师用筷子轻轻点了点我的额头,我与老师相视一笑。 酒过一巡,我回到了厢房,躺在软榻上,辗转反侧。 锦榻绣被无比细软,却让我感觉非常不适,比起辽西郡的破木板床,这张床,让我睡的不踏实。 几经辗转,仍然无法入眠,只能披衣起身,坐在窗边,眼望一轮明月。 吾观此世道,豪门贵胄之厉害有三。 其一,人心向背。他们依仗祖上萌阴,收拢一方人心,逞威武于郡县,霸财富于市野,百姓或受其蒙蔽,或被强权碾压,或莫不敢从; 其二,手握私兵,仰仗雄厚根基,招揽宾客、吸纳宗人、归附盗匪,在江湖和庙堂中独树一帜,自成一部一尉者,大有人在。兵权在握,此实为霍乱天下之根基; 其三,关系错综,世族豪阀以结亲、结盟、结对之法,形成庞大的利益同盟,他们资源共享、苦乐共担,曲州临淄郡勒翎县段氏,便是此中佼佼者,只不过前段日子被陆凌分化了一部,也看得出来,这种关系最为松散,可谓一触即溃。 而今日,我要面对的,远远要比陆凌所遇之局面,可怕凶险得多! 明日一举,福祸难料啊!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82章 千里传书,一片丹心(自传)下 大汉帝国长安城与大秦帝国天狼城,乃世间公认的凡尘双壁,长安城作为大汉帝国都城,仅从格局来看,便有一副傲世天下的气势。 壮阔恢弘的长安共有十二门,东墙中为清明门,南北两侧为霸城门和宣平门;西墙中为直城门,南北两侧为章城门和雍门;南墙中为安门,东西两侧为覆盎门和西安门;北墙中为厨城门,东西两侧则为洛城门和横门。 作为帝都,除春节外,城门四时敞开,绝不关闭,往来行人衣着各异,风俗各异,彰显着大国的包容与恢豪。 今日的长安城,雾气浓重,我在临行前,老师为我望气,他告诉我:今日忌动气、宜安葬,是死地求生,而又绝处逢生的日子。 老师看着我,久久不肯挪动双眼,似与我在做生离死别。 看着老师欲言又止的表情,我明白:如果这次‘玩’得不好,动气和安葬这两样,我今日可能都要一并占了! 辰时一刻,我身着粗布麻衣,脚踏草履,腰系印信,孤身站于东墙中门清明门。 这个时间,百姓涌动,奔忙不息,人山人海中,混杂着老师派来暗中保护我的三百南宫卫士,他们将陪着我,走完或许是我人生中的最后一段路程。 在一些来往富人的满脸嫌弃下,我小心翼翼地打开身后所背破布,一大卷黄纸出现在我的眼前,黄纸的纸芯儿已经因保存不当而暗暗发黑,这是我搜集了六年的罪证,这里面记载了乐贰和金昭累累罪行,桩桩件件,有凭有据,我相信,只要它能抵达天听,天下必会震动,金昭与乐贰这对儿狼狈为奸的狗贼,定会伏法。 我轻轻爱抚着这卷我视若生命的黄卷,也不知它今日会要了多少人的性命,或者,要了自己的性命。 我直了直腰,脸色因紧张而变得有些发白,低头呢喃,“死士子大侠,还在否?” 人潮中,一道声音悄无声息地传入我的耳朵,“大人在,我便在!” 我微微一笑,“壮士,你可还愿意陪我向前再走五里。” 暗中声音,豪情万丈,“大人,我世受国恩,能与大人同行,实为身披荣泽,幸甚之至。” 我干枯的嘴唇再次上扬,伸出瘦的仅剩皮包骨的胳膊,捧起那卷大黄纸,言语铿锵,朗声大喝,道,“我乃辽西郡郡守,苏冉,当朝皇叔刘乾逆天无道、志欲无餍、荡覆王室,遣亲信党羽残剥海内、毒流百姓,今尊辽西四万百姓之心意,特来冒死状告,望长安父老援我辽西百姓,望陛下圣裁治罪皇叔刘乾!” 满城哗然! 清明门来来往往的行人,立时安静了下来,门卫、商贩、武夫、士大夫一瞬间齐齐呆滞,纷纷向我投来不可思议的惊骇眼神。 开弓没有回头箭,我目不斜视,豪气喷涌,一步一跪,每跪一次,便重复一句方才之言语,声之所及,足让观看之人振聋发聩。 在我出发之前,曾对陛下的心思,做了深深的思考,最后,我得出一个结论:陛下并不想钓鱼则鱼,而是想牵一发而动全身,将同乐贰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当朝勋贵刘乾拉下马来。 所以,我并没有直接状告乐贰,而是控告了刘乾。 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的身上,我觉得,人生无憾喽! 即便此行失败,百年之后的史书,也会写上一句“薄州小吏苏冉,状告皇叔不成,抱憾身死!” 江山错落,愿为人间星火!江水奔涌,愿做浅滩浮萍! 我一步一跪,行至一里左右,背后城门依稀,身边人群汇聚,他们议论纷纷。 只听围观的一名老者说道,“这皇叔刘乾,乃是先帝为陛下留下的托孤大臣之首,当朝五公之一,金印紫绶,刘乾执掌太尉府,遥领三地武备将军,兼任附都洛阳城主,附庸者、追随者数不胜数,是咱们大汉当朝实打实的权臣啊!” 一名书生跟着说,“呵呵,老爷子,权臣和忠臣可是两码事儿!我看刘乾这人可不咋地,记得有一次我去西郊赌场,这位皇叔输了钱不认账,大摇大摆的便走了出去,还有一次输急了,居然暗使手段将那赌场关停了,后来还是那老板登门谢罪,赔付黄金万两,才了结此事!” 一名风尘仆仆商贾立刻在我耳边接续说道,“不对吧?俺咋听说这刘乾乃治世能臣,在位期间,南联骠越、东和高丽,于锋州设学,于嗔州开荒,算得上功绩斐然啊!要不怎地会有如此之多的追随者?” 一位白鬓老者马上驳斥道,“哎哎哎!小伙子,你只知其一,可不知其二啊!南联骠越、东和高丽、西通西域、北御大秦,这是我大汉多年来的既定国策,与咱们这位皇叔关系不大。要我说,咱们这位皇叔霸道得很,嗔州开荒,开的都是私田,锋州设学,娃娃们学成后归的都是他刘乾的帐下,隐隐有自立小朝廷的架势哦。” 一位中年胖妇人在人群中挤了出来,叨叨道,“哼!我可不知道那刘皇叔于国如何,我只觉刘皇叔仪表非凡、地位非常,十分讨人喜爱。最重要的,这位皇叔啊,对他的夫人乐氏关爱有加,乐氏喜龙眼,从那明柳二州运送龙眼的车到长安城一年四季都不曾间断。我还听说这辽西郡有位将军,是乐氏的内弟,跋扈非常,经常惹事,刘皇叔没少给他擦屁股。女人得夫如此,夫复何求?” 站在妇人身旁的素衫男子,立刻斥责道,“臭娘们儿,你懂个屁,没听告状之人说么,正是他那位内弟在辽西郡横征暴敛,搞的辽西郡天怒人怨,百姓都活不下去啦!你还在这站着说话不腰疼!哼,败家娘们。” 那中年妇人眼睛一瞪,那素衫男子立刻老实起来,随后,胖妇人呲牙怒道,“你这死老鬼,晚上自己做饭!” 人群中一阵大笑,他们置身事外,仿佛忘记了仍在跪地匍匐、不断前行的我。 被周围的笑声和鄙夷的眼光所感染,我心中的悲戚不已。 自古以来,不关己之事,从来都是高高挂起! 你们看的是热闹,我含的,或许是热泪!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83章 风知劲节,雪见贞心(上) 人间万种风情、千人千面,不可能所有人都知你懂你,也不可能所有人都对你躬身聆命,许多时候,你能做的,只有不忘初心,孤单的走下去。 众口难调、法不责众,苏冉缓缓向皇宫行走两里左右,老百姓已经一层接一层的将苏冉包围起来,有站在楼上的,有飞到楼顶的,还有叠起人墙的,一时间,场面十分之热闹。 最初,长安民众只敢站在远处对他指指点点,随着苏冉逐渐向闹市移动,愈发接近京畿皇城,围观者越增越多,百姓们胆子也都大了起来,有人称其至事不惧,有人评其不自量力,有人赞其正直君子,有人贬其不识时务。 各执一词,外人闻之,甚是聒噪! 渐渐地,苏冉双膝在初春的寒天里跪破了麻裤、跪出了血,每每跪走一步,那双膝的血便在地上留下两个鲜艳的红点,一步一步,一点一点,越来越浓,最后,鲜血越流越多,在地上留下了一条长长的血痕,这时,苏冉的耳边,终于鸦雀无声! 在场所有人的表情,都换成了同情与敬佩。 苏冉动作未停,说话之余眼神轻瞟,见围观者皆陷入沉思,心中轻笑,想道:贵胄豪门之厉害在三,其一便是人心向背。若这人心偏了方寸,相差却是千里。自古以来,人心越善,道业越深;反之,亦然也。 原来,苏冉之所以大费周章地从城门跪地而入,这是他早就谋划好的,他要借此来笼络人心,获得百姓支持,而这,也是他今天必须做的。 如果他苏冉能平平安安地走到皇城门前,那么,事情便算成了一半,如果他在路上不平安,那么,事情便告全功了。 短暂的安静并没有持续太久,人群中忽然传来几声低语,围观百姓似乎听见了什么骇人之事,迅速惊恐的散开,待得围观者散尽,苏冉前方,立刻出现异象。 一群人黑绸裹面、黑衣黑裤、手持镰刀,堵住了苏冉前路。 看着眼前变故,苏冉心中乐开了花,他知道,真正的大鱼上钩了。 能在这个时候前来阻截自己之人,只要不是傻子,都会自然而然地联想到刘乾,而只要拦截之人动手,刘乾就是再有道理,也会变成没有道理啦! 苏冉并没有被眼前杀手所震慑,他不为所动,依旧一步一跪,全然不理明里来的兵马和暗里来的刺客,他知道,此刻战斗着的,不只有他自己! 据《墨语》一书中记载,秦朝始皇帝嬴政时,有条黑龙自南山席卷而出,饮渭水,所经之地化为山脉,纵六十多里,头临渭水、尾达樊川。 基于此,高祖建立大汉帝国后,萧何遂建造未央宫,意为斩龙首而营天下之。 ‘未央’一词最早出自《诗经·小雅·鸿雁之什·庭燎》,其曰,“夜如何其夜未央,庭燎之光”。 及至汉朝,汉人为其赋予了‘长生未央’、‘长乐未央’之美意。 经年累月,‘未央宫’这一名词,不仅代表了大汉政令中心,更是成为国家权利象征和大汉百姓的美好向往,大朝正殿(前殿)位于帝都长安最高点龙首原,正彰显‘非壮丽无以重威’之壮阔,暗符未央之名。 未央宫前殿以清香名贵的木兰为栋椽,以纹理雅致的杏木作梁柱,屋顶椽头贴敷有金箔,门扉上有金色的云龙花纹,门面有玉饰,装饰着鎏金的铜铺首,镶嵌着各色宝石。回廊栏杆上雕刻着清秀典雅的图案,窗户为青花色,雕饰着古色古香的花纹。殿前左为斜坡,以乘车上,右为台阶,供人拾级,础石之上耸立着高大木柱,紫红色的地面,金光闪闪的壁带,间以世间最珍奇之玉石。前殿作为大朝之地,其建筑之豪华为其它宫殿所望尘莫及。 自未央宫建成之后,历代汉皇帝都居住在这里,累代不缀。 孝仁帝刘禅复兴汉室后,还都于长安,自然延续了这一皇室传统,只不过,每殿的用途较之前有所不同。 今日的未央宫早朝,百官如往常一般跪坐于案,只不过,他们心中却多了些躁动不安,少了些平心静气,奏事者也略微有些漫不经心,所有人的精神都牵在了那位辽西郡郡守身上,纷纷想看一个结果,一个有人欢喜有人忧的结果。 只有龙椅上的那位天子刘彦,头戴十二旒,蔽膝、佩绶、赤舄,以玄上衣、朱色下裳,稳稳地正坐在龙椅。 刘彦似乎对此事毫不知情,一双炯灵大眼正盯着正在奏事的丞相吕铮,时不时点点头,时不时深思评点一番,状态如往常一般,极为认真。 朝廷‘五公’名虽并列,然,文以丞相为尊,武以大将军为首,其余次之,今日早朝的座次排位亦是依照此理,文臣之首乃是帝师吕铮,武将之首则是大将军陶侃。 这种排位,古来有之,不足惊奇。 不过,近十几年来,朝廷排位唯独稍显不同的,便是那位皇叔刘乾。 天子坐于阶上,刘乾坐于阶中,百官坐于阶下,较吕铮和陶侃还要更接近天子,可见,刘乾地位十分超然。 先王神武帝刘谌虽为一代贤君,但晚年在用人方面,却实在不敢恭维。 十六年前,刘谌归天弥留之际,托孤于五位大臣,分别为刘谌的皇弟刘乾、时任现帝刘彦大傅的吕铮、时任丞相的刘藿(刘谌大傅,刘权生祖父)、时任太仆的吴水子、时任少府的慕容劲川。 这五位大臣虽然个个都是治国理政的良才,但聚在一起,却无法形成合力,往往心怀鬼胎,使朝廷大事南辕北辙,这也让神武帝末期、现帝刘彦初期的世族,疯狂发展,仅仅在刘彦登基后四年,便胆大包天祸乱京畿。 时过境迁,五位大臣中三位离世,剩下两位已经位极人臣,但吕铮却未与刘乾对坐,而坐于阶下,这便有些耐人寻味了。 一些外人自以为是天子对这位当朝皇叔的尊敬,但宦海浮沉的老家伙们心中明镜,陛下这是在把刘乾放在火上烤呢! 至于刘乾知不知道这层意思,便不被外人而知了。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84章 风知劲节,雪见贞心(下) 纵横江湖之人,往往恣意潇洒,快意恩仇; 纵横庙堂之人,往往胸有江海,能容万事。 今日,昂首稳坐中阶之上的刘乾,虽然表面气定神闲,内心却已翻江倒海。在刚刚短暂的休朝期间,刘乾的家仆早已通过车夫,将宫外发生巨细告知刘乾,这让刘乾惊诧不已。 乐贰在辽西郡胡作非为,他自然是知道的,但看在乐贰每年上供的数车珍宝和内弟这层关系上,刘乾总是会为乐贰所犯罪行遮遮掩掩。而且,乐贰山高皇帝远,刘乾自以为乐贰只是贪些钱财,搜刮一些民脂民膏罢了,谁成想,这小子胆大包天,居然勾结地方帮派,强行劫掠,这样的行径,莫说是眼明心亮的天下人,就连最不希望乐贰死的刘乾,都有些盼望他死了! 不过,刘乾就是刘乾,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他,很快便觉得事情有一丝丝不寻常,这辽西郡守是卫尉常夏的门生,常夏又是陛下的勾股之臣,今日苏冉在城外搞出这么大的风声,却只字不提乐贰,只一味状告自己。 有了这几层关系,苏冉的目的便浮出水面了:状告乐贰是假,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扳倒自己才是真啊! 而在他背后推波助澜的人,不用想便知道,正是想一心收拢皇权的当今天子。 刘乾毕竟是纵横宦海的老油条,在谨慎的分析了放苏冉入宫的利与弊后,他当断则断,立即吩咐管家,出城调人,斩杀苏冉,销毁证据,到最后落个死无对证,自己再花些钱财,随随便便拉个小人物出来消灾顶罪便可。 只要事情办到这里,即使他坐在龙椅上的侄子杀心再盛,也无可奈何,这种顺藤摸瓜的事儿,你小子做了又不是一次一两次了! 人总要死,我刘乾也不能免俗,但在没死之前,日子也总要过的嘛! 刘乾坐在那里,微微抬眼,扫视了一圈满朝群臣,又迅速垂下眼睛。 近几年,刘彦这小子除世族、遏皇室、收王权之心,几乎天下皆知,刘乾虽然贪得无厌,但他一直坚信,这小子在有生之年定会做成此事,刘乾也明白,自己已经不再是他这宝贝侄子的定海针,而是拦路虎。 可成为拦路虎,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儿,自己向往权利,手下还有一众人指望自己吃饭,只能混一天是一天喽,想到这里,刘乾心中暗叹:自己已经年过六旬,没多少时光啦!当年那种世族左右王权的‘大风范’,也已经不会再有喽!过不了几年,一个崭新的、充满团结力量的王朝,终将在你刘彦的手里,冉冉升起啊!而我,也终会找一个最为恰当的时机,为你添一把柴、再助最后一次力。 重新开朝后,刘乾敏锐察觉到一丝反常,以往他这侄子但凡抓到些把柄,总会咄咄逼人,而今天却‘装傻充愣’,大难之前必有大静,这可不是好兆头,刘乾转眼眯了眯正坐于下的丞相吕铮,见他正亦看着自己,还微微对自己躬了下腰。 刘乾满脸不屑:哼,好一个计赛张良,若老夫猜的不错,苏冉这条线,便是你这老鬼为陛下埋下的吧?老夫倒要看看,今日此事,你吕铮该如何收场,以一名小小郡守为引,便妄想割我项上人头?难免有些狮子搏兔不自量力了吧! 刘乾有规律的揉了揉席案上的纹理,一名内侍便偷偷消失在了前殿之中。 宫内暗潮汹涌,宫外即将短兵相接。 这群拦路者显然有备而来,镰刀不属于《汉律》所定违禁品,可随意携带,只见他们每个人都挎着两把巨大的镰刀,刀尖冒着阵阵寒芒。 除此之外,明里暗里都有轻微细碎的脚步声,看来这群黑衣人仅是第一道关。 看来,今日之事,有人想见点血儿,还是苏冉的血。 苏冉抬头,日头高照,老天并未降下天雷地火助他一助,也没有降下一场瓢泼大雨撩撩兴致。前往,未央宫东阙已经隐约可见,过了那道阙,他苏冉的人生,便可能翻开了新的一页,对辽西百姓也算有了交待。 他料到了此行种种危险,也料到陛下能给他苏冉最大的援手,便是坐视不管,眼前这一幕,他在辽西郡无数个铁马冰河的梦中幻想了无数次,沦为现实的那一刹那,苏冉竟有些动摇,名和命的斤两,苏冉掂量的很清楚。 这时,暗中忽然传出一阵低微的声音,“大人,我乃南宫卫士丞,为此行护卫之长,常夏大人令在下于大人徘徊之时捎带一句话,为‘能胜寸心,方可胜苍穹,有些路,走了就不能回头’!” 暗处传来的声音仿佛一剂良药,苏冉枯瘦的身板再次向前移动,如刀纂刻的双鬓已经满是汗丝,他依然一步一跪,口已经干的发白,却仍然大声重复方才话语。 堵在他身前的黑衣人站立不动,双方相距十步时,十余把巨大镰刀齐齐挥起,向苏冉扔来。刹那间,苏冉身后,十余支短戟从苏冉身后急速划过他的头顶,与镰刀对击而返,当真是天兵从天降、千钧牵一发。 与黑衣人人数旗鼓相当的灰衣人,站到了苏冉身后,尾端绑上了细锁的镰刀,已经回到黑衣人手中,捆上了粗丝的短戟亦是回到了灰衣人手中。 苏冉面朝黑衣、手捧黄卷,站在两队人马中央,面不改色,场面安静了三分,随后,苏冉‘咣’的一声,再次跪下,昂声道,“我乃辽西郡郡守苏冉,当朝皇叔刘乾逆天无道、志欲无餍。” 两声‘杀’字同时从苏冉身前身后响起,黑衣人与灰衣人以苏冉为中心,绞杀缠斗到了一起,两侧街巷也开始传来铁器碰撞之声,时不时夹带着一声闷哼,一瞬间,宁静了十余年的长安城,再起兵戈。 街头巷尾的妇人,紧紧搂着抱着他们的孩子,眼中尽是恐惧,他们仿佛想起了一件往事,十多年前,在自己仍是妙龄少女时,长安城发生的那件血腥惨案,她们仍然清晰地记得,第二天出门时,世族厮杀一夜后的长安城,已经变成了人间地狱。 隶属于刘乾的黑衣人源源不断、横勾倒敛,下手刁钻,凶横得很,被他们稍一抓住空隙,两三把镰刀便勾住一名身着灰衣的南宫卫士,割断手筋脚筋便罢,若遇南宫卫士近前营救,正好被黑衣人钻了空子,若不营救,那倒地的卫士,迟早要流血过多而死。 南宫卫士挺于苏冉身前,互为犄角、配合紧密,忠勇果敢、步步为营,只见他们前驱刀盾,后接长枪,口衔短戟,严锋劲技,猛砍狠戳,黑衣人稍有不慎跌倒,身上便要被南宫卫士捅出五六个窟窿。 街头巷尾,人越杀越少,渐渐地,街巷中的声音由大变小、由小变无,翎羽大街上正面交战的黑衣人与南宫卫士,各自也已经仅剩十余人,双方陷入胶着的局面。 在这时,苏冉动了,他继续一步一跪,向未央宫匍匐而去。 苏冉进一步,南宫卫士便进一步,黑衣人便随之缓缓退一步,不一会儿,从街巷中钻出来二十余南宫卫士加入战团,胜利的曙光立刻照向了苏冉一方。 一些胆子大的百姓,缓缓打开两侧小楼的丫窗,看到街上横七竖八的尸体,面面相觑、哑口无言,随着越来越多的丫窗和正窗打开,小声低语又传了开来。 一名小伙子疑惑道,“你们说,这伙子黑衣人是谁派来的?胆子也太大了些!” 另一名书生模样的瘦弱青年,狠狠瞪了发问的小伙子一眼,嘲讽道,“你是不是傻?这苏郡守状告的是谁?” 小伙子憨憨道,“皇叔刘乾啊!” 瘦弱青年缩了缩脖子,笑道,“这可是你说的,我可没说!” 另一侧,一名老者吃惊地道,“这胆子也忒大了,大街上就敢这么干?这可是帝都长安啊!” 另一名头发花白的老者冷哼一声,道,“我看啊!是胆子忒小了,一个郡守就把当朝皇叔吓成这样,不是心里有鬼是什么” 老者附和道,“是啊,老话说得好‘身正不怕影子斜’,看来这辽西百姓的确是活不下去啦!不然也不会冒着性命之忧来状告当朝皇叔!” 人言可畏!人言可畏呐! 窗越开越多,议论声越来越大,苏冉一方的士气,越来越旺。 或许,正义会迟到,但是,正义永远都不会缺席。 南宫卫士并没有给黑衣人留下鱼死网破的机会,随着为首的南宫卫士丞一声令下,三十余人一拥而上,将黑衣人屠了个干净利落。 既然南宫卫士的行迹已经公之于众,他们便不再躲躲藏藏。 南宫卫士丞并不着急下令收拾残局,而是率兵紧随着苏冉前移,三十余人挺脊梁、立大盾、持刀枪,警于四周,戒于暗巷。 离未央宫东阙渐近,场面逐渐平息,血腥味慢慢变淡,百姓们又在小楼、房顶、屋沿等处聚集起来,他们对着苏冉一行指指点点,有人奉劝苏冉就此折返,更多的人是在为苏冉加油打气! 这时,一名佝偻老妇拄着拐杖,一步一步缓缓来到翎羽大街中央,老妇人堵住了苏冉前行的路,场面刹那安静下来,苏冉止跪、卫士静立、百姓张望,所有人都以为这老妇人是绝世高手,纷纷拭目以待。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85章 声亦和时,财亦达情 苏冉此行,可谓一波三折,刚刚消灭了战力强劲的黑衣人,又来了一位仙风道骨的老妇人。 只见老妇人行动迟缓,走到苏冉身前,慢慢地跪了下来,她将另一只手拿着的大棉袄铺在了苏冉前行的路上,柔和地道,“小伙子啊!这些年呐,这翎羽大街来来往往的人,看的老妪头发都白了,这些人形形色色,有求官的,有求财的,但能因此事走到这的,你呀,是第一个。” 苏冉见老妇人并无恶意,便温声道,“老人家,您拦住本官的去路,所为何事?” 老妇人一声长叹,“可别嫌老妪啰嗦,这事儿,还得从四十多年前那场秦汉大战说起!” 苏冉跪在老妇人的棉被上,鲜血瞬间染红了被面,苏冉一遍小憩,一面安静地看向老妇人,准备聆听他的倾诉。 老妇人亲昵地摸了摸苏冉的脑瓜,自顾自说了起来,“四十多年前,我的夫君响应王令,随大都督祖逖南下讨逆,便没有再回来。依据咱《汉律》,为国战死者,当有抚恤,我前往官府讨要,当时总揽抚恤发放的皇叔刘乾说‘暂时没钱’,叫俺‘回去等着’。” 讲到这里,老妇人有些激动,“俺当时就想啊,国家战乱刚平,正是百废待兴之时,这盖房子、修路、架桥都需要钱,索性便没有再去追要。十几年后,俺那儿子参了军,死在了南面涨海,俺又上门讨要,这一次,老妪连已是太尉司直的刘皇叔的面儿,都没见到。这年年讨、年年要,皇叔的官儿越做越大,俺的棺材土越埋越高。小伙子啊,要是可以见到那位皇叔,帮老妪我问一问,这钱,啥时候能给俺?如今日子好了,俺并不图这五百铢钱能发家致富,可是,老妪到下面,总要给那爷俩儿有个交代不是?他们爷俩拿命换来的钱,总不能就这么无缘无故地没了不是?” 此话说完,老妇人将苏冉轻轻扶起,为他轻轻擦拭身上的伤口,苏冉则陷入沉默之中,不知该说些什么是好。 老妇人的声音不大不小,周围人却听得清楚。 无声站在那里的苏冉,不由得回想起这六年辽西百姓所受之磨难艰辛,食草啃树,饱受欺凌,当真苦不堪言,他一时间感慨万千,被乐贰扒光衣服了踉跄回到阳乐城,苏冉没哭;被金昭强行抢走了府库钱银,苏冉还没哭;本是一双挥毫泼墨的手,却在辽西郡编履卖席好几年,苏冉依旧没哭。 可是,此刻的微风似乎粘带着感伤,催促着苏冉情不自禁流下男儿泪。 苏冉抽泣几下,定住心神,他直了直腰,再次下跪,言语郑重地对老妇人说,“河岳日星为鉴,今日应您之请,讨要抚恤,诺言必践,使命必达,不留遗恨。” 老妇人微微点头,佝偻着身躯,为苏冉闪出一条路来。 苏冉咽了口唾沫,强忍着腿上伤痛,继续前行,口中声音更加高亢,“今尊辽西百姓之心意,特来状告,。” 当苏冉跪在那老妇人铺盖在地上的棉袄上时,他心里一暖,抬头一看,顿时泪崩不止,只见眼前这条通往未央宫东阙的灰砖大道,已经被各种颜色,各种材质的棉物铺满,一些棉被和棉衣,仍在被百姓们络绎不绝地铺盖而上。 苏冉见到此情此景,泪水夺眶而出,他不禁仰天大喊,“长安父老援我辽西百姓,长安父老,援我辽西百姓啊!” 知者行之始,行者知之成。 苏冉的翎羽大街之行发展到这里,应该已经有了一个算得上圆满的结局,苏冉和南宫卫士勠力同心,用行动证明了讨逆决心、揭穿了刘乾伪面、赢得了京畿百姓的大力支持,算得上收获满满,不虚此行。 前路在望,未央宫禁军卫士的轮廓已经清晰可见,胜利的曙光,似乎就在眼前。 就在百姓齐声为苏冉加油鼓劲儿之时,周围的空气温度,忽然骤降。 苏冉对面,一名锦衣绸袍、身材匀称的中年男子,踏上了那条百姓铺好的‘七彩’小道,他一步一顿,缓缓迎向苏冉。 来者不善,南宫卫士丞一边呼唤百姓散开,一边组织南宫卫士重新列起盾阵,准备抵御来人的进攻。 对向而来的中年男子,周围雾气凝结,让人看不清云山真容,辩不清喜怒哀乐,但从他的身姿和步伐来看,他已有拦截之意,但见中年男子微微轻笑,对苏冉说道,“夕照低阴,秋蝉疏引,发声幽息,有切尝闻,岂非人心将虫响视为前听?苏大人,做人做事,切不可一叶障目!回去吧,此处之因果,绝非尔等可视,现在回去,我答应留你一条性命。” “古往贤臣,罔不惟民承保。后胥戚鲜,以不浮于天时。今皇叔刘乾扰劳天下,非所以忧民也,实乃盛世之硕鼠,我辈中人,但有丝毫志气者,必以诛杀此贼为荣!” 苏冉站的笔挺,直勾勾看着那人,面露愠色,一脸决绝。 众人见他麻袍飞舞、银印乱颤,厉声反驳,“六年来,我辽西百姓努力耕耘仍三餐不保,辛苦奋斗仍冬着薄衫,汝等于千里之外不付辛劳,却安享富贵,朝不忧生、夕不虑死,怎知民间艰难困苦?与汝道此,实为多费口舌!速速闪开,莫在助纣为虐。” “那就,各为其主,生死莫论?” 中年男子小声嘀咕了一嘴,动心起念,缓步向苏冉走来。 一步,缭绕在他身遭的水汽,骤然雾化成冰; 两步,冰晶叠身,层层罗列,附而成甲; 三步,男子单手空拳中,骤然衍化冰枪。 在这朗朗春色中,这一幕足叫人暗暗称奇,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寒颤,退避三舍。 “杀!” 南宫卫士丞并不想坐以待毙,他一嘴低哼,自作先锋,以锥形之阵杀向眼前这名至少破成境界以上的武夫。 短戟对冰枪,天兵战未央。 未央宫,前殿! ‘枯燥乏味’的奏事议程终于结束。 辅菜上尽,主菜终于要摆上大席。 在司农少卿道完薄州农事后,百官精神一振,那些早些奏事而昏昏欲睡的众卿,也开始左顾右盼,纷纷等待着天子与皇叔的斗法。 “诸位爱卿,还有何事要奏?” 刘彦稳坐高台,神情肃穆,左视后右视,见熏香已尽,无人应答,遂向躬身于右侧的小侍中微微点了点头,小侍中心领神会,以袖掩面,清了清嗓子,尖声道:今日朝议,止,众卿,恭退。 都是千年的狐狸,阶下众官没有多做停留,离席齐声道一句‘陛下万年’,便齐齐转身向外走去,最末位官员走出的那一刻,刘彦和百官眼中,不约而同地透出了一丝失望。 突然,那名最先走出大殿的官吏,开始对着台阶行敬礼,随着一声‘太后千安’,一位曲裾深衣、凤爵翠羽、白珠金镊、皓首苍颜的老妇人,缓缓拾阶而上,百官纷纷俯身行礼。 这妇人正是刘彦生母,当朝皇太后郭珂。刘彦和刘乾见状,眼中顿时露出了精光。 刚刚被刘乾使唤而偷偷溜走的内侍,亦去而复返。 原来,刚刚刘乾不仅派遣心腹内侍向城外传递了消息,还七转八转地请来了皇太后为他撑腰。 皇太后郭珂,公元275年生人,字翙羽,字取‘凤凰于飞,翙翙其羽’之意。郭珂为明州广汉郡来仪豪阀郭氏嫡长女,人生的貌美如花,公元294年,年过四十仍然子孙凋零的神武帝刘谌诏其入宫,册为顺常。郭珂肚子也算争气,入宫当年便为神武帝诞下一子,是为刘彦,出生那日,太常寺大典星为刘彦观命,曰其为‘奸而不污,慧而不怠,神弗福也’,刘谌大喜,着郭氏为昭仪,仅比皇后低一个职级。 次年,北方大秦犯境,战起边疆,刘谌决议亲征大秦,离开京畿前,刘谌做了三件大事儿,第一件便是废后,立郭氏为皇后,他要给刘彦母女一个正正当当的名分,避免将来重蹈当年自己因非嫡登位惹出的诸王叛乱等事端。所以,郭氏仅仅入宫两年,便成为这后宫之主,当真是母以子贵。 郭珂音容算得上中上之资,但还没有达到倾城倾国的地步,但其天生巨慧、心思细腻、知恩图报,日常与人宽和、自处严格,兼顾巴蜀两地百姓豪爽、忠勇、果敢之性格,遂深得刘谌宠爱。后宫争斗虽厉,但其始终能行稳致远,最终熬到其子刘彦登临帝位。 郭珂从不过问庙堂之事,刘彦想废除世族也好,想要涤荡官场也罢,郭珂从来都是默默支持,严格约束族亲,所以,郭氏一族没有任何人在朝中为官,这既为刘彦免去了外戚干政的隐患,也为郭珂领衔的来仪郭氏赢得了美名。 郭珂虽然不干朝政,但是,只要刘乾有求,郭珂从来必应。 只因为,在神武帝刘谌最后的时光里,郭珂年老色衰,渐渐失宠,加之一些别有用心之人从中挑唆,年老昏聩的神武帝便有意传位于二皇子。当时,情势十分危急,若不是他这位当时官至太尉司直的小叔子刘乾联同吕铮说服其他三位当朝重臣,几人联合在刘谌榻前说尽了好话,也就没有她郭氏一族拉拢天下二十七世族联名上书请命,不会有之后的快速肃清诸王子争位之乱象,更不会有他这高高在上的儿子了! 人有怨于我,一顿饱餐便可忘,有恩于我,却万不可忘。 基于此,郭珂对刘乾感恩戴德,在这位当朝皇太后的潜意识里,只要他刘乾没有叛国,那他贪便贪些,人家当年帮助咱们母子绝地求生,执掌千万里江山,享受些锦衣荣华,都是应该的。 百官礼毕后,躬身垂袖,公聚一团,卿聚一团,官吏四散,站于回廊两侧。 他们各怀心思,既不走,也不说留。 瞧见此景,郭珂袖摆一挥,轻言轻语地说道,“诸位爱卿朝议辛苦,早些回去歇息,我与殷浩(刘彦字)聊聊家常。” 此话一出,百官退散,帝王家事万莫管,惹祸上身不自知,郭珂既然说人家母子要聊家事,那就没有旁人什么事儿了。 百官行过礼数后,终是悻悻而走,一个也没剩下。 宽敞的前殿,顿时宽敞起来。 “母后来啦!哎呦,瞧我这儿子当的,竟然已经有近半月未向母后请安了,罪过罪过!”刘彦摘下冕旒,快速起身,无视刘乾,疾步行至郭珂身侧,扶其左臂,缓缓向中阶走来。 刘彦一边走,一边对刘乾露出了发乎于心的真诚笑容,可真是这看似人畜无害的笑脸,却看的刘乾心里一阵发麻,他隐隐感觉:这一次,自己好像着了他这宝贝侄子的道儿啦。 “你这孩子,天生伶牙利齿,总是能凭借这张巧嘴逢山开路、遇水架桥,也不只是哪位师傅教的你,叫我知道,定要好好赏赐他一番。” 刘彦闻言,朗声大笑,俏皮地道,“那母后可要好好犒劳自己一番啦!” 郭珂白皙无瑕的皮肤透出淡淡红粉,听完此话,她抿嘴轻笑,露出少女娇羞,柔柔看着刘彦,宠溺之心无以言表,对于他这宝贝儿子,从小到大,她没打过没罚过,长大后,更是对刘彦听之任之,娶妻子、定国策、任官员、斗世族,全部默默支持,在这位皇太后眼中耳中,他这儿子是完美无缺的,她决不允许有任何人、任何事对她的宝贝儿子有一丝丝的不利。 十几年前的那场京畿大乱,郭珂正巧去附都洛阳礼佛,这位皇叔刘乾亦不在京中,待郭珂回到长安,听闻此事怒意冲天,立即召集族人,与吕铮、刘乾共同捐赠巨资,帮助刘彦快速建成了天子十二内卫,对刘彦剪除世族之举,更是鼎力支持。 除此,郭珂还是个记仇的人,皇后李凤蛟当年以‘天妖案’卷起京畿打乱,十几年来,郭珂始终耿耿于怀,所以,太后所居的长乐宫与皇后所居的长秋宫,十几年都没有过往来,李凤蛟与郭珂,业已十年未见。 前段日子,后宫冯七子仅因在自家院内随意叨叨了一句‘陛下血气懈惰、脾虚肾竭,入体一刻而返,需多食羊肉韭菜粥’,便被连降五级为顺常,每日十杖,连打三十日,且三个月内,只准她食羊肉韭菜粥。 可见,她对宝贝儿子宠溺到了何等地步。 言归正传,郭珂看着刘彦近几日操劳国事日渐消瘦,心疼不已,她想劝刘彦多加休息,但她明白,刘彦心中的宏图霸业,注定他是一个奔忙到死的君王。 想到这儿,郭珂微微轻笑,故作不懂地道,“娘犒劳自己作甚?” “哈哈,儿随娘、女随爹,自然是娘天生丽质,才有您儿子这张巧舌如簧的嘴嘛!” 刘彦搀扶着郭珂,随意为其找了个地方就坐,对郭珂,刘彦也是孝顺的很,登基以来,不管大事小情,都要提前知会一声,郭珂的一些授意,不管刘彦心中如何不快,都一应照做,刘乾几次贪腐军资、纵容手下,但只要郭珂出面,都被刘彦大事化小,要不然,依照刘彦嫉恶如仇、愤恨权臣的性格,刘乾当年保驾护航力挽狂澜的那点情分,恐怕早就用光了。 待刘彦和郭珂坐定,刘乾理了理衣衫,上前行礼,“臣刘乾,参见太后。” 帝宠贤王,不如顾念人情,刘乾相信,有郭珂在,宫外的那位苏郡守捅不破大天,最多就是被刘彦责骂一番罢了。 不过,此事一了,刘乾打算严格约束亲族,安享晚年。一来,这些年他风光了,页贪够了,那些在外任职的手下门客上供的钱银,虽然一半都散给了人情往事,但仍数目不菲,足够肆意挥霍啦;二来,人情虽浓,但母子情更深,当年从龙的那点情面,迟早会花完,还不如好聚好散;三来,近几年庙堂逐渐被廓清,刘乾判断,再过十年,天下权力必然重归汉室,如自己这种灰色人物,已经不可能久立庙堂之中,加之上了年纪力不从心,倒不如趁这点情分还在,再干几年,然后体体面面的退出朝堂。 思之所至,刘乾心中百感交集,一种喜于帝国重获新生和一种悲于自己的心情,同时涌在心中,不知是苦是甜。 “小叔快请起,自家人不必在乎这些礼节。” 郭珂坐于吕铮朝议之位,音落人未动,刘彦、刘乾并排站在郭氏对面,一个嘻嘻哈哈,一个低头不语。 “春来到,日新晴、玉琼花、满目春,今日日头大好,本宫便想着出来走走。一年之计在于春,知你等忙于公务,无暇分身,于是特意过来看看,你们呀,切莫因公劳身,要劳逸结合嘛不是?”郭珂烟雨温柔,氛围逐渐缓和,叔侄、母子、妻弟之间开始谨慎巧妙地寻找话题,畅聊起来。 “彦儿,娘打算在后宫种一棵珙桐,你也知道,珙桐是你母后家乡的特产名树,哎,这年纪大了,家乡的人、家乡的景啊,经常浮现在眼前,人不如旧、颜不如初,这句话看来还是有些道理的。” 郭珂有意无意的开始引入正题。 “明州有江水沃野,有山林竹木蔬食果实之饶,还能生出珙桐名树,实为天府宝地,话说,我这偌大的长安城,不也在明州境内么!哈哈,后宫之事,全凭娘做主,儿便不多做干预啦,儿只管纵横庙堂便是。” 刘彦春风和煦,既不反驳、也不赞同,但这话的第二重意思,郭珂、刘乾可是听的真真切切。 刘彦言外之意为:后宫之事我不管,这朝堂之事,娘也莫要多问。 “我儿通情达理,翌日,娘便差人运一棵回来。哎,不管世事如何变迁,亲人终归是亲人,那份血脉联系,年纪越大越浓厚,昨日小叔还差人来说呢,知陛下近年来修渠建路充军资,国库定然所剩不多,眼见天子宫殿,红墙斑驳、泥片脱落,砖瓦业已经失了颜色,今年打算自己出钱将长乐、建章、未央、通光四宫好好翻新一下,上次修缮,还是你登基时呢。” 郭珂起身为刘彦理了理衣衫,回头向刘乾说道,“倒是让小叔破费了!” “太后,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您说这话,可是有些见外啦!” 刘乾嘿嘿一笑,但心里一阵肉疼,翻新这一次皇宫,恐怕自己积攒多年的棺材本都得翻出来用掉,看来太后对自己这次冒昧求援,有些不满,想要略施惩戒呐。 “你说呢,彦儿。”郭珂流光回转,与刘乾一起看向刘彦。 “好!”刘彦故作为难,假意思索再三,终于答应。 应了这件事儿,便等于回绝了东阙外正在生死一刻的那个人! 刘乾心弦一颤,又一松,这次破财免灾,又逃过了一劫啊。 “娘,今日万里晴空,朕看百官围于东阙,似乎有热闹可看,不如,一起走走可好?”刘彦明眸一转,对郭珂温柔说道。 郭珂见事情如此顺利,便爽口答应,“哈哈,好!好!娘便陪你随意走走,凑凑热闹!” 刘彦搀扶着郭珂,顺道对刘乾道了一声,“皇叔,请!” 刘乾巍峨诺诺,“,诺!” 既然太后说了情,陛下许了诺,自己付了代价,想必城外的景象就算被太后看见,也不会反悔,刘乾犹豫一下,便随二人而去。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86章 玉阶方寸,裘带功名(上) 未央宫内仍是一片宁静,但未央宫外,却已是一团乱麻。 距离东阙仅百步内的那一战,远远算不得地崩山摧。 所谓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物得穷其理,学得克其道,法得悟其根,是为致物境界。 那名以武破镜,入了上境致物的中年男子,与护卫苏冉的南宫卫士们根本不在一个档次上,见他打法凌厉、攻守兼备,对上堪堪入了卸甲境的南宫卫士丞一行,仿佛虎入羊群,冰枪短戟交错了几个回合,南宫卫士们便刀节碎、戟离手、盾染血,人亦无息,至此,所有负责护卫苏冉的南宫卫士,全军覆没。 中年男子出手仅仅不到十个呼吸,翎羽大街的街面,便仅剩下了苏冉与冰枪冰甲的中年男子,两侧小楼中,老人小孩中年人、商贾农户江湖人,齐齐看着场中,安静不语,他们不是不想上前相帮,而是根本没有那个实力。 中年男子冰枪在手,横于路中,环顾场中一圈后,慢声细语道,“苏冉,我敬是条有骨气的汉子,回去吧!” 苏冉攥紧拳头,不为所动,仍然一步一跪,昂首前行。 眼见相对的两人越来越近,中年男子动了动嘴唇,轻声道,“我叫仇南月,学于大秦,自悟《寒枪诀》,致物境界,苏大人,记得我的名字,若有下辈子,记着来找我报仇!” 话音落地,仇南月右手枪尖一挑,凌空划出一道白弧,直奔苏冉而来。 苏冉腰挺如松,面上毫无惧色,心中水波不惊,你武夫有武夫的境界,我文人有文人的风骨,来吧,苏冉求死! 五步,四步,三步,就在枪尖寒芒即将刺进苏冉胸口刹那,仇南月眉头微微一皱,冰枪突然改变进攻轨迹,见他转身用力横扫一枪,场面又复静止。 站在仇南月背后的苏冉,清晰地看到,刚刚对战南宫卫士显得坚不可摧的冰甲,后背被不知名的利器戳开了六个大洞,位于左下的那个大洞,已经血肉模糊,不成样子,粘稠的鲜血带着热气,从洞口慢慢流出,将一片冰甲浸染成红。 苏冉微微侧身,想仇南月正前方望去,只见仇南月正面二十步,一名黑巾裹面、左右无耳的中年男子,正持剑与仇南月对立,剑柄上,用松脂凝成的‘子’字,金光闪烁,甚是醒目。 仇南月瞧见来人,稍稍思索了片刻,旋即笑道,“哦?哦,我尝听闻,斥虎帮手下十二名顶尖刺客,以十二时辰为化名,十二人皆是破城境界以上的高手,今日得与大名鼎鼎的死士子一战,此生也算无憾喽!” 死士子并未答话,见他将手中长剑舞了一个漂亮剑花,动心起念之间,剑身气势陡增,银白色淡光浮于其上,好比子时的月光挥洒大地,点点星芒绕于淡光周围,好似群星点缀。 仇南月也不再啰嗦,他腰身用力一挺,手中冰枪枪尖变为淡蓝色,背后冰甲重新包裹在身上,那处血肉模糊的伤口被冰寒暂封。 就在刚刚,若不是死士子偷袭成功,消耗了仇南月体力和敏捷,这一仗,死士子对仇南月的胜算极小,也只有在仇南月受伤的前提下,死士子才敢与仇南月正面向抗。 高手决胜,只在片刻,仇南月和死士子气势同时达到顶点,一银白、一蓝白两道寒光立刻对冲起来,刹那间枪出如激雨、剑舞似流星,铺天盖地,甚是好看。 仇南月用枪如龙似蛇,枪势以扫为主、以刺为辅,见他手中寒枪裹挟阵阵霜气,先扫腿、再扫腰、后扫颈,衔接有序,紧密无间,扫得死士子左右闪躲,枪身稍一触碰到死士子的衣衫,便留下一道霜痕,只要寻找到一丝契机,便集心念气力于枪尖,一枪向死士子要害刺去。 死士子难受得很,所谓一寸长一寸强,何况两者境界相差一等。在仇南月及时止损下,偷袭的效果并不明显,未对仇南月造成严重伤害。纵使死士子将一手剑舞的油泼不入,但仇南月总会攻西扰东地找到破绽,然后以心念化寒气于枪尖,透过衣衫附着在死士子肌肤之上,迟缓其行动能力,迫使其以心念化心念。 折让死士子大感头疼,仇南月如此消耗心念之打法意图十分明显,便是想以境界之差将死士子气力消耗殆尽,而后一枪斩杀。 两方较量还不到二十个回合,死士子已经完全处于下风,他边打边退,全力防守,连两侧小楼上的百姓都看得出来,若不出意外,十回合内,死士子必死无疑。 死士子自不甘心,他眼露寒光,面露狰狞,一声低喝,佩剑横扫,大开大合,与仇南月对换了个位置,一剑迫退了仇南月十步之远。 而后,死士子站在苏冉身前,轻轻转身,单手扯下面上黑巾,只见他满面伤疤,甚是骇人。 死士子满怀希望的看着苏冉,轻轻一笑,一首小诗从死士子口中温声吟出,“十五从军行,四十始得归。家中无老幼,山寒夜灯黑。为报君王义,了却功名去。回头思来过,无悔亦无嗔。” 看来,死士子也是飘零半生犹如人间浮萍的可怜之人呐。 未等苏冉搭话,死士子对苏冉微微点头,低声道,“误学刀剑,自小,薄游人间。山水常在,先生,一路走好!” 无尽的悲戚之感,从苏冉心底涌出,他嘴唇轻动,想要说些什么,可却发现:世间所有的感恩戴德,都比不上死士子这一路默默无闻以命相护。 情到深处,苏冉第一次将手中的黄卷搁置在一旁,对死士子深深拱手,拜道,“一路走好!” 死士子哈哈大笑,转身单手扶剑,心之所动,气机流转,全身衣物尽碎,陡然血脉喷张,在他身上,每一根血管仿佛都在快速运动,拱起于肌肤,流动于静脉,血管渐渐凸起,仿佛随时会撑爆一般,这种由内到外的强烈炸裂感,让死士子显得甚是难受。 一条条红色血管由下至上快速涌动,移至死士子天灵处时,死士子毛发尽落,耳洞、眼角、鼻孔血流不止,映衬的死士子仿若诸天神魔,在他手中,银白色的佩剑随即转变成猩红色,佩剑不请自动,由鲜血牵引,自行起身,向仇南月刺去,一剑既出,大有不死不归之势。 这一剑,倾注了死士子全部的心念和气机,一剑之后,就算他侥幸得生,也是废人一个啦。 死士子并不在乎这些,此刻,他正心满意足地看着脱手而出的佩剑,仿佛看着心仪的作品,他一边看着一线洪流奔涌,一边有气无力地笑道,“我这一生,只悟了这一剑,名为‘倒行逆施’!”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87章 玉阶方寸,裘带功名(中) 一剑既出惊梦醒,躲在两侧街头巷尾的长安百姓,纷纷注目而视,满怀期待。 仇南月哪里敢小觑死士子的搏命一招,他大枪一舞,枪尖立刻爆发出刚烈的冰爆声音,整个枪体全部变为蓝冰色,抬脚飞奔,与直刺过来的猩红血剑对冲! 一蓝一红两道光芒骤然接触,霎时,地陷三尺,气震三丈,磅礴气机卷地盖天。仇南月立刻倒飞而出,冰枪寸碎,冰甲炸裂,血撒朗空,落地后,地上灰砖地被重重砸出了一个大坑,仇南月最初被死士子偷袭的伤口鲜血喷涌,其人在坑中呻吟不止。 那边,死士子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苏冉颤声问了一句‘死士子大侠’,死士子回头一笑,斜斜倒下,气息全无。 苏冉瘫软在地,双手紧紧握住手中那卷大黄纸,嘴一咧,似哭未哭。 风卷江湖浪,深藏功与名,着戎衣、呼凯歌、入长安。 挥剑斩奸逆,身死又何妨?从今後,婆娑鼓掖,梦魂落秀水,千里极乐风! 还未等苏冉同死士子深情道别,那边的仇南月,竟栽栽歪歪地站了起来。 众人只见仇南月摇摇晃晃,向苏冉缓缓走来,苏冉面楼决绝之色,放下手中黄纸,轻轻掰开身旁死士子的右手,拿起自然回到他手中的配剑,没有任何章法地向仇南月呼号冲去。 他要给死士子和因他而死的人一个交待,也给自己的良心,一个交代。 苏冉还未冲几步,一张大网便铺天而来,大网从天而降,精准无比地将仇南月紧紧盖住,大网的四角各有一条孩童手腕粗细的麻绳,寻绳看去,两架牛车六头牛正被十余名汉子赶架,拖拽着四条麻绳向侧巷赶车。 仇南月已是强弩之末,无法幻化冰枪,仅能凭蛮力苦苦僵持,那十余名汉子上前抓住麻绳,用力拖拽,越来越多的青壮年加入行列,仇南月终是拗不过,一声不甘惨叫,被缓缓拖入侧巷,地上徒留一道长长血痕。 巷子里,嘹亮声音清脆响起:山水一程,大人走好! 苏冉看向翎羽大街两侧小楼,中年男子已经不见几人,老者正妇孺齐齐向苏冉拱手:山水一程,大人走好!山水一程,大人走好! 数十年后,已经垂垂老矣的苏冉回想起今日一幕,不由得感叹道,“达官贵人抬眼向上,终日不见民生疾苦,平头百姓向下扎根,却向上托举起平凡士子的报国梦想啊。” 苏冉弃剑,复抱黄卷,涕泪交织,他向左右两侧各磕了三个响头后继续跪行,破声喊道,“我乃,辽西郡郡守,苏冉,当朝皇叔,刘乾逆天无道望陛下主持公道!” 街巷之中,墙垛之上的百姓亦齐声跟读,声音振聋发聩,可传数里。 民愤如此,今日的刘皇叔,恐怕在劫难逃喽! 及近未央宫三十步,东阙高墙下的朱红大门,终于打开,阙里阙外,刘彦和苏冉,一站一跪,君臣相见,恍若隔世。 刘彦头戴冕旒、身着冕服,浓眉大眼,他器宇轩昂的率先走出,一手接过苏冉手中黄卷,一把抓住苏冉左手,情真意切,“爱卿,一别六载,辛苦!” 苏冉情难自控,涕泪交织,他用张曼老茧的粗糙双手,紧紧握着刘彦白皙无暇的手,无以言表,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此刻的刘彦,亦是十分激动,握着他的手,竟颤抖不已。 一君一臣,并肩而入,进入东阙之际,苏冉悄悄回头,向远远观望自己的跪铺棉袄老妇轻轻点了点头,老妇人轻轻摆了摆手。 《汉史》记:公元341年,太簇,边鄙之臣苏冉,受苍生之托、任百姓之寄、裹羸弱之资,端黄卷入清明门,跪行于翎羽,朝见于东阙。百姓积怨于下、切齿侧目,相竞待时而发,是时,长安累尸、翎羽溅血、累累霜果,百姓棉絮铺路,六牛拖贼,终助其朝见天容。 刘彦于东阙迎来心心念念的苏冉,驱散群臣后,便与苏冉并肩同入未央宫宣室殿,郭珂与刘乾紧随其后,一路上刘乾不断地向郭珂暗使眼色,郭珂视而不见,看来,这位皇太后,有些生气哦。 宣室殿的摆设,刘彦入主未央宫后,十几年来便未动过,明光铠吞鸿剑于屋左、蓝田青玉棋于屋右,壁画九龙出海,中毯两侧置四张小桌用以议事,东侧室用以近臣待诏,西侧室则放着刘彦的宏图霸业。 熟悉的场景,让苏冉倍感亲切,来时心中的忐忑,消散全无。 进入宣室殿甘泉居,刘彦屏退侍卫、暗卫、侍者,拉着枯瘦的苏冉同坐于一桌,搞得苏冉有些受宠若惊,郭珂、刘乾则坐于刘、苏对面,怀揣着不同心情,看着两人如老友一般畅聊。 “苏卿,快让朕瞧瞧,哎呦,这六年未见,黑了不少,也瘦了不少,怎么?辽西水土不服?” 刘彦坐定,如久未相见的兄弟一般,一把拉过苏冉,左左右右端详,来来回回察看,生怕他这位爱卿缺斤少两,可看过之后,这位天子的脸色,顿时黑了起来,因为他发现,如今的苏冉,已经瘦的只剩皮包骨了。 对刘彦此刻的关心举动,苏冉十分感动,对刘彦刚刚在东阙门外的放任不理,苏冉也十分体谅,见到刘彦脸色黑了下来,苏冉憨厚宽慰道,“回陛下,辽西幅员辽阔,民风彪悍淳朴,百姓豪爽好客,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久居东北,胸中自有囊括宇宙、包机万物、建功立业之豪情,人待在那里,舒爽,不过,北疆苦寒,所以微臣的身体便瘦弱了些,不过,却很结实。” 此情此景,莫论真假,刘彦作为万民之主,能待臣如今日这般,也不枉费苏冉这一路风尘了! 刘彦的脸色由阴转晴,他舒心笑道,“哦?先帝北征归来后曾对孤说‘燕赵有义士,兴兵讨群凶’,讲的便是先帝北征时,而今的薄州和牧州两地百姓竞相入伍,一州上马能战、一州悍不畏死,涌现了许多风云人物。今日得卿亲口描述,想必此事定为真啦。” 君臣闲聊之际,侍者端上了几样点心,刘彦亲手一一摆在苏冉身前,自顾自端了一碗冰镇沙果,大口啃了起来。 入殿至今,刘彦目光只在苏冉身上,始终未对郭珂、刘乾二人说过一句言语。知子莫若母,郭珂见此状,心中已经有了计较,今日恐怕刘乾是刀俎上的鱼肉喽! 旋即,郭珂轻笑着说道,“彦儿,君臣一别六载,心中自有无限事,可当痛饮一夜否?” 刘彦哈哈大笑,对郭珂朗声道,“哈哈,还是母后想的周到,今晚定要与苏卿醉上一醉!” “好,为娘这便去准备,今晚彦儿若是不醉,娘翌日可要重重罚你喽。”郭珂走到刘彦身前,为其正衫,苏冉慌忙起身,低头拱手不敢抬头。 几个呼吸,衣衫整理完毕,见到苏冉双膝已经跪的破烂,砂砾已经和着血渗到了肉里,郭珂看在眼里,向门口缓步轻移,吩咐不远处的侍者传来医官,为其处理伤口。 苏冉甚是感激,正欲叩谢,却被刘彦死死扶住,让他不得落身。 转身回头,郭珂看了看苏冉,又看了看刘彦,缓缓向殿外走去,“彦儿,记得要喝醉哦!毕竟,君王一诺千金重!” 好个一语双关!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88章 玉阶方寸,裘带功名(下) 郭珂走后,殿内仅剩刘彦、苏冉和刘乾三人。 刘彦和苏冉两人肩并肩坐在一起,如老友般亲密畅聊,将刘乾一人冷落一旁。 不一会儿,谈及辽西民政之时,苏冉瞥见刘彦眼中透出一道精光,他觉得时机已到,立即起身跪叩刘彦,沉声道,“陛下,臣此来。” 正当苏冉想要图穷匕见、和盘托出之际,刘彦急忙上前,紧紧扣住苏冉两个手腕,一吃劲儿,将其硬硬扶起,刘彦手劲儿之大,不禁让苏冉腕部吃痛,他惊讶地看着刘彦:陛,陛下,居然是入境文人?不可思议,不可思议啊! 刘彦将眼中精光隐去,对苏冉使了个眼色,苏冉顿觉其意,于是闭口不语。 随后,刘彦单手拉着苏冉,将其引至刘乾面前,大笑道,“哎呀呀,你瞧瞧我这待客之道,来来来,苏卿,我的苏爱卿,公事稍顷再谈,快来见过孤的皇叔,当朝太尉刘乾。” “辽西郡郡守苏冉,拜见太尉。” 苏冉这一拜,生硬漠得很,他甚至连刘乾的脸都没睁眼看过一下。 “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刘乾微微还了个礼,轻轻笑道。 拜见过刘乾这位当朝权贵,刘彦端着那盘沙果,悠哉悠哉回到主位,苏冉坐于其左手,刘乾于右。 一枚果子下肚,刘彦舒爽的‘嗯’了一声,对苏冉朗笑道,“来来来,苏卿,咱们接着聊,照你说来,依薄州百姓之性格,那定日子过得一定是一派欢腾啊!” 一路风尘的苏冉,并未食用桌上美食,仅用嘴抿了一口清茶,便拱手答道,“回陛下,北疆之人,爱人仇人之意多,故人易于改过。然则,豪爽之性用之正则正,用之反则乱,正则忠勇为国,反则私斗成风,祸乱一方啊。” 刘彦兴致勃勃地问道,“哦?此做何解,可有实例?” 苏冉思索一番,小心翼翼地看着刘彦,道,“回陛下,此解有三,其一,豪爽之人必循性格而为,依好恶处事,为了一时之快,怒从心头起,便可无视国法,汉律对其约束不大。其二,豪爽之人重恩重义,受人恩惠必以死相报,不论正邪,这极易让地方郡县滋养私斗成风之气。其三,豪爽之人易被别有用心之心利用,误入歧途却不自知。陛下,您可知辽西郡乞灵帮否?” 苏冉顿了一顿,眯眼看向刘彦,见刘彦未加阻止,苏冉心中大喜,立刻说道,“此帮为前武次中郎将金栎所建,初建之本意为收纳战后孤寡,辅保地方安宁,在秦汉大战战后初期,乞灵帮为稳固地方安宁,做出了极大贡献。后来,乞灵帮被奸佞所用,沦为他人揽财猎利的鹰犬走狗。臣惋惜之余,更引发臣之深思,究其坠堕缘故,一为薄州百姓心思单纯,不擅心机,易被蛊惑。二为薄州百姓天性豪爽,羞于拒绝,易被利用。若无强势且清廉官吏引导教化,后续之事细思极恐啊。” 话说到这里,苏冉千里迢迢从辽西郡带来的匕首,终于绕着弯弯向刘乾刺来。 刘彦流里流气,将沙果胡随意一扔,装作不经意地道,“哦?这乞灵帮,孤倒是有所耳闻,只是这辽西百姓被何人利用?又被何人蛊惑啊?苏卿快快细细道来,不可说谎。” “利用之人为金栎之子金昭,此人借父余恩,笼络当地豪阀,横征暴敛,压榨百姓,充己之私囊,臣出发前,金昭已被江湖侠义之士所杀,辽西百姓弹冠相庆。蛊惑之人为辽西边军将军,武次将军乐贰,此人借亲血威名,以利禄为饵,诱使急功好利、心术不正之徒,充入乞灵帮,为其鞍前马后,祸乱一方。” 苏冉如实禀报,字字不沾刘乾,若了解事情原委者,却能听出,这段话句句都有刘乾。 刘乾不愧官场老手,此刻的他如老僧入定,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但他心中早已把苏冉的家人默默问候了一万遍,鄙夷想到:你小子,干脆直接叫我名字得了!费这个牛劲! 刘彦不经意地瞟了一眼刘乾,见他表情如平湖般宁静,心中隐隐有了一丝不安,他隐约觉得,今日苏冉这颗暗子,或许起不到想象中那般强大作用,于是,他淡淡道,“想被蛊惑的自然会被蛊惑,想被利用的自然会被利用。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晨光照清水、夕阳炙污露,是此理否?” 苏冉见到刘乾那副事不关己的表情,怒火冲天,他杀气凛凛地说道,“回陛下,此理甚对。心志不坚者,天资卓绝而不悟正道;心有涟漪者,身居高位而贪尽天下。此类人,于国无功,于民无利,该杀!” “嗯,该杀。”刘彦浓眉轻挑,炯灵大眼中寒光乍现,而后又立即恢复刘氏皇族那股子与生俱来的痞气,嘻嘻哈哈地对苏冉说,“苏卿,今日这未央宫外可是热闹得很哦,你这一来,东城百姓可是雀跃非常啊。” “陛下说笑了,微臣奔赴千里面见陛下,自然会招致百姓围观。不过话说回来,若不是长安百姓鼎力相助,臣也不会如此顺顺当当的见到陛下!” 刘彦好奇问道,“哦?此话何来?” 苏冉直视刘乾,“陛下,且听微臣细细道来。” 君臣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话里话外轮番对刘乾展开心理攻势。 过程中,苏冉不断用眼睛偷偷瞟着正坐他对面的刘乾,见其仍旧面无表情,心觉‘老家伙还真是很有定力’。 突然,刘乾捂住肚子,起身主动请退,见他哀愁道,“哎,哎呦,陛,陛下,臣忽感不适,应是昨日饮食不周,想先行告退,以解内急之忧。” 刘彦和苏冉,谁都没料到老狐狸刘乾会来这一手快刀斩乱麻,刘彦、苏冉的双簧戏才刚刚开场,刘乾这就要离场了? 苏冉想到水深火热的辽西百姓和此番行程的种种坎坷,心头涌上无尽怒意,他强忍着不做声,等待天子裁决,而刘彦则摆弄着手中空碗,不做声响。 几息之后,刘彦开门见山,对刘乾笑道,“皇叔为国操劳,体力心力自是耗损极大,你看,仅仅是昨日的饮食出现了一点偏差,皇叔便无法在朝堂谈论公事了。依朕之意,皇叔不如挂印封金,前往洛阳主持刘氏宗族事务,如何?洛阳气候宜人,最适宜休养生息,皇叔在刘氏宗亲里威望又高,正适合整肃宗族、凝聚合力,与朕一道匡正天下啊!” 刘乾站立于红毯之上,双手捂着肚子,言语十分谦卑,“回陛下,臣虽年长,然精力仍然旺盛、体力仍然充沛,还可帮陛下分担些国事,如今世族祸患地方,此正是老夫竭力辅佐陛下重整朝纲之时,还望陛下莫以臣年老力衰而嫌弃,臣愿为大汉江山,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啊!” 苏冉在一旁,差点笑出了声:哼!老不死的东西,居然恬不知耻地说出这种话,凭你刘乾的德行操守,也配与百年前的诸葛丞相并肩? 对于刘乾的寸步不让,刘彦丝毫不感惊奇,这位中年天子继续说道,“唉唉唉,皇叔您这说的是什么话?莫要以为洛阳宗族之事乃是闲职,这天下姓刘,我刘家的家事岂不就是国事?皇叔切莫以为这宗族之事无关紧要,弄不好可是要出大乱子滴。” 刘乾心中一阵苦笑:在洛阳整日陪一群刘氏老鳖养猫逗狗,能有鸟大乱子?虽然皇太后从中斡旋,但陛下除我之心仍然不灭,看来,今日必须得割掉一块儿肉喽! 刘乾开始讨价还价,老头子哀声道,“陛下,老臣自陛下登基起,便跟随左右,这突然离去,恐伤感异常。但陛下之言句句在理,老臣今日便打算辞去兼任的三地武备将军之职,今后再缓缓退出朝堂,恳请陛下批准,莫要寒了老臣一片忠心呐。” “皇叔忠心可嘉,便如此吧!”刘彦淡淡地说了一嘴,随后笑道,“皇叔,快去解决内急之忧吧,一会儿拉裤兜子里,便是朕的不是了!哈哈。” 刘乾憨声一笑,“老臣遵旨。” 言罢,刘乾迈着急促的碎步,匆匆离殿而去。 