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满长安道》 第一章 寒春 西汉本始三年四月,乍暖还寒。这天,北方大漠飘来的沙尘遮天蔽地,整个长安城笼罩在浓重的阴霾中,显得死气沉沉。 未央宫淑房殿外,一群内侍和宫女战战兢兢躬腰伫立。 忽然,殿内传出一声惊呼,接着是慌乱的脚步声和碰倒什么东西的哐啷声响。一个年少宫女悄悄侧过脸,朝大殿瞥了一眼,身边的略微年长的宫女轻轻拉了下她的衣襟,示意她别乱动。 不一会,一个尖利的嗓音带着哭腔喊道:“皇后殡天了。” 候在殿外的内侍和宫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互相看了一眼,愣在那里。少顷,许皇后的大长秋匆匆跑了出来,似乎是去皇帝议政的宣室殿报丧。内侍和宫女们这才回过神来,一起跪下,几个宫女忍不住低声啜泣。 大殿的门吱嘎一声又被人推开,一个身着医袍脸色苍白的中年女子跨出门槛,跌跌撞撞冲到廊柱旁,躬着腰,右手颤抖着扶住廊柱,左手揉着脖子,干咳了几声,慢慢跪坐在地。 她紧闭双眼,举手遮面,嘴里嘀嘀咕咕不知在念叨什么,半晌才睁开眼睛,抬头看了一眼四周,脸上露出惊恐的神色。 她的周围原本伫立的内侍和宫女不见了,换成大群手持长戟,身着绛色戎装,帽盔上缀红缨的羽林军士兵,将淑房殿团团围住。 一个神情严肃的年轻军侯疾步走上在台阶,右手搭在佩刀的刀柄上,目光炯炯,扫视一遍众人,蓦地大声说道:“陛下有旨——”停顿了片刻,又放声喊道:“淑房殿医护人等,一概不许离开,听候指令。” 女侍医闻言哆嗦了一下,神情茫然环顾四周。 军侯转身看到了她,小跑几步到她面前,拱手施礼,道:“淳于侍医,请回淑房殿。” 这个女侍医名唤淳于衍,因医术高明被称作“女子扁鹊”。汉宣帝刘询的皇后许平君怀孕临产,招她进殿助产。谁也不曾料到,皇后竟然死了。 她双眸无神,默默地盯着军侯,似乎没弄明白怎么回事。 军侯直起腰,右手下意识地握住佩刀,又说道:“淳于侍医,请回淑房殿。” 淳于衍视线移到军侯握刀的手上,嘴角牵动了一下,浮起一丝苦笑,然后转身,步履蹒跚,走回淑房殿。 军侯上前将宫殿大门关上,守在门外。 两个多时辰过去了,天色越发昏暗,一阵朔风吹来,扬起漫天的尘埃,周围一片灰蒙蒙。军侯慌忙举起衣袖遮面,待风停了,突然发现面前站着一个人影。 他大吃一惊,正要拔刀,那人却道:“十二郎听旨。” 被叫作十二郎的军侯定神看去,认出是皇帝身边的内官许桑,便慌忙上前施礼。 许桑双手抱拳垂在腰间,面无表情,道:“陛下有旨,放了淑房殿一干医护人等。” 十二郎脸上掠过一丝惊讶,但很快拱手正色道:“末将领旨。”他似乎听到许桑叹了一口气,抬起头时,许桑已经走远。 淳于衍回到家时,天色已暗,也没有点灯,盘坐在窗前,兀自发呆。 她的眼前又浮现出许皇后憔悴的面容,“淳于侍医,我怎么这么难受啊?”,“淳于侍医,我会死吗?”那虚弱而又温和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在耳边回响。 她再也受不了了,趴在地上,双手紧捂耳朵。这时,门外传来一声问话:“淳于侍医可在?” 她微微一怔,旋而起身走到屋外,放眼看去,不远处站着一个衣着华贵、戴着面纱斗笠的妇人,身后停着几辆马车,围着一群奴仆装束的男子。 妇人见她出来了,疾步走近,掀开面纱,轻轻一笑:“成了?” 淳于衍缓缓施礼,心想,你便是明知故问,也就没有回答。 妇人瞅了他一眼,又问:“用了什么。” “附子。” “可会被验出毒性。” “附子无毒,只是孕妇忌用。”淳于衍说罢嘴角抽搐了一下。 妇人露出诧异的表情,旋即赞许道:“淳于侍医的医术果然高明。” 淳于衍脸上骤变,双手不经意的攥紧拳头,似乎在竭力控制情绪,半晌,才说道:“无能无德,愧为医者。” 妇人闻言微微一怔,随即呵呵笑了几声,回头冲着身后的奴仆吩咐道:“都搬进去。” 这群人七手八脚从车上捧着一个个沉重的陶罐,鱼贯而入,将陶罐堆在屋里的墙角处,然后又退到马车旁。 妇人缓步走进屋里,扫了一眼堆在墙角的几十个陶罐,转身对着跟进来的淳于衍笑道:“如何,我没有食言吧。” 淳于衍默默注视着那堆陶罐,少顷,凄惨一笑:“怕是有命拿,没命花。” “你后悔了?”妇人盯着她问道。 “这可是灭族的大罪。” “怕了?”妇人语气中带着不屑,没等淳于衍回应,又自顾自说道:“许平君死了,我女儿就是皇后,将来生下皇子,就是太子,就是皇帝。” 她背着手,徘徊了几圈,神情倨傲,道:“灭族大罪?哼哼,谁灭谁的族。” 淳于衍抬头瞄了下妇人,又垂下眼帘,嚅嗫道:“我已经做了,也就没什么后悔不后悔的了。”话语中透着些许无奈。 妇人上前一步,伸出白皙的手搭在她肩膀上,轻轻晃了晃:“不用担心,大将军会搞定这一切的。你不也是被放出宫了吗。待我女儿当上了皇后,我还会重重谢你。对了,你侄子呢?”妇人环顾四周,问道。 “我侄子与此事无干。”淳于衍后退一步,警惕地注视着她。 “别这么紧张好吧,这事你我知晓也就罢了。”妇人放下面纱,缓步出门,到了门口又回转身,瞅了她一眼,斟酌片刻,道:“你侄子此生无忧矣。” 淳于衍拱手深深一揖。 妇人干笑一声,道:“我们这都是为小辈着想的。” 淳于衍目送妇人一众人离去,回到屋里,垂首阖目默默跽坐。 不知过来多久,突然嘭的一声巨响将她惊醒。她抬头四下张望,发现是一个陶罐没有叠好滑了下来,砸在地上碎成一摊。几枚铜钱蹦了出来,骨碌碌滚到她跟前,转了几圈,才倒在地上, 她下意识的盯着这几枚铜钱,少顷,叹了一口气,起身从墙上取下一柄长剑,便在屋里舞动起来。 忽然,她听到一阵急促的呼吸声,便一个回身,长剑顺势指向那里。抬头望去,只见一个少年从门外探出头来,惊讶地注视着这里,嘴唇翕动,可没说出话来。 淳于衍手腕翻转,将长剑插在地上,疾步上前,一把将少年搂在怀里,喃喃道:“几儿,不怕,姑妈在这里,你什么也不用怕。” 少年仰起脸,眼神中带着疑惑,也没回应淳于衍,侧过身,好奇地打量墙角堆着的那几十个陶罐。 这时,天上的乌云豁开几处缝隙,稀疏的月光漏进屋里,落在散乱一地的铜钱上,折射出隐隐幽光。 几个月后,汉宣帝刘询册封大将军霍光之女霍成君为皇后。 第二章 大将军病危 转眼三年过去了。西汉地节二年初春,长安上空阴云密布,一阵阵疾劲的北风吹过,屋顶上的残雪若飞絮一般纷纷扬扬飘散开来,寒意料峭。 未央宫大殿外,大臣们三三两两拢起手跺着脚,等待上朝,忽而听得宫廷内官交声高呼“退朝”。 “还没上朝就退朝了。”大臣们低声嘀咕着。 这时,老态龙钟的丞相韦贤从大殿里走出。外面人群一阵躁动,几个大臣凑了过去,问道:“丞相,怎么还没上朝就退朝了?” 韦贤神色忧愁:“大将军病情又重了。陛下已起驾探视。”说罢摇头叹息。他倚着门框穿上句履,两只脚来回跺了几下,嘟哝道:“这天真冷啊。” 权倾朝野的大将军霍光病重了。汉宣帝刘询吩咐宫廷内官立即备好銮舆去霍府探视,并关照仪仗从简。霍皇后牵挂父亲,也想着要一起过去,被宫廷内官以不符礼仪阻止了。霍光的外孙女上官皇太后则早早派去宫廷侍医,还送了几匣珍奇药材。 皇帝銮舆出了未央宫才上驰道,已经有人飞报霍府。霍光夫人霍显及儿子霍禹、侄孙霍山、霍云等早早候在门外,将年轻的皇帝迎入霍氏府邸。 宏伟的霍府异常的静谧,门楣廊间那些锦绣奢华的装饰,也因为没人打理而显得寥落,在寒风中无聊地摆动。 整个府邸仿佛一座庞大的医舍,空气中浮动着缕缕药草芬芳。院子里来来往往的家丁、侍女都步履匆匆,并未因为皇帝的到来而慌乱,只在皇帝经过时停下施礼。 霍显与霍禹躬着身,引导刘询及伴驾而来的御史大夫魏相和光禄大夫丙吉,沿着回廊去往内室。 刘询神情肃穆,低着头只顾朝前走。 光禄大夫丙吉是霍氏府邸的常客,他紧随着皇帝,不时小声提醒注意台阶。魏相乃外官入朝,与霍府交集不多。他有些好奇,边走边悄悄打量身旁的霍家众人。 霍光的夫人霍显身着一身素服,低眉垂目,白净的圆脸满是悲戚,却也难掩风流余韵。长子霍禹三十多岁,个子不高,一副六神无主的模样,而侄孙霍云、霍山似乎心不在焉。 刘询进了屋,霍禹趋前几步,躬着腰引路。转过屏风,便是宽敞的内卧,因为悬着了些幔帐,显得有些昏暗。刘询驻足片刻,让眼睛适应一下屋内的光线。 屋里的陈设很简单,一榻一几一幄帐,燃着一只火盆,点了几盏灯。烛光飘忽,人影摇曳。 见皇帝来了,霍光竭力想撑起身,刘询赶紧上前两步,附身将他轻轻按下,道:“大将军不必多礼。” 望着病榻上须发苍白面容消瘦的霍光,刘询心中悲凉,不觉潸然泪下。霍禹跽坐在一旁,神色忧愁,霍显则忍不住低声抽泣,屋子里气氛沉重。 刘询问了问病情,又问了用了些什么药,霍禹在一旁低声答着。刘询吩咐随行而来的宫廷侍医,大将军需要什么药,尽管从宫中取用。 霍光勉强抬起头,声音虚弱地说道:“谢陛下隆恩。”随即微阖双眸,喘了几口气,又睁开眼,扫视了一遍周围众人。少顷,露出一丝笑容,对着霍禹轻声说道:“你等都退下。” 霍禹闻声起身,摆摆手,将众人带出。霍显犹豫了一下,也跟了出去。魏相和丙吉起身也要退下,霍光示意他俩别走。 屋子里顿时静了下来,霍光又闭上了眼睛,不一会,竟然响起了轻轻的鼾声。 刘询被霍光这番的举动弄懵了,浑身上下不自在,忍不住扭动了几下。他悄悄瞅了丙吉一眼,丙吉微微颔首,示意不必在意。 忽然,霍光猛地抖了一下,随即惊醒。他茫然环顾四周,看到坐在身边的刘询,想了一会,才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就要撑起身来,又被刘询轻轻按下,于是面带歉意,道:“老臣无礼,还望陛下恕罪。” 刘询微微一笑,宽慰道:“无妨,大将军身体要紧。” 霍光若有所思,含笑凝视着刘询。刘询被他看得不知所措,俯身道:“大将军可是有话要嘱咐我。 霍光精神似乎好了许多,脸色也红润了些,闻言一笑:“老臣怎敢嘱咐陛下。”说着撑起身体想坐起来,刘询起身将他轻轻扶起,丙吉赶紧拿过一个软枕垫在他颈下。 霍光稍稍扭动下肩膀,靠着舒服点。这么一动呼吸又急了起来,喘了一会才平静下来,他看着刘询,含笑道:“当年孝昭皇帝圣崩无嗣,朝野忧惧。陛下承宗庙,励精图治,天下大安,老臣足以告慰先皇和天下百姓。” 刘询拱手,恭恭敬敬说道:“这是大将军的功德。” 丙吉端坐一旁,亦道:“大将军安宗庙治天下,功德无量。” 霍光转过脸看着丙吉,微笑道:“丙君也是功不可没啊。”丙吉欠身作揖,不敢搭话。 霍光嘴角抽动了一下,似乎陷入了沉思,良久才缓缓说道:“老臣自兄长霍去病带入宫后,作为臣子宿卫孝武皇帝三十余年,辅佐孝昭皇帝十余年,伴驾六年,历经三朝,不敢一日懈怠。今日一病,恐怕起不来了。”说罢忍不住连连咳嗽。 丙吉起身要帮他撸撸背,霍光摆摆手示意不必了。 刘询听到他说“今日一病,恐怕起不来了”,没由得心中剧烈跳动,悄悄瞅了眼丙吉。 丙吉默默注视着霍光,神态忧郁,并未留意刘询的眼神,也就没有回应。刘询赶紧平复心情,安慰道:“大将军德高望重,自然得到上天眷顾,会好起来。” 霍光微微摇摇头:“自己的病自己知道。其实,老臣承蒙三朝天子恩宠,已是心满意足了。霍家是从老臣兄长霍去病开始亲近天子,以忠事君,而老臣幸以微功,爵列三公,天恩殊绝。所以——” 说到这里,霍光停了下来,低头斟酌了一会,然后抬起头,眼神忽地亮了一下,随即又黯淡下来,情绪似乎有些低落,缓缓说道:“所以老臣希望能从自己的封邑中分出三千户,用来封赏兄长的孙子霍山为列侯,以供奉兄长霍去病的享祀。” 刘询凝视着霍光憔悴的面容,心忖他这时还在为家族兴衰而操心,不由得感慨万端,于是脸上漾起温暖的笑容,握着他的手说:“霍氏忠心可嘉,大将军不必顾虑小辈,他们的爵位和食邑,自然会与霍氏功德相配的。” 霍光说完这些话,也是累了,软软地靠在了枕垫上。 刘询见状俯身凑近他耳边,说道:“大将军好好调养身体,我还等着大将军处理朝政呢。” 霍光微微一笑,道:“谢陛下。” 刘询瞥了眼魏相,魏相会意,起身出门,将等候在门外的霍显等人叫了进来。刘询当着霍光的面叮嘱了几句,才出了屋子。 霍府众人跟随在后,刘询回身吩咐他们不要跟着了,回屋里好好照顾大将军,只让霍禹在旁引路。霍府众人也便驻足,长揖恭送皇帝,再起身时,皇帝已走远。 霍显长舒一口气,笑盈盈注视着身旁一个体态欣长、容貌清秀的青年男子。她悄悄环顾四周,众人已经散了,没人注意他们,便凑近那青年男子,柔声道:“子都随我过来。”说罢引他进了一间小屋。 这个年轻的俊美男子姓冯名殷字子都,乃为霍府监奴,即监管家务的奴仆首领。 霍显将他拉进屋里,一张粉脸泛起红晕,也顾不得掩门,就扑入他怀中,双手攀住他的脖子,仰着脸就要亲吻。 冯子都大惊,双手拽住她的双臂,稍稍用力,将她推开一些,柔声道:“皇帝还在院子里呢。” 霍显不乐意了,嘟着嘴道:“什么皇帝不皇帝的。若不是大将军扶持,他就是一个混迹闾肆的小无赖而已。” 冯子都闻言吓得脸都发白了,一把搂过霍显,探头朝外张望一下,赶紧伸脚将门踹上。 霍显轻轻一笑,两人相拥而吻。 第三章 往事 皇帝刘询这时正走在霍府的庭院里。 霍府庭院颇有些皇家气派,五步一楼,十步一阁,漫长的走廊在古树间曲折回旋。溪水叮叮咚咚地从石缝中滴出,漫成一泓碧池,偶尔掠过几只水鸟,惊起游鱼。 刘询边走边看,不由得停住了脚步。霍禹、魏相和丙吉跟在后面,见状也在不远处站下。 冰凉的风拂面而来,又吹动树枝哗哗地响。刘询思绪起伏,恍惚间,当年那位颐指气使的大将军又站在面前。大将军那鹰隼一般犀利的目光,久久地凝视着他这个懵懂的青年,然后带着他走进宏大的未央宫。 在他的记忆里,那天的路途很漫长,他俩似乎走了很久很久。就在他心神恍惚之际,大将军指着台阶上的皇帝宝座说道:“你就坐在这上面。”然后看着他战战兢兢地坐上龙榻,自己则坐在了右下侧。从此以后,未央宫里他俩的座位再也没动过。 “六年了。”刘询喃喃道。 刘询登上皇位,颇有传奇色彩。 六年前,八岁登基在位十四年的年轻皇帝刘弗陵突然撒手西归,谥号孝昭。汉昭帝没有子嗣,于是,遴选继位者,成为汉帝国的首要大事。 霍光,这位汉武帝的托孤大臣,辅政汉昭帝十余年,已是权倾朝野、威震海内的大将军,遴选继位者的重任,自然就落在了他的肩上。 这时汉武帝的六个儿子中,只有广陵王刘胥在世,大臣们都主张刘胥继位。 霍光却有另一番考虑,十几年来,他全心全意辅佐刘弗陵,也收获了作为臣子的最崇高的地位和权力。他当然不愿轻易失去。而此时刘胥正当壮年,又有群臣拥戴,一旦入主未央宫,那他独揽乾坤的局面就会动摇,未来命运也不可预测。霍光决不会容忍这种情况发生。 排除了刘胥后,霍光亲自选定汉武帝之孙十七岁的昌邑王刘贺继承皇位,随即派宫廷礼宾官和皇室宗正携皇太后诏,赶赴山东昌邑迎驾。 刘贺接诏喜出望外,带上二百多家臣故旧,一路欢歌笑语奔向长安。 霍光很快就后悔了。刘贺登上皇位后,并没有褒奖他这位大将军的拥立之功,而是大肆封赏昌邑故人,并且任命亲信为长乐卫尉,有意将宫廷宿卫权控制在手中。 “羽翼未丰即敢如此。”霍光真的怒了,这个刘贺不知好歹,那么就废黜他。 霍光并没有出面,而是指使丞相率百官上奏皇太后,公布了刘贺“荒淫迷惑,失帝王礼谊,乱汉家制度”等上千条罪状,结论是“昌邑王不可以承宗庙”。 仅仅二十七天,刘贺完成了从昌邑王到皇帝又回到昌邑王的起伏,他带来的二百多昌邑群臣也悉数被诛。 大汉帝国没有皇帝,霍光着急了。他从未有过篡位的念头,他的理想是君臣不疑,唯我独尊。那么,到哪里再去找一个皇帝,正在犯愁时,光禄大夫丙吉跑来找他了。 丙吉摸透了他的心事,见面先是一番奉承:“孝昭皇帝死得早,没有继承人,天下人都担忧害怕,大将军为了汉室宗庙有奉侍之人,立刘贺为嗣主,何等磊落。可是,这个被立为皇帝的人太不争气,大将军为了天下大义,果断废黜了他,朝野上下没有不赞同的。” 霍光听了当然高兴,觉得丙吉是个知音。 丙吉见霍光心情不错,便小心翼翼地说道:“孝武皇帝曾下遗诏将曾孙刘病已养在掖庭。这刘病已从小我就见过。现在十八九岁了,通晓经学,品行端正,举止安宁而性情平和。大将军是不是先派人去看看,了解一下他的秉性,然后决定——,决定继位大策。”他吞吞吐吐说完最后几句话,抬头瞄了一眼霍光,发觉霍光若有所思,似乎被说动了心。 立了一个皇帝又马上废黜,朝野不免议论纷纷。霍光正在犯愁,听丙吉这么一说,仿佛黑夜中看到一缕光亮,赞许地拍了丙吉肩膀:“好,我即刻派人考察。” 刘病已,汉武帝之子卫太子的孙子,此时只是一介平民。霍光派出皇家宗正到掖庭仔细地考察了一番,总结了刘病已的两个突出优点,一是年轻,二是单纯。 霍光很满意,他要的就是年轻和单纯。于是,改名为刘询的刘病已被霍光搀扶着坐上龙榻,以庶民之身登九五之尊。 甫登大位,丙吉谆谆告诫,垂拱南面,政事都要听从大将军。 六年过去了,神武的大将军如今气息奄奄,是解脱还是失落?刘询不曾细想,“不管怎样,霍光拥立之恩不可忘。”他心中念叨。 他转过身默默凝视着丙吉,丙吉也不言语,微微俯首,长揖。 刘询出了霍府,搭着宫廷内侍的肩膀登上銮舆。霍禹、魏相和丙吉退到路边,目送六驾銮舆启程。 銮舆才驶了几步又停了下来,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一个随行内侍小跑着来到魏相面前,道:“皇帝诏你骖乘。” 魏相赶忙趋前,内侍搬来登车木阶摆放在车舆后户下,掀开门帘。魏相登上车,躬身进去。 所谓骖乘,就是陪乘。銮舆的车厢很宽敞,虽然铺着厚厚的毡毯,还是有些阴冷。魏相右侧坐下,昏暗中也看不清皇帝神态,便拱手道:“愿陛下千秋万岁,长乐未央。”不再开口。 皇家车队不紧不慢地走大街驰道上,刘询拨开帘子看了看外面。长安的初春,树枝已萌发出星星绿意,而街角还留着些许残雪。街上人并不多,见羽林军骑兵护卫銮舆过来,纷纷退到路边施礼。 刘询放下帘子,问道:“大将军食邑多少?” “二万户。”魏相回答后抬了下眼帘,小心翼翼地窥视皇帝脸色,却是看不分明。 他低下头接着说道:“高祖皇帝兴汉以来,虽然封侯者众多,但万户侯也只有平阳侯曹参与留侯张良两人,丞相萧何封户不过八千。陛下益封大将军一万七千户,加上原先封户,食邑达二万户,足见陛下恩宠。” “二万户、二万户。”刘询沉吟了几遍,忽而笑道:“拿出了三千户,呵呵。”过了片刻,又问,“你说,大将军此举是何用意。” 魏相刚要说话,心中一动,又咽了回去,悄悄瞅了一眼皇帝,道:“臣愚钝,不敢妄猜大将军用意。” “他是在提醒我,霍氏有功于汉室,其有恩于我。”刘询望着车外若有所思,过了一会,缓缓说道:“我登基后每次去拜谒先皇高庙,大将军与我同乘皇舆,我都是如芒刺在背。” 魏相嚅嗫道:“大将军威严。” “是的,大将军威严。国家大事,朝臣们也是先禀告大将军,然后再启奏与我。”刘询慢悠悠地说道。 魏相骇的冷汗涔涔而下,磕磕巴巴想说又没说出话来。 御者稍稍抖了下马缰,牵着銮舆的六匹骏马加快了步伐,刘询也不言语,只听到马蹄敲击路面,响起有节奏的哒哒声。 “皇帝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要疏远霍氏?”魏相细细想了想,一阵哆嗦,便觉得寒气已侵透袀衣,心中暗忖:“如芒刺在背,就是这样的感觉吧。” 刘询看出魏相不自在,微微一笑:“你就在这里下去吧,回家也近点。” 魏相刚要下车,刘询又把他叫住,吩咐道:“你明天拟个旨,封霍禹为右将军,封霍山为乐平侯,食邑三千户。” 魏相拱手应了声“诺”,下了车。目送銮舆走远,他又在街旁站了一会,然后背着手朝自家府邸走去。 街边的树丛已经有了些许绿意,微风拂过,也是撩人。他忽然看到绿荫中有只蝴蝶搧了搧翅膀,不禁惊讶地张大了嘴,再上前仔细察看,却什么也没。 他微微摇头,自言自语道:“真是老了,这时节怎么可能有蝴蝶。”继而又想,如果大将军不测,那长安城里会掀起怎样的风暴。 第四章 亲政 四月,一个春光明媚的日子,大司马大将军霍光薨了。魏相闻讯长叹口气,不知怎么眼前又浮现出那只在寒风里抖动翅膀的蝴蝶。 未央宫宣室殿里,刘询长舒一口气,那鹰隼一般的眼神终于消失了。虽然如此,他还是感念霍光的拥立之功,颁诏表彰其功勋。 “诏曰:大司马大将军博陆侯宿卫孝武皇帝三十余年,辅孝昭皇帝十又余年,遭大难,躬秉义,率三公、诸侯、九卿、大夫定万世策,以安宗庙。天下蒸庶,咸以康宁,功德茂盛,朕甚嘉之。复其后世,畴其爵邑,世世毋有所与。功如萧相国。” 同时下旨,霍禹继嗣父亲的爵位为博陆侯,封大司马,此前已封为乐平侯的霍山领尚书事,霍山的胞兄中郎将霍云封为冠阳侯。 霍光的葬礼成为帝国的首要大事。整个霍府被素幔笼罩,大小官员川流不息。魏相也早早去霍府吊唁,霍禹过来打了个招呼,又匆匆离开了。 魏相在霍光灵柩前祭拜一番,就到院子里走走,远远地看到霍光夫人霍显指挥着一群仆役和侍女来来回回地搬东西,整个庭院嘈杂又纷乱。 “霍光薨了,霍府也乱了。”他摇摇头,正想去告辞,却见人群乱哄哄地朝门口涌去。 魏相心中诧异,也朝门口张望,忽而听到有人呼唤,回头一看,原来是皇帝刘询祖母家的族人、侍中史高,正笑呵呵地瞅着他。 刘询幼年时养在祖母史家,与史高关系密切。史高虽然也就二十多岁,但从辈分上说,却是刘询的表叔。 魏相拱手施礼,史高也拱了拱手还礼,问道:“御史几时来的?” 魏相回道:“一早就来了,正准备告辞呢。”又好奇地问道:“这些人乱哄哄的干吗去啊。” 史高转过身看了一下,道:“君上要来吊唁,这些人应该是去迎驾的吧。” “迎驾?”魏相一怔,顿时觉着当着史高的面说那些人“乱哄哄的”甚是不妥,连声说道:“失言,失言。” 史高并不在意,笑了笑,道:“我们也去门口恭迎君上。” 皇帝在皇家仪仗和羽林军的簇拥下亲临吊唁,原本还闹哄哄的霍府顿时安静了下来。霍家人在朝臣们敬畏和羡慕的眼光中,将皇帝迎入灵堂。 刘询抚慰了悲伤的霍家人,超乎寻常的赏赐了霍家无数金钱、丝绸、絮棉,以及一百领绣被,五十箱衣服;还赐予金缕玉衣,梓木棺材、楩木外椁、黄肠题凑以及东园温明秘器等皇家随葬物品。 霍光的葬礼完全按照皇家规制进行。灵柩摆入辒辌车,黄屋左纛,五校皇家禁军军容整肃,列队直到茂陵陪葬地。 太中大夫任宣和五名侍御史持节符操持丧事。京城里大大小小的官员,按品级排成长长的队列为霍光送葬。 魏相和史高也在送葬队伍中,史高目睹这般豪华奢靡的情景,不禁心旌摇荡,脱口而出:“我死了不知是怎样的葬礼”。 魏相忍不住咧嘴一笑,又赶紧作出严肃的表情,道:“侍中正当壮年,何出此言。” 史高陡然醒悟,有点不好意思,连声说:“情不自禁,情不自禁。” 魏相感慨道:“荣享皇帝丧葬规制,陪葬茂陵,大将军也是做到了人臣极致。”又看了史高一眼,道:“侍中德才卓著,深得陛下恩宠,前途也是不可限量。” 史高以外戚入朝,自忖还算不得“德才卓著”,便拱手道:“御史过奖了,过奖了。愧不敢当。”魏相倒是真心夸他,亦含笑作揖。 送葬的人群一直到傍晚才散去。此前皇帝征调了河东、河内、河南三郡的士卒为霍光修墓,建造祠堂,并在祠堂周围设置了三百户人家守护陵墓,委派长丞负责护陵。 霍光的葬礼结束了,长安恢复了往常的节奏,城北的东市和西市又热闹起来,人头攒动,人声鼎沸。 · 年轻的皇帝刘询坐在未央宫宣室殿里。这几天他心神不宁,总觉得有什么事没做,想了好一阵才明白过来,原来是有段日子没有上朝了,于是叫来随侍的宫廷内官许桑,问道:“好像有些日子没有上朝了。” 许桑思忖片刻,道:“大将军薨后,丞相韦贤这几日送来许多奏章,但没说起朝会的事。” 刘询有些不明白,又问:“这么多天了,怎么会没有朝会?”以往朝中诸事都由霍光操持,到时知会他一声,所以他并不清楚其中的程序。 许桑解释道:“大将军在时,国家大事多是到宣室殿面陈陛下。只在事关重大需要议论或者大臣们有分歧时,才在大殿召集朝会。有时三五日,有时半个月召开一次朝会,事先会知会陛下临朝议事,并无定制。当下应该由丞相负责召集朝会。这几天韦贤曾在宫外候旨,但没有奏请召开朝会。” 刘询有些恼了,站起大声道:“大将军薨了就不开朝会了?你去告诉韦贤,明日公卿大臣朝会。” 许桑应了声诺,赶紧出去传旨。 刘询看了几份奏折,有些倦了,倚靠着凭几,设想着明天的朝会会是怎样的情景。 他的目光无意间落在了门边案上轻烟缭绕的错金博山炉上。 博山炉燃着苏合香,缕缕馨香溢出炉盖上的镂孔,在殿内弥散,他的思绪也如轻烟一般飘散开来。 “霍光专权的六年,我一天也没有轻松过。每次上朝前,恐惧都会紧紧地缠绕着我,我整肃衣冠,看着窗户渐渐变亮。上朝了,那班大臣只顾着依附霍光,揣摩他的心思,随他而喜怒哀乐,而我只需说两个字,准奏。明天,明天我要像一个真正的皇帝,君临天下。”刘询带着笑意睡着了。 许桑进来刚要奏事,见这般情景,便不言语,取过一床丝被,轻轻盖在刘询身上,蹑手蹑脚退了出去。 次日一早,刘询由宫人服侍着穿上玄黑绣袍戴上旒冕,拿过铜镜照了照,心下得意,脸上也浮出笑容。 许桑察言观色,凑趣道:“陛下英武。” 刘询笑着斥道:“滚开”。一行人拥着皇帝乘辇去向前殿。 这是霍光薨后刘询第一次上朝,许桑揣摩皇帝的心思,叮嘱礼官安排朝堂礼仪一定要隆重。 一行人到了未央宫前殿后暖房。刘询下辇,心中不免有些紧张,身子也微微颤动。他深吸一口气,平复一下情绪,又悄悄握了下拳头,给自己鼓鼓劲,才缓缓走出暖房。 这时,只听钟鼓齐鸣,宫廷卫官交声传呼纠饬百官,一波一波的声浪在大殿里回荡。 未央宫大殿两侧早已左右分站着车骑步卒组成的仪仗,卫官张旗,郎中执戟,气氛肃穆。 须发皆白的丞相韦贤率群臣等在殿外,听到呼唤,大臣们按文东武西成两列趋跄入殿。 刘询站定在龙榻前,俯视群臣。这是他第一次真正的临朝亲政,既紧张又兴奋。“君临天下。我终于可以施展自己的抱负了。”他心中暗自喊道。 宫廷礼官高呼“皇帝为百官立。” 韦贤领群臣跪拜,齐声高呼:“愿陛下千秋万岁,长乐未央。” 刘询面色庄重,右手微微虚托,道:“起”。群臣谢恩起身,分东西两侧跽坐。 刘询习惯性地瞅了一眼右侧以往霍光占据的绝席独座,不由得大吃一惊,那位置上竟然坐着一个眉清目秀、身姿欣长的青年男子。 第五章 冯子都上朝 “冯子都,霍府的监奴。”刘询认出这人。霍光曾带着冯子都上朝,给他留下很深的印象。据说霍光非常宠信冯子都这个管家奴,常与他商议事情,而朝廷百官也趋炎附势,争相与冯子都交结。 他不解地瞅了眼许桑。许桑躬身轻声道:“大司马霍禹告病休沐,遣冯子都代之上朝。” 刘询心中愠怒,但不露声色。他很清楚当下霍家势力在朝中盘根错节。 自汉昭帝时期起,霍光位居大将军,他的儿子霍禹以及过继为霍去病孙子的霍云,官至中郎将,统率羽林军,霍云的胞弟霍山任奉车都尉侍中,统领胡越边军。霍光的两个女婿分别担任东、西两宫的卫尉,兄弟辈的女婿、外孙分别做了各部门的大夫、骑都尉、给事中等官,都享有参加朝会的资格。霍氏族党亲戚在朝中连成一体,这还不包括朝廷中霍光的门徒故吏。 “大树凋零,这些树荫下的枝枝蔓蔓也该收敛了。”刘询暗自冷笑一声。 他环顾群臣,大臣们的视线却齐刷刷看向霍光往常坐的位置。冯子都感觉到了众人的目光,他低眉垂目,若无其事的端坐着。大殿内鸦雀无声,气氛诡异。 “没有大将军的朝会,我们都不知道怎么做才好。”大臣们心中嘀咕,又将目光齐刷刷投向丞相韦贤。 韦贤接到传旨今日朝会,脑子里也是一片混沌。以前都是大将军操持的,现在突然由他主持,心中忐忑,不知说什么好。 他也只得颤颤巍巍起身,持笏大声道:“臣昧死言。”一时语塞,顿了顿,道“臣等、臣等、臣等请赐故大将军霍光谥号为宣成侯。”其实这事早已上本,只是皇帝尚未批旨,正好拿来说事。 “准奏。”刘询微微皱眉。 魏相这时欠身欲起,史高有些疑惑,目光不由得停在他这边。魏相低声道,“我真的有话要说。”持笏出列:“臣昧死言。” 韦贤正不知如何继续,魏相出列恰似与他解围,悬着的一颗心落下,轻舒一口气,作了个“你请”的姿态,顺势退下。 魏相持笏上前,朗声道:“当今天子圣明,臣子尽心,海内晏然,百姓安居。不过——” 他抬起头看向皇帝,继续说道:“臣听闻秦亡于十大弊政,然而其中一项弊端至今尤存,那就是律令烦多、狱吏严酷。” 韦贤听闻此言露出惊愕的表情,群臣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大殿里响起一片嘈杂声。 魏相不管这些,神情严肃地继续说道:“据臣所知,大汉律令凡三百五十九章,百余万言,大辟之刑也有千余条。这些文书堆满阁楼,即使掌管判罚的官吏都不能全部读完,又如何晓谕百姓。因此,也就导致狱吏用法无度,罪同而论异,老百姓无所适从。百姓不安则天下不宁。《尚书》曰‘罪疑惟轻,功疑惟重;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是以,臣请尚德缓刑,行仁圣之道。” 刘询认真听着,时而点头,待魏相说完,马上接口道:“决狱不当,是朕之不德也。” 韦贤闻言赶紧跪下,惶恐道:“罪在臣等,陛下圣明。”群臣也纷纷避席而跪。 刘询皱了皱眉头,道:“你们都起来,朝会议事,在于施政,并非归罪与谁。” 他沉吟一会,缓缓道:“‘尚德缓刑’,言之有理。暴秦法密而政苛,荼毒无辜。狱吏维系万民之命,一定要禁暴止邪,公正断案,使生者不怨,死者不恨。朕自小在民间生活,知道百姓的艰难,或因无意之举而获罪。朕以为,必须省法制,宽刑罚。” 他又边思考边说道:“朕打算在廷尉下面再设廷尉平四员,负责审理疑案冤狱,官阶嘛,秩俸六百石。”话音刚落,殿堂里的群臣已经齐齐拱手道:“陛下圣明。” 刘询张嘴还要说些什么,但看到殿堂两侧木偶似的大臣和须发皆白的韦贤,突然意兴阑珊,心忖,若要改变这死气沉沉的局面,须从吏治如手。 刘询扫视一遍群臣,想了想,便有了主意,神情严肃地说道:“今日起,五日一朝,自丞相以下各奉职奏事,非朕旨意,不得更改。” 大臣们虽然吃惊,但也没人提出异议。五日一朝以后便成为朝堂议事的定制。 刘询又瞥了一眼右侧绝席独坐的位置,冯子都正低着头玩赏一块玉佩。 他皱了皱眉,转脸示意许桑,许桑高呼一声“退朝”。 大臣们恭送皇帝回辇,便步出前殿,三三两两走下台阶。 韦贤卸了丞相一职,反而轻松了,笑呵呵地与众人拱手作别,见冯子都出来,凑上前作揖道:“冯君安好。” 冯子都随意拱拱手,道:“丞相安好。” 韦贤笑道:“老朽敢问大司马可安好。” 冯子都敷衍道:“主君微恙,有劳丞相牵挂了。”便不再理他,施施然而去。 韦贤见状也是尴尬,呵呵干笑几声。 魏相远远看到这一幕,摇头叹息:“霍府一个家奴也如此倨傲。现在看来,霍氏子弟能成大器者寡,嚣张跋扈者却众。如果霍氏的辉煌只是霍去病、霍光兄弟两人而已,岂不就是灿若流星。”这么一想,顿觉悲凉。 “毋大而肆,毋富而骄,毋众而嚣。”魏相口中念叨着慢慢走下台阶,忽而听到有人呼唤,回头一看,却是史高。 史高见魏相神情黯然,忙问怎么回事。魏相也不掩饰,说霍家派冯子都上朝,太过轻佻,真为霍家命运担忧。 史高也是不满,道:“冯子都,霍府家奴也,看来霍氏真是把国事当家事了。” 魏相颇为担忧:“虽然大将军有拥立之功、治世之德,但霍氏若以此荫庇而不知进退,岂能为天子所容。” 史高看着魏相,犹豫了一下,道:“大将军辅佐汉室,忠心可嘉。但权力这东西,是天子之器,臣子岂可拿去了久久不归还。如今君上亲政,天经地义。你也择个机会劝劝霍家,是时候有所收敛了,尽尽臣子本分。” 两人边走边聊出了宫门,等候自家的车舆乘过来。这时,东边苍龙阙传来一阵吵闹声,两人愕然,未央宫前也有人敢喧哗。 第六章 私情 魏相与史高面面相觑,想着找个人打听,一队黑衣黑甲虎贲骑兵从他们面前匆匆而过,殿后的虎贲军侯瞧见史高,勒缰下马施礼。 史高认识这个军侯,略微点点头,问道:“十二郎,前面发生什么事啊。” “今日退朝,东阙那里的大臣车马拥堵,有几家府邸的家丁争道,一言不合,便打了起来。”十二郎道。 史高愕然:“竟有此事?是哪几家府邸。” “听闻有霍府的,其他是谁还没弄清楚。” “那你过去吧。” 十二郎施礼,翻身上马赶了过去。 望着远去的十二郎的背影,史高与魏相相视苦笑。 史高连连摇头,道:“还真让你说中了。” 魏相犹豫了一下,道:“大将军以辅臣颛权,君臣之分不明。如今大将军已薨,天子亲政,励精图治,而霍氏还是这般不知进退。霍禹虽然继嗣父亲的爵位博陆侯,却无才干。其实,如果罢免霍氏高官,削除其亲属兵权,对霍家来说未必不是好事,霍氏或可世世代代保全平安。” “那你给君上上疏啊。” 魏相叹了口气,道:“若就此上疏,霍氏能体谅还好。如果心生不满,怨恨天子,还不知道会做出什么大不敬之事,反而惹出祸端。” 史高想了想,道:“我觉得霍氏只要安分守己,君上为报答大将军拥立功德,不会为难霍家的。” 这时他俩的轩车也过来了,于是拱手作别。 史高上了车又朝东阙张望了一阵,终是好奇,就命车夫驾车过去看看。 东阙周围还停着几辆车马,虎贲禁军的大队人马业已撤离,只留着几个站岗。史高发现十二郎还在,招手示意他过来,问道:“刚才是怎么回事。” “退朝后各府的车马都过来接人,在这里挤作一团。以往都是让大将军的车驾先走的,今日也不知怎么了,丞相韦贤的车夫抢在前面出来,挡了霍府车驾的道,结果霍府家丁拥上前便是一顿暴打。” “后来呢?” “韦府的车夫被打得满地乱滚,马也跑了车也翻,韦贤这么个老翁从车里跌了出来,灰头土脸的。”十二郎想起当时看到的情景,忍不住笑了。 “你们没管。” “霍府用的是皇舆,怎么管。” “霍家没人出来劝一下” “说是冯子都在车里,不过没有露面。” 史高挥挥手,让十二郎走了。 · 霍府坐落在紧邻城门街的宣明里,这里曾是霍去病的府邸。“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当年简陋的庭院,经过几十年的翻建,已是蔚为壮观。 霍显心神不宁地扯着一块缃色方帕,一会站起,一会坐下,又咬着方帕看向门外,吩咐侍女,再去看看。 侍女出去不多时便跑了回来,禀道,“冯君回来了”。 霍显大喜若狂,正想出屋,一个欣长的身影翩然而入。体态丰腴的霍显如小鸟般飞扑过去,许大年纪却似少女般地娇羞。 冯子都扶着她坐下,霍显急切地问道:“今天上朝怎么样,没人敢为难你吧,你坐在什么位置上,皇帝可曾与你说话?” 冯子都淡淡地答道:“没人为难我,我坐在大将军以前坐的位置上,皇帝并没有与我说话。” “上朝还是很威风的吧。”霍显颇为自意地说道。 “我也就是一介平民,得霍氏庇荫而已。还好皇帝没有问话,若问起我怎么回答。我既无爵位,也不授俸禄,算不上臣子吧,就说草民回陛下话。呵呵。”他自嘲地笑了一声。 霍显伸出手指戳了下他粉白的脸颊:“还委屈你了。”歪着头思忖半晌,道:“不过你说的也是个事。这样吧,过些日子,我让禹儿找几个大臣上奏,以外戚功德请求将你封侯。” “封侯?”冯子都闻言大吃一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是呀。我再让皇后背后撺掇撺掇,大不了叫禹儿他们让出些食邑,封侯也就成了。”霍显满不在乎说道。 男儿在世,封侯拜将。冯子都虽然生性淡泊,但听闻或可封侯,不由得两眼放光,呼吸也急促了起来。 霍显见冯子都双眸清绮、双颊绯红,甚是俏丽,一颗心便荡了起来,扑上前搂着他的脖子,忸怩身姿,细语媚声唤着“冯郎”。 冯子都将她紧紧抱住,挪到卧榻前一起倒下,低头吻上她饱满的红唇。 两人啧啧亲了许久,霍显挣扎着偏过脸,嗔道:“我要被你闷死了。”说着轻轻捶了他一下,调笑道:“听到封侯,你就来劲了。” 冯子都也不言语,只顾宽衣解带。霍显着实欢喜,扭动腰肢一味奉迎,良久,云收雨歇。 霍显慵懒地依偎在冯子都的怀里,脸上泛着一股妖艳的红晕,轻捻着他柔润的手指,问道:“你可知道馆陶公主与董偃之事。” “知道一些。馆陶公主是孝武皇帝的姑母,董偃是馆陶公主的养子,而孝武皇帝称呼董偃是馆陶公主的主人翁。” 董偃,馆陶公主刘嫖晚年的男宠。十三岁时跟随母亲出入公主府,年逾五十的公主见他容貌姣好,就将他留于府中抚养。因为公主宠爱的缘故,王公大臣也竞相与他结交,董偃名扬长安城,号称董君。 霍显嗤嗤笑了起来,抬头凝视着冯子都,娇声道:“我以后也叫你主人翁。” 守在门外的青衣侍女听闻此言险些笑出声来,慌忙捂住嘴蹲下身子。 这时过来一个侍女,道:“丞相韦贤来访,通报夫人。”青衣侍女转身朝屋内传话:“夫人,有客来访。” “是谁啊?” “丞相韦贤。” “那让大公子待客。” “喏。”青衣侍女转身对那个侍女道:“夫人说了,让主公去接待客人。” 霍显起身穿衣,疑惑地说道:“韦贤这个老头来干嘛。” 冯子都帮着她整理衣裳,回道:“应该是来赔罪的。” “赔罪,赔什么罪?” “今日退朝后,我们霍府的家丁与他家的车夫打起来了。” “打起来了?怎么没告诉我啊,你那时在什么地方啊。” “我在车上,这种小事何必告诉你。” “你没事吧。”霍显担心的捧这张俊脸仔细端详了一番,笑道:“还好没有什么,不然连韦贤也一起打。”说罢又凑上去亲了起来。 第七章 疏请封侯 几场雨后,夏天不期而至,从长安眺望秦岭,已是浓绿绵延。 未央宫宣室殿里,东向而坐的刘询放下手里的卷宗,看着门外发呆。庭院中传来几声稚嫩的蝉鸣,刘询自言自语,“再过些日子便是夏至,麦子该成熟了”。 魏相和史高当日入宫值事,也在宣室殿里翻看奏章,魏相道:“今年风调雨顺,会是个好收成。”说罢,又认真地审阅奏章。 史高捡出一卷竹简,打开看了一会,表情古怪,继而读了起来:“冯殷请封侯疏”。 “冯殷,冯子都?请封侯?”刘询目瞪口呆,盯着史高。 史高点点头:“是霍府故吏太中大夫任宣上的奏疏。” “冯子都封侯?这也,这也太扯了吧。”刘询嘀咕道。 魏相闻言,诧异地看了眼刘询。 刘询觉察到他的神情,摆摆手,道:“我在民间长大,便是这般说话的,我们君臣在这里也不用文绉绉的。” “冯子都封侯?”他重复念叨着,觉得太不可思议,于是问史高:“他一个男宠竟然讨封侯爵,凭什么呀。当年孝昭皇帝欲封金日磾之子金建为侯,大将军道,‘先帝有约在先,有功始得封侯’。昭帝也只得作罢。” 史高摊开竹简,低下头指指点点,说道:“是以外戚请封侯”。 魏相道:“汉家封侯,唯功臣、王子、外戚及恩泽四例。皇后来自霍家,霍氏自然就是外戚了。” “霍氏是外戚,冯子都算什么呢?”刘询还是没弄明白。 “奏疏上说他是霍光养子。”史高点着奏疏念道:“大将军常与其计事,谨慎而效忠。” 刘询又好笑又好气,站起踱着圈子,口中不停说道:“冯子都,冯子都。” “冯子都?冯子都在哪?” 忽然门外蹦进个稚气未脱的半大小姑娘,一张俏脸上白里透红,琼鼻檀口,眉目如画,眨巴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四下打量,嘴里不住嚷嚷。 魏相是外臣入阁,对宫中之事不甚了解,见此情景惊得目瞪口呆。待稍稍回过神,又悄悄打量一番,觉得这个小姑娘既不似嫔妃,也不像宫女,心中疑惑,就扭头看向史高。 史高笑盈盈起身,施礼道:“史高问公主殿下安好,长生无极。”魏相见状也随之施礼,道:“愿公主殿下千秋万岁,长生无极” 小公主没有理会他们,急切地问刘询:“陛下,你们可是在说冯子都?冯子都在哪啊。” 刘询好生奇怪:“你怎么知道冯子都的。” 小公主一脸不屑:“这长安城里谁人不知‘银鞍冯子都’。” “那你可认得冯子都。” “见过,那个冯子都,真的是且娴且妖。”小公主痴迷迷地说道。 刘询见她天真无邪的模样,忍不住微微一笑,又疑惑地问:“你是在哪里见到他的?” “皇后住的长乐宫椒房殿。” “啊——”君臣三人不约而同发出一声惊叫。 小公主瞪大眼睛看着这三人,觉得他们的反应很奇怪,嘟囔道:“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我见到过好几回了,不过都是远远的。皇后的母亲和姐妹常常到长乐宫椒房殿游玩,白天晚上都去那里,很吵的。冯子都有时也来,他个子高些,所以我认得出。不过,我从不去长乐宫的椒房殿,皇后待人冷嗖嗖的,还是太后与我亲近。我是去长信宫路过椒房殿的。” 未央宫也有椒房殿,为皇后居住之处。魏相暗忖:“想来皇后觉得未央宫里不甚自在,所以带家人去长乐宫游玩。” 小公主自顾自地说着,表情也千变万化,时而欢欣时而鄙夷。她说着说着,忽然发现皇帝阴沉着脸,好像有些愠怒,赶忙住口,屋里顿时安静了下来。 魏相、史高面面相觑。小公主也觉着气氛不对,故作轻松咯咯笑了几声,道:“我走了。”慌忙转身出门,不意撞到门边鎏金银竹节博山炉。那香炉晃了下,呯的一声翻倒在地,腾起一蓬香雾。 小公主吐吐舌,脚步不停蹿了出去。 雕镂着海上仙山的炉盖骨碌碌地滚到刘询跟前,刘询伸过脚尖将它停住。 门外伺候的内官闻声进来扶起香炉,打扫洒在地上的香灰。重新换上沉香点燃。 袅袅轻烟从博山炉镂空的山形炉盖中散出,幽香弥漫了整个屋子,刘询心情渐渐平静下来:“今日议事就到此吧,你们可以走了。” 魏相与史高诺诺而退。 出了未央宫东门,史高长舒一口气,摇着头说道,“这个小公主真是口无遮拦。” 魏相一脸疑惑,犹犹豫豫想说又没说。 史高见状,拍了下他的肩膀,才要说话,忽然觉得拍肩膀不妥,赶紧敛容施礼道:“御史,下官失礼了,失礼了。” 魏相也赶忙还礼,道:“不妨,不妨。你我不须这么多礼节。” 史高道:“御史刚才可是问我什么吧。” 魏相点点头,道:“我孤陋寡闻了,竟不知小公主来历”。 史高一屁股坐在了石阶上,魏相迟疑了一下,也跟着坐下。 史高侧过脸看了看他,说道:“君上幼年生活在我们史家,长于民间,行于闾肆,自由自在。现今虽然君威森严,但平日里也不拘小节的。我也是民间长大,呵呵。” 魏相也跟着呵呵笑了两声,还是忍不住好奇,问道:“那小公主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可知道孝昭皇帝的大姐鄂邑盖长公主?”史高问道。魏相点点头。 “这小公主便是盖长公主的女儿。” 魏相大惑不解,道:“皇亲国戚,我也是知晓一二的。盖长公主的女儿,何以未曾听闻。” 史高徐徐道来:“盖长公主和她的男宠丁外人当年卷入上官父子谋反案,后来都自杀。那时小公主才一岁多。孝昭皇帝幼年丧母,是由大姐盖长公主抚养长大的。他顾念养育之恩,又怜悯小公主幼年丧母,与自己身世相仿,就将她养在宫中。怕她受委屈,于是封她为公主,还将盖长公主汤沐邑蓝田之地赐予她,宫中称她蓝邑公主。公主小孩子性情,又有孝昭皇帝的宽容,倒是无忧无虑。当今君上也是幼年失亲,同样怜她宠她,任她为所欲为。不过,虽然赐予公主尊号,但没有入籍宗正,所以也没有记录档案。” “原来如此,我还想怎么在天禄阁的宗正卷宗里。不曾看到有蓝邑公主。”魏相恍然大悟。 天禄阁与石渠阁,为西汉皇室藏书之处,主要存放国家文史档案和重要图书典籍,是中国最早的国家图书馆。 “君上的祖父卫太子,以及盖长公主和孝昭皇帝,都是孝武皇帝的子女,所以这个蓝邑小公主,还比君上长了一辈了,算是皇姑了。”史高笑道。 这时已是黄昏,夕阳将天边染得通红,又在云间划上几道明亮的金色。远处山峦被云烟笼罩,看不分明,几只归巢的小鸟从眼前掠过,消失在树梢。 晚风吹散了暑热,眼前的章台街也渐渐热闹起来。史高突然冒出句:“霍氏就不能安分些吗”。两人又默然无语,坐了许久。 第八章 微服出游 光阴荏苒,又一年的春天来了。 刘询放下奏章,伸了下懒腰,又揉揉眼角,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许桑看了看铜壶滴漏,答道:“未初时。” 刘询撑着书案站起,走到门前。庭院里春花烂漫、芳草如茵,清凉的空气里似乎还带着甜味。 他仰起头,微微合眼,深深吸了一口,缓缓呼出,很是陶醉;忽而来了兴致,喊道:“更衣,出去走走。”许桑赶紧吩咐内侍服侍皇帝更衣,又去安排车马侍卫。 刘询着一身绛色衣袍束上巾帻,施施然出了宫门。史高闻讯也已换了便装牵着马候在那里,见皇帝出来了,递上马缰。刘询骑上白马,驱马慢悠悠向西北角的横门而去,几个打扮成家丁模样的宫廷侍卫不远不近地跟着。 未央宫墙外的垂柳早已萌芽,绿茸茸的随风飘动,刘询心旷神怡,便下了马让史高牵着,信步走向九市。 大汉都城长安自高祖五年兴建,历经百年营造,其时已蔚为壮观。 都城周遭筑有高墙,城内有宫殿、贵族宅第、官署和宗庙等建筑,约占全城面积的三分之二。宫殿集中在城市的中部和南部,有未央宫、长乐宫、桂宫、北宫和明光宫等。贵族宅第分布在未央宫的北阙一带,称作“北阙甲第”。 居民区分布在城北,由纵横交错的街道划分为一百六十个闾里。长安九市则在城市的西北角上,由横门大街相隔,分成东市三市和西市六市。东市是商贾云集之地,西市则密布着各种手工业作坊。 刘询一行人到了横门大街已是晡时时分,东市街上车水马龙、人声鼎沸。 横桥大道两旁的商肆逶迤绵延,刘询沿着列肆隧廊边走边看。 街边摆了许多摊位,有的吆喝买蒲席,有的举着苏合香拉着人闻闻,也有胡姬沽酒、卖炊饼。 他走过一个琥珀摊,又回转身来,好奇地拿起一块,对着阳光照照,惊喜地对史高说:“里面有个小虫啊。” 商贩凑上前说道:“这是从极远的北地瀚海贩来的,公子喜欢就便宜点让予你。”刘询笑笑放下。 这时飘过一阵阵菜肴香味,刘询不由得鼻翼微微翕动,转身问史高:“带钱了吗?” “带了五百文。”史高答道。 “那好,先找个酒舍。” 史高朝前指了指:“这家酒舍可是陛下常去的,好像又装饰了一番。” 刘询抬头望过去,那酒舍悬了幅“文君当垆相如涤器”的招幌,哑然失笑,走到了店门口,大声喊道:“店家,买卖可好。” 系着围裙正在给客人打酒的掌柜回头一看,认得是常来的豪爽公子,满脸堆笑,忙不迭地招呼道:“公子来了,楼上请,楼上请。”将手中的酒什递给伙计,趋前殷勤引路,口中也是不停:“托公子的福,买卖好的不得了。” 上了楼,刘询挑了个临街倚窗的位置,掌柜赶紧拿来几叠莞席铺好,招呼客人坐下。 刘询当年生活在民间,那时名字还叫刘病已,就住在离这里不远的尚冠里,经常过来游玩,登上皇位后,也不时微服出游,所以对这里很熟悉。 掌柜笑道:“公子有些日子没来了。” “是啊,这酒舍好像与以前大不一样了。”刘询四下环顾一番,又打趣道:“文君安在?相如安在?” 店家的招幌缀着“文君当垆相如涤器”,意思就是卓文君在这里卖酒,司马相如在这里洗碗。 掌柜不好意思地搓搓手,说道:“前些日子有群儒生来喝酒,喝得高兴了,便忽悠我做了这招幌。”刘询与史高相视而笑。 史高问道:“今日可有什么新鲜的好菜。” “公子来巧了,今日刚进了些上好的食材,有炙鹿脯、脍鲤鱼、腌黄瓜,还有鸡白羹。”掌柜扳着指头数着。 “那每样都来点。”刘询笑道。 “好嘞。”掌柜下楼去了。史高使了个眼色,一个家丁打扮的宫廷侍卫也跟了下去。 不一会,色香俱佳的菜肴便摆上了食案。掌柜又取来一个酒壶,神神秘秘地说:“公子好口福,今日有西域来的葡萄酒。” 史高凑过来好奇地问道:“葡萄酒?好喝吗?” “当然好喝。以前西域不通关内,这酒运过不来。即便现在通了,但是路途遥远,运到这里也是稀罕物。” 掌柜说着,拿过一只漆耳杯,小心翼翼地斟上,很是得意:“看看这色泽,红润似玛瑙,闻闻这酒香,甘甜清冽。”又不无遗憾道:“这葡萄酒斟在水晶杯里,那才是绝配了。可惜我这里没有水晶杯。”一面说着一面把斟上酒的漆耳杯递到刘询跟前。 史高伸手接过酒杯:“我先尝尝。”言罢喝了一口。 掌柜先是一愣,继而明白过来,连声说:“尝尝,你先尝尝。公子请自便,自便。”随即告退下楼。 刘询笑眯眯问:“好喝吗?” 史高讪讪道:“好喝。”取过一只干净的漆耳杯斟上葡萄酒,恭恭敬敬递了过去。 刘询接过呡了一口,悠闲地朝窗外望去。 街对面的西市,沿街一溜排开各色作坊,有织作染坊、铁铺,做陶俑砖瓦的,做铜炉铜灯的,烟云缭绕,敲打声不绝于耳。 这边酒舍下的街道上行人也是川流不息。刘询发现有个小姑娘挎着个藤篮,亮起脆生生嗓音的叫卖。那篮子摆着饱满润泽,紫黑发亮的桑椹。他便饶有兴味地看她做买卖。 小姑娘的桑椹好像卖得有点贵,几个行人停下问了问,并没有买。 这时,街上驶来一辆两匹银饰白马拉着的轩车,朱轮黑盖,青色屏障,几个家丁前呼后拥。那轩车忽而停下,车上坐着的人掀开围幔,与家丁说了几句,家丁张望了一下,便朝小姑娘跑了过来,问道:“你这篮桑椹多少钱?” “五十文。” “五十文?这么点桑椹要五十文,比鱼还贵啊,你是抢钱吧。” “现在是什么时节,你看市场里哪有卖桑椹的,也就我家的桑树结果早。你看桑椹多好啊,又大又甜。”小姑娘连珠炮似的把他呛了回去。 家丁被小姑娘怼得发懵,竟呆立在那里。车里人似乎有些不耐烦了,掀开围幔示意买下。 只是一瞬间,卖桑椹的小姑娘认出车里坐着的人了,稍稍愣了一下,便狂喜地尖叫道:“冯子都,冯子都。” 街上人群似乎停顿了一下,一些小姑娘东张西望的寻找,突然不约而同地朝着轩车涌了过去,“冯子都”的呼唤声此起彼伏,整条街都沸腾了。 几个家丁左推右挡,哪里抵得住那些近乎癫狂的小女子、小娘子,以及凑热闹的大娘子和老婆婆,不知是谁将那围幔也扯破了。 刘询放眼看过去,还真是丰神俊逸的冯子都。 冯子都着一身青紫锦缯曲裾,更显得粉雕玉琢。虽然周遭人潮汹涌,他却微合双眸,旁若无人地端坐着。 女人们痴迷得忘乎所以,纷纷将手中的果子、袖里的锦帕、发间的簪钗抛向车厢。几个家丁护在车厢两侧,生怕有人太过疯狂。还好这群女人虽然激动,但也没有过分的举动,不过轩车是无法挪动的了。 史料记载,汉代女性的地位并不低,相对也比较开放的,儒家礼教禁锢女性的教条,在当时尚处于初级阶段。汉代女性可以大胆追求自己的幸福,可以协议离婚,寡妇可以再嫁、情侣可以私奔。在日常生活中,直至东汉初年,男女交往仍是相当自由的。 一转眼功夫,刘询发现那个卖桑椹的小姑娘不见了,心中记挂,就探出头去寻找。 他四下巡睃好一会,才看到那小姑娘不知何时被挤到了路边,手里提着的篮子也是空空的。 不过,小姑娘似乎早就忘了自己来这里干吗,在人群外又是呼喊又是蹦跳。刘询瞧着不禁莞尔。 酒舍掌柜又端着几样菜上来,见他们拥在窗前看热闹,就一边摆菜一边说道:“公子受惊了吧?真是疯癫,前面有一家卖陶罐的,东西被挤得碎了一地。我也要赶紧下去看着。” 刘询回过身笑着点点头。 九市鼓楼上的市卒发现街上乱成一团,赶忙击鼓示警。不一会,市长带着一群市卒跑了过来,挤到车前挥起棍棒驱赶人群,有小女子被打得哇哇直叫。这下本来笑呵呵袖手旁观的男人们不依了,自家小女子、小娘子凭什么被打,于是愤然上前论理,一言不合,就与市卒扭成一团,街上更乱了。 史高乐不可支,倚着窗棂,身子越探越出去。 “再看,再看,人也要跌出去了。”刘询一脸不可思议:“当下什么社会风气啊。一个男宠居然能轰动京城。以前可是崇尚壮士的,所谓‘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史高撇了撇嘴:“如今天下太平,不识兵戈久已,闾里百姓自然也就歌舞升平了。” 刘询连连摇头叹息,兀自想起了什么,忍不住笑出声来。 史高回头疑惑地看着他。刘询笑道:“我读《孟子》,其中云:‘至於子都,天下莫不知其姣也’。今日看来,果然如此。” 史高不解地问道:“是说这个子都吗?”刘询笑而不语。 他俩再探出头时,骚动的大街忽然平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大街尽头。 那里出现一队骑着战马手持长戟,身着绛色戎装,帽盔上缀红缨的羽林军,正纵马朝这里赶来。 第九章 祸端 刘询大吃一惊,羽林军怎么跑到这里了?无论维护京城治安还是市场秩序,都不是皇家禁军羽林军的职责。市场有市令署管理,设有市长、市丞,市卒,治安则由京兆尹等三辅都尉衙署掌管,执金吾率北军担负京城内的巡察﹑禁暴。这里怎么也用不着羽林军啊。 “一个男宠,霍家先是讨要封侯,现在居然动用羽林骑守护他,真是肆无忌惮啊。”他看明白这些羽林骑是为冯子都解围而来,心中顿然愤怒起来,脸色也越来越严峻。 史高觉察到皇帝不高兴了,小心翼翼地说道:“霍光的两个女婿分别是东西宫卫尉,负责两宫守卫。三女婿范明友为未央宫卫尉、大女婿邓广汉为长乐宫卫尉,还有一个二女婿任胜为中郎将、羽林监,都是可以调动羽林军的。看,范明友过来了。” 度辽将军平陵侯范明友着一身锦绣红袍,披一领鱼鳞玄铠,戴一顶鹖冠,骑一匹枣红马,也是威风凛凛。 街上人群在羽林骑的逼迫下朝两边退去,空出一条大道。羽林骑分成左右两列缓步上前,将轩车与人群隔开,范明友驱马走到轩车旁,与冯子都说了几句,挥了下手,轩车缓缓起动,在两列羽林军护卫下驶离横桥大道。 东市市长和一干市卒喊着:“散了,散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人群议论纷纷逐渐散了,横桥大道商肆又响起买卖的吆喝声。 刘询阴沉着脸,默然无语。 史高也不敢说话,沉默了许久,还是忍不住说道:“范明友逾制当罪。” “霍家逾制的事情还干的少吗?”刘询恨恨说道,攥紧拳头轻轻捶了下食案,似乎下了决心:“羽林军决不能由他们掌管。” 史高不住点头,感慨道:“霍光只有一个儿子,女儿倒是众多,女婿队伍洋洋大观。” 刘询哼了一声:“我也是霍家女婿啊。” 史高听了这话一怔,继而大骇,慌忙趴到地上磕头,两鬓冷汗津津,哪里还敢说话。 刘询盯着他看,皱起眉若有所思,过了一会,突然说道:“起来吧,你来掌管羽林军。” 几天后,大司马霍禹退朝回府,一路闷闷不乐,到了家先去拜见母亲。霍显见儿子心情不好,问怎么回事。 霍禹神情沮丧,道:“皇帝收了我的右将军印玺,让我专职大司马。右将军是可以调动兵马的啊。” 霍显安慰道:“收了便收了,省得你以后领兵打仗,我家又不靠军功显贵。再说我还有两个女婿,东宫和西宫的卫尉,都是可以调遣羽林军的。” 霍禹没好气地说道:“也被免了,范明友现在是光禄勋,管管宫廷杂务;邓广汉改任少府,掌管宫廷财政,兴许可以贪点铜钱。与我家亲近的朝臣任宣也被派往朔方做太守。对了,我们霍府的皇家仪仗也都被收了。” 霍显别的不懂,也不是很在乎,但皇家仪仗她是很享受的,听了这话着实气恼,愤愤不平道:“收了我们霍府的皇家仪仗,这也太过分了。别看这个刘病已现在可以摆摆威风了,如果没有你父亲,他也就是街头混混,与许平君一起摆个小摊什么的,怎么可能当上皇帝。” 她越想越气,又说道:“当年你父亲就该自己当皇帝。” 霍禹闻言大惊,赶忙回头朝门外张望,转过身轻声埋怨道:“母亲,这话可不能乱说的啊,传出去可是谋逆大罪啊。” “什么谋逆不谋逆,若你父亲在,他说谁谋逆就是谁谋逆。”霍显虽然气鼓鼓的,但说话的声音小了许多。 霍禹神情忧愁,道:“皇帝与我们霍氏越来越疏远了。不过,凭着父亲的拥立之功,他应该不会为难我们霍家。”忽然又想起一件事,问道:“母亲,你说起许平君,我倒要问了,外面一直传说,当年母亲为了让小妹当上皇后,指使人毒死了许皇后。” 霍显满不在乎:“是呀,是我指使宫廷女医淳于衍趁许平君怀孕临产,将附子掺进药里,毒死了许平君,不然你小妹成君怎么能当上皇后。” 霍禹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他脸色惨白,张大着嘴,傻了似的盯着霍显。 霍显也有些懵了,扑上前晃着他的肩膀,喊道:“禹儿,你怎么了,怎么了。” 霍禹呆半晌才说出话来:“毒杀皇后,这可是灭族大罪啊。你怎么能这样干呢,皇帝查出来了怎么办啊。”说罢双手使劲捶地,捶了几下,趴在席上抽抽搭搭哭了起来。 霍显先是一愣,继而双手抱胸,平静地看着他,过了一会,不屑地问道:“哭够了吗?真一代不如一代,你还赶不上你父亲的一半。”又厉声道:“她许平君,一个掖庭小吏的女儿,有什么资格当皇后,她配得上母仪天下吗?” “可是皇帝与她一往情深,你可知道皇帝曾下诏求微时故剑吗。” “我知道,所以只好下毒。” 霍禹擦了擦脸上的泪痕,问道:“父亲可知道这事。” 霍显没有多想,当即回道:“你父亲事先不知道。许平君死后,皇帝下诏调查此事,所有进过许平君内屋的人都被拘禁,淳于衍也被关起来盘问。我担心她顶不住说出来,就告诉了你父亲,你父亲当时也没说什么。后来他奏请皇帝,说女子生产本来就凶险,许皇后去世,或是自身体质虚弱,若是追究医者责任,人心惶惶,有损皇家仁德。 “再后来呢?” “皇帝就准了,所有人都放了,你妹妹也当上了皇后。” “这事就这么了了?” “是呀。” “再也没有追究?”霍禹不相信地追问道。 “没有,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不是都好好的。”霍显很轻松地答道。 “现在不一样了,我父亲薨了,薨了。皇帝要是重新追究起来,我们死无葬身之地。”霍禹愁眉苦脸,又问:“淳于衍呢?” “放出来后,我给了她五十万钱啊。”霍显说到这里,显得很心疼。 “淳于衍要这么多钱干吗,她后来去哪里了。” “谁知道她要钱干吗,听说她有个侄子叫淳于几,跟着她学医,那时大概十来岁。” “他们现在在哪里?” “淳于衍两年前得病死了。你说她是个宫廷女医,还有人说她是‘女中扁鹊’,也就这么得病死了。还好没让她给我看病。” 霍禹不耐烦了,打断她的话又问:“那她的侄子淳于几呢?” 霍显摇摇头:“淳于衍死后她侄子就不见了。” 霍禹站起,背着手在屋里徘徊一阵,道:“我要和大家商量商量。”走到门口,吩咐侍女将霍山、霍云和冯子都叫来。他心里害怕,觉得这三人是霍家的中枢,可以先与他们商量。 三个人来了后围着案几坐下,霍禹将这事说了一遍。霍山、霍云和冯子都听了都愕然失色。 霍显之前还是满不在乎,看到他们这般反应,也有些担心了,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冯子都。霍禹等人也不约而同看向冯子都。 冯子都沉吟良久,抬头问道:“这事可有什么证据留在淳于衍手中。” 霍显一边想一边说道:“没有。我与她在内屋说话,没人会听到;掺在药里的附子,是她自己找来的。她带进后宫的那些东西,后来与后宫的其他东西一起被当作不吉之物,大将军命人焚烧了。”说着说着,忽然又想到什么,顿时脸色大变。 霍禹见她这样,也不由得紧张起来,问道:“怎么了?” 霍显声音颤抖着说道:“我给过淳于衍一个符传。” “符传?什么符传?”几个人异口同声问道。 “是、是、是——”霍显结结巴巴越急越说不出话来。 冯子都递过一碗水,柔声道:“慢点说。” 霍显喝了口水,平复一下心情,说道:“淳于衍放出来后很害怕,说要带着侄子离开长安,求我给她一个通行关隘的符传。我就用帛巾写了一个通关符传,盖上大将军印玺。她很高兴,仔细收起来,还说用这张符传可以通行天下关隘。” 屋里顿时安静下来,似乎能够听到彼此的心跳声。许久,冯子都低声说道:“找到淳于几。” 霍禹连连点头:“那张通关符传肯定在淳于几手里,决不能让别人拿到,这可就是证据啊。”起身招呼霍山、霍云赶紧去安排寻人。 众人走了,屋里一片静寂,冯子都面无表情,如一尊雕像般端坐着。 霍显思前想后,总算明白了。皇帝如果拿到霍氏谋害故皇后许平君的证据,随时可能以此为由灭了霍氏。她不由得惊慌起来,跪爬着扑到冯子都身上,低声抽泣起来。 冯子都温存地将她搂住,霍显依偎在他怀里,呢喃道:“不要走,我害怕,陪陪我。” 这夜,霍府未眠。 第十章 寻找淳于几 霍禹这些日子一直心神恍惚,派出去寻找淳于几的人,一会来说找到了,一会又说不是的,乱七八糟。 冯子都建议扩大寻找范围,于是,他又将这事告诉霍家女婿度辽将军范明友、长信少府邓广汉、中郎将任胜、骑都尉赵平,以及外甥女婿光禄大夫张朔、孙女婿中郎将王汉等人。 这几人听了也是吓一跳,马上答应尽全力搜寻淳于几。 没过几天,范明友兴冲冲跑来告诉霍禹,淳于几找到了,而且千真万确。霍禹大喜,拉着他回到霍府。 两人先去拜见了霍显,然后招呼众人聚在一处,迫不及待听范明友叙说经过。 霍显持着身份没过来,派侍女送来些蒸饼、甜果和酒食。 范明友很得意,咬了口甜果,眉飞色舞说道:“我想淳于几是学医的,就派了亲信找军中的医师寻问,一问还真问出来了。羽林军里有个医官与淳于几相熟,淳于几曾告诉他想从军当医师,那医官便举荐他去羽林军。可淳于几不愿意留在京城,执意要去边塞,说姑妈的师兄是朔方边军医长,可去投靠。” 霍禹恍然大悟,插嘴道:“我们也在医师中查找过,可就是查不到,原来他从军了,而且还是去边塞。” 范明友点点头:“是呀,这个医官说淳于几后来就去了朔方边军。” “朔方?”霍禹偏着头微微皱眉,似乎在思索什么,口中问道:“淳于几当下还在那里吗?” “应该还在,前些日子还托驿使带信给那医官,问一些治病疗伤之事。” 霍禹终于想起一件事,得意环顾众人,又故作神秘兮兮地问道:“你们可知朔方郡守是谁?” 众人茫然,霍禹拖长声调说道:“任宣。前些日子刚刚上任。” 范明友拍一下脑门:“是呀,我也想起来了,他原本是太中大夫——”本来还想说下去,忽然醒觉任宣是因为为冯子都请封侯才被贬到边关去的,就将要出口的话咽了回去。 他偷偷瞄了眼冯子都,见冯子都并无反应,于是笑道:“这是天助我等。” 霍山道:“任宣当年举孝廉,靠我们霍家提携才有了仕途,要他办点事还不容易。” 屋内的气氛顿时活跃了起来,冯子都还是一副冷峻的模样,霍山、霍云、范明友、邓广汉则端起酒卮,互相招呼着饮酒。 霍禹侧身挪了过去,凑近冯子都,附着他耳边轻声问道:“冯君,你有何主意?” 冯子都微微让开身子,眼神中掠过一丝鄙弃。霍禹也是觉察到了,尴尬地坐直身子。 冯子都沉吟片刻,缓缓说道:“朔方距长安一千八百里,去一趟便是骑马也要十天半个月的,其中变故未可知也。所以,此事宜早不宜迟。” 霍禹手一挥,满不在乎说道:“我明日即派信使赶去朔方,命任宣将淳于几杀了。”众人连连点头。范明友想插嘴又有些犹豫,踌躇片刻还是没说话。 冯子都微微摇头,道:“这等大事,岂是一个信使能办妥的?再说任宣毕竟也是外人,而淳于几是边军医官,也不是随便可以杀的。淳于衍当年之事无人知晓,若是因为淳于几而惊动了朝廷,一旦追查起来,反而难以收拾。” 范明友听他这话正和心意,便在一旁使劲点头。 众人回过神来一想,也都沉默了。 霍禹迟疑着说:“那我过去。” “你是不能离开长安的,霍家人都去不得。一走许多日子,若皇帝问起,如何是好?” 霍禹觉得有理,于是将目光扫向众人,然后停在了范明友脸上,若有所思。 范明友慌了,连连摇手:“我也是走不开的。” 霍禹道:“你与任宣相熟,又曾是度辽将军,熟悉边塞关节,你不去谁去?”众人也七嘴八舌地说范明友最合适了。 霍禹手指敲了下漆几,示意大家别再出声,诚恳地对范明友说:“事关重大,你也不要推辞了。我这里先派个信使过去,知会任宣将淳于几扣住。你随后启程,见机行事,能找回那张符传最好,不然将淳于几带回来。只要这人在我们手里,事情就好办了。” 范明友苦着脸,只得应允。霍禹又叮嘱了一句:“一定要想办法拿回符传。” 众人散去,天色也暗了下来。冯子都信步庭院,一轮皓月当空,水池中也落下一个月影,上下辉映,将周遭渲染得素白如洗,四下静谧,只听得风拂树叶飒飒声。 冯子都在背阴处寻了块平整的山石坐下,思绪起伏。想自己心高气傲,原指望有大将军提携,凭着自己的才智,即使不能出将入相,至少也可建功扬名。可现在囿于霍府,只是一个家奴而已,不由得悲凉。 他回味今日之事,担忧起霍氏的前景,寻思自己是不是也该留一条后路;但又想到霍光的赏识和霍显的依恋,心中生出一丝愧疚。 这时,长廊那边传来一片莺莺燕燕声,冯子都探头看去,似乎是霍显与一群女眷喝醉了酒,跑到庭院里嬉闹。他不敢出声,蹑手蹑脚回了自己的内屋。 · 西北边城朔方,年轻的边军医官淳于几斜挎着药函朝着关隘方向走去,路上遇见一群相识的军士,笑呵呵打了个招呼。 这几天他总觉得有人盯着他,可是环顾四周,却又没什么异常,搞得心神不宁。 两年前,淳于几带姑妈写的信函,跑到朔方投奔朔方边军医长华延寿,留在战地医院庵庐当了个医官。 姑妈为何一定要他离开长安,而且走得越远越好,他也不太明白。 他记得以前住在长安时,家境优渥,虽然他还年幼,姑妈悉心教他医术,并带他走遍京畿周围的山川,识别和采集药材。那时的他无忧无虑,一心向学。但是,有一年姑妈进宫为皇后诊病,连续几天没回家,回来后便是心事重重,沉默寡言,随后带着他离开长安,在一个偏远小城行医。 两年前,姑妈病重自知不起,把他叫到病榻前,给了他一张画,叮嘱道一定要仔仔细细地看,刻在心里,将来遇危险或者困苦时,可以靠这张画转危为安。 那幅画只是画着一个书生坐在一棵柳树下读书,他看不明白。姑妈说,慢慢看,看上几年会想明白的,然后嘱咐他去朔方投奔她的师兄华延寿。 姑妈苍白的脸上带着焦虑,指着画使劲说道:“你一定要把这张画印在心里。” 姑妈肯定藏着天大的秘密。他好几次看到,姑妈一个人独处时常常两眼发呆,长吁短叹。到底是为了什么,他曾问过,姑妈说还是不知道为好。他一直在想,姑妈为什么要这样做,肯定也与她的秘密有关。他还记得有一天看到撒落一地的铜钱,他没问,姑妈也没讲。 今日,淳于几奉命出关为漠南匈奴单于的小王子疗伤。 前些年塞外匈奴内乱,几派人马征战不休,漠南匈奴单于势单力薄,就主动称臣归附朝廷,于是边关晏安。 前几日,单于的小王子骑马摔伤,来信请汉军医官去那里替他疗伤。淳于几接到太守派人传来的口信,命他出关为小王子疗伤。汉匈议和后这种你来我往的事经常发生,他准备了一些治疗跌打伤的药材,背着药函就过来了。 第十一章 莫名其妙的罪名 淳于几还未走到城门,街边站着的几个身着皂衣的衙役将他拦下。淳于几掏出官牒递了过去,说是边军的医官。一个略微年长的衙吏接过官牒仔细看了看,又抬头打量一番,问道:“你是淳于几?” 淳于几点点头,听他声音沙哑,下意识地看了他一眼。 衙吏似乎有些恼怒,沉下脸问:“你这是要去哪里?” 淳于几答道:“出城治病。塞外匈奴单于庭小王子跌伤了,太守吩咐我送药过去。” 衙吏厉声道:“匈奴犯边,太守已下令封城御敌。你现在携药出城,不就是通敌吗?” 淳于几大惊,结结巴巴地说:“我不知道匈奴犯边,是太守命我出城治病送药的。” “可有太守书函。” “没有。是太守府的人传口信的。” 年长的衙吏哼了声,夺过药函翻检起来。淳于几心想:“你要搜就搜吧,倒也可以证明我就是个医官。” 衙吏翻了一会,拿出一卷仔细捆扎好的麻布包,拆开察看,是几支树根状的药材。他闻了闻,朝周围几个衙吏微微点点头,转身厉声问道:“这是什么?” 淳于几探头看了一眼,坦然道:“三七。” “三七?三七是边关禁物,不得出关交易的,你难道不知道?” 三七,产于南方益州,具有止血散血定痛奇效。金刃箭伤、跌扑杖疮、血出不止者,嚼烂涂抹,或磨末掺之,其血即止,乃为军中必备药。所以,朝廷将其与铁器等列为严禁出关贸易的物资,违者死罪。 淳于几愕然,辩解道:“我不是去交易,确确实实是去给匈奴小王子疗伤的。” 年长的衙吏不由分说扭过他胳膊,几个衙役簇拥过来,推搡着往城中衙府走去。有路人好奇的朝这里张望,只瞧见一群人簇拥着一人,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淳于几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朔方是个小地方,边军与府衙颇有来往,时常照面,而这群衙役怎么看上非常面生。他想,“这样莫名其妙的被抓了,也不知道会把我带到哪里去。不行,要给军营报个信。” 正巧看到那群相识的军士还在不远处,灵机一动,大声喊道:“王五,老六。”那群军士闻声朝这边看来,认得是医官淳于几,都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问怎么回事。 那衙吏似乎也有些心虚,道:“没什么事,太守请医官回府问话。” 淳于几故意大声对军士说,“你们回营后告诉华医长,说我去了太守府,若赶不回营,便到都尉那里告假,不敢耽误军务”。 军士听说是太守府拿人,也不便阻拦,就答应淳于几替他传话。 朔方太守官邸像往常一样平静。太守任宣正在后院内室款待霍府信使,一个衙吏来到门口,称有事禀报。 任宣起身过去,边听边皱眉,待衙吏说罢,挥手让他去了。 任宣回到案前坐下,面无表情地告诉已将霍府信使淳于几押入朔方郡狱。 霍府信使大喜,站起来在屋子里兜了几圈,搓着手说:“太好了,这可是大功一件。”又嬉笑道:“我们该喝杯酒庆祝庆祝吧。” 任宣以霍府家臣出仕,本来在长安好好地当个秩俸千石的京官,却因为受霍禹之托,上疏为冯子都请封侯,惹恼了皇帝,被外放到这个偏僻荒凉的边城。 他心中也埋怨霍家,不该让他出头上本。现在霍家又要他做些不尴不尬事,不免生怨,而霍府信使来到这里一直趾高气扬,更让他不爽。 任宣勉强命人摆上酒菜,一个使女过来斟酒,霍府信使瞧着使女白嫩细腻的小手,色心陡起,一把拉住,涎着脸说道:“好柔荑。” 任宣心中厌恶,恨不得一脚将这霍府信使踹开。他示意使女退下,自己给霍府信使斟上酒,面无表情地说道:“我不是太子丹,你也不是荆轲,喝酒就喝酒,其他是别想了。” 霍府信使见他不悦,干笑几声,举杯道:“喝酒,喝酒。” 当晚,淳于几没有回营,华延寿听了军士的传话,觉得这事颇多蹊跷,几次想闯进都尉府禀报,但顾及天色已晚,强忍了下来。 第二天一早,他打探到都尉已起身在院中舞剑,就在门外候着。待都尉舞毕,他走进去将淳于几被扣之事一五一十告知。 都尉听了也是疑惑,并没有人通报匈奴犯边,怎么就以资敌之罪将淳于几抓了呢?他允诺华延寿马上去太守府交涉。 任宣听报朔方边军都尉来访,就知道是为了淳于几,问霍府信使如何应答是好。霍府信使并不在意,道:“就说淳于几私通外藩,盗卖禁物。先应付一下。”又凑到他耳边嘀嘀咕咕说了一通。 都尉已经等在太守府大堂里,见任宣出来了,便起身施礼。任宣拱手还礼,招呼他坐下。 边军都尉虽然在地方太守治下,但是一方主管军事,一方治理地方,基本上是各司其职,相安无事 任宣面带笑容,问道:“都尉此来可为何事。” 都尉道:“我庵庐的医官昨日被府衙扣了,不知是什么原因,太守可是知晓?” 任宣装模作样寻思一番,恍然大悟道:“问的可是淳于几,有人举报他私通外藩,盗卖禁物资敌。” “私通外藩,盗卖禁物资敌?这怎么可能。再说漠南匈奴已归附朝廷,即便有些来往,也说不上什么私通外藩。” 任宣坐直身子,表情严肃地说道:“据衙吏探得的消息,漠南匈奴右贤王企图作乱,抢掠边民。所以,这几日衙吏都在街上巡查,严防奸细和资敌。” 都尉大吃一惊:“我怎么没有听到这个消息啊。” 任宣故作神秘,凑过去轻声说:“虽然漠南匈奴已与朝廷修好,但我作为边关太守,丝毫不敢松懈。所以我经常派衙吏扮作商旅,深入漠南腹地打探消息。漠南匈奴单于并无异心,不过,右贤王正在悄悄聚集兵马,准备抢掠边民。” “消息可靠吗。” “可靠,已经有人看到右贤王的骑兵在长城边聚集。” 都尉有守边之责,听闻这个消息,顿时不安起来,两只手习惯性的不停揉搓。 任宣暗自一笑,很体贴地说道:“我说啊,有备无患。你也该整肃军备,多派些人驻守长城,以防匈奴袭扰。若有不测,朝廷怪罪下来,你我都担当不起。” 都尉被他说的有些懵懂,也忘了追究淳于几之事,匆匆告别。 打发走了边军都尉,任宣突然觉得心中空落落的。这时,霍府信使从屏风后转出来,一面笑,一面拍手道;“好,好。忽悠得好。” 任宣很烦这个人,冷冷道“你让我这么说,我便这么说了。然后怎么办。” “悄悄杀了淳于几。” 任宣听了一怔,稍稍思索,很坚决地摇摇头:“不可,他是边军在籍医官,当下又有都尉和医长盯着,若不明不白的死了,朝廷怪罪下来,我可也担当不起。” 霍府信使不以为然:“有什么担当不起的,不就一个小小医官吗。那就先把他关在郡狱大牢里,过几日度辽将军就到了。霍府关照过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度辽将军,范明友要来?”任宣暗自一惊,心中寻思,为了这个小小的医官,霍家真的是大动干戈了。 第十二章 朔方阴云密布 几天后,范明友来到了朔方,因为是悄悄离京过来办事,没有大肆张扬,轻车简从进了太守府。任宣不敢怠慢,收拾了一处僻静的庭院让他住下。 范明友作为度辽将军曾统率数万精骑西击匈奴,大胜而归。这次风尘仆仆再到边塞,勾起了往日情怀。他歇了一日,便执意要出关登临长城抒发情怀。 夏末时节,虽然沿途山坡上树林枝繁叶茂,但天气闷热,一行人气喘吁吁地登上山巅烽燧台,已是汗流浃背。 范明友擦了擦脸上的汗,又喝了口水,山上有凉风吹过,顿时心旷神怡。北望阴山,郁郁葱葱,耸然兀立的峻峭山群,好似万马奔腾。放眼东眺,辽阔的草原一览无余。黄河逶迤,如一条泛着金色的缎带,从宽谷沟地流过,逐渐没入无垠的荒原。 范明友指着西边说道:“那里就是浩瀚的大漠,当年我等五将军率十五万骑,兵分五路出塞北击匈奴,解乌孙、车师之困,然后修长城,筑塞障,设烽燧,兴屯田,西北遂宁。” 遥想当年万丈豪情,范明友唏嘘良久。下了长城,遇见几个匈奴牧民赶着牛羊匆匆而过,一行人也没在意。 回到太守府,范明友意犹未尽,盘腿坐下,又絮絮叨叨地说起当年戎马生涯,任宣等人在一旁奉承,更是得意。 任宣由他说得尽兴,直说到累了,终于提起淳于几。 任宣道:“淳于几已经关到府衙牢狱里了,边军都尉和医长一直在催问此事,要求将他交由边军处置。特别是那个老医长华延寿,每日跑一趟府衙,跑一趟牢狱。你们怎么处置淳于几我不管,但不能让他死在朔方。” 范明友思索一番,道:“他的随身东西可曾抄没?” “都抄没了,也没什么东西,一些衣物和书简、诊籍,一柄长剑。不过有一幅画颇是蹊跷。” “他的那些东西可要好好收着,我要仔细检查的。”范明友心想,不知符传可在其中,若能找到那张通关符传,那霍家也就风平浪静了。 任宣点头应诺。 范明友双手拍了下大腿,好似作出了决断,道:“好吧,我带他回长安,大不了以廷尉判案将他羁押了。这种事情对霍家来说不在话下。你将案宗办妥,去府衙备个案,写上‘重罪疑案,廷尉审决’,可别让人将他放了。对了,你们给他安了个什么罪名?” 任宣不语,只是看着霍府信使。霍府信使道:“私通外藩,盗卖禁物。”接着又说:“在他身上搜出三七,这是边关禁物。” 范明友沉吟半晌,犹豫着说道:“这个罪名有些勉强。漠南匈奴单于已向朝廷称臣,朝廷允许开放边市,盐、布、粮食等均可买卖,只要不是兵器,无所谓私通外藩、盗卖禁物。你们就不能安个其他的实在些罪名吗?” “还能有什么罪名,谋逆造反?那更找不到证据了。”霍府信使嘟囔道。说完见范明友不悦,他赶忙解释道:“淳于几毕竟是边军医官,抓了后肯定会有人来求情,若是其他一般罪名,不足以堵人之口,就没法将他带走。这是我来之前冯君关照的。” 范明友道:“现在边关安宁,这罪名也是经不起盘查的。” 霍府信使不以为然:“冯君还有后续手段,可以让淳于几坐实罪名。”又吞吞吐吐说道:“边塞,边塞若起冲突,那么,那么淳于几私通外藩,盗卖禁物,也就罪不可赦了。” 范明友似乎没听明白他的意思,但也不愿细究,只说自己乏了,便朝卧室走去。 任宣和霍府信使见状,也就告辞退下。 爬了一天山,又喝了酒,范明友迷迷糊糊躺着。 夜深人静,他忽然从睡梦中惊起,扶着凭几,晃晃脑袋,让自己清醒一些。这时眼前又浮现出霍府信使那张猥琐的脸,嘴巴还一张一合说着话。“难道为了坐实淳于几的罪名,冯子都要挑起边塞战端?” 这念头一起,顿时额头冒出了冷汗。他举起袖子擦了下,心中思忖,冯子都也太胆大妄为了。但转念又一想,这边塞战端,岂是说打就打的起来的呀。 范明友脑子里乱哄哄的,七想八想又睡着了。 · 漠南匈奴右贤王在自己的大帐里接待了一位朔方郡府派来的使者,说是朝廷知道匈奴部落存粮已不多,而冬季将要来临,所以朝廷命朔方输谷一万二千斛,分批拨发,以助漠南过冬。 右贤王大喜,称谢天子恩泽,然后又商定运粮地点和时间。 他取粮心切,又有贪功的念头,于是,没有知会漠南单于龙庭,就积极准备去取粮的人手和车马,散在草原上放牧的部落青壮年迅速聚集起来。 这天,右贤王率领几千匈奴骑兵,赶着数百辆牛车,浩浩荡荡来取谷物。才到鸡鹿塞,就被驻守的汉军喊停了。 汉军校尉看到大群匈奴人围过来,很是疑惑,便派一个军侯率数百骑兵出去询问。 右贤王见汉军出来了,扬了扬手,匈奴骑兵一齐勒马停步。汉军也停下,双方隔了数十丈。 右贤王示意千夫长过去搭话。 匈奴千夫长驱马向前,大声喊道:“我们是过来取粮食的,你们可以送过来了。” 汉军援弓提戈警惕地注视着这群匈奴骑兵,匈奴骑兵却没有任何应战的举动,队列也是松松垮垮,相互之间说说笑笑。 军侯闻言愣了一下,问道:“什么粮食啊?” “朝廷赐予我们的过冬粮食。” “没听说啊。”军侯更不明白了,回头去看站在要塞城墙上校尉。 这时,汉军骑兵里突然嗖的射出一支冷箭,直冲右贤王。 右贤王不曾提防,待冷箭来到面前时,才匆忙侧身躲开,但已被射中肩膀,惨叫一声,身子晃了几下,险些跌下马去。 汉军军侯见状也懵了,回头连声叱喊:“谁放的箭,谁放的箭。” 右贤王捂着肩膀,咬着牙愤恨地瞪了汉军一一眼,在随从护卫下迅速退去。 匈奴千夫长怒气冲冲,抽出腰刀直指汉军,大喊:“你们骗我们,杀呀。”匈奴骑兵纷纷挥刀驱马冲了过来。 汉军自知不敌,扭头便跑。校尉喝令要塞城墙的弓箭手赶紧放箭,掩护汉军撤回。 匈奴骑兵并没有想过要攻城,此时右贤王受伤,又带了许多牛车,行动不便,所以冲了一下也就撤。不过留下话来,说这事没完。 右贤王乐呵呵的带着人马去取粮食,结果不但粮食没有拿到,还被射了一箭,倍感耻辱。回到营地后,他发誓要报复羞辱他的人。 第二天,匈奴兵果然又来了,这次是气势汹汹的全力进攻。汉军顽强抵抗了一阵,终于寡不敌众,鸡鹿塞陷落。 长城守军闻讯,燃起了报警的烽火。 第十三章 战端既起 朔方城外烽烟四起,不时有斥候回来报告军情。任宣在太守府大堂里急得团团转,不停地念叨:“匈奴要攻城了,匈奴要攻城了。”派衙吏赶紧去请都尉过来议事。 都尉一身戎装匆匆而来,任宣更紧张了,不由得瑟瑟发抖。 两人坐下,任宣也顾不得寒暄,问道:“城中有多少守军,能不能守住。” 都尉倒是很冷静,答道:“漠南匈奴单于稽首称臣后,朝廷为了节省开支,这些年来一直在削减驻军,当下朔方只有三千骑兵,步卒不到八千。匈奴控弦之士恐怕有十几万” “匈奴怎么会有这么多的士兵?”任宣不解地问。 “匈奴人是亦军亦民,平时放牧,一旦单于下令,就提刀上马杀过来了。” 任宣摇头叹息,又问:“我们长城上的守军呢?” “都是些屯田军,轮流值守,遇险报警而已。” “那如何是好,那如何是好。”任宣急得又站起来团团转。 “你坐下好不好,转得我头都晕了。”都尉没好气地说道。 “好,好,好。我们能守住城吗?”任宣佝偻着腰坐下了,盯着都尉,目光中满满的期待。 都尉思忖了一会,慢慢说道:“这事很是蹊跷。鸡鹿塞校尉报称,右贤王带兵过来,口口声声说是来取朝廷拨付的粮食。可是我们并没有收到拨付的粮食的指令,军营里也没有多余的粮食。本来可以好好的说话,将事情弄清楚。可我们这里的兵卒放了一枝冷箭,将右贤王射伤。匈奴人恼怒,就攻下了鸡鹿塞,还扬言要攻取朔方。” 任宣很纳闷:“我也没有接到过朝廷指令,要给漠南匈奴拨付过冬粮食。” 都尉道:“朝廷以前拨付过粮食,救其灾患。不过现在还是夏末,草原并无灾患,屯田粟谷也才开始收割,朝廷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拨付粮食?” 两人面面相觑,都在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任宣又问:“那么是谁放的箭。” “我也查了,是一个两天前才从军的小卒。” “人呢?” “战死了。” 任宣长叹一声,无奈地摇摇头。 都尉皱着眉,一脸疑惑地说道:“右贤王攻取鸡鹿塞后,我曾派人过去责问其背信弃义。可那右贤王却说是我们这里挑起事端,还说前几日有人看见度辽将军范明友巡视长城,准备进攻他们。” “也许是看错了吧。”任宣有些心虚,转过脸看向门外。 “我也是这么想,度辽将军来朔方我怎么不知道。可匈奴人说那些人曾在西域见过度辽将军,不会认错的。” 任宣不敢搭腔,心里也埋怨范友明,好好的待在屋里不行吗,非要去爬什么长城,现在可就说不清了。他岔开话题,问道:“现在我们该怎么办。是不是先凑些粮食给他们。” 都尉冷冷瞥了他一眼:“你有多余的粮食?” 任宣讪讪道:“想想办法嘛。” “现在秋粮还没有收上来,百姓家中并无余粮。再说,也不能要什么就给什么吧。没有朝廷指令,我等不可擅自决断,边关无小事。” “那如何是好。”任宣低着头,咳声叹气。 都尉与这个新上任的太守交往不多,瞧着他萎靡的模样,脸上浮出轻蔑的神情。 任宣只顾想着心事,并没有察觉都尉的表情。他踌躇再三,无力地说道:“我们还是要做好应战的准备。” 都尉坐直了身子,表情严肃:“战端既起,你我守土有责。我将率军坚守城池,那怕战至最后一兵一卒。” 任宣一愣,似乎也被感染了,正色道:“本府亦与朔方共存亡。”又犹豫了片刻,凑近身子问道:“我需要做些什么?” 都尉好生奇怪,一边打量着他一边寻思,你一个太守,居然不知道自己的职责所在。但转念一想,任宣原是京官,到任不久,遇到这等大事张慌失措,也是情有可原。于是耐心地说道:“守城军务,我是责无旁贷。不过,一应军需物资,还望太守调遣。另外,还要派衙役上街维持秩序,盘查可疑人等,提防间谍。特别是近几日从塞外过来的人。” 任宣心中没底,听了连连点头。 都尉看他一直在担心,便宽慰道:“我们马上以六百里加急奏报朝廷,再派信使去五原郡、云中郡、西河郡请求援兵,同时集结屯田军作后备,朔方不会失陷的。” 任宣听他如此一说,心想稍安,两人又商量了一些备战措施。待送走都尉,任宣转身跑到范明友住的庭院。 范明友也是坐立不安,焦急地等着任宣过来。一见他来了,赶紧拉进屋,问怎么回事。 任宣将这事的前后缘由详详细细说了一遍。 范明友沉吟良久,问道:“你真的没有收到过朝廷函文?” “没有。”任宣肯定地说,接着又补充道:“但凡朝廷官函,我都是接到后立即打开阅读,不敢耽误。决无拨付粮食的官函。” 范明友琢磨半晌,恍然大悟,这就是霍府信使所说的要坐实淳于几罪名的手段。“只是为了坐实的淳于几罪名,他们居然挑起边塞战事。”他觉得太不可思议了。 任宣又想起都尉的话,没好气地说道:“你那日登长城,被匈奴人看见了,说是在准备进攻他们。” 范明友哭笑不得,连连摇头。此时他心里已经有底了,这场战事也就是虚张声势,于是问道:“都尉是如何部署的。” 任宣将都尉的部署说一遍,范明友道:“都尉说得对,朔方不会失陷的。你就按他说的去做,只是六百里加急改为寻常驿吏传递,内容也要写得平缓些,强调或是误会引起的。现在霍山领尚书事,奏报先送到他手里的,他会处理的。”想了一下,又说道:“再派人去漠南单于龙庭,就说拨付粮食之事尚未收到朝廷批文,或有误会。双方不应将事态扩大。” 任宣担心道:“射伤了右贤王,匈奴那边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范明友不以为然:“和睦相处乃是大局,漠南匈奴单于也是明白人。估计还是右贤王自作主张,攻下了鸡鹿塞。不过,他们认定朝廷要拨付粮食,也不好一口回绝。待我回到长安后,就与大司马霍禹说说,让朝廷拨付些粮食过去就是。” 他端起碗喝了口水,神态轻松,道:“这事过几天也就慢慢平息了。” 任宣听他这么一说,心情好了许多,才觉得腰酸背痛,于是双手撑腰,挺直身子扭动了几下,说道:“我这就去与都尉说,不用那么紧张的。” 范明友听了这话差点跳起来,将水碗往案上一拍,提高声调道:“不可,该做的战事准备还是要做的。我刚才说的千万不可泄露出去,你自己心里有数就可以了,其他人做什么让他们去做。” 任宣吓了一跳,茫然望着他。 “不过,你一定要关照都尉,决不能主动进攻。”范明友不想与他说的太清楚,于是叮嘱道。 任宣虽然还有许多疑问,但也听明白了朔方不会失陷,于是放下了心,拱手告辞。 “这算怎么回事。”任宣走出院子嘟囔道。忙乎了一日,他也是累了,径直打道回府。 任宣的家眷留在长安,只带了一个小妾过来上任。回到家后,小妾替他宽衣解带,换了一身燕居禅衣。 任宣惬意地盘坐在漆几前,小妾将菜肴一样一样摆上案,又斟上酒。任宣看她一张俏脸红扑扑,也是情动,一把将她揽入怀中。这暑热天气,小妾只着一件宽袖禅衣,任宣左手搂紧她,右手伸进袖里,便在娇躯上游走。少顷,两人情动,缠绵良久。 任宣心情大好,啜了口酒。小妾披上禅衣,挪过来将酒卮斟满,道:“郎君,一早见你愁眉不展,可为何事?” 任宣摆摆手道“没事了,没事了。”就把边塞冲突之事和范明友的话说了一遍。 小妾听了双眉紧锁,踌躇半晌,吞吞吐吐说道:“郎君,这事确实蹊跷,恐怕霍府脱不了干系。这挑起边争可不是小事,我们不要掺和太多,免得陷进去。” 任宣连连点头:“夫人说的是,所以我也不问,由他们折腾。”两人对饮,酒酣。 “范明友什么时候将淳于几押回长安,我也就解脱了。”任宣醉醺醺的闭着眼咕哝了一句,躺倒在小妾怀中,随即睡去。 第十四章 讹诈 朔方城依旧笼罩在萧索的氛围中。一队队士卒匆匆登城,换下来疲惫的守城士卒,衙役也是全城巡查,盘问他们觉得可疑的人。 一个身着缯帛袍服、头戴平巾帻的少年站在街边左顾右盼。城外山巅久久不散的狼烟,城墙上盔甲鲜明表情严肃的巡逻士卒,以及街上呼啸而过的骑兵,都引起他的好奇。 他叫秋仟,商贾人家子弟,家境富庶。不知怎地从小崇拜英雄,喜欢舞枪弄棍,一心要去边塞建功立业,拜将封侯。前些日子跑到九原一带凭吊古战场,匈奴围攻朔方的消息传开后,别人避之不及,他倒是热血沸腾,赶来朔方要去投军。 秋仟的富家子弟着装和懵懂憨态,引起了三个路过的士卒的注意。 这三个士卒中,一个是络腮胡子,耳边有一处刀伤,看上去有些狰狞;一个是精瘦的汉子,戎装穿得松松垮垮;还一个是满脸稚气的少年郎,牵着一匹壮硕的枣红马,马背两侧悬扎着书简、存衣物的韦笥、刀剑等什物。 三人远远就盯上了秋仟。精瘦汉子捅了捅络腮胡子的腰,说道:“这少年郎倒也有趣,像个富家子弟。”络腮胡子回道:“那就去弄两钱。”两人挤眉弄眼,嘻嘻哈哈。 三个士卒牵着马从秋仟面前走过,秋仟还在东张西望。那精瘦汉子退到驮马边,悄悄伸手拉松一个绳结,又快走几步,赶上同伴。只听哐呛一声,一柄长剑从马背上滑下,落在地上。三人故作不知,牵着马还是朝前走去。 秋仟看到了,昂着头喊道:“军爷、军爷,刀剑掉地了。” 那三人似乎没听见,依旧牵着马不紧不慢走着。 秋仟紧赶两步,上前捡起马背上掉落的剑。他酷爱军械,发现这是一柄精致的铁剑,好奇的打量起来。 这剑柄首端镶了块刻满卷云纹的温润扁玉,剑柄中央有金嵌的“青釭”两字。他看着喜欢,细细摩挲,又握住剑鞘轻轻抽出少许剑身,只见莹莹寒光在剑刃间游弋,一时呆了。那三个士卒已回转到他面前,他也未觉察。 精瘦汉子笑眯眯地问道:“好剑?” 秋仟由衷地赞叹:“好剑。”又很内行的说道:“这是用炒钢百炼而成的。” 精瘦汉子笑眯眯冲着他竖了下大拇指:“行家。”接着摊开手掌。秋仟不明白什么意思,疑惑的看着他。 “五百文,你就走人吧。” “什么五百文啊?” “你偷盗军械,拿五百文出来赎罪,我们也便不追究了。” “我哪里偷盗军械了。”秋仟涨红脸辩解道。 精瘦汉子指指他手上的剑。 秋仟道:“我是捡到的。” “那你再捡一把给我们看看”又指指马背上驮着的物什,意思说你就是偷这上面的。 “我正要还你们的。”秋仟辩解道。 “你还我们了吗?”精瘦汉子不依不饶。 秋仟真的急了,嚷道:“朗朗乾坤,你们讲不讲理。我在地上捡的,看看就要还你们的。我是来投军报国的,如何会偷盗军械。” 络腮胡子听他说到是来投军报国的,心中陡然一动,对这个小儿郎平添些许好感,可又改不了口,于是一本正经地说道:“我们可以放过你,你也要知趣啊。” 秋仟倔劲上来了,哪里甘心被他们讹诈,争执声越来越大。恰好有几个朔方郡的衙役巡查经过,闻声便围了上来。 这三个士卒本来只想诈几文钱,这下不好收场了,于是咬定秋仟偷盗军械。正是全城戒严的非常时期,被军卒指控偷盗军械,可是项大罪,衙役不由分说,将秋仟枷了。 那精瘦汉子诈钱诡计没得逞,心里也是不爽,骂骂咧咧将剑捆上马背。年少士卒于心不忍,频频回头看去,终于忍不住劝道:“他是来投军的,我们这样做会害了他。还是过去说说,那少年郎并未偷盗军械,让他们把他放了吧”。 络腮胡子一巴掌搧在他头上,说道:“我们哪里是害他,是救了他。” 年少士卒听不明白,以为他是要推卸责任,撇了撇嘴,一脸不屑。络腮胡子作出好心没好报而痛心的模样,问道:“你觉得这小子傻不傻?” “傻。”年少士卒肯定的答道。 “这小子能吃得了苦吗?” “不能。”年少士卒还是肯定的答道。 络腮胡子拍拍他肩膀:“你看吧,他又傻,又吃不了苦,还这般不明事理。如果是从军上了战场,能活过几时?” 他停顿了一下,神情严肃地说道:“所以,遇到我们也是他的福分。我们这是救他,让府衙开导开导他。”精瘦汉子在一旁嗤嗤直笑。 年少士卒想了想,觉得他说的也有道理,就不再言语。三人牵着马往军营去。 就在秋仟被收监时候,一个不祥的消息满城流传,说是郡府派往漠南龙庭的使者,不但没有说服匈奴单于收兵,反而惹得单于大怒,当即被斩首。匈奴单于将亲率十万大军攻城。 朔方人心惶惶,扶老携幼要逃出城去,街上一片混乱。 都尉怒气冲冲闯进府衙,质问任宣到底怎么回事。 任宣也是莫名其妙,辩解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使者还没回来。” “被杀了怎么回得来啊。”都尉大声吼叫,腾腾腾跑出去,又腾腾腾跑回来,喊道:“府衙也要收拾收拾了,匈奴人打进来可就来不及了。” 任宣一头雾水:“什么来不及了”。 边上一个老成衙吏见他手足无措,提醒道:“匈奴人或许真的会打进来,以前匈奴人一直打到了西河郡。我们也要早做准备,可以先转移府衙的文档,然后准备疏散老弱妇孺。” “那就去做呀。”任宣在朝廷读过不少边关战报,知道战争的凶险。这时他毫无头绪,别人说什么都觉得有道理。 衙吏应诺了一声,便招呼人各自忙去了。 任宣心里七上八下。他一直相信范明友说的话,觉得匈奴人不会攻城。但是现在事态突变,他也是慌了,出了府衙就赶往范明友住的院子。一路看到街上人车混杂,乱做一团,越发惶恐。 他气喘吁吁赶到范明友住所,见范明友还在笃悠悠地喝酒,便慌慌张张将传言和城中乱象说了一通。 “肯定是谣言,让他们去忙乎吧。”范明友毫不在意。 任宣还想问问明白,范明友却又端起酒卮自顾自饮酒。任宣见他这般态度,也无可奈何,只得告辞。 出了小院站在街上,任宣思绪万千,从踏入仕途那日起,自己的命运就与霍氏绑在了一起,荣辱兴衰,身不由己。 他苦笑一声,自言自语道:“这事都是霍家惹出来,我也不必多掺和。将来无论是什么结果,能推就推,推不了的,咽下去就是了。”不觉心中悲凉。 他原本还准备去府衙看看,转念又一想,自己对府衙诸事并不熟悉,去了也是自讨没趣。“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让他们去忙乎吧。”口中嘀咕着,自顾自回了家。 第十五章 蛛丝马迹 长安东市,一片祥和,史高正在笃悠悠地喝酒。那日陪皇帝过来喝了葡萄酒,心里也就放不下,今日得闲,又过来喝上了。 忽然,街上传来一阵嘈杂声,他伸出头看去,是几个浪荡少年在吵架,听他们所言,似乎是讨赌债。吵着吵着,便打了起来。几个人围着一个背着马鞍、衣着似家丁的少年郎拳打脚踢。少年郎寡不敌众,丢下马鞍,抱着头满地乱滚。 史高觉得那少年郎有些眼熟,仔细回想,觉得曾在霍府见过,似乎是个马夫。霍光葬礼那日,看到这少年郎牵马挂车,所以有些印象。 他心中咯噔一下,放下酒杯,起身走出店堂,上前叱道:“大庭广众之下也敢打架斗殴,大胆。” 那几个恶少见他气度轩昂,估摸是个官吏,也不敢回怼。这时又有几个市吏围了过来,这几个恶少嘟囔了几句便走了。 史高掏出官凭给市吏看过,示意他们别管了。待围观的人都散了,他上前抬脚轻轻踢了踢还躺在地上的少年郎:“起来吧”。 少年郎察觉恶少已经走了,便一骨碌爬起,用护袖擦了擦嘴角的血渍,又拂了拂裤子蔽膝上的尘土,过去捡回马鞍。 “你是什么人,竟然在大街斗殴。”史高板着脸说道。 少年郎看他像是衙门官吏,也不敢造次,犹犹豫豫答道:“我没有打架,是他们打我。我是,我是霍府家丁。” 史高心忖果然就是那个小马夫,还是故作惊讶说道:“你是霍府家丁啊,怎么这般狼狈啊。” 那少年郎神态沮丧,低头擦拭沾了泥土的马鞍。 史高道:“我与霍家颇有交情。你既是霍府的人,也是有缘,走,喝点酒歇息一会吧。”背着手朝酒舍走去,又回头叫他跟上。 少年郎先是一愣,然后面露感激之色,颠颠跟上。 两人进了酒舍,掌柜便过来招呼坐下,摆上酒菜。 史高给少年郎斟上酒,随意问道:“这位小兄弟,怎么称呼啊。” 少年郎双手端起酒杯,先敬了史高,答道“小人名唤张章。” “张章?哪两个字啊。” “前面一个弓长张,后面一个立早章。“” 史高恍然大悟:“我知道了,你父亲家是姓弓长的张,你母亲家是姓立早的章。” 张章点点头。史高调侃道:“你父母取名也是够省心的。” 张章讪讪道:“我家亲戚也是这么说的。” “小兄弟,那我就叫你章郎吧。”史高才说出口,忽然觉得这个叫法有点古怪,但想了想,似乎这个称呼也是可以的。 张章没觉得这个称谓有什么不妥,拱拱手,巴结地问道:“兄长如何称呼?” 史高道:“我叫史高,你就叫我史兄罢了。” 于是两人便“史兄”、“章郎”叫唤着,推杯换盏。 史高问起今日为何与人争执。张章吞吞吐吐说道,欠了赌债,也不是不还,只是今日出来取修好的马鞍,身上没带钱罢了。 史高笑道:“是呀,霍家是显贵大族,你在里面做事,怎会没钱。” 张章一脸尴尬。他虽说是霍府家丁,不过也就一个养马奴。今日危难中为史高所救,又是称兄道弟,心中感动,但凡史高好奇问些霍府的事,都是有问必答,显摆自己在霍家并非无足轻重。 他看看左右没人,侧过身,神秘兮兮地说:“霍府怕要出事。” 史高闻言一怔,旋而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问道:“能出什么事。” 张章道:“这几日霍府的子侄女婿经常聚在一起议事,神情很紧张的。” “一家人在一起说说话也是常有的事。”史高漫不经心地说。 “他们要找一个人,好像叫淳于几,很着急的,还让女婿范明友去了朔方。” “淳于几?”史高听到这名字有些耳熟,但一时想不起来这是何人,一面思索一面随口说道:“你怎么知道的?” 张章见自己说的话引起史高重视,很是得意,道:“我的相好是显夫人的侍女,她告诉我的。再说我是管马的,这几日霍府把马匹都用出去,而且都跑得很累。”张章痛惜马匹,说到这里竟有些愤愤不平。 史高还是没想起淳于几是谁,微微皱起眉头,偶而抬头,却瞧见张章神情紧张地注视着他,于是展颜一笑,举杯道:“喝酒,喝酒。” 张章也举起杯,两人一饮而尽。 史高招呼他吃菜,然后放缓语气,不紧不慢说道:“霍家的事我们是管不了的,但自己的事不能大意。霍府这番举动,必有蹊跷,一旦出了什么事,全家上下一个也跑不掉,你也跑不掉。所以,小兄弟啊,这可关乎你自家性命。” 张章听了这话也害怕了,忙问怎么办。 史高道:“你呢,在霍府做事,也没有其他去处,当下还是留在霍府为好。不过,如今霍家不像大将军在时那般威风,朝廷里有许多人巴不得他家倒台。而霍家还不知收敛,时常惹是生非。” 张章点点头:“霍府确实大不如从前了。若是早几年,那几个人怎敢当街与我讨债。” 史高诚恳地说道:“所以你也要留意霍家人的举动,一旦发现霍府要出事了,那还来得及跑。” 张章何曾被人如此关心,感激道:“史兄啊,我在长安并无亲人,把你当作兄长,有什么事的话,你一定要救我啊。”想了想又说:“史兄啊,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如果霍府真的要出什么事,你可要帮我拿主意的啊。” 史高连连点头,随即从衣袖里摸出一块金饼,塞在张章手中,说你先还了赌债,也要对那个相好的小姑娘好些。张章握着金饼,眼泪都要掉出来了。 两人酒足饭饱后走出酒舍,史高与张章告别。 街上人并不多,阳光白晃晃的刺眼。他深吸一口气,不停地念叨“淳于几?淳于几?淳于几这个名字怎么这么熟悉啊。”忽然一激灵,“淳于衍”,一个深藏在脑海里的名字脱口而出。 当年许皇后病故,刘询悲痛之余,怀疑有人下毒。为避免被人诟病意气用事,刘询没让许家参与查案,而是命他去彻查。宫廷女医淳于衍是重点怀疑对象,后来由于霍光干预,此案最终不了了之。他那时知道淳于衍有个侄子叫淳于几。 霍家为什么要找寻淳于几,史高稍一思索便明白。 当年他就认定是淳于衍谋害了许皇后,而且肯定是霍家指使的,只是没有找到证据。不过,那时霍光一手遮天,贵为皇帝的刘询也只能隐忍,史高更没法深入查下去了。 “淳于几是淳于衍的侄子,手里很可能握有淳于衍留下的霍家谋害许皇后的证据。霍光死后,霍家害怕旧案重提,所以大动干戈找寻淳于几,防患未然。”史高不禁冷笑一声,“还让范明友过去查找,看来真是心虚了。” 史家虽然是外戚,但一直被霍光压制,刘询亲政后,史高地位迅速提高,成为皇帝最宠信的大臣,所谓帷幄近臣。从史高的立场来说,也是很想看到霍氏被打翻在地的。 “霍氏终于露出破绽了。”史高心中喊道,兴冲冲朝未央宫走出。 他知道,对于许皇后之死,皇帝一直无法释怀,而且皇帝对霍氏的嚣张跋扈也已忍无可忍。 然而才走了几步,他又停了下来,“就这么去见皇帝,说霍氏指使淳于衍毒杀了许皇后。证据呢?这天大的事就凭一个养马奴和一个侍女偷听到的几句话?再说,如果淳于几手里并没有证据,那该如何收场。” 想到这里,他惊出一身冷汗,连连自责,“太鲁莽了,太鲁莽了。”倚着墙角颓然坐地。 第十六章 郡狱 秋仟被投入了朔方郡狱。 自小锦衣玉食的他哪知世间险恶,不过,他性情豁达,到也能随遇而安。 牢房没有窗户,很是昏暗。木栅栏外燃着一根松枝,投下些许光亮,地上只铺了些麦秸。 秋仟站了一会儿,眼睛才逐渐适应过来,看清牢里的情形。 微弱的火光映衬下,大牢里人影绰绰,他数了数,或坐或站,连他一共九个人。 他觉得墙角边坐着的一位青年颇为面善,便挪到他边上坐下。 这人便是淳于几。被莫名其妙被抓进大牢后,他原以为是衙吏误会了,华医长找到都尉说清情况,军营那里派人过来解释一下,就可放出去。 然而,过了好几天,华医长才打通关节进来看他,带来的消息却令他沮丧。 华医长告诉他,匈奴人真的来攻城了,所以他的罪名一下子就洗刷不清了。 望着白发苍苍的华医长一边说着一边摇头叹息,淳于几既感动又无奈,看来只能在过堂是为自己辩护了。 秋仟进来时他是看到的,还想着这个少年犯了什么事,会被关到这郡狱大牢里来。见秋仟坐了过来,便微笑点头示意。 秋仟看着淳于几也觉得亲切,坐在他身旁,问道:“兄长如何称呼啊。” 淳于几道:“我姓淳于,名几。” “哦,淳于兄。我叫秋仟。你是怎么进来的。” 淳于几瞧着这么一个单纯的少年也被抓进大牢,心里充满同情,便调侃道:“抓进来的呀,你难道是自己走进来的?” 秋仟顿时尴尬,嘻嘻笑道:“我也是被抓进来的,他们说我偷盗军械。” 淳于几露出惊讶的表情,侧过身子,上下打量了他一番。 秋仟慌忙解释道:“我是冤枉的。我没有偷盗军械。只是从地上捡了一把剑,就说我偷盗军械。”才说完这话,脸上又浮现出很是向往的神情:“那把长剑真是精致啊,剑柄首端还嵌了一块美玉,玉里还有一片鲜红的沁色,拔出剑刃,寒光闪闪。” 淳于几被逗笑了,道:“那你还真是偷盗军械了”。 秋仟脸一红,问道:“你为什么被抓进来啊?” 淳于几道:“我是边军的医官,说我私通外藩,盗卖禁物。” “私通外藩?”秋仟吃了一惊,下意识地往后挪了挪。 淳于几瞥了他一眼,拉长声调说道:“我也是冤枉的。”又把事情原委说了一遍,并告诉他这牢里都是重罪疑犯。 秋仟对边军生活很是好奇,又问了许多军营日常生活的问题。淳于几也喜欢他年少纯良,两人越说越热络。 淳于几忽然想起秋仟刚才说的长剑,觉得很像是自己的佩剑,于是又询问秋仟那把剑的细节。 秋仟因为喜欢那把剑,所以当时看的仔细,就将剑柄、剑身、剑鞘都细细描述了一遍,又说剑柄中央有金嵌的“青红”两字。 淳于几当即认定就是自己的长剑,解释说剑柄中央金嵌的两字不是“青红”,是“青釭”,那金子偏旁加个工字,读作“缸”。秋仟讪讪道:“我只是瞥了一眼,也没有看仔细。” 两百多年后,这柄宝剑不知怎地为曹操所获,而后又在长坂坡被蜀汉大将赵云夺去。当时,“赵云力战四将,曹军一齐拥至。云乃拔青釭剑乱砍,手起处,衣甲平过,血如涌泉。杀退众军将,直透重围。”此乃后话。 淳于几心下明白,自己在庵庐的住舍被查抄了,东西也被拿走了。 他读过一些朝廷律令,所以也很疑惑。自己不管怎么说只是疑犯,即使判罪,如果不是大逆、谋反、贪腐等罪行,是不至于抄没家产的。 思来想去,忽而心中一动,这次被抓进牢里,会不会与姑母的往事有关。这些年来,姑母究竟有何秘密,一直萦绕在他心头。他也隐约听闻姑母与许皇后病故有牵连。 “那样的话,姑母给的画恐怕也被抄去了。”两年多来,一有闲暇,他就会把这幅画拿出来揣摩,所有细节甚至于笔触,都深深刻在了脑海里,可以完全依照原样描摹出来。不过,他感到惭愧的是,至今仍然看不明白姑母给他的这幅画,其中有何深意。 淳于几长叹一口气,背靠着墙壁低头坐着,不再说话了。秋仟见状,也知趣的不再问话。 · 朔方城外的烽火连日不息,府衙忙成一团。 匈奴兵这些天来一直在长城脚下耀武扬威,任宣很着急,去了好几趟范明友住的小院。 范明友信誓旦旦地说,过不了几天,匈奴人就会退兵的。他还告诉以任宣,已经派人以大司马霍禹使者的身份过去谈判,大不了多给些粮食。边关和睦事大,漠南匈奴龙庭不会——。他微微一笑,意思是你懂的。 范明友这些天也不好过,虽然在任宣面前作出若无其事的模样,心里还是痛骂了冯子都挑事不知轻重。 他是个领兵打仗的人,知道战争的残酷,霍家如此做事,让他很是失望。他在小院里拜天拜地,期望匈奴早日退兵,事情平和解决。 任宣从范明友的小院出来,算是松了口气,到府衙敷衍了一番后,索性告个病假不去了。在家里与小妾腻歪,倒也其乐融融。 太守告病休沐,于是,衙吏们凡事都去找郡丞。 朔方为北境要塞,以前经常遭受胡骑袭扰,烽火不息,当地官吏也是处乱不惊。 朔方郡丞居位十数载,已年逾花甲,皓首苍髯,说几句话便要咳一阵。太守告病,他只好顶上,好在衙吏得力,郡丞安排的事自有人去做。 这天,朔方郡专职司法的官吏决曹掾庞萌也候在堂下。 传言漠南匈奴即将攻城以来,他是坐立不安。 他主管的郡狱当下关押着三十六名囚徒,这些囚徒如何处置,须得到太守的指令。 以往一旦发生边乱,囚徒都是要转移的。现在边塞的情形似乎越来越严峻,庞萌担心囚徒来不及转移,一早就过来等待郡丞召见。 候了一个多时辰终于轮到了他,他上前三言两语将郡狱囚徒需要处置的情况说了一遍。 郡丞没有多想,说道:“依律,边塞若有战事,则清空大牢,凡囚徒轻罪释放,重罪迁移,以免助寇。”接着又问:“现在牢里的囚犯都是些什么人?” 庞萌答道:“有十人是重罪疑犯,其余二十六人多是浪荡子弟,有聚众斗殴的,有调戏良家女子的,也有喝酒不付钱的。” 郡丞稍作思考,道:“那十个重罪疑犯的案宗,你取来给我看看。依律,重罪疑狱由廷尉派廷尉正从长安来郡狱审决。如今朔方忽起战端,廷尉正肯定来不了。这事就比较麻烦了,或许只能由我们将疑犯递押进京,听候廷尉审决。” 庞萌迟疑片刻,道:“若是递押疑犯南下长安,那就要早作准备,这几日便须启程。一旦匈奴人攻城,就来不及了。不过,案宗还未奏谳廷尉府,就把人犯押送过去,是否妥当。” 郡丞又咳了起来,他捶了捶胸口,缓口气,双眸呆滞思忖一会,说道:“我们可以双管齐下,案宗和人犯一并发往长安。案宗我看过后即封卷,附上奏请递押疑犯进京的公函,由驿吏快马送至长安,这样就比疑犯早到长安。当疑犯押送到长安时,想必廷尉府已经批阅了案宗和公函,我们拿到批文,手续就齐全了,疑犯即可交予廷尉府。” 庞萌想了一遍,点头称是,心中佩服郡丞处事老成,又问:“那其余二十六人如何处置。” 郡丞回道:“按罪轻重责以笞刑,便放了。” 庞萌应了声喏,告退出了府衙,瞧见狱吏袁六郎在门外朝他频频招手,赶忙过去问道:“六郎,出了什么事啊。” 第十七章 进退两难 袁六郎是庞母娘家的远房表亲,看样子已经在门外等了许久,见庞萌出来,迎上前焦急地说道:“你母亲发病了,气都喘不过来”。 庞萌一脸惊愕,说了声:“早上出来时还好好的。”便一路小跑朝家里去。 庞母侧卧在莞席上,面容憔悴,见庞萌来了,有气无力地说道:“亏得六郎过来,扶我喝了碗清燥救肺汤,不然我一口气就接不上来了。” 袁六郎将庞母身上盖着的缊被掖好,忧虑地说道:“姨母这喘鸣病是离不开人照顾的。这几日你整天不着家,姨母又担心又着急,旧疾就犯了。” 庞萌心中愧疚,眼泪也下来了,道:“孩儿不孝,让阿母受苦了。” 庞母将他手拉过来,安慰道:“你也是忙公务,阿母没事的。”话刚说完,又大口喘了起来。庞萌慌忙替她捶了一会背,才好了些,便扶她躺下。 袁六郎将庞萌唤到门外,轻声道:“姨母这喘鸣病是要找个清幽之处好好调养的。现在匈奴兵要打过来,城里更住不得了。” 庞萌道:“我早就想将她送到城外姑母家去。姑母家在坳口,不远便是黄河流过,山清水秀,宜于养病,也是安逸。” 袁六郎道:“那太好,赶紧送去呀。” 庞萌欲言又止,袁六郎问道:“有什么为难之事?” 庞萌道:“你也知道,这几日府衙事情很多,狱中还有些重罪疑犯需移送长安廷尉,我将这些事办妥了,才可告假送母亲。” “那你抓紧办啊。”袁六郎催促道。 次日一早,庞萌匆匆赶往府衙,衙门一打开,他便通报求见郡丞。 郡丞疲惫地斜倚着凭几,见庞萌进来了,招呼他坐下,问道:“这十人的案宗我都看了,你可审过这十人? “审过,均不认罪。” 郡丞坐正身子神情严肃,说道:“高祖皇帝诏曰:官狱疑者,吏或不敢决,各谳二千石官,二千石官以其罪名当报之,所不能决者,皆移廷尉。所以,各郡府之重大疑难案宗,应上报廷尉审决。” 庞萌点点头,心中明白郡丞拿定主意要将这麻烦事推出去。 汉宣帝刘询亲政后,整顿吏治,倡导“尚德缓刑”,一扫治狱之吏以严酷为能的遗风,谓之上顺公法,下顺人情,教化天下。各地官府自然闻风而动,断案大多偏于宽厚。 “那就送往长安廷尉府吧。”庞萌道。 押解囚犯去长安是件苦差事,郡丞原本担心庞萌心有抵触,听了这话如释重负,咳几声后呡了口水,继续说道:“死者不可生,刑者不可息,若决狱不当,必然民怨四起。我大汉乃是法治社会,对吧,不会冤枉一个好人。” 庞萌被他絮絮叨叨弄得心烦,只想快些将这事了了,也好去安排母亲避难,接口道:“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 郡丞颔首微笑:“那么,你明日启程,将这十人送往长安” “啊,我去送?明日启程?”庞萌大吃一惊。 “有什么不妥吗?你是决曹掾,这十人都是重罪疑犯,当然由你亲自押送喽。案宗我会另外派人送去的。” 庞萌还要争辩。郡丞却连连干咳,指着自己嗓子表示说不出话来了,又指指堂下,示意还有人等着禀告事务,他可退下了。 庞萌无奈,只得起身退下。 郡丞嗓子嘶哑着又关照一句:“这事就交予你了,我不再过问。不可有误啊。” 庞萌有苦难言,出了门看到袁六郎候在那里。 袁六郎关切地问可曾告假,庞萌连连摇头:“郡丞命我押送郡狱里的重罪疑犯去长安,明天就要启程。这一去便是两三个月,阿母可怎么办。”说罢愁眉不展。 袁六郎闻言也是吃了一惊,想了想,无奈地说道:“我不知道去你坳口姑母家的路径,不然倒是可以替你送过去。” 庞萌拍了拍他肩膀,故作轻松地说道:“阿母之事须由我亲力亲为,总归会有办法的。”暗自叹了口气,又赶往郡狱,准备明日启程之事。 到了郡狱,庞萌先将那二十六个轻罪人犯提了出来一看,俱是些恶少,跪着也没个正经样,心中恼火。打开案宗查看,均已判了十至五十不等的笞刑,就叫他们在前堂候着,又派人将人犯亲属叫来,待受完刑后,便可带走。 这群轻罪人犯多是富商或官宦人家的浪荡子弟,平日里游手好闲,惹是生非,以往也曾犯事入狱,只是家人去府衙打点一番,便可安然无恙释放回家。 这次合该倒霉,边关战端骤起,府衙忙作一团,家人打点也无处使力,而庞萌早就看他们不顺眼了,正好可以教训一番。 庞萌等这些人犯的亲属都来了,面无表情说道:“堂下这些人犯均已判了笞刑,待受刑之后,便可领回家去。” 这群浪荡子弟被提出牢时还以为就这么放了他们,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待弄明白已经被判以笞刑,又看到狱吏手中抖豁的竹板,这才害怕起来,哀嚎声一片。 候在前堂的家人这时也慌了,几个胆子大些的,也顾不得体面,手脚并用爬到庞萌跟前,将一串串铜钱捧上庞萌案几,苦苦哀求:“使君,小儿郎不懂事,还望开恩啊”。 庞萌扫了眼案几上的铜钱,道:“知道他们不懂事,平日里为何不管教?如今判罚已定,你们要我如何开恩啊?” 一个老者道:“我们愿意以钱赎罪,按律这等轻罪是可以以钱赎罪的。” 庞萌冷笑一声,道:“你倒是通晓律令,为何不教导教导自家子弟,以至于作奸犯科。” 那老者面红耳赤,说不出话来。 庞萌道:“按律是可以以钱赎罪。不过,你们先前干什么去了,如今案宗已批下判决,如何改得?我也只好执行了。”还貌似惋惜的摇头叹气。 老者捶胸顿足:“我们每天都去府衙找人缴钱,可没人搭理我们啊。” 庞萌暗中好笑,拿起名册道:“平日里自己不管教,那只得由官府来管教了。那个是你家子弟?” 老者以为尚有转机,指着人犯中的一个猥琐小子道:“那个是我孙儿。” “调戏良家女子,杖二十。” 狱役随即上前将那小子拖出按在地上,竹板呼啸而至打在屁股上,顿时鲜血迸流,惨叫声响彻前堂。庞萌乘人不注意,悄悄将判书上的“杖一十”添了一横,改作“杖二十”。 那小子被打得哭爹喊娘,堂下等候用刑的人犯更是心惊肉跳,想想等会轮到自己,有胆小的吓晕了过去。 一个多时辰用刑完毕。被打十下二十下的,家人搀扶着勉强还能走几步,打了五十下的,只能由家属抬回去了。 瞧着这些浪荡子弟痛不欲生的模样,庞萌暗自畅快,板着脸训斥道:“若再有犯法之事,定然严惩不贷。” 这些恶少被打得哪里还说得出话,亲属们也是胆战心惊,唯唯诺诺只求能将人带回。 庞萌抬起下巴朝案几上堆着的铜钱努努,道:“我替你们管教了不肖子弟,这些钱拿回去吧。” 那些亲属哪里敢动,那老者哭丧着脸道:“大家辛苦,大家辛苦,这些钱是我等自愿犒赏的。” 庞萌嘴角露出一丝讥讽的笑意,对两旁的狱役说道:“既然人犯家眷体谅你们辛苦,你们就将这些钱分了吧。”狱役们喜笑颜开,上前将铜钱取走。 庞萌有些累了,环顾已然静寂的前堂,想到还有重罪疑犯需要处置,也不敢多歇,吩咐狱役去将那十人带来。 第十八章 十个囚徒 朔方郡狱前堂,一干重罪疑犯被狱役带了出来。 庞萌才开口说“尔等罪犯——”。下面便有个苍老的声音回道:“我等俱是疑犯,我是冤枉的。” 庞萌也不想分辩,连声道:“好好好,疑犯,疑犯,俱是疑犯。我再清点一下你们这些疑犯。” 狱役递过一卷名单,庞萌打开看了起来。其实这些疑犯他都审过,但明日将启程去往长安,他必须清点一番。 放眼看去,稀稀落落站着十余个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 站在前面的那个身长七尺三寸,眉目疏朗,留着短须的中年汉子名唤郭聪,是茂陵邑的豪强。赵柏、徐信、郭去疾、张小亦等四人与他是一伙的 赵柏、徐信是郭聪的结义兄弟,郭去疾是郭聪的侄儿,张小亦乃是他收留的流浪少年。这五人的罪名为“私贩军马、擅离陵邑”。 汉陵邑制度源于汉高祖。 高祖九年,为了防止地方豪强坐大,刘邦接受了郎中刘敬的建议,将关东地区的二千名高官、富人、豪杰及其家眷迁徒关中,伺奉长陵,并在陵园附近修建长陵县邑,供迁徒者居住。之后,汉惠帝刘盈修建安陵、汉景帝修建阳陵、汉武帝修建茂陵、汉昭帝修建平陵,也竞相效仿,相继在陵园附近修造安陵邑、阳陵邑、茂陵邑和平陵邑,不断迁徙贵族于此,五陵便成为富豪聚居的地方。不过,他们的行动也受到些限制,外出是需要报备的,以防潜回京畿。 郭聪祖父是汉武帝时河内大侠郭解的同族侄子。 当年郭解被列入迁徙茂陵邑名册,心中不愿,就托人求到大将军卫青,代向武帝说情。武帝原本没有注意这个郭解,听了卫青的说辞,反而不肯放过了,笑道:“郭解不过一个布衣,竟能使将军替他说话,可见其家不贫。”郭解没办法,只好迁徙。 郭聪祖父其时年少,家境贫寒,就追随郭解去了茂陵,得其熏陶,也成了远近闻名的游侠,遂为茂陵邑豪强。郭聪则是继承了祖父的衣钵。 至于私贩军马,其实朝廷一直是鼓励从塞外贩运良马入关,当年汉武帝为了得到汗血宝马,两次派贰师将军李广利远征大宛。 郭聪等五人此前已多次贩马入关,并无阻碍,这次从朔方出塞买马,听闻汉军与匈奴人打起来了,匆匆忙忙带着二十多匹良马回来,正好遇到边争封关,连人带马被巡查的边军扣留。 他们听人说是都尉看中了这些良马,便按战时管制,给他们按上个“私贩军马”的罪名,随后又查出郭聪为茂陵邑豪族,再给他们加上擅离陵邑之罪。 边军都尉将这五人送到郡狱,任宣才不管这事,推给了属下。 郡丞看了案宗,觉得有些棘手。郭聪贩马说不上走私,可都尉咬定这些人有罪,郡府也不能与边军怼上,于是批了个“移送廷尉”。 庞萌目光掠过这五人,停在了神情落寞的边军医官淳于几脸上。 庞萌翻阅过他的案宗,认为他是最冤枉的。 边关驻军与漠南匈奴交好多年,双方一直互通有无,淳于几携药去塞外救治小王子,原本就在情理之中。 他还听说边军都尉和庵庐医长都找过太守要人,可太守就是不肯放人,还明确批注要将他“移送廷尉”。 庞萌百思不得其解,淳于几不过一介医官,其罪亦有回旋余地,太守为何不顾边军都尉和庵庐医长说情,执意要将他移送廷尉。他认为此事必有蹊跷,只是自己还不知晓而已。 他与淳于几有过交往,了解其为人,心中很是同情,这时却也无奈。转念又一想,淳于几去长安也非坏事,在这里说不清楚,到了廷尉府,则可辨明是非,或许就能够洗脱罪名。 想到这里,他冲着淳于几笑了笑。淳于几先是一愣,随即微微颔首,也笑了笑。 那个东张西望的少年郎便是秋仟。 秋仟一直喊冤,庞萌也料想是那几个兵痞敲诈不成,故意陷害他。只是边军告他的罪名大了些,只好将他收监。 依照汉律,偷盗武库兵器,其罪重至弃市。还好秋仟涉案并非武库兵器,但偷盗兵器这等罪名,郡狱也是不可擅自处置的。所有,秋仟也须押送长安,由廷尉府审断。 庞萌心中感慨,一场莫名其妙的边争,将这七人牵连进来,若不能平息,还不知会祸害多少人。 他又翻看名册,有个人名唤赵无故,心忖这人应是出身书香门第。 古有王制,所谓“诸侯无故不杀牛,大夫无故不杀羊,士无故不杀犬豕,庶人无故不食珍。”他兀自琢磨,这个姓赵“无故”祖上或许属于“不杀犬豕”,当下也就是“不食珍”吧,便在心中暗笑。 庞萌环顾四周,不知赵无故是哪个,便喊道:“赵无故安在。” 一个白净书生抬头答道;“小生便是赵无故。” 话音才落,旁边一个老婆婆跳了起来,大声叫道:“什么小生啊,你就是个畜生,勾引我儿媳,害死我儿子,你不得好死。” 庞萌被这突如其来的叫喊声吓了一跳,没搞清是怎么回事,怔怔望着这个情绪激动的老婆婆。 狱役见状附在他耳边说道:“这是徐妪,并非人犯。她状告儿媳令月与邻居赵无故通奸,杀害了她的儿子徐大郎。现在每日来郡狱,催着要判她儿媳和邻居小生通奸杀人之罪。” “可曾找到她儿子的尸首?”庞萌问道。 “没找到,也没其他人证。” 庞萌无奈地摇摇头:“那也只好由廷尉明断了。” 赵无故被徐妪呛得张口结舌,脸涨得通红,过了好一阵才回过神来,结结巴巴地说道:“我何曾勾引你儿媳,何曾害死你儿子。我是读书人,读书人。” 徐妪一手叉腰,一手向他的鼻尖,高声嚷道:“你读书?读什么书啊,成天在我家门口晃荡,念什么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逑什么逑,逑什么逑啊。”说着咬牙切齿,扑过去就要撕打他。 赵无故抬起胳膊护住脸,一边后退一边说道:“我何曾在你家门口读过关关雎鸠,我读的是呦呦鹿鸣,呦呦鹿鸣,食野之苹。” 张小亦听不明白,就问身旁人这说的是什么,众人只是呵呵地笑。 他便拉住淳于几,一定要问个明白。淳于几笑道,那赵无故读的是《诗经》,也是有男女之情的。 张小亦听得似懂非懂,只是看这两人有趣,也跟着一起笑。 庞萌心中倒是有些同情赵无故,忍着笑,劝道:“徐婆婆,你也别骂了,他俩有罪无罪,廷尉自会审断明白。再说你儿子也是生死不明嘛。” 徐妪那里肯听,嚷道:“什么生死不明,被他们害死了,害死了。我儿去漠南贩货,就是那小淫妇撺掇的,就是为了与那奸夫苟且。我儿去了那么久了还不回来,便是被他们害了。”说罢呜呜哭将起来。 令月羞得偏过头去,举袖遮住脸,也委屈地嘤嘤哭了起来。 庞萌一脸尴尬,倒是无语了。 他目光转向老态龙钟的郡府书吏宋伯和宋伯身边纤弱的小姑娘。 第十九章 异想天开 庞萌与宋伯相识多年,看了他的案宗也是感慨万分。 宋伯姓宋名会,在郡府抄写文书数十年,一向谨小慎微,资历又深,同僚、街坊皆尊称其宋伯。 秦汉时文书多写于竹简,一般先将初稿写在带有青皮的竹青上,方便揩抹修改,待改定后,再将定稿誊写在削去青皮经火烤处理的竹白上,既防虫蛀,且墨色渗透可长久保持,谓之“杀青”。 宋伯便是专事誊写官府文件的书吏。这次不知怎地竟将抄好的奏报放错了地方,差点耽误报送朝廷。 郡府主簿大怒,以“稽留官文书罪”将他直接打入郡狱。若说到这个罪名,往重里判的话,可至弃市。 宋伯一直喊冤,说不是他放错地方的。一些同僚也于心不忍,待主簿怒火消停后纷纷劝说,总算将其列为疑案移送廷尉,或有一线生机。 宋家只有一个年方十二岁的孙女,唤作颂娘。宋伯入狱后,颂娘每日过来看他,送些饭菜。听得爷爷叹息家中没个男孩子可为他分忧,小姑娘也很伤感,于是四处奔走替爷爷鸣冤。 庞萌很是同情,眼见颂娘这么一个羸弱的小姑娘为救爷爷竭尽全力,感慨道:“真乃缇萦再现也。” 缇萦是汉文帝时名医淳于意最小的女儿。淳于意被人罗织罪名控告,朝廷判定其有罪,处以肉刑,就是砍掉脚和割掉鼻子,押往京城长安执行。 淳于缇萦跟随父来到长安,她上书皇帝,说受刑致残就不能复原,即使想改过自新也不能如愿。我情愿自己到官府作奴婢来替父赎罪,使父亲有改过自新的机会。 汉文帝看到缇萦的诉状,被她的孝心感动,于是赦免淳于意,并在当年下诏废除肉刑,成就一段佳话。 庞萌心忖,颂娘也许亦可感天动地,救了爷爷。 他又对着名单查看一遍,这十人都算康健,可以行走,就送回大牢,自己又去钱库领了盘缠。 办妥这些事,已是傍晚时分了,他心里牵挂母亲,便匆匆回家。 庞母还是病恹恹的。庞萌喂了药,待母亲睡了,便出门坐在廊檐下,想着明天就要启程去长安,一时愁绪满怀。 袁六郎跟了出来,想要安慰,却又无从说起,坐在他身旁长吁短叹:“咳,若能安顿好姨母再去长安,就好了。” “当下哪有两全之策啊。”庞萌眉宇间写满了忧愁。 袁六郎道:“我留在这里照顾姨母。” 庞萌苦笑一声:“岂不是置我于不孝。”说罢,两人沉默无语。 良久,庞萌道:“你先回去吧。” 袁六郎寻思庞萌也要做些出发前的准备,便点头说道:“你明天就要启程,早些歇息。我明日一早过来。” 庞萌孤独地坐在廊檐下。一弯新月挂在天边,云飘过,白茫茫的,平添些许朦胧。风也凉爽,已有秋虫在墙缝下低鸣。 庞萌心想,长安一去一回岂止两、三个月,待我回来时,已是大雪漫天了。母亲孤身一人,怎可放心?他想安顿好母亲再动身去长安,可公事也不可耽误,一时惆怅。 忽然,一个离奇的念头闪现脑海,能不能让这些人犯先行启程,自己将母亲送去姑母家,安顿好了后再赶往长安,与一干人犯会合。 他先是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放纵人犯可是杀头之罪。然而,这个念头一出现,便挥之不去。 让他们自己去长安,最大的忧虑就是这些疑犯会不会趁机逃跑。 他觉得这十个疑犯并非罪大恶极之人,都有冤情,因此,他们自己也是希望廷尉能还其清白。若是逃跑,也就坐实在罪名,并且被朝廷通缉。同时,让他们自己去长安,对他们而言,无疑也是件好事。这一路无人看押,想走就走,想歇就歇,自由自在,免去了许多苦楚。 其实,只要大家都按期到达长安归案,对郡狱而言,完成押送囚犯,对廷尉而言,如期接收疑犯。 “如果这十个人犯自行跋涉千里按期归案,那可真是亘古未有的传奇故事。”庞萌也被自己想法感动了,情不自禁泪湿了眼眶。 当然,这样做也并非毫无风险,若有一人失信不至,那么自己就犯了擅自释放囚犯的“篡囚”之罪,性命不保。不过,比起母亲的安危,他还是情愿自己担当风险。 只是,纵囚之事一旦泄露,上司追查起来,自己该如何应对? “纵囚以存信义,亦可教化天下。”他突然想出了这么一句回应上司质询的答辩辞。 这晚,庞萌辗转反侧,折腾到半夜才迷迷糊糊睡去。 早晨,一缕霞光透过篱笆洒落院子里,庞萌伸了个懒腰,起身掬一捧凉水洗洗脸,终于下了决心,让这十个囚犯自己去长安。 他来到郡狱。郡狱只留下十个重罪疑犯,显得很空旷。他将十个囚犯召集到廊下,扫视了一遍,看到边上还有徐妪、颂娘和两个狱役。 他不想让原本也要参与押送的狱役牵扯进此事,便对这两个狱役说,“我押送这些囚犯去长安,你们不必去,可以走了”。 郡狱终于安静了下来,庞萌深吸一口气平复一下心情,慢慢说道:“你们知道,匈奴人就要攻城了,汉军兵寡,城池或不保。你们都是重罪疑犯,也都觉得自己冤枉,原本可以由廷尉正来此审案,可当下这般情形,廷尉正肯定是来不了了。” 颂娘一心指望长安来的廷尉正判明案情,洗刷爷爷的冤屈,这时失望得眨巴眨巴眼睛,泪水也快掉下来了。 “但是——”庞萌背着手拉长音调,“我大汉乃是法治社会,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 颂娘赶紧抹去眼泪,聚精会神地听他说下去。 “依照大汉律令,郡狱疑案,所不能决者,皆移廷尉。所以——” 才说到这里,下面的人已在交头接耳,宋伯颤颤巍巍问道:“可是要送我们去长安廷尉府?” 庞萌用力点头,“是的。到了长安廷尉府,你们有怨伸怨,廷尉自会明断。不过——” 众人一听他又来了个不过,顿时静了下来。 “不过——”庞萌犹豫起来。让囚犯自己去投案,这可是旷古未有的奇事。 庞萌思前想后,忠孝实在难以两全,他咬咬牙,终于要说了出来,“我为决曹掾,因此由我押解尔等去长安。不过——” 众人的心又提了起来,见庞萌还在踌躇,徐信先是不耐烦了,叫道:“使君,你就爽快地说罢,你是官吏,我们总归是听你的。”众人也一起点头称是。 庞萌缓慢而清晰地说道:“我决定让你们自行去长安的廷尉诏狱归案。” 第二十章 你们自己去长安 庞萌说出“你们自行去长安的廷尉诏狱归案”,众人先是一片寂静,接着一片哗然。 郭聪错愕良久,才犹犹豫豫问道:“我们自行去长安。” 庞萌点点头:“是的。” 郭聪还是不敢相信,盯着他又问了一句:“我们自行去长安,没有狱役押送?” 庞萌再次点点头:“是的,原本由我押送,但我有要紧的事必须办妥,不能立刻出发。而当下匈奴攻城在即,一刻也耽误不得,所以只得如此。你们的案宗已经送往廷尉府,行期不可误。” 宋伯抖抖索索走上前,嗓音沙哑地说道:“我们都是待罪之人,你让我们自己去长安?你到底有什么要紧的事,比公务还要紧?” 庞萌被他这么一说,心中也是忐忑,面带愧色,道:“宋伯,我也是迫不得已啊。” 宋伯还想说话,颂娘机灵,拉了拉他的衣裳。宋伯也看出庞萌神情尴尬,也就不再言语,只是觉得不可思议,连连摇头。 听到可以自行去长安,郭聪这一拨人最是兴奋,喜笑颜开。 淳于几和秋仟处世尚浅,也是第一次获罪,对于如何去长安没有什么想法,所以也就无所谓了。 宋伯心里则是清清楚楚,这里距长安一千八百里,囚犯在押送途中必然遭罪,而自己去长安,行程食宿自己安排,自然最好了。只是此事并无先例,不知会有什么结果,他心神不宁,也替庞萌担忧。 徐妪起先没搞明白怎么回事,听罢张小亦的解释,便跳了起来,嚷道:“不可以这样做的。这对奸夫淫妇,让他们自行去长安,正好称了他们的心,双双远走高飞。” 赵无故站起正要争辩,令月使劲瞪了他一眼,也便住口了。 庞萌被她这么一闹,倒也有些不知所措。 他正在思索如何应答才好时,只听徐妪自言自语道:“不行,不能让他们自行去长安,我要跟着一起去,跟着一起去。”说罢便大声喊道:“可不能让这对奸夫淫妇自己去啊。老身愿一同前往,看住他们。” 庞萌发愁怎样说服徐妪,徐妪自己有了主意,大喜过望,连声道:“好的,好的,这事就这么定了,有劳徐婆婆了。” 一件千难万难的事总算说明白了,以后就听天由命。 庞萌心下轻松,招呼大家坐下,摊开一幅帛图,指着说道:“朔方至长安可走上郡道,一千八百里。天气也开始凉爽了,正好走路。我算过,以往狱役押送,日行五十里,则需三十六日,我便再宽限一些日子,限期四十五日,必然可以走到长安。若以车马、舟船代步,则用时更短。今日八月初一,我们约定九月十五日午正之时,在长安廷尉府正门前集结归案。可听明白?” 众人连连点头,唯有宋伯和徐妪面露难色,宋伯嗫嚅道:“此行千余里,一路食宿,恐怕也非易事。” 庞萌料想他们从未出过远门,所以有此担心,便安慰道:“从这里去长安走的均是官道,数十里即有驿站,你就也不必担忧。”又想了一下,对众人说道:“你们先行一步,我将那件要紧的事办好后,就会赶过来的,必定在九月十五日前到长安,与你们相会”。 马上就可出狱,众人也是很兴奋,交头接耳议论着。 庞萌缓缓扫视一遍,表情严肃地说道:“我此番纵囚,是冒着天大的干系,你们中间若有人潜逃或误期,我也将连坐。不过,天网恢恢,负罪之人,能逃到哪里去?若一时糊涂,不但自身难保,还将连累大家。”又提高嗓音:“案宗文书已传递到廷尉府。所以人犯不可少,日期不可误。大家听明白了吗?” 众人异口同声答道听明白了。 庞萌站了起来,众人也跟着一起站起,他将一块块写有姓名和去廷尉府归案日期的木牍符传分给大家,说拿着这块符传,遇关隘可过关,遇驿站可得食宿。众人仔细收好。 庞萌又指着墙角堆着的钱囊,说道,“这是郡府发放的押送人犯的盘缠,我也分给你们,按每人每日五文计,每人二百二十五文。” 以当地物价,这二百二十五文钱折谷二斛。若是狱役押送,这些盘缠都是落入他们腰包的,而且人犯家眷还须打点些钱财,指望人犯在押送途中不至于遭罪。 庞萌又关照道:“凭郡狱符传可在驿站食宿,不用花钱。” 张小亦撇了撇嘴道:“驿站的食宿谁受得了啊。” 郭聪瞪了他一眼,他吐吐舌,赶忙闪到一边。 众人过去取回钱囊,张小亦拿起一袋掂了掂,叮当作响,又搭在肩上,笑道:“这恐怕有三斤重吧”。 颂娘和徐妪并非人犯,所以没有盘缠。庞萌叫过这两人,各给了一袋,道:“这是我的盘缠,去长安一路艰辛,你们拿去用吧。” 郭聪也动了恻隐之心,又不在乎这点钱,就将发给他的盘缠给了颂娘。秋仟富家子弟,衣袖里藏了些碎金,不在乎这点钱,将盘缠给了徐妪。一老一少千恩万谢。 庞萌再此扫视了众人一遍,郑重施礼道:“你们都是要去长安伸冤,当好自为之。九月十五日廷尉府见。” 郭聪还礼道:“使君宅心仁厚,我等岂敢辜负。九月十五日长安见。” 庞萌又特地关照道:“你们都是带罪之人,千万不要在路上惹是生非。”众人一齐点头。 庞萌笑道:“那么就此别过。”将众人送出郡狱。 待众人离去,他还呆呆地站在门口,心中念叨:“长安是那么的遥远,我却做了这件亘古未有之事。一个半月后的长安,我将面对怎样的境遇?”他摇摇头,不敢再想。 几片树叶飘起,他抬头望望天,有一大片乌云涌了过来,又看看街道,风吹过,街边的尘土被卷成一条线,如同蛇一般的向前游去。蓦地,豆大的雨滴落了下来,噼噼啪噼砸在地上,尘土飞溅起来,很快被雨水冲散。雨越下越大,风也越来越猛,天地间只有白茫茫的雨雾飞舞。 庞萌站在屋檐下,任由雨柱打湿衣襟。 傍晚,细雨微茫,至夜也不见星月。 第二十一章 弄巧成拙 大雨滂沱,任宣与范明友在小院饮宴,倒也惬意。 他俩刚刚接到消息,去漠南匈奴龙庭谈判的使臣派人传话回来,匈奴单于已接受使臣代表大司马霍禹作的道歉,下令右贤王撤军。当然,匈奴单于强调朝廷承诺给的粮食一粒也不能少给。 范明友知道霍禹不会在乎这点粮食,这场边塞战事算是消弭了。 范明友虽是行伍出身,但过惯了京城的奢靡生活,觉得这里太过寒酸,一想到明天便可带淳于几回长安,也算不虚此行,顿时心情欢畅。“完美。”两人相视而笑,举杯示意一饮而尽。 任宣被这场突如其来的战事弄得焦头烂额,而范明友和霍府信使颐指气使,更令他心生怨气,现在总算就要过去了。明日范明友将淳于几带走,那个令人生厌的霍府信使也不会再见,一切都就归于平静,多好呀。 他兴奋得忘乎所以,也顾不得劝酒,自己不停猛灌,不一会就酩酊大醉。 次日一早,任宣和范明友兴冲冲地带着人赶往郡狱。 任宣脑袋还有点晕乎乎的,到了郡狱门口发觉无人值守,他也没在意,径直走了进去。 范明友紧跟着任宣后面,走着走着,觉得不对劲,怎么这里面杳无声息,牢门也是敞开的。他心中惶恐,快步冲进牢房,顿时呆住了。牢房里空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连鬼影都没一个。 “淳于几呢,淳于几去哪了?”范明友张惶失措地喊道,却无人应答。他转身面对任宣,任宣也茫然地看着他。 范明友急得一跺脚:“快去府衙问个明白”。一群人乱哄哄的朝着府衙赶去。 到了府衙,范明友不便露面,就在墙角边等候消息。任宣匆匆忙忙跑了进去,找到郡丞,急吼吼问道,“那些囚犯去哪了?” 郡丞看他急成这般模样,也是莫名其妙,答道,“都送往长安廷尉府了。” “什么时候走的?” “昨日。” “淳于几,淳于几呢?”任宣追问道。 “淳于几?”郡丞想了想:“哦,那个边军医官啊,也送往长安廷尉府了。” “什么?你怎么把他也送去了,你怎么把他也送去了。”任宣捶胸顿足吼道。 郡丞也有些慌了,一边咳着一边站起身,走到靠墙的书架上寻了一会,抽出一卷竹简,打开看了看,舒了口气,捧到任宣面前,说道:“这是淳于几留档的案宗,上有太守批注,‘重罪疑案,廷尉审决’。” 任宣夺过来一看,正是自己写的批注。当初是为了能让范明友将淳于几顺利带走,防备其他人放人而使出的招数,不曾想竟是这样的结果。 他眼前一黑,瘫在了席上,恍惚听得有人喊:“快掐人中。”随即嘴唇上一阵剧痛。 范明友等在府衙外,心中一直惶惶不安,听罢随从传来的话,脑袋中嗡一声响,摇摇晃晃坐在了地上。 · 淳于几这时还在朔方。 昨日,庞萌将他们都放了,由他们自己去长安。淳于几是从长安过来的,知道怎么走。他算了算,若是骑马,时限还是很宽裕的,于是先回了一趟庵庐。 他的住舍果然空空荡荡,自己的东西全被搜走了。他觉得那些人要找的肯定就是那幅画,因为姑母只给他留下了这个似有玄机的物件。不过,那幅画已经深深刻在他的脑海里了,所以有没有对他来说并不要紧。他在意的倒是那柄世上罕见青釭剑,那是父亲留给他的唯一遗物。 华延寿听说淳于几回来了,赶过来探望,得知还是要去长安候审,拉着淳于几的手,眼泪汪汪连声说对不起师妹的托付。 淳于几安慰老医长,说自己是冤枉的,到了廷尉府必然会判明是非。 华延寿听他这么一说,急急忙忙裁了几块帛布,写成信笺交给淳于几,说这几人都是长安城有名望的士绅,到了长安可求助他们,又掏出一块马蹄金塞进他的手里。 这块马蹄金是皇家赐物,值万钱。当年华延寿随贰师将军李广利出征西域,曾为其疗伤治病,李广利便将孝武皇帝赏赐的马蹄金转赠与他。淳于几几番推辞,华延寿哪里肯让,执意塞给了他。 淳于几忍住眼泪与他告别,走出很远回头望去,白发苍苍的华医长依旧站在军营门口遥望。 淳于几很想把那柄青釭剑找回来,如果把那幅画也拿回来,就更好了。他听了秋仟的描述,觉得那三个搬运他个人物什的边军,是他认识的,尤其那个络腮胡子,耳边的刀伤也许就是他治好的。他记得络腮胡子是有家小的,住在城东,自己曾去过他家给他换药。 淳于几决定去找络腮胡子问问,自己的那些东西送到哪里去了。 朔方派去漠南谈判的使节还没有回来,匈奴将会退兵的消息也只有任宣、范明友几个人知道,所以城里还是实行宵禁,士卒也一如既往在街上巡逻。 淳于几不敢在大街上走,捡僻静的小巷向城东去,凭着依稀记忆找到了那间老屋。看到门口挂了块木牌,写着“胡宅”两字,心想就是这里了,便压低嗓音,一边扣门一边喊道:“胡大哥,胡大哥。” 木门吱嘎一声开了,出来的正是那络腮胡子士卒,见淳于几吃了一惊,倒退两步,指着他说道:“淳于医官,你不是被抓进郡府大牢了吗?怎么?是逃出来了的吧。”说着就想要关门。 淳于几赶紧抵住门,连声道:“胡大哥,别怕,别怕,我不是逃出来的,是放出来的。”络腮胡子这才放下心来,问道“没事啦?”淳于几含糊道:“没事了。” “你这是来——” “是这样,我刚才回了军营庵庐,他们说我住舍里的东西都被你收起来了。”淳于几道。 络腮胡子慌忙摇手道:“不不不,不是我拿的,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怎么能拿你的东西。那是太守传命,要我们收拾了送过去。” “送到哪里去了?” “都送到了太守官邸的后院。” 淳于几谢过络腮胡子,在巷口盘桓了良久,心想太守官邸不是可以随便进出。但总归是对青釭剑恋恋不舍,犹豫再三,觉得自己曾习武术,手脚尚且灵活,到了太守官邸见机行事,或许就能拿回自己的青釭剑,说不定将那是张帛画也一并找回,于是决定去往太守官邸。 他没想到的是,这一去,竟然杀人了。 第二十二章 窥探 淳于几来到太守官邸,已是傍晚时分。前任太守体弱多病,他曾经跟随华延寿医长来这里出诊,依稀还记得路径。 太守官邸的大门紧闭着,环顾四周无人,他便攀上墙边的一棵矮树翻进宅院。进了院子,只见太守办公的前堂黑灯瞎火,也没有人值守,就悄悄去往中堂。 这几日发生的事在他脑海里不停地闪现。他明白是有人陷害他,而所有线索都指向太守府。 他也纳闷,太守任宣从长安到朔方任职没多长时间,与他并无交集,怎么就会与他这样一个小小的医官过不去。 思来想去,他觉着自己的遭遇肯定与姑母的隐秘有关。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一直风平浪静,为什么现在翻出这些陈年往事,是谁在背后操控。 他越想越心烦,最后拿定主意,不管背后有什么阴谋,自己先去长安洗清“私通外藩”的罪名。 夕阳余晖稀稀落落洒向庭院,淳于几蹑手蹑脚蹭到官邸中堂,透过窗棂朝屋里望去。屋里厢很是昏暗,又有柱子挡着,看不分明。 他发现有一扇边门并未关紧,便悄悄溜了进去,蜷伏在一根柱子后面。 中堂是太守官邸待客之处。淳于几探头看去,大堂里摆着品字形的三张漆案,北端盘坐着一个微胖短须的中年汉子,太守任宣坐在右侧。中年汉子低声说着,任宣频频点头,两人还不时举起酒卮敬酒。 他静心去听,离着远听不分明,又不敢靠近,隐隐约约听到几句,好像说起自己的名字。 忽然,任宣对门外高声叫道:“掌灯。” 门外衙役早已准备好了灯火,只不过太守没有发话不敢进来,听到呼唤当即举火种进来,将四周的油灯依次点亮。 有一盏雁足灯就在柱子前,眼见衙役走了过来,淳于几躲在柱子后吓得缩成一团,幸好那几个衙役点亮了灯也便匆匆离去。 中年汉子与任宣似乎已将隐秘之事说完了,嗓音也大了许多。 淳于几听得任宣唤那人“度辽将军”。他在边军多年,听闻度辽将军当年如何威风,便偷偷看了一眼,记下了他的相貌。 范明友与任宣昨日到了郡狱,却见空无一人,他俩当时就懵了,原本计划得好好的事情,只一个疏忽,居然前功尽弃。 任宣长吁短叹,觉得没法给霍家一个交代。 范明友倒也豁达,既然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那就随机应变罢了。 他告诉任宣,已经安排得力人手去追踪淳于几了。 他觉得出现这种情况也不完全是坏事,本来就是想把淳于几带到长安,现在淳于几自己去长安的廷尉府,也正好遂愿。关键是要找到淳于几,控制住他,别在半路出什么岔子。 范明友并未将追捕淳于几的缘由告诉任宣,谋害皇后可是弥天大罪,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他最关心的还在那张符传的下落。 他与霍府信使一起仔细翻检过淳于几的物什,书简只差劈成两半,衣服也几乎拆成了布条,就是没找到要找的符传。两人很是沮丧。 不过,一幅一个书生坐在柳树下读书的帛画,引起他们特别的兴趣,都认为其中必有蹊跷。画的下端写了个“衍”字,可以肯定就是淳于衍画了这幅画,并给了淳于几,其中很有可能就暗示着钱财和符传隐藏的地点。 范明友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衣袖,那张画还好好的揣在里面。 他朝门外招呼了一声,走进几个衙吏打扮的精壮男子。这几人肤色红润,并无边塞军民饱经风沙磨砺的沧桑,行为举止也像习武之人。 淳于几认出抓他的那个中年衙吏也在其中。 这几个衙吏打扮的精壮男子其实都是范明友的亲信随从,那嗓音沙哑的中年衙吏姓曾,乃为禁军校尉,善用弓箭膂力过人,因弦无虚发,人称曾一箭。 范明友吩咐道:“我们明日就离开朔方。你们一早去霍府信使住的后院,将那些搜来的东西一并打包带走。” 那几个衙吏拱手应了声“诺”,便退下了。 范明友与任宣又喝起酒,似乎要紧的事已经说好了,两人轻松地聊了些朝中大臣奇闻轶事,呵呵而笑。 淳于几潜入中堂时后四下巡睃,没有发现自己的物件,现在听清了都放在后院,便悄悄退了出来,去往后院。 这时天色尚未完全暗下来,他打算等天黑了再进去,于是找了僻静的角落躲了起来,竟迷迷糊糊睡着了。待醒来时,周围全然昏暗。他整了下衣裳,翻过墙跳进后院。 这晚并无月光,院子里黑黢黢的,只有一处内屋点着灯,透出些光来。 淳于几悄悄移到窗前,那窗棂用绢布糊着,看不清里面。他贴上去细听,分明有人说话,便伸出手指在窗边轻轻撕开一条缝。 屋里有个枯瘦男子似乎已经喝醉了,斜趴在案几上,嘴里嘟嘟囔囔不知在说些什么。淳于几猜他就是霍府信使。 案几边上跽坐着一个眉目清秀的使女,手里拿着一个空棜案。她似乎听到了什么动静,突然抬头朝窗棂这里看过来。 淳于几赶忙闪到阴影里,紧张的大气也不敢喘。 使女自言自语道:“我怎么听到有人过来啊。”说着就提起棜案,站起身朝门口走去。 淳于几听到屋内有走动声,蹲在窗下更不敢动弹了。等了一会,发觉没了声响,才凑近窗缝朝里看去,正好瞧见那使女一手拎棜案,打开门径直走了。 他长舒一口气,瘫坐在地。旋而一想,这是个好机会,赶紧起身,转过墙角,蹑手蹑脚进了屋,虚掩上门。 屋子不大,有一张卧榻,一只栅足漆几,两边点了两盏陶质豆形灯。他四下张望,目光落在了角落里放着的一堆物件上。 淳于几认出这些都是他的东西,青釭剑也搁在里面。于是两眼放光,也顾不得害怕,快步上前,迅速捡起那剑,紧紧搂在怀里。 他转过身,看到那霍府信使还在酣睡,心中窃喜。正要出去,却听吱嘎一声,门被人推开。他无处可退,便躲到门后阴影处,紧贴墙不敢出气。 进来的是那个使女,端着的棜案上放着酒壶和几只盛着菜肴的盘子。她走到漆几前,缓缓跪坐,先将几案上的空杯盘撤下,然后将酒菜一一摆上案几。 霍府信使似乎闻到了菜肴的香味,摇晃着脑袋,一手扶案撑起身子。 他醉眼朦胧,紧紧盯着使女白净的双手,看她将酒菜一样一样摆上案几,忽而痴笑道:“好柔荑。”纵身将使女扑到在地,涎着脸要亲上去。 使女使劲挣扎了几下,腾出双手撑住他的肩膀,曲膝一顶,刚好撞在他的胯下。 霍府信使“嗷”的一声惨叫,捂着裤档趴在地上。 使女趁机摆脱纠缠,赶忙站起朝后躲去。她是主人家派来服侍霍府信使的,也不能离开,只好退到稍远的地方。 霍府信使一脸痛苦,咬牙揉着胯下,忍了一会似乎好了些。 他也是色迷心窍,忘了刚才的痛楚,又踉踉跄跄傻笑着扑向使女。走了几步,脑袋晕晕乎乎,两条腿不听使唤,左脚绊着了右脚,扑咚一下又跌倒在地。 使女见这醉鬼又扑了过来,转身往后躲避,猛然发现墙上竟贴着一个人影。 “鬼啊。”她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尖叫一声,踉踉跄跄连连倒退。 她捂着胸口,急促地喘着气,等定下神,霍府信使也已经爬了起来,两人目光直勾勾盯着躲在门后阴影中的淳于几。 第二十三章 意外 淳于几脑子一片空白,木偶似的从门后背阴处慢慢走出,屋子的气氛变得诡异起来。 使女凝视许久,终于确定这是一个貌似书生的大活人,并非凶神恶煞,悬着的心也就放下了。 霍府信使醉醺醺的意识模糊,倒也不害怕,只是没弄明白屋里怎么会出现一个书生。 他满嘴酒气,直着脖子喊道:“你什么人,大胆。”说完就当这人是空气,不再理睬,转身踉踉跄跄扑向使女。 使女躲着他,左闪右闪,竟然转到了淳于几身后。 霍府信使醉眼朦胧,指着淳于几吼道:“你闪开”。 淳于几也想赶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可瞧着这个醉鬼丑态,又有些同情那使女,心中犹豫,一时站着没动。 使女躲在着他身后,霍府信使扑了过来,她就绕着淳于几转。霍府信使扑了几次,都被淳于几挡住了,也是恼了,举起拳头就朝他打去。 淳于几挨了几下打,觉着这动静闹的有些大了,既慌张又害怕,心想还是快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便下意识抽出利剑对着霍府信使,低声恐吓道“别过来,别过来”,就往门口挪去。 他以为霍府信使看到利剑会害怕后退,可这时霍府信使头晕目眩,手脚都不听使唤了,哪里还会在乎他的威胁,醉醺醺的双手只管胡乱捶打。 淳于几不想真的伤到他,只好往后退,不期靠到了一个温软的身体。他一激灵,本能地朝前迈了一步,怎想脚底不知是绊了还是打滑,一个趔趄竟然朝前扑去,手持利剑可巧刺进了霍府信使胸膛。 霍府信使哼了一声,缓缓跪下。 淳于几吓得赶紧抽出利剑连连后退。 那人身子一软,双膝跪地扑咚一声倒在他面前,抽搐几下便不动了,一汪殷红的鲜血慢慢溢开。 淳于几懵了,也不敢再看,跌跌撞撞跑出屋去,瘫坐在墙角。 他感觉胸闷气急,便抚着胸大口喘气,心中不停地叫道:“我杀人了,我杀人了。” 许久,他才稍稍平静了一些,抬起头,冷不防眼前竟然有个人影,吓得又跳了起来,双手握剑,不住的哆嗦。待看清是那使女,才松了一口气,坐到了地上。缓过神后,问道:“姑娘,你怎么来了?” 使女低声道:“你杀了太守的宾客。” 淳于几慌忙辩解:“我不是故意杀的,是个意外,意外。” 使女道:“不管是故意还是意外,人死了。”瞥见他手中利剑隐隐泛着寒光,却无一丝血渍,暗暗赞道,好锋利的宝剑啊。 淳于几神情恍惚,两眼无助的盯着远处,不住摇头叹气。 这时,两人听到一阵纷乱的脚步声直奔后院而来。淳于几还在发愣,使女将他一把拉起,低声说道:“快走啊。” 他的神经已经绷得紧紧的了,听到“快走”两字,也没犹豫,利剑入鞘一跃而起,翻墙跑了。 不知跑了多久,感觉已经离太守府很远了,他才停了下来,看一下周围,似乎是个荒草杂树丛生的小山丘。 夜空中有几颗星星闪烁,山风很凉,秋虫断断续续地鸣叫着。他找了一处背风的土沟,蜷缩着身子钻进草丛,倦意便一阵一阵袭来。 这一晚经历了太多事,他也是身心疲惫,默念道睡会吧,兴许只是一场噩梦。 清晨,淳于几被清脆的鸟鸣声唤醒,睁开眼看去,天蓝得没有一丝浮絮,身边草丛被山风拂过,似水波一般荡漾开来。一滴露水落到他唇边,舔了下,凉凉的。 他仰面躺着,拔了根草芯衔在嘴里,双手枕在后脑勺,懒洋洋的嚼着。 忽然,眼前出现一个人影,逆光而立,身姿曼妙,虽然眉目看不分明,却能感觉一束清澈目光投来。 他心中诧异,便撑起身子,眨了几下眼睛,依稀觉着面前站着的姑娘像是昨夜太守府的那个使女。 姑娘呡着嘴,眯起一双妩媚的眼睛,笑吟吟看着他。他以为是幻觉,坐起揉揉惺忪睡眼再看,还就是那个俏丽的使女。 使女款款施礼道:“小女子其华,问公子安好。” 淳于几一下子跳了起来,敛容还礼道:“小生姓淳于名几,问姑娘安好。” 其华呡嘴一笑,嗔道“你昨晚跑得好快哦。” 淳于几脸面一下子涨得通红,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其华打量了他一番,又说道:“你这人虽然木讷,手脚倒也灵活,这么高的围墙一下子就翻过去了。” 淳于几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道:“我学过武艺,那时也是急了,不知怎么就翻过去了。” 其华恍然大悟:“这便是人们常说的‘狗急跳墙’。” 淳于几连连点头:“是这样的。” 其华听着好玩,瞟了他一眼,忍不住掩嘴而笑。 淳于几这才回过味来,哭笑不得,抬起头装作看天。 其华瞧他这模样,心里好笑,也不言语,只是看着他。 淳于几越发局促,为了掩饰窘态,讪讪问道:“后来你去哪了?” 其华道:“你跑得那么快,我又追不上,只好先躲一躲,然后出城,就在这里看到你了。” 淳于几听出她并没有责怪的意思,才想说话,发现她笑起来很好看,不由得呆了。 这时天已大亮,其华问:“你这是要去哪里啊?” 淳于几道:“去长安。” 其华高兴地一拍手,道:“我也是想去长安的,我有个姑妈在长安。” 淳于几犹豫了一下,道:“其华姑娘,我是朝廷疑犯,现在是去长安廷尉府候审的。” “我听说郡狱有十个疑犯自己去长安归案,原来你也在其中啊。”其华惊讶地嚷道。 “是呀,所以你不能与我一起去。” 其华只是默默看着他,并不言语。淳于几被这柔和的目光扰得神不守舍,侧过脸避开她的视线,无奈地说道:“好,好,我们一起走,一起去长安。” 其华恨恨道:“你将那霍府信使杀了,我还有活路吗。不跟着你,你说我去哪里?” 淳于几右手伸入左手衣袖,摸索了一阵,华医长给他的马蹄金还好好的揣在里面,便松了一口气。 其华睁大眼睛,好奇地问:“你在干什么啊。” 淳于几老老实实答道:“我估摸一下我们俩去长安的盘缠够不够。” 其华闻言笑弯了腰,旋而又板起脸娇嗔道:“谁与你是我们俩,我自己有盘缠。” · 这天夜上太守官邸乱了好一阵。官邸的仆役听到后院有异常响声,就进去巡查,结果发现霍府信使躺在血泊中,已无气息。 范明友和任宣闻讯匆匆赶来。范明友蹲下身查看了一下伤口,又问屋里少了什么东西。曾一箭四下搜看,回称少了青釭剑。 范明友站起说道:“他是被青釭剑刺死的,你看这伤口紧收,血淤体内,极快的一剑刺心。” 曾一箭道:“是淳于几杀的吧,应该是来寻找帛画的。” 范明友点点头,不过他也有点疑惑,觉得淳于几并非嗜血之人,为找幅画也不至于杀了霍府信使。 任宣还没从惊恐中回过神来,语无伦次地嘟囔着:“怎么办,怎么办”。 范明友安慰道:“太守不必惊慌。” “死的可是霍府信使啊,霍府追究下来,我可怎么办。”任宣还是忍不住瑟瑟发抖。 范明友满不在乎:“没什么了不起的。这人不过是霍禹乳母的儿子,死了便死,你好生把他葬了也就是了。” 任宣这才安下心来。他对霍府信使无甚好感,听范明友这么一说,就吩咐仆役清理后院。 两人又回到中堂坐下,灯影阑珊,范明友也不言语,歪着头发呆。任宣本来还想与他说话,见这模样也就作罢,陪着一起发呆。 范明友似乎想明白了什么,将曾一箭等人叫了进来,吩咐道:“你们等天亮了就启程,从这里去长安也就几条道,你们分头去追,一旦追上淳于几,跟着就是了,若非不得已,不许伤害。” 曾一箭迟疑了一下,道:“有几个弟兄不曾见过淳于几,分头去追,只怕认错了。” 范明友不耐烦了,道:“你与他们描述一下便是了。” 曾一箭应了声“喏”,带人退了出去。 任宣忽然想起后院的那个使女如人间蒸发一般,踪迹全无。思忖是不是要与范明友说说,又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就放下了。 第二十四章 阴差阳错 淳于几原本计划出了朔方后走秦直道,先到西河郡,沿长城至上郡,经北地,然后从左辅都尉进入长安。 可是,昨日误杀了霍府信使,他担心霍府会派人追捕,就不敢走大道。问了樵夫,说有小道可通上郡,不过那道上常有贩私盐的马队,需加小心。 