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娇女古代发奋日常》 第1章 魂归 啪! 咆哮奔腾的江水拍在岸边的巨石上,散出漫天水花,浇透趴在石上小人儿的脑瓜上,稍稍舒缓了小人儿欲裂的头痛。 啪! 林如玉费劲抬起雪白柔嫩却满是划痕的爪子,扒开粘在脸上的湿发。刚抹去脸上的水要睁开眼睛,却又拍了一脸水沫。 这特么…… “大姑娘——” 还不等林如玉骂出口,远处传来嘹亮喊声,伴着咆哮的江水,显得格外欢快。林如玉的嘴角抽了抽,心中暗对了句“我特么还小媳妇呢!” 可待她毛毛虫般向后蠕动几下,避开热情奔放的江水,侧头望向声音的方向,见到一个跟自己同样落汤鸡模样的瘦高少年打着赤脚,笨拙地高举着一只粉嫩绣花鞋向自己奔来时,眼泪却不由自主地刷刷流了下来。 这少年,林如玉确信自己是第一次见,但刚被塞入脑中不属于她的记忆却清晰显示出,这少年名叫林大福,是小姑娘的同姓族人。小姑娘家里人都喊他傻福,因为他是个傻子。 但就是这个傻子,在林如玉落水后奋不顾身跳进滔滔江水,把她救了起来。只不过,落水的是宣州富商林家十四岁的长房娇娇女林如玉,被救上来的却是千年后种花家因病而亡的十七岁孤女林如玉。 那个跟她同名的小姑娘,已经淹死了。在与母亲房氏和五岁的弟弟阿衡一起回外祖家省亲的路上,遇到强盗,仓皇逃命中落水淹死了。 林如玉闭上被炽烈的阳光灼疼的双眼,在内心呼唤那个可怜的小姑娘。她没有得到小姑娘的一点回应,脑中却忽然闪现傻福背着小姑娘在树林中狂奔,身后还跟着两个提刀恶人的景象。 恐惧和头痛齐袭,若不是林如玉已被折磨得习惯病痛,此时说不得就要痛呼出声了。 “大姑娘,鞋!” 啪嗒、啪嗒…… 凉凉的水珠滴落在林如玉刚被太阳晒暖的小脸上,清凉稍稍舒缓了她的头痛,她艰难地睁开眼睛,流着泪抬眸看向面前挡住阳光的憨憨少年。 皮肤黝黑的林大福咧着一口大白牙,把绣花鞋怼到林如玉脸上,兴高采烈道,“鞋。” 林如玉努力张开嘴,用嘶哑的嗓音直接吩咐道,“放我边上。” 林如玉长大的孤儿院里,有几个智商不高的弃儿,她自小便懂得如何与这样的孩子相处——说话一定直来直去,否则他们听不懂。 “哦。” 林大福憨憨应了,把湿哒哒的绣花鞋放在石头上,紧贴着林如玉的鼻子。 斗鸡眼的林如玉抽了抽嘴角。 很好,林大福听明白、也照做了,这说明他的情况用专业词汇讲便是轻度弱智,直白说就是:傻子里的聪明人。 “大姑娘,鞋。”林大福见林如玉趴着不动,憨憨提醒道。 一股不属于她的紧张羞耻感袭来,两只白嫩带伤的小脚抖了抖,林如玉咬牙忍住周身疼痛翻身,大咧咧躺在巨石上,舒了一口气,嘶哑道,“湿了,晒一晒再穿。” 小姑娘的鞋袜、钗环都被湍急的江水冲走了。 冲走了……又是一阵让人忍不住骂娘的头痛中,一物自脑中闪过。林如玉抬手摸向腰间,待摸到那明显的形状,才松了一口气。幸好,小姑娘的路引、银票和信物都被她的母亲房氏用油纸包好,缝进衣裙系带内,没被水冲走。 半月前准备启程回外祖家探亲时,房氏让小姑娘把这条系带系上以防万一时,嫌弃沉甸甸的系带与漂亮衣裙不搭配的小姑娘,还嘟着小嘴儿不高兴了许久。 想到小姑娘的母亲,无数画面闪现,伤痛情绪再次袭来,泪奔如滔滔江水的林如玉干脆闭上眼睛,问道,“大福哥见到我母亲和阿衡了么?” 刚换了位置不遮挡阳光,让绣花鞋能尽快晒干的林大福听了林如玉的话呆愣片刻,然后腾地起身,撒开光脚丫子便跑。 “大福回来!!!” “咳,咳——” 林如玉大喊一声,扯动呛了水的肺管子,止不住地咳嗽起来。 听到喊声,林大福又跑回来,站在巨石边直直盯着林如玉,面带急切道,“大夫人!” 林如玉压住翻腾的五脏六腑,一指旁边的位置,“坐那,先晒干衣裳,咱一块……去找。” 林大福听话地坐下,不大一会儿就呵呵笑出了声,“我叫大福,我爹说我有大福。” 因为自己喊他“大福”而非“傻福”,就开心成这样,说明他比自己以为的还要聪明一些。 林如玉刚勾起嘴角,脑中忽然又闪过一幕:树林中,一个恶人淫笑着,一刀砍得林大福皮开肉绽。林大福一边喊疼,一边爬向正被另一个恶人压在身下欺辱的小姑娘,徒劳想把她从恶人身下拉出来。 “嘶……”无数块记忆碎片在脑中拉扯,林如玉坐起身,疼得双手抱头。 “大姑娘?”林大福爬过来,抬手想拉林如玉的胳膊,却猛然想起被抽打胳膊的事,把手缩了回去。 片刻后,林如玉微喘着抬起头,却见林大福身后远处、江上游岸边有两个隐约可见的光点在跳动。一个记忆碎片明确地告诉她,那是恶人手里的刀在反光!林如玉心猛地一紧,刚站起来,却因脚踝一阵钻心的疼,又跌趴在湿滑的石头上。 时间紧迫,林如玉看了一眼红肿的左脚脚踝,向呆愣的林大福探出双臂,果断吩咐道,“恶人来了,大福哥背我!” 林大福什么也不问,转身让林如玉趴在他背上,把她背了起来。 林如玉左手向下一按他的后脑勺,右手指出方向,“弯着点腰,向那边跑,快。” 林大福听话地弯腰朝,顺着林如玉手指的方向穿过半人多高的芦苇林,钻进林子急奔。听到林大福喘气声越来越粗重,相同的一幕在林如玉欲裂的头中闪现,接下来很快要发生的,便是令小姑娘深深恐惧的一幕了! 林如玉咬牙忍疼和恐惧,强令自己冷静下来,左顾右看寻好位置,才平静吩咐道,“好了,慢慢停下,把我放下。” 呼呼直喘的林大福慢慢停住后,林如玉扶着他的肩膀,单脚落地,目光坚定。 这片树林,曾是林大福被杀、小姑娘被辱的绝望伤心地。但现在换她来到此处,此处便是两恶人的死地! 第2章 设伏 没穿鞋的林如玉拉着林大福,光脚踩着泥泞碎石,一瘸一拐躲到树后屏住呼吸向外观望。 夏日雨水足,此处林密草稀,一道道明亮的光线自树叶缝隙射下,照在一行清晰可辨的足迹上,林如玉甚至能从足印中看到丝丝暗红。 那是碎石扎破林大福的赤脚,流出的血迹,恶人很快会顺着这带血的足迹追上来。 林如玉的目光落回林大福被草屑泥巴包裹住的脚上,却看到血滴滴答答自自己的胳膊和大福的胳膊、腿上滴落,仓皇在密林急奔,他俩都被划伤了。 林如玉放下紧握在手中的绣花鞋,目光在草丛中搜寻,很快发现了目标。她向前瘸拐两步,俯身掐了一把小蓟草边缘带的叶子,快速用石头碾碎,用混着碎叶的汁液压住林大福胳膊上最深的划伤,示意他用手压住。 顾不上处理自己冒血珠的胳膊,林如玉快速脱下被树枝挂破的丁香色撒花烟罗衫铺在地上,将一块柚子大的尖棱石块包好,系在林大福身上,然后指着身旁的大树,低声沉稳吩咐道,“大福哥爬到这棵树上去,抱着石头像猫一样不出声躲好。等听我喊‘砸’,你就把石头扔下来,狠狠砸还站着的坏人脑袋,明白了吗?” 背着石头的林大福抬头,半张嘴喘息盯着大树。 林如玉压下紧张和急迫,继续沉稳道,“我让你干什么?大福哥说一遍。” 林大福回神,憨憨看向林如玉,“爬树。” “然后呢?” “砸恶人。” “用什么咂?” 与林大福大眼瞪小眼片刻,林如玉便知他没记住,立刻改变策略,“大福哥先上树。” “哦。” 林有福憨憨应了,起身稍显笨拙地往树上爬。 心中万分急切的林如玉不敢催促他,待他爬到丈余高,枝叶能遮挡身形后,才叫了停,然后一样样地吩咐道,“爬到你上边那只手抓着的树杈上去,对,就是那个……小心转身,坐下,把石头转到肚子前边来……掏出出头,把我的衣裳扔下来……不不,石头不要扔……对,抱住坐好,不准动也不准出声……等着我喊‘砸’……” 安排好敲闷棍——砸石头的后援后,林如玉捡起已经不成样子的烟罗衫重新穿上。脑中的记忆告诉她,这是极好的布料,一匹软烟罗纱,就要百两银子。林如玉顾不得心疼钱,立刻四下寻找趁手的“兵器”。 大福抱着石头坐在树枝上,一声不吭地直愣愣盯着她。 刚寻到“兵器”,林如玉便听远处传来用刀拨打劈砍枝叶的声音,一股深深地恐惧和悲愤自心底窜出来,她忍着颤抖,一瘸一拐回到选定好的位置蜷缩身体,并抬头示意林大福躲好,不要出声。 “六哥,这边!”一道惊喜粗哑的声音清晰传入林如玉的耳朵,她的心忍不住跟着一缩。林如玉怕这声音惊到林大福,抬头望向树上,立刻便放下了心。 那傻孩子抱着石头,两眼直直盯着自己,一动不动坐在树杈上,只等她喊砸。旁的人,旁的声音,对他全无意义。 “他娘的,一个小娘们竟跑出来五六里,害得六爷我出了通身汗!”另一道愤怒带喘、中气不足的声音传入林如玉耳中,脑中闪过的是这个声音的主人,趴在小姑娘身上行恶事的场景。 杀了他,心底的悲痛在呐喊。 杀了他!林如玉握紧藏在衣袖里的“兵器”。 “肯定是那傻子背着小娘们儿跑的,”先开口的那道粗哑声音淫笑,“六哥别上火,待会儿抓住了小娘们儿,回去让唱春楼的春娇给六哥舔汗。” 林如玉皱眉仔细搜寻小姑娘与母亲、幼弟乘车遇劫前后的记忆片段。小姑娘的记忆虽然混乱,但除了房氏撕心裂肺喊了声“大福,快去救玉儿”外,林大福在那场祸乱中,没有任何存在感。 既是如此,这两个恶人怎知大福是傻子? 不待林如玉多想,又听中气不足的劫匪六哥嫌弃道,“春娇得等到什么时候,前边不就有个现成的?” “可大当家的说……” “滚犊子,大哥不在,这里老子说了算!”劫匪六哥骂道,“脑袋不转弯的蠢玩意儿,只要不破小娘们的瓜带回去就得了,咋滴,在这儿伺候了爷们,她回去还敢乱嚷嚷不成?” “还是六哥脑瓜好使!六哥爽了后,让小弟也爽一把,小弟还没碰过这么标致的小娘们呢,小弟想掐两把,看她会不会出水……”另一道声音也跟着淫笑起来,言语越发不堪入耳。 林如玉的手紧紧握住“兵器”,掌心被兵器扎破,鲜红的血迹顺着手指缝向下流。 听着脚步声和刀劈砍树枝的声音很快到了树后,林如玉低头缩身“瑟瑟发抖”,身边的草叶随着她的动作一起哆嗦,简直不要太扎眼。 寻迹走在树另一侧的络腮胡劫匪抬手,示意六当家看树后。 山匪六当家无声淫笑,轻手轻脚绕到树后,见小姑娘若兔子般抱头捂耳哆嗦,恶趣味地弯腰凑到她面前,大吓一声,“啊!!!” “啊——”林如玉吓得“魂飞魄散”,团成一团,抖得更厉害了。 “哈哈哈——” 六当家放声大笑,振飞数只林鸟。他将明晃晃的鬼头刀伸到小可怜团成的球里,用刀尖挑起小人儿的下巴。 林如玉颤巍巍抬起头,面前果然是小姑娘记忆中拦住她们马车的强盗。无限恐惧又从记忆里涌上来,林如玉浑身颤抖,泪如雨下,呜咽出声。 正在寻找傻子下落的络腮胡听见这动静,也被勾起兴致,凑到六当家身后装好人哄骗道,“姑娘别怕,咱哥俩都是好人。来,乖乖告诉好哥哥们,背着你进林子的傻子去哪了?” 很好!两恶人都面对自己背对大福,只要自己先撂倒一个,就成功大半了。林如玉心中迅速盘算,表面上却颤抖双唇哽咽道,“不,不,不……” “不什么,嗯?不让好哥哥丢下你?你放心,好哥哥心肠软,舍不得……”六哥被眼前的绝色激得直喘粗气,收刀弯腰,抬手就要掐林如玉的小脸儿。 林如玉等的,就是这一刻! 第3章 杀恶人 千钧一发之际,电光火石之间,林如玉抽出藏在左袖中的,半尺长的树枝,狠狠刺入恶人眼眶的同时大吼一声: “砸!” 等了许久终于等到这一声的林大福,抱着石头跳下,砸向树下站着的恶人。 “啊——拿命来!” 林如玉翻滚躲过山匪六当家大吼刺来的鬼头刀,抓起自己藏在草丛中的第二个“兵器”——另一根锋利的长树枝,狠狠刺向男人的要害部位——腹下两腿间! 眼插树枝满脸血的六当家被刺中要害后,“嗷——”地一声变调怪叫,扔刀弯腰捂向裆部。林如玉上前捡起刀,奋力刺向他的肚子。 一刀让这个恶人没了回击之力后,林如玉立刻抽刀转向,见压在络腮胡恶人身上的林大福一动不动,被他压住的络腮胡恶人的胳膊,不正常地抽搐一下,又一下。 林如玉以鬼头刀当拐杖,一瘸一拐上前拉起大福,垂眸见石头的尖棱插在络腮胡后心上,暗道一声好险。幸好,她叮嘱林大福,让他将石头的尖棱向外,否则现在插着石头的,就是林大福的肚子了。 确认络腮胡恶人必死无疑,林如玉握刀转身,却见那山匪六当家一手捂上一手护下,蹒跚踉跄欲逃。 伤成这样还能站起来,果然与千年后拦路欺凌学生的混混,不是一个档次的。林如玉一瘸一拐追上前,一刀砍在他的大腿上,“敢跑?老娘砍不死你!” 已经拔掉身上两根树枝的山匪六当家扑倒,疼得嗷嗷直叫,“女侠饶命,女侠饶命啊……” 林如玉冷脸手握鬼头刀喝问,“我娘和弟弟呢?说实话,否则老……本女侠一刀刀剐了你!” 浑身冒血的六当家深刻体悟到这小娘们有多狠,哪还敢诓她,哆嗦着回道“女侠放心,我们大头家说要活的,女侠的亲人一定还活着。” 林如玉头一疼,脑中闪过小姑娘和她娘亲、弟弟抱头痛哭的画面,紧绷的心弦微松,又喝问道,“你们一共几个人来抓本女侠?若抓到我,将我带去哪儿?” “这……” 见他支吾不是不言,林如玉抬手便是一刀,“说!” “是,是……”六哥疼得直哆嗦,“就我俩,带回山寨……” “山寨在哪?” “马头山……骆驼岭。” 经过记忆确认他没有说谎,林如玉又追问道,“你们拦路劫财后,为何还会对我穷追不舍?” 生怕再挨刀,六哥紧捂着眼窟窿磕头求饶,“女侠饶命啊,小的只是山寨里的小喽啰,大当家怎么吩咐小的怎么做,小的真不知道啊……您饶小的一命,小的回去打探清楚立刻回来告诉您……” 回去再回来? 不必了。 林如玉一刀送这个欺辱了小姑娘的恶人回老家后,转身寻林大福。却见他还站在原地,直愣愣盯着背上插着石头的络腮胡。 林大福这是,被吓到了吧。 生在新世纪,长在春风里的林如玉,刚刚亲手杀了人,她也怕,但她要强撑着。因为身为孤儿没有家人做后盾,所有挫折痛苦,都得靠她自己克服,这是她自小就明白的道理,一身狠辣手段也是一次次被霸凌后,被逼着一点点练出来的。 今天他们不杀这两个恶人,死的就是大福,受辱的就是她。林如玉手握鬼头刀,靠在身后的大树上,唤道,“大福哥,过来。” 见他不动,林如玉便抬声问道,“大夫人——我娘,让你过来做什么?过来。” 听到“大夫人”三字的林大福回神,转头看向林如玉,脸上仍有惊恐和茫然。 见他有反应,林如玉松了一口气,果然如小姑娘记忆力那般,林大福最听小姑娘的母亲房氏的话。 三年前,林大福重病的爹带着他进林府,跪地哀求小姑娘的祖父给自己的傻儿子一口饭吃,当时小姑娘就在房中,亲眼目睹了这一幕。 林家祖父乐善好施,收下林大福,让他在府中做些杂事,管他饭吃,还给了林大福的爹几两碎银子让他去治病。第二年,林家祖父过世后不久,林大福的爹也撑不住了,他临死之前反复叮嘱儿子,要他一定要听林家主母房氏的话。 自那以后,房氏让林大福做什么,他便做什么。今日遇劫,小姑娘落水后,房氏喊林大福救人,他便义无反顾跳入江中救人,在奔腾的江流中奋力救起了小姑娘林如玉。 待林大福走到自己面前,林如玉现在没功夫跟他解释杀恶人是善念的大道理,只盯着的眼睛问道,“我娘让你来救我,对不对?” 大福用力点头。 “大福哥还要带着我去找娘,对不对?” 大福的眸子清明了些,急切道,“找大夫人。” 终于正常了,林如玉背靠大树,缓缓滑坐在地上,掐了一片小蓟叶,递到林大福面前,“咱们在先处理身上的伤口,才能去找我娘和弟弟。大福哥去那边,找跟这片草叶一样的叶子掐下来,掐越多越好。” “哦。”有事情做的林大福将两俱死尸和大夫人都抛到脑后,举着草叶奔向远处的草丛。 看着他的背影,林如玉露出淡淡的笑意,瘸拐着去搜两个强盗的身,却只找到几粒碎银子、十几枚铜钱和一把锋利的匕首。 这点钱,在小姑娘的记忆里都不够买一朵漂亮的绢花! 匕首是好东西。 林如玉将匕首上的血擦净别在腰间,又快速扒下络腮胡身上还算干净的鞋子和裤子,刚站起身,忽听远处传来悠长的狼嚎声,林如玉腿一软,差点没趴在络腮胡光溜溜的腿上! 狼嗅觉灵敏,此地不宜久留,这俩恶人,就交给狼来毁尸灭迹了! 林如玉抱着鞋裤起身,上前唤起全神贯注摘草叶的大福,向跑来时跨过的林中小溪走去。她和大福身上的血腥味儿不比那两俱尸体的小,须得尽快清理干净再出林子,以免被狼群围攻。 第4章 好的开端 “牛车!” 快要走出树林时,林大福望见江对岸有一辆拉柴的牛车,喜出望外。 拄着树枝当拐杖的林如玉,摇了摇汗湿的小脑袋,“大福哥,咱们不过去。” 嗯……林大福不解地看着林如玉,“坐车。” 林家娇生惯养的娇娇嫡长女林如玉,出入必前簇后拥,车马周全。但现在脚踝肿成馒头的林如玉,首先考虑的却是安全,“咱们不坐车,赶车的是恶人。” 马头山的悍匪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提着鬼头刀追人,就说明此处还是他们能掌控的地界。自己若爬上这辆牛车,离着被马头山的悍匪抓住就不远了。 听到赶车的也是恶人,林大福立刻瞪眼找石头。林如玉连忙唤道,“大福哥过来,咱们先不出林子,等牛车走了再赶路。” “哦。” 林大福应着走到林如玉身边,却又往旁边挪了三步,老老实实靠坐在旁边树下。 男女授受不亲。憨傻没读过书的林大福进了大户人家,也被教导得记住了规矩。 “啪!” 林如玉拍死一只趴在自己手上吸血的蚊子,又按了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她现在已是强弩之末,得先捋清脑袋里的乱麻,才知怎么去救小姑娘的娘和弟弟。 待牛车走远后,林如玉扶着树起身,“大福哥,咱们再往前走一段,寻个歇脚的去处。” 林大福看了一眼林如玉被衣裙遮住的没鞋穿的左脚,又盯着自己脚上用布条绑住的,姑娘从恶人脚上脱下来的布鞋,望向江边,“找鞋。” 林如玉笑道,“水流太急,找不到了。” 打脸总是来得很快。 林如玉的话说出去还没一炷香的功夫,沿江找鞋的林大福便跑了回来,将林如玉的另一只绣花鞋,怼到了她鼻子尖上。 这运气…… 林如玉的斗鸡眼由湿哒哒的绣花鞋,转到呲着大白牙向她邀功的林大福脸上,接过鞋子夸奖道,“还真让大福哥找到了,大福哥真厉害。” 被夸奖后,林大福笑得比阳光还灿烂,林如玉也跟着露出笑容。 林大福没有如小姑娘记忆里那般被山匪砍死,曝尸荒野,她也没有被山匪欺辱了去,这是一个好的开端。 的确是一个好的开端。 两人又往前走了一段,居然发现有匹马从树林里走了出来。马,是这个时代最好最快的交通工具! 小姑娘是会骑马的,不过她现在伤了脚踝不能驾驭马匹。林如玉低声问林大福,“大福哥会骑马么?” 林大福也盯着马,小声回道,“会骑驴。” 林如玉…… 好吧,会骑驴也行。她操纵马缰绳,大福哥把马磴子当驴蹬子踩! 话说回来,有驴镫子这玩意儿么? 林如玉让林大福上前拉住马缰绳,却见这匹枣红马背和鞍上竟有未干的血迹。 林如玉将不再滴水的绣花鞋穿上,示意林大福牵马等候,她则顺着血迹,寻找马的主人。 听到动静,手握长剑、背靠大树的黑衣短须长方脸男子张开虎目,直视从树后冒出的小脑袋,然后愣住了。 此处,怎会有如此漂亮的小姑娘? 林如玉的目光扫过横七竖八躺着的四人,才落在短须男子身上。这人与躺着的四个衣着有别,应该是马主人了。这马主人目光虽未散,脸色却十分苍白,应伤得不轻。 “咳……” 林如玉清了清嗓子,可还没等她开口,靠树坐着的男子却将手中剑扔了,指着余外地上的包袱,中气不足地开口道,“在下有一事相求,若姑娘肯帮忙,包袱里的银两和林外的马都归姑娘,充作姑娘的酬劳。” 见林如玉躲在树后,两只黑溜溜的眸子里满是戒备,短须男子咬牙,拼尽全力身体前倾,俯趴在地上,露出后背的伤。 林如玉这才发现,马主人后背竟有道尺余长的刀伤,伤处皮开肉绽鲜血直流。 这伤若不及时处理,此人很快便会因失血过多而亡。 男子转头看向林如玉,虚弱哀求道,“劳烦姑娘去趟东五里外的乌沙镇,告诉泉景典当行的东家陈景成,就说我家老爷想吃凤华楼的蟹黄包,让他多买几屉送过去。” “在下绝非恶人,若姑娘肯帮忙,这份恩情在下来生做牛做马,定当报还。”短须男子说到此处声音渐弱,显然是要撑不住了。 林如玉手握匕首一瘸一拐上前,先小心翼翼确认躺着的四人已死得不能再死,才打开了马主人的包袱,见包袱里除了换洗衣物、一包银子外,还有几个小瓷瓶。 短须男子断断续续道,“瓶里……是刀伤药、药酒,正可……治姑娘的……伤。” 刀伤药?林如玉打开药瓶挨个闻了闻,转眸问道,“可有针线?” 短须男子微愣,缓缓道,“无。” 林如玉快速将四俱尸体翻了一遍,也是马主人命不该绝,真让她凑齐了需要的东西。 林如玉先打开翻到的酒囊,将自己的双手、匕首和针线快速消毒,然后穿针引线,走到短须男子身边道,“你这刀伤万幸没伤及内脏,忍着些,我给你缝合伤口。” 缝?当他是块布么,破了缝上就能好?短须男子的嘴角抽了抽,劝阻道,“姑娘,嘶——” 还不等他说完,林如玉已用刀割开他背上的衣裳,用烈酒清洗伤口后,开始用针线缝合。 十七岁的林如玉,虽然只是是某知名医科大学的大一新生,又因疫情原因,一个学期大半时间都在上网课,但她却是懂得如何缝合伤口的。 因为林如玉自小便给孤儿院诊室内的医生打下手,还在线上教学软件中系统学习了外科手术技能,掌握了缝合伤口的技能。只不过,她的缝合技能是用猪肉练出来的,还没在活人身上实践过。 活人和死猪的肉差别很大,林如玉缝完最后一针后打了个三重结,再用匕首把线割断后,觉得自己手指都累得要抽筋了。 她活动几下手指,才将刀伤药均匀洒在男子伤口上,再用他包袱里的一件里裤将伤口捆绑固定,欣赏了几眼自己的劳动成果,才美滋滋对已经昏迷的男子道,“我为你缝合了伤口,也会去乌沙镇送信,作为酬劳,你的包袱和马都归我了。” 第5章 瘦高少年 暮色之中,一辆马车停在江边树林外,一个高大胖硕的中年男子跳下马车,带人快速冲入树林中,寻到四俱尸体后,男子急切道,“散开,搜!” “陈四哥?” 听到虚弱的呼唤声,胖硕男子两步蹿了过去,待用火把照见趴在草丛中男子的模样后,他紧绷的身体瞬间放松,打趣道,“没想到啊没想到,鲍老弟也有如此狼狈的时候。” 鲍励先是追问道,“四哥收到消息了?” 陈景成应了一声,吩咐人将尸首处理干净,又抓起散乱摆放在鲍励身上和四周草闻了闻,才吩咐两个手下把鲍励小心架起来,扶到马车上。 吃了几粒治疗内伤的药丸,趴在马车上的鲍励才真真切切感受到自己真的捡回了一条命,不禁感概道,“我这回真是遇上活菩萨了。” 陈景城好奇凑上前,脸上的肥肉与马车共振,“什么活菩萨?给你包扎伤口,往你身上扔薄荷遮掩气味的人?” 鲍励虚弱抬眸,“谁给四哥送的信儿?” 陈景成如实道,“镇里小乞丐送来的纸条。” 鲍励闻言,闭上了眼睛。 陈景成催促道,“鲍老弟你倒是说啊,什么样活菩萨?” 什么样的?鲍励认真道,“她是小弟的救命恩人,她既不想让人知道,那小弟自不方便透露。四哥派去的人靠得住么?” 陈景成点头,用极低的声音问道,“老爷那边?” “受了伤。” 陈景成拳头一握,骨节嘎巴巴直响,“老子迟早要将那帮畜生都剐了,一个不剩!” 马头山寨内灯火通明,大厅正中摆着山寨六当家严老六的尸首。尸首腹部被狼掏空塌陷,模样十分骇人。 山寨四当家红着眼珠子吼道,“大哥,咱们要给老六报仇啊!” “咱们兄弟几个给关二爷磕头时是发过誓的,不给老六报仇,老子誓不罢休!” “……” 虎背熊腰的大当家闫江抬起大手,厅内的嗷嗷叫的山匪们停住,抬望坐在虎皮椅上的大当家。 闫江脸上的横肉挤出悲愤的竖纹,“老三去给买家送信儿,说咱们晚几日交人。老四带人去找,就算把方圆百里翻过来,也要把那小娘们儿给老子找出来!” “是!”两匪应和,脸上皆带着杀气。 “慢着!”山寨二当家苏岩青开口,随声音不大,却令厅内得刚激动起来的众匪都禁了声。 苏岩青侧身与首座的闫江低声商量道,“林姑娘伤不得。老六已经去了,大哥还得多为众兄弟的出路考虑。” 闫江脑门的青筋憋得绷起多高,咬牙切齿吩咐道,“老四,林家那小娘们不能碰,全须全尾抓回来。” “……是。” 言老四心不甘情不愿应了一声,走出大厅后小声嘟囔,“二哥又打什么鬼主意?六弟的命都没了!” 闫老三拍了拍四弟的肩膀,“那小娘们是有人点名要的,咱们交不出人,砸的是自己的招牌。等交了人,咱再偷偷去宰了她,给老六报仇也一样。” 这是赚银子又能报仇的好计策,闫老四立刻点头,“就这么办!娘的,要不是那娘们和臭崽子已经卖出去了,老子现在就去砍他们几刀出气!这一家子究竟什么来头,这笔买卖咱们亏大了……” “马头山的山匪今天干了一笔大买卖,死了好几车人。”乌沙镇一条昏暗的小巷内,一群小乞丐围着一个瘦高的少年,正在汇报今日的最新消息。 站着的瘦高少年问道,“被劫的是什么人?” 小乞丐摇头,“只知道是有钱人家,马车就有好几辆,还请了镖师护送。” 请了镖师? 站着的瘦高少年抬眸,清凉的月光照在他高挺笔直的鼻子上,显出几分冷峻,“打的什么样的镖旗旗号?” 小乞丐回道,“蓝面红色狗牙边三角旗,上边的‘镖’字是金色的,还有俩小字儿,离得远兄弟们看没看清。” 瘦高少年挑剑眉,有些差异,“蓝面红色狗牙边,应该是正平镖局的镖旗。闫老狗劫了正平镖局的镖,这回要热闹了。” 小乞丐们望着瘦高少年,眼里都是星星,“真不愧是咱沈哥,这天下就没你不知道的事儿!” 被称作沈哥的瘦高少年敲了一下小乞丐的脑袋,递给他一个肉包子,“明日接着打探马头山的消息,机灵着点。” “是。”小乞丐快速接过肉包子,嗷呜咬了一大口,满脸幸福开饭。 肉包子的香味儿散开,余下几个小乞丐肚子叫的更响了,立刻又有人报事,“一个女扮男装的小娘们儿,让小弟给全景的陈胖子送了个纸条,纸条上写的字小弟认不全,大意是老爷想吃什么,还有一个人受伤了,在树林里等着接。纸条送进去不大一会儿,陈家的马车就跑出镇子,奔西去了。” 不等少年开口,急着吃包子的小乞丐继续道,“小弟让人在镇口守着,这会儿还没回来呢,写纸条的小娘们住进了来福客栈。对了,那小娘们儿脸上、手上都有伤,像是树枝划的,马鞍上有血迹。” 说完,小乞丐又补充了一句,“那小娘们比年画上的童女还好看,刘大疤瘌偷摸跟过去了。” 刘大疤瘌好占便宜又好色,这样的好机会他岂会放过。瘦高少年垂下浓密的睫毛,递给提供消息的小乞丐一个肉包子,又问道,“可有先生的消息?” 啃包子和等包子的小乞丐们,齐刷刷低下了脑袋。 瘦高少年没再说什么,将装着黑面馍馍的袋子递了出去。小乞丐们欢呼一声,扎做一堆哄抢开饭。只剩一个瘦弱的小乞丐,仍抬头望着瘦高少年。 瘦高少年把最后一个肉包子递给他,转身便走。 瘦弱小乞丐拿着热乎乎的肉包子,追了几步才小声急切道,“沈哥要离开乌沙镇去寻时先生了吧,别丢下我……” “你哥我是大丈夫,说话最是算数。