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仗剑破天门》 第一卷 只手遮天 第一章 流放 从崇都出发到代州,这一路已走半月。 大雪漫天,流放的队伍拉的老长,红山马道苍茫一片,天空上方盘旋着一只孤鹰。 离目的地满红关还有数日脚程,负责押送的士兵骑在马背上,目光冷漠,巡视着过往的囚犯。 元吉掠过时,沉默地低着头。 甄可笑拖着沉重的镣铐叮当作响,语气虚弱地说:“元吉,我脚疼。” 元吉看着甄可笑破洞的绣花鞋,便蹲下身,说:“小姐,我背你。” 甄可笑年仅十二,一路上缺衣少食,身子越发消瘦。憔悴的面容略显蜡黄,耸搭的眼皮泛着困意,身子几乎扑倒在元吉背上。 元吉今年十六,从小在甄王府当护卫,风吹雨打,身强体壮,背着瘦弱的甄可笑丝毫不影响脚力。 甄可笑脸贴靠着元吉的背,问:“元吉,你累不累?” “不累,小姐轻飘飘的。”元吉昂头示意,“就像那只鹰。” “那只鹰会飞。”甄可笑望着翱翔的冬鹰,脸上展露出了微笑,“我也好想像它一样,自由的飞。” 元吉望着鹰,半晌没有答话。 沿途巡视的士兵打马经过,马蹄下雪屑四溅,他勒紧缰绳,战马嘶鸣一声停下,交换踩踏马蹄,打了个响鼻。 士兵左右环视,目光突然落在队伍中,盯住了元吉和甄可笑。 甄可笑被森然的目光吓地颤栗发抖,她极为惧怕士兵,慌张地背过头去。 士兵垂下马鞭凌空打响,冷声厉喝:“你们两个,站住!” 元吉像是没听见,顾自继续走,而且脚步越发的快,专往人堆里挤。 “站住!” 士兵瞪着眼,夹紧马腹催促战马,贴近人群的瞬间,猛地探手一把扯住甄可笑的头发,旋即用力向上一拽! 甄可笑疼地双手向上伸去够士兵的手腕,口中大声哭喊:“啊!!!我疼,我疼,元吉!!!” 元吉急忙转身去抱,可那马鞭陡然一转,残影扫过,对着他猛地抽了过去! 啪地一声,元吉背上的囚衣陡然破开,脊背被抽的皮开肉绽,血珠飞洒,人也紧跟着重重摔在地上。 士兵的力气很大,拽着甄可笑头发径直提起,悬在半空中。 甄可笑疼地睁大双眼,双腿在空中乱蹬,嘴里喊着:“元吉救我!元吉救我!” 元吉忍着疼痛,挣扎着爬起来朝士兵喊:“军爷,放过她,她年幼不懂事!” 士兵冷笑,厉声说:“还当自己是高高在上的千金小姐,老子一眼就认出你了,叛贼甄毅的贱种!” 甄可笑撕心裂肺的哭喊,引的四周的囚犯围聚,所有人的神情麻木漠然,面对昔日的王府千金,不少人更是目露憎恨。 甄毅死了,背着通敌叛国的罪名死在崇都金殿外,那颗头颅沿着高悬如崖的台阶滚落,亦如开国功臣甄氏一族彻底垮台。全族流放,他们将要到那片黄沙卷天的边塞,修筑城墙为奴为婢! 一生一世,不得翻身。 曾经的荣华富贵,曾经的盛名天下,全都搭在甄毅一人身上。从此往后再无高瞻远瞩,再无挺直脊背做人,他们完了。 彻底完了! 谁还管甄毅的女儿是死是活? 甄可笑手上镣铐太沉,她根本提不起来去够士兵的手腕,只好艰难地惦脚踩着马背来减轻头上的剧痛。 “放过我,我不哭、不闹。”甄可笑像是悬在空中的麻袋,双手交叉紧握拜着士兵,嚎啕乞饶,“军爷放过我,我疼,我疼。” “平日在崇都享荣华富贵,现在知道求人了?啧啧啧。”士兵说着凑近脸庞逼视,“如今大难临头了,只能怪你老子!” 元吉不顾剧痛的伤口冲到马腹前,将甄可笑的双脚撑在自己的肩头,他求饶说:“军爷息怒,她还是娃娃,冲撞了军爷,军爷息怒。” 甄可笑努力踩着元吉的肩膀,可身子瘫软怎么都站不稳,她学着元吉的话哭喊:“求军爷饶命。” “饶命?”士兵讥笑连连,“老子本来在崇都吃香的喝辣的,结果被派来送你们这群叛逆到满红关。呸!当初在崇都,司空大人就应该下令灭了你们甄氏九族,免得老子到这鬼地方挨饿受冻!” 元吉急声说:“军爷大人有大量,军爷要是累了,我会揉腿、捶背。军爷是大善人,放我们一马。” “放你们一马,成!吃老子三十鞭。”士兵随手一松,鞭子陡然指向甄可笑,“就你。” 甄可笑摔下去的瞬间就被元吉抱住了,她一听要挨鞭子,吓地浑身哆嗦,面上的血色褪尽,惨白一片。 这一路她挨了不少打,背上、腿上、手上,到处都是血条,那鞭子像是长了倒刺,抽在身上生疼。她太怕了,起初还喊,可越喊,这些士兵就越往死里抽,似乎他们就喜欢听她惨叫。 母亲曾在冬夜里抱着她,取下头上的簪子交到她手里,告诉她要忍,只要忍过了,挥鞭子的坏人就会把她忘了。 可前些天,母亲忍了,鞭子却没停!之后,她看着母亲扑在雪地里,永远的闭上了眼。 啪地一声,马鞭在空中打着响,甄可笑瘦弱地身子紧跟着发颤。她在心里告诉自己,忍,要忍,只要咬牙死死忍住,就能熬过去! 士兵龇着牙,露出凶戾的冷笑,五指有序收紧鞭柄,旋即猛地一甩手,马鞭骤然抽碎了雪花,陡然袭向甄可笑的面庞! 啪! 声音震耳欲聋,甄可笑早已捂住脸庞闭上了眼,蹲坐在地上瑟瑟发抖。 啪! 又是一声响,甄可笑鼻息粗重地喘着,内心则恐惧地等着剧痛的到来。 可等接连几声鞭响后,甄可笑忽然惊觉毫无痛感。她惊恐地悄悄移开小手,从指缝间去窥视,旋即瞳孔渐渐收缩起来。 身前一片昏暗,一个胸膛挺立在她面前! 破衣褴褛像是破布条,肌肤里渗着汗,随着每一声鞭响,那身躯就跟着剧烈颤抖。 她惊疑不定地抬头向上望,等看清时,泪水顿时就滚了下来。 元吉。 他高举双臂,背对着士兵,嘴里死咬着牙,像是一棵大树,一面城墙,一面隔绝冰雪与鞭子的屏障,挡住了所有对甄可笑的伤害! “元吉……元吉。”甄可笑喉间呜咽,泪珠成串溢出眼眶,她一声声的呼唤,“元吉……元吉……元吉!” “小姐不怕。”元吉望着她眉头紧蹙,“小姐闭……”鞭子啪地一下,像是要抽碎血肉,令话语生生断开,他倒吸着凉气,断断续续地说,“闭……眼,很快……就过去了。” 甄可笑怔怔望着,纵使天寒地冻,元吉额间的汗水像是止不住的雨往下淌,滴落在她的面颊上,和泪水混在一起,滑到唇边。 咸泪热的像血。 啪、啪、啪、啪、啪…… 鞭子像是疯狂的暴雨,抽了足足几十下都未停,满地的血濡湿了积雪,殷红的血泊中夹杂着碎肉,破布条被血水和冷汗濡的湿透垂在腰际,整个背部血肉模糊。 全场皆惊! 甄王府奴仆丫鬟众多,对这名不过十六岁的少年印象极浅,只记得他是小姐院里的护卫,是管家鹿不品从死人堆捡回来养大的孤儿。 一个孤儿,为了保护甄毅的独女,这般受人凌辱,眼看着这一鞭鞭下去,命都要没了。 可他还在硬抗! 路上的囚犯目睹这一幕,都纷纷靠过来围观,可许久都没人出声制止,只因面上都是不忍,但更多的是好奇,好奇为什么? 为什么你要用命去守护一个失势的主子? 这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 背部火辣辣的剧痛像是刀子一遍遍在剜心脏上的肉,他的意识逐渐昏沉,疼痛渐渐麻木,嘴里呢喃着。 “小……姐……不……怕。” “哟,还是块硬骨头,老子倒小瞧你了。”士兵转动酸麻的手腕,血珠几乎浸透了马鞭,“小子,过来。” 元吉十指压在雪中的血泊里,他身形恍惚,脚步漂浮,在浑噩意识的支撑下,他强撑着爬起转向士兵。 士兵用鞭柄挑起元吉的下巴,问:“叫什么名字?” “元……吉。”元吉哑声回答。 “老子叫黑熊。”黑熊高傲地指着自己的胸膛,“记住老子的名字,这一路老子会好好关照你这块硬骨头。”旋即他用马鞭抵在元吉的胸膛上,咧嘴哈出寒气,“记住了?” 元吉努力睁着血丝密布的双眼与之对视,艰难地说:“记……住了,军爷叫……黑熊。” 黑熊俯身,拍了拍元吉的脸颊:“很好。” 元吉咽下血水,说:“军爷,鞭子我受过了,谢……军爷,赏。” “哈哈哈哈。”黑熊嘿嘿笑起来,“小子,记着老子的赏,这路还长着呢。等老子心情好了,还来赏你!” 黑熊一扯缰绳调转马头,盯着甄可笑说:“甄毅通敌叛国死的窝囊,生的女儿倒不错,细皮嫩肉,可惜年岁才十二。不急,等路上老子闷了,找个时候给她开|苞。小子,你说怎么样?” 元吉视线昏沉,身子摇摇欲坠,可通红的眸子诡异地骤缩骤放。 “闷葫芦,不吱声老子就当你小子点头了,到时候让你在旁边看着。”黑熊浪笑起来,“好好学,好好看,哈哈哈哈。驾!” 黑熊满意地一夹马腹,战马嘶鸣一声,甩开四蹄溅起染血的雪屑,直奔队伍后头去了。 元吉注视着黑熊离去,可视线独独停留在对方腰间的刀鞘上。在这个瞬间,他身子忽然向后一仰—— 围聚的人群中突有一名老人急忙奔出,一把抱住了他。 甄可笑焦急地爬起身冲到近前,她抚摸着元吉满是汗水的额头,哽咽地问:“元吉,疼不疼?” “不……疼。”元吉蠕动干涩的嘴唇说,“小姐,我……背你。” 甄可笑闻言一怔,喉间似压着哽咽,鼻梁间的热泪滚滚而落。 “还背?!不要命了!”老人轻声呵斥,“刚才你差点就要被打死了。” “元吉,不背了。”少女揉着眼眶,朝老人乞求说,“老先生,求求你帮帮忙,我想背他走。” 老人撅起白须正要开口,囚犯中突然走出一名青年壮汉,他说:“你一个女娃,怎么背的动他?让我来吧。” 老人看向这人,见他身形高大,体格壮硕,皮肤黝黑如黑炭,就说:“那就有劳你了。” 青年二话不说背起元吉,但碍于双手被镣铐锁着,不能圈住元吉的腿,只能靠老人和甄可笑在后边扶着。 “你为什么要挨那鞭子?”青年压着声音重重地问,“为什么?” 元吉视线恍惚地望向前方,看着甄可笑冻红的赤脚踩在冰冷的厚雪中,少女的双肩被呼啸而来的寒风吹的颤栗,发丝凌乱的遮住半边面。 她手里攥着簪子。 “我得……让她撑下去。”元吉口齿间的唾液混着血淌在嘴角,他喘息着说。 “她让我撑下去。” …… 第一卷 只手遮天 第二章 私心 入夜后的风雪大了不少,流放队伍进了红山马道的隘口,士兵原地扎起营帐,升起篝火。 “我今天瞧见你在后天折腾了半晌。”一名士兵往篝火里加了柴,“队伍都停了,校尉还传我问话。” “是甄毅那叛贼的贱种,瞧着来气。”黑熊甩了马鞭,“抽了几鞭子。” “那丫头才十二,出发前上头可叮嘱过不准生事。”士兵瞪着他,“你脑子被驴踢了?” 黑熊扭过头,见士兵神情不悦,便只好咽了口唾沫。 他喷着寒气,大大咧咧地说:“一个叛贼的后嗣,难道还当个宝贝似的供着不成?” “你懂什么?”士兵对他不屑一顾,“甄氏是开国元老,守了一辈子的满红关,年前甄毅被召回崇都,身边连个护卫都没带,结果被皇上砍了脑袋。边塞的十万将士可是硬生生咽了这口通敌叛国的恶气,他们的心还向着甄毅呢。” 黑熊闻言一惊,猛地坐起身问:“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哼。”士兵手贴篝火取暖,“校尉大人最近收了信,咱们到了边塞要呆上一阵子,短期不回崇都了。甄毅独女要是有什么差池,边塞那群老兵油子定叫咱们吃不了兜着走!” 黑熊大惊失色:“啥?不回崇都了?我们是禁军,呆在边塞那鬼地方做什么?” “嫌咱城西新军是滩烂泥,扶不上墙。营里都在传呢,要留在边塞练兵。”士兵取过烘烤过的头盔戴上,勒紧腰间的钢刀,“今夜我当值,你离那丫头远点,她现在是我们的护身符。到了边塞,咱们就是陪嫁的丫鬟,得看人眼色过日子。” 士兵说完话,掀帘出了帐。 黑熊独自一人坐在帐内,挠着后脑勺思索。 城西禁军是早年司空借天子行冠礼时上书合议建立,隶属禁军城防,不在太尉管辖,只奉天子号令。纪律一向松散是个吃军饷的闲差,黑熊也是看中这一点才托人走关系进了编制。 边塞大漠,风沙连绵千里成天打仗,那练兵不就是和大漠外寇玩命? 一想到这个节骨眼,他浑身打了个寒颤。心想这可不行,这些年他投机倒把攒了些银子,还没娶着媳妇,怎么能留在边塞那鸟不拉屎的鬼地方。 黑熊越想越后怕,一个激灵就起了身,拍着脑袋捡起马鞭,小心翼翼地窥视向帘外。 夜里雪大,只要骑马跑上半夜功夫就能到望州,前头红山马道就要走到头,这里是代州地域,满红关近在眼前,队伍进了关定然无暇他顾。 黑熊咬牙想直接上马逃。 可转念一想,他是上了军籍的兵。要是崇都接了传报,那回去就会直接被抓去砍头。军律不过三桩,条条都是掉脑袋的事。 他急的抓耳挠腮。 可就在这时,他突然灵光一现,上头这么顾及甄可笑,无非是因为她是甄毅的独女。而边塞对甄毅忠心耿耿,要是这小妮子死了,队伍岂不是要原地折返回崇都? 他一拍脑门,掀开帐帘。 一个猛子扎进黑夜。 …… 山道里的营帐众多,风雪夜中囚犯们相互依偎取暖,可仍旧抵不住寒风侵袭。 老人和青年蜷缩在山壁旁取暖,元吉侧躺在后头昏迷不醒,甄可笑坐在一旁。 “我在王府前厅看门,时常见着你。”青年抱着双臂,“你是账房先生,石丹心。” “你叫叶宏放,前门护卫。”石丹心朝他笑,“中永五年你是边塞斥候校尉,领八人出塞巡逻。” 叶宏放眸子一亮,凑近问:“先生怎么知道?难道你也入过满红关?” 石丹心笑容浓了几分,说:“还在城墙上饮过酒。” 石丹心身上弥漫着股腐烂的恶臭,令人闻之欲吐,可叶宏放毫不在意。 “当年将军出右庭曾请了位谋士,以驱虎吞狼之计迷惑外寇中庭与左庭不合。”叶宏放神情激动,“那人难道是先生?” 老人从腰带里掏出个冻硬的馒头,咬了一口缓缓咀嚼:“谋士算不上,穷酸秀才一个。我年轻时得地方书院先生青眼,被举荐过‘察廉’司职‘员吏’。” 说到这,他望着馒头叹了口气。 “这崇都的水深,天上有只手盖着,寒门学子苦读而不得势,磨尽了我半生锐气。” “先生说笑,当年满红关兵甲十万,兵精粮足,却遭大司空掣肘而不得出关,幸得太尉力谏,皇上才委曲求全颁布攻伐诏令。”叶宏放望着远处营帐内升腾起的火光,“甄将军得先生良谋,率五万铁骑出关绕袭右庭,是先生为九州唱了一曲‘夜沙狂歌’。” 前方的营帐内突然火光大盛,泛黄的灯火像是在石丹心眸中燃烧。 “黄沙千里,甲士如海,刀兵猎猎映残月。烟州歌女乐无双做的词,唱的好。”石丹心先笑后咳,脖颈被阴影遮着叫人看不清,“兵魂销尽战沙河。这封号,与甄将军绝配!可惜了武人一腔热血,终抵不过文人的笔中刀。” 石丹心抬头望月,雪花飘零落在须头,他抬手捻起,冰凉沁心。 中永五年,他于烟花三月登上满红关城头,醉酒酣饮彻夜。眺望雄雄铁甲马踏狂沙,烽火绵延千里,墙头枫叶斜落飘洒,满地艳红。 蓦然回首,恍如昨日。 往事随风散,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甄将军没有叛国。”石丹心垂下头,眸子显露悲怆,“是我害了他。” 这声话语落,天际突然传来阵阵雷鸣,雨滴夹着雪啪嗒啪嗒的落。 叶宏放闻言一惊,说:“先生莫说胡话,整个甄王府上下都知道是大司空要陷害忠良,与先生何干?” 大司空庞博艺上本参奏,指控甄毅私通外邦,图谋不轨。崇都上下偶有闲谈,说如今这天下,姓的是庞,而不是刘。 石丹心似笑非笑:“那年,外寇在年前冬季南下劫粮,后被甄将军击退。开春后,我与来往塞外的商人饮酒套出消息,外寇粮草告急。我便出策,让人假扮左庭外寇模样,劫了中庭的牛羊,后又派人假扮中庭外寇去左庭散播消息,中庭意欲派人来左庭买粮,随后致使双方互生嫌隙。” “正是此计,驱虎吞狼!”叶宏放激动地一拍大腿,“那时如若出兵塞外,是大好良机。” 石丹心正色抬眸,说:“我力谏将军请书一封于太尉,出兵塞外歼灭外寇,一举永绝后患。太尉也知这是千载难逢之机。” “这事我知道。”叶宏放颔首,“太尉力谏皇上,近乎生生逼出一纸诏令。整个边塞都说太尉大人是个人物,连当今圣上都要给三分薄面!” 石丹心白眉紧皱,无力地摇了摇头:“错了,错了。” 叶宏放顿了顿话,犹疑地问:“先生,哪错了?” “太尉回了书信,但书信有两封,分先后,前一封为出塞杀敌。”石丹心捏着馒头微微发力,凝眸寒声,“后一封,则是力阻甄将军绝不可出塞歼敌!” 轰隆隆,雷声震鸣! 暴雨突如其来,哗啦啦的雨水顺着垂落的冰柱下淌,打在叶宏放惊骇的面容上! 而两人身后,那双昏沉的眸子骤然睁开,倏地望向雨中的石丹心! “太尉司职大将军,祖上四世三公,忠心耿耿!边塞连年征战,太尉大人募集九州兵马年年往这送,满红关外下的沙子里埋着郑国无数人的骸骨,血都染红沙子了!”叶宏放神情肃穆,“太尉深知此处。两封书信一攻一守,定然有一封是假的!” “叶校尉。”暴雨打湿囚衣贴着嶙峋脊背,石丹心抬起的眸子都是冷的,“两封书信皆是真的, 当时接军报的人正是我。不过……我藏了据守边塞的那封,向将军递了出征那封。” 叶宏放变了脸色,惊疑出声:“两封都是真的?书信上可有印章?” 石丹心重重点头:“ 字迹皆出自太尉之手,印章无假。” 叶宏放腾起身,言辞激动地说:“不可能,当年我等接的是出征令。两封书信一攻一守,将军定然核查过!” “将军并未核查!”石丹心站起身,寒风吹乱苍苍白发显露苍凉,“只因他信我,而我……包藏私心。” 轰! 惊雷骤降,炸起刺眼雷光,映的石丹心身影似涨大到天边! 叶宏放瞪大双眼,颤声问:“ 先生为何要藏书信?” “我本是代州学子,家中有两位兄长皆入伍进关,后死在外寇刀下。我自兄长坟前立志,此生必杀尽外寇。当年满红关兵丰甲盛,我见天赐良机,便力谏将军书信于太尉请命出关一战!”雪水浇在石丹心的肩头,露出森寒见骨的腐烂伤口,“我恨透了外寇!” 叶宏放艰涩启齿:“先生,甄将军奉先生为军师,是为将士们谋生,先生怎可僭越?!” 营帐内的幽幽火光泛现在石丹心侧脸上,现出满面愧疚。 “是我错了,我一错谏言请战出塞,二错心中愤怨私藏书信,三错驱策致使外寇互生嫌隙,我跪求将军出塞灭寇是四错!我石丹心此生大错至此!!!” 石丹心朝天举臂,锁链垂落似白绫勒紧脖颈。 他悲怆高呼! “将军出塞马踏大漠,大错已成,捷报传遍九州。百姓越是赞颂将军,那便是功高震主之嫌!司空借此为题携尚书台百官参奏,蛊惑圣上诏令将军只身返都,身死金殿之外!是我一步步把将军推到那天巅之上,成就千秋美名!也是我害的他跌落万丈悬崖,害得甄氏全族流放。都是我害的!我愧对将军,我才是杀人凶手!!!” 惊雷暴响,天巅震颤! 雷光闪烁间将叶宏放的脸庞照的忽明忽暗。 他急迫地几步上前质问:“那两封书信,莫非是司空所书?” “皆出自太尉之手。这一路老夫想明白了,书信走驿站进了崇都,定然被司空得了消息。庞博艺深得圣上信任,一诏圣旨,太尉为臣岂敢不从?!出征令是为公,坚守令为私,太尉是要将军明哲保身,可我、我……” 石丹心神情恍惚,他突然握拳掩唇重重咳嗽起来。 “你为了功名利禄,私藏书信。害死了将军。” 这声音冰冷,像是雨夜中幽寂的空灵之音,两人齐齐回头,发现身后站着嘴唇紧抿的甄可笑。 山壁垂雨似帘,她透过大雨凝视石丹心:“你是罪人,害了我爹,害了甄氏全族。” “不错……”石丹心怔怔望着甄可笑,他颓然跪地乞拜,“小姐,老夫罪无可赦,请小姐杀了老夫,以告慰将军在天之灵!” 寒冷夺走了甄可笑面上的血色,双肩耸动,眼泪无声淌落。 “不只是你。”甄可笑眼神空洞,“太尉、大司空、尚书台百官,天下。杀我父亲的凶手,是整个郑国。” 叶宏放急声说:“小姐,先生也是为杀外寇雪恨才会私藏书信,这是边塞将士心中所向……” “心中所向?我十二岁的女娃都知道司空只手遮天,郑国之主贪杯溺色。这样的国,为什么要救?” 甄可笑迈步走入雨夜。 旋即她在回眸看向方才苏醒的元吉,面上竟似在笑。 “元吉,杀了他。” …… 第一卷 只手遮天 第三章 恶向 雨帘下,面色虚弱的元吉强撑身体站起来。 随即他在踏步间,说:“是,小姐。” “慢!”叶宏放抢先拦住人,“小姐,书信一事牵涉众多,不可武断!” “何来武断?”甄可笑眼神空洞,“他该死,我成全他。” 叶宏放不顾面上横流的雨水,说:“小姐,石先生虽犯下大错,可他是当年事因经过的见证人。兴许弄清当年书信此中巨细,定能为将军冤案昭雪!小姐不如给石先生一个机会,也给甄氏全族一个翻身的机会!” 甄可笑突然大笑起来,笑容中显露出这个年纪少有的沧桑。 “今在异乡,族亲分离,父首不知归处,怜儿女凄凄,纵得沉冤昭雪,归家却无双亲。”她望着天凄迷呢喃,“谁给过我机会?” “小姐,边塞的将士——” “够了!” 石丹心打断叶宏放的话,他双掌撑着雪地说:“叶校尉,足够了。老夫为一己私欲,私藏书信,欺瞒将军出关征战,此为僭越!杀外寇是国职,但那是战事,而不是家事。也许那一夜见大漠风起烈火,外寇死伤无数我会痛快,但我害了甄王,致使小姐家门痛失,不曾思量其中因果。该死,我该死!” 他手脚齐动向前跪爬,拖着泥泞里的长袍说:“国仇家恨。小姐,杀我一人若解此恨,石丹心死不足惜!但郑国之大,司空权势滔天,其中暗里关系盘根错节,纵然这棵参天大树皆是蛀虫,那也不是你一人可以撼动的,小姐……” 石丹心喉间滑动,脖子青筋绷起,厉声说:“杀我一人,小姐可安居边塞!杀我一人,从此忘了仇恨吧!” “可笑也许要让石先生失望了。”甄可笑眼神空洞地注视着他,“我区区一介弱女子,国仇我不懂,但家恨就是我此生执念——元吉。” 垂在膝盖的锁链被攥在手心,元吉直视叶宏放,说:“让开,阻我者,杀。” 叶宏放注视着元吉,见他面色苍白,知晓对方身受重伤绝不是自己对手。 但有一点很奇怪,白天士兵抽了元吉足足几十鞭子,这人居然不曾断气,反而此刻还能站着。 叶宏放百思不得其解,他知道元吉的养父是王府管家鹿不品,也曾听闻鹿不品早年是江湖上有名的剑客,一手七绝剑纵横江湖未逢敌手。 从步伐身形上看,元吉的确像是个习武多年的练家子。 此刻两人间隔的距离不过短短几步,叶宏放感觉到了怪异之处。 是紧迫的危机感! 他常年游走边塞巡逻,对危险极其敏锐,而元吉身上散发的正是一股浓烈的杀意。 一个十六岁的少年怎么会有如此强烈的杀意? 答案只有一个。 元吉杀过人! 叶宏放脚尖点地,浑身紧绷,手中锁链一横:“如若我不让呢?” 元吉死气沉沉地回答:“那我便杀。” 轰! 天雷轰鸣,说时迟那时快,元吉借着雷响的契机,身子陡然一圈,手中锁链猛地横扫向叶宏放面门! 雷光闪烁间,锁链的残影在叶宏放的瞳孔中急速放大,他心中惊骇,这怎么看都不像重伤在身的人! 他迅疾双臂横展,手中的锁链被竖直绷紧! 嘭地一声,两条铁链交接碰撞!元吉大步流星上前,单手擒住叶宏放的锁链,向后猛地一拉! 叶宏放还未反应,巨大的力量骤然从手腕处传来,他惊的神色剧变! 好大的力气! 叶宏放顿觉在力气上输了大半,且脚下泥泞直直被扯得向前划开一道沟壑,整个身形居然被元吉直直拉到近前!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刹那—— 嘭嘭嘭! 元吉连出三拳,叶宏放一时避闪不及被打的头晕目眩,整个人登时心起邪火。 他脚尖撑地,抬脚横扫! 雪水四溅飞洒,元吉诡异的弯腰转身,弯臂直肘躲过飞腿,顺势从死角打中叶宏放太阳穴! 啪地一下,叶宏放狠狠摔倒在雪地里! 泥泞雪水溅得满脸都是,他猛烈摇头保持清醒,起身刹那就如临大敌。 如此干净利落的身手,叶宏放彻底明白了。 元吉是个狠角色! 面对这等强劲的对手,叶宏放不禁气馁。从军斥候他极擅打拳擒拿,早年在斥候营中他的身手属顶尖,对上大漠的外寇也不输气势。 可如今单单论及杀人,元吉俨然远胜于他! 石丹心见两人生死相搏,当即急声说:“叶校尉,何苦为了我这等罪人拼命,快退开吧。” “不成!”叶宏放狠狠偏头啐了口血,“纵然他身手了得,我叶宏放也不能放任他靠近先生!” 他说罢重重踏足,震起水泊浑浊积水! 只见雷鸣光芒中现出一道身影,那腿如利斧临空劈落,直直斩向元吉! 元吉双手一抬刚刚撑住,可却叫叶宏放找到空隙反腿一扫,整个人被踢地骤然撞在山壁上! “噗!” 元吉呕出一口血水,背上撕裂的伤口也紧跟溢出血珠。 叶宏放见此震声说:“你伤势严重,如若在动武恐有性命之忧。” 几人都看向元吉,就见他抬臂一抹嘴角,随即虚弱地说:“小姐之命,元吉纵使身死,也要完成!” 叶宏放眉头紧蹙,说:“你当真宁死也不愿放弃?!” 元吉未曾应答,但剧烈咳嗽几声后又迈步走来。 这一幕落在叶宏放眼里,顿时心生不忍。但为了保护石丹心,他毅然决然向前踏步。 两人同手同步,在雷光的映照下现出长长地影子,旋即就在雷光消逝的瞬间—— 齐齐俯冲! 不过一晃神的功夫,两人猛然撞在一起,并且一起打出一拳! 嘭! 就听骨裂声刺耳,两人同时退开半步。叶宏放手掌颤抖,显然是骨折了。 反观元吉如坚石般立足原地,但背上被雨水打湿的伤口已是鲜血汲汲。 满地血水倒映着两人的影子,紧张的气氛剑拔弩张,叫众人大气也不敢喘。 可突然一个身形魁梧的黑影突兀地窜出。 “让老子好找。”黑熊推了推头盔,“在队伍里私斗,这是死罪,说,是谁起的头。” 四人看向黑熊,立刻停了动作。 此时夜黑风高,大雨倾盆,山道间时有惊雷落下,囚犯正乱糟糟的四处躲避雨水,引得士兵到处拦截维持局面,但场面一度混乱不堪。 石丹心急忙爬起身,说:“军爷,误会,他俩不过是言有争执。” “胡言乱语,刚才我在旁边听的仔仔细细,你!”黑熊指着甄可笑,“叛贼孽种,胆敢诬陷司空只手遮天?大言不惭,该当问斩!” 方才黑熊出营帐后沿着山道寻了一路,远远看见甄可笑时,他特地避开了其他士兵,准备等无人时找个机会下手。 现在山道形势杂乱,正是下手的好时机! 黑熊下了决心抽出钢刀,一不二不休,此时天赐良机,还等什么?! 石丹心心系甄可笑安危,上前拦住就说:“军爷赎罪,她不过是女娃,童言无忌。军爷,老夫——” 噌! 石丹心话还没说完,就见迎面的刀锋寒芒乍现! 可叶宏放眼疾手快,在寸步之间赶上伸以援手,堪堪替他挡下! “叛贼!胆敢还手!”黑熊持刀怒指,“你们图谋不轨,意欲逃跑!” 叶宏放横着锁链说:“哼,分明是你先动手想要杀人!” “好呀,颠倒黑白!”黑熊朝着山道大喊,“有人行凶,快来!!!” 喊声骤然激起了恐慌,几名慌张的新兵纷纷拔出钢刀,对着沿途奔逃的囚犯挥起了刀刃! 几声痛苦哀嚎声响起,数名囚犯倒在血泊中。一名妇人惊骇瘫坐跪地,怔怔看着倒在血泊中的孩子。 “孩子,我的……孩子……” “杀人了,杀人了。”一名囚犯吓地连连后退,“官兵杀人了!!!” 所有人神情剧变,场中那几名新兵面面相觑,旋即看向黑熊。 “甄氏一族叛乱,意欲叛逃!”黑熊扫视新兵怒吼,“还等什么,他们皆是乱臣贼子,给我杀!!!” 所有囚犯闻言都后怕地退步,而几名新兵像是壮起了胆子,对着手无寸铁的囚犯,当即挥起了屠刀! 哀嚎遍起,声震四野! 喊杀声加剧了场面的变化,马蹄在雨夜犹如阵阵惊雷响起,胆大的囚犯聚成一团,于混乱中扑倒了士兵。但也令防守的士兵起了浓烈杀性,纷纷加入了屠戮! “甄氏叛贼,该杀!”黑熊狞笑着盯住甄可笑,“为首的人就是你!” 黑熊大喝一声挥刀冲来,元吉强撑伤势挡在甄可笑身前,旋即抬脚一踹! 黑熊仰头摔倒,可他还未爬起身,几名囚犯人挤人将一名士兵从马上拽下,然后张口就去咬人。 哀嚎声吓得战马嘶声长鸣。 元吉趁着这个空隙拉住甄可笑说:“小姐,我带你走!” 甄可笑还未反应,元吉就背起她冲向战马,紧接着飞身一跃翻上马背。 “驾!” 一声怒喝,元吉护着甄可笑甩开缰绳,战马登时四蹄齐动! “叛贼后嗣逃了,来人!”黑熊在人堆里高声呐喊,“快追,快追呀!!!” 混乱的场中,黑熊的呐喊迅速被哀嚎和喊杀声淹没,再也没人注意,一名少年和少女俨然已经逃出了队伍。 暴雨如注,血泊汇聚成溪。 山道里的士兵策马奔到领队的校尉前,急声说:“报,校尉大人,囚犯叛乱,形势危急!” “怎么值的守?!”校尉提着缰绳,“这眼看就要到满红关了,出这档子乱。快派人去把守山道出口,以防囚犯逃出去!” 士兵立刻垂首抱拳:“是!” 就在这时,山道里一名士兵提着血刀生生挤出人堆,边跑边喊着:“报!大人祸事了,有囚犯骑马冲出山道,三名弟兄没拦住,被他逃了!” “什么?!”校尉厉声暴喝,“看清楚是什么人了吗?!” “是……”士兵支支吾吾,“瞧着似是叛贼后嗣,甄可笑。” 校尉闻言身子微晃,气息都陡然变粗:“完了,酆承悦大人曾交代过,这甄可笑必须安生送到边塞。眼下如若让她逃了,这到了边塞,那群老兵岂不活剐了我等?!” “大人,趁人刚逃出不久,我们赶紧追吧。”一名士兵急声提醒,“前头是满红关,甄可笑一个女娃娃定然逃不到哪里去。” 校尉反应过来,连连颔首说:“不错,追,给我追!” 几名士兵率先骑马奔出,朝着前头风驰电擎般横冲直撞了过去! 马蹄下,囚犯哀嚎四起。 士兵们已顾不得那么多,对着乱窜挡路的囚犯就挥刀砍去,人命犹如秋收麦稻,肆意收割。 可在片惨绝人寰的哀嚎声里,天空突然传来一阵鹰啸。 校尉身旁的士兵惊奇问:“大人,怎么会有鹰?这雨这般大。” 校尉神情不解,而在人群中护着石丹心的叶宏放面色一凛,他抬头在暴雨中巡视,待电闪雷鸣时,立刻看到一道黑影从天空掠过。 他瞪大双眼,同时耳畔听到了山道后方传来的阵阵雷动铁蹄声。 “是斥候,边塞士兵驯鹰传信。”叶宏放扭头面带喜色,“先生,我们有救了。” 石丹心沉默无声,怔怔望着山道前方。 …… 第一卷 只手遮天 第四章 插翅 山道前方的地面积聚着血泊,倒映天空的闪电如沉红墨。 一头于血色中翱翔的雄鹰振动翅膀,一队足有数千人的铁骑大队从大雨中骤然涌出! 城西禁军的士兵们纷纷惊骇地注视,心头都仿佛被雷动的铁蹄震撼剧跳。 森寒的盔甲,鬼面头盔,腰间钢刀凌冽,战马神骏威武,这些甲士一看就不平凡! 为首一人在奔驰间一勒缰绳,队伍立刻缓缓停下。 那人掏出腰牌展示,问:“这里谁主事?” “在!”为首的校尉策马前行,“卑职城西禁军校尉,崔引弓。” “我乃满红关斥候长,梁封候。”那人掀开面罩,露出一张清爽的面容,“崔校尉可是押解甄氏一族前往满红关?” 崔引弓一扫腰牌就知道是边塞守备军到了,但他疑惑对方乘骑的马为何披的是重甲? 边塞斥候营声名远播,但特点是披鹿皮软甲,马种则是日行千里的快马。 可梁封候领着数千身披铁甲的铁骑,身份却仅仅是斥候长,按职权他不应该有领队的资格。 但铁骑队伍随令行动,纪律严明,着实让崔引弓想不通。 “正是。”崔引弓迟疑地抱拳,“队伍皆在此,都尉大人这是要带队到哪去?” “本都尉接到驿站快报,甄氏一族已过代州地域,一路上舟车劳顿。加之今夜又有大雨,便率本部铁骑前来接应城西禁军。”梁封侯突然提高嗓音,“城西禁军的弟兄们都是好样的,这一路,辛苦了!” “呼哈!!!” 千面森寒头盔下的咆哮声如群狼啸月,吓的一众城西禁军的士兵都牙齿打颤。 崔引弓面色难看,这哪是来接应的,这分明是领着大军来施威。 “都尉大人这是哪里的话,都是给陛下当差的,哪来辛苦一说。”崔引弓挤着笑,“一家人说两家话,显得多生分。” 崔引弓这番话已然将自家军队的位置放低,一众亲卫闻言都默然垂首,不敢与这支铁骑对视。 梁封侯没搭理他,顾自问:“队伍中可有甄氏一族后嗣?” 崔引弓心头一跳! 他面上的笑容僵着,旋即侧头低声问:“追人的队伍回来了吗?” 亲兵面泛苦色:“大人,山道拥堵,追出去了几骑,其余的人还挤在里面呢。” “没用的东西!”崔引弓压低声音斥责,“这人要是追不回来,到了边塞,你们统统都给我去大漠杀外寇。听着没?!” “小的这就去疏通道路!”亲兵急了眼,他侧身指了几人,“都跟我来,走!” 几名亲兵连忙策马朝着山道前方奔行,但这一点被梁封候看在眼里,眉头立刻微皱。 梁封侯震声问:“崔校尉,本都尉问话,你为何不答?” 崔引弓打定主意要拖延时间,说:“甄毅后嗣自然在的,我等心知甄毅虽为叛贼,但也为郑国守了那么多年边塞,便不敢怠慢了其后嗣。只是队伍长,人杂。在下已派人去找了。” 崔引弓话刚说完,边塞铁骑中一骑向前逼近:“敢问崔校尉,卑职方才听到山道内有喊杀声,这是怎么回事?” 崔引弓打马虎眼,说:“这位兄弟说笑了。腊月飞雪的天气,囚犯受冷便会喊苦喊冤罢了,何来喊杀声?” 城西禁军生活在崇都,吃喝嫖赌样样精通,尤擅揣测上位者心思。士兵们听着崔引弓的话,都默契地将山道口封住,遮挡了身后满地的尸体。 可这时大雨倾盆,血迹顺着雨水冲刷渐渐溢到入口处,叫梁封侯看出了端倪。 “崔校尉真是张口就来。”梁封候手掌按着大腿俯视,“无喊杀声,这哪来满地的血?” 崔引弓装出为难的表情,说:“都尉大人,喊杀声的确不曾有,只是方才山道有囚犯意图逃跑。弟兄们捉拿时没把握分寸,杀了几个人以儆效尤。” 话音刚落,大雨中突然传出一声鹰啸,崔引弓只觉视线里有道黑影一闪而过,直直落在了梁封候的肩上。 轰隆隆! 雷芒忽隐忽现,崔引弓直视的瞳孔骤然一缩! 是鹰! 这是一只体型庞大的老鹰,通体黑羽,利爪扣在铁甲上噹噹作响,凶厉的双目直勾勾地盯着他。 “哦?在崔校尉手下胆敢逃跑,真是不知死活。”梁封侯那双眼睛和鹰眼如出一辙,“红山马道属边塞,城西禁军的弟兄们想来不熟路况,那本都尉便与诸位一道护送。” 他这话像是命令,语气透着不容置疑。 “这……大人,这都是卑职应该的,只是这路况不好走——” “好走,你让人退开,我来领队。”梁封侯策马直直走到近前,高头大马居高临下泛着冰冷的杀意,“另外让人把甄可笑带来,我要人。” 这是彻底说明了来意,崔引弓一阵窒息,嘴角不禁抽搐了几下。 “大人,队伍人数众多、繁杂,找人需——” “我说了,人。”梁封侯直接按住刀柄,“我现在就要。” 崔引弓冷汗透湿了背,结巴说:“卑职、卑职这就是去找!” “斥候!”梁封侯收回咄咄逼人的目光,“走。” “呼哈!” 千骑雷动,铁蹄下雪水四溅,这支森寒的军队整齐向前,魄人的气势下,一众城西禁军吓地主动撤向两旁。 而就在这时,山道里忽有一名士兵策马疾驰而来。旋即勒绳下马,跪地急声喊:“报!追击的人手被囚犯杀了,大人,甄、甄可笑……” “如何?!”崔引弓面色剧变,“快说呀!” “跑了!”士兵嚎着哭腔,“与他同行那名少年武艺高强,杀了我们几名士兵,带着人骑马跑了!” 崔引弓攥紧拳头暴喝:“都是饭桶!连个娃娃都抓不住!” “崔校尉。”梁封侯震怒的嗓音如骤雷响起,“你未曾与我说,甄可笑已然逃了。” 崔引弓抬手擦着额头,他艰涩地说:“大人,我……” 梁封侯瞪了崔引弓一眼,厉声喊:“交河!” 方才说话的那名铁骑策马而出:“在!” “带上一队,去把崔校尉丢了的人找回来。”梁封侯沉声侧眸,“记住,不可动武,如若小姐有丝毫差池——” 交河果敢回答:“如有闪失,军法处置!” 他说罢带走几骑,策马飞驰而过时,撇眼看了崔引弓一眼,这目光像是用刀刻在了崔引弓的眸子里,惊的他浑身脊背透凉,冷汗骤然冒出。 这便是大漠边塞铁骑,浑身都是杀意。 …… 元吉带着甄可笑骑马仓皇奔逃,一路上大雨滂沱雪花漫天,就这样跑了足足数个时辰。 终于过了几个山丘后,前方大路豁然开阔。此刻马蹄踩的细沙飞洒,正前方转眼就现出一道巍峨雄伟的关口。 满红关,到了。 城墙上插着火把,值守的士兵立在墙头,他见有人策马靠近就大喝:“城下何人?!” 甄可笑高声呐喊:“甄毅之女,甄可笑。” 士兵一愣,他取了火把走到城垛边,俯身向下直视:“走近点。” 元吉策马前行,到了城门口才停下。 昏暗的火光滴着滋滋雨水声,士兵低头细看,心中犯起嘀咕。 他沉默须臾,说:“待我回禀尉史大人,二位稍候。” 士兵说完就朝城内奔走,很快就到了尉史的书房前。 房内熏了香,桌前烛火摇曳,刘朔云倚着扶手撑腮读卷。 梁封侯的队伍迟迟未归,他心中不安。按照平时这时辰,应该早已入榻歇息,可是迎接甄可笑入边塞一事,刘朔云已经筹备了数月之久。 加之,月前他接到圣旨,押解流放队伍的城西禁军要被编制入满红关,这一点他看的比别人透彻。 满红关已有数月无大将掌军,关内十万精锐,对于许多人来说都是一股不可忽视力量,同时也是一股令崇都上下不安的压力。 只因这支军队从郑国建都立制至今,自始至终都是甄氏一族在掌控。现在甄毅死了,天子又将城西禁军安排进来,想来是为将来掌军将领铺路。 那么甄可笑留在这里,对于那尚未到来的将军,永远是个隐患。 刘朔云是甄毅带出来的人,心中记着恩情,同时也察觉出太尉年迈,对军政已然不如以前那般果断。倒是司空与尚书台,正在逐步渗入军政。 也就是说现在的边塞对于甄可笑而言,既安全也危险。 可刘朔云心里有个想法,就连梁封侯都未曾告知。 “报!”士兵匆忙推开门,单膝跪地,“大人,城下有人自称是甄可笑,将军的独女。” 刘朔云闻言一惊,问:“人呢?” 士兵抬头回答:“小人让她在城下等着。” “封侯果然把人领回来了。”刘朔云喜色稍上,但转瞬褪去,“城西禁军可曾随斥候营一道回来?” 士兵说:“队伍不曾回来。大人,城下只有一骑两人。” “只有两人?”刘朔云惊疑不定,旋即一挥手,“走!” 两人沿着长廊来到城墙上,刘朔云俯视向下,只见大雨中的确只有一匹马,两个人。 甄可笑一眼就认出刘朔云,立刻高喊:“刘叔叔!” 刘朔云借着昏暗的火光认清了人,他颤声惊呼:“小姐!” 士兵见确认无误,立刻朝城门下喊:“快开城门!” 几名士兵刚扛下一根闩门的横木,忽然就听红山马道处响起了一阵呐喊。 “莫要开门!” 刘朔云探头望去,就见大雨中五名身披轻甲的士兵,骑着马奔驰而来! 轻骑士兵边跑边喊:“这二人是逃犯,莫要开门!” 城垛上的士兵惊疑地说:“大人,这不是梁都尉的斥候骑。” “轻骑矮马,是城西禁军的人。”刘朔云看出端倪,沉声说,“快开城门,放两人进来。” 几名士兵停了当即加快速度,而城外那几名轻骑已然飞快逼近,旋即团团围住元吉与甄可笑! 一人厉声说:“叛贼逃匿,终是插翅难飞,你二人立刻束手就擒!” 城门此刻缓缓打开,刘朔云与数名士兵伫立在门前便停了步,因为现在他很是为难。 流放私逃,按律法当斩。所以他与梁封侯商量提前去代州接人,以保护甄可笑安全为由,接管队伍。 这样就能避开城西禁军,实施他的计划。 可如今城西禁军已经追到门前,他顿感无力,只觉得千算万算,不如天公不作美。 元吉抽出路上夺来的钢刀,说:“小姐,站我身后。” “元吉。”甄可笑看着元吉背上鲜血淋漓的伤口,不禁面泛忧色地叮嘱,“要小心。” 元吉猛然拔出钢刀,雨珠落在锋锐的刀锋上,脆声如铮铮琴音。 他面色惨白但神情坚毅,随即刀锋遥指五人! “谁敢阻我?” …… 第一卷 只手遮天 第五章 出塞 当先那名轻骑下马拔出钢刀,环视左右说:“杀了他,活捉甄氏后嗣,给我上!” 他说罢当先上前,抬刀横劈! 噌! 刀锋划破坠落的雨珠,并在刹那间扫向元吉的脖颈! 元吉撤步后退刚躲过,可身体的伤势没给喘息的机会,背部撕裂的肌肉落着滴答雨水,鲜血顺着腰带如滚滚红尘。 一股剧痛沿着脊背袭上心头,口中寒气倒吸。 可不过短暂的停滞,四名轻骑已然逼近。同样在严重的伤势影响下,元吉知道自己的精神已然支撑不了多久。 那就速战速决! 沉腰侧身,刀锋自手腕中洞出!这一刀犹如破海而出的蛟龙,锋芒毕露的刀锋刹那间带起空冥的音啸! 先取当先那人首级! 轻骑惊骇无比地骤缩眸子,于临死之际仿佛本能地挥动钢刀,堪堪地抵挡住! 利器于半空交鸣震颤,天空响起阵阵呜咽雷声,两人于泥地里擦肩而过,轻骑眼瞳中现出了震惊。 元吉借着势头想要立马追击,只要先杀一人,他就能少一个对手! 可对方三人却没打算给他这个机会,只见四人排列成阵势,团团将他彻底包围! “这小子有点身手。”一人说着警惕地竖起刀。 “但他受了重伤,撑不了多久!”一人举刀逼近。 “对!快快了断,大人那还等着我们复命。”一人从侧面绕来。 最后一人握紧刀柄,眼珠扫过三人后盯住元吉,阴声说:“那就动手!” 四人齐齐迈步并进,四把刀从四个角度袭来,而当中的元吉正想反击,可后背陡然传来一声撕拉声! 红肿的伤口溢出浓浓的血,身体更像是不听话的僵住,而眼前的刀锋。 来了! “元吉!” 在甄可笑的惊呼声中,元吉骤然咬紧牙关,他像是逼迫自己的双手一般强硬举起,刀背迅疾如电地扛在背上一扫! 叮叮叮叮! 四声兵铁声于瞬息间响彻,而元吉闷头就势一滚,腰腹的肌肉绷紧扯开撕裂的伤口,他不顾一切反手一刀! 噗嗤! 雨水中夹着雪,洞穿敌人背心的刀锋淌落滴滴血珠。元吉拔出刀的刹那带动淋漓鲜血四溅! 一人倒下,惊的余下三人都惊恐地退了半步! 可就在三人犹豫之际,元吉突然单手撑住地面,口中接连呕出鲜血,额上紧跟着渗出了冷汗。 几人似乎察觉了他的异样,当即都壮起胆子再度逼近,配合着同伴一同出刀进攻! 元吉强打精神猛烈摇头,随即聚精会神接连挥刀抵挡! 甄可笑被他护着连连退步,可她慌乱间不小心摔倒,令元吉当场顿足,而眼前三人抓住机会当即扑杀。 他退无可退,身前是凌冽的刀网,身后是柔弱无助的甄可笑。他若进,就可能受伤乃至身死,可他若退…… 眸子凝重,脚跟深深陷入泥土,只见他横刀于手臂,面对敌手突然深深吸气。 旋即冲刺! 轰! 骤雷震撼天巅,闪烁的电芒照耀着毒辣的刀身,寒芒于元吉眸间纵闪而过,而身子已成疯魔之势不退反进!因为只要退步小姐就有危险,而前进就能替她挡下这片如刀般的风雨,只要前进她能毫发无损,那自己便是支离破碎。 也要挡在她身前! 钢刀砍翻左边敌手,反手抹杀右边偷袭,手腕横转握紧刀锋,膝盖在泥地里直直划出一条深深的沟壑,倾斜上撩的刀锋破开了这片风雨! 斩下了两颗头颅! 骤然喷涌的血喷射向天空,轻骑如见了鬼般目瞪口呆,旋即扭头望去,惊骇地注视着那风雨中的少年。 “好辣的刀法!”城门下观望的士兵不禁赞叹,他贴近刘朔云说,“大人,场中局势复杂,我等该当如何?” “不可动,城西禁军追赶至此,小姐如今私自出逃,按律当斩。”刘朔云搓揉双指,“我们都是郑国士兵,如若劝阻恐危及小姐。且先观望,切记,如若小姐有危险,你们就立刻上去。” 士兵疑惑问:“劝还是……” 刘朔云盯着场中的元吉,眸中厉色一闪,说:“除了小姐,其余人都给我杀了!” 刘朔云在这一刻果断下了决断,如若元吉不敌士兵围攻,他就杀了轻骑和元吉,事后就算城西禁军问责,他也能把责任推到元吉身上。 只有这样才能保全甄可笑,至于后路,他自有打算。 士兵几人面色不禁都现出不忍,面对元吉这般忠心护主的狠角色,他们都由衷佩服,可军令如山不可违。 场中现下只剩一人,他当即朝城门方向喊:“边塞将士见我等苦战,为何不一起捉拿逃犯?” “守护满红关职责所在。”刘朔云气定神闲,“倒是你等未出示身份,我怎么知道你们到底谁是逃犯,谁是官兵?” 轻骑扯下腰牌抛在雪里,他急声说:“腰牌在此,我乃城西禁军崔校尉帐下亲兵,奉命捉拿逃犯。” 刘朔云根本不买账:“腰牌可作假,还是等崔校尉亲至吧。” 轻骑怒声喝骂:“呸!你等这是通敌!” 刘朔云毫不搭理,轻笑了几声,倒是他身旁的数名士兵都哈哈大笑起来。 轻骑注视了元吉少顷,突然目光转向了瘫坐在地上的甄可笑,随即眸子一转,神色骤然阴沉了下来。 元吉此刻气喘吁吁,他察觉到左半边身子已经失去了知觉,意识也愈发昏沉。 可扑来的对手从不带怜悯,两人于暴雨中对撞,刀锋在厮磨间响彻刺耳的锐声,而僵硬的身体终于力竭,在对抗里输了力气,刀锋陷入了肩头破开了皮肉。 轻骑抓住机会想一刀抹断元吉的脖子,可元吉突然按住肩头的刀背,对方却紧跟着脱手飞步后撤。 直奔甄可笑! 元吉惊觉反应,可他迈动双腿,眼前视线忽然一黑,周遭的雨声也紧跟着被耳鸣声盖过。 等他视线恢复明亮,发现轻骑勒着抽泣的甄可笑,刀锋就贴在白皙的脖颈旁。 轻骑得意地大喊:“放下刀。” 元吉果断地松开了刀,城门下的众人都是神色凝重,几人还攥紧了拳头。 元吉虚弱地说:“放开她,我任你处置。” 轻骑哈哈大笑:“你以为你有资格与我讨价还价,殊不知现在我要你生就生,死就死!” 指尖血珠滴答,肩头的伤口隐现白骨,元吉忍着剧痛说:“你待如何?” 轻骑招手示意他走近,等元吉迈开步伐,甄可笑双眼颤栗个不停,旋即剧烈地摇头。 她仿佛在告诉元吉不要靠近,可元吉就是这般毫无防备的迈步、再迈步,等直直走到两人身前—— 噗嗤! 冷刀刺穿了元吉的腹部,乌云里的雷光映照着轻骑得逞的狞笑,也令甄可笑的面容褪尽了血色。 甄可笑惊呼出声:“元吉!” 刀锋拔出带动黏密的血水,元吉无力地倒在地上。 沉重的步伐踩着湿滑的泥地走近,轻骑居高临下地倒举钢刀,说:“狗东西,老子送你归——” 噗嗤一声,这声音细微的几乎叫人听不清,周遭的声音仿佛瞬间沉寂。 轻骑瞪大双眼,嘴里呕着血水不说,舌尖还诡异地现出一根尖锐的尖刺。 轻骑倒下了。 元吉看着浑身颤栗的甄可笑,看着她手中握着一根滴血的金簪子。 刘朔云与一众士兵都窒息般的看着这一幕,一语不发。 此刻甄可笑像是回过神,发白的指节惊吓般地松开簪子,整个人也瘫软般地坐在雪地里,大口大口的喘息着。 刘朔云抬手一招,说:“飞马快报,传我口令,让梁都尉拖延队伍。另,让士史大人书信一封至崇都太尉大人,就说甄氏后嗣甄可笑逃窜,城西禁军追捕未果!” 两名士兵当即抱拳:“喏!” 刘朔云带着人冲到近前,他扶起甄可笑,温声问:“小姐,你没事吧?” 甄可笑惊魂未定,她头一次杀人,口中结巴地说:“我、没事……” 刘朔云突然双膝跪地,说,“卑职,让小姐受惊了。” 几名士兵上前扶起元吉,他腹部受了重创,血流不止,可一声不吭的模样顿令众人暗暗佩服。 甄可笑托起刘朔云的手臂,说:“刘叔叔,我已查明父亲身死原因,还望刘叔叔做主,为我甄氏一族讨回公道!” 刘朔云意外地问:“小姐怎知?” 甄可笑将石丹心与叶宏放的交谈细说了一遍,刘朔云听的连连颔首,可等他刚要开口,突然山道口传来一阵雷鸣般的铁蹄声。 众人登时齐齐回头望去。 伴随着阵阵雷鸣,身披漆黑盔甲,头戴面罩的铁骑从雨夜中飞驰而来。 “大人,是斥候营的人。”士兵举着火把远眺,“怪了,只有几人,不曾见到梁都尉。” 刘朔云眼珠一转,说:“快去阁楼,将我的鹰放出去。” 士兵不解,但还是奉命去了。 刘朔云搭住元吉的肩膀,说:“我知道你叫元吉,我长话短说。你义父鹿不品有书信一封。本来应该在流放队伍入关后交给你,但眼下形势危急,我只能口述与你,你且记住。” 元吉听到鹿不品的名字顿时眼眸一凉,他沉声说:“大人请明言,元吉定一字不落,牢记在心。” “此事与小姐性命攸关。”刘朔云撑膝握紧拳头,“你须带着小姐出关,出塞后朝北走,自有人接应你。此后安排权听那人做主,你记住了吗?” “出塞后,往北走,有人接应。”元吉颔首,“记住了。” 刘朔云注意到他刻意忽略了一句话,看来这少年心思缜密,不是任人摆布的心性。 刘朔云朝士兵挥手:“把马牵来。” 士兵牵来马,元吉扶着甄可笑上了马,随后甄可笑不解地问:“刘叔叔,为何要送我走?” 刘朔云语速极快地说:“小姐若留在满红关有性命之忧,卑职已为小姐安排好了去处。此中详细,等小姐长大归来,朔云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甄可笑看着刘朔云,半晌后,微微点头。 “我虽不明大人之意,但若是鹿先生要我做的,定然丝毫不差。”元吉抱拳,“元吉在此,谢大人不杀之恩。” 刘朔云不禁对元吉心生愧疚,看来他早知晓自己方才对他动了杀心。 形势急迫,刘朔云不在多言,他高声大喊:“打开关塞城门!” “都尉大人有令!”士兵昂首咆哮,“打开关塞城门!” 尘封许久的边塞城门传出吱哑闷响,露出一道漆黑的缝隙。 昏暗的火光照亮了那抹黑暗,显现出苍茫一片的雪白。那是冰峰千里的大漠,北国风光下的皑皑白雪遮天蔽日,唯有窜涌的雷蛇游走天际。 山道口疾驰而来的交河见此,登时大声高喊:“都尉大人有令,请小姐回队伍一叙!” 刘朔云抬头看着甄可笑,似劝慰般说:“小姐莫理会,去吧。” 甄可笑向后望了一眼,旋即看向刘朔云,揖礼说:“刘叔叔,保重。” “大人保重。”元吉奋力一挥缰绳,大喝一声,“驾!” 战马甩动脖子长长嘶鸣,强健的四蹄踏溅起泥泞中的血水,如一道狂风般呼啸而驰,直奔城门! 后方的交河瞪起眸子,他赶忙打马追赶,口中喊出炸雷般的怒吼:“尉史大人,快关城门!!!” 大雨滂沱。 雷鸣滚滚。 雨水打湿了刘朔云的衣襟,也打湿了面容,他展开双臂,湿透的袖袍撒下一片雨珠,朝着城门遥遥一拜。 他朗声说:“恭送小姐。” 战马冲出城门,一众士兵纷纷抱拳高声呼喊。 “恭送小姐!” 战马冲入漆黑的雪夜,惊雷闪烁间,马身上的两道影子忽隐忽现,转瞬间就奔出老远! 等待雷鸣停歇,雨势骤减,无人在能看到黑暗中奔腾的战马,但他们仍旧注视着。 交河奔到刘朔云身前,翻身下马,抬手揪起他的衣领,怒声喝斥! “你知道你都干了些什么吗?” …… 第一卷 只手遮天 第六章 同生 竖日,梁封侯带着流放队伍回到满红关,昨夜的雨淋湿了他的盔甲,军靴泡了水,踩过石板留下道道脚印。 交河跟在他身后把昨夜的事情说了个大致,他默默听着一语不发,大步流星渡过长廊,朝书房走去。 书房内的熏香燃了过半,刘朔云换了身书生袍,独坐窗前撑腮看书,清秀的面容像是雪后初显的青山绿水。 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边塞生活艰苦,磨平了他曾经作为书生的狂傲,独留下了平静的儒雅。 此刻他虽手捧书卷,但心思却早已飞向了窗外,担忧着那片苍茫雪原中的两个身影。 门扉被突然推开,刘朔云头也没回,只是温声说:“回来了。” “此事你最好给我说清楚。”梁封侯开门见山,“飞马传信要我拖延队伍,可你把小姐放出塞外。她才十二!你有没有想过如果遇到外寇怎么办?” 他脱了头盔搁在小桌上,露出被风尘洗刷后的严肃脸庞,旋即抬脚勾来凳子,大马金刀坐下,凝着略显阴沉的面色。 “我若不放,你该当如何?”刘朔云放下书卷,“你想把小姐送到烟州江家,可江家出了个叛逆通敌的王妃,你这点小心思庞博艺就猜不到?” “江家是王妃本族。”梁封侯冷着脸卸盔甲,“江大人对自己的孙女疼爱有加,早有密信送到我这。王妃出身烟州,早年与乐无双并称书琴双绝,小姐若在烟州养着,将来出落必是才女。” 梁封侯慢条斯理解着护腕,目光却盯着刘朔云。 刘朔云早年奉命来满红关任职尉史,当时关内士兵看他是个细皮嫩肉的酸书生,没人瞧得起他,唯独梁封侯对他还算客气。 在边塞这片贫瘠之地,能建立起友谊的东西不多。两人之所以能相处这么多年,那都是用血沙和烈酒浇出来的同心同德。 所以刘朔云了解梁封侯气什么,但他有自己的原因。 刘朔云取了干帕子递给他,然后平心静气地说:“烟州是好,可小姐如今是逃犯,那里对于她而言,不过是另一个囚笼。封侯,我明白你有你的打算,可千算万算,谁都算不到陛下会认为甄将军通敌叛国。” “我信天塌了将军也不会通敌!”梁封侯冷不丁甩脚,军靴猛地飞砸在桌案下,“将不论政,王侯号令,莫敢不从。我只管打仗,其余的与我无关。” 他用帕子擦拭头上的湿发,水珠顺着麦色的脖颈下淌到锁骨间,湿漉漉的衣襟紧贴胸膛,粗重的鼻息在空气中凝了薄雾。 他总归是气的,王命与恩情,在梁封侯心里摇摆不定,但分量却一样的重。 刘朔云弯身捡起军靴放在塌边,走到梁封侯身边坐下,说:“你气我,我明白。这事怪我。” 梁封侯冷眸撇视他,闷哼一声,说:“哼,有什么好气的?本都尉大度的很。” 刘朔云了解梁封侯,知道他这人面冷心热。 他笑起来,指着梁封侯,说:“哟哟,急了。” 梁封侯把帕子甩在刘朔云脸上。 刘朔云揭下帕子,干笑几声后,正色说,“塞外有人接应,你不用担心。” 梁封侯揉发的手一停,沉默须臾,说:“你给我说清楚。” 刘朔云手上接了茶壶泡茶,嘴上慢条斯理地说:“正值冬季,外寇缺粮,所以大多出没在边防县城准备抢粮,而往北的道路,没人敢去。” “北边那是封州,那里是……”梁封侯倏地侧眸,“你把小姐送进了万剑门?” 刘朔云颔首,说:“正是。” 梁封侯露出诧异神色,万剑门是修真门派,远在大漠北边的封州,那里四季飘雪,是外寇崇敬的圣地。 修真求道,那是仙人梦。他是真想不到,刘朔云居然能让甄可笑拜入万剑门。 “有人给我送了封信。”刘朔云感叹,“若小姐进了万剑门,此举不可谓不大胆,更是死地逢生。” 梁封侯摩挲着下巴沉思,他没留胡子,看上去像是将门之后的公子,但这些年来他在大漠厮杀拼搏,眉宇里多了股冰冷的血性。 他撑着小桌踩在凳沿上,气质一下就变作地痞模样,问:“你能保证万剑门会收小姐入门?” “信中保证。”刘朔云端茶递给他,“定能收小姐为徒。” 梁封侯接过茶,垂眸微抿后,问:“那封信谁送的?” 刘朔云知道他在猜忌这件事情背后的真相,随即老实地告诉他:“王府管家,鹿不品。” 梁封侯眉头一挑,似想到了蹊跷之处,他说:“我早年与你同入王府赴宴,记得有名小护卫一直跟着小姐,与管家鹿不品交集甚密。听城西禁军的士兵说,小姐逃亡时身边跟着一名少年。” “那是鹿不品的养子,叫元吉。”刘朔云起身收拾丢在地上的盔甲,“他杀了城西禁军的人。” “尸体的伤口我看过,一刀封喉,干净利落。”梁封侯嘴角勾着笑,“刀法相当不错。” 刘朔云将盔甲套在木架上,脑海里却回忆起了昨夜的场景,他感慨回答:“这少年是小姐的死士。” 梁封侯起身躺到榻上,双手枕着后脑,问:“听底下的人说,他受了伤。” 刘朔云的指腹划过铠甲上磨损的豁口,那里残留着褪色的血渍,和昨夜的血水一样。 污浊不堪。 他神色忧愁地叹息:“很重的伤。” 梁封侯盯着陈旧的天花板,若有所思地说:“希望这小子能护送小姐一路周全,小姐若是入了万剑门,对将军,我们也算是有个交代。” 刘朔云走到窗边的案桌前坐下,窗外朦胧的暖阳照在他的侧脸上。 他沉默片刻,说:“但愿他能安然无恙。” …… 塞外的黄沙上盖着层薄雪,寒风呼啸,细沙混着融化的雪水,令路面粘稠的像是沼泽。 战马彻夜奔腾,翻过一座座矮山坳,元吉腹部的鲜血顺着马颈滴落,沿途留下长长的血迹。 他面色惨白,神智浑噩,时常有翻身落马的迹象。 甄可笑一路拉着他,喊他的名字,他便咬破舌尖强行提神,可架不住伤口的血这般无止尽的流。 终于在越过一处山坡,暖阳迎面照射在元吉的面容上时,他半开半合的眼眸逐渐闭合,旋即摔落下马。 甄可笑拽不住缰绳,跟着翻倒。 下陷的雪很厚,元吉颓然地向下坡翻滚,甄可笑抱着他,两人就这样滚下了坡。 战马失去了束缚,朝着远方越跑越远,很快就只剩一道小小的黑影。 甄可笑挣扎着从雪地里爬起来,她抱着元吉哽咽地喊:“元吉,元吉你醒醒!” 元吉强撑着眼皮,嘶哑地说:“小姐,快走吧。” 甄可笑手掌摸过他血肉模糊的腹部,抬掌间满是粘稠的血,她吓地缩手。 她哭泣着说:“元吉,起来,我背你走。” “不用了小姐。”元吉虚抬手臂,指着北边的方向,“往那走,会有人接应你。” 甄可笑看着那颤抖的手臂,血已凝固。她抓着元吉的手,哭着喊:“不,跟我一起走。我们一起走。” “小姐将来要为将军报仇。”元吉挤着痛苦的笑,“小姐还有好长好长的路要走,元吉不能陪小姐走下去了。” “不行!你说过要给我当一辈子护卫。”甄可笑用力抬着他的胳膊,“一辈子还很长。” 她抬了一会,可怎么抬都抬不动,流放路上饿了一路,得知父亲的死因她又止不住的哭,一路逃亡费尽心神,力气全部都用完了,只有眼泪还在不争气地流。 她突然好恨自己才十二岁,好恨自己还是个孩子,她好恨,恨透了这世间阻挠她的一切,可终归是恨自己无能为力。 “元吉。”她渐渐止了哭腔,“你若不走,那我也不走了。” 她将元吉抱在怀里,眼神空洞地说:“从小到大一直是你陪着我,这次换我陪你,永远陪着你。” 元吉听不到了,他视线里的景象仿佛都变成了白色,剧烈的疼痛令他昏聩,困意排山倒海般袭来。 甄可笑似乎还在念叨着什么,他怎么也听不清,意志渐渐溃散,双眼缓缓闭合。 甄可笑抱着他哼着歌谣,这首曲子是她母亲教她习字时哼的,曲调柔和,舒缓绵长。 她母亲总说,难受的时候,就哼这首歌。 可是这首曲子令她想起了母亲的模样,想起了两人坐在檐下廊前写字时的模样,想起了母亲倒在雪地里再也没有起来的模样。 甜蜜、痛苦、悲凄、憎恨,五味杂陈的复杂情绪在少女的面上反复涌现。 这种愤怨令泪水止不住地流淌,令她在空旷的雪原上昂首仰天,放声大哭了起来! 凄厉的哭声随着寒风传向远方,高耸的雪峰呜咽震动,积雪轰然塌落,像是浪潮般席卷而下,狂涌的雪浪冲出悬崖,向着底下的甄可笑和元吉猛烈扑来! 轰! 甄可笑眼中倒映着漫天白雪,眼看就要被雪崩掩盖的瞬间—— 噌! 一声啸音贯穿天地,紧接着一道耀眼的璀璨光芒骤然划破长空! 那似乎是一道凌厉的剑光,好似斩风斩雪斩过往,带着一往无前的魄人气势霍然斩断了雪浪! 甄可笑怔怔仰头,就见一道白影在雪浪横断的刹那间,骤然飞驰而来! 她还未看清到底是什么,只见一只手臂迅疾探出,猛然抓起两人,并且在瞬息之间,带着两人冲了出来! “好险、好险。”那声音脆朗,“差点就被雪埋了。” 狂风吹的甄可笑微眯着眼,她慌张地四下环视,浑然惊觉自己正身处半空,而抱着自己的这人脚踏着一柄流光溢彩的仙剑! 这人穿着一身白衣,长发随风飘荡在脑后,侧脸白皙如玉,仿佛是雪做的一般白彻,叫人看了就移不开眼。 甄可笑张嘴间被灌了几口寒风,她艰难地问:“你是谁?” “我是来接你的。”那人说着后脚微踏,仙剑放缓了速度令狂风顿时少了许多,他朗笑着说,“还好你的哭声引起雪崩,不然我还真找不到你。” 甄可笑惊疑不定地问:“是鹿管家让你来接我的吗?” 那人闻言侧头,显露出的面容爽朗的叫人放松心神,他说:“不错。” 这是一双深邃的眼眸,眉毛直长似剑,笑容泛着令人舒心的和煦,气质更是出尘而令人神往。 他似察觉到甄可笑还在怀疑他的身份,便笑着说:“我叫陆寒霄,万剑门掌门座下弟子。” “万剑门……”甄可笑不解地望着前方,“那是什么地方?” 陆寒霄抬起下巴示意她看向前方:“那里就是万剑门。” 甄可笑顺着他的视线望去,霍然就见朦胧的雪雾渐渐飘散,天际在转眼间呈现出清澈无垢的景象。 仿佛此刻的天空是一面绵延到天边的镜子,倒映着雪峰上脉络清晰的阶梯,以及白雪皑皑的顶峰。 她渐渐凝眸,看清了山顶的亭台楼阁,口中呢喃着。 “万剑门……” …… 第一卷 只手遮天 第七章 入门 恣意傲剑行天地,破万道。 刻入山石的笔锋犹如利剑,甄可笑只看了一眼就觉得双眸刺痛。 这座独立于大漠北边的山峰狂风呼啸,吹的她身子前倾,每迈一步都恍如置身天巅。 暮然回首,她于山顶向下俯瞰,只见云雾飘摇间,偶有空隙可见大漠黄沙里的白雪,像是麦田中绽放着丛丛百合,放眼望去,美不胜收。 抬头眺望,云纱拂面。 山顶广阔无边,头顶冬日,身穿雪白道袍的人流走动,顿显山门香火鼎盛的盛况。 到了万剑门应该是种解脱,可不知为何,甄可笑只觉得心底压着块石头,美丽的风景没让心情愉悦放松,反倒愈发压抑难受。 她看着走在前头的陆寒霄,凝视着元吉无力垂落的手。从指尖的血,到刀刃割裂的皮肉,再是裸露骇人的白骨。 她看向了自己颤抖的手。 这咸腥殷红血里到底有多少罪和怨?为何比红袖上的彩墨还鲜艳? 这本不该是她承受的罪孽,可她是甄毅唯一的女儿,父亲留下她伴随着甄氏一族走上流放路,也是活生生将她推上了一条不归的死路。 原本她想着,也许这一生会在满红关为奴为婢,一生到死碌碌无为。可石丹心将深藏的秘密说出那一刻,这种痛苦就成了压在她心底里的石头。 母亲江笑南被士兵用鞭子活活抽死,那是鞭挞她前进的诅咒!而当身前人死,身后人继,鞭子落下打响,她才绝望的发现,自己也是被命运追逐的苦命人! 她原本会在血海里,蜷缩在绝望的悲痛里,伤痕累累的心里装着深深的仇恨。 可元吉将她拉出了荆棘! 是元吉救她、护她,对她唯命是从,让她从悲痛里觅取复仇的力量,所以她舍不得这份唯一残留的温柔消逝。 所以她怕! 害怕元吉就这样死了,留她孤独一人活在世上背着罪石,受着无尽的鞭挞走接下来未知的路。 元吉不能死。 她似痴傻般默默念着:“只有元吉了,他不能死……天下人可以死尽,独独他不能死,绝对不能……” 仿如从噩梦中惊醒,她双肩微抖,想伸手拽陆寒霄的衣角,可刚伸出一半就收回了。 “陆……师兄。”甄可笑无助地涩声问,“元吉他的伤很重,师兄能救他吗?” 陆寒霄步伐轻快,垂首看了眼元吉的伤口,蹙眉说:“难。伤口贯穿了腹部,肠子都断了,万剑门上下恐是无人能救。眼下我给他服了保心丸,先去大殿,请师父他老人家想想办法。” 甄可笑闻言慌忙点头。 两人走进大殿,正位左右分别坐着两个人,一位须发皆白的老道人,而另一位,甄可笑霍然认出了他的身份。 “鹿管家!” 鹿不品一身朴素布衣,须发间夹杂着灰意,他见着甄可笑当即跪地,恭敬奉礼说:“鹿不品,拜见小姐。” 甄可笑扶起他,面容随着步伐寸寸迫近,口中哽咽地重复:“救他、救他,快救他!” 鹿不品闻言侧过头,看着被陆寒霄抱着的元吉,囚衣凝着白霜,腹部的血迹染红了一片。 鹿不品凑近细看伤口,沉默了许久后,说:“小姐无碍,元吉便是完成职责。小姐,元吉是死士,为守护小姐不惜性命理所应当,他的伤太重,已经没救了,小姐切勿放在心上。” 甄可笑像是怔住了,旋即突然瘫软坐下去。 “不、不、不会的……”甄可笑疯魔似的摇着头,泪水止不住的流,“元吉不能死,不能死,你救他,救他。” 鹿不品额头紧皱,缓声劝慰说:“小姐,生死有命。” 甄可笑狼狈地爬过去,她忽然拽住陆寒霄的手臂,颤声哽咽,说:“陆师兄是神仙,一定能救元吉的对不对?对不对!” 陆寒霄眼见她这般凄楚,不禁心生怜悯之情,他耐心解释说:“小师妹,修真问道虽是求长生道,得天地造化,但我等都是凡人,坏了五脏六腑,人还是会死的。” 可甄可笑的手指发狠了力气,她像是不相信陆寒宵的话,又觉得刚刚抓住的希望陡然又从手心逃离。 “不可能的……”甄可笑陡然垂下手,无助地环视三人喃喃,“你们骗我……” 鹿不品和陆寒宵皆是沉默无言,他们都看得出甄可笑非常在意元吉,但这种伤势恐怕已是回天乏术。 但就在这时,那一直开口的白发道人突然说:“这少年兴许还有救。” 这话语在甄可笑耳畔回荡,她空洞的瞳孔仿佛突然恢复了些许神采! 她强撑虚弱的身子爬到白发道人跟前,双手交叠,俯首重重一磕! 嘭! 伴随着殿内的沉闷重响,她凄声呼喊:“求老神仙救他!大恩大德,可笑此生当牛做马,没齿难忘!” 白发道人双指揭开元吉囚衣,在观察间说:“伤口横贯,外加心神剧耗,能救他的,恐怕只有开渊谷的齐舟真人。” 鹿不品似乎想起了那矮胖的身影,他回忆着说:“开渊谷远在烟州南樊岛,离此路遥甚远。元吉伤势惨重,恐怕难以撑到那里。” 陆寒霄抱着元吉无法奉礼,但神情一肃,说:“弟子方才路上给他喂了保心丸,尚能保他心脉守神,师父,我去吧。” 白发道人看了他一眼,从那双坚定的眸光里,他觉察出弟子似极为在意这少年的死活。 旋即他抚须颔首,说:“那如此,救人要紧,你且去吧。” 陆寒霄得了令要走,甄可笑当即紧紧跟随,她的心现在与元吉的生死交相呼应,慌张地如同一个不知何去何从的木偶。 陆寒宵见此便劝慰说:“小师妹,我带着你不方便,你便在山门等候,可好?” 甄可笑紧攥双手,她现在只在乎元吉的安慰,所以无论对方说什么,她都频频点着头说:“好,可笑等、多久都等。” 她这幅急迫模样令陆寒霄不禁莞尔苦笑,随即就出门召出仙剑,化作一道流光,直冲云霄。 甄可笑魂不守舍的回到殿内杵着,鹿不品与老道人闲谈些许时候,随后领着甄可笑走到殿门口。 鹿不品见她神色发怔,就说:“小姐一路辛苦了,如今安然到了万剑门,老奴也放宽了心,呆会老奴便会下山去。” 甄可笑陡然一惊,她急切问:“鹿管家要走?” “王爷出事后,老奴为得苟活逃出崇都已是心有愧疚。而为报王爷当年救命之恩,便上了万剑门求旧友为小姐谋取寸许之地安生。”鹿不品露出一贯朴素的笑意,“小姐,老奴这般安排,小姐觉得是否妥当?” “我父亲身败名裂,鹿管家还愿想法子救我,可笑铭记在心。”甄可笑屈身一礼,“是您与元吉救了我的命,可笑此生定报鹿管家救命之恩。” “小姐莫要如此。”鹿不品叹息伸手,将人扶起才说,“小姐,王爷一案委实蹊跷,如今小姐已是戴罪之身,此生怕不是回不了崇都了。老奴斗胆问小姐,此生是想安然度日,还是——” “报仇。”甄可笑抬头的目光霎时间遍布怨愤,“天子听信奸佞杀我父亲,我要报仇!” 鹿不品闻言一滞,他注视着甄可笑,从那挂着泪痕的眼神里看到了无比强烈的恨意。 鹿不品凝重地变了表情,说:“修道者与凡人相比,可谓执掌生杀大权。崇都之内,四门大派弟子隐匿其中,而天子亦或是司空庞博艺身旁,皆是诸如此类的高手。要想报仇,堪比登天。” 甄可笑闻言咬紧牙关,她在雪原上目睹陆寒霄那一剑之威,当时就生出了拜入万剑门学艺报仇的心思。只是没想到,原来这世间有那么多修道者。 如果皇帝和庞博艺身边都有陆寒霄那般的强者,那她要如何报仇? 而凭借自己,是否能做到这比登天还难的事呢? 绝望的情绪袭上心头,她不禁黯然泄气。 鹿不品看出她的神情变化,知道她不是放弃,而是感到艰难。 随即他话锋一转,说:“小姐切勿担忧,修道者有铁则一条,不可仗着修为杀害凡人,这是四大门派定下的契约。而世俗王朝更迭,对于修道者来说不过是昙花一现。兴许小姐在潜心问道的这段岁月,郑国王朝自身就会土崩瓦解。” 可甄可笑闻言却不甘地嘴角微抽,她问:“那我是否可以在俗世之中修道?等待郑国衰败之时,在伺机刺杀皇帝?” 鹿不品摇头说:“小姐有所不知,修道者境界高低皆由心魔作祟。人生有七情六欲,皆是心魔,要想求得天道,须一一根除。所以修道者纷纷入世,尝遍人间百苦就是为了破开心魔。纵使你在俗世修炼有成,可碍于铁则,其他修道者定然会阻止你复仇。” 甄可笑面色顿时煞白,她喃喃:“那我这一生难道只能眼睁睁看着仇人老死,却不得亲手报这杀父之仇?那我修道为何?这道,可有天理?” 鹿不品突然笃定地回答:“不,如果有人打破铁则,小姐就必然可以血刃仇敌!” 甄可笑骤然心头一跳,她急问:“谁能打破铁则?!” 鹿不品背负双手,他垂首又抬头,说:“千百年前,魔道肆虐俗世,杀人夺魄,修炼魔道妖法。致使血流四野,山河崩塌。正道为救俗世黎明百姓,结盟而出,杀退魔道。但魔道余孽出逃海外,且立誓必将返回,与正道一决生死。” 甄可笑听的大气也不敢喘,她犹疑地问:“魔道又回来了?” 鹿不品肯定地颔首,说:“老奴在崇都建立了商会,下属也有部分在塞外贸易。据人探报,魔道在海外已站稳脚跟,恐怕不日便要重回故土。” 魔道回归俗世,必将掀起腥风血雨。由于修真铁则的缘故,也许自己永远都不能靠近皇帝半步。但只要铁则被魔道打破,自己就必然可以亲手为父亲报仇! 念头思虑半晌,甄可笑平静地说:“鹿管家,我想拜入万剑门修道。” 鹿不品眉头一挑,心里也顿时明白了甄可笑的打算。 他郑重地问:“小姐想清楚了?” “我这条命是元吉拼死救回来的,我要好好活着。”甄可笑望了陆寒宵方才离去的天空一眼,旋即回首,“即便修道者不得杀害凡人,但我相信恩怨分明,苍天有眼。皇帝陷害我父亲,这笔血仇,就算我要等百年、千年,我也要等下去!” 鹿不品眸子一凝,他沉默许久,俯身一拜,恭敬说:“小姐心智坚韧,老奴此生定想方设法,为小姐倾力相助!” 甄可笑扶起鹿不品,两人随即走入殿内。 北堂渡居坐高位,见甄可笑进了殿,忽觉这少女方才那般凄苦的模样在转瞬间大变,隐约现出一股锐利之意。 鹿不品拱手说:“北堂兄,在下所托之事,还望多多包含。” 北堂渡目不转睛看着甄可笑,回礼说:“自然。” 鹿不品示意甄可笑上前,然后伸出双指直指她的额头,闭目刹那就察觉出她丹田竟与常人不同。 那是一柄剑! 北堂渡霍然睁眼,惊骇出口:“先天剑胎!” 鹿不品闻言大惊:“你确定?” 北堂渡深吸口气连连颔首:“不会错。” 鹿不品看着甄可笑,神色变幻着说:“造化,造化。” 北堂渡凝视着甄可笑,问:“你可愿入我门下?” 甄可笑看了鹿不品一眼,见他宽慰微笑,便郑重地双膝跪地,说:“请师父受可笑三拜。” 连着‘嘭嘭嘭’磕了三个头,甄可笑的额头泛了红。北堂渡开怀大笑,他上前扶起甄可笑,随后召来弟子,令其安排甄可笑的住处。 甄可笑离开时与鹿不品对望,这一眼,而后便是主仆分离。 她在渡步间踏过楼阁,目光再度望向天外,心里担忧着。 那个少年。 …… 第一卷 只手遮天 第八章 缘分 长空万里,白云漫天。 陆寒霄脚踏仙剑,抱着元吉如长虹贯日般刺破云海,直达南樊岛。 他刚下开渊谷的演武场,径直就朝谷内的觅天街跑,沿途来往弟子见他身穿万剑门道袍,也不惊讶,只是匆匆一撇就忽略了。 修真四大派,开渊谷、万剑门、紫烟阁、觉尘寺多年交好,彼此弟子常有往来,加上修道者为破心魔,在俗世上结交为挚友的不在少数,互相拜访是件常事。 陆寒霄抱着人,风尘仆仆地赶到一栋木屋前,上方木匾悬挂‘百草堂’。 他正要进门,突然一根烟杆子陡然横出,拦住了他的路。 “慢着。” 这语调慵懒带着川蜀口音,倒是嗓音富蕴磁性,紧接着一名身穿珑纱道袍,样貌绝美的女子迈步挡在门前。 陆寒霄顿住脚步,登时苦笑起来,说:“江果师妹,我有急事。” “急,来药堂的谁不急?”江果凝着冷颜,一转烟杆,“说事儿,麻溜的。” “救人。”陆寒霄言简意赅,举了举怀里抱着的元吉,“这少年受了重伤,我找齐舟真人求治。” 江果远山眉平舒,细看一眼,见陆寒霄怀中的元吉垂着手,那血珠允自顺着指尖往下淌。 她似见惯了这般惨烈的景象,略微扭头朝屋内吆喝了句:“老头,出来接客!” “胡闹。” 话语透着恼怒,就见一名身材矮小的侏儒老者迈步走出,那白须几乎拖在地上,他蹙眉瞪了江果一眼,低声说了句:“没大没小。” “齐舟真人。”陆寒霄点头致意,“我这位小兄弟受了重伤,请真人看着给治治。” 齐舟真人背着手,走近瞅了眼,随即又往回走,嘴里无所谓地说:“要死了,没得治。” 陆寒霄急忙说:“真人,我师父说了,普天之下这么重的伤,非齐舟真人不得治!” 江果横身一挡,嘬了口烟吐着雾,说:“没听咱家老头说吗?没得治,滚。” 陆寒霄无奈苦笑,可齐舟真人突然原地转回来,笑眯眯地问:“北堂渡那个老东西是这么说的?” “千真万确。”陆寒霄连连点头,“真人是四派丹药一道的前辈,妙手回春无人能及。” 齐舟真人被拍了马屁,顿觉浑身舒畅,说:“这倒是大实话,老子爱听。既然如此,我也与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 陆寒霄忙垂头,一副聆听教诲的模样。 “这少年中的是刀伤,瞧他面色应是淋雨吹风染了风寒,现下气若游丝。”齐舟真人昂着头,“就是大罗神仙来了,哼哼,也是徒劳无用啊。” 陆寒霄霍然抬头,惊声问:“真人,难道一点办法也没有?” “榆木脑袋。”齐舟真人上前掀开元吉的囚衣,指着伤口,“断了肠子,你要我怎么治,用绣花针给缝上不成?老子没学过针线活,要不要你到烟州寻家裁缝铺子,打听打听他们接不接缝肠子的生意?” 陆寒霄被怼的哑口无言,只好叹气作罢。 齐舟真人撤手正要回屋,突然目光停留在元吉的脚踝上,那里戴着一只脚铃,环扣上刻了字。 陆寒霄转身正打算离开,人既然没得治,他只好带人回去复命了。 “等等。”齐舟真人突然扯住他的衣袍,然后抬着元吉的脚铃端详,良久后问,“这少年叫什么?” “呃……听着好像叫……”陆寒霄回忆甄可笑的话,“叫元吉。” “元吉?”齐舟真人抬高下巴,“姓什么?” 陆寒霄老实说:“不知道,只听小师妹喊他元吉。” “嗯……”齐舟真人思量须臾,说,“抬进来。” 陆寒霄闻言愣了愣,倒是江果用烟杆子一敲他的肩膀,扬了扬下巴,说:“愣着干嘛,叫你进去。” 陆寒霄回过神,连忙跟着进屋。 “人放这。”齐舟真人指着竹躺椅,又对江果说,“去把你师姐叫来,让她带上针线。” 江果叼着烟杆喷雾,囫囵间,问:“叫她干嘛?” “哎呀,老子说了不会针线活,叫她来缝肠子呀。”齐舟真人似撒泼地跳脚,“叫你去就去!” 江果没看他,顾自进了里屋。出来时身后跟着一名女子。 陆寒霄朝女子行了一礼,说:“见过第五婷师妹。” 第五婷气质娴雅,她笑不露齿,回礼说:“陆师兄。” “行了,别客套了。”齐舟真人从柜台掏出把细刀,“婷儿,我给他上药,你把肠子给缝了。” 第五婷应了声,拿出针线准备。齐舟真人取过小板凳坐下,卷起袖子就下了刀。 他下手麻利,割去死肉,剜开后由第五婷将肠子一一缝接,那双纤纤素手沾了血,却叫旁观的陆寒霄觉得莫名好看。 血横流了一地,齐舟真人上好药,止了血随后又给元吉喂下几枚丹药。 江果看到那丹药顿时停下嘬烟的动作,瞪大眼,嘴里支吾着:“那是、那是……” 齐舟真人嘴里嘟囔一声:“缘分到了,留着也无用。” 随后第五婷将沥干的帕子盖在元吉额头上,边洗手边说:“师父这次倒是舍得,珍藏的丹药给这少年当糖吃。” 齐舟真人哼了一声,转身进了里屋躺在逍遥榻上。 陆寒霄和江果在外边守着元吉,第五婷跟着进了里屋,她取下抹布擦榻上的桌案,问:“师父,头回见您这么上心,这少年是谁呀?” “你还记得烟州那双绝吗?”齐舟真人十指交接盖着肚子,“就那、那、那……书琴双绝。” “记得,九州之下谁人不晓?一书江笑南,一琴乐无双。”第五婷将抹布放入铜盆搓洗,“早年我去游历时还听过乐无双的曲子,好听着呢。” 齐舟真人捻着白须,说:“乐无双这孩子的琴当真是世间一绝,竟破了我的‘悲魔’,我本来寿元将尽,是她硬生生把我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第五婷用香帕擦手,问:“这跟外边那少年有何干系?” 齐舟真人翻起身,靠着软垫,说:“那脚铃是我送的,泡过药,可以养神。当年我身边没带什么东西,就送了她这么个小玩意,没想到今天又瞧见了,真是睹物思人,唉。” 第五婷坐到塌边,说:“崇武年的那场火把整艘花船都烧干净了,师父,这都过去多久了,你还记挂着呢?” “那孩子傻,当年我要收她为徒。”齐舟真人指着窗外,结巴地重复,“她她她……” “她不肯。”第五婷抿着薄唇笑,“师父,修道在缘,乐无双无缘罢了。” “这孩子兴许是她的,我这命里欠着债呀。”齐舟真人踩着软塌渡步,“不成,这孩子得留下。” 第五婷想了想,说:“这是陆师兄带来的人,恐怕已经入了万剑门呢。” “老子说不成!”齐舟真人倏地转身,“跟着北堂渡那个老东西能落什么好?我这一手的绝活还没传干净,心里不痛快!婷儿,这人得留下,到时候就说、就说……” 齐舟真人端着下巴犹豫不决,第五婷噗嗤一笑,凑近说:“就说人得养上几年,不然身子骨得落病根?” 齐舟真人拍掌叫好,他无比溺爱的捏了捏第五婷的下巴,赞赏说:“还是婷儿懂师父的心意,就这么办!” 屋外的江果靠着门扉嘬烟杆,她撇眼瞅陆寒霄,说:“这少年是万剑门的弟子?” 陆寒霄用手背贴着元吉的额头,口中回答:“不是,他是随我小师妹入山的。” “哟。”江果唇里吐着雾,“这般急着救人,瞧着不像呀。” 陆寒霄为人磊落,四大派交友无数,独独这开渊谷的江美人对他是冷嘲热讽。 他也不在意,笑着问:“那像什么?” 江果看着昏迷不醒的元吉,烟雾弥漫在面上显得朦胧,她说:“像你儿子。” “江师妹说笑了。”陆寒霄将焐热的帕子放入盆中搓洗,“只是我那小师妹担心这少年,作为师兄,不想让她伤心而已。” 江果磕着烟灰,有意无意地看他,问,“你小师妹谁呀?” 陆寒霄将帕子沥干,细心地贴在元吉额头上,他渡步到门前望着天,惆怅地说:“昨日刚到万剑门,叫甄可笑。” 江果顿了动作,蹙起眉,说:“甄可笑?那不是前些月被砍头的甄毅独女吗?” “这事我也听说了。”第五婷掀帘走出,“那甄毅听说被召回崇都的时候不带一兵一卒,结果叫皇帝砍了头。” “这事传的广。”陆寒霄长吁短叹,“俗世大将,一世英名,一朝身死,谁听了都觉得遗憾。” “咳咳。”齐舟真人咳着声走出,他问,“那这少年是甄王府的人?” 陆寒霄恭敬回答:“想来是的。” 齐舟真人眼珠一转,坐在小凳上,看了第五婷一眼。 第五婷会意,说:“陆师兄,这少年伤势过重,得在此修养些许时日,你看……” 陆寒霄问:“依师妹之言,需要多少时日?” 齐舟真人五指在小腿上敲着,第五婷盯着说:“怎么也得……百日吧。” 陆寒霄闻言,想了想,说:“那我便先回山门禀报家师,正好谷内我认识几位挚友,回头我来此住些时日,等他康复了在带他回山……第五师妹,你看?” 齐舟真人捏紧了腿,白须都被吹的飘起来。 “那……”第五婷尴尬地说,“便如此吧。” 陆寒霄起身奉礼,随后就离开了。 第五婷凑近问:“师父,时间说多了吗?百日时候,想着也差不多,只是这陆师兄着实是个呆子,竟然还要在谷内住下。” 齐舟真人举着颤抖的手指,气不打一处来,说:“还多?你就不会报个四五年吗?我看那傻小子还等不等!” 江果却看的透彻,她上上下下地打量着第五婷,悠哉地说:“兴许人醉温之意不在酒呢。” 第五婷登时羞涩地红了脸,而靠着门扉的江果毫不留情的大笑起来。 躺在竹椅上的元吉眼眸紧闭,神情变换无常,嘴里似在呢喃着什么。 “走……小姐……快走。” …… 第一卷 只手遮天 第九章 脚铃 梦魇突如其来。 元吉跪伏在昏暗的柴房地板上,四面堆积如山的木柴弥漫着淡淡的霉味,他能听到那由轻渐重的脚步声在屋外回荡。 他不禁怕地发抖,手脚齐动向后缩。 脚铃响着声儿。 吱哑一声木门被推开,鹿不品撩着袍摆跨过门槛。他一甩袖袍,地面立刻响起叮当声,一柄剑静躺在地上。 “捡起来。”鹿不品冷眸对着脖颈一指,“刺我。” “父亲……”元吉瑟瑟发抖地向后爬,“我……我不敢。” “你是我从河里捞上来的,三岁说大不大,但也是时候学学规矩了。”鹿不品逼近,“从今日起,你要称我为鹿先生,不可在喊父亲二字,明白了吗?” “父亲——” 鹿不品抬掌一抽! 啪地一声,幼小的身躯狠狠撞在柴堆上,剧痛令元吉浑身颤栗,嘴角高高肿起,血顺着嘴角滴在尘埃中。 “莫要在喊这二字。”鹿不品面容冷漠,“拿剑!” 哭声哽咽在喉间,元吉匍匐过去拿起剑,双臂却抖个不停。 他像是把痛苦吞咽下去,在惧怕里学会规矩,他哑声说:“鹿先生。” “从今日起,我传你七绝剑,七绝便是绝断人间所有情恨。”鹿不品来回渡步,“元吉,记住,往后你的一生要学会绝情绝义,而你就是一柄剑,只为杀人而活的剑!” 元吉睁大双眼,涩声问:“杀谁?” 鹿不品上前搭住他的肩膀,郑重地说:“谁是小姐的敌人就杀谁。” 元吉抬起头,眼里的害怕已然麻木,他六神无主地问:“小姐是谁?” …… 那脚铃从小到大都戴在脚上,元吉走到哪都带着响声,鹿不品领着他到王妃江笑南跟前,按着他的头跪下,告诉他以后哪也不去,就守着小姐。 小姐。 花丛里窜出个女孩,穿着一身彩裙,背着竹篓,赤着脚扑进了江笑南怀里。 江笑南朝元吉招手,说:“元吉,以后你就跟着可笑。” 元吉记住了甄可笑的模样,知道她就是小姐,从此以后他都跟在甄可笑身后。 甄可笑带着他抓蜻蜓,去池塘淌水玩,躲厨房后窗偷东西吃,在百花园采茶花。甄可笑走到哪他就跟到哪,如影随形间他就像是甄可笑的影子。 在那片阴影里他捉摸甄可笑的呼吸、步伐、姿态,甚至一颦一笑间的情绪,他将自己完全沉浸在甄可笑这个人里,成了一柄躲藏在黑暗里的利剑,只要有任何危急甄可笑的存在出现,哪怕只有一丝一毫的可能。 他都会拔出磨砺多年的剑! 在长达十年的时间里,元吉忘了自己是谁,没日没夜的练剑,没日没夜的守护,他彻底失去了自我,他逐渐变的疯狂且冷静。 在光影交错的矛盾缝隙里,他只听的到那声脚铃的叮当声,还有柴房里的哭泣声。 那个三岁的小男孩已经死了,如今的他是元吉。 为甄可笑而活的剑。 …… “小姐……” 元吉睁开虚弱的眸子,入眼的烛光昏暗。他意识昏沉的转动奇重无比的头,在陌生的环境里寻找甄可笑的身影。 “师姐,这小子醒了。” 磁性嗓音回荡在元吉耳畔,他努力的睁眼,半开半合的眸里泛现着一张绝美的面孔,模糊的视线中,他将人认成了江笑南。 他蠕动干涩的嘴唇,哑声说:“元吉,见过王妃。” “师姐,在带点冰。”朦胧的烟雾遮住了江果的面容,“傻小子烧糊涂了,喊老娘王妃呢。” “来了来了。”第五婷迈着莲步进了屋,“我看看。” 她用手背贴着元吉的额头,片刻,她将冰袋敷上,又细心的用帕子替元吉擦汗。 “小姐……”元吉支支吾吾的重复,“小姐……” “这小姐到底是何方神圣?”江果挑着二郎腿,“把好好一个青年小伙迷的五迷三道的。” “应该是那个甄可笑,陆师兄不是说两人一起进的万剑门吗。”第五婷搓洗着帕子,“你少说两句。” “哟,我又没说那大傻帽,你急什么?”江果掀腿站起朝门外走,“成,我出去,你留着。” “哪儿去!”第五婷少有的变了面色,“呆着照顾人,师父待会还来呢。” 江果得意地笑了笑,随手将烟杆丢到案上,从身后抱住第五婷的细腰,贴着耳边,柔声说:“就知道你没了我不行。” “少动手动脚。”第五婷虽然这样说,也不推开她,“你乖,去给倒碗水。” 江果松手前突然张嘴咬了咬她的耳垂,耳坠在昏黄的灯光下摇晃,闪烁着橘黄的芒。 第五婷耳根顿时浮起一片绯红。 江果倒了茶水递过来,说:“这两天我听从崇都回山的师弟说,甄可笑逃亡的事儿可传遍了,皇帝派了好些兵去烟州江家搜人呢。” 第五婷给元吉喂了茶水,问:“为什么去江家搜人?” 江果拿起烟杆嘬了口,说:“甄王妃江笑南出身江家,咱门内不是有不少弟子在崇都做官嘛,收信可比民间快多了。听他说是兵曹截了密信,江家老爷子想走边塞后门,把甄可笑给偷偷送到烟州去。” “甄可笑不是入了万剑门吗?”第五婷搁了茶碗,“这少年烧成这样还挂念着甄可笑,师父怕是留不住人。” 江果挑着脚,说:“我倒是好奇,师父干嘛留这小子。” 第五婷端起元吉脚上的脚铃打量,发现其中的字迹被刮了道锐利的豁口,隐约看到写着两个字。 乐、文。 她说:“这少年可能是乐无双的儿子,脚铃还是师父送给乐无双的呢。” “第五师姐。”珠帘突然被掀开,一名身穿珑纱道袍的少年走入,他拱手说,“我来取药。” “台镜师弟。”第五婷蜿颜一笑,“这么晚还来取药?” 刘台镜笑了笑,目光掠过那脚铃时,面上一愣,旋即说:“师兄在后山破境,我便当回跑腿的。” 第五婷去配好药,交给刘台镜,说:“夜黑,我就不送了。” 刘台镜告辞出门,走了两步突然缓缓回过犹疑不定的眸子,注视着百草堂泛着朦胧灯光的纸窗,陷入了沉思。 …… 五日后,元吉伤势逐渐稳定,齐舟真人曾来察看过几次,还问了关于他出身与受伤的原因。 元吉老实回答,他深知修道者不干涉俗世的铁则,便将自己的身份简单交代。而齐舟真人听完也不答话,便离开了。 竖日,陆寒霄来看他,还给他带来了鹿不品的书信。 元吉换了身水缎素衣,看着信。 陆寒霄奉礼,说:“真人,元吉身体恢复的这么快,都是托真人妙手回春的福。此次我来,是想接人回去。” 齐舟真人端坐高位,但还是矮陆寒霄一头,他抚着白须,说:“要接人回去可以,可我有话要问元吉几句。” 元吉闻言垂下手,抬起头,说:“真人救命之恩,元吉无以为报,真人且问,元吉绝无半句假话。” 齐舟真人跳下座椅,走近指着他的脚铃,问:“这脚铃是谁给你的?” 元吉说:“从小就戴着,我也不知道。也许只有我的父母知道。” 齐舟真人背着手,顷身问:“这脚铃关乎你的身世,你想不想知道?” 元吉微愣,从他被鹿不品收养至今,关于脚铃他曾问过多次,而且还去首饰铺子和小摊上查过脚铃的产地,可这么多年来,毫无线索。 在那段执迷于身世的岁月里,他一度迫切渴望知道自己到底是谁,父母是谁,他的名字到底叫什么。 可从握起那柄剑开始,他便舍弃了过去,元吉便是他的名字。 从此以往,从今以后。 “我想知道。”元吉点头,可多加了一句,“仅此而已。” 齐舟真人这些天知道了他的身世,也知道他从小被人训练成死士,其中的苦楚不是常人所能理解。 齐舟真人叹了气,说:“这脚铃是我送给烟州歌女乐无双的小礼,当年我被困悲魔境,寿元将尽,是她一曲琴音救了我。这脚铃伴着你长大,你极有可能就是乐无双的儿子。” 元吉闻言没说话,第五婷攥着帕子,说:“崇武年间,乐无双的花船着了大火,满船的人都烧死了,没一个人活下来。” 元吉侧眸看她,见她面带忧色看着自己,心知她是在担心自己。 “我从小没娘。”元吉折起信塞回袖中,“她死不死与我无关。” 他这话说的冷淡,像是随随便便说出的戏言,可面容上看不出分毫玩笑之意。 “此事无怪乎你与她生分,那大火烧了整艘花船,而你是王府管家从河里捞上来的,这前后因由也算对的上号。”齐舟真人顿了顿,说,“但总归我欠乐无双一个情,修道一途最忌心结,我想还了这份情。元吉,我是开渊谷药堂长老,四派之中,丹道一门我属翘楚,旁人无人能及,你可愿入我门下?” 元吉抬眸定神,看着像是在端详,又像是在审视,他说:“真人,我是崇都在逃囚犯,路上还杀了官兵。不说我身上流的是不是乐无双的血,真人要还恩情的人都已经死了,我承了这份情,不合适吧?” 他杀了官兵,是在逃囚犯,入世便要被人追杀。况且他从小被鹿不品收养,即便是乐无双的儿子,可没半分母子之情。如果他磕头拜师,那便是给齐舟真人找了天大的麻烦,还承认了自己是乐无双之子的身份。 这是随着长大刻在骨子里的矛盾,他一面不想给人惹麻烦,一面又因为幼时积累的愤恨而不愿承认自己的母亲,他只想做元吉。 孤单而放纵的元吉。 第一卷 只手遮天 第十章 四年 “这修道大派不是什么人想进就能进的,小子,可别太把自己当回事。”江果横着烟杆,冷冷撇视他说,“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什么东西。” 元吉嘴角一扬:“这姐姐说的好,我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开渊谷收了我,说不定哪天落个大火焚谷的下场。” 齐舟真人闻言动了气,正要喝斥。 好说、好说,别吵嘴。”陆寒霄急忙挡在中间。 齐舟真人见外人在,也不想丢了面子,他说:“老子有些年头没见牛犊子了,半辈子就收了两个女徒弟,寻常的我还看不上。小子,你可真牛,揣着糊涂当明白。” 元吉坐在门槛边,手臂横在膝头,笑着问:“真人请直言,我是真没明白,收我这么个窝囊废有什么用?” 齐舟真人气极反笑,手指颤抖指着元吉半晌说不出话。 陆寒霄擦着冷汗,连忙安抚:“好说、好说,真人莫动怒,他还是个孩子。” “师父别动怒。”第五婷也急忙拦在中间,她对元吉说,“这几日你昏迷不醒,日夜都喊着‘小姐、小姐’两个字,你能救甄可笑出来,为何如此数落自己?诗里说的好,鲜衣怒马少年时,不负韶华行且知。乐无双无论是不是你母亲,你脚上的脚铃做不了假,你重伤在身,唯独我师父才能救,这便是缘分,而你的身世又恰巧与我师父道心牵连,元吉,这一切难道都是巧合吗?” 这一切像是冥冥之中的巧合,元吉否定不了,他只是不愿给人惹下麻烦,也不想有人关心他。 鹿不品教导他要斩断七情,要做天下最果断决绝的人,他将其看做毕生的信念。 可归根结底,是他在害怕,怕将心交出去,换来如鹿不品那般将他舍弃的绝情! 元吉冷哼一声,不屑地说:“偶然罢了。” 齐舟真人几步走到近前,瞪着他说:“老子收人看心性,撇开乐无双、撇开心魔、修道杂七杂八乱一套,老子收你是看重你这个人!” “整个烟州都在传甄可笑逃亡,人人都夸,说这女娃娃居然能逃出来,不愧是甄毅的独女。可谁又知道到底是谁把一个十二岁的女娃娃从流放路里救出来,有谁知道一个少年凭着一把刀生生从红山马道杀到满红关?” 齐舟真人指着自己的鼻子,瞪着大眼:“老子知道,是你小子他娘的拼了命把她从死路里救出来!出塞奔大漠,跨雪原上万剑门,你小子,有种!甭管以后出了什么祸事,老子认了,今天收你不为别的,就他娘的为了一个值!” 掷地有声! 元吉愣在当场,喉间滑动吞了口唾沫,他像是又听到了脚铃的叮当声,耳畔回荡着幼年的自己在抽泣。 恍惚间他似乎看到了昏暗的柴房,那个躲在角落瑟瑟发抖的小男孩。他与男孩对视,眼里却充斥着害怕。 可这一声又一声的他娘的让他觉得莫名亲切。 疲惫的眼里突然渗出泪,元吉站起来,昂头揉了揉鼻子,半晌都未曾说话。 众人沉默无言,随即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可就在这时,元吉突然径直走到齐舟真人身前,神情平静地直视了许久都不说话。 就是这许久许久…… 噗通! “请师父受元吉三拜!” 嘭嘭嘭三声清闷的磕头声,所有视线都惊愕地看向那个跪在地上的少年。 元吉垂着头没有抬起,他匍匐在地上,几滴泪珠顺着脸颊滑落。 屋内雅雀无声,齐舟真人搭住他的手要扶,忽然发现他的肩膀在微微颤抖,随即便换了手势,轻轻地拍了拍。 便是这一下令大家的表情豁然开朗,欣慰地微笑了起来。 而屋外,大树下,刘台镜看着这一幕,眸子逐渐凝重。 …… 中永十一年,三月初九,正值谷雨。 南樊岛靠海多季风,这天里下着绵绵细雨,元吉持着油纸伞走过觅天街,回到百草堂。 四年来他从少年长大成人,样貌越发英俊,修道后身形也比常人高且壮硕,同时身上散发的那股子戾气褪去后,代替的已是深沉与冷静。 “回来了。”第五婷正蹲坐在门前煎茶,她扇着火,头也不抬,“后山寒气重,给冻了半年了都。快进去坐,师姐给你煮茶吃。” “师父呢?”元吉收拢伞,望屋内瞅了眼,“江师姐也不在?” 第五婷闻言手中动作一顿,她强颜欢笑说:“去拜祭她母亲了。” 元吉张了张嘴没说话,他在开渊谷呆了四年,已经把两位师姐外加师父的底细摸了个通透。 江果的母亲叫江鳕,和烟州江家是远亲,说起来江果和甄可笑还沾亲带故。 后来江鳕被开渊谷的前辈看出根骨俱佳,便带回谷内修道。之后和当今开渊谷掌门不易真人结为道侣,生了江果,在往后人突然殁了,他怎么查都查不清。 “那我去静心湖钓几尾鱼。”元吉说着拿了门后的鱼竿,“晚上给江师姐做点好吃的。” “等会。”第五婷进屋拿了件外衣,“湖边风大,给披上别冻着。” 元吉接过应了声就开伞走了。 他沿着觅天街出谷,在码头撑竹筏上湖,很快便到了湖心。 而今天钓鱼的不止他一个,湖心飘着一叶小舟,一人正盘腿坐在船头,手里握着竿垂钓。 刘台镜和煦一笑,说:“元师弟也来钓鱼?” “修身养性。”元吉靠筏上了舟,“刘师兄倒是好兴致。” “就好这一口鲜,静心湖的鱼肥美,我给钓两尾回去煲汤。”刘台镜微推脚边的鱼篓,“内座有茶,放了饵,我们喝茶聊会,如何?” 那鱼篓里肥鱼扑腾个不停,元吉看了几眼觉得奇怪。 两尾?这里足有五六尾了,别说煲汤,做鱼宴都绰绰有余。 他收回心思,上好鱼饵搁好鱼竿,就钻进舟棚里坐下。 舟棚内放了小几,两张小凳,几上搁着一炉土墩,灶上放了茶壶,显得极为朴素。 两人背对船头船尾对坐,刘台镜用火石点燃绒草烧水,说:“元师弟入谷有四年了,时候短了些,这修为倒是一日千里。” “那是师父教导的好。”元吉帮忙洗茶杯,“刘师兄才是前途不可限量。” “师弟抬举我。”刘台镜笑了笑,抬手盖了壶盖,“我入谷比你早六年,可如今还是停在忧魔境。元师弟入谷四年就入了怒魔境,惭愧。” 修道境分七境,喜、怒、忧、思、悲、恐、惊,据古籍记载,破七魔者可问鼎天道,传闻模糊,记载也模糊的无人证实。破六境者屈指可数,耗费时间更是百年不止。 元吉修道头年就破开喜魔境,这得亏于齐舟真人收他入门那日的当头棒喝,破境后他只觉得心智大有提升,连修行也顺风顺水。 而刘台镜十年光阴止步忧魔境,也是情理之中。 元吉把玩着空杯,白皙的指尖摩挲着有豁口的杯沿,说:“师兄切勿自惭形秽,修道难,我也是图个多活几年。得道飞升,我不指望。” “有趣。”刘台镜开了壶盖用竹舀盛水,他不动声色的抬眸,“元师弟修道不为成仙得道,难道为了俗世的荣华富贵?” “谷内同门为了破心魔四散九州各地,有为百姓、乞丐、官僚,无所不用其极。”元吉似出了神,指腹在无意间划破,渗出了血,“荣华富贵皆在一念之间,谁又能不动心呢?” 他说完话才反应过来,双指搓揉,血越染越红。 刘台镜从怀中递了帕子,等元吉接过才说:“这世间令人动心的东西很多,你何苦庸人自扰?” 雨势大了几分,湖波涟漪点点,水声哗哗,朦胧的雾气拂进舟棚,令刘台镜的脸庞多出几分朦胧的出尘。 他一身月陇黑纱道袍,长发扎成马尾,俊美的面容加之温文尔雅的气质,显现出别样的柔情惬意。 这是男人少有的特质,他柔的像是清澈的水,叫人与之相处觉得莫名舒服。 元吉尴尬一笑,刘台镜垂下头,气氛顿时变的有些微妙。 刘台镜沉默少顷,借着倒茶的功夫说:“过些时日我就要出谷了。” 元吉端起茶盏抿了口,问:“去哪?” 刘台镜顾自垂首勺水,嘴上应答:“崇都。” 元吉有些明白地颔首:“刘师兄决定入世了?” 刘台镜点了头,举杯抿着茶。 如今的修道者为了破镜都纷纷入世,为了隐藏修身份,他们都在俗世中有各自的职业。比如在朝当官的就不少。 嘭。 刘台镜搁了茶杯说:“待在谷内我心不定,总得找个法子解决心结,崇都也许是条出路。” 元吉好奇地问:“决定好要做什么了吗?” 刘台镜肘撑小几一角,托着腮,神情慵懒地说:“百兵堂的伍陵豪大师兄在崇都司职考工令,我与他关系不错,打算托他谋个营生。” 他这话说的可怜兮兮,修道者入了世也是凡人,要吃饭睡觉,开销用度,和常人比没什么区别。 而开渊谷在四派中开设堂学复杂,百兵堂就是专研兵器打造一类的堂门,门下的弟子皆是工匠,打造手艺出类拔萃。 太仆官吏中考工令掌管制作兵器,弓弩刀铠,也是该堂弟子最佳的去处。 可元吉反倒觉得诧异:“刘师兄是占星堂弟子,去干铁匠营生岂不自相矛盾?” 占星堂主学观星卜卦,在市井中就是算命的。 茶壶内的水花在烹煮间冒泡,蒸的刘台镜的脖颈渗着露珠。 他搁了盖子揩去锁骨上的汗,苦笑说:“总不能去摆摊算命吧?门内的师兄弟早早警告我,这一行在崇都容易遭人毒打,说是行骗行当。碍于铁则,我们连还手的胆子都没有。” 这画面当真是栩栩如生,元吉都能想象到占星堂弟子拄着竹竿,沿街吆喝的模样。 他哑声失笑,随即规矩地回应:“师兄说的是。” 这时船头的鱼竿抖了抖,元吉起身抬竿一拉,勾上来一条肥大的鲤鱼。 他摘了钩,将鱼放进鱼篓。 第一卷 只手遮天 第十一章 浑水 “听陵豪师兄说,边塞满红关要赶制一批兵器,缺人着急,我这两日就要动身。”刘台镜起身走到船头,“来日俗世相会,元师弟到时候可别因钱财俗物而拒我于千里之外哦。” 元吉闻言眸子一凝,转瞬间松懈下来,随意说:“自然不会,兴许以后遇到了还得仰仗刘师兄……”他顿了顿话,“师兄方才说满红关要赶制兵器,为何?边塞又要打仗了?” “听在尚书台司职的师兄弟说,征召令的士兵役期不能在推了,皇帝要从城西禁军拨出一批士兵去边塞替换役期到限的士兵。”刘台镜打量着染血的帕子,语调悠长,“好像是因为当年城西禁军押解甄氏一族去边塞,但被甄毅独女逃了。边塞官吏又与烟州牧江子墨私通书信想偷偷把人藏到烟州,连带遭了弹劾,所以边塞要削兵。而江州牧正在大牢里等着受审。” 元吉背对着他,没察觉到他抬眸间的笑意中多了几分玩味。 “哦……原来如此。”元吉收了线,握着鱼篓的手逐渐发力握紧,“那元吉在此祝师兄一路顺风。” 刘台镜微微一笑,说:“承你吉言。” 元吉跳下小舟,伞也不打就撑筏离开了。 刘台镜望着他的背影,将帕子举到鼻尖嗅了嗅,忽然甩手打翻鱼篓,几尾大鲤鱼顿时落入湖中,他看着翻滚的湖水,笑意愈发浓烈。 …… 元吉回到百草堂,齐舟真人正在内屋打盹,而江果则坐在檐下抽烟杆发怔,元吉进去她都没吱声。 平日她总爱数落元吉,可今天居然一声不吭,显得极为奇怪。 元吉知道江果有心事。 原本他想着钓两尾鱼添桌菜色让江果吃的开心些,江果最爱吃的就是红烧鱼。 这四年骂归骂,可说句实在话,江果对他的确不错。后山那般冷,他天天在寒潭边打坐入定修行,饭菜都是江果日日夜夜的送。 天冷加衣,伤寒感冒都带着药伺候,这是他从小到大都没有过的待遇,他记着这份好,也时刻想着还这份情。 可今天他也有心事。 他欠着满红关尉史刘朔云一条命,而烟州江家是江王妃本族,心系甄可笑安危才遭此大难。这是一份债,压在心里久了让他夜不能寐,可他现下是逃犯,满九州都贴着他的通缉画像。 他可怎么还? “师姐。”元吉将鱼篓递出,“这鱼你看着做。” 第五婷接过鱼篓,面带忧色看了江果一眼,随即进厨房做饭去了。 元吉走到门前,挨着江果坐在门槛边,屋顶的瓦响着哗啦啦雨声,他陪着江果看了好一会儿雨,两人皆是沉默无言。 “你小子犯浑呢?”江果冷眸斜视,“老娘用的着你吗?滚。” “你不高兴,我也不高兴。”元吉没看她,眼睛盯着青石地里的水洼,“你怎么不哭?” “切,哭个球。”江果冷笑一声,“为一个铁石心肠的人哭,还是为我娘哭?犯不上。” 元吉知道她说的是不易真人,开渊谷掌门自从道侣殁了以后就把自己关在开渊殿里,没人见过他。 想必今天发妻的忌日他也没去。 元吉也笑了,笑声洒脱地说:“师父说乐无双是我娘,我从小到大都没见过。你呢?你见过你娘吗?” 江果盯着串连落下的雨帘,烟杆抵在唇边不叼也不抽,面无表情地说:“没,她生我时体虚,我还不认人她就死了。那老杂碎不养我,是师父领着我过日子。” 屋外吹来清风,荡起她额前的发丝,元吉突然觉得她变了样。 以往她就像个男人,说着常人不敢说的狠话,张口闭口就是滚。可提到江鳕,她像是换了个人。 江果语调惆怅,说:“只听师父说过她的事,她住在烟州郊外山野,贫民茶户。和江家是远亲,后来发大水,她就跟着老父逃难到烟州认宗亲,江氏这个姓给了她活命的资本。在之后,宫里选秀挑上江家女,那贼婆娘看不上皇亲国戚,让我娘假扮入了宫,结果没挑上,皇帝挑了焦家的女儿,就是当今皇后。”说到这她狠声骂了句,“草他妈的江家!” 元吉这几年也打听乐无双的生平事迹,知道她是烟州歌女,烟柳花船的金字招牌,一手琴艺在九州学子中存有雅名,可没人留着她的画像。 他垂眸看着水洼中倒映的自己,在想自己是否和乐无双长的像。 半晌他才说:“我没见过我娘,连爹是谁都不知道,可师姐你还知道自己父亲是谁——” “别跟我提那个老杂碎,你要喜欢让给你。”江果冷声打断,站起来看着山顶开渊殿方向冷笑连连,“这老杂碎哪他妈是个男人?我娘拜入开渊谷修道,第二年就入世破心魔,在烟州开了茶馆子清闲度日,这狗男人头回见了人,往后成天泡在馆子里撩拨!” “行啊,后头把我娘钓上手了,结了道侣生了娃,人他妈就躲在大殿里装孙子不出来!”江果站起来,插着腰朝山顶破口大骂,“是个男人都不会娶了老婆就跑的没影!老娘出生那会你还躲在山里头不见人,缺德败家的玩意儿,你抱过我吗?!啊!你是不是个东西?!” “老娘满月的时候,江家老大人都七十多的人也知道带着下人送礼上山,他心疼我这外孙女,你连腾空见老丈人的礼遇都没有,还当开渊谷掌门?!!!” 细雨在转眼间骤降成瓢泼大雨,江果疯了似的冲入雨中,用尽全力冲山顶仰着脖子大喊! “我恨你!!!” 她胸腔剧烈起伏,大雨打的道袍湿透,贴在身上显现出婀娜曲线。 半晌,她垂下手,昂着头任由大雨浇灌,那双眼眸颤动地注视着天空。 她语气虚弱地说:“这雨下的真是时候。” 眼角泪珠淌落,她借着雨水隐藏自己的悲伤,不让自己的脆弱暴露在任何角落,她是江果,恨死了男人,所以她决定要做个比男人还要爷们的女人! 就在这时,江果头顶的雨像是突然停了,但不是真的停了,而是一纸油伞替她挡下滂沱大雨。 她回眸看去,就见元吉举着伞站在雨中,他几乎把所有的伞都给了江果,而他自己则淋着雨豁达的笑起来。 “师姐,去烟州看看你外公吧。”元吉的声音从雨中传入伞中,“我也想知道我娘在别人眼里是什么样,更想知道我长的和她像不像。” 油纸伞像是一方小世界,短暂的令江果卸下防备,她双肩微微耸动,张了张嘴,白皙的脸颊浮现出落寂凄楚的神情。 忽然,她推开伞抱住了元吉,将满是雨水的面容埋进他的肩头,偷偷哭了起来。 百草堂门前,第五婷端着热气腾腾的红烧鱼,注视着雨中的两人沉默,她像是头回见到江果哭的这般梨花带雨。 风起云涌,清风吹拂着油伞飘零游荡,拂过半空时,几片落叶跟着环绕飞舞,伞落在觅天街一角,晃现出刘台镜的身影。 他站在清冷的大街上举着伞拎着鱼篓,注视着雨中的两人,缭绕的雨雾像是半遮半掩着他的面容。 唯有那抹玩味笑意,犹存在嘴角。 …… 这雨瓢泼绵延,天幕入夜还在下,刘台镜拎着空空荡荡的鱼篓回了小楼,刚到门前,昏暗里突然冲出一道倩影扑进他的怀里。 “哥!” 女声中性,略带男子豪气,女子抬起头,露着虎牙呵呵的笑。 “君悦?”刘台镜略感讶异,“女大十八变,出落成大姑娘了。” “哥,想我没?”刘君悦欢脱地撒着娇,“快说,想我没?” 刘台镜按住她的肩膀推开,轻笑着说:“大老远从万剑门赶过来,自然想的。” 刘台镜进屋点燃灯盏,刘君悦跟着上前夺过鱼篓瞅了眼,顿时丧着个脸:“你妹妹回来看你,你怎么拎着个空篓子回来?鱼呢?” “湖里养着呢。”刘台镜搁下鱼篓,“饿了?” “有点。”刘君悦见他笑意浓浓,便好奇问,“哥,我看你今天心情不错。” “养了四年的鱼儿今个露了脸,我自然高兴。”刘台镜提着袍摆落了座,“我明日就出谷。” “我知道,前两日收到你的信,我才知晓江子墨入狱的事情。加之这两日就要受审,要没人管管,这人不得死牢里?”刘君悦收起笑容,“在眼巴巴看下去,庞博艺的尾巴得翘上天。” “潘博艺位列三公,当今圣上受其蛊惑蒙蔽,如今势头已然压过了太尉。而那司徒公两袖清风无权无势,哼。”刘台镜拿着帕子擦手,眼神透着奚落的意味,“鼎立于三足,如今矮了两条腿,那一条腿独木难支。” “哥的意思是……”刘君悦略作迟疑,“砍了这条腿?” “不可,这般雨大的天色,正是兴风作浪的好时候。”刘台镜神秘一笑,“我还等那条躲着的大鱼。” 刘君悦像是明白了什么,双眼一亮,说:“那我们就杀死其中一个人,让虎狼相争?” “不行,要想扼制庞博艺,必须要两股势力才能成气候。”刘台镜耐心地对刘君悦说,“你我此刻便是岸上观景的客人,得等着鱼儿自己争食。” “什么鱼?”刘君悦踩着凳沿蹲着,兴致勃勃地问,“是谁?” “把腿放下,女儿家没个样子。”刘台镜虽是呵斥,眼里却满是溺爱地告诉她。 “这人和甄毅一案牵扯颇深,是枚大棋。” 第一卷 只手遮天 第十二章 旧人 “从甄毅的冤案上下手,倒是处在风头浪尖的好理由。”刘君悦乖乖端正坐姿,她思考了片刻问,“那我们下一步怎么走?” “烟州牧江子墨与边塞私密书信一事极为蹊跷。”刘台镜提壶倒好茶,“你猜猜。” “书信被截,问题出在送信的人身上,江子墨是一方州牧,城府颇深。他选的定是江氏族人亦或是亲信,我猜……”刘君悦抵着唇思索,“这人是被截了?” “对。”刘台镜微微颔首,“但,也不全对。” 刘君悦刚抿了口茶,登时蹙眉咂巴着嘴:“怎么这么苦……什么叫不全对?对就是对,你老藏话,快说!” “人的确被截了,可人也被换了,其中前后的时间不对。你想想,从烟州到边塞路途遥远,流放队伍都快到代州了,信才堪堪收到。”刘台镜指腹晃过摇曳的灯火,“江子墨深谋远虑,他定是在得知甄毅被斩的消息当时,就立刻送出书信。只不过路上被人截胡,事情随后被通报到庞博艺那等候决断。而庞博艺则只需等队伍快到边塞时,将信送到,再静待边塞的将人送出去。将计就计,江子墨便是自困囚牢。” “但是他们没想到甄可笑逃了,下好的陷阱没遇上猎物!”刘君悦恍然大悟,“怪不得四年前的案子留到现在。抓贼拿脏,庞博艺空有书信,江子墨就咬死不曾写过书信,而是有人栽赃陷害!” “所以,现在崇都派人到烟州审理案件。按理,江子墨是要被送到崇都由廷尉正、左、右,三监受理。”刘台镜满意颔首,“但现在中间夹着一个送信人,虽事关烟州牧,但还不能上奏景诚帝。因为庞博艺要做到瞒天过海,偷偷将江子墨与烟州给处理掉。” 