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凭破案系统冠绝仵作界》 第1章 穿越有福利 黑云遮去残月,急风压弯树梢。 二十二根儿臂粗的白烛环屋一圈,时明时暗地照着屋中央架在两把长条凳上的棺椁。 铁盆里的火已经熄了,灰烬伴着灵幔,被不知道从哪里吹来的阴风卷到空中,无声翻滚。 下人们都被遣出去了,灵堂里空荡荡的,连个守灵的人都没有留。 一片寂寥中,忽有脚步声轻步接近。 到了门口,又快速停下。 “陈姑娘,”身着深青色粗棉衣裳的婢女压着颤声,不肯再往屋中挪步,“老夫人说了,只给你两盏茶的时间。两盏茶后,不管你有没有检查出问题,都必须离开。” 陈朝颜从暗处走出来,平静的应一声好后,抬脚进到屋中,朝棺椁走去。 婢女看着她纤弱的背影,心有不忍地想跟进去,下一眼瞧见棺椁后,又迅速止住了脚步。 棺椁通体漆黑,看不出材质,但比寻常的棺椁要大三分之一。 棺椁还没有合盖,棺盖就靠着棺椁,放在一侧。 陈朝颜在棺椁前停下脚步,踮起脚尖,看向里面。 死者宋章。 身高大概一米七,体重大概一百八十斤,换算成古代的单位,身高应是五尺一…不对,应该是五尺二…… 具体的数值还来不及确定,陈朝颜的双眼就忽然一花,一道光屏凭空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光屏左边,宋章以三维立体的图像出现,并在缓慢地转着圈。右边,则记录着他的基本资料。 姓名:宋章 性别:男 年龄:二十二 出生日期:乙亥年端午日 身高:五尺一寸(170cm) 体重:一百八十二斤 此后,又以图谱的方式罗列了与他有关系之人。 陈朝颜迅速扫视一眼后,偏头朝门口方向看去。看到婢女仍背对着她,对光屏一无所觉,不由挑一挑眉:这就是网络小说里常说的穿越福利? 没错。 她不是这里的人。 她是南和省省刑警大队技术科的法医,国假同两个闺蜜玩漂流时,在一处激流处翻船落水后,不幸撞到脑袋,再醒来,就已经成了这名与她有着相同姓名的李子沟采药女陈朝颜。 身体的原主两个月前,才刚满十四岁。 却是个非常苦命的孩子。 八岁时母亲就因病去世,靠着父亲采药拉扯着她和小四岁的弟弟陈起阳长大。 九天前,父亲上山采药时,又踩空掉下悬崖,发现时,人已经没了。 八天前,她到县里卖了药材,准备回家安葬父亲。半路上,却遇到县里有名的泼皮宋章。 宋章是青溪县豪绅宋家的外孙。因他外祖母就只得他母亲一个孩子,便招了他的父亲孟柏山做上门女婿,连他也承了宋家的姓氏。 宋章很小的时候,他母亲就病没了。宋老夫人怜惜他,对他极是溺爱与纵容,致使他恃强凌弱、欺男霸女,几乎无恶不作。 这次拦着原主,就是看她有几分姿色,想强行调戏。哪知原主性子刚烈,宁死不从外,还在挣扎中,狠狠地咬了他一口。宋章因此大怒,指使着几个下人将她毒打了一顿。 原主硬撑着回到家中,将卖药材所得的铜板交给陈起阳后,便不省人事。 陈起阳强忍悲痛,请来邻里帮着料理完父亲的后事,又安顿好她后,便冲到青溪县,欲为她报仇。 再之后,就是昏迷中的原主听到陈起阳成功杀死宋章后,被宋章的小弟抓去官府的消息,而后一命呜呼。 种种思绪只在脑海一闪而逝,陈朝颜的注意力就又重新落回宋章的尸体上。 宋章面部完好,不见青紫和开放性损伤,脖子上则有大半圈瘀痕。皮肤整个呈灰白色,羊皮纸样斑已经大面积成型,偶见腐败绿斑和腐败水泡,尸臭很明显。 其余的,因为衣裳的遮挡,无法直观。 好在,陈朝颜早有准备。 取出一方新手帕,折叠成三角形状围住口鼻,于脑后系成活结。之后,又取出一方旧手帕,勉强包住右手,避开腐败绿斑和腐败气泡,开始检查他的眼睛和嘴巴。 宋章死亡已经有七天,尽管宋老夫人安排人做了种种保护措施,宋章的角膜也已经高度浑浊,巩膜黑斑可见,口腔粘膜和眼结合膜更是已经自溶。 同时,受限于条件的不允许,陈朝颜用手小心地按了按他的头部和面庞多处,确定不见各种损伤后,目光才又落到他的脖子上。 脖子完好,摸不出有断裂的痕迹,瘀痕比她的一扎指多出足有两个指节,大概是十八或是十九厘米长,五寸七左右。 双手无伤,指甲经过修剪,且在入殓之前,经过仔细的清洗,光凭肉眼,已经很难发现是否有反抗痕迹。 双臂除左小臂的咬痕外,没有其他损伤。 另换一条手帕包裹住右手后,陈朝颜解开宋章的腰带,敞开他的衣裳,暴露出他的上半身。 宋章的左侧胸膛上,有六处创口,创口的创角皆是上钝下锐,大概三到四厘米宽。 无法解剖,陈朝颜只好取下发间的竹簪,小心地刺入每一处创口。 六处创口,创道都向下倾斜,其中有三处顶住了肋骨,并未进入胸腔。有三处刺入胸腔,从顺着竹簪流出来的血迹看,这三处还刺破了主动脉。 再根据竹簪探入的深度,可以确定凶器是一把刃长十七厘米左右,刃宽四厘米左右的单刃锐器。 清理好溢出的血迹,陈朝颜看向门口的婢女,“可以过来帮着我给他翻一下身吗?” 背对着灵堂的婢女,猛然听到她的声音,吓得一个激灵后,无声地往外逃了几步,明确表达完拒绝,又颤着声提醒道:“陈姑娘,已经过去一盏半茶的时间了。” 陈朝颜没有办法,只好努力掀起宋章的肩膀,勉强观察到他的后背有大片的擦伤。 结合脖子上的瘀痕和胸膛上的创口,陈朝颜几乎是瞬间,便组建完了这起凶杀案的现场。 但她并未就此松懈,将宋章的衣裳穿戴好,她又脱下他的鞋袜,仔细检查了一遍他的双脚和腿,才结束此次的尸检。 “走吧,我们去见宋老夫人。”走出灵堂,陈朝颜当先朝着宋老夫人等候的西厢房走而去。 第2章 凶手谋划已久 从灵堂到西厢房有差不多百米的距离,有两条路可以到达。 一条是连着灵堂和西厢房的长廊。长廊上每隔十步就挂着一左一右两盏白灯笼。灯火随风明明灭灭,颇有些瘆人。 一条是横穿小花园的曲径小路。小路旁的树上,只零星挂着几盏白灯笼,同样明明灭灭,似黑暗中引着亡魂归来的路引。 陈朝颜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曲径小路。 婢女紧跟着她的脚步,边走边害怕地东张西望。 行了不到几米路,忽地一阵强风吹来,压得路旁的花枝无意拂过她的手臂。 婢女吓得一声惊叫,猛地抱住陈朝颜的手臂,“陈姑娘,有人、有人……” “不用害怕,他不会伤害你的。”陈朝颜镇定地说道。 婢女左右张望,却什么也看不到,不由带了哭腔:“伤、伤害我……陈姑娘,你不要吓我,他、他是谁?” 陈朝颜随意地朝她右手边看上两眼,“看模样,应该是你们的公子宋章,似乎是不甘心杀害他的真凶逍遥法外,所以一直盘桓在这里不肯离去。” 婢女再次左右张望,却依旧什么也看不到,害怕得快走两步,几乎拱到了陈朝颜的怀里。陈朝颜一时不防,脚踩到她的鞋跟,差些绊倒。 这一意外,打断陈朝颜的话的同时,婢女也再次吓得惊叫起来。 西厢房那边听到声音,一个婆子走了出来。 婢女看到婆子,如同看到了光,迅速朝着她冲去。 陈朝颜看着她逃窜的背影,无声地挑了挑眉:不是说古人最信奉怪力乱神吗?她只是想借宋章的名,让宋老夫人更相信她的尸检结果,继而救出陈起阳而已。 只要去过凶案现场,只要检查过宋章身上的伤痕,就能轻易地判断出陈朝阳不是凶手。 但事实是,官府明日就要对陈起阳进行第三次堂审,要强逼着他认罪。 她想救陈起阳,最快也最直接的办法只有说服宋老夫人,让宋老夫人抓住真正的凶手,去官府翻案。 风吹枝叶,沙沙作响。 在陈朝颜快步进入西厢房时,距灵堂不远的香樟树上,一黑衣人如薄雾一般,轻巧的飞掠过院子,停在西厢房外的屋梁上,透过双交四椀菱花窗的间隙,悄然的窥视着屋中的一切。 …… 婢女已经将惊叫的原因说完了。 宋老夫人身边伺候的两个婆子及另三个婢女的脸色都白得吓人。 宋老夫人的脸色也称不上好看。但多年的养尊处优,让她天然的有着不怒自威的气势:“陈姑娘既然说凶手不是你弟弟,有何证据?” “证据就是宋公子的死因。”陈朝颜按着身体原主的记忆,双手交叠,右手压于左手之上,向着宋老夫人揖礼之后,不卑不亢地回答道,“宋公子是被人掐着脖子,用利刃刺破胸腔的主动脉后,大出血而死。” 话刚落下,那道光屏又出现了,就悬浮在她的正前方,差不多是宋老夫人的头顶上。 光屏上,显示的不再是宋章的个人资料,而是宋章的尸体。 先前她验尸时,她视角下的宋章的尸体。 尸体随着她的话,无声地呈现着对应的伤势。就好像她在验尸之时,有摄像头无死角地拍下了整个过程。而现在,摄像头要跟着她的讲述,回放这个过程! 太厉害了! 这外挂简直就是一个为法医量身定制的超智能摄像机! 陈朝颜很想看看它还有什么功能,但扫一眼宋老夫人脸上的怒意后,她极力地压制住冲动,不动声色地继续说道:“宋公子身上有三处伤,一处是脖子,一处是左胸膛,还有一处是背部。” “脖子上的瘀痕是掐伤,伤长大约五寸七,宽可覆盖整个脖子,这是一个成年男子才会有的宽厚手掌。” “左胸膛上有六个伤口,伤口上钝下锐,且伤道呈下走之势。想完成这样的伤势,必须满足两个条件,一是凶手握刀的姿势必须是虎口握刀式;二是凶手比宋公子要高一寸半到三寸左右。” “背部的擦伤,则是凶手行凶之时,宋公子挣扎所致。” “另外,在来这里之前,我有去案发的小山亭看过。” 话音刚落,光屏上一闪,小山亭又出现了。 虽然还是以她的视角出现,但同呈现宋章的尸体一样,也是过程回放! 陈朝颜心生窃喜。 刑侦技术部门,除开法医外,还有痕迹检验。对痕迹检验,她并不擅长,但有这回放功能,无疑就能弥补上她的短板。 压住喜意,陈朝颜从怀里拿出一方手帕,将手帕打开,摊到宋老夫人跟前,“这是从小山亭其中一根柱子上取下来的。” “按照亭子里血迹的走向来看,宋公子背上的伤,应当就是在这根柱子上造成的。” “老夫人仔细瞧一瞧,宋公子当日可是穿的这种黑蓝色的丝织衣裳。” 宋老夫人没有说话。 但她身边的婆子上前两步,仔细端详了片刻后,说道:“公子那日的确是穿的黑蓝色丝织长衫。” “能确定吗?”陈朝颜问。 婆子答:“能确定,公子被送回来时,穿的就是这身衣裳,那衣裳现在还在屋里收着呢。” 陈朝颜很想问,送他回来的是不是那几个下人,那几个下人有没有说过什么,以此来完整证据链。但话到嘴边,又悉数被她给咽了回去。 民不与官斗的封建社会,她只有证明了自己高人一等的能力,才能保证宋老夫人去翻案,借此救出陈起阳。 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穿越回去,但她知道,在穿越回去之前,她必须得先救出陈起阳,才能在这里生存下去。 想清楚利弊,陈朝颜整顿好情绪,又扫了眼光屏上的小山亭和切换到宋章尸体的页面后,成竹在胸地说道:“如果能确定这几根丝线是从宋公子的衣裳上扯下来的,那案子就很明确了。” “结合案发现场和宋公子身上的几处伤痕,基本可以判断出,凶手是一个身高在五尺二至五尺四之间,体形和宋公子相差不大,有一双宽厚大手的男子。” “另外,凶手和宋公子的年纪应该也差不多,并且明面上的关系不错,但私下里可能有交恶。”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凶手对宋公子早就怀有杀心。此次宋公子遇害,并不全是意外,而是谋划已久。” 宋老夫人面色霎时一沉,眼底更是隐隐带着雷霆之怒,但出口的声音却又平又稳:“还请陈姑娘赐教,谋划已久的证据是什么!” 第3章 给他陪葬 她刚来宋府时,宋老夫人对她的行径带着震怒与睥睨。现在的话语虽然依旧高高在上,但明显轻软了不少。 这样完善证据链的好机会,陈朝颜当然不会错过。 “证据很简单,但在拿出证据前,我有几个问题想要请教老夫人。”陈朝颜说。 旁边的婆子想上前阻止。 宋老夫人微一抬手阻止后,道:“你说。” 陈朝颜正视着她的双眼,“不知宋公子出事的时候,那几个下人在哪里?” 婆子再一次想上前阻止。 宋老夫人淡然阻止道:“章儿的声名如何,不是靠这一次半次地遮掩,就能扭转的。陈姑娘既推断出他被害是凶手筹谋已久,自然是知道得越详细,才能越快将凶手绳之以法。” 未了,她看向陈朝颜,“章儿行事霸道惯了,那日他带着勾栏院里的几个伶人去到小山亭后,便遣了几个下人在半山腰里守着,不准旁人再上去扫兴。出事后,几个下人听着动静才冲上的小山亭。” 陈朝颜顺势问道:“宋公子出事时,勾栏院里的伶人也在?” “不在。”宋老夫人并不主动说,但她问起来,也绝不隐瞒地说道,“他们在章儿出事前,就已经离开了。” 对于她这种不积极配合的行为,陈朝颜并不生气。理一理她的话后,便接着问道:“宋公子是独自带着伶人去的小山亭,还是有同伙?” 宋老夫人干脆答道:“独自带人去的。” “那么,伶人为什么会中途离开,或者说,”陈朝颜微一停顿后,说道,“是因为什么原因,宋公子才会提前让她们离开?” 宋老夫人没有再直接回答,而是静静地打量了她半晌,才说道:“陈姑娘知道老身为什么会放你进府来验尸吗?” 陈朝颜揖礼:“请老夫人赐教。” 婆子又一次上前:“老夫人……” 宋老夫人没有理会她,而是双眼锐利地看着陈朝颜,“老身要你给章儿陪葬!” 陈朝颜惊得往后退开两步。 “章儿是因为你的扫兴,才带伶人去的小山亭,又才被遇的害!”宋老夫人冷漠道,“章儿既然中意你,那你就该下去好好陪着他。” 陈朝颜强制镇定道:“所以老夫人答应让我进府,并遣开所有下人,让我能够安静验尸,根本不是害怕打草惊蛇,而是为了掩人耳目?” “不错!”宋老夫人点头。 逃肯定是逃不掉了,陈朝颜快速看一眼周围,尽可能地周旋道:“老夫人现在告诉我这些,是改变主意了?” “不错!老身改变主意了,”宋老夫人赞赏地看着她,“只要你真能证明章儿是被人谋害致死的,且抓住凶手,老身就留你一条活路。” “我能越过官府,选择到宋家来找老夫人,就足以证明我有足够的把握能找出凶手。”陈朝颜稍稍松口气后,不动声色地转回刚才的话题道,“伶人为何会中途离开,事关我对凶手的推断,还请老夫人如实回答。” 宋老夫人对她的从容不迫更多了两分赞赏,但回答问题的话,却含混不清:“有事,就让她们先散了。” 宋老夫人在故意为难她。 显然,她还没有放弃让她陪葬的打算。 陈朝颜暗生警惕后,再接再厉道:“宋公子是独自带着伶人上的小山亭,中途让伶人离开的这个有事,是有人到小山亭来找宋公子,是吗?” 宋老夫人点头:“不错。” 陈朝颜心算片刻后,说道:“找宋公子的这个人,脚长在八寸二左右。” “另外,从小山亭现场血足迹的分布以及伴随血足迹的滴落状血迹来看,他在杀害宋公子后,曾带着凶器离开过亭子。”陈朝颜看着光屏,“离开的方向,在宋公子遇害的东北位置,大概一丈远的地方。此后,他又走了回来。” “回来的足迹,没有伴随滴落状血迹。可见,他离开亭子,是去处理凶器。” “回到小山亭宋公子遇害的位置不久,血足迹突然增多,且杂乱无章。结合老夫人先前所说的事发后,下人们才上到小山亭的说法,此处可确认无疑。” “之后,血足迹伴随着大量的滴落状血迹,开始往山下移动。显然,这是下人们抬着宋公子正在往家里赶。” “如果我没有猜错,他也跟着下人们一起子回到了宋家。” “从他能独自上小山亭,还能让宋公子将伶人们遣散来看,这个人如果不是下人之一,就一定是宋公子私交极好的朋友。” “这个人无疑就是凶手,他是谁,将下人们叫过来,一问便知。” “至于证据,小山亭里的血迹是其一,”陈朝颜从怀里珍而重之的拿出两方手帕,小心地打开其中一方,摆到宋老夫人旁边的茶几上,“这是我拓印的一对凶手处理凶器时,一来一回的血足迹对比,除了验证我所说不假外,还可以跟凶手的鞋底做比对。” 按照现代痕迹检验的正常程序,这样的证据,拍照就好。但现在条件有限,她只能学着拓印术,将血足迹拓印在手帕上。 其实说是手帕,也只是她从仅有的一件白色里衣上撕下来的布条。 太穷,翻遍了家里角角落落也没有找到纸,只能以此将就。 宋老夫人看着手帕上的血足迹,神色明明灭灭了许久,才冷沉如冰地吩咐婆子:“速去交代宋武,让他将吴强立刻给我带回来!” “等等,将吴氏母子都带回来!” 婆子应声离去后,宋老夫人微微闭眼。 吴强跟着下人送章儿回来时的说辞,是他内急如厕回来,章儿已经出事;孟柏山连日奔走回来的说辞,是衙役多方查实,凶手确是陈起阳无疑;加之……偶有耳闻的孟柏山和吴氏那贱人纠缠不清的种种传言。 一桩桩、一件件事实,让宋老夫人因为宋章的骤然遇害而被愤怒压住的理智,慢慢归笼。 随着归笼的理智涌上来的,还有满腔的悲凉。 老爷去得早。她一手打理着家业,一手拉扯着娇娇儿。好不容易稳固住家业,也将娇娇儿拉扯长大,舍不得她去别家受苦,才千挑万选了孟柏山这么个落魄书生做上门女婿。本是想落在自个眼皮子底下,能护她一二,哪知道她也是个命苦的,留下两个来月的章儿,便追随她爹去了。 她怜悯章儿小小年纪便无娘照顾,也曾多次向孟柏山提过给他纳妾之事。是他自个说心里除了娇娇儿,再无法接纳别的女人,才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了这个提议。 听到他和吴氏那贱人纠缠不清的传言时,她纵是看不上眼,也怜他多年来的苦劳,从来没有阻止过。 哪想到! 她一时的心慈手软,竟让他和那个贱人生出狼子野心,图谋害死了章儿,让宋家后继再也无人! 怒意再次翻涌,但又迅速被宋老夫人强压下去。 睁开眼,扶着另一个婆子的手站起来,定定地看了陈朝颜片刻后,宋老夫人朝外走去,“就请陈姑娘在这里稍候片刻,等凶手伏了法,老身自会遣人跟你去官府,以证你弟弟的清白。” 陈朝颜揖礼,目送她离开。 先前跟着她去验尸的婢女落在最后,将拓印着血足迹的手帕仔细收好后,朝着她微一点头,又朝着众人快步追去。 第4章 有好戏看了 离开西厢房,宋老夫人的脸色在夜色的掩护下,终于沉了下去,“姑爷呢,去把他请过来!” 婆子朝身后的婢女使个眼色,婢女便快步请人去了。 宋老夫人不做停留,扶着婆子的手,穿行过曲径小路,朝着灵堂走去。 孟柏山来得很快。 尽管如此,灵堂也已经恢复如初: 守夜的婢女、下人低头垂目,安静地在棺椁前跪成四排。 铁盆里黄纸一摞堆着一摞,燃势正旺。 孟柏山脚步稍稍一停,便快步越过婢女,走到宋老夫人跟前,揖手忐忑道:“母亲。” “跪下!”宋老夫人冷喝。 孟柏山胆怯地跪到地上,并以头触地道:“母亲息怒。” 宋老夫人冷眼看着他,“陈起阳还没有认罪?” 孟柏山保持着姿势,不敢乱动,“还没有。” “人证物证俱在,他为何不认罪?”宋老夫人质问。 “是我没用,”孟柏山迅速说道,“但请母亲放心,明日我一定让他认罪。” 宋老夫人眼里划过丝丝冷光,“说说看,你打算如何让他认罪?” 孟柏山望着满是尘灰的地面,斟酌着应道:“我已经同周大人说好,明日无论用什么办法,都要让他认罪。” 宋老夫人静静地看着他,看了许久,才轻飘飘的似没有什么力量地说道:“你就没有想过,他不认罪,是因为凶手另有其人?” 孟柏山惊惶道:“人证物证俱在,怎么会……” “怎么会?”宋老夫人冷笑,“章儿壮实魁梧,身高足有五尺一,那陈起阳不过十岁,还矮小瘦弱,他如何能够杀掉章儿?” 孟柏山怯懦道:“母亲息怒,我明日一早便去让周大人重查。” 宋老夫人看着他,不再说话。显然对他到了这个地步,还不说实话,而感到出奇的愤怒! 孟柏山呢,则在她冷厉的目光中,不断地打着哆嗦。 烛火晃动,灵幔飞舞,树影沙沙,一切都形如鬼迹。 两人便这般,一站一跪,一严一惧的无声对峙着。 灵堂外的屋梁上。 黑衣人不知何时,又静伏回来。 在见两人只较量不说话后,他几个起落,便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宋家是青溪县最大的豪绅,家宅绵延成片,林林总总加起来,有房舍两百来间。 宋家人丁不兴,以至于家宅东面有许多空屋常年无人居住。 东边往南走的方向,有一片榆树林。榆树掩映下的院落,漆黑不见半丝光泽。 但此刻。 枝繁叶茂的榆树林中,两个华服婢女手持两盏繁复奢美的玉勾云纹宫灯,静立一处。 灯火照耀着的摇椅中,身着玄色素面缂丝锦衣的玉面公子闭眼酣睡着。 玉面公子十七八岁,身长骨秀。 身前身后,或站或跪着四个同持灯婢女一般的华服美婢,为他揉着肩锤着腿。 旁边还有一个冷面少年抱剑守卫。 玉面公子伸手可捞处,铺着云锦的桌面上,满满当当地摆着时令水果、精致点心、珍馐美酒等物。 再远一些的地方,树梢枝头,隐隐约约地挂着许多香囊。树梢下,也零散摆放着一盆盆的夜香花。 夜风徐徐,香气袅袅。 黑衣人无声地落到冷面少年身侧,扯下蒙面黑巾,露出同样的少年面目后,揖手向着玉面公子,将陈朝颜验尸到指定凶手的过程,一字不差地复述了一遍。 玉面公子依旧酣睡,似无知无觉。 黑衣少年收回手,以肩膀撞一撞冷面少年,压着声道:“你猜公子是真睡着,还是假睡着?” 冷面少年冷着脸,没有理会他。 黑衣少年也不在意,再次撞一撞他后,低声道:“你确定那位陈姑娘真的只是采药女吗?我看她验尸和断案都很老辣,不像是胡编乱造。” 冷面少年依旧不理他。 黑衣少年无趣地挪到桌前,摸向酒壶。 手碰到酒壶的瞬间,玉面公子睁开了眼。 黑衣少年迅速缩回手,溜到提灯的婢女跟前,手在灯上东摸摸西碰碰,连声称赞说:“这是京城刚送过来的灯吗?怎么先前都没有见过?” “滚过来!”玉面公子凉幽幽地开口。 黑衣少年磨蹭着挪过去,快声将陈朝颜的作为,又重述了一遍。 玉面公子接过婢女递来的玉骨山水扇,起身轻敲两下他的脑袋以作惩罚后,慢步踱出榆树掩映的阴影,长身玉立于月光之下。 “原本大字不识几个的采药女,不仅突然会查案,还突然会验尸,”玉面公子望向灵堂的方向,扇柄轻敲掌心,嗓音轻慢,“是何原因?” “公子想知道原因还不简单?把她叫过来问一问就行了。”黑衣少年怂恿道,“反正依属下看,宋老夫人说要留她一条活路,也只是说来安抚她的。公子要叫她过来问话,就是在救她,她感激不尽之下,肯定会知无不言。” 玉面公子满意的点一点头,“不错,我们陵游为怜香惜玉,都学会算计公子了。” 陵游立刻打蛇随棍上道:“公子是答应叫她过来问话了?” 玉面公子拿起玉骨扇敲他两下,“公子我此行来青溪县,是为暗查私采铁矿、私铸兵器之事,可不是来游山玩水、寻花问柳的。真就是寻花问柳了,她也还差着几分姿色。” 陵游捂着脑袋,“公子又误会属下了,属下怜香惜玉,可都是为了公子!公子想一想,我们从京城过来,一路遇到的危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了,若有她这么个又会验尸又会查案的人跟着,是不是就能抓住暗害公子的那些宵小了?” 冷面少年冷不丁地说道:“为留住陈姑娘,你还真是费尽心思!” “重楼你少胡说八道!”陵游辩驳,“我不过是看陈姑娘本事了得,才起了爱才之心。” “单凭一个案子,就断定她本事了得,”重楼面无表情地说道,“是爱才之心还是爱慕之心,你自己最清楚。” 玉面公子看着两人吵闹,也不阻止。等差不多后,才出声问道:“计谋被戳破,孟柏山是什么反应?” “还在伏低做小。”朝着重楼哼一声后,陵游快速回答道,“不过有陈姑娘的那些推断和证据在,他也装不了太久了。” “装不了太久……”玉面公子轻喃两句,又展开玉扇轻摇了两下,慢声吩咐道,“继续去盯着他,莫要……” 话刚过半,忽有鸽子扑棱着翅膀落到近旁的榆树上。重楼飞身而上,捉住鸽子,取下它脚上绑着的信筒,抽出里面的纸条看过之后,低禀道:“是陵泉传来的消息,如公子所料,那吴氏母子没了。” 玉面公子兴致盎然道:“说说,怎么没的?” 重楼道:“孟柏山的人先宋老夫人派去抓吴氏母子的人一步,弄死了她们。宋老夫人已经得到消息,正带着陈姑娘往吴氏母子家中赶去。” 陵游立刻道:“那个婆子是孟柏山的人,这下有好戏看了!” “不错,”玉面公子收起折扇,仰头望了眼天上的月亮后,抬脚朝门口走去,“是金非金焰烈而晓,瞧瞧去吧!” 第5章 做人不能太贪心 宋老夫人走后,陈朝颜就挑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来,一边轻捶着疲累的双腿,一边研究光屏。 光屏不仅有小山亭和验尸的记录,自她在这里醒来后,目之所及的一切,也都有记录。 这些记录,就像存储在云盘里的文档一样,不仅可以随时调用,还可以随她的心意,单独回放某一个片段! 简直完美! 陈朝颜难掩兴奋地在来回试验多次后,才切换回宋章的基本信息页面,本是想看看有没有遗漏的线索,但在看到宋章的人物关系图后,却瞬间冷静下来。 先前注意力全在验尸上,没有怎么细看,现在仔细看,才发现宋章的人物关系图很有问题。 宋章的人物关系图上,不仅有名字,在名字上还配着与之对应的照片。宋章的照片是黑白色,他母亲的照片是黑色,父亲孟柏山和标注着下人字样的几人照片则是灰色,凶手的照片仅有一个灰底轮廓,唯一清楚明了的就只有宋老夫人的照片。 他的母亲已经去世,陈朝颜知道。 他的父亲和几个下人……是因为她还没有见过他们的缘故吗? 陈朝颜想不明白,目光便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宋老夫人的照片上。心随意动之下,只见宋老夫人的照片微微一闪,就如打开网页那般,下一刻,她的基本信息就出现了。 陈朝颜随意扫上两眼,目光便落到她的关系图上。 她的关系图跟宋章的差不多,区别只在于伺候她的两个婆子和四个婢女的照片是可见的。 但两个婆子和四个婢女的名字,写着的就是婆子和婢女,也无法再点开。 陈朝颜退回来,又点向宋章母亲的黑色照片,点不开。 他父亲孟柏山的灰色照片,也点不开。 凶手只有轮廓的照片不用说,同样点不开。 综合多少试验的结果,陈朝颜大概了解到:只有她见过,并且知道名字和身份的人,才会出现基本信息。 只见过和知道身份的人,名字只有统称。 没有见过,但知道有这么个人的人,照片是灰色…… 罢了罢了。 做人不能太贪心。 有无死角摄像和无限回放、随想随放功能已经很逆天,她不能要求太多。 强行压制住想要全部的贪婪心绪,陈朝颜调出小山亭的存档,开始模拟案发经过。 小山亭所在的山并不高,也就不到两百米。案发时,宋章只要出声叫喊,守在半山腰的下人就能够听到,并在两三分钟内赶到现场。 但下人们并没有听到叫喊。 也就是说,宋章还没有来得及叫喊,人就没了。 要达到这个条件,凶手只能趁其不备的时候动手。 陈朝颜把自己代入凶手,先跟宋章说,有要事同他私聊,让他把伶人全部遣散,之后骗着他走到柱子附近,快速打量周围,确定无人后,就猛然掐住他的脖子,把他抵到柱子上,再快速举刀刺死…… 还没有来得及刺死,跟着她一起验尸的婢女突然慌乱地冲进来,快声说道:“陈姑娘,不好了,吴氏母子都被人杀了!” 陈朝颜迅速‘收刀’站起来,“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刚才。”婢女催她,“快走吧,老夫人让我过来请你一块儿去吴氏家中,看能不能查出凶手。” 陈朝颜紧跟着她的步伐,迅速出了西厢房后,又快步朝外走去。 陈家大门外,停靠着三辆马车。 宋老夫人的马车在最前方。 宋老夫人也在最前方,似乎是在待着她。 陈朝颜不敢停留,急步过去时,却在途经第二辆马车处,不期然地对上了一道阴鸷的目光。 陈朝颜瞬间停下脚步,朝阴鸷目光的主人看去。什么都还没有看清,婢女拉住她,催促道:“赶紧走吧,老夫人看着呢。” 陈朝颜‘稍等’还没有出口,就被她强行拉到了宋老夫人跟前。 宋老夫人双眼沉地似能挤出水来:“吴氏母子出事了,你跟着过去瞧一瞧。文杏,你带着陈姑娘坐后面那辆马车!” 言语坚定,且不容置喙。 文杏恭谨应是,之后拉着什么都来不及问的陈朝颜迅速退开两步,等宋老夫人坐着马车走后,才带着陈朝颜往回走。 文杏,就是跟着陈朝颜到灵堂尸检的婢女。 边走,她边说道:“先前看你验尸,胆还挺大的。跟老夫人说话时,也一点都不怯场。怎么现在倒沉默寡言的,什么都不敢说了?” 陈朝颜无语地看她两眼。 是她不敢说吗? 明明是她们都没有给她说话的机会,好吧。 但陈朝颜也懒得解释。 在再次经过第二辆马车时,她有意寻了两圈,什么也没有寻到后,颇有些失望地跟着文杏坐上了最后一辆马车。 在马车开始走后,陈朝颜敛一敛心神,试探性地打探道:“先前站在前面那辆马车旁边的是谁?” 文杏不屑地撇嘴道:“除了那位姑爷,还能有谁?” 陈朝颜一时反应不过来:“姑爷是指宋公子的爹吗?” 文杏点头,轻蔑之情肉眼可见。 陈朝颜嗅出几分不同寻常的味道,为不使她反感,有意放软语气,闲话家长一般的问道:“你很讨厌他?为什么?” 文杏哼一声,“如果不是宋家,他就是个连饭都吃不上的臭书生。宋家好心好意地养着他,他不知感激便罢了,还跟吴氏那个不知廉耻的寡妇合谋着害死了公子!若非你明察秋毫,指不定他们后面还要害死谁呢!” 陈朝颜不动声色地说道:“原来那日半途到小山亭找你们公子的就是……” “就是吴强!”文杏抢先说道,“他整日跟着公子蹭吃蹭喝,那日跟着回来,还跪老夫人跟前认错,说是他没有保护好公子,让老夫人干脆杀了他给公子陪葬,亏得老夫人还信了他的鬼话!” 陈朝颜若有所思地看向光屏。 孟柏山是鳏夫,吴氏是寡妇,他们两个关系匪浅。 孟柏山的儿子宋章,吴氏的儿子吴强,他们两个关系也不一般。 那么,是什么原因导致关系不一般的吴强要杀死宋章? 随着她的想法,光屏上面以宋章为中心的人物关系图,突然发生变化。 首先是孟柏山的照片出现。 其次凶手两个字,变更成了吴强,照片的底色也从灰色变成了黑色。 最后,吴氏作为吴强的关联出现,照片也是黑色。 由此可知,黑色代表死亡。 除外还有: 吴氏和孟柏山的照片之间连着一个双箭头,双箭头上写着私通。 吴强和宋章的照片之间也有个双箭头,双箭头上写着狐朋狗友。此外,两人之间本来就有的单箭头下,写上了凶手两个字,但在凶手后,还打着一个问号。 这是凶手虽然找到了,但杀人动机还没有找到的原因。 四个关系人,三个已经死了。 陈朝颜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到还活着的孟柏山的照片上。她原以为这只是一桩个人恩怨导致的仇杀,但现在看来,很有可能还牵涉到了某些情仇和利益纷争。 只是不知道孟柏山在这两起案子当中,都扮演着怎样的一个角色? 第6章 尸检现场 吴氏母子住在杨河沟。 距离宋家只有半个小时的路途。 陈朝颜还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便抵达了目的地。 跟着文杏走下马车,陈朝颜习惯性地打量起周边的环境。 但夜色浓重,仅凭肉眼,五六米外,已经很难看清。 这让她不自觉地看向光屏。 光屏显现的也是夜色,但无疑明亮了许多。 通过光屏,陈朝颜看到,杨河沟处在两山夹道中,一条丈宽的大河穿村而过。村中的房屋皆是以木头为骨,以竹片编织为墙,再糊上混草的黄泥,之后再以稻草盖顶。 村里的人也基本是毗邻而居。唯有吴氏母子的家独立于距离村尾五十米左右的一处平地上。 吴氏母子的家已经被烧毁大半。 有几处地方,还在冒着烟。 火是村民灭的,远远近近围着看热闹的村民手里拿着的盆或桶,就是最好的佐证。 先前文杏说,吴氏母子被杀了。但从现场来看,吴氏母子不仅被杀了,还险些被毁尸灭迹了。 拿出最后一块手帕,蒙住鼻子和嘴后,陈朝颜便准备进入现场。文杏手快地拉住她,“陈姑娘,先等一下,老夫人还等着呢,而且周大人也来了。” 周大人也来了? 陈朝颜瞬间扯下手帕,快步跟着文杏去到宋老夫人跟前。 周大人显然已经听说了她推翻陈起阳是谋害宋章的凶手一事。看到她过来,开门见山就问道:“陈姑娘会断案?” 陈朝颜揖着手,半是客套半是谦虚地回道:“略会一二。” 周大人不冷不热的笑两声,又问:“听说陈姑娘断出谋害宋公子的凶手,另有其人?” 陈朝颜称是,并将尸检以及案发现场的痕迹检验结果如实地讲述了一遍。 周大人仔细地听完,抚着胡须说道:“这么说来,吴氏母子这是畏罪自杀了。” 陈朝颜快速看他一眼后,反驳道:“是不是畏罪自杀,还得检验之后才能知道。” 周大人意味不明地看着她,“听陈姑娘话中的意思,是还想继续查下去?” “是。”陈朝颜再次揖手,“从已有的证据来看,吴强的确是杀害宋公子的凶手不错,但动机没有出来前,就还有推翻的可能。” 如果说,查宋章被害案,是为了自保而救陈起阳。那查眼前这个案子,则是她隐隐感受到了一股威胁。 不管宋章被害是因为恩怨情仇还是利益纠纷,她的出现,都无疑打破了谋事之人的计划。 吴氏母子的身亡,就是一个很好的佐证。 她已深陷漩涡,此时抽身已晚。她想要活着,就得继续查下去,把谋事之人绳之以法! “按理陈姑娘想查这个案子,本官应该支持,”周大人敞亮地说道,“但支持之前,本官得把丑话说在前面。” “吴氏母子的尸体已经烧得不成样子,在陈姑娘过来前,衙役查证的结果就是畏罪自杀。陈姑娘要重查,能查出来其他证据固然是好的,但如果查不出来,那本官就得怀疑陈姑娘的本事了。到时候,你的弟弟也就少不得要在牢房里多住些时候了。” “周大人还有不到两个月,四年任期就该满了吧?”宋老夫人冷声开口,“我宋家就那么一根独苗,却在周大人任期最后被害,陈姑娘凭着本事才查出真正的凶手,转头这凶手就这么死了,周大人是不是该给宋家一个合理的交代?” “老夫人……” “周大人要是给不出交代也没有关系,老身的侄儿在郡府还算有几分本事,”宋老夫人截断周大人的话,光明正大地威胁道,“他的外甥出事,他这个做舅舅的总要回来见最后一面。到时候,知道他是枉死,总要替他做主!” 周大人心头生怒,却又不得不畏惧她侄儿在郡府司仓参军事的身份。揖一揖手,他笑颜道:“老夫人误会本官了,本官说那些话,不过是为激励陈姑娘好好查案,并无他意。” 宋老夫人端着脸,扭头嘱咐陈朝颜,“去吧,好好查,查完了,老身带着你去县衙接你弟弟!” 陈朝颜快声应是,同时暗暗松下一口气。 她费了这么多的力气,终于取得了宋老夫人的信任! 也得到了最想要的承诺! 只是…… 周大人的阻止,又让她突然生出另一种警惕来。如果没有他的不作为,陈起阳不可能被冤枉。那么,他的不作为是有意,还是无意? 隐晦地看上他和孟柏山两眼,陈朝颜压住杂乱的思绪后,拿出手帕,准备蒙脸时,微微停顿道:“老夫人可否借我几方手帕?” 宋老夫人知道她要手帕是为了拓印证据,当下吩咐婆子,“去给陈姑娘拿几方手帕来。” 婆子立马去到马车中,拿回来七八方手帕递给了陈朝颜。 手帕都是细棉做的,还都是白色。一角绣着两支竹子,竹子下有一个小小的宋字。 陈朝颜理所当然地把自己的粗布手帕收起来,拿出一方细棉手帕折成三角蒙到脸上后,走进现场。 文杏依旧跟着她。 周大人也派了两个衙役一起。 吴氏母子的家不大,竹篱笆围成的院子里,西边单独一间厨房,北边并排三间房,中间是客厅,两边是卧室。吴氏的卧室在左,吴强的卧室在右。 两人都死在自己的卧室里。 两人的卧室也差不多已经烧毁。 陈朝颜知道文杏害怕尸体,在进入吴氏的卧室前,她止住脚步,吩咐她道:“文杏姑娘可否帮我一个忙?去帮我问问外面的村民,是谁最先发现这里着火的?怎么发现的?一起灭火的人都有谁?灭火前后,可有人动过尸体?另外再帮我问一问,在你家公子出事前到今日,吴氏母子可有什么异常举动,或者近日都和谁来往过等等,总之,越详细越好。” 文杏正愁找不到借口拒绝进入中心现场,一听她这话,赶紧道:“陈姑娘放心,我一定问得清清楚楚!” “那就麻烦你了。”陈朝颜说。 文杏点一点头,快步朝村民们走去。 陈朝颜也收回目光,正式进入中心现场之一的吴氏的卧室。 吴氏的卧室已经烧得只剩下框架,水湿过的灰烬黏附在地表,抹去了一切可能存在的犯罪痕迹。 吴氏的尸体也已经炭化,呈斗拳状倒伏在距离门口五六步远的位置,尸体周围堆积着大量灰烬,因为灭火的关系,已经分不清是原来就有,还是灭火后才有。 粗略地打量完现场,陈朝颜踩着湿灰走到尸体跟前。 尸体的衣物、头发已经全部烧毁,用手帕深入式擦拭鼻腔,借着微弱的月光,未见明显的灰烬。 至于其他…… 第7章 证物 陈朝颜回头,向其中一个衙役道:“能麻烦小哥出去借盏灯过来吗?” 衙役自然不愿意,他是受周大人的暗使过来监督她的。但她态度诚恳且有礼貌,又使他无法拒绝。别扭了几秒,他还是出门提了盏油灯过来。 “谢谢。”陈朝颜朝他展露笑容,并提过了油灯。 在油灯不太明亮的光芒下,可见尸体睑球结合膜有点状出血。再扒开还没有形成尸僵的下颌关节,可见死者口腔内壁以及舌头底下都没有明显的灰尘黏附。 这些现象都说明,死者是在死后被人焚烧,不符合畏罪自杀一说。 陈朝颜没有工具,自然无法进行解剖,也无法进行深一步的检查。 提着油灯站起来,她再次朝周围看去。 屋里的摆设很简单,只有一张床,一个梳妆台和一个衣柜,三样物件都已经被烧得不成样子,且都附着着大量的灰烬。但陈朝颜还是眼尖地在床尾的位置看到了几件还没有烧尽的衣裳。 一件绿色的襦裙,一条肉色帔帛,一条窄口长裤。 襦裙是绸缎,帔帛是细纱,窄口长裤却是细棉。 陈朝颜拿着半毁半脏的衣物,若有所思地看向吴氏的尸体。这些衣物显然是她白日里要穿的,那么她死时,穿得就只有里衣? 是什么样的人或是什么样的事,让她连外衣也不穿,就要急忙去开门? 拿着衣物,陈朝颜又重新回到尸体身边,态度诚恳地请求道:“能麻烦两位小哥帮我把尸体翻个身吗?” 两个衙役互看一眼后,不情不愿地抓住尸体的手和腿,粗鲁地给尸体翻了个身。 尸体后背靠脊椎那一块的衣物果然还在! 陈朝颜迅速拿出一方手帕,将衣物小心地拿了起来。 白里带些微黄的棉布里衣,证实了吴氏死前,确实只穿着里衣开门的推测。 现在只需要证明她是因什么人还是因什么事开门了。 看一眼手腕上残破的衣裳,陈朝颜又走向梳妆台。 梳妆台表面已经焦化,物品基本都毁了,好在抽屉还残存,里面的物件也都基本没有受到影响。 陈朝颜小心地翻动了一下后,用手帕包着一支金钗、三支银钗和一个银镯子,在两个衙役鄙薄的目光中,走出了吴氏的卧室。 文杏还在向村民打探情况。 陈朝颜取下蒙脸的手帕,朝她走去。 “文杏姑娘,还要请你帮一个忙,”陈朝颜将包着金钗、银钗和银镯子的手帕递向她,“麻烦你想办法帮我查一下,这几件首饰是在哪里买的、什么时候买的、谁去买的。另外,这件襦裙和帔帛也要跟着查一查。” 文杏麻利地接过手帕和衣裳,顺势问道:“陈姑娘这么快就查完了?” “吴强这边还没有查。”陈朝颜说着又重新拿起手帕蒙住脸,朝她点一点头后,走进了吴强的卧室。 吴强的卧室面积和吴氏的一样大,烧毁的情况也相差无几。只是比起吴氏卧室的简洁,吴强的卧室尽管已经烧成了灰烬,也是肉眼可见的凌乱。 大致看上两眼,陈朝颜的目光就落到了吴强的尸体上。 吴强的尸体倒伏在距离门口七八步,距离床四五步的位置。尸体同样碳化,也同样呈斗拳状。尸体上覆盖着的灰烬,很是壮观。从其厚度来看,并不像灭火导致,而更像是被人为堆上去的。 陈朝颜绕着尸体走了一圈,确定灰烬是在尸体上燃烧形成的后,便除去灰烬,开始体表检查。 吴强身上的衣物、头发同样被全部烧毁,结合吴氏只穿里衣开门的推测,陈朝颜回头朝床上看去。 床已经烧得塌陷,床上堆积的被子、衣物也大多烧成了灰烬,偶有残余,也没有太多的鉴定价值。 陈朝颜回头,将目光重新落在尸体身上。尸体的体表特征和吴氏一样,只在左胸口处多出一处匕首刺样创口。位置在第三根肋骨和第四根肋骨之间。这个位置,极有可能伤及心脏。 可惜没有工具,无法解剖看到具体的伤势。但可得出,吴强也是死后被焚尸,而不是畏罪自杀。 陈朝颜起身,往后退开两步后,正要开口,两个衙役就极是默契的先一步上前,将吴强的尸体翻了个面。 “谢谢。”诚恳的道过谢后,陈朝颜看向尸体。 准确地说,是看向尸体翻面后,露出来的那一方手帕。 吴强身宽体胖,后背的衣裳有很大一片都保存了下来。压在身下的手帕得益于此,也几乎是完整地保存了下来。 手帕为流黄色,是面料极好的丝织物。 手帕一角绣着丛青竹,但没有宋字。 陈朝颜不懂针法,但与手里的棉手帕相比,两方手帕的青竹从明面看,是看不出差别来的。 若有所思地收起丝织手帕,陈朝颜又看向吴强的尸体。 吴强穿得也是里衣。 也就是说,在案发前,他和吴氏都已经睡下了。 从两个中心现场的烧毁程度和灰烬来看,火势大且猛,中心温度差不多可达四百到五百摄氏度。 这个温度,要将尸体烧至眼前的碳化程度,最少要持续一个小时。 再从此时周围的温度和时不时迸溅的火星来看,火灭差不多有半个小时。 而现在是……陈朝颜抬眼问对面的衙役,“现在是什么时间?” 衙役随意看了眼外面:“刚过三更。” 三更是子时,也就是晚上的十一点到凌晨的一点。刚过三更,那就是刚过十一点。 陈朝颜默算完后,又问:“火是什么时候灭掉的?” 对面的衙役刚要答,另一个衙役就拉了他一把,嘲弄道:“你不是会查案吗,这都查不出来?” “我只是会查案,不是会算卦。”陈朝颜本意是想开个玩笑,缓解一下他的敌意。但看他阴郁的表情,显然缓解失败。 陈朝颜不知道怎么解释,干脆就不解释。挑灯看向四周,确定没有什么遗漏,便提灯出了吴强的卧室。 等在不远处的文杏快步过来,害怕又忍不住好奇地往卧室方向看两眼后,问道:“都查完了吗?” 陈朝颜‘嗯’一声,“尸表检查完了,其他的就要借到工具后才能继续了。” “什么工具?”文杏问。 陈朝颜回答:“仵作的剖尸工具。” 剖尸?! 文杏害怕的变了脸色。 陈朝颜压住嘴角的笑,不露声色地转移话题道:“你呢,也问完了?” “问完了!”文杏立刻道,“最先发现这里走水的是……咦,宋妈把这方手帕也给你了?” 话到一半,文杏看到她手里的丝织手帕,惊讶地夺过来,反复打量两遍后,狐疑道:“确实是宋妈的手帕,她怎么会把这方手帕给你?” 陈朝颜看一眼手帕,“宋妈是……” “宋妈就是拿手帕给你婆子。”文杏抢着说。 拿手帕给她的婆子,也是在宋府,被宋老夫人使唤着叫人前来捉拿吴氏母子的婆子。 算算时间…… 第8章 身份确认 陈朝颜再次看一眼她手里的手帕,忍不住恶趣味地说道:“这手帕是在吴强的尸体下找到的。” 文杏瞬间松手。 手帕飘落间,陈朝颜迅速接住。 文杏看着手帕,深呼吸两口后,严肃地问:“你确定手帕是在吴强的尸体下找到的?” 陈朝颜点头,“两个小哥可以作证。” 文杏回头看两眼衙役,而后抓住她的手,快步朝宋老夫人走去。 宋老夫人年纪大,夜又已经深了,在等了片刻,不见陈朝颜回来后,就在两个婆子的劝说下,回了马车。 马车停在距离吴氏家里三丈外的空地上。空地不远,有片竹林。 竹林深处。 玉面公子倚着竹子,浅摇着玉骨山水扇,肆意从容。 重楼抱剑立在他身后,依旧冷着一张脸。 陵游嘴里叼着根细竹枝,倚着竹子,透过间隙看着被拉扯着往这方走来的陈朝颜,有意哼唧道:“就去里面走一圈,就查出了凶手,是不是有真本事,已经一目了然。” 重楼目不斜视:“是不是有真本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就知道你输不起,”陵游继续哼唧,“下午在小山亭,是我最先发现的她,刚才在宋府,也是我最先举荐的她,你说跟我有没有关系?” “那又怎么样?”重楼依旧目不斜视,“最先发现她的的确是你,但最先看出她在查案的却是公子。也是公子让你跟着她,看她能走多远。要说有关系,那也是跟公子有关系!” 陵游吐出细竹枝,冷哼:“你就是嫉妒我慧眼识珠。” 陵泉斜他两眼,“这话你自己信吗?” 陵游刚要反驳,玉面公子提醒道:“来了。” 陵游立刻瞪一眼重楼,而后快速朝竹林外边看去。 文杏将陈朝颜带到马车跟前,冷冷地看一眼宋妈后,忍着害怕,拿过她手里的丝织手帕,扬声说道:“老夫人,凶手找到了,就是宋妈,这是她落在这里的证据!” 宋妈看到手帕的瞬间,就如坠冰窟。再听到她的话,腿就软了。跪到地上,她面如死灰地叫道:“老夫人……” 宋老夫人神色平平,“说吧,这手帕为何会落在这里?” “手帕……” 宋妈刚要解释,陈朝颜就插话道:“我让你打探的事,都打探完了吗?” 文杏点一点头,又看向宋老夫人。见宋老夫人没有阻止,才回答道:“最先发现走水的是赵三,就是前面那家。他说是起夜时,看到这边亮堂堂的,就好奇绕过来看,看到是走水后,就赶紧回去叫人了。” “他把村里的人几乎都叫过来了,大家齐心协力把火灭了之后,看到吴氏母子的惨状,都有些打怵地退到了外边。” “过后不久,周大人就过来了。” 陈朝颜看一眼冷眼旁观的周大人,“谁报的案?” 文杏摇头。 “是更夫报的案。”周大人主动说道,“更夫看到这边的火光,不放心跑到衙门来报备,恰逢本官还没有睡,就带着衙役过来了。” 陈朝颜顺话问道:“赵三发现起火,是在什么时候?” 文杏回答:“在二更天。” 陈朝颜沉默着算了一下二更天的时间段后,接着问:“具体在二更天的什么时间?” “亥时二刻左右,”文杏说,“火灭则是在亥时五刻和六刻之间。” 亥时是晚上九点到十一点,亥时二刻是九点半,亥时五刻和六刻之间则是十点十五到十点半之间。 陈朝颜默默地换算成小时制后,示意她继续。 “吴氏母子的家离村里有些距离,平常时候,吴强总是天亮就到宋家来找我们公子,吴氏则去城里做她见不得人的勾当。”文杏撇一撇嘴,“我问了好几个人,他们都说吴氏母子和村里人来往不多,但偶尔,吴氏会买些瓜果点心分发给他们。除此外,他们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见不得人的勾当是什么?”陈朝颜问。 文杏不耻道:“做娼妓。” 陈朝颜忍不住皱眉。 吴氏要是做娼妓,那人际关系就有些复杂了。 周大人的威胁还历历在目,宋老夫人也不可能给她更多的时间慢慢调查。 所以只能暂时放弃这条线索,改从起火时间和死因着手了。 陈朝颜看着两个中心现场,慢慢地推算道:“赵三是在亥时二刻发现的起火,而要达到他所说的亮堂堂,火就得完全烧起来才行。完全烧起来,最少需要一刻钟,也就是说,真正起火的时间是亥时一刻。” “两具尸体都已经炭化,但碳化的还不算严重,亥时一刻起火,亥时五刻到六刻灭火,这个时间差不多刚好。” 收回目光,陈朝颜再次问文杏,“你有问过村里的人,今日都在什么时候见过吴氏母子吗?” “旁的人没有问过,但问过赵三。赵三说,酉时初,他从地头回来时,曾看到吴氏母子正吃饭。”说到这里,文杏又突然想起来一事,忙说道,“另外,赵三和另几个人还说,近六七日,吴氏和吴强都没有出过村!” 平常天亮就相继离家,近几日却哪也不去,事出反常必有妖。 陈朝颜深思片刻后,继续问道:“赵三……算了,赵三在哪里,你去将他请过来,我亲自问她吧。” 文杏看向宋老夫人,得宋老夫人一句‘去吧’后,她才去将赵三请了过来。 赵三警惕又慌张地说:“不是我放的火!” “我知道不是你放的火,”陈朝颜低言安抚他两句后,说道,“请你过来,是有几个问题想要请教。” 赵三迅速说:“我什么都不知道!” 虽然很不应该,但陈朝颜还是忍不住笑了一下,“我的问题很简单,平常这里有什么争吵或是大动静,你在家里能听到吗?” 五十米左右的距离,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能否听到,是在不解剖的情况下,判断吴氏母子死亡原因的一个很重要的证据。 “吴强嗓门大,”赵三咕哝两句后,说道,“他和他娘平常说个话,村里就一半人能听到。要吵起来,隔着整个村子也能听到。” 大嗓门呀。 陈朝颜心头一动,立刻追问:“今晚有听到什么动静吗?” 赵三肯定地说:“没有。” “那近六七日,有人来村里找过他们吗?”陈朝颜又问。 赵三依旧肯定地说:“都没有。” “我问完了,谢谢你。”目送着赵三走远,陈朝颜又深思片刻后,目光看向文杏手中的丝织手帕,“这方手帕是在吴强的尸体……” 话到这里,陈朝颜突然想到,这两具尸体是吴氏母子的吧? 下意识的,她抬眼看向光屏。 第9章 实验出证据 光屏上,两具烧焦的尸体孤零零地转动着,旁边什么信息都没有! 陈朝颜脸色一变。 先前,她在碰到宋章尸体的瞬间,诸如身高、年龄、体重等基本信息就全部出来了。现在却什么都没有,为什么? 顾不得解释,陈朝颜迅速回到中心现场。在相继触碰过两具尸体,依旧不见基本信息出现后,她的心绪不由自主地直往下沉。 “怎么了?”文杏追过来,看到她的模样后,小声问道。 陈朝颜正要摇头,在看到她脸的瞬间,又立刻定住。之前她的照片配着婢女的统称,也没有基本信息。但现在……她的照片配上自个的名字后,基本信息就有了。 也就是说,她对光屏的使用总结没有错。 是两具尸体碳化,无法再凭外表辨别身份,而她又漏掉法医遇到尸体,第一步要做的就是确认身份这一基础步骤,才让光屏无法显示他们的基本信息! 暗自深呼两口气,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后,陈朝颜再次找到赵三。 “我还有两个问题想要请教,”陈朝颜看着赵三,“那两具尸体,你能确定是吴氏和吴强吗?” 赵三下意识反问:“不是他们,还能是谁?” 陈朝颜问:“你有什么证据,能证明是他们吗?” 赵三哼一声,“就吴强那脑满肠肥的样子,整个青溪县也找不出第二人来!” 有些道理。 陈朝颜看向周围瘦削的村民,按身体原主的记忆,她现在所在的大魏国虽然轻徭薄赋,但距离吃饱穿暖却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所以想肥胖成吴强那样,是几乎不可能的事。 思绪刚到此处,光屏就开始发生变化:吴强的基本信息出现了! 陈朝颜受到鼓舞,立刻追问:“那吴氏呢?” 赵三呸一声道:“她一个妇道人家,我哪里知道!” 话说到这,他却又突然回头朝后叫道:“赵七娃,你过来!你时常往吴氏屋里钻,人现在要为她申冤,你赶紧告诉她们,那屋里躺着的是不是吴氏那婆娘?” 赵七娃躲在人群里,“就是她!” “你怎么知道是她?”赵三问。 赵七娃不肯说,被催了几次后,才不情愿道:“她尾巴骨有块青皮!” “你娃儿跟她……”在村民的取笑和打骂声中,陈朝颜悄然通过光屏,把吴氏尾巴骨周围的皮肤放大,仔细又仔细地分辨后,终于找到一小块没有被烧焦的青色印记。 至此,吴氏的基本信息也出现了。 看着吴氏母子两人的基本信息,陈朝颜暗暗松上一口气,同时也在心中警醒自己,这样的低级错误,以后绝不可以再犯。不是每一次,她都能有这么好的运气,在发现问题后,马上就能弥补。 冷静片刻,陈朝颜重新回到宋老夫人跟前,向她告过罪后,转眸看向宋妈,接上先前的话道:“手帕是在吴强的尸体下发现的,发现手帕时,无论是位置还是形状都表明,它是无意被吴强压在身下的。那么,手帕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 不等宋妈回应,陈朝颜又接着往下说道:“吴氏母子的尸体特征都是鼻孔深处、嘴中两侧和舌头下,不见灰烬。这几种特征代表着他们母子二人是在死后,被人毁尸灭迹。而从两具尸体身上还没有烧干净的……” 周大人突然打断她,“陈姑娘说这几种特征是在死后被人毁尸灭迹,有何证据?” 对呀,为何这几种特征代表着死后被人毁尸灭迹呢?竹林中,被陈朝颜的认真和细致所震慑的陵游,也无声地发出了和周大人一样的疑问。 玉面公子虽然没有问,但看着她的目光,却渐渐升起了几分的异色。 “很简单,”理论知识太复杂,陈朝颜不想浪费时间去一一解释,干脆说道,“周大人只要愿意到生火的房间里待上片刻,便足以证明!” 周大人脸色一沉,就要发作,转眼看到孟柏山,立刻心生一计后,大义凛然地朝着宋老夫人道:“好,本官就陪你试这一回!” 宋老夫人没有阻止,只问陈朝颜:“有把握吗?” 陈朝颜点头。 “那就有劳周大人了。”宋老夫人果决道。 “是本官疏忽,才导致吴氏母子被害,陈姑娘有本事能抓住凶手,本官自当全力支持。”周大人说完一通客套话后,转眼看向陈朝颜,“陈姑娘打算在哪里试?” “就在灶屋吧。”他愿意试,陈朝颜自然也不怂。在宋老夫人的默许下,她安排着文杏和另几个婢女,在吴氏家中的厨房堆下两堆易燃又烟大的柴火,之后又叫来十几个村民准备好灭火的水后,她就着手里的油灯点好火,等周大人进屋后,迅速退到门外,并关紧门窗。 “这是做什么?” “怎么把周大人管火房里去了?” 村民议论纷纷,陈朝颜充耳不闻。 宋老夫人、孟柏山、衙役和竹林里的玉面公子等人,也全都全神贯注地看着厨房。 十秒、二十秒、三十秒……五十秒。 几乎是陈朝颜刚打开门,周大人就灰头土脸地冲了出来。 i漂亮国国家防火委员会曾在一幢实验用房子的起居室里,点燃一个废纸篓做实验,记录从纸篓起火到引起一场火灾所需要的时间。 结果显示,起火两分钟后,就会引起烟雾报警。 三分钟后,温度会达到五百摄氏度。 也就是说,逃命时间只有前两分钟。 她只是以实验来证明推断的正确性,不是要害周大人的命,自然是达到目的就好。 等周大人缓过神来,陈朝颜递过去一个手帕,让他擦拭鼻腔。 周大人心有余悸的照做后,看到变黑的手帕,吓得一个踉跄跌坐到地上。 陈朝颜又等他缓上片刻后,让他张嘴。 毋庸置疑,他的嘴里也是漆黑一片。 “为什么?”悄然隐到人群里的陵游问。 陈朝颜似乎是听到了他的声音,解释说:“火燃烧时会产生烟雾,烟雾中含有大量的灰尘。活人需要呼吸,呼吸就会吸入烟雾,烟雾里的灰尘自然而然就会留在鼻子和嘴巴里面。” “活人需要呼吸,就会留下灰尘,死人不需要呼吸,自然就不会留下灰尘。”玉面公子低喃,看着她的目光,异色又重两分。 陈朝颜似有所察的看过来,却什么也没有看到,收回目光,无意间跟他说了同样的话。 这次,没有人再质疑。 第10章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这是吴氏母子身上还没有烧干净的衣裳,”陈朝颜拿出两块里衣残布,接着往下说,“从料子来看,是里衣。也就是说,吴氏母子是在睡下或者即将睡下的时间段,遇害身亡的。” “从赵三所提供的吴强嗓门大、今晚又没有听到任何动静这一特点,又可推断,凶手是吴氏母子熟识之人。因为不熟识的人,他们不会开门,贸然闯入,势必会遭到吴强的呵斥。只要他呵斥,那么,村里其他人就会听见。” “可以穿着里衣开门的熟人,无论是对吴氏母子哪一个而言,关系都不会简单。” “再结合起火的时间,”陈朝颜从文杏手中拿回手帕,看向宋妈,“这方手帕的主人不是主谋也是帮凶!” “宋妈一直跟着老夫人,没有作案的时间,所以唯一的可能,就是她去通知宋武前来捉拿吴氏母子之前,先去找了别人。” “那个人是谁?” 宋老夫人顺她的话看向宋妈,目光晦暗,说不清是失望还是寒心,“打从我八岁那年,在街头将你们从恶霸手中救下至今,有五十多个年头了吧?这五十多个年头里,我自问从来没有亏待过你们。” “何止是没有亏待!这五十余年,我和这忘恩负义的狗东西虽是奴仆,却得着老夫人情同姐妹一样地照顾!”赵妈狠狠地朝着宋妈唾了一口,不齿地说道,“亏得老夫人还想着她畏寒,要我早些给她置办好厚实的棉衣,我呸!” 宋妈心头一震,瞬间就后悔了。 她痛哭着跪到地上,砰砰磕头道:“老夫人,你打死我吧,是我没有教好月红,让她不知廉耻的怀了姑爷的孩子,我被她糊弄几句,就猪油蒙了心,才犯下大错……” “母亲,你别她胡说!是月红,是月红那贱婢先引诱我的,她说母亲迟早会抬她给我做妾,我才经不住诱惑,犯下大错。”一直站在马车一旁的孟柏山也赶紧跪下来,以头触着地,痛哭流涕道,“母亲,是那贱婢在我犯错后,威胁我不按她的话做,就要向母亲告发我,我不得已才误入歧途……” “胡说!”宋妈愤怒地冲过来,又抓又打道,“是你拿月红肚子里的孩子引诱我们当家的,说只要除掉公子,那孩子将来就可以继承宋家的家业,又让月红哭求我在老夫人这里给你通风报信,我们才猪油蒙了心,帮着你做下这等丧尽天良之事!” 陈朝颜问:“吴氏母子是怎么回事?” 宋妈打累了,她瘫坐在地上,又悔又恨地说道:“他说月红怀着孩子,不能让我们染上血腥,毁了那孩子以后的福泽,所以就让我们利用吴强借刀杀人。你弟弟……” “他就是个意外。” “胡说,都是胡说!”无论打骂都一直保持着跪伏姿势的孟柏山哭求道,“这一切都是月红那个贱人觊觎宋家的家业,才勾结外人,谋划出来陷害的我,请母亲明察!” “你说是月红勾结外人陷害的你,那这件衣裳和金钗是怎么回事!”带着吴氏的衣裳和首饰去青溪县查访的宋武适时回来,怒声质问道,“你敢说不是你送给吴氏那贱人的吗!” 孟柏山看到扔在跟前的绸缎衣裳和金钗,一下子就瘫到了地上。 案件就这么破了。 吴氏母子的死因在将宋妈的相公、宋家的管事之一捉拿归案后,也很快水落石出。 宋妈在找宋武之前,的确先找了她相公。她相公带着人快马赶来,分头骗开吴氏母子的房门后,便合力勒死了他们。 过后,为防她尸检查出证据,抓住他们。就放了几把火,企图毁尸灭迹。 殊不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至于孟柏山为什么会对自己的儿子下毒手,那就得从他本是穷困书生,却突然被宋老夫人挑去成为上门女婿,以为是鱼跃龙门,从此富贵荣华坐享不尽,实则却是比下人还不如的傀儡过往说起了…… 而整起案子之所以能这么快告破,突破口全在那方手帕和宋妈身上。 手帕指向太明显,宋妈也还良心未泯。 总之,过程说起来简单,但一切尘埃落定,天已经开始亮了。 看着光屏上的结案两字,陈朝颜轻轻松下一口气。 村民们已经议论纷纷地散去,宋老夫人也信守承诺地带着她去往县衙,盯着周大人放人。 到县衙时,天已经大亮。 早起的货郎挑着扁担,已在晃晃悠悠地沿街叫卖。 饼子和馄饨等食物的香气,顺着风一阵一阵地飘过来,诱得陈朝颜的肚子咕噜噜地直叫。 从昨日醒来到现在,她已经有十七八个小时没有进过食了。没有闻到食物香气前还好,如今闻到了,饿意就跟水草一样,将她越缠越紧。 悄悄揉一揉鼻子,摒弃香气后,陈朝颜看向县衙大门。 一高一矮两个衙役拖着陈起阳,快步走了出来。走到近前,看到宋老夫人的马车紧闭,也无人探望,两人立即粗鲁地扔下陈起阳。其后,高个衙役更是恶意地踢了陈起阳一脚后,骂道:“赶紧走,不要弄脏了这儿的地!” 陈起阳双眼紧闭,面色煞白,腰下血肉模糊,隐隐还带着腥臭之气。被这样一踢,身子翻滚间,便在地上留下了一片可怖的血迹。 陈朝颜沉着脸迅速上前扶起他,并不动声色地把了一下他的脉后,冷声质问道:“你们对他用了刑!” “对他用刑怎么了,谁让他拿着凶器的?”高个衙役冷笑着丢下这句话后,同着矮个衙役转身走了。 高个衙役,是陈朝颜在给吴强尸检时,嘲讽她‘你不是会查案吗,这都查不出来的?’的那个人。 他此番行径,显然是在报复。 陈朝颜心头生怒,却也知道现在不是跟他们争对错的时候,而是赶紧救陈起阳。 陈起阳伤势颇重,且还受了感染。 若不及时处理,即便能侥幸挽回性命,也要落下残疾。 他才十岁,人生可以说才刚刚开始,若是落下残疾,一辈子就毁了。 吃力地扶起陈起阳,陈朝颜正不知要怎么将他带回李子沟时,文杏从马车里走了出来。 怜悯地看两眼陈起阳后,她将二十枚铜板塞到陈朝颜手中,低声道:“这是老夫人答谢你找到谋害公子的真凶给的赏钱,你赶紧拿着给你弟弟看伤去吧。” 陈朝颜握住铜板,“老夫人能不能……” 文杏摇一摇头,转身走了。走两步后,又不忍得走回来,飞快看两眼县衙大门,又看两眼马车方向后,低声提醒道:“陈姑娘,近期你且不要往县城来了,带着你弟弟就在家中好好养伤吧。” 说完后,也不等陈朝颜问为什么,她便快步走了。 陈朝颜看着她匆忙的背影,回头若有所思地朝县衙看去。 县衙黑色的板门后,一高一矮两个衙役正环着手,阴恻恻地看着她。 他们…… 陈朝颜想起案件告破时,周大人那句阴阳怪气的‘陈姑娘果然是个有本事之人’的夸赞,以及文杏刚才的提醒,心头一沉之后,迅速架起陈起阳就走。 两个衙役见状,立刻出门跟了上来。 第11章 落入险境 陈起阳昏迷不醒,体重全压在陈朝颜的身上。 陈朝颜昏迷七八日,醒来后就四处奔波,直到现在也没有吃上一口饭,能站着不倒,全凭着一股心劲。 可心劲抵不了力气。 陈朝颜咬紧牙关,也就带着陈起阳勉强走了五六步,便力竭地倒下了。 粗石磨着手肘与膝盖,痛得陈朝颜险些哭出来。但见两个衙役靠近,她咬一咬牙,扶着陈起阳起来后,先发制人道:“你们要干什么!” 矮个衙役怪笑着走近,“我们兄弟俩什么也不干,就想帮帮陈姑娘。” 陈朝颜迅速拒绝:“不需要!” “陈姑娘不必客气,”矮个衙役伸手抓向陈起阳,“回头陈姑娘好好犒劳犒劳我们兄弟俩,也就够了。” 陈朝颜退开两步,避过他的手后,骂道:“无耻!” “无耻?”高个衙役紧跟着逼过来,“我们好心好意帮陈姑娘,怎么就无耻了?” 陈朝颜看一眼周围,行人见到两个衙役的行径,能跑的都跑了,不能跑的,也躲得远远的。 显然,他们这般肆无忌惮,已经不是一日两日,她想要寻求他们的帮助,明显是不可能了。 不能靠别人,那就只能靠自己。 陈朝颜扶着陈起阳,再次往后退开两步,避过他们抓来的手后,冷笑着质问:“好心好意?你们要当真好心好意,宋公子的案子发生后,你们就该好好侦查,而不是想着屈打成招!” “陈姑娘这话就说得不对了,我们再怎么好好侦查,凶器也都在你弟弟手中,”高个衙役步步进逼,“平白无故的,你弟弟为什么要去小山亭?” “听说宋公子在出事前,曾拦你路,想强要你作陪,被你给咬伤后逃脱了。该不会是你怀恨在心,指使你弟弟勾结吴强,联手害死的宋公子吧?”矮个衙役配合着搭话道,“否则以吴强和宋公子差不多的身高体重,想要不惊动那几个下人,独自完成杀人,几乎就不可能做到。” “这样说来,宋公子被害案,还有不少的疑点,”高个衙役唱和道,“陈姑娘既有嫌疑,那就请跟我们回县衙走一趟吧。” 两人一前一后,呈包围之势,堵住陈朝颜的去路。 陈朝颜心直往下沉,她猜对了,孟柏山果然收买了周大人! 宋老夫人恐怕也有此怀疑,所以才故意把她丢在这里,试探真假! 如果孟柏山收买了周大人,她就是破坏周大人‘赚钱’的罪人,周大人势必不会放过她! 文杏刚才的话,已经提醒过她这一点,可惜她以为帮着宋老夫人抓住谋害宋章的真凶,宋老夫人多少会对她存些感激,从而忽略了宋老夫人为何在衙役把陈起阳送出来后,就立刻离开的原因,才把自己陷入了眼前的困境! 陈朝颜很想斥责宋老夫人翻脸无情,但想要解决眼前的困境,她却还需要扯她的大旗,以求自保。 无论是破案的过程,还是说话的态度,周大人对宋老夫人,都存着退让和畏惧。 利弊得失转瞬思索完毕,陈朝颜从容应对道:“原来你们早就知道我弟弟不是凶手!也对,那么浅显的证据,你们不可能看不出来。看出来,却还要将错就错,看来我的猜测是对的,周大人的确被孟柏山收买过了!” 高个衙役冷笑:“按照大魏律令,污蔑朝廷命官,属詈罪。又按大魏刑律,污蔑朝廷六品以下命官,合仗九十!陈姑娘这回是想不进县衙,都不行了。” 陈朝颜平静点头:“那就走吧,正好借这一趟,向宋老夫人证明一下,我的猜测是对的。” 高个衙役心头一惊,继而嘲弄道:“陈姑娘不必拿宋老夫人作威,她要真想帮你,刚才就带着你走了。” “她原本的确是想带我走,不过是我多嘴说了周大人被孟柏山收买的猜测,让她误会我别有用心罢了。”陈朝颜镇定道,“不过很快她就会知道,我说的是真的。” 高个衙役自然不相信她说的话,但她验尸查案时种种莫测的手段,又让他心有余悸。可就这么放过她,心有不甘外,他也无法向周大人交代。思索再三,他看两眼矮个衙役,示意他回去找周大人,他则留下来,看守着她。 陈朝颜平静地看着,也不制止。 片刻后。 矮个衙役回来,还没有走近,就嚷道:“大人宽宏大量,不与你计较,赶紧滚吧!” 陈朝颜心底悄悄松一口气,面上却故作嘲讽的冷笑两声后,才带着陈起阳走了。 高个衙役气急败坏的就要跟上去,矮个衙役抓住他。等陈朝颜踉跄着走了十余步后,他一边跟着一边说道:“大人说了,还跟以前一样,等出城后再动手。” 高个衙役发狠道:“这臭娘儿们,等出城后,定要多折磨她几回!” 矮个衙役嘿嘿怪笑,“那这次就让你先,下次轮我。” 两人并没有压低声音说话,一言一语,全都一字不落地传进了陈朝颜的耳朵。陈朝颜遍体生寒下,有如神助般,带着陈起阳跌跌撞撞大半个小时后,终于按照记忆走到了徐记药铺。 徐记药铺的掌柜姓徐,陈朝颜家中采的草药,一直都是卖给的他。十几年相交下来,关系已是十分相熟。 相熟到陈朝颜和陈起阳的名字,都是他给取的。 朝颜,牵牛花的别称。 起阳,起阳草,韭菜的别称。 两种都是生命力极其旺盛的植物,因此在他们姐弟出生后,父亲带着美好的愿望,给他们分别取了牵牛和扁韭的名字。徐掌柜听着别扭,下功夫翻了许久的书籍后,才给他们俩改了现在的名字。 “徐伯。” 陈朝颜半拖着陈起阳走进大堂,憋着一口气才松下来,在柜台后算账的徐掌柜就头也不抬地扔过来两副伤药,压着声道,“赶紧带着你弟弟走,走得越远越好,最好永远也不要再回青溪县了!” 陈朝颜接住药包,咽下想在这里留宿两日的话后,咬紧牙关,带着陈起阳转身走了。 刚走到门外,被明晃晃的太阳光一照,眩晕就像溃堤的洪水一样疯狂地涌了上来。在下意识地护好陈起阳后,陈朝颜在倒下的瞬间,有些突发奇想道:也不知道这一跤能不能把她给摔回去? 答案是…… 不能。 后背撞地的剧烈疼痛,让她忍不住叫出了声,也让她装在腰间钱袋里的二十枚铜板散落一地。 两个衙役不疾不徐地捡着铜板,走到她的跟前,在伸手准备拿她身侧的两枚铜板时,一辆牛车,先一步停到了她的身旁。 第12章 你们公子是谁 “陈姑娘是要回李子沟吗?”牛车上,一身粗布衣裳的陵游一手扯着牛绳一手挥着鞭子,热情问道,“我汤庙村的刘二,是你们村王麻子的小舅子。我刚给高员外送完马草,正要去我姐家帮活,要不要带你们一程?” 汤庙村和李子沟毗邻,接受过身体原主记忆的陈朝颜知道。 但汤庙村并没有姓刘的。 李子沟也没有叫王麻子的。 而且她的记忆当中,也从来没有见过他。 陈朝颜不知道陵游的目的何在,但看一眼两个衙役,她强忍着痛意,捡起仅剩的两枚铜钱后,爬起来说道:“那就麻烦你了。” “有什么可麻烦的,反正我也要去李子沟。”陵游跳下牛车,上前帮着她将陈起阳扶上牛车,又安置到残余的马草里趴卧着后,明知故问道,“你弟弟这是怎么了,怎么伤这么重?” 陈朝颜又累又饿又痛,根本没有力气陪他演戏,手脚并用地爬到陈起阳身边躺下后,闭眼催他道:“赶紧走吧。” 陵游根本不想走,他好不容易才争取到来接她的机会,自然要好好地演上两场才肯罢休。 但看她蜷缩在牛车上的狼狈模样,心中一软,不自觉地就拿起鞭子,吆喝着不怎么听他使唤的牛儿,随意在街上招摇一圈后,就出了城。 两个衙役依旧不紧不慢地跟着他们。 陈朝颜稍稍睁眼看了几回,也没有提醒陵游。 陵游能顶着两个衙役的压力和得罪周大人的危险找她,肯定是有底气的。她想看看,这份底气能不能为她解决危机。 牛车走了快一个小时,终于下了人烟密集的大路,拐进去往李子沟的小路。 李子沟地处偏僻,小路上初始还能遇上一两个人,走了二三十分钟,开始穿林过河之后,就再无人烟了。 两个衙役见此机会,立刻吆喝着追上来,“前面的牛车,赶紧停下!有犯人从狱中逃走,我们要奉命搜查!” 陵游似早就等着这一刻了。麻利地停下牛车,又熟练地摸出两个铜板后,他扬着笑脸,谄媚的迎上去,“两位官爷,我这就是个拉草的牛车,藏不了什么逃走的犯人,还请两位官爷行行好,等我拿了高员外的赏钱,定请两位官爷吃茶喝酒。” 矮个衙役拿着铜板,下巴往牛车上的陈朝颜和陈起阳点一点,“他们两个是你什么人?” “他们是我姐村子里的人,前两日听我姐说,他们的爹去了,我这不就想做做好事,恰巧要去我姐家帮活,顺带送他们回去嘛。”陵游哭丧着脸,又摸出两个铜板递过去,“就请两个官爷通融通融吧,小的没有铜板了。” 高个衙役等矮个衙役拿了铜板后,一巴掌打过去,“不是你什么人,你就敢带他们,我看你不是做好事,是心怀……” 陵游身子一歪,躲过了他的巴掌。 高个衙役脸一沉,又一巴掌打过去。陵游再次躲过后,高个衙役冷笑着说道:“好小子,竟敢躲你官爷的赏赐!” 边说,边捏紧拳头,朝着他的面门锤去。 陵游又躲过了,对着高个衙役目眦欲裂的双眼,赶紧抱拳求饶道:“官爷饶命,官爷饶命!” 高个衙役不说话,再次一拳锤过来。这次,矮个衙役配合的站到陵游身后,堵住了他的退路。 陵游见状,干脆不躲了。稍稍侧身,躲开高个衙役的拳头后,迅速抓住他的手腕,再反手一拧,在他吃痛弯腰之时,一拳锤他腰上。 高个衙役立刻就跪趴在了地上。 陵游踩住他的胳膊,用力一拧。高个衙役杀猪般的惨叫声,瞬间响彻树林。 他们有多久没有遇到过百姓的反抗了? 似乎自打周大人来到青溪县,露出贪财好色的真面目后,他们就没有遇到过了。 作威作福的时日久了,猛然遇到逆骨,矮个衙役一时半刻竟有些反应不过来。直到陵游朝他看过来,他才迅速回神,抽出佩刀朝他砍去。 陵游后仰躲开他的攻击,而后如法炮制地抓住他的手腕,以内力致使他吃痛扔掉刀后,同样将他捶趴到地上,以脚踩住他的肩胛骨,拿回陈朝颜和他先前给出去的铜钱后,才用力一拧。 杀猪般的惨叫声,再次响彻树林。 “叫吧叫吧,叫破喉咙也没人会来救你们的!”陵游惦着铜板,心满意足地走了回来。走到牛车跟前,对上陈朝颜探究的目光,他挺一挺胸,又扬一扬头,“是不是很想夸奖我?夸吧,我承受得住任何夸奖!” 陈朝颜看一眼两个目露阴毒之色的衙役,随口夸道:“你真厉害。” 陵游不满,“就这?” 陈朝颜‘嗯’一声,“走吧。” 陵游叹着气,认命地驾着牛车走了。 出了树林,是一条斜坡。过了斜坡,便是成片的农田。牛车走到田间小路上,一会儿吃几口草,一会儿喝两口水,速度渐渐慢下来。 陵游并不催促。 太阳很大,牛车也没有遮挡。陈朝颜瞧两眼牛走的方向,以胳膊压着双眼,挡住太阳后,慢悠悠地说道:“你还会武?” 终于开始盘问他了吗?陵游兴奋地坐直身子,回答说:“会一点,不多。” “会武,还不惧得罪周大人,按照穷文富武的理论,你的家庭条件不会差。”陈朝颜径直说道,“说吧,找我的目的是什么?” 陵游避重就轻道:“我要家庭条件不差,还会整日里风吹日晒地给高员外送马草吗?” “你头上戴的玉钗是新的,你身上穿的衣裳也是新的。”知道他不会轻易说实话,陈朝颜也不着急,慢慢地揭穿他道,“常年在地里刨活的人,除开逢年过节,没人舍得穿新戴钗。” 陵游下意识地摸一摸头上的劣质玉钗和看两眼身上的粗布衣裳,辩解道:“钗子和衣裳,是前几日过生,我姐送我的。今儿过来干活,就顺便穿上了。” 陈朝颜并不争辩,只是接着说道:“汤庙村没有姓刘的,李子沟也没有叫王麻子的。” “不可能,卖牛车的老头明明……”话到一半,陵游霎时住嘴。半晌后,才不满地说道,“你诈我?” 陈朝颜道:“你承认找我,是别有目的了?” “我什么也没有承认,”陵游嘴硬道,“我就不能是在你昏迷的时候,搬到汤庙村的吗?” “当然能。”陈朝颜不紧不慢地说,“只是会武、穿新戴钗干活、一家人分搬到两个村子,加上这并不是去李子沟的路,这么多条件综合到一起,你要还说没有别的目的,恐怕你自己都不相信吧。” “好吧,”陵游认输道,“是我们公子让我来找你的。” 陈朝颜不动声色地问道:“你们公子是谁?” “我们公子……”陵游扬起鞭子,朝着前方山脚下的人影高声叫道,“公子,我们回来了!” 第13章 他的身份 大概是胳膊将眼睛压得太久的缘故,马车停下后,陈朝颜挪开胳膊往外看时,入目却是一片黑暗。 闭上眼缓上片刻,待不适散去,陈朝颜再睁眼时,对上的,便是一双满含揶揄的眼睛。 眼睛的主人持扇立在榆树下,十七八岁的年龄,黑衣墨发,身姿挺拔,容貌俊俏。几乎是在看到他的瞬间,陈朝颜的脑海中就不自觉地蹦出宋代郭茂倩的那两句诗词来: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好一个玉面公子! “看够了吗?”玉面公子开口,飞泉鸣玉般的声音里,尽是调侃。 这么俊俏绝色的美少年,自然是怎么看也看不够的。陈朝颜有意多看了几眼后,才处变不惊地移开目光。 在玉面公子的低笑声中,她快速打量两眼他身边静立着的八个婢女和两个持剑少年,以及不远处停靠着的两辆马车后,揖手问道:“不知公子千方百计找我,有何目的?” 玉面公子看向陵游。 陵游心虚地退到重楼身后:“我忘记说了。” 玉面公子收起玉骨扇,轻敲掌手道:“过来。” 陵游委屈巴巴地捂着脑袋走过来,玉面公子冷‘嗯’一声,在他放下手后,举起扇子狠敲了他两下,方才回头徐徐答道:“孟柏山和周大人早有勾结,宋章之死,乃是两人筹谋策划,为的便是夺取宋家产业。你弟弟误闯小山亭,已是意外。你又当着宋老夫人,接连揭穿两人阴谋。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以周大人的秉性,他是不可能放过你的。” 在两个衙役跟上她的时候,陈朝颜就知道,她的处境有危险。但这并不代表着,她为了逃避已知的危险,就要跳入另一个未知的危险。 看两眼龇牙咧嘴的陵游,陈朝颜再次揖手:“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公子还是直说目的吧。” 玉面公子笑了,“目的很简单,你会验尸,还会破案,就这么死在他们的手中,着实有些可惜,而本公子素来爱才好士。” 陈朝颜迎视着他的双眼,“公子既对我和宋家、以及孟柏山、周大人的事知之甚详,说明我在揭穿两人阴谋之时,公子要么就在现场,要么就在附近。公子当真爱才好士,按理在我表现出实力后,就应该找上我。为何却要等我被那两个衙役追得走投无路,也求助无门之时,才让那位小哥来找我?” “又为何在找上我后,要有意引那两个衙役到偏僻处,出手重伤他们,再任由牛车沿路留下痕迹,好让衙役回去搬救兵,顺迹来追?” 玉面公子不答反问:“陈姑娘在面对周大人的质疑时,为何不直接解释,而要选择让他到火房亲身感受?” 陈朝颜沉静回应:“在我走投无路、求助无门之时找上来,的确能更好地达到目的。但与周大人为敌呢,又是为什么?” 玉面公子从容道:“贪官污吏,人人得而诛之。” 陈朝颜质疑,“公子想诛贪官污吏,却拿我作诱饵?” 说好的爱才好士呢? “没办法,”玉面公子无奈轻叹,“实力不够,只能以计取胜。” 陈朝颜挑眉。 玉面公子微勾嘴角,“陈姑娘不信?” “有何不信?”陈朝颜的目光在他手里的玉骨山水扇及腰间的白玉麒麟玉佩上快速扫过一眼后,转向陈起阳道,“我弟弟受伤颇重,需要请好些的大夫……” “白芍、月见,去给陈公子验一验伤。”玉面公子以玉扇轻敲两下掌心,名叫白芍和月见的婢女便应声走出来,径直向着陈起阳走去。 两人一个把脉问诊,一个翻看伤势。片刻后,两人面色严肃地站起身,月见怒先开道:“周大人简直罪该万死!刑律明明规定,十五以下的少年和幼儿,不得使用刑讯手段,只能依靠众证作为定罪依据。就算达到岁数,每次行刑也要间隔最少二十日!周大人不仅无视刑律,明知故犯,还下手极重!” 白芍看一眼陈朝颜,紧跟着说道:“陈公子受的是棍棒伤,前后加起来,最少已经行刑过三次。除皮开肉绽外,且筋骨也错位多处,若不及时救治,恐有伤残的危险。” 玉面公子道:“那就立即救治。” 陵游主动上前,将陈起阳抱去旁边的马车。白芍、月见紧跟在他身后。 陈朝颜见状,揖手说了句‘有劳公子’后,也紧随而去。 没有多余的话,却以实际行动,做出了她的选择。 玉面公子看着她的背影,眼中异芒涌动。钟灵毓秀,才思敏捷,更难能可贵的是,知悉身处绝境后,能快速地抉择出最有利的出路。这般果敢、决断的胆识,绝非一个大字不识,且从未出过青溪县的采药女能够拥有。 她不是陈朝颜。 或者说,不是李子沟的采药女陈朝颜。 有意思! 扫一眼玉骨山水扇,又扫一眼腰间的白玉麒麟玉佩,玉面公子低笑两声后,遥看向青溪县方向,“此地不宜久留,收拾收拾,前往卢阳郡。” 两个持剑少年和剩下的六个婢女立刻拾杯收桌,片刻后,一行人悄然离去,独留牛驮着车,依旧无忧无虑地在田间地头吃着它的草。 …… 白芍、月见在胡床跟前,有条不紊地医治陈起阳,陈朝颜则独坐在桌几前的矮凳上,吃了两块陵游递来的点心,又喝了一杯茶后,目光缓缓滑过马车的每一处角落。 马车的外表朴实无华,但内里却十分宽敞奢侈,胡床、桌几、柜子、香炉、书籍、医药、杯盘吃食等等,可说应有尽有,且都精巧华美,不落凡俗。 这样一辆马车加上玉骨山水扇和麒麟玉佩……玉骨山水扇和玉佩用的都是极品羊脂白玉。极品羊脂白玉放在现代,也不是一般人能够买得起的,放在阶级森严的古代,那就更甚了。 而且她没有记错的话,麒麟在明朝是公、侯、驸马和伯爵等身份才能用的图案。在清朝,也是一品武官所用。这个她不知道是什么时代背景下的大魏,就算有些许差异,应该也不大。 还有玉面公子身上的穿着……陈朝颜看向光屏。 光屏上,以玉面公子为核心的人物关系图,目前分了两块,一块是近卫,一块是婢女。 近卫这一块,目前有三个人,其中只有她知道名字的陵游有个人资料,但个人资料一块,并未显示与玉面公子相关的信息。 婢女这一块有八个人,只有白芍和月见拥有个人资料,且同陵游一样,资料中未显示和玉面公子相关的信息。 但是! 光屏上虽然还没有显示玉面公子的身份信息,但他身上的穿着,却从上到下,挨个被标注了出来。 比如他头上的发冠,跟玉骨山水扇的玉骨和麒麟玉佩一样,都是极品羊脂白玉。 又比如他身上的宝相花缂丝锦袍,是十样锦之一的天下乐锦。 以她对历史浅薄的了解,十样锦产于蜀郡,无论春秋战国,还是汉唐明清,都是王公贵族的最爱。 因而,无论从哪个方向推算,玉面公子的身份都不仅富,还很贵。 在皇权至上的时代,他这样的身份想问罪周大人,应该是一件很简单的事。为何却要拿她充当诱饵,引周大人追杀呢? 陈朝颜还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在袅袅的安神香烟中,双眼便不知不觉地慢慢闭上,而后趴在桌上,沉沉睡去。 再次醒来,已是第二日的午后。 第14章 跟谁学的 稍稍缓上片刻,陈朝颜撑手坐起来时,才发现她躺在胡床上,且身上的粗布破衣裳,也换成了跟白芍她们一样的烟色花锦薄衫和石榴纹缬红夹裙。夹裙外,还配着一条浅绛纱裙。 无论是衫还是裙,面料都很柔软舒适,绝不是青溪县可以买到的。 一个婢女都能穿这么好,对于玉面公子的身份,陈朝颜又隐隐约约多了几分的肯定。 “你醒了?”月见端着茶水进到马车,见她已经起来了,顺手递过去一杯茶后,说道,“昨日你睡着后,我和白芍打算将你扶到这边长榻睡时,看到你的衣裳破了,手肘和膝上也满是伤口,便同公子说了。公子说你连破两案劳苦功高,就叫重楼又寻了辆马车过来,将你和陈公子分开安置了。” “陈公子伤着筋骨,需要趴卧静养,让他独乘一辆马车,更方便照看一些。” 陈朝颜诚恳道:“麻烦你了。” 月见眉眼弯弯道:“这都是公子吩咐我做的,所以一点也不麻烦。” “不管是你们公子吩咐的,还是你自愿的,伤筋动骨一百天,我弟弟以后要托你照料的地方都还有很多,还是要麻烦你的。”陈朝颜光脚踩在铺着青竹席的地板上,歪身坐到车窗前,同她闲言几句后,看着外面葱郁的树林,问道,“这是哪里?” “这是去往卢阳郡的官道。”月见端出三碟点心和两碟水果摆到桌上,“马车走了一日,公子倦了,便寻了这处溪源地歇息。半夏、子苓几个的饭还没有做好,你且先吃些果点垫垫肚子吧。” 去往卢阳郡的官道…… 也好。 对于青溪县和李子沟,她都不熟悉。且又得罪了宋家和周大人,换个地方生活,于她而言,的确是一个更好的选择。 陈朝颜心思活跃,面上却半分不显。接过月见递来的湿帕擦完手后,拿着块点心,边吃边问道:“你们出门在外,还要自己做饭?” 月见点头,“公子的嘴挑剔得很,无论出行去哪里,都只吃现做的。” 陈朝颜再次看向外面的树林,不动声色地问道:“不知卢阳郡的人都是怎么称呼你们公子的?” 月见掩唇轻笑。 陈朝颜闻声回头看她。 月见解释:“公子说了,无论陈姑娘问什么,我们都要如实回答,但公子的身份是什么,却要我们一个字也不准说,要让陈姑娘自己来推算。” “公子还说,陈姑娘既能验尸,又能断案,不仅心思缜密,还能见微知著。若我们不仔细,无意间说漏了他的身份,便要将我们发卖出去。” “所以陈姑娘想打听公子的身份,还是去问白芍和陵游他们吧。” 陈朝颜玩笑道:“你们公子是想把他的身份当成一桩案子来考验我吗?” 话出口,才知不妥。想解释时,月见先一步道:“公子确有此意。” “你们公子的身份其实并不难猜。”对着月见问询的目光,陈朝颜并没有细说,将最后一口点心吃完,又喝了两口茶后,她问道,“我可以下车去走一走吗?” “当然可以呀。”月见起身,当先走出马车,为她掀好纱帘。 陈朝颜穿好软缎绣鞋,跟着她下马车后,先去看了陈起阳。陈起阳依旧昏睡着,但气色比之昨日已经好了许多。 “陈公子早上醒过来一次,用了些粥,又喝过药汤后,才又重新睡下了。他伤极重,这样睡着反而好得更快一些。”月见边跟她解释,边带着她往溪边走。 溪边分成两个阵营。一个是躲在树荫下钓鱼的玉面公子和陵游等人,一个是煮饭的半夏等人。 陈朝颜看到,钓鱼的阵营桌椅香炉、茶酒果点,都一应具备。煮饭的阵营,锅碗瓢盆、油盐酱醋,也一个不少。 若非工作多年下来,很少有过出错的推断,对着这样野游一般的场景,陈朝颜都要忍不住怀疑,玉面公子救她,并不是拿她作饵来引周大人追捕,而是当真慈悲心肠,救她脱苦脱难了。 走到玉面公子近前,月见恭谨的揖手道:“公子,陈姑娘来了。” 陈朝颜也跟着她一起揖手,唤道:“公子。” 玉面公子回头,看到‘焕然一新’的陈朝颜,目光微微一凝,进而上下打量她两遍后,随口问道:“会钓鱼吗?” 陈朝颜看一眼大概只有膝盖深的溪流,果断地说道:“不会。” 玉面公子把紫竹鱼竿递过来,“你来。” 陈朝颜抗拒道:“我不会。” 玉面公子扬眉,“钓不上来鱼,就把你们姐弟扔在这里自生自灭。” 好汉不吃眼前亏。陈朝颜默默地接过鱼竿,又默默地收回鱼钩,重新挂上鱼饵后,虽然溪流很浅,还是寻找好位置,才甩钩入水。 陵游很是殷勤地搬来张矮凳,让她坐。 陈朝颜跟他道完谢,刚坐下,他就迫不及待地凑了过来。先是没头没尾地将她换装后的模样大夸一顿,接着就话锋急转地问道:“陈姑娘,你推算出我们公子的身份了吗?” 面对着所有人在瞬间望过来的目光,陈朝颜镇定道:“没有。” “不可能!”陵游高声说道,“就我们公子这敷张扬厉的作风,放眼天下也找不出几个来,你不可能推算不出来!” “放眼天下也找不出来几个的话……”陈朝颜偏头看两眼玉面公子,莞尔道,“那我大概能猜出来了。” “你又诈我!”陵游不敢置信地捂住嘴,噔噔往后退开几步。 “自己去领罚。”玉面公子看着陵游哼上两声后,端酒起身,踱步走到陈朝颜身旁,慢条斯理地问道,“说说看,我是什么身份?” 陈朝颜看向他腰间的麒麟玉佩,“很明显了,不是吗?” 玉面公子不为所动道:“不准避重就轻。” 真难缠。陈朝颜看向随溪水起伏的鹅毛浮漂,无奈坦诚道:“我连青溪县都没有出过,到现今为止,见过最大的官也就周大人,你让我猜你具体的身份,是在强人所难。” “你连青溪县都没有出过,却懂得验尸和破案。”玉面公子也随她看着起伏的鹅毛浮漂,慢悠悠地问,“跟谁学的?” 在这里挖坑等着她呢?陈朝颜随口说道:“来而不往非礼也,我告诉你跟谁学的,你能告诉我,你真实的身份吗?” 玉面公子点一点头,“你说。” 陈朝颜淡定道:“我是自学成才。” 玉面公子静静看她几息,而后低笑出声,“周大人带着衙役,估摸着还有两个时辰便能追上我们。给你半个时辰,钓不足十条鱼,本公子就把你和你弟弟扔在这里给周大人灭火泄恨!” 陈朝颜道:“你能对宋家和周大人知之甚详,想来也对我做过调查。我有没有跟谁学过这些,你应该很清楚。还是说,你想出尔反尔?” 玉面公子坐回躺椅中,浅呷两口酒后,慢声道:“验尸和破案你都能自学成才,对于钓鱼,想来你也能无师自通。” “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陈朝颜辩解。 “是呀,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玉面公子悠然自得道,“那么你是怎么自学成才的验尸、断案,嗯?” 陈朝颜瞬间哑口。 说一个谎,再用无数个谎来圆的事,果然不适合她。 但她总不能如实说,她是穿越来的…… 算了,她还是钓鱼吧。 他只说十条鱼,没有说鱼的大小,这处溪水虽然浅,大鱼没有,但指长的小鱼却是成群结队。 陈朝颜放下鱼竿,起身去到煮饭的阵营借来筲箕,顺便又要来一小块肥肉,将肥肉和鱼食一起放进筲箕,再脱鞋入水,把筲箕小心地沉入水中,而后便开始静等。 玉面公子安闲自在地饮着酒,看着她。对于她的逃避,他并不气恼,反而觉得更有意思了。 第15章 被鱼咬了 护在玉面公子所乘马车旁的陵游大方承认道:“是我不错。” “好小子!既然你承认了,那就来人,”周大人颐指气使地吩咐,“将他们给我拿下!” 陵游打马上前,大咧咧质问:“敢问周大人,我们又没有犯事,你凭什么拿下我们?” 高个衙役冷笑着抢答道:“殴打朝廷命官,按律当斩,你说凭什么?” “朝廷命官?”陵游不屑地看向他,“据我所知,只有朝廷任命的官员,才称得上朝廷命官。而你不过是个捕班快手,属于县衙自招,也敢妄称朝廷命官?” 高个衙役面露狠色道:“陈朝颜姐弟勾结吴强母子,意图谋夺宋家家业,却在谋害宋公子时,引得下人警觉,逼得吴强不得不推出陈起阳以求自保。后陈朝颜为救其弟,怒杀吴强母子,伪造他杀证据欺瞒大人。大人发觉之后,派出我等追捕。大人是朝廷命官,我等受大人嘱托追捕犯人,自然也属朝廷命官!” “尔等包庇杀人凶犯,还打伤朝廷命官,已是罪孽深重!而今还妄图诋毁我等身份,当罪加一等!” 说完这些,高个衙役犹不解气地向着周大人说道:“以陈朝颜那贱人的本事,恐怕还杀不了吴强母子。小人怀疑,他们和陈朝颜是共犯,这几车货物,就是他们合谋杀害宋公子和吴强母子后所得!” “说得有道理,”周大人正愁没有理由光明正大地克扣下驴车上的货物,听他所言,当即赞同道,“青溪县地处偏僻,物资也极是匮乏。等闲时候,都是商队拉货过来贩卖,还从未见过有商队到这里拉货外走的。实相的,你们就好好地跟着本官回去,将案件始末老老实实交代清楚,若是不识相……” 包围车队的衙役们齐声上前一步,将长枪和大刀直刺向前。 陵游瞧一眼那些长枪和大刀,慢悠悠地说道:“陈姑娘断案,有理有据。周大人断案,总不能空口无凭。” 周大人早有准备地说道:“她一介大字不识的采药女,若无人在背后指点,如何会验尸断案!” 陵游霎时哑口。 周大人见状,当即自得地挥手道:“带走!” “等一下,”陵游阻拦道,“周大人可知道,我家公子是何身份?” “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周大人大义凛然道,“不论你家公子是何身份,今日都必须跟本官回青溪县,将案情始末交代清楚!” 衙役持着长枪和大刀,步步进逼。 陵游状似惧怕地扯下腰间的木牌,高举着说道:“我们公子是当今晋王,我看谁敢上前!” 晋王? 周大人迅速看一眼他身侧的马车,又看向他手中的木牌。才看两眼,便哈哈大笑道:“原本要抓你们回去,确实还差些真凭实据。但你们冒充谁不好,偏要冒充晋王殿下,这下本官不抓你们都不行了!带走!” 衙役迅速逼近,横刀举枪地向着马肚子刺来。 陵游吓得大叫道:“公子救命!” 马车门打开,玉面公子轻摇着折扇,从容自若地踱步走了出来。看一眼周围的衙役,又看一眼陵游,最后看向周大人道:“周大人不信本王是晋王?” 周大人看着他满是蜡黄的脸色和身上的粗布衣裳,狂妄道:“你要是晋王,本官就是皇上!” 周围的衙役立刻哄笑道:“晋王殿下,见着了皇上,还不赶紧跪下!” 玉面公子很是配合地收起折扇,从容揖手道:“父皇。” 周大人掳着胡须,在众衙役的起哄声中,无视着陵游、重楼等人的杀机,大笑道:“乖皇儿快快请起!” 玉面公子勾一勾嘴角,再次揖手:“不知父皇可否容我离开了?” “这可不行。”周大人依旧掳着胡须,高高在上地说道,“不过,你既称我一声父皇,我也不便过于为难你。只要你将货物和这些人全部留下,本官可允你骑马离开。” 玉面公子起身道:“父皇这么声势浩大地追过来,就是为了夺我货物?” 周大人哼道:“本官追来,自有因由。不过这些你就不必知道了。” “不知道不行呀,”玉面公子看一眼周围的衙役,慢声道,“据我所知,大魏律令对县衙衙役数量有着明确规定,上县不超一百,中县不超七十,下县则不超四十。青溪县地处偏僻,人少地薄,隶属下县,衙役数量按律得控制在四十以内,而这里的衙役得有两百之数了吧?” 周大人暗自朝着就近的十余衙役使了个眼色后,收敛笑容道:“本想放你离去,你却偏要找死!既如此,那也休怪本官翻脸无情了!将他拿下,生死不论!” 十余衙役举刀提枪,群起而攻之。 却还未到玉面公子跟前,数十支利箭便如疾风射来,十余衙役无一幸免地齐刷刷倒在了地上。 “是谁!”周大人胆战厉喝。 周围的林中,一点火光骤然亮起。 紧接着两点火光,三点火光……一片火光。 连片的火把照耀中,卢阳郡郡守冯守道的身影赫然而现,“狗东西!” “冯、冯大人……”周大人肤粟股栗地掉下马,却顾不得痛地快步迎上前去,战战兢兢道,“冯大人何时来的这里,怎么不提前说一声,也好叫下官……” 冯守道冷哼着一脚踢开他,而后快步走到玉面公子跟前,主动请罪道:“微臣驭下无方,还请王爷治罪!” 王、王爷! 他当真是晋王? 周大人双腿一软,瘫坐到地上。 包围着车队的一众衙役,特别是先前起哄着让他叫父皇的几个衙役,也全都怛然失色地丢了手中的兵器,齐齐跪地求饶。 晋王…… 马车中,陈朝颜也颇是惊诧地看向了白芍和月见。 她对历史并不是特别了解,但看过历史爱好者统计过的一组数据。在排除世袭王的基础上,历史上总共出过二十九位晋王,有十二人称帝,其中还不包括汉文帝。能与之一较高下的,唯有秦王。但按数据来看,秦王比之晋王,差距还是有些大的。因而,虽然没有形成明文规定,但在历朝历代封王之时,晋王在某种程度上,可说是天下第一王。 她知道玉面公子的身份又富又贵。 但没有想到,他竟这般富贵。 晋王谢玄,字太初,是大魏的七皇子。两岁丧母,三岁封王,因独得魏皇荣宠而飞扬跋扈、纷华靡丽……这些消息,连身体原主这种地处偏僻之人都能知道,便可知他的荣宠之盛。 这样一个人,却突然出现在青溪县……陈朝颜忍不住扬一扬眉后,看向光屏。 第16章 乖皇儿快快请起 护在玉面公子所乘马车旁的陵游大方承认道:“是我不错。” “好小子!既然你承认了,那就来人,”周大人颐指气使地吩咐,“将他们给我拿下!” 陵游打马上前,大咧咧质问:“敢问周大人,我们又没有犯事,你凭什么拿下我们?” 高个衙役冷笑着抢答道:“殴打朝廷命官,按律当斩,你说凭什么?” “朝廷命官?”陵游不屑地看向他,“据我所知,只有朝廷任命的官员,才称得上朝廷命官。而你不过是个捕班快手,属于县衙自招,也敢妄称朝廷命官?” 高个衙役面露狠色道:“陈朝颜姐弟勾结吴强母子,意图谋夺宋家家业,却在谋害宋公子时,引得下人警觉,逼得吴强不得不推出陈起阳以求自保。后陈朝颜为救其弟,怒杀吴强母子,伪造他杀证据欺瞒大人。大人发觉之后,派出我等追捕。大人是朝廷命官,我等受大人吩咐追捕犯人,自然也属朝廷命官!” “尔等包庇杀人凶犯,还打伤朝廷命官,已是罪孽深重!而今还妄图诋毁我等身份,当罪加一等!” 说完这些,高个衙役犹不解气地向着周大人说道:“以陈朝颜那贱人的本事,恐怕还杀不了吴强母子。小人怀疑,他们和陈朝颜是共犯,这几车货物,就是他们合谋杀害宋公子和吴强母子后所得!” “说得有道理,”周大人正愁没有理由光明正大地克扣下驴车上的货物,听他所言,当即赞同道,“青溪县地处偏僻,物资也极是匮乏。等闲时候,都是商队拉货过来贩卖,还从未见过有商队到这里拉货外走的。若是实相,你们就好好地跟着本官回去,将案件始末老老实实交代清楚,若是不识相……” 包围车队的衙役们齐声上前一步,将长枪和大刀直刺向前。 陵游瞧一眼那些长枪和大刀,慢悠悠地说道:“陈姑娘断案,有理有据。周大人断案,总不能空口无凭。” 周大人早有准备地说道:“她一介大字不识的采药女,若无人在背后指点,如何会验尸断案!” 陵游霎时哑口。 周大人见状,当即自得地挥手道:“带走!” “等一下,”陵游阻拦道,“周大人可知道,我家公子是何身份?” “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周大人大义凛然道,“不论你家公子是何身份,今日都必须跟本官回青溪县,将案情始末交代清楚!” 衙役持着长枪和大刀,步步进逼。 陵游状似惧怕地扯下腰间的木牌,高举着说道:“我们公子是当今晋王,我看谁敢上前!” 晋王? 周大人迅速看一眼他身侧的马车,又看向他手中的木牌。才看两眼,便哈哈大笑道:“原本要抓你们回去,确实还差些真凭实据。但你们冒充谁不好,偏要冒充晋王殿下,这下本官不抓你们都不行了!带走!” 衙役迅速逼近,横刀举枪地向着马肚子刺来。 陵游佯装惊慌地大叫道:“公子救命!” 马车门打开,玉面公子轻摇着折扇,从容自若地踱步走了出来。看一眼周围的衙役,又看一眼陵游,最后看向周大人道:“周大人不信本王是晋王?” 周大人看着他满是蜡黄的脸色和身上的粗布衣裳,狂妄道:“你要是晋王,本官就是皇上!” 周围的衙役立刻哄笑道:“晋王殿下,见着了皇上,还不赶紧跪下!” 玉面公子很是配合地收起折扇,从容揖手道:“父皇。” 