放心吧,我不会丢下你不管的。”瘦高少年应下,溜溜达达走出暗巷,月亮将他的身影拉得长长的。 经过来福客栈时,少年看了一眼躲在客栈暗处的刘大疤痢,又抬起黑亮的双眸向里望了一眼。 比年画里还漂亮、身上带着划伤、马鞍上有血的姑娘么?她是正平镖局护送的人吧,树林里的人是护送她的镖师? 少年收回眸子,溜溜达达向乌沙镇口走去。 丑时过半,睡在来福客栈二楼客房床上的美人林如玉,忽然睁开了眼睛。 第6章 黑吃黑 噩梦再现的,是小姑娘遇劫后的悲惨命运。 遇劫落水,只是噩梦的开始。林大福被杀小姑娘受辱后,她被带回山寨,遇“好心人”搭救脱离魔窟。但万万没想到这好心人竟是一只披着羊皮的恶狼。他不仅骗走了小姑娘的身心和家财、害死了她的至亲,最后还亲手挖出了她的心。 小姑娘死前已不觉疼,只余恨。恨她自己心盲眼瞎,恨她直到死都不知仇人的真实身份。她发誓便是入十八层地狱,也要替惨死的家人报仇。 坐在床上的林如玉双目通红,痛不欲生,泪如雨下。因为大夏王朝林家的小姑娘和千年后的林如玉,都是她! 千年后,她是个被扔在孤儿院门前,有先天性心脏病的弃婴,却在会开口说话后,便一遍遍磕磕巴巴地说自己叫林如玉,自己有父有母有弟弟。这早就被她遗忘的往事,方才在梦中重现。 在小姑娘死后…… 林如玉抬起颤抖的手,缓缓落在激烈跳动的心脏上。两经生死,自己又回到了噩梦开始的时刻。 但这次,还来得及补救。 不过一定要快。因为恶狼安自远已在路上,甚至已候在马头山下,等着“英雄救美”! 林如玉想通前后因果后,迅速擦泪净手,将药酒涂抹在脚踝上推拿揉开。林中受伤男子的药酒效果极好,昨晚用了一次,林如玉脚踝的崴伤便好了大半。 林如玉穿上新买的男装和硬底布鞋,将一头秀发梳做男子发式,笼在帽中,到隔壁房间叫醒了林大福,“大福哥,咱们该启程了。” 林大福蒙蒙登登起身,跟着林如玉下楼结了房钱,到后院马厩牵马时,才发现天还是黢黑黢黑的。 大姑娘这是怎么了?傻了吗?林大福开口道,“大……” 还不等他将“大姑娘”叫出口,林如玉已反问道,“大福哥该称呼‘小弟’什么?” 称呼什么?林大福想不起来,也忘了自己刚才想说什么,傻住了。 林如玉牵马,叫上林大福出客栈后,直奔乌沙镇的镇门。 刚爬到客栈墙头上的刘大疤瘌,见自己相中的肥羊竟自己跑出来了,连忙溜下墙,偷摸尾随。 乌沙镇中街道是土路,林如玉牵马走在土路上,并未惊动夜半安睡的镇中居民。 两人一马刚要转入出镇的正路,却见镇门口灯火通明,人声嘈杂。 林如玉立刻拉着林大福退回小巷中,小心探头向外观望。 借着火把的光,看清镇门外与守城兵说话之人的容貌后,林如玉的瞳孔便是一颤,立刻缩回黑暗里,未察觉斜对面小巷内站着的瘦高少年。 这方脸虬髯、眼大如牛的中年汉子,正是昨晚出现在她梦中的,马头山山匪的一个小头领。 林如玉稳住砰砰的心跳,低声与林大福道,“镇门有人把守,咱们出不去了。” 林大福打了个哈欠。 林如玉继续道,“再返回客栈也不安全,咱得找个稳妥的地方躲一躲。” 听到找地方,林大福左瞧右看,憨憨道,“很多房子。” 林如玉苦笑,“是有很多房子,但咱们不能冒然进去……” “二位刚进城吧,这是打算寻落脚点地方?”林如玉的话音还没落,刘大疤瘌便凑上来殷勤搭话,“这个时辰客栈都关门了,二位不如去我家凑合一晚?” 有房子睡觉了,林大福冲着林如玉咧嘴笑。 林如玉冲着不知道打哪儿钻出来的刘大疤瘌,露出傻白甜的笑容,“我们兄弟冒然前往,不会打扰大哥家里人歇息吧?” “不会不会!我家就我一个人!”刘大疤瘌一把抓住马缰绳,不容分说道,“两位小兄弟走这边,咱几步就到,一晚上只收五文钱。” 这是看他们年纪小,还说把他们当傻子哄呢?林如玉看了一眼乐呵呵的林大福,摆出与他同款的表情,跟了上去。 没走多远,刘大疤瘌便推开巷子里的一扇木门,率先牵马入院。 将马栓在西厢房的破门框上,刘大疤瘌贪婪地摸了摸马脖子,才转身一脸假正经道,“这个时辰点灯不合适,要不两位跟我抹黑进屋,凑合一晚?” 借着月色,林如玉将他的动作看得一清二楚,嘴里却道,“大哥客气了。能有个地方落脚,我哥俩已是感激不尽。” 这俩肥羊实在太上道了! “这边请。”刘大疤瘌将他们领入满是霉味的老房子中,偷摸出藏在门后的木棍握紧,“家中简陋,两位兄弟莫嫌弃,当心门槛。” 待林如玉和林大福进门,刘大疤瘌趁黑绕到林大福身后,轮棍就砸。 林如玉的动作比他更快! 她双手握住刘大疤瘌的右胳膊向上一推一拉,又抬手捏住他的下巴向上一托,再将锋利冰凉的匕首微用力抵在他脖子上,“你敢动一下,本大侠立刻为民除害!” 胳膊和下巴脱臼的刘大疤瘌痛不欲生,一动不敢动。 林如玉让林大福夺了他的棍子,把人捆绑结实后,将自己用地上的湿泥搓成的泥丸塞入刘大疤瘌嘴中,恐吓道,“五毒门你可听说过?” 在小林如玉记忆中,府中管事媳妇常用“送去五毒门当试毒的药人”,吓唬府中不听话的小丫鬟们。乌沙镇离着宣州有几日的路程,想必这边也差不多。 果然,刘大疤瘌听到五毒门,吓得哆嗦着往后躲,嗓子发出喝喝声,似是在求饶命。 林如玉放心了,又阴森森吓唬道,“你刚吃下的,乃我五毒门的七日断肠散。若没有我的独门解药,七日后这个时辰,你就会肠穿肚烂而死!” 刘大疤瘌闻言,泪流满面。本想抓肥羊占点便宜,哪知却请来了两尊五毒门的大佛,被黑吃黑…… 他这是什么命啊! 刘大疤瘌丝毫不怀疑这小娘们儿——呸,呸,呸——什么小娘们,是五毒教毒女的话。因为除了五毒门的人,还有哪个能一上手,就让他胳膊、下巴不能动?药丸刚入嘴,就立刻肚子疼? 林如玉又吓唬两句,才抬手将他的下巴复位。这熟练的手法,是无数次拆装孤儿院诊室内那俱高仿真骨骼练出的,是林如玉防身用的杀手锏。 扯东扯西乱问几句坐实自己的毒女身份后,林如玉进入正题,“我且问你,除了方才的镇门,还能从哪偷偷出镇?” 刘大疤瘌合了合自己酸疼的下巴,哆嗦道,“西,西边高墙有个狗,狗洞。小的给,给女侠带路。” 第7章 沈戈 女扮男装想骗过人,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林如玉对刘大疤痢能识破自己的伪装,并不感到意外,“好,待本女侠能顺利出城平安返回五毒门,七日后定派人将解药给你送过来。院中那匹马,算是本女侠留给你的带路费,你若是敢乱说话……” “不敢,小得不敢,打死小得也不敢!!!”惜命怕死的刘大疤瘌连连保证。 林如玉让林大福给刘大疤瘌松绑,然后用刀抵着他的后心,让他带路来到西墙狗洞下,才将刘大疤瘌的胳膊复位,挥手让他滚了。 待刘大疤瘌磕了三个响头滚得没了影儿,林如玉才拉住脑袋已经钻狗洞的林大福,拉着他避入自己方才选好的破庙中。 兵不厌诈。方才那一出戏,不是为了逃走,而是让马头山的山匪以为他们已经逃走。镇外是山匪的地盘,还有安自远那畜牲守着,林如玉岂敢轻易出镇。 走是必须要走的,不过得先探听到母亲和阿衡的下落,还要筹谋周全再启程,而且必须要快。因为十五日后,此处将是一片汪洋。 正在想办法的林如玉,忽听旁边蜷缩睡着的林大福打起了呼噜,忍不住无声笑了笑,也闭上了眼睛,养精蓄锐。 他们在正殿睡下不久后,瘦高少年进入偏殿内取了件破旧蓑衣,转身离去。 天蒙蒙亮时,殿顶多破洞内钻进来一道道沉闷的雷声,雨很快由小转大,林如玉往睡得不省人事的林大福旁边缩了缩,再次感叹林大福的好运。整个破庙的屋顶,除了林大福躺的那一块上方,都在滴滴答答漏雨! 缩在林大福身边,又用药酒揉按了自己受伤的脚踝片刻,林如玉拍醒了林大福。 林大福醒后,眼大如牛地盯着林如玉。 林如玉咧嘴一笑,“是不是有点眼熟?我照着昨天那个小乞丐的模样捯饬的。大福哥躲在这儿莫动,我出去买些饭食,顺便探听一下消息。” 林如玉披着从破庙偏殿里寻来的破蓑衣和斗笠,进入大雨中。 林如玉先到守镇口摆出破碗蹲了一会儿,便得知昨晚来寻人的那帮山匪去了来福客栈,又将刘大疤瘌找出来一顿胖揍后,钻墙上的狗洞去追人了。 她心中稍宽,又跑到全景典当行门前停了片刻,没得到什么有用的消息,便转去了镇上唯一的一家医馆门前,隔着滴滴答答的雨帘向里张望了片刻,才跑到了镇上最气派的一座房子不远处蹲着,清亮的眸子盯着进出的每一个人看。 村镇是大夏朝社会的最基本构成单位,村有里正,镇有里长,这些人都不属于官吏,而是村镇推选出来管理村镇的人员。能当上里长的,必定是有钱人,林如玉面前这座气派的宅子里住的便是乌沙镇的里长。在这座宅子附近,林如玉蹲的时间是最长的。 待雨快要停时,林如玉将买的粗面包子藏在蓑衣下,返回破庙中。 进了破庙,林如玉见林大福已经从佛像后出来了,与一个小乞丐排排蹲在破窗边,用手接着房顶滴滴答答落下来的雨水玩。 见林如玉走进来,林大福眼睛一亮站了起来。 林如玉让他到屋檐下,用雨水洗净了手,才将菜包子放在他手中,“今日的早食,吃吧。” 林大福幸福应了一声,一口便咬下了大半个包子。林如玉又递给他一个,才转头看向旁边眼巴巴看着她的,约莫十岁上下的小乞丐。 这乞丐,她熟。 昨日她让这个小乞丐去给全景典当行送信,今日她身上这身行头也是照着这个小乞丐的模样捯饬的。 林如玉伸手正要递给他一个包子,小乞丐却翻身跪在了地上,小心翼翼恳求道,“狗儿的腿被打折了,求姑娘救救他吧,要不然他就得成瘸子了。” 林如玉挑挑眉,不过还不等她问,小乞丐已经急切道,“是沈哥让我带狗儿过来的,沈哥说姑娘会治伤。沈哥出去找您,可能是与您走叉了。姑娘看,我沈哥回来了!” 林如玉回头时,小乞丐口中的沈哥已迈步走进破庙中,摘下了头上的斗笠。 听“沈哥”两字,林如玉还以为是个三四十的大叔,却没想到是个十六七的少年。 见林如玉看过来,少年硬挺而凌厉的五官染笑,凌厉刹那间消失无踪,变成温良无害又乖巧,“在下沈戈,冒昧带人过来,打扰姑娘了。不知姑娘怎么称呼?” 你叫沈哥,我还叫林姨呢。林如玉心里腹诽一句,试探问道,“金戈铁马的戈?” “姑娘好学问,一下就猜对了。”沈戈笑得越发灿烂了。 因需要向本地人打探消息,遇到沈戈这样一看就很精明的人,林如玉也很是客气,“沈大哥过奖了,我们姓林,你怎知我会治伤?” “全景典当行的掌柜昨晚用马车拉回来一个人,那人背上长长的伤口被人用线缝起来了,给他治伤的,是姑娘吧?” 望着他含笑笃定的目光,林如玉微微点头,“我也只懂些皮毛而已。” “镇上医馆的郎中去县里出诊,不晓得哪日才会能回来,劳烦姑娘给狗儿看看腿上的伤。”沈戈看着把自己弄得满脸脏兮兮,却仍旧看得出细皮嫩肉的林如玉,非常认真地低声道,“只要姑娘肯给狗儿治伤,你想知道的事,我都可以告诉你。” 林如玉抬起璀璨的眸子,“你知道我想问什么?” 沈戈直言不讳,“姑娘去城门口,是想探听昨晚那帮山匪的下落;去医馆,是想知道昨日林中受伤的人是否被救回来了;去里长门前,是想……探听里长与山匪是否勾结?” 果然是个聪明人!林如玉点头,“狗儿在何处?” 吃完两个包子的林大福立刻道,“在佛像后。” 整个破庙里,最干燥舒坦的地方,也就是佛像后那一块了。林如玉净手转到破庙后,见到一个身穿破烂衣裳的小乞丐躺在稻草上,右腿的小腿处用两根木棍捆绑固定着。 第8章 登门求助 虽然只是个上了半个学期网课的大一医科学生,但对从小在诊室玩骨头长大的林如玉来说,接骨还是会的。 林如玉轻手轻脚地解开狗儿小腿上的布条,去掉树枝,发现狗儿瘦得比麻杆粗不了多少的腿骨,果真没接正。林如玉示意沈戈和另一个名叫生子的小乞丐上前,按压住因喝下汤药后昏睡的狗儿,她则一手握住狗儿的脚踝,一手握住他的膝盖下方,用力一拉一扭一对,迅速让他的腿骨归位。 狗儿被痛醒时大喊一声,之后便抓紧了身下的稻草,哪怕疼得哆嗦冒冷汗,也紧牙关不出声,只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沈戈,和给他接骨的林如玉的脸色。 做了十七年孤儿的林如玉,知道狗儿在想什么。但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的林如玉,却只能帮到这里。帮好木板固定后,林如玉道,“骨头已经接好了,不过伤筋动骨一百天,一个半月后虽然可以拆除木板,但三个月内尽量住着拐杖行走。” 狗儿低下头,双手紧紧抓着稻草,肚子里的咕噜声大得雨声都压不住。旁边的生子安慰道,“狗子接下来这仨月只管坐在路边讨饭,剩下的事儿我全包了!” 沈戈递给狗子一块粗面饼子,揉了揉她的脑袋,才将请林如玉到窗下说话,“昨晚马头山的闫四狗带人进镇,他们在姑娘落脚的福来客栈扑了个空,天快亮时找到了刘大疤瘌。从他嘴里套出你们兄妹俩从西墙的狗洞逃走了,便带人追了出去。不过城里还有他们的探子,姑娘出入要万分当心。” 这与自己探听来的消息一指,林如玉点头谢过,“乌沙镇的里长与马头山的山匪可有勾连?” 沈戈凌厉的眉眼带着掩不住的冷意,“不只这镇的里长,就连祁县县令也收了他们不少好处,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明白了,意料之中,非常棘手,报官也没用。林如玉再问道,“我与母亲和弟弟被山匪冲散,不知他们的下落。若我想探听马头山的底细,该找谁?” 那帮山匪拦路多为求财,但他们一旦动手杀人,就不会留下一个活口。据沈戈昨晚得到的消息,余下的人全死了。不过他们也只是探听到的,也没有亲见。 沈戈凌厉的眉眼带了丝温和,低声道,“全景典当行的东家陈景成应该有这个本事,他人品不错,与言老狗那帮山匪不是一路的。姑娘救了他的人,他就算不肯白帮姑娘的忙,姑娘在他身上花银子,也比花在别处管用。” “我明白了,多谢。”林如玉又压低声音问道,“若我想用假身份办两份真路引,该找镇里什么人,大概什么价钱?” 交浅最忌言深。沈戈不问林如玉为何要办假路引,只端着无害的笑脸回道,“在下不才,就有搭上这个门道儿。姑娘想以什么身份,去什么地界?” 与小乞丐们有交情,熟知本地的各路消息和门道儿,这沈戈虽年纪不大,但确实担得起“沈哥”这个称呼。林如玉也笑道,“那就有劳沈哥了。什么身份都可以,只要禁得住盘查就成。因由是我与我哥去宣州城寻亲,寻的亲人是我表舅,宣州城穿花巷于柳连。” 林如玉用细细的手指,在满是灰尘的窗台上写下“穿花巷于柳连”六个字。在小姑娘记忆中,于家与林家是故交,但于柳连却是恶狼安自远的走狗。 瞧着窗台上端秀工整的小字,沈戈不由想到了突然失踪的时先生,眼底闪过一丝黯然,抬手将字抹得干干净净后,眼前出现了三块碎银子,银子下边是一只满是划痕的白嫩小手。 看着这只小手,沈戈不禁愣神。 就是这只小手,刚才喀吧一声拽开狗儿的腿,又准确无比地给她接好了。这只小手还把陈胖子家那人背上的伤,像缝破衣裳一样缝起来了。 方才她的手法很是熟练,绝不是第一次接骨。小小年纪就有此等古怪的医术?莫非她吓唬刘大疤痢说的话是真的,她真是五毒教的毒女? 沈戈心里嘀咕着接过银子,转身拿起蓑衣出门。 林如玉上前一步,低声提醒道,“我偷听到马头山的山匪说,上游的卧龙堤很快要撑不住了。” 今年雨水不算多,刚修成一年的卧龙堤怎么可能撑不住?沈戈脑中千回百转,回看向林如玉的脸上却带着乖巧无害的笑容,“多谢。” 若论皮相,沈戈是林如玉两辈子加起来,见过的男子中最好的,也是笑起来最好看的。被人剜过一次心的林如玉,暗暗告诫自己不可再被表象干扰。 林如玉叮嘱林大福躲好,便穿上蓑衣转去侧殿,偷偷取出一张贴身收着的,从小姑娘衣带里找出的银票,放进袖袋中,然后按着沈戈说的地址,去寻陈景成。 凭借放在破口脏碗中的,林中救下男子包袱里的药瓶,小叫花子林如玉被陈家的厨娘以府中还有些剩汤饭为由,叫进家门,请入前厅。 会客厅内,趴在长榻上的虎目短须男子见林如玉身上的衣裳,比树林遇见时还惨上许多,也不多问更没嫌弃。他尽力抬身行抱拳礼,感激道,“恩人送信和救命之恩,鲍励没齿难忘。若恩人有为难之事尽管吩咐,鲍某定倾尽全力报答。” 说罢,他又解释道,“因我与陈四哥正被仇家追杀,所以不能亲到门前迎恩人入府,失礼之处,还请恩人莫怪。” 陈景成也抱拳深躬行礼,“姑娘仗义出手搭救舍弟,在下陈景成感激不尽。” 鲍励将“送信”放在“救命”之前,可见在他眼里,“他家老爷想吃凤华楼的蟹黄包”这件事,比他的命还重要,由此可知他家老爷的情况也不容乐观。自己今日登门都不用开口,他便说“有事尽管吩咐”,让林如玉忐忑的心安稳了许多。 鲍励把话说到这个份上,自己再拿银票出来求他们办事,便不合适了。林如玉循着记忆中的礼数,举臂与肩齐,掌心向下,右手在上左手在下交叠,头微低的同时微微屈膝还礼,礼毕恢复立容。 礼毕,她想说两句客气话缓缓场面,却因不善言辞不知从何说起,只得干巴巴道,“小女子林如玉,实因走投无路,才迫不得已垢颜登门,求二位施以援手。二位帮我这一次,咱们之间的恩情就了了,如玉日后绝不再来叨扰二位。” 第9章 狭路相逢 林如玉这有啥说啥的干脆性子,很合陈景成的胃口。他抬手请林如玉落座,“姑娘是我兄弟俩的恩人,有事尽管吩咐。” 一身邋遢的林如玉不想弄脏厅中干净的桌椅,辞座依旧站着,“昨日晌午时分,小女子与家母房氏和幼弟杜若衡在马头山下遇劫,我失足落水与家人分开后,前来追赶我的山匪说都要抓活的,所以我推测家母和幼弟应也未遇害。今日登门是想恳请二位派人,帮我探听探听他们的下落。” 鲍励立刻应下,“好,某马上派人去。若令堂和幼弟还在山匪手中,我等定将他们救出,送到乌沙镇与姑娘团聚;若他们不在,某也会派人探查他们的下落。” 林如玉眼眶忍不住红了,再次行礼道谢,“不论结果如何,有鲍爷这句话,如玉便感激不急。若鲍爷真能派人救出家母和幼弟,林如玉就欠鲍爷一条命,日后鲍爷有吩咐,林如玉定倾尽全力。” 说罢,林如玉抬起头,带着伤痕的脏兮兮小脸上尽是感激和真诚。 她这小模样,看得陈景成眼热,恨不得将自家的蠢货兔崽子一脚踹出家门,再把林如玉带回家当闺女养着,“话说到这个份上,再说旁的就是客套了。咱们也别姑娘、爷地称呼了,我和老鲍比你大辈儿,就舔着脸称你一声侄女了。侄女你哪也别去了,就在咱府中等着,我这就派人去马头山打探虚实!” 林如玉以林大福还在庙中为由,婉拒了,“我看鲍叔精神很好,伤口应没化脓,好生养七日,便可将缝合伤口的线剪开拔除。还有一事,虽不知做不做准,如玉还是想提一提:听追赶我的那个山匪说,卧龙堤快要决堤了。若着消息是假的还好,若万一是真的……陈伯和鲍叔还是留意一二为好。” 陈景成送林如玉出内院后,回厅与鲍励感慨道,“没想到救你的女菩萨竟是个小姑娘。也不知她订亲没有,我家万里虽然胖了点,但心肠不坏心眼不少……” 恩人绝色,让鲍励十分担忧,“四哥,乌沙镇这地界乱不乱?她在破庙中栖身,不会遭人惦记吧?” 陈景成却一点也不担心,“能从马头山那帮狗东西刀下逃生,还杀了闫老六、救下你,夜里吓破刘大疤瘌的胆,骗得言老四钻狗洞,这会儿又孤身登门托咱们救母的姑娘,能是一般人?哪个不开眼的惦记她,定会偷鸡不成反蚀把米。若是能给万里娶个这样的媳妇,我陈老四马上就能大撒手,安心养老了。” 鲍励白了他一眼,趴在榻上道,“依林姑娘的言谈举止来看,林家应是大户人家,按理应已订了亲,四哥快派人去山寨走一遭吧。” “也对,要不是大户人家,也不会遭山贼惦记……”陈景成嘟囔着出去,不大一会儿便回来了,又将肥胖的身躯挤进罗圈椅中,抓起茶杯思索道,“卧龙堤的事儿,老弟你怎么看?” 鲍励虎目微眯,“卧龙堤是朝廷拨百万白银,动用上万劳役,历时三年才修成的大堤,现如今有专人驻守巡护,按理应不出事。不过空穴来风必有其因,为防万一,四哥还是派人去转一圈为好。” “这才修成一年啊!万一真决堤,包括这乌沙镇在内的几十个村镇,一个都别想保住。”陈景成忧心忡忡,“朝廷是花了重金,但修堤坝的……” 两人正议论着,管事进来报信,“四爷,鲍爷,安王世子陈炯明刚由南门进了乌沙镇。” 安王世子?陈景成纳闷,“他不在安州待着,跑到乌沙镇来作甚?” 管事回道,“世子便装来的,身边只带了四个侍卫,应该是不想惊动地方官员和百姓。” 安王乃是当今大夏国君乾昌帝的叔叔,其人谦和守礼,治下清明,安王世子行事也紧随其父,口碑甚佳。这父子俩在一众乌烟瘴气的皇亲国戚中,乃是难得一见的清流。 不过,前脚老爷遇袭、自己遇追杀九死一生,后脚安王世子突然出现,这也太凑巧了。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鲍励,最不信的就是巧合,“四哥,派人暗中盯紧他,看他来此作甚。” 因今日陈宅之行异常顺利,濛濛细雨中,端着一大碗“剩饭”的林如玉步履轻快,嘴里还哼着不属于这个时空的小曲儿,身上披的破蓑衣和旧斗笠随着她的动作一颤一颤的,透着鲜活。 坐在车中,烦闷得想杀人的安王世子隔窗望见小巷中这道鲜活的背影,心中莫得流过一股清凉,轻薄的唇微挑,“逢春,寻个雅致去处停车小驻,爷要煮茶赏雨。” 这温和低沉的男声传入林如玉耳中,却似寒冬里的一把刀,刹时冻住了她全身的血脉,冻住了她的心脏。 这是安自远的声音!他曾用这声音哄骗小姑娘,说他发妻病逝、家乡被洪水淹没,世上只余她一个亲人,哄得小姑娘泪水涟涟,恨不得把心都掏给他。他曾拿着明晃晃的匕首,用这声音告诉花颜失色的小姑娘,他要借她的心一用! 借她的心一用!!! 她失心而死,千年后转世为人,落地便因先天性心脏病被抛弃,努力活到十七岁,却还是因此而丧命。今日是她回到第一世的第二天,就遇到了剜心杀亲的仇人! 林如玉的双手不受控制地痉挛扭曲,竟硬生生抓裂了怀中的破碗,随着“咔”地一声,白的米、绿的菜、红的肉都砸在脚边浊雨中。 安王世子刚转好的情绪顿时被这一幕破坏殆尽,皱起眉头,听到动静已手握刀柄的四个随从一时无语。 赶车的安逢春回头,见素来喜洁的世子竟还盯着小巷里摔了碗的背影,便知这穿蓑衣戴斗笠的小矮子勾起了自家主子的兴致。 主子心里正不痛快,这小矮子出现得很是时候。安逢春向旁边骑马的安林春抬抬下巴,示意他去把小矮子弄过来。 安林春会意,收刀跳下马,向林如玉走去。 第10章 挑木棍儿 周身血液都已凝固的林如玉,被身后的人双脚落入水中的声音惊醒,她张开嘴吸入一大口湿凉的空气,告诉自己不要怕,然后假装没有听到身后的动静,迈步向前走。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就在她握紧手中的碎碗片准备反击时,前方一扇破旧的木门“吱扭”一声打开,一个头戴木钗身穿粗布围裙的妇人指着林如玉,劈头盖脸就骂,“泡着一大盆脏衣裳不洗,你这死丫头跑哪去了?进来!” 把林如玉薅进门中,妇人狠狠蹬瞪了一眼跟着她的青衣男人,“哐当”一声关上木门,继续骂道,“下雨也不安生在家待着,街上就那么好?老娘费钱费力拉扯你这么大,就是让你出去疯的?门外那野男人是谁?你要敢出去勾三搭四,我让你爹打断你的腿!” 听着院内传出的声声叫骂,知道今日自家公子的茶是喝不成了,安林春转身离去。 双手叉腰叫骂的妇人,和靠在门廊下笑意融融的沈戈,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逃过一劫的林如玉也跟着机械地笑了起来。 她本就生得极美,哪怕带着泥污,笑起来依旧鲜活动人,把对面的两人都看愣了。 沈戈先回神咳了一声,妇人才跟着回神,继续骂骂咧咧。估摸着追她的人已走远,沈戈才道,“三婶,可以了。” 林如玉开口道谢,“多谢三婶解围。” “客气啥,就是动了动嘴皮子的事儿。”马三婶啥也不问,便转身进了屋。 林如玉向沈戈感激道谢,方才若不是沈戈帮忙,林如玉都不知能不能顺利过关,太弱了!她要想办法变强才行。 “我过来与三婶商量让狗儿家里养伤的事,刚要出门就见你差点被人抓住。”沈戈身体微微前倾,在滴滴答答的落雨中低声问道,“我要回破庙一趟,姑娘可要一道回去?” “要的。”沈戈没有问方才自己身后那人的事,让林如玉很是松了一口气。 细雨,窄巷,泥路,缓行。林如玉小声问,“沈大哥……” 沈戈头也不回,“姑娘叫我沈戈就好,镇里姓沈的太多,你喊这一嗓子,十个人中会有八个回头看你。” 林如玉从善如流地改口,“沈戈,从饶州浮梁县去宣州,乌沙镇是必经之地么?” 沈戈摇头,“不是。” “那,马头山呢?” 沈戈回头,奇怪地看了林如玉一眼,“也不是,离得远着呢。” 林如玉咬唇。 上一世今日后晌,自己在马头山下被安自远救下后,他说他是乘船载货从饶州出发,因商船路经浮梁时被水匪凿破沉江,货物全失,才不得不弃船乘车,直奔宣州,路上不敢有片刻耽搁。 却原来,乌沙镇和马头山都不是浮梁到宣州的必经之地!自己前世就是个傻子,才什么都信他! “沈哥——” 两人刚到破庙门前,一个没穿蓑衣、光着脚的小乞丐跑过来气喘嘘嘘道,“沈哥!我瞧见一辆马车和三个骑马的人奔着先生家去了!” 一辆马车三匹马,难道是安自远?林如玉抬眸,正对上沈戈严肃凌厉的眼眸。 不用沈戈开口问,林如玉便回道,“我不认识他,但是我听到他的声音就觉得十分恐惧。所以,他一定、一定,不是好人。” 沈戈点头,转身快步离去。 进入破庙脱下蓑衣,将裂成两半的破碗放在墙角,林如玉绕到佛像后,见林大福、生子和腿上绑着木板的狗儿坐成一个圈,正在玩挑木棍儿。 见林如玉回来了,林大福往生子身边挪了挪,拍着身边的空地,“姑……二弟,坐这。” “好。”林如玉走过去,在林大福身边坐下,看他挑木棍儿。 外边的紧绷和此处的闲在形成鲜明的对比,恍惚间,林如玉心底突然升起一股“还活着真好”的感慨。 是啊。 活着,健康地活着,有家人可思念、可找寻的健康活着,真好。 旁边的狗儿两眼亮晶晶地盯着林如玉,忽然道,“姐姐长得真好看,比春娇还……” “狗儿!”生子连忙喝止狗儿,小心翼翼打量林如玉的脸色,替狗儿道歉,“狗儿年纪小不懂事儿,姑娘别跟她一般见识。” 林如玉笑了笑,闲聊道,“狗儿说的是唱春楼的春娇么?” 见生子眼睛瞪得溜圆,林如玉便知自己猜对了,“她很漂亮吗,出手大方不大方?” 狗儿立刻回道,“没姐姐漂亮,很大方。她坐轿子去药王庙烧香时,给了我四个铜板……” 狗儿说得兴起,直到一把木棍出现在脸前边大了眼睛,才瞪大眼睛道,“大福哥,你都挑完了?!” 