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异姓王》 第一卷 沙苑争锋 第1章 沙苑风波 大宋同州,沙苑监。 此际,朝阳初升,洒下万里金光。沙苑监万马奔腾,轰鸣阵阵。 大地在隐隐震动,沙尘弥漫天空。远望过去,只见牧马人纵马矫健飞奔,高高低低的喝叫声,时不时随风传来,恍惚间,好似身处塞外大漠。 沙苑监,大宋养马地。东西八十里,南北三十里。西至渭南,南邻潼关。 渭河与洛水,从沙苑监东西两侧流过,然后汇入黄河。 在渭河边上,是一片高大挺拔的杨树林,连绵十数里。穿过树林,眼前一处山坳里,竟藏着一座土城。粗略估计,足有上万人家。 城中屋宇高低错落,道路纵横交织。街上推车挑担熙熙攘攘,人声鼎沸。酒楼、商铺,食店、瓦子,凡是城镇里该有的,这里全都有。 城分南北,以一条丈宽的小河为界。城北富水流油,城南贫无立锥。在当地,流传有一句顺口溜:天打雷劈入河南,卖儿卖女居河北。 这座土城,就是定国军,一群世代养马的厢军。 城北的太平山,绿树森森,斜径幽深。远远望去,仿佛美人俯卧。 山脚下,是大片精致的建筑群。一幢幢独立的宅院,掩映在树影之间,白墙青瓦、挑角飞檐,参差有致。碎石铺就的小径,曲曲折折别有意趣。 此刻,一幢宅院大门前,堵着一群读书人,口沫横飞、群情汹涌。 “秦重小儿,污涂神灵法身,万死难赎其罪。” “竖子,某要你死后千年不得安。” “秦重,你滚出来。” 黑漆的大门紧闭,根本无人应答。原本值守的兵丁,早已跑的不见踪影。在大宋朝,武夫有一句致命要紧的座右铭:千万别惹读书人。何况,数十名读书人,一个个士子澜衫、怒目戟指。一个小小的兵丁,自然有多远躲多远。 这边的嘈杂,引来不少人围观。边上看着热闹,不时左右打听。 话说,秦家可不是普通人家,岂能让人如此欺负?单说这秦家主人秦禹田,从八品御武校尉,骁骑营指挥使。奉朝廷之命,十二年来一直驻守沙苑监。 从八品官职似乎不高,但是,监正也不过是从七品。在沙苑监,秦禹田妥妥的大人物,属于顶层有数的几人之一。当然,权力大小不能看品级,尤其是文尊武贱的大宋朝。况且,禁军和沙苑监互不统属,秦禹田无权干涉沙苑监事务。 即便如此,从八品的带兵武官,也不是谁都敢老虎头上拍苍蝇。 但是,读书人是个例外,那是谁也惹不起的主儿。不消一刻,围观之人已越来越多,三三两两凑一起议论纷纷,看热闹不嫌事儿大。 “出了何事?出了何事?怎么把秦家给堵了?” “还没听说?秦家三小子,前日在大荔县城干了件大事。” “这小子,可把读书人得罪狠了。” “他做了甚事?” “甚事?天捅了个窟窿。” 秦重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他已经昏迷两天,依然未醒。裸露的胸膛上,一道狰狞的伤口从左肩斜划至右肋,敷着黑乎乎的药膏。即便昏迷中,也显得十分痛苦,一手紧紧的抓住床沿,脸色苍白,眉头紧皱,额头上浸出细细的汗珠。 空气中,弥漫着草药气味。不大的房间,布置十分简陋。一桌,一凳,一床。 这时,房门“吱扭”一响,被轻轻推开一条缝儿。顺着门缝儿,一个小脑袋探进来,睁着大眼睛往里面瞧。这是一名十二三岁的少女,梳着双蟠髻。眉目灵动,稚气未脱。看清床上躺着的人,皱了皱眉,又缩回了头去。 “二小姐,还没醒呢。”少女小声说道。 院中站着一名女子,身材高挑,亭亭玉立,正是秦家二小姐秦沐瑶。 秦家人口虽不多,但是关系比较复杂。 秦禹田除了正妻江氏,还有两房妾室,一名柳氏,一名侯氏。 长子秦宵,十九岁,为柳氏所出;二女秦沐瑶,十七岁,为侯氏所出;三子秦重,十五岁,为江氏所出;幼女秦沐玲,七岁,为侯氏所出。 五年前,秦重的母亲江氏病故。柳氏虽未被扶正,但接过了掌家大权。 柳氏把持秦家,视秦重为眼中钉,恨不能扫地出门。但是,秦重毕竟是嫡子,在这个嫡庶分明的年代,柳氏明面上,还不敢做的太过分。然而最近月余,秦禹田奉命公干,押送五百匹战马去延州,柳氏竟胆大包天起来。 “唉。”秦沐瑶心事重重,轻叹了一声。 重伤垂死,却不给医治,这是想要秦重的命。秦沐瑶的心里发冷,不由打了个寒颤。整个秦家,都好似对秦重视而不见。自从被人抬回来,就扔在这里自生自灭。 “二小姐,咱们快回去吧。”一旁的小丫鬟紧张兮兮,低声说道,“万一让柳姨娘瞧见,又得数落二小姐一通,奴婢也要跟着受罚。” “还是再请个郎中看看。”秦沐瑶不理会丫鬟,自顾转身往外走去。 “二小姐,你要去哪儿?” “请郎中。” “不行啊,门外来了好些人,把大门堵了。” “为何?”秦沐瑶侧耳细听,大门外确有吵闹声,刚才太紧张,没听到。 “还不是三少爷惹的麻烦。”小丫鬟撇撇嘴说道。 “嗯?”秦沐瑶疑惑了,秦重受伤之事,难道还有什么曲折么? 秦沐瑶不知道,秦重所受的伤,说起来,就像是报应。起码,小丫鬟听到府中仆役议论,其中说的最多的话,就是三少爷遭了报应。 两日前,五月初五端阳节。 秦重带着一名小厮,去了大荔县城。从沙苑监到县城,只有十里路。 天空很是阴沉,好似要下雨。即便如此,也挡不住过节的喜庆。县城的热闹,远非沙苑监可比,家家户户熏艾草、饮菖蒲,满街尽是艾草香味。 各式各样的吃食,看着就让人流口水。杂耍的、说书的、角力的,勾栏瓦舍之中,一阵阵爆出满堂的喝彩声,好不热闹。秦重穿梭街市,逛得甚是惬意。 自从母亲去世,这是他难得的开心时刻。过了端午节,就是他的生日。不过,如今除了他自己,怕是再没人记得。今日,就权当给自己过生辰了。 “好看不?”秦重拿起一只艾虎儿,问小厮。 “好看有甚用。”小厮无精打采,“一个铜板儿都没有。” 秦重眼神黯淡了下来,稍倾,无所谓的笑了笑。自己这个秦家嫡子,也忒是可笑可怜,逛个街居然拿不出一个铜板。过一会儿,还得饿着肚子走十里地,回到家里去吃饭。也不知错过了饭点,还有没有的吃? 放下艾虎儿,秦重正要离开,忽听身后传来尖利的哭喊声。 转头看去,不远处正是魁星楼。一名十三四岁的少女,被人揪着头发一路从台阶上拖拽下来。小姑娘双手抱着头,声嘶力竭的哭喊。四五个仆役打扮的汉子,骂骂咧咧的跟在一边儿,一副趾高气昂、生人勿进的模样。 台阶上方,两名锦衣公子手摇折扇,笑眯眯的看着哭喊的女孩。在他们的脚边儿跪着一人,看着也是读书人打扮。不过此时,哪里还有读书人风范,满面惊慌,不住的磕头求饶。锦衣公子不为所动,看都不看一眼。 魁星楼原本热闹,楼上楼下摩肩接踵、人头攒动。如今秋闱临近,凡是读书人无不登楼祭拜,以求金榜高中。随着有人逞凶,魁星楼上下猛然一静,仿佛是突然被定住了身形一般。看向锦衣公子的目光,厌恶、恐惧、愤怒交杂有之。 秦重看见台阶上的锦衣公子,不由微微眯眼。 他认得其中一人,沙苑监主薄姚平远次子姚冈。 不仅认识,两人还是同窗;不仅是同窗,还是有宿怨的同窗。 两人的父亲同在沙苑监,却是水火不容,明争暗斗多年。只不过,他们一个隶属群牧司,一个隶属侍卫亲军马军司,一时之间谁也奈何不了谁。但是,两人结下了仇怨,两家子侄也成了仇敌,彼此争斗不休。 秦重最恨之人,就是姚冈,恨不得见一次揍他一顿。 秦重十二岁时,无意间显露出天生神力。沙苑监衙门前三百多斤的石狮子,被他抱起转了个方向,震惊了整个沙苑监。 当时秦禹田惊喜万分,亲自从军中挑选高手,教导秦重武艺。 秦重果然有习武天赋,拳脚、枪棒、骑射一学就会。仅是一年功夫,已能开三石硬弓,五十步箭不虚发。一杆四十斤的铁枪,在他手里好似没有分量,舞动起来,当真是娇如游龙、泼水难进。再熬练几年,必是一员猛将。 只是可惜,这么一个猛将的苗子,却被秦禹田生生掐断。 起因是去年春天,秦沐瑶带着小丫鬟逛街,恰巧被姚冈撞见。姚冈不认识,只当是寻常人家女子,色心大起。秦沐瑶生的极美,皮肤白皙、姿容秀丽,更透着一股淡淡的书卷气息。这般颜色,与他平日所见的脂粉,简直云泥之别。 姚冈惊为天人,难以自持,竟在大街上开始拉扯纠缠。秦沐瑶惊慌欲逃,却被几个仆役嬉笑着拦住去路。不知不觉,秦沐瑶主仆二人,竟被逼进了一条小巷。待看清身边寂静无人,二人愈加害怕,急急的高声呼救。 眼看就要得手,姚冈猖狂大笑,一把抓向秦沐瑶。突然,他感觉自己后脖领子被人揪住,尚来不及回头,只觉一股巨大的力量,撞在了他的右肋。一霎那,姚冈五脏六腑都仿佛炸开,三魂走了两魄,惨叫着飞了出去。 “嘭。”姚冈的身体,撞在数丈开外的一堵墙上,顺着墙滑落在地,四肢无意识的抽搐,人已经疼晕了过去。几个仆役还没回过神来,已被来人一顿拳脚,打的断胳膊断腿,全都倒在地上鬼哭狼嚎,根本爬不起来。 却是秦重恰巧赶到,暴打姚冈,救下秦沐瑶。 到了晚上,主薄姚平远上门理论,和秦禹田大吵了一架。 临走时,很是不屑的说道,“粗鄙武夫,生个儿子也是粗鄙武夫。” 正是这句话,深深的刺激了秦禹田。 秦禹田放言,从今起秦家子孙,一定要读书考进士,决不允许习武。 用他的话说,敢习武,腿打断。所以,一见书本就想睡觉的秦重,被逼着走进书院。秦重在书院的日子可谓水深火热,罚站、抄书、打手板,那是家常便饭。 这也是秦重仇恨姚冈的原因。 况且,书院夫子严厉,入学之初明言告诫:修身养性,不许动武,否则,逐出书院。这是给秦重戴上了紧箍咒,也算是给秦家和姚家,都有一个交代。 且说姚冈此人,十足一个纨绔。仗着他爹的权势,在沙苑监无恶不作。 沙苑监与县平级,却不是普通的县域。这里的人,全都是在籍厢军,父传子子传孙,世代牧马,几代繁衍下来,家中人口增加,俸禄却依旧。因此,厢军的日子越过越苦,但是,又不能离开另谋生路,只能一日日熬着。 主薄姚平远主管钱粮,沙苑监全指着他生活,谁敢得罪? 这也让姚冈肆无忌惮,嚣张跋扈,欺男霸女,恨的人牙根痒痒。 沙苑监和大荔县城十里之隔,消息通畅。姚冈之恶名,大荔县也无人不知。寻常百姓惹不起官宦人家,见他都躲着走,谁也不愿被恶狗咬一口。 但是,背地儿里,百姓都称姚冈“恶犬”,由此可见厌恶和忌惮。 秦重有点恍神儿,犹豫着是管还是走。不是不敢管,而是一管就要打架。无论是书院的夫子,还是柳姨娘,怕是都饶不了他。正这时,女孩儿一声尖叫,翻滚着从台阶上滚了下去。原来,仆役拖拽的不耐,一脚踢在女孩腰间。 “姚冈你个狗日的,又欺负人,想找打么?” 姚冈冷不丁一哆嗦,循声看去。只见秦重眉目冷厉,正快步登上台阶。 “他怎么在这儿?”姚冈不自觉的喃喃出声。 说实话,他真被秦重打怕了。去年被打断了三根肋骨,足足在床上躺了三个月。如今回想起来,还如噩梦一般,那真是死了似的恐怖感觉。 秦重今年十五岁,比姚冈要小四岁,但身材高大,足比姚冈高出半个脑袋。许是自幼习武,浑身肌肉结实,体型匀称。如今大步走过来,竟是虎虎生风。 姚冈心里生出畏惧,不由得暗暗咬牙,心道,终究是粗鄙武夫。 秦重脑子不灵光,平时很是木讷。尤其是读书,别人读一遍,他得十遍,就这也是转眼即忘。为此,常常气的夫子暴跳。唯有此一点,让姚冈面对秦重时颇有优越之感,每每嘲笑秦重,看他忍怒憋气却做不得声,心情大爽。 “这人谁啊?”姚冈身旁的锦衣公子问道,神情轻佻,分外不屑。 姚冈好似没有听到问话,兀自怔怔的盯着秦重。几名仆役见是秦重,心里也是一阵哀叹,碰见这主儿,怕是又得挨一顿揍,真他娘的倒霉啊。仆役的职责,就是要保护好小东家,只能硬着头皮,忙慌将姚冈挡在身后。 “秦重,你少要多管闲事。”姚冈躲在仆役身后,胆子壮了些。 话刚说出口,天空忽然一声炸雷,轰隆隆像是从头顶上滚过,惊得姚冈差点一屁股坐地上。反应过来,顿时面红耳赤,挑衅似的狠狠瞪着秦重。 “放开那女孩儿,赔钱,治伤。”秦重不废话,直接说道。 “你说放就放啊?”姚冈缓过神儿,不忿的说道,“他们家欠钱不还,抓他家丫头抵债天经地义,我还要把她卖窑子里呢,你管得着么?” “你他娘找打。”秦重不善言辞,一急眼就要动手。 “你你你,你个夯货。”姚冈吓得往后直退,他差点忘了,这夯货拳头硬。 “慢着。”一直没说话的锦衣公子,忽然上前一步挡住秦重。 “你是谁?”秦重不认识这人。 “我有个主意。”锦衣公子并不理会秦重,顾自说着,“你帮我办件事,我可以做主,放了那小姑娘。并且,他们家欠的债,也可一笔勾销。” “嗯?”姚冈一怔,有些摸不清锦衣公子的意图。但是凭此人的身份,一个小小的欠债,自然是一言可决。因此,姚冈很识趣的点头。 “不错。”姚冈嘴角露出笑意。他能猜得到,这件事怕是没那么容易办。 “你是何人?我凭什么信你?”秦重不信。 “我是何人你不必知道。”锦衣公子傲慢说道,“我说的话,信不信都随你。信的话,帮我办了这件事,小姑娘欠债一笔勾销;不信的话,你要动武么?” 是啊,真的要动武吗?秦重忽然发现,他竟没有选择。真的要动武么?他心里立即否定。总不能真的因为动武被逐出书院吧?略一盘算,秦重心里想定。 “好。”抬头望着锦衣公子,说道。 锦衣公子戏谑的一笑,说道:“年年秋闱,我都来拜魁星。但是这魁星,却并没有给我带来什么好运,依旧名落孙山。某心里极是不忿。” 说着不忿的时候,锦衣公子的面庞有些扭曲,眼里的神情复杂难明。甚至围观的大多数读书人,都是面露惆怅。显然,锦衣公子的话,触动了他们的心事。在此众人哪个不是三更灯火五更鸡?哪个不是一考再考榜上无名? 真若才华横溢满腹经纶,谁还拜什么魁星?无非祈求个好运气罢了。 “心中愤懑不得纾,终究意难平。”锦衣公子慢慢踱步,走到秦重面前,意味难明的说道,“所以,本少爷让你在魁星身上撒泡尿。你可敢?” 周围“嗡”一下议论声大起,所有人都被震惊。魁星,那是神明啊,世人谁敢对神明不敬?锦衣公子的话,分明是亵渎神明,不可饶恕。怒归怒,但是,再看看站在那里的“恶犬”姚冈,谁也不敢跳出来出言指责。 秦重也有些傻眼,这要求?还真他娘的奇葩。什么土地庙、山神庙,神像身上撒泡尿,年幼的顽童大多都干过。但是,万众瞩目之下干这事儿?他有些心慌,怕自己尿不出来。至于什么敬畏神明,他根本没想过。 “怕了吧?”见秦重畏缩,姚冈心中大快。“不敢就少管闲事。” “怕?小爷啥时怕过?”秦重最受不得激将,心里的那点顾虑,顿时消散。直瞪着锦衣公子说道,“你说话算数?” “一言九鼎。”锦衣公子眼睛一亮,一拱手说道。 “好。”说罢,秦重大步跨上台阶,向楼里走去。 围观的不少读书人脸色愤愤,却终是没有敢站出来阻止,默默的看着秦重直入阁楼。也有众多好事者,紧随着秦重进去,当成热闹看。至于楼外面,议论声一下子大了起来,愤怒者有之,叹息者有之,叱骂者有之,痛哭流涕者亦有之。 “轰隆隆”一声雷响,豆大的雨滴砸落下来,眨眼间,变成了倾盆大雨。 空中的炸雷一声连着一声,震得人心里发憷,抱头四散躲避这场急雨。不大一会儿功夫,地面积水已没脚面。水雾迷蒙,十步外已看不清人形。 阁楼里的魁星塑像面目狰狞,金身青面,赤发环眼,头上还有两只角,右手握一管毛笔,左手持一只墨斗,右脚金鸡独立,脚下踩着海中大鳌的头部,意为“独占鳌头”左脚摆出扬起后踢的样子,脚上是北斗七星。 秦重站在塑像面前,心里有些怂,迟迟没有动作。身后窃窃议论,让他脸发烧。 “秦重,你倒是快点尿啊。”姚冈此时,已经想明白此计的毒辣,这是要让秦重成为天下读书人的死敌啊。今日之后,看你秦重如何死。 姚冈有一种大仇得报的痛快,意气风发,只想狠狠的大笑几声。 “快尿啊。” “怎么不尿?是不是不行啊。” “没胆子尿,充什么大英雄?” 看热闹的不嫌事大,身后一群人说啥的都有。此时的秦重,只想挖个坑把自己埋进去。被催促的急了,秦重心一横,咬牙解开了裤带。 大宋朝有史以来,第一个万众瞩目下撒尿的人,诞生了。 “他真的?真的,真的那啥了?”秦沐瑶难以置信,结结巴巴的问道。 “嗯。”小丫鬟狠狠的点头。 “然后呢?” “然后就被雷劈了。” “啊?”秦沐瑶惊呆了。 第一卷 沙苑争锋 第2章 杨花似雪 五月时节,杨花漫天飞舞,好似下雪一般。 若在平时,秦沐瑶很喜欢这意境,少不得提笔作画,或吟诵几句诗词,抒发少女情思。但是此刻,刚刚听到秦重的壮举,却是脸颊红红、眸盈怒气。随风飞洒的杨花,哪里还有一丝诗意,只觉更加烦躁。 “这个小坏坯,再不管你的事。”秦沐瑶恨恨一跺脚,扭身快步就走。 “二小姐,错了错了。”小丫鬟追在身后,一连声叫道。 “什么错了?”秦沐瑶猛地站定,犹自气恼的问道。 “那边儿是大门儿。”小丫鬟翻个白眼,嘟囔道。 “哼。”秦沐瑶才发现,竟错了方向。绷着脸一转身,扭哒扭哒向后院去了。 咋就这么巧,刚走到后院门口,迎面撞上一行人。柳姨娘面沉如水,倏地一下站住,头上钗环叮当作响。看她的架势,似是正强压怒火。 秦沐瑶心头一紧,忙带着小丫鬟后退一步,侧身站定。 “柳姨娘。”秦沐瑶敛衽行礼。 “哼。”柳姨娘冷哼一声,“一个姑娘家,私自跑前院来,成何体统?” “沐瑶知错。”秦沐瑶不做辩解。她知道辩解也无用,柳姨娘正盯着抓她的错处,今日被撞个正着,心里甭提多得意呢,岂会轻轻放过。 “知错就好。”柳姨娘忽的一笑,说道,“等嫁去了邱家,可不能再这么没规矩,没得让人笑话咱们秦家家教不严,丢了你爹爹的脸面。” “邱家之事莫要再说,我不同意。”秦沐瑶脸冷了下来。 “女子嫁人,自是父母之命,可由不得你。”柳姨娘也沉了脸。 这桩所谓的婚事,其实还没有过到明处。只是柳姨娘一腔情愿,想以秦沐瑶换取万贯家财。但是,历来家中子女婚事,都是由当家主母操持,柳姨娘一介妾室,却是不够资格。即便秦家主母亡故,也得秦禹田应允才行。 秦禹田如今远在延州,根本还不知此事。秦沐瑶更是一万个不肯,硬着头皮和柳姨娘强顶。所以,这桩婚事能不能成,还得两说。 柳姨娘张罗这场婚事,自有她的算计和利益。 她一心要把此事落定,就是打着主意,想在秦禹田回来之前,把生米做成熟饭。按照她的想法,一个庶出的女儿,秦禹田能有多关心?到时,这件事情传扬的人尽皆知,面子大过一切的秦禹田,自会点头认下。 秦沐瑶生母侯氏,生性懦弱,是个胆小怕事的,哪敢对柳姨娘置喙半句?倒是秦沐瑶,毕竟读过书,颇有些胆气和手段,让柳姨娘十分头疼。不过,也只是头疼而已,一个小姑娘家家,哪里是她的对手? 随便寻个错处狠狠吓唬一番,还不由着她捏扁搓圆。 不过当下,柳姨娘暂时顾不上秦沐瑶,更加让她焦头烂额的事,正堵在大门外边儿。想起这事儿,柳姨娘就想破口骂人。秦重那小兔崽子,好死不死竟惹下天大的事。整两天,被一帮读书人堵着大门骂,谁能受得了? 柳姨娘起身往大门走,忽的,眼角似是看见一道人影,一惊站定,转头看向西跨院。月洞门口,不知何时竟站了一人,静静的注视着这边。 “你你?何时醒了?”柳姨娘大吃一惊,连退好几步,才稳住身形。 昨日,柳姨娘就去瞧过,秦重伤势严重,只剩下半口气吊着。在柳姨娘心里,秦重已和死人无异,只消过个三两日,就可以收尸了。到那时,她既能除去了眼中钉,也给自己儿子铺平道路。即便还是庶子,那也胜似嫡子。 谁曾想,秦重竟又活了,活生生的站在她的面前。 “你们?谁去给我弄点吃的?”秦重说道,声音干涩。 秦重披着一件长袍,胸前伤口半隐半现,依然可见狰狞。左手扶着墙,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少了几分武夫的虎气,多了几分萧瑟和疏离。 秦沐瑶看见秦重,一下子红了眼睛。抽泣着说道,“我去,我去。” 说罢,顾不上和柳姨娘打招呼,匆匆向后厨跑去。 柳姨娘已经稳住心神,盯着秦重,深深的看了一眼。 “既已伤愈,门外的事,合该你来处置。”柳姨娘说道,“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你父亲又不在家中,我一介妇人,总不好抛头露面。” “柳姨娘且放心,此事我会处理。”秦重说罢,转头儿回了跨院。 柳姨娘暗暗一跺脚,心里早已怒火中烧。这竖子从不给她颜面,每每气的她心口疼。但那是以往,嫡子的身份就是他的护身符。如今可不同,不知天高地厚得罪了全天下读书人,骂也能骂你个半死,看你能活几时? 忍了又忍,柳姨娘恨声吩咐,“回去。” 一大群仆妇躬身应命,簇拥着柳姨娘回了后宅。 过不多时,秦沐瑶带着小丫鬟,又回到了西跨院。小丫鬟手上端着托盘,放着一碗香喷喷的汤面,还有两样小菜,闻着就有食欲。 进得屋来,就见秦重傻愣愣的坐着,望着窗外一动不动。窗子打开,屋里的药味淡了些。一片一片杨花飘进来,洒在桌上,床上,地上。 “伤怎样?”秦沐瑶问道。 “不碍事。”秦重回过神,看了眼秦沐瑶,微微皱眉。 “伤口疼吗?我让人去找郎中来。” “不急。” 秦重说着,已经伸手端过汤面,呼啦啦的吃起来。别说,味道很是不错。三下两下,一碗面被吃下肚去,又端起面汤一饮而尽。饿了两天的肚子,终于得到汤水滋润,秦重长长打了个嗝,这吃相,让一旁的小丫鬟直撇嘴。 “伤势真的无碍么?”秦沐瑶难以置信,不久前她才看过,那时的秦重呼吸急促,好似只剩一口气,随时都会丧命。怎么转眼间,说好就好了呢?当下扯过秦重衣襟,仔细的查看他胸前伤口。 看过之后,秦沐瑶更是眉头紧皱。伤势还是那般,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伤口的皮肤,呈现出烧焦的黑色,这是被雷劈过的痕迹啊。 但是,仿佛跟方才又不太一样,多了几分生机,几分活气。 秦重也不吭声,任由秦沐瑶查看。他的目光,随着秦沐瑶的动作,从一开始的陌生、惊艳,变得愈加柔和亲近。其实,方才秦沐瑶来时,秦重已经醒来,只是茫然不知身在何处,躺在床上正竭力的回想。 现在,他已经知道,自己的灵魂跨越千年,降临在大宋朝一个同名同姓的少年身上。眼前极美的少女,是自己今生的姐姐。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已故去的母亲,这个姐姐,是唯一在意和心疼自己的亲人。 “姐。”秦重唤了一声。 “嗯?” “帮我写几个大字。” “作甚?”秦沐瑶歪了一下脑袋,不明白秦重写字作甚。 “门外一群苍蝇。”秦重咬咬牙,说道,“写几个字,赶走他们。” “哼。”秦沐瑶一声娇哼,想起了秦重做下的好事。“你这个小坏坯,怎的如此大胆?竟敢魁星身上,那啥,那啥,啊。”说到最后,实在羞于启口。横了秦重一眼,小手轻轻用力,拍在秦重胳膊上。 “嘿嘿嘿。”秦重干笑两声,不作回应。心里却是一下子炸开,不停的吐槽起前身的骚操作。“纯爷们儿啊,万众瞩目一泡尿,佩服佩服。” 这件事,秦重回想当初细节,分明是被人陷害了啊。别人做好了套子,等着他傻乎乎的往里钻。粗鄙武夫,真是一点没叫错。直到被雷劈之前,他还自以为自己做了件大善事,救下了差点被卖去窑子的小姑娘。 姚冈这人已经对上号,锦衣公子又是哪个?从来没见过啊。 “傻笑什么?”秦沐瑶已走到桌前,摊开宣纸。“要写什么字?” “哦?写一副上联,一会儿挂出去。” “你要作甚?”秦沐瑶不懂,都这光景了,还要对对子? “赶苍蝇。” “嘻嘻。”小丫鬟被逗乐了,从没听说过,写对子还能赶苍蝇。 秦重不理会小丫鬟,在屋里慢慢踱步。眉头微皱,故作深沉状。念道,“说人之人,被说人之人说,人人被说,不如不说。”这是他刚才思虑破解之法,灵光一现想到的一副上联,啥意思不用管,不能轻易对出来就行。 秦沐瑶饱读诗书,见识自是不差。略一沉吟,便知这对子难对,想要对的工整有韵味更是艰难。她自忖,短时间内,她是对不出的。 不一会儿,小丫鬟找来门房小厮,秦重直接吩咐道:“把这幅上联,贴大门外。另外,有套说辞。”秦重低低的声音,教了小厮一套话。这小厮倒是一副好记性,只听了一遍,就照样背了下来。 “去吧,就照这么说。”秦重说道,“办好了有赏。” 小厮没挪地方,悄悄侧头看着秦沐瑶。秦重在秦家啥地位?家中仆役个个清楚的很。面子上敬着他是个嫡子,但实际上,过得日子还不如小厮。所以,秦重说有赏,小厮自是不肯信。 “还不快去?”秦沐瑶脸色一肃。 “得嘞,这就去。”小厮躬身一礼,麻溜儿的走了。 此时大门外的景象,就跟赶集似的热闹。闹事儿读书人,足有二三十人,却也并不是混不吝,三三两两的堵在门前,离着大门十多步远。许是天热,一个个汗流浃背,大力挥着衣袖扇风,没了口若悬河的力气。 更远一点的地方,拥挤着更多看热闹的人,都是附近的住户。这些人男男女女、指指点点,大声说笑,倒是比读书人更来劲。 自古以来,邻里鸡毛蒜皮,都是捕风捉影的谈资。 大门旁边一道角门,“吱丫”一声开了一道缝,有人探头看了看。略等了片刻,一身灰衣的门房小厮弓着腰,一脸讨好的走了出来。一手端浆糊,一手举着一张宣纸。也不说话,慢慢将宣纸贴在了墙上。 读书人好奇小厮的举动,慢慢聚拢过来,盯着纸上的文字看。有人念道,“说人之人,被说人之人说,人人被说,不如不说。”更多读书人围了过来,但是看了半天,却不明所以。有人沉吟,有人皱眉。 “这是何意?”终有人忍不住,向一旁的小厮询问。 “诸位。”小厮站直了身子,大声说道,“诸位皆君子也。” 刚背了一句,小厮身上汗就下来了。他一个大字不识的仆役,有生以来头一次,面对这么多读书人说话,还是文绉绉的话。他只觉自己的心脏,嘭嘭的快要跳出胸膛,血一个劲往头上涌,一双腿不由自主的打颤。 “子曰:君子博学于文,约之以礼,亦可以弗畔矣夫。”小厮磕磕绊绊再背两句,已快要虚脱了,咬着牙继续道,“孟子亦云:动容周旋中礼者,盛德之至也。”背到此处,他猛然发现,眼前读书人一片肃静。 甚至,已经有不少人,开始庄重的整理衣冠。 这两句话啥意思啊?小厮彻底懵了。但是,读书人都听的明白。 头一句出自《论语》雍也篇,孔子说,君子应当广泛地学习文化典籍,又当以礼来约束自己,这样就不会离经叛道了。 第二句出自《孟子》尽心下,孟子也曾说,举止、仪容和进退揖让,都要符合礼的要求,乃是道德的最高境界。 这就是秦重想出的办法,所谓君子可以欺之以方。不是标榜读书人么?不是指责自己污图神灵法身么?那好啊,咱就以彼之道、还之彼身,以至圣先师的话来反击这帮读书人。堵门闹事儿、口出秽言,是君子所为么? 若继续闹事,就不是君子所为;不以君子之德约束自己,算什么读书人? 既然算不上读书人,那你来此何干? “诸位。”小厮小声叫了一声,道,“我家少爷,还有几句话。” 现场安静了片刻,有一位年长的读书人说道,“请讲。” “诸位既是读书人,那就讲究以文会友。岂不闻美酒邀朋趁此春,万花丛中醉良辰。不求天下几知己,红尘期遇两三人。诸位既然到了家门口,若不能煮酒以待嘉宾,岂非失礼?”不仅小厮发懵,在场读书人也发懵。 “然而庭院狭小,容不下太多人。故而,拟一联与诸位共赏。若能对出下联者,请进奉酒;对不出者,恕不接待。” 这番话说完,一众读书人面面相觑,半天回不过神儿。 我们是来骂人的好不好?怎么变成了对对子? 第一卷 沙苑争锋 第3章 盐商邱家 秦家后宅,是个四合院的格局。 正北五间为正屋,乃是秦禹田的住处。中间厅堂,两侧是书房和寝室。穿过正房西侧角门,顿时花香扑鼻。这是一处不大的园子,却分外别致。园子里栽种着各式各样的花株,争奇斗艳。一架秋千,随风摇动。 花园的东西两侧,各有两座跨院。东院住着柳氏,西院住着侯氏。秦家最小的四小姐,随着侯氏住;二小姐秦沐瑶有一座院子,紧邻着侯氏的西院。东院相邻也有一座院子,一直空置着无人居住。 秦禹田不识几个字,偏好附庸风雅。专门请了人,为每座院子题名。柳氏的东院名曰鸣鹂苑;侯氏的西院起名嘉月轩;二小姐的院子叫做采薇阁。至于他自己居住的正房,寝室、书房、练功房,无不题字。 秦宵和秦重都已长大,分住前院东西跨院,一曰明璋,一曰漱玉。 这么大一座三进的宅院,在东京城,少说也得五千两白银。凭着秦禹田的俸禄品级,他是住不起的。但是,这里是西北,而且是沙苑监。凭他的官职,花费极少的钱买下这座宅子很正常。自然,也无人饶舌说他逾制。 东院里花树下,柳姨娘换了薄薄的淡紫纱裙,斜倚锦榻,慵懒如猫。几名年少的婢女,轻轻的摇着扇子,驱赶着午时的热气。 柳姨娘出身歌姬,样貌身材自是不错,快四十岁的年纪,依然保养的犹如二十许。纱裙下肌肤莹润,脂光流溢,别有一番成熟妇人的风韵。 “唉。”柳姨娘轻叹一口气,问道,“大郎可曾回来?” “回娘子的话,大少爷还未曾回来。” “真是个不省心的。”柳姨娘气恼归气恼,却是没奈何。 忽然,一个小丫鬟风风火火的跑进来,边跑边喊。“不好了,不好了,娘子不好了。”话音未落,扑通一声绊倒在地,疼的她哎呦一声痛叫。 “慌张什么?”柳姨娘没好气的斥责。 小丫鬟爬起来,也不敢言语,眼泪汪汪的小声抽泣。 “出了何事?”柳姨娘身边,一个年长的丫鬟问道。 “哦。”小丫鬟疼的忘了,还有大事禀报,忙道,“大门前的人,都走了。” “走了?”柳姨娘直起了腰,一脸不可能的样子。 “真的,都走了。”小丫鬟重重的点头。 “说清楚点,为何走了,发生了何事?” “是三少爷。”小丫鬟话一顿,偷偷瞟了柳姨娘一眼。“就刚才,他让福宝在门外贴了一副对子,让那帮读书人对对子。” “结果,谁也对不上,就都走了。” 小丫鬟磕磕绊绊的说着,柳姨娘皱眉一点点听着,费了半天劲,总算弄明白了门外发生的事情。柳姨娘沉默不语,心里却是波澜起伏。她不敢相信,秦重竟有这般见识。对付读书人的手段,她想都想不到。 一场天大的风波,就这样轻描淡写的平息了? 这要是我的宵儿,那该多好啊。柳姨娘心里的失落,不仅是秦重没死成,也不是他翻雨覆雨的手段,而是秦宵。自己的亲生儿子,要怎样的调教,才能如秦重那样,小小年纪名扬沙苑监,熠熠生辉。 想到秦宵,柳姨娘长长的叹口气,对未来充满迷茫。 秦宵当年早产,自幼体弱多病,是一个离不开汤药的药罐子,十多岁时还是瘦弱如鸡子一般,如此体魄自然无法习武。后来送去读书,奈何读书也不成,四书五经读的秦宵头疼欲裂,每每装病逃避去学堂。 武不成,文也不成,让秦禹田失望至极,渐渐不闻不问放任自流。 其实,秦禹田和柳姨娘并不知道,秦宵对算账极感兴趣。很小的时候,就表现出算账的天赋,家中的出入流水,他比账房算的还快。 这让账房十分好奇,于是,教授一些简单的乘除捷法,秦宵很快学会。账房加大了难度,先是日用算法,再是田亩比类乘除,最后,竟搬出了九章算术。秦宵仿佛发现了新天地,竟废寝忘食沉浸其中。 再然后,账房教授不了了。而那时,秦宵不过十五岁。 但这件事,是瞒着柳姨娘的。在这个年代,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处处要强、心比天高的柳姨娘,对儿子有着莫大的期待,指望着将来母凭子贵,一洗半生为妾的委屈。所以,对秦宵来说,读书考进士,是唯一的一条路。 每日,秦宵像模像样的去学堂,却不是学习四书五经,而是到处搜罗算术书籍偷偷的习学。遇到不解难题,就去向账房求教。然而账房所学有限,便推荐了一位相熟的书吏,也是秦宵第二位先生,梁正。 这梁正可不是一般人,虽说只是户曹书吏,但是,却有很大不同。梁家是大荔县老户,每一代,都有人进入县衙户曹为书吏。几辈子操持下来,户曹书办的职位,就像长在了他们梁家,谁也拿不走。 这就是梁家的本事,算账之学,家学渊源。田亩丈量、赋税征收,凡有关计算、账目,皆归户曹。这年代纸张昂贵,印刷更贵。所以,书籍很少,算术类书籍更少的可怜。计算的技巧、学问,若无人指点,根本无法学习。 真正对一门学问,或技艺有研究的人,正是世代靠此吃饭的人家。这门里的道行,可不是读几本书、学几个技巧就能掌握,其中的关节、深浅,甚至包括阅历、经验、眼界,若想驾轻就熟,绝非一日之功。 足以成为一个家庭,或家族传续的绝学,而被视为不传之秘。 转眼间,已是宝元二年春天,秦宵度过了十九岁生辰。 两年来,秦宵偷偷跟着梁正习学算术,自以为瞒的天衣无缝,但到底,还是被柳姨娘发现了。对于一门心思盼望儿子金榜题名的柳姨娘来说,这简直就是晴天霹雳。那一刻,柳姨娘只觉天塌了一般,彻底的暴怒了。 她对秦宵期望甚深,指望着将来母凭子贵。哪曾想,秦宵竟自甘堕落,学什么算术。算术能进士及第么?做个账房能光宗耀祖么?难道一辈子做个下人?这样的秦宵,绝不是柳姨娘想要的。 柳姨娘发了狠,将秦宵一顿好打,有关算术的书籍付之一炬。即便府里账房先生,也让柳姨娘恨得牙痒痒,找个由头撵出了府去。 秦宵被吓着了,他从未见过母亲发这么大的火。足足一个月,秦宵才伤愈下床,整个人成了皮包骨,瘦的不成人样。然而最大的变化,却是他的精神似乎出了问题,眼神僵直毫无生气,一坐一整天,不说一句话。 柳姨娘看着心疼,劝说秦宵出去散散心。散心的结果,就是买醉。秦宵每日喝的烂醉如泥,深夜被小厮扛回来,第二天照旧。这样的日子足有数月,甚至柳姨娘都没了心劲,准备妥协的时候,秦宵正常了。 直这一日,秦宵不再酗酒,每日准时去书院读书。 柳姨娘很纳闷儿,就唤了小厮来问话,总算弄明白了原因。 原来,秦宵去了青楼,结识了一名花魁。两人一见投缘,竟劝说秦宵莫要辜负大好年华,好男儿当有一番作为,才不枉人世走一回。虽说儿子逛青楼,让柳姨娘心里不痛快,但是能振作起来读书,她也认了。 然而,事情的原貌,并非如此。 秦宵一直泡在青楼没错,却无缘花魁一面。即便是大荔县,花魁的价格也是不菲,仅是打茶围,也得十两银子。除非盖世的才华,诗词打动人心,莫说十两白银,倒贴百两,满城花魁都会趋之若鹜。 那一日,秦宵饮多了酒,竟与人起了冲突。 两人一进门一出门,无意撞在了一起。那人骄横,张口大骂。 “好你个龟孙子,瞎了狗眼。” “你他娘的,竟骂人?”秦宵酒意上涌,也是嘴不饶人。 “嘿,我说谁呢?”那人出身沙苑监,认出了秦宵后,顿时一撇嘴。“闻听秦家老三,十二岁时,搬起三百斤的石狮子,转个圈儿面不改色,那才是响当当的爷们儿。瞧你那怂样儿,一个庶子,也学人逛窑子?” “捶死你。”秦宵登时急了眼。秦重虽是他的弟弟,但他对这个弟弟,却是说不清楚的又羡又恨。嫡庶之别,这是插在秦宵心头的刺。 秦宵大喊一声,扑上去与人撕打起来。但是身材瘦弱,手无缚鸡之力,如何是人对手?吃了几拳狠的,被楱翻在地。 正这时,呼啦啦闯进几名壮汉,将秦宵围了起来。壮汉们身后,这时慢悠悠的站出来一人,一身华丽锦衣,手摇折扇,一副富家公子打扮。但是此人身材五短,脸堂黢黑,尤其一口龅牙,生生毁了形象。 此人在大荔县,可谓大名鼎鼎,无人不识,盐商邱世德的次子邱旻。 “这些人,都扔出去。”邱旻旁若无人,颐指气使。 不管仆役去撵人,邱旻笑眯眯的走到秦宵身前,上下打量,啧啧出声。直看的秦宵浑身发毛,以为自己得罪了这个混世魔王。 此刻,楼子里早乱了起来。壮汉们蛮横的撵人,惹来一片叫骂。很快,叫骂声带着惨叫被扔出了大门,整个厅堂里,瞬间安静了下来。 “邱二爷,邱二爷。”老鸨一身红衣,满头钗环。这一刻,也不知从哪里跑了出来,三分是惊,倒有七分是喜。“快请手下留情哟。” “老鸨子来的正好。”邱旻目光从秦宵身上移开,手往身后一背,径直往二楼上去,边走边说,“爷今儿个宴请秦大郎,其他人都给我滚蛋。” “爷,这么多客人都撵走,不好吧?”老鸨说的可怜巴巴。 邱旻头也不回,怀里一摸,抬手往后一扔。只见金光晃眼,老鸨忙不迭的往前一扑,双手稳稳接住,再细瞧,正是一片金叶子。 老鸨脸一沉,高声喝道:“清场。” 秦宵腿上受了伤,被人搀扶着上到二楼。直到此刻,他兀自惊疑,猜不透邱旻何故要宴请自己。他已仔细的回想数遍,确认和邱旻毫无交集。他认识邱旻很正常,但邱旻竟认识他,这就太奇怪了。 邱家之事,在大荔县不是秘密,秦宵约略听说过一些。 原本邱家也是普通人家,但数年前,邱家突然就发迹了,食盐铺子一家接一家的开。像是地里冒出的竹笋,眼看着节节高。后来有人打听出来,说是邱家的一个女儿,嫁给同州通判为妾,生下了一个儿子,甚受宠爱。 借着这层关系,邱家拿到了同州食盐发卖权。盐在宋代是朝廷专卖,不是谁都能干的。若没有相当硬的后台支撑,便是连盐引也拿不到。然而,盐却是百姓生活必须,一顿都不能少,稳赚不赔的暴利买卖。 短短几年功夫,邱家发了大财。连带着邱家子侄,相看媳妇的眼光,也是高到了头顶上。普通人家自是不入邱家之眼,倒是一门心思,总想着与官宦人家结亲。但是,官宦人家岂能看上商贾?何况还是暴发户。 因此,邱家高不成、低不就,闹的大荔县人尽皆知。 此其一也。还有另一个说法,却是邱家自从发了财,人性里的恶也如魔鬼一般跳将出来。不说其他,单说这邱旻。原本一个只会编筐的力巴,似乎一夜之间变得嚣张跋扈,他最爱做的事,就是拿钱砸人。 雅间正中位置,是一张颇大的圆桌,摆着时新的瓜果。邱旻大马金刀,理所当然的坐在了主位上,伸手一让,请秦宵坐在他的身旁。这边儿,秦宵屁股还沾上椅子,呼啦一下,从门外飞进一群莺莺燕燕,香风扑面。 “邱爷,你都好久不来了。” “二爷,奴家想死你了。” 这等阵仗,别说秦宵,即便是风流浪子,怕也招架不住。五六个姑娘绿肥红瘦,争奇斗艳各有韵味,此时娇笑着围上来,瞬间淹没了邱旻二人。秦宵哪里有过这等艳福,只觉口干舌燥,一阵阵的眩晕。 “啪。”邱旻重重一掌拍在桌上,房里众人都吓了一跳,顿时安静下来。一屋子姑娘,包括秦宵,都十分诧异的看着邱旻。 邱旻沉着脸,喝道,“老鸨呢?瞧不起我邱某人么?” “啊?瞧爷这话说的。”门外,老鸨闻言一愣,这还不满意?打个哈哈立马跑进屋来,满脸堆笑。“咱这妙香楼,哪敢不给邱二爷面子。” “是么?”邱旻身子后仰,伸开双臂靠在椅子上。“玉珍姑娘呢?” 秦宵闻听,眼角不由一跳。玉珍姑娘不仅是妙香楼头牌,更是大荔县十大花魁之首。传闻玉珍姑娘天香国色,却是个冰美人。是不是愿意出场陪酒,完全看她的心情。据说,曾经本县县令亲至,玉珍也是不假辞色。 “呵呵,这?”老鸨脸色有些僵硬,心里却是撇嘴。邱旻这等货色,岂能入得玉珍之眼?一个暴发户,仗着几个钱吆五喝六,老鸨见多了。 “二爷,实不是故意怠慢二位。只是忒不巧,玉珍这几日染了风寒,不好出来侍候。还请二爷体谅。”老鸨心想,听完这番话,该识趣了吧?染风寒那是一句托词,说白了,就是瞧不上你,你得自量。 邱旻面无表情,伸手怀里一掏,抓出一把银票,足有七八张。 啪的一声,银票拍在了桌上。“这些可够?” 银票这东西不多见,都是大商人为携带方便,专门存了银钱到钱庄,由钱庄开具印有独家花押的票据,一般都是大额。但是,此时的银票,却不仅不会支付利息,反而要收取保管费,通常的做法是千取三。 老鸨眉开眼笑,一把抓起银票粗略一看,足有三千两,心中大喜。 “二爷稍坐,咱这就去唤玉珍前来。” 不大功夫,老鸨去而复返,却是愁眉苦脸。显然,没有请动玉珍。这下,邱旻来了气,也不言语,又掏出一张银票,面值一千两。老鸨心脏砰砰乱跳,接过银票,语无伦次的说道,“爷稍等,奴家再去,再去。” 这一次,等的时候较长,一盏茶过去,老鸨有些讪讪的回来。一见邱旻的脸色,立马嚎叫起来。“邱爷啊,奴家真的是好话说尽了。” “啪。”一声沉闷的声响,邱旻又拍出来一张银票,还是一千两。此时的邱旻好似没了怒气,但是眼里的神情,却像择人而噬的野兽。邱旻似笑非笑的“嘿嘿”两声,对着老鸨挥挥手。“再去,再去。” 老鸨长长吸了口气,才慢慢拿起银票。她久历风尘,什么人没见过?什么场面没见过?五千两的确是笔巨款,却也惊不到她。但是,邱旻的眼神里,此刻没了有方才的嚣张,偏偏让她感觉到了害怕。 青楼开门做生意,从来不怕得罪人。但是,有一些人例外。 老鸨强打笑脸,心事重重的出了门。这一次,很快。人未进门,就听见老鸨的笑声,“邱二爷,邱二爷,玉珍姑娘到了。” 门轻轻被推开,一道水绿色窈窕身影,慢慢映入秦宵眼中。 第一卷 沙苑争锋 第4章 宝元二年 秦家,西跨院。 郎中慢慢站起身,走到了一旁,说道,“伤已无大碍。” 秦重躺在床上,并没有听郎中说什么,一副神游物外的模样。倒是秦沐瑶轻轻拍拍胸口,长出的吐出一口气,彻底放心了。这几天的事一波三折,秦沐瑶只觉的如在梦中,话本上的故事,都没有这么惊奇。 送走了郎中,秦沐瑶背着手走到床边,看一眼秦重,缓缓的坐下。 “说说吧。”秦沐瑶盯着秦重,似笑非笑。 “说什么?”秦重故意装糊涂。 秦重很清楚,镇退闹事者的事惊到了秦沐瑶。秦重曾是个什么样的人,身为姐姐岂能不知?原身那个秦重,性格憨厚鲁直,视读书为人生最大苦差事。何能想出那样的对子?何能说得出那番话,轻松化解今日的危机? “是不是早想好了应对之策?”秦沐瑶俯身凑近秦重,眼睛晶亮。 “啊?”秦重挺意外,姐姐关注的重点,有点奇怪啊。“对。” “我就知道。”秦沐瑶下巴一昂,神情雀跃。“子曰那番话,也是有人教你的吧?”秦沐瑶说话的语气,不是疑问,而是肯定的论断。 在她看来,秦重的行为,只有这个解释了。 “啊,对。”秦重点头答道,眼里很配合的露出崇拜之色。 身体的记忆告诉秦重,这才是秦重该有的样子。秦沐瑶年纪不大,但是读书颇多。对秦重来说,那是天上地下无所不知,因此对姐姐极为崇拜。她能如此想法,倒省了秦重搜肠刮肚,解释自己今日的行为。 “那也不该犯浑。”秦沐瑶咬咬牙,又想起秦重对魁星撒尿之事,狠狠的瞪了秦重一眼,说道,“若那些人不依不饶,看你怎么办。” 秦重暗叹一声,心道,这件事,还远没有过去呢。今天算是取了巧,暂时镇住了那群读书人,但是明日、后日,还会有更多的读书人。凭他浑身长满嘴,也洗不清自己。魁星啊,读书人的命运之神,岂容亵渎? “那人是谁?”这句话,才是秦沐瑶最想问的。 “不能说。”秦重坚决摇头。他知道,姐姐为他假想了一个背后高人。 “为何不能说?” “我应承了不说,那就不能说。” “就告诉我一人,如何?我保证不对别人说。” “男儿立世,一诺千金。” “哼。” 秦沐瑶问不出来,自然不肯甘心,指派小丫鬟去找人询问。那一日,与秦重一起出门的小厮,如今还关在柴房。秦重和谁有过交集,总能问出端倪。秦沐瑶得意一笑,只觉身轻如燕,不由的蹦跳起来。 刚蹦跳了两步,秦沐瑶忽的身形一滞。只见对面的月洞门内,一个又矮又黑的汉子,正直勾勾的盯着她。一时忘形偏叫人瞧见,秦沐瑶顿时羞恼万分,低低啐了一声“登徒子”,低头快走几步,一闪身进了后院去。 对面的月洞门内,正是秦宵居住的东跨院。 秦宵今日刚回来,带着一人,正是前段结识的邱旻。 又看见秦沐瑶,这让邱旻分外感慨。 或许冥冥之中,真的是缘分吧?因为他总共来了五次,却有两次都见到了秦沐瑶。再次见到,依然让邱旻惊艳不已,好半天回不过神儿来。只觉得胸腹间一股热气,噌噌直窜脑门儿,鼻孔里竟窜出血来。 “邱兄,邱兄?”秦宵寻了来,连喊两声,邱旻恍似未觉。 “啊?”邱旻惊觉鼻孔流血,终于回过魂儿来。一番手忙脚乱,尴尬的干咳两声,掩饰道:“嘿嘿,天热,上火了,上火了。” 待清理干净鼻血,两人在屋里坐下,准备谈正事。其实,邱旻那日在青楼相帮秦宵,纯属一个意外。至于豪掷五千两,砸出头牌花魁陪酒,那也是邱旻本性嚣张而已,花钱搏面子,与秦宵毫无关系。 所谓交结秦宵,不过临时起意。在此之前,邱旻对秦宵此人毫无印象,倒是秦家三少爷秦重,邱旻如雷贯耳。十二岁少年,举起三百斤石狮子,这种天生神力的传闻,不仅沙苑监,大荔县也是无人不知。 所以,那日听闻秦宵之名,登时想起一件事。不久前,他听堂姐说过,通判大人最近愁思难眠,为给上司送寿礼而烦恼。有句话,邱旻记在了心里。 堂姐说,过寿的那位,平生最喜宝马。送金送银,不如送马。 通判为此很是惆怅,说道,还是官小了,守着沙苑监这个马场,却弄不出一匹好马来。奈何沙苑监直属群牧司,根本不给他这个通判面子。 邱家更没有办法。钱倒是有,关键是买不到好马。真要买好马,那还得往北去。边境有茶马司,专门负责以茶和辽国交易马匹。但是,贩马偷运,这不是他邱家能做的事。弄不好,钱没了,马没了,人也没了。 所以这件事,邱家只是想想,也就作罢了。 但是,见到秦宵那一刻,邱旻立即就想到了这事。通判做不成的事,若是我给做成了呢?还不得狠狠的赏我?那一刻,邱旻激动的脸涨红,甚至有些迫不及待了。不就是一匹马么?沙苑监骁骑营若为内应,此事又有何难? “这几日,小弟拜访了几位叔伯。”秦宵为邱旻斟了一杯茶,自顾说着,“只是如今西边备战正紧,叔伯们难免有些担忧。” 说着,秦宵抬眼看向邱旻,却见邱旻神思恍惚,根本没听他说话。一双眼睛愣愣的望着外门,嘴角含笑,不知神游到了哪里去。 “邱兄?邱兄?”秦宵唤了几声,邱旻猛地反应过来,不由干笑几声,仍是眼神飘忽,看着秦宵一副欲言又止,好似有话难以启齿。 “邱兄,可是有事?”秦宵问道。 “啊,是这么个事。”邱旻眼神垂下,吞咽了下口水,说道,“我想问问秦兄弟,上次托你那事儿,不知可有回禀伯母?” 邱旻所说,乃是想求娶秦沐瑶之事。有一次,邱旻登门拜访秦宵,正巧秦沐瑶要出门,于是走了个面对面。邱旻乍见秦沐瑶,整个人都傻了,一双眼直勾勾的盯着秦沐瑶。直到秦宵迎出门,他的魂魄才回到身体里。 一番明里暗里的打探,得知那是秦宵的妹妹,尚待字闺中,顿时兴奋的手舞足蹈。立时央求秦宵,代为向长辈询问。一旦有了准信儿,就央媒登门,郑重承诺,一定重礼前来求娶。秦家的要求,无不答应。 秦家姊妹四人,无论男女,都是一副好皮囊,尤其是二妹沐瑶,更是长相出众,如今正是花季之龄,眉目如画,明艳照人。 在秦宵看来,邱旻这样的夯货,哪里配得上沐瑶?他这番一厢情愿,纯属赖蛤蟆想吃天鹅肉。倒是自家母亲,对邱家的财势颇为在意,一直明里暗里的做些功夫,打算用秦家一个庶出女儿,换取邱家万贯家财。 邱旻如此急不可耐,不顾脸面,让秦宵极为不齿。 八字没一撇,竟连伯母都称呼出来了。 用读书人的话说,这就有些太不要脸了。按礼,秦宵的母亲柳氏,只是妾室的身份,无权干涉家中子女婚嫁之事;其二,柳氏并非当家主母,更当不起邱旻一句伯母之称,若非相熟之人,秦宵都会觉得这是嘲讽。 不过,秦宵对邱旻另有打算,暂时虚与委蛇。所以,这件事他既不成全,也不阻止。一切由着它慢慢发展,总会有个结果。 “这件事,小弟已禀报母亲。”秦宵斟酌着词句,说道,“母亲之意,还须得等父亲回来,细细商议后才能决定。” “这样啊。”邱旻早知道是这个结果,依然难掩失落。 “算算时日,父亲也快回来了。”秦宵安慰道。 说到这里,秦宵也有些恍惚。原来,父亲离家已经一月有余,他竟是毫无所觉。不知不觉之间,宝元二年的春天已经过去,夏天来临了。但是,这个春天留给他的记忆,恐怕一生都不会忘记。 这个春天与他而言,就像是一场炼狱。而今,他浴火重生了。 母亲的一顿痛打,让秦宵明白了一个道理。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所有的付出、追求、信仰,都只是镜花水月。一场风雨来临,就能摧毁一切。 然而,就在他准备浑浑噩噩随波逐流之时,一道闪电,刺破了他的灵魂。 那一道闪电,是一个水绿色的身影,朦朦胧胧,袅袅娜娜。 那一刻,秦宵终于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是财势,比邱旻豪阔百倍千倍的财势。以邱旻这样的低贱之辈,没有狂砸五千两,凭什么让花魁陪酒? 也是那一刻,秦宵明悟了自己。他不是喜欢算账,他是喜欢钱。那些数字代表着一锭锭银子,不断的排列组合,就是钱生钱。他从很小的时候,就陶醉在拨弄数字、掌控金钱的快感之中。如今,他终于找到了自己的路。 所以,他要换一个活法。尊严、权势,无不可用金钱买回来。 也包括,那个水绿色窈窕的身影。 两人各怀心事,一时俱是无言。所谓的正事,哪里还有兴致谈起。 房里安静了下来,透着一股沉郁的压抑。 “大少爷,大少爷。”这时,门外传来匆匆的脚步声。 “何事?”秦宵走到门口,开声问道。 “大少爷,书院的夫子来访。” “啊?”秦宵一愣,这怎么可能? “大少爷快些吧,夫子已在大门等候。”小厮催促道。 这年代尊师重教,夫子的地位极高。无论官做的多大,见到教授过自己的夫子,也得规规矩矩的行礼;先生训斥几句,也得乖乖的受教。何况秦宵这样还在读书的学子,让先生登门等待,已是大大的不敬。 “快去,快去。”邱旻也反应过来,催促道。他如今有了钱不假,但是骨子里,还是那个编筐的力巴。老百姓对官员、夫子,有着天然的敬畏。 秦宵有点慌神儿,速速整理一番衣冠,急忙向外走去。话说,他读书可是不咋样,不受夫子待见。如今夫子突然临门,能有什么好事?何况,还有秦重污图魁星这事儿,想一想,秦宵就觉得头皮发麻。 快到大门时,正瞧见前面一人,也是急匆匆往门外走。 “二弟。”秦宵叫了一声,快步撵上秦重。 “大哥。”秦重也得到通报,急忙赶出来迎接。 兄弟俩年龄不同,却在同一所书院读书,而且一样的不受待见。此时倒有了几分难兄难弟的感觉。顾不上多说,并肩迎向门外。 大门外不远的树下,停着一辆马车,车帘儿挑起,里面空无一人。秦宵正要询问车夫,秦重碰他胳膊一下,侧头就看见门侧墙边站着两人。 这二人年纪相差不大,四十多岁的样子,面相清癯,皆是一身青袍。一个背着手,一个手捋胡须,正看着墙上贴的对子。 “学生秦宵、秦重,见过两位夫子。”兄弟二人躬身行礼。 “嗯。”刘夫子鼻端轻嗯一声,不理会二人。 刘夫子甚是严厉,平日里总是板着脸,积威甚重。此时,秦宵秦重竟弯着腰不敢直起,呼吸都是小心翼翼。秦重身上有伤,疼的头上直冒汗,仍是规规矩矩的绷着,不敢稍动一下,静静等着夫子的训斥。 “这副上联是秦重所做?”范夫子温和些,开口问道。 闻听夫子问话,秦重立时脸一垮,满是委屈的说道:“学生被逼无奈,绞尽脑汁才想出这对子,谁知他们都不肯对,给夫子丢脸了。” “哼。”刘夫子一声冷哼,没好气的说道,“那是不肯对么?那是对不出。” “啊?”秦重一脸发懵的模样。 “呵呵。”范夫子呵呵一笑,说道,“能做出这副对子,不错啦。” “秦重自知错大,请夫子责罚。” “知错啦?”刘夫子一脸揶揄,训道,“尿滋魁星楼的豪气呢? ” 刘夫子话音刚落,范夫子仰天大笑,竟是畅快之极。刘夫子一脸无奈,用手点指着范夫子,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摇摇头,竟也嘿嘿干笑两声。 秦宵秦重眼珠子差点瞪出来,一时难以置信,刘夫子居然笑了。不是来兴师问罪么?这剧情不太对啊,秦重一时摸不着头脑了。 这番夫子训斥的情景,秦重已经预料到,也想好了应对之策。不过,与他所设想的情况有所偏离。但看上去,似乎尿滋魁星楼,也没有那么大的罪过。这可是意外的好事,因此愈发的投入,演好一个乖巧的学子。 “两位夫子莅临,令蓬荜生辉,还请入内奉茶。”秦重趁机说道。 “这不是挺机灵么,谁说他愚笨?”刘夫子打量秦重一眼,又转头冲着范夫子一撇嘴,当先跨上台阶,大袖飘飘向门内行去。范夫子也是诧异,深深的看了秦重一眼,摇摇头呵呵而笑,悠悠踱步也进了大门。 进了大门就是影壁,影壁之后,是一处开阔的天井。向前穿过天井,就是平时秦禹田待客的中堂。秦宵秦重毕恭毕敬,将两位夫子迎进中堂。 待夫子坐定,兄弟俩重新见礼,亲自奉茶,然后站在一边听训。 “君子博学于文,约之以礼,亦可以弗畔矣夫。”范夫子抿了口茶,轻轻放下茶盏,说道,“闻听,秦重就是用这句论语,降住了门外闹事之人?” “学生妄用经典,请夫子责罚。”秦重乖巧的认错。 “责罚什么?用的甚是恰当。”范夫子眉头一挑,声调都高了三分。“不思自奋,而邀福于神,其人可知也。若是老夫,骂的只会更狠。” 这是?我们一伙儿的?秦重顿时心中狂喜。范夫子的话里,分明对拜魁星之事极为不屑。难道,我尿滋魁星楼,竟是作对了?心里正琢磨着,只听刘夫子也铿锵出声:“若年轻二十岁,老夫也去滋一泡。” 素质,素质,秦重这个汗啊。您老是夫子啊,当着学生的面,怎的这般不矜持?动不动也滋一泡,这话儿让学生怎么接? 不提秦重在此腹诽,范夫子也觉臊得慌,使劲儿咳嗽一声。 “啊,秦重啊。”范夫子拉回话题,“那副对子,你可有下联?” “啊?”秦重眨眨眼,我该有呢?还是不该有呢?“学生想不出。” 能想出上联,还可说绞尽脑汁,偶有一得。这个下联,在后世对子中,也是鼎鼎有名。若真说出来,那就太不符合秦重的人设了。既然大家都对不出,那我也不能有下联,这样才公平。儒家中庸,不就是如此么。 “想来也是,得一上联,已是不容易。”范夫子没有意外。 坐不多时,两夫子离开了秦府。秦重秦宵站在大门外,直到看不见马车,才回身走进大门。夫子的到来,传递了一个很重要的消息,对秦重尿滋魁星楼,并不全是指责的声音。起码这两位夫子,是赞同的。 “二弟。”秦宵叫住了秦重,“你救下的那两人,出事了。” “嗯?”秦重一下没反应过来。 “他们家被人烧了,哥哥死了,妹妹被抓走。” 秦重终于想起来,他之所以尿滋魁星楼,就是看不过姚冈欺负人,出手救下那个可怜的小女孩。却不料,结果是家被烧,哥哥死,妹妹被抓。 “谁做的?”秦重猛地攥紧了拳头。 “姚冈。” 第一卷 沙苑争锋 第5章 南城盗鼠 沙苑监,土城城南。 牧马厢军居住的土城,被一条小河分为南北。北边富庶,街道整齐、店铺林立。沙苑监衙门,养马务、病马务、孳生务、教骏营,一众办事机构,都设置在北城。南城又脏又乱,下层厢军和他们的家眷,皆生活在这里。 秦宵所说之事,就发生在南城。出事的那户人家姓崔,却不是厢军,而是从外地流浪而来。凭着医马的手艺,在沙苑监落下根来。崔家四口人,夫妇二人还有一子一女,日子虽过得清淡,却也能得温饱。 崔家子已十七岁,本要参加今年秋闱,奈何死于非命。 秦重虽与崔家子女交集,但对二人毫无所知。甚至,连句话都没说过。 那日救人,纯出于义愤,而且从魁星楼出来,就遭了雷劈。 今日,秦重一早就出了门。心里说不清的感觉,就是想去崔家看看。按说已经过去了几日,那里怕是什么痕迹都没了,可他就是想去看看。总觉得,魁星楼一场交集,他已和崔家结下了因果,无法置身事外。 他走的很慢,稍快一点就牵动伤口,生疼生疼。眼看快到晌午,他也从城北走到“界河”。一条不宽也不深的小河,分开了两个世界。往南看去,一片片低矮的木屋、窝棚,破破烂烂,街道上,也是泥泞不堪。 前几日一场暴雨,南城淹了大半,几乎家家遭灾。如今,水虽已退去,但留下的破烂景象,让秦重深深叹息。四处都是毁坏的房屋,晾晒的衣物、家什、被褥,小孩子跑来跑去不知愁,大人们的脸上,尽是无奈的麻木。 “小虎子。”秦重身后有人唤道。虎子是秦重乳名,他如今还未及冠,自然也没有取字。沙苑监中相熟之人,都是这么称呼他。但非得加个“小”字,让秦重非常不爽,却又没办法。因为这么叫他的,都是长辈。 秦重回头,只见身后屋檐下,负手站着一人,身量不高,肩宽臂长,双腿成罗圈儿。衣衫虽旧却干干净净,下颚微含,颇有气势。稍一凝神,秦重已经记起此人,定国军左厢教骏营指挥副使,黎远舟。 定国军,就是此地厢军的军号,至于教骏营,负责训练战马。 黎远舟骑术精绝,沙苑监无出其右。用秦禹田的话说,黎远舟调教出来的战马,都可以娶回家当婆娘。边军到此选马,凡是黎远舟所训,指定要抢。沙苑监为此发生过几次械斗,几支部队互不相让,大打出手。 “黎叔。”秦重躬身施礼,打了个招呼。 黎远舟虽是厢军,却浑身本事,与秦禹田相交莫逆。 “身体无碍吧?”黎远舟眼里,有着打趣的笑意。 “啊?无甚大碍。”秦重心里呻吟了一声,他的壮举,已无人不知啊。 “你爹临去延州前,专程拜了魁星。”黎远舟笑意更浓。 “嗯??”啥意思?秦重直觉不是好事。“我爹拜魁星作甚?” “你大哥今年参加秋闱。”黎远舟就差笑出声,“你爹笃信魁星啊。” “啊?”秦重突然觉得牙疼,脸都有些抽了。 “哈哈哈。”看到秦重的囧样,黎远舟再忍不住,仰天大笑。 秦重咬咬牙,瞪着黎远舟,眼神不善起来。这个黎老头没儿没女,最大的乐趣,就是喜欢捉弄秦重,乐此不疲。偏偏秦重憨直,每次都掉坑里。 “小侄最近觉得,那棵紫杨树长得有点歪,哪天我给它拔了。” “你小子敢。”黎远舟急了。“什么紫杨树?什么紫杨树?那是紫薇。” 别人说拔了紫薇树,黎远舟只会撇嘴,你试试?但是秦重说拔,没准儿哪天他的宝贝紫薇就真不见了。这小子天生神力,哪敢说你试试? 作势追了几步,见秦重已经跑远,黎远舟停了下来,微微叹口气。秦重此时来到城南,定然是听到了崔家的消息。以秦重的性子,不会坐视不管。 此刻,黎远舟心里矛盾的很,他希望秦重能为崔家讨回公道,又担心他会因此受到伤害。据他所知,这件事里,姚冈只是明面儿上帮凶。而背后,可能有更强硬的后台在谋划。至于谋划什么,就不是他所能知道了。 他只是教骏营指挥副使,说起来是个官儿,其实还不如一平民。 面对强权的欺压、盘剥、伤害,只有无助和忍受。 姚冈杀人放火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沙苑监。因为端午前日,姚冈带着一群仆役闯到崔家,绑走崔家夫妇,很多人都曾看到。后来,崔家着火,在屋内发现了尸体,人们自然而然,将杀人放火之事,扣在了姚冈头上。 屋里发现的尸体,全身焦黑,面目难以辨认,被差役抬走。但时至今日,已是事发第三日,沙苑监衙门,依然没有任何动作。 厢军的居住地,原本有着军营一样的规划。但是时日长久,人口繁衍,原来的居处,已是不够住。沙苑监衙门对此,根本不闻不问,由着自生自灭。因此以来,厢军只能自己搭建房屋,粗搭乱建,越来越混乱。 若是初来,穿梭在弯弯曲曲的小巷里,走不了几步,就迷了方向。 秦重一路打听,来到南城最西南边儿,才瞧见崔家的小院儿。这里已经少有人家,不高的丘陵起伏,散落着七八处篱笆院。羊肠小路蜿蜒而上,两侧开垦出大片的土地,修的平整,种植着各样的蔬菜。 沿着小路走上去,秦重已经浑身湿透,汗渍蛰的伤口生疼。 崔家小院儿狼藉不堪,篱笆墙已被踩倒,到处都是凌乱的脚印。靠北是三间正房,只有西边儿那间着了火,门窗都被烧成了黑灰。 这里百姓贫苦,盖房子的原材料就是泥土,打成坯,等晾干了砌成墙。还有更甚者,连房屋也置不起,只好就地挖窖,一家人住在地窖里。若是遇到大雨天气,可就遭了殃。雨水倒灌,苦不堪言。 院子里有一棵槐树,枝叶繁茂,遮住了半个院子。 阳光透过树荫,照在被熏黑的泥土墙上,留下斑驳树影,随风摇曳。 “三哥,三哥。”秦重的身后,跑来两个少年,边跑边叫。 南城这边,秦重常来,也有几个小伙伴。这两位少年姓何,一个叫大虎,一个叫小虎,本是亲兄弟俩,却长得一点不像。大虎十四,圆圆脸大眼睛;小虎十二,却长着一张瓜子脸,像个俊俏的小姑娘。 这兄弟俩在马背上长大,别看小小年纪,骑术非常高超。镫里藏身、纵马捡钱,甚至奔马背上翻跟头,就跟玩儿似的。而且,兄弟俩各有绝活儿。 大虎跟着他爹,学了一身辨迹追踪的本事。根据动物的蹄印、粪便,还有经过草叶、树枝时留下的痕迹,追踪猎物一追一个准。大虎极有耐心,有时为了捕获一个猎物,他能在草地里一趴一宿。 而小虎性格跳脱,不耐学这些,但他脑瓜子聪明,鬼主意层出不穷。周围不少他这般大,或者比他还大的孩子,都愿意听他的安排。偷鸡、偷羊,最大的一次竟偷到了粮仓,他们偷走二十多石粮食,愣是没人发现。 直到一个月后,沙苑监月例查库,才发现粮食少了。 也是那次,骁骑营追查丢失的粮食,秦重认识了这兄弟俩。 最后之所以没有事发,托了粮仓主管的福。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着一个粮仓,怎能不上下其手?原本一本糊涂账,哪里敢让人细查?没过两天,粮仓莫名多出二十石,小吏再次盘库,这次数目准确无误。 粮仓失粮之事,则上下一致轻轻放过,再无人提起。 其实,小虎他们的偷盗手法,并没有多么高明。粮仓的后墙,紧挨着一片低矮的荒山,灌木丛生、野草荒长,地下坑洞密布,都是黄鼠狼打出的洞。小虎他们就是借着这些洞,稍加挖掘一番,就直接挖进了粮仓。 平时这里毫无人迹,所以,守库的兵丁偷懒,对这片荒山从来不会巡防,给了小虎他们偷盗的机会。连着三四天,运出了二十多石粮食。 当时,骁骑营派出了一个都,查找丢失的粮食。带队的都头,正是教习秦重武艺的师傅石勇。石勇是秦禹田左膀右臂,不仅武艺高强,更是心细如发。果不其然,石勇只用了半天,就查到了藏粮的山洞。 二十多石粮食,都藏在山洞里。显然,偷粮贼还没来及运走。石勇没有着急搬运粮食,而是命人清理了痕迹,将洞口的伪装恢复原样。然后,装作毫无发现的样子,去了别处查找。暗中却埋伏了人,张网以待。 兵丁埋伏了一天一夜,都以为不会有人来了。却在第二天黎明,一个小小的身影,出现在了山洞前。正是小虎不放心粮食,偷偷跑来查看,还专门挑了一个人最少的黎明。却不料,被埋伏的兵丁拿了个正着。 见抓到一个孩子,石勇已经明白七八分,心里很是叹息。 厢军饷银不高,上官又盘剥克扣,一年到手没有几个钱。家里老老小小,全指望着这点钱活命。一年四季衣服可以节省,但是肚子却不能不吃。家家日子过的恓惶,时不时断粮断顿儿,只能靠着挖野菜糊口。 一讯问,小虎哭的稀里哗啦,只说肚子饿,家里没饭吃。 一帮子大老爷们儿,被小虎的哭声和诉说触动心事,一个个眼角含泪,低头叹息,心里憋屈的直想骂娘。禁军的日子,比起厢军要好的多。但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谁都有一大家子要养,日子捉襟见肘。 骁骑营驻守沙苑监,所以,军饷粮草皆由沙苑监供给。 沙苑监为朝廷养马,直属群牧司,是一个肥水衙门。朝廷每年拨下的养马费用,数以百万计,但是,真的用于养马,不过寥寥二三成。这其间,各种名目层层剥皮,从上到下,雁过拔毛,养肥了无数贪官。 到了沙苑监衙门,更是变本加厉。克扣军兵粮饷,只是最简单的操作。 更甚者,倒卖马料、粮草、牛羊,中饱私囊。 骁骑营军兵,至今已三月未领到军饷。而秦禹田与主簿姚平远的矛盾,就是因为沙苑监克扣军饷、拖欠不发。但两人的争斗中,秦禹田明显劣势,身在崇文抑武的大宋朝,回回被姚平远压制,也是无可奈何。 石勇设身处地,很是同情厢军,不忍处置小虎。偷军粮的罪名可不小,一旦落下,轻则流放,重则杀头。即便小虎年龄尚小,能留下性命,却也逃不过严厉处罚,更要连累家人。说不得数十户人家,就这么毁了。 “师傅,要不放了他吧?”秦重当时在场,心中不忍。 石勇不出声,缓缓转过头去,静静的看着远方。他是奉命抓贼,若私放偷粮贼,这就是一项罪名,搞不好就是革职查办。而且军营人多口杂,难免以后不会有人露出消息。石勇一时左右纠结,实在难以决断。 眼看日头渐高,石勇挥了挥手,召集手下军兵汇合。 “放还是抓?你们怎么说?”石勇目光闪闪,盯着几人说道。 执行埋伏任务的有三人,加上石勇和秦重,总共五人。这件事要瞒下,需要五人统一口径,责任共担,谁也不能置身事外。 “放了吧,这件事俺烂肚子里。”有人表态。 “这些粮食怎办?”有人惦记上了粮食。 “分了。”石勇闷声说道。 石勇知道人性,同情归同情,若让他们担着风险放人,怕是谁也不干。 只有利益均沾,才能瞒下此事。 商议了一番,总共二十三石粮食,被分为六份。石勇、秦重及三名军兵,各四石,剩下的三石归小虎。小虎没有吭气,默默接受了这个结果。话说,犯下这么大事,还被抓个正着,能全身而退,已是烧了高香。 事到中午,一个消息传来,让石勇等人格外兴奋。粮仓找到了粮食,先前不是丢失,而是小吏盘点失误,再次清点后数目无误。这一下,皆大欢喜。 事后,秦重没要那四石粮食,悄悄的给了小虎。小虎虽然胆大,敢对沙苑监粮仓下手,但的确是被饿急了,才出此下策。粮仓里堆着粮,他们一家还有更多厢军人家却要饿肚子,这是他娘的什么道理? 一石是一百五十斤,四石就是六百斤,这可是救命之粮。小虎一家对秦重感激涕零。也因此,大虎小虎,将秦重视为恩人。 从这件事之后,南城多了一个名号:南城盗鼠。不知是谁起的,也不知从哪里传出来。反正,这个名号越叫越响,到后来,人人皆知。 “我就说吧?三哥那么厉害,怎会死。”小虎抓住秦重手臂,十分兴奋。 这兄弟俩听人说,秦重来了崔家,急火火的追了过来。这几日,有关秦重的消息也是传的满天飞,说啥的都有。最让小虎气愤的,就是有人说,秦重遭天谴被雷劈死了。他们进不去秦家找秦重,因此只能干等。 “三哥是来找小妮子?”大虎沉稳许多,猜到秦重来此的目的。 “我知道,我知道。”小虎一听,顿时着急抢话儿。 “哦?你们知道?”秦重颇感意外。 “三哥,你看这个。”大虎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解开系带,倒出来一块白玉,半个巴掌大小,阳光下晶莹剔透,一看就知不俗。 “这玉哪儿来的?”秦重端详着玉佩,心里有些猜测。 “捡的。”小虎嘴快,抢着话说。 三日前,也就是五月初六。当时,天已经擦黑儿,姚冈带着两人,来到了南城。路过小虎他们家时,正巧小虎在门外撒尿。借着房内微弱的光,小虎认出一人正是姚冈。也是姚冈平日招摇,南城的孩子都认得他。 姚冈几人急匆匆而过,没人理会小虎。但小虎却好奇起来,姚冈从来都是锦衣玉扇,打扮的风度翩翩。哪里像现在,一身黑衣,藏头露尾?索性跟在姚冈身后,想去看个究竟。不多时,他们来到了崔家。 小虎躲在一棵树后,离得远也听不到什么。过了不久,姚冈三人返回,其中一人的肩上,扛着一人。看上去身形瘦小,像个孩子。这孩子不哭不动,双臂下垂,随着走动一甩一甩,八成是晕了过去。 小虎一直跟着,奇怪的是,姚冈没有去北城。在南城巷子里,左拐右转了好半天,最后进了一家破破烂烂的宅院。在南城,没有小虎不知道的地方。但这处宅子,小虎还真不知道是谁家。依稀记得,这里很早就是空宅。 再回返时,崔家已经起火,红彤彤分外显眼。 当时,小虎不知被绑走的是谁,但现在知道了,崔家的小妮子。 “人还在南城?”秦重略显诧异,不是说要卖了么? “在。”小虎振声说道,“我的兵盯着呢。” 秦重笑了笑,知道小虎所说的兵,就是一帮半大的孩子。因为曾经盗粮的壮举,被众伙伴视为头领,号称城南盗鼠。也不能小看,小虎的手下,起码也有三十多号人,大多都是十几岁,学着禁军分派了职务。 “这块玉佩呢,哪捡的?”秦重又问道。 说起玉佩,事情发生在五月初四,也就是秦重被雷劈的前一天。 那天下午,姚冈带着一群仆役,穿街过巷找到了崔家。这么大动静,自然引得街坊邻居人人注意。姚冈在沙苑监恶名远扬,他的事没人敢管,只是远远看着。不大功夫,姚冈等人抬着两个麻袋,气势汹汹的从崔家出来。 麻袋一看就装着人,不停的扭动,还有呜呜的叫声。崔家一子一女,从院子里追出来,嘴里不停的喊着爹娘,想要阻止这帮人离开。几名仆役回头,冲着崔家子就是一顿拳脚。崔家兄妹扑倒在地,眼看着姚冈扬长而去。 姚冈抓人时,大虎就在附近,却也没有靠近。崔家不是厢军,而是外来的流民,崔老汉因为懂得给马看病,在沙苑监谋了一份差事。崔家子是读书人,平时很少与沙苑监人来往,同龄人中,一个朋友也没有。 大虎注意到,在姚冈的身边,还跟着一个陌生人,二十上下,相貌堂堂、衣衫华贵,一看就是身份不俗的贵公子。沉静面色,始终一言不发。 看到崔家遭了祸事,不少人前去安慰,帮着收拾。大虎也凑了前去,想打听打听前因后果。谁知这崔家子只是落泪,一句话不说。正想离开,忽觉得脚下踩到了什么,脚尖一搓,湿泥里竟是一块玉佩。 大虎弯身捡了起来,倒也没有声张,顺手先揣在了怀里。 “初四那天,姚冈抓了崔家父母?”秦重问道,他觉得事情复杂了。 “对。”大虎点头。 原来,姚冈和锦衣公子,早就抓了崔家父母。怪不得,秦重那日看见一位书生,跪在姚冈身前,不停的磕头苦求。想来,崔家子是专门找上姚冈,祈求他放了自己的父母。可是,姚冈抓一对老夫妇,意欲何为呢? 秦重皱眉思索着,一点点梳理着整个过程。先抓一对老夫妇,又抓一个小女孩。当时,自己现身干预,阻拦了姚冈的行动。 再后来,姚冈偷偷前去崔家,又抓了小女孩,却杀了崔家子。 看来,小女孩才是关键,是姚冈必须要得到的人。 可是,为什么杀了崔家子呢? “衙门可有啥说法?”秦重想不明白,索性不再想了。 “啥说法也没有。”大虎恨声说道。 一个大活人,被生生烧死;一个小姑娘,被强行掳走;还有一对老夫妇,也被人装麻袋里绑走。一个好端端的家,就这样毁在姚冈手里。衙门对此,竟是装聋作哑,三天来毫无动作,好似都没有看到一样。 仅凭一个姚冈,沙苑监不可能如此。定是有更强硬的幕后人,干预了沙苑监的作为。