周大人掳着胡须,在众衙役的起哄声中,无视着陵游、重楼等人的杀机,大笑道:“乖皇儿快快请起!” 玉面公子勾一勾嘴角,再次揖手:“不知父皇可否容我离开了?” “这可不行。”周大人依旧掳着胡须,高高在上地说道,“不过,你既称我一声父皇,我也不便过于为难你。只要你将货物和这些人全部留下,本官可允你骑马离开。” 玉面公子起身道:“父皇这么声势浩大地追过来,就是为了夺我货物?” 周大人哼道:“本官追来,自有因由。不过这些你就不必知道了。” “不知道不行呀,”玉面公子看一眼周围的衙役,慢声道,“据我所知,大魏律令对县衙衙役数量有着明确规定,上县不超三百,中县不超两百,下县则不超一百。青溪县地处偏僻,人少地薄,隶属下县,衙役数量按律得控制在一百以内,而这里的衙役得有两百之数了吧?” 周大人暗自朝着就近的十余衙役使了个眼色后,收敛笑容道:“本想放你离去,你却偏要找死!既如此,那也休怪本官翻脸无情了!将他拿下,生死不论!” 十余衙役举刀提枪,群起而攻之。 却还未到玉面公子跟前,数十支利箭便如疾风射来,十余衙役无一幸免地齐刷刷倒在了地上。 “是谁!”周大人胆战厉喝。 周围的林中,一点火光骤然亮起。 紧接着两点火光,三点火光……很快便绵延成一片火光。 连片的火把照耀中,卢阳郡郡守冯守道的身影赫然而现,“狗东西!” “冯、冯大人……”周大人肤粟股栗地掉下马,却顾不得痛地快步迎上前去,战战兢兢道,“冯大人何时来的这里,怎么不提前说一声,也好叫下官……” 冯守道冷哼着一脚踢开他,而后快步走到玉面公子跟前,主动请罪道:“微臣驭下无方,还请王爷治罪!” 王、王爷! 他当真是晋王? 周大人双腿一软,瘫坐到地上。 包围着车队的一众衙役,特别是先前起哄着让他叫父皇的几个衙役,也全都怛然失色地丢了手中的兵器,齐齐跪地求饶。 晋王…… 马车中,陈朝颜也颇是惊诧地看向了白芍和月见。 她对历史并不是特别了解,但看过历史爱好者统计过的一组数据。在排除世袭王的基础上,历史上总共出过二十九位晋王,有十二人称帝,其中还不包括汉文帝。能与之一较高下的,唯有秦王。但按数据来看,秦王比之晋王,差距还是有些大的。因而,虽然没有形成明文规定,但在历朝历代封王之时,晋王在某种程度上,可说是天下第一王。 她知道玉面公子的身份又富又贵。 但没有想到,他竟这般富贵。 晋王谢玄,字太初,是大魏的七皇子。两岁丧母,三岁封王,因独得魏皇荣宠而飞扬跋扈、纷华靡丽……这些消息,连身体原主这种地处偏僻之人都能知道,便可知他的荣宠之盛。 这样一个人,却突然出现在青溪县……陈朝颜忍不住扬一扬眉后, 第17章 来卢阳郡的原因 光屏上,对谢玄的介绍尤其详尽。 除了最基本的信息及人物关系外,连生辰八字、三围、双眼视力、身体的各项数据、血型、星座、各式喜好等都应有尽有。 可以说,谢玄在她跟前已经没有任何秘密可言了。 在他三围及身体各项数据的信息上多看了两眼后,陈朝颜随手点进月见的基本信息。见月见的基本信息依旧跟之前一样,并未发生什么变化,陈朝颜忍不住又扬了扬眉:身份尊贵,还深受荣宠,连光屏都对他格外偏爱,这样有钱、有颜、有权、有势的完美人设,放到电视或是小说,应该是男主的设定吧。 男主…… 陈朝颜玩味地想到了自个:小有成就的现代女法医,因意外穿越古代,大展神威连破两案后,得到王爷另眼相看,从而救她于水火……嗯,有女主那味了。 陈朝颜暗暗诽腹片刻,又看了几眼谢玄的各项信息后,注意力便移到了外面的对峙上。 前方。 谢玄揭去人皮面具,接过半夏递来的湿锦帕净过脸,又接过子苓递来的玉骨山水扇,轻摇两下后,冷着声对冯守道道:“你的账,本王随后再找你算!” 说着,他将目光慢慢落到周大人身上。 周大人得知他身份后,本就惊恐万状。再被他这样一看,身下立刻就漫出一摊水来。但他却顾不得脏臭和丢人,啪啪狠抽自己两耳朵后,用力磕头道:“下官该死,下官有眼无珠,还请王爷恕罪!” “恕罪?”谢玄踱步走到他跟前,一脚将他踢到地上,继而踩着他的脑袋嘲弄道,“胆敢让本王喊父皇,又唤本王乖皇儿的,普天之下,唯有两人。本王若是轻易地给你恕了罪,岂不是对另一个父皇的不敬不孝了?” “来人,即刻送周大人进京面见本王的另一个父皇!” 冯守道赶在陵游之前,当先叫人押住他以及他带来的那些衙役,一轱辘全拖着走了。 自称皇上,让晋王叫父皇,还唤晋王乖皇儿,无论哪一条拎出来,都是诛九族的大罪。周大人并不想死,他只是想在离任之前敛上一二钱财而已。惹到谢玄,全然是意外…不对,是孟柏山,是孟柏山以两千贯钱许诺他来杀陈朝颜姐弟的。若非如此,他绝不会备尝辛苦地追逐至此。要诛九族,也该诛他才对! 思至此,周大人如抓救命稻草般立刻挣扎哭嚎道:“王爷、王爷,下官是受孟柏山挑唆,才有眼无珠走上错路……” 他还有党羽! 冯守道心头一沉,立刻上前抓住他的衣襟喝问道:“还不如实交代,孟柏山是谁!” 皇上虽对谢玄纵容溺爱,但对他敷张扬厉又放荡不羁地做派却十分头痛。两个月前,谢玄指使属下在街头打伤两个弹劾他的侍御史后,皇上恼怒的在朝堂之上将他封作黔中道巡查使,下贬到黔中道来历练。但他一路游山玩水,走走停停,如今随行的仪仗都还停在离京不远的山南东道治下的南浦郡境内。 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在等皇上消气后,诏他回去。 因而昨日夜里,陵泉带着他的令牌突然出现在他跟前,让他带人前来河子山迎接之时,冯守道的魂都吓飞了。 谁都清楚,皇上让谢玄到黔中道历练,就是舍不得责罚他。因此,在他从京城出来后,冯守道就一直关注着皇上和他的动向。而今,他的仪仗还在南蒲郡,人却来了卢阳郡……若是在卢阳郡出了什么差池,就是将他凌迟一百遍,也不够皇上泄恨! 惊惶之中,冯守道连谢玄是何时来的卢阳郡都没有打听,便带着人,急吼吼地跟着陵泉来了河子山,又按他的要求埋伏在了此地。 看到周大人出现时,冯守道一开始还颇有些欣慰。听到高个衙役那些话后,冯守道瞬间惊了,再听到周大人自称是皇上时,他惊恐地想要冲出来阻止,但被陵泉强按着。随后听到周大人叫晋王乖皇儿时,冯守道的心是直往冰窟里掉。最后在那些衙役举枪横刀刺向谢玄时,他再也按捺不住了。 让人射杀了那些狗奴后,他迫不及待地推开陵泉就站了出来。 若非顾忌着谢玄,冯守道站出来的第一次事,就是杀了周大人这个王八蛋。 周大人被冯守道眼中的杀机所慑,惊惶地交代道:“孟柏山就是青溪县宋员外家的赘婿,他想谋夺宋家家业,就以计杀了他的儿子宋章。后怕我问罪,就以两百贯钱收买了我,另承诺夺得宋家产业后,再给我两千贯……” 从孟柏山篡夺宋家产业到陈朝颜揭穿阴谋,再到孟柏山好吃好喝地住进牢狱,使唤他对陈朝颜、陈起阳姐弟杀人灭口,周大人为求自保,全都事无巨细地交代了。 “就为两百贯钱,你就敢罔顾仁义、草菅人命,简直是罪不可恕!”冯守道忍不住又踹了周大人一脚后,满是恨色地让人将他带走了。 过后,又让人即刻去青溪县捉拿孟柏山后,才忐忑地走回来,恳求道:“周大人既能为孟柏山的两三百贯钱,便不辞劳苦追至此处,恐任期三年间所犯罪状不只这一条。微臣自知辜负了皇上信任,罪孽深重,应立刻请辞方是正路,但恳请王爷能给微臣多些时日,让微臣拨乱反正之后……” “青溪县隶属卢阳郡治下,如何拨乱反正,那是你的事。”谢玄打断他,“本王此番前来黔中道,只为消父皇怒火,这些繁杂事,就不要拿来打扰本王了。” 冯守道恭敬应是。 “不过这个孟柏山,”谢玄哼一声,“小小一个员外府赘婿,就敢收买县令来追杀本王,着实是胆子不小!留他活口带至卢阳郡,本王要瞧一瞧他是不是长着三头六臂!” 冯守道再次恭敬应是。 “另外,”谢玄看一眼围守在周围的郡守府衙役,以玉骨扇轻敲着掌心吩咐道,“找人将本王今日遭遇的一切,大肆宣扬出去,要宣扬到人尽皆知。” 冯守道松上一口气后,又一次恭敬应是。 再不着调的王爷,也不会低眉下首地去叫一个县令父皇。但如果这个人是谢玄,且他是为了借此逼迫皇上下诏让他回京,那一切就说得通了。 冯守道只希望他回去后,能为他美言几句,让皇上在责罚他时,能够宽松几分。 思至此,又见谢玄没有别的事再吩咐,冯守道恭请道:“王爷长途跋涉,必是疲乏又辛苦,微臣已叫人备好酒席和热水,王爷何不先随臣回郡守府,待歇息一日,再行吩咐?” 第18章 布大局 “也好。”让陵游去将陈朝颜请出来后,谢玄带着她,在冯守道惊诧的目光中,上了原来的大马车。 再次上路。 且共处一室。 在叫侍书和文墨的婢女伺候下,换回锦衣玉缎的外裳后,谢玄掀眼看向陈朝颜,“周大人和孟柏山的下场已定,不知陈姑娘接下来有何打算?” 他是男主的设定,她有女主那味儿,她还能有什么打算?当然是跟着他吃香喝辣,坐享荣华富贵了。陈朝颜心底默默玩笑两句后,清眸流盼道:“王爷不是已经替我打算好了吗?” 故意隐瞒身份又放低身段,引得周大人有的放矢后,再让冯大人出来逼其说出孟柏山之事,过后又有意与她共乘一辆马车。她不知道他的目的是什么,但她知道,他今日的所言所行,一定会让卢阳郡‘兵荒马乱’上好一阵子。而作为‘兵荒马乱’源头的她,除了跟着他外,还有别的选择吗? 爱才好士? 呵,好一个爱才好士! 谢玄似笑非笑,且并不否认他别有用心地问道:“若不是我先下手为强,等到了卢阳郡后,陈姑娘是不是就打算同我撇清关系了?” 陈朝颜:…… 谢玄笑两声,“我好歹也救了你们姐弟,你不说知恩图报便罢,还这般过河拆桥,是不是太过薄情寡义了?” 陈朝颜知道说不过他,干脆开门见山道:“王爷有什么吩咐,还是直说吧。” “孟柏山为夺宋家家业,不惜对宋章痛下杀手。以宋老夫人的手段,必不会轻易放过他。在这样的前提下,孟柏山不求自保,却要让周大人不辞劳苦地杀你灭口,陈姑娘就没有想过是什么原因?”谢玄问道。 陈朝颜道:“你之前说过,孟柏山是勾结着周大人一起谋夺的宋家家业。既是如此,监狱对他而言,反而是一种保护。而我揭穿他的阴谋,害他落得这般下场,他恨我,让周大人来杀我灭口,也是顺理真章的事。” 谢玄摇一摇头,“宋家是员外出身,家族势力更是盘根错节。宋家要发难,绝不是一个从七品的流官县令周大人能够阻拦的。更何况,孟柏山杀的又是宋家这辈唯一的血脉,宋家就更不可能会放过他了。” 陈朝颜拧眉,“王爷的意思是,孟柏山背后还有其他人?” 谢玄并不明着回答,只道:“本王又救了你一回。” 陈朝颜定定地看着他:“所以王爷此行到青溪县,是为孟柏山背后之人而来?” 难怪他一个深受荣宠的王爷会低头向一个县令‘服软’叫父皇,原来是在布引蛇出洞却又不打草惊蛇的大局! 还真能舍得下身段。 佩服得深看他两眼后,陈朝颜的目光落到光屏上。光屏上,孟柏山的人物关系图新出来一个打着问号的灰色头像。 也就是说,她的猜测没有错,孟柏山的身后有人,且他是为那人而来。 能引得他亲自来青溪县,看来那人的身份不简单。 “陈姑娘可有听过一句话?”讶异于她颖悟绝伦的反应,谢玄戏言道,“慧极易折。” 陈朝颜嫣然一笑,“王爷既救我一次、两次,应当也会救我三次、四次吧?” 谢玄笑看着她,并不吱声。 夜色如墨,月华如水。 披星戴月的又行一日后,终于抵达了卢阳郡城。 郡守府后宅门口。 陈朝颜麻木的扶着白芍走下马车,见陈起阳有陵游在照顾后,便随着太府守的婢女去了名为摘星楼的楼阁。简单地洗漱完,又婉拒掉前去参加酒宴的邀请,陈朝颜扑到床上,不管不顾地睡了。 “月见姐姐,你不是说我姐只是受了点轻伤吗,怎么睡了两日还不见醒?” “我也不知道呀,公子的马车那般舒适宽敞,你姐姐竟累成这样,简直不可思议。” “会不会是我姐生了什么病,你和白芍姐姐没有发现?” “你在质疑我和你白芍姐姐的医术吗?” “当然不是,我只是……” 絮絮叨叨的说话声,吵得陈朝颜不知不觉便醒了过来。 睁眼看到银丝缠枝床幔,让她很是缓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身在何处。 “姐、姐!月见姐姐,我姐醒了!” 陈起阳的惊呼声,引得月见转身。看到睁眼的陈朝颜,她顺手倒上一杯水递过来,“你可总算醒了,再不醒,我都要跟着怀疑我和白芍的医术是不是当真不好了。” 陈朝颜撑手坐起来,接过水浅饮两口后,问道:“我睡了很久吗?” 月见道:“也不久,就两日罢了。” 两日呀,陈朝颜叹气。谢玄的马车虽然好,但架不住路烂呀。从青溪县到卢阳郡,一连颠簸了四五日,她没有被颠簸散架,已经很厉害了。 又喝了两口水后,陈朝颜偏头看向坐在软垫里的陈起阳,“你的伤好了?” “哪有那么快?”月见趁机告状道,“他是担心你,非要来这里守着。我和白芍、陵游劝了他几回,他也不肯回去。” 陈朝颜双眉微微一拧。 陈起阳赶紧就道:“我一会儿就回去了!” “不用一会儿,现在就回去。”陈朝颜说。 陈起阳怏怏地‘哦’一声,守在一旁的两个杂役立刻上前,将他连椅子一起抬着走了。 月见看他们走远后,回头说:“他只是担心你,你就这样将他给撵走了,也太冷漠了。” “我知道他担心我,但担心我的代价是罔顾自己的身体,那这样的担心不要也罢。”陈朝颜冷漠地说道。 如果不是他忽视自己和宋章之间的实力差距,就不会有被吴强诬陷一事,同时他真正的姐姐也不会就此香消玉殒。这种不动脑子,还不听人劝的鲁莽性子,就算是好心,也只会办坏事,不及时纠正过来,将来吃苦受累的只会是他自己。 “可……”月见想帮陈起阳说几句好话,白芍适时地推着个轮椅走了进来,“陈姑娘醒了?” 陈朝颜‘嗯’一声,“刚醒来。” “那真是巧了,”白芍将轮椅推到床尾放好后,过来一边为她检查膝上的伤,一边说,“半个月前,东赵和村发生了一起祖孙三代灭门的惨案,胥吏们来来回回查了几回,也没有查出什么线索,冯大人听说了你在青溪县的作为后,便求到了公子跟前,想请你帮忙。但你一直睡着,公子便回绝了。我过来之时,又见冯大人找公子去了,看样子是还没有找到线索。” 陈朝颜一听有案子,便躺不住了。 白芍按着她,“先换药。” 换好药,白芍使唤着婢女拿来衣裳。陈朝颜本要自己穿的,但看那一堆类似唐朝的服饰,又默默地闭了嘴:她不会穿。 穿好衣裳,又梳好妆发。陈朝颜起身要走时,白芍推过来轮椅。对着她惊诧的目光,白芍笑着解释:“这轮椅是公子找冯大人要的。到郡守府那夜,你膝盖上的伤又裂开过一回。眼下虽然已经结痂,但活动起来,难免又会伤着。公子说你年纪尚小,若反反复复落下了病根,会让皇上质疑我和月见的医术。” 看不出来,他还有这样周到的一面。 陈朝颜坐进轮椅,由白芍推着去了谢玄落脚的睦元堂。 第19章 包家灭门惨案 睦元堂内。 谢玄一身鸦青色素面缂丝锦衣,配着同色的发冠,侧卧在贵妃椅里,一手支着脑袋,一手轻敲着节拍。身前身后,几个婢女或为他揉肩捏腿,或为他扇风送凉。再前方,还有两个伶人嗓音婉转动人的给他唱着小曲。 冯守道站在侧旁的空处,嘴皮子都磨破了,见他始终无动于衷,正打算放弃时,就见陈朝颜进来了。 心下一喜,冯守道也顾不得规矩不规矩了,几步过来,便揖手道:“陈姑娘,你可算醒了。” 陈朝颜看一眼谢玄后,点头道:“我已经听白芍说过了,案宗带来了吗?先给我瞧一瞧。” “我立刻让人去取。”冯守道说。 陈朝颜应好。 片刻。 郡守府司法参军事王达亲自带着案宗来了睦元堂,在向谢玄见过礼后,便恭谨地将案宗交给了陈朝颜。 “被杀的一家姓包,一家老小都是为人谦虚的老实人,在十里八乡的口碑也都很不错。”王达介绍说,“我们查了几日下来,除了知道他们是被乱刀砍死之外,就再也没有别的线索了。” 案宗只有两页纸,撇开邻里的口供外,真正与案情有关的调查不足半页。陈朝颜快速扫了一遍后,抬眼看向他,“这个案子是你在负责?” 王达飞快看一眼谢玄,答道:“这样的大案,原本该是录事参军齐二哥负责,我从旁协助,但他近来回家定省去了,大人又才来卢阳郡不久,对各项事务尚在熟识阶段,才只好由我主查,再定时向他汇报。” 马守道从旁道:“卢阳郡已经很多年未曾发生过这样的大案,百姓们现已人人自危到连地里的庄稼都无心看顾,再这样下去,恐怕都要影响今年的秋收了。就请陈姑娘行行好,帮一帮这些百姓吧。” “我尽力。”陈朝颜没有把话说绝。 在又一遍看完案宗后,她总结道:“包家三代总共有五口人,一个五十三岁的阿婆、一对三十岁左右的夫妻,一个十岁和一个七岁的孩童。其中,夫妻当中的相公腿脚不便,只能做轻活。他们是在吃饭途中被杀,现场几乎不见打……” 陈朝颜看向唱曲的两个伶人。 两个伶人被她眼里的厉色惊到,下意识地止声和后退一步后,齐齐看向谢玄。 陈朝颜也看向谢玄。 谢玄与她对视一眼后,示意道:“退下吧。” 两个伶人规矩的应一声是后,小步退着离开了。 谢玄也顺势坐起来,半支着一条腿道:“你继续。” 陈朝颜看一眼他手里的酒杯,而后接着刚才的话道:“吃饭中途被杀,现场几乎没有打斗的痕迹,财物有丢失,但凶器至今也没有找到。” 王达羞愧地说:“是,我们在村周围都找过,没有找到,应该是被凶手扔到了村里的池塘。东赵和村的池塘有很多,不少池塘的水还很深。” “财物丢失了多少,”陈朝颜问道,“有清算过吗?” 王达道:“根据邻里的口供以及我们的排查,大概有两百文。” 她找出谋杀宋章的真凶,宋老夫人才给她二十文,两百文……真是一笔不小的存款了。陈朝颜的目光再次落到包家五口的身份信息上:“确定不是仇杀了?” 王达点头,“他们家别说仇人,连吵过嘴的人都没有。” 顿一顿,又道:“我们都怀疑,是流窜作案。” 陈朝颜睨向他,“除了他们家,还有东赵和村或者说附近的村庄,还有别家被盗或者被杀?” 王达尴尬地摇头:“没有。” 既然没有,怎么得出来的流窜作案?话到嘴边,又被陈朝颜给咽了回去。合上案宗,她道:“案发现场还在吧?” “不着急,陈姑娘睡了两日才起来,恐怕也饿了,”冯守道巴不得立刻就去东赵和村,但余光瞥见谢玄,他立刻改口说,“我们先吃饭,等吃完饭再慢慢查。” 陈朝颜点一点头:“也好。” 她确实也饿了。 吃饭的规矩也跟唐朝差不多,各人一张小长桌。菜量不大,但足有十八道之多,且样样精致可口。就是冯守道对案子了解不多,而王达又官位太小,没能同屋而食,这让想借吃饭打听更多案情细节的陈朝颜有些失望。 谢玄了然地看她两眼,“对这个凶手,你有什么看法?” 陈朝颜摇头,“没有看过现场,无法给出看法。” 谢玄放下筷子,“说一说。” 陈朝颜看向他,他也看向她。那神色,摆明了她不说不行。陈朝颜只好跟着放下筷子,思索片刻后,说道:“从案宗上记录的包家一家的情况来看,包家五口都属于老弱伤残。结合现场没有多少打斗来分析,凶手极有可能正值壮年。” 冯守道说:“会不会有好几个凶手?” “不会。”陈朝颜否决,“包家五口被杀,是在中午。如果有好几个凶手,不可能东赵和村没有一个目击证人,除非包家远离东赵和村独居。” 冯守道立刻道:“包家就住在村里。” 陈朝颜点一点头,接着说道:“包家如果当真与人为善,又没有仇人,结合丢失的两百文钱,那凶手极有可能是熟人。不过这个推测有些武断,还需要去到现场佐证。” “那还等什么!”冯守道快速吃完饭,不等陈朝颜催促,便快步到外面安排去了。 谢玄则看着她,慢悠悠道:“只看个案宗,就能推测出这么多?” 陈朝颜故作矜持道:“我知道我很厉害,不用夸我。” 谢玄扬眉低笑。 …… 东赵和村不大,只两三百户人口,距离郡守府却有些远,足有一个时辰的路。 包家在东赵和村的西头,也是独门独院。院里种着几洼菜地,院外则圈养着十余只鸡。鸡舍外的小池塘里,还养着几只鹅。陈朝颜示意白芍推着她在院子里绕行一圈后,目光就落到了光屏上。 光屏上的东赵和村,基本都是独门独院,也基本家家都养着鸡和鹅。 包家所在的位置,处于整个村子的半尾上。也就是,包家外围还存着好几户人家。 如此地形加上还存在的鸡和鹅,基本排除了流窜作案和凶手有多个人的可能。 至于包家的人物关系,根据案宗的记载,包阿婆还有一个女儿嫁在距离东赵和村二十里外的西赵和村,但在五年前就已经病逝了。女婿孙四没有再娶,而是独自带着一双儿女在过活。不过,包家五口的照片都是黑色,孙四以及他的一双儿女照片也都是灰色。 黑色代表死亡,灰色代表她还没有见过本人。 想从人物关系上分析线索,是不可能的了。 陈朝颜收回目光,迎头对上谢玄的双眼。 谢玄轻摇着玉骨山水扇,面带笑意,眼却如两汪寒潭,“在看什么?” 第20章 伴行血迹 “什么也没有看。”陈朝颜扫一眼越聚越多的东赵和村村民后,示意白芍推她进客堂。 谢玄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 王达和冯守道守在客堂中央,看到两人进屋,王达赶紧说:“这就是案发现场了。我们接到里正报案赶过来时,包阿婆和包二坐趴在桌上,包氏和一双儿女,则躺在这边的地上。” 陈朝颜顺势看去。 尸体早就拉走掩埋了。 现场都是凌乱的足迹和零星的血迹。 从足迹的形态来看,都是案发后没有保护好现场所致。 陈朝颜轻叹一口气,让白芍推着她在几个屋子都走了一圈。回到客堂后,面对众人期盼的目光,她道:“可以确定了,就是熟人作案。” “这……”王达看一眼谢玄,又看一眼冯守道,揖手恭谨道,“还请陈姑娘指教。” “看这张桌子,”陈朝颜以下颚点一点饭桌,“桌子上的喷溅状血迹分布均匀,这能说明两个结果:一,包阿婆和包二是在饭桌上被杀的;二,凶手是站在两人身后动的手。桌子距离门口大概有六尺,结合喷溅状血迹的结果又可以推断,凶手在进来客堂时,包家人对他没有任何防备。” “如果是陌生人进来,主人家不可能不防备或起身迎接,有防备有迎接,那凶手动手后,他们大概率是倒在地上,而不可能坐趴在桌上。” “这是其一。” 示意白芍将她推到右侧卧室门前的血滩前后,陈朝颜又继续,“从桌子到这个位置,有两排伴行血迹,伴行血迹可以说明,凶手先杀的是包阿婆和包二。在杀完他们两人后,凶手再向包氏动手时,包氏带着孩子往这个方向逃了。但显然,包氏和孩子都不是凶手的对手。三人逃到这个位置时被凶手撵上,并逐一杀害。” “这两排伴行血迹,小一些的应该是包氏的。大一些的,则是凶手的。” “敢问陈姑娘,喷溅状血迹和伴行血迹是指……”王达敬服于陈朝颜的推测,态度上,便越发恭谨起来。 冯守道跟随陈朝颜的推测,一一观察着各个血迹点,面上也不由自主地涌出来阵阵赞赏。 陵游则似他在破案一般,骄傲地抬着下巴,朝着重楼挤眉弄眼。 唯谢玄依旧是那副摇着玉骨山水扇的纨绔贵公子样,只看着陈朝颜的一双眼,越发地深邃起来。 陈朝颜假装没有看到他的目光,同王达和冯守道以浅显的话语解释道:“喷溅状血迹是指血管破裂,血液喷出所形成的血迹。而伴行血迹准确来讲叫滴落状血迹,而滴落状血迹又是指血液自由落在物体表面上的血迹。因为这些滴落状的血迹随着人的走动而滴落,我才简称为伴行血迹。” “至于怎么区分各种血迹的形态,则主要看血迹形成的条件和角度。” “就拿这排滴落状血迹来说,怎么才能知道它是往这个方向在走?” “看血迹的毛刺。” “毛刺样的改变多呈半圆形分布在与走动方向一致的侧面。” “我明白了。”王达指着两排伴行血迹,现学现卖道,“这两排伴行血迹说明凶手在杀包阿婆和包二时,包氏受惊吓后,带着孩子往这屋里逃,凶手追杀她,一击没能伤到要害,所以出现了这排小些的伴行血迹。凶手因为杀包阿婆和包二时,凶器上沾了大量的血,所以出现了这排大些的伴行血迹。” 陈朝颜点一点头,说道:“不错。” 王达立刻揖手道:“是陈姑娘指教得好。” 陈朝颜没与他客套,而是指着通往左侧卧室的伴行血迹接着说道:“从这排伴行血迹的毛刺来看,凶手在杀完包氏和两个孩子后,径直去了这间包阿婆的睡房。” 白芍推着陈朝颜进入包阿婆的睡房。 谢玄紧随其入。 冯守道和王达则紧跟在他身后。 “可以看到,伴行血迹直接走到了床头柜前。”陈朝颜缓声开口,“如我猜得不错,那两百文左右的钱,应该就是放在这里。” “再看。” “这间睡房除了床头柜外,别处都没有翻动的痕迹。可见,凶手很清楚包阿婆放钱的位置。” “就是可惜床头柜子是由很普通和粗糙的木料拼凑而成,载体太差了,”陈朝颜惋惜道,“柜子里外那么多的擦拭状血迹,也没能留住凶手一个血手印。” 冯守道飞快看一眼谢玄后,恭维道:“有这些已经足够了。两百文钱不是小数目,凶手能准确地知道包阿婆地放钱位置,可见他不仅是包家的熟人,还是很亲近的熟人。” 王达点头。 “陈姑娘真厉害!”屋子窄小,只能站在门口的陵游高声夸赞道,“他们查了半个月,连凶器都没有找到。陈姑娘才在这屋里走了一圈,就把凶手给锁定了。” 王达臊得脸都红了。 冯守道也道:“陈姑娘的确有本事。” 在一片称赞声中,谢玄漫不经心地质疑道:“不是熟人,用凶器逼迫,也能准确知道钱财所藏位置。” “不错。”陈朝颜赞同地点一点头,“我没有看到尸体,的确不能排除有约束伤的可能。” “不过……” 示意白芍将她推到另一个睡房后,陈朝颜说道,“凶手的确可以用利器逼迫被害人说出藏钱的地方,但凶手在拿到钱后,还曾进过这个屋换过衣裳。” “这屋里收拾得很干净,也很整洁。包二夫妻的衣物,都统一放在那边角落处的箱子里。你看这些伴行血迹,跟到那间睡房找钱一样,也是进屋之后,就直奔目的。” “找钱可以逼迫,找衣裳逼迫的可能不是没有,但很小。” 冯守道点头,认可她的说法。 但谢玄却似和她杠上了,“很小,并不代表没有。破案要的是证据确凿,而不是哪个可能性更大。” “你说的很对,”陈朝颜点头,“但你过来看看这个箱子。箱子里的衣裳分两排放置,左边放的是包二的衣裳,右边放的是包氏的衣裳。两边的衣裳按道理,应该放得一样齐整才对。但你看包二的这摞衣裳,明显的斜着往右挪了几分。同时他的衣裳里侧,全都带着丝丝血迹。这说明凶手即便换衣裳,也拿了这摞衣裳最底层的那一套。” “整日干活的人,穿的基本都是老旧破烂的衣裳。只有逢年过节,才会改头换面穿新衣。因为新衣不常穿,收拾的时候,势必就会放到最底层。” “还有问题吗?” 陈朝颜挑衅地看向谢玄。 谢玄笑两声,“没了。” 冯守道轻咳一声,“既然没了,王达,你立刻去查和包家亲近的熟人,查出来后,全部带回郡守府过堂审问!” 王达应是,带着候在门口的两名司法史官快步去了。 第21章 意料之外 “原来血迹还有这么多的名堂,”出到客堂,冯守道感叹地看向各处血迹,“这些知识,可以让各个府衙都学起来了。” “这些算什么,”陵游骄傲地说道,“陈姑娘懂得的还多着呢。” 关键是,懂这么多的陈姑娘,是他最先发现的! 陈朝颜瞥他一眼。 陵游嘻嘻笑着凑过来,伸手就想给她揉肩捶背,被谢玄一扇子给打到边儿上去了,“前两日的惩罚,这么快就忘记了?” 陵游搓着手哼哼两声,颠颠地跑出去了。 过上一会儿。 他小心翼翼地捧着一杯茶走回来,殷勤地递给陈朝颜道:“陈姑娘说了这么多话,肯定口干了吧,来来来,赶紧喝两口阳羡茶润润喉,我们公子珍藏的阳羡茶可是全天下最好的。你别舍不得喝,我们公子那里还多着呢,你喝完我再去给你倒。” 谢玄举起折扇又给了他一下:“你倒是会溜须拍马!” 陵游捂着脑袋躲到重楼身后,反驳道:“陈姑娘是我救回来的,我这叫负责到底,怎么就溜须拍马了?再说了,陈姑娘那么辛苦,喝公子两口茶怎么了?” 冯守道本想问一问陈朝颜师承何处,被他这一打岔,倒不好问出口了。等出了客堂,他看着远远近近围观的村民说道:“与包家亲近的熟人应该不多,等我们回到府衙,王达那边差不多……” “大人,管着东赵和村的耆老来了。”跟在冯守道身后的参军事钱文小声提醒。 冯守道赶紧顺他话看去,看到耆老在乡佐和里正的搀扶下,正颤巍巍地朝这边走过来,他不敢托大的赶紧迎了上去。 不知几人聚在一处说了什么,只见耆老和乡佐、里正齐刷刷往这头看过两眼后,耆老竟面带怒意地推开乡佐、里正的搀扶,拄着拐杖独自往这头来了。 冯守道赶紧上前搀住他,并低声劝导解释着。 耆老面上羞怒更甚,待走到陈朝颜几人跟前,他向着谢玄便道:“王爷身份清贵,看不上卢阳郡的男儿,老朽理解,但王爷为何还要拿个女娃娃来羞辱我郡男儿!” 冯守道吓得一个哆嗦,赶紧解释:“老人家,慎言!陈姑娘是我请来的,与王爷……” 耆老怒不可遏地跺着拐杖:“那就是说,是你看不上我郡男儿!你倒说说,皇上信任你,才将你迁调来卢阳郡,你不思为百姓谋福便罢,却还要拿个女娃娃来羞辱我郡男儿,是何居心!” 冯守道让钱文去客堂拿把凳子出来,搀着耆老让他坐下慢慢说。耆老使气不肯坐,冯守道劝了几回后,只好作罢,并耐着性子好声好气地继续解释道:“老人家,卢阳郡的男儿每一个都顶天立地,谁也不敢小瞧!皇上迁调我来这里,我呀,高兴得三天都没有睡着。” “但您也看到了,包家事出后,府衙里的胥吏没日没夜摸排暗查了半个来月,也没有查出个什么名堂来,可见这凶手有多奸猾狡诈!这十里八乡的乡亲们呢,眼见凶手迟迟不落案,都害怕自个也落得包家下场,地里的庄稼那是一日比一日疏于照顾,我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呀。您说这庄稼要耽误了,秋后官税交不上去就罢了,来年百姓们吃什么、喝什么?” “可这一日抓不到凶手,我也总不能强求百姓们不要害怕,您说是不是?” “陈姑娘虽然是个女娃娃,但她总归是我卢阳郡的女娃娃。不说旁的郡了,就是放眼整个大魏,哪个郡能找出一个像我们卢阳郡这般厉害的女娃娃出来?” 耆老冷哼一声,显然没有那么容易被说服。但他也没有再驳冯守道的脸面,而是径直将矛头转向陈朝颜,强势道:“你说,凶手是谁!” 陵游气愤地上前两步,要帮陈朝颜撑腰。 谢玄以玉骨山水扇将他给挡回去后,看两眼冯守道,又看两眼耆老,最后他看向从容冷静的陈朝颜。 陈朝颜也看向他。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碰上,谢玄扬眉,陈朝颜则是不动声色地避开,而后耐心细致地将刚才的所有推测,用更加简洁明了的方式,跟耆老讲解了一遍。 耆老听着听着,怒火就息了。 等听完,他独自拄着拐杖。按着她的分析,在包家各个屋里都走上一圈出来后,目光落到她的双腿上,“你的腿……” “陈姑娘的腿……” “我的腿没事,就是受了点小伤。”陈朝颜打断陵游的话,轻描淡写地将此事给揭了过去。 她当初刚进省公安队时,也因为性别原因遭遇过种种质疑,她也曾试着通过解释来证明自己,但结果却并未有所好转。反而是默不作声地用一桩桩实绩,让她逐渐得到了全局的尊重。因此事后,她便逐渐明白:实力才是硬道理! 耆老对她的知情识趣很是满意,随口说了几句不管大伤、小伤,还是得找个大夫仔细瞧一瞧比较好,否则落下病根,将来就不容易嫁人等话后,便将话题转到了案子上,“知道包阿婆放钱和包二放衣裳的熟人有不少,想要找出来哪个是凶手,恐怕不容易。” 知道陈朝颜不理解,耆老指使冯守道去将候在远处的里正叫了过来。 “他是负责包家这一片的里正,是最熟悉包家情况的人。”耆老向着陈朝颜介绍完里正,便吩咐里正道,“你且跟这女娃娃说一说包家的情况。” 里正惊诧于耆老态度的突然转变,却又惧于谢玄和冯守道的身份,在一一揖过手后,他紧张的磕磕绊绊道:“包家丢失的钱,是他们被杀前几天卖鸡卖鹅后,准备给包阿婆看病的钱,村里很多人都知道。包阿婆放钱的柜子,这十里八乡,许多人家都有。大家平常时候,也都是把钱放在那里。至于放衣裳的柜子,也是差不多的。” 里正才说完,王达就带着两个司法史官回来了。 他回来,就是为禀报里正所说的情况。 “别人都说财不露白,这包家卖个鸡卖个鹅,恨不能弄得人尽皆知,难怪会被凶手盯上。”陵游小声嘀咕。嘀咕完,他看着冷眉冷眼的陈朝颜又赶紧安慰,“村里很多人知道就很多人知道,大不了一个一个挨着查就是了,陈姑娘你可千万别想不开。” 冯守道赞同:“东赵和村也没有多少人,挨个查,也查不了几天。” 耆老也道:“这案子他们早前查了半个月也没有查到线索,你这女娃娃就来了今儿这么一回,就找到凶手的方向了。不过是多耽误几天的事,不用气馁!” 里正不可思议地看向耆老。刚才来的路上,听到王达说,案子被一个女娃娃接手后,他可是气得一路都在破口大骂,怎么现在还为女娃娃说起好听话来了呢? “就是!”陵游握着拳手,义正词严地说道,“陈姑娘你永远都是最厉害的!” 谢玄知道陈朝颜想要的不是不过多耽误几天这个结果,便什么也不说地看着她,看她打算如何收场。 第22章 门口瓦罐 村里很多人都知道包家卖鸡卖鹅后有钱的事,的确有些出乎陈朝颜的意料,但也仅仅只是出乎意料而已。 看一眼院子外的鸡圈,又透过光屏看一眼包二夫妻所住的睡房里的血迹后,陈朝颜平静道:“知道包家卖鸡卖鹅有钱的人有很多,也不等于个个都有嫌疑。” “来包家的路上,我有仔细观察过,东赵和村家家户户的大门都是朝南开,但坐向却有北有西还有东。坐向不同,家里的布置就会有区别,即便没有区别,在残杀包家五口后,进包阿婆睡房拿那两百文钱时,因为这是凶手的目标,他可能不会有犹疑。但拿完钱后,到包二夫妻的睡房换衣裳时,一定会有一个犹疑地瞬间。” “但从滴落状血迹来分析,凶手进到包二睡房,除了换衣裳时有过停顿外,去的过程中是完全没有一丝犹疑地。” “这无疑说明了,凶手跟包家的关系极其密切,才能做到如进自己家一样了然于胸。” 冯守道和耆老立刻去往包二夫妻的睡房。 陵游和王达、里正也紧随其后。 谢玄没去。 他背负着手,踱步走到陈朝颜跟前,有意慢条斯理地说道:“想不到陈姑娘的记忆力如此卓绝,只看过一遍,就能记得一清二楚。” 已经摸准他脉象的陈朝颜,沉着反击:“我也没有想到王爷的心胸如此宽广,被人挑衅到跟前,竟都能忍着不发作。” 谢玄看着她的双眼:“如果我说,是因为你才没发作,不知陈姑娘信是不信?” 陈朝颜点头:“我信。” 谢玄扬眉,“陈姑娘看着并不像是个能轻信他人之人。” “我的确不是个能轻信他人之人,”陈朝颜微微仰头看着他,眉目里带着星星点点的调侃,“但我却是个通情达理,且懂得抛砖才能引玉之人。” 谢玄轻笑出声,“还是个学不会慧极易折之人。” 陈朝颜跟笑道:“王爷不是说过么,最是爱才好士。我这般慧极,料想王爷也舍不得我易折。” “你说的对,”谢玄应承,“你这般兰质蕙心,我确实舍不得你易折。” 跟着一道前来的重楼、白芍、侍书都不约而同地看向陈朝颜。 陈朝颜坦然的接受着他们的打量。 稍许。 冯守道几人回来。 陵游又忍不住夸赞道:“陈姑娘,你真是太厉害了!那什么状的血迹,简直跟你说的一模一样!” 陈朝颜强忍着没去打断他的过分‘热情’,接着刚才的话说道:“既然你们也认可我的推断,那么接下来……” 她看向王达:“接下来先排查知道包家卖鸡卖鹅有钱的人,排查他们都是包家出事前知道的,还是包家出事后知道的。排查出来后,将包家出事后知道的人划掉。” “之后,将出事前知道的人按照同包家的关系亲近程度排序。关系极为密切的,排为一等,一般密切地排为二等,普通的则划掉。再在一等和二等当中,按照家中布置与包家的相似度排序。一样的,排在第一等;差不多一样的,排在第二等。最后重点排查关切密切度和家中布置相似度,都排在前列之人!” 冯守道立刻看向王达:“快去!” 王达去后,冯守道也忍不住夸赞道:“这样一来,可搜查的范围就小了,陈姑娘果然聪慧!” 耆老赞同地点一点头。 陵游不甘示弱道:“陈姑娘本来就很厉害!” 陈朝颜没有接他们的话,她的所有心思都沉浸到了光屏上的包家。 光屏上所记录的包家,依旧是以她的视角在展现。 陈朝颜从刚进包家院落开始,以客堂到包阿婆的睡房,再到包二夫妻的睡房为路径,放慢回放速度,一点一点地寻找着可能遗漏的线索。 来回找了两遍,什么也没有找到后,她将视线从屋中退出来,准备去看一看旁边的鸡圈会不会有线索时,余光无意间扫到客堂门口往左九十寸外放着的一个小瓦罐。小瓦罐同夯实的泥土地面几乎同色,如果不仔细,很容易便忽略过去。 单独在门口放个瓦罐…… 陈朝颜让白芍推她过去后,用手帕小心地托住瓦罐底部,将瓦罐拿起来。仔细观察了片刻,确定无法识别指纹后,便打开了盖子。 “是豆腐酱菜。”凑头来看的陵游抢先说道。 陈朝颜顺势指使他道:“客堂里好像有几个大坛子,你帮我去看看里面都装的是什么?” 陵游去得快,回来得也快,“都是酱菜坛子,有一个装得跟这个一样,也是豆腐酱菜。” 陈朝颜将瓦罐递过去:“这豆腐酱菜应该还没有坏,你且尝尝,这瓦罐里的跟里面的,是不是一个味道。” 陵游两个都尝后,说道:“一样。” 陈朝颜疑惑地向里正请教道:“一样的酱菜,包家为何要另弄一罐放在门外?” 瓦罐虽然不大,但也不小。就算一家五口,不吃上个四五顿,也是吃不完的。且装豆腐酱菜的大坛子就在客堂,随吃随取明明更方便,包家不可能多此一举地再分装一回。 里正还没有回答,耆老先说道:“我看这不像是另弄一罐准备吃的,更像是近亲来访时,送的回礼。” 陈朝颜更加疑惑了,“回礼?” 里正解释:“这是我们这边的一个习俗,远亲近戚来上门后,走时是不能空手离开的。一般许久不来一回的,走时要送贵重一些的礼;来往密切的,则送些平常的酱菜、蒸饼就够了。” 陈朝颜若有所思道:“那么同村的人上门呢?” 里正笑道:“村子里的人整天抬头不见低头见,这要送来送去的,那每天都不用干活了。” 陈朝颜点一点头,顺口就问道:“那包家除了那位孙四外,还有别的近亲吗?” 里正摇头,“没有。” 陈朝颜将瓦罐递向他,“那你看看这个瓦罐,会不会是孙四的?” 里正接过瓦罐,上下左右都看了两遍后,不太确定地说道:“有点像。” 陈朝颜也没有指望他能一口指定,目光在周围搜寻两圈,确认没有其他线索后,她将目光落到光屏上。光屏上复刻的案宗里记录的孙四口供是案发当日,他一直在家里睡觉,两个孩子可为他作证。 两个孩子一个十二岁,一个九岁…… 察觉到谢玄打量的目光又落到了她的身上,陈朝颜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再次问里正道:“孙四和包家的关系如何?” 第23章 抓孙四吧 “他就是个泼皮和无赖!”里正颇是不耻地说道,“整日里好吃懒做啥也不干就算了,还滥赌成性。包阿婆家的大姑娘当初生病没钱,包阿婆也是卖鸡卖鹅凑出来近两百文,结果包二送过去的当晚,就被他全偷着赌没了。包大姑娘羞于跟人说,就一点小病硬生生拖成大病,然后就没了。” “包大姑娘没了后,家中无人操持,孙四和两个孩子很快就揭不开锅了。孙阿婆嫌他是坨烂泥,也不管他。孙四没法,就时常拿着家什到包家来要吃要喝。” “包阿婆也不想管他,但包阿婆一身是病,包二腿脚也有问题,包氏呢又性子绵软。一家子人,没一个是他对手,只能任他强取豪夺了。” “不过包家出事后,就没有见他来过了。” “既然如此,”陈朝颜看向冯守道,“不用查别人了,抓孙四吧。” 冯守道犹豫道:“就凭这个瓦罐,就说孙四是凶手,会不会……” “不会。”陈朝颜缓慢而坚定地说道,“我们先前刻画的凶手就是和包家关系亲近的熟人,孙四是包家近亲,又时常到包家来要吃要喝,他完美地满足着凶手的所有条件。” “另外,孙四已经穷得揭不开锅,却把装着酱菜的瓦罐留在这里……” “也许他是忘了。”冯守道说。 “忘了?”陈朝颜笑了,但笑却不达眼底,“如果他是包家出事前,将瓦罐落在这里的,那他回家后,没得吃喝,必然会回来取。如果他是包家出事后,将瓦罐落在这里……他都将酱菜装到瓦罐里了,没道理会不带走。既然两个如果都不成立,那就只剩下一个可能,他杀了人,或是害怕或是有了钱,顾不上这罐酱菜了。” 冯守道听得心头一跳,立刻吩咐钱文道:“赶紧带人去捉拿孙四归案!” 耆老沉着脸,命令里正道:“你也去!” 孙四是被衙役从赌坊里抓过来的。 刚被抓过来时,他还大叫着冤枉,直到钱文拿出前几天他在赌坊一天就输一百来文和他昨天典当新衣的证据后,他才认了罪。 根据孙四的交代,他在杀包家五口的前几天,因为运气不好,一连输了一千多文钱。被债主催着还钱,却又还不出来后,他就将主意打到了包家养的鸡和鹅上。但包家虽然好欺负,却个个都是倔脾气,强逼着他们卖鸡卖鹅肯定不行,只能智取。 但他又想不到什么智取的法子。 思来想去,他最终能想到的就只有趁天黑来偷了。 可还没有等到他采取行动,就先听到包家在卖鸡卖鹅的筹钱打算给包阿婆看病的消息。按他的说法,包阿婆得的都是老毛病,花再多钱也治不好。与其把钱拿去白送给镇上的大夫,不如给他拿去赌坊,说不得就翻本把前几天输的钱全赢回来了。 抱着这个心思,孙四也等不到晚上了,顺手就拿着瓦罐来了包家。 来时正好是中午,包家也恰好在吃饭。 孙四跟着吃了一回,又自个挖好豆腐酱菜后,就直说了来意。 按孙四的想法,他翻本后,可以再多给包家十文钱,让他们不用再卖鸡卖鹅就能看病。但包二丝毫不领情就算了,还用各种难听话骂他。 孙四当即就想上去打他,但包氏举着板凳瞪着他,他只能愤愤地拿着瓦罐先走了。走到包家的鸡圈外时,看着咕咕叫着的十几只鸡,他突然想到,包家既然不愿意给他钱,那他把他们都杀了,这些不都归他了吗? 于是,他转身就去柴房拿了把砍刀回了客堂。 包家一家五口被灭门的惨案破了。 看着因为五花大绑而被耆老打得嗷嗷乱叫的孙四,冯守道忍不住又一次感慨道:“如果我大魏所有法司的破案速度,都犹如陈姑娘一般又快又好,那我泱泱大魏距离海晏河清也就不远了!” 耆老听到这话,立刻停下打孙四的动作,拄着拐杖一边歇气,一边叹息道:“女娃娃确实不错,只可惜不是男儿身。” “不是男儿身怎么了?”陵游不服道,“这案子要不是陈姑娘,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破呢!” 又哼:“你们半个月都破不了的案子,陈姑娘才不到两个时辰就破了。天下男儿那么多,有几个比得上陈姑娘的?” 陈朝颜叹气:“我得先说好,我可没有钱给你。” 陵游莫名道:“你给我钱做什么?” 陈朝颜揶揄:“不要钱,你这般卖力夸我做什么?” 陵游理所当然道:“自然是因为你厉害!” “陈姑娘厉害,与你有何关系?”谢玄一扇子敲过去,“还不赶紧去把马车牵过来!养你这么久,还是这么的没有眼见色!” “公子再打下去,我都要变笨了!”陵游抱着脑袋,边走边抗议道,“而且陈姑娘厉害,怎么跟我没有关系了?可是我从那混账周大人手里救下的陈姑娘!” 谢玄哼一声,“那是因为本王的命令,你才去救的人!要有关系,那也是本王的关系!” “人是我救的,就跟我有关系。”陵游嘀嘀咕咕地走远了。 耆老听说他们要走,忙上前深揖挽留道:“先前没能弄清事情真伪,行言间对王爷多有不敬,老朽已着人备下酒席,还请王爷给老朽一个补过机会。” “酒席便罢了,”谢玄以玉骨山水扇轻敲掌心,边敲边漫不经心地说道,“您老岁数大,在破案上也算出力,这回,本王就不跟你计较了。但下次再敢仰仗着年纪,冲撞到本王跟前大呼小叫,本王可就没那么好说话了。” 耆老沉默一瞬后,揖手称是。 “不过他们的罪可以赦免,但你……”谢玄将目光转向冯守道,“身为朝廷正四品下的郡守府长官,隶下治县贪赃枉法、滥杀无辜,你不知不觉,属一罪;隶下百姓不懂尊卑礼法,冲撞到本王跟前来大放厥词,而府衙上下竟无一人上前阻挡,此属二罪。本王还要在卢阳郡留上一些时日,暂时不便收拾你,你就自个写折送去京城领罪吧。” 冯守道刚要称是,耆老便抢先一步道:“王爷,一人做事一人当。冯大人没能拦住老朽,全是老朽倚老之故。王爷要惩罚,惩罚老朽一人便是。” 谢玄呵一声笑开了。 “您老既然如此识相,本王若是不成全,倒是不识趣了。”谢玄轻摇着玉骨山水扇,嘲弄地说道,“既如此,那就从即日起,贬黜您耆老一职,族中一应便利,也皆剥夺。另外,他们两个与您沆瀣一气,即日起也剥去里正与乡佐之职,并永不准再扶正!” “王爷……”耆老不敢置信地抬眼看向谢玄。 谢玄讥讽道:“怎么,您老借年八十可以免罚的律令,利用包家灭门惨案,先对本王不敬,再以赔罪为由引本王到你族中吃酒,借此来算计本王去给你的族人抬身份的时候,就没有想过这个后果吗?” 耆老被戳破心思,瞬间垂眸道:“不敢。” “不敢最好,否则……”谢玄慢慢踱到他的跟前,倾身凑到他的耳边,低言道,“大魏疆域广阔,士绅不知凡几,少一个或多一个,想来都无足轻重!” 耆老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在冷汗瞬间浸湿后衫后,才觉后怕地跪到地上高呼道:“王爷,草民知罪了!” 第24章 安身立命之根本 包家住在半坡上,路太窄,马车上不来。 在揭穿耆老的目的后,在村民争相避让中往坡下走时,谢玄瞧一眼陈朝颜,悠然道:“我以为陈姑娘会为他们求情。” 陈朝颜揶揄:“王爷跟耆老说的话,我都听到了。” “那真是可惜了,”谢玄懒洋洋地说,“原本我还打算着,你若替他们求情,我就……” 陈朝颜接过他的话:“王爷就责罚我是吗?” 谢玄轻摇着玉骨山水扇笑道:“我记得一两盏茶前,陈姑娘才说过我舍不得让你易折的话。” “不错,我是说过。”陈朝颜说,“但易折和生不如死地活着,还是有区别的。” 谢玄低笑出声,“看来陈姑娘是打算死守师承一事了。” 就知道他还没有死心,陈朝颜紧一紧心神,半真半假道:“王爷既爱才好士,想必身边早已聚集无数贤才志士。这些贤才志士,想必多数都是天纵奇才。验尸破案是我安身立命之根本,我若轻易交代了,岂不是随时都有被取代的可能了?” 谢玄扬眉,“我还以为陈姑娘学习验尸破案之术,是为明察秋毫洗冤情,为民请命伸正义呢。” 她学习法医的初衷的确是因为这个,但法律法条都是建立在道德之上,而这个朝代的道德是皇权至上。她要想继续为民请命,首先要学会的就是保全自己。保不全自己,能力就是悬在头上的一把刀。任何人想要她死,都可以断绳取刀夺她性命! 一如想要她陪葬的宋老夫人。 又如千里追杀她的周大人。 陈朝颜压住心思,以玩笑的口吻说道:“王爷可有听说过伯乐遇千里马的故事?” 谢玄颇感兴趣地说道:“说来听听。” 伯乐遇千里马是战国策里的故事,陈朝颜也不确定他有没有听说过,故将故事大意同他讲了一遍后,就有意奉承道:“王爷于我而言,就是伯乐。没遇王爷之前,我学习验尸破案之术,是为安身立命。遇上王爷之后,那便是明察秋毫洗冤情,为民请命伸正义!” 谢玄戏谑:“为了活命,你倒是千方百计。” 陈朝颜耸耸肩:“没办法,人卑言轻,只能想尽一切办法苟活。” 谢玄被逗笑,不由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两眼:身份有疑,师承神秘,且破案过程中,会时不时对着前方出神……她身上的秘密越来越多了,呵,真有意思。 走到坡下,换乘上马车。 在慢慢驶出东赵和村后,骑着马,紧随在马车后的王达夹着马腹快走上几步,追上冯守道后,看着前方的马车称赞说:“陈姑娘真是厉害,我们花半个月什么线索也没有查出来的案子,她才两个时辰不到就破了。” 冯守道点一点头:“的确是厉害。” “就不知道陈姑娘师承何处,”王达说,“若是能让我们也跟着她师父学上个一年半载,相信以后再遇到同样的案子,也不至于再束手无策了。” 冯守道赞同道:“我也有此想法。你且先安排着,等回头我找到机会向陈姑娘打听好后,你便安排着人过去。” 王达意外地看向他,“大人都没有问过陈姑娘?” “忙着破案了,哪里顾得上这个。”冯守道说道。 “也是,”王达跟着说道,“起早摸黑半个月,好不容易有了破案的希望。所有人都铆着一股劲,恨不能立刻就把凶手给找出来。听到凶手是孙四,兄弟们大骂之余,对陈姑娘的敬服也越加深重。有几个闹得凶的,甚至都鼓动着我来找大人,让大人把陈姑娘留在卢阳郡了。只是听说,陈姑娘是被王爷给救下来的,王爷恐怕是舍不得她的。” 冯守道笑道:“这还真说不一定。” 王达立刻道:“大人有办法把陈姑娘留下来?” “这事没什么不可告人的,说给你听听也无妨。”冯守道说道,“王爷之所以会来卢阳郡,是因为早前两个月,他指使人在大街上打了弹劾他的侍御史,皇上震怒之下,下旨让他来黔中道历练。他一路游山玩水走走停停,就等着皇上诏他回去。但皇上大概是铁了心要让他来这边吃一吃苦,王爷久等不来圣旨后,便兵行奇招地扔下仪仗,悄然潜来了卢阳郡。” “按照王爷往日的作风,他来卢阳郡的目的无非就是找个事闹一闹,逼皇上心软让他回去。” “也是周大人该出事,或者说陈姑娘该一飞冲天,王爷兜兜转转就哪都没去,偏去了青溪县。” 王达质疑道:“不对吧,王爷要是这个目的,为何对耆老的挑衅却只小惩大戒?” 冯守道看他两眼,“小惩大戒?你未免也太小看王爷了!他徐耆老请王爷去他府中,为徐家抬身份的原因为何?还不是为了压倒其他的士绅豪族!而今,王爷取缔了徐家一切优待,其他的士绅豪族听到消息后,会如何?” “再者,王爷是想逼皇上诏他回京,而不是留在这里清肃官风法纪。周大人贪赃枉法的案子,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了结,这要再加一个徐家不知礼法尊卑的事,那得拖到猴年马月去了?” 原来如此! 放下心来的王达在恭维两句后,压着笑声道:“这样说下来,大人先前是故意放耆老闹到王爷跟前的?” 冯守道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说道:“王爷身份尊贵,要在这里磕了碰了,你我都逃不过惩罚。王爷既回京心切,我顺意而为罢了。” “还是大人高瞻远瞩!”王达再次恭维两句后,顺势说起了周大人的事,“赵无为到青溪县去捉拿孟柏山也有好几日了,按照脚程,今晚应该就能回来了吧。” 冯守道点头‘嗯’一声。 “听宋衍忠说,收买周大人的孟柏山原先就是个破落书生,除了会几句酸文外,就是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废物,能上门到宋家,全是因为宋老夫人舍不得女儿,看他又还算老实本分的缘故。”王达闲话一般地说道,“这样一个老实本分的人,说他被人撺掇着想争夺宋家的家业我相信,但为争夺家业谋杀自个的独子,我是怎么也不相信的。” “那位宋公子是宋家的独苗,只要熬死宋老夫人,等宋公子接手宋家后,孟柏山就可以坐享清福了,完全没有必要冒如此大险去做那些丧尽天良的下作事。” “更别说,为此去拉拢一个任期马上就要结束的周大人了。” 宋衍忠就是宋老夫人用来威胁周大人的那个侄儿。 在迎谢玄回郡守府的当晚,冯守道就找宋衍忠打探过孟柏山的情况。 王达所说,和他向宋衍忠了解到的相差无几。而冯守道所想,也同王达相差无几。 但周大人就是一口咬定,就是孟柏山先以银两收买他,再以事成之后,以重金酬谢鼓动的他。在无对证的情况下,冯守道只能将他暂时收押。 “会不会是周大人撺掇孟柏山争夺宋家家业失策,为免重责,才将事情推到孟柏山身上的?”王达试探着说。 冯守道沉静道:“是与不是,等今晚孟柏山到后,让两人对证一番,就知结果了。” 王达点一点头,没有再说。 但微垂的眼底,却划过了丝丝的诡光。 第25章 不是以前的姐姐 回到郡守府时,天已经黑了。 谢玄下了马车,拒掉冯守道要备酒宴的安排后,便径直回睦元堂去了。 陈朝颜在回摘星楼前,则先去了陈起阳的梨园。陈起阳并不在,屋中的杂役说他早前两个时辰去了摘星楼。 陈朝颜只好回往摘星楼。 摘星楼里,陈起阳正缠着月见问她何时回来,听到声响,回头看到是她,立刻高兴道:“姐,你终于回来了!” 不等陈朝颜应声,他又马上道:“姐你别生气,我马上就回去!” “他下午睡醒后,听说你跟着冯大人查案去了,担心得差些冲出去找你。”坐一旁看医书的月见瞧着面带紧张的陈起阳,好笑地说道,“我劝了他几回,劝得实在不耐烦了,就叫杂役将他抬到了这边来。” “月见姐姐,你不用为我说话。”陈起阳小声说,“是我自己要过来的,与你无关。” 月见打趣:“哟,看不出来你小小年纪,还挺讲义气。” 陈朝颜看他脸色比之先前又好了不少,放下心的同时,也有暖意慢慢涌上来,“还痛吗?” 陈起阳立刻道:“不痛了!” 陈朝颜浅浅的勾一勾唇,“既然不痛了,那就在这里吃过晚饭再回去吧。” 陈起阳大声应好。 月见瞧着他高兴的模样,好奇地问道,“你以前待他很凶吗?怎么他这么怕你?” “我姐对我一点也不凶!”陈起阳迅速否认。 月见哼一声,“那你为什么要怕她?” 陈起阳小心地看两眼陈朝颜,见陈朝颜也看着他,吓得赶紧避开后,说道:“我没有怕,我只是……”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总感觉眼前这个姐姐不是他以前的姐姐了。可为什么不是他以前的姐姐,他又说不上来。 “只是什么?”月见追问。 陈起阳摇头:“没什么。” 月见看他两眼,又哼哼两声后,转过头来问陈朝颜和白芍道:“案子查得怎么样了?” 陈朝颜愉悦道:“破了。” 月见立刻来了兴趣,“怎么破的?” 白芍将经过大致说了一遍。 月见听完,一边惋惜没能跟着一块儿去,一边称赞‘陈姑娘好厉害’。反反复复说了几回后,陈起阳忽然问道:“姐,你何时学会查案了,还这么厉害!” 月见霎时住口,并与白芍同时看了他一眼。 陈朝颜也看了他一眼,而后平静地说道:“你为帮我报复都不惜去杀宋章。我为救你,会破案很奇怪吗?” 陈起阳歪头想一想后,说道:“一点都不奇怪。” 陈朝颜道:“那不就得了。” “不过,姐你真的好厉害!”陈起阳佩服地说道。 陈朝颜莞尔的勾一勾嘴角,“嗯,我也觉得我好厉害。” 月见悄悄撇一撇嘴,又暗暗骂了陈起阳两句笨头鹅。他去杀宋章,只是去了,而她会破案,是真的破了。这两件事能够相提并论吗?根本不能!而他……就这么被陈朝颜给哄过去了!亏得公子说谁要能先打探出陈朝颜师承何处,就赏一处酒楼后,她还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他的身上呢。 真是白寄托了。 吃过晚饭。 又送走陈起阳后,陈朝颜洗漱完,便一如既往的保持着好作息的早早睡下了。 夜深。 月明。 万籁俱寂。 谢玄在冯守道等人的簇拥中,从北牢出来。抬头望一眼天上的弯月后,他转身看向站在冯守道身后的宋衍忠,“宋家看上孟柏山什么了?” 宋衍忠尴尬道:“大伯母心疼堂妹,看上孟柏山全是因为他老实本分。” 谢玄嗤笑:“老实本分会为争夺宋家家业,谋杀自己的儿子?” “这……”宋衍忠小心道,“孟柏山只是被有心之人撺掇才一时糊涂,不然……” “被人撺掇…孟柏山说是受周大人撺掇,周大人说是受孟柏山鼓动,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谢玄以玉骨扇轻敲两下掌心,“左右本王也没有别的事……那将他们关到同一间牢中,让他们继续争下去吧。什么时候争出结果了,什么时候再停下来。” 又以玉骨扇指一圈众人,“你们都轮着来北牢给本王守着他们,另外,陵游、陵泉、重楼也轮换着过来监督。不争出结果,不准让他们停下!” 冯守道领着众人齐齐称了是。 谢玄继续用玉骨扇敲着掌心,在原处来回踱了两步后,挥手道:“先去安排吧,不用跟着本王了。” 冯守道领着众人刚要再次称是,谢玄就又走了回来,“前两日让你宣扬的事,你都宣扬了?” 冯守道立刻揖手道:“臣已写好折子送往京城。” “让你宣扬,你写折子……行吧,既然你喜欢写折子,那就再写一道。”谢玄展开玉骨山水扇,又合上。又展开,又合上。来回数次后,他道,“将今日在东赵和村里,那位耆老的言行一五一十地写成折子,送去京城。记得,要写得清清楚楚,不准偷工减料!” 冯守道应是。 谢玄把玩着玉骨扇,又想了一会儿,确定没有其他事要交代后,挥一挥扇,转身走了。 冯守道恭谨地揖着手,目送着他走远后,方才起身。继而合计合计他的话,便开始着手安排起来。 而另一头。 谢玄回到睦元堂,由着侍书和文墨为他换去外衫后,他倚着凭几歪卧在贵妃榻上,接过半夏递来的温茶喝过半杯后,慵懒地问道:“她睡下了?” 刚进屋的白芍应是。 谢玄撑着凭几起身,搁下茶杯,接过侍书递来的玉骨山水扇,唰一声展开后,轻佻道:“夜深人静处,正是探花寻芳时,走吧,瞧瞧去。” 出得睦元堂,他恍如夜间一缕风,只是轻飘飘一个起落,便到了摘星楼。 在摘星楼守夜的月见见状,迅速出手点住陈朝颜的睡穴后,起身揖手道:“公子。” 谢玄‘嗯’一声,走到床前站定。 陈朝颜睡得板板正正,连被角都未曾乱过一分。正是因为如此,少了那双明亮的眼睛衬托,沉睡中的她不自觉地便展露出长期营养不良的蜡黄脸色和几乎一掐就能断的瘦弱身姿来。 “这样一个人,”定定观察她片刻,谢玄开口道,“当真会有人让她潜伏到本王身边来做奸细?” 紧随而来的侍书道:“李子沟的陈姑娘打小便未读过书,村子里的人也未曾听她跟人学过验尸破案之术。白芍、月见又确定她未易容,那就只剩一个可能,皇上明贬暗遣公子前来青溪县暗查私采铁矿之事已经暴露,背后之人为避责逃祸,提前一步培养了她。” 文墨点头赞同。 谢玄笑两声,“暗中之人如何确定本王一定会找她?” 侍书跟笑道:“因为王爷爱才好士呀。” “有道理。”谢玄点点头,又看陈朝颜两眼后,吩咐道,“如此,那就继续照顾好她!” 第二日早上。 陈朝颜醒过来,照例恍惚了片刻后,便靠坐着床头看着光屏,复盘起昨日的包家灭门惨案来。 包家灭门惨案从整体来看,破起来还是很简单的,血迹形态锁定凶手范围,门口瓦罐直接锁定住凶手。无论是血迹形态还是瓦罐,都进一步的说明,痕迹检验对案子侦破的重要性。 陈朝颜正感慨着光屏带给她的便利,月见就匆匆进屋说道:“陈姑娘,又出事了。” 第26章 尸体痉挛 从光屏中退出来,陈朝颜看向她:“出什么事了?” 月见端着药碗过来,为她拆去包扎着伤口的棉布,边换药边说道:“郡守府司仓史周忠才昨日夜里自尽了,他的夫人一大早就带着孩子过来府衙门前啼哭撒泼,说是周忠才昨日散衙回家,还同她商议明年换个大些的房子,所以他绝不可能是自尽。眼下,她正闹着要让冯大人请你过去抓凶手呢。” 请她过去抓凶手不难,就是郡守府司仓史是个什么官职?陈朝颜思来想去半晌,也没有弄明白后,干脆地问道:“郡守府司仓史是个什么官职?” 月见想一想后,说道:“大魏郡守府都会设六曹,分别对应尚书省的吏、户、礼、刑、兵、工六部,以辅佐郡府管辖郡属各县。但卢阳郡只是个人口不足两万户的下郡,所以就只设了司仓、司户、司法三曹。每曹长官均为参军事,参军事下另有佐、史等辅佐官。周忠才就是司仓曹下的辅佐官之一。司仓曹呢,主要是负责考课、假使、礼乐、官学、私学等事。” 陈朝颜看着光屏上随她的话而显现出来的大魏官职表,默默地赞了句光屏是她永远的神后,便仔细研看起来。 大魏的官职同大唐整体上相差无几,些微的区别则在,大魏的官职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全然没有大唐那么多‘同’‘兼’或是‘散官、执事官’等乱七八糟的东西。 很好。 很照顾她这个对古代官职两眼一抹黑的‘新’人。 陈朝颜满意地又仔细看了两眼下郡郡守府的编制,并找到司仓官职,将司仓所掌职责看了两遍,又找到司仓史的官名,见他只是个未入流后,接着问月见道:“周忠才是怎么自尽的?” “说是用匕首戳心窝子自尽的。”月见说。 陈朝颜扬眉,用匕首戳心窝子……自尽? 这可真是个技术活。 陈朝颜好奇地问道:“戳了多少下?” 月见道:“就一下。” “一下?”陈朝颜质疑。 月见道:“我也是听周夫人说的。” 陈朝颜更质疑了,“周夫人已经找上你们公子了?” “没有。”月见脸颊罕见的微微一红,“是我稍早时候,听府里的下人议论后,去前面瞧热闹听到的。” 怕她误会,月见又补充说:“公子让我和白芍负责照顾你和你弟弟,但来郡守府后,杂活都让府里的奴婢干了。我闲着无事,才跟着去瞧了瞧。” 陈朝颜又看一眼光屏上的官职表后,问道:“冯大人没让司法参军和仵作前去查看吗?” 月见道:“就是去了,周夫人才到府衙来撒泼的。听周夫人的哭诉,仵作判定自尽,是因为司法参军事王达和仵作赶过去时,周忠才还紧紧地握着刺入心窝的匕首,几人合力都没能掰开他的手。仵作说,这是……” 陈朝颜脱口道:“尸体痉挛?” “对,就是尸体痉挛。不愧是陈姑娘,只听我说,就猜出来了!”月见由衷地赞叹两声后,放下药碗,转身拿来新的棉布一边为她包扎一边说,“仵作说,尸体痉挛是区分他杀和自尽一个很重要的证据,但周夫人不肯信,说仵作是胡说八道,还闹着让冯大人请你过去,说是只相信你的话。” 白芍进屋,恰好听到她最后一句话,拿着衣裳过来的同时,说道:“府衙门前的百姓已经聚得里三层外三层了,冯大人怕再聚下去引起什么乱子,刚又求到公子跟前,想请你过去看一看。” 陈朝颜点一点头:“尸体痉挛并不常见,是要过去看一看。” 由着两人伺候着她穿戴整齐后,陈朝颜坐着轮椅,由白芍推着去了眭元堂。 冯守道看到她,当即松下一口气后,快步过来揖手道:“又要麻烦陈姑娘了。” 陈朝颜点一点头,“走吧,先去周忠才自杀的现场看一看。” “吃了饭再去。”谢玄出声阻止。 “先去现……” “我说,吃了饭再去。”谢玄打断她,言语不容置喙。 陈朝颜冷眉冷眼地看向他。 谢玄依旧是昨天的那套排场,不过今日他没有卧在贵妃榻上,而是没正形地坐在梨花木雕花椅中。见她看来,他曲指轻叩着扶手,理所当然地说道:“见了尸体,我吃不下饭。” “你可以……”不去。 陈朝颜话还没说完,谢玄便似笑非笑地打断她,“怎么,想背着我逃跑?” 这人讲道理的时候,会非常讲道理。不讲道理的时候,是谁也犟不过他的。深有体会,并且不想把时间浪费在这些没必要的事上的陈朝颜妥协地对冯守道说道:“你且安排人将周大人自尽的现场保护好。在我没去之前,不得再让任何人靠近。” 冯守道应是,转头就安排王达去了。 过后,趁着饭菜准备的间隙,冯守道主动将案宗递向陈朝颜,并讨教道:“仵作说,尸体痉挛是区分自尽和他杀的重要证据,这话是对还是不对?” “在理论上来讲,是对的。”陈朝颜才开口,谢玄就将两个名伶打发了出去。 陈朝颜颇是赞赏地看他两眼后,打开案宗,边看边继续道,“如果是他杀后被伪装成自尽,尸体的手不会紧握匕首。就算碰巧握着,也是处于松弛状态,而不会出现怎么掰也掰不开的现象。因为人死后,尸体会先经历一个肌肉松弛的阶段,而后再过渡到尸僵。尸体痉挛,则是直接跳过了肌肉松弛的阶段,保持着临死时的状态直到尸僵出现。” “一般来说,尸体痉挛是人为无法伪装的。” 冯守道叹道:“这么说来,周忠才就是自尽而死了。” “我只是说一般来说,可没有说一定就是。”陈朝颜看着案宗里夹杂着的尸格表,淡声说道。 尸格表记载的周忠才死亡时间是丑时初到卯时正。 判断的依据是尸体身上可按之则消的尸斑。 尸体临死前喝过酒,但没有中毒,身上也无外伤。 加之尸体痉挛这一现象,判断是自尽是合情合理的。 陈朝颜又看向王达的排查。 周忠才死亡的地点是书房,书房紧邻着院子外墙,同他和周夫人的睡房隔着一个大概三十来丈的小花园。周忠才是在书案前的椅子中自尽的,书案上倒着一个酒壶,酒壶旁是两张半揉半张的柜坊借契,借契的数额共达五百贯钱。 从借契上的时间看,周忠才是在去年九月和十一月借的钱,分两年偿还。本利加在一起,一共需要偿还近一千贯钱,每月则差不多需要偿还四十来贯钱。 他已经有三个月没有还钱了。 除此外。 书房门窗正常,无损坏。 屋内也正常,没有发现打斗痕迹。 看起来,周忠才是因为还不上借款,才选择得自尽身亡。 第27章 是自尽无疑 陈朝颜又看向口供。 周家一共有九口人。 周忠才夫妻二人加两个孩子四口,另两个婆子、两个婢女和一个干粗活的杂役。 周夫人的口供是,昨日散衙后,周忠才如同往常一样回到家,陪着两个孩子玩了差不多两盏茶,过后一家人便凑在一起吃了饭。饭后,孩子们在院子里玩耍时,周忠才跟她说,孩子大了,要换个大些的房子,让他们各自睡一间。还说,明年这时节就换大房子。 到亥时二刻,周忠才说有事,让她带着孩子先睡。之后,他便去了书房。直至早上她醒来,见他一夜未回睡房,就起身去书房找他,而后发现他惨死。 另外,周夫人并不承认周忠才有去柜房办过借契。 两个婆子一个常年在灶房做饭,一个则帮着周夫人领孩子。 做饭的婆子说她不到亥时就睡下了。 帮着领孩子的婆子说她跟周夫人和孩子一同睡下的。 杂役睡在马厩,也是早早就睡了,夜里未曾听到动静。 两个婢女其中一个,在周忠才进书房后,曾送过一回酒水。过后,便回房睡下了。另一个则先一步睡下,两个人可互相做证。她们半夜也未听到什么动静。 无论是尸体症状,还是证据,又或口供,在陈朝颜看来,都足以证明周忠才是死于自尽。如果想要‘翻’案,那就得证明尸体痉挛是人为。 可她任法医以来,总共就遇到过一回尸体痉挛的现象。 而那起尸体痉挛,经过种种明察暗访后,还被确定是自杀。 拧着双眉,陈朝颜再次看起案宗。 “是不是哪里有疑点?”冯守道迫不及待地问。 陈朝颜没有说话,等将案宗看完,她才抬头说道:“从案宗的记录来看,周忠才的确是自尽无疑。” 冯守道才暗暗松下口气,就听陈朝颜又道:“仵作应该还没有剖尸吧?” 冯守道的一颗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这、既然周忠才是死于自尽,应该没必要剖尸了吧?” “从案宗的结果来看,是没有必要再剖尸,但周夫人既然认定周忠才不可能自尽,那就……”陈朝颜想一想后,说道,“那就麻烦大人差人去问一问周夫人,同不同意剖尸,如果同意,再麻烦周大人安排人知会仵作一声,让他等我一起剖尸。” 冯守道点一点头,安排人去办了。 恰此时,婢女们也鱼贯地端着早点进来。 陈朝颜只挑着几样甜食吃了。 等谢玄也吃完,众人才一起出门,前往周家。 周夫人得知陈朝颜接下案子,早先一步回去了。按理,府衙门前的百姓也该跟着散去才对,但人却比之先前更多。 马车出了府衙门,听到前方衙役吆喝‘都散开散开’的声音,月见掀起车帘子一角朝外看去,看到密密麻麻的人群,她惊讶地问道:“怎么还有这么多人?” 昨日白芍跟着到东赵和村瞧了热闹,今日在她强烈要求下,白芍被留下来照顾陈起阳,她则跟着陈朝颜去往周家。 骑马护在马车一侧的陵游挺直腰背,无不炫耀地说道:“昨日陈姑娘在东赵和村破案的事已经传开了,这些人都是来看陈姑娘的。” 月见瞥他两眼:“你怎么知道?” “当然是因为这盛景也有我的一份功劳,”陵游得意道,“今儿一早我出门溜达时,听到不少人都在议论陈姑娘昨日破案的事,我留着听了几耳朵,发现他们都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便主动跟他们讲起了陈姑娘昨日破案的神威和陈姑娘在青溪县怎么被逼着破案,又怎么被那无良的知县迫害,最后被我们公子所救而跟来卢阳郡的事。” “可惜你是没看到呀,我讲的过程中,那场面是有多壮观,人山人海、摩肩接踵都不足以形容其十之一二!” 月见哼道:“你就吹吧。” 陵游也哼道:“谁吹了!” 陈朝颜不理会两人的斗嘴,顺着掀起的车帘一角看两眼外面后,她收回目光,看向倚着凭几,半坐半卧于胡床上的谢玄,问道:“孟伯山到卢阳郡了?” 谢玄瞥向她,‘嗯’一声道:“昨夜到的。” 陈朝颜问:“他不肯交代背后之人?” 谢玄笑一声,“你如何得知?” 陈朝颜瞥两眼陵游,“广而告之,以逼背后之人现身,很难猜吗?” 月见霎时止住和陵游的斗嘴声,回过头来看向她。 陵游则本能地辩解道:“陈姑娘,你怎么能这么误会……” 对上陈朝颜清亮透彻的双眼,陵游哑然一瞬后,迅速撇开双眼嘀咕道:“我明明是因为敬服陈姑娘,才四处宣扬你的功绩。” 陈朝颜微微一笑:“自己相信就好,不用说服我。” 陵游不说话了。 谢玄则道:“孟柏山说是被周大人撺掇的。” 陈朝颜问:“周大人如何说?” 谢玄扫她一眼:“周大人说他是被孟柏山鼓动的。两人争论不休,迟迟没有结果,我就让冯大人将他们关进了同一间牢中,让他们继续争了。看样子是还没有争出结果来。” 陈朝颜思索片刻后,说道:“孟柏山应该不是被周大人撺掇的。在青溪县,周大人阻止我破吴强母子案时,宋老夫人曾说过周大人还有不到两个月,四年任期就满了的话。如果是周大人撺掇,他完全可以提前一年或者两年动手,不仅机会多,而且成功的概率也更大。挑在任期将满的时候……赌的成分太大了。” “你说的,我也曾想过。”谢玄半真半假道,“但宋老夫人在郡守府当差的侄儿宋衍忠说,孟柏山是个很老实本分之人,若无人撺掇,他做不出来这等丧尽天良之事。” 宋老夫人有个侄儿在郡守府当差之事,若非他提起来,陈朝颜差不多都记不起来了。不过宋老夫人的侄儿在宋章被谋杀后,不为宋章鸣不平,却为孟柏山开脱……陈朝颜不动声色地问道:“宋衍忠和宋老夫人一家的关系如何?” 谢玄看过来,“陈姑娘怀疑他?” “不算怀疑,”陈朝颜如实道,“只是他的言行我无法理解,所以查一查又有何妨?” 谢玄定定地看着她,“陈姑娘如此积极地排查孟柏山背后之人,是为了能早日摆脱我?” “你想多了。”陈朝颜一本正经地回答道,“我只是想把潜在的危险尽快地解决掉。” 当然,也不排除有早日摆脱他的想法存在。 谢玄似笑非笑,“是吗?” 陈朝颜满是真诚地点头:“是。” 谢玄依旧是似笑非笑的模样:“陈姑娘知道我为何会来卢阳郡吗?” 陈朝颜立刻看向他,并认真道:“愿闻其详。” 第28章 只能跟着我了 “两个月前,我指使着陵游、陵泉在东市打了弹劾我的两个侍御史,父皇震怒下,给我按了个什么黔中道巡查使,想让我到这边来历练历练,还让千牛卫将我赶出了京城。”谢玄荡然肆意地一手支着额头,一手把玩着茶杯,“我本以为父皇气个三五日,便能将我诏回去。但我在山南东道游山玩水等了快两个月,也不见来接我回京的诏书。思来想去,只好兵行奇招,扔了随行的仪仗,只身带着陵游几个前来卢阳郡。” “原本打算过来随便挑个事闹一闹,闹得大了,受委屈了,父皇总会心软。结果,不知道是周大人运道不好,还是你的运道太好。就那么千挑万选的,挑到了你的头上。” 陈朝颜浅浅的勾一勾嘴角,“王爷是想告诉我,你所做一切,只是为了早日回京?” 谢玄轻飘飘地看着她,“陈姑娘不相信?” 陈朝颜点一点头,“我相信。” 谢玄扬眉瞧着她,不说话。 陈朝颜浅笑晏晏,也不说话。 谢玄低笑着从胡床上起来,挪坐到她的跟前,叩手敲一敲两人间隔着的茶几,“说。” 陈朝颜抬眼看着他,“王爷当真想听。” 谢玄道:“说。” “王爷如果当真想早日回京,我倒是有个好法子。”陈朝颜慢声细语道,“王爷自打来了卢阳郡,这已经是第四起案子了。这些案子虽然与王爷无关,可王爷既是巡查使,就有担负的责任。倘若皇上对王爷当真厚宠无双,自是不愿意王爷频繁出入险境。所以呀,王爷只要让陵游如今早宣扬我一般,宣扬王爷的‘丰功伟绩’,想来用不上十天半月,就能回京了。” 谢玄揶揄:“为了尽快地摆脱我,你倒是费了不少的心思。” 陈朝颜迎着他的目光,莞尔回应:“王爷为了打探我,也费了不少的心思。” 谢玄哼道:“知道我在打探你,还不说实话?” 陈朝颜扬一扬眉,“王爷不也没有说实话吗?” 谢玄半倾过身,目色轻佻:“我若说了实话,陈姑娘往后就只能跟着我了,陈姑娘当真想听?” 陈朝颜看着他眼底明晃晃地探究色泽,正要拒绝,陵游的声音便先一步从外面传了进来,“公子,到了。” 周家在城西的七弯巷,七弯巷这一片都是郡城百姓的住所,距离郡守府大概三盏茶远。 弯巷逼仄。 马车在弯巷口便不得不停下来。 陈朝颜不动声色地挪开目光,在月见的搀扶和陵游的帮助下走下马车,坐进轮椅。正待进巷时,先一步回来的周夫人一手扶着婆子,一手牵着孩子,红着眼眶落着眼泪,当着追随过来看热闹的百姓面,扑腾一声就跪到了护卫的衙役跟前,向着她道:“求陈姑娘为妾身做主,抓出谋害我相公的凶手!” 陈朝颜在现代也曾遇到过这种状况,因而并不感到意外。但周围的百姓在看到她后,却瞬间议论开了。 “怎么是个小女娃儿?” “看这模样,还没十二吧?” “还是个残废。” “听东赵和村的人说,昨日破案的的确是个坐轮椅的小姑娘。只是没想到,竟这样小。” “那就是晋王吧?听说这小姑娘儿被个知县迫害,是晋王救下的她。” “命可真好,一步就登天了。” “是晋王,他旁边那少年郎,就今儿早上在街上说书那个。” “……” 各式各样的议论如海浪一般扑过来,多数都是在议论陈朝颜的年纪和相貌,以及她被谢玄所救的好运道。只有少部分在议论她曾破过的案子以及即将要破的案子。 陈朝颜处变不惊地让月见将她推到周夫人跟前。 伸手扶起周夫人,又低言宽慰她几句后,陈朝颜跟着周夫人在众目睽睽中穿过曲折的巷道,进入了周家。 守在周家的是王达。 王达看到他们过来,立刻上前,对着谢玄揖过礼后,便引着众人往书房走去。走边走说道:“按照陈姑娘的吩咐,周忠才自尽的书房周围都安排衙役守着了。除了我们自己人外,这阵都没人进去过。” 陈朝颜‘嗯’一声表达感谢后,在书房门口停了下来。 书房是夯得平实的黄土地面。 这样的地面,本应是很好的载体。 但看着满屋凌乱的脚印,陈朝颜颇是无奈地叹了口气。她知道,就算是成书于南宋时期的洗冤集录,对案发现场的保护要求也不多。但一忍再忍后,她还是忍不住对王达说道:“以后再遇到这样的案子,先不要急着去看尸体。” “先派一人或是两人进屋,用碳或石灰,将地面上的足迹、血迹等新鲜痕迹标示出来,其后,再让仵作或是其他人避开这些痕迹进屋看验尸体。” “若是足迹等痕迹太多,那就用平整的石头、木板等物搭出桥梁通路。总之,血迹形态可以成为破案的关键,足迹等也一样。” 王达受教的连声应是。 再看一眼书房的地面,确定以她的能力,无法提取有效足迹后,陈朝颜才让月见推着她走了进去。 书房很整洁,如案宗所记载那般,没有翻动、打斗的痕迹。唯一与整洁不符的,就只有书案上歪倒的酒壶。 酒壶是黑釉执壶,釉面粗糙,明知以她的能力以及条件,无法提取指纹等,陈朝颜还是拿起来,对着窗户斜照进来的阳光,仔细地翻看了几遍,好让光屏可以完整地记录下来。 做完这些,在将酒壶以手帕托着交给陵游保管后,陈朝颜问一直无声抹泪跟着她的周夫人,“这壶酒,就是你相公来书房后,婢女送过来的那壶?” 周夫人点头说是。 陈朝颜就又看向桌上放着的借契。 借契用的是白麻纸。 白麻纸平面光滑洁净,质地细腻且坚韧,是指纹很好的载体。 陈朝颜用手帕小心地捏住借契的一角,确定是王达等人先前过来时看到的那两份借契后,便用手帕包裹着卷起来,同样交给了陵游保管。 过后。 陈朝颜便看向书案前的椅子。 椅面上有一摊血,与之对应的地面上,也有一小摊的血。 周夫人看到这些血,忍不住又痛哭起来。 陈朝颜没有空安慰她,她看一眼光屏上刻录的案宗里对周忠才身高的描述,而后对照着椅子和桌子的高度,想象着周忠才坐在椅子里自尽的画面。最后,她将目光落到桌子上。 桌子上没有喷溅状的血迹。 不管是正面还是侧面,都没有。 陈朝颜让陵游将借契给她,她又打开重新确认了一遍,借契上也没有血迹。 匕首刺进心脏,那一瞬间一定会有鲜血喷溅出来。 这里没有,那就说明…… 这里不是周忠才的第一死亡现场! 第29章 没有线索 陈朝颜不动声色地扫向书房其他地方,并问周夫人,“你确定你相公昨晚回来后,就没有再出去过吗?” 周夫人抹着眼泪点点头,“马厩在大门外,张大就睡在那里,相公如果出去就会惊动到他。早上我问过张大,张大没有听到相公出门的声音。” 书房大概三十个平方,除了书案和两列书架外,靠着东南面的方向,还有一张漆面茶几和一张矮竹榻。茶几表面和竹榻虽旧,但都很干净。竹榻的缝隙和地面,也都没有异常。 难道周忠才的确是在书案那里自尽的? 只是恰好没有血喷溅出来? 可尸体痉挛是一瞬间的事,想要达到这个瞬间,下手不可能慢。而只要动作快,那就多少会有血迹喷溅出来。 要是有潜血蓝光试剂就好了。 是不是有喷溅血迹,但被人为抹去,一喷就知。 陈朝颜暗叹着将目光又挪向书案右手侧边的窗户。 窗户距离书案,有大概三十寸的距离。这三十寸的距离,地面上的足迹同样繁杂凌乱。陈朝颜看两眼,便未再理会。示意月见将她推到窗前后,陈朝颜看到,周忠才的书房和周家外墙之间,隔着差不多六七十寸的距离。这六七十寸间,栽种着两三排青竹。 青竹枝干挺拔,枝叶茂密。 透过枝干间隙,可以看到斑驳的外墙只有四十五寸左右的高度。 如果周忠才是他杀,而周家上下又没有听到任何动静的话,那么凶手在排除了自家人的前提下,唯有从此处外墙翻进来,而后透过窗户进屋行凶了。 陈朝颜看向窗框。 窗户距离地面有三十寸左右的高度。 这个高度,用手撑着,便能轻松地翻进翻出。 如果周忠才是他杀,窗框是极有可能会留下痕迹的地方。 但窗框很干净。 干净到近乎纤尘不染。 陈朝颜看着碧绿的青竹叶和黄土围墙,问周夫人道:“书房是每天都会打扫吗?” 周夫人呜咽道:“相公每日上衙后,我都会过来打扫。” 陈朝颜点一点头,示意月见:“推我去这外边看看。” 书房和外墙之间的竹林中,有一条很窄的路,轮椅过不去。 陈朝颜扶着月见的胳膊起来,小心地往前走上两步,确定膝盖无恙后,她松开月见,踩着满是落叶的小路,进入竹林。 风徐徐,吹动竹叶沙沙作响。陈朝颜迎着风,在谢玄的跟随下,走到书房的窗户前。 为视野宽阔,窗户到小路前,都没有栽青竹。偶有长起来的,也都被挖掉了。站在小路上,可清楚地将书房尽收眼底。 陈朝颜转身,背对窗户看向外墙方向。 谢玄同她并肩而站,也看着外墙方向。 “这墙外边是……” “是条小巷道。”陵游一手提着酒壶,一手拿着借契,灵巧地穿过青竹空隙走过去,探头朝外看过两眼后,快声说道,“巷道那边,是另外的人家。” 陈朝颜看两眼他穿行过去的几根青竹,问道:“翻墙出去容易吗?” “就这墙,是个人都能翻出去吧。”陵游说着,抬起手肘就顶了顶外墙。外墙是用黄泥夯起来的,应该是有些年头了,被他这样用力一撞,泥土便扑簌簌地往下掉。 陈朝颜见状,心思一动后,立刻穿过青竹走过去。 外墙的高度几乎和她眼睛齐平。 这让她根本看不到外墙的平面。 陈朝颜踮起脚尖,依旧看不到后,不由后退两步,并下意识地抬头看向跟过来的谢玄。对着谢玄戏谑的双眼,陈朝颜坦然自若地顺着墙根检查起外墙内面来。 内墙斑驳,零星的长着柔嫩的野草和青苔。其生机与自然的状态,显然未曾被人打扰过。 陈朝颜检查一遍回来,看到先前站立的位置多了一块三寸高的石头,不由看向谢玄。 谢玄以下颚朝石头点了点,“不用客气。” 陈朝颜抿嘴浅浅一笑,轻拎着裙摆站到石头上。石头表面并不平整,陈朝颜踩上去后,下意识地扶了他的胳膊一把。待站稳后,她也没有怎么多想的便查看起了外墙顶上的痕迹。 外墙顶上,除了陵游先前撞出来的几处痕迹,其余地方都跟内墙一样,野草和青苔长得生机勃勃,呈现着未曾被打扰过的悠然肆意。 “陈姑娘在看什么?”陵游弯着腿,保持着和她一样水平的目光,随她动作左看右望了一会儿后,好奇地问道。 陈朝颜看着正往青苔爬的蚂蚁,随口问道:“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不用爬墙或是以墙做支撑,便能随进随出的?” “用飞呀。”陵游说着,足尖一点,人便如惊鸿般,飘然站到了墙外。而后足尖一点,又飘然回到了墙内。 陈朝颜定定地看着他,眨眨眼,再眨眨眼,“原来人真的会飞。” 陵游理所当然道:“只要学了轻功,当然就会飞呀。” “那轻功好学吗?”陈朝颜问。 “陈姑娘要学吗?”陵游上下打量她两眼,“虽然现在学是晚了点,不过只要努力,学来翻个墙应该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能翻墙啊,陈朝颜心动地问道:“要学多久才能翻墙?” 陵游又上下打量她两眼后,说道:“以你现在的年纪,怎么样也要学个三四年吧。” 三四年啊,那算了。谁知道哪日一觉醒来,是不是又穿越回去了呢。到时候,若是已经学了一半,岂不是很失落?心动散去,心思便又转回了案子上。陈朝颜问他:“是不是会武的人,都会轻功?” “当然不是呀。”陵游很是耐心地说道,“不过一般学过武的人,都会学轻功。只是轻功难练,学有所成之人不多。” “学有所成之人不多,会翻墙的呢?”陈朝颜进一步问。 陵游看向周家的外墙,“这么点高度,只要学过武的人,肯定都能翻进来呀。” “都能翻……” 陈朝颜扫一眼外墙,轻拎着裙摆退着下石头时,不小心踩到刚刚冒土的竹笋。硌脚、收脚、重心不稳之下,让她抑制不住地后退着倒去。 近乎本能的,她抓向身旁的谢玄。 谢玄并没有拒绝她,并在她抓住他胳膊的瞬间,以暗劲轻巧地将她扶了起来。 惊魂未定的站稳后,陈朝颜向他道谢。 谢玄看一眼胳膊上的褶皱,又看一眼她,“陈姑娘知道我这外衫……” 陈朝颜动作麻利地将褶皱抚平,并道:“我没有钱。” 谢玄再次看向胳膊,又看向她,唇边的笑颇是耐人寻味。 陈朝颜假装看不到,以逃避谈钱的环节,“这边没什么线索,走吧。” 谢玄低笑。 陈朝颜依旧假装没有听到,只是抬脚间,膝盖处传来的疼痛,让她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几步外,一直未曾作声的月见快步上前扶住她,叹气道:“你刚才差些摔倒那过程,怕是将刚结好的痂又弄裂开了。” 走路就要用到膝关节,用到膝关节,膝上的伤口就难免会裂开。陈朝颜微拧着眉,低头看向裙子掩盖下的膝盖处。 “膝上本来就没有什么肉,陈姑娘又过于纤瘦,几次摔跌下,骨头虽然没事,但骨上的皮却几乎都磨没了。”月见看出她心中所想,解释说道,“后来下水被鱼啃食,又是伤上加伤,肯定是不容易好的。” 陈朝颜不满地皱了皱眉,这身子骨也太弱了。 第30章 紫红色斑痕 借月见的力出了竹林,重新坐回轮椅后,陈朝颜还没有来得及歇气,一直等候在竹林外的周夫人便立刻上前,殷切地问道:“陈姑娘查到线索了吗?” 陈朝颜不答反问道:“周大人应该跟夫人说过剖尸的事了吧,不知夫人可否答应了?” 周夫人刚止住的眼泪,又涌了出来,“陈姑娘可是找到我相公被谋害的线索了?” 陈朝颜如实地说道:“没有。” “那……” “剖尸也不一定能够找到。”陈朝颜依旧如实地说道,“虽然尸体我还没有看过,但从书房的搜查来看,你相公自尽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所以要不要剖尸,你要想清楚。” “我相公不会自尽!”周夫人坚定地说道。 陈朝颜没有否决,也没有支持。 周夫人见状,难免失望地捏紧手帕后,咬牙道:“剖!不管最后能不能找到证据,我都相信陈姑娘!” 陈朝颜沉默了一瞬后,点头应好。 尸体在郡守府的殓房。 让王达继续安排人守好书房后,陈朝颜便离开周家,回往郡守府。 马车上,月见好奇地问道:“陈姑娘当真没有查到什么证据吗?” 陈朝颜想一想后,说道:“证据的确没有查到,不过有一个疑点。” 月见立刻问道:“什么疑点?” 陈朝颜道:“书房太干净了。” 月见听不懂。 “尸体痉挛是在人临死的一瞬间,肌肉立即强硬、收缩,并迅速移行成为僵硬的一个过程。但早上你说,周忠才是用匕首刺入心窝自尽的。真是如此,周忠才在自尽时,一定要毫不犹豫地用匕首刺入心窝。这样的力道与速度,应该有血喷溅出来才对,但书案上却干干净净的,什么也没有。”陈朝颜微拧着双眉说道,“我以为他是被谋杀后,从别处移到书案前,可我去看了茶几和竹榻,茶几和竹榻上也什么都没有。” “并且窗框、竹林也都是干干净净的。原本加上外墙无人翻动的痕迹,是可以进一步排除他杀痕迹的,可会飞……” 月见道:“那周忠才当真是自尽而死了?” 陈朝颜摇一摇头,“不一定,不过到底怎么回事,还得看过尸体才能确定。” 谢玄一针见血地说道:“陈姑娘是怀疑周家自己人犯的案?” 陈朝颜意外地看他两眼后,点头道:“有一点这方面的想法。” 月见惊讶:“所以刚才陈姑娘问周夫人要不要剖尸,是在试探她?” 陈朝颜笑着‘嗯’了一声。 在现代,当刑侦怀疑是他杀时,不管家属愿意不愿意,警方都有解剖尸体的权利。当然,如果解剖的结果证明怀疑是错误的,家属的投诉肯定也是少不了的。 在古代嘛,应该不用这么麻烦。 之所以仍旧坚持问周夫人的意愿,就是为了排除她作案的可能。 殓房就在北牢旁边。 陈朝颜到北牢时,郡守府的仵作已经在门口等着了。 郡守府的仵作是个年过半百的瘦小老头,姓孙。许是有谢玄和冯守道在的原因,他对陈朝颜倒是极为客气。陈朝颜也没有托大,按着古礼回过礼后,才跟着孙老头进了殓房。 解剖服、口罩、手套这些,肯定是没有的。 好在,殓房还算宽敞明亮。 且周忠才昨日夜里才死,尸臭味也还不算明显。 不过看到依旧亦步亦趋跟着她的谢玄,陈朝颜为报他刚才的帮扶之恩,还是好心提醒道:“剖尸并没有什么好看的,王爷不若先回睦元堂歇着,等我剖完后,过去跟你汇报结果?” 谢玄看她两眼,“陈姑娘与其担心我是不是害怕,不若动作快些,莫耽误了午饭时间。” 行吧。 好言难劝该死的鬼。 他既想看,那就看吧。 周忠才的尸体被搁置在靠窗的木台上。 因为尸体痉挛的原因,尸体还保持着双眼圆瞪,并右握匕首刺胸的动作和坐姿。 坐姿…… 木台有半人高,陈朝颜忍着膝盖上的疼痛扶着月见的手站起来,下意识地便要摸手帕。摸了个空后,她看向月见:“借我两方手帕。” 等月见将手帕拿出来,陈朝颜用手帕包裹着手,扶住周忠才的胳膊,向孙老头道:“孙伯,麻烦帮我将尸体扶起来一下。” “我来!”陵游将酒壶和借契递给重楼,也学着她的模样,拿手帕裹住手后,抓起周忠才另一条胳膊,轻巧地一个使力,便将周忠才给抬了起来。 看其姿势,的确是在书案前的那把椅子上‘自尽’的没错。 将尸体放躺回木板上。 陈朝颜稍稍缓一缓膝盖因使力而带来的疼痛后,便重新看回尸体。 周忠才穿的是居家的单衫、长裤以及鞋袜。但单衫前胸、长裤臀部以及腿后侧、包括袜子、鞋跟都已经被血水浸湿。另外,周忠才身上除了胸口那处致命创伤外,并不见其他的创伤。 且他是坐姿又是刺破心脏而亡,尸斑大多都会聚集在下腹部、臀坐位、大腿后侧以及下肢,所以裸露在外的手、脖子和脸都只呈僵白…… 咦。 周忠才左耳根处的一块紫红色斑痕吸引了陈朝颜的目光。 这块斑痕色泽极深,且略显透明。 陈朝颜再也顾不得膝盖上的伤,扶着木板便快步过去,用手轻按了两下。斑痕处很硬,且按时无褪色变化。 这不是尸斑。 尸斑要达到这个程度,需要满足死亡时间超过十二个小时才行。 但案宗记载,周忠才是丑时初到卯时正死亡的。就算按丑时初死亡计算,到此刻也才九个小时。 而且周忠才是坐姿死亡,尸斑无论如何也不该出现在这个地方。 带着怀疑,陈朝颜掀起周忠才的外衫,又松开他的裤腰,正准备解他裤子查看尸斑时,陵游突然惊叫道:“陈姑娘,你要做什么!” 陈朝颜止住动作,朝他看去。 少许。 她又看向谢玄以及月见、冯守道等人。 他们的脸色也都略显不自然地左看右看,就是不看她。 陈朝颜收回目光,看两眼自个抓着周忠才裤头的手,过后又再次看向谢玄和冯守道,“王爷和冯大人若是不好意思,可以回避。” 陵游惊恐:“陈姑娘,你……” 陈朝颜转向他,平静地陈述:“我是仵作。” “可是,他……”陵游看向周忠才,“他是男的。” 孙老头也道:“陈姑娘想查验什么,吩咐给我,我来动手吧。” 冯守道飞快看两眼谢玄后,迅速附和道:“对对对,陈姑娘有什么要查验的,吩咐老孙头就是了,犯不着脏了自个的手。” 陈朝颜摇一摇头,动作麻利地拉下了周忠才的裤子。 第31章 帮我蒙到脸上 下腹部和后臀部粉红色的尸斑随之暴露出来。 陈朝颜伸手按了按,尸斑稍显褪色。 对嘛。 这才是周忠才死亡时间内,尸斑应有的样子。 陈朝颜稍显宽心后,目光又挪回他左耳根处的紫红色斑痕上,并再次挪过去用手按了两下。 陵游迅速拉起周忠才的裤子,而后也将目光锁定到他的左耳根处,并问陈朝颜道:“这斑痕有问题吗?” “这处斑痕应该是外伤造成的。”陈朝颜说。 “外伤造成的和他的死有什么关系吗?”陵游问。 陈朝颜看着紫红色斑痕,“有没有关系,那就要等剖开查验之后,才能知道了。” 陵游惊愕:“剖开脑袋?” 大魏最重的刑罚也只是砍头。 这剖开脑袋…… 陈朝颜睨着他:“怎么,害怕了?” 陵游立刻梗着脖子:“谁、谁害怕了!” 陈朝颜用下颚点一点周忠才,“不害怕的话,那就先帮我把尸僵破坏了吧。” 陵游不愿意被看轻的摩拳擦掌道:“说吧,怎么破坏!” “很简单,用你的力气将他手脚都拉平,让他能板板正正地躺在这里。”陈朝颜说。 身为谢玄的近卫之一,陵游自然杀过人,但杀过人归杀过人,对尸体动手动脚……看着周忠才不肯瞑目的双眼,陵游有些发怵地看向陈朝颜,本是想问她是不是一定要这样做,但对上陈朝颜挑衅的目光后,他立刻热血上头地抓住周忠才的腿,稍微用力一拉,就给拉平下来。 这么简单? 陵游霎时信心大增,又那么三拉五扯后,刚刚还僵如石头的周忠才便规矩地躺在了木板上。 哼一声,陵游得意地看向陈朝颜。 陈朝颜配合地向着他嫣然一笑后,说道:“燕跃鹄踊、鹰撮霆击,厉害!” 陵游得了夸赞,更加得意了,“说吧,还需要干什么,尽管吩咐!” 陈朝颜从善如流道:“把他的衣裳脱了吧。” 陵游想也没想地就应了好,只是脱到裤子时,他犹豫道:“陈姑娘……” 陈朝颜打断他:“脱!” 陵游嘴里应着‘哦’,眼却看向了谢玄。 谢玄看两眼陈朝颜后,斜瞥着冯守道:“出去!” 冯守道恭谨地应是,之后带着钱文、王达等人齐齐退出了殓房。 “去门口守着。”谢玄又吩咐重楼。等重楼出去后,他才又看向陵游,“按陈姑娘的吩咐做。” 陵游不再犹豫,麻利地脱去了周忠才的裤子。 月见迅速背转过身。 陈朝颜则在谢玄的注视下,面不改色的检查完所有尸斑,确定没有和耳根处相同的斑痕且不见约束伤后,转头看向孙老头。 孙老头不等她开口,就将仵作的工具箱整个地递了过来。 “谢谢孙伯。”陈朝颜道过谢后,打开工具箱。 原本陈朝颜并没有报多大的期待,但看着工具箱中罗列整齐的刀、锤、锥子等各式各样的工具,她不由满意的扬了扬眉后,从几把小刀之间,挑了一把趁手的。过后,她看向月见,见月见背着身,只好又转向谢玄,问道:“有手帕吗?” 谢玄看两眼尸体,又看两眼她后,从怀中拿了块玄黑色鹤纹手帕递向她。 陈朝颜没有接,而是走到他跟前,“你帮我蒙到脸上,要蒙住口鼻。” 早前只知道谢玄不低,但这样面对面地站到他跟前,看着眼睛齐平处的胸口,陈朝颜颇有些不自在地往后退开了一步。 谢玄呵一声笑开了。 笑过后,将玉骨山水扇插到腰带上,又将手帕叠成三角形后,有意压着声道:“过来。” 陈朝颜看两眼他骨节分明的手,忍着微微发烫的耳根,上前一步。 谢玄似笑非笑地低眸看两眼她,而后伸手过来,将手帕蒙住她的口鼻,并在脑后打上活结。之后,他道:“抬头。” 陈朝颜抬头白他两眼后,回到木板前。 在谢玄的笑声中,陈朝颜没有急着去解剖耳根部分,而是稳准狠的按照一字解剖术式划开周忠才的胸腹部,紧接着又贴着肋骨,分离好胸部的肌肉,打开腹膜。 胀气的肠子瞬间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 本来还沉浸在谢玄给陈朝颜系手帕的震撼当中,猛然看到这一幕,陵游胃里一个翻滚,便不受控制的扶墙吐了起来。 陈朝颜嫌弃道:“要吐就去外边吐!” 陵游扶着墙,绕开她后,步履蹒跚地离开了殓房。 月见虽然没有看到这惊人的一幕,但看陵游的模样,也聪明地跟着离开了。 屋里一下子就只剩陈朝颜、谢玄和孙老头三人了。 陈朝颜看向谢玄。 谢玄也目光幽沉深邃地看着她。 不仅不害怕,还对她的怀疑又更深了一层?陈朝颜不能理解的收回目光,又看向旁边的孙老头。 孙老头双眼放光,面带兴奋。见她看来,立刻称赞道:“陈姑娘这剖尸手法,比城南的老杀猪匠都要利落,厉害!” 陈朝颜:…… 陈朝颜没法接他的话,主要是害怕多说多错,再加深谢玄对她的怀疑。 专注回尸体上,陈朝颜继续动手。 用刀沿着肋软骨和肋骨交界处切开,提了两下胸骨没有提起来,叫了孙老头帮忙后,陈朝颜沿着胸骨背侧一刀一刀地将之分离出来。 周忠才的胸腔被彻底打开。 将心脏从血水中掏出来,看着心脏上的创口,陈朝颜道:“还真是一刀毙命。” 孙老头凑过来看两眼后,赞同地点一点头。 “这个周忠才,看起来有些不简单呀。”陈朝颜边观察着心脏,边状若无意地说道。 剖尸狂热分子孙老头果然上当,“有什么不简单的?” “一刀毙命,连试创伤都没有。”陈朝颜说道,“死意再坚决、意志再坚定的人,恐怕也没有办法做到他这样决然。” 孙老头求知若渴道:“陈姑娘说的试创伤是指……” 陈朝颜觑一眼谢玄后,解释道:“试创伤就是指自尽前,在犹豫过程中用匕首划出来的试探性创伤。一般来说,自尽的人都会有。” 孙老头立刻掀起周忠才的左胸腹,凑到近前仔细检查了两遍后,说道:“的确没有你说的试探性创伤,只是周忠才最是贪生怕死,哪里来的意志?” 陈朝颜顺口道:“他不是向柜坊借了五百贯钱吗,应该是还不上,就想以死抵债吧。” 孙老头不屑地冷笑两声,“这话放别人身上差不多,放他身上,那还是算了吧。” 陈朝颜不动声色地问道:“为什么?” 孙老头看谢玄两眼,又看她两眼,“看在陈姑娘剖尸手艺精湛,还不瞒人的份上,我就不妨多说两句。但事先得说好,我也是道听途说,是不是真的,那就不清楚了。” 陈朝颜点头应好。 第32章 生前伤 “周忠才并不缺钱。”孙老头慢悠悠地说道,“年头上,听说他在城外置了上百亩的良田,还买了快十个下人。钱是哪里来的,我不知道。但那良田我是见过的,五百贯钱……是绝对买不下来的。” 陈朝颜和谢玄对视一眼。 两人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周夫人信誓旦旦地说,周忠才没有去柜坊贷钱和不可能自尽的话。 孙老头又说了一遍他都是道听途说后,便将注意力专注到了剖开的尸体上。 