朔方南有金连盐泽、青盐泽,多出盐,盐大而青白,谓之青盐。当地官府置盐官主盐税,而私贩则获利丰厚,因此走私青盐也是屡禁不止。 淳于几谢过樵夫,与其华商议后决定还是先走小道,待到了上郡,离朔方远了,再找两匹快马沿官道直奔长安,并不会耽误时辰。 惦记淳于几的岂止是霍府的人,心地单纯的秋仟这几日也一直记挂着淳于几。 这两人在郡狱里一见如故。秋仟觉着淳于几为人善良、学识丰富,于是有心结交。 那日从郡狱出来后,秋仟提出搭伴一起去长安,淳于几想着还要回一趟庵庐,一则与老前辈华医师告别,二则去寻回青釭剑,便让秋仟先行一步,自己随后赶来。 秋仟只好应允,他算了算行程,觉得时间还是很宽裕的,便沿官道而行,不几日来到了西河郡治平定县城。 平定县城坐落在晋陕大峡谷,东望是奔腾不息的黄河,西去是绵延起伏的山丘。 县城并不大,顺着官道进入城门,便是宽敞的大街。这里也是北疆进入中原的要害之地,商贾贩客络绎不绝,因而颇为繁华。县城真正热闹之处是在东面的黄河崖岸,东街多重楼,有酒肆、饭庄、客舍、铜铁铺等,行人如织。 秋仟进县城时已过辰时。这几日途径穷乡僻壤,困苦不堪。进了城后,他便直奔东街,寻了一家整洁的饭庄进去。 掌柜瞧他公子哥的模样,殷勤地将他招呼到楼上。楼上已有几桌食客,掌柜将他引到窗阑边,秋仟也不客气,说有好酒好菜只管端上来。掌柜满脸堆笑下楼去安排。 秋仟靠窗坐下,放眼看去,黄河之水奔腾而下,轰鸣声在峡谷中回荡,浊浪排空,甚至能感觉到有水花溅到脸上。他惬意地伸直腿,双手枕在脑后,闭上眼靠着墙,任凭那湿润的山风来回吹拂。 酒舍伙计端着棜案上来,将醴酒、炙肉、几样新鲜小菜、蒸饼以及碟、箸,一一摆放食案上,顿时香气四溢,说了声:“公子请慢用。”便退了下去。 秋仟乃富商人家出身,并未受过许多苦楚,虽然在牢里待了几天,也就是环境差了些,还没觉着怎么苦,就被放了出来。不过,这几日行路艰难、食宿无常,倒觉得又苦又乏。 他望着摆满食案的佳肴,顿时食指大动,只顾埋头猛吃。待酒足饭饱惬意地抬起头来时,发现对面坐着一个中年食客,案上只葱汤、盐菜、麦饭,一边吃着一边不住地打量他。 秋仟见这人短衣大袴,戴着赤帻,腰间扣一把环首刀,貌甚英武又不失敦朴,心中忖道:“这就是坊间传说的游侠吧。”自己已经吃好了,便起身下楼,才走到楼梯口,忽听一声低唤“淳于几”。 他离开朔方后,一直记挂着淳于几,闻声迅疾回身看去,店堂里还是那几个食客,并无淳于几。他心中疑惑,又查看了一遍。那游侠也抬起头,与他对视片刻,才将目光移向别处。 秋仟下楼会钞后,心里还在想刚才的事,莫不是惦念淳于几,出现了幻听?他自己觉得这事有些离奇,摇头欷吁。 出了饭庄已是午时,他也不想赶路,便寻思找一家客舍住下,于是在街上一路走一路看。经过一个鞋摊时看到有双胡靴,做的很结实。他拿起摸了摸,正要问价,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回头看去,却是饭庄里见过的那个游侠。 他与这游侠并不相识,所以感到很意外,便转过身,用疑惑的眼神注视着游侠。 游侠低声道:“你跟我走。” 秋仟觉着这人莫名其妙,回道:“我又不认得你,干吗要跟你走啊。” 游侠沉下脸,加重语气道:“跟我走。”说着右手按在了腰间的环首刀上。 秋仟不知这人要干什么,心忖也许是来劫财的,于是也不与他纠缠,拔腿就逃。 那游侠没料到他说了一句话就跑了,也没多想,发力追了上去。秋仟见他追来,越发认定是来抢钱的,跑得更起劲了。 秋仟一个公子哥,哪里跑得过这么一个壮汉。他气喘吁吁一面跑一面朝后张望,眼见就要被追上了,心中越发焦急。 他觉着力气都要用完了,两条腿也开始磕磕绊绊,忽而灵光一闪,故意猛跑几步,然后突然停下,双手紧抱着头蹲在地上。 游侠眼见就要追上了,发现他又在加速了,便发力追赶,待看到秋仟蹲下时,已经冲到了他跟前,仓促间收不住脚,绊在他身上悬空向前摔去,砸起一蓬尘土。等他从地上爬起,街上已经围了许多看热闹的人。 秋仟也不跑了,高声喊道:“你这贼人,光天化日竟敢抢人财物。”看热闹的人听了都指指点点,有人喊着报官。 这东街上本来就有县衙捕役巡查,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他们马上就赶了过来。 秋仟说是抢钱,游侠说是诬陷,捕役不由分说,将两人都枷了带往县衙。 县令正在小憩,被吵醒了心中很是不悦,只得传令升堂,先问堂下何人。 秋仟不敢说是朔方囚犯,只说是读书人游学四方。 游侠听他自报姓名秋仟,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皱起眉头看着他发呆。秋仟狠狠瞪了他一眼,那游侠才回过神来,自报姓石名敢先,乃习武之人,来此寻师访友,并未抢人财物。 县令打着哈欠道:“你俩谁是谁非,本县自会断明。不过当街闹事,便是有罪,先各打二十杖。” 秋仟和石敢先大惊失色,一齐叫道:“凭什么打我。” 县令哼了一声:“就凭你们当街闹事,该打。” 这时,衙门外连滚带爬进来一个老翁,连声喊冤。县令一脸诧异,问道:“你是何人。” 老翁道:“老朽乃秋仟的父亲。” 秋仟没想到会这个地方见到父亲,很是惊讶。他离家出走时,并未告诉家里人他要去哪里。 这时,他叫了声“阿翁”,委屈的眼泪都掉下来了。秋翁努努嘴,示意他先不要说话。 县令道:“你是秋仟的父亲?”秋翁使劲点头。 县令拍了下案几,厉声道出:“既然你是他的父亲,我还要问你个教子无方之罪。” 秋翁仰着脸,赔笑道:“尊县在上,小儿虽然顽劣,但安分守己,今日之事,或有冤屈。” 县令道:“大汉乃法治社会,本县自会主持公道。他们两人孰是孰非暂且不论,但当街斗殴,扰乱治安,这个罪责逃不掉的吧。” 秋翁道:“尊县在上,老朽先替小儿赔罪。不过小儿手无缚鸡之力,怎么会当街与这大侠斗殴呢?小儿是冤枉的。” 县令探出身,面带讥笑,说道:“你说冤枉就是冤枉了?” 秋翁赶忙辩解道:“尊县明察秋毫,老朽那敢擅揣啊。只是替小儿申辩而已。”说罢两眼直盯着县令,先伸出一根手指,张嘴无声,似乎在说一百,然后双手十个指头张开,正反翻了翻,摇晃着示意。 县令见他这举动先是迷惑不解,马上恍然大悟,脸上作出不屑的表情:“想贿赂我,当我没见过世面啊。”心里却在盘算,这一个手指一百钱,十个指头是一千钱,翻了翻,那就是二千吧。 二千钱的诱惑还是很大的。于是,他沉吟着说道:“县衙捕役先前也报知,是那个、那个石敢先当街偷盗财物,你儿只是自卫,是——,是无辜的。嗯,无辜的。” 秋翁大喜,磕头道:“尊县明鉴。” 县令吩咐衙役:“将那小儿放了,这个石敢先呈强耍横,杖二十。 石敢先傻了,一时无言以对。 第二十五章 释疑 秋翁经商多年,谙于世故,瞅了一眼石敢先,心想,这般人物也是不可得罪的,于是又喊道:“老朽还有话说。” “还有何事。”县令打了个哈欠,不耐烦地问道。 秋翁赔笑道:“这位大侠与小儿或有误会,不敢劳烦县衙,这二十杖我也愿意以钱赎罪。”说罢又是十个指头翻了翻,一百钱一杖,二十杖二千文。 县令心中乐翻了,默念道,“太好了,太好了,就这么折腾一下,进项四千文,多来几个这样明事理的人就好了。”表面上还要显得很为难,思忖了半天,才说道:“按律这等事是可以以钱赎罪的。既然原告提出撤案,本县应允了,你们俩都走吧。当好自为之,若再犯案,定然严惩不贷。” 秋翁后来得知,平定县令秩俸五百石,也就是月谷四十斛,值钱五千文。 三人出了县衙,石敢先自顾自走在前面。秋翁心忖,这般游侠可是得罪不起的,最好趁现在的机会,赶紧化解嫌隙,便追上几步拦住石敢先,连连作揖,赔笑道:“小儿不懂礼数,老朽替他赔不是了。时辰也不早了,还望大侠赏脸,一起用些膳食。” 秋仟跟在后面听到,一脸不屑,秋翁赶忙把他挡在身后。 石敢先见秋翁态度谦恭,寻思若不是他出钱,那二十下板子还不知道怎么收场呢,便顺势还礼,道:“老丈客气了。” 秋翁见他愿意受邀,欣喜道:“大侠请。” 石敢先犹豫了一下,道:“我还有些事要办,你们先去,待会儿我再过来。” 秋翁见他说得诚恳,点头道:“那你先去办事,我们就在这——”,他环顾四周,看到街边有一家颇为豪华的酒楼,门旁飘扬着“听涛阁”招幌,便说道:“就在这‘听涛阁’恭候大侠”。 石敢先拱手道:“烦劳老丈了。” 秋翁父子上了楼,秋翁便问秋仟,刚才为什么与石敢先起冲突,到底是怎么回事。秋仟也莫名其妙,说不知道石敢先为什么要找上他。 秋翁心中疑惑,看样子秋仟也是不知情,就想等石敢先来了,再探探口风。 他于是放下这事,冲着秋仟说道:“自打你走了后,你阿婆、阿母都要急疯,催我一定要出来寻你。我一路打听追到五原,你却去了朔方。追到朔方,你倒好,被抓到牢里去了,还是偷盗军械的大罪。才要到牢里探望,又被放出来了,还没来得及找你,却跑到这里来了。” 秋仟满不在乎:“我也奇怪你怎么会在这里,原来是一路追过来的啊。” “你为什么要偷盗军械啊。”秋翁不解地问道。 “这你也相信?就是两个兵痞要讹诈我。”秋仟乜斜他一眼。 秋翁觉着也是,秋仟虽然桀骜,但偷盗之事是不会做的。只是担了这个罪名,也不知到了廷尉府能不能洗清。 他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儿子,不想搞的太紧张,便转换了话题,问道:“好好的,干吗要离家出走?” 秋仟拿起案上的沙果啃了一口,嘴里咀嚼着,呜呜咽咽说道:“我哪里是离家出走,我是仗剑走天涯。大丈夫在世,自当轰轰烈烈,我是要去边塞建功立业。” 秋翁气得七窍生烟,一巴掌扇过去,秋仟往后一仰,并未打着。秋翁恨恨地指着他,斥道:“你一个商贾子弟,别想什么拜将封侯,好好的做买卖罢了。” 秋仟嘴巴嚼了嚼,将果肉使劲咽了下去,道:“我就是不愿意这般虚度年华,做买卖无非是赚些铜钱,有什么意思。” 秋翁怒道:“有什么意思?啊,你说有什么意思?没意思地话,你今天就要挨上二十大板。” 秋仟并不服气,回嘴道:“我若是冠军侯,他一个县令,敢碰我一下?” 秋翁哭笑不得,道:“你能封上冠军侯?” 秋仟梗着脖子说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好好,你有志气。你这么个有志儿郎,怎么就落下了个待罪进京候审。” “那就是冤枉的。”秋仟很是委屈,秋翁气得只是摇头叹息。 石敢先无精打采地走在街上,远远看到有人朝他招手,认出是曾一箭,紧赶几步,上前道:“我正要找你”。 曾一箭拍了下他的肩膀,玩味一笑,道:“度辽将军也到西河了,要见见你。” 石敢先吃惊道:“将军如何知道我在这里。” 曾一箭道:“你在东街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谁不知晓。” 西河太守官邸后院的一处内屋,范明友朝南端坐,两侧坐着些各色打扮的精壮汉子,曾一箭带着石敢先进来,找了个空席屈膝跽坐。 范明友道:“明日我就回长安了。这次我们出来,就是为了带回淳于几,那曾想有这般多的波折。你们按我的吩咐继续找寻淳于几。他是往长安方向去的,又有期限规定,绕不到别处,必然走上郡道。你们可以赶在前面,就在上郡、北地这些地方守候。一旦找到淳于几,就盯紧了,不过不许伤人。” 众人拱手应诺。 范明友环顾属下,瞧见端坐着石敢先,冲着他笑道:“你怎么会认错了人。” 石敢先神情尴尬:“在下未曾见过淳于几,只知是个小儿郎,叫了名字,那人也应了。” 曾一箭插话道:“那个小儿郎也是去长安归案的疑犯,在狱中与淳于几结为好友。” 范明友思忖片刻,对曾一箭说道:“你将淳于几的模样与他们细细说一说,再找个画师画幅像,让他们记住,免得又认错了。”曾一箭点头应诺。他又对石敢先道:“这里也没有什么事了,你便回长安吧,也许在途中就会遇见淳于几。” 石敢先站起,恭恭敬敬施礼道:“将军在上,在下告辞。” 范明友挥挥手,让他去了。 石敢先出了门,外面阳光明晃晃的,他抬手搭在眉间,四下张望了一圈,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街道,陌生的人,一种孤寂感油然而生。 他想了想,就去了听涛阁。秋翁父子果然还等在那里,见石敢先来了,秋翁笑逐颜开,招呼他坐下,吩咐掌柜只管捡好酒好菜端上来。 石敢先坐定后,上上下下打量着秋仟,觉得这个小儿郎天真憨实,先前倒是自己莽撞了,不由得心生愧疚,脸上也浮出笑意。 石敢先本是一员武将,当年跟随度辽将军范明友征战西域,立下战功。此后,匈奴五单于内乱,相互攻伐实力大减,南匈奴单于归顺了朝廷,边患趋平,朝廷削减军备,他们也就无所事事。 范明友被霍光招为女婿后,他们这些范明友的属下,就成了霍府家将。不过,他性情耿直,并不为人所喜,所以在霍府也是百般无聊。后来他离开了霍府,成为游走江湖的侠客,或传授武艺,或接一些保镖的活,倒也逍遥自在。 这次范明友出来寻找淳于几,为了避嫌,不用霍府的人,所以只带了曾一箭等几个亲信,人手不足,又招募些旧部。石敢先与曾一箭相熟,就接了这个差事,挣些铜钱。 秋仟发现石敢先打量自己,也回瞪了一眼,没有给他好脸色。石敢先不以为忤,笑了笑。 秋翁见石敢先态度和蔼,原本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双手小心翼翼地举起耳杯,道:“小儿不明事理,还望大侠见谅。”示意干杯。 石敢先举起耳杯一饮而尽,又微笑这将空杯略倾了倾,秋翁也一饮而尽。 秋翁吃了口菜,瞥了眼秋仟,又转过脸来吞吞吐吐地说道:“大——,大侠,敢问小儿是如何得罪你了。” 石敢先也吃了口菜,爽快道:“没得罪我。” “那——,那——”秋翁眼神里满是疑惑。 “是我认错人了。” “啊?”秋翁一脸错愕。 石敢先呡了口酒,道:“确是误会。” 秋家父子相视苦笑。 第二十六章 碰瓷 秋翁弄清了石敢先与儿子起纠纷原委,心里也轻松了,举起耳杯道:“既是误会,那便过去了,能与大侠相逢,也是我们的福分。老朽敬大侠一杯。”石敢先举杯还礼,两人喝着酒,说说话。 秋仟事不关己,只顾自己吃喝,觉得饱了就站起说道:“我到街上走走。”秋翁示意与石敢先告辞,他便随意拱拱手,算是施礼了,一步三跳,咚咚咚下楼去了。 秋翁颇为恼火,正要开口训斥,石敢先笑着摆摆手将他拦下。秋翁摇头叹息道:“这小子,这么大了还一点也不懂事。” 石敢先道:“我有一个女儿,与他一般大,也是这般犟头倔脑的,说什么不听,偏要对着干。” 秋翁困惑道:“这难道就是医家说的少年逆反。” 石敢先笑道:“这我也不懂。不过我看令郎秉性朴实、天资聪慧,前途不可估量。” 秋翁听了倒也不好意思了,道:“大侠缪赞了。”呡了口酒,寻思一会,问道:“大侠之后将去哪里啊。” “去长安。” “长安?太好了,我们也去长安。”秋翁欣喜道。他犹豫片刻,将秋仟之事说了一遍。 石敢先是知道这些事情的,所以神色平静,也没询问。 秋翁瞧着他的反应,虽然有些讶异,但也没多想,觉着这也是大侠风轻云淡的气度。 他悄悄打量着石敢先,忽而心中一动。去长安千里迢迢,一路还不知会遇到什么凶险。这石敢先秉性敦厚,身强力壮,若有他护送,那就安全多了。 他拿定主意,身子微微前倾,陪着笑脸说道:“大侠去长安,我们也去长安,正好同路,可否一起走,路上也有个照应。哦。路上的花费,老朽一应承担。” 石敢先不置可否,往嘴里塞了一片炙肉。 秋仟被父亲说得不耐烦,下了楼便去街上闲逛。 平定虽然是个县城,但商肆里也没有什么新奇的物件。他一路看过去,很快就兴趣索然,转身要回听涛阁。半道路过一家卖陶器的商肆里,不经意瞥了一眼,看到店里摆了几个陶狗、陶羊和陶俑。 他知道这些陶制物件是作冥器用的,也没多留意。可就在将要走过去的时候,眼角的余光扫进店铺,心中陡然一震,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下。他即刻停下脚步,却又神情迷茫,不知自己想要做什么。 他想了一会,应该是刚才看到了店里的一件什么东西,让他感到震惊,才会有这样的反应,于是转身走进店里。 店铺门口的位置摆了些日常用的陶盆、陶罐,屋里的货架中放着许多陶俑,有几个陶俑做得极为生动。他瞬间明白,刚才他的视线就是被这几个陶俑吸引住了,便禁不住好奇,拿起个舞者陶俑仔细端详。 这个舞者陶俑做的极为精致。舞俑穿着绕襟深衣,身体略微前倾,双臂甩袖向上,衣袖飘垂,舞姿柔美。 秋仟啧啧称奇,又拿起边上的一个陶俑。 那是个击鼓说唱俑。陶俑头上戴帻,两肩高耸,袒胸露腹,着裤赤足,左臂环抱一扁鼓,右手举槌欲击,张口嘻笑,神态诙谐,活灵活现一个俳优正在说唱的情景。 秋仟看着喜欢,抬头想寻掌柜问价,瞧见身边站了一个小姑娘,乌溜溜的双眸瞅着他,一张俏脸似笑非笑。 秋仟问:“你是这店里的?”小姑娘点点头。 秋仟才想问价,忽然醒悟这是冥器而非摆设,好端端的谁会买这陶俑,连忙改口,问道:“这是谁做的?”小姑娘指指自己。 “你做的?”秋仟很是惊讶。小姑娘点点头。 “做得真好。”秋仟由衷赞叹道,却发现小姑娘双眸瞟向他的身后,也转过身看去。门口搁着一条木板,上面摆着陶罐,并无异常。他又回过身,再次赞道:“做得真好。” 他觉得小姑娘的眼神似乎躲躲闪闪,也没多想,就觉得买件冥器回去不合适,恋恋不舍地将陶俑放回货架,转身往外走。 才走到门口,只听哗啦一声,门口搭着的一块板子竟然翻倒了,木板上的陶罐骨碌碌地摔下,倾零哐啷成了一地碎片。 他愕然看着这堆破罐,还没回过神来,听到小姑娘啊的一声尖叫。掌柜也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一把将他拉住。 掌柜是个微胖的老翁,看上去很是慈祥。他揪住秋仟,道:“你怎么这么不小心,把这些陶罐都打破了。” 秋仟原本要辩解他没有碰到那木板,但转念一想,这几个陶罐也值不了几个钱,赔便赔了,省得麻烦,于是说道:“那就赔你罢。” 掌柜满脸堆笑,道:“公子真是个爽快人。”便数了数碎了的陶罐,说道:“一共五个。” “你说,多少钱?”秋仟豪爽地问道 “每个二百钱,正好一贯。”掌柜笑眯眯说道。 秋仟大吃一惊,心中暗叫不好,怕是被人讹上了,涨红脸说道:“便是在长安,最好的陶罐也不过二十钱一个。你这个,凭什么值二百钱。” 掌柜双手抱胸,哼笑一下,道:“你可知道这陶罐是谁做的吧。” 秋仟先摇摇头,看到蹲在地上捡碎片的小姑娘,不敢肯定地说道:“是她做的吧。” 掌柜道:“就是她。” 秋仟疑惑地问道:“她与别人不一样吗?” 掌柜翘着大拇指,得意地说道:“她姓夏,夏天的夏,名奈儿,陶艺界后起之秀,虽为女流,不让须眉,实乃我大汉工匠之翘楚。” 秋仟难以置信,上上下下打量着夏奈儿。 小姑娘倒也无所畏惧,迎着他的目光站起身挺了挺胸。 秋仟发现她胸前撑一波圆润的弧线,不免多看了几眼。小姑娘又羞又恼,狠狠瞪了他一下。秋仟大惭,赶紧转过目光。 掌柜道:“这几个陶罐是她手工精制的限量版,天下决无同样的款式,是城西刘富翁为其孙女六岁生辰定制的。” 夏奈儿蹲下身,默默地将捡起的碎片放到案上,试图拼凑出一个完整的形状。掌柜则在一旁连声叹气。 秋仟瞅着她泫然若泣的神情,嘴角抽搐了一下,心想,装得真像啊。 他也弄不明白,在朔方捡了把剑被人讹,现在看看陶俑又被人讹了,是不是他有被讹体质。 他总归不甘心,还是想与掌柜理论,道:“这陶罐哪里值这么多钱,再说,谁家的陶罐不是手工做的。你们这是成心讹人。” 掌柜不乐意了,板着脸道:“小兄弟,你可以说我的不是,说陶舍的不是,但你不可羞辱夏奈儿,不可羞辱她的手艺。若是一堆湿泥,并不值钱,做成陶罐了,便可以买钱了,若夏奈儿将湿泥做成陶罐,那就不得了了。” 秋仟问道:“怎么就不得了了?” 掌柜双手一摊,道:“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这陶罐的价值超出你的想象,达到了奢侈的境界。” 秋仟张口欲语。掌柜示意他先别说话,表情严肃地说道:“你别说,我明白,超出想象带来痛苦是难以名状的。你知道什么是奢侈吗?春秋左丘明所撰的《国语》中言‘骄泰奢侈,贪欲无艺’,也就是说奢侈是没有边际的。你我再争辩夏奈儿的陶罐为什么比别人家的贵,有意义吗?” 秋仟哭笑不得,不知说什么是好。这时,门外走进几个男子,秋仟心中一喜,刚想求助,却见掌柜已经迎了出来,笑呵呵地与这几人打招呼。 秋仟见状将求助的话咽了回去,但依旧不甘心,又要与掌柜争辩,掌柜也不理,自顾自上楼去了。秋仟这才觉察夏奈儿早就不知去哪了,身边围着刚进来的那几个男子。 秋翁与石敢先在听涛阁里左等右等,不见秋仟回来。 眼见天色将晚,石敢先道:“我们下去寻寻他吧。”秋翁带着歉意说道:“小儿真不懂事。” 下了楼,秋翁去会钞,石敢先则在街上四处张望。秋翁出来问道:“可看到那小子吗?”石敢先摇摇头。 秋翁问伙计可留意秋仟朝哪个方向去的,伙计往北边一指,说是朝那个方向去的。秋翁对石敢先说,“我们过去看看吧”。 第二十七章 小目标 两人一路过去,经过商肆都张望一下,并无秋仟踪影。 秋翁有些急了,石敢先安慰道:“令郎这么大的人了,不会有事的。” 两人才说着,迎面过来的一个路人,见他俩神色紧张又东张西望,便指指身后说:“你们是找人吧,也许就是在那间陶舍里,正吵架呢。”秋翁与石敢先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朝那边跑去。 到了陶舍门口,他们被一个精壮男子拦住了,秋翁朝里看去,秋仟果然在里面。秋翁拨拉开那男子,道:“我是他父亲。”那男子便将他俩放了进去。 秋仟见到父亲情绪激动起来,手舞足蹈说了一大通话。秋翁与石敢先听了半天,才弄明白事情的原委。秋翁想息事宁人,就要去解束在腰间的钱囊。 秋仟觉得委屈,犟劲上来了,拽住父亲的衣袖喊道:“赔是要赔的,但他们也不能讹人啊。” 边上一个男子听到这话勃然大怒,举起手就朝他头上拍去。 石敢先眼疾手快,一把抓住那人手腕。男子手被拽住,一边挣扎一边抬脚就踢。 石敢先稍一用力,将那男子胳膊反拧到背后,退了半步,一腿猛踹在他屁股上。只见一道人影嗖地飞出店堂,砰的一声结结实实摔在街上,额头磕到石板上,鲜血直流。 那男子挣扎着想起身,终究还是无力地躺在街上。 店堂里另外三个男子被这景象镇住了,一时没反应过来。石敢先抢先说道:“我们出去吧,免得将店堂打烂。”便迈步走到街上。他见那些人并未带兵刃,解下腰间的环首刀递给跟出来的秋仟。 石敢先当街一站,那三人也犹犹豫豫走出店堂。 秋仟很是兴奋,捧着环首刀想占个好位置,觉得门边的台阶上站得高看得清,就先跑了过去。 街上行人见是打架,有的害怕躲开了,更多的是好奇地围了过来。 秋翁颇为担心,上前对石敢先说道:“你上午已被抓进过县衙,现在又当街打斗,再引来捕役就麻烦了。算了,就给他们钱吧。” 石敢先并不言语,扬起下巴示意你自己看看。秋翁一看,那三人已经拉开架势,从三面围了过来。于是他也不好再说了,转身小跑着让出场子。 一个人与三个人打斗还在很吸引观众的,陶舍门前顿时围满了人,气氛热烈。 石敢先瞄了下三人的方位,慢慢朝最壮实的那人移去。那三人也扎稳马步,双拳护胸,警惕的随他而动。 石敢先挪步靠近壮汉,突然暴喊一声,左脚点地跃起,右腿横扫过去,那壮汉连退两步避开锋芒。不料这是个虚招,石敢先一个鹞子翻身右脚撑地左腿顺势踢出,正中壮汉边上那人后脑,那人只哼一声便倒下昏过去了。 石敢先落地转身,恰好是第二人的侧面位置。这人看着伙伴倒下,还弄清怎么回事,石敢先已经一拳过去,打中他的太阳穴,他只哼了一声就倒下昏了过去。 石敢先在打倒第二个人的刹那间,眼角的余光瞄到最后那个男子。只见那男子先是一怔,随即急速奔来,似鹰隼般腾空跃起,双臂大张,双膝微曲,挟着风声,用膝盖朝石敢先脸面狠狠撞来。 秋仟看得心惊胆战,不禁大叫起来。 石敢先只一个侧转,避开了男子迎头撞来的铁膝,稍稍弓步下蹲,左掌快速伸出,正好劈在壮汉小腿上。 男子一击落空,才想稳住身形,顿然觉得小腿剧烈疼痛。他站立不稳,不由自主的曲膝跪在地上,双手撑地,恰如叩首一般。石敢先瞥了他一眼,微微一笑。男子顿时泄了气,趴在了地上。 片刻间将三个男汉撂倒,围观的人群轰动起来,叫好声一浪接一浪。秋仟又蹦又跳,兴奋得满脸通红。 石敢先先前一时大意被秋仟绊倒,胸闷到现在,这下挣回了脸面,也很得意。 秋仟直奔过来,一手拿着刀,一手举着水囊递过去,双眸充满崇拜,说道“石叔,你先喝水。” 石敢先接过水囊喝了口水,神态轻松地朝店堂里看了看,忽然脸色大变。秋仟好生奇怪,也朝店堂里看了看,那店门口站着的正是胖掌柜和夏奈儿。 他正要说就是这两个人讹诈,掌柜已经奔了过来,一把抱住石敢先,使劲地摇啊晃啊。石敢先也使劲捶了捶他,又转过脸看着夏奈儿呵呵傻笑,夏奈儿眼圈红了,自顾自抹眼泪。 掌柜将石敢先往店堂里扯,到了店门口,夏奈儿还在抹眼泪,石敢先怜爱地摸摸她的头,道:“都长了这么大了,是个大姑娘了。”掌柜亦道:“你阿翁回来了,应该高兴啊。”夏奈儿依偎着石敢先,破涕为笑。 秋仟没想到夏奈儿是石敢先的女儿,顿时傻了。秋翁离的远,跑过来看见秋仟发呆模样,不知怎么回事,随即看到石敢先与陶舍亲热说话,心中莫名忐忑起来。 掌柜与石敢先说了几句话,回头笑了笑,招呼秋翁和秋仟过去,见他俩不动,又跑了过来,搂着秋翁的肩膀朝店里走,秋仟虽然脑子还是一片混沌,但也跟了上去。 掌柜将众人引到楼上,说道:“你们先坐会,我去看看那几个伙计。”便独自下楼去了。 秋家父子与石敢先、夏奈儿分别找了位置坐下,你看我,我看你,屋里的气氛甚是微妙。 只一会,掌柜又回到楼上,石敢先关切地问道:“那几个人怎么样了?”掌柜道:“你下手也够狠的。” 正说着,那四个人已经畏畏缩缩地上楼了。石敢先坐直身子,做出威严的模样,那四人越发胆怯,只在楼梯口跽坐。 掌柜板着脸问道:“你们可知道他是谁?”那个首先被踢到门外,弄得衣衫褴褛的男子嘟囔道:“是夏奈儿的阿翁。”秋仟瞥了眼夏奈儿,小姑娘带着泪痕俏脸已然绽开了笑容。 掌柜道:“这位石敢先石将军,当年我与他一起在度辽将军帐下奉事。石将军是教授手搏的步军校尉,别说你们这几个人,就是西域匈奴的千军万马,他一人驰骋沙场,也能进出自如的。今日亏得他手下留情,不然你们几个也就见不到晚上的月亮了。” 那几人肃然起敬,俯首道:“谢将军手下留情。” 石敢先内心也有些愧疚,拱手道:“多有得罪,还望见谅。”又嘱咐道:“你们应该没有什么内伤,用些跌打伤药,好生静养几日,就可以康复。” 掌柜引他们下楼,回来后说道:“我的这几个兄弟,一直在这里帮忙。他们都曾从军,是我的属下。朝廷削减军备后,他们解甲归乡,无以谋生,就随我做买卖。” 秋仟撇撇嘴,道:“这也是做买卖。”秋翁瞪起眼呵斥他无礼。 掌柜略显尴尬,笑了笑。石敢先向秋家父子介绍道:“这位曹寻曹掌柜,是我从军时的同袍,当年他是军帐主管粮草的主簿。”又向曹掌柜介绍道:“这是秋家父子,做大买卖的。” 秋翁作揖道:“失敬,失敬。”曹掌柜亦还礼道:“秋家翁见笑了。” 秋翁关心地问道:“这里买卖可是难做。” 曹掌柜叹了口气道:“这里地偏人稀,勉强维持而已。”又说道:“我们本是行伍出身,那懂得买卖之道。只是在这里居住久,又多有家眷,别无所长,便以此谋生。”瞥见坐在一侧的秋仟,面带愧色,道:“这不就唐突令郎了嘛。” 秋仟愤愤不平,道:“这样做买卖,平日里怎么会有生意。” 曹掌柜道:“平日里也是正经做买卖的。” 秋仟无端做了回冤大头,很是不爽,追问道:“为何偏偏我来时,就不正经了。” 夏奈儿瞧他不爽,插嘴说道:“因为你也不正经。”秋仟顿时厥倒。 曹掌柜笑道:“这个嘛,一则小郎并非本地人,二则看上去像有钱的人。” 秋仟赌气道:“我没有钱的。” 曹掌柜调侃道:“所以说看上去像有钱的。”众人皆笑。 秋翁虽然不认同他们的做法,但也理解他们的处境,便有意扯开话题,诚恳地说道:“行商坐贾,也是正道。所谓农而食之,虞而出之,工而成之,商而通之,各尽其能,以得所欲。做买卖亦需天时、地利、人和,更要紧的是要个有奋斗的方向。” 曹掌柜点头赞同,叹谓道:“我们这样也算不的是行商坐贾,混日子而已。” 秋翁微微一笑,没接他的话,自顾自说下去:“有了奋斗目标,做起事也就会考虑长远。你们可以先设一个小目标,比如一年先赚十万钱。” 秋翁随口一说,曹掌柜目瞪口呆:“一年十万钱?还是小目标?” 秋翁诧异道:“很难吗?” 曹掌柜和夏奈儿异口同声道:“很难。” 第二十八章 奇货可居 八月的晚风已经有了许多凉意,蟋蟀的鸣叫也有些嘶哑,深蓝色的天空上悬着一轮新月,散出的清辉洒落在寂寥而空旷街上。 平定县城东街的曹家陶舍里,众人酒足饭饱,便听秋翁说叨致富之道。 秋翁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若是求富,则农不如工,工不如商。当然,商场险恶也不逊于战场。我先问一句,你们这个陶舍,所卖之物可都是自己做的吗?” 曹掌柜道:“确是自己做的,那几个陶俑是夏奈儿捏的,陶罐什么的是大家一起做的。” 秋仟心想还说什么手工定制,狠狠瞪了夏奈儿一眼,小姑娘噘起嘴哼了一声,并不理他。 曹掌柜又说道:“我们这里有上好的陶土,做成陶器不需许多本钱,只是生意清淡。” 秋翁思忖片刻,道:“那你们其实并非从商,而是前店后坊,自己是陶工,做出来的东西自己卖。在这么个小县城,需求并不多,所以生意清淡。”曹掌柜点点头。 秋翁道:“若是将别人的东西贩过来卖了,那么可以量取胜,本地销量不大的话,也可以贩到别处,所谓坐贾行商。如果只是卖自己做的东西,又要卖出好价钱,那么所做器物必须与众不同,方能吸引人家来购买。” 秋仟终于寻到了一个出气的机会,揶揄道:“他们的器物确是与众不同的,都是手工捏制的奢侈品。” 夏奈儿气恼地拿起案上的一个沙果作势要扔过去,秋仟慌忙抬起手臂护住脸,夏奈儿没有扔,又将沙果放回案上,扭头不理他了。 秋翁正想呵斥秋仟,曹掌柜朝他摇摇手,笑道:“小郎有所不知,夏奈儿捏的陶俑在本县颇有名声,都是要定制的,寻常买不到。” 秋翁道:“我刚才看过那两个陶俑,极为传神,确实是不可多得的精品。” 曹掌柜带着遗憾的表情说道:“好是好,但做得辛苦,产量也少。” 秋翁点头称是,一时沉默。曹掌柜忽然神秘兮兮地说:“我还有个好东西给你看看。”说着匆匆下楼,很快拿上来一个罐子,递到秋翁手中。 这是个收口鼓腹圆罐,在烛光辉映中,折射出莹莹青色。秋翁大惊,拿在手里小心摩挲反复端详。 陶罐施了薄釉,直口、短颈、双耳,溜肩、鼓腹、平底,阴刻卷云纹,青绿釉色亮泽温润,胎壁甚是紧密坚硬。秋翁由衷赞道:“美哉,不求美则美哉。”又问:“这是你们烧制的?” 曹掌柜道:“我在城外有个馒头窑,可烧制釉陶物件。原本也只是做些冥器。不过,我们这里的陶土细密,施以薄釉,再用黄河边捡来的乌黑的石炭烧窑,窑火甚旺,烧成的釉陶不似其他地方烧的那般疏松,做成这个罐子,也是很好用的。” 秋翁笑道:“小目标就在这上面了。” 看到众人疑惑的神情,秋翁缓缓说道:“日常容器,每家每户必备。王公贵族用的是金银铜制品,奢华昂贵,寻常百姓大多以竹木作容器,并不耐用,而以往陶土物件粗陋不堪,多是做成冥器。你们这个釉陶表面润泽、质地紧密,若做成杯、盘、碗、碟、勺等日常食具,物美价廉又耐用,何愁小目标不成。” 曹掌柜兴奋得一拍大腿,赞道:“好主意。” 秋翁道:“做这日常食器,可聘些专门制陶和烧窑的工匠,产量也就上去了,不过,做出来的物件一定要是上好的。” 曹掌柜道:“那是一定的,只是石炭不太好捡,用木柴烧的话火力不够,釉陶不是很透亮。” 秋翁思忖了一会,说道:“可以捡了攒起来,够数量了再烧窑,不必着急。你们烧好的釉陶食具,也不要急于卖了,也把它攒起来,有了一定的数量,再集中售卖,而且只在长安卖。” 曹掌柜不解地问:“这又是为何?” 秋翁道:“即使是好物件,你今天卖几个,明天卖几个,有谁会知道?价钱也卖不高。所以,一开始就要造出声势,吸引许多人来买,买的人多,用的人也就多了。我们的釉陶食具本来就是好东西,用了人觉得好了,便会口口相传,名声也就出来了,待再来买时,即便断货,他也是愿意等的。” 曹掌柜一脸崇拜,拱手道:“秋家翁一席话,茅塞顿开,果然是商贾高手。”又有些犹豫,道:“若是运到长安售卖,会有运费和损耗。而且,而且我也没有许多本钱。” 秋翁摆摆手,露出不必在意的表情,道:“长安乃京城,显贵云集,民众富足,价钱可以定的高些,也不必担心销路。就是添些运费和损耗,盈利也是很可观的。至于本钱——”他稍稍迟疑,随即爽快地说道:“本钱你不必担心,我可以出的。” 曹掌柜又惊又喜,拱手道:“这如何好啊,岂不是要耽误了你家的买卖。” “我在益州有座铜矿,收益颇丰,还有些其他买卖,都有人操持。在你这里出些本钱,不碍事的。再说,曹掌柜也是奇货可居啊。哈哈哈。”秋翁本来是想宽慰他的,可不经意间露富,吓着了众人。 曹掌柜嗫嚅着不知怎么说才好,胖脸上的肉不住的抖动,半晌才又说了一遍:“这如何是好。” 秋仟之前被曹掌柜耍弄,心存芥蒂,瞧着他激动的模样,在旁冷不丁地插了一句:“贫穷限制了想象。”他说这话也没什么坏心思,只是公子哥的秉性,气不过而已。 秋翁闻言大怒,喊道:“放肆。”站起来就要揍他。被曹掌柜一把抱住,道:“小孩子嘛,随口说说罢了。” 秋翁不依,手颤抖着指向秋仟,道:“他还小啊,这般无礼,何以为人。” 秋仟不曾想父亲这般恼怒,心里也害怕,低着头说道:“秋仟无礼,秋仟赔罪” 曹掌柜赶紧将秋翁按回座位,道:“好了,好了,就此打住。” 秋翁被他劝着喝了口酒,才稍稍消气。 曹掌柜诚恳地说:“我们这里虽是小地方,但也物产丰富,秋家翁和令郎多住几日吧” 秋翁瞥了眼秋仟,道:“多谢曹掌柜美意,我们有要紧的事必须赶往长安,原本打算明天就要启程的。” 曹掌柜转向石敢先,似乎要他证实一下,石敢先点点头:“确有要紧的事必须赶往长安,不敢耽误。” 夏奈儿嘟着嘴道:“我也要去。”石敢先疑惑地问“去哪?” “长安。”夏奈儿回答得很干脆。 石敢先负有护送秋家父子之责,闻言有些犹豫,但看着女儿态度坚决的模样,只好点头应允。 曹掌柜盛情挽留,秋翁算了下日程,觉得还有宽裕,就答应在平定再盘桓两日。他又随曹掌柜去了城外察看那馒头窑,几番促膝长谈,曹掌柜对做好釉陶食具更有信心了。 秋翁与曹掌柜交流做买卖的心得,秋仟毫无兴趣,就去了后院。夏奈尔正在那里忙在制作陶器。 小姑娘跪在地上,使劲地揉着一团陶土,还不时洒点水,一张俏脸上也沾了些湿泥。他凑过去蹲下,好奇的看她揉泥,看了一阵,感叹道:“做陶器也是力气活啊。” 他发现小姑娘脸上沾了几点湿泥,伸手要替她擦拭。夏奈尔抬起胳膊挡住,乜斜杏眼喝道:“你干嘛。” 秋仟道:“你脸上有湿泥,我替你擦了。”小姑娘扭过脸,并不搭理他,专心做她的陶器。 秋仟也是尴尬,嘿嘿一笑,又觉得回屋无聊,就去逛街了。 第二十九章 夜明珠 平定也就是一个小县城,秋仟逛了半个多时辰,正要打道回府,瞥见路边有一个贩夫捧了个木匣,木匣里摆着些珠宝首饰,璀璨夺目。 秋仟有心买件稀罕物去讨好夏奈尔,便停下了脚步叫住他。 那贩夫见有生意,赶紧跑过来,口中不住地说自己的货物如何如何好,又取出一颗珍珠,夸耀道:“你看,又大又圆,这是南海珍珠,从宫中流出来的。” 秋仟只是朝他手里瞄了下,冷冷道:“你当我不识货了,什么南海珍珠啊,这是淮河珍珠。”语气中带着讥诮。 贩夫一脸惊讶,捻起珍珠端详了一番,翘起大拇指道:“公子果然好眼力,我也是被蒙过了。” 秋仟也不理会他,取过一枝莲花玳瑁发簪细细端详,觉得做工粗糙,便放下了,又翻捡了一阵,并无心仪之物,负手就要离去。 那贩夫怎肯放过这桩生意,一把拉住他,道:“我看公子见识颇广,寻常物件看不上眼,我倒是有件稀罕物。” 秋仟将他手拂开,傲然道:“有何稀罕物,拿出来看看。” 那贩夫环顾四周,神秘兮兮说道:“真的是个稀罕物,我可不敢随便拿出来,在我妹子那里。”说着朝一处墙角指了指。 秋仟望去,街角站着个修长娇美的小妇人。贩夫招招手示意过来,小妇人点点头,笑盈盈朝这里走来。 那小妇人美目流盼、桃腮带笑,自有勾魂摄魄之态。秋仟饶是见过美女的,这时也不禁偷偷多看了几眼。 贩夫又四下瞧瞧,才轻声对小妇人说道:“将那颗夜明珠给公子看看。” 小妇人从衣袖里取出一个精致的小漆匣,递给秋仟。 秋仟伸手去接,不经意间手指掠过小妇人的手背,顿觉玉骨冰肌、细腻丰润,不由得一时失神,身子也晃起来了。 小妇人满脸娇羞,低眉垂眸,拉长音调柔声道:“公子接住了。” 秋仟这才清醒过来,捧过漆匣。 贩夫让他打开漆匣,得意洋洋道:“夜明珠,公子可得细细看顾。” 夜明珠,古时称作“悬黎”,谓之“昼视之如星,夜望之如月”。 秋仟听到贩夫说是夜明珠,心中一动,寻思若真是夜明珠,就买来送给夏奈尔,这样夜晚光明如烛,做活也方便。于是他收敛心情,仔细观察那夜明珠。 这颗夜明珠若鸡蛋大小,通体碧绿,圆滑而润泽,隐隐发光。秋仟觉得这夜明珠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明亮,迟疑着说道:“这夜明珠颇为黯淡。我听说夜明珠发光,可照亮一室。” 贩夫脸上露出不屑的神情,道:“夜明珠白天吸收日光之精华,夜间散发夺目之光彩。这里四周通亮,如何发光啊。” 秋仟将漆匣还到他手里,道:“我没看到它暗中发光,怎么敢买啊。” 贩夫点点头:“公子说的也是。”左右环顾了一遍,道:“这里无遮无掩,没法看出夜明珠发光。我们寻个黑暗处,就可验证这夜明珠是否发光。” 秋仟有些犹豫,未置可否。小妇人娇声道:“兄长,你就不要劝谏公子了。这夜明珠是贵重之物,公子也没带许多钱。” 秋仟被这话刺激了,面带愠色,在外衣的袖子里掏了一会,摊开手掌,是一块金锭,道:“怎么没带钱。只要东西好,钱不是问题。” 小妇人见状也是尴尬,脸颊微红,款款施礼,道:“小女子言语不慎,唐突了公子,还望公子见谅。”秋仟豪气的摆摆手,不以为仵。 贩夫看到秋仟手里的金锭,顿时两眼发光,急切地说道:“我们找家客舍,只需一间暗间,就可验看夜明珠。” 秋仟也是有意要买这夜明珠,便点头应允。 小妇人袅袅娜娜在前引路,秋仟跟了过去。小妇人回首嫣然一笑,等着秋仟赶上,与他一并行走。 秋仟有心搭话,小妇人只是低着头,一付那娇羞模样。秋仟窥见,不觉双腿打漂,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不多时到了一家客舍,贩夫与掌柜嘀咕了几句。掌柜眼盯着秋仟道:“我这客房不便宜啊。” 秋仟心想,这与我何干,扭过头也没理他。掌柜无奈一笑,唤来伙计将他们带去客房。 贩夫一边朝里走一边问道:“你可见过夜明珠?” 秋仟老老实实答道:“听说过,未曾见过。” 贩夫与小妇人相视一眼,转过脸继续说道:“这夜明珠古时候可是价值连城啊,如今也很少见。你也赶巧,前些日子有伙人打开了一座古墓,得到了这个宝物,后来又到了我手里。”说一起进了客房。 秋仟走的有些累了,进去后就盘腿坐下,小妇人也在一旁跽坐。 这客房无窗,贩夫巡视一圈,屋里虽然昏暗,但门缝间还是透进稍许光线,便撇着嘴不住啧啧出声,颇为不满。 他在屋里搜寻了一会,也没找到什么可遮挡的东西,回头目光停在了秋仟身上,脱口说道:“公子的衣裳倒是厚实,脱下来正好可遮住光亮。” 秋仟还未答话,小妇人倒是羞红了脸,埋怨道:“你怎么能让公子脱下衣裳呢。”一双媚眼瞟向秋仟。 秋仟被这美妇看顾,一时心动,竟也有些亢奋,说着:“不妨,不妨。”解下外衣递与贩夫,自己只着一身单薄禅衣。 小妇人低垂眼帘,关切地说道:“公子切莫着凉。” 秋仟拍拍胸脯,道:“我且年轻,不怕冷。”小妇人斜睃他一眼,掩嘴娇笑。 贩夫忙乎了一阵,遗憾地说道:“这衣裳挂不上去,我去找店家,寻个屏风搬过来挡一下。你们俩在这里等我一会。” 小妇人闻言忸怩起来,瞄了眼衣着单薄的秋仟,脸上浮起红晕。 她迟疑片刻,将漆匣放在席上,推到秋仟面前,然后起身对贩夫说道:“我与你一起去。”又回眸一笑, 秋仟不由得心旌荡漾,目送她出门。贩夫在门口停了一下,回头关照道:“这夜明珠在暗中光亮夺目。你可先闭目养神,待会看时不伤眼睛。” 两人走后,屋里安静下来,秋仟凝视着面前的漆匣,脑海里出现的却是小妇人回眸一笑的风情,一颗心也便悬浮起来。 他伸手捧起漆匣,抱在怀里,闭上双眼。渐渐的,倦意涌起,昏昏沉沉打起了瞌睡。 不知过了多久,他猛然惊醒,揉了揉惺忪睡眼,觉着身子发冷,便双手抱胸,神色迷茫打量这昏暗的屋子,待低头看到滚到脚边的漆匣,才想起是怎么回事。 他觉着已经等了很长时间,搬个屏风不至于这么久,一丝不安掠过心头。于是捡起漆匣,犹豫了一会,终于决定将它打开。 他莫名惶恐起来,就闭上眼,右手哆嗦着打开匣盖。这时感觉到自己的心在剧烈跳动,便深深吸了口气,缓缓呼出,又深吸一口气缓缓呼出,如此再三,才睁开双眼。 漆匣里黑黢黢的,似乎有块东西,看不分明。 “怎么没有发光?”不祥的感觉越发强烈。他着实慌了,也顾不得许多,手脚并用爬到门口。 借着走廊透进的光亮,他看清匣子里装着一块乌黑透亮的石头,顿时脑子里一片空白。少顷,他蓦地跳起,噔噔噔奔向前堂。 前堂冷冷清清,只有掌柜盘坐在案前翻看一堆木牍。秋仟冲过去趴到案上,喊道:“店家,刚才带我来的那对男女去哪了?”掌柜瞅了他一眼,摇摇头。秋仟吼道:“他们是骗子。” 掌柜见怪不怪,道:“你是外乡人吧?”秋仟点点头。 “被骗了吧?”掌柜拖着长腔问道。秋仟又是点点头。 掌柜上下打量了一番,好奇地问道:“怎么外衣也被骗走了。”秋仟一张脸唰的变成彤红,他悲哀地记起,他的金锭放在了外衣的袖袋里。 掌柜老于世故:“你这禅衣是用素绢做的,富家子弟吧?不骗你骗谁啊。” 瞧见秋仟羞愧难当的模样,他又同情地说道:“你们刚进来时我暗示过你,我这客房不便宜。你却不理不睬,以为自己有钱。还好人没事,就当破财消灾吧。”秋仟欲哭无泪。 “对了,房钱还没付呢。算了,你走吧。”掌柜大度的扬扬手。 秋仟只穿了一身单薄禅衣,不敢在大街上行走,专门绕道僻静的小巷,一路小跑回陶舍。 到了家门口,他佝偻着身子想蹿回自己的小屋,才走了两步,只听一声喊:“站下。”他暗自咬咬牙,无奈地转过身去。 秋翁、石敢先、曹掌柜、夏奈尔一众人满满的坐了一屋,每个人脸上都是诧异的表情。 秋仟寻思自己这般模样,肯定糊弄不过去的,没等他们问话,便坦然道:“我遇到了骗子。” 秋仟发现众人松了一口气,夏奈尔似乎还偷偷笑了一笑。 曹掌柜关切地问道:“人可受伤。” 秋仟“阿嚏”打了个喷嚏,没好气地说道:“没有受伤,受凉了。” 夏奈尔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石敢先皱着眉瞪了她一眼。她生怕忍不住又笑,赶紧起身出去。 不一会,秋仟也出来了,看见夏奈尔就要躲开,却她被叫住。 夏奈尔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疑惑地问道:“你遇到骗子被骗去些钱也就罢了,怎么连衣裳也被骗走的。” 秋仟窘极,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夏奈尔凑过来问道:“可有什么隐情。”双眸直视着他,脸上带着戏谑的笑意。 秋仟被她盯得浑身不自在,眼睛也不知朝哪里看才好。 夏奈尔心中暗爽,道:“我不问就是了。”终究憋不住好奇,不解地问道:“他们为什么单单要骗你啊?” 秋仟咬牙切齿:“还不是看我是外乡人,有钱。” 夏奈尔想笑又不好意思笑,捂着嘴,一张小脸憋得通红。 秋仟瞥她一眼,冷冷道:“你要笑就笑罢。”夏奈尔终于忍不住笑弯了腰。 第三十章 山村 淳于几与其华离开朔方后,不敢走官道,便一路翻山越岭。 这天,他们在山上望见山坳里有一处村庄,顿时兴奋起来。这些日子风餐露宿,很是辛苦,在山里也有个村落可以歇脚,自然求之不得。 两人连蹦带跳顺坡下来,不多时就进了村里。 这村庄有几十户人家,依山傍水,安静闲适。两人走进一户农家,想买些热饭热汤。 农家夫妇憨厚淳朴,满口答应,便煮起了麦饭,还蒸了野兔脯。 坐在炊烟缭绕的屋里,闻着兔肉香味,淳于几鼻翼翕动几下,咕嘟咽了一下口水。 其华转过脸瞅着他,呡嘴一笑。 淳于几顿时窘迫的低下头,过了一会,他抬起头,发现其华亮晶晶的双眸还盯着他,不由得忸怩起来。 其华暗自好笑,故意不挪开视线,屋里的气氛也变得有些暧昧了。 从朔方一路走来,两人逐渐熟稔,甚至有了一种如家人般的默契和亲切感。不过,其华的话多,淳于几只是回应,这让她很是不满,便时不时的捉弄一下这个腼腆的年轻医官。 淳于几越发的局促,扭动着身子,两只手扶着膝盖,眼睛也不知看哪里才好。 这时,农妇端来了饭菜和热羹,两人谢过。 这些天两人一直是啃着干粮,喝着山泉,现在终于有了热菜热饭,心下欢喜,便迫不及待地埋头吃了起来。其华也不顾矜持,一面吃着,嘴里还呜呜作声。 农妇在旁笑道:“我们村里别的没有,麦饭和野味还是管够的。” 其华使劲咽了下,不好意思了地说道:“大婶煮的饭食太好吃了。”又冲着淳于几道:“我说的对吧。” 淳于几口中正嚼着麦饭,嗯嗯应着连连点头。 少顷,两人餐毕,取了一些铜钱给那农妇。 农妇推托不过,也便收了下来,好奇地问道:“我们这村庄在山里,很少有外人进来的,你们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其华瞄了淳于几一眼,犹豫着说道:“我们,我们是出来游山玩水,见这里景色绝佳,便不知不觉走了进来。” 农妇似乎难能理解,脸上露出诧异的神色,嘀咕道:“景色绝佳?我在这里住了几十年,怎么没觉得啊。” 其华一时语塞,尴尬地干笑几声。 农妇打量了他们一遍,又问道:“你们可是夫妻,出这远门父母也不阻拦?” 其华刚要开口,淳于几抢先说道:“她是我妹子,我父母已亡故。” 其华闻言脸上飞红,心中有些恼怒,狠狠瞪他一眼。淳于几一怔,以为是说她是妹子惹恼了她,于是转过头不敢看她。 这时,门外传来一片嘈杂声,接着响起一个女子凄厉的嚎哭。 农妇侧耳听了一会,大惊失色,道:“是里长的女儿在哭。”起身跑了出去。 其华与淳于几面面相觑,也赶紧起身跟在出去。 门外围了一大群人,其华与淳于几跟着农妇挤了进去。 只见地上躺了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脸色苍白,口唇青紫,一动不动。一个年轻丰腴村姑跪在他身旁,哭喊着不住拍打小男孩的胸口。 农妇慌忙打听是怎么一回事,原来这小男孩一面吃着炊饼一面蹦蹦跳跳的玩耍,不料突然就倒在地上,气息全无。 淳于几一听,赶紧上前抱起孩子,也没多犹豫,将他翻过身背对着自己,双手环抱孩子腰间贴在自己身上,然后双手用力往上挤压。 孩子垂下头,软绵绵的,气息全无,身子随着淳于几的挤压,不住的抖动。 村姑看到淳于几的举动一时愣住了。少顷,她忽地跳起,扯住淳于几的衣裳摇晃,叫道:“你干什么呀,干什么呀。” 其华见状赶将村姑拉开,道:“他是医者,在救你的孩子。” 村姑这才明白过来,身子一软瘫坐在地,双手捶着腿哇哇大哭。 淳于几呼呼喘着粗气,双手用力不停地一下一下挤压孩子的腹部,断断续续说道:“这是面团堵住了喉咙,若不吐出来,就会气绝而亡。我这是,这是要他将面团吐出来。” 终于,孩子啊的一下吐出一团面团。淳于几马上坐下,将孩子俯身平卧在他的腿上,轻轻拍打孩子的后背。孩子剧烈咳了一阵,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淳于几舒了一口气,疲惫地说道:“好了,将孩子抱起来吧。” 其华上前将孩子抱起,递还给了村姑。这时孩子脸上已有血色,趴在村姑肩上,无力地叫了声:“阿母。”歪着头昏睡过去。 村姑见孩子脱离危险,便将他紧紧抱住,一面抹着眼泪,一面不住的道谢。 淳于几歇了一会,逐渐缓过劲来,双手抱膝,仰面关照道:“快抱他回家,好生歇息。” 村姑应了一声抱着孩子转身就跑。 淳于几这时还坐在地上,其华一把将他拉起。村民围了上去,不住的夸奖。农妇神情得意,道:“这是我家的客人。”说着又要拉他俩回屋。 忽然,围着的村民们纷纷闪开,让出一条路来。淳于几和其华以为是给他们让路,拱着手正要道谢,却发现村民们的目光都望着他们身后,心中疑惑,也转身看去,只见走来一位年长男子。 这人头带草帽,着短衫,小腿上扎着行縢,从村民身旁走过,神情有些倨傲,待见到淳于几,瞬间满脸堆笑,拱手道:“可是这位公子救了我家外孙?” 村妇上前一步,巴结地笑道:“里长,这位公子是我家的客人,正是他救了你家外孙。” “他是里长?”淳于几与其华相视一眼。淳于几拱手道:“小生淳于几见过里长。” “是淳于公子啊。”里长上前一步攀住他的肩膀晃了又晃,道:“你救了我外孙,就是我们全家的恩人。走,上我家去。”不由分说,挽着他的手臂就朝自家走去。 淳于几回头朝着其华无奈地咧咧嘴。 里长家是一个宽敞的院落。里长招呼两人进屋坐下,唤出女儿拜谢恩人。淳于几这才看清这女儿体态丰腴,眉目倒也端正。女儿与里长说了几句,又回去照顾小儿。 不多时,有村妇端来酒食。淳于几道:“我们刚才已经用过膳食了。” 里长举起酒碗,笑道:“吃过了再吃嘛,民以食为天,怎么能与老天过不去啊。”说罢呡了一口酒,举碗示意。 两人盛情难却,只得也端起碗,呡了一口酒。 “里长,这深山里也会有官府的人过来?”淳于几生怕他们的行踪被官府知晓,心想他是里长,是与官府打交道的人,所以一问。 “没有,这里很少有外人进来,官府也管不着。村民称呼我里长,只是敬重而已。我们祖上避战乱来到这里,与世隔绝,不纳粮税,所以也没有什么里长,只是一村之主而已。” “一村之主,就是里长呀。”淳于几笑道,也放下了心。 其华好奇的打量屋里的摆设,目光停留在墙上挂着的一对鹿角上。 里长注意到她的视线,道:“我女婿是猎户。嗐,去年死了。” “噢。”其华瞅着墙上的鹿角,犹豫片刻,欲言又止。 里长瞥了一眼鹿角,道:“不是被山鹿顶死的,是被苍鹰砸死的。” “啊。”淳于几和其华大吃一惊。 第三十一章 招亲 “是去年吧。”里长歪着头想了一会:“是去年。去年冬天,我女婿与村里的猎户一起上山狩猎,没多久就看到一只兔子。那只兔子真的很肥啊,一起去猎户都这么说。” 其华无意间瞥见里长脸上闪过一丝惋惜的神情。 “我女婿就追了上去,拉开弓箭就要射去。我这女婿可是远近闻名的神箭手。岂料,箭还没射出去,人就倒下了。” “怎么回事?”其华急切地问道。 “同去猎户说,那时天上有一只苍鹰抓着根大棒骨飞过,也看到了这只兔子,就扔下骨头去追。这落下的这根大棒骨就正好砸在我女婿头上。”里长连连摇头叹息。 “就这么人没了?”其华觉得不可思议。 “可不是吗。人被砸死了,兔子也被叼走了。”里长说着抬起下巴朝墙角那边努了一下:“那根大棒骨还放在那里呢,女儿说也是个念想。” 淳于几和其华朝墙旮旯看去,果然靠着一根白森森的大棒骨。其华不禁打个寒颤,双手抱胸,悄悄朝淳于几这边挪了挪。 “嗐,女婿亡故,今天小外孙若有不测,我们这一家就完了。真是要谢谢淳于公子啊。”里长说着又举起酒碗,示意一起喝了。 淳于几长吁短叹,陪着他喝了一口酒。 “所以我这女儿啊,也是命运不顺。”里长放下酒碗,苦着脸说道。 “有你这么好的父亲护着她,她还是幸运的。”其华安慰道。 “我又不可能护她一辈子,就想给她找个新女婿,物色了村里的农夫猎户,她还看不上。”里长愤愤不平。 忽然,他眼睛一亮,侧过脸瞅着淳于几,似乎在考虑什么事情,过了一会,呵呵而笑。 淳于几不明就里,茫然看向其华。其华双手一摊,表示我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淳于公子,你可婚娶?”里长满脸堆笑。 “未曾。”淳于几隐隐感觉有些不妙,警惕地注视着他。 “太好了。”里长高兴的双手拍了下大腿。 “什么太好了?” “你做我家女婿。” 淳于几刚好举杯喝了一口酒,闻言大惊,嘴里的酒也喷了出来,呛得连咳几声,一面拍着胸口,一面摇晃着手说道:“不可,不可。” “为什么不可啊?”里长一脸诧异。 “一个孤男,一个寡女,正好一对。我女儿花容月貌,勤俭持家,又能生养,你们淳于家传宗接代都不用担心了。妹子,你说是吗。”他转身问其华。 其华先是一怔,继而掩嘴而笑,道:“里长说的是。” 淳于几听了这话,整个人都傻了,良久,才结结巴巴说道:“这等大事,这等大事,还是要说与长辈知晓的。” 里长疑惑道:“你父母不是亡故了吗?” “父母是亡故了?可是,可是我们还要去别处的。” “你们不就是出来游山玩水的吗,这里景色绝佳,也不须去别处了。” 淳于几心想,那农妇把什么都告诉了里长。 他又不好表现出很抵触,毕竟里长也是一片善意,便思忖着怎么找个理由回绝这门亲事。于是咬咬牙,道:“不瞒里长,我是朝廷疑犯,是要去长安候审的。” 里长一愣,微张着嘴盯了他半晌,道:“你可不能骗我,看你像个文弱书生,怎么会是囚犯。” 淳于几也不解释,取出庞萌颁发的郡狱符传给他看。 里长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才相信淳于几确实个囚徒,将符传递还给他,又困惑地问道:“既是囚犯,怎么不见狱役押送啊。” 淳于几将符传揣进袖里,道:“此事说来话长。当下就是郡狱让我自行去长安廷尉府归案。” 里长觉得不可思议,连连摇头:“这是什么做派啊,让囚徒自行去长安廷尉府归案,半途跑了这么办。” 说到这里他心中咯噔一下,抬头瞅着淳于几,脸上慢慢绽放出笑意,道:“我看你也不是恶人。这样正好,你就不要去长安了,安心做我女婿。我们这里天高皇帝远,没人在乎你是不是囚徒。” 淳于几大吃一惊,坐在那里,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如何回应才好。 里长以为他不回应就是答应了,高兴地说道:“好,我去告诉我女儿。”手扶着食案一下子站起。 淳于几眼看里长出门去找女儿,越发的惶恐。他双手撑着地,像是跪着,垂下头不停嘟囔:“怎么办,怎么办。你说怎么办才好。” 其华也不捂嘴了,笑得前俯后仰,道:“人家要招你做女婿,我也没办法。” 不一会,里长回来,佝偻着身子,满脸沮丧,手扶着食案慢慢坐下。 淳于几赶紧正色端坐,寻思着如何推辞才好。忽然发觉里长情绪有些异样,去是兴高采烈,回来却是垂头丧气,心想这是怎么回事,便与其华交换了一下眼色。他正要张口询问,其华示意他别先说话。 屋子里陷入一片沉寂。 还是里长先开口,他吞吞吐吐道:“淳于公子,这个,这个,我女儿说,说是当下还不想嫁人。” 淳于几大喜过望,腾地一下跳起。 里长以为淳于几恼了,慌忙拱手作揖,仰着脸,面带愧色,道:“淳于公子,别生气,别生气啊。” 淳于几情知里长误会了,也觉得自己有些失态,迅速坐下,道:“里长不必介意。” 里长心中愧疚,没等淳于几说下去,便打断他的话,诚恳地说道:“淳于公子,你救了我外孙,我女儿真是不知好歹。 淳于几如释重负,长舒一口气,道:“救人是救人,嫁人是嫁人,两回事。我没生气,婚嫁原本是要你情我愿的。” 里长点点头,道:“不生气就好。” 其华好奇,问道:“你女儿为何不想嫁给我兄长。” 里长道:“我女儿说她要嫁给一个能耕地能狩猎的男人,也可养家活口。” 其华不乐意了,道:“我兄长是会医术的。” 里长迟疑片刻,道:“我也说了。不过,我们山里人病了,自己会去寻草药的。” 其华还要争辩,淳于几心想还说什么呀,我们赶快走吧,急得狠拽一下她的衣袖。其华这才醒悟过来,悄悄吐了下舌。 淳于几道:“如此甚好,我们还要去长安,就此告辞了。”说罢匆忙站起作揖。 里长也站了起来,正要说话,门外传来一阵吵闹声。不一会,跑来一个村民,说是抓住一个进山偷猎的外乡人。 里长朝着淳于几和其华拱拱手,道:“我过去看看就回来。”跟着村民出了门。 这时,一个嘶哑的嗓音嚷道:“我是路过这里,没有偷猎。” “曾一箭。”淳于几闻声大惊:“他怎么也来了这里。”不由得脸色骤变。 他还没回过神,里长就进来了,嘀咕道:“这里几年也见不到一个外乡人,今天怎么回事。” 淳于几与其华面面相觑。 淳于几心中害怕,不由自主的往门后躲去,转身瞅见其华正盯着他,脸上挂着玩味的笑意。他陡然想起,那天在朔方太守府后院也是这般情形,顿时尴尬。 其华撇了一下嘴,作出不屑的表情,旋而皱起眉,似乎在思考什么。忽然狡黠一笑,凑近里长,轻声道:“我看到这人背着一张大弓,定是射猎好手。你女儿——” 第三十二章 冤家路窄 里长听了其华的话倒是心动,转身朝门外张望一会,嘟囔道:“我让我女儿过来看看。”说着站起身,回头瞅了眼淳于几,轻哼一声:“嗐,这人哪里比得上淳于公子。”便出了门。 其华偷偷一笑,回头冲着呆头呆脑的淳于几作了个得意的手势,未几,又皱起眉头,担心地说道:“曾一箭多半是因为那个太守府的客人被杀追来的。这可怎么办才好。” 淳于几没听清她说的话,兀自埋怨道:“招曾一箭为婿,这不是要害了里长的女儿吗。”忽而心中一动,似乎有个疑团,刚想说却又忘了,寻思片刻,才问道:“你也认得曾一箭? 其华微微一怔,随即嗔道:“我是太守府使女,见过曾一箭的。” 淳于几“噢”了一声,又说道:“你知道曾一箭是什么样的人,怎么撺掇里长选他为婿。”语气中带着不满。 其华闻言尴尬,心中倒是感慨,这淳于几身处险境,还替他人着想,不失为谦谦君子。 她故作不悦,沉下脸了,道:“我不过是想躲开这曾一箭。若不是你杀了那个太守的客人,我们还用得着躲避这个曾一箭吗,我们还会到这里来吗?” 淳于几听她这么一说,又见她面带愠色,就急着想要解释,可又不知如何说才好。他双手抚膝,神情窘迫,口中嗫嚅,半晌也没说出一句囫囵话来。 其华见状悄悄呡嘴一笑,马上又神态严肃,道:“你说我们现在怎么办。” 淳于几摸了下后脑勺,叹了一口气:“还有什么办法,惹不起只好躲呗。” 其华伸手点点他,道:“你还算明白。” 两人正说着话,便听得房门吱嘎一声开了,几个村民推着一人进来,正是曾一箭。 两人没料到曾一箭会进来,怔怔看着他。淳于几心生怯意,情不自禁往其华那里挪了下身子。 曾一箭见屋内有人,不由得一呆,待看清是淳于几和其华,呵呵笑了两声,拱手道:“淳于公子,别来无恙。” 淳于几下意识地站起,拱手还礼,道:“曾将军安好。” 曾一箭愣了一下,诧异道:“你如何知道我姓曾。” 淳于几讪讪道:“在太守府听人叫你曾一箭。” 曾一箭回过神了,哈哈大笑,道:“既如此,我们也不必拘束。我一路跟来,想必你也是知道缘由的吧。” 淳于几急忙分辨:“那人之死便是意外。” “意外?你可知道那人是何身份?” 淳于几迟疑片刻,摇了摇头。 “那人是霍府——”曾一箭刚说出这话,不经意间瞥见其华面露惊讶之色,想起范明友关照过不许泄露是霍氏所为,心中一凛,赶忙收口,尬笑几声,道:“那人是京城权贵的门客,来朔方办事,也就是太守的贵宾,却被你杀了。” “我与他素不相识,也没有怨恨,害了他性命,真的是意外。”淳于几委屈地辩解道。 “那你为何不去官府自首?” “我已是朝廷疑犯,一时惶恐,所以没去自首。”淳于几苦着脸,心忖先前那个罪名,就是你加害于我的。 曾一箭哈哈一笑,道:“你这是罪上加罪。” “什么罪上加罪,就是你陷害他的。”其华愤愤不平,插话道。 “你是何人?噢,你就是太守府失踪的那个使女。”曾一箭仿佛才发现屋里还有一人,打量了一番。 “别管我是谁。你说,淳于公子是不是你陷害的。”其华涨红着脸,气咻咻说道。 “怎么是陷害?他私通外藩,盗卖禁物,人赃俱获,你自己问问淳于公子自己。” “是、是太守命我出关、出关替匈奴小王子疗伤的。”淳于几连连摆手,觉着太过冤枉,说话也结巴起来。 “听见吧,他是奉太守之命。就是你们陷害他。”其华提高嗓音说道。 “奉太守之命,可有凭证?有凭证吗。”话才出口,曾一箭隐隐觉得有些不妥,似乎触动了哪条禁忌。 他想了想,陡然醒悟,自己追踪淳于几,就是为了找回一张符信,现在说什么凭证,可别让淳于几心生疑窦,于是岔开话题,道:“好好好,我不与你争辩,待你到了长安,自己与廷尉说去。” “我是要去长安的。”淳于几嘀咕道。 曾一箭瞧着淳于几的憨态,心中好笑,有意戏弄他,便道:“你既然觉得自己冤枉,当下也无人押解,那就别去长安了,我替你寻个逍遥去处,免得受牢狱之灾。” 淳于几面无表情,凝视曾一箭许久。 曾一箭以为他动心了,笑道:“如何?” 淳于几坚定地摇摇头,正色道:“不可,朔方庞使君信任我等,让我们自己去长安归案,我等已经应允,不可失信。再说,国家法度予我申诉之权利,我有冤屈,自可辩解。岂能一走了之,害人害己。” 曾一箭目瞪口呆,心忖真是个书呆子,脑路清奇,便悻悻道:“既然如此,正好,我也是去长安,我们一起走,到了长安,或许我还能作证,与你洗脱罪名。” “作证,作什么证,再去诬陷淳于公子。”其华气恼地叫了起来。 曾一箭咧了咧嘴,瞥她一眼,语气轻蔑:“与你何干。” 其华情急,起身要与他理论,淳于几一把将她按下,神情淡定,道:“不消曾将军费心,我自己去长安廷尉府投案,是非曲直,自有公道。” 他原本忌惮曾一箭,然而面对面交谈后,反而不再胆怯了。他觉得心中坦荡,又何必患得患失,于是笑吟吟注视着曾一箭。 曾一箭觉察到淳于几的情绪变化,不由得心悸,暗忖还须吓唬吓唬他,便面露凶相,道:“这可由不得你了。” 淳于几嘴角微微扬起:“为何由不得我。” 曾一箭一时语塞,踌躇一阵,便吼道:“你是朝廷罪犯,我乃朝廷官吏,自有监管之责。” 淳于几不以为然:“朔方狱吏不曾监管,何必由你来监管。” “你还嘴硬。”曾一箭着实恼了,双手握拳不住抖动,就想发泄一下。这时瞥见其华的视线一直看向他身后的墙角,也下意识回头看去,只见那里摆着一根大棒骨,便顺手取过。 其华见状“啊”了一声,欠了欠身,似乎想要阻拦。 曾一箭正在气头上,也没多想,手里拿着大棒骨掂了掂,突然使劲往地上一砸,只听“呯”的一声,骨头碎成几块四处飞溅,随即冷笑道:“你嘴硬,硬得过这根骨头吗” 话音才落,便听到门外一声凄厉的呼喊:“夫君啊——” 屋里三人愕然失色。 第三十三章 讨价还价 里长这时带着他女儿刚好过来。他女儿听说曾一箭会使弓箭,就跟过来瞧瞧,两人推开门,恰巧撞见曾一箭砸碎骨头的一幕。 这根大棒骨可是里长女儿对前夫的念想。她脑子里嗡的一下,旋而发出一声凄厉的叫喊,冲进屋去一把夺过曾一箭手中的半截骨棒,跪在地上失声痛哭。 曾一箭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瞧着这个捧着碎骨,嘴里喊着“夫君”嚎啕大哭的女子,一脸懵圈。 他瞥见其华似乎见怪不怪,猜想她知晓原委,于是斜过身子,腆着脸问其华,这女子是谁,为何如此这般。 其华看着曾一箭失魂落魄的模样,也是幸灾乐祸。不过,她虽然满脸的嫌弃,还是轻声将大棒骨的由来说了一遍 曾一箭恍然大悟,还没容他回应,里长已经来到他面前,拉长着脸,道:“曾公子,我们将你当作客人,你却将我女婿的骨头砸碎了,害我女儿伤心。” 里长女儿的哭嚎也惊动了村民,屋外纷纷攘攘涌来许多人,几个年轻壮汉探头探脑,想要进来。里长扬扬手,将他们赶了出去,只让一个年长妇人进来,将他女儿搀扶出去,屋里顷刻间变得安静了。 里长瞅见其华好奇地朝门口张望,便嘟囔道:“几个侄子、外甥。” 曾一箭饶是见过大场面的,这时也心神不宁,结结巴巴道:“我不知是你女婿的骨头,一时鲁莽,还望里长见谅。 其华听这两人一本正经地说着“女婿的骨头”,觉得这话有些古怪,再看到地上的碎骨,险些笑出声。 她这时心下轻松,双手抱胸,笑眯眯看那曾一箭如何应对这尴尬的局面。 里长盯着曾一箭,思忖许久才叹了一口气,问道:“我看你带着一张大弓,箭术如何?” 问到箭术,曾一箭得意了,全然忘了刚才的窘态,傲然道:“百步之遥,箭无虚发。” 里长顺口道:“那就好。”又将他上下打量了一遍,嘴里啧啧,似乎嫌他自己不争气,微微摇摇头,道:“你也看到了,我女儿很是伤心,原本我还想招你做女婿的,现在被你自己搅黄了。” “啊。”曾一箭不知道还有这档子事,待回过神来,偷偷咂舌,暗自庆幸。 “不过,这事总要有个了断是吗。” “是的,是的,我愿赔偿,赔偿。”曾一箭忙不迭解下钱囊。 里长伸手拦住了他:“深山野岭,这钱给我们也没用。” “那如何是好。”曾一箭没了主意,身子微微前倾,双手扶膝,眼神里透着无奈。 “你就去猎取十头野彘。”里长心中早有打算,这时便顺着他的话说了出来。 “什么?十头野彘?”曾一箭惊呼道,差点要跳起来。 淳于几听了也是一惊。野彘即野猪,成群出来觅食,皮厚能跑,长着一对獠牙,颇为凶狠。一个人去狩猎,若被野猪围攻,确实很危险。 他倒有些同情曾一箭了,正犹豫是不是要出面求情,被其华狠狠瞪了一眼,也就作罢。 曾一箭颇为自负,没觉得猎取野彘有什么危险,只是认为这要花费许多时间,会耽误他的正事,才惊叫起来。 他心忖从目前的情形来看,也不能一口回绝,便犹豫着说道:“十头野彘,恐怕难以完成。”沉吟片刻,伸出三根手指,道:“三头如何?” 里长不悦了:“虽说可以讨价还价,你也杀价的太凶了,我那女婿就值三头野彘?” “你女婿又不是我害的。”曾一箭心中不满,小声嘀咕道。 “可你毁了我女儿的念想,就该赔偿。八头,不可少了。”里长气咻咻说道。这时有人招呼里长,里长便起身出门。 曾一箭着实恼火,指着里长的背影,愤恨道:“这里的人怎么这般蛮横,我早晚带人过来抄了这山寨。” 其华哼了一声,语气中带着讥讽,道:“人家好好的在这里过活,是你自己过来招惹人家。抄了这里?你敢,可知天下还有王法。” 曾一箭还要回话,见里长进来了,赶忙住口。 “怎么样,八头。”里长慢悠悠坐下。 “五头吧。”曾一箭苦着脸说道。 “六头,不能再少了。侄儿,把他的弓箭还给他。”里长不容分辨,朝门外喊道,回头对曾一箭挥挥手,道:“你去吧,他们会带你上山的。” 曾一箭无奈,只得起身出门。 屋里平静了下来,淳于几与其华相视一眼,便开口告辞。 里长很想留他们多住几天,淳于几心有余悸,推辞说需赶往长安,耽误不得。 里长眼见挽留不得,就扎了一大捆腊肉,执意要让他们带上。淳于几推托了半天,说是一路行走,带着不便,也无处烹饪,里长方才作罢。 他去取来一些炊饼和炙肉,抱歉道:“这些吃食怕是路上捂馊了,所以也没拿许多。”又特地嘱咐:“山上有许多野彘,你们千万小心些。若是遇到了,不要去招惹它。若它追你,你便往高处跑。” 淳于几和其华连连道谢,拱手作别。 初秋午后,蔚蓝色的天空若水一般明净。远处的群山笼着一层淡淡的薄雾,一片浓绿中,有几簇嫩黄,几簇浅红。两人走了许久,回头望去,山村还依稀可辨。 其华俏皮地一笑,扬扬手,道:“沙哟呐拉。” 淳于几诧异道:“什么意思。” 其华笑道:“这是委奴话,意思是再见。以前我家在长安南门,傍边就是藳街,住着许多外国使节或宾客。有一个委奴国小姑娘,每每这般说再见。”说起往事,其华双眸迷濛,嘴角微微扬起,露出恬静的微笑。须臾,她轻叹一声,神情黯然。 “原来这样。”淳于几见状也不再追问,岔开了话题。两人说说笑笑,不觉日已西斜。 其华走的累了,弯下腰喘着粗气。淳于几要去扶她,刚伸出手,正好面对其华汗津津红扑扑的俏脸,心中陡然一慌,手又缩了回来。 其华瞟了他一眼,脸上漾起略带戏谑的笑意。她歇了片刻,一手攀着树枝上坡,忽而听到身后有窸窸窣窣声响,疑惑地回头朝那里望去,顿时脸色骤变,脚底一滑差点跌倒,亏得抓住身旁的树枝,才稳住身形。 淳于几见她惊慌的模样,也回头看去,不由得大吃一惊:“曾一箭。” 曾一箭站在树丛中,手里握着一张硬弓,似笑非笑地看过来。 淳于几结结巴巴问道:“你怎么过来了?” 其华也很诧异:“这半天,你已经猎到了六头野彘?” 曾一箭哼了一声:“我为什么要去猎取野彘啊。” “你不是答应里长的吗。”淳于几难以置信,不觉提高了嗓音。 “答应了就要去做啊?”曾一箭嘴角挂着一丝嘲讽。 淳于几一声语塞,脸涨的通红,半晌才喃喃道:“人无信,何以立。” “你说什么?”曾一箭阴沉着脸,向前迈了几步,恶狠狠地盯着淳于几。 “说什么,说你不讲信义。答应里长猎取六头野彘,却躲到这里来了。一个大男人,说话不算话,野彘呢?”其华双手叉腰,一迭声回呛过去。 曾一箭闻言有些尴尬,迟疑片刻,梗着脖子道:“猎取野彘,如探囊取物也。我只是不愿受人胁迫。” “哼哼。”其华一脸不屑,冷笑几声。 曾一箭被激怒了,他取出弓箭,四下巡睃。 淳于几不知他要干什么,下意识地跨前一步,挡着其华面前。 其华稍稍一怔,继而脸上浮出灿烂的笑意,明眸流盼。淳于几虽然没有回头,却也感受到身后灼热的目光,不觉涨红了脸。 曾一箭并未留意他们的举动,继续四处搜寻,很快就发现百步之外有一头硕大的野猪正哼哼唧唧在灌木丛中拱食。 他持弓搭箭,稳稳指向那头野猪。 第三十四章 看谁跑得快 曾一箭挽弓搭箭,全神贯注瞄准灌木丛中的一头野猪。淳于几和其华在旁不敢出声,但闻风吹树叶飒飒作响。 曾一箭屏住呼吸,双眸凝视远处的树丛,手臂慢慢移动,少顷,轻唤一声:“着。”离弦之箭直奔那头野猪,刹那间,灌木丛中响起一声嚎叫,紧接着,尘土扬起。 淳于几踮起脚看去,只见利箭已扎入野猪的脖子,心中一凛,本能地缩回脖子。 那头野猪吃痛,疯了似的乱窜,折腾了好一阵,才扑通一下倒在地上,四肢不住抽搐。 曾一箭眺望一会,待野猪不动了,收起弓箭,回身得意地瞅着淳于几和其华,道:“怎么样?我说过,猎取野彘,如探囊取物。” 淳于几虽然反感曾一箭不守信用,对他的箭术还是很钦佩的,脸上不由自主露出赞许的神情。 曾一箭越发得意,又举弓搭箭对着前方瞄了瞄,口中说道:“淳于几,你去将那只野彘取回来。” 其华不乐意了,冷笑一声:“你算谁呀,狠三狠四,我们为什么要听你的。” 曾一箭也不生气,收回弓箭,掸了掸衣袖上的尘土,道:“你们是朝廷罪犯,我是朝廷官吏,凭这,你们就要听命于我。” 淳于几在旁嘀咕道:“其华姑娘又不是疑犯。” “跟你混在一起,早晚也会成为罪犯。”曾一箭转身冲着淳于几吼道。 淳于几被他吼声吓了一跳,也没多想,慌忙分辨道:“我没让其华姑娘跟着我,是她自己要跟着的。”话刚出口,便觉着意思不对,一时无语,看着其华发愣。 其华听了这话顿时沉下脸来,狠狠瞪了他一眼,道:“倒是我要缠着你了。” 淳于几越发惶恐,连连摆手,说话也结结巴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说,我是想说,是我牵累了其华姑娘。” 其华知道他的秉性,自然也不会怪罪,瞧见他的窘态,侧过脸偷偷笑了笑。 曾一箭趁机挑拨,脸上挤出一丝讨好的谄笑,道:“其华姑娘,这个淳于几害的你背上杀人嫌疑。你们随我一起去长安,我可替你作证,你与朔方太守府杀人之事并无干系。” 其华撇了下嘴,乜斜他一眼,道:“你这不讲信用之人,还要替我作证,谁信你啊,。” 曾一箭脸上掠过一丝尴尬,悻悻道:“不就是答应射杀几头野彘吗?这也不是什么难事。我背约只是气不过那个里长讹我。女婿的骨头,呵呵,我凭什么要听他的。” 曾一箭越说越气,不知不觉又举起弓箭,瞄向前面的灌木丛中。他突然惊讶地张大嘴巴。 其华好奇,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原来那灌木丛中伸出一个野猪的脑袋,一对小眼睛恶狠狠地盯着这里。 “你没射中要害?”其华脱口而出。 “怎么可能。”曾一箭对自己的箭术颇为自负,但凡出手,往往一箭毙命,所以人称曾一箭。这次居然失手,他嘴上虽然这么说,心里还是忐忑。 “这是一头母的,不是先前那头野彘。”淳于几看着清楚,替他解了围,还补充道:“这头野彘没有獠牙。” 曾一箭舒了一口气,瞥了眼其华,神色傲慢:“我说的吧,怎么可能没射中。” 其华翻了个白眼,没有回应他。 曾一箭越发得意,道:“我再射一头给你看看。”便举起弓箭瞄准那头母猪呆着的草丛。 淳于几扫视一遍周围,脸色骤变,慌忙叫道:“不可。”话音刚落,又“哎哟”一声,弯下了腰。 原来是其华听到他喊了声“不可”,就猛踹了他一脚。 淳于几莫名其妙,面对着其华一脸困惑。 其华发现并未惊动曾一箭,又狠狠踩了下他的脚背,咬着牙轻声道:“就你多事 ,他要射就由他去射。”扯着他走到一边。 淳于几赶忙解释:“我刚才看到那树丛中有许多野彘,若是惹怒了这些野彘,我们这三个人根本没法应付,很危险的。” 其华拍了下他的手臂,狡黠一笑:“我也看到了。干吗要我们三个人应付。”又瞟了一眼不远处聚精会神的曾一箭,轻声道:“他要逞能,就由他去。惹怒了野彘,也由他去应付。我们正好赶路,不与他纠缠。” 淳于几这才明白其华的用意,觉着是这么个理,便点点头。 两人正说着话,树林丛中忽然稀里哗啦一阵躁动,便一起抬头望去。只见远处山林里涌出一大群野猪,气势汹汹朝这里扑来,曾一箭一只手握着弓,狼狈不堪地跑在前面。 其华和淳于几见势不妙,也转身跑了起来。淳于几一边跑,一边回头张望,道:“我们怕是跑不过这些野彘——”正要说“最好找一处地方躲起来”,曾一箭已经追上了他,喘着粗气打断他的话,道:“跑过你就行了。” 其华恼了,停下脚步,吼道:“曾一箭,你这个无赖。” 曾一箭嘿嘿一笑,脚步不停,连蹦带跳朝山下而去。 淳于几忽而心念一动,一把扯住其华的衣袖。 其华不解,着急地说道:“快跑啊,野彘要追过来了。” 淳于几道:“可记得里长怎么对我们说的。” “什么里长不里长。”其华越发焦急,没耐心听他唠叨。 “我们应该往山上跑。”淳于几不再啰嗦,拉着其华冲着野猪来的方向上坡。 “你疯了。”其华挣了几下没挣脱,眼见一大群野猪越来越近,只好跟上淳于几。淳于几也顾不上解释,拉着她往山坡上跑。 这时,野猪群居高临下就要冲过来了。几头硕大的公猪呲着獠牙,嘴里冒着白沫,一对乌黑贼亮的小眼睛恶狠狠盯着前方,粗壮的短腿快速奔腾,全无平日里的笨拙模样。 淳于几道:“我们快躲到边上,别挡它们的道。”两人便朝侧面跑去。 其华一面跑,一面扭头对野猪说道:“别追我们,不是我们害你的,是前面那个人。” 那群野猪也是收不住脚,呼啦啦卷起一团尘土,掠过淳于几和其华,冲着曾一箭的方向追去。 两人跑上山坡,周围已恢复了平静,便停下脚步,互相瞧瞧,乐了。 其华双手叉腰,躬着身子大口喘气,少顷,断断续续道:“哪里来的,来的,这么多野彘,野彘啊。” “恐怕是那条野彘的叔伯兄弟来寻仇了。”淳于几心下轻松,一本正经说道。 其华闻言愕然,瞅着他又不像玩笑,不由得乐了,道:“你现在倒是聪明了。” 曾一箭苦了。他往山下跑,野猪从上往下顺势跑的更快,不一会就追上了他。 曾一箭平日里有随从跟着,所以不带佩刀,这时手里只有一副弓箭,根本无法驱赶这么多的野猪。他心急慌忙,自忖跑不过野猪,便迅速攀上一棵大树,坐在树杈上,这才松了一口气,便四下眺望,搜寻淳于几和其华。 不一会,他发现了坐在山坡上颇为悠闲的两人,这才猛然醒悟,自己失策了,不应该与野猪比速度,苦笑一声,暗暗自嘲,“以为跑过他就可以了,岂知他不与你一路跑”。想到这里,他微微摇摇头,不料这一摇摇得整棵树都晃了起来,险些跌下去。 他不由得错愕,待低下头,瞬间明白了怎么回事。 一大群野猪正围着这棵树折腾,又是啃又是拱,大树剧烈摇晃,半枯的树叶漫天飞舞。 曾一箭虽然军旅出身,这时也吓得脸色苍白,只好一只手死死抱住树枝,一只手拼命朝其华这里挥手,指望他们过来救他。 淳于几远远看到这番情景,思忖一个征战沙场的武将若被野猪咬死,颜面何在。他心下不忍,央求其华道:“我们去救救他吧。” 其华狠狠瞪了他一眼:“救他,谁救你啊。你要随他一起去长安?” 淳于几嘟囔了一句。其华没听清,也不去问,转过身一脸坏笑,冲着曾一箭挥挥手:“沙哟呐拉。” 第三十五章 暗流涌动 秋分时节,长安城已有落叶飘下。这天魏相退朝后刚回到家,就有宫廷内侍传旨,命他即刻进宫面谕。 魏相寻思,今日早朝好像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皇帝为何突然宣他进宫,心中不禁一阵惊悸,就向前来传旨的内侍打探究竟何事。 这个内侍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只是说皇帝退朝回来还很高兴的,后来接见一个边关来的官吏,便生气了,传旨宣丞相进宫。 自从建立了五日一朝的制度以后,韦贤自忖无能为力,便以年迈请辞。刘询顺势下诏曰:“丞相韦贤勤于朝事,然老迈多病,朕于心不忍,准其致仕,颐养天年。魏相领丞相事。” 其实,刘询在霍光去世后就开始考虑更换丞相,原本属意丙吉。他对丙吉一直怀有感恩之心,甚至是一种对于长辈的敬重之意。这不仅仅是因为丙吉举荐了他,更在于对丙吉人品的推崇。不过,也是因为丙吉秉性敦厚,崇尚宽容大度,喜欢礼仪谦让,让他犹豫了。他觉得,在他亲政之初,需用雷霆手段整治乱象,丙吉的性格并不适合,所以他选择了魏相为丞相,丙吉为御史大夫。“太平之世,丙吉必为贤相。”他心中暗忖。 魏相问不出个所以然,只得关照使女告知夫人一声,匆匆忙忙赶往未央宫宣室殿。 宣室殿里青烟袅袅,许桑守在门口,见魏相到了,朝屋内轻声禀告:“丞相来了。” 屋里没有回应。魏相躬着身子候在门口,也不敢出声。过了一会,听的里面说道:“进来。”魏相赶紧趋入弯腰拱手道:“臣魏相参见陛下。愿陛下千秋万岁,长乐未央。” 刘询淡淡回道:“坐吧。”也就没有理会他,只顾低着头看一卷奏报,许久,才抬起头,问道:“你可知道漠南匈奴犯边,还攻占了朔方郡的鸡鹿塞。” 虽然口气平淡,魏相还是感觉到皇帝的怒意。他回想了一下,小心翼翼地答道:“臣未曾接到过朔方的奏报。” 刘询阴沉着脸:“我也未曾接到奏报。” 魏相以丞相职奉事皇帝以来,不曾见过皇帝如此愤怒。他诚惶诚恐,扑通跪地,叩首道“臣该死。” 刘询发觉自己似乎过于严厉,口气缓和了下来,道:“你起来吧。” 魏相躬身退到边上,垂手而立。刘询道:“坐吧。”他才在一旁跽坐。 刘询问道:“是朔方没有奏报,还是哪个拦下没有递上来?” “臣去彻查。”魏相起身说道。刘询挥挥手,让他去了。 魏相出了宣室,才感觉到冷汗湿透袀衣,不禁打了个寒颤。 他确实不知道朔方发生过什么事,站在门外一时茫然,不期与许桑打了个照面。他寻思,许桑应该知道之前发生了什么事,于是陪着笑脸询问皇帝为何发怒。 许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悄悄将宣室里服侍皇帝的内侍叫了过来,才弄明白事情原委。 皇帝退朝回来时情绪还很好,后来接见了一个进京述职的五原郡官吏,得知半个月前漠南匈奴犯边,而此前从未有人禀报,龙颜大怒。 魏相弄清了原委,匆匆赶往尚书台。 汉朝制度,各地送来的奏报都是先到尚书台,然后由尚书整理后禀报皇帝。 尚书台也在未央宫里,魏相走得迅疾,一会儿就到了。他擦了下额上的汗珠,推门进去。 尚书台的大堂里一片昏暗,只有面南的门窗透进几道光线,影影绰绰。他站了一会,眼睛才适应过来。 宽敞的屋子摆满一列列书架,书架上则整整齐齐的堆放简牍,四周静悄悄的,似乎没有人。 他刚想喊话,书架后转出一个羸弱的老者。 魏相认出是尚书仆射何安,躬身施礼。何安还礼,道:“丞相亲临尚书台,所为何事?” 魏相探头看了看书架后面,问道:“乐平侯可在?”乐平侯霍山领尚书事,也就是这里的主管。 何安很干脆地答道:“不在。” 魏相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又把话咽了回去,微微摇摇头,问道:“近日可有朔方送来的漠南边争的奏报?” “有。” “为何没有呈报宣室。” “不知,乐平侯吩咐将此奏报留档。”何安在尚书台供职经年,做事老成,说完这话,便静静等着魏相发话。 “拿来我看看。”魏相道。 这里要防火所以就没点灯,黑黢黢的。他转身走到一列书架前。只搜索了一会,便抽出一卷竹简,过来递给魏相,道:“这便是朔方关于漠南匈奴犯边的奏报。” 魏相走到有光亮的地方打开半圈,略微看了下,道:“我要带走呈送皇帝。”何安点点头。 魏相想了想,又问:“这几日还有朔方来的奏报吗。” “有,前几日朔方奏报漠南匈奴已撤兵,边争平息。” 魏相一脸惊讶,不解地问道:“为何不呈报。” 何安抬眼看了他一眼,道:“乐平侯批示也是留档的。”又像是自言自语道:“前一份留档,后一份自然也是留档的。” 魏相想了想回过味来,觉着何安说的很对,尴尬地笑了笑,道:“那份奏报我也要带走的。” 何安拱拱手,道:“我去找出来。” 魏相等了一会,何安拿来一卷竹简和两块木牍。他将竹简递与魏相,托着两块木牍说道:“烦劳丞相签个收据。” 魏相连声说“应该,应该。”取过书案上的毛笔在木牍签了名,递还给何安,看了一下竹简的卷首,仔细收好。 他不敢耽误,快步向宣室殿赶去,一边走一边又将奏报打开看了一遍。 到了宣室殿门口,遇见许桑,悄悄问皇上可曾息怒。许桑点点头,示意他赶紧进去。 魏相朝里张望,史高也在里面,朝他眨眨眼,于是趋步进屋,伏地叩首道:“陛下,臣查明朔方奏报之事。” 刘询嗯了一声,道:“说罢。” 魏相一旁跽坐,见皇帝脸色平静,心下稍安,道:“漠南匈奴犯边,朔方确有奏报,说是因误会引起,不日即可平息。乐平侯霍山认为这是偶发事件,不必惊动陛下,于是批示留档。近日朔方又有奏报,漠南匈奴已退兵,边争平息。臣将这两份奏报都带过来了。”说罢双手捧起两卷竹简。 史高过来接着,转身想递给刘询。刘询瞥了一眼,皱起了眉头。史高见状也不递过去了,放在了书案上,回到自己座位。 刘询道:“霍山将朔方边争之事搁置不奏,该如何处置。” 魏相迟疑片刻,道:“乐平侯或有考量。” “什么叫或有考量。”刘询冷笑一声,站起身在屋里来回踱步,道:“边关无小事。当年孝武皇帝以海内虚耗、人口减半的代价,才换来如今边塞晏然,靡有兵革的局面。霍氏也是因为霍去病出塞立下不世之功,籍之荫庇而荣极矣。此次边争因何而起,岂可忽略?而若应对不当,则安定局面毁于一旦。边关不安宁,则天下不安宁。”说到这里停下脚步,唤了声“史高。” 史高闻声赶紧起身离座听旨。刘询道:“你待会去查一下,究竟是什么事情引起了双方的争斗,责任在谁。”史高应诺,回到座位。 刘询又转身问魏相:“你刚才说霍山或有考量,什么意思。” 魏相犹豫着说道:“霍府熟知边塞事务,乐平侯或是以为此次边争即刻就可平息,所有按下不报,替陛下分忧。” “替陛下分忧?”刘询冷笑一声。魏相低垂着头不敢搭话。 刘询扫了一眼,见他窘迫,也就不再追究,放缓语气:“虽然朔方边争已然平息,但因何而起?奏报中只说双方有误会,且语焉不详。若果然有误会,双方派使者沟通即可,不至于大动干戈,这事确实蹊跷。” 魏相与史高异口同声道:“陛下圣明” 刘询说完这些,心情也舒畅了许多,忽然想起一件事,问魏相:“领尚书事者可以先启副封,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三十六章 风起 魏相听到皇帝问起副封到底是怎么回事,小心翼翼回道:“孝昭皇帝一朝故大将军霍光领尚书事,曾定下制度,吏民上书,需备正副两封,领尚书事者可先开拆副封观看,若言之有理,便将正封呈上,若所言不善,可以将正封搁起不奏。” 刘询心情刚刚好了些,这时拍案而起,愤愤道:“这不是敝塞言路吗?”他突然惊觉,自己登基六年多来,就像一个木偶一样,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不觉凄然一笑。 他慢慢踱到门口,背着手朝庭院望去,明媚的阳光下,满院郁郁葱葱。 魏相和史高将皇帝情绪变化看在眼里,两人面面相觑,不敢言语。 刘询心绪逐渐平和,他收回视线,缓缓转身,对魏相说道:“你拟个诏书,明日朝会我便下旨废除副封,官吏庶民可以直接向朕呈递奏章,不必经过尚书台。” 魏相道:“臣领旨。” 魏相和史高出了宣室,惊魂未定。 史高沉吟片刻,道:“丞相如何看待今日之事?” 魏相脱口说道:“霍山截留朔方奏书,也在他职权之内。其实天子一怒,在于君臣归位。” 史高瞅了他一眼,笑道:“倒是我愚钝了。” 魏相一时不知如何回应才好,呆在那里。 史高反而不好意思了,找话岔开,道:“丞相,你说霍山为什么要拦下朔方的奏报。其实他就是递上去,也没什么利害关系。”说罢这话,忽而心中一动,两眼呆滞望着远处。 魏相瞧他这模样心中诧异,连声唤道:“侍中,侍中。”史高陡然惊醒,尴尬地笑了笑。 魏相疑惑地打量着他,问道:“侍中可是想起了什么事吧。” 史高凑近他轻声道:“丞相可记得范明友前些日子请了病假。” 魏相点点头:“是的,范明友休沐二十日。” 史高左右扫视一遭,神秘兮兮说道:“范明友去了朔方。” 魏相闻言大惊,险些跳起来,脱口喊道:“怎么可能?” 史高伸出手指示意轻声。魏相这才发觉他俩还在未央宫,轻轻咳了一声,拢起手与史高并肩趋行。 皇帝宣魏相进宫以及追查朔方奏报之事,迅速传到了霍府,同时传来的,还有皇帝将下旨废除“副封”的消息。 霍氏权倾朝野,女儿霍成君又贵为皇后,宫中自有许多人趋炎附势,未央宫里发生的事,霍府当即就可知晓。霍禹赶紧招集霍家众人商议怎么应对。 将朔方奏报拦下来的是领尚书事的霍山,他原本就是一个没有主见的人,只是由于霍光的运作,将他和霍云过继给了着霍去病早夭的儿子霍嬗,于是有了霍去病孙子的身份,获享冠军侯遗泽。霍光死后。他被封为乐平侯,领尚书事。 “那个魏相还去了尚书台查找朔方的奏报。取消副封,也一定是他撺掇的。”霍山这时心慌意乱,不住埋怨身为大司马的霍禹让他担事。 霍禹也不分辩,这都是冯子都出的主意,他盯着冯子都,等着拿主意。 冯子都嘴角上挂着一丝冷笑,并未言语。 霍山有些恼了,负气道:“皇帝若有怪罪,我一人顶下来便是了,不会牵连你们的。” 霍禹生怕冯子都难堪,赶紧斥道:“你怎么说话的。”又赔笑道:“冯君别与他一般见识。” 冯子都只是微微扬了下嘴角,思忖一会,道:“这事不必太在意。” 霍云烦他这种自以为是的做派,忍不住呛道:“怎么能不在意,皇帝要追究的。” 冯子都沉下脸,冷冷瞥他一眼。霍禹见状,赶紧对着霍云斥道:“你别插嘴,听冯君说。” 冯子都眼神中闪过一丝鄙视,不紧不慢说道:“按照故大将军定下制度,乐平侯奉旨领尚书事,自然要与皇帝分忧。收到奏报,需分出轻重缓急,择些要紧的上呈皇帝,其余的可以由尚书台处理。所以,将朔方奏报留档并未逾制。皇上问起,只需说明留档的理由便可。 他停下稍稍想了一会:“理由嘛,就说这次边争因误会而起,边郡自可处置,并无战端蔓延之虑。当下朔方边争已然平息,理由也就更充分了。不过,那个当朝丞相魏相与我霍家有龃龉,不可不防。” 霍禹听他这么一说,再细细揣摩,甚是佩服,由衷赞道:“冯君果然睿智。”又叹息道:“听闻魏相准备给皇帝上疏,要削损霍氏权势。之前韦贤任丞相多好呀。” 霍云咬牙道:“那个魏相去了宣室殿就没有好事,早晚将他除掉。” 霍禹乜斜他一眼,道:“你可不能乱来啊。” 霍山只要能推卸责任就好,这下心情放松,调侃起了霍云。未几,三人又凑在一起窃窃私语。 冯子都压根就瞧不起这几个人,便起身出门,来到庭院中。长安八月的傍晚已经有些凉意,他衣着单薄,不禁打了个寒战,但也不想回屋,于是拢起双袖,任凭秋风吹动长发。 霍光死后,他就觉察到皇帝在逐步削弱霍家的势力,而且坚定不移。现在,他最担心的事也来了,从宫内传出消息来看,刘询已下决心废止副封。 冯子都内心由衷敬佩大将军霍光。霍光当年辅弼幼主,凭借所谓“成王不疑周公”,设立了副封制度,说是替皇帝分忧。 按此制度,吏民上书,须有正副两封,先由领尚书事的官吏将副本阅读一遍,如果认为所言尚可,则奏之,不可,则摒去。皇帝能否看到吏民上书,决定权尽在领尚书官员手中,而掌管尚书事的,必是霍家人。 “废止副封”,无疑是撤掉了霍氏搁在皇帝与吏民之间的屏障。霍氏毒杀许皇后之事,朝野早已传得沸沸扬扬。此前碍着霍光的权势,无人敢奏,奏了也无法直达皇帝。如今副封取消,一旦有人告发,霍家无法像霍光当年那样肆意阻拦。 “刘询对许皇后之死从未怀疑?”冯子都摇摇头,他相信皇帝只是隐忍不发,等待时机。 他又想,如果皇帝拿到证据,确定是霍显指使人谋害皇后许平君,会如何处置霍氏。是顾念霍光拥立之功而放过一码,还是赶尽杀绝?当然,他一直是往最坏的结果去想,所以要不遗余力掩盖这件事,至少不能让人找到证据。 未雨绸缪,他也为霍氏设想了三条出路,上策是结党摄政,权倾朝野;中策是审时度势,附庸皇权而求自保;下策就是谋反,取而代之。但这一切,又能与谁商议。 冯子都只觉得心里空荡荡的,百般无聊,双眸漫无目的的巡睃四周。一低头,却见一只小青虫从草丛中飞出,透明的薄翼在阳光中折射出绚烂的色彩。 他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目光随着小青虫移动。小青虫忽起忽落,不一会,又飞进草丛中,消失不见了。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于我归处。”他低声吟罢,旋而沉思,“这小青虫虽然生命短暂,但美丽、自由、快乐。倒是我们,叹其苦短,自己却终日沉浸在忧虑和伤感中。”不由得长叹息。 这时,他听得身后有窸窸窣窣的裙裾飘舞声,回头看去,霍显笑盈盈的站在那里。 多年来,他一直将自己藏在冷漠的躯壳里,只有这个女人让他感到了温暖和安逸。 “我或许只是因为她而努力舞动翅膀,苟且的活着。”他忽然有种想哭的感觉,却又使劲呡住嘴,挤出几分笑容。 霍显走了过来,依偎在他怀中,仰起脸,双眸迷离,说道:“风寒,别着凉了。” 冯子都温柔地搂住她,强忍着不让泪水流下。 第三十七章 惧内的丞相 魏相和史高出了未央宫在东阙下道别。 这时已近傍晚,魏相犹豫了一下,看着史高欲言又止。 史高道:“丞相可有事要吩咐。” 魏相连连摆手说:“那有什么吩咐啊。只是天色将晚,我想邀请侍中屈尊到舍下小酌。” 史高闻言忽而一笑,反问道:“是要请我到府上小酌?” 魏相点头道:“是呀。” 史高笑意更浓了。魏相莫名其妙,盯着他问道:“有何不妥?” “坊间传说嫂夫人可是厉害的很啊。”史高拉长语气调侃道。 魏相这才明白怎么回事,脸色泛红,道:“别听外面胡言,内子贤惠的很啊。”说到这里,他似乎也没底气,便一把将史高推上车。 史高边笑边吩咐自己的车夫驾车跟上。 魏相少时聪慧好读书,与魏夫人家相邻,也算两小无猜。魏夫人父亲曾任礼官大夫,很赏识少年魏相,出资助其求学,并将女儿许配与他。 丞相府西门距未央宫东阙并不远,只一会,轩车就进了丞相府西门直入中庭,在府舍前停下。 魏相将史高请入丞相第宅后堂。 史高进屋打量了一番,又看到后园有树林、池塘、石山、楼阁,啧啧称奇:“丞相府就是别有韵味。” 魏相一边引他入座,一边说道:“这是公家的,是朝廷的宅院,我只是寄宿而已,寄宿而已。”史高笑而不语。 魏相唤来府内管事,吩咐他请夫人备些酒菜送过来。 不多时,魏夫人领着一队使女送来酒菜,与史高见礼便退下了。 两人推杯换盏,喝得畅快。他们并未议论朝廷之事,各说各的以往经历,叹息良久。 史高道:“我听说你被去官,送入廷尉狱,后遇大赦才出来。” 魏相饮了一口酒,回想起往事。当年他河南太守任上厉精为治,得罪了不少人,以至于蒙冤入狱,多亏夫人奔走营救保住了性命,后遇大赦。出狱后,好友丙吉劝他“慎事自重,臧器于身”,他也逐渐收敛过于严厉的行事风格。 想起这些,他微微摇摇头,道:“过去的也就过去了。”自顾自连喝了几杯酒。 史高见此,也就转移了话题,笑道:“我看嫂夫人虽然豪爽,但不像是凶悍之人,坊间怎会有你惧内的传言?” 魏相喝多了,右手托着空耳杯转呀转呀,说道:“坊间传言怎可相信,一个妇道人家岂能凶悍。” 他抬头瞧见史高戏谑的眼神,酒劲一下子涌了上来。自己斟满一杯酒,一饮而尽,将耳杯“啪”的拍在案上:“不信,我让你看看到底谁怕谁。”说着叫来了府内管事,吩咐道:“叫些家仆和使女过来,选精壮,手持木棍。” 府内管事不知他要干吗,才想问清楚,魏相不耐烦地挥挥手,督促他快去快回,又转身对史高说:“史兄暂且回避一下。” 史高笑着起身躲到屏风后面。 只过了一会儿,管事带了一群精壮家仆和使女进来,每个人手里拿着长短不一的木棍。 魏相醉眼朦胧,站起身指挥众人两旁站好,还不住叮嘱站着精神点。他又踉踉跄跄在队列前来回巡视一番,觉得虽然不甚齐整,但也可将就了,便吩咐管事去请魏夫人过来。 不一会,魏夫人带一个贴身侍女过来了,发现史高不在屋内,便问道:“侍中去哪了。”魏相答道:“后面更衣。” 她疑惑地看着醉醺醺的魏相,问道“叫我来有何事?”这时察觉屋里站着两排家仆和使女,“咦”了一声,皱起眉,问道:“你们这些人站在这里干吗。” 家仆和使女见了魏夫人,战战兢兢不敢出声。魏夫人有些恼了,抬高嗓音又问:“你们在这里干吗。”话音刚落,只听扑通一声,靠近门口的家仆腿一软便跪了下来,其余家仆和使女见状,也不由自主地齐齐跪下。 魏夫人一头雾水,转身盯着魏相。 她还未问话,魏相酒也吓醒了,站起来结结巴巴不知怎么说才好,突然灵机一动,道:“我听说有人不服夫人管教,就把他们叫过来,请夫人训示。” “就这事?”魏夫人半信半疑。 魏相双手一摊:“就这事。” 魏夫人板起脸背着手在两排家仆和使女中间来回走了一遭,众人低着头大气也不敢出。她目光犀利,一一扫视过来,忽然厉声喊道:“滚。” 那群家仆和使女如遇大赦,连滚带爬逃出屋去。 魏夫人转身对这魏相说道:“训好了,还有什么事?” 魏相赔笑道:“夫人训的好,没事了,没事了。” “那我走了。”魏夫人说完带着贴身侍女出了门。 魏相心中着实懊悔,想来也真是自找没趣,不禁举手搧了下自己的脸颊。 魏夫人出了门又回转身来,见此情景好生奇怪,瞅着他也不说话。 魏相讪讪道:“有个蚊子。”又故作镇静,问道:“夫人还有何事?” “是呀,还有何事。”魏夫人原本是有事要问的,被这一打岔,居然忘了,歪着头想了一阵,才说道:“平日里也见不到你,我是想问朝廷的俸禄发下来了吗。” 魏相道:“还没到日子呢。” “哦。”魏夫人这才若有所失地离去。魏相终于长舒一口气,瘫坐在地。 史高从屏风转出,俯下身笑眯眯注视他,道:“琴瑟和鸣,也是佳话啊。” 魏相大窘,慌忙站起,拱手道:“惭愧,惭愧,史兄见笑了,见笑了。” 史高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歪着头道:“丞相平日里颇为沉稳,想不到在家里如此这般的狂放啊。” 魏相一脸悔恨:“酒酣则狂,狂而无度。”忽而想起这事若传出去有损颜面,拱手道:“这事可千万不能说与别人知道啊。” 史高调侃道:“这还用得着说,你老人家早已名声在外了。” 魏相央求道:“说不得,说不得啊。” 史高笑道:“好吧,不说,不说。来来来,坐下喝酒。” 魏相哪里还有心思喝酒,道:“今日就这样罢了,明日我到东市最好的酒舍里请你喝酒。” “你可有钱请我?”史高笑道。 “些许私房钱,些许私房钱。” “那一言为定。” 两人一边说一边走出了门,冷不丁发现魏夫人站在门口,魏相吓了一跳,慌慌张张地问道:“夫人怎么还在这里啊。” 魏夫人道:“我不能在这里了。我刚过来,送些果子。史侍中,这是要走啊?” “天色已晚,内子在家可是要担心的,告辞了,告辞了,改日再来讨一杯酒喝。”史高连连作揖,道:“谢过嫂夫人。”忙不迭爬上车,吩咐车夫赶紧驱动马匹。 待驶出丞相府西门,他回想起刚才的情景,不禁哈哈大笑。 第三十八章 酒贩 第二天朝会,刘询命许桑宣读了废止正副封制度的诏书,允许吏民直接向皇帝呈递奏章,不必经过尚书,百官也可直接请求晋见皇帝。 群臣自然看出皇帝有意削弱霍氏权势,纷纷表示赞同。 大司马霍禹、乐平侯霍山、冠阳侯霍云虽然心中不满,但也不敢吱声。 许桑见群臣都说完话了,微微躬腰。皇帝示意了一下,许桑便高声喊道“退朝。”百官恭送皇帝回辇。 霍云走过魏相身旁,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魏相一脸惊愕,不知他是何用意,站在那里思忖一番,估摸霍氏以为是他撺掇皇帝废止副封,不由得微微摇头苦笑。 等霍府一干人走了后,魏相才离开大殿,发现史高候在殿外,便拱手施礼。 史高见四下无人,凑近说道:“你是不是还要请我喝酒?” 魏相道:“那当然。” 史高笑道:“走,去东市的酒舍。” 从未央宫东阙去城北九市,可绕到未央宫北门,沿着华阳街往北,就到了东市。 秋光正好,两人也不乘车了,吩咐车夫驾车回去,两人边走边聊。 史高自从喝了西域的葡萄酒后,一直念念不忘,便要领着魏相去那家悬着“文君当垆、相如涤器”招幌的酒舍。 魏相听说是西域贩来的葡萄酒,便知价钱不菲,想必要掏空了私房钱,不由得心痛一下。 东市一如既往的喧闹,魏相不常来这里,好奇地东张西望,一不留神,险些撞到一个摆在街面的摊位。 这摆摊的主儿三十多岁,腰间系一条围裙,做的是沽酒买卖,见魏相撞来,急忙护住酒罐,骂道:“老匹夫,走路不长眼睛啊。” 魏相觉得是自己的过错,连连作揖道歉,顺口又说了一句:“这走道上是不可摆摊的。” 不料这话惹恼了摊主。那摊主怒气冲冲一把揪住他,不依不饶骂道:“老匹夫,冲撞了大爷还要啰嗦。”挥拳就朝魏相打去。 魏相为官数十载,与人谦和,何曾遭遇过这般粗野蛮狠之徒,一时呆了,也不知躲闪。 史高眼疾手快,上前一把抓住摊主的手腕。 那摊主使劲挣开,嘴里“老匹夫”“老匹夫”的骂骂咧咧,还要去打魏相。 史高恼了。他早年也是混迹闾里的,见惯不怪,一只手伸出抓住摊主的衣襟,斥道:“你这人嘴巴放干净些。” 那摊主暴躁起来,左手扭住史高的手腕,右手握拳便打了过去。 史高歪了下头躲过,嘴里嚷道:“你要打架,打就是了。” 史高年少时就是打架惯犯,掌管羽林军后,又时常与高手过招,于是武艺大进。 他不慌不忙,抓住摊主衣襟的手并未放松,另一只手抵住这人的腰间,左腿略侵半步,一声发力,竟将那摊主脚朝上头朝下腾空托起,顺势往背后摔去。 只听嘭的一声,然后又是哐啷一下瓦罐的碎裂声,边上众人惊呼起来。少顷,一阵浓郁的酒香飘出。 史高转过身,搓了搓手,脸上浮出笑意,说道:“与我打架,你还差着点呢。” 那摊主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就被摔在了地上。他也是懵了,躺了一会,才清醒了些,单手撑着地勉强站起身来。可还不曾站稳,脚底踩着酒液打滑,又是仰面朝天摔倒在地。 魏相见那摊主瘫在地上,又被倾翻的酒水浸透衣裳,很是狼狈,起了怜悯之心,对着史高说道:“他做小买卖也不容易,就这样算了吧。”说着解下束在腰间的钱囊,想取些钱给他。 史高扯了下他的手臂,正要劝阻他,只见围观的人群纷纷闪开,让出一条道来。 魏相和史高心中疑惑,也停下来朝外张望,只见一队市卒拨开围观的人群冲了进来。 原来东市鼓楼上瞭望的市吏看到这里聚起一群人,便鸣警呼唤维护市场秩序的市卒过去看看。 带队的市丞见地上一片狼藉,正要问怎么回事,一个市卒蓦然发现其中一人好似当朝丞相魏相,便贴着市丞耳边悄悄说了。 市丞不敢怠慢,示意市卒守护现场,赶紧派人去通知东市市长苏贤过来。不多时,东市市长苏贤就赶了过来,他认出了当朝丞相魏相,躬腰施礼,却不认得史高,以为是魏相的随从。 市丞已向旁人问清了事情的缘由,凑近苏贤说了一番。苏贤频频点头,又作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朝着魏相恭恭敬敬作揖道:“丞相受惊了。” 那摊主这时也爬了起来,听闻眼前这个长者竟是当朝丞相,不免又多看了几眼。 苏贤板起脸喝道:“大胆,竟敢对丞相无理。”又闻到酒香,伸出脚拨弄了下破碎的瓦罐,问道:“你设摊贩酒,可有官凭?” 汉武帝时开疆拓土,花费浩繁,导致国库空虚,于是对盐铁酒等实行官营与专卖,以增加国家收入。 按此规定,卖酒一概需申领官府发放的凭证,并且缴纳不菲的款项。而贩私酒有差价可赚,又可逃费,获利颇丰,所以市场里有不少人贩卖私酒。市吏一般收些贿赂,也就不管了。 摊主低头不语,瞅着满地的瓦罐碎片和酒渍,心有不甘,嘟囔道:“我是京兆尹赵广汉的亲戚。” 丞相在旁,苏贤哪里肯听他啰嗦,斥道:“我不管你是什么人,占道摆摊,贩卖私酒,这两条罪名便可送你入狱。” 魏相心中不忍,劝道:“我看他也是初犯,便给他一个改过的机会吧。”市丞悄悄拉了下苏贤的衣袖,苏贤会意,顺势说道:“丞相格外开恩,还不谢过。” 摊主这时全无先前的嚣张气焰,俯首低声道:“谢丞相开恩。” 苏贤还想在丞相面前表现一番,厉声斥道:“此后不得设摊贩酒,如若再犯,严惩不贷。” 摊主自认倒霉,低着头收拾家什。 经此一闹,魏相和史高再也没有心情酒舍,便与苏贤作别,打道回府。 摊主也收拾后好家什,悻悻离去。市丞望着摊主远去的背影,对苏贤说道:“这个卖私酒的摊主名唤荣畜,确与京兆尹沾亲带故,赵夫人曾派人来打过招呼。所以他在这里贩私酒,我们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苏贤闻言有些后怕了,担心地说:“若是京兆尹怪罪下来,我们如何是好?” 市丞思忖一会,原本想说京兆尹赵广汉性情强横,还是小心为好,可又怕这会吓着苏贤,便道:“谁让他冲撞了丞相,我们也没办法,若京兆尹怪罪,我们往丞相身上推就是。” 苏贤点点头:“也只好这样了。” 他怎么也没想到,竟会因此而丢了性命。 第三十九章 公报私仇 京兆尹赵广汉负责长安这个庞大都城的治安。他是个颇为自负的官吏,一张脸一直是阴沉着,让人看了害怕。 长安人烟稠密,风俗奢华。虽说是天子脚下、皇城根上,但一班皇亲国戚,势家巨族,倚着自己富贵,一味放纵横行,目无法纪;又有闲杂人等饱食无聊,专喜见事生风,招灾惹祸;更有流氓小偷巨骗,或白昼劫财,或通衙攫物,间或酿成命案。 这里每日都会发生离奇案件,地方官吏要想秉公执法,不免得罪贵人,所以往往敷衍了事。 刘询即位之初,赵广汉上任京兆尹。他办理案件往往是雷厉风行,无所顾虑,官吏和小民都见了他害怕,不敢胡作非为,京畿治安由此大为改观。 这天,他到京兆府查看了几个案卷,又去街上巡视了一番才回到家中。 他也是饿了,一坐下吩咐后厨摆饭。夫人过来陪在他边上,替他斟酒。等到酒足饭饱,夫人见他心情颇好,便支支吾吾说起有个娘家侄儿在东市摆摊遭人驱赶。 赵广汉自视甚高,本来对这种小事并不上心,只是闲着,懒洋洋靠着凭几也就听了下去,待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忽的一下坐起,问道:“可是说了我的名号?” 夫人吓了一跳,不知他问话是什么意思,有些胆怯地说道:“那东市市长苏贤要没收他摆摊的物什,所以他就说了你的名号,指望能放过。” “魏相也在?”赵广汉又问。 “在,就是他从中作梗,不然苏贤知道那人是我家亲戚,也不至于这般作为,不给我们面子。” “魏相——”赵广汉为人执拗,在朝中独往独来,除了皇上,谁也不在他眼里。在他看来,魏相也只不过是个乡巴佬,侥幸得到皇帝青睐,并无什么能耐。而东市市长苏贤是他的属下,居然只顾奉承魏相,怠慢报出他名号的亲戚,不由得愤怒。 他两眼盯着屋顶,心想该让苏贤这些人知道,谁能掌控他们的命运。其实,他对于魏相,一方面是瞧不起,另一方面却是妒忌。 夫人见他陷入沉思,招手唤来使女收拾杯盆,悄悄退下。 次日,赵广汉照例巡察京城,路经东市,心念一动,便率众走进去兜了一圈。 东市市丞发现京兆尹亲临市场,吓了一跳,赶紧上前陪同,并派人去通知市长苏贤。他生怕赵广汉是因那天驱赶酒贩之事而来问罪,言谈举止小心翼翼。 赵广汉看到偌大的市场里客商云集而次序井然,原本紧绷的脸上露出一丝赞许的笑容。市丞紧张的心情这才稍稍放松些。 苏贤赶来时,赵广汉一行人已到了横街大道上准备上车。见苏贤来了,赵广汉停下脚步,打量了他一番,慢慢说道:“市楼管理,应宽严相济,欺行霸市者,不可姑息;而小商小贩获利微薄,不必太过苛刻。” 苏贤跑得气喘吁吁,听这一说,知道是指上次驱赶酒贩之事。当时丞相关照不必追究了,他也不想得罪京兆尹,事后就让市丞赔了些钱给荣畜。 他想这事已经过去了,京兆尹应该不会怪罪于他,于是脱口而出:“丞相也是这般吩咐的。” 话音未落,原本还算和蔼的赵广汉,一下子拉长了脸,神情寒凛。 市丞心中暗叫不好,使了个眼色,苏贤还是一脸茫然。 赵广汉阴鸷的目光扫过众人,不发一言径直上车。 目送赵广汉车乘走远了,市丞回过身,瞅着苏贤唉声叹气。 苏贤不明就里,问道:“怎么了?” 市丞道:“你为何要在京兆尹面前提及丞相?这不是打他的脸吗。” 苏贤这才回过味来,叫道“不好,我不该提及丞相,又得罪京兆尹了。”市丞苦笑着摇摇头。 苏贤无奈道:“我们这种小吏,也就是夹在中间受气。” 市丞道:“受气也就罢了,别受罪就好。” 苏贤听了脸色发白,捂着心口,哆嗦着说:“你可别吓唬我啊。” 正说话间,却见京兆府的衙吏带着几个捕役过来,市丞心想坏了,怕来什么就来什么,赶紧迎了过去。 衙吏道:“我们奉京兆尹之命拘捕苏贤。” “市长何罪。”市丞惊讶地问道。 衙吏扬了扬手中的一块木牍,道:“这是京兆尹签发拘捕令。有商贾控告苏贤敲诈勒索、收受贿赂,涉贪赃枉法之罪。” 市丞回过头看去,只见苏贤脸色苍白,捂着心口瘫坐在地。他赶忙小跑几步过去,蹲下身子将苏贤扶住,仰起脸对京兆府衙吏说道:“市长的心痛病发作了,需要先送医。” 衙吏毫不通融,道:“我奉命拘捕苏贤,顾不得这些。”几个捕役上前不由分说,将苏贤架起带走。 市丞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呆呆地立了许久。几个市卒围了上来,那日他们都在现场,知晓事情的来龙去脉,见状也是气愤,七嘴八舌说道:“我们去报知丞相。” 市丞凄然一笑,背着手朝市楼走去,自言自语道:“既明且哲,以保其身。”又连连摇头。 · 魏相那天请史高去东市喝酒,被私酒贩子搅合了,虽然有些扫兴,但也没怎么在意。几天后,他意外听闻东市市长苏贤被关进了京兆府的监狱,罪名是贪赃枉法。 他觉得这事可能与那日驱赶卖私酒的摊贩有关,因为当时隐约听到摊主说是京兆尹的亲戚。不过,他并不相信京兆尹赵广汉会为这么点小事报复东市市长,于是命人去京兆府取来苏贤的案宗。赵广汉虽然特立独行,但魏相作为丞相乃百官之首,有监察之权。 然而,取来案宗的府吏带回一个更令他震惊的消息,东市市长苏贤已死在了京兆狱中。魏相目瞪口呆,他怎么也没想到,几天前还好好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 他还在诧异,一个哭哭啼啼的妇人闯进丞相府,控告京兆尹赵广汉公报私仇谋害其丈夫,也就是东市市长苏贤。 这下闹大了,魏相将苏贤遗孀喊冤之事拟就奏章,上呈未央宫。不多时,皇帝传来旨意,命其召集相关官员,在丞相府百官朝会殿议事。 丞相府百官朝会殿人头攒动,大司马霍禹、领尚书事的乐平侯霍山、廷尉于定国、侍中史高,以及京师三辅其他两位长官右扶风和左冯翊等大臣都来了。 京兆尹赵广汉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一脸冷漠。 其实赵广汉心里也很郁闷,他本意就是让东市市长苏贤吃点苦头,长点记性,不曾想竟然死在了京兆狱中。这下他可是百口莫辩。 第四十章 结怨 魏相招呼大家坐下,自己也朝着北面的坐席走去。这时,西门口传来一声高呼:“皇帝陛下驾到。” 魏相一怔,皇帝亲自过来听案,他倒是没想到的,赶紧率领群臣出殿迎驾,齐呼:“愿陛下千秋万岁,长乐未央。” 刘询迈下銮舆,说了声:“免礼。”径直走进朝会殿,在北面居中的首席坐下,扬了下手示意大家都坐下,问道:“苏贤之事谁先说。” 魏相出列,拱手道:“苏贤遗孀闯丞相府喊冤,称苏贤无故被拘,死于非命。苏贤乃东市市长,朝廷命官,臣有责任查明此事,告知苏贤遗孀。” 刘询目光转向赵广汉。 赵广汉出列伏地叩首道:“臣昧死言。” 刘询道:“起来说话。” 赵广汉站起拱着手说道:“臣接到东市商贾举报,东市市长苏贤以售卖假货、越界设摊等罪名,行勒索之实,商贾不堪其扰,出钱消灾。但苏贤贪心不改,一再勒索,商贾忍无可忍,匿名举报至京兆府。臣怀疑其犯有‘恐吓受贿’罪,因此派府吏将他带到京兆府问话。” 魏相问道:“可有实证?” 赵广汉道:“尚在查证。” 魏相哼了一声,道:“苏贤遗孀指证赵广汉挟仇诬陷。称其夫君曾在东市驱离一贩卖私酒摊主,而该摊主自称是京兆尹的亲戚。苏贤为东市市长,职责所在,仍将其驱离。赵广汉为此事而怀恨,蓄意报复。” 赵广汉赶紧朝着皇帝坐席拱手弯腰,带着委屈的语气说道:“臣冤枉,臣并无亲戚做贩私酒这等违法之事。” 刘询闻言突然侧过脸瞅了眼霍禹,嘴角竟溢出一丝笑意。 霍禹起先莫名其妙,旋而想起一件往事,不由得又羞又恼。 赵广汉作事精明果断,但秉性难言忠厚。大将军霍光当政之时,他奉事霍光,唯唯诺诺。霍光死后,他揣摩皇帝有意疏远霍氏,便想着找事为难霍氏,借机讨好皇帝。 有一天,他得知霍禹在宅第中私自酿酒,这可是触犯禁例的。于是他马上带领京兆府吏卒来到霍禹宅第,不由分说直冲入内,也不顾霍家的阻拦,指挥吏卒到处搜索,将搜出的酒瓮当着霍禹的面全部打碎,酒水洒了满地,又用斧头砍坏门关,然后扬长而去。 霍氏门庭何等尊贵,却赵广汉被任意侮辱,霍禹心中不甘,事后派人入宫告知妹妹霍皇后。霍皇后哭哭啼啼找到皇帝告状。刘询听了,略略安慰皇后几句后,命人将赵广汉召来,问他为什么这么干。赵广汉猜透皇帝不会为此事责怪他,便说霍禹违法私酿,应行搜捕,砸了酒瓮还算是轻的。 刘询厌烦霍家的趾高气扬,赵广汉这番举动,他也觉着畅快,所以就没说什么。回到宫中,他对霍皇后说赵广汉是秉公办事,不能加罪。霍禹听说后只得含辱忍受,从此记恨赵广汉。 霍禹想起这段往事,脸上虽然没有流露出恼怒神情,心中愈发愤恨,看着魏相与赵广汉争执,有种幸灾乐祸的感觉。 魏相道:“那天我也在现场,那个摊主确实这样说过。” 赵广汉呛道:“刁民胡言乱语也能相信,难道不会是伪托的吗。” 魏相一时语塞。霍禹插嘴道:“苏贤又是如何亡故的,可曾动用杖责。” 刘询也用询问的目光看向赵广汉。 赵广汉欠身拱手道:“府吏将他带入京兆府,臣尚未问话,苏贤就已经抚着胸口倒在地上。实为疾发而亡,臣确实未曾杖责。” 刘询视线转向廷尉于定国。 于定国拱手略微弯了下腰,道:“仵作已经验过尸了。苏贤身上并无伤痕,确实是由惊悸引发厥脱而亡。我也询问其家眷,苏贤有厥心疼痛之痼疾。” 赵广汉嘴角带着冷笑,一脸不屑瞄了眼魏相。魏相则是面无表情。 刘询也觉察到了这两人之间的对立情绪,问廷尉于定国:“此事该如何了断。” 廷尉于定国没想那么多,说道:“京兆尹赵广汉未有实证即羁押官吏,导致病发死亡,行事莽撞,有‘失刑’之过。” 刘询又问霍禹。霍禹心中一动,赵广汉与魏相争斗,他乐得袖手旁观,两败俱伤才称心。不过,就当下情形来看,还是撑一把赵广汉为好,于是说道:“京兆尹也是职责所在。” 刘询思忖片刻,又看了一眼魏相,道:“京兆尹赵广汉犯‘失刑’之过。朕念其勤于政务,这次就从轻发落,降低俸禄一等。如若再犯,一并论罪。苏贤家眷抚恤从厚。” 魏相还想争辩,史高悄悄拉了下他的衣袖,魏相咧嘴苦笑一下,也便作罢。 廷尉于定国扫视了一遍群臣,道:“苏贤遗孀状告赵广汉,便以此结案。” 大殿里群臣交头接耳,无人提出异议。 刘询沉吟片刻,站起身,慢慢踱到大殿中央,大臣们纷纷起身,俯首肃立。 他环顾一圈,缓缓说道:“此事起因,乃为赵广汉怀疑苏贤勒索受贿。吏不廉平则治道衰。我也知道,县乡小吏事务琐碎繁杂,很是辛苦,但俸禄微薄,又要照顾妻小,又要事奉父母,即使不停地对他们说要廉洁,不要去侵渔百姓,能起到多大的效果呢?有时很可能就是身不由己啊。” 刘询的思绪回到了当年的尚冠里,老丈人许广汉是个宫廷染坊小吏,虽然妻子许平君勤勉持家,常常还是入不敷出。 往事如烟,刘询的眼眶湿润了。他长舒口气,收回思绪,缓缓说道:“我想,现在国库充盈,有能力提高县乡小吏的待遇。这样吧,将百石以下小吏的俸禄,增加十五。” 大殿里顿时静了下来,魏相踉跄出列,伏地哽咽道:“臣领旨。陛下仁德圣明,乃臣子之幸矣,百姓之福矣。” 群臣一起跪拜,道:“陛下仁德圣明。” 刘询道:“都起来吧。”便负手走出丞相府前堂,群臣起身恭送。 走到门口,刘询忽然停下脚步,若有所思,转身对魏相说道:“民间节日或嫁娶,往往要举办宴会,大家相互祝贺。如果没有酒食,那么百姓也就享受不到欢乐气氛。现在粮食多了,拿一些出来酿酒也未尝不可。官营专卖的榷酒制太过苛刻,你们议一议,可否改为税酒制,民间酿酒、贩酒,交税也就是了。” 魏相躬身作揖道:“臣遵旨,即行廷议废榷酒改税酒。” 霍山跟在皇帝身后,顺口接话道:“销忧者莫若酒。” 刘询闻言骤然回首,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道:“何忧之有?”眸中竟有一股戏谑之意,说罢施施然而去。 霍山被皇帝突如其来的打岔弄懵了,一时胸闷气急,冷汗直冒。 霍禹在旁看了奇怪,轻声问道:“怎么了,可是身体不适。” 霍山待皇帝出了门上了车后,才大口喘气,抚着胸口道:“我也差点厥脱而亡。” 魏相送走皇帝回到百官朝会殿,见赵广汉还在那里,心中愤懑,道:“一个甚为勤勉的官吏,就这么查无实证的死于非命。” 赵广汉不以为然,怼道:“我本来查证后也是要将他正法的。他这样死去,也算是他的造化。” 魏相大怒,手颤抖着指着他道:“你便好自为之。” 赵广汉却是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嘴角还挂着轻蔑的笑意。经此一辨,他越发骄横了。 第四十一章 祥瑞 霍禹走出丞相府,抬头瞟了眼丞相府的匾额,站在门前若有所思。霍山跟了出来,见状问他想什么。霍禹只是微微摇摇头,招呼他同乘一辆车回府。 丞相府百官朝会殿议事的结果,并不出霍禹所料。 赵广汉为人傲慢,自诩“身为官吏,自应奉职死节”,所以,朝中群臣对他颇为忌惮。皇帝用他巡查京师、防备盗贼,他也越发傲睨,见了丞相,也不过一揖,其他官吏,则不在眼里。今日皇帝宽容,更助长了他的嚣张气焰。 霍禹双手拢在袖中,神情落寞:“原本一个魏相,凭借皇帝恩宠,凌驾我们霍家。如今这个赵广汉,——”说着长叹一声。 霍山附和道:“是呀,当初就敢砸我们霍家的酒瓮,以后还不知会做出什么事呢。” 霍禹咧嘴苦笑一下,也不说话了,闭上双眼,身子随着车子晃动。 回到霍府,霍禹与霍山先去霍显那里问安,然而走在庭院的长廊里,他们明显感觉府里的气氛有些奇怪,来来往往的使女、仆役,脸上都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霍显似乎也在等他们,见到他们来了,顾不得什么礼节,情绪亢奋地告诉他们,府中出现一件稀奇事,说着就要带他们去后花园。 霍禹与霍山面面相觑,跟着霍显去了后花园。一路上,只见府里的使女、仆役交头接耳,朝着后花园指指点点,霍禹忍不住问道:“到底是何稀奇事。” “是那个,那个——”霍显激动得语无伦次,走路都踉踉跄跄,亏得有贴身使女扶着。 一个在霍府教授儿童诗书的老夫子,也跟在后面,结结巴巴地说道:“天降神雀于霍府,其状如雉,五彩而纹。老朽虚度五秩,乃不识也。” 霍禹与霍山虽然不清楚他说些什么,但也明白后花园发生了一件怪事,好奇心一下子被提了起来,不由自主加快了脚步。 后花园已经聚集了许多人,霍云见他们到了,迎了过来。 霍显也不说话,指着不远的一棵矮树让霍禹看去,神情都有些恍惚了。 霍禹凝神观望,才发现那棵矮树的树杈上站着一只五彩斑斓的大鸟。他一下子被镇住了,“神雀,神雀啊。”情不自禁喃喃而语。 周围的人也都很兴奋,窃窃私语,生恐惊扰了神雀。一个儒生打扮的中年门客伸长脖子仔细打量了一番,脱口而出“咦”的一声,马上又掩口收声,环顾四周,没人留意他的举动。 只见那神雀身长十尺,头顶有一簇直立的冠羽,背上披着翠绿色的羽毛,散发出紫铜色的光泽。 神雀颈部的羽毛呈鱼鳞状,在阳光映衬下,犹如闪耀的龙鳞;尾上拖着长达五尺的华丽覆羽,垂下树端,在风中微微飘动,斑驳陆离。 “龙颈凤尾,此乃神雀,神雀也。”霍禹大喜过望,说话也带着颤音:“皇天报应,感下神雀,这是百年不遇的祥瑞啊。” 霍山一张脸也激动得通红:“祥瑞,祥瑞啊。神佑霍氏,我们还有什么好怕的。”不知不觉中说话的声音也高亢起来。 那神雀似乎被人声惊扰,长鸣一声飞下树枝,四下巡睃片刻,便舞动翅膀在花丛中翩翩起舞。舞了一阵,只见它昂首挺胸,抖动起尾羽,少顷,它的华丽的尾屏缓缓张开,就像一把硕大的羽扇,羽端上的眼状斑闪烁着绚丽的光泽,若五彩祥云般飘逸。 众人惊呆了,整个后花园陷入一片静寂。 霍显更是心醉神迷,双眸直勾勾的,白净的脸庞涨得通红,呼吸急促。她突然腿一软,还好身旁的两个贴身使女反应敏捷,一把将她搀住。 霍光薨后,虽然儿子霍禹承袭了博陆侯之爵和大司马之位,但霍显明显感觉到皇帝对霍氏日趋冷淡。而她说出了谋害许皇后的隐秘后,霍家众人更是惶惶不可终日。如今神雀飞入,天降祥瑞于霍家,她怎能不欣喜若狂。 霍禹见状,赶紧吩咐家仆搬来一张凭几,让母亲坐下。霍显觉得这样坐有失礼仪,正在犹豫,霍禹道:“这里也不是待客之处,母亲且坐,不必拘礼。”说罢又与霍山商议着如何上表称瑞,让皇帝知晓霍家承天之佑,感下神雀。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越说越兴奋。 霍禹回头正好瞧见那个老夫子,招手唤他过来,道:“你赶紧去拟一道奏章,上疏奏闻皇帝陛下,霍家皇天报应,感下神雀。” 老夫子连连点头,转身就跌跌撞撞的朝书斋跑去。 霍山不停地搓着手,憨笑道:“天降祥瑞,我们霍家还有什么好怕的。”霍禹则是频频点头。 这时,有家仆过来通报冯子都回来了。霍显一下子来了精神,从凭几上跃下,忙不迭唤道:“快请冯君到后花园来。” 未几,冯子都不紧不慢走了进来。 霍显见冯子都来了,满脸堆笑,上前牵住他的手,将他拉到人丛中,指着那神雀让他看。 冯子都微微一怔,待仔细看过,神情也平静了下来,还皱了下眉。 霍显在一旁留意观察冯子都的表情,见他如此反应,心中疑惑,才要发问,又有家仆通报京兆尹赵广汉登门拜访。 霍山笑道:“可是听闻霍家天降神雀,赶来凑热闹。” 霍禹也得意地哈哈大笑几声,道:“我去迎迎他。” 冯子都转过身看着霍禹朝外走去。他张了张嘴,又有些犹豫,终于没出声。 不一会,霍禹陪着赵广汉来到后花园,后面还跟了几个家仆装束的陌生人,扛着一个大木笼。霍禹愁眉苦脸,赵广汉倒是满面春风,步履轻快。 霍显见状惊讶不已,心下忐忑,有种不好的预兆。她让使女扶着迎了过去。 赵广汉见是霍显,立定长揖道:“广汉拜见夫人,恭问夫人安好。” 霍显还礼,道:”老身未能远迎,还望赵君见谅。” 赵广汉回道:“岂敢,岂敢。广汉不胜惶恐。” 霍显侧过脸盯着霍禹,微微张嘴,目光中充满疑问。霍禹苦笑一声,道:“京兆尹是来找寻大雀的。” “找寻大雀?” “是的,就是飞临后花园的那只神雀。”霍禹嗫嚅道。 “怎么回事?”霍显呼吸急促起来,迫不及待追问道。 “京兆尹说,这只大雀,是他家豢养的孔雀,一时疏忽,让它逃了出来。”霍禹吞吞吐吐低声说道。 “什么?”霍显一阵目眩,摇摇晃晃就要倒下。冯子都一把将她托住,道:“我扶夫人进屋休息。” 霍禹神色紧张,连唤几声“母亲”,忙不迭地点头,让冯子都扶她回去歇息。 赵广汉在一旁拱手道:“惊扰了夫人,广汉愧不敢当。” 霍云年轻气盛,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唬着脸冲赵广汉说道:“天降神雀于霍府,与你何干,你来干吗。” 赵广汉呵呵一笑,也不与他争辩,背着双手,神情倨傲,两眼只盯着那孔雀。 霍禹拉过霍云,神情萎靡,道:“这大鸟赵广汉豢养的,名唤孔雀。说是准备献给皇帝的,以充实上林苑。一时不慎,让它逃了出来,飞至我们霍家。” 第四十二章 借刀杀人 霍禹说话的声音不大,霍府众人听来如同炸雷,一场高兴,忽然成空,个个目瞪口呆。 霍云恼羞成怒,跺了下脚,大骂一声:“混帐。”也不知是骂谁,扭过头生闷气。 原来此雀并不是什么神雀,而是京兆尹赵广汉家养的宠物,名为孔雀,出自益州。霍家不识,惊以为神。其实,霍府门客中也有益州人氏,识得孔雀,只是见众人一味奉承,也就不愿说破了。 赵广汉不以为忤,面带笑意拱手道:“敝舍豢养的孔雀袭扰贵府,广汉实在惭愧,这就让养雀者将孔雀带回。多有打扰,广汉改日专程登门致歉,以表诚意。” 霍禹讪讪道:“赵君不必在意。” 养雀者上前轻轻唤了一声,那孔雀扑索索飞了过来,落在他面前,头往他胸前蹭了蹭,仰天长鸣一声。养雀者将它抱进大木笼里。 这时霍府的老夫子匆匆忙忙跑来,手里捧着一张木牍,也不看众人情形,兴奋地说道:“主公,呈报皇帝的表章,老朽已然拟就。”于是摇头晃脑,郎朗读起:“大司马臣禹,昧死再拜皇帝陛下:皇天报下神雀,祥瑞降临霍府,实乃大汉之幸也。——” 赵广汉先是一愣,旋而忍不住呵呵发笑,目光中带着戏谑看向霍禹。 霍禹原本已经尴尬,这时脸憋得通红,手握着拳,嘴唇不住哆嗦,也说不出话来。 老夫子感觉到气氛异常,停下朗读,抬瞧见霍禹愤怒的脸。他也不知究竟为何,呆在了那里。 赵广汉像是看场好戏,神情自若,东瞧瞧西望望,过了半晌,才笑着拱手道:“广汉鲁莽,让大司马扫兴。不过,也幸亏我及时赶来,不然这表章呈送到陛下那里,是会被劾以大不敬的。”说罢停了片刻,又添了一句:“只是可惜了老夫子的文采。” 霍禹被他嘲讽得无地自容,只得拱手称谢。 赵广汉吆三喝四,指使家仆将孔雀抬走。 霍禹垂头丧气,憋一肚子火。那老夫子还捧着表章,眼巴巴等他发话,霍山瞥了一眼,恨声道:“这是写的什么玩意,烧了。” 老夫子也是迂腐,争辩道:“此乃主公所嘱。” 霍禹闻言气得两眼翻白,抬头看天。霍云见状大吼一声:“滚。” 老夫子脸色煞白,捧着表章呆住了。 后花园人群散尽。冯子都脸上蓦然掠过一丝冷笑。 霍禹还未从刚才的羞辱中回过神来,瞧见冯子都这般表情,不解地问道:“你笑什么?” “笑天下可笑之人。” 霍禹以为是暗讽自己,原本心中懊恼,这下更加不爽了,怨恨地瞪了冯子都一眼。 他却发现冯子都根本就没有注意他,而是凝视着赵广汉远去的方向,自言自语道:“此人骄横,可以一用。”脸上的笑意越发浓了。 “什么可以一用?”霍禹好奇心被勾起。 “赵广汉自持有皇帝恩宠,嚣张跋扈,不论进退,岂知‘日长则昃,月盈则食’,正好将他一用。” “用作什么?” “借刀杀人。”冯子都说完这句话,转身瞅了霍禹一眼,眼神中尽是不屑。 霍禹正低头思索着他这句话的用意,待抬头时,冯子都已经施施然走向内庭。 赵广汉从霍府讨回孔雀后,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带着孔雀在街上游走了一圈,于是,半个长安城都知道了此事,笑言霍家孤陋寡闻。 有朝臣听闻此事,连夜写了奏章,说霍氏不识孔雀,谬议祥瑞,而其门下应有识者,却曲意奉承。此风若开,但恐官吏亦有逢迎权贵之意,妄言治绩,则将败坏朝纲。所以,此事非同小可,此风必须刹住。 · 第二日上朝,刘询看到这篇奏章,又好笑又好气,不过,还是命侍中依照奏章言语,将霍禹、霍山、霍云戒饬一番。三人垂手听训,神情尴尬,心中将赵广汉骂了千百遍。 三人回到霍府,先去了霍显那里问安,霍显告诉他们范明友回来了,正在后院和冯子都商量事。三人马上告退去往后院。 霍禹、霍山、霍云三步并作两步冲进后院内屋。 范明友见他们进来了,笑着站起,张开双臂与他们一一相拥,霍家另外几个女婿邓广汉、任胜等人也在屋内,站起在一旁笑。 范明友行伍出身,这般拥抱的礼节也是胡地风俗,在军中颇为流行。冯子都嫌这举止粗俗,甚是不屑,面无表情端坐着。 霍禹招呼众人入座,见案上空空如也,吩咐家仆赶紧去拿酒食。 霍禹等人最关心淳于几的下落,范明友便将如何抓住了淳于几,又如何阴差阳错被放了出来,详详细细说了一遍。 说到朔方边争时,范明友心中有气,嗓门也响了起来:“挑起边争,胆子也太大了,当年死了多少人才换来如今的安宁局面。如果事态失控了,那就是万劫不复的灾难啊。” 冯子都脸上挂不住,一阵红一阵白。 霍禹边上看着,担心弄僵了大家无趣,就打圆场道:“冯君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心里有数的。事端不是都平息了嘛。” 范明友气呼呼的扭过头也不再说话了。 霍禹听说朔方郡狱居然纵囚,感到不可思议。不过,他也没有太在意,关注的还是淳于几,道:“我们抓淳于几是为了找到那张通关符传。就目前的情形看来,淳于几并未将符传带在身上。” 冯子都一脸平静,道:“还有一种可能,淳于几自己也不知道那张符传在哪里,甚至他根本就不知道有这么张符传。” 霍禹将这话回味了一番,点头赞同,道:“是呀,如若淳于衍把事情都告诉了淳于几,将符传也给了他,那他必然整天提心吊胆、东躲西藏的,怎么敢在朔方从军。” 范明友也点点头,道:“朔方虽是偏远之城,但非蛮荒之地,淳于几想要隐藏踪迹,是不会跑到朔方去的。他去那里,还是为了投靠边军医长华延寿。” 霍禹道:“还有,阿母当年给了淳于衍几十万钱,淳于衍不可能全花完了。而据明友了解,这淳于几也不似有钱的样子。肯定是淳于衍将符传和钱都藏在了什么地方,淳于几也不一定知道。” 冯子都微微点头赞同:“符传和钱藏在了一个淳于几也不知道地方,但是,淳于衍肯定给淳于几留下了提示。” 霍禹疑惑地问道:“淳于衍为什么要这么做。” 范明友道:“我觉得,她还是害怕有人追究此事,毕竟毒害皇后可是灭族大罪。所以她想避一避,等霍家女儿当了皇后,有了小太子,这件事也就风平浪静了。不过,她自知病重,等不到那一天,但又害怕给带来淳于几祸害,所以也没有明确告诉他,只留下暗示。” 众人闻言沉默良久。 霍禹叹了一口气,苦笑道:“她当年答应做那件事,也是在赌我们霍氏权倾朝野,世袭罔替。” 范明友拿出那幅从淳于几物匣里搜出来的画,递给冯子都,道:“你说的提示,我想大概就在这幅画里。不过我是看不明白的。” 第四十三章 内外交困 冯子都接过范明友递来的画仔仔细细反反复复看了几遍,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淡淡说道:“我也看不出什么意思。” 霍禹宽慰道:“慢慢看,慢慢看,总归会琢磨出什么意思的。” 霍云嗤笑一声,道:“等琢磨出来什么意思,也许已经没意思了。” 冯子都眼皮跳了一下,脸色越发阴沉。 霍禹觉察到冯子都的不悦,正想着如何化解尴尬,这时家仆端来了酒食,他便起身安排摆盘,屋里的气氛也随之轻松了起来,众人相互招呼着喝酒吃肉。 冯子都并未动箸,只是浅浅地呡了口酒,待众人吃饱喝足了,他还是面无表情跽坐着。 范明友抹了抹嘴,道:“冯君,你看淳于几那事怎么办?” 冯子都也不说话,待家仆将杯盘箸收了,众人安静了,才正襟危坐,缓缓说道:“我们霍家,当下虽然颇为风光,实则内外交困。” 他抬眼扫视了一遍众人,将众人沮丧的神态尽收眼中,又缓缓说道:“内困者,淳于几也,外困者,魏相也。” “魏相?”范明友不解地问道。 霍禹侧过身凑近他,道:“你这几日在外不知道,魏相一直撺掇皇帝削弱霍府的权势,前日皇帝下诏废止了霍山的尚书先启副封之权。” 霍山插嘴道:“魏相与霍府心存芥蒂,有怨恨的。” 范明友对那段往事不甚明了,听了霍山述说,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 当年魏相任河南太守治郡颇严,丞相田千秋的儿子为洛阳武库令,是他的属下。后来田千秋死了,他儿子担心没了依仗,万一犯错就会被魏相治罪,于是弃官而去。霍光与田千秋关系甚密,得知此事,认为是魏相心胸狭窄,排斥异己,对旁人说道,这个河南太守见丞相不在了就排斥他的儿子,实在是太浅薄了。后来找了个借口将魏相关进廷尉狱,到了冬天遇大赦才出来。 霍禹一脸忧愁:“当下对我们霍家威胁最大的就是这两个人,淳于几和魏相,都可能置我们于死地。”又叹了口气:“这如何是好。” 霍山恨恨道:“如今丞相当权,又受到皇帝的信任,将大将军在世时制定的法令全部更改。之前有儒生上书指责我们霍家骄横霸道,言词激烈,都被我压下没有呈奏。现在皇帝让中书令把这些书文直接取走,并不通过尚书台,明摆着就是不信任我们。” 众人神色戚然,一时无语。 冯子都幽幽说道:“淳于几不足惧,魏相不足惧。皇帝终究是皇帝。” 众人都听不明白,但看着冯子都旁若无人的模样,也就没人发问。 范明友细细回味,似有所悟,抬头看了冯子都一眼,冯子都也正好看过来,两道目光交汇。 范明友惊讶地发现冯子都的眸中竟有一丝笑意。他还在揣度这笑意有什么含义,却听到霍山大声说:“先把淳于几杀了,然后再对付魏相,以我们朝廷的势力,皇帝也奈何不了。” 冯子都头也没抬,似是自言自语:“皇帝也奈何不了。呵呵,皇帝也奈何不了。”说着就站起身来,在一屋人诧异的目光中,负手慢慢踱出内屋。 霍云忽的一下站起,指着冯子都的背影,嘴里啧啧啧,很不屑地说道:“你们看看,你们看看,谁不会故作玄虚啊。” 霍禹扬手招呼他坐下,道:“我们先来议议。” 霍云气呼呼地说:“有什么好议的,遇鬼杀鬼,遇神杀神。” 范明友听了很无奈,瞥了他一眼,道:“我们做这些事都是为了避祸,不是去惹祸。” 霍禹道:“明友说的很对。我们只为避祸,行事要有分寸。” 霍云还是不服气,道:“大将军薨了。当下皇帝亲政,如果知道许平君之死是霍家所为,他还会忍气吞声吗?是祸躲不过的。” 众人都沉默了,各自想着心事。过了一会,范明友抬头扫视了一圈,字斟句酌地慢慢说道:“淳于几是重罪疑犯,不过他得案宗已送至廷尉。如果杀了他,必然惊动廷尉府,就会追究下去,后果难以预料。” 他想了想,又说道:“现在也就我们这些人知道淳于几的身世,外界并不知晓。一旦弄出事来,廷尉府就会查个明白,淳于几的身世就会被世人知晓,就会有人联想到淳于衍,许平君之死的往事就会翻出来,皇帝也会参与进来。这样的话,我们就没法控制局面,想遮掩的事情反而昭示于世人。 “再说,我们还没拿到符传,事情闹大了,说不定就被别人找到了。”他下意识的提高了嗓门。 霍禹沉思良久,仰天长叹,无力地说道:“霍家三朝权贵,难道就湮灭在我们手中。” 范明友看了他一眼,心想,霍府的当家人也这般懦弱,那还有半点大将军当年睥睨天下的气魄,看来霍家没落也是早晚的事。 转念又一想,大将军在世时对我厚爱有加、委以重任,又招我为婿,这般知遇之恩,何以为报。如今霍氏内外交困,我却难以守护,岂不是辜负了大将军的期望。 刹那间,他这么一个曾经刚毅勇武的汉子,竟然也愁绪满怀,潸然泪下。 霍禹瞥见他这般表情,甚是诧异。范明友觉察到了,揉了揉眼睛,掩饰道:“刚才忽然想起西域的一位故人,心中哀伤。” 霍云不满地说道:“现在什么时候了,还去想什么西域的故人。” 霍禹皱起眉,用责备的目光扫了霍云一眼,旋而转过脸微笑道:“明友,你这次去朔方,很是辛苦,回来也没歇息,便过来商议,为了霍家也是尽心尽力。” 范明友漠然道:“我也是霍家人。” 霍山听了这话活跃起来,道;“皇帝也是霍家女婿,太后更是霍家外孙女,都是霍家人,我们是不是在自己吓自己啊。” 范明友心中长叹,霍山,你贵为乐平侯,领尚书事,怎么还是这般幼稚。他似乎漫不经心地说道:“乐平侯,你是应该知道皇帝曾下诏求微时故剑之事。”霍山顿时语塞。 霍禹打断了他们的话,问道:“明友,你说说我们该怎么办” 范明友略一思索,道:“淳于几可能就像我们刚才分析的,符传并不在他身上,而且对姑母做的事也是一无所知。不过,经过这番变故,他也许会猜出些什么。这次他带罪赴长安,九月十五日到廷尉府候审,只要进了廷尉府牢狱,我们就容易动手了。现在不过八月下旬,在这期间,我们不必惊动他,但盯住他的一举一动,若有异常,再行处置。” 霍禹点头赞同,道:“于我们威胁最大的就是那张符传,能找到那张符传最好。不过,无论找到还是没找到,淳于几到了长安,就要让廷尉府定他罪名,将其斩首,以绝后患。当下,我们还要对付魏相,不然他继续撺掇皇帝,打压我们的朝中势力。” 众人点头称是,霍山问道:“怎么对付那个魏相?他可是皇帝身边的宠臣啊。” 霍禹微笑道:“皇帝身边还有宠臣。”众人不解,他便提示:“还记得赵广汉来讨要孔雀时,冯子都是如何说的。” 霍山歪着头努力回忆,犹豫着说道:“他是说借刀杀人。”忽而恍然大悟,道:“让那个人杀这个人。” 第四十四章 挑唆 “什么这个人那个人的。”范明友一脸疑惑。 霍山又兴奋了起来,手舞足蹈地说道:“昨日丞相府朝会,京兆尹赵广汉与魏相怼上了,你们没看到,都恨不得吃了对方。” 范明友这才听明白了,道:“这两个人对霍家而言都是祸害,两败俱伤是最好的。那个赵广汉有能力也有野心,就是性情太过暴烈了。” 霍禹问道:“你与他相熟?” 范明友道:“当年我为度辽将军率军进击匈奴,赵广汉作为颍川太守也率领一支军队,跟随蒲类将军赵充国出征匈奴,我与他有过交往。” 霍禹一拍案几,叫道:“太好了,你就寻个机会与他交往,撺掇他争夺相位,若能将魏相废黜最好。赵广汉没有什么谋略,好对付。若是赵广汉败了,于我们也没什么伤害。” 范明友点头应诺。 范明友已被撤了未央卫尉,任光禄勋,回长安后也闲了下来,这日他去东市闲逛。 东市一如既往的热闹,他走走看看,经过一家酒舍,却见是一个年少俏丽的西域女孩当垆沽酒。 西域小姑娘内着一件长襟衣衫,腰系两条对称的连理罗带,外罩一件袖子宽大、绣着合欢图的短袄,身姿婀娜。 她头上戴着蓝田美玉做的首饰,发簪两端挂着两串西域大秦宝珠,一直下垂到耳后。在明媚秋光的映衬下,小姑娘流光溢彩,愈发艳丽动人。 范明友曾驻守西域多年,见这小姑娘倍感亲切,才要上前搭话,街上人群忽然骚动起来。 他转身察看,只见一伙少年郎慌慌张张四下逃散,后面有许多捕役手持孑盾舞着哨棍追过来。有几个少年跑着跑着,居然还取出弹弓朝后射出,也有一些跑得慢的,被捕役揪住一通猛揍。 范明友好奇地停下脚步看热闹,不一会,一群京兆府捕役簇拥一辆四面敞露的双驾轺车过来。 范明友认出车上端坐的正是京兆尹赵广汉,便扬手唤道:“赵君。” 赵广汉闻声转过脸,认出是范明友,也扬手笑着招呼,着令车夫停车。他下了车过来,两人相拥,也是行伍做派。 赵广汉道:“有些日子未见将军了。” 范明友笑道:“我前些日子休沐,今日出来走走,正好领略赵君风采。” 赵广汉摆摆手连说“愧不敢当”,又关心地问道:“将军休沐,可是身体不适?” 范明友道:“没有不适,只是忽起念旧之怀,便休沐几日,去见一些曾在西域的故交而已。” 赵广汉感慨道:“当年我等走马西域,但见长河落日,大漠孤烟,何等壮丽。”他眼神朦胧,似乎沉浸在往昔峥嵘岁月中。 范明友笑道:“长安亦壮丽,只是风景不同而已。”又环顾四周,问:“赵君,这是怎么回事?” 赵广汉回过神来,愤恨地说道:“这些人都是纨绔子弟,实乃无赖恶少,整日游手好闲,寻衅滋事,我就不信治不了他们。” 这时捕役已将那群少年郎抓获,搜出许多弹弓、弹丸,拿了过来。赵广汉鄙夷道:“你看看这些无赖恶少,居然喜欢聚众弹射鸟雀,也太无聊了。这本事外不可以御寇,内不足以禁鼠。” 范明友闻言哈哈大笑,恭维道:“当年你为颍川太守,以反间计擒获郡中盗贼予以正法,威名四播,连匈奴人也畏惧你。皇上委以京兆尹,适得其所。” 赵广汉虽然口称“忝居其位”,却也难掩得意之色。 范明友拱手道:“赵君有公务在身,不便打扰,我这就回府了。” 赵广汉唤过京兆府衙吏关照了几句,拉住范明友,道:“我也回去了,你的府邸与京兆府都在尚冠里,我送你回去吧。” 范明友笑道:“有劳赵君了。”心想巧也不巧,正要找机会与他套近乎,机会就来了。 赵广汉哪里晓得范明友的心思,道:“你我还客气什么呀。”说着将范明友推上轺车,自己也上了车。 双驾轺车载着两人朝尚冠里驶去。微风和煦,赵广汉左顾右盼,摆出一副睥睨天下的模样。 范明友暗自好笑,仿佛漫不经心地说道:“魏丞相也曾赞你治郡有方,实为能吏。” 赵广汉哼了一声,不屑地说道:“他算什么。” 范明友惊讶地看着他。 赵广汉也不掩饰,道:“其实丞相与我,水与火也。” 范明友故作不明白,脸上露出疑惑的表情。 赵广汉道:“你前些日休沐也许不知道。我查处了贪赃枉法的东市市长苏贤,谁曾想苏贤有厥心疼痛之疾,竟死在京兆狱中。魏相便在皇上面前告我的状,说我戕害无辜。” “皇上可降罪与你?”范明友关心地问道。 赵广汉得意地说道:“皇上降旨,只是减我一等俸禄。魏相是想夺我京兆尹之位,哪有那么容易。”又咬牙切齿道:“也不掂掂自己的分量,早晚夺了他丞相之位。”说罢惊觉失言,瞅了范明友一眼,发觉范明友似乎赞同的点点头。 范明友听了这话,心里咯噔一下,暗忖你倒是不加掩饰。于是,作出理解的表情,有心再拱一把火,挑拨道:“丞相深得皇上信任,夺他之位不那么容易吧。” 赵广汉已然将范明友作为知音,道:“他若犯法落在我的手里,定然饶不过他。” 范明友嗤笑道:“他一个丞相岂会公然犯法落在你的手里,打架斗殴?偷盗抢劫?真有犯法之事,也是极其隐秘。除非你在他府中有耳目,不然怎么可能知道。” 赵广汉瞪大眼睛看着范明友。范明友倒是被他盯着心中发怵,勉强笑笑。忽的,赵广汉猛拍一下车阑,叫道“知我者果然是范兄啊,我已经派细作去了——”说到这里,赵广汉似乎觉得不妥,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范明友这才松了一口气。心中窃喜,暗想赵广汉是个精明之人,他已经派了细作去丞相府,那么,这两家也就杠上了。于是他不再言语,蓦然发现车已经走过家门。 车夫听到赵广汉猛拍车阑,不知何事,拽紧缰绳将轺车停下。赵广汉这时也觉得有些失态,板起脸斥责车夫怎么将车停下来。 范明友道:“我已经到了,正好下车。” 赵广汉抬头看了一下四周,发觉错过了范府,吩咐车夫将赶紧将轺车转回去。范明友拦着不让回转,下了车拱手笑道:“赵兄,在此告辞了。”赵广汉还是很过意不去的模样,示意要将他送回府,范明友连连摆手,两人也就作揖道别。 望着赵广汉的轺车渐渐远去,范明友心中笑道:“大功告成。”负手朝自家府邸走去。蓦地,他觉得自己越来越无耻了,当年引以为豪的浩然正气,而今荡然无存,仰面遥望苍穹,心中怅然。 · 丞相府后院内屋,魏相盘坐席上,面前放了一张食案,上面摆了些酒菜。魏夫人见他闷闷不乐,也不多问,吩咐使女赶紧端来酒菜。 魏相小口呡着酒,魏夫人坐在一旁,拿起一只空碟,夹了几片脍鲤鱼,蘸了些椒酱,推到魏相面前,道:“年纪大了,多吃鱼多吃蔬果,少吃肉,对身体好。” 魏相嘴里还嚼着炙肉,道:“鱼有多贵啊。” “贵就贵呗,钱留着干吗。” 魏相微笑道:“这不似夫人的做派啊。” “老了,想明白了。” 魏相蓦然想起件事,放下杯箸,神情严肃地说道:“夫人,有个事你也需知道。京兆尹赵广汉与我有些龃龉,这人心胸狭隘,睚眦必报。所以你吩咐一下府里的人,在外谨言慎行,不要招惹京兆府。” 魏夫人诧异地看着他,问是怎么回事。魏相便把东市市长苏贤之死以及皇帝如何处置说了一遍。 魏夫人愤愤不平,道:“冤死一个人,就降一级俸禄。” 魏相道:“所以赵广汉越发持宠骄横了。” 魏夫人撇撇嘴,不屑地说道:“你一个丞相,还怕他一个京兆尹不成。” 魏相无奈道:“不是怕不怕。此乃地头蛇,谁知道什么时候出来咬你一口。” 魏夫人若有所思,道:“这倒也是,我们要提防着。”过了半晌,她一拍大腿,道:“我有个好主意。” “吓我一跳,你能有什么好主意。”魏相不以为然,又呡了一口酒。 魏夫人不管他是什么态度,自顾自说道:“我们派细作去京兆府,这样赵广汉的一举一动我们就都知道了,也就不怕他了。”说罢自己也很得意,给魏相的酒杯斟满了酒。 “此非君子所为。”魏相端起耳杯呡了口酒,想也没想马上否定。 魏夫人将酒壶往案上一砸,吼道:“什么君子小人的,你忘了关进廷尉大牢的日子了。这事你也不用管,知道了就好。” 魏相赌气道:“我就不想知道。” “那你知道了就当作不知道。”魏夫人两眼瞪着魏相。 “好,好。我知道了,就当作不知道。”魏相只得应允。魏夫人这才罢休。 第四十五章 争道 范明友回到了自己的府邸,径直去后堂,却见夫人霍可正对这一面铜镜梳妆打扮,几个使女在一旁侍候。 范明友好生诧异,道:“已过未时,你还要打扮,可是要出门?” 霍可眉飞色舞,道:“母亲传话过来,要我们姊妹一起陪她去长乐宫游玩,皇后妹妹想我们了。” 她说罢咯咯笑了几声,伸手从珠宝匣里捻起一支金牌珠穗的步摇,轻轻抚摸一遍,举起迎着光亮照了照,并不满意。放下后又挑了一支墨色玳瑁,觉得还行,递给使女,吩咐插上大手髻,对着镜子左右顾盼,仰脸笑道:“可好看。” 范明友心不在焉,敷衍道:“好看。” 霍可哼了声:“问你也是白搭。”站起身,轻盈地转了一圈,道:“这身衣裳可好看。”范明友这才留意端详。 霍可着一身缥绢曳地重缘袍,淡雅清逸,衬着一张圆脸白里透红,极尽妩媚。 范明友不觉看呆了,由衷赞道:“果然如坊间小儿所歌,霍家女儿颜如玉。” 霍可嗔道:“坊间小儿所歌?你自己就没话好说啦。”范明友呵呵一笑。 霍可吩咐使女捧起铜镜,兀自扭动腰肢,对着镜子上下再巡视了一番,脸上浮现出满意的笑颜,道:“我这就走了。” 范明友跟了过去,讨好地说道:“我送你去吧。”霍可转身一甩手,道:“有车过来接我的,不须你送的。” 范明友犹豫了一下,紧赶两步跟上,道:“你们到长乐宫游玩,会不会惊扰了皇帝和皇太后。” “有什么惊扰不惊扰的。皇帝在未央宫,不常过来的,上官皇太后嘛——。”霍可似乎想到了什么,忍不住咯咯咯笑了起来。 她瞧见范明友一脸错愕,才收住笑,说道:“我们原本去长乐宫,都会先去长信宫拜见上官皇太后。”又咯咯咯笑了一阵,接着说道:“论君臣之礼,上官是皇太后,可论长幼,我们都是她的姨母,母亲更是她的外祖母,虽然不是嫡亲的,但辈分总归在的呀。所以行起礼,她不自在,我们也不自在。咯咯咯。” “那你们就不去参拜皇太后了?” “只是去游玩的话,就直接去长乐宫椒房殿。长信宫那里也是故作不知,免得见面大家都尴尬。”霍可没在意范明友吃惊的表情,兴致勃勃说道:“小妹的宫里比我们府上好玩多了,难怪兄长还要扩建府邸。” 范明友皱了下眉:“朝中已有人议论霍家骄奢放纵,我们也应该稍稍收敛,免得落人口舌。” 霍可听了不高兴,沉下脸道:“有什么好议论的,我们霍氏的功劳谁家能比啊。”说罢也不理范明友,快步朝门外走去。 范明友颠颠的跟在后面,将霍可扶上车辇,目送车子远去。 他背着手在门口站了一会,抬头看看天。 天气很好,晴空万里,蓝得如透明一般,风吹到身上,不冷不热。他轻轻叹了口气,忽然惦记起那个当垆沽酒的西域小姑娘,心底顿时柔软起来,便一个人慢慢悠悠往朝东市而去。 走进喧闹嘈杂东市,逛了一圈,没有找见西域小姑娘。他觉得无趣,又回到横门大街,发现不远处围了许多人,乱哄哄的,似乎是两辆马车争道,起了冲突。 他闲着无事,也没多想,就挤了进去。挤到了里面,果然停着两辆马车,两个车夫互相指着鼻子叱骂。 他认出一辆轩车是霍府的。这乘车辇装饰豪华,黄金为饰、锦绣为茵,木轮外圈还裹了层皮革。另一辆车就简陋多了,但也看得出是官宦人家的乘车,镶了块“闵”字家徽。 在旁听了一会,他总算明白了事情的原委。这两辆车都走在道上,闵家的车在前,霍府的车在后,霍府车夫呵斥闵家的车让道,闵家车夫不曾理会,霍府车夫怒了,挥鞭打破闵家车乘的车盖,闵家车夫当然不依,于是下车理论,两下争吵起来。 长安街上原本闲人甚多,遇见这等趣事哪里肯错过,不一会就围了一大圈人。一拨人替霍府助威,另一拨人帮衬闵家,两拨人都兴致勃勃地煽动两个车夫干上一架。 两个车夫已经争得面红耳赤,这时撸起袖子摆出干架的架势。围观的人群更兴奋了,鼓掌、跺脚、吹口哨,车夫被周围看客鼓噪得越发热血沸腾。 闵家车夫身高马大,情绪激动,上前一把抓住的霍府车夫衣襟,右手挥拳打去。霍府车夫体型瘦小,没来得及躲闪,被这一拳打的满地乱滚。周围看客轰然叫好,闵家车夫越发得意,追上两步,抬脚就踢。霍府车夫无力招架,抱着头蜷缩着身子在地上翻滚。 范明友寻思是不是该出面制止这场打斗,正想迈腿向前,这时从人群外挤进来十几个壮汉。他一眼认出这些人都是霍府的家奴,带头的是一个名唤衡四的家丁。 闵家车夫也发现有一群人涌了进来,他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那十几个霍府家奴已经一拥而上,瞬间将他打翻在地。这回轮到闵家车夫满地翻滚,抱着头失声惨叫。 霍府车夫早已爬起,抹了抹嘴角的血渍,上前狠狠踹着闵家车夫,不住吼道:“竟敢打我,不看看我是谁。” 范明友连连摇头。眼看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他觉得再这样打下去真要出事的,自己应该出去制止这场打斗,便拨开身边疯狂叫嚷的看客,挤进圈里。 衡四上前与自家车夫一起猛踹着闵家车夫,一面还大喊:“把他的车砸烂了,把马拉走。”闵家车夫本来抱着头任他踢打,听到这话满脸惊惶,也顾不得许多,坐起一把抱住衡四双腿,哀求道:“不能砸车啊,不能砸车啊。” 这时人群中挤进来一个神情张皇的中年男子。范明友认出来者是丞相司直闵世通,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个闵家就是闵世通。他怕被闵世通看到,悄悄躲到人后。 闵世通原本在家读书,有街坊跑来说他的车夫与人打起来了,这才匆匆赶来。那车夫见主人来了,一骨碌爬起来,对着霍府家奴道:“这是我家主人丞相司直闵世通,你们不得无礼。” 衡四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语气轻佻说道:“闵世通?没听说。你可知道我家主人是谁,大司马霍府。” 闵世通不曾想自家的车夫是与霍府起了冲突,心中不免忐忑,所以也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他将车夫推开,上前一步拱手道:“原来是大司马府上的人,我家车夫若有得罪,我在此赔礼了。” 衡四瞥了他一眼:“你是丞相司直?”闵世通拱着手点点头。衡四嘴角扬起,带着一丝嘲笑:“就是丞相也是不敢得罪我们霍府,你这拱拱手就想作罢了。”扭头朝着围在身旁的霍府家奴说道:“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对吗。”那群霍府家奴一起哄笑起来,七嘴八舌道:“是呀,那能这么便宜。”“敢招惹我们霍府,胆子也太大了。” 闵世通转身看向自家车夫,车夫急忙分辨道:“是他们先将我家的车盖打破了,我才动手的。” 霍府车夫双手叉腰,气势汹汹道:“谁让你挡道的。也不问问我是谁,就敢动手。”闵家车夫嘟囔道:“你们也打我了。” “讨打。”衡四大吼:“打。”霍府家奴一拥而上,拳脚相加,又将闵家车夫打翻在地。 闵世通不知所措,呆立了好一会,才上前说道:“不要打了,不要打了,有话好好说,好好说。” 衡四冷笑一声:“好的,就好好说。把车砸了,把马牵走。” 闵世通不由一怔,闵家车夫也是急了,慌忙上前拦住,道:“你们不能这样,车砸了我家主人如何上朝啊。” 第四十六章 骄横 范明友闻言微微摇头,心想这群家奴也太过分了。砸车牵马,闵世通没有车马如何上朝,这不仅关乎脸面,也有违朝廷规制。而一辆普通的轩车价值万钱,一匹好马价值在十万以上,闵世通是没有能力重新添置的。 他也不知这事将如何收场,心想暂且静观其变吧,若霍府家奴太过分,就出面制止。 霍府车夫道:“你打我就白打了。” 闵家车夫道:“我给你赔罪。”说着就跪地磕头。 霍府车夫一脚将他踹倒,吼道:“你算什么东西。”指着闵世通道:“你跪下给我们赔罪,我们就放过一码。” “我,跪下给你赔罪?”闵世通指指自己,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对呀,不然我们就砸车牵马。”霍府车夫叫嚣道。 “跪下,跪下。”衡四带着家奴也一起起哄。 丞相司直跪下给霍府家奴赔罪,这也太过分了吧。周围众人顿时静了下来,目光齐刷刷注视着闵世通。 