到底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值得如此大动干戈? 秦重心里,慢慢锁定那个锦衣公子,他几乎可以断定,崔家之事,和这个锦衣公子脱不了干系。或者,他本人就是始作俑者。 正是这个锦衣公子,在魁星楼设计了自己,当着无数人尿滋魁星,得罪天下读书人。这一招,当时的秦重识不破,稀里糊涂的上了大当,自以为救了人,哪知人家转眼就掳走了小妮子。从头到尾,都是在戏耍秦重。 而且,害的秦重遭雷劈身死。这个仇,当然得报回来。 “三哥,咱们打进去,把人救出来。”小虎最爱跟着秦重打架,太过瘾。 “不,这回咱智取。”秦重阴森森的说道。 “啊?”小虎嘴巴大张,竟忘了合上。从来横冲直撞的秦重,居然说要智取?这太不可思议了。大虎小虎一时都觉得,这人不是秦重。因为,曾经的秦重最不屑计谋。他的口头禅就是,一拳干不倒,那就两拳。 第一卷 沙苑争锋 第6章 筹谋救人 不明白是什么原因,姚冈掳走了崔家小妮子,却没有去北城,反而是悄悄的藏在了南城。或许,是觉得南城杂乱,小巷曲折宛如迷宫?总之,秦重觉得这是一件万幸之事。真到北城救人,巡哨众多,要困难百倍。 事情到了这一步,秦重回想当初,姚冈称崔家欠钱不还,则纯粹是胡说。若真是欠钱不还,还不至于杀人放火,顶多抓了小妮子抵债。而现在的情况,不仅掳走了崔家夫妇和小妮子,还杀了人家儿子,这得是多大仇? 秦重一时理不出头绪,但有一点很明确,小妮子是个关键。 如今已经过去三天,他们是否还活着?秦重不敢确定。毕竟,看他们对付秦家子的狠辣手段,指不定会杀人灭口,湮灭所有痕迹。当真打上门救人,没准儿会害了崔家人。但是,人还是要救,不然他心里过不去。 要怎么救人呢?秦重皱眉思索。忽的,秦重眉头一挑,他想到一计。 “嗯,打草惊蛇。” “什么蛇?”小虎没听清,诧异的问道。 “这样。”秦重也不解释,一拍小虎的肩膀。“你去,找胖虎来。” “好。”小虎应了一声,撒丫子向山坡下跑去。 秦重的伙伴里,还有一个胖虎。与秦重同岁,小名也叫虎子,个头略矮秦重半个头,体型巨胖,跑动起来地动山摇。从小放羊,练出一手飞石本事。八十步开外,随手一颗飞石,打中头羊的犄角,百发百中。 “三哥,俺呢?”大虎和胖虎,从来谁也不服谁。一听有胖虎参与,那怎么少得了他大虎?一挺胸,瞪瞪的注视着秦重,等着派任务。 “可少不了你。”秦重一搂大虎肩膀,嬉笑着说道。 一听有自己的份,大虎大嘴一咧,笑的大牙都露出来了。 “还是小虎好看。”秦重嫌弃的一撇嘴。 “嗯??”大虎脸上的笑容顿时一垮。 趁这功夫,秦重开始四处查看。崔家三间房,只有西边的那间被烧,其余两间倒是完好。也多亏是土坯房,火势没有蔓延过来。被烧的那间,应该就是崔家子的房间,桌椅床榻,都烧得只剩几节焦木,屋里黢黑一片。 其余两间,虽然没烧,也是满屋狼藉。木柜、床榻,翻得乱七八糟,真好似遭了贼,里里外外被翻了一个遍。看来姚冈等人,是在找寻什么东西。秦重心里猜测着,认真扫视着房间每一处地方。 看了半天,终究是徒劳。即便有什么东西,估计姚冈等人也早搜到了。 不,姚冈还没找到。秦重忽然站住,终于想通了其中关节。姚冈一开始抓走崔家夫妇,是想逼问什么。得知线索在小妮子身上,于是掳走小妮子。崔家子阻拦,于是被杀。说明,线索不在崔家子身上。 自己一开始的猜测没错,关键就是这个小妮子。 这时,门外传来咚咚的脚步声,似乎地面都在震动。转眼间,一道门板似的身影,堵在了房门口,房间里的光线,霎时都暗淡了几分。 “胖虎。”秦重叫了一声。 “三哥,俺来了。”胖虎说话,瓮声瓮气。 “羊呢?”秦重问道。 “老实着呢,丢不了。”胖虎说道。 沙苑监水草丰美,非常适宜畜牧。所以,在饲养官马的同时,还饲养了不少的牛羊。其中,独有一种苦泉羊,肉质肥美,运去东京等地,极受欢迎。沙苑监官员私自大量饲养,再委托商人贩运京城,赚取巨利。 沙苑监如今,马匹越养越少,牛羊越养越多。 胖虎这样的放羊娃,其实没有任何的报酬。丢了羊,还得赔偿。 此地的厢军底层,日子极是贫苦,已经沦为官吏的私奴,想活下去,就得仰人鼻息,只能听人摆布。牧羊,就是派给胖虎家的差事,做的好,能按时领取到微薄的粮饷,做不好或者反抗,结果就是冻死饿死。 当下四人凑齐,听着秦重分派任务。大胡小虎,还有胖虎,对秦重有着盲目的信任,让干啥就干啥,毫无二话。他们心里很有底,反正有秦重在,他们吃不了亏。说罢,四人各自回去准备,约好今晚子时行动。 每个人都有任务,秦重也有。所以,他还要忍着伤痛,跑一趟军营。 骁骑营军营驻地,设置在沙苑监和大荔县城之间。那里有一座山谷,冬暖夏凉,谷中泉水潺潺,十分利于藏兵。攀上山岗,周围数十里一目了然,没有任何障碍,便于瞭望和紧急情况下出兵救援。 谷口处,巨木修建的寨墙,高有四丈,上有箭楼,随时都有兵丁把守。此地常年无战事,所以巡逻守望,也成了一种摆设。军营大门洞开,一伍军兵正聚在一起闲聊吹牛,说到高兴处,引得一众人哈哈大笑。 “贺五叔。”秦重都走到营门前,军兵还未瞧见他,于是出声招呼。 前些年,秦重几乎长在军营,随着军伍习武。自从被送去书院读书,来军营的次数可是少得多了。但军营里的老兵,他都叫得上名字。 “吆嗬,小虎子来啦。”贺五一回头,冲着秦重咧嘴一笑。 只是,贺五的笑容太渗人。一道狰狞的刀疤,从右眉划到左嘴角,像一条扭曲的大蚯蚓。他这咧嘴一笑,真如夜叉恶鬼一般,初见贺五之人,指定得吓尿了裤子。秦重听人说,贺五早年上过战场,拼过命的。 “三少爷。”一众军兵,和秦重打着招呼。贺五资格够老,营中包括秦禹田在内,对贺五都甚是敬让三分。这些大头兵,可不敢称呼小虎子。再怎么说,秦禹田也是骁骑营指挥使,秦重的身份在那里摆着。 秦重也不矫情,一屁股坐地上,抓起贺五的酒壶,猛灌了一口。 抹一把嘴,惬意的长吐一口气。说实话,酒水呛喉,倒也没多烈。比起后世的高度酒,那可是差远了去。但是这个酒,却是号称烧刀子。 “小子,来军营作甚?”贺五眯了眯眼,问道。 “找几个人,晚上抓贼。”秦重也不隐瞒,直截了当说道。 “哦?”贺五盯着秦重,眼里精光一闪。“要报仇?” 看来被雷劈,果然是大事,军营也已经知道。但很显然,贺五将这事扣在了姚冈头上。姚冈害的秦重被雷劈,自然要找他报仇。旁边几名军卒,眼里闪着莫名的笑意,分明想笑却生生憋着。被雷劈又不是好事,给秦重留点面子。 “来而不往,非礼也。”秦重嘻嘻一笑,拽了句文。 “小子,想清楚喽。”贺五抿了口酒,说道,“你爹如今可在延州。” 秦姚两家不对付,沙苑监人人知道。上一次,秦重打折了姚冈肋骨,多亏秦禹田让步才得以平息。让步的结果,就是每年粪敬减了一成。若不然,姚平远如何肯放过秦重?只不过这些事,秦重不知道罢了。 沙苑监牧养马匹,一般情况下,存栏两万多匹,最多的时候,可以达到四万匹。试想,两三万匹马,每天得多少粪便?这些粪便都是上好的肥料,所以专门有人采购,然后卖给农户肥田。这里的利,是一个天大的数字。 卖粪的钱不会归入公账,自沙苑监往上,直至群牧司各处官吏,人人都有分润,称为粪敬。秦禹田身为骁骑营指挥使,自然也有一份。 贺五是想告诉秦重,下手要有轻重,再闹大了,可没有秦禹田护着。 “放心吧。”秦重胸有成竹,自信的点头。 “好,我给你挑几个好手儿。”贺五说着,就要起身去找人。 “不,五叔,不用。”秦重一把扯住贺五。 “嗯?”贺五生气了,怒道,“咋?看不上?” “我哪敢啊。”秦重见贺五误会,一连声叫屈。“五叔误会了。” “说清楚。”贺五一瞪眼,一屁股又坐了下来。 “这回,要师出有名,大鸣大放的去擒贼。”秦重神神叨叨说道。。 “师出何名啊?”贺五眯了眼,这可太不像秦重的做派。 “有西夏细作潜入沙苑监,骁骑营缉拿细作,光明正大。” “西夏细作?”贺五噌的跳起,手已经按住了刀柄,一刹那杀气腾腾。 去年,也就是宝元元年十月,西北李元昊称帝,建国号大夏,彻底脱离了大宋。党项人世居西北,生活在大宋和辽国夹缝之中。为了拉拢党项人,宋廷和辽国先后赐封,许以高官厚禄,以期保持西北局势稳定。 西夏拥有夏、银、绥、宥、静、灵、会、胜、甘、凉、瓜、沙、肃数州之地。李元昊雄才大略,自不甘人下。他曾对左右说,“先王大错,有如此国,而犹臣拜于人耶。”可见其野心勃勃,早有了自立的企图。 李元昊称帝自立,一时间,大宋朝野震动。宋廷不承认李元昊的帝位,下诏“削夺赐姓官爵”,并且停止了西北互市。而西夏那边,则频繁派出细作刺探军情,煽诱大宋境内的党项人和汉人附夏。 沙苑监作为西北最大马场,成了西夏细作的主要目标。半年多来,骁骑营已经抓获十几批细作。这些细作的任务,就是想尽办法灭杀战马。投毒,则是最快捷高效的办法。所以,沙苑监对防范细作渗透,高度紧张。 如今局势沸沸扬扬,但谁都知晓,夏宋之间的战争已不可避免。 “五叔,你先坐下。”秦重被贺五的气势吓了一跳,慌忙拉住贺五坐下。凑到他的耳边,嘀嘀咕咕了一阵子。 就见贺五的神色,一点点放松,到了后来,竟有了几分戏谑的笑意。 “小虎子,你可学坏了。”贺五哈哈一笑,说道。 “兵者,诡道也。”秦重又拽了句文。 “说得好。”贺五大笑,一掌拍在秦重肩上。 搁在平时,这一巴掌对秦重来说,就是挠痒痒。但此时,身上伤势未愈,一下牵动伤口,顿时疼的一咧嘴,倒吸几口凉气。 以前的秦重,就是个横冲直撞的性子。若是以往碰见这事儿,早就冲过去救人了,哪里还会等半刻?至于后果,根本不在考虑范围。为此,他师傅石勇训斥过,贺五也没少教训,秦禹田更是揍过,完全没用。 一遇事儿,本性难改,完全不管不顾。 所以,秦重今日表现,令贺五大为兴奋。这样子,才是合格的将才。 空有一身蛮力,那是莽夫,战场上死的最快。 第一卷 沙苑争锋 第7章 其人之道 丑时,夜沉如水,最是人们睡熟时刻。天上一钩弯月,洒下淡淡清辉,笼罩着静谧的沙苑监。南城匍匐在起伏的丘陵间,像一个病弱的老人,无力的摊开四肢,仰望着深远的夜空。有微微的风吹过,带着一股牛马的腥臊气。 一条巷子里,小虎探出头来,眼睛晶亮,透着兴奋。眼前这一处宅院,就是姚冈等人潜藏的地方,大门紧闭,门内暗沉无光,也听不到任何声响。小虎又观察了片刻,然后向着身后挥挥手,顿时窜出一队人来。 这一队十数人,都是十二三的少年,肩上扛着一捆捆的草。 他们悄悄窜到西边围墙下,略一停顿,齐齐用力一抛,将十数个草捆扔进了围墙里。草捆看着大,却没啥分量,落地时也没有多大的声响。 见任务完成,小虎再一挥手,众人立时撤走,转眼无影无踪。 就像是掐着时间点儿,南城的巷子里,突然想起轰轰的声音。一道火把组成的长龙,快速的穿过巷子,向着这里奔来。马蹄踏地的轰响,南城厢军就是睡着觉,也分辨的出来。但这个点响起,显然不同寻常。 一员年轻武将一马当先,全身披挂甲胄,火光映照,端地威风凛凛。 正九品仁勇校尉,骁骑营都虞侯常万里。 月余前,秦禹田奉命押送战马去了延州。如今骁骑营当家的,就是都虞侯常万里。此人武力寻常,但是心思细腻,机谋百变,颇有儒将的风采。常万里去年从京城禁军调来,属于将门之后,显然是来走过场的。 今日得了线报,南城发现西夏细作,常万里顿时大喜过望。 他从京城到此,可不是来吹风吃沙的,而是积军功攒威望,好利升迁。 功劳就在眼前,常万里收住马缰,猛喝一声,“围起来。” 奔驰的骑兵,倏忽左右一分,一东一西包抄宅院。常万里轻轻一碰马镫,骏马慢慢上前,在宅院大门前停下。四周骑兵高举火把,门前一片明亮。常万里缓缓举起右手,正要下令破门,却见大门“吱丫”一声打开了。 一位佝偻老者,缓步走出大门。一身下人打扮,却异常沉稳,分明一副上位者的气势。面对门外的骑兵,恍似未见,不慌不忙。 “你等何人?半夜来此作甚?”老者瞥了常万里一眼,眼神凌厉。 常万里一时被唬住,倒也没有轻举妄动。他从小东京城长大,见惯了高官勋爵。所谓宰相门前七品官,他们的下人仆役,外人面前就是这副做派。若是不查问清楚贸然动手,说不定最后,吃亏的反而是自己。 “老头儿听着,骁骑营都虞侯,正是咱家常太尉。”常万里身边,一名亲兵高声报出身份,眼神不善的盯着老者,等着出击的命令。 “常太尉?”老者嘴角一勾,很是不屑。 常万里的官职,还在武官的最底层,离着太尉十万八千里。这么称呼,不过是手下讨好奉承。即便常万里本人,也听得不好意思。 冷哼一声,说道,“某接到密报,说有西夏细作,隐藏此地。速速让开,某要入内查看。”说罢,也不等老者应诺,提缰就要强闯。 “慢着。”佝偻老者一声大喝,怀里掏出一块令牌,高高举起。 常万里猛地一怔,手上一紧,收住马缰。 老者斜睨一眼,喝道,“本路帅司令牌在此,谁敢放肆?” 这一声大喝,吓了常万里一跳。 所谓帅司,就是经略安抚使司,掌一路兵马。大约相当于后世省军区,最高长官就是经略安抚使。但是这种官职不常设,只在战时设置,由朝廷选派文官大臣担任。军政、民政一把抓,权限颇大,真正的封疆大吏。 持此令牌,的确可在陕西路横着走,谁没事得罪帅司作甚? 换做别人,真就被唬住了。对方的帽子太大,得罪不起。但是,此际偏偏遇到的是常万里,他可不是普通的大头兵。常万里出身将门,从小京城厮混,眼界见识胆量,绝非寻常军伍可比。闻听老者之言,嘿嘿一阵冷笑。 帅司因为权限太大,所以朝廷也有诸多限制。首先,路一级不仅有经略安抚使司,还有转运使司、提点刑狱司、提举常平司,这四司平级,互相牵制互相监察,谁都不能没有顾忌,这是朝廷制衡之策。 最关键的是,经略安抚使只有管兵之权,没有调兵之权。若要调动兵马,必须行文枢密院,由枢密院下达调兵命令。而且,经略安抚使司所管辖的兵,只是次一等的厢军,不包括最精锐的禁军。 尤其是,像沙苑监这样的监司,直属朝廷群牧司,安抚使司无权管辖。驻泊禁军隶属侍卫亲军马军司,照样不受管辖。 所以说,路分帅司的令牌,管不到常万里的头上。只要不是安抚使亲临,常万里完全可以不必理会。而且,常万里抓捕西夏细作,保护沙苑监安全,可谓名正言顺。这官司就算打到朝堂,也是稳赢。 常万里眼神冷了下来,右手缓缓的抬起,牙缝儿里挤出一句话。 “胆敢阻拦者,格杀勿论。”说罢,就要挥下手臂。 正在这时,宅子内突兀传出一声尖叫。“救命啊。”这声呼救,凄厉至极,如此半夜听来,直教人毛骨悚然。听见叫声,佝偻老者也是面色急变。但是还不等他有所动作,常万里已是催动战马,一声厉喝,“杀进去。” 骑兵轰然而动,倾倒的大山一般,冲撞向大门。老者自知骑兵威势,哪里还敢阻拦,灵巧的一纵远远躲开,回头望着宅子深处,眉头深皱。 他深知,既然自己没能挡住骑兵,此地之事已不可为。只是可惜,再多一两日时间,必能得到想要的结果。如今,只能暂时退走。还好,公子早有安排,不然这次被人突袭,可是亏大了。 “唉。”老者轻叹一声,身子佝偻的更深了。 就在常万里率兵冲进大门时,这处宅院的后墙上,纵身跳下一人。背后鼓鼓囊囊,像是还背着一人。此人身手不错,背着一人毫无负担,左右一扫,身子一低,快步奔向不远的小巷,转眼消失在黑暗中。 突然,左侧的墙头上站起一人,身形巨胖,低头俯视着奔跑的黑影。嘿嘿一阵无声的笑,抖手一甩,一块鸡蛋大的圆石,“呜”的一声飞了出去。 “嘭”的一声,正中黑影后脑。黑影突兀遭袭,连声惨叫都没发出,软软的倒在了地上。胖虎一纵身,直接从墙头上跳了下来。大虎负责接应,也从黑影里走了出来,有些闷闷不乐。这也太顺利了,都没他啥事。 胖虎不理大虎,自顾查看倒地的黑衣人。果然,他的背后还背着一人,昏迷不醒,正是秦重交代的小妮子。一把抱起小妮子,往大虎怀里一塞,单手把黑衣人往腋下一夹,快速的离开了此地。 而此刻,常万里也取得了丰硕的战果。 房内,加上佝偻老者,一共只有三人,全被军兵押着,站到了院中。奇怪的是,这三人倒能淡然处之,毫无畏惧之色。只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默默的看着军兵翻箱倒柜,不闻不问,好像不关己事。 然而,他们看见军兵抱着一捆捆草过来,忽然暴怒起来。 “这是栽赃,你们好大的狗胆。” “快快放我们离开,不然后果自负。” 若是秦重在此,定能认出来其中一人,正是害他的锦衣公子。不过,此刻锦衣公子颇显狼狈,头发散披,衣衫凌乱。若是仔细观瞧就会发现,他的身子正瑟瑟发抖。眼神虽依然狠厉,但他就是怕了,很怕栽在这个小地方。 粗鄙的武夫啥样,他见过的多了。也因此,他更加害怕。 “快放了我,帅司机宜文字刘亮,那是我大伯。”他声音急切,终于亮出自己的身份。原来,依仗的是帅司机宜文字刘亮。 常万里却没空理他,抓着一捆细草,认真的辨认,眼光灼热。 “这是毒蕨草。”常万里身边,有亲兵认了出来。 “哈哈。”常万里一声怪笑,转头看向气急败坏的三人。“尔等西夏细作,携带大量毒蕨草,潜藏沙苑监,意欲毒杀我大宋战马,证据确凿。” 常万里手里的毒草,是一种蕨类植物,叶子呈三角形,非常好辨认。这种草喜湿好阴,河边儿、树林中常见。这种草在沙苑监是禁忌,因为万万不能让战马误食,所以每年春夏,都要发动人手清除。 牛马误食,三五日双目失明,若救治不及时,必死。 如今,院中发现大量的毒蕨草,可说铁证如山。 “绑起来。”常万里底气十足,管你是谁? 稍倾,又有军兵来报,“找到一个地窖,地窖里藏着两人。”不一会,一男一女被抬了出来,皆是伤痕累累,昏迷不醒。 “全带回去,撤。”常万里下令,连人带草,全部带回军营。 远处的黑影里,秦重目送着骑兵离去,长长松了一口气。事虽说办成了,人也救了出来,但是过程差点走样。真是多亏了常万里,若换一个人,八成就会被帅司的令牌吓住,从而功亏一溃。 万幸啊,秦重抹一把额头的汗水,转身消失在黑暗中。 倒是姚冈不在这里,多少有点遗憾。 秦重赶到汇合地点,天空已经泛白。这一夜,他虽没有出手,但依然感觉疲惫不堪。动脑子也是体力活儿啊,秦重心里感慨着。精神高度集中,时刻预估着可能出现的偏差以及补救的方案。一夜下来,不啻和人打了一架。 汇合的地点,就是小虎曾经藏粮的山洞。听见脚步声,大虎小虎三人都迎了出来,一个个都喜滋滋的。也是,几人无惊无险救了人回来,还顺带将那锦衣公子坑了一把,的确值得高兴。即便秦重,也是隐隐自得。 “人呢?”秦重问道。 “洞里捆着呢。”小虎抢着说道,一双眼殷切的望着秦重。 “小虎那声尖叫,很是及时,帮了大忙。”秦重夸赞道。 小虎顿时笑逐颜开,浑身都觉得不一样了,轻飘飘的,要飞起来似的。 此时天光放亮,洞里明亮了不少。小妮子已经苏醒,抱着腿坐在地上,头垂在两腿间,不言不动。另一边,黑衣人被捆了个四马倒攒蹄,斜斜躺在地上,嘴里塞着破布,见有人进来,不由呜呜的叫喊起来。 秦重也不说话,走过去直直一脚,踢在黑衣人脖颈上,顿时没了动静。秦重现在顾不上审问他,也不愿他听到太多说话。顿了一顿,秦重走过去两步,蹲在小妮子身前,琢磨着该怎么问话。 小妮子感觉到有人靠近,慢慢抬起头,对上了秦重的眼睛。 小妮子十二三岁,乌溜溜的眼睛黑白分明,像个受惊的小鹿。大虎已经告诉她今晚发生的一切,她也知道眼前之人,就是救她回来的恩人秦重。只是忽然之间,她不知道要说点什么,有些怔怔的望着秦重。 “你爹娘都没事。”秦重说道。 “真的吗?他们在哪?”小妮子眼里有了急切,紧紧抓住秦重手臂。 “都在骁骑营,放心吧。”秦重安慰道。 “谢谢你,秦重哥哥。”小妮子轻轻说道,小脸儿一红,忙低下头去。 秦重不介意的摆摆手,问道,“他们都问你什么了?” “嗯。”小妮子咬了下嘴唇,说道,“那人要找一张图,可我什么都不知道。” “一张图?”秦重皱起了眉头。接着问,“什么图?” “我不知道。” “你爹娘知道吗?”秦重又问。 “爹娘也不知道。” “好吧。”秦重见问不出什么,遂站起身来准备离开。忽然想到,该怎么安置小妮子呢?一下没了主意,不由挠挠头。小妮子的家已经毁了,肯定不能回去住。另外,秦重还有别的想法,暂时不想她暴露人前。 转头看看大虎小虎胖虎,他们更没办法,还是不问了。思忖片刻,他又蹲在小妮子面前,说道,“你暂时跟我回家住,可好?” 小妮子愣了一下,才红着脸点点头,鼻端轻轻发出一个音节,“嗯。” “胖虎,回去放羊。”秦重说道,“大虎小虎,你俩轮流看着他。” “好。”小虎兴奋应道。 “千万不能让他跑了。”秦重嘱咐道。 “放心吧,敢逃跑,腿打断。”大虎闷闷的说道。 秦重忽然觉得,这句话怎么这么熟悉?好像听到过似的。没等他想明白,身边仨货已经嗤嗤笑成一团。秦重一下恍然,原来是他爹训他的话。秦禹田的原话是,敢习武,腿打断。恶狠狠的瞪了三人一眼,转身向洞外走去。 身后,猛然爆发一阵放肆的哄笑。秦重咬咬牙,也不由跟着笑起来。 洞外,朝阳初升。稍远处,万马奔腾。 第一卷 沙苑争锋 第8章 老鬼樊昌 秦重绕了路,沿着小路进了山,翻过一座丘陵再往北,就是太平山。从太平山下来,就到了城北的最北边。这里是居住区的后方,平日少有人来。成片成片的杨树林,绿意森森,风吹过,发出哗哗的声响。 小妮子蜷缩在秦重背上,紧抿着唇,小脸儿红红。秦重嫌她走的慢,索性背着小妮子走。起初,小妮子很不适应,双手撑着秦重后背,身体绷的僵直。走了半天下来,许是累了,终是伏在了秦重背上。 秦重没走前院正门,而是顺着后院的院墙,翻进了自家花园。花园连着东西两处跨院,西边儿一座跨院,就是秦沐瑶的采薇阁。秦重能想到的办法,就是把小妮子暂时藏在二姐的院子里,只要小心些,不会被人发现。 “姐。”秦重站在院里,轻声叫了一声。 秦沐瑶已经起床,主仆二人正在吃早饭。听见秦重叫声,很是诧异。 这里是后宅,还是未出阁女子的居处,男子是不能进来的。即便是嫡亲的兄弟,这么做也是很不合适的举动。秦沐瑶倒未在意,她只是很奇怪,秦重这大早上跑她这里作甚?轻轻推开门,眼睛一下睁的老大。 院子中,秦重背着小妮子,一时竟忘记放下。 “姐。”秦重嘿嘿一笑,放下小妮子。 “她是谁?”秦沐瑶问道,眼里全是疑惑。 “她是崔家的小妮子。”秦重说着,一转头问小妮子,“对了,你叫啥?” “崔家?”秦沐瑶蹙眉思索,想不起是哪个崔家。 这是,秦沐瑶身边的小丫鬟,却好似知道什么,凑到秦沐瑶耳边嘀咕。秦沐瑶听着听着,脸上神色也不停变化,有愤怒,有怜惜,有无奈。 她稳了稳心情,再看向小妮子的目光,满是温柔。 “好了,把她交给我,你出去吧。”秦沐瑶知道了小妮子的身份,径直走过来,轻轻抓住小妮子的小手,一边往屋里去,一边对秦重说道。 “哦?好。”秦重懵懵的点头。 不提秦沐瑶怎么与小妮子交流,秦重反身出了院子。躲躲闪闪,回到了自己的西跨院。这里只有他一人居住,甚是安静。 这次的事,秦重两辈子都是头一回。整整一夜,心里都是绷的紧紧的,此时回到居处,终是能放松了下来。路分帅司的令牌,大大出乎秦重的意料。他一开始能想到,锦衣公子的身份不简单,却未料到如此大的来头。 后续会如何发展,秦重完全没有了头绪。 毒蕨草本是灵机一动。他想借助骁骑营打草惊蛇,逼着宅子里的人,转移关键人物小妮子,就必须有一个合理的出兵借口。最近一段时间,沙苑监的确不太平,西夏细作屡屡潜入投毒,已经抓了不少的暗谍。 虽然陷害了锦衣公子,但是秦重毫无负罪感。他不是迂腐之人,非得硬生生给自己套上道德的枷锁。在这个阶级分明的年代,百姓对付官员,那是天大之难事,搞不好,自己反落得家破人亡。 这一点,只从事发三日,沙苑监衙门全体缄默,就能看出一二。 既然正路走不通,那就只能剑走偏锋。 “唉。”秦重微微叹息一声。 作为有着后世记忆的人,秦重很清楚,宋夏之战就要开始了。 而且,是大宋惨败。 自己很不幸,投身到这个战争年代;但同时又很幸运,投身到这个波澜壮阔的年代。大宋物华天宝,文采风流,一个个纵贯千古而不衰的名字,都是出现在这个年代,如熠熠星光,闪耀着中华文明的骄傲。 秦重没有多停留,换了身衣服起身出门。他还要去军营,见见崔家夫妇。锦衣公子心心念念,不惜杀人放火也要得到的图,已经引起秦重的好奇。若有合适的机会,他当然也想看看,或者夺过来。 半个多时辰,秦重来到军营门口。营门前停着五六辆马车,装着货物,都用油布蒙着,看不出是什么。但看车辙印,陷入地面足有半寸深,足见车上货物十分沉重。头前有两人,正与营门守卫交涉。 秦重微感诧异,因为头前两人之中,有一人正是秦宵。秦宵不喜武艺,也从不到军营来。万不得已非得来,也是捂着鼻子嫌弃的很。今天倒是奇怪,也不知是为了何事。秦重走上前去,叫了声,“大哥。” “二弟。”秦宵回头见是秦重,略有些不太自然。“你怎也来了?” “我来找石师傅。”秦重接着问道,“大哥,这是怎么了?” “啊,是这么回事。”秦宵顿了下,说道,“大荔县邱大官人,感念禁军驻守辛苦,因此愿捐出五车官盐,特来犒军。”说罢,瞟了一眼邱旻。 邱旻当即上前,抱拳一礼,“在下邱旻,见过秦三少爷。” “邱大官人客气。”秦重抱拳还礼,打量了这邱旻一眼。心里不由吐槽,老天爷还是公平的,既然给了你钱财,那相貌就勉为其难吧。以秦重的词汇,实在难以形容此人的丑陋。五官皆有,就是长错了地方。 捐赠是好事,白给谁不喜欢?“怎的还不进去?”秦重问道。 “门官儿不肯放行。”秦宵话里带气。堂堂指挥使家长子,却连个大门都进不去。这让秦宵颇觉丢了面子,说起话来就带了三分羞恼。 秦重转头看了看营门,顿时了然。他经常来军营,因此了解,小小一个骁骑营,也是有江湖的。有江湖就有争斗,谁是谁的人,分的清清楚楚。 秦禹田在骁骑营,做不到一手遮天。按大宋军制,一营五百人,设指挥使一名,为最高统兵官;指挥副使两名,分管部队训练和后勤辎重;都虞候一名,掌军纪和刑罚之权;参军一名,负责文牍往来,命令传达。 骁骑营略有不同,乃是骑兵、步兵混成。骑兵四都共两百人,由指挥使秦禹田直辖;步兵六都共三百人,由指挥副使谭庆安统辖。 另外一名指挥副使程琳,兼骑兵第一都军使,乃是秦禹田嫡系。 至于都虞侯常万里,新来乍到,不统兵。他的手下只有军法处十人。 谭庆安,来自京东路将门谭家,善使一杆铁枪。带兵本事不差,又仗着家世渊源,因此不服秦禹田,常常阳奉阴违。后来不知怎的,与沙苑监主薄姚平远走到了一处,彻底与秦禹田反目,争斗不休。 常万里两边儿不靠,对秦谭之争,不站队,不参合,不理会。 今日营门官儿,正是谭庆安麾下,刁难秦宵,理所当然。 后勤辎重之事,也是谭庆安负责。 秦重微微皱眉,问道,“大哥此前和谁接洽?” 即便是地方富商捐赠,也不是说拉着物资就来。而是要提前接洽,商定好时间、数目以及交接程序。数量巨大时,还要有感谢的宴会,或者给捐赠人颁发一些名誉奖励之类。这些事颇繁杂,不提前接洽怎么能行。 “邢参军。”秦宵说道。 他一营参军,哪里做的了主?邢参军是个读书人,四十多岁,也没有了升官出头的指望。沙苑监事不多,每日优哉游哉,在军营中毫无存在感。秦宵找他办事,可是找错了人。后勤归谭庆安,岂容邢参军插手? “物资改天再送,今日恐事难成。”秦重说道。 “这?这怎行?”秦宵不乐意了。 “后勤辎重,皆归谭庆安统辖。”秦重压低声音说道,“此人与爹爹不和。” “啊?”秦宵此时才知,自己糊里糊涂,做了一件错事。 邱旻一直没见过秦重,只听说此人天生神力,却是脑子不灵光。坊间传闻秦重呆傻憨直,从来横冲直撞,只凭拳头说话。如今一见,却是眉清目朗,言语说话条理清晰,举止进退颇有章法。始知传言不可尽信。 “无妨,无妨。”邱旻打个哈哈,凑近说道,“改日再送也是一样。”说着话题一转,引到了秦重身上。“倒是有幸得见三少爷,这一趟不算白跑。” “邱大官人言重了。”秦重双手一拱,客气道。 客套了几句,邱旻吩咐马车回城,告辞而去。秦宵还不死心,非要找邢参军问问清楚。兄弟俩进军营,营门官再无理由阻拦,立马放行。就算不看秦禹田的面子,也得掂量秦重的拳头,这小子一言不合,可是要打人的。 进了军营,兄弟俩分开各自办事。秦重没去找常万里,而是拐了几个弯,找到校场后面的一间仓库。这里面另有天地,老远就听见骰子响、赌徒叫,热闹的好似赌场。其实,这里就是赌场,军兵耍乐子的地方。 门口有人守着,见是秦重并未阻拦,笑嘻嘻的请他进去。一推开门,喧闹的声音和着难闻的汗臭气,扑面而来。不适应的人,指定能熏晕过去。显然,秦重对此毫无感觉,溜溜达达的找到了一人,老赌鬼,樊昌。 “老鬼,手气不差啊。”秦重在老鬼身边坐下,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拨拉着桌上的散碎银子。老鬼顾不上他,正声嘶力竭的大喊,“开。” 嘭的一声,骰盅砸在木桌上。十几双眼睛,饿狼一般盯着。老鬼一点点掀开骰盅,周围顿时哗声一片。有疯狂大笑的,也有捶胸顿足。老鬼哈哈一笑,一下扑在桌子上,将一堆堆碎银铜钱,揽在了自己怀里。 老赌鬼生平唯一嗜好,赌钱。赌的最大的一回,把老婆输了。 从此后,他再无家可归,军营就是他的家。 老鬼无官无职,四十多岁仍是大头兵一个。不是升不了职,而是升职过不了多久,就会因为聚赌被撸掉。如此反反复复,也不知有多少次。时至今日,老鬼也认命了。但是骁骑营中,却没人敢小看老鬼。 老鬼天生斥候,箭术,刀法,骑术,无一不精。更有一绝,审问俘虏从无失手,无论怎样的硬汉,在他手里撑不过三天。老鬼上过战场,腿上留下暗伤,阴天下雨疼痛难忍。一到这个时候,老鬼就会变得极为暴躁。 这时,老赌鬼一回头,好似才看到秦重,顿时一脸嫌弃。“老子不爱见你,滚蛋,滚蛋。”说罢,又开始嚷嚷,“快下,快下,下多赢多啊。” 秦重面色如常,淡淡说道,“信不信?我砸碎你的骰子。” “你?”老鬼顿时泄气。“你一来,准没好事儿。” 说罢,冲着周围众人,不耐烦的挥挥手,“不玩儿了,不玩儿了。” 输了钱的自然不依,闹闹哄哄好半天,才四散离开。好在,这仓库里可不止一桌,足有四桌坐庄。高低喝叫,此起彼伏,好不热闹。老鬼收拾了骰盅,跟着秦重走出门。门外不远就是校场,阔大无人,十分安静。 “昨夜抓了西夏细作,可听说?”秦重问道。 “嗤。”老鬼不屑的撇嘴,说道,“什么细作,骗鬼呢?”他的一双眼睛,毒火里淬过,盯人一眼,能穿透五脏六腑。任什么花花肠子,也逃不过。昨晚抓回几人,他打眼一瞧,就知道与西夏细作无关。 “老鬼就是老鬼。”秦重由衷赞道。 “嗯?”老鬼很是敏锐,盯着秦重问道,“你搞出来的?” 秦重没有说话,只是缓缓的点头。老鬼这样的人,骗是骗不了的。秦重来找老鬼,本就是让他帮忙,没打算瞒着他。正想解释,却见老鬼面露恍然,盯着秦重啧啧怪笑。显然,老鬼只凭一句话,已推测出了整件事。 “小子,胆子肥了啊。”老鬼阴恻恻的说道。 “人在做,天在看。”秦重指指天,忽的说出一句话。 老鬼闻听就是一愣,很诧异的看着秦重。恍惚觉得,眼前并不是那个熟悉的秦家三小子,而是一个高深莫测之人。这与曾经的秦重,性格迥然不同。陷害帅司之人毫不胆怯,心思缜密、计划周详,这还是秦重么? 唯一的解释,就是以往秦重藏拙。老鬼是秦禹田亲近之人,对秦家之事有所耳闻。主母亡故、妾室当家,嫡子的日子自然艰难。秦重若不藏拙,只怕更遭人嫉恨。想通这一层,老鬼看向秦重,眼神柔和了许多。 “想让俺做甚事?”老鬼懒洋洋的问道。 “图,一张图。”秦重将锦衣公子的图谋,一五一十告诉了老鬼。其中的详情细节,凡是他知道的,全都竹筒倒豆子。因为,秦重很清楚,一些细节看似不紧要,但往往是侦破案件的关键。 这张图如此神秘血腥,还未露面,已经折进去一条人命。 显然,引起了老鬼探究的好奇心。 “这件事得快。”秦重提醒道。秦重很有觉悟,这件事到最后,不一定能将锦衣公子如何。毕竟他有帅司令牌,背后的靠山必定相救。所以,趁他现在被困囹圄,套出那张图的线索。或许,这是个意外的惊喜呢? “嗯。”老鬼点点头,出奇的没有反驳秦重。 忽然,老鬼想起一事,说道,“回去劝劝你大哥,不要做傻事。” “送盐?”秦重不明所以。 “什么送盐?我说盗马。”老鬼瞪了秦重一眼。 “盗马?”秦重吓了一跳,这可是死罪。 第一卷 沙苑争锋 第9章 驿道逞威 老鬼一天吊儿郎当,热衷赌钱,似是对啥事都漠不关心,但是,军营中事瞒不过他,只要他想知道,有的是消息渠道。秦宵这事,老鬼只是碰巧,听到了几句闲话,稍加推断,就勘破了秦宵的图谋。 前几日,老鬼和一帮人赌钱。其中有一人,正是邢参军的亲随侯三儿。此人好赌,偏又是个穷鬼,身上没几个钱。但那一日,侯三儿像是发了横财,出手豪阔,一把把输钱,连眼都不眨。这反常的行为,引起老鬼注意。 随口问了句,“侯三儿,最近在哪儿发财了?可不能忘了兄弟。” 侯三儿只是嘿嘿笑,却不接老鬼话茬儿。 这里面有事儿啊。老鬼多精明的人,也不再追问,专心投入赌钱。时间没多久,侯三儿输光了身上的钱,但是赌瘾上头,搓着手不肯离开。忍了半天终于吭哧着开口,“鬼哥,借十两银子,过几日还你。” “就你?恨不得卖了裤子赌两手,拿什么还?”老鬼记着前面的事,故意激将侯三儿。果然,侯三儿受不得激,脸一下涨的通红。 “过几日,翻倍还你。”侯三儿话说的很有底气。 “哦?”老鬼眯了眯眼睛,嗤笑道,“有来钱的道儿,还藏着掖着?” 侯三儿犹豫了片刻,终究赌瘾太大,压过了心里那点警惕之心,凑近老鬼耳边儿,压低了声音说出三个字,“孳生务。” “呵呵。”老鬼顿时了然,冷笑一声不再言语。 孳生务里的事,在沙苑监不是秘密,或者说是公开的秘密。 孳生务只有一个功能,那就是繁殖幼驹。自本朝太祖设立沙苑监,开头几年孳息率尚可,但是随后一年不如一年。究其原因,不外两个。一个是繁殖幼驹太费钱,照料一匹幼驹的成本,往往是购买成年马匹的数倍。 而且,养育幼驹耗时耗力,精料、喂养、看护、医病,皆需精心照料,稍有差池,幼驹难以育成,则一番功夫白费,因此得不偿失。 另外一个原因,则来自牧马厢军。厢军粮饷极低,又频遭上官克扣,心中生怨,哪能尽心养马?无不是应付差事,何况幼驹更耗心力。所以,厢军对养育幼驹非常抵触,常常偷盗精料贩卖,更有甚者,竟让马驹饮灰而死。 是以种种原因之下,历年来孳生务孳息率极低。但是,这也成了某些胆大之辈的生财之道。他们想办法,让一些名种的马驹假死,然后偷运出去卖掉。因为马驹太小,还没有打上官马的烙印,待日后长成,谁能分辨? 这套偷盗幼驹的把戏,老鬼自然门清儿,一听即懂。 不过,这种事既发生过,沙苑监岂会没有防备?孳生务如何严控,老鬼不甚清楚,但其中有一项关节,却是涉及到骁骑营。沙苑监规定,凡病死马匹包括幼驹掩埋处置,需骁骑营督管签押。这件差事,由参军邢天海负责。 这本就是防范孳生务与人串通的制衡之策。 事后,老鬼稍加打听,秦宵立刻就暴露了出来。 之所以要提醒秦重,是因为,老鬼觉得这事儿有鬼。凭秦宵的阅历,他想不出这样的法子,非得是有懂行的人提点。可是这人为什么要提点秦宵呢?此事一旦暴露,可不仅是秦宵获罪,怕是连带着整个秦家,都要因此遭殃。 是谁提点秦宵?只看这几日,秦宵频繁往来骁骑营,找的是谁呢? 只有参军邢天海。 但是,邢天海为何要提点秦宵呢? 若说是为了帮助秦宵盗马,不惜铤而走险,老鬼不信。参军监守自盗,同样罪名不小。说不得削官夺职、流放边地,一生尽毁。邢天海傻了么?得有多大的利,能让他舍出身家性命,也要讨好一个指挥使家的庶子? 若非如此,那其中就有阴谋,一个针对秦禹田的陷阱。 秦重离开了骁骑营,一路心事重重。他对秦宵这个大哥,可说毫不了解。从小到大,两人说话的时候都很少,更别提亲近。甚至,秦重都能感觉到,来自这个大哥的莫名敌意。小时候不懂,但现在他知道了,那是嫡庶之别。 尤其是母亲亡故后,柳姨娘处处刁难刻薄,时时刻刻,都想着将秦重扫地出门。秦重对她自是充满了恨意,但是对秦宵,却说不上爱恨。 在秦重心里,秦宵的印象很淡漠,两人几乎没什么交集。后来,虽说去了同一处书院,但也是去时各自去,回时各自回,生分的如同路人。 出了骁骑营大门不远,就是一条驿道。道路宽阔,可容两架马车通行,道路两旁,栽种着高大挺拔的白杨,绿荫浓密。这条驿道,联通沙苑监和大荔县。而骁骑营军营驻地,正好在驿道的中间位置。 此时正值中午,路上车马行人不少。也有不少挑担的小贩,三三两两的坐在树荫下乘凉,吃着干粮,扯几句闲话。说到开心处,哈哈大笑几声。 一副活生生的行道图。 突然,驿道上的悠闲被打乱,一支马队急驰而来。双马并行,前后加起来共有六匹马,轰轰而行,占据了大半道路。马上骑士高声吆喝着,挥舞马鞭驱赶挡路的行人,气势格外嚣张。在马队的后边,紧跟着一架马车。 秦重让到了路边,等着马队过去。就在马车擦身而过的当口,车帘儿突然挑了起来,露出一张年轻人的脸。脸色青白,眼泡浮肿,一看就是酒色过度。许是听到车外惊叫不断,让他颇不耐烦,所以挑起车帘儿来看看。 刹那间,秦重认出车上之人,登时怒火上头,一声暴喝,“姚冈。” 双腿猛的蹬地发力,身子如利箭一般射向马车。 姚冈也看到了秦重,受惊的鹌鹑似的,噌的一下缩回了马车。 “快,快,快。”姚冈扯着嗓子大喊。 话音儿未落,耳边只听见“嘭”的一声巨响,车厢四分五裂。快速奔驰的马车,好似一下被巨石撞上,打着横飞向了道边儿。驾车的马匹“唏律律”一阵嘶鸣,被车驾惯性拖拽着翻滚在地,硬生生在地上擦出一道深痕。 秦重含怒一脚飞踹,眼见马车飞了出去,自己也吓了一跳。他此时,才对自身的神力,有了一些深刻的了解。记忆里,曾经抱起三百斤的石狮子,但终是不如眼前这一幕更加震撼。这就是天赋异禀啊,秦重颇为兴奋的攥拳。 向残破的车厢扫了一眼,发现竟有两人,正挣扎着想要站起来。 这时,前面开道的马队,也察觉后边出了事,勒缰调整队形,齐刷刷冲出路边儿划出一道弧线,干净利落的掉头返回。这些人都是厢军,骑术了得,加上有些武艺,被收为姚府护卫。平时仗势欺人,非常的骄横。 此时看见马车出事,一边驭马奔来,一边噌噌抽出了腰刀。 姚冈踉跄爬起身,披头散发,满脸的血迹。惊慌四顾,抖如筛糠。猛地瞧见马队冲了过来,顿时声嘶力竭的大喊,“拦住他,快拦住他。”像是一下子脱了力,身子一歪,又坐到在地,几番挣扎,硬是腿软的站不起来。 当头一马,直向秦重冲撞过来。马上骑士伏身马背,腰刀斜斜垂下。秦重自然认得,这是骑兵冲阵的战法。腰刀不需劈砍,只凭着马速趟过去,就能像割草一般收割步兵性命。一眨眼间,已经冲到秦重身前。 秦重不退反进,身形快如飞矢,斜刺里撞向马脖子。探手一抓,一把正抓住骑士握刀的手腕。稍一用力,马上骑士已被秦重甩飞了出去。微一侧身,紧跑两步飞身而上,已经骑坐在马上,向前飞奔而去。 跟在后面的骑士,根本没看清状况。只觉一晃眼,马上已经换了人。此时随着惯性追在秦重身后,心中早已是七上八下。不等他们决定是追是停,秦重已娴熟的纵马斜走弧线,脚踢马腹加速,反身又冲了过来。 两马交错,秦重身子后仰,一脚蹬出。只听一声惨叫,又一名骑士被他踹飞出去,嘭的一声撞在路边杨树上,一口鲜血喷出,摔落在地一动不动,已经昏死了过去。秦重如法炮制,接连几脚,没有一个落空。 秦重十二岁进军营,拳脚、枪棒、骑射,无一不精。即便石勇那般严苛的师父,也对秦重的习武天赋大加赞赏,深以收为弟子而喜。曾狂言,秦重将来,必成一流盖世猛将,即便比肩项藉元霸,也丝毫不为过。 对付这几个不入流的护院,就跟玩儿似的,秦重还不需费力。 轻轻一抖马缰,胯下马碎步前行,只片刻,再来到了姚冈面前。姚冈依然坐在地上,显得有些失魂落魄。他在秦重手上,从来就没讨到过好,尤其是被打断肋骨之后,他对秦重就患下了恐惧症,每次见到,肋骨就隐隐作痛。 姚冈这几日,本就活在惊恐之中。秦重被雷劈,即便当场没死,看着也只剩下半条命。当时的姚冈,真是惊喜欲狂。心想,这个该死的祸害,终于因为一泡尿遭了报应,心中的郁结一下打开,从未有过的舒畅通达。 但是,只过了一天,他的心头再次蒙上阴影。 锦衣公子说好的,只是掳走崔家小丫头,哪知翻脸就杀了崔家子,而且当着他的面,一把火烧了崔家。姚冈虽然混蛋,但他绝不敢杀人。晚上连番噩梦,尽是秦重、崔家子的身影,狞笑着向他索命。姚冈已经快崩溃了。 “秦重,害你的是刘子浩,要报仇你找他啊。”姚冈嘶喊着,鼻涕眼泪一把,浑身颤抖,看着好不恓惶,哪里还是那个嚣张跋扈的“恶犬”。 原来锦衣公子叫刘子浩,秦重冷笑一声,说道,“姚冈,那姓刘的,小爷自会找他报仇,跑不了他。今日,先算算咱俩的帐。” “我与你有什么帐?我与你有什么帐?”姚冈连声叫着,脚下不停的向后退缩。脚下一拌,扑通一声坐倒在地。不成想,正压在了另一人腿上。 一声痛哼,那人坐了起来。四十多岁年纪,一身团领长衫,身形清瘦,鬓角半白,竟是姚平远。姚平远显然是被撞懵了,缓了缓神儿,再看到身边散架的马车,终于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一股怒气,勃然而发。 “秦重,你好大的胆子。”姚平远怒目秦重,高声斥道。 秦重万万没想到,姚平远也在车中。原本只是乍见姚冈,怒火上头。待他一脚踹散架了马车,人也立即冷静了下来。即便姚冈为虎作伥,害了崔家一家,秦重也没想私自将他怎样,只是心中气不过,教训一顿罢了。 但是姚平远不同,毕竟是朝廷命官,这事可就有些麻烦了。 “姚主薄,我找姚冈要账,这可是天经地义。”秦重当然不会认怂,一副受尽委屈的模样,梗着脖子说话。我们小孩子打架,你们大人别掺和。 “袭击本官车驾,人证物证皆在,竟还敢信口雌黄。” “姚主薄,你可别冤枉人。”秦重丝毫不怵。姚平远可不是等闲人,张嘴就给秦重扣了一项罪名。这要是做实,秦重小命儿难保。换个没见识的,只怕当场就会被吓住。但是,秦姚两家争斗日久,秦重对此早已司空见惯。 “本官何曾冤枉你?”姚平远眼睛里,都快要喷出火来。 “官员出行,自有旗牌开道,敢问仪仗何在?” “你?”姚平远手指秦重,眼里似要冒火。秦重哪里知道,大宋官员七品以上出行,才会有旗牌开道。姚平远如今不过从八品主簿,离着拥有仪仗,还差了一大截。秦重这番话,听在姚平远耳朵里,分明就是讥讽。 “姚冈。”秦重撇了姚平远,看向姚冈。“那日,你们分明承诺,只要我冲着魁星撒尿,就放了崔家小妮子,过往债务一笔勾销。” “然而你姚冈,出尔反尔,转头就掳走崔家人,杀人放火。” “崔家小妮子在何处?立马把人放了。” 秦重一句比一句声高,说一句,就向姚冈迈一步。几句话说完,秦重已经站在姚冈身前。高大的身影气势凌人,姚冈愈发畏缩,目露惊恐。 “不关我事,不关我事。”姚冈突然痛哭起来,不停的喊着不关我事。 “怎的不关你事?南城有人亲见,是你掳走小妮子。” “不关我事,不关我事。”姚冈眼神涣散,不停喃喃重复着。 “够了。”姚平远怒喝一声。 秦重也看出,姚冈的神志似乎出了问题,一时不知该不该继续。姚平远没有再和秦重纠缠,唤过护卫,扶着姚冈趴在了一匹马背上。转过头,目光阴狠的瞥了秦重一眼,也不言语,迈步向大荔县城方向而去。 几名护卫各有伤势,一瘸一拐找回跑散的马匹,讪讪的跟在姚平远身后。 秦重愣愣的见一群人走远,一句话也没说,也没有再阻拦。 不管怎样,他的目的已经达到。刘子浩被骁骑营抓走,崔家小妮子却突然没了踪影,这件事难免不让有心人多想。秦重有动机、有时间、有能力,报复刘子浩,抢走小妮子。最大可能,就是秦重在其中做了手脚。 但是,小妮子暂时不能暴露,陷害刘子浩的事,更不能暴露。 今日,借着姚冈发泄一通怒火,同时,也为了摘清自己。 秦重相信,要不了多久,刘子浩背后之人就会插手,甚至调查此事。而作为与其有仇怨的秦重,自然是第一嫌疑人。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所以,秦重要未雨绸缪,混淆视听。 秦重要传递一个信息,他今日找姚冈要人,证明他不是抢走小妮子之人。 前提是,那张图十分紧要。 第一卷 沙苑争锋 第10章 妮子被抢 小妮子原来就叫小妮子,因为年龄还小,并没有起大名。 细细梳洗一番,又换了身衣裙,小妮子顿时明艳起来。衣服不太合身,是秦沐瑶小时候穿过的。不过也不要紧,腰里系上一根缎带,立时显出了身段。十二三岁的小姑娘,身子虽然还没有长开,但已是别有一番风情。 小妮子皮肤白皙,鼻梁高挺,眼窝较深,样貌与寻常中原女子稍显不同。 小妮子很安静,吃过了中饭,就一个人坐在窗前,静静的望着窗外。也不知在想着什么,眼睛里蕴藏着哀伤、惊惧还有茫然。或许是在担心父母吧,秦沐瑶坐在不远的书桌旁,心里想着,有一下没一下的绣着一块手帕。 窗外杨花飞舞,迷离似雪,身无所依,随风飘零。 眼前景象,倒是惹起秦沐瑶一番惆怅,不由轻轻的叹了口气。 “姐姐。”小妮子回过头,轻轻唤了一声。 “嗯?”秦沐瑶应着,站起身走到小妮子身旁,揽住她的肩。 “秦重哥哥啥时候回来?”小妮子问道。 “你找他有事么?” “嗯。”小妮子低下头去,说道,“我想回家看看。” “想家了?”秦沐瑶搂的紧了些。 “有很重要的东西丢了,我想回家找找。” “好,姐姐带你回家。”秦沐瑶点点头。 秦沐瑶的消息,都来自小丫鬟。府中议论崔家之事,小丫鬟听的不少,转过头一五一十的讲给秦沐瑶听。所以,秦沐瑶知道崔家事,也知道坏人被抓住,小妮子的父母也被救了出来,待骁骑营问完话,自会放还回家。 在她想来,小妮子不至于有什么危险。 不多时,秦沐瑶和小妮子两人,带着帷帽出了门。小妮子和小丫鬟身量差不多,带上帷帽,门房认不出来,还以为小丫鬟和二小姐出门呢。 两人直奔南城而去。 而此时,秦重来到了关押俘虏的山洞。山洞外,只有小虎一人,正无聊的扔石子玩儿呢。看见秦重到来,开心的叫道,“三哥。” “人咋样了?”秦重问道,径直进了山洞。 “捆着呢,跑不了。”小虎噌噌两步,跑到了秦重前面。 山洞里,可怜的俘虏四马倒攒蹄,还是早上那个姿势,似乎没有动过。手腕脚腕都肿了起来,青紫青紫的甚是渗人。俘虏脸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秦重蹲下身,解开了他脚上的绳索,让他身体躺平。 “我有几句话问你,你可愿回答?”秦重问道。 过了片刻,俘虏慢慢睁开眼睛,缓缓的点点头。秦重能看出来,此人现在极度虚弱,再这么绑下去,只怕是活不成。俘虏很费力的伸了伸腿,让自己躺的稍舒服了点。秦重一伸手,拽出堵嘴的破布,俘虏剧烈的咳嗽起来。 “你是什么人?”秦重问道。 “渭州保定军步军都头武鹏。”武鹏喘息片刻,才报出身份。 “你是禁军?”秦重吃了一惊。 “不错。” “为何到此?”秦重又问道。 “奉上官之命,护卫刘子浩安全。” “刘子浩在找什么?”秦重问罢,紧盯着武鹏的眼睛。 “似乎是在找一张图。”武鹏迟疑了一下,说道。 “什么图?” “我不知道。” 秦重有些失望,不过想想也正常。刘子浩所寻之物,想必很重要,不然也不会不惜杀人放火、绑架人质,一副势在必得的样子。这么紧要的东西,怎会轻易告诉一个护卫?若武鹏随口说什么藏宝图,秦重倒是不会相信了。 “崔家子是何人所杀?”秦重沉默了片刻,换了个话题问道。 “文管家。”武鹏没有犹豫,当即说道。 “那名佝偻老者?” “对,就是他。” “为什么杀崔家子?”这个问题,秦重一直很疑惑。 “刘子浩所问之话,不能传出去。” “杀人灭口。”秦重咬牙说道。 “是。”武鹏沉声称是,闭上了眼睛。 秦重能感觉到,武鹏虽是随行护卫,但是良知未泯,对于崔家子被杀,透着深深的不忍。或许是激愤刘子浩的残忍,才肯如此配合?一时间,山洞里沉默了下来。秦重考虑着怎么处置武鹏,武鹏只怕也是如此想。 “刘子浩怎样了?”武鹏问道。 “被骁骑营抓了。”秦重没有隐瞒。 “能治了他的罪吗?”武鹏又问道。 “我不知道。”秦重说罢,心中也是暗叹。现在是抓了,而且是西夏细作的罪名。但能否最终治罪,秦重一分把握也没有。那块帅司令牌,能让沙苑监衙门集体装死,也就能让刘子浩死里逃生。这就是权力的威力。 这也是为何,秦重要藏起小妮子的初衷。 刘子浩一旦脱罪,定然再抓小妮子。 “你杀了我吧。”武鹏忽然说道。 “嗯?”竟要求死?这让秦重分外诧异。 “我一死,那小姑娘可得活命。”武鹏平静的说道。 秦重明白了,武鹏是最后见到小妮子的人。他当时背着小妮子,从后墙跳出来,显然是得到命令,转移小妮子到安全地方。武鹏只要一死,再无人知道小妮子下落,自然可得活命。秦重深深看了眼武鹏,对他有了更多的认识。 “小虎,去打点水来。”秦重说道。 “好嘞。”小虎应一声,出了山洞去找水。 山洞里安静下来,两人谁都不再说话,似是各自想着心事。 没有多大功夫,洞外忽的传来“咚咚”的脚步声。这步声,秦重一听就知道是胖虎,别人走不出这种地动山摇的架势。只是听上去,脚步很是急促。 “三哥,三哥,你在吗?”临近洞口,胖虎扯开嗓子大叫。 “我在呢。”秦重应着,一边往洞口去。 洞口黑影一闪,胖虎一个跨步,已经来到秦重面前。气喘吁吁,根本顾不上说话,拉住秦重就往外走,竟是焦急万分。 “胖虎,发生何事?”秦重察觉不妥,一边走一边问道。 “二小姐,出事了。”胖虎喘息着说道。 “二姐?”秦重一下懵了。 原来,秦沐瑶在南城出事,还是大虎先发现。 大虎有个习惯,每天都去草窝子里狩猎。用他爹的话说,这种法子一个是磨练技艺,另一个可以锻炼耐性。所以,这是大虎的必修课。今日也一样,大虎正在草窝子里潜伏着,却忽然看见了秦沐瑶,这让他非常诧异。 仔细观察了一会儿,大虎可以确定,秦沐瑶被人劫持了。一个高个大汉,右手抓着小妮子的肩膀,左手扯着秦沐瑶的胳膊。秦沐瑶一直别扭着不肯走,奈何女子力弱,哪里挣的过一个壮汉,硬生生被拖着走。 大汉带着两名女子,一直往东去。大虎判断,这是要横跨沙苑监,再走十几里地,就到了渭河边上。那里有渡口,有行船。大虎没有轻举妄动,而是借着树林的掩护悄悄起身,退出去十多步远,才转身飞奔而去。 胖虎的羊在附近,胖虎也一定在附近。 约莫半刻,大虎找到了正打盹儿的胖虎。几句话说明情况,胖虎跟着大虎向东边儿急急追过去。他俩都知道,秦重和这个姐姐最是亲近,若真被人掳走,估计秦重得急疯了。好在没多久,两人就追上了秦沐瑶一行。 果然看见秦沐瑶被劫持,胖虎早忘了大虎的计策,大吼一声,直冲着大汉就撞了过去。大虎措手不及,不由嘟囔一声,“你个夯货。”到这时,也甭提什么计策了,紧跟着冲了过去。 壮汉见有人追来,很是吃了一惊。待看清是两个少年,心中大定,很不在意的撇撇嘴,竟放开了秦沐瑶和小妮子,大大咧咧的等着胖虎。 胖虎身形巨大,跑动都带着风,这让壮汉微眯了眯眼。调整了一下站姿,竟是要迎击胖虎的冲撞。刹那间,胖虎冲到了壮汉跟前,碗大的拳头,直直的砸向壮汉的下颚。壮汉伸手一勾,抓住胖虎手腕,身形半转借力一抛,胖虎巨大的身形竟被甩的飞起,直飞出两三丈远,才扑通一声落地。 胖虎皮糙肉厚,这一摔到没什么,拍拍屁股爬了起来。但是眼睛里,却有了少有的谨慎。在沙苑监,除了输给秦重,还没人能打赢他,更别提一个照面就被人摔出去。这时,大虎扑了过来,一招双峰贯耳,呼呼有风。 壮汉双手一架,挡住了大虎的攻击,不等大虎变招,壮汉迅如雷霆的蹬出一脚,正中大虎小腹。大虎闷哼一声,离地飞起,又重重摔下。 “这人竟这般厉害么?”秦沐瑶搂着小妮子,俩人躲在一边,并没有向远处逃走,而是定定的瞧着这里的战斗。大虎和胖虎,这两人秦沐瑶都认得,自然也知道他们武艺不俗。所以,她已是稳下心神,再无惊慌之色。 “胖虎,飞石。”眼见胖虎又要冲过去,秦沐瑶出声支招。胖虎的飞石,在秦沐瑶看来,简直神乎其技,指哪打哪、百发百中。 果然,得了指点的胖虎,随手捡起几块碎石,呜呜飞射出去。碎石就像长了眼睛,避开大虎,专找壮汉的麻烦。壮汉凭着警觉和身法,倒也躲过去几枚。但更多的碎石还是砸在了头上。不大一会儿,已是血流满面,狼狈不堪。 壮汉异常恼怒,奈何大虎颤的太紧,让他一时分不开手,只能任凭胖虎在一旁逞凶。大虎吃了一脚的亏,可学的聪明几分,根本不和壮汉硬顶,仗着身法灵巧,只围着壮汉缠斗,抽冷子就来几下狠的。 “啪”一块碎石,正中壮汉的左眼。壮汉疼痛难忍,不由惨叫一声。 这一下,激起壮汉凶性,怒吼一声,乱拳逼退大虎,突的一折身,直向胖虎冲了过来,他对这个胖子可是恨的牙痒痒,助跑几步,凌空踹向胖虎。 看见壮汉一脚踹过来,胖虎不闪不退,吐气开声,一拳砸向壮汉足底。论力气,胖虎只服秦重,谁让人家天生神力呢。其他人,屁都不算。胖虎今天一上来就吃了亏,被壮汉用巧劲摔了一个跟头,正等着报回来呢。 “嘭”的一声闷响,这一下实打实,壮汉惨叫一声,飞了出去。落下地时连退好几步,整个右脚疼痛难忍,骨头好似碎了一般,脚下不敢使力。壮汉皱了皱眉,很是诧异的看了胖虎一眼。一个大意,让他吃了大亏。 大虎胖虎,可不会给他歇气的机会,左右夹攻,同时扑了过去。 不过片刻,壮汉已挨了数拳数脚,气的哇哇大叫,方才的气定神闲,此刻已是消失的丁点不存。披头散发,满脸流血,一只眼睛被砸伤,根本睁不开,脚下受了胖虎一拳,辗转腾挪大受影响,一时间破绽百出。 壮汉越打越心惊,这哪里是两个少年,分明两个妖孽。一上来吃亏,那是少有对战经验,而此时,两人越打越顺,招数层出不穷。壮汉处处受制,只剩下招架挨打。来之前,他万万不曾想到,一群养马的厢军,竟有这样的好手。 此地不能久留,壮汉心中警醒,立时有了撤走的打算。 壮汉眼观四路,早已留意一旁的秦沐瑶。也许是大虎胖虎的武艺,让秦沐瑶大感放心,觉得不会再有危险。此时,竟大着胆子从土丘后面走了出来,和小妮子二人,看着激烈的打斗,竟显得津津有味,时不时发出惊叹声。 秦沐瑶毕竟出身武将之家,从小见惯了军兵打架比武。小妮子却不然,她哪里见过这些,只觉的紧张害怕,紧紧扯着秦沐瑶衣袖。 而这边儿,壮汉发现了机会,心中窃喜。猛地一阵凶狠快拳,将近身的胖虎逼退数步,对身后的大虎不理不顾,硬生生受了一脚,借力纵跃,直向旁边不远的秦沐瑶扑来。秦沐瑶吓了一跳,扯着小妮子扭头就跑。 武夫的速度很快,秦沐瑶刚跑两步,就被壮汉追上。壮汉没有理会秦沐瑶,却是一把抓住小妮子,抗在肩上就逃。这一切,发生的太突然,电光石火间,小妮子已被壮汉捉住,眨眼间,已奔出数十步远去。 这时,才传来小妮子的尖叫。 大虎胖虎撒腿追了上去,却不料这壮汉非常擅跑,即便脚上受了伤,这一番逃跑也是快愈奔马。半道儿上,胖虎扔了几次飞石,想要拦下壮汉。哪知壮汉能躲就躲,不能躲就硬抗。偏偏打中的都不是要害,壮汉的速度一点不减。 两人追了一里多地,楞是没追上,眼看着壮汉扛着小妮子越跑越远,心里很是受打击。胖虎不善长跑,已是气喘吁吁。 “你回去,保护二小姐,找秦重。”大虎擅长追踪,由他追着,即便追不上壮汉,也跑不了他,等搬来救兵,再好好的收拾他。 “好。”胖虎应了一声,停下了脚步,看着大虎向东追了下去。 胖虎辗转找到秦重,已经多半个时辰过去。他这一路都是跑着的,见到秦重识,双腿就如灌了铅,沉重的迈也迈不开。秦重大致听明白了,却也没有着急赶过去,而是转头又进了山洞,目标明确的抢小妮子,只有一个目的。 “你们一共来了多少人?”秦重单刀直入的问。 “除了刘子浩和文管家,还有我带来的一伍兄弟。” “一伍?”那天老宅里,一共只抓了三个人啊,加上武鹏,也只四人。 “对。我和老六贴身护卫,还有三人在外接应。” 这才对嘛,秦重默默点头。他一直隐隐觉得,这帮人不应这么简单。既然手持帅司令牌,岂能连个护卫都没有?结果被常万里一网打尽。但是,秦重不能掉以轻心,所以要藏起小妮子。谁料,还是出事了。 果然啊,藏起来的暗手,才能趁虚发动,一击即中。 “你在外的兄弟,趁机掳走了小妮子。”秦重没骗武鹏。 “嗯?”武鹏愣了下,问道,“你想我怎么做?” “让你兄弟放了小妮子。”秦重接着说道,“我放你回去。” “好。”武鹏没有犹豫,当即答道。 “可知他们在哪里落脚?”秦重问道。 “嗯。”武鹏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好。”秦重说着,解开了武鹏身上的绳子。武鹏活动一番手脚,才慢慢的站起身来。到底是习武之人,气血一通畅,捆绑造成的不适,很快缓解。 这时,小虎也正好取水回来,手里捧着个草茎编成的草坛子。虽说滴滴答答的漏水,但一路回来,还是能剩下多半坛子水。武鹏见有水,一把抢过“咕咚咕咚”就是一顿蒙灌,一气儿喝完,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走吧。”武鹏说道。 “好。”秦重也不废话,转身向洞外走去。 “发生了何事?”小虎一脸发懵,追着胖虎问道。 “对了,小虎子,去给哥看着点羊,别跑丢个一两只。” 说罢,胖虎蹬蹬几大步,追上秦重,转眼去的远了。小虎背靠山洞,眼里还是一团迷糊。直到看不见人才回过神儿,顿时一脸不忿。“我问你发生何事,你竟让我去放羊?”一边嘟囔着,踢踢打打的下山去了。 第一卷 沙苑争锋 第11章 渭水遇险 广阔的沙苑监牧场,三匹快马向东疾驰而去。 马上三人,正是秦重胖虎还有武鹏。在沙苑监,找马自不是难事,难的是马鞍子难找。历来边军选马之后,都是自配马鞍,沙苑监不会配给。有没有马鞍对秦重和胖虎来说,没有太大的区别,两人都是从小马背上长大。 武鹏可没这本事,他只是步兵,有鞍的马骑着都是晃晃悠悠,何况是光溜溜的马背?一开始,倒是硬着头皮骑上去了,可马一仰脖子,他又掉下去了。折腾了半天,愣是没走几步。一着急,秦重把武鹏捆在了马背上。 这一下,武鹏可遭了罪,随着马匹奔跑起伏,颠的武鹏难受至极。 十几里地,骑马转瞬即到。这里河道宽阔,渭水平缓如镜,岸边生长着一人高的芦苇,随风摇曳,不时发出沙沙的声响。他们到达的地段,离着渡口还有两三里地,不过站在高处,已经能瞧见往来两岸的船只。 秦重没有多停留,转头向北疾行。方走了数百步远,猛然瞧见一块很显眼的土丘上,画着一个带羽毛的箭头。这是大虎留下的印记。箭头指向的方向,正是向北。秦重下了马,也解开武鹏身上的绳索,开始步行前行。 “臭小子,再这么阴魂不散,我捏死这小丫头。” 突然一阵叫骂,远远的随风传来。听着叫骂声,颇有些气急败坏。秦重立时脚步一顿,侧头看向了武鹏,那意思是说,这是不是你的人? 谁知,武鹏皱着眉,慢慢的摇了摇头。 “不是?”这一下大出秦重意料。 “不是。”武鹏确认,他手下的兄弟,朝夕相处,熟悉至极,断不会听错。方才那一声叫骂,听着很是陌生。不过,口音倒是渭州一带。 秦重谨慎起来,难不成还有第三方势力,也在图谋那份图? “你的人在哪?”秦重问道。 “都在渡口。”武鹏回答道,他知道,秦重起了疑心。换做是他,也不可能全心相信一个俘虏,没有一刀杀了,已经是仁慈了。 借着芦苇掩护,慢慢向前摸索了四五十步,已瞧见正对峙的两人。迎面的是一个高大的汉子,此时形象颇为凄惨,披头散发,满面血污,肩上、腿上插着四五支羽箭,稍一移动,立时看出他脚上有伤,一瘸一拐的。 小妮子被大汉抓住脖颈,挡在身前。憋涨的小脸儿通红,不停的挣动。 “胖虎,绕到他背后去。”秦重目光微寒,拳头紧紧的攥了起来。不管这次对面人是谁,秦重都不可能放他逃了,必让他付出沉重的代价。 “嗯。”胖虎低低答应一声,身子一矮,钻进了芦苇丛中。 又等了片刻,估摸着胖虎已经到位,秦重不再藏身,径直走上前去。大虎听到秦重的脚步声,却没有回头,依旧稳稳的举着猎弓,箭在弦上,一眨不眨的瞄着对面的壮汉。秦重轻拍大虎肩膀,也不停步,直向壮汉走去。 这两下,可不是瞎拍。凭着两人的默契,大虎瞬间明了秦重的用意。身子不着痕迹的向后慢慢移动,直到武鹏出现在眼前,他才停下了后退的脚步。大虎的耳力久经训练,早听出来身后有三人,两个熟悉,一个陌生。秦重的心思,也就不难理解了,是让他提放着身后这个陌生的人。 看见是武鹏,大虎微微诧异,怎么也没想到,秦重竟把此人带了过来。 “站住。”壮汉大喝一声,“再过来一步,我扭断她的脖子。” “你试试。”秦重脚下没有丝毫停滞,盯着壮汉,冷冷的说道。 “站住。”壮汉有些慌了神儿,拖着小妮子,一瘸一拐向后退。 两人之间只剩下四五步,壮汉一咬牙,目露凶光,手上顿时收紧。秦重瞬间提速,动如雷霆,一步就到了壮汉身前,一拳击出。壮汉没想到,秦重的速度竟这般快,匆忙间举起手臂格挡,只听“咔嚓”一声,壮汉惨叫一声,双脚离地远远飞了出去。小妮子被秦重一把抓在手里,大口喘息,惊魂未定。 壮汉这一生,恐怕都没有遭遇过如此神力。一刹那间,他听见了骨骼断裂的声音,整个人像被一座大山撞飞,翻滚出四五丈远,才趴在地上,张口喷出一口鲜血,稍稍缓解了胸腔的憋涨,但随之传来剧烈的疼痛。 秦重慢慢的走过来,俯视着趴在地上的壮汉,一句话不说,直接抬起脚,对着壮汉的小腿踩了下去。又一声惨叫伴着“咔嚓”声,壮汉的小腿,被秦重硬生生踩断。壮汉再强,也忍不了连番断骨之痛,已是满地打滚。 “你是谁的人?”秦重蹲下身,问道。 壮汉的确够硬,疼的面孔扭曲,却是目露凶光,死死的盯着秦重。对秦重的问话,毫不理会。秦重见此,也不再多问,冷冷笑了笑。 “既然不配合,那咱们换个地方再问。” 这时候,胖虎也从后面走了出来,一脸的郁闷之色。他早就知道,既然秦重来了,九成九没他什么事了。这不,他不过去后面溜达了一圈儿,返回头这边儿啥都结束了,他合着,就是跟着出来溜了一趟马。 “胖虎,把这货捆起来。”秦重看出胖虎的郁闷,笑着说道。 “嗯。”胖虎闷声应道,方才捆武鹏的绳子,这下用在了壮汉身上。胖虎心有火气,全撒在了壮汉身上。三下五除二,又是一个四马倒攒蹄。这一下,壮汉撕心裂肺的惨叫,他如今断手断脚,身上还有箭伤,直疼的死去活来。 “你走吧。”秦重转头看着武鹏,说道。 “这就放我走?”武鹏不能相信,但心中的一丝兴奋,却是压不住。 “走吧。”秦重点点头。 “多谢。”武鹏盯着秦重,深深的看了一眼,躬身抱拳。说罢,转身向渡口走去。河边风摇芦苇,武鹏的背影,也忽然变得萧瑟起来。看上去,他不像是心急归家的游子,倒像孤身入敌营的侠客。秦重看着他,一时竟恍惚了。 “我们去军营。”秦重一伸手,牵住小妮子的小手。 “就这么放了他?”大虎有些担心。 “嗯。”秦重微微点头,心里想的比大虎要多。假如,这壮汉跟刘子浩不是一路,那就说明还有另一股势力,早已盯上了小妮子。或许,秦重他们陷害刘子浩之事,也一直被人暗中看在眼里,就等着半道儿截胡呢。 既然已不是秘密,留不留武鹏,还有什么意义? 秦重对武鹏感观不错,杀人灭口的事,他做不出来。既不能杀,只有放了。 至于武鹏回去后怎么说,已经不重要了。 胖虎独骑一马,大虎带着壮汉,小妮子和秦重同乘一匹。几人没有着急催马赶路,说说笑笑,慢悠悠的往回走。说实话,沙苑监的风景极美,白云青草接天地,绿杨黄沙两相宜。既有大漠雄阔的苍凉,也有中原温婉的风情。 诗圣杜甫曾留下诗句:沙苑临清渭,泉香草丰洁。 这里每一处地方,都留有他们儿时的记忆。 小妮子被说笑声感染,渐渐恢复了精神。这一段时间,小妮子可说是饱受惊吓,一次又一次被人掳走。那种无助的绝望之感,就像是忽然一下,坠入了不见底的深渊,那种冰寒、恐惧,深深刺入灵魂。 是秦重,一次次救她出深渊。是哦,小妮子一怔,短短几天,秦重竟已经救了她三回。想到这儿,她不由悄悄的扭头,仰脸儿偷瞧身后的秦重。秦重身材高大,骑在马上也是腰背挺直。小妮子坐在他身前,就像被抱在了怀里。 看着看着,小妮子忽然红了脸。急慌慌低下头,鹌鹑似的缩成了一团。 几人正说笑着,忽然大虎一怔,立即停了下来,侧耳细听。 “有马队?”大虎皱着眉,说道。 “哈,大虎。”胖虎嗤笑一声,“沙苑监没马队,还叫什么沙苑监?” “有何不妥?”秦重问道。 “马队在身后方向。”大虎刚说罢,秦重和胖虎都感觉到了。沙苑监当然有马队,但是数量不会这么少,更不会来自身后方向。 “先藏起来,等他们过来,看看是谁。”秦重一挥手,率先向一个土岗奔去。 土岗不高,稍一催马,就登了上去。再沿着土坡,往下走了十数步,几人都下了马,静静等着马队过来。站在这里,从东而来的马队,看不见他们,但是他们却可以稍探出头,进行观察。只要小心些,不会被发现。 只片刻,五匹马急奔而来。骑士都是百姓打扮,样貌陌生。但是胯下马,脚蹬肚带鞍辔俱全,却分明是战马。再说骑士,一个个气质彪悍,驭马娴熟。这就更奇怪了,沙苑监内除了骁骑营,不可能再有其他的骑兵。 忽然,身边马匹似是受到吸引,“唏律律”一声嘶鸣,顿时暴露了位置。 马队察觉土岗后有人,领头骑士猛地一收马缰,斜刺里兜了个圈子,掉头回返了来。他身后的骑兵动作一致,跟着划出一道弧线,队形保持不乱。这几人倒也没有登上土岗,而是在土岗前缓缓停了下来。 其中有两人,快速解开背后的包袱,里面竟是折叠的军弩。很是熟练的几下摆弄,两柄军弩已装好,黝黑铁箭卡在了箭槽里,隐隐冲着土岗。这种军弩只有边军配备,最大射程五十步,但穿透性极强,三十步可破铁甲。 “岗上可有人在?还请一见。”领头人高声说道。 秦重有些无奈,眼见藏不住,只能现身出来。目光扫过五人,心中暗暗提起戒备。此时离得近了,看的也更加清楚,再次证明了自己的判断,这些人都是骑兵,而且还携带了武器。仅看冲着自己的军弩,就透着森森敌意。 “你们是什么人?”秦重问道。 “咱们来此找个人。”马队的头领四十上下,长相凶恶。一见秦重露面,倒有几分意外。他原以为是牧马人,不想却是个英武的少年。 “找什么人?”秦重好似无甚心机,又开口问道。 “沙苑监最近可有大事?”马队头领不答反问。 “什么大事?”秦重一脸憨厚。 俩人绕来绕去,一句正经话也没有。头领失了耐心,顿时沉了脸。他停下来就是为了打听事,想着多掌握些情况,谁知碰上个傻小子。 “小子,可有见过一个壮汉?”头领说罢,细细描述了一个人。包括年纪多少,身高多少,有什么特征,穿什么颜色衣服,都说的清清楚楚。 秦重面色不变,心里却说不清是惊喜还是惊吓。马队头领描述之人,可不正是刚擒获的壮汉么?原来他们是一伙儿的,因为久久未归,所以找了来。这个时间可真是巧,再早一时半刻,那可说不定是谁擒谁了。 秦重装模作样想了想,正要开口说话。这时,忽听土岗后面,猛地传出一声疾厉呼哨,声音透着急切。这是在传递消息,或者求救的信号。小时候,秦重听父亲跟他说过,军中有很多呼哨,旋律节奏皆不同,只有同伴才能听懂。 “坏了。”秦重心中一急。 念头刚起一霎,秦重已听到“嘣嘣”两声,电光石火间,闪身扑倒。两枚七寸弩箭,呜呜厉啸着从耳边掠过。秦重翻倒在地,心跳如擂鼓。幸好幸好,秦重深感万幸,再躲慢一丝儿,恐怕他的脑袋上就要多个洞。 而这时,马队已呼喝着冲上了土岗。 第一卷 沙苑争锋 第12章 三虎克敌 土岗之后,大虎气急败坏,一脚踢在壮汉的下颚。 “你他娘的。”大虎气的骂娘。这个俘虏由他看管,现在出了纰漏,皆是他大虎的疏忽。壮汉双眼一翻,登时晕了过去。但是,那一声唿哨,已经引起了严重的后果,眼看着马队冲上土岗,每个骑兵的手里,都端着一架军弩。 “守好他们。”胖虎喝一声,撒腿冲向土岗,一颗石块脱手飞出。 “嘭”的一声,当先冲上的头领,被石块击中额头。身子一歪,不由自主的掉下马来。秦重已经翻身而起,双脚猛地蹬地一个鱼跃,探手一捞,正抓住头领掉落的军弩,瞄也不瞄,甩手就是一箭射出。 又一骑士跌落,马队阵型瞬间混乱。 秦重身形一矮,再次躲开一箭。趁势一腿扫出,只听咔嚓一声,一条马腿被踢折,战马痛苦嘶鸣,扑通一下摔到。马上骑士不及跳下,随着战马扑倒。不等他抽身站起,一块飞石呜呜射来,正中脑门儿。 这时,胖虎已经窜到近前,大喝一声,合身撞向战马。 “嘭。”连人带马,翻滚着滚下了山坡。 马队头领错估形势,向着土岗发动冲击,谁料眨眼间被暴力击溃。五名骑兵坠马四个,仅剩一名骑兵,惊愣的回不过神儿,竟已忘了催马。骑兵一旦失去了速度,在步兵的眼里,那只是一个箭靶子。 果然,这个傻鹅被大虎盯上,抬手一箭,“嗖”的一声,正中骑兵发髻,吓得他浑身一个激灵,老老实实的坐在马上,一动不也敢动。 一场战斗突兀的开始,不过十几息的时间,结束了。 发动攻击的一方,全军覆没。 这个结果,不仅马队的头领没想到,秦重也想不到。看着杀气腾腾,竟如此不堪一击么?看着身周倒了一片的骑兵,秦重有些难以相信。就像两人对战,他这里不过刚热了一下身,正准备大战一场呢,谁知对方竟倒下了。 “这他娘啥骑兵?”秦重撇撇嘴,吐槽道,“只是马骑的好看么?” 在秦重看来,这一队骑兵就是混饭吃的。