陈朝颜再次和谢玄对视一眼,之后也将注意力放到了尸体上。将心脏放回胸腔,又将胸腔里的血水舀出来后,陈朝颜小心地打开了周忠才的胃。 刺鼻的酒精味混合着食物腐败的气息,霎时弥漫开来。 谢玄迅速退开两步,并快速扇动着玉骨山水扇,以避其气味。 陈朝颜则面色平静地让孙老头去拿筛子。 殓房没有筛子,孙老头出门去找时,陈朝颜嘱咐:“记得再提桶水回来。” 趁着孙老头拿筛子和提水的功夫,陈朝颜将胃搁置到一边,将周忠才的小肠掳出来,按照大致十五寸一段的长度以蛇形方式排好,而后从工具箱中拿出剪刀,将之全部剪开。 “胃是满的,肠道也有食糜……”陈朝颜用剪刀随意挑起一根青段说道,“这是韭菜,按照肠道位置,周忠才是在吃完含韭菜的菜后两个半时辰死亡的。” 谢玄忍着反胃,看一眼她血淋淋的手上拿着的剪刀尖挑着的韭菜,“吃完韭菜两个半时辰后死亡,按照案宗上的记录,那他最早吃韭菜的时间就是昨日夜里戌时正。” 陈朝颜惊讶:“你也看过案宗?” 谢玄看她两眼,“周忠才戌时初离开的郡守府,按照周夫人的口供,他回家陪两个孩子玩了差不多两盏茶后,才吃的饭,时间正好可以对上。” “对不上,”陈朝颜示意他看搁在一边的胃,“胃里还有好些食物呢,而且看这胃的容量,他也不只喝了一壶酒。” 谢玄看一眼胃后,别开目光,用力摇了几下扇子后,慢声道:“有人撒谎了,或者说,他夜里又见了其他人。” 陈朝颜点一点头。 恰此时,孙老头拿着筛子和提着水回来。 陈朝颜就没有再说。 等孙老头将筛子和盆按照她的要求,在尸体旁边放好,陈朝颜小心地拿起胃,将胃里的食物整个倒进了筛子中。 酒水顺着筛子缝隙哗啦啦漏到盆中。 从盆里渐渐积攒起来的量看,少说也有五壶。 “看来周家有人说谎了。”孙老头说,“以周忠才的酒量,这些酒,足够让他晕得不省人事了。” 陈朝颜没有接话,而是让他舀水冲洗筛子里残存的食物。 韭菜、萝卜、芹菜、羊肉、鹅肉……随着水流的冲洗,筛子里的食物很快露出本来的面目。 都还没有被胃液消化。 可见:“这些食物是在夜里子时正到丑时初吃的,几乎是刚才吃完,他就死亡了。” 将筛子里的食物倒到一边,又将十二指肠靠近小肠位置的食糜倒进来,在孙老头舀水冲洗时,陈朝颜解释道:“胃里的食物全部排空,需要三个时辰。进入肠道后,则每半个时辰可以前进三尺。刚才倒掉的那些食物还在胃里,所以是刚吃完。这些食物还在十二指肠,与小肠还有一小段距离,所以大致可以判定是在进食完两个半时辰后死亡的。” 孙老头见她特意为自己解释,忙慌手慌脚道:“陈姑娘高义,我自愧……” “孙伯会缝尸的吧,”陈朝颜打断他,“一会儿解剖完,孙伯就用缝尸作为报答如何?” 孙老头感激道:“陈姑娘放心就是,我老孙头别的不会,但缝尸还是很有一手的。” “那就麻烦孙伯啦。”陈朝颜道过谢后,就着他舀来的水净过手,便拿起小刀开始解剖周忠才左耳根的那块紫红色斑痕。 孙老头没有急着缝尸,而是站到一旁看她解剖。 “外伤造成的软组织坏死和正常的尸斑,无论是切开时的手感,还是表现出来的形态,都有很大的不同。”陈朝颜边解剖,边解释,“手感需要经验积累,形态的差异则表现在尸斑会有血液从血管里流出来,而外伤造成的软组织坏死则是弥漫性出血,就如这样。” 陈朝颜让开位置,让孙老头能够看得仔细一些。 在孙老头看时,陈朝颜想一想后,又补充道:“当然,这种软组织弥漫性出血,还有一个先决条件是必须是生前伤。” “生前伤是指人还活着的时候所受的伤。” “另外,从这块斑痕的分布与解剖后的形态来看,应该是拳击所致。” 孙老头用自己的拳头比画了一下。 周忠才左耳根紫红色的斑痕比他的手要大上三分多。 除去边缘扩散来看,则只大两分多。 陈朝颜不放心地又检查了一遍尸体,确定没有别的地方需要解剖验证后。她再次净过手,跟孙老头说完‘剩下的就麻烦孙伯’后,便打算走了。 谢玄踱步跟过来,却在打算走时,淡声吩咐孙老头道:“陈姑娘解剖得出来的结论,没经本王的吩咐,暂不准告诉任何人!” 正打算缝合的孙老头听到,连忙应是。 殓房外。 侍书、文墨各端着一个铜盆,见到二人出来,立刻上前要他们净手。 铜盆里装的是白芍和月见熬制的杀毒除秽药汤。 两人净手时,白芍和月见又各端着小半盆醋泼向一旁烧得正旺的炭盆。而后叫净完手的两人上前去除臭去秽。 等除完臭去完秽,半夏和子苓又上前来,给他们各自一杯水、一颗香丸。 过后,还不算完! 陈朝颜被月见强行带着回摘星楼,泡了半个时辰的杀毒除秽药汤。 之后,给她双膝重新上完药又包扎好后,还在她腰间挂了个说是从大慈恩寺求来的避邪香囊。 陈朝颜有些感动。 可她不是个善于表达感情的人。 思来想去,只好将解剖的结果说给她听。 但…… 她才开口,月见就捂着嘴跑到院子外边吐了起来。 陈朝颜:…… “都怪陵游,”月见吐完回来,用茶水漱过口后,埋怨道,“他从殓房出来,就一直在那里说尸体被剖开后的……” 她又跑出去吐了。 陈朝颜听她吐得黄胆水都出来,推着轮子到桌边,倒了一杯温水,拿到屋外递给她。 月见接过水,反复漱了两遍口后,回头问她,“陈姑娘,你是怎么……” 看她又想吐,陈朝颜不动声色地问:“你不会看到我就想吐吧?” 月见本来是想吐的,但听她说出来,倒不好意思吐了。拍拍脸颊,将吐意强压下去后,她看一眼吐出来的狼藉,转身推着陈朝颜边往屋里走,边说道:“去屋里吧,这里太臭了。” 陈朝颜下意识地就想说,再臭还能臭过尸体胃里的食糜呀。话到嘴边,又被她给咽回去了。 虽然没有尸体胃里的食糜臭,但也挺臭的。 回到屋里。 月见怕再吐引陈朝颜误会,给她安置到茶几边,为她添好茶水后,叫来郡守府伺候的婢女,拿了块抹布,东擦西扫,就是不凑到她跟前。 陈朝颜就看着她擦完桌子擦椅子,擦完椅子擦窗户,擦完窗户,正要接着擦地时,白芍来了。 第33章 伪造的自尽现场 白芍在梨园看顾陈起阳,没有去殓房。 对陵游的渲染,她没有直观过周忠才的尸体,所以也没有客观的感同身受。 进摘星楼来,看到月见忙碌的身影,她只说了句‘我带陈姑娘到睦元堂’,便推着陈朝颜走了。 谢玄也泡过药汤,换了身衣裳。 倚着凭几,靠坐在贵妃榻上,听到门口动静,他的目光第一时间移过来,落到了陈朝颜身上。 每次过来,冯守道都在。这次过来,看到屋中只谢玄一个,陈朝颜颇是稀罕地说道:“冯大人竟没有过来缠着问你剖尸的结果?” 谢玄慵懒道:“来了,我把他给撵走了。” 陈朝颜看向他,“你怀疑冯大人?” 谢玄笑一声,反问她:“为什么不可以怀疑?” “也对。宋衍忠在郡守府当差,青溪县又是卢阳郡的下辖县,冯大人的确很有嫌疑。”陈朝颜没在这个话题上和他多争辩。因为,鱼贯进屋的婢女端着吃食来了。 光明虾炙、同心生结脯、羊皮花丝、八仙盘、五牲盘、醋藕、韭黄炒蛋、清炒水芹、参鸡汤、透花滋、烧梨、玉露团、甜雪、水晶龙凤糕、贵妃红、长生粥、水晶饭、水果拼盘。 陈朝颜数了一下,足足有十八道。 虽然分量都不多,但还是摆了满满一桌。 只是待她拿起筷子准备吃时,才发现谢玄还歪坐在贵妃榻上,且身前并没有食物。 陈朝颜了然地看他两眼后,独自吃了起来。 按照习惯。 她先吃了玉露团、甜雪等甜食后,才又着手光明虾炙等菜。 她吃时,谢玄就看着她。 看着她握着筷子,一会儿夹虾,一会儿夹羊皮花丝,一会儿又夹五牲盘里的熊肉、鹿肉,脑子里不自觉地便涌出她拿刀开膛破肚的种种画面来。 胃里翻涌,被谢玄强行按下。 再看越吃越香的陈朝颜,谢玄忍不住说道:“你倒是吃得下!” 陈朝颜微微勾动起嘴角,瞥着他说道:“什么肉不是肉呢?” 边说着,边夹了块同心生结脯吃进了嘴里。 谢玄迅速收起玉骨山水扇,快步离开了睦元堂。 陈朝颜看着他的背影,不由笑出声来。 白芍也跟着笑了,“跟着公子这么些年,还是第一次看到公子逃走。” 陈朝颜随口说道:“第一次看剖尸,倒是挺正常。” 白芍收回目光看向她:“陈姑娘剖过很多次尸吗?” 陈朝颜莞尔笑道:“虽然知道你是在试探我,但我还是想说,是,剖过很多次了。” 从她进入省刑警队开始算,五六年下来,没有剖过一百,也有八十了。 白芍并没有否认她在试探,而是接着问:“陈姑娘不害怕吗?” “一开始也是害怕的,也吃不下饭。”陈朝颜看着桌上的美食,“后来见得多了、剖得多了,也就慢慢地习惯了。” 白芍好奇地问道:“陈姑娘为何会学仵作?” 陈朝颜想一想后,说道:“惩恶除奸,伸张正义。” 这是她当初选择法医学的初衷。 白芍点一点头,没有再问。 陈朝颜也就继续吃起了饭。 吃完饭。 歇息不过片刻,谢玄便回来了。 走经她身边时,他停住脚步,“吃好了?” “吃好了。”陈朝颜笑盈盈地点一点头,扬头问他道,“你呢,吃过了?” 谢玄走了。 走到贵妃榻前,倚着凭几歪坐着后,略过吃饭的话题,径直道:“陵游找周夫人问过了,昨日夜里,他们确实是在戌时正用的饭。” “至于凌晨那一顿,还在打听,暂时还没有结果。” “城外的良田呢?”陈朝颜问。 “城外良田有一百二十五亩,都记在周忠才妻弟名下。”谢玄细饮着浓茶,闲适地说道,“那片良田都是一等官田,按卢阳郡的市价来算,每亩需要二十贯钱。一百二十五亩,折算下来就是两千五百贯钱。周忠才只是个不入流的司仓史,每月俸禄林林总总加起来,也就一贯钱。这一贯钱,除去家中开支,几乎是余不下什么钱的。更不提,他在买这一百二十五亩良田时,还买了七个正值壮年的下人。这样的下人,在京城单独一个就要十五贯钱。在卢阳郡,也要近六至八贯钱。就按六贯来算,七个下人也要四十二贯钱。” “以周忠才的能力,他就算不吃不喝,也负担不起这些。” 两千五百四十二贯钱……陈朝颜默默地计算了一下这些钱里有多少个二十枚后,心酸地说道:“也就是说,周忠才的这些钱很有可能来路不正。这个不正的源头,为求自保,所以杀了他咯?” “我记得你早上才同意尸体痉挛是区分自尽和他杀的重要证据,并且说尸体痉挛是无法伪装的。”谢玄看着她。 “我说的是,一般来说,尸体痉挛是人为无法伪装的。”陈朝颜纠正道,“但总有不一般的时候。” 谢玄勾一勾嘴角,“周忠才就是那个不一般的时候?” 陈朝颜点头,“很显然。” 谢玄颇有兴趣道:“说说。” “我先前说过,周忠才死亡现场很干净,除了没有喷溅状血迹这一点外,就找不出其他的疑点来了。”陈朝颜坐直身子,目色渐渐变得严肃,“如果不是在尸检时,发现周忠才耳根处的紫红色斑痕,即便有这个疑点,也无法佐证周忠才是死于他杀。” 谢玄兴趣更浓了,“在殓房时你说过,周忠才耳根处的紫红色斑痕是拳击伤。也就是说,拳击耳根可以让尸体发生痉挛,伪造出自尽的效果?” 陈朝颜看他一眼,“尸体痉挛多发生在精神高度紧张或脑损伤时,也发生于延髓受到严重的机械性损伤,如延髓出血等。周忠才耳根处的拳击伤,正是属于机械性损伤之一。” “另外,在脑干与延髓的链接部位,也可以简称为延髓的部位,就在耳根深层的颅腔内。” “耳根部位缺少皮下组织,肌内、皮肤又极薄。所以,耳根是头侧面最接近延髓的薄弱部位。” “延髓是人的生命中枢,它的主要机能就是调节内脏活动,维持生命所必要的心跳、呼吸、消化等。” “简而言之,打击耳根部,很容易使颅底受到震荡,颅底受到震荡就会波及延髓。如果力道足够大,那么震荡就会导致延髓出血。如果在延髓出血的瞬间,凶手将匕首刺进周忠才的心脏,就能伪造出尸体痉挛的自尽现场。” “周忠才耳根处的拳击伤是生前伤,完全符合伪造自尽的条件。” “只是周忠才是在书案前的椅子上被杀,又没有被约束的痕迹,要同时满足这两个条件,凶手最少需要两个人!” 陈朝颜慢声说完这些后,抬眼看向谢玄。 谢玄也目若深渊地看着她。 第34章 将她绑在身边 知道他对她的怀疑又深一层,但陈朝颜还是明知故问道:“说得太复杂,听不懂?” 谢玄搁下茶杯,拿出玉骨山水扇展开,轻摇两下后,漫不经心地问道:“机械性损伤是什么?” “机械性损伤……”陈朝颜直接背书道,“由各种致伤物以机械作用使人身组织结构破坏或生理机能发生障碍的损伤,就叫机械性损伤。” “机械性损伤除了拳击,还有什么?”谢玄依旧是漫不经心的语气。 “还是说回案子吧。”这些理论知识解释起来,就是没完没了的事。且许多现代词汇,她也无法用这个朝代的语言来解释。所以,陈朝颜干脆地转移话题道,“凶手能利用颅底震荡,使延髓出血来伪造自尽现场,那么对人体构造应是极为的熟识。此外,现场没留任何线索,还可推断凶手会武,且具有一定的反侦查能力。” 见谢玄只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并不接话。陈朝颜扬一扬眉后,便接着说道:“周家在戌时正吃过饭后,周忠才在凌晨又吃过一回。这一回,陵游去周家打听时,周夫人是如何说的?” 谢玄起身朝她走过来。走到近前后,双手撑在她轮椅两侧的扶手上,低眸看着她的双眼,“除了让延髓出血可以伪造自尽外,陈姑娘还知道哪些伪造自尽的手段?” 除了解剖尸体的时候,在平常的生活中,陈朝颜还从未和哪个活着的异性这样近距离过,特别还是这样一个如花如画的美少年。不动声色地咽了两口口水后,陈朝颜揶揄:“王爷是想利用美色,让我说出师承?” 谢玄勾一勾嘴角,不否认也不承认道:“周忠才只是个不入流的司仓史,他能剥削的只有普通老百姓,两千五百四十二贯钱,就算将整个卢阳郡的普通百姓都剥削一遍,也剥削不出这么多钱来。那么,他这些钱是哪里来的?” 贪污! 陈朝颜几乎是在瞬间,就想到了这两个字。 只是司仓史不入流,也不入朝廷编制,俸禄都是郡守府自己发放。这样一个地方编制的人都能贪污两千五百四十二贯钱,那他的上司、上上司又贪污了多少?陈朝颜刚要嘲讽上几句,就忽然想到,皇权为上的古代,大笔钱财的下拨,几乎都与赈灾有关。而根据身体原主的记忆,卢阳郡已有近十年没出现过灾情。 那么,这笔钱财……怎么来的,和她有什么关系? 陈朝颜看着谢玄,似笑非笑道:“这些钱哪里来的,和我知道哪些伪造自尽的手段,有何干系?” “看来陈姑娘还没有明白这件事的严重性,”谢玄被她眼里如星子般璀璨的笑意恍了一下眼,不自然地起身退开两步后,慢声说道,“周忠才是昨日夜里死的,死时,本该有的喷溅状血迹却没有出现,这说明什么?” 陈朝颜依旧是似笑非笑的表情:“说明什么?” 谢玄看着她的双眼,“陈姑娘昨日下午才用血迹破了包家灭门惨案,晚上周忠才就死了,且在死后,喷溅状血迹也消失了。陈姑娘以为,这说明什么?” 说明凶手就是郡守府里的人! 不过……这跟她知道哪些伪造自尽的手段似乎依旧没有关系。陈朝颜忍了忍,终是没有忍住地调侃道:“王爷不用拐弯抹角地来试探我,我师承何处,能说的时候自然会说,不能说的时候,试探也没有用。另外,就目前而言,我和王爷是站在一头的。我不是凶手,也不会是凶手。” 谢玄玩味:“目前而言?” “不然呢?”陈朝颜扬眉,“王爷身份清贵,而我不过是个普通的老百姓。待王爷回京城后,我便会继续从前的生活。如无意外的话,我和王爷这辈子都不会再有交集。所以王爷大可不必一而再,再而三地浪费口舌来试探我了。” 谢玄戏谑:“陈姑娘为了摆脱我,还真是苦口婆心。” 陈朝颜莞尔:“王爷为了试探我,不也同样煞费苦心?” 谢玄走近两步:“如果我没有记错,我对陈姑娘似乎有救命之恩。” “王爷对我的确有救命之恩,”陈朝颜不卑不亢道,“但王爷利用我引周大人上钩,足以抵消这救命之恩。此外,我为王爷破获包家灭门惨案,且又接手周忠才的案子,两相加起来,王爷救治我和我弟弟的恩情,也足可以报答。” 谢玄坐回贵妃榻,倚着凭几,慢条斯理地说道:“按陈姑娘话里的意思,你我之间已是两不相欠。如果再发生意外,让你我继续产生交集,那陈姑娘就是可疑之人了?” “不是。”陈朝颜麻利地说道,“如果再发生意外,让我和王爷再产生交集,只能证明我足够优秀和王爷急需要我!” 谢玄怔了一瞬后,低笑出声。继而,隔着袅袅的茶雾,抬眼朝她看去。看着这一刻,她如狐狸一般好看、明媚的眼睛装载着的自信、从容和笃定的光芒,全然掩盖了她因长期营养不良而带来的皮肤暗黄等种种缺陷,变得格外耀眼的模样,心底忽生情潮。 微敛双目,压下这莫名的情绪后,他再抬眼,看着已恢复平常模样的陈朝颜,忽然就想:若是将她绑在身边,好吃好喝的娇养上五六七月,不知她能否出落得比太傅府那位京城第一美人还要出色? 想法一旦生成,便迅速在心底生根发芽,谢玄冷眼瞧着,并不打算掐断它。只浅饮两口茶,将疯狂生长的枝蔓压一压后,随意说了句‘那就拭目以待’,便将话题给硬转回来,道:“凶手除了对人体足够了解,会武和反侦察外,还有什么?” “一般杀人案,都是为着三个目的:一是仇;二是情;三是财。这个案子是为哪一个,暂时还不明朗。”陈朝颜见他终于不再纠缠她的师承,松气的同时,立刻配合着回道,“不过查的时候可以从五个方面着手,一是周忠才的社会关系,也就是和周忠才明里或暗里来往密切之人;二是他在城郊买下的那片良田;三是周忠才临死前的那一顿吃食来源;四是那两张借契;五是宋衍忠。” 谢玄示意白芍给她倒一杯茶,过后,不动声色问道:“你怀疑宋衍忠?” “算是吧。”陈朝颜想一想后,说道,“如果凶手清理喷溅状血迹,是受我破包家灭门惨案影响,那凶手或者说凶手之一,极有可能就是郡守府的人。又按你的思路,孟柏山身后有人,且这个人还极有可能在郡守府,那么郡守府的人,迟早都要做一次筛查。” “宋衍忠是宋老夫人的侄子,和宋家关系匪浅。恰好他又是郡守府的人,他的言行我也无法理解,论嫌疑,他无疑是郡守府最大的那一个。” 谢玄点一点头道,应承下来。不过,“卢阳郡的酒楼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想要查清楚周忠才临死前那一顿吃食的来源,困难恐怕不小。这还得排除掉那些吃食是凶手从自己家里带过去的前提,若不排除……” “慢慢查,不着急。”陈朝颜轻巧地接过他的话头,“这个案子到目前为止,找出来的线索都没有明确的指向性。想要抓到凶手,在找到确切的证据前,只能一样一样地摸排。至于临死前那一顿吃食,与其说是线索,不如说是证实周忠才被他杀的证据。” 说到这,陈朝颜忽然想起让陵游带回来的酒壶和借契,忙搁了茶杯问道:“酒壶和借契呢?拿给我!” 第35章 刷指纹 在殓房时,陵游将酒壶和借契都交给了重楼保管。回睦元楼后,谢玄料想陈朝颜不会平白无故地让陵游带这两样物什回来,便让重楼将酒壶和借契用绸布包着,收在贵妃榻旁边的木匣里。 眼下陈朝颜要,他就又让重楼拿了出来。 陈朝颜对案发现场指纹的提取,本来就只知大概理论,而不知实际。眼下又是在这样一个落后的时代,能不能从酒壶和借契上提取到指纹,她也只能说是试一试或者说碰碰运气了。 让白芍将她推到靠窗的位置,用手帕托着酒壶,借着日昳时分的阳光,再次检查一圈后,在可能会留指纹的位置,她用力哈上几口气。过后快速地借着光,看向哈气的地方。没有,釉面太过粗糙,并没有指纹显现出来。 陈朝颜不死心,继续对着阳光,利用光屏的放大功能,挨着检查。在再次失败后,她才向重楼道:“你去厨房的锅底给我刮一些灰来,另外,再给我备一支未曾用过的笔。” 重楼去后,陈朝颜又回过头来,吩咐陵泉道:“你带着丹泥和纸去问一问王达,早上他们去周家后,有多少人碰过这酒壶和借契。但凡碰过的人,让他们都按一按手指,十个手指都要,记得在指印下记上他们的名字。” 陵泉看向谢玄。 谢玄点头后,他才快步去了。 “我想试一试,这酒壶和借契上能不能刷出来指纹。”不等谢玄问,陈朝颜在让白芍给她拿一盒粉饼或是面粉过来后,主动摊开手掌,指着指腹向他解释道,“指纹就是上面这些凹凸不平的皮肤所形成的纹路,每个人的指纹都是不一样的,且几乎不会改变。如果能在酒壶或是借契上刷出来,那么就能直接锁定凶手了。” 谢玄摊开左手,看着指腹上的指纹,嘴角浅不可察地勾了勾。刷指纹,又是一个他没有听过的词儿,且闻所未闻的破案方法。掀眼看两眼她跟前的酒壶和借契,谢玄不懂就问道:“指纹不经丹泥,也会留在酒壶和借契上?” “当然。理论上来讲,人的手指、手掌面的皮肤上,存有大量的汗腺和皮脂腺,只要人是活着的,就不断地会有汗液和皮脂液排出来。因此,只要手指或是手掌接触到物什,物什上就会留下痕迹。这种痕迹分为明显纹、成型纹和潜伏纹。”陈朝颜背书式地解释道,“明显纹就是,用眼睛可以看到的纹路,比如用丹泥压出来的手印;成型纹则是在蜡烛、半稀泥等留上的指纹;潜伏纹……” 陈朝颜又手帕托着酒壶,“就是这个了,这上面肯定是有指纹的,但凭眼睛无法识别,只能借助某些手段,让它显现出来。” “本来,指纹最好的载体是凶器。但凶器因为尸体痉挛,被周忠才牢牢握住,污染太过严重,所以只能试试这酒壶和借契了。” 如果锅灰和粉饼或是面粉真能刷出指纹,不管是谁的指纹,那就可以带去案发现场,在可能留有指纹的地方,慢慢提取了。 至于刷出指纹后,要如何对比……陈朝颜看向光屏。 现在市面上的屏幕能够承载的最高分辨率是4k,但光屏的显像绝对超过8k,甚至是传说当中imax的18k。因为光屏在无限地放大、缩小后,显像依旧超清,可以说,在称其为超级摄像头和无限存储后,还可以称之为超级放大缩小镜。 为验证自己的话,陈朝颜将上午去周家的视频调出来,在放大了两倍后,重新检查起来,以期能找到一两个遗漏的线索。 直到重楼拿着锅灰和笔拿回来,她才一无所获地退出光屏。 郡守府厨房里的大铁锅,已经有好几年没有刮过锅灰。重楼劲大,又不知道陈朝颜要锅灰的用途,刮来的锅灰都是大块或是成坨的,并不能马上就用。陈朝颜无法,只好让他又去找了个干净石臼回来。 用石臼将锅灰研磨成细粉,又用细筛筛过一遍后,陈朝颜拿笔蘸上锅灰,轻巧地弹到借契上。来回弹上数次,直到锅灰将借契均匀地铺上一层后,她又拿着笔,以从右往左的方向,清除多余锅灰。 她在清扫锅灰时,谢玄就站在她的身侧,重楼和白芍则站在更后一些的位置,三人都静看着她的动作。 “成功了!”才清扫出半个边沿,两枚指纹便相继显现出来,陈朝颜兴奋地抬头看向谢玄。 谢玄看看借契上的指纹,又看看她明亮的双眼,那个想将她绑在身边的想法不知不觉间,又再次疯狂地生长起来。勾一勾嘴角,谢玄言不尽意地夸赞道:“陈姑娘果然厉害!” “也是运气好。”陈朝颜的心思全在指纹上,并未注意他话里暗藏的玄机。习惯性地自谦上两句后,她便看向光屏。 光屏上,两枚指纹并排罗列,纹路清晰。只要陵泉将王达等人的指纹带回来,她完全有信心能够立刻比对出来,这是谁的指纹! 压下兴奋的心情,陈朝颜信心十足地开始清扫起剩下的锅灰。 剩下的锅灰中,又清扫出密密麻麻的三十八枚指纹。 指纹都集中在借契的左右两侧,只有零散的几枚落在中间。看其形态,左右两侧是拿着借契查看的姿势,中间的几枚,则是书写借契所留下。 既是查看的姿势……陈朝颜以同样的方法,在借契的背面,又扫出来四十一枚指纹。 正反两面的指纹加起来,减去重叠无法分辨的五十三枚指纹,也还剩下二十六枚指纹。 另一张借契,同样如此。 陈朝颜看着光屏上横十七排,竖十排的指纹,目色冷凝片刻后,又用粉饼刷起了酒壶的指纹。酒壶是陶器,上的黑釉又过于粗糙。陈朝颜将面粉换成粉饼,也没能刷出来指纹后,便惋惜地放弃了。 谢玄见她动作,问道:“这上面刷不出来?” 陈朝颜点一点头。 谢玄看向她,“为什么?” “表面太过粗糙,粉末无法附着。”陈朝颜随口解释。 谢玄深究:“那要用什么,才能刷出来。” 自然是化学法,但这里没有化学用品,而以她的实力,也无法自制出这些化学用品。无法跟他细说,陈朝颜便干脆道:“我也不清楚。” 谢玄目光幽深地看着她:“你也不清楚?” 陈朝颜‘嗯’一声,“我没有学过这些。” 是没有学过,还是不想说?谢玄静看她几息后,目光落到她手里的借契上,“两张借契上的指纹合起来有近两百之数,你打算如何对比?” “虽有近两百之数,但我能够识别的,却只有四十九枚。”陈朝颜指着那些重叠的指纹,“像这种两个或三个或再往上的指纹重叠在一起,我是无法识别的。只有这种单个的,没有被别的指纹污染且还完整的指纹,我才能够识别。” 谢玄漫不经心地问道:“是你不能识别,还是都不能识别?” 陈朝颜看他一眼,“是我不能识别。” 且不说刑侦部门早就用上的指纹分析仪,就说工作多年的刑侦痕检,他们当中有许多人不仅可以利用图像处理技术撷取出最清晰的指纹,还可以根据指纹独有的特征点,将残缺指纹绘制完整。像这种多枚指纹重叠的识别工作,不过是绘制残缺指纹的基础之一的分离指纹而已。 “谁能识别?”谢玄刨根问底。 陈朝颜抬眼看向他,稍稍那么停顿片刻后,微扬着嘴角,颇有些恶趣味地说道:“如无意外的话,在这个世界里,没有人能够识别。” 在这个世界里……谢玄瞳孔猛地一缩,继而不动声色地问道:“那在你的世……” 陈朝颜看向门口:“陵泉回来了!” 谢玄深看她两眼后,也看向门口。 第36章 指纹比对 陵泉带回来八个人的指纹。 冯守道、钱文、赵无为、王达、宋衍忠、孙老头,还有一个王达手下的司法史马淮,一个宋衍忠手下的司法史沈济民。 八个人,八张纸。 每个人的指纹都单独地按在一张纸上。 陈朝颜以自己的眼睛为媒介,将八十个指纹‘扫描’到光屏上后,举着借契和冯守道的指纹卡,佯装对比指纹,实则看向了光屏。 光屏上,陵泉带回来的八十枚指纹按个人,分成八行排列。又与借契上的十七行一百六十三枚指纹,分成了一左一右两组。 一个一个比对,显然不可能。 陈朝颜将借契上她能识别的四十九枚指纹单独提取出来,通过放大、重叠比对,将有指纹相同的先划去一枚,留下单独的三十六枚指纹。 接着。 她将冯守道的两枚大拇指指纹提取出来,与三十六枚指纹中的三枚大拇指指纹同时放大,并分别重叠比对。 冯守道右大拇指的指纹比对上了其中一个。 陈朝颜看了一下,比对上的指纹就是她拿着的这张借契,且还是她第一次刷出来的那两枚指纹之一。 虽然都是光屏的功劳,但陈朝颜还是很高兴。拿笔在比对出来的借契指纹上做好记录,又在冯守道的指纹纸上,将他的右手大拇指给圈了起来。 过后,她以同样的方法,用冯守道的另八个指纹又比对出来三枚指纹。 一枚是同一张借契的背面,另两枚则是另一张借契左侧背面。 退出光屏,拿着借契和冯守道的指纹装模作样地比对片刻,一一做完记录后,陈朝颜在准备对比王达的指纹时,谢玄先她一步拿起了王达的指纹。并且,他还同时拿起了第一张借契。学着她先前的动作,将王达的指纹和借契举起来,对着渐渐西坠的阳光,问她道:“对比指纹的方法是什么,说一说。” 说个鬼。 她都是靠外挂作弊。 示意他将借契和王达的指纹放到桌上,陈朝颜指着王达的指纹中向上隆起的条纹线,搜肠刮肚地解释道:“看到这些向上隆起的条纹线了吗?这些,在指纹中称之为隆起线。像这一部分呈现断裂及分岔的隆起线,断裂处称为端点,分岔处则称为分岔点。端点和分岔点,通称为特征点。一般在这个中心位置含有大概五十个特征点,比对这些特征点的位置、方向,如果都一致,那么基本可以判定是同一个人的指纹。” “基本?”谢玄极是敏锐地抓住关键字,提问道,“为何不是一定?” “因为这个只是比对的位置和方向,难免会发生碰巧一致的可能性。”陈朝颜解释。 “如果发生了碰巧一致的可能性,要如何处置?”谢玄问。 当然是利用相连关系,加强指纹辨识的精准度。不过,相连关系需要用到仪器,人力就不可为了。但为了唬住谢玄,陈朝颜强行搜索出早两年她下县出差,在一个远离城镇的山村办案时,问痕检同事相同问题,痕检同事给她的回答,跟他解释道:“那就要比对横跨特征点与其他特征点之间的隆起条纹数量了。” 谢玄再次拿起王达的指纹,对着阳光看上片刻后,回眸看着她,颇是含蓄地调侃道:“陈姑娘这眼神不去学习骑射,倒是可惜了。” 陈朝颜笑一笑,并不接他的话。 等他将王达的指纹还回来,便继续装模作样的通过光屏比对起了剩下的指纹。 夕阳渐隐,晚霞漫天。 当最后一丝光亮即将退去,夜幕逐渐爬上来之际,陈朝颜终于比对完了所有的指纹。 只是—— 两张借契左右两侧、正反两面的指纹,全都比对上了。唯借契中间的几枚指纹,还孤零零地空着。 “确定碰过借契的人,指纹都拿回来了?”谢玄看着那几枚指纹,问陵泉。 陵泉点头:“都拿回来了。” “看这几枚指纹分布的位置,应该是写借契之人留下来的。”谢玄侃侃而谈道,“而按柜坊规矩,借契皆出自账房先生之手。但,为防万一……陵泉,你且去将周忠才的指纹取来。” 这几枚不是周忠才的指纹。 陈朝颜已经利用光屏里存储的验尸视频,提取出周忠才的指纹,比对过了。 但她并没有阻止谢玄。 等陵泉取回周忠才的指纹,陈朝颜依旧装模作样地比对完,并否定了是他的指纹后,问道:“借契上写的是银钩柜坊,盖的也是银钩柜坊的印章,但卢阳郡有几家银钩柜坊?” 谢玄先吩咐陵泉:“带上令牌,去将银钩柜坊的掌柜和账房先生都带回来!” 陵泉领命而去后,他看回陈朝颜,兴味地问道:“借契上为何没有周忠才的指纹?” “他没有碰……”陈朝颜话到一半,突然反应过来。 周忠才到银钩柜坊借钱,银钩柜坊给他开借契。按照正常流程,借契一式两份,除了有银钩柜坊的印章,还得有周忠才的指印才行。但现在这份借契,却只有银钩柜坊的印章,而无周忠才的指印。甚至两张借契上,还都刷不出来他的指纹。 汗液和皮脂液会随着时间而蒸发,借契时间又是去年的九月和十一月,时隔现在已经有七八个月,用粉末刷不出来的确很正常。 但,两张借契摆在周忠才‘自尽’的书案上。 且还有蹂躏的痕迹。 如果周忠才…… “如果周忠才没有碰过借契,那这借契是谁放在桌子上的?”谢玄问。 陈朝颜看着已经比对出来的指纹,沉静道:“凶手。” 谢玄慢悠悠地问:“那些比对不出来的重叠指纹,能否确定就是他们几个的?” “不能。”陈朝颜说道,“虽然不能,但他们几人的嫌疑无疑最大。” “既然嫌疑最大,那就……” “那就问一问案发时,他们都在哪里,有谁可以作证。”陈朝颜抢过他的话头,“如果他们说出的地点,没人为他们作证,那就要对他们进行着重调查了。” 谢玄道:“但你说过,凶手有两个。” 陈朝颜拧眉,“你的意思是……” “既然凶手有两个,那他们是不是可以互相作证?”谢玄问。 陈朝颜从容以对:“这是无法避免的事。但凶手知道我会利用血迹破案,却不知道我还可以利用指纹破案,再加上我已经推测出他杀人的手段,以此来诈话,也许可以打他个措手不及。” 谢玄压着目中冷意,慢腾腾地问道:“如果不能打他个措手不及呢?” 陈朝颜目光锐利地看向他,“王爷是何意?” “从案发现场来看,凶手杀周忠才并不是临时起意,而是经过仔细谋划。若非陈姑娘,这个过程可说是谋划得尽善尽美。但事无万一,凶手既对过程如此尽心,对于意外,想必也早就做好了应对之策。”谢玄瞧两眼她后,目光转落到院中已过花期的海棠树上,慢条斯理道,“用指纹和杀人手段诈话,能打凶手一个措手不及自然最好。如果不能……” “那就继续查下去就是。”陈朝颜说得斩钉截铁! 谢玄收回目光看着她,眼底带着她看不懂的幽沉,“他们七个,一个是卢阳郡郡守,两个是郡守跟前伺候的参军事,一个是卢阳郡司仓参军,一个是卢阳郡司法参军,两个是参军史,剩下那一个,也是郡守府仵作。” 陈朝颜面冷目寒,还隐隐带着些失望地问道:“依照王爷话里的意思,是要任由他们逍遥法外了?” 第37章 银钩柜坊 谢玄定定地看着她,看了半晌后,才道:“卢阳郡不能乱。” “卢阳郡为何不……”话到一半,陈朝颜猛地停了下来。 按照等比兑换,郡守相当于是一省的省长。伺候在郡守跟前的参军事,相当于是省长秘书。司仓参军相当于是统抓教育、医药等的局长。而司法仓军,则相当于是统管法院、警局的局长。两个参军史和仵作,在这个时代虽然没有朝廷编制,但按地方来算,也是属于科员级别。 一个案子,牵扯到一郡所有大人物,的确不能轻举妄动。 但……陈朝颜不甘地看着谢玄,坚持道:“卢阳郡不能乱,但凶手也不能放过!” “只是不能轻举妄动,不是要放过凶手。”谢玄说得轻描淡写,但话里蕴含的力量,却如火山喷薄,“将他们几个叫过来,一个一个过问的法子不能用,那就让郡守府的所有人都交代一遍昨晚的行踪,不就行了。” 陈朝颜点点头,“这个可以有。” 谢玄低笑两声,在让重楼去转告冯守道,让所有人交代行踪的事后,回过眸来看向她。 陈朝颜装作没有看到,继续低头研究借契上的指纹。 研究了几遍后,她提出要去周家扫一遍案发现场的指纹。 谢玄当然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她。 夜幕已临。 谢玄没再敷张扬厉,而是轻车简从地带着陈朝颜去了周家。 周夫人正陪着两个孩子用饭,听到婢女来说陈朝颜又来了的消息,立刻丢下碗筷急奔出来,“陈姑娘这时候过来,是……” 陈朝颜避开她满是期盼的双眼,说道:“是再过来看看,能不能找到线索。” 周夫人不死心地问道:“陈姑娘还没有剖尸吧?” 未免打草惊蛇,尽管残忍,陈朝颜还是狠着心道:“抱歉。” 周夫人身子一软,便跌进了婆子的怀中。眼泪亦如断线的珠子,扑簌簌地滚落下来。 陈朝颜想安慰,但话到嘴边,却不知如何开口。 “我相公没有向柜坊借过钱,也绝不会自尽!”周夫人闭着眼,满是悲痛地说道,“陈姑娘且去吧,妾身就不作陪了。” 陈朝颜歉然地向着她微一颔首后,示意月见推着她走了。 守着书房的是几个衙役,王达不在。陈朝颜要的只是守好书房,至于谁来守,她并不在意,也就没有多问。在几个衙役诚惶诚恐地向谢玄见礼之时,被周夫人的悲痛所刺激的陈朝颜则直接越过他们,先一步进了书房。 习惯性地扫一眼周围,确定还是上午来时的模样后,陈朝颜便让月见推她去到漆木茶几前。 漆木茶几和书案,用的都是红漆。 陈朝颜先仔细观察片刻,又在可能会留有指纹的地方用力哈上几口气,没能看到指纹后,她才按照扫借契上的指纹一样的方法,用笔蘸上锅灰,轻轻地抖到茶几上。 茶几大,笔太小。 抖了半晌,也才抖完一个角落。 这要全抖完,再刷出来,不知要到何时了,后边还有个更大的书案等着呢。陈朝颜抬眼看向不远处的书架,叫着月见道:“把那个鸡毛掸子给我拿过来。” 陈朝颜当然知道刷指纹要用柔软的毛刷,才不会破坏指纹。但她刷指纹本就是个外行,也就不去管那些细节了。 用鸡毛掸子蘸上锅灰,往茶几上轻轻抖上几下,待全覆盖上一层薄薄的锅灰后,她又按着从左往右的方向,放轻力道,一点一点地清扫起来。 整个过程,用了足足半盏茶。 但得到的结果却是……什么也没有。 陈朝颜不死心,又换着用面粉和粉饼重扫了一遍,结果依旧是什么也没有。 书案同样如此。 陈朝颜拧眉看着鸡毛掸子、锅灰、面粉和粉饼,仔细考虑着用毛笔再来一遍的可能性。 旁边,谢玄看她几眼,确定她不是气馁后,看着书案问道:“是没有指纹,还是扫不出来指纹?” “扫不出来。”陈朝颜说。 “为什么扫不出来?”谢玄看回她。 因为方法不对呗。 犯罪现场所遗留的指纹一般分为明显纹、成型纹和潜伏纹。对于明显纹,仅用眼睛、哈气、放大镜或是紫外线等便可观察。对于成型纹和潜伏纹,却要借助物理法或是化学法,才能观测和提取了。 物理法很简单,就是她刷指纹用的粉末法。 对于化学法,却要用到碘熏、宁海得林、硝酸银或是荧光试剂。 化学法,她是没办法了。 但是物理法…… 陈朝颜举起鸡毛掸子,又用下颚点一点锅灰、面粉和粉饼,说道:“大概是鸡毛掸子不够柔软和这些粉末吸附能力不行吧。” 不等他问,她便接着道:“刷指纹用的粉末,一般要用铜粉、铁粉和磁粉。刷子则要用鹳毛、鹅毛、灰鼠毛等比较软柔软一些的毛。” 月见看看鸡毛掸子,又看看锅灰、面粉和粉饼,最后看向她,“那现在怎么办?” 陈朝颜道:“回去。” 月见看向谢玄。 谢玄扬眉,“该吃晚饭了。” 从七弯巷出来,坐上马车往郡守府走时,得到消息的王达才匆匆赶到周家。 几个衙役一直守在门外,并不知道陈朝颜在书房做什么。王达从他们嘴里没能套出想要的消息,进到书房又看到茶几和书案下散落的各种粉末,心头一沉后,迅速找到周夫人,暗带威胁地问道:“陈姑娘来周家做什么,事关周忠才案子的侦破,还望夫人能够如实相告!” 好不容易哭干眼泪的周夫人听到这句话,忍不住又湿了眼眶。用帕子抹去眼泪,又低言宽抚好不知所措的爹娘后,她强忍住酸苦,将陈朝颜来后所说的话,一字不落地向他重述了一遍。 王达听完,心头越发沉了,但面上却丝毫不露地继续问道:“陈姑娘就没说她过来是找什么线索的?” 周夫人摇着头:“陈姑娘只说了过来看看,能不能再找些线索出来。妾身没有跟过去,她要找什么线索,又找到些什么线索,妾身便不知道了。” 王达忍不住骂了声蠢货,吓得周夫人倒退着跌坐回椅子中,也吓得周夫人的爹娘直打哆嗦。周夫人的弟弟有心想站出来护住他们,却被他们给暗暗地拉了回去。 一切尽收眼底的王达忙敛下怒意,揖手赔礼:“晋王来卢阳郡就是玩乐,何时会离开,谁也料不准。陈姑娘虽然破案厉害,但她是晋王的人。晋王离开,她势必也会跟着离开。她一离开,这案子还能不能破,就是无法预料的事了。我也是太过着急,言语间才多有冒犯,还望夫人能够宽解。” 周夫人惊诧于陈朝颜随时都会跟着谢玄离开的消息,一时都忘记继续哭了。在王达又一次赔礼后,她才醒过来神来,慌乱地说道:“妾身、妾身并不知道陈姑娘随时会离开。” “这个消息,我也是刚刚得到。”王达见稳住了她,立刻提要求道,“夫人一直说周忠才是被人谋害,虽然现在还没有什么线索证明,但为避免陈姑娘离开后,案子便悬着无法再继续,还请夫人一定记着,陈姑娘往后再来周家,无论做什么,夫人都要紧跟着她,将她的言行牢牢记着,以备不时之需。” 周夫人连忙应好。 “那便不打扰夫人歇息了。”王达再次揖手后,转身走了。 走到门口,他又止住脚步,转身过来,仔细吩咐:“为避免陈姑娘误会,还请夫人守住我说的话,不要外传。” 说着,他特意扫了眼她的爹娘和弟弟。 周夫人顺他的话,也看了眼她的爹娘和弟弟后,应承道:“但请大人放心,妾身定会守口如瓶。” “那就有劳夫人了。”王达微一颔首后,再次回到书房。仔细琢磨了片刻那些散落的锅灰、面粉和粉灰后,离开周家,赶往郡守府。 第38章 得想办法探她口风 另一边。 马车才刚在郡守府宅门口停下来,都还未停稳,早早候在门内的冯守道便带着宋衍忠等人迎了出来。 谢玄下了马车,看到这幕,不由自主便笑了。踱步走到冯守道跟前,以玉骨山水扇将他托起来后,笑问道:“这么大阵仗,是父皇诏我回京的圣旨到了?” “这……”冯守道立刻躬身揖手,忐忑地回道,“折子前日才送往京城,此刻离京城应该还有些距离。” 谢玄笑容不减:“那是案子找到新线索了?” “这……”冯守道身子不由自主地又往下躬上两分,“没、没有。” “没有圣旨,也没有线索,那你在这里……”谢玄同他并排而站,展开玉骨山水扇摇上两下后,问道,“是赏星星,赏月亮,还是赏花赏草?” “王爷恕罪,微臣、微臣在这里,是为……” “你在这里是为什么,本王并不想知道。”谢玄收起玉骨山水扇,搭到他揖着的手臂上,阻了他后半句话后,又看一眼众人,“你们在这里是为什么,本王同样不想知道。” “十日。” “十日内,等不来父皇诏我回京的圣旨或是破不了周忠才的案子,本王就带着你们到北牢,感受一下什么叫水滴刑!” 话落,他也不等众人反应,便摇着折扇扬长而去。 直到他走得不见了影,众人也依旧保持着躬身揖手的姿势不变。 陈朝颜了然的勾一勾嘴角后,让月见推着她走了。 直到她也走得不见了影,冯守道才直起身来,轻轻舒出口气。 “大人,”宋衍忠紧跟着起身,看一眼谢玄和陈朝颜离去的方向,低声问道,“王爷这是……” 冯守道摇摇头,他也拿捏不准谢玄的心思。 他之所以会带着郡守府所有人在这里迎他,便是他去周家,未跟人说一声,且太过轻车简从的缘故。 他虽然只是个下郡郡守,但也是正四品下的官职。朝堂里的暗流涌动,他不说全知道,但五成总是知道的。谢玄得皇上专宠多年,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的人只多不说。他一路潜来卢阳郡,虽然没有风声传出,但必然不会太平。 周忠才死得太过蹊跷,眼下又一点线索也没有。他就这样带着重楼和月见去了周家,若出个好歹,官身保不住就算了,性命肯定也是不用想了的。 所以比起破案,保证谢玄的安危于冯守道而言,是更为重要的一件事! 这也是他带着郡守府所有人候在这里的原因:给足他最爱的排场,以此委婉地提醒他,他是大魏最受荣宠的王爷,不用事必躬亲。 但谢玄似乎是拒绝了他的好意,又没有完全拒绝? 冯守道拿不定主意,正琢磨着是不是一会儿再去睦元堂探探口风,旁边宋衍忠便小心翼翼地问道:“那这个案子,还要让陈姑娘继续查下去吗?” “为何不查?”冯守道瞥他两眼,“这个案子是王爷来卢阳郡后发生的,若不让陈姑娘继续查,等王爷回到京城,皇上过问起来,治你一个渎职之罪,你担待得起吗?” “那王爷的安危……” “王爷的安危,”冯守道思索片刻后,让步道,“回头我会转告陈姑娘,以后天黑之后,让她劝着王爷不要出府。” 宋衍忠刚要应是,便见王达骑着马一路疾驰而来。心头一跳后,他迅速看向冯守道。见冯守道拧着眉,目光微沉,宋衍忠想也不想,便在王达拉马后,快声说道:“王爷和陈姑娘已经回来了,你不用担心。” 王达听到他的话,又察看到冯守道的面色,第一时间便冷静下来。翻身下马,再几步过来,恭顺地揖着手道:“还望大人恕罪,实是听到王爷和陈姑娘轻车简从就去了周家,心中挂念他们的安危,方才一路疾驰追赶。” 冯守道‘嗯’一声,不咸不淡道:“案子虽然由陈姑娘经了手,但你也要多上心才是。陈姑娘是怎么找线索、怎么破案的,有空闲的时候,你也跟过去多学习学习!” 得知谢玄去了周家的消息后,冯守道第一个找的就是他。找到后来,所有人都找齐了,还不见他的踪影,冯守道对他已生不满。这会儿见他又这般冒失,不满便又甚上几分,言语间,便难免苛刻。 王达依旧恭顺的称了是。 冯守道并不是个刻薄的人,见他受了教,便背着手走了。 王达等他走远,方才起身。又等各人都散去后,他才跟着宋衍忠,边走边问:“大人带着这么多人候在这里,是做什么?” 宋衍忠左右看上几眼后,将目的同他说了。 王达听完,低声问道:“王爷是何态度?” 宋衍忠再次左右看上几眼后,同样低声道:“王爷说了大人几句,便走了。不过从他说的那几句话来看,周忠才的案子还是放在回京城后边的。” 王达沉吟片刻,还是不太放心,让他将谢玄回来后,同冯守道说的话再重述一遍。 宋衍忠照做。 王达听完,稍稍松下口气来。但转瞬想到周忠才书房里散落的锅灰、面粉等物,心绪又紧跟着一沉。 不行,他还得想办法探一探陈朝颜的口风! 回到睦元堂。 已过戌时。 月见将陈朝颜推到茶几前,为她续好茶,又向谢玄请示过后,便出门去唤婢女送饭。 趁这间隙。 陈朝颜就着侍书端来的铜盆净过手后,问谢玄道:“冯大人把郡守府所有人召集在宅门,是想做什么?” 谢玄擦去手中水渍,将帕子递给文墨的同时,接过轻雪递来的茶。浅灌上两口后,散漫道:“大概是担心他的官身吧。” “他的官身跟……”陈朝颜话到一半,不经意间看到他腰间垂落的麒麟玉佩,霎时就住了口。好一会儿,才挪开目光,佯装不在意地问道,“先前去周家,应该不是我提议的吧?” 谢玄低眸看一眼腰间玉佩,继而似笑非笑看着她,并不吱声。 陈朝颜避开他的目光,严肃道:“以后不到万不得已,天黑之后,就不要出门了。” 谢玄把玩着茶杯,“陈姑娘也害怕了?” 陈朝颜淡然道:“不害怕,就不会跟着王爷来卢阳郡了。” “说得有理。”谢玄看向重楼,慢悠悠道,“以后出门前,先去跟冯大人说一声,让他多备些人随行,莫要吓坏了陈姑娘。” 重楼看一眼陈朝颜后,应是。 虽然是怕他遇到危险,她无法脱责。但陈朝颜还是就着坐姿,一本正经地揖手道:“那便谢过王爷了。” 谢玄坦然道:“陈姑娘不必客套。” 陈朝颜忍着翻白眼的冲动,不再说话。 这当间,数个婢女在半夏和子苓的引领下,端着漆木托盘鱼贯进来。而后,由着半夏和子苓将托盘里的食物,分别摆放到陈朝颜和谢玄的桌子上。 陈朝颜的晚饭和午饭一样,依旧是五荤、两素、一凉拼、一汤、六甜点、一粥、一饭、一果拼,只是花样换了。 谢玄的则清淡些,只有六素一汤两甜点和一小碗素粥。 陈朝颜很想调侃他两句,但想着他好歹也冒险陪她去了趟周家,便忍住了。 饭吃完,又小憩上片刻,陵泉带着银钩柜坊的掌柜和账房先生就回来了。 银钩柜坊的掌柜姓方,账房先生姓姜。 两人都白白胖胖,且都四十来岁的模样。 两人在陵泉的引领下,进到睦元堂后,便诚惶诚恐地对着谢玄跪下了。 谢玄倚着凭几歪卧在贵妃榻上,支着一条腿,慢悠悠地喝完杯里的茶后,抬眼看着两人,慵懒地问道:“本王找你们来所为何事,都知道了?” 方掌柜和姜账房立刻恭敬地回答道:“但凭王爷吩咐。” “那就先各写两幅字,再按上十指手印吧。”谢玄吩咐。 方掌柜和姜账房恭谨应是。 由着两人就着跪姿写好字,又按上手印后,谢玄一面看着两人的字,一面问:“去年九月和十一月,周忠才在你们柜坊借过五百贯钱?” 方掌柜称是。 谢玄掀眼看他一眼:“他独自上银钩柜坊借的?” 方掌柜再次称是。 谢玄:“他可有说过,借钱做什么?” 方掌柜道:“说是家中孩子大了,想另换处大些的宅子和买上一些良田。” 谢玄再次掀眼看向他:“大些的宅子在哪里?” 方掌柜道:“在太平巷东起第七家,是处三进的院落。因紧邻郡学,因而比别处的宅子都要贵上一些,零零散散加起来,要近一百贯钱。” 谢玄:“既然宅子早就看好了,为何到现在也没有买?” 方掌柜颇有些气愤地说道:“草民也曾使人到周家问过,周大人回复说,钱都用去买了良田!” 将两幅字递给陵泉,让他转交给陈朝颜后,谢玄坐起身来:“借契是谁写的?” 借契上的字,不是姜账房的,也不是方掌柜的。 陈朝颜在快速比对完了两人的指纹后,也看向两人:借契上的指纹,也不是他们的。 第39章 拆屋效应 方掌柜没料到他话题转得如此快,愣了一下后,才谨慎地回答道:“是寄附铺里的账房先生石志写的。” 谢玄示意陵泉:“你跟着去将石志带回来。” “石志……”方掌柜犹豫片刻,小心翼翼地回答说,“年初时候,石志母亲病重,他便辞工回去照看老母亲了。石志的家在宁武县,快马距卢阳郡有一日的路途。” 陈朝颜面色微微一冷,先谢玄一步道:“方掌柜确定借契是石志写的,且石志年初就回宁武县的家中去了?” “这……”方掌柜不是那么确定地回答道,“石志走时是这么说的,至于是不是真回宁武县,草民就不得而知了。” 虽然办案的时候,时常遇到嫌疑人说假话,但陈朝颜还是不由自主地在心里冷笑了两声。就在她打算进一步逼问时,谢玄目光挪过来看着她,嗓音平和道:“把你刚才的问题再问一遍。” 陈朝颜看他两眼,虽不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但还是配合地又问了一遍。等她问完,谢玄赞赏地朝她勾一勾唇后,看着方掌柜道:“你也再回答一遍。” 他的嗓音依旧平和,但方掌柜的面色却霎时一僵,继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煞白起来。之后更是砰砰磕上两个头,胆惧道:“草民该死,王爷饶命!” 谢玄声冷道:“回答问题。” “是。”方掌柜低垂着脑袋,颤巍巍道,“石志是草民前年私养的外室石娇儿的胞弟,草民架不住石娇儿哀求,也见石志确有几分本事,就将他安排到了寄附铺的账房做事。寄附铺原来的账房年事已高,草民原意是让石志跟着好好地学习个一年半载后,接替账房老先生。石志在一开始的时候,也不负草民的厚望,确实很老实本分。但去年下半载老先生走后,他就慢慢暴露出本性来。” 方掌柜说到这里,半是苦涩半是愤慨地停了片刻,才又继续道:“银钩柜坊虽有些规模,但为生意长久,借贷从不超过一百贯。石志接手账房后,开始两月也很守规矩。但去年十月往后,不知受了谁的蛊惑,胆子便一日壮过一日。借贷从原先的一百贯,慢慢地涨到两百贯、三百贯,后来更是涨到了周大人手里的五百贯!” “草民知道后,怕他继续下去会生出祸事来,便将他连着石娇儿一起,都给撵了。撵后,他们去了哪里,草民、草民就不得而知了。” 陈朝颜的面色又冷两分,“这两张借契事关周忠才被杀案,方掌柜确定不得而知?” “这……”方掌柜哭丧着一张脸,“王爷明察,草民确实差人到周家催过周大人赶紧还钱,但从来没说过要他拿命来还呀!” 还在装傻充愣! 陈朝颜懒与他再废话,直接开门见山道:“也就是说,方掌柜确定这两张借契是石志所写了?” 方掌柜依旧哭丧着脸:“银钩柜坊还留有石志不少的笔迹,陈姑娘若是不信,可差人去取来对比。” “方掌柜刚才说,不知石氏姐弟去了何处,”陈朝颜看两眼借契上那几枚孤零零的指纹,又看着他,“可为何这两借契却是昨夜才写的?” 方掌柜身子霎时一僵,就要求饶之时,谢玄却懒得听他再废话,冷着声,吩咐陵泉道:“拖下去!” “王爷、王……” 陵泉上前,点住他的哑穴,拎起他的衣襟,蛮横地将他给拖了出去。 片刻。 院子里便响起了鞭子抽人的声音。 陈朝颜惊讶地看向谢玄。 谢玄懒洋洋地问道:“陈姑娘可知道柜坊是做什么的?” 陈朝颜看一眼外面后,说道:“你说。” “柜坊是专营钱币和贵重物品存放与借贷的机构,”谢玄起身,慢慢地踱到窗前,半倚着窗框,一边看着院子里重楼对方掌柜行刑,一边说道,“有僦柜、寄附柜、质库、质舍之分。” “僦柜是代人保管金钱和贵重物品以收取保护费的营生。” “寄附柜则是代人出售物品并放高利贷的商行。” “质库……是以物品做抵押放款的营生,与质舍类似。所以质舍,就是典当行。” “僦柜、寄附柜、质库和质舍,并无高下之分。但,寄附柜的钱财进出比起其余三样,无疑要重上许多。所以,日日都与钱财和账本打交道的账房先生,比起其余三样,无疑也要重要许多。这样一个重中之重的位置,所用之人要么沾亲带故、要么德高望重、要么声名远播。” 谢玄收回目光,看向姜账房,“银钩柜坊虽然不大,却是僦柜、寄附柜、质库和质舍样样俱全,开张至今虽不过十七年,但其下田产、地产、房舍、金银器物等合算起来,已不下五万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积累起这么庞大的家财,可见方掌柜是个极其聪明之人。这么一个极其聪明的人,会平白无故地将寄附柜的账房管事权交给一个外室胞弟吗?” 姜账房趴伏在地上,抖如筛糠。 恰好此时,重楼在行完鞭刑后,又将方掌柜拖了回来。 看着皮开肉绽,且奄奄一息的方掌柜,姜账房再也撑不住地急声道:“石娇儿和石志在长柳街南起第十七宅,方掌柜舍不下那小娘儿们,一直将她藏在此处!” 方掌柜听到这话,惊怒地撑起眼皮看他两眼后,便晕了过去。 “拖下去!”谢玄冷漠的吩咐。 待重楼将方掌柜再次拖走,谢玄踱步到姜账房跟前,在姜账房惧得趴伏在地上,连连磕头求饶之时,他随口问道:“方掌柜为何要杀周忠才?” 姜账房双手一软,脸便撞到了地上。顾不得疼,他赶紧撑手回答道:“王爷饶命,草民并不知方掌柜为何要杀周大人,草民也未曾听他提及过。” 谢玄不置可否道:“杀人未跟你提及过,周忠才借钱一事呢?” 姜账房艰难地回道:“草民也未曾听方掌柜提及过。” 谢玄凝视着他,不说话。 姜账房颤着双手,将脸紧贴着地面,“王爷明察,草民在银钩柜坊做账房总管事足有十二载,虽不敢说对所有账目都一清二楚,但只要超过十贯钱的进项支出,草民都可以不用看账本,就背出每一笔账目来。五百贯钱这样大的支出,银钩柜坊开坊以来,也只出现过七次。而这七次的记录,都与周大人无关。” 陈朝颜将借契递向谢玄。 谢玄接过后,蹲身示意他抬头,“好好看清楚,这是不是石志的笔迹?” 姜账房才看一眼,脸色就变了,“这、这不可能……王爷明察,这虽然是石志的笔迹,但草民绝不会记错!” “你会不会记错,本王并不关心。本王关心的,只有结果。”谢玄起身,将借契还给陈朝颜后,淡漠道,“本王再问你,银钩柜坊的借契,可否需要借钱之人的手印?” 姜账房点头如蒜:“不管是借契,还是抵契,只要干系到钱,都需要按手印。” 谢玄淡声,“既如此,为何这张借契却没有手印?” 姜账房鼓足勇气看了两眼后,胆惧道:“草民不知。” “是不知,还是不肯说?”谢玄慢悠悠地问。 “王爷明察,草民的确不知。”顿一顿,姜账房咬着牙关道,“草民昨日酉时便去了丽春院,今早卯时才从春红的房中离开。王爷不信,可差人前去过问,丽春院里的老鸨和一众花娘都可为草民作证。” 谢玄嫌弃的远离他几步后,才又继续往下问道:“石氏姐弟是何身份?” 姜账房哭丧道:“王爷明察,草民只知道石氏姐弟是从京城来的,别的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京城。 陈朝颜若有所思地看向谢玄。 谢玄面色无恙,似早就料到一般,继续问道:“何时从京城来的?” 姜账房不敢隐瞒,快声答道:“两、不,是三年前,三年前的腊月来的。道是去宁武县投奔外祖,却不知外祖早没了。而他们身上的盘缠也已经花光,不得已之下,才流落街头。方掌柜见石娇儿模样俊俏,便收留了他们。王爷明察,草民所说句句属实,柜坊管事的王权、孙氓都可为草民作证!” “王权、孙氓……”谢玄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名字后,又问:“也就是说,他们在宁武县并没有亲人?” 姜账房肯定地回答:“没有。” 谢玄吩咐陵泉,“带他去抓捕石志、王权、孙氓。回来之时,再去银钩柜坊走一趟,将柜坊所有人的指纹都带回来。” 在陵泉抓着姜账房要走之时,他又吩咐:“转告冯大人,看好银钩柜坊里的人。周忠才的案子结案之前,银钩柜坊少一人,本王都要唯他是问!” 陵泉应声去了。 屋中除了晃动的烛光外,一切都安静了下来。 陈朝颜看着回到贵妃榻坐下的谢玄,好奇问道:“王爷是何时查的银钩柜坊?” 谢玄接过侍书递来的茶水,浅呷两口后,春山如笑道:“陈姑娘这是怀疑上我了?” 陈朝颜坦然道:“我不相信巧合。” 谢玄扬眉,“所以?” 所以他到卢阳郡,并不是因为什么指使陵游、陵泉打了弹劾他的侍御史,而是带着某些‘不可告人’的目的来的,就如周忠才的案子。 “汗液和皮脂液会随着时间而蒸发,”知道他不会说,陈朝颜不动声色地转移开话题,“如果借契真是去年九月和十一月写的,我是扫不出这几枚指纹来的。而看这几枚指纹的新鲜度,跟冯大人、王大人等的指纹几乎没有差别,所以极有可能,这借契就是昨日夜里写的。” 谢玄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陈朝颜假装没有看到,将借契放到一旁的桌上后,推着轮椅边走边道:“时辰不早了,今日就到这里吧。” 谢玄把玩着茶杯,慢声道:“从殓房出来后,我让陵游去查的。” 陈朝颜停下来,转身看向他,“也就是说,王爷早就知道借契是出自石志之手了?” “你如果要听实话,那就是不知道。”谢玄搁下茶杯起身,一步一步走到她跟前,“大魏有郡三百二十四,每个郡差不多都有柜坊。柜坊如何营生,大同小异。我知道,并不奇怪。至于银钩柜坊开营十七年,积累不下五万贯钱的数字,则是我根据陵游回禀的情况预估的。” “再至于我为何会知道银钩柜坊,”谢玄用玉骨山水扇指一指桌子上的借契,“跟你一样,从那上面看到的。而石志……陈姑娘刚才也听到了,能为那位姜姓账房做证的,只有王权、孙氓两人。也就是说,银钩柜坊中知道石氏姐弟真正身份的人极少。因你剖尸给出的结果还不明确,我让陵游不要打草惊蛇,他在打探之时,便只能随大众。” 顿上片刻,谢玄问:“陈姑娘还有什么问题吗?” 第40章 深感荣幸 她的问题很多,比如他来卢阳郡的真实目的,比如孟柏山和这个案子的关系,但知道他还没有完全信任她,问了他也不会回答,且她又不是一个爱自讨没趣的人。因而,陈朝颜道:“等陵泉将石志带回来再说吧。” 谢玄深看她两眼后,退开一步让开路,“也好。陵泉还不知道要到何时才能回来,陈姑娘伤势未愈,便先回去歇着,明日再继续也不迟。” 陈朝颜应好,由着月见推着她走了。 走到院中央时,思索再三后,她示意月见停下来。继而,她转过轮椅,笑看着谢玄道:“王爷审案的技术不错,杀鸡儆猴和拆屋效应都用得恰到好处。” 谢玄掩住眼底藏不住的笑,“敢问陈姑娘,何为拆屋效应?” “有位很有名的周先生曾说过,我们国家的人的性情总是喜欢调和、折中,”陈朝颜看两眼他身后的屋子,“譬如说,这间屋子的光线太暗,我想再开一扇窗,冯大人极大可能会嫌麻烦,拒绝掉我的要求。但如果我说,想拆掉屋顶重建,冯大人就会找我调和,认为开窗的主意极为不错。” “王爷先杀鸡儆猴破姜账房的胆量,再问其莫须有的问题,攻其心防,进而让他知无不言、坦诚以待。每一步,可以说都恰到好处。” 谢玄颇有兴趣地将拆屋效应低喃了两遍,而后,也没有去追根究底地问周先生是谁,而是笑盈盈道:“与陈姑娘结识也有好些时日了,还是第一次听陈姑娘夸人,我深感荣幸。” 陈朝颜莞尔道:“王爷既深感荣幸,不知可否应我两件事?” 谢玄道:“说来听听。” “既然要采集银钩柜坊所有人的指纹,那就将郡守府所有人的指纹也都采集了吧。”陈朝颜说,“另外,在采集银钩柜坊和郡守府所有人的指纹时,将他们名下产业、住宅、昨夜行踪也全都登记上。还有,我明日还要再去一回周家。” 谢玄爽快道:“可以。” 并立刻让刚进院子的重楼,将她的吩咐传去给陵泉。 看着重楼走后,陈朝颜再道:“王爷可有卢阳郡地形图?” 谢玄漫不经心地问道:“你要地形图做什么?” “这个案子到目前为止,找到的线索只有三个,一是周忠才死于他杀的紫红色斑痕和临死前的那一顿吃食;二是借契和借契上的那几枚指纹;三是他年初买下的那上百亩良田。这三个线索,无论哪一个,都需要花大量时间去走访调查。”陈朝颜知道他在怀疑什么,遂解释道,“这些调查什么时候才能出结果,谁也不知道。可以说,想要短时间内破案,除非出现包家灭门惨案门口那个瓦罐那样的指向性证据,否则几乎不可能。” “想必你也清楚,案子拖得越久,证据就越少,也就越不容易破。” 将案子的进度总结完后,陈朝颜的话锋迅速一转,“周忠才死亡的准确时间是丑时初,周夫人的口供说,她早上醒来发现周忠才未回房睡,便起身到书房寻他。周忠才上衙的时间是卯时正,也就是说,周夫人在是卯时正之前发现的他死亡。丑时初到卯时正,有差不多两个半时辰。” “从这个时间点来讲,凶手有足够多的时间收拾案发现场,不存在住宅上的地理优势。但从案发现场的情况来讲,凶手杀周忠才绝不是临时起意。既不是临时起意,那么势必会有一个以防万一的规避风险的退路。这个退路,无疑就是藏身之处。” “既是藏身之处,那么肯定是宜近不宜远。” “上午到周家,经过那条巷子时,我有看过几眼,那边地形条件应该比较复杂。若是要我一个一个去走去记,那就跟走访调查目前找到的那三个线索一样,需要花费大量的时间。” “有地形图就不一样了,将陵游、陵泉调查回来的证据,在地形图上一一标注出来,简单又省事。” “当然,王爷若是不赶时间,也不嫌累,那就当我没说。” “拆屋效应……看来陈姑娘极是擅长此道。”谢玄粲然道,“卢阳郡的地形图,我手里没有,我来想想办法。等你明日过来,我再给你。” 陈朝颜点头应好,之后,没再回头地走了。 谢玄目送着她走出睦元堂,又目送着她走远后,低喃上两声‘拆屋效应’,便转回了屋。 回到桌前,拿起两张借契,看着上面丰筋多力的字迹,微扬起眉梢,转身看向她离去的方向,低笑道:“未读过书,也未学过验尸破案之术,却既会读书,也会验尸破案,还写得一手好字。” 再想起她说的‘在这个世界里’的话,谢玄再次看两眼借契上的字,问侍书和文墨:“今日之前,你们俩有谁听过延髓、机械性损伤、人体构造、刷指纹、指纹痕迹、隆起线、端点、分岔点等等这些词儿?” 侍书和文墨同时摇头。 “都没有听过?”谢玄看着两人。 侍书肯定道:“奴婢从未听过。” 文墨跟着道:“奴婢也从未听过。” “本王也未曾听过。”谢玄放下借契,慢步走到门口,遥望着摘星楼的方向,轻语道,“本王自出生便得父皇荣宠,至今未断。因而这天下什么稀奇古怪的人、事、物,本王都见过了。唯这些词儿,本王是第一次见。” 侍书斟酌道:“也许背后谋划之人,正是知道公子喜爱稀奇古怪,才专门培养了陈姑娘送到公子跟前。” 谢玄回头看向她,“知道为何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吗?” 侍书揖手:“请公子赐教。” “因为活人想要活着,就无法保守秘密,就如银钩柜坊那位姜姓账房一样,本王不过让重楼打了方掌柜几鞭子,他便受不住怕的全招了。”谢玄回头,继续遥望着摘星楼,不疾不徐地说道,“那些新鲜词儿要当真是谁谋划来讨我另眼相看,你我即便没能听全,也总能事先听上一二。” 侍书和文墨若有所思地点一点头。 只是下一刻,文墨就道:“按公子地分析,陈姑娘并不是可疑之人了?” “为何不是?”谢玄反问,“这些新鲜词儿,我都未曾听过,她是从何处学来的?” 侍书道:“听月见说,陈公子之前也不知道陈姑娘会验尸破案。” “这么说,陈姑娘是突然会的?”文墨看向桌子上的借契,“不仅突然会验尸破案,还会读书写字。且看那字,行云流水、丰筋多力,非练习多年不可成。可……” 侍书抢断她的话,“可调查的结果明明说她未曾读过书。” 文墨点头。 两人同时看向谢玄。 谢玄以玉骨扇轻拍掌心,不疾不徐道:“无论她是如何会的,只要她真有本事,那就是可用之人。” 侍书和文墨同时点头。 “吩咐下去,吃穿用度,都依着她的喜好来。”谢玄转身进屋,边走边道,“另外,交代白芍和半夏,三五月内,将她调养得白胖一些。” “现在黄瘦的模样,着实有些丑了。” “这要带回京城,不止你们,连本王都要被人耻笑了。” 侍书和文墨齐齐应是。 第41章 无聊那就读书 另一边。 陈朝颜在回摘星楼前,照例先去往梨园看望陈起阳。 白芍也在梨园,她坐一侧鼓捣着药材,陈起阳趴在软榻上,百无聊赖地抠着线毯线头。听到进门的声响,两人同时抬头看来。看到她们,白芍眼可见的松上一口气,陈起阳则立刻精神地叫道:“姐!” 陈朝颜坐到他身侧,揉揉他的脑袋后,问道:“吃过饭了?” “早吃过了。”陈起阳欢快地答道,“姐你还没有吃吗?” “我也吃过了。”陈朝颜看两眼他抠出来的几根线头,笑问,“无聊了?” 陈起阳扒拉两下线头,咕哝道:“我打记事起,就跟着你和爹一块上山挖药材了,刮风下雨也没有耽误过。那时候就想,长大一定要挖很多药材,卖很多钱,让你和爹过上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好日子。现在不用我挖很多药材,也过上了这样的日子,但真的跟个废人一样,太无聊了。” “无聊那就读书吧。”陈朝颜说。 “读书?”陈起阳撇一撇嘴,“读书做什么,又不能科考。” “为何不能?”陈朝颜反问之时,忽然想到方掌柜说的,周忠才想买的大宅子离郡学很近的话。明日她肯定是要去那处宅子看一看的,去时,正好可以抽空到郡学看一看。 陈起阳刚十岁,这个年纪在这个朝代,正好是上学的年纪。只是不知道想进郡学,都需要什么条件。 “姐你忘记了,”陈起阳的话,打断了陈朝颜的思绪,“镇上的黄疯子就是参加了十三次科考都没有考上,才发疯的。黄疯子家里还那么有钱都考不上,我们……” “钱的事,我会想办法。”陈朝颜打断他的话,“至于黄疯子考十三次还考不上,那是因为他因循守旧、固步自封,且刚愎自用、执而不化。” 陈起阳小声问:“姐,什么是因循守旧、固步自封……” “因循守旧就是死守老一套,缺乏创新精神。”陈朝颜莞尔地看着他,“就跟你刚才说,长大要挖很多药材,卖很多钱,让我和爹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差不多。赚钱的方式有很多种,但因为你知事起就跟着我和爹一起挖药材,所以你的认知里,除了挖药材能赚钱之外,就再也想不到别的了。” 陈起阳辩驳,“可挖药材本来就能赚到钱呀,就像村子里的刘五家,他家就是走狗屎运,才挖到一株野参,日子就好过起来了。” 想靠几句话就打破他的固有思维,显然是不可能的。陈朝颜也懒得费那个时间,去一点一点改变他。接过白芍递来的茶,在浅饮两口后,她便直接粗暴地问他道:“你没有杀宋公子,且还是宋公子被杀的见证人。可为何周大人不抓杀宋公子的凶手,偏要抓你?” 陈起阳脱口道:“因为我没有钱。” “没钱……”陈朝颜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刘五家走狗屎运,靠着一株野参过上的好日子,比宋公子家如何?” 陈起阳道:“肯定比不上。” 陈朝颜顺势道:“宋公子家,是挖野参才有钱的?” 陈起阳不说话了。 “宋公子的外祖父,是员外。什么是员外?”陈朝颜看着他道,“员外以前是指正员以外的官员。后来,因为这样的官职可以捐买,所以地主豪绅皆称员外。那么问题又来了,为何都是地主豪绅了,却还要去捐买这样一个正员以外的官员?” 不用他回答,陈朝颜就答道:“因为不管是正员,还是正员以外的官员,都受朝廷庇护。等闲人,哪怕是如一县之长的周大人,也不能轻易得罪。” “正员以外的官职可以捐买,那么正员的官职是如何来的?” 陈起阳小声道:“是读书来的?” 陈朝颜赞赏般的轻拍两下他的脑袋,“倒还不算很笨。” “可……”陈起阳犹豫片刻后,小小声地说道,“如果我也跟黄疯子一样,一直考不上怎么办?” “如果你也一直考不上……”陈朝颜歪着头想一想后,逗他道,“那我就只能死皮赖脸地缠着王爷,让王爷利用他的王爷身份,强行让你考上了。” 侍书到摘星楼没有找到白芍和月见,就往这边赶过来。刚进门,就听到了陈朝颜的话。迎着白芍和月见看过来的目光,她笑道:“那感情好,都不用我另劝了。” 说完这句,她又看向陈起阳,“陈公子要读书,何须进郡学,跟公子说一声,直接进国子学便是。从国子学出来,只要科考入进士,便不用再等就可直接为官了,以公子身份,必然能让陈公子谋一个正经出身。” 陈起阳还是那句话:“要是考不上进士……” 侍书掩唇轻笑,“有公子在,怎么会考不上呢。” 陈起阳心动地看向陈朝颜。 侍书便也跟着看向陈朝颜。 白芍和月见互视一眼,也明了的同时看向了陈朝颜。 陈朝颜也很心动,但她深知天上不会平白无故掉馅饼,因而直言不讳地问侍书道:“你们王爷让你来当的说客?” “倒不是。”侍书说,“公子有事要寻白芍,我到摘星楼未找到她,便一路寻来,恰好听到陈姑娘的话,便没忍住多说了两句。虽然是我自作主张,但以公子爱才好士的脾性,想来只要陈姑娘肯开口,公子必不会拒绝。” 顿一顿,她又不动声色地说道:“陈公子若是想靠读书谋出路,最好的办法就是考进士,只是进士除了要学明经,还有学诗文。学诗文,就得花许多钱请上好的夫子前来教导。即便这样,陈公子考中进士后,也还要守选。守选年限有三年、五年甚至七年、八年。若不想守选,那就只能继续考‘博学鸿词科’或是‘书判拔萃科’。考这两科,自然比考进士更难,但只要考上,就可以立即授官。” “当然,这是没有身家背景之人靠读书谋出路必经之路。” “若有身家背景,自然可以少走许多的弯路。” 陈起阳说:“我还是继续回去挖药材吧。” “恐怕不行。”侍书看两眼陈朝颜道,“宋公子被杀,你虽是被冤枉,但你被冤枉或者说宋公子在小山亭被杀的起因,皆出在你姐姐身上。再加上你姐姐为救你,得罪的那些人,只怕你们是回不去青溪县了。” 陈起阳看向陈朝颜,“姐,她说的是真的吗?” 陈朝颜‘嗯’一声。 “那……” “那想要改变这一切,唯有读书一条路了。”陈朝颜截断他的话,“读书这件事,宜早不宜迟,就从今天开始吧。” “可……” “没有可。”陈朝颜再次截断他的话,并让白芍给她备一份笔墨。 陈起阳还在嘀嘀咕咕说着读书考不上进士的种种忧虑,看到白芍将笔墨拿来,陈朝颜提笔写下‘咏雪’二字后,他惊得脱口道:“姐你什么时候学会写字了?” 第42章 一片两片三四片 面对着白芍、月见和侍书的目光,陈朝颜一边以楷书写下‘一片两片三四片’,一边回道:“在你嘀嘀咕咕找各种借口不想读书的时候。” 一气呵成地将‘咏雪’写完,又细读两遍,等墨干后,陈朝颜拿给陈起阳,“第一天读书,也读不了太难的,就先学这首诗吧。学完后,再将诗里从一到十这几个字学会,就可以学别的了。” 陈起阳没有读过书,但一到十这几个字,他还是认识的。陈朝颜将‘咏雪’教了他两遍后,他自己就会念了,并说大话道:“这几个字这么简单,我肯定用不上一个时辰就能学会。我听月见姐姐说,你又在查别的案子,等你这个案子查完,别说这十个字,整首诗的字我肯定都会写了。” “那我拭目以待。”陈朝颜说。 陈起阳不愿意让陈朝颜看扁,拿着‘咏雪’诗,以手指为笔,在线毯上跟着一笔一画的学起字来。 陈朝颜见他写的东一下西一下,只好又提笔,将整首诗的字,按笔顺,一字一行的拆写下来,让他跟着学。写字初学者,最重要的就是笔顺了。笔顺不对,字就不会好看。而且据她所知,科考时,卷面整洁是极为重要的一环。 陈起阳按着笔顺跟写,陈朝颜便没有再打扰他,交代他两句读书重要,身体更重要的话后,便回了摘星楼。 “那首‘咏雪’,是陈姑娘写的吗?”侍书跟着到摘星楼后,借着为她倒茶的间隙,不动声色地问道。 “不是。”陈朝颜道。 《咏雪》是清代大文豪郑板桥写的。 是现代小学一年级新生必学的开篇诗文之一。 诗词简单,好背好记。对陈起阳这种从来没有读过书、识过字的孩童而言,无疑是最好的启蒙诗。 侍书将茶杯递过来,并问道:“那是……” 陈朝颜随口道:“一个认识很久的老朋友写的,怎么了,这首诗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侍书道,“这首诗前三句看似平平常常,甚至让人不明觉厉,但是第四句一出,却瞬间以动静相宜的深邃意境,将全诗推向了巅峰。再回看全诗,虽是用数字堆砌,却朗朗上口,更是让人身临广阔无垠的大雪纷飞中,突见寒梅傲立。” “可见给陈姑娘写这首诗的老朋友,文学造诣定然不简单,否则不可能做到这般轻松随意便写出这般意境深远的雪景来。” 陈朝颜道:“一首简单的诗,你却能说出这么多的名堂来,可见也不简单。” 月见笑说:“侍书和文墨是专伺候公子笔墨的婢女,在诗文方面,肯定是不简单的。换句话说,简单的肯定不会出现在公子身边。” 侍书笑她:“你是在夸我,还是在夸你自己?” 月见答:“夸你也夸我自己。” “月见和白芍擅医,侍书和文墨擅笔墨,半夏和子苓擅厨,另两个……”不等陈朝颜问完,月见便抢答道,“另两个轻雪和若兰擅武。我们八个婢女,虽两两一组,各司其职,但主要还是伺候公子衣食起居。” “你们王爷倒是会享受。”陈朝颜瞧一眼几人高挑俏丽的容貌,又问道,“陵游、陵泉和重楼呢,他们负责什么?” 依旧是月见抢答:“陵游、陵泉、重楼,还有一个跟随仪仗还没过来的南岭,是公子的近身侍卫,主要是负责保护公子安危。” 还有一个南岭呀。 陈朝颜才低喃了一遍这个名字,侍书便出声道:“时辰不早,陈姑娘早些歇息。” “白芍,公子找你过去有事,赶紧走吧。” 白芍‘嗯’一声,让月见先照顾着后,便跟着侍书走了。 不过在走之前,侍书再次游说道:“让陈公子到国子学读书,是最好也最快的出路。陈姑娘可以好好的考虑考虑。” 话后,似怕陈朝颜拒绝,她揖一揖手后,便快步走了。 陈朝颜看着两人的背影,独站了一会儿,便跟着月见去到后房洗漱沐浴去了。 至于让陈起阳到京城国子学读书的事,在没有弄明白谢玄到卢阳郡的目的之前,她都不会考虑。 “周忠才的案子是不是很难破?”在郡守府的婢女打来热水,倒进桶中。月见提来花篮,撒好花瓣,又伺候着陈朝颜脱下衣裳坐进浴桶后,随口问道。 “还行吧。”陈朝颜将身心都浸在水中后,闭着眼睛回答。 “先前陈姑娘破案,都是现查现破。”月见斟酌着说,“可周忠才的案子,查了整整一日,也没有查出什么有用的线索。” “周忠才的案子比较复杂。”陈朝颜疲倦地睁开眼,看向光屏中周忠才的人物关系图。 周忠才的人物关系图主要分三项,一项是亲人;一项是同事;一项是有借贷关系的银钩柜坊。 陈朝颜先点开了周忠才的个人资料。 周忠才在很小的时候,便失去了双亲。是由周夫人的爹娘帮着养大,过后,又花钱在郡守府给他谋了个司仓史的职缺。因而,周忠才在待周夫人娘家人时,是十分敬重有加的,对周夫人亦是如此。两人成亲八年,夫妻和睦,从未吵过一回架。 从周夫人的个人资料来看,周夫人的性情也极是简单。周夫人的爹娘住在青溪县的邻县近安县,经营着茶水包子铺,因用料实,价钱也不高,生意一直很不错。 从资料上来看,除了那上百亩登记在周夫人弟弟名下的良田外,周忠才的死,似乎跟周夫人或者说周夫人的娘家人,都没有什么关系。 陈朝颜大致看上两眼,便又点进同事项,并特意点开了宋衍忠的基本信息。 宋衍忠今年四十有七,是庚戌年九月生人,也是丙戌年的举人,辛卯年进入卢阳郡郡守府任司仓参军,至今已六年。 他进郡守府,青溪县宋家出了三十来贯钱,算是对他有大恩。 从宋老夫人跟周大人的争执来看,宋衍忠对青溪县宋家应是敬重的。但从宋衍忠对孟柏山谋害宋章的评论来看,又似乎只有冷漠,而无敬重。要说他是刚正不阿,从资料上又看不出来。 总之,这就是一个极为矛盾的人。 可惜光屏对个人信息的收录,都基于她现实里的发现,无法做进一步的判断。 陈朝颜惋惜的退出来,又点进了银钩柜坊。 银钩柜坊的情况,跟谢玄所说没有两样。在月见追问这么复杂,是不是要查很久才能破案的声音中,陈朝颜又看了一遍解剖的回放,才退出光屏,回答她道:“先前破案快,只是运气好。正常的案子,再怎么快,没有十天半月,也很难破获。” 十天半月,还是借助现代科技的缘故。 在什么也没有古代,五六个月估计都是常事。 月见本想提剖尸查出来的线索,但一想到陵游给她渲染的尸体剖开后的种种画面,话都还没有到嘴边,胃里便先翻涌起来。赶紧咽下爬到喉咙的话,顺便将脑海里的画面也给拍开后,她道:“运气好才破案快,那现在就是运气不好了?” “称不上。”陈朝颜道,“大的线索虽然没有,但小的线索却有不少。只要慢慢排查,根据排查出来的结果寻找证据,总能找到凶手。” 话说到这儿,陈朝颜忽地想到石氏姐弟来自京城的事,不由不露声色道,“其实这个案子之所以复杂,也是因为牵涉的人比较复杂。就说石志姐弟,他们从京城来,又牵扯到这样一桩案子中,排查的时候,肯定就得想办法查他们在京城的人际关系中,是否和周忠才有牵扯。” “京城的人和周忠才,你是说这个案子是冲着我们公……” 咳。 并没有去睦元堂,而是就在摘星楼外说完事回来的白芍清咳两声,及时地阻断了月见的话,“公子交代的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你是一句也没有记住!” 才反应过来又被套话的月见舀起一瓢带着花瓣的清水,冲去陈朝颜发上的皂角沫后,不依道:“陈姑娘又套我话!” 陈朝颜暗叹着白芍要是再晚回来十秒就好了,面上却不露分毫的笑说:“没有套你话,只是友好交流。” 月见边用毛巾为她干发边说:“我在友好交流,但你在套我话。” “我也在友好交流,”陈朝颜辩解,“我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话,不信你问白芍。” 月见果真看向白芍。 白芍道:“陈姑娘说的的确都是真话。” 月见撇一撇嘴,“意思就是我自己愚蠢,对吧?” “我没有这样说。”白芍说。在她要辩驳时,却又先一步道,“动作快些,陈姑娘劳累了一日,赶紧弄完让她歇着。歇好了,明日还有得忙呢。” 月见悻悻地闭了嘴。 陈朝颜乐得清静,便也没有再搭话。 沐完浴,又干完发,躺到床上将周忠才的案子又在脑子里面过了一遍后,她才睡了。 距离五更还有两刻。 谢玄又悄然来了摘星楼。 第43章 画卢阳郡地形图 与上次一样,他刚出现在门口,守夜的白芍便点住了陈朝颜的睡穴。 谢玄面显疲惫,但双眼依旧沉静。踱步走到床前,看着熟睡的陈朝颜,他抖一抖手里的纸,看向上面的‘咏雪’诗,低喃道:“一片两片三四片,五片六片七八片,九片十片无数片,飞入梅花看不见。” “她说一个老朋友写的?” 侍书称是。 谢玄撇头看向陈朝颜,眼里的探究深沉似海,师承还未弄清楚,又出来一个会舞文弄墨的老朋友,她身上的谜团越来越多了。但仅一刻,谢玄又将所有情绪收敛起来,继续看着‘咏雪’诗片刻后,将纸交给白芍,他转身朝外走去。 侍书也赶紧将卢阳郡地形图交给白芍,而后快步追上文墨,一同跟在谢玄的身后。 走到门口,谢玄停住脚步,捏一捏两额后,再次回头看向陈朝颜。 他忙得脚不沾地,她倒是睡得极好! 文墨也随他看两眼陈朝颜后,心疼道:“已经五更了,公子且回去歇着吧,有什么事,留明日处理也是一样的。” 侍书赞同地点一点头。 “走吧。”谢玄也确实有些累了,陵泉只带回来银钩柜坊所有人的指纹,石志……失踪了,他的姐姐石娇儿被发现时,已经上吊身亡多时。重楼将郡守府所有人的指纹也收集齐全,但少了陈朝颜的‘眼力’,谢玄比对多时,也没有比对出什么名堂来。 北牢中,孟柏山和周大人还在争吵。 陵游去近安县也还没有回来。 周忠才的死,似被人抹着一层灰雾。就算被他拨开一层,也还有下一层,谢玄眼底不知不觉笼上一层阴霾。踩着月色回到睦元堂,远远看到门口守着的冯守道,谢玄脚步微顿一瞬后,放慢速度走过去,“何事?” 冯守道恭谨的揖手道:“石志……找到了。” 谢玄目光一厉,“死了?” 冯守道羞愧道:“是。” 谢玄跨步进到睦元堂,倚着凭几在贵妃榻上坐下。半夏和子苓麻利地沏上来一壶浓茶,先倒上一杯给他,之后,又才倒上一杯给战战兢兢的冯守道。两口滚烫的浓茶下肚,疲惫似乎也随之消散殆尽。将茶搁到一旁,谢玄道:“说吧,怎么死的。” 大早上醒过来,正打算再通过光屏看一遍周忠才被杀现场,猛然听到月见说石氏姐弟都死了,陈朝颜也同样问道:“怎么死的?” 月见一边为她换药,一边说道:“听陵游说,石志的姐姐是上吊自尽,石志则是掉进茅厕里淹死的。” 掉进茅厕淹……陈朝颜深呼吸两口气,尽量平心静气地问道:“怎么掉进茅厕的?” “听陵游说,石志昨日在方掌柜给他姐住的长柳街南起第十七宅吃过晌午饭后,便去了赌坊。在赌坊输急眼后,说是要去茅厕换一换气运,之后便失踪了。”月见忍着恶心说道,“一起参赌的人以为他是偷偷走了,也没有在意。还是昨儿晚上,陵泉得公子的吩咐,带那位姜姓账房去长柳街找石志时,才发现他姐姐已经上吊自尽,而他也失去踪迹。” “陵泉顺着线索找到同他一起参赌的人,都没能找到他后,便留冯大人继续找,他则先带着指纹回来了。他回来差不多小半个时辰吧,冯大人也回来,就说他了掉进茅厕淹死的事。” “孙伯都看过了?”陈朝颜问。 月见点头,“都看过了,按照你昨日剖尸的方法,也都剖开看了。确定石志他姐是上吊自尽,也确定石志是失足掉下茅厕淹死的。” “一个上吊自尽,一个失足淹死,哪有这么巧的事儿。”换好药,又洗漱完穿戴好衣裳,在月见使唤婢女送饭上来时,陈朝颜道,“先去睦元堂。” 月见使唤着婢女继续备饭后,阻拦道:“公子天快亮时才睡下,现在还没有起来。” 陈朝颜看一眼外面的阳光,随口道:“出了这么大的案子,他倒是一点不急。” “公子哪里不着急了?”月见鸣不平道,“公子熬夜,还不全都是为了陈姑娘。” 陈朝颜莫名看她两眼:“为我什么?” “当然是为你画卢阳郡的地形图。”月见不满地说道,“郡守府保管的卢阳郡地形图并不完整,完整的卢阳郡地形图,唯有离此最近的都督府长沙郡才有。可长沙郡距离卢阳郡一来一回,就算是快马加鞭也要四五日。公子怜你伤势未愈,才连夜翻查县志查漏补缺,将卢阳郡的地形图补充完整。” “公子待皇上都未曾这般用心过。” “你还这样说公子!” 陈朝颜很是识趣的立刻道歉道:“对不起,我错了,我不知道他是为我画卢阳郡地形图才忙到这么晚。” “也不全是为你画卢阳郡地形图。”月见哼哼两声,接受她的道歉后,又接着说,“公子补完卢阳郡地形图歇息不过一会儿,陵泉就回来了。跟公子禀完石志姐姐上吊自尽一事不久,冯大人也紧跟着回来,回禀了石志失足跌进茅厕淹死一事。公子也跟你说的一样,不相信会有这么凑巧的事,便亲自带着孙伯去了长柳街和赌坊,让孙伯按照昨日你剖尸的法子检查了石氏姐弟的尸体。” “等忙完回来,天就快亮了。” 陈朝颜惊讶于谢玄的行动力,在说了句‘你们公子辛苦了’后,又说道:“下次再遇到这样的情况,把我也叫起来。” “公子不让。”月见看两眼她的双膝,“公子说你的腿已经来来回回折腾好几次了,再折腾下去,以后就会留疤,留疤会变丑。公子最讨厌丑的东西。” 她并不是东…… 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曲士不可以语于道者,束于教也。 算了。 陈朝颜忍下到嘴的辩驳,转移话题道:“孙伯剖完尸,就没有发现一点异常吗?” 月见过到东南角的书案上,将搁置在上面的一摞纸拿过来,递向她:“都在这里了,你自己看吧。” 陈朝颜接过来,随手翻看了一遍。石氏姐弟的尸格表和银钩柜坊、郡守府所有人的指纹以及卢阳郡地形图都在这里。将指纹和地形图先放到一边,单独拿着尸格表,边看边问道:“陵游是从近安县回来的?” 月见应是,并说:“他是得公子吩咐去的近安县,也是快天亮时才回来的。” 陈朝颜照例说了句辛苦后,问道:“查到什么了吗?” 月见摇头,“周夫人的爹娘和弟弟,都是老实本分的人。那一百多亩良田,据周夫人的爹娘说,是周忠才强行登记在周夫人弟弟名下的,说是要让他们后半辈子衣食无忧。地契并那几个劳壮力的身契都在周夫人爹娘的手里,陵游看过,都没有问题。” 顿一顿,似才想起来,她又说道:“周夫人并未遣人去近安县知会周忠才出事一事。周夫人的爹娘也并不知道周忠才出事一事,是陵游在向他们打听那些良田时,无意说漏嘴后,他们才知道,并跟着陵游一道来的卢阳郡城。” 无意说漏嘴……到底是无意说漏嘴,还是有意为之,借周夫人的爹娘赶来卢阳郡,以期能‘漏’出更多线索,陈朝颜没有戳破,也没有再接月见的话,她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了尸格表上。 第44章 双亡的石氏姐弟 说是尸格表,其实并不严谨。 因为两张尸格表或许是为了让她更清楚案发现场,都写得格外详细。 石志姐姐石娇儿的尸格表上记录着,石娇儿体表除颈部交叉着的一条索沟外,没有其余外伤与斑痕。索沟下颌下较深,在耳后提空。另外,尸体脸色苍白、眼珠突出、眼睑有出血点,口唇和指甲皆呈青紫。 解剖的结果则是,石娇儿是在晚饭半途,上吊自尽。证据除了石氏胃里还没有来得及消化的食物外,客堂上还未撤去的三菜一汤以及还剩下的半碗饭也是佐证。 可惜没有照片。 陈朝颜在暗叹两声后,注意力又集中到了现场勘查上。 现场勘查的字迹和那张卢阳郡地形图一样,足见都是谢玄写的。陈朝颜一向自傲于打小练出来的一手好字,但和谢玄颜筋柳骨、笔走龙蛇的字体一比,多少便显气弱了。虽然也就弱上一分,但弱就是弱。 陈朝颜的指腹不自觉地便描向他写的字。 描了有五六个字后,她强行闭上眼睛,将想让月见备笔墨,尽情写上一幅字来与谢玄比高低的冲动压下去后,才又看起现场勘查的内容来。 现场勘查写着,陵泉带着姜姓账房到长柳街石氏姐弟所住的宅子,发现石娇儿在睡房上吊自尽后,便派人将现场保护起来。直到他带着孙老头抵达,都没有人进屋去破坏过。 睡房内只有一张老旧的拔步床,一张同样老旧的书案和两架柜子。石娇儿就是在拔步床和书案之间的横梁上自尽的。 尸体是陵泉独自进睡房弄出来的。 睡房除了石娇儿和石志的脚印外,还有方掌柜留在床头床尾挨着床边的脚印。从脚印的新旧对比来看,应该是前几天留下来的。 石娇儿自尽的脚下有一张倒塌的圆凳,圆凳上有石娇儿踩出来的两对挪移脚印。挪移脚印后,谢玄特意备注了一行小字:屋中所有脚印的力道分布匀称,不是旁人伪装。 陈朝颜一方面惊叹谢玄学习能力的强大,一方面又敬佩于他的周到细致。 目光再次落回尸检结果,陈朝颜细思:仅从尸格表来看,石娇儿当该是得到方掌柜被陵泉请到郡守府后,就上吊自尽了。 石氏姐弟的身份有问题。 周忠才的死,恐怕和银钩柜坊脱不了干系。 石娇儿虽然死得果决,但果决所引申出来的问题也很明显。 陈朝颜将她的尸格表放到一边,正准备看石志的尸格表时,几个婢女便端着食盘鱼贯进屋。 陈朝颜的目光快速扫向石志的尸检结果,扫见淹死二字,脑海里不由自主地便划过石志失足跌进茅厕后的种种不可描述画面……迅速端起茶杯,以温茶将不住翻涌的胃液压下去后,她头也不抬地说道:“留两道甜点,其余的都收下去吧。” 月见看一看早点,又看一看她手里的尸格表,看到石志的名字,忍不住轻笑两声,又打趣两句‘原来陈姑娘也会害怕’后,上前将甜点都端出来,其余的让婢女们都端回去了。过后,她走回来,重新为她添了杯温茶。 在陈朝颜端起茶杯喝时,月见道:“陈姑娘剖完尸都能吃下东西,为何……” 陈朝颜打断她:“不一样。” 月见不解:“哪里不一样了?” 在她看来,剖尸比掉茅厕淹死可难以接受太多了。 “剖尸只是血腥些,撇开那些血色,同寻常吃的肉也没有什么两样。”陈朝颜淡然地说道,“但掉……” 后面半句,陈朝颜说不下去了。 月见本来听她说剖尸跟寻常吃的肉没有两样,胃里还有些翻涌,看到她话到一半,便又生生中断的模样,那些翻涌瞬间便消失殆尽了。故意端上一碟甜点递到她跟前,劝说道:“不过就是些黄白之物,陈姑娘只要吃上两块甜点,很快就能抛至九霄云外。” 陈朝颜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是在跟我玩互相伤害吗?” 不等月见理解什么叫互相伤害,陈朝颜拿起一块甜雪轻咬一口,边吃边道:“吃上两块甜点,就能将黄白之物抛之脑海,不错。就是不知道你往后吃饭之时,能不能将剖尸的种种抛之脑后?” “陈姑娘,我错了。”月见赶紧道歉。 陈朝颜莞尔一笑,“晚了。” “陈姑娘,我真的错了。”月见悔不迭的轻拍两下自己的嘴巴,“我不该幸灾乐祸,也不该乱说话,陈姑娘最是人美心善,就、就原谅我这一回,行不行?” “人美心善我认了,但……”将剩下的半块点心慢条斯理地吃下,接过她殷勤递来的帕子擦过手后,陈朝颜勾着嘴角笑道,“不原谅。” “陈姑娘……” “石志是在哺时正离开赌坊去入的厕,差不多五更时,被冯大人在茅厕发现。哺时到五更,差不多有六个时辰。”陈朝颜轻巧地打断她的话,“六个时辰,足够形成相对稳定的尸斑。溺死多见于水中,而受水流翻滚,体位不断发生变化,没有一个固定的‘尸体低下位置’,因而尸斑都不太明显。但石志淹死的地方是茅厕,茅厕基本不见大波动,又男性溺亡多呈仰面,因而石志的尸斑多呈现于肩、背、腰、臀和腿后侧,满足生前入水的条件。” 另外,石志口鼻见粪水,且有蕈状泡沫伴随。在冲洗干净后,可见口唇青紫、眼睑有出血点、指甲发绀和颞骨岩部有出血等特征,同样都满足溺亡条件。 而解剖后肺里冲刺着的大量粪水,肺表面所呈现的肋骨压痕,和相同的胃部情况,也同样满足条件。 可见,不论是体表检查,还是解剖所得结果,都可证明石志是溺亡无疑。 陈朝颜的目光不由自主便落到最后的现场勘查上。 但这回却让她失望了。 赌坊的茅厕距离赌坊有近百丈远,又因赌坊内就这一个茅厕,因而现场并未留下可供鉴别的痕迹。甚至,在排查完昨日同石志参赌之人后,也未找到一个有丝毫嫌疑的人。 就似乎,他的溺亡真就是一场意外。 可有他姐姐的自尽在前,显然,这又并不是一场意外。 将石志的尸格表也放下,陈朝颜放空脑袋坐了一会儿后,净过手,又吃了几块甜点,便让月见推她去殓房。 尸格表虽然记录详尽,但她还是想再去看一眼石氏姐弟的尸体,或者说亲自看一眼他们姐弟的尸体。 月见不想去。 但白芍守夜,此刻还在休息。侍书、文墨、半夏和子苓跟着公子忙碌一夜,也都在休息。轻雪、若兰是近身保护公子之人,轻易不能离开。 思来算去,唯有她自己是个闲人。 硬着头皮,推着陈朝颜出了宅门,右行经过门房,又左拐往北牢去的途中,月见挣扎道:“孙伯已经剖过石氏姐弟的尸体,陈姑娘应该不会再剖了吧?” 陈朝颜本想逗她两句,但远远看到王达从北牢出来,往她这方向看一眼后,便立即拐脚过来,她就立时止住话头,改说道:“你就在外面候着,让孙伯推我进去便行。” 月见知道这样不妥,可她实在看不得剖尸,便道:“那我就在门口候着,你在屋中有事,可随时唤我。” 陈朝颜‘嗯’一声,没有再说其他。 因为王达已经加快脚步,走到了他们的跟前。 第45章 怀疑对象 “陈姑娘是要去殓房吗?”王达停下脚步,揖手问道。 前几日她身边都有晋王跟着,王达不好打量。今日她身边就只得一个月见,王达便耷拉着眼皮,不着痕迹地打量起了她。 十四岁的小姑娘,身量不矮,但太过纤瘦。虽穿着绫罗,但却更衬得她皮肤蜡黄。舒展的五官,看得出有美人坯子的模样,但晋王什么样的美人没有见过,怎会因此而救她? 既不是为美色,那就只能是为她的破案能力了。 破案能力…… 晋王来卢阳郡的目的,果然不简单! 再想到周忠才书房散落的那些锅灰、面粉等物,王达的眼底便不自觉地迸出些许的狠戾来。 与他相同。 陈朝颜此前也没有怎么仔细地关注过他,但此刻看到他,几乎是瞬间就想到了他是谋杀周忠才的嫌疑人之一。或许也是杀害石娇儿、石志的嫌疑人之一。但碍于他的身份,也碍于郡城百姓的安稳,她不仅不能过问,还不能露出丝毫的声色来。 陈朝颜自问不是一个好的演员,因而再伪装,神色也不免带着冷淡。 冷淡地点一点头,又冷淡地问道:“王大人忙碌了一夜,怎么……” “不敢睡呀,”不等她问完,王达便收敛好神色,自然地接过了话头,“周忠才好歹也是个司仓史,不明不白的没了后,还没查出个一二三来,石娇儿和石志又相继出事,且同样是无头无绪。现在别说是外头的百姓了,就是郡守府里,也是人人自危。今儿大家伙儿聚在一起开玩笑时都在说,照这个势头走下去,不知道何时就该轮上自个了。” 陈朝颜不为所动地说道:“不知道王大人可有听过那句老话: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王达不以为意道:“在衙门当差,一点亏心事不做,那是不可能的。” 陈朝颜嘲弄的勾一勾嘴角。 “我这么说,陈姑娘也许认为是我在开脱,但事实就是如此。官衙里不可能没有贪官污吏,百姓中也不可能没有刁民恶奴。惩戒贪官污吏可能需要思前顾后,但治理刁民恶奴却只需要心狠手辣。心狠手辣之下,难免会失了轻重。但由此造成的恶果,却只能让这些刁民恶奴自己承担。”王达平静地说道,“但你能说,官衙治理这些刁民恶奴,用些心狠手辣的手段错了吗?” “不能!” “因为不处置这些刁民恶奴,就会有无数老实本分的百姓受他们欺辱。” “但你又能说,看到这些刁民恶奴凄惨的下场后,心无亏欠吗?” “同样不能!” “毕竟人心都是肉长的。” “不过说到亏心事,”王达根本不给陈朝颜插话的机会,便一转话锋道,“如果前日我的态度能够坚定一些,周忠才本来可以逃过这一劫。” 陈朝颜目光一凝:“什么意思?” 王达叹上一口气,“前日散衙后,我和衍忠叫着一伙儿参军史去喝酒庆贺包家灭门案终于结案。其他人都去了,独周忠才说,前一日答应了他两个崽子要回去陪他们玩耍,不能再食言,便没去。结果……” “结果就遇上了这事!” 陈朝颜瞧一眼他青筋毕露的拳头,尽量不动声色地问道:“不知王大人前夜是在哪儿喝的酒?喝了多长时间的酒?” 王达深呼两口气,将歉疚的情绪压下去后,回道:“在云良阁喝的酒,天亮后,听到衙役来报周忠才出事,就径直去了周家。” 话说完,才反应过来,“陈姑娘是在怀疑我吗?” “王大人多虑了。”陈朝颜夷然自若道,“只是听王大人懊悔没叫周忠才一起,才问这么一两句罢了。原本是想着,王大人若是在丑时初便散了场,倒不必歉疚了。若是天亮才散场,那我就只能安慰王大人,从案发现场来看,即便王大人在前日帮着他避过一劫,昨日夜里也多是避不过去。” “陈姑娘应该很少安慰人吧?”王达笑上两声,转而问道,“陈姑娘说,从案发现场来看,即使周忠才前日躲过一劫,昨日夜里也避不过去是何意?莫非周忠才不是自尽,而是被人谋害?” 这么敏锐吗?陈朝颜惊讶地觑他两眼后,承认道:“他的确是被人谋害致死。” 王达瞳孔微不可察缩了缩,“孙老头说,尸体痉挛是区分自尽和他杀最重要的证据,因为尸体痉挛是人为无法伪装的,也是因此,才判定周忠才是自尽。陈姑娘说周忠才是被人谋害,莫非,周忠才并没有尸体痉挛,是孙老头判定错了?” “那倒不是。”陈朝颜拧着眉,严肃道,“周忠才的尸体的确发生了痉挛的现象,但到底怎么回事,我暂时也没有想明白。” 王达等了一会儿,见她并没有要说下去的意思,心头微微一沉后,主动道:“听说陈姑娘昨日天黑之后,又去过周家。可是又找到了什么线索,才推翻了自尽的判定?” 陈朝颜摇一摇头,“昨日剖周忠才的尸体时,从他胃里倒出来近半桶的酒。看分量,少说也有五壶。但案宗上记载的周家人口供却是,婢女只送进去一壶。我有些想不通,便过去看了看。” 王达不着痕迹地打量她几眼后,试探道:“那是周家人说谎了?” “应该不是,不过具体如何,还得查过才知道了。”陈朝颜不确定地说了两句后,改问他道,“王大人回来,周家那边……” “周家那边,我已经安排好十二个衙役日夜轮值,马淮也在那边守着。”看她又不想再说下去,王达也就见好就收没有再继续,“没有陈姑娘和王爷的吩咐,谁也无法踏足周忠才的书房。” 陈朝颜点一点头,说道:“辛苦你了,案子没破之前,都不能松懈。” 王达跟着她和月见的步伐,边走边道:“陈姑娘放心,这些话我已经跟马淮等人反复说过多次。案子破获之前,谁敢松懈,谁就滚蛋!” 陈朝颜‘嗯’一声,在同行着走到吏舍外的路段时,看他还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便问道:“王大人刚去的是殓房?” “是,”王达看着殓房方向,“我是司法参军,查案这一块本就该由我负责。