在刘乾仓皇之际,刘彦笑着对其说道,“皇叔,慢走!人生一场,当知足不辱、急流勇退。” 刘乾微微转身,轻轻点头,缓缓离去。 待刘乾远去,苏冉起身,拱手于阶下,疑惑不解,“陛下,为何不借此机会,断个彻底?” “治大国若烹小鲜,苏卿,若事情如你想的这般简单,孤也不会如此瞻前顾后,吕相也不会做出三十年可成这一判断。要知道,我这皇叔背后可是有太后、宗族和乐氏等几大豪阀的支持,并不是一朝一夕、一人一事便能扳倒。苏冉,你觉得在乐贰那般人的眼中,孤的王令和皇叔的手令,哪个更好用?” 苏冉瞠目结舌,呆呆立在原地,无言以对。 刘彦在阶上踱步,沉声道,“苏卿,你要知道,天下如乐贰一般的看门狗,可不止这一条。如乐贰作乱这样的情景,在你薄州还算好些,在曲州、柳州、嗔州、沧州,笔笔皆是,这也是朕决心根除世族的重要原因。如果世族不能在我辈之手覆灭,那么,大汉帝国,将重蹈灵帝末期军阀割据的混乱局面呐。呵呵,阁中天子今何在?楼外长江空自流啊!” 苏冉沉默,时隔多年,苏冉偏居一隅,对天下大势不甚了解。但他知道,刘彦是对的,回想起当年离京时的天下乱象,他也知道,仅凭如今的天子十二内卫和蛰伏在天下四方的暗子,还不足以让刘彦挺直腰杆,向天下世族宣战。所以,如今的保皇派,只能小火慢烤,慢工出细活。 苏冉一声低叹:哎!自己在辽西郡仅仅忍耐了六载,便觉得胸中郁气难填,而这位天子独身一人,面对天下沸腾,如一块儿冷铁一般,兀自忍耐了这么多年,他该有多么无助和无奈呀! 想到这里,苏冉感同身受,心中涌上无尽的悲戚之意,他跪伏在地,颤声道,“陛下!” 刘彦近前,轻轻拍了拍苏冉的肩膀,温声道,“当年父王面对国内诸王叛乱和大秦举国犯境,无奈放权予豪门,当时看来实为利大于弊,可时光荏苒,父王在战后并没有收回世族权力,反而愈发纵容,如今在看此举,可便是弊大于利了。苏卿,你可知道当年这条计策,是何人所献?” 苏冉摇头,“微臣,不知。” 刘彦哈哈大笑,“凌源刘氏,听过嘛?” 苏冉恍然大悟,“当年献策之人,是先帝大傅,丞相刘藿!” 刘彦笑着‘嗯’了一声,随后道,“苏卿,朕敢和你打赌,若今日天下有变,我大汉的疆土上,不知有几人裂土称王、几人登基称帝喽!” 苏冉决然道,“若真有那天,臣愿做陛下帐前小卒,共赴国难。” 刘彦起身走至苏冉身侧,负手立于殿门。 此刻,阳光正暖,远处的卫兵开始微微打起了哈欠,房梁上传来一小声呼噜,万里无云的天空时不时飞过几只孤鸟,刘彦之子刘淮在广场中放起了纸鸢,此刻,长安城最高地龙首原未央宫,显得如此宁静。 刘彦那双大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十分享受此刻短暂的安宁,他在一缕暖阳的照耀下,温柔说道,“今日结局,孤已经很满足了!” 苏冉有些愤慨,跟在刘彦身后,道,“陛下,臣尝闻,王者之国,使人民富裕;霸者之国,使士人富裕;仅存之国,使大夫富裕;无道之国,使国库富裕。辽西百姓日子过成这幅德行,难道这些年乐贰犯的罪、造的孽,便要不了了之了么?” “当然不能!”刘彦回首转身,看着苏冉沮丧的神情,目光充满煞气,“苏卿,翌日朝议,孤将赐虎符、节和诏书予卿,另派龙骧卫两千随行,你持节火速前往武宁县,寻将军牟羽协你捉拿乐贰。” 苏冉陡然跪地,决然道,“臣遵旨!” “牟羽主军,卿主政,如遇阻挡,格杀勿论。卿且安心,牟羽乃孤儿时伴读,可信之任之,至于那乞灵帮,若卿觉其于民无用,杀之。切记,除恶务尽!” 刘彦话语中所带煞气,似乎惊扰了人间祥和,一阵冷风吹过,值守卫兵挺直了腰板儿,房梁没了呼噜,少年刘淮也跑得不见了踪影。 “诺,臣必效死命!” 苏冉跪地拱手,目光寒星点点,异常笃定。 看着苏冉离去的身影,刘彦揉了揉太阳,低头轻笑,“你们啊!是我射出去的箭,驽箭离弦,总希望物尽其材,也总希望一箭上垛,最起码,也不要箭毁人折。只是布局六年才斩其半臂,苦了这辽西百姓啦!” 说罢,刘彦抻了个懒腰,慢慢走回殿中。 老师,您曾说天下人都是您的棋子,对弈者便是天下豪门,当年你我师徒决心平定世族这步棋,也不知究竟是对是错啊! 经过昼夜疾驰,汉历五月十六,苏冉风尘仆仆,如约而至,听闻乐贰近月并未‘收春膘’,他倍感欣慰,来时的功名此刻显得如此渺小。 苏冉望向远方山包的死士辰好刘懿,他欣然地点了点头,遂向身侧的牟羽轻轻说道,“牟将军,辽西百姓,拜托啦!” 牟羽单骑出阵,威不可当! “我乃武宁将军,牟羽,奉诏讨逆,降者不杀!”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89章 龙骧猎雀,罗月逞威(上) 大汉自三国一统以来,兵制重整,这调兵遣将的规矩亦有所变化。 《汉律·武备章》有云:七十二军常时驻扎辖区,总领一干军务防务,不可擅扰郡县政务,不可干涉郡县维护治安、缉拿盗匪一类内政,非虎符羽檄不得辄发,违令者以叛乱讨之。 《汉律·伐兵章》曰:少府符节令,掌天子符玺及节麾幢,寻常兵皆散于郡县,有事,则以虎符、节、羽檄、诏书而用之。虎符右留京畿、左以与之,持虎符者,如天子亲临,必从之。节饰旄牛尾,用以天子调遣十二内卫之用。羽檄以木简为书,用以急召,凡用者必以凤翎插之,受羽者可酌情处之。以虎符、节调兵者,必辅录天子手书,明职权、定任务,若无,视为矫诏。 所以那天,刘彦同时赐予了苏冉虎符、节和诏书,用以调兵遣将。 这便相当于,刘彦把两支军队的调配权,全权交给了苏冉。 在十多年前世族祸乱京畿后,这样的事,在刘彦身上还是第一次。 这足以说明刘彦对苏冉的信任。 远在长安的那位天子刘彦,所料不假,天子诏命在这位武次将军乐贰眼中,连张厕纸都不如! 这也是整个大汉江山最尴尬、最悲凉、最无奈的现状,兵吃王饷,却不能为王所用。 当传令兵向乐贰报告帐外情况后,乐贰右眉轻佻,右脸的粗重两道刀疤随之弯起,厚厚的嘴唇小声嘀咕了几句,便哈哈大笑,笑声震得他肚脐与下巴的肥肉随之乱颤,见他他狂笑道,“在这辽西,老子就是天,老子就是王,牟羽这久未经战阵的鸟人,仗着是皇帝老儿的狗腿子,也敢与老子千锤百炼的铁骑相互冲阵?” 阶下的乐氏众将,纷纷点头应和。 乐贰对乐氏众将的回应十分满意,他狂傲道,“不自量力的牟羽!今日老子如果赢了,定要活烹了牟羽妻女,让他亲眼看着我一点一点把他妻女的肉全部吃光。老子输了,大不了弃官回乡养老去,有姐夫和我乐氏一族在,我还真不信这皇帝老儿敢杀我泄愤,俺在辽西横行霸道这么多年,要杀,早他娘杀了!” 刘乾的名字就像一颗压舱石,众将听后,悬着的心终于落地。 是啊!龙椅上那位懦弱到连自己儿子都保不住的天子,又有什么能耐来染指辽西之地?有凭什么与权倾天下的皇叔刘乾和财大气粗的乐氏一族抗衡? 他们心中的答案,是没有! 所以,他们一同起身,拱手拜道,“愿追随将军,杀退敌贼!” 场中的气氛攀升到了最高点,所有人都眼神炙热地看着乐贰,他们所有人都认为,以乐贰的性格,在这一战后,他必将要在辽西之地,加冕为王,而他们,则将成为有功之臣,得无双富贵。 乐贰得到众将拥戴,决心与牟羽大干一场,他要敲山震虎,叫那天子再也不敢小觑乐家,不敢小觑他乐贰。于是,他下令,立即召集军中校尉以上军官议会,人到齐后,武次、执牛、吉恩中郎将列于最前,其余诸将分列于后。 乐贰大手一拍,朗声道,“兄弟们,帐外情形,本将军自不多说,东境苦寒呐,这些年,兄弟们为了中原百姓能有几天安生日子,那是一刻都不敢离开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啊!六年啦,军中兄弟还有没尝过春宵一刻的,还有兜比脸干净的,说到底,这是为啥?还不是因为姑娘和财货见了这穷乡僻壤都要退而避之!结果呢?长安城的那位天子仅因咱们吃了百姓几口饭,拿了几两银,便要捉拿我们回去问罪,天理何在?天理何在啊?” 在一些军官的煽动下,帐中军官纷纷点头称是,被新任命的、站于左前的吉恩中郎将卫觊右跨一步,大声道,“将军,咱也不会说别的,若不是将军当年赏了口饭吃,我等此刻还不知在哪里讨饭,宋老三造反那是他自作自受,不怪将军雷霆手段。武次军的规矩历来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财物我等也拿了、人也杀了,娘们儿,我等也享用了,今日要我等如何做,将军下令便是,我等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众军官齐齐大喊,“请将军下令!” “好!兄弟们,咱们说干就干,即刻发放钱财、激励士气,整理队伍、出帐迎击,只管提刀向前去,不问青史善恶否,弟兄们,先让京城的那位见识见识咱武次军威后,再谈生死!” 乐贰四四方方的脸上杀气尽显,左眼眼皮来回翻动,在没有眉毛的左脸上显得怪异非常。 看来,在辽西郡滋养了多年骄纵之气的乐贰,已经心生反意思了。 帐外,牟羽单人匹马在阵前大喊了几声后,乐贰中军忽然尘土阵阵,一员骁将手持八瓣莲花熟铜锤、头戴虎头锦缨银兜鍪,一马当先,身后轻骑无数,从乐氏大营中奔涌而出,直扑牟羽而来。 领军者,中军司马乐泉,乐贰内侄也,此子在卸甲境界,平生好斗、轻于杀戮、所学驳杂、待人严苛,众皆忌之。 见劝降无用,红袍红甲的牟羽调转马头,慢慢悠悠地回到武宁前军,路过一员银盔小将身边,缓缓的说了一句,“牟枭,冲锋!一战退敌!” 名为牟枭的小将得令后,挺矛立马一声“贼子可恶,竟敢阻拦天军”,声音浑如巨雷。声落以后,牟枭自做军尖,旋自骤马舞矛迎之,身后轻骑奔涌,跟儿随之,密密麻麻,不见首尾。 天晴杀气,碧空之下、芽草之上,两军对阵只在瞬息之间。 静立于远处土包上的刘懿师徒,看得那叫一个热血沸腾。 初见此景,连一向老成稳重于同龄人甚多的刘懿,也不禁瞪大了眼睛,他使劲拉扯着死士辰的衣角,激动说道,“将军发武次,王令度凌河,理兵战宵小,管他是神魔?师傅,难怪古今豪英尽皆期于马上建立功名,这万马奔腾的感觉,实在玄妙,实在壮阔,比读圣贤书要畅快得许多啊!” “哈哈,烟雨宿春梦,拔剑立功名,年少总做此想。可若到了为师这个年纪,你便会发现,笙歌不比粥饭,提刀不如提书啊!”死士辰用手轻轻拍了拍刘懿的肩膀,在他普通如尘土一般的脸上,洋溢着对时光的感叹和对眼前少年的宠溺。 刘懿缓缓侧身拱手,“学生受教。” 师徒二人不再言语,开始静观战场局势。 古来先锋无怯将,武次、武宁两支东境为数不多的边军,在武次县东南开阔的平地上,终于气势昂扬地短兵相接,双方兵力相同、装备相近、战法相似,剩下的,便是天时地利与人和之博弈。 一阵刺耳兵器相交的吱嘎声,乐泉与牟枭驾驭高头大马短兵相接,两人手中锤矛一触即过,向对方阵中杀去,为方便识别,牟羽令武宁军皆臂裹白布。 乐泉军队一线纯红,牟枭军队一线红白,分别直插对军而入,纯红与红白相和,仿若阴阳太极相交。 牟枭手中霜矛寒星点点,一挑、一拨、一刺,血花在其周围四溅,倒在地上的武次骑兵,命运只有一个,便是被紧跟而来的武宁骑兵乱马踏死。 乐泉手持铜锤大杀四方,接兵之人无不被其一锤砸的虎口震颤、兵器脱手,再补一锤,脑浆迸溅、再无人息,乐泉战袍很快便红白一片。 乐泉、牟枭二人几乎在同一时间内领军穿透对方骑阵,而后,一人领军向左、一人领军向右,各自率军兜了个半弧,重新向对方杀来。 两个回合,两人领军回到本阵,竟是打了个平手。 武次中军大帐再次涌出一尉兵马,将乐泉损失兵力补充妥当。 武宁军阵中,牟羽令旗一挥,牟枭骑阵又复完整满员。 牟枭单手溜过霜矛,用战袍擦干血迹后,俯身挽缰,以拖刀之势缓缓行进,速度由慢至快;乐泉一把抢过将旗,将其绑至身后,笑着舔了舔嘴唇,倒拎着八瓣莲花熟铜锤,向牟枭迎击。 大汉帝国自高祖开国至今已有五百年,从来不缺乏猛将良帅,牟枭、乐泉二人虽仅为中下卸甲境界,可领兵冲阵的本事可不是寻常卸甲武夫可以轻易比拟,二人若千兵在手,便是致物境界的高手,也要先把头留下再走。 一方半卷红旗,一方百战银甲,相互狼牙交错,从辰时末直直杀到了申时初,方才勒马收兵。 薄州辽西、辽东、赤松三郡,与高句丽国直接接壤。东境驻五军,辽西、辽东两郡各二,赤松郡占一,累兵十余万,虎视高句丽,五军虽与帝国北、西、南三处军队同为边军,却不可同论,南骠越、北大秦始终蠢蠢欲动,西域六十一诸国在立场问题上亦始终摇摆不定,随利逐往,边军多少有些战场历练。 至于这东境上的高句丽国,可谓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老实得很。大汉两代帝王奉行“南联骠越、东和高丽、西通西域、北御大秦”之外交国策,高句丽这三面皆环海、西北连两辽,国土面积仅有大汉三郡之地的海滨之国,显得有些悠哉悠哉,超脱于世外,不联姻,亦不站队。 仅以武宁军来说,牟羽六年前上任后,除在上任之初就边军换将事宜同高句丽国驻防军打了个照面,此后再无交涉过往。 这六年里,牟羽手下士兵连高句丽人样貌都未曾见过的并不在少数,训练、种地、养鸡鸭成为武宁军的日常三部曲,许多士卒从入伍到还乡,一直过着农夫般的田园生活,一名老家在辽东郡的千夫长,去年年满返乡时,曾笑称:不过是换了个地方种田罢了。 相比于时常‘收春膘’的武次军,武宁军可谓是仅读过兵书,没上过战场的雏儿,首战能与武次军五五相开,战成平手,实属不易。据武宁军军中校尉回禀,不少士卒回营后呕吐不止,目光迟缓,显然是被血腥战场吓破了胆。 刘懿师徒在两军交战之后,主动找上了苏冉,双方均有一月不见恍若隔世之感。而今百里征程才过半,苏冉来不及互诉经历,立刻拉着刘懿二人便进入中军大帐听事。 中军大帐中铺一大白毯、武次山水图置于中央,再无别物,看来领兵将军牟羽,是一个简朴之人。 此刻,苏冉、牟羽坐于上位,武宁军中军司马、中军监军、中郎将、校尉等千石以上军官依次席地而坐,将军府参军、中郎卫长、校尉司马等五百石以上军官站于各自统领之后,刘懿师徒站于苏冉身侧两丈之地,毫不显眼。 首战,双方各有伤亡,在武宁中军大帐中,中军司马沈倪上报战损为亡一千三百整,伤者近三千,这一数字,听得牟羽及麾下诸将凉气倒吸,武宁军带甲两万四,其中牟枭、杨全、邹全三名中郎将各统兵六千、牟羽直统中军五千、程纲统罗月营一千,不到半日,竟减员十之二三,实在出乎众将意料。 中郎将邹全率先发话,大咧咧道,“娘嘞,本以为武次军无非是一群欺压百姓的地痞流氓,谁知道还挺能打,这他娘的,还碰上硬茬子了。” 牟羽脱袍带甲,只见其肤偏黑、头半白、胡半卷,眉有宇度、额宽颊瘦,端坐于将位,娓娓道来,“未战之时,先料将之贤愚、敌之强弱、兵之众寡、地之险易、粮之虚实。先说将,传言苍水乐氏乃曹魏‘五子良将’乐进后人,乐贰年少便在咱们破虏城平戎听雪台从学,青年在北境色格河杀伐,打起仗来自有一套章法。再说敌,既然皆为东境边军,敌我之兵、所配之装备也算旗鼓相当。再说地,此地地处为三县岔口,一片开阔,且此战不以略地计成败,根本谈不上地利;唯有粮之虚实,倒有些计较。” 众将深以为然。 在兵言兵,牟羽果然是沙场宿将,仅仅通过半日分析,便抓住了乐贰的短板。 牟羽一番沉思,继续说道,“如今正值春季,东境各军所屯粮草辎重已经所剩无几,武次军补给多伫倚朝廷调拨及乞灵帮压榨辽西百姓所得,并未依令屯田、积养肉食,加之军士骄纵,乐贰本人更是目无法纪,本将来时便已料定,此仗必打,且乐贰定会求个速战速决。依吾之前所计,初战便是决战,所以才全军压上,从今日之情形来看,乐贰战前亦做此想,但我们双方都没有必胜把握,所以只能作罢。” “咱们只言兵,不言政。如何平乱而不多造杀戮,接下来的仗,该怎么打,请诸将畅所欲言。本将军洗耳恭听。”牟羽起身站立于武次山水图旁,静默不语。 片刻,一身银甲,与牟羽样貌极像的牟枭率先起身发话,见他英气非凡,朗声道,“父帅,儿以为,敌军劣无粮道,我军粮运不绝,当趁夜完成合围,围而不攻,待敌自溃即可。” “牟朗将,此策稍欠妥当,诸位请看。”老成持重的中郎将杨全接续发话,把诸将的目光引到了山水图前,沉声道,“兵法常讲:十倍于敌人,就包围敌人;一倍于敌人,就进击敌人。据斥候侦报,昨夜武次军探得我军踪迹,连夜以三角之势结营三里,粮草、水源、器械居于角心。我军疾行于此,重型军械未至,以等量兵士围三里之营,环而耗之,无异痴人说梦。” 武宁军风气还算清正,众将并未因为牟枭是牟羽之子便上前迎合,反而各自开始沉思起来,毕竟敢言兵者需慎之又慎,不可有丝毫马虎大意。 “将军,末将以为,牟朗将此计可行,武次军今日公然违抗王令之举,想必皆是那乐贰及麾下军官所决,寻常士卒不可等同视之。善用兵者,避其锐气,击其软肋,我军可一分为六,分于武次军犄角之两侧,相互照应。连夜挖沟壕、设路障,围而困之,只需顶住几次冲锋,待其兵无征战之意、将无进取之心,敌军定会自乱阵脚。”罗月营校尉程纲说道。 “程校尉此言差矣。”中军司马沈倪立即反驳,“此战奉陛下王令,征讨不臣,当以稳健为基,务求全胜,程校尉此计甚险,如果乐贰出其不意,趁我军列阵之时进攻,我军必伤亡惨重。况且,若被一些散兵游勇跑掉,占山为贼,掠杀乡里,后果不堪设想。” 牟羽捏了捏山羊胡,瞥了一眼苏冉,看向高级军官中还未发话的邹全。 “能逃到哪去?还能逃到哪去?”膀大腰圆的邹全发话,“境内为我大汉疆土,若逃入境内岂不是自寻死路?至于这境外,哼哼,俺就不信高句丽国敢收留乐贰。我大汉东境边军的怒火,他一个弹丸之国受得起吗?” “逃出去了就是祸患,诸位细想,从恶多年,绝不可能仅是几名将官私欲之结果,武次军劫掠财物,全军上下必雨露均沾,不然,今日首战武次士卒不可能如此悍不畏死。”杨全立刻讲道,“所谓哀兵必胜,这些士卒自知请降后必受重罚,所以皆奋勇向前,以求打赢后征得陛下特赦,或者另立山头。若强行围营被其小股逃窜,入山成贼、入河成匪,场面更加难以收场,受苦的还是辽西百姓啊。” 趁争辩激烈之机,刘懿悄悄来到苏冉身边,在苏冉耳边低语。 苏冉的表情由惊到喜,他欣然接受刘懿的献策后,朗声呼唤众军官,柔声道,“来来来,起灶用饭,咱们边吃边谈。” 功名万里,斯文一脉,三十年后,当苏冉两鬓斑白、锦马还乡、回望旧事的时候,忍不住感慨:那少年,当真风华正茂!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90章 龙骧猎雀,罗月逞威(中) 暮色渐起,灯火连绵。 趁武宁军众将用饭之际,且道武次军帐。 此时的乐贰,可没有那个心情同麾下众将们欢饮达旦。 乐贰独自坐在帅帐之上,愁眉紧锁,在乐贰族弟、中军监军乐佳汇报完战损后,连同乐贰自己在内的帐内诸将,纷纷吃惊不已,他们万万没有想到,终日养鸭种田、不显山不露水的武宁军,居然有如此强悍战力,竟能让武次军折损了近两尉的将士。 仅从战力来看,两方人马半斤对八两,恐怕谁也无法在短时间内取胜。 现今局面,让本想一战而胜后再上诏书的乐贰头疼且尴尬,打吧,怕不赢,降吧,怕不活,打没底气、降没面子,一时间,他的脸色有些难看,心里憋了一股子怒火。 除了中军大帐门口的烈烈军旗,帅帐内外几乎没什么声响,将官们都在悄悄地看着乐贰,帐内众人皆知,从今晨出兵对攻的那一刻起,这营中诸将便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此刻,他们虽然心里怕的要命,但主心骨还在,是战是降,还需要乐贰给拿个主意。 最不济,也要恳求乐贰放下颜面,恳求京城那位贵人适如其分地说几句好话儿,保全这一干人的性命不是? 突然,乐贰微胖的身体轻轻一抖,手中把玩的两枚核桃被他碾成了碎沫,但见他眼中寒芒大盛,虎视群臣。 众将心中立刻有了计较,这是要打。 乐贰环顾场中,言语激昂,“兄弟们,就兵而言,今日平局,非我等无能,实为敌军行诡诈之术,突然袭击,我军始料未及、连夜备战、兵疲将困所致,若可喘息调整片刻,定能攻克乃还,大获全胜。你们要知道,胜者的筹码,远远要比战败后的筹码,多得多!” 武次军的组成,有一部分是乐贰就任时带来的乐氏族人,这些人对乐贰忠心耿耿,还有一部分便是宋老三、卫觊这般招募之人,这些人追随乐贰,无非是追名逐利,忠诚度并不高,乐贰也并没有把他们当成真正的心腹,所以他才会对宋老三这等军中大将,说杀就杀。 在听完乐贰慷慨激昂的言语后,乐氏一族的将官们立刻群起呼应,而将军府参军李琪凤、中郎将卫觊等人,则陷入了沉默,他们并不想为这么一场不知道输赢的战争,豁出性命。 就在这时,乐泉眼中寒光乍现,他手提铜锤,瞪向李琪凤众人,其余的乐氏将官们,也刀兵齐出,看来今日李琪凤等人要被赶鸭子上架喽。 无奈之下,外姓将官只能齐声拥戴。 乐贰威严点头,起身环视一周,指向沙盘地图,脸上刀疤正起伏颤抖,道,“牟羽若围困我军,我便分而化之;若诱降我军,我便散财拢之;若强攻我军,我便守而击之。然,此非胜局之法,本将以为,若想胜且赢,就兵,当摆脱粮草辎重不足之困局,争取速战;就政,当立即修书一封禀呈天子老儿,信中有三意,其一状告苏、牟二人蒙蔽圣听、诬陷忠良,其二说明奋起抵抗实属无奈,其三威逼皇帝撤回诏命,不然,我等定鱼死网破后入高句丽国,乘船投奔大秦。” 众将面面相觑,前两点倒是无可厚非,第三点实属有些狂妄,众将心知肚明,以大汉军制,仅凭一军之力根本翻不起大浪,他们之所以应和乐贰开战之举措,其一为多年骄纵、性格使然,其二为拿人钱财、报人恩情,其三则仰仗他那位天家贵人和乐氏一族在苍水的庞大势力支撑,想凭一胜仗使皇帝老儿知难而退,换得脱罪之身、保全功名财富,甚至谋取更多利益。 可若牺牲太多,事情闹大,难免那皇帝老儿骑虎难下后六亲不认,将众人彻底抹杀,这种担忧,随着与武次军的第一次交锋,愈演愈烈。 就在营帐内的武次众将思索对策时,帐外突然喊声大作,令兵入帐急报:位于东北角的吉恩一部,被不明骑军劫营,来报之际,骑军已跨过壕沟、推平土坝、踏破拒马,吉恩一部赖以屏障的,仅剩不到两尺高的木围栏。 不待乐贰发令,吉恩中郎将卫觊当即健步出大帐,提剑奔向本部。 乐贰见状,急令中军监军乐佳率中军长戈兵前往协助,以求稳住阵脚,另派将军府参军李琪凤探明虚实,以求应敌之法。 武次大帐诸将见此状皆惊,一名校尉踌躇片刻,附身说道,“将军,据令兵描述,劫营骑军铁马、红袍、铁枪、精甲,显然是重甲铁骑无疑,纵观东境五军,皆无此等烧钱的玩意儿,恐陛下除武宁军外,还另调了他军队前来。若当真如此,将军还需早做打算啊。” 乐贰双眉一挑,虎目圆瞪,冷笑道,“哦?你想如何打算?” 那校尉深知乐贰秉性,却还是哆哆嗦嗦的回答,“请,请降。” 寒刀出鞘,人头落地,乐贰一脚将那颗校尉的人头踢的老远,“呸”了一声,“你居然叫他陛下?真是一条养不熟的狗。” 众将士静若寒暄,对‘请降’二字再不敢提。 距离乐贰中军几里处,在一座临时搭建的巨大角楼上,武宁将军牟羽,同辽西郡守苏冉并排站于最前,牟羽身后,站沈倪、牟枭、杨全、邹全、程纲五员军中爱将,苏冉身后站着匆忙赶来的武次县长李云、辽西郡记事掾王开、辽西郡郡卫长苏道云、死士辰和少年刘懿。 所有人都在屏气凝神,看着远方一线军马疾驰。 刘懿未及成人身高,苏冉很自然的将其拉到身前,双手按在刘懿并不健硕的肩上,轻声道,“孩子,好好看看你下的棋。将来如果你能以天下为棋盘,希望你也能下的如此精彩。” 画面由远及近,武次军由中军及三部校尉组成,为了有效防止敌军进攻,保护我方粮草器械,乐贰将麾下三名校尉以三角之势分布在中军周围,吉恩中郎将卫觊所在的吉恩一部,正对武宁军前阵,首当其冲成为武宁军进攻的主要目标。 吉恩军营外的两尺木栏,对于配清一色大宛白马的重甲铁骑,无非是勒缰一跃的事儿。 此刻的吉恩军营外阵前,为首一员大将手持精钢羽铩,率先踏马而来,抗旗兵紧随而至,旗上‘龙骧’二字遒劲有力,威风凛凛,尾随为首将军的士兵个个熊虎精壮,熟悉大汉军制的将官士卒都知道,眼前这只骑军,乃是大汉十二内卫之首,龙骧卫。 龙骧卫,乃现帝刘彦建立的大汉十二内卫之首,属于重甲骑兵,龙骧卫极为擅长冲阵,人皆白身无背景,对刘彦忠心耿耿。龙骧卫内设龙骧中郎将一人,龙骧校尉四人,侍中八人,常备一万四千人左右。 龙骧卫的骑卒们人人身配铁衣、铁面、铁盔、铁枪、白马、红袍,可谓武装到了牙齿。龙骧卫合击技龙骑阵精绝天下,凭借强大战力,龙骧卫被天下人尊为‘人间第一骑军’,曾任锋州疆宁郡郡守,后被百里氏屠族的常怡曾作诗赞曰:银枪跨白马,电掣如流星。寒枪煞敌勇,龙骧铁骨铮。 在这个天下沸腾的年代,天子刘彦能够调动的兵马捉襟见肘,能从龙骧卫中分出两千随苏冉讨逆,已是殊为不易了。 那边,在卫觊的调度下,吉恩步兵正密密麻麻结成戈盾阵。 在吉恩中郎将卫觊看来,双方仅不到五十步距离,纵然龙骧卫装备精良,然仅五十步距离完全不够重骑起冲,重骑兵强力冲阵的优势反而成为了劣势,骑兵没了速度,那就是蛤蟆没了腿儿,没法蹦跶啦! 到时,只需要找准时机,戈钩马腿,待人落地后直接乱刀砍死,便算齐活儿! 但在寻常士卒眼中,事儿可不是这么个事儿,看着对面儿一跃而入,除了人和马的眼睛外,发肤无一露出的龙骧铁骑,他们多多少少有些未战先怯之意。 这高人、大马、精甲,且不说手中铁枪可轻易穿透他们自己穿的这身儿轻甲,就是被冲过来的大马轻撞一下,也是够受得了。撞的好,掉层皮,撞的不好,也是掉层皮啊! 见己方阵势已经列好,龙骧卫为首大将两眼透出精光,轻提精钢羽铩,一声“火起”。两千龙骧卫骑卒同声闷哼,除了第一排龙骧骑兵原地未动,其他所有骑兵同时将左手摸到左腰间悬挂的三枚小瓶,取出最右一枚打开,而后两两配合,涂在对方枪尖上后,两枚枪尖儿相互轻轻一划,精铁枪头瞬间起火,被火苗包裹,原来,瓶中之物乃特制火油是也。 为首大将熊臂高举精钢羽铩,又复落下,一声‘冲锋’从他口中传出,随后,他率先勒马垂铩前冲,千马千人心领神会,两千龙骧骑兵寂静无声、同时而动,马齐步、人齐姿,如一片红云,向吉恩部列好的戈盾阵压去。 正如卫觊预料,龙骧卫两千骑卒骑行十步,行军速度仍然不快。可突然,枪尖燃火的兵士将枪头前探,轻轻贴到前方袍泽包裹铁皮的马臀之上,马儿吃痛而不惊,可见此举并未龙骧卫临阵幻想,而是经过数次操练。 仅仅两息,马儿骤然提速,保持着整齐的阵型,如狂风卷巨浪般掩杀而来。 好一个银枪跨白马、电掣如流星! 此时的卫觊,则没有心情去赞叹或者欣赏,他被眼前这一幕惊得无言以对,连发号施令等职责所在之事,都被抛在了脑后。 原来,骑兵还可以这么玩啊! 龙骧卫火枪烈马、风驰电掣,瞬间便撞在武次军盾兵密密麻麻的大盾上,武次军盾兵们无一例外,皆被撞得倒飞而去,骨折声、惨叫声、踩踏声、喊杀声,在这一瞬间此起彼伏。 穿插在吉恩部盾兵中的戈兵,连龙骧卫的马腿都没能见到,便被刚猛有力的骑军踩踏而死。 偶有擦边儿前来试图钩马腿的吉恩戈兵,亦被马术娴熟的龙骧骑卒一枪一个,刺的倒飞数丈,落地成泥。 间中或有抵抗之兵,然以平白肉身之躯,哪里顶得过奔腾之势已起的重骑铁马,龙骧所过之处,地上肉泥一片,有些士兵连刀都没来得及拔出,便驾鹤西去了。 粘了火油的士兵骇遽失措,急忙扑火,点点火油虽不伤人,但更增乱象,龙骧卫长驱直入,气贯长虹,卫觊精心布置的防线,竟在瞬间便告毁于一旦。 破了戈盾阵,龙骧骑军立刻一分为四,在吉恩营中穿插游猎,收割人头,他们仿若往常武次军‘收春膘’一般悠闲自在,回想武次军在辽西郡作威作福了十几年,小辄杀人,大辄屠村,今日被龙骧卫杀了个落花流水,当真大快人心。 拔剑者必死于剑下,当是此理。 卫觊站在不远处角楼上,刚刚缓神儿,他急呼令旗兵发令转换战法,以什为单位、以营帐为‘壁垒’,与龙骧卫打起了‘巷战’。 龙骧领军大将带领一支骑军,直奔吉恩部中军大帐,但见前方吉恩绣旗影里、一将飞出,那名武将身如巨塔、肌肉隆起,手持一枚超大盾牌,依仗武力,徒步与冲势已减的龙骧领军大将对冲,及近,持盾武将猛然一跳,身跃半空,举盾便向龙骧领军大将砸去。 龙骧领军熊臂前刺,对上那连人带盾齐砸而来的校尉,兵器交接刹那,龙骧领军大将手中羽铩微弯,一声低哼,胯下坐骑被‘巨塔’校尉以重力压倒,龙骧领军大将脚踏连环,侧了个身,翻滚离开,来自武次军的这名‘巨塔’校尉连人带盾砸在倒地的坐骑上,将马头砸了个稀碎。 龙骧领军大将见状,怒不可遏,“贼子安敢毁我爱驹。” 随后,他双臂齐握羽铩,学着这名‘巨塔’校尉,纵身一跳,向‘巨塔’校尉砸来,‘巨塔’校尉身形笨重,根本来不及闪躲,只得提盾硬抗,龙骧领军大将熊臂绵绵发力,持续不断地向‘巨塔’校尉头顶的大盾猛砸,攻守顿时转换。 这一铩砸下又一铩,二十余铩后,盾牌被瓷瓷实实地砸到了土里,盾牌之下已无声息,‘巨塔’显然被砸成了一滩肉泥。好家伙!龙骧领军不单杀人,连‘墓’都给这‘巨塔’校尉挖的叫一个妥妥当当。 由近瞧远,站在角楼观战的武宁军诸人,见龙骧卫不到三刻,便将一倍于己的一部兵马打的落花流水,皆惊于其将骁勇、其兵善战,特别是见那龙骧校尉魏开华拔山扛鼎之手段,更是令人连连叹服。 武次军的节节败退,让武次县县长李云激动得很,他直言赞道,“这龙镶校尉魏开华之勇武,不亚于百年前的常山赵子龙啊!” 武宁军中军司马,沈倪,为人耿直,与李云为同乡,较为熟识。 听到李云称赞以后,沈倪大咧咧接话说道,“李大人,仅从境界来说,一百多年前,我大汉五虎上将均为御术境界的顶尖武将,领军和单挑皆是上佳,野史记载,子龙将军曾手持龙胆亮银枪,单枪单骑七进七出于曹营,杀得战将五十余人而走,民间传说,一吕二赵三典韦,赵云将军距离上巅通玄之境仅差一线,乃当世神将。咱们这位推碑境界的龙骧校尉,想要和子龙将军比肩,还差得远呢!” 李云尴尬笑笑,不再说话。沈倪也察觉到此话说的场合不对,便不再开口。 程纲为避免场面尴尬,出来打圆场,“哈哈,不过,魏将军贵在年轻,魏将军同我们武宁军的牟中郎一样,都是少年英豪,加以历练,定是成就无限啊。” 少年刘懿并未注意到这些官场上的相互恭维,他洞察局势,见龙骧卫已经把吉恩部杀得屁滚尿流,便转身向苏冉拱手禀报,“大人,草民看时机已到,第二计可行了!” 大大咧咧的邹全上前笑着问道,“你这小子是何人啊?怎敢轻言兵政?” 这小子能站在苏冉身旁,同苏冉的关系定然匪浅,不然,邹全早就上脚踢他了! “邹校尉,今日全盘之计,是这孩子想的,方才饭间,本官仅是代为转达!”苏冉举着精瘦的胳膊拍了拍刘懿肩膀,毫无卑陬之色。 啊?诸人目瞪口呆,唯有死士辰浅浅一笑。 刘难断的儿子,纵然年纪再小,怎会是窝囊之辈! 场面回转,就在两千龙骧卫与吉恩一部‘激战正酣’之时,武次其余两部突现怪象,只见空中密密麻麻的箭雨向两部营帐落下,但箭雨落地,却未伤及一人,两部所辖士卒从地上捡起射来之箭,定睛一看,但见羽箭无镞,箭身缠着白布,每条白布上均写着“今夜劫营,臂缠白布者,视为兄弟,免罪”,有些白布上面甚至字迹未干,看来是临时准备。 战胜之法,攻心为上,这‘羽箭劝降’便是刘懿为苏冉出的第二条计策,而第一条计谋,便是建议苏冉派遣龙骧卫先攻下武次军一部,用以威慑瓦解敌军军心,让第二条计谋能够更加顺利的实施,而这条计谋实施以后,武宁军便要上主菜了。 此时,围在武次军营外的武宁士兵们,一起高喊白布上的内容,声势浩大,一时间搞得武次军将士们人心惶惶,有些士兵,偷偷地把白布藏在袖中,等待晚上武宁军攻营时,改弦易辙。 箭雨的落下仿若信号,龙镶校尉魏开华羽铩一举,高声“天子调三军缉拿祸乱元凶,尔等切勿迷茫,明晨进攻之前,臂缠白布出降者,免罪,手持长刀负隅顽抗者,杀。” 兵从将令,不一会儿,在魏开华的带领下,龙骧卫合兵一处,齐齐重复魏开华之言语,整个吉恩一部皆无战心,他们呆立原地,眼睁睁看着龙骧骑军携带袍泽尸体,缓缓撤出吉恩大营。 角楼上,卫觊亲自挥舞令旗指挥追击,但从令者无几。精疲力竭的卫觊摊在角楼栏杆旁,低声叹息了一句,“人不能太贪心啊,否则名和利,都保不住啊!” 随后,卫觊向龙骧卫撤退之处大喊,“来将可留姓名?” 魏开华坐在抢夺而来的马上一声咆哮,“我是你父亲啊!哈哈!哈哈哈!” 龙骧卫顿时士气大增,个个挺胸抬头,纵马而去。 《汉史》记:公元341年,汉历五月十六,龙骧校尉魏开华承天子之诏、逞熊虎之威,冲如横沙、势如浪涌,破敌于鼓掌之间。此后,东境五军皆赞龙骧卫之盛勇,莫不敢服。 此消彼长,此刻的武次军,从上到下都弥漫着悲观和懈怠情绪,吉恩一部六千人损失过半,卫觊麾下两名校尉葬身龙骧卫马下,吉恩一部已经彻底失去了战斗力;乐贰原定‘防守反击’的美好愿景被龙骧卫硬生生打碎,他慌忙召集校尉以上军官议事。 更多的士兵开始将白布条偷偷藏在怀中,将一应财物打点妥当,就等着投降了。 对于毫无战意、毫无信仰、毫无民心之军队,遇强则降是不可避免的悲剧,纵观古今,从未有一朝能以无道胜有道之兵,此为前世之戒也! 已见乐贰无胜术,天军少年有良谋。 欲知其计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91章 龙骧猎雀,罗月逞威(下) 晚春之东北,白露为霜,草木初出,月也朗孤、天也寒荒、气也肃杀。 今夜,冰冷的天气和冰冷的战场相得益彰,残尸断臂,映衬得这片土地好似人间地狱。 既知事态失控,不到一个时辰,武次大帐诸人在一番计较后,乐贰终于决定坚守不出。 同时,他立刻派遣能言善语的军中特使,前往长安请求皇叔孙乾帮助,并且携家信一封致于其姐乐瑶(刘乾夫人),请帮忙重金打点长安贵人,也顺路在她那位姐夫耳边吹吹风,力求保住官位,再其次,保住命。 他相信,只要武次军众志成城,一定可以等到天子的赦免诏书。 乐贰不知道的是,他派出的所有特使,都被斥虎帮的杀手暗中解决了。 官家路远,健马难蹄,何况天兵着急索命兮? 不到一个时辰,屯驻在西北角的武次执牛一部帐外,出现了些许异样,一群身着土衣、臂环白布、头戴枯草、口衔短匕的精兵,正在黄土地上缓缓向执牛部营门蠕动,其中一人,赫然是武宁校尉程纲,不难猜测,此为被现帝刘彦赐予‘罗月’称号的武宁军罗月营将士。 “罗网可捕月,千骑不惊蝉”,待程纲率领军士及近执牛部外栏时,他们还没有被察觉,罗月营隐蔽踪迹的手段,可见一斑。 依少年刘懿为苏冉所谋之计策,此番平乱,当断敌先机、速战速决,以武宁之兵围之、以龙骧之勇击而劝之、以罗月之冷厉威而慑之,通过这三板斧,将无奈从恶、有心投降的士兵一一筛选,剩下的冥顽不灵之徒,苏冉可自行处之。 程纲此来本意为:等待武次士兵出营如厕,将如厕之士兵替换为己方士兵,潜入营门解决掉执牛部营门、角楼、暗哨三处士兵后,再与准备第二次进攻吉恩一部的龙骧卫和带兵袭扰武次中军大帐的牟枭相互策应,以迅雷之势分散各处,烧粮草、制混乱、诛首恶,将愿降之人带出武次军,剩下的便格杀勿论了! 程纲在营外趴了近两刻,仍未见有小解大厕之人,他有些按捺不住,心里暗骂了一句,“这帮孙子,还挺能憋屎憋尿!” 稍顷,执牛部大营内已经灯火寥寥,眼见约定进攻的酉时三刻已到,程纲决定不再等待,立即行动。 随后,程纲手肘轻碰趴于右手边的传令兵,右手中、食两指并拢伸出,又复分开,分开两指回勾后,五指全部伸出,而后握拳,传令兵对程纲暗语心领神会,向程纲点了点头,缓缓向后方爬去。 不一会儿,执牛营门两侧各二十丈的阴影处,传来微乎其微的低声闷哼,执牛一部安排在营门暗处的暗哨,便被罗月营悄无声息地端掉。 喘息之间,右侧有两名换装成执牛部士兵的罗月营卫士走出,一人边走边骂,“他奶奶滴,小解还蹭到手上了,真他娘晦气。” 另一人紧跟说道,“谁说不是呢,老子提完裤子还他娘摔了一跤。” 正在角楼上执勤的执牛部甲士,见到两个倒霉鬼,原本阴郁的心情一下子舒爽了起来,哈哈一笑喊道,“我说兄弟,尿一泡是一泡吧,武宁军来势汹汹,咱们不知啥时候人头都没了。兄弟我这站了快两个时辰,尿早就憋的足足的了,也没办法不是?俺走了也没人替换,要是真被孙中郎看见俺开小差,兄弟我这辈子都不用尿喽。” 小解蹭到手上的罗月营卫士,踢了摔了跤的那位一脚,嘻嘻哈哈地对角楼上的士兵说道,“哎呀,你早说呀兄弟,快快快,你去替人家一下。” “你咋不去?”摔了跤的甲士虽然心不甘情不愿,但还是爬上角楼,将角楼执勤卫士的长矛接了过来。 执勤卫士慢慢悠悠爬下来后,还未等向两人道谢,小解蹭到手上的罗月营卫兵上前一个侧摔便将其放到,一个炮拳正中砸下,顿时将其砸晕了过去。 与此同时,左侧阴影中突然快步流星冲出两名身着土衣的罗月营士兵,与小解蹭到手上的士兵一道,将四名正在惊骇之中的营门守卫放倒。 到此,执牛一部营门、角楼、暗哨九名士兵被全部解决。这时,整个执牛部大营中,仍是一片寂寥。 角楼上的那名摔了跤的甲士爬了下来,与小解蹭手的那位脱下轻甲,露出土色衣衫,轻声学了一嘴鸟叫,程纲立刻率领罗月将士呜呜泱泱地涌出,悄声潜入执牛军营。 大汉军帐除千石以上军官外,皆为四阿式顶长方形幄帐,普通士卒四人一居,设计普遍单帐低小、纵横短窄,沿用多年而未改其制,原因有二,一为节省军资,二为方便携带,毕竟从军打仗不是沿途赏乐,要以实用为主。 罗月营士兵们低身穿行在鼾声渐起的军营,偶尔遇到三三五五的零星夜巡卫兵,被己方卫士轻易敲晕打倒,一路上毫无阻碍,程纲顿有一种‘平生肝胆无处放,惟愿一战到天明’之感! 自从在十几年前辽西剿匪,程纲所部被陛下赐名‘罗月’后,辽西从此进入一个平缓发展的阶段,寒月再也没有映照过罗月营的快刀,鞘中的利刃只能用来砍瓜切菜,着实寂寞呢。 将军总渴望沙场建功,总渴望如今日之龙骧一般,抚剑倚风平江涛,若再不痛痛快快的战一场,恐怕百年之后自己也仅是一个墓碑有名之人喽! 想到这儿,程纲唤上两什军士,悄悄向执牛部中军大帐摸去,他打算生擒执牛部主将。 及近,程纲只见帐前摆一桌、桌前坐一人、桌上置一酒、酒前横一剑,桌前之人看到程纲带兵缓缓靠近,缓缓起酒,一饮而尽,满脸悠哉悠哉。 “你是何人?” 程纲已经七七八八,却还是大声问道,能在这里静候自己,只能说明一点,己方军士在其眼中已经暴露,再没必要遮遮掩掩。 那年轻人十分冷静,缓缓言明,“执牛中郎将,孙荟。” 程纲复问,“候于此,所为何?” 孙荟嘿嘿一笑,将手伸入怀中,程纲急做防守之姿。 “都说这罗月营‘隐行千里不惊蝉’,在本中郎看来,也不过如此吧!”孙荟自怀中掏出一白布,缠于臂上,眼神略带嘲讽,“我等,请降!” 当孙芸手臂缠上白布的那一刻,罗月营今夜的任务,结束了! 程纲傻傻地站在原地,这,这就结束了? 不,还没结束! 那是什么眼神?蔑视?讥讽?嘲笑?无畏? 罗月营得号至今,还没人敢以此等姿态怀疑贬低过罗月营的能力,孙芸的眼神在程纲眼中,简直是奇耻大辱,比杀了他还难受! 俄顷,邹全带领本部兵马鱼贯而入,将执牛一部卸甲解兵押回,据孙荟交代:执牛部大多数官兵,都没有参与过劫掠百姓、收受乞灵帮钱财诸事,基本上能够做到将守法、兵守纪。这也使得执牛部经常被乐贰穿小鞋,缺粮少衣之事时有发生,这些年多亏了孙荟家中根基强硬,孙荟才得以免遭杀身之祸。 程纲才不管孙荟过的如何,在追问之下得知:执牛部中,乐贰的追随者已经逃往距此东南半里、位于三角中心的粮草装备要地。 一个大胆的想法涌上程纲心头,他急忙与邹全商议,两人达成一致后,立即差遣令兵禀报牟羽,请求延缓龙骧卫及牟枭的进攻时间。 得到牟羽准肯后,程纲召来手下百夫长、监军及参军,划地为帐,对这一十二人激昂慷慨地说,“弟兄们,天下没有不死的英雄,也没有不老的战马,我们都躲不过尘归黄土,但若能卷记往事、碑石功名,岂不快哉?如今乐贰性格残忍、凶国害民、搜刮财物,天子降诏讨逆,正是我等扬麾奋戟、扫荡敌贼之良机。大丈夫何不乘千里快哉风、挥剑虏功勋?功成,则名留青史,不成,则以身报国!” 试问谁受得了这一番慷慨陈词?一干人纷纷拱手回言:我等愿效死命! 程纲大袖一舞,“好!随我偷袭敌军!” 盏茶之间,程纲便已经部署完毕,又过盏茶,一千罗月营将士身着轻甲、左手钩镶、右手短匕、不点明火,个个沉肩坠肘,向武次屯粮之地疾驰而去。 程纲泡在罗月营的最前方,他一边跑,一边咬牙切齿地想道:孙荟,今日便叫你瞧瞧,得了赐号的营甲,从来都没有水货! 执牛一部因孙荟主动请降,并没有造成大的动静,在接收完执牛一部逃兵后,武次屯粮守军亦未敢进行贸然探查。 半里急行对于以奔袭著称的罗月将士,仅在几十个呼吸之间便到,角楼之上,察觉到异样的武次士兵不待呼喊询问,便被飞掷而来的短匕刺中喉咙,跌落于地,死状凄惨。 在这里的既然都是不降之兵,那便都去死吧! 今夜,我程纲要用你们这帮走狗的鲜血,重现我罗月营的荣耀。 角楼士兵这一落地不打紧,以车围营的屯粮驻军被全部惊动,负责镇守于此的武次中军监军乐佳长剑出鞘,向前一挥,大吼道,“杀!” 密密麻麻的刀枪剑戟,齐齐向结锥形阵于车营外的罗月营将士挥舞而来,罗月将士们队形稳健,迅速接敌,剑影刀光,一时间杀气弥漫。 程纲自做阵锥,率先与武次守军接兵。只见程纲身体微弯,左手钩镶斜上顶,将来攻之兵的攻势抵于镶外,右手低出直入,匕首精准的刺入那人腹中, 程纲将匕首一转,向右一划,那人便被开膛破肚,肠肚流下,倒地哀嚎,眼看是活不长久,怀中亦掉出了不少明晃晃的金银。 见那士兵倒地,程纲便也不再理会,直接一个翻转,将匕首刺入补位而来的武次士兵眼中后,短匕一滑,斜插右侧武次士兵脖颈,速度之快,刀出不见血,眨眼便诛人。 罗月营前排将士的杀人之法,与程纲无二,皆是趁敌匆忙进攻,防守之后找其软肋、寻其短处,刺眼、插颈、捅肚、割腕,使敌丧失战力后既走。除前排士兵左手配钩镶,其余罗月将士均双手配双匕,微微贴在前方袍泽身后,己方一名袍泽倒下,另一名立刻补位,前方袍泽伤敌,他们则立即补刀。 一边倒的战局,出乎武次军所有人的意料,武次士兵的命,如割草一般被迅速收走,一向专横霸道的武次将士怎地也不会想到,收了这么多年的春膘,到最后却被人收走了卿卿性命。 这边越战越勇,那边越打越怯,不到半盏茶,程纲已经率领甲士杀至车营门前,罗月所过之地,红白一片,红为血、肠、胆,白为珠、玉、刀,此间仿若修罗地狱,看的人连连作呕。 胆子大的武次士兵已经永远躺在了地上,胆子小的武次士兵握刀的手已经狠劲儿颤抖。武次中军监军乐佳没有料到,东境居然还有这般强悍的一只虎狼之师,但毕竟从军多年,年少时跟着乐贰也见了不少世面,见此场景,他立即发令,“退回车阵,坚守不出。” 另一面,派传令兵急报乐贰,请求援军或对策。 听到坚守命令,武次士兵仿若听到天籁之音,一股脑全部躲在车后,该立盾的立盾、该起箭的起箭,总之,再不想与这群恶狼短兵相接肉搏。 程纲见状,举匕站定,厉声而言曰,“如不顺者皆戮之!” 身后甲士全部浑身染血,跟随程纲大喊,大有“杀身此营里,委刃夺时阴”的凶势,程纲撕碎身上轻甲,露出粗壮腰线,一声咆哮,“杀!” 决战之时,到了! 纵观今日之战,龙骧威猛、罗月狠辣。龙骧煞了敌威,罗月寒了贼胆,达到了刘懿为苏冉谋划的“慑敌心魄,收拢良兵,疾如雷电”的既定目标,剩下便是苏冉定下的“斩尽恶人、一个不留”了。 此刻,东北龙骧、正南牟枭以程纲喊号为令,对吉恩一部、乐贰中军分别发起了猛烈进攻,一时间,在这方圆三里的营地上,气雄刀密、月隐水寒。 市井传言,此战后不久,武次县长李云醉酒时曾对手下小吏赞叹曰,“宁罪龙骧,莫惹罗月。” 莫论真假,这八个字在辽西大地上,流传了整整一甲子! 角楼上,苏冉的激动之情溢于言表,看着远处己方军队点点星火渐渐连成一片,他差点泪落衣衫,情不自禁间,他仰天长叹道,“陛下,臣也算是不负圣意啦!” 苏冉正在感叹之际,站在一旁的刘懿轻轻扯了扯苏冉的袖子,虚心问道,“苏大人,小民有一事不懂,从陈胜、吴广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到绿林、赤眉揭竿而起、斩木为兵,再到张角、张宝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历来能动摇国运之人,皆为天下百姓,这世族,真的有那么大力量吗?” “你懂个屁!”苏冉轻轻拍了拍刘懿的脑袋,随后拄在角楼栏杆上,遥望远处,喃喃自语,“这世族,原本也是百姓啊!”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92章 身死财灭,人死恨消 正所谓贪如火,不遏则燎原。欲如水,不遏则滔天。 今日,乐贰及武次部分军士,得此身死财灭的下场,全因贪欲所致。 此时的乐贰军营东北方向,卫觊正在全力整肃防务。他所在的吉恩一部,在一个月内两度换将,月前又被乐贰屠了一次,本就军心不稳,几个时辰前龙骧卫的凌厉攻势,更是使其军兵士气跌到了最低谷。 不过,这并不影响卫觊的心气儿,在他看来,只要己方防御得当,成功守住敌军前几轮进攻,双方必然进入相持阶段,只要进入相持阶段,他们便有等到皇帝赦免诏书的几率。 可当这位吉恩中郎将卫觊,刚刚派人修补好被冲毁的营帐和营栏,龙骧校尉魏开华手中的精钢羽铩,便再一次砸开了吉恩部的营门。 看着龙骧重骑如钢铁洪流般缓缓涌入,己方士兵大半投诚,卫觊颓然跌坐在地,他惨然一笑,轻轻抚了抚手中长剑,眼神竟带了些许温柔,“乐将军啊!多年前你救了我一命,我陪你作恶这么多年,人情也算还了,今日,索性便把剩下的命都还了吧!” 随后,卫觊提剑,剑与颈相交,这位任职不到一个月的吉恩中郎将,走了! 都说人生匆匆忙忙,不过为了碎银几两,可几两碎银终是换不来一生的坦坦荡荡和安然无恙,岁月无情,我等,有情既好! 主将已死,在虎视眈眈的龙骧骑军面前,吉恩一部负隅顽抗的士兵们,终是放下兵戈,降了! 武宁中军司马沈倪接收完降兵后,魏开华羽铩一挥,大声喝道,“传我军令,保持队形,全速冲往武次中军,不降则杀!” 武次军中央屯粮地,凌厉凶猛的罗月将士,已经将两倍于己的屯驻军士杀得马不及鞍、人不及甲,他们四散奔走、落荒而逃。 负责指挥此间军马的武次军中军监军乐佳,在一干死党的舍命护送下,向南逃往乐贰所在的中军。 未逃乱窜者,皆跪地请降。 程纲持匕而立,望着己方收纳降卒的方向,狠狠地呸了一口痰,仰天大呼了一声‘痛快’,旋即下令,“全营南攻,活捉乐贰,诛平乱兵!” 五行无常胜,四时无常位,日有短长,月有死生,人亦如此。 被乐贰视为钢铁壁垒的三角阵,吉恩、执牛两部败降,粮草军械被毁,眨眼便仅剩武次中军这一点儿了。 此刻,乐贰独坐中军大帐,四方大脸上面无表情,极不对称的单眉轻轻舒展,一团肥肉臃肿的堆在肚囊上,此刻的他,反倒显得有些滑稽可爱。 他拿着一壶酒,听着帐外喊杀震天,这种震天的喊杀声愈演愈烈,自己听得愈发清晰。 乐贰突然想起,上一次听到两军交战的喊杀声,还是在二十多年前,上一次,他还是那个心怀功名、百战不殆的勇士,上一次,他还想着成就一番事业,光宗耀祖,匡扶天下。 杯酒入喉,旧事涌现,他想起那一年锦衣大马入武次,那是他人生中最风光的一天;他想起那一年结对入城找快乐,那是他人生中最舒爽的一天;他想起那一年姐夫刘乾管家索钱财,那是他人生中最无奈的一天;他想起金昭入营送金银,那是他最纠结的一天。 后来,便没有了后来,也再没有了当初那个锦衣怒马的少年! 想着想着,一股轻风吹过,空旷的中军大帐内,由一个人变成了两个人。 帐内盏鎏金铜鹿灯光照所不能及之地,一个清瘦人影飘于角落,不见容貌,只听来人低声说道,“老伙计,沧州剿匪,一别多年,今日,特来送你一程!” “哼,我还以为是谁呢,当年还活着的兄弟,就数你塞北黎逍遥自在。”乐贰嘴一嘟,憨声道,“不过话说回来,我到底该叫你什么?青河猛虎?长水中郎将?还是斥虎帮帮主?你呀,是真能折腾。” 来的正是如今名啸江湖的斥虎帮帮主,塞北黎。 “皆是天家梦里人,你想叫啥都可以!”塞北黎一声短叹,“若可以,还是叫我一声老黎吧!这么多年,你作威作福,也算值了!论潇洒,论富贵,我不如你。” “你若不来,外面这群牛马之辈,我或可应付。哎,你来了,我真该走了!”乐贰摸了摸脸上刀疤,轻轻地问,“是你派人杀的金昭?” 塞北黎斩钉截铁,“是!” 乐贰喃喃自语,“杀得真好!” 塞北黎站姿笔挺,语重心长对乐贰说道,“兄弟,你可知道,当年陛下为何要派你来东境?” 乐贰猛灌了一口酒,轻轻摇头。 塞北黎一声长叹,“陛下早就有心推动江山一统,根除世族之患。但当年京畿大乱后,陛下实力有限、有心无力,无法依靠武力征服势大力强的地方世族。所以,他便遴选人才,让这些人到地方就任,等待时机。” 乐贰努了努嘴,还是没有说话。 塞北黎顿了一顿,继续说道,“兄弟,你和我,都是陛下精挑细选的人才。陛下排我远遁江湖,做他的眼睛。而把你和牟羽派到了东境,难道,你就没有想过为什么嘛?” 乐贰眼神迷离,脱口而出,“太白、武次、武宁、襄平、侯城,统称东境五军,五军之中,太白将军莫惊春忠于陛下,襄平、侯城两军在刘瀚、刘沁两位皇亲贵胄手中,已经渐有自立之势,陛下当时派遣我和牟羽赴任武次、武宁两军将军,想必有牵制刘瀚和刘沁的意思吧!” 塞北黎波澜不惊,“你还不笨!可当时你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关系呢?” 乐贰长叹一声,“人间呐,哪里有回头路可走呢?” 营外的喊杀声,愈发接近,塞北黎在暗影中微微瞥了乐贰一眼,说道,“我有一壶酒,今夜敬故人。老伙计,来世再见。” 一壶酒凌空飘到乐贰面前那盏鎏金铜鹿灯下,又是一股轻风,塞北黎御风而走,帐内又复乐贰一人。 “来世?呵呵,如能选,来世让我做一头猪吧!吃完就睡,也挺好。” 乐贰举起桌上那壶毒酒,利落地一饮而尽,随后,他看向窗外,有一丝不舍,也有一丝顿悟。 锁金甲、执雕戈,记当日,辕门初立,志气凌云精神秀。 山重绿、马过峰,谁倚杖,穷追不悔,忧愁风雨归故尘。 这位前半生凌云壮志、后半生穷凶极恶的武次将军乐贰,缓缓地闭上了眼,没怎么遭罪! 二十八年后,明州南川郡隐士神人龚壮著《大汉风云谱》,评曰:乐贰少时英武有志、弓马娴熟、精通战阵,后受累家世、乐于放纵,遂许身名利,凶残强暴、贪图无度,终至身死。怜而惜哉!思而戒哉! 主将饮恨西北,武次军营中,已经大乱。 有人如孙芸一般临阵投降,有人如乐贰一般甘心赴死,当然,也有不甘心的! 与牟枭纠缠在一起的乐泉听到部下奏报乐贰死讯后,一声悲呼,铜锤猛挥,将牟枭暂时迫退,便调马而走。 他左突右挡,在乱军之中寻到中军监军乐佳、参军李琪凤、司卫长乐开等一干重要将领,经过短暂交头接耳,他们决定东进高句丽国,投诚! 说时慢那时快,在达成一致意见后,他们立即收拢中军兵马,向东立即突围,中军军官及武次山一部多为乐氏族人及乐家鹰犬,士兵也平日里多随乐贰烧杀掳掠,他们自知落在苏冉手里难得善终,在乐泉领军下,这些残兵很快聚集,三千余人浩浩荡荡地向东疯狂突围而去。 正在角楼上指挥战斗的牟羽收到乐泉逃跑的战报,急忙带领角楼上仅剩的部将杨全跑下角楼,欲亲自领军前往执牛桥拦截。 他正要呼唤传令兵发号,却被身侧的杨全一把拦下。 已经白发渐起的中郎将杨全,用手捂着嘴,贴在牟羽耳边轻轻低语,“大人,饭吃七分饱、话说三分足,乐氏族人若死在您手上太多,恐于大人、于武宁军都十分不利呀。” 牟羽眉头紧锁,压低声音,道,“嗯?此话何意?” 杨全低头说道,“虽说除恶务尽,可杀了乐泉等人,真的就除尽了么?” 于聪明人说话,点到为止即可,牟羽听闻此话,他那颗‘甘为君王死、马革裹尸还’的心,动摇了! 乐贰所在的苍水乐氏在柳州虽然比不得老牌顾、陆、张、朱四大家族,但那也是虎啸一方的大家族,皇叔刘乾这位官场常青树,更是具有无人撼动的特殊地位。反观自己,白身一个,除了陛下,自己的身后,一无所有。 所以,远在柳州的苍水乐氏和远在京畿的皇叔刘乾,哪个他都开罪不起。 杨全说的没错,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今日以一部兵马逼得武次军主将乐贰自杀,尉卒归降超过一万五千人,已经算得上不负圣心了,若再‘得寸进尺’,赶尽杀绝,恐怕上不合中庸,下不合时宜,最后自食恶果。 想到这里,牟羽压低声音,开口问道,“你去办?” “末将领命!定将残兵赶尽杀绝。” 杨全后退一步,大声回应,随后率兵而去。 深谙兵法的行家,若是细细研究武次县的地势,便会称赞乐贰最初兵力部署之得当,可谓滴水不漏。 最初,乐贰自领中军驻扎要道,四周一片开阔,进可攻退可守;而武次县紧贴武次山南而建,武次山一部居高临下可眺望整个县城,在武次山布置一部兵马,即使武次县失手,仍可借助地利向城内搭弓射箭;吉恩河由西自东,以西北向东南之走向,将辽西、辽东、赤松三郡与高句丽国分割开来,形成天然疆界,乐贰将一部兵马布置于防区中河道最窄最浅处,便可防止敌人搭设浮桥渡河;执牛桥作为武次辖区连接高句丽国的唯一通道,乐贰更是将孙芸执掌的执牛部六千精兵屯放于此,以备不时之需。 若依照以上布置,牟羽的大军,根本不会如此轻而易举地攻陷乐贰军营。 可惜,在牟羽来前,乐贰被刘懿和死士辰恐吓,如惊弓之鸟,将所有兵马汇聚一团,失了地利,无形之中,这为牟羽大军将乐贰部围而歼之,创造了良好条件。 言归正传,这执牛桥,正是这次乐泉残部突围逃跑的必经之路。 武宁军中军,老将杨全仅点两千新兵,便赶往执牛桥,一行人慢慢悠悠的跑到执牛桥边时,乐泉逃军的火光已经在西方隐约可见,杨全未立据马、未撒障钉、未烧木桥,仅是将两千步兵囤积在执牛桥两侧,大点火把,并吩咐两名随行千夫长,“敌近一百五十步,既射箭击敌。” 两名千夫长虽然不解,但也领命而去。 不一会儿,乐泉这条恶虫飞扑而来,及近一百五十步,武宁军千夫长立令放箭,一时间箭如雨下,场面十分浩大。然而,新兵弓骑技能本就薄弱,箭簇哪里射得到百步之远,万箭齐发不过是雨声大雨点小,那羽箭连乐泉的身子都没碰到,便晃晃悠悠的落在两军中央的空地上,好似小孩子过家家一般。 乐泉哪里顾得了细细查探这些,身后被牟枭、魏开华死死咬着,前方就是刀山,也得闯一闯。不过,当他看到敌人并未烧桥,而是以羽箭阻敌时,乐泉还是冷笑一声,心中嘲讽之意十分明显。 乐泉肉眼已经可见执牛桥,他马缰一勒,锤子倒拎,大声一喝,“将士们,冲过去便是大富大贵,随我冲啊!” 那边,眼见乐泉直扑而来,杨全下令全军停止射击,让出桥口,放乐泉部上桥,千夫长虽然百思不解,但也只得依令而行。 说是慢那时快,乐泉仅在呼吸之间,便已经策马与杨全擦肩而过,尾随乐泉身后的武次军骑兵,见围堵的武宁军并未拦截,遂放松警惕,也跟着呜泱呜泱一齐过桥而去,待得乐泉跑出八九十步,杨全眼神立刻冷厉,大声喝道,“传令,让弟兄们将壶中箭全部射光,对他们往死里招呼。” 哼哼!我杨全放你乐泉过去,可没想放其他人过去! 两名千夫长得令后,立觉老将杨全谋算狠毒,先是以弱弓放松武次军警惕,待其过半而击之,这与《孙子·行军》中讲到的“客绝水而来,勿迎之于水内,令半济而击之”竟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对于‘埋伏’在执牛桥两侧的两千新兵,此时的武次骑兵,完完全全就是个活靶子! 明月夜,短执牛,两侧士兵张弓搭箭,专门往桥上招呼,一时间,人中箭、马落河、人跌河、马踩人者,不计其数,惨叫声和弓箭破风声混杂在一起,为一幅人间炼狱图配好了绝妙的音乐。 