闵世通又羞又恼,脸色涨得通红,他环顾四周,指望有人出来帮他,可他眼睛扫向哪里,那里的人群就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 范明友心中感叹,霍府果然是令人生畏。他也奇怪,原本应该出来维持秩序的禁军,这时怎么一个也不见。 闵世通脸面一阵红一阵白,内心挣扎了好一会,突然扑通一下跪下。霍府车夫愣了一下,旋而仰天大笑,那群家奴也爆发出响亮的哄笑声。 范明友不曾料到闵世通会突然跪下,想出去阻拦也来不及了。霍府奴仆飞扬跋扈早有耳闻,亲眼目睹还是头一回,他脸上露出无奈的讪笑,仰起脸来,不想再看这般场景。 秋天的傍晚,夕阳依旧明朗,天上飘着云,或卷或舒,边缘被抹上红澄澄的亮色。 范明友眺望良久,心底空落落的,又浮出些悲怆。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安慰自己这一切与他并无关联,移过视线在街上巡睃。 他漫不经心地打量着那些围观者。众人众相,有的义愤填膺,有的幸灾乐祸,他一一看过,还好奇的揣度那些叫好的闲人是何心理。这时,一张神情冷漠的脸庞映入他的眼帘。 他觉得这张脸非常熟悉,但匆忙间脑子一片空白,竟想不起来是谁,于是微微皱眉,再仔细看过去。 似乎只是一瞬间,他看清了,也想起来了,“皇帝”。刹那间像是胸口被重击了一拳,他张大了嘴,目光呆滞,呼吸急促,脑海里只回荡着两个字“皇帝”,感觉一颗心在往下沉,一直往下沉,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了。 他低下头,闭上双眼,竭力调匀呼吸,心里不停地告诫自己:“冷静、冷静。”念叨了一会,他觉得心境已然平和,才猛地再睁开眼,这时人群已经散了,他一双眼睛四下来回搜寻,却无皇帝的踪影。 他开始还希望只是幻觉,但仔细回想了一下,认定刚才看到的就是微服而行的皇帝。 他不由得仰天长叹,皇帝已经隐忍很久了,而霍氏仍不知收敛,穷奢极欲,必然招致主愤民怨。现在又有家奴当街羞辱朝臣,恰被皇帝撞见,如若淳于几再添上什么乱,翻出许皇后遇害往事,霍氏会有怎样的结局,真不敢想象。 他心绪纷乱,背着手朝家里的方向走去。渐渐的,他也想开了,所谓“祸福无不自己求之者”,于是一声叹息, 范明友回到家中,天色已暗,回廊旁的灯也点上了,他进了内屋,没叫使女,自己将外袍脱了,才要坐下,猛然发现窗边有个人影,惊得纵身跳起,冲到墙边要去取兵刃。 那人嗔道:“你干嘛?”范明友听出是霍可的声音,停下了动作,埋怨道:“你怎么一个人在屋里也不点灯。”唤来使女将灯都点上,瞬间满屋亮堂。 范明友瞧着霍可,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他脑子乱糟糟的,寻思半晌,恍然大悟,叫道:“你不是跟你母亲去长信宫了吗,怎么回来了。”又有些担心地问道:“可是皇后欠安?” 霍可噘着嘴道:“皇后好好的,就是不高兴了。” 范明友一脸诧异:“你们去长信宫玩,皇后不乐意了?” “不是的。”霍可情绪低落,淡淡说道。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范明友有些着急。 霍可瞥了他一眼,道:“你将外袍披上,晚上凉。” 范明友披上外袍,坐到她面前。霍可蹙眉沉吟,范明友虽然心里又慌又急,也不敢催促,耐着性子等着她说话。 霍可道:“小妹召我们进宫,大家都很高兴,想着可以在宫里尽情玩乐。可我们进了宫见到小妹,她却是满脸泪痕。” 范明友一下子紧张起来,又挪了挪身子,凑近她问道:“皇后怎么了?” 霍可道:“皇后没什么,是皇帝做的事让她不高兴了。” “皇帝做了什么是啊?” “皇帝要册立太子。” “册立太子?”范明友惊得一跃而起,马上又坐下,疑惑地说道:“皇后尚未生育,立什么太子啊。” “要立许平君生儿子的刘奭为太子。”霍可一脸愤懑。 范明友略一思索,顿时明白过来了。霍家虽然失去霍光的庇护,但小女儿霍成君为当今皇后。倘若她能生下一子,霍家发动朝中势力拼力运作,将之拥立成皇太子,那么,霍氏家族的地位将无可撼动,荣耀和权势将无人可敌。 “看来,皇帝已经下了决心要削弱霍家势力。”范明友心情沉重。他觉得这话没法与霍可说,也就不露声色,问道:“皇后是怎么说的。” “小妹只是哭。母亲当然很生气喽,骂刘病已不知好歹,若没有父亲扶持,他哪里当得上皇帝。如今成君妹妹是皇后,总会生下皇子的。刘奭只有七岁,这就要立为太子,明摆着是与我们霍家过不去。”霍可愤愤不平地说道。 “许平君是故皇后,刘奭也算是嫡长子。”范明友说道。 “许平君不过一个小吏之女,哪里比得上我家小妹尊贵,她的儿子有什么资格做太子。”霍可吼了起来。 范明友嘟囔道:“冲着我喊什么呀,有用吗。”抬头瞧见霍可唬起脸又要吼了,赶紧举起双手道:“我不说了,不说了好吧。” 霍可这才罢休,随即呡嘴一笑,得意地说道:“母亲给小妹出了一个主意。” 范明友还在琢磨怎么做可以保全霍氏,听到这话,漫不经心问道:“什么主意?” “她让成君妹妹想法子将刘奭弄死。” “啊——”范明友目瞪口呆。瞧着霍可满不在乎的模样,心中苦笑,“霍家真是胆大包天啊,好像只有他们没想到的,没有他们不敢做的。当年害了许皇后,当下又要害她的儿子。” 他微微摇摇头,忽然一阵心悸,如果谋害许皇后之事被证实,那么霍氏随时面临灭顶之灾,也就别想什么皇后、太子之位了。 “淳于几,你可不能再添乱啊。”他的内心焦躁了起来。 第四十七章 东街 朔方郡府书吏宋伯和孙女颂娘离开朔方后,也是沿着秦直道向南而行。因为舍不得花费,这一路走来,就凭着符传在驿站歇息,睡的是铺着麦秸的廊下,吃的是葱汤麦饭。 不过,他们并不觉得苦,只是行路艰难,担心误了时限,所以每日早起晚宿。就是这般赶路,也用了十日才到西河郡平定县城。 进了县城,已近午时,宋伯还想去找县狱,用符传凑合吃点。 颂娘心疼爷爷,觉得这么多天风餐露宿,到了县城也该改善一下,不然还未到长安,人却被拖垮了,所以要执意找个好点的食肆吃饭。 宋伯拗不过她,算算这些日子也没怎么花费,盘缠还够用,就应了她。 颂娘高兴得连蹦带跳,又听说平定县城的东街是个热闹去处,便拉着爷爷一起过去。 这十日来,宋伯还是第一次看到颂娘如此高兴,心中也有些伤感,但马上作出欢喜的神情,随着颂娘去往东街。 东街建在黄河崖岸,颂娘好奇,嚷着要去看黄河,人还离得远远的,就被弥漫的水雾笼罩。 她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滴,奔到崖边,只见奔腾的河流到此轰然坠下,飞溅的水珠如雪崩似的翻滚,阳光洒来,折射出一道弯弯的彩虹。 小姑娘兴奋得又蹦又跳,过了一会儿安静了下来,凝望着雾气缭绕的瀑布,扭头问道:“阿公,我能喊吗?” 宋伯微笑着点点头。颂娘双手拢在嘴前,高声喊着“啊——啊——”,停顿了片刻,突然放声大喊道:“阿母——,阿翁——”。 宋伯闻声潸然泪下。 东街很是热闹,酒舍、食肆宾客盈门,宋伯领着颂娘寻了一家整洁的食肆进去,伙计过来招呼入坐。 颂娘还是第一次进食肆吃饭,好奇的东张西望,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她扯了下宋伯的衣袖,指指门口,说道:“是令月姐姐。” 宋伯扭头看去,果真是徐妪、令月和赵无故三人,正站在店门口商量着什么。徐妪和令月似乎有些犹豫,赵无故则是竭力劝说。 颂娘起身跑了过去,一把抱住令月的手臂,亲亲热热地叫道:“令月姐姐。” 令月转过身见是颂娘,又惊又喜,将她搂住问道:“你怎么在这里啊。” 颂娘笑道:“我和阿公到这里来吃饭的。” 徐妪道:“这里吃饭多贵啊。”颂娘笑而不语。小姑娘看出赵无故想劝她们进食肆吃饭,而徐妪似乎舍不得。 果然,赵无故顺势说道:“出门在外,也不可太过节俭。这十日饭菽饮水,并无菜茹,当下来到了县城,何妨偶为盛馔。” 徐妪没好气地说道:“什么意思啊,听不懂。” 赵无故回道:“此乃古人所言。” 徐妪怒道:“什么古人所言。古人都死翘翘了,你怎么不去死啊。” 赵无故一脸尴尬,张了张嘴还要回话。宋伯这时也出来了,见状一把将他拉开,示意别再说话,惹徐妪不高兴。 徐妪嘀咕道:“说话也不利索,就不是个好东西。” 令月在旁轻声解释:“他是说这些天我们走的很辛苦,也没有好好吃饭。如今到了县城,可以吃些好的,也好有力气走路。” 徐妪转过脸,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呛道:“你们倒是心心相印啊。”令月被她说得羞红了脸,不敢作声了。 颂娘也是机灵,上前挽住徐妪胳膊,笑道:“阿婆,他们是为了你好。我也是这样劝说我阿公的,这不也进店点菜了嘛。”说着扭过头撅起下巴,示意令月进去。徐妪还没来得及说话,已被颂娘拽了进去,令月跟在后面。宋伯趁机也将赵无故推进了店堂。 伙计见又来了客人,知道他们是一起的,便移过几张食案,招呼众人坐下,问要些什么菜肴,赵无故回道再商量一下。 赵无故拿起写有菜名的木牍,仔细看了几遍,带着征求意见的口吻说道:“两位老人家点个汤饼,软绵可食,我等就点些胡饼。菜肴么,有白灼猪肝、片切酱肉和串烤鲫鱼,可好。” 徐妪犹豫道:“太多了吧。” 宋伯倒是想开了,劝道:“这些日子跋山涉水的赶路,孩子们又苦又累,吃一顿好也是应该的。” 徐妪虽然有些肉痛,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赵无故唤来伙计报了菜单。颂娘小孩子性情,有好吃的很是期待,一边与令月悄悄说话,一边不住朝厨房张望。令月羞她道:“看你馋的,口水都淌下来了。”颂娘被说得忸怩起来。 赵无故看着好笑,才要说话,徐妪狠狠瞪了一眼,赶紧咽了回去。 未几,伙计端着棜案递上菜来,又送了几碗葱汤,顿时香气四溢,宋伯招呼了一声,众人便一起举箸,开吃。 颂娘何曾吃过这般美味,也不说话,只顾往嘴里塞,小脸红扑扑,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 宋伯不时转过脸看她,目光里满是怜爱,过了一会竟有些心酸,便将自己的片切酱肉移了过去。 颂娘嘴里还嚼着肉,口齿不清地说道:“阿公,你自己吃罢。” 宋伯笑道:“阿公年纪大了,吃不了这么许多。” 徐妪呼噜呼噜喝着汤饼鲜汤,羡慕地说道:“我有这么一个乖巧的孙女就好了。”又触动了心事,狠狠瞪了眼赵无故。 赵无故装作不知,低着头,慢条斯理吃着烤鱼。 众人吃着佳肴,又可欣赏窗外轰鸣的瀑布,在这般久违的惬意中,颂娘一张小脸洋溢着满足的笑容,令月也忘却了烦恼,嘴角浮现出恬淡的笑意。 赵无故道:“都吃好了吗?我便去会钞。”宋伯取出钱囊递上。 赵无故推辞道:“宋伯,我这里有钱,够用的。” 宋伯道:“路途还远,用钱的地方多着呢。” 赵无故道:“那你老人家更应该留着钱啊。”宋伯听他这么一说,心中温暖,感慨道:“你真是个好孩子。”徐妪闻言不悦,沉下了脸。 宋伯执意要给钱,赵无故拗不过,只得收下。这时伙计过来结了账,见这五人其乐融融,笑道:“你们一家人真是和睦啊” 徐妪刚才听得宋伯称赞赵无故,心里就窝火,又听伙计这么一说,忍不住跳将起来,大声吼道:“什么一家人,他俩是奸夫淫妇。”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食肆里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这里。令月羞得举袖遮面,赵无故不知所措,一时呆了。 宋伯见势不妙,马上站起作揖,高声道:“阿婆酒后胡言惊扰各位,抱歉,抱歉。”转身示意赵无故等赶紧出去。 第四十八章 见义勇为 众人到了街上,才松了一口气,宋伯埋怨道:“你说话也不看看场合,羞也不羞。” 徐妪这时也觉不妥,默不作声。令月还在一旁抽泣,颂娘依偎着她低声劝慰。 宋伯与赵无故又商量去哪里宿夜。宋伯这顿饭吃得有些心痛,于是又想找县衙寄宿,也好省些钱。 赵无故在朔方办学塾教小孩子认字,家境还好,出来也多带了些盘缠,又伴着婆媳两个女流,所以想找家整洁些的客舍住宿。但刚才徐妪一闹,他也很是尴尬,又要避嫌,便竭力劝说宋伯祖孙一起去住,还表示可以由他出钱。 正说话间,忽听令月一声惊叫,两人回头望去,原来是几个少年无赖缠着令月,涎着脸说些风话,徐妪与颂娘挡在前面竭力维护。 赵无故和宋伯赶紧过去推开那几个小无赖。赵无故斥道:“光天化日,竟敢调戏良家女子,也不怕官府惩罚。” 那几个小无赖岂是善茬,讥讽道:“什么良家女子,奸夫淫妇罢了。”又学着赵无故口吻嬉笑道:“也不怕官府惩罚。” 赵无故气急,上前便与小无赖厮打。宋伯偌大年纪,拉也拉不住,打也打不得,在一旁直跺脚。 赵无故一个文弱书生,那里是这帮小无赖的对手,不一会就被打趴在地,那几个小无赖还不罢休,继续拳打脚踢。 宋伯也不顾年老体弱,上前拽住一个小无赖,却被他一甩手推到在地,颂娘哭着扑过去要扶起爷爷。 小无赖这时也不管倒在地上的赵无故和宋伯,又凑上前调戏令月:“小娘子的脸蛋真是又白又嫩啊。”说着伸手摸了过去。 令月又气又羞又怕,涨红了脸骂道:“无赖。”那群小无赖哄笑起来:“我们本来就是无赖。”一起围了过来。徐妪左推右挡护着令月,渐渐退到了墙角。 徐妪与令月倚着墙壁,已是无路可退了。这群小无赖喜得抓耳挠腮,一个个子稍高的小无赖撸起袖子,道:“我先过去与小娘子说说话。”话音未落,身子突然向前飞起,硬生生地撞在墙上,在墙上贴了一会,才滑了下来。 众人目瞪口呆,过了半晌,一个小无赖才蹑手蹑脚上前,慢慢将他身子翻过了,只见那人满脸是血,许是鼻子撞断了,已然昏了过去。 小无赖转过身才要说话,蓦然一脸惊恐,张口结舌呆在那里。 一众小无赖看他这般模样,也是奇怪,都回过身去。只见雄赳赳并肩站着五个人,正是郭聪、赵柏、徐信、郭去疾、张小亦五人,刚才就是徐信一脚将那小无赖踹到墙上。 徐妪、令月先是一脸惊讶,旋而大喜过望,颂娘挽着郭聪胳膊,亲亲热热叫了声:“郭叔。” 郭聪怜爱地轻轻拍了下她瘦弱的肩膀,问道:“怎么回事?” 颂娘道:“遇到无赖了。”说罢愤怒地指着那群小无赖,道:“赵哥哥也被他们打伤了。”这时徐妪与令月也相互搀扶过来,施礼致谢。 小无赖们虽然胆怯,但作为当地混混,也是要挣些面子的,强撑着说道:“你们是什么人。” 徐信道:“我来告诉你我们是什么人。”他个子不高,一脸虬髯,甚是敦实。才要上前去,张小亦一把将他拉住,道:“三叔且慢,我去告诉他们。”说着卷起袖子走上前去。 那些小无赖见张小亦不过是一个少年,觉得还可以一拼,便将他们中间最强壮的一个推了出来。 张小亦毫不在意,勾着手引他上前。那人大吼一声扑了过来,挥拳乱打。 张小亦见了这般情景,心中窃喜。他从小贪玩,不曾好好练武,正担心这人会武艺,打起来吃力。现在瞧见这人的打架功夫是与他一路的,也就是闾巷乱拳,于是气定神闲。他原本混迹闾巷,打架斗殴是家常便饭,也练出了一些门道,寻常无赖是打他不过的。 张小亦人小灵活,左闪右躲。那人吭哧吭哧打了一阵,一下也没打到,累得直喘气,手脚也慢了。张小亦嘻嘻一笑,欺身上前,贴近了那人骤然发力,一记右勾拳击在他下颌,一记左勾拳击中他脸颊。那人哼了一声,就地转了半圈,捂着脸倒下。 徐信在旁大声鼓掌叫好,张小亦吹了声口哨,勾勾手指,道:“谁再上来。” 小无赖们目瞪口呆,谁还敢上前。被打倒的那人挣扎着从地上爬起,眼眶肿了,嘴里冒出血泡,似乎掉了几颗牙。他抹了下嘴角的血泡,含含糊糊说道:“你们不要走,我去请师父来,有你们好看的。”先前撞墙那个这时也醒了过来,小无赖们搀扶着他俩一瘸一拐地走了。 张小亦故作诧异道:“他还有师父?”众人皆笑。 颂娘兴奋的小脸通红,道:“小亦哥,你真厉害。”张小亦很是得意,又装出一副老成的模样,双手抱胸道:“我们这是见义勇为。” 宋伯过来施礼,道:“谢大侠出手相助。” 郭聪还礼道:“宋伯客气了。” 赵无故也过来道谢。郭聪问他伤势如何,赵无故回说不打紧。徐信从行囊里取出一个牛皮小袋递给赵无故,说是治跌打伤的药膏,抹在伤处即可。 郭聪见时辰尚早,街边有家酒舍,便说道:“我们进去坐坐,说说话。” 宋伯和赵无故感激他们出手相救,也不推辞。 令月有些忸怩,嘤嘤道:“我等女流,进酒舍似有不妥。”众人没听清她说什么,还是在她身边的颂娘复述了一遍,才明白过来。 赵柏为人憨厚,道:“这街上说话不方便,进去坐坐,你们喝不喝酒也罢。”令月这才随众人进了店。 酒舍掌柜殷勤地招呼众人入坐。郭解问道:“可有好酒。”掌柜道:“有上好的秋醴,还有桂花酒,女眷亦可饮。”郭聪笑道:“取来罢。” 未几,掌柜送过酒来,才要退下,被徐信一把拉住,问道:“店家,刚才可曾看到街上打架。” 掌柜不知问这话何意,赔笑道:“刚才忙着招呼客人,并未看清楚。” 徐信疑惑地说:“街上闹成那样,怎么不见有人出来管管。” 掌柜犹豫了一下,抬头看了看四周,轻声说道:“你们是外乡人不知道,这群小无赖是城西牛家武馆的徒儿,平日里也是横行霸道。牛家武馆的掌门名唤牛保国,创立随意五连掌,且与城西许家庄园庄主许延寿有交情。许家主翁曾任丞相长史,年纪大了回乡养老。所以,官府也奈何不得,这里的人都避着他们。刚才你们这一顿打,也是解气。” 张小亦很是惊讶:“他们真有师父啊?”众人一起笑了起来。 第四十九章 牛掌门 郭聪等人见多了江湖人物,没将什么牛掌门放在心上。 众人一边喝酒一边说话,其乐融融。宋伯似有不解,问郭聪:“我们老的老小的小,翻山越岭,行路艰难,故而十数天才到西河,你们怎么也才走到这里?” 郭聪道:“那日出狱后,我们并未即刻启程,在朔方办些事,盘桓了几日,所以今早才到西河。” 宋伯以手加额,庆幸道:“亏得你们盘桓了几日,这也是我们的造化。” 徐信笑道:“从西河郡南去,都可走官道,不会那般艰难了。” 郭聪注视着他们,思忖片刻,道:“你们这样行路,一天也不过三十多里,紧赶慢赶,或许还会误了时限。往后多是大路大河,不妨乘坐舟车,既可以加快行程,人也不会很劳累。” 宋伯瞅了眼徐妪,两人都露出为难的神情。 郭聪心里明白他们是担心盘缠不够,于是说道:“我们是骑马赶路,不能与你们同行,待会我取些铜钱与你们,你们也可以雇舟车代步。” 宋伯便要推却,还没说话,郭聪又道:“你们不必推却,我们可谓有难同当。你们若是耽误了行程,错过时限,我们也会受牵连的。” 宋伯和徐妪听他这么一说,又很诚恳,也不好意思再推脱,连连道谢。 正说着热络,门外传来一片嘈杂声,掌柜回头张望了下,脸色骤变,赶紧跑过来,说话声也带着颤音:“牛保国找来了。” 众人一起抬头,这时已是下午,日照西移,屋里显得昏暗,而外面阳光夺目,那牛保国来到门口,里面的人看过去,酒舍的门框间嵌着一个灰色轮廓,五短身材,叉开腿,双手上扬,也不知要干什么。 酒舍掌柜指了指门口,轻声道:“这便是牛保国,还带来了十几个徒儿。”又担心地说:“你们还是从后门走吧。” 张小亦嘟囔道:“怎么看着像个蛤蟆啊。” 郭聪缓缓站起扫了眼周围,那些客人都目不斜视,似乎什么事都没发生,只是端酒杯的手微微哆嗦。 他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施施然朝门外走去。赵柏等众人也都站起跟了出去,即使最软弱的令月,这时也无怯意。 到了街上,郭聪才看清牛保国的模样。 牛保国似在五十岁上下,身型略显肥胖,须发斑白,面容红润。他头戴儒生的进贤冠,身着武士的缇色衣裤,束臂褠、革带,脚登胡靴。虽然有些不伦不类,倒也显得干练。 两拨人当街对峙。 郭聪抱拳道:“牛掌门是吧,幸会。” 牛保国却是一副倨傲不恭的模样,随意还了下礼,问道:“你是何人,可敢报上名号。” 郭聪并不在意,道:“在下茂陵邑郭聪。” 牛保国歪着头想了想,道:“没听说。”又板起脸问:“可是你们打伤了我的徒儿?” 徐信挺身而去,道:“是呀,是我们打的,他们出口不逊,当街调戏良家妇女。” 一个小徒儿张口就说:“什么良家妇女,是——”突然惨叫一声,双手捂嘴,指缝鲜血直冒。 令月知道他要胡说八道,羞得扭过了脸,听到惨叫声回头来,见这般情景,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郭去疾故作老练,道:“大概是咬了自己的舌头。” 颂娘刚才瞥见他手指动过一下,猜想应该是他弹出一颗石子,不禁暗暗称奇。 牛保国也是诧异,问是怎么回事,那小徒儿痛得哪里说得出话,唔唔唔直跺脚。牛保国也不管他了,冲着徐信说道:“我的徒儿行为不端,自然由我来教训。你是何人,轮得到你管吗。” 徐信恼了,才要说话,郭聪拉住了他,环顾四周,满街都是看热闹的人,而应该出现的县衙捕役却一个不见,脸上不由得浮出一层笑意,道:“这大街上,说活不方便吧”。 牛保国看了看周围,点点头:“那边街角有块空地,我们去那里。” 两拨人一起朝那街角走去,有些胆大的看客也跟了过去看热闹。 街角的空地倒也平坦,东向是黄河悬壁,西面拐弯去往东街,正好阻隔外界的喧嚣,确是闹中取静。 牛保国道:“你们也该知道我为何要找你们吧。” 郭聪坦然道:“知道。” 一个小徒儿指着张小亦道:“刚才就是他打伤了十一郎。” 牛保国打量了一番张小亦,见他身形羸弱、稚气未脱,哦了一声,道:“小儿郎,呈强斗狠,岂是武者所为。武者,在于制止侵袭,弘扬正义。你若不曾招惹我,我是不会打你,对吧。不过,你打伤了我的徒儿,我就是出手,也是占理的,对吧。” 张小亦被他说得一愣一愣的,竟不知如何作答。看热闹的人群中也有不嫌事大的,高声喊道:“牛掌门在理。” 牛保国左顾右盼,更是得意,唤过几个徒儿,命他们站成一排,前者与后者双手抵肩。他只是轻飘飘的一掌推去,几个徒儿如风中芦苇左右摇摆,旋而倒地。他又唤过几个徒儿,命他们站成一圈。 那些徒儿面露恐惧之色,牛保国不管不顾,站在圆心慢慢兜着圈子次第出掌,被他掌力所及,那些徒儿一个接着一个仰面飞出。 牛保国似乎意犹未尽,施施然道:“我再让你等见识一下牛家随意五连掌。”说罢,他双膝微曲,舞动手臂迅疾左右出击,口中还吼道:“随意而动,五掌连发,不可抵挡。”走了一大圈然后收势,却也是面不改色,说道:“五掌为劈、崩、钻、炮、横,乃老夫独创,虽说随意,绝非随意。欲学者可报上名来,束脩五条而已。” 束脩即咸豚肉,古时拜师必先奉赠礼物,表示敬意。 牛保国一通拳脚,引得周围的看客哄然叫好。他也得意地抱拳四下致意,又对着郭聪等人道:“你们谁先上来切磋切磋。” 张小亦并未正经学过武术,只会些闾巷小无赖的乱拳,见牛保国又是连发又是独创,心中有些发怵,犹豫着看了郭聪一眼。 郭聪才要开口,徐信上前一把拉过张小亦:“小亦,你先待在一边,三叔去对付。”张小亦也不推辞:“三叔小心。”说罢退到一边。 徐信上前,道:“打归打,话要说明白,今日之事是你徒儿挑起的。” 牛保国面带嘲笑,缓缓拉开架势。 徐信很是谨慎,也不发力,只是转着圈推挡。才走了几个回合,拆了两招,他满脸疑惑,旋而哑然失笑,喊了声“停”,便自顾自走了回来。 牛保国起先也是一愣,旋而以为徐信是被打怕了,于是喜笑颜开,也越发嚣张,回头朝徒儿们做了个得胜的手势,徒儿们兴奋的一阵狂呼。 这边众人却是莫名其妙,目光一齐看向徐信。只有郭聪毫不在意,与徐信相视而笑。 第五十章 好自为之 徐信唤过张小亦,凑近他耳边轻声道:“小亦,这就是个草包,花拳绣腿,我都不想与他交手,辱没身份。你上去,别管他的什么套路,瞅准时机,用你的乱拳狠狠揍过去就是了。什么掌门不掌门的,你就当他是个只会比划两下的老翁罢了。” 张小亦刚才看他们过招很是平常,只是不知道那个牛保国力道如何,还有些忌惮。听徐信这么一说,他心中有了底气,也想在众人面前显显能耐,于是说道:“三叔,你可不能作弄我啊。” 徐信笑着拍了下他的肩膀:“是让你长脸面。” 张小亦笑了笑,活动一下身子骨,腾腾腾跑上前,握拳站定。 牛保国上下打量了一番,道:“没人啦?让这么一个小儿郎上来。” 徐信双手抱胸:“你若打败了他,我们便认输。” 牛保国面露轻蔑之色:“打这么个小儿郎,便是胜了,也是胜之不武。”又想了想道:“也罢,让你们领教一下牛家随意五连掌,免得小儿郎不知天高地厚。” 张小亦心中倒有些忐忑,回首望了望徐信。徐信也不言语,微笑着扬扬手。 张小亦深吸口气,收敛心念,身形略沉,握拳抵前。 牛保国并不急于进攻,双目微阖,双掌合十,微微下蹲,似在运气。 张小亦想起他刚才双掌发力,震翻一干徒儿的场景,才平静下来的心情又紧张起来,暗忖是不是三叔在捉弄我。但他已无退路,只好全神贯注地应对。 张小亦不敢主动出击,牛保国走起方步,他也只得跟着转,转了许久,围观的人也等着不耐烦了,纷纷起哄。 牛保国突然欺身上前,双掌发力推出。张小亦大骇,也不敢接招,双脚踮起,急速向后滑步。 牛保国未曾料到张小亦退得如此之快,全力推出的双掌落空,身体也不由自主向前倾去,跌跌撞撞跨了两步,才稳住身形。他不免心中恼怒,越发看轻张小亦,握起双拳,也不讲究什么套路,只顾朝前冲过去。 张小亦见此番情景有些懵了。这时牛保国已冲到面前,他便本能的侧过半身,左手握拳护胸,右手猛地一拳挥过去,正好打在牛保国脸颊,顷刻间就肿了。张小亦也没多想,左手再一拳过去,打到他的眼眶,顿时泛出青紫色。牛保国晃了几晃,捂着脸慢慢坐到地上。 周围众人一齐惊叹,张小亦也是目瞪口呆,一个武馆的掌门,只是两拳,就被他击倒在地。 郭去疾嗤笑道:“这般拳脚还保国呢,能保命也要看运气的。” 众人正议论纷纷,却闻东街传来辚辚车马声。少顷,便有一辆彩绘铜饰、围着屏幔的华丽双驾轩车拐进了这块空地,后面还跟着一群家仆。 车停稳后,家仆过来摆放好木阶,掀开屏幔,一个须发斑白、面容清癯的老者,搭着家仆肩膀缓步下车。 老者头戴巾帻,着深色襜褕,虽然神态疲惫,却让人感觉有一种内敛的沉稳之气。郭聪猜想他就是城西许家庄园的庄主许延寿。 许延寿环顾四周,将目光落在郭聪身上。 郭聪微微一笑,拱手施礼。许延寿才要应答,这时牛保国见家主来了如见救星,小跑着过去。 许延寿看他鼻青脸肿的模样,也不奇怪,问道:“牛伯,怎么如此不小心,将自己弄成这般模样。” 牛保国半边脸肿着,含糊不清地说道:“这小儿郎不讲武德,我也就是与他切磋,点到为止。谁承想,他却来了个偷袭。我也是大意了,才让他得手。若是真的比武,他哪里是对手,我若出手重了,恐怕要伤他的性命。” 他颤颤巍巍抬手指向张小亦,闷声道:“小儿郎,好自为之。” 许延寿皱了下眉,道:“你脸也肿了,少说些话吧。” 牛保国闻言一怔,嘟着嘴又要说话,许延寿示意不必多说,吩咐其徒儿将牛掌门送回去养伤。 目送牛保国走远,他转过身面对郭聪,躬身施礼道:“老朽许延寿,乃城西许家庄园庄主,久闻郭大侠之威名,今日相见,不胜荣幸” 郭聪原本以为许延寿要替牛保国出头,看着他这番举动,觉得他也是个明白人,亦恭敬还礼,道:“在下茂陵邑郭聪,久仰许庄主。”两人相视而笑。 许延寿诚恳地说道:“老朽诚邀各位到敝舍一叙。” 郭聪颇感意外,犹豫了一下,旋而笑道:“谢庄主美意,我等俱是粗鄙之人,不敢烦扰庄主。” 许延寿再三邀请,且道:“老朽有事须请教大侠。再说各位行路劳顿,也正好到敝舍歇息。” 郭聪行走江湖阅人无数,感觉许延寿性情温厚,又被他这么一说,断然拒绝似乎不近人情,于是用目光征询了下众人的意见。众人唯他是从,未有异议,便笑道:“那就叨扰庄主了。” 许延寿大喜,吩咐家仆赶紧到街上雇些马车过来,一齐去往城西许家庄园。 车队一路向西驶出了县城,放眼看去,蔚蓝的天空下是一片广袤的刚刚收获了的麦田,间或有茂密的桑树林和碧波荡漾的鱼塘,秋风拂过,扬起田野的芬芳,一众人心旷神怡。 这时,车夫指着远处蜿蜒的围墙和高耸的阙楼,道:“那里就是许家庄园。” 颂娘在马车上忽的一下站起,指着前方问道:“是那里吗,我看到了。”自离开朔方后,今天是她最高兴的一天,小孩子无忧无虑的天性也回到了她身上。 宋伯沉下脸,轻声道:“坐下,不许无礼。”颂娘吐了下舌坐了下来,令月笑着将她揽在怀里。 虽然远远就可以看到庄园的阙楼,车队还是走了许久才到了许家庄园。 日已西斜,天边浮云似火烧般彤红彤红的。许家庄园的大门早已敞开,使女、家仆站成两列恭候,许延寿下车引一行人进了庄园。 庄园前院很是空阔,正对大门的是一座高台大屋,条石垒砌的台阶、深褐色的柱梁、匀称的歇山式屋顶,无不透出沉稳之韵。 许延寿带着众人直接去了后院。后院却是另一番景象,但见高台层榭,接屋连阁;院中有池水、假山和茂密的树丛花草。两边建有回廊,一行人走过,惊起几只色彩斑斓的雉鸡。 颂娘又惊又喜,挪不开步了。就是郭聪见过世面的,也是暗暗称奇。 众人上了三层重楼,远山近水,尽收眼底,一时心旷神怡。 许延寿招呼大家入座用餐。如此盛情款待,郭聪终究心中疑惑,再三表示受之有愧,许延寿这才说起原委。 第五十一章 许家庄园 许延寿一番述说,众人才明白怎么回事。 原来,这平定县有两家大户,即城西士绅许家和城北豪强娄家,也是买卖上争利,手下人因事相仇,彼此各图报复,结果越闹越僵。当地官府、贤达曾经相继出面调处十数次,未有结果。两家主人虽然也有意约束手下人,但始终没有放下嫌隙,所以还是时常起纠纷。 许家乃士绅,依仗官府势力多些,而娄家为豪强,江湖作派,两相可可相抵,谁也占不了上风,谁也不甘居于下风。 许延寿念及自己年事已高,而儿孙辈多在长安和外地为官,一旦生变,鞭长莫及,所以有心与娄家和解。只是此前当地有名望的人都曾出面调停过,现在反而没有合适的人选了。 他久闻茂陵邑郭氏侠义之名,当家仆来报牛保国与人在东街起冲突,而冲突对方是茂陵邑郭聪时,心念一动,随即驱车前往东街,邀其一叙,希望郭聪出面调解。 许延寿说出了自己的苦衷,郭聪听了倒也有些踌躇,道:“调停纠纷,也是行善,未尝不可。只是此前当地诸公屡次调停,未曾见效。郭某一个外乡人,如果侥幸劝导成功,岂不是驳了当地诸公的脸面。庄主和娄家今后在西河如何与这些人相处”。 许延寿想想也是这么个理,低头不语,脸上显出愁苦的表情。这时使女端上了酒菜,他便起身招呼众人用餐。 郭聪见许延寿虽是富豪,却也性情敦厚,心生好感,思忖了一会,道:“我想,你们两家其实也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不过就是手下人挟怨生事而已。明日我们就去娄家调停,如果不成功,那也没办法。如果娄家肯听我的劝说,那么最好了,你们两家就可以和睦相处。” 许延寿听他答应去调解,大喜过望,端起酒卮敬他。郭聪端起酒卮,并未饮下,道“我还有一句话要说。” “大侠请讲。” “如果调停成功了,那我们走后,你们两家还是要请本地诸公再次出头劝解,然后表示愿意听从。这样就顾全了本地诸公体面,皆大欢喜。好不好?” 许延寿闻言稍稍一怔,旋而明白郭聪用意,心下感激,便频频点头,颤声道:“好,好,大侠考虑的周到。老朽敬大侠一杯。”两人一饮而尽。 郭聪又举卮道:“在下今日得罪牛掌门,还望庄主见谅。”许延寿哈哈大笑,道:“应该是牛保国得罪了大侠,我便替他赔个不是。” 徐信好奇地问道:“那牛保国武艺平平,怎么会是武馆的掌门?” 许延寿踌躇片刻,道:“也不怕各位笑话了。娄家是豪强,家族中颇多习武之人,而我们许家乃是官宦人家,何曾好勇斗狠。那牛保国祖上是江湖游侠,与我们许家有些渊源,但到了他这辈也就徒有虚名。去岁他来投靠我,我也病急乱投医,想借助牛家祖上的名望,让娄家有所忌惮,便将他捧成武馆的掌门。他的那些徒儿都是庄园里的不肖子弟。我也知道他们胡闹,但以为这样可以挣些江湖名声,只要不是太过分,也就没多管。”说罢连连摇头。 徐信生性朴实,听了许延寿这番话,倒也不好意思了,带着歉意说道:“我等鲁莽,让庄主为难了。” 许延寿摆摆手,笑道:“牛保国也就这点能耐,即使没有遇到你们,也会被别人打趴得的。” 张小亦跳了起来,大声道:“庄主说的太对了。” 徐信一把将他拽了坐下,板起脸道:“小亦不得无礼。”却又想起牛保国的狼狈模样,忍不住哈哈大笑,众人也一起笑了起来。 许延寿将烦恼之事都说了出来,顿然轻松。平日里作为庄主,他是要端着身份的,既累也寂寞,如今与这群活泼豪爽的男女老少把酒言欢,心中有说不出的愉悦。他朝着屏风拍了下手,众人也好奇地看向屏风那里。 少顷,屏风后转出三个俏丽少女,一着长袖罗衣,一持鼓,一持笛。 那舞伎容貌清秀,身姿纤细,步履轻盈。 待鼓乐奏起,她踏着乐鼓的节拍在悠扬的笛声中翩翩起舞,衣裾拂地,徐舒长袖,颔首微眄,时而俯身时而后仰,轻盈时如梁燕呢喃,激越时若天鹅惊飞。 颂娘看得神情恍惚,不由自主学着舞伎扬起双臂,随风摇曳。忽然,她觉得自己有些失态,放下双手,悄悄扫视四周,却见众人早已呆了。张小亦两眼直勾勾的,嘴角似乎还挂着口水。她掩嘴一笑,又聚精会神观看舞蹈。 鼓声渐消,舒缓的笛声如泣如诉,舞伎翘袖折腰,洁白的长袖随风飘舞,轻漫的舞步恰似云卷云舒。 有诗赞曰: 舞女出西秦,蹑影舞阳春。 旦复小垂手,广袖拂红尘。 折腰应两笛,顿足转双巾。 蛾眉与慢脸,见此空愁人。 一曲终了,舞伎徐徐拜谢,面带微笑碎步倒退出场。众人还沉浸其中,如痴如醉。 颂娘软软地依偎着坐在边上的令月,呢喃道:“真好看,我也要学跳舞。” 令月吃了一惊,悄悄看了看宋伯,发现宋伯正闭着眼摇摇晃晃,似乎在回味刚才的旖旎风情。她赶忙拽了下颂娘的衣袖,轻声道:“你乱说些什么呀,快醒醒,被宋伯听到了可不得了。” 颂娘这才清醒过来,小脸红扑扑的,附在令月耳边轻声道:“那个姐姐跳舞跳得好好看哟。” 这晚,众人尽欢。 · 次日,秋光明媚,众人坐在楼上前堂里闲话。 颂娘手扶阑干放眼远眺,刚收获的田野上还留着短短的麦茬,好似铺了一张金色的草垫,天极蓝,若绸缎般柔顺。颂娘不禁陶醉了,闭上眼张开双臂道:“我要飞起来了。” 宋伯不轻不重拍了下她的头,道:“女孩子也不知矜持点,让人笑话了。”颂娘嘟起嘴不乐意了。 站在一旁的徐信劝道:“小孩子高兴嘛,何必约束太多。” 颂娘笑道:“还是三叔最好。” 许延寿这时过来请众人一起去用早餐,然后又商量了一番。郭聪道:“庄主派个人与我们引路即可。”许延寿点头允诺。 许家家仆牵来了几匹马,郭聪对宋伯和徐妪说道:“我们要去娄家庄园办点事,也不知何时了结。你们要赶路的,就先启程吧,我们就在此别过。” 宋伯虽然心中不舍,但想到跟着只会给他们添麻烦,也就施礼道别。 郭聪取出两贯钱,分给了宋伯和徐妪。两人不好意思,一起推却。郭聪诚恳道:“你们不必推却。先前也说过了,我们可谓有难同当,也是缘分。你们就用这些钱雇了车马,按期到长安,我们或许都可以逢凶化吉。” 宋伯和徐妪听此一说,也不好再推却了,连连道谢,各自收下一贯五铢铜钱。 第五十二章 赌局 宋伯等五人背起行囊,依依不舍道别。 徐信扫视了他们一遍,道:“宋伯和颂娘,徐妪和令月,可以雇两辆马车,赵兄弟可以骑马跟随着。” 赵无故闻言神情尴尬,吞吞吐吐说道:“我不曾骑马。” 徐信没听明白,又问道:“你是说你不会骑马?”赵无故点点头。 徐信觉得一个北疆男子居然不会骑马,有点不可思议,脸上露出些诧异的表情。 赵无故见此情景,又羞又恼,也激起了好胜心,过去牵过一匹马,道:“骑马又有何难。”说着抱住马脖子,左脚踏上马鞍这边垂下的绳圈,翻身上去。 那马突然被骑,扭头看了一眼,却是个陌生人,扬起脖子长啸一声,后腿腾空颠了起来。 赵无故那里稳得住,从这边上去又从那边滚了下来,冠帽也掉了,骨碌碌转到徐妪跟前,被徐妪一脚踢开。 令月掩嘴吃吃的笑。徐妪闻声转过身瞪了她一眼,令月霎时收敛笑容,过一会忍不住又偷偷笑了起来。 幸好有家仆牵着,那马喷了几声响鼻也就安静了下来。 赵无故这时犟劲上来了,顾不得掸去衣服上的尘土,一把拽住缰绳又要骑上去。 徐信赶紧上前拦住他,说道:“骑马不可太着急。”从家仆手中接过马缰,轻轻抚摸马首,又取了一把牧草喂上,道:“马通人性,你先要释出善意。” 他一边示范一边说道:“你要上马就将缰绳收短后撺在右手里,左手拿着马鞍前面那个挂绳子的环,左脚先踩到马鞍边垂下的绳圈里,静心储力,一口气翻身上马。骑马的时候右手随时拉住缰绳,可以把缰绳收短至马鬃处,右手紧紧抓住。身子稍微前倾,如果马儿跑起来,手臂放松任它走,要让它停,就往上带缰绳。骑马时缰绳要收短,这样拉缰绳的时容易发力。” 赵无故听了频频点头,接过马缰,也取了一把牧草喂上,那马吃了草便亲昵地蹭了蹭他身子。 赵无故大喜,也与它贴了贴脸。然后他翻身上马,夹紧马腹,抖动马缰。那马儿长啸一声,腾蹄奔出庄园。一个家仆也赶紧上马追了出去,两骑一路烟尘,越跑越远。 宋伯笑道:“这书生,倒是有股倔劲。” 过了一会,两骑一先一后回到庄园,赵无故下了马,满脸兴奋。 徐妪一脸不屑,道:“有什么好高兴的,早晚也是要摔下来了。”赵无故有些恼了,才要说话,却见宋伯朝他使眼色,又忍了回去。 郭聪道:“你们就先启程吧,一路小心。”递上几块木牍,说道:“我在上郡、北地都有朋友,你们若遇到难处,可找他们帮忙。”宋伯收起木牍,不住称谢。 这时马车也来了,宋伯、颂娘,徐妪和令月分别上了车,赵无故颇为潇洒的翻身上马,这五人依依不舍出了庄园。 郭聪等人目送马车远去,也与许延寿道别。许延寿吩咐门客给他们带路,脸上流露出期盼的神情。 一行人出了许家庄园从城外绕去,走了一个多时辰才到了城北娄家庄园,娄家门仆得知茂陵邑郭氏来访,不敢怠慢,速去通报娄庄主。 娄庄主名唤娄良,游侠出身,是北疆一带闻名的豪强,听报茂陵邑郭聪来访,心中犹豫如何接待为好。 他早就知道了昨日在东街发生的事情,猜想郭聪此来是为许家说项。许家是西河郡高门大户,而他是从九原新迁过来的,两家在这西河争权夺利,难免起冲突。娄良不愿退让,主要还是顾虑自己作为一个外来户如果示弱,那就无法在西河立足。 其实,娄良心中也不愿与许延寿太过对立。这次郭聪上门,他喜忧参半,喜得是或可以此为契机,与郭家讲和,也放下一桩心事;忧的是不知郭聪如何调解,若不能顾及娄家体面,那就只好拒绝。不过,这样又与茂陵邑郭氏结仇。 娄良叹了一口气,心想还是见机行事吧,便吩咐家仆将郭聪一行人引入前堂,互相施礼,分主宾入座。 郭聪也不客套,直言道:“郭聪久闻娄庄主大名,行侠仗义,实为江湖豪杰。今日登门拜访,就是想做个中介,化解一桩旧怨” 娄良问道:“可是城西许家?”郭聪笑道:“娄庄主果然聪慧。”娄良低头不语。 郭聪道:“我听说你与许家冲突在于买卖。在商言商,逐利而行,也是无可厚非。追求富贵嘛,人之本性。不过,商场毕竟不是战场,非要你死我活,杀开一条血路。天地之大,怎么会容不下你们两家。再说买卖之事,在于货真价实,取信于民。商家将精力放在两相争斗上,实为舍本逐末,最终也可能两败俱伤。和气生财,岂不美哉。” 娄良道:“和气生财,也是我之所愿。只是当初我刚到西河,那许家欺生,处处于我家做对,我也是忍无可忍。” 郭聪道:“我也问过,那许家原本在此一家独大,娄兄迁来西河,他们难免心生疑虑,有些冲突也可理解。其实许家为人宽厚,绝非欺行霸市之类,只是手下人不知轻重,伤了和气。许庄主当初疏于管教,深以为憾,愿表歉意。娄兄已在西河安家置业,何妨将他乡作故乡,睦以四邻,和为兄弟。” 娄良点头称是,说道:“郭君说的对,我也有此意。我后来西河,自然应该尊许家为大。” 两人正说着话,这时门外闯进一个少年儿郎,瞥了眼郭聪等人,神态倨傲地说道:“又是来说项的啊。西河也真是没人了,让一个外乡人来搬弄是非。” 娄良先沉下脸道:“不可无礼。”侧身面对郭聪,带着歉意道:“此乃小儿娄子望,不懂礼数,还望郭君见谅。” 郭聪不以为忤,笑道:“年轻人,血气方刚,我们当年也是这样无知无畏的。”娄子望被怼得哑口无言,一时傻了。 娄良拱手道:“郭君果然心胸宽广。”又思忖一会,抬头笑道:“我们这种龃龉琐事,还要烦劳郭君调停,实在过意不去。我是愿与许家和解的,也没有什么宿怨化解不了。” 郭聪直起身,拱手正色道:“娄庄主果然大侠风范,郭某甚是敬佩。”娄良端起耳杯,郭聪也郑重举杯。 两人正要一饮而尽,娄子望跳起来叫道:“且慢。” 郭聪看了娄良一眼,放下了酒杯。娄良着实恼怒,沉下脸斥道:“你这小子,要干吗?” 娄子望跺着脚,叫道:“阿翁,你忘了我们刚搬来西河时,许家是如何挤兑我们的。” 娄良道:“这都过去了,有什么放不下的。” 娄子望道:“你放下了,我还没放下。” 娄良问道:“那你要怎样?” 娄子望心里也没主意,只是执拗地说道:“不能那么轻易与他们和解。” 坐在边上的徐信闻言有些恼了,问道:“那你要怎样才愿意,” 娄子望眼珠转了转,打量着徐信等人,道:“你们与我博戏,赢了我,就听从你们调解。” 徐信听了先是一愣,继而暗笑,娄子望终归是少年轻狂,不知天下之大,藏龙卧虎,于是问道:“此话当真?” 娄子望道:“愿赌服输,乃为江湖公道,自然当真。” 娄良心里已经应允与许家和解,但被娄子望这么一搅合,当着众人的面,倒也插不上话了。 徐信呵呵一笑,才要说话,郭去疾站起道:“好,我来与你赌一把。”娄子望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道:“你与我赌,输了可认账?” 郭去疾只是冷笑,并不言语。娄子望见他不接话,心中有些恼怒,说道:“好,好,我与你赌。不过我要告诉你,我学博戏,乃是师从安陵许博昌。”又颇为自得地说道:“天下谁人不读他作的《太博经》。” 郭去疾微笑道:“我没读过,又怎么呢?” 娄子望讨了个没趣,狠狠瞪了他一眼,旋而问道:“赌什么,你会什么?” 郭去疾双手抱胸,道:“六博、格五、弹棋、投壶,随你便。” 娄子望低头想了一会,道:“六博、格五太费时了,我们便赌弹棋,一局胜负,平则加赛。” 郭去疾并不在意,点头允诺。娄子望唤人取来弹棋棋盘。 第五十三章 归来兮 家仆取来弹棋棋盘放上案几,郭去疾与娄子望面对面屈膝跽坐。两人神态严峻,默默摆棋。 这方棋盘由深褐色坚木做成,对弈两边棋位下有沟槽,棋盘中间微隆,增加了弹棋的难度,所谓“丰腹敛边”。 棋盘四周围着木框边沿,两边可以摆放黑白棋子各六枚。双方列棋后,依次以手指弹击己方棋子,力求将对方棋子撞入沟槽中。双方各有三次弹射机会,若射中对方棋子,则双方各少一子,若未射中,则己方少一子而对方多一子,以留在棋位上的棋子多者为胜,同样则平,再赛一局,直至分出胜负。 郭去疾与娄子望猜先,娄子望道:“你执白棋,先来。” 郭去疾捏了捏手指,附下身,食指与拇指曲成圈,认真瞄了瞄,然后食指发力弹出,棋子射向对方黑棋,将其击落。张小亦忍不住叫了声好。 娄子望斜瞥了一眼,嘴角露出一丝不屑,附身瞄了一会,食指弹出,也将对方棋子击落。 首轮双方战平。第二轮,郭去疾先弹白棋。他瞄了下对面,身子稍稍前倾,食指发力弹出,不料那白棋只是擦了一下黑棋,滚落到棋盘边的沟槽中,而黑棋略微移了些位置,还在棋盘上。 张小亦禁不住“啊”的一声。郭去疾直起腰,微微摇摇头。 娄家那边观战的家仆轰然叫好。娄子望一张脸瞬间乐开了花,他又故作矜持,举手伸出食指,示意众人肃静,随后沉下心来,一击而中。 黑棋领先一子。 娄良并不希望儿子赢了,这时心里七上八下。郭聪过来调停娄许两家纠纷,若以着种方式收场,倒也难堪。 他暗想若是儿子赢了,这次调停不成倒也无妨,只是这样就得罪茂陵郭氏,未免得不偿失,不由得心中焦虑,悄悄瞄了郭聪一眼。 郭聪神情坦然,悠闲地观赏院里风景。他不觉得郭去疾会输,而若调停不成,亦为天意。不过,想到许庄主的殷殷期望,心中轻叹一声。 第三轮,郭去疾稳定心态,出手击落对方黑棋。 郭去疾三击两中,完成自己的首局赛程。 娄子望两击两中,若是第三轮再度击落白棋,则以多一子而获胜。 想到一击即可获胜,他顿时紧张起来,仰天深深吸了一口气,双手抱拳不住揉搓手指,就这么过了半晌,才俯身准备弹棋。瞄了一会,又捏了捏手指,然后屏住呼吸,发力弹棋。 他求胜心切,不曾想用力过猛,那枚黑棋腾地跳起,径直撞到棋盘的坡面,斜着飞了出去,身后顿时响起一片惋惜声。 娄子望懊恼地狠狠拍了下大腿。娄良悬着的心陡然落下,轻轻舒了一口气。 第一局结束,两人各有一次失手,棋盘上双方均余一子,首局战平,进入第二局。众人旁观也不敢出声。 第二局交换棋子。娄子望阴沉着脸,默默将黑白棋分拣出来,黑棋推给郭去疾,自己摆好白棋。 郭去疾取过黑棋摆好,示意娄子望白棋先行弹棋。 娄子望琢磨了许久才出手,一击而中。郭去疾不敢大意,仔细瞄了下,一击也中。娄子良再弹一子,又中。 轮到郭去疾弹棋。他无意中发现娄子望诡异一笑,也没在意,静心屏气,食指弹出。然而,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了,那枚黑棋弹出后竟然碎成几块散落在棋盘上,自然也就没能弹落对方的棋子。 郭去疾大惊失色,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在旁观战的娄家家仆响起一片欢呼声。 娄子望心中狂喜,又故作镇静扬起双手示意大家禁声。 轮到白棋出手,他躬着腰瞄向对面,心中默念不能再犯第一局的错误,手指情不自禁颤抖起来。于是又停了下来,让人取来一碗水,喝了口镇定下情绪。 他双手握了握又捏了捏,再活动一下手指,俯下身聚精会神瞄着。 屋里静得似乎人们的呼吸都停止了,所有的目光都落在了棋盘上。 娄子望终于出手,那白棋子飞起,众人的视线也一起跟了过去,看着这枚白棋将郭去疾面前的黑棋击落。 娄家家仆轰然而起,马上在娄子望的示意下又安静了下来。 这时轮到郭去疾出手。 娄子望先手三击全中,以三枚白棋弹落三枚黑棋完成赛事。 郭去疾两击一中,用两枚黑棋弹落一枚白棋。他还有一次弹射机会,但是,棋盘上只有一枚黑棋,而娄子望这边有两枚白棋。因此,他即便用自己的黑棋将对方的白棋弹落,结果也是己方无子,对方尚存一子而获胜。 娄子望觉得大局已定,喜笑颜开,唤家仆取酒来。 娄良则尴尬了,也不敢看郭聪,心里盘算该如何收场。 张小亦有些沉不住气,神色紧张看着郭去疾,才要说话,被徐信用目光制止了。 郭去疾心里明白是娄子望使了阴招,偷偷将棋子捏裂。他拿起自己仅存的那枚黑棋仔细端详了一番,又用手指轻轻捏了下,然后放回棋盘。 他瞄了眼对方棋子,身子微微前倾,思忖片刻,深吸一口气,右手搁上棋盘,食指与拇指成圈,三指摊平稳住手型,屏住呼吸。他觉着周遭的一切都不存在了,心中一片空灵,不知不觉中食指突然发力,黑棋猛地弹出。 只见那枚黑棋划出一道弧线越过盘面隆坡,擦到对面一枚白棋,将其碰落。 娄子望并不在意,觉着这也正常。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那枚黑棋依旧带着劲风撞到了棋盘边沿上,呯的一声又回弹过来,飞到在郭去疾这边,轻轻跳了一下,正好落在棋位上。但见棋盘上两边各有一枚黑棋,一枚白棋,闪烁着幽幽荧光。 “归来兮。”娄良惊得目瞪口呆。他也是傻了,想不明白弹棋竟能如此博弈,嘴里不住喃喃自语,旁人也听不清说些什么。 “归来兮”乃弹棋极致手法,见诸《弈经》。娄良沉浸赌局经年,也从未见到有人使出过如此手段。娄子望更是闻所未闻,他双眼盯着棋盘,呆在那里如木偶一般,不敢相信这一切真的发生了。 异乎寻常的平局,引得满屋一片啧啧称奇声,张小亦更是冲着郭去疾作出跪拜的模样。 第三局,娄子望毫无斗志,接连三次失手。他恍惚良久,伸手拍了下棋盘,神情黯然,对着郭去疾说道:“你赢了。” 郭去疾回首与徐信相视而笑。 娄良叹了一口气,他原本对输赢并不在意,即使儿子赢了,也不妨碍他以后还是要找机会与许家讲和。不过娄子望争强好胜,使出阴招要去赢郭去疾,这让他在郭聪面前感到很羞愧。 他久久注视着儿子,心中怅然。他一直在悉心培养儿子,说的最多的是要出人头地,争强好胜。现在也反思自己是否太过偏颇,造成儿子骄横张扬的做派。 “不知收敛,必然招致祸害。”娄良想到这里也是后怕,寻思以后要与儿子多讲讲大丈夫可伸可曲的处世之道。 第五十四章 争锋 娄子望哪里知道他父亲的忧虑,输了棋心中怨忿,起身转了几圈,自己也不知要干吗,瞧见几案旁有一桶竹箭,便取出一枝,瞄着门口的青铜壶投了过去,只听哐的一声,那竹箭撞着壶肩落在了地上。 赵柏正坐在箭桶旁,顺手取出一枝竹箭,只是随意一掷,那竹箭铛的一声从壶口插入。 徐信笑道:“二哥好身手。”过来取了一枝箭,扬手抛去,又是铛的一声从壶口插入。 郭去疾也取来一枝抛去,依旧是一声入壶。 张小亦看着兴奋,好奇地过来取出一枝竹箭,端详了一会,他不敢托大,瞄了许久才投出,也是一箭入壶。 娄子望张大嘴,半晌没发出声来。 郭聪走过,也没看他,像是自言自语:“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又何必纠缠往事。” 娄良赶紧过来陪郭聪一众人出门,面带愧色,拱手施礼道:“小儿胡搅蛮缠,还望海涵。” 郭聪还礼,诚恳地说道:“子曰:礼之用,和为贵。我也是而立之后才领悟的。” 娄良目送郭聪一行远去,感慨许久,才慢慢踱回庄园。 · 娄子望输的并不甘心,觉得在众人面前丢了颜面,站在院子,越想越气。 娄家庄园有个新来的家丁名唤杨原,虽然左臂残疾,但武功了得,右手使刀,舞得虎虎生风,又惯于察言观色,阿谀奉承,颇得娄子望信任。 他见少主闷闷不乐,就凑上前去,黑瘦的脸上堆满谀媚的笑容,道:“那些人目无少主,太过狂妄。他们也就五个人,我们追上去,教训他们一顿。” 娄子望听了一怔,迟疑片刻,道:“他们也算是娄家的宾客,这样做恐怕不妥。庄主知道,我可没有好日子过了。” “我们装作是偶遇起了纷争,狠狠打他们一顿,替少主出出气也就是了。等庄主知道了,事情早已过去了。你是他的公子,庄主总不会为了一个外人伤了自家和气。”杨原媚笑道。 娄子望琢磨了一会,觉得杨原说的不无道理。他也是报复心切,便点头应允,不过又关照道:“注意轻重,不许打死人” 杨原攥紧拳头一挥,道:“打到他们求饶便是了。”说罢转身出去叫人。 娄子望也坐不住了,脑海里浮现出郭聪等人求饶的模样,脸上不禁露出得意的笑容。 不一会,杨原就带着十几个身强力壮的家丁过来,听候吩咐。 娄子望道:“你们赶紧追过去,找到那几个人后,就听杨原调遣。”瞧见这些家丁都携带刀棍,皱了皱眉头:“刀棍不许带去。”又关照道:“下手注意轻重,不许打死。嗯,我就不露面了。回来有赏,重重有赏。” 家丁听到重重有赏,个个喜笑颜开,乱哄哄抱拳道:“谢少主。” 娄子望心里还是希望亲眼看到郭聪等人求饶的模样,觉得那样解气,便道:“你们先去,我随后就来。”又再三强调说:“不许打死人。” 杨原显得很轻松,道:“不会打死的,至多打断手脚。” “那就好。”娄子望想起弹棋和投壶遭受的耻辱,心中暗道:“就该打断他们的手脚。”顿时神情振奋。待家丁走了,他马上换了一身寻常衣裳,到了门口瞅了下父亲的居屋,并无动静,一溜烟跑出了庄园,远远跟在他们的后面。 郭聪一行离开娄家庄园,想到许庄主托付的事情终于圆满解决,心情愉快,打算寻一家酒舍歇一会,喝喝酒吃点东西,于是又回到了平定县城。 已近晡时,平定东街很是热闹,食肆酒舍顾客盈门,郭聪一行寻了几家,居然都没有空位。 张小亦便跑到街中央,察看哪里还有酒舍。正在张望,不料被人狠狠撞了一下,他不曾提防,一屁股跌倒在地。 张小亦恼了,还没站起,就冲撞他的人吼道:“你眼睛瞎了。” 那人转身乜斜他一眼,蛮横地说道:“谁让你挡着道啊。” 张小亦岂是好惹的人,闻言跳起,也不多说,挥拳就捶向那人。那人不曾想张小亦出手这么快,还没反应过来,脸颊已经挨了一拳,顿时嘴巴鼻子都移到了另一端,只哼了一声,颓然到地。 张小亦揉着拳头,轻蔑地吹了声口哨,转身洋洋得意的朝着郭聪那里走去。 徐信冲他竖了竖大拇指,他也笑了笑竖起大拇指回应。才走了几步,蓦然发现徐信神色骤变,又听到后面传来杂乱的奔跑声,回头看去,街上呼啦啦涌出十多个壮汉。 张小亦倒也不怵,双手抱胸,冷眼盯着那群人。 人群中挤出来一个黑瘦男子,正是杨原。杨原上上下下打量了张小亦一遍,道:“我看你年纪不大,打人倒是够狠的。” 张小亦满不在乎:“他先撞到了我,还出言不逊,这不是讨打吗。” 杨原嘿嘿一笑,道:“小兄弟,如果这样说话,恐怕不好收场了吧。”回头示意那十几个家丁。那些家丁便上前围成个半圈,齐刷刷注视着张小亦。 郭聪等人这时也走上前来,站在张小亦身后。郭聪觉得这些人来者不善,很像是故意挑衅,心中有些恼火,沉下脸来。 赵柏憨厚,认为总归是张小亦出手打了人家,该给人家一个说法,同时也不想将事情闹大,毕竟他们五人都是带罪之身。于是上前拱手道:“我这位小兄弟年少不懂事,举止鲁莽了。我看你们也是豪爽之人,都是无心之过,两相言和,可好?” 杨原瞅着赵柏,眨巴眨巴眼睛,过了一会,嘿嘿一笑,才用嘲弄的口吻说道:“不好,非常不好。” 赵柏以为他们也会讲些道理,至多就是讨价还价,或者要些赔偿。没想到杨原这般轻佻,顿时又羞又恼,脸面涨得通红。徐信轻轻拍了下他的肩膀,道:“二哥,与这种人有什么道理可讲。” 杨原背负双手,昂首道:“你说对了,没有什么道理好讲。你们的人打了我们的人,那我们的人自然也要打还你们的人。这平定县城,容不得你们几个外乡人撒野。” 赵柏被气得呵呵直笑,手指来来回回捏了捏,道:“好,那就打吧,我也好些日子没有活动手脚了。” 杨原撇撇嘴,哼了声,那十几个家丁也示威似的活动起了身子,有的蹲下压腿,有的展臂扩胸,还有的蹦蹦跳跳不停出拳。 徐信将郭聪挡到身后,道:“大哥,你站到一边去,看我们收拾这些混账东西。”话音未落,赵柏、郭去疾、张小亦已迎了上去,徐信赶紧小跑两步,跟上众人。 刹那间,两拨人拉开了架势。郭聪见那些人并未携带刀棍等器械,也就放下心来,退到一旁。 徐信活动一下手脚,道:“我对付五个。”赵柏憨憨一笑,接口道:“那我要对付六个了。” 张小亦不乐意了:“你们都分好啦,看看还剩下几个,一、二、三、四、五,只剩下五个了,我和去疾分不匀了。” 郭去疾板着脸:“谁要与你分啊,那五个我包下就是了。”张小亦急了,扯开嗓子叫道:“包什么包啊,好事怎么都让你们占了。”众人大笑。 徐信面向赵柏,一脸诚恳,道:“二哥,你就对付五个吧,不然两个小侄子不够分了。这样你我各五个,两个小侄子每人三个,公平合理。”张小亦笑道:“还是三叔体贴。”, 家丁们刚才见识了张小亦出手迅猛,那还是他们这些人中个子最小的一个,现在又听到他四人玩耍似的分派任务,个个目瞪口呆,不禁心生怯意。有几个人嘀嘀咕咕,悄悄往后挪。 第五十五章 暗算 杨原见家丁不敢上前,心中焦躁,高声叫道:“别听他们胡言乱语,他们这是虚张声势。大家一起上,揍扁了他们。”那些家丁还是畏畏缩缩,有几个向前迈了两步,见没人跟上,又退缩回去。 徐信握紧双拳准备应敌,等了一会,却不见对方过来,只听到杨原在后面咋呼。 他心中暗忖:“如果这十几个人一拥而上,对付起来倒也是麻烦。不若我先出手,瞬间打翻几个,这样也就在气势上压倒了他们,彼消我涨,岂能不胜。”想罢,便迎了过去,喊道:“想打的上来,不想打的让开。” 那群家丁听了这话,呼啦一下朝后退去,有两个不知没听清还是懵了,站在原地没动。徐信也不客气,上去照着这两人的腹部一人一拳。 徐信只是想警告他们,所以下手并不重,但这一拳也足够他们受的,两人捂着肚子哼哼唧唧瘫倒在地,周围人群一阵躁动,马上安静了下来。徐信忽然觉得这样胜之不武,心中竟有些愧意,便蹲下身,察看那两人伤势。 这时,他眼角余光瞄到杨原朝这里走来。他以为这人也是过来察看两人伤势的,所以并不在意,站起身来,对杨原说道:“不碍事,歇一会就好了。”蓦然发现杨原眼露凶光,从袖中抽出一把尺刀,径直刺向他胸口。 徐信猝不及防,眼看刀尖直抵胸口。他毕竟是习武之人,急速撤步,但终究距离太近,只觉胸口一痛,“哎哟”了一声。 杨原带着家丁找到郭聪等人,原以为自己这里人多势众,将他们痛打一顿不在话下,不曾想这些家丁如此没用。少主娄子望就躲在墙角边看着,之前夸下海口,回去如何交差。 正在懊恼,却见徐信一脸轻松,似乎在嘲讽那两个被打倒在地的家丁,顿时怒从心头起,恶从胆边生。他摸了摸袖中的尺刀,嘴角挂着一丝冷笑,慢慢走了过去。徐信正好站起,便一刀刺了过去。 徐信未曾提防,被杨原刺伤了胸口,急忙后退几步稳住身形,双手握拳摆开应战的架势。不过,由于胸口受伤,身子稍稍聚力,就一阵剧痛,步履也踉跄起来。 杨原见状露出狞笑,晃动着尺刀逼上前来。徐信仓促间只得勉力应对。眼看危险将至,突然,杨原扔下尺刀捂住脖子,双腿一软摔倒在地。 徐信大吃一惊,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他迟疑了一下,才慢慢上前,探头去看杨原。只见杨原蜷缩着身子,双手捂住脖子,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不断有血泡涌出。没过多久,他抽搐了几下,紧缩成一团的身子渐渐瘫软,手脚垂落,没了声息。 “死了?”徐信难以置信,又挪前半步,弯腰仔细察看,才看清杨原脖子上有道很深的伤口,还在不断冒血泡。他直起身,回首朝郭聪看去。郭聪已经快步过来,关切地察看他的伤势。 杨原是郭聪杀的。郭聪虽然对自己人的身手功夫很有信心,但毕竟以寡敌众,所以他不敢掉以轻心,时刻关注着两边情形。 他发现杨原上前时右手拢在左手袖中,而且神情紧张,便判断这人身携凶器,于是捻出一枝铜镖,随时准备出手。只是两人靠得太近,杨原动作又快,他还来不及出手,徐信已然受伤。好在徐信中刀往后躲闪,拉开了两人的距离,他瞅准空隙,毫不犹豫射出一镖。 徐信刚才躲闪及时,所以刀伤并不深,郭聪招呼赵柏给他敷上金疮药,再用干净帛布包扎好,已无大碍。 当街斗殴死了人,巡街的捕役很快就赶了过来,两拨人谁也走不了。 县令闻讯带着仵作赶了过来,仵作验尸的结果简单且明确,这人是被飞镖射死的。 县令在两拨人面前来来回回走了几圈,问道:“谁是主人。” 郭聪应道:“我。” 县令转向娄家家丁:“你们这里谁是主人?”一个家丁指着躺在地上的杨原,战战兢兢答道:“我家少主吩咐我们听他的。” “你家少主呢?” 家丁许是被吓糊涂了,转身指着墙角道:“我家少主在那里。”众人目光一齐看向那个角落,娄子望躲不住了,面红耳赤从角落里走了出来。 张小亦气极:“原来是你搞得鬼,还要不要脸。” 郭去疾鄙夷道:“输不起就别赌。” 娄子望窘得无地自容,只好默不作声。 “这人是谁杀死的?”县令又问。 “我。”“我。”赵柏和徐信同时上前一步。 “我。”郭聪说罢,右手捻出一只铜镖给他看。 “都带回县衙。”县令挥了下手。 “且慢。”街两侧传来同一句话,一个声音苍老,一个声音焦灼。 县令左右看去,认出是平定县两大富豪许延寿和娄良,心中一惊,暗忖这两人怎么会过来的。带着疑惑迎了过去,拱手问道:“许老先生,娄庄主,何事至此。” 郭聪与杨原两拨人在东街起冲突,引来一大群围观者,其中就有许家庄园的仆役,认出郭聪等人是家主的宾客,飞快回去报信。 许延寿闻讯大惊,马上驱车赶过来。而娄子望离开庄园不久,就有人报告了娄良。娄良得知儿子带人去追打郭聪一行,勃然大怒,也骑马赶了过来。 许延寿指着郭聪等人道:“此乃我家宾客。” 娄良则指着娄子良恨声道:“这是我家的逆子。” 县令恍然大悟。 许延寿拱手道:“尊县恕老朽失礼,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县令指指郭聪,又指指躺在地上的杨原,道:“你家的宾客,杀了他家的家仆。” 娄良听说死的是自家家仆,便上前察看,发觉并不认得这个人,带着怒气,厉声问儿子:“这是什么人?” 娄子望结结巴巴道:“这人叫杨原,是前几日才来的。因手有残疾,我看他可怜,就收留了他。”其实他不敢说是看中杨原的武艺才收留的。 县衙捕头闻言神色诧异:“杨原?”赶紧蹲下身子,将杨原尸体翻平辨认相貌,又掀开他衣领察看左肩,微微点头,站起拱手道:“禀报县令,这杨原就是朝廷通缉的要犯、北疆大盗杨原。” 县令听闻这人是北疆大盗杨原,大吃一惊,盯着捕头愣了一会,才弯下腰仔细察看,问道:“不曾认错?” 捕头道:“不会认错。朝廷通缉令上就是这个相貌。而且杨原左肩有一处箭伤,是他盗掘茂陵时,被守陵兵士发现后射伤的。后来他越狱逃走,从此销声匿迹。我刚才验看了,这人左肩确有一处箭伤。兴许就是左肩残疾,做不得偷盗营生,所以就藏匿起来了” 县令哼了一声:“他倒是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居然敢藏匿在平定。这也是给了我们一桩功劳啊。”说罢便呵呵笑了起来。 第五十六章 把酒言欢 县令见众人疑惑,便解释道:“这个杨原乃是北疆惯匪,官府的金库敢偷,皇家的陵寝敢盗。朝廷画像通缉多年,一直未曾捉拿归案。原来隐匿娄家庄园啊。”说罢目光转向娄子望。 娄子望虽然骄横,却也年少胆怯,闻言脸上煞白,不由自主哆嗦起来,双腿一软,身子就往下滑。徐信见状,一把将他搀住。 娄良恨得咬牙切齿:“逆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抬手就要揍他,被赵柏拦住。 郭聪神情淡然,上前说道:“此事与娄少主并无干系。这人当街耍横,与我兄弟起了冲突,又要持刀伤人,我不得已出手制止,失手伤了这人。想必娄少主也不知此人来历,不知者不罪。” 县令犹豫了一下,道:“此乃命案,你们还是跟我一起去趟县衙吧。” 县令也是左右为难,许、娄两家都是平定的豪门大户,县衙征税纳粮、灾荒赈济,少不了要靠这两家帮衬,所以,他是不敢得罪这两家富豪的。但是,此事涉及人命,又牵扯朝廷通缉的要犯,他也不知处置如何是好,还是带回去再说。 许延寿老于世故,看出了他的心事,上前拱手道:“尊县,老朽有一言相告,不知当讲不当讲。” 县令正愁没人能替他出出主意,听到许延寿这么一说,急忙应道:“许老先生见多识广,有什么话不能讲。” 许延寿微微颔首,算是回应,随后正色道:“这杨原乃为朝廷要犯,蹿至平定,被县衙侦缉。县令率众捉拿,该犯却持刀拒捕,伤及路人,最终吏民合力,将该犯击毙。此乃大功一件,朝廷必有奖赏。郭聪路见县衙追捕逃犯,出于义愤,拔刀相助,不慎伤了杨原性命,实属意外。这也是杨原罪有应得。” 许延寿说的正气凛然,心中却是忐忑不安,留意观察县令的反应。 县令听完许延寿的一番话,琢磨了一会,觉得这确是最好的解决方法,不禁暗暗赞叹许延寿老谋深算。不过,他心中也有顾忌,这样贪天之功为己有,若被告发,罪名可不轻啊。 许延寿看他的表情,猜到他是既想居功,又怕担上弄虚作假污名,所以游移不定,便说道:“尊县,我与娄庄主身临其境,均可作证。”转身以目示意娄良。 娄良正为儿子收留逃犯而烦心,能有机会撇清关系,自然是求之不得,赶紧接话道:“是的,是的。我与许庄主都看的清清楚楚,县令不怕危险,率众捉拿通缉要犯,居功至伟。” 县令寻思,这平定县的两大富豪,平日里想要攀附也攀附不上,现在他们自愿帮衬,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们难堪,又想到“朝廷必有奖赏”,心中倒也是期待。 他拿定主意,就此结案,于是笑道:“庄主过誉了,此乃本县职责所在。” 娄良恭维道:“尊县恪尽职守,实为吏民楷模。” 县令面红耳赤,心想这算什么事啊。他不敢久留,面向许延寿、娄良拱手道:“此案已然明了,本县须回县衙撰写案宗,就此告辞。”便督促衙吏清理现场,自己匆匆离去。 许延寿、娄良、郭聪等目送县令远去。许延寿转身笑道:“老朽恭请诸位至敝舍一聚,可否赏光。” 郭聪略微迟疑,拱手道:“郭某叩谢庄主盛情。只是我们须赶往长安,不敢耽误时辰。” 娄良道:“有什么事,这般着急啊。”郭聪微笑不语。 许延寿脸上掠过一丝失望,很快就神色平静。他环顾四周,指着一家食肆道:“那我们就去那间食肆坐坐,吃顿饭的时间总是有的吧。” 郭聪不好意思再推辞,笑道:“叨扰许庄主了。”众人一起走进食肆。 食肆掌柜见一大群人涌进来,有些诧异,待认出是平定两大富豪许延寿和娄良联袂光顾他的店铺,又惊又喜。他慌忙站起,躬身道:“欢迎光临。” 许延寿略微点点头,打量了一番,问道:“可有雅室?” 掌柜一脸媚笑,巴结道:“楼上有,楼上有。”殷勤地将众人引上楼上雅座,抽了个空档轻声吩咐伙计,将店堂里的食客都驱走,大不了赔些钱给他们。 楼上雅室倒是干净明亮,众人依次坐下,娄良道:“店家,但凡好酒好菜,端上来就是了。”掌柜应诺一声,便下楼去操持。 一众人坐了满满一屋,其乐融融。郭聪一行人在此逗留,原本就是要撮合这两家和解,现在倒好了,这两家的家主坐在一起了。 徐信瞧瞧许延寿,又瞧瞧娄良,笑而不语。 娄良知其用意,面对许延寿,避席作揖,恭恭敬敬道:“之前娄某不恭,还望许老先生海涵。”许延寿亦避席还礼:“老朽礼数不周,亦请娄庄主见谅。”两人哈哈一笑。 这时掌柜带着伙计送来酒菜,众人把酒言欢。 娄良亦想挽留郭聪等人多住几日,于是含蓄问起为何行程匆匆。 郭聪也不相瞒,道:“我等五人本是重罪疑犯,由朔方郡狱押解至长安廷尉府候审。”便将其中的原委说了一遍。 许延寿和娄良都是沉浸江湖经年,对他们待罪之身并不在意。然而听闻他们这一路无人押送,是自己去长安归案,倒是极为震惊,过了好一阵才回过神来。许延寿喃喃道:“不可思议,不可思议。” 娄良似有不解:“从塞外贩马入关,并不犯法,只是你们正巧遇到边争封关。你们之前并不知道两端发生战事,所谓‘私贩军马’,是可以说清的呀,郡衙问罪,没有道理啊。” 徐信苦笑道:“那也要到了长安,见了廷尉方可辩白。” 娄子望端起酒杯正要喝酒,闻言脱口而出:“又没人押送,你们不会跑的啊,干吗去长安受罪。”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众人目光一齐转向娄子望,屋里一时陷入沉寂。 娄子望莫名其妙,双手捧着酒杯,寻思他们表情怎么这般古怪,便尬笑几声,举起酒杯示意喝酒,见没人应和,就自己喝了一大口。 娄良又羞又愧,脸涨得通红,咬了咬牙,避席站起,躬身作揖,道:“娄某教子无方,唐突了大侠。还望见谅。” 郭聪等人也一起站起,拱手还礼。郭聪神情凝重,道:“人无信义,何以立身。愿与娄兄共勉。”娄良垂头丧气,抱拳道:“惭愧。” 娄子望站在边上,还没明白怎么回事,道:“我也没说什么呀。” 娄良回身怒吼:“滚。” 第五十七章 荒冢惊魂 淳于几和其华告别山村里长后,虽然目睹曾一箭被野猪逼的爬上了树,但觉着这人行伍出身,区区几头野猪应该可以对付,不至于受困太久。两人担心曾一箭会追寻过来,这些天就在山间密林中穿行,绕过了西河郡。 淳于几见其华走得气喘吁吁,便道:“歇一会再走吧。” 其华扑通一下便瘫坐在地上,道:“走了这么多山路,累死了。” 淳于几靠着棵树坐下了,呆呆望着远处,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其华歇了一会缓过神来,见他傻乎乎的模样,就想去惹他。 其华原本性情活泼开朗,这些日子与这个憨厚的年轻医官朝夕相处,越发觉得亲切,也便随意起来。 她捡了根树枝走过去,拨他一下,道:“呆头呆脑的,在想什么呀。”又打趣道:“你看你,这般模样,便是村姑也看不上你。” 淳于几似乎没听到她说什么,仰着脸怔怔的瞧着她。 其华被他看的害羞起来,一张俏脸涨得通红,扬起树枝狠狠地抽了他一下。 淳于几这才被抽醒,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其华倒有些过意不去,蹲下问道:“你刚才在想什么呀。” 淳于几神情茫然,道:“也没想什么,就是心里空空的。” 其华呸了一声又站起,手里晃着树枝,无聊地四下张望。 不远处有个向阳山坡,似乎垒了一座坟茔,周围还翻起许多新土。其华好奇,便走了过去。那里果然是一座墓茔,墓碑倒在边上,砖砌的墓里还摆着一具棺材。 其华弯下腰去看墓碑,上面写的是一个叫秦若云的少女不幸早殁,为父伤心哀痛。这墓茔似乎是才下葬就被盗了,棺材盖也没盖严实。 汉代盛行厚葬之风,但也引来盗墓贼光顾,即使汉武帝的茂陵也不能幸免,入葬后仅四年就被盗了。 其华叹息良久,觉得少女可怜,就采了些野花撒在棺木上。正要离去,忽然发觉那棺木盖动了一下。 她以为是看错了眼,待定下心来再看,那棺木盖真真切切又动了一下。这下她毛骨悚然,大声尖叫着扭头便跑。 淳于几听到其华的尖叫声慌忙起身。只见她脸色苍白跌跌撞撞跑来,便迎过去问怎么回事。 其华回身指着那墓茔,颤声道:“有鬼,有鬼。” 淳于几愕然:“大白天的,哪来的鬼啊。” 其华害怕的躲到他身后,指着那里说道:“那棺材里有鬼。” 淳于几是个医者,并不信鬼神。他朝那墓茔观察了一番,觉着也没有什么异常,便走了过去。 其华既胆怯又好奇,跟在他身后走了几步,心里还是害怕,就在不远处停下了。 淳于几小心翼翼走进土砖砌成拱形的墓茔,站在棺材旁细细查看。那棺盖被人撬开,留了一条缝隙,应该是盗取了陪葬的财宝后又盖上了。 他双手用力,将棺盖的缝隙推得再大些,等了一会,并无动静,便探头朝里面瞧去。 其华不敢靠前,摆出一副随时要跑的架势,紧张地看着他一举一动。 淳于几伸手探进棺材,摸索了一会,眉头渐渐皱起,神情中带着疑惑,回望其华。 其华浑身一颤,抖抖豁豁问道:“鬼吆。”他没有回答她的问话,自言自语道“怪哉,怪哉。将我药函拿过来。” 其华赶紧跑到树下将药函捡起,跑回来后也不敢靠近,远远的伸手递给他,又好奇地问:“什么怪哉啊”。 淳于几只好自己过来接过药函,并没有理会她,翻了翻药函,取出一个小罐,拧开塞子倒出几片根茎。 其华伸长脖子看过去,问道:“这是什么?” 淳于几回道:“是野山参,主补五脏,安精神,定魂魄。” 其华终究抑制不住好奇心,蹑手蹑脚上前朝棺材里看去,果然躺着个衣衫整洁的白净少女,面如满月,鬓发稍有些散乱。 淳于几轻轻捏住少女下颌,往嘴里喂进几片山参,由她含着。 其华惊讶道:“这就能把死人救活啊?” 淳于几哭笑不得,瞥了她一眼,便介绍道:“这女孩呼吸窒塞,气息全无,家人以为亡故,所以将她下葬。不过,盗墓贼打开了墓茔,为了寻找财宝又翻动过她的身体,无意中磕开窒塞,使她气息贯通,这倒是救了她。刚才也许是她醒来了想推开棺盖,但身体太虚弱了,又昏睡了过去。” 说罢他又感慨道:“这盗墓贼呀,大概就是古人所说的‘意恶功善’吧。” 过了不多时,那少女吧唧吧唧嘴,长睫毛抖动了几下。 其华惊得目瞪口呆,捂着嘴不敢出声。 淳于几道:“将水囊拿来。” 其华赶紧解下水囊递了过去。 淳于几轻轻托起少女的头,将水囊凑到她唇边喂了几口,又将她慢慢扶着坐起,对其华说:“你扶住她。” 其华胆怯,淳于几瞪了一眼。她只好过来扶着,感觉这女孩身子是温软的,也便安下心来。 淳于几在那少女的后背拍打了几下,又在脖子旁找到穴位按了按。不一会,少女醒了,扑闪着大眼睛望着他俩,问道:“你们是谁什么人啊?” 淳于几与其华相视一眼,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她才好。 少女感觉周围景物有些异样,便上下左右仔细打量,待看清后,愣了许久,终于明白自己是在墓茔里。她声音颤抖着问淳于几:“我是死了吗?” 其华已经将她当作平常人,爽快地说道:“你是叫秦若云吧?没死,好着呢。” 淳于几示意其华将她扶出棺材。其华便道:“出来吧,这棺材可不是个好去处。”说着将少女扶出坐在了草地上。 少女还是迷迷糊糊。其华就将刚才发现她的事情说了一遍,问她是不是还记得之前的事。 秦若云眨巴着眼睛想了半天,还是记不起来怎么会躺在棺材里。 其华问她家在哪,她也说不明白,只是一个劲地问我是谁,我从哪来。其华如何答得上来,求援似的看向淳于几。 淳于几道:“你不要烦她。她这是离魂症,神魂离体,惊悸善忘。” 其华急了,问道:“那怎么办。” 淳于几答道:“不打紧,她年轻气盛,已从鬼门关回来了,若再用独活汤、舒魂丹等药养血安神,就可恢复如初。” 其华催促道:“那你给她用呀。” 淳于几挠了挠后脑勺,无奈说道:“我的药函里并无这两味药,是要配伍的。这荒山野岭,一时也找不齐的药材。” 第五十八章 回家 其华救人心切,听淳于几说荒山野岭一时也找不齐的药材,便站起身看了看周围地形,又往远处眺望了一会。 她口中念念有词,过一会,用肯定的口吻说道:“我们现在是在上郡地界,这里离阳周县城不远,赶紧点,傍晚前就可以进县城,那里的药铺应该可以配到药材的。” 淳于几顺口问道:“这里路途你怎么这么熟了。” 其华道:“我从长安过来,就是走的这条道。” 淳于几也往县城方向眺望了一会,又犹豫不定,心中思忖,我们原本是要避开热闹之处,进了县城不知会遇到什么情况。不过抬头看到其华期待的眼神,再一想,总归是救人要紧。 他点点头,道:“我们进县城。”说着便整理好自己的行囊,又回到墓茔,在棺材里翻检一番。珠宝绫罗等物应是被盗墓贼盗走了,他发现枕边有一条白丝巾,便取了出来。 其华拿过好奇地端详一番。 淳于几道:“这是‘冰纨’。虽轻薄却是很坚韧的,塞外女子多用这个蒙面遮挡风沙。” 其华递还丝巾,道:“你怎么知道的。” 淳于几道:“我在边塞这么多年,自然知道。” 其华做了个很不屑的鬼脸,他便笑笑。 淳于几扶起秦若云,让她走了几步,对其华说道:“她只是记不起以前事情,其他都无妨的。” 其华长舒口气,拂着胸口说道:“救人性命,善莫大焉。”过去搀扶秦若云。 三人下山,走了一段路,秦若云不要搀扶了,脸色也越发红润,淳于几又让她含了几片野山参。 日已西斜,他们进了一片榆树林。其华道:“过了这片榆林,就是阳周县城了,我们要快点走,赶在关城门前进去。” 三人紧赶慢赶,终于在落日余辉中走进了阳周县城北门。 小城人生活闲适,天色稍暗,街上已经没人了。淳于几找了几处药铺,都已打烊了,便站在街头不知所措。 其华道:“算了,明日一早再去买药吧,先去用餐,然后找家客舍住下。”又笑眯眯地问秦若云:“可好?” 秦若云晕乎乎的只是点头。 淳于几觉得也只好如此。 三人一起走进街边的一家食肆。掌柜见了秦若云赶紧过来招呼,满脸堆笑着躬身施礼。 其华好生奇怪,问道:“你认识她?” “怎么不认识,若云,城西秦家大小姐。”然后熟稔的招呼道:“秦家小姐,今天想吃什么,有上好的牛肉汤索饼。”若云点点头。 掌柜看看他俩,像是有钱的主,又问:“你们两位也同样的来一份?” 其华知道官府不许宰杀耕牛的,如有违反,必然重罚。即使病伤而死的,牛皮、牛筋、牛角、牛肉等,也是由官府收购,充作军需物资。若是路边野店偷偷卖些牛肉,倒也是有的,而县城里的食肆堂而皇之卖牛肉,却是稀罕,于是疑惑地问道:“店家,你的店里怎么会有牛肉卖?” 掌柜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你们赶巧了,昨日城外有一家农户的小牛犊从山崖上失足摔死了,报官后就卖给了我。也是你们有口福。”其华这才明白,小牛犊尚未长成,牛皮、牛筋等等都不堪使用,所以允许民间自行处置。 她瞧了眼淳于几,他好像无所谓,就说:“好的,一样的牛肉汤索饼来三份,还要大酱。”掌柜应诺一声下厨去了。 三人坐下后,其华问若云:“你家就在城西,你想起来怎么过去了吗?”若云也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看着她。 这时掌柜送来牛肉汤索饼,其华抬头想问问掌柜,淳于几示意别问。其华不明白为何不问,脸上浮出疑惑的表情。 待掌柜走了,淳于几道:“店家与若云相熟,若云又与我们在一起。你问他秦家怎么走,他必然会奇怪。如果怀疑我们拐带若云而去报官,那就麻烦了。” 其华一想也有些后怕,自责太过莽撞,羞红了脸,又钦佩淳于几心思缜密,俏皮地吐吐了舌。 三人餐罢出门,天色已暗,街景朦胧。他们问了几个路人,都知道作为县域首富的城西秦家,指了秦家去处,其中一人还说与秦家有买卖来往。淳于几便问秦家这几日可曾有什么大事,那人回道,前几日还去过秦宅,好像没什么大事,只是秦家主翁秦简有些身体不适。 其华瞧见淳于几皱着眉头,满腹心事的模样,凑近了问他怎么回事。 淳于几将她拉到一旁,轻声说道:“若云是秦家大小姐,按理说她的葬礼一定会很隆重,怎么这里的人都不知道这件事。”其华想想也觉得奇怪。 淳于几道:“我们赶紧带若云回家,再晚些就要宵禁了。这事总归是蹊跷。你仔细些,陪着若云。” 其华点头应诺,三人便朝城西秦宅去了。 阳周县城并不大,拐过几处闾巷就到了秦宅。淳于几上前叩门,过了好一阵才听到有脚步声过来。 门打开了,开门的是一个头戴黑帻身穿长襦束带挂刀的中年管家。 淳于几刚要说话,那人见了秦若云如同见到鬼魅一般脸色大变,嘴唇哆嗦着半晌也没说出话来。 若云却神情淡泊,道了声:“谭叔。”便熟门熟路地朝里厢走去。淳于几和其华犹豫了一下,也跟着进了院子。 其华道:“她还认得自己的家。”边说边回头看了一眼,谭叔还呆站在那里。 她拉了一下淳于几的衣袖,轻声道:“那人肯定是以为见到鬼了。”又有些担心,自言自语道:“可别把我们也当成鬼了。” 秦宅大院很宽敞,有长长的回廊通往后院,庭院种了些花草,或是无人打理,遍地的残花败叶。 若云径直走进灯火通明的后院中堂。淳于几和其华跟在后面,还没进屋,蓦地听得屋内传出一声恐惧的尖叫声。 他俩赶紧冲进屋,只见一个身着华丽襦裙、容颜标致的女子,抚着心口昏厥了过去。 屋里面南坐着一个面容憔悴的男子,额头裹着厚厚的帛巾,年岁似乎不大,但显得苍老。他脸色惨白,眼神呆滞,浑身哆嗦。两旁的使女也是惊恐万状。 若云对这些似乎毫无察觉,走到男子案前,缓缓跽坐,道:“阿翁。” 第五十九章 巫盅 听到若云唤这长者“阿翁”,淳于几与其华这才放下来心。两人眼神相对,暗道:“这人便是若云的父亲、阳周县首富秦简”。 秦简已从惊慌中回过神来,看着若云,口中不停地低声呼唤道:“若云,是若云吗?”须臾,眼泪从眼眶中涌出。 他向前挪了一下身子,张开双臂,似乎想拥抱若云,但犹豫了一下,又收回双手,喃喃道:“我不是在做梦吧?”说罢转过脸,狐疑地看着淳于几与其华。 淳于几施礼道:“小生淳于几,问庄主安好。” 其华亦施礼道:“小女子其华,问庄主安好。” 秦简还礼道:“鄙人秦简。” 这时那华服女子也苏醒了过来,秦简介绍道:“这是鄙人的内子。”侧过脸对那女子关切地说道:“你身体不适,先回屋歇息吧。” 淳于几与其华又向秦小夫人施礼,秦小夫人亦躬身还礼,道:“不碍事,坐一会就好了。”说罢目不转睛注视着秦若云。 若云低垂眼帘,双手扶膝,周遭的一切似乎与她无关。 秦简迫不及待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淳于几将如何发现若云,如何将她救活,又如何找到这里,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 秦简一直呆呆地凝视着若云,这时上前一把将她抱住,呜咽道:“女儿啊,你可痛煞阿翁了。” 看着痛哭流涕的秦简,若云一脸懵懂。淳于几将秦简拉到一边,道:“小姐虽然活过来了,但心智尚未完全恢复,需要用药调理。” 秦简闻言焦急起来,道:“我明日就将城里最好的医者请来。” 淳于几道:“这倒也不必,我便是医者,明天配两服药,就可治好小姐。” 秦简大喜,连连道谢,又说需要什么尽管吩咐。 这时夜已深,若云也流露出疲倦的神态,秦简招呼管家谭叔过来安排住宿。淳于几让其华陪伴若云,各自去歇息。 秦简说想在中堂静一静,秦小夫人嘱咐了几句,也就回后屋了。 清晨,风和日丽。秦简着人邀请淳于几。 淳于几来到后院中堂。秦简斜躺在卧榻上,面色憔悴。其华和秦若云坐在一侧。 其华见他诧异,便解释道:“若云睡了一夜,清醒了许多,说要过来与阿翁问安。”说罢陪伴秦若云回到楼上内屋。 秦简勉强撑起身子,淳于几趋前两步躬身施礼。 秦简道:“鄙人身子不适。失礼了。” 淳于几道:“庄主客气了。” 秦简欲言又止,想了想,说道:“多谢公子施救小女若云。” “小姐福大命大,小生不敢掠功。”淳于几回道。 秦简面对着淳于几,目光却游移不定。淳于几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两人沉默良久。 秦简终于忍不住,道:“你有什么疑问就问罢。” 淳于几起身作揖,道:“小生失礼了。我只是想知道小姐是如何窒息的,也好对症下药。” “若云是自缢的。” “自缢。她为何自缢啊?”淳于几惊讶地问道。 秦简长叹一声,道:“她做出不孝之事,我责骂了几句,她就想不开,回自己的屋内,找了条白绫悬梁自尽。” 淳于几心想既然已经问了,那就问个明白,于是又道:“小生唐突,敢问是何不孝之事?” 秦简犹豫再三,终于下了决心,说道:“这事说出来也是羞煞人,谁会想到女儿竟会用巫盅害父亲。她,她制癫蛊害我。” 淳于几大吃一惊,道:“她一个小姑娘怎么会制蛊?再说,再说她为何要害你啊。” 秦简神情尴尬,吞吞吐吐说道:“若云的生母已经过世了,你昨日见到的内子,是我的续弦,我们还有个小儿,今年四岁了。想来你也知道,秦家有些钱财,若云大了,或有想法。” “她一个女孩子,也不至于为钱财害你吧?你总归是她亲生父亲呀。”淳于几觉得不可思议。 秦简道:“我原本也是这么想的。但服侍她的使女告诉夫人,若云一直埋怨我偏心,而且非常恨那个小弟弟。前几日我突然头痛欲裂,体燥心烦。夫人请了神巫查看,说是院内有鬼魅,应是巫盅作祟。而后使女打扫若云的房间,发现了写有咒诅之语的偶人,拿给夫人看。夫人告诉了我,我便说她了几句。” “小姐可承认是她做的?” “她只是哭,并不说话。” “那你头痛心烦的毛病好了吗?”淳于几问道。 “还没好。夫人请了巫师捕蛊,说清除蛊毒尚需时日。” 淳于几见他脸颊潮红,凑上前端详了一番,伸手探了下他的额头,又托起手腕仔细诊脉,沉吟片刻,吩咐使女端一盆凉水来。 他将帛巾浸入凉水后取出绞干,敷在秦简额上,然后从随身携带的药函中取出金针,在他的足阳明经脉左右各刺了三针,做完了这些,又嘱咐使女过半个时辰将帛巾浸凉了再敷在额上。 秦简也没多问,安安静静地躺下了。 淳于几起身道:“我去街上配些药,给若云用的。”迟疑片刻,又说道:“我觉得若云不似恶毒之人,其中是不是有误会。” 秦简闭着双眼没答话,泪水慢慢从眼角溢出。 午后,淳于几买了药回到秦宅,就在厨房煎药。这时,秦家的仆人过来,说主翁请他过去说话。他便关照厨娘药煎好后送到小姐房里。 淳于几随家仆来到中堂,秦简坐在漆案前,面色红润,全无病态,笑呵呵地招呼淳于几过来。 淳于几上前跽坐,伸出右手手指与他搭脉,仔细诊断后笑道:“庄主脉象沉稳,神清气爽,应是病魔已去。” 秦简很好奇,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淳于几问道:“庄主前几日可曾洗发?” 秦简想了想,点点头。 淳于几解释道:“此乃重症蹶病。是因为洗完头发,没有擦干就睡觉,热气逆行侵入头和肩,引起头痛。我用冷水浸过的丝巾敷额降温,再以针刺足阳明经脉,凡三次,这病很快就会好的。我先祖仓公的诊籍中,有此病例,并非蛊毒。” 秦简沉吟良久,似乎心有所悟。淳于几见状也不便多说,即告退。 秦宅后院一处大花园,秦小夫人带着几个使女和家仆,伴着一个巫师在院子里驱鬼,那巫师拿着一把点燃的艾草,嘴里念念有词四下挥舞,烟雾弥漫。 淳于几不想与他们照面,便闪进长廊,一边走一边回头看那巫师装神弄鬼,险些撞到倚着长廊立柱看热闹的其华。 他将其华拉到一旁,低声问道:“你怎么在这里,若云怎么样了?” 其华瞟了他一眼,故作不满:“你可以到处走,我就不可以出来看看啦。” 淳于几被她回怼一句,瞬间涨红了脸,手足无措。 其华呡嘴笑了笑,道:“若云刚吃了你买回的药,睡了。” 淳于几还要问些什么,却见其华眉眼弯弯,红扑扑的俏脸似嗔似笑,也不敢看她了,想问的话也忘了。 其华暗自好笑,道:“若云也许醒了,我们进屋去吧。” 第六十章 午夜命案 淳于几和其华一起走进了后院若云的卧室。 若云的卧室在楼上,布置得清新素雅。窗台上的陶壶里插了几许桂枝,碧绿的叶间缀满金黄的小花,透出阵阵幽香。书案上摆了一尊方首圆尾的七弦琴,案前有一盏青铜凤形釭灯。墙边都是书架,堆满了简牍。 若云斜靠着凭几,稚气的圆脸带着愁容。 其华过去牵着她的手道:“才好了些,怎么坐起来了,躺下吧。”说着要扶她躺下。 若云道:“其华姐姐,我好多啦,靠着舒服些。” 淳于几上前施礼,道:“小姐见谅,我再与你搭搭脉。” 若云道:“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不必多礼。你就叫我若云吧。” 其华笑道:“他就是礼数多。” 淳于几被她说的尴尬,也不回话,托起若云的手腕,两指搭上,细细切脉,过了好一阵,才舒了口气,道:“脉象沉而有力。”撤回手指后又解释道:“先前小姐一时窒息,便有外邪侵入。幸好小姐正气尚强,脉气鼓动于外。今日服用了汤药,就好像正气添了援兵,将外邪赶出。今晚再服用汤药,好好休息,便可康复。” 其华好奇地问道:“诊病一定要先切脉的啊?” 淳于几道:“那当然。诊病必须先切脉,这样才可以对症下药。脉象败逆者不可治,顺者才可治之。” 其华伸出手腕,冲这他笑道:“那你也给我切切脉。” 淳于几瞧了一眼白皙的手腕,没由得一阵心跳,慌忙移开视线,道:“你又没病。” 其华嘟着嘴道:“你还没切脉,怎么知道有病没病。” 若云见两人斗嘴有趣,轻轻一笑。其华这才觉得有些失态,也不再闹了。 若云已经恢复了心智,只是还有点乏力而已,知道淳于几有许多疑问,就说道:“你们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 淳于几略有迟疑,道:“我是有点好奇,这也事关与你诊病。若有得罪,还望见谅。” 若云笑着对其华说道:“淳于哥哥确实是礼数多。” 淳于几脸一红,见其华掩嘴而笑,越发拘谨,过了一会才平复下来,问道:“你可还记得之前的情景?” 若云回想了一会,道:“那天我在自己的屋内读书,忽然觉得心慌气紧,后来的事情就不知道了。” 淳于几又问:“那天可有什么异常?” 若云歪着头想了想,道:“没什么异常。只是我觉得有些困倦,点了熏香提神。” 淳于几道:“你阿翁说你自缢求死。” 若云诧异道:“我为何要自缢求死?” 淳于几凝视着她的双眸,缓缓说道:“你阿翁说你用巫盅害他,被发觉后,自觉羞愧。” 若云脸色骤然惨白,嘴唇哆嗦着,欲言又止。 淳于几原本不信一个小女孩会用巫盅,见状道:“若是隐秘,不说也罢。这毕竟是你们的家事。” 若云凄然一笑,道:“已经到了这般地步,也没有什么不可说了。”其华递过一碗水,她呡了一口,慢慢说来。 若云的外祖父谭翁,原是一个私盐贩子,经营多年后积累了巨额财富,后来官府对私盐贩子的惩罚越来越重,他也觉得贩卖私盐风险太大,于是洗手不干了,买了农田建了庄园。 外祖父只有一个女儿,就是若云的生母,而秦简的父亲是外祖父的结义兄弟,早年亡故。外祖父将秦简带到谭家,视若养子,长大后招为女婿。不久,外祖父病故,秦简继承了家业。 原本一家三口也是和和美美,但在五年前,秦简带回一个年轻女子,娶为小妾,倍加宠爱,后来小妾又生了一个儿子,更加得宠。若云的生母大夫人则被冷遇,抑郁成疾,秦简也是不闻不问。三年前,若云的生母过世,秦简将小妾扶为正室,就是现在的小夫人。 若云泪流满面,哽咽着说不下去了。其华搂着她低声安慰,又恨恨道:“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淳于几抬头看了她一眼,她板起脸道:“看什么看啊,你也不是好东西。” 淳于几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竟呆在了那里。 其华悄悄呡嘴一笑,若云见状也破涕为笑,继续说道:“我觉得阿翁还是喜欢我的。再说,做女儿的必然尽孝,我怎么会诅咒阿翁呢。” “那你对小夫人如何?” 若云微微摇头:“只是不搭理而已。” 淳于几心中感慨,道:“我等旁人,掺和不了家务事。你阿翁的病也好了,并不是什么蛊毒,这也可以还你清白。” 若云喃喃道:“清者自清。”忽而觉得好像是辜负了他的好意,于是面带歉意,抬高嗓音说道:“谢谢淳于哥哥治好了阿翁的病,也替我洗刷了冤屈。” “这是我应该做的。”淳于几凝视着这个小女孩,心中充满怜惜。他怕若云伤心,说道;“你好好休息,我也回屋了。” 他心情并不平静,便在走廊上站了一会。见其华也跟了出来,故作轻松道:“庄主和若云的身子都无大碍,再调理调理便可康复。也亏得你觉察若云还活着,将她从棺材救出,好生之德,天地可鉴。” 其华凭栏远眺,只是微微一笑。” “我们明日启程,从朔方出来到这里,已经十多天了,再不赶紧点,怕要耽误了日子。”淳于几道。 其华神情惆怅,道:“我们走了,若云不知会怎样。那小夫人肯定居心不良。” 淳于几叹息良久,道:“那也是人家的家务事,岂容我们外人置喙。”又无奈地说:“人各有命。” 这晚,淳于几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到了后半夜,才朦胧睡着。一觉醒来,天已大亮。他忽然听到门外有人匆匆忙忙跑来跑去,后院也是人声嘈杂。 他心中疑惑,便披衣而起,推开门,只见走廊中院子里站着不少使女和家仆,交头接耳神色紧张,便拉住一个家仆,问发生了什么事。那家仆道“我家主翁昨夜死了。” “秦庄主昨夜死了?”淳于几大惊失色,似乎不敢相信,又追问了一遍。 “是的,阳周县令和县府的仵作正在后院勘查。”那家仆说罢又匆忙走了。 “秦庄主死了。”他喃喃自语,还是难以置信。 第六十一章 疑云重重 秦简突然殒命,淳于几无论如何也不曾想到。昨日还替他治疗了蹶病,而且脉象和气色都很好,怎么一夜之间就亡故了。他思绪凌乱,待略微平静了一些,才想起应该赶紧去找其华和若云。 他急急忙忙跑进后院,正要上楼,却被县衙的捕役拦下,怎么解说也不肯放他上去。他只得直着脖子喊其华,许久也不见其华出来。倒是秦宅的管家谭叔探出头来张望了一下,但也没有搭话。 县衙捕役不耐烦了,过来推推搡搡,道:“别在这里添乱,回自己屋去。” 淳于几无奈,只得回到自己的屋里,却又坐立不安,跑到门口不住地张望,心里盼着能看到其华。可是一个上午也不见她的人影,只有一些家仆步履匆匆的来来回回,也不知在忙些什么,而整个秦家庄园笼罩在沉闷的气氛中。 他担心其华和若云的安危,但也没有其他办法,只好回屋枯坐着。他本是一介书生,怯于交际,没什么本事去打探消息,心里闪过无数种猜想,都不是好兆头,越发沮丧。 好不容易挨到午时,忽听得有人叩门,他一跃而起,飞快的奔过去打开门,正是俏生生的其华,于是一把将她紧紧抱住,眼泪禁不住夺眶而出。 其华一进门冷不防地被淳于几抱住,不禁吓了一跳。待看到他焦急的模样,以及随之如释重负的神情,心里被感动了。 她也不挣扎,任他抱了许久,才娇嗔道:“还不放开。” 淳于几如梦方醒,赶忙松手后退几步,一脸窘迫,不知如何是好。 其华笑眯眯地问道:“可是担心我了?还哭啦。”淳于几先是摇摇头,后来揉了揉眼又点点头。 两人坐着一时无语,屋里静得仿佛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声。 淳于几终于平复了心情,瞧见其华呡嘴微笑,心中既尴尬又温暖,定了定神,问道:“庄主死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其华道:“我也是在县令询问若云时,才知道庄主死了。” “若云还好吗?”淳于几问道。 “听说她阿翁死了,呆了许久。不过神智还是清醒的。” “那她现在何处?” “在后院,县丞与她问话。” 淳于几长叹口气,一脸疑惑:“这事太过蹊跷了,庄主昨天还好好的。” 其华也很迷茫,道:“我也想不明白,就要去问仵作。可是,县衙的捕役拦住不让过去,还要我离开后院,说县令下令,无关人员一律驱离,以免干扰断案。” “那你听到了些什么?” “听说是被织物勒喉而死。” “如此说来是一桩谋杀案?”淳于几神情凝重,其华点点头。 · 阳周县令周不疑这时心烦意乱,县域首富莫名其妙的死了,郡府必然会来查问,能否断案,就是考验他的能力。 县府仵作验明秦简脖子上有一圈淤血均匀的勒痕,显然是被人用织物勒死的,又在门口处捡到一条丝巾,可以认定这是一桩谋杀案。他接下来最要紧的工作,就是缉捕凶手。 从现场的情形来看,并无打斗痕迹。周不疑将当晚值更的家仆、使女叫来询问,都说没听到异常响动。 他发现有个使女犹豫了一下,就盯着她看,那使女越发局促不安。他心中起疑,吩咐其他人退下,单独留下这个使女问话。 这个女孩名唤小雁,是秦小夫人的贴身使女。周不疑问她昨晚在干什么。小雁开始答的还顺畅,说着说着就支支吾吾,声音也越来越轻。 原来,昨晚就是小雁服侍主人夫妇饮宴。秦简大病初愈,心中畅快,与夫人对饮,酒酣情动,便搂着小夫人倒在榻上。 小雁说,当时她出门回避,之后小夫人唤她进去。那时秦庄主躺在榻上,小夫人吩咐她将灯灭了。她便捏灭了灯,跟随小夫人一起回寝室,并且服侍小夫人睡下。 周不疑听罢琢磨一会,随后追问,那晚有没有什么异常?你走的时候,秦庄主确实是睡着的而不是死了? 小雁思忖片刻,回道:“我就守在门口听候使唤,确无异常。” 她又仔细回忆了一下,涨红脸忸怩道:“那晚主翁与夫人行乐,主翁问夫人可好。夫人回道,这么多年夫妻,有什么好不好的。两人着实恩爱,也弄出许多动静。” 周不疑听着顿时恍惚起来,感觉一阵阵气血上涌,暗叫不好,闭上眼睛竭力压抑,过了一会才平静下来。 他设想着当晚的情形,尽力厘清思路,少顷,自言自语道:“会不会是夫人行乐时一时兴奋,将秦庄主掐死了。” “我家夫人这般娇弱,怎么可能将主翁掐死,就是掐死一只兔子也是不易的。”小雁禁不住高声叫了起来,脸上露出愤懑和不屑的表情。 周不疑饶是能言善辩,这时也尴尬得脸上一红。他岔开话题,又问:“你们出门时秦庄主还是好吗?” 小雁道:“好好的,我们走时他还扯了下夫人禅衣,夫人险些跌倒,说主翁不正经。” 周不疑低头思索,一会儿裂嘴笑笑,一会儿微微摇头,过了半晌,他才朝门外喊道:“传秦夫人过来问话。”门外衙役应诺。 不多时,使女扶着秦小夫人进来了,小雁上前接过,搀她坐下。 秦小夫人已换了一身素白丧服,含悲忍泪,风韵一发动人。 周不疑望着体态婀娜、容貌标致的秦小夫人,不禁怦然心动,身子也晃了起来。只一会,他突然感觉鼻腔有股热流涌出,举手抹过,竟是鲜血淋漓,心想坏了,淌鼻血了。 秦小夫人见状吓了一跳,关切道:“县令贵体欠安,可要歇着,我派人去请医者来看看。”又令小雁递过帛巾。 周不疑接过帛巾捂住鼻子,瓮声瓮气说道:“不必请医者,我只是急火攻心,火热迫血妄行而致鼻衄,不碍事,过一会就好。” 小雁脱口而出:“前日陪小姐来的客人就是医者。” 秦小夫人似乎不想让淳于几掺和进来,狠狠瞪了小雁一眼。 小雁心中一凛,赶紧低头不语。不过,话已出口,秦小夫人只得吩咐家仆去将淳于几请来。 淳于几得不到秦简和若云的确切消息,正心烦意乱,这时一个家仆过来唤他去与县令诊病。他寻思正好可以探听一些情况,站起就要跟着去。 其华也要一起去,被家仆拦住,说是只许一个人去。淳于几嘱咐她不要出门,在这里等他回来,拎起药函匆匆而去。 第六十二章 牵挂 淳于几跟着家仆绕过回廊,来到后院中堂,站在门口朝屋里扫了一眼。原先秦简坐的位置坐着一个捂着鼻子满手是血的官吏,秦小夫人并不在屋里。 候在门口的衙役接过药函,带着他过去,边走边道:“居中坐着的是县令,鼻血不止,你赶快与他诊治。右侧坐着的是县丞。” 淳于几正要施礼,县丞摆摆手道:“不必多礼,快与县令诊治。” 淳于几吩咐家丁速取一罐凉水来,叫县令平躺下,用帛巾蘸水擦拭血渍,捻了两团软布塞住鼻孔,然后将凉湿帛巾敷在他鼻上,道:“你静心躺一会,就可以将鼻血止住。”说着又从药函里取出砭石,在他两边鼻侧按压。 周不疑躺了一会,感觉好了些,便示意县丞过来说话。 县丞道:“我已询问了秦简之女秦若云,她说并不知晓后院发生了什么事,再问就只是哭。” 周不疑皱了皱眉,露出不悦之色。 县丞小心翼翼地说道:“秦若云此前曾用巫蛊之术谋害其父,尚未得逞她自己反而中了巫毒。不过,后来死而复生,着实诡异。如果说有人谋害秦简,那他的女儿秦若云嫌疑最大。” 周不疑鼻血这时也止住了,捂着帛巾坐起。 淳于几道:“县令肝火上逆,血随火动,蒸迫鼻窍,发为鼻衄,故而需清热解火。我开个七理汤药方,有黄连、黄芪诸类,浸水煎服之即可。”说罢从药函里取出笔墨及木牍,写了起来。 周不疑朝淳于几点点头,转过脸冲着县丞瓮声瓮气说道:“秦夫人与我说过秦若云觊觎家财,此前曾用巫蛊之术谋害其父。不过,这次是何人行凶,她也是心中无数。本县思前想后,觉得秦家女儿确有杀害其阿翁的动机。” 县丞觉得也不能排除秦夫人的嫌疑,凑过去低声道:“秦夫人当晚与秦简在一起,也是最后一个见到秦简的人,所以——。”他还说没完,惊讶地发现周不疑又流鼻血了,将塞在鼻孔里的两团软布染成鲜红。 淳于几放下笔墨又是忙乱了一阵,才替他止住鼻血,关照道:“县令千万不可浮躁”。 县丞提及秦夫人当夜之事,周不疑心中又是狂跳不已,鼻血再度溢出,旁人哪里知晓其中的关节。 他慢慢平复了心情,说道:“刚才我已询问过秦夫人和服侍秦夫人的使女,当晚并无异常。秦夫人与秦庄主鸾凤和鸣,不可能是凶手,我就让她回去了。” 县丞看出他有意维护秦夫人,讨好似的频频点头,道:“县令明鉴。” 周不疑思索一会,道:“我待会就将秦若云带回县衙审问。你再盘问一下秦宅里的人,看看还有没有新的线索。”县丞应允。 周不疑走后,淳于几也回自己的住屋,远远望见其华在走廊间翘首眺望。 其华看到淳于几回来了,兴奋地迎了上去。淳于几也急走几步,可两人面对面时又不知说什么才好,只是傻笑。其华娇羞的拉了他一把,道:“进屋吧。” 进了屋,其华上上下下打量一番,道:“你没什么事吧。” 淳于几道:“他们是请我去诊病的,能有什么事?” 其华捶了他一拳,道:“我担心死了。”说罢双手搭在他肩膀依偎着,眼圈也红了。 淳于几也不会安慰,还是憨憨的笑。良久,其华才移开身子,道:“坐下吧。” 两人相对而坐。其华道:“你见到若云了吗?” 淳于几摇摇头:“没见到,那屋里只有县令和县丞,说要将若云带回县衙牢房去。” “为什么啊?”其华吃惊地问道。 “县令认为是若云谋害了庄主。” 其华忽地站起,在屋里兜了个圈子,愤愤道:“怎么可能是若云谋害了秦庄主。他们是父女,而且若云那么羸弱,那有力气勒死一个大人啊。” 淳于几道:“我也是这么想,若云是冤枉的,我们须去救她。” 其华踌躇半晌,道:“要救若云,就要找到凶手,才能洗脱她罪名。查找凶手谈何容易,而且你须按期赶到长安,日程耽误不得。” 淳于几也犹豫了,但秦若云毕竟是他救活的,有种别样的牵挂。再说自己也是蒙受冤屈,感同身受。秦若云被冤枉而不去救,他良心上过不去。于是说道:“我总归放不下心来。” 其华左右为难。秦若云现在是个孤女了,他们不站出来,就没人会在意这个可怜的小姑娘。可时间紧迫,这里又是人生地不熟的,要找到真凶谈何容易。 两人面面相觑,许久无语。 天色渐暗,淳于几终于下决心似的说道:“我们用两天时间去查找真凶,如果找不到真凶无法伸冤,就劫狱将若云救出,与我们一起走。” “劫狱?”其华惊讶地直视着他,不敢相信这是他的主意。然而,淳于几坚定地点点头。 其华这两日与秦若云同吃同宿,也很怜惜这个孤寂的小姑娘,这时挺起胸说道:“你敢想,我就敢做。” “我们俩一起做。”淳于几表情严肃地说。 其华见他这般决绝的模样,心想他这么一个木讷之人,居然要去劫狱,忍不住掩嘴而笑。 淳于几也猜到她是什么心思,神情窘迫。他这手足无措的憨态,引得其华越发爱怜,眼神温柔得如水一般荡漾开来。 淳于几哪敢对视,头越垂越低。其华扑哧一笑,故作严肃正襟危坐。两人这才收敛了心情,商量这两日如何行动。 两人商议许久,也理不出个头绪。淳于几很是沮丧,低头不语。 其华忽然灵光一闪,道:“若云与我说过,她外祖父姓谭,管家谭叔是谭家旧人,从小看她长大,与她很亲。她亲娘过世后,若有心事,也只与谭叔说。谭叔熟知谭家和秦家的情况,我们与谭叔商量救若云,他一定会帮我们的。” 淳于几大喜,一把抓住她手腕,道:“太好了,我们这就去找谭叔。” 其华冷不防吓了一跳,抽出手揉了揉,娇嗔道:“你有力气没处使了。”瞬息又多想了一层,一张俏脸蓦地彤红。 淳于几哪里知晓她这无端念头,只以为自己的举动太过莽撞,吓着了她,带着歉意道:“我太冲动了。” 其华心中却说:“你冲动了吗。” 第六十三章 惊艳 秦小夫人回复了县令的问话后,回到后院内屋,呆呆坐着,使女问她是否用餐也不回答,天色暗了也不要点灯。一个人抱膝望着廊前清冷的月光,喃喃道:“五年了。” 五年前的情形一幕一幕在眼前浮现。 · 秦小夫人姓窦,五年前还是秦家庄园佃户江川之妻。 那日,天气晴朗,秦简寻思去看看田里庄稼长势如何,也没骑马,只一人随处走走,走得累了又觉得口渴,恰好经过江川家门。 他知道这是秦家庄园的佃户,但不认得是谁家,便推开柴扉在屋檐下的石墩上坐下,朝里喊道:“主人家,可有水喝啊。” 江川下田干活去了,三岁小儿在门口玩耍,窦氏在灶台做饭,听得门外有人召唤,擦了下手出门查看,见是一个士人装束的路人讨碗水喝,就寻了个竹筒舀了清水递去,又回屋忙活。 秦简接过一口气喝尽,心下畅快,见小儿怯生生地打量他,便取出几枚铜钱逗小儿开心。 小儿拿了铜钱,跑进屋递与母亲窦氏。窦氏道:“不可拿客人的铜钱,快还回去。”小儿不肯,窦氏只得自己出来还钱。 秦简坐在屋檐下,有凉风吹来,兀自惬意,听得有女子脆生生道:“公子,你怎么把钱给小儿玩耍。”便抬起头来。窦氏认得是庄主,吃了一惊,款款施礼。 谁知秦简只是看了一眼,惊的神魂颠倒,目光再也挪不开了。 这女子端是生的十分美貌,未施粉黛而面如凝脂,雪白中浮出微红;双眸似水,盈盈摄人魂魄;乌黑的长发盘作垂髻;身着一件淡青色禅衣,腰间束着围裙,虽是荆钗布裙,不掩绰约之姿。 秦简张着嘴,目不转睛盯着。 窦氏被他直勾勾地看的又羞又恼,然而他是庄主,呵责不得,无奈之中,只得笑了一笑,回了屋里。 秦简原本已经痴呆,又见她微晕红潮,一笑如花似绽放,顿时眩晕起来,整个身子便酥了,再也动弹不得。 许久,他才慢慢清醒过来,也不见窦氏出来,只好起身回家。 走在田陌间,远远近近,不知名的野花随风摇曳,红的黄的白的紫的,落英缤纷。他弯腰去采,腿一软,滚进了田里。 秦简那日回到家中,茶饭不思,彻夜难眠,眼前晃动的都是窦氏的身影。后来又去了几次江家,却是江家翁媪出迎,见是庄主光临,诚惶诚恐陪着说话,窦氏并未出现。 他不免扫兴,回家后长吁短叹,自忖纵有万贯家财,也是无趣。 秦简有一随身家仆,名唤秦奋,不过二十多岁,先前也是无赖子弟,年稍长些明了事理,也就改邪归正了。秦简见他伶俐,便留在身边使唤。 这秦奋惯于揣摸主人的心意,见秦简隔三差五要去佃户江家,回来后又闷闷不乐,就去探访了一遭,猜出庄主是为那家美貌儿媳神魂颠倒,故而斗胆去问。 秦简正闷闷不乐无处说,秦奋来问,也不掩饰,倾述相思之苦。 秦奋道:“我先去打听这江家细节,回来再计较,或许可以遂了主翁的心愿。” 秦简大喜,取出两贯铜钱,道:“这是行脚钱,事成重重有赏。” 秦奋分外卖力,只几天功夫,就摸清了这家人家的底细,回来告诉秦简:“那家男主江川二十三岁,家中有老父母、妻窦氏以及三岁小儿。他家租了我们秦家庄园三十亩地,好的年景可收粟谷三十斛,他家可得十五斛,五口人尚可过活。若是遇到灾害之年收成不多,那么度日就艰难了。江川这人还机灵,农闲时常去北市帮人装货卸货,赚些工钱。窦氏二十一岁,白日家务晚上绩麻,相帮过活。一家人虽然贫穷却也安分,并不与人相争。” 秦简沉吟良久,道:“如此看来倒也不好计较了。” 秦奋不解地问道:“为何。” 秦简道:“这家人虽然贫穷,却是和睦,窦氏相夫教子,也不似贪慕富贵之人。结交妇人,最要紧的是你情我愿,我爱慕窦氏,窦氏未必顾惜于我。”说罢神色黯然。 秦奋眼珠一转,道:“我倒是有个计策。”说着凑近他耳旁嘀咕了一阵。 秦简听了有些犹豫,思忖一会,又抬头看看秦奋,还是迟疑不决。 秦奋也不催促,待他拿定主意。 秦简脸色红一阵白一阵,终于点了点头。 夏熟后,江川将三十亩粟谷收获入仓,交了租后,自家也就留下了十多斛粟谷,打算再寻找些替商贩搬货的活计,挣钱贴补家用。这天,他去了阳周县城里的北市。 汉武帝之后北境安宁,汉地与塞外互市,商旅往来络绎不绝。汉地从塞外输入牛、羊、马和毛皮等,塞外则从汉地得到铁器、铜器、陶器、金银、粮食等。不过,朝廷规定参与互市的私商须持有府衙发放的符传,不准以违禁物品如铁、兵器等与匈奴互市,违者罪重至死,擅出边关走私也是要处死的。 阳周有秦直道横贯域内,是关中通往塞北的要津,秦国大将蒙恬曾率三十万大军驻此“北逐戎狄”,而在和平年代,南来北往的货物也多在这里中转,从这里的商肆输往边塞关市。阳周商肆多是以缯絮、陶器、粮食、蘗酒等通货塞外,换回牛马、裘革等,获利颇丰。 北市是互市商贾聚集之处,街上人群熙熙攘攘,讨价还价声、装货卸货声以及骏马嘶叫老牛低哞,终日嘈杂,沿街还有酒舍、食肆、果铺、客栈等等,招幌飘摇,着实热闹。 江川在街上东张西望,见有装车卸车的,便凑上前问要不要帮工,一个上午只是帮一家布店搬运货物,挣了五文钱,本来指望今日能挣个十五、二十文钱的,看来要落空了,很是沮丧。 暑热天气,他摘下草帽搧着风,又渴又饿了,舍不得花钱买吃的,就蹲在溪流边捧起水喝了几口,然后起身呆呆看着忙忙碌碌的人群。这些人有的是颐指气使,有的是低声下气, 他不由得叹了一口气,才转身要走,却与人撞了个满怀。那人站立不稳,扑通坐在了地上。江川慌忙弯腰将他扶起,心里暗暗叫苦,若是跌伤如何赔得起。 那人二十多岁,戴着黑帻,穿着白襦白裤,跌在地上沾了尘土,正不住拍打。 江川嘴里不停地道歉,又拿着草帽帮他掸灰。 那人也是大度,笑道:“不妨,不妨。”说着说着停下了手,上下打量着他,忽然说道:“你这人有些面善,可曾在哪里见过。” 江川抬头看了看那人,也觉得在哪里见过,便说道:“我叫江川,是秦家庄园的佃户。” 那人笑了,道:“我叫秦奋,在秦家庄园做事,应该是收租时见过面。” 江川点点头,觉得自己身份低下,有了敬畏之心,也不敢说话了。 秦奋并不在意,问道:“你在这里干什么啊?” 江川躬身回道:“地里的农活忙完了,过来找些帮工的活做做。” 秦奋道:“巧了,我今日就是运了几车粟谷到北市卖,正要找人卸车,你就算是一个吧。”江川大喜,不住口的道谢,跟了过去。 秦家庄园的六辆牛车拉来了八百多斛粟谷,已有几个佣工开始将粟谷搬入商肆的仓廒。江川也上前搬运起来,暗自庆幸这一撞倒撞出了好运。 不过一个时辰,这粟谷也将搬完了,秦奋给了他十文钱,道:“秦家庄园这几日都有粟谷运过来,你每日未时就等在这里卸车。你多搬些,我每次给你二十文钱。” 江川感动的眼泪都要掉下来了。此后几日,他都去卸粮,与秦奋也越来越热络。 这天卸完粟谷,秦奋递过二十文钱,江川揣进怀里。秦奋看着他小心藏钱的模样,笑道:“想不想多赚些钱。” “想,做梦都想。”江川迫不及待地答道。 秦奋闻言哈哈大笑,转身与其他佣工结账。 第六十四章 诱惑 江川站在那里发愣,心中一直回响着“想不想多赚些钱”这句话。 秦奋忙完了事情喊了他一声,方才清醒过来来。他凑近秦奋,脸上堆满笑纹,谄媚地拱手道:“秦大哥心底善良,小人甚是感激,若有赚钱机会,千万千万提携小人一把。” 秦奋上下打量一番,表情疑惑:“我看你也不像个愚鲁之人,又肯用力气,怎么日子还过得这般艰难。” 江川道:“我幼时也是读过书的,后来父母染疴,治病花销很大,往往入不敷出。我又早早娶妻生子,要顾家出不了远门,所以也只能租了田亩,勉强度日。”说着说着情绪低落,声音也越来越轻。 秦奋拍拍他肩膀安慰下,似乎又有不解,问道:“你岂不闻若求富,农不如工,工不如商。以你的禀赋若是从商,未尝不能致富。” 江川跺了下脚:“我也想过,但是没有本钱,什么事都做不成。”说罢一脸沮丧。 秦奋道:“做买卖的要头脑灵活,手脚勤快,还要有些本钱。我看你前两样占了,就是缺本钱,所以也就只能赚点苦力钱。”一边说着一边盯着他看,思忖片刻,深吸口气,像是作出了什么决断,道:“这样吧,秦家庄园一直贩货去边塞关市交易,每次都要寻些相识合伙做买卖。你若愿意,就算你搭伙,我且做主,你不用出本钱,利钱也有一份。如何?” 江川闻言先是一怔,待回过味来,激动得呼吸也急促起来,忙不迭道:“愿意,愿意。” 秦奋又有些犹豫,道:“不过,从这里去朔方或者五原、云中的关市,来回至少二、三十天,家里放心吗。” “放心,放心的。我父母身体好多了,也能做些轻活了,我出远门无妨的。”江川唯恐秦奋变卦,他怎么也不愿失去这么一个改变命运的机会。 秦奋道:“这样吧,你回去安顿好家里的事。过几天秦家庄园就有一个商队去朔方郡,你就一起去,负责看管装货卸货,到了关市,再随我一起做买卖。” 江川喜极,话也说不出来了,使劲的点头。 回到家中,他将今日的奇遇说了一遍。 江翁江媪听说不需出本钱就可分利,喜不自禁,还盘算走一趟能挣回多少钱。 江翁道:“佣工月钱寻常可得六百文,你走这一趟,或许可得一千文钱。” 江媪惊叫道:“若能得一贯钱,差不多可以买一亩地了。” 只有窦氏淡淡地说道:“还是须守本分,不要去占人家的便宜。” 江川正兴头上,被她这么一说,很是不耐烦,道:“真是妇人之见。这就是机会,可懂。” 几天后,秦奋果然来召唤了,说是秦家庄园组织商队运送布绢和粮食,到关市换回牛羊、毛皮。江川跟随而去。 秦家商队这次去的是五原郡关市。 五原郡为秦始皇所置九原郡的东半部。这一带在古籍中被称为北假、河南地。汉武帝元朔二年,匈奴侵入渔阳、上谷,汉武帝令车骑将军卫青“出云中以西,至高阙,遂略河南地,至于陇西”。汉以秦九原郡故地置朔方郡、五原郡,此后,北境逐渐安宁,五原也开通了关市。五原郡关市就设在阴山下长城边的九原县城外。 商队到了关口,秦奋取出两片写有文书的缯帛递给关吏,关吏看了一眼,留下一片,另一片递还给了秦奋,挥手让他们进去。 秦奋仔细叠好塞入衣袖,见江川好奇,道:“这时符传,官府发放的进出关口的凭证,入关时还要查证的,两相符合,才可以进出。” 秦家商队载着的是布帛和粮食,一进市场就有北地商人过来询问。 江川第一次到这关市,放眼看去都觉着新奇。 市场北端圈着成群的牛羊,以及骡、驴和不常见的骆驼,还有一叠叠堆在车上的毛皮。吆喝着招揽生意的有匈奴人、鲜卑人、楼兰人、羌人和一些深目高鼻虬髯的西域商人,衣着打扮也与汉地迥然不同。 市场的南面是一大片餐饮棚舍,有西域厨子架炉烤肉、烤馕,炊烟袅袅,香气四溢。 向北远眺,横亘着阴山山脉。湛蓝的天空,广袤的草原,青深如黛的群山,丝絮一般飘荡的岚雾,构成一副绝美的壮阔景象。 江川一颗心也荡了起来,久久不曾平静。 秦奋拍了一下他肩膀,道:“你看好这些货物,我过去探探行情。”他这才惊醒过来,忙不迭点头应诺。 不多时,秦奋带过来一个楼兰商人,将车上的布帛翻给他看。两人嘀咕了一阵,秦奋又取出一包什么东西给他看,那人似乎很开心,两人笑着拥抱了一下,那人就离去了。 秦奋望着那人的背影,笑道:“好了,买卖做成了。” 江川大吃一惊,道:“就这么成了?” “是呀,怎么啦?”秦奋不解地看着他。 江川喃喃道:“我没想到做买卖这么容易。” 秦奋笑道:“我们带来的布帛和粮食都是日常必需之物,容易出手,换些毛皮回去,获利也就什之二三。” 他又神秘兮兮将江川拉到一边,悄悄说道:“那布帛和粮食都是秦家庄园的买卖,我们也就分些辛苦钱。我夹带了一些自己的货物,贩到这里可有五成利。不过,若是稀罕物,那获利何止逾倍。” “什么是稀罕物。”江川好奇地问道。秦奋闪烁其词,说了几句,江川也听不分明。 三十天后,江川风尘仆仆回来了,踏进家门,江翁江媪又惊又喜,将他围住问长问短,窦氏则在一旁抹眼泪。 江川手里提着的鱼、肉和酒罐,示意窦氏接过去。待大家停当了,他才坐了下来,满脸堆笑。 江媪坐在他身旁,牵着他的手哭一回又笑一回。 江翁道:“川儿回来了,你也要让他歇口气啊。” 江媪这才站起,看到江川带回的鱼、肉和酒罐,埋怨道:“平常日子,怎么买这么贵的酒肉回来。” 江川笑道:“这肉七文钱一斤,这鱼三文钱一条,这酒十文钱一斗,若是以前,便觉得贵的不得了。这次回来路过北市,怎么会觉得这么便宜啊。” 江媪指着他道:“有了点钱就不会过日子了。”冲着窦氏问:“对吗?” 窦氏脸庞红扑扑的,只是笑并不说话。 当晚,一家人其乐融融,江川说了一路的见闻,大家啧啧称奇。 江翁喝了一口酒,道:“这酒寡淡了些。” 江媪推了他一下,道:“有酒喝还不满足。” 江川笑道:“这是行酒,若要喝醇酒,五十文一斗,待我下次赚钱了再买吧。” 江媪问道:“这次你到底挣了多少钱?” 江川得意洋洋道:“你们猜。” 大家不说话,只是看着他。江川伸出两根手指。 “两千文?”江翁惊呼起来,手中的酒也洒了出来。一家人辛苦种一年田地,不过得十五斛粟谷,值两千文钱。江媪喜得说话的声音也在打颤:“可以买两亩地了,可以买两亩地了。” 江川面带遗憾说道:“若有本钱入股,赚得还要多。” 江翁喝着酒,醉醺醺道:“做买卖不易,有本钱或许也会亏掉的。” 江川扭头连声呸呸,道:“还没做呢,就说这般扫兴的活。” 江翁神色尴尬,低头喝酒,江媪也不想他太过冒险,便道:“去了一趟就拿回两千文,不少了。” 江川不以为然,呡着酒沉浸于遐想中。 第二日,他将秦奋请到家了,说是江家的恩人,江翁江媪自然千谢万谢,吩咐窦氏下厨整治几样酒菜。 屋里虽然简陋,却也整洁,众人席地而坐,窦氏将酒菜分别摆入一张张素漆棜案,次第捧到各人面前,众人举杯,其乐融融。 秦奋见那窦氏荆钗布裙,难掩天姿国色,嗟叹良久。 第六十五章 稀罕物 江川跟了一趟商队就挣回了两贯钱,一时心高气傲,再也没有心思去耕种田地,任由父母去种些菜蔬。可是在家闲了几日,秦奋却一直没来招呼。 江川耐不住了,就去北市寻找,正好瞧见秦奋要进一家布店,他赶紧迎了过去。秦奋也看到他了,笑着打了个招呼,道:“我与布店掌柜说些事,你就在这里等我。”江川点点头。 等了许久,秦奋才出来,带着歉意道:“让你久等了,呵呵。” 江川道:“秦大哥你忙,我等等无妨的。” 秦奋抬头看看天色,道:“快到午时了,我们找家食肆一边吃饭一边说话吧。”江川还有些犹豫,秦奋不由分说将他拉食肆。 江川未曾进过食肆吃饭,很是拘谨,秦奋叫来掌柜点了酒菜。江川面对佳肴迟疑着不敢下箸,秦奋道:“吃吧,等赚了大钱吃更好的。”江川笑了。 两人先不说话,只顾喝酒吃菜。待酒足饭饱,秦奋抹了下嘴,问道:“找我可是还想去关市。”江川点点头,满怀期待。 秦奋歪着头思索一会,道:“我正在筹备货物,过几日就可以出发了,你也准备下。” 江川大喜,连连道谢,这时发现秦奋似乎还有话要说,便坐直身子等他说话。 秦奋犹豫了一会,慢慢说道:“我是有件事,不过还没想好要不要说。” 江川一心要跟他去关市,唯恐生变,神情紧张地望着他。 秦奋见状一笑,道:“是买卖的事。我说你听,不必马上做决定。”他又看了下四周,压低声音道:“这里人多眼杂,我们找个僻静的地方说罢。”起身出门,江川也跟了出去。 两人来到秦家仓廒,秦奋吩咐伙计不许别人进来。 江川见他这般郑重其事,心中也忐忑起来。 秦奋低头想了一阵,又盯着他看了一会。 江川越发紧张,结结巴巴说道:“秦大哥,有什么事你尽管说。” 秦奋噗嗤一笑,道:“不要这么紧张,就是做买卖的事。” 江川还是紧张得双手直抖。他强作镇定,道:“你说吧。” 秦奋问道:“上次拿了两千文钱感觉可好。” 江川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咽了下口水,使劲点头。 秦奋道:“有赚大钱的机会,想不想一起干。” 江川更加使劲点头。 秦奋道:“我说你听着。上次去五原,我夹带了些私物,自己赚了一笔钱。我还说过,若是稀罕物,获利何止逾倍。可记得?” 江川道:“记得。” 秦奋低声说道:“我现在就有了这件稀罕物,与秦家商队无干,赚了都是自己的。” 江川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呆呆地盯着秦奋。 秦奋也没有回避他的目光,两人你看我我看你,半晌,江川才回味过来,问道:“是什么稀罕物。” 秦奋凑上前,颇为神秘地小声说道:“朝廷禁物。” 江川大吃一惊,叫道:“朝廷禁物?” “轻点声。不要这么大惊小怪的。”秦奋直起腰,双手扶案,不满地瞪了他一眼。 江川顿觉羞愧,沉默片刻,才轻声问道:“什么禁物?” 秦奋这时也不再故作神秘了,坦然道:“就是铁刀,环首铁刀。朝廷不许用兵器和铁具与塞外交易,查到了是死罪。” 江川疑惑地问道:“那我们为什么要拿这东西与塞外交易。” 秦奋伸出一根手指,语气低沉:“一个字,利。” 江川听闻一个利字,不由得颤抖了一下,心中又是惶恐又是期待,交织在一起,便觉得晕乎乎。 秦奋微微一笑:“先喝口水,听我慢慢说来。”待江川情绪平静了,才徐徐说道:“你可知道,一把环首铁刀贩至塞外可换回什么?” 他见江川神情茫然,便自己答道:“一头健牛。”紧接着又说道:“环首铁刀在我们这里私下买卖要价七百文,那一头健牛呢?一千八百文。” 江川这下听明白了,惊愕得又张大嘴巴,过了一会才眨巴下眼睛,刚要说话,秦奋竖起一根手指轻轻嘘了一声:“一把刀净赚一千文,一亩地啊。做不做?” 江川踌躇半晌,终于下了决心:“做。” 秦奋脸上露出赞许的神情,颇为老成地说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壤壤,皆为利往。求富,人之本性,用不着催促,都会去追求的,对吧。” 江川似懂非懂点点头,不过还是有些担心,道:“你刚才说这是禁物,若被官府抓到了,会怎么样啊。” “杀头。”秦奋回答的很干脆。江川浑身一抖,双手抱胸,神色也萎靡了。 秦奋暗自嗤笑,心想,听说发财你倒是起劲,听到有危险就缩头了,天下那有便宜事啊。他哈哈一笑,宽慰道:“看把你吓的,真是没见过世面。我怎么会去做杀头的事。” 江川还是胆战心惊,嚅嗫着:“你不是说要杀头的吗。” 秦奋道:“这是两回事,乘船也可能翻到河里淹死,难道就不乘船啦?走私铁刀,被官府抓住了,就是犯禁获罪;不被抓住,那就是一桩买卖而已。秦家商队有官府发放的符传,所以过关不须查验。我们将铁刀裹藏货物中,没人会查验的。” 他停下来喝口水润润嗓子,继续说道:“你算算,你上次赚了两千文。如果拿这两千文钱做本钱,就可以入手三把铁刀,跑一趟二三十天,就可以赚回三千文,这还不算秦家给你的工钱。这样你连本带利有了五千本钱,再跑一趟就有一万多,以后每次翻倍,不过一年,你租种的三十亩地都可以买下了。” 秦奋这话很有诱惑力,江川全然忘了之前的担心,心中也在盘算一笔笔盈利,恍惚间自己已经拥有了田地、拥有了庄园。他越想越激动,涨红了脸,呼哧呼哧喘了一阵粗气,方才勉强镇定下来。 秦奋将江川的反应看在眼里,心中好笑,又颇为感慨,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此言不虚也。 他有意再添一把火,说道:“你可知道秦家的老丈人是如何发家的?就是走私青盐,那也是犯法的勾当。富贵险中求,趁着年轻多赚些。我不知道你怎么想,我就是这样想的,岂能一辈子做个家奴。” 江川被他说的心情激动,完全沉迷在发财梦里了,他忽然又想到了一个问题:“环首铁刀很难买的。” 秦奋得意地说道:“铁刀是国家武备,寻常买不到的。我在北地郡武库有内应,只需让他在采购时多买一些,并不造册入库,他买进的是官价,然后以市价卖给我就可以了。这次我订了二十把,明日就可以取来。” 江川心中一闪念,二十把刀我却只能拿三吧,果然是越有钱就越有钱。他忽而又想到了另一个问题:“我们将铁刀贩到塞外,是不是有资敌之嫌?” 秦奋诧异地打量着他,道:“若是以前,确实有资敌之嫌。不过,现在漠南匈奴已归顺朝廷,北境安宁,久无战端。他们收买铁刀,也不过是防身而已。”又调侃道:“你倒是位卑不忘忧国嘛。” 这时门外咣当一声响,江川紧张起来,直着身子侧耳听了一会,再无其他声响,松了口气。 秦奋道:“刚才说的你都听明白了?”江川道:“听明白了。” 两人出门时天色已暗,秦奋道:“你明天晚上过来,我们一起装车。”又叮嘱道:“这事千万不能与别人说,家里人也不可说。就说是跟商队去关市。”江川不住点头。 回到家里,江川沉浸在亢奋中,一宿未眠。 第六十六章 出大事了 第二天傍晚,秦奋将江川带入秦家仓廒,这里停了十多辆车,有的装着一袋袋粟谷,有的装满布帛。两人来到了一个堆着乱麻的角落,秦奋蹲下伸手进去,掏了一会,拖出一捆刀来,抽出一把得意地说道:“环首铁刀,你看看。” 江川小心翼翼地捧过仔细端详。那环首铁刀柄首铸了一个硕大铁环,刀柄夹着两根木条,再用丝绳密密缠绕,刀鞘是用两块坚木挖槽合拢而成,绑着麻线抹了朱漆。他握着刀柄轻轻抽出狭长平直的刀刃,那黢黑的刀刃闪动着幽光,不禁心惊胆战,慌忙放下。 秦奋道:“这二十把刀藏在五辆车里,做上记号。”说罢取过四把刀,招呼江川卸下一车布帛,将刀仔细裹进布帛,然后再装是车。秦奋围车子检查了一遍,露出满意的笑容,道:“你将这辆车做上记号,一路上你就盯着这辆车。”江川点头应诺。 秦奋道:“商队明日一早就出发,你先回去歇息。明日一早过来,千万不可耽误。” · 暑夏倐忽而过,已然入秋。江川随秦家商队走了有三十多天了。江翁与江媪估摸着他也该回来,每日在官道上眺望。晚上一家人闲话,也是憧憬江川赚钱回来,日子就能红火起来。 这天江翁又在官道上眺望,只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骑马跑过,便高声叫道:“秦郎,秦奋。”那人果然是秦奋,听到喊声勒马停下。江翁迎了过去。 秦奋翻身下马,拱手道:“江翁,怎么在这里啊?” 江翁道:“我在这里等我儿,他也该回来了。”忽而心中一凛,问道:“你从关市回来了啊?你这是要去哪里,我儿呢?” 秦奋犹豫了一下,道:“这事一句两句也说不清。现在我有急事赶往郡府,晚上回来再说。” 江翁还想追问,秦奋已上马走了。他回到家里心神不宁,天色还没有暗下来就去候在秦家庄园门口,盼着能见到秦奋,但至夜深,仍不见人影。次日一早他又去候着,还是没见着。 过了几日,江翁终于等到一脸疲惫的秦奋,急切地问道:“你什么时候从关市回来的呀,我儿在哪里?” 秦奋道:“你先别急。”将他带进庄园双阙旁的门房里。 江翁坐下后迫不及待地又问。秦奋道:“这次我没有跟商队去关市,是别人带他一起去的。” 江翁道:“他们去了这么些日子,也该回来了。” 秦奋盯着他问道:“江川走之前有没有和你们说了些什么。” 江翁歪着头想了一阵,道:“他走之前很兴奋,就说赚了钱回来买地。” 秦奋面容严峻,似乎在斟酌什么,许久不语。 江翁见状也不敢催促,只得焦急的等他说话。屋子里一时静得令人窒息。 秦奋终于开口,一字一顿说道:“出大事了。” 江翁听到秦奋说“出大事了”,脸色一下变得煞白,捂着心口晃了几下,又马上伸手撑席,勉强稳住身形,目光呆滞,注视着秦奋。 秦奋偏过脸,避开他的眼光,道:“江川夹带铁刀走私,被关隘查获。现在人已被关进了郡狱。” 江翁不敢相信这是真的,颤颤巍巍道:“我儿并非胆大妄为之人,怎么会做这种事。” “那就是有人唆使的。他也见钱眼开,不知轻重。”秦奋说完此话,眼皮跳了几下,内心也忐忑起来。 江翁惶恐不安地问道:“那如何是好。” 秦奋作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我们秦家商队一向守法,过关又有官府的发放的符传,通常不须查验货物。便有不法之徒串通江川,在货物中夹藏铁制兵器,意图走私出塞。兵器和铁具都是朝廷严令禁止交易的货品,违者是要判死罪的。这次就被查出来了,还坏了秦家的名声。”又连连叹气摇头。 江翁更加惶恐,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秦奋忽而神情一变,环顾四周,低声道:“江川人赃惧获,依律会判处弃市。我这几日就是去周旋此事,郡守与我们秦家素有交往,答应年底若朝廷颁诏大赦,就可免罪释放。” 江翁闻言老泪纵横,不停的作揖道谢。秦奋心中亦是羞愧,匆匆离去。 江家遭此变故终日清冷,租的田地眼看也要荒了,江翁与江媪下地勉强种些菜蔬。转眼到年底,江翁又去秦家庄园找秦奋问事。 秦奋一把将他拉住,道:“我正好也要找你,去你们家说罢。”到了江家,江翁江媪也顾不得礼节,围着便问,见秦奋神色黯然,江翁江媪越发紧张,又不敢紧催,眼巴巴地望着,眼神里交织着期盼和忧虑。 秦奋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前方,左手手指不停的在腿上弹跳,几番欲言又止,终于缓缓说道:“我也是刚刚听闻的。原本已经打通关节,说好到了年底遇朝廷大赦,就将江川免罪释放。可今年偏偏没有朝廷赦诏,又有廷尉府来人督查,郡守只得,只得将江川核准定罪,江川已被处斩了。 “我儿死了?”江翁身子摇摇晃晃,江媪一口气接不上,晕了过去。窦氏上前抱着江媪呜呜痛哭。 入冬,天寒地冻,田地无法耕种,江家老的老小的小,日子越发艰难,好在秦奋还时常接济,不至于冻馁。到了第二年春上,秦奋走动的少了,江家先前的一些积蓄也渐渐枯竭,窦氏就是日夜绩麻,又有几个钱,一家人眼看就要断炊了。 江翁与江媪商量去秦家借些钱粮,江翁到了秦家门口徘徊不敢进去。候了几日,终于看到秦奋出来,将他拦下。秦奋诧异道:“江翁,你如何寻到这里来了。” 天冷,又稀稀落落下着雨,秦奋将他引入门房。 江翁低声下气道:“我家要断炊了,秦庄主心善,我是想借些钱粮度日。” 秦奋皱起眉头,不曾说话。 江翁心慌,道:“也不要许多,待春暖地里有菜蔬收成,就可以来还的。” 秦奋只是一笑,道:“秦庄主前些日子去了肤施拜会上郡郡守,还没有回来。” 江翁满脸失望,嚅嗫着不知如何是好。 秦奋慢悠悠说道:“借些钱粮也不是什么大事,我是可以做主的。” 江翁听了这话转悲为喜,赶紧作揖致谢。 秦奋又道:“不过,这不是长久之计。你以为收些菜蔬就可以还债了。” 江翁禁不住流下泪来,呜咽道:“我们老了,来日无多,可是孤儿寡母天见可怜啊。” 秦奋招呼他近前,道:“我倒是有个主意,可以一劳永逸解决你们江家的困境。” 江翁伸长脖子,眼神中都是期待:“你说,有什么办法”。 第六十七章 谁之过 江翁听到秦奋说有办法帮助他们摆脱困境,不由得身子前倾,满脸期待凝视着秦奋,浑浊的眼睛也迸发出光芒。 秦奋欠了欠身,踌躇半晌,好像还是有些为难,断断续续说道:“你家儿媳年少,怎么可能一直守寡。我家主翁见过窦氏几次,赞她贤淑温婉。我去探一探我家主翁心意,如果窦氏能嫁到秦家,她有个好结果,你们祖孙也就有人接济。” 江翁当即连连摇头,道:“我家儿媳是好人家出来的,怎么能嫁过去做小妾。不可,不可。” 秦奋口中啧啧,责备江翁不该这么的就着急回绝了。他凑到江翁耳边,耐心地说道:“你再听我说下去。我家主翁身边只有大娘一人。大娘整日病恹恹,并不理家,窦氏嫁了过来,就与大娘一样的,也是夫人。有秦庄主做女婿,你们何愁吃穿用度。” 秦奋觉着说服力似乎还不够,眼珠转了转,忽的猛拍一下大腿,道:“秦家如今只有女儿若云。窦氏年轻,将来生下个男孩,扶正是早晚的事。窦氏娘家已没有人了,你们就是她的娘家人,整个秦家庄园不就是你们的家了吗。” 江翁听了有些心动,犹豫着说道:“我这回去问问儿媳,她如果不愿意,我们是不会逼迫她的。” 秦奋道:“那当然,是要自己愿意的。再说我家主翁称赞你家儿媳,是不是当真愿意娶,我还不知道呢。我也是要去问问的。”说罢,命家仆取来两斛粟谷和三百文钱,又借了他一匹青驴驮回去。江翁千恩万谢。 秦奋望着他渐渐远去的身影,嘴角露出得意的微笑。 江翁回到家中,婆媳俩见借来了钱粮,很是欣喜,窦氏便去炊饭。 江翁悄悄拉过江媪,将秦奋的话说了一遍。江媪思忖半晌,默默流泪。 江翁叹了口气,道:“儿媳是留不住的。” 江媪抹了下眼泪,道:“我是伤心儿子和孙子。”又哭了一阵,道:“如今也只好这样了,待会就与儿媳说罢。” 三人默默吃好饭,窦氏收拾了碗箸又要去绩麻。江媪叫她过来,江翁将秦奋的话说了一遍。窦氏哭道:“好好的一家人,怎么落到这般境地。” 江媪以为她是在埋怨儿子,分辩道:“川儿也是想着家里的。” 窦氏哭道:“我也是好人家出来的,并不嫌贫,还有儿子在家中。你们怎能要我去做小妾呢。” 江媪心中亦是不忍,兀自抹泪。 江翁道:“川儿死了,家里没了顶梁柱。你也看到,没有秦家接济,日子是没法过的。若你嫁到秦家,我们与孙儿尚有活路,不然一家四口早晚冻饿而死。我们老了,并无念想,只是孙子可怜。”说罢老泪纵横。 窦氏搂过儿子,呜咽道:“我放心不下你们二老和大郎。” 江媪亦哭道:“川儿已经死了,我们也老了,唯一的念想就将孙子养大。”窦氏听了更加伤心,抱着儿子不住流泪。 江翁道:“秦庄主为人仁德,你也是知道的。你嫁过去,有个好的去处,我们两个老人和孙儿也有个好的依靠。”窦氏不语,只是啼哭。 江翁估摸窦氏应允了,心里倒是盼着秦奋过来说话。 过了几日,天也放晴了,秦奋过来问话。江翁道:“秦家须央了媒婆提亲,明媒正娶,一应礼仪不可以少。” 秦奋听到江家松口了,飞也似的跑回去告诉秦简。 秦简大喜,他只要娶到窦氏,百般条件都可应诺,忙不迭道:“这是自然的。她嫁到我家也就是夫人,起居饮食与大夫人一样。” 次日,秦奋便与媒婆上门提亲,几天后又送去丰厚聘礼,商议择吉日成婚。 吉日,秦简新郎装束,带着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将窦氏接回秦家庄园。 秦家大院张灯结彩、宾朋满座,秦简与窦氏在众人欢声在行了交拜礼、对席礼。有使女捧来清水和帛巾,新郎秦简将帛巾浸水擦拭脸和手,又将帛巾涤净为新妇窦氏擦手、净面,是为沃盥礼,寓意一对新人以纯净之心开始新的生活。 众人闹哄哄大声喝彩,秦简兴奋得腿一软差点跌倒,亏得秦奋抢上一步扶住。他整了下衣冠,笑着招呼宾客入席。 秦大夫人谭氏待在楼上,面无表情注视着秦简与窦氏行“共牢而食,合卺而饮”的婚娶礼仪。 年方总角若云被奢华喧闹的婚典吸引住了,嚷着要下楼去,被谭氏连声呵斥,委屈的要哭。谭氏将她搂在怀中,回想当年父亲的宠爱,以及往昔与夫君恩爱,不由得默默垂泪。 当晚,窦氏望着窗外明月,心中还是茫然。秦简着人取来酒菜,自己端着上楼来,送到案前,窦氏不理。 秦简道:“夜深了,夫人歇息罢。” 窦氏心里苦楚,也是无奈,便和衣躺下。秦简见她睡下,挨过去就要亲热。窦氏并不情愿,拧过身子朝里侧睡。秦简也不管她愿不愿意,只顾掀开禅衣。 窦氏躲他不过,叹了一口气,也便放软了身子。秦简大喜,扳将过来亲了一下,赞道:“好个美娇娘。”心下爱极着力奉承。到了这般境地,窦氏也就任他癫狂。 第二日起来,秦简吩咐全家上下,一概称呼窦氏为“小夫人”,窦氏终于认命。 一年后,窦氏生子。又一年后,大夫人谭氏病故,秦简将窦氏扶为正室,秦宅上下呼其夫人。 窦氏嫁到秦家后,曾回江家看望翁媪和大郎,后来生了小儿便无暇走动了,心想秦简也会看顾。不料一年后听闻江翁与江媪双双离世,大郎也不知所终。窦氏又伤心又气愤,就去质问秦简。秦简说道,江翁与江媪本来身体就不好,儿子死后,终日忧伤,便一病不起,相继亡故,大郎无依无靠,被江家族人收养了。 窦氏哭道:“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秦简辩解道:“那时你怀有身孕,医者说要静心养护,所以没告诉。江家翁媪患病,我也请了医者去诊疗,只是油尽灯枯,回天无力。那收养大郎的江家族人,我也给了许多钱粮。”窦氏嘤嘤啜泣,再无笑颜。 窗外一阵秋风掠过,搅动树叶哗啦作响。当年的情景仿佛就在眼前,窦氏抬手拭去眼角的泪。这时听得小儿的哭闹声,使女过来道:“夫人,小公子吵着要与你一起睡”。 窦氏搂过小儿,心中默念:“秦简,你到底是我的恩人呢还是冤家啊。” 月光斜着照进卧室,将她长长的身影印在莞席上。 第六十八章 寻迹 其华在庄园里兜了一大圈,才在家仆的指点下,在厨房的一个角落找到谭叔。谭叔作为庄园的大管家,有自己的住屋,也有人服侍,看到他独自在这里用餐,其华很是惊讶。 她上前恭恭敬敬道:“谭叔安好。” 谭叔微笑道:“可是淳于君要找我?” 其华点点头。谭叔起身道:“走吧。” 谭叔在前,其华跟随后面,不多时就来到了淳于几住屋。 淳于几候在门口,作揖道:“谭叔安好。” 谭叔拱手还礼,道:“淳于君不必多礼。” 进了屋,淳于几还在犹豫如何开口,谭叔道:“是不是想问谁会谋害庄主?” 淳于几和其华一齐点头。谭叔仰天长叹:“若云太可怜了。” 其华道:“我们就是想查出真凶,为若云洗冤。” 谭叔端坐着,双眸直视前方,似乎沉浸在往事的追忆中,脸上渐渐浮现出舒欣的笑容,良久,才收敛笑容,缓缓说道:“若云的外祖父是我的老主人,我五岁时就跟着他了。她母亲——咳——。” 他又是一声叹息,神色恍惚,过了半晌才接着说道:“若云是我看着长大的。她外祖父生前嘱咐我要照顾好她们母女俩,她母亲临终时又叮嘱我一定要照顾好若云。可是——”说着便哽咽起来,泪水止不住淌下。 他举起袖子擦了下眼泪,问道:“你们想怎么为若云洗冤?” “找出真凶。”淳于几道。 “你们想如何查找真凶?”谭叔问道。 其华道:“我们才来了两天,所以也没头绪。不过,我们觉得秦小夫人或许与此事有牵连。” 谭叔轻蔑地说道:“她脱不了干系。” 淳于几看出他对秦小夫人有怨恨,与其华交换一下眼色,问道:“你觉得庄园里还有谁会害秦庄主。” 谭叔道:“庄主平日待人并不刻薄,仆人因怨生恨而报复的可能性不大。” 其华疑惑道:“秦小夫人为何要谋害亲夫。若说觊觎家财,若云也是有嫌疑的。” 谭叔踌躇片刻,道:“其中隐情,你们并不知晓。”便一五一十说出了秦简与窦氏的往事。 其华恍然大悟:“如此说来,秦小夫人是怨恨秦庄主的。秦庄主被谋杀,若云被押监,可谓一举两得。这样的话,秦简的万贯家财尽归她们母子了。” 谭叔点点头。 淳于几听到县令说过秦小夫人并无作案的时间,便说道:“不过,从当下的情形来看,秦小夫人很可能是幕后指使者。这样的话,盯着她也没用,很难从她那里找到证据。我们还是想想,有没有其他线索可以查找凶手。” 其华面露难色:“无凭无据,从何查起啊。” 淳于几目光转向谭叔。谭叔从衣袖中抽出一条白丝巾递来,他接过仔细端详,少顷,惊讶地抬起头问道:“这条冰纨是从哪里得到的。” 谭叔道:“在庄主的卧室门口。那天一早使女发现庄主躺在榻上已无气息,就大声呼救,我是第一个赶到的。那使女已经吓得瘫软,后来赶来的秦小夫人也吓得直哆嗦。我命家仆去县衙报案,在等候的时候,发现了这条冰纨,是被门框挂住的。庄主屋里不曾有过这种冰纨,秦家的女眷也没有人使用,这应该是凶手遗落之物。” 淳于几道:“我也有一条这种冰纨。”说罢从药函里取出一条冰纨递给谭叔。 谭叔仔细比较了一番,道:“这两条冰纨质地相同,经纬一致,应是同一间织室所织。你是从哪里得到的?” 淳于几道:“是从若云的棺木里取出的。” 谭叔思忖一会,道:“若云入殓时陪葬了不少她平日所用之物。不过这冰纨从未见她用过,怎么会在棺木里,确是蹊跷。” 淳于几道:“会不会也是凶手遗落的。别人以为是若云的遗物,就放入了棺木。” 谭叔手指轻叩案几,一面想着一面说道:“是了。若云和庄主都是被勒颈,用的应该就是这种冰纨。” 其华道:“那么说来,谋害若云和秦庄主的或是同一个人。” 谭叔道:“这样想来也不差。” 淳于几心中却有困惑,“这两条冰纨怎么都会遗落在现场?”又想不透其中原委,一时无语。 其华拿起冰纨翻看一番,道:“这冰纨虽说是凶手遗落之物,但也是寻常之物,用的人应该很多,要是追查的话,恐怕不那么容易。” 谭叔道:“这冰纨轻薄透明,冬不可御寒,夏不可避日,内地妇人用的很少。而塞外风沙大,西域女子喜欢用这种丝巾蒙面。商贾往往尽数收购贩到塞外,获利颇丰。这冰纨只在齐地出产,数量不多,所以内地市场上寻常见不到,而有货源的商肆也就那么几家。如果能找到丝巾出处,就可以追寻相关人等,凶手很可能就在其中。” 淳于几点点头,道:“谭叔说的是,事事都有个端绪可寻,这冰纨就是追查凶手的线索。我们这就去北市。” 谭叔起身拱手告辞,淳于几将他送到门外。 其华目送谭叔离去,回转身神秘兮兮道:“这谭叔性格沉稳,你可发现——他身怀武功。” 淳于几道:“你也看出来的?”接着又说道:“他当年是跟着若云的外祖父贩私盐,那可是很危险的勾当,会些武功也在情理之中。” 其华俏皮地吐了下舌:“你好像什么都知道。” 淳于几伸了个懒腰,道:“明日我们就去寻这丝巾的出处。” 其华凑近他,眼盯着门外,轻声道:“你不觉得谭叔早有准备,给我们线索去查。” 淳于几笑而不语。其华推了他一下,嗔道:“你倒是说呀。”也不等他回应,颇为八卦的自说自话道:“谭叔是若云的外祖父从小收养的,与若云的母亲一起长大,情分应该是很深的,或许就是他的爱慕之人。所以,他对秦简的死并不在意,他愿意帮我们,就是为了若云,那是谭家留下的唯一骨肉。” 两人唏嘘良久,淳于几字斟句酌说道:“人世间最放不下的是一个情字。” 其华听到这话又惊讶又好笑,瞥了他一眼,道:“你也知道这世上有一个情字啊。”淳于几蓦地涨红了脸。 · 入秋农忙,阳周县城北市的行人少了许多,街上也显得冷清。淳于几和其华去了几家布店,拿出那条冰纨作样,说是要买。那几家掌柜都说没货,两人虽然知道这种丝巾不常见,但也诧异怎么会都没有货,而且店家也是爱理不理的。 他俩又拐入一家布店,掌柜倒也和善,其华于是好奇地问为何布店里都没有这种丝巾。 这掌柜闲暇无聊,又见他们是外乡人,便与他俩说了其中原委。这种齐地出产的冰纨货少且贵,汉地妇人少有佩用,却在塞外极受欢迎。不过,以往边塞战事频繁,关市时开时关,商旅不畅,而且这冰纨也算是小宗物品,虽利厚但量小,所以当地布店里很少备货。久而久之,也就几个专事关市交易的商贾在做这种丝巾的买卖。 其华问掌柜:“我若要进货,可以去找谁。”掌柜朝街上张望了一遭,道:“有个叫马贵的人,他做这种丝巾的买卖。刚才还见他在街上。” 其华与淳于几相视一眼,又问:“他是那家店铺的?” “他没有店铺,是个行商。” 两人有些失望,其华问道:“能找到他吗?” 掌柜很干脆地说:“能找到。他经常在街上逛的,三十多岁模样,中等个子,右眼角处有道疤痕,戴白巾,穿短襦长袴。”其华喜出望外,连连道谢。 到了街上,其华得意地说:“怎么样,功夫不负有心人吧。”淳于几也是一笑。 两人便在北市寻找,从街头到街尾,但凡看到穿着装束差不多的就凑上前打量,这么来来回回找了一个多时辰,并无踪影。其华越走越泄气,终于累了,盘腿坐在树下的一块石板上,道:“脚也走酸了,不找了。”淳于几站在她边上,也不说话,双眼还在巡睃街面。 其华歇了一会,缓过劲来,站起说道:“走吧。再找找。”才转过身,有一人低着头从她面前走过。 她不经意扫了一眼,忽然浑身一哆嗦,脸上露出错愕的表情。 第六十九章 千头万绪 淳于几见状,问道:“怎么了?”其华指着刚过去的那人背影,颤声道:“我看见那人眼角处有道疤痕。” “马贵?” 其华不置可否,马上又点点头。两人快步追了过去,淳于几急切地喊道:“这位兄长请留步,兄长请留步。” 那人闻声停了下来,转身望着淳于几,问道:“你是叫我吗。” 淳于几作揖道:“兄长可是马贵?” 那人点点头,疑惑地问道:“你们找我?我们并不认识吧。” 淳于几微微一笑,道:“可否借一步说话。”环顾四周,指着不远处:“去那边街亭说话可好。”马贵应诺。 三人进了街亭,淳于几取出冰纨,也不说话,递给马贵。 马贵接过抚摸了一遍,再仔细查看,抬起头道:“这是从我这里卖出去的。”又不解地问:“你是什么意思啊。” 淳于几刚才在一旁观察马贵的神情,觉得这人并无异样。正在思忖,马贵突然一问,他一时没反应过来,竟不知如何说才好,只得求援似的看向其华。 其华暗自好笑,心想平时说起来一套一套的,怎么到要紧关头就开不了口了。她只好自己来说:“是这样,我们想去西域做买卖,听人说这种丝巾在那里很好卖的,所以想进些货。这里的店家说你手里有货。” 马贵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俩一番,笑道:“你们两人去不了西域。” 其华听了好奇:“为什么去不了。” 马贵道:“身子太弱了,西域大漠很荒凉的,你们走不了几天就得趴下了。” 其华不乐意了,嘟着嘴又要说话,淳于几侧身将她挡过,作揖道:“马兄说的是,我们也只是有这个念头,还没想好怎么去。” 马贵似笑非笑盯着两人,并不搭话。淳于几诚恳地说道:“是不是去西域还没有定夺,不过,我们确实想买进一些这种丝巾。” 马贵拿着丝巾无意识的在手上绕来绕去,过了一会,用抱歉地口吻说道:“这是齐地出的冰纨,我也没进到多少,已经买完了。” 淳于几马上追问道:“那你都卖给谁了?”蓦然发觉马贵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讪讪道:“我是想,有没有人买多了,可以让些给我。” 马贵思索片刻,道:“多是被做关市交易的客商买去的。本地人买的不多,我记得秦家庄园买过几条。” “你没记错?” “这怎么会记错,秦家是此地的豪门大户。是夫人的贴身使女出来买的,好像是叫小雁。她说秦家女儿也喜欢,所以要多买几条。听说秦家女儿死而复生,到真是一桩奇闻。” 马贵絮絮叨叨,还要说下去。淳于几不等他说完,作揖道:“谢谢马兄。我们先告辞了。” 淳于几步履很急,其华小跑着才跟上,埋怨道:“走这么快干吗。” 淳于几道:“我们赶紧回秦家庄园,先找谭叔商量一下。如果能查出丝巾的去向,凶手也许就在其中了。” 他俩回秦家庄园时已是下午了,急急忙忙去见谭叔,说了找到马贵之事,以及小夫人的贴身使女小雁曾从他手里买过冰纨。 谭叔寻思了一番,道:“我去将小雁叫来,我们可以问她。”不一会,谭叔带着小雁过来了。 小雁神情紧张,一直盯着谭叔看。谭叔道:“你看我干吗。他们问话,你如实说便是了。” 小雁胆怯地说道:“你们要问什么赶紧问。夫人和小公子正在午睡,待会醒了要叫我的。” 淳于几点点头,问道:“你可买过冰纨。” 小雁一脸疑惑,淳于几拿出冰纨,她才恍然大悟:“这白丝巾啊,我陪夫人买的。” 淳于几又问:“买过几条,作何用。”小雁想了想,道:“买过三四条,不过也没见夫人用过。” 淳于几道:“这些丝巾还在吗。”小雁道:“我前些日子收拾夫人的衣裳,看到还有一条。” “这丝巾有没有给过若云。” 小雁撇了撇嘴,道:“夫人与若云并无来往,是不会送东西给她的。” 谭叔脸上抽搐了一下,狠狠瞪了她一眼,她吓得一哆嗦。 淳于几又问:“那夫人平日里与谁来往较多。” 小雁道:“夫人性情恬淡,除了主翁,并不与人交往。平日里有事,也是让我们去办的。” 淳于几接着又问:“你可知道那少了的丝巾去哪了?”小雁摇摇头。 淳于几还想再问,这时一个使女气喘吁吁跑来,见到小雁才松了口气,弯下腰歇了片刻,说道:“小雁,你怎么在这里啊,夫人醒了,遣我们到处找你。” 小雁慌得一下子跳起,也不答话,一溜烟跑了。 淳于几无奈地摇摇头,忽然一个激灵,道:“不对呀。马贵说是使女去买的,小雁说是陪小夫人去买的。到底是谁去买的啊?” 其华不觉得有什么好奇怪的,道:“或许马贵并不认得小夫人,以为也是使女。再说,追究是谁去买的可有什么意义吗。” 淳于几想了想,嘟囔道:“确是没什么意义。” 其华被他的憨态逗笑了,正要打趣,瞥见谭叔神情严肃若有所思,也就收敛玩性,道:“小雁被夫人叫走了,我们也不便直接去找夫人,如何是好。” 淳于几这时也一筹莫展,眼巴巴看着谭叔。 谭叔并不言语,起身便往外走,到了门口,回头叹了口气:“也不知若云怎么样了。”说罢转身离去。 淳于几和其华面面相觑,只一会,两人不约而同站起,淳于几道:“去看看若云。” 其华也道:“去看看若云。” 淳于几道:“她在县狱里啊。” 其华也道:“是呀,她在县狱里。” 淳于几扑通一下又坐下,一脸沮丧:“县狱可不是想进去就能进去的。” “县狱可不就是想进去就能进去的吗。”其华瞧他这般模样觉得好笑,便戏谑道。 “我可是正经说话。”淳于几一本正经道。 “我又如何不是正经说话。”其华说罢扑哧一声笑了,说道:“你不是还想劫狱吗。” 淳于几前次说是劫狱,就是一时意气,并没有想好如何去做,此时神情尴尬。 其华抬手掩嘴忍住笑,问道:“到底去不去见若云。” 淳于几正局促不安,也不敢再多说话了,赶紧起身出门。 其华偷偷一笑,吐了下舌,也跟了出去。 第七十章 探监 淳于几和其华再次来到了县城,时已黄昏。 阳周县狱在县衙后院,他俩也不知路径,就在县衙的廊院里乱转。这时县府的差役多已回家,空荡荡的县衙更显得阴森。 他俩站在回廊里犹豫着该朝哪个方向去,正好走来一个衙役,淳于几想也没想上前就问:“这位兄长,县狱如何走。”其华大吃一惊,赶紧闪到一旁。 那人腋下夹了件衣裳,似乎急着回家,也不说话,只是往后指了指,匆匆而去。 淳于几还要作揖道谢,被其华一把拉走,埋怨道:“你干嘛啊,我们是偷偷进来的。” 淳于几顿然醒悟,指着那衙役的背影道:“我刚才还找他问路呢。”两人捂嘴笑了一阵。 到了后院,两人看到一排门窗都装着栅栏的屋子,有两个头戴赤色帻身穿绛色衣,腿束行縢、腰间掖着条绳子的狱役,坐在屋前的石阶上,嘻嘻哈哈不知说些什么,两条木梃也扔在一边。 其华轻声叮嘱淳于几:“你在这里躲着,别出来。我先过去说话,叫你出来再出来。”说罢,施施然就走了过去。 那两个狱役不曾想会有人到这里来,一时没反应过来,待回过神便一跃而起,捡起木梃做出搏斗姿态。发现来的是个姑娘,也就松了口气,横过木梃拦在其华面前,作出威严的表情喝道:“你是何人,怎么到这里来了?” 其华上前说了些什么,双手还比划着。淳于几听不分明,只见其华从腰间解下一个沉甸甸的麻布束袋,递给了狱役,又窃窃细语说了许多,并指指那排牢房。 那两个狱役也低声交谈了几句,冲着其华点点头。其华回头朝淳于几招招手,示意他过去。 淳于几走了过去,还有些拘谨。其华道:“我与两位大哥说好了,我们进去看看小妹。” 一个狱役冲着其华点点头,笑眯眯地说道:“你们进去别闹出大的动静,一会儿就出来。我们可担着干系啊。”淳于几拱手连连道谢。狱役打开牢门让他俩进去,又将门掩上。 屋子里很暗,两人站了一会眼睛才适应过来。 若云双手抱膝,蜷缩在墙角,一脸呆滞。 其华心痛得眼泪也掉了下来,三步并作两步扑过去,跪坐在若云面前,柔声唤道:“若云,我是其华,来看你了。” 若云抬头注视许久,叫了声:“其华姐姐。”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其华将她紧紧搂在怀,抚着她背轻声安慰道:“不哭,不哭。”说着说着自己也哽咽了。黑暗的牢房里,回荡低低的抽泣声。 淳于几待若云情绪稍微平稳后,凑上去轻声道:“若云,你还好吗。” 若云呜咽着唤了声:“淳于哥。”又要哭了。 淳于几慌忙道:“若云,不哭,不哭。门外可有看守。” 若云这才止住哭,问道:“你们怎么进来的啊,这牢里可不是可以随意来的地方。” 淳于几道:“你其华姐姐有本事,想去哪里就去哪。” 其华嗔道:“谁要到牢里来啊。”又敛容说道:“若云,我们是来想办法救你出去的。我们问你一些事,你知道的就告诉我们。” 若云乖巧的点点头。 其华示意淳于几问话,淳于几道:“你阿翁以前待你如何?” 若云道:“我母亲在日,一家三口还是很亲热的。后来阿翁娶了小夫人,虽然冷落了我们,但对我还是很亲的。母亲病故后,阿翁或是心有愧疚,待我更好了。” 淳于几道:“是不是有了小公子后,你阿翁就嫌弃你了。” 若云摇摇头:“有了小弟弟后,阿翁对我依旧有求必应,我心里也觉得他还是很顾惜我的。”说罢神情落寞。 淳于几稍稍犹豫,还是问道:“小夫人待你如何?” 若云苦笑一下,道:“旁人都以为我与小夫人势不两立。