眼下虽然有王爷和陈姑娘帮忙,但我也不能毫无作为。否则呀,大人又该责骂我喽。” 陈朝颜不明所以的抬头看向他。 王达笑道:“昨日夜里陈姑娘去周家时,我正好在外。回来时,听说陈姑娘到周家去了,便也紧跟着过去,但可惜的是,去得晚了一步。待回到郡守府,大人见我独行一人,便责骂了我几句,并让我以后要多跟陈姑娘学习学习。” 陈朝颜不着痕迹地略过这个话题道:“王大人去殓房,可看出什么来了?” 王达沉默了片刻,才道:“没有。石娇儿和石志死得太干净了。周忠才死得也干净,但按陈姑娘的说法,胃里好歹还有那近半桶的酒水,石娇儿和石志却什么都没有。唯一有的,大概就是通过他们的死,让我跟陈姑娘一样,也推翻了周忠才是自尽的看法。” 陈朝颜‘哦’一声,“为何?” 王达道:“石娇儿和石志死得太过巧合了,我不相信巧合。” “他们死的的确过于巧合了,我也是不相信,才想着过来看一看。”陈朝颜说。说完,又紧接着问道,“周家昨日事发至今,可有发生过什么事?” “别的事倒没有,就有……”王达犹豫片刻,方才说道,“周夫人的爹娘不承认那上百亩官田的钱是他们给的。” 陈朝颜面色微微一沉:“怎么回事?” 王达叹气:“年初时候,周忠才买了上百亩的官田,当时他说的是,钱是周夫人的爹娘给的,说是周夫人的爹娘怕他们在卢阳郡没有根基会被人看不上。郡守府上上下下,但凡听到他这话的,就没有一个人不羡慕他。” “可今儿早上周夫人的父母来后,在抱着周夫人哭时,我想不定地问了那么两句,才知道周夫人的爹娘根本没有给过他钱。” 陈朝颜强忍着刺目的阳光,抬头看向他:“周忠才说买官田的钱是周夫人爹娘给的事,为何案宗上没有记载?” “案宗没有记载?”王达愣了一下后,立刻就骂道,“一定是马淮那小子的臭毛病又犯了!那小子记案宗时,对耳熟能详之事最爱偷工减料!” 阳光太过刺目,陈朝颜也分不清他说的是真是假。压住心里的怒意,她道:“这个毛病一定要改,很多案子之所以久久不能破,就是因为忽略了这些细枝末叶的东西!” 王达立即赞同:“陈姑娘说得是,这小子就是记吃不吃打。年头上他就因为这个臭毛病,差些毁了一桩案子。这才过去半年不到,他就又忘了!” 没有参与过的事,陈朝颜也无法评置。在沉默了少许后,她自然而然地将话题转回正题上:“上百亩官田得不少钱吧,周忠才说是周夫人的爹娘给时,就没有人提出怀疑?” “周忠才司仓史的职缺就是周夫人的爹娘为他捐买的,当时的花费也是不小。”王达以眼角的余光瞥了她两眼,“有这前车之鉴在,这次虽有人暗中咒骂他走狗屎运,但的确没人怀疑过他。而且,他在买下那些官田后,请我和衍忠等人到他家中吃酒庆贺之时,衍忠几人当着周夫人的面儿,闹着周忠才靠娶个好夫人兴旺发达时,周夫人也没有反驳,也就更没人怀疑了。” 又有宋衍忠。 陈朝颜不着痕迹地问道:“宋大人和周忠才的关系如何?” 第46章 王达的试探 “宋……陈姑娘怀疑衍忠?”王达极是敏锐的反问一句后,便迅速笑开了,“是因为衍忠为那个孟柏山说话的原因,才让陈姑娘怀疑的他吧?” 陈朝颜否决:“没有。只是周忠才是司仓史,而宋大人是司仓参军事,按例都该这么一问。” 王达笑道:“不管是按例也好,还是当真怀疑也罢,陈姑娘都误会他了。衍忠之所以为孟柏山说话,全是因为宋老夫人为衍忠进郡守府出的那三十来贯钱,是那孟柏山劝导所致。衍忠这一支和青溪县的宋家本家,关系早在几十年前就已经疏远。衍忠当年要进郡守府,需要大笔钱周旋,但他家虽衣食不缺,却也不是一下子能拿出几十贯钱的人家。” “进郡守府的机会难得,思来想去,他爹就到青溪县找上了宋老夫人。” “宋老夫人一开始当然不同意。” “是那孟柏山私下里跟宋老夫人分析各种利弊后,宋老夫人斟酌再三,才答应下来的。” “衍忠为人向来厚道,这些年下来,对那孟柏山明里暗里都颇有照顾。前番为他说话,也是基于此理。” 是这样吗? 陈朝颜迅速瞥几眼光屏。 光屏上,宋衍忠和青溪县宋家以及宋衍忠和孟柏山之间的关系,逐渐变得完整。完整的原因,少不了他说的那些话。 也就是说,他说的都是真的。 宋衍忠的嫌疑也暂时性地排除了。 借契上有八个人的指纹,排除掉他和宋衍忠,还剩下六个。陈朝颜思索片刻后,还是放弃了向他打听另外六个人在前日夜里的行踪,改而问道:“郡守府中,可有和周忠才关系亲近或是矛盾之人?” “就周忠才那贪生怕死又谨小慎微的性格,谁也和他闹不起来矛盾。”王达想也不想,便说道,“不过要说关系亲近的嘛,那还真不少。府衙中但凡和他年纪相仿的,像马淮他们,和他的关系都很不错。” 顿一顿,他问:“陈姑娘怀疑杀他的凶手,是和他关系亲近之人?” 这事没有什么不可说的,陈朝颜坦然点头:“是有这个怀疑。” 至于原因,她没有说,王达却主动道:“是因为案发现场没有打斗的原因?” 陈朝颜‘嗯’一声。 王达跟着点一点头:“案发现场没有打斗,周家人也没有听到什么动静,再加上陈姑娘所说的那近半桶酒水,倒的确只有亲近之人最有可能。” “周忠才买官田的钱既不是周夫人的爹娘给的,那王大人可查清他的钱是从哪里来的了吗?”陈朝颜问。 王达摇头,“已经派人去查了,还没有结果。” 陈朝颜道:“有结果后,还请王大人使人来知会一声。” 王达爽快地答应了下来。 又并行着走了一段路后,陈朝颜想着谢玄给她的那一摞信息里,还没有银钩柜坊对石娇儿和石志结识之人的答复,便又顺势问道:“王大人在郡守府任司法参军事,掌按讯、决刑应该有不短的时日了吧?石娇儿和石志的事,不知王大人知道多少?” “石氏姐弟应该是三年前的腊月来的卢阳郡,说是家里遇难,父母叔伯都没了,姐弟一起去近安县投奔外祖,但外祖已不在世,便流落来了卢阳郡城。在街头乞讨吃食时,遇上了银钩柜坊的方掌柜,方掌柜应该是看那石娇儿有几分姿色,便将姐弟俩人领了回去。”王达边回忆边说,“这事郡城里不少人都知道。” “方掌柜的夫人是个母夜叉,郡城里的人都等着看热闹呢,但等了好些时日,都没动静。方掌柜对外说,已经将那姐弟两人送人,实则是背着他夫人,将那两姐弟偷偷安置在了长柳街。” “我也是方掌柜将石志偷偷安排到银钩柜坊的寄附柜账房,学习管账之时,才听说。” “养外室这种事,有些家底的人家几乎都有,我也就闲暇之时遇上方掌柜了,口头上笑闹几句,对那石氏姐弟,倒是没有怎么关注过。” 陈朝颜想一想后,又问:“方掌柜将石志安排到寄附柜账房时,他夫人没有闹吗?” “好像是没有闹,”王达不怎么确定地说,“也不知道方掌柜是如何安抚的。” “那石娇儿和石志是何身份,王大人可知道?”陈朝颜问。 “还真没有注意过。”王达回复一句后,又立刻道,“陈姑娘若想知道,回头我可指使人去查一查。” 陈朝颜点一点头,“查吧。” 说话间,几人已经走到殓房。 殓房内的孙老头听到声响,从窗边探出头来。看到陈朝颜,他双眼一亮,便迅速迎了出来,“就知道陈姑娘你会过来,石氏姐弟的尸体我一早就摆好了,就等着你来。” 王达意外地看两眼陈朝颜后,笑道:“我说尸体怎么一直摆着不收,原来是为了等陈姑娘。” 孙老头嘿嘿笑着巴望着陈朝颜,没有接话。 陈朝颜看着孙老头眼里的火热,默默地将他也划出嫌疑人的范围后,说道:“那就走吧。” 月见站着不动。 陈朝颜了然道:“你就在这里等我,孙伯……” “我来吧。”孙老头才在身上擦了两把手,王达就先他一步从月见手中接过了轮椅。 月见有些不喜王达,说不清是什么原因。但往殓房看两眼后,她还是畏惧地缩回了脚,只道:“我就在门口候着,陈姑娘要有什么事,喊我一声就行。” 陈朝颜应好,由着王达将她推进了殓房。 殓房中,石娇儿和石志并排躺在两张用长板凳架起来的木板上。长板凳不高,大概十三寸出头,加上木板的厚度,也最多十三寸半。看样子是为方便她而特意准备的。 尸体都是解剖过的,还没有缝合。 石娇儿是在方掌柜被带进郡守府时,上吊自尽的。而方掌柜被带进郡守府,是昨日的酉时正前后,发现她自尽,是在丑时正左右。中间隔着四个时辰,这个时间的尸斑正处于沉降期。从白绫下来到此刻,差不多又隔着四个时辰,尸斑在这个时间段属于扩散期。 陈朝颜跟着尸斑在各个时间段的表现,仔细地检查完石娇儿的尸表,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后,才将目光聚到她的脖子上。 脖子上的索沟同案宗上记载的一样,依旧没有异常。 陈朝颜便又看向她的内腔。 同样,也没有异常。 陈朝颜故作思索状,实则看向光屏。通过光屏的放大功能,将石娇儿从里到外、从头到脚又再次检查了一遍。再三确定没有问题后,又才转向石志。 石志跟案宗上的记载,也没有分别。唯后背和手掌上地撞、擦伤,引起了陈朝颜的注意。 后背的撞伤一左一右,从两侧肩胛散向臂膀,过后便是成片连贯的擦伤,从手肘一直延续到手掌。从擦伤的形状来看,像极了摔跌在不平整的马路上擦出来的。 可摔跌出来的伤应该是在手臂内侧或是下侧。 而石志身上的伤却是在后侧。 为什么? 陈朝颜不是很理解地问道:“这伤是怎么来的?” 第47章 今日不能触谢玄的霉头 孙老头立刻道:“这是失足……” “旁人说一千道一万,都不如自己前去看一看。”王达插话道,“陈姑娘前几日能用我等未曾放在眼里的血迹破获包家灭门惨案,说不定今日也能用我等注意不到的痕迹破了周忠才自尽案。” 陈朝颜仔细地看了两边伤势的分布后,顺势答应下来。 “前几日陈姑娘破获包家灭门案时,我在村子里查访,未能亲眼瞧见,一直引以为憾,今日终于可以就近观摩了。”王达以言语表明了他会一起前去的态度后,才又担忧道,“只是赌坊茅厕实在污秽,不知陈姑娘能否……” 陈朝颜转动轮椅,以实际行动回答道:“走吧。” 王达迅速上前,又要来推她,手刚触碰到轮椅,门外便传来两声轻咳。轻咳之后,是陵游散漫的声音:“就不劳烦王大人了,陈姑娘有我和若兰照顾就可以了。” 随他话,若兰轻巧地走进殓房,抽出锦帕将王达触碰过的地方都仔细地擦过一遍后,一字未说地推着陈朝颜走了。 门外,月见端着铜盆迅速迎上前来,将昨日剖尸后的流程又给陈朝颜走了一遍后,才又带着她乘坐马车前往长柳街石娇儿的住处。 车上。 陈朝颜捧着月见递给她的温茶,浅呷两口后,问道:“你们王爷已经起了?” 若兰一板一眼道:“又睡了。” 月见补充:“王爷要睡足四个时辰才会起来,睡不足四个时辰,心情就会变得很不好。心情不好,就要有人倒霉。” 见陈朝颜不信,若兰道:“弹劾公子的两个侍御史就是因为公子心情不好,才挨得揍。” 月见再次补充:“公子心情不好,就爱上街找人麻烦。那两个侍御史总爱弹劾公子,平日里公子都懒与他们计较。那日也该是他们倒霉,碰上心情不好的公子,不知道赶紧避开便罢,还上前来苛责公子言行无状。公子岂是他们能苛责的?都没等他们闭嘴,公子便指使着陵游将他们揍了一顿。虽然揍这一顿地后果是受了前来卢阳郡历练的惩罚,但他们没有三五个月,也休想下床。” 看不出来,谢玄还有这样浪荡的一面。陈朝颜捧着茶碗,一边慢慢地喝着茶,一边玩笑般说道:“看来你们公子来卢阳郡后,睡得都还不错。” 若兰道:“没有不错。” 月见紧跟着补充:“昨晚熬了差不多一整宿,今日心情肯定不好,就不知道谁会倒霉了。” 若兰说:“不是我。” 月见跟着说:“也不是我。” 骑马走在马车一侧,不断打着哈欠的陵游道:“幸好我跑得快,不然很有可能是我。” 陈朝颜暗暗警醒:今日不能触谢玄的霉头。 过后。 她看向陵游,本想向他打听去近安县的细节,但看王达也在一侧,便止住了话头。 马车不疾不徐,在行驶了差不多两盏茶后,终于停在长柳街石娇儿的住宅前。 石娇儿住的是个两进的院子。 方掌柜给她请了一个婆子和一个杂役照顾。 杂役看门打杂,婆子则洗衣做饭。 杂役和婆子都还在。 看到陈朝颜等人进来,瑟瑟发抖的候在一边。 在王达的厉喝声中,两人战战兢兢地上前来向着陈朝颜和月见几个揖过礼后,不问自答的就开了口:“我们什么也不知道……夫人自尽前,将我们都撵走了。” 王达再次厉喝:“一个一个说,说清楚了!” 杂役利落,抢在婆子跟前,噼里啪啦地说道:“夫人自尽前,使唤我和阿婆去府衙打探老爷的消息。我们在衙门外边看到姜爷领着差爷要来这边,便紧跟着追了回来。但我们俩的脚程比不过衙门里的差爷,等回来时,差爷们已经将院子包围了。” 婆子紧跟着说:“我们被差爷抓起来后,才知道夫人已经上吊自尽。” “你们夫人为何要上吊自尽!”王达厉声问道。 杂役快声说:“夫人应该是听到老爷被带去衙门,以为老爷犯了事,才自尽的。” 王达再次厉问:“你们夫人是从何处得知方掌柜被带去的衙门?” 杂役再次抢先:“是菜市里的李二。” 王达横眉怒目道:“李二是谁?” 婆子瑟缩地说:“李二就是每日送菜上门的一个菜农,夫人说他的菜新鲜,吃着能让她放心。” 王达看一眼陈朝颜后,喝问:“那李二是哪个村的?” 婆子迅速报出来一个地址。 王达挥手,让跟来的衙役前去找人。 陈朝颜则又问了杂役和婆子几个问题后,便去了客堂。 有谢玄的命令,客堂里的饭菜都还保留着。 很简单的三菜一汤。 虽有馊味,但能看出来没有毒。 陈朝颜看了一圈,也没有看出来什么问题后,便又去往睡房。 石娇儿住的是正房,石志住的是西厢房。 在正房门口,看着屋中用石灰圈出来的一个个足迹,陈朝颜赞扬道:“这些足迹是谁圈的,圈得不错。” 若兰看上两眼,说道:“是公子让人圈的。” 谢玄?陈朝颜颇是意外地看着被石灰圈出来的足迹,心弦微动。这个人,浪荡却细致,理多又不咄咄逼人……还真是变化无常! 再整体扫一遍屋内,确定每一个角落都‘扫’进光屏后,陈朝颜收敛好情绪,让月见推她进到屋中。 屋中的布置简单又整洁。 可以看出石娇儿是个极爱干净的人。 在屋中转上一圈,没有发现案宗以外的线索后,陈朝颜的目光便落到了两列衣柜和几列书架上。 杂役和婆子都说,石娇儿几乎不外出。 她日常最大的爱好就是看书。 让月见和若兰去翻衣柜,陵游和王达去翻书架后,陈朝颜自个推着轮椅,避开一处处石灰,去到书案前。 书案是梨花木精雕,上搁一竹雕踏雪寻梅笔筒、斗彩鸳鸯荷莲纹印盒、四方笔砚、紫砂竹蝉笔架以及几册诗词书籍。 笔筒、印盒、笔砚和笔架,都没有问题。 陈朝颜拿过几册诗词书籍,翻开两页后,赫然发现竟是《诗经》。 随意翻看了几篇后,陈朝颜发现,这书虽被保管得极好,但依旧难掩旧色。显然,这是经常翻看的缘故。 按照婆子的说法,方掌柜一月最多会来个三五回。来也就宿上一夜,并不会久居。也就是说,书是石娇儿翻看的。 为何她会经常翻看这本书? 陈朝颜耐着性子,一页一页地翻看着。 翻看到第二册《王风-采葛》篇时,陈朝颜停了下来。 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 不过三句的诗,却布满了一层又一层的泪痕。这些泪痕是谁所流,已经不言而喻。陈朝颜的指腹抚上其中一处泪痕,泪痕触及她皮肤的那一瞬,她似看到了石娇儿月夜独坐窗前,捧着书,痴痴地一边念着一边落泪的悲寂身影。 她不是自愿来的卢阳郡。 那么,是什么逼使她不得不来? 又是什么逼使她决然赴死? 陈朝颜默然地将‘采葛’读了数遍后,才又开始往后翻。 才翻不过四五页,她又停了下来。 又一首布满泪痕的诗篇《缁衣》。 缁衣是用黑色的帛做的朝服,是以,这是一首赠衣诗。 所表达的,则是妻子深深挚爱自己丈夫的心声。 同《采葛》急切的相思情绪结合,可以看出石娇儿应该有一个相爱颇深的恋人,因为某些原因,他们分开了。 而这个原因,从石娇儿决然赴死可以推断,多半和谢玄来卢阳郡有关。 陈朝颜继续往下翻,将几册书全都翻完,也没有再翻出来有如这两道诗篇一样多的泪痕。 她将书收起来,而后抬头看向月见和若兰。 第48章 《诗经》 月见和若兰也差不多翻完了,陈朝颜看到,月见的手中拿着两个绣着虎镇五毒如意镶边肚兜和送鸡图肚兜。陈朝颜不知道她拿这两个肚兜的用意,鉴于王达也在,她也没有多问。收回目光,她又看向陵游和王达。 陵游和王达一边翻书,一边敲敲打打,应是在检查有没有暗格。从目前的成果来看,似乎不太理想。陈朝颜的目光,便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到了手中的几册《诗经》上。思绪缥缈间,月见和若兰率先翻完了衣柜。 看陵游和王达还有半列书架没有翻,若兰上前推着陈朝颜,避着石灰先一步出了睡房。 在门外,月见将肚兜展开,压着声说道:“这两件肚兜是用抢针绣出来的,绣得这般惟妙惟肖,除了京城的绣宫坊,别处都没有这个本事!” 也就是说,石娇儿和石志的确是从京城来的无疑了。 陈朝颜示意她将肚兜收起来后,便又去了石志的西厢房。 西厢房中除了一张床,一架衣柜外,便别无他物了。 月见和若兰打开衣柜,也只找出来石志常换洗的几身衣裳。 “住了两三年,又有方掌柜那么个有钱的姐夫,屋中却只得这么几身衣裳,”月见嘀咕,“这也太欲盖弥彰了!” 的确欲盖弥彰。 陈朝颜扫了一圈后,得出了和她相同的结论。 从西厢房出来,陵游和王达也从石娇儿的睡房出来了。 陵游道:“什么也没有找到。” 月见道:“石志屋里空荡荡的,也什么都没有。” 王达看两眼她。 先前在石娇儿睡房时,他有看到她手里拿着的肚兜。但肚兜是女子的贴身衣物,她不说,他也不方便问。 不过……他又看向陈朝颜。 陈朝颜倒不瞒他,将《诗经》递给他,并跟他说了眼泪的事。 王达看后,问道:“这是何意?石娇儿朝三暮四?” “应该不是。”陈朝颜说,“应该是她在来卢阳郡前,已有爱慕之人。” 王达不以为然道:“既有爱慕之人,还来宁武县寻什么亲?” 陈朝颜道:“这就是矛盾之处了。” 王达看看她,又看看《诗经》,“陈姑娘怀疑石娇儿不是来寻亲的?” “是不是,那就要王达人去查一查了。”陈朝颜说。 王达爽快地应承下来。 从长柳街出来,行上大半盏茶,便到了石志常上的赌坊,积善坊。 积善坊并未因为石志的死而关门大吉。 积善坊的生意,也未因为石志的死而受到半分的影响。 在积善坊前堂等待管事前来时,看着内坊热闹非凡的景象,陈朝颜张嘴想说点什么,但想到这是时代的局限,并不是她能够改变的,便又知趣地闭了嘴。 “哟,今儿吹的是什么风,竟将王大人给吹来了。”娇媚动人的声音伴着团团浓香顺风传入众人的耳中、鼻中。其后,一个三十来岁的美妇摇着一柄牡丹花团扇,在两个管事的陪同下,妖娆地从积善坊深处走出来。走到近前,媚眼往陈朝颜身上一瞥,先袅袅地向着王达一礼后,才正式看过来,“这就是近两日街头巷尾都在夸赞的陈姑娘了?果真是个标致的人儿,也难怪能得晋王的青睐。” 王达介绍:“这是赌坊的掌柜,赵娘子。” 赵娘子随话,向着陈朝颜盈盈一礼,“陈姑娘是天家贵人,往后还请多多担待。” 陈朝颜没想到赌坊的掌柜竟是个美艳女子,还上一礼后,纠正说:“赵娘子误会了,我并非什么天家贵人。” 赵娘子娇媚的扭一扭腰,笑看上月见、陵游几人一眼后,道:“现在不是,将来总会是。只要陈姑娘记得,往后成了贵人后,莫要忘记今日应承便是了。” 王达猛力搁下茶杯,“少废话了,陈姑娘是为昨日石志淹死一事而来,你既在赌坊,那就赶紧领我们过去!” “那地方臭气熏天,污秽得很,我可不去。”赵娘子扭身站到陈朝颜身侧,媚眼如丝道,“陈姑娘是要进天家的人,也不能去。” 王达冷哼,“你不去,赌坊也别开了!” 赵娘子咯咯娇笑道:“你关吧,关了我也不去。” 争执间,先前被王达使唤去找李二的衙役快跑着回来了。 李二失踪了。 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陈朝颜早料到会是这个结果,因而并不觉得意外。 看王达和赵娘子始终争执不下,陈朝颜揉一揉被香得开始发堵的鼻子,说道:“算了,你要知道路,便带路吧。” 王达冷看赵娘子两眼后,绕开闹哄哄的大堂,引着她朝着一侧的连廊走去。 赵娘子袅袅娜娜地紧跟其后,边走边劝道:“陈姑娘,天家最是讲规矩,不过一卑贱小民,可不值当陈姑娘赔上锦绣前程。” 月见不屑:“论其卑贱,赵娘子岂不比石志更甚?” 赵娘子能开这偌大的赌坊,肯定少不了人脉。知道月见是谢玄身边的人,对于她的嘲讽,也并不生气,只笑得妖娆而世故道:“我自是知道,我比那石志更卑贱。所以呀,遇到这样天杀的倒霉事,能用钱解决的,我都用钱解决了。不能用钱解决的,才会求到官府跟前,寻求庇护。” 陈朝颜拦住欲与她争辩的月见,问她道:“敢问赵掌柜,石志昨日来赌坊,是一个人来的,还是结伴而行?” 赵娘子看一眼跟着她的两管事。 其中一个管事答道:“一个人来的。” 陈朝颜又问:“那往常呢,是他一个人来,还是结伴而来?” 同一个管事答道:“往常也多是一个人来。偶尔有结伴,但结伴之人都不固定,应是在门外遇上后,一同进的坊内。” 陈朝颜看两眼赵娘子。 赵娘子媚笑道:“别看我,看我也不知道。且不说我并不是日日都会来赌坊,即便是来,每日到赌坊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我便是有天大的脑子,也记不住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这倒也是。陈朝颜接着问:“赵娘子可知道他的身份?” “陈姑娘想问的,是他的姐姐吧?”赵娘子娇笑两声,叹着声道,“方掌柜是个酒色之徒,可惜呀,却娶了个母夜叉的夫人。不仅将他的人管得死死的,将他的钱袋子更是管得死死的。那石娇儿跟着他,日子怕是好过不到哪里去。” 媚眼一转,她又看着陈朝颜道:“不过,我未与那石娇儿接触过,她是好或不好,我也不是很清楚。但从我早上跟坊里几个管事打探的情况来看,那石志每次过来,所带铜板也不过十余枚,显然就算好,也好不到哪里去。” 陈朝颜捡着重点听后,问道:“他是每日都会来赌坊吗?” 赵娘子看向管事,管事答:“也算不得每日,但隔三差五总会来。” 陈朝颜用心记下后,接着问道:“他每次来,都赌的是什么?” 答事道:“赌大小。” 陈朝颜问:“一直都是赌这个?” 赵娘子用团扇拦住管事,点头道:“一直都是赌这个,和那位周……瞧我这记性,那位周大人可是已经死了的人。” 王达面色瞬时一沉,厉眼如冰地看向她道:“赵掌柜当真以为一万贯钱可以任你为所欲为?” 第49章 赵娘子 赵娘子轻扭着腰身,摇着团扇,不痛不痒地笑言道:“我自然不会蠢到以为捐赠那一万贯钱,让郡守府渡过难关后,郡守府就会记我一辈子人情。但郡守府里的差爷们,时常会来赌坊里玩耍,也绝非虚言。这事儿,王大人堵得住我的嘴,可堵不住每日上堵坊来的这些赌客的嘴。” 陈朝颜看两眼王达后,转眸问赵娘子,“周忠才经常到赌坊来?” “周大人一个月会来上个两三回,”赵娘子挑衅地看着王达那张冷脸,不疾不徐地说道,“不过郡守府里的其他差爷们,都是隔三差五就会过来。尤其是王大人手中那名得力干将马小爷,几乎是日日都会过来。” 马淮? 陈朝颜再次看两眼王达后,回过头来,似笑非笑地说道:“一个月来两三回……赵掌柜刚才还说,记不住鸡毛蒜皮的小事。” “鸡毛蒜皮的小事我自是记不住,但如果不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呢?”赵娘子反问一句后,自问自答道,“比如,他每次来都会带上一两贯钱;又比如,他十赌九输,赌坊里的赌徒们最是盼着他的到来。这般念叨着念叨着,我即便想不记住也难。” 陈朝颜试探着说:“也就是说,周忠才和石志认识?” “认识不认识,我就不知道了。”眼见连廊就要走到尽头,赵娘子止住脚步,慢悠悠地说道,“只听管事说,周大人也只赌大小,他每次过来,钱有一半都输给的是石志。” 顿一顿后,她最后劝解道:“出了连廊,再走上片刻,便是那充满秽物的地方了。” “陈姑娘若是肯听我一句劝,就别去了。” “富贵人家,最是看重脸面。晋王心胸阔达,可以不介意陈姑娘出入这些贱地,但人言可畏,陈姑娘最好还是小心为上。这样泼天的富贵,可不是谁都能遇上的,陈姑娘遇上了,还是莫要错过为好。否则,往后再想遇上,可就不容易了。” 话到这儿,她又看向王达,“王大人破案的本事也是数一数二,不过是去看石志怎么淹死的,想来不用陈姑娘去,也足够胜任。” 王达脸上的冷色还没有来得及收敛,听到她这话,冷哼道:“陈姑娘的事,还轮不到赵掌柜来指手划脚!” 陈朝颜也跟着道:“人言止于智者,赵掌柜的好意,我心领了。” 赵娘子见她意志坚决,摇着头,叹着气道:“我是过来人,陈姑娘不听我劝,迟早会吃亏。” 陈朝颜笑一笑,示意性的看两眼王达后,走了。 出了连廊,又行上片刻。 众人便来到了石志被淹死的茅厕前。 看着足有四十平大的茅厕,陈朝颜摸一摸蒙着手帕的鼻子,称赞若兰道:“还是你有先见之明。” 若兰干巴巴道:“昨日夜里跟着公子已经来过一回。” 陈朝颜诚挚地说:“同情你。” 若兰看向她。 陈朝颜道:“我会尽量……快一些,让你少受些罪。” 王达在一旁听到,插话道:“这茅厕一开始也没有这么大,只是比正常的茅厕稍稍大那么一些,供给来行赌之人一个方便。方便后的粪水,都由郡城北边以卖粪为生的罗锅前来收取。随着赌坊生意越来越好,那罗锅一日就要来收三四回。时日渐久,那赵掌柜就不干了。茅厕也就这样,越扩越大。粪水依旧是那罗锅来收,不过都是三五天来收一回,且还要按行价给赵掌柜钱。” 陈朝颜问:“以往可有人掉进去或是淹死过?” “掉进去的多,隔三差五就有。淹死的嘛,这么些年下来,加上石志,也就四个。淹死的,都如赵掌柜所说,赔钱就打发了。掉下去的……”不等陈朝颜继续往下问,王达侧身指一指右后方,“咯,那边,那是赵掌柜开的成衣铺子和澡堂子。” 对赵娘子视人命如草芥的行为,陈朝颜无法评价。但对她做生意的本事,倒是佩服得很。看着茅厕,又暗暗沉两口气后,陈朝颜极其不愿,但又不得不让月见推着她走了进去。 四十平的茅厕就是一个巨大的坑洞,坑洞上以六寸为间隔,凌空架着十数根大腿粗的树干。树干连皮都未剥,就那么原生态地摆着。上茅厕时,就踩着两根树干,胆子大些的就往里走一走,胆子小些地就在边沿。 陈朝颜实在忍不了恶臭与满坑黄白之物的冲击,快速扫上几眼,确定光屏都录上后,便迅速退了出来。 一直退出积善坊,坐上马车,吃了颗月见递来的百花丸,方才将那恶臭给压下去。 在赵娘子‘陈姑娘有空多来走动’的媚软声中,离得积善坊远些后,陈朝颜才慢慢缓过来。月见见状,一边给她沏茶,一边好奇地问:“陈姑娘以前没有破过这样的案子吗?” “破过。”陈朝颜并不想多说。 月见将茶沏好,递给她一杯后,没看出她心思地问道:“那陈姑娘以前是如何克服今日这般状况的?” 她沏的是花茶。 氤氲的香雾袅绕在鼻端,使得陈朝颜的心潮也渐渐平静下来,“有防毒防臭的口罩,跟蒙鼻子时的锦帕差不多样式。” 月见随口道:“花露就可防毒防臭,还能安神静心。用锦帕包住花露,而后缝合起来,是不是就跟口罩差不多了?” 说着,从怀中拿出拇指大个玉瓶,指腹沾上一点后,点到她的鼻尖上。 感受着瞬间浸入脑海的清凉,陈朝颜低眸看着鼻尖上的那一点晶莹,说道:“是差不多。” 跟风油精差不多。 只不过比风油精更让人神清气爽,外加芳香宜人。 月见满意道:“那我回去就给你缝几个口罩。” 陈朝颜点头,“回头我将口罩的样式画给你。” 月见应好。 马车徐徐而行,很快便行进了闹市。 喧嚣的人声,伴着夏日的热浪,瞬间扑进马车。 陈朝颜听到,一半人在议论她,一半人在议论周忠才的案子,只有闲闲两三个人在议论石志在积善坊茅厕被淹死之事。 陈朝颜顺声音看向那几个议论石志之人。发现他们在议论之时,并未避人耳目。但旁人听到,最多说上一句‘每天都有人掉茅厕,被淹死是迟早的事’后,便不再多言。 平头百姓都知道迟早会出事,但赵娘子却执意为赚钱,罔顾这个安全隐患……陈朝颜微微偏头,正要问王达,赵娘子给郡守府捐赠一万贯钱渡过的是什么难关,就看到王达让陵游先行,他则打马朝着附近的药铺而去。 第50章 陈姑娘害怕了? 陈朝颜看到,那药铺的名字叫:马记药铺。 马…… 陈朝颜心头隐隐一动后,又多看了那药铺两眼。 俄顷。 王达提着两包药,快马追上来,将药包顺着车窗递向陈朝颜。 在陈朝颜问询的目光中,他道:“是伤药。听说陈姑娘的膝盖受了伤,刚好路过马淮家的药铺,就去问他大伯抓了两副。” 陈朝颜接过药包,在暗暗阻止了月见开口后,状若无意地问道:“这药铺是马淮家开的呀。” “严格来说,也不算是。”王达解释,“这药铺是他祖父开的,他父亲行二,上面还有个大伯,下面也还有个小叔,所以这药铺算是他们马家共有的。他大伯平常坐镇药铺看病开方,他父亲则负责收购药材,他小叔最轻松,就负责管账。” 陈朝颜点一点头后,佯装好奇道:“看这药铺的规模不小,应该赚钱不少。马淮怎么不在药铺做事,反而进了衙门?” “士农工商,生意做得再好,也永没有官家身份让人敬重。”王达似没料到她连这都不懂,暗含诧异地看她一眼后,才解释道,“司法史虽是不入流,但总是个官身,有这层关系在,马家的子孙后辈便能读书参加科考。若再出一两个争气的,马家便能飞黄腾达了。” 看来她说错话了,接收到王达眼里的狐疑后,陈朝颜明智地转开话题,“不知赵娘子对郡守府有何恩,竟然王大人对她一再容忍?” “早前几年,在接连半个月的大雨后,包括北河村在内的几个村子都相继遭遇了山体滑坡,导致每个村都有过半的房屋被毁。郡守府按理是要对他们进行安置的,但郡守府存银不多,并不能同时安置这么多人。思来想去,当时的郡守钱大人便召集起郡城里的豪绅,想让他们来摊这笔钱。”王达慢声说道,“当时钱大人再有半年不到,就要任满守选。郡城里的豪绅们嘴里答应得好,行动上却是一再找借口,一拖再拖。最终,还是赵娘子看不过眼,拿出一万贯钱捐送给郡守府,才保下郡守府的声名。” “也是在那之后,那茅厕才开始扩起来的。” 那还真是……让人不知道说什么好。陈朝颜无法做出客观的评价,只好扬一扬手里的两包药,结束话题道:“劳王大人费心了。” “陈姑娘不必客套,我这样做,也是怀着私心。”王达直言道,“陈姑娘的腿早些好起来,查起案子来,也才能更方便一些。” “王大人这话说得可不好听,”陵游高声说道,“陈姑娘破案,都是遇案即破。你这样说,算不算是在诅咒陈姑娘短时间内破不了周忠才的案子?” “口误口误,都是口误。”王达连忙道歉。 “我看你这不是口误,是……” 在两人玩笑般的争执中,马车回到了郡守府。 宅门处。 在互相揖礼辞别后,马车即将起步进入大门时,王达忽然又拦上来问道:“不知陈姑娘对石娇儿和石志的死,有何看法?” 陈朝颜不答反问:“王大人有何看法?” “石娇儿应该是自尽无疑,”王达边思索边说道,“但石志……我有些难以拿捏,还请陈姑娘指教。” 陈朝颜还没有看茅厕的回放,因而也不是那么确定地说道:“从石志身上的伤势来看,他应该是他杀,但到底是不是,我还得再想一想。” 王达见她不似说假,便揖手道:“那就请陈姑娘确定之后,使人告知一声。” 陈朝颜点头应好。 已近午时。 同王达告别后,月见推着陈朝颜回到摘星楼,在伺候她洗净进茅厕的晦气,又为她换药、换好衣裳后,便唤来婢女,准备让其备午饭。 陈朝颜谢绝:“不用了。” 月见嘴快的又想打趣几句,话才到嘴边,对上陈朝颜似笑非笑的双眼后,就被她给生生咽了回去。 “我只是想让婢女送几份甜点和水果。”月见狡辩。 陈朝颜看一眼桌上刚刚才端上来的五六碟甜点和水果,点头道:“嗯,我知道。” 月见脸红,“我去沏茶。” 陈朝颜依旧点头:“去吧。” 月见犹犹豫豫地去了。 陈朝颜则将尸格表、指纹和卢阳郡地形图一块儿拿着,坐到书案跟前,准备比对指纹。 银钩柜坊和郡守府所有人的指纹依旧跟昨日的冯守道、王达几人一样,一人一张。不同的是,今日的指纹纸上,还写了指纹对应之人家中人口、财产等情形,可以说是事无巨细了。虽然不是谢玄的字,但从石氏和石志尸格表上的现场勘查来看,必是他的吩咐无疑。 这个人,是对得起大魏皇帝的荣宠和纷华靡丽的。 陈朝颜不自觉的,便又拿起石娇儿和石志的尸格表,看起他写的现场痕迹检验来。其实主要是看他写的字。看着那一个个苍劲有力的字,脑海里又不自觉地浮出石娇儿睡房里那一个个石灰圈…… 这个人…… 这个人…… 强行放下尸格表,陈朝颜闭一闭眼,将纷杂的思绪用力压下去后,迅速拿出卢阳郡地形图,将之扫入光屏。 过后,利用指纹纸上的个人信息,也利用光屏的智能读取功能,她又快速地将指纹对应之人的住宅标注到地形图上。 一切说起来简单,但上千张指纹的比对,依旧是个枯燥且漫长的活计。且谢玄虽然不在,但秉持做戏做全套的原则,陈朝颜依然跟昨日一样,举着一张又一张的指纹纸,对着阳光装模作样。 装模作样完后,她还要比照着光屏对个人信息在卢阳郡地形图上的标记,用红笔记到谢玄画的那张卢阳郡地形图上。 申时初。 谢玄踏着浓烈的阳光走进摘星楼时,看到的就是她举着指纹纸,面朝着窗户方向,在阳光明亮转换中,目光专注的模样。 谢玄顿住脚步,静看着她,脑海里同时涌现出她那首‘咏雪’诗:一片两片三四片,五片六片…… 陈朝颜比对完手里的指纹,回眸间对上谢玄的目光,眉梢一扬,对在旁磨墨的月见说道:“你们王爷怎么站在太阳底下一动不动,睡迷糊了?” 月见看一眼进屋来的谢玄,小声纠正:“我们公子是看你太过专注,不忍打扰。” 将两人对话一字不落全听在耳中的谢玄,不动声色地转开话题:“都比对完了?” “哪有那么快,”陈朝颜一边活动着腰背和肩膀,一边说道,“比对指纹、标地形图,忙到现在,也就比对完一百来张。” 谢玄看她两眼后,不露声色地拿起卢阳郡地形图,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红色标记,问道:“昨晚不是说要再去一趟周家,打算何时过去?” “今儿就暂时不去了,先把这些比对完再说吧。”活动完腰背和肩膀,陈朝颜将比对完的指纹收拾整齐后,搁置到一边。又将还没有比对的指纹拿过来,拿出最上一张,边比对,边回答他。 谢玄看着那摞比对完的指纹:“就没有一个对得上的?” 陈朝颜点头。 “石志的指纹呢,你也没有办法取到?”谢玄收回目光,看向她。 石志在茅厕里泡了太长时间,手上的皮肤肿胀得几乎一碰就掉。他尝试过很多种办法,都没能提取出他的指纹来。 “不重要了。”陈朝颜用余光瞥他两眼后,有意说道,“石氏姐弟若还活着,指纹比对才有意义。他们死了,且还死得这般不留痕迹,指纹比对不过就是做排除的基本工作罢了。而且比起这个,现在更重要的是你和他们的关系,或者说你是不是冲他们才来的卢阳郡。” 顿上片刻,陈朝颜又继续道:“如果答案是是,那么我建议你立即重审方掌柜或者说那位姜姓账房,甚至是银钩柜坊的所有人。审他们平常除了方掌柜外,还有谁和他们时常接触,或者有过接触。” “时常接触和有过接触的人,立刻调查他们的背景。” “有跟石氏姐弟同样来自京城……罢了,真调查出来,该怎么做,你比我更清楚。” 谢玄勾一勾嘴角,“陈姑娘这是在关心我吗?” 当然不是。 她只是不想受他牵连。 不过……送上门的恩情不要白不要,陈朝颜面不改色的点头道:“是。” 呵。 谢玄不由自主地笑出声来,“陈姑娘张口就来的本事,还真是让人大开眼界!” “王爷这般强行地转移话题,看来是我说对了。”陈朝颜放下手里的指纹,从他手里拿过卢阳郡地形图,提笔标注好指纹上的地点后,又拿起一张指纹,同借契一起对向阳光,边装模作样的比对,边说道,“王爷并不是受皇上责罚才来的卢阳郡,而是为了石氏姐弟而来。” 谢玄不置可否道:“陈姑娘害怕了?” 陈朝颜指顾从容道:“王爷应该问我是不是后悔了。” 谢玄从善如流道:“陈姑娘是不是后悔跟我来卢阳郡了?” 第51章 就看王爷急不急了 陈朝颜放下借契和指纹纸,准备拿笔标注信息时,谢玄先她一步拿过笔,沾了朱墨后,随意点到地形图上。陈朝颜看了两眼,确定他点的位置无错后,答道:“不后悔。” 如果没有跟他来卢阳郡,纵然最后他还是会捉拿周大人和孟柏山,但只要宋家还在,她在青溪县基本没有立足之地。 至于逃亡到别处…… 没有钱、没有公验,她哪里也去不了。 谢玄似笑非笑地搁下笔,“溜须拍马并不适合陈姑娘,陈姑娘想要什么,可直说无妨。” 陈朝颜并没有被识破心思的尴尬,直接而坦荡地说道:“宅子、田地、劳壮力,最好再有二三十贯可供我周转的钱。另外,让起阳到郡学读书。” 谢玄又笑了,“陈姑娘倒是要得理直气壮。” 陈朝颜提醒:“是王爷让我直说无妨的。” “的确是我说的没错,只是我很好奇,”谢玄看向她,“陈姑娘就从来没有想过跟着我吗?以父皇对我的荣宠,陈姑娘只要跟着我,可说后半生的荣华富贵都能享用不尽了。” “伴君如伴虎,”陈朝颜半真半假道,“我无法保证能一直讨得王爷‘欢心’。” 谢玄戏谑:“只要陈姑娘能一直断案如神,就不必讨我‘欢心’。” “那更不行了。”陈朝颜将手里的指纹纸放到他跟前,以便他能更好地观看后,说道,“所谓断案如神,不过是运气好。运气不好,就如周忠才的这个案子,我就保证不了一定能破了它。” 谢玄提着笔,正要点到地形图上,听到她这话,他的动作一顿,掀眼看向她。 “没有要挟你。”似乎知道他要说什么,陈朝颜抢先一步说道,“从目前的种种线索来看,周忠才的死都很不简单。” 至于怎么个不简单法,陈朝颜斟酌了片刻,才说:“就好像他的死,是一道早就设定好的程序。何时死、怎么死、怎么善后等,都是早就安排好的。” “想要破他的案子,必须抓住背后设定这套程序的人,或者说组织。” “但你也看到了,这个组织里的人行事不仅有章有法,而且狠辣果决。几乎是我们才透过借契查到石志,石志就没了。” 月见忍不住说:“这么说,我们就拿他们毫无办法了?” “那倒也不至于,”陈朝颜玩笑道,“再大的组织,也有人用完的时候。只要我们找到的线索足够多,那他们这里自尽一个,那里自尽一个,迟早有把组织自尽到再无人自尽的时候。这过程中,如果有人贪生怕死,那我们就可以不用再找线索了。” 月见嘀咕:“这要等到什么时候?” 陈朝颜道:“等到什么时候,那就要看你们公子怎么审了。” 谢玄接过她递来的指纹纸,扫两眼纸上记载的住址,一边往地形图上做标记,一边问道:“陈姑娘认为该如何审?” 陈朝颜偏头看向月见,故意逗弄道:“看我剖尸如何?没有针对性的目标,就单纯地剖尸,先将人胸腔打开,再将心肝脾肺肾等全都摘出来,再剖开。完后,接着剖脑袋、剖背部和四肢。如果你们想看,我也可以尝试剖一剖十指。” 月见迅速捂住耳朵,并背转过身。 陈朝颜轻笑,“才两个字就受不了,吃饭的时候我再细说起来,该怎么办?” 谢玄看看她,又看看月见,最后又看回她,“得罪你了?” “没有,”陈朝颜慢悠悠地说道,“只不过在我吃饭时,说了句不过黄白之物罢了。” “我已经赔过礼了。”月见跺着脚说。 陈朝颜扬一扬眉,“但我没有接受。” “原来也有你害怕的东西。”谢玄说。他的眉梢和眼角都染着笑,显然对于她避讳石志失足跌进茅厕淹死一事,既感到荒唐,又感到好笑。一个连开膛剖肚都不怕的人,竟会怕这个? 陈朝颜看他一眼,将从石娇儿书案上带回来的几册《诗经》拿出来,翻到《王风-采葛》篇后,推到他跟前。在他看时,她又示意月见将那两个兜肚拿出来。 月见磨磨蹭蹭不肯拿。 谢玄也清咳着拒绝:“告诉我结果就行。” 陈朝颜看着他偷偷发红的耳根,揶揄:“原来也有王爷害怕的东西。” “这些都是泪痕?”谢玄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 陈朝颜轻笑两声,在他抬头看过来时,想到去长柳街的马车上,月见说他睡不好会找人麻烦的事,赶紧收敛住笑意,说道:“王爷再往后翻几页。” 谢玄翻后,看着同样的泪痕,若有所悟道:“石娇儿是被逼迫的?” “看来王爷和我想到一块儿去了。”陈朝颜说。 谢玄又往后翻了几页,确定再没有泪痕的诗篇后,他又翻回来,翻到那篇《缁衣》,忍一忍后,问道:“除了这篇诗,还有什么证据?” “还有……”陈朝颜戏谑地扬起一侧眉梢,看着月见问,“那两件肚兜呢?” 谢玄定定地看着她,看了半晌后,撑着桌子半倾过身,而后压身与她坐姿保持同一高度后,慢悠悠道:“陈姑娘,是在暗示我什么吗?” 两人之间的距离相隔不过三四寸,近得几乎可以感受到彼此的呼吸。他的面色如画,目光灼人,陈朝颜坚持不过三秒,便败下阵来。悄然咽一咽口水,又挪开视线后,陈朝颜道:“王爷想多了。” 谢玄似笑非笑地瞧着她不断滚动的喉咙,轻笑:“既是我想多了,陈姑娘肯说实话了吗?” 陈朝颜悄然瞥他两眼,“等我腿好。” 谢玄挑起一侧眉梢。 “我是说,”陈朝颜端起茶杯,避开他的视线后,说道,“月见说那两件肚兜是用抢针绣出来的。” 月见瞧瞧谢玄,又瞧瞧陈朝颜后,说道:“是绣宫坊的绣品。” “绣宫坊……”谢玄轻喃两声后,目光再次落到《缁衣》诗上。叩手轻敲着书案,他没有直接下结论,而是问道,“除了这两样证据外,还有别的吗?” “你昨日去长柳街时,应该已经问过那杂役和婆子了吧?”陈朝颜问。 谢玄‘嗯’一声,“是一个叫李二的菜农给石娇儿报的信。在报完信后,他应该就躲起来了。从他的行径看,他和石娇儿应当是一伙儿的。” 陈朝颜点头,她也是这样想的。 “已经派人找他了。”谢玄道,“能不能找到,难说。” 陈朝颜沉默一瞬后,说道:“只要王爷肯将来卢阳郡的目的如实相告,那能不能找到他,对整个案子而言,其实并不是很重要。” 谢玄勾起嘴角一侧:“早前陈姑娘好奇我的身份,愿以师承何处同我做交易,虽然交易的结果不太愉快,但我大人大量,可以不予计较。现在陈姑娘又好奇我来卢阳郡的目的,不若我们再做一次交易如何?” 陈朝颜回以一笑后,直击要害道:“周忠才、石娇儿和石志的死因都很明确了,唯一不明确的就是杀人动机。杀人动机是揭露凶手基于何种心理实施的杀人行为。可以说,只要明确了杀人动机,就可以大致地锁定凶手方向。而杀害周忠才的凶手是何动机,跟王爷来卢阳郡的目的显然一样。王爷不说,这个案子当然也能继续查下去,只是会浪费大量时间而已。” “我不着急,就看王爷急不急了。” 谢玄笑了,笑得满脸春色。 第52章 她这是被调戏了? 他定定地看着陈朝颜,看了许久许久后,说道:“昨日陈姑娘说,一般杀人案,无非是为三个目的:一是仇;二是情;三是财。陈姑娘其实少说了一个,还有一个是权。” “杀害周忠才的凶手是何动机,暂时还不能确定。不过,陈姑娘可将之当作为财为权。” “现在,陈姑娘可还敢说不后悔?” 为权? 她怎么将这个忘记了! 皇权至上的古代,官衙之人出事,多是与权有关! 她先前一直想和他划清界限,就是不想卷入权力纷争。现在……现在后悔也晚了。陈朝颜斟酌不过一瞬,便干脆地抱拳道:“往后余生,就拜托王爷了。” “往后余生?”谢玄再次定定地看着她,又看了很久很久后,低眸笑上几声。笑过后,他道,“石娇儿和石志,都是自尽?” 这是答应了,还是没答应?陈朝颜探究地看向他。谢玄‘唰’一声收起玉骨扇,在她脑袋上轻敲两下后,道:“问你话,好好回答。” 陈朝颜捂着脑袋,看看月见,又看看白芍,再看看若兰几个后,脸颊‘嗖’的一红。她这是被调戏了? 她的躯壳虽然只有十四岁,但装载的灵魂却已经二十有九,就、就这么被一个十七八岁的毛头小子给调戏了? 深呼吸两口气,又默默的拿过郡守府所有人的指纹后,陈朝颜佯装镇定地说道:“石娇儿是自尽无疑,但石志,是被人推下茅厕的。” 说着,她抬眼看向光屏。 光屏上,积善坊的茅厕内景和殓房当中的石志尸体并排罗列。 陈朝颜强忍着反胃,将茅厕内景缩减到某一处,也就是石志‘失足’掉进茅厕的位置。那处位置的两根树干内侧,各有一道极浅的血迹,不仔细看,很容易就忽略过去。用那血迹比对石志双手的伤痕,可证是他在掉入茅厕的瞬间,出于求生本能抓住树干时所致。 陈朝颜拿了张纸,将图大致画下来后,推给谢玄看,并再次说道:“嗯,他的确是被人推下去的。” 谢玄掀眼看向她。陈朝颜假装没有看到,“石志肩胛到臂膀及手肘外侧,有大片的擦伤。小臂内侧至手掌,也有擦伤。” “比照这两个树干上的痕迹,如果石志是自己失足掉下去的,那他无论是站是蹲,都应该是往前扑才对。而往前扑,他受伤就应该是在这个位置和臂膀内侧。” 陈朝颜比了一下自己肩膀位置后,继续道:“而受伤在后侧,那就只能是后仰着掉下去的。自己失足,不可能后仰,那唯一的可能就是,他是被人从正面推或踢才掉下去的。” 谢玄说:“滑倒有没有可能?” “没有。”陈朝颜看两眼光屏后,肯定地说道,“首先,我们来卢阳郡这几日都未曾下过雨。其次,这些树干都未曾剥过皮,表面粗粝,有很好的防滑作用。最后,如果人为地在上面抹上猪油等致滑物,以树干粗粝的表皮,不可能不留下痕迹。” 月见惊呼:“陈姑娘就去里面看了不到十息,就看得这么仔细了吗?” 她还以为她只顾着害怕,什么都没有看到呢。 她当然什么都没有看到,她只是把自己当成一个‘扫描机’进的茅厕。陈朝颜默然地又看了两眼光屏后,目光落到谢玄身上。 谢玄拿过卢阳郡地形图,稍寻一圈后,指尖便迅速点出积善坊,而后平移到一旁的空白处,说道:“这是一个开放性的区域,茅厕就在这个位置。可以看到,这周围有商铺、有住户。也就是说,这个茅厕方便的不仅仅是赌坊里的人,周围人只要愿意,谁都可以来这里。” 陈朝颜点头。 “综合这些条件,想要查出是谁杀害的石志,将比找出杀害周忠才的凶手,更加困难。”谢玄指尖轻点两下后,又一转话锋道,“但可以肯定的是,杀害石志的凶手和杀害周忠才的凶手一样,都是为了‘以绝后患’。所以这两起案件的凶手即便不是同一人,也会是同一伙人。” 陈朝颜再次点一点头。 谢玄掀眼看向她,在陈朝颜挑高的眉梢中,他勾一勾嘴角,“依陈姑娘之见,害石志的凶手,该不该查?” “为何不查?”陈朝颜反问。 “可查他,无异于是大海捞针。”谢玄说。 “就算是大海捞针,那也要查。”陈朝颜坚定道,“不仅要查,还要细查!” “凶手挑在这里对石志动手,无非两个心理,一是他对这里熟悉;二是他抓住了我们无从查起或者就算查,也无从下手的心理。” 将画图的纸拿过来,陈朝颜提笔蘸墨,正要写之时,抬头看他一眼后,将笔递过来,“我来说,你来写。” 谢玄看她两眼后,接过笔。 “第一步,查石志昨日到积善坊时,积善坊中都有哪些人。先将知道的人找出来,再从这些知道的人身上下手,让他们说出在赌坊时,身边都有哪些人。” 亲眼看着他落笔生成颜筋柳骨般的字迹,陈朝颜忍不住问道,“王爷练习书法,有多少个年头了?” 谢玄不着痕迹地勾一勾嘴角,“有三四年吧。” 陈朝颜脱口道:“不可能!” 谢玄掀眼,似笑非笑:“为何不可能?” 因为她练了二十几年才练出来的一手好字,她接受不了别人只用了三四年就超越她!一忍再忍后,陈朝颜才咽下到嘴的反驳话,接着往下说道:“第二步,确定好石志上茅厕的具体时间,而后再排查赌坊中,在他上茅厕的时间内,哪些人没有在赌坊。没有赌坊的人,去了何处,有何人可作证,一一罗列。” “第三步,按照前面两个步骤,排查周围的商铺和住宅。” “第四步,贴出李二的画像。我相信,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第五步,查石志在积善坊中,常与哪些人接触或者常与哪些人参赌。” 将上午到积善坊,从赵娘子和她的两个管事嘴里打听到的消息,同他说了一遍后,陈朝颜又顺带说起了和王达的对话,“宋衍忠和青溪县宋家以及孟柏山的关系既然已经理清楚了,就不用再像之前那样着重去查了。不过,他是周忠才的上级,和周忠才私底下关系如何,还是要继续查。” “那个王大人,应该着重查一查。”月见插话说。 陈朝颜朝她看去,“为何?” 月见也说不清楚,只道:“我感觉他不像个好人。” 陈朝颜失笑,“只要在借契上留下指纹的人,不管他是什么身份,都会细查。” 月见点一点头,再次强调:“那个马淮也有问题。” 马淮……陈朝颜看向桌上放着的两包伤药,淡声道:“有没有问题,查了就知道了。” 谢玄顺她的目光看向那两包伤药,而后以眼神询问月见怎么回事。 月见道:“那是王大人从马记药铺为陈姑娘开的伤药。” “王大人?司法参军王达?”谢玄挑起一侧眉梢,颇是不屑地冷笑道,“他的胆子不小,本王的人,他也敢抢!” 陈朝颜掀眼看他,还调戏上瘾了? 谢玄又拿起玉骨山水扇敲了她一下,“你给本王记清楚了,你是跟着本王来的卢阳郡,在摆脱本王前,你都是本王的人!” 她谁的人也不是,她是她自己。但陈朝颜懒得跟他争辩这种毫无意义的问题,收回目光,落到他写的纸上,继续先前的话题:“第六步……我暂时能想到的就这些,你有什么要补充的?” 谢玄抽了张新的纸过来,将借契上留有指纹的八个名字写下来,而后圈住王达、宋衍忠、马淮和沈济民,道:“按照送你伤药的那位王大人的说法,周忠才遇害当晚,他们都在云良阁?” 陈朝颜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他们在云良阁的事,一查就知,应该没必要拿这个说谎。” “也就是说,”谢玄看向她,“他们四人可以排除嫌疑了?” “当然不是!”陈朝颜忍了忍,决定不跟他一般见识后,说道,“他们虽然在云良阁,但谁也不知道他们中途是不是有离开过!” 顿一顿,到底是没有完全忍住的说道:“要真能排除他们的嫌疑,我回来的第一时间,就去跟你说了!” “脾气还不小。”谢玄笑上两声后,将纸扔到一边,而后提笔在先前的纸上写下:重查银钩柜坊和积善坊! 陈朝颜灌上半杯茶,将浮躁的情绪压下去后,看向他写的字。看几眼后,细细一想,便明白了他的用意。 石娇儿若是‘被逼’来的卢阳郡,那石志必然也是。既然是被逼,那么他们选择银钩柜坊和积善坊,说不定也是逼迫他们之人的安排。 既是如此,查银钩柜坊和积善坊,那就是必行之事。 月见歪身过来看两眼后,好奇地问道:“这样做,能查到凶手吗?要是查不到……” 陈朝颜看一眼他的字,再看一眼他的字后,才挪开目光,看向手旁郡守府剩余人的指纹,淡然道:“我的目的,从来都不是去抓杀害石志的凶手。” 只是做个样子麻痹凶手,好全力侦破周忠才的案子罢了。 以石志被害的位置和周边环境,想要找出凶手,无疑是大海捞针。周忠才就不一样了,首先,嫌疑人已经锁定在借契上留有指纹的八个人身上。其次,石志的死,也是因为他是谋害周忠才的‘凶手’之一。 所以,只要破了周忠才的案子,就等于破了石志的案子。 月见半明不白的‘哦’了一声。 谢玄则在她的注视下,将纸递给重楼:“交给冯守道,让他立刻按照纸上所说,重查!” 重楼应是,拿着纸迅速离去。 之后。 陈朝颜和谢玄都默契地没有再说话,而是继续比对指纹。 两个人干活,速度快了不少。 只用了不到一个半时辰,就将银钩柜坊剩下的两百来份指纹比对完成。另外,指纹对应之人的住址,也在卢阳郡的地形图上一一标好。 不出意外,银钩柜坊的所有人都没能对上那几枚孤零零的指纹。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陈朝颜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后,才将目光落到卢阳郡的地形图上。 第53章 整理排查进度 卢阳郡的地形图比挂历的世界地图还要大上足两倍,但即便如此,也依旧被近四百人的住宅标得密密麻麻了。 郡守府还有六七百人的指纹没有比对呢。 若是比对完,一千来人的信息堆聚在一起,还不跟蚂蚁堆似的? 幸好她没有密集恐惧症。 吐槽的情绪只是一闪而逝,陈朝颜的心思很快就沉浸到地形图上。 拿笔在周家七弯巷的住宅上画上一个三角符,而后看着以其为中心,方圆五里范围内的二十七户在银钩柜坊工作之人的住宅,陈朝颜问谢玄,“五里路,用轻功需要多久?” 谢玄取走她手里的笔,搁到一旁的白玉鱼化龙笔搁后,说道:“不着急这个,陈姑娘且先说说看法。” 陈朝颜不明所以地问道:“什么看法?” 谢玄道:“陈姑娘今日去了长柳街,又去了积善坊,还比对了这么多的指纹,对于周忠才的案子,可有什么新的看法?” “新的看法……”陈朝颜看一眼还没有比对的郡守府指纹,又整理了一下思路后,说道,“脑子有点乱,不知道从何说起。” 谢玄道:“那就想到什么说什么。” “还是边整理排查进度,边查漏补缺吧。先前我已经说过杀人案的基本分类是为财、为仇或是为情,加上你添的为权,一共是四个。”陈朝颜重新拿起笔,也重新拿出一张纸,将‘财’、‘仇’、‘情’、‘权’依次写下后,接着道,“今日,我们就说说侦查方向。” “案件的侦查方向,分为四步:一是调查被害人的情况;二是研究犯罪实施过程;三是确定杀人动机;四是研究犯罪现场的地理环境。” 将四个步骤依次写到纸上后,陈朝颜又逐一说道:“调查被害人的情况,我们目前正在进行,暂时还没有结果。” 她在后面画了个叉。 “研究犯罪实施过程,通过现场调查和尸体解剖,已经明了凶手有两个,两人是通过彼此协助的方式,一个重击被害人耳根震荡延髓,一个在延髓受到震荡的瞬间用匕首刺入被害人心脏,伪造出的自尽现场。但凶手是如何进入的现场,还需要进一步明确。” 她画了个半勾。 “确定杀人动机……虽然王爷说了是为权和为财,但案件的侦破,讲究的是证据,而不是无凭的口说。所以目前而言,这一条也还算不上落实。” 也画了个半勾。 “研究犯罪现场的地理环境……” 陈朝颜下颌点一点卢阳郡地形图,“正在进行,但还没有半分结果。” 所以自然画叉。 “接下来是如果关系,落实到周忠才的案子上,简单点来说,就是周忠才的死亡方式虽然像是早就设定好的一道程序,可为什么这道程序没有落到别的人身上,而偏偏落到了他的身上?反映到杀人动机的权和财上,则是为的什么权,为的什么财?” 陈朝颜看向谢玄。 谢玄则看向她写的字。 她的字比那首《咏雪》诗,更加力透纸背。 就似……要与他一较高下。 抬眼看向她,看着她眼底暗藏的挑衅,谢玄微不可察的勾一勾嘴角后,说道:“我四岁开始练的字。” 看着她瞬间变成早就知道是如此的松快神色,谢玄压住笑意,轻叩两下书案,示意她:“接着说。” “抓住如果关系后,就可以根据犯罪条件,来确定嫌疑……”话到一半,陈朝颜突然顿住,她抬眼看着谢玄,面带恼意,“你算计我!” 谢玄含着笑,温文尔雅道:“我如何算计你了?” 利用练字时间,跳过如果关系的问题!而她,还偏上了当!陈朝颜窘迫地加快语速说道:“明确侦查方向,也抓住如果关系后,就可以根据犯罪条件,来筛选嫌疑人了。” “通过借契,我们已经知道嫌疑人有八个……” 月见瞧着她恼羞的模样,扑哧一笑后,欢快地说道:“陈姑娘总是诈我,公子总算为我报一回仇了。” 陈朝颜窘色更甚,威胁性地看她两眼后,闷头接着道:“但关于八个人的信息,目前我们知道的还不是很多,这个问题,又回到了先前所说的侦查方案,就暂时不多说了。” “不过,”陈朝颜拿起借契,看着那几枚还没有对应上任何人的指纹,说道,“石志的指纹无法提取,但还是要到银钩柜坊取两份他的字迹做比对,以排除是他人仿写的可能。” 话音刚落,陵游便蹦跶着进到屋中,扬着手中的两本账册和几张借契说道:“石志的字迹来了!” 陈朝颜接过来,仔细看过几眼后,同借契摆到一起。而后借助光屏,进行细节比对。比对的结果,认定同一。也就是说,借契的确是出自石志之手。 谢玄对她这么快就比对出结果,已经见怪不怪。将借契和账册推到一边,将她写的纸拿出来,认真看过几遍后,掀眼细瞧着她,“后面是不是就按这上面的步骤排查了?” “你如果有方向,那就按你的方向。”陈朝颜道。她是搞技术的,对侦查这一块并不擅长,也就不专权。 谢玄定定看她几眼,又看回纸上的内容,半晌后,说道:“先按你写的步骤查,查不出结果再说。” 陈朝颜点头,“也行。” 将纸交给陵游,让他收好。继而将卢阳郡的地形图拿过来,铺到两人跟前。看着上面的密密麻麻的标注,谢玄转回她先前问的问题:“轻功也分高低,五里路,不一样的轻功,需要的时间也自然不一样。” 陈朝颜顺口问:“最好的轻功需要多久?” 谢玄回答:“最好的轻功,逃路之时,也就三五息之间。” 一息约等于三秒。 三五息,约等于九到十五秒。 九到十五秒之间,五里路…… 陈朝颜不可思议地看他一眼后,接着问:“普通的轻功呢?” 谢玄平静地回答:“普通的轻功,逃路之时,大概在六十至八十息之间吧。” 一百八十秒到两百四十秒,虽然也很快,但跟最好的轻功比起来,似乎也不是不能接受。陈朝颜继续问:“差的轻功呢?” 谢玄目光从地形图上收回来,落到她身上,“那就要看有多差了。” 陈朝颜道:“一般差就行。” 谢玄叩手轻敲两下书案,“一般差的轻功在逃路之时,差不多百息往上吧。” 陈朝颜思索片刻,压着眉眼,不动声色地问:“王爷认为在卢阳郡这个地方,如果杀周忠才是事先就计划好的,那么背后的人或者组织,会让什么样的人去杀他?” “狮象博兔,亦用全力。”谢玄没怎么考虑,就说,“周忠才在郡守府虽然只是个不入流的司仓史,但在背后的人或者组织眼里,他或许是一个极为重要的人。天下虽大,但有绝顶轻功者,不超五数。所以,就按普通的来算吧。” “普通的轻功,那就是六十到八十息之间。”陈朝颜一边念叨着,一边以周忠才家为中心,框出半径五里的范围,“等将郡守府的指纹也比对完后,就先以五里为界,排查走访这一片宅子。如果没有收获,再逐一扩大范围。” 谢玄应好。 “另外,郡守府和银钩柜坊来往密切之人,要尽快查完。” “再有就是……” 陈朝颜问谢玄,“和周忠才往来密切的人,何时可以查出来?” “周忠才贪生怕死,和郡守府里的人相处得都不错,往来也都差不多。”谢玄道,“郡守郡里的人,差不多都去过他家,但因他家中逼仄,去的都不多。” 跟王达所说一样。 陈朝颜看向地形图,银钩柜坊只有二十七人住在以周忠才家为中心的五里半径范围内。 将二十七人所住位置大致扫了一遍后,陈朝颜拿过郡守府所有人的指纹,看着最上一页冯守道的信息,顺势问道:“周忠才年初买下的那上百亩良田的来源都是官田?” 谢玄点头。 陈朝颜抬头看他:“查过郡守府的账目,确定了?” 谢玄道:“正在查。” 陈朝颜点一点头,偏头朝外看去。 天已经黑了。 一天又过去了。 而周忠才的案子,却还是一点眉目也没有。 “不用着急。”谢玄似知道她在想什么,“大魏开国以来,破案最快的纪录虽也是一日,但最长纪录,却足有十三年之久。周忠才的案子,从目前所得线索来看,显然也不是个小案子。用上三五个月,也不奇怪。” “我不着急。”陈朝颜说。 就算是刑侦技术高速发展的现代,也没有说,就必须一两天或是两三天就能破的。 她只是在想今天晚上会不会又有案子发生? 收回目光,陈朝颜看向郡守府所有人的指纹,正要拿起最上一张比对,谢玄的折扇便压了过来,“说过不用着急。” 示意月见去传饭,谢玄在一旁的梨木椅子中坐下来,看着虽然停下来喝茶,但眼睛依旧不离郡守府所有人指纹的陈朝颜,他有意问道:“那个给你写诗的老朋友是谁?” 陈朝颜抬眼,看一眼侍书,又看向他。 谢玄恣意悠然地侧靠着椅背,再次问道:“那个给你写《咏雪》诗的老朋友,他是谁?” 第54章 白石郎曲 陈朝颜清清浅浅地笑了。 笑过后,她搁下茶杯,将郡守府的指纹纸也推到一边。再特意找出一张花帘纸,提笔蘸墨,将第一次见到他时的那首诗写了出来。 《白石郎曲》:白石郎,临江居。前导江伯后从鱼。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写好后,她交给一旁面有惊色的侍书,示意她递给谢玄。 谢玄接过花帘纸,看她一眼后,才看向纸上内容。连看了几遍,他抬头,目色深幽,“又是那位老朋友写给你的?” 陈朝颜莞尔,“不,是我写给你的。” 他调戏她两回,总该轮到她反击一次。 谢玄定定地看着她,看着她明亮澄净、不染一丝杂欲但却满含笑意的双眼,不由轻笑出声。笑过后,他道:“想不到,陈姑娘竟如此觊觎我的美色。” 美色…… 公子称呼自己为美色? 旁边。 震惊的侍书和文墨互视一眼。 震惊的陵泉和重楼也互视一眼。 四人的面色都有些不可言状。 唯有陵游歪头看两眼水帘纸上的诗后,大咧咧道:“陈姑娘你也太肤浅了吧,美色有什么好欢喜的,年老而色衰,根本长久不了。唯有品行品性和才华才德,才能永垂不朽。” 说完,还不忘挺直腰背,展示自己。 陈朝颜忍着笑逗他:“你的意思,你们王爷是既无品行品性,也无才华才德了?” 谢玄慢悠悠看向陵游。 陵游立即一整神色,并迅速说道:“我们公子当然是品行品性和才华才德与美色并存的不二之人了!” 谢玄声冷道:“我看你是皮又痒了!” 陵游闻言,快速躲到重楼身后,却又不服地嚷道:“公子你还是给陈姑娘留个好印象吧,再责罚我下去,陈姑娘迟早都要对你望而生畏。” 陈朝颜忍俊不禁地笑了,“尽管责罚,我绝不会望而生畏。” “陈姑娘,你怎么可以这样?”陵游不满的从重楼身后跳出来,‘悲痛欲绝’地捂着心口道,“你难道忘了,是我从那两狗衙役手中救下你的事了吗?” “没齿都不敢忘。”陈朝颜故作认真地点一点头后,又一转话锋道,“不过我怎么记得,是你们公子交代你去的?” “是公子交代我去的不错,但动手救你的人总归是我。我也不图你对我感恩戴德,但你怎么可以如此伤我?” 陵游正演在兴头上,月见传完饭后,跟着半夏、子苓一道回来了。进屋瞧见这热闹,她扫视一圈,问道:“我错过什么了吗?” “月见你回来得正好,你快来给我评评理。”陵游正愁演得不够尽兴,见她问起,当即将经过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说完,他颇是期待地问道,“你说,陈姑娘是不是‘忘恩负义’?” 月见眼珠转了转后,说道:“陈姑娘说得很对,你的确是欠罚!” 陵游‘受不住’的踉跄上两步后,一手捂着胸口,一手颤巍巍地指着她,‘绝望’道:“连你也背叛我?你难道忘了上半年的考核,是我护着你,你才过的关?” 谁让他前两日要故意渲染周忠才剖尸后的画面的?月见哼一声,“我自然没忘!但我也记得,前些时候在青溪县,本是我争得去救陈姑娘的机会,但却被你耍诈给抢了的事!” “你、你你你别胡说八道,我何时抢了你的机会?那都是我凭本事得来的!”陵游看一眼陈朝颜后,心虚辩驳,“你要再这样胡说八道,下次考核,我不护着你了!” 月见切一声,不屑道:“谁要你护着了?多管闲事!” “你竟说我多管闲事?你还有没有良心了?” “我就是没有良心,怎么了?” 任由两人争吵,谢玄也不阻止。只反复地看着手里的《白石郎曲》,目色时明时暗。 而半夏和子苓也不受干扰地布着饭菜。 饭菜依旧很丰盛。 但陈朝颜却并没有胃口,挑着两三样甜点和果点吃后,便搁下筷子,端起了茶杯。半杯茶后,见谢玄还在吃,她张望一眼后,便想去比对郡守府的指纹。但心思才起,谢玄便抬眼看了过来。 不想再起争执,在不动声色地压下让月见推到她书案的话后,陈朝颜再次端起茶杯,继续喝起了茶。 谢玄微不可察地勾一勾嘴角后,继续吃起了饭。 他吃得不疾不徐,足足吃足半个时辰后,才搁下筷子。 而此时已戌时末。 陈朝颜差不多每日都是这个时辰点洗漱歇息,因而谢玄也没有再多留。 只是在临走时,让陵游将银钩柜坊和郡守府的指纹,包括借契、卢阳郡地形图等,全都带走了。 “好好歇息,明日再继续。”谢玄说。 陈朝颜:…… 她并不需要。 但谢玄并没有给她反驳的机会。 陈朝颜看着他的背影,再次:…… 她本来打算借夜色作掩护,利用光屏作弊,好快些将郡守府的指纹比对完,明日便可以去周家排查。他把指纹拿走,等于扼杀了她作弊的机会,让她不得不多浪费一天时间,来做收尾工作。 “公子也是担心陈姑娘的身子。”月见劝解道。 陈朝颜不吭声。 月见只好继续:“郡守府的人比银钩柜坊要多上许多。就银钩柜坊的指纹,陈姑娘还是和公子一起,就比对了这些个时辰。要比对完郡守府的指纹,只陈姑娘一人,怕是比对上一夜,也比对不完。既是如此,陈姑娘不妨就听公子的,先好好歇息一晚,等养足精神后,明日再比对也不迟。” 陈朝颜依旧不吭声。 月见没有办法了,只好道:“陈公子还没有睡,陈姑娘要不要去看看他?我听白芍说,他今日一天,除了吃饭外,一直都在背那首《咏雪》。” 陈朝颜立刻搁下茶杯,说道:“走。” 月见推她去了梨园。 陈起阳趴在软榻中,正读着《咏雪》诗。看到她进屋,开心地叫了声‘姐’。等她的轮椅停到他身边,在关心了几句她膝盖上的伤后,便迫不及待地将《咏雪》诗递向她,“姐,我会背了。” 陈朝颜拿过诗,示意他背来听一听。 陈起阳便双手捂着眼,一字一句背了起来。 “背得很流畅嘛,不错。”陈朝颜夸奖他两句后,问他,“字呢,都认识了吗?” “都认识,不过,还不怎么会写。”陈起阳有些气馁地说道,“白芍姐姐说,我这样趴着养伤,学写字的姿势不对,非要让我养好伤后,再开始学写字。” “你白芍姐姐说的是对的。”陈朝颜说,“科举考试,考的不仅仅是题对不对,还有字写得好与不好。” 陈起阳听她也这样说,只好妥协道:“好吧。” 陈朝颜看他兴致瞬间少了一半,笑着揉一揉他的脑袋后,问他:“你说字都会认了,是真的还是假的?” 陈起阳脱口道:“当然是真的。” 陈朝颜扬眉,“那我考考你?” 陈起阳应好,并立即来了精神。 等月见备好笔墨,陈朝颜随手写了字。陈起阳几乎是她刚一停笔,便念了出来。陈朝颜瞧他两眼后,微扬着嘴角,又写了个字。这次,她还没有停笔,他便念了出来。 “不错嘛。”陈朝颜一边夸着他,一边又写了两个字。见他都认出来后,便道,“这首诗既你都会背会认了,那我再给你写一首新的诗,如何?” 陈起阳眼睛一下就亮了,“姐你快写。” 陈朝颜提着笔,仔细思索了片刻后,写下声律启蒙四字。之后,又写下一东二字。紧接着,将‘云对雨,雪对风,晚照对晴空。’等一东的十八句内容,全篇写了下来。 写完,在白芍和月见讶异的注目中,她拿给陈起阳,先让他过目一遍后,又给他讲了声律启蒙和一东几个字的意思,才一字一句地教他读了起来。 读完一遍,又给他逐字逐句讲解了一下大致的意思后,才又继续教读起来。 教完两遍,再准备教第三遍时,陈起阳小声说:“姐,我会读了。” 陈朝颜将纸递他,示意他读来听听。 陈起阳拿过纸,很是流利地读了一遍。 读完,他双眼亮晶晶地看向她。 记忆力竟如此好!陈朝颜惊讶地揉一揉他的脑袋后,又真心实意地表扬了他几句。之后,更是有意鼓励道:“起阳,你一定要好好读书。姐姐后半生能不能坐享荣华,就全看你了!” 好好读书,考上状元,让姐姐跟青溪县里的那些小姐一样,可以享受荣华富贵! 陈起阳按捺住心底的澎湃,郑重应好。 陈朝颜轻轻笑着又揉一揉他的脑袋后,拿过他手里的纸,看上两眼,又看向他,“既然记得这么快,那我再给你写一张?” 陈起阳点头应好。 ‘二冬:春对夏,秋对冬,暮鼓对晨钟。观山对……’将同样十八句的‘二冬’写完,陈朝颜跟一东时一样,先给他看一遍,过后教他一遍,接着再给他讲一遍意思。最后,为考验他的记忆极限,陈朝颜有意再教他一遍后,便让他自读。 第55章 引导陈起阳 陈起阳全都读出来了,只是不太流畅。读完后,陈朝颜还没有发表意见,他自个先不满地让陈朝颜再教他一遍。 陈朝颜教他后,他又自个读了一遍。这一遍,就很流畅了,但他却并没有感到高兴,反而在沉默了几息后,缠着陈朝颜再给他写一篇,并信誓旦旦地说,这次只教他两遍,他一定能熟练地读出来。 陈朝颜没有拒绝他。 将‘三江’写出来,照例先给他过目,之后再连教他两遍后,就让他自读。 这一回,他连一半都没有读出来。 看着他涨红的脸面,早有预料的陈朝颜平静地问道:“知道为什么吗?” 陈起阳不吭声。 陈朝颜也不着急,只安静地等着他。 半晌后,陈起阳才半是羞愧半是不服地说道:“姐姐没有给我讲解意思!” “是,我没有给你讲解意思。”陈朝颜看着他染着恼意的侧脸,依旧平静地问道,“但你知道,为什么我不给你讲解意思,你就不会读了吗?” 陈起阳摇头。 “《三国志·董遇传》有写道:董遇字季直,性质讷而好学。人有从学者,遇不肯教,而云“必当先读百遍!”言:“读书百遍,其义自见”。从学者云:“苦渴无日。”遇言“当以‘三余’。”或问“三余”之意,遇言“冬者岁之余,夜者日之余,阴雨者时之余也。”陈朝颜没有直接告诉他原因,而是背起了古文,“你知道这篇短文是什么意思吗?” 陈起阳再次摇头。 陈朝颜提笔,将董遇传写出来。接着将纸递给他,在他看时,逐句讲道:“董遇是汉末三国时期的魏国人,品性敦厚、老实,而且很好学,劳作的间隙也常常手不离卷。附近的读书人知道他学问深厚,便想请他讲学,董遇不肯教,但却诚恳地对大家说:一定要将书读一百遍!怕大家不理解,又解释说:书读过一百遍之后,是什么意思,自然就明白了。” “但请教的人却说没有时间苦读。” “董遇就说:怎会没有时间?‘三余’就是时间。” “旁人便问他,什么是‘三余’时间。” “董遇说:冬天农活最少,是一年里的空闲时间;夜间不便下地劳作,是一天里的空闲时间;雨天不好出门干活,是一时的空闲时间。这,就是‘三余’时间。” 停顿下来,由着他理解片刻后,陈朝颜又才继续:“天资聪颖是天赋,不是捷径。读书百遍不是愚笨,而是务实。就像爹还在时,在采药之余,会时常带我们去猫儿山顶看日落一样。” “爹为何要那么劳累的带我们去看,而不是他自己看后,回来讲给我们听?” 这个问题,爹还在时,便已经说过许多次了。因而,陈起阳想也不想,便回答说:“因为爹想让我们亲眼看看日落有多美。” 陈朝颜问:“那你看到了吗?” 陈起阳点头,“看到了。” 陈朝颜就又问:“美吗?” 陈起阳答:“美。” 陈朝颜再问:“有多美?” “落日很大,很红,就像个火球。”陈起阳歪着脑袋,边想边说道,“烧得云都变成了红色,还有所有的山和所有的水,还有李子沟,都是红色的。” 陈朝颜微微勾唇,“你怎么知道所有的山和所有的水,还有李子沟都是红色的?” 陈起阳道:“我看到了。” 陈朝颜问:“你在哪里看到的?” 陈起阳答:“我在山顶……姐姐的意思我明白了,只有自己爬到山顶,才能看到所有的山和所有的水,还有李子沟都是红色的,就好像被太阳给点燃了一样。我要自己没有看过,只听爹说,肯定就会跟二狗子一样,认为是在骗人。猫儿山离李子沟太远太陡了,他因为懒和害怕,从来就没有上去过。” 见他已经上了道,陈朝颜便接着往前引导道:“猫儿山又高又陡,也就是爹,村里其他人可不敢带自己的孩子往上爬。” “也是。”陈起阳回忆说,“我记得刚开始爬那几回,每次爬到一半,就摔一身伤地回来了。有一回还差些掉了悬崖,回村后,隔壁的三爷听说后,还狠狠地将爹骂了一顿,说爹不孝,想断了陈家的后。后来,又摔了不少回,才爬上去了。” 陈朝颜唏嘘道:“是呀,爹被三爷骂后,消停了许久。后来,爹觉得猫儿山顶的日落实在是太美了,若你不上去看一眼,当真是可惜,便又偷偷带着你往上爬。只是看个日落罢了,再美,也比不过你的性命。也不知道爹为何那么执着,更不知道你是如何坚持过来的。” 陈起阳能跟读两遍就记住她教的内容,足以证明他的聪颖,何况陈朝颜又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 不声不响地将三张声律启蒙放到一边,又将《咏雪》拿过来,一字一句,开始重头读起。 陈朝颜没有打断他,等他读完两遍后,才握住他的手,“不用着急在这……” “姐,”陈起阳抬头,目光坚定而明亮,“黄疯子一定没有爬到猫儿山顶看过落日,也一定没有利用过‘三余’时间,将一首诗或是一本书读过一百遍!他肯定跟我刚才一样,读两三遍就记住后,便开始沾沾自喜,所以才会连考十三次而不中。可我爬上过猫儿山顶,也在猫儿山顶看过日落,知道那里的日落有多好看!” “所以,我一定也能跟董遇一样,将每首诗或是每本书都读上百遍,弄清楚它们的意思!” “当然。”陈朝颜肯定地说道,“我还指望着你好好读书,考取状元后,让我坐享荣华富贵呢。不过,时辰不早了,你的伤也还没有好,今晚就先歇息,明日再努力,如何?” 陈起阳看一眼外边漆黑的夜色,回过头来反催她道:“我再读十遍就睡了,姐你膝上的伤也还没有好,而且白天还要查案,赶紧跟月见姐姐先回去睡吧。” 陈朝颜也不愿意打断他的积极性,便道:“那就说好了,再读十遍就睡。” 陈起阳点头:“有白芍姐姐看着我呢,姐你放心好了。” “好吧。”陈朝颜说,“那我就先回去了,你记得读完后,早些歇息。” 陈起阳应好。 陈朝颜再次拍拍他的脑袋后,让月见推着她走了。 回到摘星楼,简单的洗漱过后,陈朝颜躺到床上。稍稍平复了片刻引导陈起阳后杂乱的心绪,她便背朝守夜的月见,侧身朝里看向光屏。 光屏上,平铺着卢阳郡地形图。 地形图上,以红点标注着银钩柜坊所有人的住宅地址。 陈朝颜重点看向住在周家五里范围内的那二十七家。 花了茶盏时间,将二十七家的信息都仔细看过两遍后,陈朝颜调出周家的平面图,以周忠才的书房为起始点,开始规划到各家最近的路线。 路线规划好,她以远近为标准,又再次看起各家的信息。这次,她关注的重点放在了各家的女眷或是下人身上。 看完这些,她闭上眼睛,稍稍回顾上片刻,确定没有什么遗漏后,便翻过身来,平躺着睡下了。 在她睡着之际。 北牢。 几个狱卒举着火把,挨个换着墙上挂着的只有豆丁光亮的油灯。 须臾换好,几人还来不及欣赏变得明亮的北牢,便见另几个狱卒抬着黄底回纹边四合如意八方万字栽绒地衣,从北牢大门一路铺了过来。 直铺到甲字监,方才停下。 随后又见,在搬着桌椅的衙役和端着酒果点心的婢女们的催促声中,牢头一路快跑着过来打开了甲字监的牢门。 待桌椅吃食都铺摆好,众人也来不及互打招呼,便迅速退到了大门口。 大门口外,冯守道带着郡守府一干人,正恭敬地等候着谢玄的到来。 第56章 水滴刑 睦元堂。 谢玄展开双手,由着侍书、文墨为他更换好衣裳后,一展玉骨山水扇道:“走吧。” 轻雪、若兰紧随其后。 陵游、重楼和陵泉也紧跟而上。 到了北牢门口,看到等候着的冯守道等人,谢玄瞬间收起玉骨扇,坦然地受了他们的礼后,阔步进入北牢。在烈烈的火把照耀下,他踩着厚实的地衣,在众人的簇拥中,一步一步走到了甲字监。 在甲字监门口,他停住脚步,看向牢内。 牢内并排竖着两个十字木桩。 木桩上绑着披头散发的周大人和孟柏山。 此刻,两人都低垂着脑袋,鼾声如雷。 “怎么回事!”不等谢玄问,冯守道便将牢头叫了过来,怒问道,“谁让他们睡的!” 牢头惶恐道:“刚才铺地衣时,他们还醒着的……” 冯守道狠狠瞪他一眼:“那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将他们给弄醒!” 牢头应是,也等不及叫狱卒了。快步进到牢中,提起桶冰块化出来的寒水,便朝着两人泼去。 昏睡中的周大人和孟柏山同时一个哆嗦后,清醒过来。 出于本能,周大人在睁眼的瞬间,便大叫道:“孟柏山,你个畜生,你为夺宋家家业,先勾引宋老夫人身边人,为你通风报信,又勾引寡妇杀你儿子,你丧尽天良,你不是人!” 孟柏山也不甘示弱道:“少血口喷人,若非你威逼利诱,我如何狠得下手去杀章儿!” “你个畜生白眼狼,宋老夫人供你吃喝,待你不薄,你却在背后暗下黑手。你个猪狗不如的东西,我羞于与你为伍!”周大人扬着青白面色的脸,口干舌燥地大骂道。 孟柏山的脸也同样泛着青白,“老畜生,若非你拿着我和吴氏那老寡妇的奸情威逼利诱,我如何敢对章儿下手!” “这就对了。”见着两人又重新吵起来,谢玄满意的矮身进入牢房,坐到梨木镌花椅中后,接过若兰倒来的酒,慢悠悠地喝了起来。喝过几口后,他道,“这酒不错。” 一旁站着的冯守道连忙道:“这是郡守府自酿的米酒,王爷若是喜欢,一会儿我让人送几壶到睦元堂。” 谢玄看一眼杯里的酒水,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 互相咒骂中的周大人和孟柏山听到他的声音,立刻回头看过来。看到他,冯守道立即挣扎道:“求王爷为下官做主,人都是孟柏山这畜生杀的,下官只是一时糊涂,拿了他几百贯钱,庇护过他而已。” “求王爷为草民做主,”孟柏山不甘落后道,“是他利用吴氏那贱妇威胁我,我才不得已地杀了章儿。” 周大人冷哼:“你和吴氏那贱妇的事,若非你告诉我,我如何得知!” “我呸!”孟柏山朝着他唾上一口后,冷笑道,“你和吴氏那贱妇之间的事,当真以为无人得知吗!” 周大人气急败坏道:“孟柏山,你可敢对天起誓,说是我威逼的你!” 孟柏山继续冷笑:“我敢对天起誓,是你这老畜生出谋划策,让我栽赃陷害的陈姑娘和陈公子!” 谢玄看向周大人。 周大人自被关进北牢后,就没少听到陈朝颜的事。眼见谢玄眼底冷光,头皮一紧后,立刻反击道:“我栽赃陷害陈氏姐弟,还不是受你这连自己亲儿子都不放过的牲畜蛊惑!” 孟柏山也看到了谢玄冷冰冰的目光,当下便再接再厉道:“我杀章儿,是受你威逼。栽赃陷害陈姑娘和陈公子,却是你主动提出来的!你亲口应诺,你出面解决陈公子,事成之后,再多给你一百贯钱!你说此事时,宋家的管事也在当场!” 冯守道、王达、宋衍忠等人听着两人爆出来的话,全都心惊肉跳地看向了谢玄。 谢玄慢条斯理地喝着酒,并无别的动作。等将一壶酒喝完,他才搁下酒杯站起来,慢慢踱步到两人跟前,“吵了两日三夜,还没有吵出个结果来。看来不用刑,是没有人肯说真话了。” “既然如此,本王就成全你们。” “来人!” 随他令下,明晃晃的火光中,几个黑衣人迅速出来。在向着谢玄揖手后,便麻利地打开对面的乙字监,开始布置起来。 也就盏茶时间。 其中一个黑衣人便转身,向着谢玄揖手道:“公子,刑具已经布好。” “带过去!”谢玄退开两步。 几个黑衣人迅速来到甲字监,粗鲁地将周大人和孟柏山解下十字木桩后,拖拽到对面。之后,同样以十字束法,将两人固定在两张特制的椅子中。 随后,又扯住两人的头发,使之与地面保持平行。 在两人面孔正上方,悬着两个木桶。 木桶底部,有个如铁针大的塞子。 在两人以仰头姿势被固定绑好后,黑衣人看向谢玄。得谢玄点头后,黑衣人迅速拔去塞子。在冯守道等人的注目中,有水珠在孔口慢慢的凝聚,而后‘啪’一声滴落下来。 水珠不偏不倚地滴落在了周大人和孟柏山的额头上。 惊得冯守道等人,头皮瞬间一紧。 但受刑的周大人和孟柏山却无知觉。 两人已经被迫争吵了两日三夜。 这两日三夜,仅有粗粮糊口。 水是一滴也没有喝过。 因而两人的嘴上,都裂着大大小小的血口子。 眼见头顶水珠,两人都不约而同地张开嘴,意图接住它。 直到数息后,仅仅尝到一点迸溅水花的两人,才渐渐地觉察出不对劲来。 然而,已经晚了。 天光乍亮的瞬间。 陈朝颜睁眼坐起来,偏头看向书案。 书案上空空如也。 谢玄还没有将指纹还回来。 陈朝颜皱眉看向端着药碗过来的月见。 她的目光凌厉,月见吓得立即止了脚步:“我这就去将指纹拿过来!” “不用,我自己去拿。”陈朝颜掀被下床。月见赶紧上前,为她换好药,又伺候她穿好衣裳,洗漱过后,在推着她往睦元堂走时,才小心地问道:“陈姑娘昨夜没有睡好吗?” “为何这样说?”陈朝颜问。 月见快速看她两眼,“陈姑娘刚才的眼神,跟公子没睡好时,一样吓人。” “吓到你了?”陈朝颜稍稍反省了一下后,问道。 月见点一点头:“吓到了。” 陈朝颜浅浅的一弯唇,“那我道歉。” 月见沉默了片刻后,说道:“陈姑娘还是别道歉了,听着比刚才的眼神还要吓人。” 陈朝颜轻笑出声:“比剖尸更吓人吗?” 月见实话实说道:“一样吓人。” 谢玄已经起来了,但似乎没有睡好。懒散地歪坐在贵妃榻中,手肘撑着凭几,手掌微握成拳头状支着脑袋,闭着眼睛打着盹。听到轮椅的声音,他微微睁眼,略显惺忪地看过来。 看到陈朝颜,他又闭眼缓了一会儿后,睁眼看向窗外。天刚亮不久,太阳也才稍稍冒出点头,落下来的阳光温温和和,只带着点暖意。收回目光,谢玄看着陈朝颜,声调慵懒:“陈姑娘这么一大早就往睦元堂跑,看来对我的美色当真欢喜得紧呀。” 月见迅速看向轻雪和若兰。 两人同时朝她摇一摇头。 公子昨夜没有睡好!月见不动声色地带着陈朝颜,悄悄止住了前行的脚步。 谢玄慢悠悠地朝她看过来。 月见紧张之余,急中生智道:“公子容禀,我是带陈姑娘过来拿指纹的,拿完就走!” 说着,便推着陈朝颜去了放着指纹的书案前。 谢玄笑了一声。 月见吓得不敢动了,只敢悄悄地探出手,扯一扯陈朝颜的衣袖,让她赶紧想办法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第57章 没有睡好的谢玄 “是我让她带我过来拿指纹的。”接收到她求救的信号,陈朝颜开口,“早些比对完指纹,也好早些开始排查。” 谢玄起身,踱步走到书案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看了半晌后,依旧是懒洋洋的声调:“陈姑娘当真是过来拿指纹的?” 陈朝颜微微抬头看向他,“不然呢?” 谢玄勾一勾嘴角,“我以为陈姑娘是过来看我的。” 陈朝颜看看他不复往常清澈的双眼,又看看堆积在他身旁的指纹,猜出他是没有睡好,便半哄半骗道:“对,我就是过来看你的。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嘛。” 谢玄一错不错地看着她,又看了半晌后,嗤笑道:“既一日不见,如隔三秋,陈姑娘的眼里却为何只有这些指纹?” 看来月见他们说得不错,这人没有睡好,就喜欢找人麻烦。陈朝颜不愿意招惹他,示意月见将她推近一些后,勾手拿了指纹和卢阳郡地形图,便打算走。谢玄适时地拦过来,拦到她跟前后,弯腰撑住她轮椅两侧,与她保持着平视道:“陈姑娘是在敷衍我吗?” 他的脸就在咫尺,陈朝颜迎视着他的目光,慢慢屏住了呼吸。 这张脸、这个人真真是容貌整丽、风姿特秀、轩轩如朝霞举、濯濯如春月柳……似乎是一切美好的词语,都可以用在他的身上。 陈朝颜颇有些不争气地咽了咽口水。 之后。 明知道他没有睡好,不该挑衅,但就是不受控制地在他揶揄的目光中,逐字逐句念道:“白石郎,临江居。前导江伯后从鱼。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谢玄定定地看着她。 月见、轻雪、若兰、陵游、重楼等人也都屏住呼吸地看着她,为她的大胆捏一把汗! 时间,就在这样的沉寂中一点一点流逝。 陈朝颜本抱着敌不动我不动的心态,也看着他。 看着他的双眼从惺忪逐渐变得清醒冷冽,又渐渐变得勾人,陈朝颜的心跳在猛的漏了一拍后,迅速撇开了头。 呵。 看着她泛红的脸面,谢玄低笑着起身退开。 示意月见将她推回书案跟前,又吩咐侍书去传早饭后,谢玄坐回贵妃榻。依旧是懒洋洋地半握着拳头支着脑袋的姿势,静静的闭眼缓上片刻后,又才重新睁开,重新看向她。 美色果然误人! 陈朝颜很后悔刚才的冲动,但事已至此,她只能硬着头皮不去看他戏谑的双眼。暗暗呼上两口气,强逼着自己冷静下来后,极力将注意力转到郡守府的指纹上来。 郡守府的人零零散散加起来,有近七百人,比银钩柜坊多出一倍。 陈朝颜在初初的不适应后,很快便专注起来。 这让谢玄忍不住笑了。 扣着手,轻敲两下凭几。在喝了文墨递来的浓茶,压住一夜未怎么睡过的疲惫后,他再次起身走到她的跟前。从她手中夺过朱笔,将她正看的指纹纸上所备注的住宅地址点到卢阳郡地形图上。 陈朝颜偏头看两眼,确定没有点错后,强制镇定道:“王爷若是没有睡好,可以继续去睡,我一个人也可以。” 谢玄瞥她两眼,揶揄:“陈姑娘这般殚心竭力地夸我赞我,我若撇你去睡,良心如何能安?” 那就别睡了。 自知言语和行动都不是他的对手,陈朝颜不再吱声。 谢玄笑了笑,也没有再起话。 两人沉默着比对了小半个时辰的指纹后,半夏和子苓将早饭端了进来。沉默着用过饭,歇息上茶盏时间后,两人便又继续。 临近午时,侍书端茶过来时,看着还未比对的一摞指纹,问道:“比对这些指纹,是为了找出借契上那几枚指纹的主人吗?” 陈朝颜‘嗯’一声。 侍书看向她手里的借契,不解道:“昨日下午,不是已经确认借契上的字迹,是出自石志之手了吗?借契既是他写的,那这几枚指纹,应当也是他留下的了。” “只是字迹比对同一,指纹是不是他的,准确来说,还不能肯定。”陈朝颜一边快速地比对着指纹,一边平静地说道,“想不在借契上留指纹的办法有很多,虽然这种可能性不大,但只要不是百分百确定的事,就得查。” 话说到这,陈朝颜忽然想起来方掌柜还被关押在衙门的事。偏过头来,她问谢玄道:“借契怎么回事,方掌柜还是不肯说?” 谢玄平静道:“已经没了。” 陈朝颜拧眉:“没了是指?” “他的牙里有一颗镶金的假牙,假牙里藏着见血封喉的毒药。”谢玄搁下朱笔,浅呷了两口浓茶后,说道,“那位姜姓账房说,那颗牙是石娇儿给他弄的,牙里藏毒药的事,他事先应该不知道。” 陈朝颜眉拧得更紧,“王爷又滥用私刑了?” 滥用私刑?谢玄玩味地看向她。 好吧。她又忘了这里不是现代社会,而是皇权至上的古代一事了。捏一捏眉心,将心里的不快压下去后,陈朝颜问道:“方夫人如何说?” 谢玄淡声道:“自然是撇得一干二净。” “方掌柜养外室的事呢,她是如何解释的?”陈朝颜又问。 谢玄又喝了两口浓茶后,说道:“方掌柜将僦柜送给了她。” “不对!”陈朝颜摇头,“昨日我去积善坊时,积善坊的赵娘子曾说过,方掌柜惧内。柜坊所有的盈收,都被方夫人拿捏着。司法参军王大人,也证实过这一点。” “柜坊的盈收先前的确是被方夫人拿捏着,但方掌柜也不是个善茬。前几日我估算柜坊的总盈收不下五万贯,但方掌柜每月拿回家中的盈钱,最多时候也只有五贯。这五贯钱,方夫人大多数都补贴给了她的娘家。”谢玄游刃有余地解释道,“方掌柜将僦柜送给她,等于是送给了她的娘家。她娘家安稳了,方夫人也就不敢管方掌柜养外室的事了。” 陈朝颜看一眼卢阳郡地形图上,方掌柜名下的数处房产,啧道:“又断一条线索了,这下不想查这些指纹都不行了。” 谢玄好笑道:“方掌柜要真交代了,这些指纹你就不看不查了?” “当然要查。”陈朝颜理所当然道,“谁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 谢玄笑两声,“既然横竖都要查,那还说那么多做什么,继续吧。” 虽然有两个人干活,还有好几个打杂的。但近七百份的指纹,还是用了整整一日,才比对完成。预料之中,郡守府也没有人比对上借契上的那几枚指纹。 而郡守府近七百人,则有五十九人住在以周忠才家为中心的五里范围内。 五十九人中,就包括了在借契上留有指纹的孙老头、钱文、宋衍忠三人。 第58章 行踪记录 “住在以周家为中心的五里范围内的人,银钩柜坊有二十七个,郡守府有五十九个,合计是八十六个。”谢玄看两眼卢阳郡地形图后,看向陈朝颜,“明日要如何查,从何处开始查,你有什么规划?” “从周忠才书房外的青竹所对应的位置为线,以扫雷的方式按顺时针的方向查。”陈朝颜边说,边用手在卢阳郡地形图上比划了一下。 谢玄漫不经心道:“扫雷方式?顺时针?” “顺时针是指日晷的移动方向。扫雷则是指以横或竖为单位,按着顺序往下查。”陈朝颜简单地解释两句后,滑动轮椅,拿出一张全新的纸,按照明日要排查的顺序,将八十六人的住宅信息一一誊写下来。 写完确认无误,便递给了他。 在他看时,陈朝颜瞥两眼他手边的浓茶。今日一天,他的浓茶就没有断过。可见,他昨晚不仅是没有睡好,估计还没有怎么睡过。 她不知道他晚上又去做了什么,但…… 确定好明日排查的方向,在回摘星楼前,陈朝颜道:“明日一早就要去周家排查,便请王爷今晚早些安歇。” 谢玄挑眉看她。 陈朝颜道:“不管王爷来卢阳郡是为了什么,但身体都是最重要的。” 说完,又揖手辞礼后,陈朝颜便让月见推着她走了。 谢玄倚着书案,目送着她出了睦元堂后,回眸看向手边的浓茶。半晌,他低笑两声,将剩下的半杯浓茶一饮而尽后,吩咐道:“去告诉冯大人一声,今晚就不去北牢了。” 重楼应是。 摘星楼。 借着洗漱的间隙,利用光屏将八十六人的信息再次看了两遍后,陈朝颜的目光又单独落到了钱文、宋衍忠、孙老头的信息上。 因为交通不便,范围又大,八十六人的排查,她的计划是在半个月内完成。而按照排查方向,钱文家离周忠才家最近,大概在第三日能排查到。其次是孙老头家,大概在第七八日的样子可以排查到。宋衍忠家最后,得十三、四日才能排查到。 虽然排查是为了找更多线索,但陈朝颜的主要对象,还是放在借契上留有指纹的八人身上。 在不打草惊蛇且又没有旁余线索的前提下,这已经是她这个半吊子的侦查人员能做到的最优计划了。 将三人的家中位置牢牢记下,又将三人的信息反复看了几遍后,陈朝颜便带着希望能尽快查找到线索的想法,早早睡下了。 但希望就是希望。 现实是,一连七日过去。 却什么线索也没有查到。 反倒是她的腿,经过白芍和月见的悉心照料,已经痊愈了。 又两日排查无果后。 这日。 结束排查回来,陈朝颜疲惫地喝了半杯茶后,躺到软榻上,打算歇息一会儿再起来吃饭。正半睡半醒迷迷糊糊间,侍书匆匆进到摘星楼,快声说道:“陈姑娘,周忠才遇害当日,郡守府一众人的行踪出来了。” 陈朝颜立刻睁眼起身,而后迅速朝睦元堂冲去。 谢玄已经在看了。 陈朝颜到后,他将借契上留有指纹的八人行踪记录随手递了过来。 陈朝颜接过来,先快速地翻看一遍后,又才从头仔细看起。 冯守道和赵无为就住在郡守府里,当晚在郡守府轮值的衙役,都可以作证。 且冯守道不会武功,可以排除嫌疑。 赵无为会武,但因为有人证,可以暂时排除嫌疑。 王达、宋衍忠、马淮和沈济民,当夜和府衙里的许多人约一起在云良阁喝酒,除了可以互相作证外,云良阁里的老鸨和花娘也可以为他们作证。他们四人,也能暂时排除嫌疑。 只有剩下的钱文和孙老头散衙后,回了自己家。除了自己家里人可以作证外,便别无他证。 但两人都不会武。 而且两人都住在以周忠才家为中心的五里范围内,前九日的排查中,已经去过他们两家,并未发现线索或是可疑之处。按道理,他们两人也可以排除嫌疑了。 可这样一来,借契上留有指纹的八个人,全都排除了嫌疑。 然而他们当中,至少有一个人是凶手! “再看看这个。”不等她拧眉,谢玄又将另一摞记录递了过来。 陈朝颜接过来看了两眼,发现是郡守府和银钩柜坊来往较密之人的信息。只是看着少说也有一百来人的记录,她不理解地问道:“怎么这么多?” 谢玄示意她先看。 陈朝颜看后发现,但凡在郡守府任有一官半职的人,基本都和银钩柜坊有来往。而来往间的记录,大到古瓷名画的数十贯钱,小到银钗铁簪的数枚铜板,皆不胜枚举。 陈朝颜不明所以地看向谢玄,以眼神问询他原因。 谢玄瞧着她眉眼间的疲态,示意侍书给她沏一杯参茶后,说道:“拿着官差当令箭,肆意搜刮百姓,若是钱财,便直接收入囊中,若是财物,便拿到银钩柜坊典当。一来二往,便积攒下来这么些证据。” 陈朝颜看着手中的记录,怀疑道:“他们去银钩柜坊典当钱财,应该是不过明账的吧,这些证据……” 谢玄淡声道:“那位姜姓账房知道方掌柜没了后,主动拿出来的。” 陈朝颜又将记录看过一遍后,微嘲着留下一句‘方掌柜倒是信任他’,便又接着说道:“借契上留有指纹的八个人,除了冯大人、赵无为和孙老头外,其余五个都和银钩柜坊有来往,这无疑又增加了他们的嫌疑。另外,我大致看了一下,他们五个到银钩柜坊,多是向那位姜姓账房、王权、孙氓和一个叫张宗杰的人典当物品。” “我要记得不错的话,那位姜姓账房曾说可为他作证的人当中,就有王权和孙氓两人吧?” 谢玄没有吱声,只是随手又给她丢过来两张纸。 纸上记录的是银钩柜坊中,和石娇儿与石志有过接触的人。 人不多,仅四个。 四人不偏不倚,正是王达等人到银钩柜坊去典当时,所找之人:姜姓账房、王权、孙氓和张宗杰。 陈朝颜看了一下四人的记载,姜姓账房和王权都是账房管事,孙氓和张宗杰则是杂务管事。另外,四人的口供都显示,他们只是和石志在共事之时,得石志邀请,曾去过长柳街两回。也就这两回,见过石娇儿。 “石志和石娇儿都已经死了,他们说的是真是假,也无从再证实。不过……”陈朝颜话还没有说完,谢玄便又递过来一张纸。纸上记着二十三个人的名字。陈朝颜接过来,问道,“这是什么?” 谢玄道:“郡守府中,找姜姓账房、王权几人典当过的人。” 陈朝颜啧两声后,一边比照着姓名翻找其与银钩柜坊来往的记录,一边肃然道:“王爷还真是细心周到!” 谢玄单手支着额,瞥着她道:“看来这几日的早出晚归,并没有把你给累住。” “这几日虽然早出晚归,但多数时候,都是白芍或月见推着我在走。要真累,那也是她们累才对。”陈朝颜看向他,“倒是王爷,近两日看着委顿不少,是夜里又没有睡好吗?” 谢玄叩手敲一敲她正翻着的记录,又敲一敲旁边放着的周忠才遇害当晚,郡守府所有人的行踪记录,无声地说着他没有睡好的原因。 陈朝颜顺他手敲,扫一眼所有记录后,莞尔道:“王爷辛苦了!” 谢玄瞧着她:“知道辛苦,就赶紧找出凶手。” 陈朝颜点头:“好的。” 将名单上对应之人的记录找出来,快速过上一遍后,陈朝颜又将借契上留有指纹的八人记录单独拿了出来。 冯守道、赵无为和孙老头与银钩柜坊并无往来,将他们的记录放到一边后,陈朝颜将剩下的五人和名单上其余人的记录分成上下两排,平铺在书案上。 第59章 对他心生不满 “仔细看,这些人找姜姓账房或是王权等人典当的时间,和他们五个都有重合。”陈朝颜指着重合的地方给他看,“换句话说,这些人之所以能找姜姓账房或是王权典当,全是因为当时跟着他们的缘故。” “但为了以防万一,这些重合的时间,还是需要整理出来,再继续深查。” 谢玄点头。 留下钱文、王达等五人的记录,将其余人的都收起来放到一边后,陈朝颜又将冯守道、赵无为和孙老头的记录摆了上来。 “根据借契上的指纹来看,这八人当中,必有一人是凶手。”陈朝颜看着八人的资料说道,“但按照这几日的排查和周忠才出事当晚他们各自的行踪来看,又都可以排除嫌疑。