紧随而来的逃跑骑兵明知前方凶险,仍然不敢减速,只得硬着头皮冲桥,若是冲得过去还有一线生机,若冲不过去,只能被尾随而来的武宁军追兵斩杀。 两侧桥上,新兵们壶中箭尽。 武次军后,龙骧卫虎啸而来。 魏开华一路狂奔,最后在执牛桥西勒缰停马。 前方便是高句丽国土,所以就不再向前继续追击,这乐泉叛国的罪名,算是坐定了。 看着桥下河中数不尽的尸体与哀嚎,魏开华低头思索了一番,顿有恍然大悟之感,他下马向杨全抱拳道,“半济而击,老将军妙算!晚辈佩服。” 杨全回报一拳,以左手握住魏开华右手,两人共同把手举起,朗声道,“大汉威武!” 顿时,全场沸腾,士兵们欢呼雀跃! 说完桥西,再道桥东。 乐泉一路狂奔,逃到桥东一处密林后,熄灭火把、收拢残部,逃出升天者仅有不到一千余人,且多为负伤,值得庆幸的是,乐氏族人及一干校尉全部逃出,这保留了今后再度兴起的中坚力量,也算是苦中作乐吧! 参军李琪凤迫不及待地上前询问,“将军,接下来,当如何呀?” 李琪凤不同于其他共同出逃之人,在校尉以上军官中,不姓乐的,没几个,所以,他李琪凤属于乐氏一族随时可以丢弃的棋子。 “乘船,走水路,投大秦。”乐泉极为愤恨,他在武宁军的一片欢呼中,大喝道,“待得天下突变,定与族人里应外合,杀进未央宫,生擒皇帝老儿,烧其宗庙,毁其祖坟,以报今日之仇。” 随后,乐泉立即整军向东行去。 事已至此,李琪凤只得随往,临走前,他深情回望了一眼执牛桥,那里,天上正星空璨璨、地上正火光满满,他心里默问自己‘还回得去么?’。 多年后,李琪凤在大秦身染寒疾,百药无用,即将形分人散之时,他才知道,原来,今夜,是他人生中,最后一次眺望家乡的烟火。 万念俱灰之时,李琪凤终于明白,许多时候,我们放得下的是名利,放不下的,是故乡。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93章 事无完事,人无完人(上) 花竟放,乡路绿草多如烟; 人欢颜,夕阳将返更流连。 昨日来不及细品,今日便已经来到。汉历五月二十六日晨,微风不燥,一切刚好,辽西文武坐于阳乐县城外残破不堪的郡守府土房外,人人脸上挂着止不住的笑意。 距离平定武次军之乱已经过去十日,在苏冉的授意下,消息迅速传遍辽西全境,辽西郡百姓沉浸在一片喜悦欢腾之中。 战后的十日,苏冉带领武次县长李云、辽西郡记事掾王开及法曹掾、决曹掾等一干官吏,整理卷宗,撰写奏报,飞速呈报京畿和薄州牧。 牟羽则带领手下将士们收拾战场、掩埋尸体、统计战损、看管降兵。 没有了后台的乞灵帮仿若鸟失两翼、车失双轮,郡卫长苏道云在中郎将牟枭的全力帮助下,很快便将乞灵帮的主恶凌霄等百余人缉拿归案,一切可谓顺顺当当,毫无波澜。 昨日,苏冉与牟羽一番商议,决定今日会同辽西六县文武,讨论军事政事,处理后续诸事。 在高祖皇帝创立大汉帝国后,文武官员便互不干涉,双方相关事宜又由苏冉、牟羽两人亲自裁定,所以,今日会面,略显流于形式,仅是互相通报结果罢了。 辽西郡守府虽然残破依旧,但府中之人却个个喜气洋洋,他们相信,今日过后,他们便会搬回城内阔别已久的郡守府,大家同心共力,励精图治,辽西百姓的小日子,也会越过越红火。 辰时,微风暖阳,辽西千石以上文武皆到场,苏冉、牟羽两人面东而坐,大汉以右为尊,牟、苏两人虽然平级,但出于礼数和感激,苏冉还是安排自己坐在了左边。此举倒是让牟羽有些害羞,眉眼中专属于武将的凛凛杀气也消散全无。 阶下,文左武右,文官第一排,六县县长依资历一列排开,第二排,郡守府两名记事掾史、一名奏事掾史坐于后中,一名门下书佐坐于苏冉左后方准备记事。武官第一排,中郎将牟枭、杨全、邹全、中军司马沈倪、中军监军乾兹、罗月营校尉程纲依名坐于前排,后排为郎将下属校尉六人。 受苏冉之邀,龙骧校尉魏开华、斩杀金昭之英雄死士辰、献计于两军之间的刘懿列席于最末。小土院中文武云集、群英荟萃,今日土院之会,必被后人传为佳话! 虽同为一郡之文武,但文武殊途,除武次、武宁两县为武次、武宁两军供应粮草辎重,同武宁军多少有些交往外,诸官吏几乎再无交往,开场苏冉仅是说了几句‘仰仗诸位平乱’‘诸位这几年甚是辛苦’‘从此辽西百姓安康啦’一类的场面话,便直插正题。 今日议事遵循先武后文。 武宁军中军监军乾兹率先起身汇报,见他朗声道,“诸位,五月十五,武宁军取节、奉诏、校符,会同龙骧铁骑,精锐尽出,乘月随弓,于次日清晨赶至武次县。经一日鏖战,歼敌五千余,降敌一万有七,乐泉率残部逃亡执牛桥西千余,尸体不可计数或随水而流者千余。武次军主将乐贰、中郎将卫觊自杀,中郎将孙荟投降,中军司马乐泉、中军监军乐佳、将军府参军李琪凤、司卫长乐开等校尉以上官员七人逃于高句丽国,根据密探密报,乐泉等人已乘船北投大秦。此战,武宁、龙骧两军战损近三千,实为惨胜。物资损益已另附卷册,在此便不再详细赘述。” 乾兹干净利落地汇报完战况后,便回到原位。 牟羽接话道,“诸位,本将军与苏郡守上结圣意、下虑军心,周全推敲商议后,决定报送大将军府奏折大体如下。” 众人将目光齐齐投向牟羽。 牟羽顿了一顿,中气十足道,“一为武次军,因边防所需,武次军之番号万万不可撤销,上奏建议陛下重组武次军,重组期间,防务由武宁军及辽西郡卫兵代管,武宁军为主、郡卫兵为辅,军需由双方共担。” “二为降兵降将,查实后若无违纪乱法者,仍在武次军中任职,主动投降而影响不大者,也可留在军中任职,但这些人在三年内,要秩俸减半,其在武次军中所获之财物,一律上交郡府,穷凶极恶或抵抗被俘者,从重处理,至于这从重的尺度,还需陛下圣裁。” “三为战死者,武宁军及龙骧卫战死之军士,依照《汉律·伐兵章》,呈报名册于大将军府,依律抚恤,家中老小诸多者,我武宁军亦会额外抚恤,至于这武次军战死者,多为乐贰死党家臣,多小人恶徒,我意,有家者当通知家属认领尸体,无家者就地掩埋,不予抚恤。” 牟羽讲完后,环顾四方,“诸位文武,对这三条可还有疑议或者补充?” 所有人异口同声,表示没有疑议。 牟羽侧身向苏冉微微点头,苏冉顿知其意,见他枯骨嶙峋的身子动了动,嗓子有些沙哑,勉强压抑着兴奋,“诸位,武事已必,还请李县长将奏报太尉府及丞相府的折子简单念一念,以供大家讨而论之。” 武次县长李云起身道,“奏报太尉府之折仅有一意,详细列举乐贰等人罪名,形成卷宗,请天官裁定,以正视听。” 李云顿了一顿,又说道,“呈报丞相府之折则有四层意思,一为请求将所缴获财物均分给辽西百姓,以补多年百姓之苦,振奋人心;二为请准减免三年赋税,平衡供求、体恤民力,取民有度、恢复民生;三为为武宁军锐士请赏,加爵补财,等过几年富裕了,辽西郡郡守府亦会为战死英雄送去一番心意;四为严刑处理乞灵帮主犯从犯,一坛六舵之掌舵,皆斩以安民愤,从属者,皆发配嗔州,永世不得遣返。” 李云倒豆子一般说完后,一脸舒心地坐下。 在他讲完后,场中冷了一阵儿。 突然,李云‘噗呲’一下笑出声来,见场中所有人都在注视着他,李云有些尴尬的挠了挠头。随后,苏冉及在座文武,尽皆抚掌大笑,笑震天际。 这一笑,笑出了这些年所有的悲欢与辛酸。 日夜相思终梦成,守得云开见日出,值得一笑! 待气氛稍缓,苏冉轻咳一声,卷袖起身,与一众文官走到坐在最末席的刘懿、死士辰身前,一同拱手作揖,道,“风卷江湖不改志,一朝声作海涛翻,我谨代表辽西四万百姓,谢江湖侠义,谢天赐少年!” 午时,一匹锦马在辽西百姓的欢送之下,满载希望,带着递呈京畿的三份诏书,奔向了长安城! 三日后,五月二十九,那只羽翼丰满的赤羽金雕从凌源飞来,夏晴匆匆交待一番,便拽着死士辰不见了踪影,究竟去往何处、所谓何事,连刘懿也不得而知,两人只道是旬月既归。 五月三十,西桦楼中,文中久违的东方爷孙将辽西这段悲欢往事加以修饰后,鼓落笙起,好戏开场。金昭行贿、乐贰作乱、达论求牌、苏冉入城、龙骧踏营、罗月夜袭、杨全守桥等情节,在西桦楼中一一登场,听得辽西父老百感交集,结尾那句“贼亦有家未得归,杜鹃却向耳边啼”,更引得人无限唏嘘。在尾中之尾,愈发俏皮的东方羽还不忘加一句“那少年真厉害呀”。 六月初二,雨草萋萋,风柳吹麦苗。乞灵帮凶徒全部归拿后,此间事了,年仅十六岁的牟枭即将率部返回武宁军营,向其父牟羽述职,临行前夜,素来孤傲的他,特意拜访刘懿,悄悄将刘懿、东方羽、一显三人带到军营,四人小酌了一口,算是后辈间互通了友好。 牟枭自认年少英才,桀骜不驯,对今日宴饮之举也仅是迎父亲之意。看着刘懿三人摇摇晃晃离去的背影,他记起父亲的那句话,“安逸时广交英才,危难时四方来援,是谓生死之道,行幸安定之本也。” 初三,在东方羽的陪伴下,小缁流一显白衣白衫,光头顶着烈日,带着他两条心爱的大黄狗,赶往已经萧索的武次战场。 越长大越啰嗦,一路上,一显不停笨笨喃喃地说,“南阎浮提众生,起心动念,无不是罪,无不是业。菩萨畏因,众生畏果;种其因者,须食其果;万法皆空,因果不空。我悟小乘佛法,虽仍不得其道,但我的心让我来,我便来了。” 没错,小和尚又如当日彰武郡外一般,前来超度亡魂了。 初四,待武次军和乞灵帮所有的事情安排妥当后,苏冉将郡守府重新搬回了阳乐县城内,细数历史,天平世道做官做到连府邸都丢了的,苏冉乃古今第一人,而在辽西百姓眼中,他苏冉亦是古今第一人。 这几日,刘懿始终侍奉在苏冉左右,学习政务和为政经验,比起樊听南的忠直务实,他更喜欢这位苏大人的绵里藏针和隐忍坚韧,这种如松似柏的性格,甚得刘懿胃口。 苏冉对刘懿这位少有英才、相貌英俊且又是‘故人之子’的少年,自是知无不言,有些不便明言的为官之道,更是对其全盘托出,这让刘懿大为解惑的同时,亦奠定了他今后的从政风格。 其实,在苏冉心中,还有一个秘密始终被他始终深埋心底,天子自以为知道此事的人都被圈在了文成馆,殊不知辽西还有一条漏网之鱼。 为了这个秘密,苏冉愿意豪赌一把!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94章 事无完事,人无完人(中) 六月初五,距离公审乐贰叛乱,已经过去了小半个月。 就在辽西郡上下一派生机勃勃之际,凄冷的辽西大狱中,却是另一番场景,乞灵帮一坛六舵掌舵七人与副帮主凌霄,被独人独间关押再次,其余帮众拥拥挤挤、颓废沮丧,完全没有往日的跋扈与嚣张。 除了一日三餐外,他们无人探视,无人审问,更无人问津,仿若人间蒸发,被世人所遗忘。 事实亦是如此,所有的辽西百姓都不愿再回忆起那段艰难困苦的日子,对于那时的人和事儿,他们不约而同选择了悄然忘记,所以,对于这座辽西大狱里的乞灵帮帮众,便自然而然地淡漠了。 关在牢里的乞灵帮帮众也深知,他们所犯罪名已经无需罗列,此刻,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等死,他们可能连自己的死法,都没得选。 要说关押的乞灵帮帮众里面最不甘心的,当属前几日刚刚入了推碑境界的副帮主凌霄。 凌霄此人原本并不属于乞灵帮,而是发迹于武次军中。在武次军中时,凌霄带兵有方,做事又狠辣决绝,遂被乐贰欣赏,收为义子,在几年前,为了进一步巩固武次军与乞灵帮的合作关系,乐贰向金昭推荐凌霄,做了乞灵帮的副帮主,实则监视乞灵帮举动。 今日的凌霄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的仲父兼靠山乐贰,会倒台的如此之快,连逃跑的时间都没给他们留,也不知是仲父无能还是敌人太强? 这些,都无关紧要了,自己如今,已是阶下之囚,恐怕再无翻身可能了。 每一次月升月落,凌霄戴着粗重的精钢铁枷,透过小窗,盯着窗外,哀叹时运不齐、命途多舛的同时,总有一种怅然若失之感。 几日前的一个午后,日头正盛,他听着窗外声声喝彩,赶忙求来郡卫询问,一问之下才知,原来是报送京畿奏折的传令兵,今日出了城。 凌霄心中一紧,他知道,不能再等了,他要立即想办法脱身,再等便真的是人家刀下的鱼、板上的肉了! 思前想后,凌霄决定:在今夜郡卫尉亥时巡房之时,以利诱之,管他怎样,先想办法出去再说! 亥时夜半、人睡正酣,不管翌日死还是后日死,这觉总是要睡的,低窄的牢房里,乞灵帮帮众们的呼噜声你方唱罢我登场,连狱卒都被这氛围扰的东栽西倒,不成样子,一片鼾声。 梦中人不一定入睡,睡中人不一定有梦,此刻的凌霄似梦非梦、似醒非醒,就在他即将睡着之际,他终于等来了他心心念念的辽西郡郡卫尉,张十三。 张十三,顾名思义,在家排行老十三,张十三今年四十有二,无妻无子,家中富裕,年轻时读过几天学堂,很会人情往事,郡卫长苏道云家中但有大事小情,他总会忙前忙后,再加上做事利索,黑白两道都有些朋友,很快便做到了郡卫尉这个位置,若不出意外,等再过几年,苏道云告老隐退后,张十三定是下一任辽西郡郡卫长。 人无完人,但凡是个人,总会有点儿弱点和缺陷,张十三的弱点那几乎是众人皆知,一为风流成性,二为喜好宝物。在张十三身上曾有两桩事儿为人称道,一是在他二十三岁生日时,与好友在窑子内连御数十女而不倒,二是家中收藏的宝物珍奇抵得上数十万两黄金。 换句话说,这张十三见钱不一定眼开,见到美女与宝物,那保准儿是有求必应。 眼见是张老三夜巡,凌霄心中暗喜:天有乌云、地有十三,老天助我!老天助我啊! 昏暗的狱室外,张十三背着手、昂着头,大摇大摆的从每个狱室走过,在其身后跟着一员小吏,小吏左手手持一黄册,右手持笔,每到一处,张十三便伸头从小窗看向室内,查遍人数后向身后小吏微微点头,小吏立刻会意,一勾一画,然后两人便向下一处走去。 行至最深处关押凌霄的房门口,张十三转头趴上小窗正欲窥探,见牢中无人,他揉了揉眼睛,正欲再次窥探,凌霄骤然闪现在小窗中,与张十三迎面而视。两人一里一外,仅距两拳,四目相对,张十三立刻被吓的倒退了几步,喘着粗气厉声呵叱,“乱臣贼子,竟敢逗弄朝廷命官?真是活腻歪了你?” 凌霄鼻孔朝天,冷哼道,“我本就是将死之人,别说戏弄你了,就算袭杀了你,又如何?况且,自古官、吏有别,你张十三也配算朝廷命官?张卫尉,可敢进来一叙?” “呸,你一个死囚,也配与我叙旧交谈?”张十三唾了口痰,一脸嫌弃地嘲讽道,“你还记不记着?你当副帮主的时候,隔三差五就到俺家拾掇拾掇,俺家的那些宝贝物件儿和值钱玩意儿,你少说也顺走了一半吧?你能有今天,实在大快人心,大快人心呐!哈哈!凌霄,咱们且看苍天饶过谁。” 凌霄冷笑道,“哎呦,张十三,你居然还记着你这些宝物呢?那你可知道都有哪些宝物呀?” 张十三狠狠瞪了凌霄一眼,愤恨道,“老子嗜宝如命,你这狗儿子从我这里拿走了多少,我都记在心里。” 凌霄面上浮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愠怒,凌霄对他的仲父乐贰,素来尊重敬仰,平日里,他对乐贰亦是恭顺良谨,不敢有丝毫违逆,而张十三这一句‘狗儿子’,连他的仲父乐贰,也一并都给羞辱啦,这让他心中升起无尽杀意,无形之间,他已经对张十三动了杀心。 张十三可没有注意到这些,在这种场景下,他也懒得注意,只见他掰着手指,道,“你听好了,有朱雀金丝羽冠,海昏侯府大印,青龙琥珀佩” 说完这一系列的名词,张十三若有所思地低头,随后抬头对凌霄斩钉截铁地说道,“没有遗漏啦,就是这些啦,你这个狗儿子,从老子手里卷走了这么多宝物,真是该死,不,该当千刀万剐!” 又一次听到‘狗儿子’三个字,凌霄心中怒火蒸腾,但他面色如常,轻笑道,“那张大人,这么多宝物,你想不想拿回来?我想,那些物件儿被我藏匿的甚是技巧,现在可还没被苏郡守发现呢!如果到时被苏郡守发现,可就要全部当成赃物充公啦!” 张十三听闻此话,心头一凛,惊喜之色溢于言表,“嗯?你此话何解?” 凌霄向张十三使了个眼色,张十三心领神会,根本未加思虑,转头便将小吏支开,这一片狭小的地域内,仅剩了凌霄和张十三两人而已。 张十三知道凌霄武艺高强,确认戴在他身上的枷锁未开后,悄悄打开牢门,蹑手蹑脚进到屋内后,低声呵曰,“凌霄,速速将这些年夺我之物归还,这也算你在阳间积了一德,你放心,在你死后,逢年过节,我会去到你坟前烧纸!” 凌霄有些玩味,笑道,“就凭几张黄纸,便想得到价值连城的宝物?张十三啊张十三,你莫不是有些异想天开了?” “咋的?还想叫我放你出去?”张十三表情有些异样,嘲讽中带着不可思议,仿佛看二五子一般看着凌霄。 “哈哈!张卫尉实在是多虑啦。我已是将死之人,怎敢有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凌霄随意坐在一处草垫上,慢悠悠地说道,“先不说我想不想,张大人有这个能耐?” 张十三迫近一步,声音低沉而严厉,“那你究竟有何诉求?快说!只要老子力所能及,一定满足你。” “哎!人之将死,别无所求。”凌霄突然发起了感慨,悲情道,“张老兄,我作恶多端,也算罪有应得,只是家中还有一老母,若死前不能相见倾诉一番,实在是大大地不孝啊!” 张十三惊诧地道,“哦?你还有一位母亲?我从小混迹辽西,怎么从未听说过?” “哎!乞灵帮干的都是刀尖上舔血的行当,家属亲眷,哪敢随意说与他人听呢?”凌霄话语中透着无奈,装模作样地擦了一下眼睛,从怀中缓缓掏出一物,“张卫尉,您可认得此物?” “啊!这,这是?” 张十三望见此物,两眼冒光,神情炽热。 凌霄温声一笑,解释道,“此物名为透雕龙凤佩,当年魏武帝曹操为了弥补军饷不足,在军中设立发丘中郎将、摸金校尉等官职,括尽前朝翰墨,搜穷历代彝章,此物便是在那时,被摸金校尉偷偷在南越王墓挖出,辗转流落多人之手,最后跑到了我爷爷手中,至此成为我凌家传家之宝。” 凌霄将那玉佩一翻,一道柔光漫布玉上,仿若勾走了月光,也勾走了张十三的心魂儿。 张十三瞧着透雕龙凤佩,不自觉地大口吞咽口水。 见状,凌霄心中暗笑,指着透雕龙凤佩说道,“张卫尉请看,此物薄半指、圆四寸,以和田玉制成,分为内外两环,内环透雕一游龙,外环透雕一凤鸟,凤鸟站在游龙伸出的前爪之上。龙尾和后爪伸出内环外,与凤冠、尾羽一道,相互连接、上下延伸而成透雕卷云纹,将外圈空间款款填满。凤鸟回眸凝望游龙,龙凤似乎在喃喃细语,凡人佩戴,犹如得神仙攀附在身呐。” 灯光幽暗,凌霄手上之物却在熠熠生辉。 张十三的眼中,流露出不可遏制的贪婪。 世间妄事,尽由贪起;人间清浊,皆由剑生!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95章 事无完事,人无完人(下) 凌霄顺理成章地抓住了张十三的软肋,不过,当他看见张十三望眼欲穿却又踌躇不定的眼神,他决定还是要再推波助澜一番。 于是,凌霄开始胡诌八咧,“张兄,你若将此物放在书案上,微风紫叶、轻露拂房之时,花香浸润、神气入口,顿感心旷性怡、精神倍增。这透雕龙凤佩乃南越国不世出的瑰宝,相传南越王赵佗正是终日吸此物之雅香,竟然活过了期颐之年,我娘也已经年过六旬,依靠此物,却依然手脚麻利,走路生风。你说,神奇不神奇?” “神奇,不,何止是神奇,如此巧夺天工之物,简直堪称天赐神物啊!” 张十三双手前伸,悬空于透雕龙凤佩两侧,生怕凌霄不小心将此物摔到地上,他双眼死死盯着那玉,露出了摄人的贪婪光芒,最后一丝犹豫,终于泯灭在人性的贪婪之中。 凌霄见胃口吊足,这条老江湖油子,开始步入正题。 只见凌霄突然下跪,怆然泪下,双手上捧,将佩端于张十三腰前,悲切说道,“张卫尉,宝物配英雄,素闻张卫尉爱惜宝物,将此物赠予大人,正可谓潜龙入海、良禽择木,请大人务必手下,草民戴罪之身,不指望逃出生天,惟愿在临死之前可以见老母亲一面,还望,还望张大人成全啊!” 说完,凌霄将头深深低下,只顾啜泣,不再言语。 此时无声胜有声啦! 凌霄的这一举动,使张十三又惊又喜,这位利欲熏心的郡卫尉连想都没想,便双手颤抖着接过莹莹发光的透雕龙凤佩,从上到下、从里到外,看了又看后,小心翼翼地将其收于怀中。 张十三背过手,态度明显有了转变,对凌霄柔声道,“凌霄,你良心未泯,还有一丝孝心。俗话讲‘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本卫尉今夜便应你所请,不过还有一事,你见过令母后,你要将之前搜刮我的宝物,物归原主,而且,你要再次随我回到狱中。你,可愿意啊?” 凌霄心中,感、激、涕、零,拜首说道,“谢大人成全,草民遵命!” 不一会儿,趁着天无月色、人在梦中。 张十三与一名头戴斗笠的‘小吏’,大摇大摆地走出辽西大狱,凌霄所在牢房中,一人正戴精钢铁枷、蓬头垢面,呼呼入睡,仿若凌霄,近看却是刚刚陪在张十三身旁查岗的执笔小吏。 张十三与偷梁换柱而出的凌霄兜兜转转,终于在距离东城门半里的一处僻静宅院停了下来。 张十三因喜好美色,多年纵欲无度,他的身体已经被掏了个精光,与凌霄跑来跑去来到此处时,已经汗流浃背,见他上气不接下气,唇焦口燥,扶着墙一个劲儿的大喘。 “凌霄,你,你孝心可嘉,孝心可嘉。快,快进去吧!早进早出,我就守在这里,一个时辰之后,你我定要回去。” 张十三说完,就地便坐,如死鱼一般。 凌霄走到张十三身前,微微弯腰,诡异笑道,“谢,张大人!” 没等张十三作何反应,凌霄便微微上前一步,俯身拱手,坐在地上的张十三左手刚刚要抬起回礼,凌霄迅速低哼一声,马步前弓,双手以闪电之势前移,左手扶其颚、右手扶其顶,顺时针用力快速一转,张十三那颗人头,便以极其诡异的姿势当啷在胸前。 今夜的辽西郡,又多了一个贪死鬼! 随后,凌霄快速将张十三单手拎起,向后一个侧翻,轻巧进入身后的破旧庭院,这是他经营多年的藏宝地,除了他自己,谁也不知道。 进入院中,凌霄立刻从张十三怀中翻出透雕龙凤佩,随后,他贯足力气,向张十三胸口轰了几拳,便扔垃圾一样把张十三投入院中枯井,同时,凌霄还将枯井周围的砌石推倒,并以石桌覆盖井口。 确定张十三死的不能再死了后,凌霄‘呸’了一声,沉声嘲讽,“无耻贪夫,就凭你也配拿我这块儿传世宝玉?” 做完这一切,凌霄独自坐在院中,轻轻喘息几声,看着昏沉沉的天,他兀自发起了呆。 当他凌霄还在襁褓之时,乐贰在北境色格河边将其抱养,成年后,乐贰收其为义子,从此,凌霄视乐贰如生父,十分爱敬、有应必从,乐贰无子,更对凌霄爱护有加,传授一身武艺,毫不隐瞒。 如今,乐贰身死、帮众无救,自己无父无母无儿无女,三十出头儿,虽然了无牵挂,可纵然逃出,孤零零游荡在这空旷人间,又该何去何从呢? 云埋月、恨埋伤,一时间,凌霄哀父情切、愁肠千结,肝胆俱痛、悲无断绝,此刻,当真是夜露沾巾、独坐含愁啊。 宅院外,一棵老树独立,一只小鹊返巢,嘴里衔着一只蚱蜢,老鹊微微露头,伸嘴叼走,小鹊又去又回,如此反复,毫不懈怠。 都说养儿防老,爹妈含辛茹苦把自己养大,不就是为了老的时候,能有一个依靠么? 见此情景,凌霄突然起身,他双拳紧握、双目赤红。 兽亦如此,人何以堪? 既承仲父恩泽,此生当报恩情,‘扑通’一下,凌霄跪在地上发誓:我凌霄在此起誓,有生之年,定当砥砺剑锋、收揽人马,不择手段,杀苏冉以报父仇。 一番谨慎思考,他决定东出高句丽国,在那里站稳脚跟,再图东山再起。 大计已定,凌霄收拾一部分轻巧方便的珍宝,带上金家独传的那本《破甲二十三》,轻松躲过夜巡郡兵,直扑东门而去,趁一名守城郡兵瞌睡之际,将其轻松打翻,寻得一处佳地,换其衣而登墙,找了一个恰当的时机,一个空翻便向城外跳去,落地一个翻滚后逃之夭夭,一番操作可谓行云流水,无人察觉。 凌霄心急胆突,撒丫子便顺着官道向东跑,也顾不得探查环境,只想着能尽快跑到武次县,在吉恩河边找个浅滩游过去,便算万事大吉。 他提气狂奔,一气跑出约莫两里路,气息便有些散乱,路过一片夹带一丝灯光的土房,屋内正人影摇摆,想必并未入睡,便想上前讨要一碗水喝。 走近后,才发现这不是寻常百姓家,而是当年受金昭排挤而搬出阳乐县的辽西郡守府,但听说这苏冉狗贼,前日已经重新将郡守府搬回城内。 凌霄躲在矮墙后,瞧瞧探头查看,只见八九名郡兵昂首挺胸警戒在四周,有三处土屋亮着灯光,每个屋内有一人或两人不等,他们似乎在整理剩余的物品。位于中央的那件屋子,人影纤细,似为女性。 未等半刻,三个屋子内走出四人,三人一身门下书佐装束,另一人为样貌一般、端庄贤惠的女子,凌霄看着女子妆容,隐约察觉到了些什么。 四人走出后,郡兵立刻上前帮忙搬运行李和书箱,三辆马车在十余人的忙忙乎乎下,很快被装满。 一名门下书佐熄灭三间土屋的灯后,走出来感慨地说道,“走啦!过好日子去喽!哈哈,还真有点舍不得这土房。” 一名郡兵接话感慨,“是啊!这些年受苦了,更是苦了苏大人了!” “不苦,不苦,能有今天,便是不苦,走,回去,嫂子给你们煮火锅。”那女子声音轻柔,不似北方女人。 另一名书佐坐上马车,准备出发,见他一遍拎起马缰,一边说道,“这些年也是亏得嫂子操持家务,还给我们这些兄弟织衣编鞋,才使得苏大人能够专心除恶!” 嫂子?苏大人?这娘们儿是苏冉的夫人? 躲在土墙后的凌霄听来听去,终是从字里行间听出了端倪,他顿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好!好!天助我也,竟能在荒郊野岭碰到仇人妻子,今日,我凌霄便用你夫人的血,祭我仲父的头七! 随后,凌霄如豹子一般从土墙后钻出,直接从黄土矮墙跨入院中,刚才夺了郡兵的衣服正好派上用场,打了掩护,杀他个措手不及,凌霄一溜颠儿小跑到众人面前,言道,“哎呀呀,你们这咋这么慢呀!苏大人都等急了!特意派我来看看,可都收拾好了?” 距离凌霄最近的郡兵说了一句‘一切准备妥当’后,凌霄上前搂住了两名郡兵的脖子,嘿嘿一笑道,“辛苦啦,咱们这便回吧!” 话音刚落,凌霄双臂同时发力,一阵骨骼碎断的吱嘎声传出,他搂着的两名郡兵应声而倒。未等其余人有所反应,凌霄身如游龙、脚踏连环,立刻窜到及近的一名郡兵身前,右手化掌,直直插进那人喉中,那名郡兵顿时鲜血流注。那名郡兵后仰倒地之际,凌霄顺势从半倒不倒的郡兵腰间抽刀,与喊杀过来的五名郡兵厮杀起来,来攻第一人被凌霄左手夺刀、右刃夺头,第二人被拦腰斩断,躺在地上肠肚满地、将死未死,第三人、第四人被捅了个对穿,第五人吓得跪地求饶,但仍没能逃过一死,被盛怒之下的凌霄,一刀削去了头盖骨。 凌霄吐了一口浓痰,脸色阴厉地向苏冉夫人走去。 三名门下书佐将苏冉夫人围在中央,他们声色俱厉,对凌霄连吼带吓,以期能够喝退凌霄。 素来风里来雨里去的凌霄哪里会惧怕这个?他提刀上前,三下五除二便将三人送上了西天,单程票! 现场突然寂静,这座残破的辽西郡守府,只剩下苏夫人和凌霄两人。 苏夫人认得凌霄,自然知晓凌霄对苏冉的深仇大恨,她自知难逃一死,遂同凌霄安静对视,姿态不卑不亢。可苏夫人越是这样,凌霄的怒火便越大,他心中想道:今天,老子便会教你一个道理,好好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思罢,凌霄左手从地上抓起一块混着土渣的碎布,上前一把将苏夫人的嘴堵了个严严实实,随后,凌霄将苏夫人按在马车上,使她动弹不得,只见凌霄右手单刀翻背,沿着苏夫人的腰间,用力向上一挑,一声闷哼传出,苏夫人的左臂,被齐齐切断,一瞬间血流如注。 要说这苏夫人也是贞烈女子,她死死咬住碎布,一声不吭,怒视凌霄,凌霄又惊又怒,右手刀换左手刀,双眼一瞪,便要断其右臂。 当如是,一支冷箭飞来,直指凌霄天灵,凌霄察觉,还来不及挥下那一刀,便告抽身滚地而走,他侧耳倾听,听到群马奔腾之声,料得应是追兵赶来,立即持刀而走,向出箭的反方向逃窜。 出逃之际,他匆忙中猛然拽过苏夫人,在她的小腹上狠狠捅了数刀,才告正式逃跑。 来到近处的辽西骑兵们,见到凌霄东逃,立刻一分为二,大队骑兵手举火把紧追凌霄不舍,小队骑兵则停于土院,围在眼看就要断气的苏夫人身遭。 骑兵方停,一名身材精瘦、麻袍黄衫的灰鬓男子哭哭咧咧的下马,一把将苏夫人搂在怀中,嚎啕大哭,“夫人,烈穰来晚啦!” 当如是,月难全月,人无完人,事无完事啊!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96章 寒江孤影,一笔江湖 多年前,金昭为巴结武次军,曾献重礼于乐贰,出于诚意,他顺带送上了那本金家独门秘卷,《破甲二十三》。 那是帮派存亡和门户立身的基础所在。 从此,乐贰和金昭,结成了铁杆同盟。 没人说得清魏文帝曹丕定江湖三品十二阶以前的江湖是个什么样子,就好像那时的人说不清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但起码大魏尚书令陈群所分品阶,还是被大汉、大秦、骠越等世间诸多国家所认可的。 既然讲到这里,便要粗浅的谈一谈江湖和修炼一途。 花有百样、人有百种,每个人修行的道路不同、功法不同,对‘道’的理解亦各有不同。有些人是文学大家,但穷极一生,却终不能登堂入室,成为通玄高手,便是此理。 话说人在修炼之初,武人重体重招,气强外魄,炼谷化精,养成松胶之体;文人重心重悟,先不煅炼体魄之康健,着手即收放心而炼内修,文武修炼悟道的道路,可谓相去甚远。 大道至简,随着品阶越高,这种区分便愈发棱角分明。百年前通玄神境的吕布、郑玄二人,一人是武道巅峰,一人学贯古今,皆是重一道而登顶。 不过,随着岁月流逝,这种从一而终的概念愈发模糊,一些江湖儿女自知资质和机遇有限,究其一生都无法羽化飞升,遂讲求实用,选择入了致物境后文武双修或从修炼之初便文武双修,说白了,就是一边读书、一边练武,西瓜和芝麻,他们都要。 这样做的优点是,他们这些人可以在文武之间往复衡量,一旦发现自己不适合习文或练武,还可以立即转向另一路。而文武兼修所带来的的最大裨益,便是让他们这些人在江湖和庙堂里十分吃得开,大才者可以出将入相,中庸者也可以混一个文武双全的美名。 当然,也有一些江湖人对此嗤之以鼻,他们认为求道者当有始有终,于是,江湖上从此便形成修炼一途的两大方法。 至于境界的区分,陈群拟了一套简单易懂、清晰明了的昭文,其残缺手稿现存于宗正府文通馆,文章大意为约为: 一、武道根基,初境驱鸟,出拳灌风、出掌动水,凌空催拳出掌退鸟尺步,继而更其轨迹者,下下驱鸟境也; 二、气静如水、气动如流、气运成风、气散如星,集气息于一点,开奔袭流风而不退者,下中破风; 三、外有健体、内有定力、中有精气,拳脚一出而有百钧之力者,臂如熊虎而可倒拔粗松者,下上撼树也; 四、精足气旺、血气方刚,步履刚健、气力化食,以单手之力,阻奔腾之健马,卸其力而倒推者,下巅倒马也; 五、有脉之位、无脉之道,任督通畅,拳可绝精钢之甲,刀可破七尺冰川,力猛势威,中下卸甲境; 六、锋出芒涨、势冠三军,静若低山、动如雷霆,以巧力横推入土七尺之墓碑,而碑不损其根基者,中中推碑境也; 七、力用不竭,气用不枯,念用不散。集全身之力,一击透两丈城墙而不伤己者,中上破城境界也。至此,武人可心生一念、驾驭妙术,心息巧合、神气相融,外感宇宙、内结金丹,可谓初窥天道; 八、始克穿尽世事,明心见性,使物得穷其理、学得克其道、法得悟其根,一梦开万莲,中巅致物境。此为文人初境、武人天堑,入此境者,文能移丘平陇、武可开源截流,玄妙万千; 九、一息尚存,念念不断,却疾延年、寿增无量,纵仅三尺微命,亦可再造扭转,上下长生境。入此境界者,文可花甲之年而发不白,积智所为无不成,洞照四方。武得金刚之躯而意不坏,积力所举无不胜,周遍无碍; 十、识无空法、洞观无碍,目动则心动,心动则神动,神动则天动,花草可为利刃、土木可为神兵,上中天动境界。文入此境者可洞察天地气息,溯流从之;武入此境者可力绝百里之境,无人可挡。 十一、一丝牵挂,万变撄心,气行周转而始为神,牵引天地之气息,为我所用,上上御术境界。入此境界者,文可呼风唤雨,知尽未来际劫,武可斩雷破云,通遍天下阻碍,实为大乘之境。 十二、撼山、动岳、倒海、开江,吞吐宇宙、无所不能。散为气、聚为神,逍遥自得,可遗形忘体、恬然若无,寄于名山大川,而仙去矣,上巅通玄境,入此境者,可位列仙班。 百余年前陈群所划定的文武修道三品十二阶,对每一阶段的特征都进行了粗略描述,经过百余年验证和实践,除了目前尚且无人到达的通玄境界外,其他品阶的描述,与修道实际完全吻合。吕布、郑玄二人破境虽早于此划分,亦被后人算作通玄之人,努力追赶。 至于世间之人修炼的过程,那真可谓五花八门儿了。 其中,有人靠秘籍、有人靠灵药、有人靠顿悟、有人靠苦练,有人捡现成的,有人拿别人的,等等等等。 就拿已经出场的江湖人物来说,死士辰、凌霄、金昭还有凌源山脉中的成老,靠的是前人留下的遗章秘卷,潜心修炼得以入道;水河观李延风最初以丹鼎入道,李延风的师傅五才真人则依仗清修和外物,破镜时也依靠了丹鼎之物;同死士子大战于长安的仇南月则是艰苦自悟《寒枪诀》,而凌源杨奇、杨柳、徐卓和今日追杀凌霄的推碑境界的苏道云,靠的便是实打实的苦练喽。 前人栽花固然重要,我辈自悟更显珍贵,这就好比这内功心法与外功秘籍,多多少少讲求个门当户对,良马配上伯乐才可发挥作用,二者缺一不可,玩刀的去练剑谱,终归是没啥好结果。 归根究底,怎样修炼是自己的事儿,开心就好! 或者,成仙就好! 言归正传,乐贰得到了金昭上供的《破甲二十三》,转手便交给了他的爱子凌霄,而自从凌霄得到了那本《破甲二十三》,可谓如鱼得水,其人虽然资质平庸、心肠狠辣,但能苦学苦练,又无不当嗜好,三十出头却也已经入了推碑境。虽然比不上乐泉与牟枭那般少年英豪,但比之杨柳他爹和被死士辰所杀的刘家教头徐卓也要强上太多。 推碑境界,一线破城,这是他引以为傲、混迹江湖的资本。 资本归资本,此刻的天色,夜无玉树、树无琼枝,阴沉的很,而此刻的凌霄,虽然境界傍身,仍如丧家之犬般被一队五十人的骑兵沿着官道追赶。 若在平常,他身后这五十骑即便是龙虎精骑,凌霄也敢单枪匹马蛟入浅海,翻他一浪,但此时的凌霄全然没有这份儿挑衅的资本,一是为骑兵领队者赫然是与他境界相同的郡卫长苏道云,二为若短时间不能解决战斗,等到大部追兵赶来,自己肯定是煮熟的鸡蛋,无法升天了。 凌霄思来想去,活下来的办法,只有一个,跑。 漆黑夜半,又无明灯,凌霄害怕迷失方向,只敢沿着东出的官道奋力奔跑,在他身后,郡卫长苏道云紧紧吊在凌霄身后五十步左右,不远也不近。 凌霄步履不停,奈何他推碑境界,跑了不到一个时辰约莫二十余里路后,也开始感觉气息不畅,喘起了粗气,见到身后骑兵仍不远不近的吊在身后,凌霄心中叫苦,暗骂:姥姥的,把老子当兔子遛呢?还是当骡子放呢?这狗日的苏道云真是狡猾,定要将我力气耗尽才敢与我一战,卑鄙无耻的小人! 骂归骂,凌霄却一刻也不敢放缓脚步,紧跟而来的苏道云经验老到,抓住凌霄害怕迷失方向不敢妄下官道这一顾虑,明令所率郡兵大开火把,保持百步间距,若凌霄放缓步速,自己则以弓弩射之,迫其始终发力,持续不断地消耗体力精神。 辽西郡郡守府所在的乐阳城虽位于辽西郡偏东,但到吉恩河边也近七十里路,苏道云的意图很明显,便是耗,也要把你凌霄耗死在这里。 当然,作为狩猎者,苏道云也有他的顾虑,他深知推碑境界的武人同手下这群白身郡兵天差地别得能力,遂不敢分兵包抄,一旦动了围而击之的念头,只会被逐步蚕食,最后落得个鸡飞狗跳的下场。 前方跑、后方追,不知不觉,天已破晓、日出东方。 此刻,前方人已困、后方马已乏。凌霄凭一口气儿吊着,在他后面狂奔的马儿,靠士兵们手里的鞭子前行。 终于,一小片密林浮现眼前,还未及近,便觉血气浓重,参与过旬月前那场两军对垒的士兵们一定知道,这里便是武次军和武宁军夜半鏖战的主战场,也是那晚死伤最为惨重的地方。 密林旁不远,执牛桥已经赫然在目,桥边,有一小缁流正静坐于桥边,还有一俏皮少女在其周围翩翩捕蝶,苏道云认得,两个小家伙儿正是死士辰常带在身边的一显和东方羽。 密林后,水流汩汩之声由远及近,凌霄想要成功过桥,必须甩掉身后这群难缠的家伙,苏道云想要杀掉凌霄,也只能在他过桥之前。 当此时,凌霄、苏道云两人同时精神一振。 该决战了!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97章 吉恩浪起,奔涌不息 凌霄和苏道云的反应,几乎是同时的。 当他们两人不约而同意识到此地应为决战之所时,凌霄突然加速窜入密林,苏道云则立令众人下马追击,五十人呼呼啦啦跑入林中,激起一片飞鸟秃鹫。 林虽密,林内却一片平坦,苏道云这些年跟着苏冉混饭,窝囊是窝囊了些,江湖本领却一样没落,见此坦途地势,料定凌霄必是栖身于某棵树上守株待兔,苏道云索性虎拳一挥,五十余人又呼呼啦啦地穿过密林,直奔吉恩河边跑去。 到达河边后,苏道云立即命令麾下人马十人一组、二十步一组,摆开阵势。 凌霄想过河,必须杀光苏道云及五十名郡兵,如放置不理贸然强渡,游河期间只会成为苏道云的活靶子。如果凌霄躲在林中拒不出林,那么,等苏冉派遣援军赶到,凌霄一样是个死! 哼!谁是株、谁是兔,就交给时间来解决吧。 苏道云自然可以等,凌霄犹豫的时间越长,形势对苏道云越有利,与凌霄恢复的那点气力相比,援军的到来会把凌霄逃跑的幻想彻底扼杀。 不一会儿,林中传来了动静儿,一个阴森冷厉的声音从林中传出,“苏道云,亏你还是一郡的郡卫长,做事怎么如此女子作态?你若要战,便进林来,若不战,老子可要回去和你婆娘委身香帏翻红浪啦!哈哈哈哈。” 凌霄拙劣的激将法毫无意义,苏道云也不多费口舌,仅是大声告诉郡兵们注意观察、坚守阵地、相互配合,防止凌霄偷袭。 不到一盏茶,百步之外,衣衫已经完全湿透的凌霄,终是没有耗过苏道云,只身跑了出来,只见他两手空空,毛发倒竖,步履疾健,露面之后也不打招呼,蛮牛一般向苏道云所在的中间一组郡兵冲杀而来。 站在郡兵前的苏道云也不废话,叩弓搭箭,只听嗖嗖嗖三声,三支轻箭裹夹破风之声,凌厉奔向凌霄门面,凌霄左闪右闪,轻松躲避。 五十步,苏道云再次挽弓,又是三箭齐发,不过这次分别射向膝、腹、腕,角度比较刁钻。眼见三箭飞来,凌霄立刻改变奔跑轨迹,巧借奔跑之势,左脚发力、右脚悬空,用力一蹬,人和身向右侧位移一丈,落地刹那,立即衔接,右脚发力,如一匹豹子,向苏道云复奔而来。 近二十步,瞧见凌霄胸前起伏不定,苏道云心中暗喜,于是,他扔下弓箭赤手空拳,与凌霄对冲而来。 两名旗鼓相当的武夫对决,状态十分重要,经过一夜追赶,苏道云困,凌霄在‘困’字上则还有一个‘累’字,凌霄刚刚林中小憩后,显然回复了一些气力,苏道云射出六箭,又将凌霄气息打乱。 此消彼长,两人虽然境界相当,但实力已经不在一个水平线上了。 在苏道云眼中,此时的凌霄已如强弩之末,只需慢工细活,细火慢炖,小心他狗急跳墙就好。 ‘砰’的一声,两人双拳对撞,砸开了辽西多年恩仇宿怨的最后一仗。 凌霄的对手苏道云,今年四十出头,他的前半生如老黄牛一般兢兢业业,没有任何机缘巧遇,祖上也没有给他留下什么宝贵的资源,他能有今日之成就,全靠年复一年的辛劳和多年的江湖滚打。苏道云在郡卫长一位任职多年,虽说乞灵帮的人他动不得,但日常通缉、追杀、护卫等任务,也积累了老练的实战技巧,这让他与凌霄对站起来,手段丝毫不亏。 凌霄所学《破甲二十三》,亦是从战场上精炼出来的务实招数,看两人打斗,根本给不得一个‘彩’字,只有一招一式里面透出来的勃勃杀机。 却道两人拳拳相对后,凌霄退了三步,苏道云一步未退,他乘势而上,右手手掌立刻化拳为刀,向凌霄脖颈横劈而来,凌霄下盘迅速扎好马步,左手一摆,将这一劈硬生生顶了回去。 随后,凌霄见缝插针,右拳中指出尖、顺势直出,就要怼向苏道云心窝,苏道云左身向右前斜,凌霄直拳落空,但是,凌霄其人不退反进,浑圆结实的左肩膀用力向前一撞,苏道云被顶的向后打了个几个踉跄,防守出现了空挡。 凌霄岂肯放过如此良机,立即跨步上前,低身旋腿,一下便将苏道云扫落地上,河边碎石黄沙,凌霄提起铁锤般大小的拳头,纵身一跳,便向苏道云面砸去。 面对凌霄的乘势追击,苏道云临机向右一滚,躲了过去,凌霄拳砸在地上发出‘砰’的一声,原地留了一个小沙坑,听得郡兵们惊心不已,看的郡兵们触目惊心。 这一拳要是砸在他们身上,保证他们的尸体连爹娘都不认得。 苏道云和凌霄几乎同时起身,两人抖了抖身上沙土,凌霄抽出了靴中短匕,苏道云戴上了铁制拳套,又同时向对方冲去。与此同时,位于守河五组郡兵中的最中间一组,开始有所动作,因是骑兵转步兵,又经历多年乱局,一组十人并未像彰武郡守樊听南帐下郡兵一般装备精良,他们皆是手持老式环首刀、身着轻甲,但贵在气势十足,但见十人分散跑开,准备将凌霄、苏道云二人战圈包围开来,继而配合苏道云击杀凌霄。 见此情景,凌霄冷哼一声,不予理会,依然与苏道云展开对攻,两人你有坚拳、我有利刃,见招拆招,打的不亦乐乎。 江湖传言,《破甲二十三》乃是至刚至猛之拳法,虽然算不上上品功法,但杀伤力极强,体力消耗极大,讲求“敛气凝神、急走经络、一拳杀敌”十二字诀。经历昨夜种种,凌霄已经心力交瘁,对上深知其弱点,采用以拖为主、以耗为辅战术的苏道云,凌霄仿若一头正被缓缓拖入沼泽的黄牛,苦苦挣扎而又无能为力。 双方交手第十一招,凌霄一个直拳长驱直入,苏道云双臂交叉,将其左拳紧紧卡住,身旁一名郡兵看准时机,挥刀猛扫凌霄下盘,却被凌霄左手投掷的短匕扎中心口,当场气绝,苏道云趁其分神,快速松臂顶膝,在凌霄腹部狠狠来了一下,凌霄来不及闪躲,只能选择硬抗,这一下子虽不致命,但也疼得凌霄龇牙咧嘴。 第十五招,苏道云以快拳抢攻凌霄天灵,迫得凌霄边守边退,直直退到距离一名郡兵三丈之处,那郡兵眼尖手快,手起刀落便在凌霄左肩留下一道血槽,凌霄怒不可歇,狂叫了一声“鼠辈安敢欺我”,突然自开门面,以头硬顶苏道云双拳,重重挨了苏道云一下后,凌霄头破血流,他强提精神,找准苏道云的出拳空挡,快速回身,一个手刀便使那名郡兵头身分离,出手之强之快,使郡兵无头的身体后退了几步才缓缓倒下。 第十九招,苏道云一个平扫肘后接斜挑肘,又开始紧攻凌霄头部,凌霄死守上盘,为在他身侧的两名郡兵对视一眼,左右同步,环首刀在其左腰和右腿上又留下了两道深深的血槽,凌霄一吃痛,终是没熬过第二十招,被苏道云一个斜挑肘击得倒飞了出去,一串血花留在了半空。 凌霄瘫在地上,缩成一团,如一头病卧的猛虎,死死盯着苏道云,如果眼睛可以杀人,苏道云恐怕要被凌霄干掉数十次了。 苏道云并未因为凌霄负伤而得意忘形,他左拳前探、右拳收腰,低声喝问,“凌霄,你降不降?如若不降,这里就是你的坟地!” 补位而来的数名郡兵一齐抽刀,紧随喝问,“降不降?降不降?” 凌霄吐了口血水,缓缓起身,幽幽地看了看近在咫尺、奔涌不息的吉恩河,沉声道,“苏道云啊!若我没记错,你我在凌源多年,这是第一次交集。” “可我为了今天已经准备了很多年!”苏道云表情冷漠。 凌霄淡淡道,“没想到啊!这第一次,或许也是最后一次!” 苏道云摆出架势,“你能有必死的觉悟,很好!” “一直以为你是个废物,看来,是我错怪你了。”凌霄双拳紧紧握住,眯起双眼,他一边借助这个空档来恢复体力,一边淡然道,“半生疆场或者一生疆场的武夫,天下何其之多?在战场上自悟出一招半式的武夫,又何其之多?可为何金栎悟出的《破甲二十三》,能被称为秘籍,苏道云,你可知道啊?” 苏道云不言不语,只是冷冷的盯着凌霄,他知道这是凌霄在暗自恢复体力,但此时的苏道云,也在暗暗聚力,两人生死,仅在下一次交锋了。 凌霄双拳再握,指甲深深扣进他的手心肉里,随后,凌霄的身体出现了微妙变化,他的毛发、双瞳渐渐变成淡棕色,身体表面被棕色光芒包围片刻后,又复不见,气势却陡增数倍。 而后,他身体爆射,不管不顾地向吉恩河飞奔而去。 金昭没学会的,我凌霄学会了! 金栎不敢用的,我凌霄敢用! 凌霄使用的,正是《破甲二十三》中的绝技,崩甲式。 崩甲式乃秘籍《破甲二十三》中所载的最后一式,也是这本金家密卷的精髓所在,崩甲式一旦用出,短期内会让使用者有金刚不坏、势如破竹之能,但此招式领悟极难、自损极大,金栎在写成此卷之后,特意提笔在崩甲式心法末端写下‘谨用慎用,后果自负’八字,用以告诫后人。 据传,崩甲式虽然是金栎所创,但他一生不管经历何事,从来都没有用过此招,而金昭那条傻狗,登上破城境居然还没有悟出其理,否则,当日凭借崩甲式所带来的金刚不坏之身,他也不会被死士辰轻易杀掉。 这一突变,既在苏道云预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修炼至中境的武夫,多多少少会有一些保命的本事,但凌霄直直向他冲奔过来,却是苏道远意料之外的事儿,难不成这凌霄疯癫了?要与自己同归于尽? 想归想、做归做,对于凌霄的这一疯狂举动,苏道云不敢有丝毫怠慢,他扎好前弓步,凝聚全身力气,原地一动不动,凌霄转瞬即至,就在两人相隔三步之距,苏道云骤然爆喝一声,双拳以顶牛之状向前摆出,迅速击向凌霄前胸、腹下,势头十分刚猛。 及击,苏道云的双拳,好似打在一块空洞的青铜之上,发出巨大轰鸣。 而凌霄仿若无事一般,仍然五行我素,苏道云的全力一击,仅仅让凌霄缓了缓速度,而后,只听咔嚓咔嚓两声,苏道云双臂被撞的双双骨折,腿肚以下尽皆陷入沙中,凌霄向前又一冲撞,苏道云倒飞而出,落地后一动不动,生死不知。 自古危难见忠勇、困境见真情,遂苏道云一道而来的四十多名郡兵见此情景,明知不敌,也都纷纷呼呼喊喊,提刀而上。 他们忠勇虽然可嘉,意义却不大,面对这些向自己扑杀的郡兵,凌霄根本不以正眼看待,任你刀兵加身,我自势如蛮牛。只见凌霄勇往直前,将一干郡兵撞得或吐血倒地、或筋断骨折,再无一战之力。 同几日前杨全截杀叛逃士兵相比,今日之战远远算不得惊天动地。经过一夜斗力、斗勇、斗智、斗招,最后,凌霄终于站在了他心心念念的吉恩河边,同那晚的李琪凤一般,他最后深情地回望了一眼故乡的山水,强行咽下一口浓血,而后身形突然一飘,眼中一黑,不自觉地跌入吉恩河中,顺流而走。 比起李琪凤,他是不幸的,逃生之路如此艰辛,下一步也不知何去何从,力气用尽的他,更不知道是死是活。 比起李琪凤,他是幸运的,多年以后,他这颗满怀仇恨的种子,又一次站在了家乡的土地上,虽然故人已逝,但他总算回到了家乡。 往昔固已逝,今追亦不迟。 待我功成日,怒啸辽西时。 执牛桥边,那一身素裙、双环鬟髻、凤眼桃唇的少女,左手指尖夹满了蝴蝶,一蹦一跳地跑到静坐于执牛桥边的小缁流身旁,对着小光头的肩膀轻轻一拍,那小缁流缓缓睁眼,一脸大梦初醒之相,还顺势咽了咽口水。 “刚刚,刚刚做了个梦,梦到一头恶蛟从这吉恩河出溜一下,游走了!吓人!”看小缁流一显的样子,明显没有说谎。 ‘啪’的一声,东方羽在小缁流一显的光头之上狠狠来了一下,白眼道,“你呀你,干啥啥不行,做梦第一名,前段日子还梦到懿哥乘着五爪金龙飞过辽西呢,哪呢?龙在哪呢?连个龙鳞都没有!哼!” “出家人不打诳语,明明就梦到了嘛!师父说,我做的梦,一向很准。”小缁流有些委屈,悬胆鼻一抽,小嘴儿一噘,喃喃道,“师父曾说,若我将来德行加身,定是那‘日中视丝,明察众物,普度众生’的大法师,所以才起法号一显的,你不懂!” “哈哈哈!好好好,这话你都说了八百遍了,本小姐耳根子都被你磨软了。”东方羽将左手放在小缁流一显面前,凤眼一瞪,道,“诺,一显大师,那你说,我这一手的蝶子,我是放,还是不放?” 一显起身,观望日夜不息的吉恩河水,河水清且涟猗,再不见旬月前的血腥气。 一显清了清嗓子,有模有样地道,“东方姑娘,放与不放,全在一念,成仙成魔,全在。” 未等说完,一显的光头又重重挨了一下,东方羽怏怏地说,“说了你多少遍,要叫东方老大。哎,和你出来,真是无趣得很!” 随后,东方羽五指一松,七八只蝴蝶缓缓飞走,也不知何时会重新聚在一起! 一显捂着脑瓜,酸溜溜地低声道,“我出来,又不是为了陪你玩的!” 东方羽耳聪目明,自然听见,她俏皮地对一显摆了个鬼脸,而后跑走兀自玩去了。 一显嘟嘴轻哼一声,他走到瞧上,瞧着有些发红的吉恩河水,还有已经失去了知觉正在随波逐流的凌霄,苦笑叹道,“恶蛟随河入海,人间又多一浩劫啊!”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98章 白岸青草,素月分辉(自传)上 初春夜凉,我坐在青草微绿的原野上,观星。 看来看去,望来望去,我也没有看到哪一颗是父亲。 一阵夜风吹过,我裹了裹衣衫,这种天地独有我的感觉,真孤单呐! 当日,父亲金昭在西桦楼被死士辰刺杀后,我与奶奶便成了‘三无’之人! 无人问津,无人照应,无人登门! 从此,银烛深晓,野平葭苇,心中万千少女心愁,无需与人说! 我姓金,单字一蝉,取‘蝉蜕于污秽,以浮游尘埃之外’一意。 这是爷爷金栎在世时便为我取好的名字,他希望我高洁、通灵,在雨打风吹后,能够复活、永生。 爹总觉得这个名字不够霸气,混江湖,名字起码要和龙啊虎啊什么的沾沾边儿,但爷爷执拗,父亲倒也没有强求。 爷爷仙逝后,爹接管了庞大的乞灵帮,盖起了大别院,每日忙于江湖事,便将我暂时寄养在了温婉贤惠的奶奶家。奶奶心有旧人之哀,独居在爷爷留下的城西老宅,我搬来后,奶奶遣散了所有家丁仆人,最后,仅剩下我与奶奶在生活在小小的三进院内,与爹少有往来。 在奶奶的呵护下,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学六艺、读诗书、览尽前贤经典,独爱群经之首《易经》。在奶奶的支持下,我不理世事、自由自在,在碧玉年华悄然离家,阅尽北疆沃土,去年冬至,我才刚刚被凌霄叔叔接回来。 出门在外,我也见识到了爹的另一面,贪财好利、残忍嗜杀,在薄州,几乎所有人提起父亲,都要不自觉大骂几句。 我曾提议奶奶规劝父亲一番,结果奶奶摸了摸我的额头,语重心长地说,“孩子长大喽,不好管喽。他作下的因因果果、是是非非、生生死死,就让这孩子自己受着吧。” 而后,奶奶又意味深长地对我说,“管不得他,我还是管得你的!蝉儿安心,有奶奶在,一定让你茁壮长大。” 时至今日,我终于明白了奶奶此话之深意。 我自小性情薄凉,对早死的娘毫无印象,游历北疆三载也仅是交到了两三位知己好友,三个月前,我曾心血来潮,为自己卜过一卦,结果为:父母刑伤,中年劳心,心境常换,多变多折,衣禄有馀,平安之命。 因为此卦,前段好些日子我都在懊恼古人欺我,直到爹的亡故,才让我彻彻底底信了这一卦! 古人诚不欺我啊! 四月十五,西桦楼,父亲的棺材板儿还没有盖上,楼外的乞灵帮徒众便在凌霄叔叔的指使下,向辽西百姓们收起了春膘。我站在侧窗,冷冷地看着楼下,乞灵帮徒众一个个面露笑意、如同过年,仿佛爹的死只是给他们提供了一个揽财的机会而已。 楼上治丧、楼下办喜,何其嘲讽? 世间如乞灵帮这样的人渣子,死了,便死了吧! 爹死的当晚,一名背卷破布、鬓若刀裁、枯骨嶙峋的中年男子,轻轻敲开了西宅大门。那自称苏冉的中年人未等在屋中坐定,便对奶奶说要‘解决多年宿怨,还辽西昭昭日月、朗朗晴天’。 奶奶轻叹一声道了句‘罢了,去吧’,便摆手送客。 苏冉决然而走,策马出西门,去不复返。 当晚,我亦如今晚一般,陪奶奶看了好久的月亮。 第二日,天色未亮,奶奶将我轻轻唤起,对我柔声说道,“蝉儿,莫要贪酣,起来收拾收拾,咱们轻装简行,辰时出城。” 我问奶奶,“我们要去哪里?” 奶奶温声道,“辽西要变天了,这里对于你来说,阳乐城已经是一座危城啦!走,随奶奶走吧,奶奶带你去一处与世无争的地方。” 我连目的地都没有问,便随奶奶出了东门,一路东行,短行两日半,我随奶奶来到武次县东北十余里的一处矮山中,这里是武次、武宁两县的交界处。 这不知名的小山甚是奇妙,山虽矮却有祥雾盖顶、林虽密却无虎豹虫群,吉恩大河纵贯于山中,形成天然疆界,随处找一山顶,瞧这远山映水、夕低阳垂,连连绵绵、没有尽头,顿生终日隐居于此乘流泛舟之想。 矮山深处、吉恩河边,正生炊烟袅袅,这里有烟火几十处、人家百余户,村民有老有少,他们皆于村口迎候,奶奶拄着拐杖,对我嘿嘿一笑,“孩子,到了。这才是你的家啊!” 这话让我听的懵懵懂懂,但出于对奶奶的信任,还是随她走进村中。 我自觉不是国色天香,却还是惊艳了村民,为首的一名老者颤颤巍巍,不胜感慨地比比划划,叹道,“这丫头,我抱你的时候,你才巴掌大小,转眼间已经这般出落啦,这老金头儿,命好呀!哈哈哈!” 奶奶带我走过人情往事,那老者将我与奶奶引领至村中央的一间空房,房内所用一应俱全,看样子,应该是整座村子最精致的小屋子了。据那引路老者说,此房一直为金家后人所留,没想到这么快便派上了用场。 稍顷,两条河鲤、三个蛮头被一名虎头虎脑的少年端上了饭案,随后,那老者说了句‘夫人稍事休息,余事翌日再议’,遂告退奶奶,转身离去。 我心中疑惑重重,虽然饥饿至极,但却没有着急用饭,急忙问起了因果,对奶奶疑惑道,“奶奶,这是?” “来来来,孩子,别饿着,奶奶和你边吃边讲!”奶奶拉着我坐在土炕沿,夹了一块儿鱼肚子,放在了我的盘中,她开始双眼朦胧,渐渐泪眼婆娑,那是连在爹的奠礼上都没有露出的悲伤,还未等我上前拊循,奶奶迅速擦干眼泪,轻轻一叹,“这都是多年以前的往事了啊!今日,奶奶便全数说与你听。” 我预感这将是一段凄悲的往事,遂轻轻握住奶奶的双手。 奶奶温柔看我,道,“你爷爷金栎,原为武次军帐下中郎将,你读的书多,肯定也知道多年前的那场秦汉大战,你爷爷便是那时带领手下创建的乞灵帮。” 我一个劲儿的点头,对奶奶道,“奶奶,这段往事,您说过许多遍啦!!” 奶奶单手拍了拍自己的大腿,哈哈大笑道,“哈哈!你瞧瞧,这人老了就是喜欢啰里啰嗦,你知道的我便不讲了,咱今儿个说一些你不知道的,说一些这书里没有的。怎么样?” 一边说,奶奶又给我夹了一块鱼肉,这次喂到了我的嘴里,我自然的吞咽了下去。 奶奶神思逐渐陷入往事,开始说道,“一甲子前啊,咱们武次县北的武次山,本名为武次西山,而丫头你现在所在的山脉,则名为武次东山,此山原为武次军战略要地,你爷爷曾率武次军一部藏兵于此,作为拱卫东境的屏障。四十五年前的那场秦汉大战,实在是惨烈的很,大秦名将封琼率领大秦十万东军,突然犯境,以迅雷之势,两个月内便打到了旧燕长城,鼎鼎大名的公孙家族几乎全族死节,整个凌源山脉以北的汉疆全部沦陷。大秦兵士长驱直入,粮草供给便是问题,所以,他们以我汉人为粮,老瘦男子被他们谓之‘饶把火’,妇人名为‘不羡羊’,小儿呼为‘和骨烂’,而我汉人又通曰为‘两脚羊’,据你爷爷回忆,战后的武次县城里,最多的不是活人和死人,而是我汉人的骨头啊!” 听到这里,我的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那种人吃人的场景,让我有些不寒而栗。 奶奶拿起筷子,又夹了一大块儿鱼肉,缓缓地道,“你爷爷带兵打仗很有一套,北疆没有多少天然屏障,都是一片辽阔黑土,当封琼打到与辽西郡北接壤的赤松郡时,他便料到整个北疆有可能会全部失守。于是,在武次将军的授意之下,你爷爷悄悄地将武次、武宁部分百姓及本部武次军藏于此山,想作为一队奇兵,待将来反攻时阻断大秦后路。后来,神武帝御驾亲征,将封琼阻挡于之外。” 