林大福憨憨一笑,“嗯。” “这局又是大福哥赢了,下局让姐姐先来!”狗儿把三人面前木棍划拉到手中,在空中一撒,三十多根手掌长的小木棍杂乱堆叠在三人中间,又把稍长的一根递给林如玉。 虽然很疼很疼,但对帮她正骨的林如玉,狗儿还是打心底里感激的,因为她不想变成瘸子。 林如玉接过木棍低头,在昏暗的光线准确挑起一根小木棍,没碰动其他的,思绪则由唱春楼的春娇,转到了安自远身上。 安自远冒雨,到小小的乌沙镇来做什么? 又挑起两根木棍,林如玉轻声问,“方才在庙门前有人告诉沈戈,说是有一辆马车奔着先生家去了。他说的先生是镇里的教书先生么?” 狗儿摇了摇细细的脖子,“先生不教别人,只教我们几个读书认字儿,还给我们饭吃。先生很厉害的,姐姐一定听过他的大名,他就是——东竹先生!” “什么!”林如玉猛地抬头。 “动了!”盯着她的手的三人齐声道。 林如玉把木棍交给身边的狗儿,换她挑木棍,急切问道,“教你们读书的东竹先生,可是姓时名启青字雅望?” 狗儿笑得一脸与有荣焉,“嗯!就是雅望先生!” 时宅门前,一粗衣花发老仆躬身行礼,“先生外出访友未归,府中不便待客,请公子见谅。” 伞下的安王世子温文尔雅,“敢问老伯,先生何时归来?” 老仆的声调没有丝毫起伏,“先生未言归期,小人不知。” 安王世子笑容依旧,“在下早就听闻先生与竹为邻,林中设有待客的房舍。在下冒昧,可否在竹林房舍中小住一晚?” 老仆抬手一指,“房舍就在那边,公子请自便。” 安王世子颔首谢过,顺着石子铺就的小路,向竹林走去。还未入林,便见一穿着蓑衣的瘦高少年迎面走来。 这少年英眉剑目,稍显稚气的面容上却带着几分凌厉。安王世子微微皱眉,这张脸、这神情…… 在哪里见过呢…… 脑中忽然闪现一张令他厌恶万分的脸,安王世子温和狭长的凤眸,陡得挑起。 第11章 油布帐篷 安王世子打量沈戈时,沈戈也在打量他,自然不会错过他眼里的杀意。 从小打到大的沈戈,最是不怕别人跟他斗狠,他翘唇挂起温良无害的笑容,快步迎上,“公子可是要去竹林?小的刚将竹林房舍打扫干净,您住多少时日,可需准备热水、饭菜?” 安王世子盯着沈戈快速变幻的脸,缓缓笑了,“我只住一日,无需小兄弟费心招待。” 沈戈满脸遗憾,“就一晚啊,公子不等先生回来么?” “我还有要事,耽搁不得。”安王世子似是闲聊,问道,“我与小兄弟虽是初见,却有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不知小兄弟今年多大年纪,姓什么,哪里人士?” 沈戈脸上的遗憾立刻换作惊喜,“小的姓沈,今年十七,我爹叫沈二樵,是乌沙镇江汀村的猎户。我爹十三年前进山打猎再没出来,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公子看小的眼熟,是不是在哪见过我爹?他们说我长得可像我爹了。” 年纪对不上,身世更是差得十万八千里,难道真是自己多虑了?安王世子的笑容愈发温和,“或许见过,但我一时想不起在何处。” “劳烦公子仔细回想一下,想起来一定要告诉小的。”沈戈眼巴巴目送他们进入竹林,才转身进了时宅,接过老仆手中的拜帖。 “下蔡安自远……”沈戈从未听说过这号人物,便问道,“塘伯,这个安自远,您以前见过或听先生提起过没?” 老仆时塘摇头。 沈戈随手把拜帖揣进怀里,皱着剑眉道,“我瞧他的做派,不像是来拜见先生,倒像来送拜帖、住一晚竹林走过场的……塘叔!” 时塘被沈戈吓了一跳小,方才的淡定从容模样一扫而光,吹胡子瞪眼骂道,“说了你这臭小子多少遍了,你再瞪老子一眼试试? 沈戈不笑时,眉眼间自带凌厉,让人心生警惕,不敢靠近。时塘教导沈戈数次,让他笑脸迎人,否则遇到硬茬铁定被揍。 此刻,沈戈顾不得挨揍不挨揍了。他拉着时塘的衣袖道,“塘叔!我觉得安自远知道先生不在家,这一趟是专门过来做样子给人看,好留作先生失踪与他无关的证据!” 时塘愣了一下,缓缓道,“那小白脸儿虚情假意又高高在上的嘴脸,还真有点这个意思……” “塘叔,咱们跟着他,一定能找到先生……” 时塘又吹胡子瞪眼打断沈戈的话,“先生走时怎么跟你说的?” 沈戈闭嘴鼓起腮帮子,倔强转头不看时塘,也不吭声。 时塘叹了口气,好商好量道,“戈儿啊,你才多大?大人的事儿你不懂,也管不了。你这年纪就该好好读书、习武,找个正经差事做,再过两年到了岁数,叔给你找媒婆给你相看个好媳妇……” 沈戈最不爱听这些,转身跑出时宅,“好,好,都听您的,我这就去找正经差事。” 时塘看他跑远,叹了口气关上木门,快步回内院向夫人报事。 雨淅淅沥沥地从早下到晚,狗儿吃过生子讨回来的晚饭后,疼得躺在地上小声哼哼,大福和生子趴在窗边,用石子砸院中积水里的月影。 月影碎了又圆,圆了又碎,在水中混乱不堪地抖着,一如林如玉此刻的心情。 鲍励派去马头山山匪窝里打探消息的人,怎么还不回来? 母亲和阿衡现在在哪,有没有受伤,有没有被人欺负?虽然在旁人眼里她与母亲和阿衡分开才一日,但两经生死归来的林如玉,已经太久、太久没见过这两个与自己血脉相连的亲人了。 许是因为太久没见,林如玉脑中关于家人的记忆,好似只是电影里见到那般,没有一点真实感。她看着水中摇摇晃晃的月亮,怀疑一切都是假的,就连自己都是假的,这只是一场梦罢了。梦醒了,她还得继续上网课,准备网考。 正在林如玉胡思乱想之际,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破庙中,向她抱拳行礼,“林姑娘。” 生子上看下看、左看右看,惊呆了。这人打哪来的,门口还是房顶上?林大福丝毫不受影响,依旧专注地用石子敲月亮。 林如玉立刻站起身,请来人到角落里说话。 “在下带人寻遍马头山骆驼岭,也没找到令堂和令弟,最后从一个小喽啰口中得知,山寨的闫三狗昨日押着他们二人下山换了银子。因敌众我寡,在下不敢轻举妄动,留下眼线后赶回来复命,待有消息,再来报与姑娘。”说罢,这黑影将手里的包裹双手递给林如玉,“这应是姑娘的东西,请姑娘收好。” 接过沉甸甸的包裹,林如玉用尽量平静的语气谢过为了自己家的事,在雨中奔波一天的黑衣人。 目送他离去后,林如玉借着微弱的月光打开包裹,发现里边除了自己的衣物、首饰外,还有一包银子。 林如玉此刻的心,与这包银子一样沉重。 沈戈进入破庙,缓步走到抱着包袱蹲在角落里的林如玉面前,恳求道,“林姑娘,可否借一步说话?” 林如玉半晌才把思绪从回忆里拉出来,仰首望着挡住月光的沈戈。昏暗之中,林如玉虽看不清他的神情,但却能从他语气和动作中,觉察到他的严肃和沉重。 破庙就这么大,借一步能借到哪去天已经黑了,林如玉可不会轻信他,与他到别处去,“就在这儿说吧。” 在这儿?也行。 沈戈转身出去,不知从哪扛来一扇旧门板、一卷油布。他将门板斜靠在林如玉身后墙上,然后将油布搭在门板上,搭出一个小小的帐篷。 黑漆漆帐篷内的林如玉…… 这人真是…… “生子,把风。”沈戈吩咐道。 “好。”生子拉林大福就要往外走,但林大福却盯着帐篷不动。 林如玉不用探身往外看,就能想到外边发生了什么,开口吩咐道,“大哥跟生子去吧,不要出破庙,别被雨淋着。” “哦。”林大福应了一声,跟着生子走了出去。 沈戈钻进黑漆漆的油布帐篷中,在林如玉面前蹲下,才解释道,“晚上在这里点灯,会被钟楼内的值夜巡事发现,遮住光,才好给姑娘看一样东西。” 沈戈掏出火折子点燃一根蜡烛,烛光照亮了他与林如玉两张稚嫩的脸。 林如玉看到沈戈拿出的拜帖,心中已知是何事。不过,看到拜帖上的“安自远”三字,她还是被灼红了眼、灼疼了心。 第12章 英雄所见略同 将林如玉的神态变化看在眼里,沈戈靠着潮湿斑驳的土墙坐下,烛火在两人中间跳动。 变声期的少年,声音代带着独特的嘶哑,此刻听起来很是忧伤,“我六岁时为了一口饭差点被人打死,东竹先生府上的塘叔恰好路过,把我救了回去。先生可怜我,给我治伤,给我饭吃,还教我读书认字。因为有先生,我才能活得像个人样。” “今年开春,先生便不太对劲儿,进入五月后他开始着手做安排大小事务,就像……安排身后事一般。上个月初八,先生授书后,叮嘱我许多话,让我不可走斜路,要靠自己的本事谋生,做个堂堂正正的君子。第二天,他就失踪了。我们把乌沙镇翻了个遍,却在镇外树林里找到被恶狼啃得只剩下骨头的,先生的驴子。” “三子看到先生夜半骑驴出镇后,有一辆马车在后边跟着,赶车的车夫不是乌沙镇的人。就在方才,我偷偷带着三子去认人,三子说那车夫的神情动作,跟安自远的仆从像是一伙的。虽说有些牵强,但我就是觉得先生的失踪与安自远有关。” 说到此处,沈戈盯着跳动的烛火不再吭声,直到灯芯爆了一声,他才回神,继续道,“我是个弃儿,不知自己打哪里来,也想不通自己为什么活着。但我知道如果找不到先生,我活一天就会良心不安一天。前几天我已决定离开乌沙镇去别的地方找,不管找多少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沈戈虽是烂命一条,但就算快饿死的时候也没开口求过人……” 同为孤儿,林如玉岂会不懂沈戈为什么要强撑着,在别人看来渺小可笑的自尊心过活。 所以,不用沈戈开口相求,她便说了实话,“我真的不认识安自远。今日遇到他时之所以被吓到,是因为昨天遇劫匪掉进江里呛水昏迷时,我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最后死在了他手里。” 强忍着不让自己掉眼泪的沈戈愣了,他盯着林如玉的侧颜反应了好半晌,才问道,“卧龙堤要撑不住的事,不是追你的山匪说的,是你‘梦到’的?” 这人真得很聪明,林如玉微一点头。 沈戈剑眉微挑,立刻精神了起来,“我就说嘛!凭你和大福的本事,怎能杀得了言六狗那家伙,原来你是得了菩萨指点,提前设好套让他们钻。那……姑娘在梦中可有听说先生的消息?” 得了菩萨指点?林如玉漂亮的眸子一亮,这么说也未尝不可。 不过,东竹先生并未出现在她的梦中,林如玉向着满怀期待的沈戈摇头。 眼瞅着,沈戈的星眸暗淡了下去,不过很快又亮了起来,“姑娘没有听说先生的消息,也没听闻先生的死讯,对吧?” 这……倒还真是,林如玉点头。 沈戈更高兴了,“先生这么出名。若他发生了意外或死在洪水中,肯定会有消息散开,所以姑娘没说听闻先生的死讯,说明先生一定还活着!先生肯定是被困在什么地方,等我去救他呢!林姑娘,卧龙堤哪天决堤?” 看他这么快就调整好了自己的状态,林如玉心中暗道了一声佩服,“梦中是八月初一,下游很多村镇被淹没,房屋、良田被冲毁,死了很多人。” 沈戈继续问,“下蔡也被淹了吧,安自远从乌沙镇走后没回下蔡吧,那他去了哪?” 沈戈真的很聪明,总是能问到关键点上。林如玉平静道,“他去了宣州,未来两个月他都在宣州城附近活动。不过也不一定,只是一个梦而已。” 沈戈点头,“今日打扰了,明早我会把路引给姑娘送过来。” “梦无凭据……” 还不等林如玉说完,沈戈便接过话茬,“姑娘放心,我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绝不会给姑娘招祸。安自远明早出镇,等他走了姑娘再出去,免得撞见。” 沈戈走后,林如玉以包袱做枕,睡在了这片黑暗中。 她将梦中事告诉沈戈,原因有三。一是因为只有这样,她才能解释清楚自己白天遇到安自远时的反应;二是希望沈戈、狗儿、生子和三婶他们能避过八月的洪水;三么……还要看沈戈怎么决定。 林如玉闭上眼睛,仔细盘算接下来该怎么办。 竹林雨声沙沙,房舍中茶香渺渺,安逢春立于桌前,汇报属下打探来的消息,“沈戈是土生土长的乌沙镇人,他父亲进山打猎失踪后,母亲跟人跑了,家里的房子田地被人霸占,自那之后沈戈沦落为乞丐,靠着乞讨和东竹先生的施舍活命。” 安王世子端起茶杯,掀开杯盖,垂眸轻嗅茶香。 安逢春见主子不吭声,立刻道,“属下这就派人去宰了他,以绝后患。” 安王世子淡淡开口,“不必,左右他也活不了几日了。” *** 第二日一早目送安自远出城后,沈戈在街上绕了几圈,确认身后无人跟踪,才来到观音庙,将办好的户籍和路引一并递给了林如玉。 这么快就办好了?林如玉打开,念道,“马二妹,父马庆林……” “马庆林就是三婶的男人,他是安顺镖局乌沙镇分号的镖师,后日要押一趟镖去宣州城。姑娘和大福充做他的闺女和侄子,跟去宣州城探亲。”说罢,沈戈又从怀里掏出两张路引,“我和生子也去,我是镖师,生子是打杂的。马三婶留下帮着时夫人收拾行李,然后带着狗儿与时夫人一起奔去卧龙堤上游的同安县避难。” 见林如玉开心得如同山间逮住了猎物的小狐狸,沈戈夸张叹道,“林姑娘早就料到我会与你们同行了?当真是技高一筹,在下佩服!” 林如玉狡黠一笑,露出与她的年纪相符的顽皮本性,“不是技高一筹,是英雄所见略同。与其一路冒险跟踪,还不如去宣州守株待兔!” 沈戈被她明媚的笑容感染,也跟着笑了起来,“好,一起去守株待兔。姑娘快些收拾东西跟我走,我刚收到消息,马头山的闫四狗又带着人折回来了。” 他们只是在破庙中暂住,只有两个包袱,提起来便能走。 在去马家的路上,林如玉低声问沈戈,“你可有办法让我见一见唱春楼的头牌,春娇姑娘?” 第13章 还没走 听到林如玉要见春娇,沈戈聪明的脑袋一转,就明白了,“林姑娘想从春娇口中打探马头山那边的消息?” 林如玉点头,“我想请她帮我打探母亲和弟弟的消息,酬金由她说了算。” 把一身上乞丐服的林如玉送入马家,沈戈才道,“姑娘现在不宜出门,还是我去走一遭吧。春娇早有从唱春楼赎身的打算,只是一直凑不够银子。姑娘如果能给她三十两银子,让她凑够赎身钱,她铁定能把言四狗的脑袋都掏空了。” 好一个乌沙镇万事通沈戈,连唱春楼的春娇差多少银子赎身都知道。林如玉抿唇一笑,毫不犹豫地从包袱里取出一包银子递给他。 沈戈接过银子装入袖中,刚走出小巷。一个小乞丐便凑了上来,低声道,“沈哥,昨晚有人找万三和刘大疤瘌他们打探你的身世,啥都问,问得可清楚了。” 一晚上没合眼的沈戈挑剑眉,“是什么人?” 小乞丐立刻道,“男的,生脸,三十多岁,万三说一看就不好惹,刘大疤瘌赌咒发誓说那人肯定杀过人,因为他身上带着血腥煞气。” 这样的人,昨晚乌沙镇就有四个。沈戈暗道自己的感觉没错,安自远果然想杀自己。他是把自己错认成了谁?后来又为何没动手? 想不明白就先不要想,放着以后再说,船到桥头自然直!沈戈递给小乞丐一个铜板,慢悠悠晃向唱春楼。 马家院内,林如玉目瞪口呆地望着洗净了小脸的狗儿。她这幅模样把正在给狗儿剪发的马三婶逗得哈哈大笑,“咋滴,二妹也不知道狗儿是个女娃儿?” 林如玉回神,笑眯眯点头,“嗯,没想到狗儿长得这么漂亮。” “别动,剪着耳朵就成疤瘌耳了!”洗净脸后像是少了一层皮的狗儿,不自在地抓耳挠腮,马三婶吓唬着把她按住,利索剪着她脑袋上擀毡的乱发,“狗儿她爹输了钱,把她卖了抵账。这丫头逃到了咱们镇里,跟着生子和三子他们几个讨饭吃。要不是沈戈跟我说,我也不晓得她是个女娃儿,还长得这么水灵。也亏得这孩子机灵,否则……欸,春娇也是个可怜的……” 林如玉好奇问道,“三婶说的是唱春楼的春娇?” 狗儿立刻提起往事,“春娇姐给了我四个铜板,她是好人!” 马三婶一边用小笤帚利索地扫去狗儿身上剪掉的头发,一边道,“春娇也是个苦命的,摊上了跟狗儿一样的老子。锅里的水烧好了,你跟狗儿先在屋里洗着,婶儿给你们买衣裳去,一会儿就回来。” 林如玉应声,递给马三婶几粒碎银子,“劳烦三婶把大福哥和生子的一并买了,您看这些够不?” “不用,不用!”马三婶摆摆手,“沈戈已经给了。” 林如玉把银子塞进马三婶手里,不容置疑道,“三婶拿着。” 马三婶见她是真心给,也不再推辞,拿着银子出了门。 狗儿身上脏得很,林如玉也脏得跟泥猴一样,俩人足足用了三大锅热水,才把身上洗干净,换上新买的齐腰衫裙后,林如玉扶着狗儿走到院中,才发现沈戈已经回来了,林如玉便微笑着和他打招呼。 沈戈却像被她的笑容吓到一般,立刻转开眼睛。若仔细看便会发现,他的耳朵已经红透了。 “哎呀呀!”马三婶围着两个小姑娘转圈,嘴里不住感叹着,“如果三婶真有你们这样的俩闺女,做梦都得笑醒了!” 相比与剪了狗啃头的狗儿,散着一头乌黑秀发的林如玉更不好意。扶着狗儿坐下后,林如玉小声道,“三婶可以帮我梳头么?我不会梳。” 小姑娘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千年后的林如玉一直留短发,对这一头齐腰长发实在束手无策。 “好,好!婶儿给你梳!”马三婶开心得直拍巴掌,从屋里取出缺了几个齿的木梳,利落地将她林如玉的长发分成两边用红头绳固定,挽做丱发,然后上下打量,围着林如玉又是一顿狠夸。 林如玉抬手摸了摸头上的两个小丸子,笑道,“多谢三婶。” 看着她手上、脸上和脖子上洗净后更加明显的划伤,马三婶心疼得不行,“咱们二妹这么漂亮的小丫头,可不能留疤,我给你找药去,你三叔带回来的药膏应该还有些。” “三婶,我有药膏。”林如玉唤住三婶,又想起是否该备点药带着上路,可她回头才发现,面前空无一人。 林如玉眨眨眼睛,沈戈呢,不是方才还站在这里么? 靠在院墙外的沈戈用后脑勺“咚咚”磕了几下墙,又抬手狠狠掐了掐自己的脸,才快步向巷子外走去。 破家值万贯。林如玉、狗儿和林大福帮着马三婶收了大半日,才把家里能带走的东西都打包好。草草用了些饭食后,马三婶便急匆匆去时家帮忙收拾行李。 与马三婶处了这半日,林如玉已知多年前,马三婶的二儿子被人冤枉险些丧命,是东竹先生出面才将他救了下来。自此之后,马家都东竹先生感恩戴德,沈戈能跟随马三叔习武,也是看在东竹先生的面子上。 马家知恩图报的脾性,这林如玉觉得自己回宣州之行,又安稳了一分。她本还计划暴露自己乃宣州富商嫡女的身份,以重金为酬,请马三叔和沈戈护送自己回宣州呢,现在看来倒不必多此一举了。 马三婶对自己这般热情,应是沈戈跟她说,自己能帮着找寻东竹先生的下落吧。 掌灯时分,沈戈提着大包小包过来时,林如玉正在院中收自己晒干的衣裳。 见到暮色中比白天还美上三分的林如玉,沈戈又开始觉得浑身不对劲儿。他咳嗽一声,清了清沙哑的嗓子才道,“这是一些吃食和常备药材,还有你让生子摘的核桃。” 林如玉请生子去陈景成府上帮自己带句话,顺便摘些青皮核桃回来。沈戈过来时遇到生子,便顺手帮林如玉提了回来。 他已经备了药材,这让林如玉十分开心。她道谢,上前抬手要接沈戈手里的包袱,随口问道,“春娇那边可有消息?” 随着林如玉靠近,沈戈觉得自己的心都要从嗓子里跳出来了,他生怕被林如玉听到自己慌得不像话的心跳声,退后一步道,“闫四狗还没走。” 还没走的意思是闫四狗还在唱春楼里么?林如玉一时不知该怎么接话。 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话不大对劲儿,沈戈的脸腾地红透了,提着包袱转身就跑。 还没拿到包袱的林如玉看着沈戈的背影,咬唇忍笑。 没想到,万事通沈戈,还挺…… 第14章 登船 一夜无话。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沈戈便将马车赶到了巷口,林如玉和林大福与马三婶、狗儿道别,乘车到镇外与镖队汇合。 沈戈要去赶镖似乎是乌沙镇的大事,一路上林如玉就听到车外不断有人与沈戈道别,问他何时归来,沈戈一一应答,声音没有一丝不耐。 听声音男女老少皆有之,可见沈戈在乌沙镇的人缘有多好。同为孤儿出身林如玉知道,沈戈能混到这份上,有多不容易。 “沈戈,你替咱跟马老三说几句好话,让咱跟着出趟镖呗?咱不要镖银,管饭就成。” 沈戈还没应,林如玉便听到马车外响起几声嗤笑,“大疤瘌,你是去赶镖还是避祸?我看你是怕马头山的人再折回来揍你吧你?不是想占人家小姑娘的便宜?这回傻眼了吧!” 刘大疤瘌急急道,“说什么混话,咱是那样的人嘛,还不是看她小姑娘可怜指了个路,谁知道竟糟了这么大罪!!!” 林大福听到刘大疤瘌的声音抬了抬头,林如玉偷偷把车帘挑开一线,瞧见马车边站着一个癞痢头满脸伤的瘦子,可不正是大前天晚上凑上来想占她便宜的刘大疤瘌么。 林如玉放下车帘,不再往外看。千年后身为孤儿的十七年里,这样的恶心人林如玉见多了。帮他的人,就是救中山狼的东郭先生,救冻蛇的农夫。 沈戈,可不是傻子。 不出林如玉所料,沈戈客气委婉地拒绝了刘大疤瘌,继续前行。 又有好奇的妇人问,“沈戈,车上坐的是谁啊?” 沈戈回道,“马三叔的侄子和侄女。” “呦,马老二家的,还是马老大家的?” “杨嫂子问这个干啥?说得好像你认识马三的两个哥一样。”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直到马车出了镇子,外边才安静下来,林如玉刚要挑车帘向外看,便听马车外响起一道柔得能掐出水的女声,“沈戈,你这就要走了么?” 这声音听得林如玉一激灵,胳膊上的汗毛竖了起来,好奇心也被勾了起来。 车外这人,莫不是沈戈的…… 想想也正常,沈戈十六七岁的年纪,生得身量高挑剑眉星目嘴甜又会来事儿,没姑娘喜欢他才不对劲。 还不等林如玉向外看,马车便停住了,沈戈跳下马车,用与方才并无差别的声调回道,“是呢,娇姐也要走了?” “托你的福凑齐了赎身银,那腌臜地方我是一刻也不想待了。”春娇双目含情地望着沈戈,“你哪天回来?” 沈戈笑着问道,“要是能在外边寻个好差事,我就不回来了。” 娇姐,赎身银,车外的人是唱春楼的春娇?林如玉微挑车帘,只见一个用银灰绢帕罩头,身着素朴衣裙,身材凹凸有致的女子正抬头望着沈戈,似是不敢相信地确认道,“就……不回来了?” 沈戈点头,“娇姐要去哪?” “我……”春娇的两汪秋水,由沈戈脸上转到他身后的马车上,林如玉不由得暗叹一声这乌沙镇虽不大,出彩的人物却不少,春娇的模样当得起花魁二字。 春娇盯着马车,幽幽道,“我不知道……” 沈戈闻言,帮她出主意,“娇姐不如雇辆车,跟着时家的车队先去同安县再做打算,路上也有个照应。” 春娇的含情目又移回沈戈的脸上,低声道,“你问的事,我已打听清楚了。” 沈戈惊喜回道,“娇姐稍等,这人多眼杂,咱去边上说。三子——” “来了——” 沈戈声音刚落,一个小乞丐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来,跑到了车边,“沈哥,啥事儿?” “你先把马车赶到码头去,我稍后就到。”沈戈说罢,又不放心地叮嘱了一句,“稳着点。” 听他这么说,春娇又将目光转向马车,那复杂的神情林如玉读懂了:唱春楼的头牌春娇姑娘心系沈戈,等在这里应是想跟他一起走。 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得嘞!”三子蹿上马车抓起缰绳,赶向码头。 很快,三子便将马车停在码头边,靠在车厢边框上,甩马鞭摇晃腿,悠闲等沈戈追上来。 林如玉又将车帘挑起一条缝向外瞧,此时天已近大亮,码头上停靠着三艘大船,力工正一袋袋往上船上扛粮食。 岸边放着一张长条桌,一个穿官服的人坐在桌后吃着热腾腾的茶汤,一个穿绸衣的男子弯腰站在一旁,用手指着桌上的文书请官爷过目,不过这位官爷对文书不感兴趣,眼睛正在四处乱瞄。十几个带刀官兵分列两旁,不住打着哈欠。 看到这样的场景,结合小姑娘的记忆,林如玉知道这些粮食是朝廷向乌沙镇百姓征收的田赋——漕粮,漕粮装船后,或运到县城、州城的粮仓,或按朝廷分派,运往别处。 漕运安稳关乎国运,夺漕粮乃是重罪,朝廷派专门的漕官、漕军和漕丁负责漕粮的转运,以确保漕粮能安全运送到各地。 因漕粮有大批官家人手运输,所以安全性很高。客船、商船多会跟在漕船后航行,求个安稳。 记忆里有是一回事,亲眼看见又是另外一回事。林如玉凑到车帘边,睁着好奇的眸子看着眼前的鲜活的一幕。 林大福却对这些没兴趣,他手里握着狗儿送给他的小木棍,正一根根数着。他认识的数不多,数着数着就乱了,又从头开始数。一把木棍数了许久,还没能数明白。林如玉看了一会儿,便放下车帘,开始教林大福数数,马车外的三子倾耳听着,露出羡慕的神情。 直到林大福把一把木棍数明白了,沈戈的声音才在车外响起,“三叔,我把大福和二丫带过来了。” 听到这动静,林如玉连忙挑车帘探身,瞧见沈戈引着一位中等身材的壮实汉子到了车前。 还不等林如玉下车,马庆林便笑着抬手拦住,“二妹崴着脚不是还没好?别下来了,在车上坐着吧。” “多谢三叔。”林如玉说着话,偷偷拽了拽林大福的衣袖,“大哥,三叔过来了。” 林大福抬头向外望,顺着林如玉的话喊了声三叔。 马庆林笑着应了,“货物正在装船,你俩先在马车上等会儿,快开船时你们再上船。” 马庆林这次押运护送的是一艘中等型号的商船,待船家清点好人数,吆喝着众人登船时,林如玉也跟随沈戈、林大福到了船边。乌沙镇的里长正在一一认真查验登船人的路引、货物。 待轮到林如玉时,她将户籍、路引递了上去,里长诧异道,“庆林什么时候有了个这么大的闺女?” 马庆林毫不慌乱,笑着解释道,“是我大哥家的幺女,自小就过继给我们两口子了,不过这些年一直在大哥家里养着。” 里长把户籍递给了林如玉,又验过林大福的,才放他们上船。 林如玉感受到两道视线紧随着她,她稳住飞快的心跳上了船,才回头看。发现这两道视线一道来自站在不远处的漕官,一道来自站在岸上的陈景成。 陈景成见林如玉发现了她,只微微点头。林如玉也微微点头辞别,便跟随沈戈钻进了船舱中。 看到林如玉进去了,陈景成才收回目光,看向此次前来押运粮草的祁县漕官,彭银。 有人到陈景成身边,低声报道,“四爷,马头山的闫四狗等人被咱们的人引入山中了,他们未发现姑娘登船。安王世子被人伏击受伤,在镇南码头登船,去往祁县。” 陈景成惊讶,“什么人干的?” 马头山的言老狗么?他最近真是见人就咬。 第15章 祁县大人物 陈景成旁边的属下顿了顿,才低声道,“是……咱们的人。” 陈景成…… …… …… !!! “对了!有件事我一直没机会问。” 林如玉安顿好和生子、沈戈同住一间客房的林大福,被沈戈送回独属于她的狭小房间后,好奇问道,“马头山山匪的外号,怎么都带个‘狗’字?” “因为马头山的大当家闫江小名叫狗子,马头山的六个当家除了二当家苏岩青也都姓言,是闫老狗的同族,大伙私下就这么胡乱着叫了。” 