可按照和银钩柜坊的来往来看,这五人又有嫌疑。” 谢玄扫一眼钱文、王达、宋衍忠、马淮和沈济民的记录,问道:“你的意思,接下来就重点查他们五个了?” 陈朝颜将钱文的记录拿出来,“前几日才排查过他家,现阶段可暂时排除他的嫌疑。” 那就还剩四个。 谢玄将卢阳郡地形图拿出来,快速看过一眼后,说道:“五里范围内,还没有排查到的,就只余宋衍忠。剩下三人,王达和马淮住在五里到十里的范围之间,下一步才能查到。沈济民住在城东,距离周家在二十里开外了。按照你的分析,他可以直接排除嫌疑。” 陈朝颜配合地将沈济民的记录拿出来,并道:“那就现阶段,主查他们三个!” 说完,在喝过侍书递来的参茶后,鉴于这十来日的排查无果,陈朝颜又将早前的侦查步骤翻找出来,铺到了书案上。 看着‘第一步:调查被害人情况’几个字,陈朝颜问道:“行踪出来了,和银钩柜坊的来往也出来了,独周忠才和哪些人来往较密,还没有结果吗?” 谢玄同样看着‘调查被害人情况’几个字,说道:“不会有结果了。目前查出来的消息就是,周忠才和郡守府里的人相处都不错。但到底和谁关系更亲近些,却各有各的说法。” 陈朝颜道:“比如?” “比如我知道!”陵游抢话道。 陈朝颜看向他,“你说。” 陵游下颚点一点‘调查被害人情况’几个字,快声说道:“这个步骤是我调查的。我调查出来的结果就是,王达说,周忠才和马淮等一众同他年纪相仿之人的关系最好。但马淮等人却说,周忠才和衙役们的关系最好,理由就是他和每个衙役都称兄道弟。可衙役们又说,周忠才和马淮等一众参军史的关系最好,理由是他们时常一起吃吃喝喝。” “我就又调查了他们说的理由,他们都没有说谎。” 陈朝颜不能理解,“为何会这样?” 谢玄叩手轻敲两下桌面,待她看过来后,说道:“记不记得你曾说过,周忠才的死就像是一道早就设定好的程序。何时死、怎么死、怎么善后等,都是早就安排好的。既是如此,那么周忠才为何会同所有人都交好,就不难理解了。” 陈朝颜道:“你的意思是,他同所有人都交好,有可能是谋害他的凶手或是背后的组织有意为之?” 谢玄点头:“不错。” 陈朝颜看向光屏上周忠才的基本信息。 从案发到现在,从各方汇总来的消息都显示周忠才贪生怕死、胆小怕事。如果不是他被人谋害,那他与所有人交好的行为,是极度正常的。 再次领略了谋害他的凶手或是背后组织的奸猾后,陈朝颜退出光屏,看向第二个步骤:研究犯罪实施过程。 周忠才被杀的过程通过解剖早已经知道,凶手进入现场的方式在排查的头一天,也已经弄清楚。周家是一个基本型院落,也就是俗称的一进院落,格局是坐北朝南。东、北两面与旁的邻居共用一堵围墙。南面是大门和马厩,有周家的杂役守着。唯有西面的围墙外是一条巷道。 东面住的是一对老夫妻及两个四五岁的孙儿,是卢阳郡本地人。儿子、儿媳在一个商户家中做杂役和婢子,一月会回来一到两次。 北面住的是东水县来的一对年轻小夫妻。丈夫在外跑腿搬货,妻子则在家接些绣活,两人以此为生。 两家都已经查过,没有问题。 东、南、北三面都不可能的情况下,凶手唯有从西面的小巷道进入周忠才的书房了。 而周忠才的书房,也确实符号凶手从此进入的条件。 这个步骤已经调查清楚。 陈朝颜拿笔将先前的半勾划掉,又重新画上了一个勾。 之后,她看向第三个步骤:确定杀人动机。 看两眼后,她又看向谢玄。 谢玄道:“下一个。” 陈朝颜:…… “王爷也看到了,排查至今,已有十日,我们却什么线索都没有查到,再这样下去……” 谢玄冷漠地打断她的话,“还不到时候。” 陈朝颜执着道:“那什么时候,才到时候?” 谢玄依旧是冷漠的语调,“到时候的时候,就到时候了。” 陵游在旁掰着手指,嘀咕着念他这句绕口话。 陈朝颜则定定地看着他,看了许久后,见他依旧无动于衷,心底忽地就生出一团火来。在濒临爆发时刻,谢玄似有所感地看过来,陈朝颜瞬间压住怒意,撇头看向最后一个步骤:研究犯罪现场的地理环境。 这个不用说了。 他们正在进行。 陈朝颜气馁地将纸折起来,放到一边。之后,连招呼也没有打,便起身走了。 回到摘星楼,灌上半杯冷茶,转身躺到软榻上,闭上眼睛缓了片刻后,陈朝颜又才睁眼看向光屏。 明天……不、后天,后天查到宋衍忠家后,无论如何都要查出线索来! 然而,并没有。 不止宋衍忠家,五里范围内的所有人都已经排查完毕,也没有找到线索。 这让陈朝颜对谢玄再次心生不满。 周忠才是为什么钱为什么权而死,是侦查的重要方向,也是锁定凶手的重要依据。 但他却怎么也不肯说,无论她怎么请求! 这让她不得不怀疑,他到底是不信任她,还是他根本就不在意这个案子?或者,他当初说的是真的,他来这里就是被罚来历练的,所以案子只是他消耗时间的一场游戏,就为等皇上下诏让他回去。 陈朝颜很想掀桌子说不干了,或是大骂他一顿。 但不行。 她要想在这个朝代活命,就只能和他打好关系,至少在他回京城之前。 扑在床上,用力锤了几下床板发泄过后,陈朝颜起来,将卢阳郡地形图拿出来铺在桌上,用笔圈出十里的范围。 十里范围内,郡守府有一百四十七人住在此处,银钩柜坊则有七十一人住在此处。 郡守府的一百四十七人中,包括了王达和马淮。 银钩柜坊的七十人中,则只有孙氓。 在光屏上,将这两百一十七人的信息调出来,挨个熟悉了两遍后,陈朝颜将他们按照排查的顺序誊抄在纸上,之后递给月见,让她拿去给谢玄。 月见拿着纸,小心地问道:“陈姑娘还在生公子的气吗?” “还?”陈朝颜不想惹事生非,便微微笑着问道,“我何时生你们公子的气了?” “陈姑娘若没生气,为何近两日都不怎么跟公子说话了?”月见小声问。 陈朝颜扬眉,“我没说吗?” “说了,只是……”月见犹豫片刻后,说道,“比之前生分了。” 陈朝颜笑了。 笑过后,她说道:“你想多了。” 她没有想多,白芍和侍书几个都这样说。不过,还不等月见再开口,陈朝颜便催道:“快拿去给你们公子吧。” 月见看一眼手上的纸,只好应承道:“那我去了。” 陈朝颜道:“去吧。” 看着她一步三回头地走远后,陈朝颜看着卢阳郡地形图出了会儿神,之后便双手托着下巴,看向光屏上排查过的八十六家视频。 第60章 不满解除 每个视频都有半个时辰到一个时辰不等,一个一个重新看,显然不现实。 陈朝颜快速浏览一遍后,挑出了孙老头、钱文和宋衍忠的视频。 之后,点开孙老头的视频。 法医在现代虽然不是个多崇高的职业,但多少还受着人尊敬。但仵作在古代,却是个贱业,得由同样地位低下的贱民担任。因而孙老头的月俸极少。尽管有他儿子给人做杂役贴补,家中也依旧贫寒。 孙老头家里的格局和周家一样,不同的是,周家栽种青竹与花草的地方,都被孙大娘开垦成了菜地。在菜地一隅,还被围了一个长长的鸡圈。 周忠才被害时,喷溅在书案上的血液被人为地抹去了。但抹后的布在哪里,至今也没有找到。根据远抛近埋的特征,她当初在进入孙家院子的时候,注意力就重点放在了菜地及鸡圈上。 菜地应该有好几日没有打理了,泥土表面干燥,一圈走下来,都没有发现翻动的痕迹。鸡圈不太干净,烂菜叶子和鸡屎混杂在一起的味道极为冲人。但拿棍子翻找过后,也没有发现布类物品。 屋里杂物众多,凌乱地堆叠在一起。衙役们用了差不多半个时辰,才全部找完,依旧什么都没有。站在门口,从头到尾地看着他们翻完后,她的目光慢慢挪到了灶屋。 如果孙老头是凶手,在菜地、鸡圈、屋中都没有找到证物的话,那么只有两个可能:他把证物扔到了别处,或者,烧了。 但看完孙大娘和他们儿子的口供,再结合孙老头不会武的条件,陈朝颜否定了他是凶手的想法。 稍稍缓上片刻,陈朝颜又点开了钱文家的视频。 钱文是参军事,相当于是冯守道的秘书,家里是个二进的院子。无论是住宅的面积,还是家中条件,都绝非周忠才和孙老头能比。 也因而,比起衙役们的搜查,陈朝颜更看重他家中两个婆子、四个婢女、四个杂役的口供。 反反复复看了数遍,确定口供没有问题后,陈朝颜才看向了衙役们的搜查。 钱文家中整洁,整个搜查,不到半个时辰便结束了。 陈朝颜倍速着两了两遍后,便将目光落到了宋衍忠家的视频上。 宋衍忠的家比钱文家还要大一些,是个三进的院落。家中人口也比钱文家要多,除了他爹娘外,还有一个祖母,一个已经成亲的儿子一家四口,一个据说来年成亲的儿子和五个婆子、七个婢女和四个杂役。 陈朝颜依旧是先听了几遍众人的口供,确定没有问题后,才看向衙役的搜查。 衙役的搜查进行得并不顺利,宋衍忠的祖母和爹娘一直在旁边抱怨和阻拦。今早在现场时,她的注意力都在衙役们的搜查上,没有怎么过多的关注过宋衍忠,此刻看视频才发现,他虽然嘴上一直在劝导他祖母和爹娘,但行动上,却并没有呈现出制止的态度。 尤其是衙役们搜查到他书房的时候,他不仅在口头上跟着他的爹娘阻止了几句,面色也不太对劲。 为让光屏能够‘录制’到全部过程,她一直站在开阔处,也因此将他的神色整个地收录到了视频中。 陈朝颜看到,他的目光一直在若隐若现地关注着书架上的白玉四耳彝炉。在衙役注意到白玉四耳彝炉时,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白玉四耳彝炉有问题! 陈朝颜猛地站了起来。 这一动作,才发现谢玄不知何时来的摘星楼,一直倚在门边安静地看着她。 陈朝颜顾不得对他的不满,急步上前拉着他就往外走,边走边道:“宋衍忠有问题!” 谢玄看一眼她拉着他的手,慢声问道:“什么问题?” 陈朝颜快声将经过说了。 刚说完,谢玄就住了脚,连带将她也给拉了回来。 陈朝颜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拉了他的手,迅速松开又后退两步,与他保持好距离后,冷嘲道:“怎么,王爷又想拿卢阳郡不能乱的理由来阻止我吗?” 谢玄瞧着她浑身是刺的尖锐模样,叩手敲了两下她的脑袋后,说道:“说,谁教你的这么大脾气?” 陈朝颜骂人的话差些就脱口而出,幸好在最后关头忍住了。谢玄见状,作势又要敲她,“还想骂人?” 陈朝颜本能地捂住脑袋,冷冷看他两眼后,转身朝外走去。 谢玄环着手,也不阻止。直到她走到门口后,才漫不经心地说道:“我已经让人盯着他了。” 陈朝颜迅速止住脚步,“你早就发现他不对劲了?” 谢玄倚着门,有意戏谑道:“他都表现得那般明显了,我要没有发现,岂不是傻子?” 陈朝颜假装没有听出来他在指桑骂槐,“既然早发现了,为何……” 谢玄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陈朝颜默然咽下后半句话后,转移话题道:“那个白玉四耳彝炉……” “过来。”谢玄打断她的话。 陈朝颜坦然地走回来,不等他再开口,便揖手道:“未弄清楚,便责怪王爷,是我不对,我跟王爷道歉。” 说着,便一礼到底。 谢玄看着她这混不吝的模样,气笑了,“起来。” 陈朝颜站起来,眉目含笑,“不知王爷过来找我,有何吩咐?” 谢玄朝她勾手,陈朝颜站着不动,“王爷有什么吩咐,直说无妨。” 谢玄真真是被气笑了,“不生气了?” 陈朝颜装傻:“生气什么?” 谢玄哼道:“跟我装傻,是吧?” 将手中的纸递给她。 陈朝颜接过来,打开看几眼后,态度极好地问道:“到今日为止,五里范围内的住户已经全部排查完了。这是明日要开始排查的五里至十里范围内的住户,是有什么问题吗?” 谢玄不说话,只静静地看着她。 他的目光过于炙热,陈朝颜顶了一会儿,就顶不住了。微敛双目,调整好情绪后,她抬头,对上他的目光,“王爷既然想听,那我就直言不讳了。我不懂什么朝政,也不懂什么党争,我只懂人命关天。周忠才的案子案发至今,已有二十余日。这二十余日,不仅又牵扯出来石娇儿、石志和方掌柜三条人命,连续半个来月的排查,也浪费着大量的人力物力。这些原本都是可以避免的,只要王爷如实相告!” 侍书上前两步,想要解释,谢玄以玉骨山水扇挡了。他看着她,语调平平道:“所以陈姑娘认为,这二十余日,我是在陪你游山玩水?” “当然不是。”陈朝颜沉着道,“是我不明白,明明就几句话的事,王爷为何……” “几句话的事?”谢玄冁然而笑,“这件事本就还没有什么确凿的证据,不过是我的几分妄断与猜测。不告诉你,便是不想扰你心绪,让你能按照自己的想法去查案。你倒好,每日早出晚归不嫌累,还有心思胡思乱想!” 陈朝颜不信,“王爷都没有说,怎么知道会扰我心绪?” 谢玄揶揄:“不是说不懂朝政,不懂党争?” 陈朝颜不为所动地提醒:“王爷早前说过,周忠才的死是为钱为权。” “陈姑娘也说过,一般杀人案不过钱、情、仇。”谢玄同样不为所动地反击道,“周忠才无妾、无外室,又贪生怕死未曾得罪过人,情和仇这两项便可除去了。剩下的钱,常与权相傍。正好他是司仓史,而我又恰巧懂那么些朝政与党争,做此猜测,不过是合情合理的事。” 陈朝颜已经领教过他不想说的事,逼和激将都没用,也自知说不过他,便干脆地跳过这个话题,问道:“宋衍忠书房那个白玉四耳彝炉,有什么问题?” “为什么权为什么钱,我还在查,暂时还没有证据来说明此事和周忠才有关。”谢玄起身朝屋中正去,边走边说道,“你先按照你的步骤继续查案,查出来的线索或许不足以破案,但对我正要查的事,却有不少助益。等何时我查到了证据,再何时告诉你。” 陈朝颜紧跟着他,“暂时还没有证据说明此事和周忠才有关,那孟柏山呢?” 谢玄回头看她一眼。 陈朝颜立刻道:“好吧,我不问了。” “的确和孟柏山有关。”谢玄坐下后,说道。 郁结尽数散去,心情重新变得开阔的陈朝颜殷勤的倒了杯热茶递到他跟前,“王爷请喝茶。” 谢玄端起茶杯,浅呷一口后,问道:“不生气了?” 陈朝颜揖着手,心贯白日道:“对不起,我错了。” 谢玄把玩着茶杯,揶揄道:“你倒是能屈能伸,就不怕我说那些话,是骗你的?” 陈朝颜还记着他先前指桑骂槐的事呢,听闻此话,有意回道:“我相信王爷。” 谢玄呵一声,笑了:“听这话的意思,是在责怪我不相信你了?” 陈朝颜否认,“绝无此意。” 谢玄冷哼,“我要是不相信你,月见和白灼是吃多了闲得,要整日照顾你们姐弟,半夏与子苓是吃多了撑的,要变着花样给你做好吃的补身子?” 陈朝颜瞬间哑口无言。好半晌后,才眉弯目笑道:“对不起,是我错了,我以后一定好好查案,以报王爷的知遇、照顾之恩!” 谢玄哼一声,将腿搭到矮凳上。 陈朝颜立刻秒懂地上前为他捶腿。 看着她狗腿的样子,谢玄呵一声,又笑了。 第61章 白玉四耳彝炉 月见也跟着笑了,笑陈朝颜的知情识趣。 陵游没有笑,他在骄傲地向重楼炫耀:“陈姑娘真厉害,几句话就把公子哄得眉开眼笑。” 侍书和文墨也没有笑,两人不动声色的对视一眼,而后又有志一同地看看陈朝颜,又看看谢玄,之后再次对视一眼:公子何时变得这般好脾气了? 想法刚冒出心头,就听旁边的若兰满是敬佩的一板一眼道:“还是公子厉害!” 侍书和文墨同时朝她看去。 若兰依旧瞥两人一眼:“三言两语,就将陈姑娘给哄住了。” 侍书顺她话,再次看向陈朝颜。看着她满是讨好的神色,低声道:“你是说,这是公子收服陈姑娘为己用的手段?” 若兰莫名道:“不然呢?” 侍书观察片刻,最后看向双眼古井无波地谢玄说道:“你说得对,这的确是公子收陈姑娘为己用的手段。” 话刚说完,被接收到了谢玄看过来的目光。 侍书立刻闭嘴。 几人都没有跟着进屋,又刻意放低了声音在说话,因而陈朝颜并未听到。在自觉捶腿的时间足以弥补对谢玄的误会后,她便站起身来,伺机问起了正事,“宋衍忠书房里的那个白玉四耳彝炉,是有什么问题吗?” 谢玄被她的敷衍给逗笑了,收起腿,又打开玉骨山水扇后,他道:“炉子本身没什么问题,有问题的是这个炉子的来历。” “这个白玉四耳彝炉我要没有看错的话,应该是一清大师的杰作。玉本身便已价值不菲,又是出自一清大师之手,宋衍忠不过一个从八品下的司仓参军事,他是如何拥有的这个宝物?” “这便也罢,天下总有那么些人拥有别人得不到的机缘。但是,得此价值连城的宝物,却摆放得如此随意,便让人难以理解了。” 陈朝颜当然不会怀疑他的眼光,去质疑白玉四耳彝炉是假的。因而听完他的话后,便设身处地的将自己代入了其中。如果是她得到这样一件宝物,会怎么做?应该会珍而重之的藏起来,除非……来不及! 陈朝颜看向谢玄。 谢玄道:“看来,你已经想明白了。” 陈朝颜要的并不是他的夸赞,便道:“在锁定借契上留有指纹的人就是杀害周忠才的嫌疑人后,王爷应该就差人盯着他们了吧?” “盯了。”谢玄说,“不过,人手不够,没能盯住他们家里的人。” 陈朝颜道:“这个白玉四耳彝炉是宋衍忠家里人带回去的?” 谢玄‘嗯’一声,“在去宋衍忠家中搜查的前半个时辰吧,他家中买菜的婆子带回去的。看到衙役们过去了,害怕事后有嘴说不清,便赶紧拿出来给了先一步回家去的宋衍忠。那个婆子也说不清是谁给她的,只是看那白玉四耳彝炉值不少钱,便带了回去。” “这么说来,送白玉四耳彝炉的人,是知道宋衍忠被盯上了,才会交给婆子带回去。”陈朝颜边斟酌边说,“只是,送宋衍忠白玉四耳彝炉的目的是什么?如果宋衍忠是凶手,此举无疑是将他给暴露了。如果宋衍忠不是凶手,宋衍忠又犯不上紧张……除非宋衍忠不是凶手,但他知道凶手是谁。可这样一来,跟他是凶手一样,此举同样暴露了他……” “想那么多做什么,”谢玄起身,吩咐陵游,“去将宋衍忠请到睦元堂,记得将白玉四耳彝炉也带上。” 陈朝颜挑眉,“王爷不怕卢阳郡乱了?” 谢玄拿扇子敲她。 陈朝颜躲开后,带着卢阳郡地形图与明日要开始排查的名单,跟着他去了睦元堂。 宋衍忠来得很快。许是还在郡守府中,没有回去的缘故,侍书、文墨将茶沏上来,陈朝颜还没有喝上两口,他便来了。一进屋,就跪到地上,涕零如雨地喊道:“王爷,臣冤枉呀,臣对皇上一向忠心耿耿,对朝廷也忠贞不二,也不知道是哪个天杀地送来白玉四耳彝炉想陷害臣,求王爷为微臣做主呀!” 谢玄喝着茶,语调散漫:“既是陷害,为何早先时候不说?” “是臣愚昧,”宋衍忠双手撑着地,哭得话不成句,“臣一时没有想明白事情的严重性,只想着要将此人找出来,质问其有何居心。臣有罪,还请王爷责罚!” 谢玄掀起眼皮看两眼他后,示意重楼,“拉下去!” “王爷……”宋衍忠没料到谢玄会真治他的罪,挣扎着甩脱重楼后,急忙跪行两步磕头道,“王爷,臣是被冤枉的,臣真的不知道是谁想要陷害臣!” “是谁想陷害你,本王并不想知道。”谢玄冷漠地说道,“本王只想知道,为何陷害你的人不去陷害别人,只独独陷害你?” “臣、臣也不知道!”宋衍忠哭嚎。 谢玄瞧着他,“是不知道,还是不想说?” 宋衍忠磕头道:“王爷明鉴,臣真的不知道!” 谢玄耐心似乎耗尽,“不知道,那就拉下去吧。” “王爷,臣真的不知道……” “拉下去!” “王爷……王爷,臣真的不知道呀……” 宋衍忠的声音渐行渐远,谢玄却始终没有叫停。 等他的声音彻底消失在夜色中后,谢玄不疾不徐地喝完手里的茶,之后偏头看向陈朝颜。陈朝颜什么也没有问,只迅速道:“王爷能否不要再动用私刑?” 谢玄扬一扬眉。 陈朝颜道:“方掌柜能被石娇儿在嘴里藏毒药,宋衍忠说不定也有。排查这么久,好不容易逮到这么个证据,若是再没了……” “时辰不早了,”谢玄打断她的话,“陈姑娘早些回去歇着吧。” “王爷没有否认,我便当王爷是答应了。”陈朝颜忍一忍后,起身向他揖一揖手,便快步走了。 谢玄看着她的背影,玩味道:“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 “那宋衍忠?”陵游试探。 “人活着就行。”谢玄淡声道,“再盯紧宋家!” 陵游称是。 有方掌柜的前例在,宋衍忠大哭大叫着被关进北牢一事,引得郡守府上下皆人心惶惶。 但这并没有影响第二日的排查。 连续三日,又是一无所获后,排查十里范围的第四日,开始排查的第十六日申时初,陈朝颜和谢玄特意提前结束当日的排查,准备利用剩下的时间,再去周家确认一遍凶手进入现场的方式。 行至周忠才遇害的书房所对应出来的围墙外边的小巷道时,一行人刚停下脚步,王达就匆匆找了上来,“大人,积善坊那边排查完了。” 行到近处,似才看到谢玄和陈朝颜,连忙揖手道:“见过王爷,见过陈姑娘。” 陈朝颜微微颔首,以示回礼。 旁边,冯守道接过他递来的排查记录后,边看边问道:“结果如何?” 王达叹气:“什么也没有查到。” 冯守道瞬间沉脸:“查了半个月,却什么也没有查到,你们是干什么吃的!” 王达无奈的揖手道:“还请大人息怒。茅厕周围要么是商铺,要么是住宅,来来往往的人太多了。另外,茅厕又无人看守,谁想去都能去,谁也不会闲得无事地去关注一个上茅厕的人。所以这半月,我们将当日积善坊的赌客、商铺里的客人以及周围住宅里的人全都搜查了一遍,也没有搜查出什么有用的线索来。” 冯守道依旧冷沉着脸。 陈朝颜倒是早有心理准备,所以歪头过去看了两眼他手里的记录后,便将注意力转向了周家的围墙。 因为有衙役在巷头巷尾蹲守的缘故,近来这条巷道几乎没有百姓再通行。无人打扰,黄泥墙上蛰伏已久的草籽们,争先恐后地冒出了嫩芽来。其鲜嫩姿态,不仅是一道靓丽的风景,还完美地保护着现场环境不被人破坏。 将视线从围墙上收回来,透过青竹的间隙,看向周忠才的…… 咦? 她长高了? 第62章 长高了 陈朝颜上前两步,站得离围墙近些后,用手比了比。她记得,之前在围墙里面找线索的时候,高度是和她的眼睛齐平的。现在……围墙的高度在她的鼻尖。 是她长高了,还是里外的高度不一样? 陈朝颜踮起脚尖往里看去,奈何围墙有差不多六寸的厚度,视线被墙平面遮挡后,只能看到稍远些的地面,这样的距离,根本无法同外面的地平面作比较。 陈朝颜退回来,正要开口让月见过来试一试,谢玄的声音就先一步在她的耳侧响起:“不错,长高了不少。” 陈朝颜回头,发现他就站在身侧。下意识后退两步,与他保持一定的距离后,意外发现,她上次视线齐平,看到的是他的胸口。这次视线齐平,却在他胸口上方一寸二的位置。这是,长高了四厘米? 她本来的身高有一米七二,这具身体之前的身高大概在一米六二。现在长高四厘米后,变成一米六六了。不需要长到跟她本人一样高,只需要再长个三四厘米,跟月见她们几个齐平就差不多了。 这样一想,陈朝颜就忍不住看向谢玄。 她一米六六,颅顶大概可以抵到他的嘴唇,嘴唇到头顶差不多是二十三厘米,那他岂非一米八五往上了? 再看一眼只到他耳根的王达和衙役,陈朝颜正心里暗啧他的长身玉立,一心扑在排查记录上的冯守道忙中偷闲道:“比起刚来郡守府时,陈姑娘的确长高了不少。” 陈朝颜看他说话之时连头也不抬,又歪过头去看两眼后,劝道:“既然排查没有结果,大人回去后再看这些记录也不迟。” 冯守道训斥的话差些脱口而出,急急止住声后,临时改口道:“周忠才案发至今,已过二十日。再不抓紧些,我怕更不容易破了。” 被内涵到的陈朝颜玩笑道:“看来再不破案,大人该不信任我了。” “陈姑娘破案的本事,那是有目共睹。本官说抓紧些,只是担心再拖下去,凶手会逃之夭夭。”冯守道也知道破案不能急,但二十来日一个线索也没有查出来,他心里多少积了些不满。 此外,他还有另一个担忧。 送去京城的折子早已经到了,但皇上至今还没有给个说法,这让他着实有些忐忑。 忐忑皇上会突然下旨让谢玄回去。 此事放在大半个月前,他自然巴不得谢玄赶紧走。但时至今日,他却不希望谢玄走了,或者说,害怕谢玄走了。 谢玄在这里,接手着这个案子,等于是把责任也给揽走了。案子破了,自然是他的功劳。案子没破,那他也能担去一半责任。他要是走了,那所有责任就都落在他的身上了。 倒不是他害怕承担责任。而是从这二十来天,他和陈朝颜的相处模式来看,他要离开,肯定会把陈朝颜也给带走。陈朝颜都破不了的案子,王达他们就更不用指望了。而且,随着对这件案子的了解,冯守道也隐隐约约的察觉到了,周忠才的案子似乎就是冲着谢玄来的。 那他要走了…… “大人大可放心。谋害周忠才的凶手,一定是和他经常往来之人。而经过这大半月的排查已经知道,和他经常往来之人,无非就是郡守府、银钩柜坊和积善坊的人。银钩柜坊有大人安排的衙役看着,郡守府的人有官册存着,积善坊的人,大人手里有他们的记录。”陈朝颜不知他心中所想,好心宽慰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除非他们逃出大魏,否则,他们就是逃去天涯海角,朝廷也能将他们全部抓捕归案。” 冯守道言不由衷道:“那就借陈姑娘的吉言了。” 陈朝颜见他如此,便不再劝,而是转过身来,再次看向周忠才的书房。 片刻后,她道:“这二十余日,我们总共排查了一百多户银钩柜坊和郡守府的人。这一百多人的书房,基本都设在隐秘的位置,或者说是避人的位置。为何周忠才的书房,却独独设在这里?” 前几次并未关注这个问题的陈朝颜,回头看向身后的院落。身后的院落与周家就隔着一条三尺来宽的巷道,布局和周家基本差不多,但书房却并未如周家一般设在边上。 再看向与之毗邻的其他院落,几乎都是如此。 陈朝颜收回目光,不能理解的继续说道,“以我的身高站在这里,差不多都可以将他的书房一览无余了。而人的好奇心是最不能抑制的,从这里过路的人,恐怕自觉与不自觉,都会偏头朝他书房看上几眼。他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既知道,为何……” 陵游走过来,跟着她看上两眼后,大咧咧地说道:“他要不将书房设在这里,凶手怎么杀他?” 陈朝颜心头一动。 周忠才将书房设在这里,肯定不是为了方便凶手来杀他。 既不是方便凶手杀他…… 那么在已知杀他的凶手,是与他关系亲近之人,且他的死是为钱为权后,他将书房设在这里的目的,就不言而喻了:为了方便与人联系! 又已知杀他的凶手,是在借契上留有指纹的八人之一或是之二,而那个之一或是之二的人就在……陈朝颜不动声色的以余光扫两眼冯守道和他身后的钱文、赵无为,又扫两眼王达后,看向谢玄。 谢玄也看着她。 见两人想法一致,陈朝颜悄悄眨眨眼后,问道:“要不,找人试验一下?” 谢玄微勾嘴角,“试验什么?” 陈朝颜道:“让人假扮周忠才坐书房,再让人假扮凶手潜伏进书房杀他,如何?” 谢玄默契地看几眼陵游和重楼,又看几眼月见和侍书几个后,说道:“他们不合适。” 之后。 他看向王达。 王达反应迅速道:“那就让马淮来!这臭小子近来打着保护周忠才书房的借口,总是偷奸耍滑不愿意多干活!今日活赶到这里,看他还有啥理由再偷懒!” 反正马淮也是借契上留有指纹的八人之一,陈朝颜不置可否道:“那就让他来吧。” 王达压住眼底的锋锐,迅速看一眼衙役。 衙役立刻扯着嗓子叫了几声马淮。 马淮正躺在周忠才书房外的榆树上打瞌睡,听到叫他的声音,他跳下树,循声进到青竹林。透过青竹间隙看到谢玄、陈朝颜和冯守道,吓得心里猛一咯噔后,立刻飞身出了围墙,揖着手挨个见礼。 会武、家中经营药铺、郡守府司法史之一、参与包家灭门惨案,每一样,都能完美的对上谋害周忠才的凶手刻画。且他还喜赌,时常会去积善坊,和石志必然认识。再加上他去银钩柜坊,也是找姜姓账房、王权典当一事……陈朝颜不着痕迹地深看了他几眼。 王达见状,也不由深看了马淮几眼后,先吩咐身边衙役,让他进书房去假扮周忠才。继而,才吩咐马淮:“王爷和陈姑娘有令,让你伪装成凶手,进屋去谋杀‘周忠才’,以寻真凶痕迹。” “好好干,不准再偷奸耍滑!” “谁偷奸耍滑了?”马淮小声反驳两句后,迅速看一眼谢玄和冯守道,见两人都没有反对,他便迅速翻过墙头,越过青竹,穿过窗户进入书房,将刚在书案前坐下的衙役一手刀给砍晕了过去。 之后,他又快速出来,立足一侧,等候差遣。 整个过程,不足二十息。 但陈朝颜和谢玄顾却不得管他了,两人不约而同地看向了青竹林。 第63章 周忠才的账册 王达也上前几步,站到两人一旁,看着两人望着的方向,说道:“这处青竹间隙比旁处要宽!” 陈朝颜早已经注意到了,但听到他的话,还是习惯性地和别处做了一下比较。马淮穿行过的地方,比起别处都要宽上几分。虽然只宽了几分,但侧着身子穿行,可以完全避免触碰到青竹。而别处不管怎么过,都要贴着青竹才能通行。 “马淮,进去把竹叶掀开,看看边上的笋子是不是被清理过了。”王达吩咐。 马淮听话的翻墙进去,用脚踢开厚实的竹叶,左右看上几眼后,说道:“没有。” “这就奇怪了。”王达说,“别处都长得茂密,就这一处,跟特意留了道门似的。” 陈朝颜看着竹叶掀开后,露出来的松软地面,随口说道:“周忠才将书房安置在这里,虽然是方便同人联系,但并不代表着他们每次都会在周家碰面。” 王达点头,“也只能这样解释了。只是,如果他们不是每次都在周家碰面,那查起来就麻烦了。” “进周家看看吧。”陈朝颜道。 继排查开始后,陈朝颜隔三差五都会到周家走一趟,试图找寻新的线索。一开始,周夫人都会迎出来问她排查的进度。最近几回,她却不大爱出来了。陈朝颜知道,她这是对破案不抱什么希望了。 但今日却一反常态的,陈朝颜才进周家大门,周夫人便扶着婆子,匆忙迎了出来。同行的谢玄、冯守道、王达等人都在,但她的眼里却只有陈朝颜。急步走到陈朝颜跟前,话还未出口,眼泪便先流了下来,“陈姑娘,害我相公的凶手是不是、是不是宋大人?” 陈朝颜暗叹一声后,摇头道:“不是。” 周夫人死死地抓着婆子的手,泪眼蒙眬道:“那他为何、为何会被关进北牢?” 陈朝颜不知道怎么跟她解释,只好说道:“宋大人的确有些嫌疑,但还没有证据来证明他就是凶手。所以我们这次来,就是想……” “妾身有证据!”周夫人猛的松手推着婆子道,“快去,快去将我屋里的那本账册拿出来给陈姑娘!” 看着婆子匆忙离去的背影,陈朝颜目光隐动道:“账册?” “是,账册。”周夫人抽出腰间的绢帕,抹了两下泪后,说道,“相公还在时,每次当差回来,都要将缴获的财物分出一半给宋大人。相公怕将来有事,宋大人不肯承认,便每次给宋大人前,都会先将分出来的那一半财物记到账册上。但相公出事前有几回,因缴回来的财物不多,就没有分给宋大人。宋大人一定是因此记恨上了相公,才害死了相公!” 说着说着,便又泣不成声起来。 “既有账册,为何早前不说!”王达怒问。 周夫人一心都扑在宋衍忠是不是杀害她相公的凶手身上,听到王达的声音,这才看到陈朝颜身边还跟着旁余的人。惊得连往后退几步,直抵着影壁后,才停下来。且惊且惧的看两眼王达后,慌着解释道:“早前妾身都沉浸在相公被害的悲痛中,一时没有想起来这茬事。昨日听见邻里在议论宋大人被关进北牢,多半是杀害我相公的凶手后,才猛然记了起来。” 正说着,婆子也将账册拿回来了。 月见上前接过账册,快速翻上两遍,确定没有问题后,转身递给陈朝颜。 陈朝颜翻看账册时,王达微沉着眼问道:“除了这本账册,还有没有别的证据?” 周夫人连连摇头。 账册很厚,所记内容,皆是宋衍忠在银钩柜坊典当的物什之一。陈朝颜随意翻看几眼后,便递给了面色已经沉得能挤出墨来的冯守道。 冯守道拿着账册,似捧着千斤巨石,沉得他几乎站不稳。甩开赵无为扶过来的手,又暗暗深呼吸两口后,他翻开了账册。一页一页缓慢的翻过去,又一页一页地看着账册上所记载的年月以及物什来历,他的呼吸也慢慢地变得急促起来。 陈朝颜见状,也不好打扰他。 安抚好周夫人,又去书房外的竹林走一圈回来,看到冯守道还保持着先前的姿势几乎没有动过,正琢磨是不是要安慰几句,冯守道便先一步抬起头来,神色沉痛而悲切地高呼道:“臣,愧对皇上的信任!” 话落,热泪便紧跟着滚落出来。 陈朝颜心潮涌动,撇头去看谢玄。 谢玄瞥她两眼,冷嘲道:“怎么,就两句不痛不痒的话,就把你给唬住了?” 他的声音并不低。 不止陈朝颜听到了,其他人也都听到了。 但冯守道却并无尴尬,揖着手,对着他深躬道:“臣有罪,臣这就回府衙处理!” 话落,又撒了把热泪后,迈着决然而沉重的步伐走了。 谢玄哼一声,也跟着走了。 一路无言。 直到…… 马车在郡守府前,被层层的百姓拦住去路。 嘈杂咒骂与痛哭的声音如怒海巨浪,直掀得人耳朵发麻。月见掀起车帘子仔细听了片刻后,和护在马车一旁的陵游几乎是同时说道:“都是来告发宋衍忠的人。” 墙倒众人推,不适合用在这样的场合,更不适合用在这样一群人的身上。陈朝颜再次看向谢玄,等着他拿主意。 谢玄顺着月见掀起的车帘子间隙看上两眼后,颇有些幸灾乐祸地说道:“此处有冯大人就够了,我们回去。” 马车绕行过拦路的百姓时,陈朝颜看到,冯守道被包围在人群中间,正在扯着嗓子做安抚工作。看里三层外三层都不足以形容的人流量,恐怕不到深更半夜,是没有办法结束了。 马车进入郡守府,将嘈杂声渐渐甩在了后面。等在宅门前停下来,已经彻底听不见声音了。 谢玄先下马车,没有等陈朝颜,便先回了睦元堂。 陈朝颜前两日听月见说他近来睡得很早,便没有再跟去睦元堂。稍稍看一眼他离去的方向,又回头看一眼郡守府大门方向后,便去了梨园。在梨园检查完陈起阳的学习进度,才又回了摘星楼。 来郡守府状告宋衍忠的百姓有两百余人。 安抚好他们激愤的情绪,又一一做好登记后,天就已经快亮了。在大堂门口,送走最后一人,冯守道望两眼即将大亮的天空,正待转身回屋歇口气,便有衙役慌慌张张地跑过来,大声禀告道:“大人,又来了许多要状告宋大人的百姓!” 冯守道本已疲惫的神色,霎时一空,沉冷下脸,压住翻涌的血气后,吩咐道:“请他们进来!” 衙役应声而去。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陈朝颜醒来,看到眉毛弯弯,双眼发光发亮的月见,玩笑道,“说吧,遇到什么好事了?” “也没有什么好事。”有郡守府的婢女伺候着,月见便没再凑上去帮忙。走到妆台前,拿起白玉梳子,一边等着她过来梳头,一边说道,“就是来状告宋衍忠的百姓,越来越多了。” “比昨日夜里还要多?”陈朝颜坐到她跟前时,问道。 “昨日夜里最多两百来人。”月见边给她梳头边说道,“今儿守在郡守府外的人,少说也有三四百人了。” 陈朝颜说:“多是来瞧热闹的吧。” 月见道:“那就不知道了。” 是不是来瞧热闹的不知道,反正状告宋衍忠的百姓走了一波,又来一波;走了一波,再来一波。如此反反复复折腾间,五日一晃而过。这五日,十里范围的排查也依旧一无所获。 这日早上。 陈朝颜在婢女的帮助下,正穿着衣裳,月见便啧啧有声地走了进来。陈朝颜看向她,例行问道:“还没有结束?” “早着呢,”月见说,“我看外面那人,没有十天半月,是结束不了的。” 每日都要进进出出郡守府好几次,陈朝颜自然避免不了会看到守在外边的百姓。一开始,她以为他们守在外边,多是来凑热闹的,但随着近两日跟他们一起排查的衙役越来越少,才知道他们差不多都是来揭发宋衍忠的。但宋衍忠到银钩柜坊典当的交易记录,她是看过的。以那份记录上的数据,是万万配不上如今这份盛况的。 原本陈朝颜也没打算问,这事不是她能够插手的。但月见既说到了这儿,她便也顺势问道:“人怎么越来越多了?” “因为现在状告的人不止宋衍忠一个呀。”月见说道,“陵游说,冯大人在看完周忠才记的账册后,便下了命令,要司仓槽下所有人把这些年在外边以各种名目强抢强占的财物都写出来,另外还要再单独写一份分给宋衍忠的财物。写不出来的,就要游街示众。” “除此外,司法、司户两槽也没能幸免。这两槽无论是参军事,还是佐、史、衙役,全都要写。写不出来的,也要跟司仓槽里的众人一样游街示众。” “不知道怎么走漏的风声,外边的人一窝蜂地就涌了过来。” “看来,冯大人是下定决心要整顿郡守府了。”陈朝颜说。 “他肯定要下定决心了。”月见理所当然地说道,“公子在这里,他要视若无睹,回头就该治他的罪了!” 陈朝颜透过铜镜瞥她两眼,“这回你们公子不怕卢阳郡乱了?” “这跟之前又不一样。”月见辩驳说,“之前陈姑娘想要问罪他们的时候,一没有真凭实据,二又事涉杀人案。一个把握不好,回头他们在暗中挑起百姓闹事,卢阳郡就乱了。现在罪证确凿,又是贪赃枉法案,外头的百姓也都参与了进来,他们就算再想挑事,百姓们肯定也不愿意。” “既然不愿意,那你们公子有没有将郡守府众人在银钩柜坊典当的记录,交给冯大人?”陈朝颜随口问道。 “交了。”说起这个,月见瞬间来了兴致,“周夫人将账册交出来的那日夜里,公子便将那些记录给了冯大人。听陵游说,冯大人拿到那些记录,只看了一眼,便呕血晕过去了,还是白芍赶过去将他救醒过来的。醒来后,冯大人向着京城方向磕了三个响头,便头也不回地接着处理外头百姓状告宋衍忠的事了。” 陈朝颜随意点评道:“从郡守府上下到银钩柜坊典当的交易记录来看,郡守府的根子已经烂透了。想要整顿,只能大刀阔斧。周忠才的那本账册,倒是个极好的契机。眼下百姓的争相揭露,也是个难得的好机会。” 月见欢喜道:“公子也是这样说的。” 是吗?陈朝颜没有多想,见头发已经梳好,她起身去到书案前,拿出卢阳郡地形图铺在桌上,看起了今日要排查的几人信息。 第64章 李二的尸体 今日要排查的人当中,就包括了马淮。 马淮。 这是陈朝颜早前几日就想排查的对象了。 用过早饭,去往排查现场。按部就班地排查完前两家后,陈朝颜走进了马淮家。 马淮家极大,横纵都是四进四出的大宅子。以横纵交错的中心为轴点,将大宅子均分成四等分,马淮一家住在东北方向的那一等分;他大伯家住西北方向的那一等分;他小叔家则住在西南方向的那一等分。剩下东南方向等分,则是公共区域,用来接见外客等用。 以小见微,从西南等分一花一草的布局,便可看出马家的药铺生意极好。 也不知道是单纯的生意好,还是有马淮这个郡守府司法史的庇护,生意才变得好。 总之,因为有谢玄在的缘故,马家所有人都很客气。 在参照光屏上显示出的马家平面图,将排查任务安排下去,又花了小半个时辰,把公共区域排查完后,马淮的大伯娘突然抱出来一个十八寸左右的木匣,热情的塞向陈朝颜。 从她打开的木匣缝隙可以看到,里面装着的是一支长着很多细须的人参。陈朝颜不懂怎么分辨人参的年份,但从马淮大伯娘塞她人参,眼角余光却不断扫向谢玄的动作来看,这支人参的年份恐怕不低。 陈朝颜当然不会要她的人参。在明确表达了拒绝,而她还不依不饶后,陈朝颜有意说道:“夫人的好意我心领了,但这礼我就不要了。我得王爷信任,才得了这破案官一职。若受了这贿,恐怕不用等明日,我便要落得和宋大人一个下场了!” 马淮大伯娘讪讪看两眼谢玄,“这怎么能是受贿,这只是我的一点小心意罢了。” 嘴上如此说,动作上倒不敢再像之前那般强硬了。 陈朝颜适时退开两步,朝着她微一颔首后,转身跟着衙役进了马淮一家住的院子。 马淮一家住的院子是一个大四合院包着两个小四合院的格局,听马淮他娘的介绍,马淮和他弟弟住在靠东的四合院,马淮他爹跟娘,还有七岁的妹妹住在靠北的四合院。从光屏上呈现出来的平面图可以清楚地看到,马淮一家所住的院子,里里外外都种满了草药。偶尔可见的树木假山,也都是为草药制造防林生的环境所种。 大致了解完马淮一家所住院子的布局后,陈朝颜回头看向马淮的娘,也就是马二夫人。 马淮的爹不在,说是几天前就出门收草药去了。马淮也不在,近来的告状热,他也是被揭发的人之一。他的弟弟马奎也不在,在郡学读书。唯一在的马二夫人牵着七岁的女儿,在特意赶回来的马淮大伯和小叔、大伯娘和婶婶的陪同下,紧张地跟着他们。 例行听完众人口供,确定没有什么问题或是遗漏后,陈朝颜让跟来的七个衙役按沿东往北的方向,先搜两个四合院外的药田。 在衙役们散开后,她也进了药田。 药田里的药草按照药性,被分割成块。看泥土的松软程度,最近四五日应该是有翻动过。 马淮的大伯马文达和小叔马文礼千方百计地在向谢玄献着殷勤,陈朝颜不耐烦听他们叽喳的声音,加快脚步,走到了前头。 谢玄看她两眼,并没有去追,只示意若兰跟上去护着她。 “马家真大。”月见回头看一眼,确定马家的人没有跟上来后,低声说道。 若兰扫一眼周围,赞同道:“的确不小。” 陈朝颜专注地搜寻着线索,没有接她们的话。 月见跟着她左右左右看了几回后,又说道:“这么大的地方,当真要藏一二证据,应该很不容易找到吧。” 若兰言简意赅地说:“肯定难不住陈姑娘。” 说话间,几人已经走到了马淮和马奎所住的四合院与围墙的夹巷。 夹巷很宽,差不多有六丈。 围墙一面,整齐地栽种着一排枫杨树。 枫杨树下开垦出来的药田中,则栽种着半夏和元胡。 陈朝颜顺着药田里的羊肠小路,刚走到对窗的位置,已经走到北面夹巷中的衙役便叫开了:“陈姑娘,这里有情况!” 陈朝颜立刻拎着裙摆赶过去。 衙役们看到她过来,纷纷道:“陈姑娘快看,这里的元胡有问题!” 陈朝颜顺他们手指的方向看去,看到种植着元胡的药田中央莫名地枯死了一片。那一片的大小大概有一个平方。枯萎的原因,显然是缺水所致,但看那一片的泥土,又却明显比别处更松软! 这一块地有问题! 瞧一眼也赶过来的谢玄等人后,陈朝颜命令道:“挖开,看看土里有什么!” 衙役们立刻闻令而动。 马文礼急步上前想要阻止,一只人手便适时地暴露了出来。 马文礼立刻惊得倒退了回去,“怎么会、会有……” “有什么?”马文达也上前来。看到已经挖出大半身子的尸体,同样惊得退了两步后,立刻回头质问马二夫人道,“这里怎么会有死人?” 受枫杨遮挡,加上泥土性凉,尸体才刚开始腐烂,尸臭味虽明显但还没有达到极致。 因而只一眼,陈朝颜就认出了尸体的身份:李二! 李二的画像早就贴满了大街小巷,在衙役将他的尸体挖出来,又拖出泥坑后,马家所有人都在瞬间认出了他。 “这、这不是那个李二吗?”马三夫人捂着鼻子,惊魂未定地说道。 马二夫人在看到衙役将尸体拖出来的瞬间,腿就已经软了。靠着婆子的扶持,才勉强站住。此刻听到马三夫人的话,她腿一软,眼一黑,便晕了过去。 “二嫂!” “弟妹!” 马夫人和马三夫人立刻扶向她。 婆子、婢女也慌张地涌上来。 几乎是瞬息之间,便乱作成一团。 陈朝颜没空去理会她们。 她的目光落在李二的尸体上。 李二的面色乌青,眼球突出,口唇和指甲皆是青紫。脖子上的索沟位于喉结部位,颈周受力均匀,颜色深浅一致。这是典型的勒杀。 拿出手帕,包住手,陈朝颜上前几步,准备近距离地查看尸体。月见见状,迅速拦过来,让她稍等片刻后,从佩囊里拿出一个口罩递给她,“先前你说要画口罩样式给我,一直没有画。这是我按自己的想法缝的,你且试试合不合用。” 陈朝颜应好。 她做的口罩跟现代的口罩样式差不多,只是改挂耳式为系带式。另外,不知道她在口罩内层装了什么药材,戴上后,沁人心脾的香气霎时便将尸臭隔绝了出去。 系好带子,跟她说了声口罩很好后,陈朝颜的注意力便又落到了尸体上。 按了按尸体裸露在外的胳膊,肌肉已呈绵软状态,显然死亡已超四十八小时。另外,角膜已重度浑浊,分布在右腿外侧、右手臂外侧、身子右侧等右侧面的尸斑,按之已不会褪色,可进一步证明他死亡超四十八小时之外,还可以说明他在死后一小时内就被埋进了坑中。 收好手帕,陈朝颜起身看向周围,衙役们过来时,不知道这里埋有李二的尸体,因而现场没能得到保护,足迹全都被毁光了。 不过…… 这里是马淮一家住的院子,且这里又是马淮和他弟弟马奎住的四合院背面,凶手除了他们一家外,也不会有别人。 再看两眼尸体,陈朝颜吩咐衙役,“留两个人将尸体带回衙门,其余的人继续搜查。” 衙役们都很积极,争着抢着要送尸体。 陈朝颜没有制止他们的表演,而是先一步到前面去搜查了。 谢玄看一眼她后,冷声吩咐陵游道:“立刻回郡守府通知冯大人,让他即刻捉拿马氏一族!” 陵游应是,足尖一点,人便如惊鸿远去。 等马家众人反应过来时,他人已经走得不见了影儿。 “王爷开恩呀,草民事先并不知道这里埋有李二……”最先反应过来的马文达、马文礼迅速跪到地上,向着谢玄求饶,“这是老二家的院子,和我们无关呀。” “这些话,留着跟冯大人说吧。”示意重楼留下看着他们,谢玄抬步朝陈朝颜追去。 还在争执的衙役们见状,也立刻留两人送尸体后,其余人紧跟着追了过去。 陈朝颜沿着马淮住的院子外围走了一圈,之后站到马淮住的院子门口,吩咐跟随而来的衙役:“去吧,搜查得仔细些。” 衙役们应是,纷纷进了屋。 陈朝颜跟在他们的身后,同谢玄并肩而行,“从尸表情况来看,李二死于两天前。” “两天前……”谢玄以玉骨山水扇轻敲两下掌心,“正是冯大人下令让另外两槽也自查的时间。” 陈朝颜瞥他两眼,“你怀疑李二的死,跟这个有关?” “没有。”谢玄否决,并道,“你继续。” “谁也不知道会在这里发现尸体,所以现场没能得到保护。”陈朝颜边走边说道,“能不能得到其他证据进一步坐实马淮就是凶手,就看搜查……” 话未落,进屋搜查的衙役便叫开了,“陈姑娘,勒死李二的麻绳找到了!” 第65章 藏着不少证据 一边说着,一边拿着麻绳奔了出来。 麻绳有小手指粗。 还有淡淡的药香味。 陈朝颜接过来,在检查时,衙役邀功道:“这麻绳应该是马家用来捆药草的。在前面那院子搜查的时候,小的就看见过有几捆药材用的是这样的麻绳。” “不错。”陈朝颜夸赞一句后,利用光屏的放大功能,在麻绳上找到了几个残留的药渣和皮屑,确定就是勒杀李二的工具后,也没有放松警惕地又再次利用光屏对李二脖子上的索沟进行比对。再次吻合后,才问道:“哪里找到的?” 衙役答道:“在李二的床底下。” 陈朝颜目光微微一沉,“就在床底?” 衙役点头,“就在床底,低头就能看见。” “去吧,再继续搜查。”陈朝颜吩咐。 等衙役走后,她看着麻绳,沉眉说道:“不对。” 说完,也不顾身旁的谢玄,便立刻出门,又绕去了发现李二尸体的泥坑旁。马家人被重楼带去了待客的前院,李二的尸体也被衙役抬走。陈朝颜绕着泥坑走了两圈后,又走到枫杨树下,沿着墙根观察着围墙上的痕迹。这里的围墙比周家的要高许多,陈朝颜检查完墙面,什么也没有发现后,不死心地让若兰飞身上树,检查了墙顶面和墙外面,也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后,她紧拧着双眉,又回到了马淮住的院子。 谢玄一直站在院子里等着她。看到她回来,问道:“哪里不对?” 陈朝颜想一想后,说道:“卢阳郡大街小巷都贴了李二的画像,前不久,冯大人还将赏钱也提至了两贯。如此重赏之下,李二不可能四处躲藏。那么最大的可能就是,李二出逃后,就躲在马家。更有甚者,就躲在马淮住的院子里。” 谢玄赞同地点一点头,“我已经让陵游回去通知冯大人,让他差人捉拿马家所有人了。” 陈朝颜没有理会他的回答,而是继续往下说道:“按照我们排查的速度,今日排查到马家的事,马淮应该早就知道。而且他偶尔也会跟着我们参与排查,对我们排查的力度,他应该也了如指掌。既是如此,他为何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杀害李二?” “你刚才绕回去,就是想找出他不是凶手的证据?”谢玄了然地问道。 “也不算是。”陈朝颜看着手里的麻绳说。她只是觉得有点不对劲。 谢玄也看着她手里的麻绳,斟酌着说道:“有没有可能,马淮就是了解我们的排查进度,才知道李二不能继续在他这里躲下去,但外面又到处贴着他的画像,赏钱还那么多,逃就更加行不通了。所以利弊权衡之下,就将他给杀了?” “至于为何会留下那么显眼的破绽,极有可能就是,他先杀了李二后,冯大人才下令让司法、司户两槽自查,把他给困在郡守府了。” “不对。”陈朝颜摇头,“你忘记了周忠才和石志的案子了。” “我们为何会费这么大力气排查?” “因为无论是周忠才的案子,还是石志的案子,都可以称得上是最接近‘完美’的案子。我们除了用笨方法一一排查外,便别无他法。” “但你反观李二被害案,尸体、凶器,都来得太简单了,就好像是有人刻意地放在这里,等着我们来发现一样。” “对哦,”月见插话道,“马淮为什么要这么做,是自知自己逃不了,所以干脆破罐子破摔了?” 陈朝颜看着谢玄不说话。 谢玄拿过她手里的麻绳,闻着麻绳上浅淡的药香味,说道:“如果凶手不是马淮,那会是谁?” 月见看着陈朝颜。 侍书、文墨、若兰几人也看着陈朝颜。 陈朝颜看着他手里的麻绳,尽量公正地说道:“不管是谁,李二的尸体是在马家发现的,无论如何也与他们脱不了关系!” 谢玄正要说‘不错’,先前的衙役又跑出来了。 这次,他的手里抱着一个檀木的盒子。 陈朝颜同谢玄一起看向他。 “陈姑娘,你看这是什么?”衙役献宝一样的打开檀木盒子,“像不像装宋大人书房那件白玉四耳彝炉的盒子?” 什么像不像,根本就是! 若兰将木盒拿过来,衙役知趣地走后,陈朝颜微嘲道:“看来,马淮的屋里藏着不少的证据。” 谢玄勾一勾嘴角:“有证据,总归是好事。” 的确是好事。 随后的搜查中,衙役们又在马淮书房的暗格中,翻找出来他和石志合谋杀害周忠才后,嫁祸宋衍忠的三封密函。信函上的字迹同借契上的对比同一,也就是说,的确出自石志之手。 如果回头再在密函上扫出来马淮的指纹,那么不管有多不对劲,马淮也将作为谋害周忠才的凶手,被关入北牢。 搜查结束,陈朝颜跟着谢玄出到外院时,冯守道也带着大批的衙役赶过来了。 马家上上下下加起来有五六十口人,被上百的衙役押着浩浩荡荡回郡守府的路上,吸引了无数百姓的目光。 周夫人也在听到消息后,匆匆忙忙赶了过来。 站在人群中,看着被押解着的马家众人,她忍不住便痛哭起来。 陈朝颜回到郡守府,便径直去了殓房。 孙老头已经将李二的尸体端正地摆在木板上,剖尸的工具也在旁边一一摆好。 陈朝颜花了半个多时辰,做完尸表检查,又剖完尸后,再被月见拉着过完一遍解剖后的去晦过程,便到了申时。 她还没有吃午饭。 “公子已经让半夏和子苓备好饭菜了,赶紧过去吃吧。”月见看她一边揉肚子,一边灌茶,还一边看着尸检完后带回来的那方血手帕,不由上前用纸将血手帕包起来,催她道,“吃了饭,还有的是时间!” “好吧。”陈朝颜确实饿了。 搁下茶杯,去到睦元堂,谢玄果然已经备好饭菜了。 且今日的饭菜格外丰盛。 肉菜比平日多出两道,甜点更是多出四道。 陈朝颜也不跟他客气,在饭桌前坐下来,便开吃。 吃饱喝足,靠着椅背歇上片刻,将尸检结果大致地同他讲了一遍后,便起身去到书案跟前,一边吩咐月见将密函拿出来,一边吩咐重楼去备锅灰。 月见跟着她已有不短的时日,已经学会怎么保护证据。拿手帕包着密函,小心展开后,一一铺到她跟前。 重楼则没去刮锅灰,而是在谢玄的示意下,拿出十余个装丹泥一样的盒子,一一打开摆到她跟前后,又拿出来两把羽毛刷及两把排刷。 “铜粉、铁粉我知道,这是……”陈朝颜看着一字摆好的粉盒,惊讶地拿起其中一个装有金灿灿粉末的盒子,试探性地问道,“金粉?” “金粉、银粉、铜粉、铁粉、锡粉、铅粉、朱砂、绿矾、蓝矾、白矾。”谢玄轻描淡写地介绍道,“鹳毛刷、鹅毛刷、灰鼠毛刷。” “试试看,合不合用。” 真金粉、真银粉……真有钱!真周到!陈朝颜暗自啧了两声后,拿起铜粉,用指腹蘸一点后磨开,看着其细腻的粉质,很是满意地说道,“不错,很好。” “试试看。”谢玄催道。 陈朝颜‘嗯’一声后,郑重其事地坐下来,用手帕包着密函一角拿起来,再次看起上面的内容。 密函上的字迹是石志的。 密函上的内容,则将他们确定谋害周忠才到制定出方案,再到完善细节以及如何栽赃宋衍忠的整个过程,都记载详尽。 可以说,只要再扫出来马淮和石志的指纹,这三封密函就将成为给他定罪的铁证! 放下密函,陈朝颜拿起一把灰鼠毛刷,蘸上少量铜粉后,拿过其中一张密函,沿着从左往右,从上往下的顺序,慢慢刷了起来。 铜粉,其实就是痕检常称的金粉。 早前在周家,她就是怕他误会是真的金粉,才称回了本名铜粉,没想到他不准备则已,一准备则不管真金还是真银,都全给备上了。 如此豪气的结果就是,才刷几下,便有指纹显现出来。 谢玄看到指纹,微瞥她一眼后,立刻吩咐:“去将马淮的指纹找出来!” 侍书、文墨齐声应是,而后转身去到放指纹的书架旁,开始翻找马淮的指纹。等她们翻找出来,陈朝颜差不多也将指纹刷完了。 三封密函,正反两面加起来,总共刷出来八十多枚指纹。除开不能识别的,还剩下五十三枚。 陈朝颜光屏里存有马淮的指纹,但还是接过了侍书递来的指纹。将密函和马淮的指纹一起举到眼睛齐平位置,假意找指纹上的共同处,实则看向了光屏。 光屏上,马淮的指纹与密函上的指纹一枚枚比对,又一枚枚淘汰,就在陈朝颜心气稍松之时,有两枚指纹同时重合上了!紧接着第三枚、第四枚……等将三张密函比对完,总共比对出了二十九枚指纹! 陈朝颜只惊诧了一瞬,便沉静地拿起笔,将二十九枚指纹一一勾选了出来。 谢玄玩味道:“比对上了?” 陈朝颜点一点头后,让月见将借契找出来。用借契上没能比对出来的几枚指纹,同密函上剩余的指纹也做了比对。结果不出意外,也比对上了十数枚。 借契上没有比对出来的几枚指纹,已默认是石志留下的。 也就是说,三封密函可以作为指定马淮是凶手的铁证了。 只是……密函上还留有十余枚指纹没有比对上。 这三封密函,还有第三个人或者第四个人拿过! 谢玄让陵游去提取马家所有人的指纹,陈朝颜则悄悄利用光屏中存储的郡守府、银钩柜坊等人的指纹,一一比对了一遍。结果很意外的是,一个也没有比对上! 陈朝颜正打算将这个结果告诉谢玄,抬眼间对上他探究的双眼,还有他手边郡守府和银钩柜坊所有人的指纹……不露声色地避开他的目光,又将指纹全都拖过来后,陈朝颜镇定道:“刚才在思考案情,一时有些出神。王爷说什么,还请再说一遍。” 谢玄看着她手里的密函,似笑非笑地问道:“因为结果和陈姑娘想的不一样,所以陈姑娘不开心了?” “结果的确出乎我的预料,但案子的侦破从来都是用证据说话,”陈朝颜从容道,“既然证据指向了马淮,那么他就是凶手的事实,就是无可辩驳的。不过……证据虽然出来了,但作案时间和动机还没有出来,所以依旧不能掉以轻心。” 谢玄叩着手,轻敲着桌面,“剩下的指纹是谁的?” 陈朝颜瞧两眼郡守府和银钩柜坊的指纹,不说话。 谢玄跟着她看了两眼郡守府和银钩柜坊的指纹,也不说话。 直到陵游将马家所有人的指纹带回来,陈朝颜差不多又坚持了小半个时辰后,才说道:“这些指纹都比对不上。” 谢玄依旧不说话,只以下颚示意她继续比对马家人的指纹。 又三茶盏后,陈朝颜放下最后一张指纹,“还是比对不上。” “对不上就对不上吧。”陵游随口道,“有李二的尸体、勒杀的麻绳、你尸检时从李二怀中找出来的那方染血的手帕、以及李二胃里还来不及消化的、同周忠才胃里差不多的食物残余,还有这几封密函上的指纹等证据在,已经足够定他的罪了。” 月见在一旁掰着手指补充:“陈姑娘早前对凶手的刻画:对人身体结构熟悉、有反侦查能力、曾参与包家灭门惨案、会武、借契上留有指纹等条件,他也都满足。” “那不用再查了,凶手就是他了!”陵游将所有指纹堆叠到一起,让侍书和文墨赶紧拿走后,说道,“对不上来的那些指纹,十有八九就是他的同伙。等回头堂审的时候,让冯大人问一问就知道了。” 同伙两个字提醒了陈朝颜,有一个人的指纹还没有比对! 谢玄显然也想到了,先她一步吩咐陵游道:“去将李二的指纹提取了。” 陵游嘀嘀咕咕地去了。 稍许回来,陈朝颜接过指纹不过片刻,便道:“比对上了!” 只是,还有三枚比对不上。 陵游啧一声,“这马淮厉害呀,先和石志合伙杀了周忠才,再和李二合伙杀了石志,最后单枪匹马杀了李二。这要不是陈姑娘会指纹破案,还真给他逃脱了。” 陈朝颜提醒他:“这还有几枚比对不上呢,而且作案时间和作案动机也还没有出来。” “这个简单,等我去北牢问一问他,就知道了。”陵游自告奋勇地说道。 然而…… 马淮并不承认杀人的事实。 但! 第66章 再次感觉不对劲 在他被关进北牢五日后,通过对积善坊进一步调查的结果显示:石志被害当日,他在积善坊。石志借口去厕所转运不久,他也离开了积善坊! 另外,通过严审跟他一起到银钩柜坊的同僚吐露,他和石志极是熟识! 还有周忠才被害当日,他跟着王达等人在云良阁喝酒中途,他借口喝醉去找月红,实则不知所踪了一个时辰! 作案时间有了! 又两日后,马文达、马文礼在为求自保下交代,三年前,马淮和周忠才一起到张洼村处理一起纠纷时,与一个刚成亲不久的小妇人在暗中勾搭上了。在与小妇人柴房通奸之时,被小妇人的婆婆瞧见。为防婆婆的叫喊引来小妇人身强力壮的相公,马淮伙同小妇人将婆婆推进了院中的水井淹死了。而此幕,恰巧被周忠才看见。此后,周忠才便常借此要挟马家。 马淮的弟弟马奎在郡学极得夫子赏识,为不影响他的前程,加之周忠才每次也只是要个一贯两贯钱,马家便一直忍气吞声。 但两个月前,周忠才突然狮子大开口,说要用五千贯钱一次性了结此事。马记药铺的生意虽然不错,但开支也大,哪里能一次性拿出五千贯钱?可周忠才威胁说,马家要拿不出来钱,就要将马淮与小妇人通奸且谋害小妇人婆婆的事公之于众。 马淮为了马家的声誉以及马奎的前程,确实说过要杀周忠才的话,在周忠才死后,他们也有问过是不是他动的手,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说死得好! 冯守道立刻安排赵无为带着衙役赶往张洼村,经过走访确认,三年前落井身亡的是王同的娘,在她落井身亡前三个月,王同刚和孙云成亲。 因为井边还有未洗完的菜,所以谁也没有怀疑是孙云推的她。 猛然得知真相,王同直接晕了。孙云则在张洼村人烂菜叶子的招呼下,被带回了郡守府。在被关进北牢,看到马淮的瞬间,都不用审,她就老老实实的交代了那一段过往。 作案动机也有了! 证据、时间、动机一应俱全。 虽然马淮还是叫着冤枉,但所有人都觉得他不过是在垂死挣扎。 只有陈朝颜在听了他申辩根本不认识李二,也从不知道什么密函的事后,那种不对劲的感觉,又隐隐浮了上来。 可证据全都摆在她的书案上,无论她看多少遍,结果都显示:密函上的指纹的确是他的,如果他没有看过密函,那密函上的指纹是哪里来的! 问题出在哪里? 陈朝颜百思不得其解。 时间,不知不觉便到了八月。 她到郡守府已经两个月了。 这日,在对马淮二次堂审,他依旧否认杀人的事实后,陈朝颜又将所有证据都过了一遍。此后,还将搜查马家的视频反反复复看了两遍。依旧没能看出问题后,她让月见不要跟着,她则独自出门,去了郡守府的后花园。 近来,因为觉得不对劲,反反复复查看证据又找不出不对的地方,她的情绪变得有些焦躁了。 她得让自己冷静下来。 郡守府的后花园不大。 沿着树荫刚走了两圈,就看到谢玄也过来了。陈朝颜在海棠树下停住脚步,静等着他。 谢玄是一个人过来的。 不过距他身后三丈远的地方,陵游悄悄地跟着。从其偷偷摸摸、探头探脑的行径来看,他应该是自己跟过来的。 “还是觉得不对劲?”谢玄在她跟前停住脚步,余光隐隐扫一眼身后后,随口问道。 陈朝颜点一点头:“那三封密函,我近来又看了许多遍,密函上对如何谋害周忠才以及嫁祸宋衍忠做了详细的规划,所以周忠才的案子久查不破,我可以理解。但石志的案子呢?石志的案子看似简单,实际却比周忠才的案子更加不可破。按照陵游的说法,石志案是马淮和李二共同谋划出来的。但……” “但从密函上可以看出来,谋害周忠才和嫁祸宋衍忠的法子,都是石志安排好的。那么比照李二的案子,是不是在石志的案子上,应该是李二出谋划策更多一些才对?” 谢玄点头表示赞同。 “既是如此,能将石志的案子策划得如此尽善尽美的李二,怎会没有猜到马淮也会对他不利?还有,石志帮马淮的理由是什么?李二帮马淮的理由又是什么?”陈朝颜问。 谢玄提醒,“石志和李二都是缺钱之人。” “缺钱之人……”陈朝颜呢喃。 “想必你还记得,你去积善坊回来当日,曾同我说过,”谢玄再次提醒,“那位积善坊的掌柜赵大娘子说,石志时常会去赌坊,每次去所带铜板也不过十余枚。再从石娇儿的住处看,方掌柜虽然收留了他们姐弟,但也仅是供吃供住罢了。以石志嗜赌的癖性而言,每日十余枚铜钱,显然远远不够。” “李二同样如此。” “因为他的通风报信,才导致石娇儿上吊自尽。他躲在马淮住的院子中,等于是仰仗马淮的鼻息而活。那么他给马淮出谋划策,就是理所当然之事。” “有些道理。”陈朝颜低眸看着海棠树下斑驳的阳光,又问道,“那他和李二,又是如何认识的呢?” 谢玄看着她碾压阳光的动作,说道:“既然有疑问,那就再去马家走一趟,看看是否还有遗漏的证据!” 搜查马家的视频,她已经看过无数遍了,但听到他的提议,陈朝颜还是道:“好。” 两人说走就走。 马淮现已是杀人凶手,被羁押在北牢。马家其余人,则已经全部释放。因为大魏律令有规定,亲属相容隐不构成犯罪,所以连马文达、马文礼隐瞒马淮早前几年与人通奸进而谋害其婆婆一案,也没有问罪。 不过马家人看到他们两个,还是颇为慌乱了一阵,直到听说他们只是到马淮住的院子看一看,才稍稍放下心来。 马记药铺受马淮的影响,已经好些时候没有开过门了。马文达、马文礼都在家,两人恭敬地引着陈朝颜和谢玄进了马淮的院子后,马文达殷勤地说道:“自打上次衙役搜完后,这院子便空着,一直无人再进来过。” 陈朝颜进到马淮的卧房,快速扫一圈后,问他道:“马二爷还没有回来?” 马文达忙道:“昨日来过信,说是再有两日便回来了。” “等他回来,让他到郡守府走一趟吧,有些事想要问一问他。”陈朝颜说。 马家唯一还没有采集指纹的就是他了,他又是在排查马家前两日才出的门,与李二遇害的时间,正好能对上。且密函上还有三枚指纹没有认定到人,所以,他的嫌疑无疑很大。 马文达飞快看一眼谢玄后,干脆地应了好。 马淮卧室的布置很简单,陈朝颜走了两圈,确定跟光屏里存储的视频一样,没有被人动过后,便拐脚去了书房。 书房的布置,其实也很简单。 靠墙一列书架,零散地摆着几本杂书和各式珍玩,再有就是一张书案,一把椅子,便没有其他了。 陈朝颜大致扫上一圈后,便走到书架跟前,找到上次衙役翻到密函的暗格。暗格外表并不起眼,但却装着许多碧玺与玉质小件。让月见帮着将所有小件都拿出来后,陈朝颜无意发现暗格里还剩着枚指头大的珠子。将珠子拿出来后,才发现是一枚菩提子。 菩提子中间钻了孔,外表则刻满了蝇头小字。努力辨认了好一会儿,才在谢玄的提醒下,认出来是一篇佛经。 再看菩提的大小与形制,则跟月见腰间挂着的玉佩吊坠上的串珠极似。 在一堆的碧玺和玉质小件中,藏一枚刻了佛经的菩提……虽然奇怪,陈朝颜也没有太过放在心上。在检查了碧玺与玉质小件没有问题后,便连同菩提一起,让月见又放回了暗格中。随后,去到李二埋尸的泥坑看上几眼,便回了郡守府。 这一趟自然是毫无收获。 “王爷,”马车在郡守府宅门前停下来,陈朝颜也刚从沉思中回过神,便见冯守道匆匆忙忙地迎上来,揖一揖手后,快速说道,“北芦县县尉严世良携知县文奎手令想求见陈姑娘。” “何事?”谢玄问。 冯守道恭谨地回答道:“北芦县依川镇在两个月前失踪了两名孩童,两名孩童系姐弟二人,因所留线索不多,县衙至今没能破案。两名孩童的爹娘认为是县衙不作为,伙同镇上的人日日围着县衙大吼大叫。前些时候,郡城百姓争相到郡府揭发宋衍忠等人的事传到北芦县,两名孩童的爹娘便扬言要到郡城来找微臣主持公道。文奎担忧他们颠倒黑白,且又听了些陈姑娘破案的事迹,便差了严世良过来,想请陈姑娘劳累走一趟。” 谢玄看两眼陈朝颜,“北芦县与青溪县毗邻,距离卢阳郡并不远。马淮还要再经一次堂审,才会定罪。距离下次堂审,还有月余。你既觉有疑,又找不出线索,不如就去走一走,权当是散散心。” 陈朝颜点头:“也好。” 冯守道暗暗松气道:“我这就去安排。” 陈朝颜应好。 今日已晚,冯守道便安排了明日一早出发。 夜里,陈朝颜去到梨园,将《声律启蒙》剩下的十篇全写出来递给陈起阳时,顺势跟他说起了要离开几天的事。经过两个月的修养,陈起阳的伤势也好得差不多了。听到陈朝颜要离开,他下意识的便想跟去。但看着手里的诗篇,他忍住冲动,说道:“姐你便放心去吧,等你回来,我这些就全能背了。” 陈朝颜揉揉他的脑袋,应好。 休息一夜,第二日一早,陈朝颜便同谢玄坐着马车,在文奎的引领下,前去了北芦县。 第67章 孩童失踪案 北芦县和青溪郡毗邻,快马加鞭,也就一日夜的事。但谢玄非现煮的饭不吃,因而走走停停,直到第四日才抵达北芦县县衙。 北芦县比青溪县要稍稍富饶些。 知县文奎苦等多日,才等到他们过来,极其热情地接待了他们一顿铺张浪费的午饭后,便迫不及待地拿出了案宗。边趁着陈朝颜翻看案宗之时,命了负责此案的严世良在旁给她讲解案情始末。 严世良说:“案情发生在北芦县治下的依川镇,两个月前的五月二十三日,镇上卖豆腐为生的王贵和周小草到县衙报案,说他们的二女儿和小儿子找不着了。当时负责接待他们的是司法佐史袁兵,袁兵问他们姐弟多大,过往是否有离家出走的记录时,得知姐弟二人当中,姐姐二丫仅五岁,弟弟狗蛋则仅三岁。同时,姐弟二人在五月十八日便已经失踪。他们在找了一日无果后,便找上了里正与耆老。在里正与耆老的组织下,又找了两日无果后,才在里正的陪同下,到县衙报的案。” “失踪的是二女儿和小儿子,那么二女儿和小儿子之前的老大叫什么?”陈朝颜快速看了一眼案宗,没有找到相关的记录后,开口问道。 “老大叫王大丫,今年已经十七了。”严世良说道。 “大了这么多?”陈朝颜惊讶。 严世良称是。 陈朝颜又看了两眼案宗后,问道:“成亲了吗?” 严世良摇头。 “那么二丫和狗蛋失踪时,她在哪里?”陈朝颜又问,问完摇摇头,又道,“罢了,你接着刚才的话继续说。” 严世良称是后,继续:“据王贵交代,王二丫和王狗蛋失踪当日,他带着周小草到县城看病,直到第二日才回去。而他们到县城看病时,王二丫和王狗蛋,是由王大丫在照顾。” 陈朝颜从案宗里抬头,看向了他。 谢玄同跟来的陵游、重楼、侍书等人也看向了他。 严世良不动声色地后退两步,又暗暗看两眼文奎,被文奎催着继续后,才又接着道:“袁兵得知这消息,立刻就差了衙役去依川镇将王大丫请到了县衙。但王大丫来是来了,态度却极其恶劣。她称,她不是王二丫和王狗蛋的奴婢,没有义务一直跟着他们。在周小草听到她的话,生生气晕过去后,她更是冷漠地说道,周小草是因为王二丫和王狗蛋才垮了身子,她晕倒跟她没有任何关系。” 陈朝颜微拧一下眉后,看向案宗。案宗上记载着,王贵今年四十,周小草三十七。 也就是说,周小草是在三十二岁和三十四岁的年头上,生下的王二丫和王狗蛋。 放在现代社会,三十二岁或是三十四岁生孩子,是很寻常的一件事。但放在医疗条件、生存环境都很恶劣的古代,这个年纪却要冒很大的风险了。 “袁兵当即训斥了周大丫几句,但周大丫却油盐不进。被说急了的时候,才会哭几句,说她早就说过不要生王二丫和王狗蛋,是他们自己非要生的,凭什么生下来后却要她受累照顾他们?还说周小草不听劝,落下一身病根就是活该!”严世良没有什么感情起伏地讲述道,“袁兵听到这些话,又怒斥了她几句,她便哭着跑了。” “结果第二日,一个叫赵铁的男子便带着一群人上县衙来,为她讨公道了。” “这个赵铁是谁?”陈朝颜头痛地看着不明不白的案宗问道。 “是周大丫的未婚夫。”一直在暗暗察言观色的文奎立即说道。 “也就是说,闹事的并不是王贵和周小草,而是这个赵铁?”陈朝颜问。 文奎连连点头,“是这样的,赵铁一开始是为王大丫讨公道而来,后来听说袁兵是因王二丫和王狗蛋才斥责的王大丫后,便信口说是官府不作为,妄想把王二丫和王狗蛋的失踪怪罪在王大丫身上。一些不明真相的百姓受他蛊惑,便跟着他整日围着县衙,吆喝着让官府赶紧找到孩子。” 陈朝颜看他两眼,莫名想到了青溪县百姓看到衙役后,全都避之不及的行为。 文奎不知她的经历,被她看得心头一颤后,赶紧解释道:“袁兵斥责王大丫,并没有要将王二丫和王狗蛋的失踪怪罪在她身上的意思。他只是单纯的寒心王大丫对王二丫和王狗蛋失踪及周小草晕倒漠不关心的态度。” 陈朝颜表示理解后,文奎便让严世良继续说了。 严世良说:“赵铁日日守着县衙,逼使县衙赶紧找出王二丫和王狗蛋的行径,让袁兵也很后悔没有控制住脾气。于是在事后,便特意查了一下王大丫。” “这一查才知道,在没有王二丫和王狗蛋之前,凭着王贵和周小草的勤劳,王家积累下了一笔不小的家产。且两人虽是普通老百姓,却跟有钱人家一样娇养着王大丫,从不让她干一点活计。” “可随着王二丫和王狗蛋的相继出生以及周小草垮了身子后,先前积累下的家产很快就消耗一空,甚至隐隐还有些入不敷出的迹象外,家中事务也有大半都落在了王大丫的身上。” “袁兵虽然认为一家人就该同甘共苦,但还是特意找到王大丫,跟她道了歉。但王大丫并没有接受,赵铁也继续蛊惑着不明真相的百姓跟他一起围堵县衙。” “直接说你们找寻王二丫和王狗蛋的经过吧。”陈朝颜说。 严世良应是,“袁兵一开始怀疑王二丫和王狗蛋是被拐卖了,因为前两年北芦县便被拐了十几个孩子。但经过走访摸排后发现,依川镇近半年来,都没有陌生人来往过。而且,前两年被拐卖的孩子,也基本都是女童,因而袁兵很快就打消了被拐卖这一想法。” “不是被拐卖,那就只能是寻仇了。” “可袁兵经过走访后又发现,王贵、周小草都是有口皆碑的老实人,从来没和人结过怨。唯一结过怨的就只有很多年前,王贵本家的一个堂哥了。” 这一段,案宗上有记载,陈朝颜便一边听他说,一边看起了案宗。 王贵的那位堂哥嗜赌成性,时常会找到王贵要钱。 王贵开始不知道他是拿钱去赌,每每都会给上他几枚铜板。后来知晓他是拿去赌钱后,便再没有给过他了。如此几次后,那位堂哥也就没有再找上门来。可七年前,那位堂哥又突然冒出来,声称他快病死了,要王贵给他三百文钱拿去看病。王贵以为他是借口赌钱,编造的理由,便拒绝了他。 后来,那位堂哥卖了家中仅有的两亩田,治好了病,但也因此恨上了王贵,还曾诅咒过他断子绝孙。 虽然此事已经过去七年,但袁兵认为,那位堂哥将王二丫和王狗蛋藏起来,借此报复王贵的可能性极大。 可一番调查下来却发现,王贵的那位堂哥早在两年前便去世了。堂哥的两个儿子,则都在县里李员外家中做杂役,便是每月中旬的假日,也都没有离开过。 寻仇的路也彻底断了。 而此时,王二丫和王狗蛋已经失踪二十日。 袁兵便暂定王二丫和王狗蛋已经遇害,开始着手寻找两人的尸体。可依川镇背靠连绵起伏的九定山,如果凶手把两人藏里面,想要找到,无疑是大海捞针。可不找也不行,在赵铁的鼓动下,围着县衙的百姓已经越来越多了。 袁兵在找了几日后,实在无能为力,便上报给了严世良。 严世良安排了更多的衙役投入了九定山寻找。 但一个月过去,依旧毫无收获。 而这无疑又给了赵铁鼓动百姓的理由。 “眼看县衙上下被堵得有家都不能回,陈姑娘在郡城破获周忠才案的消息,便传了过来。”文奎心有余悸地说,“初始,我也只是感叹陈姑娘要是在北芦县就好了。随后就听袁兵说,赵铁要闹到郡城去。我担忧他到郡城后,再次颠倒黑白,便干脆先他一步差使世良去了郡城。” 陈朝颜略过他的恭维,径直问道:“这个赵铁是什么身份?” 文奎看向严世良,严世良回答说:“这个赵铁是依川镇陈记米行的伙计。” “伙计?”陈朝颜疑惑,“那他是如何和王大丫认识的?王贵和周小草又是如何同意他们两人的亲事的?” 严世良说:“据说是赵铁给王家送米时,认识的王大丫。两人的亲事……王贵和周小草一直持的是反对态度,是王大丫哭死闹活的要嫁给赵铁。” “据说?”陈朝颜合上案宗,严肃道,“我不要据说。所以下一步,先查赵铁和王大丫认识的经过。” “赶紧去查赵铁!”文奎催着严世良去后,试探性地问道,“陈姑娘怀疑是赵铁将两个孩子藏起来了?” 陈朝颜不答反问:“王贵和周小草不同意王大丫和赵铁的亲事,那么认真计较起来,赵铁在本案中,就是个外人。文大人为何会让一个外人鼓动百姓围着县衙,而毫无作为的?” 文奎叹气,“赵铁在这个案子上,的确是个外人。但自报案过后,周小草一直病卧在床,都是这个赵铁在跑前忙后。我也是看到了这点,觉得他这个人还不算坏,才约束着衙役,只好言劝他不要生事。” “可他并没有听。”陈朝颜说。 文奎点头,显然,他对此也颇是苦恼。 陈朝颜静静看他几眼后,再次打开案宗,从头到尾连看两遍后,说道:“都是赵铁在鼓动不明真相的百姓围堵县衙,王大丫极少出现……查一查她近来都在做什么,再查一查她和王二丫、王狗蛋的关系如何。最后再查一查,案发当日,赵铁的行踪,越具体越好。” 文奎连忙让一旁的主簿去知会严世良,同时看她又合上了案宗,便知趣地起身,一番客套后,亲自领着他们去了后宅,将两人分别安置在了锦华轩和明月阁。 陈朝颜确实劳累,简单的洗洗后,便睡了。 醒来,已是第二日的午时。 第68章 中年男子失钱案 查赵铁和王大丫的事,还没有结果。陈朝颜在用过午饭后,又睡了快一个时辰,才出门去了锦华轩。 谢玄依旧如在郡守府一样,懒散地歪在软榻中,若兰、轻雪跟着重楼笔直地站在他身后护着他,侍书、文墨则伺候着他吃吃喝喝,唯有陵游歪歪斜斜地靠着窗户,打着哈欠。另外,在他跟前,还有几个伶人咿咿呀呀的为他唱着曲。 陈朝颜在距他不远的椅子中坐下,接过侍书递来的暖茶喝过两口后,便跟着听起了曲。 唱的什么,陈朝颜当然听不懂,只觉得悠扬婉转的声调十分……催人眠。 陈朝颜不知道自己是何时睡着的,也不知道睡着后是如何回到明月阁的。只知道再次醒来,已是早上了。 她又睡了一日。 月见忍不住叹气,“上次从青溪县到卢阳郡,陈姑娘睡了整两日。这次从卢阳郡来北芦县,陈姑娘虽没有睡足整两日,但也睡了一日两夜。我就想不明白了,公子的马车明明又大又舒坦,陈姑娘怎么就坐不习惯呢?” “我没有坐不习惯马车。”陈朝颜纠正,“我只是不习惯那些颠簸的路。” “这有区别吗?”月见问。 “当然有区别。”陈朝颜强行解释道,“如果是平坦的路,我就算坐十天半月也没事。但不平坦的路,别说连坐两三日了,便是一日都不行。” “好吧。”月见认输了。 调查依旧还没有结果,谢玄也没有再听曲。心思细腻的文奎担心他们宅在县衙无聊,待用过早饭后,便过来邀谢玄和陈朝颜到县郊的兰若寺赏玩。 谢玄自无不可,陈朝颜在思索片刻后,也答应下来。 但此行却并未成功。 马车刚出县衙,就被听闻她来北芦县的百姓拦了下来。 百姓们尊她为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带着各种冤屈齐刷刷地跪了一地。 文奎见状,也快速下了马车,跟着他们一起恳求起陈朝颜来。 “这文大人是怎么回事?”月见嘀咕着看向陈朝颜。 谢玄则戏谑:“怎么回事?自然是好不容易将救苦救难的活菩萨请到了北芦县,要赶紧趁这机会,将县衙里积存的案子都给解决了。就是陈姑娘跟着本王也有些时日了,竟不知陈姑娘原来是尊活菩萨。” “听王爷的意思,是不用管他们了?”陈朝颜反击。 谢玄背靠软垫,支起一条腿,轻摇着折扇,慢条斯理道:“管不管他们,决定权在陈姑娘手中。毕竟,他们找的是陈姑娘,而非我。” 陈朝颜微笑:“既然决定权在我,那王爷也不要去什么兰若寺赏玩了,回县衙吧。” 谢玄低笑着收起玉骨山水扇,以扇柄轻敲着马车壁,朝着陵游吩咐道:“陈姑娘的话都听到了?回去!兰若寺不过一个山间小寺,赏玩与否,哪有看陈姑娘这尊活菩萨破案有意思。” 调侃上瘾了是吧?陈朝颜嫣然道:“王爷可要当心些。外头那些百姓只知道我连破了好几案,却不知道我之所以能破案,是因为仰仗了王爷的权势所带来的方便而已。若是知道了,说不得就得尊称王爷一声男菩萨了。” 谢玄无所畏惧地勾唇一笑,“本王拭目以待!” 陈朝颜:…… 马车转向,回往县衙。 最后在文奎热情的引领中,在二堂门前停下。 引着谢玄和陈朝颜进入二堂,又使唤人到内宅叫了两个婢女过来,一应茶果点心都备好后,文奎搓手看着陈朝颜,“陈姑娘……” 陈朝颜看着他满是殷勤的双眼,问难的话终是不忍出口。浅饮一口茶压住情绪后,她道:“文大人去安排吧。” “好呢。”文奎欢喜地应上一声,匆忙往外去了。走到门口,才想起来还没有给谢玄揖礼,便又匆匆回来,待揖完礼后,又匆匆地去了。 陈朝颜看他这样,实在是不太放心,便起身向着谢玄揖手道:“还麻烦王爷让陵游跟去一起维持次序。” 谢玄还未开口,陵游便一溜烟地去了。人到门外,话才传进来,“陈姑娘放心,我保证将次序维护得好好的!” 谢玄哼一声。 陈朝颜忍着笑坐下来。 稍许。 文奎领着一抱着包裹的中年男子进来。 “求王爷、求陈姑娘为草民做主!”中年男子一进门,便扑通跪到地上,砰砰砰地向着谢玄和陈朝颜磕头。 文奎忙上前阻止,“王爷和陈姑娘都是刚肠嫉恶、守正不阿之人,这些虚礼就免了,说正事要紧!” 中年男子连连称是,而后一边抹泪,一边讲述起了他的案子。 中年男子是乐河镇人,听人说倒买倒卖的生意很赚钱,就带着憧憬来到北芦县,找上了旁人介绍的秦姓商人。秦姓商人禀着作东道主的热情,以想做生意便要先熟悉北芦县为由,带着他四处游玩。中年男子来时带了积攒多年的三贯钱,害怕出现闪失,便须臾不离的用布兜着,随身携带。 昨日夜里,秦姓商人邀请中年男子看《代面》戏,中年男子抱着包裹不方便,就将包裹放在了脚边。看完戏后,中年男子提包裹时,发现不对劲,便立刻打开查看。这一看不要紧,他的三贯钱竟变成了一堆瓦砾。 那三贯钱是他全部的身家,中年男子不敢耽误,当即就跑到衙门来报了案。 衙役接案后,跟着中年男子回到戏院找了一圈,无果后,得知中年男子只告诉过秦姓商人包裹里装有三贯钱的事,便又叫来秦姓商人问话。但秦姓商人声称他一直跟中年男子在一起,根本没有机会盗钱。戏院里端茶倒水的小二,也证实了这一点。 当时已经很晚,衙役没有办法将看戏的人全叫回来一个一个过问,就让中年男子先回去歇着,今日再来查。 中年男子根本睡不着,所以天不亮,就又来了县衙,打算等县衙一开门,就找昨夜的衙役继续找他的三贯钱。在等县衙开门的过程中,中年男子无意听到周围的百姓在议论陈朝颜破案如神的事,便灵机一动,打算不找昨晚的衙役,改找她了。 在他的想象里,陈朝颜命案都能破,找三贯钱,肯定易如反掌。 陈朝颜听完他的讲述,又看完文奎拿来的案宗后,问中年男子道:“你确定包裹里有三贯钱的事,只告诉过秦姓商人?” 中年男子一边点头一边发誓,他这是第一次来北芦县,除了秦姓商人,便不认识其他人。 陈朝颜起身走到他跟前,仔细地翻了一下他的包裹后,又问道:“这包裹布是你买的,还是家里的人缝的?” 中年男子赶紧回答:“是我来北芦县后买的,我之前来北芦县时,带的就是个粗麻布,我想着都要做生意了,总要用个好些的布,才能叫人看得起。” “何时买的?”陈朝颜问。 “就我来北芦县那日。”中年男子回答。 陈朝颜了然地站起来,示意文奎,“今日是八月十四……查他买布的那家店八月初九到八月十三这五日,总共卖出去了几块这样的布,都是谁买的。查完后,找出买布的人当中和秦姓商人有关系之人,严审!” 文奎双眼嗖的一亮后,就要匆匆出去安排,谢玄适时叫住他,“这样的布,应该不止一家店有卖,记得将所有卖这样布的店家都查一遍。” 文奎称是后,带着不断叩谢的中年男子出去了。 半盏茶后。 文奎又带着一对老人回来。 两位老人已经年过半百,头发也已是根根银白。 见到陈朝颜和谢玄,跟先前的中年男子一样,当即便跪到地上,砰砰地磕起头来,边磕头边嚎啕大哭。 陈朝颜赶紧上前,同着文奎一起扶起两位老人,将他们安置到椅子中坐下后,又让月见给他们递了茶。但两位老人似受了天大的委屈,哭声怎么止也止不住。最后没法,只能由月见和侍书安慰他们,再由文奎来叙述案情。 两位老人是为他们的女儿而来。 他们的女儿翠花在半个月前,在夫家喝砒霜自尽了。但两位老人不信,因为翠花的身上到处都是伤。两位老人找翠花的相公何光宗责问,何光宗却说,那是翠花干活时,从土坡上掉下来摔成这样的。 两位老人如何肯信? 看何家就想草草一卷草席将翠花给裹着埋了,两位老人就想要回翠花的尸体,但何家却以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和出嫁从夫的理由,拒给尸体。两位老人无奈,只能作罢。 只是回到家,两位老人怎么想都觉得翠花不可能自尽,在犹豫再三后,选择到县衙里报了案。 这样的纠纷,原本让里正或是耆老出面解决就好。但文奎是个心软的知县,听到两位老人的哀求声,便二话不说地将案子交给了袁兵。 袁兵带着衙役去到何光宗所在的大牛村,将翠花的尸体重新挖了出来,可经过仵作检验后,却证实了翠花就是砒霜中毒而死。 两位老人还是不信,哀求着仵作,让重新检验。 可无论检验多少遍,仵作得出的结果都是一样。 两位老人不死心,央着文奎,让何光宗将翠花的尸体还给他们。这显然不合礼法,但两位老人说,他们要带着翠花的尸体去卢阳郡找更好的仵作,以还翠花的清白。文奎又心软了,便做主将翠花的尸体给了他们。 可要将翠花的尸体好好地带去卢阳郡谈何容易? 人死后根据冬夏气温不同,二十四小时至七十二小时之间,内脏便会开始腐烂。三到五天,身体开始浮肿;八到十天,血液开始分解,而后进入腐烂、液化的状态。 两位老人得知翠花喝砒霜自尽到上门责问,再到报官重新挖出她的尸体,就已经用去五天。闹得人尽皆知的要回嫁出去的女儿,又有违礼法。翠花尸体腐烂所散发出来的恶臭,更让人无法接受。 两个儿子受不住左邻右舍的指点,先后与两位老人断绝了关系。左邻右舍见状,更加肆无忌惮地开口赶人赶尸。 两位老人迫于无奈,只能带着翠花的尸体,搬去了附近的山洞安身。 山洞冬暖夏凉,让尸体的腐败速度渐渐慢了下来。两位老人发现后,合力将翠花的尸体藏到山洞最深处,而后又卖了家中养着的鸡鸭,到县里买了一些冰回来,堆砌在翠花的尸体周围。 直到昨日夜里,文奎差衙役找过去告诉他们陈朝颜…… 第69章 两位老人为女伸冤案 陈朝颜似笑非笑地看着文奎。 文奎发现说漏嘴,轻咳两声,避开她的目光后,揖手道:“总之,这个案子就拜托陈姑娘了!” 两位老人也立刻重新跪到地上,恳请陈朝颜做主。 月见得陈朝颜示意,将老人扶起来后,问道:“老人家,翠花的尸体还在那处山洞吗?” 文奎微侧着身子,避开陈朝颜后,赶紧说:“我已经让衙役抬回来了,如今就在殓房中。” 月见看两眼陈朝颜,笑说道:“文大人倒是积极。” 文奎摸着鼻子干笑,“我也是不想让陈姑娘多劳累。” “是不想陈姑娘多劳累,还是想让陈姑娘节省些时间多破案?”月见笑着问。 文奎被戳破心思,也不辩解,只殷勤地引着陈朝颜往殓房去了。 两位老人也跟着一起。 到了殓房门口,看谢玄还没有止步的打算,陈朝颜不由停下脚步看向他:“王爷也要跟着进去?” 谢玄瞥一眼两位老人,止住脚步。 “多谢王爷理解。”陈朝颜戴好口罩,向着他揖一揖手后,进了殓房。 一个时辰后。 她带着满身的血色与尸臭走出殓房,在两位老人满目期盼的中,平静吩咐:“抓人吧。” 两位老人不动如山。 文奎也以为自己听错了,“陈姑娘是说,翠花不是吃砒霜自尽的?” “不是。”陈朝颜就着月见端着的铜盆净过手,又绕过泼了醋的火盆走上几圈后,说道,“砒霜是在翠花濒临死亡之时,被人强行灌下的。她真正的死因,是被人拳打脚踢反,活生生给打死的。” 她话刚落,两位老人便瘫软在地,再次号啕大哭起来。 文奎一边扶人,一边厉声吩咐衙役速去抓人。 “等一下!”一直静观其变的仵作突然出声,“前次我也剖过尸,翠花的胃里分明有砒霜,怎么就不是砒霜中毒死亡,而是被人打死了?” 正打算跟月见去换衣裳的陈朝颜听到这话,转身回来看向仵作。仵作飞快看一眼谢玄后,不是那么服气地向着她揖了揖手,“陈姑娘想开解两位老人的心情我明白,但干我们仵作之行,却要讲究实事求是,恕我不能赞同陈姑娘的检验结果!” 两位老人的哭声霎时一止,惶惶不安的朝着陈朝颜看过来。 文奎也是。 唯有月见气定神闲地继续为她除着尸臭。 谢玄则在一旁作壁上观。 陵游不忿,想上前为她出气,陈朝颜叫住他,而后看向仵作,“砒霜中毒,通常表现为神经炎以及皮肤的痛觉、触觉减退,还有肌肉无力,这些眼睛无法观测,可以撇开不谈。但眼睑浮肿、表皮角化以及颜面四肢色素异常,却是可以直观看到的,刚才的尸检中,我并未看到。另外,砒霜中毒还会损坏肝脏,这一点,翠花身上依旧没有表现。” “砒霜是常见的毒药之一,中毒表现只要有经验的大夫应该都知道。你若不信,可以先去请教大夫,而后再重新验尸,一一验证。” 仵作脸面涨红,他是屠户出身,对这些自然知之甚少。陈朝颜这样当众揭穿他,让他难堪的同时,又不服道:“就算不是砒霜中毒而死,可你又如何确定是被拳打致死?” 午时已经过了,本想快些回去洗洗后,好赶紧吃饭的。但……陈朝颜扫一眼全都看着她的众人,直白道:“三点。” “第一,宋光宗说翠花是从土坡上摔下来的。既是土坡,那么首先它不高、不陡峭,也没有乱石,这个时节应该还长着不少的杂草。其次,人在摔倒的时候,都会出于本能地用手支撑。最后,人的面部结构凹凸不平,不管怎么摔,受伤的也应该是鼻子、颧部、下巴等位置。而不是鼻窝、眼睛、太阳穴等凹处。” “第二,死者头部右侧颞肌出血明显,但这处出血对应的头皮上却没有任何能观察到的损伤存在,甚至脑组织也完全正常、颅底也很完整,完全不存在骨折。换句话说,翠花的头部遭受了外力,但是并没有损伤到脑组织。我思来想去,这样的伤,不可能是坚硬的石头造成,也不会是松软的泥土造成,只能是表面光滑又有韧性的钝性物体,比如拳头造成。” “第三,死者身上大面积的皮下出血以及肋骨断裂……” 陈朝颜停顿片刻,又看了两位老人好几眼后,才继续:“死者全身上下几乎找不到一块好的皮肤,也找不出一根完整的肋骨,任何地方剖开,都是大面积的皮下出血以及断裂成数截的肋骨。这样的伤势,一次两次甚至三次都不可能形成,只能是持续的、不断的、且经过很长时间的拳打脚踢,才能导致。当将她打到奄奄一息后,宋光宗或者说宋家人为逃脱罪责,便拿出了砒霜灌进她的嘴里。” “因为还有微弱的呼吸,所以砒霜自然而然的被吞进了胃里。只是,还没有等砒霜发挥出毒性,她便先一步死了。” “还有问题吗?” 仵作根本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但对于无知的恐惧,让他张了张嘴,却再也说不出一句挑剔的话来。 两位老人也听不懂,但找不到一块好的皮肤、一根完整的肋骨以及持续的、不断的、长时间的拳打脚踢却听明白了。两位老人互相搀扶着,再次号啕大哭起来。 文奎是丙申年,也就是去年的二甲进士。因文才出众、禀性温良,只守选了三个月,便被差遣来北芦县做了知县。他虽然也听得一知半解,但并不妨碍他听明白了奄奄一息等字眼,瞧一眼还愣着不动的众衙役,他强忍怒意,大声呵斥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去将宋家所有人都给我抓回来!” 衙役们奔跑着去了。 陵游见状,阴阳怪气地哼上两声,又看向月见道:“还愣着做什么,没看到陈姑娘已经累得不轻?” 月见白了他一眼,带着陈朝颜回了明月阁。 洗漱完,换好衣裳,又去锦华轩吃过午饭,在休息时,月见突然说:“以后再遇到这种放了许久的尸体,陈姑娘就不要剖了。不然,用再多的药汤,也没有办法除去身上的臭气了。” 陈朝颜抬手闻了闻。 尸臭是很难除尽的,但不知道月见用的什么药材熬出来的汤水,在澡桶里泡上小半个时辰,竟洗得干干净净。 但看她那不满的样,陈朝颜料想是熬一回药汤成本不小,便道:“想要身上不再沾染尸臭也不是没有办法。” 月见立刻问道:“什么办法?” “用不会湿水但又贴合皮肤的布做一双手套,再用不会湿水的布做一身罩衣,最好是可以将头也一起包起来的连帽罩衣。”陈朝颜说。说完,她自己也觉不太现实的说道,“尸臭是很难消除的一种臭味,手套和罩衣很可能用过一次就不能再用……罢了,也不是次次都要剖尸,且剖搁置很久的尸体,先将就着吧。” “为什么要将就?”陵游说,“不会湿水但又贴合皮肤的布,那不就是人皮面具用的动物皮吗?不会湿水的布,那不就是伞面吗?陈姑娘放心好了,回头我定给你办得妥妥的!” 重楼瞥他一眼,“你?” 陵游理直气壮道:“当然是公子!” 重楼不屑地呵一声。 陵游也不屑地呵一声,而后理所当然道:“公子之前说过,在陈姑娘没有摆脱我们之前,她就是公子的人。既是公子的人,要个手套、要个罩衣,难道不应该吗?” 谢玄睨一眼他,又睨一眼陈朝颜。 陈朝颜肯定地说:“应该。” 陵游立刻咧嘴笑道:“看,陈姑娘也赞同我的话!” 正说得兴起,文奎兴冲冲跑了进来,揖手见了一圈礼后,他高兴道:“宋光宗已经交代了!” 陵游哼道:“大惊小怪做什么,有陈姑娘出手,结局不是早就注定了吗!” 文奎连连称是后,又跟着恭维两句,便迫不及待地将宋光宗打死翠花的前因后果说了出来。 原来早在半年前,宋光宗就和一个从明凉县来的花娘勾搭上了。 那花娘比宋光宗要年长六七岁,已是半老的徐娘。 宋光宗当然不是因为眼瞎才看上的花娘,而是花娘颇有身家,才刻意地卑谄足恭。 而花娘从明凉县来北芦县,为的就是脱籍从良。但她年岁已经大了,过往又是做那样的营生,生育上也再无可能。稍有身份或是要脸面的人家,都看她不上。宋光宗虽是差了些,但他是正儿八经的农籍。是以,面对宋光宗的阿谀谄媚,花娘不仅全盘接受,还颇有手段的在暗地里收买着他的家里人。 待时机成熟后,花娘以退为进,决然地让宋光宗以后不要再去找她,她将来还得嫁人。 宋光宗因攀着她,生活比以前滋润了许多,哪里舍得放手?况且,他愿意放手,他的爹娘、大哥和小弟也绝不准允。因而想也没想,宋光宗就脱口说出了要娶她的话。 花娘的目的达到,却并不露欢声,只道她只为妻不为妾。 说这话时,她有意无意地打开了一箱珠宝。 宋光宗看到那箱珠宝的瞬间,便再次想也不想地说出了会休妻娶她的话。 只是想要休妻谈何容易? 翠花上孝公婆,中敬叔伯,下教孩子,又勤劳又务实,在十里八乡都有着极好的名声。宋光宗找到里正,休妻二字都还没有说出口,只隐隐透露出了几分想法,就被里正又打又骂。 宋光宗受了这气,立刻就跑到了花娘的住处,想借此讨几个钱花的同时,再博一搏她的同情,让她嫁到宋家为妾。 花娘毫不客气地将他撵走了,并再次让他以后不要再来找她,说她再过些时日就要嫁人了。 宋光宗一听这话,当下就急了,立刻又是发誓又是发咒地说他一定会八抬大轿娶她过门。 花娘往日接客时,什么样的人没有见过?对于宋家这样的贪婪人,最好的办法就是将他们逼到急处,也就什么麻烦都能解决了。于是,她就定了一月之期给他。 一月之期…… 宋光宗回家一说,宋家所有人也急了。 一家人找了个名目,将翠花撵回娘家后,坐在一起商议了大半夜,终于商议出一条毒计来:既然休妻不可行,那就除了她! 于是,接下来的一个月,何光宗‘不小心’将她推下山,又‘不小心’将她推入水,再喝醉酒后发酒疯时‘不小心’拿刀砍向她……‘不小心’了无数次,但每一次,翠花都似有神助般安然无恙。 直到一月之期还剩下两日,宋光宗去找花娘想再拖些时日,却无意看到花娘跟别的男子打情骂俏,还赏那男子上百枚铜钱后,他急忙转身回到家,原是打算回来找他爹娘大哥小弟商议对策,却在开门后,第一个看到了翠花。 不能休她,又除不掉她,加上到嘴的肥肉马上就要被别人叼走的愤怒,让他瞬间失去了理智。在一拳打倒翠花后,他的爹娘、大哥、弟弟从他的怒吼中听说了因由,也纷纷加入拳打脚踢的阵营…… 说到此处,文奎忍不住停下来,红着眼怒斥道:“真是一家畜生!” 陈朝颜正在看案宗,听到这话,忍不住抬眼看了他两眼,“那位花娘也抓回来了?” “抓回来了!”文奎依旧难掩怒容地说道,“若非她使手段,宋家怎么犯下如此丧尽天良的大罪!” 宋家和花娘是什么下场,月见没兴趣,她问:“那两位老人回去了?” 文奎长呼两口气,缓下情绪后说道:“我让衙役用我的马车送他们回去了。月见姑娘放心,衙役去缉拿宋家那一帮畜生时,我便吩咐过了,要将他们的罪行宣告得人尽皆知!另外,也吩咐了送两位老人回去的衙役,将他们坚持为翠花申冤的事迹广而告之。” “先前衙役回来说,与两位老人断绝关系的那两个儿子,在两位老人回去时,跪在村头向两位老人磕头认过错了,两位老人也原谅了他们。村子里的人,也都跟两位老人认过错了。” 月见放心道:“那就好。” 文奎看向陈朝颜,目露钦佩的揖手道:“多谢陈姑娘为两位老人申冤!” 陈朝颜平静道:“文大人不必客气。” “陈姑娘仅凭尸检,便将翠花死的过程推断得分毫不差。”文奎双眼明亮,嘴角含笑,“这份过人的本事,着实能称得上一句鬼手佛心了!” 陈朝颜失笑,“文大人今早才杜撰我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现在又来一句鬼手佛心, 菩萨和佛都有了,接下来是不是该轮到尼了?” 谢玄看一眼文奎闪闪发亮的双眼,又看一眼陈朝颜淡定从容却隐含笑意的面容,暗呵一声,扔了茶杯起身道:“没有别的案子了?” “还有还有。”文奎赶紧说。 第70章 寺庙求子案 再次进到二堂。 陈朝颜问了两句中年男子的案子,得知还在排查后,便让文奎请人去了。 这次随文奎进来的是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年轻男子。 年轻男子身后还跟着一个怯生生的小男孩。 小男孩有好几次都想抓年轻男子的手,但无一例外,都被年轻男子厌恶地甩开了。 与上午的两起案子一样,年轻男子走到堂中央就跪了下来,恳请谢玄和陈朝颜做主。这个过程中,小男孩也依偎着他跪下了,但却被他一把推了出去。 与月见的横眉怒目相比,陈朝颜注意到,文奎有好几回都想呵斥年轻男子,但每次话到嘴边,又都被转化为一声无奈叹息。 将眼中包泪的小男孩扶起来后,文奎揖手向着谢玄和陈朝颜各自一礼,便要讲述案情。年轻男子无情地打断他,说要自己讲述。 小男孩是年轻男人的孩子。 不对。 不是他的孩子。 是他的夫人从寺庙里‘求’来的孩子。 年轻男子是溪义镇人。 溪义镇外有座化兴山,化兴山上有座化兴寺。 化兴寺极大,几乎占据了整座山。 加之化兴山据于溪义镇、庆林镇、大安镇、正武镇、罗东镇五镇中央,化兴寺周围的田产又都属于化兴寺,因而化兴寺里的僧人都极有钱。 但这还不是化兴寺香火旺盛的原因。 化兴寺香火旺盛的原因在于,但凡来这里求子,十求九中。 年轻男子说到这里,看向小男孩的目光,又厌恶了几分。 