我适时打断奶奶的话,问道,“奶奶,中原是?” 奶奶笑呵呵地回道,“凌源山脉以北,是为北境;凌源山脉以南,广袤富庶的中原啦!” 我灵动问道,“那这么说,神武帝出征后,在东北战场上,把秦贼挡在了凌源山脉以北,对么?” 奶奶点了点头,继而说道,“中原一马平川,秦军只要过了凌源山脉,便是一片通途,到时候秦军引以为傲的铁骑,就可以在曲州腹地中纵横驰骋,烧杀抢掠。所以,当时神武帝亲自坐镇凌源城,将军奋命,士兵赴死,尸体都把山间沟壑填成了山,才挡下了秦国的攻势。” 我默不出声,一番低沉,最后喃喃说道,“国家有难,能得壮士赴死,实为国家之幸事!” 奶奶言归正传,继续说道,“就在秦汉于凌源山脉南北对峙之时,一名随亲眷躲在山中的孩童,不小心在这山中纵火起烟,大秦四散在各处的鹰眼卫士立刻便探查到了藏于武次东山中的兵马。” 我的精神一下子紧张起来,急忙问道,“然后呢?奶奶。父亲岂不是暴露啦?”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99章 白岸青草,素月分辉(自传)中 面对我的追问,奶奶气定神闲,她慢慢将鱼刺轻轻拔出,又喂了我一小口后,才放下筷子,缓缓说道,“你爷爷料定敌军必会来犯,所以,你爷爷在当晚便派出轻骑,出执牛桥,求援高句丽国,请求将百姓迁过吉恩河暂时避难,奈何高句丽国害怕得罪秦国,遂不准。第二日,你爷爷早早便做好了战斗准备,哪知没等来围剿敌军,却等来了一名以毒入境的天动境高手,那名毒师驾驭千百毒蝎,遇兽便咬、遇人便蛰,三个时辰内便将这林子里的一切生灵清理的干干净净,你爷爷带领剩余士兵和百姓退到了林中的吉恩河边,以雄黄围地,试图阻而挡之。” 我赶忙问道,“然后呢?” 奶奶低叹道,“毒蝎不通人性,可那来自大秦七曜万毒谷的毒师,可不是简单的摆设,当时,他大袖一挥、土随人走,将浮于沙石上的雄黄酒全部卷飞。在那时的奶奶眼里,你爷爷呀,是个大大的英雄,那时候,你爷爷才堪堪破城境界,却在毒蝎涌来之时奋勇杀出,那份勇气,实在让奶奶仰慕。” 我嘿嘿一笑,“爷爷当然是英雄,这个,前人的书里面已经写下了!” 奶奶嘴角微微上扬,面露一片微红,继续说道,“杀出之时,你爷爷悲怒交加,头发、眼睛、皮肤在一瞬间都变成了淡棕色,那蝎群一齐向你爷爷蜂拥扑来,竟无法伤他分毫,你爷爷横冲直撞,径直杀到毒师面前,全力一击,那高出你爷爷两个境界的毒师或许没有防备,或许小觑了你爷爷,被你爷爷一刀便割下了头颅。后来,你爷爷将他在生死之际悟出的这一招写入《破甲二十三》,名为,崩甲。” 听到这里,我不由叹道,“爷爷当真豪杰也!” 奶奶先是一笑,随后表情有些异样,继续说道,“那名大秦来的毒师高手死后,毒蝎便告散去。等到毒蝎全部离去,你爷爷一口血就吐了出来,当晚便昏迷不醒,开始骨蒸夜热、遍体火焦、口干舌燥、咳嗽吐沫,军医命丧蝎口,你爷爷无人医治。可是,你爷爷命硬,这汉子硬生生抗过了生死关。后来,你爷爷与我成亲多年才发现,这崩甲产生的严重负效,竟是绝子绝孙,这些呀,都是书里没有的呐。” 我双眼大瞪,正要开口,奶奶轻轻挥手,止住了我。 奶奶抿了一口鱼汤,淡淡地道,“话说毒师死后,那群无主毒蝎跑而不散,依旧在这片林子里往复游荡,这反而成为山中郡兵百姓的屏障,战事吃紧,大秦再也没有派兵来打。天下重归太平后,一些人喜欢上了这片山清水秀,便以雄黄围地,从此安顿了下来,我们所在的村子,便是那时候建立起来的。刚刚赞叹你爷爷命好的那位老者,便是你爷爷麾下曾经的参军,也是这乞灵村的村长。” 我轻轻‘嗯’了一声,目不转睛地看着奶奶,等待着奶奶给我最终的答案,一个‘既然爷爷无法育后,却为何有父亲和我’的答案。 奶奶见到我迷离的眼神,似乎明白了些什么,她轻叹道,“战后啊,你爷爷立即做了两件事,第一件为请奏郡守,准许这些军民继续隐居在武次东山中,消除在册户籍、免除杂役赋税,经历此战,这武次东山再也无人敢入,经历了一代人的时光,这里终于被人遗忘;这第二件事儿,便是偷偷地收养了当日因无心之失而纵火的孩童,那娃娃纵火后,其父母羞愧自尽,留下这孩子惸鳏一人,你爷爷于心不忍,便将其带在身旁,更名为,金昭。” 我大脑一片空白,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难怪奶奶对父亲的死并没有太过执念,也难怪已经身体受损无法育后的爷爷会有儿子,原来,父亲并不姓金啊! 我颓然坐在榻上,奶奶为我盛了一碗鱼汤,素来慈祥的奶奶并没有选择安慰我,反而把故事继续说了下去,“不久,你爷爷无心军旅,便辞官返乡创立了乞灵帮,后来的事,便是书里有的了!孩子,听完之后,你,有何感触?” 自己从小便随奶奶生活,对父亲的感情可谓极淡,听完这个故事,我并没有可怜父亲,反而低声道,“爷爷是个好人。而父亲。我常听人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父亲埋下了那么多祸根,今日被人杀死,也算因果报应了。” 奶奶有些激动,“惯子如杀子,奶奶随你爷爷为辽西百姓多年奔波,昭儿又自小没有父母,我和你爷爷对昭儿便疏于管教。收获今日之果,也不冤枉。这几年,曾经跟着你爷爷的一些老伙计和年轻人不满昭儿作风,逐渐也来到了这深山中隐居起来,瞧瞧,这几百户人家里,其中不乏一些中境高手,这是你爷爷送你的厚礼啊。” 我的眼神中忽然带着一丝坚毅,问道,“奶奶是想让我用这些人,重建乞灵帮?” 奶奶并未搭话,她拿起木梳,轻轻为我梳妆,目光如月光般柔和,“孩子,缘分百年修,聚散、生死、悲欢都有冥冥天数,今日带你来此,并无别意,只想将这多年密辛说于你听,将来你是想伫倚乞灵村人重建乞灵帮,还是想在这里安安稳稳的生活,都随了你。” 我动动嘴唇,问道,“奶奶想让我选择何种生活?” 奶奶开怀大笑,“别无所求,平安一生就好!” 哄奶奶入睡后,我一人独坐河边,冷月拥寒水、寒水映冷月,微风徐徐、吹我华发。 对于奶奶的和盘托出,我内心横起波澜,三年游历和一月经历,我对江湖的追名逐利看的甚是透彻,对于名利,我也没有多少兴趣。 但却没能逃过一个‘情’字。 恩仇有主,杀我爹的那个人不坏,并没有杀掉我与奶奶,以绝后患! 恩仇有主,爹亏欠辽西百姓的,我来还! 恩仇有主,既为人女,这杀父之仇,我也得报啊! 心有所想,行亦随之,我随手捡起几块鹅石,狠狠地砸向吉恩河水,一声“咕咚”,河照旧、水照流,一股无名之火瞬间涌上心头,我对着软绵绵的河水奋力大喊,“此仇不报非君子,爹,等着,我定会以牙还牙!除掉斥虎帮,为您报仇。” “呵,你本就不是君子!小女子也。” 月光照映不到的河对岸,突然传来一声清脆话语,这声音瓮声瓮气,仿佛迟暮老人。 安静的晚上,忽然传出这一声,可是把我吓了够呛,我随手捡起一块儿最大的鹅石,费力的高高举过头顶,“你,你你你你,你是谁?大半夜装神弄鬼,赶快出来。” 那人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也没有近前现身,反而嘲讽了我一番,“我刚才听到了天下最大的笑话!一个手无抗刀之力的女子,居然妄想去杀破城境以上的高手,还想去捣毁一个江湖大帮?哈哈哈哈!” 从这笑声,我听音识人,立刻知晓了对方身份,怒道,“滚滚滚,邹二杆,老娘没心情搭理你!赶紧滚一边去。” 我沮丧的将鹅石扔到了地上,又坐到了河边,“你咋来了?” “哈哈哈!临水多韵事,锦袍动春风,本少爷猜到你在想我,便不远千里从大秦跑来了。本公子怎能让织女虚度花夜月呢?哈哈哈哈!” 话音刚落,一名锦衣锦袍,身材高挑却远远算不得玉树临风的弱冠少年出现在我的眼前,那是我游历北疆时结识的好友,邹茯苓。他的出现,将我冷若死水般的心情,唤起了一丝涟漪。 说起这邹茯苓,也是个妙人儿,两年前我在牧州匠城初遇他时,他正吊郎当的和卖酒小二讨价还价,什么‘我可是多年的回头客’、‘你让一尺,我还你一丈’、‘抹个零头,给抹个零头呗’一类的话说的那叫一个滔滔不绝,喜好安静的我被聒噪的不耐烦了,便替他付了酒钱。 妥了,这一付,从此我便被他纠缠上来,整日说要将我霸王硬上弓,却没一次动了贼胆儿,反倒是他,一路同游,替我挡下了不少风雨。年前,这二杆子一直将我送到了辽西界碑处 ,才颠颠地离开。 邹茯苓常说他是大秦帝国八柱国之一的邹家三公子,我看不像,哪里有这么吝啬的公子呀!但有时仔细端详,还真像,特别是小小年纪却有卸甲境界的功夫,一般人儿还真学不来。 我虽不懂男欢女爱,但和他在一起,我竟觉得,日子过得很快。 想着想着,我额头微微吃痛,抬头一看,又将我吓了一跳,一只白色小鸟出现在我眼前,这鸟长约一尺、通体雪白、虹膜纯黑、嘴爪亦黑,甚是英武飒气,原来,刚刚我的额头被它轻轻啄了一下。 “邹二杆。邹二杆。这是啥?” 乍一初见、心生胆怯,再一相见、满心欢喜,我轻轻摸了摸鸟儿柔嫩的身子,软糯糯的,哎呀!这鸟,我太喜欢了! 邹茯苓大脸上说不出的得意,胳膊上端着鸟,再配上锦衣锦袍,还真有一副富家纨绔的模样,只见他朗声大笑,道,“呦呦呦,刚刚不还叫本公子滚么,这咋突然就变卦了呢?是不是被本公子翩翩风度所折服?哈哈哈!” 我才懒得和他贫嘴,眼巴巴看着他胳膊上的鸟儿,道,“我呸,老娘也没说不让你滚啊?自作多情,赶紧如实招来,这鸟是哪里偷来的?不然真叫你滚蛋。” 邹茯苓赶忙说道,“哎哎哎?你说这话可不对啊,本公子家财万贯,啥时候做过那些苟且之事。还有还有,好歹你也跟本公子混了两年多,怎么还是这么不识货,这可是我大秦神俊,寒羽白隼啊。这寒羽白隼可以穿林入海、疾飞不怠、慧通人意,整个天下,此隼不过百只,有钱都买不到,懂不懂啊你?” 我装作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邹茯苓则开始急头白脸,见他吃憨,我心里一阵舒坦。 “不懂!”我开始装傻充愣。 “那我可放喽!”那傻子将手一伸,那只白隼便飞了出去。 我快速伸手抓住隼爪,一把揽入怀中,“到手的鸭子,还能飞了?” 邹茯苓哈哈大笑。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100章 白岸青草,素月分辉(自传)下 白岸青草,素月分辉,我和邹茯苓在河岸边开起了玩笑。 但见这邹茯苓一脸坏笑,解开了一边拴在腕上、一边拴在隼爪的细绳儿,在我面前轻轻抖落,一脸阴谋得逞的样子,坏笑道,“鸭子?你是在说你自己么?大小姐,啥时候让本公子尝尝这鸭肉有多鲜嫩?” 我噘嘴道,“你想得美,等你吧天下奇珍都给我,老娘再考虑考虑!” 邹茯苓哈哈大笑,“那咱们可说定了,落子无悔!” “哼!” 抱着寒羽白隼,我又安静地看向河水,怀中幼隼似乎懂得我的心情,在我怀中轻轻磨蹭。邹茯苓见状,也与我同向而坐,动来动去,一会挖挖沙、一会扣扣鼻。 哼,不解风情的家伙,就不知道拿一件衣裳披给我。 那邹茯苓终是按捺不住‘寂寞’,扣着鼻子开始问我,“哎哎哎,我说老蝉,你说你要报仇,有没有计划啥的?” “没有,连斥虎帮的老巢在哪都不知道,上哪去报仇?” 谈到这事儿,我心里一阵沮丧,可能刚才的豪言壮语,也是只过过嘴瘾罢了。 “这还不好说,本公子给你算一算哈!”邹茯苓打开了话匣子,“汉朝疆土之上,能以如此利落手段,在盏茶之间刺杀一破城境界高手,数来数去,只有江南蝶蛹、江北斥虎和长水卫三家而已。若无君令,长水卫从来不问江湖事,那龙椅上的刘彦,近几年打压世族的手段也尽是阳谋,自不可能行刺杀之实。蝶蛹多为女流,与斥虎划江而治,来到远在千里的辽西行刺,也是在令人想不通。所以,这行刺我岳丈之人,八九不离十是斥虎十二刺客之一。” “呦呦呦,邹大公子果然聪慧,排布的头头是道呢!”与邹茯苓斗嘴斗了两年,有些话已经成了自然,所以,我不加思索,顺嘴直接说了出来。 “那你看!本公子的才华还不止于此,有机会定要你好好见识见识,特别是夜深人静、仅有两人的时候。本公子的手段,更是可以让老蝉你飘飘欲仙呢!” 邹茯苓又露出了贱笑。 也许是听惯了邹茯苓的黄段子,所以我对他的小骚话丝毫不感兴趣,怒瞪了他一眼,骂道,“滚滚滚,你这情虫上脑的家伙,滚远点!老娘要烦死你啦!” 邹茯苓不依不饶,道,“老蝉,我这个人,手段虽然多,但却很专一呢!” 我被他搞得既恶心又无奈,只得悻悻转移话题道,“我说邹茯苓,你刚才说的就是一堆废话。你没听清刚才我说的话么?杀我父亲之人,就是斥虎十二刺客之一的死士辰,你还在这儿分析个屁?我说邹茯苓,你能不能不要每次都来个马后炮?” 邹茯苓呆头呆脑地愣住,旋即转移话题道,“哈哈,来来来,叫一声好哥哥,我便教你驾驭寒羽白隼。” “不叫你也得教,不教我可就把它放了!” 说罢,我双手向上挥出,做放生状,那只寒羽白隼幼雏扑腾着翅膀,真的好似要飞了一般。 邹茯苓慌忙摆手道,“别别别,你叫不叫都是我的好妹妹,咱就不搞这些形式上的东西啦!我可告诉你,你千万别放了它,这可是我千辛万苦从家里偷偷搞出来的,虽然你是我心爱之人,但也不能暴殄天物啊。” 看到他那慌张的样子,我觉得,这白隼应是神物,于是我白了他一眼,便将其捧给了邹茯苓。 邹茯苓摸了摸寒羽白隼的羽毛,那毛发竟柔顺到没有一丝逆鳞,随后,邹茯苓喃喃说道,“老蝉,咱先说好,驾驭寒羽白隼的秘法,乃临行前俺爷爷密传于我,本公子也没试过,不过失败了也不会伤及人隼。” 我努嘴道,“既然是稳赚不赔的买卖,你还在等什么?” 邹茯苓看着我,一脸坏笑,“我再等你亲本少爷一口!算作奖励。” 我真要破口大骂,却狡黠一笑,眯眼问道,“我说邹大公子,你带着神鸟辗转两国找到我,是不是为了把它赠予我手?” 邹茯苓不假思索,道,“那是当然!” 这次,轮到我坏笑道,“那如果我学不会驾驭寒羽白隼的方法,你是不是就算前功尽弃了?” 邹茯苓憨态可掬,点了点头。 我一把揽过他的肩膀,煞有其事地道,“那你还在这里磨磨唧唧?我告诉你邹茯苓,倘若你再啰啰嗦嗦不肯倾囊相授,本小姐稍后没了耐性,还不学了呢!到时候,你和你的鸟儿,都得滚蛋。哼哼,到时候,你可就血本无归啦!” 邹茯苓被我的连吼带吓激出了一身冷汗,最后无奈说道,“好吧好吧!本少爷就把我邹家的独门绝活教给你,你可要认真学习啊!” 言罢,邹茯苓轻轻从我头上拔下一根长发,一端系于寒羽白隼的隼爪,一端系于我的指尖上,而后捡起一块还算锋利的小石,快速在我的手指和白隼爪上轻轻一划,微微刺痛,两滴血分别以发丝为牵引,从我的手指和白隼爪上缓缓流出,最终融汇到了一起。 邹茯苓急忙说道,“快,老蝉,快闭上眼睛。” 我听其言,立刻紧闭双眼,而后,我的脑海中顿时空灵一片,空灵之后,原本漆黑一片的脑中大幕缓缓拉开,一片草场豁然涌现在我眼前。 我缓缓走近,有一颗参天古树独立于一片翡翠之上,古树下,一只远比我身形大得多的寒羽白隼正在小憩,我只听空中传来一句‘欲驾神物,需得圣心,骑之千里,缘定业成’。 我仰望天际,却空空无人,回想起空中传来的这句话,我微微噘嘴:不就是骑上白隼翱翔千里么,这还不简单? 我走近白隼,白隼察觉到我的到来,开始睁眼看我。 我毫不怯懦,缓缓走上前去,轻轻摸了摸它的头,它似乎感受到了我的善意,亦轻轻用头蹭了蹭我的手心,小家伙乖得很!我心中自觉此为恭顺温良之物,未作多想,一下便抓住寒羽白隼的翅根,使劲用力一蹦,便跳滚到了隼背上,我的身体顿时陷入一片雪白羽毛之中,软绵绵甚是惬意。 还未等享受片刻,那神物尖叫一声,迅速起身,左右猛然晃动了两下,将毫无准备的我抖落在地,它看到我落地,还不忘用头顶了我腰眼一下,斜着眼睛瞪着我,那意思似乎在说:老子让你摸是礼貌,但不代表你能骑我,蹬鼻子上脸,可不行。 哎呦呵!见到这种眼神,我怒气陡升。 老娘就不信这个邪了,一只肥鸟居然也敢嘲讽我? 我正欲起身,突然双眼一黑。 再一睁眼,邹茯苓那张大脸浮现在我眼前,连接我与白隼的那根细发,已经悄然断开,那只寒羽白隼幼隼安静的趴在邹茯苓腿上,正安静睡去。 “老蝉,恭喜贺喜啊!你成功浪费了一次机会。”还问等我缓过神儿,邹茯苓这二杆子便上来奚落起我。 我迷迷糊糊,问道,“刚才是真么回事?” 邹茯苓神秘一笑,缓缓为我答疑解惑,“神物有灵,刚刚我以发丝、鲜血连接你们的意识,使你们可以用念想交流。老蝉,你要知道,只有在意识里征服了寒羽白隼的灵魂,才可以征服它本身。这就有点像我们秦国境内的猎人熬鹰,只要把野鹰熬服了,从此它便对你唯命是从啦!” 我这气儿上了心头,气鼓鼓道,“啰啰嗦嗦,还可以再来么?” “老蝉,你可真可爱,不愧是老子喜欢的女人!”邹茯苓哈哈大笑,“自然可以,只需指尖精血一滴,你就可以和寒羽白隼大梦一场。精血未尽之前,理论上讲,都是可以的。” 不蒸蛮头争口气,我毫不犹豫,立刻呼唤邹茯苓,重新开始。 邹茯苓嘿嘿一笑,轻轻拔下了我一根发丝,笑道,“也不知道这三千青丝,最后能不能被我拔成秃毛鸡!” 也不知试了多少次,我终是在梦境中与白隼乘越千山、低划湖海,览遍大好江河,我们一人一鸟,来到一处名为神渊山的雄伟山脉后,那神物向最高峰顶凌空一撞,一道白芒闪过,我重回到了现实。 此刻,天已破晓,而我的手已经被扎成了筛子,火辣辣地疼。 我看向寒羽白隼,神奇一幕浮现眼前,那发丝顺着安睡白隼的脚爪浮游而上,轻轻慢慢地缠在了寒羽白隼脖颈上,打了一个漂亮的如意结,便消失不见。 邹茯苓激动地看着我,然后放下寒羽白隼,从怀中取出白绢,将我双手轻轻包裹,兴奋说道,“老蝉,成啦!成啦!从此以后,你们一人一鸟,心灵相通,宛若一人啦!” 我鼻孔朝天,得意地道,“哼,我就说嘛,一只肥鸟,征服起来还是蛮轻松地!” 邹茯苓伸了个懒腰,长舒一气,笑看碧水蓝天,“是是是,你邹大小姐,天生丽质,英明神武,一只小小的鸟儿,自然手到擒来!” 后来我才知道,邹茯苓教我的驯化寒羽白隼的方法,是邹氏一族密不外传的秘法,所以我才会快速与寒羽白隼达成心灵感应,如果按照秦人的笨方法,以我的悟性和毅力,呵,半辈子吧! 我起身拍拍屁股,打了个哈欠,有气无力地道,“老娘要回去睡觉了,你,跟我回去?” 邹茯苓兴奋地搓着手,玩味笑道,“哎呀呀!看来惊喜总是从天而降呀!哈哈哈。等等,你等一等,等本公子沐浴焚香,再和你同床共枕!” 我勃然大怒,张口骂道,“我呸!你这个情虫上脑的家伙,赶紧给老娘滚远点,不然老娘让你下辈子做不成男人!” 说完,我便大步离去,不过,在离开时,我还是回头问了一句,“你到底跟不跟我走?” 邹茯苓哈哈大笑,“不了!我在对岸有住处,而且,和你走的话,如果只是单纯的睡觉,那多没意思?哈哈哈!明晚带上大鱼大肉来对岸找我,本公子教你奇妙功法!” 我俩也没再客套,便各自回头补觉。 经过几日摸索,我深叹这寒羽白隼真乃是上天之造化,体现了苍穹和神明的匠心,我只需牢记口诀,将手指与隼爪相碰,我心中所想便是其行、我心所念便是其向,其目所见便是我之所见、其翱之处便是我之所在,悠然心会后,其妙处实难与君说。 几日后,我检验所学,将城西老宅大体模样和行进方向汇入幼隼脑海,托其取我闺房枕边一小簪,那幼隼一副心领神会的样子,扑哧扑哧地向西南飞去,邹茯苓站在我身边吹吹嘘嘘,说这神物可日行五百里。我俩蹲在村口一左一右,直到日落西山,那白隼才慢悠悠的叼着小簪飞了回来,我略微失望,七十里路居然飞了一天,这就是一匹矮脚马,一天也能跑四五个来回了。 寻我俩回去吃饭的奶奶,见到我俩愁眉苦脸,问清楚缘由后,拎着白隼看了又看,笑呵呵地说,“蝉儿,它还小,少喂些吃食吧,你瞧瞧,这白隼都鼓起了将军肚儿了!你还指望这么一只肥鸟能够日行千里么?” 我俩恍然大悟。 从邹茯苓口中,我也知道,寒羽白隼有一天生死敌,名曰赤羽金雕。 山中不计日,只随月光息。大半月操练,我与寒羽白隼渐入佳境,渐渐有了默契,一日,我驭隼翱翔至阳乐城,瞧见一匹锦马奔向长安城,我猜得到,凌叔他们,大限甫至了! 于是,我驾驭小隼,来到辽西大狱,透过小窗,我看到了憔悴不堪、意气不在的凌叔。 白隼回村后,我躺在河边,五味陈杂,总角时抱我的那双大手,豆蔻时护我的那柄短刀,及笄时送我游历的那匹快马,一一浮现在我的眼前,而这些所系之人,全都是我那恶事做尽的凌霄叔叔,全都是疼我爱我的凌霄叔叔。 想到那仓腐寄顿、陈浊逼人的辽西大狱,我觉得,这恩情,我得报! 我寻到奶奶,说明来意,奶奶并未谈准与不准,只说‘是非曲直,蝉儿自断’。 我翻出家传至宝,透雕龙凤佩,以黄纸包裹,纸上写小字一行,为‘贿赂官吏,伺机逃走,蝉’。凌叔读到那行字后,眼圈一红,向白隼轻轻点了点头,我驾驭着白隼,悄然飞走。 作为江湖老油条,凌叔成功越狱在我的眼里是如此顺理成章。当晚,我轻唤白隼为凌叔引路,我瞧见了凌叔虐杀张十三、斩杀土屋郡兵、勇斗苏道云,见识到了《破甲二十三》中崩甲式无以匹敌的威力。 ‘我’同寒羽白隼站在执牛桥栏杆之上,看着已经陷入昏迷的凌叔逐水漂流,心中一块儿石头算是落了地。 桥边,一小缁流与一少女在桥边嬉闹,卖相十足。“我”正欲飞走,却听那小缁流以清朗之音说道,“放与不放,全在一念。施主,你放走恶蛟,乃是定数,他日小僧渡化恶蛟时,若你强行阻拦,便莫怪小僧不客气啦!” 看着杀气腾腾的小光头,我赶忙用念想驾驭寒羽白隼逃开,一边向林子深处飞,我一边想:难道,我救错了? 汉历六月二十一,夏至,此日一场雨,一滴值千金。 前几日,邹茯苓邀我再游江湖,我喜好占星卜卦,也正想学一番本事回来重建乞灵帮,经得奶奶准允后,我便简单收拾行囊,与邹茯苓一路向西南而行,去寻那素有“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载”之称的天机阁。 待我学成,必是天下大家,到那时,谁也不会小瞧我拉! 出林,我回望低矮连绵、雾气缭绕的小山,那里有我此生最后的牵挂,临行前,我为奶奶占卜一卦,卦符离上乾下,卦色下灰上红,乃火天大有,长寿之相。我心里稍安,也算是为我不能尽孝膝前求了个拊循。 “走啦,早点学成,早点报酬,早点尽孝。”邹茯苓猜到了我的心思,在一旁吆喝。 我轻轻点头,随之离去。 四时继代序,万物终回薄。 江湖是啥,俩字儿!恩,怨!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101章 穷山恶水,生计维艰 对于辽西百姓而言,公元341年的这个夏天,格外火热且盼头儿满满! 长安城的诏书迎着天朝旭日,一路快马送至辽西郡守府,牟羽、苏冉二人所请之事,皆准。 后面的事情简单的很,该杀的杀、该判的判,刑场一刀,大快人心! 这个夏天,商贩游走于街巷,吆吆喝喝,盖过了仲夏的知了; 农家劳作于田野,立于阳乐城头,可见一片无垠翠绿,看的苏冉激动万分,直呼今年是个丰收年; 西桦楼客满为患,如凌源县城般的大集在沉寂了十二个年头后,重新‘摆”’上了街头,小贩们卖的物件儿较之凌源,更加稀奇,让外来人眼前一亮; 郡守府官吏奔忙,仿佛总有干不完的急事儿和操不完的心; 有此大功,苏冉却依然官留原位,帝都的诏书召其为薄州别驾,协理一州政务,苏冉因主犯凌霄逃跑和夫人救治不及亡故而自责,遂被其巧言婉拒,直到这时,苏冉才知道,他爱的不是官,而是名呐; 苏道云日夜追查,终是发现了张十三腐臭的尸体与凌霄的销赃地,随着一箱箱宝物被官兵搬出,延续了两代人的乞灵帮,便算是到此为止,是非功过,就留给后人说吧; 武次县南,喊杀阵阵,武次新军正日夜操练,新任武次将军孙荟踌躇满志,誓要建立一支精兵劲旅,一雪当日武宁军破营之耻。 而这孙芸背后的强大家世,便是后话了! 自六岁起便被刘权生严加管教的刘懿,在奏请天子的文书中不显山不露水,这段时日却收获了辽西官吏的一片好评。其才学虽不精湛却十分驳杂,天文地理、古今往事都懂一些,而且,他总有一些令人意想不到的办法,为人谦和而不失风趣,处事严谨而不失人情,若真叫众人挑个毛病,便是处事的火候还差了点、年纪还小了点、行事太过刚毅了点,还有一些专属于少年的不解思量。 自从武次平乱献计之时,苏冉便关注起这名少年,在他看来,若此战中韩信是牟羽,那张良一定是这刘懿。在送往长安城的奏折中,苏冉为刘懿奏请功德同时,特意加了一句“此子若从政,当官拜五公,望陛下特用”。 他本想借着这张奏折,低调的巴结一番刘权生和刘懿,可长安送回的诏书对此却只字未提,这让苏冉十分尴尬。 事后,苏冉细细回想,可能陛下觉得这孩子年纪太小,还需历练,又或者,当年‘天妖案’的伤疤还没有到揭开的时候! 几日前,夏晴、死士辰共同飞信一封,嘱咐事情办妥后,与众人在赤松郡守府扶余城汇合,信中死士辰特意交代,赤松匪患猖獗,万勿小心。 汉历七月十五,通过一显的赤羽金雕得知刘权生一切安好后,老而壮硕的东方春生带着三名少男少女,不,是少年少女和光头,拜别苏冉和牟羽,就这样晃晃悠悠地走进了赤松郡的辖区。 众人告别时,苏冉眼神怪异,特意反复嘱咐,“赤松郡政务殷繁、动滋交涉,穷山恶水出刁民,如果遇到了难事,说不过就打,打不过就跑,小命儿要紧。” 据辽西百姓所传:与彰武之富庶、辽西之物博相比,南连辽西郡的赤松郡,绝对称得上赤贫,这里地貌无树多岩,土地正黄少肥,山头光秃一片,溪水泥沙交杂,百姓生计全无,仅从环境上来看,实在找不到一条富的理由。 赤松郡也有一个优点,那就是大伙儿都是一样的穷,谁也不用笑话谁! 四人跨过辽西界碑,一路向北,初时草绿天朗,东方羽挑逗着两只大黄狗,一显如抱母鸡一般抱着那赤羽金雕,刘懿则同东方春生谈起了半年来所遇所感,愈向北走,愈发荒凉,山石纵横,野草枯黄,完全没有人烟。 刘懿对当今天子“削大族以安天下”的国家大策心存疑虞,便在行路途中与东方春生交流起来,按刘懿的话说:君王应正德、利用、厚生、惟和,为政养民、节用裕民,保黎民之冷暖,方得天下之大安,不可因一时之短利而置百姓于不顾,此为拔苗助长之举。削弱大族亦是如此,世族亦是百姓,不管是软硬刀子,但凡动了,都会伤及国本,倒不如顺其自然,让其自生自灭。 对此,东方春生则有不同见解。 这位浮沉一生的老倔头儿,一边走,一边轻轻摇动着腰间用红绳穿成的三枚铜钱,轻言道,“荀子曾言‘凡人有所一同。饥而欲食,寒而欲暖,劳而欲息,好利而恶害’,可见,自古以来,贪得无厌实为人之常情,寒农得一亩地而思取两亩,商贾得一铢而思十铢,既得陇、复望蜀,人皆不可免俗也,然万事万物当取之有度,过度则必自毁其道,当今的世家大族啊,就是胃口太大喽,有的想要把持地方军政,有的一门心思敛尽天下富贵,有的通敌卖国、有的首鼠两端,有的甚至还想裂土封王。呵,人心不足蛇吞象!” 说到这里,东方春生控制不住脾气,又开始义愤填膺,只见老爷子沉声道,“哼哼!这些世家大族也不拎着他们上锈的脑袋好好想想,当年若不是刘氏王侯不尊王令,哪里轮得到世家的崛起?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当今陛下剪除世族之心,已经天下皆知,如果世族再不知道收敛,哼哼,四十年前那些个身首异处的诸侯王,就是他们的下场。况且,皇室内斗尚且要见血,何况区区外人?依老夫看,人间少了这么些个祸害,反而清净太平了!” 刘懿闷头说道,“可是,爷爷,听您和父亲说,如今帝国外患重重,北方拥有辽阔疆土的大秦帝国,君臣同心,国力蒸蒸日上,与我大汉帝国已经所差无几;西南与仪州接壤的骠越与大秦同盟,对我朝虎视眈眈;西域南北道诸国各怀鬼胎,今日事秦,明日事汉,往复不定。由此看来,江山已在风雨飘摇之中,倘若在这个当口强行剪除世族,恐怕会导致江山倾覆啊!” 东方春生欣赏小刘懿的思维,却不认同他的想法,他摸了摸刘懿的小脑瓜,语重心长地说道,“帝国外患固然可怕,纵揽历朝历代,夏、商亡于暴虐,周死于礼崩乐坏,秦亡于苛政,又有哪家是亡于蛮胡外患的呢?大祸往往起于萧墙,比起外患,内忧才是倾覆王朝的内因。而且,世族们千不该万不该,哎!” 刘懿看着东方春生欲言又止的模样,凑前问道,“东方爷爷,世族们怎样?” 东方春生忽然用十分复杂的眼神看着刘懿,好似看着怪物一般,直到把刘懿看得打了个机灵,东方春生方才收敛眼神,老爷子慈祥笑道,“走神拉走神啦!这世族们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做错了三件事。” 刘懿抬眼问道,“哪三件?” 东方春生摆手说道,“第一,仰仗先帝余恩,傲狠凶戾,为祸一方,使民心沦丧,人人痛恨世族;第二,干预皇家内事,引发十二年前的京畿兵乱,此足为国耻;第三,奸凶时枭,不懂得见好就收,反而众疾互动,勾连结盟,试图裂土封王,此为大逆不道之举。有这三件事,这些世族们,理当覆灭。” 刘懿点了点头,继而好奇问道,“干预皇家内事?东方爷爷,十二年前,世族们究竟干预了皇家什么内事?怎么书中从未提起?” 东方爷爷动了动嘴唇,话到喉间却又咽下,老爷子打了个哈哈,笑道,“哎呀,你看我这老糊涂,当年的事儿,我给忘了!不过,孩子,你要知道,上不爱民,则百姓沸,上不亲民,则百姓疏。世族早不是几十年前那个万民拥戴的世族啦!照此下去,再过几年,恐怕天下就又会重归太平啦!” 听完东方春生的搪塞和见解,刘懿低头不语,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却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索性转而换了个话题,问道,“东方爷爷,这赤松郡怎地如此荒凉?恐不宜人居啊。” 近一年相处,东方春生对少年刘懿的性格有了粗浅了解,知其并不赞同自己观点,为了避免尴尬,所以才转换题目,于是,东方老爷子心里“嘿嘿”一笑,便说道:老夫未来过此处,所以种种传说仅从他人口中所知,是真是假,还需面验。话说。 这话说后便没有了话说,两人忽见小道两侧的山石内,呼呼啦啦涌出来二三十人,老的、少的、男的、女的都有,这些人衣衫都打了补丁,手上拿着长短不一的棍棒,一齐向刘懿四人跑来,这些人行进间也没个队形和章法,搞的东方春生和刘懿面面相觑,不知所谓。 为首的一名长者衣衫勉强还算得上整洁,见他颤颤巍巍地从人群中走了出来,轻轻咳嗽了两声,清了清嗓子,正欲说话。 站在他旁边的一名少年突然冲到那长者前面,咽了咽口水后,回头对长者说,“王二爷,今天可有狗肉和鸟肉吃喽!真是好运气啊!” 王二爷显然不满那少年贸然打断自己的发言,左脚向少年使劲儿一蹬,那少年机敏无比,立刻向后一跳闪了出去,但又害怕王二爷一脚踢空身体会有闪失,立刻回身用手轻轻抬了王二爷左脚一下,那名为王二爷的长者没有踩空,安然站立于原地。 那老者又欲开口,但可能被身边少年扫了兴致,憋了半天,最后用拐杖连连敲了几下脚下岩石,“哎呀哎呀”了两声,摆了个撤回的手势,跟随而来的老老少少们,一起向正在犯迷糊的刘懿等人冲了过来。他们老的架老的、小的找小的,刚刚那说话少年更是毫不客气地一把将一显手中的‘大鸟’夺了过来,而后连拉带拽,推推搡搡,走上一条山间小路。 一路上,东方春生和几个小的有些莫名其妙,说他们此刻正被强盗劫持吧,不太像!说他们没有被劫持吧,好像也不像!一群人就这样走过乱山翠幛,将东方春生四人带到一处位于石山之上的小寨子。 小寨子沿崖而建,也算古色古香。寨子外面,有七尺木栏,辅以简易罟擭几个,便算城墙,厚龙岗三个草书大字,立于寨门之上;寨子一眼便能望穿东西南北,里面有寥寥人家十余户,皆为木屋且未以栏围,几条咸鱼挂在家家户户的门口,一进寨门便能闻到一股浓烈的腥气,寨门后有一处长宽过二十丈的黄土地,上面歪歪扭扭种满了荞麦,比起彰武、辽西沃土庄稼的长势,差的可不是一星半点儿。 小寨正中有一片开阔地,放置石桌石凳四组,石桌仅是磨平了桌面,石凳也只是几块看起来算得上圆润的花岗岩,做工糙的紧,这东西放在华兴郡或是彰武郡,恐怕连普通民户都不会正眼瞧上一瞧。 两名半大孩童正坐在石桌上悠然自得地编草鞋,见众人归来,立刻灵动地上前来寻找娘亲,而后欢呼雀跃。 进了寨子,待东方春生几人回来的二三十人,立刻四散而去,有烧水的,有砍柴的,有调料的,还有给大黄狗和赤羽金雕“洗澡”的,王二爷与另一名为李大爷的老者立刻换了个脸色,恭恭敬敬地将东方春生四人请至石桌就坐。 因方才王二爷等人的无理举动,东方春生十分气愤,这不,老爷子倔劲儿又涌了上来,坐在那里歪着头,一言不发,好似老僧坐定,连看都不看王二爷和李大爷。 与其同龄的王二爷与李大爷脾气倒是好的很,始终笑脸相迎,李大爷捋了捋胡子,嘿嘿一笑,对东方春生说道,“老伙计,俗话说,有朋自远方来,自当好就好肉,殷勤招待。方才我等莽撞之举,也是怕客人面薄,不愿来此寒舍做客。诸位,多多见谅,多多见谅啊!哈哈哈!” 言罢,王二爷与李大爷一个劲儿陪笑脸,期望东方春生能够消除火气。 东方羽站在东方春生身旁,一个劲儿拉扯东方春生的衣袖,一边小声嘀咕,“爷爷,在人家的地盘上,咱差不多得了!” 既然人家给了台阶,又是出于好意,东方春生自然借坡下驴,便不温不火地来了一句,“贵寨的待客之道,颇为新奇啊!若是不明所以,定会以为老兄弟你等行的是那拦住打劫之道,切不可如此啦。” 王二爷嘿嘿一笑,“下不为例,下不为例嘛!这地羊性温味甘,可补脾暖胃、温肾壮阳,还需细火慢炖、煮至酥烂,辅以盐巴、蒜末、小人参,一口下去,香嫩满口,让人回味无穷啊!客人稍等,佳肴马上就到。” 被王二爷这么一说,东方羽咽了咽口水,刘懿也显得有些望眼欲穿,一显闭着眼睛打坐,胸前有些起伏不定,看来也是馋虫上脑了。 东方春生被两位好客的老爷子搞得有些受宠若惊,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温声道,“有劳了,老兄弟!” 聊着聊着,那个刚刚打断王二爷讲话,被人唤为北海的少年左右手拎着两条大黄狗的脖子,跑了过来。北海手中的两条黄狗赫然是一显的宝贝疙瘩,此刻,它们正无精打采的被北海来回摇晃。 只见北海兴冲冲地向众人跑来,“大爷,看看,洗好了,白白净净,大娘已经把火起好了,就等着下锅啦。” “闹哪样?下锅?”这一显也不是个傻子,听完这话,顿时站了起来,惊诧地道,“你们要杀我的大黄?” “对呀,我若没记错,你可从没说过不同意!”这话说的一显哑口无言,北海可不问东西、不管南北,拎着两条大黄狗便向一间屋子跑去,勘验就要把两只大黄狗入锅清炖了。 一显哪里肯同意,连姿态都顾不得做,急忙跑过去,一个绊子便将北海撂倒,两条大黄狗落地后跑得老远,回头看了看坐在地上的一显,又跑了回来,护在一显左右,冲着北海龇牙咧嘴。 东方春生看不过去了,老爷子气的嘚嘚瑟瑟站起身来,指着王二爷、李大爷,劈头盖脸骂道,“老而不死是为贼,两个为老不尊的老家伙,为了一点点口胃之利,连礼义廉耻都不要了吗?亏得你们还是一地之长,上行下效,这样的老子能结出啥样的歪瓜裂枣来?” 王二爷和李大爷缓缓站了起来,对视一眼,自知理亏,只得尴尬一笑。 “哎哎哎哎,老爷子,话可不能这么说,火、料和人我们都出了,你们当然要出食材,空手套白狼的事儿,谁会干啊?这世道,你还想着夜不闭户路不拾遗?还想着能有人在路上平白无故请你吃饭?想多了吧?” 见两位老爷子受辱,北海可不答应,他大声驳斥东方春生,众人这一看,北海又是个同东方羽一般无理辩三分的主儿啊。 刘懿见此一幕,小声嘀咕了一句,“说的倒是有些道理哦!” 东方羽凤眼一瞥、桃唇轻噘,拉长了声音,娇嗔了一句‘懿哥’,便上前与北海计较起来,一显坐在地上,搂着两条狗,痛哭流涕,仿佛经历了生离死别一般。 见此,王二爷轻轻摇了摇头,转而无奈对正在怒目而视的东方春生道,“您老莫怪,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 东方春生看了看骨瘦如柴的人们,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便对王二爷沉声道,“说清楚!” 王二爷咧嘴苦笑,“都是往事啦!和你我一样老的往事!”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102章 祸乱横生,储愁多少 民贫则危乡轻家,危乡轻家则敢凌上犯禁,凌上犯禁则法不行,法不行则天下大乱。古往今来,君使民富者,民使君国强,君使民穷者,民使君国亡。 直白地讲,人穷到连裤衩没得穿了,哪里还会忌讳什么国法家规和礼仪? 如今的赤松郡百姓们,正是出在这种情况之下。 为了活下去,他们什么事情,都能做! 这场闹剧,终于在双方长辈的大声喝止下,潦草收场。不一会儿,厚龙岗的小小中场,聚集了老少妇孺三十多人,其中自然也有东方春生四人。 厚龙岗这边,王二爷、李大爷和几位年近花甲的老者坐于左侧石凳,身后清一色站着老人和孩子,东方春生独坐于右侧石凳,一显、东方羽、刘懿三人站于其后,哦,还有两条大黄狗,一只赤羽金雕,从气势上看,东方春生一方输了半截。 东方春生一脸江湖气,老气横秋地指责着厚龙岗所犯过失,见他大声喝道,“你,你们,光天化日,以奸诈手段行骗,取而烹之,以慰区区口舌之需,贵寨可真是好手段、好德行呢!” 面对东方春生的冷嘲热讽,王二爷满怀歉意,说道,“哎!老哥哥,身不由己啊!且可听弟弟言一句?至于信与不信,全凭老哥哥自断,如何?” 东方春生头一歪,也没说是与不是,方才还在呜呜大哭的一显,被东方老爷子的作态逗得噗嗤一乐,立刻被东方羽掐上了腰眼,疼的呲了呲牙。 气氛倒融洽了许多! 见状,王二爷目视八纮之外,老人家似乎想起了很久远的事情,轻轻道,“东方老哥也算游经各地、学识渊博,对我赤松郡之过去,应有所了解,此事,就说来话长啦。” 在一片萧瑟之中,王二爷讲出了一个类似于神话的故事,“相传,在上古时期,大禹率众神及民众治水,令应龙导引江河主流,群龙导引江河支流,伯益焚山烧泽驱散猛兽毒蛇,玄龟填平深沟加固堤坝。初时,治理水患顺畅无比,但大禹却因没有和主掌天下水利的水神共工提前通气,而获罪水神共工,共工令其下属相柳破坏已经建好的治水工程,恢复河流自由。” 王二爷喝了一口淡黄色的水,继续说道,“这相柳九首蛇身,以食于九山。相柳之所抵,厥为泽溪,天下波涛。大禹遂于聂耳国北屠相柳,因其血腥,不可树五谷种。其所屠相柳的聂耳国之地,则为今日之赤松郡也。” 刘懿喃喃道,“难怪赤松郡寸草不生,就是因为这个?” 王二爷轻‘嗯’一声,继续说道,“为治理这片土地,大禹厥其腐土,以为众帝之台,两座台分别建于古柔利国以东和今赤松郡之天池,名为五帝台。台四方,隅有一蛇,虎色,首冲北方,威势逼人。此后,相柳氏族人畏惧此台,而不敢张弓射箭,东北既安。” 王二爷换了个坐姿,继续说道,“此事听起来虽然玄幻,但于《山海经·海外北经》中也有详细记载,绝非我等后人凭空杜撰。各位不信,尽管翻阅典籍。” 一气儿说完这些,王二爷有些气力不及,便用手轻轻捅了捅坐其身侧的李大爷,李大爷心领神会,帮王二爷顺了顺气,接着王二爷的话说道,“为了保障此地永世之安宁,夏禹返回中原之前,做了两件事儿。第一件是留下騊駼和駮两种凶兽给予北拘人饲养,騊駼似马而青,擅长奔跑,可载人长奔百里,駮白身黑尾,一角、锯牙、虎爪,音如鼓音,可食虎豹,此两兽用以配合北拘人追杀剩余相柳氏,现已不存于世,绝迹了。” 东方春生沉声问道,“第二件事呢?” 李大爷沉声道,“二是留下了一个部族,负世代守护天池之责,这留下来的,便是我等北拘人,传言,当时奉命留守之人皆以北为姓,族号北拘,血统纯正的北拘人天生力贯山海、不畏寒毒,诺,那叫北海的孩子,便是我厚龙寨仅剩的,祖祖辈辈从未与外族通婚的北拘人,别看他今年才十岁,长得瘦小,但已经可以搬起百斤巨石,几年前,有一个名为常璩的年轻后生途径赤松郡考察风土人情,曾感慨我北拘人为天生撼树体魄。” 东方春生自言自语,“人间百代,万年已过,竟然还有上古血脉存世!当真神奇啊。” 李大爷面露自豪之色,略显傲娇地说道,“白山兮高高,黑水兮滔滔,白山黑水出英豪。许多年前,墨家巨擎寒李曾经到此一游,听闻我北拘族旧事后,大侠感叹:天下现存上古血脉之族,不足十支矣。而这其中,筋骨最强、血脉最旺者,当属北拘一族也!我们赤松郡赤地千里,贫穷不堪,外来定居的人十分稀少,但也正因如此,我北拘一族大多都是族内通婚,才保留了至精至纯的上古血脉啊!” 东方春生微微点头,表示赞同。 小一显不失时机地说道,“上古血脉,在人间虽然已是凤毛菱角,但亦并非绝迹天下,师父曾说,天下间仍保有上古神人后裔血脉的,不下十支。但是,北拘一族算是十支里面人数最为庞大的了。” 东方春生有些鄙夷地道,“一禅那个倔老头儿,他也知道上古血脉?” 小一显努嘴道,“东方爷爷不是倔老头?” 话到一半,一显马上闭口,因为,东方羽已经向一显露出了獠牙,出于对东方羽的‘恐惧’,他只能选择闭口不言。 就在气氛稍缓之际,李大爷忽然唉声叹气,道,“哎!有得必有失,北拘人虽天赋异禀,但血统纯正的北拘族人在弱冠之年不能唤起族印,必会遭受天谴而死,随着岁月变迁,与我北拘族人世代仇敌的相柳氏族人,已经泯灭于时光,越来越多的北拘人选择不再族内通婚来延长寿命,这些人自然也就没有了天生撼树境界的强健体魄。北海这孩子的父母不愿断了精纯血脉,便在舞象之年缔结良缘,生下了北海后便遭天谴而死,算起来,这孩子还有十年,便也要过那生死大关喽。” 说完,李大爷拉过了北海,在他的胳膊上轻轻捏了两下,面露悲苦之色,叹道,“赤松郡阴房鬼火,春院闭黑,你瞧瞧,北海这孩子的身体骨如此瘦弱,十年之后天谴到来,他咋能抗得住那抽筋剥皮之苦啊。” 王二爷轻轻拍了拍李大爷,以示安慰,王二爷抽了抽鼻子,不再诉苦。东方春生此刻也不再歪头斜视,转而正襟危坐,这位吃软不吃硬的老倔头被这段故事深深打动,东方羽和一显面露同情,而刘懿则独自一人走到寨外,不知所为何事! 中场内,王二爷顿了顿首后,怭怭地说道,“在西汉时啊,辅德、赤松、九台三郡本为扶余国的地界,百年前被鲜卑与曹魏两家逐渐蚕食,当年我神武帝刘谌与大秦刘渊的旷世一仗,夹在中间的扶余国被灭了个干干净净,北驱秦贼后,扶余国由西向东被先帝分为辅德、九台、赤松三郡,赤松郡郡守府便得了扶余城的名号。后来,神武帝感东北之荒凉,遂迁中原之民众于此,这死地才有了一片生机。老哥哥,一路走来,你也瞧见了,薄州苦寒,而这赤松郡实为薄州至苦至难之地,郡守府扶余城和所辖五山十八寨三十六岗,谁也别说谁,都是一样的穷。 ” 言罢,王二爷指了指一户人家门口挂着的一串儿咸鱼,“赤松郡郡守不失为一能吏,却也只想出了以咸鱼干就食的法子。你再瞧瞧这土地,黄土无肥,当真是种啥啥没有啊!这些年,若不是邻县的彰武郡郡守樊听南多有接济,恐怕我等早就饿死喽。今日这事儿啊,我等自知理亏得很,但哪里有办法,我们这把老骨头可以不吃,你看看我身后这群孩子,总要吃些营养才能长的壮实啊!说起来不怕您笑话,再过一个月,我们村子,就是连咸鱼干都吃不上喽。到时候,只能吃草根、啃树皮啦!” “王爷爷,既然生活这般难以为继,为何不早早搬离此地啊!天高任鸟飞,换一个地方,必会起死回生的呀!”东方羽一改往日作风,温言温语地问道,生怕惹得眼前这位悲苦无奈的老人心情不快。 李大爷哀叹道,“哎,乡情难却,故乡难离,赤松郡好与不好,都是家啊!我们祖祖辈辈就生在这、长在这、埋在这,哪里能随意离去?吴侯折柬、霖雨苍生,我辈大多虽已非纯粹的北拘人,但老祖宗留下的那点念想还在,若是走了,实在有违祖训,百年之后,恐无颜面祖啊。” 王二爷跟着叹道,“这几年,岗子里的好小伙儿想拖家带口去往他地谋个生计,我和老王头只准小伙子自己离开,不准他们带走家室,为的,便是要留住这个根,让我北拘族人,能够有个念想。” 家在哪里,根就在哪里,这规矩紧紧镶嵌在中华民族的精神血脉中,薪火相传! 东方春生的言语柔软了许多,老爷子温声说道,“两位老伙计,老夫前半生为陛下谋事,后半生游历江湖,前些年,我带着爱孙自刑名山庄始发,一路向北,也听过些有关赤松郡的传说。” 王二爷哈哈大笑,“老伙计,你都听到啥了?和我们说说!” 东方春生娓娓道来,“当年,东汉大儒桓荣之后、先帝丞相、神算子桓彝,曾以易经之理、辅风水之道,为陛下谋划江山,其言‘中华以龙为图腾,江水河水为其任督,淮水济水为其命脉,色格大河为其雄背,秦山俊岭为其龙脊,昆仑圣山为其蛇尾,赤松天池为其兔眼,神龙一舞,威慑天下’。按理说,赤松郡内的天池既为人间神物,自当吸取天地精华,福泽万物才是,最不济也应是五谷丰登,怎会荒芜至此呢?难道除了这段往事之外,还另有隐情?” “嘿嘿,这这这,俺们也就是个庄稼人,对这些通天之事,我们也不知道啊!” 王二爷和李大爷对视了一眼,向东方春生尴尬一笑。 一边没有破局之法,一边没有招待之食。狗肉没吃成,苦水一大堆,气氛自然冷了下来,两方人围在残破的石桌石凳旁,寂寞不语。 “两位伯伯!”始终没有开口的一显起身拟了个佛礼,说道,“都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小僧悟小乘佛法,却也知我佛慈悲、众生平等的道理。” 一显顿了一顿,面露痛苦之色,继续说道,“大黄二黄陪我经山历海,感情深厚,我断断不能自决其生死。不如这样,置两条咸鱼于桌上,若它们叼左边的鱼,则活,若右,则杀而食之。是生是死,让它们自己决断吧。” 说完,一显头一歪,泪水在眼眶打转儿。 我性入佛性,大公始开然。 万般皆因果,菩提落天山! 一甲子后,已经立地成佛、显赫天下的一显,回顾往事,不由得感叹:这一天,他真正明白了什么叫牺牲小我、成全大我!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103章 殊同显学,短亭归马 面对一显的慷慨,王二爷和李大爷反倒不好意思起来。 “使不得使不得,当时我与老李头也是一时糊涂,如今怎能错上加错?”王二爷立马起身拒绝,毅然道,“小和尚,此话切莫再提,不然我这张老脸该如何安放啊?” 正在王二爷絮叨之际,刘懿缓缓从岗子门口儿走了进来。 刘懿浓眉舒展、炯眸放光,气定神闲的向两位老人行了个晚辈礼,慢慢悠悠地说道,“日月相伴,福祸相依,两位前辈,或许这赤松郡的生活,并不如我等想的那般不堪。只是我等没有发现大自然的馈赠罢了。” 场中顿时鸦雀无声,众人表情各异,但更多的是投来希望,他们期待刘懿能带给他们一丝生活的惊喜,哪怕只是一瞬间。足矣! 学如弓弩,才如箭镞! 今日若能为贫瘠的赤松郡百姓谋一个生计,刘懿多年群书总算没有博览! 刘懿走到石凳旁,低声说道,“几年前,父亲曾向我口述过一本名为《蛮荒秘卷》的上古奇书,此书同山海经传一般,均为记录上古奇山异海、奇花异果、奇人异事之神书,若我所记不错,书中有一奇闻或可助赤松百姓稍缓贫穷之苦,至少能够换得衣食温饱。” “哦?懿儿,快快说来,若真是如此,你可是立了大功啦!”东方春生有些迫不及待,赶忙将刘懿揽到身旁,急切而又兴奋。 自从东方老爷子带领一干人马北出凌源山脉后,一直忧心忡忡,从来没有这般激动过。 刘懿也不绕关子、摆架子,少年双手一摊,一石一草被摆在桌上,“两位大爷,可知此二物?” 王二爷心思转的也算敏捷,立刻摸到了一丝不同寻常,旋即立刻答道,“这不是铃箭草和紫石英么,这草全株有毒,吃了就是个死,这石头坚脆无比,盖房子都使不得,皆属无用之物。在我赤松郡的地界,虽然少见,但也不难找到。难道?这里面有玄机?” 刘懿狡黠笑道,“王爷爷说的没错,但凡事有弊必有利,看来这位上古禹帝不仅为北拘族人留下了神兽和神人,还留下了神草和神石。《蛮荒秘卷》曾记,古聂耳国北二百里内,有一石一草两大奇物,晚辈根据形、色、态判断,应是这铃箭草和紫石英无疑啦。” 李大爷凑近问道,“这两样东西,在赤松郡最为常见,这里面难道有什么玄机不成?” 刘懿轻轻拿起铃箭草,说道,“铃箭草毒性是否与那相柳之血有关,懿不得而知。但我知此物,常生于半阴半阳之地,生时剧毒,然于盛夏之时采收全草,除泥晒干,和黄酒而食之,有温阳利水、活血祛风之功效。是一种治病救疾的药草啊!” 刘懿咽了口唾沫,继续说道,“其次,铃箭草乃当是今道门及江湖丹鼎门派迫求之物,皆因这铃箭草可入丹药,乃是续命神药九转还魂丹的必备之引,我曾在彰武大集上见过水河观小道购买此物,一尺之草,十铢一棵。我在望北楼出工,一个月也才二十铢钱,也就是说,一个月能卖上两株铃箭草,顶的上一个伙计一个月的收入呢。” 众人看着这株今日之前人人畏惧的铃箭草,显出有些不可思议。 刘懿没有给大伙儿提问的时间,他放下铃箭草,拿起紫石英,复而说道,“再说这石头,密卷曾记,紫石英其色淡紫、其质莹澈,大小五棱,两头如箭镞,煮水饮之,暖而无毒。《神农本草经》一书也曾记载,紫石英主心腹咳逆邪气、补不足。” 听到一块儿破石头居然有如此功效,所有人眼中露出了惊讶和惊喜的光芒,仿佛有了这块儿石头,他们便可以发家致富,从此衣食无忧。 刘懿有些不忍打断众人憧憬,他故意停顿片刻,方才说道,“然而,此物不可常用,若长久服用,则对心智、心肾都有较大损伤,况且又可找到替代品,所以,紫石英原本是不咋值钱的。” 听到这儿,众人有些泄气儿。 刘懿悄悄看了看东方春生,见其面无表情,犹豫了一下,定了定神后,才继续说道,“但近几年,这紫石英倒是奇缺得很,只因有一名为五石散之药,风行于名流上层,其药方托始于汉人,由魏人何晏首先服用,其药性补肾壮阳、强精疗痿,本为一剂良药。晏死之后,服者弥繁,于时不辍,余亦豫焉。但,是药三分毒,这五石散药理极烈,过量服食而死者不计其数,我在彰武郡结识一名好友,名为公孙浩瑾,他的父母便是食用过量五石散而死,服用者自知此状,却仍前赴后继,只因食用后可短暂神明开朗、体力增强。所以,近几年来,五石散的价格一直居高不下,紫石英作为制作五石散的必要材料,这上等紫石英的价钱自是水涨船高的。” 众人喜上眉梢,李大爷半信半疑,试探着问道,“小友,此话,可能当真?” 刘懿抱诚守真,说道,“众多前辈面前,晚辈不敢欺瞒,是与不是,李爷爷可立刻命人采集一些一尺高的铃箭草,晒干后前往彰武郡集市上一试便知,一尺之草虽不多,但也不在少数。此草对于赤松郡百姓,视之如家常便饭,早已习以为常,再加上古遗卷所知之人本就不多,千年来无人识得也属常态,对于喜好丹鼎之人,此草却是如虎添翼,不可多得啊。” 东方春生感慨道,“也许正是这穷山恶水,才让铃箭草旺盛生长啊!” 刘懿眉头一皱,没有再提紫石英,反而低声说道,“只是,天下之人,皆为利来利往,赤松郡多生铃箭草一事一旦被天下人所知,恐怕,今后的赤松郡,要因此二物折腾一番喽!” 李大爷和王二爷对视了一眼,两位老人相互点了点头,一齐起身,俯身拱手,同声道,“莫论真假,小友盛情,我厚龙岗老老小小,永生不忘。若将来我们各村寨的孩子们能吃上口肉,我二人定当结草衔环,为小友在厚龙岗立碑书传。至于这后来之事和后来之人,便顺其自然吧!” 李大爷向身后的老老小小使了个眼色,诸人齐齐拱手道:谢刘公子! 刘懿展颜一笑,今天,算是做了一件好事儿啊。 当晚,众人稀粥就咸鱼、野菜煮清水、篝火配破衫,纵情涯角,畅抒胸怀,虽然没有好酒好肉,但这种情景出现在寂寥的原野上,却别有一番风味儿。 一尺高的铃箭草不好找,尽是长在半阴半阳的高山怪石之间,第二日,北海带着岗内几名少年翻了一整天,才堪堪找到七株符合要求的铃箭草。那紫石英倒是找到了一箩筐,不过大多有杂石、淡光泽,估计买不了几个钱。 汉历八月初一,夏语从容,山印心石。 东方春生、李大爷和王二爷三个老头儿正在坐而论道,看似严肃认真,但讲的却是不为人知的闺房秘事和黄段子,看来几人当真是老而弥坚啊。 另一边,一群半大孩子正与一显的两只大黄狗在岗内欢快奔跑,狗儿跑的欢快,孩子们跑的也欢快,也不知是狗玩人还是人逗狗。 最近,刘懿迷上了王二爷房中的一本《百家奇略》,此书作者不详、著作时间不详,讲的是那先秦战国诸子百家的奇人异事,迷得这少年终日不见人影,除了睡觉,便躲在屋子里看书,王二爷见他喜欢,便把这本《百家奇略》送给了刘懿,搞得刘懿欣喜若狂,开心了许久。 没有了大黄二黄,一显在赤羽金雕的陪伴下,始终坐在涯角三丈之处,嘀嘀咕咕说其要借此佳地,参行《道行般若经》诸法,可每次东方羽去找他,这小缁流总是呼呼大睡,梦话连篇。 既然东方羽的懿哥没有功夫陪她,他这爱动爱玩的性子怎闲得住,于是,她找到一处泥沙交杂的小河流,与岗内农妇将那大网一搂,为数不多的大鱼小鱼和虾米便齐齐被带回了厚龙岗。 午时,几个老头正慵懒的晒着夏日。一声‘二爷,大爷,俺回来啦’,将宁静的午间小憩打破,诸人急忙起身,连刘懿都从角落里跑了出来,几十号人呼呼啦啦涌到小岗门口,翘首以盼。 只见肉眼可见处,那位名为北海的少年,衣履破烂,蓬头垢面,左右手各拿了一只鸡,怀中鼓鼓囊囊地一块儿,却仍健步如飞,兴奋地朝这边跑来。 东方春生见状,抚掌大笑道,“看来,这是好事来临啦!” 李大爷和王二爷焦急地搓了搓手,众人心里也吊着一根弦儿,及近,北海还未等站定,便划跪在李大爷和王二爷面前,少年顿时一把鼻涕一把泪,从怀中嘚嘚瑟瑟取出一破布包裹之物,颤声地道,“大爷、二爷,七株铃箭草卖了七十七株钱,那一筐紫石英,辽西人说质地不纯,给了四十株,我花了二十株买了两只鸡给大伙开开荤,剩下的,都在这儿啦。” 北海大汗淋漓,破鞋染红,看来是磨破了脚趾,可他脸上依旧难掩兴奋之情,捧着钱币,满眼星辰,还未等众人问话,北海又憨声说道,“大爷、二爷,他们问我铃箭草是在哪里采到的,我没说,他们试图跟踪我,被我甩掉了。嘿嘿!” 李大爷鼻子一抽,满眼晶莹,最后却哈哈哈大笑了起来,众人情难自却,也开怀大笑,这一笑,笑出了几代人的穷苦。 东方春生用余光看着同样大笑的刘懿,微微点头。 孩子啊!人生从没有白读的书,每一页,都作数! 《汉史》记:公元341年,桂秋。少圣刘懿抚今追昔、鉴往知来,行利民之事,解一地饥荒,致民聚百货,此后,厚龙渐旺也。 众人欢喜之际,赤羽金雕从涯南飞来,小家伙静悄悄地落在东方春生的肩上,没有打扰这欢快的氛围。 东方春生轻轻摸了摸金雕,取出那卷小黄纸,短短六字,却令东方春生激动不已。 药已到,引应归!——刘权生 按照东方春生的本意,他本打算带孩子们继续向北游历,观那天池盛景,可收到刘权生的来信后,老爷子第二日便婉言拒绝了李、王二人关于厚龙岗暂住些时日的盛邀,即刻改变行程,带着三个后生,向西南直奔彰武,踏上了归程。 出发前,一显偷偷找到东方春生辞行,他说,“既奉师命传教于北,便不能半途返回,未到北疆,便不算走过这一遭。如此便匆匆返回,实在有违师傅‘不求九州起庙、五岳树塔,但要苍山佛指、人间好秋’之赠言。” 东方春生哈哈大笑,拉着一显来到山边,两人耳听清风,东方老爷子为一显讲了一个故事,“从前,一位和尚上山砍柴归来时在下山路上,发现一个少年捕到一只蝴蝶捂在手中。少年看到和尚说,‘和尚,我们打个赌怎么样?’和尚问,‘如何赌?’少年说,‘你说我手中的蝴蝶是死的还是活的? 你说错了,你那担柴就归我了。’和尚同意,于是猜道,‘你手上的蝴蝶是死的。’少年哈哈大笑,说,‘你说错了。’于是,少年把手张开,蝴蝶从他手里飞走了。 