林如玉这间船室狭小,放了一张窄床后,室内仅剩一人宽的地方。沈戈关上门站在床尾,向站在床头一尺见方小窗边的林如玉解释道,“给你安排的房间本在二楼,比这宽敞许多,但听了春娇的话后,我就自作主张把你挪到了这里。这里人少,好避人耳目。” 林如玉心弦立刻绷紧,“春娇说了什么?” “你挡光了,先坐下再说。”沈戈怕林如玉受不住,让她先坐下,才继续道,“闫老狗原是本地的地痞,顶着开荒种树的名头住在骆驼岭,虽然会打劫过往客商,但多为求财,下狠手的时候并不多。你们这一趟出来,带了多少人?” 林如玉详细回道,“家中护院十人,婢仆八人,还雇了宣州正平镖局的镖师十六人。我落水之前,镖师和护院正与马头山的山匪激战。” 竟比他预料的还多! 沈戈心头更沉了,“闫老狗带人硬刚三十多人的队伍,并不是只是为了求财,还为了用你们母女,为马头山的山匪找条出路。有人许下重诱,只要闫老狗能活捉你们,就能帮他谋个官身。” 林如玉握紧拳头,“找上闫老狗的人,是官?” 大夏朝选官的方式是察举制,即为官者举荐一方德才兼备之仕,再经过简单走形式的考试查验,即可出任官职。能许以闫老狗官身的人,肯定有官方背景,而且还是有一定职权的官,否则他不可能把山匪洗白为德才兼备之仕! 沈戈见林如玉没被吓破胆,对她更加欣赏了,“闫四狗说对方是在祁县跺一脚,地都要颤三颤的大人物,但他并不知那人的真实身份。闫六狗没把你抓回去,闫三狗把你的母亲和弟弟交过去时,因为没抓到你,对方极为不满,说若是抓不到你,交易就作废,所以马头山的人才会急了似的四处抓你。” 林如玉的大脑飞速旋转,光从小窗照射进来,照亮她柔美的侧颜上,光点在她浓密修长的眼睫毛间跳跃、流连。 沈戈被这这幅美得不似人间的画面黏住了眼睛,室内一片静谧。 “我……” “在……” 两人同时开口,沈戈抬手,示意林如玉先说。 林如玉低声道,“在梦中,我被抓回山寨的第二日,山匪要抓我去换银子,恰好安自远在山下经过救了我。我猜测是安自远,让闫老狗拦截的我家车队。” 沈戈没想到还有这一茬,不过还是摇了头,“祁县黑白两道的厉害人物我都见过,安自远绝不是祁县人。” 那么…… 林如玉抬眸看向站在暗处的沈戈,继续推测道,“祁县那人抓我,定不只是为了图财,否则他们该抓的是我弟弟阿衡。还有一种可能,就是我家出了内鬼,因为能调动我家商铺和钱财的印信在我身上。不管是哪一种,安自远都绝对与想抓我的人有关联。” 提到内鬼,林如玉脑海中闪过一张脸。她顿了顿,又特意补充了一句,“只有我亲持印信,才有用。” 是怕他抢夺印信吗?沈戈没有生气,反而因为林如玉的警觉而高兴。有个聪明有脑子的同伴,当然是件好事,“姑娘分析得极为在理,安自远若是无关人氏,闫老狗的人不会让他轻易把你‘救走’。” 所以,安自远究竟是什么来头?他与祁县那个大人物是什么关系? 这个疑问同时出现在两人的眼睛里。 林如玉艰难开口,“我真得不知道,梦中我被安自远带回宣州后,一直被困于深宅,不知外事。” 沈戈见她脸上露出极力遮掩也藏不住的悲凉,心中跟着一痛,正要开口劝慰,却听身后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才,然后是敲门声,“马姑娘可在房中?” 林如玉和沈戈对了对眼神儿,沈戈躲在门后,握拳示意林如玉上前。 林如玉到了门边,隔门问道,“在,我是马二妹。” 门外人道,“小人是全景典当行的管事陈达,我家四爷让小人给姑娘带句口信。” 林如玉看向沈戈,见沈戈向她点头确认陈达的身份,林如玉才打了房门。 管事在门外躬身行礼,“我家四爷说,姑娘要找的人前日已被带往祁县,再具体的就打探不出来了。姑娘在船上若有难处,尽可派人到楼上地字三号房吩咐小人。” “多谢。”林如玉道谢,待管事离去后又关上了门。 门外脚步声走远后,沈戈才低声道,“这人的确是全景典当行的陈达,他是陈家的老人,信得过。咱们这趟船会在祁县停靠一日夜,装卸货物后再启程赶往宣州。” 林如玉点头,“我趁机去祁县城中打探我娘和阿衡的消息。” 沈戈言道,“祁县我也有门路,只要姑娘舍得出银子,就算是耗子进了县城,我也能把它挖出来。” 沈戈说完,才惊觉自己失言,抬手扇了一下自己的嘴,“林姑娘,我不是说……” 林如玉笑了,“我知道。沈哥以后叫我二妹就好。这份恩情我林如玉牢牢记在心里,我也会倾尽全力,帮沈哥找到东竹先生。” 沈戈被她的笑颜惊得心如捣米,咳嗽一声清清嗓子才道,“我帮你,不只是因为先生,还因为你告诉我洪水将至的事,让我在乎的人能都得活命,这是天大的恩德。” 林如玉略忐忑,“那是梦中,也不一定作准。” 沈哥眉眼一弯,露出极为乖巧无害的笑容,“不准,不是更好吗?” 林如玉眸子一亮,也跟着笑了。 她这样笑,沈戈的心跳得更快了,“二妹这副模样,还是不要出去见人为妙。” 林如玉摸上自己用核桃青皮汁染做病黄泛黑的脸,“还不行?” 沈戈万分肯定地点头。没涂抹脸前她美若天仙,涂了脸后依旧是个病美人,还是十分招人惦记。 祁县的坏人,比乌沙镇多数倍,也坏数倍。 林如玉忽然一亮,“我登船时,那个运粮的漕官一直盯着我。你说,与闫老狗勾结的祁县官员会不会是他?” 第16章 有人要见你们 沈戈分析道,“方才那漕官名叫范根元,是祁县县令董文印的侄女婿,如果跟闫老狗联络的人是他,那么……” 林如玉长而浓密的睫毛一抬,“那么,那个祁县的大人物就是祁县县令。” 县令掌一县事务,一县当之无愧的大人物,他想给闫老狗洗白翻身成为官身,简直是小事一桩。 林如玉担忧道,“若是如此,我会不会给马三叔一家惹来祸事?” 没想到林如玉最先担忧的是三叔一家子,沈戈笑了,“你猜你和大福的户籍、路引,是从谁手里买来的?” 林如玉推测道,“与里长有关人?” “不错,是里长的亲侄子,户籍和路引上的印章都是真的。范根元把他的猜测报上去,县令最先做的是扣住咱们几个。就算他追究到乌沙镇,也会先找里长,你说里长会怎么说?”沈戈抱肩随意靠在墙上,“这就叫强龙不压地头蛇。再说马三婶明日就要随时夫人赶往同安县,出了祁县的地盘,他董文印算个……” 说得兴起的沈戈及时打住,偷抬星眸,快速看了林如玉一眼,暗自庆幸自己嘴上有个把门的,没在林如玉面前说出脏话丢人现眼。 林如玉见他如此,无声笑了。 认识不过几日,她已看到了沈戈的很多面。他不笑的时候凌厉冰寒,笑起来乖巧无害;他有时是个知书达理的君子做派,有时又似街边混不吝的小混混。这应与他虽出身微末,却因缘际会得了名士教化的成长经历,大有关联。 这样的沈戈真实鲜活,与他相处,让两世为人的林如玉觉得放松自在,便顺口问道,“三婶随时夫人去同安县,那三子他们呢?” “他们有去处的,各奔前程;没去处的要么跟着时夫人走,要么这两日启程,到祁县谋生。”沈戈一点也不担心他那帮小弟,“我费劲儿教他们认字,有了这么值钱的本事还混不下去的,不如趁早投胎去。” 小乞丐们有了这个本事,想要谋生确实不难。知道自己不会连累乌沙镇的人后,林如玉开始考虑自己的处境,“假定范根元参与了此事,若不打消他的怀疑,莫说救人,不只我和大福出不了祁县,还会连累了马三叔。我早晨看有卖染料的商人抬货登船,得劳烦沈哥走一遭,我想要几样染料……” 沈戈起身到楼上去寻染料商时,打冷眼瞧见一艘小客船自后边驶来,船上人影虽一闪而过,但眼尖的沈戈还是认出那是安自远身边的随从。他立刻后退两步隐住身形,小心观望。 小船贴着大船驶过,沈戈从船舱中快速穿过,跑到船头,见那艘小船竟插在漕船和自己乘坐的大商船中间,随队伍前行。 紧跟漕船的这个位置,是要花钱买的,这小船跑到大船前边,这艘船上的人竟一声不吭,显然是有人打了招呼。沈戈转身回底仓叫出生子,如此这般吩咐过后,生子晃悠悠出了底仓,向上层走去。 沈戈静静看着大福坐在船板上挑了两局木棍,也理清了现在的局势。 待生子提着“摸”回的东西返回房中,沈戈叮嘱林大福不要出屋,才去找林如玉,见面第一句话便是,“安自远追上来了,现在就在咱们前边的小船上。就在方才,漕船上的范根元上了安自远的小船,现在还没出来。” 林如玉抬手压了压跳动的右眼皮,凝重道,“是范根元去找安自远,而不是安自远去拜见范根元,这说明安自远的身份比范根元要高。” 安自远,究竟是什么来头? 沈戈看着林如玉脸上还没好利索的划伤,低声问,“你可通水性?” 林如玉如实道,“只是会而已,大福精通水性。” 这样也行。大不了到时自己和大福轮换拉着她。沈戈言道,“今日天黑后,咱们偷偷下水,改走旱路。” 林如玉未置可否,抬眸问道,“我让你找的染料,可找到了?” 沈戈把东西递上去,不放心道,“还是太冒险了,咱们还是……” 林如玉解释道,“现在刚到辰时,距天黑还远,我先乔装改扮一番,以防万一。” 确是如此,沈戈点头,“也好,你不要出门,饭菜待会儿让生子给你送过来。” 生子送饭菜?林如玉露出疑惑的表情。 “安自远对我起了杀机,他离开之前我也会尽少露面,因为在船上地方小,跑不开。”说完这话,沈戈露出笑容,“等上了岸,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 林如玉瞪大眸子,“安自远怎会对你动杀机?” 沈戈颇有几分无奈,“许是怀疑我是他仇家的亲人吧。” 林如玉叮嘱道,“那人是个心狠手辣的笑面虎,你一定要万分小心。劳烦你回去再叮嘱大福几遍,让他牢牢记住自己和我的身份。多跟他说几遍,他能记住。” 沈戈点头,“大福不傻,我看他玩小木棍玩得挺好,傻子可玩不好这个,三叔那边才我也得再对对词儿。” 沈戈走后,林如玉又抬手按了按跳动的右眼皮,打开包袱将几块颜色各异的调料块放在鼻尖闻了闻,迅速挑出蓼蓝和茜草块兑水加盐和几样草药浸泡调和好,然后撩起额发,用毛笔蘸调料,对着小铜镜在自己脸上勾画涂抹。 待脸上的调料风干后,林如玉又取出马三婶给她准备的劣等胭脂,在脸上一番涂抹。 涂抹完打量一番,确保能以假乱真后,林如玉便听到外边传来凌乱沉重的脚步声,她立刻将桌子收拾干净,刚抓起缝了一半的衣裳,门就被拍响了,门外传来三叔的喊声。 “二丫睡着没?没睡的话开下门,船上你方伯听说你们兄妹俩跟来了,想认认亲。” 门被拍得山响,睡着也得被拍醒。林如玉又照了照铜镜,深吸一口气压住狂跳的心,起身打开房门。 马三叔看到林如玉的脸,愣了一下,背着身后的人给她使眼色,“二丫,你们方伯是这船上的纲首,跟叔是老交情了,听说你俩在船上,非说要我带你们上去见见。走吧,咱上去转一圈。” 纲首即船主之意,马三叔被雇来护镖,与纲首相熟也在情理之中,认亲却有点牵强了。 林如玉假装害怕地低着头,盯着马三叔身后那四只穿黑筒军靴的脚,这两个应是跟过来监督马三叔、防备着自己逃走的。 看来,要见她和大福的不只纲首,还有漕船上的官家。 是范根元么,安自远会不会跟过来? 第17章 胎记 叫出林如玉后,马三叔又敲开隔壁林大福的门,将同样的话说了一遍。见林如玉向他微微点头,林大福憨憨“哦”了一声,走了出来。 转身要走时,林如玉见躲在房内的沈戈,伸出两根手指向下做了个跳水的动作,便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但她心里明白,现在跳水成功逃走的几率,几乎为零。 待生子关上门,沈戈才从门后站了出来。生子不可思议地抬手摸自己的脸,“哥你看到二丫的脸没?” 沈戈点头,压低声音道,“你偷偷跟上去,有事儿给我打暗号,咱们跳水走。” 生子二话不说,打开门晃悠了出去。 这艘客货两用商船分上下两层,下层多是货物,靠近船尾的五六个窄间,是给船上的艄公、杂事、镖师等预备的,楼上才是船客住的客房。两个官差一个在前一个在后,引着林如玉三人穿过底层昏暗狭窄的货仓夹到,迈步登上二楼甲板。 船外光线明亮,低着头的林如玉眯了眯眼睛,明确感觉到有人盯着自己看,林如玉不敢转头,只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眼。船头是几个靠在长橹边歇息的艄公,再外边满眼是泛着波纹的江水。安自远,就在不远处的小船里。 波动船摇,林如玉感到一阵猛烈地头晕,有些喘不过气来。她一把抓住了大福的衣袖,心中暗恼。 林如玉!你得上苍垂青,两世为人跨越千年,用了十七年终于站在这里为命而搏,你决不能怂!林如玉用指甲狠掐掌心,一遍遍给自己鼓劲儿,跟着马三叔向前,走向客房。 “庆林老弟,这就是你侄子和闺女?” 林如玉还没进门,就听到房内传出有些紧绷的问话声。 马三叔应了一声,回头招呼林大福和林如玉,“大福、二丫,快进来给范大人、马纲首见礼。” “哦。”无所畏惧的林大福进屋,干脆利落跪地磕了一个响头,林如玉照做。 见范根元双眼紧盯林如玉,方甲寅和马庆林匆匆对视一眼,眼里都带着不安。 “起来吧。” 林如玉跪得膝盖都疼了,才听到有人叫起。她学着林大福的动作爬起来,低头半躲在林大福身后,假装认生。 “抬头,让本将军瞧瞧。”范根元还是只盯着林如玉,略嘶哑的声音里含着藏不住的兴奋。 林大福抬起脑袋,直愣愣盯着范根元;林如玉假装害怕,依旧低着头。站在旁边的马三叔低声哄道,“二丫,抬头给将军认一认,好让将军知道你不是衙门正在通缉的逃犯。” 都给自己扣上逃犯的名头了?林如玉怕怕地抬了一下头,又赶忙低下。讲将小姑娘没见过世面的怕生模样,演了个十成十。 只看了一眼她的脸后,范根元就皱起眉头,拍桌怒喝,“放肆!抬起头来!” 马三叔连忙给范根元赔礼,心中却镇静了许多,“将军息怒,草民家这孩子因为生下来脸上带着胎记,又是个哑巴,打小就怕见人。二丫啊,快抬头让将军认一认,听话啊,待会儿三叔给你买好吃的。” 狠掐大腿疼出眼泪的林如玉,颤巍巍抬起头,假装不敢看人。 范根元上前抬手掐住林如玉的下巴仔细端详,看清她右眼用脂粉也遮不住的,鸡蛋大小的暗紫色恶心胎记后,范根元更怒了,甩手把林如玉摔在地上,迈大步走出房门。 “将军慢些,仔细脚下。”方甲寅连忙跟了出去,四个官差紧随其后。 “二丫,没摔疼吧?”马三叔抬手扶起林如玉,压低声音道,“闺女,好样的!” 林如玉也低声回话,“给三叔添麻烦了。” 经由临时搭起的长板到了小船上的范根元进入船舱,低眉顺眼躬身行礼,“是属下眼拙认错了,请公子恕罪。” 靠坐在船舱内的柔软长榻上的安自远没开口,却把范根元吓得腿软跪在地上求饶,“那丫头登船时天还没大亮,属下远看着她的身量与宣州林家的长女极为相似,才会错认。” 安自远抬手抚平衣袖的褶皱,淡淡问道,“这回没看错?” “没有。”范根元笃定道,“林家长女肤白如雪貌若天仙,船上那丫头面有胎记脸色蜡黄,差远了。” 安自远抬袖示意范根元退下后,大船上那道纤细的身影,依旧在他脑海里徘徊不去。 胎记,脸色? 安自远淡笑,“本以为是只兔子,不想却是只小狐狸。有趣,有趣。” 范根元回到漕船,躺靠在床上不动了。心腹官兵上前殷勤为他捶腿,小声打听道,“将军,小船上那位是?” 范根元反问,“你不知道他是谁?” 官兵嘿嘿一笑,“小人不知。” “老子也不知道,他娘的!不知从哪蹦出来的小白脸,仗着令牌就敢在老子面前耀武扬威,给老子等着!”范根元抓起酒壶灌了一口酒,又骂骂咧咧道,“一帮废物连个小娘们儿都抓不住,害得老子跟丢人现眼……” 大船底仓小房内,沈戈围着林如玉一顿猛夸,若不是林如玉还有点自知之明,这会儿真就要飘起来了,“没你说得那般厉害,我家是做布匹生意的,所以我对染色略知一二,才勉勉强强糊弄了过去。” 沈戈兴奋比划着,“等到了宣州,你帮我调点老虎色的染料,我要在胳膊上画一只张着血盆大口的老虎!” 林如玉…… 果然中二是不分时空的。 “这一招虽然骗了范根元,却不一定骗得过安自远。”沈戈兴奋过后,才开始分析目前的局势,“还是得小心些,你在房内,尽量不要冒头。” 林如玉点头,“范根元回去后没再派人过来,不管安自远信或不信,他没有马上采取行动,咱们就有喘息之机,今晚船会停靠在哪里过夜?” 沈戈回道,“在灵珠镇羊拐村的码头。既然范根元没认出你,安自远也没发现我,咱们就先不要冒险弃船,今晚我去安自远那边打探打探消息再决定,最好咱们能在祁县登岸,到了祁县就不必怕他们了。” 第18章 开蚌取珠 晚霞满天时,漕船果然停靠在了灵珠镇羊拐村的码头内,紧随漕船的六艘民船也靠边停靠。船刚停稳,船客们便迫不及待地踏上艞板登岸,或去食肆用饭,或在沿岸的货摊前闲逛。食肆的炊烟、摊贩们卖力的吆喝声,与夕阳一起勾勒出十足的人间烟火气。 脸有胎记、怕见生人的小哑巴林如玉,自是不会登岸的。她站在打开一条缝的窗边,向外观望。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摆摊卖鱼、珍珠等水货的摊子不少,还有聪明的摊贩摆出珍珠蚌,买蚌现场取珠,生意很是不错。林大福也被从没出过乌沙镇的生子拉到摊边凑热闹。 直到天光暗淡,仍不见安自远弃船登岸,林如玉的粗眉皱起,抬手有节奏地敲了几下隔间的木板,隔壁房内的沈戈很快便来了。 林如玉低声道,“安自远不喜乘船,但现在他还没登岸。” 安自远不喜欢乘船,也是她梦到的?她的梦有多长,怎连这样的事都知道?沈戈心中千回百转,“他或是避人耳目,等天黑透后再登岸,或是因什么缘故不便登岸,我下水去盯着他。” 林如玉见他穿着一身暗青色衣衫,便知他打算下水,躲在芦苇之中,便叮嘱道,“他身边四人的功夫都不弱,你不要靠太近。” 从小跟人打架,又跟随马三叔习武多年的沈戈对自己很有信心,“他们四个一起上,我应不敌;但单拎一个出来,绝对敌不过我。你不要出门,生子和三叔会给你带吃食。” 西天变暗后,一盏盏灯笼亮起,路边大小食肆内坐满了人,饭香飘到船上,林如玉的肚子咕咕叫起来时,马三叔来给她送饭了。 许是还被人盯着,马三叔有模有样地叮嘱她几句,便转身离开了。身为镖头,他要带着人守好船上的货物,防备水匪登船偷摸,或凿破船底盗货。 看着热腾腾的白面馍馍和香喷喷的酱肉片,林如玉展颜露出贝齿。汤水是最易被下毒的,馍馍和酱肉才能让人放心食用,三叔做事很是周全。不过为防万一,林如玉还是取出备好的银针一一试过,才开始用饭。 她刚吃饱,便见生子意犹未尽地拉着大福回到船上。生子提着吃食,大福怀里抱着三个比巴掌还大的珍珠蚌。林如玉关窗,点燃固定在烛台上的半截蜡烛。 得知林如玉已用了饭,生子还是塞给她一个夹着油炸小鱼的粗粮饼子,林大福掏出床底下的木盆出去打水,准备开蚌。 生子向林如玉抱怨,“我跟大福哥说这都是骗人的玩意儿,他偏不信。” 大福认死理,他与生子不熟,当然不会听他的。不过在乌沙镇时,小乞丐生子话不多,出来后倒有了十一岁孩子该有的活泼好动模样。啃饼子的林如玉指了指蚌,比划着。 “没花钱,大福掷骰子掷出三个六的豹子赢回来的,他这手气真是没谁了!”见大福端着水走进来,生子又催促道,“大福哥快打开看看,开完咱们把肉带回岸上烤着吃,可香了。我说在岸上开,你非得来船上,这么大味儿寻着二姐怎么办?” 正在跟珍珠蚌较劲儿的大福头也不抬,“开出珍珠砸碎磨粉抹脸上,治病。” 大福哥这是看到她脸上的胎记,要用他知道的方法给她治呢。林如玉心中暖流流淌,上一世大福为了救她而死,这一世她要尽自己所能,让他过得安稳些。 大福费劲打开第一个蚌壳,只有肉。 打开第二个蚌壳,还是干干净净只有肉。 “看吧,珍珠哪是那么好开出来的。要这么容易,卖蚌的早发财了。”生子站起身,已经不报希望了。 站在后边的林如玉,轻拍大福的肩膀以示安慰。 在生子失望、林如玉期盼的目光中,林大福打开了最后一个珍珠蚌。 “出珠了!”生子眼珠瞪得溜圆,“还是大珠,大福哥,快掏出来看看!” 林大福取出珍珠在水里洗干净,咧嘴笑着递给林如玉。生子的眼睛随着珍珠转,嘴里不断感叹,“我的老天爷啊,我了个老天爷……” 给别的东西估价,林如玉或许没那本事,但在首饰、布匹堆里长大的小姑娘,记忆里却有这种珍珠的价格。这么大一颗圆润泛着光华的粉珍珠,少说得五十两银子! 林如玉兴奋拍了拍大福的肩膀,大福这回赚翻了!开盲盒太有趣了! “砸碎,磨粉,治病。”大福憨憨道。 “哥,我滴个亲哥!这么大的珠子哪能磨粉啊!”生子迫不及待地拉起大福,“走走,走!咱继续掷骰子开蚌去!” 林如玉一把拉住生子,抬手指竖在唇前,示意他不要声张。 “二姐放心,我又不傻。”生子急吼吼地一手报蚌,一手拽着林大福跑出船室。 林如玉关上房门吹灭蜡烛,手握圆润的粉珍珠笑了,重活一次,大福的运道当真是好得不得了呢。 生子和大福上蹿下跳吸引着范根元和安自远的注意力时,沈戈趁着夜色入水,潜到芦苇和蒲草中,透过草叶间的缝隙,盯着不远处的小船。 七月雨后,天气依旧闷热,但安自远船上的窗户却一直是关闭的,烛光映在窗上,久久不见人影晃动。就算有青蛙在他身边欢唱,沈戈也一动不动地潜伏着,他最不缺的,就是耐性。 一个时辰后,众人回船或去客栈安歇,热闹散尽只剩蛙鸣虫唱时,安自远的船上终于有了动静。 一个仆从从船舱内走出来,将水洒在距沈戈不远江面上,处在下风口的沈戈,敏锐地捕捉到了血腥气。 安自远受伤了?他躲在船上不露面,是伤得不轻么?这可是个大好消息!沈戈咧嘴,无声笑了。 又过了一个时辰,夜过子时。安自远船上的灯早已熄灭,沈戈偷偷打了个哈欠,正准备返回船上睡觉时,忽见一只手臂无声从水中探出,一把抓住了安自远的船舷! 第19章 祁县林氏药材行 沈戈睡意全无,悄无声息地又向水下沉了沉,屏吸盯着这只惨白的手。 另一只手也从水里伸出来,将什么东西扔进船舱片刻后,三条黑影破水而出,提刀跳入船中,船身一阵剧烈晃动。不久之后,跳上去的三条黑影被人像破布一样掀入江中,捡起的水浪冲到芦苇边,荡开一片波纹。 三个大活人,这么一会儿工夫就全成了水漂儿。沈戈再望向江中黑洞洞的小船,心中越发沉了。 “前边船上的兄弟,怎这么大动静,没事儿吧?”远处停在歪脖老柳树下,大商船上值夜的镖师听到这边的动静,扯着嗓子喊话。 “没事儿。”小船上没人站出来,只在船舱内高声回了一句,声音极为平静。 “没事儿半夜就别整出这么大动静,听着闹心!”大船上的镖师回了一嗓子,江面恢复平静。 趁着他们说话的工夫,沈戈撤走,回到大船边,被马三叔拉上船。回到房中,沈戈快速换上干衣裳,又灌了一大碗热腾腾的姜汤,才捧着汤碗道,“三个人刚上船就被杀了扔到江里,一点也不怕惊动人。三叔,安自远绝不是一般人。” 马三叔也赞同,疑惑道,“这样的人不缺钱也不缺权,他抓先生图啥?戈儿是不是猜错了,再跟下去,你不怕把命搭进去?” 沈戈坚决摇头,“三子的鼻子比狗还灵,我的感觉也从没出过错,先生失踪肯定跟他有关。只有安自远这样有本事的人,才能把先生消没声息地抓走。再说现在除了跟着他顺藤摸瓜,我也没更好的,找先生的线索了。想拿我的命,他还没这个本事!” 马三叔对东竹先生心怀感恩,否则也不会帮这次忙,带着林如玉登船。他拍了拍沈戈的肩膀,感叹道,“好小子,长大准是条响当当的好汉。” 沈戈不高兴,“我本来就是条汉子。” “毛还没长齐呢,屁的汉子!”马三叔抓过布巾,粗鲁地给沈戈揉了揉湿着的头发,压低声音问道,“戈啊,你猜范根元为啥要抓那丫头?” “为啥?” 马三叔继续道,“你马伯常跑宣州这条水路,他说宣州城东有一家林姓大户,主做丝绸和药材生意,家资巨富。二妹一看就不是寻常人家能教养出来的姑娘,没准她就是那家的闺女。” 沈戈垂眸,“八九不离十。” 马三叔看着沈戈的表情,终是没心里话说出口,“不早了,快去睡会儿吧。”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船队便收绳扬帆,继续前行。 又做了一夜前世噩梦的林如玉起身,坐在床上理顺乱糟糟的脑子。 睡了一个多时辰的沈戈给林如玉送来早食,并将昨晚发生的事讲了一遍,然后道,“现在我也摸不清安自远是受伤了,还是装受伤。不过不管哪种,他现在都没空来找你的麻烦,咱们先乘船到祁县直奔祁县再说。” 林如玉小口吃完野菜肉包,点头,问道,“他们敢肆无忌惮地杀人,定有倚仗,你不要再去盯着小船,免得出事儿。咱们今天后晌就能到祁县?” “看风向,天黑之前肯定能到。”沈戈回道。 林如玉低声道,“我昨晚忽然记起我家在祁县有店铺,登岸后我打算过去走一遭。” 沈戈在脑子里把祁县的大商号过了一遍,才问道,“是林记药材行还是林记绸缎庄?” “都是。”林如玉眸子明亮,“待到了祁县,沈哥帮我打听打听周边的村庄,看是否有能望见呈山字型排列的三座山峰的。我娘在梦里说她和阿衡被劫后醒来,在能望见那样山峰的小屋里关了很长时间。那周围很是安静,只能听到遥远的鸡鸣狗叫,还有山里的狼嚎,我猜测应该是在山边村庄里。” 今日一帆风顺,太阳刚西转,船队便停在了祁县城外的码头。范根元指挥人搬运漕粮,商船也靠岸,卸货、落客。 林如玉乘坐的大船会在此停靠过夜,明早启程,赶往宣州。留给他们打探消息的时间,很是紧迫。 沈戈换上破草鞋和补丁衣裳,卷起半截裤腿扮作脚夫,帮人扛着货物混进城;生子换上了乞丐服,举着破碗拄着破木棍,追着马车乞讨,顺利入城;林如玉与大福一起登岸,凭着路引进了城门。 小船内,安逢春低声道,“公子,那小姑娘进城了。” 安自远眼里露出狩猎的光芒,“寻个风光雅致之处,安排一出英雄救美。” 安逢春顿了顿,“公子的伤?” “无妨。” 进城后,四人分头行事。林如玉带着大福,按着沈戈告诉她的方向,赶往祁县最热闹的正街,寻找林氏药材行的匾额。 不久之后,林如玉站在一家两边门框挂着“但愿世上无疾苦,宁可架上药生尘”的对联,上悬“林记药材行”的匾额的店门不远处的小巷内,暗中观察。 这,是她林家的店铺,她要的人可能就在里边。 林如玉塞给大块银子,指着药材行的门,叮嘱道,“大哥进去买一瓶芷香露,店里人问你什么话你都不要说,买了药就回这条巷子里找我。” 大福哦了一声,抓着银子便去了林记药材行,约半柱香的工夫,才走出来。 躲在暗处的林如玉瞧见鬼鬼祟祟跟在大福身后的小伙计,冷冷一笑。她要找的人,果然在这里。 大福进了巷子后,林如玉拉着他快速闪进一扇破木门,又将门关紧,然后迅速爬上靠墙放着的三条腿破长凳,向外一看,正巧望见跟着大福的伙计转身跑了。 