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京小仵作》 第1章 女囚 八月桂花香,十月芙蓉面。 所谓一城一境。 王都的贵族们正在芙蓉花中戏,蒙州扑满风沙的七城已经洋洋洒洒飘起了雪粒子。 陆安然走在蒙都主街上,朔风凛冽,像是要掀飞头上的帷帽。 她微垂眉眼,恍若遮蔽了周围一切,步伐不紧不慢,细碎砂砾伴着风雪铺满路面,一步踩出一个脚印。 风漏过指尖,寒风刺骨,指腹按着掌心中的纸条,却好似烫了手指皮肤。 “王都,人到。” 简单四个字,令陆安然深吸了一口寒冬凉气,从喉口开始沁入心脾,整个人提神灌肺。 也就忽略了接头人冷嘲热讽的那句:“陆家大小姐,蒙都城主人陆郡守掌上明珠,也会同我等下九流打交道,稀客。” 到街交口的时候陆安然倏然停下脚步,前方叫人墙挡住了。 若是可以,陆安然直接就换一条路绕过去,可是她要找的人就隔了人墙所在的街,后面那排房舍里。 木制轮子滚动石板的声音,穿透人们交头接耳的议论声,跳跃入陆安然的耳中。 轱辘,轱辘…… 一声,两声,倒不像是敲打着石板,仿若直接叩击在人心口,无端给人一种闷雷般的轰鸣。 陆安然抬了抬下巴,隔着帷帽看向前方,一辆囚车正缓缓行来,随之,人们的声音伴着说不清的猎奇更加慷慨激昂起来。 “是个女囚犯咧,这是……要死刑?” “你居然不知道!这女的她谋杀亲夫!” “怎么说?” 陆安然只想安安静静的等着囚车过去,然后可以完成她今天出来的目的,毕竟她的时间并非很够。 偏偏事与愿违。 大抵那些押赴死囚的官差觉得女子所犯罪行深恶痛绝,居然就在人群最多的地方停了下来,也好给街坊们扔菜叶子臭鸡蛋的机会。 所以,那些流言碎语不间断便闯入漫不经心的陆安然耳中。 “她啊,洞房花烛夜毒死了新郎。” “真够歹毒的,身段还挺苗条像模像样,看不出来能干出这种事。” 陆安然瞥了女囚单薄囚衣下因寒冷不受控的轻颤身体,不懂在别人眼中下毒和身段是怎么扯上关系的。 “嗤,一看就是祸害,我呸。” “这可好了,按着我们蒙州的律法谋杀亲夫那是要受焚刑的。” “烧死她都算轻的,谁让她勾三搭四。” “这话怎么说。” “听说啊……”说话的是五旬左右的老妇人,整个激动的眉飞色舞,口沫横飞,“她在外有个姘头,新婚夜趁着新郎喝多了和姘头……这不被发现就……” 中间断的地方,那老妇人神神秘秘压低了嗓音,陆安然并未听见,可足够她脑部出一系列人伦惨剧。 这时候,囚车终于再次动起来,擦身而过时,陆安然一个抬头,对上了囚车女子一双水光泛红的眼睛,不禁微怔。 嗯? 什么味道? 陆安然揉了揉鼻子,旁边有人已主动替她解惑。 “闻到没有?刚才那股子狐媚味道!” “听说就是这个香味确定她是凶手,想赖都赖不掉。” 囚车离开了,聚集在此地的人散开,一起涌向行刑点,群起激动,像是赶赴一场旷古盛世。 陆安然重新迈开步伐,熟门熟路的来到这排房舍的一间,叩门三下,心里默念十几息还没有动静,伸手推开黑漆大门。 天光骤然照亮里间,因门窗紧闭而昏暗散发着古怪味道的房间才似乎注入一丝生机。 陆安然等味道散了才拾步进去,一脚踢到了什么东西。 第2章 条件 风声呼啸,吹打房间唯一的窗户,发出吧嗒吧嗒的声音。 陆安然两根手指在桌面上轻敲,到第七下的时候,地上传来两声咳嗽声。 “死丫头,不知道尊老爱幼,也不扶老头一把,可怜老头儿一把老骨头躺地上差点……”骂骂咧咧的声音骤然停止,拍打自己嘴巴,“呸呸呸!” 陆安然淡定的睨他一眼:“皮厚,冻不死。” 一道人影嗖的从地上窜起来,瞪大眼:“你你你,怎么说话的?” “……要死也是毒死的。”陆安然接着自己的话说出后半句。 老头差点气个倒仰,扒拉开脸上乱糟糟的头发,呼哧呼哧把手边的一碗茶全灌入嘴里,冷冷道:“死丫头!嘴里没有半句好歹话。” 说完,却得意的用拇指抹着嘴角一笑,“哈哈,今天又有事求老夫吧,告诉你,没门!” 陆安然已经习惯了老头风来雨去的脾气,只道:“我救你了。” “我让你救了?” “我救了。” 老头子嘴角一抽:“哼!说好的好像不是你的毒一样。” 没错,老头儿是中毒了,陆安然过来的时候一脚踩在他脸上,踩了个口吐白沫,身体抽搐。 陆安然看着老头脸上那个鞋脚印,莫名闪过一抹心虚,“条件?” 老头哼哼唧唧的用眼白飞了陆安然一眼:“路上的女囚看见了?” 陆安然眉头微蹙,眼中闪过什么。 “哈哈,这次不要绒山的雪狼心,也不要地下的阴木根,就要你替那个女囚翻案。” “翻案?” “不错!”老头捋了捋花白的胡子,挺直背脊,外面的光照在脸上,倒有了几分世外高人的气质,“阿嚏!”瞬间又消失无踪。 认识老头两年多,陆安然不知他的身份底细,也非师友,他们之间建立的关系只有交换。 陆安然从老头这里换取想要的东西,而老头每次说一个条件,只不过老头的要求比较奇怪,要求的东西也五花八门。 她摘过王员外家的酸李子,也刨过城外的塞昄河淤泥,或者抓了只老鼠让陆安然剖开,经脉剥离,脏器完整,又或者扔一张配方让她做出里面的毒药…… 这次老头中的毒就是陆安然上次的成果,自然不是他主动饮毒试药,还不就是……一个喷嚏的事。 “死丫头,毒药里加胡椒粉,我看你就是存心的。” 陆安然:“嗯。” 老头儿不敢相信:“你你你……”摔桌! 陆安然嫌弃的看着一惊一乍的老头:“你不是没死?” 死?死了就来不及了! “喂?你干嘛?”老头看向走到门口的陆安然。 陆安然转眸:“完成这次的任务,我要你那本《千金药典》。” 老头捂住心口,一脸痛心疾首:“老头儿就知道,你这死丫头光惦记老头这点压箱底的宝贝。” 《千金药典》——传闻药圣所著,乃药圣毕生心血,涵盖上万种疑难杂症,大夫们眼中的无价瑰宝。 药圣以为,人命价值贵于千金,故名《千金药典》。 只是世人皆知《千金药典》自前前朝就遗失,算下来几百年之久,陆安然不了解怎么会到了老头手里。 不过,很快是她的东西了,来处又何必多问。 陆安然一脚踏出门槛,听的老头在后头幽幽一句冷话:“呵,这回答应的这么痛快?” 陆安然临街而站,烈风呼啦啦卷着她的红色披风,像盛开在天地间的唯一色彩,她的面容隐在帷帽后,只有清澈淡然的声音,穿透周遭灰霾,直达老头耳边。 “怕你输不起,反悔。” 老头看着女子背影渐渐远去模糊,忽而一声哂笑:“死丫头。”随后眯了眯眼睛,笑容变淡:“王都的人也该来了。” 第3 章验尸 ‘蒙都县署’四个字用金戈铁马的笔势写就,只挂在头顶,就叫人感觉到一种天家余威,不容亵渎。 陆安然仰头看了一眼往前走,不出意外叫两边镇守的衙役拦阻了。 “县衙重地,不得擅入,还不速速离去。”左边的衙役身材魁梧,面容黝黑,经过风沙捶打的脸更添了一抹威武气势,声音粗壮有力,寻常人听了不由得心生忌惮恐惧。 陆安然废话不多说,直接道:“我要见于知县。” 一般人只敬称一声知县大人,哪像这女子口气轻轻吐出‘于知县’三字,倒像是喊属下。 衙役心中虽闪过一抹古怪,仍旧不动如山道:“知县大人非你想见就见,有冤情就击鼓,休要在此闹事。” 再说,今日杀夫的女囚午时三刻要被处焚刑,如今已巳时四刻,离行刑不到一个时辰,这会儿知县估计早赶过去。 陆安然垂目,在衙役以为她要放弃离开时,却又拿出一样东西扔过去,口气中带出一丝疑惑,“于知县说上次的案子存疑,明明让我今日前来验尸。” “你是大夫?”两个衙役互相对视一眼,不太相信道:“哪里有这么年轻的大夫。” 况且,还是个小姑娘。 陆安然抬了抬下巴,“你手上的东西可有作假?” “……不假。” “所以,请带路吧。” 衙役左右翻看手中小小令牌,确信是衙门发下去的仵作牌子。 因仵作一职低贱,收入微薄,蒙都城中并未有专人担任,通常是找了城中大夫在发生命案的时候代为验尸,以令牌为准。 若不是这两个衙役资历尚浅,陆安然倒不能这么快就混入县衙,不过最主要多亏了那块从老头那边顺来的令牌。 陆安然习惯了老头手里奇奇怪怪的物件,也还是不懂他平时是不是专门捡破烂的,什么都有。 所谓的验尸房不过就是一座破旧小房子,座北背阴,里面分割成几个房间。不知是否心理作用,总觉得那里似乎常年笼罩着一股森森寒气。 那位魁梧的衙役跟着陆安然来到了门口,一只脚夸出去,‘嘭’的一声,门板直接撞在他的鼻子上,大丈夫流血不流泪,他两眼唰的流出了两行热泪。 真特娘的疼! “我验尸的时候不喜围观。”女子清清淡淡的嗓音漏过门缝飘出来,打消了衙役踹门的冲动。 最主要衙役对里面的尸体比较怵。 房间里摆了三具尸体,陆安然一一掀开白布,一个老妪,一个胡子拉碴的中年人,剩下最靠边的年轻男子,及冠年纪,嗯,就是他了。 她将帷帽取下,从腰间抽出一副鹿皮手套戴上,掰开尸体的头先看外表,随后撑开眼睛,再用手支起尸体脑袋,另一只手掰开嘴巴,低头打量许久,甚至还用手指拨开舌苔,观察牙龈周围。 接着,手指在尸体重要脏器按压,确信没有其他致命伤后,眼眸掠过一抹沉思。 “既然如此,那就只好这样了。”陆安然低低的自言自语了一声,从袖筒里抽出了一样东西。 寒光一闪,银光如刮过的凛冽寒风,鬼气阴森的验尸房再降下一丝不知名的寒气。 衙役在外等了半个时辰,几次看着门板要伸手,终究忍耐了下来,只是这里面一点动静也没有。 他心里嘀咕,莫不是小姑娘叫尸体吓晕了。 “算了,还是去看看。”衙役一个抬手用了大力气,谁知门正好开了,他整个人直接撞进去,朝地上打了个滚。 捂着屁股还没站起来,女子清棱棱的声音从上面砸下来,“证物间在何处?” “啊?”你一个充当仵作的小大夫罢了,拿自己当捕快呢。 “我刚才把那具尸体剖了。”陆安然说道。 衙役一个愣怔。 陆安然继续说:“可能剖错了,不过是肚子开了大口子而已,我缝合的不错。” 衙役:“……”重点是缝合的问题吗? “拿上证物,带我去见叶知县。”陆安然说着话,舌尖一勾,凭的淡定从容,一字一顿,四个字缓缓吐出:“负、荆、请、罪。” 第4章 知县 朔风刮过整个蒙州境,乌云织布,黑沉沉的压在蒙都城上头。 与这彻骨寒风不同的是,在城西市集门口,人头攒动,乌拉拉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群起激动,热火朝天。 越过众人头顶,高一丈的刑台突兀的显示出来,四周摆放了一圈干木柴,衙役正倒上火油。 女子纤弱的身体绑在身后木桩上,双手向外打开,被粗麻绳分别固定两边,她向下垂着脑袋,不哭闹也不喊冤。 就像是失了生息的破布娃娃。 赭衣空落落,脱了鞋的脚荡着,无根无基,狂风带沙粒,卷的衣布如海浪猛拍,狠狠全打在了身上,使得木头架子也发出轻微的咯吱咯吱的声音,仿若替女子呜咽低鸣。 萧萧寒风中,围观的人热情高涨,像是开水里猛然下了一锅生饺子,带起一片激荡的翻滚。 “啧啧啧,这么年轻可惜了哟。” “毒妇,烧死了活该!” 人们指指点点,就算脸上露着悲悯,说着可惜,眼里无一不是看热闹的兴奋。 更何况,女子犯的是杀夫重罪,官府已经定案,便是十恶不赦之徒,他们怎么就不能看一个恶人的笑话了。 于知县问旁边的师爷:“什么时辰了?” 师爷看了眼刻漏,回道:“大人,还差点。” “嗯。”于知县四平八稳的坐在官椅上,饶是风再大,吹的官服猎猎作响,也不曾动摇他的官帽一分。 师爷想到什么,低声道:“这桩案子大人破的神速,算在功绩册上,待年底官员考核必能锦上添花。”提升提升官位。 不过后半句师爷只敢放在心里,两人心知肚明,却不可言说。 说到这个话题,于知县沉沉叹了一声,沉邃的眼眸中闪过几许仕途不顺的无奈,他何尝不是心中憋了口气。 “时不待我啊。”于知县望着阴云遮空,阴霾的天气倒像是他内心写照。 师爷摇摇头,他在蒙都县署担任了三十年的师爷,怎么能不知道于知县的心情。 于知县这个人生来就比寻常人倒霉了些,他三次科考,第一次迷路了没赶上,第二次提前半年出发倒是赶上了,只不过考到一半因为风寒症未痊愈晕过去叫人抬出考场,自然也算失败。 最后一次,也就是定康十八年,于知县终于得偿所愿,成为了那年的二甲进士。 《选举制》曰:一甲三人,二甲一百八十三人,三甲一百七十四人。 光看数字不少,可需知每年参加科考的有几千甚至上万之众,便了解这中间脱颖而出有多困难。 再说于知县乃二甲五十六名,说他天之骄子差一点意思,可假以时日,定是国之不可缺少的栋梁。 可问题就在于,当于知县在翰林院苦干五年,终于要得到重用时,夏武朝被灭了。 新帝不可能把所有前朝旧臣都废弃,只是终究难得重用,别说内阁遥遥无期,就是三省六部都再和他没有关系。 最后被打发来了蒙都当知县,这一来就是十六年,从一个满腔抱负的青年才俊逐渐成为现在消沉度日,专研官道的老油条。 想到这里,师爷又替于知县叹了口气,眼睛一瞥,顿时打起了精神,“大人,时辰到了!” 于得水收敛了一下心神,嘴角往下抿,显出他的官威来,抓了令牌在‘死’字上用朱砂笔圈了下,准备扔出去。 “慢着!”这一声清喝于沸腾的人群中响起,仿若煮的滚烫的锅里注入一丝冰水,本来翻腾的饺子顿时偃旗息鼓。 现场,出现一瞬的安静。 最懵的人是带陆安然前来的衙役,你一个犯了错误来请罪的人,凭的什么胆子敢对着知县大人大呼小叫。 陆安然却不管这些,她双目灼灼似能穿透帷帽,灼伤于知县的脸。 “小女子来此有一问。”她不卖关子,也不等知县询问,自顾一口气顺着道:“知县大人取名方镜,不知是否有明镜自鉴?” 第5章 闹刑场 在诡异的静谧过后,于知县的脸色慢慢变的冷沉起来。 “你是何人?” “大大大……人。”陆安然旁边的衙役抹了一把额头冷汗,双手抱拳出来道:“这女子说是大人征召来的仵作,为前几日伤重而亡的壮汉验尸,结果……” 师爷瞥了于知县一眼,代为问道:“她做了什么?” 衙役知道这桩事做错了,早死晚死都是死,索性心一横,咬牙一口气道:“她拿了仵作令牌出来,卑职以为是大人的吩咐,便叫她去了验尸房。” 几句话下来,总算把事情过程说了清楚,只是于知县越听脸色越沉,眼中冒出丝丝火星子。 师爷皱眉道:“衙门重地,你擅闯就是罪名一条,更何况又私自毁人遗体,罪上加罪。” 于知县没甚耐心,抓了令牌扔出去,呼喝一声:“行刑!” 至于目无法纪的女子,等回头再惩治,不管她是怀着何种目的,进了衙门后,他总能问个清楚明白。 陆安然趁着衙役不注意,一个箭步冲出去,就站在了女囚的前面,仰头看向县令:“知县大人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胡闹!还不快把人拖下去!”师爷对着衙役呵斥道。 陆安然语速很快道:“县署大堂上有明镜高悬,下镇海水朝日图。大人饱学诗书,自明其中深意,可小女子不知,大人是否上忠天子下怜百姓,又担不担得起‘清似海水,明如日月’八个字!” 于知县嘴角下抿的用力,脸皮都有些微微颤动,不是羞愧,是被气的。 他不知道哪里跑出来一个疯女人,偷闯县衙不说,现在还大闹刑场,他都还没治她的罪,她倒是巴巴的教训他一通。 周围的百姓左看看右看看,眨眨眼睛,不知道这闹的是哪一出,火还烧不烧了? 陆安然站在天地之间,一身素白衣服掩盖在红色披风里面,大风把披风和帷帽吹卷起来又打散出去,翻飞出浓烈的色彩。 纵细纱漫天,她孑然而立,仿若洗然无尘。 女囚从开头到现在一直安静的垂着脑袋,这会儿终于有了些动作,吃力的抬起头,涣散的眼神慢慢凝聚出一个纤瘦但不屈的背影,傲然于世,宁折不弯。 “古有方镜,广四尺,高五尺九寸,表里有明,人直来照之,影则倒见。以手扪心而来,则见肠胃五脏,历来无碍。”陆安然开口,没有大喊大叫,声音清亮足够叫所有人听见,“这是明镜高悬的由来,警示为官者秉公执法,不徇私情,如若有私,自有明镜可鉴,同时也警示布衣百姓,三尺头上有神灵,骗得了人,可骗不了神。” 她冷嗤道:“知县大人取名方镜,却一叶障目,不分黑白,镜不能自省,不如改名,叫方无镜罢!” “你……!”于知县气的一拍桌子,手指向她:“放肆!本官朝廷命官,岂容你在这里嘴吐秽语,妄口巴舌。” 师爷一步上前,“侮辱朝廷官员当鞭挞三十,受夹刑。” 陆安然大逆不道的话给衙役吓的脸都白了,终于反应过来,急忙跑过去拽住陆安然的手臂往后一拧,使得她不能再次逃脱。 只是过程中许是用力过度,其中一个衙役手肘往上一顶,直接掀翻了陆安然的帷帽。 顷刻,陆安然的脸暴露在大家眼中,却叫人再次倒呵一口凉气。 第6章 陆家嫡女 “这张脸……” 说话的人张开嘴,一口冷风灌入,牙根撕拉一下凉的牙疼。 就连盛怒之中的于知县都愣怔了片刻,不过活到他这把年纪,加上仕途不顺,反倒是养成了一股颇为见怪不怪的心性。 全场的人除了只看得见一个背影的女囚,其他人一眨不眨的看向陆安然。 那些眼神也从最初的惊讶,意外,错愕,逐渐的变化为见鬼一样的惶恐,还有眼神里自然流露出的不屑,轻鄙。 陆安然偏过眸子,眼神淡淡的扫了一圈,似乎人家看的不是她,鄙弃的对象也跟她无关一般。 没有帷帽遮挡,风沙夹杂细细的雪粒子狠狠拍在她脸上,像是被一把把无形的刀左右来去不停的剐着。 师爷眯了眯老眼,首先被女子一双清透明亮的眼神惊了一下,那双眼像是被水洗过,干净透彻的能看透人心。 接着是她的面容,师爷眼神一颤。 女子左边的脸肤色白皙,面容灵秀,眼睛开合时,长睫一扫,宛若羽扇。 只可惜…… 师爷暗中摇摇头,若是看到了女子的右脸,谁还会记住她那半张尚算不错的左脸呢。 因女子右脸自鼻梁到耳廓拢起一条横线,像是被人一刀划过留下的疤痕,可是又分明不是疤痕印子,因为那横线仿佛拼了命的把其他部位都扯过来,以至于半张脸都扭曲了。 右眼拉扯着下垂,右边嘴角却往上翘起,像是哀哭,又仿若鬼笑。 说不出的诡异。 “怪物。”人群中不知道谁冒出了这么两个字。 陆安然眼眸微垂:“于知县,心有明镜,才会内观,彻照自心,心有光明。” 她坦然镇定以对,和适才并无区别,好似骤然丑陋面容暴露的不是她,被指指点点的不是她,叫人当面骂怪物的亦不是她。 师爷暗中叫了一声好,他活了五十来岁,在县署供职三十多年,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可眼前少女这份心性属实连他都忍不住称赞,因而忘了这女子擅闯法场,刚才还叫人拉她下去受鞭挞和夹刑。 “好大的胆子!”陆安然的话无异于给于知县脸上打巴掌,于知县气急,嘴角狠狠的颤了一下,大声呼喝道:“还愣在那里干什么,把她给本官拖下去,本官要治她大罪!” “大人!”这么一打岔,师爷反心生了疑惑,斟酌道:“不如先问问这女子目的,看着她并非那等不知好歹的人。” 别人的话可以不听,可是师爷在衙署里是于知县的得力助手,加上师爷经验丰富,看人极准,于知县眯了眯眼睛,“你是说,她有什么来头?哼,一个毛没长齐的黄口小儿罢了。” 话音刚落,那头人群里有人突然大叫一声:“想起来了,她,她是陆家人!” “陆家人?哪个陆家?”不肖于知县他们问起,就有人忍不住开口。 “还有哪个陆家,当然是咱们蒙都郡陆郡守家啊,她是陆家大小姐!”那人因为只有他认出来不由得沾沾自喜,“我帮着我家婆娘给陆郡守府邸送菜的时候远远见过一面,难怪刚才觉得眼熟。” 人群哗然。 “听闻陆家大小姐深居简出,原来长这样才……” “这出去不是吓人嘛。” “你可小声点,你想得罪陆郡守啊?” “嘶!这谁敢!陆郡守就是咱们蒙都的天!” 说天是夸张了,但也不尽然。 第7章 她不是凶手 这里是蒙州,全境分封七郡。 分别为蒙都郡、安夏郡、洛川郡、明殊郡、兰州郡、蛮犀郡以及云王府所在的盛乐郡。 从名字上就可以看出,其中以陆氏蒙都郡为尊,是整个蒙州境的都城所在,与王都遥遥相对。 身为陆氏大小姐的陆安然,起码在蒙州境内,身份贵重自不用说。 于知县咯噔一下,万万没料到半路冒出来闹法场的小丫头来头这么大,额头忍不住冒出一层冷汗,暗中瞅了师爷一眼,心道还好师爷刚才制止了。 不然真把这大小姐拖下去受刑…… 光想想,于知县官服底下,后背脊爬过一层凉意。 身份的变化,最大体现在于知县的态度上。 “你,咳……你一个小姑娘跑来法场,陆郡守怕是不知情,午时四刻快要过去,还不速速退下。” 刚才还要治大罪,现在就是叫人退下,而百姓们听了居然也觉得没什么,只因她是陆家嫡女——陆家掌上明珠。 “不,我来这里就是要告诉于知县一声,”说罢,侧身手指女囚,“她不是凶手,凶手另有其人。” 换了刚才,于知县早就没有耐心叫人把陆安然扔出去了,可是现在不一样,他一个六品知县,哪里敢对上蒙都的陆族。 早就听闻陆郡守对发妻感情深厚,就算妻子亡故,这么多年孑然一身从未再娶,只把所有心血都放在了唯一的女儿身上,可见这个女儿必然得陆氏上下的宠爱长大。 “不可能,人证物证俱全,本官不可能偏袒谁,也绝不会姑息放过任何一个凶手。” 陆安然抬眉,双眼直视于知县:“可否问,人证何在,物证为何?” 这回于知县没有说话,师爷翻开手中的册子大声道:“十月初二子时刚过,有刘保全邻居起夜,见一女子自刘保全家中仓惶逃出,他当时只看到女子背影,不过女子身上熏香特殊,后根据香味证实确系单红姑。 发现尸体后,经仵作查验,死者正是刘保全,唇口发黑,牙龈亦有青黑现象,乃中毒症状。单红姑本人已签字画押,承认新婚夜趁刘保全不备,在其茶壶中下毒,导致刘保全毒发身亡。” 人证不用说,也在今日围观群众中,他听到师爷的话后,站出来道:“小民说的都是实话,当时发现单红姑后,小民以为刘保全家闹贼还大喊了一声。” 陆安然不置可否,对师爷道:“物证呢?” “这……当然在县署。”案子都定性了,作为案子证物,按照惯例是归档收录,到时候和罪案陈词一起分类留证。 陆安然摇头道:“我说的人证不是他。” 这话就叫人听不懂了,这案子并不复杂,而到过现场的人虽多,这个邻居确实就是第一目击者。 “给我。”陆安然朝后面说了一声。 于知县和师爷一起看过去,当看到陆安然说话的对象正是带陆安然前来的衙役时,心里同时冒出了一个念头——叛徒? 身得魁梧健壮的衙役脸上闪过一抹困窘,眼睛闪烁不敢看他们家知县大老爷,怂着肩膀把一样东西掏出来。 天知道他为何会听陆安然的话,不止带她来‘请罪’,还干脆把物证也给淘出来带身上。 也许是因为他亲眼看到了那具被挖出五脏六腑后,又填进去缝合好的尸体,呕,他想吐了。 于知县充满深意的瞪了衙役一眼,衙役头一缩,差点没给自己缩成乌龟。 还没人说话,‘嘭’的一声,碎瓷砸在地面上的声音再次惊的众人心口一跳。 第8章 翻案(1) “尸体才是这世上最直观的人证。” 陆安然强调道:“是第一且永远不会说谎的证人。” 这话说的大家面面相觑,不是很明白,陆安然也不需要他们明白。 “忘了告知知县一声,我刚才验的非那位斗殴壮汉,而是她的丈夫。”陆安然手指往后一指。 大家的目光顷刻全聚焦在女囚身上,才恍然记起,今日本是来看她受焚刑的,居然这半天都忘了她的存在了。 于知县再次扫了衙役一眼,衙役快哭了,他哪里会想到这小女子胆子那么大啊,验尸还能验错,不,她的目的一开始就是刘保全吧。 衙役哭丧着脸,完了,这份差事要丢了。 “仵作所查验,死者乃凶手下砒/霜中毒而亡,不知当日查验的仵作可在场?”陆安然眼眸淡淡瞥过衙役,问道。 仵作在蒙都乃贱职,收入微薄又不讨人喜,大凡与尸体打交道的,人们总觉得他们身上沾着晦气。 故而衙门只是与城内的几家药堂谈妥,若发生案子,衙门可调令药堂大夫帮忙验尸,酬劳算个人所得,因此每次验尸的大夫都不一定是同一个。 师爷瞧着于知县晦涩的脸色,“大人,这个关头可千万不能出岔子。” “难道你真相信这么个黄毛丫头的话。”于知县对陆安然客气不是看在她本人份上,而是陆家的面子,心里对陆安然其实依旧不太以为然。 师爷低声道:“以大人这些年的功绩早就可以升职,奈何朝中无人引荐,依老夫看,这不失为一桩好事。” 于知县眼珠子缓慢的转了一圈,后开口道:“来人,带五善堂的顾大夫前来。” 顾大夫来的很快,百姓们围观的热情不减,相反因为刑场发生的一波三折而兴味更浓。 “草民顾潮叩见知县大人。”顾大夫是个中年人,面白无须,保养的很是不错,脸色红润,一双目光迥然有神。 等待的功夫,陆安然重新戴上了帷帽,此刻脚尖一转,看向顾潮,“顾大夫,我问你,中砒/霜死的人,表现为何?” 顾大夫来的路上大概听衙役说了些,知道是因为上次的案子,尸体是他验的,死状自然清楚,只是贸贸然叫一个小丫头质问,眼神中显得几分不以为然和不爽。 于知县皱眉:“问你什么就快说。” “是。”顾大夫拱手弓腰行礼,转身看向陆安然时,难掩神色忿忿,倨傲以对道:“死者眼睛充血,鼻及口中水肿有糜烂出血,即所谓‘七窍出血’,身体无血色伴有青紫。” 陆安然点点头:“那如果我说他确实中毒,而非砒/霜呢?” “这不可能!”顾大夫直接否定,一脸你什么都不懂胡说八道什么的表情。 “你错了,不是不可能,事实如此。”陆安然抓过衙役手中的茶壶摔在地上。 于知县眼皮子一跳,衙役差点晕倒。 “你砸的是证物!” 陆安然抬眸:“我不砸证物,你们怎么能看到凶手。” 围观人群中有好事者戏谑道:“难不成陆家大小姐说的凶手还能藏在茶壶里不成。” 第9章 翻案(2) 没人相信陆安然能查出什么,难不成顾大夫、衙门老爷还有师爷衙役等都比不过她一个小姑娘。 大家想着的都是陆安然一个被宠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姑娘,分不清轻重,也不知道听了谁的怂恿来这里出风头,只不过,最后怕是要丢脸收场了,就是可惜陆郡守得跟着丢一把老脸。 大家全都在心里摇头,这陆家大小姐啊,太叫人失望! 陆安然不知他们心中想什么,蹲下来捡起一件东西,对顾大夫道:“你看看这是什么?” 顾大夫狐疑的上前一步,一看之下,愕然抬头:“这是……芫菁?!” “不错。”陆安然问道:“这下,顾大夫可还认定是砒/霜毒?” 顾大夫咬牙:“这也说明不了……” “说茶壶是物证的是你,认定茶壶里下了砒/霜的是你,最后指证茶壶里的水毒害了死者的依然是你。”陆安然声音转为清冽,似被北风吹的透凉,能冷到人骨子里,“在看到了芫菁后,你还觉得没什么?你不仅医术不行,更是无德,枉为大夫!” 顾大夫被陆安然指着鼻子骂,脸色青白交加,最后变为铁青:“休得你胡言乱语,即便整只芫菁吃进去都不会毒死一个成年人。” 陆安然没有即刻去否认,而是问道:“你可曾剖开尸体查验?” 顾大夫一滞,他当时检查尸体,死者脸上全是血,身体青紫僵硬,加上银针对壶中茶水验毒,很容易得出砒/霜毒而死。 这主要也因为民间普通老百姓接触不到其他毒药,而砒/霜是用来毒老鼠的,很容易在药堂购买到。 “芫菁是什么?怎么又不是砒/霜了?”师爷问出在场所有人的心声。 顾大夫浓眉紧皱,心中逐渐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即使极力压制依然不可控的笼罩他全身,脸色渐渐难看起来,自然顾不上师爷的问话。 陆安然解释道:“芫菁头下口式,触角十一节,丝状或锯齿状,质地柔软,两翅在端分离,不合拢,足细长。可入草药,名葛上亭长,可逐瘀,破积,治经闭,症瘕,积聚,瘘肿。” 说完之后,歇一口气,又道:“死者确为中毒,不过不是砒/霜,而是芫菁隐藏在壶嘴,它身上分泌出来的毒素全进了死者口里,从而导致毒发身亡。” “……你可有证据?”于知县还是不大相信,一只虫子? 陆安然叹了口气,她不看别人盯着女囚道:“你丈夫生前在吃药。” 女囚身上一件单薄的囚衣,被朔风吹的摇摇欲坠,若不是把她身体绑在木头上,早就支撑不住,她脑子也有片刻混沌,眼神慢慢汇拢,落在陆安然身上。 “……是。”女囚开口,才发现声音嘶哑的像沙子摩擦地面,又干又疼,“他说前阵子偶感风寒,每日早晚都要喝的。” “那天晚上也喝了?”陆安然道。 “嗯,因为要喝药,所以晚上的喜宴,他特意没饮酒。” 陆安然颔首,转向于知县:“来的路上,我让衙门这位伙计顺便跑了一趟她家里。” 师爷嘴角抽了抽,你指使起衙门的人来就没有一点负担? 衙门某伙计——被陆安然坑了好几回的衙役恨不得挖个洞钻进去。 “不知道顾大夫可曾看过死者熬药的锅。”陆安然话题又扔到了顾大夫那里。 第10章 翻案(3) 顾大夫心里一个咯噔,当时他头一个进去除了血腥气确实闻到了一点药渣子味,这是源于医者对药物的敏感,但也没有多想。 至于原因…… 那日来验尸前,王家的人说王员外怀有身孕的小妾摔了一跤,情况不大妙,顾大夫赶的急,匆匆验了就赶去了王员外家。 一份仵作微薄的收入,对比王员外财大气粗,是个人都知道轻重。 “我让人带了一些药渣过来,顾大夫也可以检查一下。”陆安然说话的声音拉回顾大夫的思绪,就听她说道:“黄芪、巴戟天克、白茅根、焦白术、山萸肉、萆稼、木通、肉桂。顾大夫你看这是治疗什么的?” “肾风?!”顾大夫睁大双眼。 “死者并非如他所说得了风寒,而是肾衰之症,所以那晚他不肯饮酒,所以他早晚都要准时用药,而且看起来似乎症状有所缓解,起码表面是这般。”否则他也不会想着娶妻生子,“可是当晚是新婚之夜,身为新郎他要做什么?” 陆安然用这么一本正经的口吻问出来,引得在场的不少人嘴角狠狠抽搐,更有人大声喊道:“新婚夜不就是干!” 这话叫不少妇人呸他,男人们倒是干脆大笑出声。 陆安然似乎毫无羞怯,淡然道:“要他命的不是你,是他不顾身体所限,但这非致命,只是他比较倒霉,半夜一壶陈茶里钻入了芫菁,毒物入身,引发全身五脏六腑毒发而死。” 陆安然的话像是晴天霹雳炸响在顾大夫的脑海里,他倒退两步,嘴里喃喃:“是了,是了,芫菁之毒对常人只是局部麻痹,可放在患有肾疾的人……”顷刻间便可使得对方中毒暴毙。 他错了!大错特错! “呜呜——”一声嚎啕大哭,悲戚万分,令众人为之侧目。 女囚的哭声震天动地,不知是为她亡夫,还是为自己能洗清罪名,亦或她今后的命运。 这悲鸣从刑场遥遥传递出去,北风呼呼的叫,仿若天地在回应她一般,白雪顷刻间变大,簌簌而落。 陆安然在于知县当场释放女囚后悄然离开,她是走在了全场百姓的歌颂赞美中离场的,但她却仿若未闻,仿佛只是在街口散了个步,并未做什么了不起的事,也没有拯救一个差点被冤枉死的妇人。 倒是临走前一刻,她对于知县说了一声:“衙门的人指使起来还不错。” 师爷脚底一滑,差点从台阶上滚下来。 你还真有脸说! 不过也因为这句话,于知县小惩大诫,只让那位以为自己差点就要归西的衙役领了十板子,差事没丢。 风色拢沙,翻卷起一团砸在人声尽处的窗杦上,蒙蒙天灰中,描绘出两道人影。 其中一个穿着墨绿色锦衣,三十出头,宽额方脸,望着陆安然的背影沉吟道:“陆家长女。” “哈哈,看来庞大人是很满意了。”另一个年纪更大一些的笑道。 墨绿色锦衣的男子并未说什么,而是把手放在袖袋处按了一下,眼神深邃,不知其想。 陆安然并不知那里两人站了半天,且关注她许久,她回到了老头儿的居所。 只是…… 此地人去屋空,好像老头儿从未出现过一样干净。 除了中间的桌子上放着的厚重的书——《千金药典》。 她翻开书册,‘吧嗒’一声掉出一样东西,令她心口一跳。 怀揣满腹心思回到陆府,一只脚堪堪跨过厅房的门,顿时响起一声厉喝。 “跪下!” 第11章 陆氏 陆氏百年底蕴,从府邸布局可见一斑。 不讲张扬奢华,一切精致的刚刚好,有书香传世的清贵,也有身为蒙州郡首的厚重。 白雪纷纷,落在陆氏房宅顶上,很快蒙上一层白色,一只鸟雀轻盈落在房顶上,踏出一个个浅浅脚印,像是朵朵盛开的花。 忽然一声厉喝,鸟雀被惊到,振翅飞起,羽翼扑扇到树枝,抖落一片寒雪。 厅房里,炭火烧的浓烈,把所有严寒全都隔绝在外。 陆安然眉眼微抬,透过帷帽看向独坐金丝楠木扶手椅高高在上的老妇人。 上半身松鹤缠枝交领宽袖衣,下面穿着缀海棠褐色马面裙,原本低调素净,却因袖边和领口金丝暗纹,又暗暗的突显出一丝贵气。 因着天气凉,还套了件湖绿色的比甲,衬的肤色都亮了不少。 陆安然压下眸子,嘴角勾起一丝淡淡笑容,似讽刺,老夫人总想彰示她年轻时才女的清高,不屑于寻常妇人不通文墨,只知晓同后院其他女子争风吃醋。 可从她那要显不显的金丝暗纹即可看出,老夫人骨子里也是个虚荣心极强的人,哪是真清贵,分明假清高。 “愣着做什么,我现在说句话不顶用了?”陆老夫人从鼻腔里冷哼一声。 陆安然一言不发的跪下,腰背挺的直,好似原地耸了一杆红缨枪。 陆老夫人的眼里闪过一抹不喜,语气也是冷冰冰的没有温度,“今日拜冬,你这一天跑什么地方去了?” 立冬,十月节。 立,建始也;冬,终也,万物收藏也。 水始冰,水面初凝,未至于坚也。地始冻,土气凝寒,未至于拆。 在蒙州,这日里吃斋,焚香,杀猪敬祖。还要更换新衣,庆贺往来,一如年节。细民男女,亦必更鲜衣以相揖,谓之‘拜冬’。 “就是啊,安然你也太不懂事了,今日来了好些客人,你祖母还想着你如今年岁大了,合该见见人,也好提前相看相看。”陆老夫人下首边传来一道声音。 陆安然不用看就能听出来,是二房主母,也就是她二婶婶于氏。 陆家二房拿手中绢帕掩着嘴角,先对着陆老夫人含笑道:“不过母亲也别着急上火,小孩子长大了有自己想法,兴许觉得我们嘴碎不爱听,得慢慢教。” 话锋一转又道:“哎哟哟,你瞧瞧这孩子,怎么穿成这样,还不快去换一套鲜亮些的衣服来,一会还有晚宴……” 陆安然身子一动,红色披风抖开,露出里面素白长裙。 ‘嘭!’ 陆老夫人比方才更动气,“你这是故意咒我早死是不是?!” 陆安然低头看了看衣裙,她倒不是钟爱白色,更不是存了气死陆老夫人的心,不过早上随便取了一套穿上,只要穿的舒适方便,什么颜色对她来说并没有意义。 “哼!如今个个都大了,有自己主意了,祖母说的话你们也可以当耳旁风了,再过几年,谁还把我放在眼里。”陆老夫人本来没那么生气,可是叫老二家的这么一说,越发觉得陆安然就是故意与自己作对。 这时,配合着环佩玎珰,一道俏丽的声音横插进来,“祖母这般说,我可不依。” 第12章 烧书 虽然屋子里很暖,可是地上是釉面砖,膝盖磕在上面,又硬又冷。 香粉扑起的风吹动陆安然的帷帽,眼前极明亮的翠绿一闪而过,好像一下子带来春的明媚。 “难道祖母说宝贝简妤都是假的,以后就不管简妤了?”那团绿色直扑进陆老夫人怀里,嘴角微微嘟着,撒娇的语气故意露出几分委屈。 陆老夫人眸色里顿时柔和了些,笑骂道:“瞧瞧啊,都这么大了,还天天撒泼打滚的,果真是个小泼皮。”说的像嫌弃,可手里却把暖手的炉子交给旁边伺候的嬷嬷,双手搂住了陆简妤。 二房于氏掩嘴笑道:“妾身是说不好她了,成天就爱往母亲房里钻,母亲可别惯着她,到底是大姑娘了,若还没做个规矩,到时候出去丢人。” 陆老夫人冷笑道:“在这蒙州,谁敢说我们陆家的闺女,反了天了。” 陆安然瞥过眼神,跪的安静,好像没有她这个人般,这一场祖母慈,孙女孝的戏码里,她从头到尾就是个看客。 “是是,妾身说错了,我们家简妤啊,有祖母在,那真是万事大吉了。”二房于氏陪着笑脸道。 陆老夫人斜睨她:“嘴欠,该打。” 二房于氏假模假样的给自己脸上拍了一下,声音没有,动作幅度不小,反而逗笑了陆老夫人。 笑了一阵子,陆简妤咦了一声:“大姐姐怎么跪在地上,莫非又惹祖母生气了?” 又这个字用的颇有深意,好似专程提醒陆老夫人这个孙女是多么的不省心。 “知错吗?”陆老夫人一手轻拍着陆简妤,眼神落回陆安然身上,面色晦滞。 陆安然道:“孙女知错。” “嗯,回房间跪到晚饭,届时换件鲜亮些的衣服出来用膳。”陆老夫人仿若恩典般挥挥手,多放一眼在陆安然身上都不愿。 陆安然刚要起来,陆简妤一个快步上去,“地上太凉了,大姐姐你快起来啊。” 陆安然:“……” 我不是在起来了,你压着我干什么? 两人一扯一带,陆简妤刚要摔出去,却见陆安然怀里甩出去一样东西,叫陆简妤愣怔了片刻。 “这是什么?” 陆安然蹙眉,伸手把《千金药典》捡回来,却慢了一步。 “药典?大姐姐,大伯可不让你学医,你是不是在偷学啊?”陆简妤说着,一把捂住嘴,眼睛小心翼翼的看向陆老夫人,好似自己说错了什么话。 陆安然心里叹了口气,她是真不想应付,但总有人看她碍眼,“你看错了。” “不啊,这明明就写着药典两个字,祖母你看是……”陆简妤看到陆老夫人一瞬间铁青的脸色,心口一跳,不敢再多说一个字。 陆老夫人手掌用力抓住扶手,平息胸口涌上的怒气,“马嬷嬷,拿来烧了。” “是,老夫人。”马嬷嬷冷厉着一张脸,对着陆简妤说了一声:“二小姐,把东西给我吧。” 陆简妤看了二房于氏一眼,后者对她轻轻摇头,陆简妤抿唇一笑:“马嬷嬷给你。” 陆安然侧目:“我的东西,你们好像没有问过我。” 马嬷嬷眼里只有老夫人的话,她二话不说直接朝着炭盆走过去把书籍扔进去,却被一条身影从后面扑过来带倒,一屁股跌在地上,疼的直喊哎哟喂。 第13章 惩罚 陆安然双手伸到炭盆里一捞,手指掐灭已经燃着的页角,等看到书皮略微损伤内容无恙时,一口气重重落下,才后知后觉发现几根手指头被烧到了,缓过劲开始滋滋发疼。 “真是反了!”陆老夫人一拍桌子,横眉倒竖道:“来人,把她给我按住了。” 陆安然抬起一张脸,刚才一番动作她的帷帽掉了下来,这会儿半张扭曲狰狞的脸露在陆老夫人眼中,骤然对上了,陆老夫人眼皮狠狠抽了一下。 “这不是医书,上面写的药膳食材。”陆安然清亮的眸子不闪不避,直直看向陆老夫人,沉静幽黑,好像能看到底,又好像根本看不透。 陆老夫人不喜欢这双眼睛,太透彻人心! 陆安然翻开第一页,马嬷嬷已经爬起来了,凑过去看了几眼,她从小跟着老夫人这个才女,自是识字的。 看后对陆老夫人点点头,大小姐没说谎。 陆简妤眼眸半闪,“一本食材而已,大姐姐何必舍身相救呢。” 陆老夫人眼底瞬间掠过一抹怀疑,朝着马嬷嬷使了个眼色。 马嬷嬷会意,她将书本粗略翻了一遍,回道:“确是药膳没错。” 陆简妤柳眉微蹙,始终不大相信,还想说什么,叫二房于氏暗中拉住手指按了按。 “祖母,既然没其他事情,我就先回房领罚去了。”陆安然手指微用力,扣住被烧了边角的书册,垂眸没什么表情道。 陆老夫人看陆安然这张脸是真厌烦,神情都毫不掩饰她的不喜和鄙弃,但是越见陆安然镇定自若,她又越发觉得心中火气蹭蹭往上冒。 “你不尊祖母,不敬祖宗,说明你爹平日里对你管教不严,房也不用回了,直接去祠堂跪着吧,什么时候反省清楚了再出来。” 陆安然没有反驳也没有替自己辩解,“知道了。” 跨出厅房,安静片刻后,老夫人院子里又遥遥传来欢笑声,但那一切都跟陆安然无关。 她转了个过道,差点和一人撞到。 “大,大小姐。”对面先开口,似乎被惊到。 陆安然抬眸:“三婶。” 来人是三房的钱氏,像是小鹿受惊的眸子不敢直视陆安然的脸,干笑道:“大小姐去哪里,妾身给你让道。” “我做错事,祖母让我去祠堂跪着反省。”陆安然没什么情绪的说道。 钱氏张了张嘴巴,还想说什么,又不知能说什么。 “三婶去忙吧。”陆安然对她点点头,越过钱氏往前走。 钱氏看着陆安然的背影,迟疑了一下,垂下眼睑快速的离去。 陆安然走了一阵子,停下脚步扭过脑袋,钱氏的背影被花园招展的树木遮挡了一半,只依稀看得见那件玫瑰红的裙摆, 陆安然自嘲的勾起一边嘴角。 大概整个蒙都的人都没想到,陆家嫡长女,众人口中陆氏娇宠大小姐,实际上在家中叫祖母厌弃,二房视为眼中钉,三房避如蛇蝎。 她低头翻开手中药典,手指在第一页的页脚拨动两下,撕开一张写满药膳食材的纸,下面赫然是一副人体穴位图。 藏不如露,大大方方的让你们所有人都见过,以后就不会再生怀疑。 陆安然怕麻烦,所以回府前特意转道了一趟书斋,用复磨的方式把写了药膳的纸页粘合在药典上。 自然不会每页都贴,只不过陆安然算准了有人翻动时,书页重的地方会自动打开,而不论谁来看,他们看见的只会是那几页。 第14章 学医入门 陆氏祠堂 烛光昏暗,香烛烟火缭绕,与外面呜呜鸣叫的风相契合,阴森静寂。 陆安然一目扫过上面的牌位,密密麻麻摆了半个屋,陆氏是大族,底蕴深厚,自然人丁兴旺,不过也止于陆逊这一代。 陆逊便是陆安然的父亲,现在的陆氏族长,也是蒙都郡守。 平民百姓不懂,七郡家族具心知肚明,陆逊为人保守平庸,没有什么抱负,故而在他手里的蒙都郡近些年来越发式微,空有蒙都之名罢了。 陆安然右手平摊,手心盖在药典的封皮上,心中哂笑,陆氏如她,名不副实。 沉下心来,陆安然开始翻动书册。 医德为先,后又记入本草,制药,再辨症施治,由浅转深,共计九十三卷。 里面药方和病症无数,计妇科、儿科、五官、内科及外科,还有解毒急救、食治养生、脉学与针灸,合方论上千余首。 陆安然粗粗翻阅一遍,已是心惊不已,眸底喜色难掩,直呼不愧为药圣,再也没有比此更齐全的医书。 垂眸睫毛半落,盖住清涟如水的眸子,一丝诧异如波光滑动而过。 手指盖住的地方向左一寸,那抹印记殷红,刺痛人眼。 血! 《千金药典》里一滴人血! 陆安然脑子里划过无数个问号,渐渐汇拢起来,形成一个冷静的分析—— 屋内空无一物,而她离开到回去不超过两个时辰,老头儿一人之力势必不能做到,离开前问过周围邻居,却无人听到任何动静。 当时她就觉得怪异,即便搬走,怎么如此仓促,那房间更像是洗劫过,除却那本药典和家具可算空无一物。 但就是那本药典,好端端的放在桌子正中央,让她按捺下了各种不好猜测。 现在这一滴血,还有血迹旁边明显书页被按压形成的印子…… 陆安然拿出之前从书册里掉出来的东西,一块半个掌心大小的牌子,黑漆铜制,正面一个‘柒’字,背面刻着一片柳叶,叶片细长,形如剪子,柔软之物却被雕刻出一股锋锐气势。 难道老头儿分明是被掳走的? 可是也说不通。 《千金药典》怎么解释? 陆安然跪在地上,背若翠竹般挺拔,身姿清卓,一双黑眸在昏暗的寒夜中,明如星河,间或荡起一丝波光。 不通医术者不一定了解《千金药典》的价值,或许只当是寻常书本,那么老头儿周旋中,留下一本书,来掩盖老头儿失踪的事,似乎也理所当然起来。 她手指微微用力,握住手中令牌,一切都是猜测,还需要去一趟银楼。 这个银楼不是金银首饰的银,而是银钱的银,会吃钱。 想到一个消息一千两,陆安然不禁有些为难,没钱容易让人窘迫。 沉沉一叹,无关结果如何,老头儿,我也算为你付了笔大价钱的,就当还你当年知遇之恩。 老头身份来历成迷,性格古怪,手上好东西却不少,连遗失几百年的药典都能随便拿出。 想起初识是两年多前,老头儿被狗追的狼狈,居然躲到了路过的陆安然身后。 陆安然觉得老头有些无耻,老头却说陆安然年纪轻轻没有一点爱心,声泪俱下的痛批一顿,搞的陆安然很是无语。 也因此,两人结下了‘孽缘’! 从什么时候开始交易的? 陆安然拧了下眉头,是那次她帮隔壁一个孩童取卡住咽喉的鱼刺,老头儿说她有学医天赋,并且不由分说扔了一本入门的医书给她。 老头儿带她入门,却从未亲自教授过她什么,也说不会当她老师,更叫她别存不该有的心思。 陆安然当时想,就你这幅样子,我图你穷还是脏? 然后,两人开始了交易——每完成老头儿的任务,就会成全陆安然一个要求。 直到陆安然拿到《千金药典》。 现在想来…… 陆安然拇指细细摩挲着书册封面,所有人皆是那般取鱼刺,他眼睛开过光还是怎的,能看出她的天赋来。 祠堂阴僻之地,两扇大门一合,天光照不进来,只有跃动的烛火,昏昏沉沉。 不知过去多少时辰,忽而有沉稳的脚步声传来。 紧跟着门被推开,大风瞬间卷入,摇曳了良久的灯火拼了命的挣扎两下,终于偃旗息鼓,彻底熄灭,余留一股烟袅袅升空,仿若最后的不甘。 第15章 父亲 夜色浓郁,寒风撩人。 陆安然双手交叠放在膝上,腰背挺的笔直,双目平时前方祖宗牌位,深如夜色,像是被笔墨染过,又黑的纯粹。 转头,眉眼淡然:“父亲。” 来人站在陆安然身后,身形高大,影子笼下来,将陆安然整个罩在里面。 祠堂的两扇黑漆大门就这么开着,大风将他两边宽袖吹的鼓起,背着光只依稀露出个轮廓,不过长身而立,全身的气质内敛又沉静,还隐带着骨子里掩藏的威严。 “你祖母说,今日你冒犯她了。”脚步一动,来到陆安然旁边,露出空洞洞的门。 原来天色已暗,雪也停了,不过覆盖了一层,反射出一丝薄光,但烛火熄了,不至于看清他的脸容。 他的声音不是想象中的严厉低沉,相反温和醇厚,犹如百年酒酿,入口,绵醇悠长。 陆安然压住被风舞动的发丝,捏了捏手指,颔首道:“是,祖母责怪我不该在拜冬日出去,还着一身素色,令我在祠堂忏悔。” 突如其来的沉默,陆安然仰头看着陆逊,却看不透他的神色。 “你祖母……替你相看了一户人家。” 陆安然蹙眉。 陆逊道:“安夏郡阴家嫡长子。” “父亲同意了。”陆安然心口一紧。 陆逊深深的看了她一眼,缓而摇头:“为父拒绝了。” 陆安然提着的气一松:“为何?” “陆氏,不需要牺牲你。” 陆安然瞳孔一震,手指慢慢捏紧。 陆逊伸手,把陆安然拉起来,低头看着她道:“我从未想过管束你,包括嫁娶,除了一样……” 陆安然抿了抿唇,听陆逊接着道:“不准接触医术。” 避开陆逊的目光,陆安然走过去把烛火点亮,又从旁捻了三根香点燃插入香炉,等到香火冒出来,隔着氤氲烟雾,她眼底闪过一抹复杂。 “还记得两年前,也是在这个祠堂。”陆逊看向陆安然,火光一跳,落在他脸上,照亮了一张经过岁月洗礼,却依旧不减风华的面貌。 见过陆逊的人,丝毫不怀疑他年轻时候必是个俊美儒雅的美男子,如今依然温润雅致,一身竹叶绣的青衣,清贵雅韵,气质如兰。 所以,人们又免不得要叹息,这样的人,怎么有一个如此貌丑的女儿。 尤其听说陆逊对去世多年的原配情深不寿,不肯再娶,只一心抚育亡妻留下的孩子,叫人扼腕。 陆安然道:“记得,父亲从未责打过我,那一次……”打的狠了。 陆逊眸光沉邃:“你带回了一本药典?” “没有,祖母已经检查过,不过是普通的药膳方子。”陆安然说完一顿,从旁边拿起一张纸递过去:“既是祖母不喜,刚才我已经烧了。” 旁边炭火盆里,根本没有燃烧的碳,本就是为了惩罚,陆老夫人怎么可能叫人来给陆安然烧炭取暖。 陆逊只一眼,就看出东西烧过的痕迹,明显是一堆纸页。 再抬眸,陆安然站在他面前,裹在一袭红色披风里,接纸张时,碰触到冰凉的手指,面容被烛光润过色,昏黄里夹杂着冻出来的苍白。 陆逊从鼻腔里呼出一口气,解开身上的大氅抖了一下,盖在陆安然身上:“天凉也不多穿点。” 陆安然拢紧了,立马感觉一丝温暖传递到心间:“父亲……” “嗯?” “因为母亲的事,才不让我学医吧。” 陆逊低头系领口带子的手一顿,眼底透出一抹幽暗的光,更深的是痛色,就连手指也颤了一下。 陆安然抬手抓住陆逊放开后即将散开的带子,上前一步,“父亲从未跟我说过,却只告知我不许,就是犯人也有陈述案情的资格,如今我就想得到一个答案。” 联想起今日的事,陆安然脸上多了一丝固执,“因为母亲学医不能自医,所以父亲对待天下医者都不信任,但如果因噎废食,世上再没有医者,谁来看病,谁又能替枉死者伸冤,会有更多的人,不是死于疾病,而是恐惧。” “没有世人,只有你。”陆逊因为隐忍面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侧头,眸光晦涩的说道:“你不可以。” 这几个字的语气很重,重到陆安然感觉一座大山霎时压在了心口,叫她喘不过气来。 第16章 缘由 祠堂阴气重,跪了几个时辰,陆安然拖着疲惫的身体回院子。 丫鬟春苗烧了热水,又往里泡了点药粉进去,拿干净的布子给陆安然热敷膝盖。 水汽蒸腾,陆安然神魂已飘了不知何处。 那句话之后,陆逊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把陆安然从祠堂带了出来,交给春苗让她照顾好小姐。 一如从前,母亲和医术就像是陆逊眼中两个禁忌,谁也提不得。 全蒙州境的人都知道,陆逊对亡妻念念不忘,以至于陆老夫人几次三番想要给他续弦都被他一口否决。 虽然陆逊为人谦和,温文尔雅,可毕竟他才是陆氏一族之长,蒙都主人,若是他不愿,谁也无法勉强,包括老夫人。 在其他事情面前,陆逊给足了陆老夫人权利,唯有这一项,坚守己见,无人能撼动。 可是,谁又能知道,那位所谓亡妻,在死的时候,根本还不是陆逊明媒正娶的郡守夫人,死后也未入陆家祖地,而是另起他处坟头,葬在蒙都郡一处山水如画的风景地。 她陆安然,世人口中尊贵不已的嫡大小姐,其实就是个见不得人的私生女。 对于母亲的事,陆氏上下三缄其口,因为陆老夫人不喜。 陆安然知道的只有陆逊与母亲相爱至深,但因为母亲出身不好,陆老夫人那个时候又已给陆逊定了阴家长女,谁知道后面陆逊直接带回来一个私生女。 彼时的陆氏已然开始颓败之势,而阴家风头正旺,陆老夫人想借阴家的风,好好的烧一把陆氏这个历经百年垂垂老朽的家族。 可惜…… 人算不如天算。 陆逊带陆安然回来不久,那位始终无缘当陆夫人的女子病重去世,留下孤女,成了陆家大小姐。 听说她原本也不是病入膏肓,只不过给自己开了两副药,越吃越不行,到最后居然就救不活了。 有了这件事在前,从此,陆逊就严厉禁止陆安然学医。 后来,陆氏放出话,陆逊其实和女子在外已经成亲,故而阴家的亲事只能不了了之,陆氏为此赔了不少珍藏宝物,陆老夫人心痛的几次昏厥。 倒不止是为了那些稀罕物件,也因为彻底和阴家结不成亲,反结了仇。 故而,陆老夫人能对陆安然有好脸色才是稀奇。 敷好了,春苗把陆安然的裤腿放下来,取了一个羊毛毯子帮她盖在腿上,正好炖的汤好了,盛了一碗。 “小姐,先喝完汤暖暖身子,这么一个下雪的大冷天老夫人居然让您跪祠堂,也真狠得下心。”春苗撇撇嘴,压低了声音带着不满的语气叨叨着。 冬笋山药骨头汤,肉炖的很烂,冬笋的鲜味全都被勾了出来,混在汤水里,吸溜一口,暖到心肺,唇齿留香。 春苗端起水盆打开房间,把水泼在院子里,几许细雪飘进来,落在陆安然的发丝上。 “又开始下雪了。”春苗进来后,拍了拍身上,走过去拿剪子剪烛花。 一碗汤喝完,陆安然把碗放回去。 春苗见了问道:“小姐现在用膳还是再等等?” “等一会吧,眼下喝了汤吃不下。” 春苗点头应下,嘴里一刻不停,“今儿个拜冬,奴婢从大厨房拿了些生羊肉饺子来,小姐你倒是没听见,就那么几个饺子他们还说呢。” “说什么了?”陆安然往后一靠,取了一本书翻开,问的漫不经心。 第17章 父女关系 “哎哟,老太太不是叫大小姐跪祠堂吗,这饺子怕是糊掉就不能吃了,而且今日客人多,包的这些怕不够,不若改明儿从祠堂出来再包了吃个新鲜啊。” 春苗学那婆子的语气学了个八九成,说完满脸气愤道:“我呸!瞎了她的眼珠子,嘴巴叫狗舔过,一天到晚就光吠,不说人话。” 陆安然摇摇头,倒没有春苗那般气愤,“都来了些什么客人?” 春苗想起白天的事还有些气呼呼的,脸蛋上涨了一层红晕,“不就是蒙都几个乡绅和官老爷,还有就是其他郡也派了些人过来送礼,马上也要年节了,趁着过年前走动一番。” 陆安然翻书的手一顿,抬头:“阴家也派了人?” “是呢。”春苗蹙眉道:“往年倒不见,今年不知怎么就来了,来的是个管事,小姐没见着,那副趾高气扬的,就怕别人看不到他鼻孔。” 自从陆逊和阴家大小姐的婚事告吹,两家关系也凉了,这突然走动起来,自显得不寻常。 想来就是陆逊说的那件事——陆老夫人终于在她的婚事上动脑筋了。 春苗再说什么,陆安然心思不在这里,听了个左耳进右耳出。 等到要落灯歇息了,春苗扬眉吐气般说道:“……凭着那烂婆子嚼舌根,老爷一回来就去祠堂带小姐出来,老夫人知道了也不能如何,谁让小姐在老爷心里顶重要,哪个都比不上。” 将帐幔放下,隔绝了火光,也隔开春苗絮絮不停的话,仿佛那声音也逐渐遥远了。 陆安然躺平身体,想着春苗最后那句话,思绪渐渐又起。 陆逊视陆安然为掌上明珠,即便她天生长相丑陋,却不嫌弃,为了养育她,使得她不会生出自卑,宁愿不再娶妻生子,就怕委屈了陆安然。 这是不是真的? 是的。 但…… 陆安然睁开双眼望着帐顶,嘴角溢出一声叹息。 父亲待她极好,却不是从一开始就如此。 五岁以前,陆逊对于陆安然来说,只是一个人名,挂着她父亲名号的陌生人。 大体对一个人用情太深,以至于斯人已去,再见到任何有关她的人事物,都会痛彻心扉,无法面对,所以宁愿避开。 陆逊也是如此,他避讳所有跟陆安然母亲有关的,其中包括她这个女儿。 幼年的记忆随着时间流逝不可抗争的淡去,但许是有的太过深刻,以至于忘却了具体的事情,总也记得那个时候的心情。 在陆安然渴望父母亲情的年纪,她每一次小心翼翼靠近,忐忑又怀揣憧憬,然后一次次被伤到,在空寂的院子里独自舔舐。 印象最深的,陆逊那扇书房的门,因为那是五岁前陆安然最经常面对的,从天亮等到天黑也不会为她打开。 事情发生转机在陆安然过了五岁生辰后。 有一日晚上,陆逊彻夜未归,回来就病了。 在陆逊烧的迷迷糊糊时,一只稚嫩冰凉的手贴在他额头,透过明亮的烛火,看到一双黝黑童真充满了担忧的眸子。 五岁的陆安然满身狼狈,衣服划破一道口子,自锦帛里把丝勾出来,鞋子上全是泥泞,裤腿也弄脏了。 在亲爹诧异的眼睛里,因为私自触碰他而显得窘迫不已,往后一退,脚绊脚一屁股就摔倒在地。 陆逊瞧着,忽然就笑了。 然后,他看到陆安然怯生生的拿出了一枝梅花——墨枝雪梅,冷香袭人。 “房间药味太苦,我给父亲种一枝梅,让它常伴你香甜。” 陆逊喉间一哽,眼眶湿润了。 第18章 稷下宫 陆氏主院,灯火通明。 陆逊伏案执笔,却迟迟没有点墨。 他干脆放下狼毫笔,从旁边抽出一封书信来,火光从侧面照过来,脸庞半明半暗,眸子更显得幽深。 书房的门被叩响,陆逊放下书信,抬眸道:“进来。” 陆家总管陆忠微弓着腰走到书桌前:“老爷,醉酒的安排了马车送回去,其他郡的则在松鹤院歇息下。” 每年拜冬晚宴过后都是这般安排,陆忠很有经验,陆逊并没有什么不放心的,只问道:“查过小姐今日都去哪里了?” “这……”陆忠虚虚抬了抬眼眸,扫了眼陆逊的脸色。 “她还在私下偷学医术?”陆逊的声音带了抹寒冬凛冽。 陆忠一惊,马上道:“这个老奴不清楚,想来小姐乖巧,不会违背老爷的意思,只不过今儿个确实发生了点事……” 就算陆忠不说,陆安然当街替女/死/囚翻案这么大的事,也会叫其他人传出去,索性如实禀报了。 也是于知县为这个案子善后今晚没空过来,主要没脸,怕别人当面嘲笑,这才叫陆家晚了点得到消息。 “老爷,小姐有勇有谋,满腹才华,现在蒙都的人都夸她呢。”陆忠斟字酌句道。 陆逊道:“她验的尸?” “那怎么可能?”陆忠扯了扯脸皮,干笑道:“小姐一个小姑娘,说的白一点,恐怕连死老鼠都见不得,怎么能见死人。定是县衙里另找的仵作,不过话传话,总会往夸大了说罢了。” 陆逊眉头微皱,眼中暗光沉浮,在陆忠小心翼翼的窥视中,以为他还要问什么时,却挥挥手,叫陆忠出去。 陆忠低着头退出房门后,忍不住擦了一把额头冷汗,发出苦笑。 小姐诶,您可真是胆大! 房间里,陆逊又拿出那封书信,暗光沉淀下来,挥起狼毫在旁边落下三个字。 次日,陆安然起床后,才知后半夜雪停了,却下起雨,把原来积攒的那一层白色全滴答了个七零八碎。 蒙州本就雨水少,更何况到了这个季节,尤为稀奇。 这场雨过后,天气比昨日还凉上几分。 陆安然洗漱完,手放在炭盆边烘烤取暖,春苗一脚迈进门槛,对她道:“马嬷嬷刚才派小丫头传话,老爷让大家都去正厅里。” “父亲?”陆安然眼珠子滚了一圈,心中狐疑。 莫非她的事暴露了,父亲有话要问?但按照父亲的性格,为着她一人,也不该闹的全家兴师动众。 春苗给陆安然取了一件藕荷色羽缎斜襟短袄,外面再罩上莲青斗纹狐狸毛的斗篷,将雪帽翻上来,整个脑袋都陷入毛茸茸里面,脚上踩着云纹羊皮小靴,保暖又防水。 一路从小院到前院正厅,天空阴沉沉的,乌云压的很低,随时酝酿着一场大雪。 陆安然抬眸扫了一圈,她来的晚,人到的很齐。 左边坐着二房,从上到下分别是陆逊二弟陆围,然后是于氏和陆简妤,以及陆围的两个姨娘还有一个庶女一个庶子。 另一边三房人多一些,主要陆宥年少时风流,在外玩的厉害,姨娘纳了三个不算多,私生子女却不少,正经接回来的就有四个,其他的听说还养在外头。 三房钱氏软弱,管不住陆宥,还是陆老夫人出马,好生训斥了一顿,才没有第五第六个私生子女再进陆家门。 “今日把大家召集起来,是为了一件事。”陆逊开口没有长篇大论,上来就是重点,“稷下宫来信了。” 第19章 人选 稷下宫,天下群英荟萃之地。 民间有一句传言——朝中文臣武将,皆出自稷下宫。 虽然这么说绝对了一点,可是光举个例子,当今大宁朝大业帝,位居高位的柳相,还有当年有天下第一才女之称的舞阳公主,却全都出自稷下宫。 可想而知,稷下宫在世人心中的地位,毫不夸张的说,进入稷下宫,一步跨进了麟得殿的大门。 麟得殿,即面圣临朝之地。 与其说稷下宫乃全国第一学府,不如说是替朝廷选栋梁的特别机构。 每过十年稷下宫会挑选全国上下最优秀的学子入学,而天下人都以能进稷下宫为荣耀,文可学治国论道,武通奇门八阵,亦有杏林传世,占星卜数。 如今大宁朝不说全部,起码有一大半文武官员出自稷下宫。 但也有例外,十年前也就是陆安然六岁那年。 因为前朝后患未除,边境蛮族骚扰,朝廷根基尚不稳固,臣子非上下一心,稷下宫亦处于动/乱当中,因此取消了流传百年的传统。 由于进入稷下宫有年龄限制,很多人只能抱憾终身。 “大哥,就这事还把我们一大早都喊过来?”陆宥掩嘴打了个哈欠,歪着身体靠在弧形椅背上,看了眼陆安然懒洋洋道:“大侄女,恭喜你。” 这声调吊儿郎当,眼睛还浮着一丝红血丝,脸上显出不耐,“好了完事了吧。”说着就要起身去补觉。 “你给我坐下!”陆老夫人一声呵斥,转头对着钱氏道:“怎么当家的,连自家男人都管不住,成天儿往外跑,瞧瞧这身体都糟践成什么样了!” 钱氏眼眶一红,低头喏喏道:“都是妾身的错。” 陆老夫人护短,护的是自己儿子。 二房那边,陆简妤狠狠掐了一下自己手心,半垂的眼中毫不掩饰的嫉妒和不甘。 谁都知道入稷下宫意味着什么,故而这一份名额乃重中之重,蒙州七郡向来都是派的各家族嫡子嫡女。 陆逊是当家人,自偏心自家女儿。 更何况…… 陆简妤咬了咬唇,心中暗恼:陆安然偏偏占了个长! 女子虽然不能上朝当官,可是进了稷下宫名声便传出去,地位势必也跟着涨。 天下人以进稷下宫为宏愿,世家大族也以能娶上稷下宫出来的女子为荣。 可陆简妤的面前,挡着一个陆安然,她岂能不恨。 心中更是怀疑,莫不是陆逊就为了这一日,才故意把陆安然的年岁说大了一个多月,非置在她前头压她一头。 “人选我已经定了……”陆逊的声音再响起。 陆简妤眼底戾气渐起,果然还是来了。 “这次就让简妤去吧。” 陆简妤:“……”!!! 她震惊至不敢相信,以至于眼中戾气未消,就这么袒露在大家眼中,全身僵硬仿若石化。 “天呐,简妤你还不快感谢你大伯爹。”二房扯了陆简妤一眼,顿时喜笑颜开,做梦都没想到能捞到这好事。 陆简妤回过神来,收敛了表情,因为突如其来的激动身体微微轻颤,竭力抑制住了,想保持优雅,终究语气带着亢奋的说道:“简妤多谢大伯。” 不等陆逊说什么,陆宥嗤声道:“大哥,你没喝醉吧,别是把自己女儿名字也搞错了。” 第20章 教诲 陆逊这一决定,犹如大石投湖,激起一波浪花。 面对陆宥讥讽的声音,陆逊道:“然儿从小在我身边,胆子小,不适合出远门。” 陆安然将众人表情看在眼底,一瞬间大家神色不定,她注意到就连老夫人顷刻间也面露惊讶。 可见,的确是陆逊自己做出的决策。 陆安然往手心压了压手指,垂下眼眸来。 于氏马上打蛇随棍上道:“是啊,大伯哥疼爱然儿的心全蒙都谁不知道,大家都说然儿福气好呢。” 钱氏拧着帕子看了眼陆逊又转眸看一眼于氏,她什么都没说,心中明白,这件事本也插不上手。 陆宥摊摊手:“我不过随便说说,左右跟我们三房没什么关系。”说罢看向陆逊,一个劲打呵欠道:“大哥,这回可以走了吧。” 陆逊不说话,陆宥当他默认了,边走边嘀咕:“小人得志。” 陆围扫了个冷眼,于氏暗中呸了一声,心中道:果然是扶不上墙的烂泥。 陆老夫人轻咳一声,用帕子擦了擦嘴角,端着当家主母的气派道:“既然宁远这么说,定是顾量周全的,我们陆家向来家风严谨,做事敞亮,谁有意见的现在可以提出来,过后不许再议。即便有哪个心中不爽气,若背后胡乱嚼了舌根叫我知道了,按家规处置。” “儿媳(孙子/孙女)不敢。”一众人齐声道。 陆老夫人对自己展现出来的威严很满意,面色缓和几许,转而看向陆简妤。 陆逊正将写有陆简妤名字的书函递给她,“王都路远,伯父不望你如何扬名,一切小心行事。” 陆简妤心口还在砰砰跳,一切像是做梦一样,喜不自胜的接过来,不忘暗中给陆安然丢了个得意的眼色。 陆老夫人嘴角往下一抿,没忘记刚才陆简妤因为惊讶过度没有掩饰的戾气,心中闪过一丝不喜,这个孙女也没她平日见的那么乖巧! 不过转念一想,到底陆安然与陆简妤比起来,后者在她心中分量更重。 陆老夫人寻思着,左右先敲打一下,以免去了王都心野了,一个陆家都装不下她,“别看蒙都与王都都占了一个都,到底也是不同的。你出去是陆氏女儿,在外自当处处谨慎,不能辱没我陆氏门楣。 王都数不清的达官贵胄,随便得罪了哪个,陆氏天高水远也不能帮衬你,切记,出门在外,你只需交好,不要随便惹事。” 陆简妤正处于兴奋中,哪里听得进这些,只一一允诺称是。 陆老夫人又道:“不过话说回来,陆氏在皇上面前总归存了几分面子,你要是谨守本分,不犯天家忌讳,不主动惹是生非,我陆家的女儿也不是谁都能欺上一脚。” 陆简妤欣然:“聆听祖母教诲。” 底下其余人眼神交流,老夫人是要给陆简妤撑腰了。 交代几句,陆老夫人还是不放心,于是凭着自己蒙都才女的身份,留了陆简妤下来准备好生教导一番。 其他则各回各院。 “大哥,我有桩事情跟你商量。”陆围喊住了一脚跨出院门的陆逊。 陆逊转头,沉吟道:“去我书房。” 陆安然从老夫人的院子出来,两房的堂弟妹路过眼神全都有些意味深长,她没有理会,倒是春苗显得愤愤不平。 “看什么看,真当能看笑话了。”春苗俏脸一沉,扶着陆安然私下愤愤不平道:“老爷也真是,即便去王都读书左右三四年功夫,又不是不回来,这下好了,天大的好处,白叫她给占了,想起来奴婢这心啊……喘不过气!” 春苗办事利落,能干,就是话多。 陆安然被吵的脑壳疼,刚要开口打断春苗,忽听的一声轻笑。 第21章 你瞎,还是我傻 树影清风,飒飒作欢。 一人从里面走出来,首先看到一张带着坏笑的脸,连两道浓眉都被勾弯起来,好似夜空里皎洁的上弦月。 白皙的皮肤衬着淡淡桃粉色嘴唇,五官清隽,犹带着最后一点蜕变为成年男子前独属少年人的稚嫩。 神色张扬,满身落拓,使得原本帅气阳光中硬生生加入一丝不羁。 “平时不声不响,冷清凉性,背地里却嚼舌根?”少年人完全不掩饰的勾了勾嘴角,说话都带着轻笑。 春苗涨红了脸:“三少爷怎么能偷听人说话!” “偷听?”少年撇撇嘴:“我就站在这里,你的话非要往我耳朵里飘,这也能怪我。” 对着少年无赖的样子,春苗跺了跺脚,可又不能怎样。 陆安然认真的看了少年一眼,忽然开口道:“雪雪。” 少年顿时脸黑了。 他是三房嫡子,钱氏所出,在陆氏男丁中行三,名叫陆学卿。 只是因为出身的时候早产,先天体质弱,问了大师,说要取个他能压得住的小名才好,于是就摘了大名中一个字,同音化为雪雪。 “你黑心黑肝,难怪稷下宫的名额都给陆简妤抢走了。”陆学卿哼哼冷笑:“活该!” 陆安然挑了挑眉头:“就说这个?没事我走了。” “诶诶!”陆学卿看着陆安然果然二话不说迈步,气急道:“昨日用得上我的时候,你可不是这样!” 陆安然脚步一顿,转身的时候同时抛出一样东西。 陆学卿接了,是一个小瓷瓶,眼中顿显愕然:“你怎么知道我问你要这个?” “你身上有血腥气。”陆安然抬了抬下巴,又道:“昨夜你送书给我的报酬。” 陆学卿也不矫情,将小瓷瓶塞进袖袋,还待说话,见陆安然又拿出一个绿色瓶子,挑起一边眉头:“几本书而已,这么客气?” “五百两。”显然不打算白送。 陆学卿气笑了:“你当它是金子糊的不成。” “之前的止血膏虽能止血,但去肿效果不佳,还偶伴灼热刺痛感。” 陆学卿咬了咬牙:“你故意的!” “医术制药总要在反复尝试中有个循序渐进的过程。”陆安然坦然道:“最好的效果我还没说,它可以祛疤。” 陆学卿一甩脑袋:“没钱,不用祛疤。” 陆安然用指尖反手抖了一下衣袖:“雪雪,你会失去我一个好大夫的。” 果然,陆学卿脸色微变。 陆安然不知道,也不会过问陆学卿的秘密,但如果他可以光明正大的去药堂找大夫,也就没必要在她这里淘药膏了。 可以说,陆安然对治疗外伤方面的突飞猛进,全仰仗陆学卿这只小白鼠。 陆学卿牙根咬的死紧,眼中要喷出火来,“明天晚上给你银两!” 陆安然单方面愉快的交易过后,陆学卿故意刺她:“喂,你真不想去稷下宫啊?” 陆安然眉色淡淡道:“我想。” 稷下宫历经百年,积淀下来的厚重可想而知,更遑论里面囊括了大宁朝各种各样饱学之士,天下人梦寐以求的求学之地。 陆安然也是如此。 两年多的时间里,她通过与老头儿的交易看似学了不少,但是老头儿从不教授她,只提供她想要的东西,所以她习的一切笼统杂乱。 去稷下宫,去杂留真,才能精益求精,让她真正的走进医术领域。 还有一个原因…… 陆安然眼神中闪过复杂的情绪,瞬间又没了,快的几乎叫人看不见。 陆学卿沉默一瞬,没有再问,拿着东西就离开了,刚才的问题像是随口问的,不在乎陆安然心里到底怎么想。 他也没有问,为何陆安然昨日忽然传信让他送几本书到祠堂,一如陆安然没有问他为何时不时身上会受伤。 这对姐弟间的相处,迥异于任何人。 — 不管陆学卿用了什么方法,第二天入夜果真送来五百两银票。 之后,陆安然又叫/春苗拿了她一副首饰典当,是她没用过的,及笄那日某家夫人送的贺礼。 春苗唠叨两句,见陆安然全幅心神都放在《千金药典》上,只好忍痛去替自家小姐办事。 两日来,陆府风平浪静,偶尔听春苗念叨二房那边为陆简妤去王都做准备,每日都有各种东西送入府,陆老夫人时不时招陆简妤去聆听一番教诲。 陆安然执笔将书中不明白的地方在手边的空白书册上誊抄下来,以便时不时翻阅,就这么两天,已经写了七八页。 “小姐,有人给您送拜帖了。”春苗回来时,还顺便自门房拿了张帖子。 陆安然停下笔,先在旁边的盆子里净手,擦干了之后打开帖子,看到上面的名字颇为意外。 午饭后,陆安然独自一人去了陆逊的院子。 还没走近,听到一声冷嘲嗤笑从里头传出:“放眼整个蒙境,陆郡守连我阴家嫡少爷都看不上,莫不是择婿要择云王府云上公子之流。” 云上公子云起,蒙州七郡唯一异姓王之子。 因着异姓王与前朝的关系,当今皇帝虽然碍于情势保留了盛乐郡的云家,却徒留云王府一个空名。 大宁朝的人都知道,一南一北有云起和南宫陌尘,世人称为双公子。 只是不同于那位宁都小侯爷的才冠京华,云起之所以出名在于他的美貌和奢华,更因为他耗费巨资建了一座云上宫。 云上宫建的犹如人间瑶池,珍藏美女无数,每日里伴着美酒佳肴,便成了寻欢作乐、醉生梦死的仙境。 陆安然一个愣神的功夫,书房的门被大力推开,她脚步往后一撤,将身体遮挡在树后,抬眸瞧见一中年男子昂首挺胸,黑着脸快步离去。 陆安然略作思量,来到书房看到陆逊站在窗前,温雅的面容叫窗外投进来的树影遮挡了一半,显出几分晦涩。 听到脚步声,陆逊转过头,看到是陆安然,从胸腔里呼出一口气:“你来了。” “刚才是阴家的人?”虽问着,口气却肯定。 陆逊点头,却不打算多说什么,“你来此,可是想问为父为何选择简妤。” 忍着两天没问,单说这份心性,陆逊觉得她女儿确有学医的条件。 “父亲会说吗?”陆安然反问道。 陆逊深深的看着陆安然,像要看透她的灵魂,又仿佛分明透过她在看另一人,眼神逐渐复杂,“就是那日我说的原因。” 陆安然半垂眸:“我知道了。” 这么快妥协,倒是叫陆逊愣怔了一下,原以为陆安然过来是要质问一番。 “父亲总归是为了我好,我明白。” 陆逊一双黑沉沉的眸子里渐起风暴,又快速趋于平静,走过去抬起手想摸了一下少女的头,但当指尖碰触到柔软的黑发时,手指蜷缩了一下,又缓缓放下。 “我来是跟父亲说一声,下午我想出门一次。”陆安然说明来意。 — 陆安然没有耽搁,从陆逊院落离开后,和从前一样并未带上春苗,也没叫门房套马车,径自出了府门。 今日天晴,风小了,照着颇有暖意,也没有扑朔而来的细沙,街上往来的行人便多了。 陆安然步伐不疾不徐,先去了一趟县衙。 恰巧守门的还是那位衙役,看到陆安然跟见鬼了一样,忍不住摸了一下屁股,好疼! “知、知县大人出城了。”衙役嘴巴一颤,说话都有些抖,就怕陆安然再起什么幺蛾子。 他这份差事迟早得丢! 陆安然看向他:“你说话怎么结巴了。” 衙役心说,还不是被你吓的,“咳咳,风、风吹的。” 陆安然是来问红姑家里住址的,她袖袋里的拜帖正是红姑递去陆府,不过她没回,反而打算自己上门。 因着陆安然还想去老头儿那边看看,省得红姑再跑一次。 县衙到老头儿的住处有一条近路,只是穿过一片林立的铺子街坊后,最后面一排连着几家棺材铺,那里的巷子狭窄又黑,因为常年无人通行,还堆了不少废弃物。 陆安然一脚踩进去,洁白的羊皮小靴底沾了一层灰,有人来巷子里祭拜故去的人,人走了,香灰留在这里。 巷子很窄,两人并肩走都困难,穿堂风灌入,引得呼呼的响,好像鬼哭狼嚎,配合着巷子前面隐约可见的棺材铺上挂的白幡,充满了森森鬼气。 明明是午后,却几乎无人经过,显然大家对这条巷子很是忌讳。 忽然,风向一转,带着一股浓郁的血腥味,连空气都染了凛冽煞气。 陆安然倏然止步。 一道黑影重重的砸在地面上,就在距离陆安然五步的地方。 紧跟着,陆安然眼前什么一闪,脖子处被顶了什么东西,她不需低头,就能感觉到那冷寒的锐器,只消对方一动,她就会顷刻间毙命。 回过味来,陆安然整个面部唰的惨白,心猛的跳了起来,从手指开始发凉,虽然竭力想要自己冷静,但是恐惧的本能使得她身体不受控的发抖。 这条巷子虽然不长,可是却在靠近棺材铺的那头中间凿了一个小洞,里面摆了地藏王菩萨,是几家棺材铺的掌柜合起伙供奉的,做这种阴间生意,自是比旁的更面面俱全。 所以,这也使得陆安然没有第一时间发现那里藏着人,更不晓得自己会面对一场突如其来的暗杀。 “我什么都没看到。”陆安然抑制着上下打颤的牙齿,极为快速且识趣的说道。 她感觉身边的人更靠近了一点,倏然,眼前一暗又一亮,风直直打在脸上,帷帽被扔到了一边。 “你瞎?还是我傻?”男人开口,口气中带着三分笑意,可一双眼睛极冷。 陆安然心中像是坠了石头,猛然一沉。 第22章 银楼 两排围墙高耸,拉成一线天,初冬暖阳照不进这一片阴森荒僻之地。 陆安然低眸扫过去,地上蒙着黑布的人已经气绝,她缓缓握紧拳头,一颗心像是被揉进了碎冰渣,冷沉冷沉的。 或许因为陆安然没有大喊大叫,男人眼底闪过一抹趣味,倒是比一般女子冷静自持。 从陆安然背后绕过来,她才看到男人脸上带着银制面具,一双眼睛黑洞洞的,分外冷酷,犹如古井寒潭,深邃不见底。 男人靠近陆安然,在她鸡皮疙瘩中,声音带笑,但是那笑声又格外渗人,“没话说了?那我只好送你上路。” “我是陆氏嫡长女。”陆安然心口发紧,指望对方好歹顾忌一下自己身份,“你若是杀了我,你也走不出蒙都。” 男人手中抵着陆安然的匕首抽离一些,在陆安然惊疑不定的目光里,忽而低低一笑,喉咙口滚了一圈,“哦?陆逊带回来那个私生女啊。” 语气调侃轻浮,却叫陆安然面色一变。 一句话短短几个字,但是足够陆安然判断出里面的讯息—— 第一,他不怕陆氏,或者说蒙都郡。 再则,对于蒙都郡以及陆家的事,他都很清楚。 陆安然用力闭了一下眼睛,深吸一口气,凉气入肺,从头冷到脚。 “我……”陆安然拳头拽的紧紧的,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使得自己顺利出声,“我可以帮你毁尸灭迹。” 男人一挑眉,头一次从眼睛里露出意外的神色,捻摩着她的话重复道:“毁尸灭迹?” “像他这样打扮在大白天出现,我能想到的只有两个身份,暗卫或者杀手,而你选择了这条巷子出手,显然早就发现他暗中跟踪,故意引诱其来。”陆安然看向面具男子,惊惧未消的清眸里,流淌过一丝慧黠的光芒。 “可是,就算你处理的再干净,只要存在过,他身后的人总会找到蛛丝马迹,你的烦恼不会停歇。” 男子食指弹了一下握着的匕首,寒光略动,发出清脆的鸣吟,不在意的反问道:“或许没有其他人呢?” 陆安然摇了摇头,“如果单纯的江湖仇杀,你不必如此隐晦,他也不用遮掩身份。我可以让他在这个世上消失的无影无踪,但存在过的人突然不见,迟早会叫人怀疑,我相信你有办法利用这中间的时间,或许一两天,或许两三天,足够你解决一切。” “你倒是自信,可是我没有必要冒险。” “我觉得你更不喜欢麻烦。” 男人轻哂:“怎么证明你可以?” “凭我这条命!” 男人看着少女,面色苍白,右边脸叫穿堂而过的风拍的红血丝突起,像在狰狞叫嚣着,扭曲至极,就算极力压制,男人仍能清楚辨别出她深藏眼底的恐惧。 就算这样,少女还是竭力的维持着气度,装作冷静的与他谈判。 男人没有戳破陆安然装腔作势,反手一转,匕首灵活的收回来,“给你一个机会。” — 当阳光重新照在陆安然身上,她感觉自己似乎再次活过来了,脚步一个踉跄,差点直接跪在地上,扶着巷子口的墙,大口大口喘气。 喘的满脸通红,抓着帷帽的指骨泛白发青,脸上犹带余惊,脑海中一闪而过腐烂如泥最后归于尘土的尸体,忽然干呕起来。 陆安然不是个胆小的人,否则那日也不会面色不变的对男尸开膛破肚,与其说恐惧和恶心,不如说心中的罪恶升腾起来,叫她反胃。 与验尸的出发点不同,不管巷子里黑衣蒙面死者曾经是好是坏,都不该是她随意处置尸体的理由。 看吧,为了活命,她也并非那么光明磊落。 陆安然深吸一口气,每年这个季节,蒙都的空气总是有看不见的砂粒,可是她现在觉得,没有比这更好的空气了。 从棺材铺一条街走过去,发软的腿慢慢恢复了力气,戴上帷帽的陆安然,又是那个遇事不惊,骨子里坚韧清冷的陆家大小姐。 老头的房子已经被另外租给了一户人家,陆安然沉默片刻,改变既定的路线,转身去了另一个地方。 — 烟花柳地,脂粉散在空气里,十里飘香,各色春/情盎然的花楼掩映下,一座红色矮楼格外显眼。 门庭寥落,盛阳照拂中,红楼顶上琉璃瓦片熠熠生辉,扫除了空寂,洒下一片金光灿烂。 陆安然仰头望向降香黄檀牌匾,上书‘银楼’二字,铁画金钩,笔走蛟龙。 红漆木门左右贴了一副对联:前后古今无所不知,上天入地无所不能。 横批:有钱财进。 陆安然刚靠近,大门居然无风自动,刚好够一个人的空间,她并非头一次来,倒是习惯了银楼的风格,抬脚跨进去。 照壁过后,一颗挂满红绸的树迎风招展,无数铜钱撞击,音声脆响,华光穿梭,使人眼花缭乱。 树前突兀的摆放一只红色箱子,向天一面开口做成咧嘴笑,倒似庙中/功德箱。 陆安然拿出一锭十两银子扔进去,刚听见落地响动,一道飞影裹挟风力,她尚未收回的手掌心,躺了一枚铜钱。 反面刻印三个字:叁贰伍。 这是银楼的规矩,陆安然扔出去的十两银子,只换得进入银楼的一个机会,也就是说,即便她在这里一无所获,十两银子是收不回来的。 银楼一贯秉持的风格如此,有钱者进,爱来不来。 相对的,若是使足了钱,进来的人几乎没有空着手回去的,这就是银楼的底气,一如它门口那副对联写的般傲气十足。 陆安然根据铜钱指示,来到了那间房,里面依然空无一人,她走到窗口,拨动上面一盏铜钱做成的风铃,然后静坐一旁。 一盏茶后,风铃被一阵风撩动,发出密集急切的摇曳声。 陆安然抬头,窗边座位上,多了一个人。 来人一身华金色,就连脸上的面具也鎏了一层金漆,窗下铜钱晃悠,阳光被切碎,金光交错,好像一个移动的人形金条。 陆安然对于银楼处处铜臭味的爱好不敢苟同,眯眼适应了光线后,拿出那块柳叶铜制令牌递过去,“我要知道它的来历,用处。” 那人接了,不忙着这笔生意,反而戏嘲道:“不愧是蒙都城公主,常人几年踏足一次的地方,陆大小姐跟家常便饭差不多。” “公主在王都。”隔着帷帽,陆安然一双明眸波澜未起,淡声道:“这里是一千两,几天后可以来拿消息?” 陆安然把一千两的银票放在桌上,那人接了捏在手里甩了甩,笑声更大些:“和陆大小姐做生意就是爽快,往后还要请多关照几次。” 陆安然心中藏了事,加上之前暗巷经历一番生死,不欲和人周旋,“银楼若不是要改茶楼?” 被当面讽刺,银楼的人笑声一滞,摇头道:“才闻陆大小姐刑场壮举,鄙人心生仰慕,唉,也罢,既然陆大小姐这么着急,在下就告诉你好了。” 早在她第一次踏入银楼,对方就看透了她的身份起,陆安然不怀疑银楼洞察消息的先机,叫她奇怪的是后面半句话。 “什么意思?” 那人两指掐着令牌,道:“不用查我也可以告诉你,柳分一叶,王都柳家的腰牌。” 王都,柳家? 陆安然不知道王都有多少柳家,世人皆知的一个是如今权倾朝野,手握稷下宫的柳相。 思索中,又听那人说:“没错,柳相知那个柳家。” 为做区别,士族门阀都会刻制专门的腰牌,这样一来,若是出去办事,拿出令牌好叫对方行方便,万一有什么意外,也能凭着令牌知道身份,无可仿冒。 银楼外街上,陆安然脑中还回想着对方的声音。 “柳成千万条,唯有王都柳家摘最高一枝,一门三宰相,五尚书,七十二进士,空前绝后。” “前朝覆灭,时任右相的柳家最该随着历史洪流衰退,却出了一个柳相知。” “柳相知其人,柳家庶子,十五岁之前王都几乎无人知晓这么个人物,却在定康十四年稷下宫征召学子时,自千余人中脱颖而出,名震王都。” “等到今圣临朝后,才知柳相知是为推翻前朝的幕后谋士,新朝建立,他又成为皇上左膀右臂,本朝唯一宰相。” “原本柳有一枝,后柳相知单分一叶,就成了如今这般。” 一块令牌牵扯出王都柳相,事情越发复杂,扑朔迷离。 眼下似乎成了两条选择——老头儿是柳家人,或者他被柳家人抓了。 陆安然平复下心情,王都之行,不可不去,就不知道刑场那一出,是否起到作用。 重新走到主街上,人来往去,川流不息。 老头儿提出翻案时,陆安然脑子里顷刻间多了一个念头。 王都人来,印证了她的猜想,时隔二十年,稷下宫终于再次广征天下学子。 以陆氏在大宁朝的地位,势必会受到一张帖子,可是她同样清楚父亲的性格,故而在父亲把人选定为陆简妤时,她心中早有准备。 那么,还有一个办法,让王都的人注意到她,逼父亲不得不妥协。 就在刚才,银楼的人无意中透露出一个消息,让陆安然多了一份胜算,如若还不行,她可以学柳相知当年般,同没有推荐函的寒门学子一样,自考入门。 陆安然止步,转头望向南方。 王都一行,是否最终能解开她心中诸多困惑。 第23章 试探 单红姑家离银楼有半城之远,陆安然到时,夕阳已斜,余晖霞红。 这是个一进的院落,陆安然站在大门外敲了敲,没有动静,反而门被推开了。 迟疑了一下迈步进去,余光可见周围邻里探头探脑的打量。 不等她开口,隐隐听见一声声压抑的痛苦呻吟。 陆安然寻声快步上前,伸手一推房门,就见女子躺在地上,身体蜷缩,两只手捂着腹部,左脸压着地面,头发都被汗水濡湿。 “红姑?”陆安然喊了一声。 女子估计是疼的厉害了,神志有些糊涂,很久才能抬起头,看到是陆安然,眼睛一亮:“……恩人。” 经过牢狱磋磨,女子的身体瘦弱的厉害,脸颊凹陷,脆弱如江南柳条,随时都能折枝。 陆安然伸出三指搭脉,不一会儿,眉头慢慢皱拢起来,这个脉象…… 分明是中毒了! “你今天吃了什么?” 红姑伸出颤巍巍的手,陆安然偏眸,看到桌上的东西,面露惊诧。 “有,有个人过来……”红姑腹痛难耐,说话都断断续续,“说恩,恩人今天……今天会过来,给我喂了一颗药丸,说……说桌上的两颗药,一个……一个是解药,另一个……” 一阵尖锐的痛楚袭来,红姑面色惨白,呜咽一声,牙齿咬住嘴唇,很快流出鲜红色的血,后面的话再也说不出来。 不过陆安然也能猜到了,既然红姑没有轻易拿来吃,另一个只能是毒药了。 看了几乎昏厥的红姑,陆安然面色无比沉默,从红姑口中可以听出,明显来人是针对她的,红姑叫自己连累,受了无妄之灾。 但是她平日里少有结交,更是几乎没有得罪过任何人? 突然心口一跳。 难道是他?! 因为不甘心这么放过自己,所以马上就报复回来,按着毒药的发作,也就是一刻钟前,时辰也能对上了。 可又莫名觉得那样的人是骄傲的,不会使这种迂回的手段。 当陆安然拿起桌上的两颗药时,更加震惊了。 不是如对方告诉红姑的,也并非自己猜测的那般,另一颗并非是马上致人死地的毒药。 陆安然低头看着手心两颗药,脸上浮现起寻常人捉摸不到的挣扎—— 左边的药,药性凶猛,可以完全解掉红姑身上的毒。问题是,正因为药性太过刚猛,以红姑的身体可能承受不住,解药过程中就死了。 另一颗,药性温和,正好符合红姑现在的体质。但是!这药不能清除毒素,只可抑制,需要终身服用,能克制毒素多久,谁也无法确定。而且身体会渐渐被拖垮,终年缠绵床榻,直到油尽灯枯。 陆安然沉静的眸子一动不动,想不出背后人的目的,说是给红姑下毒,针对的又分明是她。 难道…… 对方本就是要她来做出这个艰难的抉择。 怎么做?她该怎么做? 陆安然闭上眼睛,脑子里拼命的搜寻《千金药典》上是否有过关于这种情况的描述,很快脑门上豆大的汗珠滴落下来,落在掌心,润湿了她手心的纹路。 红姑的声音已经渐弱下去,几乎叫不出声,只有溢出嘴角的痛苦哼哼,她眼神光涣散开来,看到陆安然朝她走过来,天光在她身后,仿若给她披上了一层圣衣。 “你相信我吗?”陆安然的声音清冷和缓,好像初冬第一片雪,落在了红姑耳旁。 红姑咬住出血的嘴唇,说不出话来,却拼着最后一丝力量重重点了个头。 和治病不同,解毒其实就是以毒攻毒,这个过程中的凶险可想而知,不过陆安然不是一个容易纠结的人,她很快就拿定了主意。 与其祈求一个不知的未来,苟延残喘的挣扎生活,不如干脆一点,生即生的绚烂,生不如死,不如不生。 陆安然两指捻着一根银针,目光郑重的看向红姑,道:“你连死牢都能跨过,经此一劫,定能破茧化蝶,坚持住,我会帮你。” 红姑脑中浑噩,只有这坚定的声音,好像一道光,透过万千灰霾直达心底,让她的眼神逐渐聚拢起信念。 — 没人看见,小院隔壁的阁楼上头,两道人影站在那里,透过开着的窗户,将房间内发生的一切全都看在眼里。 其中一人哈哈笑道:“庞大人怎么样,这下可满意了?” 被称为庞大人的墨绿色锦衣中年男子,目色深深:“倒是出乎我意料的果决。” 原先那人摇头感叹道:“都说陆家长女面貌奇丑,粗鄙浅陋,见不得人,所以陆郡守才藏在闺中,可是他们怎么又不想想,果真如此,陆郡守怎么还会宠爱有加,视若珍宝。” 不过这位陆家大小姐低调是真的,要不是前几日在刑场一番作为,谁会知道这位大小姐一出手就这般惊才绝艳。 感慨完,那人又道:“诶,庞大人你觉不觉得她的心性和舞阳公主有些像。” 庞大人低嗤一声:“公主当年根本用不到解毒丸。” “是啊,舞阳公主是何等人物,天下再难出其二了。” 舞阳公主,前朝天家嫡女,拥有惊世才华,人人称颂的第一才女。 只是结局…… 两人想着,同时沉默下来。 — “去岁拿出来时还有大半盒,到了今年就剩这么些。”春苗捧着首饰盒哀怨的看了陆安然一眼,心中嘀咕不已。 想问什么,看到陆安然落在晨阳下半张侧脸,又把到嘴的话咽了回去。 趁着年节来临前,正好遇到个大晴天,春苗把几个大箱子里的旧物一股脑翻出来,该晒的晒,该扔的扔,满屋子都是灵香草的味道。 陆安然写完几个字停笔,轻吁一口气抬头,端起茶碗发现茶凉了,刚要开口喊春苗换一壶,发现春苗的声音从院门口传来,不知和人说什么,压低了略显神秘。 院子里已经晒满了东西,春苗连那株矮冬青都没放过,上头落了好几张纸页,好似给它穿了纸冬衣。 陆安然笑笑,低头扫过,目光落在纸上,手指往上面两个字敲击一下,口中婉转轻音,低喃:“王都。” 刑场一案是‘投名状’的话,红姑家的试探就是对方给她的‘试金石’。 排除黑衣人报复后,事后陆安然很快联想到,要是她成功引起王都来人的注意,那么眼前这场戏就是对方特意安排给她的‘考场’。 陆安然的心顿时复杂起来,她和王都人之间的‘博弈’,红姑成了两者拉扯的牺牲品。 春苗已经笑嘻嘻的回来:“小姐你怎么站在那里发呆呀,你看老爷叫人送了不少好东西来。”手里满当当捧着一堆放下,心满意足的拍拍手,“尤二婶子还说呢,如今我们小姐救人的事传出去,说小姐啊,是整个蒙都的格日勒!” 陆安然眼帘一动,眸中闪过一抹自嘲,什么光明,不过是怀揣着一己之私,然后最终留下一丝遗憾。 春苗没有注意陆安然情绪上的转变,把东西分门别类收拾好后,出来想到什么,凑过来眨眨眼:“小姐,过几天有热闹看。” 陆安然把冷茶杯递给春苗,不在意道:“你又打听什么了?” 春苗去换了一壶热水重新冲泡,又开了避风的一扇窗散散屋子里味道,刚才开箱子,全是箱子里防霉的灵香草味。 灵香草带了个香字,实际味道难以描述。 “嘿,二房啊,马上要添人口啦。” 一看春苗看好戏的脸,陆安然猜测:“柳姨娘有了?”这位姨娘年纪尚轻,是陆围三年前纳入府的,花旦出身,戏比人好。 春苗嘴角往右边一抿,眼睛压眯了一半,幸灾乐祸道:“小姐您这回可猜不着,是二老爷打算从外边领回来呢,他倒也不敢现在声张,左不过前日私下里跟咱们老爷先透个气,其他人连老夫人都还不知道呢。” 陆安然顿悟,这便是刚才春苗和尤二婶子在院门口神神叨叨好半天的收获,“左右不过纳一位姨娘罢了。” “哪儿是一个人!”春苗声音高了半分,伸出两根手指头摇一摇,“买一送一,成双!” 陆安然这才出现一丝诧异,春苗得意道:“小姐你都不知道,那女子不是什么妙龄少女,也非年华正好,独自一人带着女儿,孩子就比二小姐小了几个月呢。” “二老爷不知道看上人什么了,见了几次面就念念不忘,非要把人领陆家,本是趁着二小姐入稷下宫的好事提出来,可又怕老夫人那边不赞同,就打算找我们老爷直接定下,到时候二夫人也没得闹了。” “可奴婢觉得二老爷这事做的不地道,回头二夫人该怨的就是我们老爷了。” “还有啊……”春苗最后冷嗤一声,“老爷叫管家和尤二婶子上过那家门,您猜怎么遭,啧啧啧,那家姑娘长的一分像她娘,七分随了二老爷!” “分明就是养在外头的外室,往后见了那位,谁还不知道似的。”最后春苗总结一句:“大葱掐了头,装蒜!” 说了一阵,春苗继续去收拾房间,直到从陆安然床边的落地柜底层翻出一双鞋子,“呀,鞋头怎么开了?” 陆安然让春苗一惊一乍的,循着声音看过去,身形却一滞。 春苗手里的是一双虎头鞋,成人的半个手掌大小,虎头虎脑绣的惟妙惟肖,萌趣可爱,充满童稚味。 陆安然走过去拿起虎头鞋,春苗像是做错事了,低声道:“都是奴婢不好,奴婢拿去补补。” “不用了。”陆安然手指轻轻抚摸过鞋面,面色平缓,眸光深敛,藏着未诉的晦涩,“你先下去吧。” 这双鞋子是陆安然母亲留给她唯一的遗物,既凝聚了深沉的母爱,也带给了陆安然一个解不开的谜题。 第24章 离开王都 稷下宫入学定在来年元月初八,新年伊始,万象更新。 对于外地的学子来说这个时间有些尴尬,要么提前一点,索性在王都过年,否则说不定除夕之夜就在赶路中度过了。 可是相比较能进入稷下宫来说,这一点委屈根本算不得委屈了。 蒙州境在大宁朝的最北部,就是开春后天气适宜好赶路的情况下,马车也要走一个多月,特别是严寒冬月,遇上大雪了,耽搁起来就说不好日子。 所以在拿到入学名额后,二房就忙活了起来,把能想到的东西全置办了,首饰也重新打了几套,以免陆简妤在王都权贵小姐们面前丢了份。 陆老夫人还私补了些好东西,总归是给陆氏争脸面要紧,不该省的不能省。 可就在这般忙碌而有序的日子里,陆氏却爆出了一个消息,这下,就跟狼闯进鸡窝一样,顿时鸡飞狗跳起来。 二房里,陆围脸色难看,于氏骂骂咧咧,陆简妤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你大哥也太欺负人了,都定了人选,这会子临出发了又变成自个女儿,这不是拿我们寻开心,是故意来侮辱我们!”于氏摊着手掌,右手背敲左手掌心,“全蒙都谁不知道这个事的,啊?以后简妤还怎么出门见人。” 陆围皱眉道:“少说两句,王都的意思,和大哥无关。” “哼!”于氏往地上啐了口水:“没人传消息去,王都怎么发来那样的信!” 陆简妤呜哇一声,大哭道:“现在倒好,成全了他们大房好名声,却拿我做筏子,我……我死了算了。” 陆围被吵的脑门疼,甩袖道:“一天天的尽吵吵,还有完没完了。” 于氏抱住陆简妤搂在怀中,愤愤不平道:“老爷,好较你说句公道的,这么些年来,哪次好处不是给了大房,他是族长没错,可你难道不是他同母同胞兄弟?别的我们也不计较,就这次的事,是不是他陆逊理亏?” “大哥说了,稷下宫的事他没办法,其余地方会补偿简妤。”陆围沉声道。 于氏不以为然,冷哼道:“说的比唱的好听,要不是当年他把那个女人带回来,我们陆氏至于如今……” “闭嘴!”陆围猛然站起来,眼神不同一般的狠戾,警告味十足:“再提起这件事,就给我滚出陆家!”说罢拂袖而去。 于氏和陆简妤被吓的一愣,回过神,就成了母女两抱头痛哭。 二房那边不安宁,陆老夫人也闹心,她看向陆逊,这个长子从来就温文儒雅,可却也固执,否则当年…… 陆老夫人想起当年,胸口就像被闷鼓捶打,这心就更憋闷了,面色不虞道:“宁远,你跟我说实话,这到底怎么回事?” “儿子前后收到了两封稷下宫的信函。”陆逊坐在陆老夫人下首,神色恭谨道。 陆老夫人试探道:“全都注明了陆安然的名字?” 陆逊缓缓吐出一口气,点头:“是。” 如果说第一封还能压住,第二份即便是他也压不住了,“上面有柳相的印戳。” 陆老夫人倒吸一口凉气:“这……” 稷下宫的入学名帖分为两种:一种是不指名的,直接交给各大家族手里,人选由家族来定;还有一种则是稷下宫暗中挑选人才,亲手下发帖子。 “每次稷下宫外发的名帖不超过十封,真的发出去就更少了。”陆老夫人略带浑浊的眼眸晦滞难言,“看来,事已成定局了。” 有人不痛快了,也有人看好戏的,不过谁也没有比陆学卿更放肆的,得到消息干脆就在院子里大笑三声。 “大小姐确实比简妤更出色。”钱氏这么说道。 陆学卿习惯了钱氏胆小怯懦,还是嘀咕道:“叫什么大小姐。”奇里奇怪。 看到陆学卿又要往外跑,钱氏拉住道:“这几天别瞎闹,免得惹你祖母不开心,你父亲也为难。” 陆学卿是看不上钱氏这么小心翼翼做人的,这也怕那也怕,整日谨小慎微,结果是谁也不把她当回事。 陆学卿弹了弹衣袖,不以为意道:“我去给陆安然送份礼庆贺一下,总行吧?” 钱氏一把没拉住,面露担忧:“这孩子,怎么就不听呢。” — 外面的嘈杂好像都远离了这方小院,陆安然还是看书写字,一点也没耽误。 春苗兴致勃勃道:“小姐,听说王都没有我们北边这么寒冷,冬衣要带多少件差不多?”又苦恼,“这也太突然了,都来不及剪裁些新衣。” 听着春苗碎碎念了许久,陆安然放下笔揉揉脑袋,“捡些重要的带,其他东西到了王都再添置也可以。” “对哦,有钱什么买不着。”春苗又高兴起来,“之前奴婢以为小姐不想离开蒙都才这么平静。” “去稷下宫也并非这一个机会。”陆安然洗了手,端起热茶抿一口。 “呃?小姐刚才说什么?” 陆安然看着晃荡个不停的茶水,心中清明,虽然大宁朝固定的几个家族每过十年会得到一个入学名额,但不代表其他人比如寒门学子就没机会。 稷下宫在入学那日会开启一场考核,凡报名皆可参加,不过困难重重,千人中也就取一二,能选上的当称得上天之骄子。 陆安然了解父亲,他谦逊温和,可一旦决定的事,便无转圜的余地,所以她没有多问,却暗中下了决定,势必要入王都参加考核的。 “要不是我听小姐和三少爷说想去王都,奴婢还不知……”说着,看到陆安然脸色微变,心口一惊,跪下道:“奴婢不是故意偷听。” 陆家家风严谨,主次分明,平日里陆安然纵着春苗骂骂府中仆从,不代表她可以逾矩。 “哟,这怎么还跪上了呢?”轻佻的少年音,笑容却不带轻浮,眼神清澈中透着不羁。 陆安然合上茶盖:“雪雪来啦。” 少年脸又黑了。 “唔,没受伤啊。”陆安然用眼神上下扫了陆学卿一圈,看的后者心底发毛,脸色都不自然起来。 “咳……”假装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道:“王都这么远,谁知道你会不会半路夭折了,喏,给你个狠的,要是遇到什么贼寇马匪的,先把自己解决了,也省得叫他们吃了便宜去。” 东西一接,陆安然笑了:“多谢啊。” 镶嵌着红绿宝石的匕首,小巧精致,一看就适合姑娘家防身用,用力抽出,寒光凛凛,锋利无比。 陆安然猛然就想起那日生死之间,手指紧扣住,抬头掩去眼底的余惊,脸上的笑容发自真心的明媚。 陆学卿被那笑晃了一下,倒有几分窘迫:“我,我我走了,你爱死不死,随便!” 陆安然摇头失笑,明明是关心,非要别别扭扭。 收回眼神,看着旁边跪在地上的丫鬟,摩挲着匕首上一颗红宝石,道:“春苗,我这里规矩不多,可一样你要记着,心正则身正,心清则目明。” 王都形势更比陆氏复杂,陆安然有必要提前敲打其一番。 春苗也知今时不同往日,出门不能给自家小姐丢份,一一记在心中,等陆安然见她领悟过来,才继续收拾东西。 陆安然整理了一下手中书页,听得春苗的声音从门口处传来:“奴婢见过老爷,小姐在房内。” 一袭湖蓝色长袍,领口袖口镶绣着银丝边流云纹滚边,腰间束着青色祥云宽边锦带,大步而来,走动间像是翻起一阵阵浪潮。 父女紧挨着落座,陆安然斟茶双手递过去,却正巧碰上了陆逊递文书,两人同时一怔。 陆逊空着的手接了茶,看向陆安然眼神复杂道:“携带此物可直接入稷下宫。” “多谢父亲。”陆安然低头,文书上封面‘稷下宫’三个字龙章凤舞,笔锋遒劲,端看着,就有种叫人血脉喷张的激动。 陆逊陷入沉默,陆安然从旁看着他的侧脸,虽已步入中年,除了多添一丝成熟,却没有损耗多少风采,气质温文儒雅,言行举止间,气度依旧不减。 就这么一个依旧充满了魅力的男子,十几年来却独守女儿,别说续弦,连纳妾都未曾考虑。 想至此,陆安然心中叹了口气。 为着她母亲,她应该因此自豪,可为着父亲,她觉得是种亏欠。 “父亲,如果祖母那边有合适的,你不妨……见一下。”女儿对父亲谈续弦这样的话,总是充满尴尬。 陆逊抬眸,眼中好似忧伤又好似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神色,“想好了,王都非去不可?” 陆安然也不作隐瞒,“蒙都郡很大,可在大宁朝版图中,不过占据一方角落,父亲曾说过,不以足量,不晓天下多大,我也想出去看看。” 陆逊知道这不是理由,起码不是最主要那个,可是面对陆安然脸上露出的固执,不知触动到了心中哪一处,忽然不知要说什么。 最终,心中沉声叹气道:“晚上,陪为父喝一杯。” 陆安然点头:“好!” 这一晚,父女两敞开心扉,彻夜长谈,醉酒挑灯花。 几日后,陆安然乘坐一辆马车,带着一行十几个人,离开了生活十六年的蒙都。 第一案 红颜忆 第25章 唱戏的女人 冬月,葭草吐绿头。 蒙州七郡和王都中间最大的城池叫燕城,一半位于大宁朝中部挨着王都,另一边与北部城池郢城接壤,由此将整座城划分为两部分——南燕城与北燕城。 外面的人叫他们燕城人,可他们自称北燕人或者南燕人,私下里两方遭遇互相还要别个苗头,倒像是分国而居,一旦遇到外地客商却又总是突然团结起来一致对外。 造成这种特殊存在的主要原因,北方地穷,越往南物资越丰厚,故而百姓生活也更富庶。 更何况王都就在中南部,不论哪个城靠着王都,怎么也能得几分皇权‘普照’的好处。 北燕城官道上,马蹄踏碎白雪碾入泥土,马车轮子在轴印上缓慢滚过,时不时还要停顿休整一番,行进的非常困难。 前后跟随了十人,均骑着高头骏马,北风凛冽,刮的他们满面粉尘,眼底透出一种长时间赶路的疲态。 忽而,最前头的人手一扬,大家全都停下来,似乎已经习惯如此。 “又怎么了?”随着脆生生的声音,一只白皙的手掀了马车帘子一条缝,探出春苗半张小脸。 从蒙都出发到燕城,花费了大半个月功夫,比他们预计的日子要多好几天。 寒冬赶路不易,若不是为着重要的事,做买卖的人都会避开这个从北部冒风雪出发的季节。 春苗私下里嘀咕过,稷下宫不知道什么毛病,选个五六月春光明媚的日子不好吗? “春苗姑娘,今日不适宜再赶路,看光景是要下一场大雪,若不巧叫大雪堵路上就危险了,最好找个地方歇脚,等挨过这场雪再说。”随行护送的仆从里,领头的是个叫徐甲的壮汉。 春苗最初的兴奋早叫连日行路磨没了,这会儿听到又要耽搁,左右看看,正好进了一片连绵山区,前不着店后不着村,柳眉轻蹙起来。 “不是说出了山就是北燕城驿站。” 徐甲带着几分无奈道:“本是如此,可谁能算得准呢。” 春苗还待训斥徐甲做事不考究,自里头传出一道清亮的嗓音道:“就按徐甲说的办。” “哼!”春苗从鼻子里轻哼一声,合上马车帘子缩回去顿时就焉了,“都说南边冬日也暖和,怎么奴婢觉得越往南走反而越冷呢。” 陆安然手中依旧捧着那本《千金药典》,随口搭了句话:“你说的是极南部的鹿城一带。” 马车又摇晃起来,春苗往暖手炉里添加一些银丝炭进去,塞到了陆安然盖在腿上的毛毯里面,边嘀咕着:“从前想着出门哪里都好,真出了这几天,却觉着哪里都比不上家好。” 就连蒙都冬季不可或缺的风沙,回想起来也变得亲切几分。 陆安然捻着页脚准备翻动的手一顿,她不想家,只是想到了她父亲。 那一晚,还是陆逊第一次在她面前醉酒失态,她虽然也喝了几杯,神志尚清醒着。 “入稷下宫,但不能择医宗。”陆逊道。 陆安然手心贴着温热的酒杯,眸色清正:“错的不是行医,而是人心偏颇。” 陆逊醉眼朦胧的站起来,差点摔倒,陆安然赶紧起身扶住,他转头一笑,神色复杂极了,“我想过,把你关在蒙都,稷下宫也不能如何。” “父亲……”陆安然张了张嘴巴。 “那和折了你的翅膀有什么区别。”陆逊抬起手,几次抓空后,终于落到陆安然头顶,“我不怕你怨恨,只是……” 陆安然低头:“父亲最终还是舍不得委屈我。” 陆安然知道陆逊醉了,否则他从不曾这样直直的盯着自己女儿,眼神都来不及掩饰,陆安然似乎看到了浓黑的眼底深处,有两股晦涩的光波在互相较劲,暗流涌动,最终慢慢化为初时平静。 “此去路远,不能在父亲身边行孝,还望父亲珍重再三。”大抵受幼年影响,陆安然非情绪外露的人,可眼下不知怎的,说话时喉间哽的厉害。 陆逊把手移一下了,轻触陆安然右边脸:那人说的对,有些事逃避得了一时,却无法避一世。他当年离开王都发誓再也不回,难道也要委屈他女儿? 酒气伴着沉重的叹息而出:“然儿,记住,学医会让你不幸。” 马车忽然停下,陆安然的思绪从回忆中抽出来,合上书籍用食指揉了揉眉心。 — 徐甲原想着有个山洞之类的将就一晚,待暴风雪过了再行路,他们运气不错,没想到这山群当中藏了一处村庄。 一行人赶到村口时,暮色拉起,天上果然飘起了雪花,纷纷扬扬而下,远处天空乌云浓卷,好像整片天都要压下来。 