月见看不过去了,愤愤道:“十求九中,不是很好吗?” “好?”年轻男子惨笑几声,又接着说了起来。 化兴寺正东方向,有个子孙堂。但凡去寺里求子的女子,皆要提前十日住进去,而后吃斋念佛九日,再经寺里医僧查验身子,确定无病无灾后,便要独自到求子房里住上一晚。 这一晚后,很多女子都会如愿怀上孩子。 即便怀不上的,再多去上两回,也能怀上。 年轻男子和夫人成亲数载,却久不见怀后,便也打起了去兴化寺求子的主意。年轻男子的夫人运气好,只去了一回就怀上了。 这本是一件高兴的事。 可年轻男子的夫人在确定怀上身孕后,却如着了魔一般,隔三差五便要去兴化寺住一晚,说是要感谢佛祖赐她孩子。 年轻男子一开始也没有多想,并积极支持。 只有一回,年轻男子的夫人从寺里回来后,在洗澡换衣时,年轻男子恰好下地回来,看到他夫人身上有些手指样的青紫痕迹。 当时他也没有多想。 只是孩子出生后,他的夫人依旧带着孩子隔三差五地往兴化寺去,且身上手指样的青紫痕迹也越来越多。一开始,他的夫人还会跟他解释几句。但时日久了,他的夫人却不耐烦了,每次他问起来,都会大发雷霆骂他没用。 至此,他依旧没有多想,只是更加卖力地干活,以期望能让她娘俩的日子越过越好。 直到三个月前,他的夫人连孩子也不带的孑身去了兴化寺,他带着孩子下地干活时,同村子的人与他玩笑说,他夫人去兴化寺这么勤,会不会是打着去兴化寺的名,实则出去偷汉子。过后,又以玩笑的口吻看着小男孩说,长得一点也不像他,倒像是寺里那些僧人。 这话似乎一下子击中了年轻男子的痛处,让他大吼着上前将说话之人打了一顿。 可回到家,看到小男孩那与他迥异的模样,再想到他夫人每次从兴化寺回来后身上的手指样青紫痕迹,很多事,没有被捅破时,不明就里,一旦被捅破,便瞬间拨云见日。 年轻男子没有声张,他要抓住这对奸夫淫妇! 于是,他开始偷偷地跟踪他夫人。 但跟踪了几回,却什么都没有发现,反而让他的夫人发现了他。他的夫人开始大吵大闹,他也一时气急,将怀疑直说了出来。原以为说出来后,他的夫人必然心虚害怕,结果却恰恰相反,他的夫人不仅在家里大吵大闹,还在村子里哭着闹着骂他没本事养活她们娘俩便罢,还想给她泼脏水,毁她清誉,好休了她另娶他人! 里正、耆老听到风声,也多次上门斥责。 年轻男子到底年轻气盛,干脆地报了官。 文奎听到报案,便差了严世良去兴化寺暗查了两回。得到十求九中的消息后,也觉得不可思议。 哪里不可思议呢? 拜佛求子,从来都是祈祷保佑,哪有非要去寺庙住十日八日的道理? 可不管他明查暗查,却始终查不出原因。将年轻男子的夫人唤来县衙问询,她非但什么都不说,还要寻死觅活。一来二去,文奎便也不好多问了。 这一拖,就拖到陈朝颜来了北芦县。 他深感机不可失,便在昨夜,差了衙役找到年轻男子,让他今日过来走一趟。 月见听得糊里糊涂。 陵游几个也不明就里。 陈朝颜听完,却忍不住笑了。 对上谢玄探究的双眼,陈朝颜赶紧端起茶杯,借着喝茶,将笑意给压了下去。 她不是觉得这个案子好笑,而是……她没有想到,往常只存在于电视、小说,或是平常无聊之时打发时间的奇闻志趣,有一天会真实地出现在她面前。 抬眼看向尽管被厌恶,却依旧想与年轻男子亲近的小男孩,陈朝颜眼底隐隐划过一丝怜悯,大人的作恶,却要他来承担后果。可孰是孰非,真要认真计较,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收敛好情绪,她看向文奎,依着电视、小说里的发展,依样画葫芦地布置起来。 听她布置完,文奎毫不犹豫地称了一声妙! 谢玄也若有似无地多瞧了她几眼。 在年轻男子和小男孩离去后,天色就已经快黑了。又处理了两个案子,待天色真正黑下来,陈朝颜便跟着谢玄回了锦华堂,结束了今日的工作。 在等饭的间隙。 谢玄慵懒地靠着凭几,漫不经心地问道:“陈姑娘曾破过类似的求子案?” “那倒没有。”陈朝颜握着茶杯,瞧他两眼,“只是听人说过类似的案子。” “结局是什么?”谢玄问。 陈朝颜如实地跟他讲了一遍。 讲完,说道:“文大人心慈手软,等兴化寺里的僧人捕回来后,王爷记得提醒一二,莫要让那些僧人也作了乱。” “心慈手软?”谢玄似笑非笑,“陈姑娘莫不是忘记了,你劳累一日的起因是什么了?” 是他裹挟民意逼得她接手查案。陈朝颜沉默片刻后,说道:“北芦县的百姓也是大魏的百姓,不管文大人是不是心慈手软,都请王爷适当的提醒一二。” 毕竟这个案子并不适合开诚布公,而‘十求九中’让那些僧人在百姓心中的地位……至少那五镇百姓心中的地位,远不是官府可以比拟的。真要让那些僧人挑唆出乱子来,也绝非文奎可以镇压。 谢玄瞥她两眼,漫不经心道:“陈姑娘似乎很欣赏文大人?” 陈朝颜压一压眼底的笑意,“不,我只欣赏王爷。” 谢玄嗤笑。 陈朝颜搁下茶杯起身,“只有足够优秀的人,才值得被人欣赏。显然,在我麻烦王爷提醒文大人之时,在我心里,他便不是那么足够优秀。” 话落,也不等他反驳,便揖一揖手后,走了。 谢玄看着她消失于月色下的背影,嘴角几不可察地勾了勾。 陈朝颜忙碌了一整日,已经累得够呛。简单的洗一洗后,便扑到床上睡了。 第二日如故。 第三日早晨醒来,各个案子侦破的消息,便如雪片一样纷至沓来。 到解决完最后几个丢鸡失鸭的案子后,第一日的中年男子戏院丢失三贯钱案和兴化寺求子十有九灵案,也相继侦破。 文奎将两本案宗恭谨地交给陈朝颜,在她看时,叹服道:“陈姑娘果然是断案如神!” 陵游骄傲道:“陈姑娘本来就断案如神!” 这样的‘争执’,月见这两日已经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瞧一眼两人又要争个高下,便赶紧催道:“赶紧说说,都怎么回事!” 陈朝颜也道:“说吧。” 文奎立刻揖手应一声是后,讲起了中年男子失钱案的经过。 在陈朝颜给出从兜着三贯铜钱的包裹布着手后,文奎便立刻让衙役带着中年男子去了他买布的店铺。店铺掌柜看过包裹布,又查了账册,确定中年男子就是在他们店里买的后,便又查起了他之后卖出去的记录。 之后卖出去五块布。 很凑巧,其中有一块布就在秦姓商人邀请中年男子看戏的当日上午,被秦夫人买了回去。 只是衙役们上门去捉拿秦姓商人时,邻里却说他们大早上就回秦夫人娘家去了。 衙役们不敢耽误,立刻回来禀明了文奎。文奎则立刻让他们追去秦夫人的娘家。 秦夫人的娘家在庆林镇的一个小山沟中。 衙役们追去时,他们不知从哪里听到的风声,先一步躲进了山中。衙役们在山里找了一日夜,才在昨日天快黑时,在一个山洞里找到他们。之后连同赃物将他们带回县衙后,几乎没有怎么审问,两人便交代了见财起意的作案过程。 原来,秦姓商人并不是真正的商人,他只是一个撮合买卖双方达成交易,从而抽取佣金的牙子。中年男子找到他,表达想做倒买倒卖生意时,他几乎没怎么试探,中年男子就将抱着的三贯钱打开给他看了。 见中年男子如此没有警惕心,秦姓商人瞬间便起了贪婪。在有意带着中年男子逛了两日北芦县,稍稍取得他信任后,秦姓商人便授意他的夫人去买了一块一模一样的包裹布,而后装入重量相等的瓦砾,在引中年男子到戏院看戏之时,让其夫人趁着天黑光线幽暗和人多嘴杂之际,悄悄调包。 秦姓商人本以为有他一直陪在中年男子身边,且两手空空,就怀疑不到他,以此瞒天过海。却不料陈朝颜会直接从包裹布入手,一举识破了他的诡计。 至于兴化寺的案子…… 第71章 王大丫的心理 文奎按照陈朝颜的提点,找了一老一少两位花娘伪装成一对去寺里求子的母女。 按照寺里的规矩,她们本要吃斋念佛九日后,再经医僧检查完身子,才能住进求子房。文奎等不了那么久,便暗中授意两位花娘演一出她们是远道而来,再不怀上身孕就要被夫家撵出家门的戏码,并偷偷塞过去三贯钱,还暗示如果真求得孩子,会再给三贯赏钱后,成功在前日夜里,便住进了求子房。 住进求子房后,两位花娘发现,求子房的位置很隐秘,不仅从外面看不到里面,里面的任何声响也传不到外面。两位花娘心中忐忑,却也依照吩咐,不再吃喝寺里的东西。 到了夜里,两位花娘装睡不久,就听到床边的柜子里传来动静,之后,几个僧人相继走了出来。一番折腾后,僧人相继离去。两位花娘等了片刻,就要起身去查看柜子,就又听到有动静响起,便只好继续装睡。 如此折腾了一夜之后,僧人们个个都心满意足了,却不知道,两位花娘早已经在他们的头上悄悄做了记号。 为避免记号被发现后洗掉,昨日天不亮,严世良就带着上百余衙役包围了兴化寺,进而抓住主持,让他召集所有僧人齐聚于大雄宝殿前,一一点名。 点名之时,严世良发现,不到百名的僧人,就有十一人的头上被作了记号。在斥问这些僧人记号是怎么回事时,僧人们惊慌之余,全都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后来勉强说是夜里辩经输掉后做的惩罚,却被两位花娘当众拆穿。 僧人们刚要狡辩,两位花娘就拿出夜里僧人们折腾她们时,哄她们的春意丸和子孙丸,以证她们没有说谎。 昨夜住进求子房的还有十几名女子,为求公正,严世良将她们也叫过来过问情况,但这些女子却全都否认了两位花娘的说法。 严世良早得文奎交代,她们几乎是刚否认,他便下令让两位花娘去搜她们的身,果不其然,十几位女子的身上都有子孙丸。 如此证据确凿下,僧人们不敢再狡辩,只好乖乖地被羁押回了县衙。 “所以前日那报案的年轻男子带着的孩子,并不是他的,而是兴化寺的僧人的?”月见听到此处,总算明白过来怎么一回事了。 文奎点头。 事实上,不只那个孩子是僧人的,所有去兴化寺求子成功的女子所生的孩子,都是僧人的。 月见也想到了这一点,面沉眼冷,更难掩厌恶道:“简直太可恶了!” 侍书、文墨等人也深以为然。 陈朝颜看着案宗后附带着的受骗女子名录,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后,转移开话题道:“依川镇那边还没有结果?” 文奎点头,“还没……” 话还未完,严世良便快速进到堂中,揖手道:“大人,袁兵回来了!” “让他进来!”文奎立刻道。 袁兵一身风尘地进到二堂,揖手向着谢玄、陈朝颜和文奎挨个见过礼后,从怀中拿出案宗,递向文奎。 文奎接过来,匆匆看了两眼,便又递向月见。 月见接过来,递给陈朝颜。 陈朝颜翻开案宗,看着凌乱的字迹,头皮隐隐一跳后,不露声色地说道:“你且说说,是如何调查出来的这些结果。” 袁兵揖一揖手,回道:“小人挨个询问的陈记米行伙计与陈掌柜,随后又问了王贵,之后又特意去了一趟赵铁的村子。” 说到这,他觑觑一抬眼,看到陈朝颜眉梢微拧,便下意识看一眼案宗后,很有眼见色地又接着说道:“据陈记米行的伙计刘三说,赵铁是在三年前进的陈记米行。赵铁虽然懒惰,但嘴皮子利索,还会哄人,无论哪里有个什么纠纷,他都能三言两语劝好,因而陈掌柜便一直留着他。” “陈记米行做的是熟人生意,都是定时送米上门。原本给王贵家送米的就是刘三,但两年前的三月,他在给王贵家送米时,看到收米的是王大丫,就很稀奇地回来向米行的几个伙计说了几句。几个伙计闲着无事,也跟着议论了几句王贵家里的情况。过后不久,赵铁就找上了他,提出要帮他给王贵家送米。” “刘三说,他当时还打趣了赵铁几句,问他是不是想给王家做上门女婿。赵铁怎么回答的,他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没过多久,王贵就到陈记米行来骂了陈掌柜,让陈掌柜管好自己的人,陈掌柜还没有问怎么回事,赵铁就冲出去跪到王贵跟前,边磕头边说他对王大丫是真心的,他会一辈子对王大丫好之类的话。王贵气得抽了他几耳光,又说了句休想后,就走了。” “但赵铁并没有就此死心,日日上王家豆腐铺去帮忙不说,砍柴、做饭、照顾王二丫、王狗蛋等事,一样也不落下,一直坚持到了王二丫和王狗蛋出事。” “不过就算如此,王贵和周小草也依旧不同意他和王大丫的亲事。” “为何?”月见忍不住插话。 袁兵道:“赵铁家太穷了。赵铁的祖母和爹都瘫痪在床,母亲也常年有病,哥哥痴傻,只余一个妹妹在家中照顾。一家子六口人,只住着三间破旧的茅草屋,家中穷得时常是吃了上顿没有下顿。王家虽然不如前几年富足,但也绝对舍不得让王大丫嫁去这样的人家受难。但王大丫似乎并不理解王贵和周小草的用心,三天两头在家中闹腾,还说什么非赵铁不嫁。” 月见再次插话:“王大丫不知道赵铁家中的情况吗?” 袁兵道:“应该知道。” 月见不解:“那她为何……” 袁兵也不能理解的摇一摇头。 陈朝颜没有吱声,但对王大丫的心理却多少有些了解。 在没有王二丫和王狗蛋之前,王大丫什么都不用做,还被王贵和周小草捧在手心里宠着。 在有王二丫和王狗蛋之后,王大丫不仅什么都要做,属于她的那一份宠爱也没了。 突来的反差,让王大丫心里积怨成恨,并且随着时间流逝,越来越深。 这时候,赵铁出现了。 赵铁懂她,安慰她,帮她。 对王大丫而言,赵铁就是她绝望生活里的一道光。王贵和周小草的反对,就是要夺走她的光! 她岂能放手? 尤其是看到赵铁无论怎么被她爹娘打骂,都坚定地说要和她在一起后,她也就更加认定了赵铁! 在从来没有缺吃少穿的王大丫看来,赵铁这般爱她护她,她跟着他吃一点苦又算什么! 没有经历过社会毒打的人,想法总是很天真。陈朝颜压住杂乱的思绪,接着问道:“这些时日,王大丫都在做什么?” 袁兵答:“她就在家中。” 顿一顿又说:“不过听邻里说,她近段时日将周小草气晕过去好几回了。” 陈朝颜抬眼:“怎么气的?” “说是王二丫和王狗蛋已经失踪这么长时间,就算找到也只剩下一堆尸骨,让他们不必再浪费时间了。”袁兵说。 陈朝颜扬眉,“她怎么知道只剩下一堆尸骨了?” 袁兵摇头。 “那么,”陈朝颜又问,“她和王二丫、王狗蛋的关系如何?” 袁兵答:“向邻里打听过,王大丫对王二丫和王狗蛋并不好,时常背着王贵和周小草打骂他们。” “赵铁呢?”陈朝颜继续问,“王二丫和王狗蛋失踪当日,他都在做什么?” “他依旧在米行干活。不过据米行的陈掌柜说,他午时曾去过王贵家帮着王大丫做饭,但去了不到两盏茶,又回来了,说是肚子疼得很。”许是有谢玄在的缘故,袁兵的回答极是谨慎,“陈掌柜看他疼得冷汗都出来,便让他去看大夫。他去后不久,就又回米行了,说是大夫给他熬的药要一个时辰才好。陈掌柜就又让他回后院去歇着,他便去了。” “陈掌柜在后院给几个伙计安排了一间屋,供他们夜里歇息。” “赵铁就在这里歇了一个时辰后,出门去拿药回来喝后,又接着干活了。” 陈朝颜细细琢磨片刻,再次问道:“他歇息这一个时辰,可有人去看过他?” “陈掌柜去看过一回,”袁兵回答,“不过没有进屋,就在窗户那里看了一眼,看他蒙着头似乎睡得正沉,便走了。” “蒙着头?”陈朝颜问。 袁兵点头,“对,蒙着头。” 午时去王贵家帮着王大丫做饭,去了不到两盏茶就回来,也就是说,米行距离王贵的豆腐铺并不远。一个时辰……完全足够了。陈朝颜合上案宗,意有所指道:“这几日,赵铁似乎没有再闹了?” 话才落,便有衙役匆匆进来,禀道:“大人,赵铁又开始闹了。” 文奎飞快看一眼陈朝颜后,问道:“闹什么?” 衙役道:“在闹说,两个孩子在陈姑娘眼里是不是都不是命?为什么放着两个孩子的案子不查,偏要去查那些丢鸡失鹅,里正都能解决的邻里纠纷?还闹说,陈姑娘是不是打算跟大人一样,想把两个孩子的失踪推到王大丫身上,才故意不查这个案子?还有……” 陈朝颜笑了一下,打断他的话道:“既然他如此迫不及待,那就麻烦文大人去将他请到牢里先住上两日吧。” 文奎试探:“陈姑娘是说,赵铁就是导致两个孩子失踪的凶手?” “这个案子跟前日那个中年男子失钱案一样,凶手是谁,其实是一目了然的事。”陈朝颜说,“关键问题在于,找出证据。” 文奎立刻道:“那这证据……” “前日严大人说,近半年都没有陌生人去过依川镇,且前几年有拐卖,也都是被拐卖的女童,没错吧?”陈朝颜不答反问。 文奎和严世良同时点头。 “既然没有陌生人出现过,那凶手是不是就只能是镇上的人了?”陈朝颜再次反问。 文奎和严世良再次点头。 陈朝颜勾一勾嘴角,“严大人还说过,王贵和周小草都是很老实本分的人,除了早七八年前的王贵堂哥外,就未与其他人结过仇和怨,对不对?” 这次,没让他们点头,陈朝颜便又接着道:“那么基于这些条件,凶手还能是谁?” 第72章 不可能! 文奎脱口道:“王大丫和赵铁!” “可……”文奎随即又皱起双眉,“如果凶手真是赵铁,那他为何要鼓动百姓围攻县衙?” 陈朝颜定定地看着他不说话。 文奎下意识看两眼谢玄后,猛的反应过来:他是为了迷惑他们!就跟秦姓商人一直跟中年男子在一起是一个道理! 反应过来后,文奎颇是气愤地吩咐严世良,“立刻将他给我关到牢中!” 看着严世良去后,文奎依旧难消愤怒地回过头来,“接下来……” “走吧。”陈朝颜起身。 “走……” 文奎刚开口,陈朝颜便道:“依川镇。” “先前的话,不过都是猜测。能不能给他们定罪,关键在于证据。而证据,就是两个孩子。” “我仔细看过案宗,王贵和周小草没有报案前,里正和耆老已经找过各家的地窖和茅厕,都没能找到孩子。王贵和周小草到县衙报案之后,袁兵带着衙役到依川镇又在茅厕和水塘都打捞过,依旧没有找到两个孩子。” “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凶手将两个孩子藏到了九定山。” “所以此行去依川镇,文大人要多带些衙役。”在宅门处坐上马车,临出发前,陈朝颜提醒。 文奎应是。 一百三十名衙役跟随着马车,浩浩荡荡朝着依川镇而去。 鉴于近几日陈朝颜的表现,有好事的百姓,也紧随其后,预备跟去凑个热闹。 依川镇距离县城并不远。 不过两个时辰,便到了。 已时酉时末。 晚霞已经隐去。 夜色即将来临。 在远远前来迎接的耆老和里正热情的引领中,马车徐徐进入依川镇。 依川镇不大。 镇上许多人,连县城都没有去过。 而今,却有一个王爷来了镇上。 尽管这个王爷是来办案的,但也依旧影响不了镇上百姓看热闹的心情。不是特别宽敞的路两旁,密密麻麻围着的全都是人。 当朴实无华却比普通马车大了足足两倍有余的马车,在衙役的护送下进入依川镇街道,百姓的议论声,便如夏夜里的虫鸣交响曲,此起彼伏: “原来王爷坐的是这么大的马车。” “还是四匹马拉着的呢。” “看这马身上一根杂毛都没有,肯定不便宜。” “可惜遮得太严实了,都看不到王爷长什么模样。” “肯定长得跟神仙一样。” 耳听着各式各样的议论,陈朝颜颇是戏谑地瞥向半靠于胡床上的谢玄。 谢玄摇着玉骨山水扇看着书,察觉到她的目光,斜睨过来看上她两眼,“看陈姑娘的兴致,是这几日破案破得太过酣畅,以至于完全忘记卢阳郡的案子了。”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陈朝颜瞥着他手里的杂书,从容反击,“王爷都不急,我急什么。” 谢玄笑一声,“我也不急。” 陈朝颜看向他。 谢玄将书递过来,等一旁伺候着的侍书为他翻好页后,他边看着书,边道:“案子破与不破,对我的影响不过是早回京城与晚回京城罢了。但陈姑娘想让陈公子入郡学的打算,可就要落空了。” 陈朝颜道:“王爷是在威胁我吗?” 谢玄看向她,勾唇一笑后,反问道:“你说呢?” “王爷高情远志、德厚流光,肯定不会做威胁人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事。”陈朝颜情真意切地说道。 谢玄笑两声,“那就拭目以待吧。” 依川镇的私塾到了。 陈朝颜扶着月见的手,走到马车门口时,有意停住脚步转过身,在谢玄挑高的眉梢下,说道:“我相信王爷。” 话落,便下了马车。 王贵、周小草和王大丫,陈记米铺的陈掌柜和几个伙计早就被安排在私塾门口候着了,听到下马车的声音,一伙人连头都没抬,便跪到地上磕着头道:“草民见过王爷!” 围在周围看热闹的百姓见状,也齐齐跪到地上,跟着高呼道:“草民见过王爷!” 陈朝颜往旁几步,站到先下马车的文奎身后,避开他们大礼的同时,也跟着一起揖手,恭候着谢玄。 谢玄漫步走下来,扫一眼周围,又扫一眼陈朝颜后,合起玉骨山水扇,声淡而不失清贵道:“都起来吧。” “谢王爷。”陈朝颜跟着众人一起称了谢,方才起身跟着文奎站到他身后,在里正和耆老的引领中,走进了私塾。 与此同时,衙役也迅速地将私塾拱卫起来。 私塾不大。 但背有九定山,前有荷花池,因而环境十分清幽。 在侍书、文墨、半夏、子苓几人将依山面的竹亭收拾好,又沏好茶水,摆好果点后,陈朝颜跟着谢玄进到亭子中,依着规矩,依旧站在他身后。同时,也是避于再次发生东赵和村的事。 文奎站在他的右手下侧。 耆老和里正则站在他的左手下手。 浅尝一口茶,又扫两眼周围,谢玄以玉骨扇柄敲敲桌子,“开始吧。” 文奎揖手应声是后,向着里正吩咐,“去将陈记米行的人都请进来。” 里正快速去了。 仅片刻,便带着陈记米行的掌柜与伙计一行五人回来。 “草民见过王爷,见过大人。”陈掌柜与伙计齐声跪到地上高呼。 文奎看一眼谢玄,见他没有要开口的意思,便道:“都起来回话。” “谢王爷!谢大人!”陈掌柜和伙计同时恭恭敬敬地磕一个头后,相继站起来。 “本官问你们,往常王贵带周小草上县城看病之时,赵铁是何行踪?”按照来时路上和陈朝颜商定的安排,文奎沉声问道。 陈掌柜飞快地瞥一眼几个伙计,见几人都不敢吱声,只好站出来,揖着手恭谨道:“回大人的话,往常王贵带周小草上县城看病之时,赵铁都会告假到王贵家中,同王大丫一起照料王二丫和王狗蛋。偶尔,也会帮着王贵和周小草卖一卖豆腐。” 文奎颇是意外道:“他会做豆腐?” 陈掌柜答:“是,说是跟着王贵学的。” 文奎看一眼陈朝颜,陈朝颜也挑眉看着他。文奎以拳抵唇轻咳两声后,拐回正题道:“为何往常王贵带周小草看病之时,他会告假,这次却没有?” “这……”陈掌柜看向几个伙计,见几个伙计都低眉垂眼,恨不能将头给埋到胸腔里去,只好硬着头皮回答说,“草民不知。” 文奎定定地看着他,在看得他两股战战后,才接着往下问道:“听袁兵说,王二丫和王狗蛋失踪那日,赵铁因为肚子痛,被你安排歇了一个时辰?” 陈掌柜牙齿咯吱作响地应了声是,进而解释:“他当时脸色煞白,还流着一身冷汗,草民害怕他出事,才安排他去歇着的。” 文奎不轻不重地‘嗯’一声,又沉默上片刻,将派头做足后,才又问道:“赵铁歇息时,你去看过他?” 陈掌柜不那么确定的应是。应完,身上忽得一冷,知道是回答不得文奎满意,赶紧弥补道:“赵铁家中只他一人顶梁,草民担心他出事后,家里的人会……会缠上草民,这才去看的他。” 文奎再次‘嗯’一声后,又继续:“你确定你去看他时,床上躺的是他?” “这……”陈掌柜犹豫,在察觉到文奎的目光又渐渐变冷后,他扑通一跪,大声哭诉道,“大人饶命,那赵铁蒙着头,草民实在不能确定就是他呀。” 文奎看向陈朝颜。 陈朝颜微微点一点头。 文奎道:“下去吧。” “多谢大人,多谢大人!”陈掌柜砰砰砰三个响头后,带着几个伙计麻利地走了。 等他们走远,文奎再次看向陈朝颜。 耆老和里正心生狐疑地也看向了她。 陈朝颜瞧一眼谢玄揶揄的面容,道:“先将王贵一家请进来问过话再说。” 文奎点一点头,而后看向里正。 里正迅速扫一眼陈朝颜后,知趣地请人去了。 耆老倒是想问点什么,但碍于谢玄,也知趣地继续保持着沉默。 须臾。 王贵、周小草和王大丫跟着里正走了进来。 走到先前陈掌柜等人站立的位置,扑通着跪下来,“草民见过王爷,见过大人。” “起来回话吧。”文奎语气比之先前,温软了一些。 但即便如此,王贵和周小草也不敢起,还是耆老发话后,两人才拉扯着王大丫战战兢兢地站了起来。 “你们无须惶恐,请你们过来,是有几件事想要问你们。”文奎的目光从王贵和周小草身上滑过,最后落到低垂着脑袋的王大丫身上,“这几件,事关王二丫和王狗蛋的下落,所以你们一定要如实回答。” 听说事关王二丫和王狗蛋,王贵和周小草瞬间抬起头来,王大丫却与之相反的将头又低了两分。 朝着王贵和周小草点一点头,文奎问:“赵铁跟着你们两个在学做豆腐?” “没有!”王贵立刻否决,“我们从来没有教过他,都是他抢着干活时,偷学的。” 文奎点一点头,又看向王大丫,“王大丫,赵铁已经被本官关进牢中,并交代说是你杀了王二丫和王狗蛋,你还有什么话说!” 王贵和周小草下意识地看向王大丫,并下意识地反驳道:“大人是不是弄……” 两人话未落,王大丫却抬头道:“不可能!” 文奎看到她的反应,已经明白一切。但他却没有立刻露出声色,而是目冷声沉道:“不可能什么?” 王大丫不说话。 周小草不敢置信道:“大、大丫,真的是你、你害得二丫和狗蛋……” 王大丫看她一眼,依旧不说话。 只是双手却悄悄捏紧了衣角。 周小草从前那般宠她,怎会不了解她?看她模样,便瞬间明白了一切。只是哭声还卡在喉咙里,心口便一痛,紧跟着一口血就喷了出来。 而后,人便晕了过去。 “大丫娘!”王贵迅速扶住她,悲怆道,“大丫娘,二丫和狗蛋已经没了,你不能也……” 说着,眼泪便哗啦啦地流了下来。 谢玄以玉骨山水扇轻敲了两下桌子,月见得见,立刻出了竹亭,走到王贵身边。蹲身握住周小草的手腕,把了片刻的脉后,从佩囊里拿出一个瓷瓶,倒出两粒药丸强塞到她的嘴里,而后以巧劲抬两下她的下巴,辅助着她将药丸吞了下去。 之后,月见回到竹亭,接过侍书递来的纸笔,快速写下一个经方后,又拿出去递给王贵,低声嘱咐:“按这个方子,七日一副,虽不能恢复从前,但不至像现在这般血虚。” 王贵拿着方子,连连磕头:“多谢姑娘大恩大德!” 月见退开两步,微一揖手后,便再次回了竹亭。 “大丫娘,咱们回家!”王贵抱起周小草,看也不看王大丫一眼,便径直走了。 王大丫犹豫一瞬后,便要跟去,里正喝住了她:“想走,先说出王二丫和王狗蛋的下落再说!” 第73章 搜查范围 王大丫止住脚步,王贵下意识地也停了下来。但一瞬之后,他又抬了脚。 王大丫慌张道:“爹!” 王贵再次停下脚步,想要回头,但看着怀中周小草染血的衣裳,心中一狠后,又抬脚走了。 王大丫慌了,眼泪也害怕地流了出来,“爹!” 王贵这次没有再停。 “爹!”看着王贵越走越快、越走越远的身影,王大丫惊恐地拎起裙子朝他追去。才追两步,就被衙役拦了下来。王大丫急得就想伸手去推他们,看着衙役瞬间拔刀的动作,她又惧得立即退回来,朝着已经快要走不见影儿的王贵大哭道,“爹、爹!我错了,你不要扔下我……” “既然知道错了,那就说说吧,”陈朝颜从竹亭中走出来,在烈烈的火光中,看着蹲得抱头大哭的王大丫,嗓音冰冷道,“你把王二丫和王狗蛋藏哪里了?” 王大丫呜呜地哭着,并不说话。 陈朝颜也不着急,等她哭得差不多了,才又慢慢继续,“赵铁说,他接近你,是因为你爹的豆腐铺生意不错,他想学会后,也开一家豆腐铺子。但你因为王二丫和王狗蛋抢夺了你爹娘对你的爱,一直对他们恨之入骨,所以要求他帮你除掉他们,才准他跟你爹学做豆腐。他以为你是玩笑,便答应了你。” “但在两个多月前的五月十六日,你在赵铁到你家干活的时候突然再次提及此事,并要求他在两日后你爹带你娘上县城看病的时机,除掉王二丫和王狗蛋。以往,你爹带你娘去县城看病,赵铁都会告假去你家中。这次,他因为害怕所以故意没有告假,只在中午去了你家,想帮你做饭,顺便看看情况。没想到,你见到他后便再次威胁起了他。他没有办法,只好装着肚子痛逃回了米行。” “他以为,只要不帮你,这事就过去了。却怎么也没有想到,你会自己动手。” “你胡说!”王大丫猛地站起来,言之凿凿道,“他根本不会这样说!” “是吗?”陈朝颜嘲讽一笑,转身回到竹亭。片刻后,她拿出一张纸摊到她跟前,“好好看清楚了,这是他被文大人抓进大牢后的口供,白纸黑字,还有他的手印。” “不可能!”王大丫不识字,但语气却十分坚定。 陈朝颜嘲弄:“不可能什么?他不可能出卖你,还是我们不可能找到证据?” 王大丫红着眼,“反正不可能。” “你爹娘到县衙报案后,文大人就派了衙役到依川镇来调查。调查的结果显示,这半年来,都没有陌生人进过这里。这说明,害王二丫和王狗蛋的人,只能是镇上的人。”陈朝颜收起口供,徐徐说道,“除外,衙役还调查到,你爹你娘都是老实本分之人,从未和镇上的人结过怨。那么,凶手便只能是与你或王二丫、王狗蛋有仇或有怨的人。” “你基本不怎么出门,结识的人只有那么两个,所以可以把你排除了。而王二丫、王狗蛋只有五岁和三岁,和他们结怨的人,更不可能有了。” “但衙役在调查你和王二丫、王狗蛋的关系时,却发现,你时常背着你的爹娘打骂他们。” “文大人认为你是王二丫、王狗蛋的姐姐,再大的仇恨,也不可能对他们下毒手,于是便把赵铁抓了起来。” “杀人要偿命。文大人几乎没有怎么审,赵铁就交代了你作案的过程。” “为了避免造成冤案错案,在审你之前,文大人特意把陈记米行的掌柜和伙计都叫过来问了话,他们全都证实,王二丫和王狗蛋失踪当日,赵铁就在米行。也就是说,赵铁交代的都是事实,是你杀了王二丫和王狗蛋!” “你胡说!”王大丫反驳。 陈朝颜直视着她的双眼。 王大丫撇开头,重复道:“你胡说!” “既然你认为我是胡说,那就去县衙大牢同他对质吧。”陈朝颜说着,给文奎使了个眼色。在文奎的命令下,先前拦她的两个衙役上前来,将她手给绑后,拉着走了。 等她走远,陈朝颜才松下冰冷嘲讽的神色,颇是无奈地叹了口气。 她没有想到,王大丫对赵铁竟如此信任,以至于来这儿的路上同文奎商议好的那些策略,全都不管用。 再次回到竹亭,陈朝颜还什么都没有说,谢玄便揶揄道:“浪费口舌,结果如何?” 陈朝颜扬眉,“王爷有更好的办法?” “更好的办法没有,但鞭子倒是有一个。”谢玄起身,浅摇着玉骨山水扇,绕着竹亭走了半圈后,出了亭子。在亭子外也走了小半圈后,又走回来。也不进亭子,就那么站在亭子外面,看着亭子里的陈朝颜,说道,“你既然已经确定凶手就是他们两个,还跟他们废话做什么,几鞭子下去,什么该交代、什么不该交代,他们都会乖乖交代。” “在没有找到证据前,谁也无法确定他们就一定是凶手。”害怕他又动用私刑,陈朝颜赶紧说道,“我所有的推断都不过是基于逻辑之上的猜测,这些猜测,只是用来排除凶手的一种手段。而这种手段,并不能当作指证凶手的证据。” “另外,指证凶手不能只靠口供,还得具备完善且确凿的证据才行。” “陈姑娘说得对,”文奎赞同地说道,“屈打成招得到的口供,真假都有可能。如不仔细,很容易就造成冤假错案。” 谢玄哼一声,“既然不愿意用刑,那就说说,接下来怎么办吧。” 文奎很有自知之明的立刻看向了陈朝颜。 陈朝颜让侍书备笔墨。 等备好。 她提笔蘸墨,快速画出一张简图。在图的东、西两端标出a、b两点后,对围拢过来的谢玄和文奎解释道:“进依川镇时,我有观察过,整个依川镇都是依山而建。既然衙役们在茅厕和水塘没有搜到王二丫和王狗蛋,那么最大的可能就是,他们被藏在了山中。” “九定山幅员辽阔,他们若是被藏到了山中,那想找到,就有些难了。”文奎紧拧双眉。 王贵和周小草到县衙报案后,他就差了衙役进山寻找,但前前后后进山数次,都一无所获。他不认为再次进山寻找,能找到什么线索。除非,搜寻整个九定山。可九定山幅员上千里,林中又茂密难行,想要寻遍所有角落,无异于是痴人说梦。陈朝颜不可能不明白这个道理,但…… 文奎看一眼陈朝颜,又看向谢玄。 谢玄看着a、b两字,没有说话。 “等闲时候,的确不容易找。”陈朝颜明白他的思虑,跟着扫一眼谢玄后,提醒道,“不过,文大人莫要忘了,赵铁肚子只痛了一个时辰。” 文奎愣了一瞬后,霎时笑道:“不错,赵铁肚子只痛了一个时辰!” 旁边,耆老和里正听得云里雾里。 陈朝颜见着了,但却并没有要给他们解惑的打算。瞥眼看向一直不说话的谢玄,见他的目光始终落在a、b两字上,眉梢微微一扬后,便顺势说道:“这是我假设的王贵家和陈记米行的位置。” “这个a就暂定是王贵家,这个b就暂定是陈记米行吧。” “不管a和b之间的距离有多远,我们只要尽可能地推测出一个时辰……不对,应该是半个时辰。一个时辰是一来一回,我们只需要算出他们一来的距离就可以了。也就是说,在他们进入九定山后,半个时辰内能够到达的最远位置,就是我们接下来要搜查的范围。” 文奎点一点头。 谢玄依旧没有吱声。 陈朝颜看他一眼后,接着说道:“王二丫和王狗蛋是跟着王大丫进的九定山,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那么,我们就从这个a为起点来推测他们能走的最远位置即可。” “王狗蛋只有三岁,三岁的孩子半个时辰,往远了估算,在林木丛生的山里最多也就走个两里路。但为了以防万一,我们且把距离延长至三里。” “也就是说,”陈朝颜提笔,将a和b连成线,而后又各自往前以直线延长,再将延长的线连起来,形成一个长方形后,又在延长的线旁各标上一个‘三’字,“我们接下来要排查的,就是这个范围。” 文奎连连点头,边点头边称赞。 陵游不愿意了,上前来边看图边说道:“陈姑娘的厉害那是人尽皆知的事,不需要文大人反复念叨!” 文奎觑他一眼,又觑陈朝颜一眼后,有意说道:“陵游小哥你这就不懂了吧,我且问你,你跟在王爷身边,也算是见多识广之人了。你可有见过,像陈姑娘这般断案、验尸皆出神入化之人?” 陵游哼道:“难不成文大人见过?” “自然是没有见过。”文奎笑容爽快地说道,“所以见着了陈姑娘,我才疏学浅,怎么斟字酌句也表达不出对她的敬服与敬仰,才反复念叨,聊表此情呀。” 被遛着让他又拍了记马屁,陵游更不愿意了,拍着桌子非要跟文奎一较高下。 陈朝颜看着他们一个上蹿下跳,一个云淡风轻,不由莞尔的勾一勾嘴角后,看向了谢玄。 谢玄也看着她,目色深不可测。 陈朝颜扬眉,“不知王爷有何赐教?” 谢玄勾着嘴角,漫不经心地上前一步:“a、b?” “有问题吗?”陈朝颜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 早些时候,不小心说出不符合这个时代的词汇,她多少还有些心虚。但现在……虱子多了不怕痒,他喜欢怀疑就怀疑吧。反正怀疑多了,吃不下睡不好的人又不是她。 谢玄看着她这副破罐破摔的模样,忍不住笑了。笑过后,他颇是意味深长道:“没问题。” “既然没问题……” 第74章 我们公子的敌人很多 “明日,你安排衙役重点搜查这片范围。”将陵游手中的图拿过来,按在桌上后,谢玄打断陈朝颜的话,指着她画出来的长方形,吩咐文奎。 文奎立即止住和陵游的逗笑,恭谨应是。 “你们两个安排镇上的百姓,”谢玄瞧两眼耆老和里正,以指点一点两个三字,吩咐,“重点搜查这两边,作查漏补缺。” 耆老和里正刚要应是,谢玄思索片刻,便又道:“另外,再找最少十个对九定山熟识之人,明日作为衙役搜查的领路人。” 耆老、里正快声应是。 谢玄又看向陈朝颜,在陈朝颜洗耳恭听的目光中,他道:“明日,你随我以王贵家到九定山这条线搜查。” 陈朝颜看一眼他手划过的地方,揖手应好。 夜色已深。 谢玄安排完后,便一展玉骨山水扇,轻步离去。 文奎看着他的背影,小心请教陈朝颜,“王爷今晚……” 以谢玄挑剔的脾性,这镇上恐怕是寻不到能让他屈尊降贵的地方。瞧一眼他离去的方向,陈朝颜道:“文大人且去歇着吧,王爷今夜就在马车里将就一晚,不用再另寻住处了。” 文奎斟酌片刻,大概也明白了几分,点一点头,向着耆老和里正道:“我今晚也住马车,你们回去吧,回去准备准备,明日卯时末、辰时初过来这里点名,而后出发。” 耆老和里正齐声应是,而后快步离去。 目送着他们走远后,文奎回过头来,请陈朝颜先行。陈朝颜微一颔首,同着他一起出了竹亭。 “明日应该可以找到那俩孩子的尸骨了吧?”抬头看一眼天上的月色,又歪头看一眼路两旁烈烈的火把,文奎轻叹着说。 陈朝颜道:“如无意外,应该是能够找到。” “也是我疏忽了。”文奎的面色在忽明忽暗的火光中,颇有些晦暗不明道,“如果不是我先入为主地认为赵铁为王贵家跑前忙后,品性不算多坏,或许……” “不可能。”陈朝颜打断他的话,“依川镇是依山而建,也就是屋后就是九定山。王贵和周小草在发现两个孩子失踪后,肯定进九定山找过。如果赵铁和王大丫只是将两个孩子扔在山中,两个孩子随着天黑,必然会因为害怕而大哭大叫,王贵和周小草不可能听不到。即便两个孩子不识方向,哭着往深处去了,耆老和里正带人进山找时,也应该找着了。更别提,后面衙役又进山找过。” “会不会……”文奎拧眉说道,“两个孩子进入深山后,被猛兽给……” 陈朝颜笑了一下,“且不论九定山有没有猛兽,即便真有,血迹、撕碎的衣裳等,总会留下痕迹。而现在,是什么都没有。” 文奎双眉拧得更紧了,“什么都没有的意思是,他们在杀完两个孩子后,将他们埋起来了?” 陈朝颜点一点头,“不排除这个可能,所以明日搜查的重点就是坑洞和近两三个月新翻的泥地。” 文奎明白了。 而此时,两人也走到了谢玄停靠的莲池旁边的马车跟前。 向着马车里正喝着茶的谢玄揖一揖手,又向着陈朝颜揖一揖手后,文奎去了停在不远处的自个的马车。 陈朝颜在回了礼后,又目送着他走了一段距离,才上了谢玄的马车。 这次过来,因为不远,只来了一辆马车。所以今晚,她也要睡在谢玄的马车上。 “陈姑娘你可算回来了,”陈朝颜坐下来,接过侍书递来的茶,刚喝到嘴边,帮做饭的半夏、子苓劈开柴的陵游便扒拉着车窗,规劝道,“我看那文大人对陈姑娘不怀好意得很,陈姑娘你可千万要小心,莫要被他给骗了!” 陈朝颜慢悠悠地喝了半杯水后,逗他,“你且说说,文大人对我怎么不怀好意了?” 陵游往文奎的马车方向看上两眼,哼唧道:“文大人肯定在偷摸算计,如何将陈姑娘留在北芦县。” 陈朝颜捧着茶杯,好奇道:“为何你会觉得,文大人会想将我留在北芦县?”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陵游理所当然地说道,“陈姑娘断案、验尸如此厉害,但凡是有点野心的官员,哪个不想让陈姑娘为他所用?” 陈朝颜下意识地瞥向谢玄。 谢玄也似笑非笑地瞥向她。 陈朝颜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表示了然地点一点头后,没有再逗他。 陵游见状,眼珠骨碌一转后,说道:“文大人就一个正七品下的流官知县,而我们公子可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王爷,陈姑娘你这么足智多谋且七窍玲珑,该跟谁,不该跟谁,都不用犹豫的吧!” 陈朝颜笑一笑,说道:“你说得对!” “我当然说得对!”陵游得意地哼哼两声,“我们公子不仅长得好,还有钱有势,岂是他文大人可攀比的?” 陈朝颜笑看向谢玄。 谢玄浅呷一口茶,从容淡定道:“他说得不错。” 陈朝颜一个没有忍住,笑出了声。 谢玄睨向她,“陈姑娘有不同的意见?” 陈朝颜赶紧摇头,“王爷芝兰玉树、卓尔不凡,别说文大人,纵观天下,也少有人可比!” “我们公子既然这么好,陈姑娘干脆就不要再斟酌比较了,直接跟我们回京城如何?”侍书也适时的插话进来,“等去了京城,凭公子的身份与陈姑娘的本事,定可以在大理寺谋个职缺。到时候,还可以将陈公子送去国子学读书,可谓十全十美了。” “而且有公子照拂,陈姑娘可专心断案,绝无人敢暗中作乱;陈公子也可全心学习,而无人敢暗中作梗。”文墨接着说,“天下虽大,能给陈姑娘这般照拂的人,除了公子外,就再也找不出第二人来了。” “这些都算不得什么,”陵游不甘寂寞地绕到马车另一半的窗户口,见缝插针地说道,“陈姑娘也知道的吧,我们公子记仇得很。你要是不小心跟错了人,说不得就要被我们公子打击报复了。” 月见飞快看一眼谢玄,低声说:“我们公子的敌人很多。” 若兰补充:“满朝皆敌。” 陈朝颜再次笑看向谢玄。 谢玄唇边也染着几分笑,扫两眼陵游,又扫两眼月见和若兰后,边喝着茶边道:“他们说得不错。” 陈朝颜莞尔打趣,“王爷就是这么爱才好士的?” “能为我所用,自然爱才好士。不能为我所用,”谢玄似笑非笑看着她,“当然要除之而后快!” 难怪满朝皆敌,陈朝颜端起茶杯,没再接他的话。 谢玄勾一勾嘴角,也没有再逗趣。 一夜无话。 第二日一早。 趴着睡了一夜的陈朝颜腰酸背痛地醒过来,透过微掀着的车帘朝外看去,半夏和子苓已经在做早饭了,而天才刚刚亮。 瞧一眼胡床上睡得正沉的谢玄,陈朝颜拎着裙摆,蹑手蹑脚地走下马车,稍稍活动活动身子后,朝着半夏她们走去,“需要帮忙吗?” 半夏和子苓想也不想,便异口同声地否决道:“不用了。” 陈朝颜狐疑地看着两人。 提着水回来的月见正好听见,搁下水桶后,为她解惑道:“陈姑娘的手是用来同死人打交道的,做饭这种小事,就不麻烦陈姑娘了。” 原来是遭嫌弃了。 陈朝颜看着突然格外忙碌的半夏和子苓,笑一笑后,说道:“既然不需要我帮忙,那我走好到处走走。” 半夏有些过意不去,有意弥补说:“往南三百步有一小片桂花林,正是开花的时节,陈姑娘可以去瞧一瞧。” 陈朝颜应好,往南去了。 小半个时辰后,天色彻底亮了。 一轮红日挂于东方,尚无金光洒落。 谢玄走下马车,扫一眼周围后,正打算去荷池边走走,陵游突然钻出来说道:“公子是在找陈姑娘吗?陈姑娘早半个时辰,去南边的桂花林了。” 谢玄勾手让他过来。 陵游不来反退,而后一溜烟地跑了。 谢玄呵一声,往南边看上两眼后,抬脚过去。 陵游在远处停下脚步,转身看着他去的方向,颇是得意地说道:“只要公子出马,不管文大人有多少算计,都要通通落空!” 旁边树上睡觉的重楼瞥他两眼后,翻个身,又继续睡了。 陵游仰头看向他,“我跟你说话,你有没有听到?” 重楼不理。 陵游拾起颗石子,朝他砸去。 眼见砸中了他的后背,他依旧无动于衷,陵游正要再拾一颗石子,忽感危险地朝后飘去。重楼的剑,擦着他的鞋尖,插入了泥地中。陵游惊得嗷嗷两声怪叫,不退反进的拔剑也朝他刺来。 两人便在晨起的朝阳下,比斗起来。 另一边。 谢玄找到桂花林,以玉骨山水扇让若兰、轻雪不用跟着后,便独自进了林中。 桂花林不大,但桂花树都很有年头,即便只有十七八棵,合种到一起,也有不小一片。 踩着满地金黄,走了不过二十余岁,陈朝颜的声音便隐隐约约地传了过来。不过,随着她声音落下,另一道声音也传了过来。 而这道声音的主人是…… 第75章 文奎的招揽 文奎! 借助着桂树的遮掩,谢玄又往前走了近十步,直到距离两人所在的草亭不远,且能清楚地听到两人的谈话后,他才停下来,隐到了一棵桂树后。 被落下的桂花铺了一层金黄色的草亭中。 文奎面色温和地同陈朝颜聊了片刻进九定山的各种注意事项后,突然一转话锋道:“陈姑娘觉得北芦县如何?” 陈朝颜是半盏茶前,遇到的文奎。 当时,她赏完桂花,又在周边走一走后,正打算回去,便在草亭前,遇到了他。 “我去过的地方少,无法给出中肯的评价。”见他问得认真,陈朝颜也不好敷衍。仔细地斟酌片刻后,才说道,“不过同青溪县相比,无论是官治,还是民情,又或是环境,北芦县无疑都要强上不少。” 文奎笑一笑,“陈姑娘在青溪县的事迹,我也听说过一二。那位周大人为着区区两百贯钱,就各种陷害陈姑娘,眼皮子着实有些浅。要知道,以陈姑娘的本事,无论辅佐谁,不出两年,都可使之高升最少一阶。” 陈朝颜失笑,“文大人这话,到底是夸我,还是捧杀我?” “自然是真心实意地夸赞陈姑娘。”文奎目光从花落如雨的桂树上扫过,而后径直落到陈朝颜身上,言笑晏晏道,“陈姑娘若不信,可留在北芦县亲身验证。我可起誓,陈姑娘在北芦县期间,我必待陈姑娘如家人般照顾。” 一旁的月见急了,她得谢玄吩咐,要时时跟在陈朝颜身边保护她。此刻听到文奎的话,她毫不犹豫地便道:“你这人好没道理,我们公子好心好意带陈姑娘来北芦县帮你,你不思感恩便罢,竟背着我们公子抢起陈姑娘来了!” 文奎笑而不语,只看着陈朝颜,等着她的答案。 月见气得也看向陈朝颜,“陈姑娘……” 陈朝颜示意月见稍安毋躁后,看向文奎,似笑非笑道:“文大人若想高升,找王爷可比找我更直接。” 文奎看一眼月见,月见哼一声。文奎浅浅一笑,看回陈朝颜,“陈姑娘应该明白,我邀请你留在北芦县,并不是为了高升。” “陈姑娘无论是断案,还是验尸,都拔类超群。这样的本事,留在县衙为百姓除暴安良、伸张正义,最适合不过。” “文大人还真是词不逮理、引喻失义!”月见忍不住反驳道,“照文大人这话,陈姑娘更应该跟着我们公子,站到最高处,为天下百姓除暴安良和伸张正义才对!偏居一隅,只为北芦县百姓除恶扬善是何意?莫非在文大人眼里,这大魏万里山河,只有北芦县的百姓,才叫百姓吗?” 陈朝颜颇是诧异地看两眼月见,这般言辞尖锐,可不像她认识的月见。 月见脸面一红,她也是气急了。不过……她微抬下巴,挑衅地看向文奎,她已经抬出这么大的帽子,看他还拿什么来跟她们公子抢陈姑娘! 文奎失笑,他想过陈朝颜拒绝他的千百种理由,独独没有想到,最后会败在一个婢女手中。她都抬出整个大魏了,他还能说什么呢? 好在,他招揽陈朝颜,原本也只是抱着试一试的态度,所以也谈不上失落或是失望。 起身揖手,向着陈朝颜一礼,又向着月见一礼后,文奎洒脱地走了。 月见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悄悄松一口气后,说道:“半夏、子苓应该已经做好饭了,陈姑娘,我们回去吧。” 陈朝颜应好。 不过在跟着月见走出草亭不远,她无意间看到近旁的桂树下印着的两对脚印,无声地挑一挑眉后,朝周围扫去。扫见侧旁十余步外,轻倚着桂树的谢玄,轻笑两声后,歪头看着他道:“王爷的志趣,果然别致。” 月见比陈朝颜要更早一步看到谢玄,见他孑然一人,便极有眼见色的微一揖手后,悄然离开了。 “再别致,也比不上陈姑娘。”谢玄戏谑。 陈朝颜见他不过来,只好走过去,“王爷来这里多久了?” 谢玄轻佻:“怎么,打扰到陈姑娘了?” 陈朝颜看着落在他发上与身上的金桂,莞尔道:“看来是来了不少时候了。” 谢玄顺她的目光,也看一眼身上的金桂后,起身朝林外走去。 陈朝颜跟在他身后,边走边问道:“文大人同我说的那些话,王爷都听见了?” 谢玄慢悠悠道:“怎么,陈姑娘心动了?” “不敢。”陈朝颜微勾着嘴角,半真半假道,“怕王爷打击报复。” 谢玄哼一声,又收起玉骨山水扇回过身来轻敲她两下,“知道就好!” 陈朝颜看他转回身去,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谢玄似有所感道:“不服?” 陈朝颜立刻否认,“没有。” “谅你也不敢!”谢玄哼一声。待出了桂树林,他有意慢上半步,等陈朝颜上前来,与他并肩而行后,方漫不经心地解释道,“文大人是丙申年二甲第十七名,他这样的成绩,当一郡郡守,也是做得的。但他一没背景,二没倚靠,三来心还太软,与官场格格不入,这才被扔到了北芦县。你若跟了他,以你的本事,但凡京中有人闻听到你的事迹,下场多半不会太好。” 在桂林外跟着若兰、轻雪候着,此刻紧跟上来的月见接话道:“文大人连自个的护不住,又岂能护住陈姑娘!” 陈朝颜没有说话,只是微眯着双眼,看着渐渐升高的太阳。对于文奎的招揽,陈朝颜事先并没有想过。要说一点不心动,那肯定是假的。北芦县不仅富饶,从短短的几日接触来看,民风也极是不错。有文奎的庇护,再以她的本事,想要在这里立足,应该不是一件难事。 至于谢玄所说的下场……她都主动摆脱他,选择留在这里了,想来京城里的那些大人物,也该明白她的人微志短。 “陈姑……”月见见状,又想相劝。谢玄冷看她两眼,月见只能悻悻地闭了嘴。 用过早饭。 耆老和里正也带着人过来了。 文奎将昨夜商议好的计划,一丝不苟地布置下去后,陈朝颜也跟着谢玄坐着马车,去到了王贵的豆腐铺。王贵和周小草许是也得了文奎的暗中指点,知道陈朝颜才是破案的关键,因而并未跟着先头的衙役进山,而是特意在家中等着她,预备跟她一起。 陈朝颜也没有拒绝,只叫文奎差两个衙役将王大丫也带上后,便从豆腐铺后的小路进入了九定山。 若兰和重楼在前方探路。 陈朝颜和谢玄在后并肩而行。 再后是月见、侍书、文墨三人。 轻雪独自一人压后。 其后,才是文奎同王贵、周小草、耆老、里正等人。 尽管衙役在前,该搜查的范围都已经搜查过,但陈朝颜还是尽力扩大着搜查范围,以便让光屏能够多‘扫描’一些地方。 “看这片地势的植被分布,镇上的人应该是经常出入。”若兰边走边观察道。 王贵木然搭话道:“每年四、五月份,都是各种野菜生长的季节,六、七、八、九月份,又是各类野果相继成熟的月份。这附近几座山头,镇上和附近村落的人,早就爬烂了。” 文奎随口说道:“早就爬烂了好呀,爬烂了,就代表着没有野兽。” “早几十年就不见各种凶禽猛兽了,也就偶尔会有迷路的野猪冲出来。”王贵下意识地回答。回答完后,才想起来他们此行进山是为寻找王二丫和王狗蛋,脸色忽地就一白,“大人是说……” “没有的事!”文奎暗骂自己不该多嘴,飞快瞧两眼走在前方的陈朝颜后,快速宽慰道,“真要是凶禽猛兽,总会留下一二痕迹,也早就该被进山的衙役找出来了。” 并没有受到多少宽慰的王贵勉强答应了一声‘也是’后,搀扶着周小草,默默地跟在众人身后,不再吭声了。 他不吭声了,周小草却似活过来了一般,歪头看向闷不作声的王大丫,虚弱道:“大丫,你告诉娘,你把二丫和狗蛋藏哪里了?” 王大丫依旧闷不吭声。 周小草垂泪道:“大丫,二丫和狗蛋可是你的弟弟妹妹,你就忍心看他们在外面没吃没喝、担惊受怕吗?算娘求你了,你就告诉娘他们在哪里,好不好?” 王大丫不为所动。 周小草松开王贵的搀扶,滑跪到地上,“大丫,娘求你了……” 王大丫漠然地从她身边走过,头也不回。 王贵深埋的怒火,瞬间喷涌而出! 两个多月以来,找不到王二丫和王狗蛋的担忧与悲痛加上照顾周小草的劳累,让他的怒火如喷发的火山一般,波骇云属! “站住!”三两步冲上前拦到王大丫跟前后,王贵扬手一耳光扇到她的脸上,“老子就是养头狼,这么些年也该养家了!养你这猪狗不如的东西这么多年,你就是这样对你娘的吗!” 王大丫捂着脸,不敢置信地看着他,“爹,你打我?” 王贵汹涌的怒火,瞬间如水泄去。 这么些年下来,哪怕是有王二丫和王狗蛋后,不得已之下让她分担了一些家务,他也一直将她捧在心尖尖上,舍不得打骂,如今惊怒之下……看着她惊疑的模样,王贵下意识地就想上前去看一看她的脸,但余光扫见跪趴在地上,哭得几欲断气的周小草,心头又猛地一沉。暗自握紧不断打抖的拳头,狠着心骂道:“打的就是你!不忠不孝的东西,你最好祈祷二丫和狗蛋没事,否则,我不仅要打你,还会亲手杀了你给他们赔罪!” 话落,王贵几步回来,搀扶起周小草就走。 第76章 不关赵铁的事 王大丫看着他决然的背影,又惊又怒道:“谁让你们生下的他们!如果没有他们,就不会有今天的事,我们一家人依旧和和美美!” 王贵猛然停住脚步,回头不敢置信地看着她道:“你说什么?” “难道我说错了吗?”许是这些话藏在心里许久,如今不吐不快。王大丫满目恨意地看着王贵和周小草,边哭边说道,“如果没有二丫和狗蛋,我就不用受委屈,娘也不会垮了身子,更不会有今天的事!都是他们,是他们的错,你凭什么要怪我!” 王贵红着眼,哽咽道:“所以,你就勾结赵铁除了他们?” “不关赵铁的事!”王大丫瞬间说道。 王贵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王大丫认真道:“爹,我说不关赵铁的事。” 王贵气得松开周小草,又冲过来朝她扬起了手。 王大丫害怕地退了两步后,又抬起头,“爹,你打吧,只要你不怪赵铁,怎么打我都行。我之前说过的,我这辈子除了赵铁,谁也不嫁。” “那我就打死你,我让你嫁!”王贵猛的一巴掌扇过去,但在半途,却被文奎拦住了。文奎看着王大丫,目里藏冷,“王大丫,王二丫和王狗蛋在哪里?” 王大丫咬着唇,不说话。 “你不说也没有关系,陈姑娘断案如神,今日是必会将王二丫和王狗蛋找出来的。”文奎眼里的目光又冷上两分,之前以为王大丫只是受蒙蔽,才犯下错事,而今见她凉薄至此,自然也不会再留情面,“不过找到之后,是不是与赵铁无关,那就不是你说了算了!” “杀人偿命这个道理,想必不用我说,你也知道!” 王大丫身子一僵,进而飞快看两眼陈朝颜后,说道:“我、我可以告诉你们二丫和狗蛋在哪里,但你要发誓,找到他们后,就立刻放了赵铁!” 文奎摇头,“放不放赵铁,那要看他有没有害王二丫和王狗蛋。” “他没有!”王大丫立刻否决。 王贵忍不住插话,“他没有,那就是你害的了?” 王大丫看看他,不说话。 这是变相地承认了。 文奎压着怒意,微微上前一步,阻止了王贵的动作后,看着王大丫问道:“那你且说说,王二丫和王狗蛋在哪里?” 王大丫摇头,“你要先说不会治赵铁的罪,我才会告诉你。不然……” 噗—— 勉强支撑着棵树站着的周小草听到她这话,再也撑不住的又一口血喷了出来。而后,人便如软泥一般倒了下去。 “大丫娘!”王贵再顾不得其他,飞快冲过去扶住了她。 周小草昨夜吐血晕厥后,尽管有月见出手相救,但在知悉王二丫和王狗蛋的失踪是王大丫所为后,无论身子还是心神都如遭重创。今日进山,不过是身为母亲,想要找到孩子的执念撑着罢了。然,王大丫的薄情凉性如一柄最锋利的剑,不费吹灰之力便刺穿了她的执念。 窝在王贵的怀里,周小草眼中含泪,一边呕血,一边断断续续地说道:“大丫爹,我、我怕是不行了。你一定、一定要找、找到二丫和、和狗蛋,不然,我、我死……” 陈朝颜看一眼月见。 月见飞快地冲到周小草跟前,但把了片刻脉后,便朝陈朝颜摇起了头。周小草已经油尽灯枯,回天乏术了。 陈朝颜无声叹了口气后,瞥眼瞧向王大丫。 王大丫显然没有料到周小草会突然倒下,但即便如此,她也只是愣在那里,全然没有上前帮忙的打算。 这个人,已经无药可救了。 陈朝颜收回目光,看向王贵。 “大丫娘,你再撑一会儿,我这、这就带你去找二丫和狗蛋,”王贵强忍着悲痛将周小草抱起来,踉跄着边走边说道,“你听到了吗,二丫和狗蛋已经在叫你了,他们在等着你、等着你接他们回家呢!” 周小草的眼眸瞬间一亮,努力地歪过头,朝着前方看去。 恰此时,被冯守道差遣着跟来北芦县的一个衙役连跑带跌地从远处冲来,人还未到近处,便高喊道:“陈姑娘,找到了!” 陈朝颜目光一定,迅速问道:“在哪里?” 衙役刚要答,王大丫突然往前几步,尖声道:“不可能!” 一声不够,在衙役跑到近前后,她又说了一声:“不可能!” 陈朝颜冷眼看向她,“有什么不可能的?” 王大丫固执道:“就是不可能!” 好不容易夺回来一丝生机的周小草,在她接二连三的不可能中,又一口血呕了出来。看着王大丫倔强的侧脸,她张开嘴想说什么,但手却先耷拉了下来,紧接着,眼也迅速失去光泽…… “大丫娘!”王贵悲怆的声音,震得所有人的眼睛都酸了。 只有王大丫在稍稍惊慌一瞬后,便又将目光落到了回来报信的衙役身上,并再一次说道:“你们不可能找到!” 月见气得就想上前去教训她,陈朝颜将她拦下后,看向衙役,“在哪里找到的?” 衙役快声回答道:“在距此大概一里半的一处山坳里。” 飞快看两眼王大丫,他又压着声道:“情况跟李二有些相似。” 陈朝颜瞳孔微微一缩,迅速回头看两眼王贵后,果决道:“带路!” 周小草已死,再多的悲悯也比不上找到王二丫和王狗蛋,再抓住谋害他们的凶手来告慰她在天之灵! 衙役应是后,迅速转身在前面带路。 陈朝颜和谢玄紧随其后。 文奎轻叹着拍一拍王贵的肩膀后,也紧追而去。 “你们别被他骗了,你们不答应放了赵铁,永远也别想找到他……” “舌燥!” 轻雪扯下片树叶,随手一扔,那树叶便如箭矢般朝着王大丫激射而来。点住她的哑穴后,两个起落,便追上了前方众人。 “大丫娘,你听到了吗?二丫和狗蛋已经找到了,我这就带你去接他们回家。”王贵强忍着悲恸,以衣袖擦去周小草嘴角的血迹后,小心地抱起她,看也不看王大丫一眼地紧跟在众人身后,快速离去。 “不要走!”王大丫惊恐地刨着嘴,却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音来。看顾她的两个衙役见状,厌恶地踢一脚她,“愣着做什么,赶紧走!” 王大丫踉跄着摔在地上,树枝、石砾刮在脸上、手上,痛得她眼泪都出来了,却依旧发不出任何声音来。 “装什么死,赶紧起来!”两个衙役毫无怜香惜玉之心地又踢了她一脚。 王大丫何时受过这样的委屈,下意识地就想寻求王贵的庇护。但看着王贵已经走远,她又发不出任何喊叫的声音,只能强撑着受伤的手爬起来,在两个衙役连声的催促中,踉跄着朝王贵追去。 陈朝颜急着看现场,速度不知不觉就比平常快上不少。 一里半路不过转瞬,便到了。 “让让,让让,全都给我让让,陈姑娘来了!”在带路的衙役高声地吆喝中,包围着现场的过百衙役,迅速朝着两头让去。 耆老和里正组织起来搜查外围的百姓,也堵在附近。听到衙役的吆喝,全都朝着这方看了过来。看到谢玄,少不了又是一通议论。不过这回陈朝颜却没有心思再打趣谢玄,只迅速扫他们一眼后,便紧跟着谢玄穿行过衙役们让出来的路,进到了中心现场。 “公子,陈姑娘!”镇守此处的陵游看到他们,迅速迎上来。 陈朝颜‘嗯’一声后,看向前方。 距他们所站位置不远的前方,有一片洼地。 枯树就生长在洼地中央一块两丈见方的巨石旁,高不过半丈,粗不过两指,看其针叶形状,应是青松无疑。 巨石整个呈黑色,上面爬着不少的苔藓。苔藓多生长在阴湿环境中,可见枯树并不是缺水旱死。 另外,巨石周围还生长着成片的差不多半人高的艾草、野茼蒿、野菊等杂草,枯树掩映其中,如不细看,很容易忽略。 再观洼地外面,枯树一面生长着的树木颇有些驳杂,且荆棘丛生,巨石一面则生长着成片的成年青松。耆老和里正组织百姓进山寻找以及文奎差遣衙役进山搜查接连一无所获,大概就是源于此故。 “是我最先发现的!”陵游邀功的声音打乱了陈朝颜飘远的思绪,“这边都是荆棘,搜到这一块儿时,我也跟着他们往松林里去了。去到一半时,我想看看你和公子到了哪里,便飞身上了青石,然后就看到了这棵枯树。深山老林,枯枝断叶最是常见,要不是前不久才经历过李二被杀后埋在药地里的案子,我恐怕也会看两眼就走了。” “好在李二案事发不久,我脑子又聪明,才回身到青松林里折了根树枝过来,扒开那些杂草检查了一下。这一检查不要紧,陈姑娘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陈朝颜配合地问道:“什么?” 陵游得意道:“一把条锄。” 陈朝颜惊讶地搜寻一圈后,问道:“在哪里?” “还在那草里面呢,”陵游指一指草丛,“我怕进去会毁了证据,就让衙役们将这里包围起来,等着陈姑娘了。” “不错!”陈朝颜很是满意地夸他两句后,抬脚朝洼地走去。 “草长得这么旺盛,就算有再多证据,也都毁了。”看着密不见地的杂草,谢玄以玉骨山水扇拦住她,“文大人呢,让他差人将草都除了。” 文奎带着王贵刚挤进来,听到他的话,也不问要除哪里的草,便立刻回身吩咐道:“去几个人,将草给除了!” 在王爷跟前露脸的机会可不多,因而他话刚落,十余个衙役便立刻跳进洼地,也不管有没有除草工具,便开始拔起草来。文奎也趁着这机会,看向洼地。不过,他并没有参与过李二被害案,所以看了几圈,也没有看出来洼地和别的地方有什么不同。 他如此,王贵同样如此。 直到…… 第77章 怎么埋的就怎么挖出来 十几个衙役一起动手,除草速度极快。 只须臾,陵游所说的条锄便露出头来。 “那是……”文奎迅速上前一步,未等分辨,王贵便先一步说道,“条锄!” 他的声音不低,还带着满腔的恼恨。 陈朝颜和谢玄同时闻声看过来。文奎抓住机会,适时问道:“你认得这条锄?” 王贵双眼紧紧地盯着条锄,好半晌才哑着嗓子道:“用了十几年的东西,怎会不认得!” “既是用了十几年的东西,不见这么久,都没有发现吗?”文奎拧着眉问。 王贵的嗓子哑得更厉害了,抱着周小草的手也越收越紧,“家里农活不多,平常时候,左邻右舍常会来借锄头用,而且……” 他做梦都没有想过,害了王二丫和王狗蛋的人,会是王大丫! 文奎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轻拍两下他的肩膀以示宽慰后,便将目光落到了陈朝颜的身上。 衙役已经将条锄拿出来给她了。不过,在仔细检查了两遍后,陈朝颜轻叹道:“时隔太久,想要提取提纹,恐怕不容易。” 谢玄以玉骨扇轻敲两下掌心,“王大丫为何还没有到?” 陵游才得了陈朝颜夸赞,正是积极的时候。回头找寻两圈,不见王大丫的身影后,立刻指使先前带路的衙役道:“你去看看,怎么回事!” 衙役刚应是,便听后面的衙役喊道:“王大丫到了!” “赶紧让她进来!”陵游大声吩咐。 围守的衙役再次朝两头散开,让开一条进来的路。一身狼狈的王大丫在众人的注目中,几乎是一路小跑进来。 进来的第一时间,她便迅速站到了王贵跟前。 尽管还发不出声音,但一路所受的委屈,瞬间化作泪水,齐刷刷地流了下来。 王贵没有理她,甚至连头都没有歪一下。 王大丫更委屈了,拉着他的衣袖扯了扯。 “滚!” 王贵的声音几乎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 王大丫听着,惊得眼泪都止住了。抬头望着他,面上全是茫然与不解。张着嘴,想要问他怎么了,颓然发现不能出声后,只好又扯了扯他。 “我说滚,听不见吗!”王贵猛地回头,血红的眼里满载恨意。 王大丫吓得后退两步,一个不稳,跌坐到地上。而后,本能地偏过头,看向了洼地。看到枯死的青松树,她惊得连往后退。 文奎抓住时机,几步逼至她的跟前,居高临下喝问道:“王大丫,物证当前,你还有何话可说!” 王大丫连连摇头。 文奎冷笑两声,“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王大丫,你可知道,我们是如何找到这个地方的?” 王大丫捂住耳朵,不想听。 文奎一脚踢在她胳膊上,将她踢翻出去后,又再次逼近。旁边,先前押送她过来的两个衙役小声提醒,“大人,她不能说话。” 文奎皱眉正要问怎么回事,轻雪便再次扯下片叶子,朝着王大丫激射而来。 叶子与王大丫身体相撞的瞬间,穴道也霎时解开。 似知道自己能出声,王大丫不顾一切地朝着王贵快速爬去,边爬边叫道:“爹,救我,救我……” 文奎冷哼一声,几步上前,将她踩到地上,“王大丫,王二丫和王狗蛋的冤魂就在那枯树下看着你,你还不如实招来!” 王大丫不听不答,只尖声叫着‘爹,救命’。 文奎气急怒急,脚下就要用力,陈朝颜及时地阻止了他。 “陈姑娘,这样的毒妇不值得你为她求情!”文奎气怒地说道。 “谁说我要为她求情的?”陈朝颜看向轻雪,示意她道,“杀人偿命,既然她还不愿意招,那就让她在这里给王二丫和王狗蛋赔罪吧!” 轻雪看向谢玄,得谢玄指示后,她拔剑上前,以剑尖指住王大丫的眉心,冷酷道:“一剑杀了她,是不是太便宜了?” “的确太便宜了,”看到要演戏,陵游瞬间来劲了,迅速凑到跟前,颐指气使道,“像她这种毒杀弟弟妹妹,气死生养亲娘的十恶不赦之人,就该千刀万剐!” “那就千刀万剐!”轻雪提剑,直刺她的双眼。 剑离双眼还有足足十寸,王大丫便抱头尖叫道:“我招我招!我全都招!” 轻雪眼底划过一丝不屑,看前几番问罪,她都闭嘴不言,还以为她当真是一个情比金坚之人。原来也不过是伤不到己身,才嘴硬心狠罢了。将剑尖重新指向她的眉心,轻雪冷漠道:“那就如实招来,敢说假话,一句假话断你一指!” 王大丫迅速护住双手,并委屈地看向王贵。见他死死地看着枯死的青松眼红脸抖青筋迸,终于害怕了。在轻雪长剑的威胁中,也终于讲出了和赵铁合谋害死王二丫和王狗蛋的经过。 两个多月前的五月十八日,王贵带周小草上北芦县看病的当日中午,赵铁到豆腐铺跟王大丫商议好谋害王二丫和王狗蛋的过程后,便打着肚子的痛的掩护回了陈记米铺。此后,借着熬药要一个时辰的空隙,在米铺后宅歇息时,悄然潜进九定山,同先一步进山的王大丫会合。两人一起带着王二丫和王狗蛋深入到这片洼地,同时动手掐向他们。 赵铁手劲大,将王狗蛋当场掐死。 王大丫手劲小,加上王二丫不断挣扎求饶,费了许多力,才好不容易将她给掐晕。 此后在赵铁挖树时,王二丫不知道怎么又醒了过来,赵铁见状,当即一条锄过去,将她给活生生敲死了。 洼地距离镇上有差不多两里。 王二丫和王狗蛋年纪小,走路慢,来时便用了大半个时辰。若是挖树、理坑、埋完他们再赶回去,时间上就会来不及。为了不被怀疑,赵铁将善后工作交给了王大丫。 王大丫没有干过地里的活,加之害怕,几乎是将青松挖出来后,就将王二丫和王狗蛋拖坑里,再将青松栽了回去。 之后,王贵和周小草从北芦县回来,发现王二丫和王狗蛋失踪后,向她追寻两人下落时,王大丫按照赵铁的交代,死守着不知道三个字,直到轻雪的剑刺向她双眼。 文奎压着满腔怒意,喝问道:“也就是说,谋害王二丫和王狗蛋的事,是赵铁策划的?” 王大丫看着寒光凛凛的剑尖,大哭着说道:“他跟我说,只要杀了二丫和狗蛋,爹和娘就能像从前一样宠着我,也会让他跟着学做豆腐,然后娶我过门。” “这样的鬼话,你也相信!”文奎气不打一处来的一脚踹向她,“你有没有脑子!” 王大丫吃痛地大叫着缩成一团。 文奎看她这模样,更加来气,忍不住又想踹她。 陈朝颜快步过来制止住他,之后吩咐一旁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陵游道:“草已经除完了,你差两个人去将他们的尸骨挖出来,记得仔细些。” 陵游刚要应是,王贵便沙哑着嗓子道:“我去!他们两个打小就胆小怕生,你们去,他们会害怕。” 陈朝颜压一压心底不断翻滚的酸涩,点头应好。 “谢谢。”王贵道谢后,抱着周小草的尸骨,蹒跚着走向洼地,又蹒跚着走向枯树。 “大丫娘,二丫和狗蛋找到了,我们一起带他们回家。”将周小草仔细地靠着巨石放好后,王贵跪到枯树前,就那么用着双手,一点一点将泥土挖开。过程中,陵游几次给他条锄,他都没要。 文奎看到这幕,气又上来了。 陈朝颜再一次制止住他后,看向王大丫,问道:“你和赵铁是什么时候萌生出要杀王二丫和王狗蛋这个计划的?” 王大丫抱着脑袋不说话,直到文奎又一脚踹到她身上后,才哭着开了口,“他们自己说的,家里的一切都是我的。我拿些金银珠钗给赵铁,他们凭什么骂我!” “我知道,他们就是有了二丫和狗蛋后,想说话不算话了!凭什么!王家的一切本来就是我的,凭什么他们拿给二丫和狗蛋可以,我拿给赵铁就不可以?他们拿给二丫和狗蛋用了,二丫和狗蛋也不能还给他们。我拿给赵铁,赵铁每日帮我干活,以后开了豆腐铺,赚到的钱还会给我……” 月见实在听不下去了,权贵世家也有不少为各自利益互相算计,致对方于死地的事例,但为了外人残害家人的,她却从未听过。见她都到这个地步了,还是毫无悔意,忍无可忍地冲上前来,怒问道:“赵铁家中是什么情况,你难道不知道吗!” 王大丫激动道:“那又如何?他们能养二丫和狗蛋,再多养几个人又能怎么样!” “你……” 陈朝颜也被她这话给惊住了,不过还是拦住月见,示意她少安毋躁后,才向着文奎道:“再多养几个人又能怎么养,那要问王二丫和王狗蛋才能知道答案。就麻烦文大人差两个人将她押过去,让她怎么埋的王二丫和王狗蛋,就怎么将他们挖出来问一问吧!” “陈姑娘说得有理!”文奎高赞一句后,看两眼押送王大丫的两个衙役。两个衙役麻利地上前,一人拉住一条胳膊,将她拖向洼地。 “不要!”王大丫蹬着腿挣扎,“我已经招了,你们不能这样对我!” 文奎冷哼,“杀人偿命,就是将你千刀万剐都不为过!” 两个衙役听到这话,双双抽出刀来捅着她,“赶紧走!” 夏日衣裳单薄,刀尖捅破薄裳刺进肉里,痛得王大丫连滚带爬地朝着王贵冲去,“爹,救我,他们要杀我!” 王贵无动于衷地以胳膊肘推开她。王大丫不死心,爬起来抓住他的手,大喊大叫道:“爹,别挖了,他们要来杀我,你赶紧救我!” “救你?”王贵双眼赤红,怒声质问,“我来救你,谁来救他们!” 王大丫看一眼已经刨去大半的枯树,反驳道:“他们都已经死……” 第78章 突来的灵光 啪! 王贵一耳光扇到她的脸上,“滚!” “爹……” “别叫了,赶紧挖!”两个衙役跟过来,再次拿刀捅向她。王大丫吓得往旁边一缩后,赶紧刨起了土。这一刨不要紧,恶臭伴着两块手骨就这么被她带了出来。 耳听着她的尖叫,陈朝颜戴好口罩缓步上前。看一眼两块手骨,又制止住失控的王贵,并叫跟过来的文奎将他劝到一边后,她蹲到枯树坑前,看着浸泡于湿土和蛆虫中的尸骨,不动声色地拧一拧眉后,吩咐陵游:“去找根树枝给我。” 陵游还未动,谢玄便将一根树枝递了过来。 陈朝颜抬头看向他,见他也戴了口罩,弯一弯唇,又道了谢后,她接过树枝,轻巧地在蛆虫堆中,将两块头骨和舌骨给挑了出来。 其后,在阵阵的呕吐声中,她将头骨给翻到反面。两块头骨,小一些的完好无损,但颞骨岩部有出血,这是机械性窒息死亡的表现。大一些的颅骨骨折,从折断痕迹来看,正好可以与条锄柄部对上。 再看舌骨。 两块舌骨,一块舌骨大角完全骨折,一块则轻微骨折。 舌骨骨折,是颈部受外力导致的机械性窒息死亡的一大依据。 总之,头骨伤和舌骨伤,都符合王大丫的交代。 再看一眼树坑,陈朝颜扔了树枝起身,退站到一边后,吩咐两个衙役:“剩下的就交给她了,务必要将所有的骨头都找出来,并清理干净!” 两个衙役应是,齐齐拿刀朝着王大丫走去。 陈朝颜已经懒得再听她的尖叫与争辩,拍一拍手后,离开了洼地。 谢玄紧跟着她,“结案了?” “差不多吧,等赵铁的口供出来,就可以……”陈朝颜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见严世良穿过衙役快速过来,将两页纸交给了她,“是赵铁的口供。” 陈朝颜接过来。 严世良道:“大人昨日夜里嘱托我回的北芦县,这是连夜审出来的口供。” 陈朝颜说了句‘辛苦’后,大致看了两眼。 与王大丫的处处维护不同,赵铁的口供就直白多了。 他接近王大丫,就是奔着豆腐铺去的。原本以为需要耗上一段时日才能成功,却没有想到只是简单的几句话,就哄得王大丫投怀送抱了。 将口供还给严世良,让他拿去给文奎后,陈朝颜转头看一眼在洼地里监督王大丫挖尸骨的文奎,回头说道:“可以回卢阳郡了。” 月见已经吐得上气不接下气,但听到她说回卢阳郡的瞬间,硬是一抹嘴后,指使陵游道:“愣着做什么,没听到陈姑娘说要回卢阳郡吗,还不赶紧去准备!” 陵游正要回怼,月见几步过去,揪起他的耳朵便将他给拉到一边,低骂道:“你是不是蠢,知道文大人对陈姑娘不怀好意,还不赶紧走!” 陵游嗷嗷叫道:“你先松手!” 月见松开他,在他开口骂人前,先一步哼道:“早上在桂花林,文大人邀请陈姑娘留在北芦县,陈姑娘没有拒绝。” “那你不早说!”陵游迅速揉一揉耳朵后,勾住早前指唤着去找陈朝颜的衙役,快声吩咐道,“赶紧准备,该回卢阳郡了!” 衙役高声应是。 陵游一巴掌拍向他的后脑勺,“那么大声做什么!” 衙役点头哈腰地捂着脑袋跑去准备了。 陈朝颜莞尔地勾一勾嘴角,也没有过多制止。跟在谢玄身后,一边听着衙役们轻声细语地议论,一边往外走。 快要走出衙役的包围圈时,其中一个衙役的嘀咕声,无意闯进了陈朝颜的耳中,让她霎时顿住脚步,循声朝说话的衙役看去。 奈何衙役太多,又穿着同样的衣裳,在她看过去时,还同时噤了声。陈朝颜找了一圈,没有找到人,干脆问道:“刚才是谁说,赵铁不是第一次这样杀人的?” 几个衙役齐齐看向一个高瘦衙役。 高瘦衙役的脸色瞬间就白了,“小人只是……” 陈朝颜打断他,“你说得很好,但我需要你将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高瘦衙役拿捏不准她说的是真是假,但还是战战兢兢地说道:“把人杀了埋在树下这种事,一般人根本想不出来,赵铁能这样做,说不得以前也用过这样的办法杀过人。” “对,就是这句话!”陈朝颜笑了,脑子里更是在顷刻间思绪万千。 用震动延髓来伪造尸体痉挛,从而达到被害人属于自尽的目的,比杀了人埋在树根下的手段更加缜密。且周忠才的案发现场,除了指纹外,就再没有其他线索。如此‘完美’的作案手段,无论凶手是个人还是组织,都不可能是第一次犯案! 只要找到哪怕一起同样的自尽案,就可抽丝剥茧,找出真凶! 思及此处,陈朝颜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卢阳郡了,“王爷……” 话刚出口,看到不知所措的高唐衙役,陈朝颜瞬间敛住思绪,改口问谢玄道:“王爷可以打赏一下他吗?” 谢玄看两眼她,又看两眼重楼。 重楼从怀中摸出两颗金瓜子,递给了高瘦衙役。 大魏通用的货币是铜钱,金银等物只做赏赐或是官方的大额交易所用。这两颗金瓜子虽不能用来买卖,但是谢玄赏赐,声名上却是铜钱所无法比拟的。 虽然在陈朝颜看来,铜钱更加实用。但料想以谢玄的身份,也许根本不会带铜钱,便作了罢。 等高瘦衙役磕头谢恩后,陈朝颜想一想后,还是再次问道:“你对赵铁很熟悉吗?” 高瘦衙役得了赏赐,颇有些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架势,“赵铁在攀上王大丫之前,有过一门亲事。同他定亲的女子,便是我们村里的。只是不知何故,在赵铁攀上王大丫不久,那女子便无故失踪,至今也没有找到下落。” 陈朝颜回头看上两眼,文奎还在忙。在继续留下来追查到底和回卢阳郡查办周忠才的案子之间,稍稍斟酌片刻后,她吩咐道:“文大人正在忙,等他忙完,你务必要将此事详细的禀报给他,再让他重审赵铁。” 高瘦衙役恭敬应是。 陈朝颜又思索了片刻,确定没有什么遗漏后,朝着高瘦衙役微一颔首,便跟着谢玄走了。才走不远,发现动静的文奎便追了上来,“王爷!王爷这么快就要回卢阳郡了?” 谢玄顺他的目光睨一眼陈朝颜后,看向他:“本王屈尊纡贵的来北芦县这么些时日,怎么,还不够吗?” “是微臣照顾不周,还请王爷恕罪。”文奎立刻揖手赔罪。至于满腔挽留的话,自然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谢玄哼上两声,“案子该断的不该断的,陈姑娘都已经断好了,剩下的收尾工作,你尽快弄好弄完,整理成案宗送去卢阳郡。” 文奎恭谨应是。 “去吧。”谢玄命令。 文奎揖手:“微臣恭送王爷,恭送陈姑娘。” 谢玄径直走了。 陈朝颜则向他回过礼后,才走了。 文奎微微抬头,一直目送着他们走得不见了影儿,才直起身子惋惜地叹了一口气。过后,又站了片刻,才转身往回走。 走不到几步,就被高瘦衙役拦了下来。 按照陈朝颜的吩咐,高瘦衙役将他所知道的情况,都一五一十地禀报给了文奎。 文奎听完,迅速回头。谢玄和陈朝颜早不知道走哪里去了,以他的脚程,肯定是追不上了。懊恼的跺一跺脚,他气道:“有这样的事,你怎么不早说!” 高瘦衙役不知所措道:“我刚才叫了大人,大人没有理我。” 他指的是,文奎追过来的时候。 他没有理,他就不知道拉住他吗?文奎狠狠地瞪他一眼,正准备走时,看到他手里拿着的金瓜子,气恼之下,一把夺过来塞进了自个的怀里。高瘦衙役刚想张嘴说那是谢玄赏赐给他的,文奎便哼道:“怎么,还想跟本官抢吗?” 高瘦衙役赶紧道:“小人不敢。” “不敢就好!”文奎一甩衣袖,气哼哼地走了。 独留高瘦衙役欲哭无泪地看着他。 出了依川镇,行上半个时辰,便进了官道。官道虽还是颠簸,却比乡道好上不少。一直提着口气的陈朝颜到了这儿,总算慢慢地放松下来。喝了半杯茶,又就着月见掀起的车帘子,欣赏了片刻渐行渐远的依川镇后,她的思绪也慢慢平静下来。 而后。 理所当然的,她便思考起了周忠才的案子。 还没有思考出个所以然来,谢玄漫不经心的声音便先一步传了过来:“陈姑娘认为,周忠才这样的‘自尽’案,不止一例?” 陈朝颜不答反问:“王爷认为我这个想法不对?” 谢玄也跟她一样,不答反问道:“陈姑娘有没有想过,真有同样的‘自尽’案,郡守府内的王达之流为何没有提醒?” 陈朝颜微拧双眉,她还真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三个可能。”谢玄从胡床上坐起来,接过侍书递去的凉茶,浅呷两口后,淡声说道,“一,在认定马淮是凶手之前,跟着一起排查的衙役虽有不少,但真正知道周忠才死因的人却不多;二,仵作判定是自尽后,就没有再立案;三……算是一的实充,王达之流知道有同样的案子,但因为案子与他们有关,所以他们互相包庇了。” 陈朝颜点一点头,顺他的思路,慢慢补充道:“第一个可能,很容易解决,回郡守府后,将冯大人将周忠才的死因公布出去,便行了。第二个可能,周忠才的案子,如果不是周夫人到郡守府去闹嚷,就极有可能会被判作是自尽而不被立案,这个也容易解决,回头问一问孙伯就可以了。第三个可……” 谢玄打断她,“郡守府的指纹卡上所记录的个人信息,陈姑娘是没有仔细看,还是记不得了?” 陈朝颜不明所以地看向他,“王爷有什么话,便直说吧。” 谢玄勾一勾嘴角,慢悠悠地提醒说:“仵作孙老头是前年的三月份才到的郡守府。” 陈朝颜的面色瞬间一变,而后立刻看向光屏。 第79章 谢玄的咄咄逼人 光屏上,孙老头的指纹卡上明明白白地写着,他乙未年三月进入郡守府做仵作的经历。如果他是前年才进的郡守府,会不会…… 几乎是刚做此想,陈朝颜便立刻将郡守府所有人的指纹卡都调了出来。利用茶盏时间,快速地翻看一遍后,她的面色也不知不觉间,罩上了一层寒霜。 谢玄似早就知晓结果,扣着手,慢悠悠地敲两下凭几后,问道:“如何?” 陈朝颜微沉着脸道:“这四五年间,郡守府的衙役、狱典、问事等差不多都换了一遍。就是司法、司仓、司户三曹下的佐、史等,也都一样。” 侍书、文墨惊讶于她的好记性,郡守府可是有大几百人,她竟全都记得!月见没想这么多,她只是奇怪地问道:“全都换了一遍,为什么?” 陈朝颜沉重道:“不知道。” 月见看向谢玄,见谢玄敲着凭几就是不说话,只好又回过头来问陈朝颜,“有哪些人没有换?” 陈朝颜示意她备笔墨。 月见刚要动手,侍书、文墨便配合默契地将笔、墨、纸、砚一一摆到了桌面上。并且,在月见反应过来之前,侍书又先一步拿起了墨块。 待磨好墨。 陈朝颜提笔,比照着光屏上的数据,从在职最长的录事参军事齐武开始写,写到壬辰年,也就是六年前入职的宋衍忠为止,总共七人。 写完后,陈朝颜还没有来得及细看,谢玄便伸手过来,将名单拿了过去。 “齐武……” “就是王达嘴里那个回家定省,还没有回来的齐二哥。”陈朝颜快速提醒。 谢玄‘嗯’一声,继续往下看,“王达进郡守府已有十五载,还有一个王东阳也是。这个王东阳,为何我没印象?” 走在马车一侧的陵游嘴快地说道:“公子日理万机,当然记不住这样的小人物。” 谢玄轻飘飘地睨向他,在他拍着嘴连声的‘叫你乱说话,该打’中,慢悠悠地收回目光,转向陈朝颜。 陈朝颜瞥一眼陵游后,迅速解释:“这个王东阳,是王达手下的司法佐。看时间,还是和王达同时进的郡守府。我对这个人也没有什么印象,等回郡守府后,找王达问一问。” 谢玄不置可否地多看了两眼王东阳的名字后,又接着往下看起来。 这回,不等他问,陈朝颜便主动说道:“严大顺是别驾,唐德良是司马。这两人你应该也没有印象,他们都是十年前进的郡守府,只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平常都没有怎么见过他们。” “陈姑娘没怎么见过他们,实属正常。他们两个和那个录事参军事齐武在身份上都是属于冯大人的佐史,冯大人有事不在卢阳郡时,他们就可以暂代冯大人管理卢阳郡。”陵游打马靠近马车,热心地解释道,“不过,除了录事参军事有实职,也就是管理六曹或是三曹外,别驾和司马都没有具体任职。这样品高俸厚的闲差,肯定是不会便宜了旁人的,所以呀,基本都用来优容宗亲了。也就偶尔有几个能力好、运道也好,却又没有别处可以安置的德才兼备之人,才会暂时落在这个职差上。” 陈朝颜看一眼光屏后,点一点头,又长见识了。 “以后陈姑娘要有什么不知道的,尽管来问我。”陵游大包大揽道,“我保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陈朝颜应好,而后回头看向谢玄。 谢玄将名单还给她,之后在她对面坐下来,“七个人,有三个是在周忠才的借契上留有指纹的人。” 陈朝颜拿着名单,扫两眼后,随口说道:“如果不出意外,凶手就是他们三个当中的其中一个了。” 谢玄略显意外的看了她两眼,在断案的事上,她从始至终所表现出来的就是沉着稳重。像这种无根无据的‘武断’话,他还是第一次听到她说。不动声色地收敛好情绪后,谢玄显得有些随意地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陈朝颜勾一勾嘴角,“不知道王爷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八成的凶手在犯下大案要案后,都会重返案发现场。” 谢玄颇是感兴趣的示意她,“说来听听。” “这属于一种犯罪心理,具体解释起来会有些复杂,就拿周忠才的案子来说吧,”陈朝颜背靠着凉枕,又喝了两口凉茶后,缓声说道,“我们之前说过,谋害周忠才的凶手必须具备什么条件?” 陵游想也不想,便抢答道:“对人体熟悉、有反侦察能力、参与过包家灭门惨案!陈姑娘,我说得对不对?” 陈朝颜莞尔道:“非常对。” 陵游得意的朝着重楼抬一抬下巴,又嘿嘿笑上两声后,说道:“陈姑娘你继续说。” 陈朝颜应好,回过头来,看着谢玄道:“对人体熟悉和有反侦察能力这两点,我们暂且不管,只说参与过包家灭门惨案这一条。用血迹形态破案,我应该是大魏有史以来的第一人吧?” 陵游正要抢答,月见先他一步道:“你闭嘴!” “我为什么要闭嘴!”陵游哼上两哼后,歪头向着陈朝颜喊道,“陈姑娘,你就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人!” 月见翻了个白眼。 陈朝颜则忍不住勾了勾嘴角后,瞧着谢玄玩笑道:“低调些,不然惹怒了王爷,以我微末的本事,可养不起你。” “陈姑娘不用担心,我会自己狩猎养活自己!”陵游颇是自豪地说道。 重楼冷笑:“你确定能自己狩猎养活自己?” “当然……”陵游本能地看向谢玄,看着他似笑非笑的目光,立刻能屈能伸地改口道,“是不能。” 重楼不屑地嗤了一声。 陵游并不以为意,只道:“陈姑娘你断案、验尸的本事这么好,别说养我了,就是再养十个八个,也绝对养得起。” 陈朝颜有意逗他:“是谁昨夜跟我说,他们王爷记仇得很,如不归顺,将来很可能会遭遇打击报复的?” “肯定不是我!”陵游否认。 月见嘲讽道:“不是你,那是谁,是街头巷尾要饭的乞儿吗?” “你是不是又想听我给你讲剖尸的那些事了?”陵游威胁。 月见瞬间哑口。 陈朝颜则忍不住轻笑出声。 月见幽怨道:“陈姑娘是想互相伤害吗?” “好的,我错了。”陈朝颜立刻敛住笑,并马上接着刚才的话道:“既然我是血迹形态破案的第一人,那么谋害周忠才的凶手会不会担心我还有别的破案手段?如果会,那最好的办法是不是就是看着我破案?” 当然,犯罪心理学绝不可能这么简单。只是陈朝颜也知道的不多,只能以眼前的例子,强行解释了。 谢玄瞧一眼她,又瞧一眼月见,最后再瞧一眼陵游后,目光落到名单上的钱文、王达和宋衍忠的名字上,慢声说道:“有些道理。” “不过要按这个来推算凶手的话,那么一切又都回到了原点。” “在借契上留有指纹的八个人,全都有嫌疑。” “这其中,又尤以马淮为重。” “当初在排查的时候,王达曾说过,马淮借口要守着周忠才的书房,以此来逃避干活。他到底是逃避干活,还是另有目的?”谢玄反问。 陈朝颜闭口不言。 谢玄看两眼她,又继续:“当然,这些也都只是推测。按陈姑娘的话说,一切还要用证据说话。但是在早前,陈姑娘曾判定凶手有两人。如果这两人就是这三人当中的两人,他们之间若互相包庇,陈姑娘打算怎么办?” 陈朝颜无声地指向齐武、严大顺几人。 谢玄顺她手指的方向看两眼后,问道:“如果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呢?” “那就只能硬查了。”陈朝颜的思绪还落在马淮嫌疑更大的事上,因而不怎么上心地回答道,“先查郡守府中过往的案宗,如果没有类似的案子,那就再查那些在近四五年间离开郡守府的人。只要有过类似的案子发生,就算掩饰得再完美,也一定会留下蛛丝马迹!只要顺着这些蛛丝马迹查下去,我就不信抓不到凶手!” 谢玄看出她的不专心,轻敲两下桌面,吸引住她的目光后,步步进逼道:“如果郡守府中过往的案宗没有类似的案子,且在近四五年间离开郡守府的人也没有遇到过类似的案子,陈姑娘打算怎么办?” 陈朝颜淡然道:“不可能。” 谢玄看着她,目光咄咄逼人:“为何不可能?” 陈朝颜迎视着他的双眼,不避不让地说道:“因为王爷说过,周忠才的死是为钱为权。既是为钱为权,那么即便没有类似的案子,只要查一查近些年来卢阳郡内死于非命,却被判为自尽或是至今还未破的悬案,总能找出一二线索。” 谢玄似笑非笑:“总之,陈姑娘就认定了马淮不是凶手。” “不是。”陈朝颜否认,“是证据链不完整,而且马淮也还没有认罪。” 虽然这里没有检察院,大可不必如此折腾,但多年养成的习惯,还是让陈朝颜打心底认为,证据链完整,才算真正破案。 她如此,自然也希望谢玄如此。 他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王爷,如果他不如此,那么在皇权至上的背景下,她的坚持无疑是蚍蜉撼树。 第80章 她的心乱了 谢玄不知她心中所想,寻了个舒服的姿势歪靠着凉枕后,将双腿搭到矮凳上。在侍书、文墨上前来为他捶腿、捏肩之际,他颇有兴致地问道:“证据链是什么?” 知道他只是随口一问,或许根本就不过心,但抱着纠正他的观念就要从细小处做起的想法,陈朝颜还是认真地回答道:“证据链是指所收集的人证、物证或口供等证据能够互相印证,并能够完整地证明其犯罪过程的证据体系。以马淮为例,虽然目前所找出来的物证、人证都证明他就是杀害周忠才、石志和李二的凶手,但他不认识李二,也是客观存在的事实。” “以马淮为例……”谢玄跟着低声念上一遍后,冁然道,“马淮说不认识李二,只是他说,可没有证据证明他的话就是真的。换句话来说,除了不认识李二,就目前所找出来的物证、人证,全都可以互相印证。” 陈朝颜:…… 这是事实,她无法反驳。 谢玄瞧着她想说却又无法说的哑然模样,无声地勾着嘴角笑了起来,“陈姑娘其实也知道吧,以目前的证据而言,完全足以给马淮定罪了。” 是这样没错,但……陈朝颜极力争取道:“是,就找出来的那些证据而言,的确可以给马淮定罪了。但王爷有没有想过,如果真是马淮,王达之流为何要包庇他?” 谢玄慢悠悠提醒:“陈姑娘是不是又忘了,两年前,马淮曾在张洼村犯过案。此案若非前些时候他的大伯和小叔为求自保将他供出来,周忠才一死,可说就云消雾散了。同理,如果他在此前犯过类似周忠才的案子,因为没有涉及到自身安危,没人站出来供述,也是很正常的事。” 顿一顿,他又再次道:“凶手有两人,但不代表这两人就一定要在郡守府。” 这个的确有可能,陈朝颜赞同地点一点头后,便想说出应对之法。但在话要出口的瞬间,对上他揶揄的双眼后,忽地就福至心灵地明白了他咄咄逼人的原因! 微微闭眼,将翻江倒海的情绪都压下去后,陈朝颜偏头看向外面的风景。 月见不解地问侍书:“陈姑娘怎么了?” 侍书看一眼陈朝颜,低声道:“陈姑娘太执着于马淮不是凶手的结论,以至于心乱了。” 是呀,她的心乱了。 她继续查这个案子的目的,是为了抓住真正的凶手,而不是为了给马淮翻案。是以,正确的做法应该是像刚开始查这个案子时一样,整合所有证据梳理线索,之后明确侦查方向,再进行排查。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抓住一个猜测,去推翻已有的证据。 谢玄正是看出她走错了方向,才会将计就计地用她走错的方向,驳击她的猜测,让她在无路可走的情况下,幡然悔悟。 “这萎靡不振了?”见她久不说话,谢玄揶揄。 “没有。”陈朝颜回过头,目光平静而诚挚,“只是在思考,要如何感谢王爷。” “思考好了吗?”谢玄懒洋洋地问。 陈朝颜莞尔地勾一勾嘴角,“王爷帮我参考一下?” 谢玄轻笑,“说来听听。” 陈朝颜微微思索了片刻后,慢慢说道:“借契上留有指纹的八人都有可能是凶手,这是毋庸置疑的。八人中,冯大人和赵无为在周忠才遇害当晚一直留在郡守府,有守衙的衙役作证,且冯大人不会武功,赵无为则从冯大人为官以来,一直追随在他左右,两人算是共同体。两人与银钩柜坊都没有交易往来,更重要的是,他们是上半年才来的卢阳郡。大魏的郡守和知县,都是四年一更换。下一次会更换到何处,决定权在吏部。也就是说,冯大人和赵无为是周忠才为权为钱的背后主谋之一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既然微乎其微,那就可以暂时排除他们的嫌疑。” 谢玄点头,“继续。” “孙伯是两年前进的郡守府,在进郡守府之前,他是在家宁县县衙供职,这个没有办法说谎,所以出身算是简单明了。另外,从他自身条件、家中条件以及人员流动情况来看,他是凶手的可能,也同样微乎其微。”陈朝颜说。 谢玄再次点头。 “马淮……”陈朝颜沉默了片刻,才说道,“家中经营着药铺,可称得上对人体熟悉。是郡守府司法曹下的司法史,也可称得上是有反侦察能力。另外,他参与过包家灭门惨案,且会武功。再加上排查出来的种种证据,他无疑是最有可能的凶手。” “至于他过往有没有犯过类似周忠才同样的案子,我的主张是,等回卢阳郡后,着重查他入郡守府的起因,比如是因权,还是因钱。” 谢玄眼底划过丝丝缕缕的赞赏,沉着、冷静的陈朝颜又回来了。 “除此外,”在她看过来时,谢玄收敛住情绪,稍稍补充道,“还可以着手查一查,是否有在人不知情的情况下,盗取其指纹的可能。” 陈朝颜双眼霎时一亮,但紧接着便摇头道:“盗取他的指纹不难,但是盗取他指纹的理由是什么?我会指纹破案的事,可从来没有对外说过。” 哪怕缉拿马淮,也是以那几封密函作的证物,而不是密函上的指纹。 “睦元堂和摘星阁有凶手的眼线?”月见问。 “不可能。”侍书说道,“在睦元堂和摘星阁伺候的婢女,陵泉都在暗中查过她们的身份。另外,她们每日的言行,也都受着监视。” 月见道:“那怎么回事?” 陈朝颜拧眉看着谢玄。 谢玄道:“谋害周忠才的凶手,不管是个人还是组织,单凭除指纹外,就没留多少其他线索这一点,就可看出很不简单。而我们一直采集指纹,即便凶手不知道有什么用,但有血迹形态破案的先例在,并不妨碍他做出正确的猜测。” 侍书不动声色地瞥一眼陈朝颜,“按公子这样分析,那几封密函,就是凶手的试探之作了?” 谢玄没有回答,而是看着陈朝颜,以眼神示意她说一说,怎么在不惊动马淮的情况下,采集到他的指纹。 陈朝颜道:“在排除了冯大人、赵无为、孙伯后,还有的五个嫌疑人钱文、王达、宋衍忠和沈济民,都是马淮的上级。想要提取他的指纹,随意找个理由,都可轻易达到目的。” 话到这里,陈朝颜在一顿之后,忽地说道:“那三张密函的纸……” 同一时刻,谢玄也说了这句话。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笑意。 显然,他们在同一时刻都想到了北芦县那个中年男子失钱案。那个案子破获的关键,就在中年男子包钱的布上。同理,大魏对应的大致是陈朝颜所知道的历史洪流中唐朝部分。这个部分的纸张,还属于奢侈品。因而,只要从纸张入手,又能进一步锁定凶手了。 两人在提到纸张的瞬间,侍书和文墨也同时想到了中年男子失钱案。文墨话少,开口的依旧是侍书,“那三封密函用的是蜀郡进贡的黄麻纸。” 知道陈朝颜对朝堂的事不了解,侍书又特意跟她解释道:“大魏各大衙门所用的都是蜀郡进贡的白、黄麻纸。白麻纸是用作需要上呈各部留存或是各部下发命令的公务用纸,黄麻纸则是各衙门日常用纸。但不管是白麻纸,还是黄麻纸,都是有定额的。等回卢阳郡后,让司仓曹查一查分到各曹的定额,再到各曹查一查公用数,那么密函用的白麻纸从何而来,便能一目了然。” 陈朝颜迅速拿笔记下来,并道:“钱文、王达、宋衍忠和沈济民正好各属一曹!” 侍书‘嗯’一声。 陵游兴奋道:“是不是只要查出来是哪一曹少了白麻纸,就能证明凶手是谁了?” 陈朝颜摇头,“不能。” 陵游问:“为何?” 陈朝颜道:“因为没有证据。” 陵游挠挠脑袋,“陈姑娘你是不是糊涂了,白麻纸不就是证据吗?” 月见鄙夷道:“笨,白麻纸是证据,但上面又没有他们的指纹,他们只要说一句不知道,不就可以推得一干二净了!” “你才笨!”陵游骂道。他那样问,不过是想衬托陈朝颜聪明罢了,谁稀罕她来搭腔! 月见冷哼,“陈姑娘断案、验尸的本事是实实在在的,可不是你吹捧出来的!” “我就喜欢吹捧,与你何干?”陵游说。 “我就看不惯你,如何?”月见回答。 两人针尖对麦芒已经不是一回两回,陈朝颜早就习以为常,见谢玄也不在意,便接着刚才的话说道:“马淮这里,就从进入郡守府的缘由和那三张密函纸着手重查,不知王爷可有要补充的?” 谢玄敲敲桌子,“没有。” “钱文不会武功,周忠才出事当晚他也没去云良阁,虽然和银钩柜坊有交易往来,但从前期的排查结果来看,他的生活相对来说比较简单,几乎就是郡守府和家之间的两点一线,和周忠才这些佐、史、衙役私下来往都不太多。