廷尉分正,左右两监,执掌诏狱,审理全国大小案件。 州牧私通边塞属大案,可其中夹着无官无爵的小人物,又没真凭实据。虽然景诚帝平时只顾玩乐,但庞博艺还是不敢上报,他有忌惮的地方,只是没人知道是什么原因。 刘君悦好奇,问:“你怎么知道那么清楚?” “多些朋友多条路。”刘台镜慢条斯理撇了她一眼,“这九州之内,修道者当官的不少,只要稍稍打听。” “原来如此,那么说江子墨还有一线生机。”刘君悦不禁颇为崇拜哥哥的头脑,“可这老大人也忒惨,烟州常年发大水,他治理的头头是道。这次发了难,朝堂之上居然无一人为他说句好话。” “江家默落,早年江家女入宫选秀,奈何被焦氏拔了头筹当上皇后。皇宫大院里没人疏通关系自然不好走门路。”刘台镜语重心长,“权欲之路,天黑路滑。错一步,就是万丈深渊。” 刘君悦听出了话中蕴藏的险峻意味,她正色问:“可江子墨和当年花船大火有什么关系?” 刘台镜沉默了下来,他半晌才看向自己的妹妹:“当年烟柳花船上他也在场,但借公务繁忙之由下了船,不多时大船就起火了。说起来,这里动手放火嫌疑最大的就是他。” 刘君悦急冲冲地说:“那你还救他?!” “当年花船着火牵扯的可不止他一个,这些年我查清了主使人,可余下的小鱼小虾我也要查个明白。”刘台镜起身走到门前观雨,语调舒缓地说,“江子墨若牵涉其中,我救他也只是为了亲手杀他。” “送信人如果是庞博艺安排的,定然有把柄在庞博艺手里攥着。”刘君悦追随哥哥的视线望着门前的微雨,“况且廷尉亲至烟州,如此有恃无恐,庞博艺一定都安排妥当了。你要怎么做?” 屋外风大雨急,刘台镜望着远空,深邃的眼眸倒映着浑浊如黑水的雨夜。 “他有张良计。”刘台镜嘴角露出玩味笑意,“我有过墙梯。” …… 一桌子饭菜被清扫干净,齐舟真人抖着二郎腿用竹签子剔牙。 “这外头花花世界,你们两个年纪还轻。”齐舟真人啐出根肉丝,“决定了?” “决定了。”元吉用力搓着齐舟真人的小脚,“入世,破心魔——” “查你娘的身世。”齐舟真人替他说了,随即撇头啐了口残渣,“该的,你肯弄明白身世与破心魔也是有益。”他说着扭头看门口抽烟杆的江果,“可你去干什么?” 江果今天哭过,此刻冷着脸,张口就是:“我去见我外公,关你屁事?” “嘿——” 齐舟真人拖着长音站起来,铜盆里的泥黄汤溅了元吉一脸一身。 第五婷急忙拦住,安抚说:“师父,师妹去见外公是好事,江果满月那会儿老大人爬了一路山路,还送了十几担子的礼,她记着情也是孝顺。” “他娘的怎么不孝顺孝顺老子?”齐舟真人昂着脖子,“老子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容易吗我,我容——” 江果倏地扭头,眼眶通红。吓地齐舟真人顿时怂了胆,瓮声瓮气的念叨。 “师父说的是,江果该的。今个儿桌上那道拍黄瓜就是她做的。”第五婷捏着齐舟真人的背,“师父喜欢饮酒,院里的竹叶青也都是她酿的,师父怕是忘了。” “哼,都到嫁人的年纪了,就他娘的会道拍黄瓜。”齐舟真人阴阳怪气哼哼唧唧,“哼哼,了不得哟。” 江果将烟杆磕在门扉上,嗓音骤冷说:“老头,老娘给你脸了?” “嘿!你看,好心当成驴肝肺。”齐舟真人拉着第五婷让她评评理,“烟州牧现在在牢里蹲着,你怎么进去?劫狱不成?” 齐舟真人担心江果这火爆性子,江子墨是她的外公,如今满头白发还要蹲大狱,要江果见了,那不得把牢房给平了? “劫狱倒不至于。”元吉抬起袖子擦了把脸,“虽然四年前就查出书信一事,可悬了这么久到今天才开始着手审理,此中还有迂回的余地。” 第五婷惊讶问:“师弟是说江大人还有救?” “书信一案说是把人送到烟州,可我带着小姐逃了出来。小姐人不在烟州,书信不过是白纸一张。”元吉将洗脚水倒了,“主要是人,廷尉三监来审理,得人证物证才能结案,不然空口白牙就想定罪,于理不合。” 齐舟真人穿上鞋渡步,说:“这么说来也是,但是现下书信笔迹的确出自江子墨之手,而送信人也关押在牢中。这人是江子墨的人,三监到了再那么一审,案子恐怕也就结了。” 元吉取了帕子擦着手说:“这人如果没指认江大人呢?” “没指认江子墨?”齐舟真人愣了愣,“那他会指认谁?” “谁派他出来送信,他为了活命就指认谁。”元吉拍打着衣袍,“至于他的命到底是谁攥着,谁就是他主子。” 江果默默听了大半,似乎明白了话中的意思,随即问:“你是说他不是我外公的人?” 元吉的袍摆上泥点到处都是,已经弄不干净了,黑白黄一身的衣袍分不清原貌,他索性直接脱了,将衣袍揉成一团。 他端详着去青红皂白不分的衣服,说:“那得看三位廷尉大人说他是谁的人。” …… 竖日,烟州大牢年久失修,顶上的屋瓦滴着雨水,日头的余光照在江子墨的双眸间,他蓬头垢面,仰着脖子伸舌头接水,几滴落下,干涩的嘴唇略微润湿。 一阵悠缓的脚步声传来,三名身穿山青皂袍的中年男子先后迈步,狱卒掌着灯笼在前跟进。 “大牢破败至此,未经修缮成何体统?”当先那人昂着头,“真是委屈江老大人。” 狱卒听出话里意思,当即垂首,恭敬地说:“烟州每年发大水,牢狱前几年被冲的破败,几位大人多担待。” “担待可不敢当。”侧边一人微扶头冠,“我等三人远道而来为客,江老大人为主。可等明日上了公堂,我们坐着,老大人跪着,该是我等请江老大人多多担待才是。” “诶,二哥,江老大人如今年过八旬,瞧着身子骨硬朗。”说话那人身材消瘦,“怎会与我等文弱书生置气。” 除了当先那人,后者两人言语刻薄,说话间皆冷视江子墨讥笑不已。 江子墨侧首看向木柱外,那苍老皱纹如沟壑,微微一挤,便流露出从容微笑:“陈氏三杰驾到,有失远迎。老夫如今蒙怨狱中,这担待二字,还得三位廷尉大人多多包涵才是。” 他话语嘶哑,念字缓慢间自有以往那般从容不迫的气势,令三人听了笑声都忽地一滞。 陈氏是律学世家,在崇都根深蒂固,执掌廷尉的三人分别是陈丘生、陈平冈、陈金裘。为首的陈丘生司职廷尉正,余下两人都是他同父异母的胞弟,分别司职廷尉左右监。 陈丘生挥退了狱卒,等四下无人,他贴近木柱说:“此次前来,想必江老大人也清楚我等所为何事。私通一案如今证据确凿,明日一到,江大人怕是在难看到青天白日了。” “陈大人言重了,青天白日就在老夫的头顶。”江子墨指着漏缝里透着的残光,“三位大人如若是为了那书信一事而来,那老夫也说了,不曾写过。” 陈丘生眼眸冷漠,盯着江子墨沉默不语,旋即侧过身。 陈平冈身材肥胖,他几步走近,面露怒色说:“江子墨!你勾结边塞尉史刘朔云,意图私携甄氏余孽到烟州!此事现下物证人证俱在,你抵赖的了吗?你抵赖不了。我知道甄毅是你女婿,可他私通外寇,意欲对我大崇不利!可你倒好,吃着圣上的俸禄,想着养叛逆的后嗣,怎么?等把人养大了如何?是不是想着让她加害圣上,好祸害整个天下苍生!我现在问你,这其中是不是还有余孽同党?!” 第一卷 只手遮天 第十三章 真松 “同党?我观陈二大人步履蹒跚,怕是吃醉了,甄毅虽是我女婿,可他已经死了。”锁链垂下,江子墨在锈迹斑驳的叮当声中逐渐收起笑颜,他平静地说,“连带我的女儿,都死了,没有同党。叛逆皆已伏诛,甄氏一族皆已流放。朗朗乾坤,天地昭昭,唯独我一个暮年老人还苟活于世。” 江子墨垂头哑笑,逐渐抬起的眸子凝视着陈平冈,顿时令陈平冈那满面怒容陡然一僵。 “诶,二哥,江老大人是江家族长,声名远播,烟州上下无不赞颂老大人功绩卓著,甄毅谋逆怎会与江老大人扯上关系。”陈金裘眉眼狭蹙,笑容满面地说,“江大人痛失爱女,心系外孙女也是情有可原。这里是大牢,四下无外人,我等三人前来也是为了查明此案,为江大人平冤的。”他说着看向陈丘生,轻声唤,“大哥。” “江大人,书信已送至府上,连平日为你研磨的夫人也看出笔迹出自你手。”陈丘生缓缓转过身,“在者,那送信之人也已被逮捕。人证、物证,统统指定证据确凿,这些,你不认也得认。” “老夫名言在此,不曾写过书信。”江子墨走近几步,哑声说,“陈大人,笔迹可造假。” “这是咬死了不认?呵呵。”陈平冈冷笑,“江子墨,你可真是青松一棵,但你怕是没听听过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烟州牧治水有功,盛崇年间先帝郑武帝曾称江子墨为‘定泽真松。’陈平冈这是在讥讽他驻足顶峰,无视天下。 “老夫朽木一竖!”江子墨抓着木柱直视陈丘生,“无须狂风起,自倒山崖。” “烟州牧孤高望远,烟州常年大水淹没土泽,这整个烟州十四县对江大人之功赞颂有加。”陈丘生凝眸与之对视,“大人何必如此谦虚?你的功,可大过天了。” 天! 江子墨眸子骤缩,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臣子之上,只有一片天,那就是当今郑国皇帝,他才是天,谁敢大过天?! “烟州大水频频,穷苦贫瘠之地,每年的粮草都需上奏圣上,请西南各地调集粮草维系生机。”江子墨指腹下滑微握木柱,“穷山恶水出刁民,都是戏言,陈大人怎可轻信?” “本意明日审理,我来此是何人之意,江大人心中自有分晓。”陈丘生从袖中拿出一封书信,“至于江大人有心无心接纳,全凭您一人决断……我们走。” 陈丘生率先转身,陈平冈怒挥袖袍跟上。 而陈金裘则是意味深长的指了指书信:“江大人,如今郑国的天唯有司空大人一徐清风,山雨欲来,青松难歇,有清风作伴,青松自当长立崖头,还请江大人好自为之。” 他说完也走了。 江子墨看着书信蹙眉沉思了半晌,旋即拿出观阅完,顿时就轻笑起来,他盘腿坐在地上,揉皱了信。 那掌灯狱卒去而复返,对着江子墨毕恭毕敬奉礼,说:“老大人,外面有人想见您。” “不见,庞博艺只手遮的是崇都那片天!”江子墨冷视狱卒,“我烟州穷山恶水,可万民自强不息,三个小崽子来威逼利诱,接下来怎么的?刀斧加身于我这把老骨头不成?赶走、赶走,我累了。” “可……这……”狱卒欲言又止,“大人,此人不是三位廷尉大人的人,而是——” “还能是谁?”江子墨打断话头,一扔信纸,“如若是下属官员,也让他走,见了我这戴罪的老头,只怕是祸事连连。” 狱卒蹲着身子将灯笼凑近,递出手中一枚金簪子,说:“老大人,那人说,大人若见了此物,定会相见。” 朦胧火光映照着江子墨逐渐睁大的双眼,深藏在心底多年的悲伤再度涌出,枯瘦的手指微颤,抚过簪子上残留的血迹。 他喉间滚动,说:“这是笑南的……” …… 临行前齐舟真人没有出来送,只有第五婷为元吉和江果送行。 到达怒魔境后元吉已然学会御剑术,但他还没有仙剑,只好和江果合用一柄仙剑。 两人下了山,径直来到烟州,元吉扫了眼手上四年前的书信,对身前首饰摊子的老妇人,问:“请问怡茶庄怎么走?” “往西直大街走就是,那茶馆子生意火热,一眼就能瞧见。”老妇人转向江果,眉开眼笑,“姑娘好眼力,这是红豆簪子,式样别致,你这么漂亮戴上一定好看。” “红豆簪?”江果捏着簪子打量,不屑一顾地说,“女儿家家的玩意儿。” “买了。”元吉取出银钱丢在摊桌上,“师姐,走吧。” 江果一愣,还没回过神就被元吉拉着袖袍往西直大街走,她攥着红豆簪,看着元吉的后背,脸上忽然浮上一层悄然的红晕。 两人到了怡茶庄,楼内人群簇拥,座无虚席,台上放着一床琴,一位歌女正端坐抚琴,清唱着曲子。 “黄沙千里……甲士如海……刀兵猎猎映残月……” 尾音缭绕,铁血肃杀之意转而息止,鼓声缓缓退却,全场内外鸦雀无声,唯独可以听到茶客们此起彼伏的剧烈呼吸声。 片刻,就听掌声雷动,四下茶客纷纷赞不绝口。 小二领着两人入了雅间,不多时送来了蜜饯瓜子等干货。小二斟了茶,在元吉耳边说了两句。他便跟江果打了招呼,跟着小二进了另一间雅间。 “这一曲夜沙狂歌在茶馆里唱了六年。”鹿不品背着身看窗外,“而你迟来了足足四年。” 元吉见了鹿不品登时单膝跪地,垂头奉礼:“元吉,拜见鹿先生。” “听说你入了开渊谷。”鹿不品站起来眺望街道尽头的府邸,“如此甚好。” “鹿先生的信,元吉收到了。”元吉起身将信放在桌上,“下一步,元吉要怎么做?” 下一步要怎么做?保护小姐。在下一步呢?杀了危及到小姐和将军的人。在下一步、在下一步、在下一步,元吉看着鹿不品,在心中不断的重复。 下一步,我要杀谁? 鹿不品终于转过身,说:“烟州牧江子墨入狱,这人不能死,得救。送信的人是关键所在,不过这人已经被庞博艺调换了,是个弃子。” “那廷尉……”元吉眸中杀机一现。 “不能杀。”鹿不品将桌上的灯烛点亮,“你既已入了开渊谷,便知晓修道者不得滥杀俗世凡人,这是铁则。从今往后,你要自己思量,下一步就依照书信所言。” 他拿起那张略显褶皱的信纸,眸子扫动间,逐渐明白了后续的计划。 信中详细记录一个人的姓名、籍贯、家室,从出生到长大,重要的部分详细记录。而元吉要做的,就是让一个不肯承认自己的人,承认自己。 他将一角放入烛火上点燃,信纸渐渐燃烧。 元吉凝视着四年来反复观阅的信纸,冷峻回答:“元吉,领命。” 信纸逐渐变黄变黑,被火焰覆盖的纸页上,残留着最后一笔锋利如剑的字迹。 ‘小姐无恙,此生复仇。’ …… “三位廷尉此番南下烟州,为的不是杀江子墨。”鹿不品掐灭烛火,“烟州常年发大水,如果不是江子墨,烟州已成一片泽国,这里所有的百姓都对他感恩戴德,他是大才,亦是大司空的眼中钉。奈何年迈佝偻,也不知道这棵定泽真松还能傲立多少时日。” 元吉抬眸,说:“廷尉如此大张旗鼓来烟州不为杀他,那是为了什么?” “烟州是江南一带的中枢,这里多山,前后皆靠大江,可谓烟雨江南。绸缎、烟草、茶叶是这里百姓为之生计的主业,可大水频发令物价一降在降,说是贫苦一点也不为过。”鹿不品撩袍落座,“如果在这里建造码头供已货船来往贸易,你以为如何?” 元吉反应如电,当即说:“贫瘠之地,物价低迷,如果外商通货,那烟州必然一跃为九州航运富饶之地!” “不错,景诚帝荒淫无度,庞博艺虽在崇都是一人之下,但他没有兵权。而太尉一党则手握重兵,庞博艺要想与之抗衡,不能只是操控一个傀儡天子,他需要银子,而烟州对于他而言,无疑是座金山。” 鹿不品抚着短须继续说。 “江家在烟州是望族,庞博艺要是拿下江子墨,在烟州建起港口,那么崇都的权势平衡就会被彻底打破,你明白吗?” “那么这次书信一案,就是庞博艺的契机。江子墨内外无靠山,必然无力反抗。”元吉见鹿不品抬臂,便起身落座,“但烟州上下对江子墨信任有加,庞博艺不好动武,便想釜底抽薪,让江子墨臣服。” “江子墨如若从此事中安然逃脱,对王爷和小姐,我也算是有个交代。”鹿不品见少年如今已然长大,神情也颇为欣慰,“现下九州通缉布告上追捕的是小姐,你长大了,样貌也变了许多,没人会追查。救下江子墨,他便是你光明正大进入崇都,追查王爷私通流寇一案的关键!” 元吉起身奉礼,郑重地说:“元吉,明白。” 鹿不品掌压着桌沿,问:“元吉,还记得剑,如何用吗?” “一剑封喉。”元吉凝声说,“血不留痕。” “身在权势中心犹如置身于狂涛浊浪。”鹿不品倒了茶,茶杯举到唇边,“你要握紧手中剑,记住自己的身份。” 你是死士。 这是无声的告诫,也是永远逃不脱的宿命。 元吉注视着鹿不品,那深藏四年的冰冷再度涌出心头,他握紧拳头,恢复了过往的冷漠,恭谨奉礼。 随即他出了雅间和江果一同下楼,那小二在临行前对元吉耳语了许多,随即弯腰揖礼,头几乎碰到元吉的腹部,可就是这一刹那,元吉的手里突然多了一张纸条。 “掌柜的吩咐了。”小二热情微笑,指着街道尽头的府邸,“公子去那头便能寻到要寻之人。” 江果狐疑地看着小二离开,而元吉则一扫掌中的纸条,片刻后收进袖中。 第一卷 只手遮天 第十四章 我名 就在这时,大街上正有一队身穿铠甲的士兵走过,个个身形魁梧,腰跨钢刀。而队伍中一人骑着马奔到元吉身前,笑着拱手说:“昨日一别,今日又见面了。” 刘台镜一身盔甲装束,他取下头盔,一束长至腰后的马尾柔滑垂下,玉树临风的气质飒然尽现。 “刘师兄,你怎么……”元吉诧异地用手指上下虚划,“一身戎装。” “入世莫在以师兄弟相称,我如今司职考公左丞,随城西禁军一道去边塞查看军械情况。”刘台镜笑容和煦,朝着江果奉了礼,“正巧烟州牧受审,特地在此驻扎,案子结了就上路。你呢?在此所为何事?” “原来如此。”元吉还礼回答,“我和江果正要去寻亲。” 江果瞪了元吉一眼,撇嘴说:“你还真上道,江果是你叫的吗?” 元吉和刘台镜皆尴尬挤着笑。 江果叼着烟杆也不看刘台镜,吊着嗓门说:“小刘,当上官了,威风啊。” 江果和刘台镜熟悉,她时常为谷内弟子抓药,一来二去加上刘台镜耐磨的性子,两人还算的上是朋友。 “呵呵,小官。”刘台镜下了马,“果子,你在烟州的亲人是谁?” 江果吐着雾撇嘴:“关你屁事。” “是烟州牧江子墨老大人。”元吉说,“我们正打算去大牢。” “大牢不得外人进,得疏通关系。”刘台镜端着下巴思索,“我有门路,一道走吧。” 刘台镜牵着马和两人朝大牢方向走,江果嘬着烟杆说:“你门道够多的呀。” “烟州邻近开渊谷,谷内师兄弟许多都在烟州讨生活。”他指着一家绸缎庄,“那也是门内弟子开的,如今做了商贾,破了忧破境,还娶了妻,日子也有了盼头。” “做商贾可以破除心魔?”元吉蹙眉,“商人重利,欲念深重如此,怎么破的了心魔?” “你有所不知,每个人破镜的机遇都不同。”刘台镜看向他,温声说,“我们都是凡人,每个人心中的七情六欲、执念,都是因人而异。有的也许只是淋了一场雨便能破了心魔,道法千万,道心守一,元吉,你的道,只能是你的道。” 元吉若有所悟,点了头。 三人到了大牢,刘台镜进去喊了人,不一会儿出来一个狱卒,他与三人寒暄了一阵,旋即问明来意。 得知江果是江老大人的外孙,狱卒尴尬地说:“巧了,今天来看江老大人的人还真多,果子,你怕是得等会儿,里头有人呢。” “谁呀?”江果冷眉横竖,“是不是那三个廷尉?” 狱卒解释:“不是,那人我不认得,现在还在里头说话呢。江老大人吩咐了,别让人打扰,如果是上头派来的,也得叫人赶着去知会一声。” “这位师兄,敢问。”元吉正色问,“牢里是不是还关了此次涉案的信使?” 狱卒点头:“关了,怎么?你要见他?” “是。”元吉恭敬奉礼,“还请师兄行个方便。” “这也成,不过今儿来的廷尉吩咐了,严加看管。”狱卒告诫他,“你得快点。” 江果和刘台镜进了班房喝茶等人,元吉则跟着狱卒进了牢房。 四周的气味刺鼻难闻,空气中夹杂着尿液、汗臭、排泄污秽的熏臭味,隐约间还有些许咸腥的血腥味。 在牢房的最深处,元吉见到了那名信使。 …… “马和,崇武年生人,到今天,二十有六,司职代州牧门下小吏,家中无妻,唯有年迈二老尚在代州。”元吉注视着脏乱不堪的马和,微微顷身,沉声问,“是也不是?” 牢房内杂乱的稻草铺满地面,马和捧着铁链跪爬靠近,他面上满是血污和尘土,嘴唇干裂外卷着死皮。 他嗓音虚弱地问:“你是谁?你怎么知道这些?” “你家中无兄弟,是独子,二老凭着半亩薄田将你养大,后于崇武十年向代州牧府管事马福供了‘孝敬银’,将你送入代州牧府,盼着将来能混个一官半职。后来马福将你收为义子,改名马和。”元吉注视着马和的一举一动,“是也不是?” 马和眼眶通红满布血丝,他攀着木柱努力撑起身体,颤声说:“你到底是谁?” “中永七年!”元吉声音陡然变冷,“你代替江氏信使江林,跑马入边塞送出烟州牧密信一封与士史焦朋兴。” “是也不是?” “不是!” 马和吓地猛然松手,他手脚齐动向后退缩,哑声高喊:“我就是江林,我就是江林!那封信是江子墨大人亲手交给我的。”他厉声大喊,“是江子墨亲手交给我的!!!” “你不是江林。”元吉眸子如刀,语调森寒,“真正的江林已经死了。” 马和忽然浑身颤栗了一下,冷汗岌岌而下。他抬眸盯着元吉,像是从惊吓中恢复了过来,强自镇定心神。 “江子墨勾结叛国余孽,其罪、其罪当诛!”马和像是阴影中的厉鬼,阴恻恻地说,“他身为江氏族长,收留叛逆,意图谋反,这是诛九族的大罪!我这是为我族谋生,为江氏——” “你这是在谋害江氏一族!”元吉冷声打断,“只因为你双亲性命握在代州牧酆承悦的手里!是也不是!” “酆承悦答应替你照顾二老,所以你答应替他送死,是也不是!” “你顶替江林,意图构陷江子墨窝藏甄氏余孽,置他于死地,是也不是!” 在接连不断的逼问声中,马和疯了般的摇着头,随即抓着脏乱的头发匍匐在地上哽咽抽泣。 “不是、不是、不是!”马和哭着喊着,他突然从阴影中扑出来,乌黑的手探出木柱疯狂舞动想要去抓元吉,“你到底是谁,说!是不是江子墨派你来的?!还是焦朋兴?!还是酆承悦?!!!” “江子墨?焦朋兴?酆承悦?为何你单单只是想到这些人?”元吉冰冷的眸中突然多出几分怜悯,他俯身阴声一字一句的回答,“为何不能是郑国大司空,庞、博、艺。” 马和瞳孔放大,他扒着木柱身子却瘫软下去:“不可能……绝不可能!司空大人绝不会派人来的,绝不会,不会!” “你怎么知道不会?大司空又怎么知道你不会为了独活而诬陷酆承悦?”元吉森然冷笑,“为了苟活,两个年过半百的老人又算的了什么?命呀,是自己搏出来的。” 这声话语令马和的十指扣紧木柱,撕裂的伤口溢出鲜血,沿着柱身淌落,他无助的抽噎着。 “没有。”马和面颊抵着木柱仰视,眼泪混着眼角的灰尘淌落,倔强地吞咽着唾沫,“我就是江林,是江子墨、是他亲手把信给我的。” “真正的江林在甄毅被砍头的第二天就已经出发前往边塞。”元吉端起他的下巴打量,“而你是在队伍快到代州的时候出发的,这一点,边塞士兵可以作证。” 马和拽着元吉的衣袍,喉间滑动,绝望地说:“都是说好的,这是死局,司空大人为何要在此时变卦,为什么?你到底要什么?说!你到底、到底要什么!” “这自然是死局,但如今局势已变。”元吉贴近对方的耳朵说,“酆承悦为求自保已倒戈向太尉。司空大人有令,此案密谋主使只有一人,此人名为,酆承悦。” “酆大人倒戈了。”马和怔怔呢喃,他呼吸陡然粗重起来,激动地拽紧元吉的衣服,焦急地问,“那我父母——” “你父母无恙,我已派人将你父母接到烟州。”元吉扯开他的手,“完成司空大人的嘱托,从今以后,你不是马和,也不是江林,你还是你,你是罗川。” 罗川,这个名字已经有十六年没有人被喊起过了,就连改名后,他的父母为了他的前途,都叫他和儿。 马和这个名字是什么时候像黥刑般烙印入骨髓的?那硕大的代州牧府邸里的罗川,在阿谀奉承的笑声里逐渐弯下了腰,一口一个干爹叫着陌生的人,可换来的却是死路一条。 这个名字令他浑身剧震,他怎么可以忘记?他在过往的记忆里想起双亲苍老的面容,忽地跪在地上缓缓哭出了声。 哭声越来越大,引的周遭牢房的犯人顿时叫骂起来,嘈杂的声音汇聚一团,在幽暗的牢房里不断回荡,犹如厉鬼的哭嚎声连绵不绝。 “我不是马和!!!”罗川揉皱了囚衣,他在叮当作响的铁链声中站起来,挺直脊背悲声咆哮,“我是罗川!我是罗川!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还未尽孝,我不能死!爹!娘!!!” 凄厉的嚎啕声中,罗川重重跪地,对着牢房的出口方向连连磕头。 他抬头时,元吉的身影已经不再了,周围的叫骂声包围了他,令他仿佛在刹那的疯狂中如坠冰窟。 哽咽声渐渐停止,他喃喃低语:“我是罗川。” 元吉出了牢房,狱卒听着里面铺天盖地的叫骂声,蹙眉问:“动静这么大,你未免也太过声张了吧?” 元吉奉礼说:“师兄见谅。” “无事,如若江老大人能从此案得脱。”狱卒搭着他的肩膀,“就是把天捅个窟窿,老子也陪着。” 元吉轻笑两声,看了看班房,见没人,就问:“我师姐呢?” 狱卒翘着大拇指身后的牢房指,说:“进去见外公了。” …… 第一卷 只手遮天 第十五章 齐王 十几年没见的外孙女突然造访,江子墨哭的老泪纵横,一老一小隔着木柱垂首落泪。 “当年我认了鳕儿归族,原想为她这一生寻个好人家。”江子墨唏嘘感叹,“只是没想到她命中有道缘,便让她上了山,奈何这一次放手,竟是永别。孩子,好孩子,让外公看看你。” 江子墨伸着手,揩去江果眼角的泪珠,他的双目浑浊,多看之下竟觉得江果和江鳕长的几乎如同一个莫子刻出来。 江鳕早年代替江家女入宫选秀,那是因为当年江家后院当家的大夫人性如烈火,眼里揉不得沙子,对茶户出身的江鳕非打即骂。而江子墨出了名的怕老婆,也是无可奈何。 江鳕在江家受尽委屈,一直默默忍受,这些江子墨都看在眼里。如今江鳕没了独留下女儿,他想补偿,但现下自身难保,胸中郁结之气越发令他难受。 “外公,我在谷里吃的好住的好,外公多心了。”江果察言观色地宽慰,“倒是外公入狱蒙冤,我心里才难受。” “无事,他们治不了我。”江子墨笑着拍拍她的手,“烟州乃我江家独大,没了我,他们拿不下来,只能另辟蹊径来解决。” 江果握紧江子墨的手,担忧地说:“廷尉亲至烟州审案子,闹的九州人尽皆知,恐对外公不利。” 江子墨掩唇咳了两声:“他们不敢的,只要我不认,就是陛下亲临,也未必会革了我的职。” “果真如此?” 嗓音温和,刘台镜靠着木柱,笑吟吟地看着江子墨。 江子墨看向刘台镜,疑惑地问:“这位是?” “他叫刘台镜,算辈分是我师弟。”江果抬袖抹着眼泪。 “刘台镜?”江子墨额头渐渐挤皱,他盯着刘台镜看了半晌,“小兄弟,我们可曾见过?” “江老大人真是贵人多忘事。”刘台镜背着手悠然走近,“当年在烟花船上,我和江老大人可有过一面之缘。” 烟花船三个字像是一道惊雷,还有刘氏这个姓氏是皇族的姓,细思之间,江子墨瞳孔渐渐收缩。 他沉默片刻,说:“果儿,你且先去吧,我与这位小兄弟有话叙谈。” 江果揉了揉眼眶,诧异不解地心想,自己的外公和刘台镜有什么好说的? 可她见江子墨眉头紧蹙,言辞似在刻意支走她,便狐疑地离开了。 牢内沉寂无声,许久,江子墨犹疑不定地说:“当年烟花船上,除却天横贵胄,皆是一方封疆大吏。我观你年岁不过二十上下,你是凭什么身份上那艘船的?” 刘台镜听出老州牧话语中试探,但他也没躲藏,反倒大方地回答: “景诚帝膝下有两子,晋王刘修永,秦王刘修良。而当年烟花船上,花前月下,凭栏樽前,船上姓刘之人,只有两个。” 江子墨闻言陡然一口气憋在胸腔中,旋即他突然颤巍巍地双膝跪地,奉行大礼,恭敬伏拜说:“老臣江子墨,拜见齐王殿下!” 刘台镜回味这句幼年时的称呼,眼眸里含着深深的沉重,但话语却显得极为平淡:“这牢里味道混杂,江老大人待久了怕是头昏眼花了,齐王早已葬身火海,世上再无三皇子。” 江子墨急声说:“殿下如此说便是怪当年老臣失职之罪,老臣有罪!” 刘台镜左右渡了几步,面上带着笑问:“老大人何罪之有?那是天灾,谁也不能预料的祸事。” “花船失火,老臣曾勉力彻查!只可惜未能寻出丝毫线索,更没抓到纵火之人,老臣罪该万死!”江子墨撑起双臂抬头,“而今殿下无事,可谓苍天有眼!我郑国历代圣灵护佑皇家,老臣、老臣……” 江子墨喉间滑动,隐有哽咽的泣声。 “一艘花船,七个州的封疆大吏,加之后宫得宠贵妃,以及齐王、四公主,叫一把大火烧的干干净净。”刘台镜眼眸现出悲伤,唇齿却含笑,“圣灵如若庇护,应该天降大雨救下所有人。而今留我这形单影只的孤魂野鬼,有家不能回,有苦自己咽,有冤——不得昭。” 刘台镜最后一句话咬字狠重,像是石头一般,砸的江子墨又猛地垂下头,浑身颤栗。 江子墨连连重复说着:“老臣该死、老臣该死!” “江老大人,那把火烧死七州州牧,唯独你这个先帝赞誉有加的定泽真松没死。”刘台镜微歪头,轻声细语的,“你说此事怪不怪?奇不奇?你方才说历代生灵护佑皇家,大火当晚你声称公务繁忙飘然离去,如此得天独厚逃过一劫。那是不是苍天有意,要加帝王珠冠予你,受你为郑国之主?” 江子墨猛地重重磕头,口中仓促喊:“老臣不敢、不敢!殿下、殿下莫要折煞老臣!” 那鲜血顺着通红发紫的额头溢出,溅在尘土里、稻草上,沿着脸颊滴落,惶恐的神情溢于言表。 “那我倒要好好问问了,老大人,如若你未参与纵火一事。”刘台镜抱着双臂,“为何你一下船,大火就起的如此突然?” 江子墨抬着头,鲜血横在鼻梁间,他睁大浑浊的双眼,诚惶诚恐地解释:“当时、当时下人来报,代州牧酆承悦抵达烟州,我便与当地官员一道前去迎接,可刚到半路就听闻花船着火,事关贵妃与一众州牧大人性命,老臣便立刻回返。 等到了湖边,火势已然滔天难以遏制。殿下,在我烟州发生此等过失,我江子墨难辞其咎,是老臣的错,老臣罪该万死!” 刘台镜提起灯笼凑近他的脸颊:“这话都是你一人说的,空口无凭,可有证据?” “一干仆役、随从,还有随行官员皆可作证。”火光照亮江子墨肃穆的侧脸,“殿下,老夫如有半句假话,那便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那些人我都已经查过了,事情的确如此。”刘台镜凝视着他,“可这烟州上下以你为主,这些人的话,实难叫我相信呀,江老大人。” “殿下不信,自然情有可原,但老臣绝无半句虚言!”江子墨挣扎着爬起来,朝天奉礼说,“承蒙皇恩浩荡,老臣久居一方州牧,勤勤恳恳,一生清廉!现下为证清白,唯有以死明志!” 他说完猛地仰身,朝着墙壁狠狠撞去! 嘶! 就听铁索晃荡声起,刘台镜一把拽住江子墨的手,硬生生拉住了他。 刘台镜收起笑容,面无表情地说:“肱股之臣,就这样无故死在大牢里,叫我小小考工左丞如何自辩?行了,老大人,我今日来此,是有一言相劝。” 锁链被拽着,江子墨行为受限。他呼吸粗重,瓮声说:“殿下请讲。” “明日大堂审理。”刘台镜轻描淡写地告诫,“请老大人,俯首认罪。” 江子墨闻言一惊:“殿下,老臣——” 刘台镜抬手一拽,江子墨顿时贴撞在木柱上,两人的面容近在咫尺。 刘台镜眸子冷冽:“你若想活,就认。” 江子墨惊疑不定:“殿下何意?” 刘台镜松了锁链,慢条斯理地取出帕子擦去江子墨额头血渍,轻笑着说:“无他,救你耳。” 江子墨不明话中意思,蹙着眉细细思索间,刘台镜已然起身迈步,正要离去。 江子墨怔怔瘫坐在地上,不过刹那间,他像是想起什么,慌忙扑跪在稻草堆中翻找出一团揉皱的纸团。 他将纸团扔到刘台镜身后,伸着脖子高声喊:“殿下!殿下留步,这是廷尉刘丘生给我密信,请殿下观阅。” 刘台镜捡起纸团,铺开一角,旋即面色刹那变作冰寒。 信中写明要江子墨俯首认罪,庞博艺承诺不牵连江氏全族,如若不认,株连九族! 这是个最简单的办法,拿下江子墨,烟州就将被庞博艺收入囊中。 可刘台镜却存有疑虑,他接任官职之后,跟随城西禁军一同前往满红关运送兵器。 但满红关在北边,烟州在东南,军队绕路烟州的目的又是为什么呢? 这个消息让刘台镜的心底一沉,他撇眸看了江子墨一眼,旋即一言不发的转身出了大牢。 来到班房,江果和元吉正坐着和狱卒饮茶闲聊,狱卒见刘台镜回来,就说:“你们这紧锣密鼓的前后看人,莫不是要为明天的审理翻案?” “师兄身为大牢狱卒,不是也盼着江老大人能早日出狱吗?”刘台镜一展笑颜。 “我入世早,在烟州呆了三十年。”狱卒一口灌下热茶,“整整三十年,每年都发大水,要不是江老大人,烟州的田地早被大水淹了。他是个好官,百姓们都爱戴着呢。” 话语中的辛酸一听就叫人不禁叹气。 江果听着话,没了喝茶的心情,她看向刘台镜问:“小刘,你点子多,帮想想办法。” “这事情闹的大,委实没有办法。”刘台镜苦笑,“但老大人也说了,烟州江家独大,但现下的江家除了老大人并无大才,老大人若是被定罪,那便是在定烟州十四县百姓的罪,这要闹起来也不好收拾。” “不错,烟州的百姓对这件案子都翘首以盼。”狱卒说,“廷尉要是敢定老大人的罪,他们断然出不了烟州。” 元吉站起身说:“形势所迫,廷尉怕也是火烧眉毛。就算送信人招供,廷尉也未必敢定罪杀人。师姐,还是看明天如何审理吧。” 江果比谁都急,可看元吉和刘台镜皆是胸有成竹的模样,顿时有些生气。 她眉头一挑,扫视两人:“你们两个一前一后,一个见了送信的,一个和我外公聊了这么久。说,是不是在打什么鬼主意?” 刘台镜没回答只是莞尔一笑,元吉则是沉默不言。 江果打趣般说:“哟呵,还跟老娘摆谱?” 狱卒忙起身给两人打掩护,人毕竟是他领着进去的,虽然隔得远,但也隐约听了几耳朵,他一阵吹捧宽慰,替两人糊弄过去。 而江果的话像是一颗投进湖中的石子,令沉默的刘台镜和元吉都看向了对方。 他们都在猜,对方在狱里,到底都说了些什么。 …… 第一卷 只手遮天 第十六章 乱局 入夜后的烟州夜市热闹繁华,街道人群熙然,河上轻舟泛漪,空气里混杂着油腻的食物香味,叫卖的吆喝声更是不绝于耳。 狱卒说要做东,拉着三人去了城南最大的醉仙酒楼吃酒。 四人上楼入了雅间,江果嫌累就先大大咧咧坐下捶腿。狱卒吩咐着小二酒菜事宜,而元吉和刘台镜则隔案对坐。 “这地方倒是凉爽。”江果凭栏倚靠任凉风拂着面颊,她闭目放松心神,“舒服。” 狱卒叫公古,他吩咐完后关了门才说:“烟州四面环江,有山有水。一年四季季风常吹,是个宜居的地方,就是怕发大水。” “河上花船也多,都说烟州是烟雨江南,诗情画意的风水地儿。”江果望着河上的花船,“才子佳人,夜明星稀,俗世比谷内是热闹,就是闷了些。” 她慵懒的高举双臂,玲珑身躯尽现婀娜曲线,叫三人纷纷侧首不在多看。 公古抿了口茶,爽朗一笑:“花船是烟州一绝,尤其是崇武年间的书琴双绝。那可是名动九州的倾国佳人呀。” “书绝江笑南嫁给了甄毅,倒是那琴绝乐无双红颜薄命。一场大火,香消玉殒。”刘台镜惋惜地说。 “那年烟花船着火我也在场,可不止她嘞。”公古搁了茶,“当年后宫来了位贵妃娘娘,带着三皇子和四公主来烟州游玩,另外加之八个州的州牧,江老大人也在场。兴许是上天保佑,大火烧起来的时候,老大人正好不在,结果一船火,把所有人都烧死了,连尸骨都埋在河里,捞都捞不着。” 说起乐无双的往事,江果便看向元吉,她入世是为了探望外公,而元吉则是为了找寻乐无双的生平事迹。 眼下公古知道前后详细,她便好奇地问:“一个贵妃娘娘到烟州玩儿,跟那七个州牧有什么关系?怕是来阿谀奉承的吧?” “这回还叫你说对了,就是来拍马屁的。”公古兴致勃勃,“当年后宫里头得势的虽然是皇后焦氏,可得宠的却是贵妃赵氏。从崇武年到如今的中永年,景诚帝一直没有立储君。而当时最讨景诚帝喜爱的,就是三皇子齐王。那时的齐王可是满朝文武心中所向,州牧们上赶子借着机会巴结。” “所以江老大人为讨贵妃娘娘欢心,就请了乐无双来助兴?”元吉垂着眸。 这时小二正在席间上菜,烟州靠江,百姓喜清淡素食,海产丰富,食盘上尽是肥硕鱼虾海物,满桌各色菜肴,香气四溢。 小二上着菜时插嘴说:“客官好见识,乐无双在烟州可是金字招牌。虽栖身花柳烟船,可一生从未卖过女色,靠的琴艺傍身。不过据说她有个姘头,眼看着都要为她赎身了,结果遭逢大难。” 江果惊异地脱口而出:“是谁?” 涉及到元吉的生父,江果颇为紧张,连带元吉也看向了小二。 “这事儿都是闲谈,我哪个知道。”小二笑了笑,眼珠一转,“楼里有位老妈妈,是明月阁的掌琴,当年和乐无双还是闺中密友,烟州的曲子乐无双第一,她便是第二。诸位客官要是想听曲儿,我可以给您叫。” 小二隐晦的搓着两指,刘台镜取下腰间沉甸甸的一包钱,洒脱的扔到他膝前。 小二捏了捏钱,感受着那股厚实的沉重,当即兴高采烈地吆喝:“喏!” 等小二出了门,众人倒酒夹菜,闲谈了几句。 不多时小二就推门进来,他身后跟着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妪,怀里抱着一床焦尾琴。 老妪跪坐在门前,恭敬垂首行礼:“见过诸位客官。” 刘台镜说:“那就烦请老妈妈抚琴一曲,为我等助助酒兴。” 老妪这才抬头:“粗琴陈调,老妇尽力而……为。” 她说话间话语明显一顿,目光惊疑不定地直直落在元吉身上,半晌都没动静。 小二觉得奇怪,挤着笑轻推了推她,悄声喊了喊。 老妪回过神,慌张垂首说:“冒犯了,老妇、方才饮了几杯,叫诸位客官见笑了。” 小二也跟着告罪,随后退出雅间。 老妪坐定后,环视众人问:“不知诸位要听什么曲子?” “来了烟州,自然是听夜沙狂歌。”公古笑着介绍,“这曲子是乐无双为甄毅出塞杀敌所创,词曲惊艳,九州上下无人不晓,可得听听。” 刘台镜颔首:“那就劳烦奏一曲,夜沙狂歌。” 老妪点了头,双掌压着琴弦,旋即微微抚动,众人都禁声竖耳倾听。 琴声勾勒而起,由泣泣柔声开始,中途陡然转变萧肃。屋内的气氛在瞬间转变,肃杀之音铮铮不断,时高时底。 四人胸腔剧烈起伏,感受着那强烈的铁血杀意,不禁鼻息也重了几分。 而就在这时,屋外突然响起几声轰鸣雷声,竹檐青瓦响起啪嗒啪嗒的落雨声,而琴声像是融入了细雨,在片刻激昂爆发后,转入绵柔的青涩意境,伴随着最后一曲唱词。 “刀兵猎猎……映残月……” 一曲终了,柔情惬意的甜蜜如愁肠百结,琴声更是叫人流连忘返。 “好、好、好。”刘台镜拍掌微笑,“不愧是名动九州的夜沙狂歌,好呀。” 江果听的红了眼眶,她看向老妪问:“老妈妈,听说乐无双是你的闺中密友,她的琴艺是否和你一样好?” “不敢,老妇和无双虽是闺友,但她的琴艺远胜于我,我不过是略懂皮毛罢了。”老妪按着琴,“只是天公不作美,一场大火,曲终人丧。” 刘台镜举着杯没饮,言辞突转问:“请问老妈妈,方才我听小二说,乐无双当年心中意有所属。可有此事?” “笑谈而已,无双醉心琴艺,与来往公子贵人皆是点头之交。”老妪看向元吉,眼里神情复杂,“何来心意所属,都是笑谈、笑谈。” 她喉间滑动咽了咽,垂首看着琴。 “乐无双可是清白人,我呆了三十年都不曾听过什么她的心上人。”公古有些吃醉了,倚靠着扶手耸搭着头,“当年连赵贵妃都想接她入宫,她……呼……不答应呢。” 老妪闻言顿时脸色微变,旋即低下了头不敢让人瞧出端倪。 公古说完话就趴倒在案上,江果唤来小二帮着送他回家。 她看向元吉:“天色不早了,你还喝呢?” 元吉醉眼猩朦地说:“晚些,我在饮几杯。” 江果头回见他饮酒,不免有些担忧:“别吃醉了。” 元吉无言地撒了包钱,老妪领了赏钱就要退走,只是她临走前从门缝中窥视了元吉几眼,随后才愁肠百结地离开。 雅间内三人各自无声的饮了很多酒,小二见他们酒量不错,也乐得将酒多送了些进去。 细雨绵绵,瓦檐雨珠成串滴落,在雷声轰鸣时,刘台镜说:“方才公古师兄所言,你们怎么看?” 江果早起了疑心,她想了想说:“乐无双是艺伎的身份,可赵贵妃却想着接她入宫,莫不是入宫做‘宫乐官’?” 刘台镜摇了摇头说:“自古以来,‘妓’便是下九流,天横贵胄在喜欢,也不会为了喜欢做这等掉名声的蠢事。” “我猜想……”元吉思虑深沉地顿住话,“赵贵妃这等身份亲自接乐无双进宫,恐怕不是做区区宫乐官那么简单。” 江果像是吃了一惊,她激动地问:“莫不是为嫔妃?” “这怕是也不能……”元吉介于习俗不敢胡言。 刘台镜倒不以为意地说:“有何不可?乐无双是艺妓,只需证明清洁之身,再由皇诏改了户籍。别说为妃,就是做皇后也大有可能。” 这话一出令元吉凝气眸,之前小二说乐无双有个情人,可公古却说乐无双从来没有情人。 那如果乐无双真的有情人,那就极有可能是元吉的生父。 可如果没有,那元吉他自己又是谁的儿子呢? 刘台镜见他眉头紧蹙,神情也愈发满意。 而江果却总觉得不可能,她反驳说:“纵使皇帝让乐无双脱了贱籍,可她名声在外。这九州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她是艺伎的身份,是烟州花船里的红招牌。” 元吉赞同她的话,但心里却莫名觉得不是滋味,握着酒杯的手骤然一紧,可瞬间又卸了力。 终归是自己的母亲,这被人看做低人一等的身份,他从骨子里觉得难受。 元吉打量着杯子,刻意转开话题:“刘师兄,明日廷尉三监审理江子墨,你随行的城西禁军是否也要随行护卫?” “自然。”刘台镜看向元吉,“听闻江子墨被捕时,整个烟州的百姓群起大闹州牧府,差点没闹了人命。” 元吉像是被这句话点通,他问:“整个烟州的百姓?为了一个江子墨?” 刘台镜颔首回答:“不错。” 江果听到这等往事,心里也跟百姓一样,她激动地说:“那定是我外公在烟州治理有方,百姓们都爱戴他。” “此话不假,江州牧为官清廉,治理烟州三十载。郑国先帝曾对他赏识有加,更赐他‘定泽真松’字号,为百官效仿楷模。” 那百官楷模如今入狱,代州牧酆承悦见机还落井下石。 谁能救他? 这个疑问让元吉尽饮一杯,旋即他放下酒樽,说:“也就是说,江子墨拥有烟州,可反言之,是烟州拥有江子墨。” 江果和刘台镜都齐齐看向他,顿时明白了话中的意思。 郑国中有人要杀他。 但烟州不会坐视不管! 噹、噹、噹! 街上突然传来铜锣的敲打声,同时就听街上有人喊着。 “杀人了,杀人了!!!” 三人闻言醉意顿时清醒大半,旋即交换眼色,一同撑着勾栏向外翻越下去。 刘台镜截住那敲锣的人,出示了随身的腰牌,沉声问:“人在哪?” 那人扶着锣,睁大惊恐的双眼,指着巷子一角,结巴地说:“那、那里。” 三人立刻奔向小巷。 满地的血泊,雨水啪嗒啪嗒地打在苍白的袍子上,那人张着嘴瞪着眼,喉咙上有一道锋锐的伤口。 刘台镜蹲下身细看,蹙眉说:“伤口平整,下手的人擅用剑。” 元吉从尸体腰下拿起一枚腰牌,左右翻看:“这人先下手为强,令明天的局势乱了。” 那腰牌上满是水珠,叫人看不清其中刻下的字,但江果凑近看清后,眉头也蹙的更紧了。 左面写的廷尉左监,右面写着三个字。 陈平冈。 …… 第一卷 只手遮天 第十七章 阎罗 陈丘生平时入夜睡的晚,据说他在家时,书房旁常站着一名侍从,只为等着添灯油供他读书。 他如今年过三旬,又司职廷尉正一职,出身更是无可挑剔,崇都大小官员都视他为后起之秀,想着将闺中千金嫁给他,可他却一视同仁的全部回绝。 活阎罗。 阴间亦有生死判的阎罗,而他是活在人间的阎罗,无情是代替他的名字、为人的总称,他的眼里,只有郑国律法,而无男女私情。 随从紧按着刀柄大步流星,穿过长廊直达书房门前,他弯指敲了敲:“大人,急报。” “进。” 屋内传出陈丘生平静的声音,随从当即推门而入,单膝跪地,奉礼说:“大人,廷尉左监大人被歹徒杀了!” 陈丘生仿佛听过无数次这样的报令,他放下手中书卷,微眯着眼站起来说:“走,去看看。” 死的可是他的胞弟,这人这般镇定,难道流的是冷血? 随从虽习以为常,但还是被这幅冷漠惊出了冷汗,他急声喊了句‘喏’。随后便领路带着陈丘生出了府邸。 此时的天还下着倾盆大雨,随从掀开马车布帘说:“大人,请。” “来人。”陈丘生没理他,“把马牵来。” 随从缓下声劝慰:“大人,雨这般大,还是坐车吧。” 陈丘生目光像是穿透夜色,盯着大雨中的街道:“法不容缓,太慢了,骑马去。” 随从只好赶忙催促人去牵马,然后扶着陈丘生上了马,两人一道打马奔入雨夜之中。 此时案发的小巷内已经围满了人,各色油纸伞像是遮盖天幕的大棚布,而陈平冈的尸体就躺在阴影中。 陈丘生一身便服淋的湿透,他下了马推开人群,等看到躺在血泊中的胞弟时,眸子骤然瞪大,又在刹那间恢复平常。 陈丘生看向候在一旁的贼曹吏:“可有发现?” 贼曹吏蹲下身,指着伤口说:“大人请看,伤口平整,皮肉浮肿而不外翻,这是剑伤。属下以为贼人是一剑杀人,瞧着似是江湖客的路数,不是寻常人。” 陈丘生又问:“陈大人生前可去过何处?有随从跟随吗?” 一名懵在一旁的随从急忙上前,哭嚎着说:“大人,晚间陈大人说府上饭食不合口,要上街寻馆子,小的便想跟着,可陈大人说不必,小的就没跟。没想到陈大人一世英名,居然、居然……” 陈氏三杰都是崇都南下而来,各自都带着亲信随从,如今他主子死了,伤心难过也是情理之中。 可陈平冈平日出门都会带着随从,烟州眼下因为书信案闹的满城风雨,他们廷尉就是百姓的众矢之的,他怎么会独自一人出门,他怎么敢? 除非…… 陈丘生抬眼望着巷道,这是一条死路,街道畅通,右边是往州牧府方向,左边则是烟州有名的烟花巷,在看陈平冈一身白衣,他就俯身靠近嗅了嗅。 酒味…… 他转向随行而来的兵曹:“派人去烟花巷打听打听,陈大人今夜是否到访,如若有人证看到,细问他与什么人来往。” 兵曹领命去了,陈丘生环视众人问:“是谁先发现的?” 一名扶着锣的人走出:“大人,小的先发现的,后来他们三个就来了。” 敲锣人指向站在一旁的元吉和刘台镜,刘台镜当先揖礼:“卑职考工左丞,刘台镜,拜见大人。” “考工左丞?”陈丘生上下打量,“你可见到行凶贼人?” 刘台镜恭敬回答:“不曾,我等三人听到街上叫喊杀人,就一同出来了。” 陈丘生这才看向元吉和江果,可漠然的眼神只是一撇,随即就挥袖说:“回府。” 陈丘生和随从来去匆匆,留下一众发怔发愣的百姓。 江果从未见过这么沉着冷静的人,像是简单的巡视现场,但她知道陈平冈是陈丘生的亲弟弟,不免觉得这人的表现太过冷血。 她好奇地问:“陈平冈是他弟弟吧?” 刘台镜望着逐渐消失在雨夜中的背影,淡淡地说:“陈丘生和陈平冈是同父异母的兄弟。” 江果诧异地问:“就算是同父异母,那他像是没事人一样,这也太怪了点。” 元吉凝眸望着马背上远去的身影,寒声说:“不,活阎罗的眼里从来没有亲情,别说死的是陈平冈,恐怕就是他父亲死在这里,他都不会流一滴泪。” 眼见自己胞弟惨死,眼都不带眨一下,命令下达的条理清晰,那副冷漠可不是靠装就能装出来的,这人俨然是心中只有法度而无人情。 活阎罗不愧是活阎罗! …… 竖日,清晨大早,街道四处无端冒出许多身穿粗麻布衣的百姓,手里都拿着锄头、棍子等家伙事儿,步伐虽嘈杂,但方向却出奇的一致。 烟州牧府。 府内书房的烛灯还亮着,陈丘生端坐竹椅,手里拿着书卷,目光却是直视着身前单膝跪地的贼曹吏。 “他与江家长公子见过?”陈丘生话语平淡,“你确定无误?” “千真万确,大人,有醉仙楼的酒家作证,江家长公子江百川好诗酒,是常客。”贼曹吏跑了一夜,浑身湿漉漉,“两人于昨夜巳时前后出了酒楼,小二和掌柜都看见了。” “你下去把衣服换了。”陈丘生起身搁了书卷,走到门前轻唤,“看官服。” 贼曹吏刚退下,侍女就托着官服进来为他穿戴。陈丘生一身执法绣袍,头戴獬豸冠,看上去清肃严明,随后迈出门槛,径直来到大堂。 堂下左右各司其职,门口百姓人满为患,陈金裘等陈丘生端坐正位,随后才入了侧坐,他双眼通红,眼袋乌黑,看上去像是哭过。 陈丘生面无表情,平静地说:“传,罪犯江子墨。” 命令被传播出去,江子墨随后被带上大堂,他手铐锁链,身披破烂囚衣,面上的白须夹着干草,随后跪伏在地上。 “现下审理烟州牧江子墨私通边塞尉史刘朔云一案。”陈金裘看向堂下,“尉史刘朔云可曾到场?” 堂下人群中走出一人,他身穿尉史服,端正跪地行礼:“在下满红关尉史,刘朔云。” 陈丘生接着说:“再传信使江林。” 假冒江林的罗川被带上大堂,他踉跄地扑倒在地上,旋即强撑着跪伏起来。 “开始审理。”陈丘生朝陈金裘略微颔首,然后转向江子墨,“中永七年,甄王甄毅私通外寇,得圣上慧查,枭首于金殿之外。圣上念及甄氏先祖乃开国功臣,特赐甄氏一族流放。江子墨,你收到消息后着令随从江林,书信一封与满红关尉史刘朔云,意图私夹甄毅后嗣甄可笑于烟州,可有此事?” 江子墨抬起头,他连日少米少水,此刻已是饥渴难耐,而浑浊的双眼在质问里愈发明亮。 他隐约听到陈丘生的声音,张嘴正要说话—— “不曾!” 一声厉喝,刘朔云抬头正视陈丘生:“江林未曾将书信送至我手。” 陈金裘当即拍案,提高声音说:“尉史大人切莫胡言!江林人就在公堂之上,江林!” 罗川闻言仓皇抬头,陈金裘微俯身冷视:“江子墨是不是将密信交付给你,送到尉史刘朔云手中?!” “江……林……”罗川像是怕极了这个名字,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书信是我送的,接信的却不是这位尉史大人,而是士史大人,焦朋兴。” 陈金裘冷笑一声,抬臂正要说话,可陈丘生突然开口:“焦朋兴何在?” 焦朋兴身穿士史服,一脸从容笑意:“在下满红关士史,焦朋兴。” 陈丘生看着他问:“江林说书信是送到你手中的,此事当真?” “书信的确是我先收到的。”焦朋兴点头,“但我未拆封,便转交给尉史大人了。” 陈金裘盯着刘朔云,讥笑般说:“尉史大人,你何故撒谎?” “我说了,我未曾收到江林的书信,也未曾见到江林本人。”刘朔云气定神闲,“句句属实。” “人证在此!你还敢狡辩?!”陈金裘指着瑟瑟发抖的罗川。 “书信……江林……”罗川迷糊呢喃,旋即猛地抬头高喊,“我不是江林,我不是江林!!!” 全场震惊,连带百姓都哗然一片,所有人都将目光聚焦在罗川身上。 陈丘生眉头一挑,抬手制止正想发难的陈金裘,他说:“直言,你不是江林,那你是谁?” 罗川撑着身子,睁大通红的双眼说:“小人、小人不是江林,小人名叫罗川,代州人士,司职代州牧门下小吏——” “一派胡言!”陈金裘拍的桌案震响,“你被逮捕之时自称江林,眼下又说你不是江林,此等信口胡诌之徒委实该打!左右,打他二十杖!看他还敢不敢胡言乱语!” 二十杖,在场众人闻言都变了脸色,这要是着实打,人不死也得残废。陈金裘这是要屈打成招,还是杀人灭口?! 奇怪的是陈丘生没有反对,他只是微凝双目。 这时两侧走出两名吏兵,猛地推倒罗川,高举着木杖狠狠打了下去! 啪、啪两声,罗川面色骤然变的紫红,他胸腔剧烈起伏,从喉咙里嘶哑高喊着:“小、小人不是江林,小人是罗川!是代州牧酆大人命我顶替江林,前去——” 啪地一下,这一下极其重,打的罗川陡然喷出一口血! 血珠溅在地上,晶莹的血珠倒映着堂上悬挂的牌匾。 明镜高悬! 第一卷 只手遮天 第十八章 狡兔 人群中当即有位老妇人哭出了声。 吏兵这是毫不留情下了死手,但他们的眼角却一直撇向正座的陈丘生,因为在活阎罗底下办事,一点情面也不能讲,他要的就是真! “送……信!送信!”罗川瞪大血红的双眼,强忍撕心裂肺的疼痛哑声喊,“代州……牧,是他让我送的!!!” 这最后一声他近乎咆哮,那木杖高高举起,正要落下—— 陈丘生忽然抬手,两名吏兵堪堪停下动作。 全场都看向陈丘生,他微摆袖袍:“传,代州牧,酆承悦。” “大人,这人怕是来不了。”陈金裘尴尬地笑,“代州牧远在代州,本案不曾涉及他,也就没有传——” “在下代州牧。”从侧廊中突然走出一名中年男人,他俯身揖礼,“酆承悦,见过两位大人。” 陈金裘粉白的面容陡转成猪肝色,他不可置信地惊疑问:“酆州牧为何来此?” 酆承悦面上也是不解神情,问:“不是陈大人要我来此协助审理的吗?” 陈丘生胸有成竹地凝视着酆承悦,面色也不惊讶对方的到场。 因为人就是他秘密召唤来的! “是我修书一封予酆州牧的。”陈丘生从容地解开陈金裘的疑惑,随即看向堂下,“罗川,抬起头来。” 罗川虚弱的抬起头,双眼开开合合,眼看着就要昏倒。 “将你所知尽数道来。”陈丘生撇了眼陈金裘,眼神充斥着警告意味,“且听,且思。” 陈金裘听出这话中意思,这是叫他不要在胡乱打断,可此时他觉得这案子似乎变了,牵扯的东西也变多了。 冷汗汲汲而下濡湿了背,喉间滑动,陈金裘紧张地咽着唾沫偷偷撇视陈丘生。 自己这个大哥到底在要干什么? “中永七年……小人、受代州牧府管家马福指使,将从江林那截获的书信送至满红关,亲呈士史大人焦朋兴。” 罗川咽着腥咸的血水,艰难地说着。 “之后返回代州,适时甄氏一族刚过代州,而后几日传出甄毅后嗣甄可笑私逃。马福便要我假扮江林前去崇都自首,同、状告烟州牧江子墨私通书信,如若我不去,马福便要杀我全家!我迫于淫威,又是家中独子三代单传,未尽孝道,便应允了。大人、大人,我不是……江……林……” 粘稠的汗珠顺着眉眼滴落,罗川喘着粗气说完最后一句话,双眼翻白,晕死过去。 “来人,拖下去请大夫照看。”陈丘生顿了顿话,“传,马福。” 那大夫早就候在一旁,罗川刚被拖下去,他就解下药箱,对着血肉模糊的伤口撒着白色药粉。 这一幕落在元吉眼里,不禁抿紧了嘴唇。 他的棋子已经没了,并且局势并未朝着他期待的方向发展,反而因为陈丘生极其古怪的审理,走向了惊人的局面! 马福身材肥胖,方才罗川的话他已经听的满脸落汗,这下一听到传唤,登时以极其敏捷的步伐冲入大堂,双膝噗通一下跪下。 他惊慌失措地喊:“冤枉!大人冤枉!!!” “冤从何来?”陈丘生眼也不眨,“讲。” “老奴不曾让此子去崇都,我、我……”马福慌乱中看了酆承悦一眼,随后尖声高呼,“我不认识他!” “大人,那信使先是自称江林,后于尚书台状告江子墨私通书信,现下又说自己不是江林。”陈金裘擦着额上的汗,“信口胡诌之徒,一概不能信的。” “传。”陈丘生镇定自若,“满红关都尉,梁封侯。” 酆承悦闻言脸色僵硬,藏在袖里的手已然无法在容忍下去:“陈大人,此案关乎梁都尉何事?” “莫急,来人看座,请茶。”陈丘生挥袖虚引,“酆大人且坐,后续本廷尉还有话要问州牧大人。” 吏兵搬来凳子,酆承悦却是冷眸盯着陈丘生,半晌才如履薄冰的坐下。 他绷直身体,像是坐在深渊边缘。 梁封侯风尘仆仆而来,他一身陈旧盔甲,掀了头盔当即奉礼:“在下满红关都尉,梁封侯,拜见诸位大人、州牧。” 这礼节隐隐转向江子墨,江子墨略微抬头,两人对视一眼,梁封侯眼珠一转,看向正前方。 “梁都尉,边塞军务繁忙还劳烦你来此协同审理,一路辛苦。”陈丘生言语随和,“还请细说你于信中所说。” “喏。”梁封侯转向马福,“在下常年居于边塞,司职斥候一职,麾下斥候千百余名,常年奔走代州、红山马道、塞外等地打探消息。中永七年,麾下斥候探得消息,烟州信使江林携密信入代州,在下当时正在代州迎接流放队伍一道护送,但队伍不曾入城,而是走的小道入红山马道。因此在下耽搁了一日,但也见到了江林,取得了密信。” “来人,将密信呈予梁都尉。”陈丘生挥手,“且看看,密信与你当年所看的那封是否一样。” 梁封侯接过书信抬指一抖,扫眼看完后说:“一模一样。” “江林在此。”陈丘生指着昏迷不醒的罗川,“都尉大人且看看,是不是他?” 梁封侯凑近细看,旋即转身:“不是,此人我认得,他是代州牧府门下小吏,马和。” “大人怕是一路奔波累了看错人了。”马福慌张直起身,“马和乃我义子,我与之相处多年,怎么会不认得呢,此人定然不——” “传。”陈丘生轻描淡写打断话头,“马福家眷。” 马福挺直的身子陡然一软,险些栽倒在地上,他挤着愁苦的肥脸,哀声说:“大人这是何意呀?老奴的家眷和这些事情无关的呀。” 侧廊走出一名浓妆艳抹的女子,她挪着小步,随后软跪下去,柔声说:“参见大人。” 马福瞪着眼,这分明是他的第四方妾室。 “堂下妇人。”陈丘生仰身靠向椅背,眨眼间露出密布的血丝,“你可认识马和?” “认得,大人。”女子娇笑颔首,“马和本名罗川,代州出身,他父母为着给罗川安排个前程,就给马福供了笔孝敬银。” 场外百姓哗然一片,酆承悦紧跟着绷起额头青筋。 场内寂静无声,所有人在沉寂里察觉出,陈丘生眸子愈发肃厉! 陈丘生眼里的疲倦夹杂着深藏的愤怒,重声说:“民脂民膏,我郑国上下还未听过年过七旬的百姓给一个州牧府的管家供孝敬银。马福,此事可不止罗川一户,本廷尉已查明,代州牧府上下给你供孝敬银的可不少。敢问,你司职何职?做的又是什么差事?” 陈丘生压着声,话语中初次显现出的威压吓得马福浑身颤栗。 “贱妇,你、你血口喷人!”马福气急败坏地都结巴了,“什么孝敬银,老奴从不曾收过,大人明察!” “大人,此时我知晓一二。”梁封侯抬起的丹凤眼流露出杀意,“我麾下斥候中有数人,为了探查边塞偷入境的外寇扮做商贾。为了不泄露身份,也给马管家供过孝敬银。马管家莫不是忘了,如今代州如有商贾入城,都会奉上几株钱给城防卫兵,而这些人上头可都是你在作保!” 酆承悦闻言闭上双眼,深深吸纳着气缓解如山般的压力。 “哎哟,大人呀,老奴冤枉呀,这卫兵直属代州牧府,要供也是——”马福正哀嚎着,突然察觉到一道突然睁开的目光陡然瞪来,他一看是酆承悦,当即吓地改口,“冤枉,老奴不曾收什么孝敬银,冤枉!冤枉呀!!!” “大人,贱妾曾见马福将细软铢钱藏于后院农田中,为得银钱不生锈,都浸过油。”女子像是邀功般说,“大人可去搜查!” “你、你!”马福面目渐渐狰狞,他尖声怒喊,“我倒了,予你有什么好处?!!!” 这声逼问透着无休无止的怨怒,而但所有人都看向这名女子时,忽然从她的面容里,看到了复仇中夹杂的几丝浓浓悲伤。 “前些日大夫人说你要把我卖到红楼去,我知道,你厌弃我。我也知道,你讨好大夫人是为了娶第九房小妾。马福,我十五就跟了你呀,你以为我不知道你那花花肠子里想的是什么吗?!你是怕大夫人发难将你那些龌龊事给供出来,是不是?啊?俗话说一夜夫妻百夜恩呀!” 女子突然嚎哭起来,旋即又痴痴的笑着落泪。 “大夫人娘家是书香门第有人撑腰,我娘家是农户你就没正眼看过我。现在玩腻了、厌了,就把我像狗一样牵出去卖了,哈哈哈哈!生在寻常百姓家就是贱命一条,她生在书香世家就是千金难买的富贵命?我呸!都说自古最毒妇人心,可你呢?无毒不丈夫?好,我的好相公!如今我便做了这毒妇,死也要拉你这毒丈夫一道下去!!!” 女子突然疯了似扑上去,马福极力遮挡面容,口中喊着:“贱人、贱人!!!” 两人扭打在一起,陈金裘见此急忙说:“放肆!公堂之上成何体统,左右!拉下去!” 他这是想借机将人先挪走,好转移话题,将矛盾点指向江子墨。 “慢!”陈丘生决意独断,“马福,从实招来,我知道你家中有六子、两女,如若在撒谎,那就不只是你一人的罪了。” 吏兵将人拉开,马福面上被指甲刮了血条,他怔怔看向酆承悦,半晌壮着胆子咽了口唾沫。 第一卷 只手遮天 第十九章 明镜 “大人,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如今这船破了,老奴为得家人也是顾不得那么多了。”马福朝他奉礼,“大人莫怪我。” 酆承悦面色阴沉,掌压扶手浑身止不住的颤抖。陈金裘更是一口气提到嗓子眼,紧张盯着马福。 马福颓然垂着头,涩声说:“中永七年,老奴的确截获密信一封,信使名叫江林。随后我让人抓了江林,将他生埋于代州郊外山林,又威逼利诱养子马和前去崇都自首告罪——” “马福!”酆承悦倏地站起来,“你敢?!” 马福突然笑起来,神色诡异难辨:“大人莫怪,此事皆是我一人所为,大人还请看在老奴多年侍候的份上,善待我的家人子嗣。” 这话一出,全场皆惊,酆承悦像是虚脱般坐回座位。而陈金裘更是顿时松了一口气,旋即窥视向陈丘生。 马福的举动已然是打算独自承担,局势豁然开朗,转机已至! “马福,你承认你谋害江林?”陈丘生眼角抽搐,“可有人指使?” “不曾有人指使。”马福拜服下去,撑起的双臂颤栗发抖,“是我马福,一人所为!” 陈丘生深深吸气,似在压抑着怒意,说:“你为何威逼养子马和构陷江子墨?” “甄毅后嗣,谋逆叛国人人得而诛之!”马福抬头的刹那像是下定决心,“留此祸患,他日恐危及江山社稷!” 酆承悦抚着须,赞赏说:“说的好!” 在场的官吏谁听不懂?马福这是要独自抗下罪责,毕竟他的家人捏在酆承悦手里! 那陈丘生怎么办?所有人都已然察觉他是想要彻查书信案,而且是一个都不放过! 可现在马福顶罪,将酆承悦撇的一干二净,他就是明知酆承悦是背后主谋,也无可奈何。 陈丘生神情变幻,突然目带激赏之色颔首说:“危及江山社稷,当真说的好,忠心如此,难能可贵。焦士史,我问你,罗川送信予尉史刘朔云,你说不曾拆封书信,可是如此?” 焦朋兴无畏地点头:“正是。” 陈丘生轻咳了两声才说:“那好,来人,把证物信件给他看。” 兵曹端着托盘走近,焦朋兴一看顿时觉得疑惑,木盘上居然摆放着好几封信件。 他说:“不知大人要我看哪封?” 陈丘生咳着咳着突然重了几分,他抬袖拭了嘴,说:“都看看。” 焦朋兴狐疑地拿起一封开始阅览,可看完一封后像是骤然惊醒一般,瞪大双眼一封接着一封打开看着,片刻,他的手就开始发抖了。 这幅古怪的模样也令所有人都好奇地看向他。 “这是……”焦朋兴神色惊骇,“你、你怎么会有这信?!” “焦士史,这些信可都是从你房中搜出来的。”刘朔云像是劝慰般说,“我特地将其带来,就是为了让你在光天化日之下,好好看看。” “竖子敢耳!!!”焦朋兴猛地站起来,他指着大堂上陈丘生断然厉喝,“我乃是边塞士史焦朋兴,这些不过是我与家姐的家书而已,陈丘生!别忘了我家姐可是当今皇后!” 陈丘生的面容叫人看不出表情,他就像是一池平静的湖泊,无波无澜,无论何时说话都是轻描淡写,镇定自若。 “当今皇后,我自然知晓。”陈丘生面色浮着红,他起身下台阶,准确地从托盘中拿起一封,“敢问,这封与代州牧的来往书信,你作何解释?” 焦朋兴强自镇定:“这、这不过是友人来往的书信罢了。” 陈丘生将信递过去,平静地说:“念。” “放肆!”焦朋兴当即暴喝,“我乃是皇后亲弟,你要我当众念自己的隐私?!陈丘生,你莫要欺我无人!” “现下这公堂之上只有臣子,没有皇亲国戚。”陈丘生逼近一步,“念。” 焦朋兴抬手挥开,面红耳赤的吼:“我看你这廷尉是不想当了!” 陈丘生知道对方不敢,所以举着信说:“我这官当不当由圣上决断——劳烦梁都尉,念念这信。” 梁封侯正要去拿信,焦朋兴突然探手要抢! 梁封侯眼疾手快,一把扣住焦朋兴的手腕,往下一扯,焦朋兴吃痛当即大叫起来。 梁封侯一手扣着焦朋兴,一手抬纸抖开,说:“焦士史亲收,密信已托人打理妥当,江林已死,我已命人替换江林前去崇都自首告罪,江子墨此次在劫难逃——” “如此便好。”陈丘生打断他,“焦士史,如今此事牵动九州,圣上亦在崇都观望,我现下问你,认不认?” “陈大人。”酆承悦无声站起来,“你可知你在做什么?这案子如若照你这么审,这天,怕是要大变了。” 阴霾的天色下起了凄冷的雨,细密的雨珠洋洋洒洒在顷刻间变成瓢泼大雨。 场外的百姓没处躲闪,都被浇了个当头,可他们没走,皆是翘首以盼。 这场案件牵动着所有人的心,他们已经不是要江子墨安然无恙了。 他们要真相! 陈丘生回眸凝视着酆承悦,两人四目相对! 在争锋的气势里,陈丘生平静地回复:“这郑国上下只有一片天。” 轰隆隆。 雷蛇自阴云间游走,江子墨像是撑到了能喘息的那一刻。 他抬起苍老的面容,浑浊的双眼从模糊中看清了陈丘生的模样。 “你当真是冥顽不灵。”酆承悦凑近耳语,“此事若是传到司空大人那,你们陈家,怕是要不复存在了。” “酆大人多虑了,这里没有陈家,只有郑国律法。”陈丘生与之对视,“酆州牧,倒是这些信,你作何解释?” 酆承悦侧过身,阴声说:“老夫但听吩咐。” 这一幕落在江子墨眼中,他明白。 陈丘生赢了,但他也输了。 “来呀,证据确凿。”陈丘生掩唇重咳几声,“酆州牧、士史焦朋兴、管家马福,三人谋划密令门下小吏罗川假扮江林,按律,关入大牢,因此中案情牵涉众多,待本廷尉回都,涉案者一道押送回去,审理其中详细。” 那袖袍染了些红,陈丘生像是随意踏了两步,然后定定地站在原地。 马福惊异地发愣,像是木头般被拖走,焦朋兴则被架着高声咆哮咒骂,唯独酆承悦甩开了吏兵的钳制,背着手坦然走向大牢。 所有人像是窒息了一般环视着陈丘生,一州之牧、皇亲国戚,皆被他定罪押入大牢,没有人理解他为什么这么做,更没人能理解或是看懂他到底要做什么。 他就像是雨中浓雾密布后的一条山涧。 只有机缘来临时。 才能看到的唯一清澈。 …… 雾在雨中渐散。 场内场外落针可闻。 “江子墨。”陈丘生望向簇拥在大堂外的百姓,“这罪人证物证俱在,你……认不认?” 江子墨看向他,此刻他的眼里也只有陈丘生,当年郑武帝称他是定泽真松,九州上下无人不叹服他的为人和治理手段。 年轻时他是为郑国遮蔽风雨的茁壮青松,在朝堂上无人与之睥睨,年迈后他是烟州这片汪洋中的老树,为百姓挣得片刻喘息。 可如今郑国的天空已经逐渐被一只大手掩盖,朝堂上下的官吏趋向谄媚腐败,他痛心疾首。 但为了郑国也只能蜷缩在烟州静待乾坤转变,但那只手现下已然盖过了璀璨的骄阳,扼住了黎明百姓的咽喉。 光明不复了。 黑暗里传来凄厉的哀嚎和狞笑,他听的又怕又厌,想着就此撒手人寰回乡告老。 但没想到在这片充斥着鲜血和阴谋的土壤里,竟埋着一面一尘不染的明镜。 江子墨仿佛从这面镜中看到了昔日年轻的自己,桀骜不驯,立于孤高崖岸之上,俯瞰芸芸众生。可陈丘生身上还有一股镇定从容却是他曾经不曾拥有的。 冷静,冷静的毫无感情。 而就是这样绝然的冰冷,突然为江子墨衰弱的心脏注入了一丝久违的希望。 也许这面明镜,能为郑国照亮一片曙光。 “老夫……” 江子墨像是又惋惜又欣慰,他匍匐着跪在地上,以朝堂大礼跪拜。 “老夫……认罪。” 所有百姓揪紧的心伴随着江子墨这一拜,顿时齐齐哗然跪地,哀声苦嚎连天,口中都纷纷喊着‘老大人冤枉呀!’ 陈丘生掩唇重重咳了两声,他望着百姓朝大堂外渡步,从容的面上出奇的蹙紧了眉头。 那嘶哑的音调像是从喉间溢出来的,他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而今江子墨罪责已就,堂下诸位,敢问,我陈丘生可断错一丝一缕?” 百姓顿时止住哭嚎昂首抬头,看着陈丘生身形恍惚地缓步走出大堂,在顷刻间被如注的暴雨打的浑身湿漉。 “我知,多年来烟州牧治水有功,你们心里有老大人,想着为他伸冤。”陈丘生鼻息重了几分,“但郑国律法条例在先,如若犯法者因着旧情就堂而皇之躲过,那便是我等心中无法,而国无法,则、民心不向! 我陈丘生身受皇恩司职廷尉一职,执掌郑国之法,如若错判,普天之下,凡郑国子民皆可食我肉,寝我皮,以泄心头之愤。可若我无判错,诸位,你们喊冤,冤从何来?” 百姓们闻言纷纷左右环顾,他们像是被陈丘生问住了。 半晌,只有一名书生装扮的男子膝行着挤出人群,雨水打湿了他的面庞,双手奉礼说:“陈大人断案严明,无一丝一缕偏差,我等心悦诚服! 但是大人,江老大人为我烟州守了整整三十年!三十年来大水频发,如今夏季将近,等大水一发,敢问大人,我烟州一十四县的数百万百姓何去何从?!” 第一卷 只手遮天 第二十章 人质 一名百姓涩声哭喊:“是呀!往年大水淹没稻田,不说没粮吃,大伙的家被洪水冲的倒的倒,淹的淹,是江老大人开仓放粮,救我们出的苦海呀! 老大人如今年过八旬,是我烟州的州牧,可吃的是糟糠霉米,睡的漏瓦破屋。修补堤坝,重建居舍,挖渠放水等等,老大人事必躬亲!大人!您定他的罪,就是在定烟州的罪,在定我烟州数百万百姓的罪呀!” 书生话语带着哽咽地说:“我等与老大人同生共死,大人如若要定罪,我等愿陪老大人一道共赴刑场,以报再造之恩!” 他说完伏拜下去,百姓纷纷齐声高喊。 “我等愿陪老大人共赴刑场,以报再造之恩!!!” 雨水啪嗒啪嗒地落在獬豸冠上,陈丘生面上的浮红在刹那间遍布眉宇,平静的眸子也渐渐现出冷色。 他没被百姓的以死相逼震慑住,反而环指跪伏的众人说:“古有云,百善孝为先,而你等身为圣上子民,竟意欲同江子墨共死,实属大逆不道!” 轰! 怒雷劈下,雷光在陈丘生面上一闪而过! 他垂下手,寒着声继续说:“他江子墨守了烟州三十年,你们也知道他年过八旬,他还有几个三十年?你们是要他一辈子吃糟糠米,屋缝连夜雨,陪着你们到死的那一天吗?!我郑国英才何止他一人,今日我陈丘生就给你们一个交代! 廷尉右监何在?!” 陈金裘慌忙从座位上冲出:“卑职在此,大人有何吩咐?” “廷尉左监于昨夜遭贼人谋害,此案未查明缘由,本廷尉要留在烟州追查。”陈丘生重重按住他的手,“你带书信案一干人犯即日返回崇都,交由圣上圣断。” 陈金裘面色剧变,他不顾面上横流的雨水,急声说:“大人怎可留在烟州,书信案涉及代州牧,需要您亲自向圣上禀报才是呀!” “等新任烟州牧来此吧。”陈丘生握着他的手紧了几分,“你回去,且听,且思。” 陈丘生的话令陈金裘了然明悟,可他不敢应答。 南下烟州前他可没听过什么新任的烟州牧,但听陈丘生话中的意思,这是已经安排了人来继任烟州牧,也就说他这次南下,已经下定决心要革江子墨的职! 而且,陈丘生留在烟州,这是再拿自己当人质! 陈金裘强撑着剧变的面色,故作镇定地问:“敢问大人,新任烟州牧是何人?” 陈丘生面无表情地说:“顾遥知。” 陈金裘到这时才在也安耐不住地变了脸。 他抬起头,一改方才谦卑的模样,几乎破音的喊着:“太宰丞顾遥知?!大哥你是不是疯了?!他一个管烧鼎碗的寒门子,有什么资格做一方州牧?!” 陈金裘情急之下连大人都不叫了,张口就是大哥。 “圣上口谕,命顾遥知为烟州牧!”陈丘生沉声说,“哪容的你多嘴多舌?” 陈金裘气的浑身发抖:“顾遥知是江子墨的学子,大哥是当我不知道吗?!一门寒竖子,有何建树为世人道?再者,我等怎么向司空大人交代?!” “陈大人!”陈丘生严肃震声,“莫要多言,领了命就退下!” 陈金裘还想开口,却发现陈丘生的眸里尽是冷漠。他诧异地与之对视了片刻,企图找回勇气再次相抗,但还是在气势上输的泄了气。随即奉了礼,气冲冲的进了后堂。 “诸位,新任烟州牧的顾大人到任期间,我陪着诸位,如若大水至,那便是我的过错。”陈丘生一挥袖袍撒下滴滴雨露,“要杀要剐,我陈某人悉听尊便。” 这般洒脱的风姿令百姓们都在惊讶里又喊起来,且群情激奋,似乎不肯让衙役将江子墨带走。 而这时目睹陈丘生以身作质的江子墨突然跪转向外,苍音霎时间压下了所有的抱怨:“我江某之错无关乎百姓,诸位心意我领了。若还念及情分,大家伙都回去吧。” 百姓闻言都红了眼,不少人都在雨中嚎啕着‘老大人,不成呀!’ 陈丘生当即手臂挥下:“结案,退堂。” 吏兵组织着将百姓们都赶了出去,江子墨被压回大牢,梁封侯等人也跟着陈丘生进了后堂。 …… 后堂的书房内,陈金裘急的团团转,等走廊传来脚步声时,他慌忙渡到门前。 “大哥!”陈金裘面色铁青,见了陈丘生急声说,“我等在崇都时司空大人明言,他要的是江子墨俯首称臣,而不是革他的职!你怎么如此是非不分,还拉代州牧下水?” “江子墨本是臣子,是非不分的是你和平冈。”陈丘生言语中透着浓浓的倦意,“你和平冈对司空听之任之,但于理于法,江子墨罪责难逃,我如若不定他的罪,那此次南下,被革职的就是我们。” “革职算什么?命都没了!”陈金裘指着急雨外的斑驳围墙,“这些百姓会放我们走吗?会放江子墨走吗?你定江子墨的罪就是逼他们在造反!” “愚钝!”陈丘生撑着椅子坐下,“书信一案罪责涉及代州牧、焦氏皇亲,你以为这些都是谁在暗中谋划?” 陈金裘被呵斥地绷在原地,他紧锁眉头气馁地说:“自然是司空大人,代州牧可是他的人。” 陈丘生这才看向他,言语调理清晰地说:“江子墨不低头俯首,我就要定他的罪,烟州百姓则必反。不定,你我皆是渎职之罪,回崇都,就是死路一条,你还不明白吗? 庞博艺是要你我当马前卒,江氏一旦被定谋逆之罪,势必逼反烟州百姓,他便可接机奏请圣上出兵平乱!所以无论定不定江子墨的罪,我陈丘生就是查案不严,致使叛乱的根源!” 陈金裘听的站都站不住了,他身形一晃,重重靠在案桌旁,怔怔地说:“这么说……司空是故意让我们来这的?为了逼百姓造反?” “你以为城西禁军为什么在这?这是等着闹起来,要你我的命!”陈丘生一语道破,“等叛乱平定,他就可以上奏派出自己提拔上来的官员接任烟州,更甚者连带陈家也会因为你我的失察之罪被问责。廷尉一职也会被他人顶替。” 陈金裘终于明白了,但根源的问题让他百思不得其解:“可这一切是为了什么?我们陈氏,心向的是司空呀。” 陈丘生捏着额头露出浓浓的倦意:“陈氏,是他大司空手中的一枚棋子。在天下这盘棋局里,我们不过是稳固局势走向的弃子而已。兔死狗烹,你还想着为司空效力,糊涂。” 陈金裘被教训的神情落寂,他涩声说:“现下郑国唯他司空一人独大,谁可以与之抗衡?我也是为了陈家、为了刑狱。可现在……完了,全完了。” 就在这时,随从突然在门前喊:“大人,江子墨在牢里喊着要见大人。” 陈丘生连官服也没脱,撇下陈金裘,独自出了书房。 …… 此时大牢外的喊冤声犹如山呼海啸,伴随着阵阵雷鸣和倾盆暴雨,陈丘生在吏兵的保护下强行挤进大牢。 他没让狱卒跟着,独自顶着湿漉漉的官服渡步在昏暗的长廊中,等路的尽头到了,他才发觉呼吸无端有些粗重。 他揉捏着额头,等清醒了几分才问:“江大人有何吩咐?” 陈丘生依旧称呼大人,这一点没能让江子墨卸下凝重的神色:“陈大人,你今天做了一件大事。” 陈丘生没说话,而是定神注视着江子墨。 “书信一案,我未曾想到你做了这么多准备。”江子墨思索着微垂首,“刘硕云查焦朋兴的书信,梁封侯证实马福贪污银钱,假江林主动招认身份,还有细枝末节的旁人,一一查处而过。 一桩小案,被你查的惊天动地,不愧活阎罗之名。只是老夫不明白,你兴师动众拿下代州牧酆承悦,是为了什么?” “我想以江大人之智,不会看不懂在下的所作所为。”陈丘生喉咙干涩,嗓音透着嘶哑,“必然之行,必然之势,我避不了轻,只能为郑国下一味猛药。” “浓痰哽喉,你这剂猛药下的太重,吐出来的只能是血。”江子墨突然攥住木柱逼视过去,“你可知酆承悦的主子是谁?” 陈丘生叹息一声:“知道。高高在上,彩霞卧天,酆承悦的主子是皇后焦氏。” 满是污垢的指甲划过木柱,轻微的吱吱声犹如老鼠的鸣叫。 “你知道还拿他?焦氏位高权重,皇后流连龙榻直达天听,其兄焦鸿雪独掌西境大权,其弟焦朋兴驻守满红关多年,朝中上至皇亲,下至小吏,尽是焦氏党羽。”江子墨目带审视,“你可知,你这次大肆收捕,已然捅破了天?” 陈丘生在质问里镇定心神,他甚至反问:“大人也知道焦鸿雪独掌西境大权,那你可知道司空大人本意是要我杀你?” 江子墨抽回手,气势也散了:“可你救了我。” “不,我是在救烟州。”陈丘生平静地说,“救天下。” 幽寂的牢房内呼吸声忽然止住了,水滴声清晰可闻。 江子墨拖着锁链发出时重时轻的闷响,他用尊敬的目光看待陈丘生:“但请赐教。” 陈丘生心平气和地说:“甄氏乃是开国元老,功名显著,得赐异性王爵,可多年来历代先帝未曾赐予封地。大人可知为何?” 江子墨笑了,这个问题让他觉得像是找到了个难逢的对手。 第一卷 只手遮天 第二十一章 人证 他沉着地说:“制衡之术,王道也。甄氏虽未有封地,但满红关皆是甄氏一门独掌兵权,以任代授,这是恩赐,也是控制。” 敬佩之意从眼眸中现出,陈丘生赞叹说:“老大人心思缜密,不错。甄氏家眷皆在崇都,如若授予封地,便无质子可牵制甄氏在满红关独大。 先帝未雨绸缪之措早在郑国开国时就已实施,且不提过去,只论当下。 如今天地乾坤颠倒,阳衰而阴盛,神器权柄已不在刘氏皇族之手。司空庞博艺擅用职权提拔大族子弟入朝为官,不过短短数十年光景,尚书台百官皆是世家后嗣。” 他微拂袖袍,举头仰望满目疮痍的屋顶。 “日夜吹春风,令得龙酣眠。圣上纵情歌舞酒乐,司空独揽大权,皆是皇后所为。 甄氏历代忠心耿耿,却被灌以私通外寇之罪,这是天地大变的前兆! 甄氏一倒,满红关四年无将,西南边境兵权皆在焦鸿雪手中。而如今征召令已下,城西禁军正在逐步替换满红关的士兵,这是釜底抽薪之计!” 江子墨默默听着,眸里不在遮掩激赏之色,他接口说:“征召令替换,士兵卸甲,青壮披甲,势必要掏空国库。 如今九州灾祸连连,国库耗费空前之巨。所以庞博艺缺钱,他缺很多很多的钱,才能将北境的兵权完全遏制手中。这是明势,你可知暗势为何?” 陈丘生听出话中的考验,他略拂早白的鬓角:“抗争。常言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他是皇后养大的狗,如今这狗长大了,生了野心便想做狼。 西境兵权在焦氏手中,他就夺了北境兵权,只要扼守满红关,待得冬季飘雪,外寇无粮便只能迁徙西境夺粮屠城。 红山马道纵通西境后方可直达崇都,于外乃是天壑,易守难攻,于内可谓利矛,直指郑国心脏!这就是暗势。” 江子墨在辩论里满足了口腹之欲,随即说:“而烟州乃是九州河域中枢,虽常年大水,但只要修缮好堤坝,在兴建港口通商贸易,银钱便可源源不断,征召令自然通行无误!” 陈丘生因为这句话黯然垂眸,他沉默着。 许久,他语调低沉地说:“烟州是江氏祖地,百姓对江氏百依百顺,司空曾言,成也烟州,败也烟州,势必取之。江大人,你是司空大人的心头病,也是他的灵丹妙药……这也是我胞弟死于非命的原因。” 屋顶落着滴答水声,陈丘生终于撕破了冷静,少有的显露出悲伤之色。 “我听闻了。”江子墨嘶哑的话语是寂静里唯一的安慰,“陈丘生,我问你,你如今被豺狼虎豹环视,且不过司职廷尉,你斗不过司空,更斗不过权倾朝野的焦氏。你如此做,到底是为了什么?” 到底为了什么? 陈丘生像是被问住了,他垂眸看着地上浑浊的积水,眼中的疲倦如浓重的墨,阻碍了视野所见的一切。 但脑海里唯一令他忆起的,是陈氏祠堂上的牌匾,和那平平无奇的四个字。 清正廉明。 这四个字驱使他在崇都这片狂风暴雨中前进,世间的不平、冤屈、公正令他着魔般的变化。在成长的岁月里,他逐步舍弃身上的特质,书生、儒雅、狂妄、软弱,只留下了一层无人可及的冷静。 那是寻常玲珑八面的世家子弟不曾走的路,截然不同的孤独之路,他在这条路上渐行渐远,走到了黑暗里。 “江大人。”陈丘生迷惘地问着,“我想要不过公平二字,可郑国的天不仁,视万物为刍狗。我要的,没人能给我。” 污秽水泊涟漪点点,像是陈丘生此刻伤痕累累的烦恼心。 可就在这时,昏沉的乌云缓缓散开一角,一抹阳光穿透漏瓦照了进来。 牢房深处的黑暗里传来了舒缓的脚步声,而后是沉稳的脚步声。那水洼荡漾,将天花板映照出一片粼粼浮光。 “这郑国的天,未必没有公平二字。” 那声音舒缓,柔和里带着暖意,如春风拂面叫人放松。 陈丘生转身望去。 阳光攀附在盔甲上,寻着那道嗓音,逐步向上延伸。 陈丘生眯着眼,模糊的视线在光影交错间渐渐变的清澈,他看清了那个人,也认出了他。 “如若你寻不到那片天。”刘台镜笑容和煦,轻吐话语,说。 “我便来做那片天。” …… 第二十章 一抹斜阳照进大牢,为幽暗潮湿的环境带来一丝暖意。 陈丘生收起方才的颓唐,说:“刘左丞,暂且不论你擅入大牢一罪。顶替天家这种话你也说的出口?大逆不道!” “陈大人是说我非议当今圣上吗?”刘台镜渡步走到他身后,“如若我议论的是国事,自然罪该当诛。可如若我议的是家事,是郑国的未来,那请问,我何罪之有?” 刘台镜闻言面色微变,旋即沉下声说:“把话说清楚。” 刘台镜微侧身,看向江子墨。 铁链沉重,江子墨费力的提了提,哑声说:“崇武年间,烟州出过一桩大案,陈大人可有印象?” 陈丘生思虑片刻,崇武年间他还未坐上廷尉正的位置,掌舵律法的人是他父亲。但他记性好,稍稍一想就想起来了。 “烟州花船失火,楚贵妃、三皇子、四公主,七个州的州牧葬身火海。”陈丘生不明其意地回答,“我记得。” 江子墨缓缓颔首说:“大火一案,老夫曾派人详查,州内当差的兵曹虽比不上崇都的曹吏,但也精通搜查。 可数月之久,都未曾查明花船着火缘由。倒是老夫门下一名江湖客,潜入水底,查出花船残骸底部破开大洞。 他断定,有人凿穿了船骨,致使花船沉水,而大火不过是掩耳盗铃之法。” 陈丘生眼珠一转便猜出端倪:“有人刻意为之……江老大人可查明是何人所为?” 江子墨点头:“查明了。” 陈丘生立刻追问:“为何不报?” 江子墨抬起浑浊的双眼:“上报无用,便搁置不报。 老夫门下的江湖客言明,破船者必然气力惊人,且深熟水性,他曾在水底看到淤泥之中残留着脚印,尺大超乎寻常,说明此人身材必然高大。 随后我让兵曹详查,于驻守城门的卫兵处得知,庆宴当天,曾有身材奇高奇壮男子出入。而这人老夫还曾见过,就在花船失火当晚,这人便跟在迟来的代州牧酆承悦身边。” 陈丘生面色一凛,他转身恢复了一贯的严肃:“江老大人,你是在指控楚贵妃身死,是代州牧所为?” “老夫知道陈大人办案,凡事讲个证据、公平。此事无凭无据,所知皆由江湖客查出,况且此案过去多年,就算河底的淤泥中有脚印,如今怕也是消踪匿迹。”江子墨耸动双肩叹气,“老夫谁也指控不了。” 崇武年间的花船失火案震动崇都,景诚帝当时震怒之下,在朝堂上呵斥百官,厉声要严查、重查。 可往后这件事被皇后和司空压下,渐渐的也无人问津。不过当年他在那金殿之中,头一回见景诚帝发这么大的火,想来也是爱极了楚贵妃才会勃然动怒。 陈丘生顿了须臾:“此事与刘左丞有何干系?” “烟州花船失火,当时我令手下尽数落水搜寻生者,可奈何火大,捞上来的除却七个州牧的尸体,唯独不见楚贵妃、三皇子、四公主三人踪影。”江子墨缓缓侧首看向刘台镜,“而今我才知道,苍天庇佑,三皇子劫后逢生,大难不死!” 陈丘生一怔,旋即好似想明白般倏地转向刘台镜,眯起的眸子陡然睁大,他平复着激动的心情,极其反常的冷静下来,半晌都未做声。 许久后,他问:“你是齐王殿下?” “陈大人若不信,刘某自然不是齐王。”刘台镜凝眸沉声,“但陈大人也无需信,自古无情帝王家,我虽流的是刘氏皇族的血,但劫难后屡屡遭人追杀。 这身骨血太毒,我宁可不要,而我母妃惨死湖底,案悬未结。陈大人,陈家世代自开国执掌郑国律法,公正严明,卑职佩服,现下我只问大人,这桩悬案,查还是不查?” 陈丘生与之对视:“我既身为廷尉正,执掌律法,冤假错案,必然一查到底,但没有证据,且事情过去多年,你让我怎么查?” 刘台镜转向江子墨,沉声说:“证据我没有,但人证我有一个。” 江子墨何等精明,当即领会刘台镜要查的就是那破船的元凶! 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说:“殿下慧眼,那江湖客的确算得上是人证,而当年老夫嫁女,此人已一同与小女去了甄王府,做了管家一职。” 嘶哑的话语犹如穿透了空气,令亢长幽寂的过道中,传来了一阵细微的倒吸冷气声。 阴影里的江果悄悄地睁大眼眸,从昏暗中窥视着三人。 陈丘生平静地问:“他叫什么名字?” 江子墨垂下锁链,手掌攀扶着木柱。 他的脸凑近过来,哑声说:“他叫,鹿不品。” …… 大雨过后,一道横跨天际的彩虹垄断了天空,残阳的余晖映照而下,凉爽的清风荡起轻纱,掀开了云遮雾罩的阁楼,也现出了一个登高望远的身影。 鹿不品望着窗外。 第一卷 只手遮天 第二十二章 四将 鹿不品望着窗外。 “江子墨被判罪,烟州百姓皆跪在州牧府外求情。”小二倒着茶,“罗川招是招了,可被打了板子,现下半身不遂。 还有那代州牧酆承悦也入狱了,他不日就要被送回崇都,随行的廷尉是陈金裘。 至于陈丘生,他独自留在烟州做质子,说是今年发大水他要是治不了,就拿命抵。 主子,这次烟州怕是闹不起来了。” 鹿不品跪坐在软塌上,脊背挺的笔直,他闭着双眼说:“元吉呢?” “在牢里,‘眼睛’瞧见他与刘台镜一同进去的。”小二卖力地用毛巾擦着桌案,“牢里传了信,这人据说是崇武年花船上的三皇子齐王。他跟‘耳朵’说的真真儿的,说绝对没听错。” 鹿不品睁开眼,拿起茶杯抿了口,半晌才说:“派人盯着他,莫要打草惊蛇。” “咦~悬着嘞。”小二咧嘴拖长音,“刘台镜出身开渊谷,一身忧魔境的修为,眼睛怕是跟不上。” 鹿不品转着茶杯思索:“算日子,塞外的人今天回来。派个同境界的跟着,两人一组。” 小二停下擦桌的动作,对鹿不品的安排生出了疑惑。他从小被鹿不品收养,在烟州做了多年暗探,对鹿不品手下的势力极为了解。 眼睛是指特定的一群人,他们都是鹿不品从各地收养回来的孤儿,在交由专门的人训练,负责探查消息。而耳朵则是另一批人,专门负责接收和传报消息,彼此之间谁也不认识谁。 两类人群各有首领,而鹿不品所说的塞外的人,这类人都是身具修炼天赋的天才,但修炼的却不是正统道法。 在正道中,这类人被称作,魔道。 “主人,塞外的人刚回来,好几个还带着伤呢。”小二面露忧色,“让他们去,不太合适吧?” 鹿不品没答话,只是侧眸淡淡地看小二。 鹿不品不说话的模样很平淡,看上去就像一名平凡老者默默的注视。 可小二知道,以前他们当中有人公然反对鹿不品的命令,还企图逃离商会,鹿不品也是这般不说话地看着,而反对命令的结果。 就是死。 冷汗一下子就窜上了额头,小二立刻收起嬉笑的态度说:“我这就去吩咐。” “让人到我这来。”鹿不品吩咐,“我要听听塞外的情报。” 小二又转回来,恭敬地说:“喏。” 不多时,小二去而复返。推开门后,他垂头候在一旁弓着身,等身后的人进去了,才将门缓缓关上。 进来的这人手持白纸扇,一袭白衣,发髻绑着白束带,看上去玉树临风,气质潇洒,面貌生的更是美若莹玉。 啪! 白衣人一合纸扇,恭敬揖礼:“主人。” “来往也有数月了。”鹿不品熟络地问,“白衣,塞外的动静,你可探查清楚了?” 白衣规矩跪坐下去,他搁了纸扇,顿了顿才说:“主人莫急,连夜赶路,渴的很。” 鹿不品微微颔首时,白衣已经顾自举着茶壶灌下一口。 随后他才说:“不出主人意料,阎罗岛的人出海了,此次塞外藩人的城邦中我们发现了许多魔道中人。 那边仗打的厉害,军队中不乏魔道修者,外域版图大半都已被打下,聚合之势已然成型。” 夜幕来的悄无声息,言谈间天色悄暗,楼外传来嘹亮的蝉鸣。 楼内寂静无声。 “铁则果然还是被打破了。”鹿不品言语透着些许辛酸,“千年前,四大派以合纵之力横击阎罗岛,他们败退后久居海域修生养息。如今千年已过,公然聚合外藩势力,这是要回九州寻仇来了。” “不错,外藩军队与郑国军队迥异,他们擅投掷长矛,无论是突袭还是破城都极为强悍。”白衣将所知所见娓娓道来,“如今阎罗岛中的魔道修者也加入其中,恐怕以郑国这等凡人军队,根本不可抗衡分毫。” 鹿不品眯着眸子细细思索:“现下局势如何?” 白衣似乎早有准备,他从袖中取出一张地图。 “主人请看。”白衣将地图平铺在桌案上,“外藩大小国几十处,如今势力最大的就是这里。” 鹿不品侧眸细看,缓声说:“迦拿。” 白衣扣指在地图上敲了敲:“大小国度皆丧于长矛之下,迦拿战士所过之处血雨腥风,白骨成冢。与之敌对的王国如若不降,战后一律屠城以儆效尤,眼下还在反抗的不过区区数城。大势所趋,矛锋所指,便是这里。” 白衣长指一划,停顿在地图边缘某处。 鹿不品起身从柜上取下一张鹿皮地图,摊开后与桌上的地图拼凑一合,霍然是一张近至囊括九州,远至塞外大陆的版图。 鹿不品顺着白衣指着的地方看了半晌,随后身子微微后仰,叹气般说:“满红关。” 指腹划在北方。 白衣补充说:“还有万剑门。” 鹿不品闭上眼陷入沉思,良久后,他说:“将在外的商队和铺子全部撤回来,然后让海噬和洞天一道去满红关参军,在把九州内所有铺子里的灵草都运到关内,满红关不容有失。” 白衣严肃点头回答:“其实我此行已经将塞外的铺子都撤了回来,还望主人恕我自作主张。如今塞外战事频频,生意实在不好做,眼睛和耳朵也丢了不少。不过千里他……” 鹿不品听出他话中的无奈。 商会的眼睛和耳朵中有四大将,分别为,白衣、海噬、洞天、千里,四将各有奇异神通。 白衣擅打造器械,海噬擅炼制丹药,洞天天生紫气洞府,肉身生灵,而千里天生神足,日行千里。 “他……”鹿不品凝视着地图,“让他奔走塞外,探查迦拿的消息。” “他跑的快,塞外虽然危险,想来他也能独善其身。”白衣轻笑一声,随后问,“那我呢?” 鹿不品正要说话,突然门外传来小二热情的呼喊声。 “哟,姑娘你找谁啊?” 回答的是一声富蕴磁性的川蜀口语。 “让开,我找你主子!” …… 江果站在门前叉着腰,看起来要多蛮横有多蛮横。 小二拦着没让江果闯进来,他脸上洋溢着热情的笑,一手却是横在门前。 小二憨厚的笑着说:“雅间里头有客,小姐一介女流,入内怕是不方便。” “老娘行的正,坐的直,今天老娘指名道姓叫你听清了。”江果用烟杆指着小二的鼻子,用狠狠的眼色瞪人,“老娘找的人叫鹿不品!” 小二面不改色,心头却是一跳。 鹿不品平日行踪飘忽,随行皆有商会暗探跟随,除了负责看门望风的,还有藏在暗处负责保驾护航的三名护卫,个个都是好手。 所以无论鹿不品何时何地出现,都应该像是凭空出现一般,叫人根本无法察觉。 可江果是怎么知道鹿不品在这的? 小二眼珠一转,想到江果和元吉是师姐弟的关系,就苦笑着说:“姑娘,雅座里是咱店的贵客,姓什么叫什么小的不知。而且酒楼有酒楼的规矩,姑娘可不能平白无故闯进去。” “不知道?你家主子是谁你不知道无妨。”江果一横烟杆,老成在在地拍住小二的肩,“老娘知道找谁就成。你让开,今儿个你这楼里的规矩,老娘破了!” 不大的声音在楼内散播开去,却令楼下的人听的仔仔细细。 小二的笑里含着几分怒意,但他强忍着没发作。 可江果得理不饶人地抬手搭在门上,作势就要推门! 可就这时—— 啪! 小二肩上的抹布陡然化作残影,冷不丁地缠住了江果的手! 江果顿时也一惊,随即撇头看向小二沉声问:“你要拦我?” 小二虽笑意盈盈,但话语显现出作弄的试探:“多有得罪。” 江果闻言也渐渐露出笑意:“好。” 话语刚落,她手中的烟杆突然逐渐燃起炙热的炎光。 淡淡的青烟喷薄飘摇,遮挡着两人的面容,旋即就听嗡地一声。 烟杆陡然袭来! 小二几乎下意识抬手,身子前钻着旋转,抹布立刻绕住了江果的手腕,脚步一滑一横。 立足一扯! 江果惊骇地发现自己的双手被抹布束缚,更惊讶眼前这毫不起眼的小二居然有这等身手! 她曾听闻师父常说,虽然江湖上的江湖客不比修真者能够腾云驾雾,但他们所学的武功从来不是为了强身健体,而为了简简单单地杀人! 面对这等对手,江果确实是大开眼界,但她身为开渊谷弟子,一身道法可谓驾轻就熟,要是对上区区一个看上去不过十几岁的青年都不能还手。 那她丢的就是开渊谷的脸! “姑娘,承认了。”小二笑呵呵地说。 这句话令江果震怒,更令她生出强烈的胜负心。 只见她突然暗掐法决,体内灵力涌动着,手腕陡然爆发出巨大的力量。 将小二逐步拉近! 小二震惊地死死发力,可发现自己全力居然比拼不过一个女子,而且看对方面上的得意笑意,似乎还留有余力。 “你我切磋而已。”江果笑吟吟地露出骄傲的眸光,“何必客气。” 小二一听登时心中大乱,他在顾不得那么多,立刻大叫一声:“那就点到为止!” 说完就见他突然松懈力量,身体猛地反冲向江果,紧接着凌空一跃,伸出手指迅疾无比地点向江果的天灵盖大穴! 第一卷 只手遮天 第二十三章 白衣 小二从小跟随鹿不品习得一身好功夫,一眼就瞧出了江果这一手中的虚实门道,他正要躲闪,突然门扉被推开—— 一只白玉般的手如闪电般斜扫一搭! 小二和江果都是眼前一亮,旋即顺着那手抬眼望去。 白白的手。 白白的扇。 白白的衣服,白白的人。 白衣一身白衣,一脸轻松笑意似是清风忽来,气质风流倜傥之余,顿现英姿勃然。 “姑娘,此间雅地,不可动武。”白衣手持纸扇巍然不动。 “你是他的帮手?”江果身子低俯,抬眼间不输气势。 咔! 白衣合拢纸扇,震的江果后滑撤步。 此际楼下酒客们饮酒作乐声逐渐高涨,可楼上却是安静的滴水可闻。 两人四目相对。 白衣施施然收了气势,他搭住小二的肩膀看向江果,说:“这孩子若有得罪,在下可替他向姑娘赔礼。” 客气的话语没让江果就此打消找鹿不品的念头,她冷笑一声说:“赔礼道歉不必,让我进去找人就成。” “诶你——”小二说着就要挤过去指责。 “小二。”白衣稳稳按住小二的肩膀,旋即他看向江果谦逊地说,“姑娘,里头的人是贵客,在下不敢打扰,更不敢让姑娘打扰他。所以姑娘可以绕道回去,或者另挑间雅间,在下定然好生招待。” “不必,我要找人,不想喝酒。”江果握紧烟杆,打定了主意! “那在下为难,怕是要招待不周了。”白衣背手负立,眉宇里的神情当仁不让! 言谈在此间彻底终结,江果不在保留抬手一扬,口中寒声轻吐。 “那就手底下见真章!” 话语一落,烟杆在五指间翻弄带起一股劲风,一收一引间陡然带着残影袭向了白衣的脖颈! 可白衣挑手一挡,扇子撞击烟杆,两个平平无奇的俗物竟如同兵器交击,震出了惹眼的星火。 两人擦肩而过! 白衣飘然转身时打开了纸扇,随即只听他在扇动的空隙里赞叹:“好身手。” 江果婉转烟杆由衷回答:“你也不赖。” 江果见他年纪轻轻,身手却是异常了得,当即生出遇上对手的念头,然后突然握紧杆柄,直冲突刺! 白衣见此不退反进,胸前的纸扇贴到烟杆的瞬间,他立刻退了一步,手上大开的纸扇极其漂亮的在转动间顺势一合,啪地一声,纸扇合上的刹那也将烟杆压向了地面。 嘭地一声,烟杆猛地砸在木地板上,顿时敲开一个大洞! “姑娘,你这手劲可比寻常汉子都大。”白衣露齿打趣,“莫不是要打死我?” 江果娇容冷若冰霜,寒声说:“谁敢挡老娘的路,打死也是活该!” 白衣闻言哈哈一笑,江果以为对方在奚落她,顿时动了怒,浑身灵力在骤然间游走,掌心运起法决,一股澎湃的灵力顺着掌心涌入烟杆,一道青白光芒立刻闪烁而现! 这烟杆赫然是一件法宝! “灵力!”白衣收起笑容,“姑娘,切莫忘了修真铁则。” 江果冷笑一声,说:“既知灵力,说明你也是修道真人,都是同道中人,那今儿个咱们就走江湖的规矩,切磋切磋!” 白衣开口还未说出话,忽然就听一声震鸣,江果手中的烟杆突然华光大作,她陡然抬手横扫而出,速度竟是比之之前快上了数倍! 白衣反应快的惊人,他身子向后倾仰,尺寸不差地躲过攻击,可江果的下一招已然袭来,烟杆转扫为敲,当头棒喝! 这一下白衣可是躲不过了,但他却毫不慌张,单腿向后退步撑住身形,双手负在背后迎面而上! 噹! 恍如铁锤砸在铁锅上,这一声震耳欲聋不说,木地板都微微一震! 底下吃饭的客人正开心的举筷夹菜,顶上顿时落下一阵细雨般的灰尘,那笑都僵住了,筷子一拍起身就喊! “小二!”客人面有怒色,“小二呢?!给老子过来!” 这话刚喊完,忽地就听二楼突然传来接连几声震响! 所有客人都禁了声,竖起耳朵细听。好奇心重的则是抬头仰望扫视,而那名火气大的客人可顾不得那么多,花了本钱来吃饭,结果到嘴的是一口灰,搁谁谁受得了,当即就要上楼去理论。 噔噔瞪,三步而上,所有人都看着这人走到楼梯半截处,可那人却突然顿住脚步,张嘴似乎正要说话,忽然就见一道白影像是一只白燕般从他身边掠过,紧接着一道炽盛的青白光芒从二楼猛然袭来! “妈呀!” 那人喊了一声,下意识抱头蹲身,而那白影也立刻飞掠回来,啪地一声打开纸扇,一道璀璨白光紧跟着亮起,他顿足蓄力,抬手一扫! 呼! 一阵狂风自扇中生出,朝着青白光芒呼啸而去! 啪啪几声,木椅横栏摧枯拉朽般齐齐断裂,声势浩大惊的所有人都张大了嘴,顶上的灰尘如雨般飘落,所有人都吃了一嘴灰。 江果方才堪堪躲过狂风,垂眸看向撕裂的袖角,旋即看向白衣手中的纸扇。 这狂风竟似刀锋般锐利,只是挨上了那么一点,就割破了袖。 “天下四大派无此等功法,我也闻所未闻。”江果凝眸看他,“你到底是什么人?师承何门何派?” “无门无派。”白衣傲然微笑,“自学成才。” “荒谬。”江果根本不买账,“不说,老娘就打到你说!” 一众客人当即有人惊醒,他昂着脖子大喊。 “打架,打架啦!” 这一声嗷嗓引的所有人都大梦初醒,他们齐齐掉头向着酒楼外跑,而街上的路人们听到打架顿时乐开了花,群起拥了过来,一时之间两方人马乌泱泱地将酒楼大门给堵了个水泄不通。 而这时,酒楼内的江果和白衣已然战作一团,就见青白两道光芒闪烁间,两人的身影若隐若现,燃着烟点的烟杆和纸扇撞击间竟迸射出了火光,叫一众看客齐齐大声惊呼起来。 江果此刻灵力已然尽数运转全身,烟杆扫过之际被白衣的纸扇挡下,她踏前几步,踩着木桌蹲身,长腿沿着桌面飞速一转,霍然是一记扫堂腿! 白衣啪地一合纸扇,双臂撑在侧肩挡下。 而江果似早已知晓攻击会被挡下,她在瞬间单手撑桌,手掌猛地扭转,身体横向侧立,飞快地转了一圈,全身的力量聚集在脚尖,狠狠踢向白衣的后脑勺! 这一下冷不丁来的突然,白衣眸子骤缩,双手握拳运起灵力,身上的白衣突然膨胀起来,将踢来的长腿给弹了回去! 江果整个人被弹的倒飞出去,她在半空灵活的一个翻滚,脚尖一点墙面飘然落下。 看客们看的兴起,齐齐叫起了好! 场面一片狼藉,桌椅像是被利刃砍瓜切菜般割断,横七竖八的倒在地上,碎裂的瓦片落的满地都是,而一众看客却是毫不在意,有人还躲在人群中小声的叫,‘快接着打呀。’ 江果与白衣四目相对,两人彼此都带着警惕打量着对方,而这时,小二搀扶着鹿不品静静地站在二楼楼梯口。 “请江小姐入雅座一叙。”小二嗓门洪亮,“今日酒楼打烊,各位爷,请回吧。” 他说着下楼关上了门,瞧热闹的看客见没打了,都悻悻地退散离开。 小二收拾着桌椅,白衣朝鹿不品奉了礼正要走,小二却在忙碌中拽住他,说:“主子说了,叫你去盯人。” 他说话的时候贴着白衣的耳畔,江果听不清。白衣听完微微颔首,临走前看了江果一眼,便飒然迈步,出了酒楼。 江果还想骂几句,鹿不品却当先开口:“江小姐,请。” 他将江果请进雅座,然后端正地跪坐在软塌上,说:“江小姐,在下鹿不品。” “你可不好找。”江果大大咧咧坐下,倚靠着屏风没个正形,“老娘有话问你。” 鹿不品倒了茶,将茶杯向前一推,淡漠地说:“但问无妨。” “崇武年,烟州花船失火。”江果也不拐弯抹角,“你在哪?” “花船失火时,在下就在船上。”鹿不品平静地说,“当时七州牧、楚贵妃、三皇子、四公主,都在船上。江小姐,你要问的是谁?” 江果举起茶杯一饮而尽,豪迈地横指揩去嘴角茶渍,说:“你曾跟我外公说,有个身材奇高奇壮的人凿穿了花船,后又放火,你有何凭据?” 鹿不品闻言平视江果,随即顿了顿话,说:“在下入水探得,虽未有真凭实据,但我已将所知的一切尽数呈报给江州牧。” 江果紧接着问:“那后来我外公迎接酆承悦时,他身边跟着一名与你所说相符的人,是不是他干的?” 鹿不品干脆地说:“我不曾与江州牧同去迎接,也未曾见到那人。” 江果蹙眉,盯着鹿不品像是要在寻找他是否说谎的迹象,但鹿不品神色平常,话语淡漠,根本看不出端倪。 江果迟疑地长吟:“那……” “在下行走江湖多年,能人异士的传闻听过不少。”鹿不品突然说,“而符合当年花船凿船一案的人,我的确知道一个。” 江果倏地看向鹿不品,这次她不需要找任何撒谎的迹象,因为她已经相信了这句话。 她在牢里听到刘台镜与陈丘生等人的谈话,知道了花船淹没的缘由,而查出船底被凿的人是鹿不品,虽然证据指向酆承悦,但她不敢确定这件事是酆承悦干的。 第一卷 只手遮天 第二十四章 血脉 因为太过危言耸听,七个州的州牧,加之得宠的贵妃,还有两名皇嗣,借酆承悦几个胆他也未必敢这么干。 这件事关乎到元吉的身世,也关乎到江子墨的生死。 按照当年的行程,七个州的州牧加之江子墨,还有迟来的酆承悦,郑国九大州的州牧齐聚,这绝对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放火凿船的歹徒也许要的,正是九州州牧的命。 且不追究花船案的主使是谁,但偏偏其中包括了江子墨。而烟州书信案如今已经初下结论,江子墨不日就要被押解回崇都,如果当年要害他的人还活着,那这一趟崇都之行,他可谓九死一生。 江果想要救江子墨,就得查清当年纵火的幕后主使! 江果手臂横靠在膝盖上,寒声说:“跟我说说这人。” 鹿不品为她斟茶,说:“此人乃是代州人,代州临近北境,过冬的大河冻了薄冰,一脚下去人就得跟着掉下去,此人自小喜水,水性极好,又得名师传授,练了一身深厚的内功,在水下可闭气半个时辰而不换气,且体格健壮非比寻常,远看就如一只猛兽。” 江果思索片刻,开渊谷同门遍布各地,她时常听人说起俗世和坊间秘闻,自然江湖上的奇人异事也听过不少。 听鹿不品这么一说,她隐约似乎记得,可总归不过是些只言片语,还是想不起来。 她问:“这人在江湖上叫什么名儿?” “他没用化名,一直用的本名。”鹿不品缓缓说,“江湖上的侠客们称他,怒涛卷霜雪,人如其名,叫,黑熊。” …… 陈氏三杰下烟州的命令被传出时,大司空庞博艺上奏,令新编入城西禁军的两万新军一同前往。 这支队伍的目的地是边塞满红关。 按照正常路线,应该出崇都由西北方向过红山马道入代州,最终抵达满红关,随后替换征召令役期到限的老兵。 而这支队伍却跟着陈氏三杰南下进入了烟州江南一带。 虽然领军校尉持有太尉调令,其中也表明此行只为护送廷尉抵达烟州,之后便会走水路,途经门州前往满红关。 但是满朝文武都心知肚明,烟州乃是江家祖地,根深蒂固,威望甚高,这支新军这是去预防烟州百姓发难的一道武装势力,大司空早已打好算盘。 烟州,他势在必得。 而中永七年随行负责甄氏流放队伍的校尉,崔引弓,因为甄氏后嗣甄可笑逃亡,遭到了满红关边境军一致抵制,无奈返回崇都后负责训练新军,于中永十一年,再次执掌老旧城西禁军,一道前往烟州。 而随行的老兵中,体型健壮异于常人的黑熊赫然就在其中。 夜幕降临,黑熊大摇大摆的从营帐中走出,他喝了不少酒,步伐显得有些虚浮,沿途走过和一众相熟的士兵打了招呼,便上了大街。 随后在铺子里买了些吃食,又捎上一壶烟州特有的‘春未老,’便漫步过街,拐进了一间民宅。 这栋民宅略显陈旧,瞧上去像是颇有年头的老屋。 门前有一处小院,院角种了一棵枣树。 “崇都郊外到处都是树,老子以前怎么就没见着枣树呢?”黑熊摩挲着下巴感慨,“就是节气不对头,枣青,要是在呆上几个月,估计能尝个头枣。” “没出息,就想着吃枣?”小屋门扉被推开,一人弯身走出,“军功没挣着,净想着过日子,你小子口袋比脸干净,就没想着攒钱娶个媳妇?” 走出这人几乎和黑熊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身材高大且魁梧,竟比黑熊还要高出许多。 而今天气凉爽,但入夜后的寒气也颇重,可这人只披着一件薄布衫,敞开的胸膛肌肉黝黑结实。 “爹。”黑熊咧嘴笑着晃动手中的酒壶,“儿子的响钱都想着孝敬爹呢,这不,春未老,烟州有名的花酿。” 黑熊的老子也叫黑熊,据说黑熊的爷爷也叫黑熊,只是人过中年,如今认识他的都喊他老熊,黑熊已经是他儿子的名字了。 “这春未老呀,你老子我许多年前喝过。”老熊走到枣树旁的木桌前坐下,“你刚出生那会,我可是喝了足足一大缸子。你娘呀,还笑话我,说我是醉熊,哈哈哈哈。” 老熊哈哈大笑起来,黑熊也跟着笑,他放了酒壶,进屋拿了两个耳碗,回院子里和老熊对坐。 酒塞被拍开,一阵空灵的闷响夹杂着酒水声晃荡传出。 黑熊恭敬地给老熊倒酒:“爹尝尝,要没当年那个味儿,回头我去砸了那铺子。” “暴脾气!动不动就打就砸。”老熊板着脸,可转眼突然笑起来,“像我,是咱熊家的人。” “嘿,儿子以后要当了大官,可得娶他个十几房小妾。”黑熊双手举碗,“给咱熊家下他个十几二十个熊崽子。” 老熊大笑着和黑熊碰碗,随即举起豪饮,酒液顺着倒刺般的白须滴落。 他放下碗,重重颔首,说:“好酒!不愧是春未老,还是当年那个味儿!” 酒过三旬,黑熊撑着吱哑作响的木桌问:“爹,你方才说我出生那会你也喝过春未老,可咱熊家祖祖辈辈都是代州人呀。” “呵呵,你老子我当年走南闯北,去过的地方可不少。”老熊撑着桌角卖弄老江湖,“九州之地皆有老子的脚印,当年跟着代州牧出远门,就来过烟州,就是在这,我遇见了你娘。” 黑熊的记忆里没有娘亲的气息,从小到大,是老熊一手带着他,从代州到门州,最苦那几年还是在满红关。 那几年吃不饱饭,他就去抢,有人欺负他,他就打,从熊孩子到流氓打手,他跟着老熊一路到了崇都,才算是彻底安顿下来。 