和尚说,‘好! 这担柴归你了。’说完,和尚放下柴, 开心地走了。” 一显喃喃地道,“小僧明白,又有些不明白。” 东方春生宠溺地揉着一显圆圆的小脑瓜,笑道,“等你明白了,你就变成天下闻名的大师啦!” 一显施了个佛礼,试探问道,“那,小僧走啦?” 东方春生则劝留道,“深行耳目静,险滩需笃行。孩子,若信得着老夫,便随老夫去凌源城瞧一瞧,保证你这一道会受益匪浅,而后再北上亦不算迟。” 一显对此遂不再提,他相信这位名家巨宿不会欺骗于他,便兀自收拾行李去了。 一行人凌晨便告出发,一路上,东方春生始终行色匆匆,催促疾行,耐劳的矮脚马都瘦了小半圈。 途径彰武郡,东方春生连樊听南和公孙乔木都没有拜会,便直接带领刘懿三人进入凌源山脉,在一显那满是灰尘的‘万佛山万佛寺’小憩两日,备足水食后,即刻启程南上。与来时相比,凌源山脉已经荒凉无比,除野鸡野兔等弱小动物,那大虫大熊一类的林间猛兽,都神奇般地随了那位大秦四皇子苻文而去。 一年之隔,对于刘懿而言,来去虽同路,但心境已迥然。特别是经历辽西兵祸后,这少年始终在想,自六岁起,父亲叫他阅书千卷,难道只是叫他成人后开个望南楼了此一生? 对此,其父刘权生虽然并未明说,刘懿心中却已然有了答案。 他的父亲不求刘懿固本宁邦、才安寰宇,起码,也要做个解一方民忧的有用之人。 想到这儿,刘懿时常仰望星空,傻傻憨笑。 能做一个如樊听南或者苏冉一样的好官,其实也不错。 少年的心志与梦想,随着薄州一行,正发生着潜移默化的改变。 四人、四马、两狗、一雕,沿着蜿蜒小路,快速穿梭在密林之中,没有了死士辰的保护,没有了豺狼虎豹的威胁,这一路,他们走的甚是安稳。 在林中行进的第十日,林渐稀疏,去年‘五小’铁锅炖的那座老头山仿佛就在眼前,小路边,一个小土包令四人停下了前行脚步。 及近,一块简易墓碑立于其前,漂亮的草书在上面勾勾画画,‘贤达成老,薨’五个字简简单单刻于其上,刘懿识得,这是其父权生的手笔。 想起当日一扶、一踢,便得紫气东来,刘懿情不自禁,跪在成老墓前,虔诚说道,“晚辈刘懿,拜谢前辈以命相赐之气运,此生若无机缘,当安分守己,若有机缘,当忠心谋事,造福一方,不辱先生遗风与教诲。” 一阵清风吹过,树叶沙沙,成老似乎听到了少年的心声。 三个响头磕下,刘懿转身离去,面露悲戚之色。 在刘懿认知里,这是第一个因他而死的人,在他的潜意识里,这似乎不会是最后一个! 九月初一,四人站在老头山顶,凌源县城已经近在眼前。 天道轮回,去年东方爷孙九月初一在望北楼诵书,而今又从头。 而眼下的凌源县城,已是一片汪洋!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104章 霜剪凉梦,风捎幽荷(上) 云驳疏漏,马前见荞麦;日华昽昽,满地皆赤芽。 简明要义的来说,刘懿几人眼中的华兴郡郡守府凌源县城,天空中乌云斑驳,日光朦胧,地上坑坑洼洼都映衬出淡红色的日头。 水不深,堪堪才及马腿;水亦深,田间颗粒无收。 和去年的稻麦低头,判若两然。 原本带着浓浓乡愁思念之情的刘懿,顿时没了兴致,他被眼前这一幕惊得说不出话来,心想:难道,这塞北第一富庶之地遭了水灾不成? 四人一路无话,途中偶有百姓卷起裤腿,腰间别着草鞋,这些百姓们趟着水,进进出出。虽然面无菜色,但情绪也是十分低落,行色中更显出浓烈的无力之感。 即将进城前,刘懿遇到了一位平日里还算熟识的老哥,打听之下,才明白个大体。 原来,就在去年,羽林中郎将陆凌作为天子特使,率五百胡骑铁卫,前往三州六郡十九县,筹划虹渠经费调拨及征民一事。这位陆中郎经过权衡利弊,最后将虹渠于华兴郡一段的筹集民夫、置购物品等一应之事,交予了凌源刘氏。 这可是肥差中的肥差,刘家只要从中谋取九牛一毛的利益,便是重若千钧的财富啦。 就在刘家上下在刘瑞生的带领下如火如荼、大干特干的时候,灾难悄然而至。 今年多雨,为涝年。华兴郡又紧靠大凌河,而大凌河作为黄河旁系之旁系,水草丰富,按理来说,这华兴地界儿本就不是缺水的地儿,所以,在华兴郡修建水渠,在明眼人心里,是一件非常鸡肋的事情。奈何天家有钱,所以,修渠便就修渠吧!可这大渠还未等建成,也不知道咋地,十几日前,横在主道的堵水闸,突然破裂,顿时涛涛洪水,将华兴郡淹了个彻彻底底,眼看就要收成的庄稼,被滔天大水淹没,一根儿苗子都没剩下。 那小哥说,“整个华兴八县。均被洪水淹没田庐,或因河流漫淹,或被河水冲刷,一县之中被淹村庄,从数村至百余村,坍塌房屋,自数十间至数百间,压毙人口,自数口至数十口,均各轻重不等。总计下来,死于大堤决口中的百姓,不下千余。” 而这郡守府凌源县城,因其城高池坚,又仗地势较高,遂暂未有人命之危,不过,城里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去,家家日子都不好过,庄稼自不必说,妥妥的颗粒无收,挨家挨户的存粮已经所剩无几,一些人家里的粮食还被泡的发了霉,根本难以下咽。 没了收成和生计,物资匮乏,物价疯涨,米店粮价骤增,官家不得不开仓放粮,华兴郡所有的官仓都已经见了底儿,郡守应知急忙勒令赵、黄、刘三家豪阀开私仓、放私粮,却不知结果如何。 这千金散去还复来,钱不算啥,但乡亲们本就是一群旱鸭子,天天在水里泡着,人却也出了毛病,患上骨节病、痛风病、肺病的老百姓啊,十之有二三。这凌源山脉的药草啊,都快被拔没喽! 刚刚刘懿遇到的熟识小哥,正是要孤身前往凌源山脉找些草药和吃食的。 听完刘懿的转述,诸人的心情更加沉重,一显抱着两条大黄狗喃喃自语,也不知这小和尚在说些什么。 几人入了凌源县城,水稍浅,四人并未多做耽搁,直接前往子归学堂,进了门儿,便算是回了家,一年风尘,也终于算是平安收了尾。 前脚踏入,郎朗书生便随之传来,刘权生正专心致志地带领一群孩子们读书,诵的是那东汉崔寔所著的《四民月令》。在全境饱受水灾之苦的华兴郡,此刻此处,便是世外桃源。 七年前,街坊邻里帮忙翻新草庐,特意加高了草庐地基,此时的凌河水虽然漫灌了小院儿,却才及庐阶,未流入草庐,能让求学的孩子们能有立锥之地,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也是在七年前,刘权生的大先生之名,被广为流传于凌源街巷。 见爱徒领学,东方春生便无意打扰,四人一同将矮脚马栓到了学堂右侧的马厩里。 赛赤兔见主人归来,越来越肥的它跺了跺马蹄,轻轻打了个鼻响,用头轻轻顶了顶刘懿,刘懿急忙上前搂住马脖儿,左摸摸右摸摸,宠爱得紧。赛赤兔则用马臀左右轻轻拱了拱两侧的矮脚马,表情那叫一个得意! 栓好了马,几人背着行囊,径直走入了刘懿和刘权生父子居住的后舍。 后舍那间两进木屋一下子涌进四人,略显得有些拥挤。刘懿进屋一瞧,屋内仍是一锅、一灯、一书、一剑,连摆设都和刘懿走时一模一样,这让刘懿倍感亲切。 进屋后,东方春生歪在炕上小憩,却没有闭眼,眼中透出一丝捉摸不透的神色,这种眼神和表情,哪怕是从小跟在东方春生身边的东方羽,都没有见到过。 刘懿放下包裹,收拾起了边边角角的卫生,一显则同东方羽聊起了江湖异事,三个孩子在屋中不亦乐乎,东方春生见状,脸上的表情,逐渐从捉摸不定变得温柔,从温柔变得凝重,又从凝重,变得坚毅起来。 不一会儿,一声“起”字在学堂内响起,上午的课业就此结束,由于外面到处都是水,刘权生便把孩子们留在了草庐中午休,并为他们端上了早已准备好的饭食。 刘懿见到父亲缓缓向后舍走来,立即兴奋地冲了出去,来到草庐外,便直直跪在刘权生面前,哽咽说道,“父亲大人,孩儿不孝,挚亲仍在,我却远走。出行一载,无时无刻不在惦念父亲啊。” 刘权生并未料到东方春生四人会返回的如此之快,初见乍惊,而后复喜。 随即,刘权生立刻上前扶起刘懿,左右端详,见其发肤无损后,激动之情溢于言表,大眼微红,连连叹道,“好好好!回来就好!为父看看,哈哈哈,高了,壮了,也有了些许英雄气!好好好!将来定是个栋梁之材。” 此时,主动留下帮忙收拾屋子的王三宝、皇甫录、应成三人赶忙上前执礼,一声“大哥”齐齐喊出。 “哈哈!兄弟重逢,朋友聚首,乃人生一大快事。” 刘懿侧身扶起三人,看了又看后,四人紧紧相拥在一起。 他们不知道的是,四人紧紧拥抱,从此,便抱住了天下。 后院一声轻咳,还在感慨之中的刘权生立刻还神,急匆匆向居室奔去。 进得屋中的刘权生见到东方春生,又是一番师徒喜相逢! 这一番你侬我侬,算得上水患之中的苦中作乐吧! 对于四人的归来,刘权生并未大操大办接风洗尘,特殊时期,他连邻居李大牛和皇甫恪都没有招呼,晚宴仅有东方爷孙、一显及刘家父子五人。 当晚,刘权生主刀,经过一番煎炒烹炸,淡炒秋葵、清炖刀鲚、水煮鸡蛋、麻辣豆腐四大样儿被用盆儿端上了饭桌。 对于河水决堤、民不果腹、食材紧俏的凌源,这顿足斤足两的饭菜,显得颇为不易,再配上两坛刘权生珍藏已久的杜康陈酿,令一路颠簸的四人大快朵颐,赞不绝口。 席上,刘权生并未喝酒,而是一个劲儿的给东方爷孙夹菜,相比之下,这位天下公认的大才对刘懿和一显态度,显然相对冷漠了一些,刘懿只当是刘权生尊师重道,并未在意,便主动招呼起一显来。 酒足饭饱,刘权生不知从哪翻出了些硕大的松子儿交给了刘懿,叫其在草庐内好生招待前来叙旧的王三宝、皇甫录、应成三人,再加上东方羽和自来熟的一显,六名年纪相仿的少年在草庐内点灯熬油,聊的是津津有味儿,自然淡忘了些苦恼。 后舍木屋,刘权生与东方春生对坐,小屋画帘高卷。 刘权生干净利落地煮起了苦茶,虽然也没个章法,却并不影响苦茶香气飘满屋中。茶水一开后,刘权生便以晚辈礼敬到了东方春生面前,随后,他低头等待着东方春生训诫。 东方春生温了一口苦茶便轻轻放下,老爷子温和地端详了刘权生一圈儿,见其正春风和煦的看着自己,揉了揉额头上的褶皱,忽然就酸了鼻子。 东方春生微微叹道,“一年前,老夫我心怀怒气而来,就是想当面问一问,当年那个国之相才,那个无所畏惧的刘权生,去了哪?时至今日,我终于明白,才子还是那个才子,少年还是那个少年啊。都说知子莫如父,师生一场,我竟不懂你,也算是白白活了半世!惭愧,惭愧啊!” 未等刘权生作何反馈,东方春生忽然哈哈大笑,随后郑重抬手,向刘权生拜道,“读破万卷,神交古人;身无半文,心忧天下;刘权生,真士子也!老夫浮沉一生,能有你这么个能隐忍、善权谋的半路徒弟,不枉此生啦!” 从来都是‘死不认错’的东方春生能有此番言语,刘权生意外的紧,在感动之余,他赶忙挪了挪身子,扶住了东方春生的右肘,帮其顺了顺不平的气息,轻柔说道,“老师,徒儿年少时求学儒家圣地贤达学宫,在游历江湖时与您结识,您与权生虽然是半路师徒,但却情如父子。能懂徒儿的人,在这茫茫人海,只有两个半人,一个是远在长安的天子,一个,便是近在眼前的您呀!” 东方春生哈哈大笑。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105章 霜剪凉梦,风捎幽荷(下) 在听到刘权生这一番话后,东方春生甩开了刘权生的手,不轻不重的打了他一下,朗笑道,“你小子,都已经致物境界了,还是这般巧舌如簧,也忒不实在!” 在东方春生面前,刘权生就像是一个腼腆的孩子,老爷子话音落下,刘权生害羞地挠挠脑袋,腼腆道,“恩师如父,在父亲面前,权生怎敢说谎?” 东方春生心情大好,他哈哈大笑,旋即问道,“那半个是谁呀?” 刘权生眉宇间倾泻一缕相思,低声道,“远在天边的红颜知己!” 东方春生略显诧异,“你还有红颜知己?我怎么没听你说过?” 刘权生狡黠笑道,“若没有红颜知己,懿儿又是怎么来的呢?” 东方春生脸上忽然透出一股凝重,随后勉强笑道,“你说得对啊!” 刘权生离席拱手,“还望老师帮忙保守这个秘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徒儿不希望我们的下一代人,成为上一代人复仇的工具。” 东方春生轻轻拉了刘权生一把,刘权生顺势站起,而后,老爷子嘴唇轻动,“徒儿放心,有些秘密,老夫会烂在肚子里的。不过,春来花鸟莫深愁,你和懿儿,在这个风云际会的天下,注定不会平庸一生。” 刘权生微微点头,道,“十二年前,天下世族祸乱京畿,徒儿在奋命北逃,躲避一路追杀,最后才返回这座凌源城。其实,如果没有懿儿,以徒儿的秉性,定会千方百计的、不顾一切的帮助陛下诛杀世族,还我大汉郎朗乾坤,九死无悔。可是,当我有了懿儿,忽然觉得,什么振兴王业,什么皇权一统,都不那么重要了,我只希望,懿儿能够按他心中所想,没有遗憾的过完此生。直到几年前,塞北黎和李长虹找到了我,徒儿才打算出山的。” 东方春生眉头一皱,“斥虎帮帮主塞北黎和长水校尉李长虹?” 刘权生为东方春生换了一杯热茶,轻轻‘嗯’了一声。 东方春生嘘着茶水,道,“老夫若没猜错,塞北黎当年率长水卫流入江湖,必是丞相吕铮为陛下埋下的暗子吧。” 刘权生喃喃道,“陛下和吕铮为了铲除世族,这些年埋下的暗子,太多了。” 东方春生问道,“那你呢?” 刘权生实在地道,“回老师,在十二年前,世人都知道徒儿是陛下的宠臣,都认为徒儿在世族祸乱的那晚,会为了陛下血战到底,可是,那晚,徒儿知道无力回天,便做了临阵脱逃的懦夫。” 东方春生打开小窗,一股凉风吹入屋内,老爷子倍感清醒,他看了看远方草庐中正聊的一团火热的孩子们,兀自感叹了一句‘少年才是希望啊’,随后,他宽慰道,“这不怪你,人在绝境,总会有所选择,有时候,活着,远远要比死难的多。你能选择保全懿儿,也算功德一件啦!我的父亲在世时曾对我说,人啊,在三十岁前,活的是自己,三十岁后,活的是孩子,你看看你,再看看我,年轻时都是恣意潇洒的后生,到最后,不也得为了孩子改变初衷么?” 说到这里,东方春生伸手拍了拍刘权生的肩膀,意味深长地说道,“何况,还是这么一个极为特殊的孩子,你这么做,更没有毛病啦!” 刘权生微微苦笑,道,“自从徒儿自作主张回到凌源城后,便隐遁深巷,天子或许因为我的贸然离去而恼怒,便没有再与徒儿联系。直到多年前,天子得知我居然有了懿儿,方才又与我联系。” 东方春生听完,冷哼道,“老夫侍奉两代君王,深知帝王世家总无情。以陛下和吕相的脾气,在那个时候联络你,恐怕不只是感念懿儿这一点事情吧?” 刘权生深深点头,旋即说道,“老师可曾听过曲州江氏一族?” 东方春生吹胡子瞪眼,道,“哼哼!江苍、江锋领衔的曲州江氏,这几年在曲州的地界上,可是威风赫赫呢!” 刘权生深沉道,“大汉九州,曲州独占中原,可谓天下第一州。曲州江氏一族,仰仗两代军工,以武力之威,在十几年前一举攻灭曲州老牌八大世族,从此在曲州独领风骚。十几年前,江苍退位,江锋继任曲州牧。” 东方春生没好气地打算刘权生,怒道,“当年老夫仍在朝堂之上,陛下的本意原为扶持江家,对付曲州八大世族,我曾力劝陛下此计不妥,可陛下一意孤行,最后养虎为患,使江家在曲州一家独大。怎么,江锋那小子,不安生了?” 刘权生点头道,“十几年前,江锋在太昊城下,一战攻灭八族联军,从此独霸曲州。人心不足蛇吞象,几年来,江锋笼络曲州新贵,网罗江湖门派,违规扩充军队,俨然一方诸侯,其实力,较甲子前的诸侯王,已经有过之而无不及。世人将他拉拢的势力称为‘有两犬、两狼、一鹰、一蛇’。” 说到这里,刘权生微微叹气,他眉头紧皱,沉声道,“而这两犬之一,便有我的本家,华兴郡凌源刘氏。” “这和天子派遣李长虹来寻你,有何干系?”东方春生忽然恍然大悟,老爷子将微凉的茶水一饮而尽,道,“难道?” “老师果然神机妙算!”刘权生微微一笑,闷头饮下一杯酒,道,“陛下叫我保护自己和懿儿的安全下,设法铲除我的本家,凌源刘氏!” 东方春生猛拍桌子,骂道,“吕铮老儿,机关算尽,不为人伦,为了铲除世族,竟让父子相残,简直丧尽天良!” 刘权生倒是显得很平静,“老师莫要动怒,华兴郡北靠中原屏障凌源山脉,控遏北上南下要道,向南可以俯视整个曲州,只要华兴郡不丢,即使薄州全境沦丧,也可保全中原不失。所以,华兴郡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想要拔除江家这块儿顽疾,剪灭刘氏、重新夺回对华兴郡的控制权,已经势在必行。而只有徒儿,才能出其不意地铲除刘家!所以,从家国大计上来看,陛下和吕相,没有错。” 东方春生怒气不减,“铲除刘家不是还有应知呢么?他可是陛下伴读,受宠程度更甚于你,而且,他这几年在华兴郡没少运作筹谋,有他在,难道还拿不下一个华兴郡吗?” 刘权生慨然道,“我和他,一明一暗,互为犄角,只有这样,铲除刘家,才能如疾风扫落叶般出掉刘氏,而不伤及国本。” 东方春生抓住重点,问道,“应知可知道陛下传诏与你?” 刘权生微微坐正,严肃说道,“不知道!一直都是塞北黎和李长虹与我单线联络。包括留死士辰在懿儿身边,也是塞北黎和我通气后的打算,其他人并不知道。” 东方春生慨然长叹,“哎!孩子,既然这样,那你就是无根的浮萍啊,事情办好了,你自然是大功一件。办不好,你只能黯然离场,泯灭在历史大潮中喽。” 刘权生嘴唇轻动,“老师,圣人常言,不谋全局者,不足以谋一域。徒儿却以为,有时不谋一域者,不足以谋全局。” 刘权生轻轻叹了叹口气,“我年轻时,最大的梦想,就是辅佐明君,成就成就不世之功。但如果连家都齐不了,哪里敢走出去平天下啊!” 东方春生挪捏道,“你不觉得,陛下这样做,太无情了么?” 刘权生哈哈一笑,没有辩驳,反而话锋一转,说道,“此次,还要请老师做那急先锋了!” 刘权生没有回答东方春生的问题,却已经回答了。 为了国家大义,为了江山一统,我刘权生,愿做家族罪人,背负千古骂名! 东方春生看了看刘权生,又吹了吹手中盏茶,抿了一口小,“这倒无妨,老夫一把老骨头了,能为这不平的天下增些太平,也算没白活,况且,有你在,老夫这一行,只能是有惊无险,绝不会以身犯险!几年前啊,陛下与吕相执意根除世族,我打心眼儿里还不甚赞同,认为这样做恐怕会寒了天人心。而今看来,世族不除,便无宁日啊!” 刘权生微微低头,眼睛却直视着东方春生,眼神复杂,犹犹豫豫。 啪!刘权生胳膊上又挨了一下,这一下打的实实在在,疼的刘权生一呲牙,吃痛的揉了揉胳膊,不解地看着东方春生。 东方春生大大咧咧的说,“有事儿便说,不要扭扭捏捏,一点气概也没有,这都是和谁学的毛病?懿儿这孩子哪里都好,唯独这说话兜圈子的毛病,实在是不讨喜,将来若是。” 东方春生戛然而止,思索了一番,转念又言,“男子汉将来若是想有大出息,不能学司马相如,要学霍去病,懂吗?” “懂,懂!可,老师,此一遭,甚险哪!除一世族,如同拔一倒刺,总会沾点血肉,徒儿尚不敢言全身而退,又怎敢妄言保障老师全身而退呢。”刘权生忧虑道。 “哈哈哈!文昭莫要惦记。”东方春生端起那盏茶一饮而尽,笑道,“命运总会挑挑拣拣,诸事怎能尽皆求全?你只管全力以赴,不必憯懔挂怀。老夫既然答应了你,便会全力以赴,纵然人死身灭,亦无怨无悔。” 随后,东方春生起身,打开房门,遥看学堂,六道人影在微微烛灯下来来回回,甚是欢快,好似六只正准备翩翩起舞的蝴蝶。 东方春生手一背,遥望月亮,“年复一年,黑发变白鬓,年轻可真好啊!不会有伤心事,不相信别离苦,也愿意远赴千山,求一个心中答案。” 刘权生站在其身后宽慰,“老师莫要羡慕,您现在也很年轻。” 东方春生摆手笑道,“冷暖自知,老夫这体格子,一年不如一年喽。或许许多事心中还忿忿不平,但许多风景,或许这一生都不会看到了!” 感叹过后,东方春生突然转头,双瞳圆瞪,对着刘权生,言语骤然凌厉,“刘权生,若一些事,将来不能在你等手上了结,这些孩子能否继承你等遗志?” 对东方春生的话语,刘权生心领神会,他不假思索,斩钉截铁地道,“能!” 东方春生转过头去,继续看月,沉声道,“好!” 一师一徒,两人头顶寒冰月,面迎初秋风,脚踏凌河水。 竞相沉默,再无言语! 翌日隔山海,尘事两茫茫。 荡平人间事,不负少年肠。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106章 名家巨擘,搅风弄云(上) 如果书中没有写,岁月可以抹掉一个人所有的痕迹! 当世之人只知道东方春生乃是天下闻名的诵书达人,却不知他也曾是翻卷风云的名家巨擘。 细谈东方春生这位老倔头儿前,便不得不说说这诸子百家中,最为能言善辩的名家一脉。 这名家历史悠久,足可追溯到先秦时期,且为诸子九大显学之一。 名家历代辩者皆以严谨的逻辑思维和独到的论世思想而闻名,为世间论辩之学而必要兴起,辩者们尤其擅长诡辩之法,其传世成书中所记的历物十题及辩者二十一事,均展现出了历代辩者的巧言善辩。 名家之人多喜欢控名指实、参伍不失,因此,虽然名家擅长论辩,但其论辩又流于苛察缴绕,疙疙瘩瘩,诡谲奇异,所以历史上一直名声不太好,帝王贵胄嫌弃他们只会动动嘴皮子,平民百姓则嘲讽他们动动嘴皮子就可以得到富贵荣华。 当年,由于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在帝国中枢的强势领导下,名辩之学难以发展,名家也随之衰落,名家的门楣,一度沦为江湖笑柄。 但是,衰落并不代表消失,三国时期的英杰祢衡、法正,以及四十余年前冒死赴鲜卑,帮助帝国一举扭转秦汉战局颓势的鸿胪少卿周庵,还有这东方春生等等,均为名家之人,且都是名震一时的大人物。 四十多年前,大秦举国犯境,汉帝国满朝惶恐,主和派不在少数,他们谏言割地求和,并以长江为界,偏居江南。主战派多为武将,能打不能说,为了对付那些能说会道的文臣,武将们在求援之下,年轻的东方春生寒夜提舌刃、慷慨入未央,辩尽朝野庙堂,终是帮助神武帝定下了北征的决定,也定下了从此四十年的太平和广袤的疆土。 秦汉开战之初,战事胶着,再加上诸侯王陡生叛乱,主和派遂又搬出那套“文景和亲,以安天下”的无知说辞,请求神武帝罢兵言和,由于开战初期内忧外患,汉军多线作战,导致战事不顺,神武帝亦动了和谈的心思,准备暗地里与大秦罢兵言和。 这一次,又是名家巨擎挺身而出,隐士周庵,战前冒死拦圣驾,舌败群儒,说服神武帝放弃求和想法,阵前讨官爵,单骑独马,千方百计穿过大秦疆土,来到位于大秦北境的鲜卑部,凭借三寸巧舌之利,许以千牛万马之厚礼相赠,终换得鲜卑人南攻大秦王庭,致使攻守异形,帮助汉帝国获得惨胜。 虽然在事后鲜卑人被大秦帝国并入疆土,但是,名家和鲜卑人联手,拯救了一个巍巍五百年的帝国江山。 莫管是战前、战中,还是战后,这一战,汉帝国都可以配得上一个惨字,据传,在神武帝班师回朝的途中,沿途有的刺史、郡守,连祭祀天地用的三牲都因战事无法凑齐,毫不夸张的讲,汉帝国仅差一点,便要被打到偏安江南一隅苟延残喘的悲凉境地。 这让立志开创一个天下盛世的汉神武帝刘谌,大为恼火,他对整日将仁义礼智信挂在嘴边却没有半点实际用处的老儒生们,生出一种失望透顶的心情。 事后,神武帝刘谌总结得失,他认为,“此战之惨胜,不在君臣无能,不在臣民离心,而在治国大略之缺失。” 尊儒崇孔,虽然加强了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之纲,让人们谨记尊卑,却也壅塞了后学思想,禁锢了众生灵魂,这或许是仁君所盼,却不是神武帝这样的明君所盼。 儒道当尊,却绝不可成为利欲熏心之禄饵,绝不能成为阻塞时代发展的绊脚石。 所以,当改良儒家,当革化儒学,当通路百家,导之以开化民众,用后半生时间,立一个盛世强国。 所以,四十六年前的那场烽火,不仅成就了大大小小的世族,还成就了一个百花齐放的诸子百家。 在神武帝的授意下,从那以后,大汉朝廷对“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这八个字三缄其口,对道、法、阴阳、农、墨、名等百家学说的发展,亦不再遏制,反而有了暗中支持的迹象。 因原因种种,刘谌生前,虽未将革新国政大略之事提上日程,但对江湖百家如雨后春笋般的兴起,却也越来越大力支持,更征召了一些如周庵、东方春生般的名家大才,入朝为天家效命。 虽然神武帝刘谌此生未能革新朝政,但他却为他一手缔造的庞大帝国的继承者,刘彦,在儒家圣地贤达学宫埋下了一枚暗子,期许有朝一日掀起滔天巨浪,而这,便是几百章以后的后话了! 书归正传,这东方春生,即是名家大才,又是官场异类。 若所记不错,东方春生今年应是六十有九,他出山那年,刚刚二十满三,当年老爷子玉树临不临风咱不知道,可他出山的年纪,绝对算得上风华正茂。 东方春生师从何人,至今也没人说得清楚,恐怕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当年,陆凌他爷爷,仍在朝中任职的平原将军陆机,千里迢迢前往刑名山庄,寻求名家雄辩之才出山相助时,东方春生便卷着铺盖,一个人从名家圣地刑名山庄走了出来。 哼!老爷子就是这么神秘!神秘到连老爷子自己都忘了许多本该被世人称颂赞美的事情。 当年未央宫中,这位倔强执拗的老爷子说了啥、咋说的,史书上那是一笔都没有写!不过,根据羽林甲卫回忆,当日散朝之时,所有的主和派皆怒目喷张,皆图杀东方春生而后快,若不是主战派诸武将护着,恐怕东方春生这小命儿,当日就要扔到那了。 可能是得罪人的事儿,东方春生一次都给干完了。此后的东方春生虽然多福多寿,但在官场却始终不见起色,不论是党争、派别之争或世族之争,与他皆无关。 毕竟,没人想同这么一位死板、刻薄、尖酸、倔强的老头儿做盟友。 既然才学已显,当时的东方春生也无心庙堂,便自请封官挂职,往后余生,一生三下江湖。 公元303年,东方春生入长生境界,北出刑名山庄,开始一下江湖,这一路,他辩尽天下名士,访遍天下山水,归来后闭门五载,散尽半生心念,著《山川风度》一书,洋洋洒洒二十余万字,道尽了天下间的名山名水,包藏了大半生的所感所悟,被世人成为‘人间不二奇书’。 公元325年,刘彦欲重划九州,邀东方春生再出刑名山庄,东方春生踌躇满志,再下江湖,助刘彦观山水、察人事,又入致物境界的东方春生,再散心念,江头挑灯、峭壁提笔,为刘彦勾画了《九州山水图》,更引荐了刘权生、夏晴、邓延等一干才俊,为刘彦重划九州,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东方春生始终没有变。争权夺利的庙堂,也从来没有变! 事成之后,东方春生面对丞相吕铮给的太常寺祭酒这小小的六百石官职,东方春生再次封金挂印,卷袖而去! 这两件事儿,书里都没有写过。他写过的那两本书,世人也没有见过! 从此以后,东方春生再没有成为入境文人,他的故事,也逐渐淡忘在历史长河里,无人提及,如今的世人提起东方春生,只知道他是有名的诵书人,知道他的的儿子是如今名家的执牛耳者,在回想不起其他了! 至于这第三次下江湖,东方春生也记不得时间了。他只记得,他本想老死在刑名山庄,但他的宝贝孙女东方羽耐不住寂寞清冷,想出去玩一玩儿,而他也正好有些心愿未了,便又从刑名山庄跑了出来。 往事不必多提,此刻的东方春生,站在原是望北楼,后因望北楼焚毁而被轻音阁兼并扩建的十字路口,不胜唏嘘。 午时的日头总是很足,映照的东方春生和刘权生这对师徒,人暖心暖。 东方春生看着眼前有些陌生的清音阁,没好气儿地道,“多好的一栋楼啊!说烧便烧了?你个败家子儿。” 刘权生打了个哈哈,“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楼没有了,可以再建,人没有了,可就万事莫提喽。” 东方春生与刘权生二人卷着裤腿,站在有些温热的凌河水中。脚下,凌河水一会儿缠在二人脚上,一会儿又向城北跑去,南来北往,没有尽头。 师徒二人就这样安静地看着那一桥连两栋、玉盘配珍羞的轻音阁。 “这蝶蛹帮和轻音阁的关系,可谓是千丝万缕啊!”刘权生轻轻叹了口气,“也是徒儿愚钝,在这凌源十二载,轻音阁的酒都要被我喝见底儿了,也没弄明白哪个是蝶蛹帮安插在轻音阁的彩蝶,仅是知道了个大概。” 东方春生略感诧异,“就是那个总舵在江南,与斥虎帮齐名蝶蛹帮?” 刘权生轻轻‘嗯’了一声,随口道,“江南蝶蛹,江北斥虎,斥虎帮和蝶蛹帮以长江为界,历来互不侵犯,蝶蛹帮千里迢迢在清音阁安插一名彩蝶探子,可以说是过界了!可是,更让我好奇的是,脾气素来刚决的塞北黎,居然能够容忍蝶蛹帮的无故犯界,这让徒儿百思不得其解。” “聒噪,便是一屋子彩蝶又如何?我徒儿挺枪纵马,裤子一脱,金枪一挺,全给她干爬下。”没了刘懿那些个后辈儿在侧,本性跳脱的东方春生,也是装不住了。 刘权生抖了一抖玄色布长袍,甩了甩挂在腰间的酒葫芦,笑道,“老师说笑啦,但老师若是有这等雅兴,徒儿定陪师傅进去翻他个滔天巨浪!您看如何呀?”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东方春生感叹一句,随后眼中流出一丝狡黠,坏笑道,“那就,走着? ” 刘权生哈哈大笑,拱手说道,“老师,请。” 东方春生也不客气,大摇大摆,兀自向清音阁走去,走了没几步,老爷子忽然转头,道,“老夫可没有带钱,进去以后白吃白喝,你小子可别赖账。” 刘权生摸了摸腰间钱袋,可怜兮兮地对东方春生道,“那就只有留下给人家端盘洗碗,还债喽!” 哈哈哈哈哈! 银铃般的笑声,推开了水中的涟漪! 翻天巨浪,即将拔地而起。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107章 名家巨擘,搅风弄云(下) 俗话讲:千人千面。 在满贯整座华兴郡的水患面前,每个人的心情都不太一样,不知愁的孩童们在水中撒欢儿的玩乐,青壮年们则愁苦今年收成和生计,妇人们则在屋顶晒着糟糠,垂垂老矣的老叟们,则凝视远方,感叹泱泱大河孕育的生死之道。 但是,任你外面如何风吹雨打,这轻音阁中,依旧歌舞升平。 凌河水漫灌了轻音阁一层楼,这丝毫不打扰前来游玩儿的公子少爷们的别致雅兴,阁主许坚更是花了些功夫,将尚未被水淹到、围在酒罍外的兔毛熏香席搞得热热乎乎。 客人坐于兔毛熏香席,舞女歌姬轻拢慢捻间,穿梭于水中,一舞一动,水溅曼妙身材,泼洒出一个个儿的紧俏身形,别有一番滋味。 话说东方春生和刘权生师徒二人进入之初,阁中正歌《周南》、《召南》,大灾之际,如此靡靡之音,引得二人心中连连作呕,心情不觉大坏。 两人无心赏评风月,直接穿过轻音阁中厅,来到后院。 一年未至,这座东方春生曾经养伤的后院,梅花小松依旧,只不过没有了小桥流水。身负总领族事之责的刘 德生和有那一颗七窍玲珑心的杨观,早已在一间高舍内安静等候,入了倒马境的弱冠杨柳,百无聊赖地坐在松树枝头,连看都不看一眼东方师徒二人。 不过,他若是知道刘权生是致物境界的文人,恐怕会惊掉了下巴吧! 刘 德生见到东方春生和刘权生到来,缓步相迎,他畅快道,“三弟与东方前辈莅临寒舍,竟未能迎客千里外,执驾凌河边,实在是罪过,罪过。” 刘 德生嘴上说的是罪过,面上流的是得意。 自从刘氏家主刘兴将总领族事的大任交给了刘 德生后,用踌躇志满四个字来形容这一年以来的刘 德生,一点也不为过。 去年在望北楼,刘 德生虽然被工学从事谢巍折了面子,却听从其夫人杨观所献之阳谋,在族议中力荐其弟刘瑞生总领修渠一事,收获了大公无私的美誉,再加上他的事后经营,一些百姓受其蒙蔽,将他奉若圣人。 死士辰刺杀刘 德生一事后的一年里,刘 德生集中精力做了三件事。 第一件事,他暗中支持许坚扩建了轻音阁,命许坚暗地进行桃色交易和权钱交易,借机拉拢华兴官吏,网罗为其所用,除几名应知心腹外,如今的华兴郡官场,没几人敢说没有受到过刘大公子的“恩惠”。而这些人究竟能不能为刘 德生所用,便是另外一码事儿了,毕竟,他还有个根深蒂固的爹在那掌控全局呢,刘兴大半生都在华兴郡经营,那些与刘兴交好的官吏们如果被刘 德生贿赂的几个钱财搞的改变了阵营,刘兴岂不是很没面子? 第二件事,刘 德生利用凌源镖局走镖之际,大肆网罗江湖草莽,充作打手,一些心狠手黑的地痞流氓,纷纷加入了凌源镖局,单从人数上来看,凌源镖局已经同仍由刘瑞生执掌的八百家兵不相上下,而这,也仅仅只是刘德生摆在明面儿上的实力,他在暗中的实力,恐怕已经远远超出刘瑞生了; 第三件事,紧密监控刘权生,并伺机除之。但刘权生何许人也?东方春生带着刘懿走后,这位隐匿在深巷中的天下大才,施展起手脚更加畅快,他就像一只入了溪水的泥鳅,刘 德生的阴招儿,总能被刘权生巧妙化解,出于名声,‘刘 德生铲除刘权生’这道菜又不能端到桌上吃,吃相又不能太难看,所以只能徐徐图之。 刘权生火烧望北楼之后,兄弟二人再未谋面,今日会面,必将擦出无尽火花。 人精东方春生见到刘 德生,开始主动示好,笑道,“老夫刚刚游历薄州而归,见这凌源遭灾,心中感念公子去年恩情,甚是挂念公子。今日前来,一为感谢去年公子的搭救之恩,二为瞧瞧公子近况如何,是否有老夫力所能及之事?” 刘 德生心中顿时想到,“哼,黄鼠狼给鸡拜年。” 不过,人心隔肚皮,刘 德生面子上却做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赶忙上前,同刘权生一左一右,搀扶住了老爷子左右臂膀,恭谨轻声道,“刀在石上磨,人在事儿上练,父亲将偌大家业托付与我,晚辈劳累些,不碍事。只求上不辜负刘家历代先祖之努力,下不辜负华兴百姓之期许。德生就算在劳累些,也值得。” 东方春生深以为然,故作认真地说道,“华兴郡和凌源刘家能有公子这般大才,真乃福分也!” 刘 德生心中十分高兴,一遍同刘权生搀扶东方春生缓步前行,一遍引荐站在一旁的杨观。 简单介绍,东方春生对杨观微微点头,杨观则右手压左手,微屈膝,深深低头,行过常礼后,便碎步跟在三人身后。 一行人缓缓向道路尽头那座二层小屋走去,那是东方春生最初养伤的地方,一年兜兜转转,老爷子又回到了最初卷入风云的地方。 坐定,杨观煮茶,三人开始畅聊了起来。 “老夫出身名家,略懂望气之法,看公子天庭饱满、气势团聚、活力旺盛,这一年定是春风得意、马踏新程啊!但老夫要奉劝公子一句,身体为万事之本,切不可过于操劳,最后本末倒置啊!” 东方春生一副长者模样,对刘 德生谆谆教导,若外人看见,当真以为是一幕父慈子孝的好场面。 “多谢前辈关爱,晚辈定当牢记。” 刘 德生回完话便满面春风的看着东方春生,很显然是在吊这对儿师徒的胃口,他想看看,这对儿无事不登三宝殿的师徒,来此到底所为何事。 “是啊!这么大一个家族,不用想便知道,大哥定没有消停日子。”刘权生柳眉一挑,言语恭维,接过杨观手中的茶壶,主动为刘 德生斟了上茶。 刘 德生极为享受!二十岁前,他这三弟恃才傲物、目空一切。从长安归来后,他这三弟又做起了城中隐士,从来没有为他这大哥斟过一杯茶。 这一刻,便是他刘 德生的人生巅峰啦! 刘 德生的飘飘然被杨观看在眼里,但她却未做提醒,只是在默默煮茶。 东方春生看向刘权生,疑惑问道,“哦?这话从何说起?” 刘权生有些心疼地道,“哎,老师有所不知啊!父亲隐退后,这么大一个刘家,内事、外事、人事、族事,独靠大哥支撑,也是辛苦了!三弟我志不在此,只想着教书育人,二哥又总是给大哥闯祸,这刘家家里的大掌柜,难当哦!” “哈哈哈,无妨,无妨。两位弟弟只管想心中所想,放手去做,有大哥做后盾,莫怕!逍遥自在即可啦!” 刘 德生心里畅快得很,比起一年前在父亲刘兴房中得到总领族事的首肯,还要畅快,双方剑拔弩张的气氛顿时有所缓和。 自古得意必忘形。 看到刘 德生有些失态和松懈,杨观仍作壁上观,只管煮茶斟茶。 刘权生不失时机的又接上了一句,真诚言道,“老天保佑,二哥这次总领华兴修渠,却放出了水龙,倒是无形中成全了大哥您啊!” “哦?三弟此话怎讲?” 刘 德生呲了一大口茶,有些回过了神,无事不登三宝殿,看来,今日这对儿师徒来此肯定不是恭维几句那么简单。 “哎,算啦算啦,不说啦!大哥若有兴趣,上那市井打听打听便知道啦。”刘权生表情顿时变得丰富起来,看着刘 德生有些不舍,“大哥,三弟今日前来,是向大哥,辞行的。” “哦?三弟,这,这是要去哪?难道是天家下诏征召?” 刘 德生的兴趣顿时被提了上来,他很在意他这个弟弟的去向,若是真做了执掌一方的大吏,哪还有他刘 德生的好日子过? 所以,只要刘权生说出‘陛下征召’四个字,他刘 德生会毫不犹豫地、倾尽全力地将刘权生留在凌源城,即使撕破了兄弟之间最后一层脸皮,也无妨。 “大哥误会啦!这些年,弟弟既无学问,又无建树,怎能得天家特诏?”刘权生转头,深情地看着东方春生,道,“老师于薄州游历归来后,便要返回仪州刑名山庄,从此隐居不出。因年老力衰,而又有心愿未了,便想请我这为徒的,侍奉膝下、耳听面授,代笔撰写一部大汉山川纲要,流于后世,也不算白来世间一场啊。” 换个地方隐居写书? 刘 德生有些难以置信,他双目深沉,问道,“真的?” 刘权生点了点头,真诚道,“待水患稍息,我与老师便起身动行。此一别,弟,便不再回来了,往日好坏,大哥多担待,今后喜悲,大哥自思量。惟愿多多造福百姓,少行杀戮,将我刘家香火一脉相传。” 说罢,刘权生站起,轻轻放下酒葫芦,整理了一下玄色布长袍,俯身低眉、举手加额、鞠躬九十,复而起身,同时手随之而再齐眉。 从小到大,刘权生从没有如此恭敬地对刘 德生行礼,这让刘 德生受宠若惊的同时,也相信了刘权生所言。 看来,他真的要走啦! 行过大礼后,刘权生转身便走,头也不回。 东方春生颤颤巍巍的起身,向刘 德生夫妇微微点头,拎起他宝贝徒儿的酒葫芦,缓缓离去。 “莫送!” 脚下,清澈的凌河水悠悠摆荡,有些水花淘气地冲向门槛,扑到了站在屋口远眺的刘 德生的裤脚。 瞧着刘权生渐行渐远,儿时三兄弟河边戏水的场景缓缓浮现眼前。 长大了,每个人心中都有了秘密,那段白日登山、秋望山火、黄昏饮马、夜傍交河的日子,再也不能回喽! 刘 德生转头,又哭又笑地抱着杨观。 “这么些年,就他没变!就他刘权生没变呐!” 红日似大火,烧得沉在大浪中的人心里,回复了一丝暖意。 子归学堂,师徒二人坐在通透的学堂阶上,两双大脚悠悠地摆弄着凌河水,说不上的悠哉。 刘权生喃喃自语,“今日对大哥使的这一招引蛇出洞,也不知大哥会不会中招啊!” 忽然,东方春生惊喜地看着清澈的水面,惊喜道,“哎哎哎!权生,鱼!有鱼有鱼!” 刘权生亦面喽惊喜之色,笑道,“在哪呢?在哪呢?老师。” “快快快,先关门儿,哎呀,先关门啊!” “好嘞!” 既然一切都已注定,但行好事即可! 如果一切都未注定,但行好事即可!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108章 以攻为守,转守为攻 世间纷纷扰扰,谁是鱼,谁是饵,没人说得清楚! 东方春生、刘权生这对师徒走后,触景生情、深陷在往日回忆里的刘 德生,不到半个时辰便恢复了情绪,重新变得多疑、毒辣、善变、恃傲起来。 他这“好”三弟远走他乡后,唯一能威胁到其继承族业的,就剩这“好”二弟了。 而刘权生走前若有若无的一句话,更让刘 德生心中犯起了嘀咕。 这几日,刘瑞生不小心让堤坝决口,搞得整个华兴郡怨声载道,因为此事,刘瑞生的个人声望跌入谷底,除了大管家刘兴仍然陪伴左右,座上宾客纷纷离散,俨然孤家寡人一个。 刘 德生暗自窃喜老二刘瑞生办事儿不利,兴致使处,便与朋友在这轻音阁后堂小摆了几桌,有些得意忘形。无形之中,他的确疏忽了市井民生对此事的反响,也没有考虑过己方对此事的应对之法,直到方才刘权生似乎有感而发的一句话,才让他恍然觉悟。 古人多言:棒打鸳鸯,痛打落水狗。 如今,你江瑞生已经众叛亲离,在这个时候,作为你大哥的我,若不上前踩上一脚,是不是太不讲‘兄弟情谊’了? 于是,刘 德生一声冷哼,关上屋门,他歪在榻上,将杨观揽入怀中,二人轻声细语,聊起了此事,只见他一边摸着杨观丰腴的腰肢,一边轻声说道,“夫人,刚刚我三弟那一句话,当做何解?” 作为刘 德生身边最重要的谋士,已为人妇的杨观,虽然样貌依旧平平,但多了些少妇应有的婀娜姿态,身段有些发福,却不肥也不瘦,尺度拿捏的恰到好处。 见她轻轻为刘 德生整理了一下衣冠,柔眉紧蹙,犹豫了一阵,才缓缓张口道,“夫君,三弟此话,也好解。” 刘 德生噘起嘴,道,“夫人叫他三弟?这小子害我之心不死,这样的人,也配做我弟弟?” 一年以来,都是他这个做大哥的想要千方百计除掉刘权生,刘权生从来只是见招拆招,从未还手,此刻刘 德生开口说这话,可就有些诛心的意思了。 见到刘 德生如孩子一般怄气,杨观娇声笑道,“好,一切都听夫君的。” 说完,杨观便低下头来,似有言语,又不言不语。 刘 德生与杨观夫妻一场,自然洞悉杨观一举一动,看到杨观这幅欲言又止的表情,刘 德生不满道,“夫人,今日说话怎犹犹豫豫,有话但说无妨!你我之间,不许藏拙。” 杨观脸上阴晴不定,良久,她咬了咬嘴唇,似乎下了莫大决心,眼神变得坚毅起来,见她缓缓地道,“夫君,为妻之前一直建议夫君推荐二弟总领修渠,只因当时夫君刚刚接管族中诸事,根基不稳,急需彰显功德,树立名声,缓缓蚕食二弟势力,为我所用。如今,三,刘权生已走,二弟一落千丈。” 刘 德生也是个聪明人,立刻听出了杨观的弦外之音,他忽然坐正,眉宇中流露出一丝期盼,道,“而后呢?夫人!” 杨观微微叹息,“而今看来,当初此举,实为利弊参半之事。这一年的利,夫君亲眼所见,亲身所享,妻便不再细说。而这弊,则是当年的二弟可以借修渠一事,重新同夫君争上一争。” 刘 德生忽然皱眉,闷声道,“夫人,你说的,我都懂。如今二弟身败名裂,以后的路,为夫该怎么走?还请夫人出个主意。” 杨观换了个姿势,为刘 德生轻揉太阳穴,轻言细语,“夫君细想,二弟依仗何在?算来算去,无非就是嫡出之身份,江锋之后台,父亲之溺爱,和执掌之家兵。” 刘 德生微微点头,以表认同。 杨观顿了一顿,继续说道,“当年,若不是江锋作梗,恐怕父亲也不会差遣二弟总揽此事。而此事功成后,枕边风加上官场雨,二弟便又会如鱼得水,重新执掌族事。如今,水闸破裂,河水漫灌,士农工商无一不愁苦恼火。既然话说到这里,为妻也不瞒夫君,整个华兴郡这段时间沸沸扬扬,都在对夫君指手画脚。夫君这几日宴饮好友,没有发现罢了!” 刘 德生脊背生汗,震惊道,“这是为何?” 杨观沉声说道,“因为,二弟倒台,整个华兴郡唯一获利的,恐怕便是夫君您了!哎!大堤决口一事,若夫君和二弟任何一人处理不当,今后便永无翻身的机会。” 这时,杨观温声温语地在刘 德胜耳边说道,“还请夫君赎观儿谋划不全之罪。” 一张薄唇与刘 德生的耳垂,仅隔了一层纱。 刘 德生被杨观撩的心花怒放,所以,并没有责怪为此责怪杨观,反而将她一把揽入怀中,狠狠吸了几玉体鲜香,方才道,“夫人去年谋算的对,如果没有夫人谋划,为夫又怎能坐领族事呢?” 杨观素手微伸,轻点刘 德生鼻尖,淡淡微笑,再次提醒道,“夫君,前尘往事不要再提。还是想想以后的路该怎么走吧。倘若这一步走错了,夫君可就彻底坠入万丈深渊喽!” 其实,杨观心中早有韬略,只不过,她想挑逗刘 德生一番,不知怎地,杨观非常喜欢看到刘 德生焦急难耐的样子,因为,只有在这个时候,刘 德生才会对杨观百依百顺,言听计从。 听完杨观言语,刘 德生猛地坐起身来,有种恍然大悟之感,也未解杨观眼中风情,张口便问道,“夫人,下一步,那该当如何啊?” “嗯哼!”杨观娇嗔了一下,也随之坐起,胸口荡漾出一丝风情。 随后,杨观幽怨的看了刘 德生一眼,起身前往茶几,背身倒茶,面部流露出一丝转瞬即逝的痛苦,而后,她转身执杯掌茶,奉于刘 德生之手,刘 德生看着杨观手中的热茶,满面春风。 刘 德生生平有两大喜好,一是品茶,二是吃枣品茶。 招待那对师徒所用之茶,为秦巴雾毫。相传,刘邦被封为汉中王后,常到依山傍水的茶镇品茶议事,尤爱此物,于是,这种茶在西汉初年便作为贡品敬献给皇帝。 而茶杯则为鎏金蔓草鸳鸯纹银羽觞,又作羽杯,杯作生爵牗雀牍形,有头尾、羽翼,曹魏曹植曾作诗云此觞:盛以翠樽,酌以雕觞,浮蚁鼎沸,酷烈馨香。这一套羽杯,是刘 德生花了大价钱从柳州淘来的,视若珍宝。 最爱之人,以最爱之物,奉上最爱的茶,怎能叫人不满面春风? 待刘 德生温了一口热茶,杨观试探着问道,“夫君,二弟墙倒众人推,已经是强弩之末。而不管夫君如何补救,都难逃众人猜疑,索性,咱们倒不如以攻代守,借这个事儿,争一争这修渠之权,只要夫君扭转乾坤,把修渠之事办成,整个华兴郡乃都将对拜服在夫君膝下。” 面对杨观描绘的美好愿景,刘 德生放下了茶杯,激动问道,“哦?如何争得?” “自古以来,修渠造路,都是利国利民的大事。但好好的一件事儿,被二弟办成了这样,深究这其中缘由,无非是二弟偷工减料或是监工有所疏忽,无论哪般,二弟都推不开干系。”杨观继续低眉细语,“还有几天,便是九月初十,这每季一次的郡议,或许我们可以做些文章。” “哦?这一笔书,该怎么写?”刘 德生有些跃跃欲试。 杨观轻眉舒展,低声道,“夫君可知宣怀赵家长公子,赵素笺?” 刘 德生道,“自然知道,这华兴郡宣怀县赵遥老爷子,也算得上一世英豪,师从宣怀县宣斧门这不入流的小帮派,当年二十啷当岁出山,拉起一百来草兵,勒以八斧,莅以威敌,硬是将试图起兵谋反的宣怀候弹压的不敢纵马出城,最后憋屈而死。也算一段传奇啊!” 言罢,刘 德生抿了一口茶,表情说不尽的享受,笑道,“王、公、侯、伯、子、男六等爵位,赵遥也因这事儿混了个宣怀伯。不过他儿子赵素笺么,哼哼。夫人,此时说那个痴儿为何?” 杨观眉目轻挑,柔声道,“乱世出英豪,赵遥境界并不算高,武艺也不算强,当年只因乘上了时势,加上有股子勇猛,才在华兴郡混到了一席之地。夫君,这赵家根基不深,也没有底蕴和背景,更没有错综复杂的族系,赵遥本人这些年清心寡欲,唯一所挂念的,便是他这痴傻的儿子,赵素笺啊。” 刘 德生也跟着赵遥愁了一愁,“是!他这大傻子,放谁家谁都闹心。” “哈哈!夫君真是风趣呢。”杨观自然地靠在了刘 德生肩膀,轻轻道,“自古爱子之心,人皆有之。夫君可知,这些年赵遥正为了他这蚩蠢儿子四处奔走,试图谋个世袭伯位?” 刘 德生不知从哪翻出了一把野山枣,津津有味儿的吃了起来,还不忘塞到杨观嘴里一颗,自己边吃边道,“嗯,略知一二。不过这赵素笺天生痴傻,哪那么容易安顿个世袭罔替。我可听说,这老赵遥脾气直得很,又不善言谈,好面喜里,找人办事儿连句客气话都不会说,所以处处碰壁。” 多年夫妻,刘 德生自是知道杨观不喜枣子,但他就是喜欢看杨观嘟嘴的那一副俏模样,百看不厌的那种。 或许,没遇到你之前,我还是那个梦添砖瓦的少年吧!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109章 奸人当官,世族当道 轻音阁舞榭歌台、红灯绿酒,穿过浮华的中厅,你会发现,真正的世外桃源,就隐藏在一片喧嚣之中。 杨观心不甘情不愿的吞下枣子,而后娇声道,“夫君,你若是能帮老赵遥把这件事办了呢?” 噗!听完这话,刘 德生立即将一粒枣核吐得老远,嘴巴张的老大,惊讶道,“夫人,你莫不是生病啦?怎敢做此荒诞之想?四十多年前秦汉一战,诸侯王趁机割据一方,战后,神武帝十分注重王侯们的权力制约,对推恩令立行不怠,为夫若没记错,四十年来,帝国从没出现过世袭罔替的公侯,就连在秦汉大战中立下赫赫战功的功臣们,也不例外。如今太平盛世,你叫为夫促成此事,简直难于登天呐!” “哈哈!”杨观以袖遮面,轻笑了几声,“这件事才没有夫君想的那样困难呢,夫君,且容观儿缓缓道来。” 杨观说到这,刘 德生忽然兴致大增,他惊喜地看着杨观,等待杨观开口。 杨观娓娓道来,“古时,华兴郡隶属战国燕地,南有碣石、雁门之饶,北有枣栗之利,民虽不由田作,但枣栗之实,足食于民。所以,华兴郡得‘塞北第一富庶之地’,当之无愧,夫君,为妻说的,对否?” 刘 德生缓缓点了点头,示意杨观继续说下去。 杨观笑眯眯地道,“而这华兴八县,又有刘、赵、黄三大家族,皆安居一地,收入殷实,于中原世族相比,其财力、人力只强不弱,甚至还多了些燕赵豪烈遗风。” “三大家族,平时虽然摩擦不断,但也能固守底线。”杨观起身自斟了一杯,抿了一口后,继续说道,“大体上,我凌源刘氏盘根郡守府凌源一地,古长城南面的赵家栖身宣怀,邻居黄家安乐丰毅,三家成南北一线,各自安好,平日里,井水不犯河水。” “夹在我刘氏于赵氏中间的黄氏,多将精力投于商海,财力最为雄厚,却不喜这官场争斗。所以,这些年,黄家与我刘家,总会互通往来。”见刘 德生有些犯困,杨观提了提声调,高声道,“咳咳!这赵遥所在的宣怀赵家,则属于三家中最弱的那一支。” 刘 德生忽然惊醒,他百无聊赖地看着杨观,继续听她讲这些烂熟于心的事情。 见刘 德生精神些许,杨观继续说道,“之所以称赵家为最弱,一为赵遥乃是草莽出身,不喜勾心斗角的权谋之事,所以无心此道,窝在宣怀那么好的地方,却不懂的经营。这第二点嘛,便是其子赵素笺天生痴傻,导致赵家人丁不兴、人心涣散,仅凭爵俸和封田维继,却没有宗族子弟支撑,所以日子一直过的不咸不淡。” 刘 德生有些无精打采,他仰头吃枣,不断吐出枣核,道,“夫人说的对呀!” 杨观自然深谙刘 德生脾气秉性,温婉一笑,继续说道,“有了家便有了牵挂,老赵遥可以不要命,可以不在乎自己,但他还是要顾一顾他这宝贝儿子的,不然百年之后,他这唯一的儿子流落街头,赵遥九泉之下也不得安生啊。” “哎呀,我的夫人,就不要吊为夫的胃口啦,究竟该如何呀?” 刘 德生快速伸出右臂,一把揽过杨观,两只大手在杨观玉兔香体之上来回游走,弄得杨观面色通红、娇躯乱颤,但刘 德生偏偏就不去擦枪走火。 不一会儿,杨观便缴械投降,娇嗔道,“我说,我说,夫君,夫君饶命啊!夫君!你坏!” 待得刘 德生松开了手,杨观急忙起身,将几上凉茶一饮而尽,消了消满身浴火,狠狠地剜了刘 德生一眼,柔声说道,“天时、地利与人和,在当前的刘家,夫君与二弟可算得上是平分秋色。所以,夫君若要打压二弟,必须借助强大外力,这老赵遥既然有短处,必可被夫君一用。若有赵遥襄助,二弟倒台,便是时间问题了。而有了赵遥这个强力外援,夫君在坐上家主大位后,必可将华兴郡诸多鱼龙势力拧成一股绳,到那时,夫君便可脱离曲州江氏一族的掌控,真真正正地,成为华兴郡的土皇帝。再经营个几年,到那时,夫君便可与江家分庭抗礼,继而称霸曲州。” 美好的蓝图,让刘 德生情不自禁,他将满手的枣子扔到天上,拍案而起,兴奋大叫,“夫人快说,究竟该如何拿下赵素笺,为夫赴汤蹈火,万死不辞啊!” 刘 德生只顾在一旁开心,他没有看到,杨观的眼中,闪烁着一丝一闪而逝的悲伤。 吊足了刘 德生的胃口,杨观缓缓笑道,“此时很简单,夫君翌日可与吾弟杨柳快马速去宣怀县,邀赵遥助你在郡议上夺得总领修渠之大权,作为回报,夫君可承诺将总监一职交予其子赵素笺,挂个空名,但利益不与其均分。赵遥一定不会拒绝。” 刘 德生问道,“如何说辞?” 杨观妙目连转,素手微伸,指天说道,“大道至简!《汉律·城建章》有云:封山刊石、修渠建城,乃昭昭盛德,有功者、勤奋者,激赏,偷工者、减料者、误时者、懈怠者,重罚。” 见刘 德生似懂非懂,杨观耐心解释道,“夫君,咱们不求二弟受罚,但求夫君与赵素笺受赏。夫君细想,虹渠为当今陛下登基后修建的第一渠,且倾三州之力,如此浩大的工程,建成后怎能不论功行赏,若是经营得当,世袭一个伯位,想必不难。” 刘 德生拍案叫绝,震得他心爱的羽杯摇晃不定,他振奋道,“夫人,好计谋,好计谋啊!” 杨观忽然面色严肃,斩钉截铁地说,“我意,此为阳谋,大可不必经过父亲允准。去年夫君与三弟献上《讨逆平贼书》后,父亲对二弟已经大失所望,之所以仍然将此事交予二弟,主要还是曲州牧江锋作梗。换个角度,在父亲看来,不管是夫君总领还是二弟总责,终归是自家的事。” 杨观站起身来,侃侃而谈,“而二弟出事后,江锋处于大族颜面,定不会再强行插手此事。父亲为了能继续留住这块儿肥肉,便要去考虑、去打点,不能让这肥肉落到了别人的口中,至于咱们刘家谁做修渠总领,便成了无所谓的事儿,肥水只要不流到外人的田,其余都好说。” 午后总疲乏,杨观打了个哈欠,顿了一顿,“况且,夫君只管应允予其修渠总监之职,不分利益,想必父亲不会过于为难夫君。至于这赵遥能不能讨到咱们那位应郡守的举荐信和陛下的封赏贴,便是赵遥的本事了。” “好啊!好!” 每每杨观为刘 德生答疑解惑、出谋划策,令其心中大快后,刘 德生便会如虎狼般将杨观扑到榻上,巫山云雨一番,这次,也不例外! 见他一把抱起杨观,冲着门外大汉,“杨柳,滚蛋,我和你姐要做事了!” 门外传出细细碎碎的声音,“知道啦!” 九月初十,郡议之上,事情果然不出杨观所料。 刘瑞生没有受到郡守应知问罪,作为代价,刘兴忍痛答应开了私仓,平价放粮,解救华兴郡困局。在刘家的坚持和赵家的力挺之下,刘 德生也顺利如愿,拿到了总领修渠之权。 剩下的,便是讨论向朝廷上报灾情、请求救济、申请追加修渠钱银、封堵决口、冬季百姓冷暖等一干诸事。既不涉及利益,兼任县长的刘、赵、黄三大家族族长,便也不作声响,任由应知摆弄。 散议后 已经人过中年的应知,独自站在议事亭偏门口,偏门的门框掉了些漆,门沿儿的木板也长出了倒刺。与青禾居的宅通御气、花萼夹道相比,郡守府堪称破庙烂厅。 较之这等无关痛痒的外物,应知更在乎凌河这条奔涌水龙的治理。作为领政一方的父母官,百姓苦乐始终心系其思,大渠决口处的几次封堵失败,更是愁的他夜不能寐,应知始终也想不通,好好的水闸为何会突然破裂?是人为还是他因呐! 愁苦之际,记事掾曹治钻了出来,“大人,要不,下官去查查?” “不用,凡事需究其本因,这几日你不妨好好想想,若水闸破裂真的是人为的话,那么,获益之人是谁?答案自在其中。” 随后,应知卷袖回到堂中,翻阅卷简的声音渐渐响起,独留独站在堂下的曹治。 “诺!” 目送应知离去,曹治随之蹚着水回到侧堂,也开始埋头办公。 没人说话后,整座华兴郡守府,多了一股冷清的氛围。 散议后 刘 德生在北市大集中央广场,立起了一口一丈多高的大铁鼎。鼎下大块的硬木材燃烧起熊熊火焰,鼎内热气蒸腾,沸水翻滚。大鼎四周,三层凌源镖局的镖师们围成了一个马蹄形阵势,只有面对南面的一面敞开着。四周的廊柱下站满了矛戈甲士,杨柳抱着红色令旗,伫立在木案之前。 看这场面,一定是要发生大事情了。 凌源父老闻听消息,万人空巷,趟着冰冷的凌河水,一齐聚到了广场周围,人山人海。周围的房顶上站满了人,道路两旁的大树上也爬满了人。 午时方至,立在广场上的大铜钟轰然撞响。 “刘家长公子,修渠主事,刘 德生到!” 随着仆人一声长喝,刘 德生从南面留下的缺口从容走了进来,肃然站立在白玉平台的中央。左右亲信吏员与家臣们,在刘 德生身后站成了两排。他们兴奋地望着场中大鼎,相互对视着不断地抽搐着嘴角。这些刘 德生家臣在这种特殊场合,痉挛式地抽搐,便是他们的笑。对生杀诛灭这类事,他们从来不出声笑,那是他们轻蔑下面这些百姓的特异方式。 跟随刘瑞生修渠的几名重要人物,也早已经在平台两侧列队等候,惴惴不安地望着刘 德生,不知道今日这阵势对着何人 刘 德生也不啰嗦,对杨柳微微一点头。 