乍看之下,驭马娴熟,一个个威风凛凛。真到御敌之时,竟完全像个白痴。山岗上敌情不明,就敢贸然出击;既然出击,却又毫无章法,竟一窝蜂似的冲了上来。 军弩这种武器,厉害归厉害,却只有一箭之威。无论是骑战还是步战,军弩的作用都极为有限。因为一箭之后,敌人已在眼前。非要在战场上装箭,那纯粹就是找死。所以,军弩一般都是装备斥候,可以抵近偷袭。 是以,头领一箭射空,再无依仗,立刻遭到胖虎的打击。 头领被打晕坠马,骑兵群龙无首,反而被秦重和胖虎抓到机会,一顿雷霆打击,瞬间扭转了局势。指挥失误,战力差劲,这是秦重的评价。若在战场上,这一队骑兵的作为,将会给整个队伍带来致命的危害,甚至是灭顶之灾。 其实秦重不知,这支骑兵已是边军的精锐了。之所以一触即溃,并非他们太弱,而是秦重几人太强了。再加上头领大意轻敌,全军覆没也就不足怪。 “这些人咋办?”胖虎问道。 “全打晕,捆了。”秦重气咻咻的说道。 胖虎不管三七二十一,见着还没晕的,上去就是一脚。片刻功夫,只剩下一个垂头丧气的坐在马上,既不敢跑,也不敢下马。他早已瞥见,不远处,一支箭正瞄着他呢。他很清楚,射中发髻,不是箭法不好,而是箭法太好。 他敢稍动,说不定下一箭就是咽喉。 “可惜了。”胖虎收拢战马,却有一匹废了,被秦重踢断了腿。 “你下来。”秦重不理会胖虎,指着骑马的兵丁说道。 兵丁如闻大赦,扑通一声滚落下马来。挣扎了半天,也没有站起身。不是不想站起,实在是腿软的不争气。趴在地上,可怜巴巴的瞧着秦重。想说饶命,但面前几个孩子,让他有些张不开嘴,一张脸红一阵白一阵。 “你们是什么人?”秦重问道。 “渭渭州。”兵丁猛地咽口吐沫,声音干涩,结结巴巴。 “渭州?”秦重昂起头,思索着渭州的方位。“来此作甚?” “不知。”兵丁也知道,这答案不能让秦重满意,赶紧说道,“俺真的不知道为何来此,都是追着刘子浩来的。”说完,眼巴巴的望着秦重。 “为何追刘子浩?”秦重心中一动,继续问道。 “俺也不知。”兵丁一脸委屈,看了秦重一眼,忙低下头去。 “那你没啥用了。”秦重这个气啊,合着一问三不知。 “不。”兵丁忽的跳了起来,一脸的惊容。“俺有用,俺有用啊。” 这一刹那,秦重都要出手了,才恍然明白过来。兵丁不是要暴起,而是被自己的话吓到了。或许在他的认知里,有用才能活命。秦重此刻,才认真的打量了一番这个兵丁。二十多岁,皮肤微黑,双手骨节很大。 “你杀过人么?”忽然,秦重阴森森的问道。 “没,没有。”兵丁觉得嗓子干痒,不自觉的吞咽了下。 “那个人,认识么?”秦重往身后一指,那里还绑着一人,正是早前俘虏的壮汉。适才他发出了一声呼哨,被大虎一脚踢晕,还没有清醒过来。 兵丁看了一眼,闷闷的点点头,说道,“那是俺们军使。” “噢?”这一下,秦重倒是真没想到。 “那这个呢?”秦重又指着昏迷的头领,问道。 “俺们伍长。”兵丁说道。 原来如此,秦重总算搞清楚了。这一伍军兵,在军使常昆的率领下,千里迢迢跟踪刘子浩,从渭州追到了沙苑监。他们是骑兵,又带着武器,因此不敢大鸣大放的闯进沙苑监,常昆潜进去跟踪查看,他们一行则留在渡口。 等了四五天,一直不见常昆返回。伍长担心出事,因此率众寻找。这事怎么就这么巧,刚走到土岗这里,却意外听到了常昆的呼哨。 “走吧。”秦重已经问完,一回头,顿时惊呆了。“去军营。” 却见土岗下面,昏迷的四个军兵,被胖虎扒了个干净。衣服撕成条,将四个白花花的身体,挨个捆成了四马倒攒蹄。往马背上一搭,一边儿一个。秦重忽然发现,胖虎对四马倒攒蹄情有独钟,这是捆羊捆多了吧? “胖虎你个夯货。”大虎一见,登时发飙了。“这儿有女娃呢。” “没事儿,给他们遮着布呢。”胖虎混不在意。缴获的武器不仅有军弩,还有长刀。可怜对战时,都没机会抽出长刀。如今,全成了胖虎的战利品。三下两下把武器穿成一串儿,往背后一甩,叮叮当当的走了。 唯一幸免的军兵,看着被扒光的同袍,心里说不上是个啥感觉。 “去牵马。”大虎踢了一脚,军兵忙不迭的跑去牵马。 秦重不管这俩人,一把抱起小妮子放在马背上。微一使力,自己也翻身跨坐了上去,双腿一夹,马匹直往前窜去。没多大功夫,已不见了踪影。 经过这一番耽搁,天边儿最后的晚霞,也已收起色彩。天空逐渐深邃,幽沉的黑蓝色幕布上,闪烁着点点星光。五月的晚风温柔如水,清爽宜人,随风飘洒过来的,还有浓浓的青草香。偶尔几声骏马嘶鸣,远远的传过来。 天地之间,忽然沉静了下来。跃动的骏马,轻灵如风。 “秦重哥哥,今天都怪我。”怀里的小妮子,突然开口说道。 “不怪你。”秦重稍稍俯身,回应道。 “真的?”小妮子噌的转过头,扬起小脸儿。 “真的。”秦重身子往后仰了仰,点头说道。 “那——”小妮子犹豫了一下,接着说道,“我能不能回趟家?” “要回去取什么东西吗?”秦重问道。 “嗯。”小妮子咬咬嘴唇,说道,“父亲留给我一块玉佩,可是不知丢到了哪里。那块玉很重要,万万不能丢的。”说着,竟要哭出来似的。 “玉佩?”秦重愣了下,连忙在怀里一掏。大虎曾捡到一块玉,玉质晶莹剔透,一看就知不是俗物。原本以为是刘子浩或姚冈遗失,一直收在秦重这里。若不是小妮子此刻提起,他都快忘了这块玉。 “可是这块玉?”秦重拎着玉佩,在小妮子眼前晃了晃。 “呀。”小妮子欢叫一声,一把抱住玉佩,眼睛一下睁的老大。“秦重哥哥你在哪里找到的?真是太好了,真是太好了。”小妮子喜极而泣。 “这块玉很重要?”看着小妮子惊喜的模样,秦重微笑问道。 “嗯。”小妮子双手握着玉佩,紧紧抱在怀里。听见秦重询问,眼神不由的暗淡了一下,“这是爹爹留给我的,唯一的遗物。” “遗物?”秦重脑子迷糊了一下,崔家夫妇没死啊,怎么说遗物? “我的亲生父亲,三年前就过世了。崔家爹娘好心,收养了我。” 原来如此,秦重默默点头,在小妮子的肩上轻轻拍了拍。瘦弱的肩,很明显的颤了颤,似是不胜夜风的凉。秦重没有开口安慰,曾失去母亲的他,非常清楚幼失怙恃的痛苦滋味。除了默默的舔舐伤痛,任何安慰都是苍白的。 “谢谢你,秦重哥哥。”小妮子幽幽说道。 “都唤我哥哥了,还说谢字作甚?”秦重呵呵笑道。 “若我崔家哥哥在此,定会说,礼不可废。”小妮子展颜一笑,忽的想起崔家哥哥已经故去,而且就是惨死在她的面前,顿时神情一滞,垂下了头去。泪水划过腮边,又流进了嘴角,冰凉,苦涩,令人窒息。 秦重心中微微一叹,情不自禁的搂住小妮子,往自己怀里紧了紧。脚跟轻磕马腹,再次加快了速度。夜色中,骏马像是一缕流光,轻快的向前掠去。秦重没有发现,此刻的小妮子,脸色像是红透,紧咬着唇,身体僵直。 将小妮子送回秦府,交给秦沐瑶安顿,秦重马不停蹄,再次返回军营。大虎他们押着马匹俘虏,路上自然走不快,直到现在,也还没有回来。 秦重进了军营,熟门熟路,也无人阻拦。很快,在地牢找到了老鬼。 地牢阴暗潮湿,透着一股霉烂的味道。地牢不小,足有七八间囚室,碗口粗的圆木做成栅栏,隔着拳头大小的缝隙。两侧插着火把,油脂烧的滋滋响。借着火光,秦重左右瞄了一眼,见每间囚室里,都关押着犯人。 最近闹细作,骁骑营抓了不少人。暂时关押在这里,等着上级的命令。 刑讯室在地牢尽头,点着油灯,昏暗的光摇曳不定,明明暗暗,更显的阴森可怖。行刑架上,布满了暗沉血迹,像是涂着一层油脂。这是因为一遍一遍的血水,一层一层的渗透进木头里。旧的血迹变黑,又有新的血迹覆盖旧的。长年累月下来,行刑架早没了原来的色泽,只剩下阴瘆的黑红。 行刑架上,空无一人。 老鬼四仰八叉,躺在一条长凳上,敞着怀呼呼大睡。 第一卷 沙苑争锋 第13章 边陲旧事 秦重急于知道审讯结果,毕竟那张图太勾人。 如今他已得知,觊觎那张图的人,不仅刘子浩这一路,还有渭州另外一路。这得多大的吸引力,让人千里迢迢追踪不舍?因此,秦重都等不到天亮,大晚上的赶到军营,就是想早点知道这其中的秘密。 老鬼却不急,抿一口酒,慢悠悠的说了另外一件事。“昨日午后,常万里派他的亲随,快马去了京城。”说着,老鬼似笑非笑的瞥了秦重一眼。 “嗯?”去就去呗,关我何事?秦重不明所以。 “带着刘子浩等人的口供,还有毒杀官马的证据。”老鬼又补充了一句。 “嘶?”秦重总算明白过来,事儿大了。 刘子浩不是硬汉,遭了一顿毒打之后,公子哥的气焰全消,让说什么就说什么,甭提多配合。录了口供画了押,再有现场搜出的毒蕨草为证,刘子浩潜进沙苑监,意图毒杀官马的罪名,算是做实了,不死也得脱层皮。 “常万里这是要搞事儿啊。”老鬼轻叹一声,说道。 “搞事儿?”囿于年龄见识,秦重听不明白。 “你忘了那块令牌么?”老鬼提点秦重。 “帅司令牌?”秦重一惊,猜测道,“他要搞帅司?” “常万里没这本事,但是京城常家有。”老鬼微微眯了眼。 很显然,老鬼知道不少事。秦重来了兴趣,暂时放下图的事儿,缠着老鬼讲讲其中的门道。原来,京城常家不是一般门第,乃是忠勇伯爵府。 老伯爵常石得,自小跟着曹家长大,与曹玮情同兄弟。 话说,这曹家可了不得,京城一等一的门第。 宋初统一战争中,大将曹彬灭后蜀、南唐、湖南、南汉四国,攻伐北汉、征讨契丹,官至检校太师、平卢军节度使、同平章事,拜枢密使、封鲁国公。死后赠中书令、济阳郡王,陪享宋太祖庙庭。 曹玮就是曹彬第四子,武威郡公。这样的门第,足够煊赫吧。 曹玮跟他爹一样,也是一代猛人。镇守陕西近四十年,作战从无败绩。真宗大中祥符年间,曾在三都谷之战中,歼灭吐蕃十万众,使蠢蠢欲动的吐蕃,此后三十余年再不敢犯边。官至上柱国、彰武军节度使,签书枢密院事。 而且,曹玮的侄女,如今乃是当朝皇后。 常家如此后台强硬,还有什么事情做不成? “泾源行营,怕是有人要倒霉了。”老鬼嘿嘿一阵干笑。 令牌来自泾源行营,老鬼猜不出谁会倒霉,但他自信官职不会低。假如官职太低,根本引不起常家的兴趣。至于刘子浩的大伯刘亮,老鬼嗤之以鼻,一个帅司机宜文字,不过是个幕职,还登不上大雅之堂。 这就是传说中的朝堂之争么?秦重手托下巴,心中暗自寻思。几乎可以想象的到,刘子浩的口供和证据,一旦送到朝堂,会引发怎样的波澜。如今朝廷正在备战西北,战马自是重中之重。有人意图杀马,等同叛国。 自己灵机一动陷害刘子浩,纯属随手为之,竟搅起了滔天大浪? 秦重有些害怕了,为着未来不可知的结果。 “怕了?”老鬼瞟了秦重一眼,咧嘴一笑道,“晚了。” 秦重嘿嘿傻笑一声,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方才那一霎,他的确被吓到了。两辈子为人,也不曾经历过这等事,何况还是他亲手主导?光是想一想,不久的将来,可能有了不得的大佬,因为他这个小翅膀扇动,而平地起风雷。 不过转眼间,秦重又想明白了,毕竟他的脑子里,多了千年的见识。历朝历代权力斗争,很多时候,都是风起于青萍之末。真到了朝堂之上,反而没人在意事件的起因。朝堂大佬,需要的只是一个借口,而不是事实。 远在千里之外的事,也不是自己所能控制,何必杞人忧天?况且,以刘子浩残忍行事,杀人放火,无法无天,合该遭此报应。自己就当是行侠仗义,替崔家子报了仇。方才的一点点负疚,顿时消散无踪。 “那张图是什么,问出来了么?”秦重想起了自己的事。 “他不知道。”老鬼懒洋洋的说道。 “他不知道?”秦重瞪大了眼睛,表示不信。 “他没撒谎。”老鬼语气肯定。 “白忙活?”秦重有些泄气,却不得不信。老鬼说刘子浩没撒谎,那就是真的没撒谎。反正,秦重从来没见过,能骗了老鬼的人。 “也不算白忙。”老鬼忽又说道,“那小子给我讲了个故事。” “讲故事?”秦重很诧异,遂盘腿坐下,听着老鬼娓娓道来。 故事发生在景祐四年,也就是三年前。 十一月,地处西北边陲的泾州,大雪纷飞,寒风怒号,原野一片银白。泾州城外军营连绵,数十里不见边际。天气实在恶劣,军兵免了操练,都缩在了帐篷里,只剩下连云旗帜,在凛冽的西北风中猎猎作响。 每到冬天,党项就会蠢蠢欲动。也因此,大宋年年防边,警惕党项杀来。横山之北,就是西夏党项人的防地。边境之地,从来也没有安稳过。时不时就有党项人,越过边境烧杀劫掠。大战倒也没有,小仗隔三岔五就要打一回。 九月间,有谍报传来,说是党项整军备战,意图侵犯宋境。 整个西北军营,一下子紧张了起来。大军调动,粮草调动,兵甲调动,忙乱异常。谁料两个月过去,却未见党项一人一马。 进入十一月,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笼罩了整个西北。 连天大雪,阻断了横山道路。党项人不会再来,军营霎时松了口气,从将官到寻常兵丁,整个都松懈了下来。无数百姓感叹万幸,皆道一场大雪,阻止了一场兵灾。在边境之地,无论大宋是输是赢,遭难的都是百姓。 西北防线连绵千里,分设泾原、环庆、鄜延、秦凤四大行营,各置都部署司处置西北军事。在泾原方面,泾州、原州、渭州,就像一个巨大的三角,牢牢扼住党项南进之路,虎踞龙盘,构成了西北泾原防线。 枢密直学士、右司郎中王沿,为泾原经略安抚使兼知渭州,乃是泾原最高军事长官。但实际统兵,处置日常事务的人,却是副都部署葛怀敏。 这也是大宋的特色,帅臣都是文官,以文御武。 二十万大军,分散驻守着千余座寨堡、险隘、城池。 都部署司设在泾州城内,如今大雪纷飞天寒地冻,都部署司衙门,也是异常清冷。门前值守的兵丁,早躲进了屋内取暖,大门四开,不见一个人影。从大门望进去,院内十分阔大,屋舍纵横参差,静悄悄仿若无人。 突然,两匹快马刺破雪幕,闯进了泾州城。踏踏蹄声,踩碎了泾州宁静。 “紧急军情,紧急军情。”马上军兵一路高喊。 到得帅司门前,两名军兵滚鞍下马,高喊紧急军情,飞奔直进大门。 他们的叫声,惊动了值守军官。一道道厚重的门帘儿,啪啪极快的掀开,露出一张张惊诧的脸来。值守军官喝问,“何处军情?” “长武镇发现党项铁鹞子。” “彭阳县发现党项铁鹞子。” 铁鹞子是西夏精锐骑兵,全身铁甲,凶狠霸道,武力超绝。大宋军伍与铁鹞子对战,从来没有赢过,可谓是威名赫赫。但是,铁鹞子属于皇家近卫,从不轻易出动。因此,听到发现铁鹞子,值守的军官登时懵了一下。 他的第一反应,是西夏李家的重要人物杀来了。 此刻,坐镇帅司的人,乃是副都部署葛怀敏。详细问过军情,葛怀敏心中稍定。敌军并未大队人马犯境,而是在长武镇和彭阳县,分别发现了两股人马,人数只有十数人。问题是,这么点儿人马,越境过来作甚? “传令。”葛怀敏随即下令,调动军兵围剿铁鹞子。 然而,随后的围剿之战,变得极其怪异起来。铁鹞子行踪飘忽,让围剿的部队,一时间疲于奔命。好不容易与铁鹞子撞上,还未拉开阵势,铁鹞子却远遁而去。大宋骑兵与铁鹞子相差甚远,根本连人家的马尾也追不上。 宋军四面围剿,铁鹞子却不战不退,兜着圈子,穿插在宋军夹缝之间。 “这是要作甚?”数日后,葛怀敏看出了异样。 “铁鹞子被我军困住,已是进退两难。”有部将讨好说道。 “放屁。”葛怀敏骂道。 “他们就是来捣乱的。”又有部将愤愤说道。 “十几个人?能捣什么乱,铁鹞子活腻了么?”有人反驳。 满屋子十几名将校,顿时吵成了一锅粥。实在是大雪天被拉出去,漫山遍野的搜寻铁鹞子,偏又追不上人家精锐骑兵,一个个都是火气甚大。几天下来不仅功劳没得着,反倒死伤了不少军兵,搁谁心里也不会痛快。 “卑职有个想法,不知当讲不当讲。”机宜刘亮说道。 “说。”葛怀敏看了刘亮一眼,一拍桌案。 “大帅,卑职以为,既然敌军意向不明。”刘亮向前一步,说道,“不如暂时撤回大军,任其来去。”说道此,刘亮抬头看向葛怀敏。 “说下去。”葛怀敏并未动怒,淡淡说道。 “暗中可派遣密谍,尾随铁鹞子身后,探查其意图。” “嗯。”葛怀敏微微点头,说道,“此事由长明统摄,尽快查明。” “卑职遵命。”刘亮躬身应道。 身为机宜文字,刘亮掌管军中情报,麾下暗谍足有数百人,以各种身份潜藏西夏境内,定时送回各类消息。刘亮是读书人,性格阴沉,手段狠辣,与满屋子兵将的火爆性子,显得格格不入。众将看着他的身影,无不暗暗忌惮。 刘亮派出大批暗谍,紧紧盯住了铁鹞子。 铁鹞子突然越境,本身就透着怪异。再综合铁鹞子这几日行事,刘亮敏感的觉得,铁鹞子像是在找人。问题是什么样的人物,具有怎样的价值,值得铁鹞子冒险越境呢?刘亮线索太少,一时也不得章法。 第三天,暗谍果然有了收获。他们发现,铁鹞子好像在追杀什么人。只是被追杀之人甚是机敏,总能提前逃走,让铁鹞子扑空。至于被追杀之人的身份,暗谍暂时还未发现。又三天过去,暗谍有了重大发现。 在长武镇的一户农家,发现了一具铁鹞子尸体。农户一家四口,没有留下一个活口,皆是一刀封喉。刀口平滑,两侧浅中间深,这种刀伤,唯有西夏弯刀才能斩出。铁鹞子咽喉被击碎,铁箭从后颈穿出,钉在了门框上。 而这个时候,刘亮收到了一封密报。 十多天前,西夏兴庆府突然戒严,铁鹞子满街搜捕一名逃奴。传闻,这名逃奴原是汉人,十多年前,被党项人掳来西夏。因为曾是工匠,擅长制弓,所以被充到弓箭院做事。多年来,工匠已娶了当地女为妻,也有了孩子。 却不知为何,工匠突然带着孩子逃了。更奇怪的是,为了一个逃奴,竟出动了铁鹞子追捕。一时间,兴庆府传的沸沸扬扬。暗谍觉得此事蹊跷,因此专门将消息传回大宋。他判断,有可能工匠偷了什么东西,触动了西夏机密。 “弓箭院?机密?”刘亮喃喃自语,眼睛里精光闪现。 第一卷 沙苑争锋 第14章 怀璧其罪 “后来呢?”秦重听的入神,追问道。 “后来,有人在一片河谷中,发现了一具尸体。”老鬼抿了口酒。 “谁的尸体?”秦重皱眉问道。 “是啊,都部署司也想知道。”老鬼吊起了胃口。 “快说,快说。”秦重急了。 那是一具陌生的尸体,穿着汉人的服饰,却显然不是他的。因为尸体身材高大,而衣服明显要小许多,穿在他的身上,极不合身。此人身上伤痕累累,旧伤新伤一层叠一层。但是,仵作验尸后却说,此人是冻死的。 刘亮查了数月,动用大量人力物力,也没有查出此人是谁。方圆百里,无人认识死者。而铁鹞子早已退走,警报解除,再无人关心一个陌生的死者。好似一切痕迹,都埋在了厚厚的大雪中,这件公案就此成了悬案。 但是,刘亮数月的追查,也并非没有收获。 长武镇周边的一个小村子,曾有人见过死者。因为死者身材高大,又抱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娃,闯进村子,只为讨一口热饭,因此记忆深刻。沿着这条不算线索的线索,刘亮一直没有放弃,苦苦的追查数年。 甚至,刘亮动用了潜伏西夏的暗谍,从源头开始追查。他一直隐隐觉得,这其中潜藏着巨大的秘密,尤其是当初弓箭院的传闻,以及铁鹞子越境追杀,都让刘亮深信,一旦解开这个秘密,必定会石破天惊。 功夫没有白费,刘亮终于查到,死者曾跟随一队难民,从灵州翻越横山逃进了大宋。这些难民皆是汉人,苦于党项人的盘剥,不得已逃离家园,想要回到大宋求一家活命。刘亮找到了其中一人,得到了重要的线索。 死者姓李,带着一个小女孩,一路沉默寡言,极少与人搭话。 这姓李的汉子,显然不会带孩子。小女孩病病歪歪,脸色蜡黄。突有一日晚间,竟发起烧来。这年头,伤风发烧可是会死人的。何况逃难的路上,想找个郎中开服药都不可得。八尺高的汉子,急的抹眼泪,却毫无办法。 难民之中,有一户崔家夫妇,似是懂些医术,过来帮衬着给孩子退烧。一天一夜过去,孩子的烧退去,李姓汉子感恩戴德。 再随后,这一队难民进入宋境,分道扬镳,各奔各的活路。 直到今年春天,刘亮终于查到了沙苑监。也因此才有了,刘子浩绑架崔家夫妇,杀死崔家子之事。刘亮怀疑,李姓汉子和崔家有交集,却并不知道李姓汉子究竟藏了什么秘密。崔家夫妇是否知情,完全都是猜测。 这便是怀璧其罪吧,即便是猜测,崔家子也没有逃脱杀身之祸。 一个与世无争的家庭,就这么无声无息的毁了。 刘子浩手段酷烈,折腾半天,也没有问出结果。无奈之下,只能将崔家夫妇和小妮子绑走,回去好向大伯交差。但是万万想不到,中途竟杀出一个秦重,不仅坏了大事,而且,还顺带把他坑进了大牢。 老鬼的淫威之下,刘子浩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原来子虚乌有啊。”秦重很是失望,所谓神秘的图,不过是猜测。 “或许有,或许没有。”老鬼拉长了腔调说道,“天知道。” “老鬼,俺又抓了几个人。”秦重搓着手,笑嘻嘻说道,“骑兵。” “骑兵?哪来的骑兵?”这回,轮到老鬼惊奇了。 “渭州。”秦重凑近老鬼,神秘的说道,“您老再给审审?” “不干。”老鬼手往身后一背,哼着小曲儿,溜溜达达的走了。 “一只野鸡?”秦重追在老鬼身后,开始用美味勾引。 “不干。” “两只?” “不干。” “老鬼,你别太过份噢。” 秦重从军营回到家,已是半夜亥时。整座大宅黑沉沉一片,不见半点声响。秦重没有叫门,而是身子一窜攀住墙头,稍一用力翻墙而过。轻手轻脚回到自己的小院儿,却猛然间发现,屋门前竟蹲着一人,抱头呼呼大睡。 秦重凝神细瞧,顿时翻了个白眼。呼呼大睡之人,正是他贴身小厮。这家伙已经几天不见踪影,却不知何时跑了回来。 “三饱儿,三饱儿。”秦重叫了两声,三饱儿竟不见醒。秦重见状,哼哼两声曲起手指,照着三饱儿的脑门儿,就是一个清脆的脑嘣。 “啊呀,谁啊?谁啊?”三饱儿吃痛,迷迷糊糊的蹦了起来。 “三饱儿,睡的可好啊?”秦重阴阳怪气,打趣三饱儿。 “啊?三少爷,你可回来啦。”看清楚秦重,三饱儿登时眼泪汪汪,伸手抱住了秦重的胳膊。秦重一脸嫌弃的甩开,自往屋内走去。摸到桌上的火折子,一挥引燃,点着了油灯。一团橘黄的光,慢慢氤氲开来。 “少爷,你怎么才回来?”三饱儿嬉笑着,又凑了过来。 若问这世上,谁陪秦重时间最长?无疑就是三饱儿。三饱儿是个流浪儿,四五岁时,被秦重的母亲江氏捡了回来。又长大了几年,给秦重做了亲随。三饱儿和秦重年龄相仿,两人可谓从小玩到大,形影不离。 三饱儿原本不叫三饱儿,人家有正经名字。秦重小时候,发现三饱儿很是怕饿,吃饭狼吞虎咽,碗底儿都舔的干干净净。三饱儿有个最大的梦想,就是一天三顿饱饭。秦重笑话他,就起了个三饱儿的绰号。 这么多年下来,人人都叫他三饱儿,原本的名字倒没人记得了。 “说说吧,这几天死哪去了?”秦重一脸我很生气的表情。 “你不知道?”三饱儿很委屈,说道,“我被关在柴房,少爷也不救我。” “啊?关柴房了啊?”秦重气势一塌。发现错怪了三饱儿,登时变得不好意思起来。自苏醒过来,秦重没一刻消停,早把三饱儿忘到了脑后。 “还是二小姐心肠好,救了我出来。”三饱儿冲着秦重,撇了撇嘴。 “行啦,行啦。”秦重揉揉三饱儿的头,说道,“一个大男人,动不动就流眼泪。不知道的,还以为三饱儿是个小娘子呢。” “你才小娘子。”三饱儿低声嘟囔了一句,又偷眼瞧了一下秦重。这句话当然不敢让秦重听见,不然这个手黑的家伙,指不定会怎么摆置他。不过,经秦重这么一闹,三饱儿心里那点委屈,早已消散的丁点不剩。 “少爷,你的伤没事啦?”三饱儿想起了秦重的伤,那天秦重被雷劈,当场晕死过去,还是三饱儿找了板车,将秦重拖回家的。秦重身上的伤势,三饱儿是最清楚的,血赤糊拉,从肩头到腹部,差点没把人劈开。 “已经好多了。”秦重在胸口轻轻抚了一下,还是有些生疼。想来是今天一场战斗,又撕裂了伤口,赶明还得再包扎一下。 “吃饭了没有?”秦重忽的想起一事,遂问道。 “没有。”三饱儿垂下了头,柳姨娘当家,他的日子比秦重更惨。 “走。”秦重站起身,拉住三饱儿往外就走。 三饱儿嘻嘻一笑,顿时来了精神。秦重要去干啥,他清楚的很。两人从小到大,半夜跑厨房偷吃的,可不是一回两回。两人轻车熟路,不一刻,悄悄摸到了厨房。奇怪的是,天这么晚了,厨房竟还亮着灯。 两人蹑手蹑脚走到门口,探头往里面偷瞧。只见灶台前面,坐着一个中年女子,三十多岁的样子,眉目柔和,静静的望着炉火出神。像是听到动静,女子往门口看了一眼,笑道,“你们两个小贼,还不快进来?” “嘿嘿,云姨。”秦重嘿嘿傻笑着,几步跨了过去,蹲在女子身旁,一把抱住女子的胳膊,亲昵的叫了一声云姨。“云姨在等着我俩来?” 女子叫阿云,原是秦重母亲的陪嫁丫头。江氏在时,阿云协助管家,人人见了都要客客气气。五年前,江氏病故,柳姨娘当家,阿云的待遇一落千丈,被赶到了厨房做杂役。短短五年,阿云仿佛老了十岁。 “锅里热着饭,我给你们盛饭。”阿云站起身,掀开了笼屉。 “还有鸡?”三饱儿欢叫了一声,盯着锅里的半只鸡,吞咽着口水。阿云手脚麻利,端出热气腾腾的菜肴,摆在桌上。秦重两人饿急了,你争我抢,吃的不亦乐乎。阿云也不吭气,坐在一旁笑眯眯的看着。 看着看着,竟红了眼睛,忙一把捂住嘴,转头看向了别处。 她想起了故去的江氏,那个温柔如水一样的姐姐。 想起江氏临终托付,阿云的眼泪夺眶而出,起身快步出了厨房。 “怎么了?”三饱儿小声问秦重。 秦重没有说话,慢慢的摇了摇头,看着手里的鸡腿,却再也吃不下去。在秦重的记忆里,不止一次碰见云姨默默流泪。甚至秦重都能猜到,云姨流泪一定是为了他。因为在云姨的眼里,他看得到母亲的模样。 只不过以前的秦重,心智未开,忽略了云姨对他的情感。 “吃饱了么?饱了回去睡觉。”秦重闷闷的说道。 秦重不再做声,呼噜呼噜扒完碗里的饭,起身出了厨房。三饱儿一见秦重走了,也紧忙站起身追赶,走半截儿又返身回来,伸手抓了两个包子,边吃边跑追着秦重去了。刚跑了两步,又倏地一下定住。 厨房外边,云姨背身站在树下。秦重站在云姨身后,默默的看着。 “有个事儿,你得知道。”云姨转回身,望着秦重说道。 “云姨请说。”秦重恭敬的说道。 “明日,柳姨娘要给二小姐定亲。”云姨说道。 “定亲?定什么亲?”秦重发懵了。 “听说是盐商邱家次子,明日定亲之事,还瞒着二小姐。” “盐商邱家?”秦重脑海里,立时蹦出一张奇丑的脸。那日,他在骁骑营门前,遇到了一个盐商邱家之人,叫邱什么来着?与大哥秦宵相熟。秦重一时记不起那人姓名,但是那张脸绝无仅有,却是记忆犹新。 “柳姨娘是要把二小姐卖了。”云姨话里带了火气。 “她敢。”秦重只觉一股怒气,噌的直冲顶门。 第一卷 沙苑争锋 第15章 引蛇出洞 第二日一大早,天刚刚放亮,秦重带着三饱儿出了门。 当然,两人不会走正门,而是从西墙上翻了出去。这一夜,秦重睡的很不安生,似睡非睡却好似一直在做梦。梦到些什么,秦重已经记不得。醒来之际只觉得浑身乏力,头痛脑胀,好像梦中跟人打了一架似的。 两人急走了一阵,眼看到了“界河”秦重才停下脚步。此时尚早,北城的街道上,稀稀拉拉不见几个行人。倒是南城那边儿,家家户户已经冒起炊烟,街面上行人不少,都是赶着去做工,开始了一日的营生。 “三饱儿。”秦重从怀里摸出一张纸,递到了三饱儿手里。“你等在此地,过上一个时辰,就跑回家去,把这封信交给我大哥。” “少爷,你去哪儿?”三饱儿接过信,心里很是迷糊。 “我去办大事。”秦重说罢,又交代三饱儿,“记住,一定要跑着回去,最好满头大汗的样子。信交给我大哥,不管他问什么,就说不知道。” “嗯,明白了。”三饱儿点点头,却依然摸不着头脑。眼见秦重转身要走,忽然记起一事,连忙说道,“少爷,还有二小姐的事呢,你不管了?” “记得一个时辰,不要太早了。”秦重也不回头,摆摆手,大步直奔驿道。 走上驿道,秦重有些后悔。要知道今日有事,那些马留下一匹多好,真不该全给了军营。现在倒好,可是苦了秦重两条腿。急步走动起来,衣服摩擦着胸前的伤口,那个又痒又痛的滋味,真是不要太爽。 说啥也得弄匹马,这走路忒是费劲,秦重心里碎碎念。 小半个时辰之后,秦重来到了军营,见到了师傅石勇。石勇也是才起,穿着一件短褂,正在院中演练刀法。此刻舞动正急,刀光如练,飒飒雷鸣,当真是矫若游龙,势若奔雷。忽的刀光一凝,只听啪的一声脆响。 一根碗口粗细的木桩,被一刀劈成了两半。 “好。”秦重大声叫好,拍师傅马屁。 “今日这般早,不用去书院么?”石勇收了刀,取了手巾擦汗。 “夫子说了,等养好了伤再去,不差这一两日。”秦重上前两步,接过石勇的刀,耍了一个利落的刀花,转身放在了兵器架上。 “伤如何了?”石勇问道。 “好的差不多了。”秦重应了一声,想起此来的大事,忙凑到石勇身边,小声说道,“师傅,徒弟我得到一个消息,有人要盗马。” “盗马?何人敢盗马?”石勇脚步顿住,猛地回头盯着秦重。 “一个盐商。”秦重很肯定的说道。 “盐商?”石勇沉吟一声,忽的眼睛放光,“你说的可是大荔邱家?” “师傅也知道邱家?”这一下,秦重倒有些吃惊了。 “哼。”石勇似是想到什么事,冷哼一声沉了脸。前些时日,盐商邱家莫名其妙的跑到军营,竟上赶着要捐盐,而且一下子就是五车。这可不是小数,五车盐折成钱,怎么也得数百贯,足够寻常人家吃喝几年。 奸商奸商,无奸不商。若说他邱家无所图,怕是鬼都不信。 原来,竟是打着盗马的主意。 “师傅,我有办法,可以抓他一个现行。”秦重开始实施他的计划。 “怎么抓?”石勇有些迷惑,盗马可是杀头之罪,即便有人铤而走险,想必也是极其小心隐秘。秦重能听到风声,已是运气。竟还能抓现行?石勇对秦重可是知之甚深,弟子啥德行,他这个师傅可是清楚的很。 横冲直撞抡拳头可以,论心机谋略,和他八竿子打不着。 “师傅只管派了人,埋伏在孳生务附近。”秦重心有成竹。 “他们今日交易?”石勇听出了端倪。 “不知道。”秦重一耷拉脑袋,实话实说。他哪知道何时交易,只是今日时机特殊,他在中间稍做谋划,不难钓出孳生务内应之人。只要钓出内应,还怕审不出来结果吗?说白了,秦重就是要坑邱旻。 好说歹说,终于磨的石勇点头。 秦重大喜,一溜小跑儿,往大营外跑去。他还有重要的事做,一定要提前赶到路口,截住前往秦家提亲的邱旻。其实,这才是秦重的目的。邱旻求亲不管成与不成,必定闹的沸沸扬扬,这对他二姐的声誉,可是非常不利。 秦重猜测,柳姨娘怕就是如此打算。她一个妾室,本没有资格干涉家中子女婚嫁之事,却偏偏如此急切,不等秦禹田回来,就要给秦沐瑶定亲。她这安的是什么心?原先的傻秦重不懂,如今的秦重可是人精。 只要邱家大张旗鼓,弄得人人皆知,秦沐瑶将有口难辩。 不嫁也得嫁,否则名声尽毁,那是比死更可怕的事。 昨夜,云姨专门等在厨房,一定要告诉秦重这件事,乃是深知柳姨娘,只怕她为了逼迫秦沐瑶就范,使出什么下作手段。众口铄金,三人成虎,这些毁人的套路典故,秦重上辈子见过太多,自不会让柳姨娘如意。 秦重出了军营,沿着驿道一直向东。他之所以这么早,就是想堵住邱旻,不让他进入沙苑监地界。万一邱旻真的兴师动众,搞得声势浩大,消息一传开,秦家在沙苑监就是笑话。这样的事,秦重自不会让他发生。 又是多半个时辰过去,大荔县城已经遥遥在望。初升的朝阳,好似从城墙的后方一点点升起,洒下万丈光辉。这时,秦重终于看到了目标。 一队人马足有四五十人,人人披红挂彩,抬着箱笼食盒。一路敲锣打鼓,声势浩大而来。秦重冷笑一声,缓走几步,挡在了路中间。自己的猜测没错,邱家果然大张声势,恨不得所有人都知道,根本没操好心。 真让他们到了家门口,就凭这阵仗,秦沐瑶还能有什么名声? 除了嫁他邱家,无路可走。 “这不是三少爷么?”邱旻远远瞧见秦重,惊喜万分。连忙挥手,让队伍停下。在他心里,还以为秦家中意他,竟派了嫡子前来迎接。一霎时,邱旻有些受宠若惊,翻身下了驴。“怎敢劳三少爷来迎接,承受不起,承受不起啊。” 嘴上说着承受不起,一张脸却笑开了花,越发丑成了鬼样。说实话,秦重一开始,还真没想到邱旻身上。云姨只说是邱家次子,秦重哪里知道,这邱家次子就是曾见过的邱大官人。就这个丑样子,也敢上秦家求亲? “邱大官人,好大的阵势啊。”秦重似笑非笑,虚虚一拱手。 “哈哈,应该的,应该的。”邱旻完全会错了意。 “邱大官人,借一步说话。”说着,秦重往道边儿走去。 邱旻只觉骨头都轻了两分,屁颠屁颠的来到道旁,不等秦重说话,连忙怀里一摸,掏出一张银票来,拉住秦重的手,塞到了手心里。这是邱旻的法门,甭管什么人,只要有银票前面开路,就没有办不成的事。 何况未来的小舅子,还是秦家嫡子,自当好好的笼络着。 “这是何意?”秦重抖着银票,明知故问。 “小钱儿,小钱儿。”邱旻嘿嘿一笑,满不在乎。“来日到了大荔,哥哥带你妙香楼消遣,吃酒听曲儿,头牌花魁伺候,管教你快活赛神仙。” “他娘的。”秦重心里暗骂一声,强忍出手暴揍他的冲动,转身向前走了两步,不动声色的压下怒火,说道,“我替大哥来传句话。” “啊?什么话?待会儿不就见着了么。” “他说,事成就在今日。”秦重意味深长的说道。 “事成就在今日?”说的是求亲么?邱旻忽的心跳如鼓。 “马。”秦重又说了一个字。 “马?”邱旻猛抬头,看向了秦重,眼里惊骇莫名。这么隐秘的事,秦宵竟告诉了秦重么?一眨眼的功夫,邱旻心里各样的念头,已转了十七八圈儿。过了片刻,邱旻终于冷静下来,谨慎的四下望望,才又看向秦重。 “大哥还说,让你即刻去孳生务,那人要加钱。” “加钱?又加钱。”邱旻忽的怒了,瞪圆了眼睛低吼,“想钱想疯了吧?” “话儿我传到了。”秦重无所谓的说道,“怎么做,你自己决定。”说罢,自顾往来路走去。邱旻愣了愣,望着秦重背影,心中一时纠结难决。直到秦重已走出十来步远,邱旻才泄气似的摇摇头,出声叫住了秦重。 “他要加多少?”邱旻走到秦重身旁,低声问道。 “马已准备好,至于多少钱,你亲去找他谈。”秦重说罢,转身而去。 有钱人都有个毛病,总担心别人骗他钱。邱旻原以为,秦重来此传话,定是要取了钱去交易,这让邱旻心中不爽。天知道加钱这事儿,是不是秦宵编出来的借口?现今,秦重竟说让他亲自去谈,根本不过手银钱。 这让邱旻长出一口气,想到宝马即将到手,顿时心花怒放。 “你们都回去吧。”邱旻骑上驴,挥手打发众人回去。 “爷,不去秦家了?”有仆役问道。 “改日再去,你们都回去吧。”邱旻吩咐着,走了几步又停下,“你们都给爷仔细着点抬,不要磕了碰了。不然,你们八辈子也赔不起。” 仆役们答应着,掉头回大荔县。邱旻不再耽搁,啪的一鞭抽在驴屁股上,哒哒的跑动起来,火急火燎的直往孳生务赶去。越走越是兴奋,不由哼起小曲。想到宝马到手,还有通判姐夫的奖赏,忍不住嘿嘿的傻笑起来。 不是他不上心亲事,而是心中笃定。因为经过这次交易,秦宵乃至秦家都被他绑在了自己的船上,只能一路同行。秦家天大的把柄,被他攥在手里,岂敢不言听计从?只怕事事都得陪小心,求娶一个庶女,还算事儿么? 邱旻想到得意处,仰天哈哈一阵大笑,意气风发。 秦重急急赶路,去与秦宵汇合,自是看不到邱旻小人嘴脸。即便看到,他也只有冷笑。所谓不作死,就不会死。邱旻与秦宵结交,秦重无所谓,但是,盗马之事非同寻常,一旦事发,牵连的可是整个秦家。 何况,邱旻好死不死,竟还惦记上自己姐姐,着实该死。 秦重交给三饱儿的纸条,上面只有一句话,盗马事发,速去小虎家。 这其中,自是秦重的算计。他要利用盗马之事,彻底解决了邱旻,也要利用秦宵,拿捏住柳姨娘。但是,秦宵毕竟是他大哥,总不能搅进盗马一事中。所以他要把秦宵摘出来,又要好好的敲打敲打柳姨娘。 时候不长,秦重来到了小虎家。秦宵脸色煞白,正在院中坐着。虽然竭力镇定,双腿的颤抖却暴露了心事。见秦重进来,秦宵噌的站了起来。 秦宵此刻,后悔的直要吐血,深恨自己鬼迷心窍。大宋刑统明文,盗窃、私贩官马,罪该斩首。如今事发,秦宵早已六神无主。 “大哥。”秦重略显慌张,一路小跑儿进了小虎家。 “二弟。”秦宵一把抓住秦重,一句话未说,眼圈先红了。 “大哥,骁骑营正在抓人,你暂时千万不可回家。” “我,我?”秦宵泣不成声,浑身颤抖。 “大哥,先别慌。”秦重安慰着秦宵,说道,“你随小虎去,先躲两天。” “好,好。”秦宵已经没了主意。 秦重见稳住秦宵,转头看向小虎。小虎睁着一双漂亮的眼睛,正忽闪忽闪的看着秦重。他知道,秦重与秦宵虽不是陌生人,但也没有这般亲近。秦重一进门到现在,一番说话做派,让小虎疑心大起。 “小虎。”秦重瞪着小虎,说道,“你陪着我大哥,去山洞躲躲。记住,千万不能随意出来,以免被人看到。”后面一句话,咬字分外的重。 小虎多机灵的家伙,瞬间听懂秦重的意思,关键是,不让秦宵出山洞。 “好嘞。”小虎嘻嘻一笑,冲秦宵一努嘴,“走吧。” “二弟。”秦宵望着秦重,心中千言万语,却不知该说什么。 “放心吧,大哥。”秦重说道,“我一会儿就去军营。” 秦宵稍稍放心,他知道自己这个弟弟,在军营里很吃得开。不仅因为父亲是指挥使,而是他自己的本事。天生神力,武艺超群,性格憨直,在军营里,这些都是让人亲近的优点。小小年纪,已是搏下了大大的名声。 待秦宵出了院子,秦重的脸色,一点点冷了下来。事儿还没完,接下来该回家了。 第一卷 沙苑争锋 第16章 初见云霓 秦重回到家时,辰时刚过,未到巳时一刻。 大早上一番折腾,来来回回疾行几十里地,浑身都是汗津津的。秦重觉得身上腻歪,只想痛痛快快的洗个澡。一脚迈进大门,猛然发现气氛不对。只见院子当中一群仆役,手持棍棒,战战兢兢的围着一个小道姑。 院子正当中,小道姑俏生生而立,手挽拂尘,杏眸含怒。 再看一群仆役,只将小道姑团团围住,却不敢上前一步。 “发生何事?”秦重望着小道姑,出声问道。 “三少爷啊,你可回来了。” “你再不回来,家都要让妖女拆了。” 仆役们一见秦重回来,登时好似见到救星,撇下小道姑,呼啦一下全退到了秦重身边,七嘴八舌向秦重诉苦。此时,秦重才看清楚,仆役们好不凄惨,一个个都是鼻青脸肿,有几人更是鼻子出了血,抹成了满脸花。 “发生了何事?”这是被人揍了么?秦重显得很诧异。再看看小道姑,仍是一副气鼓鼓的模样。不过,这小道姑容貌姣好,倒是非常耐看。 小道姑也注意到秦重,见秦重向她望过来,凶巴巴的哼了一声,随即转向了一边儿,傲娇模样似是不屑解释。她这般做派,倒是引得秦重好笑。一个小丫头片子,分明不谙世事,一看就是被长辈宠坏的小孩子。 “三少爷。”这时,从门房里走出一人,冲着秦重打了声招呼。此人四十多岁,鬓发半白,皮肤白皙。一双三角眼,平添几分狠厉。 秦重扫了他一眼,没有应声儿,慢慢转过头去。秦重认得他,这是外院儿的管事,名叫余庆,府中的一应采买、仆役差遣,皆归他管理。三年前,余庆投身秦家,被秦禹田收留。余庆很快认清形势,成了柳姨娘的得力助手。 这些年,秦重在府中生活艰难,一大半的原因,都来自余庆的刁难。 “三少爷。”余庆眉眼一低,说道,“不知哪来的刁蛮道姑,一大早竟强闯府门打伤仆役,简直无礼之极,还请三少爷将他赶出去。” “你胡说。”小道姑闻听,顿时炸了毛,拂尘指着余庆怒道。 “三少爷在此,你休得撒野。”有秦重在,余庆的胆子也大了起来。 方才他可不敢,早远远的躲进了房中。这个小道姑,看着年纪不大,但是下手可不含糊。一柄拂尘随意挥洒,仆役们根本无招架之力。 “在下秦重,敢问姑娘何人?”秦重抱拳说道。 “你就是秦重?”小道姑眼睛一亮。“天生神力那个?” “你认得我?” “不认识。”小道姑随口应着,小手背在身后,围着秦重上下打量。 小道姑年纪不大,顶多十四五岁的样子,皮肤白皙,眉目如画。一身月白道衣宽宽大大,洒脱中透着轻灵仙韵。莲步轻移,说不出的飘逸韵味。 此时两人离的近了,秦重嗅到一缕淡淡香味,从小道姑身上飘来。不似花香,也不似脂粉香,若有若无,直沁心脾。秦重莫名悸动,不自觉的长吸一口气,谁知如此一来,偏偏又没了那缕香味,一时竟有些怅然若失。 “姑娘来我家,可是有事?”秦重收敛心神,开口问道。 “咱们比试比试,如何?”小道姑忽然说道。 “啊?”秦重有点发懵。 说实话,自从十二岁显露天生神力,沙苑监内,再没人和秦重比试。因为和秦重比试,那根本不叫比试,而是找揍。到了如今,骁骑营中,也只有石勇能给秦重喂招。即便秦重收着力,也不是一般人能够抵挡。 一个突然冒出来的小道姑,竟吵着要和他比试。秦重第一反应,就是好啊好啊,来啊。但是随即就觉得泄气,这么一个娇滴滴的姑娘,他哪里敢下手,万一收不住力,可别一拳给打死了。想到此,头摇的卜郎鼓似的。 “非比不可。”见秦重摇头,小道姑气势汹汹的说道。 这年代,女子以柔顺为道德标准,即便学些武艺,也是强身健体,怎肯与陌生男子比试?莫名出现,还这般好斗,这越发引起秦重的好奇心。 “比试之前,总要通名吧。”秦重笑道。 “贫道云霓。”小道姑顿时大喜,做了个稽首礼。 “扬云霓之晻蔼兮,鸣玉鸞之啾啾。”秦重脑海里,忽然就蹦出来一句,不由自主的吟诵而出。摇头晃脑,像极了书院里的书呆子。 “你个登徒子。”小道姑俏脸飞霞,拂尘一抖,直向秦重脸上扫来。 拂尘嘭的一下散开,好似万千银针,闪着夺目银光。 秦重微微错愕,不知小道姑为何竟忽然恼了。就这么一愣神儿,拂尘已扫到了眼前。匆忙间,秦重撤步后仰,一式平沙落雁,抬腿踢向小道姑手腕儿。连消带打,干净利索。无论小道姑如何躲避,都有后招连打。 小道姑身形一转,刚巧避开秦重的脚。拂尘顺势一抖,再次扫向秦重。 秦重前脚落下,拧身借力,后脚闪电般飞踢而上。 小道姑不知厉害,仓促间抬臂一挡。“嘭”的一声闷响,小道姑不由自主,被强大的力道踢飞了出去。好在,小道姑武艺不俗,身在半空之中,硬生生一个旋身,化解了大半冲力,双脚落地,登登连退四五步。 小道姑吃惊不小,暗暗揉着手臂,强忍疼痛。一咬嘴唇,又向秦重冲了过来。 秦重所学乃战阵杀伐,势大力沉,风雨不透。 小道姑身形灵巧,转折进退,裙裾飞扬,好似舞蹈一般优美。 一时之间,两人你来我往,竟斗的旗鼓相当。 当然,秦重一直都收着力,不敢用杀招儿。他只是觉得有趣儿,陪着小道姑玩耍一番而已。若真是与敌对阵,早一拳结束了战斗,不死也得半残。 眨眼间,已斗了二三十招,小道姑的拂尘,始终打不着秦重。 小道姑越发气恼,咬着嘴唇,手上更增三分力道。一柄拂尘呼呼生风,忽扫忽卷,忽劈忽刺,招招不离秦重脖颈脸面,非要揍他个鼻青脸肿不可。 忽的一个错身,小道姑闪步到了秦重背后,裙摆翻飞倏地飞起一脚,扫向秦重腰肋。秦重显然早有防备,电光火石间探手一抓,正抓住小道姑脚腕,顺势往前一带。小道姑根本收势不住,一声惊叫,一个大劈叉坐在了地上。 打斗戛然而止。秦重愣了一下,呆呆看着手里的小蛮靴。 方才那一下,谁料小道姑的靴子,竟被他一把撸了下来。 “秦重。”小道姑坐在地上,羞愤欲绝,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 这一声尖叫含羞带怒,秦重浑身一个激灵,慌忙一甩手,将靴子扔给了小道姑,弯腰陪着笑脸,讪讪的说道,“失手,失手。” 小道姑一把抓过靴子,手忙脚乱的套在脚上,噌的跳了起来。 “你混蛋,哼。”小道姑脸色羞红,连脖颈都染上了红霞。 秦重不知所措,一个劲儿的打躬作揖,陪着不是。小道姑眼里,忽的泪水打转儿,恶狠狠瞪了秦重一眼,逃也似的飞奔出了大门。 四周一群仆役,早已看傻了眼,一个个嘴巴大张,呆若木鸡一般。这个早上还真是热闹非凡,虽说莫名挨了一顿揍,但是也看了一场大戏。不得不说,那小道姑身段优美,说是比武,却好似舞蹈一般,果真赏心悦目。 “都散了,都散了。”余庆院当中一站,又威风了起来。“待会儿有贵客,你等都给我仔细着点儿,敢坏了夫人的大事,当心皮肉受苦。” “是,是。”一众仆役应着,四散退下。 秦重听着刺耳,立时眉头一皱,喝道:“余庆。” “三少爷还有何事?”余庆略显不耐,转过身,神情又恢复了恭敬。 “你说的夫人,是哪个夫人?”秦重目光不善。 余庆面皮猛的一抽,下意识的低了头。平日里,他为了讨好柳姨娘,以夫人相称,柳姨娘自是十分受用。但那毕竟是私底下。如今当着秦重的面,他以夫人称呼柳姨娘,可是大大的不妥,甚至是极为失礼之事。 在大宋朝,女子唯有诰命加身,才能以夫人称之,否则视为僭越。 在民间,也有人家私称夫人,不过皆是讨好奉承之辞,无人追究罢了。秦重的母亲是秦家主母,虽已经亡故,也依然是秦家主母。柳姨娘一介妾室,连正堂都不得出,何敢妄自尊大称为夫人?这不是打秦重的脸么。 “啊,一时口误,三少爷莫要计较。”余庆弯腰施了一礼,说的轻描淡写。在他想来,秦重性格憨直,一向好糊弄,三言两语就蒙骗过去。是以余庆并没有多紧张,随口扯一句口误,就想将此事轻轻揭过。 “计较?”秦重冷笑一声,慢慢走近余庆。“敢对我娘不敬,小爷今日不仅计较,还要好好的教训教训你。”说着,一巴掌扇了过去。 “啪。”一声响亮的耳光,伴着一声凄厉惨叫,余庆飞了出去。 余庆摔进了花池中,杀猪般嘶喊起来。过了一会儿,余庆捂着脸,踉踉跄跄的站了起来,一把推翻了花架,乒乒乓乓一阵碎响。余庆脸肿了起来,嘴里流着血,一双三角眼,恶狠狠的盯着秦重。 “你有种,今日杀了我。”余庆一咧嘴,露出满嘴血沫。 “你可千万别求饶。”秦重没想放过他,听见余庆发狠的话,冷冷一笑,三步两步跨过去,一把揪住余庆的衣领,挥手一甩。 “嘭。”余庆飞出四五丈远,嘭的撞在了墙上。又是一声惨叫,余庆摊在了地上,手脚挣扎几下,却是站不起来。此时的余庆,披头散发,血沫横飞,狼狈不堪。外院管事的威风,哪里还有一星半点。 秦重慢慢的走过去,俯视着缩成一团的余庆。余庆侧了一下头,惊恐的看着秦重,身子一点一点的向后挪,想要躲开秦重。 “想死?”秦重阴森一笑,说道,“容易的很。” 说罢,秦重一脚踢在余庆腰上,余庆惨叫一声,又远远飞了出去。划过一个抛物线,“嘭”一声摔在大门台阶上,一口鲜血喷了出来。余庆还没晕过去,可是他真的吓破了胆,嘶哑的叫道,“饶命啊,三少爷饶命啊。” “求饶作甚?你不是想死么?”秦重一步一步走近余庆。 “小的知错了,小的知错了,三少爷饶命啊。”余庆心胆俱裂,趴在地上像是一滩烂泥,浑身都没了骨架,瑟瑟发抖,不住的求饶。此时的秦重,看在余庆的眼里,完全就是凶狠的恶魔,再不是曾经那个任他摆布的少年。 此时此刻,不仅余庆如此想,满院子的仆役,也是两股颤颤。瞪大眼睛望着神魔一般的秦重,心里不住的抽搐。自从被秦禹田勒令读书,秦重的身上,就像被套上了枷锁,就算心里气恼,也从不敢轻易与人动手。 原本性格憨厚的秦重,因为柳姨娘当家,完全成了眼中钉、肉中刺,连带着家中仆役,都明里暗里的刻薄秦重。从前的秦重,只知道闷闷忍受,却不会如今日这般大打出手。虽说武艺超群,却是人人可欺负的老实蛋。 “不想死了?”秦重蹲下身,冷冷的说道。 “三少爷饶命,三少爷饶命。”余庆含糊不清的叫着饶命。 “跪在这里,天不黑不许起来。”秦重站起身,向内走去。走到院子当中忽的站住,四周扫了一眼,指着一人说道,“去打点水,我要洗澡。” “啊,是,是。”仆役连忙应着,转头飞跑着打水去。 大门的台阶上,余庆挣扎着爬起来,又挣扎着跪好。强忍着身上剧痛,丝毫不敢违逆秦重的命令。吃力的转头向院内瞧了一眼,又无力的耷拉下去。他的心里忽然很后悔,当初怎的就迷了心智,沦为一个妾室的帮凶。 秦重回到西跨院,没多久就听到,外面传来纷杂的脚步声。他都不用猜,这是柳姨娘带着人,兴师问罪来了。 秦重眼中精芒一闪,哗的一下拉开了房门。 第一卷 沙苑争锋 第17章 真戏假做 柳姨娘怒气冲冲,领着一群丫鬟仆妇,进了西跨院。 今日柳姨娘的打扮,略显老气。一袭素色的衫裙,云鬓高挽,简单插了一支步摇,不像平日那般花枝招展。盖因今日为秦沐瑶定亲,她要亲自主持,为了更符合当家主母身份,特意往端庄里装扮,也是很花了一番心思。 大丫鬟翠儿,是柳姨娘心腹人,这个时候自然冲在前面。高昂着头,紧走几步跨上台阶来到门前,气势汹汹就要推门。忽的一下,房门从内打开,秦重冷着一张脸走了出来。翠儿吓了一跳,倏地后退一步。 她这一退本是下意识,完全忘了后面是台阶。冷不丁一脚踩空,“哎呦”一声扑通摔下台阶,抱着脚坐到了地上。脚踝剧痛传来,忍不住痛呼起来,眼泪汪汪的瞪着秦重。秦重好似没瞧见,冷冷直视着柳姨娘。 “三少爷,何苦欺负奴婢一个弱女子。”翠儿抽抽噎噎,忽然出声说道。 “噢?”秦重闻听,不由哑然一笑。自己摔一跤,都能栽赃别人?这心机演技,让秦重啧啧出声赞叹。慢慢走下台阶,蹲在了翠儿身边。一双眼睛,似笑非笑的盯着翠儿,说道,“我欺负了你,你想怎样呢?” “我?我?”翠儿一时有些懵,踟蹰着说不出话来。 按照正常人的逻辑,被别人栽赃,第一反应自然是否认。所以,翠儿也是如此想,自己灵机一动,借着摔到攀诬秦重。秦重一否认,自己再借机纠缠,一番表演做作,自是让秦重有口难辩。谁知,秦重竟直接承认了。 翠儿也在想,作为一个丫鬟,被主人家欺负了,又能如何呢? “够了。”柳姨娘眼见翠儿演砸了,出声解围。 秦重却不搭理柳姨娘,兀自笑眯眯的看着翠儿。翠儿愈发局促,竟不敢与秦重对视,低垂了头默默流泪,一言不发。“要不这样。”秦重忽然说道,“你到我房里来吧,做个通房丫头。”翠儿闻听,倏地一下抬起了头。 “你?你,你。”翠儿大睁着眼睛,你了半天,也没有说出下文。一张清秀的脸盘,迅速染上了红霞。她的心里,已经说不出感觉。有羞,有怒,有惊诧也有一丝暗喜。真做了通房丫头,那可是跳上枝头做了凤凰。 “秦重,你当我不在吗?”柳姨娘怒道。 “呵呵。”秦重闻言站起身,望向柳姨娘说道,“怎么?柳姨娘舍不得?” “你?”柳姨娘气的不轻,却是毫无办法。如今秦禹田不在家,偏生这秦重好似变了性子。柳姨娘忽然发觉,自己冒冒失失的前来,竟不知该如何发作。身为主子惩罚下人,即便到了官府,也是不痛不痒,罚两斤铜了事。 “我瞧这小丫鬟不错。”秦重又走到了翠儿身边,说道,“唱念俱佳,不如送戏班学两年,待学成归来,专门给本少爷唱曲儿。” “夫人。”翠儿彻底慌了,脸一下变的苍白。真被送进戏班,她这一生可就毁了。这年代,戏子的身份低贱至极。惊慌之下,也忘了脚疼,噌噌爬到柳姨娘身边,哀哀婉婉的求助柳姨娘。 “坏了。”柳姨娘一听翠儿叫出夫人,心道坏了。 “嘭。” “啊。” 果然,柳姨娘尚不及转念,一声凄厉的惨叫响起。 跪在地上的翠儿,已经像个破布袋似的,翻滚着飞了出去,嘭的一声撞在墙上,又缓缓滑落在地。四肢抽搐了两下,再无动静。柳姨娘和一众仆妇,直吓得浑身一个激灵,哗的一下向后退去,远远的躲开秦重。 这也太狠了吧?一众仆妇,好似才刚刚认识秦重。一个个瞪大了眼睛,嘴巴张的能放进鸡蛋。秦重的举动,完全颠覆了她们的认知。再瞧一眼翠儿,没来由的心头突突乱颤,生怕下一个遭难的,会轮到自己的头上。 内宅妇人,何曾见过这般凶狠?人人都知道,秦重天生神力,可也是听人传说,哪里亲眼见过。她们对所谓天生神力,毫无一点概念。也因此,她们曾经欺负秦重,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但是今天,她们被吓到了。 翠儿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也不知是生是死。 “不懂规矩的丫鬟,我替你教训教训。”秦重扫一眼柳姨娘,见她战战兢兢的模样,忽然没了斗气的兴致。一个内宅妇人,守着巴掌大一块儿天,每天琢磨的也是一些鸡毛蒜皮之事。不是争宠,就是斗艳,何其悲哀。 “你来的正好。”秦重没有忘记正事,遂说道,“你好好劝劝大哥,邱家之人,还是离得远一点为好。就在方才,邱旻已被骁骑营抓走,大难临头了。” “你说什么?为何抓邱旻?”柳姨娘心头猛地一紧。 “盗马。”秦重沉声说道。 柳姨娘身子一软,向后踉跄两步,被丫鬟紧忙扶住。柳姨娘脑子里,嗡嗡直响,眼前一阵阵发黑。显然,她对邱旻和秦宵之事,并非全然不知。最近这一阵子,邱旻和秦宵一直混在一起,柳姨娘自然知晓。 稍一联想,自然得出一个可怕的推测。 这正是秦重的目的,利用盗马之名,真戏假做,故意诱导柳姨娘,将秦宵与邱旻串联起来。稍候柳姨娘找不到秦宵,自然越想越怕。 柳姨娘果然变了脸色,撇下秦重,急匆匆奔东跨院而去。她急着要确认,秦宵还在家中,并没有参合邱旻盗马之事。但是,心里的不安,却是越来越重。总觉的不好的事情发生,竟越来越慌乱,身子已经完全没有了力气。 秦宵是她唯一的儿子,后半辈子的依靠。 东跨院里自然没人,谁也不知秦宵去了哪里。柳姨娘脸色煞白,浑身都在颤抖,根本走不成路。被仆妇搀着,一间一间的看过去,哪里有秦宵半个身影。到了此刻,柳姨娘彻底崩溃,大叫一声“我的儿啊。”软软的倒了下去。 仆妇们顿时一阵混乱,七手八脚抬起柳姨娘,仓皇去了后院。 临近中午,三饱儿回到西跨院,见到了秦重。在小虎家出来后,三饱儿被打发去盯着孳生务,自然是要确认,邱旻被骁骑营抓获。 “抓了,抓了。”三饱儿兴奋的说道。 闻听,秦重也轻轻吐出一口气,到此,事儿才算完满。 说实话,今日算计邱旻,秦重有些碰运气。他并不知道,孳生务的内应与邱旻是如何联络,也不知道他们进行到哪一步。但是,按照一般人行事,想让内应答应冒险,偷偷下药让幼驹假死,没有巨大的利益是不行的。 所谓人心不足蛇吞象。所以,秦重假设内应贪财,要临时加钱,由此引诱邱旻与内应见面。只要两人见面,埋伏在侧的骁骑营,正好一举成擒。 邱旻与内应见面时,冷不丁杀出骁骑营,足以令两人惊慌失措,误以为骁骑营勘破盗马之事。再加上老鬼的审讯手段,招供只是迟早。在这个年代,怀疑就是抓人的理由,至于盗马的证据,审过之后自然会有。 至于后续邱旻的命运,那就要看邱家是否舍财。 盗马之罪,按律当斩。但是在大宋朝,也并非不能融通。不过,此事能否融通,皆看主审之官的态度。说黑是他,说白也是他。 其实,这也是秦重被逼读书的原因。 在大宋朝,皇家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在士大夫的眼里,除了皇家,其余皆是另类。宗室、武夫、商人等等,根本不入士大夫之眼。甚至,连皇帝也不过是个摆设而已。硬怼皇帝,封驳诏书,这更是朝中大臣扬名捷径。 不为士大夫,终究低人一等。 按说,秦禹田和姚平远,两人皆是从八品,属于平级。但是一文一武,这其中的差距天壤之别,这么多年来,姚平远克扣军饷、肆意刁难,欺负的秦禹田毫无还手之力。这就是阶层的压制,身在其中,根本无力挣扎。 秦禹田勒令秦重读书,实在是愤懑难舒,身为武将的无奈之举。 骁骑营有抓捕之责,却无审判之权。 沙苑监拥有民政管理之权,类似邱旻盗马之案,理应由沙苑监审理。而涉及到西夏细作之案,却不归沙苑监。军事和民事,分的很是清楚。 秦重早有觉悟,一旦到了沙苑监衙门,邱旻这件事的变数就大了。 有两种可能。其一,邱家舍得花钱,买一个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但是,依照秦重的了解,沙苑监一众官员,可是嗜血的蚂蟥,不把邱家折腾个伤筋断骨,怕是不会干休。其二,邱家不舍得花钱,邱旻罪名坐实,死罪难逃。 无论邱旻如何,秦重的目的都已经达到。 这时,门外传来声音。“三少爷,水打来了。” 三饱儿很诧异,探寻的看向秦重。这些仆役,啥时候变乖巧了? 府里这些年,对秦重从来不闻不问,衣衫饭食,无不克扣刁难。为此,三饱儿不知受了多少委屈,却也无处说去。因为秦重自己,也经常饥一顿饱一顿,甚至过得还不如仆役,身上穷的连个铜板都拿不出。 “看什么看?侍候本少爷洗澡。”秦重当然知道,这是暴打余庆的效果。从今往后,府里这些势利眼,只怕要好好掂量掂量。 “唉。”三饱儿夸张的叹口气,说道,“若是送些银子来,那就更好了。” “银子啊。”秦重微微眯了眼,心道,是该弄些银子了,身为一个少爷,穷的叮当不响,是有些寒酸了。至于伸手向柳姨娘要钱,秦重没想过,他还丢不起那人。两世为人,千年的见识,还挣不来几个小钱么? 说道银子,秦重伸手往怀里一摸,掏出一张银票来。这还是今日早上,邱旻塞给他的,当时也没有在意,顺手揣在了怀里。仔细一看,只见票面上印着五十两整的字样。秦重撇撇嘴,不以为然。 随手递给三饱儿,说道,“也别委屈了我大哥,买些酒肉去。” “哪来的钱?”三饱儿一把接过,甚是惊奇。 “一个土鳖给的。”秦重说着,往外就走,要去浴房洗澡。刚走两步,身后三饱儿猛然一声尖叫,吓了秦重一跳,倏地回过身来。 “干什么?一惊一乍的。”秦重没好气的问道。 “五十两?这是五十两。”三饱儿两眼放光,双手紧紧抓着银票。 “怎么了?假的么?”秦重糊涂了。 “五十两啊,啧啧。”三饱儿好似没听到秦重说话,兀自喃喃自语。 “五十两很多吗?”秦重一脸不屑。 “很多,当然很多。”三饱儿回了神儿,夸张的说道。 秦重对五十两的购买力,还没有什么印象。自以为五十两,也不过五百块钱的样子,值当这么大惊小怪么? 如今市面上,米价一石不过四百铜钱。而银价颇高,一般一两白银,可以兑换两千铜钱。按此计算,一两白银可以购买五石大米。一石为一百五十斤,五石就是七百五十斤。五十两,可不就是一笔巨款? 听罢三饱儿的解释,秦重顿时睁大了眼睛。银子的价值,超乎了他的想象。 而此刻,秦重若有所悟。 第一卷 沙苑争锋 第18章 赚钱大计 秦重身上伤势未愈,无法畅快的泡澡,只能让三饱儿侍候着,简单擦洗了一番了事。换了身干净衣服,默默的坐在窗前,神游物外。但是,看在三饱儿的眼里,秦重却好似心事重重。也因此,三饱儿坐在一边,大气也不敢喘。 不知过了多久,院外传来秦沐瑶的声音,秦重才回了神儿。 “胆子肥了吧?竟把余庆都打了。”秦沐瑶一声娇喝,闪身进了屋。 “打都打了。”秦重懒洋洋的说道。 “那余庆,可是柳姨娘的狗。”秦沐瑶看着秦重,担心的提醒道,“你还让他跪在大门口,这不是打柳姨娘的脸么,她怎会善罢甘休?” “没事。”秦重淡淡说道,“柳姨娘刚走,这会儿估计正嚎哭呢。” “是哦。”秦沐瑶满脸疑惑,她刚在后院,听着鸣鹂苑那边,乱糟糟的闹成一片。叫小丫鬟一打听,才知道是柳姨娘,不知为何突然晕了过去,被人从前院儿抬回来。一众仆妇们,正忙着寻郎中去。 “且得哭上两天呢。”秦重一脸的揶揄之色。 “和你有关?”秦沐瑶更加疑惑,瞪大眼睛问道。 “跟她宝贝儿子秦宵有关。”秦重凑到秦沐瑶耳边,神秘的说道。 “好好说话。”秦沐瑶抬手打了一下秦重,嗔道。 秦重淡淡一笑,也不瞒着秦沐瑶,将前前后后的经过,细细说了一遍。只见秦沐瑶的神情一变再变,忽而愤怒,忽而惊诧,忽的神伤,待秦重说完,秦沐瑶已是泫然欲泣。她到此时才知道,自己竟差点被人卖了。 “虎子,你救了姐姐一命。”秦沐瑶忽的哽咽,眼泪落了下来。 “姐。”秦重挠挠头,不知该如何劝慰。 过了片刻,秦沐瑶缓缓情绪,抬眼望向秦重,目光温柔如水。这一刻,秦沐瑶觉得自己何其有幸,能拥有秦重这个弟弟。在这个家里,父亲不可依靠,兄长亦不可依靠。唯有秦重,不论遇到什么危险,他都会挡在身前。 “余庆此人,贯会两面三刀。”秦沐瑶轻声叮嘱秦重,“你这次,可是狠狠得罪了他。以他为人,定要处心积虑的报复。今后你要处处小心。” “姐姐放宽心。”秦重早有打算,说道,“过两日,就打发了他。” “嗯。”秦沐瑶轻轻点头,早日打发了最好。“可是,柳姨娘怎会愿意?” “嘿嘿。”秦重嘿嘿一笑,“姐,你忘了?我还有‘人质’在手呢。” “莫要太过分。”秦沐瑶幽幽一叹,“他毕竟是我们兄长。” “等和柳姨娘谈好条件,自会让大哥回家。” “嗯。”秦沐瑶放下心来,灿然一笑,说道,“小虎子可是学坏了呢。” “男人不坏,女人不爱嘛。”秦重笑着调侃道。 “啐。哪里学来的浑话。”秦沐瑶嗔道,脸上有些羞红。站起身,狠狠瞪了秦重一眼,扭哒扭哒的走了。秦重望着姐姐的背影,才后知后觉的想到,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话?后世很随意的话,在这里可有些调戏的味道。 “少爷。”三饱儿从门外探进头来,一脸的兴奋。 “怎样?”秦重懒洋洋的问道。 “果然如少爷所料,府里的仆役都派了出去。” “嗯。”秦重鼻端发出一个音节,眯着眼似要睡过去。 柳姨娘在家里找不到秦宵,自然不会放心,派仆役们出去寻找,也是应有之意。不过,柳姨娘注定徒劳,且有的煎熬。等她实在熬不住的时候,就会想到秦重这颗救命稻草。那时,才是秦重与她谈条件的时候。 “三饱儿,你说什么营生最赚钱?”秦重忽然问道。 “赚钱?”三饱儿脑子一团浆糊,愣愣不知如何回答。把听过的营生,在心里一样儿一样儿筛过一遍,才犹豫着说道,“粮食吧?人人都要吃饭。” “再想。”秦重没好气的说道。 “盐?”三饱儿挠挠头,觉得脑仁儿疼。 “再想。” “少爷,你饶了我吧。”三饱儿哭丧了脸,叫道。 “酒怎样?”秦重噌的坐直了身子,兴奋的问道。 “酒?”三饱儿更迷茫,问道,“少爷会酿酒?” “不会。”秦重有点泄气,高度酒是好,问题是他不会啊。上一世,他倒是曾看见过,主要的流程是蒸馏过滤。然而具体如何操作,他是一窍不通。怎么自己来到这个世上,想赚点钱就那么难呢? “咱们家里,倒是有个酿酒作坊。”三饱儿自言自语。 “咱家有作坊?”秦重眼睛一亮,连忙追问。 “是有啊。”三饱儿撇撇嘴,说道,“可都在柳姨娘手里管着。” 沙苑监内贪腐成风,大小官员都有来钱之道。秦禹田身为从八品,自然也有自己的买卖。酿酒作坊只是其一,还有田庄种着粮食,养着牛羊。当然,严格说起来,这些买卖都是非法所得。只不过人人如此,谁也不会打破规则。 若不然,秦禹田仅凭着俸禄,如何养活这一大家子人? 这就是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沙苑监辽阔无垠,最多就是土地。 圈起一块儿,就是取之不竭的财富。 秦重自己闷屋里想半天,也是不得章法,一时不知该做些什么。站起身望了望窗外,见阳光略有偏西。遂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约莫申时左右。”三饱儿趴窗户上,看看院中树影,说道。 “申时?”秦重脑子里,子丑寅卯的背了一遍,才算出来申时,大约就是后世的三四点。一拍三饱儿的肩膀,说道,“走,咱们进城吃酒去。” “真的去吃酒?”三饱儿觉得幸福来得太快,有点不敢相信。 “吃酒去。”秦重说着,迈步向门外走去。 “哎,少爷,等等我啊。”三饱儿喜滋滋的,连忙跟上秦重。 两人来到大门口,步子略慢了慢。只见大门台阶上,余庆依旧跪着。想是遭了秦重一顿打,又长时间跪着,身体难以支撑,整个人都趴在了地上。听见有脚步声,余庆挣动了一下,身子略直了直,微微抬起了头。 他的嘴角儿还挂着血迹,脸色煞白无血色,萎靡不堪。看见秦重走来,顿时一个头磕在地上。嘴里含混的说道,“三少爷,饶命啊。” “跪着吧,天不黑不许起来。”秦重毫无怜悯,说着,脚下不停,带着三饱儿出了大门,往驿道行去。三饱儿回头看看余庆,神色有些不忍。 “柳姨娘竟未救他?”三饱儿小声说道。府里的人都知道,余庆是柳姨娘的心腹。如今余庆遭了难,柳姨娘却不管不问? “她?自己麻烦一堆,哪有功夫管余庆。”秦重嗤笑一声,柳姨娘不是不管不问,而是骤然得知盗马之事,担心秦宵惹上麻烦,已是方寸大乱,哪里还顾得上余庆。再是得力心腹,也没有自己儿子重要,不是么? 一路说着闲话,倒也不觉得路远。不到一个时辰,两人进了大荔县城。若是严格说来,这是秦重第一次进城。曾经的秦重,已经被雷劈殒命。如今秦重的身体里面,却是一个有着后世记忆的灵魂。 大荔县城不大,地理位置却重要。南邻潼关,西接蒲城,黄、渭、洛三水在此交汇,乃是陕西路重要的后勤基地。此地不仅有沙苑监,还有官方弓箭院、军械所、军服制作等等。大街上,厢军服饰的兵丁随处可见。 南北大街店铺林立,酒楼茶肆,百货吃食,应有尽有。虽已到了下午,街上依然人头攒动,热闹不减。两人穿梭在人群中,先找到了钱庄,兑换了五十两银子。一般店铺是不收银票的,必须得兑换了银子,才能消费。 五十两银票,拿到手却不足五十两,这让三饱儿好一通抱怨。如今在钱庄里存钱,不仅没有利息,还要额外支付保管费千分之三。出了钱庄,三饱儿顿时警惕起来,银子抱在怀里,左顾右盼,看谁都不像好人。 “少爷,你可要保护好我,莫要被人抢了银子。”三饱儿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揣着这么多银子逛街,紧张的都不敢走路了。 “才五十两,就怕成这个样子?”秦重瞥一眼三饱儿,笑道,“若是有了五百两五千两,你是不是都不敢出门啊?” “真有五千两,我还出门作甚?”三饱儿头一昂,说道。 “不出门,窝在家里作甚?” “数银子啊。” 秦重不想搭理三饱儿了,甩开大步进了一家酒楼。三饱儿抬头看看店招,顿时脸色一变,一溜儿小跑追上了秦重。悄悄的说道,“换一家吧。” “为何要换?”秦重略显诧异。 “这里吃饭太贵了。”三饱儿很是肉疼。 “就要贵的。”秦重不以为然,进了大堂,找了一张空桌坐下。 此时的酒楼有个好处,临街都开着大窗,通透又敞亮。坐在酒楼里,一眼望过去,街上的热闹尽皆在目。行人接踵、叫卖起伏,男男女女、形形色色。不远处是一座小桥,桥下水清缓,桥上人往来,活生生的清明上河图。 两人这边刚坐下,早有跑堂的小二,殷勤的过来招呼。秦重点了几样菜,全是肉菜。没办法,他这具身体虽然壮实,但是长期营养不良,很是馋肉。点罢了菜,秦重又问道:“店里可有好酒?” “客官可是问着了。”小二顿时眉飞色舞,“咱们家青桔酒,酒色青绿,芳香浓郁。饮一口,唇齿留香,沁人心脾。那是远近闻名啊。” “好,来一壶尝尝。”秦重说道。 “好嘞。”小二高声应着,颠颠的去准备酒菜。 自从知道家里有酿酒作坊,秦重心里就有了打算。酒这个东西,自古让人流连,无论男女,都喜饮上一盏。无怪李太白都发出感叹,“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大宋朝人,更是好酒。 所以,秦重想了解下市场,尝尝当下的好酒。 不一刻,酒菜端了上来。酒壶不大,能装二两酒。取过白瓷的酒杯,缓缓斟了一杯酒。酒水泛着碧绿,盛在白瓷的酒杯中,分外的好看。低头轻嗅,一缕淡淡的桔子味道,令人胃口大开。唯一的不足,酒水中有着残渣。 小抿一口青桔酒,酒味清淡,桔味却重。秦重微微皱了皱眉,对这所谓青桔酒有些失望。这口味,还不如后世的啤酒,女人喝倒是可以。若是男人,还是更喜欢老鬼的烧刀子,虽然辣嗓子,但是酒味够冲。 “有没有烧酒?”秦重问道。小二正守在一旁,等着秦重大赞青桔酒。倒是没想到,秦重饮了一口青桔酒,竟似不满意。 “客官不知,市面上只有果酒,没有烧酒。” “哦?”秦重一愣,不明白为何没有烧酒。 小二看着两个白痴,耐着性子解释了一番。原来,官府命令禁止,民间不得私自使用粮食酿酒,违者入罪。只有东京汴梁七十二家正店,取得朝廷认证,才能酿造烧酒对外销售。像大荔这种小县城,自然不会有烧酒。 “原来如此。”秦重恍然,这年头粮食产量有限,朝廷不许民间酿酒,大约有两层意思。第一自然是节约粮食;第二则是酒水专卖。酒水之利,朝廷自然看在眼里。对农业社会来说,这是一笔巨大的收益。 想明白其中道理,秦重也不再纠结,和三饱儿两人闷头吃喝。 却这时,从二楼上下来两人。一大一小,两个道姑。中年道姑脸色微黑,身材高挑儿,尤其是胸部硕大。一步一步下来楼梯,胸部也跟着上下颤动。在中年道姑的身后,跟着一个小道姑。秦重一眼认出,正是云霓。 云霓也看到了秦重,微微露出惊讶。似是想到那日尴尬,不由狠狠的瞪了秦重一眼。随即目不斜视,规规矩矩的跟着中年道姑,慢慢走出了酒楼。秦重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小道姑,心中颇为好奇。 尤其是小道姑身上香味,给秦重留下了深刻印象。 第一卷 沙苑争锋 第19章 当街对赌 菜当然是一盘一盘上,但是今日,店小二大开眼见。 刚上了第一盘,去了一趟厨房,端来第二盘,只见秦重桌上的菜盘,已是空空如也。小二瞅了两人一眼,不由腹诽一句,真是饿死鬼托生。他们家菜肴的分量不小,这么快吃完,他都能想象的到,两人狼吞虎咽的模样。 再上第三盘时,小二故意加快了脚步。心道,我就不信,你们吃的,能比我上的还快?结果到了饭桌一看,又是空空的盘子,真比狗舔的还干净。这一下小二不服不行,竟真是吃的比上的快。望着秦重的目光,都有了哀怨。 “再来一份羊肉。”秦重嘴里含着肉,含混的叫道。 “还有,我要一只鸡。”三饱儿跟着叫道。 两个半大小子,正是能吃的时候。何况,两人久不沾油水,肚子里早已是馋虫肆虐。