站在破凳下的林大福举起手,把精致的小药瓶和剩余的碎银递给林如玉。林如玉取过药瓶,打开闻到记忆深处熟悉的味道,眼睛便红了。 这是父亲专门为她配制的,驱蚊止痒香露的香气。 林如玉如此这般吩咐大福几句,让他提着木棒等在门后。 很快,一个身穿深蓝色管事服留短须的矮胖中年男人矮胖走进巷子,看到此人,林如玉险些将药瓶握碎! 此人站到破门前,面部表情几次变幻,才装出急切的模样,颤抖问道,“大姑娘可在里边?小人房才旺。” 听到这个声音,林大福的眼睛立刻睁大了,“二管家?!” “大福,果然是你。方才伙计说我还不敢信……”破门外,本还有些忐忑的林府二管家房才旺听到大福的声音,小眼滴溜溜乱转,声音却透着哽咽,“小人来迟,让大姑娘受苦了……” 林如玉确认无人跟进来后,跳下破凳打开院门。 看到林如玉的脸,正酝酿情绪准备掉几滴眼泪的房才旺愣了,“大,大姑娘的脸……” 林如玉小嘴儿一撇,捂脸就往里走,房才旺连忙跟进院子。 “大哥,关门。”林如玉回眸见大福还愣在原地,立刻喊了一声。 听到院门“哐当”一声关上,房才旺心生不妙,刚回身要逃,却被林如玉一棍子打到了后脑勺,两眼一翻,晕倒在地。 第20章 恶魔 提着棍子站在门后的林大福看看林如玉,又看看二管家,想不明白林如玉为什么要用棍子打他。 “他勾结马头山的山匪,害得我娘和阿衡被坏人抓走了。”此地不宜久留,林如玉拍了拍手上的尘土,“大哥背上他,咱们得快点离开这里。” “哗——” 被浇了一大瓢凉水的房才旺只觉得脑袋又晕又疼又冷,他睁开眼,才发现自己被捆在柱子上,嘴里塞满了破布。待看清面前椅子上坐着的,脸上多了一大块胎记的林如玉,房才旺呜呜着摇头,装得无辜又可怜。 “旺叔想说,本姑娘冤枉你了,你什么都不知道?”林如玉废话不说,上前一棍子狠狠打在房才旺的右侧髋关节上。 大腿脱臼的剧烈疼痛,令房才旺面容扭曲浑身哆嗦,嘴里却只能发出困兽般含糊的呜呜声,不大一会儿竟疼得昏了过去。 看房才旺如此,林如玉心头的怒火依旧难消,因为比起她和家人受得苦,房才旺这点疼算个毛! 林如玉抬手又是一棍子,用不输骨科大夫的精准力道,将房才旺脱臼的大腿复位。房才旺又被痛醒,冷汗、鼻涕、眼泪同流,看林如玉的眼神如同见了恶魔。 这绝不是娇弱不知世事的林家大姑娘,这是恶魔,七月十五鬼门大开时,从地狱里爬出的恶魔! 提棍子的林恶魔盯着房才旺,平静道,“我现在拿掉你嘴里的破布,我问什么你说什么。如果你敢大声喊,我立刻卸掉你的两条腿,听明白了?” 卸两条腿?想到刚才钻心裂肺的疼,房才旺恨不得立刻去死,哆嗦着点头。 林如玉一把拽掉房才旺嘴里的破布,转身坐回椅子上,用木棍一下下轻敲着手心,“我娘和阿衡在哪?” “小人……不知,小人冤……” 见林如玉提棍起身,房才旺吓得面无人色,立刻改口哆嗦着求饶,“大姑娘饶命啊!他们抓了小人的孙子房兴,用房兴的命威胁小人,小人不敢不听他们的吩咐啊……” 林如玉并不开口,提棍走到房才旺身边,抡棍就要卸掉他的左腿。房才旺吓得差点尿了裤子,立刻招供,“夫人和少爷被他们抓走了,小人不知道他们在哪儿,姑娘饶命啊!!!” 见这恶魔还举着棍子,房才旺吓得痛哭失声,“姑娘就是打死小人,小人也不知道啊!” “打死你算什么。”林如玉将棍子在手心一横,目若寒冰,“若我能平安找回我娘和阿衡也就罢了。若是找不回,你们一家十四口,连同在岳州我外祖家的,你的老子、娘和房才源全家,都要陪你一块下地狱!” 房才旺盯着眼前的恶魔附体的林如玉,身体不抖了,心却凉透。 天黑透时,林如玉走出房门,见到了守在门口的大福和站在廊下的沈戈。 林如玉让林大福去歇息,她走到沈戈身边,靠在廊柱上低声道,“屋里那人名叫房才旺,是我娘出嫁时的陪房,现在是林家的二管家。” 沈戈也断断续续听到了几句,“是他背主?” “房才旺与他在岳州的二弟串谋,假造我外祖母病重的急信,令我娘紧急上路,赶回娘家侍疾;马头山遇劫前,他偷偷给我家的护院和镖师们下药,害得他们手脚无力,轻易被马头山的人收割了性命。” 也是这个房才旺,在洪水后“九死一生”逃回宣州林家,与安自远一块哄骗林如玉,哄她拉上林家和外祖家,共赴深渊。 林如玉深吸了一口气,“房才旺不知找上他的人是什么身份,也不知我娘和弟弟被抓去了何处。他被安排在祁县药材行等我自投罗,与他联络的人住在鱼尾巷,双开红木门,门上有铜钉。” “我去。”沈戈干脆利落应下,讲出自己打探的消息,“范根元十日前出县催缴夏粮,之后没派人回县城,你娘和你弟弟应该是被送去了别处。你说的能看到山字三峰的地方,生子正在打听。屋里这个你打算怎么办?” 房才旺知道的并不多,但留着还有用处。林如玉回道,“得先留他一口气做口供,等我回到宣州,再派人过来抓他回去。” 今晚又是云遮月,院中只点了一盏小灯笼,昏暗中沈戈看不清林如玉的表情,却感受得到她的焦急,低声安慰道,“这点小事儿我去办,安自远乘车进城了,看架势是在四处找你,你和大福待在这里别出去,等我和生子的消息。” 祁县林家店铺内的管事林如玉信不过也不敢冒险,无人可用的她现在只能继续请沈戈帮忙。大恩不言谢,林如玉也没跟他客气,只低声道,“你也当心些。” 沈戈点头,进屋把房才旺装进麻袋,扛了出去。直到后半夜,沈戈和生子才返回这处隐蔽小院。 沈戈道,“鱼尾巷内那处宅子里住的是县城一家当铺的东家,他是祁县县令董文印的心腹。” 漕官范根元、县令董文印,算计自己家的这些人一个比一个麻烦,林如玉皱起眉头。 山子也报出自己打探到的消息,“我打听过了,附近山字形的山峰不少,其中最像山字的三座高峰,在祁县东边的郝连寨。” 沈戈继续道,“陈达说你的母亲和弟弟被带往祁县,但是这几日祁县并没有他们的踪迹,有可能是被范根元的人带着,乘水路直接送到郝连寨关了起来。正好咱们的船明天晚上在郝连寨码头过夜,到时候咱们再上岸打听。” 若母亲和阿衡真在郝连寨,那必定有人把守。若是对方人多,自己就要想办法借力打力了,林如玉脑中闪过安自远的脸,语气平静道,“好,你们快去睡会儿,天亮咱们就出城登船。” 他们这边歇息后,云破月出,两道黑影在县城街道的房顶上快速跳跃,相汇于钟楼楼顶,这两人,正是安自远手下四春侍卫中的安居春和安佳春。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叹气。 “那丫头在城里绝对有人接应!害得老子白忙活一夜!” “世子那边,咱们怎么交差?” “娘的,搞这么麻烦作甚!明早咱在城门口堵着,直接亮出身份,把人拿住扔到世子身边,让她自己爬床了事!” “世子缺爬床伺候的?” “世子就是世子,玩个女人都这么绕弯子!”安居春叹了口气,“回去复命领罚吧。二公子派来的人还没杀尽,公子不会重罚咱们的。” 第21章 寻到母亲和阿衡的下落 第二日一早,祁县南城门外。 坐在马车里的安自远,见林如玉跟着个傻子走出城门,发出令三侍卫毛骨悚然的笑声。 待林如玉上船后,安自远也由两个侍卫抬上了商船。还未出城的沈戈见到这一幕,眉间皱成了川字型,安自远的随从怎就剩下三个了,另一个去了何处? 得知安自远登船,林如玉分析道,“范根元不再押运漕粮前行,安自远的小船失了前障,换乘大船更安稳。” 沈戈低声问道,“你可知安自远去宣州做什么?” 林如玉轻轻摇头,只道,“梦里他说是为了生意上的事。” 生意人,可没有安自远这样的,他的做派更像是世族家的贵公子。沈戈叮嘱道,“你待在屋里别出来,免得碰上他。” 林如玉微笑点头,她今日要查看沿途山势,寻找母亲和阿衡被关押之所,无暇出门。 祁县多山多水,大小山峰连绵不绝,林如玉看得眼睛都花了。直到后半晌,船绕过一处矮峰行至郝连寨时,三座高大山峰突兀地闯进她的眸子,让她眼前一亮。 这一高两低的三座山峰,以她高中三年练就的立体几何思维方式进行角度旋转,绝对能组成标准的山字! 母亲和阿衡,可能真被关押在郝连寨! 待到商船停岸,林如玉还未来得及关窗,便见安自远已被人抬着登岸了,看他去的方向,林如玉心中顿生不妙。 三座山峰斜向分布,只有从东北和西南两个方向望三峰,才能看出正“山”字。西南方为大片水域,所以母亲和阿衡在东北方的可能性最大。而安自远去的,正好是东北方! 林如玉拍开隔壁的房门,快速道,“安自远奔着东北方去了,我和大福哥赶过去看看我娘是否在那边。你和生子……” 沈戈立刻道,“我跟你们一块去。” 林如玉摇头,“我已想好对策,你和生子在暗中跟着,以防万一。” 见林如玉主意已定,沈戈点头,“你们要多加小心。” 郝连寨的城镇规模与乌沙镇差不多,林如玉带着林大福穿街过巷,直奔东北。边走,林如玉还边抬头看那呈山字形的三座山峰。 想到被关在陋室牢笼中的母亲和阿衡,可能就在前方不远处,与自己望着同一片山峰,林如玉的心便忍不住地焦躁。她好怕,母亲和阿衡已被押去了别处。 “林姑娘。” 急步穿巷的林如玉,忽听有人低声唤她,声音还有几分耳熟。她退后两步,将刚刚配好的药包扣在手中,警惕看向来人。 小巷中走出一个方脸阔目,中等身材多男子,抬手抱拳向林如玉。 见他姿势如此熟悉,林如玉的眸子一亮,“你是陈四伯……” “姑娘好记性,真是在下。”曾至乌沙镇破庙中给林如玉送过一次口信的陈宏,压低声音道,“在下奉鲍爷的命令,追查令堂的下落至此,已探知令堂和令弟被关押在东北方十里外的陶家庄中,因庄中有守卫二十余人,守备甚严,在下不敢冒险,正打算送信回去请四爷增派人手。” 林如玉喜出望外,“我母亲和弟弟可还安好?” 陈宏略顿,才道,“他们昨晚被送入陶家庄时是昏迷的,在下怕打草经蛇,未敢潜入,不知详情。” 林如玉立刻道,“我带了帮手,沈哥!” 沈戈从小巷内现身,带着生子快步上前,抱拳与陈宏打招呼,“宏哥。” 陈宏点头,坦然道,“沈戈的功夫是不错,但仅凭我俩……” “不只你俩,还有四个帮手。他们主攻,宏哥、沈戈和生子分三个方向在暗处盯住陶家庄,以防他们把我母亲和阿衡偷藏至别处。” 沈戈皱眉,“你说的‘帮手’是……” 林如玉胸有成竹地点头,“你们快去埋伏,正面进攻交给我和大福。” “对!”听到大夫人就在前边,大福也很焦急。 “你要小心行事,实在不成,咱们晚上再寻找机会。”沈戈不放心叮嘱一句,才跟随陈宏离去。 林如玉深吸一口气,压低声音对大福道,“大哥,从现在开始到救出我娘和阿衡,你不要说一句话,我让你怎么做你就怎么做,能做到么?” 大福用力点头,嘴巴闭得紧紧的。 林如玉抬头向他璀璨一笑,“咱们今日,一定能救出我娘和阿衡!” 这句话,既是说给大福听的,也是说给她自己听的。林如玉望着山的方向,快步前行。 穿过几条街道,林如玉不出意料地被一高一矮两个地痞模样的人拦住了。 矮个地痞上下打量林如玉和大福,调笑道,“呦,小妹妹瞅着恁得面生,是刚到咱郝连寨的?” “妹妹这是要去哪儿,咱郝连寨可大得很,哪都不好找嘞。”高个地痞嘿嘿笑着,“不如妹妹出点钱,请咱送你们过去?” “咱哥俩都是实诚人,不多要。”矮个地痞两只脏兮兮的大手伸向林如玉,“十文钱就成。” 林如玉假装吓坏了,拉住大福的衣袖,转身就往小巷的另一头跑去。 两地痞嘿嘿笑着,不紧不慢追赶,“小妹妹跑什么,咱哥俩干的是正经生意,又不是坏人。” 林如玉拉着大福跑出巷子,险些撞在突然出现在巷口的一个人身上。她惊得“啊”了一声,便被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抓住胳膊,拽入一片雪白之中。 噩梦里的气息铺面而来,虽然做足了心理准备,林如玉还是忍不住浑身颤抖。 却原来,这是一只虽有些小聪明,却没什么胆子的小狐狸。感受到怀里娇人儿被吓得颤抖,安自远抬手扶住她的两条瘦弱的小胳膊,面带关怀,温文有礼,“是在下唐突了,姑娘可站得稳?” 林如玉抓紧大福的胳膊站稳,慌乱点头,模样极为无助。看得安自远怜惜顿生,恨不得再将她搂回怀中,恣意疼惜一番。 不甘被人忽视的高矮两地痞不干了,冲上来骂道,“你这瘫子哪来的?敢坏你爷爷的好事!” “你也不打听打听这儿是谁的地盘,不想死的立马给爷爷滚!” 第22章 硬闯陶家庄 看着面前两个卖力吆喝的地痞,安自远冷斥道,“朗朗乾坤之下,竟有尔等这般不知礼义廉耻之人!逢春。” “是。”安逢春一抬手,早就准备好在林如玉面前表现一番的安佳春和安居春,三下五除二便将胖瘦两地痞打得嗷嗷直叫,跪地喊爷爷告奶奶地求饶。 座椅上的安自远充耳不闻,只温柔而有礼地看着面前的林如玉,站着的她跟他坐在椅子上一样高,当真是让他忍不住从心底里升起怜惜,真想擦净她脸上的染料…… 待林如玉的清澈中带着惊喜的眸子在二春身上转过,终于看向自己流露出崇拜和感激时,安自远心中十分欢喜,温柔道,“姑娘莫怕,他们不能再作恶了。” 林如玉感激不已,屈膝作势要跪谢他,请他帮忙。前世数月相处得来的经验,让林如玉知道安自远最吃这一套。 安自远双手扶住林如玉的胳膊,语气越发温柔了,“不过举手之劳,在下受不得姑娘如此大礼。” 安自远的举止一如自己分析的那般,这让林如玉又多了些底气。 她的澄澈美眸怯生生地望着安自远,装作鼓足勇气却又小心翼翼地请求道,“公子仗义出手搭救,小女子本不该……不是小女子厚颜无耻不知进退,实是迫不得已别无他法。小女子恳请公子再次出手,救救我的母亲和弟弟。” 安佳春和安居春对了对眼神,暗道他们刚摆出套来,还没下诱饵,这小姑娘就自己钻进来了。这是否太容易了些,世子不会因此觉得扫兴吧? 林如玉软糯微颤的声音,直冲入安自远脑海深处,令他浑身舒爽。这才是女子该有的声音,这才是真正的佳人!也只有这样的佳人,才配留在他的后院。安自远眸子不受控制地热起来,“能帮到姑娘,是在下的荣幸。姑娘的母亲和弟弟遇到了什么难处?” 听到他肯帮忙,林如玉波光盈盈的水眸立刻展现惊喜,“小女子姓林,乃宣州人氏。因得知外祖母病重,家母带着我和弟弟急赴外祖母家侍疾,不想在马头山下遇到劫匪。我侥幸逃脱,家母和幼弟却落入歹人之手……” 还不等她说完,安自远已皱起眉头,“不瞒林姑娘,在下的腿也是被马头山的山匪所伤,正想寻他们报仇。林姑娘可知令堂和令弟现被关在何处?” 你的腿是被马头山的人伤的?我信你个鬼! 林如玉暗骂一句,哽咽道,“我逃脱之后,用身上仅剩的银两求人帮忙打听,终于探知他们被关在郝连寨的陶家庄内。但凭我和兄长二人之力,恐难将人平安救出,所以我兄妹二人才急急入寨,欲出银两寻帮手。公子的两位随从身手了得,小女子斗胆,愿出白金请……” 安自远大义凛然打断林如玉,“林姑娘不必再说了,逢春,赶往陶家庄。” 安逢春为难道,“公子腿上有伤……” 林如玉也连忙劝道,“小女子不敢劳公子亲自带上前往,只恳请公子将这两位身手不凡的侠士借于我片刻。待将人救出,我林家必重金酬谢。” 这小佳人不只是只胆小的狐狸,还是只不太聪明的狐狸。安自远“勉强”点头,“也好。佳春、居春,你二人随林姑娘前往陶家庄,务必将人平安救出。” “是。”两人领命。 林如玉千恩万谢,带着安佳春和安居春赶往陶家庄。 一路无话,自不必多提。待到陶家庄外,瞧着被几十亩稻田包围其中的宅院,林如玉握紧了拳头。难怪母亲说,在被囚禁之处只能听到鸡鸣狗吠之声。 “林姑娘在此稍待,我等这就去救人。”安居春手握刀柄,就要上前。 那可不成。林如玉坚定摇头,“我和兄长与两位侠士同去。” 没想到这小姑娘看着柔柔弱弱,却有这份胆量。不过他们可不是去救人,而是让看守放人。若她跟着去,戏还怎么演?安佳春劝道,“若姑娘一同前往,我俩还有分心保护姑娘,无法全力应敌。” “两位侠士不必顾及我与兄长,为救母亲,便是刀山火海,小女子也绝不退缩,走!”林如玉一脸倔强地拉着大福,大步向前。 她借刀前来,不是为看他们演戏,而是要将这一窝“贼人”杀得干干净净。她心知这样做有凶险,但若不借机削弱安自远的实力,就算她平安救出母亲和阿衡,再次被擒的风险也极大。 为了母亲和阿衡,她甘愿冒险。 见小姑娘毫不犹豫大步向前,安佳春和安居春对视一眼,只得跟上。 “你们是什么人,打哪来的,来陶家庄作甚?”守门人见四人来势汹汹,挡住门叉腰喝问。 林如玉停住,沉声道,“宣州林如玉,求见陶家庄主人。” 守门人愣了,上下将林如玉打量一番,狐疑道,“你真是林如玉?不能吧。” 不是说林如玉是个大美人么,这姑娘脸上的胎记太吓人了。 林如玉抬眸,直面守门人的疑惑,“是与不是,叫出你家主人一见便知。” “你们在这儿等着!”守门人不敢擅作主张,转身敲开门正要进去,林如玉已带着林大福冲了上去,“大哥,撞开他,进院!” 愣头青林大福旁事不管,上前撞开守门人冲了进去,林如玉紧随其后。她不信二春会直奔关押母亲和阿衡的地方,她现在只信林大福的运道和自己的判断,“向右!” 林佳春和林居春见此,只得硬着头皮跟着冲了进去。 面对举鬼头刀冲上来的庄内守卫,毫无畏惧的林如玉用身体挡住林大福。紧随左右的二春吓得连忙抽刀迎上,将冲上来的一波波守卫砍倒在地。 见此,林如玉再无顾忌,带着林大福直冲到后院,现在抢的就是时。她一定要赶在他们把母亲和阿衡被转移走之前,找到他们。 后院内东厢,有一排三间没有窗户,只有厚厚木门的厢房,门都上了锁,两个人正拿着钥匙要打开其中一间房门。林如玉二话不说,飞身冲了过去,大福比她更快,上前一把拽住两人的胳膊,向后甩给二春。 待二春砍杀两个看守后,林如玉以手抵住木门,颤声喊道,“娘亲,阿衡——你们在不在里边?” 第23章 先生 似是瞬息之间,又似是等待了千年,屋内传出响亮的哭声,“姐——” 这是阿衡的声音!她孤注一掷赌这一场,当真赌对了! “阿衡莫怕,姐姐来了。”林如玉浑身颤抖,蹲下从两个看守身上翻出一串钥匙,哆嗦着打开用铁链铜锁牢牢缠住的木门,轻轻推开。 阳光照亮屋中黑暗,五岁的林杜衡已冲出来抱住姐姐的腿,哇哇大哭,“姐,娘亲受伤了,流了好多血。” “娇娇……”躺在床上,头裹白布的房氏见到女儿,亦是泪如雨下。 林如玉摸了摸阿衡的脑袋,快步走进无窗的暗室中,来到母亲躺着的破木板前,哭得说不出话。 房氏撑着坐起来,用冰凉的手抚摸女儿的脸,“苍天保佑,娘的娇娇好好的……” “娘……”这一声呼唤,隔了太久了,久得让她忘了有娘是什么样的感觉。林如玉抓住娘亲的手,哭着问道,“娘疼不疼?” 房氏握紧女儿的手,虚弱道,“娘只是磕了一下有些头晕罢了,很快就好了。娇娇怎么找过来的?” 林如玉忍泪解释,“女儿花银子雇人四处打听消息,又得贵人相助,才找到了您和阿衡,大福哥也来了。” 损了二十多个人手,助小姑娘寻到亲人后,世子只从“公子”变成了“贵人”。提着滴血腰刀的二春对视一眼,表情十分复杂。 房氏撑着眩晕抬起头,终于看到了站在房门外的大福,“大福,多谢你救了娇娇。” 林大福走了进来,“大夫人,大福背您出去。” 大福虽然有把子力气,但他毕竟才十六岁,哪能背得动母亲。林如玉言道,“此处寒凉,大福哥去找把椅子来,咱们抬母亲出去。” 不必大福动作,安居春已转身去正房搬来了一张春凳,“林姑娘,我等用这张小榻抬夫人出去吧?” “多谢二位侠士。”林如玉扶着母亲起身,介绍道,“母亲,这两位就是女儿请来救您的侠士。” “二位侠士救命之恩,林房氏铭记于心,定当报还。”房氏抬手颤巍巍行礼,躺在了小榻上被抬出屋,见到地上横躺的尸体后,她拉着女儿的手压低声道,“娇娇,咱们把旁边房内的先生也救走吧,昨日他仗义执言,帮了为娘。” 先生?林如玉心头一动,用那串钥匙打开隔壁厢房的木门,却见房内空无一人,只见破桌低下扔着一支用秃了的毛笔,被夕阳照射到的墙面上,刻写着“咄咄怪事”四个巴掌大的字。其字锋利至极,一看便出自大家之手。 这里关押的“先生”,莫不就是沈戈一直在寻找的人? 林如玉将毛笔装入袖中,仔细搜寻一番并无其他发现,索性将余下的左右四间厢房全部打开,仔细查看后也再无发现。不管此人是不是东竹先生,他既帮了母亲,林如玉便不想轻易放弃。 但二春出手极狠,现在庄中已无活口,林如玉只得先带母亲和阿衡出庄,再想对策。出庄时,因不知沈戈藏在何处,林如玉只得走在二春身后,频频回头寻找沈戈。 有安自远这个“靠山”在,林如玉不必再畏惧祁县县令董文印和漕官范根元,让二春直接把母亲抬到郝连寨的医馆治伤。治伤之时,打扮成小乞丐的生子在门口乞讨,林如玉接着给他赏钱的机会快速交待两句,并将秃笔偷偷给了他,让他速去找沈戈。 而林如玉,则带着用药后的母亲和弟弟,返回商船。这次,她直接点了二楼最好的客房,安置母亲和弟弟。 叮嘱大福和阿衡好生守着母亲,林如玉来到安自远房中千恩万谢后,怒冲冲道,“陶家庄定是马头山那帮恶匪的巢穴,我这就是告官,决不能再任他们为祸一方!” 安逢春嘴角抽动,安自远的笑容里也带了一丝打量,这小丫头是真的傻,还是装出来的? 不管是真的还是装的,一样有趣。安自远温和道,“姑娘与在下想到一块去了。在下已让仆从请了郝连寨的里长过去处置,姑娘好生照顾令堂,余下的事交由里长处置便好。” 林如玉面带疑惑道,“无需我过去作证和录口供么?毕竟死了那么多人。” 林如玉相信自己的眼睛,在她说出“死了那么多人”后,看到安逢春脸上的肌肉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他这是,心疼了? 呵。 上一世,娘亲和阿衡被关在那间没窗的暗室内不知多久,只能透过一道窄小的砖缝,望见远处的山峰! “在下已让随姑娘去陶家庄救人的两人过去了,无需姑娘再跑一趟。”安自远满目温和,岔开话题,“令堂归来,在下本该过去拜望。只是令堂身体欠安,现下此时不便过去讨饶。待令堂身体康复,在下定登门拜望。” “恩公客气了,该我林家登门拜谢恩公才对。只是……”林如玉装做不好意思问道,“是小女子失礼,至今还不知恩公尊姓大名,仙乡何处……” 她这副乖巧可爱的小模样,逗得安自远露出真心的笑容,“免贵姓安名自远,家居下蔡城望龙湾。” 上一世自己问他,他只说家居下蔡城,这一世多了望龙湾,林如玉仔细记下。告辞退回房中,见母亲和阿衡并躺在床上沉沉睡着,林如玉低声让林大福去隔壁房间歇息,她坐在床边紧紧盯着自己的血脉至亲,泪流成线。 七月十五遇劫至今,不过短短五日,母亲和阿衡已憔悴至斯。这样的苦难,上一世他们足足受了半年! 上一世,安自远半年后才将母亲和阿衡带回,那时母亲和阿衡都被折磨得脱了相,母亲虽没细说他们吃了多少苦,但没几日,已经痴痴呆呆的阿衡就去了,没过多久,强撑着的母亲也死在了安自远手上。 这一世,决不能重蹈覆辙! 林如玉擦掉泪水,轻轻把头靠在母亲身边,含泪露出笑容。她不是孤儿,她找到家人了。 “咚。” 有人轻轻敲响房门,林如玉一听便知是沈戈,她立刻起身擦去眼泪,轻手轻脚走到门边,打开房门。 烛光映出了沈戈脸上的急切,安自远的客房据此不远,林如玉压低声音道,“进来再说。” 沈戈在屋内屏风外的桌边坐下,立刻压低声音道,“生子把毛笔给我了,我也拿不准是不是先生的东西,庄子附近我找遍了也没有一点先生的踪迹,庄内有人在清点尸首,我进不去,不知墙上的四个字……” 林如玉用食指蘸着茶水,模仿暗室墙上的笔体,在桌上写下“咄咄怪事”四字,“我问了我娘,她只听到隔壁暗室关押之人的声音,只知是位谈吐不凡的中年男子。你看这笔体,像不像出自东竹先生之手?” 第24章 暗夜中的王者 林家虽算不得书香门第,但家中长辈也十分重视子女的教养和学问。林如玉自五岁起便跟随请到家中的女夫子读书习字,至今已有九年,模仿别人的笔体,对她并非难事。 还不待林如玉将字全部写完,沈戈的星眸便已睁大,“这就是先生的字,那屋里关押的一定是先生!” 因激动没压住声音,沈戈连忙捂嘴侧耳细听,所幸没吵醒刚被救出的林家人,沈戈才又低声道,“陈宏说伯母和阿衡是昨晚被送到陶家庄,那时先生还在,所以先生定是昨晚或今天白天被送走的。我已托了郝连寨的人四处打听,很快就会有消息。待会儿夜深了,我进陶家庄看一看。” 林如玉知道劝不住沈戈,便低声问道,“你自己去,还是跟三叔或陈宏一起去?” 沈戈回道,“三叔要守船,陈宏已回乌沙镇复命,我和生子去,让他在庄外帮我把风。” 还是太危险了,林如玉提醒道,“安自远有四个随从,今天早上登船的只有三个,安林春一天没露面。有可能是他带走了先生,也有可能他还藏在暗处。另外,安佳春和安居春也还没回到船上,你们一定要提起万分警惕。” “好。这里是上等客房,整夜都有镖师在外边巡逻,你放心歇息。”沈戈的星眸直对上林如玉的美眸,低声道,“如果我和生子天亮前不回来,就是留在此处找寻先生的下落了。你们回到宣州,想将房才旺抓回去,就派人到祁县找东三街的张瞎子,我交代他了,就算是发洪水逃命,他也会提着房才旺一起走,洪水退了就会返回祁县。若你能打听到先生的消息,就给同安县的时夫人送个信儿。你一定要提防安自远,咱们——后会有期。” 虽已料到沈戈许会留在郝连寨继续打探消息,但此刻林如玉的心还是忍不住一颤。沈戈,是她重生以来,帮她最多的人。 林如玉抿抿唇,转身取来一个小包袱,放在桌上打开,“这是白瓷瓶里是用荨麻汁配成的药水,将这药水撒在肌肤上,快则一刻钟慢则一个时辰,就会皮肤红肿瘙痒,若无解药,几日难消;这个红瓶里是上等刀伤药,我只用了一点,还有大半;这一瓶是驱蚊虫止痒的芷香膏,很好用的;这……是六百两银票,你在外办事,多带银钱总归能方便些。” 说完,林如玉笑了笑,自嘲道,“我家被安自远和董文印惦记,就是因为钱多,你千万莫推辞。我会继续追查先生的下落,咱们,后会有期。” 沈戈并不缺银两,但他还是收下了林如玉的好意,笑道,“这些银子算是我跟你借的,日后我会双倍奉还。” 见他肯收下,林如玉笑容更深了些,“以咱们的交情,双倍太见外了,你连本带息还我就好。再有十天,洪水就要来了,你和生子要及时登高避难。” 八月初一卧龙堤决堤,下游十三县数百村庄被洪水淹没,死伤无数。祁县,首当其冲。 沈戈点头,提起包袱走出房门时,又回头看了林如玉一眼。四目相对,两人同时咧嘴笑了,无声互道: “珍重。” 送走了沈戈,林如玉片刻失神,才转身轻手轻脚地回到屏风内,却见母亲已经醒了,看面色已比从庄里出来时好了些许。 林如玉上前扶着她坐起来,压低声音道,“阿衡吃了一碗汤面才睡下,娘亲饿不饿,要不要吃一些?” 