杨柳大袖一摆,走到案前,“宣刘秦、刘武。” 仆人尖锐悠长的声音响彻了广场,“刘秦、刘武晋见!” 白玉台阶下,地方大臣的队列中走出一个大红长袍、高高玉冠的白皙中年人,他神采飞扬地朝着四周百姓望了一圈,随后,疾步走上高台拜倒在地,“小人,虹渠监理刘秦,参见长公子!” 随在后面的刘武,一身布衣面色黝黑风尘仆仆,与前边的刘秦相比,更像一个颇为寒酸的布衣士子。他按照常礼深深一躬,“小人刘武,参见长公子。” 刘秦和刘武都是凌源刘家的外族子弟,只不过,呵呵! “二位站过,本公子自有论断。” 刘 德生面无表情地离席起身,走到案前,对着广场上的百姓招手,场中顿时肃静下来,“乡亲父老们,你们皆知,在我刘家,除了我们三兄弟外,有两个最引人注目。一个是刘秦,刘家外族子弟。我的亲信与门客,都说刘秦聪明睿智、果敢坚毅,是个好料子!” 广场上的人群顿时骚动起来,纷纷叫喊,声若潮音,有人赞同,有人反对。 刘 德生身后的亲信门客们,嘴角抽搐得更厉害,眼睛大是放光。杨柳令旗挥动,高声命令,“切勿喧哗,听长公子宣示。” 场中渐渐平息下来。 刘 德生依旧面无表情,“另一个,即刘武,他常年在外,你们对他并不熟悉。我的亲信和门客们,都说他不理民事、残苛庶民、贪财好色,所过之处,民众深受其荼毒!” 场中再次骚动,轰轰嗡嗡,愈显怒色。 杨柳再次挥动令旗,人群又渐渐平息了。 “为此,本王借两人同为大渠监理之机,派出二十余名品行正直的门客秘密查访,本欲奖赏刘秦,欲治刘武死罪。然则,天道无私,查访实情正好相反!修渠时,刘秦用朝廷拨款大行贿赂,博取名声,致水渠多有瑕疵,造成大堤决口,祸患华兴郡。刘武则兢兢业业,恪尽职守,实乃干才。” 刘 德生喘息着顿了一顿,扫视广场中鸦雀无声的人山人海,嘶哑高亢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我华兴刘氏扎根凌源三代百年,竟有刘秦此等国贼,竟有公然蒙骗本公子的族内子弟,本公子深感痛心!为重整族人,广开言路,本公子以大渠总领之职下令:赏刘武三千金,自即日起作为我的副手,随我治理水患,兴修水利,造福华兴百姓!” 这几年,在刘 德生的营销下,他的形象在华兴百姓眼中无比高大,再加上方才一番慷慨激昂的话语,此刻的他,就好似华兴郡百姓们的救世主! 话音落点,广场中民众欢腾,纷纷脱下衣衫摇动着向这位刘家长公子欢呼。刘武双泪长流,深深拜谢。刘秦和刘 德生身后的亲信们吓得瑟瑟发抖,嘴角真正地抽搐了起来。台下一些参与修渠的吏员,也开始大汗淋漓惶惶不安。 刘 德生冷冰冰下令,“为惩治恶人,刘秦投鼎烹杀!” 刘秦吓尿了! 杨柳冷冷上前一步,令旗一挥,四名力士大步走上台阶,四面叉起面如死灰的刘秦,一声号子,骤然发力,竟将一个大活人弹丸般抛向广场中的大鼎之内。只听一声尖厉的惨呼,顷刻之间,大鼎翻滚蒸腾的沸水中泛起了白骨一具。 “万岁!公子万岁!” 场中骤然欢腾雀跃。烹杀家族兄弟,这在任何家族都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可它就发生在眼前,谁又能不相信 那特殊的焦臭肉腥味儿分明还在鼻息间弥漫,深深震撼了凌源城的民众和外来商客。平素为刘秦鼓吹的亲信与门客们,早吓得软成了一堆肉泥,黑压压一片瘫跪在地,哀求饶恕,涕泪交流,更有屎尿横流者丑态百出。 刘 德生毫不动心,指着这些往昔的亲信狞厉地冷笑着,“本公子将尔等视为亲信耳目,尔等却将本公子视作木偶,肆意玩弄。若饶恕尔等,天理何在法制何在杨柳,今日,将本公子划定之人,一律烹杀!” 一场华兴郡历史上绝无仅有的酷烈烹杀开始了。 杨柳左手持一张竹简,右手挥动令旗,喊出一个,身边力士们向沸腾翻滚的大鼎发力抛进一个……片刻之间,连续烹杀十五名亲信门客,和十三名参与修渠的小吏。 没人察觉,此刻的刘 德生已经触犯了‘私刑杀人’的罪名,百姓沉浸在沉闷水患后的压力释放和愉悦中,无法自拔。 烈火浓烟,热气蒸腾,大鼎内白骨翻翻滚滚。 几名镖师力士挥动长长的铁钩,不断向外钩出一具具白森森的骷髅。 不消顿饭工夫,大鼎旁的白骨已经摞成了一座小山。血肉腥味儿夹着滚滚浓烟,弥漫了整个广场,令人作呕的味道被百姓们闻到,他们居然感觉,这股味道,竟然让空气如此清新。 刘 德生始终站在烟雾中,铁铸一般,寸步未移。 大公无私,克己奉公,此刻的刘 德生,在凌源百姓眼中,已如高山般伟岸! 可百姓们不知道的是,所有的这一切,都是刘 德生和他的门客们自编自演的一场戏罢了。刘武是私吞欠款的巨贪,他把贪来的钱财都交给了刘 德生,刘秦才是那个兢兢业业之人,只不过,刘秦和这些被烹杀刘 德生门客,站错了队,他们做了二公子刘瑞生的门客,或未二公子效命,或潜入刘 德生的阵营里以为内应。所以才被刘 德生今日算总账,残忍除掉。 百姓们对这些隐晦之事,丝毫不知,他们看到的,只是刘大公子为民除害罢了! 哎!乱花渐欲迷人眼哦! 散议后 风俊仍在、哮喘愈重的刘兴遣退下人,独自走在返回青禾居的小道上,赤脚、昂首、慢步,已经有些刺骨的凌河水拍打在这位老家主的小腿上,仿若临海踏浪,颇然有些仙风道骨的意境。 “在那死水之上残喘的久了,还是如这般脚踏实地,来的更接地气儿!”刘兴越走越慢,自顾自说道。 朝中无能人、江湖无地位,自己执掌族业几十年,仍能将刘家经营至此,刘兴自问无愧先祖。 诚如外人所言,自己的病是真病。 诚如当日所见,自己也是个名副其实的致物境文人。 刘 德生今日所做之事,刘兴不是没有得到消息,只是,他懒得问喽! 还记得德生出生那日,刘兴欣喜若狂,大笔一挥,“以德服人、生生不息”八个字跃然简上。 字落墨干,顿觉灵台清明,刘兴的致物境界,便算是悟来了。 这么些年,为了这庞大家业,好事、坏事、喜事、丧事、丑事、乐事,都被自己做的差不多了。但,不后悔,也不敢悔! 逐渐淡出族事的这段日子,细品天下大势,大大小小的世族如一根根纤细毒刺,不痛不痒的插入大汉龙体,又在不痛不痒的吸食着大汉血液,而今看来,这些毒刺已经长成,到了不得不拔的地步。 卧榻之下,岂容他人酣睡。 如果换成自己坐未央宫上的龙椅,也会如天子刘彦这般选择吧! 直到现在,刘兴仍然想把刘瑞生立为家主,因为,只有刘家投靠权倾曲州的江氏一族,头靠在曲州牧江锋的麾下,才可能避免被天子根除的悲剧。 事实上,几年前的刘兴,也是这样做的,他让刘瑞生总领族事,借助刘瑞生的母亲与江锋的兄妹情谊,成功牵线搭桥,投到了江家旗下。 只不过,事与愿违,去年和今年,刘瑞生这小子,也太不让人省心啦! 哎!也不知道,没有了刘瑞生这层血缘纽带,江锋那个家伙,会不会翻脸不认人呐! 想到这里,刘兴一声轻叹:哎,下一代的事儿,交给下一代去吧,不管喽! 而后,刘兴自顾自又嘟囔了一句,“德生那边,不用跟着了!” “诺!” 暗巷中,一道身影一闪而过,满是凌河水的水面上,没有泛起一丝涟漪。 “飞不正向,寝不定息。” 刘兴看向北市,停步低声轻叹了一句,随后又缓缓向青禾居走去。 儿大,不中留喽!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110章 群谋定策,古事通今(上) 十日后,九月二十,秋色已浮寒。 眼见初冬将至,望着仍然大水漫灌的凌源城,华兴郡郡守应知坐不住了! 进入正题前,不得不提一嘴曲州都城,太昊城。 为了更好地经管汉家疆土,现帝刘彦重划九州后,设立两都九城,以此为根,纵横延伸,传达政令、布施王威,这十一座城池逐渐成为支撑大汉近千万疆土的重要支柱。 这两都分别为首都长安、附都洛阳,首都主行政,附都主汉室宗族事务。由于刘氏宗亲几乎全部汇聚在洛阳,相比之下,洛阳的奢靡程度,要远甚于长安,但说的直白一点,繁华的附都洛阳,就好比一座巨大的牢笼,将大多数的汉室宗亲都圈禁在这里,让他们锦衣玉食,让他们声色犬马,让他们在放纵之中逐渐消沉,最后,悄无声息地泯灭在历史的长河中。 这种柔和的处理方法,极大压缩了刘氏宗亲们的权力,避免了诸王拥兵自重继而叛乱自立的现象,使帝国平平稳稳地度过了四十载光阴。 而帝国九城,则是帝国九州的都城,分别为锋州玄甲城、嗔州临月城、薄州破虏城、仪州凤凰城、柳州泰伯城、曲州太昊城、沧州宣宁城、牧州匠城、明州安溪城。 这九座城池各自雄踞一方,是帝国九州政治、经济、文化、军事的核心。与郡守在其所辖一县开府不同,此九城为九州州牧独立所在,均十里见方,或建于军机要塞、或立于肥美之地,或依山傍水、或四通八达,极尽风水之位,实乃佳城宝地、坚城要地,曾帮助帝国兴建九座城池的上一任墨家矩子曾经感叹:两都九城,参差百万户,实乃帝国枢要,纵九州尽失,此九城在,汉人星火不绝矣。 九座城池的地位与重要意义,可见一斑! 曲州牧江锋所在的太昊城,原为古幽州代郡属地,在秦汉以前,这里一直是抵御北上游牧民族南下的战略要地,四十年前,秦汉大战,大汉帝国向北拓地百万里,在西北的原西域之地,建立了锋州,在北方水草肥美之地,建立了牧州,在东北林木茂盛之地,建立了薄州,从此,代郡由边城变成了内城。 现帝刘彦重划九州后,考虑到这里的战略地位,遂大兴土木,建立了太昊城。 现在的太昊城,地处华兴、方谷、德诏三郡交集之所,地处恒山、太行山、燕山三山交汇之处,控扼要道,四通八达,交通便利,这里既可以作为北上南下的枢纽,又可以作为御敌南下的屏障,可谓坚城一座。 关于太昊城和江氏一族的故事,咱们容后再说。 只说这太昊城距凌源县五百余里,途无匪患,驰道通畅,历经四驿,一匹快马三百里加急,五日便可往返。 而今日,距离应知派出的第一批骑兵出发,已过第十日,可却仍然未见回信。郡守府官员大多猜测,曲州牧江锋应是对应知违逆自己安排,临阵换‘将’一事甚为不满,有意拖延,此举无疑惹恼了应知。 华兴郡守府侧室内,青玉双耳暖盖炉旁,应知歪坐在席上,吊起扫把眉,鼓起三角眼,八字胡上下翻飞,破口便骂,“狗养的江锋,这等百姓急难愁盼之事,你也敢再三拖延?汝等助恶,必当灭族!我呸!” 应知不解气,继续破口大骂,“江老儿,不,呸,江老狗,书都读屁股上了,这时候耍性子,民不可罔的道理,你都忘了?还有刘兴的贱内江岚,家事国事哪头轻重都掂量不明白?仗着胸前九两肉,狐魅惑人,令人厌患。我呸!江锋、江岚,你们兄妹真是江家一对愚夫妒妇,有你们执掌江家,江家还能不亡?” 郡守府的官员哪里见过一向儒雅的应知如此粗鲁,纷纷噤若寒蝉。 应知也许是叫骂的有些疲惫,三盏茶后,他侧身歪席上、手拄桌角,鼻子缓缓靠近桌上所奉的那枚双鸟朝阳,轻轻一吸,淡淡墨香经鼻入脑,心情缓缓平复。 吸了几下,应知突然睁眼,他忽然想起此物乃刘兴所贿,心中怒涛再起,左手一把抓起那五彩斑斓的物件儿,起身便狠狠扔向门外,“直娘贼,你生的这两个好儿子,坏了一锅好粥!呸!” 气头上的人啊,敢恃风雷、敢栖地火。这旷世珍宝,应知说扔便扔。 扔出去那一刻,应知便后悔喽,哀嚎一声“怎能如此暴殄天物”,也顾不得形象,急忙追了出去。 追至堂外,曹治光着大脚,双手捧着那双鸟朝阳,正傻呵呵的看着应知。 见此,应知松了一口气,而后卷起袖子,‘恶狠狠’地说,“也就你小子敢来当这出头鸟。” 曹治谄媚笑道,“嘿嘿,大人说的是,大人说的对,下官这鸟刚刚出头,哪里敢和大人您的攀比?” 去年,在经历望北楼一事后,曹治潜心修学,较一年前少了些刚毅,多了些圆滑。可能,这便叫成长吧! “哈哈!你小子,有事儿时铮铮铁骨,闲暇时一肚子坏水,合我胃口。”应知还是没有忍住,瞧着露出两排白牙的曹治,笑了起来。 全府的官吏都不约而同的松了一口气! 两人对笑之际,门外,一匹快马奔到,一人下马进堂,跪拜道,“大人,路遇劫匪,马不敢行,耽搁四日于路中,现将江州牧批复呈上,望大人恕罪!” 原来,是前往太昊城呈报文书的骑卒回来了。 应知顿时恢复了精神和气度,他走上前去,见骑卒满脸疲惫,身上还有几处刀伤,便柔声问道,“在哪里碰到的劫匪?” 骑卒中气十足,回道,“回禀大人,小的兄弟四人,在临近太昊城的嘉福山一带遭遇劫匪,那群劫匪意欲截杀我等,在兄弟们的四名相助下,小人只身前往太昊城,虽然没有见到江州牧,但幸不辱使命,取回了批复。” 说完,骑卒大吼了一声“望应大人为兄弟们报仇雪恨”,便伤口崩裂,昏死了过去。 应知沉默了,此刻的他面色阴沉,眼中怒火蒸腾,相较刚刚的破口大骂,显得更加瘆人。 待郡兵们抬走报信骑卒后,应知立即蹚水走到曹治面前,沉声道,“曹治,召五百石以上官员,半个时辰后此堂议事。没有到的,叫他们自领二十大板。” “诺!”曹治领命而去,三步复返,试探问道,“大人,诸如黄岩等亲刘之人,还要叫么?” 应知攥了攥拳头,“叫!” 看着应知大步流星地离去,应知微微点头,随后又急忙追了出去。 哎哎哎!曹治,你把老子的鸟留下! 没人看得穿这位面上嬉笑怒骂的应郡守,心中是何等心情。 郡守府的侧室,日常仅供郡守应知休息,其所爱之玉器多陈设于此,低堂软玉、绒毛细毯、清茶淡墨、珠光宝气,在此处议事,自然随意些。 因水患阻隔,一些需要走出去的工作无法开展,大多数官吏们只得憋在郡守府内各自忙碌,召集起来并不如往日那般费时费力。 不一会儿,除郡卫长王大力因公差无法参议外,其余十五位郡守府所属五百石以上官员,全部到场,有人心怀鬼胎,有人摩拳擦掌,有人蔫头耷脑。总之,百态尽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一身素衫的应知到场后,诸人停止议论,坐于椅边、站在案旁官员的纷纷起身,站于窗前壁侧的官员纷纷转头,齐齐拱手,“应大人!” 应知还礼后便开始点名,得知北城张寡妇养的十余只鸭子随水游走,王大力正逐水寻鸭一事后,应知哈哈一笑,“王大力是旱鸭子,旱鸭子寻水鸭子,有趣,有趣。回头告诉王大力,他的板子取决于他找回的鸭子,找回一只鸭子,给他减两个板子。哈哈!” 气氛又轻松了许多。 众人再次列座后,应知没有一丝拖沓,直接步入正题。 见他从怀中取出一包扁平油纸,打开后,一纸黄卷出现在诸官眼前,卷头以火漆印密封,印上刻太昊城主专印,一看自明,此为曲州牧江锋批复华兴郡郡议诸事。 诸官吏目不转睛,死死盯着黄卷,他们都想知道,在应知违逆江锋命令强行使用刘 德生治理水患后,这位曲州牧会是个怎样的态度。 应知缓缓展卷,卷内空空如也,尾部仅有印信一处,“曲州牧印”四个字清晰可见。 应知收卷后,诸官表情各异,沉思的、恼怒的、忧虑的,五花八门。 应知心中微微发凉,面上倒是神情自若,他将一杯清茶由上自下缓缓浇在双鸟朝阳上,淡香浸灌满屋。而后,应知捏了捏八字胡,干脆地说道,“对于州牧大人的密卷,诸位有何高见?” 门下议曹黄岩率先开口道,“莫不是,发错了?要不,咱们再遣人核实一下?” 奏事掾郭修摔起了桌子,急脾气的他大吼道,“放屁,这不摆明了告诉咱们,他江州牧要钱没钱、要人没人,啥也没有么!” 记事掾曹治涨红了脸,补话道,“我倒以为,这是推诿责任之举,江州牧亲选的人放出了水龙,下面的事儿,他自然不想再过多插手。将所有的事情一推六二五,让咱们去给他擦屁股。” 少府史丁昕川立即反驳,“曹大人此话略显牵强,一郡之地遭受严重水患,民无余粮、居无定所,此事肯定已经上达天听,他江州牧是捂不住的!” 见应知微微点头,丁昕川随即踱步在堂内,开始分析时局,“在江州牧看来,眼下的华兴,是个烫手的山芋,吃不掉也不能扔。任谁也没有想到,这功在千秋的好事儿,前半程竟然如此惨淡收场。” 丁昕川沉声道,“能坐上州牧大位的,从来没有傻子,且多数实力与才华并重。这江州牧是如何成为九州第一州的州牧的,在下不再赘述。” “在江州牧盘根错节的关系网中,凌源刘氏是他极为重要执政之资,不可或缺。” 说到这里,丁昕川伸手食指,指了指天,“凌源刘氏是否掌握在江氏一族手里,直接关系到曲州牧江锋能不能更上一层楼。” 曹治心急火燎地道,“难道,他要裂土封王?” 丁昕川笑道,“是你说的,我可没说!不过,不管是谁继续总领此事,只要是刘家人,他江锋从此便不会过多插手,绝对会放之任之,所以,现在的江州牧,放任不管其实就是管!” “哦?那去年,该如何说啊?”奏事掾郭修突然发问。 丁昕川继续笑道,“法不外乎情理,江锋看在他亲妹妹的面子上,多多少少也要插一杠子的!” 丁昕川重新整理了一下思路,道,“华兴水闸破裂,恐怕朝廷已经知晓,之所以还没有动静,应该便是等待江锋处置,恐怕,朝廷也想观望一下江锋的态度,决定下一步的行动。刨除这些,即便是向朝廷申请钱银,也要这位名正言顺的江州牧出马。官场历来下管一级,若天子直接下诏,咱们的江州牧,会很难堪。我们素来知道,江锋此人性情急躁,如果陛下直接下诏华兴郡,江锋在暴怒之下,难免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 曹治起身,指着黄卷,接着说道,“所以,他既不想与朝廷摊牌,又不想失去刘家的助力,既不想管却又不得不管,那便只能用此办法!” 丁昕川面目清朗肃穆,随处坐下,向曹治比了个请的手势,曹治微微点头后,接着分析道,“《汉律·治制章》曾言,凡王、州牧、郡守传令必一式两份,留存底稿,以备查询。我想,此刻这份批复的底稿,应也为空白。” 应知轻咳一声,道,“江州牧的意思应是这般:隐寓其意,白纸落章,叫你等自行书写,若处置得当,便将书写内容抄写一份存档。若处置不当,便找一个诸如发错州牧令一类的借口搪塞掉,顺便将治理不力之罪推脱到我应郡守及华兴诸位同僚身上。” “其心可诛!其人可诛!”曹治恶狠狠地说了一句。 侧室内,熏香袅袅,配着双鸟朝阳所发之淡香,悠悠然然。 茶漏下,滴滴答答,最后一滴洗茶水滴落以后,画面仿佛静止了一般,应知及诸官同时陷入沉思中。 官场便是如此,从来没有交头接耳,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和算计。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111章 群谋定策,古事通今(中) 众人沉默寡言各自思考,临近门口的锅内,正煮着议事前刚刚起火的野山茶。 煮茶之法,如鱼目微有声之时,为一沸,那时,屋内诸官,正在大论特论江锋送来的的白卷一事。 锅边缘如涌泉连珠,为二沸,此时屋内众人已经陷入沉思,曹治投茶煮之,锅中的山泉水,咕嘟咕嘟逐渐沸腾,好似诸官员愈发紧张的心情。 短暂宁静后,腾波鼓浪,为三沸。 应知轻咳了一下,笑道,“来来来,丁议曹,把茶给大家分了,我们边喝边聊!” 门下议曹丁昕山是应知的得意门生,这小子生得一双桃花眼,却面黑瘦弱,初一乍见,给人一种纵欲过度之感,不过此人却是应知最得力的干将,在应知麾下,丁昕山和丁昕川两兄弟为应知出谋划策,着实解决了不少问题。 一直静静坐在一旁没有发言的丁昕山得令后,嘿嘿一笑,便开始为诸官分茶。 分定,满屋的茶香顿时漫过了熏香淡香,杯茶入口,神智清明。 “饭得吃、屎得拉,这水患,也得治。”应知三角眼一翻,率先开口,见他斩钉截铁地道,“民不可欺,官不易做。我与诸位既然同为一郡的父母官,此刻不是计较利益得失的时候,必须抛开成见,在第一场雪前,将这水患根除。” “这既是自救,也是救人!本郡守话放这,若凌源父老抱着冰坨坨猫冬,不用江州牧定罪,自我以下,四百石以上之官员,全都卷铺盖走人。诸位,可懂?” 应知八字胡一吹,扫把眉一挑,虽然滑稽,却无人敢笑,因为,他们隐隐听到了庭外兵马骚动的沙沙之声,只要有人敢在这个当口起刺捣乱,那么,素来温文尔雅、主张怀柔处理争端分歧的应大人,恐怕要痛下杀手了。 “诺!”诸官皆同声回应。 应知满意的点了点头,沉声道,“好,下面,我们议一议,究竟该如何擒住这条祸害华兴的水龙。” “大人,这总领修渠诸事,不是交给刘家长公子了么?让他去治理水患,不就结了!” 众人的眼神立刻汇聚到郭修脸上,诸位官员的脸上,透露着不可思议。 刘 德生的确负责修渠,但也仅仅只是负责,指导刘 德生修渠、处理水患一应巨细的,还得是郡守和郡守府的官员,在大渠修好之后,向朝廷给刘 德生请赏的,亦是郡守应知,郭修这句话,有唆使应知纵容刘 德生越权的嫌疑。 所以,刚刚这种话,从一位郡中大员口中说出,实在有些不成体统。 奏事掾郭修也是职场老手,他刚刚开口,很快便觉言不得体,遂立刻起身拱手致歉。 “修渠诸事虽托付给了刘 德生,但下官估计,几日之内,刘 德生定来问策。” 门下议曹丁昕山又煮了一锅茶,随着茶水逐渐沸腾,他亦打开了话匣子。 “这瑞生、德生两兄弟虽然饱读诗书,却一心钻营霸道之术与阴谋诡道,乃赵国郭开、秦国赵高之流。我等不妨细细回想,这几年,两兄弟除了你争我夺,耗费家族资源外,没做啥对其家族有益的事儿。大到一国,小到一家,只要陷入无尽内耗,必然大伤元气,最后免不了沉寂消亡。” 听完这话,以门下议曹黄岩为首的两三名亲刘官员眼神一瞟,有些不是滋味儿,可大‘难’当头,他们也不好说些什么。 “所以,还需我等拿出个详实可靠的办法,才算稳妥。” 说完,丁昕山又去摆弄他那锅野山茶。 “大人,下官先不谈这堵水闸因何而裂,仅就事论事。黄河潜昆仑之峻极,出积石之嵯峨,多弯曲折,水势凶猛,乃地上第一悬河,古今决口之事数不胜数。而现存于我华兴郡境内的凌河渠由西南向东北,于凌源山脉拐转,直入渤海,乃神武帝于六十年前拨款所修,至今甲子有余,虽然我等保养得当,却也无法阻挡堤身变薄变软之势。几次封堵失败,或因水势跋扈、或因土质松垮,依下官浅见,当知会上游郡县,寻一处旱地,破堤分流,舒缓水势,我等募集乡民,联通刘、黄、赵三家大族,集结郡兵,群策群力以大勺疏通河道,重筑水闸,定可擒龙控水,恢复华兴安宁。” 另一名记事掾黄远一口气说完心中所想,一张胖脸憋得通红。 门下议曹黄岩虽然亲近凌源刘氏,但他不是傻子,听完黄远的献策,立即矢口否决,“我觉得此法不通,上游开堤放水?先不说这黄河边上无旱地,就是有,哪家的田能让你白白淹掉?曲州九郡,哪个郡守这般好说话?这种对上无好、对下尽错的事儿,恐怕没人会答应。” 随着门下议曹黄岩开了口,本就立场不同的诸官,开始互起龃龉。 亲刘的黄岩,提出了他独到的看法,见他起身拱手,对应知说道,“大人,黄某浅见,堵不如疏,但这疏法倒是值得商榷。” 应知定睛瞥着黄岩,缓缓道,“黄议曹,你有何高见呐?” 黄岩开始侃侃而谈,“诸位且想,为何这水患独留我华兴啊?只因我华兴郡地势西高东低、南高北低,加上北面的凌源山脉,将华兴郡包裹的如同一个大瓮,自古水往低处走,决堤后自然独淹我华兴,而他郡无损。” 黄岩似有所准备,他顿了一顿,从怀中翻出一张华兴山水图,展开后继续说道,“诸位且看,正因为水势低走,却又不急,我等恰好可以大做文章。” 屋内的官员们,纷纷将目光转移到华兴山水图上。 黄岩指着图中一处显要位置,朗声道,“虹渠的华兴段修到了凌源山脚下后,便向西直入牧州云中郡,这时,虹渠华兴段与我华兴郡的凌河渠正巧平行,而这决口处,正是这平行前的拐角,距离凌源城,只有七里。” 说完,黄岩似笑非笑地看着诸位官员,直叫人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 “哎呀呀呀!我的黄大哥,你快直接上菜吧,老弟我憋不住啦!” 本就是武人的郡卫长孔武,被这一通分析搞得摸不着头尾,正捂着肚子,一副尿急模样。 众人不厚道地笑了起来! 讲到这,便要说一说这郡守府诸官吏,以便行文。 新修订的《汉律》,对郡守府官员及编制做了明确规范,《汉律·治制章》曾言:郡守府配记事掾二、奏事掾一、少府史一、门下议曹史十、门下书佐二十、门下小吏二十;户曹掾、水曹掾、田曹掾、时曹掾、比曹掾、仓曹掾、金曹掾、计曹掾、市掾、兵曹掾、尉曹掾、贼曹掾、塞曹掾、贼捕掾、决曹掾、辞曹掾、督邮掾、法曹掾、漕曹掾、学官掾、郡掾祭酒、学经师、文学史、医曹掾、郡卫长各二;郡卫尉六。凡郡守府,皆应从之,丝发必究。 这些人,有官有吏,后文细说。其中,郡守府五百石以上官员,便是记事掾、奏事掾、少府、门下议曹和郡卫长,加之共计一十有六。 为了加强集权,防止专政,前汉丞相诸葛亮定下了“五百石以上官员,由州牧任命”的规矩,也就是说,郡守并没有任命这些郡中官员的权力,他们只有对诸如记事掾、奏事掾等郡守府重要官员的管理权,没有任免权和调整权。 而这,也成为了诸如黄岩一类的官员,在郡守面前有恃无恐的原因。 书归正传,侧室外,清澈的凌河水,渐渐映出了夕阳的余晖。侧室内,在应知的默许下,郡卫长孔武站在门口撒了一泡冲天尿,诸官又开始议事。 所谓“群之所为,则事无不成。众之所举,则业无不胜。” 在众人的群策群力下,修补大渠、治理水患一事,逐渐有了些眉目,应知的脸色,也开始逐渐由阴转晴。 “哈哈,来人,吩咐后厨起火,咱们边吃边议,哪能让我的爱将们饿着肚子说话!”应知站在门口大声招呼了一嘴,一名郡兵应声而去。 返至屋内,应知八字胡一抿,伸手取过山水图,道,“之前也是急了些,都没有好好盘算一番。来来来,黄议曹,我持图,你出计!” “哎呀!这可使不得,使不得!哪能让大人亲自动手。” 黄岩受宠若惊,急忙上前夺图,丁昕川、丁昕山两兄弟见状,一左一右接过了图的两个小角,巧妙化解了两人撕扯的尴尬。 这一夺一举,倒是让黄岩颇为感动,他向应知点头拱手后,继续说道,“诸位同僚,几日前,黄某曾前往凌源山脉探查,被我百姓踩出的山路两旁,低谷矮壑,深沟暗洞,数不胜数,容纳几日之流水,不成问题。之所以水患没有祸及凌源山脉,便是因为这低矮且宽阔的老头山,阻挡了流势。” 众人有些开窍了,黄岩这是打算祸水东引,将漫灌华兴郡的大水,全部引入凌源山脉啊! 黄岩继续说道,“我意,不如集合人力,在老头山西侧挖一条长沟,将河水引入凌源山脉,趁此时机,全力修补水闸。水流弱下来了,水闸修补的难度也会大大降低!” “此法可行!”五大三粗的孔武,觉着这话听着顺耳,便第一个答复。 “此计可行!”“嗯,好主意!” 一些官员经过思虑,开始正面答复黄岩的治水之法。 似乎,问题的解决,仅在分秒之中。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112章 群谋定策,古事通今(下) 应知正要发话,却被曹治抢先,只见曹治声声夺人,质疑道,“黄大人,在下有一问,此时我华兴郡已经秋卷落叶、寒天冻土。本官瞧了瞧这小图,老头山西侧距离决口处,约莫也有七八里,在山侧开凿一条不能太窄又不能太深的土沟,恐需一月之功啊!” 曹治一口将野山茶喝尽,“恐怕,那时已经满城冰野,水冻成冰,难以疏导喽。” 屋内再次陷入沉寂,这次,连茶水滴答的声音都没有了! 片刻,三笼屉蛮头和几碟子爽口素菜,被仆人从后厨端了上来,三大碗白糖,一大捆嫩葱随后也被摆在了案上。蛮头就葱或蛮头蘸糖,白配绿或白配白,在今年这个多灾多难的光景,已是‘锦衣玉食’啦。 在应知的招呼下,诸官顾不得体面,或坐或站,各自默默用餐。 微月生地‘海’,幽阳褪秋风。就在诸位官员百无头绪之际,当值的门下书佐蹚着冰水,颠儿颠儿的跑了过来,拱手拜道,“郡守人,学经师刘权生求见,说是想起来一段故事,想说与大人听。” 对于刘权生,应知始终将其视作编外之人,当年拜其为学经师,也是看重了刘权生‘曲州三杰之首’的响亮名头,在应知心里,刘权生是个不折不扣的浪荡子、书呆子,不然也不会从光禄少卿的位置上主动退下,同曲州三杰的‘杰’字相比,他的情商,差的可不是一星半点。 应知听到门下书佐禀报,心中想到:刘权生啊刘权生,你平日里谈谈风月也就罢了,今日我等议论一郡死生之大事,你刘权生居然敢来讲学问?哼哼!刘兴这三个儿子,生得真是妙啊! 应知心中作此感想,却面不漏色。 其余官员听到刘权生的名字,也露出了鄙夷的表情,他们觉得,这么多年,刘权生窝居在凌源城,毫无建树,这种状态,与他‘曲州三杰之首’的名号,十分不匹配。 而与刘权生在望北楼有过一字之交的曹治,倒显得有些兴奋,自一年前望北楼刺杀不成后,曹治对刘权生的才学和智计,十分认可,他十分期待刘权生的这段故事,能带给众人破局之法。 应知与刘权生曾同在朝中议事,那个时候,刘权生任职光禄寺光禄少卿,是十二卿中光禄勋的左膀右臂,那时的刘权生,已经是仅次于朝廷‘五公十二卿’的朝廷大员,年轻有为,意气风发,而那时的应知,还只是一个跟在刘彦身侧服侍起居的小黄门,光阴似箭,倏忽十年已过,风水轮流转,应知和刘权生的身份地位发生天旋地转,不得不让人唏嘘感叹呐。 此刻的应知,正急于处理水患,本来无心接见刘权生,不过,看在往日交情的份上,他还是耐着性子,准备请进刘权生。 随后,应知嘿嘿一笑,道,“既然来了,便请进来顺便吃一口吧!” 门下书佐领命而去。 也就五六息的功夫,刘权生踏水而来,见他柳眉配大眼、玄袍吊酒壶,洒然走入,显然一副隐士高人的做派,但与在场的诸官相比,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应知起身,诸官随后,在侧室门口互行礼仪后,共同入内。 “哈哈!刘学经,此刻已近戌时,天近昏黑,怎有这般兴致,来找我等研讨学问啊?我等正在议事,刘学经博学多才,正好给出出主意。” 应知的话,一语双关,既提点了刘权生‘这个时间你不该出现在这里’,又提醒了刘权生‘我等正在讨论政事,你没什么事不要耽搁我等时间’。 进屋后,刘权生同应知对坐于一草席上,听完应知此话,他温声一笑,客套了一句,“下官不知诸位大人在此议事,多有叨扰!还望大人们体谅。” 诸官员分坐他地,沉寂不语,很多人对刘权生的冒昧打扰和此刻的揣着明白装糊涂深感不满。 应知倒显得很是亲和,他拿起一个肥嘟嘟、软膨膨的白面儿蛮头,递到了刘权生身前,“无妨,无妨,恰赶我等夕食,刘学经,你若不嫌弃,一起凑合一口?” “多谢大人!”刘权生双手捧过蛮头,大快朵颐,他一边吃,一边含糊说道,“大人心系华兴百姓,带领各位贤达连夜议事,实乃朝廷之福气,华兴百姓之福气啊。” 这个不轻不重的马屁,大大缓解了屋内略显沉重的气氛。 应知爽朗笑道,“哈哈,刘学经说笑了,这是为官者应尽之本分,没什么值得炫耀的。不知刘学经今日前来,有何见教啊?我等一直忙于事务,读书不多,正好听听我们这位大才子的高论,饭后清谈,岂不快哉!” 如应知这般修养极佳之人,言语中却也带了些催促之意。 “哈哈!大人高雅,小吏便知无不言了!” 刘权生随后起身,摇晃着酒葫芦,悠哉悠哉,张口道,“诸位大人饱读诗书,五百年前秦国的武安君白起,诸位大人想必都不陌生,此人一生征战六国,攻城拔地,杀人无数,世称‘人屠’。” 刘权生潇洒地走到屋檐下,拎着葫芦把儿,垂眉挽袖,把葫芦按在满布地面的清寒水中,葫芦咕嘟咕嘟,很快灌满了凌河水,刘权生长袖大舞,身如游龙般起身,抬头对月便是一通豪饮,饮罢,他哈哈大笑,背对诸官,朗声说道,“公元前278年,白起攻楚一战,水淹鄢城、攻陷郢都,这一战,彻底攻灭了楚国意图北上攻秦的意图,楚国从此一蹶不振。从一头蛮牛,变成了一块儿肥肉。” 诸官员各自心事缭绕,开始有些不耐,奈何应知已经奠下基调,也不好说什么,只能狠狠咬着馒头,耐着性子听刘权生继续说下去。 刘权生可不管那些,他相信,只要众人听完自己一番言语,定会觉得物超所值,于是,他继续说道,“史料曾记,白起率军堆石阻河,挖渠囤水,夜半而放,平地起水三尺深,鄢城不攻自破,死者数十万。” 饱读史书的曹治开口应和,“史书中的确记录了白起攻城之法,不过,这与今日华兴郡的困局,有何干系?” 刘权生潇洒转身,对曹治微微一笑,随后坐回到席子上,将一张羊皮破图放在桌子上,一双大眼温和的看着应知,道,“下昼读书,小吏却发现一件野史趣事。” 刘权生不是兜兜转转的人,他定睛地图,说道,“这武安君白起,引的乃是低处之水。” 话说到这里,应知已经猜出了刘权生深夜来访的意思,他并不是来讨论学文的,而是来出谋划策的。 基于此,应知心中对刘权生的态度,发生了潜移默化的转变,对刘权生的态度,也变得真诚起来,见他亲自为刘权生斟茶,柔声问道,“是何趣事啊?” 在场官员都不是傻子,他们从刘权生的故事和应知的言语中,品出了两人的心思和意思,于是,他们纷纷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两人,期待着刘权生说出他们心中期待的那番话。 刘权生继续说道,“当年,精通水事的蜀郡太守李冰携子二郎,受邀前来相助,通过烧山筑堰之法,快速筑起堤坝,一夜之间引水鄢城,实在是精哉妙哉!此虽为野史,但先人显学,我等还需倍加学习呀!” 说完,刘权生起身拱手,“小吏便不多做叨扰了,告辞!” 裹玄袍而来,逐夜月而走,赠千金之方,只取一蛮头。 应知第一个回过神儿来,他也顾不得礼仪,光脚便追了出去,地面扑腾扑腾溅起一片水花。应知直直追到郡守府门口,那刘权生已将行至稻麦街,门下书佐将一枚围棋黑子递到了应知手中,说是刘权生所赠。 应知抬头,见刘权生正待转弯之际,向其微微点了点头。 应知顿时恍然大悟! 白子为名,黑子为暗,原来,刘权僧便是那枚深埋了十二年的,陛下为其留下的,暗子! 应知是个又风骨的人,见到心中如大潮涌动:陛下待我不薄啊!竟然用如此大才襄助于我,此等恩情,若不能廓清华兴世族,何以为报啊! 他的心弦,胡蹦乱撞,难以自控,但见到身后诸官员已经追出,便强忍悸动,淡淡一笑,轻轻摇了摇头,缓缓走了回去。 刘兴这三个儿子,生得,真是妙啊! 回到侧室,刘权生留下的羊皮破图,已被缓缓展开,古朴雄浑的大篆,密密麻麻地铺在卷上。卷首“金石烧山法”五个大字,在诸官的眼中,正熠熠生辉,犹如救世良方。 “大人,这,这这这!”手拿羊皮破图的丁昕山,斜侧到应知身旁,有些语无伦次,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应知亦十分激动,但他还是保持了作为封疆大吏的矜持,问道,“怎么了?” 丁昕山双手颤抖,激动说道,“大人,此乃秦宫遗卷,卷上记载了当年李冰父子烧山筑堰之事,如何部署排阵,如何扎栏屯石,详细明了,甚至连用以开山的金石之物的配方,都有详细记录。哈哈!古人之智慧,我等尚不及其一二啊!” 众人唏嘘感叹,亦激动不已。 奏事掾郭修兴奋地说道,“今日之华兴,与当日之鄢城地理相近。与当日之秦军相比,我等面临之困难却又可谓不值一提,此番引水北去,只需依古人之法,将老头山炸开一角,按华兴南高北低的地势,水流自然便会向北流去,到时候,我等趁机修补水闸,七日内应可平息水患。” 曹治抚掌大笑,“彩!依黄大人之计,再辅以此法,五日之内,便可将水患消除,使百姓恢复生计。” 诸官中最年轻的曹治,十分激动,差点要蹦了起来。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113章 凝心聚力,擒龙控虎 天下虽然一统,但天下却不太平。 在大汉帝国内部,当年从龙的二十八家世族,在九州疆土盘踞一方,他们不听王令,俨然诸侯,外部,帝国四周的国家对中原沃土虎视眈眈,虽然各有内患,但无时无刻不再想着趁帝国内忧之际,入主中原,狠狠咬下一口肉来。 基于此,十几年前二十八世族霍乱京畿后,天子刘彦和他的一干谋臣采取相对温和的政策和态度来削弱世族,是对的! 而在这内忧外患、强权肆虐、人欲横流的大争之世,能有如刘权生、应知这般愿意忍受漫漫低谷得、傲骨铮铮的汉子,也算人间的福气了。 郡守府得到了刘权生所留的‘金石烧山法’,治理水患有如神助,剩下的,便是由郡守应知排兵布阵,安排具体事宜啦! 诸位官员齐齐看向应知,翘首以待,等待着一郡之长发号施令。 此时的应知,赤脚站在阶下冰冷的水中,充满寒气的凌河水让他的头脑倍感清醒。应知如方才刘权生一般,独倚栏杆,抬头望了望经年不变的月亮,随后,用捏了捏八字胡,大袖一甩,高声道,“诸君听令!” 诸官一同起身,齐齐拱手,声音高亢,“请大人训示!” 应知沉声道,“诸位,既然大策已定,本郡守现将清除水患巨细部署如下。” “郡卫长王大力、孔武!” 王大力因公不在,孔武上前领命,“下官在!” 应知开口说道,“你和王大力,一人主内,一人主外。王大力主内,带郡兵巡视华兴全境,会同决曹掾、辞曹掾、法曹掾,惩治奸盗、安抚人心,但有在水患期间乐善好施者,当表彰、重赏,但有兴风作浪者,当惩处、重罚,本郡守许你和王大力生杀夺予之权。孔武,你负责主外,令你会同尉曹掾、兵曹掾就近召集郡兵、集合青壮,持我手书联络武备将军邓延,请求援兵,工料齐备后,立即炸山开路。此令由孔卫长代转王卫长,不得有误。” “诺!”孔武雄赳赳气昂昂,大喊得令。 应知异常沉稳,锐利的目光瞥向场中两人,道,“记事掾曹治、黄远!” 曹治、黄远同时出列,同声拱手道,“下官在!” 应知利落道,“今夜,你二人带门下书佐、督邮掾,连夜拟出安民告示及征民告示,卯时末必须拟好五百份,日上三竿之前,务必保证此告示传遍华兴各地。确保民众得知我郡守府大政方针,保证百姓稳定。” “诺!”曹治、黄远得令。 应知立刻道,“去,现在就去,莫要耽搁时间!” 曹治、黄远立刻小跑着回到了各自的工作岗位,开始奋笔疾书。 应知看向得意门生丁昕山,严肃道,“门下议曹丁昕山,本郡守令你主笔,会同其余四位主政谋议之门下议曹,细细斟酌一份回执,用以填写江州牧白卷之用,明晚日头落山既要。” “诺!”丁昕山斩钉截铁,领命而去。 俗话说‘干活不由东,累死也无功’,江锋作为应知名义上的上司,通过回执,就水患一事给江锋一个合理的交代,借此体现出下级对上级的尊重,这很有必要,也很重要,先不说官场上的门门道道,就现在江家对曲州诸郡蠢蠢欲动的态势和曲州牧江锋的暴虐性格,如果这封回执文笔润色的不对,江锋很可能改变与凌源刘氏的结盟状态,借兵甲之威,挥师北上,强行占领华兴郡,从而彻底一统曲州北方诸郡。 这些推测,应知知道,刘权生知道,远在数百里外的江锋,也知道,江锋在等一个机会,而应知和刘权生都在小心翼翼,都在如履薄冰,力争将这个机会,扼杀在摇篮之中。 所以,撰写回执,是整个水患治理中,最紧要的一环,丁昕山给曲州牧江锋的回执,不能出现任何咬文嚼字的错误,而郡守应知将这个重要的任务交给丁昕山,足见他对丁昕山能力的信任。 屋内安静了片刻,应知若有所思,让反复在余下的众人里权衡,最后,他定睛目光,下令道,“门下议曹黄岩,稍顷,令你及四位主军谋议的门下议曹,各带甲二十,携本郡守亲笔书信一封,分别前往三大家族,说明情况、明令支援,记住,不管成与不成,明晚必须回到郡守府,向我禀报情况情况。” “诺!”黄岩得令而去。 虽然黄岩是亲刘派,但应知相信,在大事之上,黄岩是值得相信的,是可以托付的。 应知五味杂陈地眼望黄岩离去,随后,他看向正在打瞌睡的丁昕川,笑道,“少府史丁昕川,令你携户曹掾、水曹掾、田曹掾、时曹掾、比曹掾、仓曹掾、金曹掾、计曹掾、市掾,五日之内,统计水患伤亡、存粮、存银,处理善后诸事,十日后的大集,定要在北城开起来。如果开不起来,老子把你第三条腿打折!” “诺!”丁昕川立刻精神,大呼得令。 最后,应知眯起三角眼,左右打量了一番众人,亲刘的、亲赵的、亲黄的,有德的、有能的、有才的,无情的、无义的、无脑的,可谓应有尽有,这些人,他不想用,也不敢用。 应知在水中踱步几个来回,心觉没有疏漏后,对屋内翘首以盼的官员们朗声说道,“诸位,水患至今,已经一月有余,百姓深受其害,我等作为华兴郡的父母官,当惭愧,当汗颜,当无地自容啊!” 所有人低下了头,有自惭形秽的,也有装模作样的。 应知可不管那些,他环顾一圈,最后冷笑道,“今夜,大计方定,我等还需摒弃前嫌、抛开成见,胸怀报国之志,恪尽兴国之责,同心协力,根除水患。如果在此过程中,有谁敢推诿扯皮或是从中作梗,哼哼,你们可别怪本郡守找尔等秋后算账!” 在场诸官员肝胆俱碎,赶紧弯腰拜伏在地,一齐说道,“定当全力以赴,不负大人重托!” 应知微微点了点头,做了一个摆手的姿势,诸官员一一告退! 星月回旋,残风簟秋,夜半天寒。 布置好一应事务的应知,并没有返回内宅陪伴妻儿老小,而是住在了侧室。此刻的他,正辗转反侧,难以成眠,心中激动又疑惑。 激动的是,时隔多年,大凌河的水,将这枚天家暗子浮了出来。 而让应知疑惑不解的是,这刘权生在凌源城北十二年蛰伏不出,今夜他的暗送秋波,究竟意味着什么? 难道,这次水患是根除族权、收拢皇权的好时机? 想到这里,应知猛然坐起,苦笑摇头,自言自语,“不对,若是好时机,那也应是放任此事不理,待事情闹得民怨沸腾,再振臂一呼,借百姓之力打压世族才对!刘权生这样做,无异于反其道而行之,无形中救了百姓,却帮了刘家,难道刘权生和他爹刘兴摒弃前嫌,重归于好了?” 不对,不对不对不对! 若刘权生重新帮助刘家,他又怎么会暗示自己呢?难道,这个暗示,是假的?引诱自己出力治理水患? 不对,也不对! 应知深陷在自己的死循环里,无法自拔,不知不觉,再也无法入眠。 眼见一缕月光透入小窗,应知睁开眼睛,轻声笑叹:刘难断啊!刘难断!你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又有怎样的通天本事呢?当年,你放着朝中大好前程和万贯家财不要,偏偏要回到小小的凌源城做一个教书先生,这。 等等,等等,应知双目猛张,嘴唇上下翻动不止,却又不言不语,良久,他才抚掌大笑,自顾自摇头说道,“一个为了心中理想,隐姓埋名十二年的人,怎会为了父子情谊而轻言放弃呢?今夜品鉴刘权生,自己是错怪了这位刘三公子了!” 哎,自己没啥大能耐,主政一郡之地已是力不从心,当年陛下之所以破格擢升,全凭忠诚二字,或许,正是因为自己的无能,陛下才会让刘权生蛰伏在凌源城,暗字襄助自己的吧! 思来想去,应知再无睡意,索性披了一貂毛大衣,坐在侧室门口,一双大脚插在冰凉的凌河水中荡来荡去,借着点点月光和人间烟火气儿,头脑愈发精神。 自己扎根华兴六载,数来数去,也算做了许多有益之事,也算收拢了许多得意之人。 刚直不阿的曹治,少年老成的丁昕山,善察人心的丁昕川,老实肯干的黄远,冲动好学的郭修,还有那有将入推碑境界的王大力和孔武,都算得上人中俊杰。这些人莫说在曲州官场,便是在九州官场,只要有伯乐赏识,将来也定会有一席之地。 应知自说自乐:哈哈,老子这些年也算没白混,华兴郡五百石以上的官员里,没有族见、心向大汉的官员,已经妥妥地占到了一大半了! 自己本意以十年之华光,荡涤华兴之官场,再以三年之功,剪除三族之私兵,最后以雷霆手段均分三家土地,到那时,赵、黄、刘三大族无兵无地,也只能做一个闲散的富家翁了。 可刘权生饱含深意的街角回眸,让自己心生疑虞,难道,铲除三家的时机到了? 应知轻轻摇了摇头,解不开的迷局,猜不透的刘老三! 不猜喽不猜喽,听天由命喽! “大人,塞北秋叶别样寒,下官陪大人小酌一口?” 应知抬头,只见曹治拎着一壶温好的黄酒,无声无息的站在了应知面前。曹治握酒在应知面前轻轻一晃,浓郁的香气扑鼻而来,直接引出了应知肚子里的馋虫。 应知一把抢过酒壶,将坛中华兴独酿华兴清倒入口中,一口热气呼出,酒解愁肠,随后,应知笑骂道,“滚滚滚,快去干活!” “嘿,有天之美禄在此,下官怎敢意落凡尘?” 在这位亦师亦父的郡守应知面前,曹治永远是个孩子,说完这话,曹治紧挨着应知坐了下来,向应知请示道,“老师,告示拟完了,您要不要看一看?现在距离辰时开城还有段时间,如果告示无误,您看可否遣人违禁,悄悄出城?这样,也好早一些将消息传遍华兴郡。” “哼!这话,老夫就当没听见!”应知小口小口的喝着酒,一脸舒坦。 曹治立刻起身大喊,“听到没有?应大人准了!” 侧室门洞后立即传来扑通扑通的声音,几个呼吸间,府门外马嘶人啸,几十骑策马远去。 应知早就把这小子心中斤两掂量的妥妥当当,自然没有在意这些细节。 “小子,古训有言,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你可知所守为何物?”借着三分酒气,其貌不扬的应知,打开了话匣子。 曹治想都没想,张口便答,“自然是大汉疆土,一寸江山一寸血,寸寸疆土不可失。土地都没了,那还要国何用?” 应知慨然长叹,“错喽,这守的,是民心呐!” 曹治忽然低下了头,“人心这种东西,既虚无缥缈,又见异思迁,用它来守江山,不牢靠,太不牢靠!” “人心所指,才是汉旗所向。”应知摇了摇见底的酒壶。 曹治笑道,“学生觉得,长枪所指,才是汉旗所向。” “没有了人心呐,就没有了根基,自然也就活不长久啦!一人如此,江山如此,这世族也是如此。”应知揉了揉太阳穴,显然有些疲惫。 曹治笑道,“老师说的,或许是对的!” “当年,若不是这世族奋力保家,也不会得了一地民心。而今,世族之所为,实在有违当年之初衷。”应知缓缓举起了酒壶,大袖翩翩,“当今世族就好比这美酒,初尝甘甜味美、风味醇厚,过后则头痛欲裂、悔恨难当,多饮还会伤及五脏。” 曹治道,“岂止是伤及五脏,简直要人性命。” 应知一饮而尽,大呼痛快,“陛下‘戒酒’之心已起,照此下去啊,世族覆灭,是迟早的事儿!” 曹治接过了酒壶,为应知裹了裹大衣,轻轻道,“我辈之所为,当加快其覆灭之速度,当缓和官、民、世族之矛盾,当谋福百姓、广施天威。” 应知轻轻拍了拍曹治的肩膀,“希望交到你辈手里的,是一个强盛的、可以一展宏图的广袤江山!那时的你们,仓禀富裕,兵强马壮,可以再不受外族侵犯,可以擎画一个更加壮美的江山。” 曹治明眸深深的看了应知一眼,拱手,“老师,学生受教!” 应知和曹治两人正在谈天说地,当值的门下书佐前来禀报。 “刘家三公子刘 德生,前来拜访!说是要问计于大人。” “哈哈哈!说曹操,曹操就到!” 应知夺过酒壶,将酒壶往旁边一放。 走!干活去!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114章 伶牙辨道,俐齿诛心(上) 妇人溺水,援之以手;天下溺水;援之以道! 天子刘彦面对泱泱世族可能带来的江山崩坏危机,多番筹谋,定下了‘三十年怀柔剪灭’的国之大策;华兴郡守应知面对滔滔河水带来的,几经周折,定下了‘金石烧山、祸水东引’的策略来清除水患。 过山有山计,过海借海潮,做人间事,各有各的道儿,能够平安顺利抵达彼岸,便是好的。 这几日的刘 德生,心中有一种‘仙君得妙法,如虎添神翼’的奇妙感觉! 自从他冷夜拜郡府,听取并执行了了应知的治水方略后,果然在短短数日便补好水闸、平息水患,华兴地界重新透出了一丝人气儿! 在这次百年不遇的水患中,凌源刘氏不仅开了私仓,而且平了水患,声望自然与日俱增,在刘兴的授意下,管家刘布派人在大街小巷加以渲染,华兴官商两界,纷纷赞凌源刘家为‘大儒贤裔,帝师圣后’之家,刘兴和刘 德生父子的威望,一时间风头无二。 宣怀赵家、丰毅黄家自然不甘落后,他们也开始捐银开仓。有三大家族起头儿,一些小门第、小帮派也或多或少的敬献微薄之力,应知命人一一造册记录,以备将来论功行赏之用。 有了粮,便能填饱肚子;有了地,便可再谋生计;有了钱,明年便有了盼头。有了盼头,华兴百姓们又活络起来,他们开始‘各显神通’,想方设法弄一些紧俏资源,以期在九月三十的大集上,得一大彩! 水患之事到此,基本尘埃落定。 青禾居,德生邸,杨观小声提议:小范围摆一个庆功宴,庆祝一下。 刘 德生歪在榻上,脸上流露着春风得意。此刻的他,俨然将自己当成了拯一地水火、功可留史册的风云人物,此事怎能不大传特传?怎能不以此拉拢人心? 所以,他当然要摆宴,要摆千鸟宴,邀遍华兴贤达勋贵,要让整个华兴郡人都知道,这水患,是在他刘 德生手底下平息的。他要让整个华兴郡生生世世都感念他的恩情。 他要邀请即将南下的东方春生,邀请他在大集之日,在轻音阁为凌源刘家诵书,书名他都想好了,就叫‘太极生天地,德生始废兴’。 他要邀请他的二弟刘瑞生和三弟刘权生,要让他们好好看看,他大哥这个榜样做的是否到位,要让他的两个弟弟知道,谁才是这刘家众望所归的继承人! 若使人亡,必使其狂! 一年来的顺风顺水,刘 德生变得愈发狂妄自大,他笃信:他刘 德生,就是人中龙凤,是天之骄子,他刘 德生,就是那个把刘家两代帝师的‘两’字换成‘三’的人! 所以,听到杨观提议后,刘 德生根本未与他人商议,急忙差遣仆人知会轻音阁许坚,令其即刻广布请柬,布置盛宴,他要在大集之日,设宴款待乡里,以庆水患平息之喜,共迎新春。 另一方面,刘 德生立即知会杨柳,令杨柳请其父杨奇出马,前往子归学堂,以大礼相聘东方春生,邀请他为刘 德生在轻音阁诵书。老杨奇登门后,一向高才雄辩洒脱不羁而又坚如磐石的东方春生,居然破例答应了,刘 德生大喜过望,为此,他连夜找来十几位识书善写的老夫子,将所诵剧本反复推敲,待其满意后,才欣喜入睡。 万事俱备,只待大集,刘 德生相信,此事一过,他必会威震华兴郡,届时,他借助修渠带来的威望,再请其父利用朝中人脉帮忙运作,直接跨过江州牧,得到京畿朝廷的赏识,被举荐入朝为官,是水到渠成的事儿! 想到这里,刘 德生满心欢喜,他一把揽过杨观,开始龙飞凤舞起来。 四十年后,一代儒圣萧凌宇游历至此,听闻此事,不禁叹曰,“敦诗书,尚气节,慎取与,谨威仪,此惜名也。竞标榜,邀权贵,务矫激,习模棱,此市名也。惜名者,静而休;市名者,躁而拙。士大夫当为此生惜名,不当为此生市名。” 如刘 德生这般的市名之人,终究是入不了士人的眼呐! 汉历公元341年,九月三十,晨。 城门还未打开,刘 德生便盛装恭立于东门,等待来自各方的受邀宾客。 为了能够不漏一人地迎接所有远道而来的宾客,刘 德生花重金买通了驻守城门的百夫长,叫西、南、北名百夫长推迟打开城门的时间,同时命令东门百夫长提前打开东门,在重金利诱下,四名百夫长冒着被应知严惩的风险,按照刘 德生的要求,开始顶风作案。 待到天色微亮,城东两扇玄铁木门便吱嘎吱嘎的打开,瞬间,乡绅地主、大族阔少、江湖豪侠、族老宗亲、乡长村长,一股脑儿的涌了进来,场面好不热闹。 来的人里,有搬鸡的、抬猪的,有献刀的、赠字的,有抗锦旗的、带秘籍的,总之,五花八门,琳琅满目,这种千人拥戴的场面,让刘 德生内心欣喜不已,表面再三推辞后,才一一收下! 正在郡守府内等待刘家迎接的应知,听得曹治对城东发生情况的汇报,若有所思地低下了头,兀自思考一番后,他猛然抬头,眼中透出尖锐的神色:刘权生啊刘权生,本官似乎有些明白你的目的了,你这是要让刘家,从此身败名裂啊! 用心之正,用计之毒,刘权生天下无二啊! 而在另一边,两鬓风霜、器宇轩昂的刘兴老爷子,今日也是喜得很,应大儿子德生之邀,他特意换上了一身大红袍,峨冠博带,驱十七车,亲自前往郡守府,将应知及一众官吏重礼接了出来,浩浩荡荡地穿过神水街,直奔轻音阁。 九月三十午时,大集。 今天的北城北市,虽然比不得往日繁华,却也是人潮涌动;稀罕物件儿没有几个,却也琳琅满目,前来赴宴的乡绅豪杰们,披金戴银地走在北市,更让诺大的北市多了一丝富贵气! 今天,是轻音阁最辉煌的日子。 一桥连两栋的轻音阁,早已人满为患,大人物从后门进,小人物带请柬进,不是人物的,里三层外三层将轻音阁围了个水泄不通,刘 德生双手扶栏,与杨观站在隔空而建的桥上,温笑着向诸人点头回礼,大有纵览风云起的架势。 今天的轻音阁,一片琼花玉屑、锦簇腾空。有一游吟诗人恰巧途经此地,见此盛况,大袖一舞,挥笔写下“红绸漫天卷,歌起哀气蒸。桥上鸳鸯过,双飞度一生。” 应景的内容,饱满的笔锋,引得阵阵赞叹,刘 德生甚是高兴,他大手一拍,百两黄金被家仆双手奉给了游吟诗人。 不一会儿,仆人报信‘老爷子到了’,刘 德生哈哈一笑,赶紧碎步下楼迎去! 子归学堂,东方春生一改往日朴素,头戴进贤冠,腰挂蓝田玉,白衣白鞋,一派鸿儒装束,甚是庄严肃穆。 这身装束,只有他当年受邀出山时,才穿过一回。 刘权生变化不大,独独摘了那酒壶,双眼一改朦胧,精光乍起。 师徒二人一前一后,直挺挺地站在学堂门口。 “老师,妥否?” 事已至此,刘权生仍是轻声询问了一句。 东方春生眼神深邃,“今日,当进三彩而还!徒儿,随为师,走起!” 师徒二人渐行渐远,刘懿等诸少年在草堂门口拱手施礼! 刘懿似乎猜到了这并不是一场简单的诵书,于是,他俯下身子,久久不肯抬起,口中碎碎念叨,“一定要平安回来!” 师徒二人走过笔直街巷,慨当以慷; 穿过轻音阁的轻纱红绸,仿若刀兵; 刘权生意气风发,胸似有千军万马,眼却如碧水寒刀。 多年栖息,深藏功名,今日,出刀! 午时一刻,开宴! 老刘兴左壶右杯,八尺身匀称高挑,朱玉冠富贵华气,登台缓缓几步,赢得了台下阵阵叫好。 刘氏家族性格一脉相传,有逆子必有忤父,老刘兴恃傲的性格,在此刻显露无遗,只见老爷子昂首缓步,一脸傲娇的登台后,故意停顿了三息,虚荣心彻底满足了以后,才抬手止住喝彩声。 待得全场静止,刘兴举杯说道,“诸位乡老,我华兴郡遭遇百年未遇之水患,旌旗无光,生灵弃命,百姓雨别。老夫提议,这第一杯酒,让我们举杯共敬遇难袍泽,愿其超脱轮回,早登极乐。” 说完,一饮而尽,台下诸官、诸亲、诸老纷纷举杯同饮。 一杯酒下肚,老刘兴打开了话匣子,他兀自斟酒,端杯道,“水患以后,我儿德生受命于危难之际,躬身于凌河之中,集在座诸位之全力,鏖战数日,终擒水龙,这一杯,老夫当敬诸位大义。” 说完,刘兴自顾自一口饮尽,坐在二楼临台的刘 德生起身响应其父,同坐一桌的刘瑞生、刘权生亦起身陪酒,诸人见状,也起身饮了此杯。 老刘兴旧疾在身,不善饮酒,两杯下肚,已是满脸通红,他环顾一圈,兴致不减,端杯道,“遭此大难,必有后福,我辈当勤勉奋进,亲和友好,大家一起过好日子!来,这第三杯,让我们敬这山河如昨,愿盛世安康,愿我等,踔厉奋发,再创辉煌。” “好!干!”“刘大人威武!”“大公子才堪大用!” 酒敬三通,刘兴下台落座,接下来便是宾客自饮自酌了。 仆人端着酒壶,刘 德生带着杯,逐桌敬酒,推杯换盏,言笑晏晏。 在一派喜气洋洋中,东方春生持鼓登场。 刘 德生眼疾口快,见东方登场,立即喝退廊间搔首弄姿的舞女,在酒席间大声吆喝道,“水患初平,江南大贤东方前辈感念我华兴郡绝处逢生,特来诵书,今天到场的诸位,咱有耳福啦!哈哈哈!” 东方春生的出现,将场中气氛推向了一个小高潮,阁内众人一片叫好,十步一设的酒罍,很快又见了底,随着东方春生三声鼓起,阁中再次掀起了一个小高潮。 “咣!咣!咣!” 三声鼓起,东方春生开始诵书,只见老爷子中气十足,朗声道,“圣人自古皆独行,华兴刘氏巧成双。凌喝黄沙幕南起,驾鹤白月隐东归。六代豪杰,两代帝师,华兴凌源刘氏,真乃豪门也!” 随着‘也’字落下,阁内呐喊阵阵,叫好连连。 二楼临台那一桌刘氏直系亲眷,倒是表情各异,刘兴得意满面,江岚妒心大起,刘 德生眉开眼笑,杨观温婉可人,刘瑞生两腮潮红,刘权生不见喜悲,可谓百态横生啊。 东方春生继续道,“华兴刘氏,其祖刘萦,刘萦师从南阳巨儒宋忠,少时聪察岐嶷,成年辨察仁爱,为人嫉恶如仇,深受诸葛丞相赏识,聘为孝仁帝刘禅之礼学经师。后丞相继命,举全国之兵北伐,蜀汉空虚,南中诸夷借机来犯,蜀汉后方面临巨大危险。” “刘萦挺身而出,单骑南上,怒斥南夷背信弃义、忘恩负德。