而他一身的横练功夫,在由老熊亲手调教喂招,最主要的就是成长过程中养成了不要命的性子,令他在军伍中如鱼得水。 “爹还跟过代州牧?我不记得。”黑熊叹了口气,“儿子没出息,在崇都混了怎么些年,还是个小小兵卒,爹,儿子给熊家抹黑了。” 老熊知道黑熊孝顺,他们父子相依为命多年,他总爱提起那见利忘义的老婆,而黑熊却不喜欢多提自己的亲娘。 老熊便顺着话头安慰:“儿子,福兮祸所依,你知足吧。跟着崔引弓那二愣子押送队伍还叫重犯给逃了,能保着脑袋就是老祖宗保佑。你迟早要跟着军队去满红关,那边流寇多,你有一身武艺傍身,定能混出头!” “边塞成天打仗,爹,儿子不像您,道上的兄弟都尊您一声‘怒涛卷霜雪,’走到哪都有人认识,出路多的是。”黑熊耸搭着脑袋自说自话,“儿子笨,闭气功夫没练好,拳脚也不比爹您,儿子给您说句实在话,我怕去了边塞就回不来,儿子……儿子想……” 说到这黑熊鼓起的勇气泄了不少,他不敢说自己怕死,但他真的怕。 从军多年,老熊都跟着他,照顾着他,像是一座沉稳的大山给予他勇气和信心。 他害怕离开老熊。 “我跟你说过咱熊家老祖宗的怪病吗?”老熊晃了晃酒壶,“我年纪大了,记住的事情不多了,趁着我还记得,儿子,你老子我给你讲讲咱熊家祖宗的怪病。” 黑熊洗耳恭听,他咽了咽唾沫,神情专注地看着老熊。 “咱们熊家不是代州土生土长的人,说起来,你我身上还流着流寇的血。”老熊给黑熊倒了半碗酒,“咱们的老家远在大漠三庭之外,祖爷爷辈儿的眼睛还带色儿。祖地呀,是个圈地的部落,族人天明外出捕猎,妇人在帐篷里洗衣守住火苗,那是弱肉强食的地方,可偏偏咱们的祖爷爷得了个怪病,怕血。” 黑熊诧异地瞪大眼:“怕血?难道见血就晕不成?这不和崇都那群瘦皮子书生一个德行,见了血就倒?” “嗯,还真是这么回事。”老熊啜了口酒继续说,“因为这怪病,老祖宗被赶出了部落,他沿着河流往西边走,坐了足足半年之久的大船,辗转之下,跟着骆驼队进了大漠,后来在路上遇到沙暴,和队伍人走散了。最后没吃没喝走了六天路,晕倒在沙漠里,醒来后才发现,他到了大漠的中帐王庭。之后,慢慢的娶妻、生子,才将咱熊家的血一直传到今天你我这。” 黑熊挠着后脑勺,嘶了口气:“这么说,爹和儿子还不是郑国人。” 老熊点头:“外寇与边塞将士常年打仗,但是彼此之间常有贸易来往,只是这些勾当都是底下暗手做着,没敢往上报。你爷爷就是跟着你太爷混进商队,进了满红关,之后在代州待久了,便住了下来。说起来,这病隔代传,你太爷没有,我爹,就是你爷爷,他有,而我没有,到你这……玛了个巴子的,没个算盘先生我还真算不清,你有没有,你老子我还真不知道。” 黑熊还真不怕血,城西禁军领军校尉崔引弓看他一身横练功夫惊人,便给他安置了一个操练小校的职务。 他时常和人动手,见血那是常有的事。 可他有一件事不敢跟任何人说,包括老熊,那就是他怕的是刀子,这就是为什么他时刻将马鞭缠在腰间的原因。 第一卷 只手遮天 第二十五章 来者 “兴许这病到爷爷那断了。”黑熊饮了小半碗酒,“我倒是见血不怕,爹瞎操心了。不过要说咱熊家是外藩人,这事可不得外传,要叫军营里的人知道了,儿子的户籍都成问题,更别提升官了。” “放心吧,我跟随代州牧做事时,早就将咱本家的户籍定在代州。”老熊撑着膝盖微微仰身,“你我都是代州人,名册上都有记载。这祖辈的事,你我知道当知道,以后都烂在肚子里。” “爹,您刚说的部落,总得有个名吧?”黑熊好奇地问,“也好叫清明的时候,儿子祭祖也知道该往哪头拜不是。” 老熊伸直手臂拍了拍黑熊的肩膀,欣慰地笑说:“有心,那你记好了,咱祖辈的部落呀,叫,迦拿。” 黑熊一愣,迦拿,外域的名字很多,读音也怪的很,可这名字他却莫名的熟悉。 他额头紧皱地思索,片刻倏地抬头,瞪大的眼睛里满是惊骇。 他想起来了。 两万城西禁军虽然驻守烟州,但总归是要去满红关的,而满红关除却正规铁骑军,还有一支奔走九州明里暗里的探报队伍,也就是斥候。 斥候所得情报,公开的消息都会经由驿站传报,而今他所在的新军已经划到满红关外编队伍当中,信息自然是共享的。 最近从大漠返回的斥候探报中,已经多次提及到迦拿这个名称,据说这是一个外藩王国的名号,而今迦拿声势浩大,该国的军队在大漠海峡一带掀起了滔天战火,大小王国皆被攻陷,势头隐约朝向了大漠之中的三帐王庭。 啪! 院前大门突然被打开,一名满头大汗的士兵突然闯入,他见了黑熊急忙行礼,说:“教官,军营急传,有新调令。” 黑熊站起身,朝着老熊恭敬垂首:“爹,军务再身,儿子先去了。” 老熊三指夹着耳碗,起身递给了黑熊:“还有最后一碗,儿子,爹与你干了。” 黑熊点头接过,与老熊碰碗,一饮而尽。 黑熊搁了碗,和士兵一道走出门槛时,老熊洪亮的声音突然从院中响起。 “儿子,莫怕。” 黑熊猛地顿足,他回头看向院中,老熊就大刀阔斧的坐定在小木凳上,面上带着欣慰的笑意。 黑熊沉默了半晌,随即点了点头,然后和士兵大步流星出了门。 他在街上奔走时,扭头问:“知道此次急报是何事吗?” “不太清楚。”士兵跟的有些急,喘着气说,“崔校尉晚间接到驿站加急探报,说是要分兵两路,编正一万新军立刻去满红关。” 黑熊心头一跳,急问:“你就一点风声都没听到?” “听着像是外寇又来了,但又好像不是。”士兵抹着汗,“听营帐的亲兵说,是关外打起来了,两伙人,满红关向崇都传了急报。” 黑熊嘴角都抽搐了,这么点信息对于他来说已经足够分析了,加急探报,关外打起来,说明参战的不是边塞,而是流寇和另一股势力。 可如今大漠中除了三帐王庭已经没有其他势力了。 不对,黑熊反应过来,大漠如今已经有了一股新的势力加入进来了。 迦拿。 …… 小院内,老熊悠哉地饮尽酒,抬头望了眼残月,突然对着空无一人的院子开口。 “出来吧,藏匿功夫忒差。”老熊将碗倒扣在桌上,“要搁老子年轻几岁,你的命已经在老子手里攥着了。” 清风起,枣树上的落叶突然飘落几片,清冷的月下,一道白影从枝头窜出,三片落叶在袍摆下飘荡,他接连三脚,一一踩在叶片上,竟是如踩在实地一般轻轻跃起。 最后脚尖点着最后一片落叶,缓缓落下。 啪地一声,纸扇大开,清冷的月光落在这人的面容上,赫然是鹿不品手下的四将之一。 白衣。 “怒涛卷霜雪,闭气功夫好,我看你的耳力也不差。”白衣扇动纸扇,“我奉命来寻你。” “哼,白衣纸扇,你是四将之一的白衣。要偷听,你得叫千里来,论轻功,他算是个人物。”老熊不屑一顾,“鹿不品那老小子叫你来做什么?” 白衣向前渡步,神态轻松地说:“不过是想请老熊前辈,往州牧府走上一遭。” “还盯着当年花船的事不放?”老熊指着他,“我说你们这些人都是死脑筋,人都死了好些年了,死拽着不放有什么用?你回去告诉鹿不品,他查不到,就算查到了也没用,老子上头的人,可不是谁都能碰的。” 白衣兴致勃勃,微笑说:“上行下奉,老前辈,这一趟你不走,也得走。” “行,乳臭未干的崽子要挑事?”老熊缓缓起身,扭了扭脖子发出噼里啪啦的一阵脆响,“那老子就陪你玩玩。小子,要是死了,老子可不负责帮你收尸。” 白衣一合纸扇,双手揖礼:“请前辈赐教。” …… 江湖上的称号一般代表一个人物的特色,好比有人叫独臂金刚,听上去就像是只有一只手,或是只有一只手坚硬如铁,功夫的走向也是阳刚一脉的传承。 那么怒涛卷霜雪呢? 早年江湖客们能给老熊冠上这么一个尊号,一是指他的闭气功夫远超常人,还有一点就是他的拳法。 柔拳。 柔拳发力不走明劲,而是暗劲。 老熊少年时习得柔拳,走南闯北横跨九州,数十年的苦练竟偶然从水中悟得柔拳真谛,加之他血脉是外藩人,体格健壮非凡,力气更是大的惊人。 据说他壮年时和江湖上有名的力士对垒,一拳打出,其中蕴含的暗劲能直接将对手的五脏六腑生生震碎。 而怒涛卷霜雪,指的就是他的拳风犹如怒涛狂啸,步法好似风卷霜雪。 白衣神色轻松,但眸里仍保留着冷静,面对昔日江湖上的豪客,他明白,老熊的功夫是真材实料,远不是那些跑江湖靠吹牛混迹的江湖客。 他没和老熊交过手,而且此行的任务是将老熊带到州牧府,所以他不能杀,只能生擒。 那么怎么生擒呢? 先下手为强,占得先机! 白衣屈膝踏步,在顷刻间飞身贴近,手中纸扇直刺老熊的胸口天池大穴! 这是实招,目的就是要点中老熊的穴道,他明白老熊的内功深厚,只要点中对方三处大穴,封闭其运功筋络,此战就算是他胜了。 “来的好!”老熊豪气地大喝一声,“小辈,就让老子来试试四大将之一的白衣,凭什么能在武林中立足!” 老熊傲然直立,庞大的身躯犹如人形野兽,抬手一挥如拍苍蝇般挥开纸扇,左臂卷曲,仿佛勾肩搭背般环向白衣的脖颈! 白衣不敢托大,抬手一架,可老熊不止臂力巨大,速度竟与身躯截然不同,快的犹如灵猴,这一下竟直接将白衣环住,虬结的肌肉陡然膨胀,用力夹紧! 白衣惊骇,他明显感觉到对方手臂传来的巨力,在这电光火石之间他抬起膝盖顶住老熊的腹部,手中纸扇凌空倒转,精准的倒握在手中,然后猛地刺向对方的关元穴! 老熊经验丰富,大手探出一把抓向纸扇,而就是这么一下,白衣却抓住机会改刺为敲,身子也极为灵活一转挣脱了出来。 “想要攻我身上的穴位,你得比我更快。”老熊好似在教他,“别看我身形庞大,可这么多年我于水下练功打拳,早已将速度练到极致,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小子,你不是我的对手,老子劝你见好就收。” “前辈手下留情,晚辈早已领会。”白衣定神说,“可主人之命不可违,前辈,得罪了!” 话音刚落,白衣疾步前进,纸扇上下翻飞,他的步法飘渺,行进之间恍如鬼魂漂浮一般! 只见抬手直刺、斜劈、侧身当头斩,这几招灵动飘逸,但老熊极其沉稳,他见招拆招接连格挡下来。 两人在刹那间连对数招,一时之间竟打的难解难分。 就见地面沙尘一扬,原是白衣借着势头滑步弯身躲过一拳,纸扇连消带打,刁钻地探出击中老熊的肋下。 天溪穴! 老熊闪电般地转身挥拳,白衣脚步一错仰身躲过,脚尖一点沙地震起些许尘土,晃到老熊背后的瞬间推扇直刺! 神封穴! 老熊连中两招不急不慌,撤步与之拉开身位,白衣越打越快,见对方后退当即飞身而起跃上屋檐! 他的速度比之前更快,踏着瓦片一点声都未发出,旋即径直奔袭向老熊的头顶! 就见白衣身在半空,犹如一只白燕俯冲而下! 老熊见此突然双腿一顿,扎起马步,双拳连翻舞动,拳风震的空气、猎猎作响,他侧身蓄力,扭身顺着势头双拳齐出! 这是柔拳中的杀伐术——蛟龙出海! 白衣凛然不惧,身体在半空飞速转动,白袍在月下挥舞弥漫出道道光辉。 下一刻,他好似陡然射出的箭矢,以惊人的速度飞快逼近老熊,在接触的刹那间,手中纸扇闪电般刺出! 嘭! 一声闷响,纸扇与铁拳径直相撞,场中猛地震起一道气浪,挂起的劲风向着四周呼啸而去! 巨大的力量从扇身上传来,白衣显然察觉出力量上,他已经输了大半,当即余下的手掌猛地推在扇柄上! 两股力量硬憾之下,老熊突然向踏出一步,双拳的力量再次加大,他这是已经使出了全力! 而白衣已然力尽,纸扇一抖,老熊的拳头霍然逼近,在即将击中的瞬间,白衣突然一个空翻越过老熊的头顶直达后背。 机会来了,最后一处大穴。 阴都! 第一卷 只手遮天 第二十六章 罗川 纸扇探出,直刺老熊的后心,白衣自信这一击一定会击中! 啪! 几乎在刹那之间,老熊横身带起一道残影,一掌拍开纸扇的同时,另一只手骤然擒住了白衣的脖子,将他高高举了起来! 胜负已分! “小子,在江湖上老子吃的姜比你的吃的米多,走过的桥比你的走过的路多。”老熊嘿嘿一笑,“鹿不品没教过你,人越是得意,就越容易放松警惕。” 白衣被扼住了喉咙说不了话,他艰难的张嘴喘息,心知这一场胜负,他败了。 但他败的心服口服,虽然自己是修真者,但在开战前他就企图这一战不用灵力,而是以纯粹的功夫战胜对手。 这是他期待对自己的证明,而事实证明,纯粹的功夫,他不是老熊的对手。 功夫不止是招式,还有心理战,他输了功夫,更输了心理,输的理所当然。 老熊指尖发力捏紧了几分:“小子,老子有言在先,输了你就得死,今夜你没回去复命,鹿不品明天就会派人来收你的尸,就是苦了老子,这刚买的宅子,老子连夜就得卷铺盖滚蛋。罢了,就当抵你的命吧。” 手掌缓缓收拢,白衣白皙的面容逐渐变的通红,眼看着他就要被活活捏死。 就在老熊正打算彻底捏碎白衣的喉咙时,突然他眸子一厉,侧首看向身后的瞬间,大手立刻松开白衣,势大力沉的身躯扎起马步,一拳霍然攻出! 噌! 一声叱咤利刃出鞘声起,在瞬息之间,场中突然暴起数十道白芒! 老熊陡然发力疯魔般打出数十拳,拳影所到之处响起不绝于耳的叮叮当当声。 白衣震惊地突如其来的变故,借着清冷的月光,他看清了来人,这人一身墨黑道袍,样貌年轻,与之多年前他见过的那般冷漠模样如出一辙。 元吉! 剑影所致皆是杀招,刺、劈、斜挑,横斩! 元吉的剑招在短瞬间带起道道残影,几乎叫人看不清他下一招的走势。而老熊的双拳更是打的犹如天雷震撼,两者数十招比拼之下,不分胜负! 两人短暂撤步,但是步伐都针对着对方的身位不断变换,旋即在下一刻,两人生生硬撼一击,然后同时退开数步。 “痛快!”老熊昂首、长嚎,白发在乱风中飘洒,他指着元吉惊叹说,“老子纵横江湖数十年,逢敌无数,但单轮对手屈指可数,小子,你配当老子的对手!” 元吉面若冰霜:“胜负未分,可别走神!” 他话不多,脚尖嵌入沙地,猛地发力冲刺,手中长剑直刺老熊的脖颈! 白衣急声提醒:“元吉,要生擒!” 生擒? 元吉从小到大所练的剑术都是杀招,他本就是死士,死士出战,只有生死两个选择,不是对方死。 就是他死! 这一剑笔直直刺,老熊运起内力,一拳打出,残影在片刻后紧随跟进! 白衣看出这一拳怕是老熊最快也是最强的一拳! 元吉脚跟拖地,身子仿佛在半空中被猛地拉扯回来,硬生生止住身形,但是冲劲的势头却是无法抵消。白衣惊疑不定,老熊也看不出他突然拖慢速度的原因。 对招之间,一旦出招就不能收,这是每个经历过生死对垒的人都明白的道理。 但是元吉却变了,那剑极快地剜出一个剑花,剑尖一拍老熊的拳背,他霍然松手,长剑在空中360度旋转,同时剑尖倒转向元吉本人! 只见他身体诡异地旋转一圈,在掠过长剑的瞬间,反手握住剑柄,下一刻,锋利的剑刃已然横在老熊的脖颈上,同时双指闪电般点在老熊后心! 最后一处大穴,阴都! 澎湃的内力如潮水般退却,彻底被封锁在筋络之中,连带气力停滞在穴道内。 老熊保持着出拳的动作,僵硬的如同一个木头,他艰难地侧眸看向元吉。 “好剑法。”老熊惊叹,“打乱老子的拳势不说,实招转虚招,还点了老子最后一处大穴,行!小子,老子服气,你叫什么名字?跟谁学的剑?” 元吉警惕地扣住老熊的琵琶骨:“自学成才。” 他说完看向白衣。 这话白衣之前就说过,但他一点也不尴尬,反倒洒脱一笑,说:“我和你可不能比。” 老熊被黑布蒙住了头,两人一道押着老熊到了州牧府,元吉敲响大门,然后从怀中取出一大张白纸,贴在老熊的额头上。 其中写着‘崇武年花船罪首,老熊。’ 等府内传来清晰的脚步声后,元吉这才和白衣一起离开。 路上,白衣打量了元吉许久:“多年未见,你长大了。” “多年未见。”元吉看着前方没看他,“你变弱了。” “打架的功夫弱了。”白衣竟赞同地点头,“杀人的功夫却没落下。” 元吉领着他拐过小巷,随后在一家驿馆前顿足:“在此等我。” 白衣啪地一下打开纸扇,一语不发地扇着扇子。 元吉去的快,出来却慢,而且他的身后,多了一对老夫妇。 白衣看着老汉褴褛的布衫,还有老妇垂搭着的泪眼,问:“这两位是?” 元吉说:“罗川的家人,主子特意从代州接来的。” “书信案始末我都听说了。”纸扇的风带起白衣鬓角垂下的发丝,“罗川不是招了吗?况且他是此案重要的人证,此去崇都,他必死无疑。” 元吉看了老夫妇一眼,旋即对白衣说:“书信案是招了,但崇武年花船失火案,他也有参与。主子的命令,你得跟我一道去一趟崇都。” 白衣笑容依旧,心中却在思量,鹿不品先是派他去活捉老熊,可元吉的突然到来令他觉得惊讶。 因为他本来在完成今夜的任务后,鹿不品给他的下一个命令。 就是监视元吉。 …… 第二十四章 深夜里的大牢寂静而森幽,偶有清风钻进,刮的插在墙头的烛火微微摇曳。 罗川被关押在最深处,他的半身已然不能动弹,整个人趴在地上,脊背上伤口渗着黄褐色的浓和血水,他一动不动强忍着剧痛,虚弱的喘息着每一口气。 廊道里传来狱卒给囚犯送饭食的呼喝声,不一会儿就有人闹起来了,听着像是嫌饭菜难吃,生了脾气。 下一刻就响起了狱卒的喝骂声和皮鞭抽打声,哀嚎声传荡在大牢中,犹如冤鬼的嘶嚎。 罗川充耳不闻,他昂着脖子,下巴抵着薄薄的稻草,盯着对面的牢房发怔。 我要死了。 到了崇都,交代了一切,我就会死。我年纪还轻,还没讨到媳妇,没有给罗家传宗接代,没有侍奉双亲颐养天年,没有功成名就,没有……没有…… 罗川无声的呢喃着这两个字,直到身前的木柱传来一声震响,他才用肘撑着地向上抬头。 “吃饭!” 灯火在狱卒的身后晃荡,投放的影子遮住罗川的面容,他看不清来人的面容。 狱卒看了他一眼,莫名叹了口气:“晚上当差的除了我,其他人都在班房里喝酒,二位,自己看着办吧。” 狱卒撂下话就走了,但那影子仍旧笼罩着罗川。 那是两个人。 身形佝偻,驼着背,宽大的罩袍盖着头,默然无言地站在他身前。 “是酆大人派你们来的吗?”罗川撑着上半身,随后又问,“还是马管家?” 他不知道酆承悦和马福已经被收监关押,他虚弱的喘息,胸腔剧烈起伏,双眼通红地凝视身前的两人。 “我说了酆大人的秘密,我知道我该死。”罗川咳了两声,继续说,“二位大人,我罗川只求两位大人给个痛快,莫在折磨我了。” 那两人依旧无言,只是其中一个矮小些许的人突然呜鸣了几声。 这人蹲下来,将跨在手臂上竹篮放到地上,取下盖在上面的薄布,然后才从中取出几碟菜肴。 食物很丰盛,炖的嫩滑的猪蹄、清炒野蔬、一条黄花鱼,这人最后拿出一碗热气腾腾的豆腐汤,但是因为碗太大,递不进来,只好搁置在尘土满满的地上。 这人最后递出来的一双筷子,那筷子被举在木柱之间,罗川借着烛火的残光,清晰地看清了眼前这双手。 这是一双伤痕累累布满老茧的手,晒的黝黑,指尖隐约可见细密的针孔。 罗川哑声说:“你是……” “饿了吧。”嗓音苍老而温柔,“先吃饭吧。” 罗川浑身一震,这声音他太熟悉了,他勉强地撑起身子,努力地向上去看,他想看清这个人的面容,以确定心中的猜测! 罗川喉间滑动,哽咽地轻喊了一声:“娘?” 这人握着筷子的手一颤,筷子险些掉到地上,她终于忍耐不住压抑的情绪,呜咽声转而成了抽泣。 “我的川儿。”老人探手抚摸着罗川的脸颊,“你受苦了。” “以为跟了马管家,能为你谋个好前程,可没想到,唉。”站在烛火下的那人重重一拍大腿,“和……川儿,爹害了你。” 老人掀开罩袍,露出苍老而忧愁的面容,那双浑浊的目光里带着慈爱和不忍,他望着罗川,喉咙闷动着发出艰难的音调,像是抽泣,又像是在叹息。 罗川瞪大双眼,满是血渍的双手攀着木柱,强行将自己拉起来。 “啊!” 他发出一声凄厉的喊声,干涩的嘴唇抖动着逐渐张大。 “啊!!” 他像是野兽般咆哮,望着父母,用尽所有力气让自己站起来。 先是臀部,腿一点点的拖动着,最后双腿的膝盖跪伏在地上,剧烈的疼痛令他倒吸冷气,随即他用尽全力大声的吼叫起来。 “啊!!!” 第一卷 只手遮天 第二十七章 问心 嘶哑的吼声传遍整个牢房,四周顿时响起囚犯们此起彼伏的咒骂声。 “爹、娘。”罗川哽咽地说,“孩子不孝,孩儿不孝呀!” 他已无力弯下腰,剧痛令他无法为父母磕头,他只能对着木柱不停的撞着头。 罗川的父亲当即上前扶住他的额头:“川儿,不是你的错,是我俩贪图富贵荣华,妄图学镇子里的大户山珍海味,这才把你逼到这般地步,是为父的错,是为父对不住你。” “苦了半辈子了,临老了不知羞,学什么大户,吃什么山珍海味。”罗川的母亲泪眼婆娑,“害苦了孩子,害了整个家呀,川儿,娘心疼你,娘心疼呀。” 她用手捶打着心口,罗川顿时泣不成声。 罗川双肩抵着木柱,探出手扶住母亲的肩膀:“娘,孩儿、孩儿愧对母亲。” “莫在这般折煞我。”罗川的母亲拭着泪,僵硬地挤着笑,“娘给你做了你爱吃的,猪蹄、野菜、还有豆腐汤。你最爱喝豆腐汤了,都是刚做的,你……你尝尝。” 她结巴地说着话,泪水止不住的落下,那筷子到了罗川的手中,却在颤抖。 罗川的母亲为他夹菜,喂饭,将勺子递到他嘴边,慈爱的模样令罗川回想起了幼年在代州的日子。 豆腐汤是咸的,只是今天的汤比之以往更咸,因为里面有无数的辛酸,还有滴落在汤汁中的泪。 这顿饭吃的很慢、很长,吃完后,罗川的母亲捻着袖子为他擦去嘴角的残渍。 而就在这时,廊道传来两个一前一后的脚步声。 前者沉重,后者轻盈,很快就到了罗川所在的牢房前。 “罗川,本廷尉有话问你。”陈丘生面色苍白,他注视着罗川说,“崇武年,烟州花船失火,你可知内情?” 罗川侧首看向陈丘生,他的视线有些模糊,疼痛令他浑浑噩噩,看不清躲藏在黑暗里的阴影。 恍惚间,他似乎看到了鬼魂,听到了冰冷的叹息声。 烛火仍在摇曳,他的内心也在动摇。 说出秘密,他已经说出了一个惊天秘密,酆承悦嫁祸烟州牧江子墨,这个秘密是他曾愿以生命付出代价而保守的。 可是烟州花船的秘密,远比上一个要更大,也更危险。 “酆承悦已然入狱,管家马福也随同收监关押,你不久就要和他们一起被押送至崇都审问。”陈丘生深深吸气,“这是你最后一次见双亲,也是你最后一次跟本廷尉开口、交代的机会。” 罗川紧蹙眉头,他没想到酆承悦和马福居然落了马,不禁对陈丘生的铁腕执法刮目相看。 “廷尉大人想知道什么?”罗川额前的发丝粘在嘴边,看上去很是落魄,“崇武年时,我还不过是州牧府刚进门不久的下人。” 他有所保留,陈丘生察觉到了,他眸子转动瞟了眼罗川的双亲。 “你与州牧府下的数十名江湖门客在花船上纵火。”陈丘生身后传来缓慢的语调,“事后上了城墙跳下护城河,从水底潜到城外向酆承悦汇报事情进展。” 罗川愣了愣,这人将细节说的一丝不差,他是谁? 他立刻将视线紧盯向陈丘生身后的阴暗处,说:“崇武年我是随同酆大人去过花船,你是谁?” “与你随行的门客做完这件事后,所有门客渐渐的销声匿迹,而我偶然间遇到一个将死之人,他将这件事前后始末都已详细告知于我。”这声音顿了顿,接着说,“他也死了,杀他的人都是马福派出的杀手,而你身为马福的养子,怎么会不知道呢?” 罗川没回答,而是再次重声问:“你到底是谁?” “那夜大火,我就在花船之中,满船的人有被烧死的,有落水溺死的。”那阴影中走出一个人,“你看着我的眼睛,仔细看看,我到底是谁。” 嗡地一声,烛火突然猛地颤动摇曳了几下,下一刻忽然熄灭。 漏瓦透着几缕朦胧的月光,照在那人的侧脸上,罗川震惊地看着那张脸。 他认得,这人曾在花船上被他见过。 这人当时就站在乐无双的身旁,怀里抱着一床焦尾古琴。 她是烟州琴艺第二,掌琴大家。 暮云。 …… 当年在烟花船上罗川和数十名门客身着黑衣,几人盯梢几人放火,分工清楚明晰。 江湖是个混杂的环境,鱼龙雀凤都有,能投身在酆承悦名下的大多都是些混口饭吃的老江湖。 既然是老江湖,恪守仁义都得是露脸要做的功夫,蒙上黑纱,仁义权当狗屁,杀人越货,采花盗宝无所不为。 而那夜烟花船在大火烧着前,好比一群歹徒入了深宅大院,他们是冲着奸、淫掳掠的勾当去的。 罗川那年还不过是马福手下打杂的下人,哪见过这种乱哄哄的场面,虽然马福点名他带人去办事,可那时候,场面已经完全失控了。 船楼的闺房里有女人在哀嚎尖叫,门客们睁大狰狞的眼拔刀杀人,身穿雍容官服的大官跪在地上乞求怜悯,孩子的哭声夹在野蛮的吼叫中。 那夜里爬上船的,是野兽。 罗川当时在船尾见到躲在蓑衣堆里的乐无双,暮云就挡在她跟前,罗川年纪轻,一见到乐无双,狠下的心立刻就软了,这女人可太美了,年轻稚嫩的面上充斥着惊觉的呆滞。 他被美丽俘虏,欲望驱使他去偷藏这份寻到的美丽。 他爱上了烟州的琴绝,乐无双。 乐无双怀里抱着婴儿,罗川不知所措的握着刀,喊杀声渐渐从两侧的过道中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在逼近,楼阁里的哀嚎刺激着他的心脏,他重重的喘息,握紧刀看向了乐无双。 马福时常教训他,说的最多的就是功成名就的路上是满满的尸骨,如果他学不会铁石心肠,追逐权力的路上他就会被人性给拖慢脚步,乃至身死! 狠下心! 除掉所有挡在通往荣华富贵道路上的阻碍,即便是亲生父母,也绝不手软! “站在上面的。”马福望着跪在身前的罗川,竖起手指意味深长的说,“都不是人。” 这段话令血液在血管中窜涌,他刺激自己,逼迫自己,在善良和凶恶的灰色地带挣扎。 马福按着他的头顶,笑里藏刀地说:“六亲不认,才能爬的更高。你是打算一辈子穿着杂役的袍子当个跑腿的,还是坐在高位上喝着茶就把事办了,掂量掂量。” 马福在他脑海里长笑,而显露出楚楚可怜神情的乐无双就在他的眸子里。 他挣扎在无助地抉择中,两侧过道的脚步迫在眉睫,容不得他在细细思索其中利害、道理、责任、权欲,他近乎本能地将手指竖起抵在唇边。 他告诫两人不要出声,然后手忙脚乱地用蓑衣将两人盖住,随后便打算召集人手撤离。 做完这些后,他才彻底惊醒,也认清了自己。 他的骨子里,流淌的是懦弱和善良。 大火燃起了。 船舱内人群内外奔逃,衣不遮体的女子被明晃晃的刀子捅穿肚皮,血溅了罗川满脸,他害怕的四下张望,情急之下,他高声呐喊着官兵来了。 这一下引的所有杀心上头的门客都回过神,大火此时已经烧上了甲板和船舷,雕檐上的帆布窜着火苗,随着湖风高高飞扬。 岸边的大街上挤满了人,群起高呼的呐喊声令混乱加剧,可船已经离岸,掌舵船夫的头颅泡在水里,黯淡无光眼珠倒映着熊熊烈火。 罗川在混乱中被人撞入湖中,冒出水时心心念念着还躲在船尾的乐无双和暮云,而那时候什么都晚了。 大火随风高涨,花船上蒸腾的烈焰窜的老高,扑面的烫意令罗川惊惧地向后游。 花船飘向大江,在星光的夜里,江上的哀嚎声响了几刻,直到船飘远了才渐渐被涛涛江水声掩盖。 这么多年以来,乐无双的面容在他的梦中挥之不去。每一夜的梦魇中,暮云就站在他身前,眼里是无尽的憎恨,无声的张嘴说着话。 而她还活着,活生生地站在罗川眼前。 过往的记忆在脑海中不断切换,罗川的瞳孔骤放骤缩,他颤声说:“你还活着。” “是呀,活着,孤身一人,活的好好的。”暮云走近蹲下身,注视着罗川,“得多谢你心生怜悯。罗川,当年我活下来时,我恨你,我日日夜夜诅咒你,每年的鬼节我都在江边烧香,祈求惨死的亡灵叫当年纵火行凶之徒不得好死,身死而不得轮回转世。直到我偶然遇到当年那帮杀手中的一人,穷困潦倒地在醉仙楼前讨饭,我才明悟,因果轮回,苍天饶过谁。” “这是报应。”罗川抬起扣着镣铐的双手,“我得报了,后悔了。” “我现在不恨你了,罗川。”暮云风轻云淡地笑着,“乐无双才名冠绝九州,她虽出身烟花柳地,是勾栏瓦舍里的红袖招,但名动九州便是驻足巅峰。巅峰之上,身不由己,命运也不由自主。我与她情同姐妹,活过的每一天,便要为她沉冤昭雪,你……愿意说出真相吗?” 罗川垂下头,长久的沉默。 “川儿。”罗川的父亲有些局促地说,“但求问心无愧。” 罗川抬头注视着双亲。 许久后,他转向暮云,但却在暮云眼中看不到仇恨,只有怜悯。 第一卷 只手遮天 第二十八章 棋局 罗川最终看向陈丘生,问:“大人,酆承悦为人谨慎,过目的密信皆会烧毁,你查不到他。便是去了崇都,大司空庞博艺也会力保他。大人若要追查花船凶案,唯有从马福下手,他替酆承悦尽忠多年,往返密信皆由他呈报,他家中大夫人出身书香门第,尤擅临摹笔迹,密信他都存有副本一封,大人想要的,全在马福家中。” 陈丘生要的真相,已经被罗川指明了道路。 陈丘生颔首,不发一语地转身离开,临走前他又重重咳了几声,掩嘴的掌心里满是血渍。 他的隐疾又犯了。 “大人。”罗川在陈丘生身后喊,“你在追查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陈丘生没回头,他抬起疲惫的眸子望着前方,幽寂的道路昏暗无光,在迈几步,他便会步入黑暗。 他甩下袖袍,背着手,挺胸抬头,毫无犹豫地。 走进了黑暗。 “罗川,你是个好人。”暮云临走前拍了拍他的手,“多谢。” 罗川的双亲滞留了许久,直到深夜后才被狱卒带出大牢。 罗川在深夜里怔怔注视着前方,南方天的泥墙入夜后就发潮,露水沿着凹凸不平的墙面滑落,月光为其照耀出一丝晶莹的光彩。 有风呼呼地灌进来,囚犯们抱紧稻草取暖。 可罗川不觉得冷,他觉的温暖,发自内心。 “那个孩子呢?” 身前的牢房传来震鸣般的质问,这熟悉的嗓音陡然令罗川发冷,他浑身莫名抖了个激灵。 身前的牢房里传来锁链轻声的颤动,还有逐渐靠近的步伐。 一双手攥住木柱,脸庞犹如从模糊的水面中浮现,探到木柱的间隔之间,那双眼眸比寒夜更显薄冷。 凝视着罗川。 “我在问你当年花船上的那个婴儿。”吐出的气在空气中凝着薄雾,“他死了吗?” 罗川渐渐睁大双眼,惊恐地与之对视,这戴着镣铐,身披落魄囚衣的人。 酆承悦。 “他跟乐无双都在花船上。”罗川退缩的弓起肩膀,“没逃出来。” “暮云逃出来了。”酆承悦紧逼着说,“你怎么知道乐无双到底有没有逃出来?” “船飘到江上去了。”罗川蜷缩在阴影中,不敢在看酆承悦,“暮云也说乐无双死了,那孩子定然死了。” 酆承悦抬头望着头顶的漏瓦,凝视着那抹透进来的月光,说。 “希望如此。” …… 江子墨的家眷都住在东苑厢房里,烟州连年发大水,他开了粮仓赈灾,将府库掏空用以召集外乡工匠修建大坝和水渠。 要说九州之内,水渠通道和房屋的规划,烟州是最佳的。 如今的大坝已经高然挺立,犹如伸展开双臂的巨人,面向大海,环抱半个烟州。 陈丘生处理完手上的事物,漫步在硕大的庭院中,他在这里住了几日,忙碌之间未曾察觉这间州牧府的寂寥,幽寂的安静令他放松,也察觉到些许细微的现象。 佣人、侍女、家眷,江家氏族的子嗣少见,似乎这栋宅子里只有他孤身一人。 自从江子墨入狱后,其大夫人遣散了府内的大部分下人,亲眷也回到烟州了祖地。 这个动作很谨慎,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大夫人这么做的原因。 在江子墨受审之前将一切牵连江家的可能彻底决断,她这是在为江家留下最后的命脉。 从江子墨走入牢狱的那一刻,他就被大夫人放弃了,大夫人在守护这个家,为江家留下最后的香火和残存的可能。 如此长远的见解,很难让人忽视,陈丘生需要警惕的细节很多。可现在,江氏,他只能暂时放到一旁。 孤身一人好,他平静地呼吸,沉下心,开始理清头绪思考。 书信案中,酆承悦命马福暗害江林,在由罗川假扮送信,为的是将拉下江子墨,大司空庞博艺夺下烟州是为了建造港口,打通贸易路线。 陈丘生驻足看着院角的青葱绿竹,高扬的枝叶遮蔽了月光,他望着缝隙,妄图窥视月亮的全貌。 可月色半遮半掩,他像是看不清天,也看不清这浑浊的局势。 花船案,赵氏贵妃葬身火海,三皇子齐王、四公主下落不明。八州州牧身死,八大州无主,庞博艺上奏,从尚书台中挑选八名官员下放八州,他清楚记得,那八人都是世家子弟。 陈丘生昂着脖子许久。 他觉得酸疼便坐在竹旁的石凳上,石桌被凿刻出一盘棋盘,石皿内盛放着满满的黑子,他似有所感,拣起一颗落在边角。 他松开细长的手指,凝视着棋子陷入枯寂的沉思。 这一步,庞博艺早已准备好了。 那下一步…… 下一步…… 闲敲棋子,月辉似烛火,逐渐照亮了棋盘。 黑白分明的棋子,空白的棋局中只有一颗黑子。 陈丘生突然快速地连下七颗棋子,尽数包裹八方,随后又持白棋落在天元位,镇守中心,之后分别在其左右各落下一颗白子和黑子。 天圆地方。 黑色代表庞博艺,白色代表太尉,还有一颗。 司徒公……唐鉴开…… 陈丘生的手犹豫在选择黑白之间。 他是黑还是白? 片刻后,他将代表司徒的那枚黑棋闲置在棋局边缘,然后探入石皿取出棋子,根据脑海记忆中的郑国地图,联合眼下的局势。 下起了棋。 白子落的少,黑子却几乎遍布四周。 他下下停停,嘴里无声念叨着。 焦家、皇后、太尉、大司空、晋王、秦王、皇上…… 半刻钟的功夫,他执黑棋的手越发颤抖,在也落不下去了。 棋盘上密密麻麻的黑棋包围着白棋,这已然不是残局。 这是死局。 势态已成,庞博艺只手遮天。 陈丘生凝视着棋局,哑声说:“郑国……” 郑国至此,气若游丝。 陈丘生额间的汗顺着脖颈倘落,他喉间滑动,汗液濡湿了衣襟,手攥紧了袖袍。 “大哥。”陈金裘一身青蝠便服,站在廊院前,“二哥的尸体已经安置妥当,金线棺木,二哥生前就爱金装加身,一点都不含糊。” “你做的很好。”陈丘生抬袖,拭去细密的汗珠,“不日你就要上路了,莫在多心,把心思放在押送上,不容有失。” “喏。”陈金裘应答着细看,不禁觉得好奇,“大哥在学时鲜少下棋,今天怎么有闲心下起棋了?” 他言语中夹杂着淡淡的不满,陈氏三杰下烟州,陈平冈身死,除却被害的那一夜,陈丘生连善庄都未去过一次。 陈平冈的尸体已腐渗出青色,陈金裘在善庄里哭过,可他不敢告诉陈丘生。 陈金裘了解陈丘生的为人,知道他不是不在意,毕竟那是血浓于水的胞弟,他只是太正直了。 正直的令人觉得冷漠。 “这是郑国。”陈丘生执着黑棋敲了敲石桌,“尽数都是大司空的势力,明里暗里,九州大势已成。” “以棋演势,大哥,恕小弟愚见,大哥的眼光太高了,这尽数都是官员。”陈金裘打破尴尬笑了笑,随即以自身见识论棋,“如若以天下为棋盘,那人人皆是棋子。” 陈金裘坐了下来,从石皿里执出白棋,将天元位周围全部包裹起来。 陈丘生看着白棋,犹疑地说:“三弟的意思是,城西禁军?” “这是大司空上奏建立的军队,但为其拨饷的掾主隶属太尉东曹掾下,金曹。”陈金裘说话时又落下一子,“操练、军饷、领将都由太尉府主张意见,况且这支军队直属禁军,没有圣上赐下的虎符,谁也不能调任,大司空也不能。” 棋子的轻巧声响伴着空灵的婆娑竹叶声,合奏成一曲令人宁静的歌乐。 “皇城之内,城西禁军倒是一股实在的势力。”陈丘生颔首,旋即指着白棋外围的黑棋,“但朝堂之上,尚书台百官皆是庞博艺的党羽。” “文主内,潘博艺多年布局,加之位高权重,名门世族都为之捧喝。便是父亲在世时,私下也常说,庞博艺多智,雄才也。”陈金裘不在落子,“武主外,尚书台虽有百官,但武官皆由太尉执掌,庞博艺的手在长也触不到兵权这一步,除非……” 陈金裘没在继续说,只是神情阴郁地看向陈丘生。 陈丘生这官服穿了一天一夜,他没更衣,这一天里他审理案子,又奔走牢房审问。 崇都没见过他的人却都听过他的名号。 活阎罗。 无情、冰冷、残酷、疯子,人人在背后唾弃他,但是熟知他的人都知道,陈丘生执法公正严明,而且他的法里藏着几近无法察觉的人情味。 陈丘生总是一碗水端平,将公平做到极致,陈金裘也在暗地里耻笑他,这天下谁能做到公平、公正? 没人,就算他是陈丘生也不能。 所以这话陈金裘不敢继续说下去了,庞博艺追求的兵权在郑国的法里是不允许的。 文不涉武,武不干政。 自郑国开国皇帝在位时修订下的律法,一文一武,平治天下。这是祖制,谁都不能逾越,庞博艺敢染指兵权,那便是叛国之罪。 除非…… “除非改法。”陈丘生平静地说,“而我就是他修改郑国律法的关键。” 陈氏乃是郑国大族,自开国以来主张郑国定法、变法。祖祖辈辈,郑国大小律法的修订和制定都留有陈氏家族的笔墨。 郑国要想变法,只有通过陈氏才能完成。而书信案的审理却同时派来了廷尉正、左、右,三监同理。 陈丘生明白,庞博艺已经动了拔除陈氏更换廷尉人选的念头。只有这样,他才能制定心满意足的律法。 为他所用的律法。 第一卷 只手遮天 第二十九章 清廉 “当年陛下及冠,大司空上书请奏,在崇都开辟新校场招募新军。自此,城西禁军撅然而起。”陈金裘埋怨地看向陈丘生,“但大哥你当年在朝堂上公然驳斥司空,提及开国律法,文不涉武,此等叛国大罪压身,朝堂哗然。大哥,恕小弟直言,驳城西禁军奏请可行,但在朝堂百官当前驳大司空的面子,此举甚是不妥。” “此举若不驳,庞博艺就将二奏圣上,着令西曹掾协同执掌崇都治安。”陈丘生抬手整了整褶皱的袖口,“西曹橼隶属大司空府下,吏员中掌管盐、铁,如若掌兵,文官涉武,此举有违先祖订下的郑国律法。” “先祖律法自然首当其冲,可大哥,在崇都为官当需八面玲珑!”陈金裘语气很重,“你这般冲撞大司空,致使崇都世家对我陈家不满,当年父亲逝世,举国上下的世家都会前来拜祭,而不是像如今这般,百官唾弃,说我陈家如今的族长顶着脑袋冲南墙撞的头破血流。南墙,如今谁是那面遮天蔽日的墙?是他大司空,庞博艺!” 陈金裘语气冲动,责怪意味显而易见。 陈丘生没生气,崇都大小街巷里骂他的人排成队,能绕护城河好几十圈,可他又能如何? 他忍,忍不住也得想办法忍,只因为如今陈家的当家族长,是他陈丘生。 “金裘,当年我们三兄弟跪在父亲榻前,他一一指点而过,留下批言。”陈丘生平静地看着自己同父异母的胞弟,缓声问,“你可还记得,父亲说了什么?” 陈金裘想起自己年轻时跪在父亲榻前,老父亲眼袋红肿,泪没日没夜的流着,据说陈老大人少年时得了泪眼,眼泪常淌落在面颊上。 当时陈金裘是第一个上前受训的,陈老大人仓促的摸着他的脸,半晌才认出。那时的陈老大人已经病入膏肓,什么也看不见,只能靠摸脸来辨认自己的儿子。 “记得,父亲说‘志大勿好高骛远,志小当以勤补拙。相和天达,心阔神凝,为人处世,以诚相待。’” 陈氏三杰,长子陈丘生崖岸孤高,二子陈平冈性烈如火,三子陈金裘口腹不一,陈老大人一一都留下警句批言教导。 陈丘生颔首,顿了顿,继续问:“那你可还记得父亲为我和二弟留下的批言是什么?” 陈年往事,陈金裘有些记不清了,他摇了摇头。 陈丘生双掌按着膝盖,耐心地告诉自家弟弟:“父亲对二弟说‘情真炽火,烈燥灼心,三思后行,海纳百川。’” 陈金裘明白这句话是让陈平冈为人处世要多思多想。 他点了头,接着话问:“那父亲对大哥说了什么?” 陈丘生抬头遥望着朦胧的月华:“拨乱反正,清正廉明。” 陈氏祖训! 陈金裘惊疑地说:“这是宗族祠堂匾上的祖训。” 陈老大人为陈金裘和陈平冈留下为人处世的批言,可唯独到了陈丘生这只留下了祖训,这让陈金裘百思不得其解。 “父亲逝世,遗言言明由我继任族长,族中亲友亦是赞同。”陈丘生看向陈金裘,“三弟,在其位,谋其政。父亲早已看出郑国天云阴霾,朝堂局势犹如狂浪怒卷三尺涛,我的为人父亲知晓,他肯将族长交予我手,留下祖训批言,这是要我守住陈家之本。而陈家之本,就是祖训,清正廉明,便是郑国律法。” 这番话点通了陈金裘,面色也流露出悔不当初的艰涩。 陈氏一族为郑国鞠躬尽瘁,前后数十代为修订郑国律法一浪接一浪,无人后悔,唯有直言进谏。 陈金裘沉默不答,他沉寂了很久,然后缓缓抬头看向陈丘生。 那如墨般的鬓角被岁月侵蚀,留下了些许灰白。陈丘生还未娶妻,他的半生都在书房和刑罚律法书卷,以及审理案子的公堂中度过。 陈金裘从未见陈丘生发自内心的笑过,他的确是活阎罗,不苟言笑,崖岸孤高而触不可及,他的肩上承载着陈家的命运和未来,他从未有过自己的喜怒哀乐。 陈金裘忽然对自己的大哥生出了怜悯的情绪。 这个只为别人而活的男人,什么时候为自己活过? 哪怕只有一次也好。 “即便我公然驳斥大司空奏请,但陛下仍以及冠之由大赦天下,特许大司空成立了城西禁军。”陈丘生突然掩嘴重重咳了几声,令知晓病情的陈金裘不禁心忧,“郑国律法已然不在我手掌控,但我还是得坐在廷尉的位置上,守住郑国的律法,守住陈家祖辈的心血。三弟,八面玲珑,于我是多么大的奢想?” “大哥!”陈金裘唤了一声,“你这又是何苦呢?” “二弟的死因我会留在烟州探查清楚,而你必须回崇都稳住族人的心。”陈丘生起身走到陈金裘身后,一手轻拍他的肩膀,“你是八面玲珑的那一个,在崇都这片鱼龙混杂的泥潭里,这一点你一定能比我做的更好。” 陈金裘还想说什么,可陈丘生却又掩嘴咳了几声,他只好劝慰着:“大哥保重身体,那我下去安排返都事宜。” 陈丘生点了头,陈金裘这才离开。 陈丘生坐回到石凳上,看着闲置在棋盘边的黑子,随后从石皿中取出了一枚白子,放在黑子旁边。 他看着黑子,犹疑不定地呢喃:“司徒……” 然后,他又看了看棋盘分庭对立的两枚黑子,那分别代表了大皇子晋王和二皇子秦王。 他拿起白子举起对着夜空,朦胧的月辉洒在白子上,将其一面照的晶莹剔透,而另一面却是深深的黑暗。 他突然将白子落在棋局正北位,定神吐气,说。 “齐王。” …… 甜酒巷子满街飘香,夜夜笙歌是这片烟柳地的特色。 红楼飘扬的轻纱下,成排的女子穿着夏季的水料绸缎,肩上绑着鲜红的系带,那是贴身的肚兜,还有暴露在空气里的白皙锁骨。 燕瘦环肥,红袖招。 红袖沿着勾栏垂下街巷,袖中弥漫着浓郁的粉黛香。 还有佳酿。 春未老。 醇厚的酒香遍布空气,伴着轻舞的红袖,醉人的欲望和气味,令耽溺在痛苦中的人们陷入沉沉梦乡。 醉酒高歌,人生几何? 醉仙楼是这条街最红火的酒家,酒客领着隔壁红楼的女子来此叫吃食、饮酒,台上艺妓纤纤细指勾勒琴弦,舞女扭动腰肢。 雅间阁楼的门虚掩着,刘台镜端正跪坐,桌案前的酒盅下放着精致的凉盘,盘中盛着温热的水,烹煮的酒香顺着门扉向外飘。 他的目光落在大厅的台上,望着那名独舞的舞女。 那舞女穿着一身珠帘薄纱衣,随着勾人的舞姿扭动间,刘台镜能看清每一处曲线,每一处线条,紧致的皮肤不时浮现的凹陷褶皱。 他痴迷的望着,指尖的杯沿贴上红润的嘴唇,春未老的温热酒香在空气里催斥出一种浓烈的欲望,他的眼神也逐渐变的朦胧。 他的目光停留在舞女赤裸的脚踝上,白嫩如莲的玉足上戴着一只脚铃,随着舞步的变换,铃铛不时发出颤音。 琴弦勾起相思情,长长一曲作罢,舞女揖礼退下舞台,转而进了后院。 “哥。” 清脆的呼唤声惊醒了刘台镜,他侧头看去,刘君悦蹲在勾栏上,一手扶着窗沿。 “看什么呢?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刘君悦跳下勾栏,朝着虚掩的门外弯腰瞅了眼,“没什么稀奇的呀。” “坐。”刘台镜抬手一引,“跟我说说,都查到什么了?” “嘿,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刘君悦鬼鬼祟祟地转身,露出尖锐的虎牙,“你想先听哪一个?” “那就……听听坏消息。”刘台镜也笑,“我一向对坏消息感兴趣。” 刘君悦大大咧咧坐下,拿起案前的酒壶,同时将倒扣的耳碗翻过来,说:“坏消息,老熊被抓了,现在人在州牧府里蹲小黑屋呢。” 刘君悦说完正要端碗饮酒,可刘台镜却抬手按在酒碗上,问:“怒涛卷霜雪一手柔拳独断江湖,谁人可以拿下他?” “嘿~”刘君悦拍开他的手,没好气地说,“不就是你那同门嘛,叫什么、什么……元吉,就他拿的人,这小子——” 刘君悦话说一半,豪迈地饮了口酒,接着说:“一手剑术真是惊人!哥,你是没看到,他的剑术极为精妙,只见一招化实为虚——” “他动灵力了?”刘台镜眸子一凝,“除了你还有谁看见了?” 刘君悦瞪大眼,柳眉挑的老高,讶异地说:“他没用灵力,用的是武人剑术。哥……你干嘛那么紧张?” “没用灵力?”刘台镜蹙眉垂首,喃喃般地说,“他的身手能敌得过老熊?” 刘君悦见刘台镜神色古怪,她伸直脖子凑近,目带审视,问:“哥,你有事瞒着我?” 刘台镜沉思半晌,长吐一口气说:“谁若破了修真界的铁则,天下修真者誓杀之,他是我的棋子,有大用。” “只是棋子?”刘君悦又凑近几分,“我怎么瞧着不像呀,你……好像挺在意他的。” 刘台镜推开妹妹凑近的脑袋,淡然地说:“别多问,以后你自会知晓。” 刘君悦盯着他注视了老半晌,后倾身子,淡淡地回应:“哦。” 她起疑了。 第一卷 只手遮天 第三十章 可笑 刘台镜看着案角的熏炉,指尖无意地撩拨沿着桌案溢出的香雾,说:“还有一个消息是什么?” “你要我找的人找着了。”刘君悦又将耳碗满上酒,“这人做了镖师,我特意下了一趟镖,让他来烟州。” 刘台镜闻言停下动作,任由烟雾在掌心流淌,问:“老熊被抓,陈丘生定然要将其送回崇都,同行的酆承悦、马福、罗川,这些人都与当年花船一案有关。太过明目张胆,时候未到。” “他明日就到了。”刘君悦不满的嘟嘴,“我一个弱女子,可没本事留人在烟州。” “老熊有个儿子,人在城西禁军中当值教官。”刘台镜抬手,那烟雾像是盛在手心,“而此人多年来一直在探查老熊的消息,我还得知,他非常在意老熊的儿子。” 刘君悦眸子一亮,手臂撑在案上,一只脚极其不雅地支起,说:“你是说让他和老熊的儿子……” “不,你切记不要露面。只要让他看到黑熊,你就远远跟着。”刘台镜看向她,“姑娘家家这般大,坐没坐相。” 刘君悦悻悻盘腿,像是说秘密般地嘟囔:“那你是想让黑熊当诱饵引他去找人?可你怎么知道他见老熊不会杀了他?” 刘台镜抬手到唇边,轻轻一吹,烟雾顿时扑向刘君悦的脸,熏的她轻咳几声。 刘台镜撑着桌案,手背抵着下巴:“他不会杀老熊的。” 刘君悦惊疑不定地追问:“为什么?” 刘台镜与之对视,仿佛在打量刘君悦,说:“他和老熊有夺爱之恨。” 刘君悦昂着脖子,嘴蹙成圆形,恍然大悟地说:“哦~原来如此。” 她起身就要走,可没走正门,而是走到勾栏前不雅地按着墙壁抬脚踩着栏檐要翻出去。 刘台镜挑眉,说:“有门你不走?” 就见那裙摆在风中飞舞,刘君悦洒然一笑:“下次,下次一定走正门。” 她说罢跳下窗,消失在夜幕中。 刘台镜苦笑摇头,然后掐灭烛灯,起身走出雅间,下了楼来到后院。 虽是深夜,醉仙楼的后院却仍是闹哄哄的,舞女、歌女、妓、女,莺莺燕燕唧唧喳喳的说个不停。 小二左右手端着食盘进进出出,厨房内冒着乌黑的烟。 刘台镜一边渡步,目光扫过人群,却没发现他要找的人。 而当他走到院子的后厢房时,忽然顿住了脚步,抬着眸子看向了身前不远处的纸窗。 窗内摇曳的烛火照起一抹浮着昏黄的光,一道倩影倒映在窗前,那素手持着梳子一遍又一遍地梳着头。 即便只是透过窗看到这一幕,那动作间残留的温柔依旧叫人望的出神。 刘台镜看了一会,随后走到厢房门前,手指轻扣。 “屋里有人。”声音温婉而动人,“我未更衣,莫进来。” “我找人。”刘台镜面上隐有笑意,“人在屋里。” “屋里就我一人。”那声音回答,“你要找的人不在这。” “在的。”刘台镜笑意浓郁了几分,“我找的就是你。” 屋内的声音迟疑了片刻,才说:“我不认识你。” 刘台镜推开门,转而将门缓缓关上,瞬间屋外嘈杂的声音小了不少。 他渡步走到屏风前,并未越过,面上勾勒起玩味笑意,说:“我认识你,你姓甄,是已故甄王的独女,甄可笑。” …… 这世间的美人都养在深闺中,精致的妆容,雅致的发饰,端庄的姿态,白皙、柔嫩、十指沾过的水都透着淡淡的女子香,这是美人。 那甄可笑是美人吗? 厢房内的熏香很淡,而刘台镜站在屏风一侧却闻到了一股女子独有的幽香,气味在呼吸间飘入鼻腔,淡雅的香味中隐泛着北地特有的冰冷。 修炼万剑门的剑术,体内的灵力自蕴寒意。 古时,一名山野修士拜访万剑门,一见到万剑门的弟子后便惊叹出口。 “雪峰如巅,与天同齐。 花落不沾衣,风过踏霜行。 人似剑,傲苍穹。” 刘台镜惊叹甄可笑的修为,居然已经达至七境中的第四境,思魔境。 对于每个修真者而言,自身的七情都不同,每一个境界的突破不止需要天时、地利,更贴合内心其中一情的重要因素。 这机遇可以是一个动作,也可以是一个眼神,乃至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或是破晓的阳光,这些都可以是推动破镜的关键。 但是这些关键指的是在最恰当的时机到来,难过人世间最难言说的缘分。 他无法想象甄可笑在万剑门到底经历了什么,但是所知所感却不会错,她的确到达了第四境,灵力自内向外溢出,这是思魔境的特征。 甄可笑在屏风后缓缓渡步,摇曳的烛火将她的影子放大透过屏风,身形显得极为婀娜多姿,细长的手臂微微扬起,撑住了下巴。 “刘左丞大驾光临,是来寻乐子的吗?”屏风后传来甄可笑银铃般的笑声,“院子里的姑娘都是我在烟州精挑细选的角儿,燕瘦环肥,雅俗皆有。您看上哪个尽管开口,我们这些俗人不挑口,有银子的就是主。” “何必如此,你是万剑门弟子,我是开渊谷弟子,天下四宗皆是友,无须被俗世的身份纠缠住手脚。”刘台镜隔着屏风中的身影细看,“我妹妹也是万剑门弟子,说起来还是你师姐。” “入世就按入世的规矩来。”甄可笑取过纱衣套上,手臂上挂着轻薄的红纱袖,“这里不是万剑门也不是开渊谷,刘左丞是官,小女子是民,民见了官就得拜。” 甄可笑从屏风后走出来,这一瞬间,刘台镜屏住了呼吸,微睁大了眼。 冰冷的气质,即便眉眼含笑都无法遮掩那股在冰雪中养出的冷艳。 她长大了,也变了。 出落成了如出水芙蓉般的绝色佳人。 灵力从她体内溢出,竟令周遭笼罩着淡淡的雾气,叫她的面容也显得朦胧似幻。 甄可笑抿嘴微笑,眼眸似含着一汪叫人痴醉的秋水。 她微屈膝,盈盈一拜。 “你说你不认识我。”刘台镜抬起眸子直视,“可口口声声喊我刘左丞。” 这是问话,也是试探。 “刘左丞还披着甲呢,那腰牌明晃晃的,小女子可不敢装没看到。”甄可笑走路的姿势仿佛常年养在楼阁中的佳人,“说不认识也是巧事儿,你是开渊谷弟子不假,是少府隶下考工左丞也不假,只是最近我听有人说闲话,刘大人还是天横贵胄,当今天子的第三子,齐王陛下。这重峦层叠的身份,我是真看不穿。刘大人,你说我该不该认识你?如果该,那我该喊你什么?” 刘台镜没被这话惊到,他环视着厢房,渡步越过屏风,看到木桌上的铜镜,还有女子常用的胭脂水粉。 他挑了张凳子坐下,说:“我要认了齐王的身份,你当如何?” “风尘女子能做什么?您多心了。您要是齐王,那可是失踪多年的皇子,小女子巴结您还来不及呢。”甄可笑就着木桌前的椅子坐下,“刘大人来找我,所为何事?” 甄可笑说说笑笑,活脱脱的一副青楼艺妓模样,柔糯的话语却叫刘台镜危襟正坐。 “别人看不出那一剑,我看的出。江湖剑术从快,而陈平冈脖子上的伤口却是剑气所致,入皮两分,剑气如毒,几刻钟的功夫,皮肉自行寸断,这一剑做足了表面功夫,看起来和江湖客的剑术一般无二。只是你忽略了一点,如今能做到一剑封喉的剑客少之又少,而且都不在烟州。”刘台镜双掌撑膝,“陈平冈是你杀的。” 甄可笑还是笑,她眸里的神彩多了几分欣赏:“九州之大,包容万象,四宗弟子遍走四方不说,就是小门小派的修士也不少。用剑的修士之多如过江之鲫,别说我是用剑的修士,你妹妹,刘君悦也是。” 刘台镜抬头说:“修士铁则维系千年之久,我妹妹是你同门师姐。当年你从红山马道死里逃生,是万剑门收留了你,你难道不顾这份情谊,要做那欺师灭祖的门徒?” 他话说的很淡,面对甄可笑威胁,他倒反客为主质问起来。 “这事得人看出来。”甄可笑挑着腿,悠哉地说,“铁则维系千年之久,每天都有凡人被杀,生老病死,谁能保证一个凡人的死因与修真者有关?就算你看到了陈平冈的剑伤,可是你能确定是我吗?别人看到了,能确定是我吗?没人,谁都不能,规则是死的,人是活的。” “你不是为了杀人而杀他。”刘台镜向后顷身靠着椅背,“你是为了引我出来。” 甄可笑从木匣中取出一支白玉烟杆,又从一个细绒锦袋摸出烟叶。 她往杆头里塞着烟叶,说:“大人这话倒是叫我觉得奇,小女子听着,您说。” “我进大牢前,狱卒说江子墨在见外孙。你娘是江笑南,江子墨的女儿,你自然就是他的外孙女。”