房氏轻轻摇头,抬手。 林如玉立刻如同倦鸟归林,投入母亲的怀抱,眼圈又忍不住发涩。虽然在母亲看来她们才分开五日,但母亲的怀抱,林如玉却等了太久,太久。 房氏轻轻拍着女儿的背,温柔低声问,“娇娇方才在与谁说话?” 林如玉如猫儿般在母亲怀里蹭了蹭小脸,“他叫沈戈,是乌沙镇人。女儿被大福哥从江水中救起后……” 沈戈轻手轻脚回到底仓房间内,与生子打了声招呼,蒙头闭眼上,眼前却全是林如玉盈盈浅笑的模样,就算脸上画了块胎记,她还是美得不像话。她,对自己笑了呢…… 沈戈抬手狠狠掐了掐自己的脸,翻身抱着薄被,强迫自己不需胡思乱想。因为林如玉与自己,终究不是一路人。 眯了一个时辰后,沈戈和生子收拾东西起身,与马三叔告辞后偷偷登岸,乘着月色直奔陶家庄。 陶家庄大门紧闭,庄内黑漆漆没有一丝光亮。生子趴在虫声一片的稻田中放风,沈戈用黑布蒙住脸,手握匕首,翻墙入庄。 庄内尸体已被抬走,地上只剩片片暗色血污,空气中还弥漫着血腥气。为按着林如玉指引的路线,沈戈很快便找到了内院第二间东厢房。盯着无窗只有一扇木门的厢房,沈戈屏息观察片刻,才轻手轻脚上前,轻轻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无声关上房门,沈戈掏出火折子吹亮,四下扫了一眼,目光便落在了正对门的墙上,找寻先生的刻字。可桌边的墙上并无字迹,只有被什么东西挂掉一块的痕迹。 这痕迹……沈戈星眸转厉,是刀! 沈戈立刻转身靠墙,还未等他四下打量,一阵恶风从头顶传来,一人竟从房顶跃下,手中明晃晃的长刀直劈沈戈的面门! 沈戈闪身躲过的同时,将火折子和林如玉给他的药水,一并砸向偷袭之人。 “啪!”瓷瓶被对方的长刀砍碎,药水四溅,对方抽身向后时,沈戈的匕首紧追刺向偷袭者的心口窝。对方不躲不闪,落刀砍向沈戈持匕首的右臂,沈戈匕首后撤,以腿化鞭抡向对方的小腹。 眨眼之间,两人便过了数招。沈戈从力气和招式上皆不敌对方,他一脚将火折子踩灭。在破庙陋巷的黑暗中长大的沈戈,是暗夜中的王者! 屋内成为自己的暗夜主场后,沈戈无声扑上,匕首直刺对方面部。报此人方才偷袭他之仇。 狗屁的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有仇就要立刻报回去,不把对方打倒,他就不是乌沙镇老大! 偷袭之人也毫不示弱,将长刀舞得密不透风,挡住了沈戈的偷袭。但再纯熟的招式,被黑暗蒙住眼睛后也会落下风。在腿和后背被沈戈刺伤后,此人还能忍住,但沾到药水的肌肤传来的钻心刺痒,却让他无心恋战。 黑暗之中,偷袭之人无法辨别门的位置,便发狠向上一纵,竟将屋顶撞破,仓皇逃走! 月光自房顶的破洞,洒入暗室之中,落在沈戈苍白的脸和被血浸湿衣衫的左臂上,他立刻后退几步,再次藏入黑暗之中。 第25章 洪水 “哥!” 东方的天空都开始微微发凉,躲在水稻田内被蚊子咬了一夜的生子,猛蹿起来,跑向沈戈。待到近前,生子的眼睛立刻瞪圆了,“哥你受伤了?” 背着个大包袱的沈戈点头,“小伤,走!” 生子提着小包袱,跟在沈戈身后,“哥,咱回船上去吗?” 沈戈抿唇,“不回,先去码头看看再说。” 既然不回,为什么还要去码头看看呢?生子抓了抓身上被蚊子咬出的点点红疙瘩。 沈戈回头看了他一眼,“不是给了你一瓶驱虫止痒的香膏么?” 生子咧嘴笑,“太香了,我想给狗儿留着。” 按时间掐算,狗儿应已跟随时夫人过了卧龙堤,不会被洪水淹到了。沈戈心中微安,快速换下身上的夜行衣,背着包袱向码头奔去。 再迟点,商船就要拔锚启程了。虽然知道就算自己去了,也不一定能瞧见林如玉,但沈戈还是抑制不住想去看她一眼的冲动。 看不到人,也想看。这种别扭心思,就连沈戈自己都弄不明白。简直就像个傻子! 天蒙蒙亮时,商船夹道里走动声越来越多,岸上也热闹了起来。房氏撑着身体起身,看着睡在自己身边的一双儿女,似是怎么瞧都瞧不够。 林如玉睁开眼睛,发现母亲坐在身边看着自己笑,也跟着笑了,“娘亲好点了?” “嗯。”房氏摸着女儿右眼上的“胎记”和脸上未愈合的划伤,心疼道,“若让你父亲瞧见你这幅模样,怕是得心疼得掉眼泪。” 林如玉咯咯笑出了声,“待爹爹归来,娘亲头上的和女儿脸上的伤和早就好了,爹爹看不到。” “娘,姐。” 躺在最里边的小阿衡也醒了,揉揉眼睛坐起来,“姐让一让,我要去尿尿。” 看他这可爱的小模样,房氏和林如玉都笑了。 “开船喽——”纲首方甲寅站在船头,拉长调喊了一声。艄公们拔锚,竖起桅杆扬帆,再用长长的撸撑住岸边用力一推,大商船便缓缓离岸,准备上路。 站在岸上的沈戈抬头,望着二楼的客房紧闭的窗户,若眼光可以化为钩子,要启程的船定已被他紧紧钩住,离不得岸。 林如玉推开窗,看到的便是这一幕。突然四目相对,两人还未来得及调整好情绪打招呼,忽听江上游传来水的咆哮声。 岸上的沈戈转头眺望,脸色顿变。他扔下包袱,带着生子纵跳上船,直接攀上二楼,从窗户跳入林如玉房中,“洪水来了!生子快去叫大福过来!” 说着话,沈戈冲向房氏,“伯母,快准备,咱们走!” 以为沈戈是坏人的小阿衡冲上前拦住沈戈,“不要抓我娘!” “阿衡住手,他是沈戈!”林如玉说话间,水的咆哮声已越来远大,这让林如玉心慌不已,这洪水怎早来了十日? 沈戈利落吩咐跑进来的阿生和大福,“洪水马上就到,夹道里都是人咱们直接跳窗。我带着伯母,大福护着二妹,生子保护阿衡!” 说罢,沈戈一脚摔掉木窗,“都过来!我数到三一起跳,出去后奔着那棵大树跑!咱们六个都要捆在树上,被水冲跑了就得死!一,二,三,跳!” 只来及将包袱紧紧捆在身上,便被大福拉住跳下船的林如玉,被远处铺天盖地咆哮声震得头皮发麻。 所幸船离岸不远,水深未没过大人的脖子,沈戈拉着房氏冲上岸,挤开慌乱奔逃的人群冲到几丈外最高大的杨树下,一把托起房氏,“伯母,上去接住阿衡!” 人在危难之际,会爆发出强大的力量。病弱的房氏在沈戈的托举之下,用力攀握住杨树的枝丫,快速往上爬,然后是阿衡、林如玉,大福、生子。 望见咆哮的洪水距此处已不足十丈,抱紧大树的林如玉喊道,“沈戈,快上来!” 沈戈迅速向上,一圈圈将五人捆在大树上,吼道,“都躲到树后抱紧了,水拍过来也不要松手。三叔——” 还在船上疏散人群的马三叔听到沈戈的呼唤,也大吼一声“接着”,便将几个水囊用力扔了过来。 此时,洪水已冲到船边,大船开始倾斜。树上灵似猿猴的沈戈接住所有水囊,快速塞给大福、生子、林如玉,继续大吼道,“三叔,马伯,抓住!” 马三叔和纲首方甲寅抓住沈戈扔过来的缆绳时,大船已被洪水掀翻,裹挟着向下游冲去。 四处皆是众人逃命绝望的哭喊声,但很快,这哭喊被洪水席卷,船翻、屋倾,在天灾面前,人如蝼蚁。 咆哮的水龙吞没一切后仍不罢休,四处肆虐。连云寨很快便被洪水吞没才,只剩下望火台和钟楼,城头。上边密密麻麻,挤满了惶恐不安的百姓。 面对这一幕,绑在大树上的林如玉等人心中的震撼、恐惧无法用语言形容。 沈戈将顺着缆绳爬过来的马三叔和方甲寅拉到树上后,又用绳子一卷,将自己固定在树干上。 不过,沈戈不是躲在树后,而是双手握长刀直面洪水。待一根船桅杆直冲大树拍来时,沈戈大喝一声,将桅杆拦腰斩断。 断成两截的船帆从大树两边滑过,被水流裹挟着继续往前冲,林如玉他们藏身的这棵大树,逃过一劫。 “好!沈小子有种!”方甲寅大吼道,“咱仨轮着来,这回换老子!” 方甲寅和马三叔轮流砍断几根冲向大杨树的浮木后,树上的小阿衡、生子和大福也跟着叫好。 见他们这么有干劲儿,林如玉和房氏的心里也安稳了些许。 眨眼之间,洪水又涨高了丈余,树干被淹没了一大截,沈戈和方甲寅、马三叔也向上移动了丈余,离林如玉等人所在的位置越来越近了。 大杨树尚能支撑,郝连寨本就不算坚固的城墙却撑不住了。倒塌声夹杂着墙上众人的尖叫呼救声,砸向水面。 常年跑船熟悉水性的方甲寅大吼道,“抱紧浮木,抱紧浮木跟着水走!” 城墙垮塌,砖瓦多过浮木,哪那么容易就能抱住救命的东西。林如玉抱紧手中的大树,看着不远处这揪心的一幕。 忽然,她眸子猛地睁大。 安自远和他的三个随从,竟也在这片混乱之中! 第26章 船老大 对于落水的百姓,林如玉盼着他们能得老天保佑;但对落水的安自远,林如玉只盼着老天开眼,干脆利落地用城砖拍死他! 可惜,老天没开眼。安自远在三春的保护下,避过了倒塌的城墙。 然后,林如玉又盼着他能陷入旋涡,旋死他! 这回老天总算开了眼,安自远被卷入了一个旋涡之中。不过,还没等林如玉欢喜,那厮竟不知怎得从漩涡中脱身蹿出,稳稳落在浮出水面的半扇城门上,三春也紧随其后上了城门。 林如玉恨不得掰折杨树枝,把他们都抽回旋涡里去。 “救命……” “救救我!” “拽我一把,我把身上的银子全给你——” 城墙倒榻,两扇城门先后浮出水面,在洪水中苦苦挣扎的百姓们,奋力游向木城门。 “滚开,滚开,把板子扒翻了,大伙儿谁也活不了!”昨日在郝连寨中拦住林如玉要钱的胖瘦两地痞,奋力爬上另一块门板后,转身就往下踹想爬上的百姓,水中哭喊叫骂声一片。 林如玉皱眉,转眸看向安自远,见他正让随从将游到附近的百姓拉到门板上,赞扬声此起彼伏。 不过因他们拉上去的人越来越多,门板开始下沉。板上百姓惊慌相互推搡之际,安自远大喊,“众乡亲父老莫推挤,我等离开便是。” 话音落,安自远从救命的门板上纵身跳起,蹿上了门板附近的大杨树,三春紧随其后。少了四人的门板终于不再下沉,顺着水流向前飘去,板上的百姓给安自远磕头,连喊恩人、活菩萨。 林如玉扫了一眼洪水中飘摇不稳的两扇门板,再看向自己身后大树上的“活菩萨”安自远。恐怕安自远的目标,一开始便是大树。门板只是助他逃到树上的跳板罢了。因为还有什么地方,能比安自远选的大树更安全呢。 因为有沈戈、马三叔和方甲寅在前边的树上,为他劈开一个个冲来的浮木。 借助一帮愚民,稳稳站在大树上的安自远看向前方大树上的娇人儿,扬声喊道,“伯母,林姑娘,你们可还撑得住?” 房氏低声问道,“娇娇,后边树上那位公子是?” “他就是安自远。”林如玉见母亲的脸色和唇都已变得苍白,连忙问道,“娘的额头又难受了?” 大树也被洪水冲击得不住摇晃,若不是有缆绳捆着,房氏早就掉进洪水里了。不过,她不想让女儿担心,道了声无事,便勉强侧身回头,向身后大树上的安自远低头行礼。 谢过他的救命之恩,若无安自远派仆从帮女儿,她和阿衡现在,定已溺死或者被倒塌的墙壁砸死在陶家庄的暗室了。 “我们撑得住。”林如玉向安自远颔首,喊了一声。因不想让受伤体弱的母亲跟着操心,林如玉所以没把“梦”告诉她。所以在房氏眼里,安自远是她们的恩人。 安自远见了房氏的举动,唇角微微勾起,扬声喊道,“林夫人,林姑娘——你们抱紧树干,当心落水。” 若她们落水被冲走,董文印的一番好心,便要被白白荒废了。一波更汹涌的洪水重来,大树摇晃,安自远腿上的伤口被树枝刮到,疼的他皱眉,心中戾气抖起。究竟是谁坏了他的计划,提前炸了卧龙堤,让他陷入如此险境? 洪水退后,他定要找出此人,将其碎尸万段。 “不好,那艘船奔着咱们来了!” 听前边树上有人大呼小叫,安自远抬眸,见一艘两丈有余的破船被洪水裹挟着,冲向前边的大树。这么大的船,仅凭一两把刀是砍不断的。安自远眸子里寒光一闪,低声吩咐道,“待前边的树被撞到,只救林如玉一人。” “是。”安逢春应声,随时准备出手救人。 听到站在高处的生子的喊声,站在水面上的沈戈三人,也望见了渔船,心头便是一沉。 跑船多年,经验丰富的船老大方甲寅喊道,“大福下来跟沈戈站一块儿,待会儿大船过来,我喊‘推’,你们就用力往外推!” “大哥,方伯是纲首,听他的准没错,把腰上的缆绳紧紧捆在树干上,别被水冲走了。”林如玉大声叮嘱道。 大福哦了一声,下降到沈戈身边。接过沈戈递给他的,碗口粗的长棍,背靠大树,双手握紧。沈戈空出手,把大福腰上缆绳的另一端牢牢系在树干上,“待会儿咱俩一块用劲儿,只看船,别低头看水,眼晕。” 就是现在!方甲寅找准时机,用木棍怼住船头,大喝一声,“推!” 四人握住三根木棍齐用力向外一推,倾斜的破船方向改变,擦着大树向城墙倒塌的郝连寨中冲去。 “好!”生子和小阿衡大声叫好,方甲寅也哈哈大笑,“真是两个好小子,有把子力气。” 林如玉也跟着笑了。可笑过之后,她的柳叶弯眉却皱了起来,因为她清晰地感受到,她们栖身的这棵大树倾斜了! 抱着倾斜的大树,林如玉脑子飞快旋转。门板已经瓢得不见踪影,现在除了现在这棵和安自远栖身的那棵大树,四处皆是滔滔洪水。这棵树若被水冲倒,他们就算侥幸能顺利逃到另一棵树上,也撑不了多久。所以最好能想办法,在大树被水冲倒之前,逃到还没被水淹没的山上去。 该怎么过去呢? 不熟水性的林如玉还未开口,方甲寅已喊道,“庆林,缆绳给我!” 接住缆绳后,方甲寅喊道,“大伙看到前边飘过来那条船没?老子待会儿用缆绳套住它,大伙一块用力把船拽过来,咱们用船转到山上去!” 林如玉望了一眼远处快速飘过来的,比方才那艘稍小,却正面朝上的崭新渔船,与众人一起喊道,“好!” 身后大树上的安逢春也喊道,“方纲首,你们人手不足,我们三人愿与你们一同划船,共渡难关。” 还不等前边树上的人拒绝,安逢春又抛出诱饵,“在下知道乌沙镇时雅望先生的下落,到岸之后,必据实以告。” 第27章 上岸 林如玉抬头看了眼摇摇欲坠的母亲,再看向沈戈。沈戈低声问方甲寅,“方伯,让他们上船能帮得上忙不?” “那船够大,坐得开十二个人,他们四个都是壮小伙子,能帮着划船,咱们还能打听道时先生的消息,这买卖不亏。”说完,方甲寅大声喊道,“安公子,你们现在快用刀砍粗树枝,做出四根一丈长的浆来!” “好!”三春大喜,立刻照做。方甲寅吩咐沈戈和马三叔也快些寻合适的树枝做浆,他则抡起,待渔船靠近大树边时,准确将船套住,与大福合力将船拉到了大树边。 发现船舷内牢牢绑着一对崭新的船桨,方甲寅大喜,喊道,“生子扔绳让安公子他们过来上船;庆林和大福先上船,沈戈把林夫人他们接到船。” 几人迅速行动,见沈戈上来了,林如玉连忙道,“我能带阿衡下去,沈哥帮帮我母亲。” “好。”沈戈应下,将已快要支撑不住的房氏从树上解下来,捆在自己背上,林如玉让弟弟趴在自己背上,再将两人紧紧拴在一起,带着他下树。 “有劳沈哥。”房氏虚弱道谢,又提醒女儿,“娇娇,抓紧树枝。” 全身关注下树的林如玉没有听到母亲的声音,但背着房氏的沈戈却听得清清楚楚,他低声道,“伯母扶好,咱们也下去了。” 把母亲安顿在船内,林如玉和小阿衡正与众人一起奋力清理船舱内的积水时,安自远四人也借由缆绳,爬到了渔船上。 见安自远立刻朝林如玉爬去,沈戈拦住,给他一只从洪流中捡起的破瓢,“安公子来得正好,咱们得快些把积水清理干净。” 见本该淹死在乌沙镇的沈戈出现在此处,安自远的目光一沉,含笑接过破瓢,“多谢沈小哥搭救。” 沈戈摆出一张笑脸,“安公子客气了。” 人多好做活,积水很快被清理干净。船上现在共有八只船桨,除了被夹在中间的房氏母子三人和生子外,余下八人分作两边,各拿一支浆。方甲寅和马三叔在第一排,中间是安自远四人,大福和沈戈居后。 待方甲寅让最后一排坐在中间的林如玉砍断缆绳后,渔船便顺着水流,快速前行。 纲首方甲寅指挥众人划船顺流而下,或左浆前划右浆后划,或右浆前划左浆后划,准确躲开水中漂浮的障碍物。 看了眼被生子、二春夹在中间,紧紧握住缆绳的阿衡,扶着母亲的林如玉低声问沈戈,“你的胳膊……” 沈戈被湿布紧紧包裹着的左上臂,已被血染透,但因与林如玉紧挨着坐在一排,却让他觉得浑身充满干劲儿,他侧头在林如玉元宝般的耳朵便低声道,“小伤,没事儿。你看右前边那人。” 林如玉冰冷的耳朵挨到沈戈炙热的气息,身体不由自主地一颤,心快速跳动,耳朵刹那间变得通红。她立刻转开眸子,看向右前边。 见安居春正抬左手抓挠长了一大片红疙瘩的脖子,林如玉立刻明白了:昨夜,夜探陶家庄的沈戈与安居春交了手,沈戈的胳膊是被安居春伤的,安居春脖子上的疙瘩,则是自己给沈戈的药水造成的。 若不是此时情况不允许,林如玉真想抬起一脚,把这帮姓安的畜生一个个踹到水里去! 避过几次翻船危机后,方甲寅指挥众人转向,靠近前边林木茂密,水面之上数十丈的山腰处有座寺庙的山峰,“左浆向后划,右浆向前划,快,快快!好,稳住,稳住。左右同时向前划,快,快,快快!!!” 在湍急的洪水中顺利靠岸,并非易事。抱住母亲的林如玉屏住呼吸,紧紧盯着前方。直到方甲寅扔出去的缆绳牢牢缠在了一棵大树上,林如玉才算送了一口气。 方甲寅指挥众人划船的划船,拽缆绳的拽缆绳,将渔船稳稳停在了大树边后,又扔出另一根缆绳套住水平面以上的一棵大树,依次喊道,“庆林,你背着房夫人先上去!安公子,请!劳烦这位大哥背着林小少爷,……沈戈和大福前后夹住二妹,走!” 因不放心林如玉,沈戈快速用一截缆绳捆住她的腰,另一套拴在绷直的缆绳上,才道,“好了,走。” 在湍急的水流中,林如玉根本站不住。她紧紧握住缆绳前行几步,脚才踩到了山石,艰难向岸上走去。 岸上,马三叔伸手把前边的大福拽了上去,又要伸手拽林如玉时,却发现安自远站在缆绳另一侧,也伸出了手,“林姑娘,小心。” 还不等马三叔反应过来,上岸的大福转身一拉,身后的沈戈用力一举,林如玉便顺利上岸,站到了母亲房氏身边。 安自远眉眼一冷,又向沈戈伸出手。 “多谢!”沈戈毫不客气地握住安自远的手,跳到岸上。 安自远握住拳头,温和回了一句,“沈小哥客气了,该在下谢诸位搭救之恩才对。” 最后上岸的方甲寅喊道,“这艘船不能丢,大伙儿用力把船拖到岸上来!” 待把船弄到岸上后,林如玉发现水位比方才又涨了几寸。洪水,毫无退去的意思,难怪下游十三县数百村庄被洪水淹没,这水量真是大得惊人。 “轰隆隆——” 林如玉刚感慨完,天上响起闷雷声,她抬头看了一眼,才发现天空已是乌云密布。洪水再遇暴雨,水位还不知要窜高多少。林如玉连忙道,“方伯,三叔,要下雨了,咱们去山上的庙里避雨吧?” “好。”方甲寅正要安排人扶着房氏上山,却见安自远和沈戈已同时走向了房氏,他知趣地闭上了嘴。 见到这一幕,马三叔无声叹了口气,沈戈这傻小子啊…… 这回,安自远抢在了沈戈前面开口,“夫人,在下扶您上山?” 坐船歇息了片刻,房氏此刻已有了些力气。她强撑着站起来,道,“两位恩人身上都有伤,妾身不敢再劳烦,让小女和大福扶我上山就好。” 林如玉立刻上前,“你们划船都累了,我和大哥扶着母亲上山,阿衡,你跟在身后。” 沈戈捞起小阿衡的手,“走吧,看天色一会儿就要下雨了。” 终于,在雨点落下之前众人赶到寺庙门前,却发现庙门紧锁着。 第28章 忙碌 雷雨由小变大,山上除此庙之外再无避雨之所。方甲寅咳嗽一声,“这庙我春天来过一回,庙里只有一老一小俩和尚,为人很是和气,这会儿怕是出门了。” 马三叔跟上,“这里是寺庙,佛祖普度众生,咱们现在落难,进去歇会儿不算算私闯民宅。” 说罢,马三叔的目光转向被两个随从扶着的安自远,让他表态。安自远温和道,“在下倒无妨,只是林夫人病重,不能再淋雨。逢春,将门打开,咱们进去再向佛祖请擅入之罪。” 已无力气说话的房氏向众人点头道谢,安逢春抽刀砍断门锁,推开山门。 这是一处里外两进的寺院,正中大殿的门开着,殿内供奉的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殿内不算宽敞高大,观音像也没塑金身,但殿内干净整洁,看得出庙中僧人并未荒废佛事。 看到这尊慈眉善目的观音像,林如玉想到了乌沙镇破庙内的观音像。乌沙镇已被洪水淹没,不知那座破庙能不能抵挡得住洪水的冲击。 因形容狼狈,众人便在殿门外请罪和拜谢菩萨保佑,然后开始寻找避雨歇脚的斋房。 观音殿左右各有一个小跨院,殿后还有一处小院,院中晾晒着一大一小两件僧衣,看得出这处是两位僧人的居所。 沈戈上前,将挂着僧衣的竹竿挪到屋檐下。 惺惺作态!安自远扫了沈戈一眼,挂起温柔的笑容,言道,“大殿左右的两个小院应是斋房。林夫人一家居东院,我等居西院,诸位意下如何?” 林夫人一家虽然只有四人,但其中有两个女眷,独占一院很是合理,方甲寅四人自是没有意见。 房氏和林如玉谢过众人,相互搀扶着去了东院。东院有正房三间,林如玉将母亲扶进正房东里间,发现房内有两张还算宽敞的竹床,床上竟备有被褥,顿时眉开眼笑。 让母亲和阿衡坐在桌边歇息,林如玉冒雨进入院内靠西墙的小厨房,打算烧热水,让家里人饮用、梳洗。 小厨房内虽无柴米油盐,但却有一口未生锈的铁锅和两大捆干柴。 林如玉刚放下竹编的锅盖,大福就提着一桶清水,拿着火折子快步走了进来。 林如玉欢喜接过火折子,“大哥在哪找到的?” 同样一身湿衣、两脚泥的林大福憨憨回道,“沈哥给的。” 洪水早发了十日,若不是沈戈,她们一家四口定难逃过这一场灾难。何其有幸,她在乌沙镇内结识了沈戈。 林如玉笑问,“大哥可会用火折子?” 说来惭愧,林如玉上一世在林家时,闺房内用的东西样样精致,庙里这种她虽能认出是火折子,却不知如何使用。 “嗯。”做惯粗活的的大福接过火折子,往灶台里放了木柴和枯叶,点起了火。 林如玉摘下墙上挂的炊帚将大锅刷洗两遍,倒入清水烧热后,再用大肚葫芦切开两半做成的水瓢,舀水烫洗干净从正房里找到的两个木盆,然后将锅里的热水装入木盆中,再将大福刚提来的清水倒入锅中,“大哥把这盆热水端进西里里间,兑上凉水洗干净头发和身上的泥,脏衣服泡在盆里就成,我端这盆水去给母亲和阿衡清洗。” 大福要帮林如玉端盆,却被她制止了,“我端得动,大哥洗一洗去歇着,剩下的事儿交给我。” 林大福脚底和四肢的伤还没好利索,今早又添了好几道划伤,他就这样在杨树上抵挡洪水,在渔船上奋力划船,他也不过才十五岁。 现在,轮到自己照顾他们了。林如玉端盆进入屋中,发现母亲已将小阿衡身上的脏衣裳脱下,小家伙裹在被子里睡得打起了小呼噜。 见女儿端水进来,房氏忍着眩晕,撑身走到桌边,“娇娇,娘给你洗。” 林如玉把沉重的木盆放在地上,笑道,“女儿先给娘亲洗,娘亲头上有伤,若是不快些洗净换下湿衣裳,会受凉起高热的。” 经了这两场劫难,她的娇娇几日的工夫就长大了。房氏眼圈发红,抬冰冷的手摸了摸女儿温暖的小脸,没再坚持。因为她确实快支撑不住了,她得尽快好起来,才能照顾好两个孩子,报还恩人们两次救命的恩情。 帮母亲净身洗发后,林如玉帮母亲用干燥的床单擦干头发,又给她端来一碗温水。 房氏心疼女儿,先让她喝了半碗,才将剩下的半碗喝下,“好了,娇娇也快洗一洗,莫着凉了。” 林如玉应下,“娘先歇一会儿,女儿去打水。” 见母亲躺下便不大一会儿就睡着了,林如玉给她盖好被子,又摸了摸阿衡的额头,确认他没发烧,才抱起他们脱下的脏衣服,轻手轻脚地出东里间,穿过堂屋,低声问,“大哥?” 听到屋里发出的呼噜声,林如玉挑帘一看,见大福打着赤膊,躺在床上睡着了。他脚底和四肢上新旧交错的伤口,林如玉看着就觉得疼。 她轻手轻脚进屋,费劲端起装满脏水和脏衣服的木盆出屋,冒着哗哗大雨,到厨房门内洗衣裳。 昨晚救出母亲和阿衡后,林如玉见他们穿的还是遇劫那日的衣裳,便在郝连寨里的成衣铺内给他们买了两身换洗衣裳。今早从船上逃出来时,她把换洗衣裳都带出来了。大福也是个勤俭持家的好孩子,也把他的包袱背在了身上。 虽然衣裳都被洪水打湿了,但洗干净晾干就能穿。一家人从滔天洪水中活了下来,还能有衣服换有屋子避雨,林如玉已经很满足了。 林如玉在厨房空地上架起一个小小的火堆,将洗干净的衣裳和鞋子,架在火堆四周支起的木柴上,快速烘干。 然后,林如玉用锅盖当雨伞,顶在头上跑出去关院门落门栓,又顶着锅盖跑回厨房关好门,解开头上的发带,在厨房内清理自己的一头长发和身上的泥污。 待她把自己清洗干净时,换洗衣物也烘干了。穿上干燥温暖的衣裳,捧着一碗温水,林如玉舒服眯起了眼睛。 西院内,用凉水冲洗干净的沈戈,与方甲寅和马三叔一起,来到安自远面前。 第29章 五雷轰顶,不得好死 不同于沈戈三人的狼狈,有仆从伺候的安自远已沐浴更衣,坐在东里间翻看经书。 待三人被请进来,安自远很是客气地请他们围着屋中的方桌落座,然后直接吩咐安佳春,“你将事情原原本本讲一遍。” “是。” 安佳春简明扼要道,“小人昨日奉少爷之命,陪林姑娘去郝连寨陶家庄救林夫人母子。在庄内,小人偶然发现关押林夫人母子隔壁暗室的墙壁上,刻着‘咄咄怪事’四字,觉得像是东竹先生的笔体。少爷昨夜派人去陶家庄探看,在房内的被褥中发现了一枚印章。” 安佳春说罢,安自远取出一枚成人小拇指长短的青玉印章,递给方甲寅,“这是东竹先生的私印,在下曾重金购得一幅先生的墨竹图,先生在画上便用了这枚印章。” 方甲寅是粗人,看了一眼便递给了马三叔,马三叔又转给沈戈。沈戈检查印章后,抬眸看向安自远,“先生现在何处?” 安自远双目直视与自己隔桌相对的沈戈,“昨晚,在下派去的人在关押先生的暗室内查验时,遭人偷袭,中毒、受伤,刺客的左臂也被砍伤。在下推断那刺客与东竹先生失踪大有关联,只是今早突发洪水,郝连寨被淹没,此人不知所踪。否则本人定能寻着此人,逼问出先生在何处。” 方甲寅和马三叔的目光,都转到了沈戈带伤的左臂上。 沈戈一脸凌厉,放在桌下的手握紧印章,再次追问,“先生现在何处?” 安自远抬手,将宽大的衣袖整理好,面色坦然道,“在下所知,已尽数告知。林夫人母子既是被马头山山匪抓住送到陶家庄的,想必东竹先生的失踪,也与马头山的山匪有关。” 感受到两人之间紧绷的气氛,方甲寅和马三叔彼此对视一眼,没吭声。沈戈继续追问,“公子在树上时说的‘告知先生下落’,原来想说的就是这些?” 安自远点头,“在下发现了先生的印章和墙上的字,这些还不够么?待回乡救出家人后,在下定尽力追寻先生的下落。” “哐当!” 沈戈腾地起身,带倒了身后的凳子,大喊道,“你敢发誓说,你把自己知道的都讲出来了?” “你这孩子……” 山上就他们这几个人,安自远还带着三个打手,闹僵了对他们没好处。方甲寅刚要拉合几句,安自远已一脸严肃地起身,右手三指指天起誓,“下蔡安自远已将所知关于东竹先生之事,尽数告知沈戈。若有半点隐瞒,便叫五雷轰顶,不得好死。” “咔——” 安自远的话音还未落,外边忽然响起一声惊雷,安自远举着的手不由一颤,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方甲寅连忙道,“这是赶巧了!