村中房舍可见星星点点的火光,越发衬的此间寂寥暗淡。 春苗掀开帘子探头看了一圈,村子依山而建,有的落在山脚,有些则是半山腰,具是石块垒成,以茅草盖顶。 春苗用眼睛巡视后撇着嘴道:“地方破落了些,总好过山洞窝一晚上。”说着声音一顿:“嗯?好像有人在唱歌?” 侧着耳朵勾出头去,手往前一指,“徐甲走那边。” 离村口不远西边老槐树下有一口井,井上正坐着一个妇人。 这么冷的天气里,她直端端侧对陆安然一行人而坐,抬高水袖,嘴里吐着唱腔,宛转悠扬,哀怨情长。 “……这影随形,风沈露,云暗斗,月勾星,都是我魂游境也。” 声音经过风雪飘送过来,多了一丝阴恻恻的冷,冻的春苗一个激灵,“小姐。” 陆安然还未开口,唱戏的女子猛然抬起头,却吓了陆安然一跳。 绵绵细雪不经意中转为鹅毛大雪,从那绵密的雪花中,陆安然看到女子一张脸——满脸乌青,眼圈煞黑,眼神犹如厉鬼。 两人对视一眼,女子艳红的嘴角缓缓拉开一条线,勾起诡异的笑容。 徐甲一个粗汉子都被看的毛骨悚然,刚要大喝一声,却听得自村里发出一声尖叫,大家下意识的一齐转头看去。 突如其来的声音闹的鸡犬狗吠,村子里人影涌动,似乎出了什么大事。 陆安然首先回过头,这一看,眉头紧蹙。 “呀!人人人呢?是不是……”鬼这个字含在嘴里,春苗缩到了陆安然身边。 陆安然垂目,曲指揉了一下鼻子。 — 这里是尹家村,全村基本上都是尹姓人,族长也就成为了村长。 徐甲出面问尹村长借宿几间房,这里很少来外人,也不喜外来人,不过看天气实在恶劣,尹村长勉强收下银子,并且告诫他们一旦大雪过去,不得多停留。 原也是赶着去王都,徐甲自是应了,让陆安然住尹村长家里划出的一间客房,其余十个汉子只好凑一凑,三四人一间住到了另两户家里。 等屋子里炉子烧起来暖和了,陆安然脱下身上沾雪的斗篷,春苗已经端了热水进房。 陆安然把双手放进暖水中泡着,暖流通过双手传递全身,才感觉这口气真真儿缓过来了。 在蒙都生活了十六年,没有出过远门,一路冒风雪行来,她不是不累,只是人就这样,憋着一口气也就过了,但倘若松懈下来,疲惫一冒,就没了那股子劲。 身体暖了,陆安然眉间透出一丝疲态,瘫坐在椅子上半天不想动。 “刚才村长的孙女不小心掉河塘里,亏得村里人看到给救上来,不过这天气让冷水浸泡可够呛,说不得今晚还得烧一场。”春苗不是白出去一趟,打听了不少事回来。 水开始转凉,陆安然拿了干布子擦手,问道:“就是我们进村时?” “是啊,她也争气,不嚎上那么一嗓子,那村人可就错过了。河面都冻结成冰,不是成心去看,谁能注意冰下坠了个孩子。”春苗端了水往外一倒,忽然想到什么,“小姐,要不要去看一下?” 倒不是春苗热心,只是俗话说读书万卷,不如亲自实践,这不现成有个练习的对象,也好叫陆安然练练手。 陆安然摇头:“我们借住在此,不要另生事端。” 春苗应了声,转身的时候面色一变,嘴唇蠕动两下,欲说还休的样子。 陆安然又习惯性的拿出了那本药典,瞧见春苗那别扭的样子,挑眉道:“让你出门,可不是到处闲着无事寻热闹看,要不然徐甲回去时,你跟着一起回吧。” “不是啊小姐。”春苗跺跺脚,凑过来用手遮挡嘴唇,压低了嗓子道:“小姐你可知道,我们在村口遇到那唱戏的妇人是谁?” 陆安然抬头看向春苗,后者眼露神秘道:“她就是尹家村的人!” “嗯,真巧啊,然后呢?”陆安然单手托腮,眼中透着春苗分明说废话的不以为然。 方圆十里就这么一个村庄,要说不是尹家村的人才是怪事。 “……而且是尹村长长媳,但是一年多前就过世了!” 陆安然一怔,脑中闪过那女子水袖翻转、轻吟低唱,还有阴戾的眼神,以及可憎面目,倒真应了索命厉鬼的形象。 进村就见鬼了? 陆安然翻过一页轻笑,这可真有意思。 第一案 红颜忆 第26章 美男 村里人一向睡的早,天黑就寝。 只不过这一晚的村长家例外,因着晚间小姑娘果然发起烧,闹了一家人。毕竟借住人家家中,就是陆安然也派了春苗过去关心一二。 外面脚步声来来去去,陆安然倦极却也一时入不得睡,好不容易有了点睡意,但总让经过的动静弄醒。 就这样几番来回,陆安然本睡不踏实,迷迷糊糊中被一声急呼惊醒,然后是更加嘈杂的声音,好似很多人,脚步声凌乱又急促。 陆安然披衣刚坐起来,春苗裹着一件短袄从外面夹着寒气进来,“小姐别起来,外面冷的厉害。” “怎的?”春苗点了灯,才发现她脸蛋冻的通红,头顶发丝落了水汽,一看就是雪初化开的。 “是村长家二子,傍晚还没回来,使了人去找,结果发现醉酒从山路摔落了。”春苗一手捂着油灯放到陆安然床边的桌子上,边说道:“还好发现的早,否则一个晚上冻外头,准得出事。” 陆安然拽紧了衣襟靠在床头,“人没事吧?” “折了腿,身体也给冻伤了。”春苗帮陆安然掖了掖被子,“不过镇上的大夫今晚留宿了,正在看病呢。” 陆安然透着窗外看了眼,不是想象中的黑,倒眼见一丝亮堂,“下雪了。” “嗯,小姐快睡吧,这雪也不知道连着下几日,徐甲说趁着路还没冻,明日我们得早点出发,否则就难走了。” 陆安然颔首:“马车上有些药,你看着那边缺是不缺,酌情送一些过去。” 春苗出去后不久,夜深了,外面动静渐小,估摸着病人已经安顿下来,多余的人也都回了房。 落雪的晚上尤其安静,陆安然就着床边油灯看了会书,直到疲倦再次涌上方熄灯睡觉。 不知睡了多久,一道响声平地而起,震的窗棂颤了三下,连地面都跟着抖动,再次惊醒陆安然。 天光很盛,却估摸不出时辰,外头漫天飞雪,盖的天地大白。 院子里很快有了动作,透着窗纸,能看到不同身影乱窜,想来是声音太过震撼,惊了整个村子的人。 徐甲作为陆氏培养出来称职的护院,自然第一时间也去查问了一番,这会儿站在陆安然房间门外,转而禀报。 “出村的路旁一座山体崩塌,其他倒是无碍,不过我们却暂时走不成了。” 春苗代为问道:“便是雪大了点,怎么就塌了。” 徐甲俨然是询问了当地人,当即道:“说是前阵子这边雨水多,山上泥土给润的松了,本就不大结实,加上昨晚暴雪,这一下直接给坍了一小个山头。” 陆安然道:“绕路可行?” “尹家村只有这一条道去往王都,若是绕路,就得从东面翻山经过王家村。”徐甲算了算,又道:“别说如今大雪封路,平日小路通顺也需多走半个月左右,还要考虑万一那头也被山石堵路……” 陆安然叹气:“还不如等着。” “是这一说。”徐甲认为,天气这般,走小路未知危险太甚,马车也不容易过,即便官道他们还走的小心翼翼。 随后,陆安然叫徐甲再问过尹村长,知晓清理整个路面要十几天,可只要清理出一块刚好够马车通过,加上徐甲这些护院帮忙的话,估计有个三五天差不多。 权衡之下,陆安然决定就等这三五天。 早饭是尹村长的二媳妇魏氏送过来的,一个穿着比长相更妖艳的女人。 春苗很不高兴女人进门后到处乱扫的眼神,在陆家的家教里,这样显得很没规矩。 “村里的饭食简单,小姐吃不惯吧?”女人站在旁边,抬手抚了抚云鬓,笑起来眼角透着股妩媚。 春苗蹙眉,刚要开口,听得陆安然说道:“劳烦夫人了,春苗。”给春苗使了个眼色。 等到春苗不甘不愿给了魏氏几片金叶子,再道:“还要多叨扰几日,望夫人和家里人包含。” “哪里的话,小姐一看就是富贵人家出来的,如今住在我们这里,能照的祖宗牌位都发光喽。”魏氏又笑说了几句,扭着腰肢出去了。 春苗合上门,嘀咕道:“见钱眼开。” “出门在外,少说多看。”陆安然喝了口粥,自然和在陆氏的吃食没法比,不过前几日路上啃干粮也有过,相比之下,吃到口热的不错了。 饭后,停歇了半刻的雪又开始往下落。 一下雪,屋子里到处都是寒气。 春苗往袖炉里添加银丝炭,又取了香草放在最上头驱炭味,递给陆安然,“窗口风大,小姐仔细别吹着了。” 地上也烧了炭炉,屋子里味道有些重,陆安然叫/春苗开了半扇窗透气。 春苗见陆安然不动,知道她懒病上来了,干脆上前打算把窗合上,却见一道身影匆匆经过,到了窗下时,猛然停住脚步,像是不知道这里住的人换了,眼底闪过一抹愕然,双手合拢略略弓腰作揖。 春苗一蹙眉,吧嗒一声,窗直接落上,凶巴巴道:“便是寻常人也容不得你这般明目张胆的窥视,更何况我家小姐,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惊了小姐,在下赔个不是。”男人的声音从外面传来,等了片刻听不到里面回应,脚底动了动,转身离开。 春苗开了一条细缝,正巧看到男人的背影消失在一间房里,撇了撇嘴:“哼,乡野村夫,没规矩!”还装腔作势学人家书生作揖呢,做什么假斯文。 风自细缝吹来,陆安然脸上常戴不离身的锦布漾起水波般弧度,眉色沉静道:“他是谁?” “尹村长家长子。”春苗解释完,加了一句,“就是昨日里坠河小姑娘的父亲,也是我们进村时遇到那个女鬼的丈夫。”说到女鬼,春苗的身体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一大早春苗打水时就听说了,小姑娘晚上反反复复烧了几次,老大夫一个晚上轮流在叔侄两个人间转,差点转倒下。 “若是小姐您去看,说不准早就好了。”春苗对自家小姐的医术很是自信。 陆安然摇头:“这种话以后别出去乱说。” 春苗抿唇:“婢子说的实话,小姐医术高超,就是普通的跌打损伤药也比全蒙都药堂的好,得您看病,那是他们的福气。” 陆安然双手抱着暖炉,低头看手指,葱白细长,指腹淡粉色,搭在袖炉梅花纹路上,轻轻一颤。 医术高超……吗? 女子充满信任的明亮眼神仿佛在眼前,即便痛的不能呼吸,她全部灌注的信赖叫陆安然不由得深受震动。 “小姐请下针,死了也是我红姑命里该得。已经仰仗小姐大恩,不是那般不光彩的死,红姑此生不敢忘。” 陆安然抬头看向窗外大雪,最终她救回了红姑的命,却损了身子。 愧疚吗? 陆安然脸上出现一瞬茫然,事后既已猜出对方目的,她也果然如愿拿到了稷下宫的入学名帖,再说愧疚似乎显得过分矫情。 除却那么一点不适,更多的是遗憾,若不是第一次施针,她可以将伤害降至几乎没有。 老头儿说的没错,她有学医天赋,但缺乏悲天悯人的医者天性。 去稷下宫,不止是为了医术精进,更想找到属于自己的医道。 — 幸好午饭后雪停了,天空阴云散开,隐约有阳光照射云层,带出一片荧光白。 陆安然想亲自去坍塌的山路看看,出门后才发现虽然雪停了,天气看着好些,反而空气里寒气更盛。 “小姐先回房吧,待奴婢去马车里给小姐找一件斗篷来再出门。”昨日只打算借住一晚,东西大多在马车上并未搬下来。 陆安然没有随着春苗的心意回房,就着院中已经清扫出来的路往前走,走了几步,像是感应到什么,倏然抬头。 隔壁房间本该是尹村长夫妇居住,此刻俨然换了人。 窗户大开,本是夏日乘凉的旧凉塌,价值千金难觅的雪狐裘就这般铺在上头,一人单手支额斜靠,身上的衣服是一寸价值一金的织金锦。 他微垂目,像是睡着了。 尾指勾着一个空酒杯,轻轻一晃,杯底那一滴酒水似坠不坠,水光潋滟,衬的指骨如玉,仿若和酒杯融合,浑然一体。 雪光落在半边脸上,那容颜,忽如春风骤来,吹开漫漫白雪下,藏尽的江山秀色。 陆安然心中忽然就蹦出一个词——半边倾城。 他内敛着眉眼,嘴角却忽然挑起一抹凉讽的笑。 陆安然被那笑一惊,顿觉失态。 无意中,她盯着一个男子看了太久。 正是这个时候,男人发出低低的笑声,眼皮略略向上一撩,锦袖轻展倾泻半塌风华,雪色映眉,点墨江山。 “丑丫头,看什么呢?”被酒润过的嗓子带着丝暗哑,伴着低笑,说不出的轻慢。 陆安然抿了抿嘴角,脱口而出:“看天看地,看这方风景独好。”说完她就后悔了。 平日里陆安然并不是这般较真的人,不过这人委实叫人生气,倒不是那声丑丫头,而是口气太过疏狂,她不喜。 男人似想不到她会反调戏回来,眼中闪过一丝讶异,缓缓坐直身子。 顷刻间,陆安然感觉风雪迷了眼,眼中一张脸,唇如海棠眉如墨,轻描慢写,早就成了人间绝色。 第一案 红颜忆 第27章 风月朝夕 陆安然快步行走在村中,裙裾翻飞,总能带的残雪乱洒。 隆冬时节,村子里在外忙碌的人没几个,有也是去村口打水,提了桶又匆匆返回,偶尔见到他们几个外来客,目光坦率还会笑着打声招呼。 这里群山环绕,此刻被大雪覆盖,晶莹润泽,带着岁月静好的安宁静谧。 一切都还好,只除了…… 旁边这个不速之客! 陆安然余光扫过去,不懂他怎么就跟着出来了。 “丑丫头,这一路上你已经偷偷瞧了小爷四五次。”男人手中玉骨扇子一翻,眼中带着我看透一切的神情。 春苗一把挡在陆安然面前,柳眉倒竖:“你说谁丑丫头呢?” 男人轻呵一声:“白天脸上罩布子,不是丑就是没脸见人。” “你谁啊,哪里冒出来的登徒子,死皮赖脸跟着我家小姐,我看你才是贼眉鼠眼,不安好心的……” “春苗,不要对云世子无理。”陆安然开口阻止。 春苗:“……?”哪里来的云世子? 男人玉骨扇子往里勾,指着自己:“嗯?” 陆安然看他,清眸疏淡:“你们自北而来,凉塌上铺的北部雪山独有的雪狐裘,你身上的织金锦非一般富贵人家可用,还有你身边那位护卫身上佩戴腰牌的挂绳,是盛乐郡妇人最喜编织的琵琶结。” 男子扬了扬眉梢,刚想反驳,陆安然又道:“这些错了都没关系,还有最重要的一点。” 她偏过身子,目若清河,泛出清棱棱的光,“盛传云上公子天下第一美,今日见了方知,名副其实。” 眼看陆安然带着婢女扬长而去,云起用玉骨扇子抵着下巴。 被一个丑丫头当面调侃了? 云起身后护卫显然也看出来了,不可见的抽了一下嘴角:“这姑娘……”好生大胆。 “什么?”云起用扇柄敲了敲手心,眉峰藏着散漫,却很难叫人忽略他全身的矜贵。 观月低头:“陆氏嫡长女,应稷下宫征召,赶赴王都入学。”说的是陆安然的身份和在此原因。 不管后面两人,陆安然出了村口没走几步,却见一个女人从东边小路跌跌撞撞拐出来,直接往陆安然身上扑。 她下意识的往旁边一让,女人哎哟一声,在雪地里打了个滚。 陆安然倒不是成心的,看女人半天爬不起来,张嘴想要喊春苗帮扶一把。 “啊!大娘子饶命啊!”女人突然大叫一声,闷头就往雪地里拼命磕头,反把陆安然吓愣住了。 好像这一跌,把女人吓的魂不附体,嘴里喃喃自语,说的都是大娘子别找我之类。 云起听到惊呼声过来,看到这个场面,剑眉微挑:“这是做什么?” 面罩之下,陆安然轻抽一下嘴角,无奈解释道:“她好似认错人了。” 这会儿功夫,女人终于冷静下来,拍了拍身上的碎雪和泥土,一打眼先看到几人服饰,锦衣着身,富贵不可言。 往上看脸,女子蒙着面瞧不出来,一双眼睛沉静内敛,幽黑清冽,直洞洞的望过来时,会叫人没来由的感觉心口发虚。 撇过去再看旁边那位公子,女人顿时瞪大眼张大嘴。 春苗靠着自家小姐耳后根撇嘴道:“瞧她那样,像是要把人给生吞了。” “哎呀妈呀,好俊的公子啊!”女人一拍大腿,眼睛发光,走过去围着云起绕了三圈,摩拳擦掌:“公子贵姓,年岁几何,可结亲?” 观月拦在前面,手中佩剑往前一比划,偏僻小山村,哪里见过随身佩剑的人,女人吓的脸色一白,吞了口唾沫,干巴巴道:“公子饶命。” 女人说她叫田嫂,昨儿个跑王家村做媒,谁知道一大早回来就撞了鬼,说着嘴里往地上啐口水,愤愤道:“自己不恪守妇道做了那等丢脸的事,死就死罢了,如今倒是想来缠老娘,逼急了,老娘找法师让你永世不得超生!” 听得王家村,春苗马上追着问道:“你从王家村回来,可知那里路好不好走?” 田嫂眯着眼上下几个来回好好打量了一会儿春苗,让春苗有一种她成了店铺物品待价而沽的感觉,在她被看的毛骨悚然要忍不住时,田嫂开口了。 “不好走不好走,滚了不少大石块咧,你瞧我一路上摔了好几跤,腿肚子都直抽筋。”田嫂摊摊手心,“原本一个来时辰的路,这不花了好半天,多不容易回村来,没进村就遇到那糟心子的鬼,我呸呸呸。” “你口中大娘子是谁?”陆安然道。 田嫂却又磕紧了嘴巴,一个劲摆手:“别问别问,晦气的很。”再骂骂咧咧几句,急匆匆的就走了,和来时一样步履匆忙。 倒是临走还几步一回头看了云起好几眼,嘴里嘀咕着什么可惜了之类。 春苗眉心一跳,挨着陆安然抖了一下身子,“小,小姐,她说的该不是那个大娘子吧?” 陆安然定定的看了春苗一会儿,点头:“说不准今晚轮到找你谈谈心。”说完离开,留下春苗瞪大眼,满脸惊恐。 — 村口山石坍塌的路面一片狼藉,村里人和陆家一行护卫正在忙碌,先确定两边山体不会再有滑落风险,之后用工具搬走碎石,剩下大块的,要用粗麻绳缠住了再挂骡子身上往前推着挪开。 亲眼看了,陆安然有些失望,诚然如徐甲说的,少则也要三五天。 “丑丫头,你当真是因为小爷绝代风华的容貌猜出我的身份?”云起好像并不在意什么时候能离开,反而饶有兴趣的走到陆安然身旁问道。 陆安然对一个男人自称自己绝代风华有些一言难尽,不管外面对云王世子多少传闻,都不及她现在亲眼所见。 “不是,是你手中拿着的玉骨扇。” 云起反手一挥,纸面呈扇形铺开,上面浓墨重彩描绘了一幅花团锦簇、盛世人间的景象,最右边两行小字:但求风月,不闻朝夕。 “世上谁问风月二字,唯云世子最懂。” 陆安然还有关键一点没说,那日被阴家人甩了脸色后,父亲曾心有不满的跟陆安然提起过云起此人。 陆逊气恼阴家人用做尽荒唐事的云起羞辱陆安然,言谈中透露出和稷下宫信函一同送入盛乐郡的是一封圣旨——当今圣上令云王世子不日携圣旨入王都。 狂风大雪行路艰难,这样的贵公子却同自己一样出现在这里,加上与传闻一致的浮华奢靡,放浪形骸,不是云世子云起是谁? 主仆二人原地看着前方女子在雪地里稳步向前,天地之间一抹背影如江南青竹清瘦却挺拔,斗篷叫风掀起,狂卷狂疏,亮丽的鲜红色成了皑皑白雪里唯一色彩。 “消息说蒙都陆氏嫡女奇丑,深居简出,无才无德性怯懦。”观月站在云起身后,扣着下巴思索道:“现在看来只对了前面一半。” 云起侧眸,目光幽幽。 观月被看的心口一凉,手指尖猛的掐了下巴,“嘶~世子,你这么看着属下……”属下心慌啊。 云起微歪头,右手食指搭着额头轻敲一下,“观月,你最近有些清闲。” “啊?” “从今起,你就跟着陆府护院一起搬石头去。” 直到云起离开自己的视线观月都没想通,他一路跟着急赶,何时清闲过了? — 陆安然又去东面山脚下看了看,这里地势更低些,一脚踩进去雪盖到小腿,走路都困难,难怪田嫂一路摔着回来。 春苗叫路上的石头绊了一下,地上滚一圈才爬起来,幸好雪地柔软不疼,就是落了满身雪有些狼狈。 陆安然帮着拍掉她头发上残雪,“回去吧。” “那个田嫂真没说错,这路也太难走了。”春苗嘀咕着,想到什么,抬头看了一圈,高山重影,旷野偏僻,连山风都静出鬼吼声。 春苗身体抖了抖,再靠近陆安然点,压低声音道:“小姐,不会真有鬼吧?” 忽而,一声异动传来,惊的春苗脸色惨白,心往下一坠,直到两道身影从山石后落入眼帘,才堪堪缓过那口气,寒气入肺,凉透了底,发现额头早就冒了一层冷汗。 “两位姑娘?”来人尹家长子尹天明,见到陆安然和春苗也感意外,客气道:“这里路不好走,不妨我替二位引路。” 陆安然颔首算打了招呼,“不用了,两位好似有事要忙,我们先行一步。” “哦,是赵大夫要去王家村,王长随家的叫田嫂带话回来,说是他们家老人不太好。”尹天明很是周到的解释,“我待送赵大夫翻过这座山就回了。” 陆安然没再说什么,冲两人点了头携春苗往回走。 路上春苗撇嘴道:“说那么多好像显得我们小姐多关心一样。” “人家客气罢了。”陆安然不在意不相干的人,但如今借住人家里,表面交道总避免不了。 春苗却冷哼道:“贼眉鼠眼,一看就不是好东西!” 陆安然好笑着看她,“你见谁都说这句,真以为你家小姐我是香饽饽。” “反正我心里,小姐就是最好的。”春苗心里叹息一声,就是老天不太开眼,怎么就不给小姐一副好容貌。 回到院子里,陆安然一打眼就看到魏氏妖娆万分的站在云起房门口,笑起来风姿卓约。 云起见到陆安然眼睛一亮,摆出风流不羁的姿态打招呼:“丑……” ‘嘭——’后面的话隐没在关门声中。 第一案 红颜忆 第28章 金氏 因着还要多待几日,晚饭后春苗喊了一个护卫从马车上把需要用的东西搬到房里,这会儿还在收拾。 一支烛火静静燃烧,偶尔发出春苗走动和陆安然翻书页的声音,窗纸上倒映出一站一坐两个剪影,房间显得尤为安宁。 “小姐,奴婢还是将这个鞋子补一下吧,毕竟是夫人留给小姐唯一的遗物。”春苗手心躺着一双小老虎鞋子,虎目圆瞪,没有威严,反而透着童稚可爱。 陆安然执着笔的手停下来,抬头看过去,随后将毛笔搁下,眼神一晃,脑中闪过一些片段。 母亲是陆逊心口一根刺,从小对陆安然未提及多少,她从记事起,生命里就没有母亲的概念,也就说不了母亲对于一个孩子的意义。 不过八岁那年她无意中在陆逊书房发现了这双虎头鞋,可能她的眼神太过坦荡,以至于陆逊无法对着她的面说谎,亲口承认了这双鞋子是在她未出生前,她的母亲为她亲手缝制。 八岁的女孩不懂心口突然酸涩的感觉,现在想来,应该是难过与激动。 母亲没有一天活在她眼前,可是她终于知道,她曾经是某个女子带着多大的期待才降临这个人世间。 那日起,虎头鞋就放在她床头,伴着她无数个夜晚入眠,直到她十三岁那年无意中发现虎头鞋另有玄机。 陆安然用右手捏了捏左手腕,露出一截红绳。 恐怕连她父亲陆逊至今都不知道,其中一只鞋子的鞋头藏了一片玉牌。 不知出于什么心态,陆安然也没有告诉父亲,她当做是第二件母亲的遗物暗中收藏着玉牌,然后两年多前,与老头儿的交易中,陆安然知道了通达万事的银楼。 银楼的人告诉她,这是王都蕴匣楼的物引,任何人在里面存入东西后便会领到这样一块牌子,‘金银铁,玉无价’,玉是里面最高等级。 这说明,一是存的东西贵重异常;二则是存东西的人身份高贵不凡。 祖母因为母亲小门小户上不了台面不喜,不肯成全两人姻缘,可母亲手里为何会有这样的玉牌? 再有,母亲是蒙州人,王都又与蒙都千里之遥,她何时去的王都,最重要的是,她为什么特意藏在虎头鞋里,连父亲都不曾告知。 两年多来,疑问成了魔怔,去王都不止是习医的决心,还是解开弥漫了她心头许久疑惑的关键。 陆安然垂眸,掩盖眸中深色,眼前迷雾重重,王都一行,是否最终能天遂人愿。 — 路面清理的进展不顺利,因着夜间又坍塌了一小块,瞬间将昨日一天的功绩全都磨灭。 天高云低,风扑打村口老槐树,抖落碎雪,似洋洋洒洒的玉珠。 春苗打了一桶水往回走,陆安然慢了两步,斜刺里闪出一个人影挡在她眼前。 女人皮肤粗/黑,裂开一张大大的红嘴,眼睛往上一拉,扯出斑斑皱纹,“可巧,姑娘也是来打水的?” 不等陆安然回话,田嫂把水桶往井边一放,喘出一口白气,殷勤道:“姑娘眉清目秀,皮肤比我见过的白瓷还要细腻,怕是只有富贵人家才能将养出来,哎哟哟,你瞧瞧这手指,根根如嫩葱,十里八乡哪里去见过咧。” 都说媒婆一张嘴,逢人就夸,死人都能说活,诚不欺也。 等田嫂从头到脚,连衣领口上那朵绣花都没放过天花乱坠夸了一顿之后,忽然语气一转,叹气道:“昨日莽撞姑娘还没来得及致歉,不知姑娘尚有婚约?” 陆安然很少有这种无语凝噎的场合,她就是不太明白,这上下句又什么关联? 身后传来一阵闷笑,陆安然转头,先入眼一角飘逸的银光色袖袍。 风止雪停,最后一片残雪落入他眉间,再慢慢润湿隐去,留下一点水光潋滟,映射了天光,好似顷刻带来一片春色。 “你给她做媒可不行。”云起嘴角轻勾,手臂往里划了半个弧度,用玉骨扇一指陆安然,语气散漫疏狂,带着他独有的慵懒。 田嫂左右看看,忽然一击掌:“哎哟!这可不咋说的嘛,瞧我没有眼力见的。”她啧啧几声,用媒人特有的目光从头到脚打量过两人后,笑着道:“两位真是城煌庙里的鼓糙配成双,绣球配了个牡丹,天生的一对儿……” 一嘴说了十来个般配的话后,田嫂才喘口气,“天鹅遇仙鹤,巧了不是。” 陆安然直觉田嫂误会了什么,刚要开口,云起那边已经出声:“你昨天说的女鬼是怎么回事?” 说起这个,田嫂笑容一僵,脸色都变了变,“还是别打听了,对你们没有好处,俗话说白天惦记晚上闹鬼,开不得玩笑。” 云起握着玉骨扇一下下敲击手心,风流不羁的样子道:“我只听过俗女艳鬼,却不识滋味。” “公子说笑了。”田嫂转动辘轳打上来一桶水倒进井边水桶里,边道:“红粉女骷髅鬼,还能有啥子滋味。” 陆安然弯腰帮着她稳住水桶,却不想一触摸水桶边缘,就被冻的手指头一抖。 田嫂好笑道:“富家小姐,哪能干这个,水桶都没摸过吧?” 陆安然并不将这点调侃放在心上,说道:“田嫂,你说的女鬼可是尹村长家长媳?” 不知是不是戳中了田嫂某根神经,她莫名抖了一下,还煞有其事的转身看了一大圈,拍着胸口道:“谁说不是呢,这女人活着就是祸害,偏偏死了还不安生。”言语中不乏厌恶鄙弃之意。 似乎单这样还不够,田嫂一时忘了害怕,一张巧嘴开始扒拉尹村长长媳那点破落事。 十多年前姓金的一家人逃难来此,也不知是否水土不服家中父母前后离世,就地埋在了尹家村,剩下一个小女儿就是尹家村村长长媳金氏。 “初初来的时候,这家人带了三个奴仆,身上穿着绫罗绸缎,看样子倒有些来头。”田嫂停顿,不忘掐着满脸笑容道:“当然了,比不得您二位贵重。” 都说恶仆欺弱主,更何况一个小小孤女,举目无亲。 田嫂摇头道:“也是个冬日,雪厚的一脚踩下去直到膝盖,那三个仆人偷拿了主人家值钱的东西连夜跑路。” 陆安然接口道:“所以金氏无法,留在此地?” 田嫂点头,随后撇嘴道:“这金氏呢也是个有心眼的,知道奴仆靠不住,早暗中将几件值钱的偷藏了起来,她自知孤女独身行路艰难,就求了村长留下。” “这样倒也无可厚非,没这几份心眼,有没有命还两说。”云起手指摩挲着扇柄上镶嵌的玉雕,轻笑道。 “公子说的对。”田嫂一只眼睛一眯,身体微倾过来,单手捂着半张嘴压低了嗓门道:“这世上哪来那么多好心,村长不就看重那点家当底子。” “哦?”尾音勾起,自喉咙里泄出散漫的笑意,笑脸似春风十里,开尽秋霞海棠。 田嫂心口狠狠抖了一下,老脸一红,心说妖孽哟,这公子哪是人,分明是茶馆说书人口中的野狐狸成精,这笑容也太叫人招架不住了。 “恐怕重点是金氏嫁给尹家之后?”陆安然看不下去了,出声道。 田嫂眼中闪过鄙睨,又忍不住往地上啐了口,“我们尹家村还从未出过这般不要脸的女人,嫁给了尹天明,却又和尹天翔勾勾搭搭,叔嫂不伦,闹的一家不宁。” 接着,田嫂绘声绘色,口吐飞沫的描绘了金氏是如何叫人抓奸在床,那画面香艳简直堪比春宫图。 “金氏就是骨子里的荡妇,平日里早和村中不少男人搞来搞去,常有人看到她和别个男的躲在草垛子后面不知道干什么勾当,这次叫弟媳妇给一把抓个正着,终于没脸苟活,所以跳了村口老井。” 云起和陆安然一同朝刚才打水的井看去,田嫂拍一下大腿,好笑道:“她跳的井早就填平了,这是后来另找人开挖的。”说来,愤愤不平道:“挨千刀的淫妇,死了也不安生,叫我们每家多花一吊钱才凿开这口井。” 因着这一吊钱花的冤枉,田嫂骂了好一顿功夫才能出了心中火气。 “算了算了不提晦气的事,我还得去煮饭,中午蒸燕泥软糕,你们没吃过吧,回头我送些给二位尝尝。”田嫂那张红嘴裂开一笑,就像是张大了嘴抢食的大锦鲤,样子有几分滑稽。 陆安然刚想说不用,田嫂利落的提着水桶摆腰款款的走了,容不得别人插话。她也转身准备往回走,却见一把打开的折扇挡在面前,上面浓墨重彩,画的是人间富贵像。 陆安然蹙眉:“世子何意?” 云起摸了摸下巴,“丑丫头,昨天我跟你打招呼你没听见?” “没听见。”陆安然很干脆道。 云起鲜有话到嘴边被吞回去的经历,眯起眼睛,黑眸中流出一抹促狭,倾身伸手过去,“看来你耳朵有问题,本世子帮你治治。” 陆安然一个矮身从他手臂下绕出去,“既然世子要听实话,那就是佳人有约,我不好打扰。” 云起收回手,反手合上折扇,“不止耳朵有问题,眼睛也不怎样。” 陆安然抿抿唇:“你我同借住尹村长家,以免世子再有吩咐,倒不如将你那位侍卫叫回来。” “我不。”云起眨眨眼,用扇子轻敲胸口,笑的春风得意又无赖至极,“我偏要麻烦你。” 陆安然觉得,鸡无法同鸭讲,最好的方式是避开。 不过她的脚才一动,忽而感觉眼角传来微凉,眼帘一抬,一张脸近在眼前,眉是点墨,唇如骄阳,肃肃松下风,倾泻满身风流。 第一案 红颜忆 第29章 命案 尹家后院墙角栽了一树梅,数萼初含雪,莹莹立枝头。 陆安然回来的时候经过,本意是看一眼白梅,却见两道人影站在树后,看不清脸,衣服随风交错,靠的极近。 似是感觉到有人,左边的身影一动,留下一页墨绿色袍角,追风而去。 紧跟着,另一人从树后走出来,扭着腰摇曳生姿,手扶云鬓,露出妩媚笑意:“陆小姐回来了,路修得如何?” 陆安然颔首算打招呼,“还需几日。” “没甚要紧,陆小姐安心多留几天罢了,不过乡野之地没什么好招待的,委屈小姐就是。”魏氏身穿桃红色夹袄,领口白色一圈毛拱着脸蛋,既妖且艳,骨子里的成熟风情。 看到魏氏,忽而想到刚才的事,陆安然交握的手指忽然一麻,仿若眼角依旧留有那点微凉触感,眼皮微微往下一落,盖住眼中神情。 “陆大小姐既然对本世子知之甚深,合该了解本世子不喜少妇,最爱你这种不解人世的清纯佳人。” 羞愧愤恼还未来得及发作,那人已经放开她退后,只留下寒风中疏狂笑声,张扬无比。 陆安然眸底光芒微动,云起此人,果若传言,荒淫无度,张狂不羁,实是叫人讨厌。 与魏氏分开,陆安然刚回到房门前,春苗急急从另一边回来,看到陆安然忙道:“奴婢找了一圈,小姐这是走哪儿去了?” 明明打了一桶水前后脚功夫,春苗回来却发现陆安然没在身后,又着急忙慌出去找了一大圈。 陆安然刚张嘴要说话,却听几声异响传来,之后有小女孩的呜呜哭声穿透雪地。 “我们去看看。” — ‘啪——’鞭子抽在地上,凌空挥出了几分冷气。 凛冽冬月里,小女孩跪在地上呜咽哭泣,却不躲不闪,幼小的躯体痉挛般颤抖,双手抱着脑袋,根根手指通红,手背还有一道鲜血淋漓的伤痕。 男人手执藤鞭,墨绿色的背影慢慢转过来,双目赤红,神态凶戾,吓了来到窗口站着的陆安然主仆一跳。 春苗看了眼陆安然,清清嗓子大声道:“喂,一个小孩子你打的这么狠,还是不是人啊。” 被外头声音打岔,父女两人同时抬眸望过去。 “惊扰小姐了。”尹天明瞬间收拾好了情绪,干笑道:“小孩子不听话,打两下才长记性。” 春苗嘀咕道:“不听话也不能拿鞭子往死里打啊,这么点孩子多可怜。” 尹天明放下藤鞭,点头道:“姑娘说的对,其实就是吓唬她罢了,哪能真打。”见春苗盯着孩子手背上的那道伤口,尴尬道:“那是不小心……” 离开前,陆安然转头看了一眼,脑子里恍然闪过那片墨绿色衣角。 “小姐,怎么了?”春苗见陆安然停住脚步,疑惑道。 陆安然摇摇头:“没事。” — 午饭后,田嫂果如她所言,送了一些燕泥软糕过来。 听说这是当地特色,嫩艾、小棘姆草等放入锅中大煮,再加入燕泥,漂去上面一层灰色,揉入糯米粉后,就成了碧绿色的燕泥软糕。 燕泥即为垩灰,北燕独有。 甜糯软香,很合陆安然胃口,可春苗却受不住那股子甜腻劲儿,直笑道:“小姐自小嗜甜,喜食小茶糕点,私下奴婢和于嬷嬷常笑说,小姐倒是长了一张南方人的嘴哩。” 陆安然用锦帕擦拭手指,端起茶碗用茶盖推去茶沫,淡声道:“你有这功夫,不若去外头摘些梅花来做梅花糕,也不枉费开那一树风光大好的白梅。” 春苗去寻了个篮子来,嘴里说着:“奴婢就知道小姐是盯上人家白梅花了。” “等等。”陆安然喊住一只脚跨出门槛的春苗,起身理了一下衣襟,“我同你一起。” 天空飘起小雪,点若繁星洒下,沾染墨发,轻舞飞扬。 春苗提着篮子走在前,伸手刚要摘花,瞧见墙角蹲了个人,诧异道:“小姐,您瞧那个不是尹家孙女吗?” 小女孩背朝主仆二人蹲着,手中拿了一根手指粗的小木棒戳着地面,不知在做什么。 陆安然见她还是早上的装扮,比起裹着厚厚斗篷的自己,简直可以称之为单薄。 “没了亲娘就等同于没爹,真是太可怜了。”春苗努努嘴,示意陆安然看过去,“手背都没有包扎。” 于是起了恻隐之心,“小姐,奴婢手里还有一点伤药。” 陆安然犹豫一下,点头应了。 春苗摸出小瓷瓶,靠近时喊道:“小姑娘。” 女孩停下动作,缓缓转过身来。 春苗一愣,一时忘了后面要说的话。 只见女孩并非她们所想委屈着默默流泪,或是楚楚可怜,反而笑意盈盈,很是欢快的表情。 “你在此做什么?”陆安然走过去。 “嘻嘻,苏苏在挖地瓜呀,苏苏最爱爹爹了,要给爹爹烤地瓜。”女孩歪着脑袋,含笑嫣然,声音童真清脆,一双眼黑漆漆的,寒风刮过,莫名带着点阴冷煞气。 女孩的说话神情虽娇俏,可却给陆安然和春苗一种惊悚的感觉。 “小姐,这尹家村处处都诡异,每个人都不太正常。”春苗回想起刚才小女孩的样子就汗毛直立。 陆安然回头看了眼,小姑娘又继续用树干戳着地面,小而单薄的身体在猎猎冷风中,好似长在了那里一般。 “别乱说,再有几日我们就离开这里,村中的人和事都同我们无关。” 春苗想想也是,叹道:“希望一切顺利,那片山头别再有意外发生。” 只不过一切并不能如人所愿,夜间山体倒是不再坍塌,却出了更大的事。 尹家村发生命案了,死的是尹家村长二子——尹天翔。 陆安然闻讯匆匆赶过去,还没跨进门槛,一把折扇唰的在她面前打开,耳边响起云起轻慢的声音:“里面死了人,你也敢去?” 陆安然睨他一眼,声音清淡道:“死人没有活人难缠。” “呵——”云起轻呵一声,斜瞟了紧跟着陆安然准备一起进去的春苗。 春苗俯首让开位置,想了想,最后守在房门口。 村中房舍摆设简单,雕花窗,松木床,一门衣柜,一副桌椅,几个箱子,进去后一目了然。 除开陆安然和云起外,房中原先就有尹村长和尹天明以及发现尸体的魏氏。 大概太过震惊,以至于大家没有反应过来,所以陆安然一眼看到房间中央一个浴桶,全身赤裸的男子半个身体趴在里面,另一半跪在地上。 青方砖的地面上湿漉漉的,还有不少水顺着木桶边缘滴滴答答落下。 陆安然迈步上前想要看看尸体,尹村长终于回过神来,面色灰败,脸皮抖的不像话,声音也发颤,“天明,还不快把你兄弟扶起来。” 尹天明的脚好似生根了,吞了口口水,“……是,父亲。” 也不知尹天明气力不济还是尸体死沉,捞了两把居然没给弄出来,反而溅了自己一身水,好不容易成功了,一抬头对上尹天翔瞪大的死人眼,惊吓的松了手。 ‘嘭——’声音震动,眼睁睁看着尸体砸到地面上。 陆安然越过尹天明一步上前,低头看着尹天翔脑门上紧紧缠绕的肚兜,恰好绣字落在前面额头中间,一个菊字。 “啊啊啊!是鬼啊,鬼杀人啦,鬼杀人啦——” 田嫂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从陆安然身后冒出来,扯着大嗓门一声尖叫,反而把陆安然吓一跳,踩到水里脚底一滑。 云起拎住陆安然的后领子,凑过半张妖冶的脸打趣道:“还说不怕。” 这时,不少人都闻风而来,房间里一瞬间挤满了人,都听着田嫂大吼大叫,合着外头的风嘶声力竭,众人心里瞬间发毛。 “菊!金氏的闺名就叫相菊,是金氏变作厉鬼杀人来了!”田嫂被什么绊倒,跌落在地连连往后爬,惊恐万分道。 大家互相看看,争相恐后的往后退。 “闭嘴!”尹村长一张瘦脸颧骨微突,两边脸颊凹陷进去,尤显得严肃,他紧握着拳头,忍住丧子之痛,铁青着脸道:“田嫂你再这么危言耸听,别怪我不客气。” 田嫂已经爬到门口,扶着门框起来,腿还发软直抖,抚着胸口惊吓过度的样子,嘴里却不饶人,“村长,你自己瞅瞅,一个浴桶还能把人淹死,就是十岁小儿站直了水也没不过脖子,难道还是天翔自己个儿裹着脑袋伸进桶里把自己淹死的?那不是见鬼是什么?” 田嫂巴巴几声给自己壮了胆,说话越加顺畅,“还有,大家都瞧准了啊,别说我田嫂说胡话,金氏的绣工村中哪个妇人姑娘都赶不上,除了她谁还能把菊花绣的和活了一样,更别提上面真真儿一个菊字。 村中哪个带菊的?除了金氏只有三娘她家六岁小娃,村长你觉得可能吗?” 被田嫂这么一掰扯,村中人逐渐面露恐惧色。 “金氏帮我出嫁的闺女绣过鸳鸯盖头,我们尹家村她独一份,哪个绣工都没她的好。” “是啊,你看那肚兜上的菊花,我们可绣不来。” “那……你们是说真是金氏变,变变变鬼……” “说不好活着的时候欠了她的,来讨债了!” …… 第一案 红颜忆 第30章 王寡妇 尹村长将众人轰出去,只留了两个亲近的壮汉帮把手。 大家到了外面也没马上离去,互相看看却不说话,一时气氛有些沉重。 田嫂腿软站不住,摔倒在雪地里,旁边人扶起来,她继续绘声绘色的说着金氏化为厉鬼杀人,还说起了前一次她撞鬼的事。 云起用扇柄敲了敲陆安然的脑袋,“还真被吓着了?” 陆安然抬眸看他一眼,“你觉不觉得房间里水有点多。” “何止是水。”云起倚靠旁边树干上,拂去衣袖飘雪,“看出些什么来了?” 陆安然垂目:“没有挣扎痕迹,起码表面看来如此。” “哟。”云起手背往回弯抵着下巴,一贯慵懒道:“说你胖还喘起来,你真当自己是仵作了。” “仵作?”陆安然摇摇头,“我去王都学医的。” 云起看着陆安然蒙面外一双眼,像是被雪水洗过,清棱棱的,一向的波澜不惊,仿佛没有什么能激起里面涟漪。 “学医给活人看,仵作给死人看,有什么区别吗?” 陆安然坦然对上他的眼睛,“仵作在本朝乃贱职。” “陆大小姐果然高贵。” “你也不用这么说我。”陆安然反驳道:“若世子视天下人为平等,何不舍了世子身份,当个庶民。” 云起放下手,慢慢直起腰,盯着陆安然的眸色转黑,忽而勾起一边嘴角,带着几分微凉讽笑:“你的医术有你这张嘴一半厉害?” 陆安然不说了,旁边尹村长出来,正在问魏氏话。 魏氏着实被惊吓的不轻,难得云鬓微乱,衣服溅了一大块黑色污迹,想是汤药洒在身上。 “我一早给天翔送药,进来后……”魏氏感觉喉咙干的紧,咽了好几口唾沫,才发出声音来,“就瞧见天翔跪趴在浴桶前,我想,想扶他,可是手刚摸上去……就发现他身子硬了。” 尹村长听了,良久不能说话,等他再开口,忽然眼睛看向陆安然和云起的方向,沉着声音道:“天翔死的蹊跷,大壮你带两个人从王家村绕路去县衙报案,除去每日清理山石的人外,其余人等从今天开始不得离开尹家村半步。” 陆安然知晓尹村长说的是所有人,但唯有他们几个和云起主仆乃外来者,他们一到村中就发生命案,自是头个被怀疑对象。 “村长这么说,是确定尹天翔为他杀了?”云起用手指弹了一下扇柄吊坠,轻轻一笑,魅惑众生道:“说不准就如田嫂所说厉鬼索命,村长又去哪里找凶手。” 尹村长寒着脸道:“云公子若要借住此地,就请按尹家村的规矩来。” “村长这不行啊,我做媒那家可快要下定了,若晚上几天出了岔子,我是要少挣一笔银子钱的。”田嫂不干了,说起挣钱的事儿,腿也不软了,腰也直了,中气十足道。 村中一人道:“田嫂你是要钱不要命啊,按你说金氏变鬼杀人来了,你不怕下一个找着你。” “我呸!”田嫂撸起袖子,挺着胸膛道:“金氏杀人是要和尹天翔去地下做一对鬼夫妻,与我何干。” 尹村长一双厉眼瞪过去:“你再胡说半个字试试。” 田嫂缩缩肩膀,躲到人堆里,暗自咕囔道:“本来就是这么回事。” “村中谣言几多,我平时一向不管,但如今我家天翔才出事就有人乱编排,再叫我听到,打烂你嘴!”尹村长扔下这句话,拂袖而去。 众人陆陆续续的离开,平静小山村突然发生命案还闹不清是人还是鬼做的,大家心里都毛的紧,听了田嫂的话后恨不得赶紧摆脱这个不祥之地。 陆安然思忖了一下,走到魏氏面前:“你丈夫腿伤未愈,这几日应该不宜碰水吧。” 魏氏呆呆的站了片刻,听到陆安然的话,低头抹去眼角一滴泪水,“说的是,房中原也是没有浴桶的,昨晚我送好药离开前也未曾听他说要沐浴,更没人给他烧水,也不知怎么就……”越说越像闹鬼。 “你没有同他睡一个房间。”陆安然疑惑。 魏氏用手背贴了贴冰冷惨白的脸,“苏苏从昨天傍晚开始又发烧,且晚上伴着梦魇,我就陪了一个晚上,到天蒙蒙亮才给天翔熬药送去,谁知道一个晚上就出事了。” 陆安然还要问些什么,忽而背后传来一道咳嗽声,转过头去,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站在那里,一张老脸冷厉,眼神尤其阴祟,直勾勾的扫过来。 魏氏甩出个帕子擦了擦眼睛,失掉的魂回来一半,叹气道:“我夫天翔遭此不幸,有劳小姐关心,婆母这边还需侍奉,就不与小姐多说了。” 魏氏扶着老妇人离开,春苗看着两人背影道:“住了两三日头一次看到尹家这位主母,听说是个礼佛之人,成日里与佛堂为伴,怎么奴婢瞧着不像是侍弄佛祖,反而阴气的很。” — 往回走到一半,听得前面传来田嫂破口大骂的声音,“说你恬不知耻还真是黄鼠狼盯着鸡,原先天天朝村长家里跑,口里说什么和金氏是好姐们,哪个好姐们关着门跟人家男人说悄悄话?啊?” 走近了瞧见田嫂前面站着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女子,一身粗布棉麻冬衣,挎着个荆条编成的篮子,俏生生站在雪地里,虽不五彩照人,却也有几分秋素若菊。 想来田嫂把刚才村长那里受的气全出在了这个女子上头,一口气不歇连滚炮的骂骂咧咧道:“什么东西,才瞧见正儿八经的公子就赶不及送上门来,也不叫门前的狗撒泡尿照照自个儿一张脸,你配吗?” “魏氏打你那一巴掌真就忘了?裤腰带绑不住的货,长剑戳短剑,全身犯贱。” 后面的话太难听,陆安然都听不下去,那女子显然也是忍到极致,憋了半晌,憋出一句:“你,太过分了。”抹着脸跑开了。 田嫂骂的爽了,出了心中郁气,对着陆安然又是另一副笑脸,“姑娘别看她可怜,就是个不成器的东西。” 春苗好奇道:“她是谁啊?” “她是隔壁王家村嫁过来的,丈夫前年死了,大家都叫她王寡妇。”田嫂神情中明显带着一丝不屑,“死男人的也不是她独一个,却属她最耐不住寂寞。” 从田嫂嘴里知道,王寡妇从丈夫死后就开始物色下一个靠山,眼光倒是不低,去年春还巴巴着村头唯一的秀才不放,结果人家考上县城里的学府就不搭理她了。 田嫂右手背往左手心一摊,“可把家里一点值钱的都赔进去,落个人财两空,活该。” 这不,王寡妇自从见云起来了尹家村,就又活络起心思来,借着送吃食来接近他。 陆安然眼睛扫过云起那间房,心中了悟,来了个招桃花的。 “你说王寡妇和金氏的丈夫……” 想必是念起金氏导致她丢了一份媒人银钱,田嫂笑脸一收,咬牙切齿的痛恨道:“金氏就是个祸害,活着和自己小叔子苟合,现在死了也不安分,想她婆母最看重门脸,哼,作一把好孽。” 等到田嫂骂完走人,旁边冒出个不知何时来凑热闹的村人,摇头感慨道:“这田嫂也真没良心。” 陆安然不欲打听别人家的事,春苗倒显得兴致勃勃,问道:“怎么说?” 原来田嫂一家和金氏有些相像,因为家乡闹了灾,夫妻二人投奔到尹家村的姑母家,姑母早年丧夫中年丧子就留了二人养老,这便住下了。 后来姑母去世,田嫂的丈夫出意外死了,留下她一个外来姓不受村中人待见。当时金氏和她走的近,特别是田嫂儿子生病,只有金氏伸出援手借了银子看病。 虽然最后孩子没留下,怎么说也是大恩一份,不管金氏做了什么,其他人便算了,唯独田嫂到处这样说人家,未免太过分。 村人唏嘘几句离开尹村长家,陆安然一回头,却见云起不知何时站在了房中窗前,手里拿着什么往上一抛,又接住。 “爱看死人,又好打听,年纪轻轻怎么就老成了。” 陆安然听出来,他是在讥讽自己爱家长里短,未免同他辩驳,干脆就领下来,“世子谬赞。” 云起身体一动,曲腿坐在窗沿上,拿着东西的手搁在上头,另一只手对着陆安然招了招,“过来。” 陆安然认为好看的人做什么动作都是好看的,眼下也是。 她犹疑几息,上前道:“世子还有什么指教?” “吃烤红薯么?”五指分开,里面一只还在冒着一点热气的红薯露出来,烤的焦黑的皮衬着他如玉般掌心,分外扎眼。 陆安然想了下,道:“刚才那位王寡妇送你的。” 云起把红薯抛给陆安然,点头道:“昨天她家小儿差点摔破头我给顺手捞起来了,她送些东西来感激我。” 红薯的余热烫着陆安然柔软的手,愕然道:“田嫂误会了。” “你现在该明白,很多事就和你当仵作一样。”云起抬起一根食指往眉骨的地方轻轻敲了两下,“从别人嘴里听来看来,都不如你自己一双眼睛。” 陆安然想说她不是仵作,可又觉得云起的话有几分道理。 “金氏呢?” 云起反问:“一人良善与否,要论私德?” 第一案 红颜忆 第31章 意外 风起云动,山岚高处叠成,雪花簌簌落下。 “我总听说盛乐郡云世子成日里纸醉金迷,是个糊涂的,现在看来,诚如世子所说,从别人嘴里听来看来,都不如自己亲眼所见。” “怎么?”云起勾了玉壶在手中,衣袍微散,广袖云纹浮动,烟岚云岫,如仙如妖,“对这个案子有兴趣?” 陆安然双手交握,掌中贴着那只慢慢散失余温的红薯,对上云起戏谑的笑容,道:“同被困在这里,世子不急吗?” 玉壶倾倒,醇醪佳酿流入口中,酒水沾过唇畔,带出一丝妖艳朱红色,云起轻笑道:“观月于本世子如同左手右臂,本世子既派了他去现场,等同本世子亲身上场,足可见本世子诚心是打算尽早出谷的。” “阿嚏——” 十里外,观月抹了一把热汗实在想不太明白他一个堂堂王爷府侍卫,怎么就沦落到搬石头的境地了,若叫墨言那小子知晓了,岂不是笑掉他大牙。 满山的风雪不是风雪,全是他洒下的泪花。 “世子之前说房间里多的不止水,可还有什么不妥?”当时情况太乱,陆安然只匆匆看了两眼尸体。 云起晃着手中酒壶,“尹家二子好似很怕冷,屋中摆了不少炭盆。” 陆安然拧眉思索了一番,大概炭盆摆放的位置与她相背,倒是没有注意,“按理说一个人被按入浴桶窒息,必然伴随剧烈挣扎,可我看过尸体,上半身全无挣扎痕迹,反而膝盖腿处有磨损。” 云起挑了挑眉头,那么两眼,对着个赤身裸体看的还不少,“所以呢?” 陆安然抬眸:“最大的可能他当时处于无力反抗的情况。” “嗯?”这一声从喉咙里发出,带着慵懒的腔调,“你是说他死前人事不省?” 陆安然点头:“或是药物所致,或是外力,不过我需要查验尸体才能知晓。” 云起看着她,忽而问道:“你突然同本世子说那么多……”下巴对着陆安然手中的红薯抬了抬,“因为一个红薯?” 陆安然一怔,刚才这些疑问困惑自己半天,见到云起不知不觉就全说了出来,他一提醒才幡然醒悟,似乎有些不合宜。 — 这一天,到天黑前陆安然都没有再出房门一步,翻动手中《千金药典》,一行字看了半天也没看进去,索性放下书册,揉了揉眉心。 直到闻见香味望过去,春苗到底还是做了梅花糕,每一个小巧玲珑,形如花瓣,中间点了胭脂红,见之可喜。 春苗拿了个小食盒,边装边道:“如魏氏说的,这事确实有些邪乎,怎么凭空就出现个浴桶,人还溺死在里边,会不会真有鬼啊?小姐,要不咱们换一家借住。”她认为,既然死了人,住在这里着实有些不吉利。 “鬼杀人还需费那些事?”陆安然咬了一口梅花糕,蓬香松软,甜而不腻,吃了甜食果真心情好,看春苗装了一小碟,随口道:“徐甲他们胃口大,你这几个怕是不够吧?” 春苗摇头:“不啊,奴婢是想着云世子送了红薯给小姐吃,那奴婢总要回个礼,方显得我们陆府知礼知节。” 一个红薯,且是主人随手抛掉的红薯,还需回礼? 陆安然一口梅花糕忘了嚼,春苗已经迈着轻快的脚步出得门去,她后知后觉的沉思起来,是否离开家前对春苗的提点过头了。 春苗回来的时候,随着开启的房门传进的除了寒风冷气,还有影影绰绰的话语声,春苗搓了搓双手,抖掉衣服上雪花。 “刚才大壮媳妇来了,奴婢料想风雪耽搁,恐怕县衙的人今日来不了。”不消陆安然问起,春苗自顾道。 陆安然提着笔稳稳落下一个字,方道:“尹村长怎么说?” “尹村长也没法,今晚是不行了,只说明早还未归,再派人去瞧瞧。”春苗拿着火钳添了一把炭,“就是大壮媳妇话语间有几分埋怨的意思,不过也是人之常情。” 入睡前,春苗在地上铺开她的被软,口中仍旧有几分惶惶然,“奴婢只要一想起这院子最西边放了具尸体,全身就有点不得劲。” 许是这份忧心作祟,后半夜还真的起了一阵阵阴风,伴着隐隐约约仿若凄厉的女鬼哭喊,叫人听着不寒而栗,无法入眠。 再到次日村里一走动,一个个村人面露惶惶之色,聚在一起讨论女鬼索命的事,显然田嫂昨日那番话起了大作用。 陆安然随便一站,马上有村人注意到,笑着道:“城里的小姐,咱们这乡下住不惯吧?” 客气两句后,陆安然道:“你们刚才说什么女鬼,是尹村长家大儿媳?” “可不咋地。”妇人抓了一把长生果问陆安然要不要,自己用两个手指一按,挑了两颗饱满的果子肉出来扔到嘴里,嚼的嘎吱嘎吱,半边嘴皮往上一掀,带着几分神秘道:“正说着呢,昨晚个那女鬼哭了一整夜,咱家里窗户都抖了好一阵,眼瞅着一缕红衣闪过,吓的我一个哆嗦,差点没从炕上跌下来。” 春苗扶着陆安然的手一颤,张大了嘴巴:“真的啊?” 有人接口道:“是啊是啊,我也听到了,哭声鬼的很,一颗心现在还扑腾跳个不停。” “不过我仔细想了想,金氏活着的时候为人不错,也给过不少人帮助,心底是个良善的,总没理由化厉鬼了乱杀人。”还是先前吃长生果的妇人,抖掉衣袖上沾染的花生红衣,指天立誓道:“该找谁找谁,犯不着头一个找我。” 旁边一个挎着篮子精瘦黝黑的妇人听后哼了一声,满嘴鄙弃道:“什么良善都是做给人看的,还不是贱骨头发痒,见个男人都想往上扑。” 磕长生果的妇人嗤声道:“不就是你家男人帮衬金氏收了回麦子,人都死了你还惦记到现在。” “人死了怎么了,就能抹掉她放荡本性了?”那妇人色厉内荏道。 大家笑她道:“鬼能听人言,小心她晚上找你去。” 说了一阵,又说到大壮和另两个村人没回来,村长最终派了人再去县城看看。陆安然见打听不着什么有用的了,就和春苗不动声色的离开人群,那些闲言碎语也逐渐飘远。 “小姐,真是奇怪,那金氏在别人口中一会是个好的,一会又是坏的。”春苗眼中露出困惑,“到底是个什么人呢?” 陆安然垂目,忽而脑中闪过云起的话,顺口道:“人的性格本身就不是单一的,再则看一个人良善与否,不论私德。” 春苗听后点点头,呀了一声:“这句话不是昨日云世子和小姐说的吗?” 陆安然侧目,看的春苗起鸡皮疙瘩了,慢悠悠道:“我觉得你还是同徐甲一起回蒙都的好。” “哎呀!”春苗看着陆安然施施然往前走的背影,在原地跺跺脚:“奴婢以后不说实话就是了。” 今日云层散开,难得天空放晴,阳光照射着天地,万物皆白,明亮且和煦。 春苗陪着陆安然转了一圈回来,看到尹家那位小姑娘蹲在院子背阴的角落里,手中不知抓了什么,另一个手做出拔的姿势。 走近了,听到小姑娘嘴里还嘀嘀咕咕说着:“……坏女人,好爹爹,爹爹才是好爹爹,苏苏的娘是个坏女人……” 许是听到脚步声,小姑娘转过身来。 陆安然才看清楚,她左手掐着一只大公鸡脖子,公鸡眼睛直翻白眼,右手一根根拔掉尾巴上漂亮的羽毛,嘴角向上高高扬起,满脸愉悦。 “你拔了雄鸡尾巴是做毽团子?”春苗指了指那只原本雄赳赳,此刻全无威风反而略有些惨淡的大公鸡,“你快把它掐死了。” 小姑娘歪着头,嘻嘻笑道:“给爹爹做一朵鸡尾巴花啊,姐姐你觉得好看吗?” 天真的话,加上直勾勾的眼神和古怪笑容,令春苗顿时感觉毛骨悚然。 “你很喜欢你爹?”陆安然走过去。 小姑娘苏苏捧着一把五彩斑斓的羽毛,满脸高兴的点头:“对啊,爹爹最好了,苏苏最爱爹爹。” 陆安然看了看已经没有动静的公鸡,“那你娘,你为什么叫她坏女人?” “不可以提那个坏女人!”苏苏突然把手里的大公鸡甩出去,恶狠狠的砸在地面上,乌黑的两个眼珠子里透出一丝阴戾。 春苗连忙拉着陆安然后退,避开飞溅的雪沫子。 “嘘!”苏苏伸出一根手指头抵住嘴唇,晃了晃手中羽毛,慢慢扯出一丝古怪笑容,“不准再提坏娘亲哦,苏苏要去找爹爹啦。” 春苗看看苏苏跑跳开的背影,再看看地上一动不动的大公鸡,嘶了一声,“奴婢怎么觉得这孩子有点不正常。”说罢,停顿一下,重重声明道:“这一家子人似乎都不太正常!” — 午饭后,尹村长家的院子又吵吵嚷嚷起来,不少人蜂拥而至,等陆安然和春苗赶过去,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围了半个村的人。 最里面一个男子躺在地上,最触目惊心的是那只右腿,从脚腕到膝盖一片血肉模糊,人也昏了过去。 头发花白的老妇人趴在男人身上痛哭,身边年轻妇人跪坐地上抱着幼女哭哭啼啼,孩子被吓着了,也开始嗷嗷大哭,一时间哭成一片。 同男子一路回来的正和尹村长说话,好巧不巧,陆安然过来时,只听到一句:“……去王家村的桥索断裂了!” 第一案 红颜忆 第32章 出手 彼时春苗正好把收拾好的食碗拿出去,陆安然从开启的房门看到尹家二媳笑呵呵的从隔壁云起房间退出来。 要想俏,一身孝,尹二媳妇这一身白,还真是脆弱的苍白里,透着一股子妖娆,寻常男子根本防不住。 春苗撇撇嘴:“别说尹村长家,这尹家村就没有几个安分的,等路开好了还是赶紧离开,否则待下去太刺眼睛了。” 正好外面传来吵闹声,主仆二人一过去,就听村中一个男子道:“去王家村的桥索断裂了,老拐说到山头查看下能不能翻过去,结果上头一块石头松了,滑下来给摔了腿……”男子懊恼的声音带着几分庆幸,用大掌抹了一把满是雪水的脸。 “我的儿啊,这可怎么办哟,没了腿,以后家里头老的老,小的小,还怎么活呐,我的老天爷啊,你开开眼啊……”老妇人仰天拍地哭了一阵,忽然一把抓住尹村长,“村长,我儿可是听了你的话才去往县衙找大壮他们,如今出了事,你得负责!” 村中人面面相觑,若真瘸了腿,对于一个做农活的村人来说绝对是要命的事。 “当务之急,是不是去王家村把赵大夫请回来?” “按这个天气,山高路滑的,恐怕一时半会儿桥索也修复不好,你说怎么请。” “不如翻山过去……只是山路崎岖加上雪又厚,怕是……”成为第二个老拐。 老妇人听着村人谈论,逐渐面露绝望,坐地上拍着大腿嚎哭:“拐啊,我可怜的拐啊,你要是去了,留下孤儿寡母可怎么好啊?拐啊你可记着啊,村长叫你去的县衙,否则也不能摔断腿啊……” 身旁小妇人拉扯她,边抹泪边道:“娘,阿拐他还没死呢,您这样哭不吉利。” 老妇人猛的用力一把甩开,浑浊的双目瞪的滚圆:“吃里扒外的货,有你说话的地没有?不会说闭嘴,没人当你哑巴。” 尹村长铁黑色的脸严峻如山,示意旁边的人扶起老妇人,沉叹一口气道:“阿拐娘你放心,村里不会放任阿拐不管,总会想办法治他的腿。” “别啊村长。”田嫂吐了一嘴瓜子壳,抱胸道:“大壮几个是为着你家天翔出事才去报案,老拐他们也是为此找人摔断腿,横竖算起来都是你家的私事,往后老拐真有个一二,可不能往公里摊。” 村中农忙时,本来各家都嫌人手不够,若再摊上老拐家的农活,自不大情愿。 尹村长扫了一圈看明白众人神色,黑着脸道:“这些日后再说,先找两个把阿拐送里头去。” 与老拐同去的男子忧心忡忡,“村长,最要紧是大夫请不来,老拐的腿难道真要废了。” “找她啊,她会看病。”声音出挑又清脆,大家转头一看,不知苏苏从哪里钻出来,站在人群当中。 被苏苏手指头指着的正是陆安然,她看到小女孩甜甜一笑,歪着脑袋用天真的话语道:“你身边的小姐姐说过你会看病,被苏苏听见了哦。” 春苗看了陆安然一眼,清了清嗓子道:“你听错了,我家小姐并不会看什么病。” “咦?”苏苏撅了撅嘴巴,“姐姐你是嫌拐叔叔身上脏,不愿意给他看吗?” 春苗心说这小孩不知好歹,走出几步刚要开口,却见老拐的媳妇一个箭步擦过她身边,扑跪过去,“小姐活观音,求你救救我们家阿拐吧。” 陆安然避开女子,双眸平静的看着她:“我非医者,自不能随便给人看诊以免耽误病情。” “小姐,您是大富大贵的小姐,您摸不得泥腿子我们懂,可是我家阿拐可怜啊,没了腿,以后还有什么活路啊。”老妇人又开始新一阵的哭天抢地,这回面对的是陆安然,“就请小姐大慈大悲发发善心,您的大恩大德,我们以后供长生牌也不敢忘啊。” 春苗见老妇人说话越发没谱,生气的训斥道:“你胡说什么,怎么就不给你治了,都说我们家小姐不是大夫,回头治出好歹来,是不是反倒怪罪我家小姐。” “苏苏是个孩子,绝对不会骗人。”老妇人卧倒在地,侧对着地面用手拍打一下大哭一声,“我苦命的娃啊,都怪娘没给你个好出身,担不得富贵人家的小姐给看病哟,儿啊,你怎么就这么命苦啊……” 眼见老妇人无理取闹,春苗气的涨红了脸,更明白小姐之前不愿多管闲事是非常明智的,有些人天生就是刁民,同情不得。 “陆姑娘,要是你真的会医术,还请不要顾虑,人命要紧。”尹村长开口道。 田嫂从人堆里挤出来,扯着大嗓门道:“村长,我说句公道话,人姑娘都说不会了,你们非逼着她去看病,要是治坏了,这个错谁来担?如果是村长你来担保,就当我刚才的话没说。” 尹村长气结,“哪儿都有你!” “诶?”一把折扇挡在村长和田嫂中间,唰一下打开,富贵锦绣图,写意风流,银色袖袍如云层缓缓拨开,露出一张俊美不凡的脸容,弯勾浅笑,几分不羁,“田嫂这话说的太对了,人家姑娘家的年轻未经事,没见过这样的大场面也是有的,若有个村长这般人物在后面支着,才多些底气,你说呢?” ‘大场面’三个字特意加重了音量,眼睛往地上婆媳二人多看两眼,脸上笑容仿若在说,好大一出戏,引得春苗差点没笑出声。 这时里面出来呻吟声,一声声极力克制过反而越发听着催人心弦。 尹村长凹陷的脸庞抽动了一下,缓缓抬起双手冲着陆安然拱手,“人命关天,本村长厚颜,恳求小姐出手,尹家村感激不尽。” 其余村人皆看向陆安然,有欲言又止的急切,也有事不关己的围观,还有好奇的,疑惑的,凉讽的…… 人间百态,众生百相。 — 陆安然一把推开门,里面的血腥味立马冲鼻而来。 春苗扶着陆安然跨进去,心中忐忑的看着自家小姐没什么表情的眉目,嚅嗫道:“要不是奴婢多事,小姐也不用被逼着来给人看病。” 想起阿拐老娘和小媳妇的做派,春苗真是看不上,还有那位尹村长,表面话说的客气,实际上干的不是人事。 而小姐在刚才情势下,碍于情面不得不应,春苗暗骂自己多事,没良心的小东西,给她药膏作甚。 想到苏苏,春苗一个回头,正好和人群中的苏苏对上眼,登时脚步一顿。 小姑娘从人群当中逐渐隐没,嘴角恶意的笑容缓缓退去。 人们围在外面没有散开,似乎都在好奇来他们村借住的富贵小姐到底能不能治好老拐,有的人希望她真有几分功底,有的人倒想看看治不好的话老拐娘又怎么发疯。 等待的空档,春苗进出三次叫人送热水,一盆清水进去,又捧着鲜红的水出来,小小的院子里,充满了血腥味。 “咋个盆里这么多血,不行,我得进去看看。”老拐娘忍不住了。 老拐媳妇拉住了她,“娘,人大夫在治呢,您现在进去会打扰人家。” “寻常人流那么多血哪还有活的。”老拐娘抬起的脚犹豫着放下,眼神微闪,道:“刚才她那般不情愿,谁知道会不会故意治坏我阿拐的腿。” 云起挥扇的动作不由停下来,特意施舍了个眼神过去,嘴角勾了勾,却不见笑意,又转回目光。 “呸!”田嫂把瓜子壳吐在老拐娘腿旁,“老娘见过不要脸的,还是第一次见这么老不要脸的。” 同村人互相咬耳朵。 “是啊,阿拐娘这话说的不地道,既不信任人家,刚才何必跪求呢?” “确实没良心。” …… 恰好房门打开,陆安然走出来,看了大家一圈,最后对着尹村长道:“伤处敷了药,现在用夹板固定着,未免骨节错位形成畸形愈合,未来一两个月内最好不要下床走动。” 诸多坏事中总算有一件值得庆幸,尹村长刚松了口气,却听陆安然续道:“不过我路上带的药物不多,能支持个四五日可以,再久怕不够。” 但有这几日已经够尹家村的人清理出一条出门的路,尹村长点头道:“我代阿拐全家替他们感激小姐,不过阿拐这个腿以后……” 陆安然实话实说道:“我能做的只有这些,至于恢复到什么程度,看他自己了。” “什么?”阿拐娘冲出来,“那不行,你要治就得治好啊。” 春苗张开双臂拦在前面,发了狠的说道:“冲撞了我家小姐,你们一个村都不够赔!” 阿拐娘刚要使出泼皮赖脸的劲儿,却猛然对上一双清棱棱的漆黑双眼,“你若是不愿,我现在可以取了夹板,将伤口恢复成原来模样。” 那嗓音清亮,仿若雪花在舌尖化开,染了那抹凉意,无法叫人怀疑她说到必做。 “你……” 陆安然不再多看一眼,带着春苗离开。 “还说去学医,浑身上下不见一点杏林为民的胸怀。”经过云起,他调笑着说了一句。 陆安然脚步未停,穿过小院踩在雪地上,一步一个脚印,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曾几何时,老头儿说过类似的话—— “你这丫头,有慧无仁,不适合学医啊。” 她是怎么回答的? “治病救人靠的是医术,非体贴周到。” 最后老头儿摇头晃脑的叹口气:“医者不仁,何以为医。” 陆安然的脚迈上台阶,垂目看着台阶上的雪水印子,覆面之下,露出个自嘲的笑容。 从未有人教授过,如何拥有? 第一案 红颜忆 第33章 雪夜坟场 天黑时,春苗跑去徐甲他们那头询问进展,陆安然一人坐在窗前的桌子边翻翻写写。 烛光辉耀,人影倒映在窗纸上,原只有一抹,忽而外头另一道身影逐渐靠近,两道黑影瞬间贴合。 光线暗淡了一下,引得陆安然抬起头来,推开窗子一看,眼中闪过一抹意外。 入夜后的尹家村本就安静,连狗吠都不闻,陆安然看着前面挎着篮子的尹老太太,愈加疑惑不解。 幸好雪地亮铮铮的,足够看清一个老太太步履不太稳健的背影,陆安然不紧不慢的跟在后面。 出了尹家村,尹老太一路走到最西边的山脚处,突然停住了脚步。 陆安然靠在山石后面,环顾一圈却倒吸一口凉气。 此处偏僻幽静,阴森寂寥,散落着成片的坟堆。 有的坟墓前挂了布幡,随着夜风撩动,无声中充满了诡谲的气氛。 尹老太又动了,脚步似乎瞬间轻快起来,左转右绕的,没几下陆安然居然跟丢了! 陆安然转了几圈,依旧找不到尹老太,更叫她惊奇的是,脚印也不见了。仿佛来到这里之后,尹老太就凭空失踪了。 正在她惊讶之余,一阵风声卷过来,呼啦一下一个黑影往她脑门上罩,吓了陆安然一大跳。 “抢着看死人,还以为是个胆大的,这么不经吓。”轻慢惫懒的声音,是云起。 晚风吹拂开一角面罩巾,侧脸下颚与雪地的反光连成一片,苍雪般白。 云起挑眉:“还真的吓到了。”说完伸手去勾陆安然的脸。 陆安然后退一步,脚后跟用力踩的嘎嘎响,抿唇道:“世子刚才从前边过来,可是看到尹家老夫人?” 云起摸空的手很自然的收回来顺势摸着自己下巴,“本世子大半夜的又不是没事做,跟个老妇人做什么?” 陆安然看一眼云起,又把目光往周边扫一圈。 云起一眼看透陆安然的意思,哂笑道:“你可少没良心了,本世子是怕你大半夜的被什么孤魂野鬼拐走,才屈尊出来瞧瞧。” 两人到处走走,陆安然道:“这片地应该是尹家村的墓陵。”新的旧的隆起不下百个坟堆。 “按你说的,尹老太大晚上不睡觉跑出来上坟?”云起手指着前方黑压压的山脉道:“不过此处群山环绕,山岳草木茂密,使得灵气充沛,饱受风吹,山势变化似蛟龙飞天,其内气旺盛,底下河流蜿蜒曲折,则聚气凝而不散,实为整个村建阴宅的风水良地。” “世子还会看风水?” “你想说本世子像个江湖骗子吧。” 陆安然摇头:“世子所行所为皆出人意料。” 云起侧过身,眼眸略带深意的看着她:“那你呢?” 陆安然略微蹙眉,怎么话题转到她身上的? “我以为你那天大谈尹天翔死亡的疑点,定然心存疑惑,怎么不去亲自寻找答案?” 陆安然转开头,望着黑夜笼罩中的山,像从天而降伫起了一道沉黑的铁门,将尹家村和外界拦隔成两个世界,“在其位谋其事,查案辨尸,自有衙门里的人在做。” 闻言,云起轻笑出声,悠然道:“陆大小姐这么说不对吧,也不知谁在蒙都做出当街翻案这等壮举。” 陆安然眼眸倏然睁大,盛满惊诧。 “呵~”云起轻呵一声,在陆安然以为他还要说什么时,却闭口了。 折身返回,没走几步陆安然突然停下来。 “退后一步。”云起抬起三根手指扬了扬。 陆安然挪开右脚,却见本该空旷无物的雪地上孤零零躺着一封淡黄色信件。 — ‘噼~啪~’木头在火中发出清脆的爆裂声。 陆安然折好信纸看向云起,后者用食指敲了一下额头,轻笑道:“啊~真的见鬼了。” 这封信出现在这里已经很奇怪了,更加诡异的是,这封信来自尹家已经死去的大儿媳——金氏。 “妾身金氏,幼居平城,为避难随父母迁至北燕,路遇灾祸,父母皆去,幸得尹家村收留。 年满十六,嫁得尹家长子名为天明,夫妇和鸣,公婆善待,妾深欣慰之。 然好景不长,二弟娶妻魏氏,性情张扬,长相妩媚,上可能言会道讨好公婆,下会看人下菜处处周到,年深日久,婆婆愈发见我不喜。 原可将就度日,然魏氏天生放荡,竟对我夫抛媚弄眼,又怂恿小叔趁我沐浴闯入,我本恪守妇道,不予理睬,可……可…… 逼我至此,一口水井了却残命,却因执念不散,日日徘徊间骤升恨意。 我恨这天不公,我恨这人虚伪,我恨这世间男盗女娼。 化为厉鬼,我要讨回血债,无人可逃!” 落笔相菊二字。 陆安然胸中一口气缓缓吐出,“你信鬼吗?” 云起两根手指夹着,抽出她手中的信件晃了晃。 “我更加相信有人装神弄鬼。”陆安然道。 正在这个时候,若有若无的女子哀怨哭泣声在黑夜的寒风中传来,吹乱陆安然的披风,使得她眉头紧皱。 云起扬眉笑说:“老天总喜欢和人作对,你才说不信鬼神,偏要向你证实它的存在,不若你现在扯着嗓子喊一句,除非她出现在你面前。” 陆安然淡睨他一眼,这人自己也不信,非要把罪名扣她头上,她偏头听了一会儿,朝某个方向走过去。 这个地方三面环山,形成了回声环绕,加上声音来处不近,随着风断断续续,很难捕捉,乍听仿佛真是鬼混在暗夜里飘忽而泣。 — 轻云蔽月,星辰两三点,朔风回旋,哭声悠远缥缈。 陆安然驻足,黑眸穿透长空,道:“你有没有闻到什么?” “嗯?” “味道。”陆安然看向云起,“有一种丁香花味。” 云起用食指抹过鼻子下方,“这个时节开丁香花?”一笑,“看来没有鬼都说不过去。” 丁香花又名鬼花,淡雅香气萦萦绕在鼻间,经久不消。 陆安然循着味道一路找过去,云起走在旁边,偶尔翻卷的披风摩擦过他的银袍软裘,微微碰撞后,又散开两边。 香味越浓,哭泣声越大,终于一个荒坟过后,黯淡星光下,明亮雪地里,一个女子跪坐在一座坟前地上,长裙在夜风里翻如奔涌的海浪,使得她好像随时要乘风飘走。 饮泣呜咽,幽怨凄楚。 就如那日里村口遇到的‘女鬼’,挽袖轻拂间,一首昆曲婉转低昂,哀怨缠绵。 女子大概也听见了动静,缓缓抬起脑袋。 “啊——” 尖叫划破苍空,寒鸦骤起,哗啦啦一大片。 陆安然看着被吓破胆的女人,瞧不清面貌,却见整个人犹如被寒风摧残的花苞,脆弱而凌乱。 “你,你们是人是鬼?”女人声音哆嗦,身躯控制不住的颤抖。 云起负手越过陆安然,一脸骄矜:“这话不该我们来问你?”说着脚尖替起旁边的一截枯枝握在手里,用火折子点燃。 火光融融,映照出云起得天独厚的脸庞,若人间有鬼如此,便是鬼也不怕了。 女人猛呼一口气,抚着胸口道:“啊,是云公子和……”她探头往后看了眼,“陆姑娘。” 陆安然冲她颔首:“铁丘嫂,这么晚了,你来这里装神弄鬼做什么?” “啥?”铁丘嫂也就是王寡妇纳闷的睁大一对眼珠子,眼眶还红肿着,眼角泪痕未干。 陆安然手指着坟堆,“这里荒凉阴僻,遍地坟冢,你大晚上来此上坟?” 耳边,云起呵笑一声,陆安然带着不解的目光看过去,云起道:“你一本正经的说话,比起讲笑话来更有趣。” 陆安然眉心微蹙,她不觉得有趣。 王寡妇已经慢慢爬坐起来,顾不得拍打身上残土碎雪,不知想起什么伤心事,扑倒墓碑前哀哀哭泣。 陆安然揉了一把额头,她接触过的女子里面没有这一号的,委实不太有经验如何应对。 “再哭下去,伤了你美丽的眼睛,可就不大妙了。”显然,应付女人方面,云起很有手段,他说完,王寡妇果然啜泣两声,逐渐消停。 风雅和风流就差一个字,陆安然以为,云起都有了。 “陆大姑娘,你今晚看我的次数有点多。”云起妖孽的笑曰。 好吧,风雅这个词在云起身上也就是表象。 王寡妇说,她之前被田嫂指着鼻子骂过后心里本就委屈,结果不知道谁去她婆母那边搬弄是非。 家里瘫痪的婆母借着晚饭太咸骂了她一顿,说她不安分,儿子也是叫她克死的,如今儿子没了,王寡妇想要丢下她孤老婆子和稚子不管,想男人想疯了之类。 想到这两年多来受的委屈,就跑来亡夫的坟前发泄一顿,也没观察天色,不知不觉都黑了。 “云公子,陆姑娘,你们怎会来此?”王寡妇大哭后情绪倾泻/出去,胸腔里郁气去了不少,用衣袖擦拭眼角,边问道。 陆安然问她:“你可见到尹村长的夫人?” 王寡妇摇摇头:“除了你们,我未见过任何人。” “这里还有别的路吗?” “出入就一条到底,分到我们家的已经是最里边了,村长家坟堆应该是最东边一片地。” 第一案 红颜忆 第34章 两封信 王寡妇带着两人去了尹村长家的祖坟处,陆安然一路行来皆没有看到任何脚印。 说到脚印,陆安然好奇道:“既然只有一条路,刚才也没见到你的脚印。” “哦,我家的在最里面,我是从小山脚下穿近路过去的,爬过个小丘,比从外面走近,而且……”王寡妇抱胸揉搓了一下双臂,“这片坟地太大,从入口进来,有些吓人。” 陆安然狐疑的多看了她一眼,正好对上云起的视线,后者对她抬抬眉头——你信不信? 陆安然垂目沉默,要印证王寡妇说的话真假不难,她不解的是谁在装神弄鬼,目的就是引出那封金氏的鬼来信吗? 细细琢磨,陆安然跟踪的‘尹老太’就算极力做出臃肿迟缓的老年人姿态,可还是在不经意间显露出不同于老太太的矫健来。 所以,不是尹老太是谁? 王寡妇出现在这里又真的是巧合吗? “对了,你身上的丁香花……嗯?”陆安然吸了两下鼻子,“味道没了。” 王寡妇一脸莫名:“什么花味?我从来不抹头油水粉啊,我们都是干农活的哪有这个闲情,以前也就金氏……”话一顿,好像金氏现在成了尹家村的忌讳,“现在估计只有魏氏会抹了。” “尹天翔的媳妇?” “嗯,她在嫁到尹家村前唱过戏,捣腾这一些很有心得,整日打扮的花枝招展,经常托人去县城带点胭脂水粉什么。” 唱戏的,这么巧?! 陆安然不由得怀疑,进村那日遇到的女鬼难道是魏氏假扮? — 两人先送王寡妇回家,回去的路上,寒冬雪夜,尤其的静。 “刚才说到魏氏,你的神色有些异样,怀疑她?”云起似乎不怕冷,狐裘穿的松垮,脖颈锁骨露在外头,白的晃人眼睛。 陆安然缩着肩膀,披风帽子盖了大半个头,只余一双眼睛,洗过般明亮,“进村的时候,我们遇到过一个人。” “唱戏的女鬼?呵,有点意思。”云起听后,感兴趣的勾了勾舌尖,“你怀疑魏氏?” 陆安然冰凉的手指交握一起,敛眉道:“唱戏或许是巧合,但不巧的是,当天晚上尹天翔坠崖差点摔死。” “魏氏想谋害亲夫,然后装鬼恐吓尹天翔,先不说她的目的,你们进村是临时起意,她怎么算准了并且候在那里,就为了让你们看到她女鬼的扮相,再大老远跑出去几里地候着尹天翔?”云起道:“那不如随便找个村民更合适不是吗?” 陆安然无意识的揉搓食指,就听云起接着道:“那王寡妇呢,她与魏氏合谋再来了今日一出戏?” “应该不是。”陆安然也觉得仅凭唱戏这一点,自己的推论太过武断,“魏氏曾打过王寡妇一巴掌,且刚才提及魏氏,王寡妇口气中有些轻鄙。” 云起眯起眼:“陆大小姐,仅凭一封来信就带着偏见,可不像你啊。” 陆安然忽然像被一盆冷水浇下来,整个人一凛。 她开始怀疑魏氏,除了王寡妇无意中说魏氏唱过戏,喜涂妆抹脸,其实也是因为之前看了信,信上说魏氏水性杨花,放浪形骸…… 脑海中闪过魏氏一身穿孝白衣笑语晏晏的从云起房间退出来,她便认定了魏氏如信上所言,也就对魏氏产生偏见。 “是我的错。”陆安然深以为然道:“命案尤刑狱,一切理论猜测因基于客观证据的情况下。” 云起偏头,看着陆安然满目沉思勾唇无声笑了笑,迈步往前,风度洒然道:“尹家村不大,其中恩怨情仇倒是不少。” 令两人意外的是,这个时辰全村的人都窝进坑里熄灯睡觉了,尹村长家却灯火通明。 “爷。”观月出来,站到云起旁边。 云起挑挑眉:“离爷远一点,一身的泥腥味。” 观月抽了抽嘴角,往后连退三步,心中捏小人,还不是你叫我搬石头! 没有观月挡光,云起往里一看,“哟呵,一屋子人全到齐了,怎么回事啊?” 尹村长阴沉着脸起身:“请这位公子的手下把东西还给我们,这是我尹家的事,与公子等无关。” 不用云起说,观月从袖袋里抽出一份信来。 云起和陆安然很自然的对视一眼——又是信? 观月保持动作不变,脸部也正经的不能更正经,不过一双眼睛骨碌碌转了好几圈,心里活动不少:世子和陆小姐什么时候这么默契了?用眼神就能交流了?这两天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孤男寡女,啧啧啧…… “戌时收到墨……咳,的信,属下想拿来给爷,结果在院子外台阶上看到一封信就随手捡了,问了尹村长家里人一圈没有谁丢了信,属下打开来一看……”观月简短的描述了一下,“然后大家都聚在这里等着。” 陆安然只有一个体会,今晚的信真多,都扎堆来了。 “云公子,不让你们插手也是为你们好。”尹村长的眼睛在烛火下泛出几丝红血丝,面部好似更瘦了,整个凹陷进去,惶惶树影投射,透出一股阴郁,“信既然是写给我的,随意抢夺他人书信,公子的手下也未免太不讲理。” 观月转过身,腰侧佩剑刺堂堂扎着所有人眼睛,“我刚才可是问过了,你们没有一个承认的,无主之物,拾到东西的人来决定去留有无问题?” 陆安然确信观月和云起是亲主仆,口气一样无赖,欠揍。 “说的好,到了本公子手里的东西,自然本公子说了算。”云起笑的甚是邪肆道。 尹村长面皮抽动了两下,咬着压根道:“我可是劝过云公子,既然云公子一意孤行,任何后果自负。” 云起拇指圈起食指朝信封重重弹了一下,忽而一眨眼,将信丢给陆安然,“丑丫头你来吧,你煞气重,两两相抵。” 陆安然:“……” — ‘罪恶之人,隐于尹家,孽债深重,罄竹难书,子夜时分,取尔性命。 ——索命阎罗。’ 血迹干透,成了黑红色,刺目惊心。 陆安然逐字审视,半晌道:“从粘稠度和颜色上辨别应该是人血,不过血迹已经凝固,无法从气味和味道上进一步区分。” 观月忍不住插了一句:“应该的意思……?” 陆安然看他,神色认真道:“你不知道灵长类身体架构和人类最相似?” 莫名被嫌弃了的观月摸了一把脑门子,他为什么需要知道这些? “重点是信的内容。”云起修长的手指往信纸上点了点,转头对尹村长等人道:“看清楚了,的确是你家的信。” 尹村长一时没有动作,魏氏拢着双手哆嗦道:“云公子,可不经你这么吓人。” “是,是啊。”尹天明脸色青白,强笑道:“不知哪个耍的玩笑,不值当搅的大家深更半夜不安宁,都回房吧。” 云起轻笑:“好啊。”走到一半又突然回头:“虽然村长不需要我等帮忙,我心善啊,所以还是好心提醒你们一句,今晚上最好还是小心一些,万一呢?” 魏氏心里咯噔一下,特别是陆安然把信递回来时,下意识的往旁边躲开,眸色微闪,干笑一声:“云公子说……说的是,多谢公子提醒。” 陆安然多看了她一眼,随着云起离开这边,身后尹村长一声低喝:“关门!” 快到他们两人的房间时,云起长脚一迈,拦住了陆安然的路,陆安然抬眸用眼睛询问什么意思? 云起问道:“刚才为何不把金氏的信拿出来?”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若是将我们在坟地捡到信的事说出来免不了一些麻烦,而且两封信都是我们捡到,村长该怀疑我们装神弄鬼了。” 云起很以为然的点点头,又道:“我看你也不是多管闲事的人,怎么那天见到尸体反而冲到前头。” 陆安然偏过头避开他的视线,按压着手指没有开口。 ‘咚~’额头骤然一疼,陆安然后知后觉回头,对上云起比寒夜更幽深的眸子,里面映着天际几点星辰,绰绰光影。 “年纪不大,心思很沉。”云起说完转身,往后摆摆手:“无趣。” 陆安然在原地停留了短暂的片刻,朝着自己的房间走去。 从头围观的观月蹲在树上陷入纳闷,世子爷对她到底是有意思呢还是没意思呢,爷之心果然深不可测。 陆安然还没跨进去,春苗不知从哪个方向扑过来,抱着她哭的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你这是做什么?”陆安然略有些恶心春苗摩擦在自己身上的鼻涕。 春苗被吓坏了,停了哭泣仍旧抽噎道:“呜呜——小姐,嗝,奴婢回来发现小姐不见了嗝,奴婢找了好久嗝没找到嗝……” 陆安然捂住她的嘴巴:“打完嗝再说。” 进去喝了杯热水,情绪总算稳定下,春苗抹干净眼泪后怕道:“小姐,尹家村不干净,您突然不见了奴婢着急,刚才还叫徐甲他们都去找人……哎呀!” 陆安然睨她:“不要一惊一乍。” “徐甲他们这会儿可能出村去找小姐了,奴婢得去通知一下。” “去吧。”陆安然捧着热茶杯驱寒,喊住往外跑的春苗,“对了,顺便让徐甲帮我办件事。” 突然,狗吠声骤起,一声接一声,整个村庄在一瞬间陷入了嘈杂当中。 “你们干什么,凭什么不让我出去?”院子大门口,传来春苗不满的大声嚷嚷。 很快,尹村长带着一群人过来,劈头盖脸就责问道:“你们把我孙女苏苏弄哪里去了?” 第一案 红颜忆 第35章 苏苏失踪 寒风猛烈拍打房门,发出‘啪啪啪’的声音。 陆安然坐在椅子上,手中的茶很快失去温度,她仰首,对上一群来势汹汹的村人。 一马当先的尹村长面目阴沉,眉间透出几分焦躁,“陆姑娘,你们借住在此,我尹家村没有亏待各位,也请你们不要开这些无中生有的玩笑。” “何意?”陆安然推开茶杯起身,春苗赶忙取了刚才脱下的披风给她披上。 “村长,我早说了这个女人不是个好的,你看我们阿拐当时疼成什么样了,她作为个大夫正眼都不带瞧的,哪有什么当大夫的仁心啊。”阿拐老娘趁机冒出来,发出一顿闲言碎语,“我们在村里住了几十年了,哪见过什么鬼不鬼,偏这几个人一来村里就闹乱七八糟的东西,要有鬼肯定也是他们带来的。” 情绪很容易被带动,其他村民看向陆安然的目光也有些异样。 陆安然沉敛眉眼,眸色澄澈如湖,没有波澜,“我说过,你可以选择治也可以选择不治,我没有异议。” 阿拐老娘马上把脑袋缩回去,怕儿子真有个好歹,不敢硬顶了。 目光对上尹村长,后者沉声道:“闹鬼的事另说,苏苏今晚不见了,我们寻找的时候发现她离开的脚印与你们一致,你有什么话说?” 去的时候跟着‘尹老太’,陆安然看的很清楚,出村后雪地里只有‘尹老太’一个人的脚印,而云起是跟在她后面的。至于回来,他们先送王寡妇所以多绕了一段路,不过村里头为方便走路,雪被清理过,本就没有脚印可言。 “苏苏出村了?” 尹天明神色焦灼道:“陆姑娘,若是你和云公子同我们开玩笑,时间这么晚了,赶紧把苏苏交出来吧,天气太冷,她一个小孩子受不住。” 春苗眉头一掀,叉腰堵在陆安然前头,冷笑道:“你们说什么呢,张口就污蔑我们家小姐,自己家小孩看不住,难道要我们给你看小孩啊?” 尹村长绷着脸皮,道:“我有几个问题,麻烦陆姑娘如实回答。” 陆安然点头:“好。” “今晚陆姑娘出过村?” “是。” “去了何处?” 陆安然沉吟片刻,如实道:“西山。” “西山?!那里不是……”村人惊叫起来。 村长厉眸扫了对方一眼,继续问陆安然:“去那里干什么?” 陆安然比刚才沉默的更久一些,在她拿出信的同时,身后一道漫不经心的语调道:“晚上风光好,我约陆大姑娘消遣消遣,村长也有兴趣?” 这口气,说不出的轻慢,带着与生俱来的矜贵清傲,但是内容又过于让人浮想联翩。 因而,陆安然再次受到了大家异样的目光。 “苏苏离开的方向和你们的脚印一致。”尹村长语气变的更为严厉。 云起玉骨扇一拍,笑的风流邪肆:“村长,大家都是男人你应该明白啊,有美在前,爷带个孩子煞风景吗?” 不找痕迹的将陆安然拽出袖口的信拍回去,继而对着村民们道:“哦,对了,村长没跟你们说吗?” “说什么?” “金氏,就那个鬼呢,她说你们村啊藏着恶人,子夜十分她就要来索命了。”云起一把玉骨扇挥的张扬不羁,语气揶揄,却让听的人心惊肉跳,“你们可要好好想想,平日里谁和她过不去,说不准今晚她要来找你。” 村民们一阵哗然,情不自禁往后连退几步。 尹村长冷冷道:“云公子不要蛊惑民心,信口雌黄。” 云起缓缓扯起一抹妖孽笑容:“村长,换了我是你,与其在这里互相掰扯,不如到处找找小苏苏,你说呢?” 尹村长深深的看了云起一眼,“今晚事多,还请云公子和陆姑娘不要离开房间。”说完,带领村人离开。 院外大门传来‘咔哒’落锁的声音,云起耸耸肩:“他把我们软禁了。” “小姐,原来你和云世子去赏夜景了?”气氛安静时,春苗弱弱的出声道。 陆安然转眸看她,春苗双手捂住嘴很自觉的退下。 云起笑看陆安然,道:“怎么,本世子好歹给你解围,难道你有不满?” “我不是不知好歹的人。”陆安然抬头看向夜空,“刚才世子迫于形势才说出那些话,我不会介意。” 云起扬了扬眉梢:“还不错。” “世子怎么知道尹村长不想让大家知道血书的事?” “本世子算无遗策喽。” 院子安静下来,狗吠声渐渐远去,不久之后,半山腰的地方闪烁出一排蜿蜒火光。 “傻待着你也看不到,还不进去。”云起当先一步跨入房间,顺便招呼春苗一声:“小丫头,你去烫壶茶来,白茶味淡,毛尖苦涩,这冬天嘛……”扇柄往手心一拍,“弄点九曲红最佳,养心暖胃。” 陆安然沉默了一瞬,用起别人的丫鬟来是不是过于顺手了。 春苗扒拉着门框道:“世子爷,别说九曲红,即便毛尖和白茶此刻也是拿不出来的。” 云起撩起衣摆坐下,锦绣流袍在灯火下划过一棱棱光波,说不出的矜贵自持,他挥开折扇挡住半张脸,只一双风流眼露在外头,“本也不指望你们能有什么好东西,去本世子房里取罢了。” 被鄙视到的陆安然坐到旁边椅子上,抬眼对上世子爷妖孽的双眸。 云起看她一脸赶人的神情,笑:“喝你一口茶,待会儿帮你办件大事。” — 一盏茶后,陆安然站在无人的空旷廊下,北风呼啦啦的吹,好像山鬼咆哮,拱着她的斗篷如乱絮翻腾。 “这就是你要帮我办的大事?”陆安然望向身边云起。 云起执着扇子的手往前一指,“你不是很好奇?” 陆安然抿唇,看着前面的观月一番很是流畅的撬锁动作,发自内心的说道:“你这个侍卫找的很有想法。” 观月腿一拐,差点就被门槛绊倒,满额头黑线的在心里挣扎,他是专业的近卫,专业的! 随着云起和陆安然先后进去,观月望天长叹:前有刨土挖石头,现有撬锁闯门户,世子不知道还要挖出他多少潜力。 云起拿出火折子,“对了,适才找你前,我让观月去看过,王寡妇没说谎。” 陆安然点头,她本来打算让徐甲去查看一下,后来因为苏苏失踪耽搁了,没想到云起心还挺细。 “是不是觉得本世子洞察先机,有些崇拜了?” 陆安然直接略过这句话,道:“王寡妇没有说谎,可是有人想要我们看到她。” 云起摸摸鼻子:“因为丁香花?” “我们确实是因为香味才找到王寡妇。” “既然做了一封金氏的鬼来信,又为何多出个王寡妇,不显得自相矛盾?” 陆安然拧起眉头:“这个我不知道,但我跟你说的唱戏那个女人,身上也有这种味道。” “一模一样?”云起点燃桌子上油灯。 “不是,王寡妇的更浓烈,那个女的淡而且杂。” 云起转过身来,抱胸的手用扇子敲了敲手臂,“你的鼻子较正常人来说不正常了。” 陆安然没有回话,已经在前面站定。 前方一块不知从哪里拆除下来的门板,上面用白色麻布盖着,现出一个人形的轮廓。 “有个事情我想不通。”云起走过来,和陆安然站在一条线上,“真如血书上所说要杀人,也不该抓苏苏一个孩子吧。” 陆安然道:“她也姓尹。” 云起啧一声:“你说起话来,喏,比眼前这个还没有感情。” 陆安然侧过脑袋,昏暗的房间里,眸子更显得幽深漆黑,里面像是一片死水,没有起伏,“感情丰富的不适合让世子带来此地。” 云起略不正经道:“尹家村的人恐怕现在都把你我当嫌疑人了,本世子没办法,只好蹭一波陆大小姐的敏慧多谋,也好早日离开啊。” 观月蹲在正对着房间的树上把风,眼观八路的同时纳闷着自言自语:“这两人对着尸体巴巴半天,这是现在新出现的男女增进感情的方式?” 房间里,陆安然戴上一副从袖袋里摸出的羊皮手套,一把掀了白麻布,手直接摸上那张惨不忍睹的脸。 就连云起都有些受不了的后退一些,陆安然平静的声音已经响起:“脸部肿胀发绀,眼膜下出血,颈部脉怒张,嗯?” “怎么了?”云起打算上前一步,却见陆安然凑过去整个人几乎都趴在了尸体上,忍不住抽了一下嘴角。 “耳口鼻有出血痕迹。”陆安然看了一圈没什么可用,抽出一块细娟,从头上拔下一根簪子,也不知道从尹天翔的鼻子里掏了什么出来放在一边,之后开始解死者衣服。 云起问道:“这说明什么?” 陆安然退掉死者外衣叠好放在一边,又开始解里衣,“验完了一起说。” 第一案 红颜忆 第36章 深夜验尸 因为还要等县衙来人,尹村长一家没有给尹天翔穿戴寿衣,只是把原来的衣服给套上了,也免得人死了,还落个赤身/裸/体的不雅形象。 云起看着她解扣子灵巧的手指,仿佛她在做的不是给尸体脱衣检验,而是手捻丝线穿梭在各种锦衣绸布当中。 “我听说验尸之前,需当死者头部点三根香,再准备譬如三神汤、辟秽丹什么,你倒是百无禁忌。” 陆安然看了他一眼,低头继续专注自己的事情,“我吃了。” 云起头一次感觉自己被耍到,气笑道:“陆大姑娘,所以你暗中服了辟秽之物,却没有告知我?” “自然,人死十二个时辰后会生成尸臭,臭味含毒,活人吸了容易中毒。”陆安然说完,补充道:“点香这种敬畏鬼神的事,信则罢,不信的话,不如多点上三根蜡烛更有些用。” 云起飘走到门边吸几口新鲜空气,感叹道:“本世子阅人无数,还有吃哑巴亏的时候。” 陆安然好心提醒:“世子接触时间短,又离门口近,即便中毒,也是轻微症状,吃药排泄几日即可。” 云起皮笑肉不笑:“谢谢,有被安慰到。” 陆安然已经开始检验尸体上半身,一寸寸的从颈部开始往下按摸,嘴里道:“尸斑呈暗紫红色,遍布全身,上身无损伤,无骨折。”手拉住亵裤往下一扯。 云起眼皮子一跳,虽然上次陆安然也是这么脸不红气不喘盯着个裸露的男尸盯着看,可还是不及眼下冲击力大。 她不仅看了,还用手摸索了一番,犹如摆在她面前的不是男性的物件,而是随便一个小玩意。 “小腿至膝盖有磨损,从尸斑分布的密集度来看,死时呈跪姿。” 尸体赤裸裸的躺在这间破旧的杂物间,别的不说,那地儿格外显眼,云起干咳一声:“这一点,我们前头在现场都看到了。” “验尸第一点,只陈述眼睛所看到的一切事实。”陆安然隔着面罩巾的声音微冷。 云起倚靠门框上,“看你这幅架势,怎么,有人教过吧?” 陆安然手上动作一顿,很快又恢复自然,“没有。” 脑海中响起老头调侃的话语—— “你这丫头冷心冷面,学什么治病救人的医术,你啊,还不如剖尸检验适合。” 陆安然直起身,对云起道:“帮我翻过来。” “我?”云起食指点自己鼻子,转头准备呼唤观月。 陆安然淡道:“他离开了你去望风,也可以。” 云起在望风和移动尸体间仔细考较了一番,总觉得前者蹲树上的姿态未免有些失风度,迫不得已撸起高贵的袖子,帮着陆安然抬住尸体翻了个身。 谁知陆安然只看了一眼,就道:“嗯,翻回来吧。” 云起:“……”真的不是存心耍他? 只不过陆安然压根没有在意他想什么,她翻开死者的五指一个个查验,之后双手抱住死者脑袋抬起来,从前往后一点点的仔细摸索着什么。 “这里……” “什么?”云起凑过去,又想到什么马上把头往后仰。 观月飞跃进来,低声道:“他们回来了。” 两人倒也配合默契,一个抓起桌子上放的细娟,一个拽住人往外拖,留下一句:“给他穿回去。” 观月望着眼前赤条条的尸体,由心而外的沉默住了。 — 等观月回来,陆安然和云起已经在喝茶,后者看到他还以嘲弄的口气道:“这么慢,观月你是不是年纪大了?” 陆安然推了一杯茶过去,观月甚是感激,还是陆姑娘懂得疼人。 一口热茶刚含在口里,云起慢悠悠的说着:“摸尸体的手给人倒茶,呵呵。” 观月:“……”到底吐出来还是喝下去比较好? 好不容易坐定,为了缓解心里那点恶心感,观月看向相对温柔些的陆安然,“陆姑娘查验的如何?” 陆安然想了想,拿出一块包好的细娟递过去。 “什么啊?”观月疑惑着打开,用手拨弄起来,“嗯?红黑色?什么东西?” 云起一脸同情的看着他,“熟悉吧,刚从死者鼻子里掏出来的新鲜货。” “呕——”观月想直接扔了,对上陆安然那双冷眼,居然有点发憷,哆嗦着手指放到桌案,嗖的从房间里消失了。 云起夸张的笑倒在桌上,“没想到你的心更黑。” 陆安然很是不解的眼神:“怎么?不是他想知道吗?” 云起双手支着下颚,看陆安然眉目间认真的神色,“你不是故意耍他?” “你以为是。”陆安然蹙眉,她不觉得拿死者开涮是一件有趣的事。 云起捏了捏下巴上的肉,摇头感慨:“果然只有正经人才会耍到别人。” 陆安然不予理会他的废话,拿过观月丢下的细娟,指着里面的东西道:“如果是窒息死的,死者眼睛充血,但不应该口耳鼻同时出血,更何况,我从死者的鼻中发现了这个。” “嗯?” “鼻血中含带异物。” 云起眯起眼仔细分辨了一阵,“像是泥土?” “是的。”陆安然用簪子拨弄开,“类似某种条件下不可抗拒的吸入,但因为鼻内出血而混了血水,死亡后凝固在鼻中。” “总不至于浴桶内的水这么脏。” “还有一点。”陆安然丢下簪子,表情严肃道:“他脑袋后面有肿胀伤口,也是造成五官出血的原因。” 云起手指搭在桌面,思索道:“我记得没错的话,现场可没有任何血迹吧。” 陆安然点头:“不止没有,还相当干净。”干净的就像真是一个人准备沐浴的样子。 “照你这么说,很有可能他不是死在自己房间,而是在外面叫人从后面暗算打死,为了掩盖杀人手法,把房间搞成那个鬼样子?” 陆安然道:“如果是被打死,鼻中不会吸入异物。” “那么当场昏迷过去,再被人捂住窒息死亡。”云起说完,马上又否决道:“不,不,鼻子内吸入泥土……所以……或许是直接按压在地上。” 陆安然补充道:“从伤口判断,凶器为钝物。” 云起笑:“又是砸伤,又是捂死,如果你杀人,会选这么复杂的方式吗?” 似乎也不需要陆安然回答,云起自言自语分析,“一个断了腿的人半夜出去,然后被人从后面偷袭,可能按压在雪地里窒息死,再偷偷的放回房间里,给他脱了衣服,又把浴桶的水装满,各种故弄玄虚伪装成鬼杀人的假象。” 陆安然插了一句:“房间里原本没有浴桶。” “对,还要大费周章的搬一个大浴桶进来。”云起两指掐着额头,一笑:“但这都是魏氏说的。” “你不是才跟我说,不该带着偏见视人?” 云起两手撑着椅子坐直了,笑的雍容散漫:“除了你我的人,尹家村所有人都值得怀疑,特别是尹家人。” 尹家一家都住在一个院子里,因为陆安然占了唯一的客房,云起只好借住在原来尹村长夫妻住的那一间,与尹家兄弟的房间隔了整个院子。 若说云起和陆安然那边听不到动静还可以解释,就在隔壁的大房,当晚去了苏苏房间陪她的魏氏,以及暂时挤在堂屋后面小厢房的尹村长夫妇一点声音也没有听见,可就太说不过去。 “那晚魏氏说去了苏苏房间,其实也就与自己的屋子隔了面墙,她想要做什么,不是很方便?” 陆安然两手的手心贴在茶杯上,眼帘微抬:“从尸体上只看出这么多,世子有疑问可以直接去问魏氏,以世子和魏氏的亲厚,她也许会知无不言。” “怎么?”云起出手甚快的用扇子勾住陆安然的下巴,妖孽一笑:“吃醋本世子厚此薄彼啊。” 陆安然一扭头,风扬起她脸上的面罩,右边脸畸形的线条落入云起眼中,使得他的手下意识停在半空。 陆安然起身走到门边,手放到门闩上。 瞧着她一副赶人的模样,云起没好气道:“不就是看你一眼,又没什么好看的。” 陆安然眼睑微垂:“时辰不早了,世子请回。” 云起站起来,走了两步,扇柄一拍手掌:“我想到一个可能,凶手之所以用这么复杂的杀人方法,可能只是因为他能力不足。” 陆安然捏着门闩按了按手指,还是没忍住心中疑惑,看过去问道:“什么?” “比如力气太小,无法一击砸死,所以又趁着死者昏迷再按在雪地里捂死。”云起越发觉得这个假设有道理,“能力对等的情况下,直接勒住口鼻窒息是不是更加简单直接,可是对方没有,说明她的力气不足以支撑。” 陆安然不置可否,“这么说,魏氏的嫌疑就更大了。” 云起自信颔首:“她也是最方便布置现场的人。” “那她杀人的动机是什么?” “一般杀人分为情杀,仇杀,财杀,还有冲动激愤杀人,显然最后一项不是了。” 陆安然却道:“还有一个可能,如果是个体弱病残呢?” 云起轻笑:“外人想要不惊动尹家人做那么多事,却不太可能。不管如何,目前看来这个魏氏最可疑。” “魏氏……”陆安然想到之前看到的,语气不确定道:“那日看到她和尹天明相处,两人关系好似不错。” 虽然陆安然用词婉转,可云起还是抓住了这中间的暧昧气息,“难怪你看完信后便怀疑魏氏,如今看来,金氏所言不虚啊。大伯和弟媳妇有染,两人合谋杀了尹天翔,然后双宿双飞?” 要是这样的话,血书怎么说? 第一案 红颜忆 第37章 再出事 陆安然曾观察过尹天明和魏氏,他们对血书很忌惮,绝做不得假,说明至少不是出自他们二人之手。 还有王寡妇,真的就是巧合出现在那里? 陆安然感觉没那么简单,可是眼下从事实出发,似乎尹家人内部作案的可能性更高。 “除了弄出个金氏外,这个案子并不复杂,如果是魏氏做的,总归有迹可循,明天我让观月去查一下魏氏和尹天翔的夫妻关系如何?” 陆安然点点头,虽然有了头绪,可是一口气并不能因此放下,她有种预感,事情不会就此结束。 云起跨出门槛,又转身,“怎么样,一桩案子到了本世子手里,就不是什么难事,本世子是不是天之骄子?” 对此,陆安然的回应是—— ‘嘭—’一下甩上了门。 — 次日一早,春苗给陆安然热了一杯羊奶茶,嘴里絮絮叨叨的说道:“云世子真是娇贵惯了,昨晚奴婢去取茶叶,小姐您猜怎么遭?” 陆安然双手捧着瓷碗喝了一口热羊奶茶,抽空看她一眼,就见春苗甚是做作的表情,伸出两只手,夸里夸张道:“光茶叶就十几种。” 陆安然吹了吹羊奶茶,没什么表情道:“以前就从父亲那里听闻云王世子性颇奢荡,甚好佚乐,后/庭声色,皆第一绮丽。” 春苗把炉子里烧没的碳夹出来,替换新的进去,说道:“之前阴家的人来跟老爷说媒,还耻笑来着,说老爷拒绝了阴家婚事,难不成要和云王府结亲,如今奴婢看来云世子除了奢华浮夸外加爱自夸会捉弄人一些,好似也没别的毛病了。” 陆安然淡淡的扫她一眼:“所以,还剩下什么优点。” “额……”春苗思索良久,垮下肩膀,“起码长的好看。”眼睛一亮,笑着说:“长的好看,一个顶百啊。” 羊奶茶没有那么烫了,陆安然小口小口的喝着,当是没听到。 春苗越想越是那么回事,往三足鎏金铜中加入驱味的香料,转过身竭力说服道:“就是不中用了,放在家当花瓶也好过天天对着赖利头麻子脸吧。” 陆安然放下瓷碗,很是无力的叹道:“春苗,你是怎么觉得你家小姐,也就是我,只能在这两种之间选择。” 春苗眨眨眼,好像小姐说的有道理。 这时,房门被叩响,春苗走过去开门,“观月你来的正好,要不要喝羊奶茶,我刚热的,新鲜着呢。” 陆安然正狐疑春苗何时和观月这么自来熟,就听观月有声音的吞了口口水,探头进来道:“出事了。” — 云起等在院子外面,陆安然左右看了看,院子里没有任何动静,显然尹家的人都出门去了。 “昨晚尹家村的人寻了苏苏一夜,不过发现的人是田嫂。”路上,不用陆安然再询问,云起说道:“倒不是她特意找到。” “怎么说?” “田嫂舍不得那笔快到手的媒人银两,天不亮准备爬过山头去往王家村,走到一半看见路边挂了一块撕裂开的布料,趴着悬崖一看,坏事了,赶忙跑回村喊人。” “苏苏坠崖了。”陆安然惊道。 云起点头:“观月先他们一步过去看了看,人摔下去已经无用,所以没有惊动任何人。如今尹村长等应该到那边了,我觉得你应该去看看。” 陆安然神色凝重,“好。” 两人到现场时,几乎整个村的村民都来了,里里外外围成一堆,看不清里面的情况。 云起眼眸一转,抽出玉骨扇敲了敲前头阻挡的人,“大夫来了,快让开。” 这就像是一团混乱中的照明灯,一时也忘了说话,有志一同的同时退开,就给云起和陆安然空出一条路来。 陆安然首先看到瘫倒在地的田嫂,呼哧呼哧大口喘气,脸色青白青白,惊魂未定。 尹天明半跪在地,大半个身躯挡住了苏苏的身体,只瞧见一双穿着粉色绣花兔耳朵鞋的脚,原本兔耳朵上两个雪融融的白色小球掉了一个,玉兔樱桃的绣花样子也磨损了,抽出几条丝线,甚至右脚的跟直接裂开,沾满雪水融合的污泥。 陆安然靠近,尹天明僵硬的抬了抬头,此刻脸上血色全无,眼眶却血红,叫周遭白雪映衬,像是狰狞的鬼。 尹天明张了张嘴,声音带着哭泣,“陆姑娘,求你,救救她。” 就连尹村长,也忘了前一晚和陆安然的恩怨,带着近乎绝望的期待看向陆安然。 许是陆安然平静的双眸给了尹天明一种错觉,他眼中闪过一抹喜色,仓惶挪开位置,给陆安然腾出空地。 陆安然蹲下,垂目看着躺在雪地上没有生息的女孩,像是破碎的布偶娃娃一般,漆黑明净的眼底似秋风吹过,一点微波后,又归于平静。 她把右手放在女孩额头,清音低语道:“我会帮你。” 尹天明大喜:“苏苏是不是没事,你会救她的对不对?” 尹村长死死扣住大儿子的肩膀,怕他情绪过于激动影响陆安然的诊治。 其他村民有些惊讶,刚才明明感觉不到苏苏的气息了,难道这位贵人家的小姐还有什么起死回生的能力不成。 与其他人的反应不同,唯有云起听明白了陆安然的意思—— 帮她,找出死亡真相。 在狂猎怒吼的北风中,在大家惊疑不定的目光下,陆安然沉稳的从腰间抽出羊皮手套戴上,清冽的嗓音好像雪花,落在每个人耳中微凉。 “女,苏苏,大名尹秋苏,身高五尺余,上身穿桃红撒花大襟短袄,下着铁灰色棉裤,脚穿软底棉鞋。” “初断,头部口耳眼鼻出血,疑内脏破损,面部青微黑,四肢全,右手小指、肘部断裂,外露皮肤皆有损伤,从尸斑形成来看……” 尹天明猛的喊道:“等一下!” 陆安然抬起头,眼中带了一丝困惑及不满。 尹天明声音有些颤抖,“你说这个是什么意思?” 陆安然看他,“意思是,现在条件不允许,我只能进行初步的勘察,等回去后将死者用糟醋清洗一遍,再燃上炭火,我才能断定其他部位是否有骨折或者内伤的情况。” “死,死者。”尹天明踉跄了一下,跪倒在地,“你为什么不救她。” ‘死者’两个字太过刺耳,一声声叹息全都散在山头的风中。 陆安然微蹙眉,道:“人已经死了超过五个时辰,我如何救?” 云起手中玉骨扇往脑门上一敲,观月从后边探过个头来,掩着嘴道:“世子爷,这位陆大小姐说话是不是太直接了。” 云起轻哂:“她是钓鱼都用直钩的人。” “还有。”陆安然的声音再起,“手心伤口痕迹陈旧,你打她了。” 尹天明张着嘴,良久干巴巴的发出声:“苏苏现在是换牙的时候,她昨日偷食罐子里的糖,我……”顿时懊悔大哭,“早知今日,我如何会责打她那手心几下啊。” 这中间几分父女情深陆安然且不论,她对众人道:“抬回去吧。” 尹村长抬手拦住,眼神阴沉道:“苏苏昨晚是跟着你们出去的,云公子和陆姑娘真的没有一点察觉?” 这是怀疑他们了。 云起勾唇轻笑,扬了扬玉骨扇,眉骨风流道:“正好,我们也有怀疑的人,不如彼此倾心交流一下。” — 尹家堂屋气氛压抑,分为两边就坐。 一边是尹村长一家,还有他留下的几个村中能人,光从人数上就势压一头。 另一边,虽然只有三人,不过谁让观月腰间明晃晃的佩剑太过扎眼,气势丝毫不弱。 云起拽着玉骨扇的吊坠轻甩,一脸随性不羁的模样,软锦狐裘松垮垮挂在身上,斜斜一靠,凭的风流俊俏,浊世佳公子。 “尹村长悲痛的心情我们可以理解,不过若因此冤枉了人,那可大大不妙。”他玉手翻转,言语不重,却自带矜贵,“但事情发生了,苏苏这么小个孩子,本公子也甚是怜惜,自也想着出一点力,给她讨个公道才好,尹村长,你觉得如何?” 尹村长沉着脸,连带着他周遭都阴森森的。在他旁边是尹天明,仍旧煞白着脸魂不舍色,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魏氏站在尹村长身后,一身孝服未褪去,家里又添丧,难得沉默着,一句都不曾开口。 村中一个白胡子的老头左右看看,叹气道:“我们尹家村百年来一向平安无事,这次你家里连续遭难,连拐子都摔断了腿,还有大壮几个去了县衙也不知如何……唉,是我尹家村的灾难啊。” 旁中年村人打断道:“太叔,咱们别扯那么远了,先讨论一下苏苏这事。” 尹太叔表情沉重的点点头,抬起浑浊双目,看向尹村长道:“尹全,你来说吧。” 自从胜任尹家村村长后,尹村长很少有被人直呼名字的时候,也就是尹太叔辈分大。 尹村长如鹰眸般锐利的目光朝人群中刮过去,最终落在叫人忽略了半天的田嫂身上,压着嗓子说道:“你再说一遍事情经过。” 第一案 红颜忆 第38章 死因 田嫂头一个发现有人坠崖,等通知了大家跑回来,再看到苏苏的尸体,到现在也没回过神。 涂抹着浓妆的脸被汗水和雪水化开,有些不伦不类,略显扭曲。 “我一早出门打算爬过山头去王家村……”田嫂猛的拍了自己一巴掌,咽了口口水道:“经过五道岭时……” 田嫂的叙述和此前说的没有什么不同,只是有一个问题。 陆安然问道:“王家村在东面,你为何要从西边爬山。” 田嫂看陆安然眉目清然,绝对不是故意为难,是真的存有疑惑,便解释道:“若要寻常从桥索过确实直接往东近,可那里桥绳断了不是,再去王家村只能走西边的山头,那边山脉连接,只是路不好走。” 尹村长捏捏眉心,家里一桩事接着一桩事,加上昨晚找了一夜人,疲惫涌上,显出几分上了年纪的沧桑。 “昨夜云公子否认,我们也怕误会你们二位,不过事实如此,苏苏一个小孩子总不能无缘无故一人跑出去,不知道云公子还有什么好说。” “苏苏为什么要跟着我们出门?”云起手肘支着椅背,脚底踩着地转了半个圈,“这两日苏苏都是尹二嫂子照看的吧?” 魏氏被突然发问,手摸了摸头发,又交握一起,有些不安道:“天翔去世后我心里难受,父亲又说等官府的来了定案后才能入棺发奠,所以我先烧些纸钱给他,也好叫他打点给鬼差,在地下少受点罪。” 女子呜咽哭泣几声,在寂静的堂屋里听来尤其凄凉。 尹村长拍了拍桌子,“你既离开,就该把孩子交给天明和你母亲……”说到这里,停顿一下,问道:“你母亲呢?” 魏氏擦了擦眼角,吸着鼻子道:“母亲说要给天翔念往生经,且断食三日,让我们无事别打扰她,儿媳现在去找母亲。” 云起看着魏氏离开的背影,眼神莫测,忽而开口道:“说起尹天翔,昨晚各位离开后,我和陆大小姐睡不着到处逛了逛……” 大家一起看向他,尹村长的神色阴沉的能滴出水来,“云公子想说什么。” 云起弹开扇坠,做作的哎呀一声,“不小心走错地方,走到了尹天翔的安歇之地,顺便就和他交流了一番。” 尹村长捏着桌角,手指用力的好像要掰断它,面部也因为抽搐而狰狞,“你们过分了!” 尹天明有些畏缩的开口道:“交,交流,什么?” 云起盯着他,意味深长道:“比如死法上有点细微的差别。” 陆安然垂目,她知道云起故作玄虚兜圈子不过是为了试探,刚才她趁机暗中观察几人表情,尹村长怒火大于悲愤,尹天明恐惧甚过哀痛,还有魏氏乍然突显的心虚…… “尹天翔不是溺水窒息死,而是失去意识后窒息而亡。” 陆安然的声音如她的人一般清冷沉着,然听见的人无不心口一跳,就算有了某种猜测,还是忍不住喃喃出口,“什……什么意思?” 陆安然目光回视过去,双眸因极致清黑而幽深,像无边深域叫人望进去看不到底,“说明是他杀。” 刹那间,死一样的寂静。 不过并没有持续多久,从后屋传出了划破喉咙般凄厉的惨叫声,顿时打碎满屋子沉滞。 中年村人,一个堂堂壮汉,此刻脸像放久了的猪肝一样片红片白,从座位上突的蹦起来,魂魄未定道:“后边传来的,好像是尹二媳妇的声音,是不是出……出事了。”最后三个字,声音低的差不多就含在口里。 来不及思考别的,大家一窝蜂涌出去。 陆安然抬眸看到杵在原地的尹天明,眼中带着不解。 尹天明拽着袖子擦额头,想冲陆安然客气的露个笑,又实在笑不出来。 “你不去看看?” “去,去的。”尹天明迟疑了两息,对着陆安然和云起拱了拱手,掀起前袍匆匆走了出去。 云起在原地意味不明道:“这一家子的秘密不少。”见陆安然不吭声,问道:“你在想什么?” “刚才靠近苏苏的时候,我好像闻到了……” “嗯?” “一种味道,很淡,而且很快消散了,没办法确定。” 云起微勾唇角,眉眼流转妖孽气甚重道:“你身上就很香。” 陆安然眸色幽凉的看他一眼,声音渐冷,说道:“我虽没有杏林为怀的胸襟,但也从不在死者身上开玩笑。” 云起:“……” 眼见云起碰了一鼻子灰,观月有点阴暗的小愉悦。 云起斜睨他:“你怎么还没走?” “呃咳咳,属下这就去西山查看。”说完嗖一下利落的用轻功飞了出去,一蹿两蹿就没了影。 陆安然按压了一下手指,想说什么又没说,这幅欲言又止落在云起眼中,调侃道:“怎么,发现错怪我之后又内疚了?” “你替苏苏查真相,想要讨一份感激也该是她本人或者家人,与我何干。”脚一迈,跨出堂屋门槛。 两人往后屋走,陆安然想了想,还是问道:“有没有一种药,让魏氏和其他人都陷入无知无觉当中。” 云起挑眉:“你是说迷/药?尸体上不能看出?” 陆安然沉吟道:“如果身体中了某种毒物,会立马对体内脏器产生损害,我可以剖开尸体检查心脾肺肾这些看出端倪,但是如果是致人昏迷,只需短时间蒙蔽五官的,等到时辰过了早已消失殆尽,无从查看。” 说到剖尸,云起忍不住浮现那具赤条条的尸体,生理性的不适,干咳一声:“应该不会。” 陆安然看他,就见云起不紧不慢道:“你以为尹家村都住了些什么人?” “普通村人。” “那你以为迷/药是路边大白菜,随便可以买来?” 陆安然垂头陷入沉思,就听云起又道:“再则,尹天翔的致命一击来自于后脑勺,你可以想到,若他当时昏迷了,凶手何必多此一举。” 陆安然呼出一口气,是她考虑的还不周全。 “你已经很不错了。” 什么? 陆安然有些愕然的抬起头,却只看见云起潇洒的背影,及飘扬而起的金线游走如龙贵不可言的后摆。 第一案 红颜忆 第39章 佛像 佛者,觉也。 一切众生皆有如来智慧德相,但因妄想、执著,而不能证得本有之如来智慧德相。 众生求佛求的是平安顺遂,富贵加身,欲望填满,却不知佛讲修身,修的是众生皆苦,我入苦海,佛为自然,自然为佛,四大皆空。 尤为讽刺的是,眼前这个求佛的老妇人,惨死在佛像下。 昏暗狭窄的屋子内,劣质檀香味浓郁刺鼻,混合着更加浓重的血腥味,已经足够刺激每个人的神经。若再加上横陈地上,砸烂了半个脑袋,却睁大一双没了光彩的眼睛的尸体…… “呕——”年轻些的夺门而出,腿软的站不住。 尹天明后退一步,直接跌到在地爬不起来。 中年村人一把扶住尹太叔,眼神颤颤的看向尹村长,“怎么会这样?” “血书,是血书!”尹天明因为极度惊恐而显得神志有些错乱,“她果真来了,她来了,她来杀人了。” 尹太叔好歹活了一大把年纪,经历的多了,承受能力也较一般人强一些,马上听出关键,喝问道:“天明,你在说什么?” 尹天明刚张了张嘴巴,尹村长一道厉喝:“闭嘴!” 即便尹村长全身控制不住的抖着,依然维持着他这个一族之长的沉稳,“把魏氏先扶下去,其他帮忙将……”他深吸一口气,压下语气中的颤栗,“拜托大家帮我家老婆子抬到床上。” 陆安然走到众人前面,转身道:“你们现在不可以动她。” 尹村长悲愤道:“陆姑娘,我忍你很久了,我的家事不需要你们插手。” “人死了总有原因,除非你相信佛像好端端的自己会倒下来,且刚好砸在跪地拜佛的尹老夫人身上。”陆安然声音不高,但是字字落地有声,“佛像不会开口,但死者会告诉我们她最后想说的话。” “是鬼吧。”中年村人缩了缩脖子,“你们昨天不是说金氏索命,来杀人了。” 云起一步来到陆安然身侧,雍容尔雅的轻扫一圈,口气疏淡道:“是人是鬼,查过之后不就知道真相了。” 大家还在犹豫,云起轻飘飘的一句:“反正就算是鬼,也不会找我们过路客的麻烦吧。” 尹太叔双手握住拐杖,重重的戳了一下地面,语重心长道:“查!尹全,让他们查!” 屋子狭小空气滞闷,大部分人都退出去,只剩下陆安然和云起还有尹村长及那位中年男子,他们三人退避开,陆安然再次抽出了刚才在路上洗干净后收起来的羊皮手套。 他们都盯着地上的尸体,唯有云起的眼神自陆安然手上飘过。 “初断!死者女,身长六尺八寸,着藏青色绣海棠大袄,紫绛色棉裤,脚穿如意云纹平头履。发长五尺余梳高髻,有木簪一只,左手戴翡翠玉镯,右手握小叶紫檀持珠一串。” “死者生前遭重物塌压,尸身呈侧卧位,头朝内脚向房门,右侧颅骨凹陷,尸色微黄,两眼脱出,口鼻中多有血出,痕黑色。两手微握,双腿自然蜷缩。” 陆安然将尸体放平,一寸寸的摸过去检查,连指甲缝都未曾放过,全神专注,身上的气息越发清冷。 “我现在需要检查其他地方,你们退避一下。” 云起看到她手指搭在尹老太的盘扣上顿时就明白了,“你一个人能翻身?” 陆安然莫名其妙的看向他:“你要留下?” 云起实在没有替尸体翻身的爱好,很识趣的退了出去,并且拉上尹村长和那位中年村人一起。 隔着一道门,陆安然一一蹦出各个部位的名称,就好像在谈论的非一个人,而是一个个物件,声音冷静的叫人发毛。 “尸僵扩散全身,尸斑多见于枕部、腰部、左侧臀部、四肢,呈暗紫红色……” 一个多时辰后,陆安然从里面传出一句:“可以了。” 大家仿佛都被定住了迟迟未动,还是云起推门的声音把他们惊动。 云起首先看到陆安然站在原本佛像的位置,侧着身体,头部微垂,似思考什么,窗缝的天光落在她头顶,却模糊了她的眉目。 听到脚步声,转过身来,道:“你们可以把她抬到床上去了。” 云起问:“如何?” 陆安然道:“死者两侧眼结膜呈淤血状,加上尸斑和尸僵的扩散程度,推断死亡时间为四至五个时辰。” “昨夜子时?”尹村长瞳仁倏然睁大:“怎么可能!” 尹天明跪在尹老太面前,陆安然已经替她穿戴好,不过那满脑门的干涸的血痕未处理,依然血淋淋的冲击着所有人的眼睛。 听到这话,也惊诧仰起头,“苏苏不也是……” 中年村人只觉得后背脊爬起一层冷汗,瑟缩道:“一个坠崖,一个叫佛像砸了,这两边距离少说也有小半个时辰,不会,不会真是金氏变厉鬼索命。” 尹太叔年纪大了,对于能记住的事反而更加执着,“尹全,刚才天明说的血书是怎么回事?” 尹村长默然片刻,拿出昨晚那封血书来递给尹太叔,等凑近了看完,握着拐杖一个劲戳地面,“冤孽啊冤孽啊,这分明是金氏死后不甘心来做祸害了!我当年就说外姓人留不得,你偏偏不听,你看看这!” 尹天明随着两个壮汉把尹老太抬到了床上,回过头干巴嘴弱弱反驳一句,“相菊不是这种人。” 佛堂顿成灵堂,尹村长把一应人都请了出去,只留了尹天明守丧,他和尹太叔也在里面商议事情。 云起用扇面拍拍胸膛,叹息道:“由此可见,求佛拜神并不能保平安。” 陆安然眉色淡淡说道:“凡事沾个求字,便不纯粹了。” 云起眉梢轻扬,嘴角勾起微末笑意,递给陆安然一物,“喏。” 陆安然接了,闻到药物淡淡清香味。 “好东西。”云起矜贵的下巴朝陆安然的手指方向抬了抬,“防手指冻疮有奇效。” 陆安然低头看纤纤十指,想起下山时因为春苗不在身边,她亲自去水井边洗过一回羊皮手套,随后将一根一根手指清洗,刚才又重新洗了一次。冬日里,就算井水温凉,等她彻底洗干净,手指早就通红。 “外用膏药疗效都所差无几,所谓好坏,全靠一张嘴。”陆安然相信云起用的东西肯定都不普通,起码要突出‘贵’这个字,不过,“无功不受禄,世子留着自用吧。” 云起握着小瓷瓶,见陆安然迈着轻快的步伐很快离开,满脸不敢相信,“她拒绝本世子?” 观月不知何时回来,及时且实事求是的补上一句:“准确的说,陆小姐拒绝了您的药。” — 陆安然早知道春苗见不得死人,所以没让她同去山上。谁知一回房,还是跑不掉亲眼见证春苗一场大哭,闹的她耳根子极疼。 “哭够了去烧些水来,我要洗一下。” 春苗抽抽搭搭的拧鼻涕,看到陆安然抽出那副羊皮手套,顿时瞪大眼:“小姐不会碰死人了吧?老爷不让您学医您可别走偏了啊。” “你还知道正道偏路。”陆安然睨她一眼,“昨日谁同我牢骚腹诽了好半日,今天哭成这样,不知情的还以为你同那位苏苏小姑娘祖孙俩感情多深厚。” 春苗双手捧了捧脸,吸着鼻子还打嗝,“好歹人命一条,明明昨天还鲜活着,突然没了,奴婢这心里……总觉得不大舒爽。” 陆安然解了斗篷,坐到炉子前烤火,“现在尹家人管不上我们,你去多烧些热水来,再弄点吃食。” 春苗要出去时,又唤住,道:“对了,回头再到尹家二房那边走动走动,魏氏醒了告诉我一声。” — 魏氏到底年轻,没到午后人就醒了,就是被吓着了,一下子起不来床。 陆安然换了一套烟水百花裙,披上翠纹织锦羽缎斗篷,袖笼里藏了春苗添好新炭的手炉,全身包裹的暖融融的去了魏氏处。 “我有几个问题。”陆安然看得出魏氏精神勉强,也不客套,直接说明来意。 魏氏着实愣怔住了,好一会儿靠在后枕上露出礼貌的虚弱浅笑,“陆小姐真是个直性子。” 陆安然选了离床最近的椅子,双手覆盖在暖炉上,目光落到魏氏脸上,初见时袅袅艳艳的美少妇,如今肉眼可见的憔悴,像春日盛景过后逐渐开败的花。 “你婆母已经死了,死亡时辰是昨夜子时左右。” 魏氏仅存的笑意也挂不住了,那些动人心魄的回忆终于全都涌上来,令她娇躯微颤,含着哭音道:“先是天翔,跟着苏苏……如今连母亲也……” 陆安然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这情况下是否要递快手帕先安慰两句,她一贯是不适应做这些事的。 幸好魏氏自我调节的能力不错,擦干眼泪,苍白着脸道:“陆小姐想问什么?” 陆安然从心里松一口气,“据我所知,大宁朝不兴佛教,虽未明令禁止,但如今举国上下也未留下多少佛寺,尹老夫人怎么想到在家安置了佛堂。” 魏氏双手撑着床,身体坐起来一些,拧着眉头道:“母亲以前不曾信佛修道,不过大嫂出事后某一天,忽然说要修佛堂。” 第一案 红颜忆 第40章 谁是凶手 整个县城内的寺庙荒废的多,仅剩下的离尹家村实在太远,因此还专门请了会雕刻的师傅,把一块完整的大石头雕刻成佛像。 陆安然并没有探究尹老太的想法,而是问道:“既然是雕刻的,怎么佛像和底座金莲并不是一体,又是如何连接在一起?” “原本是一体。”魏氏回忆道:“后来好似因为佛堂房门大小有限,底座金莲超过了门的宽度,所以师傅建议佛像和金莲分开,等搬到佛堂内再用特殊的方式连接起来,只要不去破坏接口机关,佛像不会倒塌。” 陆安然看着她,目色清冷透彻:“你知道这个机关。” 魏氏浑身一个激灵,以至于面色更白一分,双手揪住被单,苦叹道:“陆小姐今天来这一趟,我心知你肯定怀疑我,可我一个小小妇人能做什么,与其说有什么背后凶手神出鬼没,我更相信真有鬼怪作弄。” 陆安然盯着魏氏因紧张而抽搐的手指半晌,抬眸道:“尹天翔出事那晚,你说在苏苏房间,你可曾听到什么?” “没有。”魏氏摇头,说完又紧皱眉头,坦言道:“陆小姐不相信吧,即使是我现在都觉得不可思议,为何就在隔壁一点声音也没听到,直到我看见那封血书……” “你相信金氏变鬼来杀人。” “否则我也无法解释。” 陆安然话锋一转,“苏苏出事的时候,你说在家里给尹天翔烧纸钱。” 魏氏对陆安然这样质问的口吻没有生气,神色恹恹道:“我在屋子后边空地上,田嫂寻人经过的时候还和我打过招呼。” 陆安然不放过她脸上的任何一丝表情,继续道:“那你是否知道了,尹老夫人也差不多是那个时候出的事。” “什么?!”魏氏瞳孔倏然放大,露出无比震惊的表情。 等魏氏缓过来,用力喘两口气,慢慢平复下来,面色难看的道:“这样不是更说明只有鬼才能做到吗?” 陆安然缓缓摇头:“有鬼也是人心里的鬼。” 魏氏垂下头,没有作声。 “还有一个问题。”陆安然不动声色道:“我曾无意中听人言,金氏生前怀疑过你和尹天明来往过密。” 魏氏抚了抚鬓边头发,再抬起脸,没有血色的嘴唇勾起起一丝讥诮,“难为小姐说的这般文雅,其实小姐是想问我和大伯哥之间是否有奸/情吧。” 陆安然见她不介怀,也没有故作扭捏,颔首道:“确实隐有传闻。” 魏氏自嘲笑道:“金氏一直怀疑我勾引大伯哥,可就算是再放荡的人,也不至于干出这种不伦的事。” “那金氏缘何误会?” 这一次,魏氏并没有立刻回答,脸色几番变化后,沉沉一叹,“有一次我去县城和人见面,恰好大伯哥看到,他私下里找我说话,叫大嫂,也就是金氏,她发现便误会了。” 陆安然抓住了中间的关键点,“尹天明看到了什么?” “既然我告诉了小姐,这件事便没什么可瞒的。”魏氏脸上头一次出现类似于伤神的表情,幽幽道:“同我约见的是故人,曾因父母反对被拆散,后来家里急忙寻了如今这桩婚事。” 也是巧合,那次魏氏去县城采买东西,不止遇到了那位故人,还被尹天明都瞧在眼里。事后尹天明告诉她,不管从前种种,现在既然嫁入尹家,就不该同别的男子亲近,好好过安生日子。 “金氏只瞧见我们低声说话,以为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魏氏看向陆安然,“小姐上次应该也看到我和尹天明在院中交谈,却从未多嘴,可见人与人的不同。” 魏氏这么坦然,倒显得陆安然心虚,左右她也真的因此在心中计较过两人。 魏氏似想起什么,忽而道:“对了,其实佛像底座机关一事,村中很多人都知道,因为佛像雕成那日,不少人好奇来家中观望过。” 陆安然点了点头,“ 但是你刚才说鬼杀人,机关还重要吗?” 魏氏一怔。 陆安然又道:“如果村里藏了那个凶手,他不仅半夜可以潜入你家中杀人,还能花费好一番功夫将现场伪装,却不惊动任何一人,再就是,这样的人至少和你们一家有深仇大恨,你们却毫无头绪?” 魏氏下意识道:“天翔不是死在外边……”她急急收住话,差点咬了舌头,“是,是公公和人在外说的时候,我听见了。” 陆安然清冷冷的目光一动不动盯着魏氏,令后者一身冷汗后,什么也没说的颔首。 越这样,越叫魏氏心里不安,拽紧了被单,支吾道:“小姐不问了?” 陆安然手指摩挲着手炉纹路,淡道:“不用我问,着急解释的人自会说。” 魏氏心口漏跳一拍,力持稳定道:“我不是……不是我这……我又不是十恶不赦之人,总不能干出坑杀亲夫,害死侄女,再枉顾天理灭婆母的罪孽。” 陆安然拢着暖炉站起来,俯视魏氏道:“真相迟早会跳出来告知世人。”说完转身准备离开。 魏氏撑着床铺急急道:“我想到一个怀疑的人。” 陆安然偏头,“谁?” “王寡妇!” 陆安然眉头微蹙,听魏氏道:“我亲眼看到王寡妇曾和大伯哥关起门来说话,后来被婆母训斥了一顿后,王寡妇许久不敢再来家中,你去问田嫂,她也知道这事。” 如果王寡妇和尹天明有了首尾,除掉反对的尹老太和碍事的苏苏,似乎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 “那尹天翔呢?” 魏氏气力不济的往后一靠,自袖袋抽出一条素帕擦拭鬓边细汗,“天翔曾在年少无知的时候调戏过她,怕是心中记恨。” “嗯。”陆安然没有说信,也没说不信。 魏氏躺在床上,勾了勾嘴角,没什么笑意道:“陆小姐您这样的人,从来就生的天上月,没见过人间种种污秽事吧。” 陆安然没有反驳她,只是留下一句:“人贵自重,而后得他人尊重。” — 出了魏氏的房间,陆安然一眼看到拐角处枯木荡风里,暖阳霞铺,他轻捻玉骨扇,神态悠闲,眉眼流转间,尽显风流。 云起走来,看陆安然眉间隐有沉思,轻笑道:“有所收获?” 陆安然同云起讲了魏氏透露出来的东西,听完后,云起合扇柄拍了一下掌心,道:“巧了,我刚从尹天明那处过来。” 陆安然微愕:“他怎么说?” “魏氏确实有个旧相好的,不过因为他不务正业所以家里人严厉反对,才急匆匆找了尹家嫁过来。”两人并肩前行,云起慢悠悠道:“后来金氏误会两人,得了郁症不解,最后想不通才跳井。” 陆安然道:“所以尹天明没有杀弟的动机。” 云起反问:“你相信两人说辞?” 陆安然缓缓摇头:“尹老夫人佛堂中的佛像用整块原石雕刻而成,只有底座金莲部分切割开来,最后才连接而成。而佛像表面上了一层黄色漆,在你们进来前,我查看过到底的佛像,发现佛头后面黄色漆有一点褪色痕迹。 魏氏说尹老夫人出事时她在给尹天翔烧纸,田嫂还和她打过招呼。可如果提前破坏了机关,那么就算人不在室内,只消站在窗口拿一根棍子用力戳佛像头部,算计好位置的话,它倒下去正好可以砸在跪在前面的人身上。 尹老夫人每日拜佛念经都是有规律的,对她最熟悉的人……” 云起挑眉,勾唇道:“家人。” 陆安然颔首:“而且刚才我说起尹天翔,没有表明他死因的情况下,魏氏脱口而出他死在外边。” 云起用扇子轻磨下巴:“当时魏氏去了佛堂不应该听到。” “可是……”陆安然拧了拧眉头,“也许真如她所言,尹村长与人说话时她听见了。” 云起啧一声:“真是个矛盾的人,杀人总要留痕,查一下不就清楚了。” 陆安然忽而止步,“对了,魏氏还说了一件事。” “看你这表情,很难说出口?” 陆安然斟酌语言,道:“魏氏说尹天明和王寡妇关系匪浅,而且尹天翔曾欲对王寡妇不轨。” 云起右手手指一转,扇子在他手里转了个圈,倏的握住,“看来我们有必要找一下王寡妇再聊聊。” 两人出了尹家院子朝着王寡妇家走,云起揶揄道:“看你说起死人的事比替活人治病尚积极几分,不如改了一门学,也不要进医宗了。” 冷风往脖子里灌,陆安然吸几口冷气,双手拢住暖炉,头一次有些彷徨。 不是她非要和父亲对着干,自从发现了虎头鞋里玉牌,了解到母亲身上各种迷点,她就下定了学医的信念。 走上母亲相同的道路,或许能找到困扰她多时的答案。 此刻的陆安然自不会同云起说那些,转开话题道:“春苗说观月回来过,又让你打发出去了。” 云起收回探究的目光,语气一贯的轻慢,“忘了跟你说,观月倒是真发现了点东西。” 第一案 红颜忆 第41章 王寡妇的说辞 草草两间土瓦房,顶上用茅草覆盖了,倚靠在西面山脚下,这便是王寡妇家。 许是多年没有修缮过,墙体有些剥落,泛出陈旧黄泥。 王寡妇坐在门前空地上洗衣服,一下一下往搓衣板揉搓,寒冬的天气里,她袖子撸到手肘,依旧满头大汗。 旁边两岁多的小儿蹲在地上自己玩,拿了一截短枯枝不知道在地上戳什么戳的正认真。 “桂枝啊,桂枝,大半天了也不见得给我送杯水来,死哪里去了,想要渴死我个老婆子啊。”房子里传来苍老虚弱的呼喊声,到最后开始哭天抢地,“你个夭寿的啊,就是嫌老婆子拖累你了,耽误你找下家……” 王寡妇忍了忍,扔掉手里的衣服往屋子里跑,不一会在老妇人骂骂咧咧中出来,刚喘口气,却听得小儿一声惊天大哭。 王寡妇连忙跑过去扶起小儿,看着孩子手上破皮流出的血,自己眼眶也红了,哗哗留下两行热泪,抱着孩子哭的伤心。 陆安然和云起站在篱笆墙外面,倒不好选这个时候进去。 两人将刚才那幕看在眼里,云起道:“一个妇人要养家,兼顾家里家外活计,上有瘫痪婆母不分是非,下有两岁小二嗷嗷待哺,日子难咯。” 这会儿王寡妇大概发泄够了,给儿子擦干净了眼泪鼻涕,又找了个木制的旧玩具扔给他,重坐下洗衣。 云起举着扇子的手往王寡妇处一指,“你瞧她今年多大了?” 陆安然道:“未过双十年华。” 云起脚底一转,往前迈了半步,“像她这样的女子,不说王都那里如何,即便蒙都这年纪的富家千金,还都春/情小意,不知柴米,只读风月。” 可是王寡妇已经用柔弱的肩膀挑起整个家的重任,就算偶尔崩溃痛苦一回,擦干眼泪后,还是日复一日的如此艰难生活。 陆安然垂目,她知世道难,作为女人更难,长睫盖住眼中情绪,说出的话却是:“人生来如此,没有公平可言。” 待王寡妇恢复平静,两人就当没事人一样走进去,王寡妇满脸意外。 “这……外头风大,屋子里坐。”王寡妇站起来,往身上擦干水,着急忙慌道:“我家和村长家不好比,屋里头简陋,唯恐怠慢云公子和陆姑娘。” 陆安然覆面下淡然的眸子落到王寡妇脸上,她眼角还微红,声音鼻息浓重,极力掩饰自己的手足无措。 陆安然用一贯的语气开口道:“你家中婆母身子不舒服,我们不便叨扰,就在这说几句。” 王寡妇才想起,云公子这个外男在,婆母又瘫痪躺在床上,确实不好引去屋内,绞着双手不自在的笑道:“是,是,我们乡下人不懂这些规矩,倒是得姑娘提醒了。” 云起笑笑:“无妨,是我们打扰你。” 王寡妇找了藤条做的椅子搬在屋檐下避风处,特地拿了块干净的布子往本来就没有灰尘的椅子仔仔细细擦拭一遍,才揪着衣角,局促道::“云公子、陆姑娘,这边坐着说话吧。” 看王寡妇忙完这番,又要匆忙去寻什么,云起伸手用扇子拦住了她的去路,“我们正好走到这处,进来随便看看,要是你来回忙活,倒显得我们不该来了。” 这才止住了王寡妇的兵荒马乱,她搬了洗衣服的小板凳坐到两人对面,脸上带着不好意思的笑:“之前那天晚上的事,我本打算好好谢一下公子和姑娘,一直没找到机会,来了我家又不能招待好,心中就总感觉不安。” 陆安然不是很明白的问道:“谢我们做什么?” “我听说了。”王寡妇脸色一白,“苏苏晚上一个人跑出去,叫鬼害的坠崖,我那天晚上若是没有遇到两位,说不定……说不定也叫鬼害了。” 既然说到这里,正好省了云起和陆安然挑话头,云起便顺势道:“不过我怎么听说,是那金氏变鬼害人,死的还都是尹村长家人,这跟你无关吧。” 寒风犹如阴风,一阵风过来,王寡妇哆嗦了一下,“金氏两口子都是好人,要说她害人我是不信的,但也说不准做了鬼后怨气重,迷失本性也不一定。” 陆安然捏着冰凉的手指,才发现暖炉早就没了温度,这会儿骨子里都冒凉气,身体小小的瑟缩了一下。 云起余光瞟到了,轻哂:“娇气。”说着摸出个什么往她手里一塞。 陆安然蹙眉,这位云世子什么毛病,动不动喜欢塞人东西。 只不过…… 嗯? 这什么,握着后温温暖暖的。 在陆安然疑惑的目光中,云起没好气道:“不识货,昆仑软玉。” 陆安然只在古籍中看到过,昆仑软玉产自天山,得一小块佩戴,可使夏凉冬暖,甚稀罕。 “对了,刚才说到哪里。”云起打断了陆安然还回来的打算,看向王寡妇,“尹天明就可怜了,先有丧妻,如今同时丧母丧女,人世间最惨的都撞他身上了。” 王寡妇刚看了出在她眼里‘郎情妾意’的戏码,不知想到什么有几分失落伤情,这会儿才收回目光,眉眼露出一丝难言的神色,片刻道:“他是挺可怜,这么好的人连番遭难。” 陆安然手握的玉泛出淳淳暖意,沿着掌心纹路往外扩散,好似顷刻间驱散了满身寒凉,她垂下眼睑没说话,却似默认收下了这一份来自云起的好意。 再回过神,王寡妇在说尹天明的事,“铁丘去世时,我们孤儿寡母掏出全家身当也不过勉强凑了一口薄棺材。但是帮工的那里不说补偿,连最后一个月工钱也想赖掉。 我去县衙告状,反而被毒打一顿扔在街上,走投无路时,正好遇到尹天明,他借给我一点钱,并帮我找状师写状纸,几番周折才拿回应得的工钱。” 陆安然:“所以你私下找过尹天明,田嫂才会说出那番话。” 王寡妇苦笑:“死了丈夫的女人就好像断了子孙根后脱掉裤子的太监,无论去哪里都要引起是非议论,更何况单独见别人家男人。” 她解释道:“那日所谓关门说悄悄话,不过是我打算先还一部分钱,顺便送点红薯以表内心感激,说两句就走的事,也不知道谁把门关了,才闹成误会。” 说完,王寡妇叹道:“有了尹天明帮助,我们一家好不容易熬过来,没想到反而给他带去麻烦,若是金氏因此听信谣言误会,倒有我一份罪孽。” 陆安然和云起对视一眼,王寡妇和魏氏各有说辞,所指却南辕北辙,淡声道:“你既清清白白,不用自揽上身。” 这会儿,王寡妇家小儿迈着小短腿扑跑过来,被绊了一下,差点一头摔在云起脚下,幸好他反应快一只手就拎住了小儿后领子,小儿也不哭居然裂开嘴一笑,半点不怕生。 “哎哟喂,虎娃你小心冲撞了贵人。”王寡妇连忙把孩子拉过去,拍了拍孩子身上雪水。 虎娃衬了他的名字,圆圆脑袋虎头虎脑的,鼻子被冻的通红直流鼻涕,吸溜一声,自个儿跟自己个乐呵。 陆安然面无表情的瞧着这鼻涕流出来吸进去三回后,摸出一块糖糕给虎娃。 云起以扇遮唇轻笑一声:“没看出来,你这么大个人了,爱吃小孩子的东西。” 陆安然终于不用看到虎娃吃鼻涕,心里大大松出一口气,偏头认真道:“出门前,春苗非塞我身上不可。” 云起没拆穿她为了几块梅花糕差点把人家里梅花树薅光的事,居然还点头说着:“嗯,早看出来,春苗确是个贪食的丫头。” 陆安然听出云起话里话外内涵,面皮一紧,透出几分不为人知的羞赧。 虎娃缩在王寡妇怀里安静吃糖糕,王寡妇笑言:“两位感情真好。” 陆安然嘴巴张开,云起比她更快一步,道:“说起来,我瞧尹天翔和那魏氏倒真的算得上鹣鲽情深,这两日魏氏因着思念成疾,都病的起不来塌,可怜的很。” 陆安然不大同意的瞅云起一眼,这人开口就胡编,里面没一句真话,不过她知道云起用意,故而没有打岔。 果然,王寡妇听见尹天翔和魏氏,眉毛就聚拢在一起,眼神光里满是嫌恶,“有些人惯会做点面皮功夫。” 云起假模假样的哦了一声,像是突然想起来那副模样,“田嫂说魏氏和你曾有过节,不知真假。” “公子是觉得我在她背后编排她?”王寡妇抚摸着虎娃脑袋的手一停,气愤难平道:“我虽然没有证据,但那日尹村长家,说不准偷偷关门,故意冤枉我与尹天明的就是魏氏,她反而倒打一耙,上来就甩我巴掌,这才闹的人尽皆知。” “她没有理由这么做吧?” “魏氏与金氏不合,只要能给金氏添堵,魏氏乐得很。” 一人一张嘴,说出来的天差地别。 陆安然又问了尹老太房中佛像,王寡妇说她确实知道,那佛像底座装了机关的,当时基本上全村人都去围观过。 “苏苏出事那天晚上,大家都去找她,你可也跟着去了?” “我,我,两位也看见了,我家里头离不了人。”王寡妇面色微有些不自然,视线避开两人,“婆母瘫痪在床时时需要喊人,小孩子也离不开啊。” 该问的都问完了,两人起身告辞。 冬阳在上,温温弱弱的晒不出几许暖意,一缕光照在院子角落,折射出一道亮光,坠入陆安然眼睛里。 脚步倏然一止,陆安然反手指着,问王寡妇:“那是个什么?” 第一案 红颜忆 第42章 进展 回去路上,积雪未清,踏雪行路,步步皆留脚印。 陆安然好一会没说话,直到云起打破沉默,问:“你在想什么?” 停步站在尹村长家不远处,陆安然抬头望过去,声音在凉风中散开,染了一丝清冷,“王寡妇和魏氏,谁在说假话。” 云起握着扇子负手而立,疏风吹得松涛声阵阵,云来云去,皆成了他眉梢风情,浅勾唇一笑,万般风流韵味,轻描淡写的语气里充满了游戏人间的不羁轻狂,“半真半假,间或有之。” 陆安然没叫这人间绝色蛊惑,声带犹豫道:“我们一直在猜测尹天翔死在外边,凶手是怎么把那么重的木桶连带着尸体一起搬回来的,刚才看到那个东西,我心里突然就有了个想法。” 云起轻弹扇坠,漫不经心道:“哦?” 陆安然:“尹天翔死的那天,你曾告诉我他房间里除了水特别多之外,还有一点。” 云起望天,用扇柄敲敲后背,回想着道:“尹家二子好似很怕冷,屋中摆了不少炭盆?” “对。”陆安然倏然转身,看向云起,“即便房间再大十倍,也用不上那么多炭盆,更何况如果一起点上了,烟雾熏屋,如何还能待得住。” 云起眼眸微转:“你是说,就像王寡妇给她小儿用作玩乐的冰板一般?” 陆安然眼底亮起一束明光,隐隐透着几分急切和喜色,“如果用水浇灌做成冰面板,再在浴桶底下以雪水浇筑几个滚轮,这么冷的天气不需要多久吧?如此一来,无论多重的浴桶都可以推动。等到房间里炭盆一烧,不就毁尸灭迹,了无踪痕。” 越想越是这么回事,不由得情绪更加激动,“所以房间里多出那么多水,并非从浴桶漫出,而是底下冰块融化。” “你说的有些道理,不过有个问题。”云起未见过从来冷静自持的陆安然如此激昂,不免感觉些乐趣,忍不住想要打击一番,“这样做动静也不小,怎么避过尹家人耳目,还是按照原来揣测,凶手就是魏氏。” 陆安然稍稍抚平心绪,“苏苏和尹老夫人死的时候,魏氏神色恐惧,却不见惊慌。” 云起摊手:“你同自己闹起矛盾来了。” 陆安然双手掌心贴着昆仑软玉轻轻摩挲,那股温热一点点熨帖到四肢百会,语气已恢复平静,道:“魏氏语焉不详,王寡妇支支吾吾,她们两个到底在隐藏什么。” 云起眉峰一挑,轻笑道:“小小村落,心中藏鬼者众多,怪事不断。”说完,话锋一转,调侃中带了几分玄妙,“先有山石崩塌,后有桥索断裂,偏就犹如浅滩困龙,叫天天不应,你说这尹家村到底是得罪了哪路神明。” 两人正说着话,旁边一道洪亮的声音突兀的插/进来,“哟,难怪喜鹊叫了一路,没想着半路就遇到云公子和陆姑娘了呢,两位贵人可不就是云端高阳,海中明月,高枝上的啊,大金凤凰,叫我遇上了,可也要从两位这沾点福气喽。” 都说媒人嘴里十句话有九句半不用听,还有半句恐怕只有姓氏是真的。但凡媒人说这家男郎有点腿脚小缺陷,见了发现人直接没有双腿,再有媒人说那家姑娘眼睛瞧不大清,结果瞎子一个。 所以田嫂那么夸张的吼了一番,云起和陆安然出于客套依旧含笑打了招呼。 “小两口的感情真不错,站在一处好似人家古文里说的什么鱼啊水啊,还有饺子投溪的。”田嫂神一般和蔼的看着两人,时不时满意的点点头,好像颇有几分她撮合而成的成就感。 云起用扇子点空,纠正说:“鱼水情深,如胶似漆。” 田嫂哎哟喂一声,拍着手道:“我们乡下人粗鄙,还是公子会说话,四个字四个字往外蹦,听着就高深的很,陆姑娘以后可有福了。” 陆安然眉心一抽:“我们不……” 云起截了话头,含笑问:“田嫂这是要去尹村长家?” “唉……”田嫂叹口气,撇嘴道:“村长家出了这些个事,都是一个村的人,也该互相帮衬,按我说的,早点葬了也该叫死者入土为安,难不成你还要跟个鬼叫阵不成? 不过村长是个有主意的,他现在守丧不发,说再有一两天村头的路快通了,到时候衙门里就有人赶过来,要断个清楚明白。” 田嫂抓着帕子往身上拍了拍,往尹村长家瞟了眼,歪着身子凑过来,压低声音道:“我呢同你们两说个真心话,大家都要个活路,各家有各家难处,村长不要我们这些人帮忙,我寻思着问问他几时能通路,我先去隔壁把那桩亲事坐实了,来回不过一两日,到时候衙门断案也差不多断完了,这不……嘿,两头都着了。” 田嫂是个直性子,说话做事风风火火,说叨两句,就赶紧跑进去找尹村长,落下云起和陆安然在后头。 朔风扬雪,树上白梅微微颤动,吹动陆安然脸上覆面锦布,她抬手,揉了揉鼻子。 “田嫂也是个妙人。”云起道。 陆安然想到今日一连被王寡妇和田嫂误会,眼前这人乃罪魁祸首,不由出言讽刺道:“比不上世子文采斐然。” 可显然陆安然错估了云起,他不但坦然接受,还握着扇子抱拳作揖,一脸理应如此道:“客气客气。” 陆安然一脚跨入了大院门槛,想起什么,反身把手中昆仑软玉还给云起。 云起手指捻摩,上面还留有一丝温存余香,不很在意道:“一个小玩意罢了。” 陆安然反手抚平衣袖,正色道:“世子虽然不觉得什么,但你我非亲非故,我实在不好问心无愧就受了此礼,刚才世子借我一用,已经是世子善心,我要得寸进尺,就是我的不是了,不免有违陆家家教。” 云起对着空荡荡的门口轻啧一声,恍似牙酸,“平日里不是多规矩的人,规矩起来比老迂腐还甚。” — 苏苏和尹老太的尸身一同被搬到佛堂了,这个尹老太生前最虔诚求告的地方。 佛倒了,香炉里重又燃起三支香,不过这次不是为了求佛拜神,而是遥祭往生。 陆安然上前给死者上了一炷香,退后几步看向小小一团孩子,想到不久前云起和她说的话。 “观月去查看了苏苏出事地点,那里叫人动过手脚,看着实心地面,实则里面是空的,用枯枝和草木填塞又盖上雪,人若站上去一准踩空滑倒坠崖。” “虽然事后恢复过,不过观月从泥土松软度,以及颜色分辨出翻动过的痕迹。” 春苗蹲在旁边烧纸钱,随着陆安然的视线看过去,心里默念一声阿弥陀佛,说道:“小姐出去好半日,回来就说要祭拜这祖孙俩,别提尹村长家也是没良心的,回头不知又该怎么想小姐。” 陆安然不说话,春苗自顾道:“不过这小孩也可怜,前头她偷奸耍滑奴婢还憎恶的很,这会儿人突然没了,奴婢心里头也挺不是滋味。如今多给你烧点纸钱,你拿了钱贿赂贿赂地府阎王判官,下辈子投身个好胎吧。” 这般絮絮叨叨半日,纸钱烧完了,春苗拍掉碎屑站起来,“小姐走吧。” 陆安然往外头看了眼:“等一下。” 春苗不懂,难道小姐还要给人家守灵? 正想着,尹村长出现在门口,往里一看,意外看到有两个人,口气不善道:“你们怎么在这里?” 春苗冲到陆安然前头,不服气道:“我们小姐好心……” “春苗。”陆安然唤了一声,春苗生生止住话头,她才看向尹村长,“我想再去尹天翔夫妇房间看一下。” 尹天翔出事那日后,房间就被尹村长锁起来,本意等衙门的人来看,一锁就锁了这么些天。 “陆小姐!”尹村长站在门口,阴沉着脸重重喊一声,随后说道:“你们既是过路客,我也收了你们银子,不好出尔反尔,你们自可借助在这里,不过其他任何尹家村的事都和陆小姐无关。” 陆安然的目光始终平静,但眼底凝聚了少见的锐利,“尹天翔脑部曾遭重创,因此死时没有任何挣扎痕迹,在他口鼻中发现少许泥土异物,说明他是被人按压在雪地里窒息而亡,并非如我们看到的死在房间浴桶中。 再说尹老夫人,她日日跪在佛像前虔心求佛,佛像却突然倒塌。但我发现佛像底座本有的机关被人为破坏,因此佛像不稳,随便轻轻一推就可倒下。 还有苏苏,她一个孩子为何大半夜突然出现在那里?我们查看过,崖口松过土,显是有人刻意为之,谁会对一个孩子算计到这个地步?” 尹村长一下子听了这么多,好似承受不住,身体一晃,扶住门框大喘气好一会儿,声音也顷刻间变的嘶哑:“你想说什么?” 陆安然上前半步:“这些都有据可查,尹村长还认为是鬼在暗中作祟吗?” 尹村长半晌没有说话,垂着头,一夜间背部都弓起来,没有以前直,等到平稳了呼吸,咬着后槽牙道:“鬼神有天来收,恶人由衙门判案,就不劳陆小姐费心了。” 陆安然眸光微敛,声音清棱棱犹如给人当头泼一盆冷水,“凶手谋划周全,机关算尽,他若不就此收手,尹村长想赌下一个死的是谁?” 第一案 红颜忆 第43章 杀人凶手 夜色渐沉,冬寒愈重。 春苗站在屋檐下,手中提着一盏灯笼,火苗窜动,照着她的脸似青似白,不知是冷的还是吓的。 时不时往房间里瞄一眼,又赶紧转回头,心里默念一声阿弥陀佛壮胆。 在念到一百多下时,里面的光影晃动,一圈圈扩大,终于照亮门框,影射出一条细长人影。 “小姐!”春苗心口一跳,赶忙扶住陆安然的手臂,“你终于出来了,奴婢站在门口,心慌的很。” 陆安然吹灭了手中烛台,让春苗重新把房间锁上好。 “小姐可是有什么发现?” “我还有些不明白。” 一问一答,似乎不在一个话题上,春苗没有追问,扶着陆安然从这里离开,嘴里说道:“小姐为何不干脆告诉尹村长,兴许他儿媳就是凶手。” 陆安然摇头:“之间种种,多半猜测判断,并没有任何实际证据,过两日官府的人来了,自有他们断案。” 春苗眨了眨眼,满脸疑惑,“那为何小姐费尽心思还要去尹天翔夫妇房间查看?” 陆安然垂目:“许是……只为解开我自己心中谜团吧。” 春苗得意笑道:“反正我觉得官府没有小姐和云公子厉害,出去两趟,事情就查个八九分了。” 陆安然瞥她一眼:“还缺一两分。” “一两分而已,总归事情有了方向,就好办了呀。” 陆安然一顿,叹:“最后这一两分才是关键,一个案子作案动机、具体时间、地点,作案过程中使用什么凶器,有几人,作案手法,以及作案过程等,缺一不可。” “啊!”春苗才反应过来,叫道:“小姐要去尹天翔那屋,就是为了给八九分添全。” 两人绕着屋子里外转了一圈,倒是从外墙发现了一道暗门,因着里头叫灌木丛和一颗桂花树挡住了,竟是从里时轻易看不见。 再回到佛堂,将钥匙交还了,还不等尹村长询问,陆安然先一步问起了那扇门。 “原来那里头是开了道门,为的搬些柴火物件的更方便,不过每到冬日结冰,后面的路打滑不好走,很多年不用了。” 尤其前几年尹村长老母亲摔了一次人没了,一是思念亡母痛心,再来也觉得不大吉利,干脆把这个门给锁了。 陆安然:“也就是说,有钥匙的话,还是能走的?” 尹村长:“自然是的。” “钥匙呢?” “我放在厢房置物柜里,这么多年没有动过,当然还在那里。” 陆安然黑眸微深,意有所指道:“以前在,现在不一定。” 尹村长两条眉毛拢到一起,中间挤压出一条深沟,“你到底想说什么不如痛快说了。” 陆安然目光一定:“那道门挨着尹天翔夫妇房间。” 尹村长反应过来,瞳仁一震,面皮狠狠抽搐了一下,转身就往厢房跑。 等到陆安然和春苗匆匆赶到,尹村长铁青着脸,手握着拳头仍旧止不住颤抖,烛光阴影交错,满身丧气。 陆安然不用他说也明白,钥匙没了。 风一动,烛影晃,一声尖叫划破夜空。 三人一同朝声音发出的地方看过去,不消多久,尹天明上气不接下气的跑过来,一到了厢房门口,还没来得及说话,腿一软,差点跌倒,好险扶住了门框。 “父,父亲……”呼哧呼哧,脸上全是汗,“弟媳,弟媳她……”牙咬到舌头,疼的脑门一抽,反而能把话顺利说出来,“在房里握着金钗自戕了!” — 风声再起,停了许久的雪被刮来,一颗颗雪粒子打在脸上,冷如刀削。 从尹天翔出事后,魏氏搬到了苏苏的房间,这会儿,门口已经被尖叫声喊来了不少人,听外头动静,更有其他村人也陆陆续续的赶来。 这里面,一个身材肥硕的中年妇人身边围着不下数十个,七嘴八舌问话,直到尹村长过去,大家让开一些。 陆安然迈步准备跟上,叫人拦住路,转眸一看,“世子?” “你不用挤进这乌七八糟的人里去,有什么想知道的,我告诉你便是。” 陆安然想了一下,问:“世子刚才也在?” “刚刚回来见你直奔佛堂,我就找尹天明聊了一下。”云起还是那身银袍狐裘,一身清骨风流,黑发在风中如泼墨,写意江山,不过神色里少了几许轻佻,使得矜贵气更重,“本来是对一下王寡妇和他的说辞是否能对上,正好遇到送饭来的那位妇人。” 自尹村长家出事后,剩下尹村长和尹天明二人,两人一则伤心过度,二来需时时守灵,故而家中事务皆无人料理。所以村里几个叔公辈的和大家商量过后,各家都出人出力帮一下,旁边那家的妇人负责烧饭,一日三餐送来这里。 云起说道:“我遇到她时,她说傍晚那会儿给魏氏送了一回药,魏氏喝完说困了要睡一会儿,及至晚饭间她去喊过一次,里面没有动静,妇人想着魏氏可能还未睡醒就离开了。 到了这个时辰再去,居然仍旧无声响应,她正犹豫,我和尹天明经过听见了,就让她开门进去看看,结果发现魏氏死在房间里。” 简单说了一下前情,陆安然了解个大概,正好尹村长也问完话,开门进去前脚步一缩,视线看向陆安然。 “春苗你留在这里。”陆安然丢下这句话,加快脚步,先尹村长一步,进了那间房。 陆安然来过一回,农舍家院格局都差不离,不过因着小孩子住的,多了几件小玩意,原本被收在一个竹制箩筐里,此刻散了一地。 打翻的箩筐旁边,躺着魏氏的尸体,右手握着金钗,金钗另一头扎在魏氏胸口,血染红衣服,漫过地面,凝固在半路,就好像魏氏的生命,戛然而止。 “死人了,又死人了。” “哦哟,夭寿啊,真的死了,阿弥陀佛。” “年纪轻轻的,唉……可怜村长一家,怎么这种祸事尽找他家了。” “不会是被恶鬼诅咒……” 人多了,恐惧被分散,似乎胆被撑肥了,挤着门框往里看,直到有人说了个鬼,刚散开的惶恐再被汇拢起来,大家突然沉默了。 陆安然先绕着尸体走了一圈,地上很乱,不止打翻的小玩意物件,还有茶碗碎片,翻倒的凳子,大小不一各种脚印。 云起站在门口位置,见陆安然盯着地上脚印,摸了摸鼻子:“事情发生太快,先头来的几个一股脑冲进来,没来得及阻止。” 陆安然抬眸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好似在说——保护案发现场这么浅显的道理你不懂? 云起感受到了目光中的鄙睨,想说话,张了张嘴,又无话可说,打开扇子一个劲扇风,驱邪火! “观月!你怎么做事的?” 抱剑蹲在树上的观月一个趔趄差点摔下来,他一个王府护卫除了搬石头,跑腿查现场,撬门锁,现在还多了一个看门的任务? 陆安然没管云起主仆互相瞪眼,她抽出羊皮手套从地上捡了几根断发放在摊开的帕子上,然后转头去查看尸体。 “你们看那支金钗。”有个村人看到陆安然拿起来魏氏握着的金钗,拍了拍身边人道:“魏氏上次特地戴了在我们面前炫耀过。” “对对,我想起来了,那可是她最喜欢的钗子,虽说里面青铜制成,外头一层鎏金表面,不过这个造型实在精巧,就是县里也找不见同样的,只有王都那等繁花锦绣的地方才有。” 可见女人的侧重面都是相同的。 “我看看。”田嫂从人群里钻出来,眯了眯眼睛,大声道:“什么魏氏的金钗,我瞧着倒像是金氏戴过这样一支。” 这么一说,有几个人想起来,纷纷点头:“金氏手里是有几件好首饰,就说她最常戴的镯子和耳环,仔细想想样式可不是跟这个钗子一模一样,好似整套来着。” 田嫂夸张的拍了一下手:“哎哟喂!照你们说来,魏氏用来自杀的金钗是她最喜欢的,而这钗子很有可能原本属于金氏。” 大家被吓一跳,回过头来,挤在前头的妇人同时往后退几步。 “莫……莫不是……金氏化为怨鬼俯身于金钗身上,才,才……” “我也瞧着魏氏的性格,不像是轻易寻短见的人。” “娘诶,厉鬼索命啊啊啊啊!” 北风呼呼,在这座被山环绕的村庄游荡来去,像是野兽咆哮,百鬼夜行,漆黑的夜也更为阴森诡异。 陆安然从魏氏身上翻出一盒香膏,打开盖子,沁香的味道顷刻散发出来,她面色微微一变。 云起一直关注着,立刻收了扇子,问道:“怎么?” “丁香花的味道。” 云起几步到陆安然身边,凑过去一闻,味道淡雅芬芳,却经久不散,好像鬼气般萦绕在身。 尹村长看他们两个打哑谜,家里接连出事已经耐心全无,面色比风雪天的乌云更加阴沉,“有什么陆姑娘直接说吧。” 陆安然用一块帕子盖住了魏氏面部,给她最后一丝体面,缓缓起身,看向尹村长和众人,语声轻缓道:“苏苏坠崖后,我在她身上闻到过这样的香味,后来佛堂出事,靠近佛像位置的窗台也留有这个味道。” 说着,一顿,问尹村长:“村长还记得我刚才请求再去一次尹天翔房间。” 尹村长双唇死死抿成一条线,听着陆安然语不惊人的说道:“他房间内香味虽散,我在浴桶内壁发现了沾染在上面的同样膏体。” 一阵晴天霹雳狠狠的劈向尹村长,他整个人一歪,差点晕过去。 他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想法,难怪钥匙会丢,凶手就在家里啊! 魏氏,他的儿媳,就是杀人凶手! 第一案 红颜忆 第44章 鬼魅替人心 冬寂,不眠夜。 堂屋内,尹太叔为尊坐在首位,后面一应按顺序往下排,满当当挤到门口。 人数众多,然鸦雀无声。 烛台‘噼啪’微响,爆出一朵烛花,终于惊动了沉默中的人。 尹太叔粗糙苍老的双手握着拐杖重重往地上砸了一下,声若磬钟:“尹全,这本是你家事,但你也是尹家村的人,还是尹家村村长,再加上如今闹的村内惶惶终日不可安,我今日且倚老卖老,也少不得过问一下。” 尹村长削瘦的脸颊颧骨高高凸起,脸皮如铁更沉三分,眼底布满阴霾,手握拳头闻言默不作声,若细观,额前青筋微跳,显示他心中不如表面平静。 尹太叔暂缓一口气,续道:“尹全, 伤心的事我不好多劝,但人活着总不能在死人头上打转不前,你心中怎么想的,说出来,我们也好帮着取个决断。 尹家村里全是一个姓,同根同生,谁都不会看着旁观,但你是家主,也是一村之长,得首先拿个主意出来,你可是我们整个村子的主心骨啊。” 尹村长开口,音色沉哑:“大壮几个今日从路对头传来话,他们已经在县衙报官,县衙也派了人帮忙,最快明日午后路就可以通。” 尹太叔微愕:“如此,衙门的人明天能过来了,那……这案子的事,你是怎么想的?” 尹村长又沉默了。 说来说去,不管是金氏变鬼挟私报复,还是魏氏心存不良,畏罪自杀,都属于家丑。 “来时路上,我听他们说,是金氏附身魏氏身上害了天翔他们三条人命,最后又叫魏氏死于金钗下。我就曾劝你外乡人不能留,现下果真招了不干不净的东西来。”尹太叔眼皮子跳了跳,斟酌道:“上元观的弘志道长道法高深,请他来做场法事。至于行法布施……村里各家各户多少都出一点。” 在座村人互相看看,事关银两,脸色中均表露不情不愿。 尹太叔面皮往下一拉:“尹家村向来同进同出,一根脉上的祖宗,还能分个你我他来?” “别人家得好处的时候,也没分我一份。”田嫂话含在嘴巴里,暗自咕囔一声。 陆安然正好离田嫂近,听得她低声嘀嘀咕咕,还偏过头看了她一眼,田嫂对着她讨好的笑笑。 其他人也有田嫂同样心态,交头接耳起来。 尹太叔正待再说什么,尹村长起身,先是扫视一圈,成功叫大家闭嘴,再缓缓抬起手,冲着陆安然抱拳道:“陆姑娘,我在此劳烦你一事。” 迎着众人不解的目光,陆安然侧过身来,并未马上作答,等尹村长后话。 尹村长深吸一口气再呼出,似乎下了决定,郑重道:“请将你所见所知,如实告知于众。” 大家更纳闷,怎么又扯上个过路客的富家小姐? 云起手腕一甩,打开玉骨扇来回轻挥,嘴里发出一声轻呵。 闻言,陆安然沉敛眉目原地站着,整个人犹如水中芙蕖,无风无雨时,秋水天长,气挟清霜,不与谁争锋。 只是一双眼睛雪亮,灼灼之下,竟将这极黑长夜渲染出几分令人心惊的寒意。 众人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却听得她潺潺冷水般的声音说道:“尹天翔,冬月十九卯时三刻发现死于房中。” 陆安然面对众人,朗朗清音在屋内流淌。 “死者呈现跪姿,全身赤裸不着一物,上半身俯冲式沉于浴桶中,头部盖有绣菊肚兜一件。” “房中除却浴桶外,被铺凌乱,正当中有一大块污迹,屋中地上水多,有炭盆数只。” 这番描述叫大家听着略有些尴尬,尹村长的脸色更是阴沉至极,不过陆安然口吻疏淡,反而叫人不好打断。 云起挑了挑眉梢,一副早知如此的模样。 陆安然:“死者脸部肿胀发绀,眼膜下出血,颈部脉怒张,耳口鼻有出血痕迹,鼻中发现异物,后确认为凝固血迹包裹的泥沙。” 停顿,复言:“终断为,脑后遭钝物重创,后窒息而亡。” 尹太叔浑身一个激灵,握紧了拐杖,“这……” 没人给他解答,陆安然继续说着:“苏苏,大名尹秋苏,于冬月二十夜失踪,次日辰时西山崖口发现。” “上身穿桃红撒花大襟短袄,下着铁灰色棉裤,脚穿兔捧樱桃双耳球软底棉鞋。” “头部五官出血,疑内脏破损,面部青微黑,四肢全,右手小指、肘部断裂,外露皮肤皆有损伤。” “后将死者用糟醋清洗,发现内部肋骨折四处,左小腿骨折,右腕骨骨裂痕迹,致死原因为脾脏破裂。” 声音不带感情,尤显得冷漠无情,一句句像石块敲击冰冻河面,令人坐立不安。 陆安然忽然将视线转向尹天明,“还有一点,多亏云公子细心,发现苏苏坠崖的地方被人动过手脚。” “什,什么?”尹天明脚底一软,又惊又乱,面部情绪极为复杂。 陆安然不再看他,对尹村长道:“还要继续吗?” 尹村长抱拳对着陆安然弯腰一礼,他的脸上弥漫着厚重的阴晦,语气是极力压制过后的暗哑,“尹某前次误会陆小姐和云公子,两位不计前嫌,我不胜感激,明日路开通后,我亲自送几位出村。” 言下之意,后面的事不用他们在场,尹家村的人内部解决。 陆安然不是多管闲事的性格,她心中疑惑解开,不至于揪着个别功过不放,对着尹村长微微颔首,转身出了门。 云起晚了一步,挥扇在后面追着:“慢点,着什么急,赶着投胎的都睡在佛堂。” 尹村长很不客气的当着他的面重重关上门。 不远处,陆安然站着,雪色映在眼中,凉凉一抹讽刺。 云起眼尾勾起轻浮调侃:“丑丫头,你有胆笑话本世子了。” “如世子这般对死人不敬,难怪不讨人喜欢。” “呵~我要一个老头子喜欢做什么,怎么?你打算向本世子讨个欢喜?”云起靠过去,眯了眯桃花眼,“早发现了,你想对本世子居心不良时日已久。” 陆安然转回头去,“世子想多了。” 云起和她并排走回去,合上扇子敲了敲陆安然肩膀,“一帮老头关起门来暗搓搓行事,你猜他们打算怎么做?” 陆安然偏眸,落在肩膀那柄玉骨扇上,“鬼魅魍魉抵不住人心作祟。” — 第二日,天高云阔,山雀声清,出远门的好天气。 陆安然一行收拾好行装,与尹村长等拜别,十几人浩浩荡荡从村中离开。 到了村庄口,听到动静撩开马车帘,见几个衙役也准备出村。 春苗惊讶道:“他们来了才不到半个时辰,这么快?” 一道黑影从上罩下来,挡住了天光,陆安然抬头,不知云起何时骑着马靠近过来的,他问道:“你把金氏来信给尹全了?” 陆安然点头:“嗯。” 风流世子轻摇玉骨扇,姿态懒散,难掩满身贵气,一笑似春风,吹绿江南两岸,轻嘲呵笑道:“看来他们要让金氏这个鬼来背负命案了,也是,鬼杀人总比家丑外扬面子上好看些。” 村外小道,仅容一辆马车,云起挑了挑眉:“你先走?” 陆安然半垂眼睑,道:“世子请。” 云起勾起无声笑意,“王都再会。”手一扬,招呼观月,两人两骑,踏风碎雪而去。 陆安然放下帘子,淡声道:“出发吧。” — 夜转疾风,猛烈如厉鬼,在尹家村上方徘徊不去。 尹村长家中,佛堂内,烛火微弱,老旧门一下一下撞在框上,发出压抑的鸣喘。 三支香火燃到尽头,随着最后的白烟袅袅升空,熄的无声无息。 忽然,烛光抖动几下,灭了,一缕青烟慢慢腾起。 亡者灵前,香不该断,烛不该灭。 而本应照料此处的尹家父子,却迟迟未来。 风从门缝和窗口的空隙吹进来,带走里面浓郁的香烛烟味,却有另一股异香擅自闯入。 香味一开始缥缈,若隐若现,慢慢的,越来越浓郁。 ‘啪嗒—’开启门锁的声音,然后门慢慢被推开,狂风和雪照光亮一同不可阻挡的强势来袭,小小佛堂顿如海中一叶扁舟,风雨飘摇,无岸可倚。 门前,多了一条人影,身上白衣张扬翻卷,长发披散,像狰狞海草,狂舞乱飞,伴着身后鬼哭狼嚎般的风声,阴森森,冷冰冰。 这人看着是女子身形,但背对光瞧不真切面容,反手关上门,整个佛堂再次陷入无边的黑暗。 幸好很快,一簇明火亮起,跳跃在烛台上方。 女子一直缩在怀中的手拿出来,手里居然是一个牌位,摇曳火光照在漆黑暗沉的牌位上,说不出的阴暗可骇。 她把牌位放在桌案最中间,捻了三支香点在香炉里,飘烟再次袅袅而起,像云雾缭绕,布满佛堂。 做好这些,她又取了一个烛台来,点燃后拿在手里,走到了那座石佛像前。 佛像已被搬正,只是没了底座,就贴着地气,依旧慈眉善目,普度众生相。 “你们这种人对着佛像忏悔,我看也不过是亵渎神明罢了。”女子低声开口,音色比寒夜更为冷峭,含着浓浓的嘲讽。 她的手稍稍往旁边一晃,火光陡然照出两个人来。 第一案 红颜忆 第45章 真相(1) “不如死了吧。” 正因为口吻平静,才显出这话令人听着更惊心动魄。 两双眼睛,苍老的和年轻的,此刻却拥有同样的恐惧和震惊。 女子冷笑一声:“不明白?”她拾起地上早就准备好的一把斧头,异常冷漠道:“等你们挫骨扬灰,自己去阎王殿里讨个清楚明白!” 再没有多余废话,双手握着斧头高高抬起,狠狠往前一劈。 “嘭——” “叮——” 门被踹开,斧头砸落地面,女人摔在旁边。 这一切,同一时刻发生。 一根根火把被点燃,整座佛堂顷刻间亮若白昼。 女人趴着地上抬起脸往外看,一男一女两道人影映入眼中,面容微讶:“你们没有走?” 陆安然向前迈一步,看向地上的女人,她面上仍遮了厚厚的面罩,但双眸黑白分明,格外明亮通透,“就如我们也没想到是你。” 云起单手执扇,另一只放在背后,不刻意做出何种姿态,亦是清贵骄矜,满骨风流,“你好啊,田嫂。” 除去原本浓妆艳抹及夸张妆容,连神情都变了,但还不至于叫陆安然和云起认不出人的地步,所以在观月打掉田嫂斧头,云起踹开门进来第一时间,火光照亮时,他们就认出女子的身份。 女人,也就是那位喜做媒的田嫂,她慢慢爬起来,抬头时,已然恢复成一派平静,“看来,你们早就怀疑我了。” 观月蹲在地上捡起一把短剑,在看到短剑豁了一个小口子后,嘶了一声,叹道:“好大的力气。” 田嫂拨弄一下头发,抚平顺衣服,目光融了夜色的黑,极其阴冷,转向被捆绑着受了惊吓还未回神的父子俩,眼底闪过讽刺,笑的讥诮,“你们以为得救了?本来我想要亲手了断你们的性命……不过这样也好,就让你们受天下人唾弃。” 观月执着豁开口子的短剑拽住尹村长的手臂,刚要割开绳索,田嫂阻止道:“云公子和陆姑娘一定有很多话想问,我劝你们最好先别解。” 观月用眼神询问云起,后者用脚勾了个椅子坐下,身体斜靠以扇柄支额,挑了挑眉梢,笑:“给他们父子安排个位置,我们先和田嫂聊聊天。” 门一关,还是那间佛堂,佛像坐地仁济苍生,三支清香礼敬佛法僧,四亡者并排横陈,香火长续,缭绕追魂。 场景诡异,更诡异的是田嫂和云陆二人面对面的氛围。 陆安然身着清素,斗篷却是张扬的大红色,夜火灼灼,一双眼睛静远幽深,看着田嫂道:“披麻戴孝,你替谁送丧。” 褪去浮夸,田嫂冷漠的笑了笑,眼底丝毫不见半分笑意,“先不说这个,我很好奇,你们既然早就怀疑我了,为何绕这么一个圈,假装离开再悄悄返回。” 陆安然平静的对视,道:“我们不知道你的动机,也就无法猜测你接下来想要做什么。” 云起挑起一边嘴角,笑容玩味:“既然身处困局,不如作壁上观,或许能有另一番所见。” 田嫂叹口气,神情中少了些许冷漠,但又透出一种无限苍凉,“我早就说了两位天姿不凡,不同我等村野农妇,没想到还这么神机妙算。” 云起道:“田嫂谦虚了,一般村野农妇可做不来你这些谋划。” 田嫂抬眸:“你们是从何时开始怀疑的?” 佛堂放了尸体不好烧炭盆,陆安然双手拢在衣袖里,掌心贴着袖炉,缓诉道:“苏苏坠崖那日,我在她身上闻到过一种味道。巧合的是,和那晚在西山坟地引我们见王寡妇的香味差不多。” 田嫂不吭声,听陆安然接着说:“王寡妇晚上去坟地哭坟,概因有人在她婆母面前编排她,而且因为王寡妇怀疑是你嚼舌根,你在路上遇到她的时候,还有过推搡。”说着一顿,眼眸微动,“应该是你故意等在她必经的路上,才能将香味蹭到她身上。” 田嫂轻哂:“村中人人皆知,我和王寡妇不合已久,推搡一事不出奇。” 云起摩挲着扇柄上的玉雕,诚恳的点头:“不错,所以我们自然也要去王寡妇那里走一圈,问一问,说不定引我们去坟地,顺理成章的丢出一封金氏来信,就是王寡妇自己策划的戏码呢。 王寡妇和尹天明走的很近,把她假定为凶手,她有条件进出尹村长家中,如果说她为了和尹天明在一起先逼死金氏,然后尹天翔发现威胁她,她就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连尹秋苏这个拖油瓶也一并杀了。” “恰恰这个时候,魏氏直接指出王寡妇是杀人凶手。”云起竖起三根手指头摇了摇,扇子抵在鼻上,眸光流转又笑出几分颠倒众生的邪肆来,“若有尹天明配合,好像动机和作案条件都有了。” “是的。”陆安然认同道:“王寡妇主动告诉我们,魏氏爱涂脂抹粉,登过戏台,而且在我们询问苏苏出事那夜她人在哪里,她言辞闪烁,增加了她的嫌疑。” 云起笑:“可也有矛盾的地方,一是魏氏打过她一巴掌,那之后她不再去尹村长家,直到金氏跳井自尽,更是不敢靠近,说明王寡妇是个胆小的人。 第二点,你说过王寡妇曾和村头秀才有染,不惜将家底都托付在秀才身上,只为供他考学,可见王寡妇心里颇有成算,不只是着眼尹家村。” 田嫂道:“就是因为这个?” 陆安然摇头:“还有最重要的一点。” 云起握着扇柄轻敲椅子扶手,语气笃定:“魏氏,她直接告诉我们王寡妇是凶手,不是最大的可疑之处?” 陆安然淡道:“在我试探的时候,魏氏在本该不知情时,脱口而出尹天翔死在外面。” “这个蠢女人。”田嫂不屑。 云起拽着扇柄玉坠,神色一贯的随意骄矜,“魏氏唱过戏,还与外村男子私会,不排除尹天翔发现后,她冲动之下杀夫。尤其在尹王氏死的那件事上,分外可疑。而且我特别注意了一下,尹天翔死的时候,她虽然表现的很伤心,但其实没有,反而尹王氏和尹秋苏出事,她被吓的病倒了。” 说着,话锋一转,散漫的语气里多了一点锐利,身子微微前倾,眼尾往上一挑:“但是她死了。” 陆安然侧眸:“不错,她死了,她的嫌疑就洗清了。” 田嫂皱眉,不懂这些话上下关联,问:“她畏罪自尽,是你们自己说的。” “我不信鬼,那么只能是有人弄虚做鬼。”陆安然目光一转,灯影落在眼底,化为一抹璀璨光芒,“还记得魏氏自尽那日吗?” “难道就因为我也出现在了村长家?” “你想说时辰不对,但有一件事你错了。” 田嫂手指扣住扶椅,脸色微紧,“什么?” 陆安然抬起手,在鼻子处揉了一下,“你应该在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就发现我对味道敏感。” 田嫂没有否认,陆安然继续说:“所以会有西山坟地以香引路,苏苏身上若有似无的味道,尹天翔死时浴桶中的香膏,包括尹老夫人佛堂窗台留香痕迹,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让魏氏当最后的替死鬼。” 云起用扇子拍掌心,啧啧赞叹道:“田嫂好算计,恐怕从一开始,你找魏氏联手的时候,就已经打算好她来做替死鬼了,可怜魏氏到死都不知。” 田嫂盯着陆安然,说道:“我还是不懂,你凭什么怀疑到我,明明我和所有事都无关。” 陆安然眼帘半开,明明目光平和,可于宁静中透出一股强大的压迫力,令田嫂胸口一滞。 “但也是味道,让我认出了你。” 去王寡妇家回来,也就是魏氏‘自杀’那天,陆安然和云起巧遇田嫂。 “早在尹天翔被害那晚前,魏氏给过你一把后院钥匙,那日你杀了魏氏从那道门出来,却看到我们在门口,为了不引起注意,故意和我们打招呼,像是刚赶过来一样。 除此之外,你还去过尹天翔房间,取了一点香膏抹在浴桶边上,然后把整盒香膏放在魏氏身上,你这般欲盖弥彰,只是为了让我们确定,魏氏即便不是鬼神附体,也是畏罪自杀。 可是你忘了,丁香花名为鬼花,除了开花的时间外,还因为它的香味淡雅却留存长,犹如鬼气萦绕,久久不去。 恰巧,我在你身上闻到了,才重新审视你这个一向‘置身事外’的人。” 田嫂呼出一口气,垂下脑袋,像是自嘲,又像是认栽的语气说道:“我已经很小心了。” 陆安然道:“最重要的一点,我检查过魏氏的尸体,插入心口的金钗方向不对,而且致命的并非那金钗,她死于窒息。” 根据金钗伤口以及现场血迹判断,魏氏先被金钗所伤,而后拖拽到地上捂住口鼻窒息而亡,以至于挣扎的时候被踩断了不少头发。 云起手腕一翻,以扇子抵住下颚,微勾唇:“魏氏不是自杀,那么凶手是谁,不言而喻。” 陆安然看着田嫂,眸光一敛,“虽然你看着心思缜密,布局周详,但实际上漏洞百出,只是你好似每次都身为局外人,以至于叫人想不到是你作案。” 第一案 红颜忆 第46章 真相(2) 云起坐姿懒散的靠在椅背上,狐裘半敞,月色锦袍露出来,金线在灯光下有如波光,粼粼而动,眼眸流转间说不出的风流韵味。 “如果想通了一点,其他的就很好解释了。为何你推出王寡妇,为何你第一个发现苏苏坠崖,还有你每次在现场故意神神叨叨,促使大家相信有怨鬼索命。” 陆安然补充道:“你第一次见我们时故作惊慌、跌跌撞撞,说白日见鬼,虽未明说,但金氏从这里开始进入我们的视线。直到我们主动找你问起,你做出再三推阻,才勉为其难的说出来。还故意将金氏描绘的不堪入目,往后谁都无法将你和金氏联系在一起。” 云起一笑,如妖中狐媚,“不过是,你熟知遮遮掩掩加上大家自我揣测更加容易起到作用。同时,那天你说自己从王家村回来,叫走了赵大夫,因你算准了,尹家村和王家村的桥索不断也得断。” “桥索断了,不止赵大夫过不来,更重要的,县衙的人也无法再来。”陆安然道:“你特意强调自己舍不得王家村那笔快到手的媒人银两,只是为你出入那条路寻找一个好借口。” 云起扇柄轻敲下巴,语意兴味十足道:“返回时,我已经差人去了王家村。” “不用问了,王家村没有我口中的那桩婚事。”田嫂猛的抬起头,眼底幽冷的像一口冬日古井,“不错,是我杀的人,不过魏氏可不冤枉,尹天翔的死,有一半全靠她。” 在陆安然和云起双双注视下,田嫂冷冷一笑,“活该她倒霉,叫我撞到她和老相好的相约私奔。不过虽然我威胁于她,但魏氏就是个毒妇,她自认为借我手除掉尹天翔更好,免了逃跑的风险。” 田嫂一个字一个字,像是冰渣子从她嘴里吐出来,充满了恶意:“浴桶是她准备的,后门钥匙也是她主动给我的,甚至她还给我出谋划策,说看到王寡妇给她家小儿做过一个冰板,这样拖动尸体更为简单。” 冷风过户,佛堂萧瑟,凄凄戚戚。 怀疑犹如一条线的线头,有了头,把其他的串联在一起,顺藤摸瓜,抓到那个尾。 只是,陆安然不明白,“你的动机是什么?” 田嫂却突然说道:“那封信是真的,但是我让人临摹的时候,改了最后两句。” 陆安然一怔,忽感耳边一阵微风,听那勾人的声音道:“金氏的鬼来信。” 好痒,陆安然抬手捏了下耳垂,引得旁边的人轻笑,笑声从喉咙里滑出来,酥到骨子里。 田嫂沉浸在自己思绪中,双眼空洞的看着某个地方,又像是透过这片地方穿越到某个时空,良久,开口说道:“事已至此,妾身痛苦难当,无颜面苟活。此间种种,皆有因果,我愿化为尘土,若有来生再是女子,宁不为人。” 不消明说,陆安然就反应过来,这是金氏原本写的两句。 若是女子,宁不为人! 不经金氏苦,所以陆安然想不出她说出这话时到底多绝望和决绝。 田嫂说的时候声音暗哑,浅浅而出,但这几个字却重若千金,似天雷猛的砸在佛堂内,一时,悄寂无声。 “你们听过金氏很多传闻,但都不是她,真正的她温柔却脆弱。”还是田嫂打破沉默,带着缅怀一般的语气,娓娓道来:“她出身没落家族,因为嫡系在当地得罪了官府,身为旁系怕被牵连,迫不得已举家搬迁。” 落地尹家村,父母却双双亡故,恶仆欺主,盗取钱财跑了,只留下一个孤苦幼女。 佛堂的香燃到底部,就快要灭了,田嫂站起来,挥手扇了扇,把烟雾扇开,重新取了香用烛火点燃。 田嫂把清香插进香炉内,看向上面的牌位,“相菊曾经数次在我面前表露过痛苦,虽然只言片语,但也足够心惊,所以后来她突然跳井,我觉得她的死有蹊跷,暗中查了许久。” 云起扫过被绑着不能发声,拼命睁大眼的父子俩,最后将视线落在牌位上——金氏相菊之灵位。 不是尹金氏,只是金氏女儿,只是她金相菊。 田嫂转身,注意到云起目光,道:“尹家一门龌龊卑劣,相菊死后,定不会愿意头上挂着尹氏姓。” 云起轻叹:“你故意在人前诋毁金氏,为的就是不叫人联想到你和金氏有关系。” “是,从我知道全家人都是害死相菊的凶手,那一刻开始,我就决定好了。”田嫂站在灵位前,一身白色孝服,面容阴沉沉,佛堂不再是佛堂,成了灵堂,“我受过相菊恩惠,替她做这些算是还了她的恩情。” “难道金氏非跳井死?” “公子怎么不想想,好好活着的人,为何要寻死?” 田嫂冷冷牵起嘴角:“我幼年跟着父亲游街串巷,什么人都接触过,最喜欢听说书,也明白这世道最恶不是毒蛇,而是人心。常常一副佛面,长了毒蝎心肠。” 陆安然转头,往地上那尊石佛看去,慈眉善目,广视众生,形态庄严圆满,安详凝重,显现佛祖慈悲法相。 “你们以为只有尹天翔这个畜生吗?”田嫂骤然转身,脸上神情一下转为疾风暴雨,眸光一厉,语气便带了几分尖锐,“尹全在村里人模人样,满嘴仁义人伦,自己却行鸡鸣狗盗卑劣腌臜事。” 尹全挣扎起来,衣服头发凌乱脏污以至满身狼狈,脸色奇差,然眼底泛着青,透出丝狠毒的光。 田嫂轻蔑的目光射过去,“怎么,你玷污自己儿媳的丑事,就以为没有人知道吗?!”越说到后面,声音越重,字字如刀。 陆安然瞳仁微缩,手指猛的用力扣住袖炉,掩藏不住满眼震惊色。 “那个老太婆。”田嫂抬起一根手指,冷嗤道:“这些丑事全看在眼里,不唾弃两个畜生,却暗中折磨无辜受害的人,修的什么佛,念什么经。” 云陆二人看着田嫂迈步,一步步走到尹天明面前,毫无预兆的一巴掌甩了过去,使得尹天明咕噜一下,重重摔倒在地。 “有色心没胆的东西,你对魏氏那点肮脏心思以为我不知道?”田嫂不解恨,一脚踩到尹天明身上,“最可恨就是你,你害死了相菊,把尹秋苏养成一个恶魔。” 丈夫为天,可金相菊的这片天,不止不能为她遮风挡雨,带来的只有无尽噩梦。 陆安然垂下眼睑,云起收了扇子缓缓坐正,似乎都故意去忽略尹天明嘴角磕血,疼痛难耐的模样。 田嫂连踢数脚才停下喘气,悲愤道:“没有一个无辜的人,他们都该死,该被天下人的唾沫淹死。 这一家都是什么人,龌龊的龌龊,卑劣的卑劣,父不正,子不孝,什么人伦,什么纲常,统统被狗吃了。 他们比河底的泥还污秽,肮脏腥臭,一屋子的男盗女娼,臭蛆冲天!” 屋外白雪皑皑,将这个世界染成白色,可谁都不知,底下是否掩藏着谁都看不见的恶浊。 陆安然起身走到窗口位置,一缕缕冷风不停歇的往里灌,吹乱额前鬓发,吹的满脸冰冷,身后是田嫂不停歇的谩骂,似乎又拿出了做媒人时那股劲。 “……魏氏这个人尽可夫的破鞋,平日里处处欺压相菊,就连当初好不容易留下的几件像样首饰,全进了魏氏手里。自己丈夫是个腌臜货,却抓着相菊处处不痛快,偷了相菊私密衣物放在村里赖头家里,到处说她淫/荡放浪。 我呸,她跟别人躲草垛子那淫/叫,连野猫叫/春都没她浪。” 骂了一圈不解恨,把尹天翔这个罪魁祸首再拉出来‘鞭尸’一次,“尹天翔个王八蛋,这么死实在便宜你了,你该被千把刀活剐,一刀一刀割下皮肉,最后把舌头系了红绳,脚上绑定魂灵,到了阎王殿也不能张口说话,永不超生……” 陆安然侧过身来,等田嫂骂完停歇,才道:“那日你扮鬼在村口唱戏,原本是为了尹天翔吧。” “没错,我原想着装成相菊的鬼魂先折磨尹家人一番,谁知尹天翔那晚喝多了跌落山下,还撞上了你们进村。” 云起用扇柄敲敲手心,“当晚不巧遇上山体坍塌,你觉得时机到了。” 事已至此,田嫂没什么好隐瞒,如实道:“这是上天在给我替相菊报仇的机会。” “大人的仇怨和孩子无关。”陆安然转回头,走到了苏苏尸体边上,眸底清澈,不见悲悯,但带着人间少有的清醒。 田嫂闻言,头一次露出些颓丧,垮下肩膀,掀了掀嘴角,语气沉而缓:“尹秋苏对尹天明有一种近乎不寻常的占有欲,她不喜相菊和尹天明亲近,居然想出让尹天翔霸占相菊,好让相菊与尹天明分开的戏码。” 沉寂片刻,佛堂里田嫂幽幽一声:“得知真相后,相菊受不住打击,最终跑到村口跳了井。” 语毕,再没有任何声音传出,两根烛火摇曳,一排青烟腾起,缭绕上升,在半空当中扭曲成各种形态,似佛似鬼。 第一案 红颜忆 第47章 离开尹家村 天分淡色,月露微明。 官府的人还没来,暂时把田嫂关在一间空房内。 折腾半宿,陆安然刚换了衣服,打算去床上休息片刻,春苗急急忙忙跑过来。 “小姐,那个田嫂吐血了。” 陆安然所有困顿一下子烟飞云散,穿上鞋子让春苗去取斗篷,“突然吐的?有没有人接近过她?” 春苗帮陆安然系上带子,摇头道:“别说村里其他人不知道,奴婢特地叫徐甲找了两个人守着门口,即便听到些许风声想要打探,也万万进不去。” “嗯,不要声张,我先去看看。”陆安然接过手炉搂在身前,迈步出了房间。 尹家死了四口人,唯剩的两个还被捆绑了关在佛堂,因此空出不少房间,田嫂被关的正是原本苏苏的房间,也是魏氏被杀那一间。 陆安然脚下生风般快速过来,果真见门口伫立着两个身着陆家护院服饰的壮汉,两人一同向她行礼。 陆安然颔首示意,其中一个开了门,她带着春苗进去,门又在身后关上。 屋子里光线暗淡,冒着嗖嗖凉气,无形中带着一股阴森气息,尤其是谁都知道,这个屋子才发生过命案。 春苗双手抱着手臂搓了搓,缩着脖子挨在陆安然身后,细声道:“小姐,这里阴冷的很,鬼气太重了。” 春苗自小跟着陆安然,能干是能干的,也忠心,就是嘴碎,胆小。 “你若留在此处,就闭上嘴。”陆安然丢下这句,朝着歪头靠在床边的田嫂走去。 田嫂整个人坐在地上,垂着脑袋一动不动,要不是胸口还有起伏,会叫人误会早就没有声息了。 此刻的安静与之前愤怒怨毒的样子差别极大,她穿着白色粗麻布衣服,头发顺着肩膀散下来,未遮盖的脸上皮肤,褶皱里都是苍败,像是一尊雕像,无声也悲凉。 春苗留在门口,默默抬头看一眼,田嫂整个人被暗影笼罩,阴沉沉的,白衣森森,长发披肩,像极了阎罗殿跑出来的鬼,一口气呛住,赶紧默念阿弥陀佛。 陆安然在田嫂面前蹲下,刚伸出手来,田嫂忽然抬头,一张脸煞白中透着青,眼眶乌黑,目光涣散无神。 不过才半个多时辰光景,就成了这幅样子。 陆安然神色微动,手指按压在田嫂腕上。 “陆姑娘。”田嫂张口,声音虚弱,哪里能想到小半个时辰前还在彪悍的破口大骂,“不用费心思了。” 陆安然抬眸,目光化为利剑,直射人心,“你服毒了。” 田嫂用力小喘两下,动了动脑袋,有气无力道:“我早就准备好,不管这件事能不能成,毒药一直藏在身上。” 陆安然收回手,手指缓缓握成一个拳头,指尖压着掌心,凝眉道:“为什么?” 田嫂掀了掀嘴角,露出一抹如释重负后的轻微笑意,“陆姑娘想问,我为什么杀人,还是相菊是否值得我为她做这些?” 陆安然点头,她的确不明白,是什么能叫另一个人奋不顾身,不惜以命相搏,只为在天地间求一个公道。 “我病了。”田嫂道:“大夫说我活不过清明。” 陆安然眉心一拧,她刚才只注意到田嫂脉率急促凌乱,微细而不齐,上气喘急,皮下乌黑,为中毒症状。 却不知田嫂另有病灶。 陆安然垂眸,闪过老头偶尔一本正经的的话—— “切莫学了皮毛随意诊病,以免祸害人命!” 眼底闪过一抹懊恼,说到底,还是她学医不精。 “我快死了,死前能为相菊报仇,也算还了她当初恩情。”田嫂喘的多,进气少,加快语速道:“陆姑娘,你们这样出生就吃穿不愁的人家,永远不会想象得到人可以穷困到什么地步。有时候,甚至为了一张饼,一个馒头打个你死我活。 当时我的孩子病了,四处借钱,只得到别人家冷眼,是相菊……” 田嫂撑大鼻孔和嘴巴,眼睛慢慢瞪大,手往前一伸,用尽气力拽住了陆安然一截袖子,“她典当自己首饰,凑了五两银子借给我。” 语气里慢慢带了哽咽:“孩子最后没有救活,是他的命!” 话这么说,可陆安然分明看到田嫂眼底浓烈的不甘和怨恨,怨人间冷漠,恨老天不公。 “我不像姑娘和公子那般有学问,什么都不懂,可我们做人要讲个良心是不是?” “相菊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帮了我,我不能让她死后还背负污名,在地下不安啊。” “我不后悔,尹家的人都该死。” 陆安然垂着眼睑,目光落在揪拽她衣服的手上,“杀人犯法,尹家有罪,应该官府来判。” “官府的人马上就要来了吧。”田嫂瞳孔中因怨怼凝聚的光再次涣散开来,嘴角模糊露出个笑容,“陆姑娘,一定要揭开尹家苟且污秽的面目,让他们受尽天下人唾弃。” 怨愤化为执念,执念生出怨念,最终在田嫂心里扎根,成魔。 离开前,陆安然说道:“你的本意不是要害苏苏。” 田嫂怔住,陆安然语带喟叹:“你没想到苏苏偷了尹天明的东西跑出去,却死在你留给尹天明的陷阱中。” 苏苏是个意外,她死的那晚,本来田嫂是想让尹天明出来的,但是没想到东西到了苏苏手里。 田嫂笑起来,边笑眼泪边流出来,口中喃喃道:“终究是天意,也好,世道太难,活着太难,女人太难。” 陆安然从房间出来,太阳已升起,阳光普照大地,她抬头望天空,慢慢呼出一口气,似乎连带着把心里的阴晦也一点点抽离出去。 — 从尹家村离开前,陆安然把王寡妇喊来,给了她一个荷包,里面装了田嫂给王寡妇的东西。 “身为女子,在任何年代都过的比男人艰辛一些,拿着这些银两好好生活。”这是田嫂给王寡妇的话,荷包里是她所有家当。 陆安然告诉王寡妇,田嫂并非有意辱骂王寡妇,有几次是看到同村人不怀好意,故意借着骂实则呵退那些人,同是寡妇,她明白王寡妇年纪轻轻拖儿养母不易。 王寡妇泣不成声,她曾经真心怨恨过田嫂,背地里诅咒她不得好死。 还有一个原因陆安然没说,恐怕田嫂多少也有利用过王寡妇而补偿她的心态。 马车上,春苗看着王寡妇边哭边离开,颇同情道:“一个寡妇也不容易,现在手上拿了些银子,指不定谁惦记着。” 陆安然撩窗外一眼,声音淡淡:“你又怎知,田嫂不是曾经的王寡妇。” 春苗被噎,心中唏嘘起来,是啊,谁也不是生来泼辣跋扈,还不是在漫长的岁月里,逐渐竖起坚硬的壳来武装自己,以艰难的维持生活。 马车动了又停下,春苗伸出脑袋张望一眼,缩回身体道:“小姐,是云世子。” 陆安然掀开马车帘子,春苗见他们有话说赶忙退出马车,对着云起福了福身子,走到听不见他们交谈但能看见的地方。 云起骑着马,人在高处俯视,别有深意的对陆安然说道:“同是学医,你倒是与他人不同,专给死人动刀。” 陆安然摸不准这位世子来意,未予理会,不过接下来的一句话,却叫陆安然怔在原地,“而且……你这丫头,一贯的心硬手狠。” 云起挑眉带着笑:“别装了,头一天你就认出我了。” 他自马上往下俯身,手肘撑着膝盖抵在下巴上,眼中一抹流光,夹杂着深藏的冷冽,“只是本世子好奇,你是如何认出本世子来。” 乍然放大的俊脸叫陆安然吓了一跳,无意识的往后退了退,“味道。” 云起蹙眉,陆安然解释道:“你身上的味道不一样。” 云起抬起袖子嗅了一下,他的衣服均由檀香熏过,但不包括夜行衣。 陆安然似是看出了他的疑惑,“不是熏香,而是一种竹香,很淡,一般人闻不到。”特别夹杂在了檀香味下,就被冲的更加若有似无,只是她鼻子恰巧灵敏,这点味道也逃不过。 云起身上有一股极淡的味道,像是竹香,却更清冽,若要选个恰当的词,就是早晨沾了露水的竹叶。 除此外,让陆安然真正确认的是她跟踪尹老太那天晚上,在荒野坟堆中,云起说起蒙都翻案的事。 陆安然确定陆逊把这事封锁在了蒙都境内,绝对不会传扬出去,甚至连当时在蒙都参加了冬至宴的阴家等人若不去细查也都听个一知半解,本该远在盛乐郡的云起会知道,说明他当时就在蒙都,就在现场。 陆安然忽略云起越发玄妙的表情,敛眉道:“世子,我也有一问。” 云起挑了挑一边眉头,陆安然眸光一转,紧紧锁住他,带了几分敏锐:“尹天翔出事当晚,世子当真毫无所觉?” — 马蹄践踏,碎雪飞溅的主仆两人身影逐渐变小。 春苗回来见陆安然面色不好,忙问怎么了。 陆安然摇头,吩咐大家动身。 闭目养神时,心中回味云起最后那个笑容到底什么意思。 习武之人耳听六路,眼观八方,区区一个田嫂和魏氏又怎么在观月眼皮底下耍花招? 除非…… 直到经过下个驿站,里面的人谈论前方官道前几日杀了好几个人,问及时间,恰是本月十九。 陆安然拧眉看向南方,好似京城一行,从这一刻开始罩上了一丝阴霾。 第一案·完 第二案 英雄冢 第48章 将军坟 此地距王都仅数十里之遥,官道渐行平坦,行商客旅时有经过。 突然一阵嘈杂之声四起,只见前方浩浩荡荡的人群挤在官道上,他们均身着素衣,沉默不语,只有脚下的步伐声缓缓传入众人耳中。 诸多行人马车被堵在半路,皆张望过去。 其中一辆,车前两匹膘肥体壮的高头大马甩了甩马蹄,从鼻子里喷出一口气,转头一瞪马/眼,瞬时将其他人不管骑的还是拉车的马,衬的缩小一圈。 再说马车,样式精简,细看整座马车却是楠木所制,车上四面装裹的亦是南部少见的阿特拉斯绸布。 从马到前后护院,全都风尘仆仆。 马车内,陆安然刚看完一封信,折好让春苗收起来。 信来自徐甲,为了配合官府查案,但陆安然又不能耽搁太久,故而留了徐甲配合。 春苗抽出一格小柜门,将书信放进去,边道:“金氏死了,仅凭着田嫂一面之词,定不了尹全的罪,至于尹天明,他在律法上来说更是无罪之人。” 陆安然淡道:“道德无法审判人。” 春苗叹:“那岂不是便宜了他们,还不如……” 还不如让田嫂把他们都杀了。 陆安然半抬眼帘,睨她一眼:“对于有些人来说,死才是解脱。” 春苗道:“那他们可以自杀啊。” 陆安然翻开《千金药典》,没什么语气道:“蝼蚁尚且偷生,如果有死的勇气,又何惧活着。” 春苗不懂她家小姐想些什么,又觉得是正常的,小姐就是小姐。 就是有些可惜,天下事,并非桩桩件件如人意。 等了半刻还不见动,春苗掀起帘子叫护院前去看看。 稍后,护院来报:“此处名为将军坟,今日是将军府邸举家来祭,现正返程,人多故而占了官道。” 春苗怪声怪气道:“什么将军,好大的派头。” 幸好护院打听的全面,才叫陆安然主仆知晓。 将军名为顾成峰,两年前奉命剿灭竭海海盗,虽功成,海盗灭,但将军重伤不治亡故。 后皇帝追加为二等忠武将军,国礼重葬,天家题字,改渡王丘为将军坟,表皇恩浩荡。 陆安然默念一句:“忠武将军。” 春苗道:“小姐听过吗?” 陆安然点头:“彼时竭海海盗已小有气候,自称海神,常祸害渔民和过往商船,百姓苦不堪言。” 春苗赞道:“原来如此,那这位忠武将军可真是大大有功。”也不腹诽耽误他们功夫了。 马车终于再动起来,风鼓帘子,有一下没一下的掀起又落下。 再掀起时,陆安然看到一座新坟豪华壮阔,立在天地间,莫名叫人肃然敬畏。 — 不入王都,不知王都繁华。 大道连狭邪,青牛白马七香车。 不止达官贵人遍地,亦为群英汇聚之所,来了这里才发现某个地方名声赫赫的才子也不过如此。 只因这里有着全宁朝最尊贵的人,也有数不清的才子佳人。 茶摊处,一位皇城根下土生土长的老大爷捻着胡须,垫着三颗花生米,正与一位正襟危坐,瞠目结舌的中年汉子吹嘘。 “要说王都年轻一代最叫人称颂者之一,便是武安侯家南宫世子。”老大爷对着东边虚拱了拱手,嘎嘣嘎嘣咬碎花生,道:“年纪轻轻已经是内辅成员,以后恐是要接任首辅一职!” 中年男道:“这,我有所耳闻,据说与蒙州境盛乐郡云世子一南一北,并称为第一公子。” “嘁!”老者轻嗤一声,满是不屑道:“南宫世子乃饱学之士,休得同蛮荒地那位花天酒地,淫靡成风的放一起比较,简直辱没!” “哦哦,您老高见。” 老者一捋胡须,颠颠儿道:“再说说另一位苏小姐,那真是妙人啊妙人。” “妙在何处?” “她可是全王都皆称赞的才女,琴艺高绝不说,最叫人称道的是她的棋艺,老朽敢说,整个宁朝就没几个能在她的棋盘上得胜而归。” 陆安然的马车慢悠悠经过,只听得老者又换了口气,却带着莫名的骄傲,说道:“像你们这样的外地来客,若遇到宣平侯府家的小侯爷可仔细着喽。那爷纨绔的很,性情乖张,又叫宣平侯宠溺坏了,更无法无天,大家暗中都称他小恶魔。” 风声,语声,叫卖声,声声入耳,又随着车轮滚动,被留在原处。 春苗无端紧张起来,好似踏入王都,才想起这是皇城脚下,连城墙的砖都比其他地方更加贵气耀眼。 陆安然见她坐立难安,道:“他故意唬人罢了,宣平侯府凤倾虽喜怒无常,恶劣纨绔,却因生来体弱,每年大部分时间都在帝丘调养,此刻尚未入春,更不可能在王都。” 春苗嘀咕:“这老头也太坏了。” 陆安然不语,哪是坏,不过挨着皇城,连百姓都觉得高人一等而已。 马车又被堵住去路,春苗张望片刻说:“好巧,是回城的将军府家人,不知哪位家眷马车前摔了个人,丫鬟正在训斥。” 陆安然撩开马车帘子看了眼,丫鬟长相明艳,手戴金钏,服饰堪比普通人家小姐,不过盛气凌人,眉宇间添了点刻薄。 “我们下车走走。”陆安然连日坐马车赶路,实在坐不动了,让陆家护院绕路去定好的客栈打点着,她携春苗沿街慢走。 才走几步,整条朱雀街忽然沸腾了。 长衫公子东奔西走,名流雅士拍扇直呼,茶楼棋馆最为热闹,简直人声鼎沸,群起激昂。 “破了!破了!”一位年轻的书生从里面跑出来,满脸血气蒸腾,双眼发亮,逢人便说这两个字,情绪极其激动。 陆安然抬头一看,“沾拂楼。” 人呼啦啦往里拼命挤,又骤然间呼啦啦再往外涌。 陆安然叫人潮赶着到了拴马石边上,便见一位蒙着白纱的女子衣裙款款,被人海簇拥着出来,香衣鬓影,摇曳生姿,堪堪窥得三分颜,钻入马车不见了。 “真是太厉害了,果然是王都第一才女,苏湘湘!” “这可是棋王棋圣留下的十大残局啊,她已经连破五局,天下无人能出左右。” …… 苏湘湘倩影已去,留下数不尽的仰慕神往。 沾拂楼前,春苗看着闹哄哄的景象感慨道:“小姐,不愧是王都,好生热闹繁华啊。” 一道女子冷哼不屑声从后头传来:“哪儿来的乡巴佬。” 春苗被人用肩膀撞开,见一紫衣华服女子高抬下巴,看都不看陆安然主仆二人,带着两位侍女,径自往沾拂楼走去。 “怎么这样啊。”春苗揉了揉肩膀。 陆安然抬眸看了眼女子所乘马车的家族徽记,转身没什么情绪道:“走吧。” 春苗道:“教化之地,儒学中心,还不如我们蒙都呢。” “在外多听多看,慎言。”陆安然看她不明白,多解释了一句:“她乘坐马车的家徽是四爪黑龙,如我猜的不错,她便是兴王嫡女——定安郡主。” 宁朝只有两位王爷,一是蒙州境盛乐郡云王府,因地势特殊,新皇开朝急需攘外安内,怕蒙州动/乱,各方牵制缺一不可,更不敢贸然动手,才从前朝留有至今。 还有一位兴王,与皇帝有嫡亲血脉,也是大宁朝够资格用四爪黑龙的独一人。 春苗冷汗噌的一下冒出来,她怎就忘了,王都不止名流荟萃,更重要的是,遍地权贵! — 鸿运客栈 陆安然一脚跨入,顿觉气氛不对。 残羹剩饭犹在桌上,地面狼藉,本该就餐用饭的食宿客齐齐站在客堂最左边,一群护卫模样的大肆搜翻,其中有个拿了张纸,似乎在对照比较。 脚步一定,大手一挥:“这个人,带走。” 那人还来不及开口辩驳,粗壮的护卫一踢他的腿窝,反手一拧手臂,疼的所有话咽了回去,被利索的往外拖。 这一切发生在几息间,没等陆安然主仆反应,一伙人拧着人来了个正面碰撞。 领头的人一双牛眼瞪过来,杀气腾腾,吓的春苗打了一个嗝,不过见是女子,并未说什么,呼喝着大张旗鼓的离开了。 片刻之后,等人影子都瞧不见了,客栈里的人才慢慢松动起来。 店掌柜捡起账本拍了拍,赔笑道:“没事,没事,大家继续吃着喝着,本店给每桌送一壶小酒压压惊。” 店小二收拾桌椅,客人们陆陆续续坐回了,胆子也重回胸腔里,说开了话。 陆家其中一个护院走上来,对陆安然说道:“小姐,稷下宫开课在即,多数客栈已满,其他人安排在稍远的地方。” 陆安然避着人往人少的一桌坐下,问:“刚才是怎么回事。” “这个小人也不清楚,刚才那群护院突然来搜人,小人见他们一没有持官府令牌,二未带搜查手令,才责问两句,谁知他们态度蛮横,竟差点亮刀。后来小人露了陆府身份牌,他们才放了小人。” 陆安然颔首,又道:“你与其他人一道休息去吧,将地址留与春苗。不过嘱咐下去,王都非家中,事事谨慎,切莫出头。” 护卫抱拳道:“小人明白。” 人要走时,陆安然唤道:“你们打算几时启程回去?” 护卫道:“来时郡守交代过,小姐入学后,方可回程。” 陆安然应了句:“也可。” 王都的茶,细雨润过,清香生津,一如南方女子,温婉细腻,柔转芬芳。 陆安然提起茶壶斟满一杯,杯沿才触及唇,听得客堂里重起喧闹,一道义愤填膺尤其响亮。 “顾家也忒不像话,三天两头到处抓人!” 陆安然杯子一转,垂下眼睑,竟又是顾家。 第二案 英雄冢 第49章 女子与少女 “忠武将军顾成峰,他有个嫡亲妹妹名叫顾雪莲,因将军有功,惠及家人,妹妹顾雪莲受封荣安县主,还赐婚给了平阳侯府世子。” “顾将军功勋在前,若与侯府联姻,之后几年顾府再出个能干的后辈,届时王都大家族里头怎么也要算上一份。” “谁知天有不测,婚前半个月,这位荣安县主出门突遭歹徒抢劫,被吓的花容失色,竟然跌出马车,腰骨摔伤,太医断为木僵症。” “可惜了……” 陆安然听完,低头茗了一口茶。 之前那道洪亮声音喊道:“不管怎么说,顾府行事也太过霸道,不该身负皇恩却罔顾法纪!” 给不明就里的人讲解的男人和气的笑了笑,说道:“忠武将军力降海盗,功在社稷,下惠百姓,尤其周边渔民再不受海盗摧残,可他嫡亲妹妹遭歹人所害,不找出凶手,将军在地下不安,我等亦愧对此等英雄啊。” 客堂吵吵嚷嚷,杯酒碰撞,大口吃肉大声说话,在此喧嚣中,陆安然悄然去了后院。 陆家护院已将东西都摆放在客栈房间里,箱子是箱子,包裹是包裹,并未敢乱动,此刻春苗一件件打开收拾。 “本来我是觉得顾府有些过分,可是听了后面那些话,又觉得也挺对。” 陆安然别的不管,先将那本《千金药典》取出放好,连带着路上记要点的册子摆在一起,口气不紧不慢道:“有一点错了。” 春苗蹲在箱子旁抬头:“什么?” “平阳侯府眼看显贵,实际上内里早就耗没了,只剩个空壳子,顾府与其联姻,说是风光,也只是风光。”表面风光。 “啊?那皇上……为什么要选择平阳侯府。” 陆安然翻开一页,眼睛视线落在药典上,并没有答与春苗。 顾府本寻常,但出了个忠武将军,由皇帝盖棺定论,任何世家总要表三分敬意,可皇帝又防着谁利用皇帝对顾家这点恩德,左右衡量,赐婚给平阳侯府最恰当。 既因为平阳侯府子嗣庸碌,不甚作为,成不了事,不过从另一层面来说,平阳侯府仍然世袭爵位,又算得上对顾府的照顾。 陆安然用毛笔蘸墨,稳稳落下一个字,心中佩服不已,古往今来论盘算权衡,谁能比得过帝王。 — 和银楼处处拼了命的彰显暴发户气质不同,蕴匣楼积攒百年沉淀,沉稳低调,是阅尽沧桑,始终巍然伫立的厚重感。 陆安然想到和银楼的最后一次交易,她将当时手头现银换成了一本王都各大家族关系谱,虽然银楼吃银子,收集的东西倒全面。 比起大篇章的各大家族,顾家不过寥寥两笔,可见银楼本是看不上这样的小家族,但因为忠武将军,勉为其难才添那么两笔。 陆安然摸了摸左手腕上的红绳子,垂目进了蕴匣楼。 眼看近年节,来往全是添购年货的人,街面上一片红红火火,喜庆热闹的很。 不过,等陆安然踏进蕴匣楼,便将所有熙熙攘攘都隔在了大门外。 打扮体面的小厮马上迎过来,满脸笑容先喊了声:“吉庆”,又微微弓腰,姿态不高不低,恰到好处道:“姑娘请进,不知姑娘入还是出?” 陆安然伸手,红绳下垂,底部一块玉牌来回晃动,“取物。” 小厮一见玉牌,脸上更显慎重,将陆安然请到待客厢房,客气道:“不知姑娘可否让小的看清楚些。” “嗯。” 小厮拖在掌心反复看了好几眼,陆安然不免问道:“玉牌不对?” “哦,姑娘误会了。”小厮双手托起,还给陆安然,“玉牌确是我楼中所出,不过有些年月,小人怕瞧错了,耽误姑娘功夫。” 陆安然平静无波的眸子扫了他一眼,什么话一旦从这小厮嘴里出来,都好听不少。 陆安然不欲多说,道:“劳烦。” 小厮应了,又解释道:“东西一旦取出,玉牌需归还楼中。” 陆安然点头:“自然。” 小厮再次接过玉牌,恭敬的行了个礼走出厢房,心里嘀咕一句:真是奇了怪了,都存了快二十来年,还以为没人来兑了。 一盏茶后,陆安然看着桌案上一个黑色小盒子,微蹙眉:“就是这个?” “正是。”小厮态度依旧,眼神往桌上瞄了好几眼,显然也有几分好奇,“蕴匣楼中物品一旦存入,没有客人允许,我们绝不擅自乱动。” 陆安然把这个掌心大小的盒子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居然黑金所制,但上面有锁却没有钥匙,又是怎么回事? “还有一个问题。”陆安然道:“可否请问,存物之人是谁?” 小厮和气的笑,语气坚决:“蕴匣楼只认物,不认人。” 怀揣疑问,陆安然满腹心事的走出了蕴匣楼。 “小姐。”春苗从一旁走来。 陆安然收好了东西,心里百转千回。 离开前,她问过小厮,像这个等级的存物,一年花费三千两。但她手上的物件,一存就是二十年,好几万两。 她问小厮:“二十年之后会如何?” 小厮似乎还有那么一丝遗憾:“无主物,归于蕴匣楼所有。” 是谁这么大手笔? 为何二十年? 玉牌是母亲的吗? 黑金盒子里面是什么? 钥匙在哪里? 她以为到了王都,谜题会解开,可是,似乎更复杂了。 眼帘微动,把所有心思都藏起来,抬眸见到春苗情绪低落,满脸受伤,和平日欢脱的样子完全不同,稍微想了一下就明白了。 “没让你进去,委屈了?” 春苗咬咬唇:“奴婢愚笨。” 陆安然偏眸:“有些事我自己还没想清楚。”又何必多一个人知道。 春苗在原地停顿一下,连忙跟了上去,嗫嚅道:“奴婢只怕服侍不好小姐,并不敢心存任何委屈不满。” 陆安然脚步不停,口中道:“你跟我数年,有些话我不说,你理应明白才是。” 春苗心口咯噔一下,平日小姐待她亲厚,也不计较她口无遮拦,叫她忘了,小姐为主她为仆,本没有事事交代于她的道理。 小姐没说的是:春苗,逾矩了。 春苗张了张嘴,刚开口一个“我”字,突然一道人影朝她们二人飞扑过来,就跌在陆安然脚前。 陆安然低头,是一个女子,双手抱头看不清脸,正全身抽搐痛苦,在地上打滚。 春苗留意周围,“碰瓷的来了?” 这条巷子通民宅,现在这时辰人都挤在商铺街,居然没人经过。 陆安然想绕过女子,结果她一伸手,抓住了陆安然的衣裙,抬起一张楚楚可怜的脸,呜咽道:“疼,好疼……” 女子细柳眉,鹅蛋脸,肤白若雪,低泣时,犹如梨花带雨,惹人怜惜。 但陆安然不是男子,当不会怜香惜玉。 “我,啊,好疼,好疼啊,救救我……” 陆安然扯了一下衣裙,女子不知是否把这份疼的劲都用在指间,居然抽不出来。 “小姐,是不是?”春苗还在怀疑,莫名飞出来个女人,好巧不巧扑小姐身上,莫不是有人安排的仙人跳。 陆安然缓缓摇头:“不是。” 饶是她对外装首饰不上心,也看得出女子衣着不普通,钗环镶珠玉,尤其那对耳环,上面光珠色泽澄净,鲜艳饱满,毫无瑕疵,是不可多得的鸽血红。 春苗凑过去,“看打扮倒像哪家小姐,”一转头,银针光芒从她眼珠上滚过,一惊,“小姐,你要给她施针?!” 春苗惊在,陆安然并非多管闲事的人,尤其尹家村的事情后,小姐连带着对医书都倦怠了几分,没之前上心。 陆安然蹲地,右手三指落在女子腕上,“脉来急速,节律紊乱,不治或可疯。” 最主要的是,陆安然无奈叹口气,目光落在被女子揪紧的衣裙上,她不耐麻烦,但若继续耽误下去,惹了人前来探望,就更说不清了。 春苗惊心动魄中,陆安然一口气扎了五六根,百会、神门、四神聪…… 女子手指一点点松开,整个人无力趴倒在地。 良久,女子重重喘出一口气,慢慢抬头,眼神光汇聚起来,看清陆安然后,露出一个虚弱充满感激的笑容。 陆安然见她要说话,淡瞥一眼:“别动。”抬手,将银针一根根拔出来。 女子许是没想到陆安然口气那么冷淡,与她所遇医者全然不同,没有安抚慰问,更无周到体贴,一时有些愣怔。 这时,一道娇俏冷哼从上头落下:“哼!好大胆子!” 陆安然闻声抬头,对面屋顶不知何时多了个身量矮小的女子,她好整以暇的坐在屋檐上,双腿轻轻晃荡。 “啊!”女子跳起来,躲到陆安然身后,身体瑟瑟发抖。 屋顶上的女子手一拍,人如飞鸟腾起,又似柳絮慢慢飘下,轻盈落地。 说是女子,不过少女模样。 头上两个圆圆的小发髻,用裹了一圈白色狐毛的发带系住,垂下一缕红色丝带,发髻上各垂落两个红色绒球,脸蛋也是圆鼓鼓的,带着少女的稚气,一双眼睛黑而亮,却藏着一丝邪恶。 鹿皮小靴往地上一踩,叉着腰娇斥道:“你敢救她,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的敌人。” 第二案 英雄冢 第50章 玄门 陆安然问:“你与她有宿怨?” 少女歪了歪头,“没有?” 陆安然再问:“你与我有仇?” 少女眨眨眼:“不认识。” 女子越过陆安然肩头,小心翼翼露出小半个头,忙道:“姑娘,我与这位……从之前到现在,都不相识。” 陆安然眼底露出几分疑惑,少女嘴角拉扯开一抹恶劣笑容,“我刚从街头经过,你是不是看了我一眼?” 女子微微睁大眸子,“我……”她带了丫鬟挑选东西,连自己都不记得是否看过。 “哼!不该看的乱看,该死。”少女抬了抬下巴,“恰好我也看你不顺眼的很。” 陆安然扶额,这少女说话毫无道理,不想过于纠缠,道:“即便她看了你,你看回来就是。” “那不行,她是个丑八怪,看了我要倒胃口。” 陆安然:“你既不看她,为何知她在看你。” 少女:“……” “你你你,你欺负我。”少女不按常人行事,喜怒无常,居然捂着脸嗷嗷哭叫起来,跺着脚道:“都是坏人,杀千刀的。” 春苗哪见过这般阵仗,叫少女弄的目瞪口呆。 少女拿开手,脸上哪里见一点泪痕,嘻嘻一笑:“我记住你啦,好姐姐。”踩着脚尖原地一转,像是被一阵风吹起来般,轻轻的跃到半空中,踏着屋檐几个来回,人就不见了。 女子等少女离开后,对着陆安然行了个淑女礼,哭过后鼻音浓重,细声细气道:“她不是好惹的,姑娘不该为了救我插手进来。” 陆安然沉默一瞬,颇有些认真的看着她问道:“那你刚才怎么不说?” 女子一愣,陆安然已经带着春苗穿过小巷。 春苗愤愤道:“小姐说的对,明明她拿小姐当了挡箭牌,逼小姐不得不出手,事后做出这幅姿态,王都的人果真心眼多。” — 回去路上,陆安然见大家都在置办年货,有些大户人家更是一车一车的往家里拉。倏然醒悟,他们忙着赶路,差点忘了,今朝已经腊月二十七。 到了客栈后,陆安然叫/春苗把其中一个箱子底部的小匣子拿出来,里面放了一叠银票还有首饰珠宝。 银票是陆逊给的,塞在了衣服箱子里,半路上春苗翻找衣物才发现,可感陆逊也是爱女心切,嘴上说着不情愿陆安然去王都,还是偷偷塞了许多银两。 陆安然取出一张给春苗,“去换点碎银来,每个人包一份压祟包,徐甲和丁乙多加三两,其余每人八两,年节那日给他们送过去,你自己的按徐甲他们那份来算。”丁乙是白日里留在客栈的陆家人,与徐甲一样为护院队长。 又唤住,抓了一把米粒般大小的珍珠,道:“其他人六颗,你独留十二,去吧。” 春苗欣然道:“诶!” 喜的并非多得六颗珍珠,而是小姐始终待她不同。 这天夜里,陆安然早早歇下,躺床上放松了,才发现叫马车颠簸的四肢酸软,似不是自己的。 困顿中昏昏欲睡,突然一声尖啸直刺入耳,脑子里顿时像扎了一个针,锥心刺骨的疼,耳朵仿若被撕裂。 陆安然咬牙抽了一根针往自己身上扎,跌跌撞撞爬起来,地上春苗已经晕了过去,耳朵有血渗出。 撑不住晕厥前,她看到倒挂窗口,露出甜甜笑容的少女。 即便第二天醒来,陆安然还是头晕目眩,好像无形中有一只手拉扯她头部经脉,头痛欲裂,恨不得往墙上撞。 这样持续到中午,春苗悠悠醒转,刚要开口说话,脑袋嗡嗡嗡仿佛寺庙大钟一下下往她耳旁撞击,又疼又隆隆响。 陆安然虽恢复一两分气力,可给自己扎针还有些难,又毕竟不精于此道,所幸丁乙又跑了一趟来,发现有异,马不停蹄请来王都德康堂的老大夫看诊。 老大夫一诊脉,三分惊讶三分无奈,连连摇头。 丁乙悚然:“大夫,可是有什么问题?” 老大夫动作缓慢,拿东西的时候隐隐有些微颤抖,下针倒稳,语气是老年人惯有的慢吞,“也不是大事,不过有些麻烦。” 一炷香后,陆安然感觉脑部轻快不少,接了老大夫的方子一眼扫过,“老先生说的麻烦是指什么?” 方子都是疏心通络,养血清脑的寻常药物,她只是受了突然的外部刺激没有力气,却明白不是什么大病,那么麻烦的自然不是她的病。 老大夫呷一口丁乙递过来的茶,缓言道:“小姐这般头痛病症,近三个月来,我手中已经过了不下五六个。” 