其实,我们两人原本是各过各的日子,互不相干。” “那,那后来怎么会有巫蛊之事?”其华疑惑地问道。 若云仰面朝天,泪水止不住顺着脸颊淌下,许久不说话。 其华有些着急,使劲使眼色,让淳于几去问。淳于几微微摇头,意思不要急着催问。 若云这时也缓了过来,抹了抹眼泪,道:“有一天在后花园,我看到小夫人与一个男子说话。那男子不是庄园里的人,我从未见过。他俩看到我后就躲开了。不久,阿翁对我态度大变,后来就发生了巫蛊之事。” 淳于几与其华相视一眼,心里明白这就是后来发生变故的缘由。 “你可看清那人相貌?” 若云歪着头想了一会,道:“那时已在傍晚,我也只是匆忙看了一眼,并不分明。” “你肯定那男子不是庄园里的人。” 若云肯定地点点头:“我从未见过这男子。” 这时狱役在门口喊道:“时辰已晚,你们也该走了。” 其华道:“我们再说几句,马上就走。” 狱役道:“再晚就要宵禁了。” 其华应道:“好,好,我们知道了。”回身轻声与若云说道:“你在这里暂且安心,我们明日必然将你救出。” 狱役又在门外催促。若云依依不舍,其华也是不忍,温柔地搂住她,又替她拭去眼泪,道:“等着我们,明天。” 两人来到街上,叹息若云蒙受不白之冤。其华愤愤道:“秦小夫人果然脱不了干系。” 淳于几扭头瞧着她,若有所思,过了一会,才说道:“你说明白。” 其华道:“这事已然明了。若云撞见了她与一个陌生男子说话,此乃为妻不贤不贞之举。她以为若云恨她,会找秦简告发,就处心积虑要加害于她。” 淳于几接着她的话说道:“所以,就指使那个陌生男子谋害若云,继而谋害秦简。” 其华神情严肃的点点头。 淳于几道:“这样推断也是在理的。可是,那个陌生男子是谁?都说小夫人秉性内敛,怎么会与一个庄园外的男子有来往。再说,他们陷害若云还在情理之中,但是,为何要谋害秦简。” 其华陷入沉思,过了一会无奈道:“我也想不明白。” 两人边走边说,忽然听到更夫鸣金宵禁,赶紧闪进僻静小巷,淳于几道:“我们先回庄园,将这事情理一遍。” 第七十一章 层层深入 淳于几和其华回到庄园,已是夜深人静,两人蹑手蹑脚进了屋,也没点灯,借着月光悄悄说话。 其华忽然倒吸一口凉气,神秘兮兮地说道:“我想出来那陌生男子是谁了。” “马贵。”淳于几淡淡道。 其华愕然:“你怎么会想到是马贵?” 淳于几道:“你还记得吗,我们询问买冰纨之事时,那马贵说‘听说秦家女儿死而复生,倒真是一桩奇闻’。你回想一下,我们来县城时,无人知晓若云的死讯。若云死而复生,也只有庄园里的人知道。秦简觉得家丑不可外扬,还特地关照众人不许再提此事。马贵一个外人,是怎么知晓的?” 其华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他与小夫人相熟,小夫人从他手里买冰纨,或许就是与他联络,指使他谋害若云和秦简。” 淳于几点头赞同,可又提出一个疑问:“马贵怎么会与小夫人相熟,为何要听她的话去杀人啊。” “钱呀,给钱呀。”其华瞥了他一眼,眼神中满是不屑,觉得这个问题提的很傻,简直不必回答。 淳于几也没在意,皱着眉头在思索什么。其华看他憨态可掬,心中好笑,道:“还在想什么呀。”淳于似乎没有听到她的问话,只顾自己想事。少顷,其华突然叫道:“不对。” 淳于几惊醒,仰着脸问道:“怎么不对了?” “你想,马贵乃一商贩,小夫人从他手中买冰绫,即使被人瞧见也无妨,何必要谋害若云。那陌生男子应是另有其人,小夫人要刻意隐瞒。”其华急急忙忙说道。 淳于几被她勾起了好奇心:“你倒是说说。” “小夫人嫁于秦简并非情愿,心有怨恨,或有奸情。陌生男子有可能就是奸夫,跑到庄园来找她,正巧被若云撞见。小夫人害怕奸情暴露,于是去找来马贵做凶手。”其华说完,双眸紧盯着淳于几,等他回应。 淳于几想了一会:“这样说来也有些道理,也可以解释为什么后来还要谋害秦庄主。”便瞅了她一眼,顺口说道:“你一个女孩子,人情世故倒是知道不少。” 其华被他这么一说顿时大窘,嚅嗫着:“这不是分析凶案吗。”未几,她“啊”了一声,忽地站起,伸手指着淳于几,一脸怒色:“你怎么可以这样说我。” 淳于几被她吼得愣住了,待回过神一想,也觉得这话说的有些轻佻,便双手作揖赔礼。 其华手指点点他,侧过脸悄悄一笑,过了一会,才哼了一声坐下。 淳于几赔笑道:“你说的不差。不过,那陌生男子无迹可寻,当下我们只能盯住马贵了。马贵若说出实情,那也就真相大白了。”又长叹一声,神情落寞,道:“如此作孽,所为何事。” 其华道:“若云被你救活后回来了,他们害怕秦简发现奸情,就串通谋害秦简,嫁祸于若云。这样,秦家庄园的万贯财富尽归她们母子,那奸夫和马贵也必有厚报。” 这时,阙楼传来子夜敲更声,淳于几道:“明日我们再去找马贵。夜深了,先歇息罢。” 其华呡嘴一笑,也不言语。淳于几这才惊觉两人在同一屋内,尴尬地挠了挠后脑勺,站起道:“你睡罢,我去门外看着。” 其华嗔道:“外面黑黢黢,夜里风寒,弄出病了如何是好。” 淳于几站在门口朝外看看又朝屋里看看,神情犹豫。 其华暗自好笑,板起脸说道:“有什么好看的。你睡你的,我睡我的,有何相干。” 淳于几倒也不好意思了,不再执拗,就在门口合衣躺下。 其华凝视他的背影,内心亦是暖流涌动,面带笑意在里厢睡下。 次日一早,淳于几与其华商量先去寻找马贵。其华有些犹豫,道:“我们即使找到马贵,也拿不出证据,他若一味抵赖,我们也是无奈。” 淳于几一时也想不出其他办法来。 其华忽而灵光一闪,一下子兴奋起来,挺直身子,神情郑重地说道:“我们直接去找县令周不疑,将这些情形说与他知晓,以官府之名张榜缉拿马贵,逼他说出实情。” 淳于几转过脸来,目不转睛看着她,也不言语,似乎在思考什么。 其华推了他一把,道:“行不行啊?” 淳于几犹豫着说道:“若是寻常案情,这样做未尝不可。但是,周不疑认定就是若云弑父,你找来个马贵,他未必肯信。” 其华好似泄了气,身子也软了下来,无精打采地说道:“那如何是好。我们还要赶往长安,不可耽误时辰的。” 淳于几又想了一会,道:“好吧,还是依你所说,我们先找到马贵,将他送到官府,若审问出结果,就能洗清若云的冤屈,这是上策。若是找寻不见马贵,那就等天暗了,去县狱就若云救出,带她一起去长安。不过,这样的话若云就会被官府通缉,她的冤屈也无法洗清。这只能算下策。” 其华叹了一口气:“果真如此,只好先将若云救出,以后会怎么样,随它去吧。” 两人出了屋,正好碰见谭叔。谭叔见两人匆忙出门,上前拦下,急切问道:“你们昨日可曾见到若云?” 淳于几道:“见到了若云。” “若云可好?”谭叔又问。 淳于几道:“她还好,我们与她说了,会救她出狱。” 谭叔迟疑了一下,又问道:“你们这是去哪里啊。” 淳于几道:“我们再去找马贵。”又将自己想法详细说了一遍,认为马贵与秦府发生的一连串怪事有牵连,不过,当下还没有找到他与小夫人勾结的证据,官府未必受理。又说其华怀疑小夫人或有奸夫。 谭叔听到“奸夫”两字,脸色骤变,瞬间又恢复平静,道:“果真如此的话,那马贵与小夫人勾连,必是为了钱财。” 他思忖片刻,道:“小夫人身边不会有许多铜钱,她如果赠予马贵钱财,必然是金银珠宝或绫罗绸缎。这类财物府上都是有据可查的。马贵身边若有秦宅的财物,那就可以坐实他与秦宅凶案有牵连。” 其华大喜,道:“谭叔果然厉害。” 谭叔并不乐观,还是担心若云的安危,神情忧虑,道:“如果找不到真凶,若云怎么办啊?” “我们就去劫狱。救出若云,带她远走高飞。”淳于几神情严峻。 谭叔闻言一震,目光炯炯紧盯着淳于几。 淳于几也未躲闪,两人默默相视。谭叔神情肃穆,拱手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所谓侠者,乃君也。鄙人惭愧。” 淳于几敛容还礼道:“不敢,小生只是不忍若云再受冤屈。” 他从荒山墓茔中救出若云送回秦家庄园后,又获知她身世悲凉,于是感同身受,心生怜悯,将她视作自己的亲人。 谭叔上前一步,双手搭在他肩上,使劲晃了晃,也不言语,眼眶里饱含泪水。 其华抬头看看天色,道:“我们还要赶往长安,实在耽搁不起。所以若云之事必须在今日定夺。无论什么结果,我们都要救出若云。” 淳于几和谭叔一齐点头,谭叔长揖道“有劳两位了。”淳于几躬身还礼。 谭叔步履匆匆离去,其华望着他的背影,嘀咕道:“这么关心若云,怎么不与我们一起去,我们人生地不熟的。” 淳于几道:“谭叔是这里的管家,离不开的。我们赶紧走吧。” 第七十二章 追踪 淳于几与其华赶到县城北市已过食时,便买了几张炊饼充饥,就满大街寻找马贵。两人去了先前去过的几个地方,兜了一个多时辰,也没寻见马贵踪影。 其华有些丧气,一屁股坐在一个石墩上,嘟嘟哝哝道:“这个马贵,死到哪去了。”漫不经心四下张望。 她忽然跳起,拉了拉淳于几的衣袖,闪到树后。 淳于几不明就里,问道:“怎么了。” 其华指指前面,轻声道:“马贵。”淳于几仔细看去,正是马贵,坐在一间食肆窗边悠闲地吃喝。 淳于几莫名紧张起来,道:“怎么办啊?” 其华想了想,也不知如何是好,只是无助地看着他。 淳于几犹豫了半晌,吞吞吐吐说道:“我们过去拦下他,也没办法让他说出实情的。还是报官府吧,我见过周不疑,我去找他。”其华也没主意,便点了点头。 淳于几探头看了一眼,马贵还在那里吃喝,叮嘱其华:“我去县衙报案,你在盯着马贵,小心些。” 其华应道:“好的,你快去快回,我在这里盯着。若他走开,我就跟着,一路做箭头标记,你可以寻着标记找来。” 淳于几匆匆忙忙赶往县衙,正要招呼衙吏通报,无意间瞧见门口拴着几匹骏马,似乎刚刚跑过一阵,身上还散发着热气,边上石墩上坐着一个戎装壮汉。 他觉得那壮汉有些眼熟,便低头往回走,拐进一条小巷,倚在墙边寻思了一会,蓦然醒悟,那人曾在朔方府衙见过,是范明友的亲信随从。 “难道是范明友追到这里来了?”他心中惊骇,也想将这事弄个明白,于是转身朝县衙后院奔去。 县衙后院有扇小门,半开着,无人值守。淳于几侧身挨着进去。 院子里草木茂盛,回廊里不时有人走过。他弯下腰贴着灌木,蹑手蹑脚朝内庭那里溜去。 还没到内庭门口,就听见周不疑说道:“霍府吩咐的事,本县一定办妥。”一个沙哑的嗓音说道:“那个淳于几是朝廷要犯,我们从朔方追到这里,不能让他走脱了。” 淳于几觉着那沙哑的声音听的耳熟,稍一思索,便想起那人就是范明友的属下禁军校尉曾一箭。他赶紧蹿了几步,躲到内庭墙角,悄悄从后窗窥视,屋里果然是周不疑和曾一箭相对而坐。 周不疑道:“曾将军放心,我在秦家庄园见过那个淳于几,只是不知道他是朝廷要犯,不然早将他抓起来了。你们今日赶路也是累了,这天看起来也像要下雨了,且先歇息。明日一早,我们就去秦家庄园缉拿淳于几。” “他会不会跑了。”曾一箭有些担忧地说道。 “你放心,他跑不了的。秦家庄园庄主前几日突然亡故,其中颇多蹊跷,我已下令庄园里的人谁也不许离开。再说秦庄主的女儿涉嫌谋杀,被我关进了县狱,淳于几一直想救她,说等着我审案时,他要过来要为她辩解。”周不疑说完呵呵笑了起来。 曾一箭也是好奇,问起秦宅的命案。 周不疑就这事的前前后后说了一遍,颇为自得地说道:“虽然秦若云还不肯招供,但事实已然明晰。她用巫盅之术谋害其父,良知泯灭,而后又不知悔改,再度下手勒毙其父,意欲独占家财。” 曾一箭也没再问,只说:“人心叵测。” 淳于几不曾想曾一箭已经追到了阳周,更没料到周不疑会这么武断地认定秦若云就是凶手。他原先以为还有辩解的余地,现在看来,肯定不能再去找周不疑了。 接下来该怎么办,他拿不定主意,瘫坐在墙角里。呆半晌,他渐渐冷静下来,决定还是先回去找其华商量商量。 淳于几匆匆忙忙赶到与其华分手的地方,却不见其华的身影。于是四下仔细了察看一番,找到了其华留下的标记,便一路追了过去,不知不觉,竟然到了城外。 阳周城外荒原连绵,沟壑纵横。淳于几寻寻觅觅,又在树干找见了几个标记,跟着追了一阵。然而,他惊恐地发现再也找不见标记了,又向西走了一会,四周荒草野树,既无标记也无人影。 他心中焦虑起来,看到不远处有个山丘,一口气跑了上去。到了坡顶已经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弯着腰喘了一会,才缓过神来。 他直起身子,双手撑着后腰,朝下望去。不远处,波光粼粼的芦河静静地流淌,再往西眺望,秦时长城在山脊上蜿蜒伸展。这远远近近,都是杳无人迹。 天色开始暗了下来,淳于几越发惊惶,四下张望,忍不住压抑嗓音喊了声:“其华——” 喊声在空旷的荒原中很快就被吹散,只听到风吹过草丛的飒飒声响。 他失望的坐在地上,随手扯过一枝茅草,放进嘴里咀嚼。忽然感觉身后似乎有响动,猛地起身回头。正是俏生生的其华,眯着眼,笑吟吟看着他。 他上前一把将她抱住,凝视着她的脸庞,喃喃道:“你去哪了,你去哪了,我怎么找不见你了。”说着眼眶也湿了。 其华先是一怔,继而脸上浮出红晕,微微扭动身子,难掩娇怯。 淳于几这才惊觉自己有些失态,放下手,窘迫的伫立在那里。 其华呡嘴一笑,道:“怎么就找不见我了。” 淳于几嚅嗫道:“我随着标记一路追了,可到了这里就寻不见标记了。”又很疑惑:“你跟踪马贵。怎么跑到这么荒凉的地方来。” “他跑到这里来,我也只好跟过来了呀。”其华俏皮地说道。 淳于几一时语塞。 其华偷偷一笑,然后正色道:“我在县城盯着马贵,看到秦小夫人的贴身使女小雁也来找马贵,给了他一个布囊。那马贵拎布囊一路来到这里,我就跟了过来。刚才远远看见你也来了,我怕惊动了马贵,就在这里等。”说着指指远处:“那里是芦河,可通到黄河。马贵在那里准备了一条船,不知要干什么。” 淳于几道:“马贵果然与秦小夫人有勾连。”又有些担心:“马贵会不会跑了。” 其华满不在乎:“这荒郊野外,他能跑到哪里去。”淳于几想想也是。 这时其华问道:“你去了县衙,见到周不疑了吗。” 淳于几将他在县衙后院看到的情景说了一遍。 其华惊讶道:“曾一箭还真的追了过来。” 淳于几神情沮丧:“他干吗不依不饶的追着我。” “你杀了霍府信使呀。” 淳于几长叹一声,委屈的微微摇头,道:“那真的是个意外,谁让你躲在我身后。” 其华呡着嘴伸手点点他,莞尔一笑。 “周不疑是不能指望了。我也没了主意,所以就过来找你。你说我们该怎么办。”淳于几回到正题,言语中带着忧虑。 其华歪着头思索了一阵,然后很干脆地说道:“也不要再想如何破案了。我这就去县狱救出若云,然后将她带回秦家庄园,让她收拾些行囊,随我们一起去长安。” 淳于几寻思也只能这样了,点点头,道:“只是这样一来,若云岂不一直要担着弑父的罪名。” 其华道:“若能从马贵那里找到证据,揪出真凶,就能洗清若云冤屈。可是我们要赶往长安,实在没有余暇,只好先顾着眼前救出若云,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淳于几沉默片刻,叹了一口气:“也罢。秦家之事,我们也管不了许多,只要若云平安就是了。” 时已黄昏,一阵狂风吹过,天边乌云乱滚。其华双手叉腰,道:“风高月黑,助我行侠仗义。” 淳于几抬头看看天:“我们快走罢,若真的下雨了,倒也麻烦。”说着就往山坡下去。 其华急忙喊道:“喂,你去哪里啊。” 淳于几回头道:“去县狱啊。”心里奇怪,怎么会有如此一问。却听其华说道:“我去救若云,你就不要去了。” 淳于几一脸诧异,目不转睛盯着她,张了张嘴,也没说出话来。 其华瞧他这模样呡嘴一笑,道:“救若云我一人去就是了。上次我们去过县衙牢狱,看守并不严密,牢房也很简陋,只要不惊动狱役,就可以将若云悄悄带出。” 淳于几道:“那我们一起去,我在外面看着。” 其华斜瞥了他一眼,道:“有什么好看着的,我还怕你添乱呢。我说你吧,笨手笨脚的,到时候不知是救你还是救若云。” 淳于几想起上次在县衙里问路的事,挠了挠后脑勺,脸色讪讪。其华瞧着他窘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淳于几心知其华担心他去了出危险,所以才这么说的。自己静下心来想了一下,去了或许真的帮不上什么忙,反而添乱。于是点点头,道:“你千万要小心啊。” 其华道:“马贵这里你也不必盯着了,先回秦家庄园吧,不要惊动别人。若是见到谭叔的话,就与他说一下。我救出若云后,即刻赶回秦家庄园,我们收拾些行囊就离开阳周。”其华说什么,淳于几都是点头。 其华嗔道:“只会点头啊,你也是说话呀。” 淳于几嗫嚅道:“你说的都是在理。” 这时,又有凉风吹来,撩动满坡的蒿草,飘起一阵阵清香。其华皱起鼻子使劲闻了下,笑道:“那我先走了。”说罢就顺着山坡跑下。 淳于几喊了一声,她头也不回,只是举起右手挥了挥。 第七十三章 风高月黑 淳于几一直看着她身影消失,才收回目光,心中怅然。 他与其华相处了这么多天,早已将她视作亲人。这女孩子机灵聪慧善良,而且胆大心细,遇事不慌,似乎还有一身武艺,估摸搏杀能力远高于他。所以其华叫他别跟去,也就依了她。 他往回走了几步,停下脚步,歪着头看了下天色,心中一连串的疑问总也挥之不去,“马贵跑这荒郊野外来,究竟要干什么?那秦小夫人给了他什么东西?他俩又是什么关系?” 他犹豫了一会,还是按捺不住一探究竟的欲望,于是又跑上山坡,往远处眺望了一阵,整了整衣裳,朝河边奔去。 天已昏暗,芦河在这里拐了个弯,水势渐缓。岸边有几棵野柳,拴着一条木舟,舟上无人,被水流冲得来回晃荡。 淳于几也不敢靠的太近,就躲在灌木中,悄悄抬头望过去,并无人影。其华说跟着马贵到了这里,他觉得马贵就应该在这附近,于是趴在草丛中,静静等候。 天色越发阴沉,间或落下几滴雨。淳于几暗暗叫苦,生怕下起大雨。不期一阵风吹过,竟将乌云驱散了许多,月光透出云缝,稀稀落落映在河中。他也松了一口气。 趴了半天不见人影,不觉困意泛起。他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心想不好,于是使劲眨眨眼睛,晃了晃昏昏沉沉的脑袋,又伸手撸了一把茅草上清凉的水珠抹在脸,打起了精神,注视前方。 他寻思,再等一会,马贵还不出现的话,就不管他了,自己回秦家庄园。 正想着,河边影影绰绰有个人跳上了木舟。 淳于几顿时来了精神,探出半个身子,睁大眼睛,试图分辨那人是不是马贵。不过离的远,月光又时而被浮云遮掩,实在看不清楚。 他佝偻着腰,小心翼翼地挪动脚步,向河边靠近。恰在这时浮云飘开,一片月光落在了河上,他凝神看去,认出那人正是马贵。 马贵并未察觉有人窥视,弯着腰在船仓里翻捡东西。过了一会,似乎颇为满意,起身跨步到了船头,要去解缆绳。 淳于几犯难了,看样子马贵是要摇船走了,那么是过去将马贵拦下呢,还是由他去,倒也拿不定主意。 他握拳捶了下泥地,心想其华在的话就好了。 正在彷徨,忽见岸边嗖地又窜出一条人影。他大吃了一惊,凝神望去。 只见那人身着玄色劲衣,黑布蒙面,身手矫捷,一眨眼工夫已经站在了船头岸边。 马贵似乎也是猝不及防,匆忙倒退了两步,木舟被他踩得摇晃起来。 突如其来的变故,淳于几也懵了。他本来还在犹豫要不要上前质询马贵,这会又来了一个不速之客,也不知道与马贵是什么关系。看来只能暂且隐身,静观其变。 玄衣男子手指马贵怒气冲冲说着什么,马贵似乎在竭力辩解。 淳于几听不分明,“难道这人就是那个在庄园里与小夫人说话的陌生男子?”他心里咯噔一下。 河边草木茂盛,他悄悄向前挪了十数步,总算可以听到些说话声。 这时两人争执起来,说话声也越来越响,只听玄衣男子怒斥道:“你这贼寇,谋财害命,可想过善恶终有报,苍天饶过谁。” “谭叔?”淳于几听清这声音脸色大变,一颗心狂跳不已。 谭叔虽然着一身劲装,又用黑布蒙面,但是没有刻意改变嗓音,所以淳于几听出来了。 这时又传来马贵辩解声:“我何曾谋财害命,我这是——”话还没有说完,谭叔已经亮出了长剑。 马贵似乎也有准备,弯腰从船上取出一把环首刀,跳上岸来。 淳于几惊的目瞪口呆,这两人一言不和,竟然拔刀相向。他更想不明白,这两人怎么会碰到在一起的。 苍白的月光将两人的身影拂入河中,水波荡漾,两人斑驳的身影也起伏飘移,是而相叠,时而分开,刀剑磕碰的锵锵声,不绝于耳。 淳于几伏在草丛中,大气也不敢出,看着两人搏杀。 几个回合后,谭叔明显占了上风,一柄剑上下翻飞,直逼要害。 马贵气喘吁吁,勉力舞动大刀,却已左支右拙,手脚也慢了下来。只听锵啷一声,马贵的环首刀脱手而出,飞到一丈多远,扎在地上,刀柄还不住地抖动。 马贵扑通跪倒在地,不住磕头,颤抖着央求道:“大侠饶命。” 谭叔冷笑道:“你要我饶你的命,你可知我是谁?” 马贵一脸惶恐,连连摇头。 谭叔奚落道:“你都不知道我是谁,还要我饶你。” 马贵张口结舌,不知如何作答。 淳于几心中暗道:“马贵都不知道你是谁,你还要杀他。”他一直觉得马贵是秦宅命案的知情人,所以期望能当面询问马贵,当然不想他这么死了。 马贵求生心切,灵机一动,道:“你我素不相识,应无恩怨。那船上有许多珍宝,大侠拿去便是了。” 谭叔仰天哈哈大笑几声,慢慢弯下腰,双目炯炯注视着马贵,讥诮道:“我是来抢珍宝的吗?” 马贵吓得脸色惨白,连连摇头。 “你我本无恩怨,可你谋害若云,就是我的仇人。”谭叔直起腰,缓缓说道。 “你是秦家庄园的人。”马贵这时才明白怎么回事。 谭叔哼笑一声,点点头:“你居然勾结那个歹毒妇人谋害若云,罪不可赦。” 马贵惊恐万状,也不顾抵在胸前的长剑,站起身,双手不住乱晃:“大侠,你听我说,不是这么回事。”一边说着一边后退。 “啊——”淳于几听得一声惨叫,只见谭叔手持长剑漠然伫立,马贵倒在了地上,已无声息。 “谭叔把他杀了。”淳于几一脸惊诧。未几,心里又浮起一个疑问:“他为什么不问个明白就将马贵杀了。”又一想:“也许他已然知晓。”再放眼看去,河边已无人影。 夜空中的乌云又聚拢在一起,将月光遮掩,旷野黑黢黢的,冷风低低地掠过茅草丛,搅出一阵稀里哗啦的声响。 淳于几打了个寒战,脑子里一片空白。他站起呆了一会,下意识的转身往秦家庄园而去。 城西的芦河距秦家庄园十数里,淳于几一路疾走,回到庄园已是午夜,径直去了后院。 回来的路上,他一直担心着其华,自责不该让女孩子一个人去劫狱,心里又期盼她顺利救出若云。 后院冷冷清清,没有一点灯火。淳于几先回了自己的住舍,以为可以见到其华和若云,但黑洞洞的屋里空无一人,便有些慌神,心忖其华救出若云的话,早该回来了。 他在屋里呆坐了一会,始终心神不宁,又站起徘徊,决定还是去若云的住舍看看。 他来到若云住舍楼下,这里也是黑灯瞎火,并无人影,心中越发惊惶。环顾四周,阴沉沉的,耳边尽是风吹过林梢哗哗的树叶摇动声和秋虫的嘶鸣,只有稍远处秦小夫人的小楼亮着灯火。 他犹豫了片刻,便朝那边走去。 第七十四章 案中案 淳于几走近秦小夫人楼下,倒也踌躇起来,就这么上楼,太过冒失,这里可是女主人的住处。但是,他又无处寻找其华和若云,偌大的庄园杳无人迹。 他呆立在那里,忽而觉得眼前好似有道极光一闪,亮的让他挣不开眼来。他本能地闭上双目,再睁开眼时,面前站着的竟是俏生生的其华。他恍如梦中,太过惊喜,说起话来也磕磕巴巴:“你——,你——” 其华手里攥了枝火把,妩媚的双眸忽闪忽闪,笑盈盈注视他,也不言语。 淳于几最受不了的就是她那双媚眼,每每出现这般情景,他都不敢直视,一颗心仿佛化作一泓春水,荡漾着,泛起一圈圈涟漪。 他痴呆似的傻笑着,嘴唇嚅动却说不出话来。 其华嗔道:“怎么不说话了?” 淳于几神情窘迫,说话还是磕磕巴巴:“你怎么,怎么在这里啊?若云呢?” 其华道:“我将若云从县衙牢狱救出后,回到了这里。若云愿意跟我们走。她说在走之前有些事要与小夫人说清楚,就上楼去了。” 淳于几这才放下心来,好奇地问道:“你怎么将若云救出来了的?” 其华一脸轻松:“县狱看守果真懈怠,也没费什么工夫。” 两人正说着话,秦小夫人身边的一个使女匆匆跑来,道:“夫人请你们上楼。” 淳于几与其华相视一眼,跟着使女上楼。 秦小夫人端坐屋里,神情落寞。若云坐在对面,见他们进来,起身迎接。淳于几和其华与秦小夫人见过礼,坐在了若云身旁。 众人一时无语,过了半晌,秦小夫人才说:“你们将若云救出,我替她阿翁谢谢你们。”说罢欠身施礼。 淳于几和其华还礼,又是一阵沉寂。 若云轻轻咳了一声,道:“我与夫人说了,我跟你们走。” 秦小夫人沉默片刻,道:“这是你的家啊。” 若云神色凄然:“这还是我的家嘛。” 秦小夫人似乎有些难堪,迟疑着说道:“刚才已经与你说过了,我,我从未要害你和你阿翁。我与你阿翁夫妻这么多年,他待我很好的,我怎么会害他呢。” “是吗,那马贵呢?”一个冷峻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众人闻声一齐朝门口看去。门口站着一人,全身玄色劲装,黑布蒙面。 那人徐徐拉下蒙面黑布。 “谭叔。”若云惊讶地喊了声。 谭叔微笑着点点头,眼中充满慈爱,可一转脸目光就严峻起来。他冷冷的将一个布囊扔到秦小夫人面前。 秦小夫人见了这布囊大惊失色,旋而一脸疑惑盯着谭叔。 谭叔道:“是不认得呢,还是奇怪怎么会到了我的手里。”说着上前将布囊抖开,里面滚出一堆珠宝。 谭叔嘴角带着一丝嘲讽,道:“这些东西你总归认得的吧。” 若云探身看了一下,对其华轻声道:“都是些小夫人的首饰和家里的金银物件。” 其华瞥了一眼,鄙夷地咂咂嘴。淳于几回想起河边见到的情景,这时恍然大悟。 “马贵呢?”秦小夫人急切地问道。 “死了。我杀了他。”谭叔神情冷酷。 “马贵死了?”秦小夫人嘴唇哆嗦着嗫嚅道,脸面越发苍白。 她紧闭双眸,两行清泪涌出眼眶,“死了,他死了。”身子摇摇晃晃,头一歪,昏厥了过去 众人见秦小夫人晕过去,慌作一团。 淳于几毕竟是医者,上前仔细察看,唤其华端来清水,用帛巾沾湿了敷在她额上。不多时,秦小夫人徐徐醒来,众人才松了口气。 其华拿过一个软枕,扶她靠上,喂她喝了些水。 淳于几轻轻咳了一声,正想开口。其华眨眨眼,示意他先别说话。 屋子里静寂无声,只闻秦小夫人低声啜泣,渐渐的,她停止了哭泣,双眸注视着前方,似乎在回想遥远的往事:“你们都想知道马贵与我有何瓜葛,是吗。” 众人沉默,她忍不住又抽泣起来,哽咽道:“马贵,马贵就是我之前的夫君江川。” 此言一出,众人目瞪口呆,难以置信。 其华睁大眼睛,怔怔盯着秦小夫人:“怎么回事?” 秦小夫人低着头,默默垂泪,许久才平复心情,说出了隐情。 原来,江川当时被关押在郡狱死牢中,里面还关押着一个江湖大盗,也是年底处斩的。江湖大盗的那帮兄弟闻讯,竟然聚众过来劫狱。 那都是些不顾性命的贼人,边关的牢狱又不甚坚固,狱吏顶不住,于是一哄而散。劫狱的贼人将死牢打开,江川也随大盗一起逃了出来。 郡狱死囚被劫,郡府的一干官吏是要被朝廷追究渎职之罪的,重至弃市。郡守害怕,就与郡丞商量将这事瞒下,到了年底寻了几个盗贼充作死囚处斩,外界哪知其中玄机。 江川逃出牢狱后无处可去,就跟着大盗去了西域。不久,那个大盗与人争斗被杀了,江川就此流落西域,替人耕田为生。后来有了些积蓄,他就做起了小买卖,几年来也积攒了一些钱财。 终是思乡心切,他在西域饱经沧桑,容貌也改变了许多,估摸内地没人能认出他来,就改名马贵回到了阳周。 “你们是如何联系上的。”其华问道。 “有一次我去东街,被他认出了。后来,他就到庄园找我。” “可巧被若云撞见了。”谭叔冷笑一声。 秦小夫人点点头。 “所以你们就要谋害若云。”谭叔语气中带着怒意。 “没想过要谋害她,没有。只是不想让她告诉她父亲。” “于是你们就设计了巫盅之祸,让她父亲不再相信她。”谭叔神情冷漠。秦小夫人低头不语。 “可巫盅之后,你们还是忍不住要谋害她。”谭叔愤恨道。 “我没害她,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秦小夫人身子微微前倾,嗓子嘶哑着喊了起来。 过了一会,她稍稍平静,抹了下眼泪,接着说道:“那天江川来找我要钱,若云正好站在窗前,他以为又被看见了,就起了杀心。我也不知怎地,那晚一直心神不宁,就让小雁去若云那里看看,谁想若云悬梁了。我赶过去时,家仆已经将她解下,那时她气息全无。庄主很伤心,不忍目睹,很快就装殓入葬。后来江川告诉我,那晚他潜入若云内屋,先是点了迷香将她迷晕,然后将她悬在梁上。” 淳于几插嘴道:“还好小雁去的及时,不然勒久了,必然窒息而亡。” 若云听到这里,脸色煞白。其华一把将她搂住,低声安慰。 “你是不是与江川约好了,带着珠宝一起走。”谭叔沉默了一会,又问道。 秦小夫人点点头,面带愧色。 谭叔冷笑一声:“江川根本没想与你一起走,他只想要你的珠宝。今日他拿到珠宝后,就要驾船走,被我拦下了,要带他回来,然后起了争执,——,然后他就死了。” 秦小夫人低垂着头,沉默片刻,旋而断断续续说道:“原本,我也是想给他一些钱财,就不再来往。可江川说找到了大郎,要我随他一起走。我已经有了小郎,庄主待我也很好,所以没有答应他。他就不停的过来要钱。后来庄主死了,他又来逼我了。我想,我无依无靠,也许只能跟他走了,算是一家人团聚。就收拾了一些珠宝,让小雁先给他送了过去,谁想竟是这样的结果。”说罢,黯然伤神。 淳于几暗自嗟叹,心想,但凡有了贪欲,所谓恩怨、所谓亲情,也成了敛财手段。他的目光扫过众人,落在了若云身上,不由得伤感起来, 这时,屋外楼梯那里传来扑通一声响,像是有人跌到了。 候在门口的使女探头看了一眼,转身说道:“是小雁来了,在楼梯上滑了一跤。”未几,秦小夫人的贴身使女小雁已跪在门口,叩首道:“夫人,我,我回来了。” “知道了,你下去歇着吧” 小雁应诺了声直起腰,蓦地,她神色骤变,睁大眼睛,手指前方,惊恐地喊道:“他,他。” 众人见状愕然,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正是一身劲装,跽坐在案前的谭叔。 第七十五章 恩怨 秦小夫人望着惊慌失措的小雁,不解地问道:“这是谭叔,你不认得了?” 小雁伸出的手指颤抖着,结结巴巴道:“是他杀了主翁。那天晚上,就是穿了这身衣服从主翁的房间里出来,我看见的。” 众人大惊失色,目光一齐落在谭叔身上。 谭叔默默注视着小雁,神态平静,道:“你看到了。” 小雁骇得浑身哆嗦,说不出话来。 谭叔低头沉思片刻,忽而仰起脸微微一笑,道:“你没看错,是我。” 屋里一片静寂,若云睁大眼睛,不敢相信似的盯着谭叔。蓦然,她掩嘴抽泣起来,双肩不住地颤栗。 其华将她紧紧搂着,低声安慰。 谭叔双手扶膝,凝视着若云,眼神里很复杂,有一丝怜惜,有一丝悲哀。良久,他收回目光,又缓缓扫视众人,脸上浮现出若有若无的笑意,但很快被一缕忧伤遮盖。 “好久没人听我说话了,先说说我自己罢。”谭叔长舒一口气。 “那年匈奴犯边,我父母遇害,我才五岁,随人逃难,哪里走的动啊,就躺在路边,奄奄一息。这时,谭家的盐帮正好经过,他们,他们并没有没停下,许是饿殍见多了。”谭叔神情苦涩。 当年的情景,此时清晰地浮现在他眼前,他脸上慢慢漾起一层温暖的笑意。 那天,幼小的他躺在草丛中,浑身软绵无力,感觉有许多人从他面前走过,他想喊,可嗓子干哑,根本发不出声来,只听得匆匆的脚步声忽远忽近。 昏昏沉沉中,他响起一个稚嫩而又清脆的声音:“这里有个小弟弟,还活着呢。”接着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又听到有人喊道:“小姐,快走吧。” 他努力睁开眼睛,恍惚中,只觉得面前闪动着五彩光芒,如云雾般缥缈,渐渐的,那光芒四下散来,浮现出一张白里透红的小姑娘俏脸,眼神里充满了怜惜。 他嚅动嘴唇,却说不出话来,又无力地合上眼睛。而那一瞬间的情景,深深印在了他的脑海里。 待他醒来时,已是躺在了谭家盐帮的营地。后来伙计告诉他,谭家小姐哭着央求谭帮主救他,这才将他一路带着。 谭叔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中,久久不能释怀。 他用手指擦了下眼角的泪,继续说道:“她比我大三岁,我一直将她视作自己的亲姐姐,不容她受到一点委屈。后来——,后来,谭帮主将她许配给秦简。再后来的事,你们也是知道的。”他瞥了秦小夫人一眼,露出厌恶的神情。 “那你,那你怎么知道马贵就是那个江川。”其华犹犹豫豫问道。 “我之前没见过江川,但知道有这么一个人。庄园里认识江川的,也就是秦简和秦奋。秦奋早就离开了庄园,不知去向。所以,他就敢来秦家庄园。”谭叔缓缓说道。 “马贵来庄园会小夫人,我也看到了,就跟踪了他。后来他去寻找大郎,我便知道他就是江川。其实,他是江川还是马贵,与我并无干系,我也不在乎。可是,他们构陷和谋害若云,我——决——不——容——忍。”谭叔转过脸盯着秦小夫人,咬牙切齿。 “我没有谋害若云。”秦小夫人嗓音颤抖着辩解道。 “你与江川勾结,有脸说没害她?还有那个秦简,哪里有半点做父亲的样子。”谭叔愤怒地吼了起来。 若云脸色煞白,蜷缩在其华怀里。 其华爱怜地撩开她前额的柔发,替她拭去脸颊上的泪珠,然后头也不抬问道:“所以你杀了他。” 谭叔没接她的话题,自顾自说道:“若云入葬后,我就下决心要替她们母女讨回公道。然而,若云回来了,我喜出望外,焚香拜谢天神眷顾。可是,江川不除,若云则无宁日。” “那你为何要谋害秦庄主?”其华犹豫了一会,还是忍不住问道。 “秦庄主不是我杀的、”谭叔平静地说道:“若云回到庄园后,江川又来了。他一进后院,就被我盯上。那天庄主身体康复,将小夫人唤去欢愉,江川也悄悄跟了过去。” 秦小夫人低垂着头,白皙的脸庞刹那间变得通红。 谭叔瞥了她一眼,面露鄙夷之色,继续说道:“那时,我也跟在后面。小夫人走后,江川溜进了秦简的卧室,秦简正在酣睡,浑然不知。可能江川亲见两人欢愉,妒火中烧。” 谭叔略作停顿,嘴角撇起,带出一丝嘲笑,又说了下去:“我看到他掏出一条冰绫,几次要下手,或是胆怯了。最终,还用冰绫缠在秦简的脖子上,将他勒死。”他忽然停顿下来,出神地凝望一只在灯火旁飞舞的青蛾,过了一会才将视线收回。 “那时,屋里又暗又静,江川走后,我站在秦简榻前,瞧着他那张恬不知耻的脸,我想,我也会将丝巾缠住他的脖子上,然后勒紧,勒紧。”谭叔说到这里,双眸泛红,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众人听得心惊胆战,不敢出声。 过了半晌,谭叔才缓过神来,语气平静地说道:“这个江川虽有夺妻之恨,但是,他不该让若云遭受这么多的苦楚。” “所以你就给我们了冰凌这条线索,引我们去查证马贵,最好将他告到官府。”其华想明白了前因后果,不禁喟叹。 谭叔点点头:“是的,若云还在牢里,我要救她,就不能出事。你们两人怜惜若云,有情有义,一心要给她洗清罪名。马贵若被官府缉拿,我还会提供线索,证明马贵就是江川。江川是越狱死囚,如果被官府抓捕了,绝无生路可言。这样,若云也可洗清冤屈,而且还能成为这个庄园的主人。谁曾想——” 谭叔苦笑着连连摇头,叹着气说道:“谁曾想你们两人急着要赶去长安,江川又要携财潜逃,将我的谋划全然打乱。我不能让江川逃脱惩罚,留下后患。” 淳于几与其华面面相觑,心想这也怨不得我俩。 谭叔抬头咧嘴一笑:“这样也好,一了百了。” 众人沉寂,忽然,若云带着哭腔喊了声:“谭叔。”拜伏在地。 谭叔上前将他扶起,慈爱地轻拍她后背:“若云,谭叔没有好好保护你,辜负了你母亲的嘱咐。”说罢潸然泪下。 众人唏嘘不已。 淳于几窥望秦小夫人一眼,只见秦小夫人面容憔悴,右手下意识地不住拉扯自己的衣襟。他不由得心生同情,暗自感慨,这样一个原本单纯的柔弱女子,却要承受几多人的恩怨。 蓦地,他听到秦小夫人喊了声:“谭叔、若云。”心中吃惊。谭叔脸上也露出诧异的表情。 秦小夫人双手抚膝,垂目跽坐,似乎已经拿定了主意,神态平静,缓缓说道:“是我对不起你们,所以,所有的罪责,都该由我一应承担。明日我去官府投案,还若云清白。若云是谭家血脉,秦家嫡长女,要走的应该是我。” 若云“啊”的惊呼一声,旋而抬手捂在嘴上,眼泪情不自禁顺着脸颊流下。 谭叔愣在那里,张了几次嘴,也没说出话来。 淳于几和其华相视一眼,自忖是外人,不便插话。 满屋子只有若云低低的啜泣声。 第七十六章 去留 屋子里气氛凝重,许久,秦小夫人轻轻说道:“天亮了,我就去官府投案,还若云的清白。你们请回吧。” 若云这时如梦初醒,摇晃双手叫道:“不,不可。你还要抚养小郎,小郎只有四岁,不可没有母亲。若要投案,我去投案。” 秦小夫人侧身回望内屋,凄然一笑。 谭叔也没了主意,眼巴巴望着淳于几。在他心目中,淳于几见多识广,心底善良,他若有主张,必是为若云好。 淳于几知他心思,思索一阵,迟疑着说道:“夫人与若云,都不能去投案。我们将若云从狱中救出,若云已经成了逃犯,按律就是重罪。这样的话,夫人即便投案,也保不了若云。”其华在旁连连点头。 “所以,若云不可留在此地,还是与我们一起走为好。等过了几年,或有天子大赦天下,若云还是可以回来的。”淳于几看着谭叔,缓缓说道。 若云迫不及待地连连点头:“待会我就随淳于哥哥和其华姐姐一起走。官府再来追查,一应事端都推到我身上便是了。” 谭叔默不作声,不过细细一想,也只能如此。他有些不甘心,觉得太便宜秦小夫人了,禁不住朝秦小夫人狠狠瞪了一眼。 若云看在眼里,猜得出谭叔想些什么,神情淡然,微微一笑,道:“逝者已矣,生者如斯。恩恩怨怨,自当了结。”说罢,面向秦小夫人,诚恳地说道:“我走后,你便安心过日子,将小郎抚养成人。小郎是秦家血脉,是我的弟弟,我希望他好好的。” 秦小夫人听到这话百感交集,伏在地上泣不成声。 若云又转向谭叔,双眸含泪,久久凝视。 谭叔亦是心潮起伏,他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缓缓道:“你就跟淳于公子和其华姐姐走吧,他们都是好人。”说话间眼眶渐渐湿润,声音也颤抖起来:“只要你好好的,我在这世上便无牵挂。” 这时,秦小夫人直起腰端坐。她拭去眼泪,面色凝重:“若云,无论你到哪里,都要记得这里是你的家。有疼爱你的外祖父、你的母亲——”她略微迟疑,又接着说道:“和你的父亲。一定要回来啊。”说罢伏地长拜。若云慌忙避席回礼。 秦小夫人又转身面向谭叔,低垂双眸:“谭叔,你是若云的长辈,这庄园还指望你操持,若云回来时有个家。”说罢亦是伏地长拜,若云连忙趋前将她扶起,回首凝视谭叔。 谭叔心情复杂,在若云期盼的目光中,终于长揖回礼。 天色渐明,淳于几道:“若云越狱,县衙肯定会找过来的,我们这就启程了。” 谭叔虽然不舍,但也知道留不得,便要吩咐备马。 其华道:“骑马目标太大,我们先走小路,待过了阳周地界,再骑马去长安。” 谭叔想想也只好如此,便将一包珠宝塞在若云怀里。 三人整好行装,在晨光微熹中离开了庄园,走了好远,驻足回望,秦家庄园高高耸立的双阙依旧可见。 若云向忍不住前奔了几步,蓦然心中悲怆,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淌下,旋而又举袖擦去泪痕,粲然一笑。 其华见此情景颇多感慨,转身对淳于几说道:“这桩凶案原本毫无头绪,可真相大白后,却也是在情理之中。所谓人世间最放不下的,就是一个情字。” 淳于几没有回话,似乎沉浸在自己的遐想中,渐渐地,脸上绽开一层温暖的笑意。 其华瞧着他的神情,不知怎的突然涨红了脸。她跺了一下脚,也不搭理淳于几了,上前挽住若云,道:“我们走罢。” 三人走了半个多时辰,天已大亮,其华见若云也有些累了,便停下歇息。 阳周县为秦置,境内白羽山脉西延昆仑山,北连祁连山,南临子午岭至秦岭山脉,而西、北、东三面皆有黄河及支流环绕。秦直道从县城中心穿越,秦昭襄王时修筑的秦长城在县城西端,相距不过数里。 从阳周往长安,最便捷的去向就是顺着秦直道一路向南。 淳于几判断,曾一箭察觉自己在阳周,肯定会带人追捕,而周不疑发现若云越狱,也会在所有路口和关隘派捕役和县兵把守。 他将自己的顾虑说与其华听。其华也是有此担心,两人便决定带着若云走僻静小道。如果沿着已然颓废荒芜的秦长城朝南而行,越过了白羽山,就可以直抵北地郡。 其华回头问若云:“我们要走山路,可好?” 若云只要是跟着淳于哥哥和其华姐姐,也就心安,至于走哪条道,她并不在乎。 三人攀上山崖,沿着秦长城向南而去。淳于几读过一些史籍,一边走一边说起阳周掌故。 秦国兼并天下后,秦朝大将蒙恬率三十万大军北逐戎狄,修筑长城,驻守上郡十余年,就在阳周设营。秦始皇长子扶苏因直言劝谏,触怒秦始皇,被派往上郡,也来到阳周,协助蒙恬修筑长城。 秦始皇死后,胡亥、赵高伪造遗诏逼死公子扶苏,并将蒙恬囚于阳周。秦二世胡亥原本打算释放蒙恬,但赵高唯恐蒙氏再次受宠对己不利,就散布流言说蒙恬的弟弟蒙毅曾在秦始皇面前毁谤胡亥。胡亥于是赐死蒙毅,又派人前往阳周逼蒙恬自尽。 淳于几在边关从军多年,敬的是沙场英豪,由是感叹道:“蒙氏兄弟忠肝义胆,奈何天道不公。” 这一路虽然多是残垣断壁,却也有鸟语花香。若云总归是小女孩性情,见了漫山遍野的野花,既好奇又兴奋,蹦蹦跳跳,一路采撷,一会儿手里就握不住了。 她以往囿于庄园,偶尔去趟县城,何曾来过这般天高地远的旷野,手捧着色彩缤纷的花束,极目远眺,顿觉心胸开豁,陶醉其中。 淳于几与其华见她这般开心,相视一笑。 · 阳周县衙后院,周不疑正在洗漱,县丞气喘吁吁地跑来,道:“秦若云跑了。” 周不疑没听明白怎么回事,双手捧着滴滴答答的湿帛巾,一脸懵懂:“什么跑了?”呆了一会才回过味来,问道:“你说秦若云跑了?” “是的,秦若云不见了,跑了,越狱了。” “什么,秦若云越狱了。”周不疑急急忙忙绞干帛巾擦了把脸,疑惑道:“她一个小女子,怎么可能越狱?” 县丞道:“狱役一早查看牢狱,发现牢房后墙被扒了一个大洞,秦若云不见了,越狱了。” “这牢房的后墙怎么会被扒出一个大洞。”阳周是个小县城,民风淳朴,少有刑案,周不疑平日里清闲,所以不怎么了解县狱的情况。如今又是命案,又是越狱,他也有些晕头转向。 县丞料到他会如此发问,马上答道:“那是土坯墙,不甚坚固。不过,以往没有人胆敢越狱。” 周不疑听了摇头苦笑:“这如何是好”。 县丞老于世故,当然要推卸责任,小心翼翼说道:“肯定有人助她逃脱的。” 周不疑想起曾一箭一再提起的淳于几,这人在秦家庄园竭力为秦若云辩解。 “淳于几。就是那个淳于几助她越狱的。那天他一直为秦若云开脱。”他用肯定的口吻说道。随即吩咐县丞:“你即刻就去召集县衙捕役、县兵把守城关和路口,仔细搜查过往行人,一旦发现秦若云和那个淳于几,即行缉拿。 他寻思这事还需知会曾一箭,便赶到了驿站。却被告知曾一箭正在后院练武,只得坐在前堂等候。 第七十七章 长城长 周不疑在驿站前堂候了半个时辰,曾一箭才擦着汗走来。 周不疑起身上前施礼,恭维道:“曾将军晨起习武,自强不息,下官着实敬佩。” 曾一箭呵呵笑了几声:“习武之人,不敢稍有懈怠。”招呼他坐下,自己也坐下,取过一条绵软的帛巾,细细擦拭那把做工精良的硬弓。 周不疑身子前倾凑了过去,上下端详一番,颇为内行地说道:“此弓拉力不下三石。” “三石六斗。”曾一箭得意地说道。他一向自负,认为自己的膂力和箭术,足可以媲美“飞将军”李广。只是生不逢时,边关安晏,无从施展才能。 “将军神力。”周不疑满脸堆笑赞道。 曾一箭亦笑着回应:“县令谬赞了。”心里却奇怪这县令一大早过来干吗。于是忍不住问道:“县令一早过来,所为何事?” 周不疑这才想起了正事,神情凝重地说道:“秦若云跑了,越狱了。” “秦若云是谁,她跑了?干吗跑了啊。”曾一箭停下手里的活计,神情茫然地问道。 “秦若云,弑父嫌犯呀。”周不疑解释道。他没想到昨日才与曾一箭说的事,只过了一晚,他全然忘了。 “弑父,这时你们县衙管的事,与我何干啊。”曾一箭更不明白了,皱了皱眉,继续擦拭着那把硬弓。 周不疑越发尴尬了。 曾一箭乃禁军校尉,又是霍府的亲信,平日里是趾高气扬,一般官吏并放不在眼里,周不疑这种六百石的县令,寻常是懒得搭理。他来到这里,只是为了追踪淳于几,昨日东拉西扯的那些事,根本没往心里去。这时驿吏送来了早餐,就自顾自吃了起来。 周不疑心中恼火,又不敢得罪霍府的人,只好耐着性子,将秦梦云死而复生、秦家庄园发生命案,以及淳于几掺和其中的来龙去脉,统统说了一遍。 曾一箭这才恍然大悟,又生疑窦:“淳于几虽说是边军医官,但也就一介书生,他敢劫狱?” “你不是说他在朔方杀了人吗。他敢杀人,难道就不敢劫狱。”周不疑没好气地说道。 曾一箭倒也不以为忤。他只关心淳于几的行踪,并不在意什么秦家庄园的命案,呵呵笑了几声。 周不疑道:“秦若云肯定是他劫走的,与淳于几一起来的还有一个年轻女子,名唤其华。” 曾一箭将蒸饼塞入口中,取过帛巾擦了擦手,一面咀嚼一面含含糊糊说道:“这个我知道,其华原本是朔方郡守府的使女。那淳于几带着秦若云会去哪里啊。” 周不疑道:“我已派人去秦家庄园搜寻。不过,他们肯定是要逃离此地,我派了县衙捕役把守城关和路口,一旦发现,即行缉拿。” 曾一箭敷衍道:“甚好,甚好。” 周不疑见他漫不经心,觉得无趣,也便拱手告辞。才要出门,曾一箭招手唤他回来,叮嘱道:“你去吩咐属下,切不可伤害淳于几和那个其华。” 周不疑点头答应,心中着实窝火,到了街上,气咻咻啐了一口,嘟囔道“什么东西。” 他原先吩咐衙役备马,准备径直去秦家庄园,这时也没了心情,见衙役牵过马来,想了想,手一扬,说道:“回府。” 驿站距县府并不远,周不疑负手走在前面,脸色阴沉,衙役牵马跟在后面。 街上人来人往,有巡街的捕役上前施礼,他随意点点头,眼前还浮现着刚才的情景,一种被羞辱的感觉缠绕于心。 这时,街上突然乱了起来,他停下脚步望去,原来有两人当街打架。行人纷纷避让,一会儿,两人扭扯着翻滚他跟前,他就站在原处未动。 那两个打架的人奇怪这人怎么不让开,一抬头,赫然发现是县令站在面前,慌忙放手,也顾不得满身尘土,一起跪地求饶。 周不疑原本就心中郁闷,这时沉下脸,紧锁眉头,用厌恶的目光注视着这两人。 两人更害怕了,带着哭腔不住求饶。 巡街的捕役赶过来,见这两人冲撞县令,顿时抖擞精神,大呼小叫呵斥起来,又狠狠踢了几脚,就要将这两人押走。 周不疑忽然心有所动,思忖这两人刚才还在好勇斗狠,转眼就屈膝求饶。就像自己,之前还是唯命是听,现在已然颐指气使。可见所谓荣辱并无常态,不过因人因事、患得患失而已,倘若看淡了,也就无所谓。这么转念一想,心下释然,于是一笑,示意捕役别管这事了。 他对着两人和颜悦色道:“你们走吧。” 那两人不敢相信,抬头望去,县令还是一脸和气,便起身一边作揖一边倒退,旋而跑远。 周不疑望着两人背影,一边走,一边咿咿呀呀哼起了小调。 · 淳于几、其华和若云这时正沿着秦长城奔北地郡而去。山间有条当年修筑长城的劳役踏出的小道可走,只不过多被灌木覆盖,还不时有垮塌的城墙堵路。 淳于几在前面探路,三人走走停停,也累得气喘吁吁,便在一处城墙下歇息。 八月中旬,白日暑热尚未散尽,淳于几满脸是汗。他取出水囊扬起脖子咕嘟咕嘟灌了一阵,才觉得畅快。 其华瞧着好笑,对若云说道:“你看淳于哥哥喝水的样子像什么呀,是不是像老牛饮水?” 若云认真想了一下,道:“马呀,牛呀,驴呀,饮水都是低着头的。有一次有只小松鼠到我的窗前讨水喝,我喂它时,它是这样仰着头喝的。” “小松鼠?”其华先是愣了一下,回过头上下打量了一番淳于几,联想到小松鼠的形象,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起来,一发不可收拾,抱住若云笑得前仰后合。 淳于几那里敢招惹她俩,就装作不曾听见她们说什么,若无其事的四下张望,蓦然发现对面山顶有一群人也在四处瞭望,似乎搜寻着什么,赶紧招呼其华和若云蹲下。 其华大惑不解,淳于几指指着前方。她放眼看去,才明白过来,发现人群中有个人背着一张大弓,轻声说道:“那人好像是曾一箭。” 淳于几神情紧张,道:“一定是追踪我们来的。” 其华看了一眼若云,示意淳于几说话轻些,别吓着了小姑娘。 淳于几点头应诺,挪开了一些距离。 其华也跟了过去,不无忧虑说道:“曾一箭是盯上我们了。若云体弱,走不了许多山路。” 淳于几转过身看了眼若云。若云真是走累,她盘坐在草地上,斜靠着树干,双眸微阖,已经睡着了。她似乎梦到了什么,长长的睫毛时不时抖动一下,嘴角浮出一缕笑意。 淳于几凝视着那张小小的安详平和的脸庞,心想这么一个单纯柔弱的小女孩,却遭受了如此之多的磨难,不由得伤感,久久才收回目光。 他沉吟片刻,道:“县衙的捕役肯定也在到处搜捕若云,所以若云必须赶紧离开阳周地界。” 其华点头称是:“不能让他们抓到若云。” 淳于几探出身子,朝前面山顶的遥望,曾一箭那伙人还在那里。 他无奈地摇摇头,思索一番,对其华说道:“我们分开走。你带着若云去北地,我将他们引开。这里都是荒山野岭,我一个人容易脱身。等摆脱了这些人,我就赶紧过去找你们。” 其华神情瞬间变得严肃起来,语气坚决地说道:“不可,太危险。我去将他们引开,你带若云走。” 淳于几着急,说话声音也大了起来:“曾一箭要找的是我。” 其华赶紧嘘了一声,指指不远处的若云。 淳于几马上醒悟,转身看了一眼,压低声音说道:“是我杀了霍府信使,曾一箭他们要找的是我,你引不开这些人的。你也不用担心我,我听到过他们说话,范明友吩咐他们跟踪我,但不许伤害我,所以我是没什么危险的。再说,再说——” 他吭哧了一阵,才说下去:“再说若云一个小姑娘,跟着我也不方便。” 其华闻言呡嘴一笑,瞅着他戏谑道:“我一个大姑娘跟着你就是方便的,对吗。” 淳于几蓦地涨红了脸。 其华本来还想调侃几句,见他这般窘态,也便不再说笑。 她静下心来想一下,觉得淳于几说的还是有道理的,一起走反而不便,于是说道:“也好,我带若云去北地。你千万小心些,摆脱了他们,就赶紧过来,不可耽误去长安的行程。” 淳于几点点头:“我们在这里已经耽误了不少时辰。” 其华过去唤醒若云。淳于几作了个双手往下压动作,示意她们隐藏好,自己站起身,攀着断壁爬上长城。 他又回头找寻其华和若云,看到若云一会抬头看他,一会儿与其华争辩什么,其华则紧紧拽住她的胳膊,似乎是在劝说。 淳于几笑了,一脸灿烂,伸手向着她们略微扬了扬,转身朝山顶走去。 第七十八章 白羽山秘笈 淳于几攀上烽火台,很快就被曾一箭那群人发现了,朝他这里指指点点。 他原本就是要引开他们,也就不紧不慢在长城上往南而去。过了一会,转身望去,山顶上已没了人影,猜想那些人是下了山往这边赶来。 淳于几走的慢,曾一箭那伙人赶的急,一个多时辰后,曾一箭那群人已经追到了长城上,相距不过五百多步。 淳于几有意要为难他们,专捡险峻颓废处攀爬。 曾一箭那伙人身负兵器、行囊,尤其是曾一箭,背着一张大弓,又格外珍惜,生怕磕损,走的小心翼翼,一会儿就累得气喘吁吁。他心中恼火,寻思怎么出口恶气,便站定了取弓搭箭,瞄准淳于几,要吓他一吓。 淳于几正坐在墙垛上瞧着他们攀爬,见状倒也紧张起来,本能的站起准备躲闪,不料脚底踩到块已经松动的墙砖,一个趔趄,身子不由自主的朝下坠去。 城墙虽然不高,但山坡陡峭,他掉下城墙后又翻滚着继续往下滑,双手乱舞指望抓住根树枝。 忽然,他觉得自己身子悬空,还没来得及多想,嘭的一声结结实实摔在了地上。 他摔懵了,躺了好半天才慢慢翻身坐起,捏捏手脚,然后站起略微动了动身子,似乎无甚大碍,才安下心来,察看周围环境。 这时发现自己是在半山腰的一个山洞前,所以刚才摔下时有腾空的感觉。这里长满了高大茂密的茅草,不到近前,是看不到山洞的。也是因为长着密实的茅草,他才没有摔伤。 淳于几以手加额,兀自庆幸。昨晚以来他一直精神紧张、疲于奔命,心想也正好到山洞里歇息,于是探头朝里张望。 这山洞面西,傍晚的斜晖正好照过来,可以看到洞口还是很干燥的,他走了进去,洞里黑黢黢的,似乎很深。 他想,不如就在这里躲藏一晚,于是探头朝山上观察了一阵,没有发现曾一箭那些人的踪影,便找了许多枯树枝堆在洞里,又捡了一些干茅草放在边上,准备燃起篝火。 他在朔方从军,早已学会戍边吏卒钻木取火之法。便坐在地上,从怀中掏出钻木取火板,然后将细枝做的钻棒插入取火板的凹穴,双脚踩住取火板,双手用力搓动钻棒。 钻棒急速回旋,不一会,凹穴出便冒出烟来。他迅速将磨出的已经燃着的木屑粉撒在干茅草上,轻轻一吹,茅草即刻窜出火焰。 篝火点燃,淳于几心下轻松,环顾四周,赫然发现地上散落一些已然锈蚀的盔甲、兵器和箭矢,大为吃惊,捡起仔细察看。 他在边军多年,熟悉军械,觉着这些军备器械并非本朝用物,心中疑惑,便往里探望。 这山洞似乎深不见底,他越发好奇,于是扎了一个火把,往洞穴深处探去。 他走的很慢,一路搜寻,也没有什么物件,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到了洞窟最深处。 这里比洞口宽敞了很多,只见有一面黑色大纛倚着洞壁,边上还有一个三尺见方的石匣。他将火把插在石缝间,过去轻轻摸了下大纛。 那大纛已经酥烂,手触碰处,顿时化作碎片飘下。他慌忙后退,不敢再动了,只是细细端详。 这大纛中间似乎缀着一个白色的大大“蒙”字,下端还有熊虎图案。 “难道是蒙恬的遗物。”淳于几一颗心砰砰乱跳,呼吸也急促起来。 他后退两步,不料脚下又踩到了东西,低头看去,是一堆皮绳已腐朽的散乱竹简和木牍。他捡出一块朽坏了一半的木牍,其上字迹斑驳潦草,他一字一字仔细分辨,读出声来:“恬何罪於天,无过而死乎?”心中陡然一震,悲从中来。 他猜想,应该是蒙恬被害后,忠心耿耿的部下将他的手稿和兵器藏匿此洞,为将来昭雪留下物证。 蒙恬率军三十万,其弟蒙毅在朝中官拜上卿,然而,兄弟俩用生命守护的大秦王朝,不过二世即倾。 他又扫视了一遍洞窟,视线落在了大纛边上摆放的石匣,心忖,这必然是蒙恬极为珍惜的物件,所以才保存在石匣中。于是犹豫着要不要去取出来,若取了出来,似为不敬。转念又一想,若不取出来,其中物件也就湮没不存,或非蒙恬本意。 他站起徘徊许久,还是抑制不住好奇心,决定过去打开看看,若只是陪葬的宝物,就放回原处。 淳于几举着火把围着石匣转了一圈,仔细察看,然后双臂用力,使劲去推沉重的石盖板,几番用力,石盖板终于被推开一条缝隙。 他寻来根粗树枝,插入缝隙用力撬动,石盖板的缝隙越来越大,手也可以伸进去了。 这时也累得浑身脱力,他双腿一软瘫坐在地,大口喘气。歇了半晌,才缓过劲来,扶着石匣站起,探头看去。 石匣装的都是竹简,一卷卷,整整齐齐。他伸手取出一卷,这书卷整洁如新,仿佛刚刚写好放了进去,隐隐还有墨香。 他清点一下,一共有十二卷,便先捧了六卷回到洞口,傍着篝火小心翼翼地打开放在最上面的那卷,才摊开几片,就看到四个墨迹深沉、笔锋遒劲的篆字:“蒙氏剑术”,不由得愕然,旋而大喜。 淳于几持有世上罕见的青釭剑,少年时在姑母的督促下操练武艺,对剑术尤为痴迷,只是一直未寻到名家指点,水平也是差强人意。 “蒙恬乃一代战神,蒙氏剑术必有精妙,我若练成了,岂不就是一代剑侠。”他虽然生性恬淡,此刻却是极为兴奋。 他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面壁跪坐,低头长拜,虔诚地祈愿神明庇佑,然后盘坐,用心潜读,不觉沉迷其中。 “蒙氏剑术”有劈、撩、刺诸法,不过秘笈载明,操练蒙氏剑术,需内合其气,外合其形。所谓内合其气,则为提炼真气及至通督。 淳于几自忖已读懂提炼真气的方法,便安然盘坐,先是回想一遍运气要诀,然后将双手相叠放于脐下。 他双目微闭,两耳屏却外界纷扰,心观丹田,调匀呼吸,所谓“绝利一源,专一养气”。不一会,他感觉自己漂浮起来了,若轻烟一般四处游走,融入无尽的空间。 不知过了多久,他悠悠醒来,觉得有一股强劲的真气在胸中激荡,略一提气,那股真气竟四下乱窜,搅得自己站立不稳。 他赶紧调息凝神,静心运气。渐渐地,这股真气聚于丹田,随后沿督脉上行,意气相随,直抵玉枕关。 这时略一分神,忽然觉得舌尖颤麻,混身痒如蚂蚁爬行,又时而温热时而凉爽,似乎真气阻于关前,心想,这应该就是“积气冲关”。 他也不敢造次,竭力调匀呼吸,导引气流。如此再三,反而越发刺痒。实在忍耐不住了,他闭着眼睛双手握拳,大吼一声。蓦地,只觉得阻于关前的真气喷涌而过,身子晃了晃,眼前一黑,如坠深渊。 良久,他恢复了些知觉,依稀记起之前仰不见日月,俯不见河海,而神游于空冥之境。心中猜疑,莫非那就是阳神出窍,进入万籁俱寂之境?便稍稍提了下丹田真气,顿觉周身通泰。 “通关了?”他还不敢相信,站起略微舒展手脚,竟有一股真气充盈全身,不由得目瞪口呆,心忖,只是半宿,已然通关,岂非天赋异禀? 淳于几缓缓走到洞口,双手抱胸,昂首伫立。清凉的山风吹来,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浑然忘我。 更深夜静,但见一天繁星。 第七十九章 鸡鸣狗盗 秋家父子和石敢先父女离开平定县后,雇了车马昼行夜宿,不过十余日,就到了长安。 秋翁此番进京,心中也是喜忧参半,一则不知秋仟会判何罪,忧心忡忡,二则结交了石敢先、曹寻一众豪杰,倒是欢喜。 秋家原本在长安是有宅院的,那时刻意低调,宅院地处偏僻且狭小,现在打算在长安长住,就觉得原先的宅院不敷应用,来之前托人在章台街购置了一处大宅院。 一行人进了长安,穿过横门大街,径直去了新置的宅院。夏奈尔对这里的一切都很好奇,兴奋的在院子里跑进跑出,见到后院宽敞,手一指,说道:“我要在这里垒一个烧窑。” 石敢先放眼看去,那是一处种满花草的矮坡,虽然他并不欣赏什么花花草草,但夏奈尔的想法还是让他觉得有煞风景,于是斥道:“这里是长安,你当作乡下的院子啊,想怎么弄就这么弄。”夏奈尔嘟着嘴,一拧身子,不理他。 秋翁毫不在意,眼神里透着宠溺,笑道:“她喜欢做陶器就让她做,这院子宽敞,可以垒个陶窑,这花花草草移去就是了。” 秋仟原本就个不甘寂寞的主,到了长安如鱼得水,只歇了半日,就要上街去玩。 夏奈尔初到长安,很想跟着一起去,可是不好意思开口,就在门口磨磨蹭蹭。 秋仟自从买夜明珠被骗后,没少遭这小姑娘的戏谑,都有了心理阴影。他猜出夏奈尔想跟他一起出去,就是故作不知,走到门口,口中还喊道:“嘿,嘿,别挡着道了。”边说道边乜斜着眼,瞥见小姑娘一脸失望的神情,心中暗爽。 出了门,他还兀自得意,笑着一回头,发现夏奈尔站在门口,双手叉腰怒目圆睁,一张俏脸绷得紧紧,不禁心惊胆战,转身就跑。 秋仟在东市逛了一会,买了些熟食,边走边吃,忽然发现前面空旷地围满了人,吵吵嚷嚷,很是热闹。 他抹了下嘴就挤了进去,到里面方才看清,原来是处斗鸡博戏的场地。秋仟原本就是富家子弟,对斗鸡走狗、弋猎博戏之类的玩意,无不喜好,见此场景,当即挪不开脚了。 那斗鸡场是用木桩缠上绳子作为栅栏,围出一块空地。南北两端铺着莞席,各有一位斗鸡翁跽坐。斗鸡翁头戴进贤冠,宽袖大袍,怀抱一只斗鸡,神情肃穆。 这时赌场的鸡头家绕着斗鸡场高声招呼观者下注。 秋仟有心押注,于是仔细观察那两只斗鸡。这两只斗鸡脸坡长,眼大冠小,喙粗短、尖端微弯而甚锐,体型魁梧,健肌发达,爪粗大、坚硬锋利,而全身羽毛稀薄、粗刚。 北端的斗鸡羽毛呈枣红色,镰羽黑中带白斑。在斗鸡翁怀中颇不安分,伸长脖子冲着对方怒目而视,咯咯啼叫示威。 南端的斗鸡羽色光泽似黑缎,腹部绒羽为白色,尾部有两根白镰羽。它依偎斗鸡翁怀中,微阖双目,对红羽斗鸡的挑衅视而不见,如木鸡一般静寂淡漠。 秋仟啧啧称奇,心想,不愧是长安,即便斗鸡也与别处不同。他心仪北端红羽斗鸡,觉得这只斗鸡凶悍好胜,而南段的黑羽斗鸡似无斗志。还在犹豫时,却听到鸡头家高声宣布下注结束,不免懊恼。不一会,前排位置被押注者挤占,他只得在后排伸长脖子观看。 刘询这时也在东市晃悠。也不知怎的,他这几日一直闷闷不乐,史高见状,就引他去九市散散心。 刘询少时游历民间,喜好斗鸡走马,见到斗鸡,也来了兴致。史高在前双臂着力,左推右搡,硬是在人丛中挤出一条缝,让刘询站到前面。 那两只斗鸡已经下场争斗。红羽斗鸡伸长脖子,羽毛乍起,双眸炯炯盯着对手,不住咯咯鸣叫,低头前啄。那黑羽斗鸡颇为沉稳,张开利爪,迈着方步,待红羽鸡啄来,便飞起还击。很快,两只鸡就缠斗在了一起,羽毛飞扬。周围的人都屏声静气,紧张得空气似乎都凝固了。 刘询开始是还兴致勃勃,等看到这两只鸡斗得鲜血淋漓、满地扑腾时,忽而心中戚戚,兴味索然。 他转身退出人群,发现史高不在身边,便四下巡睃,无意间发现一个衣衫邋遢的小孩紧挨着一个少年公子,也不看斗鸡,只盯着公子哥腰间悬着的钱囊。 “窃贼。”他顿时兴奋起来,心想有一场好戏可看。他朝前走了两步,忽然觉得会惊动这个小贼,又悄悄后退几步,故作等人的模样左顾右盼,不时用眼角的余光偷窥一眼。 那公子哥腰间束着一根革带,拴着一个钱囊,沉甸甸的。 他完全被斗鸡所吸引,踮起脚,时而攥着拳兀自用力,时而又大呼小叫。两只斗鸡各不相让,殊死搏杀,他的情绪也随之起伏,视线就没有离开过那两只斗鸡。 邋遢小孩警惕地环顾四周,发觉没人注意他,悄悄靠近公子哥拴钱囊的一侧,挡住旁人的视线。 刘询也很好奇,这钱囊装着铜钱,颇有些分量,小贼解下后公子哥肯定会觉察到。 他想弄明白小贼到底是如何偷钱的,就装作看热闹凑了过去。那小孩很警觉,见刘询凑了过来,狠狠瞪了他一眼。 刘询被他瞪的有些恼了,原本要装作不知,这时玩心顿起,也狠狠地回瞪了他一眼,右手还作了个颠铜钱的动作,面带嗤笑。 小孩愣了一下,转身一溜烟跑了。 刘询呵呵一笑,扭头看了一眼公子哥的腰间,那蓝布做的钱囊还好好的挂着。 他望着小孩跑远的背影,心想,就这么将小孩的活计搅合了,倒也有些愧疚,不由自主又瞥了一眼公子哥的钱囊。 这一看,他脸上浮出难以置信的表情,挪近了几步,这下完全看清了。那蓝布钱囊粗糙不堪,显然不是原来的那个,袋口拴着根细细的枝杈,钩在公子哥的腰带上。从钱囊下坠后凹凸不平的形状来看,里面装的似乎是些小石块。 刘询恍然大悟,那小孩是准备了一个相仿的蓝布钱囊,解下装钱布囊的同时,迅速将装着小石块的布囊挂上,公子哥也就毫无察觉。 “李代桃僵。”他嘟囔了一句,哑然失笑。 他寻思这小贼年岁不大,却是个惯偷,若不教训一番,将来或许就长成了大盗,于是环顾四周寻找小贼,哪里还有踪影,无奈连连摇头。这时,却见史高拎着那小贼的衣领生拽过来,不禁好笑,问道:“你怎么擒住他的?” 那小贼扭动身子使劲挣扎。史高恼了,双手抓住小贼双肩,一用力将他提起,然后往下按到了地上,让他蹲着,回头对刘询笑道:“我就在距你不远处,这小贼逃跑,正好到我跟前。” 刘询背着手,饶有兴趣地绕着小贼走了一圈,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贼很不情愿地回道:“欧也。”说罢就要站起,史高拍了下他的头顶,又将他按下。 “欧也?你倒是够野的啊。”刘询说道。 “我这名字是之乎者也的也。”欧也嘟囔道。 “还之乎者也,你但凡读些圣贤书,还会做贼吗。”史高说着又拍了一下他的头顶。 欧也蹲着地上,抚摸着头,带着哭腔嚷道:“你干嘛打我啊。” 史高道:“你作贼偷钱,不打你打谁啊。”扬起手作势又要打他。 刘询摆摆手,让史高靠边,略略弯腰,神情严肃,道:“你这么小的年纪,怎么能做贼啊。你父母呢,倒要治他个教子无方之罪。” 欧也索性坐在了地上,道:“我父母都亡故了。” 刘询闻言一怔,刹那间神情黯然。史高知晓这孤儿触动了皇帝的心事,也不打扰,在旁默默守候。 刘询触景生情,沉浸在童年的回忆中,许久才平复心情,注视欧也的目光透着柔和,微微一笑,道:“你也该读些书,学门手艺,将来也有出息。你走吧。” 欧也听到放他走,马上跳起,胡乱掸了下衣裳上的尘土,顺口说道:“学门手艺,那有那么容易啊。要不你教我,我喊你师父。” “你喊我师父?”刘询不禁咧嘴一笑。 “你有什么手艺啊?”欧也嘀咕了一句,扭头要跑。 “等等。”刘询叫住了他,指指他束在腰间的钱囊,摊开手掌。欧也故作不知,伸手与他击掌,道:“我走了。”拔腿就跑。才跑了几步,就被史高一把抓回,道:“还要跑啊,把钱留下。” 欧也带着哭腔说道:“我给你一半就是了。”史高笑道:“一半啊。” 欧也无奈,哭丧着脸,磨磨蹭蹭解下钱囊。 史高一把夺过,欧也心疼得使劲跺了下脚,一溜烟跑了。史高冲着他的背影喊道:“以后不可做贼了。” 刘询与史高相视而笑。刘询感慨道:“我们小时候,还没有他这般机灵呢。”说着接过史高手中的钱囊,掂了掂:“那个呆公子还不知道钱囊丢了呢。”又递还给了史高。 这时斗鸡已经分出了胜负,观者纷纷散去,有的眉飞色舞,喜得仰首大笑,有的摇头叹息,一脸沮丧。 第八十章 黄公子 刘询与史高站在街边,不一会就在散场的人群中瞧见了那个公子哥,史高上前叫住了他。 这公子哥正是秋仟。秋仟不知何事,见史高一团和气,也就没多想,跟着史高来到刘询面前。 刘询瞧着他微微一笑,问道:“斗鸡结束了。” 秋仟一声叹息。 刘询道:“可是红羽鸡落败。” 秋仟点点头,带着不可思议的表情说道:“黑羽鸡木讷呆滞,怎么就胜了呢。那红羽鸡威风凛凛的,喙尖爪利,性情凶狠,居然就败了。” 刘询道:“可是黑羽鸡先示弱,然后一击而胜。” 秋仟惊讶地看了他一眼,道:“确是如此。” 他回想起刚才斗鸡的情景,依然惊心动魄:“那两只鸡刚开始交口时,红羽鸡一直占着上风,扑闪着翅膀或咬或抓,黑羽鸡只有招架之力。到了叨斗之时,两只鸡都有些疲惫了,但是,红羽鸡奋力咬切,而黑羽鸡跛着脚,只顾躲闪,羽毛也被咬落许多,红羽鸡更是得意的高声啼叫。观者都以为红羽鸡要取胜了,不料那黑羽鸡突然跃起飞过红羽鸡的头顶,就是猛然一啄。红羽鸡不曾提防,后脑被这一击,随即倒在地上抽搐。谁会想到黑羽鸡的跛脚居然是装出来的。” 秋仟边说边摇头感慨。 刘询笑道:“似木鸡矣,其德全矣,异鸡无敢应者,反走矣。” 秋仟没听明白,满脸疑惑,睁大眼睛注视着他俩。 史高拍了下他的肩膀,道:“此乃庄子所言,意思是,若将斗鸡训练的像木头鸡,那么它的德行都凝聚在内,别的鸡就不敢应战,见了它转身就跑。这也是所谓凝神养气。” 秋仟恍然大悟,钦佩道:“斗鸡也有这么多学问啊。” 他见刘询气度不凡,又和蔼可亲,有心结交,拱手道:“在下姓秋名仟,敢问两位兄长高姓大名。” 刘询犹豫了一下,笑道:“我姓黄,这位名唤史高。” 秋仟躬腰长揖道:“今日结识黄公子、史公子,秋仟幸甚。” 刘询皇帝身份,不便多礼,只是笑了笑。史高上前扶住秋仟,道:“秋公子不必多礼。” 秋仟性情单纯,初来长安,也不曾结交什么朋友,颇为寂寞。今日与刘询、史高一见如故,心下欢喜,诚恳地说道:“今日幸会,小弟还要请教黄公子斗鸡之道。我们找家酒舍,把酒论道如何?” 刘询闻言不由得瞄了眼他的腰间,笑道:“不敢让秋公子破费。” 秋仟摆出豪爽之态,拍了拍腰间钱囊,道:“我正好带了些闲钱。”忽而觉得有点不对劲,又拍了几下,低下头看看,再用手捏了捏,笑容一下子消失。 他急急忙忙取下布袋,解开后往里瞅了一下,不由得苦笑起来,迟疑片刻,沮丧道:“我的钱囊被窃了,只好改日请两位兄长小酌了。”说罢将那布袋扔到了路边。 刘询背着手,脸上浮出笑意,用眼神示意史高。史高递过钱囊,道:“这个可是你的钱囊?” 秋仟接过钱囊,一脸错愕。 史高道:“刚才你只顾着看斗鸡。黄公子见小贼窃你的钱囊,就将那小贼擒住,夺回了你的钱囊。可惜那小贼后来逃跑了。” 秋仟脸涨得通红,一时不知如何才好,吭哧吭哧了半晌,才说道:“让两位兄长见笑了。”然后作了个长揖:“多谢黄公子。” 刘询笑道:“不必多礼。” 秋仟钱囊失而复得,即惊讶又尴尬,于是执意要请两人去喝酒。 刘询道:“今日还有些事要办,改日吧。” 秋仟也不好再坚持,只得与他俩告别。 刘询走了一段路回头一看,秋仟还站在那里目送他们,心中感慨,转身对史高说道:“这秋公子倒是秉性纯良。” 史高道:“君上仁厚,故而吏民向善。”刘询笑而不语。 两人边走边说拐入城门街,恰巧撞见正在巡街的京兆尹赵广汉,拎着一个小孩的衣领厉声叱骂。 刘询不想与他照面,正要闪开,赵广汉一抬头,瞧见史高。 史高乃皇帝外戚,帷幄近臣,赵广汉一直想与他结交,于是将小孩推给捕役,颠颠跑了过来,躬身施礼。 史高笑着闪到一旁。赵广汉心中疑惑,待抬起头来,发现站在面前的竟然皇帝,不由得大吃一惊,脱口道:“陛下——”。 刘询皱起眉,没应他。史高轻声道:“君上微服私访,不欲让人知晓。”赵广汉马上闭嘴,虽然口中不言,还是长揖施礼。 刘询远远望去,觉着那小孩似乎是欧也。 欧也远远的也看到了刘询。他如见救星,使劲挣脱捕役,朝这里跑来,一边跑还一边喊:“师父,师父。” “师父?你叫他——,叫他师父?”赵广汉这下懵圈了。 欧也跑到刘询跟前,气喘吁吁道:“他就是我的师父。” 欧也人小鬼大,发现赵广汉之前穷凶极恶,但见到这位公子后,似乎一下子就矮了半截,说起话也是唯唯诺诺。他猜想刘询定是王侯一类的贵胄,赵广汉不敢得罪,于是故意靠近刘询,笑嘻嘻要搂他手臂。 史高一把将欧也拉住,低声呵斥:“不许胡说。” 京兆尹的捕役三三两两站在远处,他们没有见过皇帝,自然不知道面前这位器宇轩昂的年轻公子是谁。虽然都很好奇,但没有赵广汉的命令,他们是不会过来的。 赵广汉怎么也不敢相信这小贼的师父居然是皇帝。但是皇帝就站在面前,欧也呼他为师父,他也没有否认。 赵广汉揉了揉眼睛,又抬头看看天,确实是大白天,并不是做梦。他心中发怵,不知道如何才好。 刘询冷不丁被欧也唤作师父,既不能答应又不便否认,也是哭笑不得。这几人大眼瞪小眼,场面倒是怪异。 史高见刘询没有什么表示,就说道:“赵君,你有公务,先去忙吧。” 赵广汉听到这话,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放下了,拱手施礼,倒退着慢慢回到原处。 他猜不透皇帝与小贼到底是什么关系,但也看出皇帝对这小贼态度亲切。刚才一紧张,额头冷汗直冒,将帽沿浸湿,这时他才感觉到凉凉的难受。 史高转身揪住欧也,板着脸道:“不许师父、师父的乱叫。” 欧也回怼道:“我又没喊你师父。” 刘询笑道:“太史公云:‘孔氏述文,弟子兴业,咸为师父,崇仁厉义’。做师父也挺好的嘛。” 欧也得意了:“听听,你听听。师父就是师父。” 史高一脸尴尬,岔开话题,问道:“你又是偷了什么东西被京兆尹抓住了。” 欧也嘟着嘴委屈道:“没偷东西,他们冤枉我的。” 史高作势要打他:“你还会被冤枉。” “我就是被冤枉的。”欧也扭动身子挣脱了他的手,旋而笑嘻嘻搂了搂他的腰,道:“师兄不会冤枉我吧。”话音未落,撒腿就跑了。 史高瞧着他的背影,笑道:“还叫我师兄?跑的真够快的。”忽而感觉不对,一摸腰间,懊恼道:“我的钱囊被他偷了。” 刘询忍不住笑了,过了一会收敛笑容,略一思索,道:“你去查一下,欧也家中若有从军阵亡之士,就将他作为遗属收养于羽林。”又一转念,吩咐道:“也不必查了,就将他收养于羽林。” 史高拱手应诺,道:“这小孩机灵,也是要将他引入正道。” 羽林,乃汉朝选拔良家子组建的皇家禁卫军,取“为国羽翼,如林之盛”之义;同时也收养因战事阵亡将士的后代,教授他们各项军事技能,称“羽林孤儿”。 这时的欧也正在大街上欢快地飞奔。他昂起头,呼吸着自由的空气,哪里会想到皇帝在为他的未来操心。 第八十一章 开张 平定陶舍的掌柜曹寻一直惦记着那个小目标,他按照秋翁的意思,精心烧制了一窑薄釉食具。让他惊讶的是,施了薄釉的杯、盘、碗、罐等食具烧制后竟然色彩斑斓,若是有光亮照来,就会呈现出流光溢彩的效果。 曹掌柜喜不自胜,取过一只薄釉耳杯,双手小心翼翼捧着,细细摸娑,叹息良久,关照伙计挑出上好的薄釉杯、盘、碗、罐等食具,打包送往长安。他决定亲自押运,好在这种食具轻巧,容易包装和运输,可用快马驮运。 曹掌柜风尘仆仆来到长安,按地址找到了秋宅。秋翁和石敢先见曹掌柜来了,又惊又喜,夏奈尔更是亲热的不得了,搂着他的胳膊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要不是石敢先将她拉开,曹掌柜都没法回别人的话了。 秋翁招呼曹掌柜坐下,几个随从也进来与秋翁和石敢先见礼,屋子里满是欢声笑语。秋翁吩咐庖厨赶紧送来酒食。 曹掌柜喝了口水,就迫不及待招呼随从搬进来几个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竹篓。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这几个竹篓上。曹掌柜神秘一笑,从竹篓取出一个个包裹,次第打开。 一瞬间,满屋的人都惊呆了。在斜射进来的一缕缕阳光的映衬下,这些薄釉杯、盘、碗、罐等,折射出着妖艳的光彩,如梦如幻。 曹掌柜将薄釉食具一件件摆好,直起身子,双手笼在袖里,得意地说道:“此乃平定薄釉食具也。这次杯、盘、碗、罐做的多些,也有几只汤勺、染杯之类小物件。” 秋翁抑制不住兴奋,手哆嗦着拿起一只耳杯,又似乎是怕摔坏,将耳杯轻轻放在案上,双手扶膝,面带笑容,久久凝视。 夏奈尔也是被震撼了,她拿起一只碗跑到门外,对着阳光举起,慢慢转动,眯起眼欣赏那流光溢彩的奇异效果,又将碗贴在脸上,闭上眼,轻轻地摩蹭,陶醉其中。 秋仟跟了出来,见她这般模样很好奇,凑上去问道:“这东西是不是可以卖许多钱啊。” 夏奈尔扫兴地叹了一口气,睁开眼睛,无奈道:“你就知道钱,除了钱你还知道什么。” 秋仟愣了一下:“做这东西,本来就是为了卖钱的嘛。” 夏奈尔右手握拳伸出小拇指,冲着他晃了晃,也不说话,径直回屋去了。 秋仟讨个没趣,嘀咕道:“还瞧不起我?”他在院子里呆立一会,忽而咧了咧嘴,做个鬼脸,右手举起,拇指和食指扣成一个圈,对着天照了照,自言自语:“是掉在钱眼里了吗。” 屋里,秋翁一件一件拿起细细欣赏,不住赞叹,问道,“你这次带来了多少?”曹掌柜笑道:“这次是拿来给你看看的,不多,不算汤勺、染杯等小物件,杯、盘、碗、罐,一共有一百只。” 秋翁双手一拍大腿:“明日我们就拿出去卖。” 曹掌柜还有些担心:“这物件长安人会喜欢吗。” 秋翁道:“我只愁太少了。” 曹掌柜略一迟疑,问道:“那一只卖多少钱。” 秋翁拿起一只可盛放调料的染杯把玩了一会,想了想,道:“富人用金银和漆具,穷人用竹木和瓦罐,我们这薄釉食具,正好在中间。长安市民富庶,我们这物件又好,就卖五十钱一只。” 曹掌柜惊讶道:“这么个小物件,五十钱,会不会太贵了。”秋翁笑道:“物以稀为贵,多则贱。” 曹掌柜嘀咕道:“五十钱,在我们那里可以买六、七斤羊肉了。” 他低下头,扳动着手指,似乎在盘算什么,过一会,笑道:“若真的能卖五十钱,那十万钱的小目标指日可待。”接着兴致勃勃说道:“平定小地方,用度不多,这薄釉食具一件本钱大概二十钱。那么,运输加上破损和这里的店肆花销,就算每只再加上十钱,一共是三十钱。如此算来,每件可以获利二十钱。” 他越说越兴奋,一拍大腿:“平定的陶窑一次可烧制三百只,十日一窑,再怎么的,一个月总有五、六百只成品吧,就可获利一万多,这小目标,一年可成。若卖得好,我就再在垒几个陶窑,”说到这里,他惊觉自己口水也流出来了,慌忙抹了下嘴角。 次日,众人一起去了秋翁在东市的店肆。 曹掌柜昨日到了长安后一直很兴奋,晚上也没睡安稳,起了个大早,将东西搬去店肆,秋仟和夏奈尔也跟了去。秋翁与曹掌柜商量过了,以后这家店肆就由夏奈尔打理。石敢先对做买卖完全没有兴趣,一早也不知去哪了。 曹掌柜进了店上上下下打量一遍,问了房价,秋翁在他耳边轻轻说了句。他连连摇头,对着夏奈尔感叹道:“长安房价真的贵啊。”夏奈尔撇了撇嘴:“你与平定县城比啊。这里可是京城。” 曹掌柜嘿嘿一笑,站在门口四下环顾,心中激动,搓着双手道:“今日开张,是不是也该挂个招幌?” 秋翁笑道:“还是低调些。将来做大了,就取个响亮的店名,再挂个招幌。”曹掌柜连连点头,道:“秋翁想得周全。” 秋翁只在门口摆出了几件薄釉食具,也没吆喝。 夏奈尔拿起一只精巧的耳杯,双手来来回回轻柔地抚摸,心下欢喜,竟有些舍不得卖了,嘟囔道:“这么好的物件,我们自己也该留一些”。 曹掌柜不以为然,道:“以后还可以烧制的。” 夏奈尔道:“这是头窑,我是舍不得全卖了。” 秋翁被提醒了,道:“是该留些,这次就卖八十只,留下二十只,也要有些样品的。” 东市人群熙熙攘攘,秋家小店并不起眼,偶然有路人停下脚步,曹掌柜赶紧捧出食具让他们看。不过,这些个路人似乎是外地来京的游客,只是闲逛,对买这种食具无甚兴趣。有几个人拿起看看,赞叹到底是长安,食具也与别处不同,然后就放下走了。 眼看已近正午,秋家店肆的物件一只也没卖出去,曹掌柜一脸失望。夏奈尔也有些泄气了,噘着嘴,拿过一只薄釉汤勺放在案几上,手指拨动,让汤勺不停地旋转。 秋仟早上起来还热情满满,这时也凉凉了,道:“小目标哪有这么容易的。”就要出去逛街,被秋翁叫回。 秋翁也奇怪这半天了怎么会没开张,他站在门口观察了一阵,又拦下几个行人说了些话,才恍然大悟,回身笑道:“我知道这么回事了。”曹掌柜赶紧凑过来,满脸期待的神情。 秋翁招呼大家过来坐下,娓娓道来:“这长安人啊,上午都忙自己的活计,大臣上朝,府衙的官吏也都在办差。所以外面街上闲逛的,大多是外乡游客。这些外乡游客喜欢买些酒食和稀罕玩意,我们卖的食具,他们自然不感兴趣,或有想买的,也会顾忌携带不便。” 曹掌柜恍然大悟,道:“我们县城就不一样,上午热闹。” 秋翁道:“我们暂且歇息,待过了午时,自然会有买家光顾。” 秋仟原本百般无聊,闻言一跃而起,道:“我去街上看看。” 夏奈尔哼了声,揶揄道:“可别再买个夜明珠回来了。”秋仟大惭,回过身也想呛她几句,可又无话可说,扭头就要出门。 秋翁皱了皱眉,喊道:“第一天开门,你半天也坐不住啊,将来如何打理家业。”秋仟无奈,只得又坐下,嘟囔道:“我又不想打理家业”。秋翁注意力又放在门外的动静上,并没听清他说些什么。 这时,门口慢悠悠走过个公子模样的儿郎,瞟了眼薄釉食具,似乎怔了一下,迟疑片刻走了过去。但只走了几步,公子哥又折返回来,蹲在案几前。 秋翁悄悄做了个手势,示意今天要开张了。众人的目光一齐投向门口,曹掌柜起身就要过去,被夏奈尔一把拉住,悄悄说道:“别激动,,坐在一旁,看看秋翁如何做买卖的。” 那公子哥打量了一眼秋翁,秋翁只是微微一笑,也不说话。公子哥将一只耳杯拿在手里,先是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又伸出手指顺着杯沿捋了一圈,再对着阳光照了照,问道:“掌柜,这耳杯可是卖的?” 秋翁点点头,算是回答了。 公子哥道:“陶器上釉,我是见过的,不过,如此精巧的薄釉食具,倒是第一回见到。这耳杯做的真好。” 第八十二章 碗摔了 秋翁笑道:“公子果然慧眼识宝。这薄釉食具,长安城里只有我们这里出售,独家经营。” 公子哥感叹道:“这食具啊,在王侯贵胄之府,为金银铜等,岂是寻常人可以企及的。富贵人家多用漆具,既贵,也不耐用。庶民所用之陶器虽是价廉实用,然则粗陋不堪。你们将陶器施以薄釉做成食具,确是扬长避短。” 曹掌柜顿然觉得找到了知音,激动得满脸通红,冲上前去,一把抓住公子哥的手,急切地说道:“公子所言极是,这就是我们的目标,一个小目标。” 公子哥被这举动吓了一跳。曹掌柜也不管不顾,拿起一只耳杯:“你看这薄釉耳杯,光亮似镜,温润如玉,可水洗,耐高温,还不会锈蚀。只有一处缺点,就是不能砸。” 秋翁插话道:“所以千万不要与夫人争执,以免殃及这薄釉食具。” 公子哥哈哈一笑,道:“店家良言,小生铭记于心。这薄釉食具多少钱一只。” 秋翁道:“五十钱。” 公子哥盘算一会,道:“这也不算太贵,便是一个瓦罐,也要这些钱呢。”略一思索:“杯、盘、碗、罐各买四只,汤勺两只,染杯两只,一共,一共二十只。”说着就去掏腰包,忽而手停了下来,面带愧色道:“我只是出来闲逛的,没有带许多钱。你这里先包好了,我回家去取钱,马上就回来。” 曹掌柜殷勤道:“不妨,不妨。我替你先包好。” 秋翁与公子哥说话时,周围已经围了一圈好奇的人,待公子哥一离开,有几人也拿起薄釉食具仔细端详。 对于新奇物件,一般人是喜欢其新又顾忌其奇,所以能否流行,颇难预料。但是,若有人起了头,就会产生示范效应,群起效仿。 一个戴纶巾、着黑色深衣的年长士人刚才一直认真听着,这时拿起一只碗,面露欣赏之色,道:“我也要与那公子一样的二十只,包好了。”说罢回头叫过僮仆,数了几串钱递来。 曹掌柜接过钱笑道:“这物件烧制不易,小店一共也只有八十只,你俩就买走了一半。” 如此一说,原本围观的人按捺不住了,乱哄哄道:“我要买两只碗,两个罐。”“我买四只耳杯。”“我买盆子,盆子,六只。”吵嚷声引来更多的行人,将店门口挤的满满当当。 秋仟见状大喊:“别乱了,别乱了,排好队,一个一个人来。”话音才落,门前已经排上了十数人,后面的几人也没搞清怎么回事,先排上了再打听是买何物。 只一会功夫,夏奈尔后屋出来,悄悄拉了一下秋翁的衣袖,轻声道:“都卖完了。” 平定的薄釉食具会受到欢迎,是在秋翁意料之中,但第一次出货就这么快的卖完了,他还是很惊讶:“都卖完了?” 夏奈尔点点头,忽而小脸皱起,道:“我的烧窑也要快点垒好,先回去了。”说罢人已跑出门了。曹掌柜目送她的背影远去,与秋翁相视一笑。 秋仟听到夏奈尔说卖完了,便喊道:“卖完了,都卖完了。不要排队了。”有好些人原本就是好奇,听说卖完了,思忖店里总归有样品的,都想看看这新鲜玩意究竟有什么好。于是,前面的人还没散去,后面的人又挤了上来,还有路过的瞧见这里热闹,也围过来打探卖什么东西,店肆门口人声鼎沸。 霍云这天也带着一群家丁在九市闲逛,瞧见这里热闹,好奇心陡起,背着手晃了过去,那群家丁马上跑在前面将人群驱散。 秋翁、曹掌柜不认得霍云,但他俩老于世故,瞧着霍云的衣着和做派,揣度这人起码是个贵胄子弟,乃至于就是个权贵。秋翁上前施礼问安。 霍云没有理他,里里外外打量这店肆,店里空荡荡的并无新奇之处,心想,那刚才这么多人围着干吗,脸上不由得浮出疑惑的表情。跟在身边的管家也是东张西望,问道:“你这店铺卖些什么东西?” 秋翁赔笑道:“小店只卖薄釉食具。” “薄釉食具?”霍云沉吟一会,道:“取来看看。” 曹掌柜赶紧端出店里留存的样品。 这薄釉杯、盘、碗、罐放在一张黑漆棜案上,相互映衬,熠熠生辉,更显得精美华贵。 霍云拿起一只耳杯仔细端详,又将盘、碗、罐等看了一遍,心下喜欢,瞥了眼跟在身旁的管家。管家心领神会,哈腰谄媚一笑,转身板着脸道:“店家,将店里的这种物件都拿出来,我家主君看上了。” 秋翁双手一摊:“都卖完了。” “啊,卖完了。”家丁没想到秋翁如此回应,一时愣住了。 “确实卖完了,只有这几件样品。客官喜欢,下一批货来了,小店必然留予客官。” 管家嗤笑道:“我家主君何等尊贵,岂由你来安排。”秋翁听他这么一说,也是语塞。 霍云虽然贵为冠阳侯,实则一纨绔子弟,骄奢放纵,遇见喜欢的东西,都要据为己有,府上黄金白璧、奇珍异宝,无所不有。这薄釉食具虽然稀罕,但也就是食具而已,材质也就是陶土,按理不会入他的眼。可他多看了一眼后,不知触动了哪根神经,心心念念就想得到,听到没货了,倍感失落。 管家哪里知到他的心事,回身禀道:“店家说没货了。”又顺口说道:“这也就是寻常物件。” 霍云着实恼怒,狠狠瞪了他一眼:“多嘴。”管家吓得一哆嗦,弯腰拱手,不敢再说话。 这时,先前买下二十只薄釉食具的公子哥匆匆跑来,递上钱囊,道:“店家,我将钱取来了。” 秋翁迎上前,揖道:“多谢公子惠顾。”吩咐秋仟将包好的薄釉食具递与公子哥。 霍府管家觉察到霍云不悦,而这时有人当着他们的面提货,顿觉受辱,不由得恼怒起来,指着公子哥的背影,气咻咻说道:“怎么他来了就有货了。” 秋翁道:“这位公子先前已经买好了,只是回家取钱而已。” 霍云冷笑一声,拿起一只薄釉饭碗,托在手里慢慢举起,手指轻轻拨了下,然后稍稍用力一抛,薄釉饭碗旋转着飞了出去,只听“呯”的一声,那碗摔在街中央的青石板地上,碎片四溅。 秋翁与曹掌柜面面相觑。秋仟喊道:“你干嘛。”就要上前阻拦,被那群家丁挡下。秋翁与曹掌柜也赶紧上前劝住秋仟。 秋仟气极,也不管霍云是何等人,怒骂了一句,突然跃起冲上前去,一把揪住他衣襟。 霍云摔了碗正兀自得意。他的身份何等尊贵,长安城里寻常人等遇到了他可是要绕道而行的,哪里会想到居然有人敢揪他揍他,不由得惊叫起来。 霍府家丁之前看着秋家店肆里的这几人老的老小的小,心中轻慢,都围在边上起哄,未料到秋仟有此举动,一时都傻眼了。听到霍云惊叫才反应过来,一拥而上,七手八脚试图将秋仟拉开。 秋仟脸涨得通红,咬紧牙关,死死揪住霍云衣襟。家丁们手忙脚乱的拉他,反而恶将霍云扯的东歪西倒。 秋翁和曹掌柜急得团团转,使劲挤进人群。秋翁生怕将事情搞得不可收拾,连劝带拽,总算让秋仟松了手。 秋仟刚松开手,家丁们不由分说将他摁住,秋翁和曹掌柜要上前解围,也被家丁拽住,无法动弹。 霍云整了整衣裳,抬头瞥了眼被家丁死死摁住的秋仟,又拿起一只薄釉盘子,朝着秋仟晃晃。他牵动一下嘴角,似笑非笑,右手举着薄釉盘子,双眼下意识地朝那只摔碎的碗看去。 那群家丁摁着秋仟,目光都随着他那只手移动,只要他示意一下,家丁们就会将秋仟狠狠的揍一顿。 之前摔出去的那只碗落在街对面一人脚前,碎成几片。霍云盯着碎片看了一会,微笑着将视线慢慢往上移,忽然脸僵住了,待睁大眼看清后,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脸色刹那间变得惨白。 他呆了片刻,放下盘子,迅速拂了下衣裳疾步趋前。 众人见他如此举动,皆愕然。 第八十三章 燦窑 秋色明媚,刘询在东市逛了一圈,心情愉快,路过这里,看到这家店肆门前吵吵嚷嚷的,也是好奇,就停下了脚步眺望。不料一只陶碗凭空飞来,砸在他跟前,碎渣溅起。他不由自主后退了半步,面露愠色。 史高吓了一跳,赶紧上前一步挡在前面,环顾四周,寻觅这碗是从哪里飞过来的。 君臣两人不约而同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霍云。 霍云虽然性情乖张,但在皇帝面前,是不敢乱来的。他低着头躬着身,一步一步朝前挪动,心中越发惶恐。将一只碗摔向皇帝,往重里说,可是弑君大罪。 他拼命思考该如何向皇帝解释,编了几套说辞,自己也觉得荒谬。这时,他惦念起管家的好了,平日里有什么难缠的事,管家自然会替他搞定。他不由自主回头张望了一下,不过,管家没有他的吩咐,是不敢乱动的。 皇帝就在面前了,霍云哭丧着脸躬身作揖。史高上前几步,轻声道:“君上微服私访,免礼。”霍云也不敢起身。 刘询双手抱胸,道:“可是你扔的饭碗?” “臣鲁莽。” “吃饭的碗都敢扔了。”刘询嘲谑道。 霍云不由自主颤抖起来:“臣不敢。” 大庭广众之下,刘询也不想与他过多纠葛,引人瞩目,道:“退下吧” 霍云躬身应诺,但是皇帝没动,他也不敢先走。史高见状,道:“你先退下,君上还有事。”霍云这才慢慢后退,离了一段距离,方才转过身。 霍府管家和家丁远远瞧见自家主君这番举动,个个目瞪口呆,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霍云步履沉重,脑子里一片混沌,也没有朝秋家店铺那个方向走。忽而听到有人 “嗨嗨”叫唤,回过身,只见史高朝他挥舞着手。 他一脸惘然,想了想,指指自己,确认是否在招呼自己。 史高点点头,然后手指缓缓划过,指向店肆门口的那群家丁。 霍云这才明白过来,是要他将那群家丁带走。没有他的指令,家丁都站在那里不敢动。于是他招招手,那群家丁才颠颠地跑了过来。 霍云也是懊丧,怎么这么倒霉,出来逛逛街,耍耍威风,就被皇帝撞见了,虽说不曾受罚,但在大庭广众之下,也够丢脸的。他悄悄侧过脸,瞟了眼不远处刘询和史高,心中陡然升起一股恨意。 凶神恶煞的家丁冷不丁就撤了,秋翁也很迷惑。他看不清远处两人的面貌,只觉得那年轻人气度不凡,心想,这是什么样的人物啊,居然让一个如此嚣张跋扈的人唯唯诺诺。毕竟这两人帮他们解了围,秋翁心怀感激,虽然不知这两人身份,还是吩咐秋仟过去道谢。 秋仟远远望去,心忖这两人好生面熟,就迎了过去,待走近了,认出是刘询和史高,高兴得张开双臂迎上去。 刘询和史高见到秋仟也很惊讶,史高上前将秋仟双臂摁下,笑道:“你怎么在这里啊。” 秋仟指指对面那家店肆,道:“那店我家开的。” 刘询来了兴趣:“你家开的店,卖什么物件啊。” 秋仟道:“卖薄釉食具。” “薄釉食具?”刘询不甚明白,困惑地追问了一句。 秋仟捡起地上的一块碎片,道:“就是将陶土做成食具,施以薄釉。” “我还以为就是一只寻常陶碗呐。” 刘询说着就要接过碎片。 史高赶紧拦住,道:“当心将手划破了。” 刘询乜斜他一眼,并未将手收回。秋仟倒是缩回手,笑道:“店里有好的碗,到我们店里去看看吧。”刘询笑着点点头。 秋翁与曹掌柜候在店门口,见刘询和史高过来,便迎上施礼。秋仟道:“这位是黄公子,这位史公子,是我前几日结识的朋友。” 秋翁拱手笑道:“老朽乃秋仟之父,这位是曹掌柜,问两位公子安好?” 刘询拱手道:“秋家翁安好,曹掌柜安好。” 秋翁招呼两人进店安坐,吩咐秋仟端来果食,笑盈盈说道:“刚才多亏两位公子解围,老朽不胜感激。”说罢又拱手施礼。 秋仟在旁好奇地问道:“刚才那人是何等身份啊,带了一大群家丁,怎么见了你们就蔫了。” 刘询与史高面面相觑,犹豫着怎么回答才好。史高略一思索,道:“那人曾在黄公子府上当差,行——,行主仆之礼。黄公子也是我的主君。” 秋翁和曹掌柜听了心下惊骇:那么一个带着一大群家丁的公子,居然曾在黄公子府上当差。那黄公子何等人物啊,若非皇亲国戚,也是王侯将相。 秋翁恭恭敬敬站起:“老朽眼拙了。黄公子年少有为,老朽敬佩之至。” 刘询笑道:“秋家翁不必拘礼。我与秋公子亦是有缘,一见如故。” 秋翁还要说话,史高生怕他问多了答不上来,赶紧打岔道:“秋公子刚才说贵店经营薄釉食具,黄公子颇感兴趣。” 说起薄釉食具,秋翁得意了:“这薄釉食具在长安城只有我们独家出售。今日开张,半个时辰就卖完了。” “卖完了?”刘询有些失落,瞅了史高一眼。史高才要开口,秋翁道:“我们留了些样品,秋仟,快拿来给黄公子看看。” 秋仟应了一声,拿起漆棜案进了内屋,不一会就端出一盘薄釉食具,放在案几上。 刘询目光一下子被吸引过去,他不由自主直起腰,凝视着折射出着妖艳光彩的薄釉杯、盘、碗、罐等,惊讶不已。他拿起一只耳杯轻轻抚摸,感受着那份光滑和润泽。许久,才抬起头问:“这是你们做的?” 秋翁笑道:“曹掌柜在平定县有陶窑,是他那里烧制的。这薄釉食具,莫说长安,便是大汉,也只此一家。” 曹掌柜有些不好意思,挠挠后脑勺,道:“我原本只是烧制一些陶土物件,也有施些薄釉,不过大多粗陋不堪。多亏秋家翁替我谋划,改进了工艺,才做出这般精致的食具。” 史高也拿了一只碗仔细端详,啧啧称奇:“果然精美,怪不得都卖完了。” 秋翁笑道:“刚才那位公子也是喜欢这薄釉食具。因为卖完了,心中不悦,才有那般举动。” 刘询放下耳杯,依旧恋恋不舍,双眸凝视着漆棜案上的薄釉食具,问道:“下一批何时运来长安。” 曹掌柜道:“我出来时已经入窑烧制了,估计十日后就可运到长安。”又感慨道:“第一窑只做了百余件,还担心能不能卖出去呢。” 秋翁笑道:“我说能大卖,你还不相信。” 曹掌柜双手抚膝,微微摇头叹息:“那日你说的小目标,我是没有信心的,如今看来,果然不难。”说罢抬头注视着秋翁,眼眶竟有些湿润了。 史高好奇问道:“什么小目标。” 曹掌柜就将其中原委说了一遍,众人皆笑。 史高笑道:“有了许多钱,想干嘛啊。” 曹掌柜不好意思地说道:“平定有许多边关退役军士和家眷,还有阵亡军士的遗属,有了钱,就可以帮到他们。” 刘询闻言很吃惊,面色凝重,注视着曹掌柜,思忖片刻,问道:“这薄釉食具可有名号。” 秋翁道:“尚未取名号。” 刘询道:“我替你们取一个吧,就叫‘平定燦窑’。” 秋翁大喜,站起长揖:“多谢黄公子。” 史高笑着将他扯住,附在他耳边轻声道:“你赶快去取块木牍,请黄公子题写匾额,将来必然生意兴隆。” 秋翁被提醒,感激地朝他拱拱手,吩咐秋仟取来木牍和笔墨。 第八十四章 竟有此事 秋翁面向刘询,恭恭敬敬揖道:“黄公子才学卓绝,这‘平定燦窑’四字,着令敝舍生辉。老朽斗胆,恳请黄公子赐赠墨宝。” 刘询笑道:“秋翁不必多礼。”说罢执笔蘸墨,在木牍上写下圆浑挺健的“平定燦窑”四个篆字。 众人围拢过来,纷纷赞叹,秋翁更是喜不自禁,嚷道:“都让开。”将木牍仔细收起。 秋翁看了一眼计时漏壶,已至申时,便道:“黄公子、史公子,就在敝舍用些膳食吧。”没等史高回话,就吩咐秋仟去买来酒菜。 史高站起想要拦阻,刘询笑道:“秋翁盛情,却之不恭啊。” 秋仟道:“就是嘛。”说着将史高按回座席。 秋仟出去买酒菜,众人就坐着闲话。秋翁说些走南闯北的趣闻,曹掌柜说些边关往事,刘询听得津津有味。 没过多久,秋仟就引着几个酒肆食舍的伙计送来酒菜。史高取过一双箸想为刘询试食,刘询皱起眉瞪了他一眼,他才讪讪放下。 众人饮酒品肴,其乐融融。曹掌柜已然微醺,取过一张棜案放在膝上,双手击打出节拍,如同鼓缶,引吭高歌: 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 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 常恐秋节至,焜黄华叶衰。 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 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歌声苍劲,余音回旋不绝。众人皆嗟叹,许久才平复心情。 史高感慨不已,好奇地问道:“此歌可是你所作?” 曹掌柜摇摇头:“我哪有这般才情,此歌也不知何人所作。只是歌中感叹人生易逝,奈何虚度,有催人奋进之意,深得我心。我是在西域度辽将军帐中听过一回,便记下了。”说罢目光凝滞,似乎沉浸在往事的追忆中。 秋翁见众人神情凝重,有意要让气氛轻松些,起身为众人斟酒,道:“十日后下一批‘平定燦窑’的食具到了,我们这小店是不是也该换一间大的店肆。” 曹掌柜捧起耳杯接秋翁斟酒,一边说道:“按今日的情形,倒是要换间大些的。”又转过身笑道:“黄公子、史公子,到时候你们也要来啊,我留两套最好的给你们。”刘询笑着点点头。 秋翁走到了史高面前刚要斟酒,史高站起,嘴里说着“我来,我来。”从秋翁手里拿过酒壶,先为刘询斟满酒,又将坐在边上的秋仟的耳杯斟满,瞧他似乎闷闷不乐,笑道:“秋公子,满堂欢饮,为何你一人向隅。” 秋仟嘟着嘴道:“我可高兴不起来。再过十日,我就不在这里了。” 史高奇怪,问道:“为何?你要去哪里?” 秋仟神情黯然:“我是朝廷的重罪疑犯,再过十日,要去廷尉府投案了。” “投案?”史高吃了一惊。他正举杯呡酒,手一抖,将酒洒在了衣裳上。秋翁赶忙找了一块帛巾递与他。 史高边擦拭衣襟边自嘲道:“酒酣乎,人醉乎。”又将食案擦净,这才放下帛巾。他还是有点懵,两眼盯着秋仟,犹豫片刻,忍不住问道:“你是逃犯?” 秋仟乜斜他一眼:“谁是逃犯啊。” “那究竟是怎么回事?” 刘询听闻秋仟是个重罪疑犯,也难以置信,而更令他惊愕的是,秋仟居然还要自己去廷尉府归案。史高话音刚落,他便迫不及待地说道:“你说说,怎么回事。” 秋仟莫名其妙成了朝廷罪犯,心中委屈,总想辨白一番。不过,在秋宅大院没人愿听唠叨,他父亲也认为就是他自己惹是生非。现在有人愿意听了,他便有一种遇到知己的感觉,于是,将朔方之行详详细细说了一遍,最后苦笑道:“就这么着,我成了偷窃军械的朝廷罪犯。还好朔方郡狱决曹掾庞萌,体谅我们这些人的苦楚,让我们自己到廷尉府归案。所以这一路走来,也没有吃什么苦。不过,十日之后,也不知会怎样。”说罢连连摇头,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刘询越听越惊讶。十个重罪疑犯,没人押送,让他们自己到长安廷尉府归案,这种举动完全超乎了他的想象。 “竟有此事。这般纵囚,可是触犯律令的。”他忍不住说道。 秋仟情绪低落:“触犯律令?有几人真是触犯律令?譬如我,我又何曾偷盗军械了。” 刘询一时语塞,犹豫片刻,直起身子看来史高一眼。 史高原本还想安慰秋仟几句,正踌躇如何说才是,见状,便面向秋翁拱手笑道:“秋家翁,我们吃也吃了,喝也喝了,打搅了许久,也该告辞了。” 秋翁见挽留不住,便与曹掌柜和秋仟一起,将两人送到门外,拱手作别。 刘询沿着章台街往未央宫东阙而去。他皱着眉,一路无语,越走越快,史高小跑几步才追上。 刘询径直进了宣室殿,还没坐定,就吩咐道:“史高,你去廷尉府,将朔方十囚的案宗取来。” 史高一只脚刚跨进门槛,听了这话赶忙收回,“喏”了一声,转身就往廷尉府去,隐约听得刘询自言自语道:“这可是触犯律令的。” 史高走后,刘询在宣室殿里坐立不安,急迫的想知道朔方十囚究竟是怎么回事。他感觉等待了很久,似乎有一个时辰,史高才回来。他有些恼怒,刚要发火,瞧见史高捧着一大捆竹简,满脸是汗,也就将话咽了回去,道:“这么多啊。” 史高将竹简放在案上,喘了口气:“还有呢。我让廷尉府的衙吏放在了门外,我去搬进来。” 刘询道:“你且坐下。”抬头瞅了一眼候在门口的许桑。许桑略略躬腰,唤过一个内官吩咐了几句。不一会,几个内官将竹简搬了进来。 刘询随手拿起一卷竹简,掂了掂又放下,道:“说说罢。” 史高举起衣袖擦了下脸上的汗,道:“我询问了廷尉府,确实如秋仟所言,朔方有十个重案疑犯不能决,谳之廷尉,议刑公文也已呈报。这十囚须于九月十五日正午至廷尉府归案,廷尉录囚。具体案情都在这些案卷中。” “那廷尉府可知这十囚是自行进京,无人押送。” “廷尉府恐怕还不知道。”史高说罢心中忐忑,偷偷抬眼瞟了一眼刘询,发现他皱起眉思索着什么,并无喜怒,才稍稍心安。 刘询沉吟片刻,道:“宣丞相和御史大夫进殿。” 许桑“喏”了一声,传旨下去。 第八十五章 法理 没过多久,御史大夫丙吉就赶来了,刘询一向敬重丙吉,起身迎候,招呼他坐下。 丙吉不知何事宣他,匆匆忙忙过来,眼神里透着迷茫。 刘询注视着这位仁厚长者,心中不期涌起一股暖流,笑道:“走得这么急,先喘口气。” 丙吉反而局促不安,站也不是,坐也不是,长揖道:“臣恭候陛下旨意。” 刘询笑了笑,自己坐下,招招手也让他坐下,过了一会,才说道:“丙公深谙律令,我有一事相询。”丙吉慌忙起身避席揖道:“臣惶恐——” 刘询摆摆手:“丙公不必多礼,坐吧,坐吧。” 这时丞相魏相也赶了过来,进殿施礼。刘询示意史高将朔方纵囚一事说一遍,丙吉认真听着,不明白处还问了几句。魏相之前曾查寻朔方边争一事,也从廷尉府得知有朔方疑犯递押至京。但他并不知道纵囚之事,这回听了,也是惊讶。 刘询面带疑惑,问道:“这般纵囚,合乎法度吗?” 丙吉犹豫了一下,字斟句酌缓缓说道:“汉律有故纵和篡囚之罪。故纵乃为故意放纵罪犯,篡囚则是违法释放囚徒。朔方郡狱决曹掾庞萌所作所为,或是坐此两罪。” 说到这里,他停下来看了刘询和史高君臣两人一眼。两人都聚精会神地听他说话,见他停了下来,史高接话道:“决曹掾庞萌可是知法犯法,而这十囚,亦有越狱之嫌。” 丙吉摇摇头:“就当下情形而言,朔方决曹掾庞萌纵囚,以及这十个疑犯自己来长安归案,是否涉罪,未可定论。” 史高不解,问道:“此话怎讲。” 丙吉道:“我大汉律令,德主刑辅。朔方十囚疑罪当决,诏狱逮系长安,亦在法理。至于如何来长安,是狱吏押送,还是囚徒自归,只是过程不同而已,如果一个不少按期归案,那就没什么问题。” 史高心忖,这御史大夫果然是仁厚长者,这样的违规之举,他也能找出理由宽容。 “当下决曹掾庞萌与朔方十囚尚在递押途中。所以,不到九月十五日午正,无人可谓获罪。”丙吉说道。 “这种做法闻所未闻。就不怕途中有人逃逸?”刘询思忖着说道。 “臣也想不出那个庞萌为什么要让十囚自来长安归案。这十囚尚未定罪,生死叵测,途中若有人逃逸,亦在情理之中。毕竟,求生也是人之本能。”说到这里,丙吉低下头,似乎在思索什么。 魏相嘴唇翕动,但犹豫一阵,终究没有说出口。 殿堂里一时陷入沉寂。过了一会,丙吉直起身子端坐,道:“臣以为,如果十囚皆按期归案,那就是无畏生死的信义之举,亘古未有。”他这么一个沉稳之人,此时也抑制不住内心激动,说话的声音都有些颤抖了。 “亘古未有。”刘询若有所思,沉吟了好一会,忽然倒吸一口凉气,抬头问道:“若是有人不能按期归案,将会如何。” 丙吉听他如此一问,不由得脸色凝重,思索片刻,答道:“如若有人逾期不归,则为负罪逃逸,也可视作越狱,为枭首大罪。” 史高惊讶道:“这么严重啊。”他忽然又想到了另一个问题:“如果并非有意逃逸,实在是因为路途艰难而误期,那会如何处置?” 丙吉闻言,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史高被看着心里发毛,只得尴尬笑笑。丙吉缓缓说道:“秦之亡,在于陈胜首义。陈胜之所以举大计,在于失期。陈胜、吴广九百人发闾左适戍渔阳,会天大雨,道不通,皆已失期,失期当斩。于是振臂一呼,揭竿而起。” 刘询当然熟知这段史料,感慨道:“确是如此。一场暴雨造成的误期,竟让偌大一个强秦轰然倒塌。”魏相在旁也频频点头。 史高道:“也就是说,如果误期,无论是何原因,按律当斩。” 丙吉道:“秦律重刑,汉律尚德,所以萧相国成《九章律》,约法省刑。不过,汉承秦制,定罪量刑,多有相通,亦为失期当斩,同罪连坐。朔方十囚如果误期,则十人连坐,当斩。而朔方决曹掾与相关官吏,均有渎职之罪。” 刘询站起,背着手在殿堂里徘徊,丙吉、魏相、史高也都站了起来,肃立一旁。 “一个六百石小吏,竟然做出如此惊世骇俗之举,或彰显信义,或招致杀身,果然是亘古未有。他难道就没有担心过?”刘询还是感到这事不可思议,频频摇头。 他转过身看到丙吉还肃立在旁,心想这事已经问明白了,于是说道:“丙公,且退下吧。” 丙吉躬身揖道:“臣告退。”魏相不知该走还是该留,望着丙吉缓缓退出,一时犹豫,僵着那里没动。 刘询见状,稍作思索,觉得有些话还是先与史高商量为好,便道:“魏卿,你也退下吧。” 刘询目送丙吉和魏相离去,问道:“你听明白了吗?”史高恭恭敬敬说道:“九月十五日午正,生死一念之间,我已迫不及待想看到结果了。” 刘询不置可否地呵呵笑了几声,回到书案旁坐下,翻了翻竹简,又问:“这十囚是何罪名。” 史高将十人罪名说了一遍,刘询时而皱皱眉,时而摇摇头,待听完了,寻思片刻,疑惑道:“这十囚中,倒有七人是因为朔方边争而获罪的啊。” 史高忽而心中一凛,想起霍府马夫张章曾说起范明友那段日子是去了朔方。他犹豫着是不是要将这情况奏报皇帝,一抬头,发现刘询目光炯炯注视着他。他勉强笑笑,道:“陛下当初就怀疑朔方边争或有隐情,臣亦派人过去查询,然而路途遥远,至今尚未回复。不过,据报度辽将军范明友曾去过朔方,臣还从案宗中发现,这十人中有一人身世蹊跷。” “可是淳于几。” 皇帝冷不丁说出这个名字,史高一下子怔住了,随即脸色煞白,心想不好:“君上居然知道淳于几,我可是在欺瞒君上啊。”于是扑通一下趴在地上,不住叩首:“臣死罪。” “为何?”刘询冷冷道。 “臣不该知情不报,有欺君之罪。”史高越发惶恐,叩头叩的地板也嘭嘭响。 刘询哼了一声:“起来,说说吧。” 史高站起,不敢挺直,躬着身偷窥一眼,发觉皇帝神情平静,好像也没有怪罪他的意思,心下稍安。于是踌躇片刻,脸憋的通红,才结结巴巴道:“臣在查阅朔方十囚案宗时,也是注意到了这个淳于几,他就是当年宫廷女医淳于衍的亲侄儿。坊间传闻,是淳于衍下毒害了——害了许皇后。只是臣没有确切证据,所以不敢禀报陛下。” “当年可是你去查证的。”刘询双目直视着他,说道。 “当年宫廷御医淳于衍的嫌疑最大,我已将她拘押,若是时间充裕的话,必能审出结果。只是,只是故大将军不许追究。”史高吞吞吐吐道。 第八十六章 尚冠里的回忆 刘询明白史高的意思,因为当年是他下旨命史高停止追查。 他的视线落在书案上堆放着的竹简上,幽幽说道:“当时大将军说女子生育原本凶险,生死在天,劝我当以社稷为重,厚施仁政,勿令后宫人人自危。他还以孝武帝一朝的巫盅之祸为例,说若是捕风捉影,必成冤案。我只能——,只能停止追查。” “你可知道,当时我的心有多痛啊,多痛啊。可是,再痛,也要咬牙忍着。”他紧咬下唇,忍不住抽噎了几声,脸上的表情,说不清是愤怒还是悲伤。 “陛下,臣无能。”史高见状,眼泪也下来了,趴在地上说道。 “所以,我刚才看到淳于几的名字,就自然联想到了淳于衍。” “陛下——” “我没忘记,你没忘记,吏民也没有忘记。”刘询从书案上的一堆竹简中抽出一卷,走过来递给史高。 史高直起腰,接过翻看,是茂陵一个姓徐的儒生上疏,称民间纷传许皇后乃为霍氏所害。这个徐生对霍氏的所作所为极为愤慨,于是写到,“辱上者,逆道也。霍氏秉权日久,害之者多矣。天下害之,而又行以逆道,不亡何待。”史高读到这里,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 刘询并未注意他的神情,指着这竹简道:“如果没有取消‘副封’制度,这样的举报书函早就被尚书台拦下了。” 史高迟疑了一下,觉得当下处置霍氏的时机尚不成熟,抬头看了眼刘询,又低下头故作翻看竹简,似乎是自言自语道:“大将军毕竟有拥立之功。” 说完这话他又后悔了,心想不该如此说,霍氏作威作福,君上忍耐至今,就是顾念大将军的功德。 刘询闻言微微一怔:“我知道你说这话的意思。若非大将军,也就没有今天的我,是吗?”说罢双眸炯炯盯着他。 史高慌忙跪地:“臣不敢。” “朝野上下,恐怕都是这么想的吧。”刘询哼了一声,顺手从书案上拿起一卷竹简,情绪有些烦躁,一边在屋里来回踱步,一边说道:“霍光薨了。不过,他的儿子霍禹做了大司马,他的侄子霍山领尚书事,邓广汉、范明友那些子侄女婿们,也都掌有兵权,很有权势。霍夫人和霍家女眷,可以自由出入长信宫,就如她家的后花园。我原本只想削弱一些他们的权势,让他们有所收敛,这样也可以保全霍光的声名。可是,霍家骄横奢侈,放纵不羁。如此以往,恐怕正如徐生所言,‘行以逆道,不亡何待。’” 他越说越激动,右手握着一卷竹简,下意识地不住敲击左手手心。而后稍稍停顿一下,双眸凝视前方,缓缓说道:“朔方边争,必有隐情。”说罢一转身,发现史高还跪在地上,于是停下脚步,道:“你起来吧。” 史高站起揉了揉膝盖,忽而觉得不妥,马上挺直身子,垂手肃立。刘询瞅了他一眼,若有所思,问道:“他们为什么如此看重淳于几。” “臣推测,淳于几手中也许握有霍氏谋害许皇后的证据,是淳于衍留给他的。”史高小心翼翼观察皇帝的反应。 “谋害皇后,其罪灭族。只是我顾念大将军拥立之功,没有去追究而已。不过,我也要让他们知道,若不收敛,老账新账一起算。”他冷笑一声,又想起一件事,问道:“褒扬我朝功臣的麒麟阁筹建得如何了?” “已筹备妥当,择日动工。” “大将军霍光,当为麒麟阁第一人。”刘询说罢,轻轻叹了口气。 “喏。”史高答道,神情也是复杂。 时已黄昏,太阳西移,将近处的屋脊、远处的山峦,染成了橘红色。刘询走到门口,静静地眺望良久,忽然说道:“去尚冠里。” 史高心头一凛,应道:“喏。我去备辇。” 刘询站起:“不必了,走过去。” 君臣两人一路无语。 “尚冠里到了。”史高小心翼翼说道。 刘询没有搭理他,熟门熟路来到一个小院门前,他站立了一会,深深吸了一口气,推开小院柴门。 院里很干净,只有一些落叶,也显得寂寥。他许久没来了,站在门口,放眼看去,小院似乎还是旧模样。那根从树杈搁到墙头的竹竿依旧搁着,只是上面没有了晾晒的衣裳。 这时,一阵风吹过,地上落叶哗哗作响,随风飞旋。刘询神情恍惚,忽然听到一声惊呼:“病已,是不是要下雨了,快来帮我收衣裳。”他不知所措,嘴里说着:“好的,我来收衣裳。”那清脆声音又响起:“你看你,衣裳都落到地上了,真笨啊。” 刘询尴尬地搔搔头,还没来得及答话,一个轻盈的少女身影闪出,娇憨道:“这么晚了,才想到回来啊。”刘询憨憨地笑着,少女嗔道:“就知道傻笑。”又问:“饿了吧。”刘询点点头,少女上前用手轻轻掸了掸他身上的尘土,柔声道:“快进屋吧,饭菜都炊好了,就等你回来。” 刘询闻到了饭菜的香味,他使劲吸了下鼻子,笑道:“真香。”脱下麻履迈进屋里,少女弯腰将他的麻履摆放齐整。 刘询在屋里盘腿坐下,唤道:“平君。”等了片刻,无人应答。他又提高了嗓音:“平君。”仍然没人应答,只有他的喊声在空落落的屋里回荡。 他心中恍惚,不免焦急起来,茫然四顾,阒无一人。良久,他才醒悟过来,许平君已经不在了。 “我第一次遇见许平君,并不是在这个院子里。那是在哪里,诏狱?不对,是在掖庭。她怎么会来掖庭的? 那天,平君来到了掖庭,好像是给他父亲许广汉送衣物。我只是瞟过一眼,她便羞涩的侧过身去。我呢?我后来去干吗了?对了,我上街去看斗鸡了。呵呵。 后来呢,是谁告诉我的?那天掖庭令张贺请平君的父亲许广汉喝酒,喝到畅快,居然提及了我。张贺对许广汉说,你有个年少贤惠的女儿,听说求人占卜,将来是会大富大贵的。而这个刘病已则是皇曾孙,乃武帝一脉,不管将来有没有出息,起码也能封为关内侯。你女儿嫁给他,不会委屈的。也不知许广汉那时是醒着还是醉了,反正他应允了。不过,听说平君的母亲得知后十分愤怒,认为她女儿嫁给我,算不得大富大贵。还好许广汉坚守承诺。 我和平君就在这个小院里成了亲。那时的我一无所有,日子虽然清贫,但我们一直恩恩爱爱,一年后,我们有了儿子刘奭。 命运就是那么奇妙,几个月后,我竟然成了皇帝,平君也成了皇后。平君的母亲没想到吧,哈哈。” 刘询脸上浮现出温暖的笑容。他的思绪若游云一般,漫无边际的飘荡,恍惚中,似乎自己又坐在了许平君的病榻前。 “那天,我坐在你的在病床前,握住你的手说,我要陪她一起去。你微微一笑,抽出手,摸了摸了我的脸颊,说,‘你的心中除了有我,还有天下。我走了,你就不要再为我分心了,好好做你想做的事吧’。你就这么走了,我却还在这里。你说的是对的,我心中有你,还有天下,天下。” 夕阳收回了最后一缕余晖,屋里黑黢黢的。刘询侧卧在席上,双手抱膝,蜷缩着身子,紧闭双眸,喃喃自语:“平君,我回来了,回家了。”泪水止不住流淌,湿了脸颊,湿了莞席。 史高倚靠着院墙等候,不知过了多久,朦朦胧胧中,听得小屋的门吱嘎一声。他探头看去,正是刘询推门出来,赶紧起身迎了过去。 这时,天边出现了一抹亮色,刘询眺望了一会,轻轻叹口气,道:“回宫。” 第八十七章 惶恐 霍禹一早收到一个消息:“皇帝昨日去了尚冠里。”他先是大吃一惊,马上陷入莫名的惶恐中。 他寻思,皇帝突然去了尚冠里,一定是听到许皇后是被人毒杀的传言,心有戚戚,于是就去了曾与与许平君共同生活过的尚冠里,怀念那段相濡以沫的清贫岁月。 “怎么办,怎么办?”霍禹越想越害怕,嘴里嘀嘀咕咕,背着手在屋里不停的兜圈子。他觉得必须与众人商量如何应对,跑到门口吩咐使女去叫来众人。 不一会,冯子都、霍山、霍云,霍家诸女婿邓广汉、范明友、赵平、任胜,以及霍家孙女婿王汉、外甥女婿张朔等人相继赶了过来。 霍禹不待众人坐定,开口说道:“皇帝昨晚去了尚冠里。” “尚冠里?他去那里干吗,难道住在皇宫里不好,还是那个闾里小院舒服?”霍云嘿嘿笑道。他马上发现众人神情凝重,于是干咳几声,不再打岔。 霍禹皱起眉头瞥了他一眼,接着说道:“皇帝还从廷尉府调阅了朔方十囚的案宗。 “调阅朔方十囚的案宗?这又不是什么大案。皇帝怎么会知道朔方十囚的。”范明友有些想不明白。 “是呀,皇帝怎么会知道的。我担心他是冲着淳于几而来。”霍禹神色忧郁,双眼盯着冯子都:“冯君如何看待此事?” 冯子都歪着头沉吟片刻,道:“皇帝去了尚冠里,这很好解释,他是去感怀与许平君一起度过的闾里生活。” 霍禹点点头:“我也是这样想的,所以担心他会追查旧案。” “那么,他为何此时去了尚冠里?”冯子都停顿了一下,缓缓扫视众人。 霍云觉得冯子都刻意做作,心中不屑,侧着脸斜眼看他,嘴角还挂着一丝冷笑。冯子都的视线正好移到他这里,于是两人目光相撞。冯子都微微皱眉,面色冷峻,双眸透出恼怒。 霍云不敢对视,转过脸去,又与恰好与霍禹相觑。霍禹看到了他刚才的表情,也有些恼他举止无礼,于是狠狠瞪了一眼。霍云尴尬一笑,避开他的目光。 屋子里一片寂静,众人期待的目光聚焦在冯子都身上。他似乎也很享受这种效果,举袖掩唇,轻轻咳了一声,未曾看众人,缓缓说道:“他调阅朔方十囚案宗,肯定是因为淳于几,而且他很清楚这个淳于几与淳于衍的关系。” 他没想到的是,刘询调阅朔方十囚案宗,却是因为纵囚的缘故,恰巧其中有淳于几的资料,联想到淳于衍,勾起往事回忆,于是有了尚冠里之行。 其实,刘询尚未做好彻底追查许平君旧案的准备,如果这样做了,即是向霍家宣战。但是,面对霍家在朝中盘根错节的庞大势力,他自忖在面前的状况下,即使取胜,汉家社稷也不免伤筋动骨。 “君者,天下为重”。那晚,他蜷缩在莞席上,朦胧中,许平君哀伤的话语,一直萦绕在他耳边,“你的心中除了有我,还有天下。”凉风穿过轩窗的花格,将他的泪水吹干。而这一切,包括史高在內的旁人,怎会知晓。 “皇帝此时去尚冠里,就是要让我们知道,他并未放弃追查许平君之死的真相。”冯子都按照自己的思路继续说道。 霍禹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喃喃道:“这可怎么办。” 冯子都没有理睬他,自顾自又说了下去:“当年许平君亡故后朝野喧嚣,传言四起,但是都被大将军压了下来。皇帝那时其实心有不甘,只是隐忍不发而已。大将军薨了,就有人认为我们霍家大不如以前,就想踩着霍家当垫脚石,阿谀曲从皇帝。现在来看,必然有人上书皇帝,说许平君之死,是女医淳于衍下毒谋害,可能还禀报了淳于几的行踪,认为淳于几有可能知晓内情。所以皇帝调阅朔方十囚案宗,然后又去了尚冠里。” 霍禹愁眉苦脸:“取消副封制度后,官吏庶民都可以直接上书皇帝,而尚书台则一无所知。霍山,你说是吗?” 霍山点点头,嘟囔道:“那个淳于几真是要害死人的。” “我就说派人将他杀了,一了百了,皇帝拿不到证据,也就奈何不了我们。”霍云双手按着案几,挺直身子愤愤地说道。 他很不满意霍禹和弟弟霍山的优柔寡断,觉得若是由他做主,快刀斩乱麻,霍家何置于如此憋屈。 范明友忍不住插话道:“所谓毒害许皇后之事,除了那份符传,并无其他实证。我们寻找淳于几,就是不让这份符传出现。外人并不知道这事的内情,所以我们就要做的隐秘。找到淳于几,原本就是为了避祸,你喊打喊杀的,闹天下皆知,这不是在惹祸吗?” 霍云不服气,提高嗓音说道:“那份符传也不知道藏在什么地方,将他杀了,不就没有了吗。” 范明友说完之前那番话,情绪有些激动,端起水碗想喝口水,刚送到嘴边,听到霍云的话,手不禁抖了一下。他放下水碗,不满地说道:“杀了容易,之后呢?杀人大案,报之廷尉,必然追查。这个淳于几,稍稍一查,就可以知道是淳于衍的侄子,人们必然会联想到许皇后的旧案,这样一来,天下皆知。再说,你派出去的刺客能做到毫无破绽吗。若是追查凶手查到你这里,不就是惹祸上身吗。” “怎么可能。”霍云嘟囔道。 范明友哼了一声,不愿再与他争辩。 冯子都待两人都不说话了,才开口道:“不过,我们当下也不必过于担心。皇帝若是追查许平君旧案,完全可以悄悄的去做,不让我们知道,少些羁绊。这般公然去了尚冠里,其实是在警告我们,霍氏不可再如大将军在世时那般倨傲,若是乖乖听命,或可保富贵。毕竟是大将军将他扶上了皇帝宝座,降罪霍氏,他也要顾忌天下人如何议论,众口铄金。” 范明友忍不住啪啪拍了两下手:“冯君说的对,当下我们还是谨慎为好,如此,大家都留有余地。” 霍禹点头赞同:“冯君言之有理,若是这样,我们也就不必着急了。”说完这话,心情放松,笑眯眯起身走到门口,吩咐使女去取来酒菜。 霍云顿时活跃起来,拍了下案几,笑道:“来来来,谁与我下盘六博棋。” 冯子都站起,厌恶地乜斜他一眼。霍云也没察觉,只顾与张朔、王汉嘻闹。 第八十八章 密谋 冯子都推开门走到院子里,深深吸了口气,平复一下心情。忽而听得耳边有人说道:“冯君还有什么话没说吧?”回头一看,是范明友。在霍家诸女婿中,冯子都最欣赏的还是范明友,认为此君思虑清晰,有勇有谋。 他笑笑,没有答话,范明友也不再说话。两人在一种微妙的气氛在默默站立。良久,冯子都才幽幽说道:“温衣美饭,不知祸败将临,悲乎。” 范明友心中也是感慨,正要回话,瞧见邓广汉朝着他们这边走来,便笑着打了个招呼,问道:“你怎么也出来了。” 邓广汉回道:“屋里烦闷。” 冯子都神情凝重,似乎思索什么,双眸有意无意地打量他俩。 范明友和邓广汉被他这么看得手足无措,又不便询问,只好冲着他傻笑。 冯子都慢慢陷入沉思,过了好一阵,才陡然惊醒,瞧见他俩困惑的表情,微微一笑。 范明友试探着问道:“冯君可是想到了什么。” 冯子都环顾四周,确认没有其他人,张口欲言,又犹豫了,视线无意间落一株长在石缝里的山楂树上。那山楂树结了些果实,有的青涩,有的微微泛红,有的已然成熟。一只小田鼠爬在树上,两只前爪抱着一颗红透的果实,正起劲的啃食。他瞧着有趣,不禁莞尔一笑。 范明友和邓广汉不知他为何发笑,随着他的视线看去,也发现了那只小田鼠。 冯子都感叹道:“果实成熟,必引鸟兽。”说罢转过脸,神色严峻,道:“我想着一事,要与两位相商。此事重大,关乎霍氏生死。” 范明友和邓广汉顿时紧张起来。 冯子都目光炯炯直视他俩,道:“霍氏显达,在于君臣相知相敬。两位觉得这般状态能否长久?” 邓广汉摇摇头:“够呛。大将军薨后,皇帝越来越疏远霍家,还立了刘奭为太子,全然不顾霍皇后的感受。”范明友点头附和。 “我今日要说的就是太子之事。”冯子都道。 范明友和邓广汉闻言一怔。 “刘奭为太子,就像扎在霍氏心头的一个刺,若不拔除,则无宁日。而且当年毒杀许平君,也变得毫无意义。”冯子都道。 范明友若有所思,张了张嘴,似乎想插话。 冯子都伸手示意听他将话说完:“当年夫人费尽心机,让成君当上皇后,就是想有了皇子,则为太子,霍氏为外戚,可世代享富贵。可是成君尚未生育皇子,皇帝就册立许平君之子刘奭为太子,并交予王婕妤养育。皇帝百年之后,刘奭即位,还会尊成君为皇太后吗?大将军有拥立之功,刘病已尚且疏远霍家。这个刘奭,我们霍家指望的上吗?” “那有什么办法呢,霍皇后不曾生育,只能看着刘奭被立为太子。”邓广汉无奈道,又叹了一口气:“即使霍皇后生育,也有长幼顺序,要取而代之,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如果没有这个刘奭,会怎样?”冯子都似乎很随意地说道。 邓广汉闻言一怔,结结巴巴道:“什么,什么意思。”范明友心中惊愕,却不露声色,留意观察冯子都的表情,暗忖,前几日夫人说要将刘奭弄死,果不其然。 冯子都面不改色,似乎在说一件寻常事:“就是这个意思。我觉得你俩老成持重,又是未央宫和长乐宫卫尉,所以先与你们商量。” “我们已不是两宫卫尉了。”邓广汉叫了起来,又低声嘀咕道:“霍氏还有这么多子侄,何必我们出头。” “我们虽然不姓霍,但天下有谁会认为我们不是霍家人。今日我所说之事,就是为霍氏富贵长久计。翦除了刘奭,我们何必再担心什么淳于几。朝中大臣见此状况,也必然投靠我们霍府。”冯子都说得激动起来,粉白的脸上浮现一层红晕。 范明友瞪了邓广汉一眼,转向冯子都,诚恳地说道:“冯君,你慢慢说罢,我们都听你的。大将军待我们恩重如山,我们也是知恩图报的,再说我们又是霍家女婿,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个道理我们是明白的。” 冯子都点点头,表示赞同,道:“你们也猜得出,我要与你们说的就是如何谋划一下,翦除刘奭这个太子。” 范明友心想,冯子都应该与显夫人和霍皇后商量才好。当年害阿母,今日害儿郎,一个皇后,一个太子。所谓富贵险中求,莫过于此。 冯子都见两人屏气凝神听他说话,露出欣慰的微笑,旋而敛容,道:“刘奭现在还与王婕妤一起住在长乐宫,尚未移居太子宫。长乐宫椒房殿的宦官首领大长秋和宫女首领女御长,都是大将军当年安插在宫里的亲信,意在守护霍皇后。他们对霍家忠心不二,可以驱使。你们就找到这两人,一起谋划如何灭了这个小太子。这事暂且不要让霍皇后知道,以免关心则乱。而且,倘若事败,也可避免牵连到霍皇后。” 说到“避免牵连到霍皇后”,冯子都神情黯然。范明友看在眼里,心中暗道,淳于几还没搞定,又要谋害太子。倘若事败,霍家上下,谁能脱得了干系,不禁一阵惆怅。虽然这样想,他还是下了决心,要与霍家同生死、共命运。 他抬头看了一眼邓广汉,感觉邓广汉也与他一样想法,于是深吸一口气,稳定情绪。不过心中还是忐忑,手指也无意识的不停颤动,他蓦然忆起当年面对匈奴千军万马,也未曾这般紧张,不由得悲哀。 冯子都留意到两人表情,咬了下嘴唇,视线缓缓扫过他俩,落在了邓广汉脸上,随后咧嘴笑了笑,道:“此事虽然凶险,成功的机会还是很大的。广汉身为长信少府,当可便宜行事。” 邓广汉苦着脸:“太子身边侍者颇多,取他性命,恐怕不易”。 冯子都道:“若能取他性命最好,不然将他弄残了也好。你想,一个病儿如何做太子。刘奭若有不测,皇帝心智必乱,自然无暇顾及淳于几之事。我们霍氏当朝辅政,又主中宫,则无忧矣。”说罢又激动起来,脸颊泛红。 范明友和邓广汉面面相觑,却无一点兴奋。冯子都有些尴尬,三人一时陷入沉默。忽而听到有人呼唤,循声看去,霍山站在后堂门口朝他们招手,一面喊道:“酒菜送过来了,你们快进来吧。” 冯子都微微摇头苦笑,郑重关照邓广汉和范明友:“此事当下只有我们三人知晓,如果成功了,再告知他们。”邓广汉和范明友点头应诺,一起回屋。 霍禹见他们进来了,招呼坐下,道:“刚才我又想了一下,虽然皇帝只是警告我们,我们也不可掉以轻心。我想,当务之急,还是太子之位。小妹成君贵为皇后,可惜尚未产下皇子,若有皇子,就能册立为太子,将来登位,这天下还真说不清是刘家的还是霍家的。可是,皇帝竟然这么早早的册立刘奭为太子,意欲何为。” 霍云点头称是,道:“明摆着就是要与我们霍家过不去。我们也不能傻等着让人家来收拾。” 范明友心想:“这霍禹和霍云,倒也并不愚钝。” 冯子都道:“这事不能操之过急,我自有安排。当下霍家还须收敛为好,千万不可再有出格举动。若是引起朝野议论,皇帝正好借机打压我们。” 霍禹思索一会,道:“冯君说的甚是,淳于几之事尚未了结,我等不可再起事端。”说罢举起酒杯,喊道:“来,干杯。”众人举杯饮尽,霍云等人就嬉闹起来。 范明友轻声问冯子都:“为何不与他们说知。”冯子都冷冷的乜斜一眼:“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霍云似乎有所察觉,扭头朝这边看了一眼,若有所思。 第八十九章 小太子 长乐宫椒房殿外,邓广汉靠在廊柱旁探头探脑,瞧见大长秋出来了,便不停地招手,唤他过来。 大长秋不知唤他何事,一脸懵懂。邓广汉凑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大长秋脸色骤变,慌慌张张环顾四周,确认无人注意他们,便将邓广汉引入一间空房间,自己匆匆忙忙朝椒房殿走去。才走几步,感觉又有人唤他,回头看去,只见邓广汉双手拢在嘴上,压低声音道:“别让皇后知晓。” 不一会,大长秋带着一个绿衣宫女从椒房殿出来,径直来到邓广汉藏身的小屋。这宫女名唤绿萝,正是霍皇后身边的女御长。 两人进了屋后,邓广汉朝外窥视了一圈,才轻轻掩上门。 大长秋和绿萝心知邓广汉必有要事,而这样鬼鬼祟祟,那么肯定就是要紧的大事,不由得紧张起来,脸色也变的苍白。 邓广汉见他们情绪紧张,原本想宽慰几句,可思忖着怎么说才好,自己也情不自禁紧张起来。三人跽坐着,大眼瞪小眼,呼哧呼哧直喘粗气。过了一阵,还是大长秋先镇定了下来,开口说道:“邓卫尉,你且说罢。” 邓广汉暗叫惭愧,自忖也是经历过大世面的人,如何这般张惶,于是静下心来,慢慢说道:“大将军生前极为信任你们两人,让你们侍奉皇后。大将军薨后,霍家还是将你们视作亲信,皇后也对你们恩宠有加。绿萝,你说是吗。” 绿萝还木知木觉,大长秋用胳膊肘轻轻捅了她一下,示意赶紧表个态,她才醒悟过来,道:“侍奉皇后,是我等福分。霍府恩重如山,我等肝脑涂地,也无以回报。” 邓广汉摆摆手,道:“你等忠心,皇后和霍家都是知道的。现在皇后和霍家都遇到了危机,这事还须你俩来化解。” “什么事?”绿萝莫名紧张,脱口问道。 “太子之事。”邓广汉已然平静,缓缓说完这句话,双眸炯炯,凝视着绿萝。 大长秋和绿萝听他说是小太子之事,知道霍家要差遣他们了,但猜不透究竟要做什么,心中忐忑。绿萝咬了下嘴唇,强自镇静,道:“你说罢。” 邓广汉道:“皇后尚未产下皇子,皇帝竟然立了刘奭为太子,明摆着就是要与我们霍家过不去。” 大长秋点点头,见绿萝没有反应,又用胳膊肘轻轻捅了她一下。绿萝会意,也点点头。 “你们想,皇帝不等皇后产下皇子,就将刘奭册立为太子,还将刘奭交予王婕妤养育,这小太子怎么可能亲近皇后。将来登基,又怎么可能照顾到霍家。” 大长秋和绿萝点点头。 “所以,我们一定要除掉太子。” “除掉太子?”绿萝惊叫一声跳了起来。大长秋年长老成,张了张嘴没有出声,身子却晃了晃。 “坐下,坐下。”邓广汉连连摆手。绿萝自知失态,低着头坐下。 “是的,除掉太子。除掉了太子,那么,皇后一旦产下皇子,必然是太子,未来的皇帝。” 邓广汉说着说着,没由来一阵头晕目眩。 他闭上眼睛,稍稍缓了口气,然后提高声调道:“你们是皇后身边最亲近的人,荣华富贵,自然享受不尽。” 事情说开了,大长秋和绿萝也都平静了些,但想到是要谋害太子,绿萝还是紧张,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 邓广汉安慰道:“不用害怕,当年许皇后亡故,有人说是女医下毒,不是也没有追查吗?成君还当上了皇后。” 大长秋和绿萝相视一眼。大长秋深吸口气,双手撑地,躬身抬起头,郑重道:“你说吧,如何除掉小太子。” 邓广汉道:“这事还要仰仗你俩。你们了解太子的行踪,何时何地可以下手,还须你们拿主意。不过,这事要做的像是意外,” 大长秋和绿萝觉得自己的命运是与霍家拴在一起的,没有其他退路,也便接受了霍家要他们谋害太子的现实。 绿萝思忖许久,忽而嘿嘿一笑,道:“我有主意了。”邓广汉和大长秋急切问道:“什么办法。” 绿萝道:“许皇后死后,陛下将小太子刘奭交予王婕妤养育。小太子活泼好动,时常到后花园玩耍,尤其喜欢荡秋千。如今后花园的那架秋千,成了他一人的玩物,” “这又怎么样?” “我们可以在秋千上做手脚,将秋千的荡绳割成将断未断。小太子去玩秋千,荡起来后,不用几下,绳子就会断了,这人也就飞了出去,不摔死,也摔个半死。” “好主意。”邓广汉情不自禁拍手叫好,道:“就这么办。不过行事千万要小心,不可留下破绽。” “你放心,我们可以做的天衣无缝。”大长秋插嘴道。刚才都是绿萝在说,他也要在邓广汉面前表现出参与感。 “好,我就静候佳音。不过,如果别人先去荡秋千了怎么办?”邓广汉还是不放心,又想到了一个问题。 “不会的,宫里都知道小太子喜欢荡秋千,所以不许其他人上去玩。这架秋千只有小太子一个人可以玩。” “那太好了,就这么办。”邓广汉双手拍了下大腿,欣喜地说道。 · 长乐宫后花园。 大长秋和绿萝两人鬼鬼祟祟窥视四周,见无人,悄悄走到秋千架旁。绿萝从衣袖里掏出一把小刀,大长秋大惊,轻声喝道:“你要干吗?” “割秋千的绳索呀。”绿萝举着小刀,神情疑惑,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问。 “不能用刀割,这样会被看出是有人故意破坏,追查起来就麻烦了。” “那怎么办啊?” “用石片磨,这样看上去就像日久蚀损。”大长秋道。 绿萝吐吐舌,道:“大长秋想着周全。” 两人挨近秋千,大长秋装作看风景,四下张望,周边无人,便对绿萝使个眼色。 绿萝会意,点点头,从地上捡了一块有锋利边缘的石片,慢慢靠近秋千,侧身挡住荡绳,手拿着石片一下一下去割。那荡绳不住晃动,用不上力。她便一手抓住绳子,一手去割。 大长秋无意间一回头,瞧见绿萝这个动作吓了一跳,慌忙过去轻声道:“快停下。” 绿萝睁大眼睛望着他,迟疑着停下手,脸上露出不解的神情。 大长秋提心吊胆扫视了一遍四周,只听风吹过树丛的沙沙声,未有人迹,才舒了口气,责备道:“你这种动作,被别人看见了,就知道是在割绳索,不想活了。” 绿萝这才醒悟过来,想想也是后怕,捂住胸口愣了一会。 大长秋绕着秋千架看了一圈,心里有主意了:“你站在秋千的踏板上,秋千吃力,荡绳就会绷直,然后手扶荡绳,拿石片悄悄地割。旁人看来,你也就是双手扶着荡绳在玩秋千。” 绿萝依言站上秋千踏板,拿着石片慢慢割,果然顺手,不觉嘻嘻而笑,一面轻轻晃着秋千,一面起劲地割着荡绳。 两人正在得意,忽听得不远处有人说话声,随即一个女子焦急的喊声:“别跑,别跑,慢点,小心摔着。” 两人还没反应过来,一个眉目清秀的小男孩已经跑到了跟前,发现了他俩,便停下脚步,乌溜溜的双眸好奇地打量他俩,身后跟着一位容貌端庄、身着缥色深衣的青年女子。 第九十章 弄巧成拙 大长秋认出这两人正是小太子刘奭和王婕妤。 他的脑子里突然一阵空白,一颗心砰砰乱跳,便闭了下眼睛,让自己稍稍平静下,再睁开时,眼前已经站了一大群人。他赶忙躬身长揖:“愿太子殿下千秋万岁,长乐未央;愿婕妤殿下千秋万岁,长生无极。” 绿萝听闻太子来了,不由得心中惶恐,迈下秋千时,腿一软,险些跌倒。她也是机灵,便顺势跪倒,叩首:“婢子拜见太子殿下、婕妤殿下,千秋万岁。” 皇宫之中,宫女遇见主君,一般也就是略略曲膝,行个常礼罢了。小太子见这宫女行此大礼,颇为惊讶。他心地善良,以为是自己撞见这宫女荡秋千玩耍,宫女害怕,故而跪地求饶,于是和颜悦色道:“起来吧。” 绿萝跪在地上只是哆嗦,不敢站起。宫中侍女是不允许私自在后花园游玩的。绿萝刚才站在秋千上,旁人看来,就是在玩耍,所以她惊慌害怕,也是情理之中 王婕妤原本性情内敛,不苟言笑,这时她娥眉微蹙、神情冷漠。 小太子仰面看了看王婕妤,天真地说道:“你不会怪罪她吧?”没等王婕妤回话,又转过脸道:“起来吧,我还想看你荡秋千呢。” 绿萝闻言越发慌张,战战兢兢头也不敢抬起。 王婕妤不耐烦了:“太子让你起来,你就起来吧。” 绿萝只得起身,垂手侍立。 大长秋见状,凑上前来,赔笑道:“太子殿下,这宫女不懂规矩,惊扰了殿下。在下必将责罚与她。”悄悄拉了一下,示意她快走。 小太子不乐意,冲着大长秋道:“她也就是荡个秋千,为何要责罚她。过来,我就要看她荡秋千。”小太子本意是要替她掩饰过失,岂料这两人并非良善之辈,倒是辜负了小太子的一片善心。 绿萝刚刚将荡绳割了个口子,唯恐被人发现,于是百般推脱不肯去荡秋千。 小太子看在眼里,却是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他以为绿萝是害怕大长秋,所以一心要维护她,执意让她去荡秋千。他想以此昭示众人,这宫女荡秋千,并非贪玩,而是奉了小太子的旨意,大长秋也就不会降罪予她。 绿萝当然不敢去荡秋千,一脸愁苦,站在那里。 “太子殿下仁厚,不过,这宫女我还是要带回去的。”大长秋也是慌张,说话不免着急。 小太子恼了:“我就要看她荡秋千。” 大长秋还想找个说辞能将绿萝带走,蓦然发现王婕妤盯着他看,眼神中透出疑惑。大长秋心中一凛,怕她起疑心,只得对绿萝说道:“既然是太子殿下命你荡秋千,你就过去吧。”绿萝无奈,小心翼翼站上秋千踏板,慢慢荡起,也不敢用力荡高。 小太子平日里到后花园玩耍,宫中的小黄门、小宫女要么在旁伺候,要么回避,他从没见过别人荡秋千。绿萝荡在秋千上,衣袂飘飘,好似惊飞的鸿雁,一张俏脸染霞,又宛若碧波中绽开的新荷。小太子一时看呆了。 绿萝荡了几下,就要下来。刘奭正看着高兴,还以为是她自己荡秋千累了,使不出劲,大喊一声:“别下来。”叫过身边的小黄门,道:“你过去推,推的越高好,” 小黄门要讨太子高兴,上前不由分说就使劲推了起来。绿萝心知不好,又不敢说破,连声呼喊:“放我下来,放我下来。” 小太子总归是小孩子性情,不免顽劣,以为她只是害怕,看着好玩,便唆使小黄门使劲推。只见秋千荡得越来越高,绿萝双手紧紧抓着荡绳,吓得紧闭双眼,“哇哇”大叫。 这时,只听“嘣”的一声,秋千的荡绳断了,绿萝身子扭曲着,以一种奇怪的姿态飞了出去,接着一声惊天惨叫。 众人目瞪口呆,刘奭吓的扑到王婕妤怀中,王婕妤脸色苍白,将刘奭紧紧搂在怀里,又用手蒙住他双眼,说话声音也颤抖着:“回宫,回宫。不要吓着太子。” 大长秋懵了,呆呆站了半晌才醒悟过来,大叫一声,飞快地朝绿萝跌落的地方跑去。 只见绿萝躺在一片矮树丛中,右腿磕着一块山石,血肉模糊,已经不省人事。 · 霍府后院一间昏暗的小屋里,冯子都、邓广汉、范明友、大长秋四人围坐在一起。 “事情就这样。”邓广汉沮丧道: 冯子都面色阴沉,双眼盯在地上一言不发。 范明友等着冯子都说话,等了一会,不见他说话,忍不住问大长秋:“绿萝怎么样了?” “绿萝腿摔断了。宫中太医看过,以后就是瘸了。她在宫里是呆不下去了。”大长秋微微摇摇头,叹了口气:“还好命保住了。” 他见冯子都依然沉默,考虑了一会,接着又说道:“皇后身边其他人不像绿萝那样可以完全信任,我一个人恐怕也办不成什么事。而且,而且王婕妤好像也有些警觉,将刘奭看管的很紧。所以,我们在宫中不可轻举妄动,这事只能暂且放下。”说完这些,似乎如释重负,朝邓广汉笑了笑。 冯子都终于抬起头,神情迷茫:“天不助我,奈何。”说罢微阖双眸。 邓广汉见状一时语塞,愁眉苦脸的瞅着范明友,范明友也不知所措,瞅着大长秋。 大长秋瞧瞧他俩,又瞧瞧冯子都,犹豫一会,很勉强地说道:“我再想想,有什么法子给他下毒。小孩子嘛——”忽然,他“啊”的尖叫一声,将三人吓了一跳。 范明友瞬间愣住了:“怎么了?” 大长秋露出得意的微笑:“我想到了一个法子。”他像是卖关子,又住口不说了。 邓广汉有些恼了,道:“有什么快说,哪学来的说话说半句。” 大长秋被他呛得有些尴尬,磕巴一下:“是这样,这样的。益州的云南西洱河那里有个哑泉,人喝了哑泉的泉水就会变成哑巴,不能说话了。” 邓广汉道:“那又如何?” “我有这哑泉泉水。”大长秋神秘兮兮地说道。 冯子都闻之一振,顿时来了兴趣,挪了挪身子,双眸直视大长秋,急切的等他说下去。 大长秋被他盯着有些难堪,转过脸避开他的视线,道:“这哑泉入口甘冽,与一般泉水无疑。小太子喜欢到后花园游玩,宫女会带上盛水铜扁壶,他玩累了渴了,就会倒水给他喝。这铜扁壶都是宫中尚方署工匠制作的,款式一样,我们椒房宫也有。我想个法子,将太子宫的铜扁壶换了,小太子喝了哑泉,也就变成哑巴了。”说罢,遐想那时的情景,不由得咧着嘴笑了起来。 “好,让他生不如死。”冯子都恶狠狠说道,一张粉白的脸也变得狰狞。 屋子里的气氛顿时变得轻松了。 “你怎么会有哑泉泉水?”邓广汉好奇地问道 大长秋道:“我听说益州的云南西洱河有哑泉,饮之则不能言语,很是好奇。那年上林苑派人去云南采办珍禽奇兽,带队的正好是我的族人,我便托他带了一罐回来。不过一直放着没有敢动。” 邓广汉道:“你也是胆大,若不留神误饮了,自己不是也成哑巴了。” 大长秋道:“这哑泉可以解毒。喝了哑泉后马上喝安乐泉水,随即吐出毒水,又能说话了。我也有一罐安乐泉水。” 邓广汉道:“那可要仔细收着。” 冯子都听着两人说话,神情慢慢严峻起来,大长秋见状,也不说话了。冯子都思索了一会,才发觉大家都看着他,呡了呡嘴,关照道:“大长秋此计甚好。不过,事成之后,你一定要将哑泉水和安乐泉水处理掉,千万不可留下一丝痕迹。” 大长秋郑重其事地点头允诺。 第九十一章 哑泉 大长秋回到宫里已是黄昏,去皇后那里问安后,就回了自己的寝室。他掩上门,侧耳听了一会,屋外无人,才从墙角拖出一个竹箧,打开盖子,从里面小心翼翼地拎出两个蒜头铜扁壶。 这两只铜扁壶短颈各系着一条丝带,分别写着“哑泉”、“安乐泉”。大长秋拎起“安乐泉”放回竹箧,将“哑泉”铜扁壶捧上案几,解下写着“哑泉”的丝带,捏在手里,倚着凭几,呆呆地凝视着铜扁壶。 他这时思绪纷乱,一只手将丝带团在手心里不停地揉搓。虽然在冯子都和邓广汉面前夸口有办法毒害小太子,但冷静下来仔细想想,小太子身边侍者众多,而且王婕妤看管的很紧,不许小太子吃别人给的东西,要将盛水铜扁壶换了,谈何容易。 他脑海里一片混沌,于是坐起,抱着双膝发呆,过了三更才迷迷糊糊睡着了。醒来时,天已大亮,略略洗漱一下,便向后花园走去。 后花园有一处空旷之地,小太子常与宫廷内侍在那里嬉戏,尤其喜欢蹴鞠。 这日天气晴朗,阳光明媚,晒在身上暖洋洋的。他远远的就听到一阵喧闹声,走近了放眼看去,正是小太子刘奭与一群年少内侍在玩蹴鞠。 蹴鞠,是用脚去蹴、蹋、踢外面包着皮革、内芯充实米糠的皮球。这项运动起源于春秋战国时期的齐国故都临淄,在西汉颇为兴盛。 《西京杂记》上记载:刘邦当了皇帝之后,将父亲刘太公接到长安城的未央宫养老。刘太公窝在宫中看不到斗鸡、蹴鞠,终日闷闷不乐。于是,刘邦就在长安城东百里之处,仿照原来沛县丰邑的规模,造起了一座新城,把原来丰邑的居民全部迁住到新城,刘太公和刘媪也迁住到那里,又开始“斗鸡、蹴鞠为欢”,这才心满意足。 大长秋蹲在场边,眼睛看着小太子踢球,心里却在寻思如何将哑泉水换小太子喝了。忽然发现不远处站着两个小宫女,一个捧着盛水铜扁壶,一个捧着水晶杯,正是小太子玩的口渴了,专事倒水给他喝的宫女。 他心中一动,转身就朝自己的寝室跑去,又生怕被人看到了生疑,就跑几步,走几步,不多时已是气喘吁吁。到了寝室也没停留,拎起铜扁壶又跑回后花园,看到小太子仍在玩蹴鞠,两个小宫女也在原处,才松了一口气。 他瞅了眼自己拎着的铜扁壶,倒是踌躇起来。这东西不大也不小,没法藏着掖着。转念一想,索性大大方方捧在手里,有机会就换,没机会就拎回家。 他捧着扁壶,装出偶然路过,看到后花园热闹,就很好奇的过来,慢慢捱到小宫女身边。小宫女见是大长秋,微微曲膝施礼。 大长秋对着小宫女和蔼地点点头,道:“天气真好”。 小宫女有些拘谨,不知如何回应才好,又是微微曲膝施礼。于是,大长秋和小宫女各自捧着一模一样的蒜头铜扁壶,站在场边看球。 这时,传来一阵欢呼声,原来是小太子将皮球踢进了对方的球门。大长秋哪有心情看球,眼角的余光不住瞄向小宫女。 他忽然发现那小宫女脸上浮出难受的表情,身子也不住地扭动。过了一会,小宫女似乎忍不住了,将铜扁壶放在身后的一块石头上,冲着捧水杯的小宫女叫道:“我走开一会,马上回来。”匆匆忙忙跑向树丛深处。 大长秋稍稍一怔,立即觉得机会来了。他移过几步,靠近放着水壶的那块石头,环顾四下无人注意,悄悄伸出手将水壶拨倒在地。 铜扁壶落地“嘭”的一声,惊动了捧水杯的小宫女。小宫女转过脸来,她捧着稀世珍品水晶杯,是不敢放下的,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大长秋伸手示意“我来捡”,弯腰将自己的铜扁壶也放在地上。 他眼角的余光瞄着小宫女,趁她不注意,赶紧踢倒自己的水壶。这样两只铜扁壶都躺倒在地,他就可以偷偷换走小太子的那只水壶。 眼看计谋就要得逞,他紧张得呼吸也急促起来。 就在半蹲着去取水壶时,他感觉有一双明亮的眼睛盯着他,不由得一阵心悸,便抬头看去。 “大长秋,你在这里干什么啊。”一个清脆的女声响起。 “蓝邑公主,你,你怎么在这里啊。”大长秋结结巴巴说道。 “咦,我先问你的,你怎么反过来问我啦。”小公主沉下脸,有些不悦地说道。 大长秋慌了,赶紧起身施礼,道:“回公主,小的在此观看太子蹴鞠,一时痴迷,望公主恕罪。” 小公主“噢”了一声。这时,那边球场传来一阵欢呼声,她朝那里眺望一眼,嘀咕道:“小孩子蹴鞠,有什么好看的。”说罢转身走了。 大长秋躬着腰,估计小公主走远了,才抬起头,松了一口气,去捡铜扁壶。 他弯腰时忽然一阵晕眩,地上两只铜扁壶似乎也旋转起来,赶紧闭了一下眼睛,才感觉好些。他先将盛满哑泉水的铜扁壶放到石头上,然后弯腰拎起小太子的水壶。 “得手了。”他暗暗叫道,捧着铜扁壶的手微微颤抖。 捧水杯的小宫女刚才也被球场上的欢呼声吸引过去,这时转过身,似乎注意到大长秋神态异常,脸上掠过一丝困惑。他生怕引起小宫女怀疑,强作镇定,道:“我还要去皇后那里,走了。” 小宫女曲膝施礼:“恭送大长秋。” 不一会,先前走开的小宫女回来了,捧水晶杯的小宫女道:“你这水壶刚才滚到地上了。” 小宫女甩了甩湿漉漉的手,拎起放在石头上的铜扁壶,左右看看,见壶身沾了些泥土,就捧在怀里用袖子擦了擦,问道:“大长秋呢?” “刚走。”捧水晶杯的小宫女答道。 小宫女还要问话,捧水晶杯的小宫女发现球场上的人都停了下来,只见小太子冲对方喊叫了几句,就朝这里跑来,便匆忙道:“太子过来了。” 捧水壶的小宫女赶紧拔出木塞,那个小宫女递过水晶杯,水刚倒满。小太子已经跑到了面前,满脸是汗,边擦汗边举起水晶杯,咕嘟咕嘟喝了大半杯。 大长秋走了不远,闪身躲到一个大树后,探出头时,正好瞧见小太子在喝水。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再定神看去,小太子确实在大口喝着那只盛满哑泉的扁壶倒出来的水。 这般千难万难的事情,居然就这么碰巧的做到了。他既兴奋又紧张,一颗心嘭嘭乱跳,觉得气也要接不上来了,便坐在地上,揉着胸口大口喘气。过了一会,才稍稍平静了一些,环顾四周,还好无人经过。 他飞快地溜回寝室,一进屋,就抑制不住兴奋的心情,放下手中的铜扁壶,跪在席上,右手握拳连连捶地,压低声音哇哇叫了几下,还不过瘾,又顺势翻了个筋斗,然后坐起。 这时他也感到口干舌燥,拿过铜扁壶,拔开木塞,一仰脖子,痛痛快快灌了半壶,才将心火压了下去,觉得浑身舒坦,手脚摊开躺在席上。 躺了一会,他忽然想起冯子都关照的话,“事成之后,一定要将哑泉水和安乐泉水处理掉,不可留下一丝痕迹。”便起身拎着铜扁壶走到墙角,蹲在地上,将铜扁壶里的半壶水倒在墙角边,又从身旁的竹箧里取出取出另一只铜扁壶,拔开木塞,很不舍地闻了闻,然后倒转扁壶,将壶里的水也都倒进了墙角。墙角边很快汪起一滩水,不一会,又都渗进了地里。 他将铜扁壶扔到墙角,惋惜地注视良久。 忽然,他觉得嗓子有些痒痒,便伸手挠了挠脖子,还是不舒服,就捏着喉咙咳了下,张口想哼几声,发现自己嗓子嘶哑,发不出声了。他顿时惊恐万状,用力揉捏喉咙,然后胸腹吸气,再次张大嘴,可还是发不出声来,只能“呃呃”干吼。 “难道是换错了水壶?”他歪着头努力地回想当时调换铜扁壶的细节,却悲哀地发现,自己并不能肯定换回的就是小太子的水壶,脑子里轰的一下全乱了。 他呆了半晌,才慢慢恢复了一些知觉,视线扫到躺在墙角里的那两个铜扁壶,突然嚎叫一声,扑过去拿起盛安乐泉的铜扁壶;心存侥幸使劲晃了晃,然后仰起脸,举着铜扁壶往嘴里倒,只滴下几滴水。他不甘心地使劲抖动,一滴水也没有了。 “完了。”大长秋抛开铜扁壶,双手抱头跪倒在席上,心中悲鸣。 第九十二章 诡计 次日一早,霍府后院一间昏暗的小屋里坐着三个人,没有点灯,依稀可分辨出是冯子都、邓广汉和范明友。 “完了。”邓广汉沮丧地说道。 “大长秋现在何处?”范明友问道。 “留下信符,说是去云南找寻安乐泉。”邓广汉苦笑一声。 这时听到有人轻轻叩门:“冯公子,主公有请。” “一起去吧。”冯子都起身说道。 三人来到后院大堂,大堂里坐着霍禹、霍山和霍云,神情忧郁。 “你们都知道了吧。”冯子都淡淡道。 霍禹长叹一口气:“霍氏在宫中的耳目,这两人是很可靠。如今一个瘸了,一个哑了,再想谋害太子,则无人可用。” 霍山也长叹口气:“我们霍家怎么这般背运啊。” 霍云跳起叫道:“你们就是想的太多,怕这怕那,结果什么事也干不成。” 霍禹沉下脸:“好好说话,这么大声干吗。” 霍云讪讪而坐,犹自不服气,道:“我们霍家根植于朝廷,何曾这般窝囊。若依我言,先一刀将淳于几斩了,然后鼓动朝臣请废太子,那有当朝皇后尚未生下皇子就立太子的。” 冯子都瞟他一眼,似乎不屑与他说话。霍云受不了他的这种表情,跳起来嚷道:“我说的不对吗?”范明友一把将他拉下,示意坐好且听别人如何说。 霍禹虽为一家之主,却是优柔寡断,这时他也没有主见,眼巴巴看着冯子都。却见冯子都微阖眼帘,面无表情。 他无奈地摇摇头,又将目光转向邓广汉和范明友。 邓广汉挺直身子,轻轻咳了一声:“我以为,虽然我们霍家还可以说是位极人臣,但也不可大意,皇帝早就不是以前那个刘病已了。他一直忌惮霍家,现在重用史家和许家子弟。如果许平君旧案被他抓到了把柄,还不知会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所以,当务之急还在于淳于几。若找回那份符传,霍家面临的危机就可以缓一缓,我们就有了周旋的余地,可以从容考虑对策。 “这淳于几如今到了什么地方?”冯子都问道。 范明友道:“前些日子离了上郡,当下应该是到了北地郡。” “听闻他在阳周县掺和进了一件命案。”邓广汉好奇地问道。 “这桩命案着实蹊跷,以后慢慢说来。”范明友摆摆手,似乎不想多说。 “本来就是一个罪犯,还敢掺和命案。这个淳于几胆子也够大的。”霍云哼了一声。 “要说胆大,还是那个朔方的决曹掾,居然敢纵囚自行归案。”邓广汉摇头感叹道。 “这纵囚之举其实是惊天骇地。”范明友忍不住插话道。他早在朔方时就知道庞萌的这般举动,现在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冯子都冷笑道:“不过,此举也给了我们一个机会,可以名正言顺的杀了淳于几。” 众人听了这话不约而同“啊”了一声。 “什么机会?”霍禹迫不及待问道。 冯子都道:“这十囚自行来长安归案,如果有人不来,那就是负罪逃匿,这十人连坐,按律当斩。” “那他们都按期归案呢?”霍云不以为然,端起耳杯喝了一口酒。霍禹也有同感,点了点头。 冯子都仰天深吸一口气,缓缓呼出,然后低下头,环顾众人,面带微笑,道:“为什么要让他们按期归案呢。” 众人不解,疑惑地看着他。 邓广汉猛然醒悟,拍了下手,道:“好计谋。” 霍禹还是一脸懵懂,问道:“什么好计谋。” 邓广汉解释道:“我们派人将他们拦截下来,不就误期了吗?” 霍禹想了想,露出钦佩的表情:“果然是好计谋。若有疑犯误期,就可指使廷尉府里我们的人,判这十囚误期连坐处斩,光明正大杀了淳于几。这样别说廷尉,就是皇帝也无可奈何,还牵扯不上我们霍家,” “而且这还是有法可依,朝臣也无话可说。不用我们动手,可绝后患。”霍山连连赞叹。 霍云只是听着,神态平静,似乎在想着心事。 “这朔方十囚,现在都在哪里?”冯子都问道。 范明友道:“郭聪五人和秋仟已经到了长安。淳于几离开阳周县后,不知所终。我已派人沿途查寻。与他同行的那个朔方郡府的使女,已经到北地,似乎在等他会合。赵无故、令月和宋会,都在去往北地郡的路上。” 冯子都沉吟许久,抬起头说道:“郭聪五人和秋仟已在长安,就不要动他们了。淳于几在哪里暂且不用管了。目前看来,在赵无故那几个人身上作手脚,最为妥帖。” 霍禹和范明友都点头赞同。 “廷尉于定国是个呆子,没法与他说话,不过,廷尉丞、廷尉监都是我们的人,朔方十囚中有人误期,廷尉丞、廷尉监就可以依律提议,以误期连坐之罪,杀了这十人。”冯子都说罢这话,白净的脸颊浮现两爿潮红,嘴角稍稍下撇,带出一丝残忍的冷笑。范明友饶是久经沙场的战将,见他这般诡异的神情,也不寒而栗。 霍禹拍了下案几道:“好,不露声色而尽达之。”当即唤来心腹家丁衡三、衡四。 冯子都吩咐道:“你们两人即刻赶往北地,找到赵无故等人,就说是朔方狱吏,陪他们去廷尉归案,将他们控制住。然后寻一个僻静之处,关押至九月十五午后,若无大碍,就放了,让廷尉府去处置他们。这事须做得隐秘,不要暴露霍府的身份。” 衡三迟疑片刻,道:“我们就两个人,他们有三个,会不会让他们逃脱了。” 冯子都扫了他俩一眼,用轻蔑的口吻说道:“这三人中一个是文弱书生,其余两个一个是老妪一个是女子。你们还制服不了这三人?” 衡三被他说的甚是难堪,一张脸涨得通红,拱手道:“喏。”