南夷不返,刘萦一怒入长生,天堑长河引白沙,袖卷寒沙阻骑迹,土龙惊啸断边声。南夷诸洞,肝胆俱惊,遂马归故地,卸甲封兵,数代再不敢言反。刘萦以一己之力,迫退千军万马,真乃当时豪杰也!” “好!”“彩!”“当浮一大白!”“干干干!” 气氛越来越热烈,仿佛喝的越多、喊得越响,将来日子越红火一般! 东方春生神情肃穆,腰板挺得笔直。刘 德生命人为其端来席案,被其挽手拒绝,老爷子仅要了一壶酒,咕咚咕咚一饮而尽。 而后,席地而坐,继续说道,“三国一统,山川同域,论功行赏,刘萦因其勇毅,受封凌源侯,荣归故里。” 说到这里,东方春生不忘赞叹一句,“后,刘氏历经四代,虽无才卷风云之辈,却亦皆爱柔克刚、诞丰令质之大儒。” “及至刘藿,哦,也就是现刘氏家主刘兴之父。” 说罢,东方春生向二楼刘兴微微点了点头,刘兴笑容满面,亦点头回礼。 “刘公其人,聪明睿智,内敛少言。六岁前往凌源山脉,独悟二十载不出,慎独、主敬、求仁、习劳,以凡人之躯,参天地之理以成性,得天地之气以成形,悟天地之机以成境。出山既长生,入朝既帝师。在那个风云际会的年代,刘公可谓人中龙凤!” 老刘兴听到有人如此夸赞他的父亲,忍不住拍案而起,大声叫好。 “神武帝继位后,刘公先为司农少卿、丞相司直,后为光禄勋、太常,因处事机敏、圆滑不羁,终承五公之首丞相大位。功成名就后,刘公趁月色、驾白鹤、归凌源,隐于凌源山脉,华兴刘氏再度声名鹤起,扬威于天下。” 讲到这里,东方春生猛一敲鼓,朗声大喝,“有诗曾云:华兴有刘氏,奉长卷,挽黄沙,深山悟大道。六代两帝师,鼓风雨,兴汉室,古今无来人。” 到此,满座皆喜,东方春生诵的精彩,刘 德生的剧本,写的精彩。 唯有应知坐在席内,不言不语,不声不响,悄悄地将一杯酒倒在了地上。 仍记当年,秦汉大战后,刘兴的父亲刘藿居功自傲,性情大变,开始仰仗先帝宠爱,独断专横。 时任御史司直的父亲应钦,察觉到若任由世族滋生,其乱将不亚于外戚、藩王之祸,于是上书《时政策》,在朝议上论述世族崛起之弊端。 此策与神武帝治国大政向悖,不讨人喜。亦与刘藿治世之法相左,遂被刘藿构陷,免职回乡,五年后郁郁而终。 父亲回乡后,亲朋无一探望。 刘藿隐山后,拜帖车水马龙。 哎! 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呐!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115章 伶牙辨道,俐齿诛心(中) 东方春生溯完了史,便要道一道今! 东方春生扶鼓起身,用茶水润了润喉,三通鼓下,准备开讲,却又迟迟不语。 台下诸人皆以为东方老爷子劲衰,需要稍事休息,遂各自饮酒,等待老爷子继续开讲。 此时,坐于二楼的刘权生缓缓起身,柳眉轻皱,一口浊气吐出,劝诫道,“父亲,良田万顷,日食一升,这些年。我刘氏贪揽钱财、拉拢豪强、无视法度、筹建私兵、威胁天威,为所欲为。天道好轮回,儿劝一句,此饭之后,解散私兵、分田于民,安心求学问道,这些话,孩儿十二年前回乡便与您说过,今日,儿还想再与父亲说一次。收手吧,父亲!” 从这番话可以判断出,这么多年,刘权生之所以有家不回,是因为当年他携带刘懿只身逃回凌源城时,曾与刘兴彻夜长谈,也曾劝阻刘兴解散族兵私兵、归还掠夺私田,不过却被刘兴大加斥责,并把刘权生逐出了家门。 在今天这个充满喜气的日子,刘权生竟又不识时务地提起了这件事。 “混账!”正在兴头儿上的刘兴,想都未想,便低声大骂,“你这忤逆子,今日来此,为父还以为你这些年多有顿悟,岂知还是如此冥顽不化。哼!这么多年,你一点变化都没有,朝廷贬你回来,一点也不冤枉!” 面对刘兴的斥责,刘权生镇定自若,他抱诚守真,继续劝诫,“父亲,古人云:众力并,则万钧不足举也;群智用,则庶绩不足康也。这些年,我刘家不行大道、不走正路,身边支持拥戴的百姓越来越少,地主豪强却越来越多,父亲,你看,今日受邀赴宴的,要么是首鼠两端之辈,要么是趋炎附势之徒,他们在我刘家顺风顺水时,极尽阿谀奉承之态,一旦我刘家呈现颓废之势,他们便会临阵倒戈,给我刘家致命一击,这些人,是不可信的呀。” 刘兴饮了一口酒,沉声道,“逆子,满口荒谬言语,不建私兵,怎能彰显威势?不拢乡绅,怎能傲立华兴?不占私田,怎能富甲一方?再说,田地是那群无能百姓走投无路之下,签了卖契,卖给我刘家的,双方你情我愿,我刘家凭什么还?难道我刘氏一族,还需要为他人之无能买单?” 刘兴越说越上劲儿,但还是极力压着嗓门,不想让外人看笑话,见他斥责道,“你呀你!读书读傻了!没有家,哪有国?这道理你懂不懂?我刘氏的族威、族望,是我刘家几代人熬出来的,我刘兴凭什么要让?为父十余年未与你长谈,还是这般没有长进。哼,真是不敢相信,我刘家怎会有你这种不成大器的子孙!” 刘权生低叹一声,也压低了声音,言辞犀利地道,“父亲,书香大族或是名门望族自古皆有,儿不反感,可不该滥用族权霸凌一方!看,看看,看看我刘氏这些年都做了什么?为求私利,小辄暗定百姓生死,大辄屠人亲族妻女,百姓或受人蒙蔽、或藏于心口、或隐忍不发,但不代表人家。” 未等刘权生说完,刘兴便低声怒喝,斥责道,“够了!权生,你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不揽财?不揽财如何给你买那一屋子书?你又如何学到了今天这一身本领?百善孝为先的道理你都不懂?为父供你吃供你穿,就是为了让你在这大喜之日来气我的?滚,你不是要陪东方春生去修书么?明天就滚,滚得远远的,有些问题,你不想明白,就永远也不要回来。” 刘权生深吸了一口气,环顾一圈,刘 德生一脸幸灾乐祸,江岚和刘瑞生则面无表情,在这样一个没有冷暖、只有利益勾连的家庭环境里生活,真是悲哀呢。 此刻的刘权生,仿佛眨眼便万年,大眼瞪得通红,手握拳又松,松了又握,终是轻轻舒展,拱手抱拳,道了一声一声‘既然如此,父亲,大哥,得罪了!’ 说罢,纵身一跃,兀自跳上栏杆,轻轻飘到台下,又引得场中一片叫好。 这一幕,不禁让入了致物境界的刘兴瞠目结舌,原来,他这个不孝子刘权生,居然也入了致物境界啦! 刘权生落下时,陷入沉思的应知神回人间,见悬在半空的刘权生正看着自己,眼中饱含深意。 应知与其对视后,刘权生轻轻想应知点了点头,应知脑中顿如雷霆灌顶。 难道,铲除刘家的时机来了? 却道刘权生如萤鹊般飞入台上后,便在台沿儿随意坐了下来,双眼如炬,身上陡然涌现一股肃杀之气。 刘兴、刘 德生这对父子,对刘权生的做法虽然不明就里,但也觉得事有蹊跷,于是,刘 德生急令杨柳暂率众家兵伏于圆台四周,若有变数,立刻擒拿,刘兴的命令则更是狠辣,他直接命刘布告诉杨柳,只要刘权生有任何异动,立刻斩杀。 听到这个命令后,杨柳哭笑不得,刚刚见识了刘权生玄妙身法的他,深知刘权生已经是入境文人,以自己的斤两去和刘权生相抗,无异于以卵击石、自掘坟墓,不过,刘 德生是他的大哥,杨观是他的亲姐姐,莫说此刻面对的是刘权生,就算是刀山火海,他杨柳也必须要闯上一闯! 剑拔弩张的氛围,瞬间充斥了全场。 台下宾客见状,心生好奇,酒也跟着醒了三分,纷纷将目光齐齐聚到圆台之上,等待着刘权生的表现。 看到刘权生‘飞’下来的那一刻,东方春生便有了计较。 看来,刘权生劝阻失败了! 待刘权生坐定后,东方春生长叹一声,手持鼓槌,恶狠狠地一敲,手中鼓面应声而破。随后,东方春生腰板再挺,声色俱厉,大声道,“儒风掠影,圣人久去,世道不古,人心思变!” 刘 德生顿时起身,惊诧道,“此文非吾予之,东方老儿安敢欺我?” 老辣的刘兴听闻此言,知道今日刘权生和东方春生必然要惹是生非,不过,他本着后发制人的原则,还是按捺住心中澎湃怒潮,冷眼看了下去。 东方春生厉声大喝,“然,刘公以后,刘氏两代皆为奸诈夸辩之徒,善以虚誉欺人,手段卑劣,行事阴险。刘兴父父子子,坐议立谈,无人可及,造福一方,百无一能,为祸一方,贼计百出。此诚为天下笑耳!哈哈!哈哈哈!” 场中瞬间安静下来,落针可闻,宾客神态各异,惊、怒、呆、惧、喜五态陈杂。 惊讶、愤怒的是刘氏宗族及其党羽亲信,他们惊讶于东方春生的胆大妄为,愤怒于东方春生的不识时务,这番言语如此不合时宜,老不死的活够了不成? 发呆的是江湖独行客或是初到官场雏,他们不明所以,左顾右盼,还没有弄清楚事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恐惧、喜悦的则为华兴诸官,赵、黄两家及门外看客,他们既怕事情闹大引火烧身,又想看看刘家笑话,以郡守应知为首的郡府官员,更是有些跃跃欲试的意思。 刘兴怒而起身,手中虎蛟觥在二楼栏杆上一砸,嗡的一声,整个轻音阁颤了一颤,桌上满樽的酒都扬了出来,他大声叱喝,“放肆,东方老儿,此处岂容你撒泼打横?我凌源刘氏扎根华兴八代,虽无再造乾坤之功,亦有微薄业绩于生灵,华兴诸人有目共睹,岂可是你三言两语便可抹杀?” 这一幕,除了赵氏家主赵遥和台上师徒不为所动,满座宾客皆惊。 此乃入境文人才能使出的手段,刘兴,了不得啊! 看来,这对儿胆挑老蛟脊的师徒,今日看来是凶多吉少喽! 快刀出鞘必见血,战神引军必见功。 早在刘权生火烧望北楼、东方春生携刘懿诸小北出凌源山脉前,师徒两人便已经筹划好了一切,而死士辰受塞北黎之命刺杀刘 德生,亦是刘权生计划的一部分,这番算计的目的有二:一来让刘懿逃离斗争旋涡,避免受到刘 德生的暗算;二来通过火烧望北楼和刺杀刘 德生两件事,让刘 德生将矛头指向自己,吸引刘 德生的注意,消耗刘 德生更多的精力,从对局中发现刘 德生的弱点,一举击溃。 而刘 德生的弱点,便是贪,他太贪了,什么好东西他都想要,什么好吃的他都想分一杯羹,刘权生正是抓住了刘 德生‘贪得无厌不懂得适可而止’的弱点,不断挑唆刘瑞生和刘 德生的关系,从而引出了水淹华兴郡一事。 此计虽毒,用计之人虽然无情,但用计之心,却极正! 铲除祸患,大义灭亲,匡扶正道,如是而已。 这也是东方春生站在这里以身犯险支持刘权生的重要原因。 对这种剑拔弩张的情景,一生见惯了大风大浪的东方春生,视若无睹,若论风流,这刘兴给年轻的自己提鞋都不配。今日来都来了,怎能因这一句威吓,便失去了方寸? 于是,东方春生主动向前一步,挑衅之意明显。 “哼哼!微薄业绩?我呸,狗屁!”东方春生扣了扣鼻孔,不屑说道,“刘老家主,山珍海味吃多了,陈年往事都淡忘了吧?今天,老夫就帮你回忆回忆!” 未等刘兴张口,东方春生横鼓于胸前,开口说道,“凌源城东二十里那块儿风水地,你还记否?公元315年,你爹刘藿陨命,你借修墓之机,想要低价巧取地皮,此地是王家村世世代代生活的祖地,王家村村长不允,你这老鬼便命人趁夜投毒于食,将村中青壮、妇女、老者尽数毒死。事后,你买通官吏、伪造地契,强占土地、消除痕迹,如此苟且下贱的勾当,你以为别人不知吗?” 说这话时,东方春生声色俱厉,脸上透出凛冽的杀气。 诸宾客开始窃窃私语,刘兴双手拄着栏杆,一时间被气得说不出话来。 东方春生再向前一步,言辞凿凿,“公元319年,你的好大儿刘 德生前往好友陈氏家中游玩时,不慎摔伤,明明伤势不重,你却要陈家村赔地八十亩。陈氏族长登门赔罪,你谢客不见,陈老赧赧自杀于大凌河畔,你也终是如愿得了陈家村八十亩良田,此等下作,你又以为别人,别人不知吗?” 全场哗然,所有人都知道刘家暗地里那些龌龊勾当,但是,敢于将这些丑事公之于众的,东方春生堪称第一人。 应知已经彻彻底底明白了刘权生的意图,索性开始见缝插针,见他起身冷笑道,“刘师兄,若此事为真,本郡守可要好好查上一查了!” “东方春生,你这个跳梁小丑,空口白牙诬蔑老夫,一个庙堂弃子,竟敢在此胡言乱语!”刘兴狠狠地拍了拍栏杆,侧脸怒视刘 德生,喝道,“刘 德生,你要等我被气死,你才有动静嘛?” 色厉胆薄、好谋无断的刘 德生,此刻已经没有了阵脚。听到其父刘兴怒喊,来不及求计于杨观,慌忙喝道,“来人,即刻将东方老儿乱棍杖杀,敢有阻挠者,一并杀掉!” 记事掾兼凌源县尉曹治起身暴喝,“大胆!华兴之大吏、一郡之贤达均在此地,你竟敢纵容杀人?狂妄!” 应知再旁笑道,“师兄,平时您也是这般处事的嘛?” 东方春生嘲讽道,“起止是如此,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三个人、三句话打开了全场的话匣子,诸宾客由窃窃私语渐渐变成了大声言语,赵、黄两家家主倒是作壁上观,啥也没说,但赵家家主赵遥和黄家家主黄殖,却也不拦着手底下人添油加醋,江湖粗人本来刀尖舔血,在大户的起头之下,此刻更是肆无忌惮。 什么‘刘大公子豪情!’‘官老爷面前杀人,真有胆气!’‘江湖名士也敢杀?’一类的话铺天盖地的传来,在座诸人刚刚入阁前的恭维,再也不见。 真是破鼓万人捶、墙倒众人推啊! 见状,刘家和刘家的‘狗’,也开始口吐芬芳,与场中人打起了嘴仗! 东方春生可不理会这些,破鼓往地上一砸,诸人禁声,老爷子环顾场中,最后定格在刘兴所在的位置,冷声道,“公元325年,丰毅黄家在凌源开设两处布店,你指使手下趁夜洗劫,伤人夺财,黄氏损金千两,元气大伤,你则从黄氏手中将两处布店以低价接盘,无耻至极。” 黄殖听到此事,赶忙起身,问道,“刘老家主,可有此事啊?” 刘兴拂袖否认,“一派胡言。” 东方春生也不指望刘兴能够认罪伏法,他冷笑道,“呵呵!公元329年,宣怀赵家独子赵素笺,于六岁探亲之际不慎迷失凌源山脉,你这老鬼寻到其人后,出于打压赵家之目的,竟喂其服食过量雪蟾草,至赵素笺痴傻后,将这孩子丢于深山野林。这孩子福大命大,幸得北城兽医皇甫恪深山采药偶遇,仗义相救,方才虎口脱险。” 随后,东方春生环顾一周,道了一句一句,“皇甫恪何在?” “在!”,刘懿玩伴皇甫录的父亲、坐在最角落的皇甫恪,此时应声而起,市井人没见过场面,只见皇甫恪走路有些颤抖,但还是行至赵氏家主赵遥面前,从怀中取出一枚精致的、雕刻‘赵’字的翡翠铜铃,单膝跪地呈到赵遥眼前。 赵遥双手颤抖着接了过去,两眼朦胧,这是他的孩子出生之时,赵遥千里迢迢前往白马寺求得的一枚长命铜铃,在赵素笺六岁探亲时遗失。 皇甫恪指着赵素笺,真诚道,“赵大人,山野村夫无妙计,当年小的在深山采药,见刘氏家兵将此子丢至荒野,遂暗自跟踪,救下这孩子后,小人以马粪汤喂之,以求逼迫那孩子吐出胃中余渣,吐出之物却少之又少。无奈之下,小人便将其偷偷放在了华兴郡守府后门口,此为当日匆忙,那孩子身上遗留之物。小人多年来不敢露面,甚是怕那刘氏杀我以灭口,今日各位老爷见证之下,物归原主,也算了却一桩心事,死而无憾了。” 坐在赵遥身边,一向痴痴呆呆的赵素笺,见到皇甫恪,竟一下子扑到皇甫恪身边,搂着皇甫恪的脖子,哈哈爽朗笑了起来。 赵遥起身,左握铜铃,右手一把将饭案远远掀开! “刘老狗,我赵遥送你上西天可好?”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116章 伶牙辨道,俐齿诛心(下) 没有收拾残局的能力,就不要放任自己的情绪! 本想歌功颂德的刘 德生,结果本末倒置,如此大变数,令他始料未及,一时间,他呆立当场,心中失了算计。 刘 德生看向杨观,但此刻的杨观,只管埋头吃饭,对刘 德生的眼神示意,丝毫不理,无奈之下,刘 德生只能慌忙下令,“来人,拿下!快,把这胡言乱语的老儿,打出去!” 刚才诸人对话之际,管家刘布悄然离席调兵,此刻,刘 德生一声令下,刘氏家兵顿时从四处奔涌而来,只见这些族兵们,一个个身材五大三粗、高膀无比,他们人皆手持利刃钢刀,身披轻甲,里三层、外三层把场中围了个通透,正恶狠狠地看着东方春生。 有兵在手,刘家人顿如口含定心丸。 刘兴守心报定,对赵遥笑道,“赵族长,你切莫听东方老儿的一面之词,等我处理完东方老儿,老夫自会给你个万全交待!” 几百号家兵将轻音阁团团围起,阁外的看客已被驱赶殆尽,阁内诸人亦是不敢言语,赵遥半生戎马,奈何在重兵之下,纵有境界之差,也只得暂时忍怒坐下,闷声不语。 刘兴目光阴厉地凝视着东方春生,看来,今日,得见点血! “杀!”临大事,刘兴的果断杀伐、老辣阴厉便显露出来,他知道,东方春生一死,今日这事儿,便算了结了,到时候,随随便便给应知一个借口,就算罢了,而名声这东西,随着时间的流逝,自然会再次万丈高楼平地起的。 至于坐在台边逆子刘权生,远远比不得家族兴衰,如果在诛杀东方春生的过程中,这逆子胆敢出手阻拦,刘兴也不介意来一个大义灭亲。 随着刘兴一声令下,四面八方的郡兵,操着开山刀,如浪潮般直奔中台而来。东方春生一声长叹,仰天大呼,“真相在此而不信,仇人在此而不诛。台下人未醒,台上闻刀声,你等人生,何其悲哉啊!” 随后,东方春生开始大声厉喝,怒斥刘兴,尽管他的老脸已是憋涨得通红,但他的声音还是湮灭在郡兵们的吼叫之中。 这时候,一直冷静地坐在台沿儿的刘权生,动心起念,数道声波以刘权生为心,波荡开来,“王山虎、王水虎兄弟在不在场?你俩的爹,便是当年的王家村村长,当年,你兄弟二人年幼在外,幸免于难,难道,你们今日还要助纣为虐吗?” 刘权生的一声大喝,贯穿全场,犹如天降惊雷。 东北角,一队正在向中台进攻的家兵听到声音,出现骚动,两名样貌相同的壮汉挥手喝停了东北角的攻势,举刀抬头看着刘兴。 刘权生真气十足,继续大声朗喝,“陈大利,你爹是当年被抢劫的黄家布店掌柜;王小三、李雄、钱继开,这轻音阁原为你三人老宅,当年刘兴一把大火,付之一炬;吴信昌,你本为贫农之子,十七年前大旱,你爹娘交不起地租被刘布活活打死” 随着一个个名字被念出,一带二,二带五,五带十,越来越多的家兵止步停刀,纷纷看着二楼临台的刘兴,剩下的族兵们看到自己的袍泽停身止步,也纷纷停下了脚步。 专欲难成、众怒难犯的道理,刘兴自然懂。 于是他大袖一挥,忿怒异常,怒喝道,“汝等食我俸、着我衣、住我房,受我恩惠,今日得三言两语,竟摇摆不定,你们对得起这些年老夫的栽培吗?杀!” 刘兴一边煽动家兵,一边对刘 德生暗使手势,要其速去凌源镖局叫人。 刘兴此话不假,但家兵们却也犹犹豫豫,刘兴怒拍栏杆、发尾略起,“诛东方春生者,赏金五百两,有敢退缩者,杀无赦!杀!” “师兄啊!您是不是有些过头了?” 应知又开始添油加醋,但刘兴未予理会。 郡卫长王大力站起身来,走到应知身旁,王大力肌肉隆起,杀气四溅,“刘兴,今日群贤毕至,如果你敢当众杀人,本卫便敢当众行刑。” 刘兴未予理会,沉声道,“杀!” 有钱好办事儿,在利益驱使下,一部分家兵向台中奔杀而来。 小楼寒,帘幕低垂,风清冷,骚客难还。 刘权生见刀兵相加已成定局,坐于台边他的双眼一瞥,短叹一气,而后扣台大啸,化成实体的心念不断从口中吐出,拖丝成字,各种字体的‘忍’字浮现在他的肌肤上,最后从其袖中蓬勃倾泻,环绕圆台流转。 我刘权生忍无可忍,无需再忍啦! ‘忍’之积势成量后,刘权生薄唇轻开,淡淡道了一声,“起!” 凛冽罡气顿时夺字而出,狂飙的罡气,摧得临近中台的家兵急急倒退十余步,而后,那直径三丈的圆台离地而起,三丈后临空而驻,站在台上的东方春生和严肃坐在台沿儿的刘权生,宛若临世仙人。 修行这种事儿,玄妙而神奇。戒杀之人,有时杀一人可能跌境,嗜杀之人,杀万人也可能入境,孰是孰非,全在一心。心通则道通,心损则道损! 刘权生是否喜好杀人,咱不得而知,但圆台升起之际,四座皆惊,这是真真的大场面啊,众人纷纷感叹:凌源刘氏,居然一门两入境,看来,这刘氏一族当真是代有豪杰出啊。 见此景,刘兴神情有些复杂,阴厉之气稍减,脸上多了些老态龙钟和后知后觉,慨然道,“这些年,你没少运筹啊!若你是我的好儿子,该多好啊!” 场中,事情在这一瞬间变得有些滑稽,离地三丈之所在,族兵们的刀剑根本知会不到,他们也没有佩戴弓箭,只能干瞪眼、干着急,瞧得一些醉酒宾客哈哈大笑,添油加醋者,不在少数。 台上的东方春生朗声一笑,头一歪,冷笑道,“恶人自有恶人磨,刘兴,你这些年作恶之时,可曾想到今日否?” 安静坐在台沿儿的刘权生,摘下别在腰间的酒葫芦,咕嘟咕嘟猛灌了两口白水,而后猛派座下悬空中台,众人只听嗡的一声,一股雄横的气波在中台扩散开来,振聋发聩的声波,直震得所有人双耳嗡鸣、头痛欲裂,嗡鸣过后,包含刘兴在内的所有人,都被刘权生强势震慑,瞬间安静了下来。 刘权生轻轻一笑,摇了摇手中的酒葫芦,温声道,“格物致知,是为致物境界。你等庸碌之人,不懂感悟天地之道,宁愿兀自叽叽喳喳,也不愿聆听前辈教诲。真是,无能又无无识。” 这一番话犹如重锤,敲击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上,引得全场哗然,但慑于刘权生的境界,他们也只敢怒目而视,不敢言语相向。 刘权生对这样的场景视若无睹,他转头看向东方春生,“老师,您继续说!” 随后,东方春生清了清嗓子,声音高昂而嘹亮,“诸位,且听老夫细细道来,吉凶祸福,是天主张。毁誉予夺,是人主张。今年,华兴遭百年水患,然,此非天罚,实乃人为啊!” ‘啊?’‘这,这从何说起?’‘嘿呦!还有这事儿?’ 宾客开始骚动,又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东方春生一声轻咳,将众人的注意力又集中到了中台,老爷子轻声问道,“诸位,刘家有三子,长子刘 德生,次子刘瑞生,三子刘权生。长子德生和次子瑞生,一嫡一长,两人多年来因下一任家主继承之位,明争暗斗,劳民伤财!诸位,此事可有?” 台下宾客纷纷引进侧目,开始左顾右盼,当他们看到应知为首的郡府官员面露决然之色,看到赵遥和黄殖两人有些蠢蠢欲动,又看到坐镇中台的东方春生和刘权生,他们的心中,生出一丝龌龊的想法:凌源刘家,可能真的要不行了! 如果凌源刘家被铲除消灭,那么,华兴郡刘、赵、黄三足鼎立的平衡局面将会被彻底打破,华兴郡这块儿蛋糕,将会出现权力真空和势力真空,那么,从中收益者,必是他们这些有资格分一杯羹的人。 基于这样的想法和目的,这些来时还一脸恭维的乡绅阔户们,脸上露出了贪婪之色,他们异口同声齐齐回答,“有!”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一些年老怕事的刘氏宗亲,已经开始偷偷溜走,越来越多的平民百姓在门外刘氏家兵得过且过之下,走进了轻音阁,他们一个个面带愠怒之色,狠狠盯着刘兴和刘家两兄弟。 东方春生转身直视咬牙切齿的刘兴,问道,“刘兴,去年,当今陛下遣羽林中郎将陆凌,将这华兴修渠诸事交予何人?” 刘兴恨的牙根直痒痒,但在民意沸腾之下,他却也说不出来什么。 一年前,诸人北逃至凌源山脉,东方春生曾以‘青禾居池水有神玄妙法加持’为由,用以宽慰死士辰。今日一见,果不出东方春生当日所料,离开了青禾居池塘的刘兴,好似没有了牙的老虎,即便他是入境文人,也无济于事,只能干着急。 见刘兴干瞪眼不动手,东方春生印证了先前推断,老爷子不禁为自己捏了一把汗,心中暗想:刘兴虽为致物文人,却已病入膏肓,无力阻拦,不然,自己这条老命今天肯定是要留下的。 东方春生神情回转,台下宾客和百姓已经齐齐回答道‘修渠一事,乃凌源刘家承办’,越来越多的刘氏家兵自觉留亦无益,纷纷选择放下武器,或是尿遁逃走,刘家引以为傲的族兵,基本便告土崩瓦解。 与此同时,另一名郡卫长孔武也率郡兵赶来,与王大力一个前门一个后门,将轻音阁死死堵住,虎视眈眈。 对修渠一事,东方春生点到为止,他稳稳站在台上,“追想去年,张家村四十三户一百三十九口被屠的一干二净,睚眦羊脂玉遗落现场,此物原主,老夫不必多说了吧?” 一些宾客开始不耐烦,纷纷催促东方春生,“老爷子休要聒噪,快讲快讲,睚眦羊脂玉究竟是谁的?” 一些本地的宾客,冷声嘲讽方才吵嚷之人,“睚眦羊脂玉自然是刘二公子的心爱之物,连这你都不知道,还敢恬不知耻地前来赴宴?” 东方春生哈哈大笑,“你等莫要争吵,且听老夫细细道来。盖因此事,刘兴改由刘 德生开始总领刘家族事!诸位细细回想,屠村一事若是刘瑞生所为,他定会仔细清理现场,不留痕迹,又怎能将视若性命的睚眦羊脂玉遗失在场?所以,定是有人栽赃家伙于刘瑞生,而在华兴郡,依靠嫁祸刘瑞生能够为自己带来利益的,只有一人。” 东方春生点到为止,但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了刘 德生,刘 德生脊背发凉,惶惶然不知所措,情急之下,他居然说了一句,“睚眦羊脂玉是我在路上捡的,我也不知那是二弟的挚爱。” 真相大白,水落石出! 东方春生缓缓冷笑道,“刘 德生,你以一村之人命,争一族之虚位,实乃草菅人命。而这华兴水乱,遂由此而起也。” 所有人都恍然大悟,原来,这场水患,只是刘家兄弟用来争权夺利的工具罢了,此刻,不管是平头百姓还是豪门富户,都沸腾了! 这时,杨柳率领一众镖师赶到,刘 德生怒不可遏,一声令下,“东方老儿,休得胡言乱语,来人,拿下!不,杀了这个老东西!” 镖师们刚要提步冲阁,便被王、孔二人所率郡兵强势弹压下来,一些不要命的镖师死命前冲,却被王大力一柄开山大斧杀了个血肉横飞。 唯有杨柳脚踩栏杆,登上二楼,他迅速跑到二楼栏杆处,瞅准了方向纵深飘下,即将扑到台上之时,却被刘权生一袖卷到了后院松林中,昏厥过去,生死不知。 “东方前辈,今日,您只管畅所欲言,本郡守倒是要看看,在华兴的地界,谁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动你一根指头。”应知八字胡一瞥,起身大喊,“诸兵听令,今日,敢言动兵者,杀无赦!” “诺!”阁内外郡兵声音嘹亮,多年怨气一吐而尽。 受邀宾客有亲刘的,自然也有非刘的,特别是那赵、黄两家,此刻格外兴奋,连赵遥都起身喊了一句“应大人威武,我等钦佩之至”。 东方春生也说上了劲儿,只见他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刘兴此人,小事精明,大事糊涂。既然已经允准刘 德生接管家族,却耐不住床头寂寞,听从了江岚的枕边风,将修渠大事交予其次子刘瑞生,致使族权分散,家族子弟两极分化,可谓糊涂之极啊!哈哈哈!” 东方春生环顾四周,“在座诸位想一想,若是大渠修成、大功一件,刘瑞生凭借此事,修书上奏,再依仗其母江岚与曲州牧江家的关系,辅以外力,重掌家族岂不轻而易举?” “可,若是事有变故,修不成呢?”东方春生示意刘权生降下圆台,环顾一周,凝视刘兴,“若是修不成的话,届时,刘 德生出山走马,治理水患,像如今日般歌功颂德,这刘氏下代家主之位,还不是刘 德生手拿把掐的事儿?” 讲到这,东方春生觉得,应该对今日所言有一个定性了,于是大袖一卷,冲天鼻一抽,深窝眼一瞪,昂首挺胸,“诸位,老夫一届名家草莽,苟全性命于江湖,虽然无心家国大事,却也见不得恶霸欺凌,今日,老夫能说尽说,是逆水行舟还是顺风驶船,望诸位自断!” 这时,刘权生轻飘起身,对东方春生拱手道,“学生拜听老师教导。” 众人纷纷应和。 东方春生深沉点头,严肃道,“易涨易退山溪水,易反易覆小人心。凌源刘氏崛起于孝仁,兴盛于神武,归根于华兴。然察其子孙,刘兴腐臭为食,肠填满贪,自甘堕落,不便人民。两子相争,屠村绝户,失信忘义,恶气杂出,肮脏不堪。” “为夺虚位,次子暗中掣肘,长子破闸放水,引得百姓身死、大户失财、颗粒无收,沃土蒙难,此乃凌源之悲,华兴之悲,天下之悲!” 东方春生抬头看着刘兴,刘兴亦看着他。 两个年纪相仿的老人,一个视死如归,一个气急败坏。 “刘兴,我且问你,枉死父老冥途漫漫,你等,不该做陪么?”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117章 南城兵事,碧水屠族(上) 因与果,是与非,在这个时候,一目了然! “陪”字一落,全厂鸦雀无声,好人、坏人,局中人、局外人,尽皆怒目而视。 刘权生缓缓站起,多年来孑然一身,背弃家族,饱受唾弃,隐忍至今。 等的便是刘氏一族大犯众怒的那一刻! 罪人我都当了,便也不差这一回! 只见刘权生左臂高举,昂首喊道,“解私兵,交私地,偿血债,辞官爵。” 这一喊,刘兴应声而倒,一口浓血喷薄而出,昏死过去,不知生死。 这一喊,应知老泪纵横,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今日终修成正果,不悔少年头。 这一喊,真如晴天霹雳,落音不到三息,阁内阁外人声鼎沸,不约而同的重复着这一十二字,很快便响彻北城。 《汉史》记:公元341年,九和之季。刘文昭藏于九地之下,合从缔交,梳理阴阳,潜心谋事,十年造化。轻音阁中,师徒动于九天之上,坚齿撕伪面,雄胆撼八荒,风好凭借力,一朝始功成。其人智足决疑,运筹帷幄,才足折冲御宇,德足辅世长民,气足撼山动岳,元勋之首冠者也! 刘权生扶着有些脱力的东方春生,向台下的应知点了点头。 剩下的,便交给你应大人了! 岁月戮峥嵘,难觅来时踪。 许多人走着走着,便忘了当初为何要走! 好比刘兴,一心振兴族业的他忘了初心,荼毒了半个华兴郡。 究竟是造化弄人还是人开造化,世上还真没几个人能参透一二。 凌源百姓群情激愤,赵黄两家新仇旧恨,乡绅富户趁火打劫,虾兵蟹将浑水摸鱼。总之,在东方春生一张巧嘴鼓动之下,今天的华兴郡,每个人都带着各自的目的,想除刘家而后快! 应知眼中,如凌源刘氏的世族也是大汉百姓,不应5超脱法之纲纪,被处以私刑。 所以,在应知授意之下,王大力携带一队装备精良的郡兵,将刘氏子弟‘送’往青禾居,同时从刘氏家兵手中接过了‘守卫’青禾居的大任。 应知明令,没有其手书,任何刘氏子弟不得出入青禾居。 刘氏家兵和凌源镖局的镖师,便没有刘氏子弟那般幸运。一些人就地卸甲投诚,胆敢抵抗的被孔武直接送到了西天,余下残兵四散逃走后,被失去理智的百姓抓到便是一顿毒打,更有甚者,将刘氏大旗和族徽付之一炬,引得阵阵欢呼。 在一干隐退老兄弟的护送下,素有人望的老杨奇,顺着后门将杨柳和杨观安然带回了凌源镖局,回到镖局后,杨奇立刻驱逐刘 德生招揽的镖师,开始封门避客。 折腾也折腾了,热闹也看尽了,赵、黄两家带人首先离开凌源城。临行前,赵遥走到仍坐在圆台上的东方春生面前,颇带威胁之意,问道,“老爷子,刚才关于我儿那番话,可当真?” 东方春生有些乏累,但还是起身回应,“如有欺瞒,永世不入轮回!” “好!”赵遥狠狠咬了咬牙,“请转告应大人,剪灭刘家的过程中,应大人如有所需,老夫愿倾全族之力以相助!” 东方春生饱含深意,深深道,“唇亡齿寒,赵族长,你当牢记,天下是刘家的天下,是百姓的天下。你宣怀赵氏一族的后路,你可要慎之又慎呐。” 赵遥沉默以对,最后,他对东方春生抱了个拳,转身告辞。 随后,赵遥搜遍随行而来的门客囊中所有钱银,奉给了皇甫恪,并言他日定有重礼相榭,随后带人骤马狂奔,离开了凌源城。 赵遥和黄殖两条大鳄走了,小鱼小虾们也很识相,刘家的东西能顺的则顺、能拿的则拿,这些人将刘氏兵营和轻音阁洗劫半空后,一股脑涌出了凌源城,再不回头。 不到一个时辰,轻音阁和刘氏兵营内已是空空如也,连偷腥的老鼠都不知所踪,仅剩那对儿挑翻了华兴第一大世族的东方师徒。 阁外弹冠相庆,阁内寂静无声,东方春生和刘权生两人对视一眼,随后相拥大笑,经久不绝。自从东方春生离开庙堂、刘权生远离京畿后,师徒两人十余年没有相见,一朝碰面,便翻起了惊涛骇浪。 刘权生朗笑着走到台下,四处翻了小一阵儿,最后拿着两壶酒回到台上,举壶说道,“老师,学生隐在凌源城的这几年,酒葫芦里灌的,全都是白水,即便饮酒,也少有知己,难得畅快。今儿个,大功将成,咱喝点?” 东方春生一把接过酒壶,咕嘟咕嘟豪饮了几口,擦了擦嘴后,说道,“哈哈哈!爽快,实在爽快,人生朝露,能在人生履历上留此一笔,也算不枉此生啦!” 刘权生柳眉舒展,学着东方春生的作态饮了几口,歪在台边,道,“徒儿还要敬谢老师成全,若无老师的伶牙俐齿,在此中穿针引线,事情哪里会如此顺当。” 东方春生突然定睛看着刘权生,眼眶有些发红,义泪沾巾,“为报君王恩,隐忍十余年,孩子,真是苦了你了。我的好徒儿,这些年,你背弃家族,抛弃功名,只为一地福祉,与你相比,为师这一生,显得太过功利了!” 刘权生轻轻拍了拍东方春生的肩膀,笑道,“哈哈!老师谬赞了,今日你我师徒搅了大集,影响了人家的生意,今日索性便多喝几樽,为凌源父老赔罪,您看,如何呀?” 东方春生意兴大起,豪爽道,“好!时饮醉卧,饮倒方休,让学堂那帮小崽子着急去吧!哈哈哈!” 人生一世,虽说万象终成空,但也要求个豪气几春秋。 已经刮起的秋风,不寒了几分空气,永远不会停下。 随着轻音阁的秋风刮起,凌源刘氏这棵屹立百年的大树,开始摇摇欲坠。 刘家声名扫地后,剩下的便是人人喊打,应知连夜会同包括黄岩在内的华兴大官小吏,起草讨逆檄文,罗列刘氏罪证,依律给出罪罚。 第二日,天刚透亮,应知一夜未眠却精神百倍,他迫不及待,立即携带全部郡兵,前往青禾居拿人。 前往青禾居的短短距离,应知故意大张旗鼓,一路敲锣打鼓,自发而来的百姓可谓人潮汹涌。没了家兵的刘氏,仿佛没了牙的老虎,还怕他作甚? 这种想法,充斥在所有凌源百姓心中,他们不顾一切地大呼小叫,尾随应知而来,多年被欺压的仇怨和恶气,一定要报,一定要出。 路上,应知报定主意,除刘兴因身兼县长需报送曲州牧江锋处置外,其余人如有反抗,就地杀无赦!事后快马一匹,跳过州牧,直达天听,他相信,远在京畿的天子,会为他主持公道。 到达青禾居,孔武派人将王大力所带的守夜郡兵换下后,官民一同叩门而入。 对于凌源乃至整个华兴郡的百姓来说,青禾居是一个耳边常有却未曾亲眼所见之地,面纱揭开后,众人皆为其富丽风华而感叹不已! 官场老油条黄岩,此刻完全把自己当成了‘应’家人,他进门之后,便主动为应知开道,众人一路畅通无阻,虽有山水风景,却无半分人气,直至来到一处青苔遍布、热气蒸腾居所,刘家人终于有了动静。 只见五六十名手持长剑、臂戴族徽、全身置甲、仅留双眼的甲士,将刘兴居所层层包围起来,他们面对如潮的郡兵和百姓,丝毫不惧,这是大族最后一丝傲骨和颜面。 阁楼二楼,家主刘兴面带光泽,负手而立,藐视苍生,刘 德生站于其后,这脚下池水仿若龟壳,只要刘兴缩在里面,便又可以肆无忌惮。 屋内,白头往来穿梭,看来,所有的刘氏宗族元老,都聚在此地了。 老刘兴宽衣素袍,白发披肩,显得丰标不凡,他负袖而立,蔑视地看着应知,冷声道,“应师弟,你既来此,为兄心中已有计较啦。师兄倒是想听听,应师弟会给老夫安插一个什么罪名!” 对于刘兴这般无病呻吟,应知根本未予理会,他从曹治手中取过檄文,缓缓展开,一呼一吸之间,朗声读道,“华兴刘氏,谩侮天地,悖道逆理,不行人事;强占民田,专横暴虐,不行仁政;豢养私兵,图谋不轨,意图自立;尊任残贼,诛戮忠正,为患一方;勾结乡绅,榨取百姓,贪如饕餮。我华兴百姓,贫户不得以温饱,法令不得以施展,正义不得以伸张。今人证遍野、物证充足,特来擒拿原罪!特此昭告!” 四周百姓,群起高呼,民意沸腾,一些胆子大的青壮,扛着锄头、拿着镐把,纷纷加入郡兵行列,看来,凌源刘家这些年真的犯了重怒了。 郡卫长王大力按住手中开山斧,肌肉隆起,怒目圆瞪,只待应知一声令下,他便要带兵踏平青禾居。 应知缓缓合上檄文,扫把眉一弯,环顾一周,没有发现刘权生的身影,心中流露点点失落。 刘权生啊刘权生,你隐忍十余载,不就是为了今天么?难道,心如磐石的你,也不愿见到如此作恶多端的家族覆灭么? 随后,应知抬头看着刘兴,眼中寒星点点,冷厉说道,“哦!师兄,师弟落下了一句。今日,胆抵抗者,莫论尊卑,尽诛!”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118章 南城兵事,碧水屠族(下) 应知言毕十息,无果! 因看守青禾居一夜未睡,却精神饱满的王大力,看向应知,应知微微点头。 一句咬牙切齿的‘杀’字,从王大力牙缝中挤出。 近五百人的华兴郡兵,持盾执刀,从四面八方掩杀而去,在他们身后,跟着几百名素粗破衫的青壮,两方人马刚一接兵,便立刻见了红。 曲州因地处中原,没有边患,各郡县只管发展经济和农事,素不重兵,所以,同彰武郡兵的装备精良和辽西郡兵的悍不畏死相比,这华兴郡兵委实显得有些兵革不利、战法不精,打起仗来,也没什么章法,全靠人多势众。 孔武和王大力好似两头猛虎,却被人群掣肘,无法发挥全力,加之境界不高,被远处刘兴以池中之水逼得自身难保,几次濒临死地。 郡兵们失去了孔武和王大力的指挥,好似一群瞎狼,凭匹夫之勇乱砍一通,力道弱的砍中刘家族人鳞甲而不入,伤人甚少。 刘家那边,五六十名装备精良的刘氏族兵们,三三一组,互为犄角,他们两人倚剑、一人御敌,以古老的莲花阵迎之,三人里,持剑的两人你进我退、出剑刁钻,第三名持盾的族兵,只负责保护持剑两人,三人攻守相宜,杀多伤少,与郡兵杀得难解难分。 泥人还有三分土气,看着往日一同拉屎、撒尿、豪饮的袍泽一个个倒下,郡兵们逐渐杀红了眼,他们一个个奋不顾身的冲了上去,刀断了就用拳头、手断了就用牙齿,杀一个回本儿,杀两个赚一个。 好虎架不住群狼,乱刀之下,刘氏一方五六十名族兵开始败退,他们边打边退,渐渐退却到刘兴居所周围一潭死水的边缘,不到二十丈的狭小空间里,尸体遍布,躺在地上的刘家甲士,留全尸的都没有几个,郡兵稳住阵脚,开始试探着向前逼近,如果不出意外,族兵覆灭,就在郡兵们下一个冲锋。 双方僵持之际,刘兴那一小团泛着微微绿光的死水,终于不再与孔武和王大力缠斗,缭绕在天际的死水,神奇般地旋转几圈,一股脑从凌空回到水池中,躺在地上的孔武,受到刘兴以死水裹挟心念的攻击较重,力气消耗殆尽,此刻的他,双腿发软,一番挣扎,仍是没能站起身来,只能如褪了毛的公鸡一般,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眼神空洞地仰望天际,沮丧异常。 刘兴试图最后挣扎一番,连哄带吓,道,“应师弟,你好生糊涂啊!我凌源刘氏一族历来各亲其亲,各子其子,东方春生乃瓮牖绳枢之子,胡诌八咧之徒,师弟万万不可信其所言啊。师弟,我次子瑞生已经前往太昊城禀明原委,师弟稍安勿躁,江州牧的特使,今日就会赶来,届时,是对是错,必有公论。师弟,切勿酿成大祸,若酿成大错,日后江州牧怪罪下来,师弟岂不遭殃?” 刘兴这番话半真半假,真的是,他的的确确派出了刘瑞生前往太昊城求援,假的是,从太昊城和凌源城的距离来看,刘瑞生今天绝对不可能回来,刘兴刚刚说这番话,无非是拖延时间等待援军罢了。 应知淡淡看着刘兴,面无表情,“师兄,你我在年轻时,都曾饱读诗书,也算是多才多智之士,你在这个当口搞这种拖延时间的伎俩,不觉得是在羞辱你我的智商么?” 刘兴哈哈大笑,对应知说道,“师弟啊!强龙不压地头蛇,在天下,天子是强龙,在曲州,江州牧就是地头蛇。随着我等世族崛起,泱泱天下早已分崩离析,天子这条搁浅的龙,能不能压住曲州牧这条巨蟒,还未可知,应师弟,你确定要在天子这棵大树下,呆到死?” 应知一身正气,不屑说道,“我所追随的,是国之大者,是天下大义,是民心所向,岂是你这种狭隘暴虐之人能够了解的?” “狭隘暴虐?呵。”老刘兴负手垂头而立,颇有一种俯瞰苍生之感,他冷笑道,“天下人潮汹涌,十有八九是利来利往之人,师弟追求大义,师兄甚是钦佩,只不过,这种人,终是难得善终啊!” 这回,应知连话都懒得回,他站在远处,冷冷地注视着刘家最后的据点。 见交谈无望,刘兴心知拖延无用,也开始静默不语,暗子思索对策。 短暂的对峙,郡兵中忽然人头骚动,不甘寂寞的王大力手持梨花开山斧,坦胸赤臂,挤过人群,‘啊呀呀’怒喝一声,肌肉瞬间隆起,好似一座小山,他蛮牛一般向池边奔杀而去,郡兵紧紧跟随,气势凛凛。 刘兴见状,心中莫名生出三分恼怒! 这么些年,虽然自己因病因资无法成为天下大才,却也雄霸一方,呼风唤雨,从没有像昨天和今天一般窝囊。自己始终想不明白,为何付尽心血的八百家兵竟在顷刻间土崩瓦解?为何那些拿了好处的乡绅地主会临阵倒戈相向?为何苦心经营的家业会在一瞬间被瓜分殆尽?为何那群蝼蚁般的老百姓会胆敢冒犯刘氏威严? 他自信他那儿子刘权生不可能算计的如此细微,那这因果,刘兴便只能归结于天命了! 想到这儿,刘兴心中生出豪情万丈:老夫生平无喜,唯好逆天改命! 随后,刘兴双脚微微横跨,双手前置,十指交叉,动心起念,一道绿芒骤然隐现天灵,芒行印堂后一分为二,游遍奇经八脉,终聚于两食指尖。 刹那间,刘兴宽衣鼓荡,素袍倒吹,周身涌动澎湃劲风。 刘兴朗声道,“夜来风雨急,月照青禾地,江波难撼岳,老树抖新枝。出!” 刘兴脚下死气沉沉的碧绿池水突然荡漾,咕咚咕咚几声,一道道池水从池中狂喷而出,射向岸边的刘家甲士,碧绿池水精准地将仅剩的二十余名刘家甲士包裹了起来,他们的铠甲表面,形成一层水甲,水甲伏波荡漾,甚是玄奇,直叫周遭看客眼前一惊。 刘兴以心念牵引丹田气海,化气成甲,消耗过甚,此刻的他,脸色有些惨白,但强撑着一口中气说道,“哈哈!老夫潜修多年,虽未学会开天辟地的大神通,却也学会了一些保命的小玩意儿。这二十具水甲,刀枪不入,老夫倒想看看,你们这群无知匪类,该如何抵抗我的二十名天兵。” 领头的王大力,吐了口唾沫,一脸不屑。 刘兴可不管那些,他看向池边族兵,激励士气,道,“刘家子弟们,尔等放心,有我碧水甲在身,尔等尽可放开厮杀,二公子昨日下昼,已乘千里快马前往太昊城请命,落日既返。我等有江州牧主持公道,必能扭转乾坤,到时,你等香车豪宅,良田美人,老夫绝不吝啬。杀!” 刘家二十名甲士听完此话,想都未想,拎剑便与郡兵对冲而去。与此同时,小阁楼中,六名身形妙曼的黑衣人从二楼一跃而下,同卸甲境界的王大力纠缠起来。 这六名黑衣人,是常年随在刘兴身周护卫的倒马境武夫,境界虽然不高,但身手矫捷,配合紧密,这也是刘兴最后的底牌。 刘兴凝视战团,心中苦也,他暗自叹道:已经没有底牌了,我儿瑞生!你可快点回来啊!不然,刘家可真就从此败亡啦。 池边,卸甲境界的王大力,一把梨花开山斧舞的是虎虎生风、油泼不进,你刺我挑、你闪我锤、你挡我扫、你劈我挺,一时间和六名黑衣人战成了五五开,不分胜负。 碧水池边,郡兵与刘家甲士重新接兵,以心念化成的碧水甲如海绵似的软塌塌,郡兵砍在甲上竟无处着力,郡兵们的刀劲轻者被碧水甲直接弹开,刀劲重者留下一道水痕后便又复原样,无法伤害刘家甲士分毫,着实令周边的看客着急。 有了碧水甲这种近乎不死的依仗,刘家甲士如发了疯的野狗,根本不做任何防御,在他们的猛砍猛杀只见,不一会儿,地上便留下了几十具郡兵尸体,刘家甲士却毫发未损。 血和尸体,已经摊满了整个碧水池边,残肢断臂,随处可见,一些胆子小的腐儒们,已经用手遮住了眼。 被搀扶到后线的孔武,总算挣扎着起身,旁观者清,他见到场中局面,思索一番,虎躯一颤,转头对应知说道,“大人,此处地形渐窄,围观者甚多,末将之意,当遣散民众,以满弓劲箭相加,射其头颅,定可除贼!” 言罢,孔武憋胀了脸,鼓足力气,张弓搭箭,一羽既出,箭如急湍猛浪,直中一名刘氏家兵的头颅,一股血箭窜出,那名刘氏家兵应声倒下,引得诸官诸民一阵惊叹。 孔武强忍虚乏,再次张弓,牟定目标,一箭便射中正在围杀王大力的一名黑衣人左肩,那人吃痛后招式放缓,小圈内顿时空出了个口子,王大力借机在地上连滚了几圈,回到了己方阵营,双方又开始陷入短暂对峙。 孔武用力大喊,“王大哥,盾兵顶前,刀兵换弓,齐射贼头,定可取贼!” 言罢,孔武用力过甚,突然昏厥,随行医曹掾急忙将其皮甲卸下、衣衫撩开,其身上已是青一块紫一块,看来刚刚被刘兴伤的不轻。 看到满地的尸体和受伤的兄弟,王大力狠狠一跺脚,吼道,“听我号令,缩成盾阵,卸刀张弓,将壶中箭都给老子射出去,敢剩下一根儿,晚上的庆功宴不许他喝酒!” “诺!”众郡兵迅速摆开阵势,准备以箭雨相击。 就在王大力准备下令之时,突然,身后传来异响。 一道剑啸划破长空,于北地惊雷蛰起,‘砰’的一声插在距池三丈之地,徒留一片蓝芒,蓝芒纯真无暇,竟与天同色! 一声清啸从远方传来,“不必麻烦,他们的命,我收了!”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119章 石鲸戮德,巨枭饮恨(上) 剑芒斟北斗,辰星卷飒沓。 秋霜迎玉锷,啸气动江河。 众人只见长剑在天际留下一道湛蓝,凌空插入碧水池边的残肢断臂间,剑柄上,松脂凝成的‘辰’字,蓝光大盛,熠熠生辉。 以辰剑为心的蓝波,拦半腰而起,倾泻波荡而出。 立于三丈之内的三名刘家甲士,碧水甲瞬间被荡离甲胄,在半空中碎成了水珠,水珠由绿变蓝再变白,淅沥落地,半指深的血槽横布在三名甲士腰间,三人齐齐低头看了一眼,满眼不可思议,而后无声倒地,口鼻窜血,死绝了。 距离辰剑三丈以外、六丈以里的七名甲士,受余波冲体,身上水甲尽失,稍靠内侧的一名甲士,正倒地哀嚎求救,肠子肚子流了一地,还不如死了痛快,这几名受到波及却没有死亡的刘家甲士,彻底失去了战斗力。 青禾居正门,一名灰巾裹面、短服劲装、手缺一指的中年人,目不斜视,慢步走来,诸官、诸民、诸兵纷纷相让,斥虎十二刺客之一死士辰,来了! 高手出手,非同寻常,死士辰一剑带来的威力,便让二十名刘氏家兵中的一半丧失了丧失了战力,入了境的高手,可见一斑! 死士辰行至阵前,以他为心,一股浓烈杀气迅速四散开来,仿佛血海观潮般摄人心魄,令人窒息。 正欲上前询问来人是谁的王大力,被这令人窒息的气势所震慑,如病猫一般倒拎着开山斧站在一旁,侧足而立,扭扭捏捏,大气儿都不敢喘一下。 王大力自认,自己虽为卸甲境,但在并非全盛、年老气衰且力有不逮的致物境刘兴手下,还能勉强混个苟且,若想逃走,也不是没有机会。眼前这人虽然境界不及刘兴,但若想杀自己,恐怕也只是两招之内的事儿,甚至,两招都用不上。 转念一想,反正从这人的弦外之音可以听出,此人是友非敌。 王大力的心,也随之安静下来。 有高手相助,看来胜券在握了。 消失了已经有段日子的夏晴,也在此刻出现,他的身材显得更加清瘦,正顶着个大脑袋,左摇右晃地跑到应知身侧,附耳射声,告之死士辰的身份,一番嘀咕,心中七上八下的应知终是安定了下来,急忙命人传令王大力,告知情况。 场中,死士辰心念微动,辰剑潇洒应念回手,而后,死士辰抬头与刘兴对视,准备出手。 刘兴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开口问道,“一年前趁夜刺杀老夫之人,是你?” 死士辰舞了个剑花,冷声道,“正是。” 刘兴纵声大笑,冷笑道,“一年前的手下败将,一年后还敢来自取其辱?” 死士辰亦大笑回应,“老不死的东西,你以为一年前的你我,还是一年后的你我嘛?一年前我轻敌失策,而你占据地利。而现在,哼哼,攻守易形了吧?老儿,莫要多说,纳命来!” 说罢,死士辰便要动手,却被刘兴立刻拦住,疾声喝道,“慢着!壮士,咱们聊聊?” 两人胜负便决刘氏生死,刘兴刚才先是调动气机纠缠孔武和王大力,又调用气机化成了二十具碧水甲,经过两通腾挪,消耗了不少心念,急需喘口气儿歇歇脚,所以,他便耍起了拖刀计。 “与你这个祸乱百姓的巨患,有啥可聊的?”死士辰将辰剑随意一扔,那柄剑如活了一般,绕着死士辰转啊转,潇洒至极,他冷笑道,“刘兴,你想休息便休息,不必惺惺作态,正巧我也有事儿要办!” 刘兴冷笑一声,真的就地闭目养神起来。 死士辰等了一眼刘兴,也不趁人病要人命,他环顾场中一圈,便自顾自的说了起来,“四个月来,我游历一地,经得两事。游历的地方,在薄州赤松郡扶余城寒枫寺,寒枫寺乃天下四大古刹之一,传闻,凡来此寺修行出世者,皆嘲世人之狭目,皆愿饮酣酒以品神卷,实为美哉妙哉之人!” 这是,王大力轻声提醒道,“大侠,刘兴是致物境文人,等他恢复心念,填满气海,大侠若是想胜他,恐怕要费些功夫啦。” 面对王大力的善意提醒,死士辰侧脸对王大力微微点头,随后继续兀自说道,“而这所遇两事,一则为寒枫寺主持有意考验于我,遂告之以危而观吾节、醉之以酒而观吾则、杂之以处而观吾色,获得主持首肯之后,授了我半本《石鲸剑》,我得以去残撇缺,习得石鲸剑法全册,脑中开悟,将入致物境界!” “哎呦呵!”“不得了啊!” 死士辰此番话了,听者皆叹,破城境的武人实在是稀罕物件儿,致物境界的武夫,更是凤毛麟角,此时,一名即将进入致物境界的武夫,真真儿的站在面前,真实而又缥缈,嫉妒而又羡慕。 刘家甲士和黑衣人听完这话,可却是有些五味陈杂了。一境之差,相去甚远,数境之差,便是天上地下了,刘家甲士和黑衣人在死士辰面前,就是巨鲸和虾米的感觉。 死士辰深陷在自己的回忆里,不为外物所动,继续道,“这第二件事儿,我应恩人之托,在寒枫寺寻得一人,三番恳求,其应允帮我恩人了却一桩心事,我也算报答了当日恩人的救命恩情。” 死士辰口中的‘恩人’,顾名思义,自然是刘权生啦。 言罢,死士辰突然身形一转,面向刘家甲士和混杂其中的黑衣人,仅剩的十几名甲士和六名黑衣人眉头深皱、冷汗立流,菊花也跟着紧了一紧。 死士辰只要出手,这些甲士和黑衣人绝无生还之机。 “有件陈年往事,颇为曲折,我想说与诸位听!”死士辰迈着碎步,慢慢悠悠地走向刘家一众,也不管人家爱不爱听,一股脑的说了起来。 “提起江南蝶蛹,世人恐怕无人不知,这蝶蛹分为内门及客卿院,内门皆为女流之辈,客卿院则多为重金收买的江湖侠客。” 死士辰牟定一人,定睛说道,“蝶蛹帮内门有规,入蝶蛹内门者,二十年不得嫁、不可退,违者死!” 被死士辰定睛看着的黑衣人,眼神出现一些奇妙的变化。 死士辰言语中忽然多了些温柔,“十三年前,有一名长相可圈可点的妙龄女子,出于好奇,便背离家人,私自入了蝶蛹帮,学得了一身武艺。十二年前,一名家境殷实、聪明机警的书生出门游历,行至鄱阳湖畔时,与妙龄女子巧遇,两人干柴烈火,暗生情愫,遂私定终生。当晚,这一男一女便换了一张人肉面皮儿,乘夜悄然逃走,两人逃跑的过程我不再赘述,只道是两人最后溜到了咱们凌源地界!” 官员和百姓开始显露不耐之色,谁有时间听你在这说什么狗屁爱情故事,你倒是赶紧杀人啊。他们一个个心里虽如此想,可应知未动,加之武功不济,却也不敢发作。 最后围了上来的百姓们,倒是很乐意听这些挖门倒洞的秘事,他们或坐在墙头,或站在屋顶,一个个叽叽喳喳,俯首帖耳,好不热闹。 死士辰微微叹了口气,道,“蝶蛹势力虽多分布在江南,多年来却也仍未放弃对这二人的打探,藏身的头几年,这对儿夫妇的日子,想必定是过得十分苦楚,青柳在窗不敢看、思念亲眷不敢哭、无名无分不敢言,人生悲苦之事,不过如此吧!” 一名黑衣人开始身体乱颤,情绪激动。 死士辰轻轻道,“可是,天下从没有不透风的墙,纵是两人百般隐瞒,几年前,这个秘密还是被刘 德生无意间发现,随后,刘 德生便对二人威逼利诱,要求两人效忠辅佐,不然就将此事公布于众。” “无耻!”“早看他不是个东西!”一些看戏人开始破口大骂。 死士辰继续说道,“如果蝶蛹帮知道了两人的位置,两人只有死路一条,万般无奈,两人只得屈从。而后,不到三个月,轻音阁便破土完工,那书生做了轻音阁掌柜,那女子隐于其后,暗中护卫刘兴和刘 德生父子,两人总算安了个家,而在地头蛇凌源刘家的庇护下,这对夫妇安生的生活了许多年。” 说到这儿,死士辰故意提了提声音,“许坚,关于你和那彩蝶之事,我说的,可对否?” 在场众人哗然,之前众人只以为许坚是为了利益才效忠刘家,没想到,其中还有这么一段悲苦隐情。 突然,阁楼猛地打开,许坚顶着大肚腩跑了出来,见他站在黑衣人之间,直勾勾地盯着死士辰,不言不语。 “哈哈!这只小彩蝶不错,居然调教出五名倒马境界的女流,也算一号人物啊!” 此刻的死士辰,已经距离许坚不到五步,许坚仍一动不动,大有视死如归之感。 死士辰见状,透出一种钦佩之感,道,“我那位恩人说,许敬乾此人,心肠不坏,坚忍不拔,除了为刘 德生经营轻音阁,没做过啥坏事儿!在刘家覆灭的过程中,我们应当救一救!” 言毕,死士辰从怀中取出一物,乃一薄如蝉翼的玉质蝴蝶,蝶翼纹理清晰,晶莹透亮。此为蝶蛹蝴蝶令,见之如帮主亲临。 死士辰将手一摊开,许坚不认得此物,可站在许坚身边的黑衣人顿时泣不成声。 死士辰将那只玉蝶轻轻抛到了许坚手中,后退了几步,笑道,“哭啥子?这是好事儿啊,我在寒枫寺寻得那名与蝶蛹帮有很深关系的故人,求了又求,拜了又拜,最后还打了一架,那人才肯将此物予我,以为救人之用。” 许坚看了看身边泪流满面的黑衣人,又看了看死士辰,长出一气,伸手接过那枚蝶蛹蝴蝶令,向死士辰深深作揖。 死士辰向许坚拱了拱手,笑道,“那人让我捎句话给你二人。凡属过往,皆为序章,往后当妥帖生活,只要你们夫妇此生不过长江,他定保你二人长命百岁!” 聪慧的许坚心领神会,一时间神情激动,涕泪交织,当即下跪,感激道,“大侠之恩,永世难忘,我愿伏法受过,从此造福凌源百姓,有违此誓,天诛地灭,永世不得轮回。” 随后,算上那名涕泪俱下的黑衣彩蝶,一共六名黑衣人也一同跪下,死士辰轻轻摆了摆手,七人起身便走向郡兵一方,他们交出兵器,正要随郡兵回府候审之际,应知朗声大喊道,“许敬乾,今日过后,轻音阁将成无主之地。本郡守若查证你等无罪,本郡守有意将轻音阁委托与你经营,上缴五年所得,五年后,若盈利颇丰,轻音阁便送你,如何?” 还没等许坚回话,这周围的百姓响起阵阵喝彩与掌声,应知一脸欣慰。 有情人终成眷属,苦命人黄天不负。 死士辰短、明、快地了结此事后,便悠闲的行走在对峙双方之间,而后站在原地,心念一动,气机大起,辰剑瞬间竖立于身前,如一名昂首挺胸的劲卒,只见辰剑柄下尖上,随着死士辰的一呼一吸间蓝光浮动,又仿若迎接检阅的士兵。 刘权生当日焚楼救命之恩得报,死士辰心中一阵舒爽,一口浊气吞吐而出! 这位北疆闻名的刺客,右手前伸,食指弯扣,嘿嘿一笑,对着那剑身轻轻一敲,辰剑一声嗡鸣,蓝光大盛,气可排斗牛。 江湖恩,江湖报,江湖仇,江湖了! 今日,我死士辰有一剑在手,便如万种消魂,可斜挂天外树、坐看江湖群小! 这致物境,我死士辰,入了! 磅礴的气机,席卷了整个青禾居,王大力和孔武见状,忍不住惊呼,“大侠如致物境界啦!” 实力永远是永远是行走人间的硬通货,场中所有人都被铺天盖地的气机所慑,双腿发软,颤栗不止,听到孔武和王大力的惊呼后,有些胆小之人,直接归伏在地,如朝拜神仙一般对死士辰磕头不止。 而作为场中的焦点死士辰,对外物不理不睬,他短暂陷入了天人合一的奇妙境界,兀自感受了良久,方才从这种玄妙中走了出来。 ‘嗡’的一声,辰剑随着死士辰的召唤,缭绕在青禾居半空,死士辰陡然睁眼,看向刘兴,“刘老儿,我这一剑,取你狗头,够否?” 那仅剩的十几名刘家甲士,望风而降。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120章 石鲸戮德,巨枭饮恨(下) 老刘兴千算万算,都没有算到应知一方居然会有死士辰这般高手坐镇。 