我的看法是,抓大放小,可以先暂时地排除他的嫌疑。”陈朝颜说完,看向谢玄,“王爷认为呢?” 谢玄浅不可察地勾了勾嘴角,“可以。” 第81章 回到卢阳郡 陈朝颜默然收回目光,也不多做解释。稍稍喝两口茶,缓了缓情绪后,便又接着往下说道:“白玉四耳彝炉是从宋衍忠的书房搜出来的,虽然盒子在马淮的书房,但三张密函既然有问题,那就可以再查一查这个婆子。” “另外……” 陈朝颜抬眼看向谢玄,“近四五年被换掉的那些佐、史、衙役,进郡守府的时间和宋衍忠都相差不大。所有人都换了,独他稳稳当当地留了下来,很难说明他是清白的。当然,更重要的一点还是,王爷来卢阳郡要查的事,虽然还没有结果,但既然千方百计地将孟柏山关进了北牢,那么他和要查的事总是有些关联。而孟柏山和宋衍忠的关系匪浅,这一点他也是无法撇清的。所以,宋衍忠的人情来往,也是要查的重点。” 谢玄若有所思地点一点头。 陈朝颜见状,干脆问道:“王爷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谢玄看向她,薄唇染笑,“陈姑娘的记性,当真极好。” 陈朝颜不明所以地拧一拧眉,“王爷到底想说什么?” 谢玄抬手,在侍书和文墨都退下后,他坐起身来,单手撑着腿,倾身凑过来。隔着短短十五六分的距离,他看着陈朝颜,目光轻佻,“陈姑娘从来没有受过挫折,还是受不起挫折?” “什么意思?”陈朝颜问。 谢玄定定地看着她,“我不过是夸陈姑娘两句,陈姑娘便如惊弓之鸟般,是为何?” 陈朝颜扬眉,“夸我?” “郡守府少说也有六七百人,六七百人的信息,陈姑娘都能记得分毫不差,如此强记强用的本事,不说留存青史,也可冠绝天下了。”谢玄靠回凉枕,展开玉骨山水扇,边扇边道,“以往听人说过目不忘,总是嗤之以鼻。如今见了陈姑娘,方觉是我见识浅薄。” “王爷谬赞了。”见他不似说谎,陈朝颜随口客套两句后,便又将话锋转回正题上,“王达是司法曹的参军事,进入郡守府已有十五年之久,会武,同时比马淮更加满足谋害周忠才的凶手特征,比如反侦察能力,又比如参与包家灭门惨案等。虽然在排查的过程中,并未搜查出关于他的证据,但如果那三封密函当真有问题,他无疑是最方便取得马淮指纹的人。” “另外,谋杀石志的凶手,我们之前也已经明确过和谋害周忠才的凶手是同一人或是同一组织。根据我刚才说的凶手会重返案发现场的言论,一直跟着我们挨家挨户排查,还有调查石志和石娇儿案的王达,无疑是最了解破案进度,也最了解我破案手段的人。” “我也觉得他的嫌疑最大。”月见突然插话道,“石娇儿自尽、石志遇害的时候,陈姑娘原本只是打算去殓房看一看他们的尸体,后来就是被他引着,才去了石娇儿的住处和石志遇害的赌坊。” “这样一说,我也想起来了。”陵游不甘落后道,“马淮家开药铺的事,也是去查石娇儿和石志案回来的途中,他特意去抓药给陈姑娘后,说出来的。” 月见点头,“他既是司法参军,不可能不知道我和白芍会医术之事,既知道还去抓药,那就是别有用心。” “还有,在殓房时,若非我和若兰赶去得快,他就要推着陈姑娘去查石娇儿和石志案了。”陵游继续说道,“他如此积极,肯定是早就安排好的。” 侍书看一眼陈朝颜,又看一眼谢玄后,缓缓说道:“还不止这些,周夫人拿出账册那日,公子原意是让他扮凶手,也是他特意叫来的马淮。” 谢玄看着陈朝颜。 陈朝颜看着光屏上王达的个人关系图。 王达的个人关系图极是复杂。 当然,这份关系图是根据指纹卡上的信息录入的,因而许多图片都呈灰色。撇开这些图片,只看文字,可以清晰地看到,王达有一妻二妾。其中嫡子一个,嫡女两个,庶子两个,庶女一个。嫡子娶的是卢阳郡的豪绅小姐,嫡长女嫁的是齐武的长子,嫡次女嫁的则是郡学山长的次子,庶子庶女所娶所嫁,虽比不过嫡子嫡女,但也都是卢阳郡中有些身份的人家或是商贾。 要知道,司法参军事并不是流官。 也就是说,论在卢阳郡的实力与荣华,冯守道是远比不过他的。 为做对比,陈朝颜将和他同品阶的宋衍忠和沈济民的资料也调了出来。宋衍忠是六年前入的郡守府,沈济民则是三年前,或许是时间上的差异,两人远赶不上他的荣光。 整个郡守府中,唯一能和他抗衡的,也就齐武了。 但齐武比他先进郡守府五年,且品阶也比他高半阶。 陈朝颜不想拿家境来评判一个人的好坏,但种种的‘巧合’凑到一起,那就不得不让人起疑了。 也顾不得会不会让谢玄怀疑她,陈朝颜便径直地点开了到王达家中排查的视频。 王达家在以周忠才家为中心的十里范围内。 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了先入为主的观念,再看王达家中各人的口供,陈朝颜眉梢不自觉地便越拧越紧。 “严格说起来,马淮常去赌坊,和石志相熟,还有周忠才去赌坊,十有七八都是输给石志和马淮的事,也是他引着我们去积善坊,逼使那位赵大娘子告诉我的。所以,我等不及回郡守府了。”陈朝颜看着谢玄,“麻烦王爷差人回卢阳郡,暗查王达在郡守府外的人际关系,比如他在情感上有无外室或是私生子,又比如他和姻亲之间的各种往来情况等。另外,郡守府十五年内的案宗和那三封密函所用的白麻纸,也要一并暗查。” “记得暗查时一定要小心谨慎,不得惊动王达。” “除此外,还要麻烦王爷再差人光明正大地回卢阳郡调查白玉四耳彝炉。一清大师既然是寻常人等望之莫及的玉雕大师,那么一般人必然请不动他。既是如此,谁请他雕刻的白玉四耳彝炉,想来并不难查。王爷身份尊贵,白玉四耳彝炉是如何转到马淮手中的,想必也不难查。” “查清楚来龙去脉后,再请人去将宋家买菜的婆子请到马淮家中,让她挨个指认是谁给的她白玉四耳彝炉。” “杀人嫁祸他人不是小事,且白玉四耳彝炉也不是寻常物件,马淮不可能会放心地交给其他人去办。所以如果白玉四耳彝炉当真是马淮的,那么最大的可能就是,他安排了家中的心腹去办的这件事。” 谢玄收起玉骨山水扇,轻敲两下桌面。 周围并无什么动静,但陵游、月见等人突来的沉默,让陈朝颜知道,已经有人应命回卢阳郡了。 片刻,谢玄再次以玉骨扇敲了两下桌面,“陵游。” “公子,让重楼去吧。”陵游想也不想,就说道。 谢玄看向他,“确定?” 陵游犹犹豫豫道:“公子让我考虑一下?” 谢玄哼一声,“立刻马上滚回卢阳郡!” “回就回。”陵游小声嘀咕两句后,扬起笑脸,磨磨蹭蹭地跟陈朝颜又啰唆了一番才走了。 陈朝颜目送着他远去的背影,尽管也恨不能立刻回去,但谢玄似乎并没有感受到她的急迫。依旧与来时一样,走走停停,也差不多用了四日,才回到卢阳郡。 尽管有陵游的保证,但亲眼看到陈朝颜从马车上下来,冯守道还是不由自主地松了一口气。显然,文奎招揽她的事,他已经知晓,并很是着恼。在他看来,像陈朝颜这般有能力的人,要留也该留郡守府才不会暴殄天物,留北芦县算怎么回事? 打着他们此行辛苦,着实秀了一把卢阳郡殷实的底气后,在酒暖饭饱之际,冯守道又开始了天花乱坠的吹捧。 吹捧的过程中,陈朝颜接连阻止了数次,冯守道都假装看不见后,陈朝颜只好将求救的目光看向了谢玄。 谢玄不仅没有出手相帮,还使唤着陵游去请了两个伶人过来唱曲助兴。 冯守道见状,自然是吹捧得更厉害了。 陈朝颜一忍再忍,最后实在忍不住了,灌两口茶,平复了一下烦躁的情绪后,径直问陵游道:“白玉四耳彝炉查得如何了?” “陈姑娘刚回卢阳郡,且先歇息一夜,明日再查也不迟。”冯守道说。 “的确有些累了。”等的就是他这句话,陈朝颜快速搁下茶杯起身,向着谢玄和他各揖一揖手后,说道,“就不打扰王爷和大人的雅兴了。” 话落,不等冯守道开口,她便迅速转身走了。 其速度之快,惊得冯守道好半晌才回过神。 陵游抱怨,“不是我说冯大人,就你这态度,迟早要将陈姑娘给推到北芦县去。” 冯守道立刻请教道:“此话怎讲?” “还能怎讲?”陵游哼道,“陈姑娘断案、验尸的本事那是实实在在,经得起任何考验的。你刚才那通天花乱坠、不着五六的吹捧,我听着都觉得不真诚,更何况是陈姑娘了。这一点上,你就应该向文大人学习学习。文大人夸陈姑娘,从来都是适可而止。” 见他不以为意,陵游再道:“你还别以为我是在吓唬你,对于文大人的招揽,陈姑娘可是并没有拒绝。之所以跟我们回卢阳郡,不过是认为周忠才的案子还有些地方没有弄清楚罢了。” 冯守道质疑地看向谢玄。 谢玄道:“他说得没错。” 冯守道依旧质疑,“王爷不打算带陈姑娘回京城?” 第82章 抽丝剥茧线索来 谢玄不答反问:“在冯大人眼里,陈姑娘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冯守道想也不想,便说道:“断案、验尸能力极为出众的人,尤其是验尸,可称得上是冠绝天下了!” “断案、验尸……”谢玄跟着低声念了两遍后,再次问道,“除了断案和验尸,陈姑娘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除了断案和验尸……冯守道不明所以,又不敢乱说话,只好小心试探道,“王爷指的是?” “也就是说,”谢玄勾起嘴角一侧,“在冯大人眼里,陈姑娘也就是个断案、验尸之人?” 不然呢?冯守道依旧不明所以,但这次连问也不敢问了,只拿求教的目光将他看着。 谢玄收起玉骨山水扇起身,踱步走到他的跟前,以扇柄轻敲两下他的桌面,颇是意叶深长地说道:“这一点上,你的确比不上文大人。” 话落,一展玉骨山水扇,走了。 冯守道看着他的背影,心头猛沉。 文奎他自然是知道的,二十七岁上便夺得了二甲第十七名。他这样的年纪,拿下这样的成绩,不说前无古人,但也屈指可数。若是放在旁人身上,早就被各大势力争相拉拢,前程无量了。他没落得好,皆因吏部司勋司郎中曹国瑞看中他,想收他为乘龙快婿,而他在得知曹国瑞的女儿是个不学无术还品行不端的胖小姐后,毫不留情地拒绝了。曹国瑞恼羞成怒之下,又害怕别人从中作梗,连守选都不要,直接将他给塞到北芦县来做了知县。 文奎离开京城的那一刻起,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明白,他这一辈子都回不了京城了。 可谢玄夸了他。 冯守道心思急转间,谢玄已经回到了眭元堂。 在侍书的伺候下,脱去外衣。在等半夏、子苓备热水间隙,他歪靠到贵妃榻中,倚着凭几,问道:“陵泉还没有消息?” “没有。”重楼答道,“不过他去青溪县已有近三个月,就算还是一无所获,也该回来了。” 谢玄歪头透过窗户看向院子,“陵游呢,这几日,都查到什么了?” “白玉四耳彝炉是姚太傅在八十大寿时,一清大师送去的贺礼。三年前,这份贺礼被姚太傅赏赐给了下放到黔中郡任郡守的门生伍大业。但伍大业在到黔中郡的途中,曾遭遇过盗匪,全部行当都被抢走,这其中就包括了白玉四耳彝炉。不过伍大业这几年间,一直没有放弃过找寻白玉四耳彝炉。三个月前,也就是在周忠才遇害之前,他曾打听到白玉四耳彝炉在潭阳郡下的津义县豪绅姜坤手中。但他差人前往津义县找到姜坤时,姜坤却称白玉四耳彝炉又被盗了。”陵游转身去到书案前,将调查来的资料拿给他的同时,说道,“再之后,白玉四耳彝炉就出现在了宋衍忠的书房。” “马淮的父亲,也就是那个出门收药材一直没有回来那个,根据隐卫的调查,他近几个月,去过津义县三回。” “津义县离卢阳郡很近?”谢玄问。 “就和卢阳郡毗邻。”陵游回答。 谢玄放下资料,扣手轻敲了两下凭几,“那几封密函的纸呢?” “司法曹少的。”陵游挤眉弄眼道,“纸是怎么少的,目前没有证据,我也不能乱猜。不过,在我跟着冯大人追着账房核查这些纸的时候,那位王大人可是不对劲的很。” 重楼、侍书、文墨连同半夏、子苓、若兰、轻雪全都朝他看过来。 瞬间成为焦点,这让陵游颇是自得地抬着头,端起了架子。直到谢玄冷幽幽的目光看过来,他才嘿嘿一笑后,回答说:“那位王大人先是向冯大人各种打探查这些纸的目的,后来不知道从哪里得来我们在查密函纸的消息,便又转过头来,一边配合着我们查这些纸的出处,一边向我打听是不是陈姑娘发现了什么新的线索。” “那你是怎么回答的?”回摘星楼简单的梳洗过后,又换了一身衣裳的陈朝颜走进来,在谢玄左手下侧的椅子中坐下后,问道。 陵游嘿嘿笑道:“我当然是回答是了。” 谢玄将白玉四耳彝炉的调查资料递给陈朝颜。陈朝颜接过来,边看边问道:“调查那三封密函纸的来源一事,你都告诉过谁?” “我就只告诉了冯大人。”陵游回答道,“事后,我特意问了冯大人。冯大人说,他连赵无为都没有说过。” “赵无为都没有说过,那他是如何知道的?”陈朝颜好笑地反问一句后,又看向谢玄,“王达私下里的人际关系,还没有结果吗?” “有想法了?”谢玄问。 陈朝颜想一想后,说道:“如果马淮是被栽赃陷害,那么我们先前查出来的证据,都是真正的凶手根据马淮或是马家设定好的。如果马淮不是被栽赃陷害,显然,王达的反常又无法解释。所以呀,现在就要看王达私下里的人际关系如何了。” 说到这,陈朝颜又转问陵游道:“郡守府近十五年内的案宗,也还没有查完吗?” “案宗还要等上两日,不过,这几日查下来,除了那位王大人不对劲外,还有一个人也不对劲。”陵游有意卖了个关子。等一屋子人都将目光集中到他身上后,他才接着说道,“宋衍忠也不对劲。” “陈姑娘不是让我查宋衍忠的人际往来么?我查了之后,发现一个很奇怪的现象。宋衍忠的女儿每三个月,都会往娘家带十贯钱。” 见陈朝颜拧起了眉,陵游也不摆架子了,快声说道:“说来也巧,城北有个何姓的商户,他总共有五个儿子,他的大儿子娶的是宋衍忠的女儿,三儿子娶的则是王达的小女儿。” 月见问:“五个儿子,有两个娶了官家小姐,这个商户的本事倒是不小,他是做什么的?” 陵游怪异道:“说出来你们不信,他做的是驮运帮和马帮的营生。” 谢玄摇玉骨山水扇的动作微微一顿。 侍书、文墨、重楼和若兰、轻雪也不动声色地互看了一眼。 陈朝颜的关注点还在商户的儿子娶了宋衍忠和王达的女儿上,并没有注意到他们的异样:“驮运帮是指帮人驮货?那马帮是……” “对,驮运帮就是帮人驮货,跟镖行差不多的性质。”陵游的注意力也在跟陈朝颜卖弄上,根本没去注意其他人的表情,“马帮跟驮运帮差不多,不过驮运帮的马、骡子、驴都是东家的,马帮的马、骡子、驴都是个人的,有活的时候,东家招呼一声,这些人就凑到一起,一块儿帮人运货。” “也就是说,只要有活,驮运帮和马帮天南地北都可以去?”陈朝颜若有所思地问。 陵游点头。 “宋衍忠的女儿每三个月就要往娘家拿一回钱,那王达的女儿呢?”陈朝颜消化了片刻后,接着问道。 “这就是奇怪的地方了。”陵游背着手,百思不得其解地说道,“从调查的结果来看,他的女儿从来没有往家里拿过钱。以那位王大人平日的行事,这应该是不可能的事。” 月见本能地哼道:“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 陵游立刻反唇相讥道:“跟我一样怎么了?” 眼见两人又闹起来,陈朝颜起身去到书案前,提笔将王达和宋衍忠之间的关系写了下来。在宋衍忠延伸出来的分支上写上他女儿的名字,又标好十贯钱后,她搁笔看向谢玄。 谢玄也看着她。 “这十贯钱肯定有问题。”陈朝颜说。 谢玄认可地点一点头后,问道:“你打算怎么做?” 陈朝颜看向还在斗嘴的两人,出声让他们先‘暂停’下来后,问陵游道:“有查怎么回事吗?” “查了,”陵游耸耸肩,“但没查出来怎么回事。” 谢玄慢声提醒:“每三个月十贯钱,一年下来就是四十贯钱。四十贯钱,不是小钱。去查一查,宋衍忠的女儿是从何时开始往娘家拿钱的,再查一查这个何姓商户,平日里接的都是些什么样的活。” 顿一顿,他又道:“这件事,交给重楼去查。你继续查白玉四耳彝炉,以免打草惊蛇。” 重楼和陵游齐声应是后,陈朝颜补问道:“你先前查宋衍忠的人际往来时,没有惊动王达和宋衍忠吧?” “没有,先前都是……”陵游看向谢玄。 陈朝颜便也看向谢玄。不过一眼之后,她就道:“没有就好。” 谢玄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也没有多做解释,只稍稍停顿片刻,就又吩咐:“既然伍大业已经查到白玉四耳彝炉落在津义县豪绅姜坤手中,姜坤也承认此事。那就好好查一查,白玉四耳彝炉是如何在他手中被盗的,被盗后,津义县知县又是如何办案的。再查一查,他所说的被盗时间,马淮的父亲在哪里。事不宜迟,你立刻去办!” 陵游应是,过后看向陈朝颜,“陈姑娘还有要吩咐的吗?” 陈朝颜想一想后,说道:“问一问姜坤,他是如何得到白玉四耳彝炉的。另外,白玉四耳彝炉被盗后,姜坤如果有报案,那就将案宗带回来。如果没有报案,那就将他带回来吧。” 陵游应好后,快速去了。 第83章 告知来卢阳郡的目的 屋中沉寂下来。 陈朝颜看着白玉四耳彝炉和记下的王达、宋衍忠的资料,掩着疲惫就着光屏上的信息,将王达家中成员和宋衍忠家中成员全都写出来。写好后,又将与两人有关的何姓商户写下来,并将关联人物一一作上标示。 一切弄好,她看着纸上错综复杂的人物关系图,忽然福至心灵道:“暗查王达是否有外室或是私生子女的事,是不是还没有结果?” 谢玄眼底划过丝丝诡光:“你有什么想法?” 陈朝颜看向他,“查何姓商贾一个也是查,再多查两个三个同样是查。那就将齐武、王达、宋衍忠的子女所娶所嫁之人的娘家或是亲家,都一并查了吧!” 谢玄起身走到书案前,看向她刚刚写下来的信息。 “再等我一会儿。”陈朝颜说着,又提起笔,就着光屏上的记录,将三人不管远近,只要是指纹卡上有记录的亲属关系,全都写了下来。写好后,她看向谢玄,意味深长地说道,“王爷来卢阳郡要查的事,既和权、钱有关,那就不妨好好查一查以这几个人为中心的姻亲关系,或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谢玄将纸拿过来,不动声色地看了片刻后,抬眼看向她,又看了片刻后,说道:“当初带陈姑娘来卢阳郡,果然是个非常正确的选择。” 将纸递给重楼,谢玄着重交代:“都给我查仔细了!” 重楼看两眼纸上的信息,又看两眼陈朝颜后,点头应是。 “此事,你也不必出面了。”谢玄想一想后,说道,“交给隐卫去查,现在就查!” 重楼再次应是,而后转身出去。 谢玄指尖轻敲着桌面,敲了片刻后,说道:“陈姑娘,打个赌如何?” 陈朝颜的目光从屋外收回来,“王爷想赌什么?” 谢玄看向她,“赌那位送你药的王大人,会不会跟着陵游去津义县,如何?” 陈朝颜不置可否道:“赌注是什么?” 谢玄勾一勾嘴角,“陈姑娘要是输了,就无条件地跟我回京……” “我赌王大人会跟去!”不等他说完,陈朝颜便迅速道。 谢玄低笑两声,“陈姑娘还没有说赌注。” 陈朝颜想也不想,便道:“如果王爷输了,我要宅子、田地、劳壮力,再有三十贯可供我周转的钱。另外……让起阳到郡学读书。” 谢玄点头应好,过后,问道:“那么,陈姑娘的答案是什么?” “答案不变,王达会跟着陵游去往津义县!”陈朝颜肯定地说道。 谢玄笑问:“陈姑娘确定了?” 陈朝颜点头,“确定。” “好吧。”谢玄点一点头,“既然陈姑娘选择了会跟着去,那我只好选择不会跟着去了。若兰,你且去前面守着,看看那位给陈姑娘买药的王大人会做何选择。” 若兰去后。 谢玄又看向陈朝颜,“等着也是等着,陈姑娘不若说说,为何会肯定那位给你买药的王大人会跟去津义县?” 忽略掉他话里的调侃,陈朝颜说着自己的想法,“不管是查那三封密函所用的纸,还是查白玉四耳彝炉,很明显的就是我在怀疑凶手不是马淮了。如果真正的凶手是王达,那么他不可能对陵游去查白玉四耳彝炉一事无动于衷。而从这几日陵游查出来的种种线索来看,王达是真凶的可能性,是极大的。” 谢玄点头,“有道理。” 陈朝颜瞥向他,“王爷呢,王爷认定王达不会跟着去的理由是什么?” 谢玄笑看着她,“真的要听?” 陈朝颜点头,“当然。” 谢玄摇两下玉骨山水扇,从容随意地说道:“我如果说,我认定那位给……” 在陈朝颜的逼视下,谢玄改口道:“我认定那位王大人不去的理由是陈姑娘已经选择了会去,我无法再做同样的选择才迫不得已,陈姑娘显然不信。那我就说说我的看法好了。” “如果真正的凶手真是那位王大人,他既能通过我们采集指纹就猜出来要用这个破案,并立刻采取行动的用密函作为试探,那么这几日暗查过往案宗的事,就一定瞒不过他。要知道,过往案宗就放在司法曹的库房中,不管暗查的人有多厉害,对于此时此刻犹如惊弓之鸟的那位王大人而言,都会有迹可寻。” 陈朝颜不自觉地点一点头。 谢玄看着她,“陈姑娘也认可我的分析?” “王爷说得有道理,我为何不认可?”陈朝颜狡黠反问,“还是说,王爷早就知道王达不会跟着陵游去津义县,才故意挖坑让我跳?” 谢玄揶揄:“如果我是故意,陈姑娘打算怎么做?” 陈朝颜耸耸肩,状作无奈道:“王爷财大势大,我除了认命,还能怎么办呢?” 谢玄笑着用玉骨扇敲了两下她的脑袋,“财大势大,也没见你怕!” “我不怕是因为我断案、验尸的能力出众,王爷还用得上我。”陈朝颜莞尔,“所以我恃有本事而骄。” 谢玄又要敲她,陈朝颜迅速后退两步躲开后,也顺势岔开话题道:“王爷来卢阳郡要查的事,还没有结果吗?” “算是没有吧。”谢玄以玉骨山水扇轻敲着掌心,“具体有没有,就要等陵泉回来后,才能知道了。” 陵泉……陈朝颜下意识地往周围看上一眼,这才发现,确实有许久未曾看到过陵泉了。 去查这件事了么。 陈朝颜试探性地问道:“是不是跟孟柏山有关?” 谢玄‘嗯’一声。 陈朝颜看他没有继续说的意思,也知趣地没有多问。将剩下的一口茶喝完,便打算回去了。谢玄却轻敲两下桌子,示意她少安毋躁后,说道:“私采铁矿。” “私采铁……嗯?”什么东西?陈朝颜以为自己听错了,眨眨眼后,重新看向他,“孟柏山……私采铁矿?” 铁矿、银矿、金矿等,在古代基本都是官营。私采私卖,那都是诛九族的大罪。凭孟柏山的身份,应该还没有这么大的本能。也就是说……虽然一直猜测他来卢阳郡的目的不简单,但不简单成这个样子,却是陈朝颜万万没有想到的。 谢玄扬眉,“陈姑娘不是一直想知道吗?怎么,又害怕了?” 这是害怕的问题吗? 明明在他说出周忠才的死是为权为钱后,她便时时警醒自己,不要越卷越深。可……好奇害死猫呀!陈朝颜长吁短叹地揉一揉眉心后,依旧难挡好奇地问道:“铁矿在青溪县?” “在青溪县外三十里处的一个深山中,开采、统计、管理劳工都各有人负责。从前期的调查来看,孟柏山对铁矿所知应该不多。他所负责的只是每半个月进山一回,将开采出来的铁矿送往别处。”说到这里,谢玄不无戏谑道,“陈姑娘进宋府翻案那日,正是我要捉拿孟柏山之时。阴错阳差被陈姑娘坏了好事,别无它法,只好将计就计。” 陈朝颜根本不相信他的话,不过也没有去追究,而是问道:“周忠才的死,也跟这个有关?” “这就是问题所在了。从青溪县来卢阳郡的那处溪流,陈姑娘应该还记得吧。溪流对应出来的官道,就是孟柏山交付矿石的地方。但遗憾的是,陵泉前前后后在那里蹲守了三四个月,也没能蹲到同他交接的负责人。”谢玄目色不自觉地冷上两分。 他之所以改变主意,将他来卢阳郡的目的告诉她,一是她已经取得他的信任,二是想要让她以断案的思维帮着分析分析,看能不能有所突破。 但,猛然听到这个消息的陈朝颜,好奇大过分析:“王爷是要查铁矿背后的主人?” 谢玄点头,“差不多。” 陈朝颜表示质疑地睨着他,“王爷既然已经查出了孟柏山,那铁矿背后的主人是谁,应该不难查吧?” 谢玄问她:“陈姑娘以为,能冒大不韪私采铁矿的会是什么样的人?” 好吧,这个问题她就不该问。陈朝颜再次揉一揉眉心,又灌了两口凉茶,将好奇心极力往下压了压后,从头梳理道:“孟柏山只是个送矿石的,他每半个月会送一回矿石。他负责的路段,就是从铁矿处送到我们来卢阳郡时经过的那处溪流处,对吧?” 谢玄点头:“没错。” 陈朝颜的目光落到她先前所记下的那位何姓商贾上。那位何姓商贾所做的生意,就正是驮运帮和马帮。 谢玄的目光也跟着她一起,落到了何姓商贾上。 两人的想法在这一刻,高度一致。但一时半刻,谁也没有出声。 好半晌后,陈朝颜才打破沉寂:“负责跟孟柏山对接的负责人没有蹲到的意思是,这几个月孟柏山都没有送货,还是只是跟他对接的负责人没有出现?” “跟他对接的负责人没有出现。”谢玄先回答了她的问题,才接着讲解,“这几个月负责跟他对接的,都是马帮。不过,是谁指使的这些马帮,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查到任何线索。” 陈朝颜讶异,当然,更多的还是不信。 谢玄淡然道:“这些马帮都是一个叫仇九的牙子找的。而这个仇九,是盗匪出身。七年前,他在改邪归正后,就做起了帮马帮拉活的牙子。因他以前是在道上混的,人脉比起一般的牙子,无疑更宽更广一些。也因此,只要是赚钱的生意,不管是什么生意,他都敢接。且只要是过了他门路的生意,不管是什么生意,都能不受盗匪打劫。” “不过有些生意,比如矿石的生意,因为见不得光,还是没人敢找他。” “为了拉拢这些盈利颇丰的生意,五六年前他便私定了三颗石的规矩。只要在他家门口的老槐树下留下活路和定金,而后以三颗石为记,他收下三颗石,便代表着接了这个活。至于留活之人是谁,他则全然不管。” “给他留拉矿石活路的人,定金给了足足五贯钱,另外,盈利则是每年五十贯钱。这样大且长久的生意,正是他所希冀的,所以他想也没想,便接了下来。” 陈朝颜消化了片刻后,问道:“孟柏山呢,他怎么说?” “孟柏山是在两年前,被人找上门后,接下的这个活路。但这两年间,他都未与和他对接的人碰过面。”谢玄说,“不过,他们在对接交货之时,会比对信物。” 陈朝颜又一次没忍住好奇地问道:“什么样的信物?” 谢玄提起笔,示意她铺好纸后,寥寥几笔,写出来一个古篆体的龙字。 第84章 换成钱行不行 龙字。 龙是九五之尊,四灵之首,所以在古代,常常象征着天子或是权势与高贵。 用龙字作信物,这个铁矿背后的主人有什么野心,简直不言而喻。 陈朝颜偷偷看两眼谢玄。 谢玄神色从容,似乎并不感到意外。察觉她偷看的目光,回以一笑后,说道:“信物是一个木刻的印章,印章从中间劈作两半,各人保管一半。对接之时,就双双拿出来合到一处,比对成功便可交货。至于对接的是什么人,孟柏山并没有权力过问。” “就算孟柏山没有和对接之人碰过面,也不难查吧?”陈朝颜看着龙字,随口说道,“跟着交接的马帮,看看他们将矿石拉到了何处,又交给了什么人,不就一清二楚了吗?” “他们将矿石拉到了潭阳郡津义县的官矿。”谢玄平静地说道。 陈朝颜听糊涂了,“什么意思?” 谢玄的声音依旧平静,只是平静中隐隐带了些杀伐之气,“意思就是他们将私矿并入官矿,而后通过官矿分流向了各处。” 陈朝颜看看他,又看看侍书、文墨等人,最后又看回他,“那将官矿的负责人捉了,逼其交代出私矿的主人不可以吗?” 知道她这是不了解官矿才这样说,侍书看一眼谢玄后,便向她解释道:“官矿不只是采矿,还有冶铁与兵器制造。所以上上下下加起来,有上千的官差。谁也不知道这上千的官差当中,谁会是叛贼。当然,主要还是不想打草惊蛇。” 明白了。 陈朝颜看回纸上的龙字,半晌后,她说道:“卢阳郡的马帮应该没有多少吧,查一查这些马帮背后的人,应该不是难事吧。” “的确不是难事。”谢玄说着,将他们先前暗查马帮,甚至安插人进入马帮打探消息的事,都一并跟她说了。 “总而言之,这些马帮都是个人为主,有活再一起干的零散组织,对吧?”陈朝颜问。在谢玄点头后,她想起来他先前让重楼查何姓商户平日里接哪些活的事,默然思索片刻,又说道,“马帮背后不可能没有人,就是那个仇九的背后,也不可能没有人。” “那个仇九即便是盗匪出身,但想要过他门路的活计都不再受盗匪打劫,那他以前怎么样也得是个盗匪头子,还是个规模相当不错的盗匪团伙头子,并且现在也依旧还是这个团伙的头子,最多就是从明处转到了暗处。” “按我的理解,他从明转暗的原因,极有可能是官匪勾结的结果。” 要知道,这是古代。 不管做什么,只要进入城镇,都需要公验。 而公验,就相当于是身份证明。 他既是盗匪出身,在官府不可能没有案底。既有案底,如何还做得这样的生意? 见谢玄没有反驳,陈朝颜便知道,她所说的这些,他也知道。只是大概率跟官矿一样,不想打草惊蛇,才没有查到与仇九勾结之人。 低眸思索片刻,到底是没有办法做到袖手旁观。微掀眼睫看他一眼后,陈朝颜说道:“其实想要查这些马帮背后的人很简单。” 谢玄看向她。 侍书、文墨等人也都看向了她。 陈朝颜沉静道:“铁矿石是黑色的吧?马帮在运这些矿石的时候,总会掉些石渣到地上。一来二去,这些马蹄或是车轮上,肯定也都沾了铁矿石渣。只要到做驮运帮或是马帮生意的商户家去瞧一瞧有没有这些石渣,也就一清二楚了。” “当然,有这些石渣并不代表着他们就是这些马帮背后的人。但顺着石渣,查一查这些商户日常的生意和家中生活的光景,多少也能猜测一二了。” “就比如这个何姓商户,平白无故的为何每三个月要给宋衍忠的女儿十贯钱带回娘家?宋衍忠和孟柏山的关系,是不是就是个突破口?另外,这个何姓商户为何只给宋衍忠的女儿钱,却不给王达的女儿钱,是不是王达根本不在意这点‘小钱’,或者干脆说,给宋衍忠女儿钱,就是他的主意?” “再大胆一些,为权为钱的周忠才是不是就是和孟柏山对接的负责人?” “因为他年初买了上百亩良田和劳壮力的钱,找不到合理的出处,私采铁矿在卢阳郡的负责人害怕王爷顺藤摸瓜查到他,所以不得已之下只能除他自保?原本除他的计划万无一失,但因为有我这个意外,又不得不延伸出来了石志、石娇儿和李二的死?” “虽然只是猜测,但这样一来,石志和石娇儿来卢阳郡的目的是不是一下就清楚了?” “另外,查一查那个仇九平日里都和哪些人往来,明知道他是盗匪,又是谁同意他做牙子的?还有,他是怎么保证经他手的活计,都不再受盗匪打劫的?他以前的盗匪团伙是否还在,如果还在,现在谁是他们的头子?给经他手的活计开公验的各郡县官员,又是否知道他的出身,既然知道,又是怎么开出这些公验的?” “他是盗匪出身,随便找个理由,都可以光明正大地查他了吧?” 侍书、文墨几个齐齐看向谢玄。 谢玄眉目染着明媚的笑,那笑真轩轩如朝霞举,郎朗如日月之入怀。 旁人如何,陈朝颜不知道。但她是忍不住看了一眼,又一眼。 长得好看的人,笑起来无疑更好看了。 “好看吗?”谢玄笑容不减。 陈朝颜诚实地点头。 谢玄勾着嘴角,揉一揉她的脑袋,“如果你能找出私采铁矿在卢阳郡的负责人,本王就天天笑给你看。” 陈朝颜扬眉,“换成钱行不行?” 谢玄敲一敲她的脑袋,哼道:“没出息!” 出息又不能当饭吃,陈朝颜正要回他,若兰便进了屋。 对着众人齐刷刷的目光,若兰依旧泰然自若道:“王大人去津义县了。” 陈朝颜巧笑嫣然道:“看来我赢了。” 憋了许久未说话的月见问道:“王大人为何要去津义县?” 若兰表示她不知道。 “很简单。”陈朝颜看一眼谢玄后,说道,“跟马淮在张洼村犯案一个道理,他以前可能犯过周忠才同样的案子,但无人知晓,或者说没有立过案,所以不怕我们查过往的案宗。但津义县不一样,津义县不仅有私采的铁矿石送到那边,那位豪绅姜坤或者津义县知县很可能还跟他是一伙儿的,他害怕陵游独自过去会查到线索,只能跟着过去。” 月见转一转眼珠:“陈姑娘早就知道他会去津义县?” “不知道呀。”陈朝颜说。 月见不信。 陈朝颜莞尔一笑,“打赌打赌,不就是结果不可预料吗?如果你们公子赢了,那他刚才的分析就是对的。现在是我赢了,在赢的基础上做出合理的推测,很难吗?” 月见还是不信,“陈姑娘肯定早就知道结果,不然,绝不会和我们公子打赌。” “为何不会?”陈朝颜好笑。 月见道:“反正就是不会。” 反正在她心里,没有十足把握的事,她是肯定不会做的。 陈朝颜笑着摇一摇头,“这个赌,不管输赢,横竖我都不吃亏,不是吗?” 月见:…… “一路辛苦,就不打扰王爷歇息了。”陈朝颜笑着勾住她的胳膊,“走吧,我们也回去歇着了。” 走到门口,陈朝颜想一想后,又止住脚步,回头向着谢玄道:“王爷要是查出来什么消息,记得知会我一声。” 谢玄瞧着她疲倦的眉眼,“赶紧回去歇着吧,歇好了再说。” 也行。 陈朝颜虽然已经疲倦到了极点,但还是先去梨园看过陈起阳后,才回了摘星楼。而后什么也不愿意做,便扑到床上睡了。 这一觉,直睡到第二日的日落时分才醒过来。 稍稍缓上片刻,待用过饭,天又黑了。 陈朝颜懒洋洋地在院子走了小两圈,当作消食后,便又接着睡了。 这一回,她依旧睡到第二日的午时,才醒过来。 月见已经见怪不怪了。 递给她一方湿毛巾,让她擦擦脸醒醒神后,说道:“公子猜到你差不多这个时候会醒来,饭菜都让半夏和子苓备好了。刚好,今儿一早,暗查马帮背后之人的事也有结果了,陵泉也在昨日夜里回来。” 要说吃饭,陈朝颜可能还会再磨蹭一会儿,听说陵泉回来,且要查的事已经有结果,她当下便等不及了。 由着婢女伺候着穿好衣裳又梳好头后,连水都没有喝一口,便急匆匆往睦元堂去了。 月见瞧着她的背影,忍不住在心底佩服公子的高瞻远瞩。知道只说吃饭,她必定不急不忙,只有拿线索诱惑,她才能着急忙慌。 “先吃饭。”进到睦元堂,陈朝颜看到冯守道也在,刚要开口问两句白麻纸的事,谢玄便先一步打断了她。 冯守道也道:“陈姑娘先吃饭吧。” 陈朝颜点一点头,在谢玄左手下侧坐下来。 饭菜都已经摆在了桌上,依旧是十八道。 就着半夏端着的铜盆净手时,陈朝颜无意看到谢玄身后站着一个陌生的面孔。陌生的面孔跟陵游、陵泉和重楼的年纪差不多,正眉目阳光灿烂地看着她。看他同重楼、陵泉差不多地抱剑姿势,不需要月见介绍,陈朝颜也在瞬间知道了他的名字:南岭。 回以一笑后,陈朝颜便收回目光,专心地吃起了饭。 饭吃完,又吃过漱口茶后,陈朝颜便丝毫不废话地看向对面的冯守道,“请问冯大人,白麻纸是只有司法曹缺了,还是司仓、司户也都缺了?” 第85章 试试就逝世 “这……”冯守道迅速看一眼谢玄后,斟酌着答道,“是都有缺损,不过多少不一。” 陈朝颜轻叹一口气后,问道:“各缺了多少?” 冯守道打起精神,先解释了一遍朝廷允许每年各曹有五十张的缺损后,才回答说:“司仓曹缺了五十一张,司户曹缺了三十九张,司法曹缺了一百二十一张。司户曹的缺损在朝廷的允许范围内,可不做计较。司仓虽多了一张,但到年底可从各人的薪俸扣除。” 其实,就是司法曹超支的那一百多张,到年底的时候,也可从薪俸中扣除,这是各大衙门秘而不宣之事。但这样的话,自然不能当着谢玄的面说。 陈朝颜不知道这些,她所关心的只有一件事:“多用的这些,可有记录是作何所用?” 冯守道连连道有后,便立刻招手让候在门外的赵无为进来,吩咐他去将前两日查出来的记录拿过来。 陈朝颜不急,慢慢地喝着茶,等着赵无为。 少许。 赵无为拿着记录回来,在冯守道的示意中,直接给向陈朝颜。在陈朝颜翻看时,冯守道解释说:“这些记录都是抄录的各曹。因为麻纸都有定额,所以各曹也会记载这些多用的纸出在谁的手中,等到年底清算,谁用得多,就从谁的薪俸中扣除。” 陈朝颜微微掀眼,“冯大人的意思是,这个记录的真假,无法分辨?” 冯守道尽管犹豫,但还是点一点头,“差不多就是这个样子。” 他也没有办法。 他入官场多年,这也是第一次遇到查核麻纸用度。 陈朝颜不太理解:“既然无法分辨真假,那冯大人是如何辨别马淮那三封密函的纸,是出在司法曹?” 冯守道叹气,“不是我分辨的,是王达分辨的。王达说,他们各曹为防止扯皮,在向账房领取用纸时,都会在纸背面的正中间做个小小的标示。司法曹做的标示是一个圆。前几日在查那几封密函的用纸时,王达只看了密函一眼,便找出了那个圆,也就认出了纸是司法曹的。” 陈朝颜灵机一动,“大人可还记得王达当时是怎么查看密函的吗?” 谢玄几乎是在瞬间就明白了她的动机,往书案上搁着的密函看两眼后,也看向了冯守道。 冯守道早前也是谋害周忠才的嫌疑人之一,因而他并不知道陈朝颜会用指纹破案的事。只是见所有人都看着他,便不敢敷衍的仔细回忆了片刻后,不是那么确定地回答道:“他应当是拿在手里……不对不对,好像是他让陵游小哥翻给他看的。” 陈朝颜和谢玄对视一眼,而后再次问道:“陵游是如何翻给他看的?” 这个冯守道就没有犹豫了,直接答道:“陵游小哥用手帕包着那几封密函的一角翻给他看的。” 顿一顿又道:“陵游小哥一向仔细,每每翻看密函时,都是用的手帕包着。” 月见忍不住说道:“笨!” 陈朝颜虽然没有说,但表情却毫不掩饰地流露了出来。不过,虽然陵游的做法欠妥,但也证实了王达的确知道他们在用指纹破案一事,倒不算毫无收获。 冯守道不知道是在说陵游,面色略显尴尬地端起茶杯,以作掩饰。陈朝颜有心解释,但想着指纹一事,知道的人越少才越好,便又忍着没有说。默然地等他压住情绪,放下杯子后,才又开口道:“各曹是如何向账房领取麻纸,又是谁去领取的?” “应该是各曹的参军指使人去领取的,三月一取。”这样的小事,冯守道并不是特别清楚,也就陵游回卢阳郡说要查麻纸的用度时,他才多嘴问了账房几句,也才能够对答如流,“取来的麻纸则保存在参军处,旁人如有需要,则如借契一般写下用处,由参军斟酌后发用。” “由参军斟酌后发用的意思是:如果马淮要用十张白麻纸,他得向王达申请。申请通过后,王达会数出十张白麻纸给马淮,是这样吧?”陈朝颜问。 冯守道点头。 陈朝颜看向谢玄,两人对了一个眼神后,谢玄微微偏头吩咐重楼,“去北牢问问马淮,在周忠才被害后,他可否找马淮要过白麻纸。” 重楼应声而去。 马守道不明白马淮有没有找王达要纸,跟案子有何关系。但看谢玄和陈朝颜的面色,他也聪明地没有多问。 而陈朝颜也顺势问起了别的事:“过往的案宗,还有多久可以查完?” 这件事,也是冯守道今日过来找她的目的。当下,也顾不得尴尬了,“听陵游小哥说,陈姑娘查过往的案宗,是想看有没有和周忠才类似的案子?” 陈朝颜点头,说了句不错。 冯守道看一眼谢玄,“陈姑娘是怀疑,马淮不是杀害周忠才和石志等人的凶手?” 陈朝颜再次点头。 冯守道问:“为什么?” 陈朝颜将之前说给谢玄的李二的死和周忠才、石志的死有差别的理由,也给他说了一遍。冯守道听完,若有所思地点一点头后,说道:“按陈姑娘的意思,那三封密函是伪造的?” “差不多吧。”陈朝颜说,“现在就看能不能查到过往有类似的案例了。” “那事不宜迟,我现在就去查!”冯守道也知道有些事是谢玄不说,便是他不该知道,也不该过问的。眼见得了借口,便赶紧起身走了。 陈朝颜满是赞赏地看着他走远后,才收回目光,示意月见将那三封密函连同扫指纹的工具都拿出来。在南岭好奇的目光中,陈朝颜又重扫了一遍指纹后,说道:“果然没有他的指纹。” 南岭质疑:“用这些粉这样扫来扫去,就能扫出指纹?” “没见过吧?”月见哼哼两声,半是卖弄卖是炫耀地跟他讲解起了扫指纹的理论来。 陈朝颜听了几句,见她讲得头头是道,便将目光落到陵泉身上,“查到什么了吗?” 陵泉显然已经得了谢玄的交代,听到她问,便直接回答说:“孟柏山被关进北牢后,那处铁矿曾停过半个月。后来见没什么事,便又开始采矿,但却没有再往外送过。” 陈朝颜点一点头。继续采矿,极有可能是为了试探谢玄。不往外送,则是不想留什么把柄,又或者想试探谢玄知道多少。看回谢玄,见他明了的模样,陈朝颜也没有再多问,而是再次换话题道:“马帮那边呢,查到什么消息了?” 谢玄看两眼侍书。 侍书到书案上拿了张纸递过来,“这是按陈姑娘所说的法子,查到的情况。” 陈朝颜接过纸,快速看上一遍后,不由说道:“这结果不是挺好吗?这些零散的马帮除了接仇九的活外,就只接那位何姓商户的活。仇九和何姓商户之间,来往也颇为密切。” “仇九的盗匪团伙涵盖了周围几个郡,他也确实没有退出原来的盗匪团伙。” “这是以何姓商户为中枢,官、商、匪勾结呀。” 侍书低声提醒:“开公验是司户曹的事。” 陈朝颜不明所以道:“然后呢?” 侍书再次提醒:“官、商、匪勾结。” 陈朝颜依旧不明所以,“然后呢?” 侍书沉默着看着她,确定她不是故意后,才说道:“王达是司法曹的参军,宋衍忠是司仓曹的参军,如果仇九再和司户曹的参军勾结,那郡守府……” 陈朝颜明白了。勾着嘴角笑一下后,她看向谢玄,颇是挑衅道:“所以王爷的意思是牵涉太多,不打算管了?” 谢玄瞧着她眉目间蕴藏的锋锐与冷意,有意问道:“我要不管,陈姑娘打算如何?” 上一个敢跟公子这样说话的人,好像是被放了血吊在城门上,活生生饿死的?啧,南岭抱着手,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陈朝颜扫一眼他后,挑眉道:“王爷还记得前日的打赌吧,能尽快兑现吗?” 谢玄低笑,“看来陈姑娘以后又多了一个摆脱我的借口了。” “王爷误会了,我尚且需要在王爷手里讨生活,哪里有能力去管旁人?”陈朝颜从容说完,又一转话锋玩笑道,“总不能劫持了王爷,硬逼着王爷管吧?” 谢玄挑眉:“陈姑娘可以试试。” 陈朝颜弯唇一笑,“试试就逝世?” 见他不明白,陈朝颜提笔写给了他。 谢玄看到字,不由低笑出声,“你这脑袋里,一天都在想些什么东西?” “自然是在想,王爷何时兑现赌注。”陈朝颜脱口而出。 谢玄哼一声,“与其整日里琢磨怎么摆脱我,陈姑娘还是好好想想怎么才能破案吧。” 南岭看看陈朝颜,又看看谢玄,之后偷摸着挪到月见身旁,压了声,低声问道:“陈姑娘是真想摆脱公子,还是欲擒故纵?” 月见瞥他两眼,“是不是欲擒故纵,公子会看不出来?” “说的也是。”南岭捏着下巴,啧啧有声道,“只是……不应该呀,京城里的那些小姐们看到公子,都跟闻到鱼腥的猫儿一样,这陈姑娘竟想摆脱公子。莫不是她不知道我们公子是晋王?” 月见呵呵两声。 南岭道:“那你说,她为什么想摆脱公子?” 月见理所当然道:“因为陈姑娘不喜欢麻烦。” “麻烦……”南岭啧两声,“想不到在京城处处受追捧的公子,有朝一日竟会被嫌弃是个麻烦,有趣!” 谢玄轻飘飘地睨他两眼。 南岭立刻清咳两声后,呈立正姿势站好。 第86章 宋衍忠的交代 陈朝颜顺谢玄的目光看他一眼后,见好就收的转回正题道:“仇九与何姓商户来往密切,而何姓商户的两个儿子分别娶了王达和宋衍忠的女儿,也就是说郡守府的三曹参军早就沆瀣一气了?” 谢玄还没有回答,她又瞬间否认道:“不对。如果他们已经沆瀣一气,何姓商户就不会给宋衍忠的女儿钱,让她带回娘家了。” 话到此处。 她霎时看向谢玄。 谢玄也看着她。 陈朝颜目光明亮道:“看来王爷要再查一查沈济民私下里的人情往来了。” 谢玄看一眼凌泉:“去吧。” 陵泉立刻就出门去了。 陈朝颜唇边染着笑:“不知王爷有没有兴趣趁着王达不在,暗审一回宋衍忠?” 谢玄戏谑:“陈姑娘不是一直反对我动用私刑吗?” 陈朝颜微扬眉梢:“暗审并不代表着动用私刑,王爷觉得呢?” “陈姑娘说得有理。”谢玄起身道,“那就今晚再审一审孟柏山和周大人,让宋衍忠来作陪吧。” 陈朝颜微笑,“王爷英明。” 线索越来越多。 凶手也越来越明显。 夜里。 陈朝颜也想跟去北牢,看谢玄审宋衍忠,但谢玄想都没想便拒绝了。他给的理由是,北牢脏乱,不适合她。陈朝颜知道这是理由,也没有再多做强求。 只第二日一早,就去了眭元堂。 谢玄还没有起来。 好在,他将宋衍忠的口供放在了书案上。 陈朝颜在书案前坐下来,接过侍书递来的温茶喝了两口后,便拿起口供看了起来。 侍书说:“有孟柏山和周大人受水滴刑的先例在,公子几乎还未开口,宋衍忠便全交代了。” 宋衍忠交代的内容总结起来就只有三件事: 王达在五年前,用过周忠才的死法杀过人,杀的是他的一个小妾,这个小妾为王达生过一双儿女,就是王达最小的儿子王凡和最小的女儿王倩。不过王倩在这个小妾死后不久,也因病没了。这事,是他刚到郡守府第二年,他的儿子也跟着进入郡学读书,在有意接近王凡后,听王凡说的。 二、何姓商户每三个月让他女儿带回来的十贯钱,是王达用来堵他的嘴的。白玉四耳彝炉是王达差人送给他的,为的也是堵他的嘴,至于白玉四耳彝炉是怎么来的,盒子又为什么会在马淮家中,他就不知道了。 三、那些近四五年前,被换掉的佐、史、衙役,都是王达和沈济民的主意。仇九是王达的人,王达每个月会给沈济民两贯钱,作为他给仇九开公验的报酬。 至于王达背地里在做什么,仇九又接的哪些生意,他就更不知道了。 陈朝颜又看了一遍。 之后,她让月见将卢阳郡地形图拿出来铺在桌上,而后顺着王达家,寻找何姓商户家。 刚找到,冯守道也过来了。 冯守道和赵无为熬了整整一宿,总算是把过往十五年的案宗都翻看完了。只是结果却有些差强人意,他们翻了上千份的案宗,都没有翻到类似的案件。 陈朝颜对此并不感到意外。 王达既然每三个月就要让何姓商户给宋衍忠十贯钱,显然,他杀小妾的事,知道的人很少。 即便如此,陈朝颜还是按部就班地问道:“冯大人可有听说过,王达有个小妾意外死亡的事?” “意外死亡?不是脚滑摔在假山上死的吗?”冯守道下意识地反问。 “脚滑摔在假山上?”陈朝颜问。 冯守道点头,“前两个月听钱文提及的,说是王达有个儿子天资聪颖,极有机会登科及第,却因为生娘在假山上赏景时意外脚滑摔死后,心灰意冷之下,连秋闱都未参加。” 陈朝颜若有所思地拿出宋衍忠的口供,而后又看向王达的关系图。关系图上,王达只有一妻二妾。而从光屏上可以看出,这一妻二妾都还活着。也就是,那个死去的小妾和女儿,王达并没有记录在指纹纸上。 收回思绪,见冯守道欲言又止,陈朝颜主动道:“冯大人想问什么,但说无妨。” 冯守道迅速看一眼里室,确定谢玄还没有醒后,快速说道:“这个小妾的死,是不是有问题?” 陈朝颜摇头,“不知道。” 冯守道往她手边的纸上瞥两眼,显然不信她的话。但见月见、侍书都在,也不好逼问,便岔开话题道:“陈姑娘昨日的推测的确有几分道理,但白麻纸虽出在司法曹,马淮也逃脱不了嫌疑。且现在又没有找到过往类似的案例,会不会是……” “会不会是我推测错了?”陈朝颜帮他把话补全。 冯守道:“当然,我没有要质疑陈姑娘断案的意思,只是……” 陈朝颜莞尔道:“冯大人是想问,除了白麻纸和类似的案件,我是不是还藏有其他线索吧?” 冯守道尴尬道:“陈姑娘要是不方便说,也没关系,我不过是随便问问。” “冯大人用过早饭了吗?”陈朝颜突然转换话题道。 冯守道人老成精,立刻闻弦歌而知雅意地说道:“陈姑娘也还没有吧?” 陈朝颜‘嗯’一声,莞尔邀请道:“不知冯大人愿意不愿意同我一道用过早饭后,去王达家中走一趟?” 冯守道腰板立刻一正,笑说道:“陈姑娘相邀,莫敢不从呀。” 陈朝颜弯一弯唇,“冯大人言重了。” 侍书出去,跟着半夏和子苓一道将饭菜端了进来。 陈朝颜朝里室看两眼,见谢玄还没有醒,便安静地同冯守道一起用了早饭。 饭过后。 稍稍歇息片刻,冯守道就将候在门口的赵无为叫进来,吩咐他去备马车。之后,同陈朝颜客套几句,便打算起身回去换身衣裳。但刚站起来,眼前就阵阵发黑,身子更是不受控制地晃了两晃后,又坐了回去。 对着陈朝颜关切的目光,冯守道苦笑着自嘲道:“老喽,不中用了。才熬了一宿,便有些撑不住了。” 陈朝颜严肃道:“冯大人近来为查过往案宗,早起晚宿,昨儿又熬了一晚,至今还未歇息。身体是万事的根本,王达家大人便不要去了,且赶紧回去歇着吧。” 冯守道摆摆手,而后勉强撑着扶手站起来道:“王达家中的人脾性大得很,陈姑娘独自前去,恐会遭他们为难。由我陪着,他们多少还能看些郡守的面子,少些磋磨。” 陈朝颜看他走路一步三晃,实在不放心由他同往。斟酌劝慰间,看到赵无为快步过来,立刻不由分说道:“那就让赵大人随我前去吧。” 冯守道人又要往下倒,幸得赵无为眼疾手快地过来扶住了他。抹一把额头虚汗,只好无奈道:“只能如此了。” 陈朝颜点一点头,让赵无为先扶冯守道回去。 两人走后,陈朝颜稍稍缓一缓心气后,回头问侍书,“昨日重楼去问马淮的结果如何?” 侍书答:“马淮说,他根本用不上白麻纸,也从来没有找王达拿过白麻纸。” 陈朝颜表示知道后,带着月见便出了门。 侍书跟在两人身后,边走边低声叮嘱:“陈姑娘万事当心。” 陈朝颜应好。 在宅门外坐上马车,等赵无为时,南岭不知从何处钻出来,光明正大撵走了马夫后,他自个坐了上去。 片刻。 赵无为到了。 互相见过礼后,他骑马护在了马车的一侧。 一行人,就这么出了郡守府。 去王达家的路上,会经过马记药铺和积善坊。 马记药铺已经开门了,但受马淮谋害周忠才和石志的冲击,门可罗雀。 积善坊倒是依旧如往常一样热闹非凡。陈朝颜掀起车帘子看过去,看到堵坊门口占了小半条街的马车、牛车、驴车或是骡子,脑海里不自觉地便浮出了赵娘子那妙曼的身姿。 赵娘子并不在,陈朝颜看了几眼,便收回了目光。 又穿行了四条街,马车渐渐向着栽种着两棵桂花树的大门靠近。最后,在大门口停下来。 王达的家到了。 但王达家家门紧闭,跟随着赵无为而来的衙役上前叫门半晌,也无人应门。 “你们来得不巧,”邻居大娘听到声响,出来说道,“王夫人领着一家大小去观音寺了,刚走不到两盏茶。” “多谢大娘。”向大娘道过谢后,赵无为看向陈朝颜,无声询问她下一步的打算。 陈朝颜看一眼紧闭的大门,嘴角浅浅地勾了勾,“既然王夫人不在,那就回去吧。” 赵无为没有多想。 马车转向,很快便离开了王达家。 王达家虽然在以周忠才家为中心的十里范围内,但却远比周忠才家所在的七弯巷繁华。陈朝颜示意月见将车帘子挂起来后,瞧了几眼周围的商铺,确定离何姓商户不远后,她低声吩咐月见,“让南岭就在这附近停下来,我们下去走走。” 月见应好后,扣手轻敲两下车壁。 顷刻。 马车便在路边停了下来。 陈朝颜扶着月见的手走下马车,看一眼四周后,进了一家胭脂水粉店。 南岭坐在马车上没有动,同月见交换一个眼神后,便抱手靠着马车,闭目假寐起来。 胭脂水粉店距离何姓商户的店铺还隔着七八家商铺。陈朝颜在掌柜热情的介绍下,精心挑选了几盒胭脂后,又转身进了旁边的点心铺。点心铺的掌柜似认识她,热情地递过来几块不同的点心邀请她品尝后,又让跑腿的伙计去给她包些新出的点心。 “无事献殷勤,掌柜的可是有什么事要求教陈姑娘?”确定点心没有问题后,在将点心递给陈朝颜的同时,月见问道。 “没有没有。”掌柜搓着手,笑得跟弥勒佛似的说道,“也就是前些时候,打算领着内人去兴化寺走一走。这不,出发到一半,就听到了兴化寺被抄家的事。” 月见笑:“那掌柜的确应该好好感谢陈姑娘。” 掌柜连连点头,“以后陈姑娘的点心,我们香酥斋全包了。” 陈朝颜没料到出来走一遭,还走出来这么大一个人情,你来我往的恭维了好一阵儿后,才出了点心铺。原本按她的打算,该进下一个铺子,如此一间接着一间,慢慢接近何姓商户的店铺。但才出点心铺,她就遇上了从先前的胭脂水粉铺出来的赵娘子。 第87章 玉珠 “陈姑娘。”赵娘子也在第一时间看到了她。 将手中拿着的胭脂递给身后的婢女后,赵娘子摇着把出水芙蓉扇,摇曳着腰肢走过来,目光在她手中拿着的点心和月见手中拿着的胭脂上看两眼后,笑问道,“难得呀,陈姑娘竟也出来逛街了?” 陈朝颜好笑道:“我出来逛街很奇怪吗?” “都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陈姑娘跟着晋王,吃穿用度都是天下间最好的。这街上的东西,陈姑娘还能瞧得进眼吗?”赵娘子瞧一眼她头上的发饰和身上的穿着后,问道。 陈朝颜随她的目光看一眼自个身上的衣裙后,正要回她的话,目光却先一步落到了她团扇柄上的吊珠上。 那是两颗通透洁白的玉珠。 当然,玉珠没什么特别的。 特别在那两颗玉珠上刻满了蝇头小字。 虽然没办法确定那些字是什么意思,但在看到两颗玉珠的第一眼,陈朝颜的脑海里就浮出了马淮书房的暗格中,那颗同样刻满了蝇头小字的菩提子。并且,直觉告诉她,那枚菩提子或许就是…… 心头刚做此想,陈朝颜便迅速挪开了目光,避免打草惊蛇。但赵娘子还是敏锐地在瞬间就察觉到了她的异常,并低眸看向了那两颗玉珠。 而后心头便猛地一沉。 她前些时候曾丢过一枚菩提子。 心底隐隐有猜测,或许是丢在了马淮的书房。事后,也有想回去找过。但自打陈朝颜去过马淮家中,发现李二的尸体以及种种证据后,马淮书房的守卫便极其森严,她一直没能找到回去的机会。 只能心存侥幸,是丢在了别处。 但此时此刻,侥幸已经荡然无存。 她已经可以确定,那枚菩提子是丢在了马淮的书房中,且落在了陈朝颜的手中。 得想办法脱身了。 陈朝颜本想不动声色地稳住她,再想办法拿到两个玉珠确认一遍。但看她已经发现,便也不拐弯抹角了,径直就道:“赵娘子的这柄团扇看着倒是别致,不知能否借我好好赏玩片刻?” “我这团扇,每日拿着在积善坊进进出出,沾的都是那些臭男人的汗臭味,就不脏陈姑娘的手了。”赵娘子面上笑盈盈的,并无半分异色,“陈姑娘要是喜欢,我家中还有几柄未曾用过的团扇,回头可送去郡守府给陈姑娘。” “我的确很喜欢,”陈朝颜打蛇随棍上道,“终归我今日无事,如果赵娘子不嫌弃,我就厚颜跟着赵娘子回家去取了,如何?” 赵娘子知晓这是被缠上了,想三五句话就甩脱她,是不可能的事。悄无声息地扫一眼月见,又扫一眼不远处的马车上闭目假寐的南岭后,她爽快道:“陈姑娘不嫌弃我家中简陋,我高兴尚来不及。陈姑娘,请吧。” 陈朝颜跟着她,朝着和何姓商户相反的方向,也就是王达家中的方向而去。 只是走了不到三丈,赵娘子便一拍额头,“看我,只顾和陈姑娘说话,差些都忘了出来的目的了。来福楼的荷叶鸡味道极是不错,等闲时候想吃,可得排许久的队。我也是前半月就预定了,今日才轮上的我。来福楼就在那头,就劳烦陈姑娘在这里稍等我片刻,我去取了荷叶鸡便回来。” “能劳赵娘子提前半个月预定,想来味道必然不错。既是如此,我们不妨也去瞧瞧,要是味道当真不错,也预定一份,拿回去尝尝鲜如何?”陈朝颜问月见。 月见欣然应好。 “陈姑娘光临,来福楼的掌柜要乐疯了。”赵娘子转过身,边讲解着来福楼的种种名吃边领着陈朝颜往回走。走了没几步,她话语未歇,却突然一掌横拍过来。看其势,是直取陈朝颜心门,要让她命丧当场。 第88章 赵娘子的反抗 陈朝颜没有料到她会武功,也没有料到她会突然发难,看到她的动作,惊得人都傻了。 有个声音在告诉她赶紧躲。 理智也在告诉她赶紧躲。 但身体却跟生了根一样,牢牢地定在原处,怎么也挪不动。 眼见那手掌就要拍到她心口之际,早在两人你来我往的言语交锋时,便已经暗自心生警惕的月见瞬间将她拉到身后,而后同样一掌迎了上去。 两掌相碰。 月见不动如山。 赵娘子却飞退出去。 她不是被打飞的。 而是……借力迅速飞退出四五丈外,头也不回地逃了。 但下一刻。 她就被南岭踩到了地上。 南岭是如何动手的,不止上赶着前来施救的赵无为没有看清,就是身为被踩之人的赵娘子也没有看清。只觉得突然一股力道出现,而后踩住她的胸口,就将她给踩到了地上。 后背与地面相撞的疼痛,远不及心底的惊骇,她瞪眼看向南岭,只来得说一个‘你’字,便一口血吐了出来,紧接着又晕了过去。 南岭眨眨眼,“我连两层力都没有用,这就晕了?” 月见拉着陈朝颜过来,看一眼赵娘子后,半是羡慕半是嫉妒道:“你的武功又高了?” “应该吧。”南岭不是那么上心地说道,“来卢阳郡的路上,太多不长眼的人了。” 月见撇一撇嘴,蹲身点住赵娘子的穴道,顺手把了一下她的脉搏,确定她还活着后,起身道:“带回去吧。” 南岭道:“不带。” 月见哼两声,“这是陈姑娘的吩咐。” 南岭看向陈朝颜。 陈朝颜还没有从刚才的变故中回过神,因而脸色还泛着惨白。但见南岭看过来,她还是点一点头,出于本能地说道:“我怀疑她和周忠才被害案有关。” “好吧。”南岭脚尖一勾,将赵娘子从地上勾到空中,而后翻动手掌轻轻一推。赵娘子便如有意识一般,飞坐到了马车上。 “武功高了不起呀!”月见嫉妒地嘀咕两句后,跟着陈朝颜也回了马车。 “陈姑娘没事吧?”看着脸比雪白的陈朝颜,赵无为关切地问道。 他也会武,但比起月见和南岭来,显然还不够看。在赵娘子与月见对了一掌逃跑之时,他才起势,南岭已经将赵娘子踩了回来。而后,又想上前帮忙,结果南岭就用内力将赵娘子扔上了马车。 陈朝颜捧着热茶,轻叹着摇一摇头,“我没事。” 她这样子,明显是受了惊吓。赵无为有心安慰,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月见在旁提醒道:“先回去。” 赵无为点着头扫一眼周围指指点点的百姓,吩咐跟来的衙役将赵娘子的几个婢女也带上后,跟着南岭快速回了郡守府。 冯守道已经先一步得到了消息。 尽管才睡下不到一个时辰,也等不及的候在了宅门。 远远看到马车过来,他迅速迎出来,喝问赵无为道:“怎么回事?” 赵无为并没有跟着陈朝颜进胭脂水粉铺和点心铺,就是她和赵娘子说话之时,他也离得比较远,因而知道的并不比他多多少。即便这样,他还是将知道的和看到的都说了出来。 冯守道听完,怒目瞧两眼还在昏迷中的赵娘子后,又将目光落到了她的几个婢女身上。过后,才将目光落向扶着月见走向马车的陈朝颜。 看到陈朝颜惨白的脸色和微微发抖的手臂,他疾步过来,上下打量一番后,小心问道:“陈姑娘没事吧?” 陈朝颜以指尖轻掐两下掌心,稳住慌乱后,又缓缓呼上两口气,“我没事。”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冯守道松气地说道。 陈朝颜示意月见将赵娘子手中的团扇拿过来,上手挑起扇柄上的两颗玉珠,仔细观察了片刻后,确定和马淮书房暗格里的那枚菩提子一样,便问道:“赵娘子何时会醒过来?” 月见道:“陈姑娘想让她醒,她现在就能醒。” 陈朝颜暗自琢磨了一下她话里的意思后,又斟酌了片刻,道:“先将她关押起来吧。” 这事自然不用她操心,看冯守道叫来衙役将她抬走后,陈朝颜便轻扶着月见的手,去了睦元堂。 谢玄已经醒了,并且也已经知道了她差些遇险的事。 他的面色跟往常并没有多少差别,甚至眉目唇角间,还晕染着若有似无的笑。只是那笑,若看得仔细些,便知没有达到眼底。 看到陈朝颜进屋,侍书将早就备好的参茶端给了她。 在她喝时,谢玄的目光漫不经心地将她来来回回打量了两遍。等她喝完,言语带笑地问道:“吓到了?” 陈朝颜没说话,而是将团扇递给月见,让月见交给他。 谢玄没有接,只是第一时间,就将目光落到了那两颗玉珠上,“就为这两颗玉珠,才犯的险?” “也不算犯险。”陈朝颜说,“是没有料到,她竟然会武。” 谢玄勾一勾嘴角,“知道她会武,你就不会以身犯险了?” 她又不蠢,陈朝颜无语地看他一眼。 谢玄低笑出声,笑过后,又将目光落到那两颗玉珠上,“看来你所说的在王达的逼迫下,说出周忠才、马淮等人进赌坊的实情有误。” 陈朝颜也将目光落到那两颗玉珠上,“你确定这两颗玉珠跟那枚菩提子是一样的?” 谢玄不答反问:“你认为不一样?” “不,我只是想再确定一下。”陈朝颜说。 谢玄看向她,看着她煞白的脸色,勾一勾嘴角后,起身走到她跟前,以玉骨山水扇轻敲两下她脑袋,“就这么点胆子?” 陈朝颜忍着翻白眼的冲动,随口道:“就这么点胆子。” 谢玄扬眉,“怕死呀?” “不怕死,就不会跟着王爷来卢阳郡了。”陈朝颜道。 谢玄轻哼着以玉骨山水扇挑起她的下巴:“既是怕死才跟着我,那没有我的允许,谁都不能让你死,明白了?” “明白了。”陈朝颜没什么诚意地撇开头后,便转回正题道,“这两颗玉珠既跟马淮书房的那枚菩提子一样,那就麻烦王爷找人去审一审赵娘子吧。” “轻雪已经去了。”谢玄道。 陈朝颜点一点头,而后偏头看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冯守道,“王达的夫人既然避而不见,那么宋衍忠所说多半就是真的了,就麻烦冯大人差遣衙役将她们缉拿归案吧。另外,和王达有来往的人,也要一并缉拿。” 说完这些,陈朝颜稍稍缓上片刻,在欲言又止的冯守道的注目中,她起身道:“剩下的事,应该与我无关了。王爷若无其他事吩咐,我便先回去了。” 看着她离去,谢玄也不阻止。只待她走远些后,才让侍书去梨园找白芍看护她。之后,他坐回贵妃榻,问询起月见事发地经过。 第89章 起风了 月见一五一十的说了。 谢玄看着陈朝颜留下来的芙蓉出水团扇上的两颗玉珠,目光如浸过冰一般,偏偏出口的声音依旧温润如玉,“陈姑娘的话,都听到了?” 冯守道听得半明不白,却不敢多问。只恭敬道:“听到了。” “那就去吧!”谢玄说。 冯守道斟酌片刻:“和王达有关系之人……” 谢玄看一眼他,而后看向文墨,“将陈姑娘写的那张纸递给冯大人。” 文墨应声将王达等人的关系图拿给了冯守道。 冯守道接过去才看两眼,就忍不住倒吸凉气,“王爷,这……” 谢玄笑两声,而后看着他:“有本王在这里给你兜着,你怕什么?” 他不是怕,而是想不明白,只是一个简单的周忠才的案子,怎么会查着查着,将整个郡守府和大半个卢阳郡的商贾都查出牵连来了?不怎么确定的又看两眼后,冯守道暗暗深呼两口气,而后迅速收起王达的人际关系图,揖手一礼后,快步离开了眭元堂。 谢玄看着他的背影,扣手轻敲了两下凭几,南岭闻声,立刻跟了上去。 “积善坊,可以消失了。”沉默少许,谢玄起身走到窗户前,看着外面刺目的阳光,淡声吩咐。 重楼、陵泉齐声应是,而后相继转身出门。 “你也去吧。”谢玄吩咐月见。 月见点头,但在临走之时,低声问道:“以后再遇到这样的事……” 谢玄转过身来,看向她:“那是她的选择。” 月见明了的点一点头,而后回了摘星楼。 起风了。 刚刚还艳阳高照的天气,不知从哪里飘来两团云,遮天蔽日的笼罩了整个卢阳郡。 雷声轰隆。 闪电霹雳。 眼见大雨将至,冯守道却顾不得分毫。 所有衙役倾巢而出,在将沈济民等人关进北牢后,又马不停蹄的朝着名单上的人家涌去! 哗啦啦的大雨,在冯守道带着衙役进入观音寺的瞬间,便落了下来。 王夫人看到冯守道,有一瞬间的慌乱。但随即,便镇定下来。扶着婆子的手起身,向着马守道揖过手后,强制从容的问道:“冯大人也是来求子的?” 冯守道抖一抖衣袖上的雨水,目光隐隐约约的从王家一众人身上划过,最后落到王夫人身上,“王夫人是个聪明人,想必已经明了本官的来意。这里是观音寺,以免冲撞她老人家,就请王夫人与众位夫人、公子和小姐,随本官往郡守府走一趟吧。” 王夫人知道躲不过去了,心底隐隐一叹后,却还是不肯死心的说道:“敢问大人,可是我们老爷出什么事了?” 冯守道也一知半解,自然无法回答。好在他为官多年,应付这样的小场面,早已经不在话下。背负着手,逐渐凌厉地目光从王家众人身上一一扫过后,再次落回王夫人身上,似嘲似讽道:“出了什么事,王夫人去了郡守府,自然知晓。” 王夫人面色一沉,便想发作。王家发家至今,已经近二十年。这近二十年,尤其是近十年来,上至郡守,下至黎民百姓,哪个见了她不是客客气气?若非晋王也在卢阳郡,他冯守道何来资格在她跟前放肆! 给他脸面,他不要,那就……王夫人松开婆子的手坐下来,端起茶杯慢条斯理的饮两口茶后,面色镇定从容道:“我们老爷对朝廷一向忠心耿耿,对卢阳郡的百姓也向爱护有加。冯大人不妨说说,究竟生了何事,竟让冯大人冒着这般大雨赶来观音寺对着我这个老太婆疾言厉色!” 冯守道笑了一下,“究竟生了何事,王夫人去了郡守府不就知道了?” “郡守府自然要去。”王夫人寸步不让道,“我王家别的本事没有,在这卢阳郡的一亩三分地上,还算是有几分薄面。冯大人这般凭白无故的在我这个老太婆跟前吆五喝六,我总得去讨要一个说法!” 王夫人在说这些话时,全然忘记了王达在去津义县前对她的殷殷交代。旁边的两妾及几个子女,有心想提醒她。却又碍于冯守道的虎视眈眈,因而都不敢吱声。 冯守道抬手,制止住蠢蠢欲动的衙役后,看着王夫人问道:“王夫人确定不去郡守府?” 王夫人看一眼他身后和屋外的衙役,冷笑道:“怎么,冯大人还想用强的?” “本官自然不想用强,”冯守道说道,“但王夫人若是不肯配合,本官说不得就只能用强了。” 王夫人拍着桌子道:“你敢!” “看来王夫人是敬酒不吃,要吃罚酒了。既然如此,那就……带走!”冯守道退后两步,沉声下令。 “我看谁……” 王夫人话还未完,几个衙役便上前将她粗鲁了拉了起来。 在王夫人大叫着要让王达将他们全都换掉的当头,摘星楼中。 陈朝颜躺在床上,微闭着眼睛,似乎是睡着了。 但从她的呼吸来看,她显然还没有睡着。 月见从眭元堂回来,看到她这模样,便想上前去宽慰,但被白芍拦住。朝她轻轻摇一摇头,又将她拉到屋外后,白芍道:“你去梨园,将陈公子接过来。” 月见往屋中看两眼后,转身去了梨园。 白芍则到书案边,快速写下一张安神静心的药方,而后交给了屋中伺候的婢女,让其去抓药。 过后,她又去到桌边,动作麻利的沏起了养神的茶。 茶刚沏好,半夏和子苓便带着两托盘甜食过来了。 在桌上一一摆好时,月见也将陈起阳带了过来。 陈起阳身上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只是还需要再精养一段时日。过来的路上,他已经得过月见交代,因而进屋后,他便直奔床头而去,“姐。” 陈朝颜不太想睁眼,但忍了忍,还是睁开了。快速扫一眼忙碌的众人后,她的目光落回陈起阳身上。 陈起阳握住她的手,“姐,前几日你说要教我千字文,不会忘记了吧?” 陈朝颜看着他眼底的担忧,抬手揉一揉他的脑袋问道:“《声律启蒙》都会背会写了?” 第90章 各人口供 “对呀,姐你前几日不是考过我了吗?”陈起阳说。 “我忘了。”陈朝颜勉强笑一笑后,撑着手坐起来,又缓上片刻后,掀被穿好鞋子。又扶住陈起阳伸过来的手站起来后,转到桌子前坐下。接过白芍递来的茶,喝过两口后,看向桌上摆着的甜食。 白芍道:“这是公子让半夏和子苓送过来的。” 陈朝颜确实需些甜食来补充多巴胺,搁下茶杯,就着月见端来的铜盆净过手后,她慢条斯理地吃了片刻点心,之后又喝了两杯茶后,慌乱的心绪总算慢慢地平复了下来。 噼里啪啦的雨声,也适时地传入她的耳中。 “下雨了?”陈朝颜起身走到窗户前,看着倾盆的大雨,惊讶道,“何时下的雨?” “才下没多久。”月见过来,将窗户稍稍关上一些后,说道,“不过看样子,一时半刻是不会停了。” “这么大的雨……” “陈姑娘就放心吧。”月见拉着她,将她带回桌前坐下后,宽慰道,“再大的雨也耽误不了他们的行动。” 见她还是不怎么放心,月见俏皮地眨着眼说道:“这么好的立功机会,别说这么点雨了,便是天塌了,也阻挡不了冯大人。” 说得也是。 陈朝颜稍稍放下心来。 再次净过手后,起身走到书案前,稍思片刻,便提笔将千字文写了下来。写好后,她照例先教陈起阳两遍,过后,缓声说道:“这一千个字,你且先不用管它们的意思,先通篇背诵下来,等我回头教你书写之时,再逐一给你讲解它们的语义。” 陈起阳点头应好。 陈朝颜便又教了他两遍,在他记下来后,上下打量着他道:“趁着伤还没有完全好之前,多学些字词。等伤好之后,就不只要学字词,也得好好锻炼锻炼身体了。” 像今日这样的意外,只要她还要走仵作断案这条路,以后肯定还会遇到很多。旁人总有照顾不到的时候,所以,自身强大才是最好的保护。 “陵游哥哥已经答应过我,等我伤好之后,就教我武功了。”陈起阳说道。 陈朝颜看一眼月见和白芍:“他何时答应的你?” 陈起阳回答:“就前两天。” “既然陵游哥哥答应了会教你武功,那你就好好养身体,争取陵游哥哥回来后,就能跟着他学武了。”陈朝颜说。 陈起阳点头。 在学习上,陈起阳已经不需要陈朝颜操心。在教会他千字文后,他便安静地坐到一旁,逐字逐句地轻读背诵起来。而陈朝颜,则就着光屏将整个案子又从头到尾地梳理了一遍。确认没有什么遗漏后,才稍稍宽心地一边吃着甜点,一边看着陈起阳学习。 大雨持续了整整四日。 郡守府的行动,也持续了整整四日。 天空放晴。 万丈金芒一扫阴霾。 在卢阳郡城的百姓们纷纷走出家门,议论近几日的‘热闹’之时,北牢里的热闹,才刚刚开始。 陈朝颜没有去北牢。 但北牢里的消息,都会第一时间传递到她手中。 “赵娘子是王达那位‘不小心滑下假山’的小妾嫡亲的妹妹?”看到这个消息,陈朝颜不由自主地念出了声。 月见点头,“是王凡交代的。在冯大人将王家众人都带回郡守府后,王凡就主动交代了。” 陈朝颜一边听她说,一边看手中的口供。 在王凡的交代里,赵娘子是在他娘出事三个月后,来的卢阳郡。本是来找王达兴师问罪,但不知王达跟她说了什么,反正她就留在了卢阳郡,还隐瞒身份当上了积善坊的掌柜。这几年下来,她倒是用自己的积蓄为他添了两处宅子和许多的田产,但对于留下来的原因,她却讳莫如深。 “王凡不知道他娘埋葬在何处?”看完整篇口供后,陈朝颜皱眉。 在宋衍忠的交代里,王达曾用过周忠才的死亡方式杀过王凡的娘,但他也是听王凡所言。就算王凡口供里也承认了这一点,但也只是他的片面之词。具体是与不是,还得开棺重检,才能证实。 可他不知道他娘埋葬在何处…… “据王凡说,”月见递过来一杯水,“他娘的后事,是王达和王夫人一手操办。按王夫人的话说,他娘是死于意外,怨气会影响王达和他的前程,所以下葬的时辰择在四更天,且禁止他参加。他当时出于保护王倩的目的,并没有与王夫人争执。不过他交代说,赵娘子肯定知道他娘的埋葬位置。” “但赵娘子什么也不肯交代。”陈朝颜说。 月见点头。 这几日在赵娘子身上用过的刑具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了,但她就是死咬牙关,什么也不肯说。 陈朝颜再次看向王凡的口供,若有所思道:“有没有试试,让王凡去审赵娘子?” “昨日夜里便试过了,没用。”月见说。 “王夫人呢,”陈朝颜问,“她也不肯说?” 月见道:“还没有审王夫人呢。” 陈朝颜点一点头。 又两日后。 除了依旧不开口的赵娘子以及还没有审问的王夫人外。 所有人都招了。 宋衍忠所补的口供显示:他大女儿是在他进入郡守府的前一年,同何姓商户的大儿子成的亲。成亲之时,何姓商户所做的还不是驮运帮或是马帮的营生。是四年前,他在和王达一次喝酒后,无意问起王达那位小妾的死,他的大女儿便莫名地开始往家里拿钱了。同时,王达的二女儿也嫁到了何姓商户家,何姓商户也在不久后做起了驮运帮和马帮的营生。 除外,他的两个儿子与小女儿的亲事,都是王达在中间牵线搭桥的结果。 他以为王达只是单纯地想要堵他的嘴,加上有钱拿,便也乐得由他安排。 而何姓商户的口供则相对简单一些:他只是驮运帮和马帮明面上的掌柜,驮运帮和马帮背地里要做什么,都是由王达直接下令。 对于运送铁矿石一事,他也供认不讳。不过却再三言明,那是王达的安排。 另外,他还供出了周忠才就是与孟柏山交接之人。 按他的说法,王达原本的打算是让周忠才和孟柏山正面交接,以保证铁矿石的运送安全。但周忠才不愿意犯险,才将仇九给扯了进来。 第91章 埋葬地点 仇九的口供是:他乔装到卢阳郡中打探消息时和周忠才结识,而后通过几顿酒肉,两人逐渐勾结在一起。之后,周忠才给他提供郡守府抓捕他所在盗匪团伙的消息,而他则每半年给他进贡二十贯钱的保护费。 四年前。 周忠才突然找上他,让他另换身份,做起了为马帮拉活的牙子。 “这个仇九的口供有问题。”陈朝颜说。她记得谢玄说过,仇九是七年前改邪归正做的牙子。而周忠才是在近四五年间,才进的郡守府。另外在宋衍忠的口供里,明明白白地记载着仇九是王达的人。 月见没有吱声,而是又拿了一份口供出来递给她。 是仇九的第二份口供。 仇九是得王达的指示,暗中接近的周忠才。在审查合格后,才又得王达的指示,将他拉入了私采铁矿的阵营。 沈济民的口供也简单,简单到两句话就可以概括:他只需要简单的开几张公验,就可以换来每月的两贯钱收入,何乐而不为? 至于和王达的牵扯的其余商户的口供,则同样很简单:他们所做的生意,都是王达的安排。他们当中,也有几个不愿意听他的安排。但因为有不听他安排,便会家破人亡的前车之鉴在,他们不得不听他的安排。 至于和王达、宋衍忠等人的姻亲关系,不过是王达掌控他们的一种手段。 最后是王东阳的口供。 王东阳和王达是同时入的郡守府。 王东阳还是王达的下属。 他的交代很详尽。 详尽地还原了王达进入郡守府后的一切所为。 陈朝颜撇开细枝末叶,只重点看了他所交代的与周忠才被害案相关的口供。 周忠才的死,的确是王达一手策划。 杀周忠才的原因,也与她早前猜测得差不多:谢玄的到来,引起了他的警惕。害怕周忠才保守不了秘密,干脆先下手为强。 不过,在王东阳的交代里,包家灭门惨案,是王达对她的试探。在看到她用闻所未闻的血迹形态,只不到两个时辰就破了案后,王达除了在对周忠才的死做出更加详尽地布置外,还对她破案的过程,做了极为周密的监控。 比如她在排查以周忠才家为中心的五里或十里范围时,所做的每一件事、所说的每一句话,王达都会在事后,进行详细地推敲,而后根据推敲的结果,做出进一步的安排。 他的安排包括但不仅限于石志和李二的死,还有她前往石娇儿家中和积善坊的行程安排,以及对马淮的所有嫁祸! “主动交代周忠才死的当晚行踪与人证,在我怀疑宋衍忠时,冒险为他开脱。利用石娇儿、石志的死,向我套话得知凶手是和周忠才关系亲近之人后,立刻就把马淮定为了代罪的‘凶手’,并引导着我一步一步搜集他是凶手的证据。”陈朝颜看着口供,想着周忠才案发以来,他的所作所为,啧啧有声道,“行事这般缜密与大胆,若非借契上留有他的指纹加上你的提醒,还真要叫他逃脱了。” 月见道:“我就一直觉得他不是什么好人。” “的确不是什么好人。”陈朝颜看着王东阳的口供里还涉及的人口买卖等事,目光渐冷,“不过,这个王东阳只说了周忠才是王达谋害致死,却否认了参与谋害一事。” “南岭说,他在王达手里只是个做事的。”月见说。 “也就是说,另一个凶手是谁,他也不知道?”陈朝颜问。 月见点头。 陈朝颜将所有口供摆到桌上,一一扫了两遍后,问道:“陵游什么时候回来?” “应该快了吧。”月见不确定地说道,“按照脚程来算,该是在回来的路上了。” 虽然知道谢玄一定会做周全的安排,但陈朝颜还是提醒:“卢阳郡发生这么大的事,王达不可能得不到消息,让他当心些。” “陈姑娘放心吧,”月见说,“公子安排了好些人跟着他一起去的。” 陈朝颜点一点头,目光又落回桌上的口供上,“赵娘子还是不肯说,是吗?” 月见点头。 陈朝颜绕着书案走了两圈,而后似自言自语般地问道:“她为何不肯说?” 月见摇头,表示不知。 “她当初来卢阳郡,是为给她的姐姐讨一个说法,换言之,就是找王达报仇。”陈朝颜低喃道,“但她最后却并没有报仇,还留下来做了积善坊的掌柜。是什么原因,让她选择了放下仇恨,甚至跟仇人狼狈为奸?” 月见依旧摇头。 陈朝颜拿起王凡和王东阳的口供,从头到尾连看了数遍后,慢悠悠地说道:“我记得冯大人说过,王凡极有可能会登科及第。有这样一个前程远大的儿子,王达不可能不在意。既在意,为何却要杀了他的生母?” “一定有非杀不可的原因。” “对王达而言,什么样的原因才会非杀不可?” 月见脱口道:“私采铁矿!” “这就对了。”陈朝颜勾一勾嘴角,“赵娘子是在她姐姐出事三个月后来的卢阳郡,那个时间点,还没有到秋闱。如果王达用王凡的前程做威胁,赵娘子会不会妥协?” “不管会不会,试试总没错。” “转告你们公子,如果赵娘子再不交代,她不仅保护不了王凡,还会让王凡罪加一等!” 月见立刻道:“我这就去!” 结果她才走到门口,便遇到了来送口供的侍书。 侍书道:“赵娘子交代了。” 进到屋中,将口供递给陈朝颜的同时,她说道:“这位赵娘子倒是有几分铁骨,可惜走错了路。这些时日,为让她开口,能用的刑具都用上了,她硬是撑着没有叫一声痛。” 月见看一眼陈朝颜,见她并未因为动用私刑而有什么不满后,才好奇地问道:“那她这回是如何交代的?” “公子当着她的面,对王凡用了水滴刑。”侍书随意地说道。 “果然。”月见啧两声,“陈姑娘刚才就是让我去转告公子,让公子给王凡定罪来逼迫她交代。” 侍书看向陈朝颜,解释说:“赵娘子一直不肯交代的原因,是知道私采铁矿是诛九族的大罪。另外又得了王达的提点,知道陈姑娘不是滥用私刑之人,便妄想着拖到王达回来,能保王凡一二。” 陈朝颜‘嗯’一声,没有多说。 她的注意力都在赵娘子交代的王凡的生母所埋葬的地点上:观音寺。 第92章 开挖吧 侍书见她心不在焉,不由顺她的目光,看向赵娘子的口供,看到观音寺几个字,心有所悟地解释道:“王凡的娘被埋葬在观音寺的后山上。” “难怪赵娘子无论是扇坠还是珠钗首饰,都刻着佛门经书。王夫人预料到要出事后,第一时间也是去观音寺。”月见啧啧称奇道,“杀了人,将人埋进观音寺,还真是够歹毒的!” 等闲人被埋葬在观音寺后山,或许是为了受到庇护或是受些香火,来生可以投胎到一个好的人家。但王凡的娘,是被他们给杀死的,埋葬在这样的地方,显然不是为了让她得福。 这一点,赵娘子不可能不知道。 既然知道…… “她知道也没有用。”似知道她的想法,侍书开口道,“王达和王夫人敢拿王凡做威胁,必然是知道她不会放任王凡不管。而她只要在意王凡,那么就只能受胁迫,这大概也是她珠钗首饰都刻着佛经的原因之一。” “有这本事,做什么不好,偏要做这些株连九族的事。”月见鄙夷两句后,话锋突地一转,“不是说王凡有登科及第之才吗?看着赵娘子的珠钗首饰都刻着佛经,他就没有半点怀疑什么的?” 侍书看她一眼,“如果陈姑娘没有在马淮的书房发现那颗菩提子,仅凭赵娘子珠钗首饰上刻着的佛经,就算知道她是王凡娘的嫡亲姐妹,你能怀疑什么?” “还真是什么都不会怀疑。”月见啧两声。 “不仅不会怀疑,恐怕还会称赞两声,她对她姐姐的深情厚谊吧。”侍书淡声说道。 月见点头。 而一直没有说话的陈朝颜,在听到侍书提及菩提子三个字后,眼睛不由自主地便微微一亮。伸指抚上观音寺几个字,又斟酌片刻后,她缓慢开口道:“还得继续审赵娘子。王达行事周密,从他对付我和那些被他拿捏的商户、宋衍忠等人时的表现来看,他还是个习惯掌控一切的人。王凡前程已毁,用性命威胁,并不是长久之事,唯有如那些商户一样,让她也身陷局中,对他而言,才是最安全的。” “陈姑娘所料不差,”侍书眼底划过几分敬佩,“谋杀周忠才的另一个凶手,就是赵娘子。” 月见轻哼两声,“她对王凡倒是爱护有加,看他受刑,连自己的性命都顾不上了。” 侍书淡然道:“王凡以死相逼的结果。” 月见再哼两声:“这个王凡倒也是个孝子,为了给自己的娘报仇,无所不用其极。” 侍书没有接话,而是将目光看向了陈朝颜。 陈朝颜问:“王夫人还没有审?” “审了,什么也不愿意说。”侍书回答。 月见问:“用刑和用子孙后辈威胁也没有用?” 侍书看一眼陈朝颜后,微微点头。 陈朝颜有意避开用刑的字眼后,转移话题道:“赵娘子和王家人的指纹采集了吗?” 侍书道:“还在采集。” 话刚落,若兰便带着指纹进了屋。 月见见状,也立刻去到书架堆放证物的隔间,将从马淮的书房找出来的几封密函拿了出来。 陈朝颜拿起赵娘子的指纹,同密函对光举到同一高度,在避开侍书和月见等人直观的打量后,她立刻看向光屏。 光屏上,赵娘子的指纹同密函上尚未比对出来的三枚指纹很快就重叠在了一起。 虽然已有预料,但看到重叠在一起的三枚指纹,陈朝颜还是忍不住眯了眯眼。 王达察觉出她可能在利用指纹查案,在拿这些白麻纸嫁祸马淮时,处处提防着留下指纹来试探她,但在赵娘子拿着密函去马淮家时,却并未告诉她这件事。他此举,是为了继续试探她,还是想借她的手除掉赵娘子? 陈朝颜猜不透他的心思,索性也不猜了。提笔在三枚指纹旁边做下标记后,提醒道:“告诉你们公子,明日带着赵娘子去观音寺。” 观音寺在距离卢阳郡南郊二十里外的漳黄山。 漳黄山面临渠水,背负群山。山虽不高,却如九峰供卫,状若莲花。且清水环绕,翠柏葱郁,一直以来都有‘莲华接翠’的美称。 马车出了卢阳郡,徐徐行驶大半个时辰后,便抵达了漳黄山。在冯守道的引领中,马车沿着蜿蜒的林间小路,又行驶了两盏茶,才到了半山腰的观音寺。 观音寺不大,却也不小,前前后后加起来,差不多有十二重殿宇。 马车在山门前的空地上停下来,等候多时的惠音主持便立刻领着众尼迎上来。在恭谨严肃地见礼之后,陈朝颜跟着谢玄,在惠音主持的引领中,接连穿过山门与一重重殿宇,最后在观音殿中停了下来。 接过惠音主持亲自递来的香,三拜之后插入香炉。在氤氲缭绕的香烟中,冯守道开门见山地说道:“今日过来所为何事,想必主持已经知晓。事关重大,便请主持带路吧。” 惠音主持双手合十,对着观音像念了声‘阿弥陀佛’后,又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方才转身,领着众人朝着后山走去。 从山脚一路行来,都是翠柏苍松。 转到后山,入眼却再不见树木,只余一片竹海。 风吹竹叶,如浪翻滚。 阳光似乎都变得不再那么刺眼。 沿着青石小路,徐徐而上,入眼的青翠,让心境也渐渐平复下来。 待行到山顶,穿行过几处无碑的坟墓,最后在赵娘子的指引下,在几棵青松围绕的孤坟前停下时,陈朝颜才慢慢地回过神来。 孤坟显然时常有人打理。 方圆一丈范围内,都不见什么杂草。 坟前的铁盆中,纸灰、烛灰、香灰已经堆积得满满当当。 绕着孤坟走了两圈,最后在坟头站定后,陈朝颜看向赵娘子,“你确定这个坟堆,埋葬的是你姐姐?” 赵娘子用刑多日,身子极虚。在两个婢女吃力地搀扶中,才能勉强站立。听闻陈朝颜的话,她紧抿着双唇,好一会儿后,才答道:“这坟堆是我收买王夫人身边的婆子打听来的,正是如此,王达那畜生才拿了凡儿的性命要挟的我。” “既然如此,”陈朝颜吩咐,“那就开挖吧。” 第93章 坟墓里的兵器 这样的小事,自然轮不上谢玄来吩咐。冯守道一声令下,七八个带着各式农具的衙役就立刻上前,围着坟堆挖了起来。 坟堆不大,不过茶盏时间,便挖到了底。 王凡娘的尸骨仅用一卷草席裹着。 多年过去。 草席早已经腐败。 就是王凡娘的尸骨,也早就变成一堆白骨,随着坟堆的挖开,天光的乍现,而四散开来。 “只剩白骨了,还能查出来死因吗?”月见边给陈朝颜递口罩、手套等物,边问。 谢玄、冯守道相继朝陈朝颜看过来。 陈朝颜没有将话说满,“试试就知道了。” 穿好昨日夜里才做好的防护服、戴好口罩和手套后,陈朝颜走到白骨前。大致扫了一眼散落四处的白骨后,回头让重楼铺好新的草席,之后,她便蹲到白骨前,将散落在明面的各处白骨,按照从左往右以及先收集小骨骼,再收集大骨骼的方式一一装捡起来,而后陈列在草席上。 之后,将尸骨下方的泥土也选择性地收集了部分后,陈朝颜拿着小锄头,又开始搜寻起尸骨的衣物和随身之物来。 几锄头下去,一块玉佩随之露出土面。 经赵娘子确认,玉佩正是王凡娘的随身之物。 其后,又找到了几块碎衣布料。 王凡的娘在死之时穿的何衣物,赵娘子并不知晓,也就无从判断,好在陈朝颜也没有报让她全部确认的希望。将衣料收集好后,正打算收手之时,陈朝颜拿着小锄头随意在旁边挖了一下。金戈相撞的脆响以及遇到硬物的震感,让她在稍稍愣了一瞬后,便立即沿着硬物周围挖了起来。 “这是……”硬物露面,陈朝颜正要拿手帕去捡,谢玄冷厉的声音忽的在她头顶响起,“别动!” 陈朝颜收手,继而抬头看向他。 谢玄面罩寒霜,目光如剑,“封锁漳黄山!” 重楼、陵泉、南岭齐声应是,并在瞬间如箭矢般,消失于三个方向。 “冯大人。”谢玄再次开口,嗓音平静,却暗含杀机,“带着你的人,退守观音寺。没有本王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随意离开!” 冯守道隐晦地看一眼陈朝颜跟前的硬物后,沉声应了声是,便带着所有人,包括慧音在内,快速离开了后山。 陈朝颜察觉气氛有异,也自觉站到了一边。 “是捣马突枪的枪头,”若兰上前,将硬物拿起来,用手帕擦去表面的泥土后,说道,“没有军器监的刻印,属于私造之物。” 谢玄似早就知道这个结果,面色寻常地说道:“继续挖。” 轻雪拿着锄头,以坟堆为中心,挖了一圈后,又挖出来两个同样的枪头。 “有铁矿的地方,就有军器监的作坊。”在谢玄察看捣马突枪枪头的时候,月见悄然挪到陈朝颜身边,低声为她解释,“军器监主管兵器甲弩制造,监管极严。从各类矿物进入军器监作坊到出产矿物数量、锻造出的兵器甲弩等数量,都有详细的记录。每批兵器甲弩在锻造过程中,都会刻印上编号,以便责任到人。换句话说,只要是军器监出来的兵器甲弩,都有编号,没有编号的,都是私造。” “按照大魏律令,私造兵器等同于谋反,要诛九族。” 陈朝颜看着谢玄手里的枪头,随口问道:“兵器甲弩是国之利器,军器监既是锻造这些利器的地方,对工匠的审核一定极其严格,对锻造的水准要求也一定极高。这几枚枪头的锻造工艺如何,能否确定是出自军器监?” “是出自军器监。”若兰说道。 “军器监的作坊既对各个流程都有详细的数据记录,那这几枚枪头,就是出自另外的流程了?”陈朝颜问。 她的意思很明了,既然有私采铁矿,且铁矿开采出来后,又运往了官矿,那么利用官矿的掩护,再假公济私的私造兵器,也是极有可能的。 不过,私采铁矿可以强说成是为了钱财。 私造兵器,性质可就完全变了。 “这几枚枪头都已经锈迹斑斑,可见在泥里最少埋了三年。”谢玄拿着枚枪头,另开话头说道,“也就是说,最少在三年前,他们就已经在私造兵器了。” 若兰等人的脸色瞬间一变。 谢玄却敛去面上冷意与通身杀机,看着陈朝颜,勾着嘴角道:“陈姑娘可知,王达为何要将这几枚枪头埋在坟堆里?” 陈朝颜道:“洗耳恭听。” “陈姑娘可听说过镇魂?”谢玄瞧一眼坟坑,又瞧一眼旁边草席上的尸骨后,漫不经心地说道,“以凶物镇压鬼魂,使其不能投胎转世,更不能化鬼害人。” 陈朝颜挑着眉梢,看一眼他手里的枪头,又看向草席上的尸骨:王达还怕这个?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谢玄淡声说道,“但这并不代表着,他不害怕。诛九族,可不是说说而已。” 说得也对,陈朝颜点一点头。 “私采铁矿,私造兵器……”谢玄低喃两声后,浅笑道,“陈姑娘果然是位福将。” 谢谢,她宁愿不要,陈朝颜缄默。 谢玄低笑:“陈姑娘检查完了?” 陈朝颜沉默片刻,才道:“没有,得回去再验。” “那就回去吧。”谢玄说,顺势将枪头递给了若兰,并示意她保管好。 就这般,一行人打道回了郡守府。 至于要怎么善后,陈朝颜没有问,也不打算问。因而回到郡守府后,她便径直去了殓房。 正当午时,阳光炙热而刺眼。 拒绝了冯守道先吃午饭的提议后,陈朝颜在孙老头的帮助下,就在殓房外的太阳底下,花了大半个时辰,在草席上将尸骨重凑起来。 拼完,沿着草席走上两圈,又借着红纸伞蹲身挑挑拣拣地检查了数十块骨头后,方才开口说道:“死者女性,年龄在三十到三十二之间,身高在四尺八到四尺九左右。枕骨、肋骨、胸骨、脊柱、手骨以及股骨等都有不同程度的断裂。从断裂面并无增生的情形来看,基本可以断定,这些都是死后伤。” “不过……” 陈朝颜挑出颞骨与下颌骨摆放到一旁的空处,以方便谢玄和冯守道更仔细地观看,“看出区别了吗?” 冯守道不确定道:“这块骨头白净,这两块骨头有些发黑且还有碎裂,这是……中毒导致的?” 第94章 再临周忠才家 “这一块是左颞骨,这一块是下颌骨,你说的白净这块是右颞骨。”陈朝颜在说了骨头对应的名字后,将左颞骨和下颌骨拼到一起,之后点着两块骨头交接部分的发黑处说道,“发黑的只有两块骨头交接的部分,中毒不可能只毒这一块。” 冯守道虚心求教道:“那这是……” “周忠才是如何死的,王爷可还记得?”陈朝颜抬眼看向谢玄。 “被人拳击耳根部位,在延髓出血瞬间,以匕首刺入心脏,使其发生尸体痉挛,以伪造自尽的目的。”谢玄瞧她一眼后,配合地说道。 “不错。”陈朝颜莞尔的勾一勾唇角后,目光落回左颞骨和下颌骨交接的部分,“在北芦县时,那位衙役的话提醒了我。打击耳根部分,震动脑干,使其延髓出血来伪造尸体痉挛的自尽现场,不可能是临时起意。必然是先有成功的前例,才让凶手再次选择了用这个方法来杀人灭口,以逃脱罪责。” 冯守道立刻闻弦歌而知雅意道:“陈姑娘是说,王凡的娘就是这个前例?” “她是不是前例我不知道,但从这两块骨头发黑的血污以及碎裂的痕迹来看,凶手在杀她之时,显然力道还没有杀周忠才时,控制得那么恰到好处。”陈朝颜说。 冯守道稍稍斟酌片刻,又偷偷看上谢玄两眼后,仔细问道:“就算是第二次,也很难控制得那么恰到好处吧?” 陈朝颜眼底划过几分细碎的笑意,“是不是很难控制,那就要看冯大人的决心了。” 她以前也办过杀人后,在受害者身上抛洒糯米,意味封锁被害者魂魄,让被害者无法化为鬼魂报复的案例。因而对王达在被害者坟堆里放置枪头镇魂一事,她多少还是相信的。 只是谢玄推算出来的枪头至少已经放置三年,而王凡的娘却是五六年前被害。中间有的两三年时间差,一定是发生什么事,才导致了王达在她坟堆里放置枪头的行为。 除去几个闲差,郡守府上下有品无品的官员,都被关进了北牢,唯有冯守道和他带来的赵无为独善其身。他急于在谢玄跟前表现,这又的确是个不错的机会,陈朝颜自然乐于成全。 冯守道暗含感激道:“陈姑娘放心,最多两日,我必会让王夫人交代清楚。” 知道他是在借她向谢玄表忠心,陈朝颜略显平淡的‘嗯’了一声。冯守道并不介意,向着谢玄揖过手后,便快步去往北牢。 陈朝颜举着红纸伞,借着光屏的放大功能,又仔细地检查了两遍尸骨。确定没什么遗漏,她才搁伞起身,走到放置着玉佩与衣物残余面料的桌子跟前,翻看两遍后,让若兰带去北牢,给王凡辨认。 随后,她脱下手套、摘下口罩,又脱去防护衣,就着月见端来的水净过手后,便回了眭元堂。 她饿了。 在等饭菜上桌的间隙,灌上两口热茶暖好胃后,陈朝颜看向跟着回来的谢玄,“可以再审一回赵娘子。” “周忠才被害现场近于完美,赵娘子如果是第一次和周忠才打配合,不可能如此干净利落。” “另外,先前审赵娘子时,她一直三缄其口。直到王爷对王凡用水滴刑,她才状似迫不得已地开了口。明面来看,她是为护外甥心切。但在刚才,我认真想了一下。赵娘子如果真是护外甥心切,才被王达胁迫着做下一桩桩错事,那在王爷抓捕了王夫人一家老小后,她应该如王凡一般积极检举才对。毕竟,王凡的前程早已经被王达毁了,且王爷亲自督查王达案,王达几乎没有再翻身的可能。” 谢玄把玩着茶杯,“陈姑娘认定王达就是凶手了?” 陈朝颜扬眉,“王爷有不同的意见?” “那倒没有。”谢玄勾着一侧嘴角,“只是陈姑娘一直强调要用证据说话,还有那个什么完整的证据链。当初在证据确凿的情况下,陈姑娘尚坚定地认为马淮是被冤枉。而今仅有各人口供和几枚还不确定是不是王达放置的枪头,陈姑娘怎么就确定他就一定是凶手了?” 陈朝颜似笑非笑,“不是王爷先确定的是他吗?” 谢玄挑眉。 陈朝颜道:“王爷打从一开始就不认为马淮是凶手吧?否则,在确凿的证据面前,王爷绝不可能仅仅因为我的怀疑,就支持我重找证据。” 私采铁矿事关重大,仅凭一个年轻气盛的马淮,还不足以担起一郡之职的负责人。早前,她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破案上,没有空余心思琢磨他的所行所为。是在观音寺的后山,她无意挖出捣马突枪的枪头时,他从容不迫地下着各种命令,才让她渐渐反应过来。 她不相信马淮是凶手。 他同样不相信。 只是证据确凿。 想要推翻,就得另寻突破口。 她被困在已有的证据里,找不到新的突破口。 他虽在局外,恐怕同样也找不到新的突破口。 于是,才有了北芦县之行。 在王大丫案结束,她受那位高瘦衙役的启发,虽有新的想法,但思维还困在原地。而他同样受那位高瘦衙役启发,已经找到新的突破口,只是在破案上没有她所知全面,才会有意引导她打破困局,跟上他的思维,或者说,借他的思维找到真正的凶手。 面对她的质问,谢玄既不承认,也不否认。搁下茶杯,打开玉骨山水扇,轻摇两下后,慢悠悠道:“陈姑娘还是说说,要如何寻找证据,完善王达是凶手的证据链吧。” “我已经说过了,”半夏、子苓端着饭菜进来,陈朝颜适时地搁下茶杯,“重审赵娘子就好。” “不够。”谢玄说。 陈朝颜就着月见端来的铜盆,再次净过手后,拿着筷子道:“那就吃过饭后,再去周忠才家中走一趟吧。周忠才既能将贪赃的每笔钱财都记录下来,对私采铁矿的利益分配,不可能无动于衷。” …… 周夫人也正想找陈朝颜。 马淮被关北牢多日,却一直未曾获罪,这本就让她心头惶惶不安了。近几日郡守府又生出那么多事来,街头巷尾与左右邻里的各种议论,听得她越加惶恐。陈朝颜的到来,无疑让她悄悄松了口气。 在街坊邻里的注目中,周夫人扶着婆子的手,快步迎到陈朝颜跟前,“陈姑娘此番过来,可是已经查明马淮就是谋害我相公的凶手了?” 第95章 大胆求证 陈朝颜余光扫一眼周围百姓,压着声道:“先进屋再说。” “对对对,先进屋、先进屋。”周夫人一边说,一边就要迎着她进屋。 陈朝颜没动,等谢玄先走后,她才紧跟上去。 周夫人一门心思都在她的身上,看到谢玄也在,脚一软,就要跪下。陈朝颜适时的扶住她的手,“不用多礼,正事要紧。” “陈姑娘说得对。”周夫人勉强站住身子后,不动声色地往后退开两小步。等陈朝颜先走了,她才扶着婆子慢慢地跟上去。 进入大门,外面的纷杂渐渐被隔绝。 周夫人尽管畏惧谢玄,但还是迫不及待地开口道:“陈姑娘……” “先去书房。”陈朝颜打断她的话。 周夫人张张嘴,勉强将话给咽了回去。 陈朝颜看到,有意慢上两步,同她并肩而行十来步后,缓声问道:“近段时日,没人去过书房吧?” 周夫人扶着婆子的手微微一紧,“没有。” 陈朝颜不疑有他地继续问道:“除了交给冯大人的那本账册外,你相公可还有别的账册?” 周夫人扶着婆子的手再次一紧,眼底也隐隐划过几分慌张。在陈朝颜等不来她的回答,朝她看过来时,周夫人迅速道:“没有。” 