今日得了机会,可不得大快朵颐。说完,两人又开始埋头大吃,汤水淋漓,吃的是满脸满手油,真跟八辈子没吃饭似的。 一盘盘的菜端上来,转眼被两人抢光吃净。 酒楼里一片安静,旁边客人早停了筷子,纷纷转头瞧着这两人,一个个眼里带着笑,竟看的津津有味。秦重二人,俨然成了酒楼的风景。 一阵风卷残云,秦重终于停下了筷子。靠着椅背,舒服的一拍肚子,端起酒杯惬意的抿了一口,长长吐出一口气,这回可真是吃饱了。 “你家菜不错,就是酒差点儿。”秦重点评道。 “且。”小二不屑的一昂头,转眼看向了别处。跑堂儿的有规矩,甭管客人说什么不好听的话,都不许回嘴儿。含笑听着,不做辩解,这是一个小二最基本的素质。但是,挡不住小二心里鄙夷,俩土老帽,见过啥是好酒么? 一结账,三饱儿开始肉疼,万分不舍的掏出银子。缠着掌柜的,硬是让人家又多送了一壶酒,方才心满意足。秦重早出了门,站在门外等着。三饱儿这个小守财奴,秦重都有些看不下去,羞与之为伍。 天已经黑了下来,路边的店家点起灯火,星星点点。 “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没来由的,秦重想起一句词,随口吟诵了出来。哪知刚刚吟罢,身后却传来一声嗤笑。 “小小大荔,苦沙陋水,怎堪比钱塘繁华。”一文士打扮的中年人,缓缓的从酒楼出来,双手负在身后。瞟一眼秦重,分外不屑的说道。 秦重暗暗一叹,心道,柳永果然是大家,他的词作传遍天下,真可谓无人不知。自己随口吟诵了两句,竟有人跳出来指责。忽然被人扫兴,秦重心里别提多腻歪。忍了忍没有发作,只当鞋面上爬了只癞蛤蟆。 刚一转身,却听身后又道,“一介粗鄙武夫,附庸风雅,不知所谓。” 这一下,秦重噌的转回身,脸上也有了怒气,猛地向前一步,直视着说话的文士。秦重身材高大,魁伟有力,面对面站着,直比文士高出半个头。文士吃了一惊,倏地后退一步。面对秦重,他感觉到沉重的压迫。 秦重素来不喜长衫,觉得行走碍事。因此平日里,除了去书院读书,都是短衫箭袖,显得英武干练。但在别人看来,这就是武夫的打扮。秦重也是万万想不到,竟有一日,会因为自己的服饰,而被人嘲讽。 “某这里,还有一首小诗,你且再点评点评。”秦重似笑非笑,不等文士回应,自顾吟诵起来。“百炼千锤一根针,一颠一倒布上行。眼睛长在屁股上,只认衣冠不认人。”吟罢,也不理会文士,大笑一声扬长而去。 中年文士气的脸色涨红,浑身都在哆嗦,手指着秦重背影,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与他同行之人,一个个神色怪异,想笑不敢笑,要么仰首望天,要么低头整理衣衫。独留下中年文士,在夜色中凌乱。 用一首诗骂了人,秦重心情舒畅,和三饱儿一路说笑,往城门而去。堪堪接近城门,忽然听到一阵叫骂声。抬眼望去,城门洞围了一堆人,指指点点,好似有什么稀罕事儿,一个个都伸长了脖子,往前挤着观瞧。 这时,秦重听到有人喝骂。“别给脸不要脸,惹急了老子,当街给你扒个干净,让众人都瞧瞧你的细皮嫩肉。”人群一阵混乱后撤,当中走出一队人来,个个劲装箭袖,身后背着弓箭,趾高气昂,却分明不是军武。 一名年轻女子钗裙凌乱,双手捆着,被大汉拖拽着走了过来。女子的头发披散下来,遮住了整张脸,消瘦的双肩瑟瑟发抖。女子身子向后扯着劲,走的极不情愿,一步一顿,抽抽噎噎,却是一句话也不说。 “真是造孽啊。”一白发老者摇头叹息,面露不忍。 “她那小叔子,真不是个玩意儿。”有人似是知情,低声骂道。 “这是发生了何事?”秦重颇为好奇,凑近了问道。 知情的汉子一缩头,闪身钻入了人群。他是深谙祸从口出的道理,即便是同情那女子,也不愿因此惹上麻烦。一见秦重这个生面孔,立时溜了。倒是白发老者看了秦重一眼,低声说道,“那闺女,被她小叔子卖了。” “啊?为何?”秦重十分诧异,头回听说小叔子卖嫂子。 “唉。”老者叹口气,说了事情的经过。 原来,那女子唤做阿娥,家住城外五里小东庄,每日磨了豆腐,挑着进城来卖。因此上,这东城边儿的街坊,都认得阿娥。阿娥的丈夫高湛,三年前去京城参加春闱,至今没有回来,甚至连个音讯也没有,生死不知。 阿娥的公婆,还有一个小儿子高清,却是一个烂赌鬼。这一日,又欠了一屁股赌债还不上,被人追杀的急了,竟把阿娥抵给了债主。偏偏这个债主,也是一个不好相与的横主儿,真就闯到高家绑了阿娥。 壮汉领着这帮人,也不是泛泛之辈。他们在大荔县有个名号,叫做射声弓箭社,是一个民间的社团,整日里摆弄弓箭,有些武艺。壮汉是团头儿,大名叫做吴承祖,是一个好勇斗狠的主儿,街面上横着走,无人敢惹。 “混账。”秦重听罢,登时勃然大怒。一把分开人群,挡在了路中间。 秦重这般动怒,并非头脑发热、路见不平,而是有历史原因的。 秦重的童年,可说是在骁骑营度过的。教导他武艺的,可不仅石勇一人,贺五儿,老鬼一些老兵,虽然没有师傅名分,但是情分不浅,传授秦重武艺也是尽心尽力。在秦重心里,这些老兵都是他的师傅。 老鬼的伤心事,秦重岂能不知?早年间,老鬼因为一场豪赌,输了自己的老婆,成了他一生恨事。老鬼一直不肯说原因,但看他每每喝醉大哭,秦重也大约猜到,必是有万不得已的原因,不得不舍了老婆。 从小听着这些事儿,对秦重的心理,造成了极大影响。所以,秦重对拿老婆抵债这件事儿,可谓深恶痛绝。今日,突的听到小叔子拿嫂子抵债,行为更是有违人伦,行事更加恶劣。噌的怒火上头,不管不顾的冲了上去。 “站住。”秦重当街而立,怒喝一声。 城门前一片人群,猛然就是一静,纷纷投来诧异的目光。城门不远的一棵大树下,小道姑云霓,和中年道姑站在一起,正往这边眺看。秦重一声大喝,立马引起了小道姑的注意。小鼻子皱了皱,嘴里咕哝一声,不知说些什么。 “咱们走吧。”中年道姑眼神平静,外物不萦于怀。 “姑姑,再看一会儿,好不好?”小道姑瞧着热闹,撒娇不肯走。 “叫师傅。”中年道姑斥道,却也站住了脚,不再离开。 “师傅。”小道姑吐吐舌头,嫣然一笑,目光又转向了秦重。“师傅,你说那人能把女子救下来吗?咱们要不要也出手?” 中年道姑揉了揉眉心,转身去了树下。道袍一撩,就地盘腿而坐,微闭上了眼睛,不再搭理话痨的小道姑。小道姑一见,好似正中下怀,嘻嘻一笑往人群中挤去。看热闹当然要凑近,远远看着不啻隔靴搔痒。 而这时,秦重也与壮汉对上,两人四目相对,狠狠瞪着对方。 “小子,想架梁?”壮汉一脸不屑,双手叉腰。 “这女子是你赢来的?”秦重一指女子,问道。 “不错,小子想怎地?”壮汉撇撇嘴说道。 “小爷看上了这女子,也想赢过来。”秦重淡淡说道。 周围人群嗡的一声,好似五百只鸭子突然泛了塘,嗡嗡声一片。秦重怒喝拦道儿,众人还以为侠士出现,拯救小女子于水火。谁知,秦重一句话,彻底砸漏了众人的期待。望向秦重的目光,也都充满了鄙夷和愤恨。 “哦?有趣儿,有趣儿。”壮汉被气笑了,眼睛里却燃起怒火。 “想怎么赌,你划下道儿来。”秦重大咧咧的说道。 “小子,你胆子不小啊。” “怎么?不敢赌?”秦重似笑非笑,激将壮汉。 “爷岂会怕你?” “来啊,划下道儿来。” “来啊。”壮汉双眼一瞪,挺胸上前一步,与秦重面对面站定,距离不过一个拳头的距离。双目泛着凶狠,也有被人逼迫的暴躁。吴承祖心里,此刻别提多别扭,终于心想事成,将阿娥弄到了手里。谁知转脸儿,就遇到了架梁的。 众目睽睽之下,不答应与秦重对赌,他丢不起那人。 嘿嘿一阵狞笑,吴承祖说道,“想赌可以,一箭定输赢。” “射箭啊?”秦重一脸发懵,不确定的问道。 秦重这般表情,看在吴承祖眼里,却成了胆怯。因此,吴承祖愈发得意,双手一摊,露出一丝难看的笑容。“不敢比,趁早滚蛋。” “比,比,比,为何不比?”秦重脸上笑开了花。 “此处没有标靶,咱就射城墙吧。”吴承祖很得意,自己给架梁的小子,挖了一个坑。说着,向后一伸手,喝道,“取爷的硬弓来。” 立时有人应了一声,跑到了吴承祖身前。从背后摘下一个长长的背包,一层层打开,里面是一个木匣。“啪”的一声打开木匣,露出一张精致长弓,铜胎铁背,虎虎生威。秦重扫了一眼,认出这是一张两石弓。 “三十步,箭射城墙砖,箭头没入多着为胜。”吴承祖一把抓起长弓,顿时有了几分威势。斜睨秦重一眼,说出了对赌的规矩。 “我若胜了,这女子还有欠债字据,皆交给我带走,不得反悔。”秦重生怕吴承祖耍赖反悔,再次清楚的说出条件,要他当众承诺。 “你若胜了,爷绝不反悔。”吴承祖高声说道。“问题是,你拿什么来赌?” “小爷若是输了,自然任你处置,绝无二话。” “好。”吴承祖哈哈一声大笑,命人驱散围观百姓,量出三十步距离。正对面,城墙一人高的位置,用石灰粉画了一个圈,西瓜大小。这就是标靶了,首先得先射中标靶,然后才是没入几分的较量。 吴承祖站定,稍稍闭眼,稳定心神。一伸手,端起了长弓。 倒也有几分架势,秦重心里默默点评道。 第一卷 沙苑争锋 第20章 妾为蔓藤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只有周围灯火,映过来微弱光芒。 这时,吴承祖的手下,在城墙脚燃起了火把,这是用来照亮儿。不然,三十步外,根本看不清楚标靶。不过对于擅射者,这点儿距离如同儿戏,即便是闭着眼睛,也能命中目标。最起码,秦重十三岁时,就可以做到。 吴承祖的弓箭社,起名叫射声,这不是瞎起,而是大有讲究。 所谓射声,就是蒙着眼睛,或在漆黑的夜里,听声辩位,一箭中的。拥有此等射技,才称得上神射手。听老兵讲,边关的军伍中,有射声营,非神射手不可入营。在战场上,他们专门偷袭敌方将官,个个都有功勋在身。 一见燃起火把,秦重对吴承祖的射技,已是大失所望。 就这等水平,也敢叫射声弓箭社?秦重忽然没了兴趣,若非要救人,他只想扭头就走。与这等射技比箭,秦重觉得跌份。就算是比箭赢了,等回到骁骑营和众人一说,只怕惹来的不是夸赞,而是老鬼的一顿奚落。 秦重百无聊赖,左顾右盼,在人群中随意踅摸。忽的,嗅到一缕香气,还不及细想,顿觉脚背一疼。转头一看,只见小道姑云霓,正俏生生立在身侧。小道姑不知何时,竟从人群中挤了过来,恨恨一脚,跺在秦重脚背上。 “嘿嘿。”秦重嘿嘿一笑,却没有恼。 “我问你,真的看上那女子?”小道姑气呼呼的问道。 “啊?对啊。”秦重一本正经,逗弄小道姑。 “你个色胚。”小道姑气急,又是一脚跺过来,却被秦重灵巧躲过。小道姑见没有跺到,凶巴巴的说道,“你不许看上别的女子,哼。” “哦?这是为何?”秦重一俯身,凑近小道姑的耳朵,问道。 “嘭。”突然一声巨响,吴承祖射出了一箭。 “哇,真的射中了。”小道姑一脸夸张,惊为神射。 “没见识。”秦重瞧见小道姑的表情,大为不爽,嘟囔了一句,转头看向了吴承祖。吴承祖得意洋洋,对自己的这一箭,看来很是满意。 “中,入墙三寸。”远处,有人高声唱靶。 秦重接过弓,在手里掂了掂,又拉拉弓弦,轻松的拉出半弓。他这番轻松模样,看在吴承祖眼里,可就完全不一样了。在大宋朝,弓有多种规格,从七八斗的软弓,到两石弓、三石弓,种类颇多,各有用途。 通常来说,普通步卒使的是八斗弓,专职射手使一石弓;能使两石弓,称得上军中精英。而三石弓,不是一般人可以拉开。在军中也是罕见,非臂力超群者不可使用。历史上出现过的,皆是传说级人物。 吴承祖不是外行,一看秦重拉弦的架势,就知今日走了眼。顿时,心中七上八下有些忐忑起来。眼睛盯着秦重,一眨也不敢眨,生怕错过某个细节。却见秦重试了试弓弦硬度,微微侧过身体,双脚跨立,渊停岳峙。 仅是一个开弓的架势,就显出了一股霸道威武之气。围观的人群,似是被秦重威势所慑,现场霎时一片安静。一个个盯着秦重目不转瞬,甚至,连呼吸都下意识的屏住。小道姑双手抱在胸前,望着秦重,目泛奇彩。 秦重左手如推山,右手如揽月,双膀一叫力,弓弦猛地大张。 “砰。”弓断弦崩,发出巨大的声响。 围观众人齐齐一声惊叫,完全出乎了意料。小道姑“啊”了一声,双手一下攥紧,竟不由自主的跳了起来。望着秦重,脑子忽的一懵。 “这什么破弓,小孩子玩儿的么?”秦重哂笑一声,断弓往地上一扔,随手捡起一支箭,身子半旋,借力挥手一甩。两尺长的利箭,带着一声厉啸,闪电般飞了出去。这一箭劲势奇猛,“噗”的钉入标靶正中,直没入羽。 “中了,中了。”小道姑一把抓住秦重,兴奋地跳脚叫道。 此时围观众人,才从震惊中回过神儿来。顿时,叫好声铺天盖天。西北的百姓好武成风,几乎人人都能比划几下拳脚。对于枪棒、射箭之技,有着远超他地的喜爱。因为常年兵灾,百姓好武习武,已成为习惯。 所以,对于神射手的崇拜,绝不亚于后世的影视明星。 “正中靶心,入墙、入墙至羽。”唱靶人唱的磕磕绊绊,人群却再次沸腾。 “神射,神射啊。” “盖世神力。” 直没入羽,只曾在书本上出现过的神射,如今就在眼前。 “林暗草惊风,将军夜引弓。平明寻白羽,没在石棱中。”人群中,有穿着澜衫的读书人,诵诗赞叹,一脸激昂之色。 “原来,你这般厉害。”小道姑望着秦重,目眩神迷,喃喃自语。 吴承祖一眨不眨盯着秦重,早已惊得呆住,嘴巴大大的张着,竟忘了闭住。忽然,吴承祖大叫一声,噌的一步跳到了秦重身前。 “你,你,你是小霸王秦重。”吴承祖双眼发光,刹那间,想起了沙苑监大名鼎鼎的秦重。此刻,他只觉荣幸之至,哪里有半点输的沮丧。 秦重摸了摸鼻子,心里很是受用。他竟不知,自己如此有名?居然,还有个小霸王的诨号。围观的百姓,听到秦重之名,忽的恍然大悟。怪不得,能单手掷箭直没入羽。秦重十二岁,举起三百斤石狮子,大荔县人人皆知。 “在下认输,在下认输。”吴承祖抱拳行礼,输给秦重,心服口服。 “那位女子?”秦重问道。 “给,给,全都给。”吴承祖连声应着,伸手从怀里掏出张纸,双手递给秦重。然后,有亲自跑到女子身边,解开绳索,带到秦重跟前。 “既如此,秦重谢过。”吴承祖爽快认输交人,秦重不为己甚,抱拳回了一礼,对垂着头的女子说道,“我们走吧。”说着,往人群外走去。 “不许走。”突然,小道姑跳到秦重面前,双臂伸开,拦住秦重去路。一张精致的小脸儿上,挂着淡淡红霞。咬着嘴唇,似是受了极大委屈。 “别闹。”秦重一抬手,抓住了小道姑手臂,轻轻一带,牵着她一起往外就走。小道姑左扭右晃,不肯就范。这时,秦重俯下身,凑到小道姑耳边,轻声说道,“我没打她主意,这是送她回家。” “真的?”小道姑一脸怀疑。 “当然是真的。”秦重说罢,拽着小道姑就走。 阿娥略有犹豫,但身边围满了人,让她很是羞臊,还是赶紧走开为上。低垂着头,跟在秦重两人身后,慢慢的走出了城门,沿着大道向东。身后依然喧哗,身前却忽然冷清了下来。夜色沉静,阿娥恍惚不知身在何处。 “少爷,少爷。”三饱儿挤出人群,从后追了上来。气喘吁吁,还不忘数落秦重,“光顾着牵美貌小道姑,三饱儿都丢下不管了。” 三饱儿这一说,小道姑惊叫一声,甩开了秦重的手。受惊的小鹿,俏脸儿羞的通红,远远的躲开秦重。秦重手中一空,显得有些怅然若失。狠狠的瞪了三饱儿一眼,转头看向磨磨蹭蹭的阿娥。 “大嫂莫怕,秦重是要送你回家。”小道姑上前,伸手挽住阿娥。 “不怕,不怕,他是秦重,奴家不怕。”阿娥抬头,迅快瞧了秦重一眼,又低垂了头,仍是心事重重,脚步沉重。 “大嫂是担心,回到家被责罚?”秦重心有所感,开口问道。 “唉。”阿娥轻叹一声,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 “哎,大嫂,你怎么哭了?”小道姑心性单纯,见阿娥突然落泪,一时不知所措。她理解不了阿娥的心境,自然也不知阿娥的痛苦。 这时,秦重察觉有人靠近,倏地一下转回了身。只见丈远处,静悄悄的立着一人,月白道服,随风轻拂。正是中年道姑,也跟了过来。 秦重多年习武,灵觉远胜常人,被人近身到丈余未发觉。这对秦重来说,绝对是不可思议之事。中年道姑仙风道骨,行走间,有如凌波微步。秦重认真的打量一番,却根本看不出道姑的境界高低。恭敬的一抱拳,躬身施礼。 哪知中年道姑,却好似没瞧见秦重,对他理也不理。 径直走过去,一把牵住云霓的手。“我们走。” “姑,师傅。”云霓不想走,却拗不过师傅,顿时崛起了嘴。 秦重讪讪的直起腰,下意识摸摸鼻子,心道,这是不待见我啊。看着一大一小两个道姑越走越远,却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失落。整个人一下子没了精神,懒洋洋的提不起劲儿。方才的意气风发,彻底被夜风吹去。 “我们也走吧。”秦重说道,也不知是对阿娥,还是对三饱儿。 小东庄离城不远,三四里地的模样。即便阿娥走的慢,也不过半个时辰,已经来到了村口。离着村庄越近,阿娥走的越慢,心情也似越发沉重。待到了村口,阿娥忽的蹲下身,抱着头呜呜的哭了起来。 秦重叹息一声,透着不似年轻人的世故。这世间,对待女子太过苛刻,戏文中说,自古红颜多薄命,却是毫不为过。就如同阿娥,丈夫赴京三年不归,她一人磨豆腐养家,侍候公婆,付出不可谓不重。 但是,他小叔子一纸字据,竟敢将嫂子抵给债主。但是,官府对此,却是没甚约束。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拿老婆抵债,也不会受到什么惩罚。阿娥生是高家人,死是高家鬼,小叔子拿她抵债,同样不犯王法。 这是一个什么狗屁世道? 秦重闷闷的想着,恼火起来,一脚踢在身旁的树上。只听“咔嚓”一声,成人大腿粗细的杨树,被他一脚踢折,呼啦啦倒了下来。 阿娥被吓了一跳,倒是止住了哭泣,怔怔的望着秦重。 “妾身多谢秦小兄弟,救了阿娥一命。”阿娥曲身福了一礼。 “不必多礼,回家去吧。”秦重抱拳说道。 他没有再往村里送,而是停在了村口。现今,女子名节重逾性命,方才阿娥踟蹰不远回家,就是担心公婆难以接受。一个女子被人绑走,又是半夜回家,街坊四邻怎么想?他们只会往龌龊里想,编排出各种的说辞,引以为乐。 真到了那时,阿娥唯有一死,以证清白。 “天大地大,哪里都能活人。”秦重瞧着阿娥瑟缩的背影,心里猛然一阵揪痛,忍不住想劝慰几句,冲前两步大声说道。“何必委屈自己。” 阿娥身子一颤,脚一下定在了当地,却没有回头。 过了片刻,幽幽的说道,“妾本蔓藤,依木而生。生则同林,死则同尘。” 秦重沉沉一叹,不再说话,目送着阿娥,走进了黑暗之中。 第一卷 沙苑争锋 第21章 田庄藏污 一大清早儿,秦重还没有睡够,就被院中吵闹声吵醒。伸个懒腰,打着哈欠坐了起来。这时,院中的声音,更清晰的传进屋来。侧耳听了听,却是三饱儿在与一个丫鬟吵架。丫鬟声音清脆,说话又快,压的三饱儿无力还嘴。 “吵什么呢?让不让人睡觉啊。”秦重听的不耐,黑着脸拉开了门。 院中两人一下闭了嘴,连忙冲着秦重行礼。 “三少爷,柳姨娘有急事,请您去堂屋说话。”丫鬟急急说道。 “我知道了。”秦重眉头微皱,点点头,反身进了屋。 秦重不用猜也知道,柳姨娘这是寻不到秦宵,终于坐不住了。人的心理就是这样,一旦遇到了事,总是往坏处想。而且,越想越像真的。甭管真相如何,自己先把自己吓的半死。柳姨娘就是这样,怕是已想到秦宵被抓了吧。 此时,秦重不想见柳姨娘,火候不够,柳姨娘还不够急。啥时熬的柳姨娘六神无主,才是秦重谈条件的良机。反正秦宵在自己手中,等于捏住了柳姨娘的命脉。既然做了一场算计,当然要利益最大化。 今日,秦重想去酿酒作坊看看。自己的赚钱大计,还是酒水比较靠谱。在他想来,酿酒师傅自有技艺在身,如今酿不出高度酒,只是囿于见识积累,只要稍加点拨,描述一下后世蒸馏的手段,没准儿这事就成了。 但是,秦重第一步想做的,却不是高度酒,而是勾兑果酒。 这事儿说起来,是个巧合。上一世的秦重,偶然间见过,一个乡镇小酒厂用甘油勾兑果酒,去除了果酒苦涩味道,喝起来清香甘醇,极为爽口。至于果酒中的残渣,可以采用木炭过滤,倒是没什么难度。 又很凑巧,秦重懂得甘油的制法,原料好找,操作简单。 秦家的田庄,离着军营不远,占地七百多亩。田庄之内,还有一处丘陵,不高却很雅致,栽种着不少花木。春夏仲秋之际,漫山花开如海,水雾氤氲,美不胜收,别具一格。此处风景大名鼎鼎。有人起了名字,叫做岚山花影。 说起这些花木,和秦重的母亲有关。江氏自小喜欢花木,家中也栽种着不少各式的花木。但是,自从随着秦禹田赴任,从京城来到这西北沙苑监,入目皆是黄沙白杨、牛羊马匹,再无花木扶疏,因此心情总是郁郁。 秦禹田心疼江氏,便置办了此处田庄。尤其是这处丘陵整治,秦禹田花了大力气,按照四季花色不同,栽种下大量的花木,由专人养护。 春夏之际,花开之时,江氏几乎都住在这里。 更有十数株名种,是由江氏亲自培植。只不过,江氏故去后,这些花木再无人打理。曾经江氏暂居的小院儿,也益发变得荒凉。 再一次走进这里,秦重心里压抑的难受,闷闷的不想言语。 在这里,有母亲的慈爱,有最快乐的童年。 从院子里出来,秦重径直向后山去。此时的三饱儿,乖巧的跟着秦重,眼里早已噙满了泪水。江氏的墓就在后山,森森花木掩映中,孤零零一座坟茔,却是三饱儿和秦重二人,觉得是世上最温暖的地方。 “娘。”秦重轻轻唤了一声,扑通跪倒墓前。 “大娘子。”三饱儿带着哭腔,也是扑通跪倒。他只是一个流浪儿,无父无母无依无靠,四五岁沿街乞讨活命。那一年,若不是江氏领他回家,或许,他早已饿死或冻死街头。他对江氏的感恩,视如父母,铭刻在心。 江氏有个心结,就是如今的秦重。她与秦禹田少年夫妻,感情深厚。秦禹田对江氏也是呵护备至。但有一样,两人多年无子。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件事成了两人的心病。迫于父母的压力,秦禹田纳了柳姨娘为妾。 柳姨娘先生下了秦宵,是为秦家长子。后来,江氏终于有孕,怀胎十月生下了秦重,却也落了一身的病。再加上心情忧郁,终日缠绵病榻。五年前,秦重九岁的时候,江氏撒手人寰。也由此,秦重开始了苦难的日子。 小小年纪的秦重,因为母亲的亡故,而深恨柳姨娘。 两人跪了一阵子,爬起身来一言不发,默默清理坟茔上杂草。 眼看快到晌午,秦重和三饱儿又磕了个头,才起身离开后山。田庄中的庄户不多,只有二三十家。有周边郡县的百姓,由于失了地,投身来做了佃户。也有附近厢军人家,受雇到此打理田庄。七百亩地,耕种不算太辛苦。 田庄的规矩,都是江氏曾经定下。每亩地,秦家收两成,其余归庄户。这样低的田租,大宋朝也找不出几家。按照市面的行情,一亩地的田租,起码也要六成,高一点儿的还有七成、八成,佃户的日子苦不堪言。 出了林子,沿着小道往前山去,不过半里地,就到了庄户居住的地方。十几户人家,分散在一个小山坳里。家家扎着篱笆园墙,两三间草房。院子里散养着鸡鸭,满地乱跑。突地,一阵犬吠猛然响起。 院子里的狗,发现了不速之客,凶狂的叫唤起来。 秦重不知道作坊在哪儿,完全由三饱儿引路。看三饱儿的架势,还要穿过佃户的居住区。草房那边有人出来,向着秦重打量。好似是认出秦重,立时丢下了手里的活计,边跑边叫,“都出来,都出来,三少爷来了。” 这些佃户念着江氏的好,对秦重分外的亲切。随着声落,家家户户都有人走了出来,迎着秦重过来。秦重有些不好意思,默默看了一眼三饱儿,那意思似是在说,看看你引的啥道儿?一下又招惹来这么多人。 “三少爷好。” “三少爷好久不来了。” 秦重一时走不了,只得含笑打着招呼,听着庄户们说话。比起几年前,这里倒是有了些变化,房舍多了不少,人也多了不少。面前的人,有好多个,秦重都看着眼生,从前没见过。三饱儿拦在前面,应付着一众人。 耽搁了一阵子,终于劝走众人。秦重发现,这些庄户神情憔悴,总好似想对秦重说些什么,但又似顾虑重重,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秦重没有多想,跟着三饱儿继续前行。 转过山坳,一条清澈的小溪,顿时映入眼帘。溪水四五尺宽,两尺来深,阳光洒下,水底的石头清晰可见。溪水绕着丘陵,在此转了个弯儿,缓缓流过山脚,不知流向了哪里。溪水边儿上不远,圈起了一圈儿栅栏。 栅栏里面,是南北两排房屋,足有十几间房。还未走近,已经闻到浓郁的酒糟味道。秦重抽抽鼻子,说实话,这味道很不好闻。不仅是酸酸的,还带着一缕臭味儿。刚走进大门,陡然传来一声大笑,随着就是一阵哄笑。 秦重站住脚,略听了一会儿,已经听明白。原来是一帮子人,正聚在屋中饮酒,说些荤段子,也是正常,秦重迈步向屋中走去。抬手推开半闭的房门,浓郁的酒气扑面而来。房间正中一张大案,堆着酒菜吃食,两侧坐着七八个汉子,皆是光着膀子,满脸通红,摇头晃脑,已是喝的有些醉态。 未到午时,已醉成这样,这是大清早就开喝了吗?秦重心中腹诽,一声不响的站在门口,打量着这七八人。这一细看,秦重登时怒了。一堆男人间,竟还坐着两名女子,十七八岁的模样,已是满面酡红,衣衫凌乱。 “他娘的。”秦重低骂一声,跨步走进屋内。“嘭”的一脚,踹在木案上。木案厚重阔大,却也承受不住秦重含怒一脚,猛地向前滑出半丈多远。案上酒菜饭食“砰砰”摔落在地。几个汉子“扑通扑通”倒了一片。 两名女子尖叫一声,捂着胸口躲到了一边儿。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她们惊慌失措。稍稍定神儿,才发现屋中多了人,威风凛凛,怒目而立。 “谁他娘,他娘的捣乱?”一个汉子歪歪扭扭的爬起来,含糊不清的骂道。 “你敢骂三少爷?”有秦重在侧,三饱儿的胆子贼大。见那汉子骂骂咧咧,冲上去就是一脚,正踢在汉子胯下。那汉子痛叫一声,捂着下身蹲在了地上。倒是吃了痛,酒也醒了三分。抬眼瞧见秦重,顿时酒意全无。 一番糟乱之后,屋内终于安静了下来。七八个汉子,连带着两名女子,齐齐的跪在了地上。那点儿酒意,早被吓得无影无踪。一个个低垂着头,等着承受秦重的怒火。谁心里都清楚,私下龌龊事被发现,结果好不了。 “你二人,是何人?”秦重指着两名女子,问道。 两名女子衣饰朴素,形容举止并不像风尘女子。秦重心中猜测,莫不是良家女子?若是良家,这几个汉子的罪过,可就大了。按照大宋刑统规定,奸人妻女者,轻者流两千里,重者决杀,甚至绞刑。 “奴,奴家。”稍年长的女子,又羞又怕,说不出话来。 “三饱儿。”秦重唤过三饱儿,说道,“将她们带去别的屋。” 两名女子瑟瑟缩缩,跟着三饱儿去了别处。秦重沉着脸,拉过一张凳子上坐下。沉默了片刻,冲着几人问道,“你们几个,谁是管事的?” “小的,小的田福贵,是作坊管事。”一名中年男子,直起腰,抬起头看了秦重一眼,又很快垂下头。说话的声调,都带着颤音儿。 “说说吧,今日是怎么回事?”秦重冷哼一声。 跪在地上的几个汉子,你看我我看你,眼神惊乱。管事田福贵,认命般叹了一口气,手指了指最先骂人的汉子,缓缓的说出一番话来。 第一卷 沙苑争锋 第22章 狼山狼匪 房间内七个汉子中,只有四人是酿酒匠人。另外三人,却是田庄的庄户,其中一个壮汉,被三饱儿一脚踢中下身。而此人,却是庄头儿王贵。他们不是今早才开始喝酒,而是从昨日夜里,一直喝到了今日晌午。 “那两名女子,到底是哪里来的?”秦重冷着脸,问道。 “那是,那是。”管事田福贵瞅了一眼王贵,似是害怕,嗫嚅不敢言。 秦重心里登时明了,这其中怕是另外有事儿啊。扫了一眼王贵,见他只是低着头,跪在地上一句话不说。但秦重还是发现,王贵浑身肌肉紧绷,一双腿也在缓缓的调整姿势。这是想着夺门而逃,还是想暴起伤人? 再看其他两人,虽是低着头,却是左右逡巡,互相交流着眼色。秦重皱了皱眉头,终于有了一丝疑惑,感觉到事情有些不对劲。田庄里的庄户,都是老实本分的庄稼汉,哪像这三人,目光游离不定,浑身都透着彪悍之气。 秦重暗暗留意,起身走到王贵身前,说道,“你且随我来。” 秦重想将这三人分开,单独讯问。 王贵站起身,微弓着腰,跟在了秦重身后。堪堪走到门口,王贵忽的眼露凶光,一弯腰,从靴筒里抽出一把匕首。猛向前纵跃两步,一刀直刺秦重后心。其余两人也有了动作,噌的跳起来,一左一右,扑向了秦重。 秦重后脑好似长了眼睛,电光石火间,倏地一个错步回身,闪电般探手一抓,正抓住王贵持刀的手腕儿,顺势往前一拽。王贵失去重心,脚下不由自己,登登向前栽去,只听“砰”的一声,狠狠撞在了门框上。 后面两人扑来,秦重忽的一矮身,一个凌厉的扫堂腿,“咔嚓”一声脆响,其中一人惨叫着飞了起来,四脚朝天,“砰”的重重砸在地上。 秦重扫飞一人,趁势旋身站起,一脚蹬出,正中另一人心口。 “娘啊。”又一声渗人的惨叫,被踹个正着的汉子,身子弓成了虾,倒飞出去撞在了后墙上,砰的一声摔落在地,四肢抽搐几下,再无动静。屋内众人,只觉整个房子都跟着晃了晃。一时间,屋内尘土飞扬。 凝神再看,刚才凶相毕露的三人,全躺在了地上,惨叫哀嚎不止。其中一人被踢断了腿,另一人声息全无,不知生死。王贵撞得不轻,趴在地上,挣扎着却起不了身,一道血印子,将脸分成了两半,鼻子嘴里不停的流血。 作坊管事以及其他三个匠人,跪趴在地,嘴巴大张,早看的傻了眼。秦家三少爷的威名,他们当然听说过,要不然,方才也不至于那么害怕。但是一眨眼的功夫,三个凶狠的大汉,都被打的半死,超出了他们的想象。 这还是手持凶器,背后遽然偷袭的结果。 “三少爷饶命啊,不关俺们事啊。”田福贵爬前两步,忽的嚎叫起来。 “三少爷饶命啊,不关俺们事啊。” “三少爷饶命啊,不关俺们事啊。”其他三人一见,顿时声泪俱下,也跟着叫了起来,一个个都着急撇清自己,害怕步了王贵等人后尘。 “好好回话儿,少爷自会判断。”这时,三饱儿安顿了俩女子,又返回了这里。一脚迈进大门,才吃惊的发现,屋里已是一片狼藉。 “那两名女子,是他们掳来的。” “王贵与秦府管事余庆相熟。” “他们三个,都是狼山的强人。” 管事田福贵几人,争抢着你一言、我一语,渐渐将事情说了清楚。 秦重默默的听着,脸色铁青。听到强人,秦重眉头跳了跳。琢磨了半刻,才忽的想明白,这时候的强人,说的就是土匪啊。“土匪?”秦重后知后觉,噌的一下站起身,心里不那么淡定了。自家田庄,竟成了匪窝儿? 这事儿要是漏出去,凭姚平远的糙性,还不将秦家往死里治? 通匪的罪名,秦家真担不起。 “找绳子,全捆起来。”秦重怒气盈头,大声喝道。 狼山,一座山的名字。这个地方,秦重听说过,远在更北边的同官镇。这个同官,可不是潼关。两者虽同音,却是两个不同的地方。同官苦寒,常年风沙不断,历来都是朝廷罪犯流放之地。盗匪猖獗,官府无力剿灭。 狼山是一处险恶之地,据说,狼山脚下有黑龙潭,潭中潜藏蛟龙。有见过的人形容说,蛟龙为一公一母,皆十数丈长,头角峥嵘,能喷云吐雾。这对蛟龙修行日久,道行高深,却是一对恶蛟,专以人类幼子为食。 秦重万万想不到,王贵三人竟是狼山的土匪。一年多前,他们三人来到沙苑监,找上了秦府管事余庆。不知有怎样的交易,余庆向秦禹田推荐王贵,成了田庄的庄头。这三人就此,在沙苑监落下脚来。 王贵贪财好色,仗着庄头的名分,时常欺侮庄中女子。但是,他自知身份不能泄露,因此不敢明目张胆,怕犯了众怒。即便如此,也有数家妻女,被王贵软硬兼施得了手。庄户人家胆小怕事,受了委屈只能咽进肚里。 何况是不光彩的事,所谓人言可畏,更是提也不敢提。 这两名女子,却不是田庄之人,而是王贵等人一次外出,从沙苑监以北的合阳县掳来。因为姿色秀美,令王贵不舍,所以多留了几日。而掳掠良家女子的勾当,王贵已不是第一次。仅是田福贵知道的,就有三回。 掳来的女子,就关在作坊地窖里,供王贵等人发泄兽欲。 过得几天,这些女子就会被卖掉。至于卖去哪里,田福贵不知道。但是每次出手都甚是便当,因此,田福贵怀疑,他们有销赃的路子。 随着询问渐深,秦重越是心惊。眼下的情况,已不是他能处置。寻思了一会儿,秦重唤过三饱儿,说道,“你速去军营一趟,请我师父带人来。” “好。”三饱儿也觉得事情严重,极快的跑了出去。 三饱儿走后,秦重一时也没了事做。转头看向一旁田福贵,见他缩在房间角落里,耷拉着脑袋,一直唉声叹气。遂问道,“这里一年,能出多少酒?” “啊?”田福贵一时没反应过来,茫然看着秦重。 “我问你,这里一年能出多少酒。”秦重再次说道。 “哦,酒啊,出不了多少。”田福贵定定心神,说道,“粮食不多,一年满打满算,也出不到一千斤酒,全都送去了骁骑营。” 秦禹田开这家作坊,原本也不是为了赚钱,而是为了军中同袍。 市面上粮食酒少,而且价格贵,凭军汉们那点儿军饷,不够喝两顿酒。偏偏这些粗鲁汉子,喝不惯又酸又涩的果酒,最喜又辣又冲的烧刀子。所以,秦禹田开了这家酿酒作坊,偷偷的酿一些粮食酒,成本价卖给军中。 每年佃户们交的田租,除了自家吃用,剩余的都酿了酒。只不过,这些粮食没有多少,也酿不出多少酒来,聊胜于无罢了。说到粮食,田福贵似是想到了什么事情,叹口气,接着说道,“庄上的田租,涨到了五成。” “五成?”秦重一愣,瞪眼等着田福贵下文。 “是啊,五成。”田福贵仰起头,看着秦重,说道,“自打王贵他们来到田庄,田租就涨成了五成,谁敢不交,立时一顿毒打。” “为何不去府里?”秦重说罢,登时也明白了过来,有余庆在中间,定是欺上瞒下。府里如今是柳姨娘当家,糊弄一个内宅妇人,岂不手到擒来? “得亏王贵来此时日不长,庄户们有些余粮,还能将就。” “这个杂碎。”秦重咬咬牙,恨不得将余庆再暴打一顿。 余庆勾结匪人,藏污纳垢,将田庄搞得乌烟瘴气。幸亏今日遇上,若由着王贵下去,这事儿迟早曝光。一旦事发,秦家首当其冲,万劫不复。 怪不得,自己遇到的庄户,一个个欲言又止,似有难言之隐。原来,他们是想将王贵之事告诉自己,又担心自己不管,反遭了王贵报复。 土匪也好酒,因此,将酿酒作坊作为了据点,威逼裹挟一众匠人,成了他们作孽的帮凶。此刻,秦重目光不善,从几个匠人身上一一扫过。匠人们如有所感一般,抬头瞧了秦重一眼,又哆嗦着低下了头去。 “都不是什么好东西。”秦重一脸嫌恶,骂道。 忽的一下,秦重觉得失落,他的酿酒大计还未开始,似乎已经落幕。 这里的酿酒匠人,虽有技艺,但是品性糟糕,与匪人同流合污,令秦重十分嫌弃。即便要继续酿酒,也不打算再用这帮人。他曾听人说道,酿酒人若品行不正,他所酿出的酒味道也不正。所谓人如酒,酒亦如人。 半个多时辰过去,石勇带着一队军兵,赶来了酿酒作坊。 “师傅。”秦重上前行礼,跟石勇打了一个招呼。 “嗯。”石勇面色沉肃,点点头算是回应了秦重。三饱儿从中传话,说的甚是含糊。此刻见到秦重,自要询问清楚。微微一努嘴,向着一旁走去。他麾下军兵则是“砰”的推开房门,冲进屋内,将所有人控制住。 “到底怎么回事儿,和我详细说说。”石勇说道。 “他们中有三人,是狼山匪。”秦重直接了当的说道。 “狼山匪?”石勇又惊又喜,惊得是,狼山匪怎么窜到了沙苑监,藏身秦家田庄之中?喜的是,狼山匪大名鼎鼎,官府早有悬赏缉拿,只要逮到一个,就是赏银百贯。这回一下逮到仨,可是一笔不小的横财。 石勇按捺不住,撇下秦重,大步向屋内走去。屋内七人,三名狼山匪已被捆的结结实实,其余四人面色苍白,被军兵刀枪押着。 石勇左右一看,已经锁定了王贵。走上前去,一把扯住王贵衣领,用力往两边一拽,顿时露出了肩膀。果然,光洁的肩膀上,纹着一个狰狞的狼头。再看其余两人,同样纹有狼头。这一下确认,确是狼山匪无疑。 肩膀上纹狼头,这是狼山匪的标记。但是,也不是谁都能纹。虾兵蟹将自然是没有的,唯有嫡系或是头领,才纹着狼头标记。无论是百姓,还是官府,都知道狼山匪悍勇,极为难抓到。也因此,才有那么高的悬赏。 眼见狼山匪为真,一众军兵都笑出了声,这是天降横财啊。 “封了嘴,全带回去。”石勇下令。 这一声令下,几个匠人彻底崩溃,顿时哭喊起来。当兵的手段简单,一刀背抽在嘴上,哭喊声戛然而止。连推带搡,押着出了屋门。三名狼山匪,自然是特别照顾,嘴里塞了碎石块,又被黑布套蒙住头,两人架着走。 “余庆和他们有勾结。”秦重迟疑了一下,还是如实说道。 “余庆?你家的外院管事?”石勇诧异的问道。 “嗯。”秦重点点头。 “这个嘛?”石勇有些头疼,这如何处置?上门拿人,肯定是不行的。一旦闹得大了,对秦禹田的官声不好。再有姚平远这等人,一直盯着秦禹田,岂会不趁机作妖?不抓也不行,留着个祸害在秦家,想想都不靠谱。 “俺有个主意,不知行不行?”三饱儿心眼活络,一看石勇犹豫,立马猜到了他的为难之处。从秦重身后站出来,有些怯怯的说道。 “说来听听。”石勇知道三饱儿和秦重亲近,也不见怪,当即说道。 “叫人偷偷传个消息给余庆,就说王贵被抓了。”三饱儿眯着眼,倒是真像个小狐狸,“咱在外围埋伏着,等他逃出秦家,立马抓了。” “吆喝?”秦重不由另眼相看,真没发现,三饱儿还有这心眼儿。 “余庆做贼心虚,必定闻风而逃。”石勇频频点头,也觉得此计不错。等余庆逃出秦家。到了没人的地界,再突然抓捕,神不知鬼不觉。既然不是在秦家抓到人,秦家的干系自然大减。即便以后有人提起,也有的是辩驳之词。 “还有。”秦重话刚出口,就被石勇打断。 “还有什么事?” “还有两个良家女子。”秦重摸摸鼻子,也觉得事多了些。“她们是合阳县人,前些时日,被王贵等人掳来糟蹋,甚是可怜。” “这?”石勇真的为难了,不知该如何处置。 第一卷 沙苑争锋 第23章 上门退婚 这年头,女子名节重。被歹人掳走,能有什么好事? 遇到这种事,一般人家是不会赎人的,而任其自生自灭。虽然心狠,也是无可奈何之事。人言可畏,即便救回人来,街坊四邻也是流言蜚语。所以,女子一旦遭了此难,几乎没有活路。要么委身贼寇,要么自我了断。 石勇之所以犹豫,倒还不是此事。骁骑营有缉捕之责,却无审断之权。抓捕了罪犯,需押送沙苑监衙门审理。不过,有关军事则例外。比如抓捕细作,沙苑监无权过问。而是由骁骑营行文侍卫马军司,然后奉命行事。 狼山匪显然属于民政,抓捕的贼人,必须押送沙苑监审理。 狼山匪有纹身为标记,审都不用审。几个酿酒匠人,与其沆瀣一气,也不是无辜之人。割了他们舌头,倒也不怕他们胡说,因而牵连到秦家。 但是,两个女子却不行。作为苦主,杀不得,打不得。一旦到了沙苑监,慌乱之下说出实情,必被人抓到把柄。姚平远身为沙苑监主薄,若是插手其中,秦家难逃干系。姚平远借此攻击,秦禹田再怎么辩驳也无用。 两个苦命的女子,此时倒成了烫手的山芋。 “这可该怎么办?”秦重也犯了愁。 “两名女子先留在这里,有了妥当法子再安置。”石勇想了想,说道。 “好吧。”秦重无可奈何,只能先这样了。 石勇等人押着狼山匪,匆匆返回军营。顿时,整个作坊空荡起来。秦重心情不好,在院子里来来回回溜达。他的发财大计,不仅夭折了,连带着,又多了一项烦恼。放也放不得,留也留不得。想来想去,不知该如何安置两名女子。 “唉。”秦重仰天一声长叹,说道,“去把她们领来。” 三饱儿看的出来,秦重心情烦躁。一声不响,颠颠的一路小跑,去将两个女子领到了秦重面前。两个女子收拾了一番,除了面色泛红,倒也端庄起来。见到秦重,怯怯的福了一礼,垂着头,紧张的拉扯着衣角。 “贼人被抓了,你们二人有何打算?”秦重口气放缓,问道。 两个女子闻听,眼泪先流了下来。过了片刻,两人扑通跪倒。 “小女子已无家可归,求公子给条活路。”稍年长的女子,抽抽噎噎说着,一个头猛地磕在地上,额头登时青了一片。另一个年龄略小,见状也是“砰砰”的磕头。秦重忙道,“起来,起来,快别磕了。” 那晚,秦重从阿娥的身上,已看到此时女子的悲哀。阿娥沉重的脚步,每一步都好似赴死一般。明知是深渊,也得跳下去,那是怎样的无助?所以,秦重理解眼前的两名女子,自己若不收留,她们已没有活路。 秦重终究心软了,叹口气说道,“作坊的人都抓了,你们若愿意,暂时在这里安身吧。以后作坊再开,你们也有个营生。” “多谢公子,多谢公子。”两个女子喜极而泣,又是连连磕头。 蝼蚁尚且贪生,何况是人?能活着,谁愿意悲哀的去死呢。 “那里,有个地窖。”年纪小点的女子,忽的抬起头,指着远处说道,“里面藏着很多金银首饰,都是,都是那贼子抢来的。”说道贼子,女子咬牙切齿,眼里都是刻骨的恨意。能不很么?硬硬毁了她的一生。 “是嘛?”秦重淡淡笑道,对这些金银不甚在意。 三饱儿是个财迷,一听藏有金银,眼都直了。立马跑了过去,一把掀开地窖的盖子,扑通跳了进去。紧接着,传来三饱儿的嚎叫。“好多金银啊。”由于太过激动,以至于叫声都变了腔调,听起来跟夜猫子似的,甚是渗人。 数了半天,三饱儿大致估摸,金元宝、金首饰,还有各种金器皿,怎么也有两三斤。银元宝、银首饰更多,还有玉镯、玉佩,三饱儿算不出价值。其实地窖中最多的,还是一贯一贯的铜钱,堆的小山儿似的。 秦重瞅了一眼,暗暗心惊。心道,这王贵真是能干,一年多时间,竟攒了这么多家当,可见他祸害了多少人家。这是一笔横财,不取白不取。转头看了看两个女子,秦重说道,“这里的金银,也有你们一份。” “俺们也有?”俩女子瞪大眼睛,不敢相信。 “当然有。”秦重呵呵一笑,心情愉快了许多。“等过些时日,这间作坊还要重开,到时,算你们一人一股,年底分红,留着做傍身钱。” 股份分红什么的,俩人听不明白,但是傍身钱听懂了。顿时,也知晓了秦重的好意。秦重不仅收留她们,还给了她们活命的营生。泪水止不住的留,能表达感谢的动作,也唯有磕头了。但是下跪的动作,被秦重一把拉住。 “在这里,不许下跪磕头。”秦重虎着脸,说道。 “哦。”两个女子,怯怯的答应着。 这里本就住着人,吃食住处都不缺。三饱儿领着俩人,收拾了一番,算是暂时安顿下来。秦重看看天色,日头已经略偏西,大约下午两三点的样子。合计着家里还有一个祸害要处置,唤过三饱儿,离开了酿酒作坊。 地窖里的金银,依旧堆在地窖里。不说分量不小,拿回去也无处放,还不如就藏在这里。俩女子真要裹了金银跑路,秦重倒省事了。反倒是三饱儿,惦记着那一堆金银,一路上说个不停,患得患失,不得安宁。 还未到家,远远的看见一个小丫鬟,正等在路口,不时向着远处张望,似在等什么人。想是心中焦急,来回不停的走来走去。稍近了一点儿,三饱儿认出了小丫鬟,那是秦沐瑶的贴身侍女娟儿。 娟儿也看到了秦重,顿时一溜小跑,向着秦重迎了过来。 “三少爷呀,你可算回来啦。”娟儿满脸焦急,上来就是一阵抱怨。 “出了何事?”秦重以为秦沐瑶出了事,连忙问道。 “何事?”娟儿翻了个白眼,双手夸张的一比划,“天大的事。” 秦重顿时心中一沉,有了不好的联想,迈开大步,急急向大门走去。娟儿一愣神儿,见秦重走远,又急急的追了上来。一边跑一边叫,“三少爷,你走那么急作甚?我还有话,没有说完呢,你快站住啊。” 秦重倏地站住,等着小丫鬟追过来。一顿小跑,累的小丫鬟气喘吁吁,喘了半天气,才开口说道,“二小姐让我告诉你,有人上门来退婚。” “退婚?”秦重一脑门儿疑问,追问道,“和谁退婚?” “你啊。”小丫鬟瞧着秦重,跟看傻子似的。 “我?”秦重指着自己的鼻尖,诧异的问道。 “对啊,对啊,就是你。”娟儿如小鸡啄米,连连点头。 “我何时定了亲?我怎么不知道?” 这个问题,小丫头回答不了,闭着嘴摇了摇头。 “什么人来退婚?”秦重又问。 “两个道姑。”小丫头也很糊涂,怎么道姑来退婚? “道姑?一大一小?”秦重追问着,心里莫名有些慌乱。 “对啊。你怎么知道?”小丫头又点了点头。 秦重没了说话的欲望,闷头迈进大门,直向堂屋走去。 堂屋里,小道姑云霓神情怏怏,站在师傅身侧。中年道姑挽着拂尘,端座在客座上。在她的另一边,柳姨娘稍稍侧坐,略显拘谨。按礼说,她是没资格入堂屋待客的。然而,家中正主一个都不在,只能她硬着头皮接待。 很显然,中年道姑也知她身份,言语颇为轻视,连正眼儿都没有。 “道长所说之事,妾身倒是略知一二。”柳姨娘顿了顿,接着说道,“只是婚事由故主母所定,妾身未得夫君首肯,不敢做主。”如今,秦宵还未找到,说不定已被抓入骁骑营。她还要求着秦重救人,哪敢随意坏了他的婚事。 “哼。”中年道姑冷哼一声,也是无可奈何。 她们来的实在不巧,秦禹田公干去了延州,如今当家的只是一个妾室,哪敢做主接受退婚。她退而求其次,想找秦重说道说道,哪知秦重也不在家中。早知如此尴尬,昨夜就该当着秦重的面,一句话说清却也干脆。 只不过,定亲是大事,退亲也是大事。曾经两家写有婚书,如今想退婚,也得男方同意,退还了婚书才行,岂是一句话所能随意了结? 但是,道姑性情刚强霸道,她认定的事,自是无可转圜。 “我在长青观停留三日。”中年道姑一脸傲然,说道,“你转告秦重,三日内携婚书去见我。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我想听听,你如何不客气?”秦重一脚跨进门来。 “秦重。”道姑低喝一声,脸色沉了下来。秦重不客气的问话,显然冒犯了她,这让道姑非常气恼。昨日积攒的那点儿好感,顿时荡然无存。 秦重仗义援手,救援陌生女子。这种品行,道姑很是认可。若非与秦家的婚事羁绊,道姑绝不吝赞美之词。但是,云霓是她看好的后辈,以后也会有更好的前程。此刻,秦重隐隐的敌意,更激起她了结此事的决心。 两人冷冷对视,都是决绝的态度,房内的气氛顿时紧张。 小道姑乍见秦重进来,心里猛的一下空荡,似是漏跳了一拍。站在师傅身后偷偷瞧着秦重,心里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本来不相干的两个人,这两日却忽然有了交集,一缕莫名的情愫,不由自己的迅速滋生。 甚至,云霓自己都不知道,她对退婚之事,从一开始的无所谓,到了此时此刻,竟有些隐隐的抵触。原本,秦禹田和秦重都不在家,师傅退婚受挫,云霓暗暗长出一口气。谁料,秦重却突然回来了。 云霓的心,一下子又提了起来,颇气恼的瞪着秦重。 “你过来。”秦重撇下道姑,冲云霓唤道。 “干嘛?”云霓嘟囔着,似是不情愿,但还是走了过来。 “我们订有亲事?”秦重认真的问道。 “嗯。”云霓低垂了头,脸上烧烧的。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秦重又问道。 “嗯。”虽是娃娃亲,但也是双方父母订下,自然附和婚配规矩。云霓这么想着,不由点点头,轻声应道。一张小脸儿,倏地飞起红霞。 “如此说来,你就是我未过门的妻子啦?”秦重望着小道姑云霓,脸上露出笑容。探手抓住云霓手腕儿,轻轻一带,将云霓扯到了自己身边。 云霓羞恼不堪,脸涨的通红。这是来退亲好不好?怎么三言两语,自己倒成了他未过门的妻子?猛地抬起脚,跺向秦重脚背。秦重心中早有预料,却是站着不动,任由小道姑发飙,仍是笑眯眯的望着她。 “放肆。”中年道姑暴怒,厉喝一声。 秦重一抬头,正对上道姑愤怒的眼睛。秦重不以为然,牵着云霓的手腕,一直不肯放开。小道姑挣扎无果,只能恨恨的由着他。 “你又是谁?敢到我家里放肆?” “呵呵。”中年道姑气的笑了,眼睛似要喷火,隐隐有了杀意。 “秦重,你不可无礼。”云霓娇声道,“她是我师傅青云散人。” “秦重。”青云散人深深吸了口气,平静下心绪,迈前一步。“贫道念你年纪尚小,不与你计较。去将婚书取来,我们做一个了结。” “青云道长。”秦重呵呵一笑,说道,“我年纪不小了,已可以成婚了。” 闻听此言,小道姑顿时恼了,抬腿就是一脚,正踢在秦重小腿上。秦重夸张的往后一跳,龇牙咧嘴好似很痛的模样。云霓瞧着秦重搞怪,噗嗤一下,忍不住笑出声来。惊觉不妥,又连忙捂住嘴,偷眼瞧着中年道姑。 青云散人彻底怒了,道袍无风而动。拂尘一甩,搭在了左臂上。仿佛瞬移一般,只觉身影一闪,青云已到了秦重面前,手腕一翻,一掌拍向秦重胸膛。 “师傅不要啊。”云霓大惊失色,伸开双臂挡在了秦重身前。 第一卷 沙苑争锋 第24章 力战青云 青云散人骤然发难,云霓惊得花容失色,闪身挡在秦重面前。 青云散人的掌力,云霓最是清楚。数十年内家修炼,所谓开碑裂石,只是寻常事。此时含怒出手,这一掌真要拍中,秦重不死也得重伤。 电光石火间,秦重推开了云霓。往前一跨步,一记重拳直击。 “嘭。”一声闷响,一拳一掌,硬撞在了一起。 秦重只觉一股大力,好似巨浪一般轰然砸过来。心口一闷,登登连退两步才稳住身形。抬头向青云看去,目光从未有过的凝重。自十二岁以来,人人都在传说秦重神力,无不夸赞天赋异禀。沙苑监内,没有人能正面击退秦重。 但是今天,神力不仅未能建功,反而,硬生生被人击退。 然而此刻,青云散人的震惊,更甚于秦重。她面上虽云淡风轻,但是整个手掌连带手臂,都被反震的酸麻不堪,隐在袖中的手微微发颤。反观秦重,只是被震退了两步,根本毫发无伤。好一个天生神力,青云心里由衷赞叹。 “再接我一拳。”秦重大喝一声,挥拳冲向青云。 青云散人面色凝重,不敢小视秦重。微微一撤步,身子向左半旋,轻飘飘拍出一掌,拂过秦重的手腕儿。一刹那,秦重突觉失去了重心,身形一个踉踉,不由自己的向前栽倒。秦重心中一惊,猛然翻身而起,一脚踢向青云。 “好。”青云赞了一声,单掌一撩,正撩在秦重脚上。失力的感觉,再次笼罩了秦重。关键时刻,秦重身子向上纵起,连环鸳鸯脚踢出,连消带打,一气呵成,化解了青云手上的劲道,又迅速反击了回去。 秦重与青云交手,劣势太明显。秦重所学,乃是战阵杀伐之术,讲究大开大合,势大力猛。配合他天生神力,可谓天衣无缝,足以纵横沙场。而青云散人修的是内家功法,数十年修为。从境界上说,已经高出秦重一大截。 况且,青云散人步法轻灵,辗转腾挪,如分花拂柳,快如闪电。 步法,却是秦重最大的劣势。严格说来,他根本没学过什么步法,完全就是战阵冲杀的路子。近身格斗,他与青云相差太远。之所以还支撑未败,则是神力的作用,加上秦重反应敏捷,一时间倒是有来有往,旗鼓相当。 云霓早看傻了眼,双手握在胸前,痴痴望着打斗的两人。 师傅骤然出手,出乎了云霓的意料。她怎么都想不到,一向高傲的师傅,竟会自降身份,对一个晚辈动手。然而,最大的意外,却是秦重。她经过这两日的接触,已然很高估了秦重的武艺。但是,秦重再次震惊了她。 秦重与青云散人,对战二十多招,不落下风。 青云散人冷哼一声,身形陡然一晃,一掌拍向秦重面门。久战不下,青云散人打出了火气。试想,她一世外高人,与一个小辈儿对战,本就跌份儿。哪知二三十招过去,秦重却越战越勇,丝毫不露败相。 青云眼神一厉,拍出单掌一个虚晃,裙下轻动,闪电般蹬出一脚。 “啊?”旁观的小道姑,突然一声惊叫。这一招裙里腿,乃是她师傅成名的杀招,无影无形,快如闪电。倏忽蹬出,百发百中。江湖上,多少成名豪杰,就是毁在这一招之下。因为裙里腿太过阴狠,所以青云从不轻用。 电光石火间,秦重福至心灵,下意识沉胯,双手如抱球,正是太极拳中一式野马分鬃。间不容发之际,挡住了青云的裙里腿。秦重拧身上步,太极掤字诀顺势而发。“嘭”的一声响,青云如遭重击,倒飞了出去。 “砰砰。”青云撞上桌案,才稳住身形。桌上茶盏瓷器,一阵乒乓乱响,碎裂了一地。青云恼羞成怒,纵身而起,拂尘好似无数利剑,直刺秦重。 对着袭来的拂尘,秦重急退数步,却也躲避不开。这拂尘原本软绵如丝,而此刻被灌注内劲儿,根根挺直如剑,就像百柄千柄利剑,一齐向他刺来,实在是躲无可躲,避如可避。尤其是,青云急怒出手,更是劲气激扬。 仓促间,秦重身子后仰,一脚踢向青云手腕儿。青云人在空中,拂尘轻轻一抖,立时变刺为抽。“啪”的一声,实实的抽在秦重肩上。秦重翻身后撤,远远躲开青云的追击。青云见伤到了秦重,拂尘一甩,停下了脚步。 秦重衣衫破碎,露出血淋淋的伤口。 “你方才那一招,叫什么名字?”青云冷静下来,立时想起,方才秦重击退自己的那一招,简直如神来之笔,轻描淡写,真可谓妙到毫巅。 秦重身上鲜血淋漓,他却毫不当事。对青云的问话,好似没听见。三两步走到门口,大喝一声,“三饱儿,取我铁枪来。” 院子之中,早被仆役们围满,都伸着脖子,向着堂屋里瞧。 三饱儿瞧见秦重的伤势,登时红了眼。狠狠的一咬牙,登登跑出了院子。他比所有人都清楚,秦重取铁枪,这是要与人拼命。 “秦重,别打了。”云霓跑过来,一把抓住秦重手腕,带了哭腔。 说实话,刚才那一刹那,云霓被吓着了。从师傅踢出裙里腿,她的心就紧紧的揪了起来。后来,秦重使出了精妙的一招,竟躲开了裙里腿,瞬间将师傅远远击飞。那一刻,云霓忽然恍惚了一下,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 当秦重被拂尘击伤,云霓就知道,他不会善罢甘休了。 可是,她不想秦重再受伤。 看着眼前这个大男孩儿,云霓目光温柔如水。心里有一块地方,忽然一下好似裂开了一样,从未有过的刺痛,痛中却又有着酸酸的甜。云霓的心乱了,她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滋味。只是,抓着秦重胳膊的手,越抓越紧。 “你还要打?”青云散人皱了皱眉,她不想打了。 “既然你使出了兵器,我自然舍命奉陪。”秦重目光平静,腰背挺直。他有自己的骄傲,明知不敌,也要拼死一战。 这一刻,秦重气息凛然,透着决绝。 “你?”青云散人为之气结,脸现羞恼。对一个后辈出手,已失了气度,再用出拂尘伤人,那就是欺负人了。这话传到江湖上,数十年英名难保。青云散人自知理亏,讷讷难言。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一时进退唯谷。 “秦重。”云霓声音软糯,摇着秦重的胳膊,一副哀求神色。 这时,三饱儿扛着一杆铁枪,吃力的来到堂屋门口。铁枪长八尺七寸,枪锋一尺三寸,枪身黝黑,佩着一尺长的白色枪缨。这杆铁枪,乃是秦禹田为秦重订制,枪重八十二斤。臂力稍差一点的人,根本提不起来。 只不过,这杆铁枪早被秦禹田封存,不许秦重再碰。 秦重接过铁枪,随手挽一个枪花儿,“砰”的一声顿在地上,青石的地面顿时碎石飞溅,生生砸出一个坑来。抬眼望向青云,战意汹汹。 “师傅。”云霓望向师傅,泫然欲泣。 “罢了。”青云散人叹了口气,心中后悔。云霓对这桩婚事,原本毫不在意,根本不知秦重为何人。是以,她才带着云霓一起,来到沙苑监退亲。如今云霓与秦重颇为亲近,明显动了情,只是还不自知而已。 这一趟,不但退亲不成,反而更生许多波折。 青云散人想到此,顿时烦躁起来。冷哼一声,说道,“我们走。” 走到门口,又停住了脚步,看着秦重说道,“你武艺不错,更兼天赋异禀,将来必有不凡成就,且好自为之吧,莫要再惦记云霓。” “秦某如何,不劳道长费心。”秦重森森一笑,盯着青云的眼睛说道。 “哼,不知好歹。”青云冷哼一声,快步离去。云霓松开秦重,跟着师傅往外走,却有些不舍,连连回头看向秦重,步履踟蹰。 看着云霓一步步走远,秦重心里,好似压上了巨石,憋闷的喘不上气来。忽有一瞬,他的目光,对上了云霓的眼睛。隔着远远的距离,那双澄澈的眼睛,正依依不舍的向他道别,其中,更蕴含着复杂莫名的情感。 一种难言的不甘,噌的一下涌上心头。 “必有一日,我要十里铺红,迎娶云霓。”秦重暴喝一声,猛的挥动手中铁枪,空气中发出呜呜的厉啸。“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远处的云霓,一下子定在了那里。双肩微微颤动,但终是没有回头。 慢慢的,走出了秦重的视线。 秦重此时的心里,除了深深的失落,还有对这桩婚事的疑惑。从小到大,他从未听人说过,自己曾定有一门娃娃亲。而小道姑云霓,竟是他的未婚妻。莫名多出了一桩婚事,秦重倒是没有抵触,反而隐隐有些期待。 云霓是姓云么?家在哪里?秦重一无所知。就连青云散人所说婚书,秦重也未曾见过。倒向戏文里唱道,天上掉下个林妹妹?想到云霓娇憨模样,秦重的嘴角露出一丝古怪笑容,所谓千里姻缘一线牵,果然有几分神奇。 “虎子。”秦沐瑶叫声带着哭腔,急慌慌的跑了过来。 “姐。”秦重怕吓着秦沐瑶,手忙脚乱的整理衣服,遮住身上伤口。但新伤旧伤鲜血淋漓,哪里遮得住?秦沐瑶一眼瞧见伤势,登时抽泣起来。 “你怎么回事啊?又弄了一身伤。”一把扯住秦重,往西跨院去。边走边招呼着小丫鬟,“娟儿,快去取些药粉,还有绷带来。” 秦重旧伤未愈,药粉和绷带,都由秦沐瑶收着,每日为秦重换药。 如今倒是简单,一切都是现成。 秦重将铁枪交给三饱儿,乖乖听着秦沐瑶埋怨。一路回到西跨院,被勒令躺在了床上,解开上衣。原本结痂的伤口,又崩裂了开来,鲜血直流。肩膀上被拂尘所伤,看着倒是不甚严重,淤青一片,渗着血水。 但是秦重有感觉,肩膀酸麻无力,转动之时,钻心的疼痛。外皮伤势看着无妨,却是伤到了内里。这应该就是内家功夫,才能造成的伤势。秦重回忆着青云散人的招式身法,眯着眼默默参悟,却是不得章法。 忽的灵光一闪,他记起了太极拳。与青云打斗之时,他仓促间,使出了一招野马分鬃,化解了青云的裙里腿。并且顺势一个掤字诀,借力打力,瞬间击退了青云。太极拳果然厉害啊,秦重庆幸自己曾苦练过。 如今这世上,没有这门拳法。好好的修炼一番,可倚为保命杀招。 秦重想着想着,慢慢的迷糊起来,渐渐的睡了过去。 再一睁眼,已是半夜时刻。房内点着一盏油灯,孤零零的跳动。窗外,青蒙蒙的好似铺着一层霜。似是起了风,院里树枝的影子,在窗户上摇来晃去。秦重口渴的厉害,起身抓起桌上的茶壶,咕咚咕咚一通猛灌。 正在这时,秦重听到“砰”的一声轻响,好像什么东西,落在了院子中。侧耳再听,又没了动静。秦重没有开门,轻手轻脚的走到窗前,无声的将窗户推开一道缝儿,趴在上面往外瞧。果然,院子里有人。 今日是十七,月光明亮,清晰的看见一道身影,从院墙边儿,向着秦重的住处摸了过来。人影娇小,虽蒙着脸,但秦重一眼认出,这是小道姑云霓。心里略略诧异,却没有出声。又悄悄的返回床上,闭眼装睡。 第一卷 沙苑争锋 第25章 月夜别离 长青道观,就在大荔县城外,依山傍水,景色秀美。 云霓和青云散人,就落脚在长青道观。这处道观,属于华山道,乃是道教一大分支。如今年月,由于皇帝崇道,道教因此大兴。诸如正一道、茅山道、崂山道、闾山道、武当道,派系林立。青云散人,正是华山七子之六。 华山七子,名重江湖,响当当的人物。除了老大云霄子,不修武艺,一心钻研道法外,其余六人各有绝技,行走江湖,除暴安良。十数年之前,华山得了天大机缘,云霄子奉诏进京,为皇帝讲道,得赐云梦先生之名。 皇帝特旨,在京敕建云梦观,华山道一飞冲天。 青云散人此次来大荔,找秦家退亲,只是顺道儿捎带。她有更重要的事,而且是身负皇命,自不容多做耽搁。至于皇命是什么,云霓当然不知道。她只是跟着姑姑出来游玩的。谁知到了大荔,青云却记起了云霓的婚事。 乱哄哄闹了一场,本是心思纯净的云霓,却有了心事,变得落落寡欢。 尤其那一句,“必有一日,我要十里铺红,迎娶云霓。”就好似一支利箭,猛然击中了云霓的心扉。云霓当时就懵了,浑身都在战栗,脑子里一片空白。浑浑噩噩的回到长青观,一句话也不说,把自己关进了房间。 云霓像个傻子似的,躺在床上一会流泪,一会脸色绯红。烦躁起来,对着枕头就是一顿乱拳攻击。折腾到半夜,犹难以入睡。辗转反侧,心乱如麻。忽的一下,云霓从床上坐起,狠狠揉揉发烫的脸,似是做了个决定。 没一刻,她又否定了决定。反反复复几次,云霓一头栽在被子上,呜呜的嚎叫了一声。一双小脚丫,在床上扑棱扑棱一阵踢踏。 终于,云霓下定了决心,翻身下床。翻找出一块黑巾,往脸上一蒙。又凑到铜镜前看了看,满意的点点头。随之,将桌上一堆瓶瓶罐罐,甭管哪个哪个,一股脑儿全揣在了怀里。幸好瓶瓶罐罐都不大,倒也揣得下。 准备停当,云霓轻轻拉开门栓,探头听了听外面动静。此时夜静更深,除了风声,一片静谧,哪里有半个人猫?云霓摸了摸脸上黑巾,“嗖”的一下窜出房间,噌噌几步到了墙边儿,一纵身攀上墙头,灵巧的翻了出去。 她的决定就是,和秦重道个别,嗯,顺道送点药。 云霓轻身功夫不错,没多长时间,已经来到秦家。她白日里来过,知道秦重住在西跨院。毫不犹豫的翻墙而进,摸到了秦重门口。耳朵贴在门上,细心的听了听。屋里只有一道呼吸,气息绵长、匀称有力,想必睡的很沉。 轻轻一推,房门应手而开。云霓撇撇嘴,咕哝一声,“门都不关。” 轻松进了门,背着手一步一步,悄悄的靠近床前。房里点着油灯,微弱的光芒映照着床上的那人。稍稍俯身,静静望着熟睡的秦重。秦重的脸色,还有些苍白,那是失血的缘故。剑眉朗目,鼻梁挺直,云霓忽的脸红心跳。 云霓错开目光,不敢再看秦重的脸,而是关注到伤口。她有些奇怪,白日所见,他的伤势在肩膀,怎么胸前还有?轻轻扯开秦重衣襟,顿时,一道狰狞的伤口呈现眼前。云霓吓了一跳,怔怔望着从肩头到腹部,那可怕的伤痕。 虽然有包扎,血迹依然渗了出来,大片大片的殷红。 “你就是个不省心的。”云霓嘟囔着,从怀里掏出一瓶瓶伤药。 云霓不知道秦重的伤从哪来,但是她能看出,这样的伤势,必定是鬼门关走了一趟,能活下来,真是他命大。凑近了秦重,云霓抽抽鼻子,嗅了嗅药粉的味道儿,顿时眉头一皱,自语道,“都什么呀,乱七八糟的药粉。” 道医不分家,云霓自小跟着师傅,不仅习武,更习医术。辨药识药,只是最基本的技能。轻轻一闻,药粉的成分,她已知晓七七八八。沙苑监小地方,郎中能有多高的医术?与云霓道家传承,自是天上地下,无法相比。 云霓作势解开绷带,忽的又停下手,脸色变幻,犹豫不定。 暗夜孤男寡女,纵是医伤,也说不出的暧昧。况且礼教大防,所谓男女授受不亲,更是自小被长辈耳提面命。一时间,羞涩莫名,心防难破。 云霓的一举一动,秦重暗中看的一清二楚。虽说云霓蒙着脸,看不到脸上表情,但看到踌躇模样,也能猜出来个大概。秦重强忍着,不让自己笑出声。又过了片刻,云霓还没做出决定,秦重却不愿再等了。 倏地伸出手,一把抓住云霓手腕儿,轻轻一扯,云霓惊叫一声,身子不由自己的飞了起来,嘭的一下落在床上。不等云霓反应,秦重翻身而起,将云霓压在了自己的身下。低声喝道,“哈哈,抓了一个小贼。” “呜。”云霓刚想喊叫,嘴巴却被秦重一手捂住。云霓羞恼不已,剧烈的挣扎起来,手脚齐动,连抓带蹬,像个被惹恼的小猫儿。可她的那点力气,在秦重面前等同没有,好半天,也没有挣脱秦重的魔爪。 忽然,云霓安静了下来,躺着一动不动。眼睛瞪着秦重,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儿。秦重心中一紧,赶紧松开了云霓。惊觉还压着云霓,顿时,手忙脚乱的跳下床。不知哪根神经搭错,伸手扯了一下被子,盖在了云霓身上。 “秦重,你个登徒子。”云霓一把掀飞被子,张牙舞爪的扑向秦重。 “我道歉,我道歉。”秦重讨好的说着,身子却向后退。 飞扑过来的云霓,仓促之间让被子一拌,顿时失去重心,“啊”的一声向前栽倒。秦重飞步上前,双手一搂,将云霓抱在了怀里。“扑通”一声,秦重仰天倒在地上。云霓丝毫没摔到,一时间,还有些懵懵的不知发生何事。 倒是秦重,胸前还有伤,猛的被云霓一撞,顿时疼的龇牙咧嘴。 “你说谁是小贼?”云霓缓过神儿,顺势骑在秦重身上,一把揪住秦重的衣领,脸色不善的说道,“你说谁是小贼?” “我是小贼,我是小贼。”秦重赶紧认怂。 “哼。”云霓傲娇的一仰下巴,冷哼一声。 “这么漂亮的小道姑,怎会是小贼呢?”秦重贼兮兮的讨好。 “你怎知?”云霓话没说完,连忙脸上一摸,黑巾早不知丢去哪里。低头一看,自己正骑坐在秦重身上。这一霎,云霓只想挖个坑,把自己埋进去。脸上腾起红云,直红到了脖子根。却是忘了,从秦重身上站起来。 “这个小迷糊。”秦重腹诽道,一动不敢动,也不敢提醒云霓。 “少爷,少爷,出了何事?”这时,窗外传来三饱儿的声音。三饱儿的房间就在隔壁,想必是云霓的叫声,吵醒了三饱儿。 “不许进来,我没事。”秦重一慌,揽着云霓站了起来。 “我方才怎么听见,你房里有动静?”三饱儿打着哈欠说道。 “做了个梦,回去睡吧。” “哦。”三饱儿迷迷糊糊,回了自己房间。 秦重长长吐出一口气,这辈子都没这么紧张过,头上竟渗出一层汗水。回头再看云霓,却是缩在房间角落,背冲着秦重,低垂着头,像个受惊的鹌鹑。秦重咳嗽了两声,以缓解尴尬。才说道,“你怎么来了?” “嗯。”云霓鼻端发出一个音节,算是回应了秦重。 “啊。”忽的,秦重一声痛呼,跌坐在床上。 “呀,伤口流血了。”云霓看过来,顿时一声惊叫。方才的羞涩,早消失的无影无踪。手忙脚乱的拆开绷带,又在瓶瓶罐罐中翻找一番,拿过一瓶来,轻轻洒在秦重的伤口上。果然是好药,秦重只觉伤口处,传来清凉的感觉。 忙活了半天,终于包扎好伤口。云霓脸上见了汗,秀发微乱。 “我有个问题,一直想问你。”秦重说道。 “什么问题。” “咱俩的婚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唉。”说起婚事,云霓没有害羞,倒是叹了口气,缓缓说出来龙去脉。 两人的婚事,是他们的母亲订下。那时,秦重两岁,而云霓刚一周岁。 江氏和云霓的母亲王氏,乃是闺阁密友,自小一起长大,无话不说。未曾嫁人之前,两人就曾偷偷约定,待将来有了孩子,俩男孩就做兄弟,俩女孩就做姐妹,若是一男一女,就结为夫妻,白首一生。 后来,两人果真兑现了诺言,订下了秦重和云霓的婚事。 再后来,江氏随着秦禹田,离开京城远赴沙苑监。两家的来往,也一下子断了。五年前江氏亡故,秦重和云霓的婚事,再也无人提起。 而云霓家里,也出了变故。这个变故,就是青云散人。 青云散人原是云霓的姑姑,早年出家修道,已有多年未曾回过家。但是七八年前,却忽然回到家中。那时,云霓只有六七岁,眉目如画,粉嫩可爱,一看就是个小美人坯子。云霓引起青云注意,非要带走修道不可。 云霓的母亲自然不愿,奈何青云强势非常。却不知怎的,青云说服了云霓的父亲,同意青云带走云霓。也从那时起,云霓就离开了母亲,跟着青云开始修道习武。青云很疼爱云霓,要星星给月亮,宠溺无边儿。 青云的道观,就在京城之中,云霓可以随时见到父母。 云霓从十岁起,有了一个奇怪的任务。每月十五,青云都会领着她,去到一个奢华的大宅,陪一个男孩子玩耍。那个男孩儿,与云霓年龄差不多大小,衣饰华美,但是身形单薄。男孩儿娇生惯养,脾气大的很。 再后来,青云知道云霓订了亲,竟大发雷霆,与云霓的母亲大吵一架。自此以后,青云心心念念,就是为云霓退婚,异常坚决。而此次,青云正好有事来了沙苑监,找秦家退婚,甚至大打出手,都是当然之事。 “原来如此。”秦重听罢,终于知道了究竟。 “师傅很在意此事,不会善罢甘休的。”云霓怏怏说道。 秦重微微颔首,只看今日青云大打出手,不难想象,为达到退婚目的,青云怕是会不择手段。毕竟连欺负后辈的事,她都干了出来。一个没有底线的人,才是最可怕的。秦重沉思了起来,想着种种可能的结果。 “我要回去了。”云霓眼帘低垂,轻声说道。 “嗯。”秦重闷闷的点头。 走出房间,秦重抬头望向夜空。月已偏西,夜星反倒更加明亮。地下铺着一层淡淡清辉,朦胧如烟。云霓往前走了两步,又回身望着秦重,说道,“好好养伤,善自珍重。”说罢,纵身翻上院墙,再一闪身,消失不见。 秦重怅然若失,心口似堵着棉花,异常难受。一时逡巡在院中,仰天一声长叹。随口吟道,“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院墙外,云霓双眼迷蒙,幽幽念道,“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一时竟痴了。 第一卷 沙苑争锋 第26章 邱家之难 按着今日的计划,秦重要进城一趟。他要酿酒,奈何酿酒的匠人,都裹进了狼山匪之中,自然不能再用。他要雇请新的匠人,开始自己的赚钱大计。 还未出门,正好被秦沐瑶堵住。 “哪里去?”秦沐瑶下巴微昂,一副我早知道你不安分的神色。 “嗯,进城。” “不许去。”秦沐瑶不肯让路。 “姐,很重要的事。”秦重讨好的笑着。 “伤还未愈,哪里也不许去。” 秦重无奈,只能返回屋里。秦沐瑶得意一笑,款款走进房内。刚想坐下,却发现桌上,多出了一堆瓶瓶罐罐。拿起一个闻了闻,透着浓重的药味。 诧异的看着秦重,问道,“哪里来的这些药?” “哦?我买的。”秦重随口扯个谎。 “骗人。”秦沐瑶不信,皱了皱鼻子,也未再追究。