陆安然脑中闪过一张笑容甜美中藏着一丝邪恶的少女脸庞,手指微蜷,道:“老先生可知原因?” 这回,老大夫沉吟片刻,方道:“你若是遇了别人定然药不对症,多费些功夫,可巧我年轻时候去南部游历过一阵子,听闻鹿城有一门派,名为玄门。” “玄门?” “不错,江湖门派不为大多数人所知。玄门人善轻功,尤其以音为攻敌武器。” 陆安然眸色微敛,昨夜她在感觉脑部刺痛前,好像确实有一个尖锐的音直冲入耳。 丁乙咋舌:“弹琴吹/箫还能伤人?” 老大夫笑道:“外家修力,内家修气,力能揽千斤,气可吞万里。你能说得明白个中厉害,孰轻孰重。” 不过老大夫也听了个皮毛,再多就不清楚了,只说王都中恐是藏了位玄门子弟,叫陆安然往后可得小心。江湖中人戾气重,虽比不得世家权大势大,但尤善神出鬼没,防不胜防,不到万不得已,不宜轻易得罪。 丁乙送老大夫出门,春苗扶着脑袋,哀怨道:“小姐,我们才来王都一天,哪里有空去得罪人,分明……”说到这里,声音夏然而止。 “难道是那个少女?不会吧?”春苗叫道。 陆安然给了一个肯定的眼神,倒出几颗药丸给春苗服下,“我们挡了她的路,她昨晚出一口气,想来应该相安无事了。” 春苗嘀咕:“一个小姑娘而已,怎么看也不像……”那么凶险的人啊。 — 之后两天,陆安然和春苗在客栈养病。直到除夕,春苗傍晚去了丁乙他们歇脚的地方,给每个人一份压祟包,还跟店家打了招呼,晚上布一桌年夜饭,桌上送两坛好酒。 春苗没白出去,一回来把路上听到的消息竹筒倒豆子般倒了一通。 “与往年不同,今年各地才子佳人都在王都,这段日子天天办各种集会,什么诗会、棋会、琴会,还有擂台比武的呢。” “不过这里面要数棋会最热闹,因着才女苏湘湘刚破了十大棋局之一。” “哦,对了,小姐还记着吧,就是我们入王都那天。” “听说如今茶馆啊酒楼之类谈论最热切的就是哪个才子文章叫人拍案称绝,哪位佳人抚琴醉人。” 春苗说了半天,陆安然撑着头翻书不予回应,显得兴致缺缺。 “小姐,还有一桩。”春苗抿抿唇:“不过和那边诗啊棋的不能比,简直败絮其中。” 陆安然挑开一页,头没动,眼珠子略略往上抬了抬。 春苗好似受了鼓舞,精神一震,绘声绘色道:“昨天晚上,一群世家子弟跑到寻芳院喝酒,结果为了哪个头牌吵闹争风吃醋起来,居然大打出手。 里面打坏多少不论,大家都看到寻芳院的大门给踹翻了半边。一个个出来鼻青脸肿,断胳膊断腿的,叫京兆府给统统抓回去了。 不过都是些家世背景深的,说是抓人,其实过个场子,毕竟闹到面子上难看,总归还是私下里调节。” 陆安然觉得春苗最后那句说对了,能在天子脚下公然闹事,毫无忌惮,必然是家中宠着罩着,才把胆子养大,这种人无论干了什么,总归有家族庇佑。 最后倒霉的估计只有寻芳院罢了。 “哎呀!”春苗双手一拍,“忘记说一个顶吓人的了。” 陆安然才按下书页,正式看了春苗一眼。 “小姐,怎么了?” “我在想,来回一个半时辰,你是如何搜罗这些消息的。” 春苗知道陆安然打趣她,看陆安然拿起了毛笔,遂将水滴在砚台上,然后拿起墨条慢慢碾磨,“小姐,我们入住客栈的时候,不是有一帮顾府护卫搜查人吗?” 陆安然笔尖沾墨,不置可否。 “我听说啊,顾家小姐其实不是头一个受害者,前面还有三个。”春苗仰着脑袋想了想,“一个好像是什么都尉的小儿子,一个是什么府的小妾,另一个好似哪家小厮,不过那三个都死了,只有顾小姐捡回一命,大家都说是顾将军在天有灵,保佑呢。” “要说顾府可能也没办法,那三桩案子最近一个都发生了三个多月了,官府连个人影子都抓不住,甚至凶手是谁也没门路,这样,顾府才想着自己抓人。” 陆安然垂眸写字,“你说这些都是一个人作案?可有联系?” 王都并非皇城内外,还有城外好几个县,都是王都所属范围,一年内出几个案子,死几个人,并不稀奇,而把不同时期死的人按在同一个凶手身上,总要有些证据。 春苗却摇头:“这个奴婢不清楚,说是犯案的现场有共通处,具体的官府不让外传,外面也都是自己瞎猜,奴婢就不敢拿出来说了。” 两人正说着话,窗杦‘咔哒’一下,同时被惊一跳,“谁?!” 第二案 英雄冢 第51章 夜行 风走云急,晚来一场冬雨,两岸白果树叶簌簌抖落。 沿河一长排黑瓦白墙,开出一个个紧闭的门洞,间或从某个门洞里传出欢声笑语,合着大门口在雨中摇曳的大红灯笼,带来除夕夜里一缕缕温馨。 这样的天气,这样的日子,谁家都该是围炉团坐,酌酒吟唱,达旦不寐。 长街空荡荡,只有落叶寂寥。 忽然,一道人影从半空中徐徐降落,稳稳站在某户门前,一抖狐裘,钻出一个娇小人影。 一人开口:“陆大小姐,得罪了。” 陆安然斜挑眼眸,借着门口晃动的光影,看见了云起故作正经的面庞上夹杂的几分随意轻佻。 一刻钟前,她和春苗在客栈写字碾墨,云起突然从窗口蹿出来,不等她们大叫,他用一颗小石子打晕了春苗。 而她被拎着到了这个地方。 陆安然严正道:“云世子这样是否欠妥。” 云起摸摸下巴:“你那位丫鬟话太多,这样省事。” “我说的不是这个。” 从尹家村离开时,她并没有觉得会和云起再有什么牵扯,就算她无意中得知云起的秘密,但云起应该知道,她非多口多舌之人。 难道…… 陆安然拧眉,他不放心? 云起已经抬手扣响大门,边转头轻笑道:“你放心,对于杀人灭口这种事,本世子从来不挑地方。” 陆安然交握的手指倏然握紧,并不因此把提着的心放下。 门一开,扑鼻而来一阵血腥味。 陆安然定睛一看,观月吊着一条手臂,见到陆安然时眼中首先跃上喜色,接着喜色迅速褪去又换成‘怎么来的是她’的疑惑。 到了院中,云起不跟着往前走,抬抬下巴:“带她去。” 观月踌躇了一下,对着陆安然恭敬行了个礼,道:“陆小姐,请。” 陆安然看到观月的样子,心中一点了悟闪过心口,但因此起了更多其他不解之处。 云起声音凉凉:“丑丫头,上点心。” 比起来,观月贴心许多,在去厢房的路上,替云起解释了一番缘由,“陆小姐,我有同伴受了重伤,初来王都人生地疏,料想世子看在陆小姐和我们有同路之缘,才烦请您前来。” 至于云起怎么打探到她借宿客栈的,观月也说了,“傍晚进城时,正好看到春苗丫头与人谈话,才知陆小姐已到王都。” 这些话,陆安然只信一半,却也没有追根究底。 观月口中的同伴此刻躺在床上,一身黑衣看不出伤在何处,但他手捂在腹部,更有鲜血止不住的往外滴。 一张无血色的面容惨白如鬼,眉头紧紧皱着,实在忍不住了,才偶尔从紧咬的牙关里漏出一声低低的呻吟。 陆安然见过的人里,此人最能忍疼痛。 观月解开黑衣男子腰带,揭开衣服,上面一道伤疤像裂开的口子,皮肉翻卷,鲜血淋漓中还能看到蠕动的肠子,简直触目惊心。 黑衣男子随着观月的动作嗦嗦直吸气,额头汗珠如豆大,一双眼睛猝然瞪大,带着凛凛杀气。 陆安然并没有叫他释放的煞气吓到,盯着黑衣男子的伤口半晌不语。 观月瞧着陆安然脸色,小心翼翼道:“陆小姐,墨言的伤……可是伤的不好?” 陆安然转头:“以前我给动物缝合时,总要先剃了皮毛,我在考虑人是否亦然。” 观月一时语塞,受重伤魂魂欲坠的墨言闻言骂了一声娘:“我勒个叉叉,观月你从哪里找来的兽医!老子……嗷——” 陆安然抬起眼皮,凉凉的睨一眼,食指和拇指捻动银针,墨言鬼哭狼嚎声冲破屋顶。 观月捂住脸,墨言这小子太不识抬举,连世子都不敢轻易得罪陆大小姐,他敢说她是兽医,也不知道胆子大还是必死者无畏。 一想到陆安然巍然不动的切开尸体,面色不变的捧出里面的脏器,观月心就一抖,至少不能让墨言也得同个下场。 “陆小姐,还是合着皮毛一起缝吧,暖和。” 一炷香后,观月看着那被缝合的略扭曲的伤口抽了抽嘴角。 “手生了些,多缝几次就好了。”陆安然见观月表情,蹙眉:“你觉得我是故意的?” “绝对不是。”观月呵呵赔笑,心里说,是不是故意的你自己心里没数? 不过…… “陆小姐,可还有不妥?”见陆安然坐着不动,好似在思考的样子,观月又道。 陆安然手支着下巴,斜仰头,黑眸清幽透着点纠结,“他额头有点小伤口,我倒是缝还是不缝好呢?” …… 观月擦着额头细汗送陆安然出门,“多谢陆小姐,陆小姐受累了。” 陆安然垂下眼睑:“还好他所受皆为外伤……” 观月笑笑:“陆小姐入稷下宫后,一定能成为一代名医。” 陆安然没说话,她的后半句是,她也只会外伤,其他皆皮毛。 至于这治外伤的经验,全来自陆学卿倾情奉献。 “上面的方子外敷,起初三天隔三个时辰换一次,之后每晚换即可,如中间遇伤口起脓红肿,取些烧酒擦拭后再敷药;下面那张内服,五碗水熬成两碗,一日三次。” 观月默默记下,拱手行了个礼。 陆安然微颔首,走了几步,忽然停下,问道:“你的伤?” 观月吊着的手动了动,“小事,习惯了,我抹几次药就好了。” 陆安然并不太能理解男人受伤了死扛的心态,默然少顷,扔了一个瓷瓶过去,“早晚各一次。” “……多谢陆小姐。” 观月心道:陆大小姐言语不多,人也清清淡淡,没想着是个有心人。 — 云起就站在大门口门房边,正和一个同样黑衣打扮的人说话,听到陆安然的脚步声,他一挥手,那人就消失在黑色雨夜里。 “外伤,已无碍。”陆安然停步在云起对面,“今晚叫人守着,如果起热症,必须请药堂大夫重开药方。” 外伤者最怕感染,有损内脏,严重的危及生命。 “你不行?” “我不可以。” 云起了然,“那就是会。” 陆安然微恼:“云世子,我并未与你开玩笑。” 云起轻飘飘一个眼神过去:“你都敢动死人了,还怕给活人开药?” 陆安然捏了捏手指,她曾自负聪明,医书上看到的可以如数拿动物来试,不管施针,做药,制毒,她从未手软,也不游移彷徨。 红姑那件事却如一盆冷水浇醒她,令她顿然醒悟,她所学所为,与博大医术而言,仅为皮毛。 昨日那女子若性命攸关,她绝不动手。 陆安然侧过身:“我能否问世子一事。” 云起轻勾唇角,白皙俊脸上有如玉兰盛开,“长夜漫漫,陆大小姐有兴致的话,问一百件也是可以。” 陆安然没有问云起手下是怎么受的伤,当初北燕外道上那些人是否他和观月所杀,又是谁要云起的命,还有蒙都时候,跟踪云起的人是谁? 她只道:“世子可否告知,世子所为,是否与蒙都有关?” 云起目光微微一转,料想她念及蒙都那次不太愉快的碰面,怀疑自己对蒙都有所企图。 笑中多了些深意,“我去蒙都,只为取一样东西,和你父亲无关。” 陆安然点头:“好。” 反而令云起愕然:“就这样?” 陆安然看他,漆黑的双眸像是被今夜的雨水洗刷过,目光雪亮,“我信世子没必要扯谎。”暂且。 来时情势着急,回去不可能再叫云起挟着飞檐走壁,观月赶了辆马车过来。 等陆安然离开了,观月站在云起身后道:“世子,墨言遇到的人,和那日在北燕解决的是同一种路数,是不是那位?”对着东面指了指。 云起勾起没什么笑意的弧度,“是不是,日后就见分晓。” 观月:“可大公子那边……” 云起轻轻扫过去一眼,观月马上闭紧嘴巴。 — 客栈里,春苗坐立不安的来回踱步,终于看到陆安然安全回来,一颗心才落到肚子里。 “小姐,怎么回事,您去哪里了?”她莫名其妙睡过去,醒来脖子还有点疼,一看小姐不见了,三魂丢了七魄。 陆安然:“没事,叫人送点热水来。” 春苗看着陆安然衣角上沾染的一点血迹,欲言又止半天,终究什么也没问,出门去吩咐店小二烧水。 洗完上床熄灯,等房间里黑透了,陆安然仰面躺着,突然想起一个传言。 盛乐郡云王原配嫡长子自五岁起突然生病,从此体弱多病,只能日日缠绵病榻。 五岁,恰好是云王迎娶继妻那年。 有人说,后来的云王妃为了世子之位,毒害嫡长子。 比别人知道更多的,陆逊告诉过她,那位嫡长子幼时就聪慧敏锐,而且母亲是蒙州七郡之一洛川郡郡守独女。出嫁时,人家给钱给首饰,他外祖父给了一批忠心的暗卫。 有这样的背景和势力,云王妃忌惮嫡长子,似乎情理之中。 后来都说盛乐郡原配之子和云王妃母子不合,勾心斗角,只不过那位云王妃只顾着内斗,却把自己儿子养废了。 可惜,嫡长子被毒害,才叫世子位最终落在了不学无术,骄奢浪荡的云起头上。 如果传言属实,很难叫人不怀疑,跟踪和半道暗杀云起的,很有可能是嫡长子派的人。 但是…… 陆安然缓缓瞌目,云起非世人眼中的云起,云王府可还是世人眼中的云王府。 第二案 英雄冢 第52章 孟芝 除夕皇帝封笔,官府封印,至正月十五元宵后始开。 年初一起,王都各家族大开中门,互相拜年送节礼,朱雀街车马如龙,川流不息。 陆安然今年不用一大早给陆家主母拜年磕头,懒病犯了,躲在客栈里捧起书,一看便是一日,将纷纷杂杂全都摒弃在这扇窗户外。 终于到了年初四这天,春苗觉得自家小姐再不出去走走,可能要发霉了,好说歹说,说动陆安然出门,赏一赏王都繁荣景象。 这么一瞧,确实瞧出几分乐趣。 王都的茶楼也比其他地方大气,名为‘八方客’。 地聚四象气,广招八方客。 说书人醒木一拍,声调抑扬顿挫,形容逼真,如自身亲临,“……说时迟那时快,天上一道惊雷正正劈在那盗匪头上,一双眼珠子犹如鬼眼发绿,惊的将军倒退半步,就半步! 下一刻,将军挥起斩/马/刀,一个纵身,那真是虎啸山河,龙吟九天,‘哐啷啷’九道天雷齐齐助阵! ‘哗啦一声!’鲜血横溅,澎涌而出。将军被糊住双眼,身形一顿! 一颗脑袋,骨碌碌,滚到了泥水里,绿眼幽幽发光,他是死不瞑目啊!” 陆安然听出来了,讲的是忠武将军的英雄事迹。 春苗睁大眼睛:“小姐,真的有绿眼珠子的人吗?” 陆安然拿了块桌上花样好看的糕点,点头:“有,不过死后瞳孔涣散,无法聚光。” 被这一说,春苗突然觉得不那么惊悚了,撇嘴道:“说书的惯会夸大。” 陆安然抿了抿口中软糕,入嘴即化,松甜有度,南方人做小巧零嘴的手艺,果真优于他们蒙州。 戏台上,说到最精彩的地方,说书人却故意卖关子不讲了,露出神秘兮兮的表情,在众人起哄中弯了弯腰:“欲知后事,咱们下回再表,各位客官,明天起早了嘿。” 之后换的是位抚琴的女子,琴声悠悠扬扬,潺潺流动,大家却没有之前那番兴致,重转回头各桌聊各桌的。 陆安然吃到第二盘糕点,一阵香风扑来,见屏风相隔的隔间几条人影晃动,小二提着茶壶离开后,依稀听到两个女子低低说话声。 起先还好,各不相扰。 在陆安然吃饱喝足打算离开,忽闻隔壁一个女子压抑的尖叫一声,屏风被撞的晃了晃,差点倒地。 一道傲慢的声音冷嗤道:“凭你也配!即便结交了几个世族小姐,当真以为人家瞧得上眼了,不过是拿你当个可有可无的消遣罢了。可悲你一味奉承,哪知别人心中戏谑不屑。你要丢人就算了,别拿我孟家名头,我可丢不起这个脸!” 另一个女声呜呜咽咽,夹着哭音:“大姐姐,我没有,我不是……” 陆安然一听这个声音,眉头微不可见的动了动,莫名有种熟悉感。 原先的声音冷笑:“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荣安县主是个什么人,你倒好,和她一同出门,偏是她受了重伤,你安然无恙,你叫顾府的人怎么想?” “呜呜,大姐姐,不是的,我当时吓晕了,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滚开!”一声娇斥,桌椅相磕,发出碗碟清脆的撞击声,“你若说的真话就算了,否则……父亲也救不了你!” 透过屏风,隐约看到一抹人影率先离去,之后再有两人紧跟。 细碎的低泣声持续了好一阵,止住后,也未见起身。 陆安然这一桌靠内,出去的话势必经过隔壁,她虽无意,可到底听到了刚才叫女子尴尬一幕,心中想着等人走了她再出去,免得两相窘迫。 观望许久,隔壁那位女子仍没有要走的意思,况且也不知道等多久,略思索过后,决定也只能大大方方一些,装作没听见的样子好了。 陆安然带着春苗绕过屏风,正要平视前方,快速穿过,却叫人叫住了脚步。 “姑娘!是你!”前一句惊讶,后一句明显染了几分喜色。 陆安然转过身去,与一双哭过后眼眶微红的眼睛对上,颔首示意。 女子一身淡绿衫子,衬的皮肤光白如雪,却使得鼻尖那丁点通红更加明显,双目含泪,欲泣不泣,弱柳扶风之姿,我见犹怜。 “我刚才恰好在隔间喝茶。”沉默一下,陆安然解释道。 女子盈盈一个礼:“此前失礼,还未向姑娘道谢,我叫孟芝,父亲是隶城刺史。” 陆安然了然的一挑眉,一城首府,“孟姑娘。” “刚才是我大姐姐。”孟芝尴尬的笑了笑,“她是家中嫡长女,而我生母只是姨娘,所以……姑娘不要介意。” 这些事本不适合和不熟的人交代,陆安然不知这位孟家小姐是否真单纯天真,说道:“刚才顾着品乐听琴,我没听清。” 孟芝一愣,随即明白过来,脸色稍缓,“说来,我还不知姑娘怎么称呼。” 陆安然:“蒙都陆安然。” 有言,蒙州陆府嫡女其貌丑陋,常覆面。 孟芝半点没有偷虚陆安然面貌的意思,满脸真诚道:“那个奇怪的人,之后是否叨扰过陆姑娘。” 春苗鼓了鼓嘴角,陆安然已出声:“尚无。” 孟芝拍拍胸口:“那便好,我挂心好几日,但又不知姑娘姓名,无从打听,忧心不已,幸好幸好。” 这时,孟芝的侍女已经喊店小二重新清理过桌面,她请陆安然落座,道:“同是王都异客,我看到陆姑娘分外亲切。” 孟芝很会说话,不需陆安然搭话,她都能自顾自接着往下说,几句客套后,心生感慨道:“其实这么多结交的小姐中,只有荣安县主,感怀我境地维艰,多次在外维护我,奈何好人无好报,命运多舛。” 陆安然:“忠武将军府那位荣安县主。” “嗯,本来年前她就要嫁入平阳侯府,谁知道成了这样。”孟芝用帕子擦了擦眼睛,“她出事时,我就在旁,眼看着贼子飞扑过来,我……” 陆安然担心她又要哭啼半天,还好只呜咽两句,缓了口气又说道:“可恨我胆子小不经事,居然直接晕死过去,如若我醒着,就算为了还报她的恩情,我也该替她挡一挡的啊!” 这种事后反省悔悟的话,陆安然并不放在心上,“什么样的贼子,直接冲着荣安县主去?” 孟芝用帕子捂在口鼻处,吸了两下,道:“好凶悍一人,像大鹏一样突然扑将过来,当时陆府的护卫都被吓呆了,居然没拦住他。” 陆安然目光微动,按着孟芝的说法,倒不像临时起意,反而目标明确,早有准备。 心中明了隶城首府千金为何对小小顾家忌惮,现在的顾家是个带刺金窝窝,谁都想沾点利益,一不小心也会反被扎一口。 孟芝絮絮叨叨,说话并无重点,陆安然应付了一盏茶,终于名正言顺的跟她告辞。 出茶楼后,经过旁边几个摆卖饰物的摊位,陆安然看到一把穗带,想起陆学卿送的匕首把柄顶端,有一个小孔,挂条穗带大小刚好。 挑选半晌,捡了条红色的,还没付银子,忽然传来惊马嘶吼。 春苗眼尖,立马道:“是刚才那位孟小姐,她好像和一辆马车撞上了。” 陆安然跟着人群迅速挪动的方位看过去,果然看到孟芝摔倒在地,身边丫鬟正扶她起来。 “小姐,我们要去看看吗?” 陆安然看着孟芝右脚不支地,全靠在丫鬟身上,好似伤到了,眼睛余光扫到某处,缓缓摇头:“不用。”旁边就是药堂。 马车上跳下来一位服饰华丽的公子哥,背着身未能看到容貌,不知与孟芝说了什么,随后,孟芝居然跟他上了马车。 “额,王都人行事都这样的吗?”春苗惊为天人。 “许是旧识。” 陆安然对别人的事并不十分感兴趣,况且她和孟芝没有熟到互相劝谏的地步,转头付了钱,眉目平静道:“走吧。” — 正月初八,天地风霜尽,乾坤气象和。 大吉,万事皆宜。 一大早,雁山底下人头攒动,更有一辆比一辆华贵的马车接踵而至。 红日初升,照在一张张年轻的脸庞上,照出志得意满,春风满面,神清气爽。 即便再含蓄内敛的性子,眼底也隐隐露出几分迫切与兴奋。 人虽多,却秉持着读书人的骄矜,即便交谈也低声窃窃,不敢高谈阔论。 年轻人,最忌当众丢脸。 只是,偶然人群中轻呼一声,念叨某个名字,似是哪里来的出了名的才子或者佳人。 才子抱拳作揖,谦恭虚己,佳人蒙着面纱遥遥回礼,落落大方。 陆安然这幅装扮站在里面,难得不扎眼了。 她身后两个少年,十三四岁,还是心性不稳的年纪,一直交头接耳。 “很有名那位苏湘湘呢?是哪个?” “你不知道啊?凡入稷下宫者,年龄均不可大于十八,苏湘湘刚好十八岁。” “啊?” 一人甩着扇子挤过来,两个少年马上噤声,那人还满是不屑的自鼻腔轻哼一声。 暂停片刻,两颗脑袋又凑到一起。 “不是说几位皇子也会入学,怎么没看到?” “你以为人家什么身份,也跟你我似的人挤人啊。” “哦,也对。” 甩扇子的人不满了,嗤声道:“什么玩意儿。” 虽未指名道姓,两少年分明觉得他视线落在自己脸上,不由得羞窘气恼。但碍于稷下宫眼皮子底下,只好忍了,倒是离远了这男子一些。 第二案 英雄冢 第53章 考核 陆安然抽空瞟一眼,男子细眉长目,有几分英俊,不过眉间戾气颇重,坏了那点俊俏。 他把玩扇子故作风雅,但风雅这东西,不是装得来的。 比如云起,即便不拿玉骨扇,行动举止,扬眉轻笑间,自成流韵。 有些人,怎么装也装不出,比如眼前这位。 “哟呵,都这么早,来来来,让一下,让一下,兄台,这边给我占个位置可好?”又一道声音响起,说话带笑,一股自来熟。 陆安然余光扫过,人群中间一抹青色影子,异常跳脱。 — 从卯正站到辰时三刻,逐渐疲乏中透出些不耐来,更多的是困惑。 “一个多时辰了,怎么不见稷下宫的人啊?” “入学贴上写了卯正在此集合,没说别的。” “起码来个夫子,给点说法。” “再等等吧。” …… 都是群名门贵子,少有冷遇的时候,更何况,这群人一起被冷遇,有史以来,头一遭。 但面对的是稷下宫,再多怨言也只能压下。 不过很快有人找到了针对嘲讽的对象,指着山脚另一边道:“嘿,看他们,不会也是准备进稷下宫入学的吧?他们有入学贴嘛,哈哈哈——” 山风吹林,飒飒作欢。深山重影,落在那一群落魄学生上,半阴半暗。 忽然被提及,很多人脸上露出了一些局促和难堪,其中几个挺直胸膛,如松柏,傲霜雪,见之清风雅正,风骨不减。 “妄想平步青云,草鸡变凤凰,做梦更快点。” “也不能这么说,稷下宫招学讲究公平,寒门学子嘛,也是有的,就不知道这些个几斤几两喽。” “兄台说的对,反正无聊,看场笑话也不错。” 众多声音中,唯有那抹跳脱青影朝对面招手,大赞道:“夫志当存高远,敢为天下先。” 甩着扇子的男人对此万分鄙视:“嘁,拽文弄字,瞎套。” “诶?兄台‘瞎套’二字何来?”两人隔了七八个,那人耳朵倒好使,身子朝这边转,口中道。 陆安然瞧清了,此人唇红齿白,皎如玉树,灿若朝阳,冲人抱拳一个礼,萧萧肃肃,爽朗清举。 甩扇子的男人一双眼睛往上吊半分,不将对方看在眼里,“谁都知‘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这句,难道‘不’字叫你吃掉了。” 青影略晃,朝前两步,哈哈笑道:“那敢问兄台,‘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一为无为,二为有为,三为德,四为天下。那到底是无为还是有为,德为先,还是天下为先?” 甩扇子的男人被噎了一下,脸皮抽了抽,甩袖哼道:“胡口蛮缠,不知所谓!” 青衣男也不生气,仍旧嘻嘻哈哈,不管遇到谁,都能迅速和人打的火热。 差不多同一时间,从半山腰走出一个人,将底下众态看在眼里,而下面的人恍然未意识到。 ‘咚——’悠长,古朴,恢弘,萧肃。 随着这一下钟声响起,所有人瞬间闭嘴静默,才发现上头站着个人。 来人一袭白衫,风中猎猎,如世外高人,几分仙风道骨。 陆安然仰头,看不清相貌,听得那人开口说道:“考核开始!” 直到人离开,底下的学子们依旧莫名站在原地。 连考核内容都没说,何来考核? 再说他们都拿了入学贴,何须考核? 之前头一个讥讽寒门学子的那位子弟,更是扬言道:“考核的不该是那群穷酸破落户吗?关我们什么事。” 陆安然抬头望向高耸入云的山,垂眸思忖几息,迈开步子开始往上走。 大家见这女子举动,互相看看,搞不明白她想干什么。 这时,一阵马蹄破土而来,到了人群集结处被勒的高高扬起脖子,发出长而高昂的嘶鸣。 从马上跳下一个紫衣女子,绣金小靴,绛紫色散花如意裙,织锦镶毛斗篷,打扮利落,不缺贵气。扬着下巴全场一扫,眼中满是倨傲。 “定安郡主,是定安郡主啊。” “她怎么也来了?” 除了皇宫中几位,定安郡主绝对算得上全天下最尊贵的人,即便品级不够的妃嫔都比不过她,照理说,她本不需要来这里。 定安郡主看到大家都没有动作,脸上才浮现一丝满意,万分傲慢道:“都在这里?没人上山吧?” “子桑燕,你不走后门,来这里吹吹野风?”青影又跳出来。 定安郡主斜睨过去,眸底闪过一抹厌恶,“苏执,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长了嘴就是要说的嘛,啊哈哈。” 其他人才知,这抹到处跳的欢的青影原来是苏国公家二公子,苏执。 有人忙不迭巴结道:“郡主,有个女的上山了,就在刚才您过来的时候。” 定安郡主眉头一跳,抓着马鞭恶狠狠往地上一甩,口中道:“都怪父王!”脚步轻快,却是朝着上山方向走去。 其他人再次面面相觑,这是什么情况? 有人看出门道:“先上山?” “对啊!稷下宫可不就是在山上吗!”他们跟这儿耗着没用啊。 苏执摸摸下巴,自言自语:“嗯嗯?考核?难道是这个意思?” 一群人霎时轰然散开,争相恐后的往前冲。 — 陆安然走的很慢,一步一步无比稳健,但总感觉天高山远,怎么都走不到头。 四周树木茂密,居然分出无数条道,又有枝蔓遮挡,看不清哪条才是正确的道路。 心中思索,稷下宫包罗万象,其中一门为奇门遁甲,擅断命、术数还有列阵。这里看似寻常,恐怕摆了什么阵法。 她不会破阵,只能遵从直觉,有路就走,遇拐往右。 这么走了几个时辰,她似乎有所感悟—— 所谓考核,先验其心性,毅力。 毕竟这样一直漫无目的的走下去,不是所有人都有耐心和意志。看似重复且没有尽头的路,人们情绪会从最初的激昂兴奋冷静下来,慢慢的先生烦躁,再生畏惧,后生退意。 再则,四周悄寂,除却风吹林动的响声,连虫鸣都未能听见,实在静的可怕。 陆安然总疑心会不会突然窜出条毒蛇,或者猛扑个野兽,来增加点乐趣,幸好一路无事,居然就这样走到了柳暗花明处。 从林子里出来,是一块平坦的空地,三丈余,再往前,乃石头台阶,一节一节,高低不一,宽厚有别。 往下看,轻有浮云,有风来,绿树成欢。 原来已至半山腰。 她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包,杏花帕子包裹了几块糕点,捂的久了边角有些剥落,中间一个猫爪样式依旧生动活泼,形容可爱。 咬一口,一声闷哼,再咬一口,转为呻吟。 陆安然嚼了嚼嘴,收起剩余糕点,眼睛一错不错的看向她刚才出来的方向。 等默数到三十二,一个身影哼哼唧唧,磨磨蹭蹭的爬出来。走一步掉一滴血,来到陆安然面前时,已经滴成一条红线。 陆安然眼睫毛上下煽动一次,看着这位突然冒出来的年轻男子不说话。 他一只手捂着左腿,一瘸一拐,嘴里‘唉哟唉哟’叫个不停,到了陆安然旁边台阶,好像支撑不住了,一屁股跌坐下来,已经满头大汗,筋疲力尽。 血从手指缝隙冒出来,还在不停滴流。 “姑,姑娘……”年轻人喘两口气,皱紧眉头道:“我爬山的时候摔了腿,能不能帮我包扎一下。” 陆安然诚恳道:“你的手还在。” 男人似乎没想到陆安然说出这句话,惊讶的睁大眼睛,半晌痛心疾首道:“你一个姑娘家,竟毫无怜悯之心。可怜我伤重,不得动弹。” 长长哀叹一声,男人商量道:“要不然这样,你替我治伤,我给你指条明路如何?” 陆安然:“你懂阵法。” “略懂一二,够走出这片迷林。” 陆安然颔首,在他以为必然妥协的时候,抬脚走了。 男子僵在原地,似乎不敢相信,好久才对着陆安然渐渐消失的背影摇了摇头。 — 这一日,巳时不到出发,日暮西山才终于快到山顶。 陆安然感觉贴着身体的衣服湿了十余次,又被风吹干十余次,筋疲力尽,浑身发软,腿脚竟都不像自己的了。 “哟嚯嚯,是个小姑娘啊。” 陆安然一惊,一张肥大的榕树叶后,伸出半张脑袋,脸黑,眼睛发亮,挤眉弄眼,不大正经的样子。 树叶颤动,先是一角白色衣袍露出来,然后身形一晃,整个人站在陆安然面前。 这是一位老者,不过因穿着白袍的缘故,显得脸更黑,像被锅灰均匀涂抹了整张脸,也衬的眼睛分外炯炯有神。 陆安然看出这身袍子与之前宣布考核那位所穿一模一样,想来是稷下宫统一制式的夫子袍,便规规矩矩行了个学生礼。 “嗯,跟我走吧。”说话的语气,活像陆安然自己落进了他套的网子。 陆安然疑惑的跟在后面,稷下宫行事果真不可捉摸,到现在也没摸到准脉,一头雾水。 也不过在几棵树间转了转,下一刻,陆安然眼前豁然一片开阔平坦之地,最前面是一座黑墙红瓦的房子。 第二案 英雄冢 第54章 何以为医 墙面攀爬了许多藤蔓,形成枯萎斑驳的痕迹,略带沧桑气息,又被周围林木包围,偏僻幽静,平白无故,就叫人觉得有些阴森诡谲。 怎么看,都不像是传闻中赫赫有名,壮观巍巍的稷下宫。 离的近了,抬头一望,门口一块牌匾,上书:不医活人。 陆安然眉心不可见的微蹙一下:“夫子,请问这乃稷下宫?” 老者回:“然。” 陆安然:“考核之处?” 老者:“非也。” 陆安然斟酌道:“学生还在考核,未免……” 老者一眼瞧你挺机灵,怎么居然是个傻子的表情:“你都通过了,还去那考核处干什么?” 陆安然:“……” 老者往上一指:“怎么,你不是特地考我医辨馆来的?” 陆安然先不管医辨馆是什么,老实道:“学生来此学医,应去医宗。” 老者脸露不快,哼哼道:“不入医辨馆,你干啥走这条路?” 陆安然莫名:“林中有阵法,学生也不知缘由。” 老者直摇头:“不会不会,医宗那群假正经肯定派了人指点,一般人来不了我这儿。” 陆安然默,她想到了那个捂腿流血的男子,“许是,错漏了。” 老者盯着她半晌,突然哈哈大笑:“你这份心性给活人治病,反而浪费,活该进我医辨馆的门。” 陆安然张嘴欲说,老者反手一挥,高深莫测道:“不忙说,你现在且去医宗。”说完,还给她指了一条路。 — 陆安然没想到耽误许多功夫,她是头一个走到稷下宫门前的人,被引着站在广场上,垂首静立,心中却没那么平静。 也就是站稳的刹那,一道钟声被敲响。 深远绵长,千重万重。 陆安然想着,之前钟声能响彻山脚,看样子整座山的人都会听见,也不知什么意思。 她眼睛不动,余光虚虚扫了眼,稷下宫不负其名,果然是一座雄伟宫殿。 此刻,鎏金瓦片,被最后一缕余晖照的熠熠生辉,华光璀璨,当真辉煌壮丽。 她掩在袖中的手指微蜷了蜷,心中突起一阵海浪般的潮涌,又很快平复。 偏再起万般思绪,百转千回。 想到刚才的老者,性情颇怪,喜怒无常,很像之前街头遇到的小姑娘,转念至小姑娘,又想到她来自鹿城玄门,据说鹿城八成的人都姓鹿,估计她也是。 徐甲估计处理完事了,她应该提前交代一声,让丁乙他们启程回蒙都。 云起的部下伤势不知道如何,想来平时身体强健的人,应当无碍,否则依他我行我素的性格,不管她说了什么,依旧会拎着她去治病。 而且,被小鸡一样拎着飞来飞去,真的很难受。 这么天马行空,乱八七糟的想了一通,陆安然忽然猛的醒悟过来。 她之所以如此,说到底心乱了。 这时,陆安然感觉有别的脚步声靠近,甚至一道眼神异常犀利,但她都没在意,仰头望向‘稷下宫’几个端正苍劲的字,有什么似乎呼之欲出。 广场燃起火把,火光冲天,在一条条满身疲惫,心力交瘁的学子们身上摆动,也不知摇摇欲坠的是人,还是光。 半山腰出现过的夫子走过来,抖了抖宽袖,黑夜里,风袍鼓动,一身白衣若雪,像仙人降临。 他道:“时辰到,之后上山者一概视为淘汰。” 学子中,有人忍不住出声:“啊?还真的是考核?” 听声音就能听出来,那位苏国公家的二公子。 夫子面容冷肃道:“凡入稷下宫,不可妄言妄语,不得言行无状,整衣冠,禁喧哗,师者言,不可断。” 人群中挨着苏执的默默移开了几寸距离。 风色萧萧,广场静无人言,山巅之殿可触天,云气雾遮,形如仙宫,不失气势磅礴。 陆安然却觉得‘稷下宫’三个字,在周围盈盈而动的雾气下,似乎正游走挣扎,想要跳出框去。 “刚才通过的是第一轮考核,现在每人依次去前面领对牌,按所选宗类,随侍者前去考核。”夫子身后,一排八人手里各捧着一个金漆木托盘,上面摆放了不少牌子。 刚才排位便是按照上山的先后,故而陆安然可以第一个选择。 从左到右,第一位侍者手中捧着的是‘文政’,接着第二‘通武’,直到第三位。 陆安然脚步倏然而止,她低头看上面的木制对牌,写着‘杏林’。 — 随侍者入稷下宫内,则见崇阁巍峨,丹楹刻桷,宫顶高耸入天,门饰金玉相映,富丽堂皇。 众人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稷下宫,均好奇不已,才被夫子告诫,虽谨慎言行不敢明目张胆的到处张望,小眼神却时不时飘飞。 止步在一个方方正正的院子里,侍者回过身对众人行礼,微微一笑:“请各位按现下顺序入内,一次只可入一位。”说着,看向陆安然。 陆安然眼帘微抬,握紧手中对牌。 杏林。 古有董奉,为人治病,惟令种杏五株,数年,杏至万株。 后世以‘杏林圣手’称道医技;‘杏林春满’赞誉医德;‘杏林医案’奉为典藏。 所以稷下宫医宗以‘杏林’二字为令牌。 迈入门槛,身后冷风与一道轻哼一同灌入陆安然耳中,不过侍者已合上门,很快一切被关在门外。 屋内灯火煌煌,加上首席在内,一共五人,左右各二。 全都是统一服饰,苍雪般白,从头到尾一丝不苟,即便腰间垂落的玉佩穗带都在同一个位置,各个面容肃然,端正严谨。 陆安然抬手行了个礼,眼睛垂落鞋尖,听得一个声音从脑袋上砸下来。 “你是刚才考核第一名?” 行完礼,陆安然才稍稍抬起头,看向首席,也是刚才发问的那位。 “是。” 叫陆安然颇为意外的是,五人之内,坐在首席的却是最年轻的,不过不惑之年,眉峰如刀,可见刚毅。 比起来,其余四位长者头发花白,面带慈色,眼神宁静祥和,才更像医者。 短暂的安静了一下,坐于首席的开口道:“既如此,不用考核了。” 陆安然眉头微拧,听得左边一个老者开口叹道:“小姑娘,你有这份心性倒是不错了,却不能入我医宗。” 陆安然道:“恕学生愚钝,请各位夫子言明。” “你有心性,但无救死扶伤的仁心,不堪为医家弟子。”老者顿了下,好心道:“若是其他礼乐琴弈倒不需这一条。” 意为她还能趁着机会换一个选择。 陆安然覆面之下的呼吸声只有自己能听见,漆黑的眼眸有波澜起,很快归于平静,道:“未有考核,夫子何以如此言。” 这回开口的是首席的那位,他问:“何以为医。” 答:“医道。” 再问:“何解。” 陆安然:“医可为而不可为,必天资敏悟,读万卷书,而后可以济世。” 他摇头,道:“医者之道谓之德,有济世救命之仁心,谨慎负责之专心,毕生钻研之恒心。为了赢得比赛而不顾他人性命,你已缺医德之仁心,故而不适合来我医宗。” 起先开口的那位老者不知何时站在门口,对陆安然道:“你看看这位,是否认识?” 陆安然看过去,正是之前半山腰上遇到的受伤男子,点头:“一面之缘。” 原来这位年轻男子的出现也是考核中一项,特别对向往医宗的弟子来说,尤其重要。 男子一个劲瞪着陆安然,显然对陆安然也印象深刻,他没见过这样冷情冷性的女人! 一个伤者哼唧了半天,都不晓得跑过去看看,这就算了! 他都送到她面前了,还能一脸冷漠的拒绝。 最最要紧的是,他给了最后一次机会,若陆安然答应了条件,勉强替他治了,也凑合算过关了啊。 所以男人心中无比郁闷,他真的很拼命打算放水了,奈何就有这样直的人。 “考核不只有坚定的信念,还有普济天下的仁者之心。”老者如是道。 陆安然沉默。 首席的那位再道:“你为医者,病患在眼前,尚能坐视不理,”再次问出那四个字,“何以为医?” 陆安然垂眼看地面,脑海中响起之前遇到的那位老头。 他当时说:“去吧去吧,反正你考核医宗不会过关,医宗不收这样的弟子,嘿嘿。” 还有那句故作玄奥的话:“坚定不一定是坏事,放弃也是。” — “出来了出来了。” “她手上没有医宗的玉牌。” “什么?难道她考核失败了……” 细细碎碎的声音中,陆安然脚步不停的朝外走,忽然正面对上一抹紫色身影。 陆安然上眼皮往上挑起,眼前女子如花美貌,双眉齐飞,眼中全是傲慢,只见她唇角一勾,露出极为刻薄的笑,“呵~” 这一声的鄙睨,胜过无数言语。 紫衣女子广袖一甩,好似甩脱赃物一般,袖子打在陆安然身上,扬着下巴连个眼神都不屑给的走入考核那间房。 她是陆安然之后,第二名。 陆安然长睫缓缓半垂,重拾步伐,出了这方庭院。 一抬头,愣在当场。 第二案 英雄冢 第55章 医辨 陆安然重新站在那幢黑墙红瓦的房子前,才发现正门最上方的屋檐下,用金漆做了几个稍稍外凸的字,曰:医辨馆。 只不过藤蔓围绕了整座房子,那金漆不知是年深日久,还是之前于暮色中黯淡了,很不容易叫人看得见。 这会儿天黑了,反而透出一股明光耀白,将三个字狠命的衬托出来,细看原来三个字两边各嵌入了一颗硕大的明珠。 说真的,陆安然大家族出身,看惯了各种珍奇首饰,明珠不算最稀罕的,但用来嵌在墙壁里照门牌,还是生平首次遭遇。 老者见状,颇有些得意道:“夜黑了他们不容易摸着大门,这样就不会走错了。” 陆安然不解:“是这里的弟子吗?” 她怎么听着里面毫无动静,黑漆漆的,一丝烛光都没有,都怀疑除了他们两人还有没有人了。 老者看她,“当然不是了。” 两人进门,老者道:“看你这么想进医宗,以为你被赶出来会哭鼻子。” 陆安然抿抿唇,难怪出门就看到他,当时一脸正经在门外微笑以对,没想到心里存了这种看笑话的心思,真是个老不正经。 “不去更好,原来一群假道行倒也马马虎虎,自从到了不思进取手里,烂成一堆臭狗屎,啧。” “不思进取……”居然是个人名? “哦,叫什么师进全,老记不住,改了名字就好记多了。”老者砸吧砸吧嘴,“安于现状不求上进,可不就不思进取嘛。” 陆安然心道,你这不是把人家名字记住了吗。 在她思绪飘飞时,老者忽道:“医宗弟子再不成器,仿照伤势应该不至于太假。” 陆安然回过神,慢慢道:“他表现的过于痛苦,可是神色平静,且按照他当时流血不止,应脸色苍白,唇无血色,但他说话中气十足,满面红润,巧合的是,他还懂阵法。” 老者抽抽嘴角:“就这样的骗傻子去吧。” 陆安然点头,非常认同。 老者嘿道:“既看透,为何不顺着走。” 陆安然反问:“既然有路,为什么要别人带我走?” “看得清,却不走捷径,嘴上说要进医宗,现在也并无失望,你这小丫头有点意思。” 说不失望,也不全是。 最起码,来王都的一路上,陆安然都是抱持着去稷下宫,进医宗寻求医道的想法。 “无仁心,不能为医。”陆安然说给老者听,亦说给自己听。 老者听了却冷笑:“满口荒唐,什么仁心仁义摆在口中的都是假仁假义,还不如趁早弃仁绝义。” 陆安然愕然,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 老者双手往后一背,敛了其他神色严肃下来,火光往他一张黑脸上一照,目光迥然,犹如发光的黑曜石,顿给人肃然生敬之感。 他道:“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混乱有忠臣。一切发生皆顺其自然,自然而然,只有失去自然,才有之后仁义孝慈忠奸。 圣人尚且有修道扬善求真的真圣人,以及假装圣人却行为虚伪狡诈。 自身不失,何谈人无。” 陆安然一口气分两次缓缓吐出,抬起手,恭恭敬敬对着老者行了个学生礼,“学生受教。” “哈哈,这番话不错吧,你师兄说的。”老者一笑,那高深莫测的表情瞬间垮塌。 陆安然:“……” 半晌,“我还有师兄。” 老者皱眉:“我堂堂医辨馆,总不至于就我一个。不过你师兄云游四海去了,日下不在王都。” 陆安然漠然:“若学生没猜错,不医活人的意思……我们应该是仵作。” 老者眉毛飞起,痛斥道:“怎么,和那些假正经一样当作贱职,看不起啊?看死人怎么了,看活人又有多高贵,好像谁以前不是活人一样。” 陆安然:“……不是。” 但是,一个仵作又不是大夫,还需到处云游,是找哪里有案子? — 已近亥时,陆安然出了医辨馆往山下走,两旁道路不时有青绿色冷火闪烁,像夜色中的鬼魅不可捉摸,妖邪灵异。 陆安然突然想到照亮医辨馆大门的两颗明珠,根本不是为人引路,而是亡灵。 因为医辨馆上上下下确确实实就一个雷翁,以及她和那个暂时四处云游的师兄。 雷翁,便是那位老者,医辨馆宗主。 可谓门庭冷若至此,难怪他要亲自出门拉学生。 倒是后面几个小院中摆了好几具尸体,年代不同,死法各异,有的被特殊药水浸泡在大缸中,有的只剩一具骨架。 圣人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死后三魂归天魄入地,七魄就是肉/体,故而以入土为安。 所以乍一看这些,陆安然惊了,该不会老头从哪里偷来…… 雷翁斜睨:“偷什么偷,都是老夫正经门路淘来的。” 说淘不太恰当,实际上雷翁和死牢那边打过招呼,若有犯人愿意,他花银子买下那些罪人被处决后的尸体。 即便恶贯满盈,号称不信天命的横人,也没几个会愿意死后尸体被不知道怎么折腾亵渎,而且这样把脑袋挂裤腰带的人,本就无牵无挂,死后还要银子做什么。 “十几年来,我问了三千五百二十一个死刑犯,只有这几个同意了我的要求。”雷翁指着面前的几具尸体,“他们有屠人满门的恶客,抢劫杀人的匪徒,也有冲动行凶的商人,每一个,我都记的很清楚。” 陆安然停在一具尸骨旁,听雷翁道:“再作恶多端的人,心中尚存一丝良知。如今身前罪已消,值得我们尊重对待。” 即使这最后的良知,不过为了留给亲人一点傍身钱。 — 上山因为迷障阵法阻挡,下山就快了许多,到了山脚下,发现灯光如昼,一群人乌压压的聚在早上学子们所在的位置。 陆安然很快在人群中找到春苗,全靠中间那架无比风骚的马车。 没错,春苗就坐在车架前。 “小姐。”春苗跳下来,朝陆安然招手。 陆安然只迟疑一下,走过去还未开口,马车里面伸出一柄扇子,帘子往上勾起,露出半张如妖似仙的脸。 陆安然正面对上,表情平静的道:“云世子。” 事实上,刚刚看到时,心中的确惊讶,这会儿自然平静。 “上车。”云起说完,人已经退回去,马车帘子轻轻一晃,再次彻底盖住车内风情。 陆安然这次犹豫的更久一些,间隙看了春苗一眼。 春苗垂下头:“……观月说顺路,而且人太多天又黑,奴婢一个人站着怕小姐找不见。”越说声音越低。 观月在马车旁边,语气比以往更客气:“陆小姐快上马车吧,等会儿人多了这边路要堵。” 好像下山的人多了,后面嘈杂声渐起,闹哄哄的犹如早晨的街市,陆安然不再犹豫。 人群中,紫衣女子身形矫健的跳上马,对着马车方向轻蔑的从嘴里吐出两个字:“废物。” 马车里放了一颗明珠,比医辨馆的那两更大也更亮,将里面照的很清楚。 云起一脚屈膝,右手搁在上面,食指勾着扇柄玉坠带子,一晃一晃的,姿态闲适,衣服依然松松垮垮,慵懒随性。 空间浓缩后,两两相对,陆安然才生出一股从未有过的困窘情绪。 云起眼尾上挑,先开口道:“恭喜新晋稷下宫医宗弟子。” 其他人处于她这刻,若敏感些的,可能听着云起是讽刺,但她知道不是,因着山下的人完全不知道上面发生了何事。 陆安然覆面下的双眸沉静,表情没有变化道:“我没有通过考核。” 云起才有几分惊讶,食指往回一收,手掌握住扇柄,人微微前倾,道:“没道理,时辰过了。” 钟声响彻群山,山下等候的人自然也听到了,加上后面天黑前一群学子垂头丧气的下山,大家才知道稷下宫说考核就是考核,半点不掺假。 自然,到了这个时辰再下山,肯定就是入了稷下宫。 陆安然摇头,进而解释道:“医宗的考核我没过。” 云起哂笑:“那就更没道理了,虽说你做女红可能不太有前景,但至少医术这方面,还是颇有天赋,医宗那帮子老头子怎么可能错过你这种苗子。” 思及墨言腹部的缝合伤口,陆安然汗颜了一瞬,又因云起这么充满信心的后半句怔愣片刻。 云起挑了挑半边眉:“你无视了路上找你求救的伤者?” 陆安然诧异:“你怎么……” “有所耳闻。” 陆安然却不这么认为。 这次考核,即便是王都的世家大族恐怕都是不知道的,否则当稷下宫宣布考核后,底下的子弟们不会茫然无措。 那么云起又怎么连上山途中的考核都知道? 云起没有说,而是道:“你这个性格,说好听点独善其身,说难听了冷漠无情,就连当初人实打实的摔断了腿,你都能视若无睹,怎么可能花费功夫去理会一个假装受伤者。” 陆安然右手拇指指腹轻磨左手指甲,半垂目道:“我只是认为,医术非用来玩笑。” “即使考核?” “是。” 云起轻笑:“还是你本就不打算入医宗了。” 陆安然豁然抬头:“不,我一直……” “一直坚持的,就是对的吗?” 第二案 英雄冢 第56章 盛世文承 陆安然微微张开嘴,却没有说出话来。 云起用扇柄轻敲车内小案,声音一下一下,很有节奏,“穷则思变,变则通,通则久。” 陆安然不语。 云起道:“我以前就说过,你惯常心狠手辣,学医倒是不太适合,而且,我发现比起活人来,显然你对死人下手更兴奋。” 陆安然不知道云起如何得出这样的结论,但她今后确实要和死人打交道了。 两人间静默片晌,陆安然心中又生出了未知名的窘迫,随意扔了个问题,“上山人数众多,所学不尽相同,稷下宫又是怎么恰好派了适合的人前去考验,世子可知道?” 云起眉毛轻扬,便有几分自然倾泻的风流韵味,“你说说上山途中发生了什么。”听后,肯定的道:“那就是迷阵了。” 陆安然轻蹙眉:“可迷阵怎么区分不同考生。” 云起往后倚靠,勾了勾嘴角,顷刻面若芙蕖,次第盛开,“稷下宫是什么地方,你太想当然了。” 陆安然眼神微震,瞬间明悟。 是了,稷下宫送出的帖子,怎么可能不清楚对方的底细。她只当稷下宫是个授业解惑的学院,却忘了,它同时也是王朝收敛各地精英,培育日后朝廷栋梁的掌权中心,说不定稷下宫所掌握的关于他们的消息,比他们自己还多。 本来五六分释然,与云起谈话后,又多了两三分。居然七七八八,差不多放下了。 下车时,安然表达了搭车一程的谢意,“世子那位护卫身上的伤结痂应该快掉了,你让他换这个药,虽不能完全消除疤痕印子,但至少没那么显眼。” 云起打开玉骨扇抵在鼻前,眸光流动,如万千灯火在其中,璨若星河,“我送你,凭什么他受惠。” 这下问倒陆安然了,她语塞了一会儿,道:“世子怎么会去雁山。” 云起:“人多,凑热闹。” “那么,”陆安然福礼:“多谢世子。” 云起桃花眼明亮:“谢我送你,还是开解有功?” 陆安然发现,云起这个人说话总是这么不给人留有余地。 “哈哈哈。”云起拿走陆安然手里的瓷瓶,放下帘子,“走了。” 春苗看着马车远去,诚心诚意道:“云世子其实是个好人。” 另一边,观月问云起下一步去哪里,云起转了转玉骨扇,勾起轻佻笑容:“听说寻芳院出了一个新花魁。” 观月明了,手臂一挥,马鞭‘啪’一下,马车跑的飞起。 顿时,在黑夜街市上,风骚的马车横冲直撞,马蹄声纷乱,惊扰了留恋晚市纷纷往往的路人和摊贩,留下一片骂声。 — 王都某户宅院,书房。 静室墨香,轻烟袅袅升空。 一人埋首书案,听着另一锦衣男子在前方禀事。 说到某处,笔一顿,抬起头来,露出一张敛尽光辉,内秀风华的脸容,眼角虽起细纹,但风采依旧,更添一抹成熟味道。 他身穿青衣玉带,贵气与儒气并重,眼眸是沉淀过后的从容,充满睿智,声音平缓道:“你之前所说,陆逊之女?” 禀事的锦衣男子更郑重,忍不住挺直背脊,头却垂的更低,“是的,属下去蒙都时,觉得此女在医宗或有可为,还特地请大人手书一封,没想到她未通过医宗考核,属下看走眼,愧对大人。” 青衣男子继续落笔,“无妨。” 禀事的锦衣男子才松口气,稍稍抬头,宽额方脸,正是那位庞大人。 不过,瞬间又想到一事,面色一紧,“大人这次改了稷下宫招学子的规矩,不少权门子弟……出局了,传言对大人……有所不满。” 青衣男子写完一页,正好抬头,闻言一笑了之,“伤筋或可动骨,可若不动,又如何剔除腐肉,焕发新肌。” 庞经敬畏道:“丞相大人高瞻远瞩,属下多嘴了。” 柳相知放下笔,将折起来的宽袖拂平,“有一事,蒙州境其他世家子弟如何?” “安夏郡、兰州郡两位公子都考入了文政,明殊郡有一位进了礼乐,至于盛乐郡世子。”庞大人脸上似闪过一抹轻视,“进王都后,终日留恋烟花柳地,挥霍无度,结交了一群纨绔天天喝酒享乐。” 此等名声极差之人,庞经觉得不该辱柳丞相耳朵。 柳相知端起茶盏,杯口触及唇时,浅声道:“进来王都不太平,你关注一下蒙州境几位公子小姐,不可出乱子,至于云世子……”吹了吹茶沫,“随他去吧。” “是。”庞经拱手退出房间。 柳相知看了眼桌上的字,杯盖落上,‘咔哒’一声,掩住了他嘴里轻轻泄露的一声:“陆逊。” — 破天荒的,这次拿到入学贴的名门子弟居然也淘汰了一批,因此这件事闹的沸沸扬扬,要不是朝堂还没开,定然状告到皇帝跟前。 因此当皇帝下旨举办恩荣宴,此番成功考入稷下宫的考生皆要参加时,朱雀街再次沸腾了。 八方客茶馆里,中年儒衫男子大喷口水:“……浑游混日的不取,心性不佳者不取,平日作威作福者不取,妄图以财势压人者不取。你们看看,这就是柳丞相接手稷下宫后新定下的规矩,可见他改正的决心。” 有人道:“听说考核虽简单,但一来出其不意,愚钝又容易犹豫,瞻前顾后的肯定淘汰了,二来爬山枯燥,能坚持下来,不止心性,耐力也好,三来公平。” 马上有人冷笑:“公平?参加者名门子弟百号人,寒门学子不过十来个。”最终能进入的,更是不到一只手。 中年儒衫男子并不纠结于这点,对着众人道:“最妙的一点,听说上山就有迷阵,将不同的学子分开,随机出现一人考核。” “还有此等事情?”大家伙显然兴趣来了。 “比如医宗,说不定半路就见到个全身流血的倒在地上,你救不救,怎么救,这便是考核的隐藏内容。” 在场的人全都感觉新鲜,“那考武的肯定是来个高手对招了,不过文试呢?难道来人吟诗作对?” 中年儒衫男子故作神秘一笑,“非也,文政考核是一块碑。” 大家全都被吸引了注意,同声同口的问道:“什么碑?” — 雁山,医辨馆。 陆安然对着面前两具尸骨,有好一会儿没反应过来。 “入学第一课,把这两具尸骨拼凑好。”雷翁拢了拢袖子,蹲在医辨馆大门口台阶上晒太阳。 说是两具,实则大腿骨,脊柱骨,腕骨等等大大小小四百多块混做一堆,想要完整的分离开来再拼凑好,所需功夫定然不少。 陆安然虽然对雷翁这么不负责任的教学颇有微词,但到底那张黑脸上故作高深的玄妙震住了她,让她话到嘴边,生生咽了下去。 “陆丫头,知道这块牌子的意思吗?”雷翁手指头往上一戳。 陆安然仰头:“不医活人。” 雷翁忙摆手,“等一下,指错了。”蹲着的姿势往后挪了几步,“那个,夜明珠夹着的那个。” 陆安然恍然:“医辨馆?” 雷翁清了清嗓子道:“辨,判也,断是非黑白,洞察明了,从刀,悬于利器之下,以正其身。”抖一抖袖子,站起来,沉声道:“为师今日让你清楚,你非手握银针悬壶济世,但我们手中亦有洗冤照雪,拨乱反正的一把刀。 从今开始,你就是我医辨馆弟子,你要谨记,在我门下一日,不辱‘医辨’二字。” 陆安然被其沉肃的口吻感染,一口气不由得往心口提了一下,慎重道:“弟子谨记。” “好了,没别的事了,为师接下来要云游,医辨馆这大份家业全交给你了。”雷翁一转刚才严肃,跟着太阳移动,晃到另一边。 陆安然艰难的从刚才的情绪中转过味来,抽了抽嘴角,“我有一事不懂,现在仵作都兴云游了吗?” “你说你大师兄?”雷翁眉毛挑的高高的,“谁说你师兄也是仵作?” 陆安然眼睛盯着‘不医活人’的牌子,心说这不明摆着吗? 雷翁也看到了,嘿道:“这个嘛,比较复杂,你以后就知道了。”一句话打发了陆安然。 陆安然有一种入错行的悔意,木然道:“夫子几时回来。” “等你拼凑完两具尸骨。”雷翁摸摸下巴,仰头道:“差不多了吧?差不多。” 没多时,来了一位稷下宫的管事,让陆安然填一份其他课业的选修意向,每十日,去那边上一次课,到了年末也是要考核的。 陆安然觉得新鲜,问雷翁:“还能去别的宗派,任何一个都可?” 雷翁一副你没见过世面的表情摇摇头,“知道稷下宫是谁建立的吗?” 陆安然虽疑惑怎么话题突然扯的不着边际,还是点头应道:“略有所闻,是一位叫文承的丞相,听说他文韬武略,兵谋诡道样样精通,将盛世王朝真的带到了从未有过的盛世。” 雷翁眼中闪过一抹赞赏:“你说的不错,不过几百年过去,已经很少有人知道,文承不仅才华出众,更是位人间罕见的奇女子。” “文承是女的?”陆安然惊讶。 “从古至今,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女相!” 第二案 英雄冢 第57章 两界碑 无独有偶,八方客茶馆中,也正正谈到这位史书第一人。 “当时朝代混乱,十国割据,文丞相与那位千古一帝统一十国,创国立朝,留下无数传说和辉煌奇迹,同时……”中年儒衫男子一口气歇的长,吊足大家的胃口,才神秘一笑道:“还有一块两界碑。” “你怎么知道?” “什么两界碑?” “没听过。” 对于各种怀疑和质疑,中年儒衫男子也不急,反而端起茶碗慢悠悠抿一口。 门口青影一晃,三两下闪进来,虚虚抱拳,声音明朗道:“兄台说的可是盛世王朝第一女相?” 中年儒衫男子眉头一皱,从茶碗中抬头,瞧见眼前男子唇红齿白,肤色皎皎,飞扬的眉毛下一双眸子灿若骄阳,着青衣束玉带,一看就是哪家贵公子。 叫人打扰,他略有些不满:“混说什么,我们在说的是盛世传奇文承丞相。” 苏执眨眨眼,咧嘴一笑:“文承是女的,难道你们都不知道?” 在别人反应不过来前,苏执已经很有经验的蹿到人群最当中,朗朗清音道:“也不怪你们,不说本朝,历来女子不能为官,只略通些乐理文教,或是下个棋弹个曲谱,以为宣声夺人,啧啧,不过锦绣花团罢了。” 不管有没有人接话,苏执一开口,如潺潺流水,断没有突然停止的道理,又自顾自接道:“文承是普通人吗?那肯定不是啊,所以她才会女扮男装入朝走仕,成为千古一帝心腹谋臣,才能力挽狂澜,计压群雄,她前可上战场挥斥千军万马,后能镇守朝堂舌战群儒。灭九国,统国土,立新朝,革新政!” 这些事,只不过是说出来,就叫人热血沸腾,仿佛置身当年混战中看见两军疆场厮杀,似乎听到群臣争辩,一力破万法。 但是,这还没有完。 “若只是这些,盛世王朝没了,不管多大的丰功伟绩,也一并埋在覆灭王朝的废墟之中,可是!”苏执一甩衣摆,坐下来翘着二郎腿吊儿郎当道:“文承建了稷下宫就不一样了。” 稷下宫历经三个朝代不衰,为朝廷培养人才无数,追根溯源,都是文承的功劳。 中年儒衫男子同意,但关于文承是个女子这个观点…… 苏执才不会关心其他人的看法,他没有乐子了,看到八方客这里人多,不过是凑热闹罢了,闲闲道:“无知不是你们的错,后世只留文承事迹,刻意模糊了她的性别罢了。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这世上男的都没死光,却叫她一个女子做成了,你们男的活着还有脸面?” 先不说自问自答这股劲,你自己难道不是个男人? 八方客茶馆里,一时间静的诡异。 — 医辨馆 雷翁也简略和陆安然说了一下盛世那位女相的事迹。 初立朝,局势不稳,民心乱,十国虽整合成一国,可是故国难忘,清正雅士不愿‘卖国求荣’,前朝旧臣惶惑难安,十国百姓迷茫无措。 新帝和文承需要尽快培育一批心腹,完善新朝体系,收拢民心,从上往下铺下去,做成无形却有力的网,才能将这个新而不稳的王朝真真正正的紧握在手中。 这需要时间,至于办法,文承提议创办稷下宫。 原本十国的有志之士都可以入学,但必须在十五岁以下,她需要新鲜的血液注入到这个全新的王朝中,也是利用这样的方式使得这个刚刚缝合起来的国家能起到真正融合的作用。 文承成功了,不过她本为女子,又看惯世人对女子的态度,希望即便女子也要活出自我,有一颗掌握自己命运的心,所以稷下宫立了一条规矩,允许女子入学。 之后,文承为了让平民女子也接受教化,在盛世王朝各地开办了不少女子学院。她认为女子只要见的世面多了,读的书多了,就有自己的思想,而不是一味依附男人,活的没有自我。 陆安然听完,道:“世人多苛责女子,或许不是女子想要如此,而是世人如此。” 雷翁感慨:“文承那个朝代延续了六百多年,历经十五个皇帝,女子地位高涨,后也有女子为官的例子,但女相仅有她一个,是一位空前绝后的奇女子。” 想到如今的稷下宫,陆安然默然。 几百年过去,很多事情都发生了改变,如今入学的女子多把稷下宫当做攀龙附凤的踏脚石,枉费文承一番心血。 而女子学院,也仅留下王都一个。 太阳移到大门西侧,叫大片树影挡住,雷翁才原地站起来,叹道:“文承在盛世王朝最鼎盛的时候离开,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只留下一块两界碑。” — 八方茶馆 里三层外三层把苏执围成了中心,他似乎相当享受,笑容吊到眉梢,咋咋嘴里的茶:“两界碑啊,没什么稀奇的,怎么你们都没见识过?” 这装腔作势,矫揉造作的表情,很多人想把手里的热茶喷上去。 苏执垫垫茶碗,恍惚才想起,煞有其事道:“哦,忘了,此碑在稷下宫,一般人不让进。” 这回想揍他。 幸亏苏执知道好歹,“刚才那谁说什么来着,考文政考的是一块碑嘛,就是那个,文承留下的。” 中年儒衫男子终于插上话,打算一鼓作气把人再引回去,“不错,那碑乃文丞相所书,正面为阳,一派草书张狂不羁,遒劲有力,犹如千军万马气势磅礴,阴面柳体,行云流水,笔走游龙,形态潇洒不可言。” 这倒是与文承生平相符合。 “哈哈哈——”谁知苏执毫不客气的嘲笑道:“兄台看的哪本民间话本子,有没有什么书生狐妖这种香艳绝伦叫人欲罢不能的介绍啊。” 中年儒衫觉得被侮辱了,涨红脸:“看你也是个读书人的样子,怎的如此有辱斯文。” 苏执晃晃脑袋:“你吹半天,也没说碑上到底写了什么?” 其他人附和:“是啊,既然文丞相的墨迹,定然非同凡响吧。” 中年儒衫男子的红脸中带点铁青,甩袖道:“在下至今无缘得见,只是听说……” “诶诶,听哪个说,你舅舅的表姨的大姑的三儿子的叔叔的小姨子这种吗?”苏执掏耳朵,也不给对方说话,自顾道:“你们都错了,碑叫两界碑,但没有那些阴的阳的东西。” 手指一拨,茶碗漏出一点空隙,茶香四溢,伴着苏执调笑的口吻,“前写四个字“盛世守正”,后书同样四个字 ……” 苏执抬起右手,竖起四根手指头,“乱世出奇。” 中年儒衫男子将信将疑,“你说你的,我说我的,谁说了算?” 苏执斜歪着头,一手撑下巴,阳光照的一张白脸皎若灿阳,眯眼一笑,是世家贵子特有的底气,“凭我苏执上得了雁山,入得了稷下宫!” 在大家惊愕的目光下,苏执弹弹衣袖,形容洒脱道:“走了。” 离开八方客茶馆,苏执远远看到一人,眼睛一亮,马上追过去:“云兄!” — 雷翁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根烤玉米,咬了一口想到如今多了个弟子,考虑要不要掰一半。 陆安然沉默的看着犹豫了半天递过来的半截玉米,似乎刚才雷翁就是用这只手拖了尸骨过来。 “我不饿。” 雷翁马上收回去,嚼着玉米声音迷糊道:“很多人不知道,以为文承碑上八个字在感慨自身经历,她从乱世中走出来,将盛世王朝带至无上繁荣,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陆安然:“文承身为女子,却是一位真正的名流雅士,她来时不畏风雨,走时不问功过。”潇洒如此,少有人能做到。 “嘿。”雷翁窃笑一声:“柳小子不知道怎么想的,今年文政的考题就设在了碑文上。” 陆安然还在想这个柳小子是不是她以为的那个,雷翁在旁自顾说道:“怕是难住不少人喽。” 像医宗的考核一般,文政更加简单明了,两界碑下摆了一方矮桌,上面铺有笔墨纸砚,做好了文章就有路,做不好只能被困在原处,直到考核结束。 有一点陆安然不懂:“两界碑只有一处。”难道要把所有考核文政的放在一块碑。 雷翁啧一声:“你怎么脑子不灵光呢,说了迷阵,所处其中,说得准真真假假?” 陆安然似乎明白了,“文政考国策,命题便是这两界碑。” 雷翁啃玉米棒,含糊不清道:“若只局限于盛世和乱世就大错特错喽。” 片刻得不到回应,雷翁抬头:“不懂?” 陆安然不通晓文治典论,自是不明白这里面还有什么深意。 雷翁给了一个极其贴地气的比喻,“你站在太阳下,会看到背后阴影吗?” 陆安然一怔。 雷翁啃完玉米棒往后一甩,双手背在身后道:“盛至极,犹如月满则亏,长盛而衰。她留下这块碑,更多的想给盛世王朝提前敲响一个警钟。” 摇摇头,感慨道:“只是当时鼎盛时,又有几个人能有这般清醒头脑。” 陆安然总感觉这一丝感慨中带了一种说不出的叹息,还没等她彻底品出些什么,雷翁慢慢走远,背朝她摆摆手:“自己去麓园找曹管事分配学舍。” 第二案 英雄冢 第58章 恩荣宴 正月十四,上元节前一天晚上,宫中大摆恩荣宴,招待新入学的稷下宫学子。 此番皇恩深重,学子们无不既欣喜又惶恐。 宴席一直从衍庆宫正殿摆到宫门口,席上金樽玉杯,琥珀酒,食如画,天上繁星几点,倒映出最富贵堂皇的人间像。 临近宫门,几颗杏花树下,陆安然静坐宴席末尾,听着周围交头接耳,几许低声私语,以袖掩面撩开一角蒙面布子低头喝了一口酒。 不辛辣,糯香清冽,夹着一丝不轻易品尝出的淡淡苦涩,也很快叫甘甜掩盖。 “这是谁啊?上了宴席还蒙着面。” “不认识。” “看她这身衣服布料,王都哪个布庄来的,没见过啊。” 陆安然轻叹口气,王都女子出门也带面纱,但多是清透飘逸,饮宴开始就除去了。她倒不想显得特殊,就怕拿下来吓着了这些娇滴滴的贵女。 这场恩荣宴开始了有小半个时辰,实际上她根本就没看到皇帝的脸,实在跨越了整个衍庆宫的宴席铺的太开。 不过是在开场时跟着跪下山呼万岁,隐约听见一把低沉的嗓音说了几句,提炼过后相当精简的什么话。 左不过鼓励之类,因为陆安然发现那声音落下后,在场的不少学子激动的身体都微微颤抖。 “土死了,什么玩意儿。”这声音略高昂,尤为刺耳,刻薄。 陆安然才发现,不知何时一道紫色身影停在旁边,来人盛装华贵,脖子上一串赤金盘螭璎珞圈经过火光映照,烘托的皮肤都在发金光,全身金灿灿的。 她还在说:“好歹你父亲也是个正三品的左侍郎,就这么点小家子气眼光,果然上不得台面。” 被点到名字的女子叫谢芸,这会羞窘难堪不已,脸庞腾的红了又慢慢转为青白,她咬着唇起身,眼中有眼泪打转:“郡主,我……” 刚才就是她和身边的女子对着陆安然指指点点,因实在好奇陆安然不同于她们的衣服料子,才打定主意准备搭个话问问,谁知道定安郡主好巧不巧经过。 “闭嘴,你是什么东西,谁都能和本郡主说得上话?”定安郡主广袖轻甩,哼的一声踏着快步转身。 离开前,却狠狠的瞪了陆安然一眼。 陆安然右手食指和拇指摩挲着酒杯,心里跟明净一样,她早认出来,这位身份高贵的郡主不止一次在不同场合当众鄙弃过自己,却想不明白原因。 不说谢家小姐是怎么抽抽噎噎,其他人又如何温言细语抚慰她,陆安然忽然眼皮一跳。 云层淡薄,一轮上弦月探在杏花树梢上,月辉轻洒,落在地上清冷如霜。 花枝随风轻轻一动,一只脚踏碎了冷月寒霜,翩翩衣角扬起,恍如满园春色骤起,渲染出一派江山锦绣。 夜色下极富冲击的色彩,顷刻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但见他嘴角噙着浅浅笑意,眉宇间几分轻佻邪肆,从树丛黑影中一步步走出来,如妖如仙,勾魂摄魄之态。 陆安然认为,有些人不管任何时候,任何身份,不管是否经意,总能轻而易举的吸引所有人的眼光,比如云起。 她还没来得及疑惑云起怎么出现在恩荣宴,忽而一点微凉敲了一下她垂在身侧的手指,很轻,也很快。 陆安然愕然望去,只见云起根本没看她一眼,脚步轻快的一路朝着衍庆宫正殿而去,似乎刚才相交而过时,借着宽袖衣袍遮掩下,他用玉骨扇敲碰自己手指的动作根本不存在一般。 极度安静过后,大家醒过神来,一番声音更大的讨论再响起,不出意外,全是在询问云起身份,等他们眼看着云起直接进了正殿,这种明晃晃的探寻声更是达到鼎沸。 虽然说此次为的宴请学子,但正殿中唯有皇亲和几个重臣才有资格入席,其他三品官以下从殿门外开始,一路往下排。 陆安然垂目盯着杯中轻晃的酒水,以云世子的身份自然可以荣登大殿。 云家是前朝时期分封的异姓王,曾经一度显赫无比,在蒙州没有家族可以相提并论,只是世事难料,改朝换代后,如今的皇帝虽然保留了云家的王位,可云家因此更加低调。 这次云起来京,亦是皇帝宣召。 至于陆安然自己,如果是蒙都郡守嫡女的身份,怎么也能往前排个几十席,但若是稷下宫弟子身份…… 末尾这个位置,让陆安然深深体会到医辨馆在整个稷下宫里是何等地位。 一轮过后,前方传来些动静,有一声尖利的嗓音冲破云霄:“恭送皇上——” 陆安然忙起身跟着其他又行礼,等她抬起头,遥遥望见一抹明黄色在宫灯掩映下,缓缓消失在宫墙转角处。 似乎皇帝离开时把拘束也一同带走,气氛瞬时欢腾起来。 不多时,学子还拘谨着不敢妄动,前头几桌官员却开始走动起来,推杯换盏,觥筹交错,声声闹。 随着一声惊呼,陆安然好奇的看过去,就见中间的宴席处,一大群人围在一起,似乎簇拥着什么人,群起激动的样子。 好在不用她问,自有话多的人。 “看见了吗,看见了吗?二皇子真的一表人才,人中龙凤,难怪深受大家敬爱。” “肤浅。”有男学子轻嗤,“柳丞相亲口夸赞二皇子单特孑立,是不为多得的盖世之才。” 两边为二皇子以颜面出众,还是才华横溢争论不休,陆安然两指掐了一下额头,决定去侧殿允许他们行动的地方喘口气,等到差不多饮宴结束再回去一同出宫。 — 隔着一堵宫墙,喧哗也逐渐抽离,头上一轮明月,似乎更加亮了。 “喵~” 忽然,树影上一团黑影飞扑下来,陆安然差点退避不及,‘撕拉’一下,低头一看,裙角被划拉出一道破碎痕迹。 “喵喵~喵~”不同于平常或撒娇或蔑视的猫叫,眼前的猫嗓音滚在喉咙里,呼哧呼哧,低沉又凶悍。 陆安然蜷了蜷手指,眼睛微垂,对上一双绿油油的猫眼,心口微微发毛。 别人怕狗,她怕猫。 宫墙另一头还有饮宴丝竹声,这边云散叶开,斑驳黑影影影绰绰,细风冷月,只有一只纯白色的猫和陆安然对峙。 借着摇摆的宫灯,陆安然看出这只猫品相高贵,不是寻常物种,估计是哪个宫的贵人所养,她也不欲和一只猫争长短,奈何猫阻住了她的来去路。 谁知,这时候猫两只前肢微微压低,身体拉长弓形,正准备后脚一蹬发起攻势。 陆安然右手一动,几乎是下意识的按在了袖袋中的匕首上。 几乎是同一时刻,陆安然被人右臂一拽。 另一头黑暗中响起一道声音:“香香!” 陆安然还没想明白这声香香喊谁,身体不可控的被扯到了墙角,眼睛直愣愣看着前方,就见白猫一个起跳,身体轻盈的跃上墙头,几个来回就不见踪影。 紧跟着,对面重影掩映下,只隐约瞧见一簇杏黄色犹如天边染色的云,轻飘飘一闪而过。 耳边一声低笑:“杀心挺重,胆子不小。” 陆安然后退一步,避开两人身体接触,抬头望进云起轻嘲带笑的黑眸,微蹙眉道:“那只猫不一般。” 云起桃花眼流转:“那是自然,东宫太子养的猫,自是不同于寻常物。” “太子的猫?”闻言,陆安然眼中闪过一抹意外。 云起轻笑:“知道怕了?” 陆安然斟酌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猫的状态不对。” “嗯?”云起反应也不慢,“你刚才没有激怒它?” 陆安然点头:“我经过这里,它突然跳出来要攻击我。” 云起眼眸半转,继而抚着玉骨扇一勾唇:“都说了你煞气重,猫这种通灵的动物最邪性。” 两人从墙角出去,陆安然道:“刚才那位是……太子?” 云起摇摇玉骨扇:“二皇子在前头叫朝中大臣众星拱月,太子却悄无声息出现在这里,是不是很奇怪?” 陆安然看向云起,后者扬了扬眉梢,“想想太子的出身。” 一语惊醒。 前夏武朝皇帝荒淫无度,如今的大业帝子桑九修还是首辅时,为了反抗前皇暴戾,联合各部发动政/变。 但太子却是前朝公主和子桑九修所生。 那一晚,太子出生,朝代更替,公主难产而死,整个夏武朝变天了。 公主生前,子桑九修与她恩爱有加,且太子出生第一声啼哭时,也是子桑九修获取政权之时,以此觉得太子乃祥瑞化身,一声哭喊,开启了新的朝代。 从而,子桑瑾出生就被封为太子。 也有一个传闻,说子桑九修对前朝公主情深义重,才不顾群臣反对硬要立为太子。 只不过时间久了,什么都会变,再深的感情也及不上眼前红颜曼妙,现在后宫正是淑妃独大。 至于皇后…… 当时新朝刚定,皇帝需要文臣武将巩固帝位,思量过后,选了文臣顾家的女儿为后,武将刘将军妹妹为淑妃。只不过皇后端方,不及淑妃有闺阁雅趣,所以帝后关系相敬如宾,也只是相敬如宾。 从眼前情况看,大家都认为待皇帝百年,这皇位归属还是大问号,毕竟皇帝正值壮年,以如今太子的处境,看来不是很妙。 别说久经官场的老油条,今日一些打算从政的学子们,在亲身经历了一场恩荣宴后,也开始沉思,未来该如何选择。 第二案 英雄冢 第59章 诡计 两人月下慢步,月色如霜华,将人影拖长,时而分开,时而交叠。 从前朝旧事中回过味,陆安然顿悟,难怪正殿中二皇子被众星捧月,反而太子少了些存在感。 正好耳畔响起云起漫不经心的话,“相较二皇子盛名在外,我们这位大宁朝的太子可就太低调了。” 陆安然随口道:“世子亦然。” 云起玉骨扇反转,敲了一下自己左肩,低笑一声:“你也不用时刻编排我吧。” “编排?” “世人都道一南一北双公子,一个年纪轻轻是少辅,一个纸醉金迷放荡子。”月光在云起的桃花眼中流转,虽口中毫不留情贬低自己,唇角始终维持淡淡笑容,竟一点也不在乎的样子。 陆安然少有无语,片刻解释道:“我想说世子也盛名在外。”不是那个意思。 云起合臂而抱,扬扬眉稍:“不过他们也没说错。” 陆安然:“……”你很自豪? 回正殿前,云起扫了眼陆安然的裙摆,“不换一下?” 猫爪很锋利,从一朵莲花绣纹上划拉而过,分为两边,因此看着特别明显。 出去一趟裙子就破了,不说宫中饮宴是否失仪,便是叫人看见了也不好,尤其还是女子。 陆安然低头看了看,拉拢披风,道:“这个时辰,再去外殿换了来不及。” 有资格入衍庆宫的只有稷下宫弟子,其他随侍丫鬟等一概被留在外殿。所以陆安然就算要换衣服,也只能先去外殿找春苗,再找间空厢房,一来一回,至少需要半个多时辰,但恩荣宴眼看着快结束了。 披风火红,里面的衣服素白,形成鲜明的颜色,露在披风外一角碎布,好像颓败的白莲,哀哀戚戚的萎靡了腰肢。 幸好黑夜,那个位置又靠近脚裸,不至于有人专门低头看,倒也能糊弄过去。 陆安然正这么想着,就看到云起突的靠近过来,冷青竹的香气扑鼻而来,她一愣,就见云起修长的手指抓住她披风带子一拽一扯,冷风蹿入喉口,冻的她一个激灵。 不过很快,更厚重的温暖覆盖在身上,她眼睫毛颤抖了一下,抬眸对上一双潋滟如水的目光,轻佻却不轻浮,眼尾往上勾勒一点笑意,仿若晕开的水墨画。 陆安然张张嘴:“我不用……” “不可妄言妄语,不得言行无状,整衣冠,禁喧哗。”云起笑看她,戏谑道:“陆大姑娘,刚进稷下宫就犯宫规?” 陆安然低眸,手指放到狐裘领口,似乎依旧留有对方冷竹香味,入鼻后连呼吸都微有凝滞。 不过…… 云起的狐裘在她身上,直接盖住脚背,将长裙完完全全盖住,而且两者一色,很好的融合一起。 “云世子,多谢你一番心意,只是这样不合规矩。”陆安然倒不是全不接受云起的好意,只不过男女大防,她这样披对方衣服,显然不合适。 云起拿着陆安然那件鲜红的披风,玉骨白指穿梭过,像秋夜红枫上落了人间雪,红白交替,色彩冲击强烈,却意外的相宜。 云起微倾身,稍歪脑袋,几乎凑在陆安然耳边说道:“你在我面前失仪的次数多了,不缺这一次。” 轻呵的气呼在耳畔,直吹入心口,陆安然抬头,望进一双含笑盈盈的黑眸,心倏然少跳一拍。 — 恩荣宴结束,随着宫女引领从衍庆宫出来,与等在外殿的春苗汇合。 春苗等了好半天,终于等到自家小姐,在看到陆安然身上那件狐裘时,眼皮跳了跳,到底按捺不住,低声问道:“小姐,怎么回事啊?刚才观月突然将您的披风拿来,发生什么事了吗?还有,您身上这件?” 陆安然想起之前的事,抚了抚额头,“回去再说。” 两人一个存了一肚子疑问,一个又不知在想什么,等她们随着引路的宫女走了一段后,陡然发现有点不对劲。 照理说大家是一起入宫赴宴,也该从同一个宫门出去才是,怎么一会儿过去,除了她们主仆和前面引路宫女,其他人呢? 正要问,宫女在一个转弯后,人不见了。 衍庆宫人多热闹,到处点了宫灯倒感觉不出,这里黑漆漆一片,宫墙冷寂,树木乱撞,北风呼呼一叫,无端起了几分鬼魅阴森。 春苗一个哆嗦:“小,小姐,这是哪里?人人人呢?” 陆安然环顾四周一圈,她也是头一次入宫,并不比春苗多了解什么,摇头:“不知,我们从来时的路回去看看。” “可……”春苗搓了搓手臂,“刚刚那个宫女怎么不见了。” 陆安然当然回答不了,她刚想转身迈步,眉头拧起来,朝着一个地方猛走几步。 春苗追上去:“小姐,怎么了?” 猛然止步,看着前方张大了嘴,差点尖叫出来。 周围昏暗,唯有一束月光穿透树梢投在青砖上,将一副血淋淋的场面毫无遮掩的展现在两人面前。 一只纯白色的猫歪着脑袋卧在地上,浓郁鲜红的血还在流淌,漫过它的腹部,四肢,随着尾巴也被血慢慢染红,那鲜红色的血液仿若地狱的抓手,一点点覆盖住它,想要把它整个拖下无边深渊。 陆安然看着,不知为何,突然想起那件大红色斗篷拂过云起指间。同样红与白,却不再是秋日红枫染白雪的缱绻温柔,而是摄魂夺魄的死气哀鸣。 春苗惊到极致,反而诡异的安静下来,死死咬住嘴唇,“这里,怎么有只死……没,没死?!” 猫的脑袋轻微的动了动,睁开眼睛,一双碧幽幽的眼珠子,黯淡无神的看着她们。 陆安然看清楚了,语气莫测道:“香香。” “啊?” “太子的猫。” 春苗嘴都咬出血来,闻言惊讶的松开,“那救……” “走。” 陆安然扔下这个字,利落的转身走向来时的路,脚步比来时急促。 春苗怀着满脑门子的疑问匆匆忙忙跟上,刚张嘴,就听陆安然说道:“闭嘴。” 陆安然与平日不同的严肃口吻,令春苗心口无端狂跳起来,她已经预感到了今晚的不同寻常,好像有什么事要发生。 — 就在陆安然和春苗离开后,三道人影逐渐靠近。 走在最前头的是一个女子,手中提着宫灯,及近,才看清她的样子。 女子身穿宫服,面容说不得出挑,但大方周正,端庄雅气,眉头微蹙,隐藏着一丝担忧。 当她看到地上身在血泊中的猫,面色大变:“香香!” 中间的人倏然停住脚步,灯火只照出一身杏黄色,落在背后树影里,好像叫薄云盖住的太阳,有种阴霾若有若无的漂浮,看不清面貌。 反而是他身边的护卫冲出来,怒喝道:“谁干的?哪个宫不知道香香是太子的猫,哪个长了狗胆敢害香香。” “轻一点。”女子手中的宫灯晃了晃,给他使了个眼神后,小心翼翼的往杏黄色那边看过去,“太子,香香死了。” 树下来轻风,杏黄色衣摆随之翻卷,不知翻了几下,衣摆的主人已经转身,竟是没有看一眼那只躺在血泊中的白猫。 女子轻轻叹一声,眉间的担忧化为伤感。 护卫忍不住埋怨一句,“花嫁,你也不看好它,太子好不容易有个喜欢的。” 花嫁蹲下来,垂目半晌,伸手摸了摸失去生息的白猫的头,难受道:“我的错。” “我不是……唉!” 这时,远远的,已经走开的人那边,飘来两个冷淡的字:“埋了。” 花嫁终于忍不住,偏过头无声的流出两行眼泪。 — 另一边,某处宫殿。 “什么?没遇上?废物!”二话不说,甩出去一巴掌。 倒在地上的宫女连忙爬起来,一个劲磕头:“郡主饶命,郡主饶命,奴婢明明按着郡主吩咐引她们过去了,之后奴婢躲在暗处,本来一切顺利,谁知她们两看到后直接跑了。” 宫女有苦难言,正常人看到不是吓的大叫,也该仔细的查看一番,断没有像陆安然那种转身就跑的人吧。 紫服华贵,全身金光灿烂,正是定安郡主,她下巴微扬,眼中带着轻蔑高傲的神色,冷嗤道:“本郡主一场好戏就这么让你搞砸了,你说,本郡主要怎么赏赐你呢?” 宫女听着浑身发抖,连连摇头,“不,不要,奴婢当不起郡主赏赐,奴婢不敢。” 可惜定安郡主看都不看她一眼,冷声道:“听说池暖湖多了几尾月光鱼,本郡主还没看过,你们几个过来,拿她当鱼饵钓两条给本郡主瞧瞧。” “郡主,奴婢是替您做事,您不能这样啊,郡主您若是这样,以后谁还敢替郡主……”对上定安郡主冷厉的眼神,后面的话含在嘴里吐不出来了。 她怎么忘了,定安郡主表面雍容华贵,实际上背地比谁都心狠手辣。 定安郡主冷笑道:“威胁本郡主?” 宫女猛的睁大眼睛,可还不等她说话,定安郡主已经无比残忍的说道:“把她宫里的妹妹一同捆了。” 红唇往上一勾,眼底露出一抹阴狠,“扔河里钓鱼。” 第二案 英雄冢 第60章 上元节 宫女叫人捂着嘴拖下去,定安郡主身边的侍女偷虚她脸色,选了个不大会惹恼她的话题。 “蛮荒地来的丑八怪,郡主不值当为了这种人伤身。郡主不是正愁绣包上用什么花样好,奴婢听说内务府新招了一批南边的绣娘,那里花鸟绣都用色明亮,不如明天让人送几样给郡主过过目,等绣好了,南宫大人也该回王都了。” 说到南宫大人,定安郡主的脸色果真缓和了许多,“本来南宫哥哥开春就该回来,都是皇伯父不好,非要叫他再去东部沿海走一圈。” 侍女不敢在背后论皇帝是非,垂着头不说话。 “行了,今晚就住宫里,明日你叫人挑几个好看的给本郡主。”说着,想了下,道:“绣娘也喊过来。” 侍女自是称好,看定安郡主恢复如常,心中提着的气也跟着慢慢放下。 定安郡主是皇帝唯一亲兄弟所出,在宫中不止有她的宫殿,更是来去自如。皇帝对自己子女严苛,反而对定安郡主宠爱有加,因而她更加胆大放肆,即便皇子公主和嫔妃也只交好,不敢招惹。 这也是她能在皇宫跋扈张扬的原因。 不过,就是拥有这么得天独厚条件的定安郡主,在陆安然身上栽了跟头,让她抢了本该自己的稷下宫考核第一名。 虽然陆安然未能成功进医宗,还是叫定安郡主记恨上了。 思及此,定安郡主阴冷一笑:“你以为逃过一劫,本郡主看你怎么出这个宫门。” — 而此刻不知道被人记恨的陆安然,在皇宫中飞快行走时,脑子里一刻不停的转着。 春苗不明白,陆安然心里却很清楚,第一次见到白猫,猫莫名对她攻击,可以说成巧合。但她再次遇到,猫却受了重伤躺在她面前,如果再说巧合,东宫就该搬她眼前了。 尤其在那个宫女突然失踪的情况下。 她想不通原因,但不妨碍她及时规避后面可能出现的困境,所以她在当时几乎没有犹豫就带春苗离开现场。 从陆安然身上传来的冷肃气场,令春苗也感觉出事情显然不简单,战战兢兢的跟随侧,直到绕回衍庆宫。 殿门紧闭,两只灯笼挂在门口。 黑压压的雄壮建筑物,似黑夜中的庞然巨兽,而灯笼,便是它两只眼睛,树影投落使得灯火带了几分诡异。 宫宴结束了,这里空无一人。 “小姐,怎么办?”下钥时辰快到了。 皇宫重地,一旦宫门关闭还滞留宫中,严重者视为居心不良,可杖毙。 陆安然猛然抬头,望向来时的路,心中豁然了悟,不禁渗出一丝丝寒意。 原来,对方等在这里。 当寒意从心口扩散开去,蔓延到四肢,陆安然骤然间冷静下来。 衍庆宫,猫,太子,幕后人。 从中得出一条结论—— 此人与她有仇,与太子亦是。 陆安然黑眸深沉,果断道:“去东宫。” “啊?”春苗惊的张大嘴,半天合不拢。 东宫确实和衍庆宫相邻,但…… 这跟她们贸然去东宫有什么关系? 陆安然只丢下一句:“刚才那只猫,是东宫太子所养。” 然而,春苗还是不理解,太子会帮她们? 冷月光辉在陆安然眼中沉浮变化,晦暗与幽深相互交替,使得她平静无波的眉宇也染了一层晦涩。 最起码,她想着,幕后之人也绝不和太子是一路人,那就是她的机会。 直到一只穿着白靴的脚进入视线,陆安然止步,眼帘上挑,映入一张夜色中妖冶魅惑的脸庞。 — 马车在深夜的朱雀街上疾驰,一路嘹亮的‘哒哒哒’声,也不知踏碎了多少梦乡。 ‘吁——’马车缓缓停在一家客栈前。 不等马车里的人出来,玉骨扇一撩门帘,伴着漫不经心带笑的声音:“稷下宫晚上有门禁,不过你的人住在这里。” 陆安然从马车上下来,看了眼客栈牌匾,正是丁乙他们下榻那家。 毕竟入学稷下宫的大多是权贵子弟,加上稷下宫本也不是普通学院,所以允许每人带一两名奴仆随身伺候,故而前几天,春苗已经随陆安然住进了稷下宫学舍麓园中。 陆安然冲着云起颔首:“今晚的事,多谢世子。” 云起挑眉,倾身靠过去一些,压低了嗓音:“你就不问问,我用的是什么方法?” 陆安然察觉出云起话中的意味深长,没来由的心口一跳。 两人身后,观月低头掩嘴轻咳一声,朝着春苗使了个眼色,后者眨眨眼,看云起和陆安然靠的那么近,脸一红,巴巴道:“小,小姐,奴婢先进去收拾一下房间。” “世子有些话不想叫人知道,也大可不必故意做出一些容易叫人误会的举动。”陆安然看透云起的故弄玄虚,淡声道。 云起状似无知无觉,耸耸肩:“哦,是吗?” 陆安然对上眼前一双桃花眼:“我本来想去东宫,因为在这之前,那只叫香香的猫在我眼前受了重伤。” “死了?” “无力回天。” 云起点点头:“有人想利用太子教训你。”一语点睛。 陆安然:“世子呢?” 云起勾唇轻笑,妖孽无比,“我跟王公公说今晚风光明媚,约了佳人想去池暖湖看月光鱼,谁知有人失足落湖,佳人受惊吓,不小心误了下钥时辰。” 这些话别人说出来没人信,但若是云起,就变得合情合理了,他本就是这样的浪荡子。 王公公叫王且,皇帝贴身太监,与其说他放行,不如说是皇帝的意思。 陆安然一怔:“皇上不计较?” 云起高深莫测的笑道:“皇帝掌权天下事,但也并非事事都如他意。” 陆安然半垂眸,想透了这中间的意思。 她一个蒙都嫡女,再加上云起盛乐郡世子,皇帝本身就对蒙州境态度暧昧,即便怀疑他们,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出手。 “失足的人……”他们没去过池暖湖,陆安然本想问云起为何知道有人失足,话到嘴边,又转而说道:“幸好没去东宫。” 云起眸光微动,嘴角笑意渐深,“你不如想一下,最近得罪过谁。” 陆安然脑子里头一个跳过的就是那个古怪少女,随后又很快摇头,那少女不过是江湖中人,能在皇宫中做那么多事,还敢公然挑衅太子的,恐怕没几个。 “进去吧,有空了我帮你查一下。”云起抬手,用玉骨扇敲了陆安然的脑袋一下。 陆安然后退一步:“你?” 云起懒懒道:“提刑司司丞,后日新上任,怎么样?够不够资格查?” 提刑司即提点刑狱司,主掌刑狱之事,并总管所辖州、府、军的刑狱公事、核准死刑等。 只不过本朝又设了个转相司,可对提刑司所判定的所有刑狱公事做最后的审核,若发现疑处,可直接驳回,也有权对提刑司的所有官员及下属的州、县官员实施监察。 说白了,如今的提刑司就是一个跑断腿没有决策权的府衙。 陆安然实在没办法把沉肃严谨的提刑司与云起挂钩,顿时有种被雷劈了的木然。 偏偏云起还闲散的挥摇扇子,嗓音滚着笑意道:“乖一点,回去关好门窗早点休息,不要半夜出个什么刑事案子,免得云大人我受累。” 陆安然抬了抬上眼皮,淡淡道:“云大人走好,云大人不送。” 云起对着陆安然的背影轻啧一声,“呵~”。 明明夜游池暖湖那句话的重点是,若传出去她名声有损,却半点不问,是不开窍,还是不在意? — 正月十五,上元节。 朱雀桥从南到北贯通王都,右边东市,左边西市,中间和玄武街交接处,名为神兽桥。 佳节吉庆,元宵夜里,东西市彻夜燃灯,直至天亮。 稷下宫也放了学子下山,却有规定,需亥时前归。 陆安然和春苗站在神兽桥下面的七星河畔,水浪翻起碧波,悠悠荡荡飘满了不同形状的祈福灯。 陆安然把手里的花灯放在水中,伸手拨了两下河水,花灯便晃悠着随波飘向河中央,与其他的汇聚到一起,慢慢远去。 父亲说,她出生那天,是她母亲忌日。这么多年来,陆安然从未过过生辰。 而她的生辰,就在今日。 她母亲没有资格进入陆家祠堂,所以往年这个时候,陆逊一大早会带她去母亲的墓前祭拜一下,在天黑前回来。 但陆家的元宵团圆晚饭后,陆逊会消失一整夜,去了哪里,她不知道,可又似乎知道。 今年在王都,于是陆安然携了春苗在七星河放一盏花灯,并非祈福,而是祭奠。 花灯彻底离开陆安然视线时,她叹息一声:“走吧。” 春苗看不出陆安然遮面下的神情,但从眼神判断一如从前般平静,反而有些不平道:“小姐,今天还是你生辰呢。” 可在陆家,从来没有人在正月十五这天提一句,好像所有人默契的一同遗忘了。 陆安然微微侧过头看她:“我吃过你煮的面了。” 春苗没来由的突然喉口酸涩,眼眶发红的偏过头,哪家小姐每年过生辰,都只不过得身边丫鬟一碗面。 陆安然也停下脚步,用手掌轻拍了一下春苗的额头,“我后悔了,应该让你跟着徐甲他们回去。” 第二案 英雄冢 第61章 人情 徐甲三天前赶到王都,休整一番后,已经同丁乙他们一同返程。 春苗用手背抹了一把鼻子,红着眼笑道:“小姐甩不脱奴婢的。” “嗯。”陆安然见她恢复如常,继续朝前走。 春苗看出自家小姐是不大想听她说这些,故而换了个轻松点的话题,“尹村长家突然就叫冬雷劈塌了,他和尹天明也不知所踪,这是不是就叫报应啊。” 徐甲带回王都的消息,就在当日他发出信后那天夜里,天空一声巨响,大家跑出去一看,尹村长家塌了一半,父子两人不见踪影。 陆安然仰望苍穹,夜空清冷,一轮圆月照出人间悲欢离合,细数繁星,犹如家家灯火。 才正感慨,只感觉视线一黑,什么东西直往她怀里砸。 眼皮一落,手上正正好抓了一朵鲜红灼目的花,陆安然抬头,只见云起坐在栏杆上,手执着玉杯仰头喝尽,懒散散对她一笑。 清风明月,只有他风华绝代。 两人一个在楼上,一个在街上,一人仰头,一人俯首。 “喝一杯?”上面的人说。 陆安然思忖一瞬,刚要回答,一个五六岁的小孩撞过来。 街市人来往去,人和人走路都摩肩接踵,偶有碰撞是正常的事。她单手扶了小孩一把,却见小孩没有马上就走,反而羞羞答答递给陆安然一个小灯。 陆安然愕然:“给我?” 小孩长的不出挑,不过带着这个年岁的孩子特有的童真稚气,总是可爱的,他认真的点点头,羞涩般抿唇一笑,然后跑开了。 陆安然怔在原地,提着小小的灯笼有些哭笑不得。 云起单手支着栏杆,半个身子靠向外面,挑嘴轻笑道:“猫狗不近的性子,居然还有小孩愿意亲近,难得。” 话才落地,眼神扫到什么,用手中空玉杯扔了下去。 陆安然手里的灯笼啪嗒掉落在地上,里面小小烛台翻倒,把整个灯笼烧起来,顿时发出刺鼻的焦味。 “啊!”春苗赶不及反应,轻呼一声。 周围的人见有人灯笼翻了,马上往别处挤,这里一下子空出不大不小的一块地。 陆安然死死盯着地面不动,春苗疑惑的看过去,脸霎时白了。 只见灯笼中心数条虫子被火烧后扭曲的挣扎,有的翻滚后被烧焦了,有的趁机往四方逃窜。 “蜈蚣?毒蝎?”云起不知何时来到她们身边,挑眉道:“你见过那小孩?” 陆安然摇头:“可能是恶作剧的孩子。” 这边才叫人收拾狼藉,云起还未多说一句,听得隔壁酒楼传来一阵越过人潮的喧哗声。 因为离得近,陆安然倒是一眼看到了争吵中心的人物。 左边的青年男子锦衣华服,长相偏上,不过眼睛狭长的一眯,脸色浮现出一丝戾气,此刻折扇轻挥,嘴角带着嘲弄的笑容。 考核那日陆安然见过这人,有些印象。 右边的却很面生,外貌过于清秀带着一点女气,街市的灯火将他脸照的很白,咬着下唇眼眶微红,即便是生怒气,也过于柔弱了些。 他旁边还有一个男子,浓眉大眼,颇为俊朗,笔直的站在那里,好像一根立地竹竿,神色间同样释放着强烈的愤怒。 叫人一眼就认出他们是话题中心还有一个原因,他们三人都穿着稷下宫的学子服。 很快的,闻风而来的围观人群将三人围了一层又一层,完全把他们的身影淹没在其中。 陆安然收回视线,并没有过多关注的乐趣。 倒是云起乐呵了一句:“哟,是他们啊。” 陆安然:“世子认识?” “左边阴家二子阴昴,另一个兰州郡乌家的,他旁边那个我倒是没见过。”云起手腕一转,玉骨扇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轻挥摇扇间,不经意流泻/出一股子风流恣意。 陆安然虽私下不喜云起放荡不羁的习性,但同样的动作经由对比,才发现什么是真风流,真风华。 云起看出她眉色中异样,“怎么?” 围拢的人多了,像潮水般涌过来,影响了他们这里,云起和陆安然朝着这会儿反而空了不少的七星湖畔走去。 边走,陆安然道:“立冬时,阴家派人来过陆家。” 拜冬日,每年蒙州各郡礼节往来成了习惯,除了阴家自还有其他人家,但陆安然独独提了阴家,这中间深意云起很快体悟。 “阴家有意和陆家联姻?” 陆安然微抿唇:“祖母有意。” 云起了然,一笑:“看来事未成。” 陆安然见他笑的古怪,眉头拧了拧。 云起也没有卖关子,倾身靠过去说了一句话。 两人在前面走,春苗隔开了一段距离跟着,忽然间云起往侧边陆安然方向挨近,她连忙移开视线,把脚步放的更慢。 陆安然却没有春苗那般想什么风花雪月,这会儿一股凉气从她后背脊爬起来,逐渐冷了心,全身发寒。 “阴家长子好男风。” 云起刚才呵着热气扑在陆安然耳边的话,直叫她从头到脚凉透了。 云起像是没发现陆安然的异常,玉骨扇抵在鼻子下面,继续说道:“这种事虽不会到处宣扬,不过该知道的,有能力知道的,全都心照不宣。对阴家来说,阴奎玩就罢了,不妨碍他日后找个门当户对的结亲。” 陆安然闭了闭眼睛,难怪父亲严词拒绝,他不说也许是觉得没必要,可祖母呢? 她那个打算一力促成,以保陆家继续繁荣昌盛的好祖母,她会不知道内情吗? 花好月圆,星辰与花灯辉映,一副人间盛景在她眼前展开,分明是热闹繁华,但她心里无比凄冷,苦寒。 就算对陆家的人从未有过期待,也没想过会是这样不堪! 良久,等澎湃的心潮渐渐平息,她吸了一口凉气,恢复以往的平静,如事不关己的说道:“阴奎有此癖好,就算想结亲,要么娶一个其他家族不受宠的庶女,或者有钱没势的商女,相比较,我反而是最合适的人选。” 假若婚后她发现了真相大闹,传出去人家也会说她一个无颜丑女能嫁入阴家就不错了,否则谁会娶她? 云起侧过头,黑眸含笑亦透出几分真诚,“你能入稷下宫,已经比这天下绝大多数女子出色。” 陆安然半垂眸:“我想进稷下宫的初衷,是想寻找属于我的医道。” “那你为何不进医宗?” 不说考核不通过,云起清楚陆安然愿意的话,她可以把那份考核完成的异常漂亮。 陆安然抬眸看向他:“我现在找到了,不医活人。” 云起挑眉,陆安然接着道:“给活人治病麻烦。” 红姑那件事,以及尹家村的经历,她发现云起说的没错,与其给活人治病,还不如面对不会说话的死人,能带给她莫名的兴奋。 抽丝剥茧,倾听死者最后的话语,把真相带给世间,似乎比单纯的治病更加有意义。 看着神色淡漠,说起自己亲事也毫无羞怯,哪怕了解陆家主母坑害自己的真相后,依旧满身平静的女子,云起有些好奇,到底怎样,她才会失态。 遂含着意味不明的笑道:“仵作在本朝可是贱职啊。” 当初在尹家村时说的话,被云起反扔回来,陆安然只是点点头,“嗯。” 云起:“所以?” 陆安然道:“稷下宫为何会开立这样的宗派?” “这我就不清楚了。”云起说完,又道:“不过从前没有,前朝定康帝那会儿才设立。” 想起医辨宗神神叨叨的雷翁,还有云游在外不知所踪的师兄,陆安然后知后觉有一种是不是误入歧途的悔悟。 云起轻笑:“说来你那位师父,应该不错。” 不错在哪里,陆安然还没有来得及问,前面又有人潮涌动,各种纷乱杂音中伴随着一声声女子尤为尖利的呵斥。 被挡了路,他们只能站在原地,不过这回离的有些远,听不大清楚什么纷争。 往后看,神兽桥乌压压一片人,七星河畔聚集起新一批放花灯的人;前面吵闹不停,喜好寻热闹的王都百姓乌拉拉又涌一大批。 前后夹击,左右为难。 陆安然感觉手臂被戳了一下,偏过眸,云起对他眨了一边眼睛,“跟本世子喝花酒去。” 陆安然:“……” — 花楼,桃花醉,名为花酒。 陆安然看着云起慵懒的倚靠栏杆,单手横放在上,另一只手给两人面前的杯子倒满,花香侵入酒味,绵延出魂牵梦萦的酥醉。 “请你喝花酿酒,想哪儿去了?”云起看她一副正襟危坐,偏要惹几句,低笑道:“小小年纪,心思不纯。” 陆安然无奈道:“世子说话可以不用那么……” “嗯?”云起语调微扬,带着性感的颤音。 陆安然垂眸,右手执杯,左手虚虚一托,举到嘴唇持平处,道:“昨日世子解燃眉之急,借这杯酒水,稍作表示。” 云起轻呵:“用我的酒感谢我,陆大小姐可真是诚心。” 几次三番,陆安然虽早就习惯了云起这种吊儿郎当的口吻,这次倒也觉得云起说的有道理,说道:“我之前替世子的手下看过病,那就算抵消了。” 云起摇头:“你替我手下治病又不是我,凭什么算在我身上?” 陆安然总算明白一句话,何为秀才遇到兵,无搅蛮缠,当属云起第一。 云起抬起一根手指:“这样,你欠我一回我记着,需要的时候随时报答给我。” 陆安然张了张嘴,却被敲门声拦下话头,一看进来的是观月,满脸有事禀告的样子。 第二案 英雄冢 第62章 武状元祁尚 观月要上禀的话,陆安然也不是不能听。 先说了之前稷下宫三学子闹矛盾的原因,“兰州郡乌卡和安夏郡阴昴此前在稷下宫因为麓园的学舍分配问题发生过争执,这回在城中遇到了,阴昴故意找事,才发生争执。” 陆安然颇为意外,那个叫乌卡的,长的不像是能和人吵架的,性子太软,撑不住怒气。 云起问:“另一个?” 观月俨然调查的很全面,马上道:“他叫徐绍开,北燕人,家中做点皮毛生意,是这一批考入稷下宫七个寒门学子之一。” 云起转着玉杯,稍抬了抬眼眸,“通武?” 观月点头:“嗯,功夫不错。” 云起来了点兴趣:“在你手上能过几招。” 观月略一思忖:“没有亲眼见过,但听说他考核时破了九只石兽。” 云起眼眸亮了些,勾唇一笑:“是不错。” 陆安然不懂武功,但听过稷下宫通武考核,考生会遇到一个迷阵,里面一共十只石兽,形象各异,不仅会移动位置,还会发出不同的机关。 “多少算考核通过。” 观月比出几根手指:“五只。” 陆安然哦了一声,这位徐绍开确实算得上优秀。 云起:“他又怎么掺和进去了?” 观月回道:“阴昴与乌卡都属文政,学舍自是安排在一个院子中,原本乌卡先一步选了个房间,阴昴非要和他换,说他不睡那个房间的话,容易犯头疼。两边吵起来,隔了一堵围墙的徐绍开听到直接翻墙过来,帮乌卡出了回头,就此和阴昴结下仇怨。” 云起轻哂:“阴家这些年在蒙州境嚣张惯了,王都都装不下一个阴昴。” 陆安然关注点不同,她有些佩服这么点功夫观月收集消息齐全,看来不是平时就关注,就是有非同一般的情报网。 观月注意到陆安然时不时扫过来的眼神,主动道:“陆小姐想问什么尽管问。” 陆安然诚恳的发问:“你连人家翻墙头这事都知道?” 难得打算献回殷勤的观月:“……” 云起噗嗤笑出声,笑完问道:“说说另一桩。” 观月止住抽搐的嘴角,尽量让自己稳成泰山,“忠武将军顾府女眷赏花灯,顾夫人一位女婢在街上撞了个挑担的跛脚小商贩,高声呵骂了对方一阵,最后赔了钱走了。” 自从入了王都,陆安然不知第几回听到忠武将军府的事,这家人所有的荣辱都维系在长眠地下的人身上,但也正因为如此,反比一般的恩荣更牢固。 人死后功劳犹在,谁忍寒英雄骨。 在陆安然七想八想时,观月出声往楼下指:“就是她。” 陆安然从栏杆外看过去,脱口道:“是她。” 云起看她:“认识?” 陆安然摇了摇头:“进城那日见过。” 云起无声笑了笑,能让一个人对另一个陌生人印象深刻,恐怕并非见过一面这么简单。再联想女婢今日行事作风,大概明了了,不过见陆安然无意多说,也就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今日元宵佳节,你遇上我算你福气,本世子请你吃花楼特产冰皮奶糕。” 陆安然不想要这份福气,只是想到她昨夜才欠云起一份人情,似乎没有说不的立场,斟酌一番,道:“我请世子。” 云起桃花眼半眯,浮现一丝丝醉意,“让女人花钱,呵~”看不起谁呢? 冰皮奶糕送上来,用一个超大的四四方方的白瓷盘子装着,旁边另有空白,放着装饰看的小小假山和木风车,而食物上面却特意遮了个银盖子。 放到桌上时,假山下横放的小木桶冒出缥缈的雾气,把整个盘子蒸的仙雾腾腾,煞是好看。 口感未可知,场面绝对有了。 云起抬了抬下巴,示意陆安然打开盖子,“蒙都吃不到这种精细东西。” 陆安然见识过王都各种甜点美食后,也颇有几分期待。抬手把盖子一掀,定睛看去,身体整个怔住,眸子颤了颤,脸上血色瞬间褪去。 云起倏然起身,眼中醉意顷刻间退的干干净净,声音骤冷:“观月。” 观月跑过来一看,桌上白瓷盘里哪是什么冰皮奶糕,这一团红呼呼,黏/腻腻的不明物是啥玩意儿? 陆安然蜷了蜷手指,缓缓放下盖子时,心绪慢慢平复过来,抬头看向云起,声色冷峭:“死胎。” 门外,春苗听到不同寻常的动静探半个身子进来,“小姐,发生什么事了?” 陆安然头也不回道:“出去。” 春苗抿抿唇,看房间里气氛怪异不敢多问,只得再缩出去。 云起眯眼,眼尾勾起妖冶的冷笑:“本世子平日太低调了吗?” 观月用筷子翻戳过后,肯定道:“假的,用面粉混着红糖水做出来的。” 陆安然全身的劲登时一松,手指仍旧紧紧握在一起。不管死相多惨烈的尸体她都不怕,却在乍看这一摊东西时候脸色发白,也是因为她母亲就是难产致死。 正是这样,才没有第一时间分辨出这堆很像妇人难产后剥离出来的‘胎儿’,不过是面粉揉搓出来以假乱真。 云起使了个眼神,观月轻微点了点头,悄悄退出去追查。 “先是毒虫,再有这个。”云起右手一甩,玉骨扇展开,露出上面花团锦簇的盛世人间相,哼笑道:“是你得罪了人,还是有人看本世子不顺眼。” 这个疑问随着观月回来很快得到解答,“是个小姑娘,功夫不怎样,轻功倒是一流,伤着逃走了。” 陆安然脑中闪过那个笑容恶劣的少女,轻叹:“我的。”顿了下,又道:“连累世子了。” 云起支额靠着栏杆,眼睛从上往下扫,笑容矜贵又慵懒,“才来王都几日,得罪的人不少。” — 要不是偶遇云起,陆安然早就放完花灯回麓园,这个时辰都可以手握《千金药典》,细细捻摩。 “你这什么嫌弃眼神,多少女人倒贴千金求本世子共度春宵,本世子愿意花时间在你这里,你还不知感恩。”云起不满的敲了敲桌面。 陆安然沉默一瞬,诚恳道:“世子请便。”还真的站起来,“亥时快到了,告辞。” 云起坐着不动,尾掉拉长着说出两个字:“人~情~” 陆安然闭了闭眼,吸口气:“世子直说吧。” “不急。”云起曲起一条腿,手中玉骨扇挡住半张脸,露出一对桃花眼,带着抹狡黠,“啧啧,这可怎么好,昨天的人情还没还,今日又欠下一份,不如……” 陆安然看他,云起对着她眨眨眼:“以身……抵债。” 在气氛莫名有些暧昧时,观月一脚闯了进来,左看右看,感觉哪里怪怪的,又说不出来。 云起拨了下玉杯,收敛调笑,又是放荡轻佻却矜贵疏淡的贵公子,口气也是寻常那股子懒散调调:“发生什么了?” 