刘台镜将猜测层层抽丝剥茧,“你在牢里见到我与你外公谈话,你知道我的身份。但是你没别的办法解救江子墨,你只能杀,即便破了铁则也在所不惜。” 烟杆被塞了些许烟叶,甄可笑微顷身,将烟杆凑近烛火轻嘬了几口。 烟点燃起清烟,她说。 “接着说。” 第一卷 只手遮天 第三十一章 愚忠 “我猜,你第一个想杀的是陈丘生,他是廷尉正,主审书信案,他死了,案子也就断了。但是你没想到远在边塞的都尉梁封侯和尉史刘朔云会到场,信使调换、罗川假扮江林,这些你都没料到。还有马福招供,江子墨得脱生天。”刘台镜十指交、合,“你没理由杀陈平冈,可我查出陈平冈身死那夜,他与江家长公子江百川在烟花巷吃酒,其中谈论的内容,也许就是你杀他的理由,还有——” 刘台镜顿住话沉思,眼却仍旧盯着甄可笑。 红唇里弥漫着青烟,甄可笑笑盈盈地说:“还有什么?这间厢房不会有外人来,大人畅所欲言便是。” “你知道我在醉仙楼吃酒,这是你做给我看的。”刘台镜正视她,沉声说,“目的就是想告诉我。你做事不是藏头露尾,而是敢,你敢开破铁则这个先河,更敢毫无顾忌的打破一切规则。” 刘台镜想的很透彻,甄可笑怕不怕死?一定怕,不怕,她早在中永七年死在流放路上。 也许是那一次,让她彻底蜕变,成了一个怕死又敢死的人。 这是不得不重视且疯狂的角色。 “陈大人说的未免太过冠冕堂皇了些。”甄可笑的笑容变冷了,“陈平冈的死只是一个提醒,也是一枝昭示友谊的桃枝。大人,崇都是个庞然大物,你一人的胃口怕是吞不下。我不知道你用的什么法子让梁封侯和刘朔云出征指认,可他们是我的人,你让他们作证,就是让庞博艺的眼睛盯向边塞。用我的人来为您自个儿做嫁衣,总得跟我这个主子交代交代,为什么吧?” 甄可笑这是承认杀了陈平冈,同时也表明了她无意与刘台镜为敌的态度。 “三监受理,书信一案,江子墨是源头,就算罗川坦白招供,但书信的的确确出自江子墨之手。一首藏头诗在怎么改,都改不了初衷。”刘台镜撑着扶手顷身凑近,“梁封侯,刘朔云,当年你从流放队伍里逃出来,是怎么出塞的?你记得,是那些镇守着边塞的将士,为了保留甄氏最后的血脉,心甘情愿的放你走。你怀疑我毋庸置疑,但怀疑他们,不该的。” “人心隔肚皮,人的忠心和尊严廉价的叫我觉得可悲,我不信。”甄可笑的笑逐渐浮现出森寒的意味,“我记得我是怎么逃出来的,我也记得当年的我是多么弱小而可悲。别忘了,我的名字,叫可笑。” 甄可笑心里默念着,我叫可笑,我不喜欢这个名字。 “我承接考工左丞时,给满红关去了一封书信。”刘台镜的眸子泛着慑人的寒芒,“我在信里写,江子墨有难。梁封侯是满红关的斥候长,麾下千百名斥候听从调令奔走代州、红山马道、大漠、外寇三帐王庭,他片刻不在,情报就会慢上数日之久。每一刻,都是人命挣扎在生死之间,无数人的命,无数的调令都掌控在他手中,可他亦然决然南下烟州。” 烟杆与红唇近在咫尺,甄可笑怔怔地望着刘台镜。 青烟犹如一道阻隔,彼此都看不清对方的面容。 刘台镜压着扶手,陈旧的木椅发出沉闷的吱哑声,像是挣扎,但仍旧坚持的撑住他给予的压力。 “刘朔云司职尉史,梁封侯不在,边塞的整备后勤,城墙值守,日夜之间的安排,他事必躬亲,没有他,边塞的纪律会乱成一锅粥。”刘台镜认真地说,“你想不到的,这些不被你相信的人,为了江子墨甘愿抛下性命攸关的职务南下烟州,为了什么?江子墨吗?统统不是,他们救江子墨是因为甄王一脉世世代代守护满红关的恩情,没有甄氏,就没有春种秋收的太平盛世,他们是为了你,甄可笑。” 甄可笑面无表情的深深地吸气,长久的沉默中,她想起了当年策马出塞的那一幕。 刘朔云在雨中朝她行下属之礼,还有他的话语。 ‘小姐若留在满红关有性命之忧,卑职已为小姐安排好了去处,此中详细,等小姐长大归来,朔云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重若千钧的城门在开启,木椅的吱哑声犹如城门开启的沉闷声响。 回荡在甄可笑的耳畔。 “恭送小姐!” 城门前的将士齐齐恭敬抱拳揖礼。 “恭送小姐!” 战马嘶鸣奔腾,踏着永寂的冬霜冲入皑皑雪原,她回眸望了满红关最后一眼。 寒风中,鹰在天际翱翔。 厢房中,甄可笑无声的张了张嘴,笑了笑。 但没有笑声。 许久后,她嗓音有些嘶哑地说:“愚蠢。” 刘台镜松懈双肩,靠着椅背静静等待下文。 甄可笑垂下烟杆,抹了艳丽红妆的眼帘也低垂着,说:“愚蠢的人才会一生只忠于一人。” “没错,愚蠢的人才会一生只忠于一人。”刘台镜平静地注视她,“愚蠢的人,才会锲而不舍的站在门口,等着召唤。” 甄可笑倏地抬头看向他,然后迅速地看向木门的方向。 院子里的艺妓的声音消失了。 只有寥寥几许蝉鸣透窗而入。 清脆的蝉鸣里,甄可笑起身迈着莲步朝着木门走去,步伐从无声逐渐转为徐徐沙沙声,她深深吸气,呼吸也略微粗重了不少。 双手搭上门扉,轻轻的一推。 吱。 木门被推开了,门前左右站着两人,一人身穿磨损陈旧的铠甲,头戴头盔。 另一人身穿一袭尉史乌袍,背着手,静静站在门侧旁。 两人本来都面向着院子外头,直到木门被打开才齐齐回过身来。 梁封侯。 刘朔云。 两人注视着甄可笑,旋即齐齐单膝跪地,恭敬揖礼。 “拜见小姐。” 清风吹拂,甄可笑挂在臂间的薄纱红袖轻舞飞扬。 她扶着门扉默默注视两人,口中轻声说:“你们……太傻了。” …… “崇武年,我二人赴王府邀宴,小姐那年才六岁。”刘朔云神情略显激动,“中永七年,小姐出塞时才十二,而今是中永十一年,四年未见,小姐……” 喉咙发痒哽咽,刘朔云的话失去了力量,化作无声的呢喃。 “这些年……”梁封侯局促地接话,“小姐可还安好?” “好。”甄可笑注视着两人,“吃好、睡好,一切都好。二位叔叔别拘谨,寒舍简陋,莫要嫌弃,坐下说。” 这件厢房不大,内饰又是女子闺房装潢,两人都显得有些扭捏。 梁封侯扯过两张平凳,先给刘朔云递去一张。 随后自己才坐下,说:“未曾想,小姐如今十六,这般出落,王妃、将军若还在在世,必然欣慰。” “尚是嫁娶佳时,若是放在崇都,九州才子若得见小姐芳容,定是要挤破甄王府的大门。”刘朔云无处安放的手摩挲着膝盖,“老天保佑,王妃、将军在天之灵保佑,都好,甚好。” 梁封侯笑起来,他明白刘朔云这般激动的缘由。 刘朔云出身寒门,十年苦读得地方先生举荐才有了考试的机会。 可当时风气不好,寒门士子都受世家冷眼,每年的考场也被把控在世家官僚手中。 在考场,有个说法,叫‘割卷。’ 指的是考生事先收买考官,将优异成绩的考卷移花接木到自己名下。 刘朔云便是受害者之一,名落孙山,回家的盘缠又被窃贼偷走,穷困潦倒,只得当街摆摊贩卖字画。也就是那时,遇上了新婚不久的甄毅与江笑南出府闲置物件。 江笑南本是书法大家,一眼就看出摊上的字画与之平常卖字先生的不同。 这便是刘朔云与甄毅结缘的根源,是江笑南给予了他再生的机会。 甄可笑是恩人的女儿,他怎么不激动? “可笑与刘叔叔不过四年未见,倒是与梁叔叔足有十年不见了。”甄可笑婉起兰花指倒茶,“四年前,可笑走的急,出塞前未曾与梁叔叔告别,叔叔莫怪。” 甄可笑端起茶杯,恭敬地递到梁封侯跟前。 “小姐莫要折煞属下。”梁封侯弯腰双手接杯,“形势危急,属下自理会的。” 甄可笑笑了笑,旋即端起另一杯茶,渡步走到刘朔云跟前,明亮的眸子注视了许久,轻声呼唤:“刘叔叔。” 她没在多说,只是郑重地将茶杯递了过去。 刘朔云怔怔看着甄可笑,半晌站起来,双手长袖一挥整理,然后缓缓弯腰,双手平伸接过茶。 亦如当年。 “当年有刘叔叔相助,可笑才得以逃脱虎口。”甄可笑端庄奉礼,“刘叔叔的大恩大德,可笑没齿难忘。” “不可!”刘朔云捧着茶赶忙侧身,不敢受礼,“刘某此生若无得王妃青眼,不过是崇都大街上一个卖字书生。大恩大德,是我受之有愧。小姐不可,不可呀。” “有何不可?救命之恩,再造之德。”甄可笑伫立在原地,“流放路上,甄氏一族死伤殆尽,若无刘叔叔,我如何能好生站在这里。” 她扶着刘朔云入座,眼里是惋惜的打量。 四年之久,刘朔云的面上布满风霜和岁月留下的痕迹。 他的发丝间夹杂着苍白,面容憔悴而疲惫,唯独那脊梁依稀和记忆中的印象一样,笔直的挺立。 “此次南下烟州,来时仓促,边塞事宜皆由快马传报,属下在驿站忙的可谓是不可开交。”刘朔云苦笑两声,“没能早早来见,小姐莫怪。” 第一卷 只手遮天 第三十二章 歃血 “不怪,边塞乃是郑国之盾,震慑外寇自郑国开国至此,皆由我甄家守护。可笑年幼时,每年才见父亲一面。”甄可笑浮现出几分哀伤,“如今父亲去了,满红关四年无将,皆是二位叔叔维持大局。二位叔叔劳苦功高,可笑在此,替亡父拜谢二位叔叔。” 她说完要跪,可梁封侯已经伸手扶住了她,双手不过掠过纱袖便抽回,不敢僭越分毫。 “小姐心系边塞安危,难能可贵。”梁封侯退回到座位上,双指在搓揉间,沉声说,“属下远在边塞,幸得刘左丞传来密信,才能及时赶到解救江老大人。只是……” 梁封侯眯起丹凤眼看向刘台镜,这幅模样好似一只狐狸躲藏在草丛中窥视。 只是他看不清自己看到的是猎物,还是猎手。 “边塞斥候遍布九州、大漠,明里暗里,消息甚多。按理,九州势力我也算是略知一二。我二人来此见小姐只是其一,其二,刘某心存疑窦。”刘朔云在短暂的沉寂中率先开口,“望刘左丞解答。” 刘台镜坐姿端正,缓声说:“刘尉史但请直言。” “我收到密信时,还有一封密信快报紧跟其后。驿站快报,换马不换人,书信前后同时赶到,刘某实在惊讶。”刘朔云顷身沉下面容,“不知此次案件,刘左丞与陈廷尉,是否同气连枝?” 这般直白的态度让刘台镜猝不及防,他思虑着。 “书信一案,罗川自供招认,马福杀人截信掉包,酆承悦涉嫌谋害一方州牧。”刘台镜笑不露齿,“刘尉史与梁都尉前后安排细密,这信中写的明白,处置的妥当。刘尉史莫多疑,我与陈廷尉说同气连枝谈不上,各取所需罢了。” 刘朔云微微颔首时,眼珠转向梁封侯。 梁封侯眨了眨眼。 刘台镜和陈丘生之间的联系。 确认了。 “此事细枝末节暂且不论,江老大人算是保下来了。但烟州如今是无主之地,江家无人可撑此大梁。”刘朔云蹙眉思索,“陈廷尉虽留在烟州作保,但新州牧已经在路上赶来。” “顾遥知,此人出身寒门,原是门州人士,可师承江老大人门下,在烟州颇有名气。后由江老大人举荐,在崇都司职太宰丞。”梁封侯双指一顿,“崇都之内,我已安排斥候探查已久,此人干净,瞧不出端倪。” “太宰丞管理烧制陶瓷器皿等物,将这样一个人放在烟州,难言合适与否。”刘朔云跟着说,“虽说是江老大人门下学生,但近些时日依我来看,烟州百姓更倾向江家掌权。” “江家长公子江百川饱读诗书,是个才子。”刘台镜扶着扶手,“但才子的度量是否足够一掌烟州呢?此事江老大人心中了然,如若江百川有才,想必早已入都从官,而不是顾遥知来此接任烟州牧。” 江百川是个纵跨浪荡子,整个烟州人尽皆知。 “江百川虽是浪子,可野心不小。”甄可笑捻着红袖,“前些时日他与廷尉左监陈平冈在烟花巷吃酒,叫的姐儿都是我的人。两人密谋决意定我外公死罪,事后由江百川来继承烟州牧一职。不过往后,江百川需兴建港口,支持庞博艺推行的新法。” 刘台镜抬眸直视甄可笑:“所以你杀了陈平冈。” “江百川虽不孝,但亦是我外公长子。”甄可笑垂着眸,“杀他,便是断江家香火。” 梁封侯没答话。 刘朔云想了想:“庞博艺想要兴建港口收取税钱,用以支持城西禁军扩军,这事他早有安排。” “那么这个顾遥知,到底会是谁的人?”梁封侯扫视众人,“他如果做了烟州牧,是要修建水渠大坝承继江老大人之志,还是建造港口,推行新法呢?” 三人闻言皆是沉默。 顾遥知是突然冒出来的,谁也不清楚这人心中所向。 “只能等此人到任后,才能看出虚实。”刘台镜正色地看向甄可笑,“甄姑娘,现下人都到齐了,也该说说你我之间。” “你我之间?”甄可笑摇着蒲扇纳凉,“有什么好说的?” “甄毅一案,事由皆出自庞博艺之口,尚书台又以他为首。众口悠悠,案子断的极为蹊跷。”刘台镜言语夹着激将法,“你难道不想查个究竟,为你父亲翻案?” “刘左丞,小女子倒是好奇,你千方百计设下圈套,就连鼎鼎大名的活阎罗都被你说动保下我外公。”甄可笑朱唇含笑,将计就计地问,“你又为的是什么?” 两人四目相对,从对方的眼中都看到了那深藏的怨念。 刘台镜习惯性地展露出玩味笑意,说:“你我所求,并无区别。” “我要郑国翻天覆地,乾坤颠倒。”甄可笑冷眸看人,笑容灿烂,“你要的是这个?” “你要的是为甄毅翻案,为甄氏一族正名。”刘台镜嗓音也冷了不少,“而我要的,不过夺回本就属于我的东西。” 甄可笑挑了挑眉。 她站起来,从红妆台上端起一坛封着泥的泥瓦罐,拍开封口后,将其倒入茶杯中。 罐里弥漫着酒香。 梁封侯闻着香味,喉间滑动咽了口唾沫。 他常年居于边塞,擅饮烈酒,可这味道他光是闻也能闻出来。 春未老。 甄可笑放下酒坛,举着杯子走到刘台镜身前,娇容展着笑颜:“小女子福薄,与齐王殿下这般天横贵胄无法攀比,自然同气连枝之说也是不敢的。不如,就似殿下与陈廷尉那般?” 刘台镜站起来接过杯,微微高举:“各取所需。” 甄可笑遥遥致意:“歃血为盟。” “干杯。” 嘭地一声轻响,两人碰杯,对饮之间,目光却依旧注视着彼此。 贪婪的眸子里,藏着深深的警惕。 甄可笑搁了杯,转向梁封侯二人说:“二位叔叔可对可笑的做法有何见解?” “小姐决意,属下不敢妄言。”梁封侯抱拳,“梁封侯是甄毅将军从大漠黄沙里刨出来的,这辈子都欠着将军一条命。梁封侯此生,为甄氏一族,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甄可笑看向刘朔云。 刘朔云定神顿了顿,才弯身揖礼:“为苍生谋福,朔云,愿尽绵薄之力,鞠躬尽瘁。” 甄可笑保持着微笑注视着刘朔云,眼神里生出了疑惑。 半晌后,她平平无奇地说:“如此便好。” 刘朔云的话里藏着深意,他说为苍生谋福,而不是为甄氏一族。 梁封侯看的出来也听的出来,可这一次他没有出言帮衬辩解,而是选择了沉默。 他们的命运从一开始就不一样,只是在歧途上,被巧合的绑在了一起。 “为了我外公一事,二位叔叔耽搁了边塞职务许久,可笑深感愧疚。”甄可笑回身落座,“而今边塞可还安好?” “江老大人一案如今已成定局,不日便要押解入都。”梁封侯没在看刘朔云,“我二人明日便要快马加鞭赶往崇都。” 刘台镜收起笑容,犹疑地问:“如此着急,梁都尉所为何事?” 梁封侯看了甄可笑一眼,随后说:“是为满红关换将一事。” 甄可笑眸子一厉,满红关自甄斩首后四年无将,只因甄氏一族世世代代镇守边塞,上下军心所向已然不由天子定夺。 可眼下终于到了换将的时刻,一个全新的将领接手满红关,甄氏的名字也会逐渐被淡忘,最终尘封在历史的长河中。 不复存在。 “如此着急,是外寇滋扰所致?”甄可笑打量着梁封侯和刘朔云,“还是旁生枝节?” 刘朔云严肃点头,说:“外寇之势倒不打紧,只是大漠外域变化甚大,一股全新的势力正在崛起。” 刘台镜凝眸,缓声问:“大漠之外的势力?事关边塞事宜,刘尉史请直言相告。” 刘朔云指点桌案,恍若排兵布将的谋士。 他说:“外域版图,大小国度无数,皆不在郑国地图中。前些时日,我接到驿站快报,外寇中庭出兵三万直奔东北方海域,安营扎寨,聚众成防守之势。且,对我郑国斥候探马皆不追击,极为奇怪。” 梁封侯眉宇严肃,恢复了塞外悍将特有的深重。 他续着说:“为此,我派斥候小队前往海域周边探查情报,发现于东北方向的地域,有一支足有数万人的外藩队伍正在伐木。并且还发现了正在往关内赶路的商贾队伍,据他们所说,这支外藩军队是从海峡另一侧而来,目标正是郑国九州之地。” 甄可笑抬指抵着红唇,蹙眉问:“这支外藩到底是哪个小国?居然跨海来袭。” 梁封侯沉声回答:“这支外藩军队的名字叫,迦拿。” …… 醉仙楼整夜飘香,酒香、梦香、女人香。 虽是深夜,酒楼内的客人却是更迭流替,大厅的空气混杂着汗臭和菜肴的气味。 鹿不品鲜少的出现在台下。 他独坐一方软塌,一侧桌案上摆着一叠凉盘,中间支着三足小鼎,底下温火蒸腾,鼎中的酒液在烹煮间冒着气泡。 这壶酒烹煮得当,已到了畅饮的最佳时刻。 但鹿不品没动,他抬头注视着台上的舞姬扭动舞姿,在乐声中痴迷的半眯缝眼眸,一手轻轻拍着另一手的掌心,似在伴奏。 他没饮酒。 他在等人。 廊外的大门敞开着,谷雨时节天的夜色很凉。 第一卷 只手遮天 第三十三章 浪子 凉风送爽,寒意令守在门前的小二打了个激灵,他焦急的左右环视灯火通明的巷子,翘首以盼还未归来的人。 片刻,巷道尽头走来两人,一人一身白衣,身形潇洒,气质落拓不羁,正是白衣。 而与他同行的那人一袭墨黑道袍,只是远远看去,那副英俊的面容透着令人心悸的寒意。 小二一眼就认出来了,元吉。 他跨出门槛,站在大门前朝两人招手。等两人走近,小二仓促地抹着汗,说:“怎么才回来,掌柜的都等急了。” “主人没急,你倒是皇帝不急太监急。”白衣将合拢的纸扇朝门内挑了挑,“走吧。” 元吉将随身的剑递给小二:“你的剑太脆、太轻,用着不顺手。” “那你让白少给打把呗。”小二不满地嘟囔嘴,“借人东西还嫌弃。” 白衣一边往里走,一边引纸扇往二人虚虚一招,拖起了长音:“诶,打住。上次上好的陨铁,打出的兵器堪称绝佳上品,你还不是嫌弃?” “当年留在王府里没带出来。”元吉侧首看他,“许是被人拿了。” 白衣用扇背敲了敲元吉的肩膀,轻笑着说:“那是我打的最好的一把,也是唯一一次打剑。剑胎初成时,海噬还特地用灵土养过,洞天打坐守了七天,开封时,千里用精血淬过,天下只此一柄集我四人心血,还想再来一把?没门。” “切,就没见对我上心过。”小二委屈地眼巴巴垂首,摸着剑上的豁口,“都是一条道上的人,你们偏心。” 白衣哑笑两声,元吉也不禁露出一丝若有如无的笑意。 三人说话间已经走到大厅内。 小二凑近附耳跟鹿不品说密语,鹿不品微微颔首,抬起靠在膝上的长指晃了晃。 小二当即拿着帕布将煮沸的鼎端起,旋即将酒倒入杯中。 可仅此一杯。 谁喝呢? “鹿掌柜。” 这喊声很轻,言语中透着放浪意味。 鹿不品闻声便缓缓睁开眼,他站起来,转过身见到来人。 随即他缓缓躬身揖礼:“鹿某,拜见江大公子。” 白衣和元吉霍然侧眸看向大厅正中,一人正沿着柔软的地毯朝前迈步。 江大公子,江百川。 烟州江家长子江百川,这人生的可谓是粉雕玉琢,风流倜傥。他一身素净水缎青衣,头未扎髻,而是束着一头在背后晃悠悠的马尾。 江百川走到一半,似是注意到白衣与元吉的视线,眸子也跟着侧过与之对视一眼,旋即径直来到桌前,随随便便地坐下。 “今儿个天热,我便懒的出门。”江百川拿起杯子饮酒,畅快的吐了口气,“来迟了,多担待。” “江公子能来便是给鹿某人面子。”鹿不品不在意对方的无礼,他朝小二说,“酒肉歌舞伺候。” 小二将布巾朝肩上一甩,高喊着:“得嘞~” 两声掌声响起,台上的乐师立刻奏起一曲欢快不少的曲子,众多舞姬莺莺燕燕从两侧登台,舞动的红袖在空气弥漫着女儿香。 鹿不品和颜悦色微笑地问:“老大人此次受审,江公子在家担惊受怕了?” “我爹没死,我怕什么?”江百川轻浮地笑着,“他要死了也没什么家业留给我,倒是烂摊子一堆。现下倒好,省的我娘整天对着我哭哭啼啼。不说烦心事,喝酒。” 鹿不品双手举杯,而江百川则是单手拿着杯子与其一碰。 在清脆的杯撞声里,元吉蹙起了眉。 江子墨一生大起大落,定泽真松的雅号九州皆尊,可生出的儿子怎么是这么个德行? “这人太过不尊。”元吉语气很冷,“是个不守规矩的人。” “是吗?”白衣轻笑,望着江百川,“我倒觉得这人豁达地有趣。” 元吉眸子冷下来,说:“听他的意思,江子墨若是死了,对他反倒是件无所谓的事。” 小二凑到跟前,八卦地说:“你不在烟州常呆,不知道江百川到底是个什么人。我在楼里跑堂这么些年,什么牛鬼蛇神没见过?唯独这江百川,我看不透,这人呀,是个妙人。” 元吉不解其意地问:“妙人?” 白衣啪地一下打开纸扇,边扇边说:“江百川师承烟州名师门下,幼年时,授业的先生在江府教了三天,结果突然逃了出来,说什么,他教不了。” 元吉跟着望过去,看着人的目光里流露出不屑:“纵跨子弟,朽木不可雕。” “诶,大错特错。这事我门清,来来,坐着说。”小二抽下肩头的布巾擦着小案,“那授业先生说教不了,而不是教不起。” 白衣脱了鞋,跪坐在软塌上才略感轻松,他扬起了调子说:“江百川天生慧根,对诗句五经论典理解甚高,授业先生在府上教书反被教之,这怎么教?一生所学却叫一幼、童不足为道,他这是受辱了。” “还换呢,那授业先生走了之后,江州牧为江百川请了数位烟州大家授业,最长的不足半月,最短的不足半天,都叫江百川给教走了。”小二焦急白衣抢了他的话,急忙说,“你说说,这是不是个妙人?” 元吉讶异,喃喃说:“如此一说,还真是个妙人。只是……这人生性如此……” “江百川就是这么个放荡不羁的性子。他及冠时,江州牧将他送入佛堂修身养性。”白衣搁了扇子,“可后头才知,这人进了寺庙就是个祸害。” 元吉不禁越听越奇:“怎么是个祸害了?” “这事说出来都羞人。”小二放了凉盘,端上小鼎生火,“江百川入寺不过数日,把一个小和尚教的逃出寺,后来还娶妻生子了。” 元吉顿感震惊地脱口而出:“有这事?” 白衣颔着首:“千真万确,不过这人说起来我们都还认识。” 元吉细想半晌,摇了摇头:“还俗的和尚,我应是不认识。” “哎呀,没见过,但你确实认识。”小二对着绒草吹着火,被烟呛的咳嗽着说,“就是那被马福活埋的信使,江林。” 元吉恍然大悟。 原来是他。 “江林出寺时,年岁与江百川相仿,两人亦师亦友,又是主仆关系,可谓生死相依。”白衣拂了拂袖,“江州牧能将书信交由江林之手,说明对此人极其信任。” 元吉似捕捉到了一丝微妙的信息。 江州牧肯将杀头的信交给江林,那必然是极其信任,而这人与江百川又是这般密切的关系,那江子墨对江百川呢? 如此放浪形骸,不知礼数的纵跨公子哥,加之烟州上下百姓对其评头论足的传言,江子墨信任自己的儿子吗? 元吉在沉思间看向正与鹿不品交谈的江百川,他的好奇越发浓厚了。 “既然烟州牧之位无望,江公子可欲另做打算?”鹿不品将湿帕包在鼎上,为江百川倒酒,“是入崇都为官,还是做一方大家?” “天底下就两条路给我走?”江百川爽朗一笑,“大道通天,别人走过的路,我可不想重蹈覆辙。” “前车之鉴后车之师。”鹿不品将鼎搁回凉盘,“旧人生不逢时,史书记,痛嚼万人骨,方知古人生前恨。例例古训在前,后人穷思牢记,为的就是不走错路。走先人走过的路,才能步步为营。” “无惊无险,波澜不惊。”江百川豪饮杯中酒,“如此无趣,枉为人。我欲做先人,走出一条路。” “好大的志气。”鹿不品眸子一亮,“那敢问公子,要如何走出一条先人路?” “昨日我已前去城西禁军营地投名。”江百川伸展双臂,身子靠向椅背,“明日启程,前往满红关。” 这话一出,元吉和白衣皆是抬眸看向对方,随即不露声色齐齐窥视向江百川。 满红关穷苦贫瘠,临近大漠常年血战,江百川看上去细皮嫩肉,要叫大漠流寇逮了都能当成小娘子给掳回去做奴仆。 这人做过太多荒唐又令人匪夷所思的事,入伍这个做法顿时叫两人都觉得,事情绝对不是这么简单。 “如今边塞不比以往。”鹿不品劝解地告诉他,“大漠之外局势混乱,大战在即。” 江百川来了兴致,他端着杯,大笑起来说:“越乱越好,不乱的天下,怎么出得了英雄?” 台上的舞姬长袖舞动,琴弦铮铮作响,片刻之间似转柔婉,似水的柔、绕指柔、缠绵。 舞姬掩面,那神情似在抽噎落泪。 “公子熟读古今论典,可知……”鹿不品抬头望着这一幕,“被人铭记的英雄,都死了。” 歌舞转为诉求般的柔和,悲凄的乐声里,舞姬舞动红袖,飘荡间,她凝视着前方,双手微微托起。 那姿势像是端起酒杯。 她在奉酒,而她的身前无人,那充斥着希翼的目光远眺前方。 她在等人归来。 “烟州太小,呆着憋屈。九州之外,天高海阔,活在那片天地里,才叫痛快。”江百川洒脱地举杯对向台前的舞姬,干脆的豪饮殆尽,“痛快、痛快呀。” “多年前,鹿某于江州牧麾下为门客,见公子天性聪颖,人间罕见。我知,公子心怀大志,只是鹿某看不穿公子,看不懂公子要成就一番何等的事业。”鹿不品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如今公子长大了,要走了。鹿某在满红关有几家客店,公子持此书信,可安顿平日所需。” “你承的是我爹的恩情。”江百川抬掌按住鹿不品的手,推了回去,“我不能要,也不想要。” 第一卷 只手遮天 第三十四章 交杯 鹿不品持着书信,说:“公子……” “鹿掌柜莫在多言,话在酒里。”江百川终于头一次将鼎举起,将酒倒入杯中,“你我满饮此杯,为我践行可好?” 他倒的很随意,酒满溢出酒杯,顺着杯身淌落,酒液蒸腾着热气,弥漫着醉人的酒香。 鹿不品重重颔首:“如此,鹿某在此敬公子,出塞杀敌,马到功成!” “好!”江百川昂首大笑,“谢鹿掌柜的酒,如若来日我功成名就,定还来与鹿掌柜把酒言欢!” 嘭。 清脆的碰杯声里,两人昂首一饮而尽。 江百川放下酒杯,旋即又给自己倒满一杯,同时说:“小二,在拿个杯子来!” 小二闻言当即一阵小跑,将酒杯递放在案桌上。 江百川将酒杯倒满,双手各执一杯,起身渡步走到台上。 他走到舞姬身前顿足,余下的舞姬皆是抛出长袖,踩着莲步向左右退去。 小二凑近白衣和元吉这边,悄声说:“那是梦娘,江公子每次到烟花巷都会带着她。江公子二十出头,数着日子,两人相识得有八年了。” 白衣和元吉都愕然地注视着台上的两人。 歌乐声的后缀似有似无的弹唱着。 “这曲望夫归,你练了有些时日了吧?”江百川将酒杯递出去,“这般劳师动众,辛苦你了。” 他眼里的佻达没了,转而替代的是无尽的柔情。 梦娘眼眶里隐隐泛着泪光,她似难以启齿地问:“这酒我若不喝,你……是不是就不走了?” 江百川将酒杯又递近几分:“我必须走。” 梦娘颤抖地抬起双手,触碰到杯身的刹那突然缩了缩,旋即又试探性地伸出手。 端住了酒杯。 她说:“必须走?” 她在问。 江百川洒然一笑,点头说:“必须走。” 他在答。 梦娘似再也忍受不了地侧首掩面,每个天明时分她慵懒地从床榻上苏醒,昨日的狂乱还在,酒香混杂着女子的幽香,弥漫在房间里。 枕边无人,她独醒。 每个天明,她都在倚靠在勾栏瓦舍里痴痴的望,长长的红袖飘荡在烟花巷里,她在嘈杂繁乱的人流中寻找那一身素净青衣的身影,抬头仰望着青天白日,期待着黑夜的降临。 夜至,他便会来。 如今她却要与江百川告别,往后的白天黑夜,他不在了。 床榻上会流连着一个又一个陌生的男人,他们腥臭的身上没有那股浓郁的墨香,猖狂的笑里没有那般洒脱的戏言。 梦娘一想到这就想逃,她想转身逃出舞台。 可一只手突然拽住了她手臂间的红袖,微微一扯,揽住了她那纤细的腰肢。 江百川搂着她。 在满厅酒客、看客、闲客,在大庭广众的注视下,他无视神色不一的目光,面容缓缓逼近,直直抵在梦娘面前。 “等我。”江百川似在哀求,又似在渴望,“等我?” “我……”梦娘矜持地后仰脖子抬首注视,“我……” “等我回来。”江百川贴近梦娘的耳垂,轻语着,“等我娶你。” “我……”眼眶里的泪水沿着面颊淌落,她似惶恐地左右转动眼珠,“我……不知道……” 江百川的额头抵着她的额头,轻语着:“等我。” 热泪恍如决堤一般不住地落,她先是轻轻的点头,旋即重重的点着头。 梦娘抽噎地说着:“我等……我等……” “梦娘。”江百川抬首吻了她的额头,“我的梦娘。” 江百川的手臂探过梦娘的手臂,随即环住,他将酒杯停顿在唇边,说:“执子之手。” 梦娘六神无主地抬头与之对视,朱唇轻启:“与子偕老。” 交杯。 酒尽。 两人深深地凝视彼此。 这一刻,他们的眼里只有彼此,再无他人。仿佛满堂皆坐的宾客都不存在了,整个大厅只有他们两人,漫长的时间里,他们只想记住彼此的模样。 “让快马将书信送到满红关。”鹿不品不知何时出现在小二身侧,“交给海噬。” 这是那封原本要交给江百川的书信。 “喏。”小二回过神应答,“主子,江百川是肉体凡胎,怕是承受不了海噬的灵药。” 小二是在担心,他跟了鹿不品很多年,也很机灵地猜出鹿不品对江百川留有昔日的情分。 可商会四将之一的海噬擅炼制灵药,灵物用在修真者身上自然无须担忧,但江百川是凡人。 他撑得住吗? “海噬知道该怎么做。”鹿不品拍了一下他的脑袋,“去。” 小二揉着头,懊恼地出了大厅。 “那明日依照计划,我与元吉也要上路了。”白衣起了身,“主人保重。” 鹿不品微微颔首,旋即看向元吉,缓声说:“此去崇都,我亦有任务给你,到了那边依计行事。” 元吉起身揖礼,恭敬地说:“喏。” 白衣和元吉离开了。 鹿不品注视着长廊,直到两人身影消失,都未曾移开视线。 “小姐当真不见他?”鹿不品突然开口,“你二人已有四年未见了。” 甄可笑悄无声息的出现在鹿不品身侧。 她注视着亮着幽幽烛火的长廊:“我怕见了他,便会时时刻刻跟着他。” 鹿不品背过手,侧身看向她说:“九州之内皆有小姐的通缉画像。往后,元吉抛头露面,与小姐怕是再难相见了。” 长袖里的手稍稍紧扣,甄可笑的面上却浑然不觉地笑起来。 她念着如刀般的字,假装无痛无痒地说:“会见的,以后一定会相见的。” 她侧首回眸,望着台上忘情的江百川和梦娘。 今宵良辰,酒香、女人香。 甜美酣眠。 梦里回香。 …… 昏暗的天空浮着一丝鱼肚白,好似一道绵长的白色沙滩,横跨大半天际。 州牧府大门前的灯笼高挂,清晨起了清风,吹的灯笼微微摇曳。 在忽明忽暗的烛光里,陈丘生笔直地站在门前,他穿着薄布皂衫,看着仆役前前后后出入府邸,将一箱箱木箱提入马车中。 这一箱箱的物事,全是大小宗卷,有的是地方官员快马传报送来的,还有的则是陈氏三杰南下时带的。 而如今陈金裘要押解囚犯回都,这些宗卷都得带回去,交由刑狱官员处理。 眼下只能如此了。 陈丘生要滞留在烟州为质,在这里他处理不了公务,只能将心思放在即将入夏的大水灾祸上。 他承诺过,要给烟州一十四县数百万百姓一个交代。 大丈夫生于时,信字当头,如若违背,堂堂七尺男儿如何顶天立地? “只有这些了,大人,行李都收拾妥当了,您看……”说话这人是州牧府的管家,他垂首努力抬眸看着陈金裘,寻思着说,“该启程了。” 此时的天色快过卯时,陈金裘抬眼望天半晌,旋即回眸看向陈丘生,他不安地攥着袖走到陈丘生身前。 两人隔着三步台阶,就是这三步,似隔着一道密不透风的沟壑,令两人望而却步。 “大哥。”陈金裘先是唤了声,随后挤着强撑的苦笑,“那我,便启程了。” 陈丘生深吸口气,缓缓吐声:“二弟的尸身,你可安排妥当?” 站在一旁的仆役忙弯腰揖礼:“大爷放心,小的已安排妥帖,仵作做了手工,还从地窖里取了好些冰镇着,定能顺利保得二爷完好无损回都入土。” 这仆役说话间哽咽,他叫厚德,陈府出身,自小跟着陈平冈穿开裆裤长大,是陈平冈的贴身仆役。 “我往家里去了封信,母亲都知道了。”陈金裘神色昏沉,“家里都备好了丧事等物。二哥回都后,便入土安葬。” 陈丘生颔首,继续说:“我不在崇都主事,公事宗卷,你须得多费心。” 陈金裘揉了揉鼻子,笑着点头。 他是陈氏三杰中最八面玲珑的那一个,处于官场中被私底下的官员称作笑面虎,两面三刀的货色。 但现在他笑的很苦,少了往日那般口腹蜜剑的笑声和话语,瞧上去像个失意的书生。 陈金裘垂了袖:“刑狱里都是大哥往年提携的官吏,大哥莫忧心,小弟吾日三省吾身,夜不忘大哥所托,定维持好刑狱内外,等着……等着大哥……” 等着大哥归来! 这声心里话他说不出,如鲠在喉掐在消失的口型中,可抽噎不自主的跑了出来,叫陈丘生听的清楚。 “莫如此,切莫如此。”陈丘生有些不忍的仰头叹息,“在外,你要主持好刑狱大小事务。在内,侍奉好母亲。我不能归家,她总会埋怨我两句。你替我照顾好母亲,照顾好家。” 陈金裘浑身打了个战栗,他听着陈丘生这话,像是他永远回不来了。 “大哥!”陈金裘突然提高嗓门喊,“走吧,我们一道回家,陈家不能没有你啊!” “呵呵,金裘,你如今老大不小,怎么学做妇人相,这般婆婆妈妈?”陈丘生露出平日不曾有的温和微笑,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我人不在,可心里装着家呢。会的,终有一日我会回家的,你……去吧。” 他挥了袖,转身进了府门。 陈丘生的步伐很快,在昏暗的晨光里,他的身影很快就消匿了。 陈金裘怔怔望着门,喉结滑动咽了口唾沫,望眼欲穿地愣在当场。 “三爷……三爷。”陈金裘的贴身仆役大胆地贴近轻唤,见陈金裘无动于衷,他望了望府门,“大爷回了,我们该上路了。” 第一卷 只手遮天 第三十五章 送行 陈金裘像是被稻草压塌的骆驼,身子陡然一软,险些栽倒在地上。 好在他的贴身仆役眼疾手快,上手就探入陈金裘的腋下扶住。 他焦急环视左右,气急败坏地说:“杵着跟木桩似的,麻溜的搭手扶着三爷呀!” 几名仆役回过神,急忙上前扶着陈金裘上了马车。 “打道!”车队前方一名仆役扬着嗓门高喊,“回都!” 悠长的呐喊声传荡开去,似涟漪般掀起波澜。 马夫挥鞭打马,马儿的嘶鸣声高亢响彻昏沉的清晨,车轱辘吱哑作响的转动。 车队启程了。 马车上的帘布被掀开,陈金裘的侧脸停留在阴暗处,目光不舍地望着烟州牧府的牌匾渐渐缩小。他望了许久,叹了口沉重的气。 那帘布放下了。 陈丘生回到书房内,此刻他不知怎么的莫名有些焦躁,他抬指摆弄着茶盏,旋即又渡步在书柜前翻动着陈旧的宗卷。 这些都是烟州历年来的宗卷,条条例例都记载着江子墨这些年修缮水渠、大坝的详细账目记载。还有秧田划分、桥梁修缮、人口登记,完完整整的叫人挑不出一丝毛病。 陈丘生扫视一眼便没了翻阅的心思,渡步的速度放缓,他站了一会儿,然后撑着膝头缓缓坐下,紧蹙的眉宇似三座遍布阴霾的大山。 目光在寂静的房中游离不定,最终落在桌案上,一卷宗卷前。 他忽地一怔。 片刻,他看了看卷宗,又看了看窗外渐渐亮起的晨光,在刹那停顿后,他突然一把抄起宗卷。 猛地冲出房门! 还在院里对着盆栽剪枝的仆役见他这般匆忙,诧异地喊:“大爷,怎么这般焦急,要去哪可以跟小的吩咐,小的给您备……” 那‘轿’字还没出口,陈丘生已经冲出了府门。 他似一道风,沿着街道奔跑,满地的落叶被步伐带起,飘扬在空中。陈丘生一手提着帘袍,一手紧攥着卷宗,疯了似的朝前狂奔。 “三弟!”他高声呐喊,“三弟!!!” 破音的喊声打破了黎明的寂静,额上的汗珠转眼就冒了出来,沿着面颊滚落下来。 他在狂奔中跑掉了鞋,可却不管不顾地继续向前跑着。 陈丘生直直跑到十字街道口才堪堪停下,他驼着背粗重喘息,嘴里沙哑地喊着:“你落东西了……落东西……” 喉间滑动咽着唾沫,陈丘生撑起身子望着亢长的街道尽头,晨昏的空气弥漫着薄雾,将街道笼罩的只能隐约看清四周的座座民舍。 屋檐上一滴晨露滑落。 滴咚。 陈丘生下巴上的汗珠落在地上,濡湿了尘土,在滚动里停在他脚下,饱满的汗珠上遍布密集的尘埃,映照着那净袜上的嫣红血渍。 他撑着膝盖喘息,如火烧的肺部令他重重咳嗽,胸腔剧烈起伏着。 他垂首沉默无言。 就在这时,幽寂无声的街道突然传来马鸣声,天空厚重的云层被刺破一道豁口,一抹破晓的曙光照亮了烟州古旧的街道。 陈丘生抬头,听着马蹄的踢踏声,凝眸望着朦胧的薄雾。 “大哥。”这声音像是从梦里喊出来的,“大哥!” 一道身影从雾中破出,陈金裘策马奔到陈丘生身前,他急切地翻身下马,抓紧了陈丘生的手。 陈金裘攥皱了陈丘生的袖袍,激动地问:“小弟听大哥唤我,大哥可是在唤我?” “三弟,你落东西了。”陈丘生眼有些红,“大哥有话与你说。” “大哥!”陈金裘抓着陈丘生的手单膝跪地,“大哥说与小弟,小弟听着。” “莫信崇都内外官吏,大司空掌权之下,我等无人可依托。刘台镜乃是齐王,他此行奔赴边塞,不日定会回到崇都掀起滔天血雨。你切记,莫助他,莫害他,陈氏历代先祖定下郑国律法,你需恪守,你需牢记谨遵。万事,律法当先。”陈丘生郑重地注视他,“你可牢记?” “小弟牢记,小弟牢记!”陈金裘颤声重复,“大哥在烟州可要当心身子,多年的隐疾还未痊愈,可别又累坏了身子。” “莫担心,你回都后,且听,且思,牢记,祸从口出。”陈丘生跪在地上,睁着激动的眸子,颤声说,“为兄在此与你拜别,三弟,一路……保重。” 陈金裘注视着陈丘生许久,忽然一语不发地将自己的鞋脱下为陈丘生穿上,他接过宗卷就上马走了。 陈丘生遥望着,直到曙光照在他的头顶,他才幡然醒悟般地回过神,独自一人渡步在无人的大街上。 …… 押解车队停在烟州城门前候着,等陈金裘回来,闸门才缓缓放下,在这个过程里,街道四周突然传来密集的淅淅索索脚步声。 左右护卫皆将手按在刀柄上,退步护住了囚车和陈金裘本人。 脚步声来自一个个面容朴质的农户百姓,他们一个个围拢过来,目光皆落在囚车中。 江子墨戴着镣铐,无言地环视四周数之不尽的百姓。 “江老大人,我等来此为大人送行!” 人群中一声嘹亮的呐喊声响起,一众百姓铺天盖地的跟着高喊。 百姓们手里拿着各种物事,鸡蛋、粮食、面饼、棉被、靴子、绸缎等等,这些东西都交给了随行的护卫和仆役。 可太多了,才片刻功夫就装了两大车,连马看上去都有些驼背。 “诸位乡亲的好意,江某人心领了。”镣铐叮当作响,江子墨抱手揖礼,“江某此生镇守烟州三十载,大水连年频发,致烟州如破褛油壶,补不齐,修不全。江某愧对诸位。” 江子墨艰难地膝行俯首跪拜。 “烟州有江老大人在,我们就是背靠大树好乘凉!” 一众百姓闻言皆是点头含笑称颂,随即人群中走出一众书生打扮的学生。 一人当先抬袖虚引,慨然而言:“狂风卷浪,水淹烟州,万民苦,愤苍天无心,幸得定泽真松镇烟州,佑我百姓三十载。人心齐,万志坚,共修烟州保太平,而今君去路遥,古道荆棘满布。我等祈福苍天护佑,遂,恭送大人!” 一众学子展臂拂袖,弯腰郑重揖礼,齐声道:“我等祈福苍天护佑,恭送大人!” 万民齐呼,宽阔的街道一时之间被挤的水泄不通,百姓们纷纷跪地,有哭有笑,嘈杂混乱,唯独情感真挚一致。 他们来此只为一人。 江子墨。 这一幕落在随行护卫中的元吉眼中,他震撼眼前的所见,心中忽然升起一股悲凉的忧悸,这股情绪强烈到令他不禁重重喘息,而丹田处的灵力似有所感应,四肢百骸的灵力陡然紧缩,飞快地朝着脑海涌去! 轰地一下,眼前的景象陡然间犹如道道泛开的涟漪,令视线在涣散的变化中重叠交织。 随即灵力汇聚成流,霍然沿着各大穴道筋络奔涌而下,直直朝着丹田的灵泉冲去! 犹如泥墙倒塌,海升龙卷狂风,灵力以惊人的速度在旋转,而灵泉中的那颗由灵力包裹的丹心,在飞速旋转中逐渐脱离出如花瓣般的光沫! 光沫飞洒消逝,狂暴的灵力渐渐停息,而那颗丹心也显露比之以往更加璀璨明亮的光泽。 那是道心。 入道修行的修真者从明悟破入第一境的那一刻,道心便会发芽深种于丹田处。 道心生而通体浑圆,看上去好似一颗明珠,在灵力的洗礼下逐渐破开蒙尘的外壳,逐渐明亮,这便是修真者逐步走向至高大道的迹象。 而元吉此刻经历这一幕万民祈福的景象,顿时破开了困惑已久的忧魔境,正式踏入第四境。 思魔境! “你的灵力在外放。”刘台镜勒住胯下因为灵力波动而躁动不安的马,“你破境了?” “心有所感。”元吉感受着体内澎湃充盈的灵力,“巧合。” 刘台镜不免对他刮目相看,轻笑说:“年岁不过三十便入第四境,此事若传回谷内,定会引起轩然大波。” “此事你知我知。”元吉口吻深沉,“莫叫他人知晓。” 此行他扮做护卫入崇都,为的就是掩人耳目。 “我要去边塞运送器械,得好些时日才能回都。”刘台镜安抚着马儿,“我和你家小姐现是同盟的关系,你既要去崇都,有何打算不与我说说?” “小姐既然和你联手,我自然会助你。”元吉抱拳,“后会有期。” “青山常在,绿水长流。你我自然后会,有期。”刘台镜后两个字说的很重,他朝身后排列的士兵抬了抬下巴,“我们走,驾!” 辎重队伍率先出了闸门,朝着林间远去。 …… 陈金裘安抚好百姓,带着车队出了闸门,旋即正要通往北边的大道时,忽然发现三岔路口有一支军队整齐地站在路边。 “陈大人,本校尉寅时便再此等候,终是等到了。”当先的将领策马走近,“大人此行归都,可谓满载而归。” 这人赫然是中永七年领队押解甄氏一族的校尉。 崔引弓。 陈金裘掀帘走出,见了人面上讶异之色稍纵即逝。 他奉手揖礼,笑着说:“崔校尉领着这么多甲士再此等候,陈某汗颜。” “烟州书信案尘埃落定,本校尉今日便要启程前往满红关。”崔引弓苦笑,“往后怕是在也见不到陈大人了。” “崔校尉说哪门子笑话。”陈金裘下了马车走近,“到边塞整军,这可是征召令通行的第一步。崔校尉首当其冲,乃是第一人。” 第一卷 只手遮天 第三十六章 镖客 “塞外艰苦,流寇常年滋扰我大郑百姓。”崔引弓听的有些豪气冲头,“崔某前去助战边塞将士,只为建功立业,保家卫国。” “男儿当如此。”陈金裘双指探出袖袍,指着崔引弓的铠甲,“男儿当如崔引弓!” 崔引弓听的很是受用,他放声大笑,说:“承大人吉言,我离开前,有书信一封与陈大人,原本是要交给廷尉正大人的,而今陈丘生大人需留在烟州震慑刁民。无奈,此信只能交由陈三爷了。” 陈氏三杰在崇都分大、二、三,崔引弓常年统领崇都禁军防备,对崇都官吏私下的称呼如数家珍,他这是在拍马屁。 “那在下便代家兄收下。”陈金裘接过递来的信,抬头问,“这信……” “大司空所书。”崔引弓顷身轻语,旋即直起身抱拳,“大人路上看便是,军务再身,本校尉这便要启程了,再会。” 陈金裘揖礼拜别,他将信摊开细看。 庞博艺在信中赞颂陈丘生审理公正,并且表示会向陛下进言为其求取赏赐。 可陈金裘经陈丘生指点早已不相信庞博艺,他知道这信中夸的越美,庞博艺在心里对他们陈氏就有多恨。 毕竟空虚的国库等不起,没了烟州这等航通九州的码头贸易,他庞博艺的每一日都是度日如年。 他不会善罢甘休的! 陈金裘将信收入袖中,注视着整齐的军列队伍转向东北方向的大道。随后他在仆役的搀扶下上了马车,车队再次出发。 两支队伍交叉而过,囚车中,江子墨浑浊的双目无意地扫视着过往的兵卒。 突然—— 他像是看到了什么,身子猛地前扑,双臂攥着柱身,双目惊骇地盯着队伍中的一人。 那人身穿普通士兵戎装,腰跨战刀,头戴头盔,这名士兵望向从身侧掠过的江子墨,双手悄无声息的抱拳,朝江子墨稍稍揖礼。 江子墨惊讶地喃喃:“百川……” 一身戎装的江百川回过头,队伍转眼便走过大半,已至末尾。 军队后方一人高昂挺立在战马上,他身形健壮异于常人,手中握着马鞭在空中打着响。 啪! “跟上、跟上!”黑熊策马奔过,厚重的嗓音好似闷雷炸响,“他娘的,莫要掉队!” 陈金裘车队的末尾,一辆马车与黑熊的战马擦肩而过,被帆布遮盖的囚车里,一人听到黑熊的话语声,顿时响起了低低的狂笑声。 帆布一角在风中摇曳,露开的缝隙里,一只戴着厚沉镣铐的大手攀扶着木柱,一只苍老的眼珠被晨光照亮。 “儿子。” 那声音低沉沙哑,且透着无比的虚弱。 这声音停顿了片刻,目光注视着黑熊远去的身影,温和地说。 “莫怕。” …… 第三十二章 这路好长啊…… 好长啊…… 车轱辘滚动着,沉闷的吱哑声令想要沉寂的内心愈发躁动不安。 这里没有水,干燥、闷热、漆黑一片,从缝隙里透进来的凉风越吹越热,为什么?因为血液在沸腾,被锁住的琵琶骨发出清脆的响声,那是骨骼在咆哮,企图挣脱束缚的枷锁。 满是厚茧的粗大手掌攀着木柱,苍老的眼珠透着无尽的渴望,注视着沿途远去的风光。 他呼吸,闻到了青草的芬芳,抬头,天际略显昏沉,阴云遮蔽天空,灰色中带着浓郁的黑。 要下雨了。 老熊满意地注视着天空,缓缓颔着首,自说自话:“要下雨了。” 他想念身处在水中的感觉,水底的世界能将一切都变的缓慢。那样的环境里,安静的只能听到自己的心声。 老熊闭上眼,耳畔回荡着低低的雷鸣,他在脑海中回忆身处水中的感觉。 火,到处都是火,老熊没有忆起水中的感觉,栩栩如生的景象四周皆是火。 炙热的火焰烧上屋檐,燃着烈火的帘布在空中招展飞扬。 那身影被火光包围,老熊痛苦地皱起眉,他不愿去看清这张脸,但那声音还在心底回荡。 “你想要什么?”那身影在火中扭曲摇曳,“我都能给你。” 老熊从扭曲的烈火中看到了年轻的自己,壮硕的身形,高如壁垒的个头,手中提刀,与火焰中那人对视。 “我要荣华富贵!”年轻的老熊展开手臂似环抱天地,“一生一世!” “哈哈哈哈。”火焰中那人放声狂笑,“如此简单?” 老熊寒刀直指瑟缩在墙角的女人,咧嘴露出一口白牙,野蛮地说:“我还要她!” “给!你要的我都给你!”那人傲然放言,旋即抬臂垂下长指指着地面,“俯首称臣,吾便如你所愿!” 轰隆! 天空炸起一声雷鸣,囚车跟着一阵剧烈摇晃,老熊从痛苦中惊醒。 护卫策马奔驰而来,勒紧缰绳,说:“怎么回事?” “禀军爷,瞧着是个平坦路,不知怎的突然塌了。” 仆役指着马车下的大坑,埋怨般地说,“这不,这囚车载的囚犯太重,车轱辘给卡住了。” 细雨落下捶打着坚实的厚土。 护卫策马走近细看,他扶颚沉思片刻,说:“差人一道推车,我去前头禀告陈大人。” 仆役擦着汗点头,随即招来几名随行仆役,一同扶着囚车发力推车。可奈何老熊加上囚车重的出奇,四名仆役合力,囚车却是在摇摆中越陷越深。 “后头出什么事了?”陈金裘掀开布帘,瞅着后方问,“可有异动?” “禀大人,囚车太重把路给压塌了。”护卫策马急奔到近前,他揩着帽檐上滴落的雨珠,“属下已差人推车,得一会儿功夫。大人可下来歇息片刻。” “这阴霾天下雨就下雨,我等粗皮糙肉不打紧。”厚德弓腰抬袖擦着面上的雨水,“倒是后头二爷的车驾还镇着冰呢。” 陈金裘也担心这一点,他看向车窗前的贴身仆役,问:“此地到最近的驿站还有多久?” 仆役食指搓着鬓角思索,估摸着说:“得有半天脚程,车队人杂,物件多,也差不多是这时候能到。” 陈金裘犯了难,他叹了口气,掀帘下了马车,对护卫说:“你在差几个护卫一道去推车,要快,莫耽误时辰。” 护卫领命指了几人,伪装成护卫的元吉也在列中。 护卫骑马颇快,直奔后头一看,四个仆役都已累的满头大汗,愣是喊了半天号子都没能将囚车推动分毫。 雨势渐大,元吉翻身下马走近看着车轱辘,眉眼微蹙,旋即俯身探指摸了搓泥,双指一揉,面上便起了疑。 虽说是谷雨节气,又是阴霾雨天,可从烟州一路出发到现在,马跑过的路段都会起飞尘,可这囚车下的泥居然是湿的,而且充斥着一阵山林地特有的凉意。 这可不是雨浇的,像是山里头的泉水泡的。 可四周并没有溪流,其他地面都是干的,偏偏唯独这里…… 元吉留了个心眼,打起了警惕。 “都上手推车,大人着急呢。”护卫招呼同僚,“快、快。” 几名护卫身强体健,按着车沿正要发力,侧边的岔道突然传来一声嘹亮的马儿嘶鸣! 众人侧眸看去,就见一匹拉着板车的马疯了似的冲向囚车,众人吓了一跳,护卫推着人躲向草丛,旋即就见那马直直掠过,朝着囚车猛地一撞! 嘭地一声,马侧仰着摔倒下去,溅起点点湿泥。那板车则卡在囚车中,半边轱辘吱呀作响的空转着。 众人四下环视彼此,随后都心有余悸地长出一口大气。 同时,侧边的岔道突然奔来几名骑着马的壮汉。 等他们到了近前,一人当先抱拳,瓮声说:“诸位没事吧?实在是对不住。这马突然发了狂冲出队伍,我等追了一路了都。” 元吉注视着这几名壮汉,见他们个个人高马大,身穿薄棉红杉,腰间皆挎着各式兵器,刀、剑、双手锤、还有一人手上提着红缨枪。 护卫心中暗骂,赶巧不巧,下雨不说,现下这板车卡着囚车,大半个车轱辘都陷在泥地里,别说推,起码得有八九个壮汉子抬不可。 护卫心里窝火,瞪着壮汉就骂:“丧门星,连匹马都管不住?这下倒好,瞧瞧,堵着我们的道,这叫什么事儿?!” “嘿,出门在外,和气生财。这马发狂也是意料之外的事儿,你冲我撒什么火?”那壮汉也不是什么好脾气,“有本事,你跟马评理去!” “你的马,这里外里都是我占理,哪轮得到你驳我?”护卫气冲冲地指着囚车,“你把车给推出来,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哟呵,老子走南闯北歪梆子见多了,就还没见过缺德死心眼的。”那壮汉朝左右同行的人使眼色,“这是要给老子摆面儿?” 护卫当中一人指着壮汉质问:“口气这般横,你们哪儿的?” 那壮汉抬掌拍了一下厚实的胸膛,朝肩后竖着大拇指,骄傲地说:“好说,门州内外黑白道通,长风镖局的名号,你们可曾听过?” 护卫冷笑一声,挤出身沉声说:“我等乃是廷尉右监麾下护卫,什么狗屁长风镖局,老子不曾听过。” 这话一出,那壮汉身后几人都面面相觑,似有些发憷地缩了缩身。 当先那壮汉闻言顿时瞪大眼,张着大嘴惊讶地说:“哟~合着还是军爷,误会误会,几位军爷莫气,我等这就帮您把车抬出来,大水冲了龙王庙,冒犯几位,多有得罪。” 护卫听着壮汉如此大变的谦卑态度,立刻趾高气昂地一扬手,说:“那便上手,耽误了我等要事,我叫你好看。” “喏!”壮汉耿直地伸长脖子喊,他大手一挥,“听见了,赶忙的,上手!” 几名壮汉闻言皆是畏畏缩缩地靠近,几人挤过护卫,按住车沿。 当先那名壮汉环视左右,咧嘴笑着说:“听我号子,一、二——起!” 囚车剧烈晃动,刚起一半,一名汉子踩着湿泥脚下打滑,愣是脱了手。 第一卷 只手遮天 第三十七章 熊二 晃噹一声,车轱辘重重陷在泥地里,几人纷纷撒手,四溅的泥水将几名仆役淋成了落汤鸡。 当先那名壮汉抱怨地说:“早上大鱼大肉进了肚,到这会使力气的活儿就不行了,你也好意思?” 那汉子憨厚笑了笑,腼腆地说:“失手、失手,毛雨下的地滑,脚跟没站稳。” 这一幕被几名护卫看的笑出了声,对着那傻笑的汉子指手画脚地奚落了几句。 那汉子也不在意,只是赔着笑,转而换了个位置按住囚车一边。 但他的动作却叫元吉更加警惕。 随着几名壮汉都换了位置,距离原先的身位,现下和几名分散的护卫站的更近。 当先那壮汉喊着声:“听号,一、二,起!” 晃荡一声,囚车又是一阵剧烈摇晃,车轱辘眼看着就要推出土坑,可半晌过去却只能维持着高度不上不下。 片刻,众人再次卸了力,壮汉不好意思地朝护卫苦笑说:“军爷,这车委实太重,我们几个不够。” 护卫也不愿耽搁时间,他大摇大摆地朝几名护卫示意,众人一齐按住车沿。 护卫仰着鼻子看壮汉,厌恶地说:“你起号,抬车。” 壮汉点头,笑着说:“好,那诸位使使劲,好赶紧上路,来,一、二……” 在这两声里,壮汉嘴角绽出冷笑,微眯的眸子寒芒骤然闪过! “起!” 噌! 沉闷的晃荡声与清脆的利刃出鞘声同时响起,就见几名壮汉同时拔出兵器,朝着正使劲推车的几名护卫极快地抹了过去! 咚地一声,囚车在剧烈的晃荡声中,雨水像是停顿在空中,三颗面带错愕神情的人头陡然滚落,摔在泥潭里发出沉闷重响。 噹! 元吉早已警惕多时,那柄双手锤舞来时他早已拔刀出鞘! 嘭地一下,他向后连退数步,向着身侧呆愣的仆役说:“快去禀告大人,有人劫车!” 惊觉回神的仆役抖了个激灵,当即转身发力狂奔,口中嗷着:“杀人了!杀人了!有人劫囚车!” 嗡! 空气中传来一声极其锐利的破空声,就见一道残影从元吉耳畔呼啸而过,直直洞穿了那逃跑中的仆役! 元吉微微侧眸望去,那仆役在哀嚎声中扑倒在地,背上挺立着一杆笔直的钢枪! “劫车只是其一。”那壮汉维持着投枪的姿势,咧嘴冷笑说,“我等还要送你们上路!” “费什么话!”那握双锤的汉子露出憨厚的笑,“动手!” 他当先抢攻,双臂虬结的肌肉崩起,双锤疯狂舞动朝着元吉砸来! 元吉抬刀格挡,向后一个空翻。