再说安公子发誓后,不还好端端地站在这儿,没被雷劈死嘛。” “哼!咱们走着瞧!”沈戈气得咬牙跺脚,转身跑了出去。 马三叔站起来代沈戈赔罪,“沈戈这些年受过东竹先生不少恩惠,这孩子年纪小不懂事儿,安公子别跟他一般见识。” 安自远温和含笑,“咱们都是为救先生而焦急,在下怎会因几句口舌,便与一个孩子计较。沈小哥小小年纪便已知恩图报,将来必大有作为。” “如果能托生在个好人家,兴许吧。”马三叔叹了口气,“这孩子命苦,他爹进山失踪后,他日子过得跟叫花子没两样。是东竹先生教他读书知理,所以他才把先生当做亲人。现在先生也失踪了,他……欸……” 安自远面带同情,关怀道,“您认得沈戈的父亲?” 马三叔点头,“小人不出来跑镖时,也会抽空进山打猎贴补家用,遇着沈戈他爹好几回。他爹是个老猎手了,也不知怎么就……欸……不说这些了,安公子早点歇着,小人去找找沈戈,免得他闹脾气跑出去。” 方甲寅跟着拱手告辞,却听安自远道,“不知方纲首是哪里人氏?” 方甲寅回道,“小人是寿春人,跟下蔡县就隔着一条河。” 祁县这么大的洪水冲下去,寿春定也遭了灾,方甲寅想到此处,不免忧心忡忡,恨不得立刻冲回家。 这就好办了。安自远也一脸愁容道,“寿春应还好些,下蔡此时定已经……在下家中还有父母、妻小,此刻心急如焚。方纲首可愿与在下一起回乡?在下愿出二百两船资。” 西院的布局与林如玉所住的东院一样,安自远住了东里间,方甲寅和马三叔住西里间,安自远的三个侍卫歇在堂屋,沈戈和生子待在东厢房内。 沈戈从正房堂屋跑出来狠狠瞪了正在挠痒痒的安居春一眼,便冒雨跑去了厨房。 厨房内,生子正光脚坐在火堆边,烘烤自己的衣裳和鞋子。因包袱丢了,所以他和沈戈都只剩一身衣裳,冲澡后拧干水,便又穿在了身上。 见沈戈回来后盯着火堆出神,生子凑上前小声问,“哥没问到先生的下落?” “他知道的不多。”不想让生子跟着担心,沈戈不想多说,被自己脚上的鞋也脱下来放在火边烤热的地面上烤着,“我把咱俩的包袱压在石头缝里了,应该冲不走,明天我去拿回来。” 生子两眼冒亮光,“我跟哥一块去,咱们在郝连寨里边转两圈,指不定从水里捞出多少好东西呢!” 还不等沈戈答话,马三叔就从外边走了进来,示意生子去守门,然后装模作样说教了沈戈几句,才以极低的声音道,“这人真是滑头得很,不好对付。他们人多,咱们可不能轻举妄动。” 沈戈也压低声音回道,“三叔,他绝不是‘下蔡安自远’,否则他不可能发下毒誓。” “我说你小子怎么忽然闹起脾气,原来是想诈他。”马三叔的眼睛透着凝重,“他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抓先生?这人可不好对付……” 沈戈眼里却露出笑意,“不管他是谁,咱们现在至少明确了很重要的一点:先生他还活着!” 马三叔也跟着无声笑了一下,又担忧道,“也不知先生被带到了哪,这场大水……” 沈戈笃定道,“以安自远手下的身手,绝不会让先生被洪水淹死的。不过,先生可能会趁乱逃出来,这几日咱们要多去山下转转,没准能找到先生。” 第30章 都笑给你看了 “方纲首来了。” 听到生子的提醒,马三叔和沈戈同时抬头看向厨房门口。方甲寅紧走几步穿过雨幕走进来,跺跺脚,抖了抖身上的水,嘴里抱怨着,“船没了,房子没了,老天爷还嫌他娘的不够,还他娘地一瓢瓢往下泼,非得把人都淹死他老子的太痛快!” 洪水无情,侥幸活了下来人,要面对亲人、良田、房屋、粮食、家当……什么都没的灾难,该怎么活下去?马三叔心里一阵后怕,没想到洪水竟比传言还早来了十天,得亏他听了沈戈的话,让家里人都跟着时夫人往上游去了,家没了就没了,只要人都在就成。 但方甲寅的家里人,怕是……他也不是没告诉方甲寅乌沙镇到处在讲卧龙堤要垮的事儿,但方甲寅不信啊,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马三叔拍拍身边的木墩子,让方甲寅坐下,问道,“马哥,安自远留下你说了啥?” 方甲寅伸手烤火,“他说就这一两天,等洪水平稳下来,让我用船送他回下蔡。” 马三叔低声提醒道,“他这人,咱们不知根不知底的……” “我看出他心眼不少,可他给我二百两银子。”壮实爽朗的汉子此刻一脸愁容,“遭逢天灾,船没了货没了,谁也赖不到我头上,可跟我跑了这么多年船的弟兄们……他们如果能侥幸活下来还好说,如果……我活着回去,总得给弟兄们的家里人一个交待。” 二百两银子拿回去分给死去艄公和杂事的家人们,也算是有个交待。 “洪水来了,你没管船,让他们立刻跳水逃命,你自己最后一个下船,不管怎么说,你已经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了。”马三叔又往火堆上放了一截干枯的竹子,竹子燃烧发出的噼里啪啦声,听在众人耳中,就像送葬时的鞭炮声,“跟着我出来跑镖的弟兄们,现在也……欸……不说了,越说心里越难受。咱们既然能活下来,他们也准能活下来!” “咱俩能活下来,全靠沈戈扔过来的缆绳,再晚一步,咱俩这会儿也就在水底喂鱼了。”方甲寅抬手用力揉了揉脸,打起精神道,“安自远看着是心眼挺多,手下人也厉害。但我就是个卖苦力的,他们跟我无冤无仇,应该不会把我怎么着。再说我也急着回家看看,捎带上他们一点也不吃亏。你们仨怎么着,跟不跟我一块走?” 马三叔道,“我得先去趟宣州。镖没了,兄弟们也死活不知,我身为镖头,怎么也得过去交待清楚。” 马三叔所在的安顺镖局,在宣州也有分号。 沈戈也道,“我等三叔和林夫人启程后再说。” 生子立刻道,“我跟着沈哥。” 没说究竟去哪的沈戈,又道,“马伯是好人,好人自有天佑,您家里人肯定都在家等您回去呢。” 这时候,谁也愿听好话。方甲寅拍了拍沈戈的肩膀,“我这条命是你捞回来的,感激的话我不多说,以后用得着我,尽管吩咐。我这老胳膊老腿儿撑不住了,得去躺会儿,庆林呢?” 马三叔也站起来,“我也去歇会儿。” 沈戈也起身,不过他不是去睡觉,“我饿了,得先找点东西垫补垫补。” 马三叔和方甲寅都笑了,“你这个岁数,正是吃饱就饿的年纪。去吧,仔细着点。我看庙里的和尚挺讲究的,别把人家的东西翻乱了。” 留下生子继续在火边烤衣裳,沈戈穿上从后院找来的蓑衣,走出西院。见自己放在东院门外的油伞不见了,沈戈线条完美的唇角微微挑起,快步走向后院。 堂屋内的安逢春目送沈戈出去后,走进东里间压低声音道,“沈戈出院去寻吃食了,剩下俩人去了西里间睡觉。” 方才在众人面前端方从容的安自远,此刻比外边的天气还阴沉。想到在船上时,林如玉与沈戈并肩而坐的亲密模样,安自远心中的暴躁便无法抑制,“派人盯着,只要他出庙门就立刻杀了。” “遵命。” ,“避开众人的耳目,尤其是不要让东院察觉出端倪。” 那只小狐狸,此刻正将沈戈当救命恩人呢。他相中的小狐狸,岂能任由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乞丐沾惹!安自远抬眸阴沉沉地看着窗外的大雨,吩咐道,“连东院的午饭一并备上。” “是。” 沈戈来到后院厨房门口,见房内燃着灶火,灶上冒着热气,屋里弥漫着米香。换了干净衣裳,一头干净乌黑的长发简单束在身后的林如玉,正坐在灶边摘菜,披散开的发尾勾勒出她背部柔软的轮廓,房内处处透着温馨。 看着这幅场景,沈戈脑中浮现一个他心底期盼无数回,却从未拥有的字——“家”。 她已经找回了家人,马上要回家了。沈戈在雨中静立了片刻,才迈步进入厨房,用自认为最寻常的闲聊语气,道,“二妹在做饭?” 回头见沈戈来了,林如玉连忙站起身,“你怎不先睡会儿?” 大福哥都累得躺下就着了,沈戈可比大福哥还累。 还不等沈戈回答,他的肚子就咕噜噜叫了起来,声音大得雨声都压不住。 越想表现好一些,却越在林如玉面前出糗的沈戈,心中懊恼。还没等他用话找补回来,林如玉已温和道,“你还未吃早食吧?我煮了一大锅糙米粥,再有一刻钟就能吃了。沈哥过来坐,我先看看你胳膊上的伤。” 沈戈想应一声,可他发现自己的嗓子发不出声音,便干巴巴脱了蓑衣上前,直挺挺坐在林如玉旁边的小木墩上,很是帅气、豪迈地撩起左衣袖。 林如玉净手又在灶火边烤干,才小心解开沈戈胳膊上的绷带,见他上臂三寸余长,皮开肉绽的伤口,林如玉的心便是一缩,担忧道,“没用我给你的伤药?” 沈戈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解释道,“昨晚受伤后立刻用上了,不过今早匆忙,装着药瓶的包袱落在了岸边。等明天水平稳下来,我就去把包袱找回来。” 都伤成这样了,还想下水找包袱,不要命了?林如玉蹙起柳叶眉,“洪水可不干净,在伤口愈合之前,你可不能再下水,否则伤口感染就麻烦了。” 洪水里都是淹死的人和动物,还夹杂着各种赃物,一个不小心,便可能染上痢疾等疾病,所以才有“大涝之后必有大疫”一说。怕沈戈不信,偷偷下水,林如玉板起小脸吓唬他道,“万一伤口感染溃烂,你这条胳膊可能就废了。” 四目相对,林如玉发现沈戈脸上竟带着傻笑,便略不自在地转开眼睛,心里暗道:有什么好笑的! 沈戈见林如玉有点不高兴了,连忙挂起自认为最无害的笑容,保证道,“嗯,听二妹的,我不下水。” 听他笑,林如玉更来气了,“你把这些菜摘干净,我出去采些草药回来。” 不等沈戈答话,林如玉便踩上木屐,撑起雨伞走了出去。 看着她的背影,沈戈小声嘟囔,“都笑给你看了,还生什么气嘛……” 第31章 准备 这座观音庙后院左右两边各开辟了一块菜园,种着本地常见的蔬菜,菜畦收拾得干净整齐,只有篱笆边、院墙下长着些杂草。林如玉在篱笆边转悠一圈,才拔了一把蒲公英,返回厨房。 见她回来,沈戈指着旁边的背篓,言道,“我把厨房里能吃能用的东西收拾了大半,待会儿送到东院去,你们妥善收着。这座庙没被水淹,很快就会有人住上来,咱们拦不住也没法拦。这些东西咱们不拿,他们也会也拿走。等来的人多了,我和三叔、生子也搬到东院去。咱们几个守住东院,熬到洪水退了再下山。” 林如玉也正有此意,不过还未来得及收拾,“希望庙里的两位还能回来。” “下了这么半晌的雨,他们还没回来,怕是难了。”沈戈一边说,一边清洗林如玉摘回来的马齿苋,“你喜欢吃这个?” 林如玉解释道,“马齿苋又叫长命菜,可清热利湿、解毒通淋。把它剁碎放进粥里,能止疳痢,治腹痛。咱们泡了洪水又淋了雨,所以要喝几碗马齿苋粥预防痢疾。” 沈戈抬星眸望着林如玉,半开玩笑道,“二妹懂得好多。你家不是做布匹生意的么,难道也卖药材、开医馆?” “嗯,卖药材,医馆也有几家。”看着沈戈瞪圆眼睛张大嘴巴摆出夸张的表情,林如玉笑出了声。 林家确实做药材生意,但是她对药材、药理的掌握,却不是在林家学的。 身为孤儿的十七年里,她所在孤儿院的院长出身中医世家。林如玉自懂事起便要学着背中药图谱、药理,大一些后就跟去后山,照料种在山上的药材。 院长这么安排,不是为了把孩子们培育成医生,而是为了让孤儿院有点特色。因为只有孤儿院别具特色,才有关注,才值得报道。有了关注和报道,才会有流量、有荣誉。这些,都能换成钱。如果不是靠着这些钱,有先天性心脏帮的林如玉也活不到十七岁。 不过这些事,就无法对人言了。因为莫说他们不信,若非印象太深刻太真实,林如玉自己都怀疑过去的十七年,只是她的一场梦而已。 见自己被自己逗开心的二妹又不笑了,沈戈挠挠头,搞不懂她又在烦恼什么。她娘和弟弟,不是都找回来了么? 林如玉将蒲公英洗净,放进厨房的药罐子里熬煮片刻,然后将药罐子端到厨房的小桌上,唤正在洗菜的沈戈,“莫洗菜了,过来用这热气熏蒸你胳膊上的伤口,待药不热了,再用药汁擦洗伤口。” 我有名字的……沈戈暗中嘟囔一句,上前问道,“这样也管用?” “只有这一味药,虽说用处不大,但多少也有些帮助。”待沈戈坐在桌边熏蒸胳膊上的伤口时,林如玉利落地将马齿苋捞出切碎,放入锅中,文火熬煮。 坐在桌边的沈戈确认四周无人后,才低声将安自远的事讲了一遍,然后道,“我推测,他的真名不叫安自远,就算他真叫安自远,也不是‘下蔡安自远’。否则,他不会发那么毒的誓。” 大夏人尊神敬鬼,很看重誓言若非真得问心无愧,不会发毒誓。安自远所言,肯定不是全部,但他却起誓了。 林如玉神情恍惚,若连安自远这个名字都是假的,那他究竟是谁? 难道真是为了贪图林家的钱,才盯上自己的?可凭他身边四春的本事,凭他令范根元尊敬的身份,怎会缺钱呢? 热气熏蒸伤口的滋味不好受,对抗着疼痛的沈戈没注意到林如玉的神情变化,继续道,“他既不是下蔡安自远,这回去下蔡肯定待不了几日。说不定,他去下蔡转一圈就走了。” 林如玉回神,顺着这个思路分析道,“是与不是,派人一查便知。就算下蔡也遭洪水淹没,但安自远这样的人物,打听起来应该不难。安自远疑心很重,你今日逼他发誓,他肯定会怀疑,这几日你不要出寺庙,在庙内也不要单独待着,免得他对你下狠手。” “我晓得,他想杀我不是一两日的。” 待锅里的粥煮好,沈戈背起背篓,端着用锅盖盖住的大半盆粥送林如玉回东院后,又返回后院厨房,将剩下的粥舀进盆里,连同厨房剩下的,能吃能用的东西都塞进背篓里,带回西院厨房,与生子和三人吃了个干干净净,然后返回东厢房,倒床呼呼大睡。 掐着时辰差不多了,安佳春到后院准备给自家世子做午饭时,发现厨房内除了一口脏锅啥都没,鼻子差点气歪了。 而回到东院的林如玉,将粥连同木盘一起温在锅里,又和了些面,放在锅边发酵。 洗净手后,林如玉又把方才拔回来的几颗蒲公英用药罐子煮好,熏蒸擦洗自己身上的划伤。当了十七年病人,林如玉对健康问题,自是十分看重的。 将烘干的衣裳收起带回屋中,林如玉坐在桌边守着母亲和弟弟,缝补衣裳。 房氏睡醒看了女儿半晌,才擦掉不知何时流出的眼泪,起身。 林如玉听到动静,连忙放下针线走到床边,低声道,“娘亲的头可还难受?” 房氏笑着握住女儿的小手,“娘好多了,不用总躺着。娇娇把针线拿过来,娘来补。” “马上补好了。”林如玉先摸了摸桌上的茶壶,发现水还温着,便给母亲倒了一碗端上前,才将自己正在补的褐色粗布长裤拿到母亲面前,不好意思道,“这是大福哥的裤子,现在条件简陋,也只能由女儿给他缝补了。” 房氏靠坐在床上,缝补裤子上被树枝挂开的口子。 虽然外边下着雨,虽然洪水肆虐衣食无着,但林如玉望着自己的母亲,却觉得岁月静好。 房氏与女儿商量,“大福是个实心眼的好孩子,他救了你的命。等咱们回到宣州,你爹也回来后,就把大福的名字移入咱们大房名下。自今以后,娘把他当亲儿子教养着。娇娇觉得如何?” 自己能救下母亲,定也能救下明年出海归来的爹爹!林如玉轻轻靠在娘亲腿上,应道,“嗯,大福以后就是我亲哥。” 两人说了会儿话,小阿衡也醒了,掐算时间到了晌午,林如玉让小阿衡把大福的衣裳送到西屋,叫他起来,准备用饭。 打伞扶着娘亲到了厨房,让她坐在灶边,林如玉挽袖掀开面盆上的竹帘,见面已经发起来了,脸上的笑容也变得明媚起来。 房氏诧异地看着陶盘里的粗面团,诧异道,“娇娇竟学会了发面?” 第32章 沈戈病倒 对做了十七年孤儿的林如玉来说,帮厨发面就是小菜一碟。 不过这些,却不能跟母亲讲。林如玉一边和面,一边小声道,“女儿以前听鹊儿说过,用在后院厨房找到的面粉和糖后就试了试,没想到真发起来了。” 鹊儿是林如玉的乳母赵奶娘的女儿,贴身伺候了林如玉多年。前几日在马头山下,鹊儿母女与为护主,都被山匪杀死在了。 想到在马头山下被杀死的十名护院,八个婢仆和十六名镖师,房氏挺直腰杆脸往下沉,目光坚定地望着灶中燃烧的火焰,当家主母的气场全开,“待回到宣州,这笔血账我定要与他们算得一清二楚。马头山的恶匪、房才旺、董文印、范根元、谁都休想逃过!” 林家是宣州大户,房氏的娘家在沔州势力更大,林如玉的舅舅也有官职在身,想要收拾一个不知道打哪爬上来的小小县令,完全不在话下。 林如玉清脆应了,又叮嘱道,“娘,董文印和范根元的事您先不要与任何人提起,毕竟咱们没有真凭实证,也还在祁县之内。” 安自远与那两人是同伙,若母亲在安自远面前提起,怕是会惹起安自远的杀心。 房氏点头,“娘明白。咱们出事儿的消息这么快送不到沔州,但宣州一定得了信,也不知你二叔派谁过来,千万别是他自己赶来……” 听到这里,林如玉眼前便是一亮。 林如玉的祖父只得一嫡一庶两个儿子。上一世,马头山出事的消息传回林家,便是二叔急吼吼地叫了两艘大船前来搜救。 林如玉被安自远带回宣州后得知此事,立刻命人找二叔回家。二叔回到家的第二日,卧龙堤就决堤了。 按时间推算,这会儿二叔应已得到消息,让管家备船了。以林如玉对二叔的了解,便是遇着洪水,他也不会返回,而是会继续西上找寻他们的下落。 也就是说未来半月内,二叔可能乘船经过郝连寨外! 林如玉眼里有了光,精气神更足了,安慰娘亲道,“按照时间推算,二叔就算得到了消息,也得准备一两日才能启程,现在应该还没走出宣州,不会赶上这场洪水。娘先烧着火,女儿去后院菜园摘些茄子回来。” “姐,我也去!”小阿衡拉着大福跑进来,听到摘菜便两眼亮晶晶。 大福也道,“我也……” “大哥脚底和腿上都有伤,不能再沾水了。”林如玉让大福坐在小木墩上,把药罐子里里煮着的蒲公英倒进洗脚的木盆里,“大哥在这儿陪着娘亲,用盆里冒出的热气蒸一蒸脚底的伤口,别烫着。我和阿衡去摘菜。” “好耶——”小阿衡听到自己能去,立刻抓起菜篮子,拉着姐姐的手就想往雨里冲,“姐,走!” 时过晌午,雨小了许多,地面上的积水已褪去,露出来洗净的石板小路。林如玉一手撑伞,一手拉着用力踩石板溅水花的弟弟,高高兴兴赶往后院菜园。 谁知刚过大殿,他们便遇到了端着饭菜的安佳春。 安佳春略躬身行礼,“林姑娘。小人奉我家少爷的吩咐,正要去给您和林夫人送饭。” 虽看不到他盖着的饭菜是什么,但林如玉还是含笑推辞了,“真是赶巧了,我娘正在院里蒸馍馍,还说蒸好了给恩人送过去呢。” 安佳春…… 到了后院菜园门口,看到里边被踩得东倒西歪的菜秧子,林如玉皱起了眉头。让小阿衡撑伞在石板路上等着,踩着大大的木屐林如玉,进入菜园摘了满满一竹篮茄子。 庙内小小的油罐里只有不足半罐油,林如玉舍不得用来炒菜,便直接将茄子切了几刀,与馍馍一起蒸进了大锅内。 因知道安自远自己做了饭,而沈戈也提起讲过他们晌午会自己做饭,所以这锅馍馍和蒸茄子,都是他们一家四口的。 待把蔬菜粥、凉拌蒸茄子和热气腾腾的蒸馍摆到堂屋饭桌上,几经苦难的一家人终于能围着一张桌子坐下,吃顿热腾腾的饭菜了。 这顿饭,四人吃得无比满足。 西院堂屋,安自远阴沉沉看着桌上夹生的蒸饭,和碟子里除了绿还是绿的菜,毫无胃口。 厨房内,守着一盆蒸饭、一大碗拍黄瓜大快朵颐的马三叔见沈戈有点发蔫,问道,“戈儿啊,你这是咋了,咋吃得这么少?” 沈戈摇了摇头,脸上有些茫然,“许是喝得那两碗粥还没消化,不太想吃东西。” “别是淋了雨,要闹毛病吧?”方甲寅用手背挨了挨沈戈的额头,“没发烧,兴许是累着了,后晌哪也别去,好好睡一觉再说。” 谁知沈戈这一觉睡下,竟起不来了。 傍晚时分,房氏领着三个孩子来西院送自己做的吃食道谢时,才知沈戈竟发起了烧。 天上还在下雨,此地无医无药,发烧退不下去,可是会出人命的。房氏跟着着上火,林如玉也心急如焚。 泪眼汪汪的生子见到林如玉,像是见到了救星,拉着她便往东厢房走,“二姐你快给我哥治一治吧,他都快烧迷糊了。” 生子拉着林如玉进屋时,用手偷偷挠了两下林如玉的手心。正在焦急中的林如玉一愣,心却安稳了下来。 生子这是有病乱投医,女儿哪会治病啊。不过房氏也没拦着,而是邀请脸色不太好看的安自远一起,去东厢房探望沈戈。 房氏进屋一看,就知道沈戈这孩子在发烧,因为他的脸都烧红了。 见到林夫人和林如玉来了,头晕脑胀的沈戈连忙从床上坐起来,却因起得猛了,差点栽到床下去,得亏马三叔一把将他拉住,按回了床上。 “小恩公在病中,不必讲究这些虚礼。”房氏抬手虚浮,看他这样也跟着想主意,“我去给小恩公煮一碗姜糖水来。” 从小到大只受伤没生过病的沈戈,真没觉得现在着状况是大事儿,不过他一开口,声音却比平时哑得厉害,“我已经喝了姜糖水,发一发汗就能好,有劳伯母担心了。” 站在旁边的安自远,看看满脸担忧的林夫人,又看看与林如玉年龄相仿,模样又十分出挑的沈戈,握紧了袖中的拳头。 此人,非除不可! 第33章 谋 一直用眼角的余光关注着安自远的林如玉,自不会错过他微微抖动的衣袖。前世无比惨痛的经历清晰地告诉林如玉,这个人,动怒了。 就算四春走了一个,还有一个在天天抓痒,但安自远加三春的战斗力完全凌驾于众人之上。虽知安自远暂时不会对自己一家人下手,但沈戈…… 林如玉抬眸看向沈戈,却发现生子在安自远发现不了的角度里,向她快速挤了一下右眼。 这是…… 林如玉心思电转,低声道,“沈戈起了高热,今年非常凶险,庙里无医无药,生子多用湿布巾给他敷额头退热,多喂他喝些温水。待明日天一亮,我们便去树林中找退烧的药材回来。” 房氏也道,“小恩公好生歇着,明日一早我们便去找寻药材,为小恩公熬药。” 安自远一句话没说,只带着满脸关怀,跟着点了点头,然后抬手请房氏母女回正房。 林如玉扶着母亲出东厢房时,回眸看了沈戈一眼,正对上了沈戈坚定的目光。林如玉沉住气,装作无事发生,跟随母亲进入堂屋,向安自远道谢。 宾主落座后,房氏得知安自远是下蔡人氏,便问道,“这场大水许会波及下蔡,不知恩公家中?” 安自远满面愁容,“我的父母、妻儿都在下蔡,在下此刻心急如焚,只盼着他们能平安无事。” 林如玉抬眸看向安自远,他脸上的悲伤,与他用匕首剜自己心时的表情相差无几。林如玉深植内心的恐惧和愤怒翻腾着,恨不得立刻上前,扇他一个耳光。 不知安自远真面目的房氏略侧身,诚恳道,“恩公行善积德,菩萨自会保佑你的家人,他们定会平安无事。” “借夫人吉言。”安自远勉强撑笑谢过,又道,“方纲首也急于归家,最迟后日便要启程。夫人可要与我等同行?有方纲首掌舵,在下定能平安送夫人归家。” 遭此天灾,身处荒山孤庙,“归家”二字的吸引力不可谓不大,更何况还有能在滔滔洪水中行船的纲首方甲寅掌舵。 安自远相信,林如玉四人定会舍弃生病无法保护她们的沈戈,与自己同行。只要她们上了自己的船,接下来的计划便如顺水行舟了。 出乎安自远意料,房氏竟拒绝了,“妾身有伤在身,不敢再劳恩公分神护送。待妾身在此养好伤,再谋归家之路。” 嗯?计划落空的安自远抬眸,看向乖巧站在房氏身后的林如玉,心中怒火节节攀高,莫非是沈戈那臭小子跟林如玉说了什么? 当时在乌沙镇时,就该一刀解决了这个后患! 房氏带着三个儿女回到东院后,疲累地躺靠在床上,与女儿道,“待咱们回到宣州,记得提醒娘给下蔡分号铺子的管事传话,让他们留意安家的消息。若安家有难处,咱们理应鼎力相助。娇娇可知哪些药能退热?” 因做药材生意,家中书房内医药相关书籍并不少,只不过小姑娘之前不喜欢这些,很少翻看。但此刻母亲问起,林如玉只能厚着脸皮道,“爹爹出海后,女儿每想念爹爹,便会翻看爹爹桌上的那几本医书,多少记住了些。” “沈戈应是左臂伤口被洪水浸泡后,引起的发热。女儿觉得他应内服生地黄、木通和生甘草梢,外用大黄、黄连、黄柏和蒲公英清洗伤口,退热的话可以用柴胡、金银花、黄苓、连翘等。娘,女儿记得对不对?” 房氏疲累的脸上露出惊喜,“对不对得问你父亲,不过娇娇能记住这么多药名,已十分了不得了。” 林如玉……好吧。 房氏持家多年,虽不精通医理,但对家中经营的主要药材的药性、什么时候采收什么药材还是知晓的,“这个月份正是采收连翘和金银花的时节,黄皮树山上定有,蒲公英更是漫山遍野,明日咱们多采收些回来备用;大黄长在高山之上,这里应没有,又是泻下药,不可乱用……” 林如玉星星眼望着母亲,“娘懂得好多!” 房氏被女儿逗笑了,“娘若连这些都不懂,怎么掌管家中生意?” 林如玉握起小拳头逗娘亲开心,“女儿回去后,要跟娘亲学掌家的本事。” 经历一场劫难,以前只想着玩的女儿长大了,房氏开心又心酸,“你也到了收心学真本事的年纪,否则娘可不敢把你嫁出去,让你被人骗得团团转!” 上辈子她什么都没来得及学,被安自远骗惨了,还连累了家人。林如玉搂住娘亲的腰,把头埋在了她柔软的小腹上。 “傻丫头……”房氏以为把女儿吓到了,抬手抚着道,“就算学不会也无碍,有爹娘在呢,还能眼看着你被人欺负了不成?” “嗯……”林如玉抱紧母亲不松手,这辈子谁也别想把亲人从她身边夺走。 想到安自远,林如玉的思绪又转到沈戈身上。以厢房中生子偷偷朝自己眨眼睛的动作和沈戈的神情来看,沈戈是想利用这场病做局,对付安自远。 他会怎么做呢? 林如玉眼睛转了转,便明白了,与母亲道,“娘看沈戈今晚……” 房氏轻抚着女儿的背,缓缓道,“娘和阿衡被押到陶家庄后,被人用水泼醒,那些人想……娘哀求无果,亮出身份,他们还不肯收手。你弟弟对他们又踢又打,娘挣扎时撞破了头,是关在隔壁暗室内的雅望先生喊了两句话,那些人才住了手。” “雅望先生说,娘和阿衡早晚有一日会被放出来,若他们折辱了娘,娘归家之日,就是他们的死期。听那些畜生还没被吓住,先生又慷锵有力道,即便没有那一日,他得脱牢笼之日,也是他们的死期,那些人这才畏惧,收了手。” “雅望先生是真正的正人君子,得他教导的沈戈也是君子。咱们受了他们的恩德,必要涌泉相报。”房氏目光沉着,“今晚咱们帮不上忙,就好好养精蓄锐,明日一早采药归来,给恩公退烧。” “嗯!”林如玉应下。 不止明天,今晚自己一家也能成为沈戈的助力,对付他们共同的敌人。她们武力值低,但分散安自远的注意力,还是能做到的。林如玉抬起小脸望着母亲,“沈戈说很快就有人摸到庙里来了,咱们得趁着没来人之前,多存点吃食。女儿看后院菜园里长了很多豆角,豆角摘下来能放几日?” 第34章 瞬息万变的西院战局 房氏生在富裕之家,嫁到林家后也是想吃什么一句话吩咐下去,厨房便准备好端上来,何曾考虑过时蔬如何存放。虽然自己不知道,但身为当家主母的房氏却知道谁可能知道,“娇娇去把你大哥叫进来。” 此时雨终于停了,水洗之后繁星格外耀眼,水里的星星也很漂亮。大福和小阿衡正在院里,用树枝拍打水里的星星,林如玉把两个人都叫进屋内。 