观月全身一凛,不敢再乱瞟,语气更是极其严肃:“鹤鸣巷死人了。” — 从花楼出去,突然传来铁蹄声,陆安然抬眸,就见一队身穿银甲的人呼啦啦自朱雀大街北边而来,往东扬长而去。 灯市煌煌,一身亮甲犹如出鞘宝剑,威吓凛凛,气势逼人,叫人行注目礼而肃然起敬。 来去如一阵风,等这队人马离开之后,人群才重新松动起来,聚在一起猜测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狼山大营的装束。”云起的声音在陆安然耳边响起,“今晚上元节,城中护卫不够,皇上调了一队人马过来维护王都安定。” 几人往鹤鸣巷的方向走,旁边来往百姓依旧流连各色花灯及不同摊贩乐趣中,想来对已发生的命案不知情。 陆安然感觉手腕一凉,眼眸往旁边一偏,就看云起抓着玉骨扇,扇柄落处正是她的手腕骨,半边身体微微倾斜,像是私语般亲近,不禁眉头微蹙。 这人说话…… 非要靠的那么近? 云起:“知道刚才领头那个人是谁吗?” 陆安然只记得那人身材高大,较其他人带给她的气势更为雄厚,未来得及注意面貌,倒是一双眼睛叫人印象深刻,像是黑夜中翱翔而至的夜鹰,穿透夜色般凌厉慑人。 云起吊儿郎当的腔调道:“他叫祁尚,现任狼山大营五品都尉一职,也是三年前的武举状元,手掌狼山大营五千人。”一笑,含意未明,“对很多人来说已经拍马难及,只是出身低了些,他父亲不过从四品翰林院侍讲。” 这话的内涵陆安然听懂了,或许对于祁尚这样的天资英才,他的家世背景会成为他往上爬的最大阻碍。 就像一棵树,立足不难,生根却不易,想要再往外伸展枝蔓,除了本身能力外,还要外在的营养供给,以及更广阔的天地。 独木难支,合抱成林。 不过,她问了另一个问题,“本朝何时设立的武状元?” “三年前。”云起道:“祁尚一举夺魁,成为宁朝第一武状元。” 观月探头插了一句:“稷下宫未开,朝廷连办三年武状元,祁尚是里面最出色一个。” 第二案 英雄冢 第63章 司丞上任 陆安然不明所以,难道他后来还和其他两个武状元对比过不成? 云起解惑道:“他找后门去过雁山一趟,通武考核那十只玩偶,都叫他打通了。” 陆安然还未惊讶,云起慢悠悠接着说:“……只用了半个时辰。” 第一次听说走后门还有这种用法,再说玩偶这个词…… 陆安然点点头:“确实天纵英才。” “对了,他那位未婚妻,你应该听过。” “嗯?” 陆安然思索片刻,云起这么说,说明对方必然在王都很有些名气,或者是身份,或者是本身的才华。 她统共就认识或听说那么几个,而中间街头巷尾风头最盛的当属…… “苏湘湘?” 云起挑眉:“答对了。” “英雄才女,当属良配。” “呵,武夫鲁莽,哪有本世子这样的善解人意。” 陆安然正色道:“他是军人,不是屠夫。” 云起笑容凝固一瞬,还想说什么,鹤鸣巷到了。 没有想象中人围人的场面,闻讯而来的百姓反而离了好几丈远,怀揣一颗好奇的心,伸长脖子踮起脚,边张望边低声嘀咕交谈。 也是。 一个个银甲兵立在那里,像寒冰利刃,剑出长空,萧瑟肃杀。 他们手中的刀不像官府衙差一年到头见不了几次血,说是拿着吓唬人更合适。这一个个可都是上过战场,真真正正刀口染血的。 离近了,仿佛都能闻见血腥煞气。 陆安然随着云起停在人群最外围,巷子黝黑什么都看不见,只有随着北风一阵阵刮过来一次比一次浓郁的血腥味,充斥在她鼻中。 她看到银甲罩身,身材魁梧的五品都尉挺拔立在巷子口,正与一个身穿普通粗布衣的百姓说话。他比对方高出一个半头,足够给人无形威压,也不知是否因此,让那位小老百姓战战兢兢,浑身发着抖。 身后,观月压低了声音,说道:“祁都尉在问话,就是他第一个发现的尸体,幸好今晚都去东西市看灯,这里并没有多少人经过。” 陆安然余光扫了周遭一圈,不然就不只是这么点人了。 云起以扇半遮面,挡住不少好奇张望的视线,“祁尚来的倒是快。” 观月:“嗯,恰好一列狼山军在这边巡视,马上就肃清了现场,然后发信号给祁都尉。” 云起这回倒是出自真心道:“罗青山治军有一手。” 陆安然睫毛扑扇一下,她千金换得的那本王都各世家密录上有写,罗青山是宁国公次子,现如今狼山大营主将。 “京兆府府尹来了。” 观月说完,一辆轿子摇摇晃晃从昏沉暗色里出现在大家眼前,一停下,马上有个人跌跌撞撞的冲出来,差点直接扑地面上。 幸好,祁尚伸手扶了一把。 京兆府府尹袁方,年逾四旬,圆脸浓眉,平时见谁都常带笑容,分外喜庆一个人,这会儿眉眼耷拉着,快哭了。 可以看出人来的匆忙,帽子歪斜,衣衫都扣错了,挂在身上长短不一,本来搞笑,但是由命案陪衬,这份搞笑了又平添了一点诡异。 “谢,谢谢祁都尉。”袁方一只手扶着正了正帽子,眼神幽幽看向巷子口,“上元节怎么就出了命案,祁都尉你看这个事……”怎么办,他快愁哭了。 此前皇上一再强调上元节这日王城内外不得出任何岔子,还特意调集了狼山军,他也把京兆府能派出去的人手都派了。 可到底,还是出了岔子! 袁方拍一下大腿,自觉前途渺茫时,突然抓住一根水中浮木,“提刑司呢?人来了没有?!” 祁尚摇头:“袁大人要不要先看一眼。” “我看,我看什么看!”袁方急的团团转,在原地走起圈圈,“刘东昆这个老东西,肯定又醉死在不知道什么地方,他……”嘴里咕噜咕噜半晌,突然啊的叫一声。 祁尚平日与京兆府接触不多,头一回知道袁方一惊一乍的毛病,很怀疑他平日是如何坐镇京兆府。 袁方这时没空注意祁尚眼神古怪,拍脑门道:“我怎么给忘了!提刑司换人了!” “换人?” “刘东昆刚卸任,后一个还没上任。” 祁尚皱眉:“袁大人的意思,提刑司现在无人做主。” 袁方叹气:“赶上新年封印,皇上在初八下了道口谕,还没正式颁旨,本来明日就是开印日,谁能想到这档子口能发生命案。” 往年上元节、中秋节等这天东西开夜市也会发生点小争执,或者斗殴场面,所以今年多派了人马维护治安,但从未有过命案这种事啊。 “我听说,三个多月前城中有过两三起案子,至今未破。”祁尚道。 “这……”袁方面皮抽了下,“时隔多日,我也真是想不到,而且这回护城巡卫营加上祁都尉你带来的狼山军,也算是把皇城内外守的密不透风,也不知凶手会如此胆大包天啊。” 祁尚面色不动道:“我失职处,自会亲自向皇上请罪。” 袁方本来暗暗的提醒祁尚,出这事你我可都有责任,就谁也别怪谁啦,却叫祁尚明晃晃说出来,他脸色有点挂不住。 抹了一把额头汗,突然看到人群一角,眼睛一亮。 视线堪堪接触,云起用玉骨扇勾着陆安然的手臂往人后躲,“走了。” 陆安然迟疑:“不去看看吗?” 云起嗤笑:“他们正愁找不到担责的,怎么我还上赶着去?你当王都还是北燕城外的小山村?” “这种案子回头还是会由京兆府移交到提刑司。”你不就是新上任的云大人? 云起轻摇玉骨扇,广袖翩跹,几分清骨风流,云家妖孽,端端站着就已经自成风景,更何况一挑眉,一勾唇,全都是勾魂摄魄的魅惑。 “我还没上任,少一天都不行。” 袁方眼睁睁看着云起三两下消失在众人间,咬咬牙对祁尚道:“祁都尉,我们去看看尸体!” 至于后面他们是怎么找仵作验尸,怎么处理现场,已经和离开的云起一干人无关。 — 一路上,陆安然多看了云起两眼,后者轻哂:“虽然本世子秀色可餐,但你真的不用偷偷看,我敞开了给你看个够。” 陆安然平淡道:“明日开印。” 云起:“看到个死人就这么兴奋?” 陆安然:“……” 观月和春苗离两人远一些,可架不住观月耳朵灵敏,话也多,“陆小姐,您有所不知,只要我们世子还没上任,这案子就不算在世子的任期内。” 陆安然这回明白过来,不可思议道:“你还看重年底业绩考核?” 云起笑:“这倒不是,不过所谓陈年旧案这一卦的,能破了算你烧高香,破不了也不显得我无能,而我,就是个普普通通,平平无奇的小司丞。” 陆安然不认同:“如果再出命案呢?” 云起扶额,听她还在说:“还是同一个凶手呢?” 云起嘴角动了动,半晌吐出一句:“绝不可能。” — 也不知道是不是陆安然这句话给云起带去了心魔,直到第二天一大早接了皇帝圣旨到提刑司正式接官印后,眼皮还一直跳个不停。 云起按了按眼角,“观月,我发现陆安然这个女人可能有毒。” 观月满脸我懂,“她是一味毒药,恰巧腐蚀了你的心。” “算了,你圆润的爬出去,换墨言来。” “卑职再也不看话本子了!” 提刑司换了司丞,原来的人都还在,抱了一大堆册子出来,往桌上一放,扬起一片尘土。 云起随便拿一本翻了翻,上面密密麻麻记载了不少内容,有些比较清楚的像名字、籍贯、事发过程都有存录,也有些名字都没有,中间更是模糊不清一笔带过。 副使领司事上了年纪,做到这一步恐怕是他官途终点,中规中矩,挑不出错,也没甚作为,虽然官不大,可把官场这一套摸了个透彻,俨然是个老油条。 “大人看的这些,都是丢了路引或者流浪汉之类,没有身份,只能将死者情况记录在案,以供日后查阅。” 副使领司事又拿了另一本递过去,“像这一本上面记录的是近一年来发生的大小案件,没有破获的,或者找不到死者身份,都记录在案。” 云起接了,翻到后面还有几页空白,本子没写完,他停在白纸黑墨最后一页,“男,四旬,身材微胖,身高六尺八,死时穿湖蓝窄袖软烟罗袍,脚蹬厚底云锦黑靴,未见路引,不知其身份。” 下面详细描述了死者的死因,事发地点,以及后续处置。 副使领司事见他看的久了,张望过去道:“这位是淹死的,仵作验过死前曾醉酒,应是不小心失足坠河。” 云起不大感兴趣的合上扔到一边,“本世子看完了,你找人归拢一下搬回去,其他事情自己看着办。” 副使领司事愣在原地,这就完了? “云世子,您要不然再了解一下,年前有几桩凶案还没……” “蒋大人!”云起靠坐椅子上,玉骨扇顶在额侧,桃花眼勾着笑,眼神透出不耐烦,“自己看着办的意思,懂?” 副使领司事听过不少云起的风流韵事,真的接触过后,发现比传闻中还不如,心中不由看轻几分,面上却不敢泄露。 正要叫人搬动东西,府中衙役满脸慌张闯进来,不管不顾的大喊道:“不好了,顾府来人了!” 云起眸色转为幽深,指腹摩挲扇柄雕花,“来客了?请人喝杯茶吧。” 蒋副使嘴角不受控的抽搐,好不容易走了个脓包刘东昆,怎么又摊上个草包,“世子,昨晚死在鹤鸣巷的女子,是顾府女婢。” 第二案 英雄冢 第64章 凶案 开印日前,钦天监选择吉时,先行知照,颁示天下,待正月十六朝服行礼,之后照常办事。 年味尚未全退,一场春雨先落,洋洋洒洒飘在王都城内外。 隐有桃枝轻颤,将迎满城杏雨。 花楼依旧热闹非凡,半开的窗户里不时传出娇笑笙歌。 有小娇娘被嬉闹挤到窗口,无意中往外瞟一眼,干脆就趴在了凭栏上。 烟雨朦胧中,一柄撑开的油纸伞缓慢靠近,雨滴在水墨画上,氤氲开缠绵悱恻的缱绻,沿着伞骨尾端溢出,‘滴答滴答’像敲打在谁的心口上。 执伞的手很白,握在竹节上,虽纤细,骨节有力,如手中竹般柔韧。一身鲜红色披风在风雨中招摇,但掀起的衣角露出一片素色,既浓烈又内敛,澎湃下掩藏着无人可知的沉静。 小娇娘又朝外探了探身体,突然有些好奇伞下是什么人。 撑伞的人停顿片刻,似感知到什么,仰起头来。 小娇娘一喜,之后喜色很快褪去,在撑伞人厚重的蒙面锦布上略略移动视线,最终对上一双深黑的平静眼眸。 不易见悲喜,沉如深海的眸子。 “莹雪,是酒不香还是本世子不好看?”慵懒骄矜的调子在小娇娘身后响起,惊醒了她。 软塌上,男子轻袍微散,金绣在价值千金的织金锦飞游穿梭,铺了满地,形似不羁,难掩贵重。 他眼皮一撩,桃花眼带出满室春色,唇畔勾起,低笑声混着酒气,性感华丽,“罚你给苏公子喂酒,嘴对嘴这种。” 屋内一阵哄笑。 莹雪再不顾外头撑伞的人,抿唇轻笑一声,道:“奴家看到一位姑娘好气度,想着瞧瞧来着,结果姑娘蒙了面容。”语气不乏可惜。 其他人拥着她斟酒喂酒,闹在一起,唯有软塌上的人缓缓起身。 “云兄,你做什么去?”苏执左右各两三小娇娘,拖着不让他动,他只得扯着嗓子喊:“带上我啊——” 门一关,声音戛然而止。 — 另一扇门前,云起收拾了下衣服,眼中醉意不见,笑容依旧挂在嘴角,却又与方才有所不同。 观月替他推开门,他对着里面道:“我现在后悔,那天晚上应该让你看一下尸体和现场。” 房中人转身,也不意外,“这就是世子约我前来要说的事?” 同在花楼,相隔几间厢房,比起那边酒色生香,这里一人一壶茶,清淡雅致极了,叫人怀疑不是同个地方。 云起给自己倒了杯茶,边道:“一般人不能进稷下宫,只好委屈陆大小姐来此喝茶。” 陆安然坐到他对面,“有幸见识一番世子的‘不问风月,但求朝夕’。” 观月站在云起背后,闻言多看了陆安然几眼,没看出什么,好像就只是陈述一个事实。 云起食指划过杯沿,轻笑:“你看到了?” 陆安然其实没看清,不过从半开的窗户见到不少人影晃动,伴随各种莺声燕语,再一想到云起刚才过来满身酒气未消,怎么都能想到一起了。 两人没有就这个话题赘语,云起道:“死的是顾府女婢你应该听说了,还有一点很重要。” 提及顾府,陆安然脑子一个激灵,“不会是她?” 云起:“不巧,就是她。” 陆安然不过随口猜测,没想到真是那位丫鬟,想到上元节那日前脚她还高声喝骂,后脚就悄无声息死在暗巷中,人生无常。 云起反手叩几下桌子:“更不巧的是,这个案子和三个多月前发生的三桩案子是同一个凶手!陆安然,你说你这张乌鸦嘴。” 上任头一天就遇连环案的云大人胸郁气闷。 陆安然不为所动道:“照理说,世子现在应该在提刑司。” 云起轻呵:“我找了个人坐镇提刑司。” 陆安然:“世子现在又是?” 云起:“我闲。” 陆安然手心贴着茶杯,默了默,提出一个思考了很久的疑问:“世子来王都后,我听闻了不少世子的名人艳事,现在我不觉得世子是这样的人,为何非要做出荒唐人间行为?” 云起却说起了别的,“稷下宫重开,除了少数如我外祖家,安夏郡阴家、蒙都陆家、兰州郡,还有明殊郡等等,无一例外都送了嫡子嫡女前来,是不是差不多来齐了。” 陆安然一凛,还没有理出头绪,云起慢悠悠道:“蒙州所属宁朝,却又独立于宁朝,你若是皇帝,会有什么想法?” 陆安然简单明了的下判断,“收服,融合,稳固。” 云起一笑:“明白了?我们都是质子。” 陆安然一口气极为缓慢的呼出去,父亲曾极力不愿她来王都,甚至把名单改为陆简妤,是她强求,才引得柳相注目。 “我听说柳相亲笔信函送至陆郡守案头,你猜他有几分惜才?” 陆安然口气转为疏冷:“世子知道的不少。” 云起玩味道:“自然,秘密多一点,活的久一些。” 陆安然想起了云王府那些是非传闻,探究的目光扫过云起含笑盈盈的脸庞,这个人又有几分真几分假。 “那世子为何对我说这些。” 云起做出讶然的样子,“我们这种关系,你还用问?” 陆安然嘴角下抿,“虽然如今我们立场相同,也确实并无他想,但圣心难测,未免皇上有所怀疑。” 云起故意语焉不详,见陆安然不上当,有些无趣的甩开玉骨扇,“就是要多接触他才不会怀疑。” 陆安然蹙眉,听到云起解释道:“恩荣宴当晚我既扯了个同你夜游的幌子,若我们私下毫无交流,他会怎么想?” 稍一思忖陆安然就想到,皇上必定疑心那天晚上还发生了什么,甚至他们两个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本世子艳名在外,不妨摊在阳光下,最后也不过是一桩风流韵事。” 花楼的店小二送来两盘甜点,一盘是桂花糖蒸栗糕,另一盘炸的金灿灿的奶油松子卷酥,陆安然嗜甜,她挑了一个奶油松子卷酥。 花楼除了花酿酒,最为王都人称道的便是点心。手中这个奶油松子卷酥外观卷形蓬松,层次分明,闻着气味芬芳,送入口中香甜酥脆,吃之使人愉悦。 云起看她吃的时候一只手撩开蒙面锦布一角,另一只手以衣袖挡住,虽雅观,但很不方便,不由说道:“王都贵女盛蒙面纱,欲遮还羞,多有一层朦胧美,而你实诚,一块‘阿特拉斯’盖的严严实实。” ‘阿特拉斯’意为扎染,蒙州七郡的人都爱用此种布料,因为它质地柔软,轻盈飘逸,却又绵绸,最好防风沙侵袭。 陆安然吃完嘴里点心,才回道:“世子明知道,何必明知故问。” 蒙都初见面,云起反杀黑衣人后,曾以匕首威胁陆安然,如今两人却面对面喝茶吃点心,谈笑风生,也是另一种人生无常。 云起戏谑道:“你倒心态平和,是不是你们仵作眼中不管外貌表象,一律视作冢中枯骨。” 陆安然呷了口茶,缓而抬头:“骨相也不尽相同,美人在骨,世子已胜过大多数人。” 观月默默看着两人你来我往,小心思动个不停,听到这里,眼皮一抽—— 陆大小姐在调戏世子?! 云起被反调戏一次,意外的挑了挑眉,不过当他看到陆安然平淡从容的眼眸,下意识确定她这么说,就是真的这么觉得。相对而言,陆安然是他为数不多所见,从心而发,说话做事都无比真诚的人。 云起早就被墨染黑的心生出一点羞愧,不过也就一瞬间的功夫,马上恢复本色道:“你知道我接手的是什么烂摊子?十年来王都凶案、连环杀人案,加起来总共二十三桩。其中七桩破获,剩余十五定为悬案已不可考,最后三个案子的死者都死于同一个凶手,所以并归一案。” 又加一句:“现在这案子的死者又多一个。” 陆安然很少见云起情绪激动,疑问道:“难道顾府施压了?” 观月忍不住道:“陆小姐不知,世子上任头一天,顾府就来大闹提刑司,让世子一句话赶回去了。” 陆安然见识过顾府行事,在她下榻的客栈曾不分青红皂白,逮一个人就搜身查问,稍有怀疑立马把人拉走,很是猖狂。 若单单为了一个女婢,顾府自然不会这样做,可伤了荣安县主的歹徒至今没抓到,顾府再出事,肯定要发泄一把怒气。 这样说的话,去闹提刑司也可以想到,只不过没想到云起这么强势。 “世子说什么了?” 观月憋笑,表情略微扭曲道:“顾府来势汹汹,非要提刑司马上把凶手找出来,世子就跟他们说:尸体拉回去,自己查去吧。” 陆安然觉得这是云起能干得出的事。 云起望天叹道:“你不知道,京兆府的袁方真不是个东西,天还没亮就把尸体抬提刑司来。” 陆安然从云起的角度思考了一下,道:“世子上任前发生的案子,已经归为旧案。” 云起眼皮一撩:“我是怕这个?我怕的是你乌鸦嘴!” 陆安然:“……”和她有什么关系。 观月揉揉鼻子,点破道:“时隔三个多月凶手再犯案,说不定还会出现死者。” 第二案 英雄冢 第65章 问案 陆安然顿悟,若再出现一个死者,因为同一个凶手的缘故,这案子就划归云起任内,而且凶案性质恶劣,势必引得王都城内外人心惶惶。 到时候皇帝必然要提刑司限期抓获凶手,以安民心,提刑司不应也得应。 她斟酌道:“之前死的都是什么人?” 云起没有开口的意思,观月代为回答道:“徐都尉妾室所出幺子,薛府四爷小妾,还有一个蒋府负责采买的小厮。” 陆安然想到春苗除夕日说过几句,好奇道:“顾府荣安县主呢?听说这里面,只有顾小姐捡回一命。” 大家都说是顾将军在天有灵,保佑呢。 云起摆手:“不一样。” 陆安然想了下,“所以不是荣安县主命大,根本不是同一个犯案凶手。” “嗯。”云起用扇柄摩挲下巴,“荣安县主那茬不提,这案子见了鬼了。” 死的几人身份不同,但现场一模一样—— 死者跪地叩拜姿势,右手握拳紧贴胸口,左手手心朝上,手背贴地。看着就像是最虔诚的信徒在跪拜朝见。然‘信徒’的头被单独砍下来,就放在平摊的左手上,双目闭着,眼角两条红色血迹蜿蜒而下,一直流过脸庞。 最前面摆开三只碗,里面不是酒,却是鲜血。酒碗旁插着一杆旗,是为引魂幡。与平时人们见过的引魂幡都不同,它上面只有一块白色粗布,没有名字家世、生辰来历,只画了一堆鬼画符,不知道引谁的魂,招什么归。 因为杀死三个人的手法相同,初步断定是一个凶手,不过一直没有进展。离的最近的一个死者蒋府小厮出事后,连着三个多月都没有动静,好像凶手做完这三个案子就人间蒸发了。 事实证明,显然没有。 “君桃……”云起以扇敲桌面,“最新那个案子的死者,很不幸她死的也这么凄惨。” 陆安然点头表示明白,君桃就是顾府女婢的名字了。 但她在意另一件事,“引魂幡暂且不计,这样的死法倒像是……”手指摩挲着茶盏,微微蹙眉,一时却没有说下去。 云起挑眉,施施然道:“军罚。” 陆安然瞳孔一颤,猛然看向云起,随后摇头,“本朝军规中没听说过这样的律法。” “谁跟你说本朝了。”云起勾唇笑,桃花眼转向窗外,“盛世皇朝统一各国后,由文丞相亲自定下军规中十七律令五十四斩,到了前朝第三代皇帝明贤皇登基,他又在里面加了三条。” “叛国出逃,犯上作乱者,五马分尸,挫骨扬灰,以血祭天。” “战时逃跑,扰乱军心者,血肉凌迟,暴尸三日,以儆效尤。” “卖友求荣,背信弃义者,自取项上人头,负荆请罪。” 单看罪名,这类人受万人唾弃也不为过,不过子桑九修上位后,为表仁政,废除了不少残酷刑罚,这三条也放入了禁令中。 陆安然低下头,看着杯中平静无波的茶水,只消轻轻吹一口气,就能再起波澜,就像如今看似安稳兴盛的王都,甚至大宁朝。 云起没有放过陆安然神色变化,少顷,兴味道:“怎么不说话?” 陆安然打开眼帘,深黑的目光盯着云起,重复念道:“自取项上人头,负荆请罪。” 云起:“是不是一样?” 陆安然没有回答,另问道:“世子今日总不会特意来给我解惑答疑?” 其实,云起言下之意她已经听出来了,这案子可能牵扯到前朝,意味着麻烦,而她是一个很怕麻烦的人。 大宁朝短短十六年,而前朝覆灭也不过十六年前的事,就算现在的大宁朝在子桑九修治理下国泰民安,可浮在表面下的黑暗中,那一双双蠢蠢欲动的眼睛,像躲在幽暗处的狼,只待一点机会,立即扑身而上,蚕食殆尽。 “本世子就喜欢你这么直接。”云起合扇在掌心拍了一下,轻佻的眨了半边眼,“想不想再和本世子夜游?” 陆安然半垂目,复抬眸:“世子想让我再给君桃验尸?” 云起点头:“王都其他仵作我用不惯,毕竟我们有默契。” 陆安然抿唇,她并不需要。 心中盘桓片刻,陆安然道:“如果我答应了,之前欠的人情——” 一笔勾销几个字还没说出,云起笑的妖孽,斩钉截铁说道:“想得美。” — 细雨转急雨,哐哐砸下来,马车顶棚敲出短促不一的乐章。 陆安然挑开马车帘子,雨雾蒙蒙,天上黑云翻滚,隐隐伴有几声雷鸣。 另一头,云起闲适的倚靠塌上,这回手中勾着一个白玉壶,晶莹剔透,能看见里面酒水轻晃。 陆安然转回头,眉宇微蹙。 这人从不正经坐着,永远一副懒散、漫不经心的贵公子模样,任凭谁都无法把他和蒙都城中出手冷厉的黑衣杀手联系到一起。 云起就着白玉壶往嘴里倒了一口酒,姿态潇洒的很,拇指揩去嘴角一滴酒渍,轻笑:“怎么?” 酒香醇厚,好像能勾起人味蕾的欲望,陆安然平稳的呼吸只乱了一拍,清淡的口吻道:“刚开春就起雷,今年年势不平。” 云起笑意更深了些,“你还会推星算卦?” 陆安然听出里头调侃语气,没有为此恼怒,出乎云起预料的点头:“略知一二。” 云起来了兴趣,人往前倾了一些,道:“那你还能看出什么?” 陆安然:“世子很无聊。” 云起暗中盘算了一下,这句话是指他闲作无聊,还是暗中讽刺他为人无聊。 雷声从浓烈的云层中滚动轰鸣,好似天空中挣扎嘶吼的蛟龙,一声比一声焦躁响亮,正欲冲天而起,撕破牢笼。 陆安然低低的说道:“不知这雷是否有尹家村当日遇到的冬雷威力。” “尹家父子?”云起轻呵:“多行不义必自毙。” 陆安然看向他,黑眸清冽,透出一丝尖锐,“世子不好奇?” “哦?” “雷来的太巧,降的更巧。” 云起笑了,忽如春风一度,百花尽开,神色玩味中藏着几份高深莫测,“这叫天罚。” 马车停,陆安然看着府门上‘忠武将军府’几个大字,下意识看向云起,眼神中充满不解。 云起缓缓起身,轻弹衣袍,笑的风流荡漾,“顺路。” — 顾府 一盏茶过后,又一盏茶。 云起用茶盖轻磕杯缘,扔在了旁边茶桌上,‘唰’的打开折扇,似笑非笑道:“看来本世子今日见不到顾二爷了?” 顾府管家陪站一边,闻言略弓腰,看不出什么情绪的重复道:“二爷还未归家。” 顾二爷不在,顾二夫人称病不起,草草打发管家前来应付。 云起轻哂:“刚好,来巧了,我身边这位大美人见着了吗?她是稷下宫医家弟子,二夫人身有不适,让她前去看看。” 陆安然一个凉凉的眼神扫过去——此医非彼医,她入的是不医活人派,看死不看生。 顾府管家咧咧嘴,扯出一个干笑道:“夫人偶感风寒,已有府医开药,就不劳烦稷下宫贵弟子。” “诶,谈什么贵不贵,忠武将军英魂永在,你们顾府也算得上当朝新贵,当得起,当得起。” 顾府管家脸部抽搐,差点没控制住骂出口,只恨的心里牙痒痒,“诚然是……世子说笑了。” 陆安然早就了解云起恶劣性子,故而对这样一番明褒暗贬的话见怪不怪。 云起挑眉:“本世子担的提刑司司丞一职,有空跟你在这儿耍嘴皮子逗乐?你当本世子来唱戏呢?” 顾府管家眉心一跳,他也听说过不少云起的事迹,多少真假不论,但风评一律不好。有说他性情阴戾尤其喜在房事上对女子粗暴,曾经有不少女子被弄死;有说他花天酒地,更是在盛乐郡建了酒池肉林,一池的美酒佳酿,他最常在里面纵欢玩乐;还有说分明是云起有不可他人言的隐疾…… 顾府管家本来没拿这位当回事,可真遇到了,云起一个眼神削过来,令他冷不丁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噤。 故而,这回姿态低了点,“世……”在云起骄矜的目光下,改口道:“大人见谅,实在是不得已,将军故去后,二爷一力承担府中事务,整日奔波在外,年前小姐又遇歹人,如今二夫人也病倒了……” 云起摆手,止住他的话,道:“你们顾府不是还有一位主母?” 顾府管家面色变了变,好似有什么难言之隐。 陆安然从旁道:“你作为管家,府中大小事例是否都经你手?” “这个……”顾府管家斟酌一二,道:“主子吩咐过的,小的都不敢不挂心。” 陆安然颔首:“说一下君桃。” 云起手指点了一下桌子,嘴角弯起一道弧度,知晓陆安然也看出来,今日他们怕是等不到顾府主子出面,还不如干脆就问管家了。 “君桃,”顾府管家停顿,复道:“她平日跟随二夫人身边贴身伺候,手巧心细,很得二夫人看重。” “她既是二夫人院中大丫鬟,手中管着多少人?” 顾府管家道:“君桃和春竹一样,只负责二夫人房中的事。” 陆安然点点头,问:“她性情如何,平日和人相处怎样?” 第二案 英雄冢 第66章 云大人 顾府管家知道此番话是怀疑君桃是不是跟人结仇,摇头道:“君桃在府中人缘很好,是个讨喜的姑娘,所以这次她出事后,大家都很伤心,二夫人尤其受打击。” 陆安然和云起交换了一个眼神,眼底露出一丝惊讶。 顾府管家未注意到,继续说道:“劳烦大人一趟,小的正好替二爷和夫人问一声,这桩案子尚未有眉目,但我家县主年前遇袭,提刑司总该给顾府一个交代。” 云起手指一动,折扇流畅的转了一个圈,“你们顾府当时找谁报的案子?” 顾府管家:“时任司丞的刘东昆刘大人。” 云起勾唇,摊手道:“这不就对了,你找他去啊。” 顾府管家:“……” “刘大人已卸任,小的如何再找?” 云起笑容变淡,目光轻轻扫过去,带着与生俱来的矜贵,“现在官府办案,本世子还需要一一给你解答否?” 叫这一眼看的压力骤升,顾府管家情不自禁退后一步,低下头去。 云起对着陆安然抬抬下巴——继续问。 — 问询半天,顾府管家说了些细碎琐事,皆与案子无关。 两人从顾府出来回到马车上,云起用玉骨扇指了指顾府大门,“瞧见没有,我这司丞多难做,一个小小顾府管家,都敢在本世子头上撒野。” 陆安然凉凉道:“你要把尸体往我家抬,我也给不了好脸色。” 云起轻哂:“本世子随口说说,还真记恨上了,啧。” 经过这一次办差,陆安然有些后悔答应早了,或许最大的错误就是和云起牵扯在一起。 “你什么眼神?”云起摸了摸下巴,他的错觉吗,陆安然眼中满是嫌弃。 陆安然偏过头:“君桃作为家婢,接触交往的人群并不复杂,与顾府中人大多交好,就算小有龉龃,也够不上性命相关。” 云起用拇指挑开玉骨扇,随意扇了几下,道:“你这样想不对,这不是普通的杀人案,而是连环案。” 陆安然一愣:“那你……”没说完又反应过来,就算杀人凶手随机作案,和去受害人家中了解情况并不冲突。 总要在不规律中,寻出万分之一的规律可能性。 灵光一闪,“与君桃发生争执的小商贩呢?可找到了?” 云起叹气道:“无影无踪。” 陆安然:“我记得凡在王都城中经营贩卖,皆需提前于官府登记。” “姓名是真的,人是假的。”云起道:“当天晚上祁尚就将人抓去京兆府审问,对方才知道自己身份牌弄丢了。” 也就是说,有人冒充了别人的身份,那个人很有可能就是凶手! 陆安然又想起一件,“仵作勘验怎么说?” 云起不明意味的呵笑道:“一刀断命,利器所为。” 陆安然蹙眉:“就这样?别的呢?” 云起:“没了。” 陆安然敛眉,这样的验尸手法,不是敷衍就是手段不行。 王都是大宁朝皇城所在,与其他各地因为仵作稀缺由大夫代为验尸不同,有专门在提刑司和专相司任职的仵作,领官府俸禄,也在官府挂了职。 比起大夫,自然是仵作在验尸这方面更为专长,毕竟医病治人和勘验尸体还是有不少不共通之处。 要说提刑司内专职仵作不行,那是给大宁朝官府脸上打巴掌,所以只有敷衍了。 他们不敢敷衍朝廷,故说到底被敷衍的是云起。 云起看着陆安然眉宇间神色变化,适时道:“现在知道我为什么找你了吧?本世子非你不可啊。” 或许现在所有人都在等着,看盛乐郡这位有名的纨绔子弟丢人。 云起两指支起额头,懊恼道:“这回真是,跳了皇帝的深坑。” 抵达提刑司时,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不见的观月又跳出来,将一张对折的纸递给云起。 上面居然是一副人物像,浓眉,方脸,宽鬓,眼神黑中带着一股暴戾,嘴角下垂,使得整张脸带了凶相。 观月道:“当日袭击荣安县主的飞贼,属下从顾府那边打探过来的。” 云起丢回去,“抓人。” 观月苦着脸:“抓不到,从荣安县主出事到现在,别说京兆府和提刑司这边,顾府自己都派人把王都翻了好几番,愣是找不到这人。” 三人一同往里走,陆安然思索道:“如果说小商贩盗用了别人的身份牌,此人连样貌都叫人看到了,总不会出错。” “是了,就是这么个理。”观月道:“您说奇不奇怪,人总不能凭空出现又消失。除非,这脸是假的!” 陆安然看他,“假脸?” “易容可以改变脸型,但也没有那么神奇,只是对脸部稍作修改,再换个眼神气质之类,人就会变成另一个人。” “稍作修改。”陆安然低喃一声,忽然停下脚步。 云起见陆安然上心了,用扇柄敲了敲她肩膀,笑道:“没那么玄奥,骗骗没见过世面的人罢了。” 观月这个‘没见过世面’的人,靠近云起的那边脸好像有点疼。 陆安然眼眸灼灼的对上云起,“你们有没有想过,他们看到的那个人,也许不是那个人?” 观月望天想了片刻,“听不懂。” 云起半眯眸,“你是说……他们眼中的人,并非真的是他们眼中的人。” 观月:“……”好好说话成不成?为什么突然开始打哑谜?好玩? 陆安然点头:“人在极度恐惧或者兴奋的状态下,瞳孔会放大,所知所见因过度刺激从而容易产生认知偏差,会把可怕的想的越发可怕,美好的幻想的更为美好。” 云起哦了一声,了然道:“情人眼中出西施这种是吧?” 陆安然抿唇:“你也可以这么理解。” “明白了。”云起打了个响指,“观月,你叫画师重新调整一下上面的人,眼神不要这么阴郁,其他部位也正常点。哪有眼睛瞪那么大,嘴巴都拉成马猴了,还有脸,往上收一点。” 观月就这般明明白白的来,晕晕乎乎的离开。 — 屋檐滴水成线,远处群山起伏,灰蒙蒙一大片,隔了水雾,像是天边的水墨画。 白锦狐裘在冷风中扬起一角,往水雾中扑个来回,沾来湿漉漉的水汽,打在垂落腰侧的手上。 这手骨节分明,手指修长,犹如寒玉般质感,握着一把玉骨扇,偶尔手指一动,扇子灵活的转动,游刃有余的把玩在手中。 一方天地,一人一扇,雨水灌满空间,许久都保持着静谧的气氛。 直到后面黑漆木门终于打开。 云起转过身,袖袍翩然带起优美的弧度,水色浸润中,一张脸在背景水墨画的衬托下,尤其艳丽夺目,好像雨光晴开,昏暗的天地都突然间带了明亮的色彩。 陆安然一开门,就看到的这样一幅画面,像是人间写实,又像从画境里走出。 “累了?” 云起散漫的声音惊醒陆安然,她褪掉手上鹿皮手套,沿着廊道边走边道:“君桃死前有挣扎。” “发现什么了?”虽是问句,但带了肯定的语气。 “我在君桃右手指甲中发现了一根线。”陆安然拿出一个帕子,里面包了很短一截,比眉毛还短的线。 云起:“你倒是细心。”仔细辨认一会儿,道:“如果我没看错,这种线毛糙但有一定韧劲,一般用在粗布衣的纺织中。” 粗布衣造价便宜,又耐磨,一般市井百姓都会穿,就算发现了这样一条线,似乎对于案子来说,依旧起不了多大的作用。 “嗯,但我要说的不是这个。”陆安然收起帕子,道:“另外,我发现君桃左手臂有一小块淤青,鞋后跟上方磨痕重且新。” 比划一番,陆安然继续说:“磨痕出现的地方沾染了一些青苔。” 南边湿气重,特别是阴暗潮湿的犄角旮旯,容易滋生青苔,常年累月下来,即便是冬日草木萧条,青苔也会很顽强的留存着。 “所以,从痕迹判断,那晚凶手从后面制服君桃,很可能掩住口鼻拖拽入巷子里,然后使其昏迷或暂时性窒息。” 陆安然停下来,“唯一的致命伤前面仵作告诉你了,不过我看过脖子处切口,很平整,说明凶手手法很熟练。” 云起问道:“何出此言?” 陆安然反问:“刽子手砍头砍哪里?” “犯人领后向前下方。” 两人正好走进房间,陆安然到旁边洗手,一根一根手指极为耐心且细致的清洗,头也不抬道:“这是一般人的认知。” “哦?”云起哂笑:“那不一般呢?” 陆安然抬眸,目光平静中藏着一丝透彻,“刽子手砍头前,刀会在后脖子来回滚走,那是因为他在找刀骨缝。” 云起缓缓眯起双眸,“你是说……凶手很有可能干这一行出身?” 陆安然又摇头:“也不一定,对动物和人体构造有一定了解的屠夫还有医者都能做到。” “那么现在目标可以放在这些人身上。” “这是提刑司的活,云大人。” 这一声云大人直接叫云起低笑起来,“丑丫头,你怎么比顾府的人还记仇。” 第二案 英雄冢 第67章 雷劈 两人对坐喝茶,窗外雨打冬风,飒飒作欢,屋内茶气氤氲,经久缭绕。 云起支额斜靠在椅子上,另一只手从旁边棋盘了抓了几颗棋子,放在手心里捻摩,盯着陆安然半晌,轻嘲道:“通常美人半遮不露,为的更叫人心驰神往,如饥如渴,你需要多此一举?” 陆安然半抬眼帘,平静道:“茶淡了,要不要我替世子添点盐。” 云起喉咙中溢出低笑:“本世子是看你吃东西别扭,又不是没见过,掀了。” 陆安然沉默几息,伸手扯下左边挂耳,整张脸顷刻间暴露在空气里,左边秀美,肌肤如雪,但任谁看了右边脸后,都不会再注意到另一边。 偏云起还靠过去看了个仔细,口中道:“不像刀疤痕迹,也非烧伤,出生就有吗?胎记?” “是。”陆安然坦荡的对上云起的眼睛,里面有探究但没生出厌恶怜悯等多余情绪,她心中某个地方忽然松了口气,“生来就有。” 云起没有盯很久,收回目光继续把玩棋子,“以后在本世子面前就不用戴那玩意儿了,而且……”他嘴角微勾,桃花眼往上翘,能勾人般笑道:“左边脸这么漂亮,不经常往外露可惜了。” 陆安然手指一颤,心跟着猛跳了一下,缓缓蜷起手指握紧,睫毛抖了两下,垂眸望向桌面。 十六年来,她在不同的人眼中见过无数种表情,唯独没有人像云起般云淡风轻的说出这样的话。虽说她看淡了,不在乎别人的看法,可还是触及到了她内心柔软的地方,好像忽然塌陷进去一块,一时间有点头重脚轻。 “很感动啊?要不要给本世子做牛做马?” 一句话拉回陆安然飘飞的思绪,为避免接着围绕她的脸说话,她把话题扯回案子,“除了刚才说的那些之外,我还有个疑问。” 云起配合的应道:“嗯?” “君桃的身份是什么?” 云起意外的挑眉,“我还以为你要问顾成峰那位夫人。” 顾家人口并不复杂,原来掌家的是已经牺牲在战场的忠武将军顾成峰,三年前娶妻,之后纳了两个妾室。 顾成峰父母早逝,与二叔二婶关系亲厚,没有别人家的争家产此类闹心事。到了他成年礼后,二叔放了掌家给他,后来娶了妻室,顾家二婶也将府中中馈交了出去。 因而,当云起和陆安然问及管家顾家主母,对方却露出不好言说的表情,叫人一看这中间就有隐情。 陆安然惊讶道:“你查到了?” 云起把棋子撒回棋罐里,轻呵:“本世子查个人很难吗?” 陆安然:“哦,那跛脚的小商贩,世子也一定尽在掌握中。” “嘶~”云起换了个坐姿,反手用指骨扣桌子,“胆子大了?” 陆安然无视云起在那头不爽,低头喝茶,听得对方笑了一声,说道:“顾成峰的夫人姓黄,家中做酒楼生意,这边顾成峰身死的消息传来,第二天她就跑回娘家了,现在闹着改嫁呢。” 陆安然差点让一口气呛住,“黄家也真敢。” 顾成峰是谁? 皇上亲封的忠武将军,竭海一战战功赫赫,全天下人敬仰的英雄。 黄家这样做,不怕得罪顾家,也该忌惮天子和天下人。 “不是黄家,是黄氏。”云起笑着摆手:“这黄氏是个妙人,她说什么名节称谓都是虚的,只有晚上一个被窝里搂着自己睡的才真实。” 陆安然哭笑不得,也不知道佩服她敢作敢为,还是唾弃一番不顾旧情。 这么看,黄氏基本上和案子无关,他们再说回君桃这头,云起问:“君桃的身份有问题?” 陆安然两手捧着茶杯驱寒,道:“君桃外表穿戴虽与普通丫鬟有所区别,但她里衣所用布料为月拢锦。” 吐死一城蚕宝宝,编成一件月拢衣。 这说的就是月拢锦,虽夸大了,但可从中看出价值不菲。 因为布料轻薄,夏凉透气,冬暖温软,特别受宫内主子喜爱,加上每年布匹产量不多,现在只贡宫内。 可以说,有钱也买不到。 云起手中折扇一转,黑眸微动:“去年除夕宫宴,正是竭海战况激烈,忠武将军等均未回王都。皇上以犒劳为名,给王都中几家都送了东西,你说有没有月拢锦在内。” 陆安然反问:“就算如此,君桃身为女婢,为何能得到?” 云起自信扬眉,陆安然以为他有了主意,结果口中吐出两字:“你猜。” 陆安然:“……” — 傍晚时,雨势渐收,但阴云浓卷不散,闪电隐在中间炸裂,一道比一道动人心魄。 春苗提着食盒进去,一眼看到陆安然手中拿了一小块白色骨头擦拭后仔细端详,配合着又一道骤然而来的雷电,春苗脸色都白了几分。 她努力不去看地上粗略摆出来的人形,把食碟一个个拿出来放桌上,“小姐,先吃饭吧,不然马上就凉了。” 陆安然把手中这块骨头准确的放到该落的地方,随便嗯了声,却半点没有要起身的意思。 春苗远远站着,犹犹豫豫道:“奴婢看其他夫子教授的方式,怎么和雷夫子都不太一样。” 实际上,春苗心中将雷翁当做了个假夫子,专门骗她小姐来着。 哪有正经夫子才开始,什么都不教,自个儿跑没影了。 哦,还扔下了一堆白骨。 陆安然不以为然道:“教则解惑,授为给予,并没有规定需得什么方式,概是因人而异。” 春苗撇嘴:“反正奴婢不懂,但小姐也总不能天天就对着这堆尸骨吧。” 陆安然弯腰久了,再直起身缓了好几口气,怎么看今日也不可能完成,她站起来去清洗双手。 饭后,从这间屋子回麓园的路上,陆安然脑子里装着那件案子,一会儿想云起是否查到了君桃的事,一会儿闪过引魂幡上的符咒…… 分岔路口,陆安然转了方向,“去文澜楼。” 文澜楼,稷下宫的藏书阁,古今载籍,包罗万象,听说有数万卷之多。 春苗跟不上陆安然的思路,“小姐?” “我去找两本书,你要觉得闷,一个人先回麓园。” 春苗抿抿嘴:“是跟云世子有关吗?世子今天叫小姐出去,是不是为了上元节那桩案子。” 陆安然侧过身,没说话算是承认了。 “出门前,老爷跟奴婢说过,王都城势力复杂,让小姐只一心求学即可,不要参与任何利害关系。”春苗忐忑的说道:“奴婢不是说云世子不好……奴婢只担心小姐掺和进去,无意中得罪了谁,老爷在蒙都,我们在这里又……小姐,奴婢就是……” 陆安然比了个手势:“我知道你的意思。” 春苗见她没有生气,提着的气终于放松出来,不过没有松到底又再次提起来。 “我心中有数,你回去吧。” 春苗挎着肩膀看陆安然转个弯,背影消失在她眼前,心中叹气——说什么心中有数,果然都是敷衍她的吧。 — 半夜雷声隆隆,游走天空中,一道道闪电犹如利刃,将苍穹硬生生撕裂开一个口子。 天亮后,满院狼藉。 幸好雨停了。 仍旧是阴天,天地间灰蒙蒙连成一片,山风吹入骨,冻的收拾院子的春苗鼻头通红。 陆安然揣了个手炉出来,看到一个花盆倒了,伸手扶起来。 隔壁几个院子也相继传来动静,还有互相交谈的声音,不过没人和她们这个院子有交流。 陆安然所在的学舍是整个麓园中最偏僻的地方,无人和她作伴,幸而她喜静,倒是无意中正合了她心意。 春苗扫完地,把花盆里翻出来的土重新装回去,边道:“小姐起来啦,奴婢将粥温在炉子上,这就给您端来。” 陆安然打个呵欠,半边身体靠在门框上,昨晚看书看的有些晚,现在仍旧未完全清醒,整个人就透着懒怠。 春苗手脚麻利的端上一碗粥,两碟配菜,还有一盘白糖糍粑,兴冲冲的报告今日奇闻,“昨晚雷雨可真厉害,吹倒不少东西呢,对了,顶厉害那个滚地雷,当时震的门窗哐哐响,奴婢都怕它把房子也劈散了。” 陆安然夹了一块白糖糍粑咬一口,咽下去后才笑道:“哪有那么夸张。” “真的,虽然没劈房子,但是后山一颗千年老树给它劈倒了了。我去拿早饭的时候,听他们说了,好粗壮一棵树,就直接劈成两半,给烤焦了。” “你看了?” “没有啊。”春苗道:“山路倒了好些树杈,现在也不好过去,不过那树长的高大,远远都看到了,整个半边都没了,黑漆漆的一边,全是糊焦味。” 春苗似乎对被雷劈的大树很感兴趣,叽叽喳喳的说了好久。 陆安然听的实在脑袋疼了,揉着额头道:“你要实在好奇就跟着去清理后山的路看看好了。” 春苗还真的去了。 陆安然没有放在心上,吃完后照着平时的样子,去了雷翁保存尸体的房子,拿了他记录摘要的册子,边看边自己琢磨。 只是她一页还没翻过,春苗大呼小叫的从外面扑进来,气都没喘均,大喊道:“小姐,后山死人了!有人被雷给劈死了!” 第二案 英雄冢 第68章 死者阴昴 一石惊起千涛浪。 消息很快传遍稷下宫上下,学子们闻风而动,一时间,全都涌向后山。 “奴婢刚过去,连雷劈的老树都没看清,老远就听到有人喊死人了,赶紧跑回来跟小姐说。”春苗上气不接下气,大口喘道:“小姐你说昨晚刮风打雷的,这人跑后山干什么去?” 陆安然眼皮猛跳了几下,直觉事情并非春苗口述那么简单。 刚到后山,就看到前面乌压压一群人,身着学子服,轻云缓带,广袖长风,此刻却都仰长了脖子张望,各个焦灼又好奇,全失平日风度。 稷下宫夫子们拦在学子面前,不让靠近半步,具是黑脸沉冷,连一向最宽厚可亲的梁夫子这会儿都皱着眉头,神色肃穆。 陆安然找了个人少的地方站着,时不时听身边传来各种揣测议论声。 “怎么回事啊?死的是谁?” “不清楚,我来得晚没看见,听说被雷给劈死的。” “谁大半夜的跑来找雷劈。” “非也非也,你们没看到夫子们的表情,恐怕事情没那么简单。” “……” 小半个时辰后,大家见夫子那边还是没动静,质疑的声音越来越大,不过碍于夫子们威压,没人敢越线跑去看个究竟。 当嘈杂到顶点时,不知谁喊了一声:“提刑司来了!” 人群顿时哗啦啦松动起来,朝着后方看过去。 先是衙差在前,走路带风,大马金刀,分开成两列拦住学子,放出中间一条道来。 有人嘀咕:“好大的派头。” 陆安然随之将视线转过去,先对上一双桃花眼,多情风流,眼角勾着游戏人间的戏谑散漫。 来人踏着烟纹银靴,步伐不紧不慢,一身锦衣狐裘在昏暗的天色下衬的身姿修长而挺拔,嘴角微勾,现出一个懒散笑容,桃花眼映入天光,潋滟着无边春色。 容颜如画,风华绝代。 梁夫子迎上前:“劳烦世子走这一趟。” 云起轻摇玉骨扇:“分内之事。” 学子左右低语: “他是谁?” “听我父亲说,提刑司刘司丞告老还乡,圣上指派盛乐郡云世子为新一任司丞。” 更多人则感叹:“他就是云上公子云起啊!” 稷下宫学子们多少听说过云上公子的名号,素闻云起各种事迹。可亲眼见到,才发现比传闻更加样貌不凡,惊世绝俗。 一把玉骨扇,一身风流骨。 稷下宫群英荟萃,更有不少生性高傲的人,因而不少男学子看云起这番做派,嘴上虽然不说,眼中露出不屑,他们是看不上绣花枕头一包草这类人。 陆安然粗粗扫过,发现几个女学子看呆了,她们不少人正满怀感慨—— 江山秀色,不及此人眉间一点风情。 等到云起带着人跟随梁夫子走远,忽而有人一拍手,恍然道:“我想起来了,恩荣宴见过他。” 当时云起直接进了主殿,大家还纷纷猜测过哪号人物。 女子们还在惊叹云起的风采,对朝事敏锐的一些学子已经开始心中暗自计量皇上对云家的态度,更甚者对蒙州的打算。 至于陆安然,云起的出现让她更确信这次死的人绝不会是被雷劈这么简单,非凶案不到提刑司手里。 只有荣安县主遇袭案,因为她身份特殊例外。 没多久,夫子们将聚拢的学子赶回去,并严厉告诫不可对外胡言乱语,如有不实言论,稷下宫将予以处置。 陆安然随人群散开往回走,等快到医辨宗大门口时,从天而降一个人拦住她的路。 “陆大小姐。”观月抱了抱拳。 陆安然对上他的眼神,似乎一下子看出他的来意,“走吧。” 他还什么都没说呢,观月意外的抖了抖眉毛。 春苗拽住陆安然一片衣角,“小姐。” 陆安然淡声道:“你去将我昨日泡制的药滤水,再加入左边第三个格子的药粉。” 春苗知道陆安然下定决心要做的事,她是无论如何劝不回来,只得对着观月瞪了一眼,不甘不愿的应道:“是。” 观月摸摸鼻子,他这又是招的哪门子怨。 — 以血祭天,招幡引魂。 阴森森,血淋淋,在阴霾天空下,诡谲怪诞,令人不寒而栗。 看到这个场面,陆安然心中不好的预感被证实。 不止学子们,连之前留守的夫子都离开了现场,只有云起站在那里,还有几个提刑司的衙差守着出入口。 看到陆安然,云起招手:“我让其他人都退避了,抬回去之前让你先过来看看。” 陆安然没有马上查看尸体,而是绕着走了一圈,再接过观月递来的鹿皮手套,蹲下来捧起尸体的头,送到眼前认真端详。 这姿势,跟闲来无事的富贵老爷在细细赏玩古董差不多。 观月嘴角抽了抽,饶是他杀过人见过血,可也没有凑脸捧死人头,还看的这么一副‘情深意切’,这位陆大小姐可真不是一般人。 放下头,陆安然用手指扒拉尸体脖子切口,然后一点点往下摸索下去,即便最说不得的部位,她也无比认真的没有放过。 观月见她简单粗暴的动作,眉心蹭蹭的跳,干脆瞥过脸,却看到自家主子一脸兴味盎然的表情。 两个变态! “可看出什么来?”云起道。 陆安然站起来,边脱掉鹿皮手套,边道:“仵作怎么说?” 云起合扇敲敲左边肩膀,从一堆文字中,检出紧要的说道:“亥时至子时死亡,利刃断头,无其他伤痕。” 陆安然点头:“这些你知道我就不重复了,我说点其他的。” 云起走过去,听陆安然道:“你看脖子伤口下面这个点,淤血不散,很明显死前被钝物猛烈撞击过。” 这道痕迹很不显眼,夹杂在鲜血淋漓的伤口下,很容易被忽略。 “还有呢?” 陆安然沉吟道:“有点矛盾。” 两人目光对视,云起用眼神示意陆安然讲下去。 陆安然:“依照死者身边的布置来看,凶手是一个冷静且沉着的人,可是,从死者头部的数道深浅不一的痕迹,以及死者后颈挫伤,凶手杀他的时候处于惊慌与不确定中。故而无法把握尺寸,出现这么凌乱的刀痕,就好像……” 陆安然皱了皱眉头,描述道:“他是极度的愤怒、冲动、激愤。” 云起思考一会儿,道:“也许和天气有关,昨晚雷电交加,他不方便……”等他把视线落到尸体前面的三个酒碗,马上摇头:“不对。” 陆安然接过话,“昨晚杀的人,现场是今晨布置的。” 两人同时想到什么,一起朝出口的路走过去,不过地上脚印杂乱,已然看不出什么。 “可惜了,人太多破坏了现场。”云起道。 “从前面几个案子记录上来看,凶手杀人布置现场的时候是自信,悠闲,有把握的,他心理承受能力非常强,所以能冷静的处理好一切,再悄无声息的离开。”陆安然细数道。 云起食指轻敲扇柄,思考道:“你说过,之前凶手杀人都是找准骨缝处,干脆利索一刀砍人头颅,绝不会出现第二刀。那现在这个情况呢,怎么说?” “有三个可能,一、死者对凶手来说很特别,特别到他情绪失控;二、凶手自身发生了什么问题,导致他不能像以前一样达成完美作案;三、这个案子的凶手另有其人。” 云起轻轻拍掌:“不错不错,你分析的简直太有道理了。你再说说,哪个可能性最大?” 陆安然抬眸,不咸不淡的扫他一眼,“云大人,我还有课业,先走一步。” 云起用扇子伸手将人拦住,“本世子不是看你说的头头是道,不忍心打断你吗。” “世子真是体贴。” “好说,本世子一向怜花惜玉。” 云起让观月留着将尸体抬回提刑司,和陆安然从后山小路出去,道:“说正经的,你刚才认出死者来了没有?” 陆安然特地偏过头看了下云起,眼神明晃晃写着——原来你也知道刚才不正经? 云起眉峰一挑,“安夏郡阴家二子,阴昴。” 阴昴为人自视甚高,嚣张跋扈,陆安然在之前已经见识过两次,只不过没想到死的会是他。 “世子遇到麻烦了。” 皇帝什么心思他们多少能猜到,但这个敏感时候,他绝对不会想和蒙州境将关系恶化。 而蒙州境表面上以蒙都陆家为首,实际上近些年安夏郡暗中扩展势力最大,如今安夏郡嫡子命丧王都,皇帝若不给个说法,安夏郡怕不会善罢甘休。 皇帝不单单怕蒙州乱,而是怕蒙州一乱,天下大乱。 云起沉沉一叹:“实在不行,我也只好……” 陆安然停下看着他。 “拿苏霁出来祭天。” 陆安然好一会儿才想起,这位叫苏霁的正是被云起扔在提刑司替他看大门的可怜人。 “世子接下来怎么打算?” 云起手中玉骨扇转了个圈,“先从阴昴结交的狐朋狗友开始。” 陆安然明白,云起嘴上不靠谱,实际上早叫人暗中去查访过,才能这么快就掌握阴昴的消息。 分开前,云起想起什么,道:“有个事跟你说。” 第二案 英雄冢 第69章 空旷的屋子里连一件家具也没有,唯一在里面存在的只有地上两具粗略摆出人体轮廓的骨架。 陆安然蹲在一旁,手中拿着一块手掌大的白骨,用软毛细刷里外都刷干净后,从旁边的罐子里沾了胶体,放在骨架的某个地方,准确粘合。 几日来,只要有闲暇功夫,她都会过来这个屋子,一点点拼凑本来混做一堆的尸骨。 令陆安然奇怪的是,这两具都是女尸,且年岁差不多,生过孩子,身高尺寸也很相近。 这倒是增加了陆安然的难度,可她向来心性稳健,只当雷翁留给她的课业,所以也不急在一时。 处理手中事物时,陆安然反而想到了那起连环凶杀案。 稷下宫后山死人已经过去两天,云起那边没有什么动静,学院中大家多少听闻了些风声,故而这几日能感觉到稷下宫气氛有些紧绷,学子们少了嬉闹笑言,没有往日轻松欢快。 陆安然拿着小刷子撇掉上面一层灰,脑中闪过云起那日说的话—— “观月查到,君桃明面上是顾二夫人身边女婢,其实早就让顾二夫人送给忠武将军做通房,只是还没过明面。” “她怀过顾成峰的孩子,二夫人因此赏了不少东西,估摸着其中就有这匹布料。不过就在顾成峰战死前半个月,孩子突然没了。” “至于怎么没的,顾家都说她贪嘴吃了性凉的东西。但观月暗中派人和顾二夫人另一个贴身女婢接触过,君桃还想靠孩子上位,因此平常对吃食格外注意。倒是那日胃口不好,恰好厨房做了山楂糕。” 山楂开胃,但它有活血化瘀之效,如有孕者食了,极易造成滑胎。 陆安然停下动作,抬头透过窗户看向远方群山。 顾成峰成婚三年,黄氏并没有给他生有子嗣,就连两位妾室也无所出,好不容易君桃怀了,也因贪食流掉。 云起说过黄氏好强,性格泼辣,她不得不怀疑顾成峰没有子嗣是不是和黄氏有关。 那么君桃失去的孩子…… 不是这样。 陆安然兀自摇了摇头,她太把自己的思绪框架住了。 若君桃的死和顾府或者黄氏相联,那么其他几个死者怎么说? 不等她再想出个子丑寅卯,外面有个陌生的声音喊她,一声比一声接近。 陆安然刚站起来,来人人影一晃闯了进来,接着,情不自禁惊呼一声:“嚯~!” 空荡荡一间房,两具白骨并排躺在正中间,头颅上眼眶空洞幽深,骤然对上,寒气直冲脑门。 陆安然看到被吓白了脸,半晌没有动静的男子,取了旁边地上一块白布盖上,走到门口平静的声音道:“请问,有什么事吗?” 男子身着稷下宫学子服,左边胸膛用银线绣了一个‘文’字,代表文政宗。 因为尸骨被盖住,男子好歹能回过神,脚步往后一退,被太阳一照,阴冷寒气从身体嗖嗖晒灭,整个人才像重新活过来般,深深的吸了口气。 “我叫路通,是梁夫子让我过来通知你一声,你那位侍女和麓园曹管事吵起来了,让你赶紧过去一趟。” 陆安然眼中闪过一丝诧异,春苗是比较活泼,但她到底在陆家多年,行事很有分寸,怎么会突然和麓园管事吵架。 “话既已带到,还请师妹赶紧前去,我先告辞。” 稷下宫不已年岁论,而是宗派排序。 比如文政为首,其他宗派皆要称呼他们一声师兄,所以他这一声师妹并无错处。 陆安然颔首:“多谢师兄。” 她没发现路通一转过身步伐都急促了,好像要逃命一样离开了这个地方。 — 陆安然到了麓园,发现原该她住的小院,房子没了,只剩下一堆废墟。 “来了,来了,她来了。” 陆安然不管周围指指戳戳,走到最前面,春苗背对着她拦在曹管事面前,双手叉腰,虽身材娇小,然气势凌人。 “什么叫没有?你们稷下宫欺负人是吧?当初给我们家小姐安排这犄角旮旯的地方,我们小姐不计较是我们小姐气量大,合着你们当我蒙都陆府好欺负不成?” “还有,今天我把话摆在这里,没有也得有,否则我们一起去找大夫子评评理。” “房子好好的就塌了,我还没找你们算账呢!要我们小姐住在里面出事,你们赔得起吗?!” …… 春苗叭叭的一堆话,压根没有给曹管事反驳机会。 终于,曹管事怒气涨到极点,大声吼道:“雷劈了地,要找就找老天算账去!院子满了就是满了,别说大夫子,你告到柳相面前,我也是这句话!” 说罢,手狠狠一推,把春苗推开,快步走了。 春苗一个踉跄差点跌倒,叫后面的人一搀扶,勉为其难稳住了,一转身对上陆安然平淡如昔的眸子,刚才还叫嚣不停的气势瞬间消散无影,嘴唇一抿,眼眶居然开始红了。 “小姐,他……”欺负人。 陆安然抬手拍了拍春苗脑袋,“嗯,我知道了。” 春苗用手背抹了一把脸,咬咬牙道:“小姐放心,奴婢现在就去找大夫子,凭这稷下宫在王都什么地位,连个住的学舍都没有,说出去叫人笑掉大牙。” 陆安然安抚道:“先去里面收拾一下东西,看有没有损坏遗失。” 春苗叫道:“哎呀,小姐的书!”急急忙忙的朝废墟堆里冲。 陆安然却没有跟着过去,她慢慢绕着房子走了一圈,最后停在院门口的位置,眼帘半垂,整个人立在风中。 青袍翻动,犹如青云急走,但风再大,地上的人巍然不动,似山顶雪松,笔直挺拔。 看热闹的人很多,不过目光都落在陆安然一人身上,眼中神色不尽相同。 定安郡主抚过新上色的丹寇,嘴角往上翘,显然心情很好,余光轻蔑的扫过陆安然的方向,意兴阑珊道:“走吧,本郡主对落魄山鸡没多大兴趣。” 一群人跟着离开,原本的位置空了一大块。 当初恩荣宴上好奇过陆安然身着服饰的谢芸眼中流出一丝不忍,“她有点可怜哦。” 旁边要好的姐妹拽了拽袖子,低声道:“你同情她,你傻啊,想要和……作对吗?走了。” 谢芸犹豫一下,咬着唇和同伴回去了。 隔了几个人的另一个女子,目光讥诮的从谢芸身上收回来,转身走了几步,想到什么,眉头拧在一起,形容颇为不耐烦的回头对陆安然道:“有空发呆,还不如找夫子叫几个人来搬东西。” 陆安然其实在思考事情,闻言朝女子逐渐远离的背影看过去,眼眸中划过一丝困惑,这个声音有点耳熟,但她确实不认识这个女子。 稷下宫的学子们毕竟不是街头巷尾喜好围观热闹的无聊百姓,看过之后也就逐渐散了,到后来,只留下一个人。 路通看着眼前女子,虽面对满目疮痍,她孑然而立,非遇事后茫然无措,自始至终从容淡定,全身更是清韵悠然,令观者同感受了她的冷静自持。 “师妹。”路通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开口道:“之前雷震了附近地面,当时地就有些裂开,以至于你的房子塌陷。” 陆安然以为所有人都走了,回头看到路通倒是未在意料中,“师兄没走?” 路通对上陆安然通透的眼眸,霎时间明白对方是看透了,脸上现出一丝窘迫,“这,曹管事那边,不如我去替你说说情……” 陆安然断然否决道:“不用。” 沉默片刻,路通说道:“你都知道了。” “我虽没有这方面学识,但也能看出灾祸还是人为的区别。” 路通没想到她如此直白就说出来,更加困窘,“抱歉。” 陆安然不解:“这事是师兄所为?” “非也。” “那么,师兄就不必说些抱歉的话了。” 这句话单拎出来好像陆安然在嘲讽一般,但路通看着女子淡然无波的神色,知道她确确实实就在陈述。 稷下宫开课已有些日子,独入医辨宗的陆安然显然成为一个异类,不知不觉间,还或多或少受到其他人排斥。 陆安然仿佛也知道这样的境况,她从不与其他学子交往。 在这之前,路通一直以为像陆安然这样的人,必然是怪异,甚至性子冷僻,不好相处。 但直到真正的靠近后,路通发现他错了。 陆安然待人有礼,但因生性中流露的疏离感才叫人以为不好接触,她遇事从容,明晰利弊,做事又果断,没有其他女子或娇憨或清傲的一面,始终淡泊,始终平静。 像一汪清泉,冷月照清秋,静水流深。 送走路通,陆安然和春苗一起先把她两大箱子书从碎砖瓦砾下搬出来,幸好箱子材料极好,除了外表破损外,里面的书籍安然无恙。 倒是常放在桌案的《千金药典》叫污秽染脏了,春苗心疼的用绢帕轻轻擦拭,“这古书磨坏了可怎么好,也不知道能不能弄干净。” 陆安然有一瞬失神,看到书她就想起老头儿,这件事目前为止毫无进展。 第二案 英雄冢 第70章 提点刑狱司 等主仆二人收拾的差不多了,夫子指派帮忙的人才姗姗来迟的赶过来。 春苗心直口快,憋不住事情,见状立马讽刺道:“来的可真早,再晚来一步,就可以直接回去歇着了。” 陆安然将《千金药典》放到身边的包袱里,道:“都整理好了吗?” 统共没住几天,东西倒也不多,差不多还是从蒙都带来的那些,春苗一一清点后,发现损失不大,一颗心才慢慢落回原处。 “小姐,那挨千刀的曹管事说房子修理起码三个月,还说这里没有空余院子,让我们另找地方住。” “怎么就没有,这么大的地方,难道还均不出一两个房间来不成。”春苗撸起袖子,“不行,我还得再找他……” 陆安然拽住春苗一根发辫把人拖回来,“整理好东西,我们下山。” “小姐!” 陆安然无奈一叹:“有人不想我再住的话,其他房间也会塌,只是原因不大相同罢了。” 春苗眨眨眼,再眨眨眼,不可置信道:“小姐,您是说不是雷劈的?!” “走吧,先去客栈,再租个合适的宅院。” “可谁干的啊?” 陆安然没有回答,虽没有十分把握,但从其他人行为表现来看,心中隐隐有了个猜想。 — 找好客栈暂时安顿下来,趁着天色还没有全黑,春苗赶紧跑了一趟离她们最近的牙行。 入春后乍暖还寒,陆安然腿上盖了毯子缩在暖榻上看书,时不时用笔勾画两句,屋子里只有炭烧‘噼啪’声。 想到春苗离开前一副怒其不争的委屈样,笑着摇摇头。 她非懦弱,也不是胆小怕事,不过生性如此,要做的事很多,不想浪费功夫在没必要牵扯的人身上。 忽而几下敲门,陆安然从书册中惊醒过来,以为是店小二送水来,一开门却对上一双笑盈盈的桃花眼。 “听说你让人赶出来了,本世子特意过来送温暖。” 陆安然退后两步让人进来,“世子怎么知道?” “巧了。”云起不客气的坐下,自己斟茶给自己,送到嘴唇处,道:“有事找你,结果观月一到稷下宫,就听人到处宣扬麓园的丑八怪被撵下山了。” 陆安然捧着手炉坐到云起对面。 云起喝口茶放下,哂笑:“得罪人了?” 陆安然摇头:“不太清楚。” 云起往椅背上一靠,轻松的姿态道:“说说看。” 陆安然抬眸:“能够在稷下宫行事张扬,还驱使得动曹管事,又让所有学子们忌惮的人,必 然地位不凡。此次稷下宫入学学子中,地位尊崇者有太子在内的皇子们四人,公主二人。” “首先去除太子以外从未和我见过面的几位皇子公主,剩下太子因为猫的关系,有这个为难我的可能。” 云起勾唇:“可能性很大。” “但不是他。”陆安然肯定道。 云起抬抬下巴:“为什么?” “男子可以不心怀开阔,也定做不来这等落下乘的事。”陆安然道:“就像世子在杀人可以解决麻烦的时候,会多此一举威胁人一番吗?” 云起用食指敲敲额际,眯眼道:“我怎么听着你在讥讽我?” 陆安然垂着眼睑,眼底却有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时过境迁,再想想当日初见时,绝想不到两个人还能坐在一处谈笑喝茶。 云起转着手中茶杯,漫不经心道:“还有一个原因,太子虽入稷下宫,但他是太子,总要显得与众不同些,所以其实大半都在上书房授课,其他皇子公主一应如是。” 陆安然点头:“我能想到的人里,只剩下定安郡主能做到。” “她?” “不错。” 云起语带喟叹:“也没见你来王都多久,得罪的人不少,一个比一个难缠。” 这次云起找陆安然还是为了案子的事,前一次陆安然说对引魂幡有些见解,不过要查一下书籍证实心中所想,此番云起就来问她查阅的如何了。 不过陆安然还想了解一下前几次案子的具体事宜,于是两人一起回提刑司。 半道上,云起告知陆安然:“阴昴和人争学舍这件事,两人曾大打出手,后来还关过禁闭。” 陆安然回想一番,“另一个好似叫徐绍开?” 云起:“不错,提刑司审问过徐绍开,不过有人给他作证,当晚他一直在院中没有离开。”话锋一转,“有意思的是……” “什么?” “给他作证的叫乌卡。” 陆安然神色微凛:“你怀疑他们两人?” 云起执着玉骨扇摇摇手,“言之尚早,但那天徐绍开之所以和阴昴打架不就是为了替乌卡出头。另外,乌卡和徐绍开所在院子相隔一段距离。” 陆安然不解:“当晚乌卡住在徐绍开院中?” 不然他怎么给徐绍开做人证。 云起:“乌卡说徐绍开每晚会在睡前打一套拳法,那天晚上惯常练到亥时。之后乌卡坐在窗口看书,能看到徐绍开在房中的影子,一直到他子夜熄灯时,徐绍开还在房内。” “乌卡一个晚上坐在窗边盯着徐绍开的人影?”陆安然总觉得有种怪异感,看向云起道:“你现在担心两人串通供词,互相包庇?” 云起目光深沉,桃花眼在日光下潋滟出一道波光,“相反,我更担心他们不是凶手怎么办。” 陆安然一怔:“为什么?” 云起难得正色道:“这桩案子,从出现第一个死者到现在已经过去小半年,最近京城中议论纷纷,人心惶惶,皇上已经多次施压提刑司。如果再找不到凶手,恰恰这个时候又冒出一个可能是凶手的凶手,你觉得如何?” 陆安然沉眉敛目,蜷了蜷冰冷的手指道:“徐绍开一定会成为凶手。” 云起眼中闪过一抹赞赏,他之所以喜欢和陆安然交谈,正是欣赏她这份剔透聪慧,往往不需要他过多解释,对方已然自己掌握答案。 陆安然蹙眉道:“可是,万一定罪后再有案子发生……” 云起挥开折扇,又恢复成平日里风流倜傥的贵公子模样,嘴角微微勾勒起一丝弧度,道:“那就说不得就变成团伙作案了。” — 提刑司坐落朱雀街东北方位,石狮镇宅,威风凛凛。两边各站了衙役,面色冷峻,手中握着鄣刀,仿若隐含着丝丝血腥气。即便路人经过,也是紧挨着路另一头,绝不愿靠近。 陆安然仰望‘提点刑狱司’几个字,提笔庄严肃穆,如怒目金刚,似有厚厚威压沉沉倾轧,给人强烈压迫感。 云起见她迟迟未有动静,倾身靠过去,贴着耳畔轻笑道:“吓到了?不会现原形吧。” 陆安然舒一口气,“这几个字方正茂密,笔力强劲圆厚,气势雄浑,当配提刑司。” “你知道这字谁写的?” 陆安然摇头,听云起一本正经道:“提刑司这样的地方血腥气太重,里面死囚不少,怕他们化为厉鬼,所以特地叫智心法师提了这块牌匾,用来镇妖伏魔,驱鬼避煞。” 陆安然脑中恍惚闪过什么,旁边云起低低一笑,“你要小心了,智心法师的手开过光,他的字自然也有佛光法力。” 陆安然才想起,云起刚刚说了什么现原形,不由得重新认真审视他,“世子,你好……” 云起挑挑眉。 “……无聊。” 云起轻啧一声,回击道:“丑丫头,你好……” 陆安然往里走,压根不回头。 云起懒散的迈步跟着晃进去,偏偏要凑到陆安然耳边吹口气,带笑的嗓音吐出两个字:“无趣。” 两人刚入大堂,身后一道声音大喊道:“两位兄台通融一下,我和里面的人一起……云兄!云兄!” 陆安然刚想着这声音稍微有点耳熟,转头就看到一抹青色影子像一抹旋风猛扑而来。 “云兄,可叫我逮到你了,这几日怎么没有来花楼喝酒了?啊,我知道了,是不是为了案子发愁,要不要我帮忙啊?咦?这位姑娘是谁,好像有点眼熟,我们在花楼见过?云兄你这就不对了,大家都是朋友,你怎么专美于前,不跟好兄弟我分享呢。” 这张嘴一口气说了一通话,虽然带着好几个疑问,但这架势就没有给人回答的余地。 陆安然揉了揉额头,她想起这人是谁了。 “苏执。”云起刚好开口,唤前面人道:“你怎么来了?” 苏执大大方方的绕着陆安然看了一圈,心里还在琢磨云起从哪里找来的小娘子,身段优美,气质淡泊,虽见不得全貌,但眉宇间透出几分清冷,像独放幽香的墨兰。 “不错啊,几天没去,花楼品位提高不少,等会儿带上小娘子去喝两杯?” 云起戏谑的扫了眼陆安然,“那你就要问陆大小姐是否赏光了。” “云兄出马,哪有小娘……”苏执眨眨眼,看看云起,再扭头看看神色更冷的陆安然,砸吧砸吧嘴,半晌道:“陆,陆大小姐?!” 云起还嫌他受的刺激不够,缓缓道:“蒙都陆氏,陆安然。” 苏执被狠狠惊吓到了,张大嘴好半天,忽然脱口而出道:“陆氏那个怪胎!” 第二案 英雄冢 第71章 引魂还是驱魔 陆安然在提刑司后堂终于见到了云起口中的苏霁,人如其名,是一个风光霁月的人物,眉目俊朗,风流蕴藉。 只不过脸色过度苍白,隐含着一股病态。 比起苏执一惊一乍,苏霁的目光只在陆安然身上停留一瞬,更像是礼貌看你一眼就将视线滑过去。 “这份是我重新整理出来关于这桩案子的卷宗。”苏霁又拿起另一份,“这里面记载了所有和死者有关人的口供,包括亲人,朋友以及仇人。” 等到苏霁一样样分门别类的摆出来好几本书册,并一一做说明后,云起用两个字对他所作所为进行肯定。 “能干。” 苏霁嘴角微不可见的抽了一下,“没别的我先去忙其他事了。” 云起目送苏霁离开,回过身收获陆安然怪异眼神一枚,挑眉展现自己疑惑。 陆安然诚恳道:“世子这个司丞做的真好。”他挂名,别人跑断腿。 云起桃花眼露出笑意:“这只是本世子所有优点中不起眼的其中一个。” 陆安然不再理会他,埋首在前面一堆文案当中。 两人不说话时,也相当默契,陆安然默不作声的翻阅,云起偶尔执着折扇轻敲某个点,两人对视一眼,用眼神交流一番后,继续往下看。 苏执凑在两人身后,因为前面喊了陆安然一声怪胎,这会儿有些心虚,不敢打扰这两人,又忍不住抓耳挠腮。 怎么回事? 云兄什么时候和陆怪胎认识并且走这么近? 苏执左思右想慢慢的把身体挨近,谁知陆安然正好抬手,于是书卷里血淋淋的一张图差点贴着他的脸。 故意的! 赤/裸/裸的恶意! 陆安然丢了个莫名的眼神给总是大惊小怪的苏执,视线落在一张描绘非常详细的引魂幡图上。 “对了,有个事。”云起勾着腿坐在对面,手中垫着一盏茶,吹了吹上面茶沫,幽幽道:“袭击荣安县主的飞贼找到了。” 陆安然一顿,从卷宗里把头抬起来。 云起呷一口茶,轻叹:“名叫王守仁,王都人士,两年前参军,随顾成峰那一批去了竭海。” 陆安然从云起的表情里看出,事情没有想的那么简单,“莫非他回过京城?” “否。”云起放下茶,“竭海一战,顾成峰所率部众全军覆没,王守仁亦是其中一个。” 陆安然默然。 竭海海盗猖獗,附近几个村落民不聊生,因民怨沸腾,加之竭海接连琉球岛,岛上有一个小国名为千赤。 盛世王朝最繁盛的时候,兵强马壮,一举统一整片大陆,还曾组成水师打到千赤国皇宫门口。 当时的千赤国皇帝举白旗投降,从此成为盛世附属国。 后来王朝几经变更,千赤国也时不时在里面搅浑水,但猢狲到底敌不过雄狮,时间久了,似乎已经认命,每年上上供,送点特产,蜗居在一方小岛上。 不过显然子桑九修没有因此放松警惕,所以竭海事起,他就马上派军队镇压,就怕海盗与千赤国沆瀣一气,腹背受敌。 这也是子桑九修在对待蒙州境的问题上颇多顾忌的原因之一。 然海盗常年生活在海上,水性极佳,又阴险狡诈,老帅汪游久攻不下,后幸得顾成峰使计困住海盗头子,才将之一网打尽。 “什么?什么什么?”苏执脑袋左右晃,有些跟不上两个人对话,“什么飞贼,怎么又参军去了,又关竭海什么事,竭海的海盗不是早都被灭了吗?” 陆安然合上看完的案宗,“看来有人窃取王守仁的身份牌,在年前袭击了荣安县主所乘车架,而真正的王守仁,早已死在竭海。” 苏执睁大眼,抖了抖身上鸡皮疙瘩:“嚯,怪渗人。” “竭海和王都相距几百里,为何偏偏是王守成。”陆安然低语道。 苏执踊跃发言:“不是说这个王守成是王都人吗,会不会出征前身份牌就叫人盗了?” 陆安然:“不会。” 云起:“不可能。” 苏执气焉了,这两人是不是太默契了点。 陆安然解释道:“军士入伍,需核对身份,户籍背景一样不可缺少,如若当时丢了他定会发现,到官府记录在案重新领取一份。” 云起点头,道:“我叫人去京兆府查询过,并无王守仁的案录。” 苏执挠挠头:“这……有点复杂啊。” “和君桃发生争执的坡脚小商贩,还有王守仁,怎么这么巧,都被人盗用了身份。”陆安然倏然抬头,“会不会……” 云起马上意会,朝外唤道:“观月。” 苏执一脸茫然:“……” 咋滴,咋滴,这又咋滴了? 他身处其中,仿佛又置身其外。 观月随唤即到,云起交代道:“派人查一下,王都是否还有人丢过身份牌,京兆府那边案牍也查看一番,近一两年内曾丢过身份牌的都算。” 两人重新坐下,苏执居然跟着松了口气,挂上笑脸,正要打哈哈,听陆安然说道:“这里有问题。” 苏执莫名神经一紧。 陆安然指的地方正是其中一幅引魂幡的画。 因为现场不可能一直保留,所以提刑司有专门的画师将重要的内容绘制出来,一并归纳于案卷当中。 案件的画作不讲技巧美观,但一定还原。 正如陆安然手上这幅,灰霾天空下,一张苍白的引魂幡迎风招展,上面墨黑色的字扭曲成奇怪的符号和线条,白又白的悲凉,黑又黑的阴森,扑面而来一股死亡气息。 云起看了一会儿,问道:“哪里不一样?” 陆安然又翻出另外几幅画,对照着解释道:“引魂幡上面的符咒都是有讲究的,我之前在稷下宫后山看过现场后,觉得不对劲,又不专于此道所以没有跟你说,直到我去文澜楼翻阅了《十方异闻录》。” 《十方异闻录》顾名思义,记载了世间所有看之不合常理的事,什么山海异兽,魑魅魍魉,还有降妖伏魔,道法诅咒。 “符咒源于道门,道家讲道法自然。”陆安然手指着引魂幡上的符咒,道:“道生长万物,却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听任万物自然而然。” 苏执掏了掏耳朵,他是搞不明白,好好的怎么开始讲道法了。 云起眼底若有所思:“你是说看似凌乱毫无规律,却顺应自然而生,也是一种规律。” 面对如此默契,陆安然抬头时眼眸发亮,“不熟知此道的人一般很难分辨区别,但这符咒只消画错几笔,意义就完全不同了。” 云起对上她灿若星辉的眸子挑起一边眉头,嘴角跟着往上翘,手指点在画上,“这里,这里,还有最下面几个地方不一样。” 苏执挤过去,把几幅图细致的一一比对后,茅塞顿开道:“啊对对对,这几张一样,这张和其他的都不一样。” 唯一不同的画来自最后一个案子,也就是阴昴的死。 “之前几个案子包括君桃死亡现场在内,引魂幡画的都没错,唯独这上面画的却是驱魔。”陆安然说着,眉头忍不住往下压,“也不是。” 云起就算涉猎甚多,也难通鬼怪异闻,不耻下问道:“怎么说?” 陆安然目光停留某处,思索道:“勾为引魂,散为驱魔,可是它最后一笔,又不对劲。” 云起和苏执两双眼睛齐齐看向陆安然,等她后话。 “午夜阴阳交/合时,阴/门打开,鬼煞引路,聚地气,凝魂魄。” 苏执一头雾水,怔怔道:“什么意思?” 陆安然摇头:“简单的说,四不像。” 云起黑眸中似有云雾沉浮,笑容转淡,“差点被耍了。” 苏执:“谁?凶手?” 云起用杯盖撇开茶沫,轻叹:“有人鱼目混珠,妄图杀人嫁祸。” 苏执咧咧嘴:“因为画错的几笔?兴许杀人的太慌乱,也有可能啊。” 陆安然目光一转:“绝对不可能,上元节防卫如此严密的情况下,凶手尚且能有条不紊,布置好现场一切,说明他是一个冷静且颇有计谋的人,甚至算准了守卫军的换值时辰。” 云起掌中握着茶碗,桃花眼微眯,道:“我们先前猜测错了。” 之前他们以为凶手发生什么变故,才会有很多违和的地方,现在看来…… “凶手不嫌麻烦,坚持摆出这个阵仗,我想或许不是为了故作玄虚或者吓人,而是进行某种仪式,所以他绝对不会在仪式上出错。” 引魂幡错误描绘,直接导致仪式失败,凶手不会让自己犯这个错误。 陆安然忽然想到什么,猛的抬头看向云起,“按照之前四个案子来看,凶手杀人手法老练,而且手段残忍,下手时完全没有任何犹豫,我怕……” 云起接话道:“你怕有人模仿他作案,招至凶手不高兴,也许马上会有新的案子发生?” 陆安然神色微凛:“像这样不为财也不是报复性杀人,说明凶手是个性格很独特的人,虽然我们目前无法知晓凶手的目的,但他不会允许别人拙劣的仿效。” 云起拿起玉骨扇,敲了敲自己左手心,“这几个案子的共通点你发现了没有?” 第二案 英雄冢 第72章 招怨 不等回答,云起自己继续道:“死的几个人都出自王都城内有名有姓的门户,没有一个普通百姓人家。” 苏执抢答道:“凶手仇富,嫉恨有钱人。” 云起用扇柄捶了苏执的肩膀一下,“苏兄睿智啊。” 陆安然道:“不失为一条线索。” 云起苦恼道:“可王都城有钱的人这么多,我提刑司这么点人手,哪能盯梢得过来。” 云里雾里半天,终于插上话,并且被夸了之后有点飘飘然的苏执再接再厉,说道:“王都治安不是京兆府管吗,而且听我爷爷说皇上派了职给祁尚,现在每天带领守卫军巡视皇城内外,手里有不少人。” “苏兄提点的好,犹如醍醐灌顶,我这就按你说的办。”云起桃花眼流转,嘴角笑容再真挚也掩不住眼底一丝狡猾。 苏执茫然,怎么就突然按他说的办,他说什么了? 陆安然眼中映入苏执迷茫的神色,智商不够还非要凑上来,活该让云起欺负。 这一天下来,离开提刑司的时候,不知为何,苏执突然觉得自己很累。从未有过,从内而外的累,以至于回去的路上,走路都有些飘忽。 — 因为春苗在城西的牙行碰壁,次日起了大早往城北跑,紧赶慢赶算着时辰回客栈,结果自家小姐已经先走一步。 陆安然其实是看春苗辛苦,昨晚上回来嘴上都起了一撩泡,留下纸条让她在客栈歇着,自己叫了马车去稷下宫。 不过事有不顺,还没出城,半道上车轱辘坏了。 陆安然下了马车,才发现前面是京兆府衙门,不像提刑司那般冷肃,但也足够威严。 “姑娘,抱歉了诶,这车今儿个怕是修不齐整,不如给您再找一辆?就在前边,跑个腿的功夫。”马车夫检查完,过来说道。 陆安然打量了一下他的脸色,从袖袋里掏出几个铜板递过去,“劳烦了。” 马车夫没赚到这一次送人的钱,倒是得了点跑腿小费,总算有所收获,乐颠颠道:“您稍等。” 陆安然未免挡住行人,挪动一下位置,这时余光扫到什么东西撞过来,下意识的伸手支撑住,定睛一看,才发现是一辆木板车。 木板车又旧又小,上面还沾染了各种污渍,陆安然情急之下握住把手,葱白的手指一下子就被染黑,像是烟囱灰。 “小姑娘,谢谢你。”木板车上传来一道粗嘎声音。 陆安然找了地方把木板车架住,眼看不会再往前滑了,才抬起头。 原来木板车上坐着一个人,头一眼注意到他的衣物很脏,东一块西一块油渍拼凑成怪异图案,腿上盖着破旧漏棉絮的被子,双手放在胸前,凌乱的头发里露出半张脸。 陆安然看不清他的长相,但从手指可辨别出年岁不大,可全身暮气沉沉,像岁月将近的耄耋老者。 特别是那双眼睛。 黑而空洞,没有生气,恍如一潭死水。 陆安然拿出帕子擦手上脏污,道:“不用,你行动不便,最好让家人陪在身侧。” 木板车上的人慢慢移动脖子,视线落到陆安然手指上那块黑色污迹时,毫无波动的眼底深处似有冷嘲闪过,“弄脏你了,尊贵的小姐。” 陆安然收起帕子,没有解释她生性喜洁,这和身份没有关系,对于陌生人,原本就不需要多费口舌。 两人站在同一块角落,陆安然在等马车,但她发现旁边的人一直目不转睛盯着京兆府大门口。 原本陆安然不是多事的人,看在他行动不便上,所以多问一句,“你要去京兆府?我可以让府衙的人来帮你。” 木板车上的男人没想到她还会搭理自己,目光缓慢而深沉的端详许久,开口道:“京兆府治理百姓,使之安定,它管不管天下不平事?” 陆安然脑子里马上闪过京兆府尹袁方的脸,听云起说过,袁方这个人圆滑狡诈了些,却是个干实事的人,做人方面也算公允。 京兆府不同于其他地方,它身处王都,人脉复杂,遍地皇亲权贵,游走在关系错综复杂的各大家族,还要和皇帝维持默契,并且游刃有余的处理各种事物,性子圆滑善通些,也无可厚非。 因而,陆安然没有任何纠结道:“自然。” 谁想男人听了,露出个古怪笑容,嗓音有些嘶哑道:“它管不了。” 陆安然还没辨认清楚他这表情背后的意思,马车夫驾车停在她旁边,笑出满脸褶子,喜滋滋道:“赶巧了,他们有车没人,叫我赶这一趟还能得一半钱。小姐,赶紧上来嘿,保管将您准时送到。” 马车踢踏踢踏在城中街道上跑起来,陆安然掀开帘子,看到木板车让一个壮年扶起来,连带着木板车上的人一起消失在街角。 — 雷翁收了弟子后毫无负担的拍拍屁股,潇洒闯荡江湖去,只扔给陆安然两具尸骨和一堆书籍。 索性陆安然在蒙都时就习惯了这种放养式教授,自己安排好每日课程,井然有序,也咂摸出乐趣。 这其中,每个月隔十天去一次医宗,因她选了一门课,名为药学,需得去医宗听夫子讲课。 药学分为制药和做毒,不仅治病看人方面有所用处,对陆安然今后可能遇到的验尸也颇有裨益。 比起银针走穴,陆安然本身对药和毒的兴趣更多一些,所以她对十天一次的这门授课很看重。 今日恰好是药学开课日子,陆安然提前从医辨宗过来,快要到医宗时,看到拐角一个身穿官服的人站在那里。 陆安然辨认出官服的样式出自提刑司,步伐缓了缓。 “说了多少遍了,你们怎么没完没了。”被衙差挡住的地方,传来一道年轻男子的声音。 两边人看不到陆安然,衙差浑厚的嗓音道:“这个案子到现在还没有破,谁都可能会成为下一个受害者,还请这位公子配合一下我们提刑司。” 陆安然听见年轻男子嘀咕了句什么,之后声音慢慢变大:“……之后两人都被关了禁闭,但有人看到从禁闭室出来后,两个人互相看对方的目光很仇视。阴公……阴兄更是叫嚣要徐绍开好看。” “还有没有别的?” “没了,他们两人一个政道一个武道,原本就不通,学舍又不在一起,隔了几重院子,一般遇不上。再说了,徐绍开区区寒门,哪里招惹得起阴兄。” 后面再问了几句,年轻男子多是不知情含糊的多,提刑司的人挎着鄣刀转身离开。 陆安然等人都走了才提步,思索着刚才的对话。 阴昴案如果真是有人仿照连环案凶手所为,那么和阴昴几次三番有过争执甚至斗殴的徐绍开最有嫌疑。 然而云起并没有马上将徐绍开捉拿,反而派人私底下查访,一方面固然为了不打草惊蛇,另一方面,也确实没有充足的证据。 这么走着,旁边一道人影跟她擦肩而过,沁人的兰花香浓郁芬芳,陆安然抬手揉了揉鼻子回头看去。 已经经过的女子偏过头,两人视线短暂相交,互相客气的点头即离,都没有说话。 去医宗经过一片玉竹,刚栽植下去,嫩叶娇弱,随风轻摆。 习惯使然,陆安然心中已经将它的功效过了一遍脑子—— 质润/之品,养脾肺之阴,是其所长。治秋燥伤胃阴,及冬温咳嗽,咽干痰结。 陆安然多看了一眼,发现这些玉竹中间居然还各立了一小块木牌子,上面标了各种不同记号以及名字。 原来这里的草药有人认养。 听说后山还有一片专属医宗的药田,不知是否也是划分给不同学子。 她不过有些好奇,看天光快到授课时辰,遂不再留恋。 孰知,这时有人在她身后娇呵道:“站住。” 来人走路像一团风,连空气里的尘土都跟着张扬起来,搅乱了这块安宁。 女子眉眼娇艳,容貌夺目如盛夏玫瑰,柳叶眉尾往上一挑,看人总带着几分睥睨姿态,“踩坏了我的草药,就想这么走了?” 陆安然垂头,她脚边软趴趴倒卧一颗小绿草,但她不用靠近都能辨别出来,这只是一颗普通的小草。 复而抬头,目光对视瞬间,陆安然清楚,这位性格张扬跋扈的定安郡主,本不是跟她讲道理来着。 陆安然还是要解释一句,“这是石缝中长成的小草,非郡主口中草药。” 定安郡主红唇缓缓漾开一抹笑容,眼神却冷而怨毒,“本郡主折了一颗草药,那就让她的腿也折了吧。” 分明除了他们两人空无一人,待定安郡主话音落地,一道黑色身影神出鬼没的闪现在陆安然身后。 一股寒气从后背脊升起,直冲陆安然脑门,她低估了定安郡主的狠辣程度。 “郡主……” 定安郡主不耐烦道:“不要跟本郡主废话,本郡主就是理。尧安,动手。” 黑衣护卫二话不说,一把扯住陆安然的腿,右手微用力,只需往侧边一掰,陆安然的腿就折了。 第二案 英雄冢 第73章 捉拿 陆安然感受到紧紧钳制自己的五爪,好像跗骨毒蛇张开毒牙,尖锐的疼痛细细密密的渗透出来,以及无边无尽的恐惧。 她清黑的眸子里,倒映出定安郡主幽冷的笑脸。 千钧一发时刻,梁夫子一声怒吼平地起:“谁在那里?不准打架,如有违反,一律逐出。” 梁夫子年纪不小,走路倒是快,风风火火冲过来,没两下就缩小了一半距离。 尧安保持动作,用请示的目光看向定安郡主。 定安郡主眉头皱了皱,抬手一挥,尧安如来时一样悄无声息的飞掠而去。 骤然失去控制,陆安然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手扶住旁边东西,冷汗后知后觉布满全身,里衣都被浸润湿了。 低头猛/喘了几口气,梁夫子已经站在面前,狐疑的左看右看,“不是说有人在此地打架,怎么是你们两个女娃。” 大宁朝以孝为先,扬尊师重道,即便定安郡主再如何跋扈,见了夫子也不敢太过放肆。 定安郡主笑意森冷,淡淡道:“梁夫子,你看错了,我同这位学子一见如故,多聊了几句,药学马上开课了,先走一步。” 梁夫子对着定安郡主的背影若有所思,片刻后看向陆安然:“你怎么样?” 陆安然慢慢恢复平息,摇头道:“学生无事。” “没事就赶紧去学堂,一个个在外面瞎晃悠什么呢。” “多谢夫子。” 陆安然这句话出自真心,如果不是梁夫子恰巧赶到,她一条腿今日难保。 梁夫子摆摆手:“去吧。”双手负在身后,边走边自言自语,“这些个小娃娃真是……我还忙着喂鱼呢。” 陆安然听后一怔,她刚才就疑惑,梁夫子怎么出现的那么及时,而且嘴里还喊着什么打架之类的话。 如果不是无意,那么…… 思绪到这里,她的眸光定在一个地方。 女子身材高挑,面容冷傲,一步步走来,幽兰香气始终萦绕左右。 “不用谢我,我只是不想看到身边发生血腥事件。”她站到陆安然面前,眉眼微扬,神色中带着一种骄矜,“反正梁夫子负责管理内务。” 其实她也不知道为何会出手,只是在看到定安郡主明显找茬的样子后,马上就找到梁夫子,并谎称有人在玉竹园这边生事。 陆安然知道自己在稷下宫是异类,如苏执说的那般怪胎,正如她出生到现在,全蒙都人看待她那样。 从以前到现在,身边人和长辈不算,也不过一个云起能用平常心对她。 或许,这也是她能接受云起插科打诨的原因。 习惯了世人冷漠,突然间感受到一点善意,陆安然一向平静的眼底有些许波澜涌动。 女子微扬下巴,傲然道:“你看我干嘛,又不是为了你,做人就该光明磊落,我最见不得这种背后腌瓒事。” 陆安然半垂眸:“谢谢。” 女子看着她半晌,忽而道:“孟时照。”在陆安然还没有反应过来时,潇洒转身,说道:“还不走,你要迟到了。” 陆安然在原地低声念道:“馀风更与留春在,时照红英作醉裀。” — 早上陆安然还夸云起沉得住气,中午吃饭时,一群身挎鄣刀,威风凛凛的提刑司衙差闯进来,找了一圈没找到人,如风卷残云般冲向学舍。 陆安然在门口看到了只见过一面的徐绍开,年轻的学子身体削瘦而笔直,脸上有愤怒也有震惊过后的茫然,被人双手制服动弹不得,一双眼睛满是倔强。 无数议论声顷刻间排山倒海般袭来,免不了指指点点。 其中,陆安然只注意到一个胆小怯懦的眼神,整个人缩在众多学子间,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那个人是乌卡。 提刑司来势如暴雨,去势如疾风,浩浩荡荡扫荡一圈,只留下一地是非。 人群渐渐散开,最后留下乌卡呆愣愣的站在那里,显得尤为醒目。 不知呆望了多久,猛然醒过来时,对上陆安然深幽清澈的目光,乌卡小小的打了个寒噤,缩缩肩膀。 陆安然犹豫了一下,她只是欠了云起人情,故而帮着验尸,于案子而言,她没有过问资格。 最后,陆安然眼看乌卡恍恍惚惚的离开,到底没有上前去问。 回医辨宗,刚到大门口,遥遥看到不医活人的木匾下面站着一个人。 公子如画,夭夭桃李花,灼灼有辉光。 陆安然稍作停顿,走过去道:“世子抓了人不忙着审问?” 云起原是甩着扇子随处看,见陆安然回来,目光落到她身上,笑声轻浮道:“哟,小娘子是什么人,这么关心本世子呢。” 对于云起故意曲解,陆安然斜睨一眼,径自走进去。 云起跟在她身后,幽幽道:“听说有人差点被掰成两半?” “不是两半,是腿。”陆安然纠正后,豁然回头,“你怎么知道?” 云起神神秘秘一笑:“我修的是通天大能术。” “稷下宫有你的人。”从上次考核陆安然就看出来,否则云起不可能知晓那么清楚。 云起不在意被看穿的模样,风流倜傥的走进去,道:“若我不来这一趟,恐怕你到现在也不知何处得罪了定安郡主。” 这话是真的,陆安然自认没有任何逾越或者不恰当的行为,甚至不想多惹是非而尽量退避开,可定安郡主神情中明显的厌恶和憎恨,又从何而来? 云起似乎看出她的疑惑,感叹道:“过于优秀就是一种错,你看看王都多少人明里暗里念叨本世子。” 陆安然:“……”那是因为你太浪。 “定安郡主此人心高气傲,又深得圣宠,平日连不受宠的皇子公主都不放在眼里,更何况……”云起转眸睨陆安然一眼,“你一个荒僻蛮地跑出来的不知名小角一入王都就抢了她风头。” 陆安然蹙眉思索片刻,脑中灵光一闪,“莫非为了雁山考核?” 云起抚掌笑道:“总算开智了,你可知定安郡主为了这头号名次还暗中拿了考核题目,结果叫你冒出来争了先,她是不是有理由针对你?” 陆安然才彻悟这无妄之灾如此得来。 “不过你后来让医宗摒弃,定安郡主成了医宗大师姐,倒是无意中让你逃过一劫。”云起道:“兴许这次见了你,又让她想起了前次委屈。” “考核作弊,她还委屈。”陆安然摇头讽笑。 云起依旧面带微笑,眼中神色冷了许多,“自然,皇室中人,向来只有他们委屈别人,一旦委屈落在了自己身上,那便要更多倍的还回去。” 陆安然虽然知道了缘由,但一口气吁在胸口,始终不得出。 “现在看定安郡主心胸狭隘,一招不成必有后招,你怎么打算。”云起看了一圈,医辨宗空空落落且破旧,连个人影子都没有。 陆安然通过刚才这一遭明白定安郡主人虽跋扈但还有脑子,她不会在稷下宫做出太出格的事,否则也不会找踩了她草药的借口惩治。 “我小心些,不与她碰面。” “你一辈子窝在这里,不下山,哪里都不去了?” 陆安然看向云起,眼神分明是——怎么可能。 云起怡然道:“下山途中打滑坠崖了,走路叫马车撞了,经过某户宅门被花盆砸了……还要不要本世子举例。” 忽然,云起稍弯腰凑到陆安然脸前,一双桃花眼笑开,眼尾飞着一抹戏谑,“求求本世子,或许我看在旧情上帮你了呢。” 陆安然用一根食指推开这张妖孽的脸,没好气道:“没有旧情,世子不要信口雌黄。” “不说旧情,行,那谈谈人情债。” 陆安然不敢置信的看着他——天底下为什么会有如此不要脸的人! “人情债嘛,一桩是欠,两桩也是欠,债多不压身,兴许我还能给你点别的好处。” 陆安然深呼吸两口气,忽略云起欠扁的笑脸,认真思考许久。 之前那种被毒蛇盯梢的感觉犹在,不用看都知道腿上定然留下五个爪印,这种后怕只有过两次。 蒙都被云起用匕首威胁是一次,今日第二次。 也让陆安然深刻体会到什么是恐惧和无能为力。 她不是矫情的人,当下对上云起的眼神,道:“好。” 云起颇为诧异的一扬眉,随后轻笑:“我还以为你需得矜持两下,我再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然后你左右挣扎,在我涕泪横流时,你勉为其难答应。” 陆安然无言以对,“世子以后少去戏楼。” 两人来到屋内,陆安然取了炉子上的水壶沏茶,茶香弥漫时,暖了手心。 “人明日才到,今天自己小心点,平时无需在意,他只会在你遇到危险时出现。”云起道。 陆安然捧着茶盏点头,这事解决了,关注起另一件来,“提刑司把徐绍开抓了。” 云起喝了口茶抬起头,“这个案子拖了太久,百姓间甚至都流传出厉鬼杀人,再不找个凶手出来,下一个祭天时,皇上不下个罪己诏都不成。” “但徐绍开是凶手吗?” “提刑司抓人也不是乱抓,”云起放下茶碗,拿起桌边玉骨扇,“有人看到案发当晚徐绍开出去后,回来全身都湿了。” 第二案 英雄冢 第74章 搬家 那天晚上雷雨交加,天气又冷寒,谁无事都不会轻易出门,别提还是大半夜。 陆安然:“但是对不上,第一次凶手作案是三个多月前,那时稷下宫未开,徐绍开还没入王都。” “你不是怀疑过,这案子与其他的不同。” “你是说……”陆安然对上云起的目光,缓缓道:“他也许不是连环案凶手,但可能是阴昴案真凶。” “案子不破,提刑司压力很大啊,皇上已经连下三封书函,令我一个月内破除此案。” 陆安然问道:“有人看到徐绍开出门,但也有乌卡作证徐绍开直到子夜熄灯并未曾离开,还有其他证据吗?” 同样是人证,总不能偏听偏信,这里面牵涉的是人命。 云起摊手:“乌卡是徐绍开好友。” 陆安然冷笑:“另一个人证说不定还是阴昴至交。” 不是陆安然非要和云起对着来,她虽进了医辨宗,但始终记着老头儿说的,‘命之贵,贵于千金’,所以很难接受类似于轻视人命,稀里糊涂的判案。 云起状似头疼的用食指敲了敲额头,“缉拿徐绍开是专相司直接下的令,并没有经过我,这么说你能明白了吗?” 陆安然心口一惊,在云起黝黑如墨的眼中,慢慢沉淀下来,“是圣上的决定。” “不止是民怨,阴昴是安夏郡嫡子。别人不知,我们心中最清楚,现在蒙州境有一半其实在安夏郡手中。”云起道:“皇上要我们这群人留在王都是一回事,一旦死了人,安夏郡会不会罢休?” 陆安然眼帘慢慢垂下,盖住一半眼睛,“安夏郡或认定皇上有阴谋,或者干脆以此为借口起兵。” 近些年来,安夏郡的野心逐渐膨胀,以各种方式笼络了蒙州境大半家族,所以当日才会提出与陆氏联姻。 一旦结为姻亲,等同于绑在阴家一条船上,不认也得认。 陆逊反对婚事,一为爱女心切,二亦看透了安夏郡各种内涵。 但是,这代表着,就一定要牺牲他人吗? 如果徐绍开是被冤枉的呢? “所以,”云起用玉骨扇敲敲桌子,唤回陆安然心神,道:“在徐绍开被关押审问期间,我们还有机会找出更多证据,要么他就是凶手,要么抓获真凶。” 陆安然抬头:“你有线索了?” 云起:“还记得那个王守仁吗?” 袭击荣安县主的飞贼,就是利用了王守仁的身份牌,而使得本该在竭海安息的亡灵,搅入王都一池浑水。 “通过王守仁这条线,观月查到有人曾用这个身份在不同店铺购买过不少东西。” 陆安然想了想,她到底没有查案经验,没想过白幡和酒杯这些东西凶手不可能凭空变出来,那自然要去店里买。 “可有人看过凶手样貌?” 云起摇头:“他很谨慎,甚而还是不同的人,不一样的口音,不过其中有一个布庄老板说,那日去他店中买东西的人,腿脚不太好,其中一个脚坏了。” 陆安然马上想到:“与君桃争执的那位坡脚小商贩。” 云起双手伸到空中比划一番,目含沉思道:“坡脚的人必然气力不均,制服人的时候因为坏脚影响,可能会被受害人挣脱,可这几个案子下手干脆利落,怎么都不像是腿有残疾的人能干得出来的啊。” 陆安然提醒道:“所以他挑的都是妇孺孩子。” 云起摸摸下巴,这么一说,“除了蒋府小厮,其他还真是。” “王都中找一个坡脚的人,理应不难。” “怪就怪在这里,从上元节那日后,这人就凭空消失了。”云起起身,道:“我今天就是过来告诉你一声,省得你看到徐绍开被抓了,又平白无故的给本世子扣一顶糊涂帽。” 陆安然被戳中心思也不脸红,“世子为父母官,当为民考虑。” 云起看着陆安然轻笑一声:“虚伪。”往后一摆手:“走了。” “世子。”陆安然唤道。 云起侧过头,阳光落在半边肩上,金辉镀了半张脸,纵有远山青黛,繁华锦绣,不及此人惊艳。 陆安然猛的闪过初见时惊鸿一瞥,正如此时心跳突然密集。 “怎么?担心今晚上定安郡主找你麻烦?”云起嘴角微勾,带着调侃笑意道:“她不是这么蠢的人,再出手定会叫人怀疑她头上,虽然她可能看不上一个蒙都陆家,但总有管得了她的人。” 定安郡主受皇上宠爱,绝不单单因为她是皇帝嫡亲侄女,皇上自己的皇子公主还不少个,也不见各个都受宠。 以此证明,定安郡主是个很会审时度势的人。 眼下皇帝正为了阴昴出事头疼,她要是触上霉头,平日里再多的宠爱在政事面前都不值一提。 陆安然却摇头:“我想找个机会,再去阴昴出事的地方看看。” — 因为今日云起还有别的事,两人定在明晚。 而明晚,正好是阴昴头七。 傍晚回客栈,春苗倒是带来一个好消息。 “奴婢找了好些个地方,但凡稍微好一点,离稷下宫近的,却都说租出去了,可奴婢亲自看过,根本没人入住的痕迹。” 春苗先是愤愤不平一番,转而笑道:“幸好奴婢多跑一次,找到一处地方雅致幽静,出城就对着雁山,很适合小姐居住,就是……” 陆安然看她一眼,“怎么?” “小姐,我们真要住在城中吗?”春苗小心的探看陆安然的神情,“这样一来,每日上下雁山,您太辛苦了。” 说是近,也有两三里,现如今她们主仆二人,连个赶车的马夫都没有,更遑论到了山脚下还得自己爬上去。 “小姐,我们是蒙都陆府的人,他们居然随意作践,别说柳相府,即便圣上面前,我们也能说道说道。” 陆安然心中早有计较,闻言道:“就住山下,我方便些。” 雷翁不在,她也只是自修,在哪个地方倒没有区别,不过隔两三日要去一次,毕竟雷翁交给她拼凑的两具尸骨还有一部分没完成。 人的身体纷繁复杂,不论行医还是验尸,光遵循医书上所写不够,还是要实际动手,通过一次次苦心钻研,常年累月的经验,成为一个合格的医者或者仵作。 比起看病,陆安然有一个优势,给死人动刀,再怎么也不怕他/她再死一次。 但换一个方面来说,尸体是死者留在世上最后的‘遗言’,她需要更谨慎更精益的学识,在上面寻找突破口,一点细微的马虎,可能就会失去找到真相的机会。 所以,陆安然算计着在云起担任提刑司司丞的时候,她无需困扰去哪里找到让她实践的尸体。 这些春苗当然不知道,但她不多问,小姐自有小姐的道理,立马高高兴兴的去准备搬入新家。 — 次日一早,两人从客栈搬入新家。 春苗找的是个一进院子,一进去两边各摘一颗桂花树,树枝繁茂,撑开来遮了半边天,又恰好不挡光。 若是八月里,开满桂花,定迎得满院芬芳。 即便夏日也是好的,树影余庇,清风送凉爽。 陆安然很满意,“以后可以自己做桂花糕。” 东西不多,很快收拾完了,春苗还把两大箱子书倒腾出来晒一晒,南边潮湿,连着下了几场雨,就怕受潮。 “小姐,还缺点锅碗瓢盆,油盐酱醋。”春苗仔细想了想,一拍手,“对了,还得找个马车夫。” 陆安然看了一遍,院子不大不小,够主仆二人居住正好。 东首寝卧,镂空的雕花窗杦射入斑斑点点细碎阳光,旁边摆着一张梨花木桌子,桌上一只定窑白釉梅瓶。东面墙上挂了一副《西山烟雨图》,上书一行小字‘烟雨晚晴天,零落花无语。’ 清净,雅致。 出来听到春苗的话,当即道:“去城西,若有合适的马车先定了,顺便走趟牙行。” 牙行为中间人,不管是房屋店铺,亦或买卖奴仆,他们负责两方联络,事成拿到商议好的金钱。 刚要出发,春苗侧着耳指指外面,“小姐,你有没有听到?” 陆安然揉了一下鼻子,突然有点痒。 春苗打开门,看到一副奇观。 数十只品种毛色均不相同的狗,全都围绕在一个人身边,仰着脑袋狂吠,仔细看还能看出一种兴奋劲。 往后一抬头,还有几只拼命朝这个方向前赴后继跑过来。 “娘诶。”春苗一只手颤巍巍指着面前的男人,“你养狗的?” 男人脸色一黑,傲娇的冲陆安然抬抬下巴:“陆大小姐,卑职墨言奉命前来。”语句恭敬,但语气不以为然。 春苗转头看自家小姐,陆安然气定神闲道:“哦,马车夫来了。” 墨言:“……” 被气到的墨言闪到暗处,街上只见陆安然和春苗二人携手去往西市。 离小院不远的暗巷中,观月为同伴抹了一把同情泪,不解的问云起,“世子为何不告知陆小姐。” 云家现在是没落王府,在前朝也曾辉煌过,王都置办几套宅院不在话下,不过这处属于王妃的嫁妆,后来到了云起手中。 春苗找房的事传到云起耳中,就让牙行出面,当做陌生人租给了陆家主仆。 观月就是好奇,自己世子的处事风格,也不是善为好事不与人知的性格,要说凑过去讨点好处什么才正常。 云起弯唇,“以后给她个惊喜。” 观月扯扯嘴唇,说什么惊喜,恐怕是惊吓吧。 第二案 英雄冢 第75章 姐妹不合 由于陆安然单方面决定了马车夫人选,又很快在西市找了辆称心的马车,当下付钱约定好明日送来。 选马反而费了一点事,陆安然挑了匹黑色,唯有脑袋中间一撮白毛的胖马。 别的精神抖擞,唯有它懒洋洋的抬抬眼皮,嘴里嚼嚼草,对谁都爱搭不理。 春苗总觉得哪儿不对,“小姐,这个马好像跑不快的样子。” 陆安然正色道:“同样的价格,多一斤肉是不是就赚一斤?” 春苗惊为天人,原来买马还能这样算! 直到中午,两人找了个地方坐下歇脚吃饭。 饭菜上来还没吃两口,隔壁一桌来了几个人坐下。 陆安然的位置有盆栽挡住了别人的视线,但她能从缝隙里看到对面是谁。 凑巧,两个人她都认识。 左边细眉小脸的是孟芝,她双手绞着手帕,垂头一副委屈模样。 另一个女子面貌秀美,黛眉微扬,冷而傲气,不久前还出手帮过陆安然,名为孟时照。 陆安然当时听到她说出自己名字,再联想姓氏以及初时见过那抹背影,便已经想到孟时照就是孟芝的嫡姐。 两桌离的近,陆安然能听到姐妹两对话。 “出来做什么?”孟时照面上没什么表情,开口就训斥低头不语的孟芝。 孟芝柔声细气道:“成均书院马上要开课了,我带碧妆出来采买些纸墨笔砚。” 成均书院开课晚,在每年的正月二十八。 孟芝咬了咬唇,又说道:“大姐姐,我知道你因为成均书院的事,至今对我有气,可你现在……你都已经入稷下宫……”声音越说越小,最后几乎成了呢喃自语。 孟时照勾了勾唇角,没什么笑意道:“你想说什么?” 孟芝猛的抬头,“大姐姐,你是不是早就知道稷下宫要重开的消息,所以……” 孟时照淡淡的看她一眼,冷然的牵起嘴角,“孟府中这么多庶女,唯你一个进了王都,入得成均书院。你要有心给父亲挣面子,就用点心在课业上,出门别丢孟家的脸。” 孟芝更紧的拽住帕子,她知道,她就知道,不是孟时照因生病叫她得了这个天大好处,而是她们母女早早就得了稷下宫的消息! 孟时照有个舅父在王都当差,一定是提前暗中通过消息了。 