落地的瞬间,脚尖点地,身子如离弦的箭矢般猛地飞窜出去! 电光火石刹那间,手中钢刀如冷不丁划过的闪电,迅疾地抹过汉子的腹部,旋即踏步踩着泥地拖出一条长长的痕迹。 霍然转身,横刀而立! 噗嗤一声,在一声惊愕的长长抽气声中,汉子憨厚的笑意僵在脸上,身形顿了顿,肚子现出一条平整的伤口,鲜血在下一刻溅射出来,旋即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妈的,有硬点子!”当先那名壮汉啐了口唾沫,“一起上!” 一名壮汉踏着囚车飞身跃起,掠到那名仆役的尸体前,一把抽出钢枪,腰部一扭,霍然刺出一记回马枪! 元吉抬刀格挡,可就是这个间隙,那持剑的壮汉早已绕到他身后,瞅准机会一记冷剑偷袭刺出! 元吉仿佛背后长眼,转身一脚精准地踢中那壮汉的手,剑迹变了方向顿时刺空,他左挡右架,正要回击,却听空中传来冷冽的风声,当即想也不想抬刀斜劈向上空! 嘭! 锋利的刀锋交相撞击,火星迸射! 元吉用力一推,另两名壮汉立刻补上进攻,四人缠斗在一起,兵器的撞击声不绝于耳,元吉且战且退,手中的刀锋舞出一道罡风,叫三人一时之间难以找准要害。 他不能动用灵力,只能凭借武艺对决,但他从小到大接受鹿不品安排的暗杀任务,对于杀人,心得可谓远超寻常杀手。 杀人,他得心应手! 就在进退间,狂乱的刀势越发快如急雨。在劈、砍、刺、挑的招式中,残影划破空气,竟带起一丝隐约撕裂空气的刺耳呼啸声! 元吉不知道,这是他破开修为大境后的改变,璀璨如明珠的道心散发着浓郁纯粹的灵力,洗礼过的身躯俨然远超过往,更加强劲。 自然,也更快! 嘭地一声,他一刀挑开敌手的长刀,反手横扫背后! 嘶! 鲜血奔涌而出,壮汉手中剑落在地上,刺入泥土。他双手捂着脖颈向后接连退步,直直撞靠在树身上,浑身颤抖,口中艰难地呜咽着吐出嫣红鲜血,瘫软地滑坐下去。 “草!”当年那壮汉急了眼,抬刀指着元吉,“老子废了你!” 他正要进攻,突然就听林间传来几声淅淅索索地声响,落叶飘落间,几声清脆的叮当声传出。 轰! 空气传来剧烈的音爆声,元吉霍地侧眸,就见一双黝黑的铁拳在瞳孔中由远及近,骤然放大! 他正要抬刀格挡,突然仆役中冲出一人,直直挡在元吉身前,他的衣服猛地臌胀起来,硬生生地抗住了双拳! 泥地深陷,两者对垒一击旋即撤步。 “以身做甲。”一名身材远超场中壮汉的男人出现在场中,他在退步间轻盈地跃上囚车,“你是商会的四将之一,白衣。” “势如烈火,以攻代守。”白衣努嘴吹开垂落的发丝,看向男人,“你是熊家二子,熊二。” 囚车中传出虚弱的话语:“你怎么来了?” 熊二扯住帘布一把掀开,黑暗的囚车重见光明,现出老熊苍白的面容。 “我是为侄子来的。”熊二居高临下寒眸凝视着老熊,语调悠长地说。 “多年不见了,大哥。” …… 第三十三章 天际传来阵阵呜咽雷鸣,闪电似游蛇绵延穿梭过乌云。 熊二与老熊对视着,前者的眼里寒冷似冰,后者则是因为刺目的雷光而微微缩紧。 “大哥怎的跪着?少见,真是少见。”熊二大刀阔斧地倚坐在囚车上,讥笑了几声,“当年跪在你面前的是我,风水轮流转,而今你倒是老老实实跪下了。大哥,当年我磕的三个头呢?你今日是否一并还我?” “呵呵。”老熊笑声嘶哑,他在强撑的姿势里喘着粗气,被铁钩穿透的琵琶骨登时溢出嫣红鲜血,“而今我受制于人,你莫要得意。” “大哥,莫要逞强,你我已不是当年傲视江湖的人物。”熊二撑着膝头顷身逼视,寒声说,“你是阶下囚,门州与烟州交界处,我为尊独大。你不求我,叫我如何救你?” “哈哈哈哈……咳咳……”老熊在狂笑间咳出血,“要我求你这个勾引大嫂的孽障?我呸!” “好,你有种,是个爷们。”熊二沉沉颔首,抬眸盯着白衣与元吉,“等我解决这两个小崽子,你的命,就都由不得你了。” 熊二踏步迈空,落下的刹那犹如一尊大山震的地面轻颤! “小心,熊二与老熊不同,他练得一手铁拳,拳法‘断浪’更是出神入化。”白衣单手横在元吉身前,侧眸细语,“如若单凭功夫,你我皆不能胜他。” “功夫高不高要试过才知道。”元吉冷着眸紧盯熊二,“况且任由他带走老熊,鹿先生那,你我都不好交代。” 白衣闻言垂眸,飞快思索后说:“那便联手,拿下他!” 熊二抬手示意两名壮汉退开,抬指指着白衣:“你说我是先宰了你……”那指转向元吉,“还是先宰了他?” “莫要猖狂!”就听车队前头传来一声厉啸,几名身披轻甲的护卫策马疾驰而来,一人弯弓搭箭,厉声说,“敢来劫廷尉大人的车队,不知死活,且吃某一箭!” 说时迟那时快,那马在奔驰间,喊话的护卫已然将弓拉成满月,旋即抬指一放! 嗡! 弓弦震颤悲鸣,箭矢犹如闪电,带着破空啸音飞射而出,直奔熊二! 当啷! 熊二猛地握拳,他挥手间显现出势大力沉的奇特势感,套在手臂间的铁环齐声震颤发出当啷响声,旋即就见他一拳霍然打出,口中暴喝一声。 “破!” 轰!!! 这一拳竟在陡然间刮起一道狂风,与飞射而来的箭矢径直相撞! 就见那箭矢锐利的尖端在撞到熊二铁拳的刹那,仿佛像是停顿,又像是变软了,在顷刻间深陷成一团扁平的铁块,而箭身更是脆裂开来! 那铁块落在地上,在滂沱大雨的泥地里竟发出滋滋声响,旋即弥漫出阵阵青烟! 白衣和元吉被这一幕震慑,神色耸动,熊二的铁拳竟犹如炙热的烈火,在击中箭矢的瞬间就将箭簇给燃平了! “他与老熊分修两家内功心法,数十年过去,内功修炼至化境,恐怖如斯。”白衣前所未有的凝重,“与他对垒,不可与肉身硬撼,切记!” 元吉凝重点头。 而就这时,那几名随行而来的护卫也瞧出端倪,为首放箭那人震惊之下不免心惧胆寒,但碍于身侧都是属下,只好硬着头皮策马冲刺! 他在奔驰间抽出钢刀,对着熊二当头劈下! 熊二抿唇冷笑,他在刀锋落下的刹那霍然抬起双指,以极平稳的力量不可思议地夹住了刀身! “耗子也想打猫的主意?”熊二双指一震,刀身应声而断,“不自量力。” 熊二夹着碎刃对着护卫抬臂一放! 第一卷 只手遮天 第三十八章 螳螂 噗嗤! 碎刃几乎在瞬间穿透马匹的腹部,随之洞穿了护卫的大腿! 护卫大声哀嚎着捂腿,马更是在片刻后才响起惊恐万分的嘶鸣,旋即慌乱地朝前奔逃,而护卫则因为剧烈的颠簸被甩了下去,倒在地上嚎啕不止。 余下几名护卫见此皆是大惊失色,纷纷勒马驻足,不敢向进寸步。 “我瞧你刚才的刀势不像刀法,倒像是剑法。”熊二凝着狠厉的眸子盯着元吉,“是鹿不品的七绝剑?小子,答话!” “熊二爷何必与无名小卒闲言碎语。”白衣一把扯去身上湿透的袍子,露出里面鲜白的白衫,“我白衣难道就入不得你的眼?” “我没问你,你就不准答话。”熊二野蛮地扭动脖子发出噼啪响声,“找死的蚂蚁,老子先送你这聒噪货上路,来!早闻江湖上出了个铜墙铁壁万势不破的白衣,今日就让老子的断浪拳试试,是新秀当道,还是前浪余威犹在!” 熊二大步向前,双拳一舞,对着白衣一拳打出! 轰! 空气响起剧烈的音爆,铁拳所至,落下的急雨陡然横移飞射而去! 白衣侧头一偏,躲过的瞬间脚步飞速后撤,手拂过腰间,一柄白纸扇高扬飞起。 熊二抬眸望了一眼白纸扇,而就是这一刻,白衣绕着横在身前的铁拳向前逼近,同时手臂向后甩动接住纸扇,直刺熊二的脖颈! 熊二反应迅捷,抬掌抵住扇头,猛地推开的同时。 侧身肘击! 白衣早已打起万分警惕,手指一扣扇身,扇子啪地一下打开,极其巧妙地挡住! 嘭! 熊二的肘和扇身撞击,一团气浪轰然震起,向着四周狂涌冲去! 呼地一下,强烈的乱风令在场观望的众人都是抬臂眯眼,一时之间无法直视。 而元吉却看的仔细,在这个瞬间,熊二连出三拳,拳风凶悍,带着狂暴的杀意袭向白衣。而白衣则凭借纸扇尽数挡下。 而当风过,众人再次望去时,熊二脚步交错,双膝下沉,双拳蓄势霍然齐齐打出! 白衣突然一抛纸扇,单膝先前,白皙的双手握拳,如熊二一般无二,双拳齐出! 轰! 风卷八方,声震四野! 一团气浪自场中席卷四方,众人皆是目露惊骇神色! 两人各退数步,熊二收势甩了甩拳,咂巴着嘴说:“都说商会四将之中,白衣为首。我倒听的出奇以为这小子有什么本事,原来是一手偷学的功夫了得。” “一招一式,你用得我就用不得?”白衣轻笑着接住落下的纸扇,啪地一下打开,抬眸说,“长江后浪推前浪,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那便接下余下三拳,看是你这崽子学的像。”熊二冷笑中透着阴戾,“还是老江湖技高一筹。” “来。”白衣扯着胯下的白袍洒脱地一甩,纸扇点向熊二,“尽数道来!” 两者脚步前移,在奔驰间硬撼! 而就这时,那持刀壮汉已然默默潜到了白衣身后,瞅准时机,如毒蛇般陡然挥出刀锋! 那透着森寒气息的锐利刀锋逐渐逼近白衣的后心,危险已致,迫在眉睫! 轰!!! 就在这时天空响起一道震撼天地的雷鸣,雷光闪烁间,壮汉望着手中的钢刀即将劈入白衣的后心,顿时面上露出窃得机会的狂喜。 可就在这个刹那,就听一声如清脆的嘶喇声,他惊疑不定地侧眸。 一道寒芒,快若闪电的斩断了滴落的雨珠,从他的眸子里霍然划过! 在清脆的响声里,壮汉看清了那是一柄刀,可却带着剑器特有的凶意。 他的刀断了,同时还有他的头颅! 惊雷狂震,大雨瓢泼,视线里的天地在颠倒转动,他诧异地注视着这奇异景象,耳畔的风声还在回荡,直到污秽的泥水溅在面上,在瞳孔中淌落,他才看到身前站着一个无头的躯体。 他发现那是自己,保持着刺击的姿势,僵硬在原地。 眼皮不可抗拒地闭合,最后在黑暗涌向他的那一刻,他才知道,自己死了。 熊二和白衣都看向身侧,望着在暴雨中的那道身影,看着他婉出一手漂亮的剑花,微微一甩,那雨珠落在锋锐的剑身上,一点血也未沾到。 “抽刀断水。”熊二颔首似赞赏的看着元吉,“刀生剑势,小子,有东西!” “你不是想知道七绝剑吗?”元吉将捡来的剑横在膝侧,凝视着熊二,“我便叫你好好看看。” 白衣闻言当即退后几步,说:“元吉,主人可未曾准许——” “时不我待。”元吉打断他的话,握紧剑柄,“拿不下他,鹿先生的安排都将付之东流。” 白衣了然颔首,他不在多言,而是立在一旁。 “少见多怪,鹿不品在江湖上横的时候,老子双拳独断江湖。”熊二讥笑连连,“小子,虚张声势,老子便来试试你的七绝剑!” 元吉摆出架势,从容不迫地说:“何必七剑?一剑足以。” 熊二双膝一沉,双臂一缩一展,铁环在推移的撞击声中当啷作响,他冷哼一声,说:“少吹大气!” 元吉扣剑在腰际,外放的杀意在顷刻间内敛至心,他在积蓄力量,也在积蓄杀意。 “七绝剑乃我晚年所创,每一式尽在意,而不在形。”鹿不品曾经这般说,“第一式,乃是我日观雪鹰掠阳所悟,重在一瞬,切记,仅在一瞬。” 元吉沉下的眸子泛着炙热的战意,腰部逐渐下沉,膝盖逐渐弯曲,他右手按着剑柄,剑光上的寒光逐渐黯淡,仿佛即将失去锋锐的光彩。 轰隆隆。 低沉的雷鸣不断,暴雨湿透袍摆,微风转眼间便化作大风,催动林间的枝叶剧烈摇曳。 轰! 一声震撼天巅的雷鸣声响,元吉几乎同时眸子一凝,身子前倾,双腿的肌肉骤然收紧,在巨大的力量支撑下,他的身躯在原地骤然消失,仅有一道残影飞掠而过! 电光火石的瞬间,元吉贴地俯冲,靠近熊二的刹那,手中利剑骤然刺出! 熊二眼睁睁看着那柄透着寒芒的剑迹骤然袭来,他本能地挥拳打出,残影晃过,急雨都被生生打碎! 可出奇的一幕发生了,熊二忽然心生一种诡异的感觉,这一剑。 他挡不住! 这剑迹笔直,带着一往无前的斩断之意,其中更蕴含着磨砺许久的藏锋,而速度更是快的超乎寻常! 呼啸之间,剑迹如一道惊鸿,划破空气,剑迹所过之处好似带起一道炙热的烈焰,熊熊燃烧,在刹那间爆发出耀眼的光芒! 铮铮剑啸如雷鸣滚滚,元吉陡然出现在熊二的身后,他保持着出剑的姿势,而熊二则定定地杵在原地。 片刻,熊二胸口和后背的布衫无声飘落,那肌肉虬结的胸口突然溢出一道嫣红,那皮肉犹如被拨开的荔枝,丝滑地外翻开,鲜血在下一刻猛地喷溅出来! 熊二立即捂住胸口,可却捂不住背后的伤口,这一剑竟划破了大半身躯,他惊骇地单手撑地,艰难地说:“这就是……七绝剑?” “磨砺而出。”元吉缓缓侧身,“方为剑歌。” 熊二侧身转向他,平静地问:“这一式,叫什么?” 元吉竖指拂过剑身,说:“惊鸿。” 熊二怔怔地说:“其形不可寻,翩若惊鸿,婉若游龙。惊鸿一瞥,好,名正言顺。” 元吉持剑走近几步:“你败了,束手就擒,我饶你一命。” 熊二还未说话,突然元吉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元吉听着风声辩位,微侧头躲过,转身一挑,一剑刺出一道血花。 众人纷纷望去,原来是那名持枪的壮汉,他身中一剑却浑然不顾,反倒握紧钢枪对着元吉再次刺出,同时口中喊着:“熊爷快走,我拦住他!” 熊二没做多想,捂着伤口奔向囚车,他几步奔跑犹如一头横冲直撞的蛮牛,对着囚车猛地一撞! 嘭地一声,囚车居然凌空侧翻过去,木柱横断裂开豁口。熊二一把拽住虚弱无力的老熊就朝林间窜。 白衣急忙去追,可场中那名壮汉突然倒转钢枪,对着白衣奋力一掷! 白衣一把接住钢枪,而元吉回身一刺,顿时刺穿了壮汉的心口。 “熊爷!”壮汉临死前咬牙嘶吼,“快走!!!” 熊二自始至终没有看他一眼,提着老熊几个纵步,窜入林间消失了。 元吉和白衣对视一眼,正要追赶,可队伍中突然冲出一人。这人身形娇小,脚上功夫却是极为了得,在窜入林间时回眸看了白衣一眼。 白衣登时一愣。 他看到了熟悉的面容。 刘君悦。 白衣拦下正欲追的元吉,说:“别追了。” 元吉顿步,疑惑地问:“为何?” 白衣收起纸扇,套上仆役的衣服,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守住江子墨,以免再生意外。” 元吉望着淅索飘摇的林叶:“丢了老熊,恐乱了先生的计划。” 白衣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想起刚才方才那人的笑,莫名也轻笑了起来。 他说:“乱不了,这老熊能丢,兴许便是计划之中。” …… 天色渐暗,滂沱大雨之下起了大风,刮的密林间的树叶簌簌而动。 长至腰际的杂草凌乱摇摆,一只大脚阔步踏在上面,抬手拨开草丛,熊二在剧烈的粗喘声中咽了口唾沫。 “妈的。”熊二抬掌抹过血肉模糊的胸口,啐了口血沫,“差点着了那小子的道。” 熊二警惕地探头向后扫了一眼,旋即推了推肩头上被扛着的老熊。 第一卷 只手遮天 第三十九章 蝼蚁 “咯咯……”老熊虚弱地咯咯笑,“他是七绝剑的传人,你以为凭你的断浪拳能在他手下讨到便宜?痴心做梦。” “大哥,临老的年纪不服老不行,你我都不是初入江湖的愣头青。”熊二确认身后无人追踪,扛着人踏出草丛,“但我还未到对敌怯气的地步,总是要对上一对的。” 老熊手中的镣铐铁链垂在地上,拖着杂草和湿泥,他哑声笑着说:“生不逢时,他若早生几年,你一样不是他的对手。” 熊二踏步淌过积水的泥地,径直朝前走着:“哼,我若不是对手,你也一样!”他眼珠一转,继续说,“想必,你也是败在他的手上。” “大大方方认了又如何?”老熊艰难地扭头上瞟,“我是输了,服气。” 熊二显然对这片林地很熟悉,他走到一座破败的草庙前,抬脚踹开了摇摇欲坠的木门。 木门被踹地向内飞射,砸在布满蛛网的石像上,碎成两截。 他将老熊朝石像前随手一扔,旋即从腰间解下皮水囊。他按着伤口,张嘴咬开瓶塞,对着胸口一倒。 哗啦啦的水声响起,熊二瞪着眼咬牙喘了几口粗气,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烈酒醇香。 这皮水囊里竟装满了烈酒,哗啦啦的酒液冲刷着粘稠的血水,现出平整且狰狞的伤口。 他倒完酒,又从腰带里取出一枚泥陶药瓶,对着伤口撒了药粉,这才坐下稍作歇息。 老熊撑着地,翻过身问:“你见到我儿子了?” “瞧见了,这傻小子长的可够高的。”熊二侧首咧嘴狞笑,“不愧是咱熊家的种。” “哼,你别打他的主意,他现在是城西禁军的教官,前途好的很。”老熊朝后挤着身子,靠着石墩,“你我早年在江湖上跑马走货,过的是刀口舔血的混日子。脾气再大,也得受金主的窝囊气。” “我心疼他还来不及,你担心个什么劲儿?”熊二盘腿打坐,嘶声吐了口气,“熊家要能出个行伍将军,那是祖上积德的大好事,我求都来不及。这些年我没娶妻,更别提能有个儿子。” 老熊冷哼一声:“你原本是有的,是你自作孽。” “往事不提也罢。”熊二似不想与他争执,“此次我救你,不是本意。是谁的主意,你心里明白。” “他倒是怕的紧,我发过誓,死也不会说出他的事。”老熊将链条拖到一边,扶着肚子,“你见过他了?” “有些年头没见着人了。信都传着,没断过。”熊二运功调息,“不过他很生气,你断了书信联络,他非常生气。” “有长风镖局在,镖车走遍九州,他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老熊垂眸眨了眨眼,“莫非他此次要你杀我?” “嘿嘿,要不是他拦着。”熊二昂首望着漆黑的屋顶冷笑,“我怎么会救你?应该杀你!” 如注的雨水沿着屋檐坠落,黄昏在即,雨势越发大了。 老熊神色阴晴不定,他撑着身子坐直,盯着熊二。 “熊二,当年是你勾引你大嫂在先。”老熊按着地面,不动声色的将肩头蹭向石墩,“江湖规矩,欺师灭祖、勾引二嫂,这两条被你这个孽障忘得一干二净。实叫天理难容!” 压抑的嗓音陡然从口中破出,老熊俨然动了怒,他喘着粗气,重重咳了两声。 “陈年往事,你要与我争道理?当年师父说的话你是不是也忘得一干二净了?”熊二狞笑侧眸,他伸掌在空中一挥、一握!“拳头就是道理,赢的站着,输的趴下!” “当年,你逼走我妻子,叫我儿子没了娘。我念及你我同根血脉,才没狠下心杀你。”老熊肩头微动,剧烈的疼痛令他心脏骤紧,眉头紧蹙,“退出江湖,归隐山林,我带着黑熊走遍九州。而你,却时时刻刻在找我,为了杀我!” “大哥,当年满红关外寇洗劫边城,你我才多少岁?得有个七、八岁吧?”熊二挠了挠发根,“我记不清了,但我记得那些外寇将我的脑袋按在车轱辘上的那一刻!” 熊二调整好内息,起身走近蹲下身,直视着老熊的双眼,他竖起双指在满是汗渍的喉咙上虚划了划,寒声说:“那弯刀就在我脖子上比了比,最后你猜怎么着?” 啪! 熊二双指霍地下劈,干净利落地断开地上一截潮湿的枯枝。 “那刀落在我的头顶,砍在车轱辘上。”熊二笑了笑,“那时候你不在,后头你不是在死人堆里把我扒出来了吗?后来,我记得你问我,怕不怕?这话外寇也问过我,我那时候抖的厉害,被一堆死人压在底下就连气儿都不敢喘。我怕,当时我怕的不敢喘气,可有趣儿呀,嘿~你猜怎么着?” 熊二歪脖子,笑着看老熊,继续说:“我不是怕死,我怕的是那些滴在我脸上的血,堵在脸上的烂肉,停在鼻子上的苍蝇,在耳朵边不停往里钻的蛆。那时候我就知道,老祖的病传到我这了。这辈子如果怕血,我就会如老祖那般被部落丢弃。当时我就想,如何才能不被丢弃?我想了很久,得出的只有一个字,争!” 他停了笑,眸子中凶光毕露。 “争吃的、穿的、住的、用的,只要是我想要的,统统都争过来!”熊二抬掌一挥,握紧拳,“凡是我要的,我都得争!如若有人挡道,我便杀!如果挡道是你……” 熊二面容冷漠,双指转而对着老熊的脖子,利落虚划。 “杀。” 飘零的雨飞落在门扉前,啪嗒啪嗒的滴水声令老熊眯起了眸,脚尖点地,悄悄推动身体,嘴上说:“那你现在就可以杀了我。” “大哥,你真是个榆木脑袋,你是我的荣华富贵,杀你就是断我自个儿的财路。”熊二起身在四周挑捡着干柴,“等我把你送到崇都交给他,一切就都了结了。” “他会吗?”老熊沉气用力一推身体,在剧痛中他哑声说,“莫忘了你我的身份,他能设立长风镖局走马通天下,岂不知你我的血统?你信他?还不如信青楼里卖笑的倡妓!” “他这般人物,信与不信又如何?”熊二堆好柴火,劈掌一落,火苗骤然燃起,“我要争上一争。” 火光逐渐照亮了残破的草庙,蒙着厚尘的石像显现出慈和的面容,一只蚂蚁顺着石掌爬到掌心。 “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你我在他眼里都是小人物,你这般执拗地争。”老熊吐着气,“兴许最终争到的,不是荣华富贵,而是死路一条。” 冰冷死寂的石像似在凝视掌心的蚂蚁,慈和的面容忽地生出了一丝莫名的冷漠神态。 蚂蚁继续向上攀爬,可刚爬到石像的肩头,成窜的雨水滴落,将其忽然冲地飞落下去。 “我也劝你,你这般死心塌地的替他办事。”一声清脆的话语在草庙中回荡,“说不定他要的人恰恰是你二人。” “谁?!”熊二一惊,“出来!” 屋檐上翻下一人,这人身形娇小,湿漉漉的布袍贴着身躯,显现出玲珑身段。 她走近火苗,露出真容。 熊二眸子一凝,说:“是你。” 刘君悦靠近火苗,伸出双手翻转着取暖:“可不就是我。” “你认识她?”老熊狐疑地打量刘君悦,“她是谁?” 熊二和刘君悦保持着距离:“就是她在门州投镖,指名道姓要我跑烟州。不然我怎么会知道你被擒入烟州大牢。” “我是谁不重要,言归正传。”刘君悦扭头看着熊二,“我呢,是来传信的,听不听在你们。” 熊二没说话,只是看了老熊一眼。 琵琶骨上的铁钩不止何时已经松落,老熊双手压着地面,不动声色地问:“什么信?何人派你来的?” “谁派我来的你也甭管。”刘君悦将双手贴近唇边哈了口气,“你们熊家那大宝贝此去满红关恐怕是九死一生,有去无回了。” “你说什么?!”熊二面色突变狰狞,“把话说清楚,不然老子拍碎你的脑袋!” “以大欺小呀?我怕死喽。”刘君悦咯咯笑起来,“你们难道不知道边塞即将有一场大战吗?” 老熊闻言在思索间,眸子陡然一睁,惊呼暴喝地喊出声:“你是说?!不可能!” 熊二不明所以,他倏地转向老熊,厉声问:“什么不可能?!” 刘君悦连声巧笑,指着熊二说:“哟哟,还蒙在鼓里呢?好笑好笑,你们兄弟二人这般互相猜忌,真是太好笑了。” 熊二握紧拳,盯着刘君悦,狞声逼问:“边塞到底出什么事了?!” “你们的祖宗呀,来喽~”刘君悦食指抵着下巴作思索状,咕哝着说,“叫什么、什么来着?” 半晌,她突然眸子一亮,指着熊二高兴地说:“对对,迦拿!” 石像上的蚂蚁没摔下去,它在石像腹间摇晃,而勾着它后足的上方,是一条长长的黑线。 那都是蚂蚁。 …… 大漠的风沙在清晨停歇,千里黄沙堆积的丘陵绵延万里,形成一道天然的高墙屏障。 早亮的日头高挂艳阳,可照下的光线却显现出一片昏沉的暗哑。 微风吹动砂砾,细密的黄沙向前缓缓流动。而最高处的沙丘上,在浅薄的沙尘覆盖下,一双锐利如鹰的目光,正警惕的注视下方的那片广阔沙滩。 第一卷 只手遮天 第四十章 迦拿 怒涛咆啸,海浪徐徐而卷,宽广的沙滩上排列着一艘又一艘漆黑的叶桨战船,放眼望去,足有数百艘不止。而海上的远处,透过飘摇的雾气,还能隐约可见战船的影子。 “将军,你瞧,海上还有战船正在驶来。”黄沙中,一名斥候轻声细语,“这迦拿的战船瞧着得有好几千艘。” “我瞧见了,前方探报呢?”交河盯着下方,“外寇可有异动?” 斥候闻言扭头向后方轻声喊:“去探查的人回来了吗?” 这声话语响起,沉寂的黄沙顿时流动起来,一名又一名斥候将话语小声的传向后方。 这片沙丘上原来匍匐躲藏着几十名满红关的斥候,他们趴在沙地中,用黄沙掩盖自己的身体当做伪装。 话语声传到最后头,在一片凹陷的沙地中,数十匹战马团团围拢,一名正在饮水的斥候听到传唤,当即匍匐地爬上沙丘,来到交河身旁。 “大人,明哨的人传报,外寇左庭出兵两万于昨日正午出发,正在赶来的路上。”斥候向前爬了些许距离,指着沙滩不远处的一块巨大礁石,“据细作密报,外寇有一支先锋部队在那片方位扎营据守,人数有三千人左右。这是细作亲书密报。” 斥候说完,恭敬地递出一卷半指长的密报卷纸。 “太少了,三千人怎么打先锋?打屁还差不多。”匍匐在交河身侧的斥候冷嘲热讽,他冒头朝沙滩抬了抬下巴,“瞧瞧那船,这迦拿战船和咱们的船大不相同。咱们的船有大帆,速度全靠风势大小。你在看看他们的,船身前中后仅有一大一小两道帆布,船腹左右皆是丈七高的船桨,划船靠桨不靠风。啧啧,这些外藩愣是从海上划船到的这,力气可真够大的嘿。” 那斥候反驳说:“黑子,你祖宗八代都是代州出身,北地哪来的大船给你瞧见了?当心牛皮吹上天,跑喽。” “呸!”黑子啐了口唾沫,舔了舔干涩的嘴唇,“老子是代州土生土长的北地人,可俺妹夫在代州做木匠,被州牧老爷看上走了鸿运,如今在门州造大船呢。去年老子回乡省亲,还带俺去门州看刚生的娃娃。老子当时亲眼见过,骗你老子脚底生疮,头顶流脓!” 斥候闻言急躁地正要开口争论。 交河看密报之余冷眸撇了斥候一眼,后者立刻乖乖闭嘴。他转向黑子,问:“黑子,依你看,这一船能装多少人?” “呃——大人,我估摸着……”黑子用掌心刮擦着下巴上的胡茬,“一船应能装下百人左右。” “这么说……”交河扫视沙滩上的数千战船,“迦拿足有百万之众来此?” 斥候和黑子闻言皆是张了张嘴,旋即闭上了。 自甄毅歼灭外寇右庭至今,大漠上的外寇因惧怕满红关的边防军,早已将掠夺的重心转向偏远的郑国西北境一带的小县城。 可从中永五年至中永十年这五年来,大漠的天气也不知怎么的,隔三差五夜里起沙暴。临近冬季大雪纷纷,酷寒之下,冻死的牛羊无数。加之镇守西境的大将焦鸿雪犹擅防守,几番突袭下来,外寇死伤惨重。 短短六年光景,流寇人口减少巨大,现下外寇中庭加上右庭,总人口也不过百万,除去老幼妇孺,剩下的战士显然无法抵挡迦拿这般庞大的数量。 这数百艘战船里出来的,可都是能提刀杀人的战士。 交河眸子在转动间,冷声轻吐:“令。” 斥候闻声倏地抬首,双手抱拳,正色说:“在。” “你立刻回塞,将此行所见尽数记录送与驿站。”交河回过如鹰般的厉眸盯着斥候,“快马加急,分为两封,一封呈报于烟州都尉大人。另一封,你亲自去,走红山马道去往崇都,亲呈太尉大人,记住!除太尉,不得交与任何人!” 斥候抱拳一震,垂首说:“喏!可……大人,此事需禀报都尉大人与尉史大人否?” “不必。”交河转回首,直勾勾地盯着沙滩上走动的迦拿战士,“换做是都尉大人,他也会这么做的。” 斥候重重点头,领命匍匐地退出队伍,随后上马奔向万里横沙的大漠。 “大人,接下来咱们如何?”黑子挪着身子凑近,“眼下形势如此,这地方不能在呆了,迦拿的人定会派出哨兵巡视四周,咱们靠的太近,得退出几里地才好探查。” “黑子,你儿子多大了?”交河侧首看他,细沙在动作间流动下滑,“够年岁娶妻了吗?” “禀大人,十五了,等明年营里发了饷钱,我就安排婆娘给张罗。”黑子愣愣地问,“大人问这作甚?” “缺钱怎么不跟兄弟们说,别人家的孩子十四都生娃娃了。”交河蹙眉看他,“回头我让随军吏员记下,来年我的饷钱拨给你,先贴做家用。” “哟,大人还是阔气的爷们!”黑子咧嘴歪头一笑,“那小的也不客气,收了。” 交河没笑,只是顾自盯着前方巡视。 黑子也不觉得尴尬,他跟着交河数年,深知交河年纪轻轻能被梁封侯看上做了斥候小队长,凭借的就是那股子认真的性子。 他从没见过交河笑,总觉得这人就像大漠冬季里雪峰,冷的像冰碴子,即便艳阳高照,也不会化开。 交河顿了顿,目视前方,说:“令。” 黑子当即抱拳,震声低应:“在。” “后方七里便是我满红关边防军‘吹角营’所在。”交河森冷的嗓音犹如震荡的风声,“你持我铜符去传令,就说斥候小队长,交河,代行都尉之令。命吹角营立刻来此,不得有误!” 黑子神色惊异,他猛地抬头,凝视着背对着也不看他的交河,急声问:“大人为何下这般军令?此地已过警戒地界,吹角营来此必然会被迦拿军队发现。吹角营不过千余人,一旦交战,定会陷入险地。大人,临近大营离吹角营足有几十里,加之昨夜沙暴令此地堆沙甚高,马都不好跑,若是驰援也颇费周折。还有……” 还有大人也在这呢! 黑子似明白了之前交河突然大发善心的缘故。 他垂下头颅,没敢在说下去。 “军令如山,黑子,你胆敢抗命?”交河声音冷的似能穿透人心,“快去,如敢抗命,军法处置!” 满红关边防军军法森严,违抗军令者,斩立决! “黑子领命。”黑子似咬碎了牙般回应,“大人,万事当心。” 交河依旧望着下方,只是摆了摆手,甩出了自己随身携带的铜符。 黑子接过铜符,动作迅速地爬回沙坑,翻身上马当即朝着吹角营的方向,打马疾驰! “大人,我等留在此地作何打算?”一名斥候见黑子走了,便上前轻声问,“迦拿军队已经占据海滩,我等在待下去,恐会被发现。” “令,皆下都有!”交河攥紧密报,“随我静待吹角营至,刀出鞘,整备待战!” 交河说完握住刀鞘,缓缓拔出,刀刃被阳光照射出一道苍白的弧光,横映在他的眉宇间,旋即又被深深埋入土中。 话语中被逐渐传向后方,一柄柄钢刀被拔出刀鞘,锋锐的出鞘声带起一片刺耳的摩擦声,随后渐渐沉寂。 所有斥候都不在交头接耳,他们的面容凝重,沉默地注视着沙滩的下方,心中皆已明了。 要战了。 天色还是那般阴沉,阳光不显刺眼,空气带来干涩的寒意,风势时大时小,吹动黄沙滚荡着渐渐覆盖斥候们的身躯。 他们被埋进砂砾中,与黄沙融为一体,唯独露出那一双双布满冰冷杀意的眼睛。 那被埋在黄沙中半指长的卷纸被风吹的微微摇曳,如锋的字迹被浑噩的阳光照亮,曝露出其中的内容。 ‘外寇意在先发制人,两万军驰援,先锋队于天明时分出击。’ “天明出击。”交河微抬双眸仰视天际,寒声轻语。 “正是此刻。” …… 这片沙滩位于大漠东边,在无人知晓的岁月里,前仆后继的海浪不断冲刷上岸,令东边金黄沙漠中多出一片翠绿的生机。 湛蓝的海洋,茂密的树林,潮湿的细沙中半埋着光鲜的贝壳,横走的螃蟹,垂死的水母,干枯的海星。 还有一只从浅滩中踏上岸的大脚。 大脚顺着席卷而来的浪花渡步走上沙滩,这只脚上穿着由动物毛皮制作的镂鞋,在由麻绳绑系在脚裸上,裸露的脚趾被阳光晒的黝黑一片。 这是一名迦拿战士,他穿着贴身的背心盔甲,下身是分段束带裙,在行动间,可以看见胯间内里是由动物毛皮和麻缕交织紧裹的内衣。 数之不尽的迦拿战士登上沙滩,他们发色各不相一,金、褐、红、黑,连带瞳色也是不同,浅白、火红、莹绿、蔚蓝。他们身材强壮,身形高大,背负巨大圆盾,腰跨膝长宝剑,手中则握着闪烁着锐利寒芒的长矛。 迦拿战士们往返在沙滩与战船之间,搬运着各种物资。有人肩上扛着毛皮和做工精致的毛毯,有人招呼伙伴一起抬着硕大的滚圆木桶,有人在林间伐木,有人在浅滩中持矛捕鱼,还有人拿着皮鞭驱赶着奴隶进入帐篷。 奴隶大多都是女人,她们身穿褴褛的兽皮大衣,在匆忙行进时,丰硕婀娜的身姿流露出野性的美。 第一卷 只手遮天 第四十一章 武士 这些女人是来自外域各地战败国度的人民,其中有百姓、部落人、贵族、还有的则是灭国王族公主。 将奴隶驱赶进帐篷后,迦拿战士将腰间的剑‘噌’地一声刺入沙滩,抬手挡住额头的阳光,向着远方望去。 绵长而弯曲的沙滩乃是天工自然所垒砌,立足于沙滩之上望向南北各一方,皆可看见远至天际的浮白和昏暗的天光。他望了半晌,旋即侧身看向身后,那片与沙滩形成鲜明对比的黄沙大漠。 在两者交界处,位于断崖处的沙丘正向下倾斜着粒粒细沙,这一幕犹如瀑布,只是细沙代替了水流,倾斜而下的黄沙坠落在巨大的礁石上,撞击的飞沙四散飞溅,堆积成砾砾土墩。 迦拿战士看不清礁石后的风景,不免有些遗憾,他吐了口气,钻进了帐篷。 而这一幕落在了礁石之上那无数双窥视的目光当中。 这些人皆身裹厚重的毛衣,大多都是牛羊皮,脚上的靴子宛如斗月,他们骑着高头大马,腰后跨着两柄弧如圆月的弯刀。 “武士打仗的时候不应该带着奴隶。”一人眯起狭蹙的眼眸盯着下方,“没有经过驯服的奴隶就像骄傲的野马,总是向往着自由。” “这是身为武士的耻辱。”一人紧跟着出声,“迦拿人没有身为武士的荣誉。” 这声话语落,前后说话两人皆是面带冷色看向身前。 那匹马安静地就像雕像一般站立着,骑在上头的男人面容冷漠,他背上背着一把大弓和一篓箭筒,弓把手上裹着兽皮,目光则注视着下方密如细沙的迦拿人。 布日古德。 他是大漠中庭金帐的‘哈格赤’外寇中庭最英勇的武士,族人们传播着他的生平事迹。 他幼年曾独自进入荒无人烟的大漠,赤身裸体虔诚前行。在漫长的旅途中,他遭遇了孤狼的袭击,毒蛇的反扑,蝎子的偷袭,而他则凭借果敢的勇气战胜了危险。但不止这些,大漠滚烫的烈日炙烤他的身躯与意志,他真诚跪伏祈祷,一路直至世界的尽头。 相传,他在世界的尽头见到了外寇部落信奉的真神‘塔拉腾’。 他向真神乞求赐予强大的力量,真神为他的诚心所动容,便剥去他的皮肉,用骄阳的光辉为他洗礼骨骼,用圆月的光辉浸泡他的灵魂,真神挖走他的双目,用天上雄鹰的眼睛替换,他的双足被流沙祝福,而他的生命则与黑夜里的沙暴定下同生共死的契约。 真神告诉他,他若死去,他将化为大漠黑夜的沙暴,势必卷土重来! 这些传说被大漠三庭的外寇们口耳相传,孩童们深信不疑,怀孕的妇女将他的雕像摆在火炉的顶端虔诚供奉,祈祷新生的婴儿如他那般强壮、强大。 “伟大的布日古德,大王已颁布军令,两万强壮的武士即将到来。”先前说话那名武士驱马向前,恭敬地单手握拳靠向心脏,“大王命令我们,在您的统领下,于天明时发起进攻!” “神圣的塔拉腾真神在上方注视着我们,诅咒这群渡海而来的迦拿人,我们有真神的注视与祝福。”后说话的那名外寇双手向着天空展开,“天空明亮,正是真神的预示,此战我们将战无不胜!” 战马纹丝不动,布日古德提着缰绳也是雕像一般,只是那双锐利如鹰的双眼在眨动间,不断扫视左右的地形和迦拿人。 天光依旧昏沉,布日古德一言不发。他在这群外寇显得很独特,一身羊皮毛衣修剪的贴身得体,一头长发绑成长辫,上面束着银铃铛,随着风声的攒动,银铃叮当脆响。 狭长的剑眉平舒,高挺的鼻梁,冷薄的嘴唇微抿成一线,白皙的皮肤被昏沉的日头照出一丝如牛奶般的病态苍白。 他是个美男子,充斥着与众不同的野性美。 两名外寇见布日古德未出声,一时之间也不敢出声打扰,只是焦急的彼此护视,眼里都显露出焦急的神色。 “天还未明。”布日古德嘴角凹陷出一抹浅浅的酒窝,“还不能进攻。” 眼看着迦拿战士正在沙滩下方堆积拒鹿,两名外寇越发着急。一人向前,恭敬且焦急地说:“现在迦拿人的警戒还未完成,我们顺势而下,一定能一举冲垮他们,杀死他们!” “是啊,我们身为武士,曾发誓效忠大王,违背誓言就是玷污身为武士的荣誉。”另一人话语突转生硬,“您是伟大的哈格赤,真神再造的布日古德,难道你惧怕这些迦拿人?” 这话一出,原先那人本想呵斥对方这般不敬的言语,但他内心却叫令张开的嘴未倾吐话语,反倒带着狐疑地目光,看向了布日古德。 “忠心的勇士可以怀疑我,大王可以怀疑我。”布日古德犹自盯着下方,“但我会原谅你的不尊重……耐心在等等吧,真神会给予我们启示的。” 原先那外寇焦躁的扯动缰绳,连带战马也不安地踏动四蹄,他提高声音说:“大王命令我们天明出击。现在已经是天明了,两万勇士也正在赶来的路上,难道你要我们等他们到了才发起进攻吗?这是违背誓言的耻辱,我身为武士,必须遵守我的誓言,不然我死后,真神的天将不会容许我走进!” “急躁是愚蠢的伙伴。”布日古德回过平静的眼眸,“我是先锋队的领袖,现在我命令你,耐心等待。” 那外寇俨然不顾,他伸手按着腰后的弯刀,激动地说:“布日古德,我尊敬你是真神再造的勇士,但我的灵魂不允许我违背誓言,我要出击了。”他看向身后厉声喝问,“你们呢?!勇士们?!” 外寇们闻言皆是面色凛然,他们纷纷按住腰后的弯刀,手中的缰绳越握越紧。 就在这个刹那,就听噌地一声,一抹寒芒划出一道璀璨的弧线,冷冽的刀锋已然横在外寇的脖间。 银铃摇曳发出清脆叮当声。 所有人都吃了一惊,纷纷抬眼沿着握刀的手看去。 布日古德的目光犹如猎鹰的枭视,盯着那名外寇,冷声说:“大王命令我来统领先锋队,不要逼我像关内人那般,杀你以儆效尤。” “你!”外寇又惊又气,“你这是在惧怕迦拿人!” “我说等。”布日古德微动手臂,刀锋吹断外寇脖间的发丝,“你就等。” 外寇瞪着眼欲言又止。 “天才刚明,哈格赤有他的计划,我们都是武士,真神绝不容许我们自相残杀……”他们身侧的那名外寇上前劝解,他缓和语气说,“伟大的布日古德,收回你的刀,原谅他的鲁莽吧。” 布日古德抬臂一收,弯刀迅疾利落的插回金鞘中,旋即正要回头继续注视下方时,他突然莫名一顿,刚回一半的头转向了不远处的高坡沙丘之上。 他似乎从黄沙中隐约看到了一双眼睛。 如鹰般锐利的眼睛。 …… 黄沙蔽体,满红关斥候小队一动不动,一名斥候任由黄沙在唇边溢动,声音却是飘了出来。 “此时已是天明,可外寇不曾出击。”斥候伸着舌尖吐开细沙,“大人,可是细作密保有误?” “不,中庭的外寇虽好滥杀屠戮,可却尤为信奉武士荣誉。”交河眯眼细看礁石方向,“他们定会出击。” 就在交河说话间,斥候眸里似观察到了什么,他惊声说:“大人快看,变天了!” 天色依旧昏沉,但交河知道斥候指的不是天,这个变天指的是海上! 海上的薄雾飘摇遮掩着远方,可逐渐的就见几十艘叶桨战船突然冲出薄雾,他们分为两侧航行,将中间的海域空出一条宽阔的海流。 海域上方正有一团乌云铺天盖地地压来,笼罩着海面显现出一片森然可怖的景象。 暴风雨! 轰隆隆的低鸣声响起,雷蛇窜涌天际,海面上刮起了强劲的大风,雨点随之啪嗒啪嗒地落下。 就在风雨交加之时,那片宽阔的海流中,朦胧如纱的薄雾渐渐褪开,狂浪怒涨三尺高,咆哮声中,一艘庞大巍峨的战船,猛地破浪而出! “大人快看那船!”斥候惊讶喃喃,“好大的船!” 交河眸子微微睁大,望着那艘战船的帆布被大风吹的鼓荡不止,那两排整齐划一的叶桨推动间,战船犹如乘风破浪,在海浪中颠簸飘摇。 而首当其冲的船头,隐约站着一群人。 交河凝眸远眺,他的眼神极好,在斥候小队中是数一数二的千里眼。他清晰地看到,那艘大船的船头正有一人居高临下眺望,远远地犹如居于天际一般,俯视而来! 他看清那人一身黑羽衣,手中则握着一把流动着荧光的黑羽扇! 而就在他凝视这个瞬间,那人似也注意到了他,望来了近呼绝然冷漠的眼神! 交河顿时感到一阵心悸,他忽然有种被什么诡异猛兽盯着的感觉,只是形容不出来是哪种猛兽。 那人注视了交河片刻,旋即转向礁石那头,远远望去。 他看到了,布日古德。 三方注视下,礁石上空的厚云忽然破开一角,一道无征兆的明亮天光陡然照射在礁石之上! 布日古德迎视着海上那道目光,面颊上渐渐浮现出浅浅的酒窝。 他突然闪电般地探入腰后,一把抽出弯刀,手中缰绳一扯,战马登时调转回头,朝向三千外寇武士! 他严肃地厉声说:“勇敢的武士们!伟大的塔拉腾真神照下了胜利的曙光,这光是真神的启示!” 第一卷 只手遮天 第四十二章 信仰 战马开始奔跑,马蹄踩踏着沉闷的礁石发出清脆蹄声! 外寇们闻言皆是激动地拔出弯刀,高声呐喊起来! 布日古德在奔腾间呐喊! “塔拉腾赐予我们所向无敌的勇气!” “真神赐福!” “塔拉腾给予我们无比自豪的荣誉!” “真神荣誉!” 布日古德将弯刀高举上空,厉声咆哮:“为了大漠的辉煌,为了真神、牛羊、女人、土地、荣誉,我们为之一战!” 三千外寇顿时热血沸腾,无数把弯刀高举上空,齐声高声呐喊:“为了荣誉!!!” 布日古德一勒缰绳,猛地调转马头,手中弯刀从高空直直落下,指向下方,他昂首咆哮! “杀了他们,砍下高过车轮的头颅,杀了他们,为了王庭!驾!!!” “驾!!!” 铁蹄雷动,巨大的轰鸣声震动着礁石落下阵阵碎石沙尘。三千外寇策马疾驰奔腾,犹如黄色的流沙,犹如沙丘坠落的沙瀑,轰然直下,冲向沙滩上的迦拿营地! 这般巨大的声响立刻引起了迦拿哨兵的注意,迦拿哨兵当即侧首呐喊! “敌袭!!!” 这一声喊出,那密密麻麻的帐篷里顿时冲出数之不尽的迦拿战士,他们手中皆握着长矛,踩着沙滩朝着礁石方向飞奔而来! 可他们还未集结成队伍,就见那礁石之上,伴着倾斜的黄沙,踩踏着平滑下坡的铁蹄已到,森寒如满月的弯刀寒光,已到! 上百名外寇如汹涌地激流冲入散乱的迦拿战士堆中,他们手起刀落,那闪烁着寒芒的刀刃干净利落地划破迦拿战士的胸甲,割裂的伤口飞溅出漫天鲜血,哀嚎咆哮声不绝于耳的响起。 布日古德策马当先,手中的两柄钢刀犹如收割生命的死神镰刀,凡过往之处皆是无头死尸呆立倒下。 那名原先辱骂布日古德的外寇眼见他这般神勇,顿时生出羞耻的异感,当即如疯魔般举起弯刀刺入一名迦拿战士的胸腔! 热血溅了他一脸,他昂首咆哮,震声呐喊:“哈格赤!哈格赤!!!” 而那名质疑布日古德的外寇则一直跟随在布日古德身旁,他在奔驰间望着布日古德,心中默念着。 伟大的塔拉腾真神请原谅我,请原谅我的无知和怀疑,请保佑您忠诚的仆人,请保佑您再造的勇士,伟大的哈格赤! 嗖! 锐利的破空声响起,一柄长矛霍然飞射而来,直刺布日古德的面门! 布日古德侧眸冷视,强健的手臂一抖,掌间的弯刀灵活转动,被他倒握住,刹那!抬臂上撩! 一阵刺耳的嘶喇声,弯刀精准无误地劈中长矛,将其从中平整地劈开! 他策马疾驰间收起弯刀,取下背负的弓弦,抽取箭矢,弯弓搭箭,飞快地朝方才飞矛的方向射出一箭! 嗖! 弓弦震颤,布日古德连看都没看,收弓拔刀,调转马头冲向与之相反的方向。 那脚步仓促的挪动着,迦拿战士握着刺入瞳孔的箭矢,余下的独眼曝露出前所未有的震惊。他视线里,布日古德的身影还在晃动,旋即,他吐着凉气,倒了下去。 外寇成群结队,成锥形突入迦拿战士的队列,挥动的刀刃带起鲜血和碎肉,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味,他们越杀越勇,越杀越疯! “集合!”在慌乱中,一名迦拿战士怒声暴喝,“队列!!!” “嗷呜!!!” 成百上千的迦拿战士厉声狂嚎,他们在奔跑中抽出背上的巨大圆盾,在片刻间汇聚成群进行防守。 “长矛!!!”迦拿战士怒吼,“长矛!!!” 怒吼声散播出去,一根根长矛被紧握,他们的圆盾组成一个更为巨大的圆形防守阵型,而长矛则从每个缝隙中向外延伸。 迦拿战士继续指挥,震声大喝:“前进!!!” “嗷呜!嗷呜!” 有着独特节奏律动的呼喝声在迦拿战士们口中传荡,他们在行进中去契合战友们的步伐,很快步伐便统一一致。 外寇们挥刀落下,可却砍在圆盾上,发出震耳的咣当声。 迦拿战士齐齐暴喝:“刺!” 嗡! 那一瞬间,空气中传来嗡鸣声,无数根长矛霍然刺出,骤然洞穿了成排成片的外寇胸膛! 局势急剧变化,原先占得上风外寇先锋队面对这种圆盾阵型都显得手足无措,纷纷催动战马沿着圆盾环绕奔驰。 “勇士们!”在这艰难时刻,布日古德高声呐喊,“跟随我,跟随我!” 布日古德策马当先,沿途集合外寇武士排成一条长长的笔直队伍,旋即和迦拿战士的圆盾阵型拉开距离。 “伟大的布日古德,迦拿人不敢和我们正面作战。”一名外寇抬手抹了把脸上的鲜血,指着圆盾阵型怒斥,“他们把自己包围起来,像大漠里的蛇一样,不敢钻出来!” “耻辱!他们不配当武士!”另一名外寇面红耳赤的唾骂,“武士应该堂堂正正地对决,他们怕死,真神诅咒他们的懦弱!” “没错!”布日古德环视左右,“真正的武士从不退怯,真正的武士应该冲锋,勇敢的冲锋!驾!” 布日古德率先冲锋,战马喷吐着炙热的气息,铁蹄踩踏着湿、软的细沙,他一马当先,孤骑一人朝着圆盾发起了冲锋! “防守!”迦拿战士高声呐喊,“长矛准备!” 啪嗒,啪嗒,雨水从天空坠落,伴着相同的铁蹄声,战马的脖子一缩一伸,布日古德在奔驰间双手持刀,展开双臂。 “稳住……”迦拿战士透过缝隙观察,提醒说,“等他靠近,稳住……” 雨水滴落在头顶,随风飘扬的辫子在空中摇摆,银铃的脆响似在呼应湍急的雨声,清脆的叮当声里,布日古德凝眸盯着身前。 战马在转瞬间飞驰至圆盾阵前,迦拿战士眸子骤缩,厉声大喝:“刺!!!” 数根长矛霍然刺穿雨水,直直刺向布日古德! 就在这个刹那,布日古德猛地夹紧马腹,战马发出一声嘶鸣,旋即四蹄发力,骤然飞跃起来! 迦拿战士震惊地看着战马飞跃上圆盾上方,当即发力抗紧盾牌! 就听接连几声咣当声响,布日古德骑着战马在圆盾阵上飞奔,双手倒转朝着下方的缝隙精准刺出! 噗嗤几声,圆盾阵里传来闷哼声,弯刀拔出带起一抹鲜血,战马飞跃下圆盾阵,布日古德收刀取弓,身子柔韧地转向后方,弯弓搭箭! 嗖、嗖、嗖! 他连射三箭,箭箭都射中缝隙内的迦拿战士。随后他勒紧缰绳,战马猛地四蹄前倾,生生在沙地里拖出一道长长的泥痕,最后人立起来! “勇士们!塔哈腾真神赐予我们弯刀,也给予我们如雄鹰般的双眼。”布日古德在人立的马背上呐喊,“冲锋!射箭!这片大漠是我们的猎场!” 外寇们闻言皆是一甩方才无奈的慌张,转而斗志高昂的昂首咆哮。 外寇们骑马奔驰,纷纷弯弓搭箭,还有的则甩出由绳索绑住两端的飞石。迦拿战士没有战马,只能缩在圆盾阵中防守。 而就这时,突然就见沙滩边逐渐冲来一片黑压压的迦拿战士,他们的人数太多了,放眼望去竟到处都是。 一名外寇察觉到这一点,立刻猛地转头想要出声提醒,可当头转回去的刹那,一根长矛猛地刺穿他的面颊,连带躯体一同滚落下马。 奇迹的是,他没有立刻死去,而是在沙地里挣扎着翻过身,指着外寇先锋队的后方,艰难地说:“迦拿……矛……” 他睁着眼停了动作。 手指指着的方向,那是足有数万名从战船上冲出的迦拿战士,黑压压地犹如海上的乌云一般遍布沙滩。 其中一名迦拿战士手持长矛呐喊:“矛!” 嗡! 上千名迦拿战士在奔跑中飞射出长矛,那破开乌云一角的曙光骤然被乌压压密集的飞矛所遮蔽。 天光消失了,天色呈现出一片浑噩的暗淡,外寇们抬头仰望上空,所见之处皆是一片流动的漆黑。 那是死亡的呼啸,死神的追逐,亦然,也是真神塔拉腾的召唤。 他们皆傲立在马上,默然地接受上天的安排。 噗嗤! 漆黑的矛雨落下,上千名外寇被洞穿身躯,重伤的更是数不胜数。 布日古德环视四下死去的同胞,他在方才的矛雨下生还,这一刻顿觉有心无力。 身为武士,正面迎敌是他的荣誉。可面对数量如此之多的迦拿战士,他也不免生出绝望之感。 他明白,也许是时候回归真神的怀抱了。 但是…… 在临死之前,他要将武士的荣誉,进行到最后。 “随我冲锋!”布日古德朝余下的外寇呐喊,“随我回归真神所在!” 外寇们齐齐望着他,不少人喉间滑动,激动的神情连带身躯都微微颤栗。 “为了荣誉。” 平静地吐息,外寇们策马在沙滩环绕奔跑,旋即再次朝迦拿战士的军队发起冲锋。在这个过程中,有外寇被迦拿战士生生拽下马,还有的在奔驰间被砍断马腿,落败的趋势已成,外寇即将全数阵亡。 而就在这样的势态下,沙丘上方突然响起一阵嘹亮的号角声,打断了沙滩上的厮杀。 号角声在狂乱的风雨中传荡悠远,引的沙滩上所有人齐齐抬头望向上方。 沉寂的黄沙淅索涌动,一个个人影霍然耸立。 第一卷 只手遮天 第四十三章 交河 一名斥候啐了口满是细沙的唾沫,抬手抹开钢刀上的细沙,埋怨地说:“看的老子憋火,上万人缩着欺负三千人。大人,这迦拿人忒不是东西!” 交河转过身,环视几十名斥候,还有不远处那千余名吹角营甲士,他高声说:“吹角营领军校尉何在?” 吹角营领队校尉策马奔到近前,他翻身下马,朝着交河一抱拳,垂首说:“吹角营校尉,大头,奉命至此,大人!” 大头双手高举着一枚铜符。 交河转动手腕,护腕里的细沙缓缓下淌。他接过铜符,抬眸扫视时,在人群中看到气喘吁吁的黑子。 旋即,交河一言不发地转过身,注视着沙滩下方,底下的两方人则注视着他。 他在这片沉寂的雨声中漠然出声,说:“令。” 一众甲士、斥候当即抱拳,齐声说:“在!” 交河缓缓举起钢刀,任由那雨声在锋利的刀身上拍打。 他抬刀遥指下方,冷声说:“随我出征!” …… 自中永五年甄毅起兵出塞荡平大漠外寇右庭,边塞军防的布防已然平铺向塞外各地。 万里黄沙,每隔几十里地皆有一个驻防营的郑国甲士,人数从千余到万余之间不等。而提出这个计策的人,正是当年以驱虎吞狼之计离间外寇三庭的军师,石丹心。 这个决策不仅将满红关的边防布局版图扩大,同时也将贯通九州的驿站推行到大漠腹地。斥候传信便利,细作传输密探情报也提供了更快的信息交接。 而距离满红关最远的吹角营,是最深入大漠腹地的驻防营,主要任务除却向四方传报军令外,更兼顾着一项主要任务。 吹角。 号角一旦被吹响,营地便会派出八名经验丰富的斥候,他们会分别骑上八匹快马,向四方营地传输军令,而军令只有一个指示。 备战! 千余名身披郑国黑甲的甲士排列成整齐方阵,领军校尉大头领了军令,快步奔到队列当前。 他环视左右,面色肃然,旋即昂着脖子厉声大吼:“令!!!” 千名甲士纷纷挺直脊背,昂首目视前方! 大头翻身上马,继续呐喊:“奉,斥候营小队长,交河,代行都尉大人之命,尔等速速上马,整军备战!” 千名甲士当即齐齐抱拳,齐声呐喊:“喏!” 明亮的晨光已不复,天空倾斜坠落的大雨打湿了甲士们的甲胄,他们齐齐翻身上马,旋即勒紧缰绳,一语不发地目视前方。 黑子清晨来往几里地跑的急,此刻上气不接下气。他冲入凹陷沙地将战马牵到交河身边,递出缰绳,手背揩过下巴上的汗珠,咧嘴憨笑,说:“大人,小的幸不辱命,吹角营,带来了。” “依照军令,战时,随军吏员须回撤关内。”交河接过缰绳,轻拍马儿的脖子,“人送走了吗?” “送走了,随行两名斥候。”黑子起了打趣的腔调,“大人这是想着给我送的那份子钱?” “黑子,大人这是担心你死了,儿子没人照顾。”一名瞧上去正值壮年的斥候没好气地笑骂,“你脑袋叫驴踢了?大人这是想着给你老黑家留种呢。” “要你多嘴多舌?咱晓得!”黑子瞪了斥候一眼,旋即看向交河,“黑子懂的,大人,所以黑子可不敢让大人一个人去砍迦拿人的脑袋,我人来了,还带着刀呢。” 黑子憨笑地拍了拍腰间的钢刀,那口牙与黝黑的面容截然不同,在昏沉的雨天里泛着璀璨的白。 他笑的憨傻,还带着农户特有的质朴。 这话叫几十名斥候都听笑了,他们笑了片刻,随后都看向了交河。 “黑子。”交河抚摸着战马脖间的鬃毛,“你知不知道,来了,可就走不了了。” 黑子凛然挺直身子,认真地说:“黑子知道,咱参军那年正是中永五年,甄将军带兵出塞灭寇。咱那时还是个新兵蛋、子,将军没让咱跟着出塞杀外寇,那是没赶上好时候。嘿嘿,今个儿让咱赶上了,杀外藩也是保国。大人放心,黑子,决不会给咱斥候营的兄弟丢面儿!” 交河侧眸撇了他一眼,旋即翻身上马,于马身上俯视,说:“是个好时候,黑子,上马吧,这一道,我们一起走。” 吹角营的领军校尉大头打马奔来,他掠过斥候们时都朝左右点头致意,直直来到交河身旁,他提着缰绳抱拳,说:“大人,吹角营皆已整备妥当。” 交河垂首点头,催动战马朝千名甲士而去。 黑子骑在马背上望着交河的身影,目光中带着崇敬,他扭头看了沙滩一眼,迦拿战士持着长矛包围外寇武士,而其余迦拿战士则警惕地齐齐朝向沙丘上方。 黑子喃喃地说:“外寇杀外藩,天大的好事。大人怎么这时候想着出兵。叫咱想,不如等他们杀的两败俱伤,在领军冲杀,岂不是唾手可得的胜利?” 在交河谈话间,先前和黑子斗嘴的那名斥候凑近黑子,轻声说:“黑子,外寇如今势单力薄,而迦拿战士可有百万之众。你瞧瞧那些外寇武士。” 他朝沙滩下方努嘴。 黑子撇了眼,问:“啥?” “区区三千外寇敢出击与百万迦拿人死战,你倒腾倒腾你那脑袋,这都看不明白?”斥候用指背敲了敲黑子的头盔,“他们本就是去送死的,为的是拖住时间,好打乱迦拿人的布防,给后头正在赶来的两万外寇武士腾出机会。” 黑子无所谓的笑起来,说:“外寇的脑子比咱的还不灵光,都是蠢货。” “诶你可别这么说。”