“我给你换药。” 说着,瞥了一眼身旁的娟儿。娟儿放下托盘,走近秦重,伸手要解开秦重衣襟。秦重昨夜才重新包扎,自是不用换药。 忙道,“换过了,换过了。” “谁给你换药?三饱儿吗?”秦沐瑶一把扯住秦重,亲手解开衣襟。她才不信,粗手粗脚的三饱儿,哪里能包扎的妥帖。忽的,秦沐瑶目光一呆,怔怔的瞧着秦重胸前的绷带。包扎的很细致,靠肩的位置,还打了一个好看的结。 粗苯的三饱儿,啥时候有这手艺了?细心的秦沐瑶,忽的凑到秦重胸前,吸了吸鼻子,一缕淡淡的脂粉香,混在药味之中。若有若无,但是,却瞒不过天天摆弄脂粉的秦沐瑶。再看细致妥帖的绷带,眉头顿时皱了起来。 为秦重换药,又重新包扎伤口的,分明是一个女子。 哪来的女子? 一看秦沐瑶质询的眼神,秦重就知道,自己随口的谎言,被姐姐瞧破了。当下嘻嘻一笑,也不解释,迅速穿好衣裳,抬脚就要逃走。 “你给我站住。”秦沐瑶一声娇喝。 “姐。”秦重无奈的呻吟一声,不知该怎么解释。 秦沐瑶却是想偏了,以为秦重招惹了府中婢女。这种事,在一些宅门中极为常见,年纪轻轻倒收了不少通房丫头。即便自己家里,秦宵的屋里,也不止一个通房丫头。但是,秦重也学着如此,秦沐瑶却难以接受。 “你?你怎能。”秦沐瑶气的说不下去。 “姐?”见秦沐瑶如此生气,秦重怯怯的说道,“是,是云霓来过。” “云霓?”秦沐瑶一愣,想了想,才明白了云霓是谁。顿时,她知道误会了弟弟,不由灿然一笑。“云霓啊,原来是弟妹来过呀。” “不然还能是谁?”秦重说道。 姐弟俩正说着话,月洞门人影一闪,急步走进来一名婢女。 “见过二小姐,三少爷。”婢女躬身见礼。 “何事?”秦沐瑶问道。这婢女她认得,柳姨娘身边的人。 “回二小姐话,柳姨娘有急事,请三少爷去堂屋说话。” 秦重的计划,秦沐瑶是知道的。一听柳姨娘相召,心道,那事儿来了。 转头看了秦重一眼,意在询问,可到了火候? “我知道了。”秦重淡淡说道。 忽然之间,秦重有了一种忙人的感觉。军营要去,大荔县也要去;崔家夫妇的事,渭州骑兵的事,秦宵的事,还有酿酒作坊。一件件事,都堆在心里。秦重不由感慨,没有手下就是不行啊,事事亲为,迟早累死。 先得弄匹马代步,这是当务之急。秦重心道。 “现今怎样?可到了火候?”秦沐瑶打发了婢女,回头问秦重。 “差不多了吧,我去见见她。”秦重点点头,向外走去。 看着秦重离去的背影,秦沐瑶不由歪了歪脑袋。心中的怪异之感,越来越强烈。她与秦重自小在一起,对秦重的脾气秉性,可说是了如指掌。但是,如今秦重的身上,哪里还有半点木讷憨直?倒像一个狡猾的小狐狸。 寻思了半晌,秦沐瑶不得章法,只能归结为雷劈。 曾经的秦重固然让人心疼,但是,此时的秦重,心有定算,举重若轻,更让秦沐瑶感觉到暖暖的依靠。想着想着,嘴角儿漾开了灿烂的笑容。 “咱们走吧。”秦沐瑶说罢,身边却没人回应。回头一看,只见娟儿和小妮子两个,正头拱头趴在桌上,摆弄着一堆瓶瓶罐罐,窃窃私语。 这两个小丫头年龄相仿,没两日,已经好的一个人似的。走哪都要相跟着,有了好吃的,必定要留一份给对方。秦沐瑶无奈的摇摇头,又走进屋里,插在两人中间,悻悻的问道,“又有什么好玩儿的啊?” “二小姐,秦重哥哥这个药哪来的?”小妮子眼睛发光。 “怎么啦?这药有何不妥?”事关秦重,秦沐瑶忙问道。 “不是啦。”小妮子举着一个药瓶,拉长了腔调说道,“这一瓶,可不是普通的伤药。大名鼎鼎的止血散啊,再重的伤,也能即刻止血。” “是吗?”秦沐瑶不懂医药,拿起一瓶看了看,又凑近闻了闻。 “还有这个。”小妮子又拿起一瓶,显摆道,“大还丹啊。” “大还丹是什么?”娟儿问道。 “这是道门救命宝药。”小妮子小心的塞上盖子,说道,“不管内伤外伤,只要还没死,吃了这大还丹,就能保住性命。” 秦沐瑶盯着小妮子,诧异的问道,“这些药你都认得?” “嗯。”小妮子点点头,才说道,“爹爹教过我,爹爹医术很厉害的。” 说起爹爹,小妮子神情一黯,放下手里的药瓶,牵起娟儿的手,一起向外走去。秦沐瑶叹口气,也跟着出了屋。崔家夫妇还在军营,也不知何时,才能被放回家。毕竟,崔家夫妇被无辜连累,牵扯进西夏细作的案子里。 此时,秦重已来到堂屋,看了眼柳姨娘,顾自坐下。 柳姨娘微微皱眉,对秦重的态度不喜。但她有求于人,强自压压火,露出一副笑脸,说道,“你身上伤势,无有大碍吧?” “无妨。”秦重淡淡说道,“柳姨娘有何事,还请明言。” “是这样。”柳姨娘话刚出口,顿时抽泣起来。略缓了缓,接着说道,“这几日,府里寻遍了沙苑监,也找不到你大哥人影。怕是,怕是。” 柳姨娘说不下去了,心里的担忧,已快压垮了她。在她想来,这么多人都找不到,最坏的可能,就是被抓进了军营。但她一个妇道人家,即便是秦禹田的妾室,也进不去骁骑营。其他人,更是无法指望。 唯一的希望,只能落在秦重身上。她知道,秦重在骁骑营营,有名声,有面子,虽说小小年纪,但那些军汉偏就认他。 柳姨娘慌乱无措,唯有求助秦重了。 “柳姨娘想让我做什么?”秦重故作糊涂,等着柳姨娘张口。 “如今外面找不到,你说,你大哥会不会被抓进军营?” “不好说。”秦重缓缓摇头,眉头微皱。 “三哥儿在军营里,向来有脸面。”柳姨娘夸赞一句,说道,“能否前去打听一下,也好有个准信儿。我和你大哥,定会记得你的好。” “盗马罪重,怕是不好打听。”秦重沉吟着说道。 “若需银钱打点,三哥儿尽管开口。”柳姨娘歌姬出身,见多识广。这点儿人情世故,她岂会听不出来?要钱她不怕,怕的是秦重不应。 “秦重的确有件事,还请柳姨娘成全。” “你说。”柳姨娘知道,秦重这是开价了。 “云姨是府里老人儿,如今年岁大了,不合适再在厨房当差。”秦重抬头望了一眼柳姨娘,缓缓说道,“我想安排她,做个前院管事。” “前院管事?”柳姨娘一怔,随即就是恼火。“前院尽是些粗鲁汉子,女子管事,怕是不甚方便。况且,余庆也算尽心,贸然辞了,不合适。” “没什么不方便。”秦重语气坚定。 柳姨娘胸膛起伏,显然压着火气。奈何儿子事大,不得不妥协。 咬咬牙,应承道,“既然三哥儿觉得合适,那便如此吧。” “还有。”秦重一抬头,似笑非笑的说道,“岚山那处酿酒作坊,我有些用处。” “酿酒作坊?”柳姨娘微微诧异,作坊她知道,不仅不赚钱,每年还要贴进去一笔钱粮,纯粹的赔钱货。她猜不出,秦重要它何用。遂说道,“左右是自家的作坊,三哥儿既然有用,那就交给你,也是一样。” “好。”秦重站起身,点点头,向外走去。事情很顺利,比他预想的还要顺利。柳姨娘对他的要求,几乎没有任何阻碍。但是,秦重心里也清楚,柳姨娘这不是没阻碍,而是暂时妥协罢了。等她缓过气儿,指不定怎么作妖呢。 出了堂屋,秦重穿过回廊,直奔厨房。 “云姨,云姨。”还未进门,秦重已扯开嗓子,大声叫道。 厨房里正在忙碌,进进出出人不少。正洗菜的云姨,抬起头,诧异的望着满脸喜色的秦重。秦重三步两步,到了云姨身前,一把夺下她手里的菜,随手扔到了案上。拖着云姨往外就走。 “你这孩子,急慌慌的,这是要去哪里?” “前院儿。”秦重说着,脚下不停。“以后云姨说了算。” “净胡说。”云姨嗔道。 “没胡说。”秦重突的一停。“今后,云姨管事。谁敢不听您的话,看我揍不死他。”嘻嘻一笑,又说道,“只有云姨管着前院,我才能安心。” 云姨能写能算,也曾帮着江氏管家,管理一个前院,又有何难? 最关键之处,是秦重很清楚,能对付老阿姨的,只有老阿姨。 云姨在前院儿,柳姨娘的手,就伸不出后院儿。 云姨是聪明人,转眼心中了然。 解下围裙擦了擦手,说道,“好,云姨替你看着。” 秦重早已想好,云姨毕竟是女子,住处还在后院,分心管着账册、人事之事即可。至于其他,自可有云姨选几个人,安排到重要的位置。不过,既然已是管事,住处自然不能寒酸,要重新选一个单独的大间。 心里盘算着,两人已相跟来到前院。院子里,几个仆役正闲聊。 “那邱家,真是凄惨啊。” “万贯家财,一夜间全没了。” “听说,和大少爷还有些牵扯。”有人忽的低声说道。 “别胡扯。”有人斥道,“还想不想干了?” 邱家?秦重和云姨都是一愣。不怪两人敏感,最近和邱家之事,多少都有些牵扯。又侧耳听了片刻,秦重和云姨都有些傻眼,邱家被抄了? 邱家,果真是被抄了。罪名还是盗马,不过,前面多了两个字,邱家。 这种事在后世,令人不敢想象。但在封建王朝,却几乎是必然。 秦重沉着脸,听着前面的议论,慢慢捋出头绪。 沙苑监拿了邱旻的口供,并未因此满足,而是盯上了邱家。邱家凭着女儿暴发而起,却又毫无根基。家财万贯,在官府眼里,就是一块无主的肥肉。如今有了天赐良机,岂会轻轻放过?当下联合了大荔县,抄了邱家。 邱家背后有同州通判,但是,他未必敢营救邱家。 如今,西北西夏不稳,朝廷正在竭力备战。粮草、马匹、军械,自然是重中之重,谁敢这时候,落一个妨碍备战的罪名?万一战事不利,这就是一个绝佳的背锅借口。同州通判不傻,沙苑监和大荔县同样不傻。 邱家四十多口人,连带着上百家盐铺,抓的抓,关的关。一夜之间,邱家轰然倒塌,震惊了沙苑监和大荔县。不过,同情者少,而幸灾乐祸者多。这与邱家发家之后的处事,有着极大的关系。仅看邱旻行事,便可知一二。 邱家遭难,秦重说不上开心,也说不上心有负疚。邱旻盗马为真,欲图强娶自己姐姐也为真。只这两样,邱家遭难毫不为过。只是,秦重心有不平,却是针对这个混蛋的世道。说实话,他小瞧了官员的贪婪。 为了攫取利益,上下其手,不择手段,吃相难看。 所谓破家县令,灭门府尹,果然没有说错。 第一卷 沙苑争锋 第27章 竹叶新酒 转过天,秦重带着小妮子,来到了骁骑营。 刘子浩的事,还没有定论。作为当事人,崔家夫妇也走不了。因为秦重的关系,夫妇俩倒也没受罪,好吃好喝的招待着。住的也不是牢房,而是专门拨了一顶帐篷,安置在大营的西边角落。如今五月天,不用担心冻着。 小妮子见到爹娘,顿时哇哇痛哭。在秦家,小妮子表现的很懂事,超出了她这个年龄的成熟,让人看着心疼。而此刻,终于见到亲人。心中的惊怕,仿佛决堤的洪水,再也控制不住,撕心裂肺的大哭出来。 一家三口抱头痛哭,秦重站在一旁,也不由红了眼睛。 而这时,小妮子忽的一下冲到秦重面前,扑通跪倒在地。 “秦重哥哥,谢谢你救了我爹娘。”说罢,砰砰磕头。 “快起来,快起来。”秦重有些失措,连忙一把扯起了小妮子。 崔家夫妇有些迷惑,怔怔的倒也没有出声。小妮子发泄了一通,整个人都轻松了下来。拉着爹娘坐下,将整件事得来龙去脉,一五一十的讲了一遍。 直至此时,崔家夫妇恍然大悟,连声向秦重道谢。 “你们在此说说话,我去营中转一圈儿。”秦重告辞出来,长出一口气。合着被人感激致谢,也是一件挺累的事。怪不得江湖侠士,历来行善不留名。被人感激来感激去,左磕一个头,右磕一个头,光是应酬也能脸笑僵。 秦重无聊的吐槽着,找到了正在酣战的老鬼。 “买定离手,买定离手。”老鬼高举着骰盅,双眼通红。 “开,开,开。”周围七八个人,个个都是双眼通红,声嘶力竭的喊着,状态癫狂。眼里除了骰子,再看不见其他。 老鬼抱着骰盅,哗啦啦一阵摇动,“嘭”的一声扣在桌上。 目光凶狠如狼,竟隐隐透着血光。 老鬼状态不对,秦重立时一皱眉,心道,外面是晴天啊。 老鬼曾受过伤,每逢阴天下雨,疼痛难忍。而每到这时,老鬼就会变的分外暴躁,抽刀砍人的事情,都曾经发生过。按说,这样的伤病,早该离开军伍,回家去了。一则,军队不养废人;二则,回家好好休养。 但是,老鬼没家,无处可去。另外,老鬼一身本事,早年在战场上,立下战功无数。多少老兵甚至是军官,都是他亲手带出来。有这份香火情,无人敢驱逐老鬼,调他到沙苑监来,就是给了他一个养老之地。 “老鬼,你没事吧?”秦重有些担心,轻声问道。 “老子有甚事?”老鬼一翻眼皮,不屑的说道。 “我准备酿酒,最烈的酒。”秦重认真说道。 “且。”老鬼一撇嘴,就当听了个笑话。 老鬼曾说过,早年间遇到过一位名医,一心想要治好他的伤。然而,耗时数月,药吃了不少,却也未能尽愈。老郎中最后叹道,他的伤是湿寒所致,唯有水火相济的灵药,才能拔除寒毒。世上水火一体的灵药,就是烈酒。 然而,世上的酒水,都太绵软,毫无用处。稍能缓解伤痛的,只有塞外草原的烧刀子。但是,即便是烧刀子,距离老郎中所说的烈酒,也是差之甚远。 当初,秦禹田起意酿酒,一多半的原因,就是因为老鬼。 “你别不信,我真的要酿酒。” “扯淡。”老鬼登时怒了,“酿什么酒,要做个酿酒匠吗?”说着,一脚踢向秦重,嘴里不耐烦的喝道,“滚滚滚,给老子滚远点儿。” 秦重受了一脚,看了老鬼一眼,默默转身向外走去。 秦重一走,老鬼愈加烦躁,“啪”的摔了骰盅,“不玩了,不玩了。” 众人都知他性情,也不敢奓刺,收拾了银钱,去别的桌子玩耍。 老鬼取下腰间葫芦,“咕咚咕咚”连灌几口酒,脸上泛起一阵潮红,气息粗重,双眼越发的凶厉。左右看了看,似是要择人而噬的猛兽。 “小家伙儿一番好意,干甚凶他?”贺五儿走了过来。整座军营里,能降住老鬼的,只有贺五儿。两人曾在一支部队,出生入死,二十多年的交情。 “不务正业。”老鬼恨恨的说道。 “最近可是开窍了,你知足吧。”贺五儿夺过酒葫芦,也是一顿猛灌。他说的话,老鬼自然听得懂。以前的秦重,跟个傻小子似的,着实让这二位看不上眼,可是没少敲打秦重。但是最近,秦重开了窍,他俩都看在眼里。 “这小兔崽子,藏的倒挺深。”老鬼终于咧嘴,哈哈一声大笑,声音里透着得意。他跟贺五儿,已是半个废人,唯一的希望,寄托在了秦重身上。虽然没有师徒名分,但压箱底的本事可没少教。 “邱家的事儿,听说了吗?”贺五儿压低了声音,说道。 “嗯?”老鬼记起了什么,吃了一惊。“也是他搞出来的?” 贺五儿没有说话,只是慢慢的点了点头。老鬼当初,只是提醒秦重,让他回去劝劝他大哥,莫要着了人家的算计。这小子倒好,一把掀翻了桌子,直接把邱家按进了泥沼里。邱家想脱身出来,恐怕得脱几层皮。 “这才像样嘛。”老鬼嘿嘿笑了起来,“像我老鬼的徒弟。” 曾经教训秦重,老鬼可算磨破嘴皮。战场之上,从来不是横冲直撞,而是要鬼,千变万化的鬼,不择手段的鬼。想成为战场之王,不鬼不成事。奈何秦重心思憨直,一门心思就是冲杀。这样的人,死的最快。 “昨日,石勇带回一群狼山匪,知道么?”贺五儿斜眼瞧着老鬼。 “狼山匪?还一群?”老鬼还真不知道。“啧啧,这下石葫芦发财啦。” “知道哪抓的么?” “哪儿?” “秦家酿酒作坊。” “我操。”老鬼登时爆了粗口。“石葫芦咋找到的呢?” 秦家酿酒作坊,藏着狼山匪,谁能信呢?这他娘的,也太会藏了。何况是找出来,抓起来。老鬼咂咂嘴,不得不佩服,石勇是真有运气啊。合着就是天上掉下一馅饼儿,正好砸在他石勇的头上。想想都让人嫉妒。 “石勇去的时候,人早被打残了,捡了一个现成。” “谁打的?又是秦重?”老鬼难以相信。 “不然呢?”贺五儿一撇嘴,不再说话。 “这小子成精了?”老鬼一屁股坐在桌子上,纳闷道,“他怎知那里藏着狼山匪?”贺五儿翻个白眼,不搭理老鬼,一副我哪知道的架势。 “不成。”老鬼眼一瞪,噌的跳下桌子。“老子找石葫芦分钱去。” “分钱可少不了俺。”贺五儿哈哈一笑,一把搂住老鬼肩膀。 这俩货不忿石勇白捡功劳,吵着要去分钱。秦重自是不知道,他的心思早跑到酿酒上去了。一路走一路琢磨,低垂着头长吁短叹。这让一旁的小妮子,以为秦重遇到了麻烦事,于是小心翼翼的,跟在秦重身后,一声不响。 秦重顾自走着,却不想走着走着,竟和一匹马撞在一起。顿时一惊,闪身躲了开去。定睛一瞧,只见黎远舟骑在马上,正笑眯眯的望着他。马匹早已停在原地,却是秦重自己硬撞上去。明白了境况,顿时不好意思起来。 转头看向小妮子,一瞪眼说道,“也不提醒我?” “我叫了好多声,你都不理我。”小妮子很委屈,怯怯的说道。 “神不守舍,遇到难事了?”黎远舟轻斥一声。 “嘿嘿。”秦重讪笑一下,说道,“酿酒的事儿,想的有些头疼。” “酿酒?”黎远舟一愣。 “对啊,家里有个作坊,交给了我打理。” “倒是巧了。”黎远舟一捋胡须,笑道,“我家里正有个高手。” “高手?酿酒的?”秦重心道,想什么来什么?这运气,要爆棚啊。 “此刻有公干,晚点到家里来,和你细说。”黎远舟说道。 “好。”秦重挠挠头,问道,“黎叔,这是哪里去?” “康定军来选马,我去马厩看看。”黎远舟说着,看向了小妮子,眼里微微有点诧异。他所认识的秦重,可从来不会带着女子出门。 “康定军?延州来的?”这个军号很有名,秦重听说过。 “不错。”黎远舟点点头,说道,“你爹去延州公干,也有些时日了,按说早该回来了,许是有事耽搁了行程,不需挂怀。”黎远舟安慰着秦重。 延州已是前线,战事随时可能爆发。秦禹田久去不归,家人有所担心,自是常理。不过,黎远舟却是会错了意。秦重关心的重点,乃是康定军。早已闻听这支部队英勇善战,功勋卓著。尤其营指挥使郭遵,天下闻名。 一双铁锏纵横战场,无人敢膺其锋。 “郭遵郭指使可曾前来?”秦重露出火热神情,急急问道。 “不曾。”黎远舟摇摇头,忽的一声苦笑。这傻小子哪会担心他爹,竟是惦记着郭遵呢。不过话说回来,郭遵勇猛无双,的确令人向往。 “不耽搁黎叔公干,小侄告退。”秦重拱手施礼。 “嗯。”黎远舟轻轻一拍马头,马儿打一个响鼻,碎步向前行去。黎远舟忽的又回头,露出促狭的神情,“小娘子性情不错,待人家温柔些。” “啊?”秦重猛的一下,竟没反应过来。 小妮子虽年纪不大,却听出了黎远舟的打趣,顿时脸上羞红。好在戴着帷帽,遮住了通红的脸。在秦重看来,小妮子还是个孩子,哪里会想到男女之事上?瞧了小妮子一眼,说道,“这个黎叔总好说笑,你别往心里去。” 他这一说话,小妮子更羞的抬不起头。 一路无话,两人回到秦家。 到了晚间,秦重独自出了门,往黎远舟家里去。 黎远舟无儿无女,只和老妻二人,却也夫妻情重,甚是恩爱。 黎远舟住在南城,小院儿不大,植着一株别致的花树。这株花树,可是黎远舟的宝贝,名叫紫薇,足有丈余高,树姿优美,树干光滑洁净,花色淡红。这种花树,北方极为少见,整个沙苑监和大荔县,唯此一株。 此时正是花季,满树花开,艳丽夺目,香气袭人。 “虎子来啦。”刚进门,迎面一中年女子,冲秦重打着招呼。 “秦重见过婶婶。”秦重连忙行礼。 这中年女子,正是黎远舟发妻,为人和善,不多言语。只是身体不好,除了夏季里稍好点,其他时候总是病病歪歪。秦重小时候,很爱往这里来。因为婶婶是南方人,会做很多精美的糕点,好看又好吃,令人垂涎不已。 “快进屋吧,你黎叔在屋里呢。”女子含笑说道。 “婶婶,今晚吃什么?”秦重很是熟稔,惦记着婶婶的美食。 “咱们吃罗睺罗饭可好?” “好啊,好啊。”一听罗睺罗饭,秦重口水都要流下来。 罗睺罗饭是陕西特色,面粉混着豆粉,搅拌成稠稠的糊状,用带着密密小孔的笼篦,漏进开水锅里。漏出的面食状似小鱼,滑腻白嫩,浇上葱姜、芝麻、香油调好的料汁,淋上点醋,味道酸爽、口感细滑,越吃越香。 堂屋正中间,已经摆上了饭桌。几道家常菜,香气诱人。 黎远舟陪着一人,正在一旁饮茶说话。见秦重进来,黎远舟哈哈一笑,拉着身旁那人一齐起身。说道,“来,来,我先给你们介绍下。” 一番介绍之后,客气的见礼坐下。 此人名叫林立,原是黎远舟家乡之人,自小相识。数天之前,忽然孤身来到了沙苑监,投靠黎远舟。林立家传手艺,就是酿酒,远近闻名。 “来,先尝一杯。”黎远舟招呼两人,到饭桌就坐,取出一坛酒。 白瓷的酒盏,盛着浅碧的酒水,相映生辉,煞是好看。一缕淡淡酒香,若有若无,飘散在周围。轻轻一嗅,令人神清气爽。秦重抿了一口,入口绵柔,有着竹叶的清香。随即一饮而尽,赞了一声,“好酒。” 两三息功夫,胸腹之间有了暖意,刹那直达四肢百骸。 “这是竹叶酒,去年新酿。”林立放下酒盏,说道。 第一卷 沙苑争锋 第28章 入骨三分 林立祖籍河东,酿酒已有四代历史。 闻听竹叶酒之名,秦重心里恍惚了一下,只觉自己的运气,好到连自己都不敢相信。这里刚想酿酒赚钱,天上居然掉下个竹叶青?山西汾酒之名,后世谁人不知?竹叶青和汾酒,本就是酒中姊妹,同出一门。 “林叔,你可真是及时雨啊。”秦重喜出望外。 “不敢当,不敢当。”林立慌忙起身,不受秦重的礼。 秦重有些诧异,细一思量,明白了林立的卑微。这年头,匠人地位低下,还不如平民百姓。秦重官家子弟,比林立的身份,可是高多了。初次见面,不知脾气秉性,林立哪敢当秦重以叔相称,因此连连推拒。 “承礼兄,且安坐。”黎远舟按住林立,让他坐下。“秦重不是外人。” 又是几杯酒下肚,林立渐渐放开,不似方才那般拘谨。 “小暑到大暑制酒药,立秋到秋分作酒曲,立冬前后开酿新酒,浸米、蒸饭、开耙。九十余天慢发酵,春天封坛,荷叶风口,然后窖藏。” 说起酒水酿造,林立滔滔不绝,如数家珍。 竹叶酒在河东,可谓大名鼎鼎,颇受官宦士子喜爱。但是,林家有规矩,每月只出三百坛,售完即止,绝不多卖。因此,竹叶酒虽好,却市面少见,并非随时可以喝到。也因此,价格被抬的很高,每坛售价一贯钱。 河东转运使司,见竹叶酒利大,却想收为官营。所谓官营,就是交给官府来经营。说白了,就是贪图林家竹叶酒,想霸占了去。林家自然不甘,硬顶着官府的搏买,说什么也不肯答应。祖传的产业,岂能拱手送人? 但是,盯上竹叶酒的,却不是转运使司,而是其中一名官吏。 搏买得双方情愿,林家不愿卖,此事自然行不通。林家却不知,因此而得罪了那名官吏,引来一场大祸,落得产业被夺,家破人亡。 时隔不久,林家被人诬告通匪,一夜之间,全家入狱,买卖查封。从林家作坊中,搜出了刀枪弓弩,还有通匪的书信,证据确凿。 当时的林立,身在外地。听闻消息后,却不敢回家,舍出大笔钱财,托人从中转圜。到了此刻,林立已经明白过来,自家得罪了人。而那人的目的,就是想要林家的竹叶酒。狠狠心咬咬牙,林立答应了。 以竹叶酒的配方和全部家当,换回全家性命。但是,林立的父亲,却因牢狱之苦,诱发心疾,死于狱中。而林立的母亲,也因悲伤过度,紧跟着离世。好好一个林家,数日内家破人亡,令闻着唏嘘。 “贪官恶吏,着实该杀。”黎远舟双眼喷火,愤慨难抑。 秦重是小辈,只在一旁听着,并不多言。然而这种事,听来的确恼人。秦重的身体里,藏着后世的灵魂,毕竟多了千年的见识。他认为,这已经不是贪官恶吏之事,而是朝廷法度出了问题,令贪官毫无畏惧。 心里这么想着,不由说出了口。 “虽有律法,仅同空文;贪猥之徒,殊无畏惮。” “是啊。”黎远舟叹口气,赞同秦重的话。林立看一眼秦重,却是目露惊讶之色。他实未想到,偏僻之地的一个少年,竟有如此见识。老话儿果然啊,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眼前这少年,非寻常人啊。 吃了罗睺罗饭,眼看天晚,秦重告辞出来。黎远舟跟着,送秦重出门。 “你如何打算?”黎远舟问道。 “一杯竹叶酒,可见林叔技艺精湛,正是秦重渴求之人。”秦重略一沉吟,接着说道,“若是林叔不嫌弃,可为作坊掌事。” “你想好了?”黎远舟并不意外。 “想好了。”秦重点头,说道,“酒水分利两成,作为林叔的报酬。” “两成?”黎远舟惊到了,这也太多了吧? 秦重想的清楚,他酿酒初衷,不过是想赚点钱。真让他天天耗在作坊,那还不把他闷死?如今,遇到了一位大神,正好全权交托,他落得省事。至于信任问题,更不用他操心。黎远舟若没把握,怎会贸然推荐给他。 “此事全权托付林叔,一应钱粮、人手,只管操办就是。” “好小子,这是要做个甩手的东家?”黎远舟笑道。 “作坊那里空房不少,可让林叔搬过去住。” “好,我替他应了。”黎远舟一拍秦重肩膀,笑道。 “小侄告辞。”秦重躬身一礼,转身离去。 黎远舟望着秦重背影,心中叹息一声。若是自己孩子活着,也该如秦重这般大了。可惜啊,自己今生怕是无后了。站在门前,身影分外萧瑟。 这时,林立从屋中出来,站在黎远舟身侧。 “此子气度不凡啊。”显然,秦重说的话,他都听见了。 “当然不凡。”黎远舟收拾情绪,哈哈一笑。“沙苑监独此一个。”说罢觉得不能彰显秦重特别,又加了一句。“整个陕西路,独此一个。” 林立没有接话,目光深沉。但是,他听的出,老友对此子颇为偏爱。 从南城到北城,有三里多地,“界河”就是分界线。过了河,景象立时就是大变,酒楼茶肆,灯笼高悬,门前街道照的如同白昼。南城已该休息,北城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尤其是青楼瓦子,人声鼎沸,热闹至极。 一路默默走过,耳边伴着隐隐丝竹,女子娇笑声,时时传出来。 忽然,一阵歌声传来,音调婉转,如泣如诉。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 这首词大名鼎鼎,乃是号称太平宰相的晏殊所作。秦重默默听完,摇摇头又迈开脚步,继续往家里走。这首词,就是大宋官员的日子。所谓风花雪月,梅妻鹤子,日子过得好不洒脱。至于百姓疾苦,则无人问津。 “秦重。”一道怨毒的声音,冷不丁传了过来。 秦重路过一处酒楼,而此时,正有三四人从里面出来。秦重转头看去,不由嗤嗤的笑出声来。真是冤家路窄,又碰到上次找事的文士。那一次,此人被秦重一首“眼睛长在屁股上,只认衣冠不认人”羞辱的可不轻。 不曾想,又碰到了他。而且,竟知道了自己的名字。 “又想咋地?”秦重略显不耐,说道,“这次不以衣冠认人么?” 被说到痛处,文士顿时脸涨的通红。那首诗不知怎的,竟传了出去,让他在整个书院,成了一大笑话。不论走到哪儿,都感觉有人指指点点。这让他对秦重的愤恨,愈加强烈。派人调查一番,终于得知了秦重的身份。 “竖子果是竖子。”文士戟指秦重,眼露怨毒。 秦重一下沉了脸,怒道,“骂人?信不信小爷锤死你。” “秦重,你休要张狂。” 文士查过秦重,神力的名声他自然知晓。但是,仗着读书人身份,认为秦重不敢对他如何,所以才当街挑衅。眼见秦重直奔他而来,登时紧张起来。真怕秦重不管不顾,当街动手揍他。色厉内荏的喊一声,却直往后退去。 秦重对此人,真是腻歪透了,揍他都觉得脏手。盯了文士一眼,没有再追过去。冷哼一声,转身大步离开,来个眼不见为净。 “秦重。”文士不依不饶,追着喊道,“你污涂魁星,不当人子。” 秦重这次真的恼了,一下定住脚步,回身冲文士过来。文士见秦重返回,噌的一下又躲进了酒楼。秦重并不罢休,直冲进酒楼,一把抓住文士衣襟,跟拎小鸡似的,让他双脚离了地。酒楼里人不少,猛地安静了下来。 “你拜过魁星么?”秦重嗤笑着问道。 “当然,当然拜过。”文士眼神躲闪,怕秦重揍他。 “拜过啊,可曾及第?”秦重不屑的问道。 “你??”文士腾的一下,满脸涨红,无地自容。 “未曾及第?看来魁星没保佑你啊。”秦重冷冷一哼,将文士丢了出去,嫌脏似的甩甩手,扬长而去。文士登登后退七八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酒楼里嗡嗡声顿起,指点着文士,一个个笑容怪异。酒楼里的人,大多都是沙苑监的人,几乎人人相熟。有认识文士的,也有认识秦重的。一时间,这两人的恩怨经历,已是传的人人皆知,更有人忍不住笑出声来。 文士羞愤不堪,爬起身来,急急掩面而走。 他这一走,酒楼里顿时爆出一阵哄笑。在沙苑监之中,读书人少,而武夫却极多。骁骑营或是牧马厢军,皆是武夫;沙苑监各处衙门,科举及第没几个,大都是无品的吏员。在读书人眼里,吏员下贱,算不得读书人。 也因此,沙苑监对读书人不太友好。 秦重受了一肚子气,无心再看风景,大步流星赶回家去。 走到家门口,却见四五个仆役,挑着灯笼,也是刚返回。一个个似是非常疲累,走的东倒西歪,嘴里嘟嘟囔囔的抱怨着。 “这么晚了,可去哪里寻找?” “谁说不是?路上都找遍了,半个人影也不见。” “可累死我了。” “这是作甚?”秦重几步赶上他们,出声问道。 “啊?三少爷。”仆役们慌忙见礼。 “这么晚了,你们这是作甚?”秦重又问道。 “余管事不见了。”其中一人说道。 “不见了?”秦重故作惊讶,问道。 “是啊,后晌还见过他,哪知天擦黑儿,就不见了。” “云管事说,余管事身上有伤,走不多远,让我等出来寻找。” “没找到?”秦重问道。 “可不?附近的地界都找遍了,愣是不见人影。” “许是去了县城。这么晚了,都回去歇着吧,明日再找。”秦重说罢,顾自走进府门。心中暗笑,三饱儿的计策,果真应验了。余庆必是听到消息,连夜逃出了秦府。不过,想逃可没那么容易,骁骑营早在暗中撒了网。 回到自己的小院儿,却见三饱儿,笑嘻嘻的向自己招手。 “怎么样了?”秦重开口问道。三饱儿散出消息后,就一直暗中盯着余庆。此时跑了回来,还一脸的喜色,定是有了结果。 “抓了。”三饱儿压低了声音说道。 “抓了就好。”一件心事落定,秦重推门进屋。 “但出了点偏差。”三饱儿咬咬牙,说道。 “什么偏差?”秦重心里一跳。 “你猜怎么着?”三饱儿神秘的说道,“那老小子,竟没有往大荔去。” “哦?去了哪里?” “那老小子,竟是往衙门去。”三饱儿愤愤说道。 “衙门?”秦重知道,三饱儿所说的衙门,就是北城的沙苑监衙门。这倒是奇怪了,余庆不赶紧逃走,反而往北城去,他要干甚? “幸好被俺发现,立马通知了石都头。” “嗯,你立大功啦。”没让余庆跑了,当然是好事儿。反而是余庆,往北城跑究竟为何呢?忽的,他想到了一种关联。余庆在秦家时间不短,对秦家和姚家不合,定然有所了解。他往北城去,会不会去找姚平远? 若真是找姚平远,余庆的心机就太可怕了。 所谓贼咬一口,入骨三分。余庆若举报秦家通匪,姚平远岂不乐死?酿酒作坊的事,只要一查,定然水落石出。到时人证物证齐全,秦家辩无可辩,不得由着姚平远捏扁搓圆?想到此,秦重一阵后怕,冷汗森森而下。 林立家破人亡的例子,就在眼前摆着呢。 第一卷 沙苑争锋 第29章 锋矢对阵 这晚,秦重做了一个梦。梦里,余庆当堂翻供,反诬秦家通匪。一家大小数十口,皆被五花大绑。姚平远狞笑着,举起了屠刀。 秦重从梦里醒来,浑身都是汗水。愣了半晌,犹自心悸。 秦重再无睡意,起身穿衣,拉开房门走了出去。 天空阴沉无光,飘着细细的雨丝,沾到脸上,透着凉意。往远处看,天边儿亮起一道微光,似是黎明四五点的样子。秦重在院中站定,脚下不丁不八,眼睛微闭、沉肩松垮,双手如抱球,开始缓缓调整呼吸。 一套太极拳,行云流水,龙虎内蕴。上一世,秦重学过太极拳,并狠下了一番功夫。这一世,世上有没有太极拳,秦重不知道。但是,青云应该没见过太极拳,不然那日不会那般惊讶。或许,真的是独一无二? 想着太极八法,有朝一日,竟闪耀于大宋,不由小小兴奋。 很快,他的心思又回到了梦中,余庆就像一块阴影,始终遮罩着秦家。左右徘徊半晌,也想不出解决的办法,总不能一刀宰了吧?突地一下,秦重硬生生定住了脚步,眼中闪着凶光,喃喃自语,“为何不能?” 他被自己的想法,狠狠吓了一跳。 世人愿意遵守规则,那是因为,规则可以保护自己。在一个法治社会,一旦突破了规则,必将受到规则的惩处。秦重的灵魂来自后世,一时之间,还有着思维的惯性,所以,遵纪守法,反而成了困扰他的桎梏。 然而,他此时所面对的现实,却是权贵穷奢极欲,豪绅为所欲为,平民百姓忍气吞声,纵有冤情亦是投告无门。姚平远虎视眈眈,余庆鬼蜮心肠,在这个存亡时刻,谁能帮助秦家?官府么?那就是一个笑话。 利益,永远是权力追逐的腐肉。 力量,才是丈量话语权范围的标尺。 这一刻,秦重好似顿悟一般,念头豁然通达。雨下的更大了,从细细雨丝变成雨滴。转眼间,地下已积了水,泛着明晃晃的亮光。秦重却无觉,静静的站在雨地里,任凭雨水打湿衣服,将他浇成了一个落汤鸡。 一切命运的安排,都有它的道理。 暂时看不懂,那是因为,你还没有悟透。 早上吃饭的时候,秦重又见到柳姨娘。只不过一天时间,柳姨娘好似苍老了七八岁,她最喜欢的满头钗环,一样也没有戴。脸色苍白,眼眶青黛,透着深深的疲累。一见到秦重,立时眼光一亮,急慌慌的走了过来。 “三哥儿。”柳姨娘问道,“可有你大哥消息?” “还没有。”秦重低头吃饭,随口应道。 “不。”柳姨娘扭曲了面孔,尖利的叫道,“宵儿定是在军营,宵儿定是在军营。”说着,一把扯住秦重衣袖,“多少钱?多少钱才肯放人?” “看什么看?”云姨上前两步,扯开柳姨娘的手,斥道,“都是死人吗?还不赶紧扶柳姨娘回去,成何体统。”一众丫鬟婆子,连忙上前搀扶柳姨娘。柳姨娘却是不肯走,眼睛瞪着秦重,双手乱抓,完全没了往日的风范。 “好了。”秦重轻叹一声,站起身来说道,“我这就去军营一趟。” “好,好,好。”柳姨娘好似虚脱,再没有力气挣扎。 怎么说,这柳姨娘也是他爹的妾室,秦重不愿闹的太难看。毕竟,秦宵是他的大哥,虽非一母同胞,也都一个秦姓。如今躲在山洞,整日提心吊胆,也该让他回家了。说罢,陪着云姨,走出了饭堂。 望望天,已是云开雾散。朝阳升起,洒下金黄的光辉。 黎明一阵雨,此时倒放了晴。 “三哥儿,余庆不见了。”云姨轻声说道,有些担心。她上任头一天,余庆就消失不见,让云姨心里不得劲儿。府里下人们,背后不知怎么嚼舌根呢。最关键的是,前院的账册都未交接,她怕埋下隐患。 “云姨放心吧。”秦重瞧着左右无人,悄声说道,“余庆被抓了。” “啊?”云姨吃惊不小,瞪瞪的瞧着秦重。 “昨日,我已让柳姨娘辞了他。”秦重说道,“这个人再与秦家无关。” “竟是这样?”云姨拍拍胸口,慢慢消化这个消息。 “余庆经手的账目,云姨也要仔细查查。” “对,对,我得赶紧查查。”云姨撇下秦重,火急火燎的走了。 秦重也带着三饱儿,出门往军营去。他已经想定,余庆这人心思歹毒,绝不能给他机会反咬。但看他闻讯急逃,可见和狼山匪牵扯很深。逃走却不去大荔或是过河去合阳,反而奔向北城,其中必有谋算。 “你去买点酒菜,到山洞等我。”秦重说道。 “好。”三饱儿如今管着钱,说话也有底气。 看着三饱儿走远,秦重不紧不慢,向着骁骑营而去。 今日,军营之中热闹非凡,叫好声此起披伏。阔大的校场上,正在比武。军兵凡是不当值,几乎全聚到了这里。每逢边军选马,骁骑营就像过年,这种事情秦重常见,不以为意。挤进人群中,找到了师傅石勇。 场上比的是骑术,骁骑营一队,边军一队,两方对冲。最后,马上剩下人多的一队获胜。当然,此时是游戏,不会动用真家伙。人手一条棒杆,棒头包了白布,以防失手伤人。能当棍使,也能当枪使。 以往骁骑营胜多败少,倒是养出了骄气,根本瞧不上边军。 骁骑营守着马场,天天恣意纵马,骑术自然不差。且不说战力如何,仅是骑术,就甩了边军一大截。边军缺马,培养一名骑兵不易。然而,在与西夏的较量中,损失最多的就是骑兵。所以,边军的骑兵,大多都是新手。 但是,今日不同,骁骑营碰上了对手。 “康定军。”秦重坐下不久,看着骁骑营大败,登时恍然。 “嗯。”石勇闷闷的点头。骁骑营输了,人人脸上无光。这已是第二场,马上还剩下两人。第一场更惨,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全军覆没。 “哈哈。”一阵爆笑声,从场中央传来。 一个黑大汉,娴熟的盘坐在马上,笑的前仰后合。此人相貌,与中原有很大的不同,鼻梁略高,口唇阔大,竟是一个光头。听老兵说过,这是羌人,与西夏党项同出一族。边军中羌人不少,被称为蕃兵,骑术精湛。 黑大汉骑马转了一圈,神色颇为不屑。 “骁骑营好大名声,今日一比,不过如此。” 这话惹怒了骁骑营,顿时一片骂声。黑大汉嗤嗤笑着,也不回嘴。他越是这般,骁骑营军兵越是气恼。奈何两场都输给人家,再不甘心,也是无用。跟个泼妇似的再骂下去,更丢骁骑营的脸,场中慢慢安静了下来。 “俺与你们比一场。”秦重忽的站起,高声喊道。 “俺与你们比一场。”几乎同时,校场另一端,也有人喝道。 秦重注目一瞧,顿时乐了。只见贺五儿,缓缓向场中央走过来,一张刀疤狰狞的脸,隐含煞气。秦重心道,五叔这是被气着了,等下有黑大汉的好看。对于贺五儿的本事,秦禹田曾说过一句话,“选锋死士,千军辟易。” 军中有选锋营,每逢战事当先冲阵,最是军中精锐。 但是,选锋营的伤亡,同样是军中最大。甚至,有时一场战斗,选锋无一人活着回来。能被选入选锋营,是军人的骄傲,无人不敬。一见贺五儿走出,秦重识趣的准备坐下,跟贺五儿抢风头,他害怕屁股被打开花。 谁知,真有敢抢的。“算俺老鬼一份儿。” 老鬼斜睨着黑大汉,走路摇摇晃晃。满脸通红,显然喝多了酒。 秦重一皱眉,心道坏了。老鬼身有暗伤,每逢阴天下雨,疼痛难忍。只能靠着大量的喝酒,才能稍稍缓解。从昨日开始,老鬼就异常暴躁,想是身体更早感觉到了雨水将来。此刻,雨虽停,但空气中水气仍大。 “算俺一个。” “算俺一个。” “算俺一个。” 一声声喝叫,从校场各个角落传来。 一个个身影,分开人群,缓缓走到了校场中央。秦重眼角一热,不由自己跨步而出,加入了他们的行列。加上秦重,正好一队十人。 秦重的身边,是一群久历沧桑的老兵,头发花白,人人有伤。 但是,冲天的杀气,却好似千军万马。 黑大汉来自边军,自然久历过战斗。军中老兵,他岂会认不出?只看他们的站姿,就让黑大汉眼皮直跳。他是羌人,虽心在大宋,却瞧不上大宋骑兵。言语上的羞辱,自然是免不了的事。然而今天,他似乎捅了马蜂窝。 但是此刻,他代表的是康定军。硬着头皮上,也绝不能认怂。 “来。”黑大汉不敢嘲笑老兵,大喝一声,列开了阵势。 “上马。”老鬼一声喝,纵身跃上战马。 双腿一夹,当先跑动了起来,秦重等人紧跟着老鬼,缓缓绕场而行,来到出发地点。此刻,两方相距百五十步,正是骑兵加速的距离。 老鬼棒杆一举,大声喝道,“锋矢,秦重为锋。” “秦重听命。”秦重抱拳,大声应道。 “贺五儿,樊昌为刃。” “贺五儿听命。” “刘厚居中。” “刘厚听命。” “众位兄弟,协力杀敌。” “杀。”一声齐吼,催马开始小跑。三四个呼吸,已经调整好阵型。 老鬼以秦重为锋,就是将指挥权,交给了秦重。他和贺五儿为刃,侧居秦重左右。他们俩的任务,就是保护箭锋。而秦重不必考虑两侧,只需勇往直前。 这就是锋矢阵,最锐利的冲阵。 不顾生死,冲破敌阵。 眨眼间,已到百步距离,秦重斜举棒杆,猛地向前一指。 这是冲锋的命令。 十人动作划一,身子伏在马鞍,骤然加速。 大地轰鸣,尘沙飞扬。全场军兵都站了起来,屏住呼吸,望向那一道一往无前的箭矢。军兵不由自主,握紧了拳头,神情肃穆。 这才是沙场的气势,仅是远远看着,已神为之夺。 黑大汉也摆出了锋矢阵,亲身为锋,怒吼着直冲而来。棒杆夹在肋下,斜斜向下,这是长枪冲阵的用法。利用战马的冲撞,都不用费力,就能将敌人一枪穿透。但是,长枪有一个弊端,只有一枪之力。 一旦刺中敌人,就得丢了长枪,再换兵器。 因为枪上挂着敌人,非臂力惊人,根本无力刺向下一个敌人。 三十步,秦重陡然横过棒杆,双臂一叫力“咔嚓”一声,棒杆断为两截。一手持一截,当成了双锏来使。兵器向来有讲究,所谓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战场上多用长兵,比如长槊,足有一丈多长。 兵器足够长,就能先一步击伤敌人。但是,也有勇猛善战之人,更喜欢用铁锏、铁锤,转圜灵活,招式多变,杀伤力度更大。 三十步刹那即到,双方骑兵轰然撞在一起。 秦重的目标,自然是黑大汉。 骑兵在战场上,一般都是右手持枪。因此,双马照面,都是抢占左侧,以便于长枪冲刺。黑大汉经验老道,轻轻一拨马头,瞬间冲到秦重右侧。 枪如毒龙,闪电般向前刺出,直取秦重腹部。 秦重身子前倾,右手锏倒持紧贴右臂。见长枪刺来,身子稍稍一扭,右臂倏地磕向长枪。“啪”的一声,长枪贴着秦重身侧,向前滑了过去。 骑兵对冲,只有一个照面儿,刹那间,双马错蹬。 电光火石间,秦重手腕一翻,隐在肘后的棒杆,灵蛇一般飞出,直插入黑大汉左边腋下。借着飞奔的马速,轻轻一勾。登时,黑大汉被一股巨力挑起,身子脱离了马鞍。不容转念,黑大汉后背一疼,被秦重摁在了马鞍上。 一个照面儿,敌将黑大汉,被秦重生擒活捉。 去势不缓,秦重直冲向敌军后阵。 黑大汉的右刃,也是一员小将,与秦重年龄相仿。眼见主将被擒,立时红了眼,大喝一声,直向秦重冲来。贺五儿防的就是他,见状猛踹马镫,已是极快的马速再增一线,顺势一枪,直刺了过去。 小将身子一扭,想要避开枪锋。哪曾想,贺五儿的枪,速度太快,“刺啦”一声,紧擦着小将的腰身,滑了过去。衣衫破碎,带起一蓬血水。小将虽躲开了要害,还是被擦中。这要是铁枪,贺五儿顺势一撩,就能将他豁开。 小将根本不顾伤势,长枪斜刺,直取秦重腰肋。 此时秦重,前方,左侧皆有敌人,稍有不慎,就会被夹攻落败。 双锏一分,好似大鹏展翅。右手锏斜斜下举,拨开前方长枪一击;左手锏使出一个缠字诀,贴上小将枪身,一粘一缠,顺势一抖。小将只觉一股大力,透过长枪震得他虎口发麻,下一霎,长枪脱手飞出。 秦重马速不减,直直向前窜出。双锏左拨右打,无人能膺其锋,随着一声声惨叫,敌军“扑通扑通”相继坠马。忽的眼前一空,秦重已杀穿了敌阵。冲出去十数丈,才缓缓放慢了速度,拨转马头,回头望去。 交战之地,沙尘飞扬,人喊马嘶。 “好。”校场上,轰然爆发出巨大的叫好声。 老鬼九人骑坐马上,神情凛冽。 方才那一霎那,他们仿佛重回战场,热血沸腾,不能自已。 老兵虽老,战力犹在。 老兵们缓缓神,再看向秦重时,一个个都露出古怪笑容,好似看着一个小怪物。战场上生擒敌将,那是大功一件,媲美斩将夺旗。 秦重的第一战,给了这群老兵一个大大的惊喜。 秦重见九人皆在,顿时,脸上露出了微笑。 抓着黑大汉肩膀,将他放到地上。谁知,黑大汉却站不住,顺势软倒在地一动不动。仔细一瞧,黑大汉竟已晕死了过去。 秦重有些挠头,想来是方才,将黑大汉往马鞍上一按,有些用力过猛,不知伤到了哪里。偷眼瞧瞧老鬼,见老鬼摇摇头,顿时放下心来。 片刻功夫,十人列队完毕,缓缓向场中央行去。 敌方骑兵,全军覆没。坠马摔的不轻,一时还爬不起来。 霎时,全场欢声雷动。 第一卷 沙苑争锋 第30章 冰山一角 说实话,这场比试有些欺负人。 贺五儿当初站出来,本意是一人战一队。而秦重站出来,也是这个意思。 却不料,老兵们被激出火气,一个个全站了出来。 出战的十人,与贺五儿一般,曾为选锋的就有四人。其余五人,皆与老鬼一样,都曾是军中顶级的斥候。再加上一个秦重,天生神力,骑射枪棒,都是这些老兵传授。说句大话,其中任何一人,都能横扫黑大汉一队。 这样一副豪华的阵容,委实是太欺负人。 “战阵之上,瞬间生死。”贺五儿沉着脸,训斥秦重。“最忌炫耀。” “是该敲打敲打。”老鬼附和着贺五儿,仰头灌了一口酒。 生擒敌将当然是好,却也隐藏着凶险。一着不慎,就叫敌人翻了盘。老兵都知道,能一枪解决敌人,绝不出第二枪。方才两军对冲,秦重完全有能力,第一时间击杀黑大汉,快速击溃敌阵。生擒敌将,反而是画蛇添足。 “秦重知错。”秦重脸上一红,忙低头认错。 战场之上,流传着一句话,轻易莫出枪,出枪则必死。能活下来,那是因为身侧有同袍,拼了性命争取了机会。而秦重的莽撞,增加了同袍的风险。 “哈哈。”一阵笑声传来,常万里笑脸如花,快步走了过来。“秦重今日表现勇猛,必成一段佳话。五哥莫要苛责了。” 如今骁骑营,指挥使秦禹田和副使谭庆安,押送战马去了延州。剩下都虞侯常万里,成了最高长官。两军比武,他这个长官自然在场。 一开始两场皆输,常万里黑了脸,觉得太丢人。哪知,转眼间一场大胜,彻底震惊了常万里。他还真不知道,贺五儿等人有如此战力。 片刻之间,横扫康定军,活捉主将。 己方不损一人,若非亲眼看着,常万里一百个不信。 见常万里过来说情,贺五儿不能不给面子。瞪了秦重一眼,转头一把抢过老鬼的酒葫芦,美美的喝了一口,算是揭过此事。今日确实露脸儿,一帮子老兵联手冲杀,打了敌军一个全军覆没,心里早乐开了花。 康定军这次来人不少,带队的是一名指挥副使。本想扬威一番,结果被人打了脸,就好像吃菜吃出个虫子,甭提多腻歪。 “还不快去?将他们都抬回来。” 其实,除了黑大汉昏迷不醒,其他几人倒也没多惨。老鬼一帮老兵,手下都有轻重。又不是真的两军厮杀,断不会下狠手。顶多胸腹腰背,被刺被抽打下了马去。一众坠马之人赖着不起,实在是臊的抬起头来。 方才有多狂妄,此刻就有多丢人。 两军比武结束,常万里笑眯眯的站上高台,宣布结果。 “康定军三场两胜,此次比武胜出。”常万里喊得分外大声。 明明是输了,骁骑营却兴奋异常,一群群军兵,扯着嗓子叫好。康定军一众人阴沉着脸,哪有半丝喜气。估计在心里,早把常万里骂了千百遍。最坏就是这个家伙,好死不死的宣布比试结果,康定军只想把自己埋了。 “秦重。”一员小将,冲着秦重喊道。 这员小将,与秦重过了一招,手中棒杆被震飞。此时找过来,依然满脸的不服气。秦重打量他一眼,发现他腰上有伤,一块布条简单的扎住伤口,已被血水渗透。秦重跳下马,一拱手说道,“有何见教?” “若真刀真枪,你休想震飞我的兵器。”小将傲气的说道。 “那可未必。”秦重呵呵一笑,说道。 “你?”小将皮肤白皙,颇为英俊。恼怒起来,脸似桃花。 “你叫啥?”秦重问道。 “狄咏。”小将干脆的答道。 秦重一个激灵,顿时瞪大了眼睛,盯着狄咏看了好半天。名人啊,这可是狄青之子啊。细细打量之下,秦重觉得狄咏顶多十四,只比他小一岁。这么小的年纪,居然已经上了战场。要不是他爹太狠,就是狄咏有真本事。 “看够了么?”狄咏被盯得难受,冲秦重喝道。 “长的跟个姑娘似的。”秦重咂咂嘴,小声的嘀咕。 不料,狄咏耳力惊人,竟听到了,顿时有些恼怒。这张英俊的脸,就是他的忌讳。因为长得漂亮,人人见了都要夸赞两句,偏偏连夸赞的词汇,都说的一模一样:真俊啊,跟个姑娘似的。每每听到,狄咏都郁闷的想撞墙。 “秦重,我要和你真刀真枪,再比一次。” “不比。”秦重转身就走。 “为何不比?” “饿了。” “” 听到秦重奇葩理由,狄咏彻底凌乱了。 出了校场,秦重在人群中找到石勇。正想说话,却见石勇脸色阴沉,心事重重的样子。石勇没出声,只是冲秦重招招手,转身急步向营房走去。秦重不知发生何事,快跑几步追上,跟在石勇身侧问道,“师傅,发生了何事?” “余庆招供了。”石勇沉声说道。 军中比武,几乎全营都来观看,但石勇麾下,并没有停下审问。就在刚才有人来报,余庆招供了。供出的内容,令人非常震惊。石勇直觉,狼山匪隐身沙苑监,隐藏着巨大的阴谋。至于什么阴谋,他还不得而知。 “供出什么?” “他说,在沙苑监,狼山匪不止三个。” “啊?”秦重大吃一惊。 “据他所知,起码十人以上,分散潜伏,等待时机。” “分散潜伏,等待时机?”这话是一个土匪该说的么?秦重腹诽,却也意识到了严重性。狼山匪有目的、有计划的潜伏沙苑监,所图为何?其他狼山匪,又潜藏在何处?这一个个问题,都是石勇急于想知道的。 这恐怕是一个惊天大案,才刚刚露出冰山一角。 石勇急急赶回营房,要再审狼山匪。 军中审问犯人,不比衙门阴毒,但是,比衙门血腥。 再次见到余庆,秦重已经认不出来。目光盯着余庆的小腿,只觉胃里翻江倒海,一阵阵恶心泛起。余庆的小腿,已经没有肉,只剩下白惨惨的骨头。血水淌了一地,空气中,透着浓重的腥气。一个没忍住,狂吐了起来。 “你看不了这个,出去吧。”石勇说道。 “嗯。”秦重含糊的应着,起身向外跑去。 两辈子加起来,秦重也没有见过这个。出了地牢,依然吐的昏天黑地,只觉得耳朵里,都开始嗡嗡作响。地牢他常来,但是,如今日这般血腥,他还真没遇到过。一路往营门走,白惨惨的骨架子,一直在眼前飘荡着。 “石老头,你就是故意的。”秦重恨恨的嘟囔着。 身为武将,哪能不见血?然而,曾经的秦重怕血,见血就晕。这个毛病,让石勇很是头疼。但那时,秦重年龄尚小,没有采用暴力手段。如今秦重,没有晕血的毛病。但是,骨架子的冲击太大,一时难以接受。 他却不知,方才没有晕倒,石勇已经惊喜万分。 眼看中午,秦重记起与三饱儿之约,遂加快脚步,向山洞那里走去。话说秦宵躲在山洞,不知外界消息,胡思乱想,早已是心力憔悴。每日能看到的,除了小虎就是大虎。饭菜也粗糙,让他难以下咽。 三饱儿的到来,让秦重惊喜交加。惊的是邱家,因为盗马之罪,家被抄,万贯家财成了飞灰,人也被关入大狱。将来的命运,不是杀头就是流放。自己一步走错,结交邱旻,筹谋盗马,差点也是同样的命运。 喜的是,几天来终于闻到了肉味。 “还有酒?快快给我。”秦宵一把抢过酒壶,对着嘴儿就是一通灌。刚灌了两口,却被酒水呛到,顿时咳嗽起来,直咳的满脸涨红。 这时,大虎从洞外进来,拎着一只野鸡。 “三饱儿来啦。” “大虎哥。”三饱儿打着招呼。 “三哥在哪?他今日过来么?” “去了军营,一会儿就过来。” 大虎看了秦宵一眼,也不理会,顾自去拾掇野鸡。秦宵有些书生气,看不上大虎几个,说话总带点颐指气使。看在秦重的面子,倒也不与他计较,自是亲近不来。倒是三饱儿,心思活络,口齿便给,和谁都能相处。 不多一刻,秦宵酒足饭饱,靠着山壁闭目养神。 大虎和了些泥,将野鸡连毛包了起来。洞口挖了个坑,将野鸡放进去,覆上薄薄一层土,架起柴火,烧了起来。动作有些生涩,显然也是头一次。 “包了泥,鸡还能吃?”三饱儿很是不解。 “三哥教的法子,很好吃。”大虎吃过一回,秦重烤的。 “没听说过。”三饱儿撇撇嘴,不信。 “待会儿别吃。” “不吃就不吃。” 两人斗着嘴,时间过得飞快。忽的,三饱儿抽抽鼻子,追着味儿,到了火堆跟前。咂咂嘴说道,“好香啊,这法子真的成?” “可不?”大虎一脸得意。 正说着,秦重一脚跨进洞来,夸张的说道,“太香啦。” 秦宵听到秦重声音,噌的跳了起来,一脸热切的望着秦重。 “三弟。” “大哥,今日可以回家去了。” “真的?太好了。”秦宵搓着手,心情激动。这个山洞,他真是待够了,一刻也不想多留,抬步就想出去。看了大虎一眼,暂时按捺了下来。 “这几日,多谢你和小虎照顾。”秦宵对大虎说道。 “不用客气。”大虎站起身,说道。 “三弟,咱们走吧?”秦宵问着秦重。 “不急。”秦重一屁股坐地下,笑道,“吃了鸡再回。” “好吧。”秦宵无奈,又回到一边,靠着山壁坐下。 又等了半刻,大虎灭了火,把鸡刨了出来。还未开泥封儿,已是香气扑鼻。大虎轻轻一磕,泥壳应手而破。拨开泥壳,露出细白的鸡肉。光滑细腻,鸡毛早已褪的干干净净。慢慢分开,又均匀的撒上一些盐沫。 美味的大宋叫花鸡,馋的三饱儿口水直流。 一边吃,秦重一边说道,“大哥,有些话,我要交代一下。” “你说。”秦宵应道。 “你和邱旻之事,对任何人都别再提起。” “嗯。” “还有,若有人问,你这几天去了哪里?”秦重目光闪了闪,说道,“你就说去了合阳县,至于什么理由,你随便想一个就成。” “好。” “对谁都要这样说,包括家里人。”秦重说着,瞧了秦重一眼。他相信秦宵能听懂,这个家里人,说的就是柳姨娘。至于为什么,秦重不解释。 “不说,谁也不说。”秦宵如今,只愿与邱旻从未相识。想到邱家惨状,犹自心惊肉跳。所以,秦重说什么是什么,他无不答应。 “大哥,不过来吃点儿?”秦重邀请秦宵。 “你们吃吧。”虽闻着香,但秦宵眼见烤鸡过程,觉得不干净。 秦重三人,你争我抢,吃的不亦乐乎。 吃着吃着,秦重忽的想起一事,盯着大虎看。 秦重又想起酿酒之事。按照林立所说,酿酒要制曲、浸米、蒸饭、开耙,九十余天慢发酵,工序繁琐。一时之间,根本酿不出酒来。秦重不愿等,又把主意打到了果酒上。想起作坊的两个女子,秦重有了新的想法。 “大虎啊,你姐姐还在家里吧?”秦重问道。 “在。”这是何家伤心事,听秦重问起,大虎闷闷的应道。 大虎的姐姐命苦。三年前,好不容易说门亲,定下了吉日良辰。谁知到了迎亲那日,新郎竟从马上栽了下来,摔断脖子一命呜呼。喜事成了丧事,男方打上门来,说是女方克死了夫婿,吵成了一地鸡毛。 大虎的姐姐没嫁成,却莫名成了寡妇,再无人敢提亲。 “我家里的作坊,准备酿酒、做香皂。”秦重看着大虎脸色,小心翼翼的说着话,害怕惹的大虎不快。“大姐那么能干,不如来帮帮我?” “嗯,我回去问问阿姐。”大虎点点头,又问道,“香皂是个啥?” “香皂么?”秦重托着下巴,说道,“可以洗脸,洗衣,香喷喷的。” “哦。”沙苑监人洗脸,井里打一盆水,脸上搓搓,就是洗脸了。至于用香皂洗脸,大虎想象不出来。问清楚,是为了讲给阿姐听。 第一卷 沙苑争锋 第31章 五星连珠 提纯果酒,少不了甘油。而制取甘油,还有一个副产品,肥皂。 秦重已经观察过,现在市面上没有香皂。普通人家洗衣,用的是皂角,这玩意用起来麻烦,得先剥了皮,磨成粉。街市上也有现成的,还添加了香粉,不过售价太高,一般人家是不会买的。比如南城厢军,大多都用草木灰。 至于洗脸洗澡,有专门的浴豆。猪胰脏晒干,研磨成糊状,加入大豆粉、香料等混合均匀,自然干燥后,就是洗浴用的浴豆。这种浴豆是高档货,只是富贵人家才有条件享用。秦重有用过,但是与香皂比较,体验感大不同。 吃完了叫花鸡,秦重和秦宵相跟着回家。 一路上,秦宵都在沉默,偶尔看一眼秦重,也是极快移开目光。 快到家时,秦宵停住了脚步,欲言又止。 “大哥,是不是有话和我说?”察觉秦宵有异,秦重开口问道。 “方才,你说要酿酒?” “对。” “可有找好销路?” “不曾。” “原材料谁家供给?” “还未洽谈。” “是分销还是自家经营?” “这?”秦重头大了,还有这么多事? “若是分销的话,这往来结算、账目盘点、盈利核算、工匠月俸,这些事你可曾找人手帮你打理?”秦宵此刻一项项说来,秦重早傻了眼。 “这些事都不考虑,怎么开买卖?”秦宵说道。 “大哥,这些我不懂啊。”秦重哭丧了脸。 “就知道你不懂。”秦宵说着,撇下秦重转身往家去。 “大哥。”秦重愣了一瞬,才连忙追了上去。他原来的想法,就是将作坊的一切,都委托给林立打理,自己只做关键技术指导,至于其他琐碎事,他完全没有概念。听了秦宵一番话,才知自己想的太简单了。 林立只是酿酒的工匠,属于主内之人。其他诸如原料采购、销售结算、市场推广等等,都属于外联之事,即便林立都懂,也分身乏术啊。 “我先去见母亲,回头帮你合计合计。” “多谢大哥。” 秦重停下了脚步,看着秦宵走进后院,才慢慢返回自己的西跨院。秦重从未发现,自己大哥竟是个商业人才,说起经商之事头头是道。若是可行,倒不妨将作坊交给他管理。只是秦宵的背后是柳姨娘,让秦重有些犹豫。 走进院子里,却见二姐秦沐瑶,带着小妮子和娟儿,正坐在树下。几人找了围棋,叽叽喳喳玩的很是开心。三人中除了秦沐瑶,另两个丫头,纯粹是在堆棋子玩儿,哪管什么谋略战法,一颗颗连起来,就算完事儿。 “这个不好玩儿。”秦重看了两眼,忽然开腔说道。 “呀。”三个丫头同时惊叫,秦重忽然冒出来,吓了她们一跳。 “虎子会围棋?”秦沐瑶颇为惊奇。 “不会。”秦重说着,双手一划拉,搅乱了棋盘。“但我会五子棋。” “何为五子棋?”秦沐瑶没听过,自是不信。 五子棋简单,秦重解释了规则,三人很快学会。秦沐瑶还好,两个小丫头可是找到了乐趣,大呼小叫很快投入厮杀,比围棋好玩儿多了。 “今日跟娘亲去庙里,给你求了一个平安符。”秦沐瑶伸开小手,托着一个精致的平安符,递到秦重眼前,透着淡淡的朱砂味道。 “还是姐姐想着我。”秦重伸手接过,戴在了脖子上。 “要记得,谨言慎行,不可再妄为。”秦沐瑶教训道。 “记得,记得。”秦重连连点头。这阵子,他的麻烦事多了点儿,先是遭雷劈,又是和青云争斗,连番受伤。姐姐心疼自己,才会如此说。 秦沐瑶说教两句,也就轻轻放过,转头看着两个丫头下棋。棋盘上,黑白棋子纵横,只要连成五子,就算取胜。只不过,这俩丫头都是新手,还未摸透玩儿法。应对不了几个回合,就能连成五子,顿时雀跃起来。 “今日在庙里,听宏光大师说法。”秦沐瑶忽然说道,“他说曾推算过,再有半月,天空会出现五星连珠天象,蔚为奇观,百年难得一见。” “五星连珠?”秦重点点头,这倒真是奇观。 “史书有载,凤凰在庭,朱草生,嘉禾秀,甘露润,醴泉出,日月如合璧,五星如连珠。”秦沐瑶还以为秦重不懂,遂为他解释道。 “相传,舜帝即位时,天现五星连珠。是以后世皆认为,五星连珠是吉瑞之兆。而且,舜帝即位之年,确定为甲子年,干支纪年法从此而始。” “姐姐知道的真多。”秦重不得不服,秦沐瑶果是学霸。 “与你这五子棋,倒是相得益彰。”秦沐瑶很享受弟弟的崇拜,双手背负在身后,优雅的转了一个圈儿,露出令百花含羞的笑容。 望着秦沐瑶的容颜,秦重觉得目眩,连忙垂下了眼帘。姐姐天生丽质,美貌动人,每日看着也是赏心悦目。但是,想到她终究会嫁人,顿感惆怅。心里不自觉的腹诽,也不知哪个混蛋,修了八辈子福气,能娶到自己姐姐。 “天长地久有尽时,此恨绵绵无绝期。” 秦重慨然吟诵着,好似饱经风霜一般,背转身向房间走去。 “莫名其妙。”秦沐瑶皱皱鼻子,不知秦重发什么感慨。一转脸,见俩丫头玩的热闹,登时抛了大小姐的矜持,迅速加入了战团儿。 秦重回了房,铺开纸笔,打算写一个清单。想要提取甘油,有几样物件儿还是要制备一下。握着毛笔。秦重有些走神儿。上一世的他,书法极烂,钢笔字都写的一般。但是,这一世的他,毛笔字却写的不差。 这是书院夫子,还有姐姐秦沐瑶的功劳,揪着耳朵练出来的。 “嗯,猪油十斤,石灰一斤,坛子两个,底下要钻个眼儿。”秦重努力的想着自己需要的物件儿,想起一个念叨一句,端端正正的写在纸上。 “还有两根铜管,多长呢?”他比划了一下,写上三尺。磕磕绊绊,总算是把想起的都记下。就这么多了,缺啥到时再说。 “香粉不用买,姐姐屋里有。”秦重嘟囔着,吹了吹墨迹。 出了房门,叫来三饱儿,指着纸上的字,一句句交代清楚。没办法,三饱儿不识字。交代完,还不忘跟三饱儿炫耀,“看见没?多好看的字。” “且,写的春蚓秋蛇一般,还炫耀?” 三饱儿还没说话,正玩棋的秦沐瑶,却是撇撇嘴,很不客气的嘲笑起来。想当初秦重习字,都是她连哄带威胁,才有了今日差强人意。 “哪里像蛇啦?哪里像蚯蚓啦?”秦重顿时不干了。 秦重这里气急败坏,三个丫头早笑成了一团。三饱儿忍着笑,一本正经的看着清单,说道,“嗯,三少爷的字,写的比我好多了。” “滚。”秦重怒吼一声,不想搭理他们了,转身回房去。 太打击人了。 院子里,更是笑倒一片。 傍晚时分,两匹快马奔出骁骑营,往北城而去。 马上两人,一是都虞侯常万里,一是步军都头石勇,皆是面色沉肃。两人不停的挥鞭催促战马,一次次加快速度,似有十万火急之事。的确,两人有十万火急之事,必须向京兆府汇报。但骁骑营没这权限,只有通过沙苑监。 石勇下午的审讯,取得了重大进展。狼山匪虽刚强,却也熬不过酷刑,终于精神崩溃,开口招供。这一开口,顿时惊到了石勇。供述之事太过重大,石勇不敢自专,立即请来了常万里,两人一同做个见证。 被抓的三名狼山匪,有一人名叫马墩,身份不一般。 据他招供,三年前,狼山众匪联合。按照天罡之数,分列三十六堂。 而马墩,正是天损堂副堂主,受命潜伏沙苑监。而他的权限,并不局限沙苑监,整个同州各县,乃至周边合阳、蒲城、澄城、永济,都是他管辖范围。仅在沙苑监,狼山潜伏了二十多人,男女皆有,极其隐秘。 再说到大荔等县,潜伏的人则更多,身份也是五花八门。 随着审讯深入,常万里已是额头冒汗、如坐针毡。 这件事太大,已不是骁骑营可处置,必须向上汇报。由于牵扯的范围广,更不能贸然抓捕。不然打草惊蛇,抓一漏十,绝不可取。两人简单商量了下,带上一应供状,策马出了军营。以最快的速度,通报沙苑监。 另有急脚递,带着常万里整理的条陈,直奔京城,上报侍卫亲军马军司。 监正费伯言,四十多岁,留着一缕长髯,面相清癯。正经的进士及第,天子门生。奈何仕途不畅,为官二十多年,才升到从七品。或许自知天命,也不再向上钻营,而是甘坐沙苑监,美妾成群,每日莺歌燕舞为乐。 费伯言懒政,三五日也不去衙门一趟。一应事务,统统推给监丞、主薄。常万里寻到他时,费伯言正在家中饮酒作乐,已是醉醺醺。 但是狼山匪三个字,就如一瓢冷水,忽然浇到了他头上。一腔酒意,顿时清醒了七八分。一把抓过供状,一目十行匆匆浏览一遍,费伯言手脚冰凉,后背上是更冷汗直流。他的辖下,竟出了如此惊天大案? 费伯言不敢相信,直勾勾的盯着常万里。 “这是真的?”费伯言双手直颤,供状拿在手里,哗哗作响。 “回监正,千真万确。”常万里躬身回话,“已抓获三人,现关押在骁骑营。” 费伯言没有再问,知道此事不会为假,常万里没这个胆子。定定神,费伯言开始考虑如何处置。这件事上,费伯言已是难辞其咎。若处置的好,还能减轻罪责,功过相抵;若处置不当,恐怕会削官减俸,甚至官身难保。 狼山匪大名鼎鼎,费伯言自然知晓。 正因为狼山匪大名鼎鼎,他的罪责才更重。 “真他娘的倒霉。”费伯言心中骂道。 “来人啊。”费伯言唤来小厮,吩咐道,“去请雷、姚两位,有要事相商。” “是。”小厮应一声,撒腿向外跑去。 “喝茶。”费伯言举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淡淡说道。 “不敢打扰监正议事,我等告退。”常万里精通门道儿,哪会舔着脸,真坐下喝茶?悄悄碰一下石勇手臂,躬身抱拳,退出了大厅。 “不是还要商议么?”石勇不明就里,问道。 “相公们议事,与你何干?”常万里一撇嘴,心道,土包子。 相公这个称呼,自然是讨好之语。读书人最爱听的,就是这个称呼。若是真要达到相公这个级别,非一国宰相不可。最起码,也得是参知政事,才称得上相公之名。那得一辈子的追逐,甚至耗尽一辈子,也只能望洋兴叹。 一会儿到来的雷斌、姚平远两人,一个监丞,一个主薄。加上监正,三个进士及第,沙苑监真正掌权之人。他们议事,两个武夫留在厅里,不是等着人往外撵么?何必自找没趣,早早离开为上。 常万里很嫌弃的瞥了石勇一眼,大步向外走去。 后面的事儿,已经与骁骑营无关。 第一卷 沙苑争锋 第32章 帅司来人 黎明时分,一阵急骤的马蹄轰鸣,打破了北城的宁静。 马队前五后五,一共十人,护卫着中间一个中年人。身披轻甲,腰悬长刀,皆是禁军装扮。中年人披着连帽大氅,整个遮住了脸面。 此时,街道上空无一人,一行人纵马急驰,狂风一般掠过。目标明确,直奔沙苑监衙门。衙门前无人值守,檐角挑着两盏灯笼,透着昏黄的光。倒是一对儿威风凛凛的石狮子,一左一右,镇守着沙苑监大门。 马队停下,依然保持着警戒姿态。中年人轻催战马,行至台阶之前。仰头看了看雄伟的匾额,欠身拱了拱手,以示敬意。这块匾额之上,银钩铁画,大书沙苑监三个金字,乃本朝太祖赵匡胤亲笔所题。 “去叫门。”中年人轻轻说道。 立时有护卫翻身下马,登登几步跨上台阶,“啪啪”拍打大门。 “谁啊?”半晌,里面有人说话,极不耐烦。 “帅司公干,速速开门。”护卫厉声喝道。 “你说帅司就帅司啊?”门里人被扰了好梦,一肚子起床气。闻听帅司,顿时顶了回来。沙苑监这小地方,怎会有帅司光顾,自是不信。 “你他娘的。”叫门的护卫一阵恼火,哐当一脚踹在门上。“帅司到此公干,岂容你个腌臜耽搁。再不速速开门,当心你的小命儿。” 听见门外话说的硬,门房儿有些犯嘀咕。慢吞吞打开一条缝,想探头往外看看,谁知门外护卫不耐,一脚蹬在大门上。大门猛地一下敞开,带着一股巨大冲劲儿,正撞在门房身上。“啊呀”一声惊呼,滚地葫芦般摔出去老远。 护卫恼火门房,快进门来,一把揪住门房衣领,抡拳就打。 “住手。”中年人进了大门,不悦的喝止。缓步走到门房跟前,蹲下身看了看。门房挨了两拳,眼眶乌黑,鼻子也被打破,不停的流出血来。 “可知道监正府上?”中年人问道。 “知道,知道。”门房瑟缩着,挨了打,他是真的怕了。 “即刻前去,请监正到此。”中年人说着,站起身往大堂内走去。 “还不快去。”门房动作稍慢,被护卫一脚踢在屁股上。 “是,是。”门房一缩脖子,速速跑去报信儿。 径直进了公堂,中年人站定一言不发。早有护卫点燃灯火,又默默退了出去,警戒在公堂门外。一霎时,中年人却是反客为主,占据了公堂。十名禁军身形挺拔,手按腰刀,神情冷峻,隐带煞气,将公堂护卫的风雨不透。 中年人背对大门,静静的立着,等待着监正到来。 费伯言被叫醒,只觉头疼欲裂。昨夜狼山匪一事,他与雷斌、姚平远,直商议到半夜,才定下章程。想彻底撇清干系,已是不可能。好在骁骑营一干人,尚知道轻重,没有贪功急于抓捕。捂在手里,还有操作的余地。 狼山匪事涉沙苑监、大荔、合阳、澄城、永济,凭沙苑监一家,根本不可能处置得了,唯有上报同州和京兆府,细细统筹,才能统一行动,一举抓获,不给狼山匪逃窜之机。一旦漏网潜逃,再想抓到,必犹如大海捞针。 当晚,姚平远主笔,将此案详情写下条陈,派人连夜送出。 剩下的事情,就是要督促骁骑营,对潜伏在沙苑监的狼山匪,暗中查访,严密监视。同时严令,在统一行动前,切不可打草惊蛇。 这里面,当然有他们的算盘。骁骑营提供的供状,记录了潜伏的名单,姓甚名谁,是男是女,潜伏何地,与谁相关,说的清清楚楚。看着这份名单,费伯言三人心惊肉跳。因为名单中,他们三人家中,都有狼山匪潜伏。 甚至有些人,因为极为能干,被委以重任,颇得信重。 这些潜伏身边之人,都要暗中除掉,绝不能暴露。 看着名单,费伯言除了难以相信,也有惋惜心疼。因为他的一个小妾,竟也在名单之中。小妾年纪只有二十,天生媚骨,妖娆多姿,甚得费伯言疼爱。如今要下手除去,却让他心中纠结,万分不舍,一个劲儿长吁短叹。 姚平远也在名单中寻找,不过,不是找自家的,而是秦家。 自己的护卫里,藏着两个狼山匪。姚平远惊归惊,也不甚在意。护卫而已,除掉就是。倒是秦家干干净净,让他生出怀疑。此事由骁骑营侦破,出于护主的心思,抹去秦家潜藏的名单,摘清秦禹田嫌疑,也不是不可能。 但是,他没有证据,自无法发作。而且,此多事之秋,不宜生事。 “真是便宜了那老小子。”姚平远心中愤愤,暂时抛开此事。 一切计议停当,已是后半夜。方睡下不久,又被叫了起来。费伯言一肚子恼火,揉着太阳穴,任由侍妾为他穿衣。 “天还未亮,又发生何事啊?”费伯言不悦的问道。 “衙门传信儿,说是帅司来人公干,请堂尊即刻前去。”门外,有小厮回话。 “帅司来人?”费伯言一个激灵,登时站了起来。 不用问,定是那事儿来啦。费伯言一阵苦笑,对帅司来人,他早有预料,甚至每天都在等着。自从刘子浩被抓,他就知道,这一天迟早到来。 当初,刘子浩拿着帅司令牌,声称在沙苑监寻人。费伯言以及姚平远,都看在帅司令牌的面子上,睁只眼闭只眼,给予了极大关照。到后来,刘子浩竟无法无天杀人放火,引起民愤,沙苑监衙门也是集体沉默。 这年代,所谓皇权不下县,地方官吏权力极大。尤其是沙苑监,直属京城群牧司,地方郡县根本管不到,更能无所欲为。何况,死的又是贱民,家里无权无势,翻不起什么浪花来。至于厢军,命都捏在官吏手里,谁敢奓刺? 然而事情的发展,还是出乎了费伯言意料。 骁骑营莫名出动,以毒杀官马的罪名,抓捕了刘子浩一行。 现场搜出毒蕨草,还有被绑架的崔氏夫妇,证据确凿。 事发之初,费伯言想过搭救,以讨好帅司换取利益。他派了姚平远,前去骁骑营交涉,结果自是不言而喻。骁骑营的说法,刘子浩涉嫌西夏细作,属于军事管辖,沙苑监无权过问。姚平远的官威,在常万里那里不好使。 话说,常万里早已送信回家,指着刘子浩掀起风浪,岂会放人? 费伯言沉吟良久,踟蹰着不肯出门。 “去,通知雷、姚两位。”费伯言吩咐道,“就说帅司来人了。” 有事大家一起抗,谁也别往后缩,这是费伯言的盘算。 命人套了车,费伯言慢悠悠的出门。已是天光大亮,总算到了衙门口。探头一看,正瞧见雷斌和姚平远,刚刚从马车上下来。如同约好了一般,三人同时到达,交流个眼色,顿时脸色一肃,齐齐向大堂走去。 大堂正中的位置,中年人侧坐着,手里捧着本书,看的津津有味。 “敢问这位是?”费伯言恭谨的问道。 “大帅帐前,管勾机宜文字刘公讳亮。”一旁护卫高声说道。 “见过机宜。”三人心中明亮,抱拳参见。 “哈哈。”刘亮大笑一声,迅速起身,抱拳见礼。“刘某一介幕僚,怎敢受诸位大礼,愧不敢当,愧不敢当。”抢步过来,托住了费伯言胳膊。 “机宜赞画军机,谋略过人,我等早有耳闻,神往久矣。” “诸位为朝廷牧马,劳苦功高,刘某钦佩万分。” 所谓花花轿子人抬人,官场上一套流程走过,几人坐下奉茶。 “前番小侄子浩前来,多承诸位关照,刘某在此谢过。”