如果那次不是…… 那进入稷下宫的就是…… “孟芝。”孟时照忽然开口,惊的孟芝一跳,差点把桌前的茶碗碰倒。 孟时照目光在孟芝脸上移动,那种高高在上的神态,往往让孟芝难堪至极,每次在这时候,她都无法忽略自己低贱的庶女身份。 就算孟父宠妾灭妻,可孟时照的母亲家世颇高,以至于孟父虽然偏袒,也不敢太过,幸而其母是个药罐子,所以家中管理中馈的是她姨娘。 但不管怎么样,姨娘终究是姨娘,嫡庶身份犹如一道鸿沟,无论如何都没办法逾越。 现在,孟时照依旧用她傲气的语气,凌驾他人的口吻教训道:“记得,收起你那些不入流的小心思,王都不是孟府,没人瞧得上你们母女那点伎俩,没事就在家待着。” 之后店小二送上热菜,两姐妹总算安静下来吃饭,陆安然也终于能重新动筷子,就是这饭菜有点凉了,吃着总没有刚才舒坦。 好不容易吃完了,陆安然想着回去安置妥当,还要准备晚上上山,她和云起约定了申时末雁山脚下会面。 奈何两姐妹还不走,导致陆安然又听了一遍孟时照教训孟芝的话。 当孟时照先一步离开后,孟芝眼眶一红,气哭道:“她凭什么……作践人。” 陆安然原本都准备站起来了,这回又开始犹豫是不是适合从孟家姐妹那桌绕出去,并暗中告诫自己,以后吃饭还是寻个过道口方便行事。 碧妆低声安慰道:“小姐莫哭。”后面一句附耳说着:“等小姐日后嫁入平阳侯府,说不定大小姐反过来还要巴结小姐您呢。” 孟芝逐渐缓过来,平阳侯府和顾府的婚事因为荣安县主出事耽搁,取消婚约不过是迟早的事,圣上总不能勉强平阳侯府取一个木僵之人。 想到上个月寄的那封信,孟芝眼中露出一抹势在必得的目光。 如今她有了成均学院学子的身份,若父亲再说动母亲将她名字挂于嫡母名下,以平阳侯世子对她的迷恋程度,未来侯夫人的位置,迟早是她的。 这么一思量,孟芝心情好了不少,理了理鬓发扶着碧妆的手起来,行走如弱柳扶风,裙裾翩然,结成一朵朵花再散开,身姿婀娜。 陆安然又撞到一场孟家私话,委实有点尴尬,见两姐妹相继离场,才要松出一口气。 “姑娘,这位姑娘,你的马闯祸了!”店小二一路跑到她面前大喊。 大堂中所有人一齐看过来。 陆安然:“……” 一步跨出门槛的孟芝一回头,和正好站起来的陆安然,对上视线。 — 一主一仆从客栈出来,春苗数着荷包里的银子,幽怨的看了吃饱后踢踢踏踏走路,懒洋洋的胖马。 “这马也忒能惹事了点,霸占人家马厩不说,还为了一筐黄豆将其他马给踹伤了,之前怎么就没看出它有这能耐呢?” 陆安然抓着缰绳拍了拍胖马的马头,胖马大概知道自己闯祸了,用头顶了顶陆安然,却丝毫不理会唠叨一路的春苗,似乎它能看出哪个才是老大。 陆安然清冷的眸中带出一丝笑意,“这么爱撒娇,以后就叫你娇娇吧。” 春苗张大嘴:“……” 要不要提醒小姐,它是个雄马。 快到吉庆坊前,春苗又想到什么,说道:“小姐,刚才从客栈离开前,孟家小姐拉着您说的那几句什么意思?” 当时,孟芝返回客栈,看到陆安然还露出一副惊讶中带着惊喜的表情,“陆家姐姐,真好又见到你了,你也在这吃饭。” 陆安然特地观察了一下,孟芝眼角还有余红,但是脸上神色已经收拾妥当,完全看不出刚才哭过。 春苗暗中撇了撇嘴,一开口就叫姐姐,还不知道谁大谁小呢。 明明孟芝知道陆安然听到她们姐妹说话,却好像完全不介意,还主动说道:“惊扰到姐姐了吧,我大姐姐就是这样,她说话虽冲了点,但我身为妹妹,惹她不高兴了,被教训几句也应该。” 低叹一声,苦笑道:“本来去成均书院的是大姐姐,结果临出门生病了,为了不浪费名额,父亲才让我代为入学。” “大姐姐是嫡女,生来什么都有,我与姨娘谨记身份,也不欲争什么,不过因为父亲……大姐姐对我们有些误会。” “为了成均书院入学的事,我心中一直也有愧疚,幸好现在大姐姐进了稷下宫。” 孟芝拍拍胸膛,娇美的脸庞露出甜笑,犹如白梨花开,“我真心替大姐姐开心呢。” 不得不说,孟芝是个很会说话且说的话很容易叫人心生好感的人,对于嘴巴不利索的陆安然来说,也有个好处,你不需要配合,她自己能说半天。 事后,孟芝还帮着陆安然主仆对着被踢伤的马匹主人又道歉又赔礼,一番好言相劝后,对方脸色也好多了,接受了陆安然赔的银两。 如此,陆安然又受了孟芝的好意,虽然她本不需要。 回过头来,陆安然抚着马的鬓毛,随口道:“可能她话多。” 春苗叹道:“两位孟姑娘,都不是省油的灯,不过性格相差也太大了。” 陆安然却不意外,“两人身份不同罢了。” 孟时照是嫡女,她无需学怎么卑躬屈膝在嫡母膝下讨生活,如何哄他人开心,从小站的高度不同,看待世事的眼界自然也不一样。 春苗又道:“孟芝的戏真多。” 陆安然浑不在意,“庶女出身,给自己多些打算也不算错。” 你非他人,未身处其位,不能轻飘飘的就评价他人是非对错。 对于孟家姐妹,陆安然只记得分别欠了两份人情,其中一份还是断腿之恩。 说到人情,免不了跳出云起的脸。 陆安然望了望天空,头好疼。 — 申时刚过,夜幕拉开。 晚风自西而来,吹过的地方,一点点陷入暗色中。 雁山脚下,陆安然不赞同的眼神从上到下扫了云起一遍,欲说还休。 云起潇洒的收拢玉骨扇插入腰带里,挑眉道:“莫夸,本世子风采依旧。” 陆安然今日脸上换了块暗色锦布,一身黛青色衣服,为了方便行事,特地穿的窄袖,融入夜色,很难分辨。 “世子,你穿成移动的月亮,是怕稷下宫的人不知道我们两半夜擅闯吗?” 云起里面穿了月色锦袍,颜色尚属低调,不过无人能忽略中间若隐若现特别是黑暗中还微微发光的金线,最夸张便是外面披的纯白狐裘,迎风招展,成了整座山,最亮眼的一道光。 “本世子从不为他人轻易改变品位。”云起还煞有其事的冲陆安然点点头以作肯定。 陆安然扶额,“我们赶紧上山吧。” 走了几步,陆安然发现云起带的路并非平日她常走的山路。 第二案 英雄冢 第76章 头七夜悼 静夜私语,秋虫鸣燥。 陆安然立在雁山脚下,借着淡淡的星辉仰头往上看,路很崎岖难走,有些甚至叫树杈杂草掩盖了。 云起点亮一根火折子,递过去道:“照着点。” 陆安然接了火折子再朝上面晃了晃,确定后面没有路,“走这里?” “这里离后山近,而且没人看守。”云起道:“阴昴出事后,现场虽没人守着,但进入后山的路,每日有两人轮换值守,你非提刑司的人,照理说不能前往。” 陆安然跨出一步,“好……”一只手突然揽住她的腰,后面的话卡在嘴里。 “腰还挺细。”云起挑嘴一笑。 陆安然脸色一僵,刚要挣脱,左手臂也叫人制住,云起几乎贴着她的耳朵说道:“别动,等会要是掉下来摔断了腿啊脚的,本世子可不会负责到底。” 身体受控,特别是绵绸的呼吸喷在耳畔,从未有过的感受令陆安然全身都轻颤了一下,有什么东西从心口蔓延开来,丝丝麻麻的,很怪异。 陆安然皱了皱眉头,她不习惯这样陌生而奇怪的感觉。 云起低笑道:“走了。” 眼前草木如浮光掠过,风呼呼的灌入耳中,陆安然眯着眼看不清暗夜里的方向,但她能清楚感受到搂着自己的人的体温及心跳。 这是云起第二次用轻功带她行路,可前一次一路都在暗暗揣测云起用意,倒是忽略了所处环境。 但这一次,她能明确感觉到,被搂着拽着处的皮肤,不可抑制的发烫。 使得她平静无波的心,也在贴近头顶一下下吹出的温热呼吸中,乱跳不止。 事实证明,云起寻找的这条捷径很有效,差不多一盏茶后,两人就脚踏实地的站在了后山的土地上。 轻功这么方便,陆安然突然想到墨言除了马车夫外另一个用处。 墨言:有种不祥的预感。 “舍不得离开本世子的怀抱了?”云起调笑道。 陆安然猛的惊醒过来,连忙退后几步,皱了皱眉:“世子说话行事能不能适可而止。” “不能。”云起迈步,姿态潇洒的行走在枯草堆中,仿若现在逛的是自家后花园,“除非你现在跳下去自己重新爬上来一遍。” 陆安然嘴唇下抿,默默的跟在云起后面。 路不好走,天黑后更难走,陆安然好几次被碎石和乱草绊到,要不是她心性沉稳,换了人肯定要大呼小叫几回。 走了一段,前面的人忽然停下,陆安然抬眸露出困惑的眼神。 云起伸出一只高贵的右手,“准你借本世子的手臂一用。” 陆安然:“谢谢,大可不必。” 风中散开云起低笑声,“放心,这次本世子不算你人情债。” 陆安然静静的看了他一眼,拂开旁边探出来的枝条,越过云起走在前面,下一刻手臂猛的被拽住。 陆安然惯性往后倒,无意识就要低呼一声,嘴巴也给捂住了。 “别瞪眼看我。”云起贴近了,声音压的很低,“有人。” 安静下来之后,陆安然朝着云起示意的方向看过去,果然见远处有明火燃起。 火堆不大,然而在黑夜中分外明显,她还能闻到刺鼻的烟味。 “亏了你的小短腿,要是再快走几步,怕是已经惊扰到对方了。”云起道。 陆安然忽略了小短腿几个字,左右摆动一下脑袋让云起放开,眼中带着困惑道:“谁会来?” 火光在云起漆黑的眸底跳动,闪出几分兴味道:“今天是阴昴头七,你说谁这个时候过来给他烧纸钱。” “亲人……”陆安然缓缓道:“或者心怀鬼胎之人。” 云起:“抓来问问就知道了。” — 风起云行快,星辰沉浮。 被雷劈过的千年古树少了半边,依旧倔强的伸展剩下的枝干,浓郁的黑夜里,像朽朽老矣的古稀之人,沧桑,悲凉,没有生机。 微弱的火苗蹿起来,空气里充斥着纸糊的烟雾。 除此之外,好像隐约能闻见残留的焦味和血腥味。 一张纸被风从火堆里掀起来,在地上连跃了三下,被一只苍白微颤的手抓回去,重新扔进火中。 “收钱,快收钱,烧给你的,全给你……”一人蹲在地上嘀嘀咕咕,脸几乎埋在膝盖里面,神经质的重复着喊谁收钱。 终于一叠纸钱烧完,看着被火舌吞噬的纸慢慢都化成灰烬,那人似乎松了口气,“收了好,收了就好。” 在火彻底熄灭前,他从旁边的篮子里取出一个海碗,手往外划开半个大圆,作势要将里面的东西全都洒出去,手腕猝然叫人抓住。 “啊!”烧纸的人惊呼一声,手一松,碗直直砸向地面。 “大晚上装神弄鬼的,你还知道害怕?”戏谑中带笑的声音,在空旷的后山上显得尤为漫不经心。 受惊的人还没完全反应过来,又从暗处走出来一个身材娇小的人,说话是女子声音,声音格外冷淡:“别吓死了,多条人命。” “啧,死过人的地方再死个人而已,多稀奇。” “不好处理。” 那人听着突然冒出来的两个人一言一语,差点疯了,这是遇到杀人不眨眼的盗匪了? 云起和陆安然一搭一唱恐吓过后,重新点燃了火折子。 一盏茶后 被雷劈过的大树旁坐下三个人,前面一堆枯木堆砌起来,篝火熊熊燃烧,与星辉相映。 橙红色的火光将少年脸容映衬的更为苍白,眼神飘忽像是余惊未消,双手下意识抱紧膝盖,整个人缩成一团,嘴唇颤了三颤,发出哆嗦的音。 “云,云世子,你,你,你们怎么来的?” 云起扔了一根枯枝进去,瞟他一眼,吊儿郎当的口吻道:“查案,抓——”故意拖长了音,勾起一个冷笑,“凶手!” “啊!”少年浑身一个激灵,差点往后栽倒。 陆安然定定的注视少年片刻,开口道:“乌卡,你和阴昴关系很好?” 怯懦胆小的少年正是兰州郡乌卡,听到这个问题,乌卡连忙摇头,“不不不,没有,我和阴昴不熟,不熟。” 陆安然也不需要他的回答,自顾道:“今天是阴昴头七,正常人死后魂魄会在头七这日返家,斩断尘世缘,入黄泉幽冥殿。”说道这里,话锋一转,忽然道:“不过阴昴死于他杀,人首分离,死状惨烈,死后恐怖不会安心上路。” 云起支着脑袋懒散道:“小心他化为厉鬼,今晚来案发地找凶手报仇。” 枯枝‘噼啪’一声炸开,火苗像火蛇般往上一窜,乌卡心口一跳,嘴唇也成了惨白色,“跟我没,没关系,不,不不不会找错人吧。” 陆安然看着他,“你来这里做什么?” 乌卡埋头,眼神里透出几分挣扎。 云起捡了一根长树枝,漫不经心的拨动燃烧的火堆,搅的里面发出不停的‘噼啪’声,一声声仿佛敲打在乌卡的心口,让他越来越神思不定。 “我来找凶手的。”终于,一咬牙,乌卡抬头说道。 云起一挑眉,指着旁边一点灰烬,嗤笑:“烧纸钱还能找出凶手?” 乌卡伸出双手用力搓了一把脸,吸一口气道:“云世子,你是提刑司司丞,本来我说这个怕你说我怪力乱神,但这个方法确实是我母族不传之秘。” “在死者头七返魂这日,烧纸钱召唤,然后用母鸡血引路,”乌卡指了指泼在地上的血,道:“再把牛眼泪涂在眼皮上,可接阴阳沟通。” 乌卡拿出一个小小的瓷瓶,估计里面放的就是他口中的牛眼泪。 “我想用这个方法,让阴昴指引给我凶手是谁。” 云起对那一摊血颇有点意见,用手中枯枝一扫,直接覆盖住,使得乌卡万分遗憾的垮下肩膀。 “你和阴昴不熟,还要费心帮他找凶手?”云起桃花眼上挑,似笑非笑道:“感人肺腑啊。” 乌卡脸庞略窘迫,避开云起的目光,指甲抠着手心,喏喏道:“也,也不是,我是为了徐兄。” 陆安然道:“徐绍开。” 乌卡黯然的点点头:“嗯,徐兄是个很正义,很讲义气的人,平时帮了我很多,他现在出了事,我想来想去,只能用这个方法试试。” “阴昴出事前,徐绍开几次三番和他发生争执,还曾斗殴打架被关禁闭,此为动机。之后案发当晚,有人看见徐绍开离开院子的时辰和阴昴死亡时间相合,此为人证。”陆安然平铺直叙道:“徐绍开是练武之人,他可以轻而易举的制服阴昴,而且徐绍开经常帮家里人宰杀剥皮,手法堪称熟练,此为条件。” 乌卡让陆安然说的一愣一愣,半晌没有话说,许久才怔怔道:“就算,就算是这样,但我相信徐兄不会杀人。”他满脑子混乱中,忽然理出一条头绪,“……我也可以作证,徐兄那晚上直到子时熄灯,没离开过院子。” 陆安然双目和他对视,清透的眸子像是能看穿人的一切心思,让乌卡下意识回避眼神。 “你真的看到了?” 乌卡咬住下嘴唇,浑身在晚上冰凉的山风里瑟瑟发抖,“我,我……”忽的一握拳,主动对上陆安然的目光,胆小怕事的神色中多了一份凛然,“我真的看到了。” 云起和陆安然交换一个眼神,后者道:“希望你在官府审案时,也这样坚定。” 乌卡:“呃?” 云起扔掉烧成手指长短的枯枝,站起来拍了拍草木尘屑,“走了,查案还是要看官府,凭你这一碗鹅血有什么用。” 乌卡弱弱的反抗:“鸡血。” 陆安然又在现场转了几圈,三人才离开后山。 第二案 英雄冢 第77章 死了两个 被乌卡突然冒出来一闹,之后也没发现其他有用的线索,云起将陆安然送回吉庆坊,一夜无话。 次日一早,春苗坐在院子里摘豆角的时候,心想:小姐最近多了好些秘密,去哪儿都不带着她。 又觉得这里的狗是不是太多了,怎么每天一开门都有五六条蹲在大门口? 胡思乱想中,看到一抹黑影从厨房的方向飞快闪过,空气里还有肉包子余味散发。 春苗纳闷了,小姐从哪里找来的马车夫,说话做事脑子好像不太正常,又爱偷吃。 “墨言!你再偷吃厨房的东西,我就告诉小姐!” 屋顶上墨言脚底一滑,差点摔下来。 陆安然打开门,“怎么了?” 春苗挎着篮子,撇嘴道:“小姐,马车夫又偷吃我给你做的早饭,昨晚上那盘南瓜酥也是叫他偷拿了两块。” 陆安然一听,脸色马上严肃起来,“下次在盘子里下点药。” 墨言咬了一口肉包,不知道要不要咽下去。 春苗眨眨眼:“那小姐您吃了怎么办?” “没事,我有解药。”陆安然在打好水的盆子里洗洗手,“有的毒药还能提香增味,可以尝试看看。” 墨言瞪大眼:好毒的女人! 早饭后,墨言作为马车夫满脸怨言的送陆安然到稷下宫,在陆安然进房间忙活时,他就蹲在‘医辨宗’几个大字旁边搓明珠,搓的正起劲,看到一个男人跌跌撞撞的跑过来。 “师妹,师妹……” 陆安然这回没让路通进来,站到门外,道:“路通师兄,发生什么事了?” 路通拍拍胸口顺气道:“师妹,听说你现在租住在吉安坊?” 陆安然带着疑惑摇头:“我住在吉庆坊。” 两者差一个字,但却跨了一条七星河。 “啊,我记错了。”路通拍了一下头,忙说道:“那就好,那就好。” “吉安坊怎么了?” “师妹你有所不知,昨天晚上那里出现命案了!” 陆安然眉宇轻压,心中闪过某个预感,问道:“师兄可知怎么回事?” 路通道:“我也是差遣小厮去城里补些笔墨纸砚,他回来跟我说吉安坊死了人,我一听你好像住那里,就赶着来告诉你一声,怕你不知道回去后受惊。” 许是接触后路通觉得陆安然非传闻中那样孤僻古怪,又怀着上次没能帮上忙的愧疚,听到消息就着急忙慌的跑来。 陆安然见路通满怀真挚,对这位不同门的师兄也多了一份好感,“多谢师兄特意告知。” “没事,你忙吧,夫子那边还有事找我。” 路通走后,陆安然站在原地思量了一会儿,又想到,若真是凶手又作案了,大概云起稍后会来找她。 “嗤,没见过男人嘛,魂不守舍的模样。”上面传来一声轻哼。 陆安然仰头看去,墨言傲娇的一扭脸。 看了一会儿,陆安然从怀里拿出什么东西抛过去。 墨言余光瞟到一小团黑影,伸手一捞,握在手中是一个白底蓝花的瓷瓶,能闻到药味。 顿时睁大眼:“你这个恶毒女人,你果然要毒死我!” 陆安然沉默,云起身边观月和苏霁都很能干,怎么突然出来个画风不对劲的货色,甚至怀疑云起故意派他来折磨自己。 “喂,你什么眼神啊?”墨言蹲下来,双手拖着下巴,身体往外探。 “祛疤膏。”陆安然丢下这句话,转身就走。 墨言抓着瓶子抛起来接住,仿佛看穿一切的得意洋洋道:“想收买我,呵呵。”我才不是这么便宜的人。 进门前,陆安然侧过头,道:“一瓶五百两。” 墨言马上双手抓紧瓷瓶,窝草,啥玩意儿就五百两了?金子做的也卖不了这个价啊,还有,这个女人凭什么把这么贵的东西给我? 她果然是想得到我的人! — 到了傍晚下山时,云起的马车果然等在雁山脚下。 陆安然看着这辆平平无奇的马车,很好奇今日这位爷怎么如此屈就了。 “收一收你那什么眼神。”云起往后躺靠在马车壁上,右手肘支着窗口,嘲弄道:“专相司本来定了三日后审案,直接给徐绍开定罪,结果今天凶手就送上一份‘大礼’。” 陆安然嗯一声,淡淡道:“不过丢人的是提刑司。” 没人会计较这个事情到底专相司还是提刑司做主,因为大家看到的就是提刑司大张旗鼓抓人,并且满城皆知凶手被抓获了,结果‘凶手’还在狱中,外面又有人被杀。 云起不满的睨她一眼,“正好,大家都知道本世子只会风月,不会查案。” 陆安然完全可以想象,这一茬出来,云起又会成为多少王公贵族口中的笑柄。 换了以前不好说,但云起在陆安然面前从未掩饰过,所以她清楚这是怎样一个人,于是问道:“你故意的?” 云起笑着,“小姑娘,难得糊涂,可不是真糊涂。” 马车在吉安坊外面停下,两人并肩穿过两个联排房子,停在一条连通东西宅落的巷子口。 巷子细长,两边墙体剥落,底部长满陈年累积的青苔,有股春日的潮腥味。 不过比之味道更重的,是怎么也散不去的血腥。 两边巷子口分别站了一个腰挎鄣刀、身材魁梧的提刑司衙差,阻止百姓从这里经过。 虽然一段时间内,恐怕人们宁愿绕远路也没有胆敢走这里。 只是出于好奇心驱使,依旧有几个站在最外面打量,聚成一堆说三道四,看到云起和陆安然过来,都在暗暗议论两人身份。 衙差对着云起抱拳:“大人。” 云起挥挥手遣退:“我带人随便看看,你守你的。” 衙差面上不露,眼底有那么几分轻鄙,心中道:呵,果然是脓包纨绔,去哪儿都不忘带个小娘子,真当查案是闹着小孩子过家家。 云起和陆安然,一个随性惯了,也故意叫世人这么误会他,另一个从不在意别人的目光和看法,所以不管衙差多少心思,两人直接走进了小巷。 命案发生的地方是巷子中间的位置,转身能看到衙差的身影,但是声音却传不了那么远。 尸体已经被搬走,原来尸体的地上用石灰粉末描绘了一个轮廓来表示,令陆安然诧异的是—— “怎么是两个?” 云起站到她旁边,“忘了跟你说,这次有两位死者。” 陆安然看他一眼,慢慢走动。 跪形轮廓边上三个小圈代表酒杯,一个小圆是引魂幡的位置,这都和前面的案子一模一样,最大的区别在于另一个轮廓。 四肢平摊呈大字,头也完整的连接在一起。 陆安然皱眉:“没有被割首祭祀?” “是。”云起跟过来,道:“死的是个老妪,凶手杀了人之后,甚至从她身上拿了一块帕子将面部盖住。” 替死者覆面,意为尊重死者,使之安息。 陆安然站在原地片刻,抬头看向四周环境,“墙上血迹呈现喷射形态,范围小且分布均匀,圆点状,从喷射的位置开始往下形成流柱状血迹,高度在……”对比了一下自己的身高,“四尺五六左右。” 墙体斑驳,发出腐朽陈旧的气息,和着干涸的鲜血,描绘出一副狰狞的画像。 云起开口:“这说明什么?” 陆安然又走向另一个方向,淡淡道:“从高度和血迹判断,死者的致命伤是割喉。” 云起桃花眼微微睁开:“这都被你看出来了。” 陆安然回头,黑眸清透,像能把人看穿,“世子故意不说,难道不是存了考我的意思?” “你可以当做是一场课业小考。” 陆安然蹲下来,手指捻了一撮地上带着苔藓的泥土,口中道:“世子能说会道,可兼师者。” “夫君子之行,白玉无瑕。”对于这样的讽刺,云起向来来者不拒,“其他有待你慢慢挖掘。” 陆安然两指搓掉手上的泥,又换了个地方,直到一段距离后,摸着墙壁陷入沉思。 云起扫了眼,冬日干枯的苔藓已然有死灰复燃之像,生出了青绿色,道:“这墙太老旧了,苔藓都不知道长了多少回。” 陆安然忽然转头,眼眸发亮的对云起说道:“跛脚不是装的!” 一线天内,狭窄昏暗的小巷里,因这眼神灼灼如明辉,使得满堂光彩。 “你看地面上有什么?” 云起低头:“青砖?” “你再看看墙上。” “嗯?破墙。” 陆安然张了张嘴,竟有种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的呆滞。 云起轻笑一声,用食指弹了陆安然额头一下,“好了,逗你的。我看到了,这里长满了苔藓,估计是前一阵子下了太多雨,天气转暖,巷子又常年阴暗潮湿,很正常。” 陆安然迈了一步,刚要说什么,地上一个打滑差点摔倒,幸好云起一把拎住了她的后衣领。 “小心些,别再把脑子摔坏,唯一的长处就没了。” 陆安然这回没有空反驳云起的调侃,在墙壁上按了一下,道:“凶手一直很小心,但他可能不了解南边的天气,所以才会在无意中留下证据。” 第二案 英雄冢 第78章 线索 远来一大片浓云,盖在小巷顶上,天光立刻暗沉下来。 陆安然眉宇间,反因光线昏暗显得神采飞扬,“植物根茎脆弱很容易被踩死,青苔亦是植物的一种。” 她沿着墙边的位置,有规律的缓步而行,边道:“然而不同于其他植物那么明显,青苔死后过一阵子,才会慢慢泛黄。” 云起蹲下来,用扇柄拨弄了一下陆安然经过变黄的那几个地方,果然和其他深绿色痕迹的苔藓很明显区分开来。 但这并不能说明什么。 “这条巷子位于民宅之中,过路人很多。” 陆安然指向一边:“你看中间。” 路面干净,青砖磨损严重,上面花纹日渐淡化。 “首先,附近居住的人,定然对这里很熟,苔藓湿滑,踩在上面很容易摔跤,他们不会挤着墙角走。”陆安然道:“再则,家中有位老仆曾经跟我说:‘蛇有蛇路,鼠有鼠路’,人鬼亦有自己的道。” 云起显然第一次听说这样的说话,扬了扬一边眉头。 “通常路两边靠墙阴蔽且凉气较重,是为‘鬼道’,所以大家走路时都会走路中间,不宜靠近两边墙壁,给鬼‘让路’。” 云起轻哂:“你觉得呢?” 陆安然平静道:“正因为有这样的想法,我相信一般人绝对不会靠墙而行。” “哦?那二般人又会如何?”云起仿佛故意和陆安然较真的说道。 陆安然没有生气,眼帘半垂,神色郑重道:“此人内心极度自卑,性格内敛,还有些偏执。” “你还会隔空看相。”云起眨眨桃花眼,缓而笑道:“所以你认为他坡脚是真的,常年受人冷待,故而养成了自卑的性格。” 谁知陆安然摇头道:“不是。” 她引着云起看向几处青苔痕迹,“因为脚印。”见云起陷入沉思,点题道:“左边位置泛黄色青苔大而平整,是个完整的脚印,右边却小而集中,像是……” 云起一合掌:“脚尖点在上面。” 陆安然又伸手抚过墙面,“这里,还有那边都有青苔死亡痕迹,说明有人一路走过都用手按压着。” “不错。”云起叹服,“因为腿脚不便,也可能像你一样差点滑倒,他需要借力行走。” 能够发现凶手这一特征,算是在瞎子摸象中有了很大一点进步。 “回头我让观月把王都所有跛子全都拎出来查一遍。”他还就不信,一个人真能藏的那么深。 两人再次回到原地,陆安然问道:“两个死者是什么身份?” “被割了脑袋的叫李何,现任从三品副将。”云起手中玉骨扇一转,指着另一个地方道:“这里死的人是什么身份,还有待查证。” 陆安然眉头紧蹙:“不是一家的?” 云起点头:“李副将家中已有人来过提刑司认尸,并不认识那位老妪。所以我猜测很有可能,她是普通过路人,正好遇到了凶手杀人,所以也被凶手下了狠手。” 陆安然心中喟叹,若事实如此,果真是无妄之灾。 “徐绍开还在狱中,凶手这是在告诉众人,你们抓错了人。” 云起拍拍脑门,“最头疼莫过于这样,这李何的身份还不简单。” 陆安然看向云起,后者道:“李何其实是顾成峰旧部。” “顾成峰和他手下的人不是都死在竭海?” “那只是一种说法,实际上没有那么夸张。”云起解释道:“当时顾成峰领了一万人马支援孙老将军,李何是其中一个参军。” “海盗久攻不下,因为没人知道他们老巢在哪里,后来顾成峰暗中派人卧底终于摸清楚情况进行围剿,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跟着他。” “当时顾成峰带走了大多数的人,另有一支小部分人则配合孙将军在侧方听令进攻。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变故,顾成峰带的人都战死了,李何等少数得以回到王都。” “因这一仗立功,回王都后李何也从原来的六品参军晋升为从三品副将。” 听完之后,陆安然不由感慨,战场上便是拿命挣军功,活着回来荣耀加身,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诚然顾成峰受封忠武将军还能庇佑家族,那么其他千千万万死于微末的战士呢,他们有些死后甚至连尸骨都不知去处。 一阵沉稳有力的脚步声惊醒陆安然,她抬头时,高大挺拔的身影正好立在面前。 “云世子。”声音低沉有力,像春雷轰鸣在天边。 云起一笑:“祁都尉。” 陆安然正疑惑祁尚怎么突然出现这里,云起已经解惑:“哦,本世子差点忘了,李副将是狼山大营的人。” 祁尚下巴一收做点头状:“罗将军让我来看看。” 云起桃花眼微微一转,笑的更加真诚:“祁都尉来的正好,我这边已经有点眉目,不过嘛……”他用玉骨扇挠了挠侧脸,“提刑司人手不太够,祁都尉方不方便出点力?大家都是为了尽早破案,再说,李副将是狼山大营的人,那狼山大营就是他娘家,作为娘家人,祁都尉总不会打算坐视不理吧?” 陆安然对云起这么不要脸的说法哑口无言。 祁尚显然也被云起震住了,好久没有说话,“云世子有什么用得上……” 没说完,就让云起抢过话,笑眯眯道:“不要急慢慢来,用处多着呢。” — 提刑司 祁尚吩咐手中护卫军全力搜捕王都城腿脚不便的人后回来,看到云起拎着一个小酒壶躺在海棠花下,姿态放松,满脸惬意。 祁尚默了一下,走过去道:“不知世子说凶手可能是跛脚之人,是否真有其事。” 云起眼睛睁开一条缝,语调懒怠:“可以是,也可以不是。” “我并非怀疑世子。”祁尚嘴巴轻抿,下巴在余晖下刻画出坚毅的线条,眼眸黑而深,全身散发出一股凛然正气,“李副将身为武将,战场上冲锋陷阵、与敌厮杀是常有的事,就算赤手空拳也非一般人能制服,如若像世子所说腿脚不便,更不可能。” 云起换了个姿势,一只手支着脑袋,身体微微倾起,闻言嗤笑道:“你说的对,军人本身体格健硕,像祁都尉这样武艺高强的怕是徒手能劈牛。” 祁尚:“能做到,但没必要。” 云起张了张嘴巴,居然生平头一次尝试到被人话语噎到的体会? 一摆手,“打个比方,不要过于在意。我想说,任凭谁喝的烂醉如泥的从温柔乡出来,再怎么厉害,也使不上劲了吧。” 祁尚浓眉一皱,道:“军中禁酒。” 云起酒壶倒扣,酒水顺着流入嘴中,喝完道:“这你就要回去问问罗将军,治军严不严了。” 祁尚眸色微暗,来时罗将军曾私下和他谈过,说李何其实是私自下山,谁知人却死了。但这件事影响颇大,罗将军要谨慎对待,让祁尚不要透露出去。 他以为李何家中有什么要事,结果居然跑去喝花酒,还把命喝没了。 在祁尚各种心思轮流转的时候,陆安然验完尸体出来,正和云起说话。 云起仍旧是那副慵懒不羁的样子,隔两句话就要调戏人家一番,令祁尚不经意再次皱起浓眉。 “……李何身上有夜魅的味道,这种香料出自珍香楼,可以找他们的头牌魅儿姑娘问一下。”陆安然道:“喝的酒是琼花露,正好珍香楼出来左拐第一家卖这个酒。” 云起没说话,正好过来听了一嘴的苏霁抚掌道:“对啊,凶手不可能这么巧就撞上李副将喝醉,说明他蓄意已久,说不定一直偷偷跟踪,我这就差人去珍香楼和陆记酒馆问问。” 祁尚有不解之处,“夜魅既是香料,王都城不少脂粉铺当有出售,为什么一定出自珍香楼?酒馆那么多,怎么确定是从陆记买的酒。” 云起用食指摸了摸嘴唇,眯眼笑道:“当然是因为魅儿姑娘最香啊,祁都尉也是男人,懂这种滋味吧?” 祁尚冷硬的脸庞微不可见的抽搐一下,心说:世人说的没错,盛乐郡这位云世子倚翠偎红,风流成性。 苏霁清了清嗓子,干咳几声,病态的脸咳出一点血色,“祁都尉见谅,我们世子有点醉了。” 祁尚沉默,天还没黑就喝醉。 陆安然的视线不动声色的在三人间轮转一圈,知晓云起和苏霁在祁尚面前唱戏,眼见两人一直‘欺负’老实人,开口淡声道:“珍香楼的魅儿是个制香高手,夜魅便是出自她手,听说是她为纪念自己初夜而做成,天下独一份。” 停顿一下,又道:“至于琼花露,恰好珍香楼没有这个酒,而陆记是琼花露传人,没有谁家的琼花露比他家更醇厚。” 云起斜睨她,嘴里意味不明的轻哼一声。 祁尚从前听人家验尸都是说伤口几寸,用的钝物还是利器,致命伤在哪里,怎么到了陆安然这边画风就变了。 初见时,祁尚也以为陆安然是云起带在身边随侍的小娘子,但仔细一看,气质谈吐却与一般女子大不相同。 直到云起介绍:“这位陆大小姐是稷下宫雷夫子高徒,受师命下山修习,本世子给稷下宫一个面子,带她随便转转,看看尸体。” 祁尚知道蒙都陆府,也知道那位陆家嫡女没进医宗居然去了医辨宗,这在王都各家贵女中流传一圈,已然成为一种笑话。 也说陆家嫡女貌丑智弱,故而医宗看不上,又碍于陆家地位,稷下宫勉为其难扔给了没人去的宗门。 但直到亲眼所见,祁尚顿时推翻了所有传言。 第二案 英雄冢 第79章 报案人 祁尚还有护城重责在身,没过多久就离开了提刑司。 云起和陆安然换了个地方,到旁边凉亭坐下,酒也换成了一壶碧螺春。 余晖洒尽,霞光退隐,有烛火代替天光,将这一方天地照亮。 热水烫了烫茶碗,注入清润茶水,顿时,茶香四溢。 “陆大小姐好善解人意。”云起挑眉。 陆安然不甘示弱的轻飘飘反驳道:“世子唱作俱佳。” “嘁~” 陆安然拂去茶沫,低头饮茶。 “老妪的身份查出来了,是广平伯府的老妈子。”云起两指捻起茶碗,头也不抬说道:“还真叫苏执那小子说对了,凶手可能嫉恨有钱人。” 陆安然敛眉低语:“李副将……广平伯府……”难道有什么关系? “凶手摆出的仪式来看,每一个人的死显然都预先设计过。”云起放下茶杯,拿起玉骨扇往桌子上轻敲一下,道:“但只有一位死者例外。” 陆安然抬眸:“意外?” 云起点头:“不错。不过有一点我想不通,割首请罪,是为了惩罚卖友求荣、背信弃义者,可目前死的几个人,没有一个完全吻合。” 他比出一个手指头,“首先徐都尉家庶子,舞勺之年的小屁孩,顶多在学堂和人打个架。”手指再竖一根,“薛家小妾就更别说了,是个懦弱性子。” 说着,嘴角划开一抹淡淡讽笑,“也就一个蒋府小厮缺德点,隔着蒋老爷姨娘远方亲戚这层关系,抢了采买的活计,时常和外人坑府邸钱财。” 要说十恶不赦,却也实在挤不上边。 陆安然沉吟片刻,忽然问道:“蒋府小厮算是蒋老爷亲戚?” “若论关系,可以这么说。”云起道。 陆安然半垂眸,拇指和食指指腹轻轻摩挲,沉吟片刻,忽然抬头道:“死者之间还有一个共通点。” 云起挑眉:“嗯?” 陆安然黑眸沉静,徐徐道:“君桃和薛家小妾属夫妻关系,徐家属父子关系,蒋府属表亲关系。” “所以?” “他们都和家主有直接关系。” 云起摸着下巴:“照你这么说,莫非凶手是和这几户的当家人有仇?还是纯粹仇富,看不惯他们受家主庇护?” 仇富。 陆安然眼皮一跳,不知怎么想到了京兆府门前那个怪人。 说到‘尊贵’两字时,带着冷嘲的不屑口吻,眼神轻蔑,以及古怪对话。 突然,眼眸倏然变大。 他躺靠在平板车上,陆安然自然而然以为双腿全残,可如果不是全坏了,如果是一只脚的话…… 陆安然骤然起身,令云起投来不解的目光。 “我要去京兆府一趟。”她来不及解释,匆匆扔下一句就要走。 云起伸手一把拽住手腕,“你想到什么了?” “有一个人……”陆安然拧眉,“我要看了才能确定。” 云起仍旧不放,闲闲道:“你两条小短腿能有观月速度快?” 陆安然稍一合计就明白过来,刚才是她着急了,遂重新坐下,将自己心中怀疑简略说了一遍。 云起打了个响指,对着夜空中某个地方道:“听见了?把人抓来。” 陆安然没看见观月的身影,不过能感受到风中异动。 “其实这里面除了广平伯府老仆,还有一个意外。” 云起的声音唤回陆安然思绪,让她急躁迫切的心神慢慢沉缓下来,“嗯,阴昴。” “你猜凶手这么快作案,是不是在替自己正名。” 陆安然验过尸,不管是李何脖子上的切口,还是引魂幡上符咒,都和除了阴昴案之外的几桩案子一模一样,现场完美而残忍,可见凶手是个冷静,细致,内心强大沉着的人。 云起嗤道:“这样看来,阴昴案的凶手就是一个拙劣的模仿者。” 陆安然淡声回应:“徐绍开的嫌疑更大了。” 观月还没回来,倒是苏霁派人过来通知云起,有两个稷下宫弟子来提刑司报案。 路上,云起开玩笑道:“可别又是命案,你们稷下宫没选好开张的日子啊。” 陆安然朝天上看了眼,风起云走,星光在云层间时隐时现,没有起伏的声音道:“天市垣位移,主天纪九星,宜:纳财、祭祀、开光,诸事顺遂;忌:小人。” 云起愣了一下,看着陆安然渐行渐远的背影,恍然回过味,摇头无声失笑—— “好小气的丫头。” 合着是变着法来骂他。 — 来的人出乎预料,一个是乌卡,还有一个苏执。 “哎呀云兄,你可算来了。”苏执声音大,走哪里都咋咋呼呼。 云起一眼扫过,“你们怎么一起来了?”左手负在身后,对着背后的人打了个手势。 苏执叫苦连天道:“别提了,我走着呢,看到乌兄刚打个招呼,好家伙,黑灯瞎火的,莫名其妙跳出来一个人,还是乌兄替我挡了一下,结果害他手被划伤了。光天化日,王都清朗之地,居然出现这等谋财害命,穷凶极恶之徒,云兄你可得早日抓了,否则不知道祸害多少良家百姓。” 陆安然见过的人里,最跳脱的莫过于苏执,开口点出他话中的矛盾点,“到底是黑灯瞎火,还是光天化日?” 苏执最受不了这样一本正经的口气,有种熟悉的头皮发麻,咧了咧嘴角,“这个,嘿嘿嘿不是重点。”说着,右手重重按在乌卡肩膀上,语气一转,“重点是,我们差点被谋财害命了!” 乌卡满脸颓丧失魂的呆坐,让苏执在肩膀上一拍,整个人几乎弹跳起来,看来受惊不轻。 云起翘起二郎腿坐下,单手支额,懒洋洋道:“长相,年纪,身高,皮肤是黑是白,头发是长是短,穿的绫罗绸缎还是粗布麻衣,脚蹬旱地靴亦或步履鞋?”说着,对一边一个劲翻白眼的苏霁勾勾手指,“记下,全都记下。” 苏执张张嘴巴,半晌看向乌卡,“乌兄,你来?” 乌卡一只手捧着另外一只还在滴血的手,地面上‘滴答滴答’已经汇聚成一小滩血迹,由于失血而使得他的脸庞更加苍白,一双眼睛不停的飘忽,整个人惊魂未定的模样。 “啊?啊……”乌卡嘴唇发颤,身体抖抖索索,话都说不利落。 苏执挠了一把头发,“要不然先给乌兄包扎一下伤口,他胆子小,又闻着血腥味,肯定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苏霁捧着一本卷宗凑过来,道:“你代他说,尽量详细点。” “我啊?”苏执食指绕回来指着自己鼻子,“我没看见哇。” 其余三人:“……” 云起嗤笑出声:“你是来搞笑的吗?” 苏执揉搓鼻端,还挺委屈的说道:“都跟你们说了,当时人出现的太突然,乌兄直接扑我身上替我挡了一刀,我没当场晕倒都算胆子大。” 苏霁假笑道:“您可真厉害了。” “还好还好,一般般。” 陆安然确信,苏执脑子不太好。 苏执往外张望:“怎么大夫还没来呢?” 苏霁又催了一声,衙差回说宝善堂的大夫出诊未归,要去远一些的济世堂喊人。 陆安然若有所思的看了云起一眼,云起对上视线,桃花眼一挑。 啧,被看低了。 堂堂提刑司连个大夫都喊不来,确实有点丢人,以至于大堂中一瞬间陷入诡异的沉默。 烛火下,一道冷芒忽而闪过,令在场诸人心口一跳。 苏执张着嘴看到陆安然捻着一根细长的针,在乌卡的手腕上扎了下去,那手法冷厉的很,让他眼皮抖个不停。 比之更冷的是陆安然的声音,像冬雪,凉飕飕的窜过耳边,“这只是暂时止血,刀口前端有点深,最好缝合两针。” “缝合?”苏执嘴皮子一颤,“怎么缝?” 陆安然漆黑的双眸看向他,目光淡淡的,“缝衣服没见过?” 苏执艰难的吞了口口水,“看是看过……”这能一样吗? 苏霁亲自找来鱼肠线,陆安然下手又快又干脆,就真的跟缝衣服一样,眼都不眨,三两下把伤口缝起来打了个漂亮的结。 苏执见她盯着伤口半晌,小心翼翼道:“还有什么不妥?” 陆安然似赞叹般道:“果然需要练。” “啥?” 苏执没听懂,外面蹲在屋顶上的墨言一个踉跄差点摔个四脚朝天。 他明白了!这个女人之前是拿他当死人来练针了! 上完药包扎好后,济世堂的大夫才赶过来,一屋子转了一圈,疑惑道:“伤者呢?” 苏霁把人送走,乌卡在喝了两口热茶后脸色稍微缓过来一些,有了一点血色,只是此刻看着陆安然,神色有些复杂。 “哎哟!我想起来了,你不是医辨宗的吗,你还会看病呢?”苏执一跺脚,震惊道。 陆安然一脸理所当然道:“除了喘气和不喘气,有区别?” 苏执:好像对,又好像哪里不对。 云起握拳抵着唇边闷笑,他倒是有些看出来了,大概没正统修过医术,因而陆安然从不看内症,不过对于外伤却好像颇有建树。 看着陆安然坐下后,摆摆手,“好了,别废话了,本官要开始问话了,苏执你先退下。” 苏执不干,“为什么?我也是其中一个受害者!” “你看到凶手了还是受伤了?”云起懒懒的瞥一眼,“无关人员请速速退散,不然打扰本官办案,你当不当得起这个罪责?” 苏执被吓到了,苏执出去了。 可出去后才后知后觉想到一个问题:不对啊,那为啥陆安然可以留下? 大堂内,云起一改懒怠的姿势,看向乌卡,似笑非笑道:“现在你可以说了。” 第二案 英雄冢 第80章 浊世浮生 夜静,烛影摇红。 火光在乌卡脸上晃动,失魂落魄下一张脸神情呆滞,眼底泛着乌青,目光发散。 云起的话落下,他才迟缓的动了动脑袋,好像依然没有反应过来。 “不是来报案吗?”云起漫不经心道。 乌卡垂下眼睛,双手用力握了一下拳头,以至于额头都蹦出一条青筋,再三犹豫后,忽然猛的一个抬头,急切道:“有人要杀我。” 云起食指顶着脑袋,满不在意的点点头:“嗯,然后呢?” 乌卡咬了一下嘴唇,一股后怕道:“我知道,是凶手想杀我,不是苏兄,他就是来杀我的,我知道。” 云起和陆安然交换了一个眼神——说话颠三倒四,怕不是吓傻了? 陆安然看向乌卡,“凶手是谁?” “杀阴昴的凶手!”乌卡骤然站起来,声音也随之升高,“杀了我,就没人给徐绍开作证了,他可以逍遥法外,再没人可以奈何得了他。” “你看见凶手了?” 乌卡指尖用力抠手心,指骨泛白入青,眼神从未有过的坚定,“身高七尺余,很壮硕,手有蛮力,很轻松就可以一只手制服我,要不是苏兄无意闯入,他杀我很容易。” “其他呢?还看到什么?” “天太黑了,看不清外貌,不过我摸到了他的袖子,丝麻棉质地,别的……”乌卡为难的摇头,“当时太害怕了,我注意不到更多。” 云起放下手,坐起身体端了热茶在手,意味深长道:“没关系,你看到的够多了。” 乌卡怯怯的看了眼云起,“云世子,这样……真的可以了吗?” 云起呷口茶,不明所以的眨了下桃花眼,那意思,你还有别的问题? “哦,对了。”云起招手,“苏霁你都听见了吧,带他下去详细问问,画个凶手画像出来,这事就交给你了。” 乌卡被带下去之前欲言又止,“我怕凶手还来找我。” 云起道:“那不是更好,直接人赃并获。” 乌卡欲哭无泪。 索性苏霁比云起靠谱,答应派个人暗中保护他几日,直到结案。 乌卡离开后,云起对外打了个响指,一人从门外走进来对云起抱拳行礼。 陆安然看到云起背着人打过手势,所以并不惊讶,却免不了还是多了几眼穿着提刑司官服的衙差,心中奇怪这里还有听云起话的人。 云起言简意赅道:“自己人。” 陆安然一下子明白了,这是云起从盛乐郡带来的人,估计用了点办法名正言顺入了提刑司。但她却从未细细思考过,云起为何在她面前这么坦白。 “你早就派了人暗中盯梢乌卡?” 云起用茶盖推沫,动作优雅,“这小子一脸胆小怯懦,却敢在阴昴头七一个人悄悄出现在凶案现场,不是有鬼就是见鬼。” 陆安然点头:“确实有矛盾之处,他很害怕,也很惶恐,但诉说一些事的时候又过于条理清晰,就好像……” 云起勾唇一笑:“特意准备好的?” “对,就是给人这样的感觉。” 云起吹了吹热茶,轻笑道:“不管是不是心里有鬼,迟早露出马脚。”喝完茶,盖上茶杯,往桌上一扔,抬头道:“说吧,怎么回事?” 手下听着云起和陆安然一来一往的对话,心中惊撼不已,他跟随云起日久,心知自家世子远不是常人见到的那般,更未见过他对谁这么坦诚。 不管心里多少惊涛骇浪,面上波澜不惊道:“属下跟随乌卡几日,他只在稷下宫走动,没有任何异常,除了今日下山,半路突然遇刺。” “属下本想出手阻止,谁知苏公子闯出来,乌卡又撞到凶手身上,眼看两人没有危险,属下才没有现身。” 云起嘴角含笑,然而眼睛中没有一丝笑意,用陆安然很少见到的疏淡口气道:“行凶之人可抓到了?” 手下头垂的更低:“当时乌卡突然昏厥倒地,苏公子大喊出人命了,属下再回头时,那人不见了。” 云起收敛起嘴角那点笑,目光并不锐利,却有一种说不出的高贵冷漠。 手下单膝跪地,半点不给自己找借口,肃然道:“属下失职,自愿领罚。” 云起不咸不淡的看一眼,“记着,去吧。” 这是让他继续盯着乌卡,稍后领罚的意思,手下领命退下。 转过头来,对上陆安然的视线,云起牵起嘴角,又自然而然的流露出往日痞气,“怎的,本世子魅力太大,看呆了?” 云起的很多面陆安然都熟悉了,包括肆意张扬的,戏谑调侃的,他展现给世人一个游戏人间的浪子形象,又时时在她面前彰显洒脱不正经,可她差点就忘了,第一次见面的云起。 狠辣,冷酷,锋芒毕露。 他的手中不再是风月玉骨扇,而是一剑封喉的利器。 “看你这幅蠢样。”云起轻笑着手执玉骨扇敲了陆安然脑门一下,见她仍旧保持着原来的样子,居然捻了块桌上摆样子的糕点递到她嘴边,哄人般道:“吃了哥哥的甜点,以后就听哥哥话哦。” 陆安然抬手拂开,眼帘半垂,心中情绪一时间无比复杂。 云起看出点不寻常正要开口问,观月回来了。 “世子,人抓到了,名叫王二,是个卖力气活的,平日接的都是散活。” “据王二说,前一段时间开始有个怪人找到他,每日给五个铜板,也不要他做别的,就每天一大早连人带木板车推到京兆府门口,待一炷香然后推走。” “至于他是哪里人,住在什么地方,王二一概不知。” 陆安然问道:“不知住处,他从哪里接人?” 观月非常靠谱,明显都了解过一圈,立刻道:“他提前等在朱雀街一家米铺旁边的巷子口,到了时辰王二去接就行。我已经查过那个地方,下九流汇聚场所,比较混乱。” 任何一个地方有富丽堂皇、明月清风,自也有乌烟瘴气、污泥浊水,王都城也不例外。 朱雀街以西北方向,便是这样一个地方,妓院、赌坊、武馆、戏园各种混杂其中,都是最底层人在里面讨生活,人口杂乱,每日只挣温饱,谁还管别人闲事。 但就算再乱,没有身份路引,无法在王都城立足。 “根据之前被盗的身份牌查呢?会不会能查到点线索。” 陆安然才问一句,没想到观月连这个都提前想到了,回道:“确实有人以这两个名字在那里生活过,但都是短租,床位已经换了人,没有留下任何东西。” 所谓短租,一个房间摆了一张大炕,铺上二十来条被褥,每一床代表一个床位,单独租给租不起房子的穷人,总比留宿街头好。 观月从胸口摸出一本名册,打开一看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人名。 “这里写着王守仁,还有那个地方,洪达。” 不同皮子的册子,封面上分别记了同祥巷贰伍陆以及安乐坊胡府。 观月道:“一个在城西,一个在城北。” 陆安然合上册子,“他很小心。” 观月接过来,无奈道:“可惜查了一圈无用功。” 云起勾唇:“也不尽然,有人曾跟我说过,人在这世上生活过总会留下一点蛛丝马迹,除非他化成灰。” 陆安然心神一凛,抬头看向云起。 这是她在蒙都对云起说过的话。 观月没有察觉两人之间怪异的气氛,说道:“我再去细查一番。” 从提刑司出来夜已深,春日回暖稍有起色,至少王都城内不再寒风肆虐。 云起展开玉骨扇随便摇了两下,看向旁边,“从刚才开始就满腹心思,在想什么?” 陆安然仰望星空片刻,黑眸注视着云起,眸光澄澈,带着些许困惑,“我看不透这个案子,看不明白世人,更看不懂你。” 云起眼皮落下一半,从上而下看人时,有种睥睨气势,然桃花眼尾上挑,又带着天生的多情,嘴角慢慢扬起一抹弧度,道:“浊世浮生,人心易变,世间悲欢,从不相通,看懂如何,看不懂又如何?” 随后,低低一叹,仿佛自言自语:“我总归不会害你。” 陆安然心口如有弦拨动,整个人轻轻一颤,手指慢慢蜷缩起来。 — 这一个晚上陆安然睡的不太踏实,睡梦中惊醒了两三回,到了天亮起床,有些头晕目眩。 春苗放下水盆,一看陆安然脸色不好,“小姐莫不是昨晚吹风受凉了。” 陆安然揉了揉脑袋,不经常生病反而令她倍感难受,从桌上随便取了纸写下一张方子,“你到药堂抓点药回来,吃上一天应该就没事了。” 春苗折好塞进荷包里,布好早饭后,又道:“小姐吃完奴婢就去,南边这个天气真够人受,凉一会暖一会,跟三四岁的孩童般捉摸不定。” 按着往日陆安然会无所谓的听春苗唠叨一会儿南方天湿热潮湿,再回味回味他们蒙都哪里哪里好,不过今日她头疼难耐,实在没多少耐心,刚要开口让春苗闭嘴,春苗自己就停下来了。 若不说话就算了,还偏偏一脸欲说还休的时不时偷看陆安然一眼。 几次后,陆安然用两指压着额际,有气无力道:“你要说什么?” 春苗得了令,马上把抹布往旁边一扔,嘴一撇,气愤道:“要奴婢说,老夫人就是偏心二房,明明都没二小姐什么事了,眼见着小姐来了王都城,非也要将二小姐硬塞过来。” 陆安然一怔,倒是没有想到这一茬,道:“陆简妤要来王都了?” 第二案 英雄冢 第81章 土地庙 陆简妤是否来王都不会加剧陆安然头疼,叫她疼上加疼的是另一件事。 早饭吃完春苗前脚出门抓药,紧跟着墨言就从屋顶飞下来拎了陆安然一通飞檐走壁。 吹了一路清晨凉风骨头还在震颤时,一个抬眸,与云起幽沉深邃的黑眸对了个正着,心口登时一跳,闪过某种不好的预感。 “乌卡死了。”云起如弦音的声音俨然低了几分。 陆安然扶着阵阵抽疼的脑袋跟随云起到了案发现场——残破不堪的土地庙。 城北的土地庙荒废多年,听说十几年前一天晚上庙中香烛倒了导致走水,土地庙屋顶都烧塌了半边,因为种种原因一直没有修缮,逐渐成了乞丐浪人的留宿地。 另半边屋顶顽强支撑,青天碧云下投射一片暗影,也成了下雨天遮风挡雨的小小一块庇护所。 地上被凌乱的稻草盖满,此刻那些枯黄的正如旁边跪地的尸体般早已没了生息的草,染了血色。 苍败中透出妖冶的血红,令人毛骨悚然。 双脚跪地,左手平摊,头颅置放其上,一如其他被发现的死者。 白色旗幡在风中摆动,墨色符咒好像活了般随之扭动,犹如古老的祭祀已经开启,在无声吟唱。 陆安然闭了闭眼睛,头痛让她比平时反应慢了一些,怔怔的望着地上的血碗和尸体发愣。 “庙里原先住着一些人,不过今天二十二,每年这一日卯时正,三元宫都会施粥。”云起在旁道:“等他们回来已经辰时,发现尸体跪在大殿中央。” 名为宫,然三元宫是城西一个道观。 与前朝大兴寺庙不同,当朝皇帝与佛法无缘,倒是和道家颇为相合。 “一个时辰,凶手避人耳目,将死者带来此处再杀人、布置现场。”陆安然按着额角,摇头道:“他是怎么做到的?” 云起看她状态不对,“你不舒服?” 陆安然从腰间抽出一副鹿皮手套戴上,抿唇道:“无事。”蹲下稍作检查,已作惊讶,“死亡时辰不对。” 云起:“嗯,仵作有记录,尸体虽在卯时和辰时间出现,但死亡时辰在子时前后。” “这样说来,凶手在他处杀人,然后趁着庙中的人都去了城东三元宫,将尸体偷偷搬来。” “不错。” 陆安然豁然扭过脑袋,“你不是派了人盯着他?” 说起这个,云起脸上难得露出一丝无奈,摊手道:“谁能想到他自己找死呢。” 原来昨晚回去后,云起手下的人按着吩咐在暗中盯梢,结果半夜有黑衣人跳入乌卡房间,乌卡大叫一声,手下就去追那个黑衣人了,回来就发现乌卡不见踪影,直到被发现死在土地庙。 “乌卡虽为庶子,却是兰州郡这一辈当中最能读书一个,加上当家主母未能生育,就没了嫡庶这一层。同为庶子女,也就是中间挨着个儿挑,乌卡算比较出类拔萃,否则也不能得了入稷下宫的名额。” 云起给陆安然稍作解释,“千里迢迢入王都求学,兰州郡郡守派两个人暗中保护也不为过吧?” 那个黑衣人,正是乌卡的护卫。 陆安然还有一点不太明白,“既如此,他为何要这样做?” 云起嗤声:“我派人盯他,估计他有所感,或者他手下告诉了他,总之他做贼心虚,便有了暗巷刺杀一事,见我态度模糊,干脆一招不行,再来一招,以此摆脱嫌疑。” 陆安然蹙眉问道:“阴昴案?” 想想乌卡弱不禁风的样子,再思及阴昴身上一刀刀杂乱无章的痕迹,她在考量乌卡有没有那个能力做到。 至于乌卡的护卫,但凡受过专门训练,杀个人都不会这么费劲。 “原本只是有点怀疑,现在……”云起往尸体那边抬了一下下巴,“八九不离十。” 陆安然因受风寒而有些迟钝的脑袋转了一圈,才理解了云起的意思。 在对尸体进行查验后,除了发现凶手用利器割脑袋的手法愈加熟练外,并不能得到更多的线索。 倒是现场布置上,有些微不同。 “原来的旗幡都是粗麻布,这次却换了细麻,上面的字也非墨汁,而是石笔。”陆安然环顾一圈,“碗中确为人血,但这个碗,似乎……” 云起接着话头道:“在土地庙中随便捡的三个破碗。”从喉咙中溢出一声讥笑,“能买到这些的布坊、酒肆、墨斋都得了提刑司的令,他不敢去。” 陆安然视线在旗幡弧形边角扫过,点头道:“看样子,是从孝服上裁剪而成。” 云起叫人把尸体抬回去,用玉骨扇扇掉庙中味道,嘲讽道:“黔驴技穷了。” 陆安然侧眸,“对于凶手,世子有眉目了?” 云起:“……迟早能抓着。” 陆安然凉凉道:“那就是还没有。” 抓不到凶手,没立场嘲讽。 “嘶——”云起突然有点牙疼。 — 凶手没有抓到,不过云起那位盯梢乌卡的手下带回来一个人。 “放尊重点!我爹是明殊郡郡守,我夫子是稷下宫坞明居士,你一个小小提刑司……” 云起踏入门槛,对着叫嚣的少年挑了挑眉头,勾起轻慢的笑容:“明殊郡白烈照,稷下宫礼乐宗弟子,哦,对了,你好像在前一次月考中垫底?也难怪了,师从无名嘛。” 白烈照放在嘴里打算反驳的话,在垫底两个字面前没有了底气。 “坞明居士通礼制大道,以礼运传世,经解乐记、学记、杂记,本人诗书满腹,集百家所长,有至道弗学。”反驳的人非白烈照,而是陆安然,神色间满是认真,道:“不可妄议师长。” 云起用舌尖抵了抵嘴角,眯了眯桃花眼,望着陆安然的眼睛,好似一拢秋月幽静清冷,却也少有的执着。 少顷,轻笑道:“好,听你的。” 这种莫名宠溺的口吻…… 带白烈照前来那位手下的头颅垂的更低。 云起一撩长袍,悠哉落座,轻描淡写道:“听说你是阴昴至交?” 白烈照揉了揉脸,终于把‘垫底’两个奇耻大辱的字从脑袋里挥走,挺了挺胸膛道:“阴兄性格豁达,为人豪爽,与他相交为友很难吗?” 云起用食指刮了刮耳朵,和陆安然对视一眼——他耳背了? 陆安然略一思考,人性复杂,不同人见到的同一个人,表现出完全不一样的面貌,也不是一件稀奇事。 “可惜了阴兄这样的人,叫卑鄙小人乌卡害死了。”白烈照还在感慨。 云起眼眸一转:“你说乌卡杀了阴昴?可有证据?” “不是他还能是谁,乌卡这人表面胆小怕事,实际心机深沉,否则乌拿那么多儿子,怎么偏偏选了他来稷下宫。”白烈照信誓旦旦道:“他惯于隐在背后出暗拳,喏,那个徐什么开还是关的,就是被乌卡给蒙蔽了,这下好了,当人替死鬼了吧,蠢死了。” “你和乌卡不对付。” “我是替阴兄不平!乌卡小人该死。” “哦。”云起点头,话锋一转,“乌卡死了。” “该死,他就是……”白烈照说到一半,张目结舌半晌,呐呐道:“你你你说什么?” 云起支着下巴看他,嘴角勾起没什么笑意的弧度,“他死了,你和他正好有嫌隙,哟,嫌疑人啊。” “不是。”白烈照脑袋还有些糊涂,一时半刻转不过弯来,“他怎么,我这……” 早上开的那贴药没喝上,陆安然这会儿觉得脑袋一层层的晕眩往下压,表面上却看不出来,只不过被覆盖的面部更加苍白,她忍着不适,道:“你为何针对乌卡,而非其他人?” 白烈照用了好久才缓过劲,“我爹说了,乌拿资质平庸,明殊郡就是个破落户,要不了几年蒙都七郡就变六郡,不过他旁门左道倒是挺能抓,这不让乌卡巴结上了阴兄。” “靠着这点交情,乌家算是薅着阴家不放了,阴公子倒霉走哪儿都要叫乌卡这等小人利用。” “阴兄说了,外面吹乌卡是乌家最长脸什么的,根本没有的事,是他求着阴兄去找乌拿,才得来这一张稷下宫入学贴。” “可乌卡是怎么对阴兄的?用得着的时候打着阴兄的旗号,哈,用不上了,居然联合外人到处给阴兄下脸。” “你们说,这种小人是不是不该留存于世?” 云起和陆安然听出来了,白烈照无愧他的姓,又白又烈,是个纯傻。 云起指骨反扣桌面敲了两下,问他:“你属拓印?” 一口一个谁谁说了。 “啊?”白烈照一锤定音,“反正,阴兄就是乌卡害死的。” 白烈照虽因与乌卡起过争执,所以叫云起的手下带来提刑司审问,不过到底不是真的嫌疑人,因而云起只让人把白烈照带下去,让负责文书的人详细记录在案便暂了了。 人走后,云起问陆安然:“你怎么看?” 陆安然压着涌上来的疲乏头晕,开口嗓音带了点干涩,“我们只想到乌家和阴家的关系,却忽视了乌卡本人,或许除了那两次争执外,还有许多不为人知的纠葛。” “嗯,我也是这样想,不过,我倒是另外想起一个人。” “谁?” 云起抖了抖宽袖,起身道:“随我去看看?” 陆安然跟着站起来,一个‘好’字还没完全出口,脚下一个踉跄,右手猛的扶住桌子。 第二案 英雄冢 第82章 病娇 温水打湿的帕子,‘啪’一声被拍在一张脸上。 床上女子长睫微微颤动,睁开一双沉静清澈的黑眸。 “迟早被自己蠢死。”懒洋洋的腔调,带着男子惯有的戏谑语气。 帕子上的水沾在睫毛上,让陆安然看出去时,带了一层朦胧的水雾,使得云起整个人仿若笼了一身风华,犹如谪仙般缥缈。 陆安然闭上眼,水珠顺着眼角滑落,听到云起的声音说着:“大夫替你诊治过,邪热内盛,清阳被遏,多吃两贴药的事。” 陆安然再度睁开眼,就看到云起倚靠窗台边,半边身体朝外,却脸朝内,桃花眼含三分笑意,调侃道:“你可真有出息,晕在提刑司是准备讹上我呢?” 该怎么解释,说她自己开了药还没来得及喝,叫墨言提着飞去了土地庙? 陆安然不喜多言,只说道:“抱歉,劳烦世子了。”挣扎着起来。 云起伸出一根食指往下压了压,不容置喙的语气道:“躺着,刚才晕的时候大夫扎了几针去热,休息半个时辰。” 陆安然右手搭在自己左手片刻,爬坐起来道:“我没事了,世子之前说要去找谁?” 云起看着她给自己诊脉,不知为何想起陆安然也是用这样八风不动的表情替别人扎针、缝合,他忽然间想到即便给自己动刀动针,恐怕她照样毫不手软。 这个女子,从未展示过柔弱,也无需别人为她心软怜惜。 内心低叹一声,云起两三步过去,抬手压住陆安然的肩膀,轻笑道:“有点身为病人的自觉,嗯?” 指腹隔着衣服布料本不该感受到温度,但陆安然的肩膀仿佛猛然间被烫到了,倏然抬头,目光融入云起黑沉沉的眼眸中,手指又忍不住蜷了蜷,空气中有什么在蠢蠢欲动。 “你的……”云起弯腰凑近了些,“脸上从出生就有?看着不像胎记,像中毒。” 陆安然不在意美丑是一回事,但叫人盯着还是有点奇怪,下意识的偏了一下脸庞,“世上没有这样的毒。” 云起挑眉:“哦?” 陆安然见他执着这个问题,没有扭捏避谈,说道:“父亲曾也有过这样的怀疑,不过访遍名医,最后都说生在肌里,非外因所致。” 换了个人或许会感叹一番,到了云起这里,只轻描淡写般道:“也好,世上独一份。” “世子一定不会想围绕我的脸谈论一整天。”陆安然身体往后靠,拉开和云起的距离。 云起把手挪开,直起腰来,勾了一个圆凳坐下斜斜一靠,手肘支在后面的桌子上,“我派人去乌卡的房间搜查了一番,找出来一点东西。” — 从小受北境寒风洗礼过,南边的细雨凉风就怎么也吹不折了。 在提刑司用过午饭,又喝了两碗药后,陆安然一身冷汗挥发掉,脑袋也从丝丝抽疼里剥离开来,恢复的不可谓不快。 不过这事传出去,坊间多了个传言,说蒙都那位陆家大小姐国色天姿,迷的盛乐郡云世子三魂颠倒,七魄迷离,直把提刑司当做了醉金屋。 待日后传到春苗耳中,气的差点出门破口大骂。 然而这个时候,陆安然和云起正往提刑司大牢走去。 提刑司设有司狱西和司狱东,前者关押重刑犯与死囚,后者关一些鸡鸣狗盗之徒轻刑罪犯。 隔开两边的是一条青石铺就的路,来往人少,石板之间窜起了一根根细小杂草,好似牢房中被羁押的囚犯,随着风东倒西歪,在这的期间不再能掌握自己命运。 牢房昏暗,进去后,先扑面而来一股陈旧腐朽的味道,混合着屎尿、虫鼠、潮湿各种气味,逼仄且压抑。 唯一的光线要属顶上小小天窗,只不过一掌半高,一尺宽,支撑不起照亮里间的重任,故而廊道里常年点燃着火把。 陆安然不知道司狱东是怎样的光景,她发现这里的囚犯很安静,并非沉下心来的宁静致远,而是死气沉沉。 他们或对着天窗发呆,或蜷缩在铺满稻草的木板床上,亦或精神失常似的喃喃自语…… ‘踢踏,踢踏……’脚步声回响在走道上,越往里走越阴暗,在还不明朗的初春,散发出来自地狱般的森冷寒气。 经过之处,所有人都是死寂而浑噩的,唯有一个人例外。 陆安然不由自主的停步在其中一个牢房门前,里面的人单手立掌,对着她微微一笑,口中默念一句:“阿弥陀佛。” 淡然,超脱,视万物为无物。 陆安然垂目颔首回了一个礼,继续往前走。 “怎么还有个和尚?”显然云起也看到了。 引路的牢头对于这位提刑司司丞居然不了解自己府门中事物有一瞬间愣怔,随后想起坊间传闻又释怀,热情的介绍道:“他叫智灯,以前在灵光寺当主持。” 陆安然转头看了一眼,那位叫智灯的和尚静默而立,似乎在念什么禅语,虽未置于宝相庄严的寺庙大殿中,可他周身气质静谧安宁,与这个地方格格不入。 “他犯了什么事?” 牢头嘴唇往下一撇,状若不屑,又带着几分讥诮的说着:“奸/杀妇人。” 陆安然一怔,眉头缓缓收紧聚在一起。 果真世事难料,再怎么看,她都无法把这样的重罪和刚才还慈眉善目的大师联系在一起。 牢头啐一口,道:“我呸,假模假样,佛口蛇心的畜生。” 这一段过去,才到他们此行目的地,也见到了里面关押着的人——徐绍开。 徐绍开这个人最初带给陆安然印象,是在稷下宫考核那日。 在一大片名门子弟千金们玉带锦裘、钗环琳琅中,他们几个寒门学子如傲骨青松,而徐绍开,站的最为笔直,像扎根在雁山脚下,挺拔苍翠,生机勃勃。 但如今,曾经意气风发,面对满场权贵依旧毫不逊色的少年郎颓丧的窝在一角,一如他身上染满脏污失去原先光鲜色彩的赭衣。 少年的脊梁说硬也硬,可一旦被打折了,按进尘埃里,也少有能重新爬起的勇气。 说白了,少年阅历有限,未经人世沧桑,过刚易折。 随着牢头打开牢门,陆安然唇齿间溢出微不可闻的叹息。 不知徐绍开在知晓真相后,是否还有重振的志气。 牢头开了门就离开了,留下云起和陆安然在里面。 站了一会儿,徐绍开都没有一点动静,好像根本不知道有人进来找他。 “徐绍开。”云起这个人在富贵堆里可以风流潇洒,在这种乌烟瘴气之所也照旧怡然自得,他神态悠闲的注视半晌,道:“在本世子这里住的还可以吧?” 这一句话还真的叫徐绍开有了动静,他慢慢的抬起脑袋,借着昏暗的光线看清云起的面容,那么风光霁月,衬托的他尤外狼狈不堪。 徐绍开什么话也没说,又再次低头保持沉默,做出无声的抵抗。 陆安然以一个仵作的敏锐发现徐绍开身上应该有不少伤,以衙门惯常的办事章程不会伤到内里,但皮肉苦少不了。 不打死,也不好活。 云起不是来这里闲聊的,他开门见山道:“乌卡死了。” 这回,徐绍开整个人像是被雷劈到,豁然抬起头,瞳孔在眼眶中震颤,神色还有些不可置信,嘴部张合几下,才堪堪发出两个字音:“……什么?” “乌卡死了。”云起重复一遍,补充道:“被杀。” “怎么会,怎么会,怎么会……”徐绍开表情变得恍惚,撑着手站起来,想要离云起更近一点,这样能更清楚的辨别他是否说谎。 “乌卡对你来说很重要吧?”云起半真半假道:“昨晚子时,死在土地庙,你想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 徐绍开摇摇头,点点头,再摇摇头,又捧着脑袋蹲下去,愣愣的盯着一个地方,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陆安然不赞同的看了云起一眼——问话不能婉转点? 云起冲她一抬下巴——你来。 陆安然越过云起,对着地上抱头蹲地的少年郎说道:“乌卡的死,对你来说,可能算好事。” 徐绍开放手仰起头,眼睛死死盯着陆安然,双眼发红,额头青筋直爆,好像凶兽。 云起低头,手背掩住唇,桃花眼露出一丝好笑,凑在陆安然耳边吐气:“怎么办,情况更糟糕了哦。” 陆安然抿唇,想把这声‘哦’拍回他嘴里。 “想咬人待会儿再说,本官来这里问你几句话。”云起特地强调,“实话实说,不然放跑了凶手,你那位挚友可就白死了。” 徐绍开胸膛不停起伏片刻,看着冷静的差不多了,云起再道:“重点说一下乌卡和阴昴的事。” 徐绍开拧着眉,似乎对云起并不信任。 云起也不急,悠悠扔出一句话:“白烈照你认识吧?他放出消息说乌卡害死了阴昴,你猜阴家人到了王都之后会怎么想?” 徐绍开联想道:“阴家人害死的乌卡?” 云起耸耸肩没说话。 “是阴家人,一定是,阴昴这个无耻之徒。”语气中愤慨异常。 陆安然侧头——你故意误导他。 云起摊手——我可什么都没说,都是他想象力丰富没办法。 徐绍开深吸一口气,终于做出什么决定的样子说道:“我可以告诉你们关于乌卡的秘密,如果你们答应惩治凶手。” 第二案 英雄冢 第83章 最悲惨的一生 乌卡的故事不复杂,但是他短短十七年的人生却充满了悲哀。 徐绍开作为一个武夫,讲起来并不动听,饶是如此,陆安然依旧听出了其间的怵目惊心。 前朝覆灭后,十六年来蒙州七郡也在悄无声息中发生变化,在蒙都陆氏低调下,安夏郡异军突起,越发强势。 乌拿资质平庸,兰州郡到了他手里逐渐式微,不过他有一个优点便是识时务,眼看这样下去迟早被其他郡吞并,不如直接依附安夏郡。 两边本就相邻,至此往来极多。 乌拿几个子女也随了他,都不是能力出众者,在乌拿犯愁时,出了个乌卡。 少时乌卡胆怯,乌拿并不在意这个儿子,有一次无意中发现乌卡记性很好,看过一遍的文章基本上都能背下来,这才上了心。 后来再去安夏郡时,乌拿多会带上乌卡,这也开始了乌卡的噩梦。 安夏郡郡守两个嫡子,嫡长子阴奎聪明能干很好的继承了其父,而二子阴昴则自视甚高,秉性恶劣。 像乌卡这般唯唯诺诺的性子,阴昴兴致高了随便欺负一下,不开心还能当做出气包。 后来阴昴欺负上瘾了,居然和乌拿提出让乌卡去安夏郡念书,因为乌卡和他很合得来。乌拿听了非常高兴,上赶着巴结都来不及,叫人收拾好包袱当天就送了过去。 乌卡想告诉乌拿这不是实情,可他不能,因为阴昴发现了他藏在内心深处的隐秘—— 他喜欢男子。 那一年,乌卡日日生活在痛苦煎熬当中。 时不时被阴昴挖苦讽刺一顿算轻的,最叫乌卡崩溃的是,阴昴还会当众给他难堪。 在聚集了一堆阴昴的狐朋狗友时,阴昴让乌卡跪着舔/他鞋子,或者在地上像狗一样绕着圈爬,同时忍受鞭子抽打在背上的痛苦。 狼狈,耻辱,不堪。 乌卡的尊严在那一声声大笑中逐渐龟裂,碎成渣还要被碾做尘土。 当乌拿再一次来到安夏郡,乌卡跪着请求父亲带他回去,他在安夏郡快活不下去了。 “你不想要我死,不想让兰州郡在蒙州七郡的舆图上消失,就给我忍着!”这是乌拿的回答。 乌卡刹那间明白了,原来他的父亲知道,一直都知道。 几乎是乌卡走投无路的时候,稷下宫重开了。 兰州郡唯一读书料子的乌卡让家主挑中送到稷下宫,也让乌卡在绝望下看到了一点曙光。 可是后来他才知道,是阴昴开了口,他还没玩够。 讲述到这里,徐绍开停顿了一下,仿佛在回忆,也仿佛在为接下来的话调整情绪。 “换院子那次,是阴昴颐指气使的声音太高,我听见后主动跳出来替乌卡出头,可我没想到,因为我的缘故,之后乌卡受了阴昴多次胁迫。” 徐绍开咬着后牙槽,声音吐出来带着强烈的愤恨,“他居然当着一群人的面前脱了乌卡的裤子,为的给他们见识一下断袖那地方是不是和别人不同。” 可想而知,乌卡整个暴露在一群人下,受着怎样的无尽耻笑和侮辱。 陆安然一颗心慢慢往下沉,越来越重。 徐绍开眼眶已经红了,眼中喷发出无法遏制的怒火,双手紧紧握住,全身因愤怒到极致而不受控的颤抖着,“他……他居然……” 面对难以自控的少年郎,陆安然下意识看了眼云起,后者用手掌在她后背心的地方拍了拍,张了张嘴发出一句无声的话。 陆安然看懂了,他说的是:“放心,有我在。” 不知为何,陆安然忽然就真的安心了。 徐绍开猛的抬起手背抹了一把脸,背转身道:“那几天乌卡不敢一个人待着,我看出他不对劲但想不到原因,劝慰了他几句,后来看他恢复正常了就没想太多。 直到那天约好了一起吃晚饭,可我没等到他,到了天黑还不见人影。我怕他出意外,一直找到后山,我看到……” 陆安然看不见徐绍开的神情,但听到他声音里带了点哽咽,有些艰难的说着:“……阴昴从外面找来一条流浪狗,正要压迫乌卡和一条狗……” 那个场面徐绍开至今想起都怒不可赦,浑身发抖。 他无法想象,世界上为何会有这样的恶人,简直恶心到令人发指。 因为徐绍开救了乌卡,也因为最难堪的一面已经暴露在徐绍开眼前,当晚乌卡把来龙去脉都说了出来,包括阴昴那一次次对他身体和心理上的侮辱。 “这是乌卡心底最不愿意回忆的痛苦,如果不是为了替他寻找凶手,我不会揭他的伤疤。”徐绍开抬起一只手捂住脸,始终背对着云起和陆安然。 牢房里气氛沉重,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 良久,陆安然迟疑着上前一步,道:“即使你被冤枉成凶手,可能会被问斩?” 如果徐绍开一开始就对官府说了这些,无疑乌卡才是阴昴那个案子中嫌疑最大的人。 徐绍开摇了摇头,腰杆挺的笔直,“这是身为朋友的道义,何况……” 乌卡已经很惨了,如果他不是凶手,徐绍开把乌卡的秘密吐露出去,那让乌卡以后还怎么做人? 陆安然垂目,清冷的眸中如起风般晃过一丝波纹,“我们在乌卡的房里发现了临摹过的驱魔符,和阴昴死时引魂幡上一模一样。” 徐绍开整个人晃了一下。 陆安然道:“你心中有所猜测了吧。” 徐绍开仰起头,无神的双眼望着头顶发呆,脸上表情变化复杂,最后转化为不可抑制的沉痛。 陆安然知道,徐绍开现在的颓废,不止被冤枉杀人,他对朋友赤诚之心,实在不想知晓自己所交非人。 而那个非人,又有着不同寻常的惨痛经历。 离开前,云起问:“乌卡床头那件狼皮袄是你送他的吧?” 徐绍开放下手,慢动作一样一点点转过脑袋,“是。” 云起微微点头,道:“乌卡一直没放弃,替你申辩。” 两人从这间牢房离开,不久后,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大哭。 — 沉默的气氛维持到云起和陆安然再回到提刑司内堂。 “在想什么?”云起问。 陆安然抬眸:“你为何还没有放徐绍开。” 云起眨了眨桃花眼,故作不知道:“凶手还没抓到,徐绍开仍旧没摆脱嫌疑啊。” “乌卡不是……”陆安然刚开口几个字,灵光一闪,道:“你不会打算……” 乌卡一死,云起派人去他房里搜查的东西足够说明他是杀害阴昴的真凶,也就是乌卡仿照之前的杀人案,想要栽赃给连环案凶手。 而乌卡之所以被凶手盯上,因为徐绍开替乌卡入狱,某种程度来说,乌卡算是背信弃义。 但云起现在这个意思,好像并不打算公布乌卡杀害阴昴的案情事实,倒像要随着乌卡所为归入连环案中。 “你因为同情?”乌卡很惨,但陆安然不觉得云起是这样优柔寡断的性格。 云起勾了勾嘴角,“朝廷和蒙州七郡现在都不适合有太大动作。” 陆安然瞬间明了,这案子不单是乌卡和阴昴,牵涉的是他们背后的兰州郡和安夏郡。 “不过惨也是真的惨,惨成乌卡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云大人摇头感慨道:“阴昴实属活该。” 常年累月的欺凌像是冬雪层层累积,最后那件事犹如压折树枝的最后一片雪花,让乌卡彻底崩溃,也彻底爆发。 陆安然看向远方天空,声音清冽道:“他终于知道自己的忍辱负重根本无法摆脱那个恶魔,只要那个人不死,阴影只会一辈子笼罩在自己身上。” 外人已无法了解乌卡曾做过哪些挣扎,乌卡的悲哀在于,他如困兽,始终无法挣脱无形的牢笼。 死亡,亦是解脱。 想到乌卡床边那一袭皮袄,云起道:“徐绍开或许是他灰暗人生中唯一的一点阳光。” 两人目光对视,云起挑眉:“你猜他知道吗?” 陆安然清楚云起问这句话的含义——虽非乌卡本意,可徐绍开终究当了替罪羊。 没有任何犹豫,陆安然回道:“知道。” 云起:“那他参与了吗?” “没有。” “这么肯定?” “因为乌卡死了。” 没头没脑的话,云起听懂了,乌卡死于背信弃义,所以徐绍开是无辜的。 “乌卡是个矛盾的人。”陆安然用自己感知到的想法,对云起说道:“他唯一愧疚在于连累了徐绍开,可惜没有承认的勇气。又不想徐绍开为他含冤而死,所以一口咬定他当晚看到了徐绍开,希望替他开脱。” 云起站起来推开向西的窗户,阳光和风,吹走室内闷窒,他把双手放在窗台上,人微微前倾,声音随风送回来,有些幽眇,“世道险阻,你我皆凡人,不以兼济天下,只图独善其身。” 犹如一道光,瞬间穿透陆安然的眼眸,照亮到心底。 云起懂她,与其说感叹乌卡身世坎坷,她更多在无奈作为人的身不由己。 不等陆安然琢磨更多,观月从天而降,在外禀告道:“世子,抓到了。” 第二案 英雄冢 第84章 租客 提刑司内堂外面的庭院里栽了三株梨树,这几日转暖,花苞破开,悄然绽放。 陆安然喝了药犯困,干脆在外面转了转,抬手拨动梨花枝头,白色花瓣扬扬而落。 冷艳如雪,余香入衣。 一只白色云纹锦靴踩住落地的梨花瓣,云起的声音透着几分新鲜:“怎么?平时摸惯了尸体,还有这拈花逗乐的情趣。” 陆安然偏眸:“雪梨膏去燥滋补,乃养生佳品。” 云起故作惊讶的微微睁大桃花眼,“你不止讹上本世子,连带本世子的花都不放过。” 陆安然自知在嘴上功夫这方面无法和云上公子比拟,无奈道:“世子不是去问话了吗?” “说起来,”云起抽出玉骨扇‘唰’的打开,走到梨花树下,与陆安然相对而立,说道:“行刺乌卡的黑衣人抓住了,此人是乌拿派给乌卡的护卫,暗中保护他安全。” 陆安然眉头微压,不解道:“阴昴多次欺凌乌卡,护卫不知情?” 云起轻哂道:“乌拿派的人,你说他听谁的话?” 陆安然脑中念头一动,“乌拿知道实情,但是为了兰州郡利益,故而放任阴昴。” “正是。”云起道:“不过人是乌卡杀的,后面布置倒有护卫帮着办。” 事情如徐绍开说的差不多,阴昴处处针对乌卡,侮辱凌虐,乌卡终于承受不住而爆发。那天晚上冲动中勒死了阴昴,为了摆脱嫌疑,他突然想起连环凶案,就仿照着割了头颅。 乌卡记性很好,小时候看过一次的文章差不多都能背下来,正好见过一眼君桃被杀害的现场,光靠着脑子里的记忆居然临摹了出来。 至于护卫,乌卡告诉他,若阴家知道杀人的是兰州郡的人,他们会怎么报复兰州郡? 所以之后护卫选择了帮着乌卡处理现场,又为了摆脱嫌疑两人联合作了一出出戏。 但世事难料,乌卡死于自作聪明。 对于这样一个人,陆安然不知道该如何评价,或者说任何人不是切身体会过乌卡的人生,都没有随便置评的权利。 阴昴案真相披露,但云起没有打算大白天下。 云起用折扇拨了拨一朵梨花,似笑非笑道:“恶人何须留有清白。” 陆安然望着他俊美的侧脸,一时沉默下来,除了蒙州境与朝廷目前的平衡形势不宜打破外,她看出来对于乌卡的命运,云起终究存了一丝怜惜之心。 正如她自己也无法做到完全的漠视。 “祁都尉那边一直没有消息。”沉默过后,陆安然开口道。 云起:“抓了几个人,让王二来认过,没有你说的那个。” 两人说着话,苏霁走过来,苍白至病态的脸上满是严肃,“世子,查到一件事。” 提刑司交接到云起手里不过十来天,而这里面大多数时候都在忙着连环案,所以衙门的一应事务云起都扔给了苏霁。 因而苏霁自从来了后,整天泡在一大堆文案卷宗里面,光是把历年来的要案重案归档整理,就花了好几天功夫。 这个过程中,他发现了一个事。 有个商人坠河死的时候,身上没有发现身份牌,故而一直登记的未知。 原本没什么,可这个当口身份牌三个字非常敏感,苏霁一下子就想到,如果他的身份牌不是丢了,而是被人拿了呢? 要说云起看重苏霁不是没有道理,他心思缜密,头脑灵活,发现有疑马上就派人拿了商人的画像去查。 这么一查,还真给他查到了。 “商人名为邹太耀,虞城西部纶县人士,做陶瓷生意,最后落脚地在珍香楼。”苏霁在风口上,让风一吹咳嗽几声,接着道:“我找人问过珍香楼老鸨,他在那里包了个姑娘,有个固定厢房。” “本来那笔生意完成后,邹太耀应该跟着商队一起回去,就因为叫珍香楼那位姑娘迷住了,才打算多待一阵子。” 云起听苏霁时不时咳嗽,引着人往里走,“人不见了,珍香楼怎么不来官府报案?” 苏霁:“青楼窑子这等地方,客人来来去去最正常不过,老鸨只当邹太耀腻了姑娘,又怕被缠住损了银两所以偷偷跑了,还训斥人姑娘不会留客,所以才对邹太耀印象比较深。” 否则过去这么久,谁还能记得那么一位嫖客。 最重要的是,苏霁正了正神色,道:“邹太耀这个名字,确实在他死后出现过。” 云起和陆安然对视一眼,同时精神一震。 “有人用这个名字租了一个小间,至今还未退租,我前来问一下世子,是不是现在派人前去还是怎样?” 云起当机立断道:“我亲自去。” 苏霁点点头:“好的,我这就去安排。” 云起合扇抚掌,“祁尚满城抓也抓不着,还是我提刑司能干。” 陆安然默了默,诚实道:“提刑司办事仔细点,这个案子也许不用留到现在。” 云起扶额,虽是真话,倒也大可不必对着他这个提刑司司丞的面说。 — 城西同祥巷,以北为流商走贩,花街柳巷,跨过玄武街的南面多为富商乡绅,或公卿子爵私置宅邸。 同一条巷子,连接着完全不同的景象。 “这一片几户都做短租生意。”苏霁翻着手上一本蓝皮黑字的书册,指着上面一个名字道:“之前王守仁的名字就出现在这里。” 不过当时还不知道商人叫什么,故而对隔了几页的邹太耀这个名字,没有谁特别关注。 云起以扇顶开狭小破旧的木门,“单间?” 苏霁在旁道:“嗯,短租也分类别,有大通铺,也有像这样的单间,钱多了,还可以租独门独户的小院。”反正针对什么样的需求,都可以满足。 出乎大家预料的是,房间虽昏暗狭窄,家具也简单,但不论是床上的旧棉被还是其他物件摆放,相当整齐有序,打扫的干干净净。 门就大开着,散了散里面不通风的味道。 “问过其他人,这房子的主人深居浅出,白天见不到人影,到了晚上连根烛火也不点,所以也没什么人见过。”苏霁道:“不过人在不在总归能听到点动静,这两天却是连一丁点声音也没有,估摸着几天没回了。” 房间就那么大,一应物件一目了然,云起略过肉眼可见的桌椅打开唯一的柜子看了看,里面两三套粗布衣服,也是很整齐的叠放着。 陆安然走到房间东边,盯着斑驳掉皮的墙面上一幅画。 苏霁一把掀开床褥,“世子。” 云起走过去,桃花眼眯了眯,冷哼道:“果然是这小子!” 只见床褥下面铺了好几块碎布,大小形状不一,有的看着是领口,有的是袖子,全都是细麻布的孝衣上裁下来的。 “把这里所有人聚起来审问,本世子就不信没有一个人见过。” 陆安然却摇头,“光见过没有用。”她和王二也见过那个怪人,但是依着画像,仍旧找不到人。 苏霁把里面的东西都拿出来,边道:“他可能学过一点乔装之术。” 陆安然灵感一闪,“王守仁?” “什么?”苏霁一头雾水。 云起倒是瞬间醒悟,“王守仁死在竭海,又出现在京城袭击荣安县主,坡脚商人与京兆府门前的怪人迟迟找不到……或许……” “他们根本是同一个!”到最后,两人异口同声。 苏霁好笑的看着两人,“你们在打哑谜?” 陆安然道:“凶手懂些乔装易容,又利用多重身份随时变化,以至于我们永远跟在他身后慢一步。” 苏霁非愚钝之人,这样解释就明白过来,指着手中拿的一张纸,问道:“这个呢?能让我们提前一步埋伏,还是凶手的另一个招数?” 除了碎布外,里面还放了几张纸,上面凌乱的写了一堆字,从中不难辨别出都是几个死者有关的东西,还有王都不同街巷路线图。 “画的正经还挺那么回事。”云起翻了翻,道:“现在差不多可以确定,住在这里的人就是凶手。” “嗯。”陆安然又把目光放在那副画上。 云起抬头时注意到,问:“这么好看?” 画上晚霞映山,牧童骑牛吹笛,背后炊烟袅袅,寻常可见的人间烟火气,与这破旧冷清的房间形成鲜明对比。 陆安然用食指抵在鼻尖,“有个味道。” “嗯。”云起靠近过去,“照这炊烟来看,饭快熟了。” 苏霁哭笑不得,边走过去边道:“又不是画仙,哪里就有……嗯?真的有。” 云起嘴角微勾,哼笑道:“看看不就知道了。”说罢,抓着画卷最底下一扬手。 墙壁被凿开一个小洞,三个酒碗,一顶小香炉。 只不过,碗里没有酒,香炉也没有烟。 陆安然拿起碗看,“他在这里祭拜过,碗里原先盛的也不是酒,而是血。”人血。 就算陆安然不说,通过余留下的淡淡血腥气,云起和苏霁想到了。 云起扫过最里面空的地方,手指抹过旁边灰尘,道:“此处应该放过牌位。” 收拾好从里面出来,陆安然道:“接下来怎么做?” 凶手犹如狡兔三窟,手中不知握了多少身份牌,还会变化样貌,说不定混出城去也不定。 云起勾唇一笑,眉宇间露出几分自信,食指弹了弹手中握着的纸,桃花眼眯起一抹狡黠弧度,“答案在这里。” 第二案 英雄冢 第85章 泼漆 疑犯落脚地没抓到人,不过在他房间发现不少东西。 几页纸记录了各种消息,关于死者生平以及所在府邸,并且对他们出入时辰都很了解,可见凶手每次下手前都做了相当的准备。 退一步,就算不是凶手,那么这房间的主人也和凶手有着密切关系。 现在的关键是怎么抓人。 “杜问致,大业九年从军,入贾正清麾下,三年后升为百夫长,大业十四年竭海战中立功,帝封赏,擢升为上府左果毅都尉。” 云起抖了一下手中的纸,问苏霁:“盯梢杜府的人安排好了?” 这是凶手留下的纸页当中,唯一还没有被害的人。 “我让提刑司的人在对街留意有没有可疑人物出现,另派了两个我们的人暗中留在杜府周围。”苏霁思量道:“只是不知凶手打算扰乱我们视线,还是故意叫板。” 云起冷嗤道:“他既然要和我玩这手,我们也不能让他失望。”想了一下,露出狐狸般的狡黠笑容,“祁尚那小子闲着也是闲着,你不是怕凶手声东击西吗,让他多盯着城里其他地方。” 苏霁一琢磨,毫无心理负担的说道:“也是,祁都尉办事还是牢靠的。” 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要黑黑一窝。 这么过去一天一夜,提刑司那边没有收获什么,陆安然在医辨宗里又开始修复两具尸骨。 此刻正对着其中一副缓缓皱起眉头,自言自语道:“怎么也是断头。” 不知这尸骨什么来历,但从白骨化的程度推测这两具女尸死亡时间都超过十年往上。 之前陆安然和云起翻阅过提刑司旧档,证实以前没有发生过引魂断头案,确确实实是几个月前才开始。 她现在越发好奇,雷翁从哪里弄来的两具女尸,什么身份,又为何而死。 晚上回吉庆坊,马车被堵在半路上,陆安然刚挑开车帘,外面墨言双手叠在脑袋后往后一靠,语气不爽道:“有一户人家走水,堵着了。” 空气里还有余烟未消,远远的飘来一股子焦味。 陆安然看了眼,从方向来分辨是城西北,同祥巷那个方位,立马就想到会不会和引魂断头案的凶手有关。 “汪汪~汪~” 听到叫声,陆安然诧异的看着飞奔而来的几只流浪狗。 “看什么看。”墨言脸一黑,挥手赶狗,“去去去,都走开。” 陆安然眼神打量着道:“你很吸引狗?体质特殊?” 墨言叫她那微妙的目光看的浑身发毛,猛的跳起来,“小爷给你去瞅瞅前面怎么回事,你给我待着别乱跑,要叫狗咬了,不准和世子告状啊。” 陆安然眼看着那些狗随着墨言离开欢快的跟上去,摸着下巴开始考虑,要不然从墨言身上弄点血来考究一番? 刚窜上屋顶的墨言朝天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陆安然正准备收回帘子,旁边传来几声怒骂,引得她下意识转头看过去。 一伙人四五个从巷子口跑出来,擦着陆安然所在的马车经过,其中被围在中间的年轻男子身着湖绿色锦衣,面貌普通,容色疲态,一双眼眸透着浊气,眼下两团乌青,隐有醉态。 “真他爷的晦气,老子才搂着凤仙儿滚床铺,一把火差点烧老子屁股。”年轻男子骂骂咧咧。 “柳兄莫气,那凤仙儿也就是身前几两肉摸着舒坦,若论柳腰肥/臀还是寻芳院雪音妙不可言,包管柳兄魂牵梦萦,欲仙欲死。” “雪音?”年轻男子出来匆忙,衣衫不整的挂在身上,也不觉得不妥,大刺刺站在路上,说道:“不去,那娘们有股骚狐味。” “琼仙楼的绯烟冷艳清傲,是个冰雪美人。” “冷冰冰的,跟上一个死人差不多,没趣味。” 其他人几人纷纷插口,说的都是风流场所的浑话,一句比一句污秽下流。 陆安然看着他们打个弯,从另一头转道离开,看样子是去别的地方寻找乐子。 她大概猜出年轻男子是谁—— 柳家庶子,柳长和,除夕夜在青楼当中曾和人争风吃醋、大打出手而被抓进京兆府。 可惜,柳家文官世家,中正公明,却也出了这样的庶子。 差不多看不见柳长和的背影时,墨言回来了。 去时黑着脸,回来一脸兴致,扭着傲娇脸抱臂道:“你猜烧着谁了?” 没说哪门哪户,直接点名人,说明陆安然认识或者听说过,不过俨然她没有玩你猜我猜的兴趣。 陆安然:“不猜。” “你这个人!”墨言哼一声,“这么无聊,小心世子过几天就腻歪了!” 陆安然看着他不说话。 “行行行,我告诉你,顾老二去青楼寻欢,结果里头突然着火,直接烧了他的光屁股。”说完似乎乐的不行,一个劲嘿嘿笑。 陆安然略一寻思,姓顾的,“忠武将军府顾二爷?” 墨言撇嘴:“是呗,什么顾二爷,靠着顾成峰才得个二爷名号罢了,谁当他是个人物。” “只烧着他了?” “火就从他房间开始,自然烧着他,不过他运气好捡回半条命,只可惜烧了下半身,也不知道那玩意儿以后还好不好使。”墨言啧啧直叹,满脸幸灾乐祸。 “起火原因可查到?” “烛台倒了,烧在被子上,两人太过投入一时没发现。” 这个话题再说下去有些羞于启齿,看着黑烟渐小,火势没有累及周围,应是止住了。 两人又等了一会儿,前面路通了,穿过小巷回了吉庆坊。 — 本以为顾二爷这事出于意外,谁想第二天京兆府袁方带了一个光头和尚找到提刑司。 袁方一急就容易出汗,拿着块帕子抹了一把脖子,苦着脸道:“世子爷,您看……” “别,您是大人,您正三品大官,我不过四品小官员。”云起用折扇压了压,话虽如此,闲散的坐在那里,神色懒怠,一派优雅矜贵。 袁方厚着脸皮道:“今日不论官职论交情!” 王都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中,袁方能稳坐京兆府尹的位置,可见他处事圆滑,八面玲珑。 “攀交情你带个大和尚往我这一杵,怎么遭?眼看我案子破不了受皇上怪罪,提前给我找好人超度呢?” “哎哟,误会,都是误会。”袁方面对大和尚做了个手势,“这位是法华寺住持,圆智大师。” 圆智长须白眉,面容和善慈祥,真有几分佛相,双手合十微低首,念道:“阿弥陀佛。” 袁方道:“昨天顾家二爷的事,世子爷有所听说了吧?”见到云起点头,才接着道:“这顾家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自打年前荣安县主被袭后,事情一桩接一桩,昨天顾二爷在青楼受伤,今日一大早,圆智大师发现,顾家供在法华寺里忠武将军的灵牌突然叫人泼了油漆。” 青楼失火这种事自然不会报到提刑司,不过王都城传的多了,尤其还是顾家的事,多少都听了一嘴。 云起吹了一口茶,问道:“这和你带人来有关?” “有关!有关的很!”袁方单手靠在桌案上,整个身体前倾,“先说近的,顾家将灵牌放在法华寺这么久,虽寺中没有人特意守着,但人都死了,谁无冤无仇去针对一块灵牌。” 袁方还头疼在这灵牌的主人不是别人,恰恰是竭海一役战功赫赫的忠武将军,皇上亲封并给顾家奖赏,现在这种事出了,岂不是间接给皇帝打脸。 “再说青楼走水,世子您可知怎么回事?房间里发现了一丝残留的火油,这总不能说意外。” 云起听完,哦了一声,“看来事情不简单,袁大人,你要辛苦了。” 袁方讲了半天收获这句话,嘴角一个抽搐,“世子,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我怀疑这两件事的背后主使人和袭击荣安县主有关。” 云起一边眉头扬起,似笑非笑道:“袁大人有何高见。” 袁方收起帕子,抖了抖官袍,正色道:“此人神出鬼没,在青楼和法华寺来去自如,且不叫人发现,定是功夫傍身。世子不妨再想想,袭击荣安县主的人当着众护卫尚可全身而退,说明此人不仅艺高,还胆大。这两者是不是非常相似?” 云起支着下巴沉吟良久,“好像有那么点道理。” 袁方见此,一拍大腿,道:“世子果然通透,我这就回去将两个案子移交提刑司。” “嗯?”云起脸上露出几分迷惑。 袁方站起来,“皇上不是把袭击荣安县主的案子归入提刑司,既然这两个案子与之乃同一人,理应并为一案,世子您觉得呢?” 云起用手指摩挲着下巴:“这个……” “就这样。”袁方着急忙慌的仿佛有火烧尾巴,对圆智住持道:“大师你暂且留着,与世子细细讲述一下过程,京兆府还有一堆事等着我,我就先走一步了。” 来的时候步伐沉重,离开时一身轻,踏出提刑司大门,袁方感觉神清气爽,双手背在身后乐滋滋的哼起一段小曲。 “大人,成了?”袁方身边的小厮跟在身后问道。 袁方脸上止不住冒出点得意劲,“本官现在想想,皇上给提刑司整这么个司丞简直太英明,别的不说,好忽悠啊,哈哈!” 不提袁方那茬,提刑司内,云起盯着圆智住持的大光头一会儿,朝后招手,“苏霁,来问案了。” 圆智大师一愣,还没反应过来,云起理了理衣襟起身往外走。 苏霁:“世子您这会儿功夫去哪儿,这案子……” “案子不是有你?”云起桃花眼尾微挑,天生勾人,轻笑道:“花楼来了新酒娘,本世子去品品味道如何。” 圆智大师对着云起的背影摇摇头,低声念道:“阿弥陀佛。” 苏霁叹一口气,转身挂个客套笑容面对圆智大师,道:“大师请,详细说一下事情的起因结果。” 第二案 英雄冢 第86章 被劫 口中说去花楼品酒的云上公子出现在吉庆坊。 这日,稷下宫放旬假,陆安然留在家中指挥春苗制药茶。 “紫苏、佛手、百结花各一钱,清水煮开再加三钱冰糖。” 春苗加料的动作一顿,抬起脑袋来,困惑道:“是三钱吗?奴婢怎么记得没这么多。” 陆安然一本正经道:“没错,你听我的就行。” “哦。”春苗想想也对,她家小姐虽不走医道,可制个药茶还不是信手拈来。 云起就是这个时候进来,哂笑道:“加这么多糖,也不怕齁死你。” 陆安然洒了一把麦冬后瞥了他一眼,眼神分明写着就你话多。 春苗懊恼,她又让小姐给骗了。 用特质的银筷子往汤锅里搅了搅,擦干净手道:“奴婢给世子爷斟茶,早上还做了些糖蒸酥酪,世子要不要尝尝。” 云起抬手扬了扬,春苗喜滋滋的下去忙活。 嗅了嗅味道,问:“煮的什么?” “紫苏佛手茶。”还需小火煮一个时辰,陆安然从厨房出去,道:“春属木,气机生发,阳气大盛,易致火性炎上,喝点药茶可健脾养胃,升清降浊。” “要不是了解你,差点让你这一通道理给骗了。”云起轻笑:“说穿了不过嘴馋二字。” 陆安然蒙面下的脸难得一红,口吻却持着淡定:“世子可听过俗语,看穿不说穿。” 小院高大的桂花树下,摆了一副桌椅,两人走过去时,春苗正好沏了热茶摆上。 云起撩袍坐下,望着桂花树绿意盎然的嫩叶,轻叹:“你不知道,袁方个贼油头什么麻烦都想着往我提刑司扔。” 听了事由,陆安然道:“世子就坡下驴,也没吃亏。” 云起呵笑道:“我就是考虑到此间不寻常,才顺势接手过来,这会儿苏霁正在问话,不过想也没多大用,关键还在于凶手做这些事的目的何在。” “先是荣安县主,君桃,顾二爷,再是忠武将军的灵牌。”陆安然眼眸微垂,眉心一拧,“凶手似乎针对顾家。” 云起转了转手中茶杯,嘴角挂着玩味的笑,“你曾经说过,死者之间的共通处在于都和如今的家主有直接关系。” “嗯,哪里不对吗?” 云起用食指在桌上点了一下,摇头道:“不,只是我在过来的路上重新梳理了一番,发现这里面还有一个共同的地方。” 陆安然眉宇间露出一抹困惑,云起给了两个关键点,“竭海,忠武将军。” 从陆安然还未进王都开始,她就听到了关于忠武将军的英勇事迹,最直观体现在城外那座引人注目的将军坟。 王守仁早已死在竭海,他的名字却在王都再现。 李何通过竭海一役得已封赏,晋为狼山大营副将。 杜问致从一个百夫长提升为上府左果毅都尉,也是因竭海战功。 还有顾府。 因着顾成峰战功斐然,才许得整个顾府鸡犬升天。 归根结底,都和竭海有关。 陆安然手中握着的茶杯一紧,心中某种想法脱口欲出,豁然看向云起,道:“徐都尉,薛府,蒋府……” 云起五指扣着茶杯压在桌上,眉尾一挑,“王都城天子脚下,各家族林立,所出名门子弟比之其他地方加起来都多,这么些人里面,有多少能平步青云,宗耀门第。” “越繁华锦绣之地,越有暗流涌动,再是长戟高门也需要子孙世代维系,不进则退,犹如群狼环伺,一旦倒下,顷刻分而食之。” “所以,凡大家族最看重后代培养,以期代代昌盛,延绵不绝。” 云起说这些,只是为后面的话铺垫,好使陆安然更容易理解,幸好陆安然非愚钝的人,看她神色了然,便继续道:“振兴家族最有效且捷径是什么,为官。” 有权便有了势,后何愁无钱。 “对于普通百姓来说最难得,在王都众大家族中当官不过举手而来,但难在当什么官,走谁的门路。” 就算皇帝励精图治,想要肃清官场歪风邪气,也要碍于各势力纵横交错,而相互牵制。 所以自开朝以来,就有不少家族明里暗里送家中子弟入官场混个差事。但也有坏处,这样的官职基本上都是闲职,混一辈子也不过碌碌无为,聊胜于无。 “想要有所作为,高官进爵,日后在朝堂有立足之地,只能通过两条路。” 云起拿起一块糖蒸酥酪一掰为二,两手各抓一半,看左边:“拜当朝大儒为师,同平民一般科考,”视线往右,“入伍挣军功。” 普通人,例如远在蒙都县署的于得水,就算榜上有名了,想要从此官场亨通也是痴人说梦。说白了,就算去庙里烧香还需要庙祝引路,宦海浮沉,内中复杂稍一步不慎,有可能万劫不复。 大家族的倚仗在于人脉,如果自己争气,又有人给你铺好路,想要步步高升也非难事。 如果寻常百姓科考入仕走了第一步,大家子弟就已率先迈开步伐,行了一多半。 相较而言,从军对富贵人家的公子哥来说不是好去处,但比起在王都城不学无术整日瞎鬼混,他们家族中人认为去军中历练顺便捞点军功,真是再好不过。 朝堂有人,手中握点兵权,无疑给显赫门楣加垒一层铜墙铁壁。 “徐仲寿,薛有庆,蒋墙都是家里人踢到军营当中,这里面属徐仲寿混的最好,谋得个都尉。”云起懒散说道:“前朝覆灭后几年,还有零星的前朝余孽在各处活跃,后来也逐渐偃旗息鼓,大宁朝久未开战,哪里有军功给他们捞。” 说至此,哼笑一声:“竭海闹事,可不,机会来了。” 陆安然顺着思路道:“所以当初他们三人都去了竭海?” 云起把手中甜点扔回盘子里,拍掉糕点屑,道:“不错,原先我们只盯着死者查,并没有想到这一层,来之前我让观月跑了一趟,事实证明……”黑眸微闪,眼底藏了几分凌厉,“我没猜错。” 陆安然大呼一口气,“世子既然心中有数,下面一步应该也提前部署过。” 这个案子太过诡谲,总叫人不安心,现在有了线索,云起却闲坐在这里,也不见半点动作。 云起老神在在道:“放心,王都内去过竭海的只剩下杜问致,只要凶手出现在附近必会一击擒拿。” 陆安然提醒:“还有顾府。” 云起一笑:“祁尚派人守着。” 陆安然颔首:“祁都尉虽年轻,然做事稳妥。” 又道:“说来徐仲寿和祁尚同为都尉,王都城人人称赞祁尚,但少有提及徐仲寿的名号。” 云起挥扇轻摇,悠然道:“大宁朝第一个武状元自然碾压一群乌合之众。” 陆安然很少听到云起这么夸一个人,明明前一阵子还称人家为‘屠夫’,这会倒是转变的话。 许是看穿陆安然所想,云起笑道:“怎么说祁都尉现在都是自己人了。” 被云起念叨‘自己人’的祁尚下一刻出现在吉庆坊,令陆安然和云起同感意外。 祁都尉一向守正持重,此刻面色深沉,魁梧高大的身体往院中一站,像立了一方铁塔,沉着嗓子道:“顾府出事了。” 云起就着坐姿抬头:“你不是派人看着?” 祁尚从胸口摸出一封信函递过去。 云起只看了信封一眼,一边眉梢高高挑起,“三横九竖。” 三横九竖为军中令语,意为加急,速回。 “我收到信函即刻出城,在半道上感觉不对,重新问过传信人,他才说送信函来的是个生面孔。”祁尚握了握拳,眼中隐有几分懊恼,“我再回到顾府,那人扮作我的亲信冲入荣安县主房中,将她劫持了。” 陆安然一惊,云起亦收敛起那份漫不经心,“荣安县主?” 祁尚冷脸道:“他穿戴盔甲,用绳索将荣安县主捆在身前,又将县主的随身女婢绑在背后。” 这样一来,弓箭手都奈他不得。 “还在顾府?” “他要了马车,往城门口方向去了,我派人跟着,赶来通知你一声。”祁尚匆匆说罢,转身出去跃上马背,马蹄一抖,直窜出去几丈远。 几乎是祁尚刚离开,观月就落地了。 “世子,疑犯破门离开,去了将军坟。” 云起想到被泼油漆的灵牌,脑子里闪过个古怪念头,“他不会去炸坟墓吧?” 观月嘴一抽,“要不然把附近封锁起来。” “炸掉再填就是,难不成死人还能诈尸?”云起摆摆手,“当务之急先把荣安县主救下来。” 墨言将平常陆安然乘坐的马车赶出来,云起一步跨上去,衣袖被陆安然两根手指抓住,回头:“嗯?” 陆安然微仰头,黑眸澄澈,光影灼灼,“我也去。” 云起注视片刻,回首钻入马车,口中道:“上来。” 刚落座,云起忽而轻笑一声:“你这一去,正好应了外面传言。” 于云起一段风流韵事,反之,于陆安然而言,多少有损名节。 云起问:“不怕?” 陆安然眉色坦然,道:“毁誉不可听,是非自分明。” “还有句话,‘蓬生麻中,不扶而直。白沙在涅,与之俱黑’。”云起笑容微敛,看向她的眼神突然一深,眸子里有幽光闪烁。 陆安然不其然的与他眼神相遇,一错不错,视线全落入他的眼眸当中,惹来一阵心悸。 第二案 英雄冢 第87章 条件 出城往北,一片开阔地,当中耸立起一座陵墓。 西靠山,北依河,朝向辽阔坡地,遥望大宁皇朝王都城。 碑石矗立,上书‘忠武将军之墓’。 整片陵墓占地十余亩,墓陵呈方坛阶梯而上,墓有一亩多宽,高四五丈,宏大雄伟,波澜壮阔。 马车堪堪停住,忽然一声震天响。 墨言怪叫一声,朝内道:“世子,这贼子还真的炸墓了。” 烟雾腾腾逼的众人连连后退,云起走过去,迎面撞上冷肃着一张脸的祁尚。 他一只手握住腰侧长刀,表情凝重道:“凶手早有准备,在此处提前埋下炸药,现在情况还不可知。” 杀人不难,抓凶手也不难,难的是怎么把荣安县主救出来。 云起望向将军坟,浓烟卷起灰尘,将整座陵墓遮蔽,隔绝开清朗蓝天,笼上一层厚重阴霾。 “再等等,他若有心杀人或者逃跑,绝不会做出这等声势,还大费周章将人劫持至此。” 闻言,祁尚多看了云起一眼,眸色深了点,点头:“只能这样。” 观月来到云起身后,与祁尚打过招呼后,道:“世子,这里动静太大,不少百姓闻风而来。” 猎奇是人的天性,王都的百姓也不例外。 不需要多加宣扬,城内城外的人们蜂拥过来,看着眼前场景又兴奋又好奇,很快把将军坟前面的路围了个水泄不通。 要不是衙役和祁尚带来的人拦着,早就破了屏障凑前面去瞧个明白清楚了。 “他到底想干什么?”祁尚手下一个亲卫道。 祁尚侧头吩咐道:“未免再有意外发生,派人守好路两旁,不准外人靠近一步,不尊令者直接擒拿。” 亲卫领命离去,祁尚对云起道:“世子,事关重大,我已传信至宫中。” 案子由提刑司负责,祁尚本不该越过云起,但牵扯到忠武将军和荣安县主,他大意不得。 云起脑门抽抽发疼,伸手拍了一下额头,“算了,闹成这样,你我有心也瞒不住。” 一炷香后烟灰散掉,坟上多了一个黑黝黝的洞口。 祁尚环顾左右,下决定道:“我带人前去看看。” 话音刚落地,洞口探出一道纤细人影,跌跌撞撞的爬出来,一路小跑往这边冲,半道上还叫泥堆碎石绊了好几下,终于跪趴在祁尚等人面前。 其他人不方便,陆安然同为女子出手扶起来,顺便把右手搭在她的手腕上。 “急气攻心导致心胆气虚,吃两颗安神养心丸即好。”说着,从袖袋里摸出一个小瓷瓶,倒了颗黑色的药丸塞入她嘴里。 小丫鬟灰扑扑一张脸,泪痕滑过的地方明显流出两条白印,神色间惊惶无措,四肢发软,好不容易醒过神,啊呜一声大叫,先狠狠哭一场。 想来没受过这样大起大落的惊吓,哭的差点背过气。 陆安然塞上瓶子重新收回去,看她哭起来没完,忍不住说道:“你家小姐还受制于人,不如救她出来再哭不迟。” 许是陆安然声音太冷,也可能小丫鬟终于想起她那个可怜的小姐,一个哭嗝生生卡在喉咙里,“小,小姐,对,你们快去救她。” “怎么救?” 小丫鬟睁大眼:“啊?” 陆安然说话一向这样疏淡,没察觉哪里不对,可看着小丫鬟又要崩溃的样子,她默默退后一步。 云起戏谑的睨她一眼,以扇柄抵着小丫鬟的下巴抬起来,“来跟本世子说吧。”桃花眼半眯,眼尾微微上翘,多情又勾人,再加上一张帅的惨绝人寰的脸庞,在这情急当下,小丫鬟依旧红了脸。 这下,更说不出话来了。 陆安然回给云起一个冷眼,云起摸摸鼻子同后退一步。 一个太冷,惊着人,一个太热,灼伤人。 