斥候不禁拍了他一下,然后指了指交河的身影,“那大人带着我们赶着去送死,那他不是比外寇还蠢?” “这……”黑子犯难蹙眉,“咱没说大人不是,你别绕咱。” “黑子,这临着阎王爷的鬼门关,兄弟我给你透个实底。你是中永五年参的军,那时候可见过咱们这交河大人?” 黑子仔细回忆,中永五年他还是个毛头小子,对交河这个人的确是一点印象都没有。 黑子老实摇头,说:“不曾记得。” “诶,对喽。别说你,关内上下皆知晓咱们鼎鼎大名的甄将军,那年梁都尉大人还不过是名斥候小队的队长,至于咱交河大人,呵呵。”斥候笑容有些神秘,“根本就没他这个人。” “你什么意思?”黑子察觉他话还未尽,不禁好奇地追问,“别跟咱唱戏腔,绕得慌。” “中永五年,甄将军出塞荡寇,平灭右庭,捷报传遍九州,所有人都以为外寇右庭死绝了,呵呵。”斥候的轻笑声低迷而沙哑,如梦魇的轻语在黑子耳畔回荡,“但有一人没死,这人被甄将军带回关内抚养长大,后编入斥候营中,司职斥候,改其姓名为,交河。” 黑子闻言登时浑身绷紧,他愣愣地看着交河的背影,惊讶地说:“大人不是郑国人?” “他是外寇人,流的是外寇的血。他从来就不是郑国人。”斥候自嘲地笑了笑,“而今我们身为满红关将士,将令所授,不得不听从号令。只是我觉得好笑呀,我们听从的军令,来自曾经被我们歼灭的敌人。” 黑子惊疑不定地转向他,问:“你怎么知道这些?” “当年甄将军出塞,我亦在队列之中。”那人眼神复杂地看着交河,“我亲眼看着甄将军把他从尸山血海里刨出来。” “事实若如你所说……”黑熊语气透着试探,“你是在怀疑交河大人此番出击,是意欲救外寇性命,所以搭上我们的——” “命?”斥候缓而沉重地点头,“我们的命。我是这般想过,但转念一想,迦拿人足有百万,大漠三庭加在一起也不过几十万能战之师。我也就想通了,迦拿人入大漠,外寇定然会被荡除无存,而下一步,迦拿人剑锋所指,便是满红关。” “所以……我们救外寇,便是……”黑子费力思考,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救我们自己?” “不错,大势便是如此。”斥候朗笑一声,注视着交河的背影,释然地说,“所以他到底是外寇人,还是郑国人,我无暇他顾了。只知道,此战,我们不得不战。” 唇亡齿寒的道理便出来了。 黑子明白了,重见天日的真相令他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面对,情绪五味杂陈,看向交河的目光也变的陌生了几分。 他是交河,满红斥候营的斥候队长,也是他黑子的队长。 他流着外寇的血…… 他是外寇…… 斥候说完策马朝队列而去,黑子出神未察觉,等回过神时,那斥候已然快挤入队列之中,他朝那人喊:“慢着,咱在营地里没见过,你叫什么名字?” 战马还在朝前走着,那人回首朝黑子露出爽朗的微笑,他朝黑子高喊:“我叫叶宏放。” 黑子默默记下了这个名字,默默记住了这个人。旋即将复杂犹疑的目光投向了交河。 交河在千余名甲士面前策马渡步,马蹄踩踏着陷入湿滑的黄沙,天空的雨一阵接着一阵倾斜而下,拍打着头盔铮铮作响。 “诸位,当年甄将军夜出大漠,黄沙千里,甲士如海,刀兵猎猎映残月,荡平右庭!”交河冷声轻吐,嗓音却是清晰地传入每一名甲士的耳中,“自那之后,满红关再无甄毅将军,满红关再无震世名将。如今迦拿外藩渡海而来,意在大漠,剑指九州!” 第一卷 只手遮天 第四十四章 魔道 交河扫视左右,厉声问:“我等皆是郑国甲士,镇守边关乃职责所在,可容外藩踏足郑国山河否?!” 声声震耳,千名甲士听的顿时胸腔剧烈起伏,齐齐呐喊:“不可!” “既不可,那岂容迦拿人在此撒野?!”交河如鹰的眸子凝视前方,“甄将军去了,皇天厚土,凡我郑国铁骑所到之处,皆是我郑国疆域!外敌当前,明辨是非。而今在下僭越,承继甄将军遗志,代行都尉大人之令,抗击外藩,震我郑国天威!!!” 千余名甲士闻声皆是热血翻涌,登时齐声怒吼:“呼哈!!!” 交河勒紧缰绳调转马头,战马打着响鼻,他将钢刀直指前方,厉声怒吼:“随我!出击!驾!!!” 那一面面铁盔被扯下,裹住面庞,缰绳被勒紧,千余名铁骑发起了冲势猛烈的突击! 湿漉漉的细沙在马蹄起落间飞溅而起,啪嗒啪嗒,雨声骤急,马蹄声渐渐融入其中,犹如混为一体。千名甲士在交河的带领下,沿着沙丘向下疾驰飞奔! “呼哈!” “呼哈!” 天巅炸起怒雷,暴喝声如雷鸣劈落,铁蹄亦然如雷。他们犹如一股从昏暗黄沙中涌出的暗流,带着漆黑的森然杀意,霍然冲入战场! “长矛!!!”迦拿战士早就等的内心焦急,见到袭来的钢甲洪流,顿时燃起一股澎湃的战意,“长矛!!!” 无数根长矛被架起,对准冲刺而下的吹角营铁骑! “长矛!”交河大声咆哮,“长矛!” 铁骑甲士们在奔驰间拿起横跨在马腹边的长矛,对准了下方据守的迦拿战士! 长矛对长矛,就见交河当先疾驰,面对架起的拒鹿毫不在意,他转动手腕环绕缰绳握紧,用力一挥,战马登时嘶鸣着冲撞向拒鹿,随即竟猛地将其生生撞开! 轰! 钢甲洪流猛地冲散拒鹿,手中的长矛在势大力沉的冲势下带动前所未有的力量,也快过了迦拿战士的长矛,抢先刺入敌人的胸腔! 只是一瞬,成排迦拿战士皆被生生刺穿身躯,旋即被挑飞向空中! 布日古德眼见这般震撼的情形,顿时激动地挥动弯刀,高喊着:“不能让关内人看轻我们,我们是大漠的武士,冲锋,武士们,冲锋!” 面对眼前这幅情景,外寇们绝望的内心滋生出了模糊的求生欲望。同样,见到吹角营这般猛烈的攻势,他们骄傲自豪的内心,也显露出了渴望厮杀的战意! 弯刀飞舞,长矛飞射,在场面嘈杂的混战中,外寇们重新集结队伍,他们尤为擅长洗劫,队形惯以一字长蛇游动。 而吹角营不同,满红关的铁骑军队身受艰苦训练,甲士身披厚甲不说,就连战马也是铁罩裹面的铁甲,所以这样的钢铁洪流在冲锋时,唯有排开成锥形阵才能显现出巨大的威力! 迦拿战士再次集结成圆形盾阵,在行进间依靠长矛刺击。可场面太混乱了,面对吹角营的钢铁洪流,圆形盾阵都无法抵挡。他们逐个被冲散,在集结,在被冲散,最后迦拿战士索性不再集合,反倒分散开来对敌。 铁骑在一冲之下之后,逐渐被人数庞大的迦拿战士所阻挡,骑兵被阻断了攻击,马上的战斗越发困难,战马在混乱中挣扎直立,迦拿战士抓住机会举矛刺杀战马。 失去战马的吹角营甲士抽出钢刀对敌,战斗越发混乱,放眼望去到处都是厮杀,就在这时,交河将手指探入口中,对着天空吹起了嘹亮的哨声。 千余名甲士在战斗之余,闻声也纷纷吹起哨声。 这一幕令迦拿战士皆是生出疑惑,可战场中听闻到哨声的外寇武士却都如受到惊吓般地浑身一颤。 他们纷纷抬头仰望天空。 天空惊雷阵阵,大雨瓢泼,天空在片刻之际突然响起阵阵嘹亮的鸣声,以回应那山呼海啸般的哨声! “鹰!”外寇武士惊骇大喊,“是关内人的鹰!” 布日古德眸子越发冷冽,驯鹰的技艺传自大漠,熬鹰驯养需从幼年时便开始培养,一鹰一人,这是传统。 但是大漠之中有一个秘密驯鹰的技巧,一直被外寇右庭传衍,不曾外传。可自从右庭被甄毅覆灭后,这项技艺也就失传了。 只见天空之上突然袭来一群乌压压的流动黑云,无数道羽翼在猎风急雨间挥动,旋即盘旋俯冲而下,直奔战场! 鹰! 雄鹰群飞入战场,它们抓瞎了迦拿战士的眼睛,啄断他们的喉咙,这些鹰群犹如一支军队,来自天空的军队! 无数的迦拿战士前仆后继,对准天空飞射出手中的长矛,洞穿雄鹰的身躯,鲜血伴着雨水漫天飘洒。 可局势俨然大变,交河在交战过程中带着吹角营守住了通往大漠的隘口,布日古德也带人有意识地向着隘口靠近,在这个过程中,交河与布日古德四目相交。 “外寇!” “关内人!” 他们彼此眼中都充斥着敌意的仇火,可这一刻却没有想着杀死对方,而是将越发汹涌的战意发泄在迦拿战士身上。 三方势力的尸体在隘口堆积成小山,吹角营的铁骑甲士已然死伤大半,而外寇几近全无。 交河砍翻一名逼近的迦拿战士,他的坐骑已经死在沙滩上,他只能徒步向后,背部忽地碰到一个坚实的脊背。 他猛地向后挥刀,一柄弯刀与之撞击! “关内人,如果你想杀我,不应该在这时候动手。”布日古德用生硬的郑国语说,“你和我的敌人在前方!” “我会杀了你。”交河冷眸盯着他,“等我杀光迦拿人,下一个就会轮到你!” 布日古德不怒反笑,说:“那我期待与你的对决!” 而就在这时,突然一道怒涨的浪涛如遮天的大网朝着隘口袭来,顿时将所有人浇个通透。 紧接着,就听轰地一声! 一艘庞大巍峨的巨船飞速向前推进,所过之处皆将沙滩的细沙分隔成两道分开的沙壑。 “太过费力。”一声泛着清脆磁性的嗓音响起,一道黑影自船头浮现,“我把你们都杀了,这样不就好了吗?” 两人闻言都倏地抬头望去。 巨船的船头极高,在闪烁的雷鸣间,就见一只莹白如玉的手臂握着一把黑羽扇,羽扇摇动,泛起流动的浮光。 那人抬脚踏空,可却未曾坠落,反倒像是一片羽毛,缓缓飘了下来。 这人一身黑羽衣,手持黑羽扇,衣襟上外卷着一团轻盈飘荡的黑羽毛,拥蹙着他的脖颈。 交河抬眸细看,发现这人生的面若冠玉,眸子眨动间隐泛寒意,只是那嘴角带着柔和的笑意,淡淡的,叫人如沐春风。 “你是谁?”交河抬刀冷视,“迦拿人,报上姓名,我的刀下不斩无名之辈!” “迦拿人?”那人轻笑着看向交河,耐心地解释说,“我不是迦拿人,说起来,我还是郑国人。” “郑国人?”交河警惕地打量他,“郑国人怎么会在迦拿人的船上?” 那人蹲下身,从沙壑中捧起一汪咸腥的海水,白皙长指拨弄,海水沿着指腹淌落。 他注视着海水,说:“许多年前,我被郑国人赶到了海上,只能与外藩为伍。” 交河凝视着他,说:“那便是流放之徒,罪有应得。你到底是谁,意欲何为?!” 那人没答话,只是又捧起一抔细沙。 他站起来,手掌轻缓地搓揉,湿稠的细沙陡然变干,缓缓从指缝间倾斜而下,飘散在狂风中。 他注视着细沙的眼里闪烁着癫狂的神采,嘴角逐渐上扬,勾勒出一抹笑意,这笑容本来看上去很柔和,甚至带着甜美,可在逐渐浓郁后,莫名转变为一副疯狂的笑意。 “自然是回国,征四海,战九州,登金殿,戮帝王。”他一字一句,脚步越过海水,踏上沙滩,枭视四方,说,“聚合四灵,一统天下。” …… “你是来复仇的。”交河嗓音森寒,话一顿,突然歪着头看着身前的男人,“你这人长的不错,是女人吗?征四海,战九州,哼哼。” 原先这鼻息中的冷哼声很轻,转而他突然仰天大笑起来。 所有残存的斥候们都看的又惊又讶,这支小队的斥候们跟随交河多年,可却从没见他笑过。更没见过的,就是冷如雪峰的他,居然笑的这般癫狂。 男人似觉得好奇,出声问:“你为何发笑?” 他问的很认真,妖异俊美的面容上带着浓浓的好奇。 “我笑你长的像个女人,说的话也像个女人。”交河缓缓停了笑,凝起的冷眸如阴森的雄鹰窥视,“战九州?登金殿?戮帝王?痴心做梦,罪徒。”交河指着天空,奚落般的说,“天亮了,醒醒吧。” “你不信?”那人伫立在急雨中看他,手中黑羽扇环扫四周,“我有百万雄师,跨海而来,你有什么能挡我?” “这大漠中有满红雄关一座!”交河横刀在胸前,他踏前一步,举刀振臂一呼,“有我等雄甲铁骑镇守,纵使你驭百万之师而来,也莫想踏前一步!吹角营!” 残存的吹角营甲士皆是抬首怒视,咆哮如雷! “呼哈!!!” 交河震声咆哮:“我等乃是郑国甲士,此地亦为郑国疆土,外藩胆敢犯境,该当如何?!” “杀!!!” 第一卷 只手遮天 第四十五章 变故 吹角营甲士们咆哮着,他们人数稀少,又陷入团团包围,而此刻却因为心中那团满腔的激昂战意,向前踏出一步! 迦拿战士们举着长矛警惕与之对视,并且时不时侧眸看向场中那一身黑羽的男人。 “嗯……”男人用羽扇似肯定般地朝交河虚点,“那便来试试真章,战士们,杀。” 那羽扇轻描淡写地一挥,迦拿战士似受到指令,陡然呐喊着刺出手中的长矛! 战斗一触即发,吹角营甲士抬刀于敌,天空的鹰似都认得自己的主人,在对攻之间皆会趁机偷袭,迦拿战士一时之间招架不住,但后方挤不进战场的迦拿战士都将目标转向天空翱翔的雄鹰,朝着它们投出了手中的长矛! 嗤! 雄鹰哀鸣,羽翼被锋利的长矛阶段,被雨水沾湿的羽毛在天空飘落,雄鹰的数量骤然减少! 外寇武士似被这一幕所震撼,雄鹰在大漠外寇心中是真神塔哈腾的使者,如今遭到屠杀,他们看的睁眼欲裂,旋即高举着弯刀冲入战场,加入了混战! 一名甲士咆哮着朝迦拿战士发起冲刺,钢刀刚刚举起,瞬息之间就被两名迦拿战士用长矛刺穿腹部,那血从伤口向外喷涌如瀑,肠子从伤口中滑溢出来垂挂着。 而他不过是撇了一眼,忽然猛地抬头怒瞪着敌人,旋即陡然探手攥紧长矛,沿着矛身缓缓向前,血哗啦啦地流,雨啪嗒啪嗒地下,他在敌人惊愕的视线中逼近,钢刀高高抬起,用最后一丝力气猛地劈了下去! 迦拿战士的头落在地上滚了几滚,另一名迦拿战士在急促间抽剑挥断了甲士的脖颈。 鲜血喷出些许又停顿了,甲士捂着脖子,口齿呵出的热气在雨中凝着薄雾,他几近无声地说:“妈的,够本了……呃……甄将军,小的来了。” 他站立着,身子缓缓前倾,靠在迦拿战士的身上,睁着眼就此死去。 迦拿战士在错愕间去推动尸体,可一抹寒光纵然袭来! 半片脑袋被平整劈断,外寇武士一把扯下脖子上的狼牙项链,丢在死去甲士的尸体上。 这是大漠武士最高的崇敬礼仪。 他转身扑杀,舞动的弯刀化作团团光影,在交错间笼罩着战场。 诸如此类的血腥一幕还在持续上演,有人被打落兵器,他便扑上去用牙撕咬,有人被刺穿双腿跪在地上,同袍当即扑救,与其背靠背面对敌人。 可焦灼的战局架不住几乎能填满沙滩的百万迦拿战士。 布日古德一刀砍翻一名迦拿战士,旋即朝一身黑羽的男人逼近! 他这是要擒贼先擒王。 几名迦拿战士想着靠近保护,可却被男人挥退,他说:“让他来。” 布日古德在他说话前后开始奔跑,他的速度很快,像是一头疾驰的孤狼,抬手挥出弯刀。男人侧身避开,脚尖撅起勾住布日古德的脚裸! 布日古德猛地前扑,在即将摔倒时他单臂撑住地面,倒立着屈臂一撑,身子猛地翻出一个跟斗,旋即驻足,反手一刀! 这个动作行云流水,叫身后的交河看的不禁暗暗赞叹,可虽然灵活且刁钻,但男人的速度比之布日古德却要更快! 男人仰着身子一转,躲过攻击的刹那抬腿一扫! 布日古德抬臂架住,而男人却接连又扫出一记连环腿,巧妙地踢在刀柄上,弯刀顿时脱落! “速度不够快。”男人说着话迈步逼近,抬腿带起数道残影,猛地踢在布日古德的膝盖上,“见我者须跪下。” 布日古德高大的身形陡然一软,跪伏在地上,他惊讶的睁大双眼抬眸看男人。 “你的眼里没有恐惧。”男人一掌抽在他脸上,打碎了一颗牙,“世人见到我应该怕我,你还不够怕。” 那黑羽扇高高抬起,对着布日古德的头顶,男人说:“我杀人的时候要人看着我。” 布日古德在颤抖里鼓起勇气缓缓抬头,直视着男人,说:“你是敌人,勇敢的武士从不惧怕敌人。” 男人平静微笑,那双深邃的眼眸注视着布日古德,轻声说:“我杀你的时候,你会怕的。” 这话像是落寂的秋雨,带着萧瑟,寒入人心。 那羽扇划出残影,几乎在瞬间就到了布日古德的头顶,可一柄钢刀突然出现在两人之间,横立而挡! 噹! 火星迸射飞散,男人略感惊讶地看到这柄刀的主人,交河。 钢刀应声而断,交河抬手挥出断刀,可男人只是轻轻挥动黑羽扇,一阵大风忽地朝布日古德和交河猛烈袭来! 呼呼声灌耳,两人被狂风吹的倒飞出去,还未起身,几名迦拿战士的长矛已经抵在胸口。 交河与布日古德互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绝望。 “将士。”男人朝交河说,然后用羽扇指着混乱厮杀的战场,“你骄傲自豪的郑国甲士,与我而言,皆是无物。” 交河感觉不妙,不免惊声脱口:“你要干什么?!” 男人的黑羽衣忽然莫名鼓动,就连落在上面的雨水都似不敢沾惹,隔着羽毛退散开来。 那黑羽扇忽然流溢出道道诡异的黑芒,就听他说:“我去的路上不可有人,我去的路上只能有我。” 他忽然对着前方抬臂一扇! 呼! 一道狂风犹如窜过的雷电,霍地朝场中席卷而去! 仅仅是一刹那,凡是被狂风卷中或是刮蹭到的人,忽然都停顿了下来! 布日古德和交河都惊疑不定地注视着,忽然就见那群一动不动的人突然缓缓向一侧倒去,而支撑他们身体,或是动作的大腿、手臂、耳朵、脑袋、身躯,在顷刻间断滑了下去! 啪嗒啪嗒,雨水横流,满地碎肢。 两人骤然睁大双眼,这黑羽扇扇出的风居然快如锋利的刀刃,直接将人生生刮断! 交河眼眸颤动,说:“你不是人。” 布日古德抬臂指着男人,说:“大漠的仙人。” 大漠的仙人,交河眼眸骤紧。 万剑门! 仙人不就是万剑门的修真仙人吗?可交河明明记得过去曾有人告诉他,仙人…… 是不会杀凡人的。 “不,他不是仙人,仙人是不会杀凡人的。”交河盯着男人,寒声说,“他是魔道。” 布日古德盯着男人,问:“你是谁?” “我不是仙人,也不是魔道。”男人笑着轻摇黑羽扇,“我就是我,我,黑羽。” “令!”交河倏地扭头呐喊,“全军撤退!” 吹角营的甲士和外寇武士合起来此刻也不过寥寥百人了,所有人对交河的命令都无动于衷,忽然人群中有人高喊一声。 “撤退!!!” 那人是一名斥候,他朝着沙丘上头奔逃,旋即几个外寇武士跟着奔去。还有几十名吹角营甲士在原地犹豫,其中一人掀起面罩粗重喘息,惊骇地看着黑羽,旋即看向被长矛抵肩的交河。 黑子。 他握紧手中的钢刀,身子莫名打着摆子,连带双腿也在颤抖,那双虎眼里的瞳孔在颤动,神色交织着怀疑和犹豫,他蠕动着嘴唇说着只有自己能听到的话。 “交河大人……大人是我兄弟……大人是……是外寇……” “黑子!”一名斥候察觉到黑子的异样,猛地拍了他一把,“快走,我们得回去传信,这场仗不是我们能打的,那是仙人!” 斥候指着被迦拿战士护在场中的黑羽。 可当黑子顺着那手指望去,第一眼看到的,依旧是交河。 黑子神情恍惚地说:“可,大人……” “撤退!!!” 交河肃然呐喊,可当头缓缓垂下时,他看向了黑子,旋即强挤出一个陌生的微笑。 黑子愣愣地被斥候强推着上了沙丘,他从没见交河笑,可今天见过两次。 一次是从未有过的癫狂,一次是一如既往的平静。 迦拿战士想追击,可被黑羽阻止。 交河远眺着沙丘那头,长矛重重落在他后脑勺上,视线瞬间被黑暗包围。 沙丘地里的甲士在奔逃中吹哨召唤雄鹰,一人掀开胸甲从中取出一支用帕子包裹的毛笔,他将毛笔放到舌尖舔了舔,旋即从身上撕扯出一条布条,奋笔疾书片刻,旋即卷好布条放入雄鹰脚爪上竹筒。 他抬臂架着雄鹰,振臂一甩。 雄鹰展翅翱翔天宇,飞向远方。 那人怔怔地望着远方喘息,口中念叨着:“快飞,快告诉他们,魔道回来了,他们回来了。” …… 满红关少有的下着雨,阴霾天的乌云都从西北方向朝着这边飘,一众平日看守城门的甲士瞧着觉得奇怪,都依靠着城垛朝天望。 急雨打的平日鲜艳的黄沙变作深褐色,放眼望去如一片流动的溪流。而就在这时,天空传来一声脆亮的鹰鸣! 雄鹰于长空飞掠而下,径直扑进城头的鹰楼里。一名士兵正挑着二郎腿坐在楼栏旁捏花生。他见着那鹰在楼里扑腾翅膀,抖溅出点点雨珠,便上前去架起来,从鹰爪的竹筒里取出密信看。 他边看边嚼着花生,才不过片刻,眼珠逐渐从闲散突转为凝视,下一刻又缓缓瞪大,登时甩开雄鹰,攥着密信朝旋廊下跑。 掠过亢长的巡道,直奔关内伙房,士兵一把掀开帘布就喊:“陆哥,出事了!” “我做小菜给你尝,你尝~你……”一名伙夫装扮的士兵正哼着小曲,一手持勺往菜里浇汁儿,他扭头爽朗一笑,“我今天可没烧糊了饭菜,你别吓唬我啊,三天两头找事,你小子浑身都是事儿。” 伙夫朗笑着用勺指他。 第一卷 只手遮天 第四十六章 四派 那士兵听着话,急切的神色溢于言表,他疾步走到近前,递出密信,焦急地说:“陆哥,是关内从军四大派弟子传的信,你看。” 伙夫闻言一愣,旋即放下勺,朝火灶另一头喊:“大海,你来掌勺,我出去一趟。” 那火灶底下站起一人,可这起势犹如一座漆黑的大山霍然浮现。士兵虽不是第一次见这人,可却还是禁不住愣在当场。 眼前这人简直胖的叫人吃惊,圆溜溜的大眼,肉滚滚的大脸上沾满了黑灰。 大海眨了眨眼,接过勺子,说:“行,陆哥且去,这里有我呢。” 伙夫拍了拍傻愣的士兵,朝外头抬下巴,说:“走,外头说去。” 两人出了门,那被叫做大海的胖子支着手臂撑下巴,似苦思冥想地对着火灶里的菜肴发愁。旋即,那圆溜溜的眼睛冲门口晃荡的帘布瞅了瞅,然后鬼鬼祟祟地探进腰间掏出一大把药瓶。 他的手大,手掌里攥着足有十多枚泥陶药瓶,对着锅里撒着五颜六色的药粉,嘴里哼唱着:“我做小菜给你尝,你尝~你尝~尝尝到底好吃不好吃~” 这歌声里,大海的圆眼越眯越细,渐渐地多出几分狡诈的意味,肥脸也越笑越阴险。 …… 伙夫倚着楼边的横栏,问:“什么时候来的信?” “就在刚才。”士兵指着鹰楼里的新飞回的几只鹰,“你看,有些鹰都伤了,皆是利器所致。” 说话间又有几只鹰飞进楼内,在扑腾间不止洒出雨水,还有几点嫣红的血珠。 “师弟绝不是胡言之人,这信里说的,恐怕是真的。”士兵促局不安盯着密信,“魔道回来了。” “莫声张。”伙夫警惕地扫视四周,“此事还需禀报门内师长。” “陆师兄,此事得从快!”士兵刻意压着声音,“魔道不尊天地,杀戮成性,这大漠赤地万里可住着不少外寇人呢。” 伙夫展开双手向后拢,枕着后脑勺。 他沉思片刻,略微颔首,说:“你去传消息,让关内司职斥候的四大派弟子传信,将此事告知九州。我这便启程回山门。” 士兵焦急地问:“那铁则……” “破了。”伙夫将后脑勺上的系带解开,“如若真是阎罗岛的魔道,那沉寂千年之久的正魔大战,不在昨日,就在今朝。” 士兵闻声顿时重重握拳,他紧张地抬眸看着伙夫,当即郑重揖礼,说:“陆师兄,那我去了。” 士兵不等伙夫回礼便急忙撤步,朝着留下奔去。 伙夫放了发带,依序解开戎装。片刻后,他将衣物折叠好塞入梁柱上檐,随后又仔细确认左右无人,便踩着楼栏,朝外一跃! 鹰楼高达几十丈,从上往下看皆是密密麻麻的人影,他这一跃未曾引得注意,倒是下一刻,就听长空中突然响起一声铮铮剑鸣! 嗡! 些许守城士兵闻声抬首,就见天空浓厚的乌云忽地平空散开,露出一个浑圆的大洞! 而那云洞中,正闪烁着一道似有似无的璀璨白芒,原先那名伙夫踏步渡剑,立于天际之上,在狂乱的风声中他定神前视,如墨的长发向后飘扬,面容渐渐转变清晰,显露出年轻且俊朗的样貌。 他正是当年于雪崩中救下元吉和甄可笑的万剑门大师兄。 陆寒霄。 …… 雪峰盘立而擎,如利剑意欲刺破天巅。 陆寒霄几年未归,突然回来,顿时引得门内的弟子都围聚过来,他在万剑门威望颇高,除却同门的甄可笑,在修道上他是天之骄子,在同门中,亦是一众弟子极为信任的大师兄。 修为高深,师兄弟爱戴,这般万众瞩目,陆寒霄俨然透着承继万剑门门主的潜质,但可惜的是,在他之上还有一类人,永远压他一头。 四大派中,万剑门的主宰同世间的王朝颇为相似。 万剑门历来的门主,皆姓北堂,原因无他,万剑门本就是宗族承继的门派,而且门内弟子的尊卑也划为三六九等。 三为剑奴,此类人是受万剑门囚禁的罪犯,其中有犯重罪的恶人,亦有上山挑战的隐世高手,还有的则是背叛师门的弟子。 这类人皆身负特制的冰链,在由玄冰钉刺入各大穴道封堵灵力,形同废人。其后罪行在由剑阁长老定下年限,留在万剑门做苦役,直到解放之日才能解脱枷锁,重获自由。 六,这等人便是拜入万剑门的弟子,平日间修真向道,待到合适的时机,便会下山入世,寻找破除破镜机缘。 九,这类人是万剑门的主宰,分嫡庶,姓氏北堂,都是北堂宗族出身的家族子弟。 而这类人,恰恰就是陆寒霄一生都不可逾越的天。 陆寒霄心系要事少了礼节,他与众人闲扯几句,随后便快速渡步进了万剑门的大殿。 大殿内寒气魄人,这是万剑门气候使然,不过修真者初成道心时,灵力滋生,对于寒热都已不在惧怕。 而今天殿内少有的熏了淡香,四周的火炉也在熊熊燃烧,看起来似乎精心整理过。 陆寒霄几步上前,提袍跪地,恭敬奉礼:“弟子陆寒霄,拜见师父。” 大殿高坐上的北堂渡端正坐定,他今天披着一身肃穆的雪色道袍,眉宇平舒张开,看上去亦如过往那般恬阔。 “出去有几年了。”北堂渡撇了他一眼,随即微微抬手,“起来吧,让为师看看。” 陆寒霄站起身,忽然觉得今天大殿的气氛有些微妙。 左右客座皆备好茶盏,方才进山时,他还看见有弟子在山门前守候,似在等人,又似在迎候。 “师父。”陆寒霄疑惑地问,“今日可是有客?” “嗯,这几年涨了点眼力见。”北堂渡抚着白须,“过会儿,你且随我到山门前迎客。” 陆寒霄恭敬揖礼,可大殿外却已传来一声轻若鸿毛,内蕴洪钟般的嗓音。 “老衲贸然先至。”一名苍老僧侣渡步而入,他单手持佛印,缓缓垂首,“阿弥陀佛,还请赎老衲冒昧之罪。” “觉远大师,多年未见了,你我乃是旧友,切莫客气。”北堂渡起身抬手虚引,“还请入座。” 陆寒霄看向老僧,心头一跳。 天下四大正道中,觉尘寺威名远播,眼前这名觉远大师正是觉尘寺的主持方丈。 陆寒霄看向觉远大师身后,那名肥头大耳,油头粉面的胖和尚。这个人他虽没见过,但心中确定,八九不离十了。 活佛,了生。 觉远大师平生只收了一名入门弟子,而这人,正是这名了生和尚。 关于了生的奇闻异事可太多了,这人在修真界是个活生生的传说。三派中,开渊谷乃是道尊一脉,紫烟阁修的是九天玄女一脉,而万剑门则修的是剑仙一脉。 三派虽分门别类,却同属道门。唯独觉尘寺信奉浮屠地狱,西天彼岸的真佛。入定成佛亦如道门弟子求真问道,明悟飞升。 可亘古以来,仙不可寻。倒是觉尘寺已然见到活生生的佛。 这个佛,便是了生。 据传了生诞生时,天云浮沉,天巅佛光普照,白云间佛音传唱,大地百兽齐鸣。觉远大师携觉尘寺僧侣前去叩拜真佛显现,随后带走了生。 了生在觉尘寺长大,天性聪颖,对佛理的理解史无前例。只是这人入世不过一载,便破了佛门五戒。 饮酒吃肉,夜宿青楼,更是将寺内的金佛像偷出,在俗世换的真金白银挥霍赌博。 这可是个花和尚。 “陆施主为何这般看小僧?”了生抬着肥手摸了摸脸,“可是小僧脸上长了什么,叫你见了觉得奇?” “想必这位就是了生大师了。”陆寒霄恭敬揖礼,“我不曾和大师见过,大师却知道我是谁,真是惭愧。” 陆寒霄显得很拘谨且谦卑,这般礼貌的姿态令觉远大师顿时朝他投来慈和的目光,他朝北堂渡轻笑,赞叹说:“想来这位就是贵派大弟子,陆寒霄。北堂施主,教导有方。” 北堂渡和颜悦色微笑,正要说话时,大殿外突然传来一声娇柔的话语声。 “北堂渡教的弟子,自然是不差的。” 四人闻声回首望去,就见一道倩影飘然而过,等待转眼看去,那紫砂长袖横在空中缓缓飘落,一只白皙素手涓涓而划,莲足似水波中的涟漪泛起,恍惚间,满殿飘香。 那人已过,那眸里的柔情哀愁,已从远至近。 到了眼前。 北堂渡郑重揖礼,说:“见过君愁阁主。” 紫烟阁,君愁阁主。 紫烟阁一派皆是女子,阁主君愁曾在修真界被誉为世之谪仙。 只不过是一眼,陆寒霄便垂下了眸,心头莫名起了一丝紧扣的悸动。 君愁一袭紫红袍,她便站在那,远山眉下的美眸似点缀着漫天星河,叫人望一眼便沉浸其中,迷恋不舍。 她屈膝揖礼,柔声说:“诸位,许久未见。” “百年之久了。”觉远大师颔首微笑,“自当年正魔大战后,紫烟阁闭阁至此,老衲在未见过君愁阁主。” “大师青灯古佛傍身,怕是不知岁月长河皆在刹那之间。”君愁阁主捻着纱袖,“看似百年过去了,于我,却似眨眼之间,昙花一谢。” “哈哈哈哈,入定如入梦,千秋皆在眨眼间。”北堂渡不禁感叹,“我等再聚首,实在难得。” 君愁阁主环视众人,疑惑问:“开渊谷不易真人何在?” 第一卷 只手遮天 第四十七章 结盟 “来了、来了。”一声上气不接下气的话语声响起,“开渊谷来了。” “师父,我就说御剑就成了,你非说什么走马观花。这大雪山哪来什么花。”柔声细语声泛着担忧,“瞧你累的,都喘成牛了。我给你擦擦汗。” “放……放屁……哪有你这般数落自己师父的?”那人喘着粗重的气,“老子哪知道这山这般高?他娘的,累死老子了。” 众人皆放眼望去,就见大殿门前站着两人。 一人身穿拢纱素白道袍,背上背着个竹篓。 陆寒霄见了人登时双眼绽出惊异神采,他匆急地跑到近前,特意整了整衣袖,恭敬揖礼,朗笑说:“第五师妹,许久未见了。你……你还好吗?” 第五婷蹲着身子用帕子朝齐舟真人面上擦,她忙不迭看了眼陆寒霄,笑着说:“陆师兄,几年不见,师兄瞧着越发壮实了。” “婷子,你他娘的帕子塞老子鼻孔里了。”齐舟真人没好气地拍开帕子,埋怨似地瞪着第五婷,“见了人就毛毛躁躁,哪有大家闺秀的样子。” 第五婷忙收了帕子拘谨地站在一侧,她望了陆寒霄一眼,随后便捏着帕子,垂下了头。 陆寒霄还沉浸在第五婷那声,‘你越发壮实了。’ 他喜形于色,叫齐舟真人看的有些神色不悦。 “喂,小子。”齐舟真人背着手,昂首朝他喊,“喂,你他娘的看哪呢?见了老子都不见礼,还他娘的教的好?” 陆寒霄闻言顿时惊觉回过神,他忙俯身揖礼,角度低的不能再低,垂头恭敬地说:“万剑门陆寒霄,见过齐舟真人。” “哼哼。”齐舟真人朝北堂渡投去一个蔑视的眼神,奚落般拉长音说,“北堂渡,你教的徒弟,啧啧,真不错呢。” 君愁阁主闻言抬袖掩笑,觉远大师则单手持印咏诵:“阿尼陀佛,老衲见过齐舟真人。” 北堂渡隐隐发笑,他朝陆寒霄示意领人落座。 陆寒霄立刻领着众人坐定,随后为所有人奉好茶,等做完东道主的礼节后,才驻足站在北堂渡身侧。 这下,万剑门、觉尘寺、紫烟阁、开渊谷。 四大派到齐了。 …… 大殿内的熏香于空中飘摇,但由于空气太过寒冷失了势头,顿时如沉雾般沿着地面平铺而去。 四大派,除却开渊谷不易真人未到场,觉尘寺、紫烟阁、万剑门,三名掌教皆端坐高位,神色正然。 “不易真人此次未带到,竟叫齐舟真人代而行之。”君愁阁主显露隐淡的忧色,“他可还好?” “他连殿门都没出。”齐舟真人撑膝叹气,“仅派了名弟子来知会与我。” “阿弥陀佛,道心痴狂,他可谓是我辈奇才。”觉远大师感慨苦笑,“半生同道尊同坐,竟入得恐魔境。离大道一步之遥,许不知这么些年过去,怕是到了临门一脚的地步。” 听到奇才二字,君愁阁主看向北堂渡,两人互视一眼皆沉默无言。 不易真人入世不过短短数载,娶妻生女,一家和睦,奈何发妻早亡,悲喜交加,于一夜之间白头,修为更是连破四境。 这消息传出引得修真界哗然震惊,随后由上任开渊谷掌门破格点提,承继掌门一职,至此闭殿不出,直至现在。 “害~”齐舟真人大大咧咧摆着手,“我这师弟就是心思多些。自古以来,修真一道无人可破七境,说是临门一脚,怕是难比登天。” “犹抱琵琶半遮面。”君愁阁主惘然呓语,“多年前一见,而今却是再难聚首,他道心坚韧,实是我辈楷模。” “呵呵,来日方长。且不论这些,而今齐舟真人至此为代表,人便是齐了。”北堂渡举杯请茶,“诸位,论事吧。” 君愁阁主掩袖啜了茶,旋即轻轻放下。她看向北堂渡,说:“紫烟阁闭阁许久,我也是久疏风闻。而今既开了阁门,自然要听清辨清。北堂门主,你于信上所书,是真的吗?” “莫约……”北堂渡抬首沉思,须臾后转向君愁阁主,“半日几许,我门下弟子纷纷传信。阎罗岛的魔道,已然渡海而来。” 齐舟真人闻言瞪大眼,惊疑不定地问:“半日?他们已到九州境内?” “还在大漠。”北堂渡抚着须,朝陆寒霄示以眼色,“寒霄,此次回来,怕也是为此事吧。” 陆寒霄当即揖礼,恭声说:“师父神机妙算,确是如此。” 齐舟真人不屑地咕哝一声‘神机妙算个屁……’ 站于身后的第五婷登时掩唇轻笑起来,而驻足于觉远大师身后的了生闻言就晃着脑袋,四仰八叉就地而坐,大脑袋枕着觉远大师的椅背。 “了生,地上凉,快起来。”觉远大师慈眉善目地转向了生,抬手扶着他的胳膊,“师父的位置给你坐。” 这话虽轻,却引得众人都投来诧异的目光。 “这不谈事呢嘛。”了生洒然一笑,宽慰说,“你跟他们谈便是,地上凉快,我有些热。师父,我听的着。” 觉远大师笑了笑,旋即转向陆寒霄,说:“陆施主,你且道来。” “喏。”陆寒霄瞄了了生一眼,随即转向众人,“弟子现下于满红关内从军,今日收到一封塞外飞鹰传信,迦拿率百万之众渡海而来,大漠三庭出兵两万抵抗,外寇前锋先发制人领三千武士出击,郑国边防军吹角营一千甲士亦出征抗击,奈何遭遇魔道妖孽出手,战势扭转,外寇、吹角营,皆败于阵前!” “百万之众?”君愁阁主蹙眉,“皆是凡人?” 陆寒霄点头,说:“迦拿战士皆是凡躯,未曾修道,唯有一名魔道出手。” “这是挑衅呀。”齐舟真人冷笑,“自古魔道出手,皆引得腥风血雨,凡过处而不留活口。可这信却能传回来,他这是做给我们看的。” “猖獗跋扈,气焰甚是嚣张。”北堂渡按着扶手沉下声,“如此看来,我万剑门坐镇大漠,首当其冲。” “千年之规,铁则已破。”君愁阁主婉然一叹,“魔道这般明目张胆于凡人前动用灵力,我等在想做壁上观,也是无济于事。” “而今凡尘世人皆不知我等修真者存在,魔道如此行事,我等只能曝露在世人前。”觉远大师掌间佛珠滑动,“我佛慈悲,降妖伏魔,金刚怒目,觉尘寺恐再难为世人诵经祈福了。” “觉远大师,这魔道崽子撅着屁股讨打,我们难道还不好意思下手不成?既然不能洁身自好,那就打他娘的!”齐舟真人拍了桌,“千年前我们能把阎罗殿打出九州,今日何尝不可?这些崽子他娘的就是皮痒!” 君愁阁主和齐舟真人过去本是好友,眼下见他动怒,便抬眸一笑,说:“真人,话可真粗鲁。” 齐舟真人尴尬笑笑,端茶以做掩饰。 紧张的气氛被这么一搅和,众人皆是轻松地笑起来。 “话糙理不糙,真人真性情。”北堂渡笑容顿了顿,神色缓缓转为肃穆,“只是,千年前他们大败如此,而今卷土重来,必然有所依仗。” 陆寒霄闻言当即说:“那魔道于阵前曾言‘征四海,战九州,登金殿,戮帝王。’还曾狂言,‘聚合四灵,一统天下’。” 这话一出,除却北堂渡,余下众人皆是双眸一亮! “聚合四灵……”第五婷小心翼翼扯动齐舟真人衣袖,悄声说,“师父,四灵莫不就是四大真灵。” 齐舟真人张了张嘴,摸着下巴讶然喃喃:“不能吧?他们应该……” “青龙、朱雀、白虎、玄武。”君愁阁主语气凝重,“四大真灵已近千年未现,莫不然魔道知晓真灵所在?” 她说完忽地看向齐舟真人。 觉远大师白眉微拧微松,没有说话,只是原本在掌间转动的佛珠忽地停下了。 北堂渡保持着淡然的笑意,可却显得很僵硬。 “古典记载,朱雀镇于南,因天地乾坤扭转,逝于正北。”站在君愁阁主身后的一人突然出声,“亘古以来,四大真灵消形不存。师父,大漠黄沙赤地千里,魔道如此狂言,莫非朱雀就在大漠之中?” 出声这人戴着一顶斗笠,白纱遮面叫人看不清容貌,但陆寒霄却认得此人。 她是君愁阁主的得意弟子,武诗柳。 “难说。”君愁阁主话语犹疑,“古典记载过于悠远,自古以来修道之人遍寻天下,都不曾觅得四灵踪迹,魔道远在海外,消息不尽得如我们这般灵通。” 武诗柳顷身凑近,面纱微垂飘动,她说:“师父,不如请出赤翎羽,一探究竟。” 君愁阁主眉头一挑,正想说些什么,可须臾之间,她忽然转动眼珠扫视众人,旋即轻笑说:“本阁主一时没了主见,那……依诸位之见呢?” 这话是试探。 齐舟真人闭上眼不做声,觉远大师则盘着佛珠微笑。 北堂渡抚着须看君愁阁主,半晌才说:“人算不如天算,何不如我等派出门下弟子出塞,一试便知。” 君愁阁主微斜绝美面庞,疑声问:“北堂门主,意欲在行四派合纵之势?” “魔道卷土重来,唯有我四派正道可为天下先。”北堂渡眸含剑锋,沉声问,“既如此,我等为何不复千年前盟约之誓,与魔相抗?” 第一卷 只手遮天 第四十八章 景诚 两者对视之间皆在思量,而觉远大师微微颔首,说:“四灵之事,事关重大。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依老衲之见,此计可行。” “寒霄。”北堂渡缓缓侧眸,“此行,你去。” 陆寒霄震声揖礼,说:“喏!” 君愁阁主后倾身,说:“诗柳,事关重大,紫烟阁便派你与陆师侄同去,你可敢否?” 武诗柳迈着莲步渡到君愁阁主身前跪下,揖礼朗声说:“弟子愿往。” “了生。”觉远大师朝身后缓下声,似询问般地问,“你……” “去可以。”了生起身拍着裟袍,“师父给些盘缠用度便可。” 众人哑然。 三派皆已做出决定,唯独齐舟真人未出声,他坐在高位上,眸里转动片刻,忽地抬首嘿嘿一笑,说:“那,婷儿……” “弟子与众四派师兄弟同去。”第五婷语带安抚,“师父莫担心。” “那傻小子要在,他去本是最合适的。”齐舟真人显得有些不忍,“眼下人不在,你去,定要当心。” 第五婷眨了眨眼,恬然一笑,说:“婷儿知道了。” 四人领了命,旋即退出大殿。 北堂渡等了片刻,起身渡步下了台阶,他渡步之间,说:“方才门下小辈在,有些事未曾言明。此次魔道率百万迦拿外藩入侵,令我想起了千年前一则往事。” 君愁阁主才思敏捷,问:“门主是想说千年前那场大战?” “不错。”北堂渡倏地转过身,“古典尽数记载大战详细,魔道将灵力注入凡人身躯,夺其魂魄,令其如行尸走肉,嗜血好杀。我等正派弟子心存良知,不忍屠戮无辜,致使数万大好修士血染问道山。” 觉远大师闻言想起先辈祖师谈起那场大战,无数凡人被阎罗殿魔道抹灭魂魄,成了一支只知杀戮的大军。 漫天飞剑,光华照亮苍穹,问道山正魔大战,双方皆死伤无数。 想到深处,他不禁惆怅摇头,手持佛印轻诵佛号。 “阿弥陀佛,门主忧虑也是老衲所忧。”觉远大师环视三人,“迦拿战士足有百万,若是遭魔道蛊惑被世间权财欲念所蒙蔽心神,那便是魔道一大助力。试想百万无魂无魄之师踏足九州,那俗世无数黎明百姓,恐遭无妄之灾。” “北地大漠曾有魔道驻地,要想抹灭百万魂魄,须得启动大阵。”北堂渡思路清晰,他望着殿外,“从信中所书看来,百万迦拿战士还存有心智。” “我记得那大阵须得献祭活人才能启动。”齐舟真人仰身闭目,叹声说,“不止一点半点的活人呀。” “即便百万迦拿战士皆成无魂无魄死士,于我等修士而言,他们还不是对手。”君愁阁主缓声说,“现下应探得魔道到底有多少人。” “阁主,修士对敌死士自然轻而易举。”北堂渡声显空洞,“可死士若对上的是凡人呢?” “凡人?”觉远大师苍老的嗓音透出暗哑,“门主是说?” 齐舟真人霍地跳下桌椅,指着大漠的方向高声说:“他敢?他就不怕遭天谴吗?!” “正是。”北堂渡环视三人,“兴许此次,我们面对的,恐怕不是百万死士。” 君愁阁主俨然噤声,她虚掩着唇,睁着难以置信的眸子。 她想到了最坏的结果。 四周的空气又冷了不少,天巅飘起鹅毛大雪。雪花飘零间,寒气窜进大殿,压的琉璃龛里的火焰都骤减缩小。 火势趋近覆灭,天际的乌云乌压压地朝着天巅扑来。 “苍天。”觉远大师心神颤栗,“怜悯呀,苍天。” “苍天无情,凡尘有情。”君愁阁主惆怅侧眸,“人间的帝王怎知这般阴毒恶谋?凡人于君王而言,皆如苍天望凡尘蝼蚁。他定会出兵镇压,大漠也定会血染万里,就连九州也……” 北堂渡在霎时间丧失了镇定从容,他渡步到大殿前望着乌云,疲惫地说:“那就看如今这九州之主,到底是不是征伐果断的杀伐之主了。” 乌云横过天际,盖住天巅。 染黑了白云。 …… 临近立夏,骄阳高照,阳光润的池塘边的露珠垂在叶间欲滴不滴。 这片池塘犹如一片广阔的湖泊,东南西北四方阔建的足有行军校场般大小。 景诚帝尚是幼年时,此处本是片广阔的密林地,可在他及冠那年叫人伐了。挖土冲泥灌了足有一湖莫约的山泉,沿边筑有红玉山石,围着大湖立成过膝的浅坝,后在湖中投入七彩斑斓,尾色不一的鲤鱼,最后在湖底提笔刻字。 天河。 大河顿成波澜壮阔之势。 日头高过晌午,一名小太监渡着匆急的步子,沿着湖边跑,他弓着腰,垂下的额头上不时冒着细密的汗珠。 小太监疾步掠过湖边,径直奔到湖心的大凉亭。 凉亭一侧立着一尊石碑,内刻锐利的两个大字。 天亭。 天亭坐落于天河湖心,稍远的殿台楼阁边搭着戏台,台上正有一帮戏子捏着腔调唱戏,骨梆子敲打间,歌乐沿着湖波涟漪传荡飘去。 小太监按着台阶跪下去,咽着唾沫喘了口气儿,随即尖声高喊:“禀陛下,司徒公到了!” 年过四旬的景诚帝此刻正搂着一名妃子看戏,他似听着声儿,可没搭理。 这名妃子生的姿色绝美,乃是近些时日得宠的雪美人。 景诚帝好酒色,曾命司徒公于九州寻遍绝色良女子入宫。更修建四座宫殿,亲手提匾,风、花、雪、月。 奇怪的是,自从他承继帝位以来年年选妃,却只纳下三位美人于风、花、雪三座宫殿。唯独广寒宫一直空置,并且,他还会在每年的七月初七独自到广寒宫住上一夜。 这个习惯令宫里的宫女和太监都摸不透,只是过去的某一年里,有太监于七月初七夜间打更途径广寒宫,隐约听到幽寂的宫殿内传出笑声和戏腔唱词声。 而后一天的清晨,那名打更的太监便死在天河中,光鲜的袍子被嫣红的血浸透,千万尾鲤鱼争先恐后的抢着掠夺尸体上的肉。 自此,广寒宫便成了这座皇城唯一的禁地,无人在敢提起。 此刻景诚帝盘坐在裘皮软榻上,一手撑着立起的膝头,一手握着白玉酒爵摩挲,一膝横在榻上,眉眼聚精会神地看着戏,听着戏词面色时有变换。 雪美人枕靠着景诚帝的膝头,如墨的发似丝滑的绸,散在地上。 她一手轻柔撩拨抚摸着景诚帝的胸膛,一手攥着丝帕,轻声呢喃地唤:“陛下,外边来人了。” 冕冠坠着珠帘,景诚帝纹丝不动,那珠帘便挡着神情叫人看不清喜怒哀乐。 他的声音像是从山的那头飘来的,透着悠远的意味:“不急,看完在召。” 雪美人糯声应了,她悄悄朝跪伏在亭外的宫女撇了一眼,旋即才转向前方,望着戏台抿唇微笑。 宫女察觉到这个视线,当即侧首压着清脆的声音说:“陛下看戏正高兴着呢,你到外头知会司徒公老大人一声。” 小太监如临大赦,急忙起身就往外头跑。 “诶,等等。”宫女忙提着声唤,“莫要跑,惊了天河里的鱼,准荡的一春儿的水不安宁,若是惊了陛下看戏的兴致,你担待得起吗?” 小太监登时顿足,他打了个战栗,忙转身朝宫女拜了拜,随即踩着无声的步子沿着长廊小跑。 戏台上的唱词才刚刚开始,这是景诚帝今日晌午听的头一出,他每日要听上三台戏,晌午一出,晚间一出,就寝前一出。所以宫里养着一帮戏子,都是从烟、门两州请的名角。词本则由司徒公请专人写,每天都出个新花样,以免景诚帝觉得厌,没了看戏的兴致。 晌午这出唱的是烟州有名的曲儿,叫万民颂,本是黄道吉日称颂神明的曲子,被戏班子特意编成了戏。 就见几十名戏子在台上交换身形,挪动步伐,长袖卷动舞成风。歌舞也紧锣密鼓地敲的激烈起来。 景诚帝抬酒爵饮了些许,旋即搁在案上,抚着青须默默颔首。就见珠帘随着动作微动,那双曝露出来的龙目带着审视,紧盯戏台,隐泛慑芒。 戏曲唱到后头,就见几十名扮做百姓的戏子朝扮演天神的戏子叩拜,绵长的戏腔伴着一声‘天神护佑郑国山河,万世安康~’。 一曲唱罢,众戏子朝天亭跪下,叩首伏拜。 “好呀,好。”景诚帝拍了一掌,旋即抚须问,“这次的词是新提的吧?” 天河边的湖水静若停止,四周的寂静无声,景诚帝一开口,声音仿佛从水中透出来,隔着笔直的长岸,仍旧清晰可闻。 “回禀陛下,是新提的。” 一名戏子双手撑地,面朝下紧张的弓着肩,“原先的曲子是烟州地方唱词,草民恐陛下听的不顺,便着人略作润笔。” “改的好,甚好。”景诚帝颔首,手指虚点着前方,“朕等着晚间的曲子……你等且先退下吧。” 戏子们当即再叩首,面朝景诚帝跪伏着退了几步,随后才退出戏台,作鸟兽散。 “美人。”景诚帝袖袍一摆,微微闭目,“你亲自去,请司徒公到殿内,朕,片刻便至。” “喏。”雪美人端庄垂首,迈着款款莲步退了两步,忽地缓而慢地抬头,说,“陛下……” 第一卷 只手遮天 第四十九章 真龙 她咬着唇似难言启齿,又似羞涩,半晌都未开口,只是含情脉脉地望着景诚帝。 “今夜让奴才准备妥当,朕会去的。”那冕冠里似传出轻笑,“你好生等着便是了。” 雪美人魅眼微抬,抬袖掩着面,声若蚊吟地说:“臣妾……遵命。” 雪美人由宫女搀扶着退下了。 景诚帝独自一人坐在亭中一言不发,宽阔无边的天河环拥着天亭,艳阳照下将帘布映照出一抹阴影,他孤独地栖身在阴影中,死寂地如同雕像。 垂首望着桌案前的白玉酒爵,抬指把玩感受着那仿如肌肤的玉感,在细腻的触感里他凝起了眸,随后又看向案桌前摆放的食鼎,九樽食鼎里盛放着各不相同的菜式,山珍海味,清淡野蔬,珍稀兽肉。 菜肴的香气弥漫在口鼻间,他的双眼在九樽鼎之间来回扫视,忽地轻声笑了笑。随后拣筷挑了挑菜,片刻又放下了,口中叹出一口长气。 远处绵长的山脉吹来一袭清风,湖面跟着起了涟漪,冕冠下的珠帘摆动着现出了他的面容。 景诚帝生的面若真龙,眉长而浓,眼透慑芒,鼻梁高挺,双颊红润。 据传早年他生的仙人之资,潇洒不羁。可当过了四旬高龄,他逐渐现出了皇室王族的天命之象。行如山,站如松,声如雷,王者之气遮掩了过往的影子,成就了如今的他。 灵台侍诏曾为其占卜卦象,称,承天之运,九州真主。 景诚帝盯着其中一樽食鼎,望着那翠绿的野蔬,眼角忽地微微抽搐起来,口中说着:“好一曲万民颂呀,好的叫朕心肝惧裂,痛不可当!” 话语透着难忍的沉重,从口齿间溢出来。 他站起身,抱着食鼎朝阶下渡步,口中说着:“朕疼惜你,亦如先帝惜才,要你镇住那片土。可如今呢?如今万民称颂你,称你是天神。哈哈……” 他停步站在台阶前,脚边的湖波荡漾着朝他这边推来。他举起食鼎望着,在哑然的苦笑声中继续说:“那朕是什么?你若是天神,那朕呢?朕……是什么?” 话语刚落,他双手一松,食鼎骤然落下,磕在玉阶上,滚动着落入湖中。 溅起大片水花。 浪潮汹涌了几分,波浪濡湿了景诚帝的靴,湖中的那千万尾鲤鱼涌向食鼎争前恐后的抢食。 他冷漠注视着这一幕,淡漠地说:“喂不饱的,永远喂不饱的。这天下太饿了。” 长袖一舞,沉重的似千钧坠,景诚帝头也不回转身迈步走上玉阶,朝着长岸走去。 湖波点点,浪涛翻涌,万条鲤鱼掠夺着野蔬,只剩残根在湖面上飘下浮。 可那鼎未沉下去,鲤鱼群簇拥拱着食鼎,将其推在湖面之上。 在晃动间,鼎腹现出一个大字。 烟。 …… 摆袖、摆袖。 景诚帝走路喜欢摆动着长袖,袖上绣着的五爪金龙似在飞舞,他就这样摆着袖慢悠悠地渡着步子,直到御书房的殿门前才停下。 龙袍后帘拖在后头,原先紧跟步伐的太监猛地顿步,照规矩他是绝对不能抬头看天子的,哪怕一眼,只是此刻空气莫名的沉静,他不免飞快地抬眸闪电般的瞥了一眼,便收回了。 晌午的艳阳照不进殿道里,檐下筑了燕巢,幼燕伸着脖子唧唧喳喳地叫唤,引地景诚帝抬头望去。 他看了半晌没动静,余下的太监都弓着身子等着。 景诚帝抬着头,语调悠缓地说:“来人。” 一名侍在他身后的太监当即又弓了几分身子,应声说:“奴婢在。” “这燕是新燕,莫叫人端了窝。”景诚帝略微抬高下巴,仰视着燕窝,“难得呀,堂前燕还能到此一游。” 太监郑重垂首揖礼,掐着嗓柔声回答:“陛下的话,奴婢记下了,后头定吩咐下去。” 景诚帝望了片刻,随即轻甩袖袍,渡步进了御书房。 此刻御书房内正站着一名须发皆白的老人,他见景诚帝进来,当即跪下叩首,高呼一声:“老臣参见陛下。” “嗯……”景诚帝颔着首渡步绕过书桌,坐定后一摆袖袍,气定神闲地说,“唐司徒,坐吧,到了朕的家里莫要拘谨。” 此人正是郑国三公之一的司徒公,唐鉴开。 唐鉴开年入花甲,身子却硬朗的很。他身为三公之一,但鲜少参与政事,平日好吟诗作赋,养花种草,亦或是摆弄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这一点和景诚帝爱玩乐的性子很是合得来,所以每日他都要进宫陪着景诚帝,聊三川五岳的奇闻趣事,以逗龙颜大悦。 “不敢,君臣有别。”唐鉴开撑着膝头站不起来,有眼力见的太监上前搀扶,他在起身间说,“陛下疼惜老臣赐座,老臣感激涕零。” “君臣、君——臣。”景诚帝长吟着双手撑膝后倾几分,眸子上抬,说,“此处不是大殿,朕平日也不上朝,哪有那么多规矩?呵呵,瞧瞧外头,昨日朕回寝都未见着那新燕,今日倒像是被人画出来的,突然来了。呵呵,朕也老了,一眨眼的功夫,都不记得谁来过,谁……还记得朕呀。” 景诚帝说这话是笑着的,唐鉴开听着这话,落座时身子一僵,屁股都还没坐到椅子上,保持着苍老微笑的额角肌肉抽了抽。 唐鉴开慢慢坐下了,他直起身子,笑着说:“臣每日记着陛下的曲子,今日便是来垂询陛下的。” “曲子编的好,甚好、甚好。”景诚帝从容地手撑龙椅,“祈神求福,佑我大郑千秋安康。也是朕之心愿。” 唐鉴开跟着笑,续着说:“近些年烟州大水如往年般复发,堤坝修建的越发高了。这都是陛下圣明,才不至百姓流离失所。” 此刻两人交谈间,于内侍奉的太监正跪坐在桌案前,朝着一金鎏熏炉内点香,烟蕴沿着镂口向外冒着,像是云雾,迎面朝着地面染开。 “不是我的功劳,是天的功劳。”景诚帝朝熏炉撇了眼,“苍天垂怜,莫叫我郑国子民受苦,呵呵。都有酒吃,有肉饱腹,如此方称得上是万世安康,永享太平。” 太监盖了炉盖,无声地侧步后退到纱帘下站着,垂着头。 “今日这戏,提醒朕了。”景诚帝抬了抬袖子,“唐司徒,你听朕说。” “老臣听着。”唐鉴开翘首以盼,“请陛下赐训。” “派人去烟、门两州,伐些木来。”景诚帝眸子转动缓声说,“朕要建楼,大楼。要高,比山高。装衬要好,要最好。朕要建一座天下第一楼,登高望远,祈神敬奉。这事,便交由你去办。” 唐鉴开听着话颔首,抬头时目光掠过四周站立的太监,随即说:“陛下心系天下,实乃我大郑之辛,老臣立刻去办——” 唐鉴开说着要退下,可景诚帝忽然喊了一声。 “慢。” 唐鉴开站定躬身,望着景诚帝静待后文。 “此事不急,明日在办吧。”景诚帝抖着袖子探出手指,指着外边的天河说,“留下与朕看了晚间的戏再走不迟。” 唐鉴开当即跪地,说:“老臣遵旨。” 就在这时,御书房外忽然传来一声太监尖细嘹亮的吆喝。 “焦皇后到~” 两人闻言皆是眉头一挑,旋即都在刹那间恢复如常。 焦皇后头戴真凤头冠,发髻高梳凤冠髻,身披柔滑且奢华的凤袍,红妆微点黛,眉眼似朦星,她笑不露齿,端庄、优雅地迈步。 那裸露在袖外的手似水做的,由宫女扶着跨过门槛。耳坠坠着的流苏似帘瀑而下,在摇曳间,传唱着清脆弦音。 她朱唇轻启,柔声说:“陛下圣心仁厚,想着天下子民。臣妾贱薄,听着也想为陛下出点儿力。” 她屈膝叩拜了,景诚帝探出长指虚点着,看向唐鉴开,说:“朕的皇后呀,宅心如此,夫妇何求?呵呵,皇后,你说说,你有什么主意呀?” 焦皇后莞尔一笑,说:“方才在外头听着陛下要派人从烟、门两州伐木,臣妾兄长而今镇守西境,上月为臣妾送了黑木料的熏香,这不——” 焦皇后捻着兰花指指向金鎏熏炉,继续说:“昨日臣妾命人送了些过来,陛下,这黑木的料子极好,西境外藩用黑木做梁,水侵长年不朽,火烧而蕴香,用来做陛下的天下第一楼,乃是天赐良配。” 景诚帝抬手撑着龙椅,那藏在袖里手捏着扶手上的龙头逐渐发力。 他面上依旧泛着和煦的笑,只是被冕冠垂着的珠帘遮挡了。 “闻着,宁神。甚好。唐司徒。”景诚帝看向唐鉴开,“便如皇后所言,交由你去办。” 唐鉴开揖礼,说:“老臣遵旨。” “西境与烟、门两州相隔甚远。”焦皇后撇了一眼唐鉴开,旋即侧首正视景诚帝,说,“老大人年迈,劳苦功高,西境伐木一事臣妾可推举一人前去办了。” 景诚帝凝视着焦皇后,声音悠远地从龙椅传荡开来:“谁?” 焦皇后露出那可爱的虎牙,嫣然一笑说:“臣妾之兄,焦鸿雪。” 景诚帝闻言一滞,唐鉴开垂首倒吸凉气。 大厅内沉寂无声,落针可闻。 焦鸿雪掌权西境,无王召不可入都,现下焦皇后突然借伐木之说让他回来,为什么? 景诚帝在长久的沉寂里审视着焦皇后,心头的疑窦越发好奇发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