刘亮站起身,冲着三人施了一礼。费伯言三人连忙站起还礼,口称不敢。 回身坐下的当口,三人隐晦的视线一碰,又迅速移开目光。他们对刘亮只是耳闻,还从未见过面。但是,仅从方才这一番道谢,就能看出此人城府颇深,处事四平八稳、滴水不漏,是个十分棘手的人物。 “刘机宜见谅,令侄之事,事关军事,我等不好插手啊。” 雷斌屁股刚坐下,又站起身说道,一脸无奈之色。他是想告诉刘亮,不是我们照顾不周,而是你侄子犯事儿太大,我们管不了啊。 “不知小侄子浩,可曾与骁骑营有什么过节?” 闻听这话,姚平远眼皮一跳。刘亮这话,问的大有讲究啊。 若说刘子浩是细作,在场几个无一人相信。刘子浩什么做派?他们三人都曾见过。尤其姚平远之子姚冈,更是鞍前马后的侍候。往轻里说,是个被家人宠坏的纨绔;若往重里说,纯粹一个混蛋。这样的人,会是细作吗? 但是,刘子浩的罪名,偏偏就是细作,而且证据确凿。 刘亮这么问,就是以势压人,等着三人表态。 刘子浩这件事,无法辩驳,只能翻桌子。因为两方有过节,所以,骁骑营栽赃陷害刘子浩。所谓的西夏细作、毒杀官马,统统可以推翻。这样一来,这件事就有了转圜余地,再暗中运作一番,自可轻松脱罪。 而且倒打一耙,扣了骁骑营一脸屎。 调动军兵,私仇构陷良民,轻者流放,重者论斩。 这一手,可谓狠辣至极。 但是,刘亮想成事,还得沙苑监配合,共同指证骁骑营。三个文官作证,有没有证据还重要么?骁骑营就算明知是屎,也得吞下去。姚平远怦然心动,不动声色的瞥了费伯言一眼。如何应对,还得听费伯言的吩咐。 “据本官所知,骁骑营十数日前,已经遣人入京。”费伯言眼帘低垂,云淡风轻的说道。这是在告诉刘亮,此事已经捂不住,早传进京城了。 “马军司那里,某自有处置。”刘亮抿了口茶,说道。 骁骑营遣人入京,刘亮早已算到。抓到西夏细作,自然是大功一件,岂能不向上司表功?所以,得知消息的第一时间,刘亮就安排了人,快马直奔京城。该走关系就走关系,该花钱就花钱,定要买通马军司。 “机宜有所不知,骁骑营都虞侯常万里,乃是京城常家人。” “京城常家?”刘亮终于动容。 第一卷 沙苑争锋 第33章 新绿红泥 京城常家,忠勇伯爵府。顶级的将门之一,刘亮岂会不知。况且,刘亮的顶头上司,泾原副都部署葛怀敏,与常家极不对付。 或者说,是常家无时不刻,都想夺回兵权。因为,泾原兵权,就是葛怀敏从老将常石得手里,生生夺过来的。当初,这件事闹得很大,抓了不少人,也杀了不少人。刘亮隐约知道,一些隐秘之事,甚至牵扯到了皇家。 若是常家,这事可就麻烦了。刘亮低头沉吟,眉头皱成了疙瘩。 琢磨了半晌,刘亮无奈的叹口气。常家志在兵权,如今凑巧,以毒杀官马的罪名抓了刘子浩,还缴获了帅司令牌。如此大把柄,岂会不善加利用?时间已过去了十多天,只怕常家早已纠集嫡系,正疯狂的弹劾葛怀敏。 更可怕的是,葛怀敏对此背后冷箭,还一无所知。 一转念,刘亮想到侄子刘子浩,顿时心口一疼。对于刘子浩,刘亮可说倾尽了心力,疼爱备至。甚至,让他亲生的子女,都感到嫉妒。然而如今,他却无力相救,只能眼睁睁的选择放弃。这无异是从心头上,撕下一块儿肉来。 想要与常家交手,只能是力量相当的葛怀敏。 而他刘亮,还没有这个资格。 “我们走。”刘亮咬咬牙,沉声说道。说罢,一甩斗篷,大步离去。至于费伯言三人,仿佛被他遗忘。他此刻心中悲愤,哪还有心思理会。 一行人翻身上马,轰隆隆绝尘而去。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啊。”费伯言眯着眼,感慨的说道。 “是个狠人。”监丞雷斌脸色沉肃,给出了评价。 “当舍则舍,不拖泥带水,的确是个狠人。”费伯言点头说道。 姚平远没有说话,只是望着远去的背影,默默出神。其实,他还有些话,想要单独对刘亮说说。谁知刘亮说走就走,根本没给他说话的机会。 这让姚平远心里略显遗憾,却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收拾心情,三人各自回家。 家里面,还有潜藏狼山匪的事,急待处置。 刘亮上了驿道,人已冷静下来。放缓了马速,盘算着心事。 事情既已捅到京城,注定无法善了。但是事情本身,却没有那么重要。常家只是需要一个借口,借此向葛怀敏发难,以抢夺泾原兵权。朝堂之上,你死我活争的是利益,至于刘子浩这个小人物,又有谁会在意呢? 即便此时,刘子浩丢了,也不会影响常家发难。 想到此,刘亮倏地勒住战马,目光闪闪,骇人心神。 “机宜可有吩咐?”身边护卫问道。 刘亮怔怔出神儿,点点头,又缓缓摇摇头,心中有些犹豫。 “机宜,不若我等潜进军营,将公子救出来。”另一名护卫,显然和刘亮较为亲近。见刘亮犹豫不决的模样,于是大表忠心,讨好刘亮。 “你等可愿意?”护卫的说辞,正中刘亮下怀。一抬眼,冷冷扫视了一番众护卫,不急不缓的说道,“这是刘某私事,不愿也没有关系。” “愿为机宜效力。”众护卫都不傻,齐声说道。 “好,刘某先谢过众位兄弟。”刘亮一挑眉,抱拳说道。 刘亮敢行险救人,其实,心里有七八分成算。之所以有这么大成算,基于他对边军战力的了解。边境之上,从来没有消停过。无论是西夏党项,还是横山羌人,时不时就会杀过来,劫掠百姓,抢夺财物,战事不断。 反观中原腹地,由于承平日久,军心涣散,从上到下蝇营狗苟,早已腐烂不堪。据刘亮所知,内地吃空饷严重,一营五百人,能保持三百实数,已是凤毛麟角。至于军兵,大多老弱,更疏于训练,已骑不得马,拉不开弓。 在刘亮想来,沙苑监只会更甚,哪还有半分战力。 然而,他身边这十名护卫,却是边军中精锐。人人上过战场,血里火里闯过无数次。个个一身好武艺,步战骑战都是好手。说句骄傲的话,凭这十人,就能灭了骁骑营。何况只是潜进去,悄悄救一个人出来。 “寻一处僻静地儿,养精蓄锐,今夜行动。” “卑职遵命。”众护卫齐声应道。 沙苑监一马平川,一望十数里地,连个高点的丘陵都少见。一行人纵马奔驰半天,也没有找到一处藏兵之地,不由气恼起来。 泾州到沙苑监,足有上千里地,他们用了四天五夜。若说不疲累,那纯粹是骗人。但是到了沙苑监,也没有机会休息,又踏上了归程。如今,想找个沟谷休息一下,吃点干粮都不行,搁谁也是一肚子不得劲。 “瞧那里。”有人指着前方,惊喜的喊道。 众人跟着瞧去,只见大群的战马,正嘶鸣着向东方奔驰,牧马人的喝叫声,远远的传了过来。晨光之中,万马奔腾,扬起漫天尘沙,遮挡了众人视线,一切都变得若隐若现,如梦如幻,好一副壮阔画面。 隐约的沙尘之中,露出一线矮山,青黛中泛起点点花影。如岚绕花影,似花舞云端,正是沙苑监大名鼎鼎的岚山花影,美不胜收。 “驾。”刘亮高喝一声,当先向岚山奔去。 一众护卫紧随其后,身影慢慢汇入沙尘之中,不见了踪影。 此时,秦重躺在一辆平板车上,由三饱儿拉着,也在向岚山行进。 车上除了秦重,还装着不少物件儿,大坛小罐,木炭香粉,都是他提炼甘油要用的东西。市面上的果酒,秦重买了十坛,这是试验用的,用来测试甘油的用量,以便找到最佳口味。只是苦了三饱儿,累的满头大汗。 “少爷,我要撒尿。”三饱儿不等秦重回应,扔了车把,往一边就跑。 “懒驴上磨屎尿多。”秦重嘟囔着,翻身而起,拉起车就走。 三饱儿哪里有尿,只是累的很了,诳着秦重拉车。 “少爷,这些物件可花了不少钱,挣不回来可就亏了。” “你都说八遍了。”秦重撇撇嘴,嫌弃的很。 “这可是真金白银买的。”三饱儿不服气,和秦重顶嘴。 “过来拉车。”秦重一瞪眼。 “啊?少爷你先拉着,我还没尿呢。”说着,撒腿就跑。 两人磨磨蹭蹭,一路嬉闹,到了岚山已是中午。作坊里,有炊烟升起,两个暂住这里的女子,正在做饭。见到秦重二人到来,略显的有些局促,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看到车上装着货物,连忙过来帮手。 “住在这里还习惯吧?”秦重没话找话,他也不知和女子说些什么。 “习惯的。”还是稍年长的女子答话。 “过几日,还有些酿酒的匠人过来。”秦重说道。 “哦。”两女点点头,不再说话。 秦重却能感觉到,两女一闪而过的惊慌。她们遭逢大难,沦落至此已是身如浮萍。稍有一点儿风吹草动,自是惊慌失措。这个年代,这样的女子很多,随波逐流,一日日苟活而已。没有依托,没有希望,没有未来。 “我给你们取个新名字吧。”秦重没有安慰,而是笑着说道。 两个女子紧抿着唇,脸上有着淡淡羞涩,慢慢的点了点头。女子闺名是很隐私的事,非是至亲之人,是不会随意告知的。 此时婚嫁有六礼,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 行纳采礼后,男家会请托媒人,询问女方名字及生辰八字,以便男家卜问合八字,看看生辰属相是否相合,以确定是否婚配,这便是问名。 秦重这个举动,虽是好意,却显得有些轻佻了。 “你叫新绿,你叫红泥。”秦重很随意一指,定下了名字。 酒坊嘛,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秦重满意的点点头,转身进了屋。他这么做,是有些用意的。新的名字,新的人生。过去已死,今日重生。他会交代三饱儿,两位女子的过去,不可再对人提起,彻底抹去。 “过来搬东西,愣着作甚?”三饱儿累的够呛,见俩女子发愣,顿时翻个白眼儿。心道,“少爷真不会起名字,都什么啊?新绿?红泥?” 得了新名字,两女心境也似有了变化,明显开朗起来。 “你叫三饱儿?”年龄稍大的女子,叫做新绿。走过来搬起一坛酒,冲着三饱儿问道,“一天三个饱儿的三饱儿?”似是觉得好笑,顿时弯了眉眼。 “哼,总比你新绿好听。”三饱儿嘟囔着,给了新绿一个后脑勺。 有了新绿红泥搭手,车上的东西很快搬空。靠近厨房的地方,秦重清理出一块地儿,摆上了他的提纯设备,两个两尺高的大坛子。 第一步,制作肥皂。制作肥皂剩下的,才是提炼甘油的原料。 秦重仔细的看过一遍,觉得没什么问题了。 “熬猪油。”秦重吩咐道。占了厨房,开始熬猪油。 按照秦重的吩咐,三饱儿先把生石灰加水,制成石灰浆。然后,又加入苏打粉。苏打粉用来发面,厨房里有现成的。一阵搅拌,石灰浆发生了变化,一些物质沉淀下去,上面漂着一层清亮的液体。 红泥年龄小,看着清亮亮的液体,竟伸手想摸一下。 “不能摸。”秦重连忙扯住她。这可是火碱,手指头不想要了么。 红泥吓了一跳,脸上红红的,缩在了新绿身后。 此时,大铁锅熬着猪油,渐渐融化开。 指挥着三饱儿,小心的撇出这些液体。看看猪油熬的差不多,立时将液体倒入了热油锅里。没有剧烈的反应,一切平平淡淡。 撤了火,又等了一会儿,锅里有了变化,黄色皂质慢慢凝固。 “快,舀出来。”秦重指挥着,把还未凝固的皂质,挑纯净的舀出来,倒入一个铜盆里,又加了胭脂香粉搅拌均匀,放在一边,等着慢慢冷却凝固。 这就是肥皂了。虽然秦重没动手亲自做,依然满满的成就感。得意的看着新绿等人,说道,“这一盆叫皂,可以洗衣,可以沐浴。” 铁锅里剩下的残渣,就是甘油甜水。去除了碱性沉淀物,泛着黄色,腥臭味儿极重,熏得人直犯恶心。新绿红泥捂着鼻子,躲到了门外。 秦重捏着鼻子,指挥着三饱儿,把甘油甜水倒进坛子。 坛子里是沙石碎块、木炭,可以起到过滤的作用。稍一会儿,坛底流出清亮的水流,这就是甘油,秦重赚钱大计中关键的东西了。 有着后世经验的秦重很清楚,甘油可以去除果酒的苦味儿,而且,因为甘油的甜味儿,还能大大提升果酒的口感,是最佳的果酒添加剂。 只要去除了果酒的苦味儿,再把酒液过滤澄清。到时,清甜可口、清澈透亮的果酒,在全民好酒的年代,销量还需要发愁吗? 下一步,就是蒸馏果酒。 先用细萝筛去酒中杂质,再通过简单的蒸馏器,对果酒进行蒸馏提纯。 铜管已经做好,乃是找了铜匠,一点一点敲打而成。水槽也是现成,挂到合适的高度,添上冰凉的井水。锅盖上钻个洞,连接好铜管。 一切就绪,换了铁锅,开始加热果酒。 酒液被加热,顺着锅盖上得铜管上升,铜管进入水槽,使水蒸气冷凝,再顺着铜管流出,就成了纯净清亮的美酒。 蒸馏后的果酒,度数略有上升,果味更加浓郁。按照一定比例,加入甘油进行勾兑,经过几次试验,找到最佳口感,算是完成了新果酒的研发。 “酒好香啊。”红泥抽着鼻子,凑近了新酒坛子。 “清清亮亮,真好看。”新绿赞道,如今的果酒,杂质难免。 “尝尝。”秦重笑眯眯的鼓动。 取了碗来,一人抿了一口,每个人感觉都不同。 “甜甜的。”红泥说道。 “嗯,果味儿更浓。”这是新绿。 “苦味儿没了?”三饱儿怪叫一声,又喝了一大口。 “度数还是不高。”秦重皱了皱眉,不太满意。一次加热蒸馏,十坛果酒变成了六坛,酒精度却只是略略提高,这让他颇有些失望。由于工艺的关系,此时的酒,普遍度数不高,即便是最烈的烧刀子,也不过三四十度。 当然,这年头,还没有酒精度的概念。 第一卷 沙苑争锋 第34章 张网以待 一盆皂稍稍凝固,浅黄中带着粉色,透着脂粉的香气。 用刀切成平滑小块,竟有三十多块。秦重心想,以后得制备个模子,大小均匀才更好看。即便这样,新绿和红泥一人抓着一块,满眼欣喜,爱不释手。这时代的人,哪里见过香皂?待一会儿试试洗脸,保管爱上此物。 “你带上香皂,回去找我大哥。”秦重叫过三饱儿,仔细交代,“你先让他洗脸试试,再与他说说原料成本,然后听他怎么说,明白了么?” “为何?”三饱儿不喜欢秦宵,有些抵触。 “你懂怎么发卖吗?”秦重对着三饱儿头,就是一个清脆的脑嘣。 “好吧。”三饱儿揉着头,不情不愿的答道。 “你们收拾一下,我去军营一趟。”说着,秦重拎起两坛酒,往外走去。酒水好坏,总要找人品评品评。老兵个个好酒,给他们尝尝鲜。 沿着小溪走了半刻,转过山坳,就是一片林子。这片林子不算大,栽种着十几种果树,而花果树居多,老远就能闻到浓郁的花香。花果儿不大,像个小号儿的苹果,咬上一口,沙甜沙甜。到了秋季,满树花果,煞是好看。 从林边儿绕过去,向西直走,就是骁骑营驻地。 走着走着,秦重忽然站住,望着树林,使劲儿的抽抽鼻子。隐约之间,他好似闻到了一股马粪的腥气。树林里静悄悄,只有清风掠过树梢儿,发出“哗哗”的声音,波浪一般高低起伏。站了片刻,秦重不由傻笑起来。 沙苑监没有马粪味儿,那还是沙苑监么? 这里每一寸空间,都飘散着马粪味儿,四季常年,经久不绝。 哼着莫名的小调,秦重一摇三晃,向着骁骑营走去。 秦重此时,正身处沙苑监另一景,落日熔金。浑圆落日,正接近地平线,天空的云霞,被映染上金红之色。一望无际的大地之上,沙丘连绵起伏,金灿灿的仿佛水波荡漾。浩大天地之间,只有秦重一人禹禹独行。 秦重诗兴大发,很想畅快的来一句,抒发此时的心情。但是想来想去,除了一句“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之外,再也想不出其他。双手叉腰,嘴张了半天,竟一句也没有憋出来。拎起酒坛子就走,颇有些垂头丧气。 到了军营,正赶上开饭。挤倒人群里,也给自己打了一份儿。端着碗四处踅摸半天,才在角落里找到老鬼。老鬼身边围着四五个老兵,一个个满脸猥琐,也不知又在说什么荤段子。秦重走过去,嘭的一声,酒坛子放在了地上。 “尝尝,尝尝。”秦重蹲在老鬼面前,殷勤的说道。 老鬼瞥一眼秦重,嫌弃的撇撇嘴。但是,手却很快,一把抓过酒坛子,撕开封口猛灌了一口。登时,老鬼神情怔住。半晌,才哈出一口酒气。低头看了看坛子中酒水,抱起来“咚咚”又是一通猛灌。 周围四五个老兵,只看老鬼神情,就猜到是好酒。“哄”的一下,齐齐伸手抓向另一坛子酒,你争我抢、你抢我挡,顿时手如翻花,见招拆招,竟是“乒乒乓乓”的打了起来。一霎时引得四周军兵,尽皆围观了过来。 “都滚蛋,这酒是老子的。”老鬼抓住酒坛子,吆喝道。 “老鬼,骁骑营可不兴吃独食儿。” “来来来,老鬼,不行打一架。” 个个都是老兵,谁手上都不含糊。顿时,老鬼被众人围攻。 “好了,好了,老子怕了你们。”见这么多人要上手,老鬼立马认怂。分了一坛出去,由着他们抢来抢去。自己又往地下一坐,笑眯眯的喝着酒,看着几人因为分酒不公,又打了起来。“打,打。”嘴里吆喝着,不停的起哄。 “老鬼,这酒怎么样?”秦重一脸得意,问道。 “凑合吧。”老鬼不给面子。 “凑合?那你别喝。”秦重不干了,作势就要抢酒坛子。老鬼手腕一翻,酒坛子灵巧的翻个跟头,到了老鬼另一只手上,滴酒未洒。 秦重抓了个空,眼睛瞪着老鬼,气愤难平。 “小气鬼。”老鬼又喝了一口,笑道,“送出去的酒,哪有收回去的。” “好不好喝?”秦重本就是逗乐,嘿嘿一笑问道。 “好喝。”老鬼眼神温柔,呵呵笑道。 “够不够劲儿?” “比起烧刀子,还差了点儿。” “放心,很快就有了。”秦重神秘一笑,“比烧刀子还带劲儿。” “这是不务正业。”老鬼并不领情,劈头训道。 “嘿嘿,读书练武都不耽误。”秦重嘿嘿一笑,“赚点钱花。” “倒也是。”老鬼一脸怪笑,“一个嫡子,日子还不如下人,忒惨了点儿。” 秦重顿时有些发窘,无言以对。被一个柳姨娘,欺负了好几年,想想的确惨了点。不过,经过盗马这件事,柳姨娘受了大惊吓,想必今后会消停。就算她还出什么幺蛾子,秦重也有的是法子,让她吃不了兜着走。 当兵的人喝酒,向来不会浅斟慢饮,没多大功夫,两坛子已经见底。果酒绵柔好入口,喝起来跟糖水似的。但是,秦重这个果酒,却是蒸馏了一遍,酒劲儿不可同日而语。小风儿一吹,顿时酒意上涌,有些晕乎了。 军营的时光,轻松又快乐。不知不觉,夜色弥漫下来。喧腾的军营,渐渐沉静下来。只剩下零星火把,犹自在风中摇曳。不时走过的巡逻队,甲胄铿锵,是军兵最安心的催眠曲。若是没了这声音,反倒是睡不着了。 秦重也喝了酒,晕晕乎乎倒在老鬼床上。老鬼坐在军帐前的暗影里,抬头望着天上的残月,神情萧瑟,不知想着什么。偶尔抓起酒葫芦,轻轻抿一口,含在嘴里却不咽下,慢慢感受着那股辛辣,在舌间翻腾肆虐。 一座军帐十人,正是两伍一队。他们吃睡在一起,上了战场,就是最可靠的后背,即便是战死,也同样死在一起。此刻,鼾声高低起伏,早已沉睡过去。只有老鬼,守着战场铁律,藏身夜色,为同袍警戒。 虽说沙苑监风平浪静,早已远离战场,但是,老鬼依然故我,曾经战场上养成的习惯,已经深刻到骨子里。数年来,保持着警惕的作风。 到了后半夜,老鬼有些疲惫,站起身来活动活动腿脚。谁知刚站起来,却隐约听到一声闷哼,然后是身体倒地的声响。老鬼一阵激灵,这种声响,他可谓是熟悉至极,绝对不会听错。有敌人摸营,老鬼迅速做出了判断。 身为斥候,摸营打探是常事。不仅要查看敌人布防,还要全身而退。若不是技艺高超、胆大心细,是干不了斥候的。很明显,来人手段太差,击杀哨兵的时候,竟让哨兵发出了声响,而且,任由尸体自然倒地。 老鬼撇撇嘴,心里很是不屑。反身进屋,一把拍醒秦重。 “老鬼。”秦重迷迷糊糊,伸手揉着眼睛。 “速去通知贺五儿,有人摸营。”说罢,抓起床边腰刀,塞到了秦重怀里。 秦重浑身一个激灵,彻底清醒了过来,“噌”的跳下床,眼里闪动着兴奋地光芒,一副跃跃欲试的架势。谁料,老鬼一瞪眼,“啪”的一巴掌,正拍在秦重脑袋上,沉声说道,“凡战必谨慎,切莫轻敌大意。” “卑职遵命。”秦重学着军兵模样,行了一个军礼。 “快去,记得隐匿身形。”老鬼叮嘱道。 “明白。”秦重点头应道,闪身出了军帐。 老鬼也紧跟着出了屋,借着黑暗掩护,好似狸猫一般窜了出去,身形快如闪电,却没有发出丝毫的声响。他没有着急示警,而是想先查看一番,以确定敌人的数量和摸营的目的。很快,他找到倒地的哨兵,周围不见其他人影。 凑过去摸了摸,哨兵咽喉被刺,血流如注,已经没救了。 这时,老鬼趴在了地上,借着远处的火光,想要辨识脚印。奈何周围光线太弱,而他的眼力,已不复年经时候。只找到半个脚印,脚尖冲着后营。老鬼侧耳听了听,大营一片寂静,只有夜风吹过帐顶,发出轻微的呜呜声。 正在这时,一道黑色的身影,从一处帐篷后闪出,迅速跨过过道,隐在了另一处帐篷的暗影之中。老鬼眼睛一亮,闪身跟了过去。脚下好像踩着棉花,落脚无声无息。速度却是不慢,眨眼间,已贴到黑影丈余距离。 黑影一座座帐篷摸过去,不停的踅摸,似乎在找什么人。 足有半刻,黑影还没有找到目标。 联想最近发生之事,老鬼阴阴一笑,他大致猜到了黑影的目标。 除了刘子浩,还有什么人或事,值得如此大动干戈?而能调动军中精锐,潜进军营救人,除了帅司那位幕后,谁能做到? 黑影还在四处乱窜,老鬼却已经洞若烛火,看穿了他们的目的。 老鬼没有惊动黑影,悄悄的向后退走。既知道了敌人目标,不设个陷阱坑他们一回,他还好意思叫老鬼么?对敌人鬼,这是他老鬼的招牌。无数次与敌人的博弈中,鬼招坑惨了敌人,也无数次,救下自己和同袍的性命。 很快,老鬼汇合了贺五儿、秦重,一同跟着的,还有十多个老兵,都是被贺五儿悄悄叫起来的。几人碰了头,却是一句话不说,伸手比划了几下,已经传递了军情。贺五儿点点头,一拍秦重肩膀,起身向前窜去。 秦重跟老鬼学过,因此能看懂手语。老鬼负责引敌,贺五儿带人埋伏。 不一刻,十多人悄悄到了地牢门口。贺五儿半蹲身形,用手语传达命令。五人在左,五人在右,各持弓箭待敌,以贺五儿唿哨为号,左右齐射;贺五儿和秦重,负责封堵后路。还有三人,则被安排到地牢之内,关键时刻,可以从内杀出。 地牢门口,已快速布下陷阱,单等敌人自投罗网。 第一卷 沙苑争锋 第35章 军营夜战 后半夜的天空,星月被云雾遮掩,更加黑沉深邃。 寂静的军营,像一头蛰伏的巨兽。忽然,黑暗中跳出一团火光,摇摇晃晃向大营深处飘去。却是老鬼,一手火把,一手酒葫芦,嘴里哼着小调,脚步踉跄的走向地牢方向。在他身后不远,隐约有黑影悄悄跟随。 老鬼的引敌之计,随意的如同儿戏。只是举着火把走了一趟,潜入军营中的敌人,就被他的举动吸引。几乎是下意识的,跟在了老鬼身后。 人的心理,其实就是这样。敌人找不到目标,心头焦急,像个没头苍蝇似的到处乱窜。这时,却莫名的出现一人,行为诡异,违背常理,自然会引起敌人的好奇,并紧跟着一探究竟。待看到地牢,自然就会明白。 老鬼的鬼,就是鬼在拿捏敌人心理,这是战场积累下的经验。 无数次,令敌人毛骨悚然。 堪堪到了地牢门口,老鬼忽然一个踉跄,一头栽倒在地。火把脱手飞出,翻滚两圈儿,落下地时竟熄灭了。一霎时,黑暗笼罩了一切。 秦重躲在一侧,早看的清清楚楚。,老鬼走来时,他身后五六丈远,缀着四五道黑影儿,贴着墙边儿,小心翼翼的行进。火把突然熄灭,黑影似是受惊,一下定住了脚步,身子快速伏低,静静的观察着周围。 两三个呼吸,老鬼骂骂咧咧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 紧接着,好似铁门打开的声音,还有铁链哗啦哗啦的声音。 到了这个时刻。黑影就算再笨,也能判断出来,他们寻到了牢房。黑影一步步向地牢靠近,心里庆幸有酒鬼引路,不然,还不知找到什么时候。老鬼出色的表演,让黑影排除了陷阱的可能,只当是运气爆棚。 五个黑影略一商议,立时开始了行动。三人原地等待,两人手持腰刀,一左一右贴墙靠近了牢房。接近时,他们并未着急进入,而是极有耐心,耳朵贴在铁门上,仔细听着里面的动静。半晌,其中一人,向着后面挥挥手。 这一次,后面三人没再隐藏身形,大咧咧的直走过来。 一声尖利的唿哨,陡然响起。寂静的夜里,分外的刺耳。 五个黑影如遭雷击,登时头皮发麻,身子下意识的一蹲。下一瞬,闪电般向着来路窜去。多年战场的磨砺,让他们在最短时间里,判明了自身处境,并作出了正确的选择。虽难以相信,但是不得不承认,他们掉入了陷阱。 “嘣,嘣。”弓弦嘣响,锐啸冷然袭来。 到底是久经战场,电光火石间,五个黑影身形各异,或滚或翻,刹那扑向墙边儿角落。但是,箭矢来的太突然,有两人闪避不及,腿上中了箭。没有任何惨叫发出,忍着剧痛就地翻滚,毫不拖泥带水,依然敏捷迅速。 然而,贺五儿布置的箭阵,一左一右,完全封住了地牢。正这时,左边又是一阵弓弦嘣响。黑影刚刚稳住身形,又遭到一番致命打击。 “噗,噗。”箭矢入肉的闷响,让人浑身发麻。 “走。”黑影中有人大喝一声,腰刀挥舞夜战八方,向着来路冲去。 黑影五人,四人皆中箭。围成半圆,挥刀抵挡冷箭,脚下竟不见踉跄,依然悍勇冲杀。秦重看的眼热,刚想起身拦截,却被贺五儿一把拽住。 “走。”黑暗中,一声暴喝,只见中箭的四人,硬生生抓住一人,远远的抛飞了出去。那人落地一阵踉跄,却是头也不回,电闪般向远处退走。而剩下的这四人,却再坚持不住,扑通扑通摔到在地。 贺五儿眼睁睁,看着那一人遁走,却没有起身追杀。 而东西两侧,箭矢也已经停下。地牢门前,安静的仿佛凝固。 “今日咱们栽了,要杀要剐随便。”有人说话,非常硬气。 老鬼从黑影中走出,火把“嘭”的一声燃起,霎时照亮了周围。缓缓走到场中央,盯着倒地的四人,点点头又摇摇头,脸上一片平静。 “既是军中同袍,你们走吧。”半晌,老鬼说道。 倒在地上的四人,腰背胸腿都插着羽箭,个个受伤都不轻。今蕃深夜潜入骁骑营,本以为是如履平地。救一个人,还不如探囊取物般容易?却不想栽了一个大跟头。若不是全力助一人逃走,就是全军覆没的下场。 此刻,他们站起身都困难,早已放弃了抵抗,生死由命。 “当真放咱们走?”老鬼的话,让他们不敢相信。 “赶紧滚蛋。”老鬼不耐烦起来。 此时此刻,秦重总算看出点什么。都是军中同袍,老鬼不愿擒拿。或许是四人明知逃不掉,全力相助同袍的举动,感动了这些老兵。曾经的战场,他们能活下来,也正因为有同袍,愿意舍命相救。 若真是敌人来袭,两侧弓箭齐射,他们早已成了筛子。 军中同袍的情义,秦重深刻的感受到了。 正在这时,纷踏的脚步声传来。这边动静不小,巡哨岂能听不见?飞报都虞侯常万里,还以为军中出了骚乱。火把映照,大队的军兵围过来,登时里三层外三层,刀枪闪耀逼近了倒地四人,弓箭手远远警戒四周。 “老鬼,大半夜不睡觉,又闹什么幺蛾子?” 常万里穿着短衣,披头散发,手里拎着腰刀,怒目瞪着老鬼。方才,常万里吓得不轻,军营真要出了变故,他这个唯一长官,那是吃不了兜着走。此刻见没什么大事,倒是心情略松。但是,怒火也随之而来。 老鬼一瞪眼,就要顶回去。贺五儿忙一拉他手臂,笑呵呵的说道,“夜里巡营,发现了几个毛贼,顺手抓了,不想惊动了虞候,恕罪恕罪。” 在骁骑营,常万里虽是长官,但是威信并不高。一是初来乍到,二是并不带兵,到哪儿都是光杆司令。见贺五儿给台阶,顿时缓了脸色,迈步走近倒在地上的几人,上下打量半天,然后挥挥手,“押下去。” 立时有亲兵上前,架起几人进了牢房。 “他们伤势不轻,得找医官看看。”贺五儿说道。 “去请医官来。”常万里很配合,吩咐道。 老鬼很无奈,暗暗叹了口气,甩开步子走了。若是常万里没来,这几人还能放走。谁知这常万里,竟来的这么快,正好堵个正着。闯营罪名不小,能不能活下来,就看那几人的造化。若是他们身份泄露,罪名只会更大。 “五叔,这些都什么人?”终于人散去,秦重才问出口。 “老鬼猜测,跟刘子浩有关。” “帅司?”秦重吃了一惊。 “八成是。”贺五儿回想那些人身手,绝非寻常人。 秦重心中有些忐忑,他虽猜测过,刘子浩的幕后,绝不会善罢甘休。却也未曾想到,对方一出手,直接竟敢劫营救人。这手段,还真是霸道。随之,秦重想到刘子浩追索的图纸,想到小妮子,愈发的担忧起来。 经此事一闹,军营全没了睡意。不过,天边已经微微发亮,过不多时,就会天光大亮。平淡的日子,总算有了点波澜。夜半劫营这事,只会发生在战场。而且还被设下埋伏一网打尽。想一想,就让人兴奋。 这对骁骑营军兵来说,可是值得大说特说的喜事。 秦重也没了睡意,起身告辞回家。有了劫营这事儿,他对小妮子的安危,也得重新考虑。必须有一个周密的安排,以防帅司那边,再冷不丁动手,打自己一个措手不及。那张神秘的图,秦重没忘记,帅司定也不会忘记。 与帅司那边的碰撞,迟早要到来,这是秦重的认知。 回到家,恰与出门的秦宵撞上。 “三弟去了哪里?我一直在找你。”秦宵见到秦重,脸上一喜。 “哦?大哥找我何事?” “香皂,香皂的事。”秦宵急急说着,拉着秦重就走。 三饱儿昨日回来,虽对秦宵说了香皂之事,却说得不清不楚。 秦宵试过香皂,惊为奇物。光滑的手感,洁白的泡沫,诱人的香气,甚至比起去污的功效,这种新鲜体验,更让秦宵推崇。一块小小香皂,隐藏着巨大的商机和利益,假以时日,足以席卷全国,风靡天下。 秦宵激动的彻夜难眠,却怎么也寻不到秦重。 “这是用猪油做的?”秦宵问道。 “正是。十斤猪油,一共做成了三十块。”秦重说道。 “三十块?”秦宵昂起头,心里默默计算。市面上,一斤猪油二十五钱;皂角稍好一点得一百钱秦宵盘算一番,脸上的喜色更浓。他很清楚,这种人人都要用到的东西,最是挣钱。哪怕利润不高,但是用量大啊。 何况利润不低,十斤猪油二百五十钱,可制三十块;每块售一百钱,就是三千钱。秦宵被吓了一跳,简直就是暴利。 “三弟,这块香皂略显粗糙。”秦宵掂了掂香皂,说道,“若是雕了花纹,则更加精致美观,让人爱不释手,售价也能提高起来。” 有想法啊,秦重心中赞道。香皂这东西,人人都要用,但是,却不能一概而论。普通百姓,可以粗糙一些,但是价格要低。达官贵人,则更喜精致,做的美奂美轮,加上精美包装,才能赢得他们青睐,售价高些也无妨。 “这些事我不懂,还请大哥多费心。”秦重忙说道。 “好。”秦宵答应的痛快,喜滋滋的回房,他要好好谋划一番。 回到西跨院,一眼看见三饱儿,抱着腿坐在台阶上,正在生闷气。 “怎么啦?”秦重问道。 “少爷,这家里不能住了,尽是强匪。”三饱儿气呼呼的说道。 “强匪?你被抢了?”秦重莫名其妙。 “可不?”三饱儿顿时委屈起来,“昨日拿回来香皂,一股脑儿,都被他们抢走了,一块儿也没有留下。”咧咧嘴,差点哭出来。 原来,昨日三饱儿回来,找到秦宵炫耀香皂。没成想,秦宵屋里丫鬟见猎心喜,立时拿了两块去试验。结果,又引来一群丫鬟仆妇,你一块我一块,三饱儿根本无力招架。好容易护着剩下的香皂,逃回了西跨院。 不料,秦沐瑶也听到消息,带着娟儿和小妮子来了。 “哼,怪不得我香粉不见了,都偷去做了香皂。”秦沐瑶闻着香皂味道,立马分辨出来,香皂添加的都是她的香粉。杏眼一瞪,将剩下的香皂,全部打包带走,一块儿也没有落下。三饱儿欲哭无泪,哪里敢拦着秦沐瑶? “没事,没事。”秦重呵呵一笑,拍着三饱儿肩膀,安慰道。“那些都是试验品,不甚美观。完后还要做更多,更加精美,各种香味都有。” “好吧。”三饱儿点点头,无奈的应道。撇开这事儿,三饱儿又记起一事,连忙跑进屋,取了一封请柬出来。“昨日,有人送了请柬来。” “什么请柬?”秦重倒是一愣,谁会给他请柬? “说什么,什么弓箭社。”三饱儿一时想不起来。 “弓箭社?”秦重抓过请柬,只见上面写着,“射声弓箭社吴,恭请大驾。” 原来是他啊,秦重想起来是谁了。 第一卷 沙苑争锋 第36章 无中生有 吃过了早饭,秦重躺在床上补觉。昨晚突生变故,根本没睡多久。而且是第一次真正参与战斗,兴奋与紧张同在,心弦一直紧绷着。此刻放松下来,困意顿时袭来。然而,他这里刚闭上眼睛,小妮子的叫声已在院里响起。 秦沐瑶得了香皂,昨夜开心的了不得。三个丫头,轮流洗澡,但是,头一次使用香皂,尚不能掌握用法。还以为跟浴豆似的,不停的搓洗。结果,泡沫越搓越多,竟飘满了浴盆。灯光下,泡沫五彩变幻,几人玩的不亦乐乎。 竟缩在浴盆里,水都凉了也不愿意出浴。 秦沐瑶发现了好东西,当然要与姐妹分享。只是昨日听说的晚了,三饱儿的香皂不剩几块,而秦沐瑶闺中好友不少。王家姐姐两块,李家妹妹也得两块,自然不能落下刘家姐姐、张家妹妹。稍稍一算,数量差了太多。 找出最心爱的香粉,让娟儿抱着,扭哒扭哒直奔西跨院。 “虎子,虎子。”秦沐瑶唤着,推门走进房来。 “姐姐。”秦重都不用猜,就知道姐姐为何而来。“香皂不够分?” “可不是嘛。”秦沐瑶顿时嘟了嘴,说道,“谁都不能少嘛。” “好吧。”秦重说道,“等我做好了新的,你随便送。” “还有啊,那个香粉,不是我最喜欢的。”秦沐瑶说着,抓过娟儿手里的香粉袋子,塞到了秦重手里。“这次,我要用仙姿玉容粉。” 秦重接过,凑到鼻端闻闻,果然清香怡人,跟姐姐身上味道一样。 “放心吧,很快就做出来。”秦重说道。 正说着话,小厮忽然来传话,说门外有一女子,求见二小姐。 “谁啊?”秦沐瑶有些奇怪,若是她闺中好友,门房不会挡,自会带了进来见她。只有门房没见过的,才不敢轻易放进来。 原来门外的女子,却是大虎的姐姐,名叫阿秀,已经二十岁。阿秀由于从小习武,身体健壮。虽穿着简单粗陋,但是英姿飒爽,毫无女子娇怯之态。她虽未嫁人,却有寡妇之名。不好直接找秦重,是以求见秦沐瑶。 两句话说明白,秦沐瑶恍然失笑,牵着阿秀的手,又返回了西跨院。 “阿秀姐。”秦重认识阿秀,连忙见礼。 阿秀微微一福,笑道,“虎子兄弟,姐姐没打扰你吧?” “没有,没有。”秦重笑道。 “俺家大虎嘴笨,酿酒的事说不清楚。”阿秀快人快语,“姐姐来问问,可能再多些人吗?俺有几个姐妹,也想寻个差事做。” 南城厢军人家,普遍日子艰难。尤其是家中子女多,更是拆东墙补西墙,靠着借贷过日子。但是,借贷要算利息,包袱越滚越大,债台高筑。甚至,已到了卖儿卖女的境地。听说秦重这里有差事,自然蜂拥而来。 “阿秀姐,是这样。”秦重斟酌了一下,说道,“酿酒这边儿,主要是出力的活儿,要找一些身强力壮的男子。另一桩却是做香皂,活儿不累,可以请一些女子来做。不过刚开始筹备,人也不会太多。” “这样啊。”阿秀沉吟起来,酿酒她知道,香皂之名却没听说过。也不知自己是否能干得了,不由心中踌躇。“香皂是个啥?” “阿秀姐。”秦沐瑶嘻嘻一笑,手掌轻巧的一翻,拿出了一块香皂。“这个就是香皂,能洗衣洗脸,也能洗澡用,又香又滑,还有好多沫沫儿呢。” 阿秀盯着香皂,深深的嗅了一下,果然香气扑鼻。 “用这个洗衣,是不是太?”阿秀没说下去,这么好看又香喷喷的东西,用来洗衣也太浪费了吧?在她看来,这就是暴殄天物。在南城,八成以上的人家洗衣,用的都是草木灰。虽然淘洗比较麻烦,但是也便宜啊。 “香皂做法简单。”秦重接着说道,“等熟练后,一人一天,起码可以做一千块儿。若是一块儿一文的工钱,一天就是一千文。” “一千文?”阿秀和秦沐瑶同时惊叫。 原则上,一千文就是一贯。如今物价上涨,一贯只有八百文。 一千文绝非小数,能买两石多粮食。一石一百五十斤,两石三百斤,足够养活一家数月。何况,这还只是一天所赚。阿秀被震惊了,她从未想过,能赚到这么多的钱。一时间,竟有些讷讷,不知说什么才好。 “真能赚这么多啊?”秦沐瑶拉着秦重胳膊,难以想象。 “这都是辛苦钱。”秦重一脸平静,接着说道,“阿秀姐,每月月底,盘点当月盈利,你还有一成分红。”这才是大头儿,是秦重对兄弟的心意。 “虎子兄弟。”阿秀愣了愣神,终于反应过来。“这怎么能行?” “阿秀姐,若不嫌弃,明日就可开工。”秦重忽的想起,阿秀还要带着她的姐妹,接着说道,“姐姐的好姐妹,都可以来。” “真的?”阿秀今日来此的目的,就是为姐妹们争取个机会。眼见秦重一口应下,顿时大喜过望,连声说着谢谢,眼里也是泪光点点。 秦重暗暗叹息,南城厢军的日子,实在是太苦了。这么一个做工的机会,就能让阿秀千恩万谢。若是后世人,恐怕难以想象。身处其中,才知活的艰难。没有文化,没有背景,没有门道儿,甚至,想离开沙苑监,都是痴心妄想。 “大虎小虎,都是俺兄弟,阿秀姐快莫说谢。” “好,好。大虎小虎有福分,认了你这个哥哥。” 阿秀含着泪,心里却充满喜悦。离开秦府,登时向南城跑去。 西跨院里,秦沐瑶一脸不高兴,说话都阴阳怪气。 “哼,对人家的姐姐,可是真好啊。一天一千文,还有分红。” 秦重仰头看天,全当没听见。一点点的向门外移动。姐姐这是吃醋了,劝肯定没用。说不定,越劝火越大,更加引火烧身,干脆一跑了之。 “秦重哥哥,我也想做香皂。”小妮子跑过来,扯住了秦重衣袖。 “你不行,你不能做香皂。”秦重当即拒绝。 “为何不行?”小妮子红了脸,以为秦重看不上她。 “你得好好学医,将你爹的医术,统统学过来。”上次见崔氏夫妇,崔老爹取出了一本医书,交给小妮子,并嘱咐她勤加修习。小妮子年龄虽小,但是天赋极高,识药辨药,把脉认穴,汤头歌张嘴就来,已经颇有些火候。 这样的好苗子,岂能让一块香皂给耽误了。 “香皂中,也可以加些药材,既能洗浴,又能养身,岂不更好?” “对啊。”秦重一脸惊喜,揉揉小妮子的脑袋,开心道,“药皂啊,我怎么没想到?”只一下,小妮子的头,已被秦重揉的乱七八糟。小妮子红着脸,躲开秦重捣乱的大手。捂着头发,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秦重也惊觉不妥,讪笑一声,撒腿就跑。 刚出了大门,三饱儿也随后追过来。二人嘿嘿一阵怪笑,向着驿道走去。吴承祖的请柬,约的就是今日正午。秦重没马可骑,步行往县城去,现在就该动身了。想到马,秦重怨念深重。守着几万匹马,自己却没得骑。 二人一路说说笑笑,一个多时辰,来到了东城门。 又到了这里,秦重不由想起上次。也是东城门,与吴承祖对赌,一举赢了阿娥。围观的百姓,目睹秦重惊天一箭,喝彩叫好声,好似犹在耳边。溜溜达达进了城,立时觉得气氛不对,周围之人,对着秦重指指点点。 虽未说什么恶言,但是,满脸厌恶愤恨之色,却是瞒不过人。 “这是怎么啦?”三饱儿也觉到了不对。 被人背后指点,真如芒刺在背,这滋味儿让人难受之极。三饱儿是个好热闹的,人又口齿伶俐。见状,凑到了一个摊子上,向摊主打听。摊主认得三饱儿,却也不瞒着他。“你家少爷,莫不是得罪了人?名声被糟践啦。” “怎么回事儿?”三饱儿一愣,连忙追问。 原来,还是和阿娥有关。阿娥回家去的第二天,投了井。 不知怎的,大荔城里有了一道流言,说阿娥被秦重抢走,虽百般抵抗,仍遭受了非人羞辱。阿娥清白被玷污,再无颜苟活,因此投了井。知道的,明白秦重当时是赌箭救人;不明真相的,无不大骂秦重禽兽不如。 更有不少泼皮混混儿,趁机散播流言,编造的活灵活现。 “他娘的,谁这么糟践老子。”秦重闻听,气的脑仁儿都疼。 怒气发过,又醒过味儿来。“你说阿娥死了?” “说是投了井。”三饱儿也有些怏怏。 “他娘的。”秦重心口如着了火,却无处发泄,憋得难受。 活生生一条人命,就这么说没就没了。若说阿娥不愿活着,秦重不信。那晚阿娥踟蹰不愿回家,如今想来,只怕隐藏着更多害怕和无助。阿娥那时候,似乎已经有了预感,担心回到家后,会遭到家人的嫌弃和责骂。 “妾本蔓藤,依木而生。生则同林,死则同尘。” 这是阿娥最后留下的话,那晚回去之前,她已有了死志吗? 秦重猜测着,心情沉重,他无法漠视生命的凋落。 默默的走到一家酒楼门前,他才想起,自己是来赴宴的。而请客的人,正是阿娥身死的导火索。若不是吴承祖抓了阿娥,自不会有后边那多事。 眼神陡然一厉,秦重跨进酒楼,登登向二楼冲去。 浑身暴戾,弥散而出。 第一卷 沙苑争锋 第37章 被污入狱 秦重带着怒气,直冲上二楼,要找吴承祖的麻烦。可巧,吴承祖久候秦重不至,拉开包间的房门,正准备下楼看看。一抬头,却见秦重脸含煞气,停在楼梯口四处打量。刚想张口招呼,秦重已冷眼看了过来。 “小爷我正要找你。”看见吴承祖,秦重怒火勃发,大步跨过去,一把揪住吴承祖的衣领,跟拎小鸡似的双脚离了地。 “秦兄弟,秦兄弟。”吴承祖吓了一跳,抓住秦重手臂,一叠声的叫道。 “谁是你兄弟?找打。”秦重正气头儿上,双眼一瞪,挥拳便打。 “你住手。”吴承祖不是怂包,眼见铁拳挥来,厉叫一声。“吴某哪里得罪了你?不问青红皂白,这么上来就打,根本犯不着。” “犯不着?”秦重冷哼一声,直直盯着吴承祖。 拳头没有打下去,但是霸道的拳风,激的吴承祖眼皮直跳。见稳住秦重,吴承祖暗吐一口浊气,竟有了一种死里逃生之感。秦重的神力谁人不知?真被揍上一拳,这张脸还能看么?给他八个胆子,也不敢打回去。 “吴某不知做了何事,竟让秦少爷如此动怒?” “可知阿娥死了?”秦重冷声问道。 “唉。”吴承祖终于明白,秦重的火气从哪来。“已经听说了。” “莫不是阿娥死了,你还要摆酒庆贺?” “冤枉,冤枉啊。”吴承祖顿时哭丧了脸,连道冤枉。“这几日,城里流言飞起,对秦少爷名声有损。吴某请你来,乃是想与你筹划筹划。” “那也是因你而起。”秦重嘴上说着,手里一松,放开了吴承祖。 “秦少爷所说不错。”吴承祖叹了口气,说道,“听说阿娥投了井,吴某也是心里难安。实未料到,阿娥的性子竟这般刚强。” “哼。”秦重沉着脸,倒是没再发作。 吴承祖虽是引子,但的确怪不到他头上。这年代普遍认为,妻妾是男方私有财产,送人抵债不犯王法。宋刑统规定,不得买卖良家。但是,自愿卖身却不受律法约束。高家将阿娥抵债,吴承祖愿意收下,属于两厢情愿。 当初,若是秦重硬抢阿娥,反而触犯律法。正是因为了解,所以秦重当街拦路,与吴承祖对赌赢了阿娥。王朝不禁赌,赌债自然也合法。 最混蛋的,反而是高家人。先有高清泯灭良知,拿嫂子抵债;后有高家嫌弃阿娥丢人,定是百般苛责,逼死了无辜的阿娥。但是,高家所有行为,在这个混蛋的世道,虽有失厚道被百姓诟病,却也不犯律法。 寻了一圈儿,人人都是正当,唯独阿娥白白身死。 “他娘的。”秦重郁气难舒,一掌拍在了栏杆上。 “咔嚓”一声,手掌宽、半寸厚的栏杆,被秦重一掌拍断。 吴承祖心中一跳,连忙笑着请秦重进屋。心道,若是这么一掌,方才拍在自己脸上,恐怕鼻子眼睛都得移了位。拍断栏杆倒不算事,赔钱便是。 房内还有两人,都是吴承祖邀来作陪。其中一人名叫王贵,三十来岁,白白胖胖,未开口先是满脸笑。经营一处盐铺,却不是大买卖。而是盐商手下,一处盐铺的管事。不过,他这个管事特殊,店铺是自己的。 前些日子,邱家犯事儿被抄,所有盐铺被查封,王贵也在其中。好在,产业都是他自己的,房契地契都有。再过些时日,自可重新开张。 另一人长得干瘦,乍一看獐头鼠目,不似好人。 此人姓钱,家中行二,人称钱老二。钱老二是牙行经纪,走街串巷,全凭一张嘴吃饭。东家长、西家短,没他不知道的事儿。按着后世说法,这钱老二就是道儿上的人啊,行走在黑白之间,亲近不得,也得罪不得。 看见他,秦重倒想起后世一句话,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 秦重拱拱手,算是打了招呼。在主位上坐下,一言不发。 “秦三兄弟能来,在下深感荣幸。略备薄酒,实在不成敬意。”吴承祖端起酒杯,颇为豪气的一饮而尽。秦重既然坐下,倒也不为己甚。端起面前酒杯,也是一饮而尽。吴承祖见状,顿时大喜,连道,“好,好。” “今日约我来,到底有何事?还请明言。”秦重说道。 “是这样。”吴承祖给秦重满上酒,斟酌了一下,说道,“这几日,城里流言四起,尽是针对秦三兄弟。很多人不明真相,也是跟着疯传。” 秦重面色不善,盯了吴承祖一眼,听他说下去。 “阿娥那事儿,在下知之甚详,就想着查清流言。”吴承祖是亲历者,当时情形自然一清二楚。流言借阿娥之死,一两天之内,突然爆发开来。这让吴承祖很诧异,他敏感的觉得,这其后有人在推动。 秦重是他少有崇拜之人,岂能容人玷污?因此,他寻到钱老二,想要查一查究竟。果然,钱老二不负所托,很快查出端倪。有人花钱,收买了东城一帮泼皮混混,四处散播谣言。只有一个目的,要搞臭秦重的名声。 编织的说辞,很有蛊惑性。富家纨绔,当街强抢民女。民女不堪凌辱,投井自尽。真真假假,掺杂其中。混淆视听,真假难辨。从古到今,百姓对富家欺负贫家的故事,尤为热衷。一边大骂秦重,一边奔走相告。 而今,流言蜚语愈演愈烈,大荔县城无人不知。 更有读书人义愤,投书衙门,言辞激烈,请求严惩恶徒秦重。 秦重目瞪口呆,这才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更想不到,流言蜚语传播太快,短短数日,已掀起轩然大波。秦重名声丧尽,人人喊打。 “他娘的,我这是得罪了谁?”秦重咬牙切齿,一股邪火直冲顶门儿。 “那人很谨慎,并未暴露行藏。”钱老二说道。 秦重无心吃酒,了解了目前状况,起身告辞。门外的三饱儿,这半天也没有闲着,四处打听了一下,气的双手直哆嗦。眼见秦重从包间出来,一张脸阴沉的都要滴出水来。连忙凑上前去,说道,“少爷,咱回家吧?” “回家?秦重,你回不去了。”三饱儿身后,有人高声喝道。 经过城门赌箭,秦重在大荔算得上名人,少有不认识他的。闻听有人高声喝叫秦重,登时,酒楼里的人,都循声望了过来。三名身穿公服的衙役,手里甩着细细的铁链,一步步慢慢登上台阶,虎视眈眈向秦重靠拢过来。 “几位这是何意?”秦重皱皱眉,开口问道。 “自是来拿你。”其中一人哗啦一甩铁链,“跟咱们走吧。”说着,手里铁链直向秦重锁来。另两人见状,跟着向前一窜,抬手抓向秦重的胳膊。 三人常年配合,拿人的动作配合默契。只是今日,他们找错了对象。秦重倏地抬手,准确的抓住铁链,轻轻一拽,衙役脚下一个踉跄,身体已失了平衡。不等他反应过来,秦重铁链一抖,轻盈的甩出一个圈儿,套在了衙役脖子上。 而这时,另外两名衙役,刚刚靠近秦重身侧。瞧见同僚被擒住,心里陡然一阵惊惧,脚下已有了迟疑,不知是该进还是该退。秦重正心中恼火,送上门来的出气包岂能放过?肩膀一晃,一记铁山靠,撞向了左边一人。 “嘭。”栏杆断裂的声音,夹杂着衙役的惨叫,从二楼直坠下一搂。秦重的力量,岂是一介衙役能抵挡?一记铁山靠撞在衙役身上,衙役带着巨大冲力,又撞断栏杆跌下了二楼。顿时,楼下一阵惊呼。 坠楼的衙役,砸翻了一张桌子,杯盘碗碟碎了一地。 衙役躺在地上,身子弓成了虾米,痛呼不止。 而另一名衙役,惊慌之下扑通一声跪倒,一句话说不出,只是磕头如捣蒜。 秦重懒得理会,手上一紧,铁链哗啦一响,勒紧了怀里这人。 “说说吧,你凭何拿我?”秦重沉声说道。 “饶命啊。”衙役脸上憋的通红,艰难的喊出饶命,双腿一阵踢踏。秦重松了松了铁链,让他喘口气。“饶命啊,饶命啊。” “说,凭何拿我。”秦重怒道。 “不关俺的事啊,是刘都头,是刘都头让俺们拿人啊。”衙役被吓坏了,只觉方才已经死了过去。顿时,涕泪横流,浑身颤抖如筛糠。 “我且问你,何人原告?是何诉由?可有捕文?” 衙役早已六神无主,只知嚎哭,哪里回得了话。秦重一阵腻烦,抬手扔开了衙役,往楼下走去。而这时,吴承祖等人站在楼梯口,怔怔的望着秦重,不知该做如何表情。痛打官差,看着挺解气,可后边的麻烦事更多。 平日里衙役拿人,哪个不是蛮横嚣张,谁敢与他理论?还要什么捕文?早一脚踢翻在地,套上锁链拽走。再敢奓刺,又是一顿没头没脸的毒打。到了也讲不了理,反而像个死狗一样,被人满地拖着走。 秦重这般殴打官差,虽不是大宋头一份,也足够震惊大荔县。 “你要捕文,我这里有。”忽然,大厅站起一人,冲秦重说道。 大厅里站起这人,四十上下,中等身材,颌下一缕长髯。此时,中年人含怒不发,缓缓向秦重走过去。一伸手,将一卷文书递给了秦重。 文书上写着,小东庄人氏高清,状告秦重强掳其嫂,逼死人命。大荔县受理此案,着令捕班快手擒拿。后面加盖着大荔县正堂官印。 真是被人告了?秦重一时间有些迷糊。他原以为,衙役只是虚张声势,无凭无据如何拿人?但是,秦重还是落入曾经的窠臼。这年头官府拿人,哪里需要有凭有据?只要怀疑你有罪,那你就是有罪。 不承认?七十二路酷刑下来,让你说什么,你就会乖乖说什么。 何况,真的有原告高清,递交状纸将秦重告了。 “捕文你看了,再若拒捕,就是公然对抗朝廷。”中年人厉声说道。 “好,我跟你走。”秦重盯着中年人,冷冷说道。 此时此刻,秦重非常被动。事已至此,秦重也明白,自己被人算计了。先是散布谣言,再引高清诬告。此时,官府师出有名,抓人理所应当。自己若反抗,自是不难走脱,但是,被诬告之事做实,还要再加一条拒捕。 真到了那时,纵然自己有理,也已说不清楚。 “拿下。”中年人厉声命令。 第一卷 沙苑争锋 第38章 赋诗自证 秦重被带进衙门,却并未过堂,而是关入了大牢。 狱卒知他神力,不敢太过苛待。但是,按照规矩,脚镣还是要戴。 他的这间牢房,与其他不同,铁门铁栅栏,显然是重刑犯的待遇。牢房里阴暗狭窄,连个窗户都没有。靠西墙摆着一张床,木板上铺着干草。秦重踅摸了一圈儿,发现角落里,还有一个马桶,除此,再无一物。 两世为人,秦重头一次蹲大牢,新鲜倒多过紧张。 铁门一侧是栅栏,铁栏杆有鸡蛋粗细,锈迹斑斑。伸手抓住栏杆,微微用力扳了扳,登时有些弯曲。不由撇撇嘴,就这栏杆?他要走,根本拦不住。往对面瞧了一眼,也是铁门铁栏杆,里面黑乎乎啥也看不见。 牢房里,时不时传来哀嚎,根本不似人声,很是渗人。 无聊的晃悠半天,终于躺倒木板床上,思索自救的法子。因为,他实在想不出谁会来救他。柳姨娘巴不得他早死,不放炮庆祝就不错了。指望她来救,根本就是个笑话。骁骑营倒有可能,可惜都是底层军官,分量不够。 三饱儿回去一说,姐姐指定急的要哭。可她一个小女娘,身单力孤,遇到这样的事,又能有什么办法?想来想去,谁也不能指望,唯有自救。 可是,该怎么自救呢?秦重毫无头绪。 想着想着,昏昏然睡了过去。也不知过了多久,秦重翻身坐了起来,胳膊腿上一阵猛挠。此时天气炎热,牢房里腥臭难闻,难免蚊虫肆虐。身上不知被叮了多少口,疙瘩连着疙瘩,越挠越痒,直想一刀剌个口子。 起身打量周围,黑沉沉一片,也判断不出时间。秦重烦躁起来,一脚踹在铁门上,发出一声巨大的声响,回声久久不绝。然而等了半晌,也没人搭理他。好似整座牢房,都已经空无一人。这种感觉,让人想发狂。 好似已过了数月,黑暗终于慢慢退去,牢房里有了些光亮。但也只是有些光亮而已,仿佛阴雨天的傍晚,昏昏暗暗,略微能看清周围的景象。 也不知又过去了多久,有人来送饭。 半碗馊饭,散发着难闻的气味。 “喂,何时过堂啊?”秦重问道。 送饭的好似没听见,拎着饭桶去了旁处。 “喂,说句话啊。”秦重趴在栅栏上,想和人说句话。但是,根本无人搭理他。送饭人一走,这里又归于了寂静。秦重拍打着栏杆,发出哐哐的声音,却更显的牢房空旷寂寥。秦重无奈的坐在地上,他好像被遗忘了。 漫长的时间过去,牢房黑了下来。 然后,又是漫长的时间,黑暗退去,送饭人来了。 虽然肚子很饿,但是那些馊饭,秦重吃不下去。迷迷糊糊中,他记得送饭人已来了三次。也就是说,他已被关了三天,却一直无人搭理。 黑暗又一次来临,潮水一般慢慢侵向秦重。身影一点点变暗,朦朦胧胧,最后完全融入了黑暗之中。一切的声响,被黑暗排斥在外,牢房里寂静无声。 黑暗中,秦重脸色潮红,神色疲惫不堪。 他三天水米未进,忍受着难言的孤寂折磨。无论身体还是精神,都已到了一种极限。耳边似有一万只飞虫,嗡嗡嘶鸣着,向他的脑子里钻。 这让秦重烦躁不堪,摸索着坐回了床上,盘膝打坐,强迫自己静下心来。 但是,好似有一团烈焰,烧灼着他的五脏六腑。烦躁,暴戾,凶狂,各种情绪一直冲击着他的心神,浑身难受至极。秦重只想大吼一声,一拳砸破这个该死的牢房。甚至,他都有些后悔,不该有所顾忌,自投牢笼。 正在这时,一缕淡淡声音传来,轻若飘絮,若有若无。 冰寒千古,万物尤静;心宜气静,望我独神; 心神合一,气宜相随;相间若余,万变不惊; 无痴无嗔,无欲无求;无舍无弃,无为无我。 好似一缕冰泉,缓缓流入秦重心田,滋润着亢奋的心神。秦重不知,他方才的情形,已濒临走火入魔的边缘。精神一旦崩溃,性情大变,不管不顾。有人大开杀戒,有人痴迷权力,有人偏执于色,有人封闭自我。 形形色色不一而足,虽还活着,却也是行尸走肉罢了。 秦重此时,似是进入了某种境界。依然是盘坐的姿势,却与方才大不同。呼吸均匀,绵长有力;神色淡然,不萦外物。双手抱于腹前,掐子午诀。若是他清醒着,肯定会奇怪,自己从未修过道,怎会摆出子午诀呢? “孺子可教也。”黑暗中,传来一声悠悠叹息。 随后,再无声息。 秦重再次醒来,是被拍打铁门的声音惊醒。 牢房里明亮了一些,不再那般黑沉,想来是天亮了。 “过堂啦,过堂啦。”门外有人高声喝叫。 秦重站起身,铁门咣当被推开,两名衙役手持枷锁,气势汹汹的进来。秦重站着未动,两名衙役合力举起枷锁,戴在了秦重脖子上。这是大号的枷锁,足有四十斤重。若是一般人戴上,根本连站都站不起来。 “走。”衙役喝道。 走出牢房,强烈的光刺来,秦重微微闭了眼。后面的衙役不耐,猛地一棍抽在秦重背上。“嘭”的一声,秦重原地未动,衙役却是丢了棍棒,龇牙咧嘴。这一棍下去,竟震得他虎口生疼,双臂隐隐发麻。 秦重缓缓回头,冷冷盯了衙役一眼。其实,他心里也在奇怪,怎么硬受了一棍,却并没有感觉到疼痛?不由嗤笑一声,自认为衙役太弱,挥棍一击,竟是软绵绵毫无力道。不再理会衙役,抬步向前走去。 牢房和县衙,只有一墙之隔。出了牢狱的门,往东走四五十步,就是大荔县衙的正堂。秦重仰头看了一眼,未见雄伟庄严,倒见墙皮脱落、青苔满布,几根粗大立柱,也是漆皮剥卷,斑斑驳驳,看着衰败不堪。 所谓官不修衙,天下的衙门大多如此。不过,沙苑监除外。因为大门上的匾额,乃是太祖亲笔题写。衙门太过破旧,对太祖不敬。当然,沙苑监官员年年修衙,只是为贪墨钱粮,又找到一个堂皇的借口而已。 刚走进大堂,秦重顿时愣住。只见正堂西边儿客座上,端座着两人,儒衫大袖,神情庄重,正是书院范夫子和刘夫子。此刻,见秦重带着枷锁上堂,顿时眉头一皱,噌的站起身。“我书院堂堂学子,何时竟要戴枷上堂?” “谁让你们戴枷的?快摘了,快摘了。”大堂正中,县令陈平急道。 大宋朝善待读书人,许见官不跪,咎错不枷。秦重是书院学子,当然也是读书人。这带着枷锁上堂,是对读书人的折辱。只这一条传出去,陈平这个县令就坐不安稳。读书人一人一口唾沫,能淹了大荔县正堂。 衙役登时慌了神,一阵手忙脚乱,替秦重摘了枷锁、脚镣。秦重舒展了一下身体,倒觉精力充沛,昨日的虚弱感,已经无影无踪。秦重心里奇怪,但此刻身在大堂,也不是探究的时机。抬眼,望向了正中那人。 县令陈平,一身绿袍,年纪约有三十,面相精明。在他的旁边,还坐着一中年人,正是那日抓捕秦重之人,却不知他姓甚名谁。 “脚镣重枷,县尊这是抓了江洋大盗么?”刘夫子一脸愤愤,不依不饶。 “衙下处置不当,下官代为致歉,还请夫子原宥。”陈平忙站起,向两位夫子施礼。他与范夫子同乡,年岁上差了十岁,从来持弟子之礼。 范夫子名仲温,而他的弟弟范仲淹,名扬天下。范仲淹仕途起落,然而简在帝心。说不定哪一天,又再次身居高位。 况且,范仲淹名声响亮,士林之中执牛耳者。 这样的人物,陈平岂敢得罪。 两位夫子虽在气头儿上,但陈平毕竟一县之尊,不能不给面子。 两人站起还了一礼,算是揭过了这一节。 秦重是真没想到,这两位夫子会来。而且看架势,是替他出头来了。急走几步到了跟前,恭恭敬敬的施了一礼。“学生秦重,见过两位夫子。” “嗯。”范夫子点点头,说道,“先见过陈县尊。” “是。”秦重应道,转身面对陈平,不卑不亢。“见过陈县尊。” 陈平打量着秦重,心中暗道,倒是一表人才,虎虎生气。说实话,他的心里竟有一丝嫉妒。他与范仲温同乡,却无缘深交。虽持弟子礼,但很显然,范仲温并不待见他。这个秦重,却修了大造化,竟得到范仲温眷顾。 秦重的案子,陈平不清楚原由,一直是县丞王安操办。 此时,陈平略略转头,望了县丞王安一眼。 王安立时领会,遂站起身,走到了秦重身前。再次面对秦重,王安不得不重新审视。他听说过秦重,仗着有几分蛮力,在沙苑监搏下名声。但是,终究是一个粗鄙武夫,无依无傍,还不是由着捏扁搓圆? 却不料,秦重竟还是书院学子,更有夫子愿意为他出头。 王安不屑的笑了笑,读了两本书,就是读书人么? “竟不知,你还是书院学子。”王安说着,向范、刘两位投去一瞥,微微拱拱手,接着对秦重说道,“不过,背背千字文,读读孝经,那只是蒙童而已,可称不得读书人。读书人贵重,不是谁都当得起。” 说到最后,王安声色俱厉,冷冷盯着秦重的眼睛。 王安的目的,就是令秦重当场出丑。他得到的消息中,说秦重不喜读书,连一篇孝经都背不全。这样的人,只要稍加考校,必定丑态百出。想必在座的两位夫子,也会觉的颜面无光。对这样的学子,能存几分护佑? 说不得拂袖而去,更是称了王安的心思。 秦重还未开口说话,刘夫子已然怒了。“王县丞,莫不是坐堂问案,还要考校学问?这大荔县的做派,还真是独树一帜啊。” “哈哈,考校不敢当。”王安哈哈一笑,“读书人自证而已。” 范刘两位包括县令陈平,闻听皆是勃然变色。 范刘两位来此,本身就能证明,秦重乃是书院学子。如今倒好,王安让秦重自证,岂不是不信任夫子?这种行为,无异当面打脸。王安不知范仲温身份,但是陈平知道啊。心中不由怒骂,“你他娘作死,干嘛牵连老子?” “秦重要如何自证?”范夫子脸色铁青,却也无奈。他和刘夫子,只是书院教授,无官无职人微言轻。旁人给面子,恭恭敬敬称声夫子;若不给面子呼和斥责,他们也毫无办法。碰上王安这种人,只能自认倒霉。 “贴经墨义就算了,作一首绝句吧。”王安微笑着说道。 “好。”秦重突然开口,应下了。“请出题吧。” 一首绝句而已,秦重面含微笑,丝毫也不紧张。即便不会作,但后世的记忆里,名传千古的绝句多了,随便抄一首,就能震惊大宋诗坛。然而,秦重的不以为意,却让王安生出疑惑。移目四顾,想出个生僻的题目。 王安走向墙边儿,撕下一块儿墙皮来。西墙原本刷了一层白灰,但是时日长久,又加上此处阴暗,墙皮翻卷剥落。此刻,倒成了一道题目。 “此物名为白垩,就以此为题吧。”王安淡淡说道。 秦重闻听,简直要笑出声来。忍住笑,装着沉思的模样,慢慢开始踱步。一步,两步,三步,大堂里的人,无不盯着秦重,默默替他数着步子。 四步,五步,六步,秦重站住了脚步,吟道: 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 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一首《石灰吟》提前数百年,出现在大宋王朝。凛然气节,如同黄钟大吕,震得人人心中激荡,不能自已。一时间,县衙大堂落针可闻。 “哈哈哈。”范夫子长髯飘动,纵声长笑。 “好一个要留清白在人间。”刘夫子低吟诗句,神情凛然。 第一卷 沙苑争锋 第39章 对簿公堂 若非涉及阴私之案,官府一般不禁听审。 秦重此案,在大荔县闹的沸沸扬扬,可谓无人不知。今日开审,无数百姓蜂拥而来,县衙门前挤得水泄不通,直比市集还要热闹。人群之中,自然各样人等皆有。士子澜衫的读书人有之,肥肠大肚的商贾亦有之。 然而最多的,却还是寻常百姓。有同情阿娥者,也有痛恨秦重者。 云霓一身月白道袍,也挤在人群之中。听着周围人议论,时而颔首赞同,时而怒目而视。原本花容月貌,倒是引得不少人注目。 正在这时,前方忽的一阵嘈杂,似是县衙大堂里,有了新的变化。 云霓听不清楚,顿时着急起来。提起袍脚儿,往前挤进了人堆中。费了好大的劲,终于挤到了堂前。再往前有衙役守着,只能站住脚步。不过,站到了这个位置,她已清楚的看见秦重,顿时鼻头一涩,眼睛先红了。 “你总是不安分。”云霓嘟囔着,匆匆揉了揉眼睛。 “好诗啊,好诗啊。”一名身着澜衫的读书人,兴奋的叫道。 “诗?什么诗?”云霓略显茫然,踮脚往那边张望。 “那县丞抓了块墙皮,让秦重作诗。”有人给云霓说道,“好个秦重,真是文武双全啊,六步成诗,比那曹子建还少了一步。” “啊?”云霓一阵恍惚,鬼使神差,竟想起那次月夜别离。那晚,她翻出墙却没有离开,正巧听到秦重吟诗。虽短短两句,却像是一双无形的手,悄然拨动了少女的心弦。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那个风露立中宵的身影,如同梦魇一般,再也挥之不去。 “快念念,快念念。”有人催促道。 “好,且听某念来。”有人兴奋的应道,随即朗声吟诵,“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好。”人群中,顿时爆发出一阵喝彩声。这首诗用词浅白,自是人人听得懂。云霓低下了头,任凭眼泪滴落,嘴角儿上,却泛着了笑容。 “若非文武双全,阿娘怎会瞧得上他?”云霓心中隐隐得意,又有些羞涩难明,嘴里小声嘟囔着,竟将她娘也搬了出来。 至于他们定亲时,秦重才两岁的事情,自然被她忽略不计。 心如有所感,云霓抬起臻首,望向大堂里秦重身影。却是恰巧,秦重也正向她这里看来。刹那间四目相对,时间仿佛停止,周围一切都失了色彩。云霓脸泛红霞,呼吸急促,心里好似小鹿乱撞,砰砰如擂鼓。 大堂之上,秦重一首《石灰吟》惊艳众人。王安目瞪口呆,盯着秦重,怔怔回不过神儿来。这还叫不通文墨?你全家八辈都不通文墨。此时此刻,王安将传消息之人,恨不得骂他个狗血淋头。奈何,也解不了他此刻尴尬。 范仲温手捋长髯,呵呵而笑,一副老怀甚慰模样。 望向秦重的目光,与方才有了大不同。 此次前来,范、刘二位大半意思,是为书院声誉。秦重是书院学子,如今被人诬告入狱,自当关照一二。事可为则为之,若事不可为,也不会强求。但是现下则不同,如此惊才绝艳的弟子,拼了性命也得保住啊。 “一首小诗,王县丞可还满意?”秦重笑眯眯的问道。 “啊?”王安脸上发烧,讪讪不能言语。 “秦重文采风骨,皆上上之选。”陈平眼见王安吃瘪,不得不打圆场,以维护同僚的面子。“两位夫子真乃慧眼,得此佳弟子,羡煞旁人啊。” “哈哈哈。”范、刘二位,得意大笑。 这么一转圜,王安得了台阶,连忙躬身道贺,“给两位夫子贺喜。” 事情到了这一步,众人直差明言了。秦重就算再笨,也看出了门道儿,连忙趋前几步,端正衣冠,面对两位夫子,毕恭毕敬行了一个大礼。 “弟子秦重,参见两位先生。” “快快起来。”范夫子温和一笑,扶起秦重,说道,“今日暂定下名分,待此间事了,需择选吉日广邀宾朋,再行拜师之礼。” “弟子遵命。”秦重乖巧的应道。这一幕,令秦重如在梦中,莫名因为一首诗,竟受到两位夫子青睐,得列门墙,真是想也不敢想的事。 这年代文风昌盛,各地书院私塾,皆是广招学子。但是,能得列门墙,传承道统者寥寥无几人。学子是学子,弟子是弟子,不可同日而语。 无论在朝在野,儒家选择入室弟子,皆谨慎非常。因为从此之后,两人就贴上了标签,乃是一家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此时秦重还不知道,范夫子的身后,站着千古名臣范仲淹。这一层弟子的身份,日后将为他带来巨大助力,也会带来无尽的麻烦。 公堂上喜气洋洋,案子眼看审不下去。 王安眼望屋顶,无可奈何。这恐怕是他为官二十年,最奇特的一场审案。至此时,原告还未上堂,官司已注定要输了。暗暗叹口气,顿时神情萧索。要留清白在人间,写出这样的诗句,人品岂会污糟不堪? 若不是德性有亏,那就是有人生事,诬告秦重。 王安凭着多年历练,转眼间看透此案,因此越发落寞。 却在这时,公堂外面一阵喧闹。 王安眉头一皱,厉声喝道,“外面何事喧哗?” 不一时,一名衙役跑了进来,躬身说道,“回县丞,有本县射声弓箭社团头吴承祖等人,言称抓到污蔑秦重之人,已押在公堂外。” “哦?”陈平颇感意外,遂吩咐道,“且将人带进来。” 片刻,吴承祖和钱老二打头,走进了大堂。他们身后,足足二十多人,皆被反绑了双手,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吴承祖和钱老二,进门时昂首挺胸,走到一半时,已是弓下了身子。待走到堂前,全没了一丝气势。 二人扑通跪倒在地,怔了怔才高喊道,“草民拜见县尊。” 当日,看着秦重被抓走,二人插不上手,但是心中愤愤不平。便琢磨着,怎么相帮秦重。还是钱老二提醒,记起了那群泼皮混混。这群人散播谣言,定是受人指使。只要抓了他们送去官府,岂不是证明秦重清白? 弓箭社不缺人手,而且武艺不差。一帮泼皮,哪里是他们对手? 抓了一个,牵出一串儿。两天功夫,竟抓了二十多人。 到了公堂之上,一群泼皮早吓得腿软,问什么说什么。 有人花了钱,请他们散布谣言。至于谣言,都是那人提前编好,再交给他们背熟、每天五两银子,让这帮泼皮红了眼,呼朋唤友,四处传播。 问到此处,案情大致明了,县令陈平已经不想问了。 “原告何在?”陈平喝问道。 高清二十来岁,瘦瘦弱弱,脸上苍白无血色。被衙役带上公堂,一副战战兢兢模样,连头也不敢抬起。腿一软,跪倒在地。 “高清,你状告何人?”陈平冷声问道。 “我告,状告,草民状告秦重。”高清心虚胆怯,说的结结巴巴。 “是何诉由?” “啥?啥诉由?”高清一脸懵,根本听不懂。 “你为何事状告秦重?”王安解释了一下。 “哦,状告秦重强抢我嫂子,逼死人命。” “你胡说。”一旁的吴承祖,登时怒道。 “休得插言。”陈平“啪”的一拍桌案,吓得两人都趴在了地上。 “高清,可知诬告要反坐?”陈平继续问案,却已有明显倾向。 这些问话乃是流程,有用没用都要问一遍。秦重静静站在一旁,仔细打量着高清。看眉眼,倒也是眉清目秀,但心思何其歹毒。竟为了区区赌债,敢将自己的嫂子抵给债主。最终逼死了人命,犹不见一丝悔意。 下面是原告举证。高清哪有证据?反正人已死,总不能开棺验尸吧?是以他咬死秦重强抢民女,最终逼死了阿娥。 “秦重,你可有辩驳?”问完了高清,陈平看向了秦重。 “有。”秦重一抱拳,沉声说道。 “且说来。”陈平语气温和,点点头说道。 当即,秦重将那日赌箭之事,从头至尾讲述一遍。这件事,东城无数人都曾亲眼见到,略一查问自然知晓。何况,赌箭的当事人,如今就在堂上。 “吴大哥可为人证。”秦重看一眼吴承祖,接着说道,“另有一份字据,乃是高清亲笔画押,将其嫂子阿娥抵债的字据。” “字据何在?”陈平心道,有此字据,还审什么审? “字据在此,字据在此。”人群中,三饱儿举着字据,边喊边冲进大堂。字据不在秦重身上,一直被三饱儿收着。今日开审,自然带了来。 陈平看过字据,又递给了王安。王安接过字据,抓起高清的手,比对了一番指印,向陈平点点头,确认是高清的画押。 “大胆高清,无视人伦,以亲嫂抵债,简直禽兽不如。” 陈平怒不可遏,“啪”的一掌,重重拍在桌案上。 秦重有人证物证,高清的诬告,已经不攻自破。 当下结案,秦重无罪释放。高清诬告反坐,暂时羁押,另案审理。至于泼皮混混,每人脊杖二十,交坊正监管。若再犯案,则重刑发落。 陈平写下判书,交给衙役出外宣读。宣读判书一事,自是临时增加,鉴于这一案满城轰动,不得不给百姓一个交代。一是为秦重正名,二则警示百姓,三则获取公正无私的官声。这对陈平来说,是一桩政绩,何乐而不为? 秦重无罪释放,却显得闷闷不乐。高清收监,混混杖责,但是幕后之人,陈平却问也不问,轻轻放过。而范、刘两位夫子,也默认了如此处置,没有提出任何意见。足以说明,他们虽未交流,却已达成了一致。 秦重试着去理解,整理着自己的思绪。无意间,向大堂外瞟了一眼,或许潜意识里,他在寻找那个精灵一般的身影。而此刻,那个俏生生的身影,也正立在大堂之外,一双妙目倾注在秦重身上。 四目相对,两人心事悄悄流露。秦重看懂了云霓的牵挂,而云霓,也看懂了秦重的不甘。忽的,云霓冲着秦重做了个鬼脸儿,又伸出小手,在自己脑袋上划了一个圈儿,然后焦急的瞧着秦重,生怕秦重看不明白。 这么晦涩的动作,秦重偏偏福至心灵,只一眼就心领神会。 眼含笑意,缓缓的点了点头。 转过身,冲陈平抱拳说道,“学生有一事,还请县尊成全。” “呵呵,本官与你,同辈论交,无须学生自称。”陈平对范仲温,一直持弟子礼,相当于秦重的师兄,当然是同辈论交。不过,他深知范仲温人脉雄厚,这么自降身份与秦重亲近,也是向范仲温套近乎、蹭交情。 “多谢县尊抬爱。”秦重再次施礼。 “有何事,且说来。” “秦重与那阿娥,也曾有过交集。”秦重说道,“如今,阿娥头七未过,芳魂未远,秦重欲往灵前祭拜,还望县尊成全。” 人死为大,秦重的请求,并不过分。相反,秦重与阿娥萍水相逢,不过一面之缘,却能往灵前祭拜,足见高义。而这种情义,历来受儒家推崇。范、刘两位夫子正坐在一旁,闻言微微点头,表示赞许。 