转身要走。 霍禹叫住他们,吩咐道:“你们俩到了北地,切不可声张,悄悄寻访便是了。找到后也须谨慎从事,不可让他们怀疑你们的身份。”范明友接着霍禹的话叮嘱道:“不要暴露霍府家丁的身份。” 衡三、衡四拱手应诺,转身离开。 冯子都望着他们远去的身影,眼神里流露出一丝忧虑,似乎还是不放心他俩。范明友见状,道:“你如此不放心,那就多派几个人去嘛。” “人多误事。”冯子都幽幽回道。 霍云走出后院大堂,扭头呸了一口。正午的阳光明晃晃的,他脑子晕晕乎乎,刚从屋里暗处出来,眼睛也一下子适应不过来,闭了一会才觉得好些。 他一直认为以自己的才能,应该是霍家的领军人物。然而,霍禹是大司马,霍山领尚书事,权势地位都在他之上。还有那个冯子都,他从心底里看不起这个小白脸,可霍府的人却对他言听计从。 “行事迟疑,性情懦弱,不能决断怎样做才好,怎样做不好,还自以为是,霍氏早晚要毁在他们手里。”他心中闷着一股怨气,抬脚踢飞一块小石子。 只听到“哎呦”一声,灌木丛中跳起一个人,手捂着额头,张口就骂道:“那个小子——不长眼睛啊——”语调高开低走,尾音还没有出来便戛然而止。 第九十三章 游猎 霍云认出那人正是府上马夫张章。只见他额头破了一处,渗出血来,手也不敢捂,神情惶恐,垂首躬身立于路旁。 霍云心想,应该是刚才踢飞的小石子正好砸到他的额头,不禁好笑,脸上却阴沉着,问道:“你在树丛里干吗?” 张章越发惊慌,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这时,灌木丛传出悉悉嗦嗦声响,接着一个轻盈的身影嗖地一下不见了。 霍云冷不丁被吓了一跳,只一瞬间也看出是个府里的使女,便面带愠色,狠狠踹了张章一脚。 张章不曾提防,被踹得仰面倒地,很快又翻身而起,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霍云冷笑道:“光天化日之下,也不知廉耻。” 张章不敢抬头,哆嗦着说道:“小人知罪。” 霍云想着要出门,也就不与他多计较,又踹了他一脚,喊道:“快给我备一匹好马,等我回来再收拾你。” 张章见他不再追究,顿时松了口气,一骨碌爬起,应了声“喏”,拔腿朝马厩跑去。 霍云哼了一声,背着手朝门口走去,院子里的家丁见了纷纷过来行礼。霍云双眼扫了一遍,微微皱眉,问道:“任武师呢?” 家丁还未答话,就看到一人边跑边说道:“来了,来了。”一会儿已到面前,单腿跪地,拱手道:“属下拜见主君。” 霍云道:“任武师,我吩咐你办的事,办的怎样了?” 任武师抬头正要回话,瞟了一眼周围的人,便踌躇起来。 霍云挥挥手:“你们先散了。”待众家丁散开了,道:“起来说话。” 任武师站起拱手说道:“属下奉主君之命,已招来一众武林高手训练死士,营地建在岐山僻静处,恭候主君检阅。” 霍云道:“我倒是要看看你都招来了些什么人。” 任武师道:“属下不敢怠忽。” “他们可愿意帮我。” 任武师满脸堆笑,谄媚地说道:“听闻是霍府招募,都屁颠屁颠的跑过来了。” 霍云面露愠色,不满地说道:“谁让你说是霍府的?” 任武师吓得一哆嗦,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霍云似乎又想到了一些别的事,歪着头眺望着远处,过了半晌,又问道:“那些武师可有真本事?我手下的那数百死士,还要他们去教授武艺呢。” 任武师道:“都是些武林门派的掌门人。” 霍云道:“他们倒是愿意投靠我啊。” 任武师谄笑道:“霍府乃天下第一权贵,给他们报效的机会,也是他们的福分。” 霍云听他这么一说,心情格外舒畅,神态倨傲说道:“天下第一权贵?这‘权贵’两字,别人看来高亦难攀。在我看来,不要也罢。” 省却了权贵两字,也就是天下第一。任武师没听懂他的意思,脸上掠过一丝疑惑,很快又堆起笑容,连连点头称是。 两人说着话来到门口,只见张章已经牵着马候在了那里,还有一群家丁也整装待发。 霍云接过缰绳翻身上马,略一思忖,举鞭指着任武师说道:“你也随我一起去。” 任武师一下子还没明白过来,问道:“去哪里?”一个家丁将缰绳塞到他手里,道:“去北郊。” 霍云扬鞭策马,一群人瞬间蜂拥而去。张章望着滚滚尘埃逐渐远逝,如释重负。 · 刘询那天从尚冠里回来,一直闷闷不乐,呆在宣室殿翻看奏章。许桑悄悄找来史高,道:“皇帝这几日一直闷在屋里,想个法子让他出去散散心。” 史高道:“先前君上微服出宫,你还埋怨我呢。” 许桑道:“此一时彼一时。” 史高笑笑,想了想,道:“这几日秋高气爽,正是射猎的好时节。君上很喜欢射猎的,又逢五日朝会的空档,我便伴他去田野驰骋射猎,放松心情。” 许桑皱起眉头,道:“这太危险吧,没有其他法子了。” 史高道:“我自会带上羽林军中善骑射者,可保君上周全。” 许桑还在迟疑,史高笑着朝他扬扬手,走进宣室殿,也不知说了些是什么,不一会,刘询将许桑叫了进去,吩咐他预备些便于携带的饮食。 许桑担心地问道:“陛下要出去。” 刘询道:“不是你要我出去散散心的吗。” 史高朝许桑眨眨眼睛,许桑无奈,应了一声便出去准备了。 刘询搓着手,满脸兴奋,嘀咕道:“上林苑没什么意思,还是去城外郊野。南面好还是北面好呢?”一时踌躇起来 史高道:“北郊山高草密,飞禽走兽甚多。” 刘询拍了下手:“好,就去北郊。” 次日一早,刘询换上出行狩猎的服饰,史高带着十个善于骑射的羽林郎已候在了殿外,一行人兴高采烈出了宫门。 正是秋色烂漫,刘询纵马驰骋,迎面清风送爽,心中十分畅快。一行人不知不觉已远离长安,行于旷野。 刘询勒马放眼眺望,田野中麦苗刚刚抽出叶子,毛绒绒、绿茵茵的,空气也弥漫着淡淡的草香。东面是一片沙滩,长着许多荒草和灌木,再远些有一条小河蜿蜒流淌。他没来过这里,便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史高下马四下张望,也不知是什么地方,正想找个路人问问,却发现路边有块石碑,刻着“池阳亭”三字,于是回道:“此处是池阳亭。” “池阳亭?”刘询沉吟片刻,心有所悟,指着西面黛色苍茫的远山:“那里应该就是嵯峨山,山上有老子讲经处。”顺口吟道:“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史高正要接话,身边侍从忽然哄的一声喊了起来,原来是一只野兔,从他们面前飞快跃过。刘询大喜,驱马追了上去。那野兔受惊,便在麦田里狂奔。 刘询弯弓搭箭,瞄准野兔射了过去。野兔在田里乱窜,他连射几箭,都是略微偏过。史高在旁一会叫好一会又叹气惋惜。侍从也没有闲着,纵马将野兔朝刘询那里驱赶。 野兔被赶得昏头转向,竟然径直朝着皇帝坐骑奔了过来。那马儿受惊,长啸一声前腿跃起。刘询慌忙抛下弓箭,双手紧紧搂住马脖子。 野兔滋溜一下蹿过马肚子,马儿前腿刚落地,便本能的扬起后腿,好巧不巧,正好一蹄踢中野兔。野兔被踢得在半空翻滚几圈,嘭的一声掉在地上, 刘询惊魂未定,还搂着马脖子发怔。 史高也被刚才一幕吓得脸色发白,生怕皇帝有什么意外,这时才松了一口气。 他跑过去捡起野兔,嘿嘿笑着,寻思皇帝狩猎已获猎物,该说些恭维的话。可是,他瞧着被马踢死的野兔,一时竟不知如何说才好。呆在片刻,他灵机一动,扑通跪地,称颂道:“陛下神威,着令宝驹奋蹄,一击而狡兔殒命。惟愿陛下千秋万岁,长乐未央。”一众随从反应也快,一齐跪地齐呼:“陛下千秋万岁,长乐未央。” 刘询瞧了眼被马踢死的野兔,心里也是尴尬,讪讪道:“这弓箭不甚顺手,我还是用弹弓罢。” 这时,河滩那里扑索索飞起一群野鸭,刘询大叫一声:“水鸭。”说罢翻身下马朝河滩奔去。史高和随从也赶紧追了上去。 河滩上有许多野鸭在觅食,小河里也浮动着不少水鸟,五彩羽毛在秋日中折射绚丽的光芒。 刘询举手示意止步,头也不回,手一伸,道:“弹弓。”史高早就从行囊中取出了弹弓,赶紧递上。刘询放轻脚步慢慢挪近河滩,藏身灌木丛中。 那些野鸭并未发现危险降临,嘎嘎叫着在水草中觅食。刘询屏住呼吸,左手伸直托住木丫,右手捏紧包裹弹丸的皮筋缓缓拉至眼前,瞄了良久,才骤然松开。弹丸嗖了一下直飞过去,只听轰的一声,一大群水鸟扑腾着翅膀从水面掠起,尖叫着四下逃散。刘询急忙取出一颗弹丸,来不及瞄准又射了出去。等他再想射时,水鸟已经飞的无影无踪了。 史高和随从刚才躲在树后面,生怕惊动了水鸟,大气也不敢出,这时跑了出来,飞快地奔向河滩,一会儿兴高采烈地捡回两只野鸭。 刘询一手拎一只,掂了掂笑道:“这水鸭颇为肥硕。” 史高恭维道:“陛下神弓,弹无虚发。” 君臣嘻嘻哈哈颇为兴奋,史高忽然发现有一群农夫乱哄哄的朝这里奔来,手里还拿着木臿、镰刀等器具。史高觉得来者不善,立即抽出佩刀,示意随从守护皇帝周围。 刘询望着这群气势汹汹的农夫,也是诧异。 转眼间,这些人已经来了面前,为首的是一个亭吏装束的中年汉子。那人头带赤色帻、身穿绛色服、手持二尺版、腰挎佩剑,面容肃穆。 刘询见状与史高相视一眼,两人觉得官府的亭吏带队,这些人也不至于太过无礼,稍稍松了口气。 第九十四章 池阳亭 史高上前问道:“来者何人,所为何事?” 那中年汉子打量了他们一番,看出这几人应是官宦人家的子弟和随从,便回头询问跟随其后的农夫。那几个农夫指指点点述说着什么,中年汉子频频点头,表情也和缓了许多。过了一会,他转回身,道:“我乃池阳亭亭长。”随即问道:“你们是什么人?为何来此。” 史高瞅了一眼刘询,斟酌片刻,道:“我们是乐陵侯府上的人。”说完也不知如何介绍刘询才好,便含糊道:“这位公子今日得闲,又是天气晴好,便出来游猎,在这河滩上打野鸭。” 亭长听说是侯府的人,眼见刘询气度不凡,一众随从也是彪悍,便恭敬起来,持版拱手道:“原来是侯府公子,失敬。” 刘询看着他身后的农夫,疑惑地问道:“你们可是冲着我们来的?” 亭长回头吩咐农夫退后,不要惊扰了公子,才转过身说道:“此乃误会。这几日有一伙人来这里射猎,赶起狐狸、兔子等猎物。那伙人也不知轻重,纵马在田里奔驰,踩坏了麦田。农夫辛苦播种化为乌有,人人愤恨,就告到我这里来了。今日农夫又看到有人射猎,找到了我,我就与他们一起追过来。远远看到你们,以为就是那伙人,走近了才发现是认错了。” 说到这里,亭长躬腰施礼道:“公子来这河滩上打野鸭,殊无妨也。小人唐突了公子,还望见谅。” 刘询心中对这亭长颇有好感,正要回应,发觉自己手里还拎着两只野鸭,不由得好笑,递予随从,摆摆手,道:“掌治安、捕盗贼、理民事,乃亭长职责所在,何必道歉。” 亭长道:“公子大度,在下惭愧。” 史高好奇地问道:“你们要找的那些人,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亭长率人前来问罪,却是认错了人,也担心这些官宦子弟责怪与他,而刘询和史高并未在意,便放下心来,道:“那些人自称是长安大司马府的,极为嚣张。” “霍家?”刘询微微一怔。 “这伙人也就是近些日子才过来的,有时几十人,有时上百人,追逐鸟兽,呼啸而来,呼啸而去,践踏了许多麦田。有农夫看见了,也不敢上前理论,就告到我这里,我赶了过来,这不,唐突了公子。”说罢又是拱手作揖。 史高追问道:“找到他们又如何?” 亭长神情严肃:“替农家讨回赔偿。” 刘询深深看了他一眼,心中有所触动。 亭长似乎想起了什么,脸上浮出疑惑的表情,继续说道:“不过奇怪,这些人不仅射猎,还身着盔甲操练阵型。” “身着盔甲操练阵型?”刘询大吃一惊。 “农夫看到他们在山坳里操练阵型。”亭长漫不经心地说道。他抬头看了下天色,灰蒙蒙,便道:“时辰不早,我们再去别处看看。告辞了。” 望着亭长和农夫远去的身影,刘询沉吟良久,转过身,目光扫过众人,缓缓道:“百姓之所以安心耕种田地,没有叹息愁恨,就在于政平讼理。而可以我一起做到这一点的——”他侧身指着亭长的背影,提高声音说道:“就是这样一些忠诚勤勉的各级官吏。”众人闻言一起拱手肃立。 刘询说罢,又低头陷入了沉思,口中喃喃自语:“身着盔甲,操练阵型。”如此过了半晌,才抬起头盯着史高。 史高自然猜出了刘询的心事,上前轻声道:“我马上去查明此事。” 刘询微微颔首,道:“回宫吧。” 刚才这么一折腾耽误了些时辰,不觉天色已晚。刘询骑上马,才跑了几步,又勒住缰绳停下,踌躇片刻,道:“现在赶回去,城门已经关了。如果喊开城门,恐怕明日朝野上下都知道皇帝微行游猎了。” 史高点点头,笑道:“必有谏官上疏称游嬉误国,劝谏陛下不可沉溺于此,史官也会记下‘皇帝微行游猎,夜叩城门’。” 刘询嘴角带出一丝玩味的笑意:“你会怎么说?” 史高迅疾答道:“陛下观察民风,体恤民情。” 刘询呵呵一笑,双腿轻轻夹了下马腹,道:“走,找家客舍借宿一宵,明早回宫。” 一行人沿大道走了一程,来到一个小镇。镇上的客舍狭小,容不下他们这么多人马,史高便问店家何处有宽敞些的客舍,店家答道,镇外十余里有一家客舍宽敞。 刘询一行人又走了十余里,果然看到有个院落,悬着“池阳客舍”招幌。众人下马,步入门内。 客舍的院子很大,墙边有一排马厩,随行的羽林郎牵马过去拴上。史高高声喊道:“店家在吗?” 话音刚落,一个老翁迎了出来,道:“我便是掌柜,客官有何吩咐。” 史高道:“可有上好的客房让我们歇息,再备些热菜热饭,一路过来也是饿了。还有,这些马匹也须喂养。” 老翁见这群人多是年少儿郎,又各自携带弓箭刀刃,还有十数匹坐骑,心里泛起了嘀咕,便问起姓名和来历。史高含含糊糊也不明说,只顾催他赶紧领他们去客房。 老翁心里觉得这些人似非善类,带着他们去客房的一路上又问了些话,也都是史高胡乱应答。 老翁回到自己的屋里,越想越不对,叫来老伴,轻声道:“这伙人不大对劲。” 老妪朝那里张望了一阵,不以为然:“有什么不对劲的,我看都是些正经的年轻人。” “这些年轻人舞枪弄刀,既不似官府的人,也不像有正经营生的,必定是一些作奸犯科的盗贼。”老翁觉着自己判断不会错,自信地说道。 老妪犹豫着说道:“我看不像是盗贼。即使是盗贼,他们这么多人,我们也没办法捉拿呀。我看还是不要惊动了他们,明日告知亭长,让亭长去查验就是了。” 老翁很不屑瞪了她一眼,振振有词:“我们身为大汉子民,当以奉公守法,见义勇为。” 老妪说他不过,也就不再搭理他了。 老翁执拗,出门悄悄叫过客舍里几个搬柴喂马的年轻伙计,说那些客人貌似歹徒,若将他们绑了送官,必有奖赏。这些年轻的伙计不知轻重,听说是捉拿盗贼,而且官府还有奖励,也都跃跃欲试。 老妪不知道老伴已经去召集人手了,来到了客房门口,笑着问想吃些什么菜肴。 史高道:“就挑你们店里好的拿手的,送过来就是了。” 老妪一面应诺,一面趁机扫视众人。她觉得这些人规规矩矩,也不像是歹徒,若依着老伴的主意,恐怕是要闯祸的,心中不免忐忑起来。 她离开客房后径直回了自己的屋里。老翁见她来了,凑到她耳边轻声说道:“我已经与伙计说好了,待会趁他们不备,就将他们捆了送官。” 老妪吓了一跳,道:“他们这么多人,我们才几个人啊,如何将他们捆了。” 老翁侧过身看了看门外,回头得意地说道:“这个你就不用担心了。他们不是要酒菜吗?我们就多送些醇酒进去,待他们喝醉,就可以将他们捆了,明早送官。” 老妪还想劝说,老翁不耐烦地摆摆手:“你快去准备酒菜吧,待会我陪他们一块喝,不信灌不醉他们。” 老妪颇为不满:“真是多管闲事。” 老翁恼了,跳起斥道:“若我大汉百姓都像你这样,社会正气从何而来。” 老妪嘀咕道:“还社会正气,也不看看自己还有几口气。”这话呛得老翁双眼翻白,胡须也吹了起来。 眼看老翁又要发飙,她赶紧起身:“我去庖厨准备酒菜了。”一面说着,一面逃也似的出了门。 第九十五章 不期而遇 深秋,寒雾入窗。刘询又累又冷又饿,有气无力地说道:“酒菜怎么还没有送来啊。”史高道:“我过去催催。” 两人正说着,老翁推门进来,后面跟着捧着酒肴的老妪和一众伙计。 史高大喜,赶紧站起接过还在冒着热气酒菜,端到刘询案前。 刘询也不言语,自己拿过酒壶,倒了满满一杯,举起咕噜咕噜喝了一大口,抹了嘴,心下畅快,叫道:“好酒。” 老翁哈哈一笑,递上杯箸。众人面对热腾腾的酒菜,也顾不得许多,一起动箸,狼吞虎咽。 刘询一迭声夸赞:“好吃。这滋味堪比皇宫御膳。” 老翁乜斜他一眼:“你又没有吃过皇宫御膳。”旋而掩饰不住得意,道:“不过,我家的饭菜,客人都说好吃。” 刘询闻言哈哈大笑,举起酒杯,道:“老丈,我敬你一杯。” 老翁惦记着要灌醉他们,便顺势坐下,刘询也正想探问些风土人情,就招呼他一同饮酒。 两人推杯换盏,其乐融融。老妪又吩咐伙计搬来许多酒。 老翁性情执拗,平日里没什么人愿意听他唠叨,现在有人愿听他说话,顿时兴奋起来,一面喝着酒,一面将那些民间掌故轶事闲扯一番。 他说的起劲,刘询听得有趣,提着酒壶频频劝酒。老翁早已忘乎所以,不消半个时辰,就醉到在地。 老妪递菜进来,见状暗喜,冲着刘询拱手赔个不是,就要扶老翁出去。 刘询心想是自己将老翁灌醉,过意不去,便吩咐史高帮她一起搀扶老翁。 史高干脆背上老翁,直接送到了他的屋里。他将老翁放在席上,就要回去。 老妪叫住了他,拿出一根麻绳,道:“你将他捆上。” 史高大吃一惊。老妪居然要绑了老翁,他以为听错了,呆在那里不知所措。 老妪于是将老伴先前的打算说了一遍,道:“他原本是要灌醉你们的,结果自己醉了。我看出你们不是什么坏人,若是依了他的主意,也就闯祸了。不如将他捆起来,免得他醒来后又要生事。”史高这才明白怎么回事,一面笑着一面将老翁双手双脚捆了起来。 史高回到客房,说了老妪与老翁之事,刘询听了也是好笑,感慨道:“这对老夫妇倒是正气。” 两人正说着话,屋外传来一片嘈杂声,还有马匹嘶鸣,听这动静人数不少。 史高有护卫皇帝之责,不敢大意,便凑到窗前朝外观看。 只见老妪和几个伙计擎着火把迎了出去,打开院门,一下子涌进一大群人。 史高就着火光看清来人,不由得一怔,回头轻声道:“是霍云。” “霍云?”刘询双眉微蹙。 “这么晚了,他们怎么会到这里。”史高自言自语,耳朵贴着窗棂,想听听他们说些什么。不过,他心中还是隐隐不安,如果霍云这些人进来借宿,与皇帝撞见,彼此倒也尴尬。 霍云身边跟着中郎将王汉和光禄大夫张朔,王汉道:“店家,可有上好的客房。” 老妪道:“今日来了许多客人,上好的客房都住满了。” 王汉惊讶道:“你这乡野小店,也会有许多客人?” 老妪指着院子里的马厩道:“你看,拴了这么多马。” 王汉探头扫了一眼,侧过身对着霍云轻声说道:“院子里拴着十几匹良马。” “十几匹良马?”霍云神情凝重。 “是的。”王汉道。 “走。”霍云沉吟片刻,转身出了院子。 “走?我们走?为何不赶他们走。”王汉没弄明白,追出来问道。 家丁牵马过来,霍云接过缰绳,也不看王汉,道:“有十几匹良马,岂是寻常人家。” 王汉想了想:“也有可能商旅。” 张朔瞥了他一眼,道:“你也不看仔细,这些都是骑乘的良马,并非驮货的驽马。有此阵仗,至少是侯爵府上的,或是哪家藩王府的人。” 王汉恍然大悟,吐了吐舌,道:“这样的话,若是撞见了,彼此倒也尴尬。”他思忖一会,道:“看来只能回我的军营了,此地过去大约三十里地。” 霍云翻身上马,挥了下马鞭,道:“走啊。” 刘询和史高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霍云,见这些人退出院子,也松了一口气。 史高离开窗沿,哼了一声,道:“先前池阳亭亭长说的有甲兵操练踩坏麦田,想必就是王汉执掌的虎贲军。” 刘询铁青着脸,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 霍云一众人跑到这里来,也是机缘巧合。 霍云一向自视甚高,既看不惯霍禹优柔寡断,也鄙视阴阳怪气的冯子都。对于以朔方囚犯误期为由处斩淳于几的方案,他不以为然,认为若成大事,必须杀伐果断,要有一支听命自己调遣的军队和一批忠贞不二的死士。他便叫上霍家的外甥女婿给事中光禄大夫张朔,带着一群家丁直奔北郊的王汉虎贲军营。 王汉是霍光的孙女婿,为中郎将,执掌禁军。霍云与王汉年纪相仿,比起其他人更显亲密,这些日子也常去王汉的军营找他喝酒、射猎。 王汉见霍云与张朔来了,笑呵呵拱手道:“冠阳侯大驾光临。末将有失远迎,还望见谅。”霍云捶了他一拳,王汉装作吃痛的模样捂了下胸口,旋而笑着挽住他的胳膊,一起走入军营 霍云坐定,道:“今日烦闷,来喝酒了。” 王汉道:“喝什么酒啊。今日天气晴朗,正好可以围猎。”说着将他拉起,回头招呼张朔,“走,走,走啊。” 霍云原本喜好围猎,这时也来了兴致,道:“我没带弓箭。” 王汉笑道:“我这里还会没有上好的弓箭?” 霍云身旁跟着十多个家丁,王汉又带上一队亲信虎贲骑兵,数十骑风尘滚滚朝岐山山麓而去。半个多时辰后,他们来到一处灌木丛生、茅草深密的向阳山坡。 王汉举起马鞭呼啦划了一圈,道:“此处林密草深,可为猎场。”正说着话,远处灌木林的枝条忽然乱摇起来,一个兵士指着那里叫道:“前面有一头鹿。” 众人一起朝他指着的方向看去,只见风吹草动,并无野鹿踪影。王汉斥道:“眼睛瞎了。”扬起鞭子就要抽那兵士。霍云一把抓住他手臂,示意不要出声,嘴唇翕动低声道:“远处草丛中好像有动静。” 果然,草丛中传出窸窸窣窣的声响,蓦地,出现一只鹿的脑袋。 那是头健壮的雄鹿,毛色似枯草,头顶有一对硕大的鹿角,鹿角呈半弧形向两侧弯曲,主干上又分出几枝尖锐的小杈,直刺天际。它若是不动,便与周围的草木浑然一色,看不分明。 霍云目不转睛看着,心中惊叹不已。那头鹿也缓缓转动脖子,黑黢黢的眼睛凝视着他。 众人这时也都瞧见了这头野鹿。张朔诧异道:“这里怎么会有花鹿,会不会是从皇家上林苑跑出来的。” 王汉道:“管它是从哪里来,我们猎着了,就是我们的。” 霍云呆呆地盯着这头野鹿,心头蓦然浮出一句话:“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高材疾足者先得焉。”不由得咧嘴一笑。 “你们不许妄动,看我擒获此鹿。”他伸手接过王汉递来的弓箭。 王汉手一挥,示意众人蹲下,不要惊动了野鹿。 霍云蹑手蹑脚慢慢向前,他也不敢靠的太近,便在百步之外停下,倚着一颗大树,捻出一支箭搭上,用力拉开弓弦,直直瞄准野鹿的脑门。 第九十六章 逐鹿 野鹿抬起头,并没有躲闪,一双黑黢黢、亮晶晶的眼睛,满不在乎地瞅着这里,嘴里慢条斯理咀嚼着青草。 霍云被它笃定的神情弄迷糊了,甚至觉得野鹿还笑了一笑。他以为是幻觉,眨了眨眼,看到野鹿将青草咽下了,正在砸吧砸吧嘴。 霍云心中陡然闪过一丝莫名的惶恐,拉弓的双手微微颤抖。他只得放下弓弦,摇摇头,深吸一口气,平复一下心情,然后左手擎弓,右手拉弦,由下往上缓缓持平,再次瞄准野鹿。他努力排除杂念,轻呼一声:“着。” 离弦之箭带着尖利的破风之声直奔野鹿,霍云的视线也被飞箭牵着一直向前。王汉、张朔一众人不敢出声,伸长了脖子朝野鹿方向看去。 刹那间,利箭飞入草丛中,野鹿的鹿角剧烈晃动了一阵,随之消失了。“射中了。”王汉率先发出一声欢呼,众人也随之一起欢呼。 霍云转过身,满脸堆笑,使劲挥舞手中的大弓。蓦地,他发现众人张大着嘴,神情怪异,他手臂还伸着,欢呼声却像被刀斩断似的,一下子消失了。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心中隐隐不安,犹豫了片刻,猛地回过身,顿时惊讶地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头野鹿高昂起头,嘴里居然衔着他刚才射出的那枝箭。野鹿轻蔑地瞅了他一眼,双唇一磕,将箭杆咬成两段,张口吐出。 霍云似乎还听到了它“呸”的一声,顿时目瞪口呆:“这难道是头神鹿?也太玄乎了吧。” 野鹿低头衔起一簇青草,若无旁人地咀嚼起来。霍云心中不忿,又缓缓拉开弓弦。王汉做了个手势,众人一起蹲下,凝声屏气。 霍云瞄了许久,不知怎的心里越发慌乱,手也微微抖动起来,额头渗出的汗珠顺着鼻翼淌到嘴角。他舔了舔嘴唇,一咬牙,闭上眼睛,蓦地松开扣住弓弦的手指。 他听到野鹿“吘”的一声长吟,心想射中了,抛下弓箭,双手握拳兴奋地挥了一下。 他没有马上睁开眼,双膝慢慢跪下,似乎想让自己激动的心情平静一些。良久,觉得可以睁开眼了,便放眼望去,草木摇曳,不见野鹿。他重重舒了口气,起身向前走去,才走了几步,猛然发现那野鹿又伸出了头,瞪大乌溜溜的双眸,冷冷地瞧着他。 他不禁“啊”的大喊一声。他何曾受过如此戏弄,恼羞成怒,也不去捡那弓箭,反手拔出短剑,径直朝着野鹿冲去。 这片长满灌木茅草的山坡遍地坑坑洼洼,霍云没跑几步,就被一条土沟绊倒,扑通一下跌入沟中。 王汉也被野鹿的神奇举动弄懵了,暗自叹谓:“此乃神鹿也。”心中正想着,忽然发现霍云没了踪影,不由得惊慌起来,赶紧招呼众人一起奔过去察看。 众人赶到那里,霍云已经从沟里爬起来,脸上和衣服尽是泥土,狼狈不堪。他面色铁青,掸了掸身上的泥土,直起身,盯着那头野鹿,一股黑气从额头冒起。 王汉看着他这模样心中发怵,犹豫片刻问道:“可要命令众人一起上去围猎”。 霍云还未言语,那野鹿长鸣一声,转身尥了下蹶子,便往丛林深处跑去,小短尾巴还晃了晃,像是在嗤笑他们,一瞬间已没了踪影。 众人垂头丧气,已无兴趣再去追寻猎物,一场围猎便在尴尬的气氛中草草收场。 王汉小心翼翼地问霍云:“回军营可好?” 霍云强打精神,指着任武师道:“你带路,去死士营地。” 霍云处心积虑要建立一支听命于自己的精锐武装,虽然王汉等霍家女婿拥有军权,他还是不放心,就招来了这个任武师,许以高官厚禄,由这人招募和训练死士。 任武师早年是个游侠,后来开馆收徒,在江湖颇有声望和人脉。霍云将他收为心腹门客,给与优厚待遇,食有鱼,出有车,他便认为遇到了明主,一心要辅佐主人成就大业。霍云命他建立营地网罗武师和死士,也是尽心竭力。听到霍云说要去死士营地,他顿时亢奋起来,拱手道:“谨遵主君之命,属下在前引路。” 霍云建立秘密营地,霍府的人并不知晓,他自己也没去过。今日似乎诸事不顺,他便想着带王汉和张朔一起去死士营地看看,彰显一下自己胆魄和能力。 王汉和张朔与他年纪相仿、意气相投,又是领军之人,他产生谋反的念头后,就有心将这两人拉进来。所以,训练死士之事,也对这两人毫不隐瞒。王汉和张朔作为霍氏家族的女婿,虽然惊讶于霍云的胆大妄为,但是,一损俱损一荣俱荣,他们没有其他的选择。 任武师纵马走在前面。这个死士营地建在岐山深山里,他大多数时间是在各地招募武师,一共也没去过几回。 他带领众人从大道拐入一条林间小道,走了半天,感觉周围的景物越来越陌生,不由得心里发慌。又走了一阵,他惶惶不安环顾四周,没有找到自己熟悉的进山的标志。任武师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他迷路了。 霍云一众人跟着他走走停停,眼看天也黑了,似乎还在树林里兜圈子。霍云心中恼火,面带愠色,道:“怎么回事。” 任武师没法搪塞,不得不说:“我迷路了。” 霍云本来心中就窝火,这时更气了,挥起马鞭就抽了过去。王汉见状慌忙上前劝阻,霍云这时也觉得失态,收起马鞭,气哼哼调转马头朝回走。 王汉驱马紧赶两步,与霍云并肩而行。他打量着四周环境,渐渐分辨出了方向,指着前面道:“往前几里路,就有家客舍,我们可以进去歇息,吃点热汤饭。”霍云没有言语,一众人默默跟王汉后面。 深蓝的天空悬着一弯新月,几片浮云飘过,将月光搅得忽暗忽明。秋风掠过树梢,发出哗哗声响,间或有几只夜鹭呱呱鸣叫,平添几分寂寥。任武师刚才被霍云责骂,垂头丧气跟在后面,这时心中发憷,驱马紧赶两步,追上大队人马。 一众人来到客舍,发现已经有人入住,怎么也不会想到竟是皇帝驻跸。还好他们知趣,马上就离开了,未曾照面。 却说老翁第二日醒来发现客人都已离开,便埋怨老伴误他正事。 不久,有长安使者奉诏而来,嘉奖老妪,并赏以百金。老翁这才知道那晚借宿的竟然是天子,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暗叫幸亏有老伴阻拦,不然真的闯大祸了。老夫妻两人欢喜谢恩,一时传为美谈。 第九十七章 夺了军权 次日一早,刘询回到了长安。他坐在宣室殿,脑海里浮现出昨晚看到的一幕,心忖,“霍云与王汉、张朔不避嫌疑,公然驱使北营披甲士卒操练。他们若是挟持禁军谋反,岂非天下大乱。”他脊背一阵发凉,目光无意识地转向史高,直勾勾看着他。 史高被他盯着莫名紧张起来,拱手道:“陛下有何吩咐?” 刘询正想着心事,过来一会才反应过来,“啊”了一声,又停了片刻,道:“宣魏相进宫见朕。” 史高应了声“喏”,出门吩咐内官去丞相府传旨。 丞相府就在未央宫东门对街,不到半个时辰,魏相就匆匆赶来了,问安后席地而坐。他不知皇帝为何宣他入宫,便静静等待。 刘询翻看着书案上的奏章,问道:“霍氏这些日子可有动静?” 魏相不明就里,神情迷茫,踌躇了一阵,回道:“陛下,臣愚钝,陛下问的是哪方面的动静。” 史高接过话,道:“陛下去了尚冠里后,霍氏可有动作。” 魏相离席跪拜道:“臣不知。” 刘询瞥了他一眼,冷冷道:“起来吧。” 魏相直起腰,依旧跪坐着。史高张口欲言,犹豫片刻,又将到嘴边的话吞了回去。屋子里的气氛显得很沉闷。 刘询面带愠色,也不言语。 魏相心中揣摩了一阵,语气谨慎地慢慢说道:“坊间传说霍氏谋害许皇后,当下尚无实证。臣以为,陛下重回尚冠里旧居,用意不言而喻。霍氏若是心虚,则有两种反应,或是安分守己,或是铤而走险。” “你以为他们会怎样做?” 魏相道:“大将军霍光薨了,陛下任命其子霍禹为大司马,其侄子霍山、霍云封为侯爵,霍山领尚书事,霍家子侄女婿多为掌兵将军。霍夫人显和霍家女眷都在长信宫有名籍,可以自由出入。这都是陛下感念大将军的功德,厚待霍氏一族。臣以为,霍氏子弟若能体谅陛下仁厚之心,当感激涕零,忠心报国。” 刘询“呵呵”讪笑几声。 史高道:“你可知道,霍云勾结王汉和张朔私自操练甲兵。” “私自操练甲兵?”魏相大吃一惊,结结巴巴道:“此乃大逆不道也。” “就是嘛。”史高神情凝重:“霍氏奢靡无度,又不肯收敛,再放任不管,将来恐怕无法驾驭了。” “是要管,必须管。”魏相脑海里闪现出闵世通告诉他的遭霍府家丁欺凌一幕,情不自禁说道。 “怎么管呢?”刘询面无表情。 魏相思索一阵,语气沉稳地说道:“削弱他们的权势,剥夺他们的军权,以此警告他们。如果他们幡然悔悟,有所收敛,陛下宅心仁厚,亦可保全霍氏的声名。” “我心仁厚吗?”刘询嘴角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魏相长揖伏地,道:“陛下仁厚,吏民之福也。” 刘询瞅了他一眼,道:“起来说话吧。”说完皱起眉头,陷入沉思。 魏相起身坐到书案前,史高朝他努努嘴,又悄悄翘起大拇指,赞他言之有理。 两人还在打着哑语,听得刘询唤道:“史高,拿疆域图过来。”史高起身跑到书架前,取下一卷羊皮地图,摊到刘询面前。 刘询俯身看了半天,直起腰,手指在地图上点了几下,道:“丞相,你拟个任免敕令。王汉为武威太守,免其中郎将之职,张朔为蜀郡太守,免其光禄大夫之职。” 刘询说到这里,侧着脸又想了一会,问道:“霍家还有谁任军职?” 魏相道:“霍家二女婿任胜亦为中郎将、羽林监。” 刘询拍了下额头:“差点忘了。” 史高道:“他家女婿邓广汉和范明友,原为两宫卫尉,之前已调任。” 刘询没答话,又低头在地图上搜寻,然后手指一点:“让任胜去当安定太守,免其中郎将、羽林监之职。” 魏相点头应诺,道:“臣就去拟诏。”站起身,迟疑片刻,拱手道:”“如此,他们应该领悟到陛下保全霍氏的良苦用心了吧。” “保全?”刘询冷笑一声:“我为刀俎——”说着又戛然而止。 魏相闻言心中惊骇,偷偷抬了一下眼帘,视线正好与刘询阴鹫的眼神撞在一起,不禁打了个寒噤。 他低着头,躬腰慢慢后退,出了宣室殿,在未央宫东阙旁呆立半晌,摇头叹息一声,负手踱回丞相府。 刘询目送他出门,叹谓道:“魏相、丙吉,失之宽厚。” 史高知道皇帝看重魏相和丙吉,引为股肱之臣,所以也没多言,只是恭敬地站在一旁。 刘询打量了他一眼,道:“这里就我们俩了,坐吧。”史高这才一脸轻松,笑道:“遵旨。” 刘询在屋里徘徊了几圈,才回到书案前坐下,心不在焉地翻了翻案上的奏章,还是看不进去,便烦躁起来,伸手哗啦一下将竹简拨到案边。他抬头凝望门外,视线许久没有移动。 史高扫了眼门外,廊柱旁只有一个内侍肃立着,再无其他人。他有些不解,悄悄瞄了眼刘询。 刘询觉察到他的小动作,也没看他,仿佛自言自语道:“若有甲兵冲进宫来,谁能挡得住?” 史高浑身一哆嗦,迅疾趴在地上,高声喊道:“臣誓死护驾。” “你这是干吗?起来。”刘询淡淡道。少顷,他双眸直视史高,面色严峻,道:“两宫卫士、羽林郎、南北禁军,须由史家和许家子弟掌控。” 史高神情庄重,拱手道:“史高不敢辜负陛下信任。”马上又补充道:“许皇后一族亦是忠心可鉴。” · 霍禹很快得知皇帝将颁布敕令, 赶紧召集霍山、霍云、冯子都、邓广汉、范明友、张朔、王汉过来议事。 霍禹神情恍惚,呆坐着,久久没有说话。霍云不耐烦了,问道:“你叫我们过来,究竟何事。” 霍禹道:“你们可知皇帝将颁旨,王汉、张朔、任宣调任郡守。” “调任郡守?”霍云、冯子都不约而同惊叫起来。张朔、王汉更是目瞪口呆。 “王汉为武威太守,张朔为蜀郡太守,任胜为安定太守,免除原有职务,即刻赴任。”霍禹沮丧道。 霍云叫道:“取疆域图来。”范明友起身在书架上找出疆域图,摊在地上,众人一起聚拢过来,霍云手指在地图上划来划去,重重一戳:“千里之外。” 邓广汉摇头感慨道:“最近的安定郡,也在北地郡以西。” 张朔眼前一黑,差点瘫倒。邓广汉一把将他扶住,戏谑道:“我送你离开千里之外,你是否还在。” 冯子都皱起眉,乜斜他一眼。邓广汉尴尬地咧咧嘴,老老实实坐好。 霍禹道:“敕令这几日就会下达。”他似乎没想明白:“皇帝为什么要这样做?” “断我羽翼。”冯子都脸色阴沉,低声说道。 霍云点头赞同:“如此一来,霍家将丧失所有军权。”他并不知晓池阳客舍一幕被皇帝看在眼里,心有不甘,咬牙问道:“这是谁的主意?” “魏相,魏相撺掇皇帝剥夺霍氏军权。”霍禹愁眉苦脸:“霍家又不想谋反,用不着这么防备吧。” “ 霍云冷笑一声:“为什么不想谋反呢。” 霍禹吓的一下子跳起,迅疾朝门外看看,还好外面没什么动静,才抚着胸口盘腿坐下,压低嗓音道:“此话不可乱说。”愣了半晌,还是心有余悸,手撑着案几慢慢站起,口中不停地说道:“散了,散了。”众人纷纷跟着站起。 第九十八章 还有什么不知道 走到门外,霍云朝冯子都使了个眼色。待众人走远了,他俩又回到屋里,两边坐下。 霍云目不转睛盯着冯子都,冯子都略微侧过脸,闪过一丝厌恶。 霍云心中冷笑,表面上却是神态如常,道:“皇帝夺我军权。” 冯子都淡淡道:“你操练甲兵的功夫就白费了。” 霍云惊讶地张大嘴,过了好一会,才说道:“还有什么是你不知道的。” “死士营地在何处。” 霍云沉默良久,摇摇头,自嘲地笑笑。 冯子都道:“你不待见我,为何还要找我。” “能成大事者,唯冯君也。”霍云态度诚恳。 “彼此,彼此。”冯子都微微一笑。霍云也情不自禁笑了起来。两人之前的嫌隙似乎也就此化解。 霍云道:“于公于私,于国于家,皇帝都不会放过霍氏的。” 冯子都点头赞同:“于国,霍氏权倾朝野;于家,许平君之死,他必耿耿于怀。所以,即使我们循规蹈距,也未必能够自保。” “既如此,何不取而代之,一劳永逸。”霍云恶狠狠说道。 “可惜,最好的时机已经失去。”冯子都长叹一声。 “未必。”霍云哼了哼,自信地说道:“皇帝忌惮霍氏,所以竭力打压。虽然如此,我霍氏还是位居大司马、尚书令,皇太后、皇后也出自霍氏。霍家门生故吏遍于天下,或为朝臣,或为郡守,振臂一呼,必然应者如云。刘病已胆敢引火,必自焚也。”说罢,情绪激动,捧过案上的酒壶仰起头就喝,不料是空的,再拿起一个晃晃,也是空的。他气得抓起酒壶,咣当一下扔到墙角。 门外家仆闻声,问道:“主君有何吩咐。” 霍云吼道:“滚。” 冯子都不露声色,暗忖,“如此浮躁,何以成大事。” 霍云喝不到酒,心情烦躁,冲着门外又大声喊道:“拿一壶酒来。”门外家仆应道:“喏。”接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远去。不多时,门外家丁道:“主君,酒来了。” “拿进来。” 一个家仆手托着一个漆棜案,上面放着两壶酒。他躬着腰进来,小心翼翼摆到漆案上,快步退出。 霍云捧起酒壶,咕嘟咕嘟灌了一大口,才心满意足地放下,举起袖子抹了抹嘴。 冯子都悄悄皱了下眉,很快又舒展眉眼,轻笑道:“冠阳侯豪爽。” 霍云摆摆手,道:“刚才说到哪里了?”歪着头想了一会:“哦,皇帝打压我们霍氏,我们不能不做准备。所以我就与王汉操练北营甲兵。皇帝或许是听到一些风声,故而将王汉、张朔、任胜这几人调离长安,出任郡守。” “我们霍府军权尽失。”冯子都拿起酒壶,给自己斟了一杯酒,慢慢啜饮。 “所以我的招募死士,这才是我们霍府可以依托的力量,以防不测。” 冯子都点头赞同,问道:“当下招募了多少人?” “两、三百人,我想招至三千人,教授武艺,备以利刃甲胄,成就一支精锐之师,则天下无敌。” 冯子都像是不认识的上下打量他一遍,拱手道:“冠阳侯智勇双全,子都钦佩。” 霍云得意洋洋,拱手还礼。 冯子都拿着酒杯轻轻摇晃,盯着杯里回荡成漩涡的清酒,神色凝重:“豢养死士乃大逆不道,这事还须隐秘。你招的那几个武师口风不紧,若是泄露出去,后果不堪设想。”说罢呡了一口酒, 霍云露出惊讶的表情,道:“这些武师都是江湖游侠,散漫惯了。我是要去提醒他们慎言谨行,以免肇祸。” “豢养死士之事还有谁知道?” 霍云道:“王汉和张朔。我需要刀械甲胄,所以告知了他们。王汉给了我许多军械。”说罢叹了一口:“以后依靠不上他们了。” 冯子都道:“是要早做准备。不过,这事早晚要让大司马知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他。” 霍云哼了一声:“你也知道他的秉性,告诉了他,他就会整日提心吊胆。我想,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告诉他为好。” 冯子都道:“这样也好,若非陷入绝境,大司马是不会谋反的。”他伸出纤柔白皙的手指,似乎无意识的在案桌上笃笃弹了几下,轻轻笑道:“霍氏一贯忠君报国。当年大将军废黜刘贺,也没想过自己登基,找来了这个刘病已。他没料到,这个刘病已如今已经容不下霍氏了。” 霍云蓦地站起,情绪有些激愤:“当年若是大将军即位,我霍氏君临天下,哪有如今这么多烦心事啊。” 冯子都道:“你也不必这么激动,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不必耿耿于怀。你那个死士营地设在何处?” 霍云还是气鼓鼓的,道:“设在岐山山中,我也只去过一次,前日又去,竟迷了路。” 冯子都撑着案几慢慢站起,道:“过几日我也去看看。”拿起酒杯一饮而尽,拱手作别。 霍云目送冯子都离开,拿过酒壶晃了晃,里面哗哗作响,便取来酒杯斟上,喝了一大口。 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他慢慢躺下,双手枕着头,架着二郎腿,脑子里将这两天发生的事情捋一遍。他不得不承认,冯子都是冷静和理智的。当下霍家似乎还有回旋的余地,霍禹等人也没有谋反的胆魄,所以,还是从长计议比较好,先将淳于几这个隐患消除。 “衡三、衡四,可曾找到了朔方的疑犯。”他心中泛起嘀咕。 冯子都回到卧室,觉得有些累,便斜靠着凭几,闭目养神。这时,传来轻轻的叩门声,停了片刻,一个使女在门口怯生生道:“冯公子,夫人有请。” 冯子都叹了口气,起身跟随使女去了后院。一进门,霍显就扑了上来,娇嗔道:“怎么才过来啊?”一边说着一边替他脱卸外袍。 “议事。” “又在一起商议什么事。”霍显顺口问道。 “谋反。” 霍显愣了一下,手也停在半空,旋而咯咯笑道:“好啊,谋反好啊。谁来当皇帝啊?”她养尊处优惯了,所以也没把这话当作什么了不起的大事。 “是啊,谁来当皇帝?”冯子都嗤笑一声,竟牵出一侧酒窝儿。 霍显原本就痴痴凝视着这个神情坚毅而又略带忧伤的美男子,这时更觉得他帅呆了,情不自禁噘起红唇亲了一下他的脸颊。 冯子都微微一怔,侧过身将她搂过。霍显依偎在他怀中:“谁当皇帝我不管,我只要霍家的荣华富贵。不然,你来当这个皇帝吧。”仰起头,笑靥如花。冯子都大吃一惊。他记得似乎有句话叫作“恋爱中的女人最弱智”,歪着头想了半天,也想不起来是谁说的。 霍显只顾在他身上磨蹭,冯子都被她撩得兴起,翻身将她压在榻上,伸手去解她衣裳。霍显脸颊泛红,媚眼如丝,嗓子颤抖着滑出一声嘤咛:“冯郎。”良久,她浑身松懈,头枕在冯子都肩上,双眸微阖,还没褪尽红晕的脸上漾起惬意的笑容。 第九十九章 一路南下 宋伯和徐妪在许家庄园一下子得到许多盘缠,顿时阔绰起来。宋伯与徐妪商量,租了两辆马车和一匹马,沿着官道南下。 宋伯一生清贫,前一段路程又走的辛苦,如今乘车而行,不由得感慨万端。颂娘更是兴奋,才走了不多远,就嚷着要与令月同乘一辆车。徐妪哪里肯与宋伯同乘一辆车,又不好说颂娘,便借故呵斥令月。令月虽然委屈,却也不与她计较。颂娘见状,只好噘着嘴不吱声了。 这一路倒也顺畅,只几日就到了上郡,过了上郡,也就进入了内地。绵亘逶迤的秦长城也是自朔方起,至上郡而止。 宋伯一直生活在边郡,抬头就可看到雄伟的长城,而今渐行渐远,心中莫名惆怅。他回头凝望秋叶缤纷的山峦,良久,长叹一声,依依不舍地转过身。 马车拐过一个山坡,眼前蓦然出现一派水草丰美,群羊塞道的景象。 颂娘坐不住了,站在那车上左顾右盼,欣喜地问道:“这是什么地方啊?” 宋伯年轻时举孝廉曾去过长安,走的就是秦直道,依稀记得路程。他指着前方说道:“这里是上郡地界,前面就是肤施县城,我们已经走了一半路程了。” 赵无故还不习惯骑马,在马背上摇来晃去,只觉得腰酸背痛。他有气无力地说道:“进了县城,我们就去找一家食肆。”颂娘拍手欢笑道:“好啊,好啊。” 徐妪一直记恨赵无极,一路走来也没给他好脸色看,这时呛道:“只知道吃,怎么也没撑死你啊。”赵无极张口结舌。谁知她还是不依不饶,又说道:“害了我儿子还这般逍遥自在。到了长安,官府也饶不了你。” 赵无极也有些恼了,道:“我何曾害过你儿子。你儿子不知去了哪里,如何赖我。” 徐妪喊道:“怎么不是你害的,旁人都看到了。” 赵无极还要分辩,令月皱起眉,狠狠瞪了他一眼,又呡了一下嘴,让他别再说话。 徐妪正好瞧见,忽的站起,指指令月,又转身指指赵无故,斥道:“你们挤眉弄眼的干吗,当我没看见。奸——”“奸夫淫妇”还未脱口,那马车车轮硌着块石子,猛然一个颠簸。徐妪站立不稳,身子便摇晃起来,嘴里咿咿呀呀喊着,双手乱舞。亏得令月眼疾手快,一把拉住,才没摔下车去。 车夫慌忙勒紧缰绳将车停下,回头吼道:“你这是干吗,不好好坐着,跌下去可你自己活该啊。” 徐妪自知理屈,乖乖坐下不敢回话。赵无故不乐意了,翻身下马跑了过来,冲着车夫喊道:“你怎么说话的,是我们花钱雇你的车,你不好好驾驭,险些将人跌坏,还有理啦。信不信我找你的掌柜投诉,你就等着扣工钱吧。” 宋伯那辆车的车夫年长老成,见此情景,赶忙跑过来打圆场,拱手道:“这位小兄弟,息怒息怒。我这同伴性情急躁,平日里说话也是这样不知轻重的。我替他赔礼了。”说罢拱手长揖。 赵无故气咻咻并未回话。年长的车夫朝年轻的车夫连连眨眨眼,嘴巴一努一努,示意赶紧他道歉。那车夫虽然有些不情不愿,还是拱手说道:“小人鲁莽,得罪客官,还望见谅。”年长的车夫松了一口气,笑道“出门在外,和为贵,和为贵。前面就肤施了,我们将你们平平安安送到,也就回了。” 宋伯也下了车,拱手道:“这位兄弟所言甚是,和为贵,和为贵。”两边相劝,一场风波也即消弭。 肤施县城为上郡郡治,沿河也有一条商贾云集的街道。宋伯、徐妪一行人下了车,赵无故也将马匹交还车夫,便去寻觅食肆用餐。 宋伯和徐妪在平定县的许家庄园得到不少馈赠,盘缠丰盈,一路食宿也大方了许多。这时已过了午时,五个人进了一家食肆,餐毕回到街上,打算寻一家客舍投宿。 宋伯和赵无故走在前,颂娘攀着令月的胳膊蹦蹦跳跳,小嘴还叽叽喳喳不停说话。突然,她吃痛得喊了一声。 宋伯闻声回头看去,不禁大吃一惊,竟是在平定县遇到过的牛保国,正一把揪住颂娘的衣领,嘿嘿的冷笑。令月一面喊着要他放开颂娘,一面使劲掰他的手指, 牛保国在平定东街闹了一出后,就被许延寿解雇了,自己也没脸再待在平定县。他忽然想起长安霍府的武师曾邀其入伙,于是收拾行囊,要去长安投奔霍府的那个武师。巧也不巧,在肤施街上正好撞见宋伯等人。他也是被郭聪众人打怕了,慌忙躲到一边,但观察了一会,没发现郭聪众人,只是宋伯这几个老弱妇孺。 牛保国与张小亦交手落败,又羞又恼,一路走,一路咒骂,未曾想在这里遇见宋伯等人。他觉得事情就是这几个人闹出来的,并不反省是他徒儿横行霸道。原本心里憋气,现在正好有个出气的机会,于是上前一把抓住颂娘,狠敲了她一记头栗。颂娘陡然被袭,痛的“哎哟”叫了一声,捂着头转过身。 宋伯慌忙奔了过来扭住牛保国。牛保国放开颂娘,又与宋伯推推搡搡。令月赶紧拽着颂娘躲到一旁。 赵无极这时也赶过来,将宋伯护在身后,大声斥责牛保国,不一会就动起手了。 牛保国当街欺负宋伯和颂娘这一老一少,还是有些顾忌,赵无极过来,心想正好拿这个戆小子出气,于是下手也越发凶狠。赵无极虽然年轻,但只是一介书生,哪里敌得过牛保国这般混迹江湖的老油子,不一会就被打趴在地。 宋伯急了,也不顾自己年老体弱,上去拉住牛保国的衣裳,不让他再打。两人扯来扯去,宋伯衣袖里掉出来一块木牍也不知道。牛保国还要去踢赵无极,被宋伯一把拽住。 牛保国一脚没踢到人,却将木牍踢得飞起,落到一个看热闹的人脚前。 这人名唤方子乐,乃肤施豪强,这天带着大弟子和几个徒儿出来散心,听到这边喧闹,便过来看看。他见是几个外乡人争斗,了无兴趣,正准备回去,恰巧一块木牍飞到脚前。 徒儿好奇地捡起木牍瞧了一眼,刹那间露出错愕的神情,抬头看着方子乐,欲言又止。 方子乐觉察到了徒儿的异样,便问:“何事?” 那徒儿递过木牍,一脸困惑地说道:“好像是写给你的信函。” “写给我的信函?”方子乐并不相信,接过木牍,漫不经心扫了一眼。刹那间他睁大眼睛,惊叫道:“这是茂陵邑郭聪写我的信函。哪来的?”徒儿指着宋伯道:“是从那老翁衣袖里掉出来的。” 方子乐心中诧异,读起了信函: “郭聪伏地再拜请,子乐足下善毋恙。昔日聪稽留朔方,承蒙宋伯眷顾,感怀于心。今宋伯赴长安,途径上郡,若有困顿,愿子乐亦予照拂。子乐不辞烦扰,聪幸甚。” 他读罢沉吟片刻,又打量了一番宋伯众人,怎么也想不明白,郭聪乃大侠也,居然需要这几人眷顾。 第一百章 侠义 方子乐读了郭聪的信函,虽然心中疑惑,也不敢耽误,命徒儿过去问颂娘,是不是认识郭聪。 颂娘又哭又喊的要上前去帮她爷爷,被令月死死拽住,听到问起郭聪,带着哭腔说道:“若是我郭叔在这里,他怎敢欺负我们。就是小亦哥在,也将他收拾了。” 方子乐心想这就是了。大弟子凑过来说道:“他们还认识张小亦,必是郭大侠的至交。”方子乐点点头,吩咐大弟子:“你过去,将他们分开。不可吓着那老翁和书生。” 大弟子应了一声,挥下手,徒儿们一起跟着涌了过去。 牛保国屈膝压着赵无故正揍得起劲,忽然衣领被人提起,他不知怎么回事,一面挣脱一面叫骂,还没来得及转身,整个人已离地,腾空朝前扑去,结结实实摔在地上,脑门磕到一块土疙瘩,哀嚎一声,便人事不省。 一个彪形大汉带着几个貌似无赖的少年出手相助,颂娘目瞪口呆,一时没有回过神来。 宋伯也很迷惑,不过他老于世故,看出这几人只是随从,应该是受主人指派的,于是放眼环顾四周。 街边站着一群人,中间一位壮汉,头戴玄冠,着黑色禅衣,肩披裙帔,腰间束带,悬一把宝刀,脚蹬皮靴,威风凛凛,见宋伯看过来,微微一笑点头示意。 宋伯心想就是这人了,虽然不知他为何相助,还是上前揖道:“谢大侠相救。” 方子乐还礼道:“老丈不必客气。我乃郭大侠挚友,名唤方子乐。” 这时赵无故被颂娘扶起,灰头土脸,眼眶青紫一片,腮帮子也肿了。方子乐关心地问道:“公子伤势如何?” 赵无故垂头丧气,嘟囔道:“皆为皮外伤,无妨,无妨。” 方子乐仔细察看一番,道:“我这里有些金疮药,敷上几日就好了。” 赵无故拱手致谢,含糊不清地说道:“大侠见笑了。嗐,百无一用是书生。” 徐妪刚才吓得躲在角落里,见没事了,就走了出来,刚好听到这番话,板着脸讥讽道:“你这书生哪里无用啊,也是会些偷鸡盗狗的勾当。”说着眼光又瞄向令月。令月羞得满脸通红,转过身去。 赵无故听了又气又急,磕磕巴巴要说又说不清楚,冲着宋伯双手乱比划,意思是这徐妪蛮不讲理。宋伯轻轻拍了拍他安慰了下。 方子乐不知他们有何过节,以为徐妪埋怨赵无故不中用,保护不了她们,笑道:“公子乃读书人,怎能与引车卖浆者相比。” 徐妪还要开口呛那赵无故。令月怕她又说出什么羞人的话语,想拦又不敢拦,急得蹬了下脚。宋伯赶忙出来解围,示意颂娘将徐妪搀扶到一边,拱手道:“大侠说的是,读书人嘛,只可寻章摘句,岂能逞强斗狠。” 方子乐哈哈一笑,又问道:“那人是谁,为何要欺辱你们。” 宋伯瞥了一眼躺在地上还昏迷不醒的牛保国,将之前在平定县城遭遇叙述了一遍,只是没说骚扰令月之事,感慨道:“之前郭大侠出手救了我们,当下又有方大侠相助。我等何德何能,有两位大侠顾惜。” 方子乐将木牍递给宋伯看,道:“郭大侠吩咐之事,敢不从命。” 宋伯这才明白怎么回事,招呼徐妪、令月、赵无故、颂娘一起过来,拜谢方大侠。 方子乐微笑还礼,关切地问道:“你们在这里可有住宿之处。” 宋伯道:“我们正要去寻一间客舍。” 方子乐道:“我的宅院虽然简陋,倒也宽敞,若不嫌弃,亦可住宿。” 宋伯犹豫了一下,道:“大侠救我们于危难之际,感激不尽,实在不敢再行叨扰。”方子乐又邀,宋伯只是辞谢。 方子乐想了想,不再勉强,道:“肤施县城也有几处干净的客舍,你们一家人过去住宿,也是方便。”他以为宋伯这五人是一对老夫妻与儿子、儿媳和女儿一起出门,所以才这般说。 徐妪最恨别人将赵无故与她牵扯在一起,听到这话又恼了,沉下脸,气呼呼的。 赵无故生怕徐妪发飙,吓的脸色刷白。 宋伯也担心徐妪说出什么煞风景的话来,骤然心跳加快,不由自主捂着胸口,扭头瞧瞧徐妪,又瞧瞧赵无故,然后又面向方子乐,神情古怪。 方子乐莫名其妙,不知这几人为何会有这种反应,便用探询的口吻问道:“可是有为难之处?” 宋伯呆了会,还好徐妪顾及大家的颜面,并未发飙,他才松了一口气,道:“大侠见笑了,我们实在是不敢叨扰。” 方子乐也不再询问,思索片刻,唤过一个徒儿,低声吩咐了几句,那徒儿点点头离去。他又诚恳地说道:“你们一路过来,也是困乏了,赶紧找家客舍歇歇吧。诸事或有不便,尽可来找我。”便拱手道别。 颂娘望着方子乐等人远去的背影,不解地问道:“方大侠是个好人,我们为什么不住他家宅院?” 宋伯道:“此等豪强,岂是我们寻常百姓可以结交的。在平定县留宿许家庄园,人家是看在郭大侠的情面上,这里也是。人家客气,我们也需知趣。再说,我们都是本分人,不可与浮游者为伍。” 话刚出口,他陡然一惊,心想若被方子乐听到说他们是“浮游者”,可是大大的不敬,还好方子乐这群人已经走远。 他又悄悄瞄了徐妪一眼,唯恐“本分人”之说刺激到她,又要去责骂赵无故。见她并无反应,才干咳几声,继续说了下去:“再说,我们只是途径上郡,到了长安也不知是什么结果。”说到这里,神情黯然:“又何必去打扰别人呢。”长叹一声。 令月也不愿与陌生人打交道,怯生生道:“我们就去寻客舍。” 徐妪扭头狠狠瞪了她一眼。令月吓了一跳,慌慌张张转到颂娘身后。 颂娘嘟着嘴道:“徐婆婆,你干嘛这么凶啊。令月姐姐没说什么呀。” 这一路走来,颂娘乖巧伶俐,徐妪也是喜欢,于是脸色稍稍和缓,抚摸着她的小脑袋道:“你小小年纪,可要学好啊。” 颂娘要哄她开心,笑靥如花,点点头:“嗯,徐婆婆说的是。” 宋伯见徐妪情绪忽起忽落,一颗心也悬了起来,这时稍稍松了一口气,赶紧说道:“我们走吧,去寻一家客舍。” 第一百零一章 误解 颂娘搀扶着徐妪,小嘴甜甜地说道:“徐婆婆,我们去找家干净的客舍,好好歇息,明日也好赶路。” 走了不多远,就有一家客舍,五人一起进去。 店里的伙计迎了过来,宋伯还未开口,那伙计忽然神色一变,也不说话,转身就往后院跑去。宋伯傻眼了,站在那里不知所措。只一会,胖胖的掌柜跟在伙计后面气喘吁吁跑了出来,笑容可掬说道:“客官可是要住店?”宋伯道:“烦劳店家了,可有客房。” 掌柜满面堆笑,谄媚地说道:“有,有。有上好的客房。” 宋伯踌躇起来,问道:“这客房多少钱啊。” 掌柜嘿嘿笑道:“好说,好说。客官只管住下就是了。”扭头吩咐伙计:“快将客官请到客房歇息。”似乎还眨了眨眼。 宋伯被掌柜超乎寻常的热情弄懵,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赵无故还算清醒,赶忙拉住伙计,冲着掌柜道:“店家,你还没说这客房多少钱呢。” “不须钱,客官住下便是了。”掌柜摇着双手,胖乎乎的脸上竟带着些焦急。 宋伯陡然生疑,与赵无故交换了一下眼色,发现赵无故也是神情紧张,还流露出些许的惶恐。宋伯一开口,赵无故也张开嘴,两人异口同声:“多谢店家,我们暂且不住店了。”叫上徐妪等人,逃似的出了门。赵无故出了门回头望去,却见掌柜呆在那里,一脸失望。 颂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问道:“为何不住店啊。” 赵无故心有余悸,道:“住店怎会不要钱,这家多半是黑店。说不定就将你掳去卖了。” 令月胆小,听他这么一说,搂住颂娘瑟瑟发抖。宋伯安慰道:“光天化日,他们是不敢胡来的。我们再去寻一家便是了。” 一行人走在街上,颂娘发现街上的人都在偷偷窥视他们,一旦她的目光扫去,那些人又赶紧转过脸,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颂娘拉了拉宋伯的衣袖,悄悄说了自己的发现。宋伯拍拍她肩膀,示意她不要作声,免得吓着令月和徐妪。 走了不多远,他们又找见一家客舍,还未进门,掌柜已经迎了出来。这掌柜高高瘦瘦的,也是满脸堆笑,弯着腰拱手道:“客官可是要住店,小店有上好的客房。” 宋伯道:“店家,这客房须多少钱?”掌柜一面笑着,一面殷勤地往里让:“好说,好说。客官先住下便是了。” 宋伯不敢往里进了,拱手道:“多谢店家好意,我们不住店的。”掌柜还要挽留,话未出口,宋伯一行人已经转身走了,他愣了一会,无奈地摇摇头。 宋伯皱起眉,百思不得其解:“上郡的店家到底回事。说是好客,不至于这样殷勤;说是黑店,看他屋舍布置,也是正经店家。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赵无故也是疑惑:“是呀,这上郡店家确是奇怪,总感觉鬼鬼祟祟的。” 徐妪冷冷扫了他一眼,道:“倒也与你相似。” 赵无故哪里敢回嘴,只是朝天翻了下白眼。颂娘忍不住扑哧一笑,令月也被逗笑了,陡然发现徐妪缓缓转过身来,赶紧低着头搂住颂娘,才掩饰过去。 宋伯没想到找家客舍费了许多周折,眼看天色渐暗,心里也焦急起来,犹豫着说道:“不然,不然我们就去官府驿站借宿。”宋伯囊中羞涩,所以他与颂娘离开朔方后,多是借宿驿站。 徐妪只住过一次驿站,就嫌那里腌臜,而且驿站里多是粗鄙之人,也忧心令月受骚扰,之后赵无故提出住宿客舍,她不曾反对。宋伯提出借宿驿站,她并不乐意,瞥了一眼赵无故。赵无故心领神会,又要讨好她,于是说道:“还是再去找找看吧,总归会有正经店家的。” 宋伯无奈,只好一起再去找客舍。一条街快要走到头了,才在拐弯处看到一家店铺的墙上挂着客舍的招牌。宋伯无端紧张起来,与赵无故对视一眼,赵无故也是神情张皇。两人战战兢兢走进客舍。 客舍前堂空无一人,宋伯环顾四周,倒也整洁。赵无故高声唤道:“店家,可有人在啊。” 后院传来一声女声:“来了,来了。”须臾,过来一个年轻女子,笑盈盈施礼道:“客官可是要住店。”待看清宋伯和赵无故,脱口“咦”了一声。 因为是个女子,又和蔼近人,宋伯和赵无故原本紧张的心情也有些放松。赵无故忍不住问道:“店家,你刚才为何‘咦’了一声。我们有何不当之处。” 女子莞尔一笑:“客官,莫怪我失礼。我只是奇怪,前面有两家客舍,你们为何不住?” 宋伯犹豫了一下,道:“这事确是蹊跷。我们寻了两家客舍,但凡问他住店须多少钱,都不肯明示,只说住下就是了。” 女子双眸忽闪忽闪,道:“就因为如此,你们不敢住店了?”宋伯和赵无故连连点头。 女子扑哧一下笑出声来,赶紧捂住嘴。宋伯和赵无故不知她为何发笑,一时愣住了,呆呆看着她。女子也觉得有些失态,敛容端坐,说出了缘由。原来,宋伯一行人婉言谢绝了方子乐邀请,方子乐就派人去了这几家客舍,关照道,若宋伯一行人住店,须给他们上好的客房,所有花费都由方子乐承担。所以,那两家客舍的掌柜才会如此应答。 宋伯和赵无故恍然大悟,心想辜负了方子乐的好意。女子见两人局促不安,也是理解,说道:“你们原先不知道,自然会担惊受怕。方大侠可是上郡豪强,为人侠义,你们就安心的在这里住店吧。”一边说着,一边出门将徐妪等人招呼进来。 宋伯说了事情原委,令月道:“方大侠好意,却让我们亏负了。”宋伯道:“可不是嘛。”搓手嗟叹。 女子将他们带到后院楼上的精致客房,推开门道:“这是几间上好的客房,你们就在这里歇息罢。”又羡慕地说道:“你们一家人和和美美,真好。” 徐妪不高兴了,她最不愿听的就是这话。这一路走来,宋伯与赵无故意气相投,宛如忘年交,颂娘与令月更是亲热的不得了,只有她颇为落寞。而且正因为如此,他们往往被店家认作是一家人,这让徐妪难以忍受。 等到女掌柜走后,她便沉下了脸,道:“明日我们分开走,你走你的,我走我的,省的惹事生非。” 宋伯闻言错愕,转念又一想,他们本来就是各走各的,凑巧碰在了一起。徐妪提出各自赶路,也没什么不对,只是这些日子结伴而行,相互照顾,颇似家人,心中也是不舍。他一时不知如何说好,目光转向赵无故。赵无故才要张口说话,徐妪怒吼道:“没你说话的份。” 次日,颂娘过去寻令月,已是人去屋空。 第一百零二章 跟踪 徐妪不愿与宋伯一同赶路,便带着令月逃似的离开了上郡肤施县城,赵无故也只得随她们一起走。 徐妪心里很矛盾,她怨恨赵无故害了自己的儿子。不过,这一路上赵无故鞍前马后不辞辛劳的照顾她们婆媳俩。她也看明白了,赵无故虽然害了自己的儿子,但不是一个大恶阴险之人,若离了这个书生,她们两个女流之辈是没法走到长安的。所以,赵无故与她们一路走来,徐妪也就是给他脸色看,冷言冷语挤兑他,但没想过要驱赶他。这三人就在这种沉闷的气氛中结伴而行。 离开肤施后,他们赶了几日路进了北地郡地界,眼前便是平畴沃野,一望无垠。 赵无故算了一下日程,北地郡治马领县城距长安六百余里,离开朔方后走了一个多月,这长安之旅完成了十之七成。之前山路难行,而后一马平川,他们盘缠丰盈,完全可以一路雇车,沿秦直道直奔长安,这样不甚劳累,时间也更宽裕了。 这天,他们到了北地郡的马领县城,已是下午时分。赵无故提议吃了饭后,再去寻客舍。徐妪虽然不待见赵无故这个人,不过他安排的食宿,倒也满意,这大半天一路过来,又累又饿,也就应允了。 马领县城倚着子午岭,晴好之日登山远眺,可见峰峦叠翠,谷壑幽深,云雾缭绕。赵无故寻了一家干净的食肆,招呼徐妪婆媳进来落座。不多时,伙计便端上了汤饼和菜肴。 令月容貌清秀、性情娴淑,在平定被那几个小无赖骚扰后,她就时常带一顶农家斗笠,薄纱遮面,这时吃饭,便解下斗笠放在一边。 三人方才举箸,门外又走进两人,招呼掌柜点菜。 赵无故抬头看了那两人一眼,暗暗吃惊。这两人头戴赤色帻身穿绛色衣,腰间挂着刀,还掖着条绳子,分明是狱吏装束。他心中不免忐忑,喝了口面汤,扫了一眼徐妪和令月。 徐妪倒是饿了,只顾扒拉汤饼呼噜呼噜吃着。令月吃的斯条慢理,无意间瞥见赵无故在不住打量她,脸面一红,微微皱眉,瞪了他一眼。 赵无故情知被她误会了,悄悄朝那两个狱吏努努嘴。令月先前目不斜视,所以也没留意这两人,待看清是两个狱吏,并未惊讶,倒是奇怪赵无故为何这般紧张。 这两人正是霍府家丁衡三和衡四。那日离开霍府后策马疾驶,几天功夫就赶到北地郡地界,一路查寻。赵无故三人走的是大道,住的是客舍,这三人体貌特征又是很好辨认,很快就打探到了这三人的行踪,追到马领县城。 衡三和衡四这几日奔波颇为辛苦,终于在这食肆里找到了这三人,顿时如释重负,也叫了些酒菜犒劳自己。两人一边吃喝,一边留意着那三人的举动。 衡三发现赵无故放下了竹箸,悄悄捅了下衡四,轻声道:“他们快吃好了。” 衡四嘴里正塞了块炙肉,使劲嚼了嚼咽下,喝了一口酒,又夹起一片炙肉,含糊道:“你去与他们搭话,让我吃完了再走。” 他们两人离开长安后就没有好好吃过一顿,衡四才吃的畅快,不愿马上就走。衡三无奈,只得依他,又怕赵无故他们走了,时不时张望几下。 赵无故发现衡三不时瞄向他们,心中越发不安。令月也觉察到这两个狱吏一直朝这里张望,又羞又恼,手支着脸颊,侧过头避开他俩的视线。 衡三看出了两人的不悦,朝他们微微颔首,笑了笑,站起走了过去,在赵无故案前坐下,道:“公子可是朔方赵无故?” 赵无故一下子怔住了,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衡三拱拱手,道:“我乃朔方狱吏衡三,庞萌让你们十人自行去廷尉府归案之事,早已传遍郡狱,我等狱吏无不惊叹。”说着连连摇头,似有无限感慨。过了一会,冲着赵无故笑道:“这一路走来,也颇辛苦吧。我与我兄弟衡四正好也去长安公干,我们不妨结伴而行,路上也可有个照应。” 赵无故还未答话,徐妪抢先说道:“好呀,当初说是无人押送,我就不放心。庞萌说是会赶上来与我们一起走,可到今日还没有过来。你们来了正好,一起走,我也放心了。” 赵无故不知如何说才好,一时呆了。 衡三笑眯眯唤他:“赵公子,赵公子,如何呀。” 赵无故心绪纷乱。他本能地觉得这两人并非善类,当然不愿与他们一起走,于是思索着怎么说才好,无意间瞟了眼衡三腰里掖着的绳子。 衡三留意他的神情,马上解释道:“虽然你是疑犯,我是狱吏,不过,你我并不相干,只是结伴而行,并非押送,不捆不枷。” 徐妪道:“好啊。”又低头呼噜噜喝起鲜汤。 赵无故又看了看衡三,眼里闪过一丝狐疑。他犹豫片刻,站起身,道:“屋里有些闷,我出去透透气,你们慢慢吃。” 徐妪头也不抬:“闷什么闷,就你多事。” 赵无故来到街上,脑子里乱哄哄,寻思着如何摆脱这两人。这时听到有人叫喊:“这是谁的马?谁的马拴在这里的。啊,弄的满地的马粪。”他扭头看去,食肆外拴着两匹马,两个巡街的捕役站在马旁边,捂着鼻子嚷嚷。 他觉得这两匹马应该就是衡三、衡四的坐骑,忽而心中一动,瞥了一眼屋内,衡三与徐妪正说的热络,并未注意外面,便挪了过去。 捕役见赵无故凑过来,问道:“这是你的马?” “怎么了。”赵无故不置可否应道。 “这里人来人往,不可拴马的,若是伤了人怎么办。” “拴了又怎么了?不拴在这里,拴到哪里去啊。” “外乡人吧?当街胡乱拴马,那就要牵到县衙去。” “吓唬谁啊?我还怕你不成。你试试看,怎么牵走的,就怎么牵回来。” 赵无故生怕惊动了衡三、衡四,压低声音说话。 那两个捕役见他傲慢的模样,着实恼怒,又不知这人来历,便不言语,解下缰绳,气鼓鼓地牵着就走。 赵无故没想到会这般顺利,还担心被食肆里的人察觉,望着那两个捕役牵马而去的背影,嘴里不停地絮叨:“快走,快走。”不知不觉喊出了声,慌忙掩口,偷偷一乐,回到食肆里。 徐妪和衡四已经吃好了饭,正等着他一起走。衡三见他进来了,笑道:“怎么样,马领的街景可好。” 赵无故道:“好像还不如朔方热闹。” 衡三道:“这里也算是内地了,怎么会不如朔方热闹。” 赵无故笑笑,收拾放在一旁的行囊,似乎无意间说道:“这马领的管理倒是不错,刚才捕役牵走了拴在门口的两匹马,说是胡乱拴马。” “什么?”衡四闻言跳了起来。 赵无故吃惊地看着他:“那是你们的马?” “哎哟,我驱!”衡四顾不上解释,低吼一声冲出屋。衡三紧随他也冲了出去。 “怎么回事。”徐妪被弄糊涂了。 “他们拴在门口的马被捕役牵走了。”赵无故说完,警惕地看了一眼门外,低声道:“我们快走。” “为什么?”徐妪不解地盯着他。 “这两人不是好人。” “你怎么知道不是好人,你才不是好人。”徐妪愤愤道。 赵无故要说又不知从何说起,急的拍了下大腿,脸上五官皱在一起,不住的 “哎呀,哎呀”叫唤。 令月道:“你别急,慢慢说。” 赵无故道:“我们先出去,寻个僻静之处,我与你们好好说说。” 第一百零三章 浅南镇 徐妪虽然不情不愿,还是被令月搀扶着离开了食肆。三人在一处墙角站下。 赵无故四下张望一遍,确认无人注意他们,喘了口气,稍稍镇定一下,问徐妪:“刚才衡三与你说了些什么。” 徐妪歪着头想了想:“还真想不起来刚才说了些什么。” “有没有发现奇怪之处?” “有什么奇怪之处啊。要说奇怪也是你奇怪。” 赵无故无奈地笑笑,不与她斗嘴,问道:“你可注意他们说话是什么口音?可是朔方口音?” 徐妪仔细回忆了一遍,道:“还真不是朔方口音。” 赵无故道:“是长安口音。我刚才故意用朔方口音问他们,他们回话还是说的长安口音。” 徐妪一脸不屑:“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不是朔方人氏就不能做朔方狱吏了?” “可是,可是哪有长安人氏到朔方当狱吏的?”赵无故提高了嗓音:“而且我说了一些朔方的情形,他们也是胡乱回答的。” “叫什么叫啊。”徐妪不满的嘀咕道。她思忖一番,脸上露出疑惑的表情,有些相信赵无故的话了。 “所以我觉得他们就是假的,可能是长安盗贼假冒狱吏,另有所图。”赵无故说这话时无意中瞟了令月一眼。令月猛然一哆嗦,下意识地躲到徐妪身后。 赵无故怕她误会,赶紧拍拍身上斜跨的布囊,道:“我们这一路得到不少馈赠,这满满当当的钱囊,难免招人觊觎。” “那如何是好?”徐妪这时也害怕了,声音颤抖,两眼直盯着赵无故。 赵无故思索片刻,道:“从这里往南去,应该还有小道可走。我去问一下路,就从小道走,避开他们。等到了人烟稠密处,再雇车直奔长安。日程还来得及。” 徐妪也怕被人劫财,忙不迭应诺。 赵无故探头巡睃一遍,没有察觉异常,便在街上找了个店家问路,果真有一条南行小道,可以绕过沮源关,然后再拐入去长安的大道。 三人悄悄出城,依着店家指的方向,寻到了这条小道。 小道沿着子午岭山脊在茂密的灌丛穿行,一侧是峡谷急流,行走还不算艰难。他们白天赶路,晚上露宿,饥了吃一块炊饼,渴了喝一掬清泉,终于在第二日下了山。 赵无故发现路边有一块石碑,刻着两个秦篆字“浅南”,便回头道:“这里就是秦时浅南驿。我先前问路,说是过了浅南石碑,就有一个小镇。” 徐妪被令月搀扶着,有气无力地说道:“累坏了,去歇歇。” 走了不多远,绕过一处石崖,眼前豁然开朗,鳞次栉比的房屋与麦田相映成趣。 小镇坐落在山清水秀的山坳里,分外安静。三人踏着湿漉漉的青石板路往小镇中心走去。落日的余晖将远山染得金灿灿的,微风拂过,送来一阵阵草木的幽香。 令月仰面深深吸了一口甘润的空气,脸颊泛红,整个人似乎陶醉了,轻声道:“真好。” 徐妪瞥了一眼,不耐烦地说道:“有什么好的,赶快去找一家客舍吧。” 赵无故就怕她生气,赶忙应道:“是,是,去找客舍。” 徐妪一手撑着腰,“哎哟,哎哟”不住呻吟,令月搀着她,蹒跚前行。 浅南镇似乎是个商旅要津,小街上商户绵延,有食肆客舍,铁匠铺裁缝摊,人来人往,颇是热闹。 赵无故很快就寻到一家客舍,进去一看,楼上楼下,干干净净的,便要了两间楼上的客房。 徐妪着实累坏了,进了屋便瘫坐在席上。赵无故见了,也是关心,想让她好好休息,便说道:“我去街上买些菜肴炊饼回来,就在客舍里吃吧。”说着跨出了门槛。令月站起,顺口道:“我随你一起去。” 徐妪闻言脸色骤变,怒吼道:“不许去。”令月原本只是想去帮他提些东西,没考虑那么多,被徐妪一吼,羞红了脸,讪讪坐下。 赵无故生怕徐妪又说出什么不尴不尬的话,逃似的下了楼。 走在街上,他不禁摇摇头,无奈地笑了笑。这时不知何处飘过一缕轻烟,空气里顿然充满炙烤肉食的香味。他鼻翼翕动了几下,目光顺着香味寻去。 街道边上有条小径,青石地,绿荫天,许多庖厨沿着溪流铺上莞席,摆开一长溜摊位,所谓“熟食遍列,肴施成市”,一阵阵菜肴香味弥漫开来。 他发现不远处有个脯炙摊席,也就是烧烤摊,心中欢喜,小跑着凑上前去,使劲抽了下鼻子。 摊主是个胖胖的中年汉子,腰间系着围裙,手臂套着护袖,跪坐在地上,往一只长方形的四足拱耳灰陶烤炉里添木柴。 烤炉上架着几串洗净后用树枝签串好的鹌鹑和兔腿。那胖摊主将炉火添旺后,一手拿着扇子扇火,一手不时翻转架在炉火上的鹌鹑和兔腿,还往上面刷着酱料。鹌鹑和兔腿被烤得滋滋冒油,香气四溢。 赵无故馋的直流口水,“咕噜”咽了一下。胖摊主闻声抬头笑眯眯瞧着他。赵无故尴尬得满脸通红,又故作镇静,探过头盯着烤炉,没话找话说掩饰窘态:“好香啊,还有什么可以烤的?” 胖摊主抬起下巴朝身旁的木砧板努努嘴:“还有鱼、肉、蝉、鸡翅——” “还有烤蝉?”赵无故来了兴趣,走到木砧板前,拿起一个串了四只知了的树枝签,好奇的翻来覆去端详一番。 “烤蝉脖子上的肉最香了。如今已经入秋了,这树蝉日渐稀少,再过些日子,想吃也吃不到了。可要烤一串?”胖摊主伸长脖子问道。 赵无故露出嫌弃的表情,摇摇头,放下烤蝉串:“还是给我烤肉串吧。” “好嘞。” 赵无故又饿又馋,便找了张食案盘腿坐下,道:“先给我一只烤鹌鹑。那肉串烤好了,我打包带走。” “好嘞。”胖摊主一面应着一面又在烤鹌鹑上抹了些酱料,顿时油光锃亮,腾起一股奇妙的甜香滋味。他像是欣赏一件艺术品,转着圈看了一遍,有些不舍的递了过去。 赵无故接过,深深地闻了一下:“好香。”又好奇地问道:“这是加什么酱料。” 胖摊主得意地说道:“这是我的独家酱料。”四下张望一遍,凑近了悄悄说道:“我在酱料添了蜂蜜,烤的皮脆肉嫩,咸中略甘,嚼在口中,其美味——,不说了,你自己尝尝。” 赵无故咬了一口,细细咀嚼,旋而神情陶醉。胖摊主笑道:“好吃吧,我这里还有好酒,要不要也来点?” “你这里还可卖酒,不怕官府处罚?”赵无故诧异道。 “啊,你还不知道啊?天子下诏,取消榷酒制改为税酒,只要交税,民间也可酿酒卖酒。”胖摊主道。 时已黄昏,远山笼罩在一层绚丽的晚霞中。清风徐来,赵无故呡一口酒,咬一口烤鹌鹑,十分惬意。 不知过了多久,听到胖摊主叫道:“公子,你要的烤肉串烤好了。”他猛然惊醒,想起客舍里的婆媳俩还等着他买饭食回去,不由得慌张起来,匆忙将剩下的一块鹌鹑肉塞进嘴里,起身取过烤肉串,数了一撸铜钱放在案上,又去边上的食摊买了几块炊饼,急急忙忙赶回客舍。 徐妪走了两日山路,着实累坏了,到了客房昏昏沉沉睡了一觉,醒来时,天色已暗。她睡眼惺忪四下打量了一圈,认出是在客舍里。 屋里黑黢黢,令月拿着一盏灯走了进来。她恍惚觉得还有件事没有做好,低头想了一会,记起来是叫赵无故去买饭食,顿时感觉饿了,问令月:“那个混账小子回来了吗”。 令月将灯放在案几上,轻声道:“还没有回来。” “去了这么多时辰还没回来了,这混账小子。” 这时只听门外传来匆匆脚步声,“来了,来了。”赵无故提着芦苇叶包着的烤肉串和炊饼迈进门来。 徐妪本来还要骂他,刚张嘴,却闻到一阵浓郁的烤肉香味,便连着唾沫将话咽了回去。 赵无故将芦苇叶包放在案几上,一边打开一边道:“这烤肉买的人多,所以等了许久。”说完这话自己也觉得羞愧,“嘿嘿”干笑了几声。 两个芦苇叶包,一个包着烤肉串,一个包着炊饼,热腾腾的,香气四溢。徐妪饿了,不再言语,拿起炊饼裹上烤肉,大口吃了起来。 令月也拿起一张炊饼裹上烤肉,刚要送往嘴里,又停了下来,递到赵无故面前,羞涩地说道:“你吃吧。” 赵无故摆摆手,道:“我刚才吃过一些东西了。” 徐妪瞪了他俩一眼,只是嘴里塞满了烤肉,说不出话来。 将饭食送到徐妪和令月屋里后,赵无故就回到自己的客房,才躺了一会,忽而听到马匹嘶鸣声。 他心中莫名不安,到走廊上探头一看,顿时脸色煞白,慌慌张张跑到徐妪婆媳俩客房外,轻轻叩了叩门,压低嗓音哆嗦着说道:“那两个人追来了。” 第一百零四章 绕道 衡三和衡四奔到街上,他们的两匹坐骑果然不见了。衡四气得跺脚大骂,惹得街上的人都盯着他看。衡三拽了他一把,轻声道:“嘿,不得放肆。” 衡四指着刚才拴马的石桩,一脸愤慨。衡三苦笑道:“我们去县衙。”两人来到县衙,与门役纠缠半天,塞了些钱,才让他们进去见县丞。 县丞听说他们是来寻马的,哼哼呀呀扯了一通。衡三费了好大劲才听明白,是要他们交上罚款,不觉好笑。他原本不想暴露身份,这时气极,便拿出了大将军府的腰牌。县丞见是霍府的人,吓了一跳,当即换了一副模样,脸上挂着媚笑,恭恭敬敬将他俩领到县衙后院的马厩,两匹马就拴在这里。 衡四上前解开缰绳,狠狠瞪了一眼县丞,县丞哪敢回应,只是躬身作揖。衡三揶揄道:“要交多少罚金啊。”县丞慌忙摆手,连声道:“得罪了,得罪了。”吩咐衙役打开后院门,将两人送走。 衡四牵着两匹马出门,回头“呸”一口,衡三拍了下他的肩膀,道:“何必与他一般见识。”两人上马,不一会就回到了食肆。 衡三跳下马迅速跑进屋里,扫视一遍,已无赵无故三人的踪影。衡三呆了一会,恼怒地握拳狠狠挥了一下,走出屋子。衡四见他出来后沉默不语,便知事情不妙,神情紧张地问道:“那三个人不见了?” 衡三心情沮丧。他思忖半晌,似乎想明白了什么事,脸色渐渐明朗起来。衡四一直留意他的表情,这时悄悄松了一口气。 衡三哼了一声,道:“他们这三人即使雇了马车,也走不快。而且他们是去往长安的,我们追过去,也算是一路同行。走,我们马上出发,很快就能追上。” 衡四愤愤道:“必然是那个穷酸书生捣的鬼。支开我们就跑了。” 衡三赞同地点点头:“他猜出我们并非朔方狱吏。” 衡四满不在乎:“这样也好,我们不必遮遮掩掩,直接将他们扣了就是了。” 衡三笑着拍拍他肩膀,翻身上马,一抖缰绳:“走起。”衡四上马呼啸一声,一齐奔出城去。 两人策马在大道上跑了半天,也没看到赵无故三人,眼见天色已晚,想来赵无故带着两个女流,必然不会赶夜路,就找了家客舍住下。次日一早,又驱马狂追,过了沮源关,眼看就要桥陵了,还是不见这三人的踪迹。 衡三勒马停下,四处张望了一番,神情茫然。衡四问道:“怎么啦。”衡三道:“我们追了这么多路,还没看见他们的踪影。这事不对啊。” 衡四看了看周围,路上行人车马来来往往,络绎不绝,便道:“去长安就是走这条道啊。” 这一路走得急,衡三被颠的腰酸背痛。他指着路边一个卖酒食的摊位道:“我们过去歇一会。”说着便翻身下马。 “不追啦?”衡四下马,一面问着一面接过衡三的马缰。 摊主是一个老翁,在地上铺了莞席,摆了张食案,案边有个酒罐,案上放着胡饼和大枣。衡三上前笑道:“老丈,给我们来两碗酒。” 老翁取出两个陶碗,倒上酒,分别递给他俩。衡四喝了一口,砸吧砸吧嘴,呲着牙叫道:“这是什么酒啊,又酸又淡。” 老翁递过一个大枣,略带歉意说道:“客官喝不惯吧。自家酿的,这里的酒都这般味道。” 衡四接过大枣啃了一口:“没有长安的酒好喝。” 衡三似乎没有听见他俩的对话,举起碗喝了一口酒,望着远山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察觉自己还举着空酒碗,摇头笑笑,放下酒碗问道:“老丈,这里去长安还有其他的路吗?” 老翁抬头看了眼面前的大道:“路是有的,不过,若是行走马车,这条古秦直道是最顺畅的。” “那从马领过来,是不是也只有这条路。” “马领过来?马车的话就这条路,经过沮源关。若是人行马驮,边上还有条道,可绕过沮源关。那条道上曾设置过一个驿站,叫作浅南驿,以前商旅要绕过关卡,就会走那条道。如今浅南驿已颓废,但那里有个浅南镇,人烟颇稠。”老翁笑着又说道:“商旅走那条道绕过关卡,可以逃税。” “不过,若是去长安,即使走了小路,总归也要汇到这条大道上来的。”老翁补充道。 衡三恍然大悟,拖着衡四走到一旁,轻声道:“我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其实我们赶在他们前面了,所以寻不到他们。那赵无故识破我们不是狱吏,就要避开我们,走了那条小道。他们这三人又不能骑马,估计现在还在那条小道上行走。” “哼,那我们就在这里等他们。自投罗网。”衡四脸上浮起讥讽的笑容。 衡三也笑了笑,随即眉头紧蹙,想了一会,突然又笑了笑,道:“走了。” “去哪里?”衡四诧异地问道。 “既然他们走了人迹寥落的小道,那我们就去小道迎迎他们。这样也免得引人注意。” 衡四有些担心地问道:“回过去找他们,若走岔了,不是又要耽误时辰了吗?” “他们必然要去长安的,走岔了,回头再追就是了。我们骑马,还怕追不上他们。”衡三一脸轻松,过去解开马缰:“走。” 两人策马从小路往北而去。 两人来到了浅南镇已是傍晚,衡三心想,如果赵无故三人也在小镇里,必然是借宿客舍,只要查问客舍,就能找到他们。如果不在镇上,那自己就留宿一夜,明天再去找寻。 小镇里只有两家客舍,他们找到第一家客舍,将赵无故三人的容貌描述一番,掌柜道;“这三人就住在楼上,借了两间客房。两个女的进了房间后没出来过,男的好像到街上买了些吃的,刚回来。” 两人大喜,衡三攥紧拳头使劲晃了晃。掌柜觉得奇怪,瞧了他一眼。衡三赶忙装作若无其事,道:“店家,我们今晚住下了,给我们一间楼下的房间。”又吩咐衡四将马牵进来。 衡三抬头瞅了瞅楼上,招呼衡四进了客房。衡四迫不及待地问道:“干吗不上去把他们抓起来。” 衡三竖起手指示意他轻声,道:“你看,天已经黑了,又是在客舍,现在去抓他们,必然闹出很大的动静,结果难料。既然已经找到了他们,就不必着急了。今晚我们俩就轮流盯着他们,明天悄悄跟上,到了没人的地方,再将他们抓起来。” 衡四佩服的连连点头,道:“我这就去院子里盯着他们。” 第一百零五章 无处可逃 赵无故发现衡三和衡四也在院子里,慌忙缩回身子,过了一会,又悄悄探头察看,院子里已无人影。他想了想,心中越发惶恐,便蹑手蹑脚来到徐妪婆媳俩客房外,轻轻叩门。 令月听到叩门声吓了一跳,推了推身旁熟睡的徐妪。徐妪翻了一个身继续打着鼾。令月害怕,缩在墙角里,哆嗦着问道:“谁呀?” “我,赵无故。” “你来干吗。”令月听清是赵无故,倒也不害怕了,语气中带着愠怒。 赵无故情知她是误会了,也来不及解释,急急忙忙道:“那两个假冒的狱吏追来了。你快叫醒徐婆婆,我们马上就走。”又关照一句:“声音轻些。” 令月这才明白怎么回事,也不由得紧张起来。她使劲推着徐妪,轻声唤道:“婆婆,婆婆,快醒醒。”徐妪懵懵懂懂被她叫醒,坐了起来揉揉眼睛,嘟囔道:“什么事。” “赵公子在外面,他要进来。” “他进来干吗?这个混账小子。”徐妪先是一愣,继而勃然大怒。 “你误会了,他是有要事相告,那两个假冒的狱吏追来了。” “啊。”徐妪这才清醒过来,示意令月去开门 屋里没点灯,黑黢黢的,赵无故也不敢进来,就坐在门边,道:“我刚才看见那两个假冒的狱吏就在院子里。我们赶快走吧。” “好,好。”徐妪答应着就要起身,忽而脑子一转,又坐了下来:“我们为什么要走啊。” “这两人假冒朔方狱吏,就是为了与我们套近乎,不安好心。当下,当下又循着我们的行踪追了过来,必有,必有所图,图谋不轨。”赵无故急的满脸通红,双手握拳不住揉搓,说话都结巴了。 “我看他们也不像坏人。”徐妪道。 “坏人那有像不像的。” “你这话说的在理。”徐妪瞟了他一眼,嘴角扬起哼了声。 赵无故哭笑不得,还是耐心地说道:“出门在外,小心些总归是好的。” 徐妪冷冷道:“我凭什么要相信你的话,这半夜三更的起来赶路。你说他们鬼鬼祟祟不像好人,我看你鬼鬼祟祟就不是好人。他们图谋不轨?哼哼,这光天化日之下,大庭广众之中,他敢?” “婆婆——”赵无故还想说服她。 “谁是你的婆婆。”徐妪挥挥手,不容分说:“这么晚了,你回吧。令月,你去把门关上。” 赵无故无法说动她,只得回到自己屋里,长吁短叹。 早晨,赵无故收拾好行囊,等着徐妪婆媳一起出发。过了不久,徐妪和令月推门走了出来。三人一起下楼,掌柜笑道:“可要吃了早食再走啊。”赵无故一心要快些离开,摇摇头。徐妪却道:“好啊。” 赵无故无奈,只好坐下一起吃早饭。他一面吃着饭,一面瞅着院子里拴着的两匹马,心中忐忑不安。 一楼的一间屋子里,衡三和衡四趴在窗沿上紧盯着他们。 衡四嘿嘿笑道:“这回他们跑不了了。” 衡三嗯了声,离开窗口躺在莞席上,双手枕着头,翘起二郎腿,眼睛盯着天花板。 衡四凑了过来,道:“待会如何处置他们。” 衡三道:“范将军特地嘱咐,只要将他们关到九月十五日即可。他们已经怀疑我们了,所以我们也不必遮遮掩掩,等会就跟在他们后面,到了无人处,就将他们扣起来。” “这条小道上行人不多,倒也方便我们动手。不过,将他们关在哪里?还有五、六天呢。” 衡三坐了起来,朝窗外瞅了一眼,招招手示意衡四靠近些:“你还记得吗?昨日往回走时,离浅南镇十几里有一条岔路,我让你等一等,自己走过去。” “是呀。” “那里有间驿站,就是秦时所设的浅南驿,之后好像修缮过,现在还留下一间的石屋。不过早已荒芜不用,人迹罕至,可以关押他们。” 衡四乐了,一脸佩服,道:“兄长果然有心。”又有些奇怪:“驿站怎么会建在那里?” “应该是后来改道了。” 衡三忽然警觉地侧耳听了听,迅速趴到窗前,朝院子里张望。衡四也赶紧凑上前,脱口叫道:“他们走了,我们赶紧跟上去吧。” 衡四看了一会,转身坐在席上,神色轻松说道:“急什么呀,我们骑马,他们走路,还怕追不上?我们也吃了早食再走。” 赵无故三人吃了早饭便匆匆上路。赵无故和令月心急走得快,徐妪被拉在后面,气的跺着脚大骂:“你们走的这么快干吗,想要私奔啊。”令月闻言脸一红,赶紧回头去搀扶徐妪。 徐妪还是骂骂咧咧:“你这混账小子,把我们带到这荒山野岭,可是心里有鬼啊。” 赵无故苦着脸,又不敢回嘴,只好跟在后面,由她说去。 徐妪走的累了,找了处树荫坐下歇息,又忍不住埋怨起赵无故,说是带她们走这小道,若是走直道,就可以雇马车了,不会这般遭罪。她唠唠叨叨说个不停。赵无故头都大了,答应从这条小道拐入直道后,立即就去雇马车。 这时,隐约有马蹄声传来,由远及近。赵无故不由得紧张起来,站起身朝后面眺望,远远的有两匹马奔来。这条小道是顺着山坡起伏,所以望过去,这两匹马也是一会出现,一会又沉下去。不多时,两匹马已经到了面前,骑在马上的果然是衡三和衡四。 衡三看到这三人心中暗自得意,两手齐拉缰绳,那马喷着响鼻兜了一圈才停下。他故作惊讶:“是赵公子和徐婆婆啊。你们不是要去长安的吗?怎么走到这条道上来了?” 赵无故被他问的愣住了,过来一会才回过神来,心想:这话应该是我问你的呀。脸上还是浮出笑容,道:“问路没问明白,只听说是这条小路近,也好走,谁知道正相反。这不,还是要拐回大道。你们两位怎么也走这条道了。” 衡三也没想好怎么回答,脑子一声转不过来,便哈哈哈笑了一阵,岔开话题,道:“我们又遇见了,也是天意。看来我们是要一起去长安了。”说着,跳下马来,冲着徐妪拱手道:“徐婆婆,一路辛苦啊。” 徐妪对这两人并无恶感,也笑呵呵道:“衡郎客气了。”衡三顺势便与她套近乎,两人说说笑笑,一派和睦景象。 赵无故心中郁闷,与令月四目相视,苦涩地笑笑。 徐妪与衡三说的热络,不留神绊着一块土疙瘩,亏得衡三迅速伸手搀着,才没跌倒。衡三又回过头叮嘱令月留意地上的土块。 说完这话,他瞧了眼徐妪,忽而一笑,道:“你看我这人,就是粗心。明明牵着马,也没想到让婆婆和小妹骑上。”说着就牵过那两匹马来,执意让徐妪和令月骑上。 徐妪略略推辞,被衡三扶上了马,令月羞答答不愿上马,衡三竭力劝说,又被徐妪呵斥了几句,她才踩着路边一块山石骑上了马。 衡三和衡四牵着马,赵无故跟在后面,行走的速度快多了。 不知走了多久,眼看日已西斜,路上也不见行人。赵无故隐隐不安,后悔走了这条小道,不但没有摆脱困境,反而陡增风险。 他警惕地扫视四周。其实目前的状况很清楚,衡三和衡四若是真的有所企图,他根本无法与他们对抗,心想就走一步看一步吧。不过,他也纳闷,衡三和衡四到底要干什么,劫财?他身上虽然带着些铜钱,毕竟数量有限,不值得他们花费这么多的心思。 至于劫色,那时的人讲究仁义道德,还真没人敢动这种念头,最多也就是一些小无赖调戏而已。 他还在胡思乱想,却听到衡三问徐妪:“婆婆,累了吧?” 徐妪屏住气挺了下腰,随即又佝偻着身子,神情萎靡地说道:“这骑马也骑的腰酸背痛。” 衡三哈哈一笑,指着一条小径说道:“正好,我们就从这里过去。我以前走过这条道,从这条小径走进去不多远,就有座驿站,可以歇息,里面还有摆饮食摊的小贩。” 徐妪大喜,接口道:“好呀” 赵无故看了看周围环境颇为荒凉,心中浮起疑团,踌躇着没有挪步。衡四回过身喊道:“走啊。” 第一百零六章 荒驿 衡三、衡四牵着马一前一后走上小径,赵无故落在后面。他们笃定赵无故不会跑的,也就没管他。 赵无故慢慢走着,四下张望。 他认定这两人绝非良善,心中思忖,这里荒郊野岭,徐婆婆和令月两个女流之辈,根本无法脱身。如果真的是去驿站,那么到了驿站,自然有驿吏。我索性拿出符信,告之我们是朝廷疑犯,去长安廷尉府归案,恳请驿吏将我们送到大道。以后我们就捡热闹处行走,若有不测,就去找官府,量这两人也不敢与官府作对。 想到此,他一只手伸进衣袖,去找庞萌给他的符信。摸索了一阵,脸色渐渐变得凝重,停下脚步又仔细摸了一遍。他惊恐地发现,符信不见了。 衡三牵马走在前面,山风吹来,他微微仰面,惬意地深吸一口,笑意泛起,仿佛陶醉了。徐妪虽然骑在马上,毕竟年岁大,摇摇晃晃,觉着骨头都要散架了,附下身,有气无力地问道:“还有多远啊。” 衡三指了指前方,道:“就在前面,不远了。”正好看到路边有一块残破的路碑,便笑道:“婆婆你看,这就是路碑,上面写着‘浅南驿’。”徐妪并不识字,听他一说,也就安心了。 衡三回头发现赵无故并没有紧随在后,不由得紧张起来,勒马停下,朝后张望,发现赵无故站在远处,一只手在身上摸索,似乎找什么东西,便大声呼喊:“赵公子,快跟上来。” 赵无故点点头,又在身上摸索了一会,终于放弃找寻,小跑着追了上来 衡三指着路边一块石碑喊道:“赵公子,你看,这就是‘浅南驿’的路碑,前面就到了。” 赵无故弯下腰,仔细端详路碑,的确是刻了“浅南驿”三个秦篆字,暗道:“驿站乃官府设立,这两人送我们去驿站,看来不是歹徒。”便松了一口气,紧赶几步,跟上众人。 衡三牵着马慢悠悠走在前面,神情轻松,笑眯眯地与骑在马上的徐妪叨唠。 这时,太阳西斜,路上不见行人,周围的景致也显得寂寥。偶尔有几只山雀从草丛中飞出,叽叽喳喳的乱叫,给空旷的坡野添了些许生机。 一行人又走半个时辰,四周越发荒凉,小径也没入茅草丛中。赵无故心中不免忐忑,问道:“还有多少路啊?”衡三指着前面说道:“不远了。” 赵无故放眼看去,前方路边有一栋破旧的小楼,心想,应该不是说那里吧。待走到小楼旁,衡三牵住马,道:“到了。” 赵无故大吃一惊:“到了?” 衡三笑眯眯道:“到了。”伸手将徐妪扶下马。令月见状,自己跳下了马。 赵无故瞪大双眼,上下打量这栋几近颓废的小楼。 小楼用石头砌成墙,留出黑洞洞的门框和窗户,屋顶用木椽和树皮遮盖。许是年久失修,墙缝里冒出一簇簇的矮草,在石壁留下斑驳痕迹。屋顶上有几块树皮隆起,被风吹得啪啦啪啦作响。 他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指着说:“这就是浅南驿?” 衡三道:“是呀。你看,这里不是写着‘浅南驿’吗。” 徐妪也觉得不对头,神情疑惑:“人呢?怎么没有人啊。” “徐婆婆,这话就说的不对了,我们不都是人啊。”衡三依旧笑嘻嘻地说道。 徐妪终于明白这两人不怀好意,怒道:“你将我们诓过来,想干什么啊。” 衡四皱起眉头:“兄长,与他们多说什么呀。进去。”说着推了徐妪一把。徐妪一个趔趄,险些跌倒,令月赶紧过去扶住。 赵无故恼了,上前挡在婆媳俩前面,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意欲何为?” “意欲何为?”衡四嗤笑一声:“意欲将你们关在这里。” 赵无故和徐妪婆媳闻言愕然。“把我们关在这里干吗?”徐妪疑惑地问道。 “徐婆婆,你也不用害怕。我们是受人之命,将你们关押在这里,十日半月,就会放了你们。” “为什么啊?” “这事一时半会也说不清,不过,只要你们老实呆着,我们不会伤害你们。”衡三和颜悦色说道。 徐妪想了一会,摇摇头:“不行,我要带他俩去长安廷尉府归案的,不可误了行程。” 衡四不耐烦了,锵的一声拔出刀来,指着徐妪道:“那来怎么多废话,进去。”徐妪吓得一哆嗦,求助似的看向衡三。 衡三双手一摊,耸耸肩,做了个无奈的表情,笑眯眯道:“进去吧。” 赵无故也要争辩,衡四凶神恶煞地将手中的刀扬了扬,吼道:“进去。”令月轻轻拽了一把赵无故,示意不要顶撞了,三人只得进屋。 这驿站荒废已久,屋里弥漫着一股尘土味。衡三扬手在鼻子前搧了搧,环顾四周。 几缕阳光从窗外透进,屋里还算亮堂。这里很久没人居住了,原先的家什已然朽折,地上散落着一些长长短短的木板和几只瓦罐。屋里搭了层阁楼,有一人多高,搁了一把木梯,可以上去。 衡三过去用力摇了一下木梯,还算结实,就小心翼翼登上阁楼。 阁楼黑黢黢的,颇为低矮,人在里面直不起腰,不过还算宽敞。衡三弯着腰察看了一遍,又抬脚踏了踏隔板,露出满意的笑容。 他下了阁楼,对这三人说道:“你们都上去。”三人虽然不情愿,但在他们的逼迫下,不得不上了阁楼。 衡三吩咐衡四搬去木梯,瞧着赵无故和徐妪婆媳在阁楼上惊慌无助的模样,两人才放下心来,走到屋外。 这驿站原本是有院子的,只是围墙早已倒塌,留下几处残垣断壁。墙角边长着一株槭树,红灿灿叶子随风摇曳,衬出些别样的风景。 衡三深深吸一口气,做了个扩胸动作,道:“屋子里的气味太呛人了。”衡四附和道:“是的,在外面吹吹风多好。” 衡三摸了摸肚子,不期咕噜咕噜响了起来,于是笑笑,道:“我去一趟浅南镇,买一些吃食。”又想了一下,道:“今晚不一定能赶回来。这里还有两块炊饼,你先垫垫饥。” 衡四听他这么一说,心中并不乐意,犹豫着说道:“我一个人看管他们三人,如果逃跑怎么办啊。” “都关在阁楼上了,怎么跑啊。”衡三道。 衡四道:“这阁楼也不是很高,可以跳下来的” “跳下来,不怕摔断腿啊。”衡三拍了下他的肩膀,语气轻松地说道:“他们三人,一个书生,两个女流。你一个壮汉,又拿着刀,吓唬一下,谁还敢跑。”便不由分说,解开缰绳翻身上马。 衡四无奈,眼看他策马绝尘而去。 赵无故和徐妪婆媳被赶上阁楼,不知他们要做什么,徐妪和令月吓得蜷缩在角落,不敢出声。过了一阵,发现楼下没了动静,赵无故伸出头窥探一番,确认衡三和衡四都不在屋里,才松了一口气。 他瘫坐在地,心里埋怨徐妪不分好歹,跟着两人来到此地,不由得长吁短叹。 第一百零七章 夜话 徐妪她想不明白,衡三为什么要诓他们过来,还要他们扣押十天半月的。她有心询问赵无故,但是她之前不听赵无故劝阻,跟着两人来到这里,所以又开不了口。这时,令月怯生生问:“他们为什么要把我们关在这里呀。”徐妪暗道,你替我问了,正好。 赵无故思忖半天,吞吞吐吐说道:“我也想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刚才他们说,是受人之命,可是我们并未招惹什么人啊。” 徐妪撇了下嘴,鄙夷地瞅了他一眼:“我们没有招惹别人,你就不一定了。” 赵无故苦着脸:“徐婆婆,都到这个份上,你就好好说话吧。” 徐妪寻思落到这般境地,再这么怼他确实不合适,也就不再言语了。 令月缩在角落里,双手抱膝,细声细气问道:“他们会把我们怎样。” “也许是谋财害命。”徐妪猜测道。令月一听吓的瑟瑟发抖。 “未必。”赵无故沉吟片刻,道:“我觉得,他们不是冲我们来的。” “为什么?”徐妪问道。 “我们是朝廷疑犯。” “你们是。”徐妪更正道。 “好,好,我们是。” “你们是。”徐妪恼了,提高嗓音说道 “好,好,我是朝廷疑犯。”赵无故无奈,只好连声应诺,才继续说道:“朝廷疑犯,郡狱不能决,则谳于廷尉。所以我们,不,不,是我。我的案宗早已送至廷尉府,若有不测,廷尉府必然会追查。我与他无冤无仇,钱财也不多,他们冒这么大的风险害我,不值当。” 徐妪歪着头想了想:“也是,不值当。” 赵无故忽而灵光一现,道:“可能是有人与庞萌结仇。” 令月不解:“他们与庞萌结仇,抓我们作甚。” 赵无故顿时来了精神,凑近一步,双手也舞了起来,正要说话,徐妪脸一沉,斥道:“离远点。” 赵无故讨了个没趣,朝后挪了挪。令月原本与赵无故无多交集,只是她的夫君失踪后,徐妪将两人硬扯在一起。她心知是冤枉了赵无故,却又无法辩清。这一路走来,赵无故性情憨厚,亦为谦谦君子,对她们婆媳颇多看顾,她心存感激。这时看他窘迫的模样,又好笑又怜惜,柔声道:“你说说,为什么要抓我们。” 赵无故眼睛一亮,身子前倾,徐妪瞪了一眼。他尴尬地咧咧嘴,挺直身子坐好,只一会,又稍稍前倾,轻声道:“我觉得,衡三有一点说的是实情,就是他是奉命行事,还有,他并非要害我们。问题是,那人为何要命他关押我们?”说罢目光掠过婆媳俩。 徐妪婆媳俩果然被他的话吸引住了,皱着眉头思索。他得意一笑:“就是因为那人与庞萌有仇,要害他。所以衡三、衡四自称是朔方狱吏。” 徐妪不解:“要害庞萌,抓我们干吗?” 赵无故伸出头扫了眼楼下,楼下无人,他挪了下身子,凑近婆媳俩:“你想啊,我们朔方十囚去长安廷尉府归案,理应有狱吏押送,可是庞萌让我们自己去。” “是呀,这庞萌目无法度。”徐妪愤愤不平,若是有狱吏押送,她就不必跟来。“脑子里哪根筋搭错,居然让你们自行去长安,也不怕朝廷降罪。”她一激动就要站起,不想撞着了屋顶,“哎哟”一声捂住脑袋,瞧了下四周,才想起目前的处境,于是坐下,一些话也生生咽了回去。她还是止不住心中怨恨,暗自骂道,奸夫淫妇,正好称了你们的心,我若不跟来,也不知会做出什么苟且之事。 徐妪说庞萌目无法度,赵无故听了一时不知如何回应,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令月倒也机灵,见状有意缓和气氛,道:“婆婆说的是呀。可他们要害庞萌,抓我们干吗?” 赵无故挠了挠耳朵根,讪讪道:“也不知庞萌为何这样做,确实冒着风险。若是有人不能如期归案,他就要担下纵囚的罪责。所以,我觉得是有人要加害庞萌,故意将我们扣下,待十天半月后,就误了行程,廷尉府必然重责庞萌,还会杀头。” 徐妪疑惑道:“这么严重啊?” 赵无故点点头:“搞的不好十个囚犯也会连坐,我们会被指控负罪潜逃。” 徐妪听了先是一惊,旋而嘴角露出一丝冷笑:“你不是正好可以逃匿吗。” 赵无故有些生气了,涨红了脸说道:“君子诚之为贵。我又没做犯法之事,为何要逃匿啊。” 徐妪口中啧啧,一脸不屑,道:“你有没有犯法,自有廷尉审断。也不是你说没有就没有的。” 眼看两人争执起来,令月在旁左右为难,心想,徐妪年老固执,还是劝劝赵无故为好。她稍稍侧过脸,避开徐妪的视线,给赵无故使了个眼色,皱了皱眉,撇了下嘴,又悄悄摇摇手,示意他不要与徐妪争执。 赵无故也觉得与徐妪说不清,心忖,夏虫不可以语冰。于是脸上浮出笑容,道:“徐婆婆,你说的对,我有没有犯法,自有廷尉审断。” 徐妪见状,也就宽容一笑。赵无故略微顿了顿:“刚才说到哪里?”想了一下,接着前面的话题说道:“这样看来,他们还不会加害于我们。只是,我们在这里关了十几天,且不说吃喝用度,就是闷在这黑屋里,也要闷出癫疾的。” 徐妪道:“是呀,我当下就要犯疯病了。”令月偷偷一笑,暗道,你早就有疯病了。 赵无故见她愿意好好听他说话了,挺了下酸痛的腰,然后盘腿坐好,让自己舒服些,道:“今日之事,我与你捋一捋。”徐妪点点头,让他说下去。 “衡三和衡四自称是朔方狱吏,自然是与朔方郡狱有瓜葛。所以,我认为他们是冲着庞萌而来的,是要嫁祸与他。我们只是被他利用而已。若我们不能按期归案,那么庞萌就有纵囚之罪,重至弃市,就是杀头。当然,我即负有逃匿之罪。”赵无故说到这里,瞅了徐妪一眼。 “说完了?”徐妪问道。 “还没有。” “那你说下去啊。”徐妪板着脸道。令月在旁悄悄呡嘴一笑 “好的。”赵无故神情严肃,道:“接下来就是我们该怎么办?” “怎么办?还能怎么办。” “若以逃匿获罪,我不甘心。” “我也不甘心。”徐妪叫了起来。 赵无故吓了一跳,扭头朝楼下看了看,并无一人,才回头不解地问道:“你有什么不甘心的?横竖我就是个罪犯,都不用审了。” 徐妪道:“你害了我儿子,我当然恨你。但是,国有国法,我也不冤枉你,有罪没罪,廷尉定案,而不是这般以逃逸获罪。” 赵无故听她这么一说,心中感慨,之前一直觉得徐妪蛮不讲理,现在看来,倒也是明事理的。他又朝楼下看了看,轻声说道:“既然如此,那我们就想办法逃出去。 “怎么逃?”徐妪问道。赵无故竖起手指贴在嘴唇边,示意她说话轻声。徐妪放低声音,道:“他们两个壮汉,你打得过吗。” 赵无故想也不想回道:“打不过。” 徐妪嗤笑一声:“那怎么逃出去。” 赵无故心情沮丧,双手抱腿,下巴搁在膝盖上,默默思忖。 第一百零八章 奇袭 赵无故和徐妪、令月被关在阁楼上,不知不觉间天色渐明。白里透红的晨光穿过窗洞和屋顶的缝隙落到屋里,一缕一缕,明晃晃的。 赵无故借着晨光打量这阁楼。阁楼上空荡荡的,散落着一些木板和碎瓦罐。搁板也几近腐朽,他稍微用力踩一下,便吱嘎乱响,几片朽木瞬间化为木屑,纷纷扬扬落下去。赵无故吓的连连后退,不敢再用力了。 霍四似乎听到屋里有动静,走进来察看。徐妪见他进来,叫道:“为什么要将我们关在这里啊,饿了。”令月拽了她一下,示意不要去招惹衡四。徐妪摔开她的手,道:“真是饿了。”又冲着楼下喊道:“你要饿死我们啊。” 衡四道:“你也不要吵了。我兄长已去镇上买饭食,待会就回来,饿不死你。” 徐妪还要叫嚷,令月在旁轻声劝道:“好了,不要惹恼了这人,他比他兄长凶多了。”徐妪这才慢慢挪回墙角。 衡四抬头张望了一番,看这三人都呆在阁楼上,也放下了心。他似乎嫌屋里腌臜,又走了出去。 赵无故看他出门,沉默了一会,忽然精神振奋,语气在带着欣喜说道:“这里只有衡四一人了。” “怎么,你能制服他?”徐妪瞥了他一眼,带着嘲讽的口吻说道。 赵无故咬咬牙,道:“未必制服不了他。”说罢,环顾四周,想找一根棍棒,可捡起几条木板,不是太细,就是已经腐朽。 他失望的一屁股坐下,不料这块搁板也已朽坏,承受不了他坐下的冲力,咔嚓一声裂出一个大洞。他猝不及防,屁股陷了下去,人被卡住了,便挣扎着想起身。 那阁楼不甚牢固,被他弄的吱吱嘎嘎摇晃起来。徐妪和令月吓的脸上发白哇哇乱叫,脚后跟蹬着楼板迅速退到了角落里,双手紧紧抓住屋顶的檩条。 衡四听到屋里闹腾声,急忙跑了进来。 赵无故双手撑着搁板,用力将身子拔了出来,躺在楼板上大口喘着气,歇了一会才觉得好些,就要站起。 他也忘了是在低矮的阁楼上,脑袋嘭的一下撞到了房顶,顿时两眼发黑,站立不稳,身子就朝前扑去。心想不好,赶紧伸出双手撑在了阁楼边沿的横梁上。 在阁楼本来几摇摇欲坠,那里还经得起怎么用力一冲,只听咔嚓一阵巨响,转瞬间尘土飞扬,阁楼塌了。 衡四站在下面朝上张望,猛听得轰隆一声,接着漫天的灰尘扑面而来。他猝不及防,眼睛被迷住了,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阁楼就塌下来了。横梁、搁板加上赵无故的重量,已经一起砸到他身上。他闷声哼了一下,倒在地上就不动了。 赵无故摔的灰头土脸,脑子里一片空白。他摇摇晃晃站起身,揉了揉眼睛,惊慌的环顾四周,呆了一会,想起阁楼是还有徐妪和令月,便仰起头,焦急地朝着上面大喊:“徐婆婆,令月。”喊了几声,并未回应,他慌了,再喊时嗓音也在颤抖。良久,才听到一声纤细的话音:“我们在这里。” “你们在哪里啊”赵无故寻声望去,阁楼塌了一半,断裂的木条横七竖八悬着,昏暗的角落里,依稀可以看到两个蜷缩的身影。他又惊又喜,脱口而出:“你们没有摔下来啊。”静默片刻,只听一声怒吼:“你就盼着我摔下来吧。” 赵无故吓的一激灵,迅疾叫道:“你们别动,我去找梯子来。”说着就跑到屋外,扛起靠在门口的木梯奔回屋里,架到塌了半拉的阁楼边缘,道:“你们快下来。” 徐妪弯着腰,颤颤巍巍迈向木梯,那半拉阁楼又是一阵吱吱嘎嘎乱响,她吓得赶紧收回脚,退到角落里。 赵无故急了,叫道:“你们赶紧下来,那半边阁楼也要塌的。我扶住梯子,赶紧下来吧。”徐妪听他这么一说,也不敢再耽误。令月搀着她挪到梯子前,两人一前一后,小心翼翼地下了梯子。 三人站在一堆废墟上,心有余悸。赵无故看了下四周,觉得好像少了什么东西,想了一会,猛地拍了记脑袋:“哎哟,衡四呢?”便四下搜寻。不多时,就发现了躺在废墟下的衡四。 衡四满脸是土,双目紧闭,一根粗大的木梁压在他胸口,身上扎着许多尖利的的木条,鲜血淋漓。赵无故蹲下身子,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还有呼吸。 徐妪弯腰看了看:“死了吗?” “没死。”赵无故肯定的回道。 “怎么办啊。”令月不敢看这种血淋淋的场面,躲在了徐妪身后,听说这人没死,探出头怯生生问道。 “我们先出去。”赵无故也有些发怵。 三人一起走到屋外,天已大亮,清凉的晨风吹来,沁人心脾。 赵无故贪婪的大口大口吸气。他刚才也是懵了,这时清醒过来,突然觉得逃跑的机会来了:“没人看管了,我们跑吧。”徐妪和令月相视一眼,不约而同叫道:“跑啊。” 赵无故整晚都在琢磨怎么才能逃走,现在机会就来了,顿时精神抖擞,道:“我进去把行囊取出来,即刻就走。”说罢转身进屋。 屋里一片狼藉。阁楼塌陷将屋顶也扯下了一大片,阳光照了进来,纷纷扬扬的尘埃在一缕缕光线里飞舞。赵无故顾不得许多,就在废墟里寻找起来,不一会翻出了自己的布囊,高高兴兴系在身上, 三个人的盘缠都在赵无故的行囊里,如果丢失,也就没办法去长安了。徐妪和令月见他找回了行囊,高兴的迎了上去。赵无故得意的拍拍系在身上的行囊。蓦地,他发现徐妪和令月脸上大变,像是见了鬼一般,指着他身后哆哆嗦嗦说不出话来。 赵无故不明白怎么回事,愣在那里,未几,他感觉有人拍了一下肩膀,不禁毛骨悚然。 他强压着心中惶恐,慢慢回过身,只见衡四站在身后,满脸是血,手里还拎着一把刀,寒光森森。他后退几步,战战兢兢说道:“你没死啊?” “没死。”衡四伸出血手抹了下脸,裂嘴一笑,愈发阴森恐怖。令月瑟瑟发抖不敢正视,躲到徐妪身后,徐妪也连连倒退,嘴里嚷着:“你不要过来啊。” 衡四手里拎着刀,踉踉跄跄冲着赵无故过去,狞笑着,双手慢慢举起刀,作势要劈了下来。赵无故大骇,闪身躲过。衡四跌跌撞撞追上来,举刀又要砍。不过,他刚才被砸晕头,又身受重伤,步履蹒跚,费力劈了几下,都劈空了。 赵无故见他不依不饶,便捡起一块木板抵挡。衡四摇晃着脑袋,只是纠缠住赵无故不放,又举刀劈了几下。赵无故虽然身子单薄,但与受了重伤的衡四想比,手脚灵活多了。他一面躲闪一面用木板磕开刀刃,没被伤到。 衡四累坏了,将刀插地上,双手撑着刀柄,佝偻着身子呼哧呼哧直喘粗气。 赵无故怕他再来砍杀,趁这机会挺起木板用力捅了过去。衡四本来就身子发虚,被赵无故这么一捅,站立不稳,人朝后倒去,后脑勺嘭的一声撞在石壁,靠在墙上停留了片刻,便软软的滑到地上,嘴里似乎还咕哝了一句:“完了。” 四周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只是空气中弥漫着丝丝缕缕的血腥味。令月忍不住想吐,她扶着一棵小树,弯着腰,手掐着脖子,不住地干呕。徐妪这时倒是冷静,乜斜她一眼,慢慢靠近躺在地上的衡四,察看一番,道:“死了。” 赵无故瘫坐在地,脸色惨白,上下牙齿咯咯乱磕,过了良久,才说出囫囵话:“死了?” “死了,被你打死了。”徐妪看着衡四的血肉模糊的模样,不知怎么联想到了自己的儿子,狠狠瞪了他一眼:“我儿子——,是不是也这样”。 赵无故瞠目结舌,张着嘴半天也没合拢。 “去长安,让官府惩罚你。”徐妪恨恨地说道,一把从他手里夺过木板,抛得远远的。 这时,远处隐约传来的马蹄声。 第一百零九章 无故之死 赵无故听到马蹄声便回头眺望,视线所及,是一片长满茅草和灌木的起伏坡地,看不到远处。 赵无故拿不准是什么人过来,一脸茫然。令月忽而神情紧张,急促地说道:“衡四刚才说过,衡三一早就回来。会不会是他回来了?” 赵无故听她一说当下慌了,叫道:“是呀,我们赶紧躲起来。”三人匆匆忙忙躲到屋后的灌木丛中。 马蹄声越来越近,赵无故拨开树叶朝外张望,不多时过来一人一马,果然是衡三。 衡三昨日将赵无故三人哄到这里,心情一下子就轻松了,便感到又饿又累。他觉得这里偏僻荒凉,让赵无故他们跑也跑不远,衡四一个人足以对付这三人。于是有了一份私心,想去小镇好吃好睡,借口要去买些吃食,一个人溜了。 一早,他买了些胡饼,又给衡四带了份烤肉和米酒,兴冲冲的回来了。到了驿站外翻身下马,高高兴兴地喊道:“兄弟,我回来了。”屋里没人回应,他心中狐疑,从门口朝里探望,也看不清里面是什么情况,只是觉得有些异常,便顾不得拴好马缰,冲进屋去。 屋内一片狼藉,他踩着废墟上,抬头望着塌了半边的阁楼和露出一个大洞的房顶,一脸不可思议。愣了半天,才回过神来,弯下腰在废墟里扒拉。不一会,翻捡出几块沾着血渍的碎木条,一种不详的预感浮上心头,顿时慌张起来。他急切地四下查看,口中喊道:“兄弟,兄弟,衡四。” 他找了一圈,屋内无人,便跑出屋,站在门边四下张望,蓦然发现衡四躺在不远处的矮墙下,心中惊骇,撒腿跑了过去,跪在地上将衡四抱起,大声呼唤。 衡四双目紧闭,表情痛苦,嘴唇微微翕动。衡三将耳朵凑到他嘴边,还是没听清他说什么。他搂着奄奄一息的弟弟,悲从中来,眼泪止不住流淌。衡四似乎长叹一声,少顷,头一歪,没了气息。 衡三紧紧抱着衡四失声痛哭,一面哭一面仰天嚎叫:“我要杀了你们。”又哭了一阵,才放下逐渐变冷的衡四的尸体,解下自己的外袍盖上,翻身上马,要去追赶那三个人。 赵无故和徐妪婆媳躲在树丛里,大气也不敢出,衡三大喊“我要杀了你们”时,三人吓得挤成一团。待看到衡三上马要走了,悬着的心才放下。 徐妪稍稍挪动一下身子,骤然发现赵无故与令月紧紧挨在一起,顿时心头火起,全然忘了还在危险处境中,伸手推赵无故他一把,斥道:“你滚开。” 赵无故大惊,指了指还没离开的衡三。徐妪这才醒悟,赶紧低下头,趴在地上。不过,为时已晚。衡三听到了响动,勒转过马匹,目光扫向这里。他迟疑片刻,跳下马,提着刀缓缓走来。 赵无故知道躲不了,轻声对徐妪婆媳道:“你们在这里别出声。”自己从灌木丛中起身,迎着衡三慢慢走去。 两人在相距还有十步远的时都停下了脚步。衡三冷冷地打量着赵无故,道:“你害了我兄弟?” “不是我。” “那就是那两个女流之辈?”衡三强压怒火,语气中带着讥讽。 “也不是。” “难道是他自寻短见?”衡三愤怒的喊叫起来。 赵无故望着衡三因愤怒而扭曲的脸,心中胆怯:“是,是不巧撞着的。” “不巧撞着的?你怎么没有撞着。” 衡三眼底泛红,一步一步逼上前来。 赵无故吓的连连倒退,晃着手道:“你不要过来。”这时,身后的灌木丛一阵抖动,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 他并未留意,还在一步一步后退,恍惚间听到一个细弱的声音唤着:“赵公子,赵公子。”他猛然想起徐妪婆媳就躲在那里,浑身一震,暗叫“不好”,迟疑片刻,突然拔腿朝着衡三的方向冲过去。 衡三也留意到灌木丛中的声响,稍一分神,赵无故就从他的身边闪过。衡三大怒,提刀就要追去,才走了几步,又犹豫着停了下来,回头朝着灌木丛眺望。 赵无故看到衡三这般举止,心中焦急,就想将衡三引过来,正好瞥见衡四落在地上的刀,快走两步弯腰捡起。 衡三见他捡起弟弟的刀,气得狠狠跺了下脚,也顾不得许多,一心要找赵无故复仇,就追了过去。 赵无故无处可遁,只好应战。他双手握刀,紧张得脸上肌肉不住地抽搐。 衡三乜斜他一眼,轻蔑地哼了声,提着刀一步一步逼近。 赵无故这时倒也不害怕了,咬着牙,上前一刀劈去。 衡三也没摆开架势,似乎很随意地举刀挡了一下,讥讽道:“再砍呀。”赵无故踉踉跄跄退了几步,听到这话也发起狠来,又冲上前奋力砍杀。衡三像是在戏弄他,轻轻松松抵挡了几个回合。 赵无故一介书生,这般砍杀了几下,已经累得直喘着粗气。他歇了片刻,双手又将刀擎起,发力砍去。 衡三眼中闪过一丝凶光,双膝微屈蓄力,待赵无故靠近,手臂抡圆撩起一刀,将赵无故手中的刀磕飞,又顺势反手一挥,刀尖划过他的胸口。 赵无故胡乱缠斗了几下便气喘吁吁,虽然勉强进攻,已是力不从心。手中的刀被衡三一招磕飞,他还没反应过来,就觉着胸口一阵剧痛,鲜血涌了出来,眼前一黑,扑倒在地上。 衡三上前抬脚蹭了蹭赵无故,冷笑一声:“还要与我争斗,自不量力。” 令月目睹这惨烈的一幕,忍不住尖叫一声站了起来。衡三闻声寻去,徐妪也从灌木丛在站起,挡在令月身前。 衡三神情冷漠注视片刻,提着刀走了过去。这时,身后传来一个沉稳的声音:“站住。”衡三闻言一怔,缓缓转过身来,面前站着两个身着狱吏服饰、手持兵刃的壮实男子。 “庞萌和袁六郎。”令月认出了这两人,附在徐妪耳边轻轻说道。“他们怎么会到这里来的?”徐妪一脸疑惑。 来者确是庞萌和袁六郎,他俩面对凶神恶煞般的衡三,不敢大意,庞萌持一柄铁尺、袁六郎持一把环首刀,两人一左一右拉开距离,慢慢围了过去。 衡三也不再轻慢,左臂伸展掌心向前,右手握刀垂在背后,双腿成侧立,摆出应战的架势,充满血丝的眼睛紧紧盯着庞萌和袁六郎。他突然长啸一声,抢先出手,刀刃划出一条弧线,直劈庞萌。 庞萌只觉一股劲风袭来,急撤两步,闪过了这招。瞧见衡三身子侧过,露出右后背空隙,便迅疾前倾,黑漆漆的铁尺如游蛇一般,直指衡三。 衡三一刀劈空,顺势转了一圈,眼看铁尺冲着胸前刺来,不曾停顿立即提刀挡去,刀背锵的一声磕开铁尺。 两人瞬间斗了几个回合,错开后各退两步。袁六郎在旁插不上手,颇为不满,道:“不必与他纠缠,我们一起上前将他拿下就是了。” 衡三刚才与庞萌相斗没有占到上风,寻思若是他们两人一起上,恐怕难以招架,心生怯意。他瞄了一眼自己马匹的位置,缓步后退。 袁六郎挺着刀就要冲过去,被庞萌一把拽住。庞萌紧盯着衡三的一举一动,猜想他是要逃跑。他不知衡三的来历,又惦记着倒在血泊中的赵无故,于是拦下了袁六郎,有意放任衡三逃跑。 衡三慢慢蹭近马匹,突然撤步收刀,翻身跃上马背,回头看了一眼到在墙角的衡四,一腔悲愤仰天大叫:“我会报仇的。”狠狠拍了下马臀,绝尘而去。 庞萌扔下手中铁尺,飞快的跑到赵无故身旁,跪在地上察看他的伤势。袁六郎、徐妪和令月围了过来。 “怎么啦?”令月带着哭腔问道。 庞萌叹了口气:“失血过多,恐怕、恐怕——”说着示意袁六郎将水囊拿来。 袁六郎急忙取来水囊,道:“我来喂他。”庞萌让出位置。袁六郎轻轻托住赵无故的头,将水囊凑到他嘴边,喂了几口。 赵无故咽下几口水,慢慢睁开了眼睛。令月见他醒来了,心中欣喜,轻声唤道:“赵公子,赵公子。” 赵无故硬撑着想起身,袁六郎伸出手臂轻轻揽住他的肩膀,将他头略微托起。他虚弱的喘着气,目光一一扫过周围的人,最后停留在徐妪脸上,微微一笑,竭力提高声音说道:“我真的没有,没有谋害大郎,我与令月是清白的。” 徐妪听了这话,整个人像是傻了,腿一软,跌坐在地。 赵无故无力地闭上双眼,苍白的脸庞上渐渐平静。袁六郎脸色骤变,急切地唤道:“赵公子,赵公子。”久久未有回应。 袁六郎神情悲怆,慢慢抽出手臂,双手托住赵无故的肩膀,极轻柔地将他缓缓平放在草地上。随即双膝跪地,拱手抵在颌下,垂首阖目默哀。 庞萌不忍直视,转过身,不停的擦拭眼角涌出的泪。 令月双手捂着脸,伏在地上哀哀抽泣。 徐妪瘫坐在地上。她神情颓废,花白的头发耷拉在额前,无神的双眸漠然地望着远处;少顷,两行浑浊的眼泪顺着皴皱的脸颊缓缓淌下。 第一百一十章 路遇 赵无故死了,庞萌立即派袁六郎回马领将此事报告县令。 一个押往廷尉府的朝廷疑犯死了,县令心知事关重大,带着县丞和县狱仵作匆忙赶来勘查现场。县丞认出另外一个死者衡四,就是几天前来县衙索取马匹的两人中的一个,自称是霍府家丁。县令不敢隐瞒,马上报告太守。北地郡太守也不敢耽误,立即奏报朝廷。 庞萌、袁六郎和徐妪婆媳跟着县令回到马领。赵无故是朝廷疑犯,并无家眷。庞萌一行人还要赶往长安,便与县令商议,将赵无故先葬于此,待他们从长安回来后,再迁回朔方。安葬时,令月神情黯然,又念及自己的冤屈,越发感伤,忍不住嘤嘤啜泣。徐妪自忖对不起赵无故,见令月伤心落泪,心情也是颓丧。 庞萌捧起赵无故入葬时做成的牌位,道:“我们走罢。”一众人找了家客舍歇息。 “你们怎么会到这里来的?”令月凝视着赵无故的牌位,哽咽着问道。 庞萌苦笑一声:“说来也巧了,我们这一路赶来,到了马领,在这家客舍遇见了淳于几。”便将如何遇见淳于几,又如何得知他们三人刚离开马领,以及找到荒驿的过程,细细说了一遍。 · 庞萌留在朔方安顿好老母后,也是担心这十人行程安危,就与袁六郎一路赶来,这天到了北地郡治马领县。 巧合的是,淳于几下山后一路疾行,追赶其华和若云。这天,他也来到了马领。 他与其华约好到北地会合,所以进了县城后,就直接去寻找客舍,问到第二家,就看到其华坐在前堂,冲着他嘻嘻而笑。他心头一热,奔了过去坐到她边上,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才好,便问道:“若云呢?”话刚说完,不知怎地脸一红。 其华歪过头,瞧他窘迫的模样,暗自好笑,故意装作不高兴:“你就惦记着若云。” 淳于几低着头嚅嗫道:“你不是好好的吗。”他不敢看其华,将目光转向另一边,却发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 那两人正在与掌柜说话,似乎也要借宿客房。淳于几试探的叫了一声:“庞使君。”那人闻声猛然回头。淳于几大喜,站起叫道:“使君,是我呀。”上前作揖。 这两人正是朔方决曹掾庞萌和狱吏袁六郎。庞萌见到淳于几也是又惊又喜,一把搭住他的肩膀晃了又晃。两人不约而同地问道:“你怎么在这里啊。”说罢,相视而笑。 庞萌道:“走,去食肆用些酒菜。”淳于几点头应诺,回头招呼其华过来,介绍庞萌和袁六郎,又对庞萌说其华是一起去长安的旅伴,说着说着脸又红了起来。 其华倒是落落大方,微微屈膝施礼。 庞萌拱手还礼,笑道:“一起过去吧。” 其华道:“我还有个小妹妹,你们先过去。我叫上她随后就过来。” 淳于几、庞萌和袁六郎去了食肆,点上酒菜。不一会,其华和若云也来了。 淳于几举杯道:“庞使君、袁大哥,你们都是好人,我敬你们一杯。”三人一起举杯干了,坐下叙话。 庞萌说道,他也是担心这十人行程安危,安顿好老母后,就与袁六郎一路赶来,也就是在这里遇见淳于几,还不知其他人情况如何。 淳于几道:“我们十人离开朔方郡狱后,便是各自行路,也不知他们走到哪里了。” 袁六郎示意一起举杯,他喝了一大口,道:“我这大哥身为朔方郡狱决曹掾,让你们自行去长安,可是担着天大的干系。” 这时掌柜过来添酒,听到他们说起朔方郡狱,又看到庞萌和袁六郎狱吏打扮,笑道:“怎么这般巧啊。前日也有两个朔方的狱吏,在我这店里吃饭。” 庞萌闻言一怔,心里便泛起了嘀咕,迟疑片刻,招招手叫住掌柜,道:“店家,我们或是与他们一起的,正要追赶他们。你说说他们是何模样。” 掌柜将两人的模样描述一番,然后笑道:“还有一个老婆婆和一对年轻夫妇,也是从朔方过来的,好像与他们相识,便在一起吃饭。” 庞萌越发惊讶,待问清了老婆婆和那对年轻夫妇的模样,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坐在那里发呆。 掌柜见状就要退下,庞萌赶紧将他叫住,问道:“那几个人后来可是一起走的?” “不是,那两个狱吏先出去了,后来又回来了。那老婆婆三人没等他们回来就走了。”掌柜回想了一会,语气肯定地说道。 庞萌发现掌柜用奇怪的眼神注视着他,于是笑道:“都是朔方狱吏,我正要找他们呢。谢谢掌柜。”说着摸出一串铜钱塞给掌柜,掌柜推辞不过,称谢后退下。 袁六郎听了半天没弄清怎么回事,放下酒杯,一脸疑惑瞅着庞萌。 庞萌待掌柜走远,问袁六郎:“你觉得那两人是不是朔方狱吏?” “肯定不是。” “他们为何要假冒朔方狱吏。” “是呀,他们为何要假冒朔方狱吏。”袁六郎困惑不解。 “那么,从朔方来的那个老婆婆和一对年轻夫妇,你可知是谁?” “赵无故、令月和赵婆婆。”淳于几毫不犹豫地抢答道。 “对,这两人就是冲着赵无故他们而来的,假冒朔方狱吏,是要让他们放下戒备。”庞萌端起酒杯喝了口,掩饰一下紧张的心情。 “他们与赵无故套近乎,是何目的。”袁六郎还是没想明白。 “我也不知道。”庞萌摇摇头:“不过,赵无故他们也许会有危险。赵无故和令月是我俩押送的疑犯,若有差池,我俩罪不可赦。” 他眉头紧蹙站起身来,冲淳于几拱手道:“淳于公子,我放心不下,这就赶过去。就此告辞了。” 淳于几赶紧站起,拱手道:“庞使君、袁大哥,可要我们一起过去。”庞萌道:“这倒不必。你按期到长安就是了。”说罢与袁六郎一起匆匆离去。 庞萌与袁六郎出城门,沿着大道走了不多远,庞萌便停下了脚步。他朝远处张望了半晌,脸色一会阴一会阳,似乎犹豫不决。袁六郎在旁也不打扰他,等他拿定主意。 庞萌又朝大道尽头眺望许久,终于说道:“赵无故没等那两人回来就走了,肯定是有意躲避这两人。所以,他们不会走大路,我们就走小道找过去。” 庞萌和袁六郎沿子午岭山脊小道赶了一天路,到了浅南镇,便去食肆客舍询问,终于打探出赵无故三人和那两个假冒狱吏的行踪。两人且喜且忧。喜的是没有走错路,可以追上赵无故等人;忧的是那两人也一路跟踪赵无故等人,必然不怀好意。 庞萌刚放松的心情又紧张起来,也不敢迟延,两人吃了顿饭稍稍歇息一会,便连夜赶路。 两人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天色放明。这时,听到身后一阵马蹄声,他俩闪到路边,一人策马从他们身旁跑过。 两人又走了一阵,小道左侧出现了一条岔路。庞萌停下脚步,凝视着这条岔路,若有所思。袁六郎走在前面,见庞萌没跟上来,停下叫道:“怎么了?走呀。” 庞萌心底有种说不清的感觉时隐时现。他环顾四周,神情茫然。忽然,他目光被小路边的一处草丛吸引过去。那草丛中似乎有件异物,几缕朝霞落在上面,折射出些许光芒。 他心中奇怪,走近了才发觉是一块木牍,因为沾了露水,所以莹莹生辉,自己也觉着好笑,转身要走。他下意识的又回头瞥了一眼,突然觉得木牍似乎眼熟,便上前两步弯腰捡起,待看清楚了脸色骤变。这木牍正是他发给赵无故的符传。 “这是怎么回事?”他心里没底,抬头眺望前方。 这条小径被草木遮掩,看不分明通向何处,他又向前走了几步,瞧见路边有块石碑,写着“浅南驿”三字。俯身察看,蓦然发现小径上有马蹄刚刚踏过印记,心想不好,起身大声呼唤袁六郎过来。待袁六郎过来,他也顾不得解释,道:“赵无故他们有危险,我们赶紧过去。” 两人气喘吁吁赶到荒驿,正好撞见衡三砍伤赵无故一幕。 · 庞萌说完找到她们的经过,懊恼道:“我们还是来迟了。” 徐妪听罢庞萌叙述也是后怕,抚着胸口道:“亏得你们仔细,不然我们也是性命不保。” 庞萌又问起其他人的情形,令月道:“宋伯和颂娘原本与我们一起行路,后来走散了,现在也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徐妪在旁颇是尴尬,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庞萌思索片刻,叫过袁六郎,道:“这次去长安的路途颇多艰险,我担心的就是徐妪和宋伯。你先行一步,最好能寻着宋伯和颂娘,伴他们一起去长安。我与徐妪一起走。”袁六郎点头应诺。 第一百一十一章 隐忍 魏相接到北地郡太守的发来的赵无故遇害的奏报,大吃一惊,即刻入宫求见皇帝。 刘询得知赵无故遇害是霍府家丁所为,勃然大怒。 这赵无故乃朔方十囚之一,竟然在来长安的途中遭遇不测。他猛地拍了下书案,吼道:“大胆妄为。” 书案上的几卷竹简震落到地上,史高赶紧上前,将竹简捡起,放回书案,轻声道:“陛下息怒。” 刘询怒气发泄出来后,也就冷静了下来,问道:“丞相对此事有何见解。”在他心目中,魏相是主张对霍氏网开一面,也就是减夺其权,而保全功臣之后。 魏相知道皇帝对朔方十囚极为上心,因为这纵囚之举,关乎信义。现在赵无故遭遇不测,皇帝期待的朔方十囚如期归案、彰显信义之举,面临变数,心中自然恼怒。不过,如果皇帝因为此事而惩戒霍氏和地方官吏,那么朔方纵囚之事必为众所周知,沿途官员就会揣测上意而刻意维护十囚。如此,原本的顺其自然、洞察人心的过程,就会被人为扭曲,皇帝期待的结果也就失去了教化意义。同时,此案又牵扯到霍家,当下还应避免与霍氏直接冲突。所以,他觉得这事还是暂且搁置为好。 魏相拿定了主意,拱手道:“从北地郡奏报来看,浅南驿凶案尚有许多细节不明,臣以为还须查证。而马领治安不靖,县令疲软不职,臣当督促郡守予以惩处。” “就这些?”刘询脸上闪过一丝惊讶。 “赵无故为朝廷疑犯,虽然不幸罹难,但案宗未结,可由朔方狱吏持其牌位,至廷尉府归案。”魏相想了一下,又补充道。 刘询许许站起,神情严肃,两眼直盯着他。 魏相并无一丝慌乱,拱手垂眸。 刘询注视良久,面无表情移开目光,兀自坐下。 他明白魏相这样做是对的。他也猜不透霍氏为何要杀害赵无故,或许只是一场意外。若是追查此案,霍家完全可以推脱说是家奴胆大妄为,而霍家驭下无方,愿意听候朝廷处罚。不过,这也将加深霍氏势力的敌意。 虽然他一直在不声不响侵削霍家权势,但依附霍氏的朝中势力盘根错节,摧折霍氏重振朝纲,还需要时间。“戒急隐忍”,他心中冷笑一声。 “你们都退下去吧。”他摊开案上的简牍,低头阅读起来。 魏相瞅了眼史高,史高朝他努努嘴,两人拱手倒退着出了宣室殿。 到了殿外,史高沉默了一会,幽幽说道:“独郁结其谁语?”魏相骤然变色,一时不知如何回应是好。 史高也不等他说话,拱了拱手便自行走了。 魏相望着他的身影,脑海里回荡着他刚才说的屈原诗句“独郁结其谁语”,蓦然想起后两句是“夜耿耿而不寐兮,魂营营而至曙”。心忖,史高是暗示他皇帝不能容忍霍氏胡作非为,不由得苦笑一声。 霍山在尚书台也看到了北地郡太守的奏报。他心中疑惑,原本商量好是将赵无故一干人扣留起来,造成误期,然后以误期连坐之罪,杀了这朔方十囚。可是,赵无故竟然被杀,这事情好像不对了。他急忙回府,直接跑到霍禹的书房。 这日不上朝,霍禹正坐在书房里悠闲地读书。霍山风风火火的闯进来,他吓了一跳,放下简牍,问道:“什么事这么着急?” “赵无故被杀了。”霍山一骨碌坐到他案前,将北地郡奏报放在案上,道:“这是奏报副本。” “谁被杀了,赵,赵什么啊?”霍禹一脸懵懂。 “赵无故,就是朔方的那个赵无故。” “朔方的赵无故,我认识吗?” “哎哟,淳于几,赵无故,朔方十囚。”霍山急得连比带划,汗珠子也掉下来了。 霍禹恍然大悟:“这个赵无故啊。”刹那间脸色骤变,他身子前倾,急切地问道:“他被杀了?谁杀的?” “衡三。” “衡三?衡三。不是说好只是扣押他们吗,怎么杀了这个赵无故。”霍禹难以置信。 霍山道:“其中原委尚不清楚。从北地郡的奏报来看,衡四死在现场,而衡三不知去向。奏报还说,这两个凶手曾在马领县府自称是霍府家丁。” “什么乱七八糟的。”霍禹面露愠色。他想了一会,冲着门外叫道:“去请冯公子过来。” 不一会,冯子都跟着家仆匆匆而来。霍山就将北地郡奏报副本递给他,道:“衡三杀了赵无故。” 冯子都接过奏报看了一遍,嘴角不经意地抽了下:“皇帝知道吗?” “知道,是魏相奏报的。”霍山答道。 “他有什么反应。” “好像没什么反应。魏相出来后,也没有传达什么皇帝谕旨” 冯子都双眉紧蹙,陷入沉思。 霍禹不敢打搅他,过了一会,还是忍不住问道:“冯君,皇帝如果追查此案,就会牵连到霍家。” “追查,有意义吗?即使查出衡三、衡四是霍府的家丁,又有何妨。霍家与这赵无故并无干系,为何要害他?此案不过是衡三、衡四与他的个人纠纷而已。霍家至多担个对下人看管不严之责。” 霍禹思索一番,笑道:“还是冯君思虑缜密。” 霍山也附和道:“所以皇帝也没有下旨追查此案。” 冯子都心中得意,不觉间显出倨傲之色,也不看这两人,道:“不过,我们此番操作,本来是针对淳于几的。如今事情没有办好,还是要另想办法,不能让这个淳于几威胁到霍家。” 霍禹和霍山点头称是,用期待的眼神注视着他。 冯子都被他俩瞅着有些不自然,侧过脸,目光落在墙角的一尊鎏金铜豆形熏炉上。他盯着炉盖里飘出的轻烟,若有所思。 等了许久,霍山不耐烦了,瞧了霍禹一眼。霍禹眨眨眼,示意他耐心点。 冯子都终于抬起头,冷冷地说道:“看管住淳于几,不得已时,杀了他。还有那个魏相,也须让他安分些。” “好。”经历了这么多事,霍禹也是心烦意乱,稍稍迟疑下,便表示赞同,接着又说道:“淳于几之事可交予范明友。自朔方始,他的属下就一直在跟踪淳于几。” 霍山随口问道:“是不是那个曾一箭啊。” 霍禹想了想,不能肯定:“好像是。你问这个干吗?” “若是曾一箭,远远的就可将那淳于几一箭射死。”霍山嬉笑道。 淳于几这时正与其华和若云一起往长安而来,浑然不知前途险恶。 第一百一十二章 桥上的姑娘 长安秋高气爽。这日,秋仟心情愉悦,又想去城北的热闹处逛逛。夏奈儿知道了也要跟着去。秋仟这些日子与夏奈尔朝夕相处,越发喜欢这个聪慧灵动的小姑娘,心里虽然是一百个愿意,但脸面上摆出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 秋仟等一行人到长安后,大家似乎都很忙,秋翁到处找人请吃饭,为儿子的案子打点关节。石敢先时常与故交旧友聚会,喝得醉醺醺傍晚才回家。秋仟本来就游手好闲,来到京城更是如鱼得水,整天不见人影。只有夏奈儿宅在院子里,捣鼓一些泥胎施釉的物件。 这天一早,她不知怎的心中烦闷,想着去九市走走,散散心。正好瞧见秋仟要出门,便拦住他的去路,嚷着一起去。 秋仟故意捉弄她,便说不带她去,左腾右挪,要闪开她。晃了几下,夏奈尔就被他闪过。他头也不回,大摇大摆朝门外走去。 夏奈尔气急,快步追上撩起一脚,踢在秋仟的屁股上。秋仟不曾提防,嘭的一下扑到在地。夏奈尔上前踩住他,气咻咻说道:“带不带我去。” 秋仟被她这一脚踹的也有些恼了,蓦地翻身坐起,嚷道:“就不带你去。”夏奈尔一只脚还踩在他身上,被他这一掀,站立不稳,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秋仟起身,幸灾乐祸地瞧着她,嘴里还嚷道:“就不带你去,就不带你去。”夏奈尔虽然性情泼辣,毕竟还是个半大女孩,被秋仟掀翻之地,心中委屈,坐在地上,双手掩面,眼泪不住的掉落下来。 秋仟见夏奈尔哭了,也慌了神,赶紧蹲下,道:“我带你去,带你去。” 夏奈尔坐在地上,双手抹着眼泪,伸出一脚将他踹倒,带着哭腔嚷道:“谁要你带我啊。”秋仟爬了起来,掸掸衣裳上的尘土,无奈道:“好好好,是你带我去,是你带我去好了吧。”夏奈尔抽泣了几下,总算止住了哭。 秋仟伸出手道:“起来吧。”一把将夏奈尔拽起。她刚才坐在地上,衣裳也沾了些尘土,秋仟见了,就在她屁股处拍打。 夏奈尔瞪大眼睛,喝道:“你拍哪里啊。”秋仟这才醒觉,脸面一红,停下手,讪讪而退。 秋家宅院在城北闾里,距九市也不远,秋仟和夏奈儿一路走到东市,小姑娘买了许多零食,一边走一边吃。逛了商肆后,她竟对巍峨的城墙和森严的城门产生了兴趣,一定要看看。秋仟喜欢热闹市井,不想去那里,被夏奈尔狠狠瞪了一眼,只好陪她一起过去。 到了横门,夏奈尔仰望高大的城墙,嘴里不住啧啧称奇,来来回回兜了几圈。岂料这番举动引起守城禁军警觉,一个十夫长模样的军士阴沉着脸,目不转睛注视着他俩,右手还紧紧握着刀柄。 夏奈尔还在自顾自的高兴,秋仟发现那十夫长一直盯着他俩,悄悄拉了她一下,示意注意那十夫长。她这才察觉十夫长盯着她看,心中不悦。夏奈尔自小随着父亲在军营长大,从来不怵当兵的,于是回瞪一眼,斥道:“看什么看,没见本姑娘不乐意了。” 十夫长被她突然呵斥,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愣在了那里,不过,握着刀的手却在缓缓移动。 秋仟见势不妙,一把将她拖走,边跑边埋怨道:“这里又不是你阿翁的军营,你招惹他们干吗。”夏奈尔闻言一怔,过了一会吐吐舌,道:“我还真的忘了。” 两人不知不觉走过了护城河的吊桥。 吊桥外边地势宽阔,路两边小贩搭的凉棚逶迤连绵,摆摊买些酒菜炊饼甜果。路上车辚辚,马萧萧,人来人往,也是热闹。再往前便是渭河,堤岸上垂柳摇曳,好似一条绿色长廊。 两人登上“天虹卧波”的渭桥极目远眺,映入眼帘的是广袤的原野和彩叶缤纷、飘荡着几抹薄雾的岐山山峦。秋色宜人,就连吹来的风也都带着香甜。 夏奈儿双手撑着渭桥的阑干,仰着脸深深地吸了一口,陶醉其中。 她在桥上站了不多时,瞧见许多车马经过,似乎是些官宦富豪家的公子小姐,留下一路茱萸的清香,好奇地问秋仟:“这么多人出城干吗,而且看上去很是悠闲。” 秋仟来了长安后整日闲逛,依稀记得已是九月初了,道:“今日晴好,这些人应该是去登高赏秋的。”便感叹道:“真有闲心啊。”忽而想起再过些日子就要到廷尉府报到,吉凶难料,心中又是惆怅。 秋仟终究还是少年性情,过了一会也就放下了心事,东张西望,发现不远处来了一群活泼靓丽的半大小姑娘,目光便随着她们的身影游移。 这群小姑娘走到桥中央就停了下来,也不看风景,围在一起叽叽喳喳的说个不停,还不时朝横门方向张望,其中一个绿衣小姑娘似乎这些人的领头人,不住的示意大家安静听她说话。 他好奇地凑过去想听她说些什么,被绿衣小姑娘察觉,乜斜一眼,道:“一边去。” 秋仟不乐意了:“干吗要一边去,你们说你们的,我就不能站在这里了。”说着又凑近几步。绿衣小姑娘狠狠瞪着他,正色道:“你这是在骚扰我们啊,若不收敛,我们可要报官府了。” 秋仟目瞪口呆:“我骚扰你们?还要报官府。”绿衣小姑娘认真地点点头。秋仟顿觉天庭冒出一股黑烟,眼前一片昏暗。他转过身无奈地朝着夏奈儿双手一摊,夏奈儿捂着嘴笑得弯下了腰。 这时,几个骑奴和侍女伴着两辆缀着霍氏家徽轩车驶上桥来,那群小姑娘也不管他了,呼啦啦涌了过去,轩车虽然围着幔帐,但阳光透射过来,隐隐约约还是可以辨出冯子都端坐在前面一辆车里。 “冯子都,冯子都。”桥上的一群小姑娘扬起手兴奋喊叫起来,刚开始娇音袅袅还有些纷乱,一会儿便变成有节奏的呼唤。 桥上闲人不少,听到小姑娘们的呼唤,也被吸引了过来,有的跑上桥端看热闹,也有躲闪不及的,便在路中央穿来穿去。 霍府骑奴来回跑着驱赶这些人,驾驭轩车的御者怕撞着路人,小心翼翼勒住马缰,放慢了行走速度。 那群小姑娘早有准备,嘻嘻哈哈笑着取出果子向冯子都的轩车扔过去。冯子都有帷幔遮着,可御者没那么好运,路上人多,他也不敢纵马快跑,被果子砸得东歪西倒。绿衣小姑娘更是激动,不住吩咐女伴将果子递给她,又使劲扔过去。 路人都停下脚步,年纪轻的在一旁起哄,年纪大的则连连摇头,感叹人心不古。 夏奈儿不知道冯子都是谁,拦着那几个小姑娘问,那些小姑娘只顾着呼喊、扔果子,哪里有闲暇搭话。总算有个小姑娘扔完了果子,才回过头将冯子都描述了一遍,说到白美若玉人,竟情不自禁咕咚咽了下口水。 夏奈儿恍然大悟,但有些想不明白,道:“听你这么一说,冯子都虽然玉树临风,却与你们并不相干,是,是可望不可即的呀。”小姑娘原本明亮的眼神蓦地黯淡,只是片刻,又露出痴迷的笑容,说道:“任是无情也动人。” 夏奈儿将这些说与秋仟听,笑道:“长安竟有这种离奇事,太好玩了。” 秋仟也是羡慕也是嫉妒,故作淡泊地道:“以貌取人,幼稚。”又一脸不屑:“不过是一个粉面儿郎,看把她们迷的,那冯子都何曾理睬她们,多情的遇见无情的,不过一厢情愿而已。”一转眼瞧见夏奈尔兴奋的模样,心中竟也泛起酸意,嘟囔道:“你也真是,像个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 夏奈儿忽而心中一动,没在意秋仟说什么,喃喃道:“多情无情总是一个情字。”言罢,双眸朦胧。 这边两人说着话,那边绿衣小姑娘又扔了一个果子,可可打中御者头顶,御者晃了晃身子,帽子也歪了。他将帽子扶正,扭头怒骂了几句。绿衣小姑娘吐吐舌,嘻嘻一笑,回头问女伴还有果子吗,女伴将竹篮递给她看:“没有了。” 这时两辆轩车已经驶下了渭桥,绿衣小姑娘心满意足地说道:“我们走吧。”随后这群女孩子来到绿衣小姑娘跟前,每人给了她一串钱。 秋仟很好奇,待那群小姑娘散了后,便过去问那绿衣小姑娘,为何别人要给她钱。小姑娘白了他一眼,道:“是我告诉她们冯子都要走这条道的。” 秋仟惊讶道:“这也能赚钱啊。” 小姑娘又白了他一眼,不屑地说道:“乡窝宁。” 秋仟愕然,走回夏奈儿身边,呆了一会,问道:“乡窝宁?什么意思啊。” 夏奈儿坐在桥栏上,见秋仟憨呆的模样,捂着嘴直乐,不料身子一歪,险些跌落。秋仟反应也快,一把拽住她。夏奈儿跳下桥栏,又笑过一阵,才答道“这是吴语,说是乡巴佬,没见过世面。” 秋仟大怒,念叨着:“乡窝宁,我是乡窝宁?”转身要找那绿衣小姑娘,哪里还有人影。 夏奈儿一脸幸灾乐祸,道:“刚才还说我是乡巴佬,怎么样?打脸了吧。” 秋仟好奇地问:“你怎么听得懂吴语?” 夏奈儿道:“以前我阿翁军队上有吴越人,我也就知道这几句,还有一句就是‘脑子瓦脱了’。” “什么意思?” “脑子坏了,犯傻的意思。” “真的是脑子瓦脱了。”秋仟嘟囔道。他抬头看了看天色,似乎已近晡时,走了半天,他也腿脚酸痛,便说道:“该回去吃饭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 劫持 夏奈儿玩了尽兴,听秋仟这么一说,点头应允。秋仟原本想雇一辆马车回城,等了一会,虽有几辆空车经过,但见他扬手也没停下。夏奈儿道:“天气这么好,走走罢。”说完,便背着手,朝横门走去,他也只得跟上。 到了东市,秋仟想在寻一家食肆就餐,夏奈儿却说要回家等阿翁一起吃饭。两人说说笑笑,过了大街拐入一条闾里小巷。 走进小巷的刹那间,闹市的喧嚣消失了。 青石板铺成小径悠长而又宁静,两旁的沟渠里流水潺潺,户户门前杨柳依依,微风吹来,清新可人。此时又伴着佳人,秋仟心中欢喜,说着一些不着边际的闲话,时而逗得小姑娘掩嘴而笑。 忽然,背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秋仟回身看了一眼,是两个少年跑来,也就没在意,又要与夏奈儿说话,不料被来人撞了个趔趄。他有些恼火,正要张口骂去,却惊讶的发现,那两个少年不跑了,手里拿着亮晶晶的短剑,围着他上下打量。 夏奈儿也看到那两个少年拿着短剑。她没明白是怎么回事,狐疑地问道:“你们干嘛?” 秋仟这时看清这两人一个胖一个瘦,貌似胖的戆钝、瘦的狡黠,于是也问:“你们干嘛”。 瘦少呵呵一笑,颠着手中的短剑:“干什么,拿钱来。” 秋仟还没反应过来,夏奈儿倒是拎清了,大叫一声:“你们要打劫啊。” 胖少嬉笑道:“小娘子果然聪慧。” 秋仟难以置信:“煌煌帝都,天子脚下,你们竟敢打劫?” 瘦少将胖少拨到一旁,道:“你不是长安人吧。” 秋仟点点头,自嘲道:“乡窝宁。” 瘦少愕然:“什么意思?” 秋仟撇撇嘴:“没什么意思。” 瘦少也没继续问下去,自顾自说道:“你可知道长安有多好玩,东西有多贵,要花多少钱吗?” “不知道。不过,要花钱自己想法去挣呀。” 胖少颠了颠手中的短剑,故作潇洒道:“我们不是就在自己想法挣钱吗。”没曾想手中的短剑滑落在地,赶忙弯腰捡起。 秋仟疑惑道:“就这样挣钱?” 胖少和瘦少一齐点头。秋仟觉得不可思议,摇着头,忽然又想到一个很重要的问题:“那为什么找上我啊?” “你这模样看上去像有钱的人,不找你找谁啊。”瘦少道。 秋仟闻言一脸无奈,回头望着夏奈儿道:“这话怎么这么耳熟了。” 夏奈儿不禁莞尔。 秋仟只得自认倒霉,也不想与他们多纠缠,便解下腰间的钱囊,权当破财消灾。他掂了掂钱囊,觉得有点不对劲,又抖了抖,只见钱囊里叮叮当当掉出几文铜钱,这才发现钱囊破了一个洞。 他也不说活,将钱囊递给瘦少。瘦少也掂了掂,面带疑惑,将钱囊递给胖少,道:“你数数有多少钱。”胖少将钱都抖落在地上,蹲下把钱拢在一起,一五一十数了一遍,仰起脸道:“一共二十三文。” “二十三文” 瘦少不相信,低过头看了一遍,也是恼了,握着短剑指向秋仟:“把身上的钱都拿出来。” 秋仟抖了下双袖,道:“就这些,身上没钱了。”又耐心地解释道:“钱囊破了,钱都掉了,怎么这么倒霉啊” 胖少很是失望,仰起脸问道:“你是说谁倒霉?” 瘦少则气得满脸通红,吼道:“没钱还逛街,还带着小娘子逛街?” 夏奈儿这下也是恼了,她在军营里长大的,不像一般女孩子那般娇羞,回怼道:“有没钱管你什么事啊,出来逛街管你什么事啊。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要脸啊。有本事去抢官府金库啊,那里钱多。” 瘦少被呛不知如何是好,便示意胖少去管住夏奈儿。胖少似乎很怕女孩子,被夏奈儿怒目相对,畏畏缩缩不敢上前。 秋仟赶忙拦住,道:“有什么事与我说,与我说。要钱我给,我可以回家给你们取来,好吗。与她不相干。” 这时,巷口传来一阵杂乱而又急促的脚步声,可以听出有一大群人朝这里奔来。瘦少神情慌张朝巷口张望,胖少胆子更小,面色一下变得惨白,双手不由自主哆嗦起来,那把短剑也随之上下跳动。 不多时,巷口出现了一群人。“京兆府的捕役,他们怎么会来的?” 胖少惊慌地说道。 一个头戴小帽腰系围裙胖胖的庖厨模样的中年男子跑在最前面,指着这两人对身后跟着的捕役道:“就是这两个恶少刚才在我的食肆里白吃白喝。” 瘦少害怕,挨着墙壁想找个地方躲藏,便伸手去推边上宅院的木门。那扇门并未上栓,吱嘎一声打开了。 瘦少拽着秋仟闪进小院,对胖少叫道:“快进来。”胖少正在门口团团转,听得这声喊才醒悟过了,颠颠的跟了进来。 夏奈儿不知所措,见状也要跟过去,秋仟急了,大吼一声:“你不要过来。” 胖少这时也回过神来,要去拉夏奈儿。瘦少叫道:“别管她了。你先进屋看看有没有人。”胖少进去张望一下,道:“没人。” 京兆府捕役已经赶到了这里,乱哄哄的拥在宅院门口。 瘦少见势不妙,与胖少将秋仟硬拽进小屋。 捕役呼啦一下堵在门前,但不知院内情况,逡巡不敢进。 带队的捕头侧耳听了听,院内并无响动,便蹑手蹑脚推开小院门,四下察看,发觉那三人都进了小屋,便挥了下手,捕役一拥而入,将小屋围住。 胖少瘫坐在墙角,浑身哆嗦,瘦少倒是变得亢奋起来,蹭到窗前,声音嘶哑喊道:“我手中有人质,你们不可进来,不然我就杀了他。” 捕头正要一脚踹开房门,听闻此言有些犹豫,边上一个老成捕役道:“他们劫持了人质,还需慎重。也不知这人质是何等人,若是官宦子弟,切不可伤害。” 捕头略一思索,觉得说的有理,道:“你去问问,那人质是何等人物。如果也是个闲人,那我们也就不必顾忌,冲进去拿下便是了。” 老捕役不曾想会派他过去传话,恨自己多嘴,也没办法,便凑到窗前轻声细语说道:“里面的人听着啊,你们现在被包围了,是跑不掉的。放下刀剑,放了人质,凡事好商量。” 屋里的胖少听了,连滚带爬到了窗边,颤声道:“怎么个商量法。”老捕役问道:“人质可安好?”胖少忙不迭答道:“安好,安好。”将秋仟拽到窗边,示意他赶紧说话。 秋仟被这两人拖进小屋,心里也是恼火,道:“要我说什么呀。” 老捕役隔窗听着了,问道“你姓甚名谁,何方人氏?在长安做何营生?” 秋仟略有犹疑,没有马上答话。胖少急了,拱手作揖,脸上作出愁苦状,央他好好说话。他便没好气说道:“我姓秋名仟,越州人氏,在长安没什么营生。” 老捕役将这话转述给捕头听。捕头得知秋仟是个外乡人,没甚背景,脱口而出:“那太好了。”便来了精神,高声吩咐道:“众人准备,待我下令,一起冲进去,擒拿这两个恶贼。”捕役齐声应诺。 第一百一十四章 抢头功 这两个游手好闲的小无赖,原本只想劫掠些钱财,现在被官府捕役堵住了,脑子一片混沌,不知道如何是好。瘦少蜷缩在屋角旮旯,听到外面说要冲进来,突然一下子蹦起,扑到窗前,嘶声喊道:“不可以进来,你们敢进来我就杀了人质。” 捕头轻蔑地哼了声:“你敢。”挥手招呼众人向前。 夏奈儿急了,一把拽住捕头说道:“不能进去,他们会杀了秋仟的。” 捕头打量了她一眼,问道:“你是何人。”夏奈儿被他问得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是好。 老捕役插话道:“这小娘子是与那人质一起的。” 夏奈儿听那捕头的口气,猜想他认为秋仟无足轻重,所以也不考虑安危,只想抓了那两个恶少邀功,于是说道:“秋仟并非寻常人氏,他阿翁是做大买卖的,与京城的王公贵族甚多交往。”又想在话里添些分量,记起父亲曾提到过度辽将军范明友,补充道:“与度辽将军范明友是极好的朋友。” 捕头倒是知道度辽将军范明友大名的,于是踌躇起来。老捕役也怕事情闹得不可收拾,低声劝道:“我们还是谨慎些,里面那两个也就是惹事生非的小无赖,想法说服他们投降为好。” 捕头思忖一会,觉得老捕役说得在理,才要回话,惊奇地发现身后呼啦啦又来了一群捕役。他认出其中这些人是京兆府的健吏,平常都跟随京兆尹赵广汉四处巡视。 “京兆尹赵广汉来了。”捕头与老捕役露出惊诧的神情。 京兆尹赵广汉这时正带着人巡视九门,走到厨城门前,见一条巷口乱哄哄的挤满了人,喧扰声四起。他眉头皱起,嘟囔道:“长安闲人何其多。”吩咐随身侍从满田去打探是为何事 长安富庶甲天下,因此游手好闲者也多。捕役将两个恶少追进一条小巷,马上引来一堆看热闹的人。 “两个无赖恶少劫持人质躲进一个小院。”胖胖的食舍庖厨不厌其烦地回答每一个问话的看客,于是,越来越多的人聚到小院门口,捕役也被挤得无处立足,有几个只好爬上墙头。 满田好不容易才挤了进来,拍了下捕头肩膀。 捕头冷不防被拍了肩膀,怒目回头看去,认得是京兆尹赵广汉的随身侍从满田,须臾变作笑脸,问道:“你们在城北巡查,怎么也过来了。” 满田道:“京兆尹就在巷口,见这里乱哄哄的,派我们过来看看。这里是个什么情况啊?” 捕头指着小屋道:“两个小无赖劫持了一个人质躲在里面。” 满田听闻此言,顿时亢奋起来,道:“掳人勒赎,这可是大案啊。我去报告京兆尹。你们在此看住这两人,不可妄动。”扭头就朝巷口跑去。 捕头与老捕役面面相觑,捕头双手一摊:“好了,没我们什么事了。”说罢指挥捕役将院子里看热闹的人都赶了出去。 屋内的两个恶少这时也冷静了下来,心中亦有悔意,听到外面脚步纷乱、人声鼎沸,而捕头又不与他们搭话,愈发害怕。 瘦少趴在窗台朝外张望,全无刚才的暴戾气焰。胖少凑在他身旁,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如何是好。又等了一会,外面还是没人与他们说活,胖少憋不住了,主动招呼道:“捕头可在?” 捕头懒洋洋的答道:“在。” “你们要救人质,我们谈谈条件可好?”胖少轻声细语道。 “好。”还是懒洋洋的声调。 瘦少与胖少商量着提些什么条件。秋仟觉得可笑,忍不住说道:“你们原本抢夺些钱财也就罢了,可不该与官府作对啊。如今事情搞大了,怎么收场啊?”瘦少与胖少相视一眼,胖少急切问道:“你说如何是好。” 秋仟心想最好说服他们主动投降,这样自己也就安全了,于是和颜悦色说道:“现在我们已经被官府的人围住,不可能逃出去了。我看你们也不是穷凶极恶之人,也不要提什么条件,主动投降就是了,这样也可减轻罪责。如果捕头能网开一面放了你们,那就是你们的福分。” 瘦少还有些犹豫,胖少已是迫不及待,趴在窗台上说道:“我们放了人质,你们也别抓我们可好。” “好。”捕头心不在焉地答道。老捕役接着说了一句:“你们把刀先扔出来”。 “好,我们把刀扔出来了。”哐哐两声,两炳短剑从窗框里扔了出来。“那我们出来了。” ”好。”捕头顺口应道。 “不行,你们不能出来。” 老捕役忽而一激灵,大喊一声,引来捕头诧异的目光。老捕役扯着他朝院外走,一边还回头关照道:“你们不能出来啊,出来可是刀箭无情的啊。” 两人出了院门,捕头搞不明白了,问道:“那两个恶少愿意投降,那让他们出来,事情不就解决了?” 老捕役四下看看,将他拉到僻静处,轻声道:“刚才那京兆府的那个满田,是不是说去报告京兆尹,要我们看住这两人。”捕头点点头。 “是这样,你从边军退役到京兆府衙门供职,时间不长吧。” 老捕役道。 捕头拱手道:“还要讨教前辈。”老捕役慌忙摆手,又是作揖,道:“属下愧不敢当。” 捕头道:“我确是有心讨教,前辈不必客气。” 老捕役见他说得诚恳,也就不再客套,继续说道:“这种恶少平日里肯定也是游走都邑、惹是生非的惯犯。寻常打架斗殴、诈人钱财也就罢了,但他们劫持人质,事情就严重了,就成了掳人勒赎的要案大案。按朝廷律令,凡有劫持人质,就是死罪,而且严令不得用钱财赎人,让盗贼得逞。” 捕头惊呼道:“这就成了死罪。”老捕役示意他轻声,肯定地点点头。捕头于心不忍,道:“这就是两个鲁莽的无知少年,也没有伤害人质,而且愿意投降,连刀都扔出来了。” 老捕役默默看了他半晌,才缓缓说道:“如果是由我们处置,这两人自愿投降,我们责罚一番也就事了。可是,京兆尹已经知道这里发生了劫持人质的大案,要亲自来处置。这两个恶少若是投降了,人质被我们救出来了,京兆尹来了会怎样?” 捕头听明白了他说的意思,无奈连连摇头叹气。 老捕役指指院子,道:“我们就在院门口候着。” 第一百一十五章 英雄事迹 瘦少和胖少将短剑扔出窗外后,打算出来投降,却被老捕役喊停,叫他们不要出来,便依着墙角坐下。他们听到院子里响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过一会儿什么声音也没有了。 两人也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情况,等了许久,也没人来招呼他们。胖少往窗外张望了一会,院子里空荡荡的,并无一人。他心里发慌,坐立不安。秋仟道:“你就坐下,再等等吧。” 胖少坐在地上,双手抱膝,百般无聊,便好奇地问秋仟:“看你这模样,家里很有钱吧。可是有矿?” 秋仟见他们愿意投降,自己脱离了险境,心情也就放松了,道:“家父有座铜矿。” 胖少哇的叫了起来:“那你家在长安可是有房有车的吧?” 秋仟道:“算是有的吧。” “可是独栋庭院,四驱马车?”胖少一脸羡慕。 瘦少嗤笑一声:“什么四驱马车,是四驾马车。天子驾六,诸侯驾五,卿驾四,大夫三,士二,庶人一,不可逾制的。即使富商,至多也就是两驾,逾制要杀头的。” 秋仟惊讶地合不上嘴,拱手道:“兄长博学多才,小弟佩服。”瘦少苦笑道:“可是讥讽我啊。”秋仟一迭声道:“岂敢,岂敢。” 胖少指着瘦少:“他家也是有铜矿的,祖上与那个赫赫有名的邓通有些渊源。” 秋仟恍然大悟,道:“我俩也算同道中人。”说完这话心里咯噔一下,好像意思有些不对。瘦少坐在地上也没留意,哭丧着脸双手作揖,算是回应。 秋仟忍不住好奇:“那你们还出来抢钱。” 胖少觍着脸道:“好玩,寻刺激。” 秋仟连连摇头,觉得不可理喻。 · 捕头和老捕役守在院外颇为悠闲,两人扯着闲话,忽然身边上跑过一队兵士,捕头见了大吃一惊。他认出这时北营禁军的弓弩手,赶紧拉着老捕役跟了过去。 这队弓弩手个个手持三石臂张弩。臂张弩以层竹为弓,兽筋为弦,弩臂是硬木的,弩机用青铜做成,配有望山、悬刀,弓弩手右手握弩左手上箭,可准确射中百步目标。 这队弓弩手进了小院,便悄然无声迅速散开,各自占据有利位置,摆出射击的姿势瞄向小屋的门窗。 捕头觉得不可思议,凑在老捕役耳边轻声道:“居然出动了北营禁军弓弩手。” 老捕役轻声道:“掳人勒赎就是大案要案,京兆尹职所就是禁备逐捕,可以调动北营禁军,而且这样做必然上达天听。” 