陈朝颜定定地看着她,“是没有,还是不知道?” 周夫人避开她的目光,同时握紧婆子的手道:“我、我不知道。” 陈朝颜静看她几眼后,挪开目光,不再多问。 她不问,周夫人却忍不住了,欲言又止几回后,飞快地瞧上两眼走在前面的谢玄,低着声,试探着问道:“陈姑娘,账册和害我相公的凶手……” 书房到了。 谢玄在门口等着陈朝颜。 陈朝颜则止住脚步,看着心虚地止住后半截话头的周夫人,再次问道:“账册和害你相公的凶手有没有关系,那要看过账册后才知道。所以我再问夫人一遍,夫人确定你相公没有再留下别的账册?” 周夫人再次避开她的目光,“我……” “夫人最好想清楚了再回答。”陈朝颜说。 “我相公他……” 见她还在挣扎犹豫,陈朝颜不耐烦地打断她的话后,有意说道:“害你相公的凶手并不是马淮!” 话落,也不给周夫人反应的时间,她便转身进了书房。 “陈姑娘!” 周夫人惊骇地回过头,急走几步就想追她,月见适时伸手拦住她,“还请夫人留步。” “我……” 月见平静地打断她:“夫人有什么话,等陈姑娘从书房出来再说也不迟。” 周夫人焦急地看向书房,有心想闯,却又畏惧于一旁身带佩剑的若兰。 而在她忐忑之时。 书房中。 陈朝颜大致扫了一眼各处。 明面看,书房还是和之前一样,并无动过的痕迹。 但周夫人对账册的隐瞒,让陈朝颜不太放心地打开光屏,如找茬一般,以从左往右的方向,一一做着比对。 谢玄站在她的身侧,随她的目光在各处扫上几眼后,问道:“发现什么了?” 陈朝颜边比对,边将先前同周夫人的对话,一一同他讲述了一遍。讲完后,稍稍停顿片刻,她又说道:“从她上次拿出那本揭发宋衍忠贪赃枉法的账册举动来看,她对周忠才的行事,还算是知根知底。刚才我多问的那句‘是没有还是不知道’,不过是例行公事罢了。她如果咬定没有,我多半不会怀疑。但她的犹豫,让我知道了,她在撒谎。” “撒谎的原因,暂时不清楚。” “先晾她一会儿吧。” 谢玄微微侧眸看向她。 陈朝颜道:“我的确说过,要用证据说话,因为破案最致命的错误就是不以证据为基础来进行盲目的推理或是猜测,这样出来的结果,往往是以扭曲事实来符合推理或是猜测。但……” 陈朝颜转头看向他,“我从来没有说过,推理、猜测、臆断、假设就是错误的、不可行的。只要根据已有的线索进行的空想与假设,都可以去进行大胆求证,这也是找寻证据的一种办法。” 谢玄轻笑,“我一句话没说,好的、坏的,就被你说完了。” 陈朝颜莞尔,“王爷的嘴里的确一句话没有说,但眼神却说得有些多。” “是吗?”谢玄极有兴致地问道,“说说看。” “说来话长,我就简单地说……”陈朝颜看着书架第三层左起第二格间,猛地顿住话头,沉声道,“让屋外的衙役与周夫人进来!” 谢玄顺她的目光看了两眼那处格间后,便将目光投到了相继进来的五个衙役和周夫人身上。 “这段时日,谁进过书房?”陈朝颜扫两眼周夫人后,看向五个衙役。 五个衙役互相看了一眼,之后正要回答,月见先一步道:“最好想清楚了再回答!” 话是这样说,但其中一个衙役并未多想,就指着周夫人说道,“就她进来过,说是要取两本孩子看的书。” 陈朝颜同谢玄一起看向周夫人。 其余人等,也同时看向周夫人。 周夫人几乎站不住地靠在婆子怀里,未语,眼泪就先流了下来。 太阳已经下山了,漫天的晚霞将整个院子都映照得红彤彤的。那些红透过窗户落到书房,就似为书房铺了一层上好的绸缎。 只是这绸缎如不细看,更像是染上的人血。 “的确是拿了两本书,一本《论语》,一本《礼记》。”陈朝颜淡声说完,侧头吩咐月见将格间的书都拿了出来。这些书,在周忠才案发生后,她便让人仔细检查过,都是些陈旧的老书,书中零零散散,还有着许多的虫眼。 先前周夫人给的解释是,书都是周忠才从别处一本一本收集来的。结合她交出来的那本账册,陈朝颜先前并未生过什么怀疑。 但此刻再次检查了一遍几本书,却依旧什么也没有。 瞧着她渐渐拧在一起的双眉,谢玄低笑一声后,拿着玉骨山水扇轻敲了两下她的脑袋,在她抬头看来时,漫不经心地提醒道:“书没有问题,再试试格间看看。” 陈朝颜心思一动后,立刻去到格间前,伸手在格间四处摸了摸。仅片刻,便摸到了一处指甲盖大的凸起,想也没想,她便按了下去。 一声轻响。 一个比格间稍小的镶嵌在墙体上的匣子便露了出来。 匣子已经空了。 第96章 触目惊心的账册 陈朝颜转身,看向周夫人。 周夫人眼泪流得更凶了,歪在婆子的怀里,压抑着的呜咽声,听得人心底发酸。但陈朝颜没空同情她,上前两步,就要质问时,谢玄以玉骨山水扇拦住了她。在她看过来时,谢玄以眼神示意她少安毋躁。 周夫人哭得有些不能自已。 也渐渐从呜咽变成放声大哭。 陈朝颜若有所悟地看一眼谢玄后,耐下心来安静地等着。 大概茶盏时间后。 周夫人才慢慢地停下来,用手帕擦净脸上的泪痕后,颇有些不好意思地向着谢玄和陈朝颜揖手赔了个礼。 谢玄坦然地受了礼,“既然哭完了,那就说吧。” 周夫人因为大哭而变得绯红的脸色,仅瞬间又变得煞白一片,但许是发泄过的原因,她的神色比之先前的犹疑,多出来了几分决然。她看着陈朝颜,双眼坚定地问道:“谋害我相公的凶手,当真不是马淮?” 陈朝颜道:“不是。” 周夫人悄然握紧手帕,“那是……” “我说过,是谁要先看到账册。”陈朝颜淡然打断她的话。 周夫人从婆子的怀里退出来,低声道:“去吧。” 婆子有些犹疑。 周夫人轻轻拍一拍她的手,惨然说道:“相公已经没了,我不能再眼睁睁地看着谋害他的凶手逍遥法外。” 婆子飞快扫两眼谢玄和陈朝颜,“孩子……” 周夫人闭一闭眼,“去吧,莫让王爷和陈姑娘等急了。” 婆子再次看一眼谢玄和陈朝颜后,快步地去了。稍许抱着几本厚厚的账册回来,在周夫人的示意中,交向陈朝颜。 月见接过来。 陈朝颜拿过最上一本,随手翻开。 账册上记载的除了铁矿石的来往记录,竟还有金矿和银矿的来往记录! 陈朝颜看得心头猛地一跳! 迅速往后翻看几页,看着让人心惊肉跳的各种矿石来往的时间、数量、运送方法与人数等数据,陈朝颜的心绪也随之越来越沉! 私采的铁矿用来私造兵器。 私采的金矿、银矿用来做什么,已经不言而喻! 陈朝颜不敢再往后看,合上账册,暗暗平缓下起伏的心绪后,将账册交给了身侧的谢玄。 在谢玄看时,她则看向了周夫人。 周夫人选择将账册交出来,便没打算再隐瞒。因而,不等陈朝颜问,她便先开口了,“是王大人让我将账册从书房拿出来,另行藏好的。” “王达?”陈朝颜问。 周夫人点着头,眼睛又红了,“他在去律义县前一夜,差了人过来交代的婆子。按他的说法,这几本账册不仅关系着我相公的清誉,还关系着我和两个孩子的安危。相公已经去了,我不能再让人毁了他的清誉,也不能再让人伤害两个孩子,便照着他的交代,寻了个理由到书房中,将所有账册都从密匣中拿出来,藏到了卧房里密室里。” “他除了让你收好账册外,还有没有说过别的话?”陈朝颜尽量平静地问。 周夫人用手帕拭去眼角的眼泪,将她早前天黑过来后,王达找上门来警告的她的话,也一五一十地说了。 陈朝颜听完,微微偏头看一眼还在翻看账册的谢玄后,回过头来,问周夫人道:“王达和你相公平素里的来往很密切吗?” 周夫人摇头。 “既不密切,那你相公出事后,他突然这般‘殷勤’,你就没有感到奇怪吗?”陈朝颜问道。 周夫人猛地握紧了手帕,“陈姑娘是说……” “从目前掌握的线索来看,真凶是王达的可能性最大。”知道她想问什么,陈朝颜干脆直言道,“在谋害你相公的案子上,马淮只是被王达推出来的顶罪之人。” 周夫人双腿一软,便瘫倒在了婆子的怀里。 陈朝颜抓住这难得的机会,迅速追问:“你相公连这样保密的账册都从不对你隐瞒,他就没有跟你说过,他做的这些事,都是王达的牵线搭桥?” 周夫人泪流满面道:“相公待我、待孩子、待我爹娘都极好,有好吃的、好用的、好穿的,他第一个想到的都是我们,有什么不好的,他就默默地独自面对,从来不在我们跟前诉苦。” 她的话肯定有所隐瞒,但陈朝颜已经不想再追究,交代她近日最好都留守家中,哪也不要去后,便跟着谢玄回了郡守府。 账册上的信息量太大。 陈朝颜识趣地没再跟去眭元堂,而是选择去了梨园。 在梨园陪着陈起阳用过晚饭,又考核了他千字文的学习进度后,才回了摘星楼。 摘星楼还没有点灯。 只有浅薄的月光照耀着。 陈朝颜放慢脚步进到屋中,正要吩咐月见点灯,便先一步看到了坐在黑暗中的谢玄。 谢玄坐在梨木雕花椅中,单手支着脑袋,似乎是睡着了。 侍书和文墨静声站在他的身后。 若兰和轻雪则隐在更加黑暗的阴影中。 陈朝颜止住脚步,又停顿了片刻后,才朝着他走去。 谢玄的确闭着眼,但在她走到跟前时,便睁开了。静静看了她片刻后,便起身越过她走了。 陈朝颜犹疑了片刻,才转身跟上了他脚步。 月光如纱如雾,温柔地笼罩着入眼能望见的所有地方。 谢玄走得不快。 陈朝颜也有意放慢脚步,慢慢地跟在他的倒影之后。 须臾。 两人便到了郡守府的后花园。 “王爷该回去好好歇着了。”在海棠树下停住脚步,陈朝颜对着还在往前走的谢玄说道。 谢玄转身看向她,眉目难掩疲惫地说道:“歇息?的确应该好好地歇息歇息了。” 从抓捕行动开始,他每日的歇息时间,便不足两个时辰。 原本盘算着今晚好好歇一歇。 但账册上那一笔笔触目惊心的记录,显然要打破他的盘算了。 捏了一捏眉心,谢玄转回去,边走边道:“陪着我走一走吧。” 陈朝颜站着没有动,“这个案子已经查了有一两个月,也不在乎再多上一日两日。但王爷的身体就只有一个,垮了就是垮了。” 谢玄再次停下脚步,只是背对着她没有转身,“陈姑娘知道耽误的这一日两日,他们能隐藏下多少证据,又能私造出多少的兵器或是金锭、银锭吗?” 第97章 我就是如此优秀 “我不知道。”陈朝颜坦诚而直白地说道,“但我知道,王爷如果垮了,他们就不用再费心思隐藏证据,也不用再费心思偷偷摸摸地私造兵器或是金锭、银锭。” 到时候,他们完全可以摆到明面上来,光明正大地做这一切。 他是皇上最宠爱的皇子。 世间一切美好的东西,皇上都会第一时间送到他的跟前。 然而私采铁矿这么危险的事,皇上却无视他的安危,用计将他送了过来。 这说明什么? 说明敢私采铁矿的主谋位高权重,是皇上也轻易动不了的人。且,他是皇上唯一信任的人! 如果他倒下了,那么大魏也会跟着倒下。 她也一样。 她跟着他来卢阳郡,是为活命。 原本以为他不过就是查一查贪官污吏,随着案子牵扯越来越大,她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都已经深陷其中。换句话来说,她已经是他线上的一只蚂蚱。 他好,她不一定好。 但他不好,她是一定不会好。 谢玄似知道她心里所想,转过身来,似笑非笑道:“陈姑娘放心,我早已经吩咐过若兰、轻雪,我若有事,她们会誓死护送你去到安全的地方。” 陈朝颜回头瞧一眼若兰和轻雪后,扬眉道:“那就好。” 谢玄低笑,“现在可以走了?” 陈朝颜莞尔,“无论天涯还是海角,王爷想去哪里,我都奉陪到底。” 谢玄哼一声,继续朝前走去。 陈朝颜依旧如先前那般,跟随在他的影子后两步。 很长一段时间,两人都没有再开口。 只一前一后,不紧不慢地踩着透过各种枝叶落下来的细碎月光,吹着微热的夜风,一圈又一圈地走着。 不知多少圈后,总之是再次走到海棠树下时,谢玄渐渐放慢脚步,“对付身怀二心之人,陈姑娘以为,要如何对付?” 陈朝颜毫不犹豫道:“当然是斩草除根!” 谢玄嗓音里似乎带了些笑,只是笑意不太明显,“如何斩草除根?” 陈朝颜干脆道:“不知道。” 谢玄微微偏过头来看她两眼。 陈朝颜坦然道:“能让王爷都感到棘手的身怀二心之人,不仅地位不低,恐怕权利也不小。我对朝堂上的事连一知半解都称不上,谈对付之法,无疑是自不量力。” 谢玄再次看向她,目光颇有些意味不明。 陈朝颜心生警惕,不由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道:“王爷突然问我这些,莫非是想送我去做奸细?” 谢玄无声地勾一勾嘴角,“是又如何?” 陈朝颜佯装思索片刻后,说道:“如果是,那我就该好好考虑考虑,对方想收买我时,我要开什么价了。” 谢玄轻笑,“那就趁着时间还早,赶紧回去收拾收拾,明日出发吧。” “不行!”陈朝颜听出他在玩笑,稍稍松气的同时,也配合着道,“王爷还没有兑现之前的赌约,我还不能走!” 谢玄轻哼一声,作势拿着玉骨山水扇要打她。 陈朝颜迅速退开两步,避了过去。 谢玄再次轻哼一声,“上次去周家,还是一个月前。陈姑娘今日过去,不费吹灰之力,便找出与先前的不同之处。陈姑娘不妨好好说说,是如何做到的?” 跟在两人身后的月见、侍书、文墨等人,也齐刷刷地看了过来。 陈朝颜不动声色地挑了挑眉,说了半天,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她呢。瞧一眼看着她的众人,陈朝颜不慌不忙地说道:“很简单。周忠才案发当日,我便观察过,书架的每个格间都摆得满满当当,几乎不留空隙。而昨日去周家时,本就是带着目的而去,有意寻找之下,那处格间多出来的位置,自然而然就格外显眼。” 谢玄戏谑,“显然到,陈姑娘能随口说出多出来的位置少了什么书吗?” 这确实是她的失误。 在肯定了周夫人说谎,又比对着光屏搜查出那处不同后,她的第一想法就是用事实击破周夫人的心理防线,以逼她说出真相。完全忘记了身边还跟着一个时时刻刻都想挖掘她真实身份之人。 按下以后要格外注意的警惕后,陈朝颜脸不红气不喘地说道:“断案能力强的人,记忆力都不错。” 谢玄呵一声,笑了。 陈朝颜也跟着弯唇微笑,大有‘我就是如此优秀,不信你可以试试’的骄傲姿态。 谢玄展开玉骨山水扇,快速扇了几下后,又收起来,趁着她不备,轻敲了两下她的脑袋后,扬声道:“走了。” 谢玄很忙。 从后花园回来,他便径直去了北牢。 冯守道已经提前在北牢等着他了。 看到他来,揖着手轻唤了声‘王爷’后,便立刻从赵无为手中将搜查来的各种信息拿过来,又恭谨地递向侍书。 侍书接过来,待文墨倒好茶,谢玄喝过两口才,才递过去。 “说吧。”谢玄拿着信息,边看边道。 冯守道先应了声,接着从赵无为手中拿过来另外几张纸后,跟着念道:“按照王爷的吩咐,这几日下官挨个搜查了北牢所关之人的家底。目前为止,在各商户家中搜出账册一百三十七本,其中与私采铁矿有关的账册有三十三本,与王达有关的账册一百零九本,这些账册中所涉及的利益来往共计四千七百六十五贯,其中包括了金银七车,各类古宝珍玩五十四车。” 顿上片刻,冯守道又才接着道:“从宋衍忠家中搜出古宝珍玩三箱,铜钱四百一十九贯,绫罗绸缎等四十三匹。从沈济民家中搜出古宝珍玩两箱,铜钱三百三十七贯,绫罗绸缎等十七匹。从王东阳家中搜出古宝珍玩五十六箱,铜钱七百六十五贯,绫罗绸缎等一百二十三匹。从钱文家中搜出古宝珍玩两箱,铜钱一百零六贯,绫罗绸缎等四十匹。从……” 足三盏茶后,冯守道才停下来。 而这三盏茶,他几乎将郡守府所有人的名字都念了一遍。 牢中昏暗。 一开始还有些隐隐的嘈杂声,渐渐地,那些嘈杂声都不见了,只余火把燃烧时的猎猎声以及他渐渐沉重的羞愧声。 等羞愧声也停下来后。 便只余火把燃烧的猎猎声了。 “继续。”谢玄波澜不惊地命令道。 冯守道暗暗呼了两口气,平复下心中翻滚的羞愧后,继续道:“从赵娘子家中搜查出古玩珍宝十八箱,铜钱五百九十贯,绫罗绸缎一百八十七匹,各类账册十一本以及两个泡在琉璃坛子里的刚成形的孩子。” 谢玄抬头。 第98章 不信天命 冯守道以为谢玄在意的是账册,在让赵无为去拿账册时,他解释说:“赵娘子的那几本账册,记得多是些王达指使她周旋于各商户打探消息的事,零星夹杂着她跟着王达合谋陷害他人的一些计划细节。” “赵娘子来卢阳郡已五年有余,跟着王达一起谋害过的人除周忠才外,还有六人。一个是赵娘子的相公冯侦仲,一个是石志,一个是李二,还有三个分别是前司户参军事许长文、以驮运帮为生的商户魏壮、银钩柜坊另一东家袁千里。” “冯侦仲是被赵娘子毒杀;石志是赵娘子指使积善坊的管事动的手;李二是赵娘子在与其行完好事后,趁其熟睡之时勒杀;许长文、魏壮和袁千里则是赵娘子和王达合谋杀害,从账册上的记载来看,杀害过程与周忠才一般无二。” 谢玄快速翻看着手上的信息,翻到最后两页时,看到上面记载着的几人埋葬之地后,淡声道:“继续。” “在确凿的证据面前,赵娘子只能老实交代。据她所说,她来卢阳郡的真正目的,是打算利用她姐姐的死,狠敲王达一笔钱。” “她姐姐的死,是王凡通知她的。” “王凡在他娘死后,暗中给她去过一封信,说了他娘可能是被王达害死一事。” “王凡的娘在没死之前,极受王达喜爱,吃穿用度,都是几个妾室里最好的。因为手里阔绰,每月底,王凡的娘都会托人给娘家和赵娘子家送去钱财珠宝等物。王凡外祖一家,包括赵娘子一家,都算是依靠着王凡的娘在生活。如今收信得知王凡的娘没了,赵娘子和她相公冯侦仲一合计,便想借故算计王达。” “王达知道他们的打算后,将计就计地将赵娘子骗来卢阳郡,以积善坊为诱饵稳住了她。过后,又以钱财珍宝为饵,将赵娘子收入帐下,而后暗中将两人暗度陈仓一事,透露给了冯侦仲。在冯侦仲来卢阳郡找赵娘子大闹之时,他又以不能让冯侦仲毁坏两人清誉为由,游说她毒杀了冯侦仲。” “好歹毒的计谋!”侍书忍不住说道,“步步为谋,将赵娘子引入陷阱,而后借此把柄完全拿捏住她,为他所用!” “侍书姑娘说得不错。”冯守道点头道,“因为有把柄落在了王达手中,此后的一切,就再不由赵娘子做主了。不过,王达也确实是个驾驭下属的好手。知道一味地压迫,只会令人鱼死网破。因而在杀害不愿与他们同流合污的许长文、魏壮和袁千里时,就选择了同她一起动手。” “另外,赵娘子还交代,王达并不是有意要杀害她姐姐。是她姐姐无意听到王达跟仇九商议要灭杀那些青壮男子都被拉去开采铁矿后,只剩下老弱妇孺的村子一事。而后在质问王达时,王达想威吓她,结果她姐姐在挣扎时,不小心绊脚摔倒,恰好耳根撞在了矮柜的棱角上。王达想去扶她,她姐姐以为他要杀她,在抬手阻止时,反让王达拿在手中的匕首刺进了她的胸腔。” “她姐姐死后,尸体一直保持着僵硬的状态。无论王达和王夫人是用力掰扯,还是请人作法,都无法使她软下来后,王达和王夫人不得已之下,才反复将她从假山上扔下,使之造成摔死的假象。” “这样胡编乱造的话,她也相信!果然是被猪油蒙了心,活该被人算计!”侍书轻哼。 冯守道连声称是。 在他讲解之时,谢玄已将纸上的信息看完。扔纸到桌上,接过侍书递来的茶喝过两口后,他懒洋洋地问道:“那两个孩子怎么回事?” “那两个孩子……”冯守道想起白日里搜查赵娘子家中地窖时,猛然瞧见那两个泡在酒坛里的小人时的场景,嘴角不自觉地颤动两下后,说道,“据赵娘子交代,那两个孩子,一个是王达的,一个是周忠才的。” 谢玄啧一声:“刚成形的孩子……她的目的是什么?” 冯守道微垂下眼皮,掩去眼底的鄙夷后,回道:“说是威胁王达和周忠才的把柄。” 谢玄不屑地冷笑两声,再次示意他继续。 等了半晌。 始终不见他出声后,谢玄不由抬头睨向他,“说!” 冯守道身子一抖,颤巍巍应声是后,又深吸了一大口气,才道:“从仇九所在的盗匪团伙藏身之处,搜出金锭、银锭共计两百箱;兵器、甲弩等物四十九车。这些金锭、银锭、兵器、甲弩,全都没有官印,属于是私造之物!” 话落。 他便跪了下去,以头触地,不敢起身。 捧着账册回来的赵无为也跟着他跪了下去,同样以头触地,不敢起身。 牢中再次归于沉寂。 好半晌。 或许是一盏茶,又或许是两盏茶后。 谢玄的声音,才在猎猎的火把声中静悄悄地响起来,“冯大人知道,本王为何会让你带人去围剿仇九所在的那伙盗匪吗?” 冯守道恭敬道:“还请王爷指教。” 谢玄起身,慢慢走到依旧受着水滴刑的孟柏山跟前,看着额头已经开始溃烂的孟柏山,一字一字,缓慢地说道:“因为本王知道仇九所在的贼窝藏着大量私造的金锭、银锭、兵器、甲弩。” 冯守道猛地抬起头来。 谢玄转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在冯守道低头之时,才又再次开口道:“这就是父皇要亲自指定你来卢阳郡任郡守的目的!也是父皇放心本王来卢阳郡的原因!” “皇上……” 谢玄冷声:“大魏将倾,遍寻朝堂,却寻不出几个可信任之人,可笑!” 冯守道双手撑地,掷地有声地说道:“微臣愿为大魏,愿为皇上,愿为王爷身先士卒!” “太史局里几位大人夜观天象,都暗示大魏气数将尽,本王却偏不信天命。”谢玄嗓音清冷,暗带冷笑,“朝堂无人可用,那就让本王来冲锋陷阵!本王不倒,谁也休想让大魏倒下!” “何须王爷冲锋陷阵!”冯守道用力地捶着地面道,“谁想让大魏倒下,都需从微臣身上踩过去!” 谢玄勾一勾嘴角,“起来吧,空话人人都会说。能不能保大魏度过此次危机,还得看看你行动!” 冯守道起身揖手,“但凭王爷吩咐!” 第99章 深夜考校陈起阳 谢玄坐下来,扣着手指轻敲着扶手,在冯守道屏息以待中,他看两眼文墨。文墨立刻从袖中抽出来一页纸,展开抚平后,递向冯守道。 纸上记着十三个人的名字。 冯守道一个也不认识。 不过,知道谢玄不会平白无故地让他看这个,冯守道还是努力地将每个名字都记了下来。 “这是即将来卢阳郡上任的各曹官员名录,”等他看得差不多时,谢玄缓声开口,“除了秦坚、姚通、贾文将和庞继仁外,其余都是自己人。你的任务很简单,打探出他们四人背后的倚仗之人。另外,若他们四人有人暗中向你示好,可随机应变地与之打好关系,慢慢打入其所在势力内部。成功后,不必急于求成,先稳固好身份,待取得对方全部信任后,我会让人与你联系。” 冯守道沉声应是,并再次将名录细看了两遍,将所有人的名字一个不落地记到脑中后,转身便将之扔到了火中。看着其燃烧成灰烬后,才重新走了回来。 “还有段时间,他们才会相继到任。趁着这间隙,你且好好歇息几日。”谢玄懒散地吩咐,“去吧。” 冯守道站着没动,“那些缴来的兵器……” “我会让人处理。”谢玄道。 “王家的人……” 谢玄睨他一眼,“还是不肯交代?” 冯守道点头。 “那就留着吧。”谢玄淡声道,“等明日王达回来,让他们好好的聚上一个时辰。过后,若再不肯招,那就从王夫人开始,一个一个凌迟处死。” 冯守道称是。 谢玄再次睨他一眼,“还有事?” 冯守道揖着手,“王爷劳累几日,也早些回去歇息。” “还能废话,看来是不累。”谢玄起身,“既如此,那就去将缴获来的账册、珠宝古玩、绫罗绸缎好好地收拾收拾,送到眭元堂去。” 话落,也不给冯守道说话的机会,便摇着玉骨山水扇走了。 出了北牢。 被微凉的夜风一吹。 疲倦的神色不由自主便一扫而空。 抬头看两眼越来越明亮的月色。 谢玄嘴角一勾,浅不可察地笑了。 侍书瞧见,眉目跟着含笑道:“近来忙碌,公子难得有愉悦的时候,现下总算是见到公子笑了,看来回头得好好谢过陈姑娘了。” 谢玄瞧她一眼,笑问:“与陈姑娘何干?” 侍书狡黠道:“公子自打认识陈姑娘后,注意力便一直落在她的身上,恐怕是不记得陈姑娘还有一个十岁的弟弟了。” “陈公子?”谢玄慢声道,“他怎么了?” 侍书轻笑着看向文墨,“看来是我猜对了,只要和陈姑娘有关的事,公子都有兴趣。” 文墨愿赌服输的将发髻上新戴的金钗取下来递给了她。 侍书道过谢后,眉目弯弯地揖手向着谢玄道:“多谢公子的厚赏。” 谢玄哼道:“胆子不小,竟敢拿本王来打赌了。” “奴婢知错,就请公子宽宏大量,饶恕奴婢这一回。”侍书迅速告过罪后,极有眼见色的,迅速转回话题道,“陈家姐弟,不仅仅是陈姑娘记忆卓绝,陈公子的记忆力也并不逊色。” 说着,将陈朝阳学习《声律启蒙》和《千字文》时,两遍便能全部记下的事,如实地讲述了一遍。讲完,又接着道:“陈公子的心性若再沉稳些,按照他目前的学习状态,他将来的成就恐怕不会低。” 谢玄眼底有诡色一闪而逝,再次抬头看一眼月色后,他摇着玉骨扇,语意颇有些意味不明道:“既如此,那本王倒要好好地去见识一番了。” 侍书跟着看一眼月色,很想提醒他,现在已经过了子时,陈起阳应该早就睡下了。但看着几步便行了数丈的谢玄,侍书乖觉地将话给咽回去后,同着文墨与若兰、轻雪三人一道,快步追了上去。 梨园。 陈起阳的确已经睡了。 正睡梦香甜,就被白芍叫了起来。 睡眼蒙眬中,他本能地问道:“天这么快就亮了吗?” “公子来了。”白芍轻声提醒。 陈起阳一时半刻有些反应不过来,“哪个公子来了?” 白芍正要解释,他却先一步爬了起来。看到谢玄,立刻掀被下床,跪地叩头道:“起、草民见过王爷!” 谢玄扬起一侧眉梢,“眼见色倒是不错,起来吧。” “谢王爷。”陈起阳砰砰磕了三个响头后,才站起来。神色虽然拘谨,但腰板挺得笔直。 谢玄颇是赞赏道:“本王听说你记忆极好,有意想考校你一番,你可愿意?” 陈起阳面色微红,但双眼却极是坚定地说道:“王爷愿意考校草民,是草民的福分。” “去准备吧。”谢玄吩咐。 在陈起阳去到书案准备笔墨纸砚时,谢玄先向白芍问了几句他的身体,之后才看起陈朝颜写给他学习的那些字。《千字文》他是知道的,但《声律启蒙》……谢玄的嘴角不动声色地勾了一下。 谢玄的考校很简单,在《声律启蒙》与《千字文》中,随意点了十数个字,让陈起阳默写。陈起阳都写对后,他又随口念了两遍《诗经-小雅》中的名篇《小旻》。 《小旻》不短。 还是一首揭示朝廷腐化、政出多门等现象,以此劝告当权者引以为戒的劝诫诗。 陈朝颜先前教导他时,都是一句一句,指着对应的字来教。像谢玄这般,空口念上两遍,便让他背的情况,属实是第一次,加之本就紧张,陈起阳磕磕绊绊地背了许久,才勉强将《小旻》背了出来。 谢玄扣手敲着书案,再次将《小旻》念了一遍。 他刚念完。 陈起阳便依样画葫芦一般,一字不落,且极是流利地跟着重复了一遍。 重复完后,他小心地看向谢玄,眼底隐隐带着些不自觉地期盼。 谢玄勾着嘴角,夸赞道:“不错。” 陈起阳得了表扬,神色肉眼可见的松懈下来,“多谢王爷夸奖。” “时辰不早了,睡吧。”谢玄拍拍他的肩膀后,转身出了梨园。 待离得梨园远些,接近摘星楼时,他的脚步步渐渐慢下来。看着仅留有几盏夜灯的摘星楼,那些先前一闪而过的诡光,渐渐又浮了上来。只是有着夜色掩藏,无人窥见。 第100章 仅他一人可看见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很难让人相信,这样一对天赋卓绝的姐弟会生长在那样一个小小的李子沟里。”侍书也随着谢玄的目光,看着昏暗的摘星楼,轻声感叹道,“姐姐验尸手段别具一格,断案更是出神入化,记忆力也常人难及。弟弟虽然还没有展露出更多的天赋,但凭那一份近乎过目不忘的本事,也少有人能及了。” 经过刚才的验证,弟弟的确是近乎真材实料的过目不忘,至于姐姐……谢玄无声地勾了勾嘴角,脑海中更是不自觉地浮出每次要翻找或是比对过往记忆之时,她都会出神望着前方某处,随之瞳仁便会出现一个四四方方光斑的画面。 那个光点,有时是图画,有时是可以流动的文字。 但不管是图画,还是可以流动的文字,都无一例外,是她曾看到过的内容。 显然,那个经过他的观察,到目前为止,仅他一人可看见的四四方方的光斑,就是她突然会验尸、断案的关键! 有意思。 “公子……”侍书的低呼声,让谢玄飘远的思绪瞬间归笼。看着仅一步之遥的摘星楼大门,谢玄面色无常地收回抬着的脚,而后从容转身离去。 侍书和文墨对视一眼,两人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笑意。文墨到底更沉静些,示意她收敛些后,拉着她朝谢玄追去。 “找两人跟着冯大人。”谢玄淡声吩咐。 若兰没有任何犹豫的应声是后,便快步离去。 侍书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没话找话道:“公子是不放心冯大人吗?” 谢玄以山水玉骨扇轻敲着掌心,漫不经心地反问道:“何以见得?” 侍书想一想后,谨慎地回答说:“公子在北牢跟冯大人说的那些话,有大半都是杜撰。冯大人虽然行事古板,但却并不愚鲁,回头冷静下来,只需好好想一想,恐怕就能识破公子的假话。近来,都是冯大人在搜查那些商户和盗匪。从那些搜查来的账册与兵甲上,多少都能猜测出公子此行来卢阳郡的目的。冯大人只要稍稍动一下歪心思,公子此行的计划恐怕就要全毁了。” 谢玄不置可否道:“既然知道冯大人会识破本王的杜撰,你且说说,本王为何还要多此一举地去杜撰那些话?” 侍书瞬间哑然。 眼见睦元堂在望,侍书依旧回答不出来,谢玄低笑着展开玉骨山水扇,慢悠悠地说道:“大魏将倾,遍寻朝堂也寻不出几个可信任之人不假,但太史局夜观天象,大魏气数将尽却的确是说来欺骗于他。他不用回头好好想,也知道本王说的是假话,但真真假假,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参与了那些商户与盗匪的搜查,知道了本王来卢阳郡的目的,且身家清白。他只要不蠢,就知道这种时候该做什么样的选择。” “事实证明,他虽行事古板,不懂得灵活多变,但确实不蠢。” 虽然他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但他对大魏朝廷足够忠心。 只这一条,就足够了。 回到睦元堂。 谢玄歪坐到贵妃椅中,手撑着凭几,又支着脑袋,闭眼小憩片刻后,喝了半夏递来的参茶,便继续看起了周夫人拿出来的那几本账册。 不知不觉。 天便亮了。 翻看完最后一页账册,谢玄轻捏了几下眉心后,起身去到院子里,趁着太阳还未露出锋芒,稍稍走上两圈,舒展好身子后,又回到屋中,看起了昨夜冯守道递他的那几页纸。 不多时。 陈朝颜便踩着晨光,来了睦元堂。 看到歪身坐在贵妃榻上,几乎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在那只支着脑袋的右手上的谢玄,陈朝颜扬着眉梢问道:“王爷又一夜未睡?” 谢玄顺手将手里的几页纸递向她。 陈朝颜走到他跟前,递过纸,边看边道:“案子再重要,王爷也要……” “也要什么?”谢玄揶揄。 “也要注意身体。”陈朝颜适时地将话补全后,接着就问道,“赵娘子全都交代了?” 谢玄‘嗯’一声。 陈朝颜将几页纸快速翻看一遍后,抬眼看向他,“银钩柜坊还有另一个掌柜?” 谢玄再次‘嗯’一声。 陈朝颜问,“他因为什么事被王达谋害?” “大概是因为石娇儿和石志吧。”谢玄边说着,边从凭几下抽出来两页纸递给她。 陈朝颜接过来,才看了两眼,便忍不住拧起了眉。 石娇儿和石志是卢溪郡人,而并非他们先前猜测的京城人。 石娇儿那两件出自京城绣宫坊的肚兜,是她相公刑世鸣用攒了半年的月俸买来送给她的。她的相公是辛卯年的进士,在守选期间与同窗赏荷之时,饮酒高歌间被路经此处的陵王看中,后经陵王提点,提前结束守选而进入翰林院成为从九品待诏。 前途无量的光明前程近在眼前,刑世鸣却在进入翰林院快满一年之际,莫名失了踪。 他的失踪曾引得京城人人自危。 更是让陵王求禀皇上,下旨让南衙十六卫辅佐京兆府,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但却毫无结果。 刑世鸣入翰林院是在辛卯年九月,失踪是在壬辰年八月中旬。 在他失踪两年后的甲午年五月,石娇儿和石志来的卢阳郡。 看着这些信息,陈朝颜在沉吟片刻后,问道:“刑世鸣失踪案,还没有结果吗?” 谢玄‘嗯’道:“没有。” 陈朝颜在陵王两个字上来来回回看了三遍后,再次问道:“王爷以为,他是因何失踪的?” 谢玄勾着嘴角,不答反问道:“陈姑娘以为呢?” “未知全貌,不予置评。”陈朝颜随口回复一句后,便转开话题道,“除前司户参军事许长文外,冯侦仲、魏壮和袁千里的埋身之处,都在卢阳郡附近。王爷劳累一夜,便留在郡守府好好歇息,我与月见前去查看便可。” 谢玄戏谑道:“陈姑娘不害怕?” 陈朝颜好笑道:“一堆白骨有什么好怕的?” 谢玄似笑非笑:“白骨的确没什么好怕,但如果是走投无路,想要鱼死网破的活人呢?” 陈朝颜微挑眉梢,“王爷是指王达?” 第101章 被树根缠住的尸骨 “陈姑娘可有听说过一个篱笆三个桩的俗语?”谢玄依旧是似笑非笑的模样,“陵游今日会带王达回卢阳郡,但他这个篱笆上的三个桩藏在何处,会不会趁此伺机而动,可就没人料得准了。” “陈姑娘要想当个诱饵,引蛇出洞,我是乐见其成的,就看陈姑娘敢不敢了。” 陈朝颜想也不想,便回答道:“不敢。” 谢玄似早料到她的答案,坐起身来,扣手轻敲两下凭几后,揶揄道:“是不敢再去挖坟验尸,还是不敢再撇下本王,妄想独自行动?” 陈朝颜压着眼底促狭,刻意揖手配合道:“还请王爷与我一同前往。” 谢玄瞧着她眉眼间难掩的欢愉,不动声色地勾一勾嘴角后,有意道:“既然陈姑娘诚心相邀,那本王就勉为其难地与你走一趟吧。” 陈朝颜掀眼,眼底笑意满满:“王爷既如此为难,那还是不麻烦王爷了。我刚仔细想了想,虽然一个篱笆三个桩,但拔了篱笆自然就能连带着桩。周忠才案、石志案、李二案反正也差不多破了,剩下的无非就是经由他们的案子所牵扯出来的违法、乱政等案件。” “这些违法、乱政案,动不动就会有性命之忧,不招惹也罢,王爷以为呢?” 谢玄好整以暇道:“陈姑娘是不打算要那份赌注了?” 陈朝颜立刻一整神色道:“虽然那些违法、乱政案,动不动就有性命之忧,但能为王爷效劳,是我的荣幸!” 谢玄戏谑地勾起嘴角一侧,“本王虽然爱才好士,但却不喜欢强人所难,陈姑娘不妨再好好考虑考虑。” “不用考虑了!”陈朝颜义正辞严道,“王爷身为皇子,尚能以身犯险,我等黎民百姓,岂有怕死之理?” 月见在一旁捂着嘴笑。 侍书、文墨也同样如此。 谢玄扫一眼几人,眉目亦难掩愉悦道:“既然陈姑娘如此深明大义,那本王也定会全力护卫陈姑娘的安危。” “那便……”陈朝颜揖手,“劳烦王爷了。” 谢玄瞧着她一本正经的模样,不由低笑出声。 陈朝颜听着他笑,也绷不住地笑了。 用过早饭。 又歇息片刻。 两人乘坐着马车,出了郡守府,往赵娘子的住所而去。 赵娘子的相公冯侦仲在被她毒杀后,就埋藏在她住所的院子中。 马车上。 陈朝颜看完冯守道昨夜递给谢玄的几页纸,又听完侍书复述过冯守道说的与赵娘子相关的种种事迹后,也不由遍体生寒。 为王达的智计。 为赵娘子的狠毒。 “财帛动人心,金银夺人命。”侍书冷漠道,“王达急功近利,走上不归路,没什么可多说的。但他再多不是,冯侦仲若不先起贪念,也落不到被毒杀的下场。同理,赵娘子若尚存良知,也走不到今日地步。” 陈朝颜沉默着没有接话。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他们敢做,自然就该承诺与之带来的后果,这没什么好辩解的。只是她突然想起来,王达在引着她去积善坊时,有意向她透露出来的赵娘子曾拿出一万贯钱给郡守府,让郡守府赈济百姓受灾一事。 这事没有办法造假。 却比造假更让人心生胆战。 这种宁舍一万贯钱,也要稳住卢阳郡的气魄分明代表着,敢私采铁矿、私造兵甲以及金锭、银锭的背后主谋,想要成大事的决心有多大! 谢玄真的能斗得过对方吗? 或者说,她真的能在这场明争暗斗的皇权争霸中,保住自己吗? 仅卢阳郡一个小小的主事之一王达,就已经如此厉害,在别处,必然还有更厉害的人,到时候…… “陈姑娘,到了。”月见的声音,唤醒了垂眉沉思的陈朝颜。 陈朝颜抬眸,对着谢玄调侃的双眼,不动声色地平复了一下犹疑地情绪后,搭着月见伸来的手便下了马车。 赵娘子虽然孑然一人,住的却是跟马淮家一样大的四进四出大宅子。 宅子很是狼藉。 是冯守道前两日搜查的结果。 冯侦仲被毒杀至今,已有五年多。 有再多的证据,经过五年的时间洗礼,也都消失不见。 因而陈朝颜并未去理会那些狼藉,而是跟着纸上所记载的赵娘子口供,跟着光屏显现出来的宅子平面图,径直去了埋藏冯侦仲尸骨的主院。 与马淮家中,方正均等的四进四出院落不同,赵娘子的宅子是主院最大,几乎占去了三分之一的面积,其余几个院子,皆是依托主院而建,颇有些众星拱月之势。 这个格局,显然是仿照着观音寺九峰供卫、状若莲花的形局而修建。 明了了宅子形局,陈朝颜的目光便自然而然地从光屏中退出来,看向位于院子西角的银杏古树。 在她看银杏古树时,谢玄的目光也不动声色地从她眼中的光斑上挪开。 陈朝颜并未注意到他的异样,绕着银杏古树走上两圈后,她便后退着吩咐道:“挖吧。” 已经经历过观音寺后山挖坟的十余衙役,立刻举着锄头,围树一圈挖了起来。 众人拾柴火焰高。 陈朝颜和月见还说不到三句话,便听到了哐当一声脆响。 对此,衙役们也早有经验地迅速退到一步,将位置让给了陈朝颜。 陈朝颜没动,而是看向谢玄。 “是太宁笔枪的枪头。”若兰上前,将造成哐当脆响的枪头捡起来,以内力震去表面覆着的泥土后,开口说道。 “以凶器镇压亡魂,让人不得投胎转世,这个女人真够歹毒!”有衙役小声嘀咕。 陈朝颜扫一眼说话的衙役后,又看向谢玄。 谢玄面无异色道:“继续挖。” 陆陆续续,又挖出来三枚太宁笔枪的枪头。 过后。 又挖了差不多半盏茶。 冯侦仲的尸骨才渐渐露出踪迹。 只是…… “凶器显灵了!尸骨被树根缠住了!” 随着衙役们因畏惧而相继退开,冯侦仲被银杏树根牢牢缠住的尸骨也显露到了陈朝颜的跟前。 “这……”站在她旁边的月见、侍书、文墨几人见着尸骨惨状,也颇是忌惮地往后退开两步。 第102章 你的故事编得很好 冯侦仲的尸骨连着破败的衣裳,被银杏树庞杂的根系穿透、缠绕。 若能撇净所有的泥土观看,整个画面就是:银杏树的根系似钢针交织着的网,将冯侦仲千穿万扎又完整地护在其中。 这样极具玄幻色彩的尸体中心现场,陈朝颜也是第一次见。因而好一会儿后,她才平复下心底的震撼,看向尸骨周围。 尸骨周围连同树根上,大量的蛆壳像是被啃空了芯子的米粒,散落成一片。在这些蛆壳及翻开的泥土中,还有肥硕的蚯蚓逃命似的钻来钻去。 真是一个……别开生面的现场。 陈朝颜伸手,等了半晌,不见月见如往常一般默契地递来口罩等物,不由回头看去。看到她与侍书等人煞白的脸色,莞尔的勾一勾嘴角后,下意识的,便又看向了谢玄。 谢玄也看着她,神色颇有些玩味。 知道他是看穿了她刚才失神时心中犹疑,陈朝颜也没有解释。到马车中提出壶热茶,给月见、侍书几人一人倒过一杯后,她又回到马车,自个找出来防护服和口罩、手套穿戴好后,便在众人或惊恐或惧怕或敬佩的目光中,从容地踩着软泥下到坑中,又踩过嘎吱脆的蛆壳,近到了跟树根互相纠缠着的尸骨现场。 蛆壳已经干枯,在没有各种器材为辅的古代,她还没有那个能力仅靠眼力就能辨别出它们死亡的时间。因而,陈朝颜干脆的略过蛆壳,就近查看起了冯侦仲的尸骨。 尸骨被树根穿透、缠绕得很是结实,从各个方向都扒拉了几次,确定无法将尸骨扒拉出来后,陈朝颜看向退到远处的十余衙役。 多数衙役都因心里的恐惧,而将目光瞥向了别处。只有一人毫不犹豫地上前来,问道:“要怎么挖,陈姑娘尽管吩咐。” 陈朝颜比画了几下后,衙役在挥锄头准备挖时,又过来三个衙役。 四人合力,用了足三盏茶,才勉强地将冯侦仲的尸骨完好地挖了出来。 在现代,检测是否中毒导致的死亡,可采集的检材有很多,比如胃及胃内容物、肠及肠内容物、血液等。像冯侦仲这种完全白骨化的尸体,则多是提取骨骼对应胸腹部的泥土。但无论是胃及胃内容物,还是骨骼对应胸腹部的泥土,无疑都要用到器械。 而她,没有。 在硬件条件缺失的情况下,陈朝颜唯一能做的,就是做排除法。 在确定骨骼完整没有致命损伤的基础上,便可大致做出是中毒死亡的结论。 很显然。 冯侦仲完美地满足这一点。 冯侦仲的尸骨很完整,且从头到尾,都没有刀、剑、匕首等印记。唯一有异样的,就是尸骨发黑。 在宋慈所著的《洗冤集录》中有明确记载,生前中毒,骨头会呈青黑色。但实际情况却是,中毒基本不会导致尸骨变黑。导致尸骨变黑的原因,极有可能是尸体所埋葬处的泥土中所含的某些微量元素导致。 这一点,陈朝颜没有办法解释。因而在月见脱口说出尸骨见黑,是中毒死的话后,她并没有反驳。 离开泥坑,脱下手套,在吩咐几个衙役将冯侦仲的尸骨装殓起来,另寻空处将之安葬后,陈朝颜摘下口罩,脱下防护服,就着侍书端来的铜盆净过手,便回了马车。 从赵娘子的口供上看,冯侦仲中的是砒霜。 砒霜属于毒物,即使在古代,也属于管制物品。 大魏对砒霜的管制更是严格。 卖砒霜的药铺不仅要先到郡守府报备,且单次进货的数量不得超过两斤,单次售卖的数量不得更不能超过二两。 在让谢玄差人去查实赵娘子的砒霜来源后,陈朝颜便又马不停蹄地奔向了许长文、魏壮和袁千里的埋身处。 在赵娘子的供述里,他们三人的死,都与周忠才一般无二。 尸骨的检查结果,也验证了她的这一说法。 只是…… 从卢阳郡到埋葬许长文尸骨的河阳县,又从河阳县回卢阳郡,连续两日的奔波,陈朝颜已经累得提不起一丝力气了。 没日没夜地昏睡了整两日后,才总算恢复过来。 又由着月见伺候着,洗了个热水澡,才彻底精神。 喝上半杯热茶,吃上几块点心,将胃也暖住后,陈朝颜坐到书案前,就着光屏里的记录,将许长文、魏壮和袁千里的尸检结果写好,检查上两遍,确定没有遗漏,便拿着准备去睦元堂,月见适时阻止道:“公子还睡着呢。” 陈朝颜见怪不怪道:“昨晚又熬夜了?” 月见莫名地看她两眼,“公子跟陈姑娘一样,从河阳县回来后,便倒下了。” 陈朝颜脱口就要说,你们公子的身体何时变得这般娇弱了。话滑到嘴边,突然想到,在她马不停蹄奔波的那两日,一直都是以点心和热茶果腹,谢玄似乎也是。 当初去北芦县和从北芦县回来的时,那么赶时间的情况下,他都依旧要一日三顿的停车歇息,让半夏和子苓搬出锅碗瓢盆做饭。 这次…… 月见见她明白了公子为她做出的牺牲,遂说道:“公子并不是倚仗身份,才铺张扬厉。是公子生长在明争暗斗的后宫,小时身边的奴才照顾不周,中过两回毒,导致脾胃比常人要虚弱许多,在吃食上就得要求精细些,慢慢调养着身子。” “在跟着陈姑娘去河阳县之前,公子已经有好些时日没有怎么好好歇息过了,身子本就已经疲乏到了极点。” “既如此……” “公子为何还要跟着陈姑娘奔波?”似看穿她心中想法,不等她说完,月见便接过话头,不答反问道,“周忠才、石志、李二、许长文、魏壮、袁千里等人是为何而死?” 陈朝颜瞳孔微微一缩。 “周忠才的死,是王达有心算无心的结果。”月见继续道,“但石志、李二的死,却是在层层布防之中。” 陈朝颜沉默地看着手中的尸检表。 “我没有要吓唬陈姑娘,我只是……” “我知道。”陈朝颜打断她的话,浅扬着嘴角道,“你只是想借你们公子昏睡的机会,说服我罢了。你的故事编得很好,不过下次不要再编了。” 第103章 还要继续努力 月见添茶的动作微微一顿,却又故作镇定道:“说服陈姑娘什么?” 陈朝颜佯装思索片刻后,有意逗她道:“说服我赶紧查完王达的案子,好让你们快些回京城去。” 月见放下茶壶,但手却没有从壶把上离开。在有意避开陈朝颜调侃的目光后,她颇是不服地继续道:“陈姑娘是在质疑我说的都是假话?” 陈朝颜揶揄:“那你说的是真话吗?” 月见握着壶把的手,紧紧松松数次后,终于认输道:“我明明说得天衣无缝,陈姑娘是怎么识破的?” 在门外听了许久的侍书适时走进来,提醒她说:“你是不是忘记陈姑娘是做什么的了?” “我知道陈姑娘断案如神,”月见辩解道,“但除了公子小时候中毒导致脾胃比常人虚弱的话是我编造的之外,其余的,我说的可都是真的。” 侍书显然也想不通。 两人都将目光看向了陈朝颜。 陈朝颜眼眸含笑,“想不明白呀?” 侍书干脆道:“还请陈姑娘提点。” 陈朝颜看向她,“你们公子醒了?” 侍书点头,“公子一早就醒来了。” 陈朝颜又问:“陵游也回来了?” 侍书再次点头:“我们从河阳县回来那日,陵游就回来了。” “看来王达什么都交代了。”陈朝颜看着手中的尸格表,颇是惋惜道,“既然睡了两日,错过了重头戏,那就只能去听听结果如何了。” “陈姑娘。”月见拦住陈朝颜的去路,“你还没有说……” “我说了,如果你还没有想明白,那就继续想吧。我要真说出来了,你就该质疑你的专业能力了。”陈朝颜莞尔一笑后,越过她走了。 月见怀疑地看向侍书:她说了吗? 侍书耸耸肩,又摊摊手后,跟上陈朝颜。 月见跺一跺脚,也只好跟上去。 睦元堂中。 谢玄又恢复成往常那副纨绔公子样了。靠着凭几,斜卧在贵妃榻上,端着杯酒闭着眼,随着伶人唱曲的节奏,轻点着脑袋。一前一后,还有文墨和半夏为他捏肩捶腿。榻旁的高脚桌上,美酒佳肴也摆得满满当当,子苓候在一边为他添酒投食。 陈朝颜安静地在距他几步远的左手侧旁的梨木镌花椅中坐下来,接过子苓倒来的热茶,边喝边随着他一起听着小曲。 一曲结束。 谢玄睁开眼,扫一眼陈朝颜后,以酒杯轻碰两下贵妃榻的扶手,两个伶人知趣地揖着手退去。 “备饭吧。”谢玄吩咐。 半夏起身,同着子苓也退了出去。 将酒杯交给文墨,谢玄坐起来,目光再次落回陈朝颜的身上,半是调侃半是陈述道:“这倒是能睡,案子都结束了,才醒过来。” 陈朝颜似笑非笑地看一眼月见后,同样调侃道:“王爷不是同我一样,从河阳县回来就倒下了吗?案子是谁审的,怎么这么快就结束了?” 月见脸面涨红,在众人探寻的目光中,不用问,便自动自发地将事情给说了一遍。 侍书跟着补充了几句细节。 见事情说开,月见干脆破罐子破摔了,“我不怕质疑自己,陈姑娘还是说说,是如何识破我的吧。” 陈朝颜挑眉,“确定?” 月见点头:“确定。” “两点。”陈朝颜看向面色如玉、眼带神光的谢玄,平静陈述,“一,既是明争暗斗的后宫,那么基本是不出手则已,出手必是你死我活。你们公子要真中过两回毒,伤的就不可能只有脾胃;” “二,脾胃不好之人,往往会出现消化道的不适症状,合并循环系统和气虚乏力等全身症状的表现,极有可能会出现气血不足,无法促进食物消化。食物不易消化或是食物残渣在脾胃积沉带来的后果则是阻滞气机运行,从而导致食欲不振。另外,脾胃不好还可能导致人体对食物中的营养吸引,影响血液循环而让人面黄肌瘦、四肢逆冷或是气虚乏力、倦怠气短等症状。” “很显然,你们公子并不符合任何一点。” 月见辩解:“那是我们照顾周到。” 陈朝颜扫一眼高脚桌上已经空了的两个酒壶,极是赞同地说道:“你说的也不是没有可能。” 同样看到那两个空酒壶的月见:…… 侍书笑着打趣:“早说过陈姑娘断案如神,你编的那些假话绝骗不过她,你偏不听,现下相信了?” 月见还没有回答,谢玄先姿态慵懒地开了口:“那两点我不符合,那陈姑娘不妨好好说说,我符合什么?” 陈朝颜搁下茶杯,偏头看着他如画的眉目,随口便诵道:“有匪君子,如切如磋,有琢如磨。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宽兮绰兮,猗重较兮。善戏谑兮,不为虐兮。” 谢玄低笑,笑声愉悦,“看来陈姑娘对我的美色……” “非常满意!”陈朝颜接口。 谢玄笑看着她,“只是满意?” 陈朝颜挑眉,“不然?” 谢玄似笑非笑,“看来,本王还得继续努力呀。” 陈朝颜没有问他还要努力什么,拿出放在一旁的尸格表,让月见拿去给他的同时,说道:“以为王达不会轻易服软,早上醒来,还特意将前几日尸检的结果写了,好用作证据逼使他如实交代。看王爷神清气爽的面色,倒是我多此一举了。不过,从案子前期查出来的种种证据来看,王达应该不是个会轻易服软的人才对,不知王爷用了何种办法,竟如此容易地就让他开了口?” “凌迟。”谢玄随意地说道。 陈朝颜摇头,“无论是私采铁矿,还是私造兵器,都是诛九族的大罪。他要是怕死,就不会干这个了。” 谢玄微勾嘴角一侧,“他不怕死,总有人怕死。” 陈朝颜目光微凝,“你凌迟的是王夫人他们?” 谢玄赞扬,“陈姑娘果然聪慧。” 陈朝颜不动声色地将目光从他身上挪开,“王达的案宗呢?” 侍书看一眼谢玄,得他指示后,去到书案前,将案宗拿给了她。 第104章 卢阳郡中枢 侍书走了两回才将案宗全拿过来。 两回加一起,差不多近两尺厚。 陈朝颜随意翻看了一下,赵娘子、王家人、宋衍忠、沈济民以及那些商户等人的口供全都在这里。 王达的案宗在最上面。 案宗上写着的是:周忠才被害案。 陈朝颜没有多想便拿了过来。 王达的口供很寡淡。 概括起来就是他知道私采铁矿和私造兵器是诛九族的大罪,但他抵挡不了财权的诱惑,便抱着侥幸的心理走上了歧路。 随后的几年间,随着滚滚不断的财权以及安然无恙,让他的胆子越变越大,渐渐就走到了今天的局面。 对掌控卢阳郡商户的口供和商户们交代的口供,基本一致。对将宋衍忠、沈济民等一众郡守府的管事、衙役拉下水的过程,也基本同这些人的口供一致。陈朝颜大致扫了一遍,解了几个商户和宋衍忠等人口供里的不惑后,便将目光落到了他杀害王凡娘、周忠才等人的供述上。 从供述上看,王凡娘的死,的确如赵娘子所说是一个意外。 唯一的不同是,王达当时并不知道什么是尸体痉挛。以为王凡娘尸体变得僵硬是死不瞑目,心虚惶恐之下,才和王夫人设计了那么一出假山摔尸的戏码。后来打探出是尸体痉挛后,为验证这一说法,暗地里杀了近三十个乞丐。 也是这近三十个乞丐的死,让他逐渐掌握了重击耳根以达到震动延髓,再在延髓出血的瞬间,刺穿心脏而达到尸体痉挛的目的这一杀招。 此后,他利用这个杀招,又先后杀过十三人。 死于六年前的许长文、五年前的魏壮、石娇儿和石志来卢阳郡后第三个月的袁千里以及两个半月前的周忠才,只是其中之四。 从前两日的尸检结果来看,在许长文之后,魏壮之前,他应该还杀过两到三个人,在袁千里之前,又杀过差不两到三个人,周忠才之前,应该更多。 得出这个结论的依据,在于魏壮的尸骨比许长文的尸骨留的线索呈倍数在减少,这是他杀招精进的结果。同理,袁千里的尸骨比起魏壮的尸骨,线索又再次减少。等到周忠才时,若只剩白骨,那么几乎是不留任何线索的了。 她的这一结论,在王达的口供上,得到了证实。 王达虽然在乞丐的身上掌握了伪造尸体痉挛的杀招,但他却犯了一个险些要了他命的错误。 乞丐们知道他的身份,哪怕是面临被杀,也不敢过多地反抗。许长文却不一样,在面临死亡威胁的时候,学过拳脚功夫的他,拼起命来又凶又狠。得亏王东阳及时出现,才让王达和赵娘子幸免于难。 这一次的遭遇,让王达自觉杀招还不成熟,便利用违逆他的两个商户又练了练手。虽然如此,在杀魏壮的时候,还是让他颇费了一番功夫。杀完人,看着凌乱的现场,他自觉还是不行,便又再次练了两回手……就这般,通过不断杀人来完善杀招,终于在杀周忠才时,做到了不留痕迹。 如果没有遇到陈朝颜,他这一次出手,可称得上完美。 至于在王凡娘、冯侦仲、许长文等人的埋身处放置枪头镇魂之事,则纯属坏事做尽,导致夜不能寐,才想借此赶尽杀绝。 “案宗上只写了他是受不住诱惑,才走上的歧路。”看完杀人的供述,陈朝颜又回头翻看一遍案宗后,抬头问道,“但私采铁矿必然是秘而不宣之事,他是如何知道的,王爷没有问吗?” “齐武以二十贯钱利诱之故。”谢玄淡然说道。 “齐武?那个回家省亲的录事参军事齐武?”陈朝颜再次翻开案宗。 谢玄‘嗯’一声,提醒她:“案宗上没有记载。” 难怪她刚才没有看到。合上案宗,陈朝颜看一眼重楼几个,“王达没有说,齐武是如何牵扯进去的?” 谢玄顺她的目光,也扫一眼重楼几个,随口说了句‘已差人前去捉拿他’,为她解完惑后,又才接道:“齐武在卢阳郡属于上听吩咐、下传命令,有事上报,定期汇总的枢纽人物。他是如何牵扯进去的,王达也知之甚少。” “不论是对那些商户的掌控,还是对宋衍忠、沈济民等人的拉下水,又或是对许长文、魏壮等的铲除,都不难看出王达是一个心计过人、手段了得,且心狠手辣之人。齐武能拉拢他为己用,显然也不是一个简单的人。”陈朝颜好心提醒,“而且,齐武好像是在王爷来卢阳郡前几日回去省的亲,至今快过去三个月,他却还没有回来……很有可能,他所谓的省亲,只是一个借口。” “想要捉拿他,的确不容易。”谢玄扣手轻敲着贵妃榻,坦然说道。 陈朝颜扬一扬眉,“既然不容易,王爷下一步打算怎么做?” 谢玄淡定道:“什么也不做,等着。” “什么也不做?”陈朝颜笑两声,偏头看着近两尺案宗,调侃:“王爷先前为防打草惊蛇,一度小心翼翼。眼下郡守府上下所有人,几乎都被关进了北牢,想瞒恐怕也瞒不住了,王爷是打算破罐子破摔了?” “为何要瞒?”谢玄瞧着她,似笑非笑。 陈朝颜质疑:“王爷已经查出官矿里的奸细了?” 谢玄爽快道:“没有。” 陈朝颜扬眉,“既然没有,王爷不怕打草惊蛇了?” 谢玄定定看她两眼,而后戏谑:“为何会打草惊蛇?” 陈朝颜看一眼那些案宗。 谢玄低笑出声,“陈姑娘可还记得,周夫人交给你的第一本账册上记载的内容是什么?” 陈朝颜顷刻间,便明白了他的打算。他是打算利用郡守府所有人肆意搜刮百姓财物,再变卖给银钩柜坊来获取利益一事,掩盖他的真实目的。方法不错,只是:“王爷不打算去津义县了?” 在青溪县私采出来的铁矿石,都被运送去了津义县的官矿。 他来卢阳郡的目的既是暗查此事,就不可能不去津义县。 既去津义县,那么就不存在什么掩盖真实目的一说。 第105章 他的打算 “谋反是大事,也是诛九族的大罪。策划谋反之人,能密谋十二年而不露,足见其行事之谨慎。他私采的铁矿在青溪县,青溪县隶属卢阳郡。卢阳郡发生这么多的事,不管起因和结果是什么,如果陈姑娘是策划谋之人,会作何打算?”谢玄不答反问道。 “卢阳郡的事,都是王爷来之后才发生的。而王爷在卢阳郡,并未隐藏行踪。”陈朝颜没有多想,便回答说,“如果我是策划谋反的人,不管宋衍忠等人是因为什么原因被关进北牢,我都一定会心生警惕,并且立刻派人前来调查。” 谢玄似笑非笑,“只是心生警惕和调查,不打算收手?” 陈朝颜瞳孔微微一缩,再次在瞬间明了了他的打算。 她不是策划谋反之人,尚没有想过收手。真策划谋反之人,布局这么多年,在不确定谢玄来卢阳郡的真实目的之前,肯定也不会收手。也许……即便知道谢玄来卢阳郡的真实目的,策划谋反之人,也不会轻易收手。 因为除掉谢玄比起收手,要容易许多。 反正策划谋反已经是死罪,那么多杀一个谢玄,也算不得什么了。 所以谢玄他……是打算利用这个心理,以自身为饵,强查策划之人? 不对不对。 谢玄能来卢阳郡,说明对策划谋反之人是谁,是已经有数了的,只是缺少证据或者说对方已经起势,想要连根拔起,只能步步筹谋。而他之所以一直高调行事,从不掩藏自己的行踪,便是要借身份便利,以贪赃枉法等罪名铲除对方爪牙,且让对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而没有办法出面作保! 所以,在事情还没有眉目之时,他的确害怕打草惊蛇。但在王达招供,齐武出逃,且明确下一站要去津义县后,他根本不怕打草惊蛇。 甚至,他之所以不着急,便是在故意给对方时间,好让对方自乱阵脚,从而寻找突破口! “看来陈姑娘已经想明白了。”谢玄惬意的声音,拉回了陈朝颜飘远的思绪。 陈朝颜看向他,“王爷打算何时去津义县?” 谢玄轻扣着贵妃榻,散漫道:“来卢阳郡快三个月,一直忙忙碌碌,都未曾好好赏过这里的风光美景。如今事情忙完,总要好好赏玩一番,才不枉此行。” “那正好这些案宗可以让我带回摘星楼去,再好好看一遍了。”陈朝颜看一眼身旁案宗,“另外,冯大人去那些商户、宋衍忠、赵娘子等家中搜查出来的证物,我也想再确认一遍,还望王爷成全。” 谢玄微扬眉梢:“又有疑点了?” “没有。”见他不信,陈朝颜只好解释道,“王爷在北牢审问宋衍忠、赵娘子等人的口供都是零零散散给的我,冯大人搜查回来的证物,我也都没有见过。我想将案子从头到尾整个看一遍,算是吸取一下教训,也积累一下经验。” 见她说得真诚,谢玄也没有为难,偏头看一眼墙角堆着几箱物件,说道:“所有证物都在这里,你只有三日时间。看完后,与私采铁矿、私造兵器等相关的案宗与证物,都将销毁。” 他说销毁,陈朝颜自然不信,但也没有揭穿。用过早饭,在重楼几人的帮助下,陈朝颜也分了摞案宗,在带着回摘星楼的途中,碰到在梨园教完陈起阳武功回来的陵游,她都还没有反应过来怎么回事,手里的案宗就被他给抢了过去,“这样的粗活交给我来就行了,怎么能劳烦陈姑娘动手呢。” 陈朝颜笑着打量他两眼,“你这趟津义县之行,似乎不太顺利。” “陈姑娘怎么知道?”陵游倒退着,边走边说道,“公子跟你说的?” “你们公子什么也没有说,是我掐指算出来的。”陈朝颜做出掐算的动作,故作高深道,“一直没有告诉你,我除了会断案验尸外,还会算卦。” 陵游瞬间凑过来,快速看两眼月见等人后,低声道:“那陈姑娘你快算算,今日李记斗行的斗鸡比赛,何员外的威武大将军和王员外的常胜将军谁会赢?” 月见噗一声笑出来。 他虽压着声,但其余几人都有武功在身,自然将他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陵游不愤地瞪眼朝她看过去,月见不甘示弱的轻哼道:“它们谁会赢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你一定会输!” 陵游哼着声朝她挤过去,在她骂骂咧咧的声音中,将她挤离陈朝颜身边后,又重新凑回来,“我们算我们的,不用理她。” 陈朝颜睨着他,“你赌钱了?” 陵游立刻避开她的目光,看着别处道:“当然没有!” 陈朝颜莞尔道:“既然没有,那就不用去管谁输谁赢了,你还是好好跟我说说津义县的事吧。” “好吧,我是赌了那么一点钱,真只赌了一点钱……不多不多,也就五百文钱,都是公子犒劳我去律义县的辛苦费,真的,我发誓!”在陈朝颜质疑的目光中,陵游举起手就准备发誓。陈朝颜说了句不必后,问道,“那两只斗鸡是什么情况,你先跟我说说。” 等他说完,陈朝颜随口道:“那就押威武大将军吧。” “真的?”陵游压不住喜色的反问。 陈朝颜瞥他一眼。 陵游立刻道:“嘿,不瞒陈姑娘说,我押的就是威武大将军!” 陈朝颜有意说道:“那是不是赢了,要分我一半?” “分,必须要分!”陵游爽快地说道。 陈朝颜伸手:“一言为定!” 陵游与她对拍一掌:“驷马难追!” 看陈朝颜颇是认真的模样,月见狐疑道:“陈姑娘当真会算卦?” 陈朝颜压着眼中笑意,点头道:“会那么一点。” 月见眼珠转了转后,试探道:“那陈姑娘要不也帮我算算?” 陈朝颜笑意难忍:“好哇,你想算什么?” 月见轻咳两声,“就帮我算算白芍将私房钱都藏在了哪儿?陈姑娘放心,等我找到,也定分你一半!” 这次侍书和文墨几人都笑了。 当然,就属陵游笑得最大声。 “陈姑娘分明是在拿陵游逗乐子,你说你要去插什么嘴?”在月见着恼前,侍书强忍着笑说道,“陵游比去津义县前瘦了一大圈,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这模样,必是此行不太顺利的缘故。陵游喜欢犯蠢便罢了,你说你日日跟着陈姑娘,怎么反学着他去了?” 月见辩解道:“谁跟他学了!我不过是跟着陈姑娘拿他逗乐子罢了!” 陵游哼道:“就你嘴硬!” 月见不屑道:“蠢人谁说呢?” 陵游毫不客气道:“当然是在说蠢人!” 月见嗤笑,“你说谁是蠢人?” 陵游耸耸肩,“谁答应谁就是蠢人。” “好了。”眼见两人打起来,陈朝颜适时地站到他们中间,一手拉着一人道,“这事因我而起,我跟你们两个道歉,你们就不要吵了。” 月见哼一声,瞥开头。 陵游也哼一声,同样瞥开头。 看着两人有致一同的动作,陈朝颜强压着笑,轻咳一声道:“既然谁也不理谁了,那恩怨就一笔勾销了。接下来,就由陵游说说去律义县的历险过程好了。短短十来日,便瘦上一大圈,想来过程一定很凶险。” “那是相当凶险!”被人一哄,陵游立刻又飘飘然起来。装腔作势地抖一抖衣袖,又弹一弹衣襟后,便绘声绘色地讲述起来。 第106章 大魏律法 陵游的讲述里有多少添油加醋,陈朝颜不知道,但一路的刀光剑影,的确称得上惊险二字。陈朝颜耐着性子,花了半个多时辰,听陵游讲完他的律义县的历险记后,拿过茶壶,在给他倒茶的同时,极是情真意切地夸赞起他的英勇无畏与果敢勇猛。 在他得意忘形地将茶喝完,又给他续上一杯后,陈朝颜才适时的转入正题道:“你刚才说白玉四耳彝炉失窃后,姜坤并没有报案,你有问过他原因吗?” “问过。”一口将茶喝完,让她再添一杯后,陵游舒坦地往椅子中一靠,“他说白玉四耳彝炉来路不明,若去报案,家中其余珍藏恐怕也保不住,便自认了倒霉。” 陈朝颜问:“怎么个来路不明法?” 陵游道:“这些做盗贼的,偷抢劫掠来贵重物品后,都会拿到黑市去变卖。像姜坤这样的豪绅,或是一些官员,在黑市淘回这些宝物后,就会藏起来私下赏玩。白玉四耳彝炉是一清大师送给姚太傅八十大寿的贺礼,品质不凡。姜坤虽然只是津义县的豪绅,眼界还是有的。将白玉四耳彝炉买下后,他肯定也打听过一番。知道是姚太傅转送给伍大业的物件,肯定会好好藏起来。” “伍大业既然查到过白玉四耳彝炉落在姜坤手里,姜坤说被盗后,他就没有想过报案吗?”陈朝颜不解地问。 “不是他不想报案,而是他不能报案。”陵游解释道,“他是郡守,他要报案,津义县的知县必然不敢敷衍。只是要查白玉四耳彝炉,就要查黑市。各郡各县有多少个黑市?他要起了这个头,那还不得所有黑市都查一遍?大魏朝廷与地方大小官员合计起来,得有上万了吧?这上万的官员,哪个敢保证自己从来没有到黑市买过东西?” 陈朝颜啧一声,“赏宝会上被盗的宝物那么多,都是从黑市上买的?” 陵游慢悠悠地说道:“对呀,从黑市买的全被盗了,不是黑市上买的,一个也没有被盗。按姜坤的说法,那些盗宝贼是拿准了他们不敢报案的心理,才这样有恃无恐。” “一个赏宝会,有过半的宝物都是从黑市上买来的,赏宝会外的防控必然很严。就这样,宝物还能被盗,不用想,也知道是出了内贼。”陵朝颜将赵娘子和姜坤的案宗拿出来,相继翻到白玉四耳彝炉在赏宝会上失窃的口供,看着两人联手将黑市宝物盗出赏宝会,随后利用驮运铁矿石的马帮将这些宝物偷运到卢阳郡的过程,淡声道,“参加赏宝会的那些人,就没有丝毫的怀疑吗?” “有,不过谁也没有怀疑到姜坤身上。”说到这儿,陵游似才想起来一般,嘿嘿笑两声后,说道,“到津义县的第二日,也就是在我问完姜坤白玉四耳彝炉失踪过程后,王达告诉我,白玉四耳彝炉失窃的时候,马淮的父亲也正好在津义县。” 陈朝颜看向他。 “他想将我往错误的方向引,我当然要全力配合他。”陵游眉飞色舞道,“你还别说,那几日他带着我,还真找出来不少白玉四耳彝炉就是马淮父亲勾结一帮泼皮盗窃的证据,甚至还有两个靠给马淮父亲卖药材为生的百姓出来作证。” “他都这么尽心尽力地欺骗我了,我肯定要努力地配合他,对吧?” “可惜呀,我本来还想看他能骗我到什么程度呢,结果你们动作太快,才不到五日,就把王夫人、赵娘子以及那些商户等人全抓起来了。” “他收到消息的时候,我本来想装作不知道,让他继续演下去。谁知道他那么绷不住,竟向我投毒了。投毒就投毒吧,他竟然还想逃。那我肯定装不下去了呀,所以只能将他和姜坤一块儿绑着带回来了。” “不过在回来之前,我有特意带姜坤去参加赏宝会的各人家走了一圈,让他亲口跟人解释了宝物失窃的过程。” 陵游颇是落寞地说道:“可惜呀,还以为他们知道真相后,会冲过来揍他一顿呢。结果,没一个揍的。” 月见鄙夷的哼一声。 陈朝颜怕他们两个又吵起来,迅速‘宽慰’他两句后,总算明白了王达得知卢阳郡的事情而没有逃跑的原因了。 疑惑解决了,接下来就是翻看各人的案宗以及对应的证据。 周忠才被害案,应该说私采铁矿案在卢阳郡的涉案人员,全部加起来有近两百之数。这近两百之数的案宗,直到谢玄给的三日期限快要结束时,陈朝颜才全部看完。 看着陵游、重楼等人将案宗与证物全部搬走,陈朝颜坐在书案后的椅子中许久都没有动。 直到落日的最后一丝余晖散去,月见过来请她到睦元堂去用饭,陈朝颜才敛回一丝神思,“你去吧,我就不去了。” 月见担忧地看着她,“陈姑娘……” “我没事。”陈朝颜打断她的话,“连看几日案宗,有些累了,歇息一会儿就好。” “那我留在这里陪着陈姑娘。”月见说。 “不用,你去吃饭吧。”见她还要再劝,陈朝颜干脆说,“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那好吧。”月见知趣地退出去。 陈朝颜又坐一会儿后,起身出了摘星楼,慢慢地朝着后花园走去。 天虽然黑了,但属于夏日的燥热却还没有散去。陈朝颜吹拂着烫人的夜风,才绕着花园走了半圈,便停下了脚步。 冯守道本不想打扰她深思,但见她已经发现了他,只好快几步走过来,客套地说道:“案子破了,应该高兴才对,怎么陈姑娘反倒心事重重起来了?” 谋反是诛九族的大罪,知道她不该开口,但陈朝颜在斟酌了片刻后,还是忍不住问道:“那些商户的家人,冯大人打算怎么处置?” 冯守道毫不犹豫地说道:“自然是按大魏律令,一等亲族处于绞刑,二等亲族罚没为官奴婢,三等亲族流放三千里等。” 陈朝颜不太清楚地问道:“一等亲族、二等亲族是指?” 冯守道颇是诧异地看她两眼后,答道:“一等亲族指正犯的父与子;二等亲族指正犯的母亲、女儿、妻妾、祖孙、兄弟姐妹、奴仆等;三等亲族嘛,就是指伯妗、叔婶、子侄了。” 陈朝颜试探道:“这些亲族中,年幼孩童与半百老人,也要同罪论处吗?” 冯守道本来想说一句她这么不了解大魏律令,以往都是如何断案的,但话到嘴边,猛然想起谢玄曾说他不如文奎的话,赶紧闭住嘴,改话道:“常说谋反诛九族,不过是私下往来的气话。用到官书上,则是断不能说的。” “就如陈姑娘所问的话,按大魏律令早有明确规定:一等亲族未满十六,可以降罪一等,罚为官奴婢。年过八十,则可免罚。二等亲族,如已经定亲,也可免罚。或年过六十,亦能免罚。三等亲族,如能申诉与正犯早不同家共财,则可带着家财流放。” “如来是这样。”陈朝颜稍稍松下一口气。 冯守道到底没有忍住,在随她走两步后,还是问道:“陈姑娘原本以为会如何处置?” 陈姑娘坦然道:“我以为不论亲疏,也不论大小,全都要被砍头。” 那些商户的家中,不乏才几个月或是几岁的婴、幼童和年过半百的老人。看着他们的名字一个不落的被写在那些案宗里,陈朝颜承认,她有那么一刻感到很愤怒,愤怒这个万恶的皇权社会,愤怒她只能愤怒,而无力更改。 现在的结果,虽然还是不尽如人意,但已经在她的接受范围内了。 冯守道听到她的话,忍不住笑了。 笑过后,快速朝四周看上一眼,确定月见等人都不在后,不由轻咳两声,问道:“卢阳郡的事结束,王爷不久应该就要回京了,不知陈姑娘有何打算?” 第107章 提亲 “冯大人说的打算,是指?”陈朝颜心尖隐隐一动,差不多猜出了他的目的,但面上却分毫不显。 看她连大魏律令是一点不了解,冯守道也就没有多想,在稍稍斟酌后,便开门见山地说道:“我有个老友,再过两月,会来卢阳郡任郡学的山长。我这老友学识广博,见闻也极是不凡,曾在翰林院中担当编修,只因家中老娘身子日渐孱弱,这才辞官归了故里。前头几日听无为说,陈公子耳闻成诵、过目为忘,在读书一道上颇有天赋。这样的天赋,若得良师引导,将来成就必然不凡。” 话到此处,颇是不自然的掩嘴轻咳两声后,才又继续,“就是不知道陈姑娘愿不愿意?” “当然,陈姑娘要是放心不下,也可以等我这老友来了卢阳郡,好好考校一番后,再做决定不迟。至于陈姑娘嘛,陈姑娘没有功名在身,我也没有办法打破律令去为陈姑娘谋上个一官半职。但陈姑娘若是愿意,我可以司法参军同等的俸禄聘用陈姑娘为郡守府所用。” 陈朝颜没料到他的挽留竟会从陈起阳着手。的确,比起单纯的挽留她,以陈起阳的学业着手,更有诱惑力。毕竟她有专业的技能在手,可能不会大富大贵,但保证温饱肯定是不成问题。而好的良师,却不是她有技能就可以遇到或是请到的。 只是,“不是我不信任冯大人,是起阳年初时候才满十岁,想要参加科考,还要等上好几年。而冯大人是流官,过上四年就会调选去别处。冯大人在时,自然可庇护我们姐弟二人,冯大人走了,下一个大人来后,还认不认冯大人的承诺,可就很难说了。” 冯守道显然早就想过这个问题了,因而陈朝颜才问完,他便立刻回答道:“陈姑娘还未及笄,应该也还未议亲吧?我家二小子不才,刚好比陈姑娘年长两岁,如今正在太学求学,明年会参加乡试。如若陈姑娘不嫌弃,我可为我家二小子做主,与陈姑娘先定下亲事。” 陈朝颜好笑地停住脚步。 他是朝廷正四品下的高官,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屈尊纡贵地来向她这个普通老百姓提亲,她都属于高攀,应该感恩戴德。但……她虽然不太懂大魏的律法,不代表着她也不懂婚嫁要讲究明媒正娶。 这般略过纳采、问名等环节,便直接定下亲事的做法,看似属于他对她的‘高看’,又何尝不是为他自己留的退路。 太学求学,又有他这么个高官父亲,前程必然不差。 她呢,说得好听验尸、断案本事过硬,但当担验尸的仵作,在这个皇权至上的封建社会里,是属于贱籍。 且不论一个前程远大的少年郎,愿不愿意娶一个贱籍的妻子,只说大魏的律法也早有规定:贱籍不得为妻。 他这是拿她不懂大魏律令…… “看我这脑子!”冯守道本来还想说一句,让她不用急着回答,先考虑两日再说。但看她渐渐收敛起来的笑,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只顾着挽留她,却忘了定亲的‘规矩’!快速拍两下额头,又赶紧揖手赔过礼后,冯守道赶紧补救道:“我并未看轻陈姑娘,原是看陈姑娘家中已无长辈,又是个极有主见之人,方才想着先来过问陈姑娘。若陈姑娘答应了,再去请王爷来做见证,定下这门亲事。” 陈朝颜懒得去深究他话的真假,只道:“验尸可是贱籍,冯大人不怕毁了二公子的前程?” “陈姑娘何必自谦?”冯守道摇头感叹道,“以陈姑娘的本事,将来的成就说不得还在我之上。我为家里的二小子提亲,说起来,也是占了陈姑娘声名暂时不显之故。” 他这话虽有几分恭维的嫌疑,却也不是在说假话。 私采铁矿、私造兵器等事,是通过她一手查出来的。这等谋反之事,只要一日没有落幕,那么谢玄就还用得上她一日。等真正落幕,论功行赏,她必居首功。到时荣华富贵自不必说,加官晋爵她用不上,却可落到与她亲近之人身上。 如果与她结亲,这亲近之人,自然有他家二小子一份。 他家二小子得势,那么大小子必然也能趁势而起。 即便有个万一,所牺牲的也不过只是二小子,他还有大小子、三小子。 陈朝颜看他说得认真,稍稍转念一想,也多少明白了几分。看着远远近近逐渐凋零的海棠花,玩笑道:“看来冯大人对那位曾在翰林院担过编修的老友,极是看重。” “是呀,我与那老友打小就相识,一起读书、一起科考,又相继为官。早些年,还能时常聚上一聚。近些年随着四处奔波,聚得少了,感情倒是越发深厚。这次周忠才案,牵涉到卢阳郡郡学的山长,恰好他闲在家中,便去信劝了他过来接任。一来可以聚上一聚,二来嘛,陈公子的确是个不可多得的好苗子。老友满腹学问,一直想收个弟子倾囊相授,如今遇这机会,自然是不能错过。” 冯守道说着,又将话题给扯了回来,“陈姑娘可好好考虑几日,再回答我。不管是答应,还是不答应,都没有关系。” 陈朝颜点头应好,“我会好好考虑。” 冯守道达到目的,也不过多的纠缠了。客套恭维几句,便先一步走了。 陈朝颜在树影中站了一会儿,刚准备抬脚,便看到不远处的海棠树下,谢玄倚着树干,手执玉骨山水扇,满目戏谑地看着她。 “好好考虑什么,陈姑娘不妨说说,也让我为你参考参考。”谢玄调侃的声音伴着渐凉的夜风飘过来,引得陈朝颜不自觉便勾起了嘴角,“偷听别人讲话,有失王爷的身份。” 谢玄从容道:“陈姑娘该好好反省反省,是什么原因导致本王做出偷听这般有失身份的事。” 陈朝颜啧一声,“恕民女愚鲁,还恳请王爷提点。” 谢玄呵一声笑了,从海棠树下走出来,慢慢走到她的跟前。长身玉立的身影逆着月光所投射出的倒影,如巨兽一般,瞬间将她吞没。 “既知愚鲁,那就多动动脑子!”以骨玉山水扇敲了一下她的脑袋后,谢玄越过她,走了。 陈朝颜捂着头,转身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嘴角忍不住勾了勾后,心情愉悦地继续绕着后花园走了起来。 月见适时从岔路上走出来,跟上她的脚步,边走边碎碎念道:“冯二公子在太学无论是月试还是岁试,从来都未进过前一百。这样的成绩,进士科肯定是无望了,明经科虽有几分可能,但考出来后,守选不知要等多少年。” 陈朝颜不为所动地问她:“你认识冯二公子?” 月见想也不想,便说道:“不认识。” 陈朝颜‘哦’一声。 “好吧,我的确认识他。”见她不说话,月见撇一撇嘴,不太情愿地说道,“冯二公子的容貌当是承袭的冯夫人,很有几分颜色。虽然他在太学的成绩不好,但依旧有不少小姐心悦于他。” 冯守道的相貌仅能算端正,陈朝颜实在无法想象冯二公子的很有几分颜色是何模样,便只好问道:“比你们公子如何?” “当然是我们公子、不对,他怎么能和我们公子相提并论!宸妃娘娘当年可是天下第一……”月见自觉失口,迅速咽回后半句话后,又不甘地嘀咕道,“我们公子的样貌放眼天下,也少有人能比,岂是他可高攀的?” 关于这一点,陈朝颜还是承认的。 现代娱乐圈中,什么样的俊男美女没有?但就算这样,她也未曾见过有能比拟谢玄的人。 不过,相貌并不能当饭吃。在等她发泄完后,陈朝颜又问道:“那位冯二公子的品性如何?” 月见有些生气了,“他品性再好,也比不过我们公子!” 陈朝颜扬着眉梢,好笑道:“你们公子能娶我吗?” 月见霎时止声。 陈朝颜不以为意地轻笑两声,“走吧,回去了。” 回到摘星楼,看着桌上摆着的八碟甜点,陈朝颜连手都没,便拿筷子夹着一块吃了起来。月见过来,一边为她倒水一边说道:“知道陈姑娘心情不好,公子便特意让半夏准备了这些。” “替我谢谢你们公子。”陈朝颜就着茶水,将甜心都吃完后,简单地洗漱洗漱,便睡下了。 月见却无法安下心来。在她睡着后,悄然到梨园将白芍拉到院外,快声将后花园里的事一五一十同她讲完,便催道:“你快想想办法,怎么样才阻止陈姑娘答应这门亲事!” 白芍看她两眼,“为什么要阻止?” “当然要阻止,陈姑娘要是答应了与冯二公子的亲事,就要留在卢阳郡了!”月见急声道,“王达等人的落网,已经打草惊蛇,谁知道背后之人又设了多少阻碍在前面等着公子?若没有陈姑娘帮忙,都不知道公子要被耽误多久,公子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了!” 白芍看摘星楼方向看上一眼,“陈姑娘不会答应这门亲事的,放心吧。” 月见不信:“你怎么知道?” 白芍淡声道:“陈姑娘如果真选择留在卢阳郡,有且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陈公子。” “不可能!”月见立刻否决,“当初我们说可以送陈公子进太学,陈姑娘都没有答应。没道理她会舍太学而择郡学。” “当初她不答应,是因为她不想招惹麻烦。”白芍平静道,“你要是实在担心,只要回头告诉陈姑娘,冯大人已经投靠了公子便可。” 月见依旧半信半疑,“真的?” “真不真的,试试不就知道了。”白芍转身道,“再说了,公子若想留陈姑娘在身边,自会有办法,还轮不上你来操心。” “那我还不是因为担心。”月见看她进了梨园,也转身回了摘星楼。 第108章 比不过我们公子 夜色渐深。 大半人都被关去了北牢的郡守府,在月光的轻拂中,显得寂寥又沉静。 睦元堂门前。 冯守道站在玉勾云纹宫灯下,静候着谢玄。 他的身后,赵无为抱着一摞案宗,同样静等着。 须臾,散漫的脚步声从斜前方的羊肠小路传过来。冯守道立刻一整精神,待脚步声的主人,也就是谢玄现身后,快速地迎上前去,揖手唤道:“王爷。” 谢玄止住脚步,上上下下、来来回回又反反复复地打量着他,在他身子绷如石头,额头也经不住冒出冷汗时,才收回目光越过他,踩过玉勾云纹宫灯的光影,进了睦元堂。 冯守道扯着衣袖,快速抹一把额头的汗,又长吁两口气后,带着赵无为又紧跟上去。 “说吧,”在贵妃榻中半躺下来,又喝过两口茶润住喉咙后,谢玄目光微凉地瞧向他,“什么事?” 冯守道揖着手,微垂眼,避开他的视注,“前些时候陈姑娘在北芦县断的案子,人犯和案宗于半个时辰前,已全部送达郡守府。人犯已经关入北牢,案宗……” 回头从赵无为手中拿过案宗,双手托举着送上前,“这是案宗,还请王爷过目。” 侍书上前将案宗接过来。 谢玄随手抽出一件,翻看两页后,又扔了回去,“搁着吧,等明日陈姑娘醒来了,给她送去。” 侍书应是,将案宗搁去了书案。 “请刑部差人前来押解罪犯的折子已经送去京城了?”谢玄换了个舒服的姿态后,随口问道。 他的话平平淡淡,语调也轻轻松松,但就是这份平淡与轻松,让冯守道感受到了杀气。他也不知道这杀气从何而来,只能更加恭谨地躬着身揖着手,谨慎仔细地答道:“前日夜里已经送去了,如无意外,后日一早便可送达京城。” “行了,去吧。”谢玄道。 冯守道不敢动。 谢玄挑起一侧眉梢,“还有事?” 听出他话里的不耐,冯守道不由自主地加快语速说道:“对齐武已出嫁的几个女儿的审问结果出来了,她们对齐武背地里的行拚皆是一无所知,对齐武是真回祖籍省亲,也多是一问三不知。想查找出齐武与谋反案的牵涉,恐怕还得搜查齐宅才成。” 谢玄淡声道:“那就搜吧。” 冯守道应是,深揖一礼后,后着朝外走去。刚走不到五步,谢玄又突然出声道:“搜查一事,你不用管了,本王会亲自处置。” 冯守道再次应是,而后依旧后退着走到了门口,方才转身,在他如芒的目光中,如惊弓之鸟一般出了睦元堂的门。 走得离睦元堂远些后,迎着微凉的夜风,冯守道一直紧绷的心弦,才渐渐松开。拾袖虚抹了把额头的热汗,又回头虚虚瞧上两眼睦元堂,冯守道松气道:“都说伴君如伴虎,这伴着王爷,也不轻松呀。” 赵无为道:“周忠才的案子破了,按理王爷应该高兴才对,怎么反倒喜怒无常起来了?” 冯守道叹道:“周忠才的案子是破子,但……罢了,时辰不早了,回去歇着吧。” 明日不知道还有多少事在等着他们呢。 冯守道走了,睦元堂却并未就此安静下来。 珐琅彩瓷烛台一一被摆到高脚凳上。高脚凳又被搬到书案四周,以四角为轴,摆了近乎一圈,儿臂粗的雕花蜡烛也相继放上去,而后又被一一点亮。 书案一左一右,两盏青玉紫竹灯也被点了起来。 笔墨纸砚也分着左右,相继摆好。 就着半夏、子苓端着的铜盆净过手又擦干后,侍书和文墨无声地开始磨墨。磨好墨,又洗好笔、蘸满墨,两人便同时坐下来,一人拿了份周忠才案的案宗,开始奋笔疾书。 如陈朝颜猜测,在查出王达后,谢玄的确不再怕打草惊蛇。但不怕打草惊蛇与案子未水落石前,不宜公开造成人心惶惶,是两回事。是以,私采铁矿与私造兵器在卢阳郡的部分,还是得以周忠才案为着手点,以郡守府所有人沆瀣一气贪赃枉法为落脚点来拟罪,送交刑部定审。 侍书和文墨正在做的,就是抹去案宗里关于私采铁矿与私造兵器相关的记录,摘抄出只与周忠才案和贪赃枉法案相关的记录,在刑部来人后,作为证据,移交给他们。 至于刑部的人来后,王达等人会不会说漏嘴,谢玄并不担心。 在冯守道给京城递折子之前,南岭已经带着他的密函,先一步回京去了。 侍书、文墨忙忙碌碌,谢玄却并未陪着。在贵妃榻中坐上片刻,便回屋中睡下了。半睡半醒间,脑海里忽地闪现出冯守道为冯二公子向陈朝颜提亲的画面,悄然睁开眼,望着昏黄的烛光中仙鹤腾云床帐,眼底渐生冷光。但他并未发作,仅片刻,便又闭眼睡去。 金光乍现,强行驱散走最后一丝黑暗。陈朝颜在明媚的阳光中,慢慢睁开眼。 “陈姑娘醒了?”月见带着明朗轻快的声音,走至床前。掀开被子,一边扶她起来,一边快人快语的说道,“北芦县的案子都已经处理好了,案宗连同那些案犯于昨日夜里,也已经送抵郡守府。知道陈姑娘想看,我一早便去睦元堂中将案宗都拿了过来。” 陈朝颜看一眼书案,“结果如何?” 月见鄙弃道:“说出来陈姑娘不相信,那个王大丫真是被鬼迷了心窍。陈姑娘当初将王二丫和王狗蛋的尸骨找出来后,都让她自己挖了,就这都没能让她醒悟。在县牢里,一直大吵大闹着说王二丫和王狗蛋的死,与她和赵铁无关,都是她爹娘出尔反尔的错,文大人该抓的是他们,该杀该打的也是他们,非要闹着让文大人放了她和赵铁。” 陈朝颜道:“赵铁不是都交代了?不对,赵铁似乎还有个案子,那个案子如何?是否与他有关?” 月见撇嘴道:“当然与他有关,那位与他定过亲的姑娘,是被他给骗到山林深处勒杀后,埋在树坑里的。不过王大丫不信,说他是被文大人逼打成招,还说来了郡守府要告文大人呢。所以昨夜到郡守府后,便吵闹着要见冯大人。” 陈朝颜穿戴整齐,又洗漱完毕后,坐到书案前,拿过王二丫和王狗蛋被害案的案宗,边看边问道:“冯大人见她了吗?” “冯大人才没空理她呢,”月见拿过茶壶,借给她倒水的间隙,巧妙地说道,“两三日前,冯大人已经送折子给刑部,按驿使的脚程算,如无意外的话,明日就能送抵京城。除冯大人和赵大人外,整个郡守府的人差不多都进了北牢,这样的大案,刑部不敢私下决定,肯定会禀报给皇上知道。按照大魏的律令,皇上一定会下旨让刑部、大理寺和御史台共同审理此案。” “但这个案子涉案人数过多,要按惯例押往京城问审,多有不便。所以呀,极有可能刑部、大理寺和御史台会差人前来卢阳郡,就地问审。” “要接待这么多的人,冯大人不知道要忙成什么样,哪有空管她。” 陈朝颜看案宗的动作微顿,“刑部、大理寺和御史台的人来卢阳郡……” 计谋得逞,月见忍不住笑弯了眼,“像这样涉及人命与贪赃枉法的大案,县衙只有初审的资格,郡守府虽有复审资格,但最后定案、量刑的却只能是刑部或是三法司。即便我们公子是王爷,有皇上的宠信,也不能破坏规矩。不过,在冯大人递折子去刑部前,南岭已经先一步回京去了。” 也就是说,即便刑部、大理寺和御史台来人,来的也只会是‘自己人’。陈朝颜了然的点一点头后,便又继续看起了案宗。 月见见铺垫得差不多了,轻咳两声,状似随意地说道:“冯大人已经投靠公子了。” 陈朝颜随口‘哦’了一声。 就‘哦’?月见按住案宗:“你都不问原因的吗?” “早料到的事,为什么要问?”陈朝颜好笑。 月见不解了,“既然你早就料到了,为什么还要答应冯大人考虑和冯二公子亲事一事?” 陈朝颜笑出声,“冯大人投靠你们公子了,那就是你们公子的人了。我若答应了和冯二公子的亲事,不就等于也投靠了你们公子,是你们公子的人了吗?” 说得有道理……不对,她要问的不是这个!月见紧盯着她的双眼:“冯大人给陈公子请的良师,也就曾担过翰林院编修。陈公子要是入了国子学或是太学,教导他的将是正五品上或是正六品上的博士。这些博士在学识与见闻上,比翰林院编修不知高到了哪里去。陈姑娘你选择冯大人而抛弃国子学,是在舍本逐末!” 陈朝颜看一眼光屏上国子监的配置,淡然反问:“国子学或太学有博士几人?学生几人?且不论远近亲疏,只按均分,一个博士要管多少个学生?冯大人为起阳介绍的良师或许比不上国子学或太学的博士,但却只专注起阳一人。只这一点,就已经远超国子学或太学了。” 月见不服道:“陈姑娘要是愿意,我们公子也可以为陈公子单独请一个夫子!请一个比冯大人介绍的所谓良师更加优秀的夫子!” 陈朝颜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是你们公子请你来当的说客,还是你的自作主张?” “当然是……”她的自作主张!月见理直气壮地回答,在对上她揶揄的双眼后,心虚地败下阵来,“我只是不想看你随随便便地就决定了自己的幸福。” 陈朝颜笑一笑,并未与她争辩。只在看完王二丫和王狗蛋的案宗后,平静地说道:“我的选择,并不会影响我们之间的关系。无论是你,还是你们公子有需要,都可以随时来找我,只要我能帮上忙,都会尽全力相帮。” “那怎么能一样?”月见嘀咕。 陈朝颜淡然道:“有什么不一样?” 月见肯定地说道:“你要当真答应下和冯二公子的亲事,将来有事,你肯定是先顾着冯二公子,才会帮我们。” 陈朝颜莞尔道:“如果我和你们公子同时有事,你会帮谁?” “当然是……” 陈朝颜笑看着她,“怎么不说了?” 月见道:“这怎么能一样?” 陈朝颜反问:“为什么不一样?亲疏远近,亘古有之。我若应下和冯二公子的亲事,他便是我最亲近的人。有什么事,我先顾着他,本就是理所当然。就如同我和你们公子有事,你先顾着你们公子,是同一个道理。” 月见还想反驳,若兰适时地走进屋来,看一眼两人后,向着陈朝颜说道:“公子请陈姑娘去睦元堂用膳。” “走吧。”陈朝颜起身。 若兰见她要拿案宗,迅速上前,先一步把案宗拿了起来。 离开摘星楼,往睦元堂去的路上。 若兰看着闷闷不乐的月见,径直问道:“陈姑娘答应要和冯二公子定亲了?” 陈朝颜无语道:“一个二个都没事了是吧,都无聊的开始关心我的私事了?” 若兰理所当然道:“冯二公子比不过我们公子。” 陈朝颜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所以呢?” 若兰依旧理所当然道:“所以你该拒绝冯大人。” 陈朝颜摇一摇头,决定不再跟她们讨论这件事。昨日冯大人提出用亲事安她的心后,她的确有一瞬间的心动。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她对感情都没有抱过期待,因而成不成家,对她而言,都不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但如果成家能为她带来安稳,且对方人品也过关的话,她也并不介意试一试。 只是八字都还没有一撇的事,被她们反复提及、追问,都快烦得将那一丝心动给耗没了。 若兰可不知道她心里的想法,看月见依旧闷闷不乐,她便再次开口道:“冯二公子比不过我们公子,你要想定亲,也该和我们公子定。” 陈朝颜懒得再争辩了,随口答她道:“好呀,那你让你们公子跟我定吧。” 若兰在月见捂她嘴之前,爽快地应了好。 第109章 婚书 陈朝颜只当她在开玩笑,并未放在心上。 月见却知道她向来说一不二,正想着劝一劝,让她不要乱来,若兰便先递过来一个让她安心的眼神。月见见状,心一横,干脆不管了,反正最差的结果也就是陈朝颜答应冯守道提亲的事。 三人各怀着心思,很快便到了睦元堂。 陈朝颜挑了个不远不近的位置,刚准备坐下,便听若兰道:“公子,陈姑娘要和你定亲。” 陈朝颜瞬间僵如磐石。 月见则瞬间呆若木鸡。 轻雪、重楼、陵泉等人,则瞬间齐刷刷地朝她看过来。 就是谢玄,也似笑非笑,满是调侃地看着她。 陈朝颜深呼吸一口气,慢慢坐下来,端起茶水浅饮两口平复下心中翻滚的情绪后,正要解释,若兰便又抢在她前头开了口,“我已经跟公子说了,剩下的就看你自己的了。” 陈朝颜忍着情绪,在众人各异的目光中,看向谢玄。 谢玄勾着嘴角一侧,“陈姑娘想跟我定亲?” 陈朝颜微微垂眸,无声地笑了片刻后,抬起眼来,看一眼若兰,又看一眼轻雪、重楼几人后,重新看向谢玄,明眸善睐中,带着丝丝挑衅道:“不知王爷意下如何?” 谢玄低笑出声,笑声愉悦,只眼中的调侃,如墨般浓郁。在月见等人逐渐放慢的呼吸声中,他恣意开口道:“本王的亲事,原本轮不上本王自己做主,不过,陈姑娘若想与本王定亲,本王也不是不可以考虑,为陈姑娘破一回规矩。” “考虑什么?”陈朝颜嫣然笑道,“考虑如果我能帮着王爷破了谋反的案子,王爷便恩赐我与你定亲吗?” 谢玄笑而不语。 陈朝颜清眸流盼的收回目光,搁下茶杯,起身走到书案前,将笔墨纸砚摆到桌上后,再次看向谢玄,“口说无凭,立字为约。王爷,请吧。” 谢玄再次低笑出声,收起玉骨山水扇,起身过来,示意她磨墨。陈朝颜看一眼他后,微提着袖摆,拿起墨块。等墨磨好,面含挑衅的扬一扬眉。 谢玄意味深长地回她一眼后,看向轻雪,“将父皇赏我的贡纸和玉玺拿来。” 贡纸和玉玺都是侍书和文墨在保管,但两人昨日夜里忙到天快亮,才将所有案宗抄好。因而此刻,两人都还歇着。 轻雪没动。 谢玄掀眼,目光微凉:“都要跟着造反了?” 轻雪跪到地上,“公子三思。” 谢玄懒洋洋道:“本王不想将话重复第二遍。” 轻雪还想劝,若兰快步去到屋中,将贡纸和玉玺都拿了出来。轻雪张一张嘴,还要阻止,谢玄淡声道:“自己领罚去。” “是。”轻雪起身,飞快看一眼陈朝颜后,快步走了。 “罢了。”陈朝颜按住纸,“想与王爷定亲的话,不过是个误会,王爷不必当真。” 谢玄瞧着她,戏谑道:“胆怯了?” “是,胆怯了。”陈朝颜坦然认输。让他立字为据,不过是应他的挑衅,顺若兰的话而为之的回敬罢了。谁知道,在言语上他处处占尽上风便罢,在行动上也如此‘狂妄’。 她不是他的对手。 “晚了。”谢玄以笔尾挑开她的手,而后刷刷几笔,快速写下婚书二字。 陈朝颜自知再‘斗’下去,也不是他的对手,便干脆地转身坐回椅子中,准备以不变应万变。 谢玄不以为意地瞧她两眼,寥寥数语,将婚书写完后,将笔搁到一边,拿过玉玺盖到纸上。过后,他看向陈朝颜,“过来。” 陈朝颜喝着茶,假装没有听到他的话。 谢玄笑了,“这还没有过门,脾气倒先耍上了。” 陈朝颜依旧假装没有听到。 谢玄也不生气,等墨干,他拿着婚书走到她的跟前,将婚书放到旁边的茶几上,扣手轻敲两下后,倾身撑着她椅子两侧的扶手,低眸看着她,语带邪意地说道:“定亲是你提的,婚书我已经写了。不管是误会也好,还是玩笑也罢,在我笔落纸上的那一刻起,你那些不择手段想要逃离我身边的想法,就可以收起来了。我这人虽爱才好士,但心胸并不怎么广阔,你要敢逃,我就打断你的腿!” 陈朝颜波澜不惊地凝视着他。 谢玄勾着嘴角一侧,“当然,陈姑娘要是当真不愿意跟着我,我也不是不可以放你离开。只要陈姑娘如实地告诉我你的身份与来历,便可。” 说完,他站起身,伸出两指再次敲了敲婚书,“这是皇家贡纸,陈姑娘记得好好收好。若是哪日我想借阅,陈姑娘要拿不出来,那可是亵渎皇恩的大罪。” “王爷不必拿言语威胁我。”陈朝颜淡然的收回目光,将茶杯搁到一旁,过后伸手拿过婚书,仔细看过两遍,确定的确是正儿八经的婚书,且找不到可拆解的漏洞后,边折叠边道,“王爷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尊贵人儿,天下不知有多少的名门闺秀暗许芳心。王爷撇弃她们,与我定亲,我高兴尚来不及,怎会想要逃离?” 谢玄促狭地看着她,并不说话。 陈朝颜则勾一勾嘴角后,偏头向着月见道:“去跟半夏和子苓说一声,给我多备两碟点心。” 月见下意识地看向谢玄。 陈朝颜漫不经心道:“看来,他们都还不认同我这个未过门的王妃。” “听到王妃的话了没?”谢玄在她身边坐下来,手搁扶手上,轻敲着两人之间的茶几。在月见应是,出去安排后,他的目光慢悠悠地扫过重楼几人,“以后王妃说的话,就是本王的话。从前怎么听本王的吩咐,以后就要怎么听王妃的吩咐,都明白了?” 若兰、重楼、陵泉等揖手齐声应是。 谢玄回过头来,笑意盈盈地看着陈朝颜,“王妃还有什么指教?” 陈朝颜不动声色地纠正道:“未过门。” 谢玄故意曲解着她的话,逗她道:“知道王妃不喜欢那三个字,不过你现在还未及笄,还请耐心地等一等。” 陈朝颜瞥他一眼,明智地选择了岔开话题,“王爷欠我的赌注,打算何时还?” 谢玄忍不住又一次低笑出声,“本王这么大个人,还抵不过那点赌注?” 陈朝颜很想说是,但对着他隐含威胁的目光,再次明智地转开了话题,“我既与王爷定了亲,那起阳读书的事,就麻烦王爷了。” “这是自然。”谢玄顺理成章地说道,“对起阳读书的安排,王妃有何想法?” 起阳……改得还真顺口。陈朝颜瞥他一眼,“起阳年纪尚小,又从未出过远门。贸然去国子学或是太学,恐怕并不适合。就请王爷先给他挑一个合适的夫子,单独教导他一年半载后看看情况,若他能适应,再考虑要不要进国子学或是太学。” “那就按你说的办。”谢玄极是爽快地答应道,“等卢阳郡事了,我就让陵泉送他去京城。至于夫子,就请国子学的博士到王府教导吧,王妃意下如何?” 陈朝颜沉默了一会儿才道,“王爷安排就是。” …… 早饭不止多了两碟点心,连菜肴也比往常更精致。在半夏和子苓若有若无的打量中,陈朝颜强制镇定地用过早饭后,便打算回摘星楼,暂时避开这怪异的气氛。但才起身,谢玄便适时地叫住她,“王妃先别急着走,歇息片刻,准备去齐武家。” 陈朝颜平一平情绪,“王爷还是叫我陈姑娘吧,王妃二字,我暂时还担当不起。” “也好。”谢玄没再逗她,颇是顺从的改口道,“就请陈姑娘稍歇片刻,一会儿过齐武家搜查罪证。” “齐武回乡省亲,那几个嫁出的女儿,应该没有跟着一起吧?冯大人就没从她们那里,盘问出点什么来?”说起正事,陈朝颜也敛起了因婚书而带来的情绪反复。 谢玄‘嗯’一声,“齐武能驾驭住王达,在心计与谋算上,当是比他更深,也藏得更好。他那几个外嫁的女儿,应该是问不出什么东西了。现在就看,能不能从他家中找出来一些线索。” 陈朝颜扫一眼重楼几个,“去捉拿齐武的人,还没有消息反馈回来?” “逃了。”谢玄语气平静地说道。 陈朝颜了然的点一点头,“能在王爷抵达卢阳郡前,立刻做出回乡省亲以避风头的决定,可见他的决策力远不是王达可以比拟的。收到卢阳郡的风声,立刻做出潜逃的行动,倒是能够预料之事。只是不知道他是一个人逃的,还是带着家人一起逃的?” 谢玄起身道:“他的家人可不少。” “好吧。”陈朝颜也跟着起身。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睦元堂,在往宅门去的途中,陵游风一般地冲过来,“陈姑娘,我们公子真的给你写婚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