陈平没有立刻回答,沉吟片刻,起身说道,“阿娥遭遇不幸,乃本官治下有责,唯其惩前而毖后患,深以为戒。” 陈平这番话,令范仲温刮目相看,好感大增。 这年头的官员,无不是饱读诗书,自视甚高。想让他们低头认错,那是难之有难。甚至更多官员,却是梗着脖子一错到底。 那么,阿娥之死,与陈平有关系吗? 说没有,也说得过去。但若说有,还真的有些关系。 地方官员,有教化百姓之责。高清以嫂抵债,违逆人伦;高家逼死阿娥,大失忠厚。如此德性有亏,显然是官府教化不力。 “本官亦当前往祭奠。”陈平说道。 秦重愣了一下,心道,这个规格就太高了吧?但看范、刘二位夫子,却是理应如此的神色。或许在他们心中,父母官爱民如子,亲临祭奠,正是儒家所看重的教化之道。既然如此,那就一起去吧,阵仗越大越好。 “县尊爱民如子,必受百姓爱戴。”秦重拍了一记马屁。 “如此,明日去小东庄。”陈平意气风发。 “不,今夜祭奠。”秦重断然说道。 第一卷 沙苑争锋 第40章 芳魂未远 秦重说出的话,让人感到不可思议。 哪有夜里去祭奠?陈平的脸色,倏地沉了下来,觉得秦重是戏弄他。看在范夫子面子上,他没有当场发作,缓缓坐了下来。一个不通世故的少年,自有他的师长教训,还用不着自己去做恶人。 范仲温愣了一下,随即沉吟起来。在他最近的印象中,秦重胸有城府,绝不是一个莽撞人。一次利用论语经典,巧退闹事的读书人;再一次,就是今日的堂审,早有证据在手,却偏要等到最后关头,才肯拿出来。 这是为何?兵法有云,诱敌深入也。 他是想看看幕后之人,到底编织了怎样的罗网。然后,凭着蛛丝马迹,就可以轻松的揪出陷害他之人。这样的心机,又怎么可能莽撞? “你且说说,为何要夜间祭奠?”刘夫子说道。 “回先生话,秦重确有打算。”秦重躬身一礼,接着说道,“虽已查明,阿娥之死与我无关。但是,阿娥究竟被谁逼死,却一定要查个清楚。” “你要如何查?”陈平插话问道。 “举头三尺有神明。”秦重抬手向天一指,神色冷厉。“一个弱女子,先被自家小叔抵债,后又被人逼迫,投井而亡,何其无辜?” “秦重,法不因言入罪。”陈平明白了秦重的想法,说道,“即便真有人冷言恶语,致使阿娥投井自尽,我大宋律法,也不能认定其有罪。” “县尊明鉴。”秦重自是知道,法不因言入罪。然而正因如此,秦重才更加愤懑。“虽不能定其有罪,但叫他夜夜惊怕,日日遭受谴责。” 陈平倒吸一口冷气,再次审视起秦重。这是一个少年吗?倒像饱受欺压,心中充满仇怨和戾气。夜夜惊怕,日日谴责,但凡是人,谁受得了这个?这怕是比杀了他,还更加残忍。只是想一想,陈平就觉得后背冰凉。 “嗯。”刘夫子咳嗽一声,站起身来,“子曰,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秦重之言虽有偏颇,却不失为震慑之法。” 刘夫子向来耿介,嫉恶如仇。秦重所说,正称了他的心意。如高清这般违逆人伦,敢将嫂子抵赌债,律法却奈何他不得。甚至,逼死了人命,依然可以逍遥法外,不受责罚。若人人如此,这世道还不大乱? 道德谴责,亦是儒家的教化手段。 刘夫子说话的分量,自然远超过秦重。陈平张张嘴,又识趣的闭上。就这么一件事,至于白天去还是夜里去,本是无所谓。只不过,按着惯有的习俗,没人这么干罢了。更何况,又多了一层震慑的意思。 祭奠之事,就这么定下了。既然县尊要去,县丞一帮人也得跟着。还得提前通知小东庄,做好一应准备。此时已近中午,本是要放饭的时间。如今一大堆事等着张罗,饭也别吃了,一个个紧着忙活起来。 “三饱儿。”秦重叫过三饱儿,吩咐道,“去叫一桌上好的饭菜来。” 如今的秦重,早非曾经那般憨直,心思活络的很。 眼看到了饭点儿,连忙招呼饭菜。总不能,让县尊和两位夫子,饿着肚子去小东庄吧?再说他自己,也已是好几天水米未进,早就饥肠辘辘。而且,今日两位夫子在座,正好借此机会,与县尊亲近亲近。 陈平陪着范、刘两位,往偏厅就坐饮茶。秦重终于抽身出来,急急冲到了衙门口。百姓看完了热闹,正自四散而去。漫漫人群,哪还有那个倩影?秦重张望了半天,失望的叹了口气,心情一下跌到了谷底。 “小子。”秦重身后,传来懒洋洋的叫声。 秦重噌的转回头,顿时惊喜万分,三步两步窜了过去。老鬼、贺五儿,还有骁骑营的老兵,十几个人蹲在墙角儿,正笑眯眯望着秦重。他们没穿军服,一身寻常百姓的装扮。身后边儿鼓鼓囊囊,显然带着武器。 “还带着家伙,这是要作甚?”秦重与他们惯了,眯眼问道。 “老鬼要劫狱。”有人笑着说道,刚说完,屁股上就挨了老鬼一脚。 “老鬼,对俺这么好?”秦重也笑道。 “哼。”老鬼一扭头,不搭理秦重。 秦重嘿嘿一笑,挤到老鬼身边坐下。眼睛倏地一红,忙低下头遮掩,但是心底那一股热流,还是冲上了咽喉,让他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老鬼要劫狱,这话听着像玩笑。然而秦重知道,老鬼只怕就是这么想,不然今日不会带着武器来。一旦秦重被判入狱,他们这班人真敢闯进去,将秦重搭救出来,然后天大地大,远走高飞。 这帮糙汉子,没有那么多算计。他们对一人好,血里火里都敢走一趟。 “真是个下下策。”秦重嘴里嘟囔着,泪水却溢出了眼眶。 “走啦,走啦,回去啦。”贺五儿吆喝着,站起身挡住秦重。男儿留血不流泪,秦重流泪的囧样,若被这些糙汉看见,指定能笑话大半年。 “咱可不是白来,一人一坛好酒,不能少。”老鬼拍了下秦重脑袋,忽的变了脸如个奸商一般,双眼一瞪,大声的叫嚷起来。 “管够,管够。”秦重收拾心情,连声应道。 “这里的事都了结了吗?”贺五儿问道。 “还差一个收尾。”秦重嘿嘿一笑,将夜奠阿娥之事,说了一遍。 “那高家逼死人,着实可恨。”有人愤愤不平。 “要怎的祭奠,才能让他们夜夜惊怕?”有人想不明白。 “还能怎的?装神弄鬼呗。”老鬼不屑的撇撇嘴,早看穿秦重的伎俩。拍拍身上的土,转身走了。贺五儿等人冲秦重摆摆手,相继离开。 目送老鬼等人离去,秦重长吁一口气,打起精神,返回了衙门。 未时许,一切准备完毕,出城往小东庄去。 小东庄离县城不远,四五里地就到。县尊陈平,还有范、刘两位夫子,坐着马车。车后边儿,赫泱泱跟着大队人马。不仅是衙门差役,还有士绅富户,全都陪着县尊而来。再其后,就是瞧热闹的百姓,足有数百人。 小东庄已得了通知,保正领着乡贤耆老,远远迎了出来。 在他们身后,男男女女五六十人,都是小东庄村户,其中就有高家人。提前得知了消息,村里人无不战战兢兢。夜里祭奠这事儿,听着就渗人,但这是县尊定下,谁也不敢提出质疑。一见到大队人马,更有些慌张起来。 “儿啊。”忽然,一名老妇冲出人群,大声哭喊起来。 这是高清的母亲田氏,骤然见到高清,直如晴天霹雳。高清身披枷锁,被押在马车后面跟着,一路行来不知摔了多少跤,衣服上沾满了泥水,披头散发凄惨不堪。看见母亲的身影,高清挣扎着,凄厉大叫,“娘,娘。” 田氏被衙役拦住,不能靠近马车半步。 “为何要抓我儿?为何要抓我儿?”田氏哭喊着,神情惊慌。 “高清诬告反坐,已被拘押,择日宣判。”一个魁梧大汉,穿文官服饰,背负双手走过来,沉声说道。周围衙役见到他出面,皆是躬身施礼。 “见过蔡县尉。”保正连忙上前见礼。 “嗯。”蔡县尉点点头,算是回应保正,又看向田氏,“快快让开道路,县尊此来,正是要祭奠你媳妇阿娥,回去准备准备吧。” 田氏闻听一下愣住,茫然难以置信。 半晌,终于回过神儿,哀嚎一声“扑通”坐在了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喊起来。“你们抓了俺的儿,老婆子可怎么活啊。” 她这么拦路哭闹,终于惊动陈平。 从车里探出头来,问道,“发生何事,为何停下了?” 蔡县尉快走几步,靠近车窗,简单说了状况,陈平顿时皱起眉来。 “许是听到风声,故此拦路搅闹。”蔡县尉颇有经验。 陈平点点头,心道也是。小儿子诬告反坐,铁定要受到惩处;大儿媳妇被逼投井自尽,她这个婆婆自然嫌疑最大。此时百姓,最忌讳家丑外扬。因为一旦传出去,四邻八舍飞短流长,根本无法抬头见人。 她这么搅闹,必是不愿众人进村,趁机搅黄了祭奠。 “把人拉开,带去墓地。”蔡县尉吩咐道。 “是。”数名衙役应道,走过去架起田氏就走。 此时天色已经擦黑,暑气渐退,凉意袭来。沿着一片杨树林子,走了约莫一刻钟,还没到地方。路却越来越难走,曲曲弯弯,野草丛生。林子里,不时传出怪腔怪调的鸟叫。如此荒凉之地,没来由的头皮发麻。 黑暗的压抑,让人心情紧张。好在这时,带路的保正,燃起了火把。摇曳的火光,照亮了羊肠小道,也让众人心里松了口气。一支支火把相继燃起,连成长长的火龙,周围映照的通明,总算多了些活气儿。 秦重扶着范、刘两位夫子,深一脚浅一脚,慢慢向前走。 现在,恐怕所有人都在骂他,秦重心知肚明。不过,他无所谓。因为,来此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目的。县尊要获取官声,下属要奉承上官,士绅要亲近官府,商人要讨好官员。又有哪个,真是为了阿娥而来? 只有两位夫子,心思单纯的很,想的是教化百姓。 又行了一刻多时间,终于来到了地头,一个荒僻的乱草岗。 “就这?”陈平压抑了一路,登时暴怒了。 此时之世风,对阴宅之事极为看重。家中稍有条件,无不妥善修建阴宅,更有寻风水师指点,相看藏风聚气之地。高家并不贫苦,人丁虽不旺,但也有宅有地,还开着豆腐作坊,总不会连墓地也置不起。 如此草草敷衍,安葬在这乱草岗,竟墓碑都不立? “这就是高家的墓地?”陈平面色不善,询问保正。 “高家祖坟,不是这里。”保正低了头,有些难为情。 “阿娥为何葬在这里?” “这个?这个?”保正很是犹豫,不知该如何回答。 “阿娥可有犯下大错?” “不曾。” “可有不孝之举?” “不曾。”保正已扑通跪倒在地。 “哼。”陈平冷哼一声,说道,“去,将高家人都带过来。” 不一刻,高家众人被带了过来,高家兄弟三房,老、中、青、幼四代,足有四十多人,田氏也在其中,垂头不语。其他人神色各异,有战战兢兢,也有漠然以对,有满脸羞愧,也有惊慌无措,就像开了染坊。 “高家何人主事?”陈平问道。 前排一老者闻言,颤颤巍巍上前两步,弯腰行礼。 “小老二高泰,见过县尊。” “本官问你,阿娥为何葬在这里?” “这个,这个。”高泰嘴里磕绊,脸上一阵青红,却半天回答不出。 “那贱人不守妇道,入不得祖坟。” 陈平一皱眉,循声看去,却是田氏说话,此刻,正瞪着远处的坟头,犹是满脸愤恨。高泰气的胡须一阵抖动,转回身怒喝道,“你闭嘴。” “阿娥哪里不守妇道?还不是被你儿子祸害。”田氏身边不远,另一位中年妇人说道。说罢,不屑的撇撇嘴,一脸嫌弃。 “你个脏货,看我不撕烂你的嘴。”田氏就像被踩了尾巴,登时炸了毛,冲过去就是一巴掌。两个妇人各不相让,抓住头发撕打到一处。 两人各有相好,一个个都过来帮手。有拉偏架的,也有下黑手的。掺和的人越来越多,阵势越来越大。不知哪家婆娘吃了亏,竟惹得男人上了手。这一下可好了,别家的男人也冲了过来。嘶喊怒骂,一片大乱。 陈平瞪大了双眼,早惊得呆住,他哪里见过这阵仗。 秦重冷眼看着,越发为阿娥不值。一个人默默走到坟前,看着那小小一抔黄土,才几天的时间,已经生出不少杂草,随风摇曳,凄楚难明。恍惚间,秦重仿佛又看见阿娥,还是那夜的模样,无助的眼神,萧瑟的双肩。 “阿娥嫂子,你芳魂未远,看看这群腌臜货。”秦重轻声说着,心里却像压着一团烈焰,恨不能喷涌而出,焚尽这世上的恶毒。 忽然,一声凄厉尖叫,从林中传了出来。 “你还我命来。”尖利的女声,拉着长长的颤音儿。 霎时,乱成一片的人群,陡然安静了下来,一个个惊恐的望向林中,浑身已经开始筛糠。那一声尖叫,异常清晰高亢,人人都听见了。不少胆小的,已经开始往远处飞逃。众人正惴惴不安之时,一道白影,倏地从林中飘起。 “你还我命来。”凄厉叫声,好似来自九幽地府。 “娘啊。”这一下,无论男女老幼,心胆俱裂,发疯般飞逃。 秦重嘴角含笑,心道,好云霓,你果然来了。 第一卷 沙苑争锋 第41章 奇妙夜遇 听到林中的尖叫,田氏已经瘫软在地。双手向前伸着,用力的抓地,想要爬离此处。眼睛大大的睁着,早已被惊惧填满。喉咙里,发出沙哑的叫声。她不敢回头去看,只觉那一道阴森白影儿,已经立在了她的身后。 突然的变故,一下令人心神大乱。 这年头,神鬼之说深入人心,那是真的相信。尤其是普通百姓,大多都是目不识丁,对鬼怪神仙敬畏非常。胆怯者,已经撒丫子飞逃。但也有不少人,并没有仓皇逃去,反而大着胆子,好奇的盯着林中白影。 陈平等人虽受惊吓,到底还稳得住,没有太过失态。衙役职责所在,虽说牙齿和双腿一齐打颤,但终究没有逃跑。围成一圈,护在县尊周围。 “你还我命来。”又一声尖叫传来。 林中好似起了风,树梢剧烈的摇晃。一道白影儿,在其中穿梭,果真是瞻之在前忽焉在后,普通人的眼力,根本跟不上速度。再配合凄厉叫声,无人不信是阿娥化成了厉鬼。谁人生前害她,如今报仇索命来了。 看看时机成熟,秦重大喝一声,“阿娥嫂子,秦重知你心中有怨气,是谁害了你,莫要放过他。”好似一道霹雳,震得人人心头惊跳。 正所谓,为人莫做亏心事,不怕三更鬼叫门。 秦重喝声刚落,却听扑通一声,高清一头栽倒在地。 他本带着枷锁,头重脚轻,早已疲惫不堪。再见到阿娥鬼魂,早已吓得心胆俱裂,想逃却逃不了。秦重一声厉喝,彻底击溃了高清心神,登时栽倒在地,手脚不停抽搐。嘴里嘶哑的喊着,“不是我,不是我。” “儿啊,儿啊。”一旁的田氏,哭喊的着扑向高清。 “不是我,不是我。”神智混乱的高清,突的抬起了头,双眼通红。像是发现了什么人,大吼一声竟站了起来,带着沉重的枷锁,发疯般冲向人群。 人群一阵大乱,四处躲避发狂的高清。 高清却是目标明确,只盯着一人,嘶吼着死追不放。 被追那人慌不择路,竟向秦重跑来。秦重的身后,就是阿娥的坟,一个不大的土丘。秦重略略侧身,那人脚下磕绊,扑倒在阿娥坟前。 刚想爬起身,高清已经扑了过来,沉重的枷锁,正砸在那人腰上。 “啊。”那人吃痛,发出一声惨叫。 “打死你,打死你。”高清举着枷锁,一下一下的砸着。 秦重离得最近,伸手抓住了高清,把他扯开一边。再这么砸下去,人都要砸死了。即便如此,三四枷下去,也够那倒霉蛋受的。 高清此刻双眼通红,神智已有些混乱,虽被秦重扯到一边,还是不安分的挣扎着想扑过去,嘴里不停的嘶吼着,“打死你,打死你。” “为何要打死他?”突的,旁边有人问道。 秦重回头一看,却是蔡县尉在问。不知何时,蔡县尉竟走了过来,一把抓住了高清。手指着趴在地上那人,锐利的眼睛却盯着高清。 “他骗我。”高清木呆呆的说道。 “他骗你干甚?” “他骗我,他骗我。”高清反反复复,就是这句话。 “你嫂子之事,是否和他有关?”蔡县尉缓了缓,换了个方式问道。 “就是他,就是他,骗我卖了嫂子。”高清连哭带喊,声调极高,周围都听的清清楚楚。他的话石破天惊,人群“嗡”的一声炸开。 秦重目瞪口呆,难以相信,这件事中还有隐情?这倒真出乎秦重的意料,他的本意是借鬼魂现身,吓唬高家人一番。虽然不能咋地,但是至少,也让人知道高家苛待阿娥,逼死人命的丑事。唤起舆论,谴责高家。 林中的白影儿,自然是云霓装扮。幸亏云霓轻功不错,换了别人来演,还真达不到鬼影的效果。秦重往林中看去,一切都恢复了平静。白影鸿飞冥冥,云霓或许已经走了吧。秦重轻轻叹口气,心里又多了几分失落。 “抓起来。”蔡县尉冷声下令。 高清的指控若为真,案子的性质可就变了。 出了如此变故,祭奠的事情匆匆结束。但是,今夜的小东庄,怕是难以安静入睡。人人心头,都要生出一丝敬畏。阿娥鬼魂现身,逼出了害她之人,让人猛然明白了一个道理,天地不可欺,鬼神不可欺,人心不可欺。 如此说来,两位夫子和秦重的目的,也算是达到了。 到了路口,分手之际,范夫子唤过秦重,说道,“你已耽搁多日,如今伤势既无碍,该得入学听讲了。记得,明日不要迟了。” “是。”秦重乖巧的应道。 望着马车走远,秦重和三饱儿二人,向沙苑监走去。 夜空湛蓝如洗,银河星光璀璨。凉风习习,拂来缕缕青草香。经历了一场牢狱之灾,又目睹了祭奠变故,原本沉重的心情,此时却好似得到洗练,变得空明澄澈起来,浑身上下,都透出一种温和的气息。 “少爷,你明日要入学?”三饱儿问道。 “是啊。”好日子结束了,秦重点点头应道。 “那赚钱的事儿,岂不要耽搁了?” “你这脑袋瓜,就记得赚钱的事儿。赚钱哪儿有读书重要。”秦重说着,弯腰捡起一块土坷垃,甩开膀子,用力向远处扔去。 “当然要记得啦,投进去那多钱。”三饱儿嘟囔着,心疼那些钱。 “谁啊?大半夜的,哪个混蛋砸我?” 七八十步外,黑乎乎的草窝子里,猛地窜起一人,气急败坏的骂道。秦重扔出去的土坷垃,怎的就那么巧,正砸在此人的脑袋上。 秦重不由暗笑,开口喊道,“不知这里有人,对不住啊。” 听着那人哼了一声,随即又坐了回去,想必不再计较。如此黑夜,谁能瞧见草窝子里藏着的人?不过,那人也确实奇怪,大半夜竟窝在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蚊子成群结队,真亏他能忍受的下来。 就当一个小插曲儿,秦重转眼撂过,揽着三饱儿继续赶路。 “喂,那位兄台,还请留步。”刚才那人,又站起身,从秦重喊道。 “敢问,有何见教?” “惭愧,惭愧,兄台客气,小弟哪敢有见教。” 秦重听他说的有趣儿,笑了笑往近前走去。从声音判断,此人年纪不大,应当跟秦重差不多大小。却不知孤身一人,为何宿在荒郊野外。 来到那人跟前,秦重借着星光,倒也看清那人样貌。个子挺高,跟秦重不相上下,身穿士子长袍,束发戴冠。圆圆的脸,大眼浓眉,英武挺拔,就是与他一身澜衫极不协调,看着很是别扭,像是穿错了衣服似的。 “兄台有礼,在下高士先,未敢请教尊姓大名?” “高兄有礼,在下秦重。” 两人互通了姓名,一论年齿,高士先年长两岁,已是十七。此时,两人离得近了,秦重才发现,高士先好似眼睛不好,夜里视物很是吃力。在他身后,大包小包堆着不少行礼,倒像是与人送礼的礼盒。 “高兄,怎的在此露宿?”秦重问道。 “唉,一言难尽啊。”高士先苦了脸,一声长叹。 “三饱儿,去捡些柴火来。”大半夜的,也不升一堆火,怪不得被人砸。秦重也很奇怪高士先,既然露宿野外,怎么也不点上堆火呢? “哈哈,秦兄弟,你可救了咱的命啦。” 高士先很是自来熟,抓住秦重胳膊,顿时感慨万分。 原来,高士先心急寻人,谁知错过了宿头。等天黑下来,他想点堆火,才发现身上竟没带火折子。没奈何,只能摸着黑,宿在草窝子等天明。秦重心道,你可真够倒霉,赶路错过宿头,还有忘带火折子,竟能凑一块儿。 “高兄的眼睛,莫非?”秦重话没说完,但高士先已听明白。 “咳,咳,秦兄弟发现了?”高士先有些难为情,指了指眼睛,说道,“一到了晚上,若没有灯火照亮儿,寸步难行啊。” 秦重点点头,心里早已猜到,高士先这是夜盲症。稍微严重一点的,到了夜里,眼前一片乌黑。莫说摸黑行路,眼前的物件儿都看不清。 这时,三饱儿捡了些干树枝,升起一堆火来。橘黄的火光漫开,映照出高士先一张兴奋的脸,连连叫道,“有火太好了,有火太好了。” “不知高兄,要去往哪里?”秦重问道。 “沙苑监。”高士先盯着火堆,说道。 “哦?去沙苑监寻人?” “对。”高士先说着,竟有了一丝扭捏。“从京城追到了沙苑监。” “那可巧了,在下就住在沙苑监。”秦重呵呵一笑,说道,“不知高兄要寻何人,姓甚名谁?沙苑监南北城,我可是熟得很。” “那可真是巧。”高士先附和一句,并未觉得开心,反倒有了几分落寞,仰首望向夜空,轻轻一叹,“我要找的人,不是沙苑监人。” “哦?”秦重不解,问道,“外面的人?” “一个道姑,从京城而来。”高士先说到道姑,眼睛明亮了一下。 “道姑?”秦重的心里莫名一跳,登时想到了云霓。再看向高士先,他的眼里多了些审视。云霓就是从京城来,不会这么巧吧? “她可不是真道姑。”高士先连忙解释,“只是长辈安排,从小入了道观,带发修行而已。再过几年,还是要回家嫁人的。” 高士先说着说着,竟悠然神往,不觉间露出痴迷神色。 “原来如此啊。”秦重咬咬牙,已经无力吐槽。他已有八成确定,自己的未婚妻,被眼前这货惦记上了。这他娘的都什么缘分?半夜扔块儿土坷垃,都能砸到一个情敌。早知如此,就该捡一个大块儿的石头。 “高兄与那道姑有情意?”秦重耐着性子,试探的问道。 “唉。”高士先一声长叹,那叫一个沧桑。“不瞒秦兄弟,我从七岁那年,就发誓非她不娶。奈何十年过去,依然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好吧,原来单相思啊,秦重坐直了身子,如释重负。长长吁出一口气,心情一下轻松起来。看得出,高士先心无城府,仍是一个单纯的大男孩。定是心中压抑的久了,才会将心底隐秘事,对萍水相逢之人吐露。 陌生人毫无干系,说过撂过,才是最好的倾诉对象。 “那小道姑,为何来了沙苑监?”这个问题,秦重一直想知道。 “奉皇命,找寻五行异宝。”高士先怏怏说道。 “奉皇命?”秦重不由咂咂舌,青云道姑来头很大啊。随之,秦重又皱了眉头问道,“啥是五行异宝?”这名字,他还是头次听说。 “我也不知道,听我爹说,跟什么五星连珠有关。” “五星连珠?”秦重又是一愣,他听秦沐瑶说起过,说是最近一段时日,天空能看到五星连珠星象。只是五星连珠,怎么又牵扯到五行异宝? 抛开道姑之事,高士先登时像变了个人,性子直爽,说话活泼有趣。没多大功夫,已和秦重颇为熟络。一把扯开长袍,露出内里的短衣。 “这劳什子,穿着不爽利,还是短打利落。” “哦?高兄也习武?”秦重一下了然,怪不得看他那身衣服,就像是穿错了似的,透着一股子别扭劲。原来,那身衣服与他的气质不符。 “可不。”高士先一咧嘴,打开了话匣子。“秦兄弟,你可不知道,我家那老爷子,三四岁就开始摆弄我,什么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不瞒秦兄弟,流了多少汗,就得流多少泪。”想起曾经的苦难,高士先大吐苦水。 “结果。”高士先声调陡高,一副生不如死的表情,“前两年,不知是哪个混蛋,给我家老爷子上眼药,回家就把我捆了,然后送去了国子监。” “啊?”秦重张大了嘴巴,这经历,怎的这么熟悉? 果然难兄难弟啊,这遭遇竟一样一样的。 性情相近,遭遇相同,高士先如遇知音,倍感亲近。两人越聊越投机,大有相见恨晚之意。然而柴火不多,此时燃的差不多,火光慢慢暗淡。 “高兄,这里蚊虫太多。”秦重说道,“不如跟我回家住。” “这?”高士先意动,有些不好意思,“会不会太叨扰?” “瞧不起兄弟?”秦重站起身来,说道,“走,回家去。” “好。”高士先大喜,痛快应道。 第一卷 沙苑争锋 第42章 危机再现 第二日,秦重早早起了床。他没有忘记,今日要去书院。 三饱儿被留下,照应着高士先。 刚出大门,抬头却看见秦宵,正背手站在门外树下。秦重略略沉吟,向着秦宵走过去。从三饱儿那里,秦重已经得知,此次,范夫子能赶去衙门,实则是秦宵求助的结果。这让秦重对大哥,又有了一番新的认识。 “大哥。”秦重上前,打着招呼。 “去书院么?咱们一起。”秦宵回过头,微笑着说道。 “大哥在此等我么?”秦重问道。 “嗯。”秦宵点点头,边走边说,“有些话想对你说。” “大哥请说。”秦重说道。其实,秦重也想与秦宵聊聊,只是没想到,被裹进了阿娥案子里,去大牢走了一趟,今日才得见面。 “长辈的事,我管不了,但我会规劝她。”秦宵说道。 “嗯。”秦重微微皱眉,没有说话,听着秦宵说下去。他自然听得懂,秦宵所说的长辈,正是柳姨娘。若说秦重心里没怨气,那是撒谎。毕竟这几年,柳姨娘把持秦家,处处刻薄秦重,只差扫地出门。 但是,说有多么恨她,秦重还真说不上来。内宅女人,争来斗去,不是为了夫君就是为了孩子。守着巴掌大的天,其实可怜的很。如今的秦重,早已不是当初的秦重,见识、性情、手段,不可同日而语。 长辈的事儿,的确管不了,这句话秦宵没说错。柳姨娘再怎么,也是秦禹田的妾室,没准哪天被扶正,秦重也得称一声大娘子。 “云姨对我说,余庆不见了。”秦宵有些扭捏,不知如何说下去。 “这事儿我知道。”秦重点点头说道,“他的账目问题很大。” 这件事儿,云姨早已告诉他,余庆的账目上,多笔粮食对不上。不过,现在秦重已经知道,那些被余庆贪墨的粮食,八成到了狼山匪手里。 秦家向农户收租,每年只有收成的两成。而这两成,还被余庆倒走少半。两年来,起码也有上万斤粮食。再加上私增的三成,那就更多了。粮食的去向,也是秦家的隐患。万一被人查到,定有大祸。 只不过,秦宵不知道这些事,只以为柳姨娘用人不当。 “母亲用人失察,让家里遭了如此大损失,她也是后悔不及。”秦宵低下头轻声说道,“今后管家之事,还得依仗云姨。” 俗话说,子不言父母过。秦宵如此表态,已是非常难得。秦重听到这里,终于明白过来,秦宵这是表达善意来了。 的确,经历了一场盗马风波,秦宵终于明白,何为亲兄弟。危急关头,若非秦重不计前嫌出手搭救,只怕他和邱旻一样命运。而同样,秦重被抓入狱,秦宵也是前后奔波,低头求人。血脉里的亲,又何分什么嫡庶? 想通了这一层,秦宵豁然开朗。 在柳姨娘的心里,只有秦宵。而这次的变故,她差点失去秦宵,那种巨大的恐惧,折磨的她身心俱疲。加之余庆潜逃一事,乃是她失察之过。因此,秦宵适时劝解,柳姨娘放弃了管家权,全部交托给云姨,算是对秦重的回报。 当然,秦重在这件事中的作为,秦宵和柳姨娘并不知道。 “我替云姨多谢大哥。”秦重没有矫情,云姨是他亲近之人,完全可以信任。云姨管家,自会一碗水端平,不会难为柳姨娘,也不会苛待他们姊妹。 至于柳姨娘,此番让权是真是假,日后自会看出来。只要她不找事儿,秦重没必要难为他。曾经所受的苦难,权当是历练了。 秦宵说完了此事,显然舒了一口气,完全放松了下来。说真的,他还真害怕秦重记恨,对以往的事情不依不饶。如今看来,他是想多了。再看向秦重,不由多了一份骄傲,自己的弟弟,性情豪爽,又岂会那般小家子气? “盗马之事,大哥要好好谢你。”秦宵凑近秦重,压低了声音说道。 “且莫再提此事。”秦重四处望望,谨慎的说道。 “当初大哥犯了糊涂,差点害了我们一家。”秦宵此时说来,仍有些后怕。 “已经过去了。”秦重也觉后怕。 “不。”秦宵忽然站住,盯着秦重说道,“还未过去。” “嗯?还未过去是何意?” “你可知,邱家为何被抄?”秦宵神情严肃。 “财帛动人心。”秦重淡淡说道。 “哦?”这一下,倒让秦宵吃惊了。实未想到,秦重小小年纪,竟一语道破其中关节。即便是他自己,也是得了高人指点,才明白了利害。 “邱家暴富,却不懂收敛,正是取死之道。” “三弟果然睿智。”秦宵欣喜赞道,“正是如此,邱家太过张扬,却毫无根基底蕴。泼天财富,早让无数人眼红,都想扑上来咬一口。” 听着秦宵说话,秦重微感诧异。他能看透关节,是因为后世见识。而秦宵尚不满二十岁,竟也有如此见解,可真让人佩服了。 “大哥才是真的睿智啊。”秦重由衷赞道。 “哪里,哪里。”秦宵不好意思起来,竟红了脸,连连摆手,“为兄可没有这般见识,乃是前日受了高人指点,才恍然大悟。” “哦?不知何方高人?”秦重好奇起来,问道。 “此人姓梁名正,大荔县户曹书吏。”说起梁正,秦宵颇为庄重。 原来,秦重被抓捕入狱后,秦宵有去探视,却不被允许。无奈之下,他去找了自己的算术先生,也就是户曹书吏梁正。梁正擅算学,而秦宵天赋颇佳,因此极为喜爱。梁正深谙衙门之事,指点秦宵搬来了范夫子。 果然,有范、刘两位夫子在堂,衙门上下人等,谁也不能难为秦重。硬跳出来的县丞王安,却因一首《石灰吟》狠狠被打了耳光。所以说,秦重能那么顺利的脱身,范夫子功不可没。指点秦宵的梁正,确是懂门道的人。 “多谢大哥为我奔波。”秦重停下脚步,抱拳行礼。 “咱们是兄弟,说甚谢字。”秦宵摆摆手,说道。 “大哥说的是。”秦重呵呵一笑,接着赶路。“不过,梁书吏援手之情,小弟不能没有表示,改日还请大哥引见,好生感谢一番才是。” “这是应当的。”这次,秦宵没有推辞。 秦宵想要说的话,还不是这些。往前走了几步,稍斟酌了一下措辞,才缓缓开口说道,“方才我说,邱家事还没有过去,也是梁先生指点。” “为何说,还没有过去?”秦重疑惑不解。 “三弟可知官盐榷买?”秦宵问道。 如今时代,盐一直属于朝廷专卖,乃是国家重要收入。为此,大宋朝廷专门成立了一个机构,名叫提举盐事司,推行盐钞法,统管盐务。 在之下,有一个办事机构,名叫交引库,负责盐钞的印刷与发放,除了这个机构外,其他任何机构,都不得随意印发盐钞,私人更加不可。 领取的盐钞上,会标注商人姓名、所买盐量、序号、日期和取盐地点等事项,商人凭盐钞,去各大盐场取盐。商人领取盐钞后,榷货务会有记载,称为合同号簿,记载着此人份内钞盐的数目。商人领取食盐之后,支盐场会对勘,比较盐钞记载与合同号簿是否一致,若对勘无误,盐钞记载就被注销。 而买钞也并非人人皆可,获得买钞资格之前,商人要上投书面申请,并且还须找人担保,抑或需要在书面申请附上抵押资材。 担保人也不能随意找来,召在城产税及店业、有行止人二名委保,经提领务场所陈状,行下务场,勘验诣实,以千字文为号注籍。 可见担保人,需是有信誉且有家业的人。这项申请经核实之后,商人才可在相关机构那里登记注册,此后便具备了以钱买钞的资格。 如今,邱家犯了事,担保人也要跟着入罪。问题是,邱家的担保人,与同州通判关系匪浅,一纸状书,递到了同州府衙。状告大荔县罗织罪名,构陷邱家行侵吞财物之实。同州府衙居然受理了,还派了专人前来查案。 这是同州通判黎同文的报复。 邱家的女儿,嫁给了黎同文为妾,才有了邱家盐商资格。大荔县伙同沙苑监栽人入狱,瓜分邱家财产,黎同文岂能不知?不过是邱家罪名敏感,让黎同文不敢出面搭救,怕因此受到牵连。但是,这个过节却是结下了。 担保人出面告状,正好给了黎同文借口。 秦重听完秦宵解释,终于明白了其中关节。黎同文借口查案,很有可能导致邱家翻供,最后是个怎样结局,现在真的难说的很。 也就是说,邱旻是个不稳定的变数。 秦宵说这个事,是对世事翻云覆雨的感慨。然而,听在秦重耳中,却是敲响了警钟。当初邱旻被抓,是被秦重骗去了孳生务,在与内应接头时,被骁骑营一举抓获。在之后审讯时,有骁骑营刻意诱导,邱旻忽略了秦宵。 但是,这么长时间过去,邱旻会不会明白过来? 秦重头疼了。 自家的安全,又怎能寄托在侥幸之上。 “查案的人啥时来?”秦重问道。 “梁先生说,也就这一两日。”秦宵说道。 “一两日。”秦重缓缓点着头,眼神却冷厉起来。 第一卷 沙苑争锋 第43章 入室弟子 秦重站在路边儿,犹豫着要不要翘课。 同州派人前来查案,第一个要审问的人,必是邱旻。如果邱旻翻供,极大可能会牵连到秦家。一旦沾惹上盗马,秦家就算完了。秦重此刻,唯一能想到的办法,或者说不是办法的办法,那就是让邱旻闭嘴。 只要邱旻闭了嘴,其他人威胁不到秦家。至于同州通判黎同文,他的目的就是报复,怎么与大荔县、沙苑监斗法,都与秦家无关联。 秦重越想越觉得急迫,再也无心赶去书院。但是,范夫子专门交代,让他今日入学听讲。转眼就违背先生叮嘱,也实在说不过去。不听话的学生,恐怕哪个先生也不会喜欢。说不得,成为入室弟子的机会,就这么没了。 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去书院。在心里,秦重存了一丝侥幸,想要一个两全其美的结果。一边往书院赶路,一边琢磨着可行的法子。想让邱旻闭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首先得能进到牢房,还得能见到邱旻才行。 至于见到之后怎办?秦重一时也想不清楚。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已是必死的邱旻,不会介意多拽几个垫背。或者,有人给了他活命希望,他也一定会死死的抓住。让他说什么,他就会说什么,只要能活下去。 这就是邱旻这个变数,最让秦重担心之处。 堪堪走到军营路口,一队马队轰轰从西而来。到了近前,利落的转向,划出一个漂亮的弧线,冲向了军营大门。马上骑士身材魁梧,个个斜挎腰刀,一看就是军伍中人。但是这群人,却都是寻常百姓的打扮。 这里正好是三岔口,往西是大荔县城,往东就是沙苑监,而往南,正是骁骑营驻地。秦重瞧着马队过去,却露出疑惑的神情。他很确认,自己没有见过这伙人,但是,却莫名有些熟悉,总有几分似曾相识之感。 半个时辰左右,秦重两人来到城门口。但是,今日却有些特别,城门两侧站满了兵丁,持枪挎刀戒备森严。城门口堵了大群人流,行进十分缓慢。 “发生了何事?”秦宵垫着脚,往城门那里望着。 “大清早的,只许进不许出,也不知要干甚。”一旁有路人抱怨。 “进城也要查验,没有路条儿,不许进。” “再耽搁,日头出来,菜就蔫了。” 此时天色尚早,还未到卯时,进城多是商贩菜农,推车挑担而来,谋求一日生计。此时被堵在这里,抱怨声此起彼伏,却也毫无办法。 秦重不耐久等,凭着身高力大,推搡开人群往城门口挤过去。秦宵瘦弱,扯住秦重的衣襟,紧跟在身后,不停的说着“抱歉,抱歉。” 两人挤到城门口,已是出了一身大汗。 正想随着前面人进城,却被军兵横枪拦住。 “路条儿。”军兵喝问。 “有,有,有。”秦宵连忙上前,从怀里掏出路条儿。 这所谓路条儿,类似身份证明,写着籍贯、姓名、年龄、相貌特征。还有一种路条儿,乃是商户所用,记录更加详细。他们贩货需要穿州过县,从哪里来到哪里去,都有说明。到了某一地,还要收税签押。 读书人有特例,军兵一看秦宵路条儿,立即让路放行。城门内更加拥堵,吵吵嚷嚷,都是要出城的百姓。军兵厉声驱赶,丝毫不见效果。 “城里发生何事?”秦重向一路人问道。 “听说是抓贼。”路人也不太了解。 “抓贼?”抓什么贼,这么大阵仗?许进不许出。 “狼山匪。”有知情人说道。 “狼山匪?”秦重闻听一愣。 随即恍然,这事他知道。数日前,曾抓获了三名狼山匪。其中一名乃是狼山头目,同州各县乃至周边合阳、蒲城、澄城、永济,都是他管辖范围。据这名头目招供,狼山潜伏人员众多,仅在沙苑监,就潜伏了二十多人。 同州各县乃至周边皆有潜伏,有男有女,身份各异。 狼山匪要做什么,目前还不得而知。但是,如此庞大的潜伏计划,足以震惊朝堂。这件惊天大案,沙苑监处置不了,同州也处置不了。 因为牵扯的范围太广,不能贸然抓捕。若不然打草惊蛇,抓一漏十。唯有呈文上报京兆府,由京兆府统一部署行动,一举抓获潜伏的狼山匪。 如今看来,京兆府已经部署完毕,抓捕的行动开始了。 走在街上,果然多了许多黑衣捕快,挨门逐一查问。一个大荔县,还没有这么多捕快,应当都是别处调来,协助大荔县抓捕。 明白了是抓捕狼山匪,秦重不由的撇撇嘴。昨日,他还在大荔县,甚至和县尊陈平一起,去了一趟小东庄。这么大的事儿,竟然没露出一丁点儿风声。也不知大荔官府,是真的不知道此事,还是隐瞒的太好。 书院在西城,秦重从东门入城,要到书院,得横穿大荔县城。好在,大荔县城不算大,平时走路也用不了多久。但是今天,每条道口都设了拒马,往来行人都要受到盘查。等秦重终于来到书院,已经过了卯时。 “坏了,坏了,要迟了。”秦宵紧张起来,加快脚步跨进大门。 书院卯时点卯,刮风下雨雷打不动,迟了就要受罚。 不仅秦宵紧张,秦重也紧张起来。关键是,书院处罚人的手段,令秦重如芒在背。读书人受罚,不会挨打,也不会挨骂。迟了就站在门外听讲,一直站到放课才能结束,任人观瞧指点。那滋味儿,比打一顿更难受。 刚一转过照壁,兄弟俩皆是一愣,猛然定在了原地。 照壁之后是一片广场,有半亩地大小,修整的很是平整。平时,这里是书院集会的地方,足以容纳上百学子。此时,广场上站满了人,却鸦雀无声。无论是书院夫子,还是就学的学子,全都集中到了广场上。 其中最显眼的,却是一群黑衣捕快,一个个手按腰刀,神情冷肃。他们分散在人群中挨个查看,像是在找寻什么人。众学子面有怒色,倒也未发作,正竭力压抑着怒气。秦重两兄弟一进来,立时成了众人注目的焦点。 在书院之中,秦宵和秦重学业极差,不管是夫子还是同窗,对他二人的存在近乎无视。甚至有些夫子,根本不认识这两人。但是端午节之时,秦重尿滋魁星楼一番壮举,早已是名扬大荔县,可谓无人不知。 更何况,数日前秦重被抓捕入狱,罪名更是狼藉不堪。 如今在书院,秦重早已名声扫地。所以此刻,广场上一众学子,对秦重的突然出现,虽说有些意外,但更多的,却是鄙夷不屑的神色。 “你们是什么人?”一名捕快扫了二人一眼,冷脸问道。 “咱们是书院的学子。”秦宵回答道。 “过去吧。”捕快沉吟片刻,说道。 秦宵一拉秦重衣袖,往广场的一边走去。谁知,秦重刚一迈步,却被捕快闪身拦住,“仓啷”一声抽出了半截腰刀,厉声喝道,“你站住。” 一见这边抽出腰刀,周边捕快登时惊觉,呼啦一下围了过来。 数柄腰刀出鞘,前后左右锁定了秦重。看这架势,只要秦重稍动,立马就会发动攻击。人群中一阵惊呼,轰然后退,被眼前这阵仗吓到了。 “这是何意?”秦重保持着戒备,微微皱眉。 “你是何人?”捕快敌意甚浓,保持着抽刀的架势。 “秦重,书院学子。”秦重说道。 “你是学子?”捕快一撇嘴,上下打量几眼,显然不信。 秦重身高体壮,一看就是常年习武之人,怎可能是读书人?虽说也穿着士子澜衫,但与时下读书人的气质,却是有着很大不同。在捕快的认知中,读书人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四体不勤,普遍柔弱。 而且,读书人自命不凡,除了读书人,谁也瞧不上。武夫在他们眼中,根本就是粗陋不堪,又怎可能去习武?如此推断下来,秦重的魁梧形象,就显得与读书人格格不入。也因此,引起了捕快对秦重的怀疑。 “不错。”捕快的敌意和质疑,令秦重很是反感。 “家住哪里?可有路条儿?”捕快冷声讯问。 “沙苑监。”秦重说道。 一听到沙苑监之名,所有捕快都是一怔,随即如临大敌一般,“仓啷啷”一阵抽刀声,将秦重团团围了起来。捕快们都知道,这次狼山匪之事,就是从沙苑监查出来的。而且,沙苑监都是厢军,何来的读书人? 其中一名捕快,身后背着弓箭,与其他人明显不同。此时走过来,冷冷的盯着秦重,眼里的愤恨和杀意,丝毫也不隐藏。若不是大庭广众之下,并且还未能确定秦重得身份,恐怕早一刀砍了过来。 “带回衙门,严加审讯。”此人喝道,显然是一众捕快的头儿。 “路条儿都不看,就断定我是狼山匪?” 秦重一声嗤笑,略略调整了站姿,防备这些人突施杀手。其实,秦重的心里早已万分郁闷。谁能想到,这他娘的上个学,都能被怀疑成狼山匪。理由更是简单,身体长得健壮,家住沙苑监,这都什么逻辑? 捕快眼里的杀意,秦重感受的很明显。但这杀意,让秦重百思不解。即便是真的狼山匪,合力擒下就是了,也不用如此杀意滔天吧?据老兵说,擒下一个活的狼山匪,可得百贯赏钱,合该人人红眼才是啊。 “慢着。”忽然,范夫子越众而出,出声说道。 范夫子出声,这是要为秦重说话。书院中,除了刘夫子,谁都想不到。不仅学子们窃窃低语,即便是几个夫子,也是一阵诧异。 “敢问夫子有何话说?”夫子出面,捕快也不敢不敬。 “秦重乃老夫弟子。”范夫子淡淡说道。 “啊?” “这不可能。” “我一定是听错了。” 范夫子此话一出,整个书院皆被震惊。 “秦重也是刘某的弟子。”刘夫子也站了出来。 “我的天啊?” “这怎么可能?” 书院众人,彻底惊呆了。 第一卷 沙苑争锋 第44章 书院擒贼 范、刘两位夫子,证明了秦重的身份,整个书院哗然一片。 捕快们也很震惊,无论如何想不到,他们怀疑的这个少年,竟是两位夫子的入室弟子,顿时有些不知所措。几人对视一眼,神色都有些讪讪。最后,还是领头的捕快,恭敬的一躬身,抱拳说道,“职责所在,多有得罪。” 说罢,冲着捕快们一挥手,转身向门外走去。 “且慢。”秦重一横步,拦住了领头的捕快。 领头的捕快年龄不大,看着二十多岁的样子,身高与秦重不相上下。尤其是他的眼睛,好似钩子一般,看人一眼都能勾下一块肉来。此刻被拦住,眉间戾气忽的一凝,又缓缓散去,终究没有发作出来。 “敢问有何见教?”此人冷冷问道。 “你方才想杀了我?”秦重盯着他,眼神同样冰冷。 “国有律法,岂能随意杀人?” “呵呵,不能随意杀人。”秦重一阵嗤笑,接着说道,“那就是说,只要不随意,也是能杀的,我说的对吗?”说罢,挑衅似的一昂下巴。 “你休要曲解。” “那我问你。”秦重脸色一肃,说道,“你怀疑我是狼山匪,可需要证据?” “你?”捕快头领怒气上扬,却无言以对。 “你抓我回衙门,可需要官府捕文?” “哼。”头领已是脸色铁青。 “我若状告你滥用职权,擅自抓捕读书学子,你可服气?” “你?”头领猛地一个激灵,好似三九寒冬,被人兜头浇了一瓢冷水,刹那间心神失守,丝丝冷气直往心口钻。铁青的脸,一下变得煞白。 身旁几名捕快,也被秦重的话吓住,一时怔怔不敢言语。 秦重的指责,可谓极重,但也都是事实。 此事一旦呈上公堂,这位捕快一生也就完了。滥用职权之罪,可让他脱了公服锒铛入狱;擅自抓捕读书学子,更是触犯了文官底线。 皇家善待读书人,读书人更加维护读书人。 可想而知,一介不入流的捕快,会是什么下场? “是咱们眼瞎,冲撞了秦公子,咱们赔罪,咱们赔罪。”一旁几名捕快,倒是先反应过来,连忙躬身行礼。“还请秦公子原谅则个。” 这边情势陡转,一众学子早看傻了眼。恍惚不能相信,眼前这个言辞如刀之人,竟是曾经笨嘴拙舌的秦重。就在方才,这群如狼似虎的捕快,还让他们大失颜面,敢怒而不敢言。哪知下一刻,秦重却替他们出了气。 “你怎么说?”秦重沉着脸,不为所动。 “这?”捕快头领狠吸一口凉气,脸上青红不定。 情势所逼,他不得不低头。说实话,他此刻肠子都能悔青,深恨自己一时冲动之下,竟在书院里犯了脾气。最关键的是,被人拿住了把柄。秦重若真的一纸诉状告上公堂,书院上百人证,足以让他辩无可辩。 “在下错了,请秦公子原宥。”头领抱拳认错。 “跪下。”秦重眼神冷厉。 “你莫过分。”头领登时恼了,脸涨的通红。 “不愿?”秦重戏谑的笑道,“既然不愿,尽管离去便是。” “你?”捕快头领一时语塞,跪不愿跪,走不敢走,不知该如何是好。 书院里一时鸦雀无声,一众学子面面相觑。望向秦重的眼神,也比以前有了极大的变化。言辞犀利,手段狠辣,而且得理不饶人。这样的秦重,谁也不曾见到过。但是,比起动不动抡拳头的秦重,更加让人忌惮。 “你们走吧。”秦重冷冷一笑,无所谓的挥挥手,转身走向范夫子。 “扑通。”一声闷响,捕快头领跪倒在地。 “在下错了,请秦公子原宥。” “走吧。”秦重头也不回,摆摆手,走到了范夫子身边。 “见过先生。”秦重整理衣冠,躬身行礼。 “嗯。”范夫子点点头,抬眼看向那群捕快。 一众捕快得了秦重答复,急忙扶起跪地的头领,又向着这边行了一礼,才转身仓皇离去。与来时的威风跋扈,可谓天壤之别。广场上百余学子,忽然高声欢呼起来,振奋的精神,好似打了一场胜仗似的。 “为人处世,当持身以正,谦和有礼。”范夫子收回目光,又落在了秦重的身上,沉声教训道,“咄咄逼人,非君子所为。” “先生教诲,弟子谨记在心。”秦重连忙应道。 “胥吏害民犹甚,论其心皆该杀。”刘夫子为人耿介,对胥吏之害,尤其深恶痛绝,哪里会有好脸色?秦重所为,正对了他的脾气。 胥吏之害,害官,害民,害法,不啻一毒瘤也。 大宋朝廷规定,州县官员任期三年,期满之后就要迁转。而胥吏皆是本土人士,且长期在本地任职。对地方事务、法令了如指掌,势力盘根错节。新官上任两眼一抹黑,只能依靠这些胥吏来管理地方。 也因此,衙门事务基本由胥吏操纵,一方面惯于使用欺骗、蒙蔽、行诈、勾结等技巧,选择性地执行上官任务;一方面又精熟行政细节和运作程序,他们遂能够蒙蔽、妨碍、误导,甚至胁迫比他们更具声望的上司。 胥吏掌握着乡村厘改、丈量土地、清算户口以及赋税收缴等重任,欺上瞒下徇私舞弊,贪污受贿欺压百姓,也就是胥吏的常态了。 秦重当然没这么多想法,他只是单纯的不忿罢了。有人对他生出杀意,自然要报回去。不过,秦重却是很奇怪,他与方才的那群捕快,根本毫无交集,更谈不上仇怨,何至于初次见面,就那般杀气腾腾? 但是,秦重也自知,以前没有仇怨,如今却有了。 人群慢慢散去,秦重随着范、刘两位夫子,沿着碎石铺就的小路,往书院的深处走去。书院占地阔大,环境优雅,两人合抱的大树随处可见。书院分前后两部分,前部是学子读书的地方。后半部,则是藏书阁以及夫子的居住。 书院不是官学,是以少了许多功能和机构。 正走着,不料迎面撞上一人。此人一见秦重,顿时横眉立目。 正是曾两次遭遇的中年文士。 “秦重,你怎的在此?”文士有些失态,声调都高了三分。 见到这个中年文士,秦重稍显意外,很快露出戏谑的笑容。这位文士,与秦重两次遭遇,一次被秦重以一句“只认衣冠不认人”嘲讽。另一次,更是差点动手暴揍他一顿。当时,一句“可曾及第?”令他无地自容。 “端平也认得秦重?”刘夫子问道。 “见过两次。”端平此人姓陈名禀,入书院为教习,不过十数日。此时已经注意到范、刘两位在旁,令他稍稍冷静了下来。 “秦重。”范夫子唤道,“还不见过陈禀陈夫子?” “见过陈夫子。”秦重不情不愿,却又没办法,躬身施礼。 陈禀眼睛微眯,审慎的打量着秦重,没有贸然发作。能被范、刘两位带在身边,说话语气随意,好似自家弟子一般,想必关系匪浅。 “范兄,刘兄。”陈禀与范、刘两位见礼。眼光一扫,问道,“这是?” “呵呵,劣徒秦重,尚不成器,陈夫子多多指点。”范夫子满面笑容,捋一把胡须,颇有几分得意神色,笑呵呵的说道。 “哼。”刘夫子不乐意了,一撇嘴说道,“可不是你一人的徒弟。” “呵呵,对,对,也是玉昆的徒弟。”范夫子顿时失笑。 陈禀神情一怔,连忙附和的笑道,“恭喜两位,恭喜两位。”一边说着,一边很是隐晦的瞥了秦重一眼,冷冰冰的眼神,藏着深深的怨毒。 如此境况,陈禀如论如何,也没有料到,自是发作不得。 闲话两句,几人擦身而过。 秦重与陈禀目光相接,冷冷一笑,心照不宣。 “你与那陈夫子,如何相识啊。”范夫子问道。 “啊?弟子写了一首小诗,请陈夫子指点了指点。”秦重匆忙间,也不知该如何解释,遂实话实说。说罢,偷眼瞧着两位夫子的脸色。 “哦?且吟来听听。” “这个嘛?写的比较粗陋,别污了先生的耳朵。” “且吟来。” “好吧。”秦重没奈何,只能吟道,“百炼千锤一根针,一颠一倒布上行。眼睛长在屁股上,只认衣冠不认人。” “哈哈哈。”刘夫子放声大笑。 “原来是你,原来是你。”范夫子手点着秦重,也是莞尔。 这首诗早已哄传书院,成了陈禀的一大笑柄。但是,这首诗的作者,却一直无人知道是谁。哪知今日这般凑巧,竟莫名找到了根源。 “先生听过这首诗?”秦重有些发怔。 “岂止我们听过?书院无人不知啊。” “啊?”这么有名了么?秦重有些心神不属。 “你狠狠得罪了陈禀,日后可要小心谨慎。”刘夫子告诫。 “弟子明白。”夫子没有怪罪,让秦重长出了一口气。 三人慢慢往前走,前面是一处假山,造型别致,有清泉从假山上流下,缓缓流入一道沟渠,没入树林之中。转过假山,就是范夫子的住处。一个优雅僻静的小院儿,篱笆围栏,栽种着不少花木,微风轻送,花香怡人。 忽的,秦重站住了脚步,眼睛望向假山,使劲抽了抽鼻子。一缕极淡的脂粉香,引起秦重的怀疑。书院从无女子,何来的脂粉香? “什么人?出来。”秦重向前两步,出声喝道。 假山上,只有泉水流淌的声音,再无其他动静。范、刘两位皱起眉头,也望向了假山,倒是没有出声。等了片刻,假山后毫无反应。 “再不出来,可别怪我不客气。”秦重缓缓靠近假山,脂粉香更重,越发笃定后面藏着人。回头说道,“两位先生,请先回屋。” 正在这时,假山后噌的跃出一人,一身黑衣,身形矫健,直向不远处的树林窜去。秦重打眼一看,就知不是女子。冷笑一声,纵身向假山后扑去。 果然,假山之后还藏着一人,身形瘦小玲珑,脸上蒙着白纱。陡见秦重扑过来,女子一声惊呼,闪身就逃。而此刻,先前跃出的那人,猛地站住脚步,反身又向秦重冲来。显然,他想调虎离山,结果被秦重识破了。 女子身量不高,身法却极迅捷,闪转腾挪,翩若惊鸿。秦重伸手擒拿,屡屡被女子避开,竟连其衣衫也碰不到半点。这时,另一人冲到,想也不想,合身扑向了秦重。秦重身形一侧,躲开他的锁喉一击。 顺势一记重拳,击向此人右肋。不料,此人异常凶狠,不闪不避,想要硬受秦重一拳。秦重的拳头分量极重,可不是好受的。只听“嘭”的一声,拳头正中此人右肋。巨大的力量让他身子一晃,一口血沫喷了出来。 但是,也被他趁势近身,铁箍一般的双臂,一把将秦重搂住。 只听他大吼一声,“走啊。”满口鲜血,让他更多了一分狰狞。 女子身形一滞,猛地止住冲前的劲势。一双秀目,隐隐发红,狠狠的盯了秦重一眼。随即不再恋战,转身窜入树林,消失了踪影。 见那女子离开,紧抱着秦重的手臂,也缓缓失去力量。硬受秦重一拳,伤势超出了他的预计。五脏六腑好似移了位,身子再无力量支撑。 秦重心中一动,一把扯开此人衣领。 果然,光洁的肩膀上,纹着一个狰狞的狼头。 狼山匪。 第一卷 沙苑争锋 第45章 起意应考 黑衣汉子挣扎了几下,还是晕死了过去。 秦重的拳头,不是寻常人能消受。他是为了困住秦重,为那女子争取脱身的时机。却不料,误判了秦重的力量,将自己折在了这里。 再往树林方向看去,哪里还有女子的身影? 女子的出现,颠覆了秦重的认知。在他想来,狼山匪穷凶极恶,定是一群面目可憎的悍匪,啸聚山林打家劫舍,祸害百姓杀人如麻。这样的匪人,自然是杀一个少一个。哪曾想,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也是狼山匪。 “先生受惊了。”秦重见范刘两位走过来,连忙说道。 “果真是狼山匪人?”范夫子诧异问道。 “肩头有纹身,错不了。”刘夫子看了一眼黑衣汉子,说道。 刘夫子竟知道纹身,倒让秦重感到意外。狼山匪名气再大,若不是深知内情之人,也断不会了解纹身的秘密。看来,刘夫子也是有故事的人啊。 这里的动静不小,惊动了周边的学子,一个个跑过来查看。看见倒地的狼山匪,顿时惊呼起来。此刻,狼山匪虽昏迷过去,但满脸是血,头发凌乱,看上去分外的狰狞恐怖。一群没见过血的青瓜蛋,还不得吓尿? “看什么看?”刘夫子一瞪眼,喝道,“还不速去报官。” 刘夫子平日甚是严苛,脸上见不到一丝笑容。满书院的学子,看见他腿都打哆嗦,生怕被挑出错来,劈头盖脸一顿训斥。是以,他这里话音刚落,四周学子已撒丫子跑的没影儿。倒是刘夫子,对自己的威严甚感满意。 没多大功夫,一群黑衣的捕快赶了来。 带队之人,正是大荔县蔡县尉。昨日刚见过,算是熟人了。 蔡县尉验看了纹身,喝令捕快将人带走。转过身来,向着范、刘两位抱拳行了一礼。“书院勇擒悍匪,下官定呈文上报,为书院请功。” “宵小之徒,随手擒之,不足挂齿。”刘夫子淡淡说道。 秦重低下头忍住笑,心道,刘夫子这是膨胀了啊。凶名昭著的狼山匪,到他这里成了宵小之徒。眼见着,蔡县尉嘴角抽搐,脸色极不自然,想必也是被刘夫子的话刺激到了。那是狼山匪啊,不是街边大白菜。 活捉一名狼山匪,官府立马赏银百贯。狼山匪若是好相与,官府岂不是吃饱了撑的,开出那么高的赏格?即便如此,几年来谁又抓到过?狼山匪之名,就是因为凶悍而得来,逢战必拼命,从不会被官府生擒。 沙苑监一次,加上这一次,秦重能生擒狼山匪,皆因力量太过悬殊。狼山匪就算想拼命,都没有这个机会。刚一伸手,就被秦重瞬间击垮,完全丧失了抵抗的能力。只能倒在地上无奈的哀叹,而被秦重生擒活捉。 “秦小兄弟生擒狼山匪,勇猛过人,朝廷必有奖赏。”蔡县尉不愿理会傲娇的刘夫子,转头望向秦重,很是嘉许的说道。 “哼。”范夫子不高兴了,冷哼一声沉下脸来。“蔡县尉抓贼事大,我等岂敢耽搁?书院就不多留尊驾了。”这是直接开始撵人了。 蔡县尉脑袋发懵,不知哪里得罪了范夫子,讪讪的抱拳告辞。 “秦重。”范夫子撵走了蔡县尉,犹自气闷。“所谓文武之道,一文一武相得益彰,犹如阴阳相济,不可偏颇。”范夫子顿了顿,接着说道,“偏重于文,则力衰国弱;偏重于武,则兵凶战危。你可明白其中之意?” 怪不得撵走了蔡县尉,秦重心思通透,立时明白了范夫子的意思。他这边刚收了弟子,却被人打上武夫的标签,他岂能高兴?不撵走才怪。遂躬身说道,“武则如刀,文则如鞘。刀藏锋,敛刃而不轻出;鞘规矩,持正而不曲求。” “嗯。”范夫子轻轻颔首,内心实则惊艳。 这番话,若是久经宦途之人说来,只能说泛泛之谈。但一个风华正茂、毫无历练的少年说来,那就十分的难得了。甚至,有些官员活了一辈子,都没有明白刀藏锋与不曲求的境界。这番见识,已胜过书院学子多矣。 “好。”刘夫子哈哈大笑,不吝赞赏。 “今年秋闱,秦重可去一试。”范夫子说道。 “啊?”秦重顿时傻了。 “早了些吧?”刘夫子劝说道。 “试试身手而已,不足惧。”范夫子说罢,施施然进了屋。 秋闱在七月中旬,如今已是五月下旬,满打满算一个月。都学过点啥,秦重自己都记不清楚,怎就要参加秋闱了?这不是赶鸭子上架么。最关键,秋闱考试都考些啥内容?秦重完全没有概念,准备都不知从何而起。 说起来,秦重也读过不少书,而且启蒙甚早。 四五岁时,秦重的母亲江氏,就开始教他读书识字。江氏虽在深闺,却是博览群书,满腹才华。教导自己的儿子,自然尽心尽力。如今的秦沐瑶,就是幼年时受到江氏影响,当真读书破万卷,妥妥的秦大才女。 待长大了一些,家里设了学堂,专门请人教导他们姊妹读书。秦宵、秦重还有秦沐瑶,都在一起读书。那时的秦重,人很聪明,奈何玩儿心太重,一心只想往外跑,根本无心读书,常惹得夫子大发脾气。 倒是秦沐瑶关切弟弟,连哄带威胁,逼着秦重读书习字。 再后来,江氏病故,秦重无人督促,彻底放弃了读书,一心习武。直到两年前那次,一拳打断了姚冈的肋骨,被他爹押着送去了书院。 在秦重的记忆里,有着很多读书的场景。然而这些记忆,都是秦重曾经的过往,如今回想起来,总像隔着一层雾气,模模糊糊看不清楚。毕竟,如今这具躯壳里面,已不是原来的秦重,而是一个来自后世的灵魂。 范夫子起念让秦重参加秋闱,登时来了精神,开始考校秦重课业。整一个上午,范、刘两位你一句我一句,从四书到五经,凡是曾学过的课业,一个也不曾落下,考的秦重头晕脑胀,浑身像爬满了蚂蚁。 然而,奇怪的事情出现了。脑海里原本模糊的记忆,在夫子问到的时候,却莫名清晰了起来。曾读过的书,像画面一样一页页展开,其中的文字,就仿佛早已刻印在脑子里,现在,不过是照着读出来而已。 秦重很是振奋,起码他不用再煎熬,欣然接受了这个福利。不过,心里也有些猜测,或许曾看过听过的事物,都被记忆在脑海里,只是不自知而已。一旦被熟悉的或是特定的事物触发,自然就会显现出来。 毕竟穿越这事都发生了,还有什么神奇,是不能接受的呢? 这样的结果,出乎了两位夫子的预料。惊喜之余,不断的加大难度,提问也越来越生僻。然而,秦重如同翻书一般,回答依旧轻松自然。此刻,范、刘两位已不是惊喜,而是诧异了。怎么如此才华,以往却无人发现? 考了一个上午,秦重也终于知道,应进士科,需考试诗、赋、论各一首,策五道,帖《论语》十帖,对《春秋》或《礼记》墨义十条。 按照范夫子所想,秦重的诗才自不待言,一首《石灰吟》早已传遍大荔,再过些时日,只怕同州乃至京兆府,也会留下名声。诗赋本一家,诗如此,想来赋也不会差到哪里。贴经墨义更不足论,两人都没考住秦重。 唯有策、论,考的是眼界见识,论的是治国之道。非磨砺而不可得,非文采所能形容。最好的办法,就是命题作文,不断习练。 “自今日起,每日策、论各一篇,不可懈怠。” “是。”秦重心中痛苦呻吟,这是个艰巨的任务啊。面对范、刘二位,哪敢露出半分不愿之意,恭恭敬敬的躬身应道。 午饭时,秦重见到了秦宵。 “我打算放弃读书。”秦宵头一句话,就让秦重一愣。 “为何?” “人各有志。”秦宵怏怏说道。 “柳姨娘那里,你如何交代?”柳姨娘对秦宵的期待,秦家上下,可说人人都知道。秦宵放弃读书,那柳姨娘的梦想,岂不是要崩塌? “天下间的道路,难道只有读书科举一条?” 秦宵红了眼,情绪登时激动起来。胸膛起伏,似是压抑的不甘,下一刻就要喷发出来。终究场合不对,秦宵长长吐出一口气,缓缓平复情绪。这句话,或许是憋在心里太久,也或许,是他心里最沉重的挣扎。 若在后世,这算什么事儿?经商,学医,做工,道路千万。但是,如今在大宋朝,出人头地光宗耀祖,只有科举一条路。余者,皆是贱业。即便保家卫国的军人,也被斥为粗鄙的武夫,从骨子里透着嫌弃。 有诗道: 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 安居不用架高堂,书中自有黄金屋。 出门莫恨无人随,书中车马多如簇。 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自有颜如玉。 男儿欲遂平生志,五经勤向窗前读。 老皇帝亲自写诗劝学,此时世风可见一斑。 “我已禀明夫子,明日不再来了。”秦宵说道。 “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秦重想起后世一句话,遂劝慰道。 “多谢。”秦宵红了眼,话音里带着哽咽。这句话,给了秦宵莫大鼓舞,令他失落无依的心,忽然生出了一缕明光。他并不孤独,起码在他的身旁,还有亲兄弟的支持。这份支持,对他来说万分珍贵。 “大哥有何打算?”秦宵问道。 “我已想好,专心经营咱家的作坊。”秦宵眼光一亮,来了精神。“果酒和香皂,都是日常所需,销量很大。我打算在城里,再盘下一间铺面。” 说起经营,秦宵头头是道,规划的井井有条。 “好,这些事就拜托大哥了。”秦重要参加秋闱,自然没时间打理,交给自家大哥,自是最放心不过。而且,酿酒的师傅,已经进驻作坊。香皂生产,也有阿秀姐一帮人操持。秦宵负责联络外事,正是最佳搭档。 “我在作坊里,存了一些钱。”秦重沉吟片刻,说道,“大哥若需用钱,尽管找阿秀姐支取。”阿秀是大虎姐姐,如今管理着作坊事务。 “好。”秦宵兴奋的挥动手臂。 秦重望着秦宵,却开心不起来。他知道,现实远比梦想残酷。等柳姨娘得知秦宵退学,指不定要闹成什么样。秦宵想经商,难之又难。再怎么说,秦家也是官宦之家,又怎容得了秦宵成为商贾?且有的闹呢。 如今,秦重要参加秋闱,自然不用再按部就班,坐到课堂里去听课。只需按照范夫子的要求,每日作策、论各一篇即可,时间倒是宽松。吃罢饭,秦重准备回沙苑监,还有一件紧急的大事,需要妥善处置。 秦宵要去看铺面,不急着回去,两人分手而行。 到了下午,道口的拒马已经撤掉,街面上不禁往来。但是,黑衣的捕快依然不少,穿梭在人群中,时不时拦住路人问话。想来,该抓的已经抓到,至于没抓到的,估计早听到风声逃了。再想抓到,可就不容易了。 这次抓捕,本来就是突然袭击。而且,潜藏的狼山匪,早被锁定踪迹,只要没有大的变故,应当是一举成擒,不会有漏网之鱼。不过世事总是难料,起码秦重就知道一条漏网之鱼,从他手里逃走的蒙面女子。 城门已经放行,但是,出城之人都要盘查。家住哪里,出城何事,都要一一交代清楚。若有一丝不妥,立时就会被拘禁。也因此,城门前十分拥堵,成百上千的百姓,排出长长的队伍,缓慢的行进着。 眼看日头偏西,出城的队伍却缓慢如牛。秦重心中焦急,不耐等下去,推开前面的人群,往城门口挤过去。然而人山人海,一个个摩肩接踵,却是想快也快不了。总不能使出蛮力,将前面的人都推开吧? 忽的,一道瘦小的身影,晃入秦重眼帘。一身读书人澜衫,还带着璞头,挤在人群中,本是很不起眼。但是,秦重偏觉得奇怪,因为这人实在瘦小,不想一个男人,倒更像女子。这么一想,秦重眼睛猛地一亮。 两人离得不远,中间隔着两三人。秦重不动声色,慢慢的靠近过去,贴在了此人身后。一缕淡淡脂粉香,若有若无,飘进了秦重的鼻中。 这缕香气,秦重可不陌生,上午还闻到过。 忽的鼻子有些发痒,一个没忍住,张口打了个喷嚏。 前面那人回过头来,很嫌弃的瞥了秦重一眼。但是,一看清秦重的面容,顿时大吃一惊,闪身就想钻进人群。而这时,秦重也看清面前之人,脸上似是涂了颜料,蜡黄一片,倒是一双眼睛,晶亮亮透着灵动神采。 嘿嘿一阵怪笑,秦重闪电般伸手,一把抓住此人的手腕。 “小贼,哪里跑? 第一卷 沙苑争锋 第46章 卿本佳人 一把抓住此人手腕,秦重立马知道自己判断的没错,这是一名女子,手腕纤细柔若无骨,感觉稍一用力就能折断似的。但是,这名女子可不一般,秦重曾与她交过手,深知她武艺了得。一个不小心,就可能吃大亏。 果然,女子处变不惊,手腕轻轻一翻,正是擒拿手的中一招,顺势就要脱开秦重的锁拿。秦重嘿嘿一笑,同样的一招却是反着施展,手掌翻花一般又擒住了女子脉门。女子气急,矮身一肘,直向秦重腰腹撞过来。 人群拥挤,很多的手段施展不开。而且,女子心有顾忌,不敢放手与秦重一战,只在方寸之地,使出一些近身小巧之法,想要挣脱秦重的锁拿,然后寻机逃脱此地。擒拿与反擒拿,轻巧无声却暗藏凶险。 抛开力量不谈,秦重的近身格斗之术,与当下的武技大为不同。自从以太极拳逼退青云散人,秦重就开始琢磨后世的武技,比如军体拳、擒拿法、格斗术秦重都曾习练过,如今不过是再熟练一下,融会贯通而已。 这些武技经过无数年积淀,无数高人反复修正,一招一式,无不博大精深而又精练实用,比之如今的武技,要高明的多。此刻施展出来,招招式式无不精妙绝伦,恰到好处却又大出人意料之外。 一番缠斗下来,女子心中愈发惊骇,她手段尽出却脱不开秦重锁拿。再看秦重嬉皮笑脸轻松自如,根本没有使出全力。这种境况,让女子一颗高傲的心倍受打击。她可是自幼名师教导,武艺高强,从未如此狼狈过。 “你待怎样?”女子无奈停下,冷声问道。 “当然是擒下你这个小贼。”秦重抓着女子手腕,笑道。 “你才小贼,姑奶奶我。”女子话说一半,倏地住口。转头四顾,周围人流拥挤,倒也无人关注他们。回头怒视秦重,低喝道,“放开我。” “你若有本事,就自己挣脱。”秦重猛地一扯,向人群外挤去。 “你干什么?”女子脸若冰霜,恨不得杀了秦重。奈何力不如人,只能被拽着走。眼见秦重往人群外挤,顿时有些慌乱。路边上,黑衣捕快往来巡视,正盯着人群寻找可疑嫌犯。一旦暴露行迹,下场只怕比死更可怕。 “你猜猜?”秦重一脸戏谑。 “你?”女子又气又急,眼神中,隐隐透出绝望。 “你是否也有纹身?”秦重忽的回头问道,下意识望向女子脖颈。 女子闻听猛地站住,瞪着秦重,却并没有说话。 “不说?”秦重脸一沉,作势就要撕扯女子衣服。“那我自己看。” “你?你住手。”女子大惊失色,一把捂住胸口衣襟。随即,她看出秦重是在吓唬她,顿时羞恼万分,不管不顾,提膝向秦重撞来。 秦重身子一侧,避开膝撞一击,单手一抄,已揽住女子的大腿,微一旋身使力,女子顿时双脚离地,不由发出一声惊呼。以一个非常香艳的姿势,被秦重搂在了怀里。女子懵了一霎,随即热血上涌,羞愤的只想死去。 “放开我。”女子一声尖叫,发怒的豹子一般,手脚奋力挣扎起来。 秦重双臂一紧,女子登时气息一滞,浑身都软了三分。秦重的力量,哪里是她所能抵抗?就这么抱着,一步步向人群外挤过去。 “你?你个登徒子,你混蛋。”身体异样接触,让女子又羞又怒,已经语无伦次。但她此刻被秦重双臂搂住,除了双脚乱踢,根本动也动不了。而且她深知秦重是敌非友,是以心里更多一份莫名的恐惧。 “你再叫?引来了捕快,我可救不了你。”秦重低头说道。 女子登时住了嘴,仰起头恶狠狠的瞪着秦重,眼里好似要喷火。此刻两人离得近,几乎脸对脸。秦重清晰的看到女子眉眼,虽然涂了颜色,但是相貌轮廓并未改变。纤眉秀目,琼鼻樱唇,是个很漂亮的狼山女匪。 “卿本佳人,奈何做贼?”莫名的,秦重记起来一句话。 “若能好好活,谁愿做贼?”女子挣扎无果,索性放弃了挣扎,任由秦重抱着她,走向未知的命运。此刻听了秦重说话,不由的流下泪来。 “做了贼就要掳掠民女,祸害百姓?” 秦重想起作坊那事儿,顿时一肚子火气。他可是亲眼所见,不是什么道听途说,也因此,他对狼山匪极为厌恶。但是,眼前之人毕竟是个女子,两人根本毫无交集,若非书院一番遭遇,他都不知道狼山还有女匪。 如此一个花季少女,真要交给捕快,秦重有些于心不忍。 “哪个掳掠民女、祸害百姓了?你少污蔑。”女子脖子一梗,立时反驳道。 “哼,尔等恶劣之行,乃我亲眼所见。” “你胡说。”女子坚决不信。 “爱信不信。”秦重挤出人群,避开捕快,几个大步拐进了胡同。 “你要带我去哪里?”女子略显诧异的问道。 “牢狱。”秦重没好气的说道。 “哼。”女子冷哼一声,也不再言语。不过,她也隐隐有些猜测,秦重似乎不会把她交给官府,心中略略安稳下来。至于去哪里,只能听天由命。只是被秦重一双铁臂,箍的她浑身难受,暗骂这登徒子,不懂怜香惜玉。 刚转过一道弯儿,秦重猛然定住脚步,女子也不由的心中一颤。 胡同口,迎面走过来四五个人。其中一人,正是早上被逼下跪的捕快。此时他也看到了秦重,脸上一阵青红变幻,神色极不自然。其余几人,也都是早上那一拨人,只是秦重当时没有在意,哪里记得他们的长相? “啊?秦公子有礼。” “见过秦公子。” 这几个捕快一见秦重,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心里直骂,这大荔县城也忒他娘的小,拐进这鸟不拉屎的胡同,都能碰见最不想见的人。但是没办法,秦重的身份在那里摆着,何况还有龃龉,一个个连忙躬身见礼。 碰见这几人,秦重也是一阵惊诧,不动声色的点点头。将怀里的女子,往背后一掫,换成了背在身上。他能感觉到,背后女子微微的颤抖,倒是没有借机发作,让秦重轻轻松了一口气。他背着的,可是狼山匪啊。 秦重目不旁视,与几个捕快擦身而过。 “秦公子背的这是何人?”却在这时,捕快头领出声问道。 “嘿嘿。”秦重一阵怪笑,掩饰着自己的紧张,慢慢转过身来。“我背的是狼山匪,你要不过来查查?”秦重脸上在笑,眼里却是冰寒。 “不敢,不敢。”几个捕快一边打着哈哈,一边连忙扯住头领,急急往另一边走去。走的很是慌张,就仿佛秦重会吃了他们似的。 在他们想来,秦重定是恼了头领生事。此刻故意说着反话,八成又想栽他们一个什么罪名。读书人的花花肠子,哪是他们可以对付?上午吃的亏,还没有回过神儿来呢,下午再不长脑子,那就是纯粹作死了。 眨眼间,几个捕快不见踪影。秦重深吸一口气,缓解紧张的心情。这太他娘的也太巧了吧,背着狼山匪,竟遇见了捕快,还是刚得罪过的捕快。只要那捕快头领稍微坚持一下,秦重都不知道要如何处置。 真要露了馅,那是跳一百次黄河,也洗不清自己了。 “为何不把我交给他们?”女子问道。 “干嘛交给他们?”秦重嘟囔着,把女子往上颠了颠,大步向前走去。 “你认识那些人?”女子又问道。 “嗯,不仅认识,还有仇。”秦重拍拍头,有点后怕。 此刻,秦重都没有发觉,他已放开对女子的禁锢。而背后的女子,一边揉着酸疼的手腕儿,一边皱眉思索着什么,却没有再挣扎反抗。过了一会儿,女子轻轻扭动身子,调整了一下姿势,似乎嫌秦重背的不太舒服。 女子的直觉,有时候就是没道理。明明被擒拿挟持,然而她却能感觉到,秦重对她似乎并无恶意。这么一想,女子登时愈加气恼。若无恶意,那干嘛要挟持自己?一副凶神恶煞登徒子模样,却是在戏耍她不成? 想到秦重的可恶,女子不由恨恨地磨牙。但她也知道,如今身处险地,不能轻举妄动。最关键之处,乃是秦重武艺高强,一招一式精妙绝伦。即便女子本身武艺不弱,更是心高气傲之辈,但是,却不得不服,自己不是对手。 就算有心想逃,她也逃不出秦重的魔爪。 左拐右绕,足足走了有半刻钟,他们又回到了正街上。不远处,一座高大的门楼上,悬挂着一块牌匾,上面大字写着:射声弓箭社。 “你打算如何处置我?”女子沉默了一路,终于开口问道。 “卖了。”秦重没好气的说道。 “哼。”女子翻个白眼,不再搭理秦重。 女子并不知道,其实此刻的秦重,心中百般纠结。