捕头恍然大悟:“若是救人擒贼,以此结案,天恩是少不了的。”老捕役竖起一根手指贴在嘴唇边,示意噤声。 屋里的三个人正纳闷院子里怎么没了动静,胖少探着头寻找捕头,惊愕地发现院子里不知何时来了两排弓弩手,悄然无声或站着或蹲着,弩箭齐齐对准屋门和窗户。胖少吓得连滚带爬缩到屋角。 瘦少和秋仟好生奇怪,也探头去看,见状也大吃一惊。瘦少瘫在窗下,嘴里不停地念叨:“完了,完了。”胖少带着哭腔埋怨道:“都怪你,家里这么有钱还要出来抢钱,现在好了吧,要去坐牢了。” 秋仟本来就没怎么害怕,这下更放松了,安慰道:“其实坐牢也没什么可怕的,我刚坐过牢,当下还是囚犯的身份呢。” “你是逃犯啊?”胖少和瘦少异口同声惊呼道。秋仟神情尴尬,摊开双手分辨道:“不是逃犯。不过这事一两句话也说不清楚。” 这时院里响起纷乱的脚步声,过了片刻安静了下来,听得捕头喊道:“屋里的人听着,京兆尹要与你们说话。” 屋里的三个人闻声趴在窗沿朝外看。院中站着一个身着官服,脸庞棱角分明,面色阴沉,眼神如鹰般锐利的中年汉子。 秋仟好奇道:“他就是京兆尹赵广汉啊。”胖少道:“应该是吧。”瘦少瑟瑟发抖,道:“他还要说什么呀,我们出去投降就是了。” 赵广汉威严的挥了下手,两排弓弩手一齐垂下弓箭,院子里鸦雀无声,他很满意这个效果,沉声道:“里面的人听着,我乃京兆尹赵广汉,我已命弓弩手退后,不会伤害你们的,你们也不可伤害人质。” 胖少急急忙忙答道:“我们不会伤害人质的。” 赵广汉继续说道:“你们原本游手好闲、祸害闾里,也是要治罪。如今持刀劫持人质,勒索赎金,这可是重罪。” 胖少分辨道:“劫持人质是我们一时冲动,我们不曾勒索赎金。” 赵广汉道:“若能将人质释放,束手归罪,京兆府自会好生看待。” 胖少和瘦少一迭声叫道:“我们释放人质,我们认罪,我们投降。” 造了这么大的声势,事情这么容易就解决了,赵广汉心中竟有些失落。 按照他原先的设想,这两个恶少劫持人质负隅顽抗,他只身涉险,大义凛然又推心置腹说了一番话,恩威并施,劫贼几度挣扎,最终被说动,自愿认罪,束手就擒。可是,现在他还没怎么说,劫贼就投降了。 他想了想,似乎也只能这样收场了,瞟了眼地上的那两柄短剑,道:“那我进来了。我不带武器,你们不必害怕。”心里颇为扫兴,不由自主皱了下眉头。 身边的一个健吏见状,以为京兆尹担心进去后会有危险,便自告奋勇:“里面危险,我先进去。” 赵广汉见这人不识时务,很是恼怒,低声道:“滚一边去。” 他还未迈步,那屋门吱嘎一声打开了,胖少和瘦少连滚带爬冲了出来,瞬间便匍匐在他面前。秋仟随后也走出小屋,院子响起一片欢呼声。 赵广汉还在想着进去后怎么说怎么做,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不过他很快镇定了下来,环顾四周,示意大家安静,又整了下衣冠,努力挤出一些嘉许的笑容,对着伏在地上的两人作揖道:“你们迷途知返,保全了人质,我也是要感谢的你们的。”又惋惜道:“不过话说在前面,你们所犯案情甚重,依律当严惩。” 胖少和瘦少跪在地上,哽咽着说不出话。 赵广汉弯下腰,很诚恳地说道:“到了牢里,我会吩咐人好生照顾你们的。如果运气好遇到朝廷大赦,我定会争取赦免你们的。” 胖少和瘦少完全明白自己的处境,连连叩头道谢。 赵广汉转身对捕头说道:“这两个案犯我带走了,其余事情由你善后。”捕头躬身作揖应诺。 满田率领几个京兆府健吏上前将两人连推带拽地拖走了。 夏奈儿之前一直被拦在院外,这时飞似的扑向秋仟,先是搂住他脖子大哭,过了一会又放开了他上下细细打量,接着又哭又笑使劲捶打他的胸膛,一张俏脸也花了。 秋仟只是憨憨地笑,继而将她拥入怀中。夏奈儿顿时感觉进入了一个空灵境界,心底清明柔和似水。她依偎良久,才惊觉是在秋仟怀中,猛地将他推开,一脸羞赧小跑着出了院子。 捕头笑道:“公子还不追上去。”一众捕役也嘻嘻哈哈打趣。 秋仟虽然脸皮厚,这时也有些难为情,犹豫了片刻,心下一狠,猛地追了出去。 京兆府健吏雄赳赳地押着两个劫贼回府。不到一个时辰,长安的大街小巷转遍了京兆尹赵广汉孤身涉险,说服两个掳人勒赎的劫匪投降,确保人质安全的英雄事迹。 第一百一十六章 废宫 京兆尹赵广汉勇擒劫贼之时,霍显正心绪不宁的坐着轩车回长安。 这日秋高气爽。一早,侍女说冯子都要出门赏秋,轩车也已经准备好了,她很是欣喜。但等了许久无人来唤,便焦急起来,遣侍女过去打探。一会儿侍女气喘吁吁地跑回,说冯子都已经上车就要走了。这下她又气又急,吩咐侍女去将车拦住,自己也顾不上打扮,匆匆赶了过去。 冯子都果然已经坐上了轩车,见霍显来了,很不情愿地下车施礼。 霍显看他闷闷不乐的模样,心中忐忑,哪里还敢责怪,小心翼翼问道:“你是要去哪里?” 冯子都道:“登高赏秋。” 霍显赔笑道:“我也一起去。” 冯子都脸上闪过一丝迟疑,迅即收敛表情,道:“去罢。” 霍显闻之雀跃,也不在意他是否情愿,只顾关照侍女赶紧去叫人再套一辆轩车。 侍女小翠一溜烟跑到马厩。马夫张章刚将冯子都的轩车套好送出,这会才歇下,见是相好小翠来了,一下子跳起,抱住就要亲一亲。 小翠急忙说道:“夫人要出门,快去套车。”张章却是不管不顾一味厮缠。小翠只得由他呜咂几下,好声劝道:“夫人紧赶着出门,若是恼了,你我都吃罪不起。快去套车。”张章这才放手,一边套车一边问道:“怎么这般紧赶着要出门,要去哪里啊。” 小翠扑哧一笑,道:“冯公子要去赏秋,原本没有叫上夫人,夫人得知后就缠着也要一起去。” 张章随口说道:“是去上林苑吧,那里可有虎熊,你要小心些。” 小翠道:“不是去上林苑。” “那是去哪里啊?”张章听了有些担心。 小翠歪头想了想,道:“好像是说往北边去。” “那你更要小心,若有凶险,没人会顾及你们这些仆人的。”张章叮嘱道。小翠点点头。 张章将套好了轩车赶过去交给了御者,又悄悄示意小翠千万小心,目送一队车马绝尘而去,心中有些怅然。 一众骑奴和侍女簇拥两辆轩车出了府院,一路朝北而去。霍显心中疑惑,往年霍家踏春赏秋都是去城西的皇家上林苑,北边无甚景致,冯子都为什么要去哪里。转念又一想,只要两人相伴,眼见之处俱是风景,一时恍惚,身子也软了。 轩车出了横门,在渭桥上被一群小姑娘围堵了一阵。 霍显起先还很得意,自己喜欢的冯郎被人如此追捧。她悄悄拨开帷幔朝外看去,那群小姑娘青春活泼,就像一簇粉嘟嘟的花骨儿,不由得心悸,担忧起冯郎会不会嫌弃自己人老珠黄,顿然情绪低落。 这时,骑奴在桥上来回驱散小姑娘。骑奴斥责声和小姑娘们的嬉笑声传到车里,她莫名烦躁起来,掀开帷幔对随队的小翠喊道:“叫他们快点走”。 一会儿,车队又启动了,逐渐加快行进速度。霍显长吁一口气,心中也是五味杂陈。 她使劲晃晃头,似乎要将这些杂念抛却。旋而又忆起冯子都对自己的情义,觉着自己雍容华贵,岂是那些青涩小姑娘能比的,也就释然,倚靠着车背闭目养神,脸上浮出一丝微笑。 渭桥往西即是京畿三辅的右扶风之地,轩车在一个岔路口驶离官道向岐山山脉而去。一路杳无人迹,两辆轩车也撤去了帷幔。 秋日的山峦薄雾缭绕,从谷底到山巅,千叶万树,色彩纷呈,红的娇艳,绿的葱郁,黄的灿烂,秋风吹过,整个山林都跃动起来。霍显看着欢喜,想象在这般仙境与冯郎卿卿我我,不由得心中燥热。 一行人马不停蹄。眼见路越来越狭窄,树荫也越来越浓密,还传来不知名的鸟儿呱呱叫声。霍显不知要去哪里,遣小翠上前问问。冯子都头也没回,道:“马上就要到了。” 车队又走了半个时辰,在一处略微空阔的山脚下停住。冯子都说道:“我们到了,就是这山上。” 他出门后一直闷闷不乐,这时负手看着侍女将霍显扶下车,就独自沿石板铺成的台阶往山上走,走了几步回头说道:“我和夫人上去,你们都不要跟过来。” 霍显闻言面含娇羞,才要跟上,却是坐车久了双腿麻木,一个趔趄险些跌倒,亏得小翠赶紧扶住。霍显捶了下腿道:“我的腿麻了,歇一会上去。”冯子都似乎有心事,竟自顾自上山去了。 霍显环顾四周,这是一处不大的山坳,树木繁茂,蔽空遮日。一条石板铺成的小路蜿蜒向上,拐弯处是块长满青苔的石壁,可以看出上面刻“雍阳宫”三个斑驳的篆字。路边有清澈的小溪顺阶而下,淙淙流水更添了几分幽静。她感觉腿麻好了许多,但走路还是用不上力,就要小翠搀扶着她慢慢上山。 两人拾级而上,拐过石壁,再走了一段山路,眼前竟出现一处宫殿。冯子都在门楼口等着,见小翠扶着霍显上来,微微皱眉,脸色也阴沉下来。 霍显以为是恼她姗姗来迟,于是想让气氛轻松一下,娇笑道:“这里怎么会有一处宫殿啊。” 冯子都道:“这是秦二世胡亥修建的避暑离宫,他来岐山游玩时,见南山谷间‘云气融结,阴翳成象’,于是在这里兴建离宫。秦亡后,这里也便荒废了。孝武皇帝时重新修葺,作为游岐山的休憩处,孝昭皇帝以后又闲置了。” 霍显好奇地问:“你怎么知道有这处离宫。” 冯子都淡淡道:“我随大将军来过。” 这时,阳光透过树丛照射了进来,光影参差,一阵山风吹来,撩起野花的芬芳。霍显双眸微阖,稍稍仰面,深深吸了口清新的空气,脸上露出陶醉的表情。 冯子都似乎有些不耐烦,瞥了一眼霍显,又将目光停在小翠身上,迟疑了片刻,道:“我们进去吧。” 小翠扶着霍显,跟在冯子都身后迈过门楼。雍阳宫并不大,由于是建在山腰处,草木森森,颇为隐秘。正殿外有一大片平地,遥望远山云雾缭绕,令人心旷神怡。 霍显回过身注视着冯子都,深情款款道:“我们进屋吧。” “屋里有人。”冯子都面无表情说了这么一句话。 她没料到冯子都会说这话,一时呆了,热乎乎的欲望骤然凉凉。 “出来见过夫人。”冯子都朝大殿喊了一声。呼剌剌涌出数百个头扎黑巾、身着玄色劲装、手持各色兵器的精壮汉子,齐刷刷单腿跪地,拱手呼道:“愚等问夫人安好,愿夫人千秋万岁,长乐无极。” 霍显冷不防被吓了一跳,站在那里不知所措。冯子都道:“都回去吧。”那群汉子呼啦一下不见了踪影。 第一百一十七章 蛰伏 霍显怀着与冯子都幽会的心情出来,一路上都是期待,不曾想到这里会遇见这么些人,着实被吓坏了,声音颤抖着说道:“这都是些什么人啊?” “霍府豢养的死士。”冯子都冷冷回道。 “霍府豢养的死士?”霍显一头雾水。冯子都点点头。 “你今天出来就是来看这些人的?”霍显又问。 冯子都还是点点头,霍显真的要哭出来了。冯子都见她楚楚可怜的模样,心也软了,过去扶她坐在一个石鼓上,道:“我原本不让你跟来,你却一定要跟来。” 霍显埋怨道:“我为什么要跟过来,你是知道的。”又不解地问道:“我们霍府养这些人在这里干嘛?” 冯子都扫了一眼小翠,小翠早已知趣的退到远处。他的目光小翠身上停留了一会,才回过头,缓慢而又清晰地吐出两个字:“谋反。” 霍显听到他郑重其事地说出“谋反”两字,惊得跳了起来,瞪大眼睛呆呆看着他。他早就料到她会有如此反应,微笑着瞧着她。 霍显一把攀住他的手臂,急切说道:“真的要谋反啊,你是在吓唬我的吧。” 冯子都之前与她说过要谋反,她只当是玩笑。今天见到了这些死士,她知道他是认真的了。不过,谋反可是件天大的事,她心中惶惶不安。 冯子都嘴角微微一抽,也不答话,将她揽入怀中,脸颊在她的发髻边轻轻捱蹭。 霍显闭上双眼,心若止水,默默享受着他的温暖。良久,冯子都道:“风凉,我们进去吧。”霍显摇摇头,道:“我只要与你在一起。”少顷,又仰面问道:“真的要谋反,禹儿知道吗。” 冯子都轻轻搂住她的双肩,扶她坐在石鼓上,道:“这事是我与霍云一起商量的,还没有考虑周全,只是先做些准备罢了,所以还没有告诉主公。”停顿一下接着又说道:“怕你担心,原本也没想让你知道,可你一定要跟过来。” 霍显道:“你们商量的事,我是不会反对的。不过,当年大将军权倾朝野之时,也没想过自己当皇帝,情愿将闾里小子刘病已扶上帝位,以不负汉室。即使我指使淳于衍毒杀许平君,也只是为了让成君当上皇后。” 冯子都沉默片刻,道:“此一时彼一时。大将军薨了,如今在我们面前的,不是那个甘于隐忍的刘病已,而是刘询,一个亲掌朝政的皇帝。他已经开始一点一点的侵削霍家权势,终有一日,会置霍氏于死地。” 霍显面带疑惑:“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没有霍家,他现在还在长安闾里偷鸡摸狗,怎么可能当上皇帝。”过了一会,她似乎恍然大悟,但又觉得不可思议,道:“难道是为了许平君,一个啬夫的女儿?” 冯子都安慰道:“你也不必在意。没有许平君之事,他也会这么做的。” “为什么?” “权势。没有一个皇帝甘愿与别人分享权力。‘忠不必用兮,贤不必以。伍子逢殃兮,比干菹醢’。” 霍显听不懂这些话。她一直依傍在权势巅峰,享受着无上荣光,所以她贪恋权势。过去有着霍光的光环笼罩,她可以无所顾忌,现在,她也不愿意失去这一切。 冯子都感觉到了她的惶恐,安慰道:“最好是相安无事,就像大将军在时。不过,做些准备总归是不错的,我们也不能任人宰割吧。此地隐秘,我们招募了两百个武功高强的死士,在此蛰伏。如果事情紧急,我们也有可用之人。” 霍显似乎有些冷,双手抱胸蜷缩起身子。冯子都解下宽袍披在她身上,又蹲下温柔地拥着她,感觉她还是在不住的颤栗。 霍显长叹一口气,道:“你们做事,我是不会反对的。”说罢起身唤道:“小翠。”却无人应答。她回身四下环顾,并无小翠的身影,心中诧异,转过身疑惑地注视冯子都。 冯子都面无表情:“小翠失足跌落山崖了。” 她大吃一惊,马上就明白了是怎么一会事,颓然道:“下山吧” 两人下了山,骑奴和侍女们都在原地候着,一个侍女过来将霍显搀扶上车,又不住回头观望。 霍显觉察到侍女疑惑的表情,道:“小翠在山上失足跌落山崖,找不见了。”冯子都接着口气严厉地说道:“回去谁也不许多嘴。”众人虽然惊愕,但也无人敢吱声。 车队在沉闷的气氛中驶离岐山,回到霍府是已是傍晚。 张章一整天心神不安,总算等到车队回来了,欣喜地奔了过去,在人群里寻找小翠,却不见踪影。 他不免焦急起来,拉住一个侍女就问小翠在哪里。侍女也不说话,使劲挣脱他的手,一溜小跑追上人群。他也想跟上,却被几个家丁拦住,心中焦虑,一边卸马车,一边不住朝那里张望。 晚上,张章一个人躺在草料堆上,嘴里嚼着一根麦秸,遥望星空,心里惦念着小翠。这时,听到有一个女声在唤:“张章,张章。” 他以为是幻觉,吐掉嘴里的麦秸再仔细听,真是有个女孩在唤 “张章”;喜不自禁,从草垛上一跃而下,抱住那女孩道:“小翠,你可来了,我担心死了。” 那女孩使劲挣脱了他,嗔道:“我不是小翠。”张章这才看清是与小翠甚为亲密的一个侍女,便急切地问道:“你是不是与小翠一起去的,小翠呢?你们去了哪里” 那女孩沉默片刻,道:“今天我们一起去了山里,小翠搀着夫人随冯公子一起上山。后来夫人和冯公子下来了,小翠没下来,夫人说她失足跌落山崖,找不见了。” 张章曾有过不好的预感,但没料想会是这般大的祸事。“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他抓住女孩双肩,一边晃一边喊着。女孩挣脱开,哭着道:“我也不知道。” “我要去找她。”张章含着泪喃喃道。 “你找不到的。夫人知道你与小翠相好,才吩咐我来告诉你,让我带了一贯钱给你。还说是若能寻到小翠家人,也会给钱的。” 他似乎没听进这话,只是痴痴地问:“小翠是在哪里不见的。” 女孩犹豫了一下,道:“岐山南麓,你是找不见的。夫人吩咐过,小翠之事谁也不许再说了。”说罢放下钱,抹着泪转身跑了。 张章瘫坐在地上,嘴里一直不停的念叨:“我要去找小翠,我要去找小翠。” 第一百一十八章 找寻 张章一夜未眠,天才蒙蒙亮,就备好了马,牵着一路走到横门。 这时城门尚未开启,他倚着在城墙边,忽然感觉一阵阵刺心的疼痛,痛得喘不过气,仿佛要窒息了。他缓缓蹲下,右手揉搓着胸口,未几,泪如泉涌,又抬起左手捂住嘴,使劲咬着衣袖,压抑住哭声。 一早赶着出城的人们,隐约听到城墙角落边传出低沉凄切的呜咽声,不过没人在意。 城门打开,人群一涌而出,张章擦了擦眼泪,翻身上马,朝北绝尘而去。 过了渭桥,走了半个时辰,是一个岔路口,一条道向西,可去北地郡,一条道往北,直抵岐山。 他记得那侍女说是去了岐山南麓,便策马朝那里疾驰。到了山下,又有几条岔路,他没了方向,正犹豫间,看见一个头戴草帽老农在田间耙地,赶紧下马奔了过去,问昨日可曾看到两辆富家的轩车由此经过。老农指着东边的小路,说是朝那里走的。他不住道谢,掏出一把铜钱给老农,见老农神情疑惑,便说昨日主人来此遗落了东西,现在遣他来寻找。 路越来越窄,刚刚够一辆轻便轩车过去,他估摸离目的地不远了,就将马牵入林密处拴好,然后顺着小道边上的树丛疾走,不多时来到了一处空旷的山坳。 只见一条石阶弯弯曲曲向上,尽头是一块石壁,斑驳的石壁似乎刻了字。他看不分明,心想就是这里了,又寻思这上面必然有人把守,也不敢走山道,就绕到山后,攀树而上。 爬了许久,终于感觉是块平地了。他坐在地上,手抚着胸口大口喘气,歇了一会,才察觉这里还只是半山腰,周围山峦环抱。 他不知再往哪里找寻,便站起身,一双眼睛四处张望,突然发现不远处竟有一片宫殿,单檐歇山顶式的屋脊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周围有人还走动。 他惊讶的差点叫出声来,赶紧趴到草丛中,心想,小翠昨天来的应该就是这里,便稍稍抬头从草丛空隙间望去,发觉这后山并无守卫。他猫着腰悄悄溜了过去,来到了大殿后门,也不敢靠的太近。不过,还是可以看到大殿里有许多身着玄衣的壮汉舞枪弄刀。 这宫殿应是许久无人打理,周围草木茂盛,他隐身在草木丛中,绕着大殿走了一圈,寻思这样也没法找到小翠的踪迹,心中焦虑。这时,大殿里响起一阵似乎是比武的刀剑磕碰声,不一会,众多玄衣壮汉簇拥着一个衣着华贵的年轻男子走出大殿。 张章认出这人是冠阳侯霍云。 霍云停下比比划划说了一通话,又拱拱手,便下山去了,周围的人一起躬身施礼,又站了一会,目送霍云走远,才纷纷回到大殿。 张章认定小翠就是在这里失踪的,却没法出去寻找。他趴在草丛中,右手握拳疯狂捶地,又狠狠抓入泥土,忽然觉得手心刺痛,似被尖利的硬物扎了。他摊开手掌,发现是一支雕着花纹的象牙筓,愕然失色。 这支象牙筓是他在东市从南粤商人手中买来送给小翠的。他清楚记的,那日将这支象牙筓送给小翠时,小翠开心的跳了起来,马上就插入发髻,问他好看不好看,还亲了他一下。 他将象牙筓紧紧按在脸颊上,心底在滴血,“小翠,你在哪里啊。”他呜咽着,昏昏沉沉。 张章仰面躺在草丛中,也不知过了多久,悠悠醒来。白云在蓝天上游走,他觉得自己像是没了魂魄,轻飘飘,空荡荡的,泪水止不住又溢出眼眶。 他闭上双眼,只想静静躺一会,忽然听到踩倒茅草的唰唰声,还没来得及起身,就有个活物绊着他了。 他以为是山里野物,慌忙坐起,却见是一个年龄与他一般大的公子哥,容貌清秀,正坐在地上好奇地注视着他。 张章勉强笑笑,算是打了招呼,那公子哥也不站起,拱拱手,道:“不才李竟。足下何人,如何在此。” 张章心中疑惑,怎么会在这里遇见一个书呆子似的人物,反问道:“你是谁呀,怎么会在这里。” 公子哥倒是好脾气,道:“魏郡邺城李家的李竟。” 张章歪头想了想,道:“魏郡邺城的李竟,不曾听说过。”见他也是一身玄衣,就指指大殿。李竟会意地点点头。 张章心中咯噔一下,一时不知说什么好。那李竟也不见外,埋怨道:“我舅父是怎么想的,竟要我到这里来。” 张章寻思这人憨直,倒也不见外,正好可以探些情况,于是问道:“你可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霍府在此处操练死士。”李竟轻描淡写说道 “那你怎么会在这里呀。”张章确实想知道。 李竟道:“我舅父是未央宫东织室令史,名唤张赦。闻知霍府招募壮士,就一定要我过来,你看我像壮士吗?” 张章忍不住好笑,又觉得或许可以从李竟这里打探出小翠的下落,迫不及待问道:“你昨日可曾见到霍夫人带着一个侍女上来。” “昨日是有位尊贵夫人来过,有无侍女陪伴,确实不知。我也不曾见到。”李竟对这个话题没什么兴趣,依旧愤愤不平道:“他要攀附霍氏,攀附就是了,将我牵进来干吗。” 张章知道小翠之事从他这里是打听不出什么线索,一脸失望,也不愿多说话了。 李竟这时慢慢站起,躲在树后探头探脑,似乎在寻找方向。 “你想干什么吗。”张章问道。 “下山。” “下山?”张章大吃一惊:“霍府会放你下山。” “所以我想悄悄地走了。”李竟说完回头一看,轻轻叫了声:“不好。” 张章抬头看去,只见许多人涌出大殿,四下张望。李竟道:“是在找我的,今天走不了了。” “那怎么办。” “怎么办?回去呗。”李竟颇为失落,站起身拍拍衣裳,走了几步,又回身叮嘱道:“千万别说我要下山啊。” 张章目瞪口呆,见他要走了,赶紧关照一句:“你也千万别说看到我在这里啊。” “你在这里关我何事,说什么说啊。”李竟嘟囔道。 张章哪里还敢多嘴,迅速起身,弯着腰连滚带爬,从后山下山去了。 第一百一十九章 恃宠而骄 张章独闯岐山雍阳宫之日,也是赵广汉孤身擒贼的第二日,正逢五日朝会。 未央宫大殿,君臣议事完毕,许桑高喊:“退朝。”群臣纷纷起身,刘询忽然想起了什么事,扬手道:“且慢。”群臣面面相觑,又坐了下来。刘询朝殿下扫视了一遍,道:“赵广汉可在。”京兆尹赵广汉赶紧出列趋前,躬身揖道:“臣赵广汉领旨。” 刘询问道:“昨日何事?” 赵广汉昨日涉险擒贼,闹出这么大的动静,长安大街小巷都在传说他的事迹。他以为今日朝会上会有人为其请功,可眼看要退朝了,却无人提及昨日劫持之案,颇为失望。现在皇帝突然问及此事,内心一阵狂跳, 他强自镇静,道:“昨日有无赖恶少两人,将一越州商贾子弟劫至一僻巷空屋之中,知其家中富有财产,乃议勒索财物。臣知其事,即率吏役往捕,只身入室,说服两人束手归罪,所幸无人受到伤害。” 刘询赞许道:“赵卿孤身涉险,擒贼救人,不辱使命,厥功至伟。” 赵广汉脸上闪过一丝得意,再拜道:“陛下天威浩荡,朝廷法度森严,贼寇闻风丧胆,臣不敢掠功。” 刘询露出嘉许的表情,道:“赵卿令行禁止,京畿治安焕然一新,百姓称颂。朕甚欣慰,若各级官吏都像赵卿一样恪守职责,身先士卒,天下如何不安宁。” 赵广汉揖道:“臣定然不负天恩。”群臣一起弯腰拱手,齐声道:“臣领旨。” 刘询略一思忖,道:“有过则罚,有功则赏,前次降了你一等俸禄,即日起恢复原俸禄等级。” 钱物事小,脸面事大,皇帝在朝堂上几度表彰,赵广汉激动的嘴唇哆嗦,嗫嚅着说不出话来,再拜叩谢。 群臣以为今日朝会就此结束,不料丞相司直闵世通出列道:“臣昧死言。”丞相司直是辅佐丞相、检举不法的官吏。魏相并不知他要说什么,一脸疑惑。 闵世通双手持笏,躬身奏道:“臣闻京兆尹擒获劫贼之时,许诺年底大赦乃予赦免。臣以为,大赦乃天子仁德,臣子岂可妄猜许诺,此例断不可开。” 刘询目光转向赵广汉。 赵广汉没料到会有这么一出,惶恐伏地。昨日也就是随口一说,显示他的大度和仁慈,并未考虑许多。 他马上冷静下来,叩首道:“臣岂敢妄为。臣昨日奉劝两劫贼迷途知返,两贼依言放人归罪。臣乃谓之若天子恩典年底大赦,或可赦免。实为嘉许其知罪悔罪。” 刘询也不言语,扭头看了一眼许桑,许桑会意,高声喊道:“退朝。” 闵世通无奈,只好退下。赵广汉爬伏地上,原本心弦绷紧,闻言松了一口气,眼前一黑,差点瘫倒。他双手撑地,过了一会,才调匀呼吸,慢慢站了起来。 群臣出了大殿,三三两两走下台阶。范明友紧赶两步追上赵广汉,作揖笑道:“恭贺赵君。” 恰好魏相经过,赵广汉斜瞥了一眼,脸上露出鄙夷的神色。他心里觉着是魏相唆使闵世通故意贬损他。 魏相视若无睹,径直走开。 范明友望着魏相背影,故作随意道:“赵君承蒙天恩,着实令人羡慕,也难免招人嫉妒吧。”说罢哈哈笑了几声。 赵广汉刚被皇帝当众表彰,心高气傲,道:“嫉妒又有何用,想让我难堪,没那么容易。若有能耐,使出来就是了。” 范明友有意引他入局,压低声音道:“丞相的能耐不可小觑。” 赵广汉扭过头,目光射向远处的魏相,一脸不屑:“有没有能耐我不知。不过,若有事犯到我的手里,我是不会放过的。” 范明友轻轻一笑,道:“皇帝赏罚分明,谁敢以身试法。” 赵广汉脱口而出:“我不信抓不到他的把柄。”忽然觉得这话说得太露骨了,怔怔看向范明友。范明友哑然失笑,侧身凑近,轻声道:“我也不待见魏相。” · 魏相回到府中,魏夫人将他迎入后院内室,见他心事重重,关心地问怎么回事。魏相将朝会的事说了一遍,苦着脸叹了口气道:“我也不知闵世通为何参奏,赵广汉肯定以为是我指使的,必然更加恨我。” 魏夫人不以为然,道:“这事与你无干,有什么可担忧的。再说你好歹是个丞相,还怕他不成?” 魏相道:“不是怕不怕,是这个人很难缠的,上次东市市长的事,一直记恨我。今天皇帝褒奖,他就更嚣张了。” 魏夫人皱起眉想了一会,道:“你这么一说,我们倒是要防着点。” 她挪近身子,嘴凑到魏相耳边。魏相警觉地看着她,道:“你要干吗?”斜过身子避开。魏夫人恼了,板起脸推了他一下,道:“与你说话,又不会吃了你。”见他惶惶不安的模样,又忍不住一笑。魏相这才安下心来。 魏夫人嗔道:“老夫老妻的,能有什么坏心。”凑近悄悄说道:“可还记得上次说过派个细作去京兆府,这样赵广汉的一举一动我们就都知道了。” 魏相点点头,忽然心有所悟,又不曾确定,有些困惑地望着她。魏夫人露出笑脸,得意地点点头。 魏相愕然,问道:“你真的派细作过去了?”魏夫人道:“难道就等着他们打上门了。” “是个什么样的人啊,可别弄巧成拙。”魏相原本是要阻止的,但事情已经到了这种程度,多说也就没什么意义了。不过,他还是有些不放心。 魏夫人不乐意了,挺直身体道:“我就那般无能?别忘了,当年可是我将你从牢狱里救出来的。” 魏相赶忙作揖,道:“夫人说的是,夫人做事无往不胜。” 魏夫人扑哧一笑,道:“我心里有数的。去京兆府的那人名叫盖起,是我娘家乡下邻居儿子的同袍。” 魏相听了发懵,张口才要问话,魏夫人自顾自又说了下去:“这盖起在五年前解甲归乡,我娘家推荐过来,他就一直跟着我们了。他这人性情耿直,为人忠厚。” 魏相寻思片刻,问道:“他在我家是做什么的?” “厨子。” “厨子?”魏相惊呼道。 “有什么不对吗”魏夫人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大惊小怪。魏相连连摆手道:“没什么不对,没什么不对。我只是没想到是个厨子去做细作。” 魏夫人颇为自意:“这可是我仔细挑选的。”扳着手指说道:“一则他在我家多年,忠心耿耿;二则他在我家做厨子不与外人接触,认识他的人不多,三则厨子尽知家中事,做细作正合适。” 魏相脸上露出无奈的表情。他心知夫人是为了这个家的安危才这样做的,于是关照道:“这事可不能让外人知道。鸡鸣狗盗,非君子所为。” 魏夫人听了这话勾起无名火,心想我为了这个家操碎了心,你还冷言冷语。忽的站起,居高临下指着他吼道:“说什么鸡鸣狗盗的。”转念一想,也不吼了,双手叉腰,坦然道:“对了,就是鸡鸣狗盗,救主人于危难。有什么不好。” 魏相自忖说她不过,举着双手道:“好好好,好好好,但凭夫人做主。” 第一百二十章 天意不可违 京兆尹赵广汉这时也回到了家。他脱去官服,换了一件家居禅衣,斜靠着凭几,拿起一卷竹简,看了几行又扔到一边,双手枕着头,翘起一脚架在腿上,回味朝廷上的风光时刻,情不自禁浮出笑意,惬意地哼起了歌调: “日出入安穷?时世不与人同。 故春非我春,夏非我夏,秋非我秋,冬非我冬。 泊如四海之池,遍观是邪谓何? 吾知所乐,独乐六龙,六龙之调,使我心若。 訾黄其何不徕下。” 赵夫人带着两个使女捧着酒菜过来,瞧见候在门外的家仆兀自发笑,也停下脚步听了一会,不禁莞尔。她推门进去,一边指挥使女摆放酒菜,一边笑道:“夫君,什么事这么高兴啊。” 赵广汉不等使女摆好酒菜,就先喝了一杯,赵夫人赶紧趋前将耳杯斟满,命使女、家仆退下。赵广汉双手捧杯又一口干了,赵夫人再将酒斟满,道:“慢点喝。”赵广汉哈哈一笑。 赵夫人道:“今日朝会,可是皇帝褒奖了?” 赵广汉面带得意之色,道:“夫人如何知道的?” 赵夫人自然是要奉承他的,一面将菜碟摆放整齐,一面自豪地说道:“夫君孤身涉险,擒贼救人,长安城谁人不晓。皇帝褒奖也是应该的。”又笑嘻嘻问道:“皇帝奖了什么?” 赵广汉夹了片白煮肉蘸了些豆豉姜酱,放进嘴里嚼着,含糊不清说道:“将扣减的俸禄发还给我了。” 赵夫人撇撇嘴,又将耳杯斟满,不满地说道:“就奖这么点啊,你可是拼着性命的。” 赵广汉双眉扬起,道:“你懂什么。不在于奖多少,在于皇帝的恩宠。”忽然想起朝堂上闵世通参奏一幕,脸色顿时变得阴沉。 赵夫人见他情绪一下子低落,心里也是忐忑,不敢再说话了,只是小心翼翼端着酒壶,候着给他斟酒。 赵广汉捧着耳杯也不喝酒,过了一会突然抬头问道:“派去丞相府做门吏的那个细作,可有消息传递来?” 赵夫人闻言一惊,紧张地环顾四周,幸好无人,低声埋怨道:“你也是小声些啊。最近没什么消息。”又问:“刚才还好好的,怎么一下子就不高兴了。” 赵广汉将闵世通参奏一事说了一遍。赵夫人倒是心慌了,问道:“皇帝怎么说的。” 赵广汉轻蔑地撇了撇嘴:“皇帝没理他。” 赵夫人道:“这必然是魏相指使的。他为什么老是与我们过去?” “羡慕、嫉妒,恨呗。” 赵夫人被逗笑了,道:“我家夫君就是让人嫉妒。” 赵广汉哈哈大笑,心情也轻松了起来,道:“魏相也就阿谀奉承皇上这点本事,朝中并没势力。霍家的人也是不待见他,若起冲突,必然站在我这一边。” 这时门外有家仆禀报:“赤衣郎有信函送来。” 赵广汉大惑不解,刚要说话,赵夫人拦下,轻声说道:“赤衣郎就是刚才说到的那个细作。他在丞相府做门卒,着赤衣,持棨戟,所以就这么称呼他。”回头高声吩咐将信函递进来。一个年轻的使女双手捧着一块蜡封木牍,碎步疾趋送到他们面前,又倒退着出了内屋。 赵夫人拆去蜡封,打开木牍看了一遍,随手放在一边。赵广汉不经意问道:“写了些什么啊。” 赵夫人道:“没什么大事,丞相府有个使女投池自尽了。” 赵广汉呡了口酒,示意夫人将木牍递来,看了一遍,若有所思,又看了一遍,蓦地跳起,道:“这里写着‘丞相夫人责其过’。使女投池自尽,必然是丞相夫人妒忌,将她逼死。” 他在屋里转了一圈,右手握拳狠狠击了下左手手掌:“对了,也许就是丞相夫人将她推入池中。这等不法之事岂可放过。”瞥了一眼计时漏壶,嘴里喋喋不休道:“当下还没有过未时,太好了,太好了。我马上就去查,马上去查。对了,先呈报皇帝,告发丞相夫人杀婢之罪。更衣,快更衣。” 赵广汉自视甚高,原本就与魏相有嫌隙,经过东市市长亡故一案,旧怨添上了新恨。之后,他又经范明友明里暗里挑唆一番,竟有了取丞相之位而代之的念头,处心积虑要扳倒魏相。现在觉得机会来了,激动的手也抖了起来,见夫人仍未动弹,猛吼了一声:“更衣。” 赵夫人被他的举动弄懵了,听到吼叫才陡然惊醒,慌忙招呼使女取来赵广汉的官服。 赵广汉坐着轩车,带着一群如狼似虎的京兆府捕役急匆匆赶往丞相府,路上行人纷纷避让。 赵广汉虽然觉得这是一个极好的机会,但想到马上要与丞相府发生直接冲突,心中难免有些忐忑,偶一抬头,瞧见路边站着位儒雅长者。他起先也没在意,待马车驶过了一段路,忽然记起那人是朝廷专掌天时、星历,可预知瑞应、灾异的太史,心念一动,吩咐车夫调转车头,回到老者站立处。 他下车紧赶几步,来的老者面前,恭恭敬敬施礼道:“太史公别来无恙。” 老者也含笑回礼道:“好,好,京兆尹可安好”。 赵广汉犹豫片刻,小心翼翼问道:“太史公夜观星象,近来可有异常?” 太史倒也坦率,道:“这几日吾观星象,主星倍明,而有客星失位,其光昏暗,主大凶之兆,当有二千石以上大臣被诛。” 赵广汉闻言一惊,脱口问道:“居何位?” 太史愣了一下,猜到赵广汉心里想些什么,只是他从不参与朝廷党争,而且这星象之说玄而又玄,怎么可能对应的齐整,便道:“未知也。” 赵广汉辞别太史坐回车里,一直在思索这番话,心中也是游移不定。朝中大臣众多,二千石以上亦是数以百计,这被诛的大臣会是谁呢?转念又一想,能在星象中显现,那么这个大臣自然是位高权重者,这样说来,没人能比得过丞相,金印紫绶,秩俸万石。看来,这个凶兆多半是应在了魏相身上。 他越琢磨越觉得自己推断甚是在理,暗自得意,催促车夫驱马快跑。 马车拐了个弯刚驶上章台街,便听到有人唤道“赵君”。赵广汉循声看去,却是范明友站在路边招呼他。 范明友这几日不知怎地心情烦躁,就出来走走,恰好遇见赵广汉带着这么一群捕役经过,心下好奇,便呼唤一声。 赵广汉赶忙示意车夫停车,下车与范明友施礼。 范明友见他行色匆匆,诧异道:“赵君何事这般匆忙。” 赵广汉沉吟片刻,心想范明友亦是知己,便将魏相夫人杀婢之事说了一遍。 范明友觉得这事不大靠谱,正要劝他谨慎从事,忽而心中一动,瞅了他一眼,慢慢斟酌着说道:“魏妻凶悍世人皆知,此事多半是当真。果然是这样的话,朝堂之上若是论理,大司马和我等众人必然站在京兆尹一边。” 赵广汉大喜,拱手道:“有范兄这句话,我心里也踏实了。” 范明友有心挑动他的好胜心,便恭维道:“赵君秉公执法,实为国之栋梁也。”见他得意,又奉承道:“赵君之才,岂可止于京兆尹。” 赵广汉自然听懂了范明友的言外之意,又想起太史所说的星象,心忖“天意不可违”,不由得仰天大笑数声。 第一百二十一章 针锋相对 这日魏相回家后与夫人说说话,用了些膳食,就出门了。魏夫人闲暇,眯着眼正打瞌睡,一个贴身使女匆匆跑来,附在她耳边轻声道:“盖起来了。” “盖起来了?什么意思,什么盖起来了。” “不是盖起来了,是盖起,来了” “盖起?就是去做——做厨子的那个盖起?”。 使女点点头。魏夫人心中疑惑,须臾又紧张起来,心想盖起这么急急忙忙自己跑过来报信,肯定是发生大事了,赶忙吩咐使女将盖起带进来。 盖起跑得气喘吁吁,围裙也没来得及解下,一进门就爬伏在地上。魏夫人见他这样,一颗心砰砰乱跳:“有什么事就快说。” 盖起抬头焦急地说道:“夫人,大事不好了。赵广汉带着京兆府捕役往丞相府来了。” 魏夫人惊问:“所为何事?” 盖起道:“我听那边的人说,丞相府有使女溺毙,是夫人所逼。赵广汉将此事上书皇帝,皇帝批交京兆尹查办,他正带着人赶过来。” 魏夫人早就知道赵广汉与魏相不和,所以也时时提防着,派去了细作。不过事到临头,还是有些慌乱。她强自镇静道:“我知道了。”关照使女带盖起去领赏钱。待屋里的人都走了,她才静下心来,考虑怎么应对。 昨晚府中使女来弟投池自沉,恰被更夫看到,唤人去救,但夜黑水深,乱哄哄忙了一宿,也没能救起,今日打捞也一无所得。丞相府后院的池水与护城河是相通的,估计是漂了出去。 魏夫人并不清楚来弟为何投水自尽,问了与来弟相好的使女五妹,才知道昨日来弟的母亲找她,后来起了争执。来弟遭其母亲责骂,哭了半宿,就投水了。据说是那个母亲一直找女儿要钱,这天也是来要钱的。 她觉得来弟投水自溺,完全是她们自己的家庭纠纷引起,与丞相府并不相干,就嘱咐府中管事给来弟母亲一些钱,以示安慰和抚恤。 五妹还告诉她,有家仆乱嚼舌头,说是主人调戏来弟,被主母知道后受到责骂,一时想不开才投水自尽的。 魏夫人很气愤,命管事去追查谁在造谣,还没查出结果,就传来消息赵广汉找上门了。她起先准备将使女、家仆召集起来,关照他们不可乱说。后来寻思,如此一来,恐怕会被赵广汉说成是串供,也就作罢。 盖起走后,她还在犹豫着要不要派人将魏相找回来,一个家仆跌跌撞撞跑来,大口喘着气,脸色苍白,断断续续说道:“赵广汉,赵广汉率一群捕役,冲入了,冲进了丞相府,门役拦也拦不住。” 她已经知道赵广汉要来,也没惊慌,站起说道:“让他们进来。”话音刚落,赵广汉已经带着捕役直入中堂,见了魏夫人,也不施礼,大大咧咧坐在堂上,道:“有人举报丞相府逼死使女,我奉诏查办,任何人不得阻扰,敢抗拒者即行拿下。”瞥了一眼魏夫人,道:“传丞相夫人听审。” 捕役已分左右排成两列,齐声呼喊:“丞相夫人听审。”魏夫人正好立在两列捕役中间,恰似受审的模样。她贵为丞相夫人,何曾受过这般羞辱,不由得又气又恼,一张脸涨得通红。 赵广汉暗自得意,语气轻慢:“堂下可是丞相夫人。” 魏夫人大怒,一手叉腰,一手指着他斥道:“你是什么东西,也配与我说话。” 两旁捕役呼道:“跪下。” 魏夫人更加愤怒,转身一一指点着两旁捕役,斥道:“我乃丞相夫人,跪天跪地跪天子,谁敢无礼。” 赵广汉也不发火,若无其事说道:“我乃奉诏查案。”侧过身对边上的录事掾史说道:“疑犯辱骂主审,记下。”又问:“昨夜丞相府有一使女溺毙,可有此事?” 魏夫人道:“有此事,名唤来弟。” 赵广汉咧嘴一笑:“何人将其溺毙?” 魏夫人道:“昨日与其阿母争执,半夜自溺。” 赵广汉哼了一声:“我怎么听说是魏相调戏于她,而你又因妒生恨责骂于她,然后该女溺毙。”说罢又接了一句:“那使女是自溺还是被他人溺毙,也是要查证的。” 魏夫人气极,手指着赵广汉吼道:“胡说八道。她是府中的粗使婢女,我都不认识她,我妒忌?是谁说的。诬构当朝宰相,罪不容诛。”唾沫星子直飞案前。 赵广汉赶紧举袖遮面,道:“你,你的手别乱指啊。是何人报的案,这你就不必问了,我也不会说,我们是要保护报案者的。” 魏夫人双手叉腰斥责道:“你不仅无辜加罪于我,还要构陷当朝丞相,是何居心。” 赵广汉冷笑一声:“丞相府使女蹊跷溺亡,天子下诏,命我查案,你说我是何居心。我还要审问丞相府所有人等,查个明白,若是擅杀奴婢,朝廷法度不容。” 魏夫人晃着脑袋不屑地说道:“你要审便审罢,身正不怕影子歪。” “真是个泼妇。”赵广汉嘀咕了一句。 “你说什么?”魏夫人怒目而视。赵广汉不由得心中一凛,赶紧移开目光 这时京兆府捕役已将丞相府的使女、家仆都赶到了中堂,乌压压一大群人,被捕役呵斥着跪下。丞相府奴婢何曾见过这般阵势,吓得直哆嗦,几个胆怯的使女忍不住哭泣起来。 赵广汉言明是奉诏查案,传唤来了众多奴婢,也不让魏夫人离开,魏夫人无奈,只得忍气吞声站在一旁。 审了半日,知情的使女、家仆都说的与魏夫人一致,使女来弟与其阿母争执,半夜自溺;不知情的使女、家仆则说不知道。 赵广汉问不出个所以然,憋了一腔怨气,吩咐捕役将丞相府内庭奴婢十余人带回京兆府,再行审问供。偌大的丞相府后院,一时间竟空空荡荡,只有魏夫人孤独伫立。 当日,魏相与史高相约,一起去皇家宗庙预祭,为天子冬至大祭早作准备。回来路上,两人同乘一辆轩车相谈甚欢,到了丞相府门口,魏相邀史高一同回府小酌。 史高故作惶恐道:“实实不敢叨扰嫂夫人。” 魏相也知他是调侃,道:“你岂有不敢之事。” 史高呵呵一笑,揖道:“那就叨扰了。”两人一起迈进丞相府。 进了丞相府,史高感觉气氛有些诡异,又说不清是怎么回事。 魏相也觉得有些异样。到了前殿,有几个府吏上前施礼问安。他发觉这几人神情惊慌,原本想问问发生了什么事,又寻思还是见到了夫人再说,便直接穿过中堂去了后院。 进到后院,竟无人相迎,魏相喊了几声:“可有人在。”也无应答,两人不免心悸。 魏相站在院里定了定神,四下查看,未闻血腥之气,心下稍安,又喊了几声:“夫人。”隐约听到内屋有哭泣声,于是快步去往内屋去。 第一百二十二章 诱供 魏相到了门口往里看去,果然是夫人瘫坐在地上哭泣。 魏夫人性格倔强,在他的记忆中,夫人上一次哭泣,还是将他从诏狱接回家时。他轻轻走过去,跪坐在夫人面前,神情困惑,问道:“究竟是何事?” 魏夫人抬起头注视他,擦了擦眼泪,忍不住又抽泣了几声。她努力平复情绪,缓了一会才说道:“赵广汉来我们家查案,将后院的使女、家仆都带走了。” “查什么案?” “来弟溺水案。” “来弟是自溺的呀。” “他说是自溺还是被杀,尚须查证。” “荒唐。”魏相跳了起来。 这时门外传来一声:“史高问嫂夫人安好。”魏相这才想起是与史高一起来的,刚才心急,竟然没有顾及史高,赶紧趋步过去,拱手作揖道:“史兄见笑。” 魏夫人这时也已站起,款款施礼道:“史侍中安好。家中遭遇变故,失礼了。” 史高躬身还礼,疑惑地问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魏相邀入座,将方才的话说了一遍,魏夫人又述说了赵广汉过来查案的情形,苦笑道:“府中奴婢都被他带走了,招待不周,还望史侍中见谅。” 史高这才明白过来,愤愤不平道:“赵广汉也太过无礼了。” 魏相低头沉思良久,叹了一口气,道:“查实京城命案,亦是京兆尹职责所在,更何况是奉诏查案。” 史高道:“罪名尚未查实,竟敢羞辱大臣家眷,我明日就去面见君上参奏他。” 魏相道:“不急,既然查案,就让他查个明白。” 魏夫人颇为不满,白了他一眼,道“你倒是沉得住气了。” 魏相无奈地摇摇头,道:“府中确有命案。” 史高道:“也罢,待他查明案情,清者自清。若是挟私攻讦,擅造冤案,那就不会有好结果。” 魏相站起恭恭敬敬作揖:“谢史兄。”史高亦站起还礼,笑道:“你又欠我一席酒。” · 赵广汉将丞相府内庭奴婢十余人带回京兆府,审到天暗,也没有什么结果,丞相府又来要人,只得先放了。 他回到家中,心情郁闷,躺了一会,拿过卷宗又看了起来。赵夫人在旁侍候,见他闷闷不乐,也不敢询问。 他其实也没看进去,对于这个案情,他早有结论。他认为来弟之死必是魏夫人逼迫所致,而丞相府得奴婢慑于其威,不敢说实话。“魏夫人凶悍谁人不知”,他冷笑一声。赵夫人一直注意着他的表情,这时小心翼翼说道:“那使女的阿母应该是知道实情的。” 赵广汉听了这话猛然惊醒,来弟的母亲死了女儿,必然怨恨,而那日来弟与其母争执后溺亡,为何争执,其中必有隐情。 他顿时兴奋起来,也顾不得时辰已晚,决定连夜盘问来母。于是唤来满田,吩咐其带几个捕役,将来弟的母亲传唤到京兆府。自己穿戴好衣冠,径直去了府衙。 来母死了女儿没怎么伤心,还后悔没有从丞相府多要些钱财。忽而被捕役带到京兆府,不知是凶是吉,跪在堂下不住的哆嗦。 赵广汉打量着这个瑟瑟发抖的妇人,语气和善地问道:“你可是丞相府使女来弟的阿母?” 来母也不敢抬头,战战兢兢答道:“正是老身。” 赵广汉道:“传你过来,是要问你女儿因何溺亡?你不必害怕,据实而言,自有本府做主,即使丞相也不可置于法度之外。” 这来母并非良善之人,生性贪婪,惯于搬弄是非,邻里送她外号“拉拉蛄”,谓之穴地粪壤中而生,呱噪不已。昨日女儿自溺,其实已在丞相府掰扯清楚,丞相夫人给了些钱,这事也算了结了。 女儿来弟,幼时便被她卖于富家作婢女,一直不管不顾,后来得知女儿在丞相府作使女,就隔三差五去要钱。来弟性情懦弱,架不住她歪缠,辛苦得来月钱未曾焐热就被她索取一空。昨日她又去丞相府找女儿要钱,女儿却说无钱,还顶撞了几句,被她恶言恶语叱骂一通,啼哭不止。今早丞相府来人告知来弟投水自溺,心忖应是昨日被骂,一时想不开投水自尽。她曾打算以女儿死的不明不白要挟,诈些钱财,但慑于丞相府威严,不敢十分用力,丞相夫人给了些钱,也就作罢。 来母被捕役仓促带来京兆府,以为要追查逼死女儿之事,惊慌不已,听得赵广汉如此说话,似乎有意追究丞相府过失,顿时松了一口气。不过,她还是拿捏不准,心想,丞相府也是得罪不起的,先含糊说过,等听明白了什么意思,再顺着他回话,便道:“使君问话,老身不敢隐瞒。” 赵广汉道:“我问你,你昨日可是去见了你女儿来弟?” 来母道:“是的,我昨日去了丞相府看望女儿来弟。” 赵广汉道:“据丞相府人说,昨日你见来弟时,来弟痛哭不已,却是为何。” 来母当然知道来弟是被她骂哭的,正犹豫如何说是好,又听赵广汉说道:“你不用害怕。丞相和丞相夫人可曾欺辱你女儿?” 她迟疑了一下,吞吞吐吐说道:“女儿曾说起主人欺辱与她。” 赵广汉道:“你女儿是如何说的。” 来母这时完全明白了,京兆尹是要与丞相府过不去,也就顺势说道:“她告诉我,每次送东西过去,但凡夫人不在,主人就要搂抱亲嘴,有一次还要逼迫她,幸亏她机灵,跑了出来。 “她可曾告诉过别人?” 来母道:“她哪里敢啊。后来实在躲他不过,就告诉了夫人。”说着说着装腔作势哭了起来。 赵广汉又问:“夫人如何说?” 来母哽咽道:“她与我说,那丞相夫人责骂她狐媚惑主,时时罚她做重活。我女儿年方二八,花骨朵一般,哪里受得了啊。昨日还与我哭诉,说有人要害她。谁知就这么走了。”说罢捶着胸嚎哭。 赵广汉皱起眉头:“人死不可复活,你且节哀。”一边思索一边说道:“这么说来,就是魏相调戏你女儿,被魏夫人知道了,就责骂于她,或是着人将她推入水中,或是她不堪受辱,溺水而亡。” 来母抹了把眼泪,双手拍着大腿道:“果真是这样,使君断案分明。”她一番胡说八道,心里总归发怵,也不敢多说话了。 赵广汉有些遗憾:“可惜尚未打捞起尸体,不然——”随即又板起脸,一本正经问录事掾史:“可都记下来了。” 录事掾史道:“都记下了。”将供状递与来母,来母毫不犹豫在上面画押,心中暗自好笑:画押就画押,我说的明白,都是听女儿说的,若追究起来,也奈何不得我,总不见的找来死人对证吧。 赵广汉拿起供状又看了一遍,不禁面露喜色,道:“你且随衙役道库房取五百文赏钱。以后审案,你须得出庭作证。” 来母作出感激涕零的模样,又是叩头又是作揖,千谢万恩,道:“但凭使君做主。”心里却说,你们当官的尽管自己去斗,我只是要钱罢了。 赵广汉也是心情舒畅,琢磨明日上呈皇帝的奏章可以写上:“魏相淫侈不轨,其夫人妒忌杀婢。”脸上不禁浮出得意地笑容。 第一百二十三章 两个细作 赵夫人派去丞相府的细作普离,将使女来弟溺亡的消息送出后,也没在意。不料只过了半个时辰,就有京兆府的人联络他,说是赵夫人赞他机灵、用心,还给他带来了一个沉甸甸的钱囊。 他不曾想这消息如此重要,便是受宠若惊,也担心事情有变,就一直守在丞相府的门亭里,眼见京兆尹赵广汉带着一大群捕役奔来丞相府,悬着的心才算落定了。为了避嫌,他马上装病告假,提着沉甸甸钱囊,上街去了。 他不时掂量一下钱囊,喜笑颜开,寻思找家酒舍好好犒劳犒劳自己。在街上走了一遭,看到一家装饰豪华的酒舍,便将钱囊系在腰间,背着双手施施然踱了进去。 伙计眼见来位摆出阔爷模样的食客,殷勤地迎了上来,普离大大咧咧说道:“引我去雅室。” 伙计犹豫了一下,普离将眼一瞪,道:“怕我没钱。” 伙计赶紧将他引向楼上的雅室,一边走一边解释道:“这位客官,雅室里先前已经坐了一位客人,我是怕你不高兴。不过也无妨,我马上去移个屏风作间隔。”说着两人已到了楼上。 酒舍的雅室很是宽敞,东西两面都是斜格窗棂,显得格外亮堂,地上铺着上好的莞席,南北两端各放了一张食案。北面食案边已坐着一位与他年纪相仿客人,正笑眯眯的看着他们。普离此刻心情大好,朝对面客人拱手施礼,那人也直起身子还礼。 伙计见他不以为忤,也就放心了,道:“客官先坐下,待我去搬个屏风过来。” 普离道:“这样也好,宽敞。不必移屏风了。” 伙计越发殷勤了,问道:“客官喜欢何种酒菜。” 普离豪气地说道:“酒嘛,要上醴酒,菜肴嘛,只管将你们拿手的送上来。” 北座的客人笑眯眯地打量着他,待伙计走了,便问道:“你可是丞相府的人?” 普离吃了一惊,道:“你怎么知道的?” 那人笑道:“我姓盖名起,原先也曾在丞相府做事的,所以认得你这衣裳。” 普离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裳,恍然大悟道:“原来这样啊,那以后出来要换一身了。”又说道:“我姓普名离,在丞相府担当门役,盖兄现在在哪里高就啊。” 盖起道:“我是京兆府的厨子。” 普离大喜,脱口而出:“我原本就是京兆府的人,是京兆尹派到丞相府的细作。幸会,幸会” 盖起闻言大吃一惊,旋而镇静下来,诡异一笑,拱手道:“怎么这么巧啊,我是丞相夫人派到京兆府的细作。” 普离顺口应道:“确实是巧啊。”忽然觉得不对劲,待醒悟过来,怪叫一声跳起,后退半步,作出搏斗的姿势。盖起也笑嘻嘻站起。 这时伙计正好送酒菜进来,见了这架势倒是一怔,呆立在那里。两人迟疑片刻,不约而同强挤一点笑容,然后故作镇静盘腿坐下。伙计也是莫名其妙,心中惶惶,放下酒菜赶紧离开。 见伙计走了,普离一把抄起窗边的熏香炉,盖起跳起连连后退,摆动双手道:“切莫冲动,切莫冲动,这熏香炉很贵的,弄坏了店家可是要你赔的噢。” 普离被他的话吓住了,举起熏香炉端详了一番,轻轻放回窗边。盖起道:“这就是了。我们坐下慢慢说话。” 两人坐回各自的食案,盖起双手端起漆耳杯道:“先喝酒,先喝酒。”说完呡了一口。普离警惕地盯着他,也呡了一口酒。 盖起笑道:“你我貌似敌对,其实也没有什么怨仇,各为其主罢了。丞相府、京兆府,都是朝廷府衙,自有天子管着,我们尽些本分也就是了。对吧?” 普离听了这话,低头不语,只顾吃菜喝酒。 盖起道:“今日的酒钱,可是报告了丞相府婢女之死得到的犒赏?” 普离抬头惊讶地注视着他,迟疑片刻,点点头。 盖起双手一摊,道:“我今日的酒钱,是报告了京兆尹将兴师问罪得来的犒赏。” 两人相视片刻,旋而哈哈大笑,气氛顿时轻松起来。 盖起问道:“普兄弟不是长安人氏吧。” 普离道:“我是益州广汉人氏,来长安不过一年。到京兆府做事也就几个月。京兆尹觉得我面生,可以充当细作。” 盖起点点头,道:“我在长安许多年了。普兄弟,要我说啊,丞相府、京兆府,他们之间的那些龃龉,不是我们该操心。主人家要我们做什么,我们就做什么,尽些家仆本分而已。若是要伤到性命,还是早早避开为好。” 普离若有所思,盖起又说道:“普兄弟,我心直口快,你听了也就是了。你是京兆府的人,但我还是要说,京兆尹赵广汉虽有才能,但性格乖张,行为暴戾,不似丞相老成,他日必然惹祸。” 普离听了脸色煞白,拱手道:“我是外乡人,那里搞得清楚这种事情,多谢盖兄提醒。” 盖起道:“这不用谢。以后你做你的细作,我做我的细作,我们各为其主,终究还是为了赏钱。是也不是,心里明白也就是了。” 普离频频点头,道:“若有凶险,还望盖兄提醒。” 盖起回道:“这是自然的。”又笑道:“出来许久,也吃饱喝足了,先告辞。”便起身走了。 普离也没心思喝酒了,呆呆坐了许久。 · 京兆尹赵广汉将丞相府搅得鸡飞狗跳,当事人来弟却悠悠然醒了过来。她睁开眼睛,先是白茫茫的一片,渐渐的,景物清晰了起来。自己躺着卧榻上,周围围着轻幔,随风荡漾,再往上看,似乎是屋顶,有几根木梁和两排整齐的椽子。她心中疑惑,这是什么地方?思忖片刻,恍然大悟,自己是投水自尽了,这里应该是天上了,又奇怪天上的屋顶怎么与人间没多大区别。 她想坐了起来,却感觉浑身疲软,使劲憋了一口气,双手撑地,终于坐了起来。 她晃晃脑袋,又揉揉眼睛,嘴里嘟嘟囔囔,却听得扑哧一声笑,转头看去,是一个与她一般大的姑娘,扑闪着乌溜溜的大眼睛,笑眯眯地瞧着她。 来弟先是一惊,继而释然,心想这天上也不孤单。她也不怕生,道:“我叫来弟,姐姐好。” 第一百二十四章 来弟 女孩见来弟坐起,欣喜道:“你醒了,怎么坐起来了。我叫夏奈尔,你快躺下。”又朝门外喊道:“她醒了。” 来弟好奇地打量四周,笑道:“姐姐,这天上怎么与人间差不多的。” 夏奈尔一脸懵懂,过了好一阵才想明白来弟在说什么,咯咯笑道:“所以说天上人间。” 来弟撇撇嘴,道:“老人们都说天上怎么怎么好,也不过这般。” 夏奈尔忍住笑意,揶揄道:“天上这般不好,你回人间便是了。” 来弟沮丧地说道:“我是投水自尽的,回不去了。” 夏奈尔终于忍不住了,咯咯咯笑弯了腰,眼泪都下来了。来弟却是莫名其妙。 这时,门外进来一个年轻儿郎,瞧她俩这模样,一脸错愕。夏奈尔揉了下眼角的泪水,又咯咯笑了几声,才说道:“她说她回不了人间了。” 来弟没觉得有什么好笑,噘着嘴瞅她一眼。夏奈尔这才不笑了,指着年轻儿郎道:“他叫秋仟,是我和他将你救了过来的。” “将我救了过来?”来弟吃惊的瞪大眼睛。 夏奈尔道:“是的,你投水后没有死,我与秋仟正好撞见了,就将你救了回来。这里也不是天上,是在人间,在我们的家里。” 来弟还是没听明白,呆了许久,似乎心有所悟,诧异地打量四周,道:“我没死?”夏奈尔点点头,将救她的经过说了一遍。 · 那日秋仟被两个无赖恶少劫持,京兆尹赵广汉亲临现场将他救出。后来捕头将他带去了京兆府作笔录,夏奈尔不放心也跟了过去。 秋翁和石敢先回家后不见他俩,起先也没在意,但等到晚上还不见回来,着急起来,四处打听寻找。 石敢先在长安故交旧友甚多,很快收到回音,说一个叫秋仟的小青年遭遇劫持,不过已经被救出来了,无甚大碍,现在在京兆府问询。 两人匆忙赶去京兆府,在门口遇见了夏奈尔,小姑娘抹着泪,抽抽搭搭将如何被劫持又如何脱险说了一遍,委屈的指着门吏道:“秋仟在里面,他不让我进去”。 秋翁过去陪着笑脸,又塞了些铜钱。 门吏道:“不是我不让进,京兆府乃衙门重地,确实不可随便进去的。” 秋翁道:“我是不放心我儿,所以想进去看看。” 门吏道:“你大可放心,你儿在里面只是作个笔录,一会就会放出来的。” 他们几个也没办法,只得在门口候着,一直等到亥时,终于看到秋仟出来了。 夏奈尔惊喜地喊了一声,如小鸟一般飞扑过去,挂在秋仟脖子上又哭又笑,发现门吏好奇地注视他俩,又羞涩起来推开他,红着脸,狠狠捶了他一拳。秋仟哇的一声,龇牙咧嘴抚着胸,作出疼痛难忍的模样。 秋翁和石敢先相视一笑,也迎了过去。 虽然折腾了半天,却是有惊无险。四人心情愉快,说说笑笑往家里走,秋仟也不见累,絮絮叨叨说着今天的奇异经历。 这晚天上飘荡着几团云彩,将月亮撩得忽暗忽明,秋风吹过,树影婆娑,哗哗作响。夏奈尔莫名有些害怕,不住四下张望,忽而瞥见不远处城墙水闸河边,影影绰绰似有个人卧在那里。她吓得哇的喊了一声,躲到了秋仟身后,指着那里道:“那边河里有个人。” 众人一齐看过去,果然是有个人形趴在河边。夜深人静,秋仟也不免胆怯,他拥着夏奈尔一边后退一边说道:“别怕,有我在,有我在呢。”嗓音却颤抖起来。 石敢先行伍出身,什么样的场面没见过。他双手握拳径直走过去,靠近了仔细端详,果然是一个溺水的女孩子趴在那里,两条腿还浸在水中。 他伸手探了探鼻息,还有微弱的气息,回头喊道:“是一个落水的女孩子,还活着。”众人一听,赶忙跑了过来。 石敢先久经沙场,通晓急救之道。他一腿跪地,一腿屈起,吩咐秋仟抱起落水的女孩,将女孩脸朝下趴在他屈起的大腿上,用力压其背部。 女孩子垂着头,不多一会咕噜噜吐出一大滩水。石敢先又轻轻拍了几下,女孩子急剧咳了几声,他才将女孩子放下平躺。 女孩子虽然还闭着眼睛,但也可以看出她的脸色已显红润。石敢先颇为欣慰地说道:“这女孩虽然虚弱。但气息、脉象已然平稳,应无大碍。” 夏奈尔刚才一直紧张的看着,这时也松了一口气,抚着胸道:“救人性命,善莫大焉。”石敢先仰起脸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她,夏奈尔嘴巴噘起,道:“有什么好奇怪,你女儿也是读过书的人。”秋仟忍不住吃吃笑了起来,夏奈尔狠狠瞪了他一眼。 秋翁凑上前打量了一番,道:“看这女孩的穿着打扮,应是官宦人家的使女。”又疑惑道:“怎么会落到水里。” 夏奈尔脑子转得快,愤愤不平地说道:“必然是主人家时常打骂,她不堪受辱,投河自尽了。” 秋翁点头认同,道:“我们先将带回家,等她醒了,再问她是怎么个情形。” 石敢先道:“我来背她回去吧。”秋仟和夏奈尔将女孩扶到他背上,一起回家。 · 来弟听得恍恍惚惚,眼泪止不住流淌。夏奈尔心里也不好受,递过一块帛巾,道:“好了,我将救你的情形都说给你听了。你说说你自己罢。” 来弟接过帛巾擦了擦眼泪,欲言又止。夏奈尔等了半晌,见她犹犹豫豫,无奈道:“你不愿说也罢,待你想好了再说。我们这里你住着无妨。”说罢起身出门,到了门口又回头问道:“你刚才说你叫什么名字啊?” 来弟道:“姐姐,我叫来弟。”夏奈尔笑道:“可是你父亲盼你带个弟弟来?”来弟点点头,眼泪又下来了。夏奈尔慌得连连摆手,道:“好了,好了,我不问,我不问。” 来弟忽然没头没脑问道:“今天是几日啊?”夏奈尔道:“今天是九月初十,你才来了一天。”来弟嗯了一声,也不言语了。 “九月初十。”秋仟想到还有五天就要去廷尉府归案,顿时情绪低落。夏奈尔猜出了他的心事,想安慰他又不知如何说好,便打岔道:“待会我们去东市,给来弟买些替换衣裳。” 来弟终归是小孩子性情,听得上街,举起手道:“我也要去。” 秋仟道:“你这身子,还是在家躺着吧。” 来弟不乐意了,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嘟着嘴,虽然不说话,但这姿态,明摆着就是不必躺着了。 夏奈尔也是喜欢这个与她年龄相仿的女孩子,又知她身世凄苦,心里很是同情,笑道:“你今日再歇歇,明日一定带你去。” 第一百二十五章 委屈 魏相彻夜未眠,一早就去未央宫宣室殿求见皇帝。 昨日赵广汉奏请搜查丞相府,刘询觉得丞相府出现命案,进行勘查也是在京兆尹职责范围,于是准了他的奏请。不过,今日一早史高觐见,将昨日赵广汉搜查丞相府的情形说了一遍,他觉得赵广汉有些过分了。 刘询并不在意赵广汉与魏相之间的矛盾。魏相和赵广汉是两种行事风格,这两人互相掐一下,只要不出格,也未必是件坏事。所谓帝王驾驭之术,也就是有意无意纵容臣子之间互相监督,互相制约。 他早年流落闾里,并未研习为君之道。不过,前些年冷眼旁观霍光行事,又有丙吉不时点拨,也琢磨出一些道道。他吩咐许桑传魏相进来,心中踌躇是不是也要安慰他几句。 魏相进来请安,刘询淡淡道:“坐罢。”故意不问话。 魏相一下子不知如何说起才好,脸上的表情既愤恨又委屈,屋子里陷入静寂。他坐下不多时又站起,作揖道:“臣请休沐。” 刘询抬了下眼皮,依旧淡淡道:“为何?” 魏相低下头,深深吸了一口气,竭力克制愤懑情绪,语气平淡说道:“昨日府中有一使女溺毙,京兆尹上门查案,指内子涉案。臣当回避,待案情查明。” 刘询道:“这事我知道,是我批准赵广汉查案的。赵广汉奏报你的夫人擅杀使女。”说到这里,他脸色凝重:“天地之间,人为贵,擅杀奴婢,罪无可恕。” 魏相慌得匍匐在地,连连叩首:“臣不敢,陛下明鉴。”刘询瞥了他一眼,道:“起来说话。” 魏相这才起身,苦笑一下,拱着手道:“据臣所知,那个使女是与其母争执后自溺的。内子实无杀婢之实。” 刘询转过脸,朝着史高扬了扬下巴,道:“史高,你与他说说。”说罢低头看起奏疏。 史高一脸尴尬,皇帝发话,又不得不说,于是断断续续说道:“据赵广汉奏报,你夫人责骂殴打那个使女,将她逼死。” 魏相辩解道:“内人虽然性情急躁,但也是有口无心的。奴婢若有差池,说过也就罢了,绝无虐待之举。” 史高道:“此乃事出有因。是你调戏那个使女,被你夫人发现了,所以——” 魏相心中一急,不假思索叫道:“一派胡言。臣偌大年纪,早无男女之欲,怎么会调戏于她。” 刘询听了一愣,觉得这话有点奇怪,略一思忖,也是好笑,抬起头来看着他,眼神里带着戏谑。史高则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魏相起先还没弄明白他们为什么要笑,待回过味来,顿时面红耳赤,结结巴巴说道:“臣确实未曾调戏于她。倒是赵广汉并无实据,即在府中逼迫内人下跪,侮慢大臣家眷,有违朝廷规制。” 事情说到这个份上了,刘询觉得应该给双方一个台阶下,沉吟片刻,道:“你且退下,这事就交与廷尉,必然会查清楚的。”魏相只好告退。待他走后,刘询吩咐许桑传谕廷尉于定国来宣室殿议事。 不到半个时辰,于定国就气喘吁吁地赶来了。史高将丞相府与京兆府的纠葛说了一遍。 刘询道:“于卿,这件事的是非曲直,你须查个清清楚楚。”于定国作揖道:“臣领旨。” 于定国、史高等人走后,刘询又批阅了几份奏疏,便走到庭院舒展一下身子。他觉得魏相与赵广汉俱是有能力的朝臣,相互之间有些纷争,也不是什么大事,不必在意。但见秋色清朗,于是想去东市逛逛。 刘询换了一身寻常衣裳悄悄出宫。走了不远,他像是觉察到了什么,眉头皱起,故意放慢了脚步,走了几步,猛然转身,只见史高躲避不及,靠在一颗大树旁,尴尬地笑着。 刘询伸手指指他,板起脸作出呵斥的模样,旋而一笑,招呼他跟上。君臣两人一前一后,往东市而去。 午后正是东市最热闹之时。君臣两人一边观赏街景,一边说着闲话,不经意间来到了“平定燦窑”,却见这里冷冷清清的。刘询心中奇怪,就走进了店堂。 店里靠墙的货架上摆了几件薄釉杯、盘、卮,小姑娘来弟正在擦拭案几,见刘询进来,只是瞥了一眼,也不说话。 刘询问道:“秋掌柜可在?” “你是问秋老掌柜还是秋小掌柜。” 刘询被她问的一下子愣住了,思忖一会,道:“秋老掌柜。” “不在。” “那就找秋小掌柜。” “也不在。” 刘询被弄糊涂了:“那你刚才问我找谁干嘛?” 来弟道:“你来找人,我自然要问明白的。” 刘询瞠目结舌,扭头看向史高,哭笑不得。 两人才要离开,秋仟与夏奈尔正好回来了,见到刘询和史高,大喜过望。秋仟上前一把将刘询抱住,道:“黄兄,你来了,可把我想坏了。”史高过来使劲将秋仟拉开,一面笑着,一面呵道:“无礼,好好说话。” 秋仟放开手,笑道:“好久不见,纵然失礼,黄兄也不会见怪的吧。” 刘询也笑道:“秋小弟什么时候讲究过礼数啊。” 秋仟拱拱手,道:“还是黄兄知我。” 刘询拍了拍他肩膀,看到站在门口的夏奈尔,笑道:“夏小妹这些日子可是偷懒了,怎么店里只有几件寻常物件。” 夏奈尔撇撇嘴,还没应答,秋仟插话道:“她这两日也没心思捏泥陶物件了。” 刘询诧异道:“却为何事?” 秋仟道:“还不是因为我嘛。” 刘询笑道:“你又是如何惹她不高兴了。” 秋仟摊开双手,带着无辜的表情说道:“这事也怨不得我。”于是一五一十,将那日如何被两个劫持,又如何被救出来说了一遍。 秋仟说的惊心动魄,刘询听了眉头渐渐皱起,诧异道:“你就是那个被劫持的越州商贾子弟。”秋仟点点头。 夏奈尔乜斜双眸,脸上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嘲讽道:“若是劫财,多半就是找他了。” 刘询正想着心事,敷衍地笑笑,目光注视着秋仟,有些犹豫地问道:“坊间都说是赵广汉孤身涉险,说服两个掳人勒赎的劫匪投降,确保人质无虞。” 秋仟嗤笑一声,道:“那有的事,我就是人质。那两个恶少将刀都扔出来了,如果不是等那京兆尹过来夺功劳,早就降了。害得我在那小黑屋里多待了一个时辰。” “这两人可曾勒索赎金?”刘询问道。 “没有。他们巴不得早点投降,哪里还敢要赎金。”秋仟语气中透着讥诮,马上又补充说:“之前抢夺我的钱囊,躲到小院后,捕役喊他们投降,他们就没有提过什么要求。” “那,那坊间传说不实?”刘询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都是那些看热闹的闲人添枝接叶。”秋仟道。 刘询脸色越来越阴沉,咬牙嘀咕了几句。史高在边上也没听清他说什么,既不敢问,也不能没有表示,只好咧嘴笑笑。还好刘询低头思索,并未留意他的反应。 夏奈尔这时注意到了刘询和史高的神情,悄悄用手肘捅了下秋仟。 秋仟还在自顾自说话,被夏奈尔捅了下,才发现刘询似乎面带愠色。他疑惑地看向史高,史高挤挤眼,又微微摇摇头,示意他不要问话。屋子里顿时一片寂静。 第一百二十六章 妇人之见 刘询沉思良久陡然惊醒,环顾四周,神情有些迷茫。史高轻声道:“黄公子,我们回去吧。”他点点头,迈步出门。 秋仟赶紧跟随出去,刚迈出门槛,又想起要关照一下来弟,回头喊道“来弟,我们去送送黄公子,你看着店铺,不要走开啊。” 史高闻言收住脚步,回头看了一眼,脸上浮现出惊讶的表情,问道:“那个小姑娘叫来弟?”秋仟瞧见刘询已经走远,没顾得上回话,小跑着追了过去。 刘询停下脚步,等秋仟过来。秋仟紧赶几步,诚恳地说道:“黄兄,怎么就走了,进屋坐一会嘛,喝杯酒也好。” 刘询道:“今日确实有些事要办,改日过来叨扰。” 秋仟很是失望,只得拱手道:“那一定要过来啊。” 刘询笑笑,拱手回礼,待转过身,神情瞬间变得严峻起来。他从秋家商铺出来就一直阴沉着脸,史高紧跟着也不敢说活。 君臣两人一路无语回到未央宫宣室殿。 史高察言观色,待刘询的神色渐趋和缓,才小心翼翼地说道:“赵广汉欺君。” 刘询已从最初感觉被骗的愤怒中平静了下来,自嘲道:“我竟然如此好骗。”他毕竟长于民间,深知世事险恶,所以心里承受能力还是很强的。不过让他郁闷是,褒奖赵广汉孤身擒贼,竟是他自己主动提出的,现在知道其中有假,也不能再行惩处。“赵广汉。”他喃喃自语,原本那个尽忠职守的京兆尹,在他心目中已黯然失色。史高自然揣摩出刘询的心事,所以也不再提及赵广汉。 刘询看了几卷奏疏,总归心神不宁,放下简牍,呆呆凝望屋外。过了半晌,才慢悠悠说道:“不知于定国查案可有结果。” 史高道:“于定国做事谨慎。”说罢悄悄抬眼看了下刘询。刘询已经走到门口,负手而立。 · 魏相从未央宫回到家后,一直坐着发呆。魏夫人跽坐在一旁,忐忑不安,时不时瞟他一眼,观察他的表情。许久,魏相才长吁一口气,道:“取饭食来。” 魏夫人顿时笑逐颜开,朝屋外大声喊道:“快给主公取饭食来。”外面使女一声声应诺渐行渐远。 魏相回来后,她一直想知道皇帝是什么态度。可魏相闷闷不乐,她也不敢贸然发问,只得憋着,这时看到魏相并未表现出反常情绪,悬着的心才放下。 魏相吃好饭,她支走了服侍的使女,挺直腰跽坐,双手放在膝上,轻轻咳了声,语气尽量放平缓,问道:“你去了未央宫,皇帝怎么说的呀?” 魏相从宫中回来,思前想后,觉得自己一时气恼,有些莽撞了。他回忆起当年丙吉劝他,处事要谨慎自重,“臧器于身”,不由得兀自苦笑,连连摇头。一股怨气消了,他也就放下心事,听到夫人问话,回道:“皇帝说,这事就交与廷尉,自然会查清楚的。” 魏夫人低着头嘀咕了一句:“果然是让于定国查案啊。” 魏相道:“于定国是廷尉,自然由他查案。” 魏夫人脸上带着忧虑说道:“于定国会怎么判啊。” 魏相道:“廷尉执掌国法,如何判案,自有国家法度。” 魏夫人皱起眉,道:“我也知道有国家法度。但是这来弟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你说这国家法度,如何判才好。” 魏相倒也好奇了:“那你说怎么办?” 魏夫人朝门外张望了一下,凑近魏相,压低嗓音,神秘兮兮地说道:“你可知道长安令的夫人与我相善。” 魏相听了觉得莫名其妙,打量了她一眼:“那又怎么呢?” “她认识于定国的姨母。”魏夫人郑重其事地说道。 “认识于定国的姨母,又怎么呢?”魏相更加不明白了。 “我与你说啊。这个于定国对吧,他小时候母亲就病故了,是他姨母一直在照顾他,所以很亲的。他姨母说话,他是会听的。”魏夫人一本正经说道。 魏相心不在焉,随口道:“他姨母能说什么话?” 魏夫人一拍大腿,道:“说我们并无杀婢之实呀。” “本来就没有。”魏相拖长声调,不耐烦地说道。 “我们知道,可别人并不知道呀。所以就要说与人听,我们本来就没有杀婢之实。”魏夫人耐着性子解说道。 “说给于定国的姨母听?”魏相语气在带着讥讽。 魏夫人才不管他是什么态度,顺着自己的想法继续说道:“对呀,他姨妈再说给于定国听,这事实不就明了了吗。” 魏相道:“若都要找人说情,置国法于何处,又何以取信于民。” 魏夫人嘴角抽了一下,露出一丝冷笑:“说你戆就是戆。这世上就没有被冤枉的啊。即使丞相,也有被冤降罪。远的吧,就说周亚夫,条侯、丞相,曾经何等威风。然后呢?他儿子买了些甲盾准备做丧葬用,被人告发谋反,将他入狱。廷尉审案又出言羞辱,结果气死在牢狱里。近的有田千秋,身为丞相,凡事都听霍光的,只是有一次召集朝臣议政事先没有告知霍光,就被按上‘擅召’罪名,险些丧命。” 魏相一脸惊讶,道:“你怎么知道这些事的?” 魏夫人得意地笑了笑:“长安令夫人说与我听的。”接着又问:“周亚夫和田千秋为何结局不同?”双眸直勾勾盯着魏相,见魏相并不搭理,就自顾自说了下去:“田千秋侥幸躲过大难,就是因为找了杜延年去霍光那里说情。” 魏相哼了一声,觉得与她争辩徒费口舌,顺手拿过一卷竹简,要去解开捆扎的结绳,总归是心中郁闷,手指颤抖,解了几下才解开。 魏夫人见他没有反驳,就以为是认可了,又犹疑片刻,吞吞吐吐说道:“长安令夫人说,去见于定国的姨母,最好带些礼物去。 魏相生气了,将竹简往案上一拍:“我堂堂丞相,竟然要去送礼求情?” 魏夫人毫不退让,嗓音也响了许多:“拍什么拍啊。你是丞相不假,但也不曾堂堂啊。都被人欺负到家了,还堂堂呢。” 魏相被她呛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情绪低落,又故作镇静,拿起那卷竹简,打开看了起来。 魏夫人还是试图说服他,耐心地说道:“我们到长安也有好多年了吧,你虽然贵为丞相,自己掰这手指头算算,满朝文武大臣,有几个与你亲近的,愿意为你说话。打个招呼,送点钱,托人说句好话,总归心里安生些。” 魏相还是非常抵触,语气中带着激愤:“这事你不必劳心了。我为丞相,心系天下,不在于自己的荣辱安危。” 魏夫人露出不屑的表情,口中啧啧,道:“心系天下,皇帝才是心系天下。还记得吗,当年霍光怎么说你的,你这个河南太守‘不深惟国家大策’。” 魏相沉下脸来,将竹简重重拍在案上。魏夫人见状倒有些心慌,她并不想魏相过于难堪,于是放缓语气:“其实,我们托人说情,也不是要廷尉徇私舞弊,本来这事就与我们无干。只要望他秉公查案就是了。”又嘀咕道:“其实你河南太守做得好好的,到了长安,整天提心吊胆的。” 魏相哭笑不得:“真是妇人之见。” 魏夫人还要争辩,魏相真正恼了,忽地站起,伸手指着她厉声道:“这事不许你胡来,听凭廷尉裁决。若有冤屈,我自会申诉。” 魏夫人见他动怒了,也就不再言语。 第一百二十七章 杀人灭口 廷尉于定国奉旨查办赵广汉告发魏相杀婢之案,自然格外慎重。 他先将赵广汉的奏报细细读了几遍,又将丞相府的所有仆役、奴婢一一过堂询问了一遍。 赵广汉呈报的“丞相府杀婢案”卷宗,其主旨就是“魏相淫侈不轨,其夫人妒忌杀婢”。他发现,卷宗里的主要证据,就是来母的供词,并无其他佐证。而那个婢女来弟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也就是说是失踪了。 他有些挠头了。这件案子的两边一个是丞相,一个是京兆尹,中间还坐着个皇帝。查案结果要让这些人认可,必须是铁证,而来母是个关键证人。 他觉得,再行提审来母,就会是个突破口,于是派人去寻找来母。然而,差役回来报称,来母不见了,找到她家以及她常去的几个地方,均不见人影。 他开始并不在意,吩咐衙役继续寻找。自己又读了一遍卷宗,寻思了一会,心中陡然生疑,觉着来母这时候不见了,太不正常。他忽地站起,高声唤道:“来人。”马上就有一群衙役涌到门口,躬身抱拳,听候吩咐。 他匆匆忙忙系好冠帽,道:“备车。” · 来母这天心神不定,老觉着眼皮在跳。 她领取了京兆府的赏金后得意了一阵。不过,她很快就得知赵广汉与魏相怼上了。她有个表亲在廷尉府当差,告诉她皇帝已经下旨,由廷尉来审案,又将其中的利害说了一遍。 赵广汉和魏相在她的眼中是高不可攀的权贵,现在因为她女儿之事,这两人针尖对麦芒,而她夹在了中间。 她琢磨廷尉审案,必然会来找她,左思右想,着实害怕了,心忖这等是非,还是躲开为好,就决定逃出城躲避一阵。于是收拾了一些钱物,悄悄打开屋门,见无人注意,挨着墙沿,迅速拐进一条僻静的小巷。走了一会,就到了夕阴街,再顺着尚冠后街一直向北,就可以出洛城门。 来母总归有些心虚,生怕京兆府的捕吏盯上她。她走走停停,还不是回头张望,发现有个黑衣男子好像一直跟着自己,于是故作镇静快走了几步,再回头看去,黑衣男子似乎也加快了步伐。 她心中越发骇怕,又快走了几步,突然闪到一棵树后。躲了一会,才伸出头来窥探,后面并没有那个黑衣人,再往前看去,那黑衣人正随着人流朝洛城门走去,并无异样。 她紧张得快虚脱了,捂住胸口倚着树坐到了地上,大口喘气,过了好一阵,才缓过气来。思虑了一会,觉得还是有些玄乎,不敢再从洛城门出去,扭头走回夕阴街,准备从厨城门出城。 走了半个时辰,到了城门街。这条街的西侧就是东市,一个热闹去处,往北已经可以看到巍峨的厨城门,她这才放下心来。 来母斜挎着装满五铢钱的布袋,分量不轻,这时已经累得气喘吁吁,就寻了一处僻静背阴的角落,坐下歇息。解下水囊喝了口水,取出炊饼,才要送入口中,忽而眼前笼上一片阴影。 她茫然抬起头,瞬间惊恐万状。眼前站着的,正是那个黑衣男子。还没有来得及说话,忽而胸口一阵剧痛,张嘴要喊,喉咙里咕噜咕噜冒出血沫,发不出声来。 她捂着胸口,佝偻着身子,慢慢滑到在地,恍惚间,听到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 于定国带了一群衙役来到来母居住的闾里,找了几个邻里询问,那几个邻里方才发觉昨日以来就不曾见到来母,再问他们可知来母的去向,都说平日里无甚交往,所以也不知她去了哪里。 于定国皱起眉头,觉得这事有点棘手。这时一个衙役匆匆忙忙跑来,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几句。于定国大惊失色,盯着那衙役,衙役也没说话,只是点头。于定国手一挥,道:“去城门街。” 城门街一处僻静的角落,斜躺着一个中年妇人,胸口插了一柄短剑,满地是血,已经干涸。廷尉府的衙役在周围布置警戒线,有几个好奇的市民探头探脑,马上就被衙役呵斥驱散。 于定国上前仔细观察了一番,道:“这便是凶杀案。”唤来仵作,问道:“可勘查仔细,死者是谁?凶手可留下物证。” 仵作拱手施礼,道:“回廷尉话。这中年妇人是短剑刺中胸口,失血过多而殒命,死了有一个多时辰。其随身携带一千余枚铜线,并无散失,麻布钱囊上绣有‘来氏’两字。凶手遗下一柄青铜短剑。” 于定国苦笑道:“这妇人或许就是我们要找的来母。”他叹了口气,沉默一会,吩咐衙役道:“你马上去找几个来母的街坊过来认尸,若却确认是来母,就将她葬了。”又关照仵作,将所有物证送到廷尉府,他要亲自勘查。 于定国回到廷尉府,坐在那里发了一会呆,将案上的“丞相府杀婢案”卷宗摊开,看了几行,又陷入沉思。 不多时,衙役就来报告,来母的街坊辨认后,确认死者就是来母。这本来就在于定国意料中,他只是点了点头。衙役又问,是否要审讯来母的街坊。 “好生抚慰几句,放他们走。”于定国打开卷宗读了起来。 狱役望着于定国,磨磨蹭蹭似乎还有话想说。于定国头也不抬,不耐烦地说道:“这就是一起凶杀案,与他们无干,问不出什么的。”摆摆手,示意他们可以退下去了。 过了一会,仵作将凶杀现场找到的物证送了过来,有来母的血衣、钱囊,杀人凶器青铜短剑等等。 于定国将那些物证一件件摆在案上,思索了一会,又命人将其他物证都撤下,只留下那柄青铜短剑。他想静一静,示意所有人都退出去。 偌大的廷尉府空荡荡的,他拿起青铜短剑,从剑柄看到剑梢,摩挲着仔仔细细查寻了一遍,剑上没有任何标记。 他低垂头,思绪不停地纷飞。来母被杀案的案情很明确,就是杀人灭口。因为来母随身携带的财物分文为动,却是一剑致命,此乃杀手所为。 第一百二十八章 凶器 “派出杀手来取来母性命,此案幕后指使者颇不寻常。”于定国暗自感慨。不过,追查行刺之人,必须找出证据,不能平空究治。而当下行凶证据,只有来母身上被刺之剑。 于定国又将青铜短剑仔细察看。这把剑既无文字表记,形式又与普通人所用无异,并无特别不同之处,不觉失望。他总归不甘心,便将剑放在案头,端坐着,看了又看,想了又想,不觉有些困倦,于是手托脸颊,歪着头,眯上双目,打起了瞌睡。 只一会,他忽而惊醒,睁开双目瞬间,只觉得面前一道白光,明晃晃的刺眼。他举袖掩目,才认清是阳光透过窗棂落在那柄短剑上,折射出耀眼光芒。 于定国心中惊骇,又将剑反复看了几遍。 这把短剑的剑柄颇为陈旧,剑锋却白如霜雪,并无一点锈涩。他皱眉沉思,忽然大悟,拍了一下书案,仰天哈哈大笑,道:“来人。”一个老成衙吏闻声进屋,拱手道:“听候廷尉号令。” 于定国定睛看去,不由得大喜:“可是袁成,我正要唤你。” 袁成拱手站在那里,脸上露出疑惑的表情。 于定国问道:“你之前可是西市的市吏。”袁成答道:“属下曾在西市担当市吏八年。” 于定国又问:“那你可熟悉西市的各处作坊?”袁成不知为何问这个,老老实实答道:“西市的各处作坊,属下悉数知晓。” “西市铜器磨洗的作坊有几处?” 袁成想了想,道:“有六处,磨洗铜镜及刀剑之器。” “除了西市,其他还有什么地方可以磨洗铜器?” 袁成道:“没有,只在西市。” 于定国很好奇:“为什么其他地方就没有磨洗铜器的作坊。” 袁成道:“铜器磨洗多为铜镜、刀、剑等,其中铜镜最多。磨洗铜镜,须用锡、水银、明矾、鹿角灰等物作成磨镜药。水银制取和保存不易,所以工匠多在作坊操作。” 于定国捻着胡须沉吟片刻,招招手唤袁成上前,拿起短剑递与他,道:“这柄短剑,是刺杀来母的凶手所遗,我便要从中找出凶手。你可看出其中蹊跷。” 袁成接过翻来覆去察看了一遍,这就是寻常短剑,未有标记,于是说道:“属下愚钝,未曾看出有何异样。” 于定国笑了笑,指着剑:“你看,这剑柄上留有尘垢,自然是佩带已久,并非新铸。而剑身通体雪白光亮,就像是新近打造出来的。显然凶手在杀人之前,又重行将这短剑磨洗一番。” 袁成这才恍然大悟,又拿起短剑上下端详一番,道:“这剑身磨洗得极为仔细,非一般人能为之。若说是凶手自己磨洗,不可能修治得如此光亮。不消说,这剑必然是在这几日,经过了技艺高超的工匠之手磨洗,才有这般效果。” 于定国赞许地点点头:“若是找到了磨洗此剑的工匠,是不是可以问出凶手行踪?” 袁成想了想,肯定地答道:“可以。” 于定国忽然又想到了一个问题,心中不安。他凝视着袁成,面带忧色,说道:“西市的磨洗工匠,每日经手磨洗之物甚多。这剑又是寻常式样,也没有什么标记,工匠也未必认得。即使认得,也未必记得是什么人拿过来的。这如何是好。” 袁成道:“若只是这个,廷尉不必忧虑。属下与磨洗工匠打过交道。相同的物件在寻常人看来,似乎形式相似,难于区别。但到了工匠手中,就会看出一物有一物的不同之处。况且磨洗这种旧剑,要达到这样的光亮程度,需要花费很多工夫,不是一时片刻就可以交还的。工匠往往会将物主姓名住址记下,以免取物时错乱。所以,只要找到经手的工匠,这案子就有眉目。而有这种高超技艺的工匠,除了长安西市,其他地方难得一见。” 于定国大喜,拍了下书案,朗声道:“你即刻带上一队捕役去西市,务必查出此剑是何人磨洗。若由此破案,乃大功一件,重重有赏。” 袁成拱手应诺,提起那柄铜剑,带了几个捕役直奔长安西市。 长安西市磨洗铜器的作坊毗邻而设,袁成将剑拿给工匠观看,询问是否经其手磨洗,六家作坊问遍了,工匠们都说不是自己磨洗的。袁成这下也是懵了。他心有不甘,拿着短剑再次一家一家询问,叮嘱要仔细察看,但工匠们还是说没见过这柄短剑。 袁成心情沮丧,将短剑收好,准备回府。这时一个小工匠过来,道:“让我再看看。”袁成也不抱希望,递过短剑。 小工匠接过短剑,右手轻轻抚过剑身,又举起对着阳光转动着反复察看,道:“这是我师父磨洗的。” 袁成闻言一怔,道:“你可看仔细了。” 小工匠语气肯定:“是我师父磨洗的。刀剑磨洗后,还须抛光使之光亮。一般工匠抛光的手势是直上直下来回擦拭,我师父是一圈一圈摩擦,而且,他这一圈一圈是规律的,我认得出来。你看这剑身,折射出的光亮是一圈一圈的。” 袁成赶紧拿过短剑,仰面对着阳光照了照,欣喜地叫道:“果然如此。”又急切地问道:“你师父何在?”小工匠道:“我师父年迈,早已歇业居家。这大概是他偶而为熟人所做。” 袁成道:“你快快带我们过去。”忽然心中一动,疑惑道:“磨洗铜器不是都要在作坊完成的吗?” 小工匠道:“磨洗刀剑,只用明矾、鹿角灰就可以了,不涉水银,在家里也是可以做的。” 袁成一直悬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你即刻带我们去你师父家。此事若成,乃功劳一件,廷尉有赏。” 小工匠道:“小人不敢居功。我师父住在冠后街,我这就带你们过去。” 京兆尹赵广汉正在翻阅案宗,忽而左眼皮跳了几下,他眨眨眼,又闭了一会,待睁开眼,不期右眼皮又跳了几下。他无心再看卷宗,伸手将竹简划到一边,然后撑着书案慢慢站起,背着手在大堂里踱步。 他以婢女溺毙为由搜查丞相府,也是因为与魏相结怨经久,又有范明友等人撺掇,一时意气用事,乃将事态扩大。现在冷静下来,回想此事漏洞颇多。丞相夫人逼死婢女,既无人证,也无物证,只有来母的口供。 他又翻看了一遍口供,自己也觉得不合常理。若廷尉查案,来母必然难圆其说,一旦翻案,他就有办案不实之罪。所以他咬咬牙,派出随身侍从满田刺杀来母。来母死了,也就不会翻供了,那么她提供的证据,也就可以成为实证,据此追究丞相夫人之责。 他慢慢踱到书案前坐下,忽然心神不宁,茫然四顾,大堂里并无一人,就朝堂外喊了声:“来人。” 第一百二十九章 露出破绽 听到赵广汉呼唤,便有一人入堂,正是他的随身侍从满田。 赵广汉招招手,满田疾步上前,在案前拱手施礼。赵广汉再招招手,满田凑近书案。赵广汉轻声问道:“你刺杀来母可留下破绽。” 满田稍稍想了想,道:“应该没有留下破绽。” 赵广汉固执地说道:“你再想想。” 满田低头思索一阵,道:“那天我用黑布蒙面,没人能认出。刺杀之时,周边也是没人的,只是来不及拔出那柄短剑。不过,那柄短剑是多年在东市买的寻常之物,也无标记,查不到我这里的。” 赵广汉听了松了一口气,道:“如此就好。”随手将竹简往书案中间归拢。 满田突然脸色大变,抬起头惊恐地盯着赵广汉。赵广汉被他这举动吓了一跳,诧异地问道:“怎么了?” 满田结结巴巴说道:“我寻思杀人用剑需得锋利,那柄短剑并非我随身之物,许久未用,有些锈涩,就寻了工匠磨洗了一番。那,那工匠认得我。” “那工匠可是西市作坊的?”赵广汉急切地问道。 “不是。这工匠年迈居家,平时并不劳作,只为熟人磨洗。” 赵广汉方才一时气急攻心,抚住胸口喘了一会,调均呼吸,才说道:“廷尉府也许已在西市查寻磨洗刀剑的作坊了。” 他面带苦笑,微微摇摇头,心中哀叹,这几日怎么如此煎熬,一意贬损魏相,却不料用力过猛,反而伤了自己。不过,事已至此,只好一条道走到底了。 他猛地睁大眼睛盯住满田,神情冷酷,恶狠狠说道:“你速去,将那磨洗工匠杀了。” 满田一愣,迅即拱手道:“喏。”转身就走。 此时已是申初时,街上行人也多了起来,满田步履匆匆,只想着赶快过去,抢在廷尉府之前找到老工匠。一不留神,撞倒了一个邋遢小孩。那小孩身形单薄,被人高马大的满田一撞,连连倒退几步,跌坐在地上。满田回头瞥了一眼,也没停下,继续赶路。 那被撞倒的小孩正是欧也。他好好的走路,被撞了一个跟头,那人却若无其事只顾自己走了。欧也心中恼怒,一骨碌爬起,撒开腿追了上去,一把拉住那人,高声叫道:“你撞了我就这么走了。” 满田乃是京兆府健吏,骄横惯了,平日都是别人躲着他走。这次走得匆忙撞到了欧也,他觉得没骂欧也挡道,已经是宽容了,不想这小孩却缠住了他。他心头火起,伸手揪住欧也衣襟,一把提起,用力扔了出去。 欧也人小力薄,又不曾提防,被他一下子扔出丈外,嘭的一声仰面倒地。他被摔疼,哭着爬起,又追上满田,将他死死揪住。满田挣了几下没挣脱,一时气恼,一手举起弓弩对准欧也,厉声喊道:“你要找死啊。” 这时边上已经围了不少看热闹的人,几个年长的见情形不对,赶紧上前劝解,将欧也拉开了。他们也看出满田官府的身份,七嘴八舌说道小孩子不懂事,大人大量,不要与小孩子计较,等等。 满田急着去办事,也就不再纠缠,自顾自走了。劝解的人回头数落了欧也一番,叫他以后不要这般倔强,不然也是自己吃亏。 欧也心里不忿,冲着满田背影吐了一口唾沫,随即偷偷看了一眼自己手里抓着的东西。 满田被这一打岔,耽搁了不少时辰,心中焦急,走着走着就小跑起来。 他一口气跑到冠后街街口,却见几个身着廷尉府服饰的衙役聚在老工匠小院前,似乎商量着要去叩门。 他赶忙翻进一处小院,但离的太远,看不分明,又腾身翻过几处院墙。 一处院子里有个老翁正在堆放柴禾,见有生人跳进院里,惊愕地抬起头,随即手持一根木棍,紧紧盯着他。满田扬一扬弓弩,道:“廷尉府擒贼,不可声张。” 终于跳进正对老工匠住宅的小院,这里可以听到那几人在说话。他便悄悄探出身子,倚着墙沿,右手持弩,左臂弯曲垫在下面做依靠,眯着眼瞄准老工匠。 袁成一行急匆匆赶到冠后街,小工匠寻了一会,指着一处小院道:“就是这里了。”说罢上前叩门,不多时,门打开了,开门的正是鬓发斑白的老工匠。小工匠拱手道:“师傅,这几位是官府的人,要找你问事。” 袁成点点头,也不多言,递上短剑,问道:“这剑是不是你磨洗的?”老工匠接过剑看了看,用手抚了一遍剑身,笑道:“这剑是我磨洗的,怎么了。” 袁成急切问道:“还可记得是谁送来的吗。” “记得。就在前几日——啊。” 就在这时,满田扣动了弩机,离弦之箭直奔老工匠。 袁成等人正等着老工匠回话,却听一声惨叫,老工匠仰面倒下。袁成大惊,附身看去,老工匠额头正中一箭,已然气绝。 袁成不曾想有人痛下杀手,迅速转身,对着老工匠住宅对面的小院叫道:“凶手躲在对面小院里。”话音未落就冲过了去,一跃翻过院墙,已不见凶手踪迹。 他打开院门奔到街上,街上空荡荡的,并无人影。 捕役也奔了过来,见状说道:“我们一间一间去搜。”他摇摇头,苦笑道:“早就跑了。” 老工匠就在眼前被人射杀了,袁成悔恨交加,也无可奈何,他狠狠捶了一拳院墙,道:“回府。” 于定国心神不宁,背着手在廷尉府来回踱步,忽听得衙役通报袁成前来复命,他:“快叫他进来。” 袁成跌跌撞撞跑了进来,伏地叩首,喘着粗气却不说话。于定国心知不好,还抱着一丝侥幸,问道:“可找到磨洗工匠。” “属下无能。”袁成不敢抬头。 于定国失望地叹了口气,回到书案前坐下,道:“说吧,怎么回事。” 袁成低着头,将寻访工匠之事结结巴巴说了一遍,懊悔道:“我们也是心急,若是进了屋再说话,就不会有此意外。” 于定国瞟了眼跪在堂下的袁成,虽然气恼,还是克制住自己的情绪,语气平静说道:“起来吧。” “属下不敢。”袁成依旧趴在地上。 “起来说话。”于定国加重了语气。袁成这才起身,弯腰拱手而立。 “可有刺客踪迹。” 袁成面露愧色,道:“我们不曾提防,那刺客一击得手后迅疾逃遁。属下无能。” 于定国哼了一声,打开与一卷案宗,作出阅读的模样,掩饰心中的郁闷。 袁成悄悄抬头瞄了眼于定国,小心翼翼说道:“刺客射杀老工匠之箭,仵作已取下,是一种小型弓弩射出的短矢。这种弩箭射程不过百步,大多配置给专事擒拿的捕役。所以,我觉着这是京兆府的衙吏所为。” “觉着?”于定国瞅了他一眼:“我们不能靠推测断案。” 袁成神情尴尬,拱手道:“属下鲁莽。” 于定国道淡淡道:“你也辛苦了,退下吧。” 袁成告退时,已是傍晚,天色越来越暗,渐渐的,整个廷尉府也没入夜幕中。 第一百三十章 柳暗花明 于定国奉旨查案,并无犹疑。虽然牵动的是丞相府和京兆府,但他不以为然,只要秉公办案就是了。 此案两边各持一词,而来母的供词则是关键,如若属实,则丞相夫人领罪;如若不实,则当追究来母虚假作证之罪,而京兆尹亦有不察之责。但是,来母被杀了,紧接着,磨洗老工匠也被杀了,显然是有人从中阻挠,遮掩真相。 他心里明白,两件凶案必与京兆府有关。因为来母的供词已呈报廷尉府,丞相府刺杀来母,并不能改变不利的证词,也就毫无意义。只有京兆府有杀人动机,以掩饰审案不察之责。 “自作聪明。”于定国嘟囔了一句。不过,现在还是查无实据,他只能将今天发生的事情写成奏章呈报。 于定国伏案疾书,边写边思索,许久才放下笔,只觉腰酸背痛,两眼模糊。于是伸出右手,用拇指与食指捏了捏鼻梁两侧的眼角,又舒展一下身子,捶了捶腰,才觉得舒服些。 他捧起奏章又看了一遍,读到最后一句:“决疑平法,臣不敢懈怠,当查明真相,洗冤惩凶。”轻轻叹了口气,好不容易寻到的线索又断了,查明真相,徒添周折。 · 次日,未央宫宣室殿,刘询啪的一下将于定国的奏章扔到史高书案上,起身走到门前。 庭院里的秋叶五彩缤纷,他凝望良久,缓缓吟道:“秋色斑斓,而后冬至。雨雪其霏,吾谁与归。” 史高听了不甚明白,望着刘询的背影发愣,暗忖这天子的思维颇为跳跃,果然不同于常人。少顷,他收回视线,打开于定国的奏章,低头读了起来。 刘询慢慢踱回殿内,也不看史高,问道:“如何?” 史高迟疑片刻:“此案尚在查证,不过已现端倪。来母和老工匠被杀,从刺客所用器械和身手来看,必然是府衙之勇武高手,其背后的主使者,也就在府衙之中。于定国果然缜密精明,从遗下的凶器中找出了破绽,可惜线索又断了。这背后主使者很是精明。” 刘询从秋仟口中得知赵广汉孤身擒贼的真相后,已然心凉。他当然明白,于定国和史高都怀疑赵广汉指使刺客杀害来母和老工匠,只是还没有拿到确凿的证据。他认为既然做了事,总会留下线索,于是嘴角挂了一丝冷笑,道:“你也去精明精明。” 史高稍稍一怔,随即离席俯首拱手道:“臣领旨。” 史高出了未央宫东阙,天色尚早,他一时也不知该去何处寻找证据。站了半晌,寻思若是找到那老工匠的家人或街坊,也许能问出些线索,于是沿着章台街往冠后街而去。 他一面走着一面想着心事,恍惚听到有个孩童的声音叫道:“师兄。”他未曾在意,那童声却不住喊着:“师兄,师兄。”心中疑惑,便环顾四周,只见一个半大男孩隔着沟渠,扬起手冲他呼唤。 他放眼望去,认出是欧也,于是笑笑,也冲那里招招手,喊道:“是小也啊,过来,过来。” 欧也应了一声,纵身跳过沟渠,跑了过来。史高道:“你怎么跑到这宫墙旁玩耍啊。”欧也道:“又不是宫里,还不能来啊。这里有上好的野果。”说着递过一只野梨。 史高摆摆手,道:“你自己吃吧。”欧也咬了一口,一面咀嚼一面含含糊糊问道:“师兄,你这是要去哪里啊。” 史高道:“我去冠后街。” 欧也又咬了一口野梨,嚼得嘴角都溢出了果汁。他伸直脖子咽了一下,道:“这果子真的很甜的,你吃一个吧。”说着将一只野梨塞到史高手里。 史高忽而想起皇帝要将这小孩收入羽林,于是接过野梨,附身问道:“小也,你家中还有何人。” 欧也警惕地后退一步,道:“你问这干吗。”史高见他如此防范,哑然失笑,道:“还怕我将你卖了作奴不成。” 欧也道:“这可说不准。”旋而嬉笑道:“师兄,我与你说笑的,你怎么会将我卖了。” “你这般顽劣,我真想把你卖了,也好有人管教你。”史高说罢咬了一口野梨,顿时惊愕:“真的很甜啊。”嘴里咀嚼着,一手轻撸了下欧也的脑袋,蓦然发现他额头上有一处伤痕,便道:“怎么头上有伤啊,可是摘野果碰的,太过顽皮了吧。” 欧也摸了摸额头的伤,愤慨不平道:“才不是呢。是昨日撞见鬼了。” “怎么回事。”史高诧异道。 “昨日我好好的走路,那人先是撞了我,而后又用弓弩威吓我,把我的额头也磕破了。”他絮絮叨叨将昨天之事说了一遍,越说越气:“对了,你可是去冠后街?昨日就是在冠后街被人欺负的。我与你一起去,如果寻见那人,你要替我出气啊。” “冠后街,弓弩。”史高脑子飞快地转了一圈,心想没这么巧吧。踌躇片刻,俯下身,双手攀住欧也的肩膀,双眸凝视着他,神情严肃,问道:“你是说昨日在冠后街,有一人手持弓弩威胁与你?” 欧也被他这举动吓了一跳,懵懵懂懂点了点头。 “你记得那人什么模样吗。” 欧也还是点点头。史高大喜,情不自禁双手用力捏了一把。欧也痛的大叫一声,使劲挣脱他双手,揉着肩膀气恼道:“你干嘛这么用力啊。” 史高赶紧连连作揖赔不是,哄得欧也气消,便道:“我们一起去冠后街,如果寻见那人,我替你出气。”又皱起眉:“不过,也不一定能寻见。” 欧也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道:“能寻见,就怕你不敢替我出头。”史高闻言惊讶,瞪大眼盯着他,才要问话,却见欧也手上举起一个物件挥挥,冲着他得意一笑。 史高认出那是官吏的铜腰牌,伸手一把夺过,迫不及待地翻看,只见上面镌刻着“京兆府满田”。 “你是从哪里得到这东西的?”他俯下身亲切地问道。 “就是那个打我的人身上带着的。”欧也仰着脸又问:“是不是有了这个就能找到他了。” 史高大喜过望,心想,我正要去找线索,这线索倒是自己找来了。我怎么这么好运,出门也没卜卦啊。 他拍了下额头,只顾傻笑,蓦然发现欧也正用奇怪的目光注视着他,忙不迭地点头:“是的,可以找到他。先不去冠后街了,我这就去一处地方找他。” 说罢转身要走,却被欧也拉住衣裳:“你要给我钱。这是铜的,我本来是要去换钱的。” 史高一愣,旋而笑道:“是要给钱,我差点忘了。”就去摸腰间,忽然表情古怪,扬手就在欧也头顶上拍了一下,道:“还要向我要钱,那天我的钱囊是谁偷走的?” 欧也吃痛“哎哟”叫了一声,摸着脑袋道:“你打我干吗,你的钱囊被谁偷了我怎么知道啊。”说罢哭丧着脸踹还他一脚。 第一百三十一章 真相大白 史高出手打了欧也一下便后悔了,便弯下腰,轻轻拍了下他的肩膀,满脸堆笑:“师兄打你确实不对,与你赔礼了。今天我出来的急,身上没带钱,下次一定给你。这块腰牌可破一案,你立了大功,朝廷也会奖赏你的。” 欧也道:“能赏我多少钱啊。” 史高一本正经说道:“很多钱。” 欧也不放心:“你可不能骗我。” 史高拍拍胸脯:“我堂堂侍中——”刚说出堂堂侍中,他马上醒悟这将暴露身份,于是住口,还担心这小孩若问什么是侍中,又该如何解释。好在欧也并未留意他说了什么,便改口道:“堂堂——,堂堂七尺男儿,怎么会骗你呐。” 欧也打量了他一遍,鄙夷道:“你有七尺吗。”史高气恼,作势要打他,欧也做了个鬼脸,飞也似的跑来。 史高望着欧也远去的背影自嘲道:“我怎么真成了他的师兄。”转念又一想:“天子是师父,我为师兄,也不算亏啊。”情不自禁笑了起来,手攥腰牌,直奔廷尉府。 廷尉于定国将调查丞相夫人杀婢案以及之后引发的来母和老工匠被杀案,连夜写成奏章,一早呈报皇帝。刘询对丞相夫人杀婢案尚未查明颇为不满,对来母和老工匠被杀更是愤怒,敕令一定要查出凶手。 于定国回到廷尉府,将刺杀来母的短剑和射杀老工匠的箭矢放在书案上,一时不知从何入手,心里也埋怨袁成将事情搞砸了,致使线索中断。 他捻起箭矢,翻来覆去的察看。这箭矢确是官衙差役配备的弓弩射出的。但是,持有这种弓弩的衙役数以千计,这上面并无印记,根本就是无从查起。那么,如果去武库,能不能查证这批箭矢发给了哪个衙门呢?他陷入沉思。 “禀廷尉,侍中史高来访。”衙役通报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谁?谁来访?”于定国猛然惊醒,没听清衙役的通报。 “侍中史高。” “快请。”他慌忙起身朝门口走去。还没走到门口,已听得史高笑声朗朗:“廷尉,不速之客来也。”他也哈哈笑着迎了过来,作揖道:“侍中大驾光临,愚有失远迎,还望见谅。”说着引其入座。 两人坐定,史高笑眯眯注视着他,也不言语。 于定国被他瞧着有些发懵,试探问道:“可是陛下有旨?” 史高摇摇头,于定国叹了口气,道:“我有负陛下期待,丞相府的案子还没查明,又添了两桩凶杀案。” “凶杀案可有线索?”史高问道。 于定国苦着脸:“还在找寻。” 史高凑近于定国,神秘兮兮道:“我有线索。” 于定国惊得一下子跳起来,史高仰面微笑着看着他,过了一会,摆摆手道:“坐下,且坐下。” “失态了,失态了。心急则乱。”于定国坐下摇头自嘲,马上又探过身急切地问道:“是何线索。” 史高从衣袖里掏出腰牌,双手捧着递了过去。 于定国面带疑问,指指腰牌,史高点点头。于定国神情凝重接过腰牌。 他仔细翻看了几遍,摸了又摸,还掂了掂分量,这才肯定地说道:“确是府衙颁发的腰牌。”又似乎很不理解,皱着眉念叨:“京兆府满田,满田,怎么会是他。” “你认识这个满田。”史高问道。 “此人是赵广汉的随身侍从,为健吏,武艺极高,颇得赵广汉信任。”于定国语气中流露出些许惋惜。他虽然认为京兆府在两桩凶杀上有很大的嫌疑,但真的要面对这个事实,心中还是百味杂陈。 “那如何拘捕,还须策划一番。若是惊动他,搞不好线索又断了。”史高提醒道。 于定国低头思考良久,唤来廷尉监。两人嘀嘀咕咕商量了好一阵,廷尉监表情严肃,点点头,起身出去了。于定国舒了一口气,道:“安排妥帖了。” 史高顿时轻松了,笑道:“我们是不是运气很好呀。” 于定国道:“侍中洞察隐微,愚不及也。”语气中颇多沮丧。 史高心中得意,脸上却作出一副谦恭表情,拱手道:“廷尉此言差矣。廷尉从刺客所遗短剑上寻出线索,于细微之处见知著,何等睿智。我只是运气好罢了。正法罪,辟刑狱,廷尉也。” 于定国被他这么一奉承,情绪好多了,嘟囔道:“即使运气,也是给到有心之人。”两人相视一笑。 史高环顾四周,并无其他人,便挪近于定国,一会儿低头思索,一会儿抬头注视着于定国,欲言又止。 于定国瞧他这般模样,心中也是疑惑,试探着问道:“侍中还有什么话要说?” 史高犹豫着并未即刻回话,过了一会,他咬了下嘴唇,似乎是想好了,问道:“丞相府的那个使女可是叫来弟吧。 于定国点点头:“是叫来弟。”说罢好奇地盯着史高。他看出史高在竭力保持镇静,却又抑制不住兴奋,心中好生奇怪,这来弟已经失踪好几天了,史高怎么来了兴趣。正想着,史高突然冒出一句话:“来弟好像没有死,我也许能找到她。” 于定国惊呆了,过了半晌才回过神来,说话也结结巴巴:“来弟,来弟没有死,你能找到?” 史高神情凝重:“我不能完全确认,所以这事不可声张。我见到一个小姑娘也叫来弟,极有可能就是丞相府的那个使女。” 于定国顿时激动起来,说话声音也响亮了许多:“如果能找到来弟,丞相夫人杀婢案就将,就将真相大白。还要什么其他人证物证,这来弟就是最好的人证。” 史高赶忙示意轻声,道:“我还拿捏不准,这就去确认。你派些人随我去,若是,就把她带过来,若不是,就当没这事。”说罢拱拱手,起身告别。 于定国望着他背影,由衷叹谓:“这个史高,怎么好事都能让他碰上。” 他立即派出得力的干将跟随史高而去,很快,来弟被带了过来,一切真相大白。 第一百三十二章 天子的愤怒 未央宫宣室殿,刘询面无表情,听着廷尉于定国禀报丞相夫人杀婢案查证结果。 大司马霍禹、御史大夫丙吉、侍中史高、丞相司直闵世通等一干大臣殿下端坐。丞相魏相回避此案,没有出席。 于定国持芴禀道:“京兆尹赵广汉指控丞相夫人擅杀婢女并非事实。当事人婢女来弟自述,其因母亲责骂而自溺,与丞相夫人并无干系。京兆府健吏满田亦已招供,是赵广汉指使其刺杀来母和磨洗老工匠,其为奉命行事。赵广汉当下已羁押于诏狱。” “丞相府那个溺毙的使女是如何找到了?”刘询好奇地问道。 “侍中找到的,此案告破,侍中居功至伟。”于定国俯首答道。 刘询道:“你且坐下。”转过脸瞅着史高,面带疑惑。 “陛下,丞相府溺毙的使女名唤来弟。就是我们在秋家的店铺里见过的那个小姑娘。”史高赶紧解释。 “就是那个‘秋老掌柜不在,秋小掌柜也不在’的小姑娘?”刘询大为惊讶。 “正是。”史高答道。 刘询呵呵笑了几声。众人不明就里,面面相觑。 刘询又有不解,问道:“那来弟获救后,为何不回丞相府?” 史高道:“我也问了,不回丞相府,可是惧怕魏夫人。她说魏夫人虽然严厉,但平日里从未打骂羞辱。她是害怕她母亲再去歪缠,所以不回丞相府。秋家也不知道她是丞相府的使女。” 刘询微微颔首,视线转向于定国。 于定国已然入坐,这时欠了欠身,作揖道:“臣奉旨查案,烦劳侍中,臣惭愧。” 史高不好意思了,亦拱手道:“臣亦是侥幸。廷尉明察秋毫,从刺客所遗短剑上窥得端倪,逼的满田铤而走险,方有案破。” 丞相司直闵世通频频点头,道:“若是凶案,必有破绽。哪有什么完美犯罪,闲人臆想而已。” 刘询瞧瞧这个,瞧瞧那个,又翻看了一会案上的卷宗,沉吟片刻,道:“众卿,此案按律当如何定罪。 闵世通按捺不住,拱手大声说道:“赵广汉污辱大臣,意存挟制,罪该不道。之前赵广汉亦是欺世盗名,屡次犯法,如今不知悔改,反而变本加厉,妄杀无辜,实属罪大恶极。” 闵世通说到赵广汉欺世盗名,刘询嘴角抽搐了一下,低头翻看案宗,神情中透出几分尴尬。 霍禹悄悄看了眼皇帝,心忖是不是也该起来说几句,转念又一想,赵广汉之事有些尴尬,不值当为他辩护,还是随他去吧。宣室殿里一时陷入沉寂。 刘询哗啦哗啦翻着竹简,良久,抬头扫视一遍群臣,目光停在于定国身上,道:“于卿,你说说赵广汉该当何罪。” 于定国神情严峻,道:“赵广汉诬陷大臣,妄杀无辜,按律当斩。”众人听闻此言,皆惊诧。于定国接着说道:“赵广汉乃品秩二千石大臣,奏请陛下敕许。” 刘询皱着眉,面带愠色,问道:“众卿以为如何。” 殿下大臣均是心中一凛,赵广汉原是皇帝宠臣,如今却获罪当斩,皇帝颜面何在。几个老于世故的大臣双手拢在袖子,低头不语。 御史大夫丙吉秉性谦恭宽厚。他迟疑了一下,缓缓说道:“京兆尹为人强力,天性精于吏职,实为能吏。大汉法度,德主刑辅。臣以为,京兆尹有罪,罪不当诛。” 闵世通不满地瞥了丙吉一眼,语气激昂地说道:“赵广汉若只是举止失当,办案不谨,或可回旋。然而,他目无法纪,妄杀无辜。若是宽恕了他,何以彰显法制,何以约束百官。” 刘询闻言一怔,抬头瞅见霍禹双眸直视前方,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心中咯噔一下,问道:“大司马意下如何?” 霍禹原本不待见赵广汉,霍家以往奉承赵广汉,也就是为了挑唆他与魏相争斗,坐收渔翁之利。如今赵广汉失势,他当然要揣摩皇帝心思,迎合皇帝的意愿。这时偷窥一眼,发现皇帝神色冷峻,心想,赵广汉与魏相两人都死了才好。于是小心翼翼地说道:“廷尉查明是非,臣附议。” 刘询深恨赵广汉欺世盗名,此时主意已定。他吩咐许桑宣魏相进殿。随着内官一声“宣丞相觐见。”候在殿外的魏相疾步进来,跪倒在地,道:“臣叩见陛下,愿陛下千秋万岁,长乐未央。” 刘询道:“起来吧。”说罢起身绕过书案,走向殿堂中央。众人见状纷纷站起,垂手肃立。 刘询扫视了一遍众人,缓缓踱到摆在门边的鎏金银竹节博山炉前,饶有兴趣地注视着轻烟从镂空的炉盖里袅袅升起。良久,他伸出手搧了搧,那缕缕轻烟顿时乱作一团,于是微微一笑,转身走到魏相面前,道:“廷尉查明赵广汉之罪当斩。丞相说说,该如何处置为妥。” 魏相稍作迟疑,拱手道:“赵广汉为官勤勉,布政施教,京畿晏然。其功,其功或亦抵罪。” 刘询似笑非笑瞅了他一眼,众人见状,也都默不作声。刘询思索着正要开口,瞧见史高在旁似乎很想说话,便道:“侍中可有话说。” 史高清楚皇帝此时心中甚是愤怒,有意严惩赵广汉,以正吏治,于是出列,道:“臣以为,赵广汉挟私报复,制造冤案,又指使属下滥杀无辜,其知法犯法,居心歹毒,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魏相于心不忍,还想争取一下,道:“臣以为,持刑不宜太重,若以德教——” 刘询面露愠色,打断了他的话:“我大汉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功过是非,归于法理,怎能一味施行德教。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他觉得这事应该了结了,转身面对于定国,神情严肃:“廷尉,赵广汉一案,以其罪按律处置。” 于定国俯首揖道:“臣遵旨。” 魏相出了宫门,瞧见太史一人仰面看天,犹豫着是否要过去与他招呼一声,却听他兀自嗟叹:“天意不可违,果然。”便收住了脚,悄悄从旁绕过。 魏相听说过赵广汉问卦之事的,不曾想这个征兆就落在了赵广汉自己身上,心里也惋惜:“赵广汉确是个能吏,可惜性格太过偏执,以致末路不终。” · 京兆尹赵广汉渎职问斩的消息瞬间传遍了长安城,吏民皆惊。 霍禹也感到意外。他以为皇帝会顾及赵广汉的名声,从轻发落,所以在朝会上,他原本准备替赵广汉说几句好话,让皇帝觉得他心胸宽广。可是,皇帝毫不留情,居然将这个声望甚好的能吏杀了。 回到府邸,他静下心来仔细琢磨一番,顿然脸色发白,额头上冷汗涔涔而下,真的感到害怕了。 他吩咐家仆将霍府一干人都唤来。不多时,冯子都、霍山、霍云、范明友、邓广汉都来了。他便将宣室殿朝会的情景说了一遍,众人听罢也都心惊胆战。 “京兆尹,就这么被斩了。”邓广汉觉得不可思议,连连摇头叹息。 “赵广汉也被杀了,前几日还在表彰他。这皇帝真是毫不留情啊。”霍山神色惶恐。 邓广汉道:“我听说皇帝已经在追查许平君病亡旧案。原本我还想,即使他查出些什么,也会顾及大将军的拥立之功,不会为难我们霍家。如今看来,他若查明许平君之死是霍家所为,也会毫不留情的。” 霍山道:“我还听说宫中怀疑大长秋谋害太子,正在追查他行踪。” 霍禹一阵心悸,哆嗦着说道:“那如何是好。” 冯子都神情凝重:“大将军薨后,皇帝其实一直在削弱霍家势力,就连你的大司马印绶至今也未授予,空有名号而已。如今他独运朝纲,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们需有应对之策。” 霍云猛地拍了下案几,道:“最好应对之策,就是夺其大位。大将军当年为何废黜刘贺,就是认为这个昌邑王视霍家如无物,退无可退才奋起反击,却便宜了刘病已这小子。” 第一百三十三章 终于下了决心 霍禹听到霍云说“夺其大位”,不由得浑身一震,结结巴巴道:“事关重大,从长计议,从长计议。” 霍云不满地乜斜他一眼,道:“不可再心存侥幸了,你就甘心看到霍氏遭受灭门之灾。” 霍禹脸色变得苍白,点头沉默不语。 霍云道:“刘家坐的了江山,我们霍家也坐的了。当年大将军废黜了刘贺,就应该自己登临大位。” 霍禹忽而想起一件事,问道:“你是不是在招募武师训练死士。” 霍云道:“是的。” 霍禹道:“我前几日在前院撞见一个牛保国的武师,吹嘘自己如何了得,教出的死士本领如何高强。这种人口无遮拦,可是要招致祸害的。” 霍云神情尴尬,道:“也许新招来的,我会调教的。” 霍禹道:“你们一直说要造反,造反不是说说就行的,要有谋划,要积蓄力量。当下我们霍家哪有这个实力?” 霍云道:“我不是在操练死士吗?其实我们霍家的人去各地当太守也没有什么不好,一旦京城举事,各地郡守呼应,里外配合,势必燎原,大业既成。” 霍禹沉默不语。屋里的人也都注视他,静悄悄的,空气仿佛也凝固了。良久,他长叹一声:“霍氏怎么会沦落至此,愧对先人啊。”声音呜咽,两行眼泪顺着脸颊淌下。 他举手抹了把眼泪,撑着案几慢慢站起,佝偻着腰,也不看众人,径直朝门外走去,留下一屋子人面面相觑。 霍云指着他的背影,愤愤道“什么意思?霍氏沦落了吗?” 冯子都面无表情:“不见前程,忧心忡忡。” 邓广汉道:“主公的担心也是有道理的。当下我们的确还没有做好造反的准备,靠那几百的死士,岂能夺得天下。” 霍山神情忧虑:“那怎么办?” 邓广汉道:“我觉得吧,我们还是先求自保,积蓄力量,待时机成熟,一举登顶。” 霍山苦笑一声:“如何自保。” 邓广汉道:“霍氏无罪,他总不能冒天下之大不韪吧。他还说过大将军功如萧相国。” 霍山轻轻哼了一声:“无罪,许平君之死如何说。”邓广汉一时语塞。 霍云咬牙说道:“杀了淳于几。” 范明友低头想着心事,仿佛置身度外,这时抬起头,表情复杂。 霍云转过脸问他:“淳于几现在何处。” 范明友摇摇头:“不知。” 霍云双手拍了了下案几,道:“派人去杀了他。人死了,证据也就没了。” 邓广汉点头赞同,道:“没有证据,皇帝就不能贸然处置霍家,这样我们也有了一个缓冲的余地,争取到时间。” 霍云目光扫向霍山和冯子都,两人都点头赞同。 冯子都道:“不过,这事还须做的缜密。淳于几是朝廷疑犯,若是死于非命,廷尉府必然彻查,所以不可疏漏,以免自取其祸。最好是看上去出了意外,譬如遇到强盗劫杀什么的。” 邓广汉道:“可派曾一箭去,曾一箭自朔方开始一直在追踪他。”扭头问范明友:“明友,可是这样?”范明友点点头,没有说话。 霍云露出满意的笑容,道:“我们就这么做。当下蛰伏,积蓄力量,一旦时机成熟,夺其大位,成就霍氏江山。” · 冯子都回到自己的卧室,一个人枯坐,也没点灯,四周黑黢黢的。他脑海里回响着霍云说的话,“夺其大位”。 他已将自己的一生与霍家绑在了一起,荣辱与共。他当然看到了大将军薨后,霍家虽然表面风光,但明显开始走下坡路了。而造成这种状况的原因,是皇帝对霍氏的猜忌和戒备。 霍家以往还有幻想,以为皇帝不敢轻易处置自己。然而,皇帝居然毫不留情的将京兆尹赵广汉杀了,这可是皇帝自己大肆表彰过的人物。这表明,皇帝一旦拿定主意,不会顾及其人过往名声和功绩,杀伐果断。就当前的状况来看,霍家的收敛并不能改变任人摆布的结局,造反或许是最好的应招。再说霍家子弟骄横惯了,不知退让,还在惹是生非。只是,只是造反就是破釜沉舟,成败天定。冯子都想到此,不由得一阵战栗。 他心中惆怅,出门来到后花园。花园的地上散落了一些形似鸭掌的金黄色的银杏叶,有两片叶子被风吹动飘起,一前一后,一起一落,宛如一只隐形的小鸭摇摇摆摆向前行走。他不禁莞尔一笑,弯腰捡起一片银杏叶,起身一抬头,正好面对笑盈盈地注视着他的霍显。 他略微弯腰施礼:“夫人安好。” “刚才看到禹儿慌慌张张的走了,你们又在商议什么事吧?”霍显好奇地问道。 冯子都瞅了眼她身后跟着的侍女。霍显回头道:“你们都退下。”侍女们垂手躬腰,疾步后退。 霍显转过身,双眸含情,如一汪潭水似的荡漾。冯子都脸一红,下意识的稍稍垂首,少顷,抬起头,轻声道:“谋反。” “真的是要谋反啦?”霍显惊讶中带着些许兴奋。这一年多来,她明显感觉霍家权势大不如以前,一些权贵女眷见到她,居然也敢爱理不理,让她的自尊心颇受打击。同时,当年指使毒杀许皇后一事,也让她一直提心吊胆。自从在雍阳宫见过那些死士后,她已然接受了冯子都策划谋反的事实,在她的潜意识中,谋反能够改变这一切。她也没有多想,就是无条件的信任冯子都。 “是的。” “不好。”霍显忽而眉头紧蹙:“那成君就当不成皇后了。” 冯子都惊讶的微张着嘴,半晌也说不出话来。他怎么也没想到,对于谋反这件天大的事,霍显首先想到竟是自己的女儿当不成皇后了。不过,想想也是合理的,当年霍显为了让霍成君当上皇后,处心积虑毒杀了许平君。可是,谋反是要夺取皇位,有必要在乎一个皇后的名号吗。 他哭笑不得,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然后想好说辞,语气轻柔地说道:“我们造反,是让你儿子当上皇帝,那你就是皇太后了。霍氏居九五之尊,岂是一个要看人脸色的皇后能比?主公为皇帝,你为太后,成君为公主,何愁荣华富贵。” “我是皇太后。”霍显总算想明白了,她依偎在冯子都胸前,仰着脸,柔情似水:“那你做什么?” “你先前不是说要我做皇帝吗?”冯子都口吻中带着些嘲谑。 霍显嘿嘿一笑,没有应他的话。 冯子都志向高远,在他心中,自己是有丞相之才的,譬如吕不韦。他还在遐想未来时,霍显忽然欢叫起来:“你就做我的大长秋。” 冯子都一时懵了,待回过味来,双眸朝天翻去,只见眼白。 第一百三十四章 马厩里的秘密 张章从岐山雍阳宫回来后,将那枝雕花象牙筓藏在自己枕头位置的睡席下面。他暗暗发誓,一定要为小翠报仇。 他时时留意霍府里不同寻常的状况,很快发现侧院多了许多陌生人,而且这些人往往几天后就会换一批。“都去了雍阳宫?我要你们都去阎王殿。”他将一捆青草扔进马槽,咬着牙,心中暗道。 “张章,赶快备马,冯公子要出门。”一个家仆冲着喊道。 “知道了。”张章回应一声,便去取来马鞍、马辔,不一会备好了马匹,家仆过来牵走。 马厩里还有十几匹马。他又往马槽里添了些饲料,再要搬时,发现马厩里已经没了草料,就推了辆独轮鹿车去侧院的草料仓库搬运。 他打开草料仓库的大门,满屋的尘芥飞扬,便捂着嘴进去,随意搬过几捆草料,就想赶紧离开。推着车才走了几步,脚趾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险些跌倒。他气恼的一脚踢去,不料踢着一个硬物,疼的捧起脚掌单腿不停地蹦跳,未几又跌坐在地,揉着脚嘴里咝咝吸气。 过了一会,疼痛稍稍缓和了一些,他瘸着脚过去拨开草料,想弄明白是什么东西。等到看清那东西,暗自吃了一惊,草料下是一件卜字形铁戟。 他四下张望,并无他人,抑制不住好奇心,便扑在草堆上使劲扒拉,一会儿,成捆的兵器显露出来,有长矛、戈、戟、环首刀等 他一下子怔住了,跪在地上呆了良久,才慢慢回过神了,心中一动:“这就是要谋反的证据啊,我若去检举,不就可以为小翠报仇了吗。”想到此,他咬牙冷笑一声,缓缓站起。这时,只听得“嗨”的一声,身后有人拍了下他的肩膀。他浑身一颤,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木头似的伫立着。 “怎么,不记得我了?”身后那人欢快地喊道。 张章慢慢转过身,眼前这人似曾相识,却又记不得是在哪里见过。 那人指着自己的鼻子:“邺城李竟,岐山雍阳宫。想起来了吗?” “哎哟,是你啊,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张章悬着的心这才落下。微笑着拱拱手。正与李竟套近乎,他陡然想起李竟也是霍府雍阳宫的死士,一颗心又提了上来。 “我刚才看着像是你,也怕认错了。对了,上次没来得及问你的名字。”李竟倒是一副毫无心机的单纯模样。 “张章,霍府马夫。你,不跑了?”张章这才放下戒备,亲热地问道。 “不跑了。”李竟神色坦然。然后神秘兮兮地说道:“你可知道,霍家为何要在岐山操练死士。 “为什么啊?”张章心想不就是要造反吗。他不露声色,故作好奇地问道。 “蓄养实力,若是准备妥帖,就将当今皇帝废了,霍氏当皇帝。”李竟撇了下嘴。 “这是谋反,可是灭族大罪啊。”张章惊讶地盯着李竟,心想他怎么如此大胆,口无遮拦。 李竟不以为然:“说不上谋反。君无道,伐之。当年昌邑王新立,荒淫无道,大将军奏请皇太后,废黜了昌邑王。上官皇太后出自霍家,只要她下诏,就可以废黜皇帝拥立新君。”说着说着,忽然激动起来,双手攀着张章的肩膀,兴奋地说道:“如此,我们就是开国元勋,譬如当年的萧何、张良、周勃、樊哙。” 张章被他晃的头晕,拽下他的双手,道:“你是读书人,可做张良、陈平。我一个马夫,能干什么啊。” “张良,陈平。”李竟被这话撩得心潮澎湃,喃喃自语,一时呆了,站着那里痴痴的笑。 张章见状,心忖若再不走,又要被他缠住,于是拱手道:“李兄,小弟还有活儿要忙乎,就此告辞,改日再叙。”说罢转身就跑。出院子门时,他回头瞅了一眼,李竟还痴呆呆的站着那里。 张章回到马厩一屁股坐下,回想刚才发生的一切,不禁好笑:“皇帝?功臣?自己的性命能不能保住还不知道呢。” 这时,他发觉载草料的鹿车没有推回来,便起身往侧院走去,远远看见侧院门口站着两人窃窃私语。他认出一个是霍云,另一人侧着身。他觉着这身影有些熟悉,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低头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再抬头时,那身影已然消失。 张章回到马厩,从地上拢起些草料放进马槽,不知怎的又想起了小翠。以前小翠很喜欢看他喂马,总是依偎在他身边,手里拿着一把青草逗弄马匹。他心中惆怅,抽出一根草芯放在嘴里咀嚼。草汁甜津津的,还有些清香,他嚼着嚼着,泪流满面。 · 史高一个人正在街上晃悠。赵广汉伏法后,皇帝叮嘱他也多多留意长安的治安,所以他若有空闲,便会在街上走走。忽然,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赶紧追了上去,扬着手喊道:“张章,张章。” 张章心情郁闷,悄悄溜出霍府,这时也在街上漫无目的的游荡。他隐约听到有人唤他,回过身,发现果然有人朝他招手,仔细看去,认出是史高,高兴地挥手回应,跑了过去,道:“史兄,怎么这么巧啊”。 史高笑道:“是呀。走,喝杯酒去。” 两人走进一家酒舍的雅室,史高招呼伙计端上酒菜。 这几日发生了许多事,都与霍府有牵连,史高脑子里倒是闪现过找到张章询问的念头,但转念一想,张章不过是霍府的一个马夫,能知道多少事啊。今日碰巧见了,他觉得是个机会,正好可以探听一下霍府有何动静。 张章低着头只顾喝酒吃菜,一会儿面前的一盘炙肉就空了。史高将自己的一盘炙肉端到他的食案上,笑着问道:“你那个小侍女相好还好吗。” 张章没有回应。史高戏谑道:“怎么,还不好意思说。” 张章往嘴里塞了一片炙肉,他低着头一面慢慢咀嚼,一面抽抽搭搭的垂泪,终于忍不住趴着案上嚎啕大哭。 史高一怔,过去拍着张章的肩膀,问道:“怎么啦,可有什么难处。为兄替你做主。” 张章哭了好一阵,才抬起头,哽咽着说道:“找不到了,她死了。” 史高惊讶道:“怎么回事?” 张章举起袖子抹了把泪,将他为寻小翠找到了雍阳宫,然后看到的情景说了一遍, 咬牙道:“他们还在霍府的马棚里藏了许多兵器,就是为了谋反。” 史高暗暗吃惊,脸上不露声色。他拿起酒碗喝了一口酒,用平静的口吻说道:“谋反可是灭族大罪啊,不可鲁莽。待我想想,如何应对是好。” 张章紧张地注视着他,拿着酒碗的手不住颤抖。 史高抬头瞅了他一眼,不紧不慢说道:“我在朝中是有朋友的,可以上达天听。” 张章没听明白什么意思,懵懵懂懂瞅着他。 “就是可以直接报告皇帝的。”史高解释给他听。接着说道:“你举报霍府谋反,若是证据确凿,不用说给小翠报仇,说不定你还可拜将封侯。” “雍阳宫里的死士,霍府马棚里的兵器,还有那个李竟说要让霍禹做皇帝,都是证据。”张章急切地说道。 史高点头称是:“这些确实是证据,不过——”他犹豫着没说下去,又拿起酒碗喝了一口,思忖一会,字斟句酌说道:“这样说吧,我呢,也是可以见到皇帝的。皇帝之前也是耳闻霍府蓄养死士、偷藏兵器,图谋不轨。但念其为功臣之后,希望其翻然醒悟,痛改前非。不过,听你所述,霍府并未收敛,辜负了皇帝的善意。” 张章似懂非懂,只是瞪大眼睛听他说下去。 “霍府大逆不道,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你说的这些事情,我都会禀报皇帝的,你也会得到重赏。” “我就是要为小翠报仇。”张章吸了下鼻子,又揉了揉眼睛,神情黯然。 史高同情地看着他,轻轻拍了下他的肩膀:“小翠的仇总归要报的。不过,当下你还是要忍耐,不可坏了大事。”又特地关照道:“你还是回霍府,留意府里有什么异常举动,千万不可冲动。若有急事,可到建章军营找我,报我的名字就可以了。”说着,掏出一块马蹄金塞到张章手里。 张章哽咽道:“小翠也没了,我要这些钱有什么用啊。”又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第一百三十五章 无奈 史高唏嘘不已,心忖这少年郎倒是个情种。他忽然又想到了一件事,问张章:“去雍阳宫的路你还记得吗?” “记得。我就是眼睛瞎了也能找到。”张章咬牙切齿说道。他忽然拍了下自己的脑门:“我差点忘了。上次不是说起他们派人去找那个叫淳于几的医官吗。” 史高点点头,心想,我正想问你这事呢。 张章道:“当下他们已经派出了杀手,要杀了这个淳于几。” 史高大吃一惊,这可是个重要讯息,必须赶紧告知皇帝。于是慌慌张张道:“为兄这就告辞了,我过去会钞,你慢慢吃,记得有事就来找我啊。” 张章张了张口,史高已经起身走了,便嘀咕道:“话还没说完,怎么就走了呢。” 史高与张章作别后,立即赶往未央宫,许桑将他引入宣室殿。 刘询面南而坐,正在翻看一卷奏报,丞相魏相和御史大夫丙吉分坐两侧,见他进来施礼,亦拱手还礼。 刘询神色平静:“何事?”继续翻看着奏章。 史高眼角瞟了下魏相和丙吉,略作踌躇,转念一想,这两人是知晓皇帝与霍氏的嫌隙,之前也曾一起商议过如何抑制霍氏势力,应该不必回避,于是说道:“霍氏之事。” 刘询头也没抬,道:“说来听听。” 魏相与丙吉相视一眼,俱神情肃然,危坐而听。 史高道:“霍氏豢养死士,私藏兵器,图谋不轨,证据确凿。而且,还要谋杀淳于几。”便将张章所说之事详详细细叙述一遍。 刘询思索片刻,有些迷惑地问道:“岐山深处可有处雍阳宫。” 魏相原本是个地方官,虽为丞相,但对前朝掌故并不知晓,之前就不知道蓝邑小公主,对长安周遭景物也一无所知。他神情茫然,目光移向着丙吉。 丙吉稍稍思索,道:“岐山南麓确有一处离宫,叫作雍阳宫,乃秦宫汉葺,为孝武皇帝游岐山休憩处。不过,武帝之后就废弃,所以不见宫廷册籍。” 刘询释然,呵呵一笑:“他们倒是会找地方。” 史高道:“上次我们狩猎,走的就是那个方向。”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啊”一声的叫了起来:“那天他们是要去雍阳宫的。” 刘询若有所思,少顷,“哦”了一声。 魏相与丙吉不知道他们说什么,面面相觑。 刘询左右扫视一遍,道:“丞相和丙公有何见解?” 魏相看了一眼丙吉,犹豫片刻,道:“霍氏胆大妄为,罪不,罪不可赦。”他一直希望皇帝能够宽容霍府。在他心目中,霍光是维系大汉江山安稳的功臣,若是追溯至冠军侯霍去病,更是汉家之栋梁。他不敢想象,霍氏一族会因谋反而灭族。不过,他也了解刘询的秉性,在大将军的阴影中蛰伏数载,如今亲政有意施展抱负,容不得君权再受威胁。他油然而生一种无力感,喃喃道:“或许他们只是恐惧。” 刘询沉浸在自己的思维中,并未留意他后面说的话。丙吉听到了,深深看了他一眼。 丙吉性情宽厚。当年他说动霍光拥立刘病已为帝,所以从内心而言,也不愿看到霍氏一族以这种方式消亡。然而,面对皇帝炯炯目光,一种宿命似的无奈涌上心头。他喟然长叹,说了一句似有双关含义的话:“防祸于未然。” 刘询原本对如何处置霍氏游移不定,也有意维护功臣之后。然而,霍氏不知收敛,反而变本加厉,居然谋反,心中着实愤怒。 他越想越气,强压怒火,道“丞相、丙公,你们可以退下了。”待两人出了门,他招手唤史高近前。 史高凑上前去,以为皇帝会以谋反罪惩罚霍氏,便伸长脖子,等待皇帝吩咐。 刘询瞅了他一眼,道:“你可知道淳于几现在何处。” 史高愣了下,心想不说霍氏,怎么问起了淳于几。 刘询刚才还是怒火中烧,然而,他无意间瞧见丙吉离开时回首一瞥,目光中饱含深情,有焦灼,有期许。他陡然一震,渐渐冷静了下来,心里有了主意。 史高脑子一下子还没转过来,道:“淳于几应该在来长安的路上,” “是吗?”刘询微微一笑,语气中带着嘲讽。 史高慌得赶紧趴在地上,道:“臣该死。” 刘询并未责怪,道:“起来吧。” 史高起身跪坐,不知说什么才好,苦着脸只是发愁。 刘询神情凝重,道:“霍氏要对淳于几下手,你带些人去找到他,务必护卫他周全。” 史高点头应诺:“淳于几手中必有霍氏谋害许皇后的证据。所以他们除之而后快。” 刘询瞄了他一眼,口中轻轻“啧”了一声。史高不禁打了个寒噤,心想又说错话了。 刘询道:“有没有证据,都改变不了霍氏谋害许皇后的事实。我要的是淳于几如期归案,不能有任何差池。” 史高这才恍然大悟,皇帝要他去保护淳于几,看重的是朔方十囚如期归案的教化意义,所谓宁以义死,不苟幸生。大汉王朝太需要这种弘扬正气的经典范例了。他于是响亮地应道:“臣领旨。” 刘询略微思索,道:“你可持虎符调遣虎贲禁军。” 史高暗暗吃惊,调动虎贲护卫一个囚犯,恐怕也是恒古未有之举。 刘询并未留意史高的反应,兀自感慨道:“信义行于君子。朔方十囚皆为重罪疑犯,自行归案或许会面临死刑。如果他们纵而复归,不就是君子所为吗。君子之教,喻也。” 史高没怎么听明白,奉承道:“臣谨记陛下教诲。” 刘询心情轻松了许多。他双手紧扣着向上伸直,舒展一下腰身,然后端起案上的水碗喝了一口。 “那么,雍阳宫的那些死士呢。”史高小心翼翼地问道。 “你率领虎贲,寻机以剿灭流寇为名,围剿雍阳宫。那些死士,就让他们去死吧。”刘询面容冷峻,徐徐说道。 “好。”史高兴奋的紧握双拳,举到胸前使劲抖了抖,马上又觉得不妥,敛容拱手道:“臣领旨。” 刘询右手随意挥了下,少顷眉头皱起:“不过,我当下还没有想好如何处置霍氏。所以,围剿雍阳宫不能搞的动静太大,也不要牵扯到霍府。” 魏相和丙吉迈出未央宫大殿,心情复杂。 时已黄昏,丙吉站在高高的台阶上,凝望着天边若血一般的殷红的残阳,怅然若失。 魏相走了过来,顺着丙吉的视线远眺天际。秋天傍晚的风带着寒意,他双手拢进袖里,幽幽说道:“这事我俩也无能为力了。所谓人若不能自制,必由他人制之。” 两人相互搀扶着,慢慢迈下台阶。 他们身后是宏大的未央宫,面前是长长的似乎没有尽头的台阶。远远看去,一条条漫长的平行线里,有两个黑点在缓缓移动,渐渐地,这两个渺小的身影,溶入了火焰般蒸腾的夕阳余晖中。 第一百三十六章 惊夜 淳于几对京城里发生的是一无所知,只想着别耽误了去长安的行程。在马领县城与庞萌和袁六郎告别后,他与其华、若云沿着秦直道,穿过沮源关,风尘仆仆来到了柳里镇。 柳里,距长安一百二十里,四周山高沟深,水源丰盈,还有数条河流的源头。这里遍植柳树,长安人送客,近则灞桥惜别,远则一路相送到此地,折柳赠别远行者。镇口有块刻石: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行道迟迟,载饥载渴。 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淳于几在石刻前伫立良久,感慨不已。 三人走进小镇,便寻了一家食肆就餐。 柳里镇依山畔水,颇为清幽。若云倚着窗沿左顾右盼,很喜欢这个小镇。她发现小镇人家的门楣上都挂着一束茱萸,香气袭人。于是皱起小鼻子使劲闻了闻,好奇地问道:“这里的人家怎么都挂着茱萸啊。” 淳于几想了想,不敢肯定:“今日可是重阳?” 其华扳着手指盘算了一会,笑道:“今日九月九,正是重阳。” 若云眺望着窗外景色,双眸迷离,喃喃道:“真好。” 三人看着景,慢慢享用美味菜肴。 淳于几突然神色惆怅,道:“九月九日了,再过六天,就是廷尉府归案日。”说罢长叹一声。 其华原本眼见柳色、耳听水声,沉浸在恬淡安逸的氛围中,这下被这几句话破坏了心境,于是嗔道:“好好的,怎么说起这事了。” 淳于几倒是不好意思了,面带愧色,嚅嗫着没说出句完整的话来。 其华喜欢看他憨厚模样,不禁呡嘴一笑,目光又转向窗外。她忽而神色一凛,双眸直直的盯着远处。 若云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没有发现什么异常,疑惑地问道:“其华姐姐,怎么啦?看到什么了?” 其华收回视线,抚摸了一下她的柔发,莞尔一笑:“没什么,姐姐看这景色。”在白羽山与淳于几分别后,其华带着若云一路走来,越发喜爱这个恬静乖巧的小姑娘。 淳于几道:“我们找家客舍歇息。这里距长安不过一百二十里,三、五日肯定可以到了,不会误期的。” 若云喜好清幽,他们便寻了家依山傍水的客舍住下。不觉金乌西坠、玉兔东升。 其华与若云同宿一屋,安顿好若云,走到窗前。 这晚繁星满天,似乎伸手可触;不远处,一股涌泉跌下崖壁,哗啦啦的水声在一直在耳边萦绕。她深吸一口清凉湿润的空气,不知怎的,眼前居然浮出淳于几憨憨的面容,不禁呡嘴笑了笑。 她这时睡意全消,盘腿坐地,双手拢在胸前。天地间风清月明,也是欢喜,视线所及,黛绿浮动。 正在左右顾盼,忽而觉得客舍外的树下似乎有个人影蹲着。她心中疑惑,便探出身去察看,却是什么也没有。正要缩回身子,蓦然发现窗外的地上垒了两块石头。她暗自疑惑,旋而一想,必是那人用来垫脚偷窥屋内。 她转身回屋,悄悄瞅了眼若云,见她睡得正酣,便走到自己的行囊前,摸索着取出一把长柄铁制羹勺,握在手里掂了掂,嘴角牵出一丝冷笑,然后蹑手蹑脚回到窗前。 候了半天,窗外没有一丝动静,她忍不住探出头张望了一圈,并无人影。她有些泄气了,坐靠在窗前,又不好去睡觉,着实恼怒。无意间,目光落在了案几上已经捏灭了的油灯,她心中一动,思索片刻,起身过去拿起油灯走到窗前,左手撑着窗台,大模大样的四处张望,右手悄悄的将灯油泼洒在窗外那块石头上。 做好了这些,她狡黠地笑了笑,心忖,看你能躲到几时。自己回到睡枕旁,伸了个懒腰,将铁勺放在枕边,便躺下了。 她也是倦了,闭着眼睛迷迷糊糊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朦胧中听到嘭的一声,接着就有人惨叫起来。 她闻声腾地跳起,睡意全消,赶紧将若云唤醒,然后冲到窗前,只见有个人影在山涧里挣扎,便扯着嗓子大喊:“有贼啊,有贼啊,抓贼啊。” 刹那间,客舍上下都被惊动,一个个房间点亮了灯。不一会,客舍掌柜和几个伙计举着火把赶了过来,身后还跟着一大群衣衫不整、乱哄哄住店客人。 其华指着窗外,嗓音颤抖着说道:“有个贼,刚才趴在窗口。”说罢,装作害怕的模样,左手捂着脸不敢看。 淳于几也赶了过来,见状很是担忧,悄悄问道:“怎么了。”其华捂着脸,张开一线指缝,轻声道:“别说话,等会告诉你。” 掌柜带着伙计在屋后搜寻,不一会,从山涧里揪出一个浑身湿漉漉抱着腿惨叫的男子。 掌柜举着火把仔细辨认,摇着头说道:“没见过这人,不是住店的客人。又问其华:“你可认得这人?”其华瞄了一眼,装作胆怯地应道:“不认得这人。” 掌柜一把将这人拎起,恶狠狠问道 :“你是何人,在这里干吗?” 边上的伙计嚷道:“是来偷东西吧。”说着就七手八脚的搜他的身。那人似乎摔断了腿,被伙计翻来覆去,痛的连声惨叫,还一面辩解:“没有,我没有偷东西。” “哦,那就是偷窥女子居室。你这个登徒子,把他捆起来,明日送官。”掌柜指挥伙计将这人捆成一只粽子,回头面对着倚在窗口的其华,带着歉意拱手道:“惊搅姑娘了,这贼子一早就送官,还望姑娘海涵。姑娘的房钱就免了。”他觉得不可思议,摇着头嘟囔道:“以前从未发生过此等事。真是人心不古啊。” 其华看着这群人乱哄哄的离去,呡嘴一笑。淳于几到这时也没搞清楚是怎么回事,于是问道:“怎么回事啊。” 其华将他和若云招呼到面前,轻声道:“先前在食肆吃饭时,我看到曾一箭了。” “曾一箭?他又追过来了?”淳于几诧异道。 “是的。”其华神情凝重。 “那么,那个人是曾一箭的属下,来监视我们的。” “是的。”其华点点头。 若云以为是自己引来了这伙人,面带愧色,低声道:“都是我不好,给哥哥姐姐添麻烦了。” 其华一把将她搂过,笑道:“这事与你无关的。他们从朔方就一直跟着我们过来的。” 淳于几也安慰道:“其华姐姐说的对,这事与你无关的。倒是我们让你担惊受怕了。” 若云轻轻摇摇头:“和哥哥姐姐在一起,我什么也不怕。” 其华紧紧搂住这个惹人怜爱的小姑娘,眼泪都出来了。淳于几在旁也是唏嘘不已。 第一百三十七章 柳里镇 柳里镇一处宅院的后堂,坐着两个神情阴郁的男子。正是曾一箭和衡三。他俩虽然面对面,但都低着头,谁也没看谁。屋里的空气似乎也是凝固的,只有在他俩呼吸时才微微抖动。 衡三在浅南驿一战落败,又死了兄弟,既悲愤又狂躁。回到霍府后,他一心想着要报仇,听闻霍府要派人去马领追杀朔方囚犯,就跑到霍云面前,痛哭流涕地说要将功折罪,甘愿为霍府赴汤蹈火。 霍云答应将追杀淳于几之事交予曾一箭负责后,很快就后悔了。他觉得曾一箭听命于范明友,而范明友主张控制住淳于几,并不赞成杀了他。所以将这事交予曾一箭,他很不放心,就想着要派个自己信任的人去督办此事。 霍云一直将衡三视作心腹,认为他武艺高强又很忠心,马领失手后,也没过多责怪他。这时拍了拍他肩膀,称自己还是很看好他的,这次的任务也就交给他了,相信他会很好的完成的。 衡三感激涕零,跪着发誓一定不辜负主君的信任。 霍云心中盘算,衡三已经参与了朔方十囚之事,让他去尽可放心。衡三率领雍阳宫的死士,加上曾一箭的十几个随从,足以布下天罗地网,淳于几插翅难飞。而且这些人不在霍府户籍,万一出了什么差池,也与霍府无关。 霍云颇为自负,往往我行我素,做事不计后果。霍禹生怕他惹事,再三关照淳于几是朝廷疑犯,皇帝也关注到了这人,一旦出事,廷尉府肯定是要追查的,行事一定要谨慎。所以他也不敢大意,觉着追杀淳于几之事还是做的隐秘为好。 衡三领命后迅疾赶到马领镇与曾一箭会合。这里是他的伤心地,所以他也没多停留,得知淳于几的去向后,又匆匆追到柳里镇。 曾一箭从朔方开始一直盯着淳于几。在白羽山跟丢后,因为知道淳于几总归是要去长安的,他也没有惊慌,沿着大道一路追到马领,找到了淳于几,又与衡三率众跟到柳里镇。 他是行伍出身,原是度辽将军范明友的部属,骨子里有种军人的傲气,从心底里看不起家丁身份的衡三,不愿与他套近乎。 衡三也看出曾一箭瞧不起他。于是两人相对无言。 这时,有人急切的叩门。曾一箭与衡三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叫道:“何事?” 话刚出口,衡三发现曾一箭面露愠色,心中嗤笑一声,“我乃霍府督邮,还要让你不成?”故意赶在曾一箭张口前喊道:“进来。” 门外进来一人,扑通就跪在地上,带着哭腔道:“我们的人摔伤了,还被绑了要去送官。” 曾一箭微微一怔,瞧着这人面生,脱口而出:“你是何人?” 衡三认得这是跟他来的雍阳宫死士小六。小六正眨巴着眼睛瞅着曾一箭,似乎在犹豫如何回答。衡三赶紧插话,道;“怎么回事,快快说来。” 曾一箭嘴角抽搐了一下,目光盯着案前的空地,脸色越发阴沉。 小六迟疑片刻,转过脸面对衡三,道:“淳于几他们在一家客舍住下,我们几个就在外面监视。半夜里,守着后窗的小八子不知怎么就摔到水沟里,被人发现,掌柜将他捆了,说是一早就送官。” 衡三听了皱起眉头,无意间瞥见曾一箭面带嘲讽,冷冷地瞧着小六,心中愠怒。 小六又自以为是地说道:“我估摸小八子是被淳于几他们发现了,被推到了水沟里。” 衡三并不理他,心里琢磨着下一步怎么办。 他眼角的余光瞄了下曾一箭,心中有了主意,对小六说:“小八子的事不用担心,让他们送官府,我们再去领出来就是了。你去与大家说,做好准备,今日要有行动。你去吧。” 待小六出了门,他转身面对曾一箭,用不容商量的口吻说道:“曾将军,淳于几已经发现我们跟踪他了。所以我们也不必再遮遮掩掩,今日就将他擒了。他若反抗,主君说过了,可以将他杀了。” 曾一箭态度冷淡:“范将军给我的指令是留下此人性命。” 衡三道心中鄙夷,范将军算是哪根葱啊?脸上却堆出笑容,道:“我奉主君之命负责此事。据我所知,淳于几是个狡猾凶悍之徒,从朔方出来后,就没有安分过,身负多起命案。听说他还有把绝世神剑青釭剑,如果他拒捕的话,我们硬要抓活的,难免不受到伤害。”说罢又恭维道:“曾将军有百步穿杨之神功,想必不会容他作恶的。” 曾一箭没有答话,只是撇起嘴角瞧着他。 衡三被他看的心里发毛,谄笑道:“曾将军忠勇无双,若是射杀了淳于几,我一定在主君面前为将军请功。对了。那柄青釭剑也可以一并赏与将军。” “赏我?”曾一箭眼神中透着嘲讽,盯着他问道。衡三忙不迭的点头称是。 曾一箭呵呵笑了几声,自顾自起身出门。 次日一早,风轻云淡,其华收拾好行囊,与若云院子里等候淳于几。 掌柜看见了,赶紧过来又是作揖道歉。 其华不想让他觉着此事无关紧要,便淡淡地回应一下,又问起昨夜那个贼子究竟是怎么回事。 掌柜越发愧疚,回道,那人不知怎的滑到了山涧里,一条腿磕在石头上,折了。问他从哪里来的,为何在你窗下转悠,就是不肯招认。今日一早,亭长将他带去县衙了。 正说着话,淳于几背着行囊过来。掌柜吩咐伙计包了些胡饼和炙肉,硬塞给了其华。淳于几和其华拱手称谢,辞别了掌柜。 衡三趴在窗口朝院子窥视,待淳于几他们走了,一溜烟跑到曾一箭的居屋,急吼吼催他赶紧追上去。 曾一箭冷冷瞅了他一眼,道:“还怕他们跑了不成。”起身走到门口,冲着掌柜喊道:“店家,将朝食送来。” 衡三讨了个没趣,讪讪道:“也是,吃了朝食再走。他们能跑到哪里去。”一众人便留在客舍吃起了早饭。 第一百三十八章 来者不善 淳于几一行人紧赶慢赶,眼见的离柳里镇越来越远。 其华昨夜不曾安眠,走了两个时辰了,也有些惓了,就坐在草地上歇息。 淳于几自白羽山与其华和若云分别后,过了十几天才又聚到一起,心情愉快,仿佛有着使不完的精力。这时,他又手持那柄青釭剑,冲着远处的大树“嘿——嘿”发力劈砍。 其华看着淳于几傻乎乎的比划剑术,有些无聊,瞧见树上挂着还未长熟的野果,起身摘下一颗咬了口,又酸又涩。她龇牙咧嘴“呸——呸”吐了几下,将野果扔得远远的,招招手唤若云过来,道:“你有没有觉得这几日淳于哥哥很奇怪。” 若云抬头看了一眼,道:“淳于哥哥一直很奇怪的。”其华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淳于几听了这话,讪讪缩回了手。 其华上下打量了他一遍,道:“我觉得你淳于哥哥从白羽山回来后变了许多,话也多了,手脚也勤快了。是不是啊,若云。” 若云乖巧地点点头:“淳于哥哥是变了许多。他还告诉我他能隔空断木。” “啊。”其华颇为惊讶,问道:“他可演示给你看了。” 若云道:“他演示了,我没看到。” 其华恍然大悟:“他刚才傻乎乎的比划剑术,原来是在操练隔空断木啊。” “隔空断木用的是内力,是在紧急时才会激发出来的。寻常,寻常看不到的。”淳于几听到她们的对话,红着脸辩解道。 “哦,是不是就像狗急了跳墙。”若云很理解的回应道。 其华忽然想起离开朔方的那天早上,她也是这么说淳于几狗急跳墙,忍不住咯咯咯笑了起来。 若云瞧见淳于几尴尬的模样,心中不忍,悄悄拽了下其华。 其华也觉着有些随意了,便止住笑,环顾四周,道:“这里已是云阳县的地界了,下了山就是瑞宁镇,可以借宿。我们就在这里歇一会吧,日落前可以赶到瑞宁驿。”说罢便拖着若云坐到铺满落叶的草地上。她靠着一棵大树,阖目小憩。 淳于几窘得满脸通红,思绪又回到了白羽山上那个神奇的一夜。 那晚,他在白羽山洞窟中得到“蒙氏剑术”秘笈,大喜过望,就通宵研读,只是半宿,便贯通丹田真气。 自忖已然通督,他拔出青釭剑,聚精会神走了几招,果然内力充沛,于是抖动手腕,依着“蒙氏剑术”劈、撩、刺,剑随人飞,一时风生水起,只见身形飘渺,白衣若云。 他越舞越酣畅,不由得大喝一声,随势一挥,剑风所向,发出“哔哔啵啵”爆炸般的响声,只听轰的一下,这股剑气竟然斩断了数丈之外手腕般粗的树枝。一群栖于树梢的鹭鸟陡然惊起,扑嗦嗦拍打着翅膀,一路哀鸣飞向远山。 他目瞪口呆,伫立许久。 他还清楚记得,当时天边一轮旭日喷薄而出,霞光渗过轻纱似的薄雾,将浓绿的山峦染得彤红,晨风吹来,清新润泽,恍若幻境。 之后,他又回到洞里,将竹简归拢,寻思自己还要去廷尉府归案,这竹简携带不便,还是留在这里为好。就将竹简放回石匣,仔细盖好。然后收拾起自己的行囊背在身上,恭恭敬敬对着大纛和石匣长揖,道:“蒙将军忠义无双,小生敬佩,若有冒犯,伏惟将军海涵。”说罢,又是长揖。 回想起当时的情景,他的脸上浮出笑容。不过,那天激出剑气后,他又试过几次,只能再斩断面前的树枝,再也没法激出剑气。他不明白是什么原因,却也无可奈何,心忖,此乃神技,非寻常可得。 淳于几这时并无倦意,一双眼睛东张西望,无意间瞥见睡梦中的其华,神情安详恬淡。 他内心不由自主嘭嘭乱跳,忍不住又窥视一眼。只见其华长长的睫毛抖动了一下,又轻轻一笑,舔了下嘴唇,似乎是梦到了什么。他生怕她突然睁开双眸,赶紧转过身,将目光移向远处。 淳于几静静的眺望着远处五彩斑斓的秋林,心底异常柔软,若水一般的清澈,只是不时荡起些涟漪。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以前虽然也是喜欢其华,但心中一直存有怯意,没想过可以亲近她。 正在胡思乱想,蓦地听到一声轻唤:“淳于几。”他有些心虚,不敢回头。未几,感觉身后拂来一阵清风,其华已在身边,轻声道:“有人盯上我们了。” 其华朝侧后方努努嘴,道:“来的人还不少呢。” 淳于几听说身后有人,生怕被察觉自己已经发觉了他们,也没转身,稍稍侧脸,用眼角的余光朝那里瞟了下。 其华瞧他小心的样子,扑哧笑了,道:“这些人并不躲避我们,你就转过身好好看一看。” 淳于几这才转过身,扫视了一遍,发觉离他们数百步远的灌木丛中,三五成群站着不少人,服饰各异,手中或持弓箭,或持刀刃,也不回避,目光一齐盯着他们。 淳于几吃惊不小。他心中奇怪,之前也发觉有人跟踪,不过都是躲在暗处,行踪诡秘。像这样明目张胆的,还是第一次遇到。 他疑惑地瞧着其华。其华猜到他心里想着什么,双眉紧蹙,低声道:“来者不善。” 淳于几张望了一会,道:“来了这么多人啊。”他思忖半晌,神色严峻:“今日的情形倒也蹊跷,像是,像是——”他看了眼若云,犹豫着没说下去。 若云有些害怕,下意识地拽住了其华的衣角。 其华怜爱地搂住她,安慰道:“不怕,姐姐在,没人能伤害你。”说着,就将若云带到附近的一块嶙峋山石前,轻声道:“若云,你就躲这石缝里,哥哥姐姐没叫你,千万不要出来。” 若云又拉住了她袖口,眼神中满是担心。 其华安慰道:“别怕,哥哥姐姐不会有事的。”说着将若云按进石缝里,叮嘱道:“你别出来啊。” 她走了几步还是不放心,又回头关照道:“千万不要出来啊。” 若云点点头,她才小跑几步,来到淳于几身边,问道:“你刚才说像是什么?” 淳于几望着那群人,道:“像是不放过我们了。” 其华观察了一会,也是疑惑,道:“这些人不知是从哪里来的,之前没见过。” 淳于几道:“曾一箭那几个人从朔方就一直跟着我们。在白羽山时跟的紧了些,但也没有像今天这样步步紧逼。” 其华犹豫了一下,吞吞吐吐说道:“你是否带了他们想要的东西,所以他们才不依不饶。” 淳于几叹了一口气:“我也一直怀疑他们是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东西。我之前入狱,肯定他们陷害的。可是,可是我真不知道他们要什么,若有,我也就给他们了。”说着双手一摊。 其华转过脸注视着他,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她发觉淳于几被她瞧着手足无措,便呡嘴一笑,道:“真不知道?” “真不知道。不过,我猜想这与我姑母和霍府的一桩旧案有关。” 其华闻言心中一动,呆立在那里发怔。 第一百三十九章 初露锋芒 淳于几觉着是自己连累其华和若云了,面带愧意,道:“这事原本与你和若云无关,他们是冲着我来的,倒是将你们牵连进来了。” 其华已经回过神来,嗔道:“怎么就与我无关了。”弯下腰,从行囊中抽出长柄铁勺,双手握柄抡了一圈。淳于几惊奇地看着她,半晌才问道:“这是你的兵器?” 其华笑着点点头,用铁勺拨过一块小石子,然后双腿张开,稳稳站好,双手握住长柄的尾端,随意耸了耸肩,让自己身体放松,膝盖微微前曲,用长柄铁勺触碰了下小石子。她瞄了一眼远处的那些人,脸上掠过一丝狡黠的笑容,双臂突然发力抡圆了铁勺顺势挥下,铁勺头击中小石子,划出一条弧线飞向远处。 淳于几的视线也被那小石子牵了过去,未几,听到远处一声惨叫,还没有弄清楚怎么回事,就见一群人嚎叫着冲了过来。他心想,一场打斗是免不了了。 其华提着铁勺就要上前。淳于几伸手拦住她,道:“我来。” 淳于几练成“蒙氏剑术”后,自信心顿时爆棚。在夜深之时,他时常悄悄跑到僻静无人的地方演习一番,顿然觉得酣畅淋漓。 他不知道为什么,总想着要在其华面前展示出来。自己也奇怪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我是不是有些贱啊,就像雄鸡舞动尾巴上的长羽。”他不由得轻笑一声。 其华闻声转过脸,不解地瞅了他一眼。淳于几大窘,不敢看她,面对着前方说道:“你这捶丸功夫,是谁教的?” “怎么,你也想学?我教你啊。”其华瞅着他,脸上露出玩味的笑意。 淳于几不敢再说话了,朝前迈了几步,锵啷一声,青釭剑出鞘。 那群人也在距他们二、三十步的地方停下,齐齐亮出兵刃。 淳于几神情淡然,冷冷地盯着他们。其华虽然听过淳于几说起在白羽山石窟得到 “蒙氏剑术”秘笈,但没见过他演练,不免担心,于是上前两步,想挡着他的前面。淳于几果断地伸出手拦住她。 其华拽着他衣袖,轻声道:“这些人武功不弱的。” 淳于几轻轻拂开其华的手,只一回首,瞥见其华担忧的眼神。他记不起有多少年没看到这样的眼神了,以前姑母曾用这样的眼神,默默地注视着幼小的他。这是亲人般关切的眼神,刹那间,他如击石火,似闪电光,原本朦胧的感觉,这时清晰的从心底浮现出来:“她就是我的亲人,我喜欢她。”他痴呆似的凝望着其华的双眸。 其华被他的举动弄得不知所措,白皙的脸颊泛起一层红晕,似嗔似怨瞪了他一眼,随即羞涩地垂下眼帘。 淳于几陡然醒悟,局促的转过身。他似乎想掩饰自己的窘态,提着青釭剑上前两步,突然暴喊一声,挥剑划了个半圆削向一棵野树。似乎随意的一挥,这棵一虎口粗的树干瞬间被拦腰斩断。 其华大吃一惊,心忖,若是竖劈,还可借助手臂的下坠冲力,而横削断木,必有浑厚的内力。这个文弱医官,竟然练成了绝世武功。不过,她也不敢大意,提着铁勺在旁随时出手相助。 这时她心里还是很笃定,她知道这些人是霍府派来的,也猜想他们要从淳于几这里得到一样什么东西。也许是时间越来越紧迫,所以霍府着急了,逼他交出那件东西。虽然所用手段或许暴力,不过,看起来这些人还不至于伤害他性命。 淳于几一剑断木,霍府的人着实吓了一跳。衡三大惑不解,问曾一箭:“这淳于几不就是个医官吗,怎么会有这般蛮力。” 曾一箭也很迷惑,打量着淳于几,道:“没听说他会武功。” 衡三唤过小六,道:“你去将他拿下。”小六望着持剑伫立的淳于几,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衡三抬腿踢了他一下:“没出息,他就是一个医官,能有多大本事。”见他还是畏畏缩缩,就指着周围的人扫了一圈,道:“你们一起上,不能让他跑了。” 小六这才放下心来,率领十几个人一声呐喊,将淳于几围在中间。 其华见状气的直跺脚:“这么多人打一个,你们还要不要脸。” 小六见是一个美貌女子,顿时浑身轻飘飘,涎着脸嬉笑道:“小娘子,我们要不要脸,你是不是想知道啊。待会哥哥告诉你。” 其华气极,提着长柄铁勺就冲着小六过去,小六吓的连连后退,喝令两个持刀的死士上前阻拦。其华滑步近前,未等两人站稳,挥起铁勺一记打到一人手腕,将他的刀磕飞,在那人的惨叫声中,顺势反手一撩,又击中另一人的肩膀,那人吃痛扔下刀,捂住肩膀原地转着圈嚎叫。 其华只一招打废了两个死士,小六看着心惊肉跳,暗叫幸好刚才没有上前逞强。 衡三阴沉着脸,指着其华道:“将她围住。”一群死士涌了上去围住其华。 曾一箭微微皱眉,在旁低声关照道:“不许伤着她。”说罢挥了下手,带着自己的随从退后,让出此地由他们打斗。他的随从多是弓箭手,不善格斗,所以也就远远的观战。 衡三带来的死士俱是武林高手,其华虽然武艺不弱,但对方人多,被他们缠着,一时僵持住了。 那边小六带着一群死士围住了淳于几。小六使的是一柄卜字形铁戟,可刺可劈可勾。 淳于几还是第一次与人实战格斗,所以分外专注。他持剑曲膝,盯着小六的一举一动。 小六的铁戟杆长七尺,在这空旷之处舞动起来,颇有威力。他持戟远远抵住淳于几,寻机出招。 淳于几剑法不甚娴熟,好在他年轻,身形灵活,与小六斗了几个回合,不分高下。周围死士见状,也有围了上来助战的。不过,他们要让小六夺头功,所以并不十分用力。 其华被十几个死士围在圈里。不过,这些死士只是死死缠住她,也不下狠招。其华若是要离开,他们就刀枪齐上抵住她,其华若是不动,他们就在旁监视。其华无奈,也就没了打斗的兴致,关心起了淳于几。她发现淳于几与那群死士缠斗,竟然不落下风。 这“蒙氏剑术”的招术并不繁杂,都是由劈、撩、刺串连变化,不在于快,而在于沉稳,正好契合淳于几秉性。他内力深厚,一柄青釭剑又是削铁如泥。小六刚才见过他削断树干,心中忌惮他的利刃,不敢逼得太紧,两人你来我往,边上的死士不时偷袭几招,双方一时僵持不下。 衡三和曾一箭在远处盯着淳于几。眼看拼杀了近半个时辰,小六没能制服淳于几,衡三有些心焦,道:“这里距长安不过一百多里,如果让他跑了,我们恐怕就没机会。” 曾一箭点头认同,道:“今日必须要拿下他。” 这时,人群里走出光头虬髯的中年大汉,喝道:“小六,你退下,我来。” 小六回首看去,正是霍府招募的武师、天勾派掌门乐非。 这乐非左手握一柄钩镶,右手持一把环首刀。这钩镶呈弓形,两端是钩,中间有手柄可握,还装了个小盾牌。钩镶可钩可挡,交战时既可以抵御敌刃,又可以钩束敌方的武器,一旦勾住,陷敌方于被动,另一手则挥刀杀出,两者配合使用,威力倍增。 乐非上前用胳膊撞了一下小六,露出鄙夷的神色:“对付这等人物,看我,一招了结。”