祁尚只得自己出马,走到小丫鬟面前,嗓音低沉道:“他为何劫持荣安县主,又为何放你出来?” 大概祁尚身上有一种沉稳的气质,能让与他相处的人同被感染,也跟着镇定起来。 小丫鬟糊涂一摊的脑袋瞬间清晰理出一线条理,“他说顾家的人罪有应得,说小姐既然得了好处,那就该受这个罪……”小丫鬟自己也听不懂,还是如实把能记住的都交代出来,“他的话很少,就说这两句后把我们带到这里来,然后用火折子点了什么,突然就炸了。” 小丫鬟困难的吞了口口水,恐惧未消,还在骨子里震颤,“我很害怕,他很冷,很冷很冷, 眼神好像能杀人,我不敢看他。他跟我说,我可以出去找人,帮他叫几个人进去。” 说到后面小丫鬟双手捂住脸和眼睛,想起那股子后怕,呜咽带着哭腔道:“我太怕了,他让我不要停直接往外跑,我来不及看一眼小姐,求你们……求你们了,小姐如果再出事,我,我也活不了了。” 坟前哭泣为常见事,但这回哭的却不是墓中人。 “他让谁进去?”祁尚沉邃的眼眸扫向墓地,问道。 小丫鬟抽抽搭搭中,他们带着疑惑互相对视。 云起环臂,玉骨扇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手臂,“观月,你去换套衣服,顺便再找九个人一同进去。” 祁尚:“八个,我这里再带一个。” 这般说定,观月到人群里挑了几个灵活机敏的百姓,又暗中使了点银子,让人把身上粗布衣脱下来给他换上。 “世子,凶手知道您和祁都尉不奇怪,为何还特地指明要陆大小姐同往。”墨言在说‘陆大小姐’几个字时,明显带着股不太情愿的傲娇口吻。 不过凶手原话说的是云王世子身边的女子,但也足够叫人惊奇。 云起不答,反问祁尚,“祁都尉知道吗?” “尚不明。”祁尚道:“以防不测,进去后劳烦世子的人与我这位亲卫寻机制住凶手,不要伤及百姓。” 被选中的八个百姓因为什么都不了解,反而兴致勃勃,一副能凑近看热闹的高昂表情。 观月换好了衣服一起过来,他收敛起身上气势,融入百姓中间,倒挺像那么回事,“凶手为什么非要从里面挑十个百姓和世子及都尉前往,要不然陆小姐还是留在这里,就说女子与这种阴晦地犯冲。” 不待云起和祁尚说什么,陆安然先摇头,道:“他既已指明,必对我的身份有所了解,再则荣安县主情况不明,我比你们更方便查看。” 如此这番商议定后,一行共十三人朝墓地靠拢。 “大人,真要我们下墓啊?里面不会有毒气吧?” “搞不好,不过那人干啥的,炸坟这种事忒阴损缺德。” “忠武将军义薄云天,兄弟们等会可都看好喽,别叫人跑了,咱们也干票大的。” …… 祁尚身边乔装成普通百姓的亲卫听了满脑门汗,“说什么呢,都安分点,紧着自己的小命,里面的人手里好几条人命案。” 大家血性上来打架斗殴不少见,真真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是没有的事,听了这话,不禁有些踌躇。 原是敲打一番,没想着吓到人,观月道:“等会儿你们站后边,离洞门口近一点,一有不对我会提前打信号。” 其中一个白了脸,不干了,“不是,你们起先也没说里面藏着恶徒,要人命的事,我不去。” 八个人的选择也按照凶手要求,年纪不一,营生不同,有农夫、伶人、说书先生,也有学子、乡绅、跑脚马夫。 首先打退堂鼓的是位扛锄头干农活到一半来凑热闹的农夫,“要去你们去,我地里活没干完,我不干了。” 有一就有二,消极和恐慌很能影响其他人,见状,剩下几个也面面相觑,想要退出。 祁尚问云起:“世子你怎么说?” 云起打开折扇掩住口鼻一下,桃花眼含笑道:“可以理解,但我怕荣安县主撑不了太久。” 荣安县主被歹徒袭击后成了木僵人,平时在顾府当做易碎冰玉照看,容不得半点差池,现如今叫人劫持大半天,也不知现状如何。 祁尚不多说话,手握着刀柄一个用力,手起刀落,速度快的只见寒光一闪,刀已重新归入刀鞘。 农夫就感觉肩膀一松,一块重铁砸落,愣愣的转头,肩膀上只剩下一根枯黄竹竿,大惊失色道:“哎哟喂!” 祁尚面容沉肃,一双眼扫过去,犹如卷着股寒冽北风,嘶嘶发凉,“各位,事态紧急,没空再犹豫下去,我祁尚在此向大家保证,定护你们安全,请大家配合官府办案。” 军营中历练过的人,浑身一股子铁血凌厉的气势,不怒自威。 “走,走吧那就。”常在八方客说书的先生狠狠心,捋了一把山羊胡,抖着嗓子说道。 他讲忠武将军的故事也不是一两回,能进将军坟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恐惧抵不住好奇,狠狠心,往前迈开步子。 人形小阵再次动起来,云起和陆安然走在最边上,前者两指并着往陆安然脑门上弹了一下,倾身靠在她耳边,压低了声音呵气道:“进去后跟紧我。” 因着在外面,云起故做这一暧昧举动,陆安然心知他用意,只冲他点点头。 祁尚余光将之收入眼中,微有尴尬的快了两人一步,对着里面道:“我们人到了,能否将荣安县主放出来。” 第二案 英雄冢 第88章 真相(1) 坟内久久没有回应,春风吹过这块辽阔地,只有寂寥的回音唱响一点哀鸣。 洞门黝黑冷寂,阳光照不进去,黄泥土腥气与陈腐的味道飘散出来,带给人寒毛颤栗的惊悚感。 “见鬼的天气,怎么这么冷。”有人嘟嚷道。 没人回应,只不过众人心照不宣,并非天凉,而是坟中传出来的鬼气叫人瘆得慌。 在祁尚准备再开口时,里面响起一道粗哑冷漠的声音:“左起第三、第七两人退出去,重新换两个人过来,不要妄图耍花样。” 观月和祁尚手下的亲卫对视一眼,两人自问装扮的毫无痕迹,怎么一眼就被看出来了? 里头的人冷笑:“杀没杀过人,不靠看,闻味道就知道。” “嘶——”其他八人搓手臂,快哭了,这些都是什么人,动不动就把杀人挂嘴边,当杀猪吗? 观月看向云起,后者对他微微颔首。 在等待期间,云起对陆安然使了个眼色,她往前迈了一步,道:“荣安县主撑不了太久,我给她扎两针。” 扎针是其次,主要还是摸一下凶手底细。 “呵,迟早都要死,何必费这个劲。”凶手不为所动,冷冷道。 祁尚眉宇皱拢,压低声音道:“世子,等会儿只能见机行事。” 云起用玉骨扇轻敲手心,表面仍旧吊儿郎当道:“祁都尉武艺高强,靠你了。” 祁尚沉敛黑眸,没有就此推诿,似在考虑对策。 云起没遇到过祁尚这般的实诚人,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再欺负,无趣的摸了摸鼻尖。 观月办事效率很快,不消多时又找来两个人,一个手臂捆着一溜儿十来个铁圈看就是耍杂技的,另一个挎着篮子眉眼飞舞的大婶。 “人找来了,你想怎么样说吧,本世子没有踩着别人坟头聊天逗趣的爱好。”云起把玩玉骨扇,轻嘲道。 里面的人开口,却不是对着云起说话,“小丫头,用银针扎他们的哑门穴。” 祁尚和云起未曾想到这招,这样一来太被动了。 “怎么?还怕我一个瘸子从你们重重包围中逃脱?”声音像是在粗砾上摩擦而过,沙沙的干哑,口气里透着浓烈的嘲讽,“我接下来要说的话,不希望被人打扰,你们只需要耳朵听。” 祁都尉行事果敢,盘腿往空地上一座,“陆姑娘,请。” 陆安然与云起对视一眼,抽出细长银针冲祁尚颔首,“得罪了。” 等所有人都扎完只剩下云起,他看看泥土地,厚着脸皮笑道:“本世子还是回到人群中去,这里交给祁都尉够了。” 里面的人哼笑一声,意味不明道:“世子身娇体贵,就不用扎这一针了。” 言下之意,完全没把云起看在眼里。 云起好像浑然没听出内中含义,乐道:“你这人有点眼光在。” 洞口黑影一晃,天光描绘出一个男人的轮廓,瘦,黑,头上兜鍪压出额头几道皱纹,使得面容更加坚毅,一双眼睛如钢刺,寒光慑人。 陆安然见了,才知道小丫鬟说的很冷非他言行,而是他身上的煞气过重,带着血腥的凶煞。 “千金小姐,我早说了,京兆府解决不了我的事。”他眼神淡漠道。 陆安然一颗心像坠了秤砣慢慢往下沉。 果然是他。 云起眼眸轻转,在看清男人右手抓着一根绳子时,微微摇头。 暗处的观月重新埋下身子,叫旁边墨言顶了一下手肘,“怂什么,冲啊。” “世子让我们稍等,应该有所发现。”观月道。 墨言撇撇嘴:“要我说,世子和姓陆的娘们混久了,越发容易疑神疑鬼起来。现在这人都露出来了,还不飞扑上去制住他,等什么呢?” 观月侧过脑袋,“你对陆大小姐很有意见?” “嘁,你去给她当马车夫试试。” 观月:“那还得你来,谁让你更受世子器重呢。” 墨言眼睛一亮,“你也这么觉得。” 观月口不对心的点点头,往墨言肩膀重重一拍,“别辜负世子的信任。” 将军坟前,男人突然用右手拽了一下手中绳子,有轻微的几乎分辨不出的利器划破皮肤的声音,“我知道你们暗中埋伏了人,你们可以试一下,我死前能不能拉动绳子。” 空气中传开淡淡血腥味,男人表情冷漠的发出一声哼笑,“绳子另一头是把钢刀,我只消拉的稍重些,那位荣安县主的脖子就豁开一道大口子。你是学医的,你说还能不能救。” 陆安然摇头,“我是个仵作。” 男人死寂的眸子略动了下,显出一点意外。 “但肯定活不了。”陆安然又开口道。 云起小幅度抽了下嘴角,这两人说话真‘冷’,举起双手道:“莫冲动,美人无罪。” 男人把视线挪过来,漠然注视半晌,直接席地而坐,眼神看向前方,道:“忠武将军,将军坟。”嘴角勾起一丝冷笑,眼底像凝聚了一团黑风暴般充满戾气,“天下人全都来敬仰这么一个英雄,又有谁记得战场累累尸骨。” 云起眼眸微垂,调笑戏谑从眼尾收起,问道:“你是谁?” 男人坐在洞口,仰起脑袋看天空,目光空洞,藏着一丝悲寂愤慨,“我叫赵平阳,大业八年从军。” 朝廷每年征兵,在所编户籍中以财产相近则取其身体强壮者、体力相等则取其富裕者、财富体力均等则取家中多子者,用于上番、镇戍或者征战。 赵平阳父母皆无,从小吃百家饭长大,中等个子还偏瘦,照理说轮不到他,不过他想着与其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还不如去军中厮杀一份家业,就是不幸死了,也算为国捐躯,不亏。 “六年,我整整用了六年时间,从一个无名小兵混到百夫长。”赵平阳伸出一只手摊在阳光下,“你们想知道六年我杀了多少贼寇,挑了多少马寨吗?” 他不需要别人回答,嗤声笑着道:“我自己也数不清,可笑的是,那些人头最后都落在一个个我听都没听过,甚至从来没出现过的人上头。” “不公平吗?”赵平阳转过头脑袋看向外面的人,“这只是开始。” 陆安然想到杜问致,比赵平阳还晚一年入伍,反而早两年晋升。 “两年前,竭海海盗猖獗,朝廷下令清剿,我被调到顾成峰手下随赴竭海。”赵平阳的声音在穿透的风里嘶哑的,带着点沧桑,“最后结果你们都知道了,海盗被灭,顾成峰这一支所有人都战死。孙将军向上请镐,顾成峰成了忠武将军,其他人也随之一一被封赏,但是……” 轻轻一口气哈出,散在风里无声无息。 “成千上万个无名战士呢,他们同样为之付出生命,又得到了什么?” 云起用折扇敲手心,边道:“我记得,朝廷应该会给每一位战死兵士家中发放一份祭葬银两。” 赵平阳看了云起一眼,没说话,但脸色非常不以为然。 陆安然关注到另一个地方,“你跟随顾成峰手下,可顾成峰手下这一支在海战中都牺牲了。” 相对于云起,赵平阳对待陆安然的态度好多了,点头道:“没错,我是那个唯一存活下来的人。” 死人堆里爬起来,侥幸没死,但也重伤卧床三月。 “能行动之后,我先去了竭海驻地,那个时候所有人都认定我们都死在海战当中,我讲明身份,他们却将我认作骗子。”赵平阳无奈道:“认识我的都死了,就凭我一张嘴,根本说不明白,我想着先回乡再做打算。” 云起和陆安然两人没有说话,听赵平阳一人叙述。 他先是冷笑道:“说到祭葬银两,一百五十两银子对于你们这等达官贵人来说不过花楼消遣一顿,对于穷人来说,要用一条人命换得。” 被点名的云世子扶额,再次后悔为什么没让苏霁换他前来。 那边赵平阳情绪忽然激动起来,握着拳头紧咬牙关,恶狠狠的道:“可就算如此,他们的家人也没拿到。” 随着他的情绪激动,陆安然能闻到血腥味比刚才重了些。 “我回乡途径一个兄弟家中看望,才知官府只派人告知一声,根本从未见过什么祭葬费。”愤怒转为悲凉,“于是我暂不回家,顺便多跑几处,居然都是一样。” 起先赵平阳不清楚什么原因,带着几个没收到安抚银两的兄弟亲属前去官府询问,结果衙役不分青红皂白直接把人赶出来。 几次之后,他们的家人叹气说算了,官字两张口,平民哪里能说得了道理呢。 可赵平阳当年能为了挣前程不管不顾一脑门冲到军营,现在遇到这点事也不会轻易退缩。 原先他想的简单,与官府说清了,让上面将银两补发一下,他也好告慰兄弟们在天之灵。 直到他被毒打一顿,发现当地官府都是一丘之貉,早已串通一气。 “他们将银两都贪了,用着他们口中的‘死人钱’花天酒地。”赵平阳眼珠子赤红,压抑着咆哮道:“他们用出去的银子,每一个铜板上都刻着同我出生入死、以身殉国的兄弟们的鲜血!” 第二案 英雄冢 第89章 真相(2) 风萧萧,黄土坟堆孤耸,十余人围坐,鸦雀无声。 这声恨意直透苍穹,无限悲壮。 “只有我活下来,我知道顾成峰根本不是什么英雄,分明他贪功冒进,害死了数千兄弟。”赵平阳红着眸子,眼底闪烁着熊熊怒火,“最可恨便是危急时刻,他居然拉身边的人挡刀。” 说完,仰首大笑,眼泪却从眼角飙飞出来,“这样的人成了英雄,被尊为万人敬仰的忠武将军,哈哈哈——可笑!可悲!” 替天下人耻笑,为枉死的将士悲悯。 笑声停下,眼中划过一道阴狠暗光,“顾成峰该死,李何更该死,要不是他为了抢军功提前出动,引起海盗警戒,不至于招致全军覆没。” 陆安然总算明白,为什么赵平阳一而再的针对顾家,在他看来,顾成峰死了,但顾家的人享受了封荫,等同于同罪。 云起疑问道:“可我听说,有顾成峰出其不意攻克海盗老巢,才使得海战提前结束。”这也是顾成峰功绩最高的原因。 赵平阳竭力忍耐满腔愤怒,“真正的功臣是安参将,他学识渊博,智勇双全,因而顾成峰一直明里暗里打压他。当时安参将发现不对,请求顾成峰带人绕道,顾成峰刚愎自用,根本不听。” “之后海盗打过来,顾成峰胡乱指挥,被对方步步紧逼,危急时刻,安参将带了三十多个水性好的人闯出去,从海底潜伏过去,趁机毁了海盗驻扎地,才等到孙老将军的援军到来,将海盗一网打尽。” 但他们一群人都壮烈牺牲。 赵平阳单手盖住眼帘,把阳光摒弃在洞门外,沉郁道:“我人微言轻,连身份尚且不能自证,如何向世人道出真相。彼时皇帝早就颁下封赏圣旨,已成定局,我自知讨不了公道,而且人都死了,公道又如何。” 这是赵平阳的妥协,在茫然无措中只能接受现实的无奈。 祁尚不能言语,云起只好自己问道:“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你怎么出现在王都?” 赵平阳吸一口气,把手拿下来,掩盖了悲愤之后的脸又变得无比冷漠,“你们这样的人,一辈子也见不到有人因为看不起病,眼睁睁看着自己在病痛中,一日又一日熬着等死。” “我只想帮他们拿回自己该得的银两,是他们的儿子、兄弟、丈夫、父亲用死亡换来的钱,凭什么要被糟蹋。” “地方官府不行,我就上王都告状。所幸我有个兄弟叫王守仁,他是王都人,所以我拿了他的路引和身份牌。” 王守仁也是父母双亡,不过有个兄长,之前两兄弟相依为命,后兄长娶妻,嫂嫂不待见他,一气之下去了军中,打算混出点人样再回去。 陆安然猜测道:“你去了京兆府?” 赵平阳沉默了一会儿,道:“我来了王都才知道,王都遍地贵胄,人和人的关系更加紧密复杂,我一个没门没路的人能怎么办?好不容易花钱请人写了状纸,学着戏文里说的那样击鼓鸣冤,却连京兆府尹一面也见不着,只来了一个下面的主薄,不等我递上状纸,先被打了一身伤。” 王都待的越久,赵平阳越感觉身为平民穷人的无力,上告无门,有冤无处说,要说回去,他无脸面对那一张张殷殷期盼的脸庞。 思来想去,他想到一个办法,“我找到顾家,威胁他们若不帮我上告朝廷,我就把顾成峰那点事说出去。” 一个莫名其妙冒出来的人,顾家根本不当回事。 “我只有这条路,本打算挟持顾成峰的妹妹谈条件,中间出了岔子,反惹来杀身之祸。” “王守仁的身份不能再用,我藏身青楼打杂,无意中碰到一个外地商人坠河死了,我趁黑摸走了他的身份牌。” 于是,他成了邹太耀。 “半年前,徐仲寿的儿子当街打人,很是嚣张跋扈,根本不把平民当人。”赵平阳神色阴郁,布满风霜的脸苍厉如日暮。 “军中分为三种人,靠着祖上庇荫升职上去,来军中镀金好为回去后封官的权贵子弟; 第二种朝中拜好门路,有介绍信,等于上头有人罩着的; 第三种就是平头百姓,这个层次的人即使做了再大贡献,功劳都归前两种人,他们冲在第一线,杀最多的敌人,流最多的血,但是这辈子升到头也不过一个千夫长,永远不会真正的出人头地。” 徐仲寿,薛有庆,蒋墙三人就是前二类,在军中横行霸道,面对敌人贪生怕死,最后把别人的军功毫无廉耻的强按在自己身上,心安理得享受本该属于他人的荣耀。 赵平阳冷嗤道:“当初徐仲寿在军营里耀武扬威,没想到他儿子更变本加厉。” 云起心口忽的一跳:“所以你杀了他?” 赵平阳抬眸看了他一眼,眼底毫无波澜,像融入浓稠的黑夜,里面一片荒芜,死气沉沉,只会把人卷入那深深的黑暗绝望当中。 “我来王都一次,不是为我一人一张嘴,看看我身后那些冤屈而死的亡魂,他们为国捐躯,可他们的妻儿父母在挨饿受冻,他们护了这个国,国又拿什么来护佑他们的子女父母。 我无颜回去,全身上下唯有一条残命相博。 既走投无路,只有行一步险棋。” 当一个人道尽涂殚,恶意会一点点滋生出来,慢慢从心口扩散出去,直至覆盖全身。 赵平阳恨世道不公,恨人微言轻,恨苍天无眼,他把这种强烈的悲愤和穷途末路的绝境糅合到一起,让他做出一个决定—— 他干个大案子震惊王都,就有在公堂说话的机会了。 “你们相不相信因果?”赵平阳低下头,整个人缩在阴影中,声音晦涩:“安参将曾经教过我的谋伐计策,我都用在接下来的案子当中。” 一个多月的时间,跟踪、踩点、画局布图,终于找机会绑了人,并他听来的玄乎手段将之杀害。 陆安然垂眸,视线落在赵平阳身上,清音道:“你杀人既为了在公堂伸冤,后来为何又改变主意?” 赵平阳原来确实这样打算,杀完人去县衙自首,用一条贱命换一个公道,值了。 至于徐仲寿家庶子,他认为死的不冤。 差错在他刚走到京兆府门前,却看到贪污银子的其中一员和府衙主薄笑嘻嘻的一同出来,更听见主薄说:“刘大人您就放心吧,那等贱民即便敲上百次鸣冤鼓也无用,他头上就罩着一片天,还能翻了这天去?” 两人哈哈大笑中,赵平阳最后一点念想也破灭了,既然官府不能给他公道,他就用自己的方式。 武将本身善武力,身边又常常伴着近卫,赵平阳不得法,只能找他们的家人,所以薛府小妾和蒋府小厮全都葬身在他手中。 云起用扇柄顶着下巴,眼中流露出一股困惑:“蒋府小厮死后,君桃案之前,三个多月的时间没有作案,你当时在做什么打算?” 赵平阳粗粝的手指绞紧麻绳,稍一用力无知无觉的荣安县主便会消香玉陨,他抬起头来,眼眸黑沉沉的,“我在青楼打杂处遇到那两个畜生,原想趁没人的时候动手,谁想他们带了手下来,反被毒打一顿。”空着的手从膝盖缓缓往下抚去,“这条腿就此瘸了。” 来之前,陆安然从未想过能听到这样一段惊天泣地的真相,明明青天白日,却总感觉有股阴影挥之不去。 君桃的死因为她和顾成峰关系密切,李何在赵平阳口中罪该万死,而那位老妪,让赵平阳在维持了一个多时辰的冷漠后,发出一声浅浅叹息。 “我一开始以为她是李何手下,杀了人才发现不对。”赵平阳喉咙里冒泡一般咕咕笑,面容古怪道:“死就死了,活着也是当富贵门庭的走狗。” 陆安然沉默,赵平阳历经大难,阅尽人世不公,他的观念彻底改变了,早已没了寻常人的推己及人,或者恻隐之心。 “乌卡呢?”云起问。 赵平阳思考了一会儿才想起来,“稷下宫的年轻弟子?他杀了人,不应该死?” 杀人定罪理应由官府定罪这样的话,云起没有用来和赵平阳辩驳,他换了个方式道:“乌卡身世悲惨,我以为你会有同理心。” 赵平阳道:“既如此,不如早死早解脱。” 云起以手指轻敲额头,他居然无话可说。 “不过那个小朋友有点意思。”赵平阳面无表情道:“他出卖朋友,但也是为了朋友才送死。” 通过赵平阳的叙述,云起和陆安然才知道,当天晚上乌卡偷摸离开房间,因为赵平阳递了个假消息给他,说可以替徐绍开脱罪,凶手是另一个和阴昴不对付的人。 这对于乌卡来说无疑是最好的消息,那样一来,他不必为了阴昴获罪,也不用背负对徐绍开的愧疚。 “故事到此为止。”赵平阳从地上站起来,一身铠甲形如钢刀,气势雄浑,目光锐利,隐隐透着嗜血的恶煞,“人间无道,罪恶就该由罪恶改变。” 第二案 英雄冢 第90章 英雄冢 日光倾斜,一抹阳光正好落在赵平阳头上,他仰面承受日照沐浴,仿佛把刻尽风霜的面容上沉压的阴霾一点点暴晒,挥发。 赵平阳一只手抬起来,最后看了两人一眼,那眼神映入光芒,像是透过漫无边际的夜,照射到人间一线曙光。 接着猛的一个用力,往石壁上一拍。 与此同时,悄悄运气成功冲破穴位的祁尚一跃而起。 手往前一探,马上要抓住赵平阳的手臂,有东西迎面砸过来,他下意识接住,再要动作,石门已经合上。 祁尚将荣安县主往地上平放,这一看,脸庞变的凝重起来。 脖子裂开一道大口,鲜血泊泊流出。 云起看向陆安然,“怎么样?” 陆安然蹲下探了探,摇头道:“救不活。” 这时,落下的石门后传来赵平阳阴冷的声音:“奉劝各位一句,十声后,这里会被炸成废墟。” 早在发生变故的时候,观月他们已经飞掠过来,这会儿互相看看。 “世子,怎么办?” “都尉大人。” 赵平阳开始倒数,“……七、六,还不走吗?” 云起有种感觉,“他并非玩笑。” “带上其余人,撤!”祁尚不忘把荣安县主背上。 观月一拖二,拽起犹不能动弹的两个百姓,“墨言,你护好世子和陆小姐。” 幸好祁尚带了不少人,把地上剩余几个都拽上了,拼命的往道口飞奔。 半道上,身后一声震天响,地动山摇。 陆安然被拉扯着扑倒在地,顾不得满地尘土,连忙转头向后望。 飞扬的泥尘像从天而降的帘子,把整片天地割裂开两边,在震耳欲聋的轰隆声里,高高耸起的坟轰然倒塌,只剩浓烟咆哮,发出最后的不甘。 她眼前的世界因尘土浑浊,又因障碍物消除豁然开朗。 青山犹在,天地依旧辽阔,只是少了供万人敬仰的陵墓。 — 道旁,原先整束干净的祁都尉和陆大小姐也好,衣着考究的云上公子也罢,此刻都灰扑扑的,像刚从泥地里打滚过。 祁尚道:“我会如实上报朝廷。” 云起衣有尘染,不影响那股子漫不经心的风流潇洒,手中玉骨扇一转,挑眉道:“提刑司负责办的案子,祁都尉也想抢个功劳?” 祁尚皱眉:“此事复杂,圣上若怪罪……” 皇帝金口玉言给顾成峰定的谥号,也亲自下旨褒扬徐仲寿等人,如今这一份奏折上去要打皇帝的脸,这不是抢功,而是得罪。 云起一扬玉骨扇,懒散道:“祁都尉不如先护送荣安县主一程,我最见不得美人珠沉玉磒啊。” 陆安然怔怔望着远处,也曾起过高地,壮观巍峨,如今又恢复平整,除了地上一堆断瓦残垣,作为曾经恢弘的见证。 “性忍且坚,可惜走入歧途。”祁尚给赵平阳定论。 云起语气捉摸不透道:“也算有勇有谋。” 先炸坟引来无数围观群众,接着找几个能快递传扬消息的人前来听故事始末,就算云起和祁尚想压下来,他也要把这些讯息传递出去。 “十个人,按他的要求专挑伶人、说书人、农夫、学子、乡绅、跑脚马夫这些,他们有个共同优势,接触人多,传话快。” 祁尚单手背负身后,这案子让他也无比沉重,“他就不怕杀人灭迹。” 云起看向他,嘴角掀起一抹浅淡弧度,“堵得住一时,堵不住悠悠众口。” 索性摊开放在大家面前,众口烁烁,越无法将之藏着掖着。 苍穹之下,陆安然一双眸子静远幽深,清冷嗓音道:“他从做下第一个案子的时候,就没想活着走出王都。” 是恶徒,也是一部分人心中的英雄。 — 案子破获后,陆安然又恢复了原来的生活,间或听墨言说一些朝堂风云。 自墨言得出世子器重自己的结论后,对马车夫这个定位突然间就没那么排斥了,当然他不会承认,最主要春苗小丫头的点心越做越好吃,让他生出这种日子也不错的错觉。 令陆安然没想到的是,当今皇上作风凌厉,不仅下圣旨褫夺顾成峰封号,惩处地方官府贪墨祭葬费,还将徐仲寿一干交给专相司调查。 最后,皇帝还亲下诏书,告慰万千战场亡灵。 这一通下来,原本民间还有少许人妄议皇帝受人蒙蔽,不辨忠奸,也叫这份气度折服。 最惭愧属孙老将军,发须花白的老人家听闻前因后果,在竭海驻地失声痛哭,直呼自己老眼昏花,愧对英灵,闹着要请罪辞官。 好不容易安抚下老将军,东宫太子叫皇帝喊去麟得殿训斥了一顿。 具体事宜陆安然并不清楚,不过这顿训诫从诸位大臣口中传出,属实无疑。 听说太子手底下一个官员参与了祭葬银两贪墨,皇帝让他闭门反省。 再几日,又说太子向皇帝自请前往帝丘。 帝丘位于大宁朝南部,山丘地貌,不止地形复杂,还是各部族聚集地,相对封闭,尤其排外。 也因为多丘陵,常有贼寇扎寨,太子需要功绩扭转在皇帝心中口碑,帝丘无疑成了首选。 这些风风雨雨到了陆安然耳中,一过耳,也没放在心上。 云起找到陆安然时,她正好把最后一块骨头放到尸骨手指位置,抬起头看到云起倚靠在树下。 春后日渐转暖,云起卸下狐裘,穿了一身轻薄青云绣雅竹雪白滚边袍,羊脂玉冠束发,翩翩公子,清隽疏朗。 “走了,带你进宫。”云起桃花眼微微上挑,对着陆安然招招手。 两人从医辨宗出去,陆安然疑惑道:“为何进宫?” 云起玩转折扇,轻笑道:“皇上听说这案子有你一份功劳,要给你嘉赏。” 陆安然:“提刑司破的案,奖赏也该落你头上。” “错!”云起煞有介事的摇手:“苏霁忙内,祁尚救人,你帮辅,本世子不求有功,但求无事。” 马车一路往皇宫的方向跑,云起敛起几分漫不经心,道:“皇帝奖赏给你,你得承着,个中尺度,你自己把握好。” 陆安然郑重颔首:“受师命吩咐,不敢托大。” 云起嘴角微扬,打了个响指,“聪明。” 早在初遇祁尚的时候,云起就故意将陆安然的立场摆为尊师命下山历练,现在将一切推给雷翁,再顺其自然不过。 到了宫门前,云起并未随陆安然入内,看着一个小太监引路带她进去。 观月欲言又止半晌,终忍不住开口道:“世子不用担心,陆小姐本是仵作入行,验尸乃她本分,皇上不会因此起疑。” 从盛世王朝一统天下,蒙州境划归朝廷,但又保留了相对独立的制度,直到前朝,前朝皇帝胞弟萧战以收服蒙州境外游牧民族——牧兰族的名义,意图同时拿下蒙州七郡,却反而成了前朝覆灭的导火索。 这之后十六年里,蒙州境和大宁皇朝暂时呈平衡现状。 但谁都知道,这根无形而微妙的休战线,随时可能会断裂。 朝廷要其彻底臣服,蒙州七郡各怀心思。 “本世子担心了?”云起手臂往里收回成一个半弯,折扇点在鼻尖上。 墨言只听了这句,抽抽嘴角道:“死丫头天天摸死人骨头都不怕,还能怕皇上一个大活人。” 云起一脸孺子不可教的看着观月,“墨言说的有理。” 观月静默下来——行,你们说的都对。 — 陆安然跟了一路,虽然只进宫过一次,对皇宫格局不大了解,但也能分清前殿和后宫的区别。 心中怀揣困惑,面上一点不露,到了地方一看,不是皇帝御书房临华殿,而是关雎宫。 “你且候着。”太监一甩拂尘,同守门的宫婢低声说了什么,进了内殿。 暖阳拂煦,惠风和畅,关雎宫上琉璃瓦片,光彩炫目。 陆安然眼观鼻鼻观心,安静站了一炷香功夫,未得到任何召见。 两个宫女在旁边洒扫,边小声嘀咕。 “她是谁,做什么见我们家娘娘?” “好似外头那桩案子的事,皇上原要嘉奖,不过正逢东岳真人卜算关键时刻,便让我们娘娘代为召见。” “嘁,娘娘哪儿有空,小公主病还没好呢?” 门内走出一个年轻女子,宫装打扮,光彩照人,一出来,先呵斥道:“不做事乱嚼什么,关雎宫的规矩都忘了?各掌嘴十个,再有下次,将你们打发去浆洗房。” ‘啪啪啪—’不绝于耳,陆安然眼珠子都没挪动过。 大宫女眼神精明,毫不客气的在陆安然身上扫视一圈,两边嘴角扯起一个弧度,眼中却没什么笑意,“陆小姐,娘娘不得空叫奴婢跑一趟,这是娘娘给你的恩赏。” 大宫女用手打开锦盒放在陆安然面前,一只玉镯躺在里面,翠绿欲滴,浑然天成,是好玉。 陆安然不动声色的接过,垂目行礼道:“谢娘娘赏赐。” 既没有表示不满,也不现出骄色。 大宫女是淑妃心腹,在听说蒙都陆家嫡女如何如何相助提刑司破案时,主仆都不以为然,正如他们都知道提刑司名义上司丞是云起,但谁都清楚真正处理内务的另有个叫苏霁的人物。 后打听到陆安然不过把雷翁早前交代的再传达时,这种嗤之以鼻摆到面上成了轻慢。 因而陆安然进宫这一趟,不止没见到皇帝,也没受淑妃召见,唯一收获是拿回一只玉镯。 从宫门出来,陆安然和云起两两对望,全都有些诧异。 “这么快?” “你没走?” 云起一笑,对着陆安然勾了勾手指,“上来,带你去一个地方。” 车轮再次滚动起来,马蹄嘚嘚在街巷穿行,里面时不时传出几句交谈。 “只得到这个?” “嗯。” “看来皇上和淑妃都没把你放在心上。” “也好。” “是还不错。” …… 撩开马车帘,前方一片空旷,远有群山起伏,河水奔腾。 不过原来那个位置孤耸的将军坟已彻底消失不见,取而代之一座新坟,不立墓碑,反而在一旁竖了块巨大石碑。 曰‘英雄冢’。 旷野寂寥,碧空万里,石碑矗立在那,三个血红色大字如战士抛洒的热血,苍凉悲壮。 “冢中空无一物,不过石碑背后刻了所有阵亡将士名字。”云起在旁道。 陆安然低低吟诵道:“古来白骨无人收,天阴雨湿声啾啾。” 风搅长空,白幡猎猎,似那日海波浪涌, 哀鸣遍野。 这片大地上,数千英灵—— 愿以安息。 第二案·完 第三案 神狐印记 第91章 狐仙 清明,气清景明,万物皆显。 稷下宫旬休十日,为给学子们回家祭扫先祖。 蒙都距离千里之遥,陆安然自不可能特意返回祭祖,这几日功夫便空了出来,拿起久未翻阅的《千金药典》边看边下批注。 虽与医道越走越远,但这里面不少学识同样能用在仵作验尸当中。 迟迟暮春日,天气柔且嘉。 春困袭来,笔上墨汁晕了一大团在白纸上,干脆放下书卷,打算起身睡个午觉。 忽而一团什么东西砸在她手边,拿起来一看,是颗枇杷,转头面对来人,下意识脱口道:“有新案子了?” 云起笑容一顿,没好气道:“本世子脸上写着命案两个字吗?” 陆安然剥开枇杷皮,多/汁,甜爽,意犹未尽,擦干手道:“除此外,我实在想不到世子找我有什么事。” 上次结案后,已过去半月有余,自那日英雄冢一别,两人还是第一次碰面。 这期间,陆安然也终于觉察出南方的地理优势来。 一入清明前后,天气忽而转暖,直接卸下厚厚冬装,转为轻衣薄纱。 柳绿映桃红,春和意浓。 云起坐下,打开玉骨扇潇洒的挥摇几下,桃花眼笑眯眯道:“本世子忙里偷闲,也学这南边儒学雅士来一个踏青游园,诚邀你前去,怎么样?” 陆安然把染了一大团墨迹的纸揉成团一扔,“不去。” “嗯,问的好,本世子打听了个好地方。”云起像是没听到她的回答,自顾自道:“听说沂县桃花开的很好,就去赏花。” 陆安然搓着纸团一怔,这回不急着反驳,只用充满怀疑的目光看着云起。 相处时间不短,她自认没有十成起码对云起有几分了解,别看他表面吊儿郎当,想起一出是一出,实际上步步都有他用意。 因而对云起突然提起沂县,陆安然才觉得奇怪。 首先沂县偏僻,虽划归在王都领地内,但它那里土质不好,庄稼收成不佳,连带着整个县城都是出了名的贫穷。 后来换了个县令,对花木果树这方面有些经验,就呼吁百姓开垦种树,传出去,渐渐有了果木之乡的美名。 其次王都外就有一大片桃林,要赏花,实在没必要跑那么远。 云起用折扇拍打了她的额头一下,轻笑道:“不赏花,带你去拜狐仙。” — 第二天一早,春苗给陆安然收拾了两件衣服,又放了不少吃食在包袱里,眼泪汪汪的送别。 陆安然无奈道:“不过来回两日,你哭什么。” 春苗扁扁嘴,略有点委屈道:“奴婢不在小姐身边,总不大放心。” “你看好家,明日做点梨花酥等我回来。”陆安然索性安排事情给她。 春苗又拉着墨言,“你要看好小姐,别让小姐饿了,累了,疲乏了,受凉了……” 墨言嘴角一抽,瞪大了眼珠子,“我特娘是马车夫,不是贴身伺候人的侍婢!” 观月随云起过来正好听到这句,笑话道:“墨言,新身份适应的还不错嘛。” 墨言脸又黑了。 马车上,云起给陆安然解释此次去沂县的原因。 “昨天沂县的知县程九万派人送了封信函过来。”云起一只脚微曲,手放在上面有节奏的轻敲,双眼看向外面,姿态放松道:“上面说前几天沂县出了个狐仙,晚上托梦给百姓们,清明节前后半个月,他每日需要一个女子,让他们做好准备。” 鬼怪妖精在民间画本中时有耳闻,满足人们对于未知和猎奇的好奇,通常再谱写一篇惊天动地的人神恋、人妖恋,或者干脆人鬼情未了。 “好几个人信誓旦旦说他们被托梦,也有人觉得事有蹊跷去知县衙门禀告,不过程万里起初没放在心上,顶多等谣言惑众时,直接抓了人就是。” 陆安然知道后面还有但是,否则云起也不用大费周章往沂县赶了。 “谁知问了一圈,没人知道狐仙什么模样、年纪,而这一天正好迈入清明,当天晚上果真有女子在洛西河失踪。” 陆安然深感惊奇,“既然怀疑,程知县不曾阻止?” 云起停下手指敲击的动作,转回头道:“怪就怪在这里,那女子是自己偷跑着去的,像中了狐仙蛊惑一般。” 陆安然蹙眉思索,她不信神鬼传说,可失踪的女子总不会自己想寻死。 “还有,提前以入梦的方式预示后,在女子投河前一天晚上,狐仙还特意告知了众人他所选女子家世为何,姓名叫甚,年龄几许,若是错了,便会降临灾祸。” “头一次,女子家人自然不肯,将她在家中藏严实了,结果便是女子自己偷跑出去,直接跳入洛西河,至此失踪了。” 陆安然自知是废话,仍旧情不自禁说道:“程知县没派人去洛西河查看?” “去了,除了涨潮水多一些外,毫无所获。”云起道:“另外,当天晚上一把神火突降,差点把女子的家人都烧死了。” 之后狐仙再托梦给其他人,如今不过小惩大诫,若再有这般不敬狐仙者,必取性命。 如果大家开始还带几分好奇,这会儿便是敬畏,神明有通天大能,谁都不敢得罪。 云起轻叹:“几日过去,后面的人家再也不敢和狐仙对着干。” 也就是说,好几个女子失踪了! “程知县说他能力有限,对狐仙一点办法也没有,只好上告到提刑司。”云起摊摊手,“本世子身在其位,也很难办啊。” 陆安然神色间有不认同,道:“圣人观其玄虚,用其周行,强字之曰道。” “说的好。”云起赞扬道:“这不就是我让你同行一趟的原因所在呢。” — 真的到了沂县,陆安然又充满迷惑。 只见县城内过往来去,居然大多是头戴儒帽的文人,彼此间作揖招呼,一派高人雅士的风范。 “不用惊奇,沂县历来为文人养成地,更是圣人故乡,自古才子辈出。”云起手执玉骨扇,风度翩翩,矜贵清华,比这里的文士更有公子气质,“不过因前朝一桩案子,沂县受了波及,才没落下来。近些年好一些,特别是随着稷下宫重开,连带这里也重新兴盛。” 陆安然点点头,又摇摇头,语气未有感慨道:“我只是没想到,崇敬狐仙等怪力乱神该是愚昧百姓占多数……” 墨言不知哪里兜了一口袋的枇杷,一边走路一边剥皮,扔一个到嘴里,砸吧砸吧道:“皇帝还祭天拜佛呢,你就不许学子们拜拜狐仙啊。” 陆安然实在不知怎么和他解释,皇帝祭的非天,而是安民心,拜的也不是佛,不过信仰。 倒是观月插嘴道:“当今圣上不信佛,修道。” 前朝佛寺盛行,到了如今这位一登基,却转而痴迷道法,尤其信奉三元宫的东岳真人,经常让他进宫卜算。 陆安然也想起来,当日进宫面圣,就听说东岳真人卜算什么到关键时刻,皇帝走不开才把她推给淑妃召见。 四人在县城里转悠,选了一处客栈落脚,房间半新不旧,被褥倒是浆洗的很干净,还有太阳暴晒后清新香味。 放下行礼坐到大堂里,不是吃饭的时辰,所以只有他们一桌。 店小二手脚利索的擦干净桌椅,送上一壶新沏的茶,还有两碟当地特色点心。 墨言枇杷吃完了,巴巴望着碟中点心,哼唧道:“一看这店生意不行。”店小二殷勤的过分。 云起品了一口茶水,意外口感还不错,问旁边忙碌的店小二,“这是什么茶?” 店小二放下活计,笑嘻嘻的走过来,道:“此为钟山云雾茶,这种树很高,通常生长在云雾缭绕处,采摘时还一定要选云雾最浓重时,泡在杯盏当中,呈云雾状,故而得名。” 云起挑眉,不错,和他口味。 本来见一行四人穿着不凡,又天生带点生人勿近的疏离感,这会儿说上话了,店小二倒也不觉得难接触,遂打开话匣子道:“几位是来参加四月头的兰亭集会的吗?你们来早了。” 兰亭集会是什么东西? 店小二一拍大腿,“唉哟,误会了,这位公子气度不似常人,我还以为和那帮书生一样特意赶来赴文人会的呢。” 经过店小二解释,大家才知道沂县这里有个传统,每年这个时候都有一场各地书生才子的以文会友盛会,文雅称之,谓兰亭集会。 云起握着茶杯,含笑道:“不愧是儒雅圣地。” 店小二只得意片刻,又愁苦道:“本来挺热闹,我们客栈生意也好了不少。”说着,偷虚了陆安然好几眼。 这女子虽然蒙着脸,但一双眼睛清黑澄澈,竟是通透如泉,眉目清秀,不看脸就可料想面下风姿妍丽。 店小二忍不住又将视线瞟过去,这回和云起的撞在一起,面对云起微笑的桃花眼,尴尬的愣在原地。 “可有什么不妥?” 令店小二惊讶的是,问话的非眼前贵公子,而是没开过口的那位小姐。 “不,没有。”店小二一个年轻小伙子,叫漂亮小姐盯着看了,脸一红,呐呐道:“小姐这般好看,晚上要当心啊。” 第三案 神狐印记 第92章 兰亭 陆安然活了十七年,听过无数加褚在她身上的形容,却头一回被直白的说好看二字。 墨言扑哧一声,乐道:“你怎知她好看。” 店小二忙摆手告饶,“我说真的,你们外地来的不知道,这里有狐仙专门挑漂亮姑娘当媳妇。” 狐黄白柳灰,民间俗称为‘五大仙’。 有天地然后生万物,万物有灵,有灵以为生,灵生智,是为精怪。 传说中‘五大仙’亦妖亦仙,倘若诚心敬奉,会得福佑,但要侵犯了它们,便会以妖术报复,使人受到不同程度的惩罚。 店小二压低了声音,诚惶诚恐道:“狐老爷掌管祸福、降灾、升迁、子嗣等等,你若满足它的要求,你就能赐福于你,反之得罪它,往小了说小病小灾,往大了说,疯了,死了,那也是常有的事!” 来之前,陆安然也翻阅过相关‘狐仙’的书册,与店小二所说所差无几,不过百姓对于不可知的事物,多有夸张想象加注其间,不得为准。 店小二看他们一个个不以为然,多了一点急色,“我可没骗你们呐,你们没瞧见,好好的童家姑娘就不见了,隔天房子也烧个精光,这下子,童老爷积攒的那点家底子算是彻底毁了哟。” 陆安然和云起目光对到一起,瞬间了然,店小二口中的童家姑娘便是程知县信上所说第一个失踪的女子。 “狐大仙托梦,真有其事?”云起两指捏着茶杯,语气随意道。 店小二脖子一梗,正色道:“那还能有假。” 墨言不知道哪里顺来一小袋花生米,咬的嘎嘣嘎嘣的问道:“你呢?你也被托过梦?” “那到没有,不过听邻街王掌柜说起过。”店小二眼珠子转了转,回忆着道:“他躺床上睡的迷迷瞪瞪,全身开始发热,好像什么东西在他耳边吹,吹的整个人在云雾里浮浮沉沉,接着就听到一个好听的童子声音,跟他说‘狐仙’大驾即到,让沂县众人随时恭迎‘狐仙’,并听候发令。” 墨言笑嘻嘻道:“架子摆的还挺大。” “嘘!”店小二马上紧张起来,一个劲摆手道:“不要乱说,狐仙它老人家听得见!” 一壶茶喝了半盏,店里又进来别的客人,店小二跑过去招呼。 这边,观月道:“世子,您怎么看?” 云起轻推茶盖,“钟山云雾茶,喝着不错,回去的时候带几斤。” 观月不说话了,直到四人从客栈出去,观月看着云起直接一拐,弱弱的提醒道:“世子,沂县县署在左手边。” 云起转头看他,用一种奇怪的眼神道:“本世子要去县署的话,还住客栈?” 对啊!观月也纳闷。 明明直接去县署就好了,偏偏还要找个客栈落脚,又不是王都那等奢华精致的天字号房间,这里虽然干净,在云起眼里可称得上简陋。 实在不符合他家世子一贯作风。 “深入百姓,才能观百姓之所观,听百姓心底音,明百姓困难事,懂了吗?” 观月大受震撼,直到前面两人走出去老远,才反应过来——他家世子一个提刑司司丞又不是父母官,需要做到这样吗? 墨言幸灾乐祸道:“被骂了吧,哈哈哈——” 前边,云起单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挥摇玉骨扇,行走过处,无不引来小声议论,偏他不知收敛,嘴角挂三分笑,桃花眼微挑,犹如能摄人心魄,有几个女子看的都走不动路。 不过即便云上公子习惯了众人各种注目,在收到其中一道视线后,轻笑道:“大胆的看,不用偷偷的不好意思,本世子准了。” 陆安然沉默两息,幽幽道:“世子实在不必大费周章来沂县看桃花。” 云起用玉骨扇搔搔下巴,看桃花当然是借口,他们来抓个狐大仙回去啊。 正好经过一个首饰摊,陆安然拿起一面铜镜摆到云起面前,木着表情道:“桃花,看见了吗?” 铜镜里,男子眉目带笑,风姿特秀,夭夭桃李花,灼灼有辉光。 云起挑了挑一边眉头,不以为耻,反而从嗓子里滚出一点笑声,道:“这下你幸运了。” 陆安然摆出一个莫名的眼神。 云起反手收拢玉骨扇,往她脑袋上轻敲,“桃花运啊,我这么大一颗桃花没看到?” 论脸皮厚,陆安然甘拜下风。 走了一段路,观月才明白云起用心。 若县衙的人来问话,有些事百姓可能有所顾忌不会全都掏出来,所以他们从店小二那边得来的灵感,伪装成提早来参加兰亭集会的普通人。 只不过,对于‘狐仙’,大家似乎全都讳莫如深,一路了解下来,都没有店小二吐露的更多。 一个时辰后,几人从闹市出来,往人少的地方走,打算找个地方歇脚。 “狐仙托梦,降灾,赐福,真有这么神?”观月皱眉道:“会不会他们一群人联合起来愚弄百姓?” 陆安然摇头,“不大可能,通过刚才大家口中描述来看,大部分彼此间并不相熟,而且童家的大火很可疑。” 陆安然用的‘可疑’二字,意为她还是倾向于人为,而非神怪。 云起:“让程九万安排将那几个被托过梦的都请来县衙,我们等会去童家看一下。” 观月一人前往县署,余下三人朝着童家走,行经一座凉亭,叫亭前一整块大石头拦下脚步。 石头雕刻成书卷状,从一头展开到另一头,足足有十来丈长。 上面密密麻麻刻了不少字,仔细看,倶是一首首诗词,结束时有个人印章及落笔年月日。 云起抬头看到凉亭牌匾‘兰亭’两字,马上意会道:“以文会友,倒也风雅。” 墨言的关注点比较偏,“每年各地读书人跑来这么个小亭子?坐得下嘛它。” 陆安然从卷尾走到头,最前面一首诗为了彰显其地位,特地给了足够的空间,洋洋洒洒好几行,行笔如流水,潇洒飘逸,从字可窥见其人。 “陆元。”因着同姓,陆安然不禁念了出声。 云起走到旁边,啧道:“看来这人独领风骚了。” 两人看完文章有些意外,这文章自然极好,不过所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因不同人爱好风格不同,自然对文章的评判眼光也有差异。 “你们在好奇兰亭碑吧,好奇为何陆元第一?”旁边一个老头乐颠颠的凑过来,“嘿嘿,问我老头子就对了。” 陆安然和云起一起露出疑惑表情,他们一句话还没说。 老头摸了摸下巴上几根稀疏胡须,模样有几分得意道:“不用问,老头我每年都给无数人解释过。”手往前一指,“这个陆元呐,可不单文章写的好,他诗词书画样样精通,尤其学识渊博。” 砸吧一下嘴,像是回味,“想当年一人舌战群儒三天三夜,把一干才子全都说趴下了,乃当之无愧第一人。” 老头翘起一根大拇指,满脸都是佩服。 “说来,这个兰亭集会,还是因陆元才开始传扬出去。” 沂县出才子,读书人多了就爱好找同类交流心得,从最开始三四个寻了‘兰亭’这个偏僻处,慢慢人就多了起来。 “那年凭空冒出个陆元,读书人呐,特别在周围小有名气的,都清高,几句话不合,大家就开始文斗。” 老头给三人描述那个场面,“文对文,诗词对诗词,到最后谁都不服谁,就将腹中所学全都拿出来斗。” 毫无疑问,陆元出口成章,妙语连珠,滔滔不绝,不管四书五经还是其他古书,他都能张口既来。 老头说起这个,目光中带了一种神采,“到最后甚至佛法道义也搬出来,将一众学子堵了个偃旗息鼓。” 陆安然看向空荡荡的‘兰亭’,人已去,昨日辉煌似乎还在。 云起问:“怎的没听过陆元这个名字?” 这么才华出众的人,不该被埋没才对。 老头朝天叹口气:“陆元这个人,就好像掉在童家的那把鬼火,来的妖气,消失无形。”双手背在身后,溜达一圈准备离开。 “老人家且慢。”陆安然全然抛掉了兰亭的旧日盛况,快走两步过去,“您刚才为何要说鬼火,是亲眼看到的吗?” 老头每日来这边溜达溜达,也是闲人,倒不急着走,转回头道:“小女娃也对狐仙感兴趣,老头警告你一声,可别想着拜那玩意儿,说不定是福是祸。” 陆安然不在意那些,换了个话说道:“我们从外地来,听说这里出了个狐仙,怕无意中冒犯了,麻烦您仔细说道说道。” “对。”云起轻笑道:“据传狐仙爱抓漂亮姑娘,我们得防着点。”说着话,还揶揄的看了陆安然一眼。 老头左看看右看看,忽然大腿一拍,“哎哟,原来是两口子啊。” “噗——咳咳咳——”墨言让花生米呛住了。 抬起头,眼神惊恐,心里暗叫:“夭寿了,这女人当世子妃的话,他这个马车夫岂不是得干一辈子?!” 不管墨言心中多么惊涛骇浪,老头摇头晃脑的开口说道:“童家个作孽人家哟。” 第三案 神狐印记 第93章 鬼火 王都位于淮江以南东部位置,沂县在王都往下,属江东。 南方多植被,山川秀美,生活在此,长期受温山软水影响,连人都极其精细温柔,民风尚和。 老头一口带口音的官话,语音腔调里能听出水乡柔婉,特别最后一个‘哟’字拖长了,饶是骂人,都听着像打情骂俏。 “投洛西河的小妮子叫秀珍。”老头就用着这样与面貌极不相符的语调,慢悠悠道:“童家往上几代都是种地的,我们这地方你们大概不知道,有句话叫‘春前累死牛,秋后饿死娃’。” “那几年淮河水患,上面顶不住了,就将水往我们沂县灌。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沂县的地啊,就不适合种庄稼了。” “扯远了,说回童家。到了秀珍她爹这一辈,县署开始叫人种果树,这一来种地的日子确实好过点,但要多好,也没有,总之饿不死罢了。” “秀珍五岁就被她爹卖给了一户员外家,拿了钱她爹开始做生意,几年过去居然渐渐攒下一个小铺面来。” 兰亭靠水,垂柳荡在水里,和着潺潺话语声,泛起一波波水纹。 老头说话不疾不徐,还时不时停下发出感叹,“那户员外家在秀珍十二岁那年出了些变故,从沂县举家搬迁去了别的地方,不过倒是好心人家,没将秀珍变卖去别的地方,反而给了卖身契放她回家,算是了结一段主仆善缘。” “本是喜事,到了童家却不一样。只因秀珍她爹发现自秀珍回去后,家里生意开始不好了。不知他怎么盘算的,过不了多久,将秀珍许配了出去。” 大宁朝正常情况下,女子十五及笄后方才议亲。 十二岁,确实过早了。 “说许配,其实就是卖女,对方家儿子是个傻子。”老头唾弃道:“她爹拿了银子又高兴起来,直接将小铺子置换成大铺子,没两年还把左右的铺子也一同盘下来,生意做的越发大。” 三人里面,墨言听的最入神,“嚯,卖女求荣啊。” “可不是!”老头不屑的哼了一声,道:“他算就此尝到甜头。” “那后来呢?”墨言还带催的,就跟真的听故事一般。 老头又叹道:“说来秀珍这个女娃子命就是不好,这不去年她傻子丈夫摔河里淹死了,婆家嫌她晦气给赶了回来。” 这次秀珍的父亲没有不痛快,反而盯着秀珍有些炙热,好像看一座闪闪发光的金山。 “卖一次女儿,他的生意更上一层。”云起看透道:“这回,他又怎么打算?” “他又给秀珍许配了一户人家。”老头比了个手势,“五十多的鳏夫。” 陆安然在陆氏受祖母冷眼,二婶排挤,但至少还有真心为她着想的父亲,实在不能理解,就算不亲,为何有人会对骨血相连的女儿做出这样令人不齿的行为。 老头知道这件事,还是因为秀珍这回死也不肯嫁,闹的大了,相邻的几户人家还去劝过。都说上下一张嘴的事,如今日子也好过了,何必弄的父女离心。 偏秀珍爹咬死了必须嫁,绑也绑到别人家里再能死。 大家都骂他不是人,但他满心就想着这回还能往上走一走,说不得就能把生意做到王都,从此发达了。 老头算算日子,捋着稀疏的胡须半瞌目道:“差不多成亲前三四日,城中来了个狐仙,不知怎的就选中了童家秀珍。” 秀珍她爹怎么可能放弃这么个金疙瘩跑了,什么狐仙白仙的统统没有他手里的钱真金实银。 “跟着秀珍投河,童家也被烧没了。” 正好铺子相连,火着起来,扑都扑不掉,没一会儿便给烧个干净。 “说来也怪,除了童家几家店铺,其他的都安然无恙。” 陆安然听后,敛眉微垂目道:“火开始是怎么起的?” 老头脑袋仰对天空,嘴巴微张,眉头压下来半眯起眼睛,回想着道:“大晚上一把鬼火掉在正屋上头,轰的一下就着起来,从最西头到东头几家铺子的屋脊上,连成一条火龙,再后面火龙张开大嘴,把下面的几间房顷刻间全吞噬掉。” 火一起,住在附近的人全惊醒,水缸里水都舀干净也没阻止火势,正当大家惊吓着自己家也要被烧到时,居然又诡异的变小。 最终,除了童家,其他百姓家里都没有被波及,这也使得大家对狐仙降灾更深信不疑。 — 告别老头离开兰亭,三人往童家的方向走。 云起轻啧道:“换了我有这样的爹,也得投河。” 墨言瞪大眼:“她是自己主动投河?” 云起手中玉骨扇熟练的转一圈,笑意不明道:“河是不是她主动投的暂且不清楚,但这个狐仙肯定有猫腻。” 陆安然嗯一声,“正好,我们都不信鬼神。” “那这个鬼火烧屋怎么来的?”墨言反问道。 云起收扇往后背手,嘴角微微上挑,“先去童家看了再说。” 童家铺子在沂县最热闹的一条街上,远远看到一大团灰烬狼藉在其他铺子间格外显眼。 偶有路过的人看上几眼,边摇着头念声‘作孽哟’边走。 南方房屋多为木制构成,店铺从西到东连成排,一家着了火势很快蔓延,祸及左邻右舍,所以家家户户门前放了一大口缸。 白底软靴一踏进去,马上沾染了黑灰,好像白玉染暇。 “烧的很彻底,即便人为,也很难找到任何证据。”云起转了一圈回来道。 陆安然把目光挪到某处,“为什么只烧了这几间。” 云起玩味道:“还都是童家铺子。” 墨言嘴里嘶一声道:“难道真有狐仙!” 陆安然侧头扫他一眼,眼神怪怪的, 让墨言差点跳脚,“看,看什么看?!” “多用脑子多读书。”陆安然淡淡道。 墨言立马就告状,“世子,她针对我。” 今天一小状,明天一大状,卸下马车夫,指日可待! “不要这样说,墨言的优点也很多。”云起果然开口道。 墨言挺了挺胸膛,见云起握拳拖着下巴沉吟片刻,悠悠道:“至少马车赶的相当不错。” 墨言:“……” 被烧成一堆焦炭的火场没什么可看,云起打发墨言去周围打探一番。 临走前,陆安然走到旁边两家差点被波及的店铺各看了看。 因为共用一面墙,所以外墙被熏黑了,还能闻见焦味。 “有什么发现?”云起看到陆安然剥开一小块墙皮放到鼻子下闻,遂问道。 陆安然两指用力碾碎,指腹搓着一点粉末,忽而抬头,眼神发亮道:“我大概知道火势为何不蔓延了。” 云起盯着陆安然的双目,此刻她眼中闪着灼灼色彩,比星辰还明亮,拥有这样一双眼睛的人,必然有一个不同于寻常女子的有趣灵魂。 世人皆向往美好,但云起忽然发现,在这样一双明艳夺人的眼睛下,再美丽的皮囊都会黯然失色。 “怎么了?”陆安然蹙眉,不知道云起为何突然发呆。 云起不动声色的露出一个微笑,“你手指脏了。”拿出一块雪白锦帕,低头帮她擦拭。 — 一路回客栈,陆安然将指腹按压进手心,仿佛还能感受云起留有的一点余温,以及那时刹那间一丝心悸。 陌生的感觉令陆安然不适,无意中蹙了蹙眉头。 云起的声音在这时响起,“按你所说,有人故弄玄虚,从远处投火。” 陆安然将其他思绪压下,点头道:“比如箭上点火射出去就能做到。” 墨言总爱跟陆安然唱对调,“别人看到的是鬼火。” “有药曰云母,石性镇坠,能使火下,火下则水上,是既济之象也。故安五脏,益子精,明目。” “啊?” “它还有个名字,叫磷石。” “哦。” 墨言挠挠头,还是不懂。 等回到客栈问观月,才知石中带磷,燃时如鬼火。 观月对着陆安然肃然起敬道:“走一趟,陆小姐就能发现狐仙天降神火的真相,当真厉害。” 墨言双手抱臂,静静的看他吹。 “如果说两边墙体都抹了隔火药材,才使得火势控制在童家范围内。”观月道:“那所谓狐仙的法力,不过就是愚骗百姓罢了。” 问题是,“我们现在去哪里抓狐仙。” 他从不自己现身,除了头一回降灾给童家外,也就是每日‘托梦’,预示下一位女子,之后就有家人主动送女子前去。 洛西河太大,不可能沿途都安排官兵把守。 云起笃定道:“今晚子时,自有分晓。” 观月想起来,“对了,晚上又得有女子被选中!” 每日子时托梦,次日卯时天微亮狐仙洞门大开,纳妇。 墨言感慨道:“神仙也起早贪黑。” 观月抽了抽嘴角,随口道:“修仙辟谷,吸食日月天地精华。” 云起拍拍手,将两个不着调的人把话题拉回来,“县署那边都问过了?” 观月一瞬恢复正经,道:“是,属下在程知县安排下问过那几个人,情况都差不多,睡觉的时候突然浑身发热,飘飘欲仙,然后就有神音降临,让他们满足狐仙要求,否则必然降灾。” “每次托梦对象可有规律?” 观月摇头,“都是不同的,多的四五个,少的一两个。” 陆安然有疑问,“既然有托梦预示,程知县也会提前知晓哪户人家吧?” 第三案 神狐印记 第95章 破阵 观月明白她言外之意,道:“程知县的确连番跟踪女子前往洛西河,但一靠近那里,便会升腾起一大片浓雾,不多时就失去了女子踪影。” 这也是,程知县至今奈何不了‘狐仙’的原因。 不过程知县是个轴的,他不信狐仙就不信,使了再大的法术也不信,既然他奈何不得,那他就往上找人,总有能人破障。 于是,便把新上任的提刑司司丞给搬来了。 观月停顿了下,又道:“等到太阳出来雾气才能散。” 到那会儿,鬼影子都没了,别说人。 云起:“不是说亲眼看到童秀珍投河?” 观月:“没有,他们只听到了坠河的声音,雾散后怎么也找不到,就像人间蒸发了。不过后来程知县提前埋伏过,确实看到有女子被蛊惑般往洛西河里跳。” “抓不到?” “不能。” 云起看陆安然,“可能窥探其中原因?” 陆安然抿唇道:“去了才知道。” 观月在旁道:“世子,程知县问能否拜见一下世子。” 云起斜睨他,“本世子来抓狐仙,见他个糟老头子干什么。” 墨言摩拳擦掌,“都说狐狸精全是大美人,你们说他是男还是女的,会不会勾我魂啊。” 观月犹豫道:“男的吧,女的就不用找那么多媳妇了。” “哦,那娶太多媳妇了有什么用。” “做炉鼎,双修。” “那不就是合欢!” 两人越说越没边,云起忽感带这两在身边有些丢人。 谁知,陆安然清清淡淡的嗓音来了一句,“炉鼎炼气,非精。” 其余三人顿时悚然,这还是不是女人? — 子时一到,县衙那边果然传来消息,狐仙又托梦了。 这回被指定的是个妇人,墨言听了怪笑道:“这位狐仙口味挺杂啊。” 自从狐仙天降神威后,即便知道每天这个时候要送人去洛西河,也没人敢在街上光明正大的看热闹,至于有没有暗中扒窗户的,就未可知了。 所以此时天空才露一线光,街面上冷冷清清,春风犹带露寒,吹过的地方,哪都空荡荡。 然而今夜同喜客栈右手边的暗巷里停了辆马车,直到看见抬了狐仙新纳妇人从前面经过,才跟着动了。 云起挑开马车帘子一角,朝霞未起,天地昏暗,只隐约看到前方几人抬着东西挪动,看不大清具体。 “怎么还有轿子抬了?” 这回赶车的非墨言,因着狐仙太神出鬼没,云起让观月和墨言分别暗处跟踪,马车动静太大,以免打草惊蛇,只让他们两人路上打好标记,跟在最后。 所以特地从县署找了个衙役来赶车。 “大人。”知县说过,这里面的是王都来客,身份高贵,故而衙役先恭敬的称呼一声,才回答道:“原先是没有,后来有几家拜狐仙的,从娘娘庙把二人轿请出来,专门用于送狐仙新纳妇。” 说请出来客气了,云起轻哂道:“该不是直接从娘娘像身下扒拉出来的吧?” 衙役尴尬的笑笑,忍不住替程知县说话道:“这……如今没人拜娘娘庙,已经闲置多年,况且庙宇本就是百姓们筹钱建的,知县大人实在不好抓人问罪。” 陆安然只余喟叹,佛寺没落至此。 谁说人不敢欺神,当初磕头拜佛请/愿时,也曾满腔虔诚,如今仗着狐仙推倒神像,辱没寺庙的依旧是人自己。 故而,信仰非神佛,在于人心。 马车停停走走,一路来到洛西河,等到前方再没有标记了,观月从一棵树上跳下来。 “世子,前面有大雾,墨言还跟着。” 云起让衙役将马车赶到后面,找处隐蔽的地方藏起来,转而问观月道:“程知县派的人都到了?” “是,提前埋伏在洛西河岸边。” 云起颔首:“走吧。” 半盏茶后,真就叫浓浓雾色拦住去路。 这雾又厚又重,天地接连,朦朦胧胧的像巨大的茧子,把人困在小小的空间里,严严实实罩下来,前后左右什么都看不见。 “没有味道,不是药物所致。”陆安然观察后说道。 云起黑眸微动,勾唇轻轻一笑:“自然,这是阵法。” 陆安然抬头,被雾所扰,看云起的脸也相当模糊,“世子还懂阵法。” “略知一二。”云起走了几步,观月还好,他在黑暗中有特殊的方法,不会跟丢,倒是陆安然走的有些艰难。 云起朝她扬了扬宽袖,“抓着。” 陆安然踌躇一下,伸手抓住云起价值千金的织云锦袖子,“这是什么阵?” 云起像是在辨认什么,脚步在地上边走边丈量,口中道:“日月星辰阵。” 陆安然:“……” 云起停下来,雾气在周围氤氲浮动,抬头望天,黑眸幽邃凌厉,好似穿透重重雾障直达天际。 “开个玩笑,此阵叫什么我不清楚,不过它倒是仿照了河图山海阵。” 陆安然对阵法全然没接触,不过她头一次遇到,是在稷下宫的考核,俨然稷下宫中有对阵法相当精通者。 她倒是不知,原来云起也有涉猎,心中对他的估量因此又升高一大截。 “河图本是星图,在天为象,乃三垣二十八宿,在地成形则青龙、白虎、朱雀、玄武、明堂。此阵仿照上古山川河流布局,包罗星图万象,至简至易,又变化无穷。” 云起稍作解释,陆安然马上领悟道:“一生万法,万法归一,幻象生灭。” “正是此理。” “世子可有破解之法?” 云起露出自信笑容,“雕虫小技。”顺便唾弃道:“假的就是假的。” 听着两人一来一回,观月感觉自己很多余,却也惊讶于两者的默契。 — 雾那边发生了什么,墨言尚且不知,他暗中追随二人轿一路往前,云里雾里不知走了多久,明明听着脚步声还在前方,停下后,发现人早不知道去了哪里。 墨言不知道此地设有阵法,但也奇怪抬轿的两人如何在浓雾里辨别方向。 天圆地方,茫然然一片下,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及呼吸声。 “不对,有个古怪的音调。”墨言掏掏耳朵,他听不太真切,声音断断续续,时而高,时而低,“哪里吹来这么难听的音律,随时要断气一样。” 要说云起身边这几个人,苏霁有统筹之能,观月务实稳重,至于墨言…… 他此刻趴在地上,闭上眼睛,耳朵直接贴着地面,就听细细孱弱的音在他耳边扩散,慢慢往一个方向指引。 墨言心性不定,但到底不是个真蠢的,而且他耳力好,既然眼前大雾弥漫,劳什子的鬼地方怎么都辨不清方向,唯有用耳朵听。 再则,这里荒山野地,突然来了阵诡异靡靡之音,让他不和‘狐仙’挨上边都难。 也因此,根本不知道自己陷入阵中的墨言,瞎猫碰死耗子般就破了阵,从迷雾里走出来。 不过也从侧面说明,施下阵法的人在这一途,实属半吊子中的半吊子。 墨言前一刻眼前豁然开朗,嘴里乐道:“出来了。”下一瞬,一脚踩空,直接掉下去。 坠入河中时,墨言后知后觉,他是来自北方的旱鸭子,根本不会游泳啊! 河水汹涌而来,只徒手挣扎了两三下,就像一颗秤砣般慢慢下沉。 过了两辈子这么长,墨言迷糊中听到一道清亮的嗓音响起:“怎么送来个男媳妇。” 墨言刚才强撑着一口气没晕,让这句话气晕过去。 — 陆安然看着云起定方位,搬动几块石头,再掐指算了一下,又拨开一条树干,令她神奇的事情发生了。 顷刻间,雾气尽散,天地一片肃清。 云起负手而立,东方朝晖升起,淡淡橙晕照在身上,气质洒然,像世外高人。 可是陆安然还是不明了,“世子如何看破阵法。” “阵法本质在聚,以乱象迷惑,蒙蔽你双眼,破阵在于本心。” “心不受蒙蔽,故而看透表象?” 云起挑眉:“孺子可教。” 没有了浓雾遮蔽,天光渐盛,周围环境一目了然。 两岸青山相连,一条大河从中间穿流而过。 正是涨潮时,水流猛拍河岸,浪浪开花,溅起白色狼沫,再咆哮着逐浪向前。 “没有人。”观月用轻功很快把周围查看了一番,回来禀告道:“周围五里之内,一个人也没有,也无任何人居住的迹象。” 云起不急,只道:“再往前走看看。” 洛西河全程一百多公里,途径七个县,无数村庄,游走沂县最外围一大圈,朝许县奔流而去。 程知县难为在,这里地广荒僻,谁也不知那个‘狐仙’躲在什么犄角旮旯,人力一个个摸查过去,绝对无法办到。 “墨言做的记号。”行进了一段路,观月蹲在河岸边说道。 陆安然比对之后,道:“从高度和笔画走势,他当时在水中。” “不可能,他不会水。”观月不是否决陆安然,只不过意识先一步反应出来,“完了,他不会淹死了吧?” 这一刻,陆安然深刻体会到观月和墨言的‘兄弟情’。 云起大手一挥:“跳下去。” 观月觉得他家世子在拿他的生命开玩笑,但他还是跳了,几乎在他跳下去的同时,一道声音仿若从天而落。 “狐大仙仙居宝地,哪个不长眼的擅闯!” 第三案 神狐印记 第95章 狐仙现身 娇斥声兜头落下,伴着山谷回音一遍遍扩散,真如梵音缭绕。 这一句喊话后,乐声忽起,音律急促而尖锐,在这环山流水之地,四面包围过来,犹如兵车辚辚,战马萧萧,一下下重重敲击在耳鼓膜上。 陆安然第二次感受这种头疼的像要开裂的感觉,脸色煞白,灵魂在被撕扯般疼痛难耐。 在她昏过去前,云起出手迅速的连点翳风、耳门、听会三处穴位,挤满脑中的音律瞬间戛然而止。 云起接住陆安然往后倒的身体,自己从口中喷出一口血。 观月担心道:“世子。” “无事。”云起用拇指揩去嘴角的血,眼神沉的发冷。 此刻陆安然若有力气抬头看一眼,便会发现云起现在冰寒锐利的目光,和那日手持匕首威胁她时一模一样。 “有点小聪明。” 对方借用地形优势,使得一分伤害力提高到十分,否则以这样程度的音攻,云起还不看在眼里。 他少见的有些不耐烦,对观月吩咐道:“解决掉。” “是!”观月也被突然而至的攻击受了点内伤,却丝毫不迟疑的飞身掠起。 几乎差不多时间,音律骤停,空气里带出一道强劲罡风,透着凛凛杀气。 云起拿出两颗药丸自己服了一颗,另一颗压住陆安然的下巴,往她嘴里一弹,才重新解开她的穴道,“音攻乱人心智,刺激经脉逆行,使之错乱,你先坐在这里缓一下。” 陆安然感受到药丸入口就化,一股清凉辛辣味从喉咙散开,口鼻五感冲出,知道有明目醒神的功效,安心闭上眼睛,让刚才被刺激的脑袋在药物安抚下,慢慢恢复。 一炷香后,观月回来了。 全身有点狼狈,特别右边袖子还破了一道口子,衣服沾满灰尘,好像从泥地里爬出来。 “世子,人抓到了。”他用力往地上一扔,一个被捆后团子般的人影骨碌碌往地上滚了好几圈。 陆安然睁开眼,见观月的脸色不大好,再看地上,人俯首趴着,一下下的不知道对着地面拱什么。 “陆小姐,这人很狡诈,靠近她小心些。”观月想到什么,面色更黑。 云起吃了药调整过来,敛起全身气势,又是只谈风月的浪荡公子,懒洋洋道:“观月,抓个小姑娘都弄成这幅样子?” “世子,她不按牌理出牌!” 观月真的头一回见,打不过了大喊声‘毒药来了’,然后被扑了满脑门土灰尘。 还有袖子上这一道口子,观月刚欺身靠近,想要擒获对方,谁知那小女子一把撸起袖子,白花花的手臂晃了观月一眼,吓的他立马一个扭身,却叫对方狠辣的一刀挥过来。 幸好是短刀,不然他今日就要见血了。 可以说,无所不用其极! 陆安然想要确定一件事,走到地上团起来的人面前,按着肩膀翻各个,对上一双乌溜溜的黑眼睛,蹙眉道:“是你。” “咦?嘻嘻嘻——”少女看着十四五岁,头上两个圆圆小发髻,衬着婴儿肥的脸蛋可爱娇俏,眼睛乌黑滚圆,好像林间无辜小鹿,笑起来,亦是天真娇憨,“大姐姐,我们又见面啦。” 少女性格古怪,喜怒无常,表面无辜可人,手段又往往毒辣阴险。 要是可以选择,陆安然真的不情愿和她接触。 “我好疼呀,叫大哥哥放了我好不好呀?” “不好。”陆安然冷冷的丢下这句话站起来。 少女脸色陡然一变,“哼!我是狐仙坐下大童子,你们凡夫俗子,小心狐仙施法术叫你们死。” 陆安然和云起不为所动,倒是观月大惊失色,这人学过变脸咋滴,这也太难捉摸了。 “狐仙?”云起轻笑道:“刚好缺张明年过冬的狐狸皮,就等着看成色好不好了。” 少女嘴角挑起一抹邪气,“你们不敬狐仙,等着吧,让你们一个个烂嘴巴,烂皮肤,烂眼珠子,死的时候全身被蛆虫爬。” 说话声音带着股阴寒,让人感觉凉飕飕的。 陆安然定定的看了她一会儿,“世上没有狐仙。” “愚蠢的凡人。”少女不屑的冷哼一声,双腿盘起一个用力坐起来,摇晃脑袋道:“狐仙他老人家功法盖世,最讨厌不敬他的人,你,你,还有你,回头就降灾给你们。” 少女用眼神一个个划过去,仗着狐仙威名,满脸神气。 云起以扇抵着手心,嘴角微勾道:“玄门有一功法,最强时可摄魂夺魄,但修炼者亦容易被反噬,后将功法改良,仅叫人短时间内神魂迷乱,犹如做梦一场。” 少女听着,大眼睛骨碌碌转一圈,却没有说话。 “所以,她没说错,沂县没有狐仙。”云起道:“即便有,那就是你。” 少女鼓着脸,在三人以为她还要强辩什么时,忽然双脚开始蹬地,放声大哭道:“呜呜呜——你们都欺负我。” 观月再次被灰尘弹了一身,忍无可忍道:“世子,我能不能敲昏她?” — 墨言再次醒过来,发现自己身处在一个洞府内。 江东地气潮湿,洞内都是泥腥水潮味,即便暖春时节,依旧阴冷的很。 他扶着脑袋坐起来,脑子还没清楚,看到一个身姿妖娆的女人从洞口方向走来。 女人背着光看不清脸,但是身材苗条,体态婀娜,手里端着一碗汤药,温柔的递到墨言嘴边。 墨言挠了挠脸,暗自嘀咕:“哪里来的美人,莫不是自己掉入传说中的狐狸洞?” 这什么药,不会是吃了能让对方采阳补阴的东西吧? 墨言身为云世子贴身护卫,该有的戒心还是在的,不会贸然喝来路不明的药物,不过倒可以先从美人嘴里掏点话。 正这样想着,还没容他和美人亲近亲近,门口传来一道讽刺声音。 “让你暗中保护人,你把自己送上门。” 墨言磨牙,“观月,你怎么现在来?!” 观月晃过来,故意调侃道:“你是觉得我来早了还是来晚了,你说一下,我可以挑个时辰再来一遍。” 墨言想让他滚,但是不行,因为世子爷和他讨厌的姓陆女人都来了。 特别是云起走进来的时候,还有意无意的在他身上扫了一圈。那眼神让墨言浑身发毛,想指天发誓,他还是干净纯男,没叫狐狸精玷污! 墨言咬牙切齿只能自己跟自己生气,旁边‘狐狸精’先开口说话了,“妾身刘吴氏,恳求各位官老爷放了狐仙。” “啥玩意儿?”墨言抬头问道:“还真有狐仙?” 观月出去一趟,把捆绑的更严实的少女拎进来,“喏,狐仙。” 墨言呆了,这个狐仙没有尖嘴狐腮、狭长勾魂眼,这些不重要,狐狸精本就善变化,可狐仙是女的,她弄那么多女子来干什么? 沂县闹腾了好多天的神狐到头来不过是一个小姑娘作祟,问起来,才知缘由。 少女名叫鹿陶陶,南边鹿城玄门中人。 因为孟芝的事,鹿陶陶单方面和陆安然结上仇,几次三番想要害她,结果上元节那日叫观月打受伤,差点没跑成。 想到自己养了半个月的伤,鹿陶陶鼓着脸狠狠的瞪了观月一眼,“要不是他多管闲事,我也不会跑到沂县来躲啊。” 对于少女我错了都是因为你的错这个观点,其他人都没什么反应,只有被点到名的观月嘴角抽了一下。 沂县的好处是偏僻,坏处也在这里。 鹿陶陶心性好动,养完伤就耐不住寂寞,不作点乱子,整个人都不舒服。 可沂县除了一帮穷酸书生,哪有乐子给她找。 这不,某天她无聊的快数头发丝时,撞到一个假装半仙的在骗人钱财,甚至差点骗色。 差一点是因为鹿陶陶阻止了。 不是她善良正义,纯粹觉得这件事有点好玩。 所以忍不住抓了准备伸出魔抓的假半仙,如此这般,这般如此了解怎么骗人后,一颗跃跃欲试的心安奈不住了。 南方多河患,自古有拜河神那一套,按各地风俗,祭祀种类大不一样,有的宰鸡宰牛,供奉猪头一类,也有直接送童子童女或者年轻貌美女子。 “猪头有什么好玩,当然是人才好玩啊。”鹿陶陶大言不惭,丝毫没有任何愧疚负担。 陆安然不认同道:“是否你用音律操控童秀珍投河?” 鹿陶陶嘻嘻笑道:“是又怎么样?她不是想死吗,我成全她啊,我还烧了童家替她报仇呢。” 这种恶劣叫陆安然厌恶,“除了她自己,没人有权利决定生死。” 鹿陶陶摇头晃脑,根本不在意别人的看法,眼珠子一转,忽然不客气道:“我想起来你玩针的,我最讨厌大夫,你走开,我不想和你说话。” “本世子问你怎么样?”云起神色慵懒,眼底深处却带着淡淡冷意,“童秀珍及其他几个女子是否身亡,尸骨在何处?” 鹿陶陶还有意见,“哼,为什么要回答你,你长的比我好看了不起啊。” 在场几人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性格刁钻怪癖的女子,全都有些无语。 “傻驴子,我喜欢你,我悄悄告诉你啊。”鹿陶陶伸出一根手指往前一戳。 第三案 神狐印记 第96章 刘吴氏 如果可以,观月不想得到如此抬爱。 “噗哈哈——”墨言握拳捶石壁,笑的腰都直不起来,“驴,真的驴,哈哈哈哈……” 观月脸上冒出三条黑线,他早就知道会这样。 “不要装疯卖傻,你现在不想说,等去了提刑司天牢,还是要说。” 鹿陶陶望天翻白眼,“蠢驴!” “官老爷。”自称刘吴氏的妇人走出来,光线一闪,照出她一张年轻又充满成熟韵味的脸庞,“狐仙……哦就是鹿姑娘,她不是坏人。童秀珍她们也没死,大家都是自愿的。” “自愿?”陆安然困惑的重复道。 刘吴氏点头,表情有几分疲惫,“我们都是活不下去的女人,鹿姑娘此举全是为了让我们离开现在水深火热的日子。” 事情从清明前几天说起,鹿陶陶遇到假半仙,想着弄个人来玩一玩,就让她遇到想寻死的童秀珍。 她这个人古怪就古怪在爱和人唱反调,你要死,我偏不要你死。 童秀珍接连被卖,一次不如一次,恨她爹,更恨身不由己,干脆狠了狠心,用死来报复童父,还有冷眼相看的童家其他人。 “能活着,谁又真的想死呢?”刘吴氏叹出一口长气,道:“秀珍听了鹿姑娘的话,等到清明第一日自己跑去洛西河,到时候假装被狐仙收了,从此世上就没有童秀珍。” 但那个时候童秀珍都没想到童父见钱眼开到何等地步,即便冒着被降灾的风险,也不打算放弃手中‘金疙瘩’,居然把童秀珍锁在家中。 只是童父没想到对于江湖中人来说,这并非什么难事。 刘吴氏道:“大家都看见秀珍自己被蛊惑般往洛西河跑,阴差阳错,反而让狐仙的名声传扬出去。” 鹿陶陶记仇,报复心重,从针对陆安然一事就能看出来。 童父这么使绊子,鹿陶陶怎么能放过。 “烧人房屋是不对,可秀珍她爹干的能叫人事吗?”刘吴氏往下抿唇,“凭什么被人随意揉捏,还要一直委曲求全,否则就是不孝不义!” 说到最后,刘吴氏语气愤慨,倒像是发自肺腑感同身受。 关于童秀珍的事,陆安然和云起都在兰亭听过,此女命运坎坷,皆拜她父亲所赐。 陆安然抬眸道:“世人从来对受害者要求众多,宽宏大量,以德报怨,不念旧恶。” 刘吴氏笑了笑,“我不如小姐会说,说不来这些话,但道理都懂,你害了人,总归要受到惩罚,对吧?否则,受到伤害的人怎么办?” 她眼神怔怔的,有些恍惚,“最怕天黑,整夜整夜睡不着,翻腾来翻腾去,一层层往旧日伤疤上洒盐,伤口总有个好的时候,可是心呢?” “心坏了,就治不好了啊。” 刘吴氏仿佛陷入自己情绪中难以出来,陆安然看向鹿陶陶,后者叫她清澈明晰的目光盯的不自在,“看什么,就你有眼睛!” “你不像是能做善事的人,后面几个女子你又是怎么挑选的?” 鹿陶陶脸上难以掩饰的闪过一丝懊恼,气鼓鼓的瞪圆了眼睛,最后干脆一扭头,不说话了。 “还是我来说吧。”刘吴氏醒过神,道:“秀珍知道鹿姑娘的打算后,告诉鹿姑娘说,沂县还有好多想寻死的女子,今日阻止了她一个,难不成鹿姑娘还能让所有女子都死不成?” 鹿陶陶有恶劣的一面,也有很孩子气的任性,别人不让她做的她要做,别人说她不行,她偏要行给你看。 至于陆安然和云起,则一眼就看透了童秀珍的用意——与其让鹿陶陶随意祸害人,不如把坏事转变成好事。 “是个聪明的姑娘。” 也难怪鹿陶陶这么生气,估计她现在也明白过来自己受骗了。 “其他几人都和秀珍一样,各有各的苦,这世道日子不易,当女子的就更难了。”刘吴氏道:“这些神啊鬼的,平日我们也见不着摸不着,鹿姑娘给了我们活路,我们就信‘狐仙’。” 接下来,刘吴氏说了关于她的故事。 “我在大业十二年嫁入刘家,幼女四岁多,三个月前,我丈夫出门乘坐马车出意外受了重伤。” 令刘吴氏更感觉晴天霹雳的是,直到那天她才知道自己一向忠厚老实的丈夫长期在外偷偷养了一个外室。 “马车上不仅有他的外室,还有一个青楼女子。” 刘吴氏提起这段,恨的牙痒痒,“你就算纳妾也要光明正大领回家,给我磕个头敬杯茶吧?如此龌龊事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让街坊邻居暗地里怎么笑话我,笑话我女儿,我们还有什么颜面在这沂县做生意。” 刘家在沂县开了几家铺子,有卖茶叶香烛的杂货铺子,也有陶瓷布匹等。 原先日子不错,刘吴氏的丈夫出事前正琢磨把铺子开到王都去,一直为此在外奔波,夫妻感情好,有商有量,刘吴氏也一直没有怀疑过丈夫会不忠。 “直接撞死也就罢了,偏偏吊着一口气!”刘吴氏面色有些冷漠,显然彻底心灰意冷。 “手中虽有几家店铺,但平日现银却不多,他那个样子,一天三顿人参灵芝灌下去,每日就要十几两。” 变故发生后,店铺也无法再妥善经营下去。 “公婆逼迫我卖了两家店铺救夫,越到后来我发现这里面就是无底洞。我私下问过大夫,他说这个情况就算倾家荡产的救了,好是好不了,也就是靠补药拖着,哪日断了,人就没了。”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拿了借据来家里要债。”刘吴氏双手用力交握,眼眶变红,眼神射出点点寒星,“他居然在外欠了一万多两银子!” 刘吴氏第一个反应就是,钱肯定叫那个外室骗去了,这个时候她再恨都没失去理智,没有钱,往后的日子怎么过。 “我去找了那个女人,你们猜怎么样?” 刘吴氏讽刺的大笑一声,“钱是被骗了,却是另一个女人,一个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出现,又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卷钱跑路的女人。” 之所以相信外室,因为刘吴氏发现不管是吃穿用度,还是她身上的衣服首饰,都不是刘家能供应得起。 用刘吴氏的话说,“卖了他刘志泉都养不起那样的女人。” 这叫大家好奇起来,头一次遇到不靠男人养的外室,那她怎么找上刘志泉这种小老板,对方凭的什么人格魅力。 “一个,两个,三个……”刘吴氏苦笑,满是无力道:“他是什么样的丈夫,我又是个什么妻子,我活的这叫窝囊啊。” 成亲前,刘吴氏也是十里八方有名的爽利女子,长的漂亮又能干,刘家几次登门娶到的人,现在就被这么糟践。 丈夫把钱都花在别的女人身上,还倒欠一万多两,如今生命不保,公婆又要逼着刘吴氏把剩下的店铺卖了买药治病。 刘吴氏知道自己不会做生意,即便会,这样的世道也不会允许女子抛头露面和男人谈笑风生谈生意,铺子要卖,但钱却不可以拿出去。 “没了昂贵药材,死拖着拖了月余,刘志泉闭眼走了。”刘吴氏声音平静,甚至是冷漠,“我公婆开始在邻里散播谣言,说我怕受刘志泉拖累,晚上捂死了他。” 这种事顺便喊个大夫过来,都能证明真相。但所谓流言,众口烁烁,就能叫人全身浸在污水大缸里,有嘴说不清。 “后来,我公公……” 刘吴氏的指甲狠狠掐着手心,“他拿了一根绳子吊死在我房门前。” 光这一件事传出去,刘吴氏的名声就完全毁了。 离开蒙都和陆氏,陆安然见到了各种人世间最大的恶意,也发现了那些个怀有坚强信念依然为此挣扎的人。 他们受命运捉弄,但他们不可怜,因为他们勇敢。 勇敢的人不需要同情,只需要敬畏他们。 刘吴氏也是如此,她吸了口气,很快又说道:“我婆婆恨我,她无时无刻不想着折磨我,我不在乎,就算她故意打开后门引野男人进屋,我把菜刀横在脖子前,谁要想欺辱我,我就血溅三尺!” 女子为柔,骨血中却也有烈性。 “但让我心寒的是……”刘吴氏垂下眼眸,露出撕裂伪装的坚硬外壳后那点脆弱,“我女儿受婆婆挑唆,用各种话语侮辱我,甚至拿簪子刺在我胸口。” 刘吴氏闭上眼,笑的比哭都难看,“‘你怎么不去死。’她刺我的时候,就喊了这么句话。” 那个憎恨仇人般的眼神,比胸口的伤更叫刘吴氏痛彻心扉。 孩子或许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刘吴氏突然厌倦了,她不知道这样活着为了什么,这个刘家还有什么值得她守候。 她可以抗争公婆保留住和女儿的一点栖息之地,但抗争不过这个世道。 “鹿姑娘问我,愿不愿意‘死’。”刘吴氏看向陆安然一行几人,眼角犹带着红色,面容在苍白中透出决绝,“换做你,在黑暗中抓住一道光,会不会因此奋不顾身。” 第三案 神狐印记 第97章 赏花 山洞狭小,待的时间久了空气不畅。 陆安然一脚跨出来,充盈的新鲜空气瞬间灌入肺腑,叫人全身都神清气爽。 她回头看,问道:“世子准备怎么做?” 如果公布真相,自然要把其他几个女子的下落一起告诉她们的家人。 “狐仙修得圆满已离开沂县,不再需要送女子供奉。”云起握扇背负在后,挑眉道:“怎么样?” 这样的说法表明,云起选择隐瞒,从此那些人家里只会以为她们真的被狐仙收走了。 不过…… “程知县会相信吗?” 云起轻哂:“一县官员要的是治下安定还是真相?” 陆安然点头:“我明白了,只要沂县没有‘狐仙’,程知县会相信。” 云起扬起嘴角无声一笑,抬手打了个响指,“带上‘狐仙,回王都。’” “哇哇哇——你们还不放了我,没听她说的,我是在行善事嘛,臭驴死驴犟驴,抓我干什么,啊啊啊啊!” 云起对鹿陶陶促狭一笑,“当然是把你养膘,等秋后剥皮做狐裘啊。” 鹿陶陶滚圆的黑眼珠子瞪成铜铃,“你@#¥%%……” “她在说什么?” 观月认真听了一会儿,道:“可能是骂人。” 云起眯了眯桃花眼,“骂本世子?” “属下觉得,是。”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点她哑穴?” “哦。” 上马车前,云起似笑非笑的看了观月一眼,观月眼皮一跳,低头摸了摸鼻子。 墨言今天看观月连续吃瘪,喜滋滋的凑过来,“观月,你胆子大了啊,敢爬世子头上拔老虎须了。” 县衙派遣充当马车夫的衙役,早前就说好让他藏好马车直接回县衙,所以这会儿观月跳到马车前面坐下,抬了抬下巴道:“我来驾车,你带着地上的‘狐大仙’。” “为什么是我?” “你不是‘狐大仙’她男媳妇?” 不管墨言破口大骂,观月马鞭一挥,车轱辘马上跑起来,没多久就跑远了。 马车里还有刘吴氏,既然让云起当面截住了,自然不能再无故消失,毕竟他也需要有个人回去给程九万交代。 “事情结束后,程知县可以帮你出具一份离开沂县的路引。” 刘吴氏端坐着,不像一般女子羞涩,落落大方道:“多谢官老爷。” 云起往后靠着,坐姿慵懒道:“你还想回刘家吗?” 刘吴氏垂目片刻,苦笑道:“走的时候以为真硬的起来心肠,到底是我身上掉的肉,哪儿那么容易就放开。我也想通了,日子总是人过的,怎么也会过下去。” “今后有什么打算?”陆安然出口。 刘吴氏发现这个姑娘要么保持安静,否则说出来的话都很直击要害,“我不擅长打理生意,但会一点手艺,趁着手里有点钱,打算找个小一点的房子,接些刺绣的活。” “你打算开个绣花铺。” “算不得铺子,就自己倒腾倒腾。” “是否要请人?” “请……要请两个吧。”刘吴氏含糊着,眼神有点闪躲。 在刘吴氏以为陆安然还会问下去时,她却住口看向外边,仿佛刚才那几句,真是无心的闲聊。 — 沂县县署 观月送刘吴氏进去见程知县,云起和陆安然两人走路回客栈。 “你刚才问她那些话……?” 陆安然淡淡看他一眼,“世子何必明知故问。” 云起从喉咙里溢出一声轻笑,心情颇不错道:“刘吴氏突然想要开刺绣铺,必然是因为有人让她觉得这样可行,这类活计自然是和女子有关,再联想最近她会见到的女子有谁,答案显而易见。” “她们没有离开沂县。”陆安然这般肯定道。 云起摇摇头:“诈死逃离,换个身份重新开始,说着简单,哪儿有那么容易。” 首先路引就是问题,大宁朝规定,各县府之间往来,需官府签发路引为凭证,否则一律视为流寇。 那样的话,她们就不能去其他县城,只能躲到山野当中。 再则,没有谋生能力的女子单独在外,又如何生存。 “世子既然知道了,会派人跟踪刘吴氏吗?” 云起扬起一边眉头,“她又不知道那些女子下落,难道还要本世子抓她来严刑逼供不成?” 陆安然和云起的目光对上,两人同露出心照不宣的神色。 走了一段路,云起忽而道:“刺绣挺好的。” 陆安然一顿,复迈开步伐,应声道:“嗯。” — 一夜未歇,两人回去客栈休息了半天,接近黄昏时分,云起来敲门。 “现在出发吗?我准备好了。”陆安然就带了一个包袱,里面还大多是春苗塞的点心。 云起往门前一站,轻袍绥带,锦衣流光,比往日更风骚。 他一笑,眉骨露风流,“说好了踏青赏花,怎能轻易辜负。” 虽然陆安然更想直接回王都,但看到大片灼灼桃花在枝头争相斗艳,一阵风来,就是一场桃花雨,景美,人醉。 “沂县土壤不适合种植庄稼,养养花还行。”云上公子站在桃花树下,花娇人艳,相得益彰。 陆安然纠正道:“果树。” 云起用扇子碰了碰一朵桃花,闻言漫不经心道:“先有花才结果。” 陆安然:“先种树后开花。” “哎,偏遇上你这人,不通半点风情。” 两人在这里争辩些无用的东西,跟在后面的观月忍不住心中腹诽:世子还说没空见程知县,倒有空和陆小姐看花。 “狐仙这桩案子世子破的火速,才来一天就解决了程知县心腹大患,待程知县上报,也许皇上会嘉赏世子。” 云起没好气的睨她一眼,“你可以讽刺的再含蓄点。” 要真如此,皇帝就该怀疑和忌惮。 云起名声在外,不管在蒙都和王都,都是个纸醉金迷的纨绔浪荡公子,虽破了前面连环案,但谁都不怀疑,案子的真正功劳者是隐在暗处的苏霁以及祁尚。 他所作所为也把一个风流成性,不务正业的云上公子展现的淋漓尽致。 可这次沂县的事,没有苏霁,也没有祁尚,传扬出去或许别人不信,为帝者天生多疑,尤其关系着蒙州境云王府,当会起疑心。 “观月解救的人,观月送去见的程知县,本世子不过是顺路来赏花而已。” 至此,陆安然才真正明白云起这场赏花踏青的真正用途。 “世子从一开始便打算好了。”所以才再三推拒程知县的拜见。 云王给云世子身边安排几个能干的下属,就连皇帝也能理解,否则这么多年,云起也不能安然无恙的活着。 云起却是勾唇微微一笑:“赏花总比赏老头强。” — 在沂县多留一晚,第二天一大早墨言赶着马车驶离了沂县。 离开的时候经过刘家,陆安然看到门口一个到成年人大腿的小姑娘正对着刘吴氏抹眼泪。 她什么也没说,悄然放下帘子。 云起看在眼中,说了一句:“血浓于水。” “狗屁。”马车里还有一人,被观月捆成团子的鹿陶陶,她盘腿坐在车板上,翻着白眼道:“童秀珍还不是让她爹卖了三次。” 云起打量她,问道:“你爹娘是玄门中人?还是你拜了谁为师?” 鹿陶陶婴儿肥的脸蛋瞬间一冷,“我爹死了。” “哦,你爹是。” “哼!”鹿陶陶知道这个男人长的好,但是也很阴险,分明是套她话,闭上嘴干脆不说。 云起闲适道:“玄门秘法不传外人,所以你是嫡系,正好我听说玄门门主对阵法一途颇有心得,想来门主就是你爹?” 鹿陶陶外头靠在拱起的膝盖上,脸对着马车壁,连哼也不哼。 “不过虎父犬女,你这点半吊子功夫,以后还是不要拿出来炫耀了。” 杀人诛心,鹿陶陶恨不得扑过去咬上几口,不过现在只能满地打滚,“啊啊啊啊——我要吐你一脸口水……你们都欺负我,呜呜呜呜……” 云上公子第一次叫人这样威胁,顿时扶额。 陆安然冷眼看了会,开口道:“好好坐马车,或者下去跟着跑。” “你这个女人!”鹿陶陶干嚎半天没有眼泪,气鼓鼓道:“心肠太黑了!” 到后来实在忍无可忍,干脆点了鹿陶陶的昏睡穴,这一路聒噪才算停止,重新恢复清净。 先送陆安然到吉庆坊,她刚进屋喝了口茶缓过来,春苗忙说道:“小姐,二小姐到王都了。” “嗯?”陆安然握着茶杯抬起头,“什么时候的事情?” “就前天,您前脚离开,她后脚到的。还特地跑了一趟来,说来看望一下小姐,奴婢说小姐留在稷下宫,这两天都不回来住。” 成均书院于本月二十八号开课,算算时间是差不多了。 不过陆简妤或者二房,都不在陆安然关心的范围,左不过都挂了陆这个姓,不好顶着陆氏做出格的事罢了,要说姐妹情深,至少绝对不会发生在她们当中。 互不相犯,不如不见。 陆安然重新将杯子放到唇边,点头:“嗯,还有别的吗?” “确实还有一桩事,”说到这里,春苗眼中闪过陆安然熟悉的兴奋,“小姐您猜,二小姐这次为何能来王都入成均学院。” 第三案 神狐印记 第98章 拜别 陆安然永远不明白,为何春苗总在家长里短这些事上拥有无比高昂的兴致。 “小姐还记得老爷宣布人选那日,本是叫二小姐上王都入稷下宫求学,二老爷就趁着这好消息,找我们老爷说了外室那事儿。” 陆安然有些印象,主要春苗一直念叨着二房的热闹快来了,但直至她们离开蒙都,都没见外室进门。 “奴婢听二小姐身边的喜碧说,原是二夫人闹的厉害,加上二小姐后来没去成稷下宫,二老爷不好再提,就耽搁下来。” “陆简妤和这件事有关?” “小姐您猜不着,最后接回外室这事儿,居然还是二夫人亲口提出来的呢。” 陆安然捻了块梨花酥,“二婶有什么条件?” 春苗笑道:“小姐英明,二夫人说了,接回外室可以,得把二小姐也送到稷下宫。” 陆安然失笑,哪是她英明,只不过太了解她二婶的为人,无利不起早,贪黑必有因。 “稷下宫哪是你想进就能进,二夫人未免想的太好。”春苗不屑的撇撇嘴,“最后二老爷又求到我们老爷面前,给定了成均书院。” 不管如何,成均书院都会给蒙都陆氏族长一个面子。 陆安然吃完一块梨花酥,往嘴里呷两口茶,道:“你错了,二婶的目的本就是成均书院。” “呀!”春苗眼珠子慢慢转一圈,明白过来,连她都知道稷下宫不好进,二夫人怎么能不懂,她是故意逼着二老爷求老爷走门路呢。 “二夫人可真够……”狡猾两字春苗没敢说出口,她一个奴婢心里想想就算了,嘴上怎么也不好编排主子。 这么折腾来去,陆简妤紧赶慢赶,好歹赶在二十八前到了王都。 春苗说完,陆安然就着茶水也快吃完一盘糕点,正要下去歇一会儿,春苗又摸出一张帖子来。 “春日宴?”陆安然打开看过后更加惊讶,“陆简妤送来的?” 春苗愤愤道:“奴婢原也不想拿这事气小姐,可总该叫小姐知道,二小姐这样做未免不把小姐放在眼里。” “先不说二小姐一个未出阁的小姐单独宴客,会不会招人闲话,连带着小姐也授人以柄。就算以陆氏名义发帖,论长幼有序,她就不该跨过小姐您。 二小姐倒好,一到了王都什么也不做,先到处发帖子,奴婢问了一句,她就抬出老夫人来。” 陆安然重新折好放回去,没有春苗这般气怒难平,口气清淡道:“随她去。” “小姐要去吗?” “不去。”她又对这个宴那个宴的不感兴趣。 “奴婢怕惹人是非。” “既是主母的意思,便不是陆简妤摆宴,而是陆氏。” “奴婢明白了。”就是气不过! 什么春日宴,来场大雨给你浇了才好。 — 稷下宫旬休与否和陆安然影响不大,医辨宗就两人,雷翁还云游去了。 不过每隔十日一次的药学课耽误了,倒令她有些可惜,除却剖尸验骨外,她对制毒制药也有非同寻常的兴趣。 “小姐,您这样学着能行吗?”春苗说完,又嘀咕道:“雷夫子也真是,都不来上课,还收什么学生。” 春苗就感觉她家小姐入了个假的稷下宫。 “治病讲究对症下药,人不外如是。”在蒙都与老头儿‘斗智斗勇’的两年,陆安然已习惯放养式教学。 今日她在课业上遇到一些困惑自己的地方,需要去医辨宗一趟。 春苗送出门,“最近清明,鬼门大开,天黑了人还得给鬼让道,小姐可不要回来的太晚。” 陆安然嘴里应着,结果一忙活不知不觉天就黑了。 等她从屋子里出来,淡淡月色从中天洒下,远山融墨,树影婆娑,周围一片漆黑,万籁俱寂。 “唉……”一声轻轻低叹,被风吹散,缥缈幽怨。 猛不丁吓了陆安然一跳,蒙面的锦布下脸色微白。 她稳了稳心绪,听得又一声叹息传来,才发现声音来自前边矮屋上方。 屋顶上,一大团乌黑动了动,朝着陆安然的方向看过来,幽幽道:“丫头,你来啦。” 这道声音,陆安然终于听出来,“雷夫子?” 说去云游的雷夫子一声不吭突然回来,还是清明时节大晚上,跟怨鬼一样唉声叹气,换了别人随便谁遇上了,都得被吓昏过去。 “还是这里好啊,月亮也圆,酒也纯,外面是是非非,纷纷扰扰,何必管太多。”雷夫子也不知道在外遇到什么,对月忧伤感怀起来,“你说是吧,丫头?” 陆安然对雷夫子多愁善感的一面默了默,换了话题问道:“夫子这回去了哪些地方?” 雷夫子没有回答,自顾喝着酒,好像沉静在自己世界里,过了一会儿,又忽然开口道:“从第一次见你时我就知道,你这个孩子心性坚韧,但是为人过于固执己见。” 不知道想起什么,长叹一声:“丫头,夫子劝你为人可以执着,但不能执拗啊。” “说了这么多。”陆安然仰头望着那团黑色,道:“夫子,其实你没离开过王都吧?” 雷翁喝酒的手一滞,黑脸上尴尬的神色被暗夜掩盖,“胡说,说什么呢?你那两具尸骨都拼的怎么样了?完成没有?为师去检查一下你的功课。” 陆安然:“……”如此生硬的转移话题,难道不是不打自招。 让陆安然意外的是,等第二天她来找雷翁,不止是雷翁又离开了,连带着那两具尸骨也不见了。 陆安然顿时哭笑不得,她怀疑自己进医辨宗完全是错误,全叫雷翁忽悠了。 不过,由此更加肯定自己的猜测,这两具尸骨不简单。 — 这日回吉庆坊,刚进门看到一人懒坐桂花树下,清茶一壶,点心三碟。 在别人家比在自己家还轻松自在,又把坐没坐相站没站相表现为一股另类的风流韵味的人,除了云上公子,无他想。 “看你什么眼神,喝你一壶茶而已。”云起转头,看着站门口不动的陆安然道:“茶叶还是本世子自带。” 陆安然才发现,茶盏中泡制的是从沂县带回来的钟山云雾茶。 “沂县的案子结了?”陆安然坐下道。 云起右手放在椅子扶手上,手掌轻拍道:“说起这个,程九万这老东西还真就迫不及待上奏了,皇上为此还专门召我进了一趟宫。” 陆安然捧着茶杯,“皇上没怀疑你?” 云起扬起一边眉头,“我的手下都太能干了。” 陆安然了然,那就是遮掩下来了。 “不过这趟进宫,倒是另得了个消息。”云起黑眸中闪过一抹轻嘲,“祁尚从狼山大营调离了,任王都护卫营骁骑参领,官至从四品。” “明升暗降。”陆安然低低道。 军中都尉,手下千人,掌领兵之事。 王都护卫营骁骑参领,说着好听,实际上手中不过百来号人,监督王都城内外护卫责能。 王都城鱼龙混杂,不缺贵门,在王都城当差,不知其中深浅,一脚进去,命都可能丢。 而护卫营又司城内安定,能在王都城内闹出纠纷的,大多来自各大家纨绔子弟,这些人往往背靠家族又不好轻易得罪。 因而这桩差事,说白了,受气受累不讨好。 两人不说明,但心底都明白。 之前结束的那桩引魂断头案,皇帝下诏书,抓贪官,撤封号,建碑立冢,行事又快又果断,引得民间百姓交口称赞。 但皇帝便是皇帝,这件事里他受了气,明着不好发泄出来,总归得换个方法顺气。 云起身份摆在那里,一个提刑司司丞本就是皇帝为了维稳,升降于云起而言没有任何影响。 于是,只能迁怒祁尚。 谁叫你一个狼山大营的都尉管什么案子,你不是喜欢在王都城转吗,朕就给你这个机会。 云起手执茶盖推开茶沫,呷一口茶,抬头道:“我要离开王都几日。” 陆安然疑惑的看过去,那意思:你走不走,为何要跟我说。 “这回,墨言跟我一起。”云起解释,这才是他今天特地跑一趟的原因。 陆安然蹙眉:“事情很难办?” 云起挑眉一笑:“关心我?” 陆安然抿唇不说话了。 “没有危险,只不过眼下还不明朗,人手不够。”云起用手指点点桌子,“你放心,另有护卫安排给你,不过得晚上两三日。” “不用,我这里应该没事了。” 墨言作为云起心腹,本就不可能一直给她当马车夫,况且云起来王都不会带太多人,提刑司的人用着又不方便,平时还好,一旦做点什么,人手方面就有些捉襟见肘。 定安郡主没再出现找茬,起码暂时放弃了。 再说,虽然皇帝和淑妃一致认为她只是拾了雷翁牙慧,但至少在皇帝面前过了立功的明路,不管怎么说,定安郡主即便想要找茬,也要衡量一番。 说到找她麻烦,陆安然又想到一个人,“世子怎么处理的‘狐大仙’?” 鹿陶陶这个人,谁遇到都头疼,性格阴晴不定,手段层出不穷,让人恨的牙痒痒,偏又说不出她的大错来。 比如这次装狐仙骗人,你说她为恶,她又救了不少没活路的女子。 “关在牢里,让她赔了童家被烧几家铺子的银两。”云起幸灾乐祸道:“苏霁这两天被她折腾的不行。” 陆安然多问一句,“赔给童家人了?” 云起笑意颇深道:“童秀珍也是童家人。” 第三案 神狐印记 第99章 踏青 岁清明,桃李当候,岸草遍矣。 宝马横来,香车驰道,几处笙歌莺语。 踏青寻春,城中男女皆盛装出游,衣香鬓影,最是一年风光好。 相较王都贵女绫罗绸缎,全身珠光宝气,不过依旧轻纱覆面,尤显得贵气优雅不失含蓄来说,湖对岸一群女子薄衣轻巧,毫无避讳的左右顾盼,放肆大笑,惹来游人竞相张望。 “窑子里的贱蹄子。”一位妇人嫌晦气,拽着自己女儿离远了,嘴里呸一声:“不要脸面。” 有男子多看几眼,对岸的女子还勾勾媚眼,相当豪放,免不得遭些白眼,然她们全不放在心上,依旧自顾喝酒、调笑,笑声如有蛊惑,引动柳条撩动湖水,泛出荡漾波纹。 只不过这样全家出游的日子,即便有的人平日常流连寻花问柳,甚至还是对岸某个女子的熟客,这会儿,也万万不敢多作停留,只当不认识。 唯有一人例外。 “柳公子来了。” “奴家们都等了半个时辰,柳公子来晚了,该自罚三杯才行。” “柳公子您先来评评,奴家和月彤,谁今日涂抹的口脂更好看。” 众人眼看着一堆女子围上去七嘴八舌,各个风情万种,媚态不一,柳长和直接左拥右抱,还探头亲了一口问口脂的女子,油嘴滑舌的笑道:“好不好看,本公子尝了再说。” 又是一阵嬉笑声,带了点暧昧的色调。 路人闻风而避,心中都想着这柳长和真是不像话,却没人敢真的当面说出来。 陆安然经过,恰好看到这一幕,面色不变的转开视线。 春苗特地转了半个圈挡住自家小姐视线,小脸被惊的微红,“小姐别看,长针眼了要。” 陆安然被她这幅样子逗乐了,“哪有这么夸张。” “奴婢就是奇怪,我们蒙都都没有这样行为出格的,柳家不是说书香传世,怎么不多加管束,不怕败坏门风吗?” 春苗不知,陆安然却是知道的。 柳家簪缨世家,规矩重于其他人家,族中庶子都不允许跟着‘字辈’取名。 然而,柳长和是个例外。 如今柳家的当家人名为柳廷敬,在前朝做到户部左侍郎,当时的左相为柳廷敬父亲,也就是当今宰相柳相知的祖父。 柳家为文官世家,传承了好几个朝代,因不参与皇权内斗而得以延续。 谁知十七年前,子桑九修发动政/变取而代之,柳相知随之上位,柳廷敬父子不满他背着家族所行所为,拒绝在新皇手中为官,并放言柳相知一意孤行,则逐出柳氏本家。 从现在来看,柳家不止没有把柳相知除名,甚至还要依仗宰相威名,保留柳家在王都的权势。 至于柳长和,他是柳璋庶子,而柳璋是柳廷敬唯一嫡子,还是他用了心血培养的最宠爱的儿子。 可惜柳璋英年早逝,连膝下嫡子也夭折,只留下柳长和一个遗腹子。 所以,最重门第规矩的柳廷敬面对嫡子留下的幼子,终究放弃了刻在骨子里的家规,不止让柳长和随着嫡子走‘字辈’,还处处放任,养成如今性子。 倒是大家都很好奇,既然这样,为何不干脆把柳长和过到柳璋原配膝下,好歹明面上也挂个嫡子的名号。 说法有二—— 一是那位原配死活不肯,就算自己生的孩子死了,也不愿被妾生的占了位置。 二有说柳廷敬不满其子柳相知,故意以此来膈应对方。 脑中一圈转下来,陆安然和春苗不知不觉走的远了,来到一座桥上。 湖中停了几艘画舫,间或传出丝竹奏乐。 春苗凭高远眺,“二小姐约的小姐前来,怎么到现在都没瞧见人影呢?” 今日陆安然会来这里,全因为昨天傍晚陆简妤派喜碧来请陆安然踏青游园。 姐妹俩在蒙都时尚且没有这么亲密同游过,到了王都后陆简妤却一反常态的热络起来。陆安然不作他想,定是陆简妤有事要说。 “湖心亭没人,小姐去那边坐着歇歇脚吧。” 两人还没动作,一艘画舫顺水而行,刚好停在桥下方。 陆安然一低头,船上女子一仰首,正正好打上照面。 紫绸女子,妆成娇艳,翠掠云鬓,眉间一点是愁非愁,唇畔轻扬若讽非讽,长睫微垂,侧脸几分忧郁。 陆安然怔住了。 这个女子她刚好认识。 “陆大小姐。”女子眼睛缓缓睁大,浮光掠影,眼中全是喜色。 脱口而出后,仿佛反应过来当下是何场景,女子脸上闪过一抹窘迫,笑容转为淡淡苦涩,偏过身子避开。 陆安然心清眼明,知道女子不想大庭广众下和她交谈,免于她同受人非议,然陆安然最不忌世人闲言,她本就在各种眼光下成长。 “红姑,蒙都一别,经久不见。” 单红姑,新婚夜丈夫身死,她被判焚刑,却在刑场让陆安然救下。 也因为此,陆安然得以顺利进王都入稷下宫。 两人都不曾想过,时隔几月,会再于王都相遇。 陆安然还是陆家嫡女,蒙都陆大小姐。 单红姑却成了绯烟。 — 画舫靠岸,船上丝竹不停,镂空的窗棂偶尔闪过各色彩衣,有娉婷倩影,婀娜多姿。 陆安然和改名为绯烟的单红姑沿湖走着,乍然重逢,各自都有些欣喜。 “在蒙都待不下去了,我把手上东西变卖了南下王都投靠亲戚。”绯烟说起自己经历,“我母亲是南方人,她去世前跟我说,哪天家中不容我,就去王都找她堂兄。” 发生了那样的事,即便洗脱罪名,绯烟也很难在夫家继续生活,‘克夫’两个字,足以她背负一生。 绯烟娘家父母全没了,继母和同母异父的兄弟当家,与其回去受人白眼过日子,她干脆狠狠心直接来了王都。 “哪成想,母亲口中的堂舅早在几年前就搬去了别的地方。” 无亲无故,盘缠已不足以支撑她回去蒙都,况且出了蒙州境,她从未想过回去。 绯烟低头,柳枝拂过,在她侧脸落了一层暗影,略过中间曲折,只道:“我现在寄身琼仙楼。” 没有哀怨不平,也没有一上来哭尽委屈,她三言两语交代完自己怎么从良家妇女沦落风尘,只有自嘲,全无自怨自艾。 