一直窜来窜去,像个没头苍蝇似的,就是他不知该如何处置这名女子。冷不丁瞧见漏网之鱼,出手擒下只是下意识的动作。真的擒下了,反倒有些犹豫不定了。 一个花季小娘子,与他无冤无仇,真的要送去监狱吗? 秦重的心里面,莫名有些抵触。毕竟,他来自千年后世,有着自己的价值观和道德底线,从小接受的人文教育,让他保持着善良本心。 抬头看见弓箭社牌匾,秦重眼神一亮,顿时有了主意。 进了门,秦重放下女子,却伸手扯住她的手腕。院子里有七八人,正张弓搭箭,瞄着三四十步外的标靶。一个个汗流浃背,双手不停的抖动。 弓开圆满,引箭不发。这是控弓训练,锻炼双臂的力量,极耗精神。因为不仅是双臂,双脚、双腿、腰背、肩膀,都要同时发力,而且要保持稳定。眼神锁定前方标靶,不可有一瞬游移。初学者练习控弓,痛苦难熬至极。 房檐底下阴影里,支着一架精致的躺椅。旁边矮凳上,摆着茶壶茶杯。吴承祖躺在椅子上悠然自得,嘴里哼着小曲儿,二郎腿摇来晃去。 所谓弓箭社,类似民间社团,又有点武馆的味道。使用的弓箭,不是军中制式,而是民间的猎弓,杀伤力不大。这些人自发组织,到县衙报备后,可以开门收学徒,传授弓箭技法。县里有治安行动,弓箭社也要随时听调。 秦重不理会旁人,牵着女子的手腕,直向吴承祖走去。二人形容怪异,自然引得学徒注目。明明一个小女子,却穿着士子澜衫,脸上涂抹的蜡黄,被一个高大的汉子拽着走,一副很不情愿,又无可奈何的模样。 “吴大哥。”秦重走到了跟前,吴承祖还未察觉。 吴承祖睁开眼,迷迷糊糊的看了一眼。待他认出是秦重时,眼睛登时睁的老大,很是吃了一惊,蹭的跳了起来,满脸都堆起了笑容。 “啊呀,秦兄弟啊,稀客稀客。”眼睛一转,吴承祖看向了女子,略有些迷糊的问道,“秦兄弟,这位是?”女子穿男装,这是搞哪样? “朋友遇到点事儿,想在你这里安置两天。”秦重说着,将女子往前拽了一下,接着说道,“不知吴大哥这里,可否行个方便?” “方便,方便。秦兄弟说话了,不方便也得方便。”吴承祖哈哈一笑,满口应承了下来。不过,眼里的神色,却变得有些古怪。 “那就多谢吴大哥。”秦重一喜,抱拳道谢。 “小六子,过来。”吴承祖唤过一人,交代道,“东边儿那间厢房,去好好收拾出来,被褥用具都换新的。”瞧了身旁女子一眼,又接着说道,“还有,去找你大嫂,安排两个伶俐的侍女过来,好生侍候着贵客,不可怠慢。” “吴大哥,不用这么麻烦。”秦重有些不好意思。 “怎的不用?”吴承祖一瞪眼,说道,“弟妹到此,岂能委屈?” “啊?”秦重一愣,这都哪儿跟哪儿啊。“吴大哥误会了,不是,不是。” “懂,懂。哥哥都懂,秦兄弟只管放心。” “嗨。”秦重无语了。偷眼瞧了一下身旁女子,只见她早已低垂了头,耳朵根子连同脖颈,都霎时泛起了红霞。被人误会至此,还无法解释,心中的郁闷可想而知。好在,女子没有暴起发作,算是给秦重留了面子。 “吩咐下去,东边的院子,谁也不许靠近。”吴承祖喝道。 “是。”一众射手齐声应答。 秦重咳嗽一声,神色有些讪讪。慢慢的靠近女子,说道,“先住这里,暂时避避风头,过两天再出城。你放心,没人会难为你。” “嗯。”女子头垂的更低,脖颈都快红透了。 第一卷 沙苑争锋 第47章 延州消息 从大荔县城到骁骑营,正好五里地。驿道笔直,两侧栽种着行道树,不过道路失修,尽是坑坑洼洼。此刻夕阳西下,往来的商贩行人,推车挑担,都是急匆匆的赶路。秦重一个人甩开大步,不用半个时辰,已来到骁骑营。 邱旻的事太大,秦重不敢贸然行事。他得找到老鬼,好好商议一番。到了军营大门口,不由得想起一事,他早上路过这里时,曾碰到过一队骑兵,感觉很是熟悉却并没有见过。秦重很奇怪,也不知他们是什么人? “虎子。”石勇叫了一声,从营门后走了出来。 “师傅,今天轮值吗?”秦重行了一礼,问道。 “嗯。”石勇点点头,问道,“这个时辰,怎么过来了?” 秦重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天色渐黑,是有点晚了。严格说来,军营到了此刻已该宵禁,不再容许外客进入。不过,秦重从小在军营长大,这个规矩对他自然不适用。石勇为人比较刻板,因此才会有此一问。 “今日书院开课,回来的有些迟了。”秦重说道。 “嗯,进去吧,还没过饭点儿。”石勇没有多问,放了秦重入营。但是望着秦重的背影,却有些犹豫纠结,好似有什么话,不好说出口。 骁骑营这些老兵,数石勇最为严苛,秦重稍有过错,必遭一顿训斥,惩罚起来毫不手软。也因此,秦重比较怕石勇,见面总是规规矩矩。完全不像和老鬼等人在一起,想说啥说啥,想干啥干啥,恣意欢脱毫无顾忌。 “虎子。”石勇扬声叫道。 “师傅,可是有啥事?”秦重听见叫声,又翻头走了过来。 “延州来人了。”石勇说道。 “哦?延州来人,可是有我爹的消息?”秦重心头一喜。 “嗯。”石勇闷哼一声,却不再说下去。 “啊,对了。”秦重一个灵醒,问道,“可是早上那队骑兵?” “你见过他们?”石勇有些诧异。 “早上碰到,觉得很熟悉,可是一个也不认识。” “你熟悉的是马吧?”石勇心中了然,望了秦重一眼说道。 “马?对啊。”秦重一下恍然。 骁骑营骑兵不多,战马都是有数的。秦重打小见惯,每一匹战马,他都叫得上名字,如何会不熟悉?只是早上的骑兵陌生,没想到此处罢了。此刻听石勇一说破,立时明白了过来。马还是那些马,不过骑士却换了人。 “那不对啊?”转念一想,秦重忽的皱起了眉头。 骑兵有一条规矩,人在马在,生死相随。若非已经死去,战马绝不会换人。想到可怕处,秦重登时红了眼,一把抓住石勇手臂。 “没有,没有,他们没死。”石勇连忙说道。秦重在军营长大,与营中兄弟相处的亲人一般。如今战马换了人,搁谁也要想歪了。 “真的?”秦重心情起伏,难以自已。 “你爹,还有此行的弟兄们,都被鄜延帅司扣下了。”石勇叹了口气,终于将憋在心里的话说了出来。这么大的事,秦重迟早得知道。 “为何扣人?”秦重急急问道。 “帅司来人说,骁骑营押送的战马,丢了一百多匹。”石勇身为军人,自然清楚丢失战马,那是多大的罪过。一百多匹精良战马,砍头都得好几回。如今还能保住性命,已是万幸了。“帅司震怒,将押送之人全部扣押。” “我爹呢?我爹怎样了?” “指使暂时无碍,只是不得自由。” “怎会这样?一百多匹战马,怎么就丢了?” 不仅秦重有此一问,骁骑营上下都有此一问。一百多匹战马,那可不是一百只羊、一百只鸡,赫泱泱一大群藏都藏不住,谁有能耐将之偷走?秦重慢慢冷静了下来,越想越觉的不对。这里头有事儿,他还不知道的事儿。 “帅司怎么说?”事儿已经出了,就看帅司如何处置。 “要么补上,要么找回来。”石勇叹了口气。 补上那是不可能的事,沙苑监的马,每一匹都在册,群牧司备着案呢。谁敢吃了熊心豹子胆,调拨一百匹战马补窟窿?帅司的气话当不得真,唯有找回一条路可走。只是现在两眼一抹黑,啥也不清楚,这可怎么找? 秦重一下心事重重,低着头往营中走去。军营里,此刻放饭已快结束,三三两两的军兵,嬉闹着从饭堂出来。骁骑营不在战斗序列,平日训练松懈,军规管束并不严苛。要不外人怎么说,骁骑营是养老之地呢。 路上不少相熟的军兵,抬手跟秦重打招呼,然而秦重却好像没听见,犹自低着头擦肩而过,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心事中。倒让一众军兵觉得怪异,纷纷驻足望着秦重的背影。毕竟这么多年来,哪曾见过秦重如此模样? 秦禹田丢失战马,被鄜延帅司扣下之事,骁骑营并没有公开,仅限有数的高层知道。这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何必喧闹的人人皆知?如今,指挥使,指挥副使都不在营中,真要闹起事儿来,常万里可是弹压不住。 熟门熟路拐进老鬼营帐,“砰”的一声,将自己撂到老鬼床上。双手枕在脑后,眉头深皱,还在思索着丢马之事。营帐中,老鬼等人都在,原本嘻嘻哈哈的打闹聊天,突然见到秦重这个样子,不自觉的都安静了下来。 关于丢马之事,老鬼是知道的。仰头灌了一口酒,斜眼打量着秦重,心里也是一阵唏嘘。秦家这几年还真是倒霉,糟心事一件接着一件。押送战马,原本不用秦禹田亲自出马,却被姚平远冷言挤兑,一赌气去了延州。 谁知,竟丢失了战马,而且一丢就是一百多匹。 家里面同样不消停,秦宵伙同他人盗马。差一点,就让秦家万劫不复。得亏秦重还算激灵,将秦宵摘了出来,算是逃过一劫。可是秦重自己呢?因为路上管了一场闲事,竟把自己折腾到大牢里。也是万幸,有惊无险。 只是如此么?不,秦家的隐患还多着呢。 刘子浩之事,秦重才是始作俑者。现在还未暴露出来,只是侥幸。以帅司的背景,终有一天会查到秦重。到那时,可想会引来怎样的报复?毕竟刘子浩事件的背后,还藏着一张神秘的图,令帅司志在必得的图。 狼山匪也是一桩,最早的王贵等人,就是从秦家作坊抓获。甚至,秦家的外院管事余庆,更是和狼山匪勾结甚深。骁骑营使了一些手段,暂时瞒下了涉及秦家之事。但是,只要有心人一查,秦家定是大祸一场。 想一想这些事儿,老鬼都觉得头疼。 “你个怂样子,这是要作甚?”老鬼没好气的骂道。 “老鬼,我要去延州。”秦重腾的坐起,直勾勾望着老鬼。 “你?”老鬼一下挺直了身子,也是直勾勾的望着秦重。 “我想好了,我要去延州。”秦重从床上跳下,生怕老鬼阻止,又坚定的重复了一遍。丢马这件事,肯定不是明面上这么简单。要想弄清楚这件事,救出自己的父亲还有骁骑营兄弟,必须前往延州深入查访。 “小子,别瞎闹,延州可是前线。”营帐中有人出声说道。 “是啊,万一出事怎么办?” “那地方儿,随时可能遭遇党项人。” “真想好了?”老鬼盯了秦重半晌儿,开口问道。 “嗯。”秦重神色淡然,眉头已经舒展开。 “老鬼带几个人,随你去。”老鬼说着,又灌了一口酒。 营帐中安静了下来,秦重和老鬼的决定,让一个个都觉得很诧异。秦重没有明说原因,他们也不好多问。但是,猜测着可能是出了事。 想定了这件事,秦重心情松快下来。随即,记起今日来此的目的。不着痕迹的递给老鬼一个眼色,慢慢悠悠的出了营帐。邱旻这件事怎么处置,他得听听老鬼怎么说。事关自家安危,牵扯太大,不能当着众人的面谈。 “又有何事要说?还背着人。”到了僻静处,老鬼开口问道。 “同州来人,要查盗马案。”秦重沉声说道。 “同州?”老鬼吃惊不小,眼睛一阵滴流乱转。 秦重点点头,将从秦宵那里听来的事,包括同州通判与邱家的关系,一五一十说了一遍。自始至终,老鬼没有出声,只是静静的听着。待秦重说完,老鬼才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仰首望天,依然是一句话也不说。 “老鬼,这事儿怎么处置?”秦重等了半晌,终于憋不住问了出来。 “你想怎么办?”老鬼反问道。 “让邱旻闭嘴。”秦重眼神一厉,沉声说道。 “杀人?”老鬼的眼睛里,精光一闪。 “若有其他法子,也可不杀。”秦重有些踟蹰,毕竟这是杀人事。为了自家安全,杀人灭口最保险。但是,他两辈子也没杀过人,如今竟起了杀心。这让秦重心中警醒。为何自己的心,如今会变得如此冷酷? “哼,优柔寡断,还去什么延州?”老鬼眼一瞪,忽然暴躁起来,一巴掌拍在秦重的脑袋上。“干脆挖个坑,把自个埋了吧。” “老鬼。”秦重一脸委屈,揉着生疼的脑袋。 “若是个娇滴滴的小娘子,你是不是更下不去手?”老鬼一撇嘴,很是嫌弃秦重。“说不定,还要英雄救美,带着人家出狱呢。” “你怎知?”秦重一个激灵,差点不打自招。瞬间明白过来,老鬼不是看破了他下午救人之事,而是拿小娘子举例,训斥他心软手软。 “这是大忌。”老鬼正生气,倒没发现秦重不妥,顾自说道,“一名斥候在战场上,前后左右全是敌人,处处陷阱,步步危机,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见秦重老实听着,老鬼接着说道。“曾经在我队里,有一个不错的后生,枪棒骑射样样精通,稍加历练,必是顶尖斥候。一次行动中,因为心软放过了一名敌方女子。谁料就此暴露了行迹,被敌方追杀了三昼夜。” “后来呢?”秦重已经猜到结局,还是问道。 “自然是死了,尸骨无存。”老鬼叹息一声,抓起酒葫芦猛灌一口,长长的哈出一口酒气。方才一闪而现的伤感,已经消失无踪。 “那?邱旻之事怎办?”缓了片刻,秦重低声问道。 “邱旻不用你杀,鬼爷掐指一算,他活不久了。”老鬼说的神神叨叨。 “啥?”秦重眨眨眼,愣是没有听懂。 “想不想走一趟监牢?”老鬼看着秦重犯迷糊,心情大爽。“说不定,还能看一出好戏呢。”说到好戏,老鬼嘿嘿怪笑,竟有些急不可待。 “啥好戏?”秦重的脑子,一时转不过弯。 “傻小子。”老鬼戏谑一笑,懒得搭理秦重。 第一卷 沙苑争锋 第48章 夜探监牢 子时过后,秦重和老鬼潜出了军营,直奔沙苑监大牢。 大牢在城北,紧挨着沙苑监衙门。以他们两人的脚程,不用半个时辰,已经来到了大牢附近。夜静更深,街面上不见人影,到处都黑黢黢。只剩下衙门口点着两盏灯笼,透着微弱的黄光,随风摇曳。 秦重自小在北城长大,对这里自然熟悉至极。带着老鬼三拐两拐,已来到一条窄巷里。 停下身望着高高的墙头。翻过去,就是监狱的后院。这个院子一直都是空置,堆放着乱七八糟的东西,平常根本无人值守。后院和前院之间,有一道角门,门上有锁,但显然挡不住老鬼。 过了角门,是一条数十步的长廊。东边儿是狱官公厅,西边儿就是大牢。 这一片监狱占地极广,足有数百亩地,分有男监、女监。若是从高处一眼望过去,屋宇参差,怎么也有上百间监舍。监舍间窄道相连,每隔数十步就设置一道栅门,进出都有人查问。按道理说,想潜进去很难。 大牢分两层,地下一层地上一层。只有重刑犯,才会关押到地下。 栅门上的锁对老鬼来说,简直形同虚设,略一鼓捣就能打开。秦重跟在老鬼身后,一路畅通无阻,很轻松来到地下入口。其实这么顺当的进来,完全基于对监狱的了解。沙苑监不同于别处,根本没几个犯人。 是以到了半夜,仅有的几个狱卒,早钻被窝睡大觉去了。 地下关押重刑犯,防守稍微严格一点。所谓的严格一点,就是入口处多了一道岗哨,点着一盏油灯。 不过,此时岗哨却不见人影。 躲在墙角阴影里,两人耐心听了半天,也未有一丝动静。 老鬼一挥手,做出行动的手势,狸猫一般窜了出去。扑到栅门前,身子微闪已靠到墙上,侧头向着里面观察。秦重蹲伏在原地未动,静静等着老鬼的命令。 又过了片刻,老鬼探手抓住锁头,一根细细的铜针,稳稳的插入锁眼,左右轻轻拨动了几下,铜锁“咔”的一声打开。老鬼给了秦重一个手势,然后半弓着身子,伸出手无声的推开栅门。 秦重见到手势,身子半蹲迅速靠近过来,脚尖点地轻巧无声,跟在老鬼身后进了地牢。 返身关上门,缝隙中伸手出来,将铜锁重新锁上。 这个细节是老鬼传授,秦重曾有疑议。说,干嘛要把门锁上?这么做,岂不是自断后路么? 那一次,老鬼没有揍他,而是讲了一个故事。 故事中也是老鬼带队,一行十人摸进敌人监狱,营救被俘的同袍。十人皆是军中精英,个个身手不凡,很轻松的潜进监狱,找到被俘的同袍。直到此时,行动一切顺利。但是,在他们撤退的时候,遭到了敌人伏击。 行动败露的原因,就是一把打开的锁头。 敌人将官偶然巡查至此,发现了虚挂在门上的锁头。他知道有变,却没有立刻声张,而是悄悄的调兵,埋伏在监狱门外。等老鬼他们出来时,敌将一声号令乱箭齐发。顷刻间一行数十人,倒下了一大片。 被营救的同袍个个带伤,又遭到刑讯,本身行动不便。遭此打击,根本无力招架,眼睁睁被敌人乱箭屠杀。老鬼等人虽武艺高强,但深陷包围,一个个舍命冲杀半夜,也只逃出来两人,其余众人,全都丧命敌营。 那一战,老鬼身中十三箭,后腰处,被长枪扎了一个窟窿。 能活下来,纯属命大。 而门上挂锁这个细节,是数十条人命换来的教训。 进了门,是一条向下的甬道,两侧墙上插着火把。火光随风跳跃,甬道内也是忽明忽暗,显得阴森恐怖。 老鬼略略皱眉,倏地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看一眼秦重,比划了一个手势。 秦重看得懂,那是小心的意思。 走了十数步,已下到了底。再往前是一条笔直地洞,洞顶有丈余高,宽有五尺。地洞内两侧挖出窑洞,洞口封着大腿粗的栅栏。洞内关着的都是重刑犯,气味污浊难闻,磨牙打呼噜的声音,时不时传出来。 七八间窑洞都是黑乎乎的,唯有最靠后一间,却透出光亮。 老鬼所料不差,此刻牢狱内,正发生着一件惨烈之事。 狱卒陈七身穿着公服,却是邋遢不堪,也不知多少年没洗过。在他的身边还有一人,一身黑衣,脸上蒙着布遮的严严实实。此刻两人虎视眈眈,盯着角落里的邱旻,一步步缓缓靠近。 陈七下午的时候,得到上官暗示,今夜有大事。所以,他假意关照同事,打发走了其他两人。 如今地牢中,只有他一人值守。 子时一刻,黑衣人出现在地牢。两人心照不宣,谁也没有说话。径直锁了牢门,相跟着来到了邱旻的监牢。这种事,陈七不是头一回做,心里门儿清。但是他有个原则,不说不问不插手。 此刻,他浑浊的眼里,竟透出一分怜悯之色。邱旻盗马,闹得沙苑监沸沸扬扬,甚至连家也被抄了,他守着监牢自然听说过。而今到了这个地步,却还有人不肯放过,竟追杀到了监牢中。 能让自己的上官暗示,说明那人更加权高位重。自己一个小人物,听命执行就是。 只是这个世道,越发的让人感到厌恶,生不起丝毫的留恋之心。 邱旻被灌了酒,此时早已烂醉如泥,缩在角落里呼呼大睡。黑衣人慢慢靠近邱旻,站在那里端详了片刻,又用脚踢了踢,见睡的死沉,根本不会醒过来。黑衣人放下心,伸手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叮当轻响。 解开布包,里面是一堆铁片。铁片一寸见方,薄薄的略有分量。他用手指捏起一块儿,轻轻的,放在邱旻的胸口,正好压在心脏的上方。然后,他盘腿在一边坐了下来,心里默默的数着数字,计算着时间。 约莫过了百息,他又站起身,依样儿又压上了一块儿铁片。 时间一点点过去,邱旻的胸口上已经摞了七块铁片,呼吸变的低微,胸口的起伏,越来越慢。 但是邱旻依然沉睡,毫无醒转的样子。 又过了百息,黑衣人再加了一块儿。而此时,邱旻的胸口已不再起伏,渐渐没了声息。 刹那间,整个牢房静的落针可闻。 藏身暗影中的秦重,目睹了整个过程,早已惊得目瞪口呆。 还好老鬼在,暗中一扯秦重衣襟,在黑衣人出来之前,先一步离开了地牢。重新开了锁出门,又恢复原样,按着原路出了监牢。但是老鬼和秦重,并没有就此离开,反而隐身黑暗中,静等黑衣人出来。 不一会儿,黑衣人走出牢房,四处扫了一眼,隐入黑暗急匆匆而去。 老鬼和秦重悄悄跟了上去,隔着四五十步远。脚下谨慎些,倒也不虞被发现。 黑衣人很熟悉道路,左拐右绕,忽快忽慢,显然也是异常谨慎。但是黑衣人哪里知道,跟在他身后的,乃是一名顶级的斥候,踏敌营如履平地。黑衣人这些伎俩,在老鬼眼里狗屁不是。 足有小半个时辰,黑衣人终于确定安全,来到了一处小院门前。 门后早有人候着,听见声音迅速开了门,黑衣人闪身而进,大门又无声的关上。 秦重看看周围,认出这里还在城北,距离“河界”已经很近。 “走吧,回家去吧。”老鬼说着,转身就走。 “等等。”秦重一肚子的话,想要问老鬼,那肯让他走了。 “有屁快放。”老鬼有些不耐烦。 “你知道今晚有事?”这句话,是秦重最想问的。一个军营老鬼,他怎知监牢发生什么?竟提前得知,还带着自己看了一场惊天大戏,这太玄幻了吧?若不问个明白,秦重今晚肯定睡不着。 “不知。”老鬼头一昂,一副理所当然。 “那你带我来看戏?”秦重气的想跳脚,又拿老鬼没办法。 “对啊,戏看完了,回家睡觉。”说罢脚下加快,闪身窜进了胡同。 “你?”秦重泄气了,老鬼这是不愿说啊,再逼迫也没用。秦重站在原地,怔愣了半晌,终是幽幽一叹,反身往家的方向走去。秦重直到此刻,犹难相信邱旻就这么死了,自家的隐患就这么平息了。 有人先他一步,买通狱卒杀死了邱旻。听起来不可思议,却是他亲眼所见。 夜风一吹,秦重纷乱的思绪,似乎猛地一清。他渐渐冷静下来,推测着种种可能。 或许,有人不想邱旻翻案?同州来查案,目标是沙苑监和大荔县的官员。邱旻在其中,只能算是棋子,一颗官场倾轧的棋子。只要邱旻被诱导翻供,同州就有了对付沙苑监和大荔县的证据。 说不得,还会被栽一个贪渎枉法、谋取民财的罪名。 如此想来,的确有很多人,不愿看到邱旻活着。 只要邱旻死了,盗马之罪就彻底坐实。死无对证,任谁也翻不过来。 如此,抄没邱家就有了官面儿说辞。 好可怕的官场,好黑暗的算计。秦重头一次对官府,对大宋官员有了深切的认识。 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第一卷 沙苑争锋 第49章 捋字真诀 翻墙回到自己的院子,秦重觉得身心疲惫,只想倒头就睡。然而躺在床上,却怎么也无法入睡,翻来覆去都是邱旻临死的画面。有生以来,第一次面对死亡,这对秦重心理的冲击,巨大到不可想象。 在秦重的认知里,他就是生死轮回的一次例外。 神奇的世界,冥冥中自有轨迹。无论帝王将相,还是贩夫走卒,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宿命。 因而,他从未思考过自己的未来,甚至,他还懵懂的认为,自己活在一场游戏里。 云霓的出现仿佛一道明光,给了秦重心灵的悸动,令他生出了得到的欲望。 而今夜,他终于认识到生命的脆弱。 没有力量的保护,生命就如风中烛火,随时都会熄灭。 就如邱旻和邱家,在权贵的棋盘中,只是随意丢弃的一枚棋子而已。 这个世界没有公道,只有利益。 也不知什么时候,秦重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不过睡的极不踏实,梦里各种妖魔鬼怪,飞天遁地叱咤风云。更有莫名出现的另一个世界,莫名的男男女女,亲密无状放浪形骸,行走在光天化日之下。 再一睁眼,已经天光大亮。秦重略略回神儿,腾的一下跳下床。 趴在窗口大叫:“三饱儿,三饱儿。” “少爷何事?”三饱儿半睁着眼,迷迷糊糊的走到窗前。 “你一会儿去趟作坊,取些金银回来。”秦重要去延州,自然要准备点盘缠。 “要钱干甚?”一提到钱,三饱儿顿时睡意全无,眼睛警醒的盯着秦重。 “少爷我要去延州。”秦重说道。 “延州?”三饱儿一愣,这名字他知道,至于在哪儿,完全不清楚。 “我要千里救父。”曾经看的戏文里,不都是这样说么? “啊?”这一下,三饱儿彻底吓醒了。“老爷怎么啦?出了何事?可是被党项人抓了?” “滚蛋。”秦重骂了一句,没好气的说道,“你爹才让党项人抓了。” 今年自打开春以来,沙苑监传说最多的事,就是要和党项人开战了。边军到此选马越来越频繁,带来的消息中也是备战备战。大规模的战役还没有发生,几十人上百人的小战斗,几乎天天都有。 “谁爹让党项人抓了?”冷不丁,又一个脑袋挤倒了秦重窗前,却是高士先。 “怎么还不去找你的小道姑?”秦重翻个白眼,心道,你他娘的真会接话。 “咳咳咳。”高士先顿时大囧,连连咳嗽掩饰着尴尬。 “且,门儿都没进去。”三饱儿闻听,顿时撇了撇嘴,小声的嘟囔起来。 “三饱儿,信不信小爷买一百个肉包子,让你一顿吃完?”高士先撸胳膊挽袖子,眼神十分不善。 “呦呵?”秦重眉头一挑,惹起了好奇心。三饱儿啥时候和高士先,竟已经如此熟惯了? “就是没进去嘛,让人给打了出来。”三饱儿嘴快,登登说完撒丫子就跑。 昨日,三饱儿带着高士先,找到了长青观。 这是秦重的安排,虽说自家未婚妻被人惦记,让秦重心里不爽,但高士先性情豪爽,心思单纯,这很对秦重的脾气,是以不愿藏着掖着。再说了,高士先一个单相思的直男,对秦重毫无威胁。 长青观在大荔县城外,规模宏大殿宇成群,香火旺盛,信徒如织。 青云散人乃是华山道七子之一,辈分极高。此次来到大荔县,更是奉旨办差,身份贵重。 长青观属于华山道支脉,自然隆重接待,奉以最高规格。但长青散人素喜清静,不耐繁文缛节,选择了较为偏僻的后院,作为暂时清修之所。并且特别交代,不接受任何人宴请和拜访。 高士先找到长青观,心中忐忑,不知该以何种说辞,求见小道姑云霓。毕竟,云霓如今带发修行,也算是道门中人,贸然说以世俗渴慕之辞,未免有轻佻亵渎之嫌。高士先纠结半晌,只是在道观外打转转。 因为长青观属于坤道,内里道人皆是女冠,非是一般道观。 一直踌躇到中午,高士先才硬着头皮走进道观。却不是求见云霓,而是求见青云散人。 毫无意外,高士先的请求遭到知客拒绝,一句“青云道长不见外客。”让高士先进退两难。再三恳求,知客毫无通融之意。高士先很无奈,退而求其次,请求将携带的礼物,转交给小道姑云霓。 却不料他的这番话,恰好被路过的青云散人听到。 高士先身份不一般,京城赫赫有名的高家后人,含着金汤匙出生,青云散人自然认得。 闻听高士先之言,只当他又来纠缠云霓,登时勃然大怒。 结果,高士先被一群女冠撵出道观,丢人现眼不说,根本连云霓的面都没有见到。 此刻被三饱儿揭了底儿,高士先羞臊的满脸通红,作势就要追打三饱儿。 秦重哈哈一声怪笑,抬脚踏上窗台儿,噌的一下跃出窗户。凌空一个漂亮的旋子,稳稳的站定,正好挡在高士先身前。二人皆是好武,那晚初见就有意一战。今日适逢良机,顿时拳来脚往战到了一起。 两人拳路都是刚猛路子,极为适合战阵冲杀。这一打起来,就好像两支军队狭路相逢,勇猛直前,谁也不肯后退半步,“嘭嘭”连声炸响,拳拳到肉。知道的这是切磋,不知道的,还以为生死决斗呢。 秦重已经施展到五分劲,高士先竟然还能接下来,丝毫不落下风。 “俺的绝招来啦。”高士先斗的兴起,准备放大招。提前叫喊,是让秦重小心提防。 高士先收敛身形,曲步半蹲,双臂收拢胸前。霎时,整个人沉静了下来。 双臂开合如阴阳,缓缓向前推出。肉眼可见,他的臂膀迅速变得粗大,直比方才能大出一圈儿。而此刻,高士先满脸涨红,脖颈青筋突突直跳。秦重摆出防御架势,紧紧盯着高士先双臂。 这般奇异变化秦重没有见过,但是他猜测,这可能是气血搬运的一种应用。 正所谓力从根生,劲由腿发。只见高士先身形一晃,以腿带腰,以腰摧背,以背带臂一拳击出,快若迅雷,隐隐中竟有虎啸之音。由于速度太快,高士先被自己劲力带的飞起,双脚擦地直扑秦重。 “来的好。”秦重大喝一声,脚下蹬地挥拳迎上。 拳出一刹那,秦重又改变了初衷。左脚上步,身形微微一侧,右手寻龙探爪,一把擒住高士先手腕。左手成掌闪电般一压,正切在高士先肘部关节,拧身借力,顺手一抛。正是太极八法中捋字诀。 所谓听其劲,顺其势,借其力,顺手牵羊引进落空。高士先一拳击空,被秦重捋法借势一引,巨大的冲力让他身不由己的失去重心,霎时如出膛的炮弹一般,直直飞了出去。 “砰”的一声巨响,半尺厚的围墙,被高士先撞出一个窟窿,人飞到了墙外。 “轰隆。”围墙被破开大洞,再难支撑,轰隆隆一声坍塌下来。 秦重傻傻的站在原地,被扬起的灰尘扑了个灰头土脸,却好似无所觉一般。上一次,他对青云散人施展了掤字诀,已经震惊太极八法的威力。而这次一个捋字诀,轻巧的借力化劲,更直接砸塌了围墙。 上辈子怎么从未发现,太极拳施展出来,竟恐怖如斯? “啊呦,咱们再来打过。”一声兴奋地呻吟,从倒塌的围墙下传来。 没错,高士先很兴奋。疼是真疼,兴奋也是真兴奋。自他修成绝技虎啸拳,再无人能击倒他。被秦重打到这么凄惨,还真是头一回。高士先能接秦重五成劲力,已经非常难得,绝对属于天赋异禀一类。其在京城同龄中,也是顶尖一层的战力。一旦施展虎啸拳,力量速度登时暴增,根本无人能敌。 一把推开砖石,高士先噌的跳了起来。迈开大步,又向秦重冲过来,满身灰土簌簌而落。 “高兄,可曾伤到哪里?”看着高士先惨状,秦重很不好意思。 “老子铜皮铁骨,哪有那么容易伤到。”除了狼狈点儿,高士先毫发无伤。 “不打了。”秦重连连摆手,笑道,“再打下去,我家都要让你拆了。” 正说着,冷不丁一声尖叫,从围墙那边儿传过来。 “天哪,这是怎么啦?” 秦重一缩脖子,听出是姐姐秦沐瑶的声音,心道坏了,拉住高士先就要逃。高士先很诧异,不明白秦重为何要跑。明明一个小娘子,有甚可怕?“为何要跑?”一边跟着跑,一边歪着头问道。 “母老虎。”秦重咕哝一声,脚下丝毫不停。 “母老虎还挺好看。”高士先回头看了一眼,点头评价道。 “你闭嘴。”秦重眼睛一瞪,对高士先的话很不爱听。 眨眼到了西墙边儿,翻过去就出了府,这也是他出府回府的便捷通道。到了墙边儿小跑儿几步,作势就要攀上墙头,翻出墙外去逃之夭夭。高士先却不急攀墙,频频回头望向秦沐瑶。 “这小娘子是谁?”高士先好奇的问道。 “我姐姐。”秦重应着,已经一纵身上了墙头。 “秦虎子,你敢跑?还不给我站住。”秦沐瑶双手叉腰,俏脸生寒。 蓦地,高士先往回走了过去,根本不理会秦重的叫喊。一边走一边拍打身上的灰土,扬起一片灰尘。 这还不算完,捋捋散乱的头发,又在脸上搓了搓。觉得差不多了,也不知从哪儿,掏出了一柄折扇,啪的一声打开,姿势优雅的扇着风,慢慢向秦沐瑶走过去。若不是一身灰土,倒还真有翩翩公子范儿。 “秦家姐姐有礼,小生高士先。高不可攀的高,士为知己者死的士,达者为先的先。” 高士先打了一个躬,行的是儒生之礼,毫不外道的自我介绍起来。 “咦?你是哪个?”秦沐瑶瞧着一个土人,皱眉往后退了一步,满眼诧异。 “方才与令弟切磋武艺,不小心撞塌了墙,皆是小生学艺不精,不关令弟的事。”高士先再一躬身,解释起方才撞墙之事。只道秦沐瑶要责怪秦重,登时将责任全揽在自己身上。 “你叫高,什么?”秦沐瑶一听是生人,倒有些不好意思。 “小生高士先。”高士先再报了一次名字。 “小生?”秦沐瑶微微一怔,这么自称,说明是个读书人啊,怎会与弟弟打架? 秦沐瑶的关注点,让高士先有些头大。微微回头,瞧了一眼墙头上的秦重。 秦重此刻骑在墙头上,内心一片凌乱,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纠结片刻,翻身咚的一声跳了下来,讪笑着走了过来。秦沐瑶一见,立马撇了高士先,凶巴巴的直走过来,娴熟的揪住秦重的耳朵。 “你还敢跑?”秦沐瑶小手使劲儿,捏着秦重的耳朵,表达自己的愤怒心情。 秦重一脸吃痛的模样,龇牙咧嘴配合着姐姐。其实,就秦沐瑶那点儿手劲儿,连挠痒痒都不算。 姐弟俩打小,就是这么玩儿过来的,一个不是真凶,一个也不是真疼。 一旁的高士先却不知道,眼见秦重乖巧的好似兔宝宝,惊得他下巴都要掉下来。 这么一个盖世猛人,竟然怕姐姐? 第一卷 沙苑争锋 第50章 皇城爪牙 终于,还是云姨闻讯赶到,算是解救了秦重。 “云姨,你看虎子嘛,墙都给祸害塌了。”秦沐瑶抱住云姨的胳膊,撒娇告状。“云姨你说,该不该打?” “该打,该打。”云姨一脸宠溺的笑着,在秦重的背上,重重的拍了两巴掌。 面对云姨,秦重更是一点儿脾气没有。任打任骂,还得躬身陪着笑脸儿。 总算有外人在,秦沐瑶没有太为难秦重,昂起下巴娇哼一声,领着小妮子和娟儿走了。一转身,仨丫头也不知说了什么笑话,嘻嘻哈哈笑的前仰后合。遂又惊觉不妥,一溜儿小跑儿进了后院儿。 直到秦沐瑶背影消失不见,高士先才收回目光。咂咂嘴,一脸的意犹未尽。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高士先摇头晃脑,轻轻吟道。 见惯京城贵女,高士先曾觉得,天下间除了云霓,再无一个女子能入眼。然而今日,秦沐瑶乍然出现,轻嗔薄怒却展现出另一种风情,如山间清泉,如世外精灵。这样的女子,高士先没有见过。 秦沐瑶姿容精致秀美,气质清雅,透着几分淡淡的书卷气。然而这样一个女子,却被唤作母老虎,竟凶巴巴的揪住秦重的耳朵?强烈的反差,深深惊艳了高士先,只觉秦沐瑶娇俏迷人,世上独一无二。 再想起京城那些贵女做派,顿时索然无味,令人大倒胃口。 烂摊子自有云姨处置,找人重新砌墙。 秦重和高士先洗澡换衣服,相跟着一起出了门。 “我要去书院,高兄跟着我作甚?”秦重去书院向夫子请假,不愿带着高士先。 “还没去过,跟你一起见识见识。”高士先换了一身澜衫,却怎么都不像读书人。 “书院啊,读书人的地方,你去作甚?” “嘿,我一国子监的监生,还怕去一个个小小的书院?”高士先顿时不忿。 秦重顿时被噎的语塞,猛的一掌拍在脑门上。心道,忘了,这货可是国子监,大宋最高学府啊。只不过,高士先的体态以及性格,总是透出彪悍的气质,让人误以为是个纠纠武夫,而忽略了他的读书人身份。 嗯这一点,和自己一样一样的。秦重心中嘟囔着,不再反对高士先跟着。 两人身具武功,脚程极快。大步疾行,犹是气不喘色不变。约莫半个多时辰,两人已经来到城门附近。缓下步子,慢慢调节气息。正在这时,城门口冲出一支马队,与二人擦肩而过,轰隆隆向东而去。 马队卷起的尘灰,又扑了两人一个灰头土脸。秦重抹一把脸,愤愤的骂出一句脏话。 一抬头,却见高士先望着远去的马队,一脸的惊容。 “怎么了?”秦重问道。 “皇城司?”高士先喃喃说道,望着秦重,一脸不可思议。“皇城司到此干甚?” “皇城司?”秦重也是一愣,虽没见过,但在后世,皇城司如雷贯耳,这是一群特务啊。 “皇城司出京,这是出了多了不得的大事?”高士先出身京城,很清楚皇城司的分量。 这支马队的去向,正是沙苑监。见高士先吃惊模样,秦重心里也是莫名一紧。俗话说,树上哪颗果子甜,只有虫子最清楚。高士先来自京城,对当下皇城司的了解,自然多过秦重这个穿越客。 皇城司不是善男信女,对文武百官甚至对百姓的威慑力,远远超出秦重的想象。 听命于皇帝,独立于三衙之外,不受任何管辖。 宿卫宫禁,刺探情报,监察百官,走马监军,权力大到没边儿。 辖亲从官五指挥,亲事官五指挥,这就是五千人的军队。另有外三指挥,黄院子、皂院子五千人,还有入内院子两指挥。如果再算上快行、长行、探事察子,可用兵丁足有数万人。 皇城司奉旨办差,见官大三级。行事手段霸道阴狠,令人闻风丧胆。 皇城司的军服,乃是太祖亲定,诏今后皇城司官如服穿衣束带,并令着黑靴。是以方才擦身而过,高士先一眼认出皇城司军兵。秦重感叹一声,这才是真正的天子亲军,皇帝掌控天下的爪牙。 他们去往沙苑监,当然不会是什么好事。 但是,秦重实在想不出,究竟有什么事,值得皇城司出马。 两人收拾干净衣服,往城内走去。城门口还在盘查,却松懈了许多,只是在应付差事。 “查什么呢?”高士先不明所以,遂问道。 “狼山匪。”秦重随口应道,却忽的一下,又想起昨日擒下的那个女匪。 “狼山匪?”高士先从京城来,没有听过什么狼山匪。“闹得很厉害么?” “抓一个活的,赏银百贯。”当然厉害了,不然能赏银百贯吗? “没兴趣。”高士先撇撇嘴,不屑一顾。 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两人穿街过市,很快来到西城,望见了书院高大的门楼。 “冯翊书院。”高士先摇着折扇,打量着书院的门楼。 “要不要进去?”秦重一偏头,征求高士先的意见。 “文华荟萃之地,当然要入内拜谒。”折扇啪的一合,当先迈进书院大门。 “嘿。”秦重算是看出来了,这货很喜欢出风头。 书院很大,书舍雅致,风景也不错。高士先一边品评,一边自顾在院中闲逛。 秦重穿过廊道,自去找范夫子请假。不过,秦重也是心中打鼓,昨日才说备考,要每日做策、论各一篇。今日可倒好,策论一样儿没有,却巴巴的请假赶赴延州。这事儿未免太巧,只怕惹得夫子不高兴。 “你父亲被延州羁押?”范夫子听罢,倒是吃了一惊。 “传信人说,鄜延帅司有令,唯有找回战马,才能放人。”秦重低头说道。 “这样啊。”范夫子再不懂军事,也知战马重要。丢失了再想要找回,恐怕不容易。 “骁骑营派人前去寻找战马,弟子心忧父亲,是以准备一同前往。”秦重继续说道。 “这是应当的。”范夫子颔首应允。这年代孝字当先,身为子女营救落难的父亲,理所应当。 “多谢先生成全。”秦重躬身施礼。 “如今延州局势紧张,此去当谨小慎微,不可多生事端。”范夫子嘱咐道。 “弟子谨记。”秦重应道。 范夫子没有再提秋闱之事,延州路途不近,一来一回也得半个月。而且,此去是为了寻找失马,更不知要耽搁多少时日。说不定等秦重回来,早已过了考期。所幸秦重年纪尚小,过两年再考也不迟。 出了房门,又去找刘夫子辞行。没办法,两个师傅,谁也不能落下。 “汝之将来,必在疆场建功。此去倒也是一番历练,多听多看,当有裨益。” “弟子遵命。”秦重抱拳应道。 请假的事顺顺利利,两位夫子都很通情达理,没有丝毫的不悦。 倒是谆谆嘱咐,如同父亲一般,让秦重心头温暖。 秦重告退出来,沿着小道儿慢慢往大门走,一边走一边寻找高士先。 话说这高士先,的确善于交际。不过这么一会功夫,他已在书院交下了朋友。四五个人坐在长廊中,天南地北谈笑甚欢。见到秦重过来,忽的一下都停下了话头儿,一个个神色莫名的望过来。 “秦重,来来来,这都是我结交的朋友。”高士先大声招呼秦重。 “啊,高兄,小弟还有功课,先行告辞。” “高兄,来日有暇,再做畅谈,告辞,告辞。” 秦重一来,几人呼啦啦全都告辞,高士先不明所以,大感不快。 “诸位,怎的言谈正欢,却着急要走?”高士先出言挽留。 “高兄,这位劲儿大,可得当心滋着。”说罢,几人拱拱手,相跟着离去。没走多远,却爆出一阵哄笑。 “啥意思?”高士先眨眨眼,听不懂这些人说的话。 “走吧。”秦重不想惹事,只当没听见,招呼高士先往大门走去。 “到底啥意思呢?”高士先却被吊起了胃口,眉头紧皱,一直琢磨着那句话。 秦重心里很清楚,书院大多学子,对他并没有多少好感。 原因有二,其一,秦重曾经课业极差,别人背书一遍可过,他恐怕十遍也过去,因此常被人讥讽愚笨。其二是五月端午,秦重被刘子浩激将,万众瞩目下尿滋魁星楼,得罪了所有的读书人。 因为秦重出了一道上联,至今也无人能对上。这就像一座擂台,挡在了读书人面前。只要对不上这道上联,谁也不好意思当面质问秦重。但是,私底下的不屑和调侃,却从来也没有间断过。 高士先一直追问,秦重自顾走路,偏就是不告诉他。 “真不肯说?”高士先眼一斜,颇有点威胁的意思。“那我回去问他们。” “且。”秦重不为所动。 “真去了啊?”高士先停下脚步,作势要反身回去。 说来也巧,走到此处,离着魁星楼已经不远。望过去,魁星楼巍峨高大,挑角飞檐,很是雄壮。秦重猛地站住脚,指着魁星楼,戏谑的说道,“你敢不敢对着魁星,当众撒一泡尿?” “啊?”高士先一下没反应过来。 “小爷我敢。”秦重哼了一声,转身就走。 “真的?”高士先不敢相信,瞅瞅秦重,又瞅瞅远处的魁星楼。眼见秦重走远,连忙屁颠屁颠的追了上来,一脸崇拜的望着秦重,问道,“真的尿了?大庭广众,对着魁星撒了一泡尿?” “你敢不敢?也来一回。”秦重嘿嘿笑着,引逗高士先。 高士先颇为意动,望着魁星楼,胸膛都挺直了几分。但是很快,他就耷拉了脑袋。 “我不敢。”高士先一脸窘样儿,眼里却是坏笑。“我怕被人打死。” “哈哈哈。”两人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第一卷 沙苑争锋 第51章 补录军职 秦重两人出了城,一路说说笑笑往回走,很快来到军营路口。 秦重还惦记着皇城司,在他想来,恐怕只有刘子浩之事,才最可能惊动皇城司。毕竟,帅司的令牌,出现在西夏细作的手里,这本身就令人万分震惊。更何况,如今宋夏枕戈待旦,战争随时都会来临。 这么惊悚的噱头,再加上常家推波助澜,直达天听绝非不可能。 到了营门一问,果然,皇城司军兵到了这里。奉旨,将刘子浩一干人等,押解京城审问。 “沙苑监混进了细作?”高士先大眼圆睁,一时难以置信。 沙苑监离着延州边关,没有千里也有七八百里。 在高士先看来,这里还算是中原腹地,怎么就混进了细作?何况,这里能有什么军情? “这里有马,最好的战马。”秦重沉声解释道。 “那又如何?还能偷走不成?”高士先还没明白过来。 “下毒,杀马。”秦重冷冷的说道。这是他栽给刘子浩的罪名,如今却成了常家的杀手锏。 “我操。”高士先终于想到可怕处,忍不住爆了粗口。 高士先出身将门,大宋如今的基本战力,他还是知晓一些的。 缺马的问题,可以说一直困扰着大宋军事进展。虽说一部分与重文轻武的国策有关,但另外很大一部分,就是重要战略资源的缺失:马。这直接导致了大宋骑兵的弱势, 进一步又导致了大宋对外军事行动的尴尬:守则有余,攻则不足。 说白了,大宋的进攻能力,特别是远程奔袭能力,就是渣渣。为什么?因为缺马。即使打了胜仗,敌人只要一个呼哨拔马便走,而你只能拔腿便追,这怎么可能追得上?即便获胜,也不能将战果扩大。 那么,为什么大宋会缺马呢?两个原因。 一个是历史原因。大宋终结了五代十国的乱世,同时也背下了沉重的包袱。 那就是幽云十六州的丧失。 幽云十六州是后晋开国皇帝石敬瑭送出去的,以称臣、认爹、纳土的方式取得了契丹的支持,灭亡了后唐。周世宗柴荣、大宋太祖赵匡胤、太宗赵光义,都曾试图收回幽云十六州,但可惜都失败了。 幽云十六州,不但是重要的边防带,也是重要的良马产出地。丢失了这一块战略要地,直接拖累了大宋军事打击力量。那么,除了幽云十六州,还有哪些产马地区呢?还有两淮地区。 但很遗憾,这里是大宋最富庶的地区,都城开封就在此地。人烟稠密,商贸兴荣。 这样一个地方,自然不适合养马,因为太繁华了。 这就是另一个原因,人口激增,土地耕种利用率高,根本没有养马的地域。 只剩下沙苑监了,一个天赐明珠一般的养马地,东西八十里,南北三十里。 大宋骑兵,超过一半的战马,出自沙苑监。 其重要性可想而知,真被细作下了毒,这仗还怎么打? “还审什么审,直接五马分尸。”高士先登时怒火冲头。 这里正嚷嚷着,营门忽然一下呼啦啦打开,贺五儿腰垮长刀,威风凛凛的走了出来。 “在这里作甚?快快到一边去。”贺五儿一见秦重,立时瞪眼喝道。 只见营门之中,一队车队缓缓行出,当先之人正是皇城司服饰,身高马大,面色沉肃。望之一眼,都觉得背后冷飕飕。在之后,一辆辆囚车相继驶出,左右皆有军兵守卫,防范很是严密。 皇城司行事,果然与寻常衙门不同,没有吃喝拿要的恶习,果断干脆绝不拖泥带水。 秦重赫然发现,崔家夫妇也在囚车之中,区别就是没有枷锁。 崔老爹也看见了秦重,猛地一下坐直了身子,眼睛直勾勾望着秦重,喏喏却不敢言。 秦重知道他的意思,这是放心不下小妮子啊,不由用力的点头。 这就是小民的无奈吧,明明无辜之人,却身同囚犯。自己的命运,根本不由自己做主。 囚车渐渐远去,秦重怔怔的望着扬起的烟尘,久久无法回神。 “那五个汉子,可惜了。”贺五儿走了过来,惋惜的说道。 贺五儿说的那五个汉子,就是前几日偷偷摸营的军兵。老鬼念在同袍之情,有心放他们一马,却不料常万里来的太快,统统关押了起来。审问之后,更知道了他们与刘子浩牵连,不由欣喜万分。 这是送上门的另一桩罪证啊,因此重枷加身,地牢增添守卫,严密防范以防走脱。 今日,连同刘子浩等人一起,裹进了细作毒杀战马案中。最后就算能活命,这一辈子也完了。 “贪嗔痴慢疑,五毒害人心。”秦重深深感叹。 “你还修佛法?”高士先像被踩了尾巴,吃惊之下一跳老高。 “谁说这是佛法?”秦重故意抬杠,不肯承认。 “贪嗔痴,怎的不是佛法?”高士先一梗脖子。 “这是道法好不好?” “怎的又成了道法?”高士先糊涂了。 “三障十恶知道么?”秦重一翻白眼,不理会高士先了。 “什么三障?十恶?”高士先心虚了,他哪里懂这些。只是如今皇帝崇道,连带着全民崇道。你若不崇道,倒好似对皇帝不够忠心似的。越是官宦人家,越在意这些。高士先惊讶秦重修佛,就是如此。 一通云山雾罩,忽悠晕了高士先,秦重跟着贺五儿进了大门。 “三障十恶是什么?”贺五儿也挺好奇,遂问道。 “我不知道。”秦重一脸正经的说道。 “哈哈,合着你忽悠傻小子呢?”贺五儿哈哈大笑。 “嗯,是挺傻。”秦重点点头。 “比你还傻?”贺五儿脸上抽搐,满眼鄙夷的望着秦重。 “我哪里傻了?我哪里傻了?”秦重登时急了,怎么又说道自己身上来了?他自己都忘了,在骁骑营,他才是那个名副其实的傻小子,性格憨直,脑子不转弯,一看书就怂。 不过那是以前,如今秦重可坚决不认,脑子好使着呢。不见高士先,还在门口蒙着呢吗? 骁骑营最终选出十人,由都头石勇带队,赶赴延州寻找丢失的马匹。 常万里同意秦重随行,并临时为他补录军籍,授予十将军职。毕竟是去延州,期间穿州过县,没有一个合适的身份,随身携带的马匹兵器,核查起来太过麻烦。说不得碰见较真儿的,就把秦重扣下了。 有了军职,此去延州就是公务。凭着骁骑营开具的文牒,自可一路畅通。 领了军服马匹,秦重算是入伍了。值得高兴的是,他心心念念的马匹,终于得到了。 都头石勇军职最高,他原本想带着自己麾下,毕竟都是用惯的。但是,他惹不起老鬼一班老兵,只能无奈留下自己的部下,将老鬼、贺五儿等七人加入队伍。他的身边儿,仅剩下一名亲随。 加上秦重,正好十人。约定明日卯时出发,秦重出营回家。 高士先等在营门外,无聊的蹲在地上摆弄着一群蚂蚁。军营不得擅入,他出身将门自然懂规矩,也没有非得跟着进去。他自小见惯军营,早没了新鲜感。只是这一等,时间可是不短。 “你总算出来了,我的白发都要长出来了。”高士先一见秦重,立马抱怨开了。 “啊?真的有白发哎。”秦重扒着高士先肩头,很是夸张的说道。 “啊?真的有啊?”高士先一懵,连连说道,“哪里?哪里?快给我拔了。” 秦重哈哈大笑,甩下高士先扬长而去。此时,高士先才知被捉弄了,佯做气恼,咬牙切齿。 “秦三郎,某要与你大战三百回合。” “且。”秦重头也不回,扬起手不屑的摆了摆。 两人一路嬉闹,互相追逐着回到了秦府。刚一进门,顿觉府里气氛不对。只见秦宵、秦沐瑶、柳姨娘等人都站在前院,甚至,极少露面的侯姨娘也在场,她的身边,带着秦家最小的姑娘秦沐玲。 猛然见到秦家女眷,高士先尴尬不已,匆匆打了个招呼,躲去了西跨院。 “三弟,爹爹出事啦。”秦宵神色有些惊慌,一把抓住秦重。 “唉。”秦重暗暗一叹,他原本不想说的。哪知秦宵也得了消息,惊动了家中所有人。 “虎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云姨也是一脸惊容。 “没什么大事,都不用如此紧张。”秦重微笑一下,安慰着众人。 在这个时代,男人就是天。一旦出了事,无异于天塌了。就像秦家,秦禹田打拼半生,有了如今的家业,可以说一个人撑起了秦家。无论是妻妾还是儿女,全都依附秦禹田而生。 若是秦禹田出了事,这一切转眼就要崩塌。倘被株连,更将遭受凄惨的命运。因为大宋有一条律法,犯官家属,男子或死刑或流放,而女眷则充入教坊。一入教坊,生死不由人。若非天大机缘,至死也不得出。 试想,秦家众人如何能不惊慌? “骁骑营已经派了兵,明日出发去延州,我也一起去。”秦重说道。 “你也去? 秦沐瑶登时大惊,抢步过来一把抓住秦重,话里已带了哭腔。“你怎能去?你怎能去?” “是啊,三弟,如今延州可是战场,万一万一。”秦宵想劝阻秦重,但是话一出口,却根本说不下去。父亲身陷囹圄,儿子岂能袖手旁观?身为长子自己不去,又如何能阻止弟弟去? “方才,我已经补录军籍,如今是骁骑营一名十将。” “这?”柳姨娘闻听登时一愣,这么做,可是违背了秦禹田的意愿。 当初,秦禹田送秦重读书,曾明言,不得习武,更不曾让秦重入军籍。秦禹田所有的期望,都是要秦重好好读书,科举考进士光耀秦家门楣。如今秦重入了军籍,秦禹田知道后,还不知怎样暴跳如雷。 也不知想到了什么,柳姨娘隐晦的看了秦重一眼,低下头去什么也没说。 “三哥哥,三哥哥。”不知何时,秦沐玲跑到了秦重的身边。 秦重低下头,看到了一张苍白的小脸儿,脸上挂着泪,由不得心里猛地一揪。秦沐玲自幼体弱多病,一直和侯氏住在一起,几乎足不出户。也因此,秦重平时很少见到她。 一弯腰,把小丫头抱了起来,两人眼睛对着眼睛。秦沐玲只有七岁,身子瘦弱的像一片轻羽。小脸儿精致,和她姐姐一样,也是一个小美人坯子。眼睛纯净无暇,就像是晶莹的宝石。 “三哥哥,我也想去延州。” “要去延州找爹爹吗?”秦重笑道。 “嗯。”小丫头狠狠的点头。 “找爹爹的事,三哥哥去,你乖乖在家等着。” “那要何时回来?” “很快。” “很快是多快?” 此去延州寻马,多少有点碰运气的意思。马不会无缘无故的丢失,定是有人使了手段,将马盗了去。他们不会等在原地,也不会到处张扬。这样的境况想要寻马,可说难之有难。 小丫头问有多快,秦重无法回答。一两个月?三四个月?都有可能。忽的一歪头,秦重看见院中枫树,此际刚刚入夏,叶子还是绿色。遂说道,“等叶子红了,爹爹和哥哥,定能一起回家。” 一家人原本忐忑难安,还好秦重稳得住,表现的随意自然,不像多大的事儿。情绪慢慢缓和下来,家人散开各忙各的事儿去。但是,谁都知道,秦家出事了。一种难言的压抑之感,在院子里四散开来。 秦沐瑶知道劝不住,遂不再劝说,陪着云姨替秦重收拾行装。 换洗的衣服,就装了两大包。这还不算,洗漱的,疗伤的,吃喝的,又是两大包。 眼看着,秦沐瑶又拿起一套茶具,琢磨着塞到哪个包袱里,秦重再也忍不下去,一把夺了过来。 “又不是搬家,带这么多东西作甚?” “多什么多?”秦沐瑶抢过茶具,凶巴巴的瞪着秦重,眼里泪水直打转儿。“那地方风沙大,又干旱缺水,吃水都成问题。闻听那边的人,半年一年都不洗一回澡,不勤换点衣服,你还不得臭死?” “姐姐真是博学。”秦重见不得姐姐流泪,赶紧嬉笑着大拍马屁。 “哼。”秦沐瑶不理会秦重,顾自收拾行李。 “姐,那边如此缺水,带着茶具作甚?” “也是哦。”秦沐瑶一怔,狠狠剜了秦重一眼,解开包袱又把茶具取了出来。 正收拾着,三饱儿背着一个大大的包袱,满头大汗,呼哧呼哧的进了屋。 “咚”的一声,包袱扔在了地上,响声很是沉重。再看三饱儿,已经坐到了地上,张着嘴大口喘气。 “这是什么?”秦沐瑶问道。 “钱。”三饱儿喘着气,说出了一个字。三下两下解开了包袱,哗啦散出一大堆的铜钱。 “哪来的这么多钱?”小山似的一堆铜钱,惊到了秦沐瑶。 第一卷 沙苑争锋 第52章 明月千里 一堆铜钱看着挺多,其实没有多少,细细一数还不足百贯。 三饱儿心疼金银,不舍得拿出来花。因此装了一包袱铜钱,费劲背了回来。 “你让我背着这一堆铜钱,去延州吗?”秦重登时急了眼。 “要不?拉个板车去?”三饱儿也觉铜钱太多,又出了个馊主意。 “滚蛋。”秦重不想和三饱儿说话了。 其实秦重不知,这年头出门就是这样。金银乃是贵重物,寻常人家是没有的。现今主要流通的货币,还是官方发行的铜钱,八百枚为一缗,民间也称为一贯。买个包子都扔块碎银,那就是笑话。 若非豪奢大店,根本不收金银。一是没有秤,二是兑不开。 即便是行脚商人,也舍不得去办张银票,而是雇个脚夫挑着两筐铜钱。 或许也有人说,大宋遍地盗匪,是个山头都有强人开山立寨。挑着铜钱上路,这不是给土匪送粮吗? 其实大多数的土匪,都是贫民百姓。因为,土地被豪强霸占,百姓受尽盘剥欺压,实在活不下去了,才会选择落草为寇。劫道儿是为了活着,一般不会杀人,而且钱财也不尽取,只是抽取三成。 若是尽数抢走,岂非杀鸡取卵?这条道儿的行商越来越少,土匪还去抢谁? 更有熟惯的行商,与土匪达成交易,帮助他们销赃,赚的盆满钵满。 所以说,带着金银上路,真有可能花不出去,还得招惹贼人惦记。 搁后世,这好比什么?出门儿吃个早餐,身上带着几百万现金,这不是有病么? 钱自然得带,不过不用秦重张罗。房里有两个女人在,根本没他说话的份儿。秦重落得清闲,溜溜达达的出了房门。站在院子里寻思半晌,记起一件重要事,遂往秦禹田的练功房走去。 马匹弓箭腰刀,都由骁骑营配置,但是趁手的长兵,还得他自己准备。 兵器架上,摆放着一杆铁枪,枪身黝黑,佩着一尺长的白色枪缨。 这杆铁枪乃是特制,重八十二斤,枪长八尺七寸,枪锋一尺三寸。只是摆在这里,就透着霸道之气。 长枪在手,随意舞起一道枪花儿,呜呜有声,顿时像刮起了巨风。 这杆枪并不趁手,秦重觉得太轻了。但是没办法,远近的铁匠早已寻遍,八十二斤已是极致。 重量的增加,并非简单之事。其一,保持规格不变,不能随意加粗加长;其二,选用优良的材质。满足这两个条件后,铁匠要不停反复的捶打,去芜存菁。两百斤铁打成八十二斤,已是极限。 再要贸然增加重量,枪的韧性会大大降低,非常容易折断。 除非,能寻到更好的材质。 拎着铁枪出了房门,不想迎面撞上秦宵。秦宵特意过来寻他,因为听说了一件大事。 “孳生务的厢军死了。”秦宵的脸上,有着深深的惊惧。 “孳生务?”秦重有些茫然,一下竟没有听明白。“孳生务谁死了?” “就是那个人。”秦宵压低了声音,说道,“和邱旻交易的那人。” “哦?”秦重吃惊不小。不是邱旻死了么?怎么却是死了一名厢军。 “今早从牢里抬出来的,不少人看到了。” “还有谁死了?”秦重试着追问。 “啊?”秦宵一愣,连忙说道,“没有了,就一个。” 这是怎么个意思呢?秦重不由沉思起来。这沙苑监还真是怪事,邱旻明明死了,却没有暴出来。反而,又死了一名主要的当事人。这么说来,盗马案的两名当事人,岂不是死了一个干净? 秦重想不明白其中关节,但却觉到了官场的厉害。细细深思,不由汗毛倒竖。 “大哥与那厢军,可曾有过接触?”秦重问道。 “不曾。”秦宵也觉害怕,接着说道,“其间,都是邢参军联络。” “邢参军?”秦重差点已经忘记此人。 最早时候,秦宵与邱旻起意盗马,找的就是邢参军。正是此人,指点秦宵可从孳生务下手。幸好,这件事被老鬼看破,提醒秦重当心中了陷阱。按照老鬼的分析,邢参军帮助秦宵盗马,必然包藏祸心。 若说是为了讨好秦家,邢参军不惜铤而走险,老鬼不信。参军监守自盗,同样罪名不小。说不得削官夺职、流放边地,一生尽毁。邢参军傻了么?得有多大的利,能让他舍出身家性命? 若非如此,邢参军提点秦宵就是阴谋,一个针对秦禹田的陷阱。 自从设计抓了邱旻,秦重一直忽略了邢参军。如今看来,这人也很不简单啊。 “大哥,与邢参军这人,还是少来往为好。” “难道他?”联想到厢军之死,秦宵登时吓出一身冷汗。 “也不一定是他。”秦重笑了笑,缓解秦宵的惊吓。“我明日就出发,家里的事儿,全仰仗大哥了。” “三弟放心,我定会看好家。”秦宵有些讪讪,奔赴延州,这本该是他这个长子的责任。 该交代的都交代了,秦重也不知再说些什么。遂点点头,反身回了西跨院。 高士先望穿秋水,正等着秦重回来呢。 方才,冷不丁撞见秦家女眷,令高士先尴尬不已,是以匆匆躲开。然而如此阵仗,定是家中出了大事。他与秦重结识时日虽短,但是性情相投,被他引为平生知己。如今家中有事,恨不能出手相帮。 “家中可是出了甚事?”高士先一点不见外,张口问道。 “不瞒高兄,确是出了事。”秦重说道,“一个多月之前,家父奉命押送战马,送去延州军中。不料,中途竟丢失了一百多匹。鄜延帅司追究责任,将家父以及押送人员全部扣押。” “啊?”高士先目瞪口呆,一百多匹战马啊,砍头都够好几个来回。 “唉。”秦重叹口气,理解高士先的惊讶。“帅司有令,除非找回战马,不然家父罪责难逃。” “得亏是范老头,若换了旁人为帅,怕是。” 高士先话未说完,急急的刹住。怕是早砍了头,这句话虽说是事实,但是,不能当着秦重的面说出来。遂尴尬的一笑,接着说道,“家父与范老头有交情,我这就回京,恳请他修书一封替令尊求情。” “秦重多谢高兄高义。”秦重抱拳深施一礼。 “你我兄弟,说什么谢字?莫非秦三郎瞧不上我?” “岂敢,岂敢。”秦重连忙作揖,口称不敢。如此人情,绝非一个谢字所能表达。 明日一早,两人都要出发。一个往西北,一个回京城。 眼看天色渐晚,秦重吩咐准备酒菜,他要与高士先践行。林立的竹叶青酒,还没有这么快酿出来,只能搬来几坛勾兑过的果酒。甘油制取简单,他操作过一次,红泥新绿都能学会,早已开始出酒。 单等秦宵安置妥当,再一举上市销售。 秦重喝酒不耐小杯慢酌,不想高士先也是如此。一人抱起一坛,咚咚灌了几口,相视哈哈一笑。 “酒味儿倒是不错,就是淡了些。”高士先点评道。 “入口虽绵柔,酒劲儿却不差。”秦重喝过一次,知道后劲儿颇大。 就像是比拼酒量,两人你一口我一口,谁也不甘落后半口。不一刻,一坛酒已经见底。 “三饱儿,拿酒来。”高士先嚷嚷着,根本不把自己当外人。 “高兄,小弟有句话,想要请教?”秦重喝了一口酒,说道。 “有话就说。”高士先抱起酒坛子,又是一通灌。 “方才你说范老头?他是哪个?” “范老头?哈哈,范雍啊,你不知道?鄜延兵马都部署,延州知州,一个好老头。” “范雍?”秦重一激灵,这是个名人啊。打仗不行,为人还不错。 秦重记得,宋夏延州之战,就是范雍为帅。因为中了元昊之计,导致宋军大败。 历史上很多名将,比如狄青,比如种世衡,比如郭遵,此时都在他的麾下。 “想来你高家,也绝非泛泛之辈吧?”能与范雍相交,岂是简单人物? “来日你到京城,自然知道高家。”高士先卖了关子,却不肯再说。 眼看夜色越深,两人也是酒意越浓。依然是一口一口的灌着,却已有了醉态。勾肩搭背,去了一趟茅厕,回来后没有清醒,反而更是上头。高士先愈发开始说起胡话来,双眼朦胧,明显的喝醉了。 借着酒意,秦重也吐露了心声。 “老高啊,你可知道?小道姑为何人?” “小道姑?”高士先睁了一下眼,嚎叫道,“她就是天上的明月啊,可望而不可及。” “她是我未过门的娘子。”秦重摇摇晃晃的站起,也是大吼一声。 “嘿嘿,原来你也心悦小道姑。”高士先嘿嘿笑着,趴在桌上睡了过去。 秦重却是勾起心事,情绪变得恶劣。抓起酒坛子,咕咚咕咚灌了几大口,长长吐出一口酒气。眼神迷蒙,痴痴的望着黑沉的夜空。此时正是月底,连个月亮都看不见,只有寥寥星辰,闪烁着微光。 “月亮呢?月亮呢?”高士先忽的坐起,喊了两句醉话,又闷头睡了过去。 “月亮送信去了吧?但愿她收的到。”秦重嘿嘿一阵苦笑,坐在了门槛上,慢慢闭上了眼睛。朦胧之间,云霓的身影款款而来,穿过黑暗带来了明光。好似月里的嫦娥,清冷无言,似近还远。 迷迷糊糊,秦重曼声吟道: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 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秦重不知,夜色中还有两位女子,听到了他吟出的这首词。 一个是秦沐瑶,还有一个是云霓。 一个站在窗外,一个伏在墙头。一时间,痴痴难以回神。 第一卷 沙苑争锋 第53章 白玉无瑕 秦重做了一个梦。梦中,云霓踏月色而来,一袭素白长裙。 衣袂随风而舞,翩翩好似仙界精灵。 醒来时天色犹暗,秦重怔忪好久,才缓过神儿来,竟是坐在门槛上睡了一夜。 四周打量了一下,约莫寅时左右。 忽的,秦重觉得有些异样,缓缓抬起手掌。掌心里,一块儿洁白美玉,却不知从何而来。玉色白皙,透着莹润光泽,形状椭圆,只比普通铜钱略大。顶端有小孔,穿着红色的丝线。 “哪儿来的玉呢?”秦重盯着掌心白玉,苦思半晌,也想不起玉从何来。 莫名的,秦重凑近白玉,轻轻的嗅了一下。淡淡馨香,若有若无。 秦重激动起来,腾的一下跳了起来,几步冲到墙边纵身而上。双手在墙头一按,人已经翻出墙外。 墙外静悄悄,哪有半个人影? 秦重心中急切,撒开脚步,又向着更远处奔去。 白玉之上,萦绕着云霓的香味。这一点,秦重非常确定,她的香味与众不同。 原来昨夜,云霓竟来过。 秦重气喘吁吁,终于停下脚步。心中懊恼不已,怎就喝了那么多酒? 怏怏的回到家中,只觉浑身乏力,提不起一点儿精神。整个世界,似乎只剩下了白玉。旁的一切,都无关紧要了。这种状态秦重并不陌生,不由靠在门框上苦笑一声。知道归知道,情绪却无从排解。 “知好色而慕少艾矣。”秦重仰天叹气,纵有千斤力,也挥不去此刻惆怅。 今日秦重要出发去延州,是以家里人都起的很早,开始张罗为秦重送行。 秦沐瑶也早早起身,却有些精神萎靡。昨夜碰巧,听到“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这样的旷世词句,震惊的她久久难以回神。回到房间辗转反侧,耳边全是“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声音。 走进秦重的院子,却正瞧见一副仰头问天的萧索身影。 “哪里是小虎子,明明一个小狐狸。”秦沐瑶娇哼一声,不由腹诽。 “姐,起这么早?”秦重听见动静,回头打着招呼。 “昨晚的月亮好看么?”秦沐瑶一边说着,一边靠近秦重,神色颇为不善。 “啊?”秦重有点茫然,抬头望天。“哪有月亮?” “没有吗?”秦沐瑶暗暗磨牙,随口吟道,“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 “啊?你怎么知道?”秦重彻底懵了,苏轼如今还小孩儿呢,怎么也写不出这首词。至于他昨夜醉酒,吟诵出旷世佳作一事,根本毫无印象。怔怔望着秦沐瑶,一脸惊讶。他想不出,秦沐瑶怎会这首词? 秦沐瑶一看秦重的表情,登时恼了。倏地抬脚,冲着秦重脚背一顿猛踩。 “你还骗我,你还骗我。” “我哪有骗你?”秦重无奈呻吟,不能躲,还得扶着姐姐,以防她摔倒。 心里却是腹诽,怎么女孩儿一发飙,都爱踩人脚? “怎么啦?怎么啦?”高士先被吵醒,睡眼朦胧的走了出来。 听到还有外人在此,秦沐瑶顿时神色一整,不着痕迹的一掠额前秀发,聘聘婷婷的转身。仿佛刚才那个,根本不是她似的。冲着高士先微微点头,却没有说话,保持着大家小姐的矜持仪态。 临行前的时光,总是极其短暂。感觉话还没说几句,已到了动身时刻。 秦重走出大门,三饱儿已牵了马正等着,马背上大大小小的包袱,足有四五个。吃的用的,穿的喝的,简直是应有尽有,秦重抗议无效。所谓儿行千里母担忧,如今的云姨和姐姐,也是一样。 长枪挂在得胜勾上,秦重翻身上马。转头望向门前众人,不由得眼睛一红。 “驾。”秦重连忙低头,一声吆喝,催动战马疾行而去。 辽阔的沙苑监,青黄杂糅,一望无垠。视线的尽头,天地相接。 一轮初阳,正跃出地平线,洒下万道金光。 不多时,秦重出了北城,驶上了驿道。却见高士先一人一扇,正等在道口。 “高兄,方才寻不到你,何时来了此处?” “秦兄弟与家人道别,高某不好打扰,是以在此相侯。”说着,高士先收了折扇,从怀里掏出一块玉佩,看也不看随手递给了秦重。“这玉佩你带着,到了延州或可有用。” “这是?”秦重接过来一看,玉色略有淡黄,上面雕刻着一头猛虎。 “若遇刁难,可持此佩找姓高的,基本上都是我高家人,必会帮手。” “哦?”这话可有点大,这高士先到底什么人啊?竟说延州姓高的,基本都是他家人?忽的灵光一闪,秦重记起一人,在后世大名鼎鼎。“高兄,敢问尊府与本朝高卫王,可是同宗?” “既然想到了,也不瞒秦兄弟,他老人家正是高某曾祖。”高士先冲天一拱手,说道。 “原来如此,高兄名将之后,失敬,失敬。”秦重抱拳行礼。 “祖上威名,祖上威名。”高士先也连忙还礼。 秦重原本只是猜测,实未料到高士先,竟是大宋名将高琼之后。 高琼勇猛善战,乃在太宗赵光义藩邸为将。历任龙直指挥使、保大军节度使、检校太尉、忠武军节度使。不识字而晓达军政,战功卓著。澶州之战时,与寇准力劝真宗皇帝亲征,为澶渊之盟订立立下大功。 年七十二,高琼病逝,朝廷追赠卫王,谥号烈武。有子十四人,皆在军中效力。 妥妥的顶级将门啊,身在军中,谁都要看三分面子。 “玉佩太过贵重,秦重实不敢收。”秦重托着玉佩,躬身施礼。 “你个秦三郎,怎的也如此不爽利?”高士先一瞪眼,啪的一抖折扇,转身就走。 “多谢高兄厚爱。”秦重无奈,只得收下。 “这才是好兄弟。”高士先也不停步,举起折扇摇了摇,顾自往驿道行去。 “高兄意欲何往啊?” “回京城。” “可要小弟给你找匹马?” “骑马屁股疼,还是马车舒服。” 高士先潇洒的走了,留给秦重一份沉甸甸的友情。也不知昨晚,关于小道姑那些话,他听懂了没有?秦重讪讪的揉揉鼻子,忽然觉得,自己像做了错事似的。沉吟半晌,才打马往骁骑营而去。 营门路口,老鬼等人早已等着,见秦重到来,也不多说,催马开始前行。 从大荔县往延州,有两条路可行。一条过渭河往北,经白水、黄龙、宜川到延州,路途较近。但是,需要翻山越岭,不利于马队行进。另一条往西奔同官,然后北上过宜君、富县、甘泉到延州,路途要远一些。 不过,这条路驿道相通,可以快速急进。当初秦禹田赴延州,走的就是这条路。 也有个不好处,这条路匪患猖獗,路过的行商,常常遭到劫掠。而且,大名鼎鼎的狼山,就在同官之北。若要走这条路,遭遇狼山匪几乎必然。因此老鬼判断,秦禹田丢马最大的可能,就是在狼山。 所以,一行人根本不用考虑,快马急奔绕过大荔县城,直往西边儿而去。 急行途中,秦重偶一转头,却见远处一片巍峨建筑。红墙青瓦,殿阁森森,掩映在参天古木之间。秦重心中一跳,他知道,那处建筑就是长青观。而云霓,就是随着青云散人,暂时栖身在长青观。 下意识的,秦重捂住了胸口。贴身的衣服里,藏着云霓留下的白玉。 再看向长青观时,只觉绿树红墙之间,却多了一道倩影,素手轻挥,正与他道别。 恍惚之间,秦重一下懂了云霓的心意。白玉无瑕,白玉无瑕,秦重心中默念,握着马缰的手,甚至有了微微的颤抖。有诗道,白壁无瑕玷,青松有岁寒。云霓这是借玉明心,表露了心中情意。 一时间,秦重惆怅尽去,心中激荡澎湃,忍不住一声嘶吼,纵马向前窜去。 “啊。”好似虎吼,还似龙吟,激昂豪迈,声传数里。 中午时分,一行人到了龙阳镇。此地已出了大荔县界,属于蒲城县管辖。而地形地貌也与大荔不同,丘陵连绵起伏,沟谷纵横参差。往远处望去,青峰隐隐,山势巍峨。更奇观的是,人在沟谷住,路在塬上行。 龙阳镇颇大,人烟稠密,商贸繁荣。此际正是饭点儿,家家酒楼皆是客满,喧声如沸。 此时刚出大荔县界,原本不打算停留,路上吃些干粮,一鼓作气赶到富平县。奈何不巧,龙阳镇今日逢集,四乡八村的百姓都来赶集,人头涌动,真是一个摩肩接踵。马队想要通过,只能慢慢往前挤。 “秦重。”石勇唤过秦重,吩咐道,“去买些吃食,我等在镇口等你。” “好的师傅。”秦重答应一声,马缰交给旁人,去采购吃食。 石勇等人随着人流,慢慢往镇口行走。牵着大牲口,难免磕磕碰碰,一路上,周遭尽是埋怨声。但是,见他们一身禁军打扮,又背弓带刀,倒也不敢有人过分。即便如此,几人也是浑身是汗。 老鬼热的有些烦躁,一把扯开衣襟,抓在手里扇风。偶一抬头,望向临街二楼,却见一道身影倏地一闪,迅速的隐入窗后。老鬼眉头微皱,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儿,一时却又说不上来。 “小心一点。”老鬼靠近贺五儿,低声说道。 “嗯?”贺五儿神情一凛,眼光微抬,不着痕迹的扫向临街两侧。 他对老鬼的警觉,从来不会怀疑,这是多年战场训练出来的。没有这份警觉,早死了八回。 正在这时,马队前面忽人群涌动,惨叫声随之传来。 “哎呀我的腿啊。” 却是一名大汉,猛然从人群中窜出,扑倒在马蹄之下。 战马无觉,照常行走,一蹄子踩在大汉腿上。疼的他满地打滚,嘶声惨叫。 石勇不疑有他,以为伤了百姓,倒是吓了一跳。连忙喝住战马,一弯腰抓住大汉,将他拖了出来。 就在这一刹那,忽的刀光一闪,横切向石勇胸腹。原来,大汉受伤是假,借着撞马倒地接近石勇,冷不丁抽刀暗算。电光火石之间,石勇惊觉有变,却根本不及反应,只是堪堪身子一侧。 肋下一疼,石勇顺势滚到在地,想要拉来和此人的距离。哪知大汉身手绝佳,一刀得手,单掌在地上一撑,倏地一下跃起,紧追着石勇一刀撩出。仓促之间,石勇狼狈躲避,毫无还手之力。 街上人群登时一片大乱,尖叫着惊慌四逃。但是,街上人太多,根本是人挤人、人挨人,哪里逃得了?这么一乱之下,有不少人被推搡倒地,乱人踩踏而过,却又绊倒更多人,一下彻底大乱。 混乱之中,却有更多大汉抽出了长刀,直向马队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