说罢,左手钩镶,右手环首刀,炫耀似举起晃了晃,在阳光下忽闪出瘆人的寒光。 淳于几没见过这般兵刃,心中不免发怵。他全神贯注,紧盯着对方的一举一动。 第一百四十章 险中取胜 乐非双手持械,狞笑着围着淳于几慢慢走圈。 淳于几不敢大意,也随着他慢慢移动。 乐非瞧他一个文弱书生的模样,心中便是瞧不起他,也不愿多费功夫,突然暴喊一声,挺着钩镶冲上前来。 淳于几大骇,慌忙收剑急退数步。 乐非原本以为自己往前冲了,对方自然也上来应战,他就顺势施展左勾右劈的天勾套路。哪成想淳于几并非武林中人,不谙这些套路,见他冲了过来,当即撤步退让。乐非也是托大了,用力过猛又扑了个空,虽然及时收势,还是跌跌撞撞朝前滑几步。 淳于几虽然少年时就在姑母的督促下习武,但在他的潜意识里,习武不过是为了防身,并未想过要与人争胜。见乐非来的凶猛,他本能的快速朝后退让,孰料这招恰好就是应对的天勾套路正解“避其锋芒”。 乐非一击落空,当即露出破绽,淳于几若是经验老道迅速反击,他也就命悬一线了。 逃过一劫,乐非也不免后怕,脸色变得苍白,心虚的左右瞧瞧,正好瞥见小六脸上闪过一丝嘲笑。他不禁恼羞成怒,狠狠跺了下脚,仰天大吼一声,双手持械,再次逼向淳于几。 天勾套路以蝎为魂,左手钩镶就像钳爪,缠绕敌方,而右手持刀似毒针,逮住机会,一击而毙命。 淳于几身后是一处山崖,退无可退,只好上前应战。他没有什么实战经验,若是一刀一枪,还可对付。乐非却双手持械,这钩镶又很怪异,可守可攻。淳于几手忙脚乱,险些就被伤着了。 躲过几招后,淳于几总算看出天勾套路其实是诱人进攻,勾住对手的兵刃,然后一刀夺命。于是,他就专心防守,以不变应万变,用心观察乐非的一举一动,见招拆招。他也没想过要夺人性命,只是让他们知难而退,放自己去长安。 乐非发觉淳于几虽然动作笨拙,可奇怪的是,无论他使出什么招数,对方都能轻松化解。他气急败坏,使出的招数越发凶狠和快速。 淳于几稍不留神,便被钩镶勾住了衣袖,动作凝滞。乐非大喜,挥刀就劈了下去。眼看环首刀袭来,淳于几想也没想,本能的一个大转身,反手挥剑磕开刀刃,迅速滑步脱离了险境。 他惊魂未定,马上察看自己身上,还好只是衣袖被拉开一条口子,那破布就像翅膀一样飞舞着。 围观的死士轰的一声叫起好来。乐非一击得手,将淳于几打的这等狼狈,也很得意,高举钩镶示威似的挥来挥去。 若是武林中人好勇斗狠,被乐非这么一激,多半是气急败坏,乱了心智。淳于几无所谓,将衣袖上的破布扯下扔到一旁。 他觉得自己这次没有受伤,已经很幸运了,所以也不在意乐非的挑衅举动,自顾自竭力调匀呼吸,潜心运气。渐渐的,一股真气出自丹田,随后沿督脉上行,充盈全身。他便曲膝弯腰,持剑等对方攻过来。 淳于几并不想与他们为敌,先前格斗中,即便乐非露出破绽,他反而收手放过。 乐非看出淳于几的心思,暗笑这人就是个书呆子。 这时,他心中冒出一个念头,觉着可以利用这种机会,故意露出个破绽,诱骗淳于几收手,趁其松懈之际,突然出招置其于死地。这种招数虽然卑劣,但是,有谁会谴责胜利者呢。他脸上闪过一丝得意的笑容。 乐非拿定主意,仍是一招一式与淳于几缠斗。不过有意放慢节奏,还不时笑笑,旁人看来,他俩就像是在切磋武艺。 淳于几虽然有些困惑,但他为人单纯,就依着乐非的套路过招。 乐非又与淳于几斗了几个回合,好似无意间将胸膛暴露在淳于几剑下。淳于几也没多想,收剑退让。 乐非瞧见机会来了,蓦地大喊一声:“找死。”陡然变招。他跨上一步,左手钩镶翻转死死勾住长剑,嘴角扬起嘲讽的笑意,右手握着的环首刀随即斜劈而下。 淳于几没料到乐非会使出杀招,心中大骇,想着赶紧抽出宝剑,也好应对,便握剑用力上挑。 没想到只是这么一下,长剑就摆脱了束缚。他倒是用力过猛,手臂依着惯性在空中划了一个圈,待回到腰际时,正是出招的最好位置,于是顺势发力刺出,正中乐非胸膛。 一切都停止。乐非似乎还不相信自己被刺中了,他低头看着自己胸口,出现了一滩血迹,然后越渗越大。少顷,他身子一软,瘫倒在地,表情也瞬间凝固,只有一双眼睛,还很不甘心的圆睁着。 衡三看到乐非的钩镶勾住淳于几的长剑,环首刀也将砍下,一声叫好脱口而出。然而,他的嘴巴还没合拢,就目睹了难以置信的一幕。勾住淳于几长剑的钩镶,竟然像枯枝一般的折断了,乐非脸上还挂着嗤笑,胸口已被对手长剑刺穿。 原来淳于几受惊后浑身陡然一紧,恰似提气,丹田真气顿时被激发出来,游走全身。这青釭剑也被注入真气,越发犀利,岂是寻常兵刃可以抵挡的,当即削断了钩镶。乐非聪明反被聪明误,害了自己的性命。 淳于几实战经验不足,也不知江湖险恶,还好误打误撞摆脱了险境。他看着倒在地上的乐非,背脊一阵一阵发凉,心想,若不是我的青釭剑锋利,恐怕已经性命不保。 衡三气急败坏,朝小六做了个手势,小六虽然害怕,但不得不上前。他挺起铁戟,缓缓走向淳于几,一群死士紧跟在后。 淳于几慌了神,还一心要与他们澄清,急急忙忙喊道:“我不是故意杀他的,一时失手,一时失手而已。” 小六等人不由分说一拥而上,又是刀砍又是枪刺,招招夺命。 淳于几一面抵挡一面后退,眼见的就到了山崖边。他终于被激怒了,心忖,“我一再退让,你们还是不依不饶,要取我性命,那么休怪我无情。”这应了一句老话,别惹老实人。 于是他跨前一大步,身形交错之际,手中青釭剑若旋风一般扫过,只听一阵清脆的金属撞击声,围攻人群惊恐的发现,他们的兵刃瞬间都被削断,变成一件件奇形怪状的物件。 小六的卜字形铁戟也成了一根长木杆。他像是被吓傻了,挺着根木杆呆呆站着。淳于几挺剑过来,周围的人早已逃散,他也不知避让。 淳于几走到小六面前打量了一番,然后挥剑上下飞舞,像是切瓜果似的将他手中的木杆一截一截斩断。 小六脸色惨白,愣了好一会,才如梦初醒,将手里剩下的一小段木杆扔了,扑通跪倒在地,不住的作揖,道:“公子饶命啊。” 第一百四十一章 剑气 衡三呆呆伫立着,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就这么一会儿工夫,两个得力干将,一个一命呜呼,一个丢尽了颜面。他霎时感觉胸闷气急,良久才喘过气来,心中愤懑,恶狠狠地盯着淳于几,突然仰天狂喊道:“弓箭手。” 曾一箭手下的弓箭手听到衡三呼喊,当即挽弓搭箭,瞄向淳于几。 衡三刀指淳于几,大叫:“射死他。” 曾一箭稍有迟疑,还没有开口,他的手下已经条件反射似的松开扣弦的手指,十几枝利箭“嗖嗖嗖嗖”如飞蝗一般扑向淳于几。 其华一直留意着淳于几这边的情形,看到弓箭手挽弓搭箭,惊叫一声,抡起铁勺就冲了过去。 淳于几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场面。面对飞来的利箭,他不知如何应对才好,瞪大了眼睛,持剑的手也微微抖动。 就在这一刹那,一个羸弱纤细的身影嗖地扑到他的身前。转瞬间,又一个身影挡在他面前,手中器械舞的似风车一般,将飞矢一一磕飞。他还在迷茫中,却听得一声轻叹,那纤弱的身子颤抖了一下,慢慢滑落。 他这才回过神来,发现扑到他身前的是若云,而挡在前面将飞矢拨开的,则是其华。 “若云——”他轻轻唤道。小姑娘胸前中了一箭,双眸紧闭,脸色苍白。他赶紧按了几处穴位止血,又取出随身携带的金疮药洒在伤口边,也不敢拔箭,将小姑娘轻轻放在草坪上。 若云不顾生死为他挡箭,他心痛的如刀铰一般,跪在地上,左手抚胸大口大口的喘气。 少顷,他缓缓站起,右手持剑,面目狰狞,狠狠盯着衡三、曾一箭一众人,眼眸中渐渐泛出殷红的血色。 衡三见此心中惶恐,佝偻着身子朝曾一箭这边靠了靠,嘴里嘟囔道:“他要干吗,他要干吗。”蓦然发现周围的人攥着残缺的兵刃都在瑟瑟发抖。 山间陷入死一般的寂静,静的一片碎叶落地都能碰出声响。突然,淳于几仰天大吼一声,抡剑平平地划出一个半圆,刹那间,一股无形有质的劲风呼啸而至。 小六还跪着地上,忽然感觉一阵锐风袭来,他本能的缩了下脖子,只觉得头顶发凉,继而看到自己的巾帻在半空旋转,不一会,眼前纷纷扬扬飘下无数头发。他伸手摸了下头顶,竟然是光秃秃的,两眼一黑,便晕倒在地。 曾一箭远远地瞧见淳于几挥舞长剑,并未在意。然而,他马上目睹站在他左边的弓箭手,一个接着一个扭曲着身体次第倒下,而后轮到他身边的衡三,似乎还嘀咕了一句什么,也慢慢瘫软在地。 “血——”他看到衡三衣襟上溅满了血,脑子里一片空白。他不明白,距离五、六十步远,怎么可能被剑刃所伤。 他刚才也拉开了弓,虽然没有射出,但还保持着左手握着弓把、右手捏箭的姿势。 这一瞬间,时光仿佛被一只魔幻似的手拉了一把,走得极其缓慢。 他眼睁睁看着自己握着的那张弓的上端,像是被一把刀轻轻削过,断离弓背,在空中翻转了一圈,慢慢坠下。他的右手还拈着箭,拽住了弓弦,所以那弓梢被弓弦牵着,落下来又反弹了起来,在他面前跳跃。 不知从哪里冒出的几滴血珠,飞虫一般落在他手背上,慢慢溢开。紧接着,一股鲜血飘来,划出一条弧线缓缓飘落。 他惶恐地发现,这股鲜血是从他的脖子里喷出的。他想喊叫,可是发不出声音,只听到自己的喉咙里咕噜咕噜的冒着血泡。少顷,他像泄气似的叹息一声,随即瘫到在地。 “剑气。”其华呆了半晌,喃喃自语。她没有想到,淳于几居然练成了剑气。她像不认识似的打量着淳于几。 淳于几伫立在那里,右手持剑耷拉着,双眸凝滞,似乎也被眼前的情景震惊了。刚才还凶神恶煞的一群人,顷刻间尸横遍野,甚至还来不及哀嚎。 其华猜想他也没料到剑气居然有这么大的威力,走上前去,双手搭在他肩上,柔声道:“好了,都过去了。” 淳于几轻轻吐了一口气,努力挤出些笑容,两人互相搀扶着回到若云身边。这时,从前方传来沉重的马蹄声,两人相视一眼,露出诧异的神情,不约而同看向山坡南边。这里是山坡,南面地势稍低,起起伏伏,看不到坡底,极目远眺,尽头便是一线天与地。 马蹄捶打着大地,发出隆隆声响,越来越近。淳于几和其华目不转睛盯着前方。很快,一杆杆绛色的战旗从远处的山坡尽头徐徐升起,接着,彪悍的战马和身披盔甲的士卒一波一波呈现,渐渐汇成一股洪流,向着这里奔腾而来。 “虎贲。”其华嚅嗫着缓缓站起,眼中闪过一丝迷茫。她想不明白虎贲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不一会,虎贲战骑已经来到他们面前,士卒纷纷下马,神情肃穆站成几列,一个一身戎装的青年军官上前,双手抱拳,语气庄重地说道:“虎贲军侯十二郎奉诏护卫淳于公子。” “虎贲?护卫我?”淳于几一脸错愕。 其华盯着面前虎贲,若有所思。她像是要躲避什么,双眉紧锁慢慢朝后挪动,不知不觉已经站在了山崖边。十二郎无意间瞅了一眼,发觉其华退到了山崖边,大叫一声:“小心”。 其华回头看了一眼,似乎是受到惊吓,脚底一滑,打了个趔趄。她身子歪斜舞动双手,“啊,啊”喊着想找回平衡。然而,就在这瞬间,她尖叫一声,坠下了山崖。 淳于几大惊失色,猛地扑了过去,伸手却拉了一个空,自己身子晃了晃也险些摔出来,亏得虎贲士卒冲了过来,一把将他抱住摁在地上。 淳于几趴在地上,焦急地朝山下张望,大声呼喊:“其华。”喊声在深谷里回荡,他等了一会,没有听到有人回应,便站起解开穿着的襜褕,准备攀援下崖。 十二郎见状急忙喊道:“拉住他。”虎贲士卒一涌而上将他拽住。 淳于几拼命挣扎,眼看已经挣脱了虎贲士卒的拽拉,忽然听到有人惊叫:“小姑娘好像不行了。”他闻声一怔,便不再挣扎,回头望去,喊道:“若云。” 虎贲士卒松开了手,他奔过去跪在地上,双手颤抖着轻轻抚摸若云的脸,神情木讷。 十二郎拱手道:“淳于公子,你别着急。你在这里照看小姑娘,我派人下山搜寻小姐。” 淳于几瘫坐在地上,仿佛什么也没听见,紧紧搂着若云,仰面看天。周围的一起,似乎都与他毫无关系,他的脑海里一直回旋两个声音,一声娇憨“淳于几——”一声稚嫩“淳于哥哥——”。 良久,眼泪夺眶而出。 满地的红叶,铺成了一秋的悲凉。 第一百四十二章 兵发雍阳宫 十二郎派出一队虎贲绕下山崖去搜寻其华,大队人马则将淳于几护送到瑞宁驿。 史高没有上山,带了一队虎贲驻扎在瑞宁驿。十二郎汇报了今日战况,史高大喜,夸奖了几句,就将找到淳于几之事写成密报,命人快马加急直送未央宫宣室殿。 十二郎又说起淳于几与一个女子大战曾一箭和衡三一众人,将其尽数斩杀。回想起当时看到的情景,他还是心有余悸。 史高听了难以置信,连连摇头。 他认识曾一箭,知道此人武功了的,箭术更是出神入化。衡三是霍府的心腹家丁,他也见过,身手不凡。而霍府招募的死士,也都是武林高手。淳于几虽然从军多年,但只是一个医官,能有多大本事。 他沉吟半晌,觉着不可能是淳于几所为,那个女子或是绝世高手。便招招手将十二郎叫到近前,问道:“那个落崖的女子是何等人物。” 十二郎道:“也就是寻常女子,之前是朔方郡府的使女。” “寻常女子?那曾一箭和衡三是谁杀的,难道是淳于几?” 十二郎歪着头想了一会,道:“我到的时候曾一箭和衡三都已经死了,看那伤口,像是剑刃所伤。可那个女子使的是一杆长柄铁勺。” “长柄铁勺?”史高露出诧异的表情,旋而呵呵笑了几声:“这倒是契合她的身份。” “她是什么身份?”十二郎好奇地问道。 “朔方郡守府使女。” “哦。”十二郎恍然大悟。 “那么,这些人都是被淳于几杀的。这个医官的武功居然厉害到了这般地步。”史高感慨道。 “不过——”十二郎欲言又止。 “你要说什么?”史高见他这模样,不耐烦说道。 十二郎脸上露出迷茫的神情,犹豫着说道:“有件事很奇怪,我到现在也没想明白。本来觉着这是不可能的,可我看到的情形就是如此。” “什么乱七八糟。你到底要说什么。”史高不耐烦地斥道。 “刚才说曾一箭、衡三等人是被剑刃所伤。可是,可是淳于几站的位置离他们足有五、六十步远,而且那些死者的伤口都在同一个位置。”十二郎举起右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史高将他说的话琢磨了一番,陡然一惊:“你确定。” 十二郎神情严肃地点点头。史高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心忖,难道这淳于几身怀惊世骇俗的绝世武功?他想了又想,觉得这事不可思议。 他知悉淳于几的身世后,曾派人去朔方军营调查此人,回来说这个淳于几心底纯良,待人诚恳,是个医术高明的医官,仅此而已。淳于几会些武功,他也是知道的,但也不至于杀人于无形间。 他微微摇头,道:“这事不要与别人说。还有,你看紧了淳于几,悄悄的。”十二郎心领神会,拱手应道:“喏。” 史高摆摆手,好像要将这事翻篇了,问道:“这山上有多少霍府的死士?” 十二郎盘算了一会,道:“二十几个吧,还有几个曾一箭的随从,没死的都被我抓起来了。” “霍府招募了两百多死士。这么说来,其余人还都在雍阳宫。”史高嘴角挂着一丝讥讽的笑意:“死士?呵呵。” “我们接下来做什么?” “去雍阳宫。陛下旨意,我等护送淳于几和铲除雍阳宫叛逆。现在就该奉旨除逆了。”史高说罢站起,迟疑片刻,又坐了下来,手指在案几上笃笃敲了几下,问道:“去雍阳宫的路,你可认得?” 十二郎摇摇头:“不认得。” “那你现在就去长安,去霍府接一个叫张章的马夫。记得不可惊动别人,明日一早必须回到这里。” 十二郎拱手道:“喏。”转身就走。 次日一早,史高被一阵喧哗声吵醒,他揉着惺忪睡眼走到门口,正好撞见满脸疲惫的十二郎。十二郎见到史高,抖擞起精神,拱手道:“侍中,张章接来了。” “好。”史高拍拍他肩膀:“我们即刻出发,这里留一百虎贲护送淳于几去长安。” 十二郎点头应允,唤来一名百夫长,吩咐道:“你率部下护送淳于几去长安。一路小心,不可有误。若有差池,定斩不饶。”说到最后两句时,语气恶狠狠。 百夫长吓得一激灵,低头拱手道:“喏。” 十二郎转身将张章拉过来,史高一把攀住张章的肩膀,使劲晃了晃,笑道:“我还担心你不来呢。” 张章也很激动,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涨红了脸,道:“我怎么会不来呢。”说着揉了揉眼睛。 史高回头对十二郎道:“你们连夜赶路,很是辛苦,先去吃早食,歇息一会。”又关切地拍拍张章肩膀,道:“你也一起去。” 十二郎应道:“喏。” 张章走了几步,突然转身跪下,道:“小人不知史兄是朝廷大官,之前多有失礼,还望史兄海涵。” 史高笑着将他扶起,道:“张郎深明大义,待剿灭了逆贼,我就将你的功劳奏明天子,必有重赏。” 张章低头跪谢,抽泣着说道:“我要替小翠报仇。” 辰时,史高和十二郎率领虎贲骑兵浩浩荡荡直奔岐山。张章走在前面引路。他那天花了许多工夫才找到进山的路径,所以印象深刻,走了两个多时辰,很顺利的来到了那个的山坳。 史高勒住马,放眼望去,这里树木繁茂,一条石板铺成的小路蜿蜒而上,到拐弯处有块石壁,上刻 “雍阳宫”三个篆字,心想就是这里了。他回头就要下令,却看到身后只有十二郎等寥寥几人,诧异道:“怎么只有这些人啊。” 十二郎道:“这里密林路窄,这么多人就走成一字长蛇阵了。” 史高挺直身子朝后眺望,果然骑兵队伍一眼望不到头。他又朝山上观察了一会,双眉紧蹙,道:“这条上山路至多并排走两人,我们虽然人多,但施展不开,只能上去几个人接战。若是从这里攻上去,上面只要有几个弓箭手,再准备些滚石檑木什么的,就可以守住。” 十二郎点头称是,道:“这样的地形易守难攻。” 两人一时犯起愁来。 张章不知他们说什么,看这里没动静,跑过来问道:“怎么不上去啊。”十二郎将刚才的话说了一遍。张章“嗨”的一声拍了下大腿,叫道:“前山上不去,可以从后山上去呀。” 史高一时没有回过神来,迟疑着问道:“还有后山?” “那座山没有后山呀。”张章脱口而出。 史高表情尴尬,没法搭话了。 十二郎脑子转得快,问道:“后山可以上去吗?” “可以。我找小翠,就是从后山爬上去的。” “可有人看守?”史高急切地问道。 “没有。” “好。”史高右手握拳捶了下左手手掌, 兴奋地叫了起来。他唤过十二郎,吩咐道:“你带上两百虎贲,随张章从后山上去,到了就摇旗作信号。我这里也往上攻,前后夹击,必获大胜。” 十二郎拱手道:“喏”回过头命令:“全体下马,准备进攻。”便率两百校刀手随着张章去攀爬后山。刚要动身,忽而停下脚步,问张章:“我们上去后摇旗帜,这里能看到吗?” 张章眺望了一会,道:“可以看到。” 十二郎这才放下心来,道:“上山。” 史高目送他们转向后山,一会儿,这群士卒就湮灭在茂密的山林中。他回过身,冲身后的士卒喊道:“盾牌手、弓箭手上前,待后山发出信号,就一起攻上去。” 等了约半个时辰,一个士卒指着后山兴奋地叫道:“他们上去了,在挥舞旗帜。” 史高扒开身前的士卒,伸长脖子看去,后山山腰处的树林缝隙间,果然有一块绛色的东西在摇动。 他看不分明,迟疑片刻,问身边的士卒:“可是我们的旗帜。”士卒肯定地说道:“是我们虎贲的战旗,我还看到了旗帜上绣着的飞虎。”史高大喜,拔出佩剑,高呼“进攻。” 这里地形复杂,他命令盾牌手在前,校刀手紧随,两相配合进攻,弓箭手则在后掠阵。 虎贲军才冲上几步,山上骨碌碌滚下来几块不大不小的石子,将盾牌砸得砰砰作响。史高赶紧闪到一个盾牌手的身后,高喊:“放箭。”弓箭手一阵乱射。 史高侧耳听了一会,上面没了动静,便挥挥手。一队士卒沿着石径鱼贯而上,很快就冲到了刻着“雍阳宫”的石壁前。他紧张地注视着这队士卒,握着佩剑的手也微微颤抖。 第一百四十三章 扑了个空 虎贲士卒冲到石壁前猫着腰等了一会,并无滚石檑木砸下,众人便一齐呐喊冲上山去。 “雍阳宫”石壁这里是个拐角,看不到上面的情形。史高等在山下心中焦急,不停的来回踱步,走几步又停下了侧耳听听上面的动静。之前还有虎贲士卒的呐喊声,过了一会,什么声音也没有了。他不由得紧张起来,仰着脸盯着山上。这时山崖上又有几块小石子落下,在他脚尖前蹦起,两个盾牌手赶紧举起盾牌护在他前面。 山上还是没有动静,他心中忐忑不安,扬手招来一队士卒,对带队的百夫长关照道:“你们再上去,发现什么情况,马上派人下来禀报。”百夫长拱手应诺。 正要动身,只见一个士卒从山上连跑带蹦的下来,跌跌撞撞冲到史高面前,单腿跪地,拱手道:“禀报侍中,军侯已占据了雍阳宫。” 史高懵了,占据了雍阳宫?怎么没听到打斗的声音。他诧异的注视士卒,张了张口,又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 士卒并未留意他的表情,自顾自说道:“雍阳宫是空的,没有一个人。” “啊。”史高顿时头晕目眩,身子也晃了晃,亏得身边的百夫长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扶住。 史高闭上眼睛静了一会,才感觉好些。他知道这是极度紧张后突然放松,造成了头昏目眩,于是挥了挥了手,道:“上山。”不期又有几块石子落下,盾牌手眼疾手快举起盾牌将石子挡开。 百夫长朝上瞅了瞅,道:“都是些山风吹下来的石子。” 一行人旌旗开道,沿着石径蜿蜒而上。 十二郎带着张章早就在门楼口迎候。史高爬了这么多山路着实累坏了,一只手叉着腰,喘着粗气,气咻咻道:“贼子,居然敢耍我。” 张章慌了,摆着双手辩解道:“我可不敢耍你。前两日来的时候,真的有许多人。” 史高哭笑不得,拍了下他的肩膀,道:“不是说你,说的是那些贼子。”又问十二郎:“搜过了吗?有没有搜出什么东西。” 十二郎道:“有几件坏损的兵器,还有一些破衣烂衫和瓦罐。” 史高冷笑一声:“大汉天下,这等乱臣贼子,能跑到哪去。”他仰起头,打量着这秦建汉葺的离宫。雍阳宫虽然年久失修显得破败,仍不失皇家威严;而放眼四周,群山环抱,聚气藏风,亦是一个好去处。他寻思,这霍云倒也会挑地方,是不是该禀报皇帝,将这离宫拆了,免得被人利用。 十二郎不知他想什么,在一旁静静候着。 史高搔了了搔头皮,心忖,如果真的撺掇皇帝将这皇家离宫拆了,恐怕会被朝中大臣骂死。他心情复杂地又看了一眼雍阳宫,道:“回去吧。” 十二郎没有反应过来,懵懵懂懂问道:“去哪里?” “长安。”史高吼了一声,扭头朝山下走去。 到了山下,史高翻身上马。此番突袭雍阳宫扑了个空,他心情沮丧,寻思着回去该怎么向皇帝交代。一低头,瞧见了张章,忍不住问道:“你可知道,他们是不是还有其他营地。” 张章心忖,“你问了我几回了。”他也不敢敷衍,仔细想了一会,摇摇头:“没有其他营地。霍府招募的死士要么在雍阳宫,要么在霍府后院。不过,霍府后院住不下几个人,多是武师和门客。” 史高抬头看了看天色,叹了一口气,挥挥马鞭:“走。” 张章犹豫了一下,道:“我曾听他们说起过北郊禁军营地,还说什么有王汉在那里。” “北营禁军?王汉。”史高惊讶道,与十二郎对视一眼。 十二郎道:“王汉是为中郎将,执掌北营禁军,很有可能窝藏霍府死士。” 史高沉吟了一会,道:“王汉已调任为武威太守,管不了北营了。”他骑着马也有些腰酸背痛了,便挺直身子,在马背上颠了下,觉得舒服了些,抬起右手,鞭指前方,道:“走,去北营看看。”率领虎贲战骑直奔北郊禁军营地。 走了一个多时辰,树林逐渐稀疏,道路两侧出现了大片大片的麦田。史高看着两旁的景物,一时恍惚起来,便问十二郎:“这里是什么地方?” 十二郎左右巡睃,踌躇半晌,道:“这里看着陌生,不知道是什么地方。”正好瞧见路边有块路碑,便下马过去察看。 史高勒住马,问道:“可看清了,这里是什么地方。” 这块石制的路碑置放许久了,渍痕斑驳,上面刻字已模糊不清,十二郎辨认了好一会才读出来:“大秦 池阳亭。” “池阳亭?”史高惊叫一声,随即呵呵呵笑了起来,道:“这一路过来,我怎么觉着眼熟,原来是到了池阳亭啊。” 十二郎诧异道:“你来过这里?” 史高笑着摆摆手:“不说这个,不说这个了。”策马凑近池阳亭路碑,低头看了一眼,便对十二郎和张章说道:“你,还有你,随我去一处地方。” 十二郎闻言就要招呼士卒跟上。史高制止了他,道:“就我们三个过去。” 十二郎脸上掠过一丝惊讶,但马上就回过头,高高举起右手喊道:“原地待命。” 史高带着十二郎和张章拐进一条岔路。十二郎心中浮起谜团,又不好多问。史高觉察他的疑惑,笑道:“去一家客舍。前几日我与君上来过这里。那店家是一对老夫妻,也算是奇人,居然要捆了君上。现在正好路过。就过去看看。” “捆谁,捆皇帝?”十二郎惊得险些跌下马去。他赶紧收紧缰绳稳住身子。 史高哈哈大笑,回头招呼张章,三人策马疾驶,不一会就到了池阳客舍院子外。 史高、十二郎、张章一起下了马。史高笑呵呵打量了一遍,道:“就是这里。”上前就叩门。十二郎突然抢上一步拉住他的手。史高不解,满脸困惑看着他。 十二郎压低嗓音说道:“这客舍有些蹊跷。你看,当下还是申时,按理说一个客来客往的热闹时分。可这里也太安静了。” 史高后退几步观察了一番,不由得眉头皱起。 十二郎道:“你来过这里,掌柜、伙计或许还认得你,若有异常,就会惊动他们。我没来过。我去叩门,就说住店,看看里面的情形。”史高点头同意,躲到了一边。 十二郎上前叩门,敲了好一会,方才有人将门打开了一条缝。十二郎拱手赔笑道:“店家,过路客人,来投宿的,可有上好的客房。” 那人不耐烦嚷道:“没有,没有客房了,都住满了。找别处去。”嘭的一声将院门关上了。 十二郎又侧耳听了一会,才转身找到躲在墙角落里的史高。史高急切地问道:“如何?” 十二郎道:“这里果然蹊跷。” 史高追问道:“你看见什么了。” 十二郎道:“那人只开了一条门缝,看不到里面。不过,我觉着这人并不寻常。” “怎么?” “你说这客舍的店家是一对老夫妻,那么他就不是店家。而他说话的口气和态度全无待客之道,因此也不是伙计。从他开门的动作和身形的来看,是个习武之人。他出来挡客,这其中必有玄机。”十二郎一口气说出了自己的判断。 张章在旁欲言又止,史高觉察到了,便问:“你可是有话要说。” 张章点点头,道:“我刚才听那院里人说话的声音,很像是霍府的任武师。” 史高问道:“可曾听清。” 张章犹豫了一下,道:“离的有些远,但声音很像。” 十二郎诧异道:“难道是雍阳宫的死士跑到这里来了。” 史高沉吟片刻:“我们回去带虎贲过来,一定要查明真相。” 第一百四十四章 天网恢恢 史高、十二郎、张章三人上马疾驶,一会儿就与等候在路口的虎贲大军汇合。 十二郎高举起右手,正要下令出发。史高一把拽住他:“且慢。”十二郎放下手,疑惑地问道:“怎么了?” 史高道:“若真是贼寇,我们这么过去,必然惊动他们。他们若是劫持店家夫妇和伙计作人质,我们进攻就有顾忌;而且,店家也有性命之虞。”十二郎一愣,旋而冲着史高拱拱手,表示赞同。 史高沉思一阵,唤过一个百夫长,吩咐道:“这里是池阳亭地界,你带几个人去找到亭长,将他带这里,不,请到这里。” 百夫长应诺,正要出发,史高又叫住了他,道:“速去速回。” 不到半个时辰,百夫长带了一位中年汉子回来了。史高认出这人就是池阳亭亭长,上前拱手道:“亭长,别来无恙。” 亭长稀里糊涂的被百夫长带到这里,心中忐忑不安,又见到上千虎贲的威严阵仗,更是惶恐,嘴唇不住的抖动。史高过来打招呼,他下意识的拱手回礼:“尊驾别来无恙。” 史高笑道:“亭长认得我是谁吗?” 亭长端详一阵,恍然大悟:“尊驾前几日曾来此地围猎。” 十二郎在旁郑重道:“此乃当朝侍中史高史大人。” 亭长慌忙跪下,道:“小人有眼无珠,唐突了侍中大人。” 史高将他扶起,道:“亭长不必多礼,今日之事,还要烦劳亭长。” “侍中有何事须小人效力,尽管吩咐。”亭长虽然不清楚叫他过来所为何事,但也不再害怕,挺直了身子,中气十足的说道。 史高道:“我们怀疑前面那家池阳客舍藏匿贼寇。” 亭长顿时又紧张起来,沉吟片刻,道:“这家客舍我是知道的,已经经营了许多年,店家也是本分人。怎么会藏匿贼寇。” 史高道:“不是他们藏匿贼寇,是我们怀疑贼寇藏匿在他们的客舍里。” 亭长这才松了一口气:“侍中要我做什么。” 史高神情严肃地注视着他,道:“我们尚不清楚客舍里什么情况。如果贸然进门,恐怕会惊动贼寇。他们若将店家和伙计劫为人质,那就麻烦了。所以,你去叩门,想法将店家和伙计都叫出来,不惊动里面的人。” 亭长考虑了一会,道:“我就以官府清查人口户籍为名,将他们都叫出来。” 史高大喜,赞许的拍拍他肩膀:“好,就这么办。” 众人一起朝客舍走去,离那里还有百十多步,史高举手招呼众人停下,都躲到路边的树林里去。他唤来亭长,道:“你过去,不要惊慌,就按你刚才说的办法行事。事成之后,朝廷必有重赏。”又叫来几个身着便装的虎贲充作亭役,跟着亭长一起过去。 亭长还是紧张,站在路上深吸了口气,身子不由自主地晃了晃。 史高冲着他摆摆手,又指指身后的虎贲,示意他不须害怕。 亭长点点头,又站了一会平复心情,一咬牙,上前拍门大喊:“店家,店家可在,我是亭长,有事找你。”说罢又嘭嘭拍了几下。 过了好一会,里面传来说话声,“来了,来了。”接着吱嘎一声,院门打开,一位老妪探出身来,认出了亭长,笑道:“亭长,可有何事。” 亭长道:“朝廷要核查人口户籍,你即刻叫你们的伙计都出来。” “这么急啊。”老妪似乎有些疑惑,直愣愣的盯着他。 亭长陡然一惊,心想千万不可出乱子,冲着老妪挤出些笑容,道:“朝廷清查人口户籍,县衙前几日就吩咐要做这事,我给耽误了。当下县衙催得急,你叫你的老伴和伙计们都出来,我清点一下,登记造册。不会耽误许多工夫。”他说话时故意提高了声音,有意让里面的人听到。 老妪理解地点点头,道:“官府的事不可耽误,我这就去将他们都叫出来。”说罢转身进去。 亭长等了门外,听不到里面动静,一颗心又悬了起来,生怕老妪进去后出不来了。他背着手低着头,在门外不停的兜圈子,心里也不停地嘀咕“怎么还不出来”,头上的汗涔涔而下。 不知过了多久,院子的门吱嘎一声打开。亭长急忙迎上前,只见掌柜老夫妇和老老小小十几个伙计一起出来。 亭长举着袖子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长吁一口气。 老妪笑道:“如何,叫你不要着急,不会耽误你办事的,哎呦呦,看你,头上的汗都急出来了。” 亭长顾不上多说话,赶紧将他们引到史高面前。 史高轻声问老妪:“院子里还有店家的人吗。”老妪回头察看了一遍,道:“都出来了。” 史高大喜,回头吩咐十二郎:“虎贲上前,围住客舍,不留一条缝隙。”十二郎拱手应诺,率领虎贲士卒一涌而出,即刻将客舍围了起来。 老妪一众人瞧着这场面,惊得目瞪口呆。 史高凑近老妪,笑道:“婆婆,你还认得我吗。” 老妪眯着眼端详了一番,双手一拍:“哎哟,是前几日与皇帝一起来过的贵客呀。”一把将老翁拉了过来,道:“若非这位贵客,你就要犯下弑君的弥天大罪。过来,谢过贵客。” 老翁嘟囔道:“弑君大罪?没那么夸张好吧。”不过,他还是庆幸那天自己被灌醉了,不然可真的要闯下大祸了。于是与老妪一起,恭恭敬敬对着史高长揖:“恭谢贵客眷顾之恩。” 史高双手虚托,笑道:“两位老人家不必多礼。今日之事,还要烦劳两位老人家。” 老妪环顾四周,都是神情肃穆的虎贲士卒。她不由得心慌起来,说起话来也哆哆嗦嗦:“究竟,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史高没有应她,径直问道:“今日店里可是来了许多客人。” 老妪道:“是的,有一百多人,一早就过来了,说是将客舍包下来,不许其他客人住宿。” “都是些什么人?” “都是精壮的年轻男子。” 这时,院里有人大喊:“店家,店家。”老妪应道:“客官何事?”院里的人并未答话。 亭长示意她敷衍几句,老妪道:“好的,好的,官府问话,问完了我即刻回来。” 张章走到史高身旁,轻声道:“院子里叫喊的人就是任武师。” 史高微微点头,哼了一声:“那就对了。想必是从雍阳宫下来后,跑到这里来了。岂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他回首凝望威武雄壮的虎贲大军,一股豪情油然而生。 第一百四十五章 顽抗 池阳客舍里来客正是任武师和一百多从雍阳宫下来的死士。 一天前,任武师奉霍云的指令赶到雍阳宫,率领全体死士进入长安,然而走到半途,又接到指令,暂缓进京,隐蔽待命。任武师一下子没了方向,这时他们已经到了池阳亭地界,便想起前几日去过的池阳客舍,觉着那里既偏僻又宽敞,正好可以暂住几日。于是率队来到池阳客舍,赶走了其他住客,出高价包下了整个客舍。 十二郎来叩门时,他就在院子里,过来开门将十二郎赶跑了。之后亭长来叩门,他听清是当地的亭长,担心亭长发现他们这些不速之客,若是盘问起来,倒也是麻烦,于是就叫来老妪去开门,并关照她不许透露他们的情况。 老妪回来说是官府查验户籍,要清点伙计人数。 任武师也没有多想,还庆幸没有查验他们这些住客。他唯恐被亭长看见,跑到屋里躲了起来,并关照死士们都不许露面。 老妪将老翁和伙计都叫了出去,许久不见回来。任武师觉着不对劲了,独自来到杳无一人的院子里。蓦然,他心中浮起一种不祥的预兆,便悄悄跑到门边,也不敢探出头,侧耳细听,隐约传来刀枪碰撞的锵锒声,不由得惶恐起来。 时已黄昏,天色渐暗,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恍惚中,他觉着整个院子被浓烈的杀气笼罩,让他喘不过气来。他揉着自己喉咙努力想喊,就是喊不出声来,于是深吸一口气,然后用尽全力仰天大叫。 “店家,店家。”他声嘶力竭地喊叫起来,喊了半天,也无人回应。 史高带着虎贲去雍阳宫扑空后,心中一直恼火,可是老天开眼,居然让他在这里堵住了这群逆贼。现在院子里只有霍府死士,完全可以放开手脚进攻,顿时一身轻松。 他在院子外观察了一会,招招手唤来十二郎,道:“你先喊话,命令里面的人出来。” 十二郎上前,神情严肃,清了清嗓子,大声喊道:“里面的人听着,我们是虎贲禁军,奉旨捉拿朝廷逆贼。你等已被包围了,休想逃匿。若放下武器出来投降,或可宽宥;若是负隅顽抗,定斩不饶。” 话音刚落,院里似乎一阵忙乱,只听一个声音回道:“这里没有什么逆贼,都是本分的行商之人,不敢惊扰官府。” 张章凑近十二郎身旁,低声道:“这是任武师。” 十二郎哼了一声,又喊道:“那你们都出来,若是正经商人,自然会让你们走的。” 院里许久没有声音。史高道:“派几个人进去。” 十二郎叫来一个百夫长,道:“你先带二十个人进去,见机行事。” 百夫长拱手领命,点了二十个校刀手。十二郎又命令弓箭手戒备,院里的人若冲出来,一概射杀。 百夫长带着二十个校刀手雄赳赳的走向院门。院子的门关着,百夫长打量了一遍,眼神中透出不屑,上前狠踹一脚,岂料那门单薄,一下就被踹碎。百夫长用力过猛来不及收脚,一个趔趄就跌了进去。他身后的校刀手一齐呐喊,涌入院子。 史高心情激动,下意识地上前几步,被十二郎一把拉住,将他护到身后。 史高伸长了脖子朝院里张望,却是什么也看不见,便着急地问道:“怎么了,进去的人怎么了。” 十二郎安慰道:“不用担心,不用担心。”自己却是紧张的脸色发白,嘴唇哆嗦。 院子里传出阵阵喊杀声和刀剑的撞击声,间或有几声惨叫。史高和十二郎大气也不敢出,紧紧盯着院子门口。渐渐地,喊杀声断断续续,又过了一会,门口跌跌撞撞出来几个浑身是血的人。 十二郎认出是百夫长和几个虎贲士卒,赶紧招呼人过去救护。话音未落,院子里又追出来几个手持刀刃的死士,他急得大喊:“放箭,放箭。”在旁戒备的弓箭手都是久经沙场的老兵,见势不妙,没等他发话就已放箭,将冲在前面的死士射到在地,跟在后面的死士慌忙退回院子。 少顷,受伤的百夫长和士卒被搀扶到史高和十二郎面前。十二郎急切地正要问话,史高拦下了他,示意让他们喘口气。这时医官过来给伤员包扎伤口,又喂了些水。 百夫长歇了一会,史高蹲在他身旁,轻声问道:“里面什么情况。” “里面人不少,手持兵刃。我们喝令他们投降,那曾想这些人不但不投降,还持刀拒捕。他们人多,武艺也不弱,而且里面场地狭小,施展不开。我们只得,只得——”百夫长忍不住抽泣起来。 “知道了,好好养伤。你们都是忠勇之士,朝廷必有重赏。”史高站起吩咐医官仔细照看伤员,然后将十二郎拉到一旁,面带愁容,道:“百夫长说的也是。这些人都是亡命之徒,武功好,院子又狭小,长兵器和弓箭都施展不开。虎贲与他们捉对厮杀,恐怕占不到什么便宜。我们若是强攻,只会徒增伤亡,而且他们也可趁乱逃走。” “那如何是好?要不我们故意示弱,让他们以为可以冲出包围,将他们引出来。”十二郎思忖片刻,出了个主意。 史高嗤笑道:“你以为他们傻了?他们知道门外有弓箭手,虎贲人数也比他们多得多,不会轻易出来的。” 十二郎抬头看了一眼天色,脸上露出忧虑的神情,似乎想说什么,犹豫片刻,又闭嘴不说了。 史高觉察到了他的情绪变化,也抬头看了一眼天色。日已西下,远处的山峦笼罩在一抹薄雾中,若隐若现,他深吸一口气:“恐怕是要夜战了。” 十二郎环顾四周,道:“这些死士很可能会趁天黑逃逸。”语气中透着不安和无奈。 史高道:“我就是担心这个。” 十二郎道:“那我们多准备些火把,照的通天透明。然后安排弓箭手守在周围,里面的人出来就射杀。将他们困死。” “当下也只好这样,待天明再想办法。”史高苦笑道。“就怕他们趁天黑逃走。”他摇摇头,轻叹一声。 十二郎回头吩咐属下准备火把。两人看着士卒忙着收集柴禾扎火把,一时陷入沉默。忽然,十二郎眉毛一挑,脸上漾起欣喜的笑容,侧过身面对史高正要开口。史高似乎猜到他要说什么,伸出右手食指晃了晃,示意先不说,然后手指一点一点,仿佛打着节拍,一、二、三停在半空,两人异口同声说出:“火攻。”不由得哈哈大笑。 史高道:“既然他们不愿出来,那就让他们呆在里面。”十二郎点头称是。 这时,亭长引着一群人过来。史高诧异地打量着这群人,不知是干什么的。亭长略略侧身,恭敬地招呼一人过来,介绍道:“池阳县令来此拜见侍中。” 一个头戴小缁布冠、身着公服,矮胖短须的地方官吏紧赶几步,脸上堆满谄笑,拱手道:“下官乃池阳县令,不知侍中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望侍中见谅。侍中来此剿灭逆贼,乃敝县之幸也。” 他突然觉得“剿灭逆贼,乃敝县之幸也”讲的不甚妥帖,可匆忙间又想不出更好的说辞,便打了个哈哈掩饰窘态,接着神情恳切地说道:“侍中在此剿灭逆贼,下官当全力辅助,不辱使命。” 这县令刚刚才听闻有大队虎贲在此围剿逆贼,又听说带队的是皇帝宠信的帷幄近臣史高,便颠颠地跑来,心想不可错过这么一个亲近达官显贵的好机会。 史高正想着火攻之事,骤然冒出个人打岔,一时迷糊,瞧着这人搔了搔头。忽而,他心里闪出一个念头,便微笑着拱手回礼:“池阳县令,是吧?我倒是有一事须烦劳尊县。” 第一百四十六章 火攻 县令受宠若惊,涨红了脸,颤巍巍地拱手答道:“下官不敢,下官谨从侍中之命。” 史高呵呵一笑:“贵县不必多礼。是这样,这里有一伙逆贼占据客舍顽抗,我准备用火攻。你即刻带着衙役去各处收集柴禾和灯油,越多越好,越快越好。”县令巴不得要讨好史高,心想这事好办,便满口应诺,转身就走。 史高又将他叫住,道:“你对百姓说,朝廷征用柴禾和灯油,都会补偿的,事成之后重重有赏。” 县令满不在乎挥了下手:“什么补偿不补偿的,都是为朝廷出力。” 史高闻言愣了下,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县令暗叫坏了,这话有扰民之嫌,亏得他机灵,支支吾吾道:“这补偿之事,县里自然会有安排,会有安排。”说罢不敢逗留,带着衙役赶紧走人。 史高瞧着他的背影,无奈地摇摇头。 十二郎这时命令弓箭手在四周监视,其余人都去收集枯枝干柴。老翁看着不解,问十二郎收集干柴何用。十二郎告诉他准备火攻。 老翁一听要烧客舍,顿时跳了起来,连声道:“不可,不可以烧的。” 老妪听说后也急了,眼泪汪汪恳求不要烧房子,说着说着就要跪下。十二郎慌忙将她一把扶起。 史高耐心地解释了半天,并且拍着胸脯保证,朝廷一定会赔偿损失,而且还会重重奖赏。他有意无意的提及,上次陛下不就赏了你们百金吗。这次剿灭逆贼,功劳更大,赏金嘛,想想就不会少吧。” 老妪被他说服了,不再反对。可老翁还是不依不饶,梗着脖子道:“不行。客舍里有天子卧榻,此乃当朝圣迹,怎么可以一把火烧了。你这可是犯了大不敬之罪,要杀头的。” 史高哭笑不得,心想,“这若是圣迹,那长安城里不知有多少圣迹。”不过,这话可是万万不能说出口的。 他只得继续说服,双眼直视老翁,作出既理解又体谅的表情,道:“老人家,你尊崇天子,忠心可鉴。我也不想毁了这客舍。可是,你也看到了,我刚才派了虎贲冲进去,这伙逆贼负隅顽抗,伤害了许多虎贲士卒。火攻之法,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倘若逆贼不除,则国无宁日。你看,婆婆就是明事理、顾大局。客舍虽然烧了,可是两位老人家的拳拳报国之心,当为世人所敬仰。若得到皇帝表彰,那更是光宗耀祖了。” 老翁被他这一番话挑动的热血沸腾,哆嗦着说不出话来,自然顾不得反对了。 史高松了一口气,心想总算搞定了,暗自得意,朝十二郎眨眨眼。十二郎悄悄竖起大拇指。 两人看着天色已晚,催促士卒抓紧收集柴禾。十二郎嘀咕道:“这县令怎么还没有来。”话音刚落,便听到士卒一阵欢呼,正是县令带着百姓送柴禾来来了。 县令快步跑了过来,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炫耀似的指着身后长长的队伍,道:“这附近十里八乡百姓的柴禾都送来。” 十二郎踮起脚望去,只见无数百姓肩扛车载,送来山一般的柴禾。县令又指着一堆瓦罐,道:“百姓不仅送来柴禾,还有灯油,就连烧菜的油脂也送来了。” 史高大为感动,攀着他的肩膀晃啊晃:“好,太好了,此乃大功一件,贵县功不可没,朝廷必有重赏,重赏。” 县令激动的面红耳赤,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心中暗自发誓,荣华富贵,就在今晚,无论他要我做什么,都依了他。 史高自然不知他在想什么,也不再理会他,站在一块山石上,大声喊道:“百姓退后,虎贲向前。” 千余名虎贲士卒一涌而上,将客舍围的铁桶似的,数百弓箭手弯弓搭箭守在一旁。 史高喊道:“将柴禾扔进院子里。”一大群士卒散在客舍四周,用长矛挑起一捆捆柴禾,隔空扔进院子里。 任武师知道自己这伙人被围后,一直惶惶不安。他脑子里闪现过出去投降的念头,在与几个武师商议时,隐晦地说起自己的想法,可那几个武师坚定的表示要忠于霍氏,誓死不降。任武师无奈,只得躲在屋里喝闷酒,由他们去折腾。 不一会,那几个武师又过来了,说他们已经商议好了,准备等天黑了,各自分散突围。任武师觉着也只能这样了。几个人还在说话,听到外面嘭嘭嘭的不知扔进了什么东西。几个武师心中疑惑,便起身去门口看个究竟。 还没走到门口。只听院里有人大声惊叫:“柴禾,他们扔柴禾进来,要放火烧房子了。”武师们面面相觑,拔腿冲到屋外。 只见院子里满地都是柴禾,外面还在不停的往院子里扔。一个死士过来单腿跪地,抑制不住惶恐,嗓音打着颤说道:“他们要放火烧,放火烧我们。我们快跑吧。” 任武师正要说话,身旁的一个年长凶悍的武师上前一脚将这死士踢翻,嚷道:“今日就是报答主君知遇之恩的时候了。”回头对众人大喊:“召集死士,即刻突围。” 任武师认得这人姓关名闻,乃为霍府豢养的门客,傲慢自大,只服膺霍云。 正说话间,忽然眼前一片光明,如同白昼。原来是院子外点起了无数火把,照的通天透明。客舍里顿时骚动起来。 史高不知道里面的情形,但听到院子大呼小叫,便想象着客舍乱哄哄的情景,嘴角浮现一抹笑意,回头对十二郎说道:“再喊一次,若不投降,就点火。” “里面的人听着,赶紧出来投降。不然火到之处,玉石俱焚。”十二郎喊完话后,客舍里并无回音。 他双手拢在嘴边正要再喊,突然响起一阵狂呼声,接着一大群死士挥舞着兵刃从院子大门处猛冲了出来。他一脸错愕,没料到这些人居然会这样不顾死活的冲出来。 “放箭,放箭。”史高慌忙下令。好在弓箭手早有准备,顿时一阵乱箭穿空,已有十多人中箭倒在地上呻吟。 带头的关闻见势头不妙,一面舞刀磕开飞矢,一面嘶声大喊:“快退,快退,快回去。”除了十几个中箭倒在地上的,其余人呼啦一下全退回院里。任武师见此情景长叹一声,颓然坐地。 “死到临头,还不知悔改。烧,放火烧。”史高气极,指着客舍下令道。 守在围墙外的士卒听到命令,先将盛着灯油和油脂的瓦罐抛进院子。随着嘭嘭乓乓一阵响,空气中弥漫着油脂的香味。 十二郎舔了下嘴唇,嚅嗫道:“好可惜啊。” 士卒随即将火把扔进院里。轰的一声,院子里窜出赤红色的火焰。开始还是星星点点,不多时,便响起噼噼啪啪的木柴爆裂声,火势很快就蔓延开了,染红了半边天际。顿时,客舍里传出慌乱奔跑声和失控的尖叫。 这客舍本是木柱木梁的房屋,容易着火,现在又被扔进了许多干柴,还洒了灯油,顷刻间,整个客舍陷入一片火海之中。 第一百四十七章 悲歌 客舍刚一着火,就有不少死士攀爬院墙试图逃离,但他们面对一阵紧似一阵的箭雨,不死即伤,根本别想逃离。 “死不悔改,死不悔改。”史高背着手来回踱步,口中念念有词。 客栈四周的士卒不断将干柴扔进院子。火焰腾起,整个客舍熊熊燃烧,赤红色火焰和滚滚黑烟将二层的楼阁吞没,热浪翻滚。 这时,院子里传出响亮了咒骂声和兵器撞击声。史高一怔,与十二郎对视一眼,十二郎迟疑着说道:“可是内讧?” 史高侧耳听了一会,点点头:“是的,在骂叛贼。”当即命令士卒准备。 不一会,院门处冲出来一群人,高举双手摇晃着喊道:“我们是来投降的,没有兵器,来投降的。” 十二郎放眼看去,觉得这几人真的是跑出来投降的,叫过一个百夫长,道:“你带人过去接应他们。”百夫长拱手应诺,带着士卒迎了上去。未料院子里又涌出一群人,个个手持兵刃,也不言语,只顾追着前面的那些人,追上了就砍。 十二郎大惊,赶忙喊道:“拦下后面的人,格杀勿论。” 百夫长也来不及回答,率领士卒就冲了过去,放过前面几个空手的人,与后面追上来的一伙人厮杀起来,虎贲人多,而追出来的人似乎体力不支,不一会就被虎贲杀尽。 那几个投降的人逃离了险境,便似虚脱一般跌跌撞撞摔倒在地,只顾大口喘气。 史高等人上前察看,那几个人蓬头垢面,衣衫褴褛,须发被火燎过,身上也还冒着青烟。见史高等人过来,强撑着跪起。 张章附着史高耳边轻声道:“那人就是任武师。”他突然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咦,李竟,你怎么也在这里?”李竟抬起眼皮瞟了他一眼,低头不语。 史高面无表情,道:“绑了。” 院子里火势不减,不知过多久,里面的叫喊声沉寂了下去,只有火焰燃烧的噼噼啪啪声连绵不绝。 十二郎道:“客舍里的人,恐怕都被烟雾熏晕了。” 众人皆嗟叹。其实,火灾中的受难者,多是被浓烟熏晕后窒息而亡。 蓦然,火丛响中起一缕苍劲的歌声: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沙哑的嗓音伴着有节奏的嘭嘭声,间或夹杂着被烟熏的咳嗽声,显得无限的悲凉。 十二郎嗤笑道:“古人击筑而歌,是一面弹琴一面唱歌,他捣鼓什么东西啊?拍瓦罐?” 任武师喃喃道:“是关闻,是关闻在唱。”周围没人理会他。 烈焰冲天,黑烟弥漫,虎贲士卒还在不停的往院子里扔柴禾。一股股热浪扑面而来,未几,只听轰隆一声巨响,院子腾起一股浓烟,接着火星四散飞溅。 十二郎惊叫:“客舍烧塌了。” 倒塌的客舍似乎又给熊熊烈火添了一堆柴禾,火势愈发猛烈。火光撩去了夜幕,四下恍若白昼。炽热的火焰满不在乎地在空中肆虐,炫耀似的留下千万条火红的划痕。随着大火持续燃烧,天地间仿佛融化了,只有红黄变幻的光影和令人窒息的热风。 目睹这般惨烈的如同炼狱般的情景,四周的人群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掌柜老夫妇或是心生怜悯,口中默默的念叨。 史高侧耳倾听了一会,似乎一切都平息了,那悲凉的歌声也已湮没在肆意飞舞的火焰中。他心中感佩这些死士守义不辱,情不自禁眼眶也湿了。蓦然,他发觉十二郎偷偷瞄他,便揉了揉眼睛,将泪水擦去,淡定地说道:“这烟雾将眼睛都熏坏了。”这时,他发现自己满手是汗。 大火渐渐熄灭,院子里还不时窜出几缕火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焦糊味。史高望着已成一堆瓦砾焦木的客舍,叹了一口气,叫来县令,吩咐道:“待天明了,你带人进去收敛骨殖,好生安葬。”说罢,瞥了一眼任武师,李竟等人,对十二郎道:“回营。” 是夜,月色如水,寒风侵人。 · 第二日朝会,未央宫大殿里君臣济济一堂 到了午时议事已毕,刘询有些疲惫,悄悄打了个哈欠。许桑见状正要宣示退朝,丞相司直闵世通持芴出列,道:“臣世通有事启奏。” 刘询微微皱眉,道:“司直请讲。” “臣昧死言。臣弹劾廷尉于定国。” 刘询一怔,困意顿消,有些不相信地追问道:“司直可是弹劾廷尉?” 坐在大殿两侧的大臣原本等着退朝,都有些懈怠,这时听到弹劾廷尉,一下子都来了精神,整个大殿里窸窸窣窣躁动起来。 于定国身为廷尉,又秉公办事,自然得罪了不少人。不过,他是皇帝信任的大臣,别人也奈何不得。现在有人当庭弹劾他,大殿里的气氛顿时活跃,群臣接耳,窃窃私语,有人还露出欣喜的笑容。 于定国一头雾水,他想不出有什么过失会招致弹劾。 御史大夫丙吉也是一愣神。御史大夫监察百官,廷尉若有过失,他则有失察之责,于是扭头瞅着丞相魏相,眼神中带着困惑。 魏相并不知道闵世通要说什么,只得对着丙吉悄悄摊开双手,咧嘴苦笑。 于定国最近审判的大案,也就是京兆尹赵广汉以渎职罪问斩。可这个案件是皇帝认可的,闵世通虽然执拗,也不至于与皇帝作对吧。再说,闵世通与赵广汉并无交往,犯不上为他出头。大臣们都好奇,闵世通因何事弹劾于定国,所有的人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臣以朔方十囚案渎职失察,弹劾廷尉。”闵世通拱手持芴,目不斜视,神情庄重地说道。 “朔方十囚案?”刘询陡然一惊。 廷尉掌刑辟,决天下疑狱,若是审案不明,断案不公,被弹劾亦在情理之中。不过,闵世通突然提及朔方十囚案,却是刘询始料未及。 对于朔方纵囚,刘询抱有很高的期待,原本是想静观九月十五日会出现怎样的场面。所以,即使出现赵无故被害和淳于几遇袭的情况,他也没有深入追究。现在闵世通将此案抖落出来,很快就会天下皆知,此案的结局,会不会因此而受到干扰? “赵无故遇难,淳于几也险遭不测。这个闵世通又来这么一出,唯恐天下不乱啊。”他心中愠怒,正想指责闵世通,无意间发现丙吉双眸直视着他,脸上带忧色。他猛然想起丙吉曾说的话:“朝堂之上言理,则天子不得以势相夺。”于是也回看丙吉一眼,无奈地咧嘴笑笑。 他又悄悄扫视一遍殿下群臣,转念一想:“还好今日已是九月十三,后日就可见分晓,应该不会再出什么乱子了吧。”便不露声色,由着闵世通说下去。 霍禹、霍山、霍云,以及魏相、丙吉、于定国也都面露惊诧之色。霍禹听到“朔方十囚”更是心慌,以为是先前暗算赵无故、淳于几的内情为闵世通所知晓,借弹劾廷尉追究此事,便狠狠瞪了霍云一眼。 霍云猜到了霍禹的心事,稍稍侧过身,眼睛还是看着大殿中央,轻声道:“他弹劾廷尉,与我们无关。” 霍禹将这句话回味了一会,觉着很有道理,“是呀,闵世通若是知晓内情,必然将矛头指向霍家,可他现在弹劾的是廷尉。看来他是听闻了赵无故命案,认为廷尉失察,所以提起弹劾。”想明白后,他的心情一下子放松了,笑眯眯地注视着闵世通,心想,这两人都不是与霍家亲善之人,他们之间争斗,倒也有趣。 大殿中大臣们并不知情,“朔方十囚案,怎么回事?”许多人一脸茫然,纷纷向左右打探。 第一百四十八章 弹劾廷尉 闵世通之前并不知晓朔方十囚案。他有个故交在上郡为官,昨日来长安述职,顺便看望他这个老朋友,随口说起前几日发生的赵无故殒命荒驿的奇案。说是奇案,是因为死者身份特殊,居然是从朔方来长安归案的囚犯。 他听了后大为惊讶,倒不是命案,而是纵囚,实乃闻所未闻。他之初感觉是朔方郡狱的官吏擅权渎职,然而再深入一想,如若这十囚按期归案,才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奇闻。 他顿时异常兴奋,觉着这事应该让朝野尽知,于是连夜写成奏章。他绑扎好竹简,封上蜡,正要钤印,忽然想到,如果只是上疏的话,恐怕就会搁置在尚书台了,无人理会,于是想出当庭弹劾廷尉的主意。丞相司直有协助丞相督察京城百官之责,所以质询廷尉亦在职责之内。至于是对是错,自有公论,与他质询无关。 说出弹劾廷尉后,他眼角的余光瞟了下大殿两侧,瞧到魏相、霍禹等一众大臣目瞪口呆,再偷窥皇帝的表情,也是一脸惊诧,兀自得意,心中暗忖,果然是石破天惊。 他抬头挺胸,朗声说道:“臣闻,有朔方十囚疑案,郡狱不能决而皆移廷尉。然则,十囚赴京,却无狱吏押送,由其自行归案,廷尉知否。” “亦有耳闻。”于定国不知他是何用意,犹豫片刻,答道。 “耳闻?可知其中详情?” “朔方十囚的案宗已送至廷尉府,我都审阅过了,知道这十囚所涉案情。至于他们如何抵京,责任应在朔方郡狱,不在廷尉。”于定国答道。 他这时心有所悟,觉得闵世通接下来会质询赵无故遇害之事,不禁抬头瞟了眼高高在上的刘询。朔方纵囚和赵无故遇害,皇帝都是知道的,皇帝还从廷尉府调阅过朔方十囚的案宗。可是,皇帝从来没有在他面前提及过朔方十囚。他虽然不清楚皇帝的用意,但可以判断,皇帝并不想将这些事公之于众。他心中嘀咕,“这个闵世通,不知道他想干吗。魏相也不约束他一下。”想到这里,转过脸瞧了瞧魏相。 魏相迎着他的目光尴尬地咧了下嘴,他心中想的也于定国一样,“皇帝有意顺其自然,不愿这事闹得沸沸扬扬。” 两人都以为闵世通接下来将提及赵无故遇害一案,追究廷尉渎职失察之责。不料,闵世通突然转移了话题,冲着于定国问道:“你可曾听说过让囚犯自己去廷尉府归案的事例,也就是纵囚。” “未曾。依律‘见知故纵’,乃渎职之罪也,是要追究相关官吏罪责的。”于定国以为他要以纵囚罪大张挞伐,于是就说在他前面。 闵世通话题又一转:“十囚中会不会有人被判死刑?” “不好说,须断案后再判。”于定国一时摸不着头脑。 “那么,对于这十囚而言,可是生死未卜,或将面临死刑?” 于定国蓦然发现闵世通脸上掠过一丝狡黠的微笑。他猜不透闵世通用意,心中忐忑,便老老实实答道:“然也。” “然也?”闵世通追问道。 “然也。”于定国用肯定的口吻答道。 闵世通见状:“朔方十囚如若按期归案,廷尉以为如何?” “廷尉府接收疑犯,依律断案。”于定国答道。 “只是这些?在座诸公可有感悟。”闵世通转向大殿两侧问道。 端坐大殿两侧的大臣们这时也是兴致盎然,议论纷纷。一个大臣高声叫道:“愚以为,朔方十囚不顾生死而自归,乃为守信也。”不少大臣点头应和。 闵世通转过身,面对刘询恭恭敬敬拱手施礼,神情庄重道:“陛下,臣以为,其一,朔方十囚离开郡狱后,案宗即已移至廷尉府,廷尉有督查之责。然而不闻不问,导致其中一人遇害,岂非渎职?其二,纵囚之举,闻所未闻。朔方十囚负罪于身,生死未卜,而不辞千里来归。臣以为,刑戮施于小人,信义行于君子。朔方十囚昔为小人,如若按期归案,那就是亘古未有的信义之举,就是我大汉的一段传奇,无论其罪否,亦为君子。廷尉不知轻重,岂非失察?是以,廷尉渎职失察,臣因而提出弹劾。” 说到这里,他激动得不能自已,持芴的双手不住地颤抖,使劲咽了咽口水,半晌才镇定下来,面向皇帝拱手道:“臣言毕,不胜惶恐。”说罢瞄了一眼于定国,然后跌跌撞撞回到自己的座位,目不斜视端坐着。 大臣们交头接耳,嗡嗡嗡的议论声充斥整个大殿。他们诧异,居然会有纵囚这般神奇的操作。就囚犯而言,原本就想着要逃跑,现在你让他们自己去诏狱归案,他们岂不就趁机跑了。不过,话又说回来,确实如闵世通说言,如果这些囚犯都能按期归案,那就是亘古未有信义之举,就是大汉王朝的一段传奇。 于定国尴尬了,站在大殿中央不知所措,他觉得没法回应闵世通的问责,呆了好一会,才拱手道:“臣无言以对。”悻悻归座。 嘈杂的大殿里突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视着皇帝。 刘询这时心平如水,他扫视了一遍殿下群臣,目光落在了丙吉身上,含笑道:“御史大夫,纵囚之事,依律当如何处置。” 丙吉与皇帝探讨过这件奇事,他略略欠身,拱手道:“朔方十囚尚在递押途中。所以,不到九月十五日午正,无人可谓获罪。若是按期归案,则当事官吏不涉‘见知故纵’,而朔方十囚是否有罪,则由廷尉审决。” 这时,一位大臣站起冲着丙吉问道:“丙公,愚有一事不明,如若疑犯误期或者逃逸,该当何罪。” 丙吉转过身,似笑非笑地注视他,然后正色道:“疑犯误期或是逃逸,按律当斩,涉事官吏,追究罪责。” 大殿里顿时鸦雀无声,刘询也是神情凝重。 那位大臣见状心中忐忑,觉着自己的问话有些煞风景,便拱手道:“陛下,臣以为司直言之有理。朔方十囚若是纵而来归,乃为君子所为,廷尉不可不察。” 大臣们似乎有不同观点,有几个争辩起来,大殿里又响起一片嗡嗡嗡的议论声,过了一会,他们发觉皇帝没有吱声,相继闭上了嘴,静静等候皇帝发话。 刘询沉吟片刻,道:“司直弹劾廷尉渎职失察,由御史大夫查证。” 丙吉恭恭敬敬答道:“臣领旨。” “好吧。”刘询说罢便双手撑着漆案站起。许桑不失时机喊道:“退朝。皇帝为百官立。”群臣纷纷站起,面对皇帝躬腰施礼,齐声高呼:“愿陛下千秋万岁,长乐未央。” 于定国步出大殿,还在回味刚才发生的事。闵世通以朔方十囚案弹劾他,却又说得不明不白。听他的意思,似乎是指责廷尉府保护疑犯不力,可是,廷尉府尚未接受朔方十囚,并没有守护之责。闵世通似乎是要提醒皇帝,这起纵囚案不在于生死,而关乎信义。然而,他不知道,皇帝早已知晓朔方纵囚之事,期待之心,比他更迫切。 于定国心中明白,皇帝看重的是朔方十囚能否纵而来归,罪与非罪,自然依律而断。 “所以,我当以天下之常法断非常之案。”他笑了笑,背着手慢慢走下大殿台阶。 第一百四十九章 风雨欲来 朔方纵囚案太过离奇,这天散朝后,大臣们回到府中,将这事当作一桩趣闻说与家眷听。家眷闻所未闻,便与身边人的议论一番。那些侍女家仆听了,也是惊奇,到街上办差时,又与熟人闲话,将这事渲染一番。于是,知晓的人越来越多。 长安乃京城,黎民富庶,有钱有闲,所以酷爱八卦,但凡荒怪奇诡之事,不消半天,就会像野风一般掠过全城每个角落。纵囚自归,千里赴死,这等离奇之事,很快传遍了长安城,成为街谈巷议的热榜话题。也有心急人的跑到廷尉府门前打探消息,被廷尉府的门役一阵叱骂,赶了出去。 廷尉府的门役一老一少,两人也是才听说朔方纵囚案。门前不时有人过来打探朔方十囚的消息,年少门役被缠着不耐烦了,挥舞木梃驱赶那些探头探脑的路人。 年长门役站着台阶上,笑呵呵看着他忙活。年少门役回到门前,双手柱着木梃,歪着头想了一会,说道:“那些朔方囚徒千里赶路,自己来廷尉府归案,若判了死刑,是不是冤啊。” “是啊,可以跑不跑,岂不冤哉。”年长门役应道。 “那天真有人不来的话,那么那个纵囚的郡狱官吏可要倒霉了。”年少门役觉得不可思议,握着木梃在台阶上“笃笃”杵了几下。 “呵呵。”年长门役干笑两声。他在廷尉府服役十多年,见过多少生与死。不过,纵囚之举,还是第一次遇到。“一念之差。”他心中嘀咕着,也期待九月十五日悬念揭晓。 · 霍禹、霍山、霍云散朝后一起回到霍府后,径直去了后院内室。三人围坐在一张案几旁,他看看我,我看看你,屋里的气氛沉闷。 霍禹打破了沉寂,苦笑道:“朔方十囚已然昭示于天下。淳于几的身世早晚为人知晓,我们再想掩饰,恐怕不行了。” 霍云怒道:“这个混账的闵世通,偏偏在这时生事。”说着站起,烦躁的来回踱步。 霍禹皱起眉,沉吟良久,道:“将冯子都叫来一起商量商量吧?”霍山连连点头。霍禹便朝屋外大声喊道:“来人,去将冯公子请来。” 不多时,冯子都匆匆赶来。他刚坐下,霍山便将今日朝堂上的事说了一遍。 冯子都神情平淡,道:“这事我也听说了。朔方纵囚现在已经传得沸沸扬扬,满城的人都说那天一定要去廷尉府看看,有几个人来了,有几个人跑了,据说九市的赌局还开了盘口赔率。” 霍云诧异道:“这么夸张啊,那我也去下个注。”霍禹扭头狠狠瞪了他一眼,他才撇了下嘴,坐下后不再言语了。 冯子都问道:“皇帝听了是如何表示的?” 霍禹回想了一会,道:“皇帝以及魏相、史高都是知道朔方十囚之事。闵世通说出朔方纵囚之时,我看到他们的表情,似乎觉得很意外。我原本以为,闵世通在朝堂之上说出朔方十囚,他们会顺势提及淳于几,让我们霍家难堪。不曾想,皇帝什么也没说。” “他心中早有打算,所以什么也不必说。”冯子都轻轻哼了声。 “皇帝可是欲擒故纵?”霍山倒吸一口凉气。 “什么欲擒故纵,他一直就在贬抑我们霍家,欲除之而后快。只是顾忌霍家树大根深,暂且忍隐而已。”霍云不屑地瞟了他一眼。 霍山脸色尴尬:“难道我们就束手待擒?” “依你们当下的做法,不就是束手待擒吗?”霍云气咻咻说道。 霍禹心中没有主见,愁眉苦脸。这时,屋外传来一声响雷,他探出身子朝外张望,一脸错愕,道“好好的天气,怎么会有打雷声。” 话音未落,狂风骤起,不知哪里涌出一大团乌云,天色一下子暗了下来。他不由得惶恐起来,似乎感觉到有些冷,双手抱胸,回头注视着冯子都,眼神中透着无助。 冯子都没有理会他,喃喃道:“风雨欲来。”众人脸色骤变,一齐看向屋外,只见枯叶与尘埃飞扬,灰蒙蒙的一片,耳旁风声凄厉。 不知过了多久,风声越来越轻,渐渐的,风停了,天色也亮了起来。霍云一跃而起,跑到门口,抬头看了看天,回过身,满心欢喜,道:“好了,天晴了。” 霍禹长舒一口气,他也奇怪怎么会这么在意天气的变化,微微摇摇头,心中暗忖,“戚戚则乱。” 冯子都也朝外瞟了一眼,脸色掠过一丝诧异的神情,很快又恢复平静,淡淡地说道:“天有不测风云。” 霍禹这时心情大好,笑道:“祸福似可度。” 冯子都嘴角略微上扬了一下,并未搭话。 霍禹不曾在意。霍云瞧着别扭,觉着冯子都还是这般做作,心中不满,又不好发作,便应了一句:“祸福宜自度。”接着不管冯子都了,冲着霍禹说道:“我们不能等别人找上门来,也该有所行动。我觉得,当下朝堂之中,那个魏相已成心腹之患。” 霍山也忍不住说道:“闵世通背后或许就是他。当初我们撺掇赵广汉搞死魏相,不曾想死的倒是赵广汉。当然,赵广汉死就死了,与我们不相干。可是,这魏相越发的猖狂,之前鼓动皇帝废副封,现在又挑唆皇帝夺我军权。此人不除,霍家无宁日。” 霍禹赞同地点点头,道:“他曾密奏皇帝,说我们霍氏骄奢放纵,还说什么‘宜有以损夺其权,破散阴谋,以固万世之基,全功臣之世’。” 霍云嗤笑道:“全功臣之世?好像还是为我们霍氏着想。” 霍禹侧过身问冯子都:“冯君有何见解?” 冯子都道:“当下皇帝倚重的左膀右臂,内朝为侍中史高,外朝为丞相魏相。这两人与我们霍家素有嫌隙。史高以外戚得宠,虽是帷幄近臣,实则一介闾里莽夫而已,不足为虑。” 霍云不等他说完,咬着牙道:“杀了魏相,朝堂必乱,唯有乱,我们方可乱中取胜。” 冯子都说话被他打断,心中不悦,也便闭口不说了。 霍山心中盘算一会,道:“今日已是九月十三日了,还有两天,朔方十囚就要到廷尉府归案。若要动手,就在今晚。 霍云右手握拳捶了一下案几,道:“魏相一死,朝堂必乱,也就没人在意什么朔方十囚。朔方十囚来长安,便是自寻死路。”说着目光转向霍禹。 霍禹赶紧点点头,道:“甚好。”自从知道母亲毒杀许平君后,他脑海里就一直萦绕着淳于几这个名字。可是,用了许多手段也没能消除淳于几这个隐患,弄得他神情恍惚,只求尽快处置朔方十囚,让那个淳于几不再威胁到霍家的安危。至于用什么方法,他已无心过问了。 他才说出“甚好”,忽然想起应该征询一下冯子都的意见,便面向冯子都,挤出一丝谄笑,问道“冯君有何见教?” 冯子都脸上浮出一缕笑意,淡淡道:“甚好。”说着站起略略弯腰施礼,便朝门外走去,到了门口,隐约听到霍云问霍山:“宫中之事办的如何?”霍山回道:“已经办妥。” “宫中之事?”冯子都心下一动,正欲回身,转念又一想,何必自讨没趣。他轻轻叹了一声,自顾自走了。 霍云朝门口瞥了一眼,道:“这人就是自以为是。”霍山附和着呵呵笑了几声。 霍禹急切地问道:“你们是说已经拿到了虎符。”霍云点点头。霍禹苦笑道:“又多了一条罪状。” 霍云满不在乎:“已经如此,多一条少一条又如何。” 霍山见霍禹愁眉不展,安慰道:“我做了一块假的替换出来,一时半会发现不了。霍家已无军权,我们只得如此,一旦事急,就可以调动禁军。” 霍禹嘴唇翕动着,过来一会才发出声来:“总归会被发现的。” 霍云冷笑一声:“一旦时机成熟,我们就进宫逼迫皇太后下诏废黜刘病已,那时,一切由我们说了算,还有什么发现不发现的。” 霍禹似乎很无奈,目光呆滞,凝视着门外。 霍云和霍山站起身,霍云道:“我们走了。”霍禹仿佛没有听见。霍云提高嗓音,又说道:“我们走了。”霍禹这才惊醒,转过脸望着他俩,点点头。 第一百五十章 遇见老熟人 霍云走出屋子,回头瞟了眼霍禹,不屑地说道:“他就是胆小。” 霍山紧赶两步跟上,顺口说道:“那将来你来继承他的皇位。” 霍云闻言一怔,停下了脚步,侧身盯着霍山,少顷,干笑两声。霍山回过味来,神情有些尴尬,嘟囔道:“未尝不可。 霍云虽然野心勃勃,但他也知道现在不可谈论此事,便岔开话题,皱着眉自言自语道:“刺杀魏相,派谁去好呢。” 霍山道:“当下还是小心为好,不可暴露霍府身份。” 霍云沉吟半晌,道:“雍阳宫死士经云阳山和池阳亭两役,死伤殆尽,手中倒是没有什么可用之人了。”说罢神情沮丧,哼了一声,道:“我堂堂霍府,何以凋零至此。” 霍山并不熟悉霍府的武师、死士,便在一旁默不作声。 这时,一个家丁跑过来霍云面前,单腿下跪行礼:“小人拜见主君”。 霍山认出是小六,愕然道:“小六,你不是去柳里驿——”原本接着要说“怎么没有死了啊。”还没说出口,霍云打断了他的话,带着些许的兴奋,叫道:“小六,我刚才还想到了你。” 小六面带愧色,道:“小人辜负主君期望。”那天淳于几掀起剑风时,他正好跪在地上求饶,所以只是被削去了巾帻和一簇头发,捡回一条命。他连滚带爬的逃下山,径直回了霍府。每当想起那天的情景,他还是心惊胆战,头上直冒冷汗。 霍云不会顾及他的心思,抬脚踢他一下,道:“起来吧。” 小六起身,垂手躬腰。霍云打量着他,问道:“当下府中还有武师吗?” 小六脑海里又浮现出云阳山上血腥的一幕,不由自主哆嗦起来,磕巴了半晌,也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霍云气恼,低吼一声:“滚。”小六似乎被骂醒了,道:“主君,府中还有个武师,名唤是牛保国,新近招来的。这人独创形意五连掌,功夫了得。 “牛保国?”霍云沉吟片刻,依稀记起这么个人,好像是是任武师引荐来的。他也顾不得斟酌,招手让小六近前,低声道:“有一件要紧的事,你与那个牛保国一起去办,成了重重有赏。” 小六俯首应道:“小人遵命。” “你可认得丞相魏相。”霍云附在他耳边轻声问道。 小六不知何意,老老实实答道:“小人见过。” “今晚你和牛保国一起去丞相府,杀了魏相。” 小六惊得目瞪口呆,以为是听错了,抬起头看着霍云,结结巴巴说道:“杀了,杀了丞相?” 霍云阴沉着脸,恶狠狠的盯着他。 小六心中惶恐,下意识地单腿跪地,道:“小人遵命。” 霍山在旁宽慰他:“丞相府并无护卫,只有一些杂役。”又叮嘱道:“你俩下手要快,不要闹出大动静。”小六应诺。 霍云皱着眉,不耐烦地说道:“你就直接去找牛保国,说是我的命令,让他听从于你,事成之后重重有赏。去吧。”小六起身,没走几步就打了个趔趄。 霍山望着小六的背影,迟疑着说道:“这两人能行。”霍云思忖半晌,只是叹了一口气。 小六匆匆忙忙找到牛保国,说主君派他两人去刺杀一个霍家死敌,事成之后重重有赏。 牛保国投靠霍家后,一心想要做出些功绩,让霍家重视他。听小六这么一说,倒也兴奋起来,催促小六赶紧行动。 小六心中苦笑,暗忖这个呆子不知死活,也就不与他细说。他吩咐牛保国带上刀械,跟着他出去,他说杀谁就杀谁,下手要快要狠。 这时天色将晚,小六和牛保国换了一身玄色劲装,佩戴刀剑,外面套了件襜褕遮掩,小六道:“再过一个时辰就要宵禁了,我们快些走。”两人出了大门,沿着章台街直奔丞相府而去。 不过半个多时辰,两人已经来到丞相府东墙下。 丞相府西门正对未央宫东阙,东面虽然毗邻章台街,还算僻静。东墙有一人多高,小六上下打量,琢磨着怎么翻进去。 牛保国立功心切,说道:“要不我踩着你的肩膀先上去,然后放下绳子拽你上去。” 小六也想到了这个办法,刚要说“我踩着你肩膀上去”,却被牛保国说在前面了,无奈中只好点头应允。 两人脱去襜褕,小六蹲下让牛保国踩在肩膀上,咬牙猛一使劲站起,将牛保国送上墙沿。牛保国攀上墙沿,趴在上面观察了一会,并无动静,便放下绳子。 小六握住绳子正要攀爬,忽而听见身后似乎有人犹豫着喊了声 “小六。”他迅速转身,后面并无一人,以为是幻听,自嘲的笑了一下,回身抓住绳子,手脚并用爬上墙头。两人一先一后跳进院子。 这时,不远处的一棵大树后转出一人,正是张小亦。小六并没有听岔,刚才就是他叫了一声。 郭聪等五人离开了平定后,一路策马疾驰,不过二十多天就到长安。郭聪自忖负罪在身,谢绝了亲朋好友相邀,找了一处僻静的宅院,深居简出。 张小亦年少好动,耐不住寂寞,不时溜到街上游玩。郭聪等人想着几日后归案,如若获罪,即使侥幸不死,也不知会被关押到几时,便由他出去撒欢。 这天,张小亦又去东市闲逛,眼见天色将晚,便匆匆赶回家。他正要从章台街拐进一条小巷,不经意间看到路边有个熟悉的身影,“小六?”他愣住了,稍一分神,那人影便不见。 他急忙追了过去,发觉小六与另一人鬼鬼祟祟溜到墙下,便收住脚步,远远的盯着。不一会,那人爬上墙脊,放下绳子要拉小六上去。 这时,几缕月光挤出云缝,洒在墙上。他惊愕地发现,爬上墙脊的那人也是个老熟人,“牛保国?他怎么也来了长安,还与小六凑在了一起。” 他心中疑惑,眼看小六也翻进墙去,脱口喊道:“小六。”可刚喊出口,就后悔了,赶紧躲到树后,等到这两人翻进院子,才从树后出来。 “这个小六,又去偷盗财宝,难道找来牛保国是替他望风?”他站在墙下犯起嘀咕,打算跟进去看看,却发觉一个人根本没法攀上高墙。 张小亦沿着高墙走了一阵,抬头察看,还是没法翻墙。他心情沮丧,正要回到街上,却看到墙体凹处有扇小门,就试探着轻轻推了一下,门竟然打开了。他迅速闪身进去,猜想这扇门应该是仆人进出的边门,可巧忘了锁门,便暗叫侥幸。 第一百五十一章 倒霉的刺客 张小亦溜进院子后躲到山石缝里,探头张望了一番,没有发现小六的踪迹,不禁咬牙暗道,“小六,如果没有看到你,也就罢了。今天老天开眼,让我撞见了你,你休想逃过。” 张小亦与小六原是街坊,两人从小性情顽劣,小六长他几岁,便以兄弟相称。小六喜好弹弓射鸟鼠,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张小亦耳濡目染,也成了不良少年。一日,他俩潜入一家商肆,偷出两贯钱。不想掌柜正好回来,两人仓皇逃跑,掌柜带着伙计在后追赶。 张小亦人小,跑了一程就没有力气了,停下脚步,气喘吁吁道:“我们跑不过他们的。”岂料小六回了一声:“我跑过你就是了。”带着两贯钱溜之大吉。 张小亦被店家抓住,挨了一顿打,正要送官。郭聪恰好路过,见此情形,心生恻隐,便说了些好话,又赔了些钱,将张小亦救下。此后,张小亦归依郭聪门下,也算是因祸得福。 每当想起那段往事,他还是恨得牙痒痒,将小六诅咒一番。不过,他也奇怪,此后就一直没见过小六,殊不知小六已是投靠了霍府。 “我不会放过你的。”张小亦心中发狠。 这庭院花木茂盛,却无人迹。张小亦寻思,小六若要偷盗钱财,必然是去楼阁内屋翻找,池塘对面就有一处楼阁,先去那里看看。他便沿着池塘边的回廊,朝那处楼阁寻去。 这时日已西落,天边飘过几团云彩,将月光遮住,院子里影影绰绰,看不分明。张小亦紧赶几步,靠在楼阁前的一块山石后,放眼望去。只见楼下宽敞的大堂里,一个身着居家禅衣,面容清癯、髯须飘逸的长者,盘坐在书案前翻看简牍。 张小亦看这长者的举止,猜他是位官吏,屋里的摆设也不奢华。 他心中好奇,小六怎么会到这样的人家偷盗。若是偷盗,总是冲着钱财而去,所以多是选择经商的富贵人家下手,而偷盗官宦人家,风险极大。 “这小六,几年不见,做事竟是这般不知轻重。牛保国好歹也算武林中人,怎么也做起了宵小。”他轻蔑的撇了下嘴,忽而想起还没看到小六和牛保国,便四下巡睃,果然发觉廊柱后有两个人影。 那两人似乎在争辩什么。小六指着前堂嘴唇翕动着,神情有些着急,牛保国似乎并不情愿。不久,牛保国好像被说服了,朝里瞄了一眼,点点头。两人掏出黑布蒙住脸,然后手持刀剑,轻轻挨近门柱。 张小亦原本以为这两人进来只是偷盗钱财,心中嗤笑这两人不会选地方,这里也不像是藏财宝的地方。然而看到这两人抽出刀剑,他一下惊呆了,瞬间明白这两人是来杀人的。 他并不知道屋里长者是何等人物,只是本能的不愿让小六得逞。他距小六足有三、四十步远,正焦急的思索如何提醒长者,身子稍稍一动,竟惊起了几只夜鹭,扑棱一声从树梢飞起。 小六闻声回头朝这边看来。张小亦赶紧蹲下,眼珠转了转,忽而一笑,从怀中掏出弹弓,捡了块小石子,探出身,左手持弹弓,右手拉足皮筋,对准小六。 这时牛保国已经迈进了屋,小六并未跟上,依着门柱探出脑袋朝里观望。张小亦心中暗喜,瞄着他的脑袋,屏住呼吸,轻唤一声:“着。”只听 “哎哟”一声惨叫,小六捂着脑袋蹲在地上。牛保国惊恐的回过身,睁大眼睛望着满脸是血的小六,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张小亦见一击得手,便扯着脖子大喊:“有刺客。”刹那间,整个院子被惊动了,不知从哪里涌出许多衙役、家仆,乱纷纷喊着“抓刺客”、“抓刺客”,还有人高喊着:“丞相,丞相”奔向大堂。 丞相府前院为议事场所,设百官朝会殿,有衙役值更。后院为丞相燕居之所,只有使女、家仆等。魏相喜好清静,往往不要仆人近前服侍。不过,这一声“有刺客”,满院震动,前院的衙役闻声也赶了过来。 丞相府的厨子盖起潜伏于京兆府立了大功后,又回到丞相府,魏夫人感念他的忠心,提拔他为管家。这晚,他整了些酒菜,端到自己的居室独自小酌,猛然听到院子里有人大喊:“有刺客。”惊得翻身跳起,急切中找不到武器,抄起厚实的棜案便奔向后院大堂。 刹那间,他就赶到大堂门口,瞧见一人捂着头瘫倒在地,鲜血从那人的指缝间汩汩的往外冒。 他担心丞相的安危,也不管那人径直冲进大堂。只见魏相端坐在书案前,手里捧着简牍,一脸懵懂看着门外。 他这才放下心来,回过身,发现门边还有一个陌生人,手里提着刀,傻了似的伫立在那里。他想,这人便是刺客了,大喊一声:“大胆狂徒,竟敢谋害当朝丞相。”举起棜案便砸了过去。 “丞相?他是当朝丞相?”牛保国并不知道今晚要杀的是什么人,得知是当朝丞相,着实吃惊,腿也软了。他一愣神的功夫,被盖起的棜案当头砸了一下,身子晃了晃,顿时清醒过来,大叫一声“妈呀”,扔下刀,拔腿朝外奔去。这时,已有许多家仆和衙役涌了过来。 牛保国毕竟是长年习武,惊恐中倒是激发出了潜力,一套随意五连掌使得若行云流水,边战边退,一众衙役、家丁还近不了他身。 纠缠中,他逃到了大院墙角下。墙角旁长着一棵歪树,他也没多想,手脚并用爬上树,踩着树梢翻过墙脊。 院子里众人乱哄哄指着墙上叫喊,有几个搓着手也准备爬树,这时,听到一个女声喊道:“别追了。” 喊话的正是魏夫人,她之前坐在内屋缝补魏相的朝服,听到有人高喊“有刺客”,手一抖针扎进了左手手心,身旁使女惊叫道:“夫人,手上出血了。”她慌忙扔下针线,也顾不得包扎,起身就朝大堂奔去。 她远远望见大堂前围着许多人,心里越发惶恐,赶到了门口,看到地上有一滩血,顿时腿也软了,害怕魏相遭遇不测,便倚着门柱不敢进去。 盖起见了迎上前施礼:“夫人——” 魏夫人声音颤抖着问道:“丞相可好?” “丞相安然无恙。”盖起拱手道。 她这才稍稍安心,正要进去,冷不丁瞅见满脸是血被五花大绑的小六,不禁吓了一跳:“这是什么人?怎么了?” “刺客。被我们抓住了。有人认出这人是霍府的家丁。”盖起停顿片刻,又颇为不解地说道:“这事也是蹊跷。这个刺客躲在门外,不知怎的就头破血流了。” 魏夫人没又心思听他絮叨,问道:“就他一个刺客?” 盖起指着那边的围墙,道:“还有一个翻上墙了。”魏夫人张望一下,心想,丞相府遭遇刺客,这么晚了再闹到大街上去,脸面上也不好看,于是喊道:“别追了。”说罢转身急匆匆奔进大堂。 第一百五十二章 醒悟 魏相端坐在书案前,神情安详,见夫人进来,微微一笑。 魏夫人抚着胸口舒了一口气,嗔道:“你还笑。”过去坐在案前。 魏相猛然瞧见夫人左手上有几处血渍,大惊失色,附身握住她的手,急切地问道:“你受伤了?” 魏夫人莫名其妙,摇摇头,待看到手上的血渍,才恍然大悟,抽出手揉了揉,道:“刚才心急慌忙,被缝衣针扎了一下。” 魏相放下心来,问道:“外面如何。” “还能如何,两个刺客,抓住了一个,跑了一个。” “抓了一个,跑了一个。”魏相嘴里念叨着,双手在一堆简牍里翻捡,半晌才冒出一句:“甚好” “什么甚好。这里不似你以前的太守府,是长安,人多且杂。以后还是要加强戒备,要有人巡夜。”魏夫人忍不住唠叨起来。 “人多且杂。”魏相摇头叹息,道:“夫人安排就是了。”说罢抽出一卷竹简摊在案上,低头阅读起来。 “你不想知道刺客从何而来?”魏夫人问道。 “从何而来?”魏相的注意力放在了竹简上。 “霍府,有人认出被抓住的刺客是霍府家奴。” “霍府?”魏相仰起脸看了夫人一眼,少顷,哼笑一声。 “外面都在传说你上密奏劝说皇帝损夺霍氏权势,他们能不恨你吗。” “密奏?”魏相无奈地摇摇头:“他们只记得我说‘损夺其权’,全然不理解我后面写的‘全功臣之世’的良苦用心。大将军薨了,霍氏后人无才无德,还要攫取权势,何以服众?还政皇帝而安享富贵,有什么不好。”说着说着,他情绪激动起来,啪的一下竹简扔在案上。 “既如此,你也问心无愧了。”魏夫人轻叹一声。 “霍去病,霍光,霍氏昆仲,汉家之栋梁,功高盖世。所以,我一直在努力保全霍氏后人。可是,他们却在作死的路上越走越快,越走越远。我也想阻拦他们,怎么拦也拦不住,拦不住。”魏相语气越来越低沉。他慢慢站起走到门口,双眸凝视远处,黯然神伤。 他叹了一口气,内心实在不愿看到霍氏的罪状再添一条,想了想,便唤来盖起,吩咐他关照府里的人,谁也不许说有刺客,若有外人问起,就说府里进了窃贼。 是时,月明星稀。牛保国趴在墙脊上不敢出声,过了一会,院子里归于平静。他在墙上躺了一会,才慢慢缓过劲来,双手攀着墙脊,跳到了院外的地上。人还没站稳,便听得身后一声轻笑:“牛掌门,好久不见。” 牛保国吓得浑身一激灵,呆立在那里,良久,才慢慢转过身。先是瞧见月光下印在地上的长长的身影,不由得心中发憷,待抬起头来,才看清面前站着的是一个少年。他觉着这少年甚是面熟,可一时又想不起来是谁。 少年嘻嘻笑道:“牛掌门,平定县一别,本领长进不少,爬得一手好墙啊。” 牛保国听他这么一说,顿时想起在平定县遭受的羞辱,一张脸涨的通红:“张小亦。” “想起来了?”张小亦还是笑嘻嘻。 牛保国面露愠色,见他身旁无人,暗暗攥紧拳头,正想发作。这时天上飘过几朵云彩,遮住了月光,张小亦的身影也隐入昏暗中。 他下意识地闭了下眼睛,一瞬间,他陡然惊醒:“我与这个小孩子计较什么呀。” 牛保国自幼习武,长成后小有成就,创设随意五连掌,在武林中自成一派。不过,他这人不甘于清贫,有意攀附权贵,只是他身份低微,没人将他当回事。于是他自封掌门,收了些徒弟,慢慢熬出些名声,被许延寿延揽府中。没想到与张小亦一战,他这武林宗师竟败于闾里乱拳之下,颜面尽失,没法再在许家庄园待下去了。他便跑到长安投奔好友任武师,成为霍府门客。 他原以为依附大汉第一权贵霍氏,就可以飞黄腾达。然而今日的遭遇,他明白过来了,自己不过是霍家的一粒棋子,用则用之,弃则弃之,毫不留情。“没有任何交代,就派我去刺杀当朝丞相,呵呵。”他心中感慨,难掩悲凉。 牛保国凝视着张小亦,心想,刚才在院子里还好这小子叫了一声,制止了刺杀丞相的行动,也许就是救了自己的性命。 “嗐,江湖之人,掺和什么朝堂之争啊。”念及此,他脸上浮出亲切的笑容:“张小亦,你还是这般顽皮啊。” 张小亦见他一下子变得和蔼起来,心下警惕,倒退了两步,作出应战的姿态。 牛保国只是一笑,诚恳地说道:“小亦兄弟,先前是我的不是,今天我还要谢你救我一命。”看到张小亦惊愕的表情,他又继续说道:“我并不知道今日是来刺杀丞相。我投奔霍府,只是想施展自己的抱负,不料成了被人随意摆布的棋子。” 他长叹一声:“这等抱负,不要也罢。” 牛保国这么一说,张小亦听的也不是很理解,不过看他神情沮丧,倒也有些过意不去,咧嘴笑笑。 在平定县交手后,他一直以为牛保国只是唬人,并无真实本领。可是,刚才目睹牛保国冲出重围的身手,觉得轻慢了这人,心中也生出了几分愧意。 其实牛保国痛定思痛,琢磨出以乱制乱的法子。闾里乱拳并无套路,或用蛮力,或用巧劲。所以,他总结出一个办法,对付乱拳,也就别讲究什么套路,凭着内力和反应快捷,对打就是了,今晚一试,果然有效。 张小亦刚想开口回应几句,却听到街那头传来一阵脚步声,在静寂的夜晚显得分外嘈杂。他脸色骤变,低声说道:“不好,巡夜的官兵来了,快跑。”说罢,拔腿就跑。 牛保国刚来长安不久,不明就里,稍稍愣了一下,张小亦已没了人影。他也暗叫一声“不好。”撒腿跑了起来。只听到身后有一群人乱哄哄地喊着:“什么人?不许跑,站住。” 牛保国飞似的拐过几条街,觉得身后没了动静,才停下脚步,随即腿一软,瘫坐在墙脚,头垂在膝盖上大口喘气。过了一阵,他才觉得好些,扶着墙慢慢站起,心忖,到底是年纪大了,经不起这般剧烈的折腾。 他打量了一遍四周,又抬头望了望星空,辨别方位,便朝霍府而去。 夜已深,霍府大门紧闭,牛保国伸出手正要叩门,迟疑了一下,转过身瞧着不远处洒在地上飘摇的树影,轻叹一声,小跑几步,攀着树翻过墙去。 偌大的霍府人迹杳然,又笼上一层苍白的月色,更显得凄清。 牛保国先回自己的住室换了一身衣裳,然后穿过长廊,来到霍云书房外。 他发觉屋里点着灯,却很安静,心想小六肯定没有回来,便轻轻咳了一下,清清嗓子,寻思怎么说才好。 小六那一声惨叫他是听到的,但以后的情形就不知道了。他脱下麻履,低头躬腰跨过门槛,拱着手疾步直趋书案方向,也不敢抬头,低声唤道:“主君。”等了一会,没有回应。他又唤了声:“主君。”还是没有回应,于是慢慢抬起头,原来书案后没有人。 他松了一口气,直起腰准备回自己的住室,无意间瞥了一眼书案,发觉案上放着一个用锦缎缝制的锦囊,旁边有一块黑黢黢的物件,在灯光下照耀下,闪烁出莹莹金光。他的目光便被这奇异的物件吸引住了,凝视良久,心中一动,回头望了望屋外,并无一人。他抑制不住好奇,转身走到书案前,拿起那块物件。 “虎符?”牛保国看清这物件后,不由得大吃一惊。“这是调动北营禁军的虎符,怎么会在这里?”他下意识朝门外望了望,也没多想,一把抓起锦囊放入虎符,揣进袖里,三步并作两步蹿了出去。 跑到院子里被凉风一吹,他一下子清醒了许多,“我拿这虎符干吗?”不禁自嘲地摇摇头。正在踌躇是不是要还回去,这时看到有人走进了书屋,自忖已无退路。“跑吧。”他心中暗叫,一骨碌爬上了墙。 翻出墙外,依稀听到院子里有人喊着“抓贼啊。” 他苦笑一声,仰面看天,深蓝色的星空深邃而广袤。 第一百五十三章 艳遇 “喂,你是谁?这么在这里?”一声清脆的喊声惊醒了张小亦,他慢慢睁开眼。 阳光照在脸上,他眯起眼,只见晨光中一个曼妙的身影逆光而立,眉目看不分明。 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下意识的从地上抓起一块石块,仰起脸,待眼睛适应了早晨明媚的阳光,发觉面前站着的是一个丽装少女,绷着脸怒视着他。 他也有些迷糊了,“是呀,我怎么会在这里。”想了一阵,才明白过来。昨晚他与牛保国翻出丞相府后,遇到了巡夜的禁军,于是各自逃逸。他就近跳墙进了这个院子,原本打算等巡夜的禁军走了,马上回家,可不知怎的就睡着了。 他暗叫惭愧,悄悄扔下手中的石块,慢慢站起。 昨日半夜翻进这个院子,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清,然后又迷迷糊糊睡着了。现在面前站着一个小姑娘,虽然凶巴巴的,但他没觉着害怕,静下心来打量四周。 张小亦见过不少深宅大院的。这座庭院凿池引泉、构石为山,遍植奇数异草。不远处,楼阁廊道相属,曲径通幽,不知去向何处。 “这是什么地方了?应该是个王公贵戚的府邸吧。”他心里泛起了嘀咕,暗忖,这小姑娘若叫唤起来,惊动了院子里的人,就不好办了,于是硬挤出一丝笑容。 少女见他这般表情,倒也惊慌起来,后退两步,不过马上又稳住了身形,小脸涨得彤红,一手叉腰,一手指着他喝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是问我?”张小亦似乎还要确认一下。 “问你呢。你是什么人啊,怎么进了我的院子。”少女不依不饶追问道。 张小亦猜想这里是王公贵戚的府邸,倒是不差。这丽装少女,正是蓝邑小公主。 早晨,蓝邑小公主站在敞开的窗前,百般无聊地望着落叶纷飞的后花园。 她原本约好与上官皇太后一起去上林苑赏秋的,可一早起来,宫里来人说是太后身体不适,不去了。她原本兴致勃勃,这下泄了气,心中郁闷,打开门,慢慢下了台阶。侍女要跟上,被她瞪着眼睛赶跑了。 她独自走进花园,一阵浓郁的桂花甜香飘来,深深闻了一下。到底是女儿家性情,便信步寻着花香而去。 院子里花木茂盛,她找到墙边几株开得正盛的桂花树,便扯着树杈就要折下一枝桂花。嫩黄色的细碎的桂花被她双手攀折抖动,纷纷扬扬洒落下来。 她觉着可惜,伸出手起接那花瓣,不经意间瞥见花木丛中似乎躺着一个人,冷不防吓了一跳。张嘴正要叫喊,那人动了一下,她心中惶恐,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的嘴,生怕惊起那人。过了一会,那里没了动静,她抑制不住好奇心,悄悄探过身,用手轻轻拨开灌木丛的枝条,发觉是一个衣着简朴少年,正闭目沉睡。 那少年眉眼端正,早晨的阳光落在他脸上,像是抹上了一层稀薄的胭脂。她从未这样看顾过一个男子,即使是冯子都,也就远远瞥上一眼,这时不觉呆了。 少年的睫毛抖动了一下,未几,慢慢睁开双眸,眼神中透着迷茫。 小公主陡然一惊,一颗小心脏莫名的剧烈跳动起来,脸颊不期泛出两片红晕。她倒是不害怕了,却要掩饰这般羞色,问了两句后,见这少年没有回答,便又厉声吼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张小亦瞧着这个色厉内荏的小姑娘,暗自好笑,正琢磨怎么说才是,这时听到树梢传来几声鸟叫,粲然一笑,道:“我,我是射鸟人。”说着从袖里掏出弹弓挥了挥:“刚才射下了一只大鸟,掉进院子里了,我进来找捡大鸟的。” “射鸟人?我看你就是个鸟人。”小公主鄙夷地撇了撇嘴。 “你,你——”张小亦面红耳赤,心想还是赶快走吧。于是不再搭理她,转过身,攀着树枝就踩上树杈,准备再跃上墙脊,溜之大吉。 “站住。” “干吗。”张小亦站在树上,虽然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心中还是惶惶不安,一条腿抖啊抖。 小公主瞧着他顽劣的神态暗自好笑。 蓝邑小公主皇家贵胄,从小被众人呵护,并未见过这般市井人物,觉着有趣,眼珠一转,指着他道:“你下来,我有话问你。好好说话,就放你走。” “干吗要下来。”张小亦不甘心地回怼了一句。 小公主侧过身指指后面:“你不下来,我就叫他们把你抓下来。” 张小亦朝她指的方向望去,不由得目瞪口呆,那里乌压压的站着一大群人,有男有女,目光都朝着这里看来。他倚着树杈,下意识地摸了下鼻子:“哪里来的这么多的人” “这么大的府邸,怎么会只有我一个人。”小公主哼了一声。 “这倒也是。”张小亦嘟哝了一句。 公主府的管家早就发现小公主与一个陌生少年在一起。小公主平日里骄横惯了,管家没有得到她指令,是不敢上前的,便带着家仆、侍女远远地望着。这时,他以为小公主唤他们过去抓人,带着家仆就要上前,只听一声尖叫:“谁让你们过来的。滚。”管家和仆人吓得哗啦一下都退了回去。 张小亦也被吼得一激灵,心想这小姑娘脾气真大,还是不要惹恼她为好。 他蹬着树杈,扶住树干正要下来,不知怎地腿底一滑,往下摔去。幸好眼疾手快,双手抓住一根树枝,身子便悬空吊在树上。他一时也犯迷糊了,不知该使劲爬上树呢,还是索性放手掉到地上,便吊在树上晃荡起来。 “哈哈哈哈——”小公主瞧着他狼狈的模样,忍不住大笑起来, 张小亦又羞又恼,一下子泄了气,再也无力攀树,只得松手,扑通一下摔到地上。 “你真的是射鸟人?”身后又响起清脆的声音。 他一骨碌爬起,心中憋着怨气,弯下腰掸了掸身上的尘土,没有回她话。 “你说你是射鸟人,那你打只鸟让我看看。”小公主背着手,身子略微前倾,俏皮地说道。 张小亦原本不想理睬她,可歪着头瞅了一眼,小公主正笑盈盈地注视着他,乌溜溜的双眸若秋水一般清澈。他突然像是被这双明亮的眼睛摄取了魂魄,不由自主地点点头。 “好耶。”小公主拍着手欢叫道。 他没法反悔了,只得掏出弹弓抬头找寻。 树梢上有几只小鸟拍打着天蓝色的翅膀,不停的在树枝间跳跃,一会儿又昂起头叽叽喳喳地鸣叫。小鸟的脸颊和脖子上的羽毛,在阳光下闪烁出紫色的光辉。 他拉开弹弓,慢慢瞄向小鸟。 “等等。”小公主叫了起来。“不许打喜鹊。”她一步跨到张小亦面前,急切地说道。 张小亦一愣神,随即收回了手,舒了一口气,道:“可是你不让我打的啊。”说着就将弹弓揣回袖里。 小公主眼珠一转,道:“不打鸟,可以打别的东西。”她仰着脸找寻了一番,忽而欢叫起来,指着树梢道:“你就打那片树叶,就是那片有些泛黄还在飘动的树叶。” 第一百五十四章 比试 “打树叶也太容易了。”张小亦不屑地说道,举起弹弓瞄了起来。 “容易?你打一片给我看看。”小公主嘟起嘴。 张小亦没等话音落下,已经射出了弹丸,随着啪的一声,黄叶成了碎片四散飞扬。 “好啊。”小公主拍着手欢叫起来。 “这算什么呀。”张小亦收起弹弓,作出满不在乎的模样,心里还是很得意。 “给我。”小公主伸手摊开了手掌。 “什么啊?”张小亦疑惑地问道。 “弹弓,我也要打一下。” 张小亦下意识的缩回手,可是一看到小公主红扑扑的脸颊、水汪汪的双眸和期盼的眼神,便不由自主地递上了自己的弹弓。 小公主拉开弹弓,四下瞄了一圈,嘀咕道:“打什么好呢。”又抬头张望了一会,自言自语道:“我就打你边上的那片树叶。”说着就对着树梢,只听啪的一声,那片黄叶被打得粉碎。 小公主先是一愣,似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转瞬间,她兴奋地又蹦又跳:“打中了,打中了。” 张小亦朝树梢瞟了一眼,道:“打中个不动的,不稀奇。” 小公主还是第一次玩弹弓,一击而中,顿时觉着自己天生就是个高手,信心满满地说道“那你说打什么。” 她将弹弓还给了张小亦,马上又指着他说道:“不许打小鸟。” “不许打鸟。”张小亦踌躇起来。他眼珠一转,有了主意,弯腰从地上抓了一把湿泥,使劲捏捏成一团,然后往空中一抛,道:“打这个。” 小公主看着泥团在空中划了一条弧线落到远处,好奇道:“这也能打的中。” 张小亦牛皮哄哄说道:“我练了十年,指那打那。” 小公主皱起琼鼻:“吹牛。” 张小亦道:“你叫一人过来,让他扔泥团,我打给看。” 小公主朝那边招招手,管家颠颠的跑了过来。张小亦将如何捏泥团,如何抛向空中说了一遍,然后又演示了一下。管家点头说明白了,跑到远处等待指令。 张小亦眯起右眼,拉开弹弓瞄向半空,深吸一口气,然后大喊一声:“扔。”只见一个泥团飞向半空,张小亦骤然松手射出弹丸,刹那间,那泥团在半空中被击成碎块。 小公主目瞪口呆,半晌才回过神来,喃喃道:“你好厉害啊。” 张小亦故作矜持,淡淡道:“手熟而已。” 小公主并未在意他的神情,呆呆望着半空,少顷,伸出手道:“把弹弓给我。” 张小亦惊讶道:“你也要打泥团啊。”旋而心忖,正好看你的笑话,便将弹弓递予她。 小公主接过弹弓,当即左手持弓伸直,右手拉满皮筋,雄赳赳地喊了一声:“扔。” 一个泥团飞上天空,小公主瞄着一时犹豫起来,瞬间,泥那团飞到高处就开始往下掉落,小公主心急慌忙,也来不及看,一松手就射了出去,只听嘭的一声,那泥团被打的横着飞去。 张小亦挂着嗤笑的脸一下子僵住了,脑子里一片空白,也感觉不到身边那个又蹦又跳又喊又叫的小公主。许久,他才沮丧地嘀咕道:“你怎么运气这么好。” “什么运气,这是本事,不信我们比试比试别的什么。”小公主信心爆棚,握着小拳头凶巴巴地说道。 “好。”张小亦心有不甘,环顾四周,寻思再比试什么,一会儿心里有了主意,道:“我们比试击壤。” 击壤,把一块木片侧放地上,在距离三、四十步处,用另一块木片去投掷它,击中即胜。 张小亦捡来两块不大不小的石块,将一块摆到三、四十步远,回来后在地上划了一条线,道:“从这里投过去,击中即胜。”说着右手握住石子举着,一面晃一面瞄。 小公主好奇,凑到他耳边,问道:“这个你练了几年了。” 张小亦蓦然感觉到小公主呼出的带着清香的热气,耳朵根也烫起来,哪里还能集中精神,瞄了半天,待要投掷时手也软了,不知石子是怎么投出去的,自然偏了许多。 小公主惋惜地叹了一口气,从地上捡起块石子,站在划线前,略微瞄了瞄便投了出去。呯的一声,两块石子就撞在一起了。 张小亦欲哭无泪。 小公主瞧着他窘迫的模样,心下得意,情不自禁舔了下嘴唇,傲慢地说道:“你还有什么本事,使出来就是了,就是角抵,我也不会输与你的。” 角抵,也就是摔跤。张小亦打量着小公主曼妙身姿,情不自禁咕噜咽一口口水。 小公主似有察觉,警惕地打量着他:“你在想什么?” 张小亦倒是尴尬了,迟疑了一会,道:“我要回去了。” “回去?回哪里啊?” 小公主住在深宫大院的公主府,身边多是唯唯诺诺的人物。虽然也时常去九市游玩,但并未接触过这等市井顽主,这回几番交往,更觉新奇。听到他说要走,心中竟有些不舍,道:“你住在这里也无妨” “时辰不早了,我要回去了。”张小亦说出这话,心中也有些留恋,但又想起师叔徐信常说的一句,“梁园虽好 终非久留之地。” “你一定要回去?”小公主皱起眉头,乌黑的双眸凝视着他,似嗔似怒。 “是的。”张小亦瞧见她娇嗔薄怒的模样,慌忙低下头。 他心中也是不舍,正想如何安慰她,不期小公主神情骤变,扯着嗓子尖声叫道:“来人啊。” 刹那间,一大群家仆侍女不知从哪里涌了出来。小公主指着张小亦吩咐道:“将这人押到柴房看管起来,不许让他跑了。” 小公主平日里骄横惯了,管家没有得到她指令,是不敢上前的,便带着家仆侍女远远地望着。这时听到小公主呼唤,便一涌而上,将张小亦摁在地上,管家愤愤道:“此贼大胆,竟敢私闯公主府邸。” “公主?她是公主。”张小亦大吃一惊,仰起脸瞅着小公主。小公主转过脸,狡黠一笑。 “大胆。”管家按住他的头狠狠地往下揿。 小公主嗖地回过头,道:“不许让他跑了。” 管家俯身拱手道:“谨遵公主懿旨。” 小公主转过身,哼起小曲,背着手施施然回屋去了。 “放开我,放开我。”张小亦一边挣扎一边叫喊,突然,他停下挣扎,仰起脸问道:“今日可是九月十四日了?” 管家点点头:“是呀。” “那明天就是九月十五日” “是呀。”他又点点头,心中奇怪这少年为什么要问日期。少顷,恍然大悟,道:“明天朔方十囚到廷尉府归案,你也要去看热闹啊。” 张小亦心想不好,郭大侠见他彻夜未归,肯定急坏了。 第二天一早,小公主舒舒服服的伸了个懒腰,望了一眼窗外湛蓝的天空,侍女赶紧上前服侍。小公主坐起,哼着鼻音问道:“那个小无赖起来了吗?” “昨晚跑了。” “啊——” 第一百五十五章 水明阁 宋伯和颂娘远远地望见如天虹卧波的渭桥,过了渭桥便是横门,也就进了长安,两人总算松了一口气。 这天九月十四日,宋伯盘算着进城后找家客舍歇下,明日一早就去廷尉府,一个半月风雨兼程,就有了一个好的收尾。 他摸了摸颂娘的头顶,慈祥地笑道:“总算到长安,今晚吃点好的。”刚才悄悄掂了掂钱袋,沉甸甸的,这一路省吃俭用,积攒下了不少盘缠。他寻思,如果自己被判刑,这些钱也可让颂娘维持一段时间的生计。想到这里,心中蓦然惆怅。 颂娘也高兴不起来,嘟着嘴道:“也不知道廷尉会不会辨明是非,还阿公一个清白。”宋伯安慰道:“廷尉府乃彰显法理之所,决天下疑案,是非自有公断。” 祖孙俩说着话已经到了长安横门。 宋伯曾经到过京城,当年以举孝廉到长安接受朝廷的委任。那时的他年轻,充满激情,很想为大汉帝国贡献自己的才华。然而,此后则是几十年的书吏生涯,他的青春和激情消耗在无穷无尽的文牍中。当然,他的隶书书法却磨炼得潇洒飘逸,名传遐迩。 今天又站在了巍峨的长安城门下,两鬓已然斑白,却是待罪之身,宋伯唏嘘不已。 过了横门门道,映入眼帘的便是热闹的九市。颂娘第一次出远门就来到了长安,京城的繁华远远超过她的想象。虽然这次来长安也不是什么好事,但到底是小孩子性情,一时忘却了烦恼。 她好奇地东张西望,看到新奇的物什,便仰起小脸问爷爷这是什么。宋伯知道的就告诉她,不过,有好些域外商贾贩来的物什,他也看着稀奇,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 祖孙俩走走瞧瞧,兴致勃勃。颂娘忽然被一片亮光晃着了眼睛,举手遮了下,才看清一个摊位上摆着几件纹饰精美的铜镜,在阳光下闪耀着金色的光芒。她惊呼着跑了过去:“阿公,你看这铜镜多亮呀。” 宋伯的视线却被街边一幅“翰墨”招幌吸引住了,并没留意颂娘说什么,一个人不知不觉走进了这家店里。 这店肆甚是宽敞,靠墙的是书架,摆满一卷一卷的竹简和垒放齐整的木牍,门两边的几案上散放着各色毛笔、墨、砚台,以及几条竹简、几块木牍。 店里有不少顾客,一些人盘坐在书架前翻看简牍,有几人围着几案挑选笔、墨。一个书生模样的青年人跽坐案前,执笔蘸墨,低着头在一片木牍上写字。 宋伯弯腰取过一枝毛笔,这枝毛笔长一尺,手指轻轻抚过,感觉出竹制笔杆细滑匀正。他又细细端详,这毛笔的做工颇为地道,笔头纳入竹管,用细细丝线缠紧,笔杆后端削尖,便于插入发髻携带。他发现笔杆下端刻有篆体“水明作”三字,思忖这“水明”应是制作工坊的名号。 毛笔笔头外覆白色软毛羊毫为披,笔芯以黄褐色硬毛狼毫为柱。他将笔头往掌心轻轻按了一下,软硬弹性恰到好处,心中赞叹,到底是京都长安,做出来的毛笔这般精致。 他放下笔,背着手饶有兴趣地看那书生写字。书生是来买笔的,正拿着笔试写,在木牍上歪歪斜斜写下“鱼潜在渊”四个篆字。边上一人看了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忍不住道:“这不圆不方,是为何体。” 书生听到这么一说,脸面顿时涨得通红,又羞又恼,将笔一掷,道:“这是什么破笔啊。” 掌柜不乐意了,捡起笔道:“怎么可以说是破笔,你且打听打听,长安城里水明阁做的毛笔若说第二,谁敢称第一。” 书生也是要顾及脸面的,争辩道:“这毛笔笔锋软滑,如何能写出好字。”两人便争吵起来。 宋伯是个爱惜笔墨之人,见不得有人为这事争吵,于是上前劝解,笑道:“这毛笔是有软硬之别的,不同做法的毛笔,写字的感觉和效果也是不同的。” 书生似乎又有理了:“听听,听听,是吗,还是你的笔有问题嘛。这么软,如何写字。” 掌柜又要反驳,宋伯赶忙将他挡下,朝着众人解释道:“软硬之别并非好坏之分。若写秦篆,稍硬为好,若写汉隶,软亦无妨。来,来,我写几个字,献献丑。”说罢,他取过一片木牍,提笔蘸墨,稍稍运气,悬腕落笔,逆入平出,中段略收,波挑定型,未几,“上善若水”四个酣畅淋漓的隶字跃然而出。 这四字端庄秀逸,波磔遒劲,有灵动之姿,又不失雄浑,众人一时看呆了,满屋悄然无声。 掌柜率先醒悟过来,弯腰恭恭敬敬双手捧着木牍,走到门口亮处细细观赏,许久才感慨道:“若说秦篆,李斯为第一人;若说汉隶,东海程邈损益篆之方圆笔法,成隶书三千字,是为端倪。先生用笔端庄秀逸,轻拂徐振,缓按急挑,一字一奇,不可思议,不可思议。”不住口地夸赞。宋伯笑着拱手道:“过奖了,过奖了。” 方才写字的书生挤上前来,接过木牍也细细观赏,由衷感叹:“何时我也能写出这般清隽之字来。”宋伯心中得意,却也作出谦逊的模样,连连摆手道:“手熟而已,手熟而已。” 掌柜捧着那方木牍嗟叹良久,转向宋伯,诚恳地说道:“鄙人有个不情之请。”宋伯道:“但说无妨。” “还望先生为鄙店题写‘水明阁’,做成招牌挂起,亦是蓬屋生辉。”掌柜迫切的心情溢于言表。 宋伯哪里敢应,冲着掌柜连连作揖,口道:“愧不敢当。”仓皇要走。掌柜一把拉住了他,也是连连作揖,央他留下墨宝,周围的人都上前来劝。宋伯无奈,只得应了,于是提笔运气,写下“水明阁”三个字,点划秀润而不失端劲。 掌柜大喜,执意要送他一支毛笔,宋伯推辞不过,也就接受了掌柜好意。他一支一支拿起仔细比较,终于挑了一支,谢过掌柜,在人们的称赞声中乐呵呵地将毛笔插入发髻,作揖告退。 宋伯挤出人群,忍不住又抽出那枝毛笔细细抚摸,兀自得意,想在颂娘面前炫耀一番。他抬头环顾四周,却发现小姑娘并不在这里,转了几圈,也未看到颂娘人影,这下乱了方才,脸色发白,额头上汗也冒出来了。 他一边喊着“颂娘”,一边在人群中穿梭找寻,可是来来回回寻了几遭,依然没有找见。想到颂娘一个小女孩在这里人生地不熟,他越发慌张,焦急地喊着“颂娘”,声音也嘶哑了。 却说颂娘被铜镜吸引,过去拿起一面轻轻抚摸,又喜滋滋照照自己的脸,镜面里映出一张小姑娘的俏脸。她左看右看舍不得放下。忽然,手中的镜面里又映出一张人脸,似是眼熟,但一时想不起来是谁。 她举着镜子,瞅着那张嬉笑的脸,心里琢磨这是何人。蓦地,一个老相识从她脑海里浮现:“牛保国。” 她以为是幻觉,揉了揉眼睛又去看镜子,果然是那个牛保国在她身后呲着嘴笑,顿时吓得“哇”的叫了一声,扔下铜镜,撒腿就跑。 颂娘感觉牛保国在后面追她,头也不敢回,绕过几条街,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她实在累的不行了,瞧见一处摊位围着许多人,便直冲过去,哧溜一下躲到了后面,蜷缩着身子,大气也不敢出。不知过了多久,她觉着外面没有动静,悄悄探出头四下查看,并无牛保国的身影,才长舒一口气,腿脚一软,瘫坐在墙角。 第一百五十七章 望日 牛保国甚是倒霉,每回遇见朔方十囚,都会被人打晕。他昏睡在冰冷的泥地上,周围人来人往,没人留意他。一个小贩觉着他躺在路上碍事,将他拖到了墙角。 欧也百般无聊,在街上闲逛,瞧见躺在墙角人事不省的牛保国,还以为是喝醉了,上前推了推他,学着巡街捕役的口吻说道:“酒徒,不能少喝点吗,回家去睡。 欧也这么推了几下,牛保国的衣袖里滚落出一个锦囊。他心中一动,四下张望了一番,确认无人留意晕倒在地的牛保国,便悄悄挨了过去,蹲在这人身旁,捡起锦囊。 他攥在手中掂了掂,沉甸甸的,心想,这锦囊是用上好的锦缎缝制的,里面的物件不大,有些分量;再看看牛保国的衣着,怎么也像是一个有点身份的人。他觉着用这么的好锦囊包裹,那里面应该就是很贵重的物件,于是迫不及待掏出来瞧瞧。 他捏在手里,感觉到金属的阴凉和厚实,便急切地张开手掌。那是个黑黢黢的做成走兽模样的半片物件,有表面嵌有文字,虽然在阳光照射下也闪烁出星星点点的金光,却不是期待中的金锭。 欧也不识字,不知这为何物,颇是失望,站起身,将那兽样物件和锦囊扔还牛保国身边。才走了几步,他又停了下来,回过身,盯着地上的兽样物件和锦囊,忽而戏谑一笑,上前捡起,将那兽样物件揣进怀里,嘟囔道:“这东西像是铜做的,兴许能换几文钱。”便一溜烟的跑了。 夜深风凉,牛保国悠悠醒来,发现自己躺着一个墙角下,环顾四周,杳无一人。他慢慢坐起,晃了晃昏沉沉的脑袋,竭力回想之前发生了什么事,依稀记得是被人砸了一下。这时觉着后脑勺一阵一阵的疼痛,摸了一下,手指沾上些黏糊糊的血渍。他嘶咝倒吸了口凉气,神智倒也渐渐清醒了,忽而心下一沉,慌忙将手伸进衣袖,摸索了一会,神情失落,两眼发呆盯着脚前。 他一直坐到天亮,才长叹一声,起身出城。路上,听到有人说今日是朔方十囚归案日,要去廷尉府看热闹。“朔方十囚”,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兀自微微一笑。 数十年后,有人在终南山遇见一位老者,鹤发童颜,自诩已已逾百岁,问其长寿之道,对曰,清心寡欲。知乎者言,此翁乃随意五连掌创始者,姓牛名保国。 · 九月十五,旧历望日。天色微明,秋宅沉浸在寂静中。 秋仟躺在席榻上,双手枕在脑后,两眼盯着屋顶发呆。庞萌让他们自行去廷尉府归案,所以早早来到了长安。一开始,他并未将廷尉候审当回事,然而,这些天来父亲以及石敢先、曹掌柜替他担忧为他奔走,让他心有所悟。随着归案日的临近,他的心绪也越发纷乱 “说我偷盗军械,这罪名搞得不好要杀头的。我是不是应该偷偷跑回益州,这样就可以保住性命了。”这个想法前几天就出现,在他脑海里久久萦绕。 “不行,我是冤枉的,这么走,不但坐实了罪名,还会连累亲人。若真的被冤获罪,也是对我过往放纵任性的惩罚。”他又自己反驳这个念头。 “可是,我若获罪,就见不到夏奈尔了。”想到这个古灵精怪的小姑娘,他心头涌起一股暖意,嘴角也挂上笑意。 他思前想后,心情也是跌宕起伏。这几日,他似乎成熟了许多。一个富家子弟,以前一味任性,何曾知晓世间百态,然而,这半个月来,看尽了人情冷暖、爱恨、聚散和成败,感触良多。 一缕稀薄的晨光透过窗棂落在枕边,秋仟轻叹一声,起身推开门走了出去。 早上的空气很清凉,还带着露水的味道。他仰面深深吸了一口,双手平举搭成环,左右一晃一晃活动开身子,待侧转身去,蓦然发现自己父亲、石敢先、曹掌柜以及夏奈尔、来弟等众人都坐在前堂,似乎一宿没睡,齐齐注视着他。 秋仟知道他们都是为他担心,心中感动,揉了揉眼睛,故作轻松笑道:“你们这么早就起来了啦,可是怕我耽误了时辰,连累到你们啊。” 夏奈尔瞅了他一眼,眼神里带着哀怨,嗔道:“你就不会好好说话吗,大家都是担心你。” 秋仟闻言一怔,呵呵笑了几声掩饰窘态:“玩笑,玩笑而已。” 秋翁皱了皱眉,道:“什么时辰了,还这么没正经的。” 曹掌柜叹了一口气:“你也别说他了,待会去了廷尉府,也不知是何结果。” 来弟瞧瞧秋仟,又瞧瞧秋翁,迟疑了片刻,吞吞吐吐说道:“我昨日去了丞相府,央求夫人与丞相说说,秋仟是冤枉的。” 秋翁惊讶地注视着这个才来没几天的小姑娘,心中感激,道:“来弟有心了。不过,廷尉决案,丞相也不能干涉的。” “夫人也是这般说的。”来弟低声嘟囔道,颇为泄气。 曹掌柜安慰道:“朔方十囚,满城尽知,都说归案之日,天子会下诏赦免。” 石敢先和夏奈尔听到这话频频点头。石敢先道:“我也听人这般说的。不过——”说到这里突然住口,瞅了秋翁一眼。 秋翁这些日子在家研读汉律,又咨询了一些通晓律令的朋友,都说秋仟被军士指控偷盗军械,是为重罪。而且这事并无旁证,秋仟又无法自证清白,所以很可能被定罪。当然,最好的结果就是天子大赦。 “秋家几世清白,恐怕要被这小子给毁了。”他正想着这事,听到石敢先说“不过”,心中咯噔一下,赶忙问道:“不过什么?” 石敢先迟疑片刻,才说道:“我听说,若是朔方十囚都能按期归案,皇帝高兴了,也许就会下诏赦免。不过,不过如果有人误期没有归案,那么就会被视作负罪逃匿,十人连坐,皇帝也保不了他们。” 秋翁听他这么一说,脸色顿时变得煞白。曹掌柜道:“你别吓唬他们,谁敢负罪逃匿啊。” 石敢先神情尴尬,也随声附和道:“是的,是的,不会有人逃匿的。” 秋仟吓了一跳,暗忖,“我刚才就是想逃匿来的。” 他心情烦闷,一个人来到院子里,发现夏奈尔也在院子里,蹲在烧窑前摆弄什么东西,便慢慢踱了过去,走近了才看清原来夏奈尔正捏着一抔湿润的陶土。 秋仟挨在边上蹲下,轻声道:“我待会就要去廷尉府了,也不知是什么结果。你会想我吗?” 夏奈儿呡着嘴摇摇头,只顾捏手里的陶土。秋仟有些失望,垂着头道:“我会想你的。” 夏奈儿没有搭话,将这一堆陶土分作两半,一会儿捏了一个男孩,而后又捏了一个女孩,两个小泥人活灵活现。 “哦,迈嘎。”秋仟情不自禁叫道。 “什么意思?”夏奈尔一脸懵懂,继而愠怒,狠狠盯着秋仟。 “不知道。”秋仟顺口答道。他马上发现小姑娘愤怒地瞪着他,赶紧分辩道:“这不是坏话。我是听到一个大秦商人这么说的。阿翁拿给他看我们商肆里的绸缎、漆器、铜灯,他就这般不停的叫。是赞叹,赞叹的意思。” “你没诳我。” “没有,没有。诳我阿翁也不敢诳你。” 夏奈儿呡嘴一笑,嗔道:“谁也不许诳。” 秋仟这才松了一口气,端详着两个小泥人,突然惊喜地叫道:“很像你和我哎。” 夏奈儿瞥了他一眼,不声不响又将两个泥塑小人捏成一团。秋仟懵了,也没来得及阻止,眼见两个小泥人又成了一团湿泥,不禁惋惜叹气。 夏奈儿像是没看到他,自顾自忙乎,只是不经意间,洁白的脸颊蓦地泛起一层酡红。她再捏一个男孩一个女孩。 秋仟起先还不明白,呆呆看着,忽然灵光一闪,恍然大悟。 他生怕夏奈儿又将塑像毁了,伸手将女孩像抢了过来,护在怀里,清澈的双眸凝视着夏奈儿,良久才说道:“我会把她揣在怀里,用我的心温暖她。” 夏奈儿哼了一声:“我才不会这样呐,我就把他放在搁板上。”转过脸去,噙着的泪水终于忍不住溢出眼眶,淌满脸颊。 曹掌柜发现秋仟一人去了后院,不免有些担心,唤过石敢先一起去后院瞧瞧,见到这一幕,不禁感慨:“这就是世人所说的暖男和痴女,对吧。”他回过身,发现石敢先装作抬头看天,脸上却是忍不住的笑意。 曹掌柜也抬头看了一眼天色,问道:“什么时辰了?” 石敢先笑意一下子没了,沉下脸:“你怎么这般煞风景啊。” 秋翁这时正好过来,闻言神情黯然,道:“也该收拾一下出发了,可不能误了时辰。” 第一百五十八章 脚崴了 天刚蒙蒙亮,城东悦来客舍还沉浸在寂静中,宋伯和颂娘就已起身,袁六郎听到响动,也起来了。 三人梳洗完毕,吃了些昨日备下的炊饼,收拾好行李,就准备去廷尉府。 袁六郎推开窗看了看外面,这时天已大亮,街上亦有行人来往,抬头看天,但见碧空如洗,万里无云。一阵清凉的晨风吹进,他不由得仰起脸,深深吸了一口。 几天前目睹赵无故遇害,昨日又撞见颂娘险些被牛保国裹挟,他到现在还是心有余悸。“今日陪伴宋伯去廷尉府归案,千万不可出现岔子。”他心中暗道。 宋伯虽然被定为重罪疑犯而押到廷尉府审决,但他一直认为自己是冤枉的,廷尉会还他清白。到了归案日,他既紧张又兴奋,情不自禁哆嗦了几下,问道,“什么时辰了?” 袁六郎道:“看这天色,应该还不到辰时。楼下有计时漏壶,待会去瞧瞧。” 颂娘见爷爷魂不守舍的模样,安慰道:“昨日问过掌柜了,从这里走去廷尉府,一个多时辰足够了,来得及。” 宋伯探出窗张望了一下,道:“还是早些出门为好。” 颂娘敷衍道:“好好,早些出门。” 宋伯走到楼梯口忽然停下脚步,摸了下发髻,迟疑片刻,回头对颂娘说道:“我的毛笔落在屋里了。” 颂娘责怪道:“整天宝贝似的捧在手里,怎么临出门了反而倒落下了。”说着转身回屋去寻找。 宋伯又关照道:“你再看看,别拉下别的什么东西。” “我们有什么东西可拉下的。”颂娘嘟囔道。 袁六郎笑道:“你阿公什么东西都当宝贝似的,你就去看看,免得他一直牵挂。” 宋伯不好意思地笑笑,转身下楼,才迈出步,又不放心的回过头问道:“可找到毛笔了?”说话间一不留神踩在楼梯边沿,脚底打滑,一个趔趄,人还没反应过来,就咕溜溜地滚了下去。 袁六郎猝不及防,一把没拉住,眼看着他摔下楼去。 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宋伯已经躺在下面的楼梯角。他仰面朝天,似乎摔得头晕目眩,嘴里哼哼唧唧。 袁六郎吓得脸色发白,连蹦带跳冲下楼去。颂娘在屋里听到动静转身出来,见了这般情景也是慌了,赶紧下楼。 两人将宋伯搀扶他起来。宋伯脚才沾地,痛得扭歪了脸,捧着脚跌坐在地。 袁六郎蹲在地上仔细观察一番,又轻轻按了下,随即沮丧道:“怕是伤到了筋骨,这样是不能走路的。” 宋伯有些不信,扶着颂娘肩膀试图站起来,还未起身,一阵剧痛袭来,扑通一下又坐在了地上。 宋伯从楼上跌落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店里的掌柜、伙计闻声也都围了过来。 掌柜捧起宋伯的脚仔细察看,那脚腕红肿得若小腿一般粗,轻轻一按,宋伯便忍不住呼痛。掌柜吩咐伙计取来热水,用麻巾浸了来敷。忙乱了半个多时辰,也不见好转。掌柜道:“看样子是伤到了筋骨。” 袁六郎使劲拍了下自己的脑门,一脸懊恼。前几日庞萌叮嘱他要好好守护着宋伯,按时归案,不曾想临了却出了这档事。 宋伯也是愧疚不已,埋怨自己这么不小心。四十五天,一千八百里都过来了,最后一天,最后一个楼梯,居然弄出事来了。他狠狠抽了自己一个耳光。 袁六郎见状赶紧攀住他的手臂,却又不知如何安慰才好。颂娘则在一旁暗自垂泪。 掌柜倒是个热心人,见他们焦急无助的样子,便道:“我这隔壁邻居就是医者,人称‘小扁鹊’,我去找他来。”说罢便匆匆忙忙出门。 不多时,掌柜引着一位鹤发童颜的老者进来。 宋伯见老者进来,挣扎着就要起来施礼,被袁六郎一把按住,只好欠身拱拱手。 老者微笑着还了礼,便托起宋伯的脚腕仔细查看,又轻轻左右摆动了几下。宋伯痛的嘶咝吸气,硬挺着没叫出声来。 老者直起身,道:“我看你这是筋骨折损,不过并未错位,所以还不打紧。” 袁六郎听他说不打紧,便长舒口气。 老者从药函里取出一枚金针,边擦拭边说道:“我用这金针刺血化瘀,然后敷以我调制的独家药膏,再用夹板麻布裹紧。虽然当下不可走动,但百日之后便可康复,行走如初。” 袁六郎大吃一惊,结结巴巴问道:“百日之后才可行走?当下可否搀着他行走。” 老者摇摇头:“百日之后可以康复。当下这只脚是不可落地的,这几日必须卧榻休养,最好在这里调养几日,老朽与他针灸敷药。 袁六郎道:“我们不能住在这里” 老者瞅了袁六郎一眼,又打量了一下宋伯和颂娘,似有所悟,道:“你们是外乡来京城吧,若要走话,只能乘车。” 袁六郎道:“我们今日有要紧的事,一定要走的。” 老者道:“那我将他的脚腕用夹板缠紧了,走路肯定是不行,你们去雇一辆车。” 掌柜找来木板和麻布,老者将宋伯脚腕缠好,关照道:“待办完了急事,还是要找医者诊治的,卧榻休养,时时换药。”说着便告辞了。 袁六郎拱手谢过,问掌柜可有马车租来一用,掌柜摇摇头:“这里都是寻常百姓,没有马车的。” 袁六郎看看日头,似乎已过了巳初,心里焦躁起来。 宋伯捧着脚腕,咬着牙嘶咝吸气,又怕耽误时辰,硬撑着想站起来,脚才踮起,就痛得扑到在地。颂娘赶紧上前扶住。 袁六郎心想这样子肯定是走不了路的,便宽慰道:“你先在这里歇着。我到街上去拦辆马车,送你去廷尉府,半个多时辰就够了,可以赶在午正前到那里,不会耽误事的。”宋伯不愿待在屋里,让颂娘与袁六郎扶他出去一起候车。 颂娘与袁六郎将宋伯扶到门廊坐下,就跑到街上拦车。不曾想,昨日来时这条街还是车水马龙,今日却空空荡荡,不见一辆车来,好几次远远看见有车过来,可到了街口,又拐弯走了。 宋伯急了,拄着根棍子又要站起,一只脚才踮着地,就痛得一张脸都皱了起来。 颂娘道:“你就好好坐着,别来添乱了。”搀扶他坐到树荫下。 袁六郎道:“我去远些地方找找看。” 秋日里的阳光并不灼热,颂娘站在街中央四处张望,一张小脸却是汗津津的。时间一点一点的流逝,依旧没有一辆车过来,她心中委屈,止不住泪眼婆娑。 掌柜也很疑惑,道:“这里虽然偏僻,平日里也是有马车经过的。今日怎么一辆也不见,奇怪。” 第一百五十九章 廷尉府前若闹市 魏相朦胧中听得庭院中黄雀叽叽喳喳吵成一片,未几,那群黄雀似乎受到什么惊扰,扑棱着翅膀尖叫着飞起,院子里恢复了平静。他侧身看看窗外,天刚蒙蒙亮,于是眯起眼睛又躺了下来,不知不觉,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总归是有心事,只一会,他又醒来,坐起揉了揉惺忪睡眼,嘴里念叨着:“今日是九月十五,朔方十囚归案之日。”竟是有些惆怅。 他觉着刚才做过一个梦,想了一会,却记不起来是个什么梦,微微摇头,心中感叹,“确实是老了,连做梦都是这般瞬间即逝。” 朔方十囚,原本就是一群寻常疑犯,却因为惊世骇俗的纵囚之举,以及其中有个淳于几,闹得沸沸扬扬。他心里也很矛盾,虽然觉得当下霍氏大逆不道,但是,大将军霍光辅助两代幼主,治理国家的功绩,是有目共睹的。“皇帝正在修建麒麟阁,霍光乃为第一人,而其家族却危在旦夕,岂不怪哉?” 他叹了口气,喊了一声“起来了。”使女、家仆早就候在门外,闻声捧着洗漱用具鱼贯而入。 魏夫人也跟了进来,待魏相洗漱穿戴完毕,一面替他整了整两梁进贤冠,一面说道:“今日朔方十囚归案,我们府里的使女、家仆也都嚷嚷着要去看热闹。这般纵囚归案,古往今来,何曾有过。” 魏相道:“确实恒古未有。” 魏夫人忽而皱起眉头,担心地说道:“会不会有人不来归案,逃逸了。” “夫人说的是,人心最难捉摸。”魏相心不在焉地答道。 “如今满京城都知道朔方纵囚案,皇帝也知道,这十人谁敢跑啊。”魏夫人哼了一声,自己将自己的想法否定了。 魏相呵呵笑了几声,对着铜镜仔细捋了捋胡须,道:“不知皇帝会不会去廷尉府。”他知道刘询非常关心朔方十囚案,下旨命他与大司马霍禹、御史大夫丙吉等大臣到廷尉府参与聆讯。 他还是拿不准皇帝会不会去廷尉府。依照刘询的秉性,今天会去廷尉府的,毕竟在刘询的心目中,朔方纵囚案早就不是普通意义的疑案。案情已无关紧要,朔方十囚能否按期归案,才是关键。因为这是彰显信义,教化吏民的最好范例。不过,若是皇帝现场监审,廷尉执法的公正性会受到质疑,纵囚案的意义也就打了折扣。所以,皇帝尽管极为关心此案,也许不会亲临现场。 “法律,可是天子与天下吏民都要遵守的呀。”他喃喃道。 魏夫人没听清他说什么,自顾自说道:“你就认作皇帝会去的。先用些膳食吧。” 魏相瞥了眼计时漏壶,这时才到卯时,点了点头,魏夫人示意使女将水盆端走。 魏相呆坐一会,又站了起来,捻着胡须在屋里来回踱步。“我怎么会觉得有些紧张啊。朔方十囚,朝野莫不瞩目,可别出了乱子。” 他忽而心中一凛,又默默念道,“这朔方十囚,旁人期待的是纵囚归案,彰显信义。而皇帝和霍家,面对的或是血雨腥风。”想到此,不禁哆嗦了一下。 魏夫人似乎猜到了他的心事,道:“你有什么好紧张的。不就是有个淳于几吗,那也是皇帝与霍府的恩怨。” “这不是一个淳于几的问题,而是君臣相背——嗨,与你说了也不懂。” “不懂,那你就别说了。”魏夫人嗔道。 “切莫乱了朝纲。”魏相低声嘟哝着,又叹了一口气。 这时使女端来了膳食,魏相不再言语,坐下闷头用餐。 魏夫人抑制不住好奇,慢慢挪到魏相身边,问道:“你说,这朔方十囚会不会按期归案?” “若说这朔方十囚本意,应该会按期归案。不过,霍家一直在暗中阻挠,这事也就有了悬念,之前就有赵无故遇害和淳于几被追杀。今日会不会出现意外,也难预料。” 魏夫人道:“听说皇帝派了虎贲军去守护淳于几。” “这也是亘古未有啊。”魏相感慨道。 他又瞥了眼计时漏壶,时辰尚早。但他心神不宁,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魏夫人瞧着好笑,嗔道:“瞧你这模样,好歹也是丞相,一样沉不住气。” 魏相尴尬地笑笑,道:“在这里也是坐立不安,我还是慢慢走过去罢。” 魏夫人道:“天气有些凉了,出门多添件衣服。”魏相应了一声,取过一件襜褕披上,便出门了。 丞相府距廷尉府并不远,今日朔方十囚归案,廷尉主审,魏相旁听,所以出门也没用丞相仪仗,一个人背着手,慢悠悠的朝廷尉府走去。 他低着头想着心事,走到拐弯处,冷不丁险些撞上一个人。那人伸手一把将他扶住,笑道:“丞相走路怎么不看道啊。” 魏相抬起头,见是闵世通,诧异道:“你怎么在这里啊?” 闵世通指指前方:“去廷尉府啊。皇帝谕旨,我等大臣会审朔方十囚。” 魏相抬手做了个请的姿态:“那就一起走吧。” 闵世通闪到一边,拱手笑道:“丞相请。” 两人还在礼让,不期后面涌出一群人,步履匆匆,也不管路人如何,只顾自己横冲直撞。 闵世通来不及避让,被撞了个趔趄,差点跌倒,亏得魏相一把拉住。那群人也没停留,急急忙忙朝东北方向跑去。 闵世通“呸”了一声,望着这群人跑远的背影,忽然皱起眉头,陷入沉思。 “怎么啦?”魏相关心地问道。 闵世通想了一会,豁然省悟:“我怎么觉得这些人这么眼熟,他们是霍府的家丁。” 魏相道:“你见过他们?” “见过。”闵世通咬了咬牙,脑海里又浮现出那日在横门大街蒙受的屈辱。“恶奴。”他愤愤道。 “这些人急急忙忙去干吗?”魏相心里浮出一个疑问。 闵世通拽了他一把:“走吧。” 廷尉府位于未央宫东端的章合街,朝南的正门口有一处空地,竖着一尊硕大的石刻日晷,据说是秦朝遗物,上面显示时辰的篆体字还是李斯所写。 这条街上多是官署,又有廷尉诏狱,所以寻常百姓不敢涉足,平日里冷冷清清的,少有人迹。这两日热闹了起来,不时有人过来打探朔方十囚是不是在这里归案。 廷尉府门役被问的烦了,就竖了块木牌在门前,写着“朔方十囚,在此归案,欲知后事,九月十五”。更离奇的是,到了九月十四日,竟然有人来这里街边搭棚占位置,门役去驱赶,却被怼了回来,说这里乃为公共场所,廷尉府管不着。门役无奈,只好听之任之。 在街边搭棚的,既有商肆摆摊,也是官宦人家的家眷要看热闹,指派家仆先来占位,于是闹出许多纠纷。京兆府闻之,派了许多捕役在街上巡视,这里就越发热闹了。 九月十五日终于到了。廷尉府门前的章合街两侧人山人海,似乎整个长安城的市民都涌了过来。 闵世通也被这热闹气氛感染,一脸兴奋,对魏相说道:“时辰尚早,你先进去吧,我到街上看看。” 魏相点点头,道:“我先进去,你也不要耽误了时辰。” 闵世通笑道:“等了这么多日子,岂可耽误。” 第一百六十章 百戏 廷尉于定国一早就起来了,在廷尉府大堂里兜了几圈,看看还有什么地方放置不妥,然后又坐到案前,拿起朔方十囚的案宗翻看。他这些年来断案无数,从来没有像今日这般紧张,手心都出汗了。 这时门役禀报丞相来了。于定国双手在衣摆上擦了擦,赶紧起身迎了出去,拱手笑道:“丞相这么早就过来了,请,请,里边请。” 魏相一面还礼一面说道:“心神不宁。” 于定国哈哈大笑,道:“感同身受。” 两人坐定,魏相环顾四周,大堂两侧摆了几行书案,心知是为旁听的大臣安排。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凑近于定国耳旁,轻声问道:“今日皇帝可来?” 于定国捻着胡须,轻声答道:“尚未接到旨意。”这时,街上转来一阵响亮的吵架声,他吩咐衙役出去看看怎么回事 魏相见他坐立不安的模样,便道:“你先忙你的,我出去看看。” 于定国觉得这样的话有些失礼,可他今天确实事多,一时踌躇。魏相见状,笑道:“于公不必拘礼。” 于定国心想魏相果然体谅别人,于是拱手笑道:“也好,丞相请便。”将他送到门口。 廷尉府街对面的人群后面,有两个人吵得正酣,边上围着一大群看热闹的。衙役上前吼道:“吵什么吵啊,也不看看是什么地方,廷尉府前,禁止喧哗。”又指着边上的人斥道:“你们只顾看热闹,也不知劝劝。” 一个老翁道:“劝了,他们不听。” 一个貌似混混的小儿郎嬉笑道:“劝什么劝,原本都是来看热闹的,先看这一场,待会再看下一场大戏。”众人哄笑,衙役气急,举起木梃就要去揍那个小混混,被众人笑着拖开了。 魏相上前问是怎么一回事,边上的人七嘴八舌,他听了半天才明白,原来一个摆摊卖酒,一个摆摊卖寒肉夹馍,挨着近,不免磕磕碰碰,两个摊主便争执起来。 魏相拨开众人挤了进去,瞧见那卖酒的觉着眼熟,想了一会,恍然大悟,这人就是当日在东市摆摊卖酒,引发东市市长苏贤和京兆尹赵广汉滔天大案的摊主荣畜。 那天自己差点被这人打了,后来又翻来覆去读过几遍案宗,所以对这人印象深刻。他不由得苦笑一声。 荣畜也认出了魏相,知道他当朝丞相的身份,不禁害怕起来,囁嚅着半天没说出话来。 魏相脑海里浮现出赵广汉的面容,心中惆怅,呆了一会,道:“还在打架啊?” “不曾打架,争执而已。” 荣畜听出这话里的潜台词,面带愧色,低头答道。 他没想到自己一时冲动,竟然导致了东市市长和京兆尹之死。之后,他的暴躁性情收敛了许多,规规矩矩卖酒,今日也不过是口舌之争而已。 魏相注视着满脸沧桑的荣畜,感慨良久,继而缓缓说道:“谋生不易,和气生财。”又对着卖寒肉夹馍的摊主道:“你说是吧。” 卖肉夹馍的摊主看上去是个老实人,见有人劝架,正求之不得,赶紧点头哈腰道:“是,是。” 魏相打量着他俩,思忖片刻,忽而展颜一笑,道:“不若你们两个摊位合成一处,客人喝着醇酒、吃着寒肉夹馍——” “看着难得一遇的奇事。”边上一人插嘴道。 魏相被他逗笑了,道:“是呀,此为和谐,多好。”周围的人也都笑了起来,乱哄哄地上前买酒买馍。 这边刚刚消停,街边人群突然一阵骚动,忽地一下朝前涌去,一齐伸长脖子朝街心看去。 魏相心中诧异,正好瞅见闵世通,便朝他使劲招手呼唤。闵世通也看到了他,挤了过来。魏相问道:“这般喧闹,所为何事?” “街上来个百戏班子。”闵世通说罢,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百戏班子?”魏相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道:“去看看。” 闵世通在前面开道,两人费了好大的劲才挤到街边。闵世通喘着粗气道:“亏得我平日里研习养生之术,不然如何挤的出来。” 魏相调侃道:“你还研习养生之术?是疾趋还是甩石锁。” 闵世通正要回话,身旁的人群哄的一声欢叫起来,两人赶紧伸长脖子望过去,只见一群衣着艳丽的女伎挥动长巾,沿着大街心边走边舞,后面跟着乐人,鼓乐齐奏。 魏相目瞪口呆,心忖这百戏班子倒是会找地方。 廷尉府衙役见状,赶紧下了台阶将这群百戏艺人拦住,道:“你们要干吗,乱哄哄的成何体统。走走走。”说着挥舞着木梃就要驱赶。 这时过来一个年岁稍长貌似班头的男子,与衙役争辩起来,道:“此乃大街,你来的,我也来的,为何要驱赶我们。” 衙役道:“这里是廷尉府,审案之处。岂可当作戏台。” 班头道:“廷尉审案不会到街上审吧,我这百戏也不会进府衙大堂。所以,你守你的大门,我演我的百戏,两不相干。” 衙役一时语塞,支支吾吾了半天。众人也跟着起哄了,要那衙役让开。旁边一个书生见状,便劝道:“你看啊,朔方十囚纵而复归,乃亘古未有之奇事,这么多人来共襄盛举,也是明法于民。当下时辰尚早,等着也是闲着,来了百戏班子,正好提振精神。你说是吧。” 衙役觉着也有些道理,犹豫一会,道:“待会有朔方疑犯归案,你们不可逗留许久。” 班主大喜,赔笑道:“这是自然的,他们才是今日主角。” 衙役也便不再阻拦。众人稍稍退后,让出一片场地。 只见一群身着束腰长裙的婀娜女伎,双手各持一个拨浪小鼓,袅袅婷婷站好队列。 魏相囿于公务,不曾观赏过百戏,有些迷惑。闵世通凑近他耳边轻声道:“此乃鼗鼓舞。” 未几,几个乐手吹起排箫,悠扬的乐声如水一般的流出。 女伎们随着音乐缓缓而起,双手高高举起鼗鼓,扭动身姿挥臂摇曳,小鼓两边细绳拴着的弹丸击打到鼓面,发出有节奏的嘭嘭声。 忽而,女伎们手臂摇动的加快,鼓声越发急促,身姿动作的也幅度越来越大,前俯后仰,左折右倾,扭腰出胯,跨步跳跃,让人看的情绪亢奋,喘不过气来。 在一片叫好声中,鼓声又变得轻柔,继而,空灵飘逸的排箫声在大街上回荡。女伎们脸颊红扑扑的,随着鼓点的节奏,或迟或速,乍止乍旋,似飞鸟之迅疾,若游鱼之灵动,轻盈柔美,令人浮想联翩。 观者心醉神迷,偌大的章合街,只闻鼓乐声。 不知不觉中,乐声戛然而止,女伎们回眸一笑,须臾,款款屈膝行礼。 整条大街悄无声息,天地仿佛也凝固了。不过,转瞬间,欢呼声骤然响起,如波涛般的一浪又一浪,铜钱也像雨点一样抛进了舞场,戏班里的两个小孩捡了半天才捡完。 魏相看到心醉神迷,不由自主咕噜咽了下口水。 欢呼声才落下,六个头扎彩带赤裸上身、手持木斧的男伶,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出场了。 闵世通兴奋地叫道:“戚舞。” 但闻鼙鼓隆隆响起,男伶随着鼓声的节奏,双臂横分,右手持斧使劲挥舞,劈砍撩切,时而跺地大吼,时而阔步前奔,姿态矫健雄浑。 众人看得热血沸腾,狂呼不已。闵世通满脸通红,随着众人一起大喊:“好耶。”从钱囊里掏出一大把铜钱扔了过去。魏相颇是惊骇,许久,才喃喃道:“譬如汉家雄风。” 男伶在众人的欢呼声拱手退场。两个弄丸的俳优蹦蹦跳跳出来了,两人四只手各捏了三、四只小圆球,依次抛向空中,然后接住,如此循环抛接。期间还不时翻个筋斗,做出一些滑稽的动作,引得众人一片欢笑。 闵世通笑道:“这廷尉府前若九市,过节也没这般热闹。” 魏相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道:“我们进去吧。”说着两人一起走回廷尉府。 第一百六十一章 师父是皇帝 刘询一早起来,宫人服侍洗漱,他接过许桑递上的软巾擦了擦手,走出屋子抬头看了看天,晴空万里。他双臂扩胸,活动了一下身子,道:“真是个好天气。”似是明知故问:“今日可是九月十五。” 许桑道:“正是九月十五日。” 刘询没再说话,回了屋内,宫人已摆好了早膳。他心不在焉,咬了一口蒸饼,咀嚼几下咽了下去,歪着头问许桑:“你说,今日廷尉府门前会是如何景象。” “听闻许多商贩早早在那里抢好了位置。还有官宦富豪人家在那里搭了凉棚,定然是如集市般热闹。”许桑说完,忍不住笑了起来,又兀自憋住,脸上的表情变得十分怪异。 刘询并未留意,只是自己想着心事,嘴角微微扬起,露出一丝笑意。不过,他还是犹豫要不要去廷尉府。 这时一个内侍进来低声与许桑说了几句话,许桑躬身上前,道:“史侍中是宫外伫立许久。” 刘询放下银箸,思忖片刻,问道:“他有没有求见?” “没有。只是候在期门。”许桑答道。 刘询哼了声,没有再问。许桑偷偷瞄了一眼,猜不透他是什么意思,垂手而立。 刘询将最后一块蒸饼塞进嘴里,内侍递上软巾,他擦擦手,起身道:“走了,去廷尉府。” 许桑慌忙紧赶几步,道:“我去备辇。” 刘询道:“不乘辇舆,走过去。” 史高一早就去未央宫东阙候着,他估计皇帝今天会去廷尉府的,于是命令羽林军校尉十二郎带领羽林军守在通往廷尉府的各个路口。十二郎在柳里镇和池阳客舍立功后,已由羽林军军侯升为校尉。 昨日他也没闲着,与庞萌盘点了一下十囚的落脚处,淳于几等人都在掌控之中,只是宋伯不知所踪。不过,庞萌说袁六郎与这祖孙在一起,不会出岔子的。 按理说纵囚之事应该是庞萌最为上心,毕竟关系到他的生死,实际上最揪心的却是史高。 他看出皇帝对这件事很在意,撇开与霍家的情仇不说,如若朔方十囚按期归案,那就是一段存信义而无畏生死的佳话,彰显皇帝的圣明,以及当今盛世民风向善。不过,如若有人误期,那就麻烦了,不仅皇帝殷切期望的信义之举落空,而且朔方十囚也将陷入危险境地,这也是霍家最想看到的结果。所以,他要尽全力促成纵囚案完美收官。 史高忐忑不安,在未央宫东阙旁徘徊。秋天早上的风有些凉,守卫宫廷的禁军士兵还穿着单衣,站在那里瑟瑟发抖。他却浑身燥热,忍不住扯开些衣领,忽而觉得有人在拽他衣襟,低头一看,却是欧也。 欧也仰着脸笑道:“师兄,你在这里干吗?” 史高没心思理会他,不耐烦地说道:“去去,我今日有要紧的事,没空搭理你。” 欧也恼了,狠狠瞪了他一眼,回嘴道:“谁要搭理你啊。” 史高被他呛一愣一愣的,待回过味来,也觉得自己有些不妥,赶紧从衣袖里掏出一串铜钱,附下身,挤出一些笑容,语气和蔼地说道:“小也,我今日真的有要紧事,你拿着这些钱去买点东西吃吧。” 欧也不满地吸了下鼻子,嘟着嘴道:“谁要你的钱。我帮过你这么多忙,你就这样待我。哪天见到了师父,让他评评理。” 史高闻言吓了一跳,表情怪异,盯着欧也。欧也得意一笑,夺过他手里的铜钱,道:“走了。” 史高上前一把将他拽住,讪讪道:“是师兄的不对,与你赔礼了。”说罢拱拱手。欧也这才释然。 史高不敢再撵他了,没话找话,问道:“这几日你去哪了。” 欧也道:“有什么地方好去,瞎逛呗。”他忽然眼珠一转,仰起脸,凑近史高,神秘兮兮地说道:“我昨天得了一样好东西。” 史高警惕的往后闪了闪,道:“好好说话。” 欧也哼了一声,打量了他一遍,鄙夷道:“你身上又没有带钱囊。”说罢从怀里掏出一只锦囊,伸手拿出一个黑黢黢的物件,炫耀似的晃了晃。 史高不以为然,撇着嘴道:“这算有什么好东西。” 欧也道:“我原本也不在意,可越看越稀奇。” 史高心下好奇,伸出手道:“给我看看。” 欧也先是下意识的往后躲闪,而后又笑眯眯地递了上来。 史高接了过来,只看了一眼,脸色骤变,惊讶得张大了嘴。他又翻来覆去仔细察看了一遍,神情越发凝重。 这物件只有半片,作成卧虎模样,巨目,大耳、呲牙,四腿曲卧,长尾上卷,背脊有错金篆书铭文,是为:“禁军之符,右在皇帝,左在北营。” 他难以置信,呆了半晌,才喃喃道:“虎符。”这是皇帝征调北营禁军的虎符,居然在一个街头流浪儿的手里。 “这东西是从哪得到的?”史高一脸严肃。 欧也见他这般表情,不由得心慌起来,道:“这是我捡来的,真的是捡来的。” “哪里捡的?” “城北商街。”欧也将当时的情形说了一遍。 史高思索一会又要发问,欧也突然指向未央宫东阙宫门,惊叫道:“师兄,你看,那是师父嘛。咦,他怎么从皇宫里出来了呀”。 史高回头望去,身着便服刘询施施然步出宫门。 欧也就要奔过去,史高一把将他拽住,拍了下他的脑袋,道:“什么师父、师父的,他是皇帝。不可无礼。” “皇帝?就是——,就是——,就是那个皇帝?”欧也怔住了,呆了半晌,才将左手举过头顶,作了一个表示很高的姿势,结结巴巴地说道。 史高点点头,也不与他多解释,叫过十二郎,吩咐道:“待会君上要去廷尉府,我可能有急事离开一会。你率领羽林军必须护卫周全。” 十二郎拱手道:“遵命。” 说话间,刘询已经到了面前,史高与十二郎躬身施礼问安。欧也呆立在那里,仰面望着刘询,不知所措。 刘询摸了摸他头顶,笑道:“小也,你怎么在这里啊。”欧也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史高扫了一眼十二郎,十二郎低头作揖,带着欧也退后。 史高见四周无人,伸出右手摊开手掌让刘询看。 刘询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待看清了,脸色骤变:“虎符?” “北营禁军虎符,小也捡到的。”史高道。 “捡到的?” “是的。小也说是昨日下午在城北商街,从一个年长的男子身上捡到的。那人不知因何昏睡在地。” 刘询哼笑一声:“这东西也会让人捡到。”他心中着实愤怒,虎符可以调遣禁军,岂能随便捡到,必然有人从宣室殿里盗出。 “居然偷到了宣室殿,可忍孰不可忍。”他神色严峻,目光炯炯注视着史高:“那年长的男子是何人?” 史高迟疑片刻,嗫嚅道:“臣才知道这事,即刻去查。” 刘询这才想起史高也是刚刚从欧也手里得到这个虎符。他摆了摆手:“这贼子应是传递之人。”说罢紧锁双眉。 史高垂手肃立,紧张地注视着刘询表情变化。 刘询咬咬牙,狠声道:“偷盗虎符,胆大妄为。你说此事该如何处置。” “偷盗虎符,乃为谋反,此为铁证。臣即刻去北营,查证何人意欲调遣禁军。”史高心想,虎符是在宫中失窃的,如何追查,须你天子下旨。我还是先去稳住禁军。 “好,朕授尔虎符,可见机行事。” “喏。”史高神情庄重,躬身揖道。刘询阴沉着脸,也不看他,背着手自顾自朝前走去,一群身着便服的宫廷侍卫紧紧跟上。 史高翻身上马,才要起步,似乎还是不放心,勒转马来,附身叮嘱十二郎:“这街上人多手杂,你必须守护好君上,不可有任何闪失。” 十二郎神情庄重,拱手道:“遵命。” 他又瞥见欧也,便招呼过来,俯下身,态度和蔼,道:“小也,你也知道你师父的身份了,今日有重要的事,你且自己去玩耍,待事情办完了,我就去找你。”说着,拍了拍欧也的肩膀,笑道:“赏金不会少的。”欧也懂事的点点头,转身跑了。 史高看他跑远,笑着摇摇头,才纵马朝城外北营禁军营地驰去。 第一百六十二章 天子也好奇 刘询已然收回了京畿宿卫的控制权,并不担心有人作乱,所以,对于虎符被盗,他虽然愤怒,但想到可以就此揪出宫中内应,也就释然,于是继续向东走去。 街上人群熙攘,都是朝东而去。“这么多人都是去廷尉府看热闹啊?”他左顾右盼,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叫唤:“黄公子,黄公子。”还没来得及转身,又听到一声惨叫。 刘询迅速回过身,只见一群人拳脚相加,打得不可开交。他认出是石敢先、曹掌柜与自己的宫廷侍卫扭打在一起,视线再往前移,又看到秋仟躺在地上,捂着屁股直哼哼。他也不知道怎么会闹成这样,一脸诧异,喊道:“住手。” 天子口谕,宫廷侍卫闻声马上松手肃立。 石敢先和曹掌柜正打的起劲,对方一下子放手不打了。他们还以为是自己挣脱开的,瞬间冲到侍卫面前,举拳就要打过去。那侍卫站的笔直,两眼朝天,不避不让。石敢先拳头举在半空,倒是打不下去了,混乱场面一下子归于平静。 原来,秋仟刚才偶然多看了一眼,发觉从身边走过的竟是多日不见的黄公子,大喜过望,便快步追上,伸手要去拍黄公子的肩膀。十二郎并不知道秋仟是什么人,以为他冲撞皇帝,一步跨前,抓住了就是一个背摔。 秋仟猝不及防,被摔在地上嗷嗷直叫。石敢先和曹掌柜看到这般情景,认作有人欺负秋仟,上前揪住十二郎,那一众侍卫见状,瞬间又涌了上来,于是打成一团。 刘询扫视一圈,马上明白这么回事,瞪了眼十二郎。十二郎心中委屈,又不敢分辨,只好挺胸伫立。刘询微微摇了下头示意退下,回身拱手笑道:“秋掌柜,别来无恙。” 秋翁心知是误会,也有些内疚,上前躬身施礼,笑道:“黄公子安好。”回头招呼众人过来见过黄公子。 石敢先、曹掌柜、夏奈尔、来弟等一众人过来与刘询见礼。刘询含笑一一回礼,见秋仟还坐在地上,便走到他跟前,略略弯腰,笑道:“秋公子,别来无恙。”伸出手要去拉他。 秋仟搭着他的手顺势站起,揉着腰气恼地说道:“你的随从也太过分了,出手就伤人。”秋家的人都认为刘询是个贵公子,所以他身边有武艺高强的随从,也不奇怪。 刘询哈哈一笑,道:“我替他们赔个不是。” 秋翁倒是不好意思了,道:“小儿莽撞,惊扰了黄公子。” 刘询有意岔开话题,问道:“你们可是去廷尉府?” 秋翁神情黯然,道:“是呀,也不知会有什么结果。” 刘询宽慰道:“当今朝廷执法严明公正,秋公子若是冤枉,必可澄清。” 秋仟嘟囔道:“如果你是天子就好了。” 秋翁吓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狠狠拍了下他的脑袋:“这话也能胡说的吗?”秋仟顺口一说也觉后怕,便不敢回嘴。 刘询倒是不好回应,扭过脸偷偷一笑,又转过身,就像什么也没听到似的,轻松地说道:“走吧。” 秋翁见刘询一众人也随他们一起去向廷尉府,便试探着问道:“黄公子也是去廷尉府看热闹啊。” 刘询被他问的一怔,心忖若是与他们一起到了廷尉府,必有官吏认得自己,难免暴露身份,便拱手道:“我只是路过这里,你们去廷尉府吧,莫耽误了时辰,就此别过。” 秋翁一行人闻言,也纷纷拱手还礼。 刘询待他们走远了,才朝廷尉府西门而去。 廷尉府正门朝南,西门地处偏僻。刘询一行人刚走到西门,廷尉于定国已经候在了门口。他知道皇帝极为看重朔方十囚纵而自归,放心不下,一定会来廷尉府看个明白。不过,皇帝不会干预廷尉审案,所以应该是微服而来,那么也就不会走南面正门。他便派出见过皇帝的衙吏守在西门和北门,看到皇帝过来,即刻通报。 于定国躬身施礼:“愿陛下千秋万岁,长乐未央。” 刘询道:“于卿不必多礼。” 于定国要将皇帝迎入正殿,刘询摆摆手,道:“我只是旁听而已,不入正殿。” 于定国拱手道:“谨遵陛下旨意。”他估计皇帝不会坐上大堂,之前已经命人将右厢房收拾干净,这时就将皇帝引入右厢房。 这右厢房铺上了干净的莞席,三张案几摆成品字形,中间的书案上有一罐饮水和几碟糕点,边上的书案上放着一尊陶制绿釉博山炉,山峦状的炉盖上飘散出缕缕轻烟,将整个屋子熏得清香馥郁,墙角那里摆放了一个计时漏壶。 刘询环顾四周,颇为满意,盘腿坐下。问道:“可有朔方案宗的副本?” 这也在于定国的预料之中,他忙不迭地应道:“有,有,臣这就去取来。”说着拱手告退。 不一会,于定国就捧着几卷朔方案宗进来,堆放在案上,道:“这副本是精简过的,事实俱在。” 刘询道:“知道了,你忙你的去吧。” 于定国迟疑了一下,旋而拱手道:“臣告退。” 刘询打开一卷案宗,慢慢看着,只听有人轻轻叩门:“臣史高求见。” “这么快就回来了?”刘询有些惊讶,道:“进来。” 史高推门进来弯腰施礼,刘询道:“不必多礼,坐下。” 史高侧过身轻声道:“我找到北营副将,他说邓广汉昨日去过北营,自称皇帝已授予他虎符,要禁军做好准备,待虎符送来,即刻行动。” “什么行动?” “他没有说。不过,今日一早他就不声不响地走了。” “走时说过什么吗?” “什么也没说。副将说他走时神色惶恐。” 刘询冷笑一声:“这家人,谋反如若儿戏。” 史高一面悄悄观察刘询的表情,一面小心翼翼地说道:“君上一忍再忍,就是感念大将军辅佐汉室之功,然而这些霍氏后人不知收敛,岂非自寻死路。” 刘询手指轻轻点着案几,思忖半晌,道:“史高,你去收集证据,要有真凭实据,坐实霍氏谋反罪状,也让百官无从辩护。” “可是处置霍氏。”史高掩饰不住兴奋,呼吸也急促起来。史家与霍氏一样,都是外戚身份,他自然期望独享天子恩宠。 刘询乜斜他一眼,嘴角挂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史高陡然心悸,不敢多言。 第一百六十三章 好消息坏消息 “九月十五,这天终于来了。”霍禹抬头望着万里无云的晴空,心中涌起一股悲哀。皇帝已经下旨,命公卿大臣都去廷尉府旁听审案。这也是亘古未有之事,他这个大司马可是回避不了了。 朔方十囚其实也就是寻常疑案,不过,因为纵囚之举,一下子变得举世瞩目。 “纵囚。”霍禹咬牙切齿。若非纵囚之举将事情搞得复杂,淳于几早就被处置了,也不会有今天的被动局面。 他正想着出门前再叮嘱冯子都几句,霍云和冯子都气喘吁吁地跑来了。他惊讶地注视着这两人,不由自主哆嗦了一下,才问道:“何事?” 霍云与冯子都对视一眼,霍云道:“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先听哪个。” “好消息,好消息。”霍禹急切地叫了起来。 霍云朝冯子都努努嘴。 冯子都面带喜色说道:“我们查到朔方十囚的踪迹后,就派人盯着,看看有没有机会下手。那个宋会住的客舍,我也派了家丁守在外面,不想我们没有机会下手,他们自己倒弄出事了,天助我也。” “出了什么事?”霍禹迫不及待地问道。 “宋会这个老翁脚崴了。”霍云抢先说道。 霍禹似乎没听明白,一脸懵懂,道:“脚崴了?崴了便崴了,这也算好消息?” 冯子都微微摇头,心忖,“井蛙不可语海。”他眼神中闪过一丝鄙夷,很快又恢复平静,耐心地解释道:“宋伯崴了脚,就不能行走了,就会误了时辰。误了时辰即死罪,十囚连坐。这就是我们当初策划的方案,不曾想天随人愿。呵呵。” 霍禹没有觉得这事值得欢庆,神情冷漠,思索了一会,道:“不能行走,那他们可以雇马车过去的呀。” 霍云并未在意他的态度,兀自得意地说道:“冯君早就想到了。已经派管家带着家丁守在那家客舍周围,但凡要经过客舍的马车,即行拦下,不许靠近。这样他们寻不到马车,又有不能行走,必然误了时辰。” 霍禹这才明白所谓的好消息。自从得知母亲指使人毒杀许皇后后,他就一直沉溺在惶恐中,而后策划的手段又屡屡失败,更是意志颓丧。这时,他也不抱多大希望。 “今日已是九月十五,朔方十囚归案万众瞩目。所以行事尤需谨慎,千万不可张扬,以免,以免祸及霍氏。”他说着说着悲从中来,竟哽咽起来。 “主公不必担心,我只是派人暗中阻挠,没人知道是我们霍府使的手段。”冯子都被他这消极情绪感染,也有些泄气了。 “坏消息是什么?”霍禹嗓音嘶哑问道,心也提了起来。 “虎符被偷了。”霍云低着头说完,咬了咬牙,腮帮子鼓起一块。 “什么被偷了?虎符,什么虎符?”霍禹问道。 霍云与他说过想要盗出虎符,一旦事急,便调动北营禁军,以护驾之名攻入未央宫,趁乱杀了刘询。那时雍阳宫死士覆灭的消息刚刚传回,霍禹已然麻木,由着霍云他们去折腾。 “北营禁军的虎符。” “偷了便偷了,留着也无用。”霍禹情绪低落,不想多说了。 冯子都见状,悄悄示意霍云一起出去。 两人来到庭院,霍云长吁一口气。冯子都道:“我去客舍盯着,也许会有转机。” 霍云无奈地摇摇头,苦笑道:“我与大司马一起去廷尉府,看看那折腾我们一个多月的朔方十囚,会是什么结果。” 冯子都道:“好,我就先走一步。” 霍云望着冯子都逐渐远去的背影,嘀咕道:“先走一步。” · “小亦,收拾好了吗?”郭聪弯腰仔细拂了下衣裳上的皱褶,才满意地直起身,回头问道。 徐信道:“一早就起来了,望着树梢上的鸟儿发呆。” “自由诚可贵。”郭去疾叹了一口气。 徐信听了一愣,拍了下他的脑袋,笑道:“小小年纪,哪里学来的这般忧愁。” 昨日,郭聪发现张小亦之前一夜未归,心中不免忐忑。张小亦虽然时常一人出去游玩,可从来没有在外面过夜的。第二天就要去廷尉府归案,千万不能出岔子。 到了傍晚,还不见张小亦回来,众人不免担心,正要派人出去找寻,张小亦回来了。回来后一直他闷闷不乐,问他什么,也不答话,众人也便由他去了。倒是徐信时时留意他,见他痴痴呆呆的模样,便拖住他一定要问个究竟。张小亦脸色泛红,吃吃的笑着,就是不肯说那晚去了哪里。徐信瞧他羞涩的神情,心中疑惑,这小亦莫不是情窦开了,便有意无意说些话开导他。 众人收拾停当,准备出门。郭去疾愤愤不平:“我们贩马,原本是朝廷鼓励了,现在倒成了罪状,太不讲理。” 徐信拍了拍他肩膀,道:“今天就是去讲理的。” “三叔,我们什么时候走。”张小亦回到门口,勉强作出轻松的模样问道,不经意一脚踩翻了放在门边的一个水盆。 徐信瞥了一眼,嘟囔道:“有什么好急的。”说罢抬头冲着张小亦笑笑,轻声道:“所谓伊人,可是在水一方。” 张小亦脸面一红,道:“什么意思”。 徐信还要调侃,赵柏过来一把将他拉开,道:“走,走,走,走了。” 郭聪等人来到廷尉府,刚过巳时,他们迈上台阶,一个少年冲着他们嘿嘿直笑,郭去疾上前一步,攀住他的肩膀晃了晃,道:“秋仟,你已经来了。”他俩年纪相仿,在朔方郡狱结为好友。 秋仟和秋翁等人比他们略早一步到了。自朔方分别后,秋仟与他们并无交集。他向郭聪等人引见了自己的父亲、石敢先以及曹掌柜诸人。两相客套一番,一齐候在廷尉府门外, 街边看热闹的人见有囚犯归案,顿时兴奋起来,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有人知晓,便介绍说此乃茂陵郭聪郭大侠,引起一阵躁动,几个游侠打扮的男子上前试图拜见郭聪,被守在门外的衙役赶了下去。 这时,围观的人群又是一阵骚动,交头接耳说道:“又来了一个,又来了一个。”众人的目光一齐看向章合街的尽头。 秋仟、郭聪等人也站在台阶上眺望过去,认出来的是徐家婆媳。徐妪双手捧着件木牌似的物件,令月戴着一顶农家斗笠,薄纱遮面,婆媳俩后面跟着个男子,看上去却不像是赵无故。 自从西河镇分别后,郭聪等人一直惦记着宋伯和赵无故。徐信见徐家婆媳来了,心中诧异怎么不见宋伯祖孙俩,便迫不及待地迎了过去,走近了才认出跟在婆媳俩后面的竟是庞萌,不禁又惊又喜,上前拱手施礼,道:“庞使君安好。” 庞萌亦拱手还礼,道:“你们都来了。” 徐信道:“我们五个人和秋公子到了。”