他深深知道,在群情激奋之下,想要保住刘家,只有解决掉眼前这位引领潮流的死士辰,强行压下众人怒火,继而等到刘瑞生带着曲州牧江锋的驰援前来,才能使刘家,重新屹立于华兴郡。 想到这里,刘兴心中忽然生出一种豪气:此当是刘家生死存亡之际,我刘兴虽无大德大能,但在今天,如果能挽狂澜于既倒,也有脸面去见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啦! 打定主意,刘兴决定,力斩死士辰。 青禾居下的死士辰正欲出手,一声低喝骤然从青禾居内响起,声音混雄如深海老蛟,老刘兴破开阁楼瓦砾,单脚站于翼角之上,傲视死士辰。 死士辰见状,哈哈一笑,“一年前,我刺杀不成,今日便用你这颗白头做利息!” 刘兴一声冷哼,“老夫倒要看看,斥虎帮的十二刺客,能在我手下走过几回!” 死士辰轻蔑一笑,左手背后,一个起剑式,辰剑重新立于死士辰身前,死士辰右手前伸握剑,顺势向右一横,一道蓝色剑气瞬间击出,打着斜砸向刘兴下盘,石鲸剑第二式巨鲸翻浪,起手便被死士辰轻描淡写地用出。 这一剑来势汹汹,刘兴本想躲闪,奈何屋内还有刘氏宗亲,青禾居万万不可倒塌,无奈之下,刘兴只得将池水引出,如一年前两人的深夜对峙那般,形成水墙用以抵挡。 只见第一道剑气在水墙上砸出一个大大的水坑,还未等水墙如一年前那般恢复原样,第二道剑气便告紧随而至,在相同位置、以相同角度和力度狠狠地砸了过去,随着死士辰身形摆动,第三道、第四道、第五道剑气被一一使出,不给刘兴任何喘息之机。 你有利剑、我有强盾,见死士辰想攻一处而破全局,刘兴心中暗讽死士辰是‘无知小儿’,遂左手轻抬,动心起念,绿芒汇聚手掌,凭空写下一个‘御’字,随后快速推向水墙。水墙受字后,抵御死士辰剑气的碧水更加稠密,截面变窄、横面变宽,足足厚了一倍,原本破墙过半的剑气,顿时破墙不过五分之二。 面裹灰巾的死士辰不见表情,面对老刘兴的加力,他越战越勇,不断挥动辰剑,六、七、八、九、十剑依旧快速递出,巨鲸翻浪招式用毕后,辰剑剑芒迅速集于剑尖,淡蓝如晶,死士辰脚踩七星,纵身一跃,人剑融为一体,以石鲸透海之势,向那最薄处仅剩七寸厚的水墙奋力刺去。 哗啦啦!砰! 剑尖与水墙相触刹那,水墙顿时天女散花,崩裂开来,坠落的水珠中碧绿不在,点点淡蓝孕育其中,凭空在天上洒落,煞是好看。 刘兴可顾不得欣赏此景,面对死士辰直刺而来的啸剑,他双袖一卷,双手缓缓上抬,沉喝一声‘蛟起’,心念所动,气海乍起,脚下一潭碧绿死水,顿时喷出两条碧蛟,众人只见两条碧蛟翻腾雀跃,以极快的速度,从死士辰身后,向死士辰恶狠狠地扑来。 死士辰猝不及防,顷刻间,一蛟咬于辰剑剑刃,放缓了剑势,一蛟缠于死士辰辰手臂,浮游直上,向死士辰门面咬来。 多年的刺客生涯,让死士辰的反应速度极快,见他不慌不忙,右手松剑,做了个打算弃剑而走的姿势,借碧蛟缠剑之力,掌心一拍剑柄底端,身形后退两拳。 刘兴猜测死士辰可能要弃剑而走,立刻驾驭缠在死士辰手臂上的碧蛟紧紧追上。 就在那碧蛟将要触及门面之际,死士辰右袖中一物窜出,一条以心念凝结,长短三寸的小蓝鲸快速没入辰剑,辰剑彷如活了一般,立刻以剑柄为心,原地快速打转,剑刃蓝芒所过,两条碧蛟被绞杀的七零八落,散落成为点点水珠,跌入碧水。 此为《石鲸剑》第四式,雄鲸破月! 先不说‘雄鲸破月’的精妙,仅仅是死士辰的这一手以退为进,就让在场众人叹为观止。 死士辰复回原地,持手中辰剑舞了个漂亮的剑花,见到刘兴胸前起伏不定,他料定刘兴气力不济,于是嘿嘿一笑,身形急速后掠,指了指天际,对着王大力大喊一声“壮士们助我登天”。 王大力心领神会,大声响应,他肌肉隆起,喘着粗气,吭哧吭哧的向死士辰跑去,及近死士辰两丈之地,王大力骤然停住,双手交叉置于腰间,死士辰单脚踩其手,王大力弓腰聚力,借势用力一抛,死士辰便如风似箭般‘飞’到了天上,遗身白云里,众人的视野里,仅剩一个黑点儿。 天空中,空灵寂冷的声音传出,“今借凌河之水一用,除贼复还!” 声音响彻云霄。 死士辰言罢,除了那一潭死水,青禾居内所有的溪水,顿时欢悦沸腾,它们竟离地而起,向天空中那个正缓缓下落的黑点快速汇聚。 天上骤然祥云光满,地上不到两息时间,一声鲸歌凌空呼起,甚是嘹亮,半阴不阴的天空中,一条溪水凝成的巨大蓝鲸,破云而出,蔚为壮观。巨大蓝鲸凌空翻滚了一圈,呴吁一声后,以尾做兵,呈跋浪翻风之势,向阁楼横扫而来。 “宝剑出鞘必见血,辰剑一出势难回。”重新回落到地上的死士辰有些脱力,他以剑拄地,静观其变,对刘兴朗声喝道,“老刘兴,这第五式,虎鲸承霄,你接得住吗?” 刘兴冷哼一声,回应道,“跳梁小丑居然也敢觊觎天道?不知死活!” 说罢,这刘兴老儿如老蛟般从檐角悠悠飘落,着落之际,右掌绿芒翻涌,向地面猛然一拍,满池碧水震荡而起,一头以碧水池水凝成的青蛟磅礴拔地,巨口向横甩而来的鲸尾一口咬下。 蓝鲸仿通人性,眼见收尾不及,索性鲸头下坠,向蛟腹狠狠撞去。 “砰”的一声,鲸尾断、蛟腹破,漫天蓝绿,散落一地。 又是平局? 不,这次,不是! 就在鲸撞蛟腹的霎那,死士辰长剑掷出,直奔已经气海耗尽、无力躲闪的刘兴而来,生死之际,刘兴眼看是要中剑身亡了。 生死关头,刘 德生尽了作为儿子的孝道,他从阁楼跳下,奋力推开刘兴,刘兴被推开霎那,辰剑欺至,刘 德生立被一剑封喉。 也是在那一霎那,一根翠绿小草被刘兴于池低引出,翠绿小草如翠匕一般向死士辰暴射而来,依仗体力充沛,仍有一丝气力的死士辰微向右移,小草直穿其左肩而过,身侧徒留下一串血花。 那根翠绿小草离开碧水池后,空空如也的碧水池内,青苔瞬间变得枯黄,生机全无,阁楼下,刘 德生安静地躺在刘兴怀中,没有遗言。 在兄弟眼里,刘 德生算不上一位好大哥,在百姓眼里,刘 德生也算不上一个好人,但在此刻,刘 德生在刘兴眼中,绝对是个好儿子,在生死面前,他放弃了一直追寻的功名利禄,用他的生命,践行了‘孝道’两个字的意义,这,也算是别样的悔悟吧。 那边,穿肩而过的小草,被距离死士辰不远的王大力一斧打落,随行医曹掾上前一探,顿时失声嚎哭,道,“此乃百年碧蛟千绝草,壮士有死无生啦!” 此话一出,全场哗然。 一死,一将死,岂不又是平局? 刘兴的秘密,在这时一目了然,去年,刘兴为了换回儿子刘瑞生一命,将双鸟朝阳献给了应知。从那以后,刘兴压制哮喘的秘诀,便换成了用百年碧蛟千绝草强行压制的以毒攻毒之法。哎,可怜天下父母心呐! 医曹掾说的话,死士辰自然也听得到。此刻他身形未倒,鼻口却不自然地流血不止,直到血水透出了灰巾,这位江湖顶尖的刺客用力摇了摇头,清了清神志,右手蓝芒大盛,辰剑应芒回手。 谁说的平局?我死士辰,还有一剑未用! 死士辰提剑,摇摇晃晃地向刘兴走去。 已经无力再战的刘兴,为怀中的刘 德生理了理衣衫和发髻,起身自理仪容,与死士辰直视三息,哈哈大笑,蔑视地道,“老夫英雄一世,岂可死于你这等宵小之手?” 说罢,一把短匕从刘兴袖中划出,老爷子毅然决然,反手便刺到了自己胸前,八尺身躯轰然倒地,朱唇褪色,弥留之际,这位半生枭雄的老人睁眼望天。 少染寒疾、哮喘缠身,文不成、武不就,断念叫西风。半生斡旋、机关算尽,家业断、子孙绝,终成负心人。 也罢,也罢,人生一世,好多东西都要淘汰,我也早点,收工。 青禾居内短暂安静,随后一声声欢呼陪风而起,官民弹冠相庆,情不自禁。 在这时,姗姗来迟的东方爷孙、刘权生父子挤过人群,看到刘兴身死气绝,刘权生嘴唇轻颤,身形抖动不止,眼圈一红,转身便走,刘懿则不管不顾地跑到死士辰跟前,看到死士辰灰巾下的的黑血,嘴一抿,嚎啕大哭。 见到刘懿,死士辰摘下灰巾,面露血齿,温柔一笑,终是倒在了地上,场中立刻又安静了下来。 “师傅,师傅,没事儿的师傅,懿儿这便带你去找神医,神医定会将你医好的。” 爱之深切,所以慌张,一向沉稳的刘懿,此刻语无伦次,他试图背起死士辰,却因身材瘦小,无能为力。 东方春生也跑了过来,见死士辰惨状,老爷子急忙询问,得知死士辰所中乃中百年碧蛟千绝草之毒后,急忙握住死士辰的手,低声鼓励道,“小辰,切莫动念,应大人已经差人寻凌源城妙手坊的药王,稍顷便到,到时你定会有救,你再挺一挺,再挺一挺啊!” 死士辰摇了摇头,凄惨一笑,“前辈,毒已行遍奇经八脉,救不得了。我行走江湖十余载,深知此物之毒,告诉应大人,不要白费心思啦。” “师傅,师傅,避水珠呢?此物可祛毒,你快拿出来含在嘴里呀。”刘懿在死士辰身上来回摸搜,终是找到那枚避水珠,一股脑便要往死士辰嘴里塞。 死士辰立刻伸手阻止,揉了揉刘懿的肩膀,笑道,“傻孩子,避水珠是你送为师的拜师礼,用坏了,我会心痛!” 刘懿失声大哭,道,“师傅糊涂,糊涂啊,师傅,死物哪有人金贵?你快拿出来用呀!” 死士辰嘿嘿一笑,仍然固执己见,气力不济地道,“来,扶为师起来!” 东方春生见死士辰眼中去意已决,便一把揽过刘懿,宽慰道,“一个人一个活法,由他去吧!” 老老小小三人,勉勉强强将死士辰扶起,死士辰取过辰剑,在众目睽睽之下,慢慢挣脱那些搀扶的手,缓缓向青禾居走去,阁中刘氏宗亲大骇,他们害怕这位杀神恼怒之下将他们赶尽杀绝,遂全部出阁跪地请降。 哪知走了几步,死士辰停身回首,深沉地对刘懿说道,“凌源山脉,你我埋下因果,相谈甚欢。水河观中、辽西郡内,你我惩除奸恶,快意江湖。为师无能,今将远去,无所遗留,实在汗颜。我的乖徒儿,我此生的最后一剑,便送你吧!” 刘懿滴滴眼泪浸透衣衫,面朝死士辰,跪在地上不言不语。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今父将走,儿甚伤悲。 死士辰吞下一口闷血,向左缓缓迈出了一步,辰剑微颤,剑上蓝芒复起。 第两步,一条条蓝色小鲸缠在剑上,畅快遨游。别了,我的陛下!臣恐怕见不到你说的盛世太平啦!愿陛下在二十年后,能够廓清寰宇,重振王风! 第三步,无数条小鲸围着死士辰打转。一本《石鲸剑》和一颗避水珠悄悄落到了泣不成声的刘懿身前。 死士辰头也不回,嘴唇却流露出一抹笑容:孩子,未来的路,你师傅不能再陪你走下去了,为师知道,你身上有着震惊天下的秘密,你更肩负着不可推卸的使命,这一切,都要你一点点摸索,一点点感悟啦。不过,不管将来如何,师傅希望你,平安喜乐就好! 死士辰迈出第四步,小鲸四散,渐渐长大成为巨鲸,巨鲸们整理排列于死士辰周围。 别了,江湖!别了,大哥! 第五步,死士辰头一抬,用尽了全部的气机,剑指苍天,条条蓝鲸飞向天际,直插云霄,顷刻间乌云逃尽,碧露赤阳,万斛银光泻! 群鲸翱九州,辰剑夺天罡。 如果百年以后的江湖上有一个九根指头的大侠,那一定是我了! 死士辰回头看向刘懿,温柔一笑。 “懿儿,我的坟上,要写‘张文’!”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121章 太昊信马,旧恨新仇(自传) 父子,并不是血脉传承,更多的,是将心比心。 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我叫刘瑞生,是凌源刘家的公子。 当我带着江锋诏书和江氏家臣快马奔回时,事情已成定局。 青禾居内,早已空空如也,父亲所住的阁楼外,血迹斑斑。 他们都说,父亲,死啦!连一具尸体都没有留下。 我长跪在父亲宅前,心痛不已。 对不起,父亲,中原的马太慢,孩儿回来晚了! 七岁时,我从醉酒的母亲口中知道一个秘密。其实,我姓江,江瑞生! 我并不是刘兴的儿子。 当年,江锋与母亲江岚这对儿亲兄妹,日久生情、相期如梦,情投意合之下,遂野 合许身,事后,便有了我,这个可能注定一生都不会有名分的遗子。 兄妹乱 伦这种事,违背纲常伦理之举,自然不被世人所容,特别是门楣高如江氏的这种家族,跟不会允许这种情况出现。盛怒之下,江家老族长江苍,也就是我那素未谋面的爷爷,快刀斩乱麻,秘密除掉了所有的知情人。随后,母亲江岚远嫁华兴郡,做了父亲的妻子,江锋继位族长。 就这样,父亲成了半路拾荒之人。 我想:‘父亲’刘兴是知道我不是他的儿子的,但他却始终埋藏在心底,没有任何表现。可能也是因此,凌源刘氏才可以得到江氏一族的庇护,在华兴郡肆无忌惮的吧! 承常人之所不能承,动心忍性,待我如亲子一般,那时起,‘父亲’便是我的大英雄。而我在七岁时发现的这个秘密,也不会再有人知道。 直到如今,我也仍喜欢叫刘兴为父亲,称江锋为江锋。 夜半,我与四名随行的江氏家臣在城外一处小山起火野炊,看着城内点点光火和青禾居内的一片漆黑,我低头饮酒,过往种种,滴滴点点流入心头。 少年时,大哥仗气爱奇、胆大豪气,总会带着我与三弟游山玩水,鼓捣一些新奇玩意。三弟体貌英逸、文才富艳、下笔琳琅,是我与大哥的小军师。而我,是负责挨骂的那一个,因为,不管我们三兄弟闯下多大的祸,只要我向父亲低头认错,父亲总会网开一面。 我也乐得如此! 还未及冠,大哥接管了一些族业,迎来送往,人情往事,忙的不可开交,三弟被父亲押上了中兴刘氏的大任,一心求学问道,以期成就大业。整日玩猫逗狗、无所事事的,仅剩我一人,倒也落得个逍遥快活。 每次躺在老头山顶,清风拂过,我在一片满足和惬意之中,总会安心想到:我这一生,闲云野鹤,也不失为一种绝佳的意境。 后来,三弟从长安去了又回,连夜与父亲促膝长谈。 据刘布向我通禀:当夜,三弟规劝父亲解私兵、还私田、专心学问,做天下世族表率,父亲雷霆暴怒,竟欲杀三弟,但念及血缘,终究是没有下手。 那日起,三弟再没回过青禾居,从此隐居在子归学堂,与刘家断了往来。 而直到今日,我才清楚知道,当日的父亲,不是杀不掉三弟,而是力有不逮啊。 我刘家洎及近代,积弱积贫。十二年前,父亲在二子夺嫡中选择让大哥支持了二皇子一党,结果,京畿一战,二皇子一党全部覆灭,父亲幸而靠上了曲州江氏这棵大树,方才得以保全家族,幸免于难。 之后,为了挽回朝中无人的尴尬局面,父亲立即让我顶替了大哥的位置,借此举博得了江氏一族更大、更多的支持。 遥记那日,我与大哥长跪在父亲面前,相顾却又无言,良久,大哥豪爽一笑,大步离开,从此不问族事。 兄弟决裂,就在那日。 后来,大嫂杨观嫁入刘家,成为大哥的贤内助、小张良。 也不知是大嫂怂恿还是大哥转性,大哥开始自立门户,暗地里对我使用百般手段,拉拢轻音阁、凌源镖局,还有张家村的那把火,其实我通通知道,却又放任自流,不理不睬。既然大哥喜欢,我便将这一切都还给大哥吧! 毕竟这是我的家,如果没有了家人,我还要家有何用呢? 后来的那些事儿,你们也都知道了! 水闸是我命人破开的,我从来不想与大哥争那家主之位,当初修渠之事,也不过是母亲大人的一厢情愿罢了,放开水闸,彰显了我的无能,让大哥站稳脚跟,重新坐上家主之位,我也好继续过我的安生日子。 为了这个家,我愿做那块垫脚石,即使搭上几条人命、背上一世骂名,我也无怨无悔。 可是,我也不知道事情为啥会突然变成这样,从东方春生来到凌源后,刘家所发生的这一切,仿佛被人设计好了圈套,一环接一环,将我凌源刘氏推入万丈深渊。 深夜寂寥,我起身看着远处的那条大渠,月婆娑,夜深处,细思量,不由悲伤千万丈,父亲是好父亲,大哥是好大哥,三弟是好三弟,唯有我不仁不孝不义。是我,是我毁了刘家啊! 我捂着嘴,痛哭却又不敢出声,跪向青禾居,狠狠地磕了几个响头。 抬头时,我的双眼变得血红,双眉敛悲,心雕巨恨。 在我这里,不讲春秋大义,只有父命子纲。 父亲,大哥,母亲已经被我转移到安全地带,这仇,儿一定得给你们报! 我要让我的好三弟,尝尝比这痛苦百倍的滋味儿。 我要让他,癫狂而死! 三日后,一封黄卷,被我遣江氏家臣悄悄送到子归学堂,封挂于门口。 “十月初十,刘氏故居,与弟一会。”——刘瑞生 我相信,我的好三弟,定会赴约而来。 在等待三弟到来的空挡,我又陷入了沉思之中。 曲州那位膝下无‘子’的江城主,似乎很在意我的生死,随我而来的八名江氏家臣,四名卸甲境、四名倒马境,还有一位暗中随行的破城境武人,可谓牌面十足。相比之下,偏居一隅的凌源刘氏,堪比沧海一粟,在江家面前,不值一提。 在我的一番安排下,这九人按部就班地潜入凌源城,我要送给三弟,一个大大的惊喜。 初十,青禾故居,血迹已经被几日前的大雨冲刷干净,空寂的院子秋叶飘零,值钱的物件儿被横扫一空,溪水也已经不再流淌,看起来一片萧索。 我独立于阁楼之上,所有的恩怨和不了情,都被画在了这小小的门第里。他朝若许访古丘,明月还过旧人楼,见到青禾居还好好地摆在这里,一个复兴刘家的念想,从我心头开始萌生。可,这刘家的家主,又该是谁呢? 想罢,我微微自嘲,只剩下我一个人的家族,那还算得上是家族么? 淡淡天色,故人迢迢而来,与我一上一下,相顾无言。 我面无表情,微微点头,“三弟。来啦!” 三弟比之前精神了些许,身披麻布孝服,头上戴白,干干净净,他见到我,严肃道,“你就不怕我抓你回去?二哥。” 见三弟仅是戴孝,竟然不因父亲之死而悲伤自责,我怒火中烧,却也强压着开口说话,“呵呵,三弟若想抓我回去伏法,岂会独自前来?况且,三弟聪明盖世,知我既然敢来,胸中当有万全之策。” “哈哈,这时候的凌源城,对于二哥来说,可谓龙潭虎穴。二哥居然敢闯如此危险之地,三弟我佩服之至。市井都传,二哥你才不堪大任,愚弟看来,二哥才是大智如愚之楷模啊。” 三弟不顾地上寒气,随意坐下,对我笑到,“二哥,此行找我何事?莫不是要杀我泄愤?” 我轻蔑一笑,嘲讽之意明显,“三弟谬论了,这骨肉相残之事,二哥我可做不出手。不像三弟,精明能干,敢于大义灭亲呢。” 三弟没在意我言语中的讥讽,直奔主题,看向我问道,“那是为何?” 我缓缓走下阁楼,与三弟对坐,沉声说道,“今日来此,问你三问既走!” “我虽已知所问为何,却仍想听听二哥高论。” 三弟不愧聪明绝顶,可惜太过不务正业,好脑子都留给饭菜。 我揉了揉太阳穴,说道,“第一问,咱凌源刘家得此潦草收场,可是三弟亲力所谋?三弟在一年前东方春生来时,便已谋划好一切了吧?” 三弟淡淡道,“是。” 我按捺怒火,继续问道,“第二问,大哥的枕边风杨观,可是三弟下的一手好棋?” 三弟面无波澜,回道,“是。” 我又问道,“第三问,如此做,所为何?” 三弟凝视着我,一字一顿,“求个家国大义!” “放屁!你这混蛋。” 我终于控制不住满腔怒火,上前一拳将三弟掀翻,对着三弟的门面骤然挥拳,几拳下来,直打的这不孝子鼻口流血,我才肯收手。 而在这过程中,三弟始终不言不语,也不还手。 他越是这个样子,我越生气,我抓着三弟的衣领,悲怒道,“明君制民之产,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可乐岁终身饱。自古皆如此,若家都没了,你刘权生还要个屁大义?还要个屁君王?” “家不安守己分、桀贪骜诈,国无力气治家、王权无威,国不国,家不家,我作为人间之人,作为大汉子民,自然要管。”入了境的三弟,轻松挣脱了我,起身拍了拍身上灰尘,温声道,“二哥,您听弟一句劝,切莫违逆大潮,不要动念复兴家族,安心生活,平安到老,这就是父亲对你最大的期许了。” 三弟顿了一顿,双眸中流露出一丝温情,温柔道,“如此,我们还是兄弟!” 我犹豫了片刻,眼神却马上坚毅起来,“我呸,刘权生,谁和你是兄弟,我虽不会杀你,但该做的事,我还是要做!该杀的人,我一个都不会留。我要让覆灭我刘家之人,以生命为代价来偿还血债。”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也没有必要再谈下去了,三弟转身离去,走了几步,风起,三弟头白随风卷掉,飘然转身两指捏住,说不出来的潇洒。 三弟瞥着我,微微叹气,道,“二哥,你可懂我?” 我决然道,“不懂!” 这回,他真的走了。 青禾居又剩了我一人,我欲哭无泪,刘家也仅剩我一人了吧。 秋风起! 不,风从来没有停过。 其实,我叫三弟来此以叙,并非仅仅是聊天扯皮那么简单,而是有更深一层的意思。 子归学堂位于凌源城北部,青禾居位于凌源城南部,两地相距十分遥远,往返至少需要大半个时辰,而我正可以利用这大半个时辰,大做文章。 以我为饵,诱虎出山,绞其巢穴,我胸中就这点儿墨水,也只能想到这了。 三弟走后,我重新换了一身妆容,以蒙巾裹面,向子归学堂走去。途中的百姓小吏,一个个兴高采烈,轻音阁更是如往日那般热闹非常,我怒火再起,难道就没有一人为我刘氏之倾颓而痛哀吗? 这群卑贱的、不知感恩的蝼蚁,全都该死,迟早有一天,我要马踏凌源城,把这群无知匪类,全部杀绝。 及近子归学堂,看到群人层层围住学堂正门,我的眼睛里露出了一种近乎变态的炙热光芒,立刻随人群靠了上去,挤到了中排。 学堂门口,一具尸体横在阶前,只见满头白丝、额纹遍布,冲天鼻、深窝眼,我到死都不会忘了这个人,他是东方春生,是天下名嘴,是那个煽动了整个华兴郡与我刘氏为敌的东方春生啊!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目不转睛,仔细探查,见这老儿全身整洁无伤,唯胸前有一处红洞,是我命人取走了他的心。 尸体旁,我三弟、东方羽和我那侄儿刘懿泣不成声,我那侄儿手中攥着东方老儿随身佩带的三枚铜钱,哭得昏厥了过去,围观者也都悲愤异常,个个义愤填膺。 只有我,只有我的心中欢呼雀跃,看着刘权生悲痛欲绝的模样,一种大仇得报的快感,充斥心头。 反复确认东方春生真正死亡后,我悄无声息地大踏步离开,与赶来的郡兵擦肩而过时,两行血泪流下。 父亲,大仇初报!今晚,儿要用他的心,下酒! 夜晚,华灯初上,我坐在老头山顶,迎着凛冽寒风,遥看凌源城万家灯火,一滴泪水,情不自禁地从我的脸颊流下。 苍山茫茫兮,不见其边际。 泪流千行兮,不见其归路。 喝下了那碗用东方春生的心泡成的血酒,我带着江氏家臣和被我救出的管家刘布,踏上了归途。 太昊城,我来了。 那里虽不是我的家,但只有去那里,我才能依靠江氏一族的强大实力,重振刘氏,我相信,终有一天,我会让刘家的族徽重新遍布华兴郡,而那些背叛者、怂恿着、挑唆者、谋划者,将会付出百倍千倍的代价,以平我心头之恨。 此誓一立,不死不休。 临行之际,我腮边泪坠,停云住步,良久方去。 从此风尘各悄然,春山如黛,草如烟!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122章 沉沉蓬莱,日夕乡思(自传)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茫茫众生在苍穹之上的神仙眼中,真如沧海一粟。 而在无际沧海中,或许,了解刘 德生的人,只有我一个! 可惜,他选择了家族,而我杨观,也选择了家族,从此,情人阴阳相隔,世间再无凤凰栖息。 嗯,关于刘 德生身死的这件事,我感到十分可惜,嗯,也只是可惜而已。毕竟夫妻一场,如果连我都不为他感到可惜,那他这一生,岂不是太过悲哀了么? 所有的事情告一段落后,我悄然回到凌源镖局,此刻,我安静地坐在摇椅上,腹部微微隆起,那摇椅前后轻轻悠荡,和着午后的轻风与煦日,让人昏昏欲睡。 凌源刘氏被族灭的日子里,父亲带着镖局的老人儿,从北市搬了回来,之后,父亲开始驱逐小人、清理门户,勒令弟弟杨柳写下罪己诏,求得凌源百姓谅解后,今日终于开门迎客。 没有了凌源刘氏这座大山,镖局的生意锐减许多,我们的日子又变得平淡拮据起来,看着眼前熟悉的人和熟悉的物,嫁给刘 德生这四年,仿佛大梦一场,也不知今夜梦魂,该向何处去。 哎!都是陈年往事喽,想到哪,我便说道哪吧。还请各位看官莫怪! 俗话说‘妻贤夫祸少,子孝父心宽’。 在我看来,是我这个恶妻,怂恿德生参与争夺族长大位,继而一手覆灭了不可一世的凌源刘家。 至于我为什么一步步走到今天,还要从头说起。 我原本也只是一个家世普通、样貌普通的江湖少女,整日盼着能习得一套绝世剑法或者投师一位武林大侠,然后打遍天下无敌手,找一位情投意合的郎君,从此纵情江湖,快活一生。 但那位墨家钜子的一句‘心有七窍,滴水玲珑’箴言,着实给我添了不少麻烦,求亲的、求道的、求字的、求名的,搞得我不甚烦躁,却又无可奈何。 忽然有一天,我稀里糊涂地从父亲手中接过了镖局内事,虽然打理的井井有条,却也萌生一种无趣之感,正当我打算和父亲说想游历江湖一番之时,一位不速之客来到父亲的卧榻,正是这个人,彻彻底底改变了我的一生。 那晚,一男子身着玄色布长袍、腰系粗麻带,柳眉大眼、鼻直略扁、口阔唇薄、宽肩细背、八尺身高,手上拎着酒葫芦,借着月色朦胧,与父亲趁夜畅谈,具体谈了啥,咱不知道。 第二日,一向刚正不阿、厌恶权贵的父亲便寻到穷极无聊的我,与我促膝长谈,说道,“孩子,咱们啊!是喝着凌河水长大的,近年来咱们凌源是啥样,大伙心里都有一杆秤。田里的粮有一半都入了刘家私仓,水里的鱼有一半都入了刘家的网,大伙儿起早贪黑,也只能混个勉强糊口,可谓生计艰难呐。老话讲:坚垒起于内乱,昨夜与我彻夜聊天之人,说要走一步暗棋,将你嫁入刘氏,以作内应,将来也好把作恶多端的刘家连根拔起。你,可愿意?” 我疑惑问道,“父亲,昨夜来访之人,是谁?” 父亲双手烤着炉火,目光灼灼,“刘权生!” 我惊诧道,“刘权生?那个教书先生刘权生?” 父亲哈哈大笑,“孩子,你如果只以为他是个普普通通的教书先生,那你可就误会刘权生这个人啦。” 我定睛看着父亲,等待着父亲为我答疑解惑。 父亲低声道,“刘权生,‘曲州三杰’之首,同曲州老牌八大世族中的谢家小子谢安,并称为‘天下安生’。刘权生此人惊才艳艳,曾以束发之年,通过贤达学宫六德、六行、六艺十八门功课的结业大考,成为甲子以来‘通关’第一人。以他的才学,本该出将入相,只不过,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情,他才回到凌源城,隐居了起来。” 我虽然身在闺中,但关于刘权生,我多多少少有所耳闻,听完父亲讲述后,我问向父亲,“父亲,您要动刘家?凭借刘权生和我凌源镖局的力量,恐怕难以撼动这棵大树啊。” 父亲意味深长的看着我,“不是我,是凌源百姓,是天意如此!” 我劝阻道,“当今天下,世族当道,相互勾连,巧取豪夺。世族的势力,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已经到了尾大不掉的态势。就如独霸曲州的江氏一族,连陛下都奈何不得他,如今,刘家依附江氏一族,仅凭刘权生的智谋和我凌源镖局的这点实力,就想扳倒刘家,无异于羽化成仙呐!” 父亲顿时萎靡下来,在他身前的炉火中,一缕火苗窜出,父亲又变得神采奕奕起来,他拍案而起,对我说道,“大丈夫生于人世间,岂能郁郁久居人下。锄强扶弱,济世救民,乃人间大道,乃侠义正道。此事,我心意已决,你只管说,去与不去!” 看着满怀期待的父亲,我的心在滴滴答答的流泪,却也轻轻点头应允。我知道,此事父亲断不会强求于我,但同父亲多年含辛茹苦相比,我的幸福,无关紧要。 连刘兴都不会想到,我的父亲居然肯将我委身嫁入刘氏,还是以续弦之姿。 我就这样,摇身一变,成为了华兴郡最为尊贵的几个女人之一。 神思回转,我慢慢摸了摸小肚子,微微一叹,那一年啊,发生了好多事啊! 那年,父亲金盆洗手、弟弟接管镖局,我帮助刘 德生收服许坚与彩蝶,在刘家的支持下,弟弟开始大肆扩建凌源镖局,撺掇德生定下“自立门户,对抗瑞生”大计等等诸事,都是在那一年。 我知道,最初的刘 德生是不爱我的,他爱的,只是我的名和我的才,每每只有在我妙计百出之后,他才会和我谈情说爱、翻江倒海,共度良宵。 但,他又是爱我的,所有的秘密,他都交给了我。而我,则将它交给了那名为刘权生的玄袍男人,我简直是,坏透了! 我想:对于刘 德生,我红颜算不上,但这祸水我是跑不了的。 有一次,我曾借古人之手,为刘权生寄过一首诗: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本自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刘权生回信: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看完回信,我生了大半天的气,旋即,嘿嘿傻笑了半天。 我不懂他,他也不懂我,很好。 去年,青禾居,我以巧言引诱德生借屠村之事,压制刘瑞生,最终德生如愿以偿,兄弟间的那根亲情弦,也算断了一半儿。 去年大集之上的望北楼,我按照刘权生的指示,投断肠草汁以试刘懿之才,分析修渠利弊以筑德生之基,德生、瑞生这对兄弟的明争暗斗,随后又开始了。 自从东方春生带着一干孩子北出凌源山脉后,德生便着手除掉刘权生,奈何,一年来,我不断托人给刘权生传递消息,这位‘曲州三杰’之首,总能免遭德生毒手,在一次次追杀与被追杀之间,刘权生通过字里行间的不经意倾诉,又收获了不少北城老少的同情与支持。 刘家可以点塔七层,却不如我这暗处一灯啊。 月前,轻音阁后院,我陪德生送走了东方春生师徒后,我为德生定下‘借赵强己’之策,德生欣然应允。我知道,此计看似天衣无缝,实则暗藏杀机,如果出现一点点失误,则极为容易万劫不复。 这暗藏的杀机,便是‘赵遥的孩子赵素笺变成傻子’的真相,而这真相,则死死地攥在刘权生手里,如同一剂致命的毒药。 在道义和孝义面前,我犹豫再三,还是没有说出口。 德生,我既不爱你,你也应该为我的青春付出代价! 如果刘权生是执刀人,东方春生是刀身,我便是刀上涂的毒。 最后,终是刀出毒入骨,毒死了一个百年大户! 时间不是解药,但我们总能从时间里找到解药。德生留给我的伤痛,随着时间推移,渐渐开始结痂。 阳光晒得我微微出汗,我叉着腰,开始在镖局小院儿内闲庭散步,几只秋蝉有一声没一声地叫着,时不时有一两片树叶落在我的身前,一身惬意。 我看了看肚子,三个月前,我怀了德生的骨血,那时的我纠结的很。 生死全在一念,当时我若坦之以诚,我的孩子出生后应该是有爹的,但当时我若坦之以诚,凌源城乃至华兴郡的许多孩子,出生后应该是没有爹的。 蓝天白云之下,我的心思往复不定,从愧疚到忏悔,又从忏悔,到释然。 哎!时候到了,有些事就妥协了,这个世界上随心所欲的人,很少,生活总会逼着你讨要答案,有时你什么都明白。 却也什么都无法改变! 父亲还是一贯的宠我,当我说要生下德生的儿子后,父亲哈哈说道,“终是一条人命,留着吧。如果你不愿意他姓刘,可以姓杨。” 我温婉一笑,父亲又带着几个老友,出门打猎去了。 在我眼里,刘 德生贪玩任性、放浪形骸,终究只是个孩子,他做出的种种举动,无非都是和父亲怄气罢了,可成年人的世界里,哪里会有孩子的一席之地呢。 走着走着,想着想着,我来到了镖局大厅。 托德生的福,当年镖局从北市搬到了南城,谋了一处佳地,几日前,郡守应知在查抄刘氏家产时,镖局没有作为刘家的家产被查收,这也算是德生给我青春的补偿吧。 整座凌源镖局五出五进,有大厅、演武场、会客厅、武库、仓廪各一座,四角设有小望楼,一层或二层小楼五六栋,用以守夜留宿和我父子女三人生活之用,足够了。 在地价百株一寸的南城,能有这么一套宅院,着实不易,父亲没有将其作为脏物交送郡府的打算,我自然也愿意做那个糊涂人。 大厅之中,卸甲境界的父亲可能觉得今天并不是出门打猎的好兆头,正同倒马境界的弟弟切磋武艺,两人以棍代刀,以杨家刀法对攻了起来,我则有些乏倦,找了个舒暖的位置坐下,安静的看着眼前温情一幕。 几十招后,父亲有些气力不济,弟弟倒是越战越勇,奈何父亲经验丰富,境界也高,一招儿攀花折柳,将弟弟轻轻扳倒在地,而后棍尖顶了顶弟弟的小弟弟,弟弟嘴一咧,双手一摊,无赖地道,“爹,我输啦!” 弟弟起身后,父子俩相视一笑,那是我多年未曾见的笑容,真诚又灿烂。 我捂着嘴轻轻一笑,慢慢悠悠地走向后厨,不一会儿,一顿热气腾腾的饭菜被我和守夜伯伯端了上来,主要有两大盔酱牛肉、两碟腌萝卜干儿、一盘蔗糖花生、一盆菠菜汤、二十个蛮头和两坛黄酒。 这些饭食,足以让我们七人大快朵颐,只是我手艺有些生疏,蛮头没蒸起来,哎,以后逮着机会慢慢练吧! “哎呦,我这闺女可以呀,这次做饭居然做熟了!”爹大口咬了一下蛮头,冲我嘿嘿一笑,我娇嗔的剜了父亲一眼,起身为诸位伯伯盛汤。 守夜王伯伯一边吃,一边对父亲哈哈说道,“哈哈,老杨,你就知足吧!我那闺女除了纳鞋底儿,啥也不会,我和他娘都快愁死了,这以后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可咋整。” 父亲和守夜王伯伯撞了个满杯,哈哈大笑,“和你一样笨!哈哈哈哈。” 我慢慢地喝着菠菜汤,秋季镖行生意冷淡,父亲便把原来的一日三餐改成了一日两食。 在这泱泱大潮里,没几人配得上天命风流。淘下来的,都是些我们这样的小鱼虾。 小鱼虾有鱼虾物的苦恼,但也有小鱼虾的快乐。 就如现在的温情,便是那些勾心斗角的朱门大户所感受不到的。 几口黄酒下肚,父亲脸颊微红,打开了话匣子,对着四位伯伯哈哈说道,“哥几个,想不想再多两个素菜?” 四位伯伯异口同声地说道,“想啊,好日子谁不想过啊!” 父亲起身,走在我的座位身后,双手轻轻拄在我的双肩上,朗声道,“大伙可记得当年观儿打理镖局?那会儿,真是要酒有酒,要肉有肉啊!” 江湖人不懂拐弯抹角,所有人都嘻嘻哈哈,唯有我身形微微颤抖,父亲的双手感觉到了我的不安,轻轻地拍了拍我,为我安神。 父亲憨厚一笑,“兄弟们啊!我呀,老啦!押押镖、走走货还可以,但这操持内务,负责大伙的吃喝拉撒,实在是没有这个斤两和精力喽!我意,这镖局内事,我觉得,还是让观儿接过来吧。” 桌上突然安静,四位伯伯纷纷低头,不言不语。 父亲和桌上四人一生为友,自然懂这四人的意思,他松开了拄着我的两只手,背手绕着餐桌,老气横秋地说,“这几年凌源刘家的事儿啊!不怪观儿和柳儿,是我这个做父亲的一手操持的。让他们姐弟二人身犯险境、身背恶名,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儿,再不帮助官家挑了刘家这条恶蛟,恐怕我等、我凌源百姓,永远不会有好生日子过的,这件事情,我不后悔,永不后悔。” 四位伯伯仍然沉默不语。 父亲回到位置,坐下夹了一口菜,美滋滋嚼了几口后,对我与弟弟说,“观儿、柳儿,来,跪下。” 我和弟弟立刻从命。 父亲起身,负手而立,严肃说道,“我要你二人在此发下毒誓,此生做事,要有三不做,一是不做有违江湖道义的恶事,二是不做不利百姓民生的丑事,三是不做官家大族的狗腿。此誓一立,人神共见,若违逆此誓,当天诛地灭,永无后代。” 我与弟弟对视了一眼,相顾点头,一口发了毒誓。 三日后,父亲将镖局内事托付给了我,他自己则做一名抗刀走卒,和那些伯伯们快意江湖去了!这老爷子,也真会享福啊。 我思虑再三,女子本弱,这镖局终是要交到弟弟手中。 便请示父亲,可否招募二十名忠厚老实、背景单纯的年轻汉子,让弟弟稍作训练后参与走镖,将来也好做弟弟的直系亲信。 “善!” 父亲说完,便又出行玩耍去了。 我无奈一笑,继续晒太阳去了。 雨过地皮湿,风过了无痕,冬天的雪会清洗这片大地,初春来到,除了青禾居,这纵横华兴百年的第一大族,什么也没有给后人留下,或许这县志、郡志会留下一嘴,但有些事,却还不如不留。 我从未后悔这四年的光阴流逝和真情不在,也不后悔玩弄了德生四年时间,看着门外的一张张笑脸,我觉得,很值得。 你放心吧,德生,这个孩子,我一定会让他平安降生,让他平安长大,让他平安一生,我不要他功名利禄,不要他武功盖世,只求他一生平安,就好! 秋风笑我无情泪,偷整罗衣,欲唱心犹懒。 醉里不辞金爵满,杨观一曲,当肠千断否? 对不起。 德生,下辈子吧!欠你的,我都还你!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123章 耕怠无获,事辍无功(上) 一国有九州,一州八九郡,一郡八九县,州、郡、县各自下管一级,一个县长的死,若州牧有心,甚至连奏折都不必呈到京畿长安。 不过,两封密奏,还是被快马传递,摆到了天子刘彦的桌案上,一封来自散落在华兴郡的长水卫,另一封,则来自华兴郡郡守应知。 汉历公元341年,十月十五,长安城,未央宫,宣室殿,甘泉居。 处理完朝政要务的刘彦宽衣素袍,正与同样身着便服的丞相吕铮饮茶。 不知为何,今年四十有七的刘彦,白发在一年里突然多了起来,人随之变得有一些焦躁,可能他觉得自己老之将至,人也变得更加的勤政起来。 平日里,刘彦虽然可怜白发生,但他更想凭借这短短的一生,了却心愿,赢得生前身后名,为他的继承人留下一个大大的太平疆土。 如果可以,他还想圆自己一个儿时的梦:有生之年,率百万雄师,与大秦君主苻毅,会猎北疆。 昨夜,两封密奏不约而同,几乎同时呈到,讲的都是凌源刘家覆灭之经过。读完后,刘彦心中大喜过望,心潮澎湃之间,彻夜难眠。 算上今年,刘彦已经执政十六载,因地方世族掣肘,中央政令大多下达不畅、地方豪强“占”山为王、相互之间千丝万缕,欺君之事屡见不鲜。 十二年前,世族祸乱京畿,强行逼死了宠妃和小儿子,威逼刘彦册立太子,从那时起,刘彦下定决心根除大族,近几年,刘彦始终致力于分化、瓦解、打压世族,而今,京畿长安之中的官员,已多为己出。 但彻彻底底抹杀一个拥有百年底蕴的地方大族,十几年来从未有过,凌源刘氏的覆灭,是整个帝国削减世族过程中的破天荒头一次,这是一个开拓式的里程碑,这叫他怎能不欣喜若狂! 今日退朝,兴奋雀跃的天子刘彦,立即将他的老师、丞相吕铮请到了宣室殿,名为饮茶叙旧,实为分享这份来之不易的喜悦。 “始知手中丹青笔,能夺乾坤造化功,哈哈,老师,刘权生这‘曲州三杰之首’,真是不得了啊,短短五六年,竟将一个百年大族消杀的无影无踪,不得了,不得了啊!”此刻的刘彦,仿若一个得到了心仪玩具的孩童。 吕铮白发飘飘,颇有几分仙风道骨,听完刘彦所言,老爷子抿嘴一笑,道,“天下才子,数不胜数,但如刘权生和谢安这等纯臣,却是凤毛菱角。十二年前,世族作乱京畿,刘权生作为二皇子一党重要成员,本已是天家弃子,可他在那晚居然没有选择死战,反而选择了明哲保身,悄悄潜回了凌源城,回到凌源城,想必当时的他,对陛下的怯懦,应该感到失望透顶吧!” 能对当今天子说出这般不拐弯抹角的言语,世间恐怕不出五人。 吕铮说完,眯眼瞧了瞧刘彦,见他毫无愠怒之色,遂继续开口道,“老夫想,刘权生本打算在凌源城终老,了此一生的。可当陛下寻到他是,他还是选择了帮助陛下、成全陛下,这份心胸和气度,常人所不能及啊!” 刘彦闻之,哈哈大笑,朗声说道,“老师,刘权生可不是受挫便退之人,当年,我差人找他,要他平定本家刘氏,他又何尝不是在等我呢?想必,刘权生在回到凌源之初,便已开始着手铲除本家刘氏了,不然,一个百年大族,怎会在短短六年之内,便告彻底倾覆呢?” 丞相吕铮哈哈大笑,“刘权生是你的知己,若论知他懂他,还得是陛下啊!” 刘彦将杯中茶一饮而尽,轻轻叩住了东方春生的手腕儿,低眉问道,“老师,今夜不要回去啦!你我师徒二人,再次小饮一杯,可好?” 吕铮从小看着刘彦长大,两人亦师徒、亦父子,对于喝酒这事儿,吕铮表现的倒是颇为平静,刚刚刘彦坐在其对面眉飞色舞之时,吕铮也仅仅是当啷着长生眉,一脸宠溺地看着这位打小便在自己身边长大的天子,当然,仅仅只是宠溺,吕铮清楚的明白:他陪刘彦走的,是独木桥,是函谷关,在重重危险面前,宠爱、情感、道义,都必须抛在脑后,他们必须时刻保持理智,用清醒的头脑分析局势、制定策略,从而春风化雨般铲除天下间所有的世族。 而面对刘彦的盛情相邀,吕铮没有同意,也没有拒绝,反而伸出另一只长满老年斑的手,轻轻拍了拍刘彦叩在自己腕上的那只手,温和一笑,“陛下,老臣有三问,陛下若答得出,老臣今夜便陪陛下醉上一醉!如何?” 近四十年的师生情谊,两人早已心有灵犀,见此状,刘彦心知吕铮又要犯颜直谏,如孩童般嘴一噘,坐回了吕铮对面,“老师,有何问呐?” 吕铮嘿嘿一笑,轻吹了一口茶,见其太热仍不能下口,便放下茶杯,温和地问道,“第一问,陛下当年为何要决心遏制世族啊?” 听完这问题,刘彦哈哈大笑,说道,“哎呦,我的老师,您若想与徒儿纵酒言欢,直言便是,不必用如此简单的问题相问吧?哈哈哈!” 随后,刘彦如同背口诀一般说道,“遏制世族,自然是因其权力过大。于中央,法不得以宣、令不得以传;于地方,世族勾连纵横,为害为祸。如果任由世族做大,若干年之后,我大汉帝国恐怕又是一个春秋战国啊。” 吕铮哈哈一笑,“错,大错特错啦” 刘彦微微一愣,面露不解之色,“请老师答疑解惑。” 吕铮道,“削弱世族,此为固本兴国、未病先防之举。四十六年前,大秦犯境,先帝御驾亲征,向北拓地百万里,这百万里土地,是北方游牧民族繁衍生息的祖地,而这其中便包括秦国祭祖之地,狼居胥山。我们占了人家的祖地,又把人家驱赶到极北的荒原生活,大秦的老百姓,恨咱们大汉恨的那叫一个压根直痒痒。这几年,雄踞北方的大秦上下同心,国力蒸蒸日上,兵强马壮,想必,第二次秦汉大战,即将来到喽。到时,咱们若不能平定世族,把帝国拧成一个拳头,恐怕还真对付不了北面那座随时会压过来的大山!” 刘彦沉思片刻,随后微微点头,“老师说的有道理,这几年,北方秦国对我帝国北方的牧州、薄州、锋州,骚扰越来越多,试探越来越深入,他们这是在试探我国力和军力的虚实,一旦秦国有了小胜的把握,他们一定会举兵南下的。所以呀,剪灭世族,当从速从稳呐。” 吕铮抿了一口茶水,点头称‘善’。 随后,刘彦哈哈一笑,浓眉一挺,道,“不过,老师,这道题,可要算我答对了一半。如果接下来两道题朕全部答对,您可要陪我一醉方休!” 看来,刘彦今天的心情,不是一般的舒爽。 “哈哈,全听陛下的。”吕铮干笑一声,微微抿了一口茶,仍然以慈父般眼光看着刘彦,笑道,“第二问,当初,为何要选择这下下策啊?” 刘彦终是止住了笑容,轻轻叹道,“父皇常讲:得众则得国,失众则失国。若因剪灭世族一事广造杀戮,使我帝国百姓尸漂遍野,实有违我与老师之初衷,即使以平定了世族,也会失了民心,得不偿失,得不偿失啊!” “陛下,这一问也已是老生常谈,但老臣今日想要的,却不是这个答案!”吕铮向刘彦轻轻地点了点头,“或许在陛下心中,还有另一个答案,请陛下莫要芥蒂,直说无妨,老臣的耳朵,一向左出右进,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 “我心中的答案?”刘彦低头端起了茶杯,轻轻摇动,杯中的茶水打了个漂亮的小漩涡,转了十圈左右,刘彦抬头看着吕铮。 吕铮向刘彦微微点头。 刘彦咧嘴尴尬一笑,笑道,“哎,知朕者,老师也,既然老师洞穿了朕的心思,朕也就不瞒着老师啦!当初之所以选择‘逐步蚕食’的下下策,也有朕之私心,朕不愿担这忘恩负义的恶名,却又想把铲除世族这件事情做了。哈哈!所以。” “你呀,太不经诈。”吕铮终于将那杯茶喝到了嘴,笑道,“选下策是好事儿,慢火熬汤,利国利民。爱惜名节也是好事儿,重名则慎行,才能平稳致远。” 刘彦有些勾不住面子,打了个哈哈,便把话题引向别处,“老师,这第三个问题是?” 吕铮指尖在案便不断拨弄,良久,他才试探问道,“第三问,陛下,此事过后,刘权生、刘瑞生两兄弟,当如何处之?” 刘彦表情终于严肃了起来,典则俊雅,思索再三,正色道,“朕打算以刘瑞生为饵,钓一钓江锋这条大鱼。至于这刘权生何去何从嘛,朕本意想让他回到京畿,继续辅佐我,但今天老师问起,我倒是想听听老师的意见。” “牵一发而动全身,通过刘瑞生试探一下江家这条千年老鳖,不失为一条妙计。”吕铮自饮自斟,缓缓道,“而这刘权生嘛,老臣看来,对待此子,有两法。” 刘彦凝视吕铮,“请老师不吝赐教。” 吕铮慢悠悠道,“若抛开前尘往事,刘权生立下大功,陛下的确应将其召回,予以重用,先找个卿府任个司直,几年后做个上卿,若经得起风浪,将来位列‘五公’也未尝不可。可若陛下还有别的打算,此子还应另当别论。” 吕铮话不说透,刘彦已心知肚明。 别的打算是什么?无非是当年刘权生从京畿逃离时,带走的那个惊天的秘密。 第一卷 凌源旧事断新谋 第124章 耕怠无获,事辍无功(下) 殿内忽然变得静悄悄,片刻,刘彦双臂环头,身体后仰,打了个哈欠,有气无力地道,“老师,这事儿嘛,还不着急,再容朕想想,再想想。” 吕铮语重心长,“古人常云‘耕怠无获,事辍无功’,今日,老臣之所以有三问,心无他意,仅是想提点陛下,切莫因一时之成功而欣喜,剪除世族,仍需持之以恒。还有,老臣知道陛下仍然对当年的长使张蝶舞心心念念,基于此,陛下这些年也做了一些不合时情之事,但,陛下,一些前尘往事,当断则断吧!江山已近飘摇不定,在经不起大的风浪啦。” 刘彦无赖一笑,“老师苦心,朕知道。” 素知刘彦秉性的吕铮,连头都没抬,自顾自说道,“陛下可信命运一词否?” 刘彦笑道,“阴阳家的那套东西,信则有,不信则无。” 吕铮沉声道,“‘万物负阴而抱阳’,世间万物皆遵循阴阳之道,大如天地、日月、昼夜,小到生死、风水、男女,无一可逃定数,古往今来,那些想逆天改命追求长生之人,最后都潦潦草草入了土。有些人和事,既已作古,想要逆风翻盘,很难!” 刘彦知道,吕铮口中的人和事,便是张蝶舞母子和十二年前世族祸乱京畿一事,而吕铮今日之所以苦口婆心的劝慰,恐怕刘权生带走的那个秘密,已经被吕铮所知晓。 想到此,刘彦定睛看着吕铮,问道,“老师的意思是?” 吕铮犹豫了一下,低声对刘彦说,“万事莫强求,淮儿虽然任性庸碌,但他淮儿性情纯良,重情重义,登基之后配上一些勾股之臣,假以时日,也定会是一代明君。更重要的,他毕竟也是你的儿子,即使没有当年世族祸乱京畿一事,即使张舞蝶和和二皇子还在世上,遵循‘立长不立幼’的规矩,这太子之位,也是他的。” 刘彦双眼一瞪,无比惊诧。他这位老师历来张弛有度、拿捏得体,什么该管,什么不该管,几十年来从不逾越,今日忽然僭越职权,忽然提起了这些事,这是怎么了?难道,吕铮察觉到了什么?难道,他真的知道了刘权生带走的秘密? 不过,刘彦不得不承认的是,吕铮所有的提醒,都说到了点子上,也说到了刘彦的心坎里,刘彦这几年,的确是在纠结陈年旧事,打算废黜太子刘淮,重新册立太子,刚刚,吕铮向刘彦表明了他的态度,看来,他这位老师,也不赞同他心里的想法啊! 就在刘彦心中狐疑不定之际,殿外小常侍碎步躬腰而来,见到刘彦和吕铮,小常侍先对吕铮拱了拱手,旋即拜向刘彦,小心翼翼地道,“启禀陛下,秋日转凉,皇后特为陛下亲手缝制锦袍两件,特来呈送陛下,正在殿外听宣。” 除了皇帝,能在刘彦未央宫这一亩三分地儿自由行走的,还有黄门郎和小常侍,黄门郎是天子宠臣,诸如华兴郡守应知、武宁将军牟羽,都曾做过刘彦身边的小黄门,常侍乃是净身之人,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但到一些关键时刻,他们的权力极大。今日当值奏报的小常侍,名为赭红,入宣室殿业已五年有余,人机灵得很。 赭红禀报完毕后,便跪在原地一动不动。 刘彦听到‘皇后’二字,表情忽然一冷,品茶养性之心全无,起身卷袖,整理衣衫,回坐主位,向赭红点头示意,吕铮随之恭立阶下。 小常侍赭红很自然地将茶具和两封密奏收了起来,正要出门引入皇后李凤蛟,又一名小常侍从殿外躬身而入,在殿中跪道,“陛下,大司农沈希言携少府赵于渊前来请见陛下,说是陛下多年前吩咐之事,今日已有小成,专程前来复命。” 刘彦听完,脸色由阴转晴,拍掌大笑,“哈哈哈,来得好,来得妙,老师,今日真乃双喜临门呐!快宣,快宣。” 随后,刘彦长舒了一口气,一脸满足地对赭红说道,“告诉皇后,今日有国之要事与众卿会晤商谈,就不与皇后谈那眷眷聊记之事啦,东西你代朕收下,嘱咐皇后注意身体,去吧!” 两名小常侍同时出殿,望着那两道背影,刘彦呆滞了一刻,随后对着吕铮哈哈大笑,“老师,赶早不如赶巧,随朕共同欣赏一下这两位大才的大作,如何呀?” 吕铮知道,刘彦记恨当年往事,始终没有与皇后李凤蛟和解,刚刚皇后前来,刘彦本不想接见,大司农沈希言、少府赵于渊的到来,恰恰给了刘彦一个拒而不见的契机。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亲,吕铮刚刚本想出言相劝,但想到归根究底,人家是夫妻,自己虽然作为老师,但也不好插手。于是,吕铮不再纠结刚刚一幕,欣然点头答应。 要说这当朝天子刘彦的脾气秉性。可谓复杂得很,才思敏捷、坚毅果敢、能说惯道、平易近人、心狠手辣、大智若愚、心腹良谋等等看似相悖的词语,都被其演绎的淋漓尽致。当然,人无完人,遇事冲动、情面难却、倔强执拗、优柔寡断等匿瑕,也会在史书中不同程度的留下一嘴,特别是爱面子和倔脾气,二十年后,差点让他又一次倾颓了大汉江山。 此时的刘彦,满面温和,在刘彦的授意下,甘泉居中的四张小桌被紧凑的摆在了一起,两两并列,小桌与小桌,仅有七寸之距,刘彦从怀中掏出了一枚沙果,用前襟蹭了蹭便大口啃食起来,他一边吃,一边左摇右摆地走到一张小桌前,坐了下来。随后,用力拍了拍旁边座位的蒲垫,向吕铮嘿嘿一笑,吕铮还之一笑,走到刘彦旁边,撩衣跪坐。 不到十息的光景,沈希言、赵于渊联袂阔步而来,行过君臣之礼后,兴高采烈地落座,四人两两对视,眼中只见意气风发。 刘彦笑看着满面春光的二人,心中也是一阵激动,朗声笑到,“瑞雪兆丰年,两位爱卿脚踏瑞雪而来,想必是事有所成啊?” 大司农沈希言年长赵于渊几岁,便先开了口,只见其神采飞扬地说,“陛下,五年前,微臣与赵少府受陛下之重托,观春秋之微动、察天道之变化,广纳良谏,历经五年考证编纂,昨夜终成《五谷民令》《未央典》两道法令。今日,特携两卷前来复命,还请陛下勘验斧正。” 大司农沈希言和少府赵于渊都是名满天下的才子,近几年才被刘彦擢升提拔,两人都因极心无二虑,深受刘彦赏识,委以重任。 刘彦早就猜到了两人来此禀报的结果,但听完二人汇报之后,却仍惊喜异常,强压喜悦,他转头对吕铮说道,“风云际会,英才辈出。吕相,我大汉有此勾股重臣,何愁汉室不能兴盛啊!哈哈哈。” 此时的吕铮,与初时听到刘氏覆灭的消息想比,面上浮现了发自内心的笑容,在他看来,制定国家律法,才是国之重臣所要承担之责。他深深地看了两人一眼,对刘彦真诚地说,“全仗陛下不拘一格降人才,我大汉朝廷才有今日人才济济之局面。陛下,老臣之意,不如,先听听两位大人的高论?” 刘彦微微点了点头,伸出右手前摆了一下,示意两人对新著的一令一典进行详细说明。 一转眼,殿外已经苍烟落日照,看殿内,仍传君臣笑谈声。 夕食已到,小常侍赭红心中又犯了难,天家衣食住行皆有章制,若因提醒不到而误了饭时,自己又要挨板子喽,可在这时自己贸然闯入,定会惹得圣心不悦,到时候也会挨板子的! 想到这,小赭红踮起脚尖,向殿内偷偷瞄了一眼,见四人仍然没有散会吃饭的意思,眼睛灵动转,命人取来四碗冰好的沙果,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 小赭红未言未语,仅是将每碗沙果放到了四张小桌的左上角,便撤盘退步,恭谨地站在刘彦身后待诏。 在桌上四人的吐沫横飞中,刘彦略感口干,终是不自觉地伸手向那满载心爱之物的沙果碗够去,两手刚刚捻起一枚果子,才后知后觉地问道,“什么时辰了?” 小赭红前移一步,“陛下,此为日落月出之交际,该用膳啦!” 刘彦恍然大悟,哈哈大笑,“瞧瞧,瞧瞧!这身边要是没个知心人儿,朕恐怕连饭都吃不上,哈哈。” 其余三人也跟着大笑了起来。 沈希言、赵于渊两人眼神交错,一齐起身,向刘彦拱手道,“陛下,圣尊常健,方为我大汉万民之大幸,还请陛下保重龙体,臣等今日告退,改日再来向陛下禀报。” 见天色已晚,刘彦也未强留,起身向两人深深拱手,真诚说道,“两位爱卿为国操劳数载,得此治国良典,朕以为,你们才是这江山之幸,万民之幸呐!二位爱卿早早休息,令典之事咱们翌日再议!” 在吕铮的陪同下,刘彦将两人送到了殿门口,目送两人下阶远去。 总喜欢白天活动的日头,此刻仅剩了一条尾巴。 殿门口,吕铮坐在台阶上,刘彦移步到吕铮身后,轻轻为其捏起了肩膀,两人亲昵的好似父子一般。 看着沈赵两人渐行渐远,刘彦轻声说道,“老师,沈、赵两卿所制民政和皇族新法,可行否?” 吕铮喃喃说道,“《未央典》这本皇族新法,涉及宗族管理事务,老臣不便妄言,还需陛下独断圣裁。古人云:问政于民,方知得失;问需于民,方知冷暖;问计于民,方知虚实。沈希言的那本《五谷民令》想要落地生根,还需找一片沃土试他一试。” 夕阳配老叟,这位厚积薄发、年过古稀的大汉柱石,伸手拍了拍刘彦抚在肩上的双手,温声道,“至于在哪里试嘛!想必,陛下心中应该已有明断了吧。” 刘彦眼看夕阳余晖,说道,“老师,华兴、彰武、辽西、赤松、方谷五郡,扼守北通中原之要道,不可不察。如今华兴郡刘家平定,其余四郡世族力量稍显薄弱,正好可以遣一能臣,任五郡平田令,在五郡之地,推行沈希言的《五谷民令》,以验真伪。” “甚好!”吕铮淡淡一笑,“陛下恐怕早就谋划好了吧?甚至连五郡平田令该谁去上任,也有意向人选了吧?” 刘彦轻轻一笑,幸好自己不是善妒的君王,不然眼前这位老人,早不知被赐死几回了,对吕铮,刘彦向来是想到哪说到哪,他换了个话题,问道,“老师,沈、赵两人性好刚,姿峭直,切事情,明事非,其极惨礉少恩,可谓忠臣、能臣,若朕百年之后,可托孤否?” “正值壮年,休要妄断生死之事。”吕铮伸出右手,‘啪’的一声,狠狠打了一下刘彦的左手,随后噘嘴说道,“沈希言、赵于渊两个小子与你年纪相仿,谁先走谁后走,老天还没有发话,你着哪门子急?” “哈哈哈!老师说的是,人生在勤,勤则不匮,若想阳和启蛰,还需我等勤勉同心。大业未成,怎敢轻言生死呢?此生不与苻毅会猎北疆,争天下头筹,朕还真的是不甘心呢!” 刘彦一时感慨,松开了放在吕铮双肩上的手,正欲坐在吕铮身边,却看到小赭红正端着两件锦袍从殿前悄无声息地走过,刘彦转身喊住。 刘彦上前翻了翻,是两件锦袍,两间锦袍皆宽衫大袖、褒衣博带,以深蓝、湖蓝、灰白三色起花,纹样有云气、龙凤、虎豹,色彩深沉,华而不艳,甚得刘彦心意,应是皇后李凤蛟亲手所绣。 看罢,刘彦摇了摇头,大手一挥,豪爽地道,“将两件锦袍送予沈希言、赵于渊两位大人。以表龙恩!” 小赭红领命而去。 “序属三秋,渭水尽而寒潭清,烟光缈而夕山紫,倒是个丰收的好季节。”刘彦理了理半白的头发,坐到了吕铮身旁,用屁股拱了拱吕铮,一声长叹,“老师,翌日您请奏,让刘权生,回来吧。朕最近悟得了一个道理,人这一生不能做太多事情,做好一件就足矣!” “好!” 良久,日隐月显。 刘彦看着仙风道骨的吕铮,轻声问道,“老师,天色不早,您是不是该回了?” 吕铮狠狠瞪了刘彦一眼,道,“不是要请我喝酒么?怎地,忘性如此之大?还是舍不得未央宫的佳酿?” 刘彦纵情大笑,“哈哈!来人,备酒!” 言毕,师徒二人一前一后,向殿内走去。 落日余晖,吕铮在进殿前,回头深深地凝望了一眼看不到尽头的长安城。 纵有千古,横有八方。前途似海,来日方长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