陆安然看着女子衿带下尤显纤细的身板,问道:“近来身体如何?” 绯烟抬起头,含笑摇头道:“陆小姐的医术很好。” 陆安然伸手,在绯烟诧异的目光中,淡定的扣住她一只手,三指搭在腕间。 少顷,重新放开,颔首道:“之前造成的亏损无法回补,不过往后注意休养,大体也和常人无异。” 绯烟抿紧唇,盯着手腕那处,眼睛慢慢发热。 她始终无法忘记刑场漫天飘雪下那抹猩红,一如现在毫不犹豫抓着她的手触碰。 青楼女子,无数人视为肮脏不堪,遇到即晦气,好似碰一下就能染上最难以言喻的病。 但现在,绯烟眼中身份高贵的嫡小姐,这么自然的拿起她的手,好像与任何人的没有差别。 而就是这样一般无二,才是最难能可贵。 因为她眼中没有卑贱之分,没有轻贱,无所谓身份,只不过单纯的想,便做了。 在绯烟心绪浮动,难以自持时,陆安然在旁道:“现在说可能有点晚,不过你之所以会有那一次遭遇,实际上是因为我。” 绯烟吸了吸鼻子,压下各种情绪,重新抬头道:“这么算的话,该我先还陆小姐一命。” 陆安然从绯烟脸上辨认出她是真心这么想的,也就不再赘话,反而问道:“你自愿留在琼仙楼?” 绯烟反应极快,几乎一下子从这句话里面体会到陆安然言下之意,但凡她回答否,陆安然就会出手帮她一把。 实际上,陆安然确实是这么想的,从青楼赎身并不难,顶多使点银子而已。 “是,我自愿。”绯烟几乎不做考虑的回答道。 陆安然心中对单红姑始终存了点遗憾,但要是她自己拒绝,陆安然也不会强求,更不会因此放大愧疚。 比起来,绯烟更加感慨,多少青楼女子可望不可求的赎身,在陆安然这样世家贵女眼中不过轻巧一句话。 如今这样的机会摆在她面前,不是她不想,而是不愿。 绯烟不觉得自己可以肆无忌惮就接受陆安然的好意,因为她拿不出与此等价的交换。 另一方面,她入青楼本就是因为无依无靠,生活难以维继,脱离青楼之后呢,她对未来还没有任何打算。 陆安然想了一下,换一种方式道:“回头我让人送一张方子给你,每日一帖分早晚两次,五碗水煎成。” 画舫上已经有人探头探脑,只不过湖边柳树成荫,挡住了那边人的视线。 绯烟屈膝施礼,诚心诚意道:“前尘尽去,世上没有单红姑,奴家绯烟,望小姐今后珍重千万。” 陆安然望进绯烟眼中,缓缓颔首。 单红姑不存在,陆安然的遗憾也罢,愧疚也好,便也跟着不存在了。 至于她自己,不管单红姑还是绯烟,救命恩重,重在心中,此生不敢忘。 目送绯烟重新登上画舫,船锚收回去,晃晃悠悠又随着水流飘向下一个地方,就如船上那些女子的命运般漂浮不定。 第三案 神狐印记 第100章 遭绑 再次见到陆简妤,轻纱软衣,抚唇而笑,举手投足间俨然可以镌刻为王都千金典范。 “大姐姐,你我姐妹能在王都相聚,真令我高兴。” 陆安然的手臂叫陆简妤挽上了,看着她巧笑倩兮,一脸欣喜外露,余光却扫见不远处几位小姐间或投来的眼神。 没记错的话,陆简妤刚才正是与那几位小姐相谈甚欢,也就明白了她这一副故作亲近从何而来。 无论何时何地,陆简妤都可以自由转换成对方喜欢的样子,或娇嗔撒娇,或天真烂漫,时而呆萌,时而耍宝。 这一点常常叫陆安然佩服的五体投地。 陆安然停下脚步侧身的同时,装作不经意中避开陆简妤的手,“还未恭喜二妹得入成均书院,父亲说过,成均书院中不乏当世鸿儒,有心向学,总是好的。” 陆简妤低头擦拭嘴角,眼中嫉恨一闪而过,再抬头,满面欣然道:“大姐姐说的是,多亏伯父不遗余力,妹妹才能得偿心愿。走前,祖母多次告诫,王都人情世故复杂,怕我应付不来,我倒直接说了,大姐姐不是在王都吗,凡事都有大姐姐照应着呢。” 言语俏皮,嘟唇眨眼,哪一处都彰显出一个娇憨纯真的小姑娘形象,就好像真的在讨长姐欢心。 陆安然不接她的话茬,说道:“祖母他们身体可好?” “其他都好,大伯父越发深居简出,只有祖母过完年病了一场,是念着大姐姐在外独自过年,心里难受咧。”陆简妤说着,笑道:“幸好有我们几个不成器的孙子孙女相伴,也解了祖母不少心忧。” 后面半句陆安然一个字都不信,别说担心她,怕是给气出来的病。 反而父亲…… 想到陆逊,陆安然眼中蒙上一层灰色。 父亲独居,少结交,使得整个陆氏在蒙州境中也同样低调,以至于外面传言陆逊平庸,所谓蒙都早已名不副实。 她走后,想来父亲更孤独了。 “大姐姐?” 陆安然眨了一下眼睛,把心中繁杂掩去,道:“你说什么?” “妹妹想说,这次春日宴不是妹妹非要在王都城招风,不过祖母说以我们陆氏在蒙州境的地位,也不该叫王都城内各家族小瞧了我们姐妹去。” 两人走到一棵树下站定,陆简妤莞尔笑道:“祖母还说以大姐姐的性子,最不耐烦这等宴客的事,叫妹妹代劳。可我哪敢越过大姐姐你啊,最后叫祖母打了几下手心,才吃痛记牢了这桩事。” 陆安然静静看着她,等她说下去。 “打完祖母还问我感觉怎样?”陆简妤伸出纤纤玉指,白嫩的像水葱一样,“大姐姐你看,血脉相连,打断骨头连着筋,我们姐妹又哪里用得着分你我。” 听到这里,陆安然大概明白了陆简妤此次相约的用意。 “我当时就是这么和祖母说的,祖母就说啊,希望我们姐妹两在王都能有个互相照应,不要叫人看笑话,免得别人觉得陆氏两姐妹闹嫌隙,失了陆氏脸面。” 这里面的话也就半真半假,陆家老主母看重脸面是真,非逼着陆简妤却是没有的事,不过是陆简妤给自己脸上贴金罢了。 “既然主母让你办,你就接着。”陆安然口气平平道。 陆简妤仿佛松了口气般拍拍胸口,“哎哟,为这事儿我一路上都发愁,就怕大姐姐知晓后不高兴,大姐姐你是知道妹妹的,胆儿针尖细,凡事都不肯冒出头,现在好了,总算放下一桩心事。” 陆安然淡淡道:“针尖细,也能戳人心。” 陆简妤装作不懂,眨眨眼:“大姐姐……” 陆安然道:“春日宴的帖子我收了。” 事情说完,陆简妤也不欲继续扮演姐妹情深,娇笑道:“大姐姐不准与我闹生分了,春日宴那日,可都指着大姐姐帮衬帮衬我呢。” 陆简妤心满意足的离开,与一群小姐千金汇合,没一会儿就互挽手臂,笑闹在一起。 陆安然看了一会儿那边,对春苗道:“回去吧。” 春苗暗暗翻了翻三白眼,脸上露出些气恼,“小姐,您还真的要去给二小姐添脸面。” “陆简妤有一句话说对了。”陆安然语气平静道:“我们都姓陆。” 她原不打算去春日宴,倒不是因为嫉恨之类,而是本身不大喜欢这样的场合,但既然话说到这个份上,还压上了陆氏,就由不得陆安然。 不去,是她不识时务,闹姐妹不合,惹闲人笑话。 “不如小姐修封家书给老爷,真要办什么春日宴,也该小姐您来。”陆氏做主的到底还是陆逊,到那时,老夫人也不好说什么。 陆安然却否了,“没这个必要。” 看淡浮世虚名这一方面,陆安然像极了陆逊的性格。 — 回去路径稻香斋,陆安然很喜欢这家点心,特别是一口酥甜而不腻,蜜饯酸甜开胃,故而等在街巷口,让春苗各称上半斤带回去。 等春苗左右手都提满了,往街上一张望,小姐人没了? 开始的时候,春苗还想小姐一个大人,总不能走丢了,兴许看到什么新奇东西暂时走开。 找了一圈,累的满头大汗还没找到人影,春苗渐渐开始慌了。 “完了!前几天还听说附近有拐妇女孩子的人牙子出没,难道小姐给……” 春苗急的眼泪都快掉了,听得旁边好心人道:“你家孩子丢了?要不先回家看看,兴许自己跑回去了。” 对啊!小姐不耐烦等她,回去了也说不定。 春苗也是急火攻心,没想过陆安然从来都不是这样的性格。 — 陆安然被人一麻袋盖住头的时候,心中闪过一个念头:待会儿春苗找不见自己要急哭了。 事实证明,陆安然还是很了解自家小丫头的。 她被人架着上跃下跳好一阵子,默数大概一炷香后才停在某个地方,麻袋猛的被掀开,光线太盛让她眯了眯眼睛才逐渐适应过来。 刚看清,就直怼上一双黑黝黝圆滚滚的大眼睛,扑扇扑扇,黑白分明,仿若纯洁无辜,深处却藏着浓浓的狡黠。 “大姐姐,我们又见面了耶,开不开心呀?” 一天里,第二次被人追着喊大姐姐,一个比一个难缠,陆安然不禁无奈。 “你不是在牢里吗?” “嘻嘻嘻——”圆脸少女往后退开些,双手捧着脸歪歪头,“我越狱了啊,厉害吧?” 这一刻,陆安然深刻了解到云起那句幸灾乐祸的话,苏霁头疼就对了。 少女跳坐到旁边井口上,晃着腿道:“是大姐姐带人来抓我的呢,被关着的时候,我越想越生气。然后我就跑出来,把你抓啦。让你也生气一回,好不好?” 少女说话语气音调都尤为俏皮,加上欺骗世人的纯真外貌,若忽略她所作所为,根本无法叫人生出恶感。 “你想怎么做?”陆安然不会以为少女真天真无邪。 鹿陶陶眼珠子狡猾的一转,“人还没来,我们先玩玩水好了?”小手一拍,“真是个不错的主意。” 还有什么人? 陆安然心中只来得及滑过一个念头,人被从后面猛的一推,整个人朝着井口一头栽下去。 ‘扑通——’头部与水面撞击,顷刻间,水从五官凶猛侵入,令她昏沉。 紧跟着,‘哗啦’一下,身上的绳子一紧,被人往上拽。 陆安然张嘴吸气,空气进入肺腑,胸口微微发疼,她抬头看向井口,少女一张圆润的脸蛋笑盈盈的,眼中跳跃着兴奋的光泽。 “大姐姐,好玩吗?” 鹿陶陶性情不定,陆安然不能以常理推之,诚实摇头:“不好玩。” “这样啊……”鹿陶陶脸上似乎有些遗憾和困扰,“那就算啦。” 陆安然呼出一口气,同时心口一紧,不知道少女还有什么花样。 幸好这时来人,打断了鹿陶陶各种千奇百怪的想法。 不好的是…… 来的人恰好又和陆安然有仇。 蒙面锦布还在陆安然脸上,被水浸透,更加与面孔紧贴,一双眼睛湿漉漉的,清如冷泉般黝黑清透。 风从后领吹进去,浑身打了一个冷颤,“定安郡主。” 来的人正是紫装华服的定安郡主子桑燕,姣好面容也藏不住她眉峰间的尖刻,“你以为得了皇伯父的一丝青睐,本郡主就拿你没办法了吗?”嗤笑一声,声音转为冷酷,“先挖了她这双眼睛,本郡主看着讨厌。” 鹿陶陶拦在前面,双手叉腰抬下巴,“你这个法子不好玩,换一个。” 定安郡主眼中闪过一丝不耐,“不会弄死她,够你玩的。” “可你都要挖她眼睛了,我还怎么和她玩?”鹿陶陶想了想,双手击掌:“啊,不如我们先在她左脸划三刀,右脸再划三刀,画一个大花猫好不好呀?” 要不是动用手里的人,怕事后查起来不方便脱身,定安郡主才懒得搭理这个装疯卖傻的臭丫头。 “可以。”反正自己人靠近了,折断手脚,还是挖眼睛,也不是她说了算。 说着话,定安郡主朝自己的护卫使了个眼神。 鹿陶陶半歪脑袋凑到陆安然面前,“你老蒙着面肯定很好看,我给你画成花猫就更漂亮了。”手抓着蒙面布子一扯,顿时瞪大眼睛。 第三案 神狐印记 第101章 无常 安静了几息,定安郡主轻蔑冷哼:“果真是个丑八怪。” “呜哇哇~”鹿陶陶往后跳一步,双手抚着脸,夸张的把嘴压成狐狸嘴,“吓死宝宝啦。” “所以这样的脸还有划的必要?还是挖眼睛好了。” 鹿陶陶双手一展,“不行,她已经这么丑了,不可以再没有眼睛。” 饶是春日,浑身湿透了被风吹,也还是冷,陆安然扛着一阵一阵冷颤,头脑却很清明。 定安郡主为人骄傲跋扈,说一不二,这样的人不会因为别人三言两语就轻易改变想法,否则也不会因为一次考核,记恨她到现在。 至于另一个,鹿陶陶性格古怪,想法更是层出不穷,永远叫人无法捉摸她下一步要做什么,但相较起来,她玩心重,便是最可利用的一点。 “你带我走,不止玩水,还能玩火。” “火有什么好玩?”鹿陶陶还真被转移了注意。 “有一种烟火,扔到水里炸开,水幕如瀑布,太阳照射其上,还有七彩光束,极为灿烂。”她拖着时间,指望春苗伶俐点,发现事情不对,能及时寻求帮助。 因为是来王都求学,除了春苗外陆安然并不觉得有必要留太多人,所以徐甲等完成护送任务后就让他们回去了,现在陆安然倒是自认有些疏忽大意。 为着她的名声,春苗不大会直接往京兆府报案,所以最有可能找的是提刑司。 云起已离开王都,提刑司中坐堂的是苏霁,以他聪明才智,想来应该很快能找到自己。 陆安然如此这般合计一番,实际上只在脑子过一圈而已,正好听到鹿陶陶睁着闪闪发亮的大眼睛,“好啊,烟火在哪里,我们快去。” 定安郡主已然失去磨嘴皮子的兴致,对着身后人吩咐道:“动手。” 鹿陶陶拽着陆安然的手臂往后一掠,嘴里哇哇叫道:“你说讨厌她,想要好好玩玩她,我才抓人来叫你一起玩的,你要是这样,那我就不和你玩了哦。” “幼稚,谁有空和你玩。”定安郡主红唇撇露轻鄙。 鹿陶陶轻功甚好,即便带了个人仍旧游刃有余,在屋顶上掠过去,又飘回来,“嘿嘿!抓不着。” 定安郡主眉头一皱,几乎要失去教养的破口大骂,“你想好得罪本郡主的下场。” “郡主能吃吗?”鹿陶陶嘴角勾起一抹与表现出来的天真不相符的邪笑,摸出一个掌心大小,形似石头的东西,放到嘴边吹奏起来。 ‘铮——’犹如石锤猛击头部,尖锐的一头直直扎进去,混着碎石血污,搅了个天翻地覆。 这次没有地势可借助,不像之前般厉害,但陆安然依旧感觉疼痛难忍,好像无数细针往她脑子里一起戳。 定安郡主也不好受,她扶着脑袋,目中怒火熊熊,咬牙一字一句痛恨道:“给本郡主弄死她!” 这个她,换成鹿陶陶。 护卫用内力稳住心脉,再隔空点了定安郡主穴位,纵身高高跃起,手中暗器寒光一闪,直扑鹿陶陶。 鹿陶陶轻功如火纯情,功夫却一般,猛然遇到一记狠的,只得停下吹奏折腰避开。 她是避开了,陆安然手臂吃疼,暗器擦着皮肤割开,瞬间溢出一道血线。 定安郡主靠在侍女身上,眼底浮起怨毒的光,“这个来路不明的江湖女子妄图刺杀本郡主,杀了她。” 鹿陶陶对危险有野兽般的感知力,忙扔下陆安然,冲着地下扮个鬼脸,“不和你玩了,咦嘻嘻——” 定安郡主冷笑,要不是你自己主动跳出来帮本郡主抓人,谁有空和你玩。 鹿陶陶在屋顶跳跃自如,护卫总是差一步抓住她,她还有空耍嘴皮子,“郡主大人,你确定要杀我吗?那我现在去京兆府敲大鼓了哦,说什么呢?呀,就说兴王府的定安郡主嫉妒蒙都陆家嫡女眼睛比她好看,要挖人眼睛,还在背后出黑手谋害,被我一个小小人物不小心识破,她就要杀我灭口呢。好不好呀,郡主大大大人。” 定安郡主差点被气的喷出一口血,她就知道这人颠三倒四,故意装疯卖傻,威胁起人来,一抓一个准。 她当然不怕一个什么蒙都嫡女,但若因她坏了皇帝的事,就算她是皇帝侄女也不行。 陆安然被鹿陶陶拎着在半空吹了一通风,衣服都干了一半,幸而她没有穿王都城其他贵女那种轻薄绸衫,仍然习惯蒙都的布料,密实能挡风沙,遇水不透。 不过血流了半个袖子,还在滴滴答答往下落,她却连从怀中掏药瓶的力气也没有。 定安郡主的护卫尧安追到一半,不知听到什么动静突然停下,鹿陶陶抓着一棵树的树干顺滑的飘荡下来,摇头摆尾道:“你再慢一点,我都要困啦。” 尧安并不理她的嘲讽,在定安郡主耳边低语一句话。 定安郡主听后,眼底闪过一抹算计,道:“你先退下。” 鹿陶陶满头雾水的看着尧安往旁边一闪,还真的离开了,笑眯眯道:“郡主大人,这次又想玩什么?” “玩?”定安郡主勾起红唇,冷笑道:“是有好玩的。” 陆安然蹙了蹙眉头,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就在这时,两扇木门被外力推开,一队护卫营的兵士横刀立马般一拥而入,把所有人都围起来。 “祁参领,这个江湖女子挟持本郡主和陆小姐,意图对我们不利,还不快捉拿她归案。”定安郡主的话同时响起。 陆安然已经不在意定安郡主颠倒黑白的本事,看到祁尚带兵进来,终于松一口气,额头的冷汗却后知后觉冒出来,整个人犹如坠在冰窖般发寒。 “大块头,你不会相信她吧?”鹿陶陶不高兴的鼓了鼓脸,说话间趁机凌空掠起。 祁尚不是尧安,战场上的功夫大开大合,虽轻功还比不上尧安,但挥刀可斩马,气势雄浑。 鹿陶陶叫那阵呼喝而来的杀气震慑住了,迟了一步,差点叫刀架脖子上,也因为她常有逃跑经验,身体灵活的一转,错身过去,堪堪避开。 不忘挑衅道:“笨的像头熊,嘻嘻嘻——” 透过阳光,陆安然头晕眼花的看上面两人过了几回招,还没分出胜负,她就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 醒来已入夜。 屋内光线昏暗,一支烛火靠窗台,窗纸上倒映出两个人的轮廓,有细细低语声。 “春苗,是谁?”陆安然扶着脑袋撑坐起来,开口嗓音干渴的厉害,还带丝丝磨砂般的疼。 外头话语声顿停,片刻烛影一晃,春苗合上门扑到床前,“小姐您可算醒了,都昏迷两三个时辰了!” 陆安然先被鹿陶陶折腾扔入水井,又在风口里吹了半天,期间还承受过一波鹿陶陶吹奏的音攻,最后受了伤,因而她昏迷了小半天才醒过来。 春苗眼眶红肿,显然之前哭过一场,一看她又要掉泪,陆安然忙说道:“刚才和谁说话?” “啊,是苏公子,他来看望小姐。” 陆安然有心问苏霁些事,也实在怕春苗哭哭啼啼,便道:“你将旁边屏风搬来,让苏公子进屋内说话。” 床前架上屏风,隔开了两边视线,春苗才请苏霁入内,又下去沏茶。 苏霁进来坐在屏风另一边的桌旁,先问候道:“身体无碍了吧?” “多谢关心,一时邪气入体,导致昏厥,不是什么大病。” “那就好,世子离开前叫我关照一二,是我的疏忽。” 陆安然清眸微闪:“云世子?” 苏霁眼中带着些探究,道:“是啊,世子将墨言带走了,担心你这边有什么事。” “本就是世子的人,我之前也没帮上什么忙,劳烦了墨言几日,心下正过意不去。”陆安然语气平淡道。 苏霁心中疑惑,这两人到底怎么个情况,试探也试探不出来,看着有点猫腻,听这话又没什么? 如果有什么,她怎么毫无羞涩,表现的如此坦荡,但若没有什么,世子为何还特意将人弄来给她贴身相护。 陆安然不知道苏霁都想些什么,问道:“不知道定安郡主怎样了?” “郡主无碍,休养两日就好,不过人跑了。”说起这个鹿陶陶,苏霁也是头大,“这个女子太狡猾,将提刑司大牢闹的天翻地覆。” 鹿陶陶这种情况本来也关不久,跑了就跑了,可苏霁没想到,她这么有出息,一出去就干了票大的,一连得罪两,其中之一还是兴王府郡主。 只是令人意外的是,定安郡主回府后反而把消息掩盖下来,否则上头要求追查,苏霁想想都头疼。 “陆小姐如何得罪的定安郡主?鹿陶陶怎么又掺和在里面?”他只知道大概,却不清楚缘由。 陆安然捡要紧的说了两句,苏霁明悟道:“难怪定安郡主不再往下追究。”怕扯出她自己来。 “祁参领怎么正好带队经过?” 虽然陆安然被掳去时叫鹿陶陶遮挡了视线,但后来她让鹿陶陶拎着在屋顶上转了很久,看到他们所处位置偏僻、暗巷交错,就算白日都很安静,护卫营无缘无故不可能来此。 第三案 神狐印记 第102章 春日宴(1) 苏霁解释是他故意所为。 如果提刑司出手救人也只能私底下,但是祁尚正大光明带一队人前去更方便,尤其他发现定安郡主也在里面之后,就更不能轻易出手。 “苏某有愧,若不是绕这一圈,陆小姐就不会受伤了。” 陆安然并没因此气恼,颔首道:“苏公子考虑周到,而且祁参领这样一来,定安郡主日后也会有所收敛。” 苏霁讶然,在他心里女子再明事理总会有几分怨气,陆安然神色平静,反而还分析起利弊来,从她口吻语调窥探,她所说确为心中所想,不由得令苏霁看着她的眼神都有些变了。 “陆小姐这点可以放心,定安郡主心胸狭隘,这回吃了大亏,想必现在最恨的是鹿陶陶。” 苏霁一笑,“而且,过了后日,定安郡主恐怕没有心思放在其他事物上。” 陆安然不解:“为何?” “南宫止要回来了。” 定安郡主痴恋武安侯世子南宫止,闹的王都人尽皆知,陆安然亦有所听说。 照理说,两人身份家世也登对,以皇帝对定安郡主的宠爱,也该成全她才对,但皇帝却迟迟没有下赐婚圣旨。 武安侯世子名声远扬,才华横溢,少年身入内阁,前途无量,多少女子暗中倾心。 然而,定安郡主钦定的夫婿人选,王都闺女就是有心也无胆,以至于南宫止十九了,依旧没有婚配。 苏霁告辞前,对陆安然说道:“世子让我替你找的护卫,你先见一下。” 门一开,一道矫健的身影迈步进来,暗红色的劲装,腰带束出细腰,一束马尾英姿飒爽。 来人特意站在屏风边上,让陆安然能看到的地方。 陆安然看着身姿笔挺,侧脸秀气,然眼角眉梢可见英气,眼底划过一抹惊讶——居然是女子。 “无方虽为女子,手下功夫不错,陆小姐尽可安心。”苏霁道。 直到苏霁走了,陆安然才回过神,和无方两人面面相对。 “无方是真名?” 无方摇头,又说:“只有这一个名字。” 陆安然感觉这里面应该有故事,但并非每个人都必须将自己的隐/私都暴露出来,既然能在云起手底下,说明这人可信。 端看女子眉峰冰冷,隐带煞气,又和祁尚那种战场厮杀的气势不同,而是游走在黑暗的杀戮中,融入骨血的冷漠。 云起不在,苏霁扔下人就走,陆安然也只好暂且收着,道:“我让春苗打扫一间房出来,天色不早了,你先下去吧。” 无方垂眸,遮住一双凛冽寒眸,“是,小姐。” 陆安然揉着额角,被攻击过的大脑似乎又隐隐发疼。 墨言是个糙汉子,性子又没脸没皮,嘴上虽不情愿,但陆安然知道他是还报自己当初救命之恩,故而指使起来没有任何负担。 无方不同,她是女子,也不像春苗那样,本身是陆家家生子。无缘无故的,总不能拿对待墨言那套指挥她做牛做马,一时有些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 三月三,上巳节。 春嬉,祭祀宴饮,曲水流觞。 那日踏青受袭后,陆安然在家足不出户的休养了好几日,只看书写字,偶尔做药制茶,也算闲情雅趣。 期间春苗总会把外面的小道消息带回来。 比如二十八成均书院开课,请了舞狮队登高,好好热闹了一番。她还看见陆二小姐,做派愈加像江南人士外,身边结交的小姐也更多了。 再有一件大事就是武安侯世子南宫公子回王都了,那场面比成均书院门口舞狮还热烈。 “全城的姑娘都去了,街上啊,酒楼饭馆啊,连矮墙都爬满了人,她们把手里的什么香囊、绢花一股脑的往南宫世子身上砸。”春苗咋舌不已,“王都城的女子都太疯了。” 陆安然眉头都不动一下,沾墨挥毫,纸落云烟。 “南宫世子居然也不生气,还冲大家伙笑了笑,他笑起来真是……”春苗绞尽脑汁,想出来一个,“真俊。” 陆安然写完最后一个字,就着这个姿势侧抬头看春苗一眼,“南宫世子很俊,但你小姐渴了。” 春苗马上倒茶,声音里有些疑惑:“小姐,不是说南宫世子叫定安郡主盯上了,怎么那些个女子还这么大胆,也不怕定安郡主事后报复吗?” 春苗心里,定安郡主是个疯女人,想她家小姐没怎么招惹,就莫名其妙接连被找麻烦。 “贵女不欲招惹,因着家世在那,平民百姓反而少那些顾忌,又人数众多,再则……”陆安然问她:“南宫世子会从中挑选一位为世子夫人吗?” 春苗连忙摇头,“怎么可能。” “这不就是了。”陆安然端起茶碗,淡道:“定安郡主眼中,她们皆为蝼蚁。” 这一出热闹后便是今日,上巳节,也是陆简妤定的春日宴的日子。 陆安然换好衣服,春苗蹲下去给她在腰间挂上装药草的香包,犹豫道:“小姐,奴婢听着外面风声不大好。” 往年上巳节,王都城也有几场宴会,多是亲近要好的相聚一起,不管是摆流水酒,或者吃花茶,都很有诗情雅意。 不过今年陆简妤早早就洒出去帖子,挨着门户把王都城内数得上的人家的公子小姐都请了个遍,招惹来的议论声自然不小。 “他们暗中嘲笑说,‘陆家两位没出阁的小姐办宴会,蒙都的风俗还真是别致啊。’”春苗学起人说话,总是惟妙惟肖。 令春苗不高兴的一点,明明陆简妤要出这个风头,偏带上她家小姐受非议。 实际上春苗特地打听过,王都城也不是没有过这样的事例,再说请的都是同龄人,聚一起吃茶喝酒,权做私下小聚,没那么多讲究。 说来说去,王都各家族还是看不上他们眼中蛮荒地出来的人。 算好时辰,两人收拾好出门,陆安然道:“祖母是糊涂人吗?” 春苗哪敢点头,只能暗搓搓道:“老夫人偏爱二小姐。” 陆安然无声的笑道:“你错了,祖母心中陆家才是首位。如今这些祖母早就心中有数,却还由着陆简妤,你以为是为什么?” “奴婢……不是很懂。” 陆安然看了看天边,碧空万里,几朵白云淡如烟丝,阳光穿透洒下,果真是个明媚灿烂的好日子。 陆老夫人不甘陆氏就此没落,总要试图‘力挽狂澜’,免得全身争强好胜无处安放。 可她却不明白,或者不愿看清,一个家族走向式微,哪是一个人一场宴会就能轻易挽回。 — 春日宴在城外一个庄子,名为‘雅闲居’。 庄子的主人是谁无人得知,不过这里时常承接各种饮宴。妙处是一应招待服侍都有庄子里的人负责,只需按着自己的想法告诉对方,给足了银子,那么其他事情就不用操心了,保管给你办的妥妥帖帖。 陆安然不知道陆简妤怎么找来的这处地方,不可否认确实很适合陆氏这样根底不在王都,又想要办宴结交的家族。 陆安然和春苗从大门口进去,至于无方,出了吉庆坊就不知道她人在哪里,但陆安然相信,她必然暗中跟随着。 三月暮春,一路往里两边皆是繁花,各色点缀,别样欢庆好看。 最大的园子里,摆了个八角亭,四面竹帘卷起,里面坐着一男一女。 男者青衣儒帽,端坐如钟,手中捻着一颗黑色棋子,远看潇洒从容,走近了才发现,他眉宇紧拢神色焦躁,额头冒出一层细汗。 至于对面女子,陆安然只看得见一个背影,也能窥见卓越风姿。白衣若轻云,似湖中水仙,寒香留影,月下仙子。 其他人围站两边,观棋不语。 “好!”一声吆喝,原本静默的场面像镜面被瞬间打破。 执棋的儒生站起来,双手作揖行了个书生礼,随后满脸臊红的离开亭子,无暇去管身后诸多调笑声。 “这是今日第五个败在苏湘湘手下的人吧?” “苏湘湘破了十大棋局后名声大振,今日遇上了,谁都想和她过过招呗,也不知道醉翁之意在不在酒。” “走,我们也去瞧瞧。” 几个女子相伴从陆安然身边越过,甚至都没多看一眼,带着不同目的兴致盎然的往八角亭走去。 说句真心话,陆安然认为陆简妤的这场宴会办的倒也不错,有赏花喝茶,也有斗诗奏乐,加上这边以棋会友,堪称‘风雅’二字。 只不过宴会主人陆简妤现在心情不大好,背对众人抠着指甲望向八角亭的方向,脸色阴晴不定。 她请苏湘湘是打算给这场春日宴锦上添点花,谁知道反而被对方抢了风头。 什么王都城才女,呵,一点也没有作为客人的自觉! 不过幸好苏湘湘见好就收,又结束一场棋局后带着丫鬟下去换衣服,离开了众星捧月般的八角亭。 陆简妤的脸色这才好转一点,笑盈盈继续招待宾客。 因而等陆安然见到陆简妤时,她正如花蝴蝶似的周旋在不同人中间,那游刃有余又享受其中的样子,常令陆安然深感钦佩。 “二妹在忙,不要叨扰她了。”陆安然打算带着春苗随便转两圈,再掐着时辰跟陆简妤告个别,也算走完全程。 来的人不少,不过庄子也不小,随着自己兴趣三三两两结伴,或湖中泛舟,或岸边饮茶,兴致来了奏上一曲,行个酒令,风光明媚,做什么都闲趣舒适。 但再大也是同个庄子,兜兜转转总有相熟不相熟的撞上。 陆安然此刻就在廊下与人不期而遇,两人抬眸,同在不声不响中打量对方。 第三案 神狐印记 第103章 春日宴(2) 陆安然不是第一次见到苏湘湘,但从未离的这么近过。 此女子面貌姣好,眉眼间带着些书卷气,眼神明亮,从骨子里散发出的自信,嘴角挂着笑,无形中端出一丝疏离感。 苏湘湘不是最美的人,但她身上的气质无可替代,像一股清流,不屑与他人同污。 陆安然被挡住去路,往后折回又显得不客气,等了半晌不见苏湘湘开口,冲对方微微颔首:“苏姑娘。” 苏湘湘露出恰到好处的茫然,身后丫鬟竹心附耳说了一句,她才回礼道:“陆大小姐,久仰大名。” 按着家世身份,陆安然是一郡之守嫡女,苏湘湘父亲乃四品京官,怎么也要她来拜见陆安然。但是,且不说今日以同龄人身份相聚,不谈及其他,她心性清高,看不起仗家世逞威名的人,也一向自觉不低人一等。 陆安然以为不相熟的两人点头打个招呼即可离开,谁知苏湘湘突然又说道:“陆小姐手谈一局否?” “我不擅棋道。”惊讶之余,陆安然回道。 苏湘湘微笑道:“是我唐突了。”说罢,冲着陆安然一点头,带着丫鬟走了。 春苗对着两人背影,纳闷道:“小姐,这位苏小姐就这么喜欢下棋吗?” 走了一段路,陆安然从苏湘湘初始的‘久仰大名’中慢慢回过味来,才明白邀请从何而来。 苏湘湘才满京华,不管别人怎么看待,陆安然从她神色间可观,是有些自视清高的。所谓一山不容二虎,还是陆安然这只外来老虎。 王都城的案子破了之后,百姓中间怎么说不论,皇帝召见陆安然进宫嘉奖一事,王都各大家族应该都有所听闻,进而‘认识’到这一位蒙都嫡女。 苏湘湘遇到陆安然,就想着切磋一二,也好验证一下谁才是货真价实的才女。 另一边,苏湘湘穿过廊下,带着丫鬟竹心一路朝着后花园走去。 “蒙都陆氏女,还真如传闻所言,庸碌无才,就不知道面貌是否也……”竹心道:“好好的世家小姐,偏当仵作女。” 苏湘湘长睫垂下,盖住一半眼帘,叹息着说道:“为人有些伶俐,只可惜仵作终究……”难登大雅之堂。 — 人为布置的流水小溪旁,风车缓缓滚动,将水流往前推进,上面漂浮着几个酒杯,一路悠悠荡荡往前。 年轻男女饮酒行令,伴以赋诗填词,气氛正浓。 孟时照远远站着,看向她庶妹和其中一个年轻男子眉来眼去,行事越发不规矩,冷笑不已。 “三小姐这样……”丫鬟锦瑟垂头,低声道:“奴婢唯恐连累小姐名声。” 孟时照从鼻腔里哼出一声不屑,“让她去,我看她能攀上什么高枝。” 这个庶妹眼见低但心气高,一心想要出头,孟时照多次敲打,无奈人家口中答应的好,根本没过心,次数多了,孟时照也越觉烦躁。 “要不是为着孟府,我还懒得管她。” 锦瑟想着孟府的情况,在心里叹了口气,老爷宠妾灭妻,夫人又是个柔弱的,要不是夫人有娘家这个靠山,加上大小姐自己也硬气,还不知什么个处境。 两人从这里离开,锦瑟拧了下眉头道:“奴婢瞧着那位公子有点面熟。” 孟时照面色冷峭道:“平阳侯府世子。” “啊?”锦瑟轻呼一声:“小姐。” 孟时照勾起一边唇角,没什么笑意道:“先勾搭上荣安县主,现如今连人家前未婚夫婿也不放过,真是没辜负她姨娘悉心教导。” 与孟芝弱柳扶风不同,孟时照美的有些攻击性,脸上常带世家嫡女的冷傲贵气,这般挑眉掀唇,自有一股谁都看不上的睥睨之气。 这也是孟芝常常认为孟时照看不起她的原因。 “想要进侯府?”孟时照口气微冷,“也要看她有没有这个能耐。” 锦瑟头垂的更低,表情纠结,心里又埋怨孟芝不知天高地厚,到时候惹出大乱子,还不是要她家小姐收拾。 — 孟时照避开了那群人,陆安然一不小心却闯了过去,叫孟芝缠住了。 “可见我们是有缘的,王都城那么大,总是遇到。”孟芝二话不说,拿了酒杯往陆安然手中送,亲密无间的样子,笑着道:“新入局者,先喝一杯,再做一首带春和花的诗,这便算你过了,如何?” 陆安然扫过在场众人,其中有她见过叫不出名字的几个,但大多都不认识,沉吟片刻,道:“我不会作诗,直接喝两杯吧。” 有公子拍桌吆喝道:“陆小姐豪放啊,不愧是北地出来的人。” 一阵哄笑,说者无心,但其中不乏轻蔑,陆安然全都不在意,她来此,也不是为了结交。 反而孟芝表现出比任何一次都热络,说什么话都要带上她一起,让陆安然有些疲于应付。 就在这个当口,其中一个女子道:“同坐一堂,陆小姐还蒙着脸,好像有些不礼貌吧?” 孟芝心口不由咯噔一下,她正讨好陆安然当然不想她难堪下不来台面,故而帮着出声道:“安然不大方便,并非故意冒犯。” 陆安然眼尾略过孟芝,对她突然而来的亲密称呼有些莫名,眉眼微敛,没有看向那个问话的女子,起身对大家道:“惹各位不自在,我先一步离席,告辞。” 谁也没想到她说走就走,居然不给在场人一点面子,全都闹了个目瞪口呆。 孟芝回过神想出口说话时,陆安然已经利索的转过弯,拐上另一条路了。 “呵,什么人嘛。”那小姐不满,气哼哼道:“孟芝,你找来的人!” 孟芝尴尬的笑了笑,“我的错,我喝一杯赔罪,好不好?”举杯垂目饮酒时,眼中闪过一丝埋怨。 陆安然抚了抚额头,酒从喉入,气自鼻散出,有些晕人。 春苗不满多时,到了这里没人,才忍不住开口:“那群人当自己是个什么。”还敢当面作践她家小姐。 “不是庶子庶女,便是小家小族中人,小姐哪用给他们脸面。”春苗气恼不平,又道:“还有那个孟家庶女,什么叫冒犯,他们这样做才是冒犯了小姐。” 陆安然见春苗气的一口一个庶女,不由好笑道:“平常也不见你这般刻薄。” “谁让他们惹着小姐了,要不是今日陆家做宴,奴婢定要出了这口气。” “犯不着和他们争长短。”陆安然多闻了一会儿鲜花翠林中的新鲜空气,将心中浊气吐出来。 事实上,陆安然也真没放在眼里,只不过碍于孟芝邀约,才不得已留上一会儿,那位小姐找茬,正好给她一个走开的借口。 能与孟芝坐一起相谈甚欢,本也都是差不多出身的人,虽说今日来此不谈家世,但谁愿屈尊降贵。 说来,只有苏湘湘为例外,她父亲不过四品官员,在一众伯侯公当中看都不够看,不过她硬是靠着自己挣了个脸面,各家族贵女公子都以结交她为荣。 — 这回陆安然不敢往发出人声的地方走,结果越走越偏,不小心到了一处池塘小院。 说是小院,其实更像水榭亭台。 两层楼高,以立柱架于水上,临水一面,设凭栏靠背。 池中有荷,蜻蜓掠水,已露小荷尖角。 陆安然走的累了,想要去上面坐歇一会儿,谁知刚上几节台阶,就听到男人低低的调笑声以及女子轻喘,顿时怔在原地。 透过扇形空窗,看到男人一边侧脸,正是那位柳家庶子柳长和。 另一个女子穿着丫鬟服饰,却与任何府邸的都不同,陆安然有些印象,好似之前见过庄子中的奴婢都是这幅打扮。 陆安然暗暗松口气,还好柳家庶子行为无状,但也有自己玩的一套,要是让她撞见柳长和与哪位小姐才真叫人窘迫。 看来柳长和趁人不注意,勾搭了庄子里的丫鬟。 再看丫鬟满面含春,媚眼斜飞,陆安然懂了,不算两情相悦也是投了彼此的意。 主仆二人面面相对,都有些无奈,怎么躲个清净地方,也能遇到这样的事。 两人趁着没人注意,又悄无声息的从原路退回去。 离远了,春苗面色绯红,拍着脸直呼道:“我的娘诶,吓死奴婢了。” 陆安然脑子里则想着,回回听说这位柳家庶子,总和风月场分不开干系,他也从不叫人失望。 第一回除夕那日春苗打听回来,柳长和与人在青楼争风吃醋、大打出手,最后抓到京兆府被自己家人领回去,私下里讲和了。 还有就是顾二爷在青楼被火烧那次,陆安然亲眼见到他从着火的楼里出来,全身衣服凌乱,满脸欲求不满,紧跟着又去了另一处寻欢。 在此之前,踏青游园那天,柳长和不顾世人眼光,高调的邀了一群欢场女子作陪,引得无数游人各色目光。 可见,柳长和是个留恋花丛,并乐此不疲的人物。 陆安然看逗留的时辰差不多,正打算回去找陆简妤说两句话,全了各自面子,另找个借口提前离开,结果越过一丛灌木后不仅眼前豁然开朗,还点缀了两个发着光一般的人物。 第三案 神狐印记 第104章 春日宴(3) 一大簇金黄色连翘灿的耀眼,衬着中间两人,白衣银衫,犹如自带光芒。 女子穿白衣本该柔弱,可在苏湘湘身上,多添了一点谪仙风骨,像水仙清涟但不妖艳。 陆安然把视线转到和苏湘湘交谈的男子身上,银袍锦衣,看似低调,但从光照里流动的波光可知,里面都是金线穿引。年纪应该不大,却很持重,谈吐中贵气自露,年少骄矜,贵家之子。 两人相谈甚欢,苏湘湘含蓄中透着喜色,男子眉飞色舞,目中有倾慕。 陆安然将那本千金换来的王都城各家族名录拎出来挨个比对,却想不出他出自谁家。 一道声音幽幽滑过耳畔,“你没见过,他是二皇子子桑皓。” 陆安然惊了,愕然侧头,对上一双水波潋滟的桃花眼,眼尾愉悦的勾起,略显促狭。 “你怎么在这?” 云起指指那边,意思是——你确定要在这里说话,不怕打扰人家? 陆安然收回过分惊讶的表情,转头一看,发现春苗不知道什么时候已退出至两三丈外。 两人穿过灌木走向另一边,云起取了折扇打开,瞥陆安然道:“不仅看别人偷情,还差点撞破人家骂俏,没想到你还有这爱好。” 陆安然想着连番遭遇也有些尴尬,抿唇避开这个话题,道:“世子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日,听闻这里有个春日宴,我也来瞧一眼。” 陆安然没有问他去做什么,又办成了没有,见他心情不错,料定没有差错,遂说道:“苏霁将无方派来了。” “嗯,以后留在你身边,同是女子,你更方便些。”云起用扇子固定住陆安然的下巴,左右看了看,“伤好了?” 陆安然不好奇云起知道这些,定是苏霁都跟他说过了,抬手拂开,颇有些无语道:“世子,我伤的是手臂。” 云世子妖孽一笑:“哦,本世子看看你脑子傻了没有。” 陆安然:“……” “无方就这么留着,是不是不妥?” 云起挑眉:“哪里不妥?” “她到底是云王府的人……” 云起还未等陆安然说完,就打断道:“谁说她是云王府的人了?” 陆安然一怔,云起的人不就是云王府的人,有差别吗? 看她神色,云起大概就猜出来了,解释道:“其实无方不是我的护卫。” 两人站定在一片草地上,背靠大树,春苗远远跟在后面,见他们停下,也就守在路口处。 “她算是我师妹。”云起道。 陆安然没想到云起还有一个师父,但再一想又不奇怪,虽然她没见过几次,但云起的功夫带着点江湖味,不像是王府会教导出来的。 云起不知道她思绪飘到哪里去了,黑眸微沉道:“她有没有告诉过你,无方并非她的真名。” 陆安然回想道:“她说只有这一个名字。” “她本姓方,但在她心里已经与过去断绝,故而自称无方。”云起这么说道。 陆安然垂眸,一个人要经历什么,才狠下心舍去姓氏,与过去的人生一刀两断。 无方无方,带着一种浓烈的嘲讽和厌弃。 云起手握折扇,脸上没有一贯的吊儿郎当,“师父捡到她的时候浑身是伤,人还有点糊涂,但她手里却握着一把刀,谁也不能轻易靠近。” “她怎么了?”陆安然问。 “没人知道她发生了什么,不过我第一次见到无方的时候,她狠辣,暴戾,漠视生命,无论是别人,还是她自己。”云起问她,“你见过中剑的人眼也不眨的按着剑柄往自己身体里捅,就为了杀死背后制服她的敌人吗?” 那是无方。 “冒着被马蹄踏碎也要扑上去杀掉马背上的人。” 那是无方。 “有人用铁爪勾住她手臂试图困住,她毫不犹豫拿剑砍向自己的手。” 那是无方 陆安然听的心口一颤,她见到的无方只是冷漠了些,话少且没有情绪,和云起口中失去了感情,只为了杀人而存在般的无方,好像根本不是一个人。 “不用怕,她不会伤害你。”云起发出一声轻叹,“跟着师父学了两年功夫,无方自己离开后各处游走,混迹杀戮中,过着刀口上的生活。” 不是别无选择,而是她的选择。 陆安然:“她的手……”现在看着无恙,不像是假手。 “师父及时出手,把她救了下来。”云起道:“也就是那次过后,师父决定让她跟着我。” 陆安然猜测之后无方改变了不少,否则今日见到的无方,不会和云起口中天差地别。 “我让她当你的护卫,有两个原因。”草木萧萧声里,云起如玉石敲击般华丽的嗓音流淌过陆安然耳边,“其一,师父将她托付给我时跟我说,‘无方活的不像个人,希望你让她恢复正常人一样活着。’其二,跟你有关。” “我?”陆安然纳闷。 “王都城引魂断头案中那位老妪,是无方的亲人。” 陆安然没想到无辜被牵连进来枉死的老者,兜一圈下来,居然还和身边的人有关系。 “她是无方最后的一点挂念,无方感恩你帮忙破了案找到凶手,自愿跟随你。” 折扇一转,一头压在陆安然肩上,她抬眸对上云起深沉的目光,听他说道:“我考虑过了,跟着我无方不一定可以恢复成为一个正常人,所以今后就是你的人,也是她自己的意愿。” 话说到这里,陆安然没有余地拒绝,再想起那个冷漠孤绝的女子,心底生出一点悲悯。她甚少怜悯她人,但对于无方却有点心疼。 概因女子狠绝起来,宁为玉碎,实令人心生钦佩从而生疼。 这件事就这样定下来,转而说到二皇子子桑皓。 陆安然:“陆简妤请不动他吧?” “当然。”云起一扬眉,“否则他现在该和陆家二小姐谈笑风生,而不是幽会苏湘湘。” 陆安然眉心一跳:“苏小姐与祁参领已有婚约。” 云起轻哂:“有些人,心比天高。” — 苏湘湘不知自己和二皇子私会一事已落入他人眼中,这会儿和二皇子分别后,与竹心一同返回庄子前厅花园。 “小姐,奴婢瞧着二皇子满心满眼都是您呢,定是叫小姐迷住了。”竹心高兴道。 苏湘湘环顾四周,警告般看了竹心一眼,竹心笑容一收,低头道:“奴婢错了。” “我与二皇子只是以棋论道而已。”苏湘湘正色道。 竹心呐呐:“奴婢晓得了。” 苏湘湘已有婚约,私下里不该和别的男子单独说话,只是一想到未婚夫心中不免郁闷。 竹心察言观色,适时拱火道:“奴婢是没想到二皇子身份高贵,为人却这般温柔体贴,不像那位根本不懂小姐,定亲礼居然送一把匕首。” 原本竹心还觉得祁尚挺好,年纪轻轻在军营里混的不错,如今有了二皇子对比,一下子就看不上祁尚那点身份了。 苏湘湘交握的手指微微用力,她一向心高气傲,自认除了家世外,如今同龄人中,哪个女子都不如她。 可就因为家世! 日后那些不如她的女子会成为皇妃,甚至入主中宫! 她呢,仅仅是一个五品都尉夫人。 想到祁尚,苏湘湘眉头微蹙,哦,如今是从四品骁骑参领。虽然升了职,别人看不清她还能不明白,明明是皇帝厌弃他多管闲事,不器重了。 被皇帝冷落的人,未来可想而知,恐怕官位做到头,了不起升个四品官。 苏湘湘略带惘然的看向远处,她的人生就注定这样了吗? 竹心还在计较,“哪有定亲礼送这个的,见血的东西,多晦气。” 苏湘湘心中跟着道一声是啊,武夫莽撞,果然不懂风情,不由得有些忧伤。 脑中二皇子温柔俊朗的笑一晃而过,她的长睫缓缓落下,盖住大半思量。 — 回到宴会场地,陆安然明显感觉气氛不同刚才,一下子激烈了起来。 原本四散开的人不知何时聚拢起来,把八角亭前面的空地围的水泄不通,一个个脸上兴奋盎然。 “大姐姐,你去哪儿了?”陆简妤花蝴蝶一样钻过来,一把抓了陆安然的手,满脸笑成花,又红又娇,“南宫世子……来了。”看到云起时,说话停顿了一下。 其他人也注意到这边情形,人群就自然分开一条道来,尽处,一男子朗眉星目,长身玉立。 云起在外,太阳底下,色彩艳丽而浓烈,是远山青色,亦是春秋之花。 而八角亭下,树影覆盖中,男子一身浅蓝色云缎锦衣,清隽脸庞温润和煦,犹如雨初晴,水风清,斜晖脉脉下一朵芙蕖静开。 大家同看向两位世子,产生一种微妙的感觉,全都噤声了。 世人常拿云起和南宫止比为一南一北双公子,因着‘出色’二字。 只不过在云起这里,‘色’便只有色,凡是见过他的人,可说他纨绔,绝不会不承认他的容貌,天下难得。 相反,南宫止不仅外貌出众,更是才子,以少年身而入内阁,世上得几人? 众人虽不说话,眼中不可抑制的蠢蠢欲动,同好奇这两人首次交锋,会是如何天雷勾地火。 云起潋滟的桃花眼一眼扫过在场所有人,嘴角微微勾起,笑时风流又勾人,“南宫少辅……” 大家屏住呼吸。 “长的还不错,配和本世子齐名了。” 在场诸人:“……” 第三案 神狐印记 第105章 春日宴(4) 在天下人心中,南宫止有多名副其实,云起就有多少浪得虚名。 云起一开口,已验证了此话。 参加春日宴的都是王都名门贵子千金,原本好奇居多,眼下多数对云起投去了轻蔑的眼神。 “云世子。”南宫止迈步走过来,停在两人前方几步外,礼貌颔首道:“陆小姐。” 陆安然眼中带了点意外,没想到南宫止会特意和她打招呼。 “王都引魂案破的很精彩。”南宫止解惑道。 陆安然客气的回礼,像别人猜测的那般回道:“夫子交代,我只是照做而已。” 南宫止清润的眼眸端量了她半晌,但眼神坦荡不会叫人讨厌,笑笑道:“雷夫子不轻易收弟子。” 陆安然正疑惑他口中雷老头跟世外高人似的,云起在一边开口,“南宫少辅来此喝茶?饮酒?会美人?” 二皇子心情甚好的走过来,“我喊他来的。” 陆安然感觉手臂一阵发疼,低头看陆简妤手指用力的往里掐,再抬头发现她神情激动至极以至于难掩兴奋,双眼发光。 陆简妤现在的心情何止激动,简直恨不得跳起来尖叫。 这场春日宴到现在,不仅南北双公子到场,连最尊贵的二皇子也来了! 还有…… 陆简妤略微移动脑袋,双目炯炯的看向那边两位矜贵雍容的女子——大公主和定安郡主都来了! 春日宴是她办的,这些都是她陆简妤的面子! “二皇子听说有人破了十大残局,想来见识一下。”定安郡主红唇娇艳,今日笑起来,比平日和善几分,只不过眼中仍旧带着高高在上的倨傲,“是哪位啊?” 王都城人皆知苏湘湘破棋局,声名远扬,偏定安郡主装不知情,不想太给对方脸面。 苏湘湘半敛眉,不卑不亢道:“臣女侥幸,破得棋局。” 定安郡主眼珠子下落,睥睨之态瞥了她一眼,笑容更放开一点,面上假装惊喜道:“原来是苏小姐,那就不奇怪了,王都城出了名的大才女,不知道二皇子和南宫哥哥可听说过?要不然……你们同和她对弈一局,我们今日也好长长见识怎样?” 难得定安郡主没空针对陆安然,她悄悄的挣脱掉陆简妤的手,想要趁人不注意退后,却感觉到一股若有似无的视线在她身上萦绕不去。 在对方又一次投来目光时,陆安然猛的一抬头,与那人对个正着。 那道视线的主人居然是大公主子桑珺,她被当场捉住了,也不避开,反而对着陆安然颔首微笑。 皇家贵女大方优雅,仪态天成,却难掩天家威仪,自有一股凛然气势。 “看什么?”云起以折扇遮住嘴唇,随着陆安然的视线看过去。 陆安然狐疑道:“我应该不认识大公主。” “你也不认识南宫止,还不是相谈甚欢。” “世子对这个词有所误解。” 云起轻笑:“二皇子来找苏湘湘的没错,至于南宫止和子桑珺,倒像是专门为你才走的这一趟。” “世子错了。” “嗯?” “就在我们说这两句话的时候,大公主已经看了不下四五次。” “哦,有何高见。” 陆安然转头,八角亭那边已经重新摆了一盘棋,二皇子和苏湘湘相对坐下,各执黑白棋子,所有人几乎都跟过去看了,大公主子桑珺也不例外,但她站的位置正对陆安然和云起这边。 “有人桃花树太过荡漾,招摇到了公主的眼。”陆安然如是道。 云起在扇下闷笑,片刻后道:“那你要小心了?” 陆安然侧头,“与我何干。” 云起对她眨眨眼,“怕你多一个强劲的对手。” 陆安然:“……” 那边子桑珺看着两人旁若无人的说话,眼中闪过一抹深思。 “大公主生母地位低微,死后才被追封为嫔,不过她自小就被抱养在皇后膝下。”云起对陆安然道:“皇后当时因幼女夭折心伤,大公主正好丧母,皇上为了安慰皇后就把大公主放到皇后宫中。两人也是投缘,皇后因着大公主渐渐走出丧女之痛,并在来年又怀上了三皇子。皇后认为这是大公主带来的运气,之后对她更宠爱有加。” 云起说这么多,意在强调,“大公主虽不是皇后亲生,但胜似亲生。” 陆安然点头:“我尽量避开她。” 定安郡主那样的,她也不想再来第二个。 一局结束,二皇子输了,很有风度的称赞对手道:“苏小姐棋艺精湛,皓甘拜下风。” 苏湘湘并未表现的多高兴或者骄傲,仍旧清清淡淡的回礼:“二皇子承让。” 二皇子虽然输了,明显看起来很高兴,拍了拍南宫止的肩膀,“南宫,换你来。” 苏湘湘面上不显,但心中未尝没有欢悦,她需要借着别人走到更高的地方,而不是区区一个从四品参领夫人。 南宫止年少成名没错,但棋道一途她自认在同龄人中鲜有对手,若今日众目睽睽下胜了南宫止,对她而言,名声将会达到从未有过的高度。 然而南宫止好似对和她下棋并无兴趣,清润的眼神直接略过,对着亭外方向道:“不知南宫是否有幸,请……” 云起不等他说完,漫不经心道:“啊?南宫少辅推拒美人邀约,要和我比一比?比什么,比美吗?” 南宫止微愣,他明明是对着陆安然说话。 陆安然长睫垂下半遮眼帘,她当然不会自以为南宫止初次见面对她产生什么兴趣,恐怕还是因着那桩案子,对她多有试探。 实际上,陆安然也不是故意拿雷翁遮掩,只是大家都这么认为,未免少些麻烦,她也就顺手推舟了。 明眼人一眼看出来,“南宫世子是打算找陆氏女的吧?” 有人疑惑,“云世子为什么要主动站出来?” “你们没听说吗?云王世子和陆氏女两个……关系匪浅。”后面四个字压的极低,只有身旁的人能听见。 “北地来的就是不要脸,成天和男人出出进进,换了我们王都,哪家千金小姐做得出这种事。” “还一天到晚遮着脸,谁知道什么鬼样子。” “刘小姐说的对,装腔作势,这种女的最可恶。” …… 定安郡主狠狠瞪了陆安然一眼,眼底冷光如淬了毒,红唇勾起冷笑,故意扬声道:“女子如花胜过花,比美这种事还是留待各位小姐吧。比如云世子身边的陆小姐,听闻美貌惊人故而藏于世,何不今日叫我们同赏一番,也不虚此行。” 谁没听过陆安然的传闻,可听定安郡主黑白颠倒的话,没人提出疑义,反而交口赞同,全都起哄起来。 陆简妤脸色微变,她虽然想陆安然不得好,但不能是今天这个春日宴上。以后出去丢的不止陆安然,更是陆氏连带她的脸面。 问题是她虽为宴客主人,在场者身份高贵如皇子、公主,早已没了做主的权利,尤其提出建议的是定安郡主,谁不知道她比皇子公主还受宠。 陆简妤刚才的兴奋激动已然都消弭于无形,紧张的脸都有些发白。 大概是老天听到陆简妤祷告,庄子里的婢子突然跑过来,陆简妤却没注意到她满脸仓惶,一心只想着赶紧解了现在的结。 等她听完婢子说的话,恨不得一道雷劈下来才好。 “柳公子坠湖了!” 不用问哪个柳公子。 柳家庶子柳长和,当今宰相柳相知的侄子。 陆简妤赶紧脑门上一阵阵晕眩,忙抓住婢子问:“柳公子如何?救上来了没有?为何突然坠湖?” 一口气问完,又到底按捺不住,提着裙子就让婢子带路,什么皇子、公主、郡主此刻都管不上了,一心想着柳长和要淹死了,她就完了! 比美不了了之,定安郡主摩挲着袖子上金丝银线的菊花图案,眼珠子一转,忽然转头朝着子桑珺说道:“陆小姐真了不得,得了云世子青睐不说,如今南宫哥哥也对她另眼相看。” 大公主坐立端庄,双手交握放在小腹处,闻言浅笑道:“陆氏百年底蕴,教养出来的女儿自不会差到哪里去。” “呵~”定安郡主意味不明的嗤笑一声。 武安侯府与相府世交,看在柳相面上,南宫止决定亲自过去看看,二皇子还在和苏湘湘聊棋道,显然不太愿意挪动。 “女子过去不方便。”看定安郡主要跟上来,南宫止劝道:“不如我们先去看看情况再说,你认为呢,云世子?” 面对南宫少辅的邀请,云起很不客气道:“本世子对男人一向没甚兴趣,南宫少辅自己去吧。” 在大家感慨‘南宫世子真体贴’顺便鄙视了一下云起之后,八角亭少了一大半的人。 “难怪南宫止年纪轻轻就当上少辅,这人心黑啊。”云起以扇遮唇,身体稍稍往陆安然身边倾斜,不遗余力的上眼药道。 陆安然知道云起不过是开玩笑,随口道:“世上最没资格说人心黑的,恐怕就是世子您了。” 云起挑了挑眉头,但笑不语。 南宫止刚离开没多久,又有一个婢子跑过来,比之前那个还要慌张,一路跌跌撞撞好几次差点摔倒,喘的上气不接下气,临了发出一句石破天惊的话—— “湖里死人了!” 第三案 神狐印记 第106章 湖中死尸 湖水泛碧波,穿过石桥,消失在树荫绿绦之下。 这一处在雅闲居的后花园,清净雅约,荷叶破水出,偶有飞鸟掠水,惊起一线水花。至夏日,荷叶田田,花开其中,风景极为雅致。 只是现在一群人突兀闯入,一下子破坏了这份清雅,如一副安静的风景画,忽有飞墨横溅,将之损坏殆尽。 最醒目地上一具尸体,摆在湖岸边,混合着湖底勾出来的淤泥,散发出阵阵恶臭。 已经有人憋不住在旁边发呕狂吐,也有胆子更小的白着一张脸瑟瑟发抖。 陆简妤半边身体靠在喜碧身上,腿软气闷,出气多进气少,眼前一阵阵发黑。 她过来的时候,听说柳公子已被救起来送到厢房中,刚松一口气,紧跟着看到了湖边尸体,差点没直接瘫软晕倒。 到底是十几岁的小姑娘,哪里遇过这种场面,情急下根本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万幸南宫止后一步就到,二话不说交代道:“马上去京兆府报案。” 陆简妤又急又气,眼中水光一晃,用帕子在眼角按了按,再看南宫止,犹如从天而降专门为解救她而来。 “南宫世子……” 南宫止抬手阻止她的话,走到尸体边上探看几眼,皱眉问庄中婢子道:“柳公子落水怎么回事?为何多了一具尸体?庄中管事何处?” 婢子声音有些颤抖,因着平时为人伶俐,总算这种时候还能正常答话,“柳公子和画眉在湖边戏水,不知怎的坠了湖,庄中有人听到就喊大家来救人。谁知柳公子的衣服叫什么挂住了,扯了半天扯不动。” 想到当时场面,婢子浑身抖了一下,满脸煞白道:“水性好的直接钻到湖底,原来勾扯柳公子的是一截死人手骨。” 柳长和本来喝了几口水人还清醒,转头一看尸体同自己亲密靠在一起,脑袋一歪,晕死了。 死人头朝湖的方向,裸露在衣服外的地方已经腐烂,露出一截截白骨,只是还未彻底烂完,剩下的腐肉留在上面,因而格外恶臭。 只有手指部分彻底成了白骨,所以在柳长和落水后,尖锐的指骨正好勾住了他的衣带,在他挣扎中搅在一起,以至于怎么扯都扯不开。 南宫止视线移动,落在死者腰腹一截麻绳上,“死后让人绑了沉在湖底?” “是,阿武下水看到他身上捆了好大一块石头。”婢子脸色从白到青,不知想到什么,捂住嘴忍不住干呕。 湖中有荷,每年夏季庄子里的人就会踩着小舟摘莲蓬,也会挖莲藕,现在一想到吃的那些东西其中一部分或许受尸体灌溉过…… ‘呕——’大家不约而同都想到了。 因而当陆安然等人前来时,湖边干呕连成一片。 二皇子在前,大公主和定安郡主并肩,后面跟着一群世家公子小姐,陆安然和云起走在最后。 定安郡主来之前心情很糟糕,要问她在陆安然出现前最讨厌的人是谁,想都不用想,当然是苏湘湘。 不过出自小小四品官员之家,整日在那边端着个架子假清高,装什么才女,根本就是招蜂引蝶的贱货。 但苏湘湘没有让定安郡主当面下过脸,因此陆安然的可恨程度一下子增高,让她暂时忽略了苏湘湘。 今日原本想让苏湘湘先后和二皇子及南宫止对弈,她要输了正好灭她气焰,当面羞辱她,赢了也没事,从今日起定会成为王都城贵女们嫉恨对象。 盘算的好,结果南宫止直接越过了去邀约陆安然。 又是这个陆安然! 定安郡主恼恨的同时,又有一种诡异的愉悦。 陆安然那张脸,面目可憎,形如鬼脸,真是好极。 定安郡主又可惜起来,刚才要是当着面给众人欣赏一番,就更妙了。 所以,一站定,定安郡主瞧也不瞧令人作呕的尸体一眼,语带讽刺道:“陆氏的春日宴,在这摆正餐吗?” 陆简妤一个后仰,两眼翻白,情急之下看到陆安然,连忙跑过去,一把揪住她的衣服,抽抽噎噎的说道:“大姐姐,你为嫡长,宴会到了如今这个地步,你看怎么办才好?” 春苗眉头一掀,瞬间意会过来,陆简妤这是要推卸责任,立马不干了,“二小姐,这话不该问我家小姐,庄子里的人还是二小姐您熟,不如您去问问庄子管事,这到底怎么回事。” 言下之意,你陆简妤宴的客,找的庄子,凭的找她家小姐什么事。 管事是个微胖而精明的中年人,听闻消息一路跑过来满头大汗,“这!这……”哪里料想湖底能捞出一个死人,再看这满场的贵人,牙根都直抽,“庄子绝对干净,这死人和我们庄子无关!” “廖管事,话不能这么说,难道还是我们将死人带来?你自己去看看,腐烂成这样,说不准死了多少年了,你庄子里藏着死人还敢承接办宴,你好大的胆子啊!”陆简妤又惊又怒,找不到宣泄口,面对管事撞过来,马上发难道。 “你是此间管事?”二皇子站出来。 管事一听说来人身份,脚软直接跪在地上,“小民见过二皇子,二皇子明鉴,这死人真和我们庄子没关系,小民也不知从何而来,许……许是盗匪流窜,半夜慌不择路……” “不可能。”南宫止打断了他的臆想,下一句更是令管事一颗心往下沉,“他身上有捆石,料是他杀。” 二皇子沉思一下,道:“既出了人命案子,应先报至官府。” 南宫止:“我已派人去京兆府。” “嗯。”二皇子点头,“你总是设想周到。” 因发现了死人,春日宴是办不下去了,但大家还不能马上离开,等官府确认过后方可走。 只是在场有不少女子,二皇子体恤她们不适合待在这里,让庄里人安排去了前面花园,也有几位胆子较小的世家公子跟着去。 云起偷偷跟陆安然低语道:“袁方要来了,快溜。” 陆安然不禁无语,人家虽坑过你一次,也是你故意为之,要不要这样。 “你不懂,姓袁的惯会唱戏,见了头疼。” 陆安然多瞧了湖边几眼,引得云起哂笑道:“你真是干一行爱一行,见个尸体比看情郎还眼神火热。” 两人正打算混着人流离开,那边大公主柔柔轻语:“命案不该归提刑司吗?” 这话提醒到二皇子,“我们提刑司的司丞不是刚好在这里?”抬头找了一圈,落到云起身上,“云世子。” 云起无奈转身,玉骨折扇往自己脑门上轻敲一下,叹气般苦笑道:“公主殿下,我们什么仇什么怨。” 大公主回视,抿唇露出一丝浅笑。 “真是巧了,不仅有管案子的,还有仵作呢。”定安郡主眼尾斜挑,凉声道:“是不是啊,陆小姐。” 大家的目光顷刻间都聚焦到这两人身上,连走了几步的众世家子也停下了一起看过来,无意中成了包围之势。 人群中央,男女并肩而立,一人执扇轻摇,嘴角噙着笑,神态散漫,举止疏狂,另一人身如翠竹,神色平静,蒙面之外,一双眼眸漆黑清透,似静水流深。 明明是别人在看他们笑话,但被这样的目光注视,反而自己成了笑话一般。 “啊,这样不好吧,那个尸体……是男人。”静默中,一道小小惊呼,语声迟疑着说道。 孟时照不用看光听声音就听出来,是她那个无处不想找存在感的庶妹。 定安郡主冷哼:“难道仵作还要先挑尸体才能验?” 二皇子和南宫止也看向陆安然,前者犹豫,勉强一位女子当众验男尸未免有失风度,后者眼神平和,但也没有开口阻止,有心佐证猜测。 除了定安郡主外,还有一人心情有些郁闷。 苏湘湘没能如她所愿再次惊艳四方,已经错过稷下宫,再错失机会,她真要去当她的从四品参领夫人。 余光虚抬了抬,从二皇子身上收回来,出声道:“臣女认为,眼前这样确实不合适,不如让人遮挡些许,再勘验为好,也免得暴露在前,不大体面。” “不可。” “不行。” 同时出声,来自不同的两个人。 苏湘湘先望了南宫止一眼,问陆安然:“陆小姐为何反对?” 陆安然看她,没什么情绪的平静口气道:“验尸为其一,现场也很重要,非不得已,不能破坏。” “可……”苏湘湘拧起眉头,“死者不是已经死去多年。”就算这是现场,也早不是当初的现场。 “验尸一道,没有盖棺定论,一切尚且存疑。”陆安然淡道。 南宫止颇为认同道:“不错,人命关天。” 定安郡主藏起眼底怨毒,站到南宫止一边,正好挡住两人可能存在的视线交流,“既然陆小姐如此大义,那就开始吧。” 正如云起所说,陆安然对湖边的尸体有几分兴趣,可她身为陆氏嫡女也有自己的骄傲,自不会随着定安郡主的意,沦为众人观戏马猴, 在陆安然打算开口的时候,云起先一步出声道:“哎呀,京兆府的马不行还是袁大人年纪大了,怎么还没来。” 第三案 神狐印记 第107章 当众验尸 被云世子惦记的袁大人坐在京兆府大堂喝了口茶,缓缓松出一口长长的气,“还好本官机智。” 那会儿,袁方得了信,说城外雅闲居有人坠湖,还闹出人命案,他骂骂咧咧中赶忙穿戴好坐上马车。 结果路上一问,今日雅闲居弄了个什么春日宴,出席的有:二皇子、大公主、定安郡主、南宫世子…… 一个比一个令袁大人头疼,听到后面—— “云世子?提刑司的云世子?” “是的大人,陆家办的春日宴,云世子也去了。” 袁大人二话不说马上让下面人停了马车,心中不妙越来越强烈,“先说这个死的是谁?” “坠湖的是柳家的柳公子,至于死者,目前尚不清楚,好像湖底捞出来的。” 袁大人眼珠子不停转了几圈,忙摆手道:“回去,快回去。” “大人,案子……” “管个屁案子,你找人去提刑司,就说云世子让人通知衙门里的人去命案现场。” 返回京兆府的袁大人摇头晃脑哼几句小曲,嘿嘿乐道:“是报案的人跑错地方,可就和本官的京兆府没关系喽。” 至于雅闲居后花园湖边,云世子看着带头的衙役越看越眼熟,直到人到他面前行礼,“世子,属下等接到报案就来了。” 云起认出来人,“吴捕头?” 吴捕头是提刑司的总捕头,身为王都人却体型健硕,为人不愚钝,有几分聪明劲,马上从云起的眼神中判断出有异,便道:“有人来报案,说世子叫人派我们前来雅闲居。” 云起眼眸微转,瞬间明白过来,还是袁方那只狐狸搞的鬼,既然来了,总不能再把人赶回去。 “你来的正好,这边的事交给你了。” “是。”吴捕头已经习惯了云起甩手掌柜的当官风格,心中还是有些一言难尽,不过他为人正直,倒是没有特别表现出来过。 吴捕头干事爽利,呼啦一挥手,“许仵作先验尸,你们几个围起来,不许不相干的人靠近。”手指点过去,“你去找庄子里的人了解情况,还有你,查一下这个庄子主人相关。” 定安郡主连挖三个大坑,却没能如愿看到猎物跳进去,不满的冲吴捕头道:“瞎眼了?没看到二皇子在这里。” 吴捕头听到消息一路匆匆赶来,只说春日宴有一群王都城的公子哥和小姐,可没说里面还有二皇子,正好二皇子站的位置叫人挡住了,他见到顶头上司云起自然就先见礼了。 “卑职提刑司吴响参见二皇子。” 二皇子若有所思的看了一眼云起,父皇先前说让他多注意盛乐郡的云世子,不知此人是真纨绔还是假风流,照如今吴捕头一番雷厉风行的干事风格来看,提刑司能人众多倒是不虚。 因而阴差阳错叫二皇子相信了,云起没多大能耐,之所以他接手提刑司后前两桩办的那么漂亮,全仰仗了一干手下。 和缓一笑,温和道:“无碍,案子的事本皇子不懂,你们按章程办即是。” 几句话的功夫,仵作检查完毕,朝二皇子躬身行礼,然后看看云起再看看吴捕头,不知道该向谁禀报。 云起挥舞玉骨扇看也不看,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仵作无奈,只得对吴捕头道:“尸身已腐烂成骨,暂未发现利器痕迹,舌骨有裂,初断窒息而亡。” 庄子里管事一听这话,立马道:“肯定是宵小偷盗,天黑摸不清路坠河淹死了。” 仵作哪里敢断定,含糊道:“具体还需送回提刑司再做深一步勘验。” 暮春回暖,尸体捞上来多时,叫太阳晒着,臭味越来越浓重,而且确如仵作所言,都烂成这样了从尸体表面也分辨不出什么,还是得弄回去将腐肉分离了,再验尸骨。 吴捕头抬手,刚要呼喝衙役们准备抬尸,一道清亮的女音响起:“不知许仵作打算如何验尸骨?” 许仵作看到说话的是一个蒙着面的女子,气度不凡,一双黑眸清净而发亮,知在场皆贵人,因而也不敢恼,拱手道:“古有‘蒸骨验伤’之法,若骨上有被伤处,即有红色微荫,再以痕骨照日看,可辨死者是否遭利器砍伤。” “若伤在血肉而非在骨呢?” “这个……”许仵作摇摇头,“尸体已腐烂,唯有此法尚可尝试。” 陆安然走出来两步,颔首道:“蒸骨验伤确有其法,只是有其短处,还可能将尸体上其他痕迹遮掩。” “这位小姐是……?” “她是蒙都陆氏嫡女,稷下宫医辨宗高徒。”定安郡主嘴角划开冷讽笑容,“陆小姐说的头头是道,未免真是凶杀案,不如和这位许仵作一道,好好的把案子查清了,省得放过凶手。” 陆安然不想出这个头,可是她看到许仵作验尸实在太过潦草,才忍不住出声,心中多少明白为何提刑司难破案。 其他人都看向她,连许仵作也露出一脸惊讶的表情。 定安郡主简单两句话,不止捧高了她,还把她置于两难境地,这回陆安然没有推脱,清黑双眸如水洗过般透亮,眉色淡然道:“臣女尽力。” 云起眼眸轻转,散漫道:“本世子的提刑司垮了吗,要一个女人来办案了?” 连带大公主在内大家都有点看不懂,明明云起和陆安然刚才还很亲密的模样,连外间都传闻四起,说盛乐郡云世子和蒙都陆氏嫡女不清不楚,关系暧昧,怎的这头先贬低起来。 莫非这两人,实不如传闻那般,或者另有隐情。 二皇子脑子更是不停快转,难道是蒙都和盛乐郡有了什么打算? 唯陆安然明白云起这句话的用意,只不过想把她从这件事撇开,转身之际,避着他人,用只有云起听得见的声音道:“无碍,我尚能应付。” 云起握着玉骨扇的手停在胸前,嘴角勾起的弧度不变,眉峰扬起一抹肆意,“都对死人这么感兴趣啊?本世子也去瞧瞧,二皇子和南宫世子要看吗?” 二皇子余光瞥了湖边一眼,原本死人头朝湖,这会儿经过许仵作摆正,一张死人脸就彻底暴露在了众人面前。 脸全烂了,偏留下东一块西一块腐肉,两侧脸颊凹陷进去,留下的一块肉有不规则的撕扯痕迹,嘴成白骨裂开一个大口子,像正在发出阴笑,一只眼珠子从腐肉里掉出来,卡在凹进去的脸骨处,就这么死死瞪着众人。 留在这里的人胆子都不算小,也叫这场景弄的毛骨悚然,感觉耳畔阴风阵阵。 “术业有专精,本皇子还是不干扰了。”二皇子虚握拳抵着嘴唇干咳几声。 定安郡主揽着大公主往后退,脸色不大好的冷嗤一句:“晦气的东西。”说的是尸体,但眼光所在处却是陆安然。 与其他人隔了一段距离后,云起轻哂:“明知有人让你跳坑,你还主动投向猎人陷阱。” “世子这样说了,当知道对方一计不成还会再生一计,更何况验尸是我本职。” “唯女子难应付也。” “世子既懂风月,何愁女子难懂。”陆安然停在离尸体几步远的地方。 云起合扇敲敲额际,“要不是你语气太过平静,本世子还以为你呷醋。” 陆安然抬眸,眼神清清亮亮的,“不用醋,麻烦世子叫人准备苍术、皂角,另生姜数片。” 云起看到许仵作刚才验尸前嘴里也是含了东西的,故而知道这是陆安然辟邪与秽气所用,转头让吴响吩咐下去。 不多时,一切准备妥当,陆安然含了一片生姜,从腰间的香包里拿出一些药粉绕着尸体周围撒了一圈,边说道:“尸体沉在湖中已久,刚捞出来时还好,日头晒久了,恐有尸毒散在空气中,使人闻之中毒。” “陆小姐撒的这个可解尸毒?”南宫止不知何时也走了过来。 陆安然头也不抬道:“离远些自然无事。” 南宫止一愣,云起嘲笑道:“人陆大小姐嫌你碍事啊,南宫少辅。” 谁知,陆安然紧跟着道:“云世子也请后退些许,你未遮蔽口鼻,太靠近很容易中尸毒。” 云起扬了扬眉头,当初你让我帮你翻动尸体时,可不是这样说的。 陆安然抽出一副鹿皮手套给自己戴上,看着眼前一张腐烂不堪的死者脸,完全不为所动,甚至用手按着死者的头,从头发丝开始摸索过去,这中间还不动声色的把那只掉出来的眼珠子按了回去。 大公主面色变了变,最终忍不住偏过头去,定安郡主眼中带着厌恶,冷嗤:“上不了台面的东西。” 倒是合了苏湘湘此前对陆安然的评价——难登大雅之堂。 不管别人怎么想,陆安然清越的嗓音从湖边不疾不徐的传来,“初断,死者男,身长七尺八寸,发长约三尺,身上件数四……” 苏湘湘不敢看那边,对上二皇子投来的关切目光,抿抿唇道:“头一次遇到仵作验尸,不成想这么细致。” 一人正好大跨步而来,听到了苏湘湘的话,没怎么想,就接口道:“陆姑娘说死者是世上最直观诚实的人证,身为仵作当不可轻易辜负这份无声托付,任何一点遗漏省略或错失破案良机。” 苏湘湘本是隐晦的说陆安然大可不必如此装模作样,没想到叫人当面下脸,再一看来人是谁,表情霎时僵住了。 第三案 神狐印记 第108章 死因 “卑职参见二皇子。”单膝跪地,身子挺括,双目深邃有神,一身军中历练出来的雄浑气势。 作为大业头一个武状元,二皇子见过祁尚,此人年轻有为,在军中颇有建树,在二皇子心中一直是可拉拢对象,却因为前面一桩案子让皇帝生出了厌弃。 二皇子心中计较一闪而过,微笑端和道:“祁参领免礼,还未恭喜祁参领高升。” 祁尚唰的起身,身形笔挺,像崇山般沉稳,垂头道:“圣上隆恩。” 二皇子笑笑不再说话,祁尚叫人把庄子内外封严实了,不许一人出庄,配合提刑司的人将随从分开询问。 吩咐完了,他似乎才注意到一直站在旁边脸色僵硬的未婚妻,严峻的脸庞略有些缓和,冲苏湘湘颔首,后者眼帘往下一落,避开了。 陆安然已经检查完头部,毫不避讳的解开死者衣物,双眸坦荡,没有一丝羞怯,就像看待一件物品而非男尸。 从她嘴里跳出一个个身体部位,“胸、两乳、心腹、脐、小肚……”以至于到了后面隐/私/处也居然当着众人面念了出来,她不尴尬,在场的人反而无地自容。 许仵作充当笔录,骇然之情从他发抖的手可窥一二。明知这是仵作检验必备,可一个未出阁的女子,尤其贵门小姐,未免还是让人惊诧。 大公主和定安郡主早在陆安然剥死人衣服的时候退远了些,苏湘湘慢一步,看到了白花花烂成一摊的腐肉,差点当场不雅的呕出来,用帕子捂住嘴,赶紧避到旁边树下。 其他人同样不适,连南宫止看着陆安然在死者大腿间拨动时,眼皮都猛跳一下,吸口气道:“陆姑娘……异于常人。” 云起漫不经心道:“南宫少辅不正是好这一口,才留在这里。” “王都中人都说引魂案功劳在雷翁,但我今日见了陆姑娘,却不这样认为。” “哦?” 南宫止没有明说,而是说道:“雷翁避世医辨宗数年,除了子介外未再收过徒,如今却为陆姑娘开了先例。” 云起勾唇没什么笑意的笑了笑,“兴许丑丫头真有些天赋异禀吧。” 南宫止侧头看了他一眼,不知为何,总觉得这声‘丑丫头’不仅不是嘲讽,反而透出那么点亲昵。 等陆安然直起身,湖边除了帮忙做笔录的许仵作,仅剩下南宫止和云起,远一些才是祁尚和带着官府衙役盘问庄中众随从的吴捕头。 “有何发现?”云起问时,其他人也凑拢过来。 陆安然用药粉洒在鹿皮手套上细细揉搓,抬眸看向大家,说出和许仵作一般无二的答案,“舌骨微有裂痕。” 定安郡主远远听了,不屑冷哼:“还以为有什么了不起,装腔作势了一番,还不是跟原来一样。” “果然是窒息?”说话的是吴捕头,他常年办案,到底有几分认知。 庄中管事听了,忙道:“窒息那就没错了,就是淹死的。” 云起凉凉道:“死者胸捆大石头,你怎么不说有人勒死弃尸湖中?” “呃……可能他寻死的心太过强烈,怕自己淹不死才……”管事脑门一凉,冷汗扑落下来,摊上人命案,就算庄子洗清嫌疑,说出去往后生意也不好做了。 “有一法可测。”陆安然眉色不惊,黑眸幽亮,“以热水灌髑髅,从脑门穴入,盖生前落水,则因鼻息取气吸入沙土,死后则无。” 许仵作听的稀奇,“小姐怎知此法?” 陆安然淡淡道:“夫子所授。” 大业朝不看重仵作,视为贱职,除了王都掌刑狱的官府有仵作供职外,其他地方都是大夫代为行使勘验,故而参差不齐,还要看对方是否尽心尽力,比如蒙都那位顾大夫。 仵作一途,没有学医者一般各种医学典著引路,人命贵愈千金,死如草芥,连带着仵作地位低微,从未有人精心修缮典籍流传人世,即便有,也未曾传之不朽。 雷翁虽未亲自尽心尽力教授,但这些法子都来自他留下的书册,陆安然日夜琢磨,不知记录者为谁,常常感叹先者卓绝,恐穷其一生,术业精于此。 一炷香后,看着热水腾腾蒸起烟雾,争相恐后从死者腐肉残留的五官喷涌而出,再慢慢浸润到地面,消失于无形。 “没有泥沙。”陆安然清冷的声音在暮春中,有些微凉薄。 管事闭了闭眼,脸色灰败。 吴捕头面庞严肃道:“既无泥沙,说明人死后被抛尸湖中,是为谋杀。” 二皇子表情也冷了些许,“祁参领,着人封锁雅闲居,彻查。” 祁尚领命,又道:“落庭轩中众世家子尚等待二皇子发话。” 二皇子揉了揉眉心,想起今日原是心血来潮为着春日宴饮茶对弈,没想着发生了这桩事,不禁有些头疼。 陆安然:“死者起码死了一年往上。”言下之意,和今日来此的人关系不大。 看尸体腐烂成那样,二皇子本也不觉得能牵扯上,只不过前一桩引魂案刚断定,这边又传出一件,来此人数众多,早晚传的纷纷扬扬,他牵连在里头,总归不太好。 挥挥手,“留下提刑司和巡防营的人,其他的都先回去。” 一场好好的宴会,来时个个笑语晏晏,走时只留下各种猜忌和惶恐。 走前,大公主令人意外的特地走到陆安然面前,态度和煦道:“陆姑娘此番叫人惊讶,也惊喜,难怪得云世子另眼相看。” 陆安然终于确定,大公主真的对云起有意。 直到出庄子时,陆安然眉头还微微蹙着,云起见了,调侃道:“藏拙是不错,可你终究也要走上这一途,迟早的事,不必要郁闷了。” 陆安然转过头,深深看了他一眼,看的云起都有些莫名,才开口道:“为了我还有机会替人验尸,而非被人验,应该离世子远些为妙。” 云起摸了摸下巴,桃花眼半眯:“本世子风华绝代,你待羞愤撞墙?” 陆安然无视他朝马车走去,半路让陆简妤拖住了,抽抽搭搭的哭诉:“大姐姐,春日宴没成,反闹出人命案,祖母要是知晓我姐妹二人办事不妥,会不会怪罪……” 陆安然看着袖子沾上的眼泪鼻涕,沉默片刻,道:“祖母以陆氏名义办宴,如今王都城人人皆知陆氏这场春日宴,你让陆氏扬名了,你该高兴。”说完,抽身离开。 陆简妤呆愣在原地,半晌回过神,陆安然刚才是讽刺她呢? 二皇子和南宫止最后出来,在上马车前,二皇子拍了南宫止肩膀一下,“你不知前头王都城凶杀案闹的人心惶惶,才清净没多少日子,虽说此事不大,回头传到父皇耳中,怕扰他烦心。” 南宫止心思玲珑,从二皇子的话中听出真意,道:“臣不该硬拉二皇子前来,明日自去告罪。” 二皇子一颗心落定,笑着道:“说什么告罪,案子的事还是交给提刑司好了。”若是他自己非要来春日宴,又发生了命案,说不定父皇疑心他目的,但换了南宫止,以父皇对他的信任,则可避免。 马车陆陆续续离开,道路重新变的空旷起来,一辆马车却反其道而驰,在大门口停下,钻出一个青色身影。 “诶诶诶……怎么都走了?”苏执伸长脖子扼腕跺脚,“本来以为能吃个尾席,这时辰就散了?” 他叫兄长关在家里几日,好不容易才脱身,准备来春日宴凑个热闹,结果酒没喝上,光吃几口马蹄扬起的灰尘? — 随着春日宴以另类的方式传扬出去,陆氏的名字时时跟着被念叨,但陆简妤并不高兴,因为无人谈及宴会多高雅情趣,重点都在命案。 提刑司盘问了雅闲居众人,并未发现庄子里曾有人失踪,也就不知道这人身份来历,又从一年前报案后登记的失踪人口里查找,不过人数众多又难比对,恐怕还需要不少时日。 再有,如果这人没有家人,或者家人不知他失踪没有报案,更无从找起。 所以传了一阵子没有动静,除了提刑司的人还在寻找证据外,风声渐渐停歇,好像从未起过波澜。 许仵作到底还是用上了‘蒸骨验伤’的法子,那一日陆安然也去了。 起先提刑司的衙役们还挺有兴趣,帮着架了一口超大的锅,等水沸腾了把尸骨抬进去。不过等看着尸骨煮出味来,尤其陆安然和许仵作像煮骨头汤一样用棍子还搅了搅,衙役们集体奔出去吐的撕心裂肺。 至此三个月,提刑司都不再做肉骨汤。 “胸前骨头有细微伤痕,舌骨断裂,疑因凶手制住后扼住喉咙,又以利器穿胸。”陆安然将结果告知云起。 云起听后,手指轻敲桌面,道:“这样多此一举,凶手不是残忍,就是很怕杀不死人。” 陆安然完成了自己这部分,剩下的就是提刑司的事,正好稷下宫旬休结束,她又开始了早晚两边跑的日子。 不过偶尔也会挂心案子进程,云起始终没有传来消息,估计毫无进展。 日子转入初夏,石榴花开,晨曦照的满树青绿作欢。 这天一大早,春苗端了盆子去井边打水,一看地上,顿时炸毛,“哪个缺德鬼,又往我们院子扔东西!” 第三案 神狐印记 第109章 腐骨 近两日来,春苗每天早上起来都看到院子里有一堆让人丢弃来的东西。 今天是果皮,昨日是瓜子壳,看数量,怎么也费劲磕了一晚上才有的成果。 稀奇的是,每每无方听到动静追出去,但都被对方溜了。 “连你也抓不住?”春苗拿了笤帚清理,心里气的要命,“也不知哪个缺了心肝的,这么能吃,不怕晚上给鬼啃了舌头。” 无方抱剑站在桂花树下,只回了前一句,“轻功很厉害。” 春苗停下动作,“比你还厉害?” “嗯。” “唉……”春苗叹口气,“我们在王都无冤无仇,怎么总招惹些牛鬼蛇神。” 无方默默的看了一眼春苗,关于‘无冤无仇’四个字,她站在这里,已经说明一切。 “对了,小姐怎么还没起,说好了今日去布庄裁剪几身夏装。”春苗转头又叨叨起别的,“无方,你喜欢什么颜色的,成天穿的太暗沉了,回头我帮你挑些鲜亮点。” 无方不大习惯别人关注,冷着脸道:“这样就行。” 这段时日春苗看惯了无方的冷脸,自顾点头:“行吧,我帮你挑。” 无方:“……”为什么不多言辞的主子会养出这么个活泼丫头。 陆安然出来时,春苗正好收起笤帚,“又有人扔东西了?” “对啊小姐,太缺德了。” 陆安然沉吟一下,对无方道:“能抓到人吗?” “可以。” 陆安然点头,又多加一句:“不必勉强。” 三人出门,坐马车到东市,各自选了几块布料,和店铺中人说好来取的时间,就找了个地方喝茶吃点心。 无方这回没躲在暗处,跟着陆安然坐下时,隐隐有一种她现在的主子这趟出门的目的就是为了来这里吃点心,反而裁衣是附带的感觉。 春苗熟门熟路,一口气点了五六道甜点,茶水是清淡的天山白,可解点心甜腻。 “这两道可以,春苗你记下了吗?”陆安然收到春苗肯定的眼神,满意点头:“下次在家自己可以做了。” 无方无比确认,这两人就是来吃点心的。 陆安然拿了一块点心递过去,“蒙都的人喜咸甚过甜,羊奶中都不会加糖,喝起来一股咸味,与王都风俗大不相同。” 无方小小的咬了一口,还是一张冷脸,看不出什么表情。 陆安然:“你是王都人?” 无方抬起眼帘,一双黑眸冷而凛冽,眉间英气下,隐约压着一股不为人知的戾气。 陆安然不以为意,端起茶盏喝茶,道:“我在蒙都长大却喜甜,所以你不爱吃也没关系。” 无方看看手里只缺一个小口的点心,不知道陆安然这番话的含义。 “不是你身在什么地方,就该做什么样的人。”陆安然点到为止,“喝茶吧,茶还不错。” 无方怔愣许久,到底一口一口把手里点心吃完了,咽下后,郑重道:“多谢小姐。” 陆安然在开解她,她承了这份心意,但有些事,非一朝一夕可解。 春苗听不懂话里机锋,无聊下往窗子外面看,他们在二楼,对面一排店铺看的清清楚楚。 一辆马车停下,里面走出一男一女,先后进了一家卖首饰的铺子,春苗眨眨眼,手一指,“小姐看,那不是孟家小姐吗?” 陆安然转头时,恰好看到孟芝的身影消失在店铺门口。 “旁边那位公子是谁啊?”春苗刚才注意都放在孟芝身上,错过了旁边人。 陆安然正觉得眼熟,无方道:“平阳侯府世子林怀先。” 春日宴那天,陆安然就看出孟芝和平阳侯世子间不大寻常,没想着这两人已经到了这个地步。 “呀!”春苗又惊呼一声:“这个马车我有印象。” 也不需要别人问,春苗自己就说道:“小姐您还记得吗,那日孟家姐妹在酒楼吵架,出来后孟三小姐叫一辆马车碰撞。” “便是这个?” “嗯,马车上挂着的橙绿丝绦奴婢认得。” “原来这样啊。” 陆安然不是多管闲事的人,她性子虽淡泊,不过看人这方面还有几分能耐,孟芝性怯懦却有几分算计,因无伤大雅,陆安然也没有故意戳破。 倒是想起孟芝的嫡姐孟时照,心中总惦记欠着对方一份人情。 所以孟芝现在身边世子也好,王爷也罢,说白了和她陆安然没有关系,只当不知。 “你当没见过,出了这里后,不得再议。” 春苗捂住嘴:“奴婢晓得。” — 这天晚上无方没有回房休息,蹲了一个晚上,天不亮的时候,院子里出现了一阵打斗声。 春苗披着衣服起来,第一眼看到桂花树被劈了树杈,秃了一半,咧了咧嘴角,对上无方冷然的双眸时,终究没敢抱怨出口。 “啊啊啊——放开,放开,放开,抓我干什么,小心我咬你哦。” 熟悉的语调让刚打开门的陆安然有种不妙预感,往前一看,果然是鹿陶陶。 “你想做什么?” 鹿陶陶黑眼珠子骨碌碌转两圈,歪头嘿嘿一笑,伸出一只爪子上下摆动招招手:“大姐姐,见到我开心吗?” 少女萌态娇憨,状似无害,但陆安然知道这天真的外表下藏着一颗狠辣乖戾的心,“东西你扔的。” 鹿陶陶眨巴眨巴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无辜的样子道:“人家请你吃东西呀。” 陆安然扫过院子一角的果皮蛋壳,漆黑清冷的眸子淡如秋风,看着她不说话。 “嘻嘻嘻——”鹿陶陶不怕,晃着脑袋道:“你这么丑,当然只配吃皮啦啦啦——” 无方手下用力,鹿陶陶马上怪叫起来,“哇啊啊啊,棺材脸你要死啊,有本事放开我,我们大战三百回合。” 朝阳穿透云层,天空放亮。 陆安然走到院中摆放的圆凳坐下,“无方,让她闭嘴。”对鹿陶陶这样的人,无需客气。 无方两指一点,瞬间安静下来。 鹿陶陶瞪大眼珠子,气呼呼的鼓着脸颊。 “事不过三,你这样无理取闹,会让我很困扰。”清晨早起,陆安然的声音更显凉淡。 鹿陶陶满不在乎的翻了翻白眼,嘴角动了动,泛起一丝带着恶劣的笑容。 陆安然仿佛看透她的内心,“你认定我不会拿你如何,等你从这里出去,再另想法子报复与我。” 鹿陶陶这回真的是因吃惊睁大眼睛,满脸都是你怎么知道的表情。 “我不喜欢给人喂毒药,但是你真的让我很反感。”陆安然慢慢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这是腐骨散,服用后七天断肠,十日腐骨,最终化为一滩烂泥。” 鹿陶陶将信将疑,眼底多少有点惧色。 “我曾经把这样一瓶药粉洒在人身上,不到一炷香他就成为了一堆粉末。”陆安然说话的声音平静,平静到反而叫人升起一种心惊肉跳。 鹿陶陶不以为然的眼神对上陆安然的,黑如深潭,眼底深处有凛冽寒光,像一把冰刃,能杀人无形。 连春苗骤然看去,都冷不丁颤了一下,小姐这个眼神那么陌生,令她心底发寒。 陆安然把药瓶扔给无方,看着无方喂了鹿陶陶一颗后,又拿出一个红色瓷瓶,“这是解药,每个月服用一次,可压制毒性。” 听到这里,春苗一直提着的气终于放出去,才发现胸腔都憋的生疼了,她好怕小姐因为发怒失控杀人啊。 药都喂完,无方才松开禁锢鹿陶陶的手,后者立马跳起来,抠自己喉咙。 “以后不要让我见到你,每个月问无方要一颗解药。”陆安然很少因为一个人心绪起大浮动,定安郡主几次想要害她,她也只是想着避开,但这个少女性格异类,烦不胜烦,只能这样免于被打扰。 鹿陶陶给自己解了哑穴,哼哼道:“那不行。”手指往旁边一戳,“我就住这里,你不想见到我啊,那你有本事自己戳瞎呀。” 陆安然扶额,“什么时候搬过来的?” 鹿陶陶仿佛忘记自己刚被喂了毒药,又得意起来,“你猜你猜你猜。” 春苗皱了皱鼻子,“难怪前两天无方都抓不到你。”从隔壁院子直接扔东西过来,然后往自己屋子一蹲,神不知鬼不觉。 “啊哈哈哈——”鹿陶陶叉着腰,神气活现道:“你才不敢毒死我呢,你们这些当大夫的一个比一个虚伪,说什么济世救人,哼,还不是枉得虚名。” 鹿陶陶两脚交错,手拽着桂花树枝轻飘飘的飞上半空,“讨厌鬼,不和你们玩啦,我走喽。”风中一荡,像鹞雁腾飞而去,身影轻盈而敏捷。 “小,小姐……”春苗小心翼翼的跟在陆安然身后,“什么腐散的,是是是真的吗?” 陆安然偏过头:“你脑子呢?” “哈?” “戏折子看多了?” 春苗:“……”半天反应过来,“啊!小姐你骗她的啊。”拍拍胸脯,吓死她了。 陆安然沉默的回房,关上门后,眼底光芒微暗。 腐骨散没有那么神,否则世间有这种奇药,还不是随意谋财害命。 其实解药才是毒药,服用了之后,会有中毒症状,但不会即刻对身体产生什么影响,若鹿陶陶有害人之心,断了她的药,药效马上发作,会痛彻心扉,四肢经脉如蚂蚁跗骨啃噬,算她自作自受。 陆安然蜷了蜷手指,嘴角勾起自嘲弧度,她果真没有悲天悯人的医者胸怀。 坐下来,给自己倒了杯茶,茶水入喉,脑中晃过一个疑问。 在蒙都替云起处置那个尸体时,她用的药粉来自老头儿。 药粉非老头儿更不是她自己所制,据老头说他也是无意中得到一份,药方早已经绝迹。 亲眼看着药粉沾染尸体,慢慢化为黑灰,陆安然心中也不可谓不震惊,原来这世上真有此等烈性药物,化尸于无形。 如果制出这种药粉的人还在世,该是多惊世骇俗。 第三案 神狐印记 第110章 吞金 傍晚从稷下宫回来,没等靠近先听到一阵狗吠,及近,果然见大门口围了好几条颜色各异的土狗。 陆安然从马车下来,抬眼看到墨言在屋顶上面跳脚,门框旁观月抱剑斜靠,见到人立马站直了,打招呼道:“陆小姐。” 陆安然颔首示意,从大门往里看,云世子正站在秃了一半的桂花树下瞻仰。 “无方。”墨言站的高眼睛尖,跳到无方背后,“快快,把这些狗弄走。” 无方冷眼扫他,墨言也不怵,还在怂恿道:“拿出你的气势,煞煞它们。” 陆安然惊奇的发现,凡是无方所过之处,那些狗都停止吠声,居然还往后退了一点,就好像感知到危险一般。 墨言满意的抬头挺胸:“大煞器。” 观月好心替陆安然解惑,道:“墨言家中经营狗场,从小最招狗,无方则相反。” 陆安然看了看墨言的脸,看他那么讨厌犬类,居然爱狗家族出身。 谁知观月还没说完,“他父亲屠狗的,估计杀戮多了,墨言也沾染些许,狗大概能闻到那股血腥杀意,所以遇到了他就叫。” 陆安然讶然:“不是喜欢他?” 观月更惊讶,陆小姐怎么会这么想,哪条狗会喜欢一个杀狗的? 几人在院中落定。 观月吃惊:“这树怎么秃了?” 墨言撇嘴:“秃头树好丑啊。” 陆安然:“……”一棵树而已,为什么要以看待人的要求。 云起刚才听春苗说了桂花树的坎坷经历,此刻轻笑道:“你有这种好药留给我,日后提刑司审问犯人事半功倍,苏霁会感激你。” “没有,不必。” “这颗树秃了有点可惜。”云世子说道:“坏了这个地方风水。” 陆安然深以为然,“是有些可惜,秋后桂花糕要少做许多。” 其他人都习惯了两人相处方式,春苗还笑嘻嘻的送上茶,说道:“桂花糕现在没有,不过小姐昨日在一品香吃了道蜜/汁藕冰粉,奴婢今天学着做了些,世子要不要尝一尝?” 云起大手一挥,春苗高高兴兴下去盛甜点,墨言眼睛发亮,偷偷跟着春苗去了厨房。 无方静静站在一边,看着院中热闹,熟悉而又遥远,仿若死水般的心接触到了人间一点活气。 云起不爱甜点,吃了一口放下碗,招无方过去说几句话。 墨言从厨房溜达出来,抹了抹嘴角,磨蹭到陆安然旁边,哼唧道:“姓陆的你偏心。” 陆安然低头吃碗里甜食不答。 “无方为什么有房间住,我给你赶马,睡的是屋顶!” 陆安然吃完抬头:“原来你想住房间里,我还以为你喜欢屋顶宽敞。” 墨言:“……”神情太过认真,以至于他完全没有反驳余地。 正好云起和无方说完话了,陆安然问:“提刑司没案子吗?”就差把你好闲挂嘴上。 “苏霁还在查雅闲居命案。”云起桃花眼往上一挑,带出几分促狭笑意,“说起这事,皇上还为此大骂了二皇子一顿。” 陆安然露出困惑,二皇子虽在场,不过明显和他无关。 “起因南宫止去宫中禀告,也揽了自己身上,说他对春日宴感兴趣,硬拉了二皇子前去。结果皇上反而觉得二皇子没有担当,有诬陷他人之嫌,有负皇子身份,罚他面壁思过。” 陆安然回想起矜贵儒雅的男子,道:“以南宫世子为人处世,绝不会强人所难。” “啧,你还挺了解他。” “我更了解世子。” 云起洗耳恭听。 陆安然口气淡淡的下批注,“桃花泛滥。” 云起宽袖轻展,银光流动,衬的面容艳压春花,秋色尽藏,“食色,性也。” 观月道:“说来皇上这个月频招三元宫东岳真人进宫,好似卜算什么,正到了关键口,一直没有进展,二皇子恰好触了霉头。” 陆安然被招进宫那日就听过,没想到这么些日子过去了,还在卜算,看来是一件对皇帝来说很重要的事情。 “摆个道场做法?寻求长生不老药?”墨言挠挠头发,“说来说去不就这么点事。” “什么道场做法,你们怎么知道死人了?”一道声音横侧里插入,来自院门口。 月牙色长衫,眉眼俊朗,脸色苍白中透出一丝病气,是苏霁。 一进来,看到每个人捧着一碗甜点,气乐道:“留我在提刑司干苦力,你们倒逍遥。” 观月默默把碗往后推了推,看向云起,意思是——世子带我们出来遛弯,和我们无关。 云起手中玉骨扇熟练的转了一圈,懒怠道:“什么死人?湖底那位大哥身份查到了?” 苏霁摇头,眉宇间多了一抹认真的神色,“三元巷发生一桩命案,可能有点麻烦。” 云起手中动作顿停,人坐直了些,“谋杀?” 苏霁嘴角动了动,像是不确定道:“自杀。” “这简单,你找他家人去官府结案。” 苏霁撩起衣袍坐下,在桌子上敲了敲,对春苗道:“麻烦来一碗。”然后,才跟云起说道:“奇怪就奇怪在,明明看着像他杀,但的确又是自杀。” 云起摩挲下巴:“鬼上身?” 苏霁眉头微抽:“世子,白天不说鬼,晚上不说人。” 墨言&观月:“……”你反了吧。 “说真的,你们去看看,一定也觉得怪异。”苏霁话没说完,春苗把甜点端上来了,他拿起汤勺开吃,温度凉的刚好,初夏天里,入口温凉温凉的,胃都舒坦起来。 风色轻柔,桂叶遮日,阳光自间隙洒下,斑驳陆离,一方院子,虽小而清幽,再佐以点心甜品一份,难怪这群人半天不挪一步。 只是,这雅致的环境里非品花喝茶、对诗斗赋,而是交谈命案,总显出几分诡异的不协调来。 “吞金死?”陆安然蹙眉。 苏霁想起那副场景,摇头道:“不止是金块,首饰钗环也吃,死的时候喉咙破血,还在往嘴里强塞。” 云起两指搭在桌面轻敲,“你确定在场没有第二人?” “房间门窗皆反锁,没有其他人存在痕迹。”苏霁肯定道。 云起凝眸看向陆安然,“我们两谁有问题,一遇上就容易出命案。” 陆安然四两拨千斤道:“世子洪福齐天。” 云起轻嗤:“牙尖嘴利。” “哦对了,死的那个人你们认识。”苏霁说着,又想了下,补充道:“至少听说过。” “谁?”两人异口同声。 苏霁:“沂县狐仙案的刘吴氏还记得吗?” 陆安然一怔:“不会是她?” “不是。”苏霁摆手,“死的女子是她丈夫那位外室。” 云起挑眉:“有钱有闲偏找了卖货郎的外室?” “而且!”明显苏霁话没说完。 两人齐齐看去,苏霁神秘兮兮的说道:“仵作在她身上发现了一枚神狐印记。” “什么什么印记?”云起一脸你有话能不能一口气说完,否则滚的表情。 苏霁摊手:“没了,就这些。不过神狐印记是真的,就好像她让狐仙蛊惑,失去神志才控制不住吞金自杀。” 苏霁掏出一张纸,上面用黑笔画了一个小狐狸,眼睛狭长,尖嘴带笑,莫名叫人觉得几分邪佞。 “印记原是朱红色,就在死者左臂。”苏霁把纸平铺放在桌上让两人细看,说道:“世子曾说玄门有一功法可惑人心,正好又和神狐相关,所以是否要将那冒充狐仙的女子抓来?” 观月为难道:“她很狡猾,怕是不好捉。” 话说完,发现几双眼睛一起盯着他,犹豫道:“我哪里说错了吗?”那个小女子的确滑的和泥鳅一样,鬼主意还多,连祁尚都奈何不得啊。 春苗眨了眨眼睛:“不会难抓啊。”她早上还见过了。 陆安然点头:“嗯,就在隔壁。” 观月:“……” — 白天想要找到鹿陶陶有些困难,苏霁留了人在隔壁院落,带着云起一行去了三元巷。 三元巷靠近西市玄武街一块,这片大多都是富商乡绅的宅子,大小错落有致,闹中取静。 “刘吴氏丈夫的外室名为金玉娥,在三元巷置办了一所宅邸,家产颇丰。”苏霁简单介绍了一下情况,命案发生不久,其他还没来得及查。 陆安然疑问:“原来她是王都人士,非沂县?” “好似手中握了点沂县的田产,故而每隔一段时间去一趟沂县,才与刘志泉相识。”苏霁道:“她在沂县也有宅子。” 云起桃花眼斜挑,不笑也似笑,“她什么身份,手中为何有这么多家产。” 苏霁:“尚不清楚,这还是为着之前的狐仙案才查的,当时案子结了,既与她无关,没有再接着往下查。” 云起点头没说什么,当时金玉娥不是案犯,调查清楚身份也罢,又无法预知她今后如何,不可能逮着她追根究底。 马车在巷子口停下,几人徒步走进巷子,经过先头几户,就是金玉娥的宅子。 二进院子,比陆安然现在住的地方还要大上不少,王都寸土寸金之地,能置办得起这样的院落,可见这个家产颇丰毫不夸张。 “死者侍女叫小红,她送午饭发现房门落锁,喊了几声没应对,就在旁边窗子戳了个小洞。”苏霁引着人往外边窗台前一站,指着其中半扇破了个小洞的窗户道:“就是这里,她看到金玉娥张着大嘴,瞪大眼睛已经死了,血从桌子往下流了满地,吓的不行,跑提刑司来报案了。” 第三案 神狐印记 第111章 心乱 密室,反锁,无第三者。 血迹已经凝固,从桌面到地上蜿蜒成一条血线,夕阳透过窗户覆盖在这片红褐色上,使之触目惊心。 房间其他地方都很整洁,家具挂饰以及花架的摆设上,可看出主人精心布置过一番。 陆安然看了眼墙上挂着的书画,再看窗户边一架古琴,沉思片刻。 “窗和门锁都没有破坏,房间里也没有找到任何有人闯入的痕迹。”苏霁指着各处,道:“死者当时趴在梳妆台前,死的时候两手还抓着不同首饰。” 死者连带那些当做物证的首饰都被带去提刑司,房间里除了那摊血迹,看不出死了人,好似主人只不过离开片刻即回。 云起注意陆安然停在挂画前的时间过长,调侃道:“这里不会也有暗格?”他仰头注视少顷,“这一幅雄鹰捕猎是张圣陶的吧,听说他的画最精彩在于眼神,以小而观,神韵之境。” 张圣陶是前前朝名画师,擅长画动物,眼前这一幅画并不是他最有名的画作,但经过朝代更迭,他的画不少被毁,留存的不多,也就愈发显得珍贵。 陆安然的关注点不在画本身,“凶禽刀剑带煞,不适宜挂在卧房。而旁边的一帆风顺字画,帆船下浪花朝向门窗,是为大忌。” 她又走到窗边,手背拂过古琴,琴弦被拨动,发出不成音律的低低吟唱,“琴久未弹,只为摆设。” 苏霁猜测道:“主人并不通风雅颂,不过附庸风雅?” 云起半瞌目,握着扇柄轻敲下巴,思索道:“她这样作为,很像暴发户啊。” 苏霁一拍脑门,“世子提醒到了,我就说哪里奇怪,她的首饰几乎没有银玉,全都是金灿灿的黄金。” 从房间出去,金玉娥的丫鬟小红候在外面,抽抽搭搭哭了半天,两只眼睛肿成水泡眼。 “我家夫人是个体面人。”小红说道:“平日待人也和气,从不苛责下人。” 小红是一年前金玉娥从牙行买来的,她只知道夫人很阔绰,具体有些什么家产并不清楚,不过吃穿用度都是顶好的。 “我不知道夫人家里还有什么人,夫人买我过来时,就只伺候她一人。” 至于沂县,小红摇头,“我并未跟随夫人同去,夫人偶尔出门会客,也都是独自前往,她不喜有人跟着。” 小红知道的情况有限,连刘志泉这个人都没听说过。 “有些奇怪啊,照理说像金玉娥这样手握不少家财,不可能身边没几个帮衬的人。”几人离开,苏霁边走边说道:“就算喜欢事事躬亲,总有兼顾不过来的时候。” 一个独来独往的女人,身边最亲近的一个死了,剩下另一个小丫头一无所知,的确令人生疑。 云起道:“叫人去京兆府调一下她的户籍记录。” “她在沂县的宅子,可有仆从?”陆安然问道。 苏霁稍微调查过,回道:“也只有一个伺候人的丫头,之前虽没有细问,恐怕和这里差不多。” 云起跨上马车,回头对苏霁道:“老苏啊,我有种预感……” “世子,求你别说。” “……这个案子,恐怕不简单。” 苏霁心力交瘁,瞬间沧桑了好几岁,“我想回盛乐郡养老。” 云起坐好,用扇柄勾起马车帘子,探出半张妖冶脸庞,“天虽然黑了,但还不是做梦的时候。” — 在外面用了晚饭后回提刑司,到了停尸房前,苏霁才想到一个问题,“刚吃了饭进去,会不会不太适合。” 云起挑眉:“又不是开膛烂肚,你还能吐不成?” 苏霁回忆起那具湖底男尸,一股浊气从肚腹直往上涌,哀怨的看了一眼云起矜贵的面容,“告辞!” 陆安然打开门进去,云起慢她一步,在墨言快要跨入门槛时,观月把他拖住了。 ‘咔嚓~’墨言咬了一口苹果,“干什么啊?” 观月往里抬抬下巴,“你确定要进去?” “切——不就是死人嘛,我又不是没见过。”挥挥手,边嚼着果肉往里走。 观月背靠门框默默在心里数数,一盏茶后,门一开一合,一道身影飞快闪过,蹲在墙角干呕了半天。 “呵呵,不就是死人嘛。”观月凉凉的在他身后说道。 墨言挠着墙皮,脸如菜色,“姓陆的比杀猪的还狠。”想到陆安然持着刀,眼皮都不跳的把人皮割开,就好像那一刀割在他身上。 尤其后面她掏出里面的心脏放手上端详,整个一变态杀人魔。 观月抱臂:“是比你杀狗的强。” 停尸房内,陆安然用柳叶刀在心肝脾上各切了一小块放在盘子里,然后放回尸体原处,再用线重新缝合好尸体。 云起碍于女尸没有靠近,看着她的动作感叹道:“有时候觉得你比凶手还变态。” 陆安然现在缝合起来已经非常熟练,手下银针不停穿梭,像绣花一样每一针间隔都差不多,“中毒不一定会呈现在肌理,我需要用药粉将内脏泡过后,分辨有无毒素。” 如果真的是自杀,仅仅是尊重死者这一条也不会无故毁人遗体,但见过死者后,陆安然和云起几乎立刻确定她绝不是自杀。 “她要是寻死,吞金即可,犯不着吃一些尖锐的金器。” 陆安然认同道:“死者很注重仪表,有心想死,也不会用这样的方法。” 初验尸体,金玉娥两边嘴角被锐器划破数道伤口,嘴巴里面也残破不堪,甚至喉道也被划伤,因此才流了那么多血。 衙门仵作已经稍微收拾过,血迹被擦掉,但依稀可辨当时的惨状。 美丽的女子,可以死,但不能失去优雅。 “一个人就算丧失了生活下去的希望,也很难忍耐剧烈的生不如死的疼痛,所以自杀的人大多选择上吊,投河。”陆安然手腕一翻,打上一个漂亮的结,转头看向云起,神色慎重道:“规避痛楚,源于身体自发性的自我保护,一般情况下无法打破,除非……” 云起换了个手支撑下巴,示意她继续。 陆安然眉色间平静如初,眼睛里凝聚起一丝犀利,“不可控或者失去可控意识。” 云起思忖道:“也就是说,要么她被人强压着这样做,或者她已经无法控制自己。” “嗯。”陆安然起身,“既然房中只有她一个人,事发前也没有接触过什么人,我想后者的可能更高一些。” 云起打了个响指,“你说的不错。” 基于这一层原因,两个人决定解剖尸体,以寻找到答案。 — 再出停尸房,月成弯钩,倒挂在树梢。 云起送陆安然回吉庆坊,马车上,陆安然问:“玄门真有一门摄人心魂的功法?” “传闻是这样,不过现实你也见过了,可致幻,但维持的时辰不久。”云起手掌放在支起的膝盖上轻拍,“你怀疑鹿陶陶?” 陆安然缓缓摇头:“她顽劣,但不至于滥杀。” 云起轻笑一声:“我以为你很希望她是。” “为何?” “你讨厌她。” 陆安然看向云起,眉宇轻蹙着道:“讨厌一个人,但不妨碍我客观看待。” “所以……”云起倾起上半身靠过去,一股若有似无的幽香直扑陆安然口鼻,眯了眯桃花眼,压低声音道:“给她用你的腐骨散?” 陆安然定定回视半晌,收回目光道:“世子也会相信这种无稽之谈。” 云起勾唇,语气散漫道:“信啊,本世子可是亲眼见过尸体化为粉末这种奇迹的人。” 陆安然垂目,拇指按压食指指腹,回想尹家村碰见时,云起就对她表现出格外好奇,总时不时凑过来,也是因为这种药粉的关系吧。 “世子不用试探,药粉是我偶然得来,药方已绝迹,世间再无第二包。” “哦?”华丽的尾音勾起,依旧是疏狂中带着点慵懒,好像刚才的话题真是无意中提起而已。 陆安然看向马车外面,黑漆漆的夜晚,一如她的心,沉甸甸的。 所有的亲近成了怀揣目的,那么相处中点滴,又有几分真心。 马车停下,陆安然站在巷子口,对着云起施礼,突然回到了初见时的客气疏离,“麻烦世子送一程。” 云起眯了眯桃花眼,眼中光波微漾,最终没有说什么,扬手让马车驶动。 巷子里只有自己一人脚步声,但陆安然知道无方就在身后。 “无方,你跟在我身边,任何事都会回禀吗?”陆安然转身,眼神落在无方冷然的脸上。 无方摇头:“世子说,不用。” 陆安然心情有点复杂,不知道怎么去形容,但她确实一反常态,想要找个人说些什么。 “你觉得云王府如何?” 无方思考了一会儿,才道:“崖上行路,举步维艰。” 相较起来,盛乐郡的处境比蒙都陆氏更不好,因而云起才要做出放荡不堪的面貌,将满身城府藏在心中,即便他有不落于南宫止的才华,却硬生生压制下来。 望月良久,陆安然轻叹一声:“所以,他才找我合演这一出出戏吗?” 无方安静许久,在快跨入大门时,才道:“小姐不如自问,为何开始在意。” 如醍醐灌顶,陆安然心口猛然一跳,她若只把云起当做伙伴,互惠互利,那么,为何要在意他最初靠近的目的。 说到底,心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