郭聪、秋仟等人也看到了庞萌,一起迎了过来,互相问好。 徐信朝后面又张望了一阵,面带疑惑,问道:怎么没见到赵公子啊。” 庞萌没吱声,将目光转向徐妪。众人的视线也一起跟了过去,这才发觉徐妪神情悲哀,双手捧着一方牌位。 众人看清上牌位上镌刻着“赵君无故 殁于九月九日”,俱惊愕不已。 第一百六十四章 生死错位 郭聪等人在西河与赵无故相处多时,对这个憨直的书生颇为好感。徐信询问庞萌究竟发生了什么,庞萌将那日在池南驿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 徐信回想起在西河许家庄园的往事,眼前又出现了那日的情形。赵无故初学骑马从马背上滚下来,戴的冠帽落到地上,被徐妪一脚踢飞,而后又倔强的再次上马,终于学会骑马。他先是咧嘴一笑,继而忍不住伤心落泪。 张小亦年少气盛,就要上前与徐妪理论,被赵柏一把拽回。郭聪看到徐妪和令月也是很伤心,便叹了口气,不再多说。 徐信心中郁闷,又有些想不明白,便叫过令月,问道:“你们不是与宋伯一路走的吗?郭大侠又给你们写了书函,若有难处,可以求助这些大侠。你们怎么会走到那偏僻之处。” 令月已经摘去了斗笠,她神情尴尬,瞄了徐妪一眼,便说起在肤施又遇到了牛保国,多亏方子乐出手相助,才化险为夷。说到这里,她微微屈膝,对着郭聪施礼道:“多谢郭大侠。”至于后来发生的事,她讷讷而言,细若蚊声,众人听不分明,也就作罢。 徐信叹了一口气,道:“方大侠是个热心人。” 秋仟与赵无故交往并不多,见此情景,便岔开话题,道:“我们朔方出来十个人,当下也算是到了八个了,就等淳于兄和宋伯了。” 庞萌点点头,道:“淳于几已由虎贲护卫,宋伯则与六郎在一起,应该不会又什么意外。”秋仟听闻史高说起过淳于几之事,啧啧道:“虎贲军护卫,淳于几也是够威风的。” 正说着,隐约听到战马嘶鸣,不多一会,章合街的北端出现了一队军容威严的骑兵。 随着骑兵队伍渐渐走近,人们才看清这是一队虎贲禁军。这些军士神情肃穆,簇拥着一个年轻人纵马而来。 那年轻人面容清癯,眉宇间带着一抹淡淡的忧愁,身上斜背一个布囊,上端露出半截剑柄。他勒马缓缓而行,见大街两旁围了这么多人,脸上掠过一丝惊讶。 秋仟欣喜地叫道:“是淳于兄。”说罢踮起将使劲挥手。郭聪等人的视线也朝那里看去。 淳于几被虎贲军簇拥着,又成为街上围观人群目光的焦点,浑身不自在,听到秋仟叫他,便翻身下马,快步走过来。众人也乐呵呵的迎了上去。 令月站在台阶上没动,突然睁大眼睛,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她右手一把攥住徐妪的胳膊,左手指着前方,声音颤抖,结结巴巴说道:“婆婆,婆婆,大郎,那是大郎。” 徐妪顺着令月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发现虎贲禁军队列的边上,跟着一个风尘仆仆的年轻人。那年轻人头戴小帽,身着短襦,小腿束着行縢,斜挎行囊,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朝这里过来。 徐妪伸手搭在眉间,凝神仔细看去,渐渐的神情呆滞了。少顷,她双手一拍大腿,嘴里念叨着“大郎,是大郎”,呜呜哭了起来。 她浑身不停地颤抖,慢慢蹲下,喃喃道:“儿啊,儿啊。”令月搀扶起徐妪,止不住泪流满面。两人慢慢下了台阶,迎着那年轻人走过去。 众人见此情景,一时没反应过来。看着婆媳俩朝那年轻人而去。徐信神情茫然,少顷,悄悄问郭聪:“这是怎么了。” 郭聪些略一思索:“那人大概就是徐妪的儿子。”语气中还是不太肯定。 “啊?”徐信一众人目瞪口呆。 淳于几和秋仟只是在朔方与赵无故和徐妪有过交往,知道徐妪状告赵无故谋害其子。郭聪等人则与赵无故和徐妪相处数日,看到过赵无故有口莫辩的模样。徐妪的儿子若是回来了,这两人岂不是生死错位。 那个跟随虎贲军而来的年轻人,正是徐妪的儿子、令月的夫君徐大郎。 朔方多山多风沙,故而农耕艰难。徐大郎平日里也做些小买卖,那日他又到漠南贩货,不期遇上边争,关隘封闭,只得滞留漠南。他心知母亲和妻子必然焦急,却也无法传递消息。好不容易等到边争平息,他赶紧回家,那晓得到了家里,母亲和妻子已不见踪影。 他找到邻居询问,那邻居一开始像是见到鬼了,吓得紧闭屋门。他也弄不清是怎么回事,再三解释,邻居方才认出他是徐大郎。邻居告诉他,他母亲以为他被人谋害,于是告官,害得赵无故和令月双双入狱,并被押送去长安廷尉府,他母亲也跟着一起去了。 徐大郎弄清了原委,也是哭笑不得,急急忙忙追来长安。今日一早才进了长安城,又累又饿,便找了一家食肆吃饭。 今日满城争说朔方十囚,食肆里的食客也是眉飞色舞地谈论着不知从哪得知的朔方十囚奇闻逸事。他总算听了个明白,原来赵无故和令月今日午正到廷尉府归案,于是一路打听着往廷尉府而去。半路上遇到这队虎贲骑兵,路人说这些骑兵也是去廷尉府的,他就跟了过来。 徐大郎站在徐妪面前,一颗悬着的心总算落了下来。他噙着泪,慢慢跪下。徐妪将灵牌递给令月,一把抱住大郎,哇哇大哭,哭了一阵抹把眼泪,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儿子,又是哇哇大哭。 徐大郎哭道:“阿母,可好。” 徐妪搂着大郎,哭花的脸上浮出宽慰的笑意:“好,好,我们一家人总算团聚了。” 令月捧着赵无故的灵牌站在一旁,微微仰脸,双眸无神的望着天空,任由眼泪顺着脸颊流淌下来。 徐信见此情景,不知怎的又触动了心事。他似乎想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终究无力的慢慢蹲下身子,双手捂脸,偌般一个汉子,竟也低声呜咽起来。赵柏蹲了下来,轻轻拍了下他肩膀。徐信哽咽道:“我想那赵公子,实在太委屈了。” 徐妪闻言脸色煞白,双腿一软,坐在了地上。徐大郎站起,从令月手中捧过灵牌,又缓缓跪下,低头不语。众人唏嘘不已,一起将他们扶起。 庞萌道:“现在就等宋伯了,我先进去交接案宗。” 郭聪眼见就要到了午时,心中不免忧虑,道:“宋伯年岁大了,可不要有什么差池。” 庞萌被他说的也有些担心了,抬头看了一眼天色,道:“袁六郎前几日就到长安候着宋伯,他们当下应该是在一起的。而且宋伯一向谨小慎微,做事仔细,应该不会误事的。” 张小亦人小,说话不经过考虑,脱口而出:“有什么应该不应该的,宋伯不就是因为误事而获罪的吗。” 庞萌尴尬了,只得呵呵笑了几声。 郭聪大怒,狠狠盯着张小亦,竭力控制住情绪,低声道:“休得无礼。” 张小亦从未见过郭聪发怎么大的火,吓得双腿直哆嗦,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来。徐柏赶紧过来一把将他拉开,低声埋怨道:“你这孩子,胡说什么,怎么这么不懂事啊。” 庞萌心里这时也泛起了嘀咕,“宋伯,你可不要真的误事啊。” 第一百六十五章 小公主的舆驾 日晷的阴影已经移到了午初三刻的位置,淳于几、秋仟、郭聪、赵柏、徐信、郭去疾、张小亦、令月以及捧着赵无故灵牌的徐大郎,默默站在廷尉府门前。 廷尉府右厢房悄无声息,只有墙角那里摆放的计时漏壶,里面水珠有规律的一滴一滴落下,发出轻微的咚咚声响。 刘询垂首盘坐,双眸微阖,神态平静。史高陪在边上,忍不住又探头瞅了一眼计时漏壶,轻声道:“午初三刻。”他发现皇帝右边脸抽搐了一下,于是不敢再说话。 廷尉府门外的街上人山人海,这时已没了喧闹声,大家的视线都看向街道尽处。 · 颂娘焦急地在大街上徘徊,眼看树影越来越短,还是没有一辆乘车过来。 袁六郎也在门口来回张望,这时不抱希望了,道:“不行,不行,不能再等了,我背你阿公去。” 颂娘带着哭腔道:“背着去怕也来不及了。” 袁六郎顾不上答话,径直走到宋伯面前:“宋伯,再不走就赶不上时辰了,我背你去吧。”说罢转身背对着宋伯,弯下腰。 宋伯心里也着急,听袁六郎这般说,便撑着颂娘的肩膀慢慢站起,嘴里说道:“六郎受累了。”脚才沾地,一阵剧痛袭来,他“哎呦”叫了一声,嘴里不住咝咝倒吸冷气 袁六郎道:“宋伯,没办法了,你忍着些痛。” 宋伯道:“不妨,不妨,有劳六郎了。” 这时,忽然听到掌柜大喊:“马车,有马车过来了。”三人一齐抬头看去,街尽头果然拐出来一辆四匹白马拉的敞篷安车。 霍府的家丁分头把守着几个街口,但凡有马车经过,都被他们驱赶走了。霍府管家则守在靠近客舍的路口,看到一辆马车过来,心里奇怪前面的家丁怎么没将这车拦下,嘴里骂骂咧咧迎了过去。待走近了,他才发现是一辆插着皇室旌旗的四驾皇家车舆。 惊扰皇家车舆,可是“犯跸”大罪,霍府管家哪敢出去阻拦,于是暗暗念叨“别朝这里来,别朝到这里来”。可那辆车舆偏偏慢了下来,拐入客舍门前那条街。霍府管家懊恼地捶了下大腿,接着又念叨“快走,快走”,可那车舆偏偏又在客舍门前稳稳的停下了。管家惊得目瞪口呆,怎么念叨什么来什么。 这辆皇家车舆坐着一个左顾右盼的小姑娘,正是蓝邑小公主。今天一早,她得知张小亦昨天就跑了,气得连连跺脚,指令管家将看管柴房的家仆打上二十大棒。 她心情郁闷,想着要出去散散心,便命御者驾了皇家车舆出来。出了府邸,但见天高云淡,秋风送爽,小公主性情开朗,没多时就忘了烦恼,兴致勃勃吩咐御者随意兜兜风,正好拐进了这条街。 她一路看着街景,车舆拐了个弯,忽然瞥见街角绿叶飘飘的垂柳下伫立着一个白衣飘飘的儿郎。 “冯子都?”她愣了一下,心中奇怪冯子都怎么会在这里,于是忽的站起,大喊:“停车”。 御者闻声迅疾收住马缰,那四匹白马嘶鸣着来回跺了几步才停住。小公主站立不稳跌坐下来,待再站起身看去时,杨柳依依,那有半点人影。她心中奇怪,明明看到了冯子都,怎么一眨眼又不见了,于是双手扶着车阑,四下张望。 那白衣飘飘的儿郎正是冯子都。他指挥家丁将所有靠近这里的马车都驱赶开,这时看到一辆马车朝这里驶来,竟不见家丁过去阻拦,心中恼怒,便招呼管家一齐上前,出了巷口才猛然发现这是辆皇家车舆。他急忙闪进巷子,可来不及了,小公主的车舆已经停下。 朔方纵囚之事天下皆知后,霍府再也不敢公然阻挠朔方十囚,但是又很不甘心。似乎天无绝人之路,一早有家丁过来说宋伯脚折了,眼见走不得路了。 冯子都使劲拍了下额头,暗道神灵保佑,让霍家又看到了希望。他赶紧找到霍禹,将宋伯脚折了的情况说了一遍,表示要用尽一切办法,阻止宋伯按时赶到廷尉府。这样还可以以纵囚误期,追究罪责。 霍禹对摆弄朔方十囚之事已经失去信心,指望皇帝能看在霍光的功劳上,放过他们一码。他听了后反应平淡,想了一下,道:“宋会走不得路,可以寻辆马车过去的。” 冯子都急忙说道:“我们马上派出家丁,守住那客舍周围的所有路口,不许一辆马车经过。只要过了午时,误期之罪就落定,我们的后续手段也就可以用上。” 霍云在旁冷笑:“如果早些采用我的夺位之策,哪里有这么多的周折。” 冯子都这几日一直心情不好,不耐烦地回道:“说这些没用的话,有意义吗。” 霍云恼了,跳起要与冯子都争辩。霍禹一把将他按下,转过脸对冯子都说道:“皇帝已经去了廷尉府,我也须赶过去。这里的事就拜托与你了。无论怎样,皆是天意。”说完这话自己也觉得有些泄气,叫上霍山、霍云,一起乘车赶往廷尉府。上了车,他又侧转身吩咐跟在后面的霍云,到了廷尉府不许生事。 冯子都目送霍禹和霍山、霍云出门,嘴角抽搐了一下,露出鄙夷的冷笑。他思索了一会,唤来霍府管家,如此如此布置了一番。 家丁派了出去,冯子都仍不放心,就亲自过去坐镇。 他安排家丁守在客舍四处,阻拦所有要经过车辆。之前一切顺利,没人敢与这些如狼似虎的霍府家丁作对,掉头走开就是了。谁曾想,小公主的车舆闯了进来,偏偏又在客舍门口停了下来。冯子都恨得直跺脚,又怕被小公主看到,赶紧躲进巷子。 这边颂娘近乎绝望了,扶着宋伯趴上袁六郎的后背,突然发现一辆装饰豪华的四驾马车在客舍门口停下。她以为是做梦,揉揉眼睛,又看看爷爷和袁六郎。那两人也看到了这辆马车,不过像颂娘一样,似乎也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呆在那里一动不动。 颂娘很快反应过来,真的有辆马车停在面前。她可不想失去这么好的机会,迅速跑了过去。袁六郎也清醒过来,待看清那辆马车,不由得大吃一惊,他背着宋伯,没法追上颂娘,便大喊道:“这是皇家车舆,可不敢冒失。” 颂娘等了这么久才看到一辆车,如同久旱逢甘霖,只怕那车走了,所以顾不得回应,只管跑过去。 第一百六十六章 蹭车 颂娘跑到车前,只见车里坐着一个比她年龄略长的华服小姑娘,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正瞪着她,白净俏丽的小脸满是疑惑。颂娘心想,刚才袁叔说这是皇家车舆,皇宫里有皇太后、皇后和公主,这小小年纪,一定是公主了。 颂娘在这一个多月里接触了许多人和事,也算见了世面,不似当初那个胆怯的乡下小姑娘了。现在又有十人性命担当,她也顾不得许多,上前施礼道:“小女子问公主安好。” 蓝邑小公主很是困惑,道:“你是什么人啊?咦,你怎么认得本公主?” 颂娘道:“公主美丽端庄,长安城里谁人不识。” 小公主被这几句奉承话哄的眉开眼笑,心情舒畅,正要说话,却听驾车御者训斥道,“既知是公主车舆,怎敢阻拦。” 小公主恼了,抬脚踹到御者背上,喝道:“管你何事。”又笑眯眯地问颂娘:“你拦在我的车前,可有何事?” 颂娘生怕马车走了,双手攀住车阑,恳切地求道:“小女子有事央求公主。”御者闻言斥道:“大胆。” 小公主皱起小脸,道:“放肆。”御者不敢再言。 颂娘不敢耽误时间,急急忙忙说道:“我们是从朔方来的,今日九月十五,我们要赶在午时到廷尉府归案。” 小公主不解地问道:“为何要到廷尉府归案?”忽然想起了什么,惊叫道:“你们是朔方十囚中的人?” 颂娘听小公主问可是朔方十囚中的人,便点点头,道:“我阿公是,他的脚折了,不能走路,所以要拦马车过去。” 小公主一下子兴奋起来:“我听皇帝说过,纵囚归狱,乃为亘古未有信义之举。想想也是稀奇,十个囚徒,无人看管,赶了一千八百路,也不知廷尉判决是生是死,还都是紧赶慢赶来长安,生怕耽误了时辰——”她絮絮叨叨说着不停,一张小脸上的表情千变万化,时而钦佩、时而惋惜。 颂娘眼看时已日中,急得眼泪也下来了,带着哭腔道:“公主,我阿公走不得路,怕要误期了。” 小公主这才明白过来:“噢,你们这是要赶往廷尉府啊?” “是的,我阿公须在午正之前到廷尉府归案。他脚折了,走不得路。恳求公主捎他去廷尉府。” 御者忍不住又插嘴道:“大胆,皇家车舆,岂是你等庶民可以乘坐的。” 小公主忽地站起,使劲拍了下他的脑袋,咬牙切齿说道:“还要多嘴。”御者头上戴着的黑帻也被打歪,他正了正衣冠,又嘟囔了一句,没人听清他说什么。 小公主抬头看看了日头,道:“那你们快上车,这时辰赶过去还来得及。”说着又踹了一脚御者:“你认得去廷尉府的路吗?”御者不情愿地说道:“认得。” 颂娘喜出望外,又是作揖又是道谢。袁六郎在不远处候着,赶紧宋伯搀扶过来,两人躬身与小公主施礼。 袁六郎站在车前踌躇起来。小公主的座椅是不敢坐,他觉得驾车御者朝旁边挪挪,就可以让出个空档,便搀扶着宋伯过去,想让他坐在御者边上了。 御者似乎猜到了袁六郎的打算,皱起眉说道:“此乃皇家车舆,不可僭越。” 袁六郎暗忖:“公主都答应了,你算什么啊。”便不理他,就要扶宋伯上去。御者恼了,手持马鞭狠狠瞪着他。 颂娘赶紧拉了袁六郎一把,示意不可与御者闹僵了。她扫了一眼,发现这辆车舆宽大,小公主的座位背后还有条长沿。虽然窄了些,也可以斜着躺个人的。颂娘大喜,招呼袁六郎将宋伯扶上后沿斜躺着,自己坐在边上,一手攀住车阑,一手扶住宋伯。袁六郎道:“你们先去,我随后赶来。” 驾车御者一抖缰绳,两匹马猛地窜出。宋伯猝不及防,手还没攀牢,车朝前走,人往后仰,扑通一下滚下车了,接着一声惨叫。御者闻声赶紧勒住缰绳,颂娘慌忙跳下,袁六郎也跑了过来,两人顾不得许多,又将宋伯搀扶上车。 小公主生气了,站起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御者说道:“你会不会驾车啊。起步要慢,要稳。提起止车韧后,要徐徐放松缰绳,要轻轻唤马起步。懂吗?” 袁六郎站在车旁,抬头看看天色,越发焦急,心中埋怨小公主怎么话这么多,又不敢催促。待小公主话音刚落,马上插话道:“快按小公主吩咐驾车。” 那御者心慌意乱,不由自主又是猛抖缰绳,四匹马一声嘶鸣,拉着马车小跑起来。小公主站立不稳,朝后跌坐在车椅上,才要开口呵斥,这时马车已经嘚嘚嘚飞驰起来。 冯子都眼看小公主车舆载着宋伯祖孙俩驶远,懊恼的捶了下墙壁,也无可奈何,只得先回霍府。 小公主的车舆沿着章台街直奔廷尉府,走着走着,御者觉得有些不对劲。他发现街边三三三两两聚了人群,那些人眼盯着大街上经过的车辆,似乎寻觅什么,越往前走,人群越多,还冲着小公主的车舆指指点点。他心中诧异,平日里寻常百姓见到皇家车舆,即使来不及回避,也是退到路边恭恭敬敬施礼,今日是怎么回事。 御者越想越心慌,勒紧缰绳将车舆缓缓停下。 小公主见车舆停下了,不知发生了什么情况,以为躺在后面的宋伯出了什么状况,回过头疑惑地看着颂娘,问道:“怎么啦?”颂娘也是一脸懵懂,回道:“车怎么停下了?” 小公主这才明白车停下来与颂娘他们无干,于是转身一脚踹到御者背上,斥道:“怎么将车停下了。” 御者指着街边,战战兢兢说道:“公主,你看路边有这么多人?” 小公主道:“煌煌帝都,当然是有许多人的喽。”待她环顾四周,发现街边的人群确实比往常多了许多,而且脸上都是喜气洋洋。 她还没有弄明白这些人是怎么回事,更令她惊讶的事情发生了。她看到一队身着绛色战袍、背束负羽、手持长戈的羽林骑策马而来,领军的是一名手持幡旗、威风凛凛的年轻军侯。 军侯翻身下马,一手持幡,单腿跪地道:“末将奉旨护卫公主移驾廷尉府。” 小公主心中诧异,眨巴眨巴眼睛,问道:“你怎么知道我要去廷尉府?” 军侯并未直接回答她,只说:“末将奉旨而来。” 颂娘轻轻敲了下车阑,小公主回过头,方才恍然大悟:“是来接你们的。那就走吧。”忽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喊了声:“等等。”歪着头想了一下。 颂娘真的急死了,她抬头看了看日头,忍不住催促道:“公主,我们快走吧。” 小公主回头瞅着她,眼珠一转,拍手笑道:“对了,你们坐到前面来。”小公主貌似憨皮,其实冰雪聪明。皇帝派出羽林骑的阵势来迎接宋伯,她自然掂出了其中的分量,况且路边又有这么多人围观,再将宋伯塞在车后,甚是不妥。 小公主说着起身坐到御者边上,让出座位,御者这时哪敢多言。颂娘原本还要推辞,但一看天色,不敢再耽误了,搀着宋伯坐到车里。 御者扯动缰绳,车舆在羽林骑的簇拥下,朝着廷尉府疾驶而去。 第一百六十七章 午正 廷尉府前人头攒动。 卖肉夹馍的摊主之前忙着做生意,带来的几百张饼这时亦已售罄,开始收拾摊子,才想起问身旁的人:“朔方十囚可都归案了吗?” “还缺一人。”一个书生模样的人道。 “都已是日中了,还有人没来?”摊主并没有弄清朔方十囚是怎么回事,只是听人说这里人多,都来看朔方十囚归案,所以就过来摆了个肉饼摊子,生意果真是好。 他悄悄摸了摸束在腰间的钱囊,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一边收拾摊子,一边自顾自絮叨着:“说好过来归案,怎么还不来啊。这么多人等着,会不会不来了?” 书生恼了,道:“你胡说什么啊。” 摊主不再搭理他,问旁人:“那人怕是要误了时辰吧?” “可不能误了时辰。若有人耽误了时辰,那这十人都算作误期连坐,按律当斩。”这时边上又有人解释道。周围人群响起一片嗟叹声。 摊主这才明白过来,也着急起来,冲着书生问道:“还有多少时辰。” 书生指着廷尉府前硕大的石刻日晷:“应当在午正归案,当下已经过了午初三刻。” 边上有人插嘴道:“这朔方十囚都是重罪疑犯,即使不是误期,也可能被廷尉定下死罪。” “可惜了,这些人远远过来,竟是赴死。”摊主叹息道。 书生闻言激动起来,道:“存信义而视死如归,君子所为也。”说罢竟热泪盈眶。 摊主听不懂他的话,但也看出那书生真是着急了,便安慰道:“别着急,别着急,还有些时辰呢。”忽而又想起件事,左右寻觅了一番,嘟囔道:“怎么不见那个卖酒的摊主了,什么时候走的我都不知道。” 这时,人群忽然躁动起来,所以人都踮起脚伸长脖子,齐刷刷朝大街尽头望去。 午时的阳光下,一队羽林骑簇拥着一辆皇家车舆朝这里驶来,车辚辚马萧萧,清秋微风中,汉家幡旗飘扬。 街边有人高声问道:“可是朔方十囚的宋伯?” 宋伯闻声,便朝那个方向拱手致意。人群顿时兴奋起来,交头接耳说道“是宋伯”,“宋伯过来了”,还不时还有人高喊“宋伯”,“宋伯”。 宋伯何曾被这么多人看顾,他心情激动,也忘了脚痛,站起四下施礼,忽然直起脖子高叫一声:“午正,归案。”苍老的声音在大街上随风飘散。 “宋伯来归案了。”这消息像风一样传遍期待中的人群。书生使劲挤到了前面,看到车舆越了越近,激动得脸红脖子粗,突然也扯开嗓子大喊一声“午正——” 周围人群先是一片沉寂,蓦地,人们的呼声如山呼海啸般响起,“午正——”“午正——”“午正——” 这呐喊声,在长安城的上空回旋、扩散。 · 廷尉府里的大臣们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这时一个廷尉府衙役跌跌撞撞跑了进来,跪在地上结结巴巴说道:“宋会,宋会归案了。” 大殿里先是骤然沉寂,接着响起一片刻意压抑的低低的欢声笑语。 右厢房里,原本沉稳的刘询,这时也止不住心潮澎湃。他瞥了一眼计时漏壶,似乎听到咚的一声水滴落下。 史高双膝着地爬到漏壶前,仔细察看了一番刻有时辰的箭杆,抬头道:“午初三刻有余,未过午正。” 刘询长舒一口气,脸露出欣慰的笑容,喃喃道:“此乃教化也,教化天下黎民。” 皇家车舆在廷尉府门前停下,宋伯颤颤巍巍站起,颂娘早已跳下车过来搀扶他,他也忘了疼痛,一老一少蹒跚着走进大门。 廷尉府前大街上喧喧嚷嚷的人群忽然一下子静了下来,鸦雀无声。无数人的目光一起注视着街心高高耸立的日晷。 秋日明媚的阳光落在硕大的日晷上,表针的阴影缓缓移动,终于停在了石刻晷表盘下端中间的午正位置。众人一起翘首看向廷尉府。 廷尉府大堂,廷尉于定国环顾四周,大堂两侧端坐着大司马霍禹、丞相魏相、御史大夫丙吉、乐平侯霍山、冠阳侯霍云、丞相司直闵世通等一干大臣,旁听审案。 于定国虽然曾审判过无数案例,这时也是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捧着竹简的双手止不住颤抖起。他轻轻咳了一声,平复一下情绪,沉声问道:“堂下何人。” 身着狱吏正装的庞萌和袁六郎昂首肃立,淳于几、秋仟、宋会、郭聪、赵柏、徐信、郭去疾、张小亦、令月以及捧着赵无故牌位的徐妪儿子赵大郎则在堂下跪着。 庞萌拱手道:“朔方郡决曹掾庞萌、狱吏袁六郎,押解疑犯淳于几、秋仟、宋会、郭聪、赵柏、徐信、郭去疾、张小亦、令月及故者赵无故,于九月十五日午正,归案廷尉诏狱。” 大堂里一片肃静,于定国缓缓扫视一遍堂下跪伏的十人,挺直了身子,语气庄重说道“午正,朔方十囚归案。” 候在廷尉府门前衙吏,闻言激动的满脸通红,他调均一下呼吸,双手握拳,默念片刻,昂首大声喊道:“午正,朔方十囚归案。”顿时,欢呼声响彻整条大街。 颂娘仰起挂满泪珠的小脸,抽泣着说道:“谢谢公主姐姐。”小公主这时也被感染了,眨巴眨巴眼睛,搂住颂娘呜呜哭作一团。 虽然是秋天,正午的阳光还是暖洋洋的,衙吏站在门口又高喊:“廷尉升堂断案。” 廷尉于定国端坐案前,轻轻咳了声,瞄了一眼摊在案上的卷宗,神情庄重:“堂下所跪何人,报上姓名。” “茂陵人氏郭聪。”郭聪沉声答道。 “茂陵人氏赵柏。” “茂陵人氏徐信。” “茂陵人氏郭去疾。” “茂陵人氏张小亦。” “长安人氏淳于几。”于定国闻声抬起眼皮,视线在淳于几身上停留了一会。魏相、丙吉、霍禹、霍云、霍山等众臣的目光,也一齐投向淳于几。霍禹心中忐忑,微微转过脸,发现霍山的嘴唇在颤抖,不由得也紧张起来,额头上的汗涔涔而下。他刚想抬手抹汗,蓦地瞥见闵世通似乎在旁偷窥,赶紧正色端坐。 “益州人氏秋仟。”秋仟语气中带着无奈。 “朔方人氏宋会。”宋伯跪着有些别扭,便挪了下身子,不料硌到了脚,顿时痛得龇牙咧嘴。 颂娘远远瞧见,露出担心的表情。小公主见状搂住她的肩膀,轻轻安慰了几句。 “朔方人氏徐刘氏令月。”令月低垂着头,嘤嘤道。 徐大郎手执赵无故牌位,略微迟疑了一下,道:“朔方人氏故者赵无故。” 于定国闻言稍稍抬头瞟了一眼赵无故牌位,心想,这就是当时要弹劾我的理由,不禁瞅了瞅堂下端坐的闵世通。须臾,收回目光,一一核对后,又问庞萌:“朔方十囚,所谓何罪?” 庞萌道:“郡狱有不能决疑案,移送廷尉府。郭聪等十囚,其罪有疑,谳奏廷尉决案。 第一百六十八章 庭审作证 于定国翻着卷宗,扫了一眼坐在两侧的大臣,缓缓说道,“郭聪、赵柏、徐信、郭去疾、张小亦,私贩军马、擅离陵邑;淳于几私通外藩,盗卖禁物资敌;秋仟偷盗军械;宋会稽留官文;赵无故、徐刘氏令月,通奸杀人。十人五案,廷尉奉诏庭审,各位大臣有何赐教。” 闵世通早已等急了,忽地站起,双手持笏,朗声道:“郭聪、赵柏、徐信、郭去疾、张小亦以及淳于几,都是因为朔方边争而获罪。众所周知,漠南匈奴早已归顺朝廷,是为汉匈一家。此次边争,朔方郡府两次奏报朝廷,都说是误会引起的冲突。第二次奏报更是明确说到,此乃误会,双方并无敌意,沟通后争端业已平息,边塞安宁。” 说到这里,他转过身,面向霍禹:“大司马执掌朝政,必然见过这两份奏报,我没说错吧。” 霍禹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尴尬地咧嘴笑笑。 闵世通微微一笑:“既然塞外没有敌人,何来通敌、资敌?其罪名并无依据。” 一个大臣插话道:“此一时彼一时,当时双方确是交战状态。” 闵世通高声叫道:“什么此一时彼一时。”话刚出口,觉得有些失态,便放低声音道:“双方何曾为敌?”说罢悻悻而坐。 于定国扫了一眼两侧,没人表示要说话,便取过一块木牍,思考了一会,然后聚精会神写了起来,写好后轻轻吹了吹,挺直身子,瞄了眼堂下,清了清嗓子,道:“廷尉查明,朔方边关偶起纷争,不曾为敌,有郡守奏报为证。是以,郭聪、赵柏、徐信、郭去疾、张小亦私贩军马罪撤销,擅离陵邑罚万钱,当庭释放。淳于几私通外藩,盗卖禁物资敌罪撤销,当庭释放。” 霍云原本性情嚣张,这几日经历了许多事,又关乎霍家的生死存亡,于是更加急躁起来。他听到就这么轻易的当庭释放了淳于几,心里像塞进一团乱麻,脑子也一片空白,忽地站起。 于定国愣了一下,用探询的口吻问道:“冠阳侯可有话说?” 霍云想了一会,自己也不知道要做什么,没好气地说道:“没有。”便又坐下了下来。 于定国乜斜他一眼,暗自好笑,低下头看卷宗,手指顺着竹简读道:“秋仟,偷盗军械。” 秋仟嗫嚅道:“小民冤枉。” “有何冤枉?”于定国心里也奇怪,这么一个富家子弟,如何与偷盗挂上了钩。 史高在厢房里听到开始审秋仟了,顿时来了精神,轻声对刘询说:“于定国开始审秋公子了。”说罢悄悄挪到窗棂下。 刘询回想起与秋仟的交往,脸上浮出一层笑意。他看过秋仟的卷宗,有三个兵士指控其偷盗军械,人证物证俱在,要洗刷罪名,确有难度。便微微摇头,叹了口气。 堂下一个大臣道:“偷盗军械,是为重罪,按律当斩。” 秋仟气呼呼回道:“我没有偷盗,只是捡起他们遗落的刀剑,而后又还给他们了。” 那大臣手指秋仟冲着于定国道:“这贼子还要狡辩,是以冥顽,罪不可赦。” 于定国没理那大臣,语气和蔼问道:“你说你是冤枉的,可有人证物证。” 秋仟语塞,涨红了脸,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这时堂下传来一个声音:“我可作证,秋仟是无辜的。”众人寻声望去,原来是刚才无罪释放的淳于几。 淳于几上前跪下:“小民淳于几,愿为秋仟作证,他并未偷盗军械。” 淳于几被当庭释放,霍云已是不爽,这时心中恼怒,腾的跳起,指着淳于几吼道:“淳于几,此乃廷尉府,岂容你信口雌黄。如作伪证,一并论罪。” 淳于几双手撑地,仰首道:“如有不实,小民情愿领罪。” 于定国神情严肃,道:“秋仟偷盗军械是为疑罪,当以判明真相。你有何证据,可为秋仟申辩。” 淳于几道:“指控秋仟偷盗的军械,可是一柄青釭剑?” 于定国低头查看卷宗,道:“是一柄刻有‘青釭’两字的长剑,乃为军械也。” 淳于几道:“这柄青釭剑,是我的私人物品,并非军械。而且此剑仍在我的行囊中,何来秋仟偷盗之说。” 堂下传出一声哼笑,一个大臣抑喻道:“在你的行囊中?是不是又被你偷盗了。”几个大臣也附和着呵呵笑了几声。 于定国微微皱了下眉,道:“你如何证明那把青釭剑是你的。” “此剑乃为淳于氏祖传宝物,当年萧相国为表彰我家祖先功劳,特地签发了持剑军牒。”淳于几从衣袖中掏出一片木牍递给衙吏,衙吏接过,趋步上前送到廷尉案前。 于定国仔细看了一遍,面露敬佩之色:“果然是萧何萧相国所书。” 一个大臣疑惑道:“既然是淳于几的私人物品,怎么会到了那三个军士的手中,以至于被秋仟捡拾。” 霍云冷笑道:“淳于几,你负罪在身,所以被抄家,对吧?既如此,抄没的物件就属朝廷所有,那么青釭剑在军士手中,就可以视作军械。秋仟偷盗军械,于法不容。还有,青釭剑又是如何到了你淳于几的手里。据我所知,你的物品都存于朔方郡府,你也有偷盗之疑罪。”说罢,恶狠狠地瞪了淳于几一眼。 于定国当庭宣布淳于几无罪,他无法阻挠,心中淤积了一股怨气。现在淳于几出来为秋仟作证,他正好借机发泄,而且秋仟若获罪,那淳于几也有作伪证之罪。他知道淳于几是杀了霍府信使后从郡府后院取走了青釭剑。不过,他不敢提及杀人之事,不然就说不清了。 几个大臣频频点头,露出赞许的笑容。 坐在右厢房的史高听到这话吃了一惊,脸色也变了,不由得担心起秋仟和淳于几会被治罪。他回头看了一眼刘询,刘询面无表情。 于定国也觉得这是个疑点,便问:“淳于几,你如何解释。” 淳于几在郡府后院取回青釭剑时,失手杀了霍府信使,原本还担心霍云提及此事,追究他杀人之罪,现在听他这么一说,也就放下心来,于是坦然道:“小民被拘留后,郡狱告知将押解我等赴长安廷尉府,许可携带些许私人用品。小民即回军营取物品,得知被军士运至府衙,暂存于郡府后院。青釭剑乃小民祖传之物,视若珍宝。小民以为,郡府后院并非府衙库房,小民物品堆放于此,是与小民暂且保管,所以取回无妨。” 霍云愤愤道:“胡说八道。” 于定国皱起眉头,手指在书案上轻轻点了几下,思忖一会,朝着庞萌招招手:“庞萌,你过来。你是郡狱官吏,应该知晓此事。你来说说。” 庞萌上前跪下,歪着头想了想,道:“淳于几乃为军营医官。据下官所知,淳于几入狱后,就被除却军籍,其个人物品,也被军士尽数搬离其军营住处,暂存于郡府后院。下官未曾见过抄家批文,淳于几的私人物品也从未造册入库。如此,下官以为,这柄青釭剑应该还是淳于几的私人物品,算不上是军械。” 闵世通又忍不住了,起身说道:“淳于几所控之罪并非谋逆、杀人等重罪,不至于抄家,其言亦在情理之中,又有庞萌证词。既然青釭剑并非军械,也没有被盗,那么,秋仟所言即为事实。他只是捡起军士搬运途中遗落的青釭剑,并无偷盗之实。所以,应予无罪释放。” 于定国又将案宗看了一遍,抬起头问道:“各位大臣可有异议。”他环顾堂下,视线落在了霍云身上。霍云虽然脸上写着不满,但想来想去,倒是找不出反驳的理由,只得不再吭声。 第一百六十九章 撤诉 “秋仟偷盗军械不实,无罪释放。”于定国拍板定案。秋仟喜极而泣。 消息传出,等候在府衙外的夏奈尔与来弟抱在一起,又蹦又跳,一会儿停下嘤嘤哭了起来。秋翁也禁不住老泪横流,曹掌柜一边擦着眼泪,一边朝着他咧着嘴笑。石敢先则低着头一下一下揉着眼睛。 街边围观的人群中亦有八卦之辈,一个小贩打扮的矮胖汉子神秘兮兮说道:“我听闻这个秋仟的阿翁是个富豪,在益州有矿的。这次能够脱罪,想必是上下都打点到了。” 他身旁一个戴小帽套着臂褠的小青年附和道:“这得花多少钱啊,给我们就好了。”两人嘻嘻哈哈闹成一团。 边上的书生皱了皱眉,厌恶地瞥了他俩一眼,道:“廷尉掌天下刑狱,岂是钱财可以贿赂的?你们这般胡说,当心官府治你们诬陷之罪。” 那矮胖汉子慌了,拱手道:“不敢胡说,不敢胡说。”过了一会,还是管不着自己的嘴巴,凑在书生身边,像是自言自语说道:“这秋仟是富豪之子,那就是富二世吧。” 书生嗤笑一声:“什么富二世?二世三世至于万世,乃为天子传位。小小百姓何来二世,富二代罢了。” 矮胖汉子竖起大拇指,面带钦佩之色,道:“到底是读书人,说话就是有学问。” 小青年一脸向往,道:“我什么时候也能成为富二代。” 书生鄙夷道:“那须你阿翁努力赚钱啊。” 小青年拍了下大腿:“我就是这么想的。” “你阿翁赚到钱了吗?” 小青年沮丧的摇摇头。 “那你努力赚钱,你儿子就可以成为富二代了。” 小青年颇为不爽:“凭啥要我去努力赚钱。” 夏奈尔在旁听着,先是好笑,继而若有所思。 · 审完秋仟案,已过了一个多时辰,霍禹情不自禁打了个哈欠,发现于定国的目光朝这里瞟来,赶忙捂住嘴,悄悄窥视两旁,魏相、丙吉都是毫无倦意,他也赶忙正襟危坐。 于定国又翻开一卷案宗:“赵无故、徐刘氏令月,通奸杀人。”话音才落,只见一个老婆婆不顾衙吏的阻拦,连滚带爬扑到案前,哭喊着:“老身诬告赵公子与儿媳通奸杀人,罪过啊,老身要撤诉,撤诉。” 于定国之前因为浅南驿血案,察看了赵无故的卷宗,便知这个老妪就是状告赵无故、令月通奸杀人的徐妪,脸上掠过一丝愤懑,旋而沉声问道:“此为何人。” 庞萌上前禀道:“此乃徐氏,状告赵无故与其儿媳徐刘氏令月通奸,杀害其子。” 于定国翻看着案宗:“为何撤诉。” 徐妪跪着哭道:“堂下跪着的便是老身的儿子徐大郎,他手中捧着的就是赵公子的灵牌。” “你儿子并未亡故,赵无故、徐刘氏令月通奸杀人并非事实,对吗?” “是的,是的,老身罪过,罪过啊。”徐妪说罢伏地痛哭。 于定国心中暗道,你们还不知道,因为赵无故被害,我差点被群臣弹劾。他盯着徐妪,缓缓说道:“徐氏诬陷赵无故及徐刘氏令月,以致其蒙冤受屈,身陷囹圄,赵无故更是不幸身亡。徐氏,你可知罪?” 徐妪嗓子嘶哑哭道:“老身甘愿领罪,与赵公子抵命。” 徐大郎捧着赵无故的灵牌,满脸是泪,仰面说道:“母亲年老昏聩铸成大错,是以儿女不孝。小民愿替母亲为赵公子抵命。” 令月也跪伏在地上哭泣道:“小女子愿替婆婆为赵公子抵命。” 丙吉看着不忍心,悄悄转过脸,魏相也恰好转过脸,两人目光相对,一时无语。 于定国凝视着堂下跪着的三人,嗟叹良久,才徐徐说道:“徐氏昏聩,以至戕害无辜。然其知罪,而其子媳孝心可鉴。春秋左传云:‘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大汉律法矜老恤幼,故而念其年迈,许其撤诉,免诬告之罪。” 堂下顿时响起一片嗡嗡说话声。 于定国微阖双眸,停顿片刻,又提高嗓音继续说道:“赵无故孑然一身,无端受害。责令徐氏将其以子侄礼入葬,四时祭奠。” 说完这句,啪的一声将卷宗扔在案上 “老身遵命,老身情愿终生守灵赎罪。”徐妪哭倒在地。 徐大郎和令月将哀哀哭泣徐妪搀扶出大堂,颂娘候在门口正朝里探望,见他们出来,便迎过去拉住令月,仰着小脸问道:“令月姐姐,我阿公审过了吗?” 令月擦了一下眼泪,道:“这会就在审你阿公,你也不必担心,廷尉审案很公正的。” 颂娘心中忧虑,情不自禁呜呜哭了起来,令月一把搂住颂娘,不知如何安慰是好,也跟着呜呜哭了起来。 于定国之前翻看宋会履历,其为书吏数十年,谨小慎微,勤勉做事。这次所谓稽留官文,从卷宗中看,很难分清是谁的责任,而且也没有造成严重后果。 他心生同情,有意将大事化小,道:“宋会稽留官文并无实证,然其办差疏忽,罚五百钱。”宋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愣了一会,旋而含泪拜谢。 右厢房,刘询思索片刻,取过一卷竹简,执笔在上面写了起来。 朔方十囚案审结,大堂里的气氛顿时轻松起来,大臣们交头接耳,议论着刚才的审案。 这时,忽然有人喊道:“且慢。”众人一起寻声看去。只见霍云出列,指着宋伯愤愤道:“我们刚才都看到了,宋会及其孙女乃一介庶民,竟敢乘坐皇家车舆,实属逾制僭越。” 堂下一片哗然。右厢房里的刘询听了也是一怔,无奈的摇摇头,随即又继续写了起来。 闵世通挺身而出,道:“臣闻,宋会及其孙女乘坐皇家车舆,乃蓝邑公主所邀,车舆亦属蓝邑公主,并非擅自所为,怎么能说是逾制僭越。” 霍云一脸不屑:“皇家尊严,岂容此等庶民亵渎。这两人乘坐皇家车舆,就是逾制僭越,大不敬,其罪不可饶恕,依律当斩。” 闵世通也是恼了,情绪激昂地说道:“依律,何人依律,恐怕也不是你冠阳侯说了算吧。” 霍云大怒,撩起袖子像是要去揍他。霍禹见势不妙,赶紧起身将他拖住,按在座位上。闵世通瞥了他一眼,冷笑一声。 第一百七十章 天子诏书 蓝邑小公主将宋伯祖孙俩送到后,见廷尉府里里外外人声鼎沸,也就不走了,留在门庭看热闹。她这公主身份,衙吏哪敢阻拦,便由她进进出出。 忽然,她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稍稍一怔,便跑了过去,站到他面前,一手叉腰,一手指着那人喝道:“你这鸟人,跑到这里来了。” 这人便是张小亦。廷尉宣布当庭释放后,他就与郭聪等人一起走出大堂。之前看到小公主将宋伯祖孙俩送了过来,他躲到了一边,然后就进了大堂候审。这时,他以为小公主已经走了,可还没到门口,猛然发现小公主站在那里,才要躲开,已被眼尖的小公主看到。 郭聪等人见到这般情景都懵住了,过了一会,郭去疾上前问道:“你是何人?” 郭聪瞧着张小亦畏畏缩缩的模样,心知其中必有蹊跷,一把拉开郭去疾,拱手道:“这位姑娘,你可是要找张小亦。” “他叫张小亦啊。”小公主哼了一声,回头对守在门口的衙吏道:“将这人捆了。”衙吏听到公主下令,便作势要捆张小亦。 郭去疾急了,上前拦住,道:“怎么事情也没弄清,就要捆人。” 衙吏道:“什么弄清不弄清,公主下令,就要捆人。” “公主?”郭聪等一众人大吃一惊。郭聪拱手恭恭敬敬道:“公主殿下千秋万岁。我是张小亦的师父,不知张小亦如何得罪公主,还望公主示下。” “张小亦昨日打鸟私闯公主府,大逆不道。我将他关进柴房,他居然敢逃脱。气死我了。”小公主嘟着嘴气咻咻地说道。 她一边说一边打量着郭聪等人,又好奇地问道:“你们也都是射鸟人?” “什么射鸟人?”郭聪一脸茫然,回头疑惑地看了张小亦一眼。张小亦低着头,一张脸涨的通红。他这才明白张小亦昨日为什么晚回来。可是,打鸟是怎么回事,张小亦又是如何跑进了公主府?他又不好当着众人面询问,支支吾吾道:“他是射鸟人,我们不是。” 小公主没等他说下去,便很认真地告诉他:“你知道吗,昨天我与他比试弹弓,他说他练了十年,可我赢了他。” “弹弓你没赢。”张小亦不服气地打断她的话。 “击壤我赢你了吧,这可赖不掉的吧。”小公主不依不饶,双眸紧盯着他说道。 张小亦将头扭到了一边,小公主哼了一声。 郭聪总算稍微听明白了一些他俩的纠葛,心中好笑,拱手道:“公主息怒。公主天资聪慧,张小亦仰望尤不可及也。不过,昨日他逃跑,也是事出有因。” “什么事情啊。”小公主一脸的不高兴。 “我等与张小亦都是朔方十囚中的疑犯,今日必须到廷尉府归案。” “他也是朔方十囚中的人?”小公主诧异道。她知晓朔方十囚之事,至于是哪些人,什么案情,她就不清楚了。“那廷尉判了他什么罪?”她神情紧张地问道。 “廷尉明断,判为无罪,所以我们就出来了。” “噢。”小公主松了一口气。 郭聪看出小公主已经没了怨气,便躬腰施礼,道:“张小亦得罪公主,亦是为师管教不严,定当责罚于他,改日一定带他登门赔罪。” 小公主歪着头想了一下,道:“既然如此,责罚也就算了,不过,一定要让他上门赔罪。” 郭聪赔笑道:“公主仁厚,敢不从命。” 小公主大度地摆摆手,道:“今日廷尉审案,我也不与你们计较了。”说罢,瞅着张小亦妩媚一笑。 众人出了廷尉府,兀自感叹。徐信瞧见张小亦魂不守舍,凑近了轻声道:“这就是所谓佳人啊” “怎么了?”张小亦有点难为情。 “你可要倒大霉。” “怎么了?”张小亦满不在乎瞅着他。 “服侍公主,莫非阉人。” “啊。”张小亦脸色惨白,双腿一软,坐到在地。 小公主找回了张小亦,心下舒畅,于是又去关心宋伯的审案。听到于定国只判宋伯五百罚金,马上跑到门外告诉了颂娘。 她正与颂娘击掌庆贺,有衙吏跑出来告诉她,霍云说宋伯乘坐公主的车舆是僭越逾制,要治他大不敬之罪。她不由得心头火气,转身冲进大堂,指着霍云道:“我的车舆,我让谁乘就让谁乘,与你何干。” 霍云不曾想小公主会进来呛他,一时瞠目结舌。 霍禹生怕霍云再说什么惹恼小公主,起身挡着他,拱手媚笑道:“廷尉府乃审案之地,公主殿下千金之躯,不宜在此。” 闵世通瞧着他,眼神里透出一丝鄙视,道:“公主殿下是来作证人的。” 于定国见状,赶紧招呼衙吏给公主殿下铺席安坐。 小公主噘着嘴道:“就是嘛。”说罢施施然过去坐下。 “僭越可是大不敬啊。”一个大臣低声嘀咕道。 于定国审案精明,可面对这种道不清说不明的事,倒是踌躇起来,捻着胡须一时拿不定主意。 他的目光掠过群臣,发现御史大夫丙吉紧盯着他,似乎要说话。心想,丙吉学识渊博,德高望重,他若说话,是可以一锤定音的。于是拱手道:“丙公,有何见教。” 御史大夫丙吉微微欠身,拱手道:“子曰:‘民以君为心,君以民为体’。公主殿下仁爱百姓,与民同乘,并不为过。况且事出有因。” 霍禹不想事情闹的过分难堪,靠近霍云耳边轻声道:“别再闹了,留条后路。” 霍云阴沉着脸,咬着牙从牙缝里透出话来:“还有什么后路。” 霍禹不再理他,冲着丙吉拱拱手,笑着附和道:“丙公所言极是。此乃公主殿下仁爱百姓之举,何来僭越逾制。” 小公主闻言喜笑颜开,道:“还是大司马明理。” 于定国顺势宣布朔方十囚就此结案,心里一下子轻松了。今日并非朝会,大堂里的大臣们都是来旁听,他一面整理着案上的卷宗,一面笑道:“今日审案就此结束。各位大臣,都请便了。” 众大臣议论纷纷,相继起身,忽听门口一人高喊:“天子诏书。”于定国举目望去,却是宫廷内官许桑,手捧着一卷玄丝系结的竹简,昂首阔步走进大堂。 听到天子下诏,众人纷纷避席而跪。许桑目不斜视,展开竹简,朗声诵读: “皇帝制诏廷尉:盖闻朔方郡狱存有疑案,纵囚北归廷尉。十囚生死未卜,纵而自来,行信义不苟幸生,是以君子之所为也。 子曰:‘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朕以为然。 诚以养德,信以立身,岂非朕之所愿也?黎民所仰也?今廷尉决案,无论罪否,朔方十囚弃生死,存信义之举,朕甚嘉之,为天下楷模。” 于定国郑重接过诏书,即命传谕天下。消息传出,聚集在大街上人群爆发出一阵欢呼声。 第一百七十一章 其乐融融 朔方十囚案审毕,刘询带着史高从后门悄悄转到大街,不想正好撞见秋翁一众人。 秋翁激动的满脸通红,一把握住刘询双手。刘询以为被他识破身份,不由得一怔,回头瞅了眼史高。史高正要上前阻拦,被他用眼神制止了。 刘询含笑看着秋翁,秋翁摇晃着他的双手,呜咽道:“黄公子,老夫何曾有幸生逢盛世,是以光天化日,人和物丰,黎民百姓之福也。” 刘询也被感动了,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史高上前示意秋翁放手,道:“秋老伯,如今放心了吧,秋公子没事的。” 秋翁道:“天子圣明。”说罢朝着未央宫方向深深作揖。 刘询与史高面面相觑,不由得一笑。秋翁邀他俩去秋宅一聚。史高觉察刘询有些疲惫了,便辞谢作别。 淳于几挺身而出为秋仟作证,秋翁甚是感激,于是一定要拉淳于几去秋宅做客,以表谢意,秋仟也在一旁竭力劝说。淳于几盛情难却,只得答应了。众人一起去往秋宅。 曹掌柜赶在他们之前回到了家,吩咐庖厨抓紧准备酒食。不多时,秋翁、秋仟、石敢先、夏奈尔等人拥着淳于几进了门。 秋翁异常兴奋,涨红着脸,一进门就大喊道“今天可是大喜的日子,我等应一醉方休。” 曹掌柜笑道:“那是必须的。醇酿佳肴早已备下。” 来弟蹦蹦跳跳冲了进来,攀着曹掌柜的胳膊问道:“有什么好吃的?” “有好多好吃的。”曹掌柜扳着手指数道:“炙烤鹿里脊、片切酱豚肉、焖羊羔、酱野鸡、韭黄炒蛋、清汤鲍脯、甘脆泡瓜、嫩滑鲜美的脍鲤鱼片、浓香绵稠的鸡白羹、嫩绿清新的菜苔,还有糯小米叉烧烘饭。” “我口水都流出来了。”来弟嬉笑道,作出一副垂涎欲滴的样子。 夏奈尔伸出手轻轻戳了她一下:“女孩子家,矜持些。” 秋仟将淳于几引入前堂,道:“淳于兄,我真的要好好谢谢你,若非你出来作证,我现在还不知在哪里呢。” 淳于几笑笑,道:“秋公子原本就是无辜的。” 秋仟越发感动,拱拱手,神情庄重:“淳于兄大恩,秋仟铭记于心。” 淳于几亦拱手还礼,笑道:“这般严肃干吗。 秋翁这时过来邀淳于几与他一般面南而坐,淳于几推辞不过,便在秋翁左侧坐下。未几,曹掌柜指挥一队女仆端上菜来。 众人其乐融融。秋仟原本就对淳于几有好感,现在越发亲热,絮絮叨叨说了自己这一路的坎坷,逗得淳于几呵呵而笑。 秋仟酒喝得微醺,原本还有些顾忌,这时晕乎乎的,凑到淳于几面前,与他碰了下杯,问道:“你在柳里驿是怎么回事,我听闻后来是虎贲军救了你。” 淳于几犹豫了一下,还是将柳里驿的遭遇说了一遍。众人皆喟叹。 “那柳里驿,我去过。”石敢先说着举杯喝了一大口酒:“当年随度辽将军西征,出长安后,就是在那里扎营的。我记得,那里还有个读书台,是孔子的弟子有子的读书之处。” “读书台?你说柳里驿旁有个读书台?”石敢先不经意说的话,淳于几听了忽然一个激灵,脱口问道。 “是呀,不过,如今已经颓废了,只有读书人才知道。那年我们驻扎柳里驿,有个在军中做文书的书生,知道有子的读书台就在山上,一定要去看看,结果去了整整一宿。第二日早上大军要开拔了,他才赶了回来,度辽将军气得就要斩了他,还是我求情保下来的。我后来问他看到了什么,他说只有一块巨石,刻了几个字。我记得他好像是说刻着‘有子读书台’之类的文字。”石敢先回想起当年逸事,不由得摇头哂笑。 “读书台?”淳于几突然产生一种莫名的感觉,冥冥之中这个读书台似乎与他有关联,可一时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柳里驿,读书台。”他又默念了几遍,低头沉思。刹那间,心中仿佛有一道闪电划过,将经久弥漫阴霾撕开。他的眼前浮现出姑母留给他的那幅画:一个书生,倚着柳树读书。那画面越放越大,越来越清晰,“柳里,读书,隐秘之处就在那里。”他心里狂喊道。 他蓦地站起,拱手道:“我有件要紧的事须去处理,先行告辞了。改日再来叨扰。”说罢匆匆忙忙朝门外走去,才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回头问秋翁:“府上可有马匹。” 众人被他的举动弄懵了,秋翁也颇为困惑,不知淳于几为什么突然要走。不过,他不会去追问原因,让人为难,于是答道:“这里有马匹,我这就去吩咐备马。” 淳于几拱手称谢。秋仟站了起来,道:“要不要我跟你一起去?”石敢先也放下酒杯,两眼紧盯着他们,一付随时准备行动的模样。 淳于几见状,心中也是感激,脸上故作轻松笑了笑,道:“也不是什么大事,我一个人能行,只是有些路程,所以要借匹马。噢,还要一把长柄铁。” 秋翁道:“什么借不借的,还需要什么,尽管说就是了。”说着便伴他一起出了屋子。众人也都起身跟到院子里。 一会儿,家仆备好马。秋翁将缰绳递与淳于几,又从家仆手中接过铁,掂了掂,然后递给他,关切地说道:“路上千万小心啊。” 淳于几接过缰绳,拱手道:“谢秋老伯。”便翻身上马。 秋翁道:“何必言谢。” 秋仟在旁轻轻撸了下马鬃,仰起脸,眼神中满是关切:“路上小心。”说罢后退几步,笑道:“青釭剑扎扎好。” 淳于几展颜一笑,拱手道:“谢谢诸位,告辞了。”一勒马缰,往北而去。 这时,夕阳将天边染得通红。 · “他这是去干吗。”秋翁回到前堂,低头想了一会,似乎没想明白,无奈摇摇头,便蹲在地上整理行囊。曹掌柜一边帮他往竹匣里塞东西,一边问道:“你们一定要回益州吗?” 秋翁道:“出来一年多了,益州那里的矿也没顾上,如今事情都了了,也该过去看看了。” 曹掌柜道:“路途遥远,可要小心啊。” 秋翁笑道:“石将军一起去,我就是有了倚靠。” 曹掌柜略微迟疑一下,道:“秋仟还小,就不要去了吧。” 秋翁哼了一声:“这小子,从小任性,这次朔方之祸,也是给他一个教训。我带他去益州,就是要教他处世之道,他不小了,该懂事了。” 曹掌柜道:“秋公子秉性淳厚,心智聪慧,又有你这么一个父亲扶持,将来能成大事的。” “能成什么大事呀,只求平安一生,也就是了。”秋翁回道。他一直认为秋仟不求上进,语气中也透着无奈。 曹掌柜看看周围无人,凑近了悄悄说道:“秋公子是个好男孩,夏奈尔是个好女孩,他俩倒是很般配的啊。” 秋翁一张脸笑开了花,道:“夏奈尔确是个好女孩,般配不般配,我们做长辈的也不好多说,心中祈福便是了。” 曹掌柜嗤笑一声:“还心中祈福,只怕是心里偷着乐吧。”回头叫了一声:“掌灯。” 两人絮絮叨叨,没留意石敢先一只脚迈进了屋,听到他们说的话,又悄悄缩了回去。 后院,夏奈尔正将手推车上的柴禾搬到烧窑前堆好,秋仟无罪释放后,她似乎变回了往日那个矜持而又狡黠的小姑娘。秋仟弯腰捡起几根掉落在地的木柴后站起,神情惆怅,道:“明天我就要去益州了。” 夏奈尔头也没回,搬起一捆柴禾垒上去。 秋仟伸手扶了一把,固执地说道:“我明天就要走了。” “走就走罢。” “这一去就是一年。” “一年又怎么啦。” 秋仟凝视着她:“遇见你,是我一生的幸运。” 夏奈尔撇了下嘴角,道:“一生很长的。”忽而眼眶湿润,赶忙转过脸去。 “所以我的幸运,也会长长久久。”秋仟咧嘴笑了起来。 夏奈尔嗔道:“谁与你长长久久的。”抬手揉了揉眼睛。 秋仟也不言语,双眸含情,张开双臂,似乎想拥抱她。夏奈尔脸颊一红,伸手将他推开。 这时,传来曹掌柜的喊声:“秋仟,你也过来收拾一下行囊,别让你阿翁一个人忙活。” 第一百七十二章 揭秘 淳于几策马疾驰,赶到柳里驿时已是夜幕降临。他拴好马匹,拎着铁上山去。 这天月半,一轮皓月当空,将山林照的分明。淳于几心想,这里的读书台,早年亦是一处景致,如今虽然荒废,但当年的上山路径,应该可以找到。于是就在山麓处四下张望,果然在树丛中发现地上有一些青石板垒成的石阶,断断续续,在月色中折射出星星点点的清光,蜿蜒而上。 淳于几扎紧背囊,沿青石板小径,攀着树枝往山上去,攀爬了许久,来到了一个山坡上。 这山坡上建过凉亭,而今已然颓废,地上散落些残损石阶、碎瓦,后面有一块岩石,朝南处镌刻着“有子杏坛”几个字。 有子,名有若,孔子七十二弟子之一。《史记仲尼弟子列传》记载:“孔子既没,弟子思慕,有若状似孔子,弟子相与共立为师,师之如夫子时也”。这是说,孔子去世后,弟子们思慕孔子,而有若长的很像孔子,就被弟子们推举为师,并以师礼事之。 因为这段掌故,有子的讲学之处,也被称为“杏坛”,后人以讹传讹,说成了读书台。 淳于几心忖,这里应该就是人们所说读书台了。姑母将我引到这里来,必然有东西留给了我。可这荒山野岭,能藏在何处。于是围着凉亭残基走了一圈,又用铁刨了几下,土质坚硬,不像是可以埋藏东西的地方。他觉得自己大概忽略了什么细节,又仔细回忆姑母留给他的那幅画描绘的场景,也就是一个书生坐在柳树下读书。 他环顾四周,这山坡上已无柳树,便想起那日客舍掌柜所说,古时这里柳树成荫,所谓“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以后战乱乃频,古树也被砍伐一空,只留下“柳里”之名。不过,这里既为柳里,又有读书台,与姑母那幅画里的情景,应该不差。 深邃的夜空中一轮明月高悬,月光如水一般洒在地上。风掠过树梢,斑驳的树影落下,摇摇晃晃,似涟漪不停的荡漾。 淳于几找了块石板坐下,寻思姑母会将东西埋在什么地方。不知不觉间,四周泛起一层淡淡的雾霭。 夜色弥漫,忽然,寂静的山林中传出几声“咕咪,咕咪”的枭鸟叫声,他闻声大骇,伏地泣道:“姑母,侄儿不孝。”枭鸟,古人喻为恶人或逆子。 淳于几长跪在地,渐渐的,进入了冥思,不知过了多久,脑海里蓦然跳出一个“衍”字。“这是姑母的名讳,那幅画的右下角写着这字。”他有些迷惑,怎么会想起这些。 “衍,水行也。这也是姑母在提示我吗。”他脑海跳出一个念头,不由自主站了起来,环顾四周。 “书生的右前方。”他朝着那个方向寻,走了百余步,见地上有一道浅沟,里面有不少鹅卵石。“这是干涸的山涧吧。”他又顺着浅沟往前走,发现了一处洼地,以前应该是个水塘。 他踩了踩洼地的土壤,比别处松软多了,便挥起铁掘了起来,掘了不多时,听到呯的一声脆响。他心头一颤,赶紧蹲下用铁慢慢扒开浮土,很快,泥土里露出半截束口鼓腹的瓦罐,已被他砸裂了一条缝。 这就是姑母留下的宝藏。他噙着眼泪,长叹一声:“姑母啊,你将我想得太聪明了。” 良久,他才平复心绪,深吸一口气,然后慢慢揭开瓦罐的干泥封口,伸手进去搅了一把,便听到铜钱倾铃哐啷的碰撞声。 “这里面有多少钱啊?”他自言自语道。 “五十万。”身后传来一个沉稳的声音。 淳于几骇的跳了起来,仓促间脚底打滑,身子倾斜跌坐在坑里,恍惚中又听到一声轻微的惊叫。 他反应还是机敏,瞬间就单手撑地翻身跃起,顺势取回放在坑沿的青釭剑,腿成弓步,左手握剑鞘,右手搭在剑柄上,直视前方,随时准备利剑出鞘。 月光中,一个壮实的身形伫立在他面前。他眨了眨眼睛,定下神来,认出站在他面前的是度辽将军范明友。 “范将军,你,你怎么会在这里?”淳于几不曾想范明友会出现在这里,嗓音里带着颤栗。 “你呢,你怎么会在这里啊?”范明友背着双手,笑了笑。 淳于几警惕地盯着他,发现他并无敌意,于是收回搭在剑柄上的手。听他这么一问,竟也迷糊了,全然忘了自己才是这里的主角。 “你别为难他了。”一个清亮的女声随风而来。 淳于几方才稍稍安定,这时耳边却似一声炸雷,脑袋嗡嗡嗡的作响。 “其华?”他努力镇静下来,试探着喊了一声。 一个倩丽的身影从范明友身后转出。 “其华。”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颗心扑通扑通狂跳,又喊了一声。 淳于几怔怔地望着其华。一个半月前的那天早晨见到其华的情景,一直镌刻在他的脑海里。一个俏丽的姑娘,呡着嘴,眯着一双妩媚的眼睛,笑吟吟看着他。那天以后,他们结伴而行,他越发喜欢这个既明媚又温婉的姑娘,好几次梦到其华离他而去,陡然惊醒,一身冷汗。那天其华跌下山崖,他的内心如刀割般的疼痛。未曾相守,却已离别,几回梦中重逢,醒来泪流满面。 现在,其华真真切切的站在他面前。可是,他的心底里却浮出一个疑问。 “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也是,霍府的人?”其华一直是他内心里最温暖、最柔软的所在,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 清朗的月色下,其华双眸含泪注视着他,眼神中透出一丝幽怨。淳于几心底骤然抽搐一下,痛的闭上了眼睛。 “其华是个好姑娘,你不要责怪她。”范明友道。 “其华是我一个至亲同袍的遗孤。我原本是让她在朔方太守府监视那个霍府信使,后来发生了意外,你是知道的,其华就跟着你一起走。她从没想过要害你。这中间发生了一些事,都与其华不相干,她一直在守护着你。而且,若不是其华相助,你根本就到不了长安。” “我知道。”淳于几说罢,痴痴的望着其华。他已不在乎其华的过往,他只知道,若是离了其华,他的心就将破碎。 范明友欣慰地笑笑,视线转向其华。 其华侧过身,负手眺望远方,似乎根本就没听他们在说什么。一只毛茸茸的松鼠从树梢探出头,乌溜溜的眼珠乱转,瞧见其华挂着泪珠的笑脸。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范明友好奇地问道。 “柳下、读书,水行处。”淳于几苦涩地一笑:“我姑母将我想的太聪明了。” “你能悟出画中的寓意,也没辜负你姑母的一片苦心。”范明友又扫了一眼瓦罐,感叹道:“这样的瓦罐恐怕有几十个吧。你姑母当年埋藏这些财宝,不知花费了多少精力。” “是呀,当年姑母不知用了多少个夜晚,才将这五十万文钱一点一点搬到了山上,埋到了地下。”淳于几仿佛看到姑母肩背钱囊,手攀树枝,一步一步艰难地上山。 “符传也在这里面吧?”范明友盯着瓦罐,脱口而出。 第一百七十三章 夜未央 “符传?什么符传?”淳于几睁大眼睛诧异地问道。 “你不知道霍府的人为什么一直盯着你?”范明友一脸惊愕,反问道。 “我以为是杀了霍府信使。” 范明友哭笑不得,心想事已至此,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了,便符传的由来说来一遍。 淳于几恍然大悟,但也悲哀的发现,这也就坐实了姑母当年确实参与了谋害许皇后,“这是霍氏的罪证,又何尝不是姑母的罪证。” 他凝视着范明友,忽而心中一凛,暗自思忖,霍府之前处心积虑要夺回符传,范明友此来,应该就是为了夺取符传。想到这里,他顿时紧张起来,右手不由自主搭在剑柄上。 范明友看出了淳于几的心事,淡然一笑:“能不能拿到符传,如今都没有意义了。” 淳于几想了想,确实如此,有没有符传,都改变不了霍显指使姑母毒害许皇后的事实。“那你——,那你为什么会过来。”他犹豫着问道。 “我只是想知道一个结果。”范明友爽快地说道。 他又露出遗憾的表情,道:“那幅画还在我手里呐,可我一直解不开其中的谜底。” 淳于几神情黯然,沉默半晌,才低声说道:“如今这个谜底解开了。符传若在其中,你要拿走就拿走吧。我姑母的罪孽,该由我担负,就由我担负。” 范明友吃惊地盯着他,继而摇了摇头,语气沉重地说道:“毁了这份符传,就能抹去曾经发生的事?笑话。所谓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 两人都陷入了沉默,良久,范明友道:“你和其华一起走吧。” “好。那你回去后怎么办” 淳于几似乎就在等待这句话,略微顿了顿,又担心地问道。 范明友这时百感交集,往昔的峥嵘岁月一幕一幕浮现眼前,仿佛是在昨天。那时的他年轻有为,征战塞外无往不胜,官拜度辽将军,何等豪气,又贵为大将军霍光的女婿,何等风光,如今却沦落到这般地步。 他脑海里一片混沌,感觉自己似乎悬浮在深渊中,周围黑黢黢的,一阵阵的阴风肆虐,无休止的将他撕扯抛转。 他咬着牙使劲摇摇头,努力将梦魇驱散,而后睁开眼茫然环顾四周。少顷,他的视线落在了淳于几斜背着的布囊上,迟疑片刻,轻声道:“你——,可有附子。” 其华闻言猛地转过身,一脸错愕。 淳于几也是一惊,双眸直视范明友,沉默许久,才低声道:“有。” “给我吧。”范明友伸出手,脸上浮起一抹如孩童般明朗的笑意。 “范叔。”其华带着哭腔低声喊道。 “你——,好好爱护她。”范明友接过布囊,目光转向泪流满面的其华,眼里满满的慈爱。须臾,欣慰一笑,背起布囊,头也不回下山去了。 淳于几和其华目送范明友的背影渐行渐远,没入山林中。其华心中伤感,范明友如父亲一般的存在,今日一别,或许再也见不到了。她倚着一棵树干,双手掩面,忍不住轻声啜泣。 淳于几想安慰她,又不知如何说起,望着她消瘦的肩膀不住颤抖,心中如针扎似的疼痛。他咬了下嘴唇,走了过去,伸出双臂想搂住她,却又胆怯,于是低着头,轻声说道:“附子并非毒药,只是你范叔去意已决。” 一阵山风吹过,其华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双手笼在胸前,脸微微仰起,两行清泪,无声地淌过脸颊。 淳于几解下自己的外衣,轻轻披在其华身上。他忽然觉得脸上一冷,伸手摸了下,冰凉若融雪。 “下雪了?”他惊讶地抬头看天。不知何时彤云四起,将月色遮掩,空中纷纷扬扬飘着些雪花,若飞絮似的乱舞。他呆了一会,又低头凝视先前掘出来的陶罐,想了想,觉得当下没办法将陶罐搬下山去的,便提起铁走到土坑前,忙乎了一阵,将土坑添平,抬脚使劲踩了踩,才转身招呼其华,蓦然发现那里已无人迹。 他困惑地四下巡睃,发现前面树丛中似乎有个人影飘忽,却不真切。 他以为自己看花了,揉了揉眼睛,再放眼望去。这时,乌云散去了许多,透出几缕苍白的月光,他才看清前面并无人影,只是树枝上挂着自己的外衣。 他疾步上前,取下外衣捧在手里,神情茫然望着远处,良久,慢慢蹲下,脸埋在衣裳里,一声呜咽:“其华。”而后又不甘心地仰起脸,泪眼朦胧,眺望远方。 东方既晓,群山好似展开的画卷,一点一点清晰起来,几簇积雪,将周遭衬托得分外寂寥。 · 霍府,夜雾笼罩。霍禹、霍山、霍云、邓广汉、任胜、赵平,以及张朔、王汉等一干人聚集在前堂,垂头丧气,默默无语。 一盏铜灯的火苗晃了几晃,扑的一下灭,屋子里顿时暗了许多。霍禹抬头看去,那是一盏造型精美的朱雀铜灯,但见一只朱雀昂首翘尾,口衔灯盘,双足踏着蟠龙,翅膀扬起,翩然欲飞。 “足踏蟠龙。”他不禁暗自嗟叹,霍家当年何等踌躇满志,如今却陷入朝不保夕的境地。他心中还是怨恨母亲霍显,若不是母亲当年毒杀许皇后,惹怒了刘询,凭着伯父霍去病和父亲霍光的功劳,霍家世替罔袭,自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不多时,一个侍女捧着一罐灯油,蹑手蹑脚走进来,往灯盘里注了些灯油,将灯点亮。 霍云目送侍女出去,扭头扫视四周,忽然问道:“冯子都去哪了?” 霍府后院一间内室的卧榻上,霍显依偎着冯子都,轻轻抚摸他的胸口:“你可知道馆陶公主最后的心愿是什么吗?”冯子都摇摇头。 霍显泪眼朦胧,喃喃道,“她对孝武皇帝说,死后要与董偃葬在一起。” 冯子都闻言悲从中来,将她轻轻搂住,白净的脸颊贴着她的耳鬓轻轻磨蹭,双眸紧闭强忍着不出声,眼泪却止不住如泉一般涌出。 霍显由他温存,良久,才稍稍后仰,伸出一根圆润的手指,在他眼角旁轻柔地擦拭。 冯子都睁开双眸凝视她,忽而凄然一笑,一手环抱转身将她搂压在榻上,一手摸索着解她衣裳。 霍显嘤咛一声,扭了扭腰肢,上身稍稍仰起,双手捧着他的脸颊,噘起嘴唇使劲吻了上去。 这时,门外不合时宜地响起一声轻唤:“冯公子,主公有请。” 冯子都闻声迅速坐起,下意识地整理了下自己的衣裳。 霍显脸露愠色,左手扯住冯子都的衣袖,右手手肘撑着席榻侧身仰起,道:“别理他们。” 冯子都犹豫一会,还是决定过去看看。他附身轻轻将霍显按躺在席榻上,一面着亲吻她的脖颈,一面柔声道:“我过去一会马上回来。” 霍显噘着嘴道:“这么晚了,不去。”一把搂着他的头摁在胸前。 冯子都似乎被憋住了气,挣扎着抬起头来,急促呼吸了一阵,才说道:“当下霍氏生死存亡,或在一念之间。” 霍显见他神态严肃,也就不再任性,娇嗔道:“快去快回。”又关照道:“夜里风寒,多披件衣裳。” 冯子都应了一声,取了一件宽大的外袍披上,出了门。 院子里阴森森的,家仆提着一盏灯笼在前引路。冯子都跟着后面,心忖今日十五,正是月圆之日,如何也这般昏暗。 他仰脸看了眼天色,不期有几片冰凉的雪花落在脸上,伸手抹了一把,惊讶地叫道:“下雪了?” 第一百七十四章 挣扎 冯子都推开门,一屋子人不约而同抬起头注视着他。他撇了下嘴角,似笑非笑,算是打了个招呼。 一阵寒风从没有关紧的门缝里吹进,霍云“阿嚏”打了个喷嚏,皱了皱眉,起身过去将门掩上。 冯子都乜斜他一眼,缓缓坐下,面无表情,道:“外面下雪了。” “今年的雪下的这么早啊。”霍禹嘀咕了一句。 “也不早了,过几日就是立冬了。”邓广汉朝外张望一下,插话道。自己也不知怎的轻轻叹了口气。 霍云没在意他们说什么,回到自己的座位坐下,冲着冯子都急吼吼问道:“我们该怎么办?” 冯子都像是没有听见他的问话,右手掸了下衣襟上沾着的雪花,然后从衣袖里取出帛巾,仔细地擦了擦手。 霍云不耐烦地扭动下身子,又要张口,却见霍禹朝着他使劲眨眨眼,一只手还在不停的摆动,神情很是焦虑,只好将想说的话又咽了回去。 霍禹松了一口气,等着冯子都将帛巾塞回衣袖,才小心翼翼的问道:“冯君,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冯子都还没说话,霍云忍不住了双手拍了下大腿,抢着说道:“还能怎么样,反了呗。” 屋里的人一下子紧张起来,目光都投向冯子都。冯子都抬起眼皮瞟了霍云一眼,垂下头,声音低沉又清晰地说道:“反了。” 霍禹闻言浑身一抖,迟疑片刻,道:“还是等明友回来再商量吧,说不定他拿回了符传。” “拿回了又怎么样?忍让,忍让,忍让到几时。”霍云不满地叫道。 霍禹本来对谋反就没有什么信心,听了话越发烦躁,没等霍云说完,便挺起身子吼道:“我说不要搞事,你们就是不听,还要在雍阳宫豢养杀手,事情到了这般地步,也就遂了你的心意了吧。” 霍云一下子激动起来,腾地跳起,指着霍禹道:“什么叫遂了我的心意。我这样做担着天大的干系,还不是为了霍家。就你们怕事,若是依了我的主意,现在已是霍家的天下了。” 霍禹嘭的拍了下案几:“若无谋略,何以得天下。” 张朔和王汉见状赶紧起身将霍云按下。 霍云心有不甘,嘀咕道:“谋略,谋略,也没见你这大司马有什么谋略。” 霍禹气得嘴唇不住地颤抖,手指着霍云,却说不出话来,许久才憋出一句:“即便是霍家天下,也由不得你放肆。” 冯子都低着头,微微皱眉,待屋子里安静,才叹了一口气,缓缓说道:“何必彼此埋怨。” 霍山并无自己的主见,一直在霍禹和霍云之间游移,这时心中沮丧,低声道:“当年大将军废黜了刘贺,就应取汉代之,” 冯子都转过脸看了他一眼。霍山被他这么一看了竟有些胆怯,佝偻着身子,不再言语。冯子都也没在意,思索半晌,才轻轻哼笑一声,道:“大将军遴选刘病已为帝,以忠事君,足见高风亮节。可是——” 冯子都的话触动了大家的心事,皆不语,只闻嗟叹声。 霍禹抬头呆呆地望着屋顶,似乎沉浸在往事的追忆中,不一会,竟抽抽搭搭地哭泣起来。 冯子都神情淡然,旁若无人的继续说道:“可是,霍氏一片忠心,并未换来应有的尊重。刘病已虽然声称大将军功德茂盛,复其后世。实际上却在不断损夺霍家权势,侵害霍家利益。长此以往,霍氏则无立足之地。”他停顿了一下,扫视众人 霍禹举起袖子擦拭去泪水,不住点头。 “当年孝昭皇帝薨后,大将军拥立刘贺为帝,岂知刘贺全然不念大将军的功德,肆意凌辱。我与大将军说,‘刘氏可辅,则辅之,如其不贤,则当自取’。”冯子都不由自主抬高嗓音。说完这话,他双手微微颤抖着捧起碗,喝了一口水,平复一下亢奋的情绪。 “大将军如何应答的?”霍山急切地问道。 “大将军道,‘未尝不可’。” 话音刚落,众人顿时躁动起来,霍云猛的拍了下大腿,兴奋地叫道:“好个未尝不可,这大好河山是该换个主人了。” 王汉附和道:“若无大将军辅佐,刘氏哪有今天。刘病已忘恩负义,就是不贤,与刘贺何异,就当取而代之。” 霍禹还是犹疑不决,他脸色苍白,结结巴巴道:“真要这么做?” “不然呢?”霍云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这时只听屋门吱嘎一声,紧接着卷进一阵寒风。众人转身看去,却是范明友裹着件黑色大袍进了屋。 霍禹大喜,急忙起身迎了过去,一迭声问道:“明友,可找到淳于几?怎么样,拿回了符传吗?” 范明友昨日出门,对他说是再去寻找淳于几,想法拿回符传。所以他满怀期待,若是拿回了符传,那霍家当前的危机也就解除了。他是从心底里不赞同霍云谋反主张,一方面是胆小怕事,另一方面也觉着并无胜算。 “见到淳于几了,不过没有拿到符传。”范明友脱下湿漉漉的大袍,盘腿坐下。 霍禹大失所望,腿一软,瘫坐在地。 “那,那为何不将他杀了。”霍云身子前倾,紧盯范明友,双眸闪烁着诡谲的光芒 范明友苦笑一声:“以淳于几当下武功,谁能杀得了他” 霍云脑海里顿时浮现出小六描述的情景,淳于几一剑扫千军,不由得打了个寒噤,眼神也黯淡下来。 冯子都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他不露声色,待众人安静了,才缓缓说道:“大司马不必过于忧虑,以我们霍家当下的势力,还是可以一争。” “可是,可是我们谋反的最好时机已经失去了。当初广汉和明友是两宫卫尉,我们这些人还握有军权,朝中遍布我们霍家的亲信,夺位易如反掌。可现在呢,除了我这个大司马的空衔,我们还有什么?”霍禹声泪俱下,嗓音嘶哑。 霍云不满地瞥了他一眼,强压怒火:“就因为什么都没有了,所以要争。” “可以一争?拿什么争?心存侥幸而已。”霍禹呜咽着说道。 “三军可以夺帅,匹夫不可夺志。”霍云终于按捺不住吼了起来。 霍禹脸面挂不住了,猛地拍了一下案几,站起身来。霍云也不甘示弱,向前几步,满脸愤怒的与霍禹对峙。 众人见状赶紧起身将霍云拖开。邓广汉拱手道:“主公见谅,主公见谅。霍云一时性急,大家都是为了霍家。不必动气,不必动气。” 霍禹也觉得自己冲动了,有失主公身份,便顺势哼了一声,悻悻坐下。 忙乱了一阵,大家才相继坐下,一声无语,屋子里陷入沉寂。 少顷,冯子都轻轻咳了一声,幽幽道:“同舟共济,我们自己可不能乱啊。” 霍云仰起头又要插话,邓广汉拽了他一把,道:“听冯公子说完。 冯子都环顾一圈,发觉众人都伸长脖子等他说话,便满意地笑笑:“其实,夺位并不难。” 第一百七十五章 我为鱼肉 “夺位,无非是杀了皇帝自己即位而已。”冯子都伸出右手,凝视着自己细长而白皙的手指。 众人不约而同“啊”了一声。 冯子都脸上掠过一丝冷笑,右手五指缓缓扭动,做出握紧刀柄的手势。 “怎么才能杀了皇帝?”邓广汉迫不及待地问道。 冯子都似乎就等着有人问这句话,他抬起头注视着邓广汉。 邓广汉被他看的不知所措,下意识的侧过身避开他的目光,马上觉得不妥,转过脸来,咧嘴一笑。 冯子都也笑了笑,并未直接回答他的问话,似乎很随意地说道:“杀个人,不难吧?” 范明友闻言不禁一凛,像是不认识地盯着冯子都。他经历过无数次的血雨腥风,而一场场大战后久久缭绕的悲鸣声,仿佛又在他耳边响起。“杀人,竟说的如此轻佻。”他心中郁闷,眼神中流露出不满。 冯子都觉察到了他的目光,稍稍一怔,又故作不知,继续说道:“淳于几已在长安,找到符传是早晚的事。再说又有池阳客舍之变,想来史高已经查明这些人与霍家有关联。所以,当下霍家已是案板上的鱼肉,只看皇帝何时动手。” “反了吧。”霍云一张脸涨的通红,右手握拳在案几上嘭嘭嘭的敲。 冯子都点点头:“当年大将军废黜刘贺,是收集了刘贺上千条罪状,奏请皇太后下诏除其帝位。不过,刘病已已在朝野树立了威望,我们就不能用这个方法了,只能是杀了他,然后嫁祸魏相谋反弑君。这样,我们还可以以清查乱臣贼子同党之名,翦除朝中异己。” 霍禹并不经心,苦笑一声,道:“杀了刘病已,而后呐?我就这么登基即位,夺了汉家江山。天下人可服?” “管他服不服,不服就杀。”霍云梗着脖子吼道。 霍禹抬起眼皮瞟了他一眼,嘴唇翕动几下,却未发出声。 冯子都饶有兴趣地观察这两人的表情,待两人安静了,才继续说道:“杀了刘病已后,也可以先扶刘奭为帝。刘奭不过一个黄口小儿,这样成君就是皇太后了,大司马摄政,内外朝皆为我霍家掌控,而朝野也无可非议。” 他停顿了一下,观察众人的反应。一屋子人都屏气凝神听他说话,他满意地微微颔首,又说了下去:“稍过些时日,我们就罗列罪名,以刘奭性情顽劣,荒诞不孝,有失帝王礼谊,不足以君天下,奏请太后下诏,责其退位,禅让贤德之人。我们再组织大臣联名上奏,推举大司马即位。”说完,他面带得意之色,扫视了一遍众人。 “办法是个好办法,做起来可不容易。”邓广汉皱着眉,若有所思。 “有了谋略,就可以一步步做起来嘛。”王汉忍不住插话道。他原本在京城好好的做个中郎将,却被外放到西北荒凉之地武威当了太守,心中愤懑,自然赞成冯子都的主意。 冯子都含笑朝他点点头:“不是一步步做起来,而是即刻行动起来。‘日月逝矣,岁不我与’。” 霍云一直在鼓动谋反,这时情绪亢奋,嘭的又敲了下案几,大声道:“对,刀已架到了脖子,不能再等了。” 霍禹心中烦闷,皱起眉瞪了他一眼,沉着脸斥道:“敲什么敲啊。” 霍云一愣,随即忽地站起,手指着霍禹就要回怼过去。王汉见势不妙,慌忙起身使劲将他按下。霍云坐下后还是不依不饶,嘴里嘀嘀咕咕。 霍禹脸色铁青,斜着身子不再理他。 邓广汉见状赶紧岔开话题,冲着冯子都问道:“你说说,我们该如何行动。” 范明友对刺杀皇帝并无信心,道:“池阳客舍一战,招募的死士丧失殆尽,而我们的军权也被全部剥夺。还有什么力量弑君。” “什么弑君?就是杀了刘病已。”霍云不满地瞟了范明友一眼。他忽然想起之前拿到过调动北营禁军的虎符,却又被那个不知来历的牛保国偷走了,不禁恨的牙痒痒,从牙缝里挤出话来:“军权?呵呵。事成之后,我定要宰了那个偷走虎符的牛保国。” 范明友并不知道虎符之事,也就听不懂这话是什么意思,一脸诧异看着霍云。 霍云不想多说,摆摆手示意听冯子都怎么说。 冯子都道:“事不宜迟,我们确实不能再等了,不然更加被动。我们当下实力不济,无法与皇宫宿卫硬拼。不过,我听闻刘病已喜好微服出游,身边只带几个侍卫。” 霍云点点头:“是这样的,我也在街上遇到过他。” 范明友也跟着点点头,脑海里浮现出那天街上霍府家丁嚣张的一幕,以及刘询愤怒的面容,不由得暗自喟叹。心想,霍氏若是行为检点些,恪守臣子本分,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惶惶不安。 霍云见他情绪低落,侧过身面对他,嘲谑道:“你一个将军,怎么也怕这怕那的,丢了魂似的。当年纵横大漠的气魄哪去了。”范明友嘴角抽搐一下,并不答话。 冯子都微笑着注视着他俩,少顷,扫视一遍众人,待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到他这里,才依着自己的思路,继续缓缓道来:“刘病已微服出游,就给我们一个机会。我们马上再招募一批江湖高手,许以高官厚禄,一旦获知皇帝微服出宫,则半途截杀之。然后制造混乱,以护驾之名入宫控制局面。如此,大功告成。”说罢,他并不在意旁人的反应,仰起头,眼睛瞧着屋顶,舒了一口气。 屋里又陷入沉寂。半晌,王汉迟疑着问道:“皇帝微服出宫,我们怎么知道,又如何半途截杀之。” 冯子都脸上浮出笑意,与霍禹相视一眼。 霍禹道:“我们在宫中是有耳目的,皇帝的一举一动尽在眼里。” 邓广汉仍然觉得有些底气不足,道:“重新招募江湖高手,也需时日的呀。” 霍云眨了下眼睛,稍稍后仰身子,双手抱胸,口吻中带着炫耀:“我已招募了数十位武林高手。”说罢视线转向冯子都,脸上扬起一层得意的笑容。 冯子都闻言大吃一惊。他没想到霍云动作这么快,不由得睁大眼睛,凝视着这张自负的有些扭曲的脸。“霍云已经破釜沉舟了,谋反势在必行”,他心中唏嘘不已,忖道,霍氏众人若论胆量,霍云倒是敢作敢为,可惜有勇无谋,难堪大任。 他思忖片刻,抬头扫视一遍众人,缓缓说道:“既然如此,我们也不必犹豫了,等待时机刺杀刘病已。然后视情形而定,或者先扶刘奭为帝,或者直接入宫登临大位,最终都是成就霍家江山。” 冯子都说完,发觉众人情绪都不高。他抬眼瞄了下霍禹,霍禹低着头,佝偻着身子,一副愁苦模样。 邓广汉左右看看,见众人都不说话,便忍不住问道:“若是弑君不成,那该怎么办。” “引颈待戮。” 冯子都轻轻哼了一声。 第一百七十六章 玩火 “我们已无退路,必须一搏。”霍云咬牙说道,目光转向霍禹。 霍禹是霍家长子、当家人,又是当朝大司马,位列三公,若是篡权,必然由他领衔乃至称帝。霍云指望他能鼓舞一下士气,便频频示意他说几句话。 霍禹低着头并未留意,也不知在想什么,时不时皱皱眉头。 “主公,主公。”王汉见状轻唤两声。 霍禹如梦初醒,身子颤抖了一下,神情迷茫,问道:“怎么了?” 霍云道:“冯公子已将谋划说了出来,你觉得如何?” “如何?觉得如何?觉得好啊,冯君谋划的甚好,甚好。”霍禹提不起精神,颠三倒四说了一通话。 冯子都无奈地摇摇头,朝霍云使了个眼色,然后说道:“今日议事也就到这里了,大家回去抓紧准备吧。” “好吧,散了吧。”霍禹有气无力摆摆手。他忽然又想起了什么,招招手,道:“王汉、张朔,你们何时去郡府赴任就去赴任吧。如若有事,也算有个外应。”说罢轻叹一声。 范明友起身推开门,一阵寒风吹进,不由自主缩紧脖子,瞥见院子里已经覆盖了一层薄薄雪花。 他迈出屋子,革履踩在雪地上,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才走了几步,就听到霍云在后面叫道:“明友,明友,留步。” 范明友停下脚步,缓缓转过身。霍云紧赶两步来到他面前,冷的不停跺脚,双手握拳举到嘴边,一面哈气,一面说道:“走,去我屋里再商量商量。” 范明友虽然心里并不情愿,也只能跟他过去。进了屋,发觉冯子都已经坐在里面了,便上前施礼。 冯子都笑着招呼道:“范将军不必多礼,过来坐下。” 屋里有几张案几,上面放着酒壶、耳杯,屋子中间燃着一盆火,霍云走到案几前坐下,自顾自斟酒喝了一口。 范明友感觉有些冷,就坐到火盆旁,伸出双手在火上烘着,道:“今年的第一场雪下得有些早。” 冯子都也凑了过来,伸出手在火上烘着。 范明友悄悄瞄了冯子都一眼,火苗不停的摆动,那张原本白净的面孔变得忽暗忽明。 他正想问话。冯子都欠了欠身,微笑着注视着他,过了一会,说道:“霍家欲谋大事,必然倚重范将军。” 范明友苦笑道:“什么将军不将军的。我当下就是一个赤手空拳的寻常人而已。” 霍云觉着范明友这话有些逃避的意味,便朝他拱拱手,语气中带着不满,道:“当下正是霍氏生死存亡之际,明友不可无动于衷啊。” 范明友心中不悦,沉下脸正色道;“我也是霍家人,怎么会无动于衷呢。” 冯子都赶紧摆摆手,示意两人别再纠缠了这种问题。待两人都安静了,他才说道:“我们都是霍家人,还是说说正事吧。虽然主公依旧游移不定,实际上霍氏已无退路,必须造反夺权。” 霍云顿时兴奋起来,左手搭在案沿,右手不安分地在案几上哒哒敲着。范明友眼角余光瞟了他一眼,脸上掠过一丝厌烦。 冯子都将两人表情看着眼里,踌躇片刻,道:“当下最大的忧虑,就是我们可以驱使的士兵太少了,也就是各家府里的一些门客、家丁。不过,我想,王汉、张朔去当那个郡守也有好处,可以调遣郡府兵。” “郡守私自发兵,以谋反论罪,罪当处斩。”范友明想也没想,便本能的提醒道。 冯子都闻言一怔,然后笑眯眯注视着他,渐渐的,笑意越发浓重。霍云则忍不住发出呵呵笑声。 范友明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神情尴尬,瞅了瞅冯子都,又扭头望着霍云,有些恼怒了,一张脸涨的通红。 霍云赶紧解释道:“我们就是谋反,还有什么以谋反论罪。” 范明友这才醒悟过来,取过案几上的耳杯喝了一口酒,掩饰窘态。 冯子都这时也收敛了笑容,神情苦楚,道:“京城里我们的人太少了,可惜雍阳宫死士损失殆尽。” 霍云闻言扭动了一下身子,似乎有话要说。冯子都抬头看了他一眼。霍云笑笑,刚要张口又停了下,也不知是故作玄乎还是心情紧张,端起耳杯喝了一口酒,才缓缓说道:“其实,京城里我们的人也是不少的。” 冯子都不明白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眼神里带着困惑。 霍云一脸得意,道:“我这里除了招募了数十死士,还有三千甲兵。” “三千甲兵?”范明友和冯子都不约而同叫了起来。 冯子都急切地问道:“你哪里来的三千甲兵。” 霍云瞧着两人心急的模样,咧着嘴笑了笑,道:“就在你们到处寻找淳于几的时候,我与王汉借北营禁军之名,私下另设一营,训练了三千甲兵,只听命于我。” 范明友难以置信地盯着他,过了好一会才摇摇头,道:“你胆子也够大的。当年周亚夫就因为儿子买了五百件殉葬用的铠甲,被告发谋反,死于狱中。” 霍云哼了一声,道:“周亚夫有勇无谋,我若像他那样,这三千甲兵,自然也是我的殉葬之物。可是,我不会像他那样由人摆布。”说罢,将手里的空耳杯啪的一下重重拍在案几上。 屋子里的气氛顿时变得沉重起来。 冯子都凝视着火盆里飘忽不定的火苗,良久,才幽幽说道:“周亚夫平定七国之乱,功高盖主,为汉家不容。霍氏可不能重蹈覆辙。 范明友听他这么一说,也便无言以对。 冯子都思忖半晌,道:“这数十死士和三千甲兵,可以成就大事。”他摆摆手,招呼两人近前,道:“我是这么想的,刘病已虽然处处挟制我们,但他不会想到我们会起兵造反,所以,当下京城里并无多少兵力,也就是一些守门的禁军和宫廷侍卫。广汉和明友曾任两宫卫尉,宫廷侍卫中也有我们的人,一旦起事,内外呼应,就如孙子兵法所云,‘胜可为也,敌虽众,可使无斗’。”说着说着他也兴奋起来,得意地扫了范明友一眼。 范明友一个多月来疲于奔命,也是倦了,又反感冯子都的自以为是,暗忖,你一个靠脸吃饭的男宠,居然与我谈论孙子兵法。抬头瞟了他一眼,恰好与他眼神交汇。 冯子都敏锐地察觉范明友似有不满,心下一凛。他一直觉得霍府在可以倚重的也就是范明友和霍云,而范明友更为沉着冷静。 他不想再给范明友思考的余地,直截了当的说道:“我意已决。霍云,你与明友率数十死士截杀刘病已。他微服出行,不会带许多人。我与霍山、广汉率三千甲兵占据未央宫和长乐宫,以皇太后之名下诏声讨魏相、史高等人弑君谋逆。大司马奉诏平叛,我们也就名正言顺,无人可阻拦。霍氏安危,在此一举。” 冯子都认为霍云一直主张谋反,由他率领死士截杀皇帝,不会出现变故。不过,霍云做事冲动,若有范明友在旁督阵,则可放心。而邓广汉曾是领军之人,指挥三千甲兵,不在话下。 范明友听完冯子都的部署,沉默了一会,点点头。 冯子都看到他赞同自己的谋划,心里一下子轻松起来,边搓着双手边说道:“我们就按照这个计划来做,一但得到刘病已出宫的消息,立刻行动。” 霍云握拳轻轻捶了下案几,咬着牙道:“好。” 范明友抬起头,看看冯子都,又看看霍云,渐渐的,脸上浮起一抹难以捉摸的笑容。这时,火盆里的木柴突然嘭的一声爆燃,飞溅而出的火星落到他衣襟上。 他伸手拍打了几下,盯着火盆出神,脑海里蓦地跳出《左传》里一句话,“夫兵,犹火也,弗戢,将自焚也”。意思是说逞强好战,就好比玩火,不及时收手,会把自己烧死。不由得哂然一笑。 第一百七十七章 初雪 “下雪了。”刘询站在宣室殿门口,双手背在后面,扬起脸看着纷纷扬扬的雪花。 “陛下,外面冷,进屋吧。”许桑躬着腰,轻声说道。 “史高来了吗?”刘询转身回到屋里,伸出双手在火盆烘了一会,慢慢走到书案前坐下。 “来了。”史高掀开门帘,笑嘻嘻说道。他进门带入一股寒风,自己也不禁颤抖了一下。 “你过来,暖暖身子。”刘询招招手。 “谢陛下。”史高也不推辞,靠近火盆坐下。 “霍府近日可有动静?” “廷尉审结朔方十囚后,霍氏似乎安分了许多。” “是吗?”刘询微微一笑,道:“他们要找的那张符传找到了吗。” “应该还没有找到。”史高回答道。他又轻轻哼了一声,道:“那张霍显写给淳于衍的符传,盖有大将军印章,可通行天下。那就是霍显收买淳于衍的证据,霍氏肯定想要拿到手,这样他们才会安心。” “符传是在淳于几手里吗?”刘询问道。 “淳于几也不知道那张符传藏在何处。他姑母本来是将符传当作侄子的护身符,怎想成了催命符。”史高觉得不可思议,连连摇头。 刘询沉吟半晌,道:“霍氏果真安分了,倒也可以既往不咎。” 史高闻言脸色骤变,很快又露出笑容,作出敬佩的模样,恭维道:“陛下仁厚。” 刘询没有应他,站起来慢慢踱到窗前,望着庭院纷飞的雪花,忽然说道:“那年去探望病重的大将军,也是一个雪天。”未几,又感慨道:“两年过去了。” 史高站在书案旁,一时接不上话,愣了半晌,才结结巴巴道:“时过境迁。”心想皇帝还是感怀大将军当年的拥立之功,不忍看到霍氏就此湮灭。 “过些日子就是立冬,也该祭冬神了。待天气晴好,我便去郊外看看农家秋收冬藏。”刘询并未在意史高说什么,自言自语道。 · 几天后,霍府后院内室,霍禹盘坐在书案前,翻看着一卷竹简,嘴里还嘀嘀咕咕念着什么。霍山坐在他边上,无聊的东张西望,一会儿打了个哈欠。 霍禹瞧着他懒散的样子,道:“你怎么回事,还是掌管尚书台的,一定定力也没有。” 霍山道:“我也不知怎么的,这些日子总也提不起精神。” 这时,门外传来轻声呼唤:“主公,主公。” 两人闻声陡然一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呼吸也急促起来。 霍山迟疑片刻,道:“我过去看看。” 霍禹略微摆摆手,示意他过去。 霍山匆忙跑过去,打开一条门缝,与门外的人嘀嘀咕咕说了起来。 霍禹伸长脖子注视着门口,紧张地脸色发白。 过了好一阵,霍山才点点头,将门掩上。霍禹不等他转身,便双手撑着书案,迫不及待问道:“什么事。” 霍山缓缓转过身,神情恍惚,道:“出宫了。” “出宫了?”霍禹喃喃道:“这一天终于来了。” 他缓缓站起,浑身不住颤抖,突然,双腿一软,身子斜着跌向书案。他本能的伸出右手撑向书案,不想正好撑在书案一角,书案受力猛地翻起,竹简哗啦啦散落一地。 他猝不及防,身子歪斜着摔了下去,额头磕着案角,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 霍山被这眼前这一幕吓住。他呆了片刻,惊叫一声倏地扑了过去,抱起霍禹嘶声呼唤,又朝门外叫道:“快来人。” 屋外的家仆闻声涌了进来,七手八脚将霍禹搬到卧榻上。霍山叫来管家照料霍禹,犹豫了一阵,还是匆匆忙忙出门去寻霍云。 他跑到霍云的院子里,推开房门,发觉冯子都、邓广汉、范明友都在这里,绷紧的神经骤然放松,也不顾众人诧异的目光,扑通一下瘫坐在地,喘了一会,才说道:“出宫了。” “什么出宫了?”邓广汉没有反应过来,脱口而出。 冯子都马上明白了怎么回事,神情冷峻,问道:“出宫了,去了哪里?” “他带着十几个侍卫出了未央宫西门,要从章城门出长安,往上林苑而去。说是马上就要祭冬,出去看看。”霍山道。 冯子都与霍云相视一眼。霍云握拳捶了下案几,脸上的肌肉抑制不住抽搐了几下,道:“出章城门就好,那里人迹罕至。若是出了直城门,就是去建章宫,不好下手。” 邓广汉和范明友这时也明白了这么回事,神情紧张地注视着冯子都。 冯子都略一思索,冷笑道:“择时不如撞日。既如此,不若今日做个了断。”苍白的脸颊也因激动泛起红晕。 霍云点点头,道:“就按我们之前的谋划行动。” 冯子都视线转向邓广汉和范明友,正要开口,忽然停了下来,转过脸问霍山:“大司马知道这件事吗?” 霍山叹一口气,将刚才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冯子都沉默片刻,站起身望了一眼屋外,嘟哝道:“事不宜迟。”回过头神情严肃扫视一遍众人,提高嗓音道:“事不宜迟。霍云与明友率死士即刻出发,截杀刘病已。我与霍山、广汉率三千甲兵封锁长安各路口,然后进军长乐宫,以魏相、史高弑君作乱,逼迫太后下诏讨贼,除其羽翼。待霍云与明友传来捷报,我们立即奉大司马为摄政,天下归霍氏矣。” “好。”霍云兴奋地站起,伸手拍了一下范明友,道:“走啊。” 范明友稍稍迟疑一下,跟着站起身,道:“走吧。”言罢,不自觉的轻叹一声。 冯子都感觉到他情绪低落,猛地转过身,双眸直勾勾盯着他。 范明友稍稍一怔,下意识的侧过脸避开他的目光,心中浮起一丝惆怅。经历了这么多事,他的内心早已千疮百孔。 霍云和范明友到后院换了一身黑里带红的玄色衣袍,头戴武士冠,腿束行縢,腰悬长剑,那三十多死士与他俩一般打扮,只是所携武器各异。一众人也不说话,翻身上马。霍云一声呼啸,三十多骑瞬间冲出院落,只留下一片尘埃。 冯子都目送霍云一众人远去,转过身,道:“该我们行动了。” 霍山脸色煞白,回头走了几步,突然倒吸一口凉气,转身问道:“若是霍云没能截杀皇帝,那么我们兴兵逼宫,真就成了犯上作乱。” 冯子都面带微笑盯着他,如水般清澈的双眸透出瘆人的寒气。 霍山不由自主哆嗦了一下,悄悄侧过脸,不敢再与他对视。这时,耳边响起冯子都柔和的声音:“开弓没有回头箭。刘病已出了长安,就是我们的机会,只要我们控制了两宫,他死也是死,不死也是死。” 霍山似乎没听懂他的话,一脸困惑。 邓广汉见状便耐心地说道:“皇帝出了长安,我们就可乘虚而入,起兵控制两宫,以太后名义下诏讨贼,清除魏相、史高同党,扶太子刘奭即位。魏相、史高弑君尽人皆知,霍氏扶立新帝以安天下。你想,刘病已还回得来吗?” 冯子都不再关心他们说些什么,抬头仰望天空,伸出手接下几片雪花,旁若无人地低吟道:“霰雪纷其无垠兮,云霏霏而承宇。”蓦地,一种莫名的孤独感涌上心头。 第一百七十八章 堵截 长安章城门外,空旷的原野似乎一直漫延到了天际。 初冬的阳光在山林间轻柔的飘荡,丝丝缕缕,若绫纱一般,任人抚摸。 刘询眯起眼眺望远方,由着马匹踏着碎步缓缓前行。忽然,他没由来的浑身一颤,于是本能地勒住坐骑,心中疑惑,回头眺望这高大巍峨的城门,蓦地,一种说不清的感觉浮上心头,便迟疑着不再前进。那马匹似乎不耐烦了,喷着响鼻,在城门前来来回的跺脚。 十二郎见状也不敢询问,示意羽林侍卫勒马静候。 刘询思忖一会,又打量了一遍四周,觉得没什么异常,微微摇摇头,自嘲似的笑笑,对十二郎道:“走吧。”说罢挥了挥马鞭,向西而去。 十二郎做了个跟上的手势,十几个侍卫纵马在枯黄的草地上疾驰。 他们离开城门不过半个多时辰,霍云、范明友率领的大队死士也追到来这里。 守门军士见这群人来路不明,便拦在了城门口。 霍云心中忐忑,正在犹豫如何应对才好,猛然发觉守门官吏甚是眼熟,近前一看,原来是霍府之前的门客,受过霍氏恩惠。 那守将也认出了霍云,上前施礼,道:“主君别来无恙。” 霍云拱手还礼,笑道:“原来你在这里啊。今日晴好,我们出城狩猎。” 那守将神态恭敬,道:“可是去上林苑。” 霍云笑着点点头。 那守将便吩咐军士让开城门,又顺口说道:“之前也有十多人出城,说是乐陵侯府上的。” 霍云听了心中一凛,也不敢回应,催促众人赶紧出城。策马跑了一阵,看不到城门了,他才松了一口气,对范明友说道:“这样提心吊胆的出城,我还是头一回。” 范明友心不在焉,淡淡回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霍云呵呵一笑,环顾四周。周围是一片茂密树林,山坡的枯草和凌乱的树枝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积雪,显得格外寒冷和寂寥。他犹豫着问道:“我们朝那里走啊。” 范明友瞟了他一眼,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过了一会,才说道:“跟着马蹄印就可以了。” 霍云恍然大悟,拍了一下额头,道:“看我急的,走。” 这条路通往上林苑,为皇家禁苑,人迹罕至。一条可驶马车的道上还留着些许残雪,马蹄印依稀可辨。 霍云一行人策马又追了半个时辰,便远远望见前方有十多个人骑着马,不紧不慢走着。霍云心想,那些人应该就是皇帝和他的随从,不由得紧张起来。 他勒马停下,等着范明友过来。范明友上前与他并排而立,望着远处,淡淡道:“追上了。” 霍云不知怎地一颗心砰砰乱跳,拽着马缰的手也不住颤抖。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自镇定,从衣袖里抽出一块黑布,蒙在脸上。 一众死士见状,纷纷取出黑布蒙在脸上。范明友迟疑片刻,也蒙上一块黑布。 霍云拔出佩剑,回头低声叫道:“上前,不留一人。”说着双脚夹紧马腹,驱马疾驶。蒙面死士也纷纷抽出兵器紧随其后。空旷的原野上,响起隆隆的马蹄声,锋利的刀刃在阳光下折射出瘆人的寒光。 刘询一行人还在不紧不慢的走着。十二郎听到身后有大队骑兵追来,也没在意,心想肯定是史高发觉皇帝微服出宫,带人赶了过来。 他笑眯眯的回头望去,不由得大吃一惊,声音颤抖着喊道:“陛下,陛下。” 刘询闻声停下,勒着马缰缓缓转过身,待看清了来人,稍稍有些惊讶,随即神情凝重。 十二郎不敢大意,拔出佩刀喊道:“列阵,护驾。”十几个羽林侍卫迅速组成一个半圆队列挡着刘询面前。 不多时,霍云率领的蒙面死士已经追了上来,在距他们百步远的地方停下。 十二郎看着这些人的打扮心中忐忑,犹豫着是否要亮出身份,悄悄瞄了皇帝一眼。 刘询并未在意时下发生的情况,旁若无人地观赏周围景致, 十二郎暗叫惭愧,平复一下心情,沉着脸厉声喊道:“来者何人?” 霍云真的与刘询直面对峙,也禁不住有些慌张。他深吸一口气,强自镇静,驱马上前两步,磨蹭了一会,才说道:“我们是此地的庄主,近来此地盗寇出没,掠夺百姓。我们就是出来捉拿盗寇。”他生怕被人听出声音,便故意掐着喉咙说话。 刘询闻言移过视线,在他蒙着黑布的脸上停留了一会,意味深长的笑笑。 十二郎拱手道:“既如此,那么你们就去搜寻盗贼吧。在此别过。” 霍云被刘询扫了一眼,心里越发惶恐,听到十二郎说“就此别过”,便下意识的拱拱手,勒转坐骑。 他一转身,映入眼帘便是阴森肃杀的蒙面死士战队,不由得一怔,顿时清醒过来。他咬咬牙,又将马匹转回,扬剑指着刘询一众人,叫道:“拿下这些盗贼” 十二郎没想到这些人不由分说就要动手,情急之下,高喊道:“天子在此,谁敢无礼。” 话一出口,他惊讶地发现,这群蒙面人听到 “天子在此”竟毫不在意,眼神中透着冷漠,默默地注视着这里。他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徐徐泛起,一直蹿到头顶,“这些人居然是冲着天子而来”,想到此,顿时浑身凉透。 霍云也没想到十二郎会挑明天子身份,如此已无回旋余地,迟疑片刻,便声嘶力竭地叫道:“这群盗贼竟敢假冒天子,实乃大逆不道,罪不容诛,拿下。” 十二郎还想与对方争辩,刘询沉声道:“应战。” 十二郎看着对面的情景,也知道大战已无可避免,拱手道:“遵旨。”随即急切地说道:“末将在这里拦住他们,陛下快走,到了建章宫,便可无虞。” 刘询没有回应,只是冷冷地直视着前方。 十二郎回过头,发觉蒙面死士已经分成两队,三十多人下马,持刀缓缓逼来,还有十多人骑在马上,警惕地盯着这里。 他看出对方早就做好了准备。皇帝若是撤离,那些骑兵就会追过去,而自己这些人则被步兵缠住,皇帝反而更危险。如果一起骑马撤离,对方也会策马一拥而上,仗着人多搅乱阵脚,皇帝也会陷入险境。 他觉得只能稳住阵脚,拼死一战,便神情肃穆,喊了声:“护驾。”十几个羽林侍卫当即分成两拨,十余人随着十二郎下马迎战,其余三人骑着马守护在皇帝身旁,另派一骑去搬救兵。 十二郎暗忖,自己的属下都是羽林军中的精锐,以一敌三,也是有胜算的。想到这里,胸中豪气油然而生,挥刀高呼:“杀贼。” 霍云估计刘询已经认出他,当下只能一不做二不休,杀了刘询。这时,对面突然冲出一骑向北而去,蒙面死士射了几箭没射中,便请示是否要去追赶。他摇摇头,心想等救兵来了,这里也已完事了。 蒙面死士散成半圆队形慢慢地朝着刘询这边逼去。 十二郎低吼一声,命令侍卫列阵应战。他右手握刀,左手持盾护在胸前,略微弯腰,目视前方,随时准备出击。 第一百七十九章 孤注一掷 蒙面死士慢慢逼近。十二郎回头看了一眼,刘询骑在马上神情自若,仿佛这不过是一场狩猎。 十二郎虽然敬佩皇帝的气度,心里还是忐忑,觉得自己的责任太大。他之前还奇怪这些人胆子这么大,竟敢冲撞皇帝,现在看明白了,这些人早有准备,就是来刺杀皇帝的。他前些日子参与了史高指挥的行动,一举清剿隐藏在池阳客舍的死士,自然明白霍府心怀不轨,只是没想到霍府会再招死士公然犯驾。 “弑君。”他微微摇摇头。放眼望去,蒙面死士手持兵刃已经围了过来,心想不能让这些人靠的太近,不然皇帝会有危险,便大喊一声“杀呀。”如猛兽一般扑了过去,羽林侍卫闻声一起出击。 蒙面死士显然没料到羽林侍卫会主动攻击,仓促间还来不及反应,便被羽林侍卫砍翻了几个,其余人嗷的一声慌忙后退,霍云也吓得往回跑了几步。 十二郎不敢追上去,招呼士兵严阵以待。 蒙面死士稍稍乱了一阵,马上三五成群围了上来。羽林侍卫见状便两人一组,背靠背与死士缠斗。 在初冬淡薄的阳光中,一群人战成一团。清脆的金属碰撞声,脚蹬草地的沙沙声,枯枝的断裂声,以及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将原本寂寥的旷野搅得乱纷纷。 羽林军专事护卫皇帝,对皇帝极其的忠诚,而平日有高手教习武艺阵法,人人一身真本事。虽然人数不及蒙面死士,厮杀起来不落下风。两军阵中不时响起惨叫声,已有十几个蒙面死士躺在地上,羽林侍卫那边也折损三四人。 霍云看着着急,一会儿叫好,一会儿又忍不住跺脚咒骂。眼看厮杀了半天,却无一人能逼近皇帝。 他不免恼怒,一股怨气涌上心头,提着剑也要上前。范明友见状了大吃一惊,赶紧翻身下马,追上两步将他拽住。 霍云指着前面,气咻咻说道:“几个人打不过一个,我养着这些人干吗。” 范明友道:“羽林侍卫岂是等闲之辈。” 霍云道:“再这样缠斗下去,别说刺杀皇帝,我们有没有命,也是难说。” 范明友叹道:“还是人手太少。” 霍云闻言心里咯噔一下,仰起脸,目不转睛盯着范明友身后那十几个蒙面骑士。 他的脑子似乎飞快地转着,思索了一番,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附在范明友耳边,轻声道:“两军对阵,这时已经精疲力尽了。我带着这十几个骑士猛冲过去,那些羽林侍卫无暇顾及,而刘病已身边只有三个骑兵,我们人多,便可一举获胜。” 说罢,没等范明友反应过来,便翻身上马,右手擎剑高高扬起,一张脸兴奋地通红,回头招呼蒙面骑士:“都过来,准备随我一起冲过去。” 十二郎并未加入战团,而是站在一旁督阵。他早就看出黑布蒙面的霍云是这些人的主谋,便一直留心观察霍云的举动,这时看到那十几个蒙面骑士蠢蠢欲动,立即猜出了霍云的意图,不由得吓出一身冷汗,慌忙回身朝刘询那里跑去,一面大喊:“护驾,护驾。” 霍云远远瞧见十二郎跑向刘询,心中冷笑,“算你聪明,又有何用”,便呼喊骑士准备进攻。他觉得自己的突袭战术可以一举扭转相持不下的局面,一旦斩杀了皇帝,那汉家江山就是霍家的天下了。 他的脑海里蓦然涌现许多遐想,一会儿出现霍禹登上未央宫大殿的情景,一会儿又出现霍氏子弟在朝堂上意气风发的模样,于是越发的亢奋,忘了下令进攻。 蒙面骑士这时齐刷刷注视着霍云,等待他下令。没有主君的号令,他们也不敢贸然出击。 霍云又是激动又是紧张,有些喘不过气来了,便稍稍平复一下心情,这才发觉自己这些骑士怎么像木头一样呆着没动。他正要叫喊,忽然感觉脑后有一股劲风袭来,还没来得及回头,只听的嘭的一声巨响,脑袋仿佛炸裂开来,眼前一黑,便不省人事。 范明友就站在霍云身边,看着蒙面死士围攻刘询的侍卫,心里也是百味杂陈,又听到霍云说要率骑兵突袭刘询,情知这是一手杀招。“刘询身边只有几个侍卫,恐怕难以抵御蒙面骑士的突袭。”他暗自嗟叹,不忍心看到最后的结局,悄悄后退了两步。 这时,忽然一只黑黢黢的瓦罐从他耳边嗖地飞过,就在他愣神的瞬间,那瓦罐已经结结实实的砸在霍云后脑勺上。 范明友惊愕地看着面前奇异的一幕。霍云被瓦罐砸的先是朝前一扑,那坐骑受惊前腿跃起,他的身子也随即后仰,便从马背摔倒在地上。而在他消失的瞬间,却有无数铜钱在空中乱舞,折射出星星点点黄灿灿的光芒。 两边的战士也都这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不由自主停下了厮杀,视线一齐看向霍云那里。 霍云趴在地上,后脑勺满是鲜血,似乎已无声息,身边全是散落的铜钱。 再说十二郎觉察到霍云的意图后,拔腿就朝刘询那里跑去,迅速翻身上马,招呼几个羽林骑兵挡在皇帝身前。 他心情紧张,握剑的手也不自觉地微微颤抖。想到已无退路,便心一横,吩咐一个骑兵贴身守护皇帝,招呼另外两人上去几步,与他一起迎敌。可等了一会,蒙面骑士并没有冲过来。正在疑惑,只听嘭的一记脆响,接着一声惨叫。 十二郎刚才一直警惕地盯着霍云,眼角余光也在不停地扫视四周,觉得似乎是从树丛里飞出一只瓦罐,砸在了霍云脑袋上。这场面太过诡异,他也是莫名其妙,这只瓦罐是谁扔出来的,怎么会有一地的铜钱。 “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下意识地转过身,瞅了瞅刘询。 刘询神态平和,默默地注视着眼前发生的一起。这位年轻的皇帝并非强作镇静。他从小就生活在艰险的环境中,当了皇帝后,又苟且在霍光的阴影,于是将生死荣辱看得很淡,觉得自有天定。 面对蒙面死士的围攻,他镇定自若,不经意流露出帝王风范,更是激发出侍卫们的斗志。 十二郎望着刘询,心下莫名的平静,拱拱手,微微一笑,转过身去,一抬眼,瞧见远处树丛中跳出一人,飞快地奔向这里。 十二郎陡然一凛,立即高喊道:“护驾。”话音刚落,那人已经冲了过来,羽林侍卫迅速挡在前面,那人却停下了脚步。 “淳于几。”十二郎认出了那人,不由得惊叫起来。 第一百八十章 救驾 淳于几来到这里,也是机缘巧合。 他在柳里的读书台发现了姑母埋藏的钱罐后,心中疑团终于解开。这几日他也一直在思考,觉得姑母的宝藏也许瞒不了多久,即使范明友不说,霍府的人为了拿回符传,也会想法找寻。所以,将那些瓦罐留在荒山上,不是一个妥善办法。他便想着要将瓦罐挖出搬走,至于如何处置,以后再说。 这天,他原本准备带两匹马出城,一匹自己骑,一匹驮瓦罐。可走城门口,发觉如果这样牵着两匹马出城,必然会引起守城士兵的注意,受到盘查。他踌躇一番,便骑了一匹马出城。 一路策马飞奔到了柳里,趁着月色悄悄上山,挖出几罐铜钱驮上马背,他自己只好牵着马往回走。这么走了许久,第三天下午才回到长安城外。虽然从北边过来走横门是最近的,但进了横门就是热闹的九市,他心有顾忌,于是绕道偏僻的西面进城。 长安的直城门紧邻未央宫西阙,出了城门便可直抵上林苑,皆为皇家禁地,故而寻常百姓少有进出,颇是冷清。 淳于几觉得这条路人烟稀少,可以避免许多麻烦,便牵着马沿这条小道往直城门而去,从那里进长安城。 这天刚下过一阵雪,地上还积着一层残雪,山林间显得异常清冷。他缩着脖子,手牵着马缰拢在袖里,脚底踩着积雪,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正走着,忽而听到一声“护驾”,他不由得一惊,举目四望,并无人迹。他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了,不由得摇头苦笑,拍了下马屁股,道:“走啊。” 这时,风中又传来一声“护驾”。这声音急促又焦躁,而且听着耳熟。他停下脚步环顾四周,心中疑惑,难道真有人行刺皇帝? 待静下心来,便觉察到前方确有异样声响。他拨开树枝望去,百十步远的一处缓坡上,有两拨人武士正在捉对厮杀,锋利的刀刃在雪地中反射出一缕一缕的寒光。他没想明白,皇帝怎么可能会来到这等僻静之处,再说也没有看到皇帝乘坐的銮驾啊。 正在犹豫,寒风中似乎又响起“护驾”的喊声,他心中咯噔一下,右手搭在眉上仔细看去,“十二郎。” 他认出处于守势的那一方武士中,有自己熟悉的虎贲军侯十二郎。 那天在柳里的山岭上,就是十二郎率领虎贲军救了他,所以听到十二郎呼喊声觉得耳熟。救驾?难道那个骑马站在山坡上的器宇轩昂的青年男子,就是皇帝? 淳于几扫了一眼,很快判断出围攻十二郎等人的蒙面死士,凭着人数众多,稍稍占据上风。十二郎一众人拼命抵抗,想来就是守护那个骑马伫立的皇帝。 他潜意识里认为,这些蒙面死士与云阳岭上围攻他的那些人是一伙的,自己应该去帮助十二郎,便将马匹拴在树上,回头观察那边的情形。 正在踌躇怎么才能帮到十二郎,忽然发觉一队蒙面骑士缓缓移动。他从军多年,看出这些人准备从侧面突袭皇帝。这时猛然醒悟,十二郎刚才大声呼叫,就是觉察到了那些蒙面骑士的意图。 蒙面骑士那边一个黑衣人挥舞着长剑,大声吆喝。淳于几听不分明,但猜出那人是主使,指挥蒙面骑士准备进攻。 皇帝那边只有几个人,“危险。”他心中暗叫,来不及多想,伸手从马背上摘下一只装满铜钱的瓦罐。他右手托着瓦罐掂了掂,眺望远处,深吸一口气,又徐徐呼出,渐渐调匀呼吸,便觉得真气充盈脉,经络脉动。 他大吼一声,抡圆臂膀,那沉甸甸的瓦罐如弹丸一般直飞出去,刹那间,瓦罐已经砸到了那个持剑黑衣人的脑后,那人闷哼一声,掉下马来。 与此同时,淳于几嗖地一下蹿了出去,转眼间便站在了十二郎面前。 十二郎认出了淳于几,不由得大喜过望,回头对刘询说道:“陛下,这人便是朔方十囚中的淳于几。” 刘询在廷尉府见过淳于几,淳于几却不知道皇帝就坐在厢房里看着庭审,所以对他而言,还是第一次见到皇帝。淳于几原本是边军医官,现在却是寻常百姓一个,便躬腰作揖道:“草民淳于几叩见陛下,愿陛下千秋万岁,长乐未央。” 刘询微微颔首,道:“免礼。” 淳于几拱手退到一旁。十二郎好奇地问道:“淳于公子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淳于几刚要回答,却见对面的蒙面骑士一阵躁动。 霍云被一个突如其来的瓦罐砸下马来,那十几个蒙面骑士顿时失去了主心骨,惊恐之下,不知道如何是好,一时呆住了,目光都集中到了范明友身上。 范明友也是懵了,过了一会才翻身下马,走到霍云身旁,慢慢蹲下,察看霍云的伤势。 蒙面骑士见状也纷纷下马,持刀散成一个半圈。正在厮杀的两拨人马,也停下了打斗,朝着自家阵营靠拢。 范明友伸住手在霍云鼻孔下探了探气息,只觉得出气多进气少。他站起身,凝视着淳于几,微微一笑。却发觉淳于几一脸疑惑,并未回应。才想起自己脸上还蒙着黑布,不禁摇摇头。 他又环顾四周,然后目光停在了刘询脸上。 刘询的视线也落在他脸上。四目相对,范明友终是胆怯,垂下了眼帘。 原本杀声震天的战场,这时静的只有风吹枯叶的些许声响。 十二郎率领羽林侍卫护卫在皇帝身前。而霍云遇袭后,一众蒙面武士似乎也没了斗志,三三两两守在周围。 十二郎见此情景,心想局面已然反转,便大声喊道:“放下兵刃,陛下饶你等不死。” 范明友闻言一怔,“放下兵刃,饶你不死”,这般喊话既熟悉,又很遥远。他的意识有些模糊了,似乎又回到了当年西域的战场上。一样的清冷,一样的荒凉。茫茫无边的黄沙连接云天,凛冽寒风中,回荡着战士们矛戈的碰撞声和战马的嘶鸣声。红旗半卷,号角骤起,我在大帐等待报捷。 他的眼眶湿润了。 十二郎哪里知道他的心事,再次大声喊道:“放下兵刃,陛下饶你们不死。” 几个蒙面死士心有不甘,挺起环首刀慢慢逼了过来。十二郎正要迎上去,被淳于几一把扯住。 淳于几上前两步,还未站稳,那几个蒙面死士便劈头盖脑砍了过来。 十二郎见状大怒,喊道:“无耻。”话音未落,只听到当啷当啷一阵响。他愕然发现,淳于几只是挥了一下剑,那些蒙面死士的环首刀都只剩下了半截了。 “降了吧。”淳于几缓缓收起青釭剑,瞧着一地的断刀,平静地说道。 蒙面死士面如死灰,站在那里不敢动弹。 范明友默默注视淳于几,忽而凄然一笑,挺着长剑朝淳于几刺去。 淳于几不曾想这个蒙面壮汉会猝然出手,本能的后撤半步稳住身形,右手持剑,平平的送出,只听呯的一声,两把长剑相抵,剑尖对着剑尖。 第一百八十一章 势如破竹 淳于几与范友明几乎同时出手,一声金属的脆响,剑尖抵上了剑尖。 淳于几凝视着对手的双眸,觉得这个眼神似曾相识。虽然刀剑相向,这眼神中并无仇恨,有的却是愧疚、怜惜和惆怅。 他心头涌起一种异样的感觉,不由自主地搜寻起记忆中的这双眼睛。 就在分神的瞬间,对面的长剑却顺势刺了过来。他陡然一惊,倒退几步,顿时气恼起来,心忖对手不知进退,便又集中精神,刹那间真气贯入手臂,一柄长剑直挺挺的抵了过去 两柄长剑再度剑尖对着剑尖。只是相持了片刻,青釭剑的剑尖犹如破竹一般刺入对方的剑身。 范明友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见淳于几的长剑缓缓送出,剑尖刺入自己长剑的顶端,厚实的剑身瞬间被剖成几瓣,如花蕾绽放一般卷曲着舒展开来,在冬日苍白的阳光映衬下,折射出一波波金属的凌冽寒气。 淳于几呡着嘴,面无表情,右手聚力,将青釭剑锋利的尖端徐徐推进。 这时,一片雪花落在他眉间,他皱了下眉毛,抬起头直视对手,那似曾相识的眼神又映入眼帘,而在记忆中,那双眼神是亲切的温暖的。他心底不由得抽搐了一下,突然发觉自己的长剑就要刺入对方的剑柄,赶忙伸出右脚稳住身形,手里的长剑也停在半空。 他惊讶地发现,即使自己停止了进攻,对方不但没有收手,反而继续举着那柄已经破成丝丝缕缕、毫无杀伤力的长剑,冲着他刺来。 淳于几被对方近乎疯狂的举动惊呆了,本能的挺起剑应战,然而对方并未躲闪,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青釭剑无可阻挡的刺进对方的胸膛。 范明友在翻身下马的那一瞬间,便想好了自己的结局。当他看到青釭剑势如破竹般的刺穿自己的长剑,心中涌起无尽的悲哀。未几,他的脑海里成一片空白,也没有了恐惧,整个人仿佛惯性一般挺着剑向前扑去。 蓦地,他觉得胸前一阵剧痛,眼前无数星星飞旋,腿一软,便躺倒在冰凉的雪地上,很快就意识模糊。 淳于几望着对方慢慢倒下,心中浮起一层莫名的伤感,轻轻叹息一声。这时,一阵寒风吹过,掀起躺在地上那人蒙在脸上的黑布。 淳于几随意地瞟了眼,想着怎么会觉得那人似曾相识,待看清了那人面容,陡然心头一紧,“啊”的一声惊叫起来,慌忙扑了过去,跪在那人身边,颤声唤道:“范将军,范将军。” “范明友。”刘询和十二郎也认出了范明友,他们似乎早有预料,两人相视一眼。刘询面露愠色,咬着牙轻声道:“不知好歹。” 十二郎吃不准皇帝是在说谁,犹豫了半天才说道:“范明友大逆不道,有负皇恩,罪不可赦。” 刘询哼了一声,低头注视着淳于几和范明友。 淳于几没有想到自己刺中的居然是范明友。柳里的读书台上一别,范明友和其华都失去了踪影,他心中牵挂其华,想从范明友那里探得音讯,几次寻到范府,都没有见到范明友。不曾想,他见到的范明友,已是躺在地上气息奄奄。 他又悔又急,跪在范明友身边,嘴里喃喃自语,也不知在说些什么。忽然,他发觉范明友眼帘动了一下,不由得惊喜交集,附身轻声唤道:“范将军,范将军。” 范明友微微睁开双眼,淳于几不敢触动他,只是轻声喊道:“范将军,范将军。我是淳于几。” 范明友视线转向他,喃喃道:“是淳于公子啊。” 淳于几大喜,连连点头,道:“是的,是的,范将军,我是淳于几” “将军?”范明友嘟囔了一句,无力地闭上了眼睛。 淳于几慌了,急切地叫道:“范将军,范将军。” 范明友昏睡了一会,似乎被他叫醒了,缓缓睁开双眼,打量着周围。 淳于几惊讶地发现,范明友这时目光炯炯有神,苍白的脸上也浮出一层红晕。 他凝视着淳于几,微笑道:“将军?将军自当血洒沙场,马革裹尸。”淳于几一时不知如何回应,呆在了那里。 “你是不是想找到其华?”范明友自顾自说道。 “是的,是的。”淳于几忙不迭地应道。 范明友咧嘴一笑:“其华在柳里镇——”说到这里,他的嘴里冒出一簇簇血沫,略微停顿了一会,又艰难地吐出两个字:“等你。”头一偏,再无声息。 淳于几是医者,见范明友蓦然醒来,便知道是回光返照,面对这般情景,心里越发的悲凉。他轻轻拽过黑布,蒙在了范明友脸上。 十二郎听说过许多关于度辽将军范明友的传奇故事,英雄落幕,竟是这样凄凉,心中也是唏嘘不已。他正想招呼淳于几,却听到远处传来一阵隆隆马蹄声,不一会,一大队禁军骑兵涌了过来。 淳于几缓缓站起,也不介意众人的目光,走到范明友坐骑旁,沉思片刻,随即翻身上马,双腿猛地一夹。那骏马长嘶一声,朝北方疾驰而去。 十二郎生怕淳于几的这番举动惹恼皇帝,悄悄瞄了一眼,却见皇帝神色淡然,目送淳于几远去。过了一会,已经看不到了淳于几的身影,他忍不住又偷窥一眼,惊讶地发现,皇帝脸上掠过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笑意。 十二郎这下心安了,上前与禁军校尉说了几句,带他过去觐见皇帝。 刘询扫了一眼七零八落的蒙面死士,脸上露出厌恶的神情,道:“将这些贼子拿下。” 禁军校尉拱手道:“喏。”便指挥禁军捉拿这群蒙面死士。 十二郎正要关照禁军校尉不可漏过一人,猛然一下子怔住了。他瞧见刚才被砸倒在地的霍云竟然摇摇晃晃地爬了起来。 霍云原先蒙在脸上的黑布不知丢在了哪里,满脸血渍已经被冻的凝固,红的一道白的一道,越发的狰狞。 他扶着长矛踉踉跄跄走了几步,突然仰天大叫:“杀暴君,安天下。”话音刚落,又扑通一声跌倒在地上,一条腿抽搐了几下。 刘询鄙夷的瞟了他一眼,扭头对十二郎道:“我回长安去了,你在这里收拾一下这个烂摊子。” 十二郎拱手应道:“喏。”吩咐羽林侍卫护卫皇帝,然后转身大声喊道:“天子口谕,乱臣贼子一概拿下,顽抗者,杀无赦。” 话音刚落,一片帛巾飞来,正好沾在他脸上。他恼怒地一把扯下扔了出去。 轻薄的帛巾被风吹的飘起,十二郎的视线不知不觉也跟了过去。这无意间的一瞥,他脸色骤变,迅疾伸手抓回还在空中飘荡的帛巾,低头仔细察看了一会,惊愕得张大了嘴。 刘询注意到十二郎的举动,投来探询的目光。 十二郎捧着帛巾,结结巴巴道:“这就是霍氏颁给淳于衍的通关符传,上面盖着大将军的印章。”说罢递了过去。 刘询微微一怔,并不接过,只是瞥了一眼,咧嘴笑了笑,挥起马鞭抽了下坐骑。一阵积雪扬起,十几骑便不见了踪影。 第一百八十二章 谁是奸臣 魏相坐在家里阅读各地的奏报,忽而右眼皮跳了几下。他伸手揉了揉眼眶,不知怎地心底泛起一种不祥的预感,便放下竹简,神情恍惚,呆呆地望着门外。 魏夫人坐在一旁缝补衣裳,见他这般模样也没在意,捋了捋缝好的衣服,凑过去披在他身上,道:“抬起胳膊。”魏相依言举起双臂,由夫人将衣裳套上。魏夫人端详了一番,露出满意的笑容,道:“还是很合身的。” 魏相像是没听见,依旧举着双臂。魏夫人觉着好笑,拍了一下他的手臂,嗔道:“怎么像个木头人似的。” 魏相“啊”了一声,过了一会才清醒过来,尴尬地笑笑,放下双臂。 “你在想什么呀?” 魏夫人问道。 魏相思忖半晌:“也没想什么,就是感觉心里空落落的。” 魏夫人哼了一声,也不再问了,掸了下他的衣裳,道:“天冷了,就穿这件吧。” 魏相点点头,又拿起奏报翻看起来。忽然他放下竹简,歪着头听了一会,神情逐渐严肃起来。 魏夫人瞧着好奇,问道:“怎么了。” 魏相道:“你可听到街上有喧闹声。” 魏夫人侧耳听了一会:“好像是有吵闹声。” 魏相忧心忡忡:“朔方十囚归案后,霍氏一直没有消停。我担心霍氏不知好歹,做出大逆不道的事。” “他家大逆不道的事做的还少吗?蓄养死士,私下操练甲兵。这可都是杀头的罪啊。”魏夫人撇了撇嘴,露出鄙夷的神情。 “你怎么知道的?”魏相一脸诧异。 魏夫人不满地哼了一声,道:“你以为我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啊。我们一些志趣相投的女眷也是时常聚会的,什么事不知道呀。” “这不好,女眷不可干政。”魏相摇了摇头。 魏夫人不乐意了,凑近他耳边气鼓鼓地吼道:“谁干政了?我干政了吗?” 魏相赶紧侧过身,离她远点,辩解道:“我是提醒你,不能授人口实。” 这时,他似乎又听到了什么声响,示意夫人别作声,仔细听了一会,嘀咕道:“不行,要出去看看。”便冲着门外大声喊着:“盖起,盖起。” 过了好一会,门外有人应道:“来了,来了。”只见盖起匆匆忙忙奔进屋,拱手道:“丞相有何吩咐。” 魏相喊了盖起后又陷入沉思,脑子一下子没转回来,愣了片刻,才说道:“我觉得街上有些乱,你去看看这么回事。” 盖起应诺,转身要走,又被叫住。魏相道:“你一定要探明是怎么回事,快去快回。” 待盖起出了门,魏相也没有心思再看奏章了,手里拿着一卷竹简,呆呆地望着门外。 魏夫人瞧着他神情恍惚的模样,忍不住问道:“你担心什么呀?” 魏相心不在焉,自顾自说道:“噢,你刚才说的那些霍府的死士和甲兵,都被史高收拾了。” “那皇帝为什么不收拾霍氏呢?”魏夫人不解地追问道。 “这事你不懂,大将军有拥立之功,皇帝不想被人说成忘恩负义。可是,当下皇帝亲政,霍氏尽些臣子本分不就好了吗。可霍氏还是不肯收敛,你说怎么办。之前这对君臣相安无事,也就是一个忍字。不过,忍得了一时,忍不了一世,这事总归要有个了结的。” “你说一个忍字,是皇帝呢,还是霍氏啊。”魏夫人没听明白。 “都一样。”魏相目光落着地上,幽幽道。 两人正说着,盖起气喘吁吁地推门进来,也顾不上礼节,一屁股坐在地上,斜着身子急吼吼道:“街上乱了。” “怎么乱了?”魏相一时心慌,也顾不得形象,膝盖跪地朝前挪动,问话的声音都在打颤。 盖起道:“街上每个路口都有黑衣甲兵把守,说是听命于大司马。大街还有看热闹的人,一些无赖恶少更是起劲,跟着霍府家丁一起叫嚷什么‘除奸臣,清君侧,安天下’。” “除奸臣。谁是奸臣啊?”魏夫人困惑地问道。 “我也不知道。”盖起摇摇头。他思忖一会,瞅着魏相,似乎不能确定,迟疑着说道:“不会说丞相吧。” “胡说,大胆,滚。”魏夫人听到这话一下子火了,拍着案几怒吼道。 盖起吓得一激灵,赶紧跪地,道:“小的胡说,小的这就去厨房,这就去厨房。”说罢起身倒退着来到门口,躬身作揖,瞬间便不见了人影。 魏相不满地瞥了夫人一眼,道:“你吓唬他干吗。” 魏夫人这时也觉得自己急躁了,面带愧色,默不作声。 “除奸臣,清君侧,安天下。”魏相皱着眉低声念叨着,脸上露出古怪的表情。 “会不会真的就是说你啊?”魏夫人担忧地说道。 “我?奸臣?”魏相觉得荒唐,不由得哼笑几声。 魏夫人越想越担心,忍不住凑到魏相面前,神情紧张地说道:“你还是找个地方躲一躲吧。” “为什么?” “除奸臣,清君侧。恐怕就是说你。”魏夫人跽坐案边,双手抚膝,满脸忧愁。 “荒谬。”魏相嘴上虽然这么说,其实心里也认为霍氏若是谋反,必然会加害于他。 “霍氏终于忍不住谋反了,只是不知天子现在何处。”他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整了下衣冠,神情严肃地说道:“霍氏谋逆,长安纷乱,我为丞相,当以国泰民安为己任,岂可坐视不管。霍氏三代承蒙天恩,封侯拜将,不可谓不荣也。如今稍有不逮,居然犯上作乱,兵戎相见,有何颜面复见冠军侯及大将军之英灵,——” “哎哟,你啰里啰嗦的干吗啊,快点想想办法,如何是好。”魏夫人也跟着站了起来,见他还是不紧不慢絮叨,便焦急地打断了他的话。 “办法总归有的,我就不相信霍氏能翻天。”魏相嘟囔道,从墙上取下佩剑。 “你要去与他们拼杀啊。”魏夫人脸都白了。 “也不是不可以的。”魏相走门口,将佩剑放在地上,坐下穿鞋。 魏夫人真是急了,上前一把将他佩剑捡起,嚷道:“你这把年纪还去拼杀,不是自寻死路吗?啊——”说着说着强忍泪水,眼眶都红了。 魏相见此情景,心下感动,安慰道:“我身为丞相,运筹帷幄,怎么会去拼杀呢,防身而已。”他穿好了鞋,站起身,伸出手示意夫人将佩剑给他。 魏夫人知道拦他不住的,哽咽着说道:“你要出去,就将府上的家丁都带上,也好有个照应。” 魏相凝视着她,眼神里充满眷恋,良久,微微一笑,道:“我为丞相,可号令京城禁军,所以你不用为我担心。倒是你这里,叛军冲进来的话就危险了。我让盖起护卫你,寻个安全之处避一避。”说着吩咐使女去将盖起叫来。 话音未落,盖起和一众家丁已来到面前。魏相打量了他们一番,露出欣慰的笑容,叮嘱道:“你们一定要守护夫人周全。” 盖起神情庄重,拱手道:“盖起拼了性命也要守护夫人周全。” 魏相拍拍他肩膀,夺过夫人手中的佩剑,头也不回走向大门。 丞相府在章台街南端,西门正对着未央宫东阙,东向毗邻长乐宫,北面就是朝廷贮存军械的武库。 魏相出了西门,便倚着一棵大树朝未央宫张望。突然,他感觉身后有人拍了一下他肩膀,心下骇然,嗖地一下拔出佩剑,迅速转过身,待看清了来人,不由得“哎哟”一声惊叫。 第一百八十三章 乱 魏相倚在树后窥视街上的情景,突然被人拍了一下肩膀。他猛地回身,发现竟是史高,不由得又惊又喜,扔下佩剑,一把将他抱住,晃了晃,叫道:“你怎么在这里啊。” 史高竖起食指放在唇边,示意他小声。 魏相轻声道:“你可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 史高道:“霍氏谋反。” 魏相痛心疾首:“大将军一世英名,就被这些不肖子孙毁了。” 史高哼了一声,似乎不出他之所料。 “陛下现在何处。”魏相说出了最关心的问题。 “我去过未央宫,君上不在宫里。许桑说君上一早就出宫了,也不知去了哪里。”史高道。 “可带了侍卫?” “十二郎跟着一起去的。” “能不能找到陛下。”魏相盯着史高问道。 “我已派出羽林骑分头去找了。”史高道。 魏相思来想去,觉得当下还是要稳住长安的局势,但这需要人手。他扫了一眼史高身边的几个随从,心想怎么只有这几个人,不禁眉头微微皱起。 史高觉察到了魏相的表情,便问:“丞相有何吩咐。” 魏相连连摆手,道:“你我说话就不必绕圈子。” 史高笑了笑,拱手作答。 魏相道:“你手下可调遣的兵卒有多少?” 史高道:“我只可调遣羽林军。不过,羽林军大部驻扎在上林苑,长安城里不足千人。” “那就是说,我们可以用来平叛的羽林军不足千人?”魏相注视着史高,心里还是希望有个不同的答案,脸上不自觉地流露出期盼的神情。 史高瞅了他一眼,肯定的点点头。 魏相苦笑一声,心里凉透,道:“霍氏有三千甲兵,再加上霍府的门客、死士和家丁,足有五千人。我们不足千人,如何是好。” 两人相对无语,沉默了一会,魏相忍不住微微摇头,道:“调动京畿守城军,须有天子诏书。我们现在可以指挥的兵士,只有这不足一千羽林军,敌我力量悬殊,何以平叛。” 史高环顾四周,街上寥寥几个行人,都是步履匆匆、神情紧张。他不由得轻叹一声,对着魏相说道:“这长安城只好由他们折腾了。我们都去未央宫,不能让贼子扰乱朝廷。一旦天子回宫,便可稳定大局。” 魏相想了想,点头同意。 这时,出去打探消息的探子回来了,史高没等他开口,就急切地问道:“这城里什么情况啊?” 探子一面喘气,一面说道:“路口的甲兵都撤了,我刚才看到有大队黑衣甲兵往东而去。” “未央宫在西面,他们往东而去?想要干什么?”魏相略一思索,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不好,他们是要去长乐宫挟持太后,然后以太后之名下诏废黜皇帝,另立新主。当年大将军废黜昌邑王刘贺,就是以太后诏书告之天下。” “快去长乐宫。”史高听魏相这么一说,顿时吓得脸色发白,没有片刻迟疑,便带着一众人急急忙忙朝长乐宫西阙赶去。 史高作为外戚,便是依附于当今天子刘询。刘询若有不测,他也就地位不保。所以,他比其他人更焦虑,步子也越走越快,一不留意,便撞到了一个也在赶路的少女。 那少女被撞得一个趔趄,发觉史高头也没回还在往前走,不禁大怒,赶上几步,抬腿就踢在史高屁股上。 史高不曾提防,跌跌撞撞朝前冲了几步,亏得这少女力气不大,才没有扑倒在地。 他恼羞成怒,转过身,右手握拳,正要发作,待看清了少女的容貌,赶紧收回拳头,脸上挤出笑容,躬腰作揖道:“史高问公主安好,愿公主千秋万岁,长生无极。” 魏相刚才也只顾着赶路,并未留意身旁发生的事情,这时听到“公主”两字,便停下脚步看去,果然是娇憨的蓝邑小公主,于是上前问安。 小公主见是史高和魏相,便哼了一声,噘着嘴道:“走路也不看着。” 史高又是作揖赔不是。魏相瞧着小公主似乎是一个人出来的,便关心地问道:“公主殿下要去哪里啊,今天街上有些乱。” 小公主一脸困惑:“是呀,今天怎么回事,到处都是乱哄哄的。”突然,她伸长脖子,目光越过两人,手指着前方叫道:“你,站住,还想溜啊。” 魏相和史高一起扭头望去,只见一个少年不情愿的慢慢转过身。 “张小亦。”魏相和史高异口同声喊道。 “你们也认识他?”小公主惊讶地问道。 史高道:“他便是朔方十囚之一,在廷尉府见过。” 魏相犹豫片刻,忍不住问道:“你们怎么会在一起啊。” “什么在一起啊。那天他私闯我的府邸,被我抓住后,居然偷偷跑了。”小公主说着狠狠瞪了张小亦一眼。 史高急着要去长乐宫,知道小公主是个话痨,生怕说起来没完,趁着她说话的空隙,赶紧打岔,问道:“公主,你是要去哪里啊?” “去长乐宫找太后说话。”小公主说着视线又移向了张小亦。 史高拱手道:“正好,我们也去长乐宫,一起走吧。” 小公主指着张小亦,嗔道:“跟我们一起去,不许跑了。” 一众人急急忙忙朝长乐宫而去。史高一路上将今日街头之乱的缘由说予小公主知晓,小公主这才明白过来,怒道:“皇帝对霍家这么好,他们还要谋反,真是该死。” 魏相在廷尉府庭审时见过张小亦,不知怎地对这个少儿郎颇有好感,见他拘谨,便一边走一边与他闲聊。 张小亦不过一个街头小混混,现在身边又是公主,又是丞相,难免心怯,说话也磕巴了。 魏相偌大年纪,却也八卦,好奇地问张小亦是如何结识小公主的。 张小亦支支吾吾,将那晚误闯公主府的情形说了一遍。为了撇清自己并非有意私闯公主府,他也含糊说起之前误入丞相府。 魏相瞬间明白,张小亦就是那晚暗中帮助他的人,不由得感叹,仗义多是屠狗辈。 张小亦并未留意魏相的神情,继续说道:“今日我上街闲逛,觉着情形不对,正要回家,就看到公主一人在街上行走。我便不放心,想在暗中守护她,谁知被她发觉了。”说罢自嘲地笑笑。 魏相越发看重张小亦,心忖,这小儿郎有勇有谋,有情有义,倒是可以好好培养。 魏相、史高一众人步履匆匆拐入章台街,远远望去,长乐宫西阙果然围了许多人,乱哄哄的,也不知在做什么。 众人便在一个墙角旁停下。魏相探头观察了一会,道:“冯子都和霍山在那里,许是准备闯入长乐宫。” “冯子都在哪里啊?”小公主挤了过来,看了一眼也便没了兴趣,回头寻找张小亦。 史高抬手遮在眉间,眺望了一会,冷笑道:“邓广汉也过来了,这个贼子,有负皇恩。” 魏相随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忽而脸色骤变,失声叫道:“不好。” 史高诧异道:“怎么又不好了?” “霍氏女婿邓广汉原本是长乐卫尉,当下还是长信少府,长乐宫和长信宫的侍卫恐怕是会听命于他。若此,太后危矣。”魏相一口气说完,目光呆滞,盯着史高。 史高顿时紧张起来,喃喃道:“那如何是好。”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办法,便咬着牙道;“若有弓箭手在此,一箭射死他也就是了。” 魏相急了,右手握拳一下一下击打左手手掌,一边转着圈子,一边嘴里不住地念叨:“”这如何是好,这如何是好。” 史高皱起眉头,道:“你别转圈子了,转的我头晕。” 小公主这时已与他们同仇敌忾,又担忧太后的安危,听到史高说要一箭射死那个邓广汉,眼珠转了转,忽而欢叫道:“小亦会打弹弓,打得可准了。” 史高暗道,你这小公主就知道玩,来添什么乱。便沉着脸,没搭理她。 魏相看看远处,又瞧瞧张小亦,略一思索,便明白了小公主的用意,点头笑道:“好主意。” 第一百八十四章 闯宫 魏相笑道:“好主意。”史高乜斜他一眼,心想,小孩子说着玩,你一个老头凑什么热闹啊。不觉撇了下嘴。 小公主瞧见史高这般表情,以为是不相信她,板着小脸道:“小亦真的打的很准的。”说完想了一下,又补充道:“我也打的很准的。” 史高还是没明白他们为什么说起打弹弓。魏相瞅了眼张小亦,凑到史高耳边,轻声道:“小公主的意思,是让张小亦用弹弓去射那个邓广汉。” “弹弓射人,能行吗?”史高脸上露出疑惑的神情。 “行不行,射了不就知道了。我们不是没有弓箭吗?”魏相那晚见识过张小亦弹弓的威力,颇为推崇。 史高想想也是这么个道理,便点点头。魏相唤来小公主和张小亦,指着长乐宫西阙门前的人群,道:“小亦,你能用弹弓将那里的人打晕吗。” 张小亦眺望了一会,道:“这里太远了,靠近些,可以打到的。”说着从衣袖里掏出弹弓。 “好。”史高这时也来了精神。他拉过张小亦,弯腰指着前方,道:“看到那个穿甲戴盔,披着赤色长袍,袒露右臂的微胖男子吗,留着胡须的那个。” 张小亦点点头,道:“看到了。” “那人就是邓广汉,兴兵作乱。你去将他射晕,射死最好。”史高咬牙说道。 张小亦观察了一阵,道:“我有铁弹丸,打中他不难。不过,这人穿甲戴盔,须从正面打他的脑门方可,可我们这里看过去是侧面。”说着有些为难似的瞟了眼小公主。 史高看了又看,一时也没了主意,苦着脸发呆。张小亦瞧着他失望的神情,不知如何劝慰才好,便随口说道:“要是能让他转过脸来就好了。” 小公主听到要用铁弹丸打脑门,呲着牙想象那血腥的场面,不由得哆嗦了一下。这时听着他俩还在议论,不耐烦地呛道:“你喊他,他不就转过脸来了吗。” 张小亦眼看惹得小公主不高兴,便缩着头不再言语了。 史高闻言一怔,瞅着小公主思忖片刻,忽而仰天哈哈笑了几声,躬腰作揖,道:“公主果然聪明过人。” 小公主吓了一跳,以为史高是在讥讽自己,狠狠瞪在他一眼。 史高情知她误会了,赶紧说道:“公主说的在理。待会我与小亦一起过去,我喊他一声,他必然回头,小亦就可打到他的脑门。” 魏相听明白了怎么回事,捻着胡须微笑道:“此计甚好。” 小公主心急,推了一下张小亦,道:“你快去打呀。” 史高望着那里,问道:“离的多远可以打中。” 张小亦道:“二、三十步最好。” 史高踌躇片刻,道:“离的太近,会被发现,而且,我们也来不及撤回。” 张小亦抬头朝那里望了一阵,咬下嘴唇,道:“你离的远些喊,我过去凑着近些。我这模样,不会引人注意。” 史高心下感动,轻轻拍了下他的肩膀,道:“好,事成之后,朝廷必有重赏。” “我又不是为了重赏。”张小亦一面嘀咕着一面试着拉下弹弓。 史高没有留意他说什么,环顾四周,并无行人,轻声说道:“走。”两人便蹑手蹑脚往长乐宫西阙而去。 “张小亦。”小公主压低嗓音喊了一声。 张小亦脚步磕绊了一下,稍稍停顿,并未回头。小公主气得跺了下脚,扭过头不再看他,但一会儿又转过身来。 史高走到了一个墙角处停了下来,张小亦又朝前走了一段,闪到一棵树后。 魏相和小公主一众人紧张地注视着张小亦的一举一动。 张小亦倚着大树,缓缓拉开弹弓,瞄向前方。史高躲在他后面十几步开外的墙角边。 小公主想看又不敢看,贴在魏相身后。少顷,终于忍不住探出头,双眸盯着前方,双手下意识的紧紧拽住魏相的一只衣袖。 这时,史高双手拢在嘴前,骤然大声喊道:“邓广汉。” 果不其然,邓广汉闻声茫然的转过身,刹那间,只听一声惨叫,邓广汉捂着脸蹲在地上,周围的人一阵慌乱。 “好。”小公主欣喜地叫道,双手狠狠地往下一扯,只听刺啦一声,魏相的衣袖被她扯出一长条裂缝。 魏相也沉浸在成功的欢愉中,似乎没有感觉到衣袖被扯破了。小公主吐了吐舌头,悄悄松开双手。 不一会,张小亦和史高回到了这里。小公主兴奋地迎了上去,伸出手要与张小亦击掌庆贺,张小亦倒是羞涩,不肯伸出手来。小公主又气又恼,狠狠拍打了一下他的手臂。 魏相笑呵呵看着他俩,转瞬又沉下脸,拉着史高走到一旁,道:“这样虽然可解一时之急,并非长久之计。看这情形,霍府的甲兵早晚会攻入长乐宫的。” 史高点点头,道:“君上当下不在未央宫,所以我已派人去将那里的羽林军调来这里,多带弓箭,守卫长信宫。” 魏相脸上浮出赞许的笑容,道:“侍中不愧为国之重臣,思虑周全。羽林军虽然人数不多,守住太后的寝宫长信宫还是可以的。若能调来北营禁军,那就可以平定霍氏叛乱了,可惜我们没有调兵虎符。”说着轻叹一声。 史高眨巴眨巴眼睛,突然叫道:“我有调遣北营禁军的虎符。” 魏相大吃一惊,难以置信:“你怎么会有北营禁军的虎符?” “哎哟,这就说来话长了,以后与你细说。”史高摆摆手。 他想到自己手中有北营禁军的虎符,顿时兴奋起来,一面思索着一面说道:“如此,我们可分头行动。我去北营调遣禁军进城,丞相率羽林军从长乐宫南门进去,直驱长信宫,守护太后。” 这时,一个随从过来禀报,羽林军已在长乐宫南门听候指令。 史高拉着魏相,性急地说道:“丞相率领羽林军守卫长信宫,我即刻去北营调集禁军,至多两、三个时辰,就可赶回长安平叛。” 他又扫视一遍众人,目光停在了张小亦身上,招手唤他过来,道:“张小亦,你随公主去长信宫守护太后。事成之后,朝廷必有重赏。” 张小亦心忖,你都赏了我几回了? 魏相道:“这样太好了。公主机智,且为太后信任,而小亦忠勇,必然可以守护太后周全。”说罢拱手作揖,道:“汉家社稷之安危,就看我等如何作为。” 小公主一张小脸憋的通红,道:“你尽可放心,我这就进宫守护太后。”说着拽了张小亦一下:“走啊。” 魏相叫住张小亦,叮嘱道:“我率领羽林军和宫廷侍卫在长信宫外设防。你与公主就去觐见太后。你守在门外,如若事态紧急,有叛军攻入,即刻禀告太后移驾。你这般机灵,自然有办法守护太后周全。只需几个时辰,援军就到了。” 张小亦一个街头小混混,蓦然成为社稷安危的关键人物,脑袋嗡嗡的有些晕乎,只顾连连点头答应。 他跟在小公主身后走了几步,突然停下,迟疑片刻,道:“不好,我不去。” 史高急了,不由自主提高了嗓音:“说的好好的,怎么又不去啦?”小公主也恼了,回身伸手拍了一下他的脑袋,嗔道:“你敢不去。” 张小亦固执地摇摇头,道:“不去。” “为什么不去?”魏相心里着急,想知道原因,又不能逼得太紧,于是努力放缓语气,和蔼地问道。 张小亦犹豫了半天,才涨红了脸,吞吞吐吐道:“进宫可是要净身的。” 魏相与史高先是一愣,然后面面相觑,哭笑不得。史高道:“你就守在大殿外,不须入宫,不必净身。” “真的?”张小亦顿时松了一口气。 小公主听不明白,便拉住史高的衣袖,疑惑地问道:“什么是净身啊。” 史高暗暗叫苦,正好瞧见魏相在旁摇头晃脑,便指着魏相道:“我也不懂,丞相学识渊博,你问他就是了。” 小公主噘着嘴放过史高,转过身冲着魏相嚷道:“丞相,什么是净身啊。” 第一百八十五章 声东击西 冯子都原本打算让邓广汉说动长乐宫侍卫打开宫门,然后直奔长信宫,挟持上官皇太后,逼迫其下诏废黜刘询的帝位。 他正与霍山、邓广汉商量如何赚开宫门,忽听一声惨叫,邓广汉被不知哪里射来的弹丸打的头破血流。 冯子都愕然失色,不敢去看满脸血污的邓广汉,由着众人一顿忙乱,将不省人事的邓广汉抬回家去。无奈之下,他只得自己指挥黑衣甲兵强攻长乐宫西阙。 冯子都并无实战经验,一会说东,一会说西。黑衣甲兵忙乎了一个多时辰才打破大门,冲进宫城,又在广场上与宫廷侍卫厮杀了一阵,折损了不少兵士。 冯子都站在空旷的广场上,茫然四顾,似乎不知道下一步该如何行动。霍山跟着他身旁,这时提醒道:“太后的寝宫为长信宫,我们赶快去那里吧。” 冯子都如梦初醒,挥剑喊道:“去长信宫。”一大群人呼啦啦朝着他指的方向涌去。 绕过几处大殿,霍山气喘吁吁,指着一处耸立在高台上的宫殿高喊:“长信宫。” 众人呼啦一下停了下来,有人喊了几声,人群中间很快让出了一条通道。冯子都急匆匆跑过来,快到人群前面时有意放慢了脚步,缓缓走了几步后停了下来,提剑伫立。 他仰面望去,脸上掠过一丝欣喜,旋而又沉下脸来,思忖了一会,低声道:“上去,不许惊扰太后。” 几个身着短衣头戴卷帻的武师立功心切,呐喊着便冲了上去。 冯子都的视线随着那几个武师往上移动。他多次跟随霍显来过这里。望着熟悉的台阶,熟悉的大殿,他却紧张得心也要跳出来了,感觉快要喘不过气了,便伸出右手不住的抚摸胸口,稍稍闭了下眼。这时,耳边传来一阵强劲的弓弦弹射声,接着几声惨叫。 冯子都浑身一颤,猛地睁开眼,只见那几个武师嚎叫着从台阶上翻滚下来。 他惶恐地往上看去,发觉原本空寂的高台上,密密麻麻站着几排弓箭手。 “弓箭手?”他听到身旁有人惊呼一声,扭头看去,正是霍山,一脸惊讶的望着上面。 “宫廷侍卫并无弓箭手。这是些什么人啊。”霍山疑惑地问道。 这些弓箭手身着赤色絮衣,头上带着左右插上标志性鹖尾羽毛的武冠,神情肃穆,注视着下面。 “羽林军。”冯子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再仔细看去,确实是羽林军的装束。 “长乐宫里怎么会有羽林军?”霍山也是一头雾水。 这时,羽林军弓箭手依次退后,一群身穿甲衣、头戴鹖冠的羽林军盾牌手、校刀手,簇拥着一位老者走到大殿的高台前。 老者背负双手,朗声道:“乐平侯,未有太后传唤,怎敢擅自入宫。” “魏相?”霍山越发的惊讶。他上前两步,确认是魏相后,与冯子都相视一眼。 冯子都也是大惑不解,道:“魏相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还带着羽林军。” 霍山仰面叫道:“丞相,你如何在此。” 魏相道:“朝野纷传有人谋逆作乱,我奉旨守护太后,你等何以到此?敢是谋反。” 霍山被他说的心情紧张起来,沉默半晌才说道:“皇帝受人愚惑,猜忌功臣之后。霍氏无辜受害,朝野寒心,危及社稷,故而奏请太后,清君侧以安天下。” 魏相呵呵一笑,道:“此言差矣。大将军辅佐汉室,忠心不贰。陛下感念其功德,兴建麒麟阁,列大将军为第一功臣,何曾抹煞大将军功绩。至于霍氏子弟,亦是恩德甚厚,拜将封侯,未有轻慢。可是,尔等如何报答陛下,专横跋扈、奢靡越制。陛下以大将军故,抑而不扬。尔等理应改过自新,却是冥顽不化,狂妄恣肆,如今又谋逆作乱,何以告慰乃祖在天之灵。” 霍山还要作答,冯子都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凑到他耳旁道:“别与他啰嗦了,赶紧进攻就是了。” 魏相瞧见冯子都在霍山耳边嘀咕,知道不会有好话,便指着冯子都说道:“冯殷,你一个妖媚惑主的男宠,竟敢煽动霍氏谋反,该当何罪。” 冯子都今天诸事不顺,这时气急,也不顾形象,一手叉腰,一手指着上面,忸怩着身子,尖叫道:“魏相,你这奸佞谄上的小人,撺掇皇帝欺压霍氏,戕害忠臣之后,该当何罪。若无霍氏,何来当今皇帝?皇帝不思报恩,反而处处为难霍家,是可忍孰不可忍。” 魏相大怒,厉声道:“无知狂徒,皇帝受命于天,岂容你来置喙。你身为监奴,却置主君于死地,背德反义,必受天谴。所谓善者天报以福,为非者天报以殃。你如此逆天妄为,无异于自寻死路。” 冯子都气得脸色发白,一把拉住霍山,道:“你让开些。” 霍山迟疑片刻,便朝边上靠去,让出前面的位置。 冯子都挥动佩剑,大叫道:“冲上去,前进——。” 黑衣甲兵轰然一声“喏。”随即排成一列的方阵,挺起长矛,踩着整齐的步伐,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向上迈进。 长信宫是太后的寝宫,建在高台之上。大殿前是空旷的平台,四周围着石砌的阑干,宫门正对着台阶,台阶很高,并不宽阔,至多并行十余人。 魏相率领羽林军守在平台上,弓箭手倚着石阑干瞄准下面,校刀手和长枪手聚在台阶前。 他之前察看过这里的地形,心忖不能让黑衣甲兵攻上平台,便下令弓箭手从两侧放箭,长枪手上前迎敌,将来犯之敌阻挡在台阶下。若有敌人冲上平台,校刀手务必将其扑杀。 未几,两军在台阶上接战,喊杀声连绵不断。 黑衣甲兵虽然人数众多,但都是从这台阶攻上去,于是挤成了一堆,前面一个人倒下,挡住了后面的人。人一多,长矛交错,相互之间难免推搡,便有人被挤到台阶边沿摔了下来。 冯子都并不懂战法,见此情景只会不断催促士卒冲上前。 眼看进攻屡屡受挫,霍山急了,跑到冯子都身旁,结结巴巴说道:“不能再这么进攻了。这里的台阶太窄了,我们的甲兵施展不可,而且上面有弓箭手,我们却无盾牌手,徒增伤亡。再说,即使攻了进去,上官太后也未必在宫里。” 冯子都仰着脸又看了一会,黑衣甲兵涌在台阶上,确是进退两难。他沉吟许久,还是下不了决心。 霍山越发焦急,道:“先停下进攻,再想办法。” 冯子都只得下令收兵。他望着高高的平台,心中郁闷,忽而转念一想,长安城里的羽林军尽数在此,那么,未央宫必然空虚。 “未央宫——”他的脑海里不停地浮现这个词语,不一会就觉着头晕目眩,也顾不得与霍山商量,鬼使神差般挥剑高呼:“去往未央宫,除奸臣,安天下。” 黑衣甲兵也跟着高呼:“除奸臣,安天下。” 霍山心中诧异,跑到冯子都身旁,问道:“去未央宫干吗,皇帝又不在那里。” 冯子都一张白净的脸上满是汗渍。他挥舞佩剑,又扯着嗓子喊道:“去往未央宫,除奸臣,安天下。”然后转过身,举起袖子抹了下脸上的汗,对霍山说道:“你看,羽林军都聚集于此,急切攻不下,而未央宫必然空虚。我们声东击西,去未央宫夺得传国玉玺,便可号令天下。” 霍山也没什么主意,听冯子都这么一说,就跟着众人一起奔向未央宫东阙。 魏相手忙脚乱地指挥着羽林军守卫长信宫,不料黑衣甲兵呼啦啦退了下去。他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霍府的人群又如落潮一般,全都撤出了长乐宫。 刚才还喧腾嘈杂的宫殿一下子安静了,他松了一口气,顿时觉得精疲力尽,腿一软瘫坐在地,喃喃道:“除奸臣,原来不是说我啊。” 第一百八十六章 变局 长安的大街上几无行人,却有一些唯恐天下不乱的游民无赖,夹杂在黑衣甲兵中大呼小叫。一个小无赖兴奋地对着同伙说:“皇宫里有许多宝物,我们快些走,别被别人抢光了。” 冯子都叫过一个家丁,吩咐道:“你去寻些刀枪之类的武器,发给这些游民,多一人是一人。” 霍山见状摇摇头,嘟囔道:“这般乱哄哄的如同儿戏。那里是造反,简直就是找死。” 不想这话被冯子都听见了,扭过头吼道:“造反与找死有区别吗?只是谁死而已。” 霍山闻言懵了,许久才缓过一口气来。 半个多时辰后,霍府叛军涌到了未央宫东阙。 冯子都正要招呼冲在前面的武师和家丁砸开宫门,那扇绛红色的大门却吱嘎吱嘎的打开了。 他先是一愣,待看到大门旁几个垂手而立的小黄门,心下释然,回头得意地对霍山道:“我说我们在宫中有内应,如何?”说罢又挥剑大喊:“除奸臣,安天下。” 他这时兴奋得难以自制,满脸通红,双眸闪烁着邪魅的光芒,嘴角上挂着白沫,一张原本俊俏的脸蛋也扭曲了。 霍山刹那间呆住了,似乎不认识这个人。很快,他也被大群狂呼乱叫的死士和游民拥进了未央宫。 “未央宫。”冯子都站在宫殿前空阔的广场上,喃喃自语。 凛冽的寒风掠过偌大的宫殿群,将屋檐上的积雪撩下。失去依托的残雪纷纷扬扬,在稀薄的阳光中无助的飘舞,最终落在地上,化作一滩滩水渍。 他仰望着宏伟的未央宫大殿,心潮澎湃,身子不由自主地微微抖动。 霍山没有像冯子都那样激动。他打量着四周,蓦地,心中泛起一股莫名的惶恐,牙齿也止不住的打颤,便慢慢靠近冯子都,断断续续道:“这里,这里,也太安静,太安静了吧。” “羽林军都去了长乐宫,这里当然安静了。”冯子都并不在意,挥了一下手,黑衣甲兵排成横向长列,手持长矛,一波一波的向前迈进。 黑衣甲兵的前面,散布着许多身穿杂色衣服意图趁乱打劫的游民。一些胆大贪财的,挥舞环首刀狂叫着冲上了台阶。突然,他们像是被一条条无形的绳索绊住了,跌跌撞撞退了下来,也不叫喊了。 霍山抬头望去,只见宽阔的未央宫正殿平台上,旌旗招展,刀枪如林。 “陛下。”他看到了站在众人中间神色威严的刘询,不由自主喊出了声。 “他怎么回来了。史高也在这里,还有羽林军。”冯子都也觉得意外,脸上浮出惊讶的神情。 刘询伫立在未央宫大殿前,冷漠地注视着台阶下纷纷攘攘的人群。霍氏谋反,既在他意料之中,又是他不愿看到的。他心情复杂,脑海里一会儿响起许平君哀婉的泣声,一会儿又闪现霍光冷峻的眼神,不由得暗自叹谓。 忽然,他感觉身旁有什么东西在动,低头一看,原来是穿着羽林军衣袍的欧也。欧也一身军袍松松垮垮,手里还握着一杆与自己个子不相称的长戈。 刘询伸手轻轻拍了一下欧也的肩膀,又将他戴歪的鹖冠扶正,道:“你怎么也在这里啊。” 欧也仰起小脸,嘻嘻笑道:“师父,我是来守护你的。” 刘询扭过脸,没有应答。 史高过来拱手道:“陛下,都已安排妥当了。” 刘询凝望着大殿下的人群,呡了下嘴,随后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笑意。 十二郎走到台阶前,朗声喊道:“擅闯皇宫,是为谋反。陛下有旨,缴械者免死,顽抗者杀无赦。” 霍山闻言手一颤,佩剑当啷一声落在地上。冯子都蓦然回首,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霍山胆怯,下意识地弯腰捡起佩剑。 冯子都眺望了一会,心里又盘算了一番,冷笑道:“他们不足千人,我们亦可取胜。”回头招了下手,示意黑衣甲兵准备进攻。 数千黑衣甲兵排成战斗队列,缓步向前,铠甲鲜明,如林的长矛斜指天宇。 冯子都望着高台上的刘询,侧身凑近霍山,轻蔑地说道:“顽抗者杀无赦。也不知是说谁。” 话音刚落,忽而听到史高高喊道“虎贲,向前。” 刹那间,广场周围的所有大门同时打开。无数的虎贲禁军手持长戈蜂拥而入,不多时,便站满了广场四周。 黑衣甲兵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原本整齐的队列一阵躁动,人群不自觉地朝中间聚拢。 冯子都也被镇住了。他惊恐地睁大了眼,转着圈子察看四周,嘴里不时嘀咕几句。没过多久,他便觉得胸中郁闷,仿佛透不过气来,于是急促地大口喘气,少顷,又抑制不住恶心,张嘴吐出一口鲜血 他有些支撑不住了,弯下腰,嘴里还在冒出血沫。歇一会儿,才竭力挺起身,仰着脸,直视刘询,嘴唇翕动,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史高见了,有心挡下冯子都的视线,便稍稍上前,又不好挡在刘询前面,于是站在了侧前方。 冯子都的目光越过刘询,在周边的人群中搜寻,突然,他声嘶力竭地喊道:“动手啊。” 刘询闻言一怔。不过,他似乎早有预料,慢慢转过身,只见一个熟悉的人影已经跪下 “许桑,果然是你。”刘询凝视着这人,眼神里充满了痛苦和失望。 “陛下。”许桑趴在地上,浑身颤抖着。 刘询嘴角抽搐了一下,语气中带着讥讽:“你倒是动手呀。” 许桑缓缓抬起头,眼眶里噙满眼泪水,嘴唇颤抖着,嚅嗫道:“小人不敢。” “不敢吗?”刘询冷冷问道, “不敢。”许桑垂下头。 “你为什么要——”刘询没有心情再说下去,气恼的挥了下手,转过身去。 史高示意侍卫上前将许桑拖走。 许桑突然仰起身,直挺挺地跪着地上,右手翻转亮出一柄短剑。史高大惊,高喊一声:“护驾。”就要上前。 许桑挥动短剑划了个半圈,惨笑着喊道:“不要过来。”话音刚落,便双手握剑,朝自己的腹部狠狠扎了进去。只听“啊”的一声,他身子向前蜷曲着缓缓倒下,双腿抽搐着蹬了几下,便没了声息。 史高没料到许桑会这样毅然决然的自尽,震惊之余,心底也浮起一层哀伤。他闭了一会眼睛,才慢慢上前察看,确认许桑已经死去,抬头瞧着刘询 刘询冷冷的注视着躺在血泊中的许桑,半晌,哑着嗓子道:“拖走。” 大殿下,冯子都也目睹这一切。沉默良久,他突然仰天狂呼:“除暴君,安天下。”奋力站起,双手握剑,癫狂般的胡乱挥舞。 一群霍府的死士闻声而动,冲上台阶。十二郎面无表情,手持长剑,高声喊道:“羽林,前进。” 一队队军容威严的羽林军手持长戟,迈着铿锵的步伐走下台阶。死士呐喊着冲上前。两军交战,胜负立见分晓,死士根本无法突破羽林军的长戟阵。只一会儿,羽林军跨过死士的尸体,向着黑衣甲兵的队列逼去。 “缴械者免死,顽抗者杀无赦。” 宽阔的广场上又响起十二郎的呼喊声。 霍山无数次来过未央宫,这时的未央宫在他的眼里,已如地狱一般。他茫然四顾,心里真的是怕了,手一松,配剑又落到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