听了大夫人的话,大福闷头想了一会儿,还真想起来了,“我奶奶会把豆角焯水,晒。” 真是好极,自己想到的办法也是这个!林如玉拍手笑道,“那咱们也把豆角摘下来,焯水晒干。” 房氏当机立顿,“就这么办。今晚就把豆角摘回来焯水,捞出晾在竹竿上。若明日天晴,便将豆角搬到院中晒干;若明日阴雨,便用火将豆角慢慢烘干。厨房中柴不多了,明日咱们出去采药时顺路捡些柴回来。” “我要捡柴——”小阿衡欢快喊道。 林如玉也笑了,“还是娘亲打算周全。事不宜迟,女儿现在就去摘豆角回来煮,娘亲在房里歇着,还是去后院看我们摘?” 雨后的夜晚蛙声喧天,很是热闹。房氏觉得身上的疲乏去了一些,又不放心孩子们,便道,“咱们都去,大福帮我搬个凳子,我坐在菜园边看着你们摘。” 于是,东院一家四口举着灯笼,向后院小菜园走去。 出了院门,林如玉深深看了一眼院门敞开却安静无比的西院。不管沈戈是怎么打算的,林如玉只希望自己此举能把安自远的注意力吸引过来,帮沈戈减轻些压力。 能灭掉三春中的一个或两个,削弱安自远的实力,沈戈会安全许多,自己以后对付安自远也容易一些。 “少爷,东院的人提灯笼去了后院菜园。”从外边回来的安逢春低声回报。 在灯下看佛经的安自远嘴角微微勾起,“在房中闷了一整日,咱们也该出去走走了,干完活回来才好安睡。” 世子说的“活”是什么,安逢春心知肚明,他向安佳春使了个眼色。安佳春会意,留在屋内“照顾”受伤的安居春。 “哥,安自远跟他的车夫出去了。”在窗下盯着院内动静的生子蹿回沈戈床边,压低声音道。 烧得脸色通红的沈戈睁开明亮的双眸,不管他们出去做什么,现在都是大好时机。沈戈哑声道,“让马三叔去后院提一桶井水来。” “好。”生子跑出去,奔向厨房,“三叔,房里没水了。劳您照看一下我哥,我再去提一桶。” 正与方甲寅用柴刀做船桨的马三叔站起身,掸了掸身上的木屑,“你能有多大劲儿,我去提水。” 方甲寅也道,“我再烧一锅水,待会儿沈戈出了汗,得擦洗换身衣裳才能睡。” 得知沈戈生病,大福将他自己的换洗衣裳送了过来,让沈戈替换着穿。 生子应下,跑回了东厢房。 因马三叔提走了院里唯一的一盏灯笼,院内光线立刻暗了下来。正房堂屋内的安佳春放下擦拭得锃明瓦亮的腰刀,低声道,“这是个好机会!” 已经把脖子挠破的安居春痒得抓心挠肝,咬牙切齿道,“那小子在黑暗中更难对付,你当心着了他的道。” “那小子都烧迷糊了,手到擒来。”安佳春隔着门缝盯着院里,正想怎么才能把生子从东厢房中引出来,好进屋闷死沈戈时,生子竟自己跑出来了。 这还不算。生子跑去厨房后,沈戈居然扶着门框,摇摇晃晃走出来,奔着小院西南角暗处的茅厕去了! 这就叫,阎王叫你三更死,你便活不到五更天!让这小子溺死在茅厕里,可比让他憋死在床上过瘾多了! 安居春给安佳春打了个手势,无声开门,躲过厨房内两人的视线,向茅厕的方向追去。 用眼角的余光瞥到一个人影晃过,生子握紧葫芦瓢的小手因用力而微微颤抖。脚步虚浮的沈戈虽听不到身后的脚步声,但他知道二春之一定跟在他身后。 成败,在此一举! 黑暗中,沈戈终于摇晃到了茅厕边,扶住厕墙喘气。安佳春自觉时机已至,高抬腿轻落步上前;蓄势待发的沈戈用余光观察身后,守株待兔。 谁知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条黑影忽然从墙头上跳进了院中! 安佳春大惊,后纵两丈摆出应敌的姿势,堂屋内的安居春也提刀跑了出来,沈戈立刻转身,背靠厕墙亮出了匕首。 跳进来的黑影见此,也拉开了架势。 沈戈见他摆出的架势,星眸一亮,试探问道,“宏叔?” 陈宏先是一愣,才惊喜道,“沈戈?” “是我!”沈戈上前几步与陈宏站在一处,与二春形成敌对之势。 厨房内的方甲寅抓着船桨、生子拿着砍柴刀走出厨房,去后院打水的马三叔也提着灯笼拎着水桶回来了,众人都不吭声,乱战一触即发。见敌众我寡,安佳春的刀便转向,对准了生子。生子毫不示弱,双手握紧柴刀盯着他。方甲寅略一犹豫,收桨向后退了一步。 沈戈和马庆林不是他的对手,但刚跳进来的这个人,安佳春不敢小窥,收势干巴巴打起圆场,“沈小哥,这位是?” 沈戈也不敢拿生子的命冒险,冷冰冰回道,“我家长辈。” 陈宏略一抱拳,“在下被水冲至此处,迫不得已上山寻地方过夜,惊扰各位了。” “幸会。”安佳春抱了抱拳,对沈戈道,“沈小哥可去过茅厕了,在下憋得难受……” 沈戈冷冰冰道,“还没。” 憋死你! 马三叔放下水桶上前,“戈儿发着烧呢,别晕腾腾地掉茅坑里,我扶你进去。” 陈宏抬手接过马三叔手中的灯笼,又扶住沈戈的胳膊,“马三哥去忙,我扶沈戈进去。” “也好。”都是一个镇子住了多年的人,马三叔知道陈宏的本事,放心把沈戈交给他,提起水桶走向厨房,将生子拉进了进去,二春则退回了堂屋。 一场乱战,就这样被突然出现的陈宏化解了。 待沈戈出来后,陈宏把他扶回东厢房,压低声音问,“你怎么跟他们对上了?” “是他们要杀我。”沈戈将陈宏走后发生的事从头到尾讲了一遍,然后道,“救出林夫人后,林姑娘进关押先生的暗室里仔细搜了一遍,她确认房中没有印章,您说安自远的印章从哪得来的?先生的失踪绝对跟他们有关!” 陈宏点头,“所以你想逐个击破,然后拿下安自远,逼问出东竹先生的下落?” 沈戈点头,“他们明天就要跑了,所以今晚必须行动。” 第35章 长辈 看着沈戈因发烧而潮红的脸和坚定的目光,陈宏不禁心生佩服。 乌沙镇里的人,除了他家陈四爷外,陈宏以前只佩服一个人,那就是人品和才学都非常出色的东竹先生。现在又多了一个,就是眼前这个稚气未脱的小字。 沈戈无父无母,是从泥坑里爬出来的,但他却比很多有父母教养的孩子活得还体面。东竹先生失踪,他的家人四处找寻是基于血脉亲情,乌沙镇的人跟着镇里镇外地翻找是基于同乡的情谊,但只有沈戈这个跟其他人一样受过先生恩惠的孩子,竟豁出命地追着可能与先生失踪有关的安自远,跑出来了上百里。 这,就是体面。 就凭这这份体面,陈宏想交沈戈这个忘年交。而正是基于这样的心里,陈宏愿意跟他交个底。 “安自远不是一般人。”趁着生子和马三叔都没进来,陈宏压低声音道,“林姑娘在树林里救下的鲍爷后,我家四爷让我等四处搜寻追杀鲍爷之人的来历和下落。就在第二天,也就是七月十六那日,陈府有人竟发现安王世子陈炯明到了乌沙镇……” 什么?沈戈的眸子瞬间瞪圆,“宏叔说安自远……” “你且别急,听我继续说。”陈宏继续道,“得了消息后,四爷派人暗中跟踪,待此人在时宅门前下车,陈府的人才发现他认错了。安自远虽然背影、感觉和侧颜都与安王世子很相似,但他俩的容貌很是不同。安王世子年近而立之年,因安王妃已逝,他下巴留了短须。而安自远没有留须,年纪瞧着也安王世子小几岁。” 沈戈皱眉,“不相关的两个人,不可能这么像。” “我等也是这样想的,所以猜测安自远可能是安王世子的表亲。”陈宏继续道,“因此人来的时机太过凑巧,鲍爷怀疑他与追杀之人有关。于是第二日安自远离开时,鲍爷派人假装马头山的山匪,刺探安自远的底细。当时我也跟着去了,不过是埋伏在暗处,没有动手。” “就在我们的人与安自远的人交手时,忽然跳出四个灰衣人齐攻安自远。你也知我曾当了多年杀手,那四人的招式和速度,一看便知是江湖杀手,出手就要人命。”陈宏说到这里顿了顿,似乎是在回忆当时的场景,“这四人出其不意,伤了安自远的腿,一翻混战之后,四人中两人被杀,两人败走。我们的人也借机败走。” 沈戈立刻道,“我说怎么安自远乘马车离开乌沙镇后,又该乘船追上来,跟在漕船之后,一起到了祁县!到祁县的晚上,安自远没有下船,还从船上往江里泼了一盆血水。过了子夜,有两个黑衣人从水里摸上船行刺,不大一会儿就被杀了扔进江里。” “若他真是安王家的亲戚,范根元畏惧他也就说得通了!”沈戈想通了这些,又皱起眉头,安自远为何要抓东竹先生,难道是奉了安王的命令?不应该啊,安王抓先生做什么? 陈宏又道,“上船不大一会儿就被杀了的,一定不是在乌沙镇外行刺安自远败走的两人。那两人功夫都很高,不会轻易被杀。沈戈,我晓得你有些本事。但你可晓得,安自远身边的人功夫有多高?” 沈戈低声道,“我昨晚与其中一个交过手,我虽不敌他,但舍命相搏,也有三两分胜算。” 所以你今天晚上,搏的就是这三分?这孩子还是太年轻了! 陈宏继续道,“你交手的那个,是方才要偷袭你的那个?” 沈戈回道,“不是,是后来从堂屋里冲出来的那个。他昨晚被我刺了两刀,也砍伤了我的胳膊。” “这两个,是安自远四随从中功夫较差的。你可知另外的两个,随便拎出一个来,合你、我和马庆林三人之力,或许能勉强对付,况且安自远的功夫也不弱。”陈宏说到此处,不禁后怕,“还好我来得巧,若我晚来一会儿,说不定你们就都完了。你今晚冒失了,都已经知道先生还活着,你更该从长计议才对。” 沈戈不是个死心眼的,他心悦诚服地点头,“宏叔教训的是,是我托大,差点害了三叔和生子。您怎么又折回来了?” “别提了!”陈宏苦笑,“昨日后晌林姑娘救出亲人后,我骑马返回乌沙镇,半路遇洪水躲避不及,抱着一块浮木飘了几十里,又被冲回来了。四爷曾吩咐,若我等在外办事遇洪水来不及返回,或去卧龙堤上游的同安县,或去下游的宣州城。我想着既然冲毁了郝连寨,便寻一寻林姑娘的下落,护送她们一家返回宣州,不想林姑娘没寻找,却遇着了你小子。你可知林姑娘的下落?” 沈戈一听,忍不住笑了。 “林姑娘。”寺庙后院小菜园内,一身白衣的安自远抬手,示意林如玉把手里的豆角给他。 “多谢。”林如玉把手里快握不住的一大把豆角递了过去。 林如玉手里的一大把豆角,到了安自远手里,却只是小小的一束,安自远将豆角握在手心,身体微微前倾,含笑问道,“林姑娘为何如此畏惧在下?” 林如玉身体一僵,诚恳回道,“恩公误会了,小女子对您敬重有加,没有畏惧。” 安自远自是不信,半开玩笑道,“没有畏惧?你我第一次在乌沙镇相遇时,姑娘可是怕得把碗都摔了呢。” 他已经认出了自己,林如玉并不意外,她低头盯着从身边飞过的萤火虫,“当时小女子刚刚死里逃生,若惊弓之鸟,听到陌生声音就害怕紧张。并非只畏惧恩公一人。“昨日在郝连寨相遇,恩公派人帮小女子救出了母亲和弟弟,小女子感激不尽,对您便只有敬重。除此之外……” 林如玉顿住,抬起浓密的睫毛,露出一双美眸,坦荡地望着安自远,“若说有旁的,便是因为您是外男,又年长小女子许多,所以小女子在您面前谨遵晚辈的礼数。不过小女子礼数没有不好,才让恩公有此误会。” 长辈?安自远握紧手中豆角,表情瞬间扭曲。 第36章 来者不善 将装满菜的背篓送回东院后,听着院里孩子的欢笑声,感受着面前主子周身凛冽的杀气,安逢春提灯笼的手一颤,地上的影子也跟着一晃。 “哼。”安自远甩袖返回西院。 东厢房内灯火通明,窗上人影晃动,低声焦急议论着怎么给沈戈退热。安自远脚步不停地走了过去,安逢春的目光自窗上人影扫过,又快速返回,盯着那道陌生的人影,内心暗骂:俩蠢货!他娘的连个毛孩儿也杀不了就罢了,怎得又冒出一个人来! 躬身送世子入东里间后,安逢春踹了一脚在门口低头装傻的安佳春。谁惹出来的火谁去受,别想算计老子代你们受过! 安佳春硬着头皮进屋,跪地低声请罪,“小人刚想动手时,他们来了人手增援,小人怕因小失大,没敢冒然动手,请少爷有责罚。” 安佳春说完,半晌都听不到世子开口,吓得额头冷汗直冒。 因怕世子抬手劈了他,安佳春又胆战心惊道,“请少爷给小人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东厢房内,马三叔低声与沈戈道,“方纲首有他的难处,咱别难为人家。” 安佳春与沈戈、陈宏对峙时,安居春冲出屋,将刀尖对准了生子,方甲寅见了后,退回了厨房;做好船桨后,方甲寅默不作声回了西里间睡觉,摆明不想掺和沈戈和安自远之间的恩怨。 烧红了脸,声音更加嘶哑的沈戈回道,“三叔放心,我心里明白着呢。如果不是方纲首,咱们不可能这么顺利从树上逃到山上来。他要跟安自远一道回乡找亲人,安自远还答应给他两百两银子,刚才他没站在安自远一边,我已经知足了。” 生子低头,小声道,“是我没听哥的话,自作主张跑到院里拖了哥的后腿。” “你俩人儿不大,胆儿却大得要包天了。”马三叔拍了拍生子的肩膀,又推沈戈躺下,叹了口气道,“戈儿安心歇着,我跟陈哥轮流守夜。” 坐在凳子上的陈宏这才开口,“咱要造出沈戈病得要死的假象,让安自远觉得他不必动手,沈戈也活不了了。为防万一,咱们今晚谁也不要出这个门,先熬过这一夜,等天亮再说。” 东院正房东里间内,房氏搂着女儿,低声问道,“方才在菜园里,娇娇对安公子说了什么,我看他后来脸色一直不好。” 不好就对了,林如玉翘起唇角,“他问女儿为何惧怕他,女儿说对他没有惧怕,只有感恩和对长辈的敬重,他就生气了。” 黑暗中,房氏的脸瞬间沉了下来,语气却依旧温柔,“娇娇说得没有错,他许是想起下蔡家中的妻儿,所以担忧了,与娇娇无关。乖乖睡吧,明早咱还要去寻药、采药呢。” “嗯,娘也快些睡,您多睡会儿,身体才能恢复得快。”林如玉用小脑袋蹭了蹭母亲的胳膊,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劳累一天的女儿很快睡熟后,房氏轻手轻脚起身,将院门栓好,堂屋落栓又搬了把椅子将门抵住,再将东西里间的窗户关紧,用装了水的粗瓷碗挡住窗扇。 若半夜有人想从门或窗进屋,屋里人便能听到动静惊醒。 做好这些后,端着油灯的房氏轻手轻脚走到床前,给大福和阿衡盖好被子,才回到东里间,吹灭油灯,将从厨房拿来的菜刀压在枕下,紧紧挨着女儿闭上了眼睛。 窗外,蛙声不绝于耳,山下的洪水还在一点点涨高。洪水中,有人筋疲力尽地紧抱大树,有人跪在房顶上求菩萨保佑,更有许多被淹死的人、牲畜浮尸水面,顺水漂流,令人看一眼便心神俱颤。 星月微光之下,两个黑衣人乘一艘独木小舟漂至林如玉所在的山下,甩出带爬墙勾的绳索勾住一棵大树,爬上了山。 几个时辰后,观音庙东院内,林如玉睁开眼睛,转头见睡在外侧的母亲还在熟睡。 又抬眸望了一眼微微发亮的窗户,林如玉轻手轻脚地穿衣起床,用昨晚准备好一捧细土,在桌面上摆出“女儿去采药”五个字后,林如玉便搬开椅子,轻手轻脚出门背起背篓,向庙外走去。 雨后山林湿气很重,林如玉却顾不得被打湿的鞋子和裤腿,瞪大眼睛在草丛中寻找能用得上的药材。 很快,她便采了半背篓草药。林如玉又累又高兴,站直身体用衣袖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四下寻找黄柏树,她还需要弄些黄柏树皮入药。 黄柏树还没望见,林如玉却发现两道身影,在山下不远处林中闪过,正在攀援登山。林如玉立刻避到树后,握紧了手中的柴刀。 那两道身影一看便是成年男子看他们绑着裤腿、束着袖口的装扮,不似逃难的村民,倒似是镖师或江湖人。他们是逃难上山的,躲在树林里做什么? 还不等林如玉想出如何快速安全返回庙中,便听不远处传来了大福和小阿衡的喊声: “二妹——” “姐——” “二妹——” “姐——” 正在向上爬的两人听到喊声,立刻俯身藏好。 见他们第一反应是躲藏,林如玉脑中闪过数个念头,她悄悄向后退,退到发现不了山下二人的位置后,才握紧柴刀欢快高声回应,“我在这儿呢——采到好多草药——” 回应完,林如玉向着寺庙的方向跑去,很快与大福和阿衡汇合了。 树林中的两个人没追过来,很好,这样林如玉就不用当着大福和阿衡的面,卸人的胳膊腿了 阿衡冲上前抱住林如玉的腿,“姐姐坏,自己跑出来不带阿衡。” 林如玉的心砰砰跳,她装作无事地抬手戳了戳阿航鼓起的腮帮子,笑道,“‘安’恩公他们待会儿要启程回‘下蔡’了,所以姐姐想着早点出来采些野菜,好回去给他们做早饭。” “姐姐要做什么?”小吃货阿衡两眼亮晶晶地望着姐姐。 林如玉把背篓递给大福,笑着握住弟弟的手,引着他们向回走,“庙里有‘十几个大人’,我打算先熬两大锅野菜粥,再烙几张饼,让‘安’恩公他们五个带在路上吃。他们划船走,得多吃点东西才有力气。虽然安恩公身上不缺银两,但现在闹洪水,他有再多的银两也买不到吃食……” 林如玉重点强调了庙里有十几个大人,以及“不缺银两”的“安恩公五人”,马上要出寺下山回“下蔡”,就是要藏着的人听清楚。 一直到林如玉三人平安走到庙门口,身后也没有传来一点动静,林如玉才放松了戒备。 很好,这俩人不是来抓她的,否则他们听到庙里有十个人大人,早该冲上来了。 若这两人是被派来搜救安自远的,听到自己的话,他们就该现身跟上来了。 如今他们伏在林中不动,大半是来者不善。既然如此,放安自远出来探路,再合适不过。 第37章 晕厥 林如玉带着大福和阿衡返回庙中,关紧庙门,回东院见娘亲。 房氏见女儿平安回来了,悬着的心才算放下来,板起脸责备道,“昨晚已说好一块去采药,你怎一个人偷偷去了?莫说遇上坏人,便是你在林子里迷了路,该怎么办?” “女儿知错了,娘别生气。”林如玉上前轻轻扯住母亲的衣袖,乖乖巧巧道歉。 在母亲眼里,林如玉是个十四岁没出过门的小姑娘,处处需要被人照顾;但林如玉自己却觉得自己已经十七岁,是有自保能力的大人了。家中四人,母亲病着,阿衡年纪太小,大福哥不认得草药,所以在昨晚,林如玉已打定主意要自己早起出门采药了。 房氏何尝不明白女儿的心思,见她的鞋子和裤腿上都是泥土,叹了口气道,“快回去洗一洗,娘……” “二姐!”生子急吼吼从西院跑出来,“我哥烧迷糊了!” 听到沈戈病情加重,林如玉哪还顾得上旁的,连忙道,“娘,咱们过去看看沈戈吧?” 房氏吩咐道,“大福和阿衡留下来,守着火熬粥,再将背篓里的草药用凉水清洗干净。” 五岁的小阿衡懂事地应下,“好。” 待母女俩进入西院东厢房,发现沈戈的脸被烧得通红,已人事不省。房氏抬手试了试沈戈额头的温度,担忧道,“这样不行,得尽快给他退热,我们这就回去熬药。” 庙里无酒无冰,不能通过擦拭退热,熬药也需要时间,现在该怎么办?林如玉立刻想到了一个办法,“对,我采回了几味退烧的药,娘,咱们快回去熬药吧?” 待回到东院后,林如玉借着回房换鞋的理由,取了缝衣针快步出来,与母亲道,“娘,女儿去问问沈戈胳膊上的伤口化脓没有,若是化脓了,得添上消肿的草药一块熬。” “让大福……” 房氏的话还没说完,女儿已风风火火地跑了出去。 西院正房的门还关着,林如玉跑进沈戈房中,压低声音道,“现在用药来不及了,我给沈戈放血退烧。三叔,宏叔,你们挡着门别让人进来看到。” 放血能退烧?三叔有点傻眼。 看到林如玉手里的针,陈宏想到了被她救活的鲍爷,拉起马庆林去守门。 用热水里烫针消毒,又用湿布巾擦洗干净沈戈烧红的双手后,林如玉毫不犹豫地用针尖刺破他双手的商阳穴、四缝穴、少商穴、少泽穴,放出少量的血珠。 在孤儿院时,林如玉见过院长用这样的方法,给高烧昏厥的孩子退烧。事后她请教院长,院长解释说因为放血可减少血盛,放出血脉中的热邪,达到退热目的。 果然,放血后没多大一会儿,沈戈便醒了过来。迷迷糊糊睁开眼,看到坐在自己身边的林如玉,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 林如玉见他醒了,脸上露出笑容,“你发烧了,别害怕,我采回了草药,烧很快会退下去的。” 沈戈长这么大,从来没生过病,所以这一病倒,他一方面恨自己没用,一方面也觉得身体异常难受,他现在浑身疼,特别是头,像是要炸开一样。但看到林如玉的笑脸,听到她的声音,沈戈焦躁不安的情绪和疼痛便奇迹般地消失了。他打从心底里相信林如玉,林如玉说他很快就会好,那他肯定会好。 因为说不出话,沈戈只好咧嘴笑给林如玉看。哪知他这一咧嘴,因发烧而干涩的双唇便冒出了几颗血珠。 林如玉见了,连忙道,“生子把温水端过来,让你哥多喝些水。” 安顿好沈戈,林如玉走到马三叔和陈宏身边,压低声音道,“我出去采药时,看到有两个青壮男子摸上山,听到我与大哥、阿衡说话声音后,他们就埋伏在树林里不动。” 陈宏低声问,“那两人长得什么模样,穿的什么衣裳?” “远远的没看清楚模样,他们穿的紧口衣裤……” 林如玉将两人的衣着和身量描述了一番后,陈宏的左拳在右手心一击,兴奋道,“这俩人定是奔着刺杀安自远来的!” 他在马头山下看到的,刺杀安自远的人便是此等打扮。 那真是再好不过了。林如玉又压低声音对马三叔道,“安自远他们可能早饭后就会出发,三叔想办法拖住方伯,让他走在最后,免被殃及。” 马三叔点头,“戈儿的药,就麻烦你了。出去时装得严重些,让安自远以为戈儿没救了。” “沈戈胳膊上的刀伤化脓了,得用药。待安自远走后,得劳烦三叔去沉船的位置把沈戈用石头压着的包袱取回来,里边有鲍爷给我的,上好的刀伤药。”林如玉说完,便离开东厢房,返回东院。 还没走出几步,便听到安自远唤道,“林姑娘。” 林如玉停住,假装用帕子擦了擦眼泪,才转身强忍哽咽行礼,“安恩公。” 看道林如玉为沈戈担忧落泪,安自远眼里酝酿起风暴,“担忧”问道,“姑娘这是?” 林如玉又用帕子沾了沾眼角,低着头假装打起精神岔开话题,“恩公还未用饭吧?我娘煮的粥马上就好了,我马上给您送过来。” 说罢,林如玉转身快步跑出了院子。 待她娇弱的背影消失后,安自远才转眸看向东厢房,待见到沈戈躺在床上人事不省,叫做生子的小男孩儿守在沈戈床边抹眼泪后,他眼里的杀气才散了些。 就在安自远打量陈宏时,马庆林快步出屋抱拳行礼,恳求道,“安公子起来了?沈戈身上的伤口红肿化脓了,您身上可有治伤的药?” 药,安自远自然是有的,否则他腿上的伤口也不会好这么快。但用药救沈戈?休想! 安自远愧疚摇头,“在下仓促从洪水中逃生,行李都落在了船上,沈小哥……?” 马三叔诶声叹气,“这孩子烧了一夜,都烧迷糊了……欸……” 方甲寅听到沈戈不行了也跟着着急,却一点法子都没有。 不大一会儿,大福端来了粟米粥和小菜给西院送饭,然后又送来了一碗黑漆漆的药汤。 生子端回东厢房喂沈戈喝了,才扯着嗓子哭着喊道,“三叔快来,药喂不进去。” 马三叔连忙返回厢房,方甲寅也快步跟了进去。安自远的嘴角几不可见地一勾,转身回屋。 安逢春摆好饭菜,压低声音道,“少爷,咱得走了,迟恐生变。” 安自远点头,“饭后即刻启程。” 第38章 狼烟起 “是。” 安逢春立刻应下,刚要转身去收拾东西,却听自家世子又淡淡吩咐道,“走之前把沈戈杀了,你亲自动手。” 安逢春…… 他都快死了,哪用得着自己出手…… 见自家世子的眸子抬起,安逢春吓得头皮发麻,立刻领命: “是。” 得知安自远四人和方甲寅要启程了,房氏领着孩子们将他们送到庙门外,目送他们远去。 房氏转身回庙时,马三叔追了出来,高声喊道,“方大哥,厨房里这把匕首,是不是你的?” 他哪来的匕首?方甲寅略一愣,明白过来马庆林有东西要给他,遂向安自远拱了拱手,“公子先行一步,小人落了东西,稍后就跟上。” 安自远回眸扫过举着匕首追出来的马庆林,又深深看了一眼林如玉,才带着三春向山下走去。 因下了一日的暴雨,山下洪水不降反升,竟快涨到他们藏着渔船的草丛了。 安佳春和安居春咂舌,解开固定船的缆绳后,两人弯腰齐用力,想将扣免得船舱进水的渔船翻过来。 “一、二、起——” 二春刚将船掀起,两柄刀冒着寒光,横砍向两人的小腹。 “噗——啊——” 有伤在身没休息好的安居春躲避不及,被刀砍中腹部,鲜血崩射,栽倒在地。 安佳春虽闪躲得快,也被杀手的刀划破衣赏,惊出了一身冷汗。窜出的两个灰衣杀手一击之后,同时转身杀向安自远,数道暗器带着寒光飞扑安自远身上各处要穴。 安逢春抽刀挡住,与其中一人战在一处。另一杀手被安佳春追上拦住,不过此人的功夫明显在安佳春之上,几招之后,安佳春便险象环生。 靠树站立的安自远寻到机会,飞快用右手一按左臂,三十枚钢钉势急力猛,闪着寒光飞向正在交战的四人。 面向安自远的安逢春和安佳春在自家主子抬起左臂时便纵身退开,两个背对安自远的杀手躲避不及,身中数钉,片刻后便口吐黑血,倒地而亡。 跟随世子多年,安佳春还是第一次见到世子用此暗器杀人,他…… 吓得差点尿裤子…… 安居春吞咽下口水,小心将见血封喉的钢钉一一捡回,双手交还给自家世子。 方甲寅追上来,见到地上躺着三个死人,吓得汗毛都竖起来了,“这,这……” 已放下衣袖的安自远笑容温和道,“纲首莫慌。不过是来了两个想趁机打劫的匪类,已被我等处置了。逢春,还不快将尸首拖去掩埋,不要污了纲首的眼睛。” “是。”只用一个眼神,安逢春便明白了,他弯腰抓起死去的杀手,轻松走进树林。 安佳春上前摸了摸安居春脖子上的动脉,“少爷,居春他……死了。” 安自远沉痛点头,“你将他送去树林,让逢春好生安葬。” “是。”安佳春抱起安居春的尸首,也进了树林。 “方纲首。”见方甲寅还盯着树林那边,安自远温和唤道。 被吓得浑身发麻的方甲寅缓缓转头,随着这个动作,他似乎能听到自己的骨头发出的喀吧、喀吧声。对上安自远的笑脸,方甲寅只觉毛骨悚人。 见方甲寅被吓成这样,安自远阴霾的心情好了许多,笑容也愈发温和了,“纲首,咱们少了一人,这船可还能划得动?” “划……划……”方甲寅话不成句,就算此刻悔得肠子都青了,他也不敢说一个“不”字。 “你出去保护好主子,我去去便来!”换上杀手的灰衣后,安逢春经密林快速上山。 听到杜鹃叫声后,屋内的马三叔已将生子护在身后,两人假装打盹,耳朵却支愣起来听着放房顶的动静。 安逢春来到观音庙西院外,几个纵身便落在了东厢房房顶上。选定位置后,他掀开一块瓦片,发现瓦片下芦苇编制的版栈已破损,透过椽子间的空隙,安逢春望见沈戈侧躺在床上,正用被子蒙头发汗。 就这么个毛还没长齐的玩意儿,也敢跟世子抢女人?安逢春无声一笑,掏出一枚手指长的飞镖,用力甩入沈戈的头颅,一击毙命。 “沈戈,什么人——” 屋内惊呼声响起的同时,身着灰衣、以布蒙面的安逢春纵身而起,几下便落入密林之中,不见了踪影。 亲眼看着方甲寅和安自远三人乘船顺流而去后,伏身在观音殿顶放哨的陈宏几个跳跃落地,回到西院东厢房,“都走了,不用哭了。” 正哭得声嘶力竭的生子立刻抹掉鼻涕和眼泪,弯腰把沈戈从床下扶了出来,“哥,你没事儿吧?” 沈戈点点头,目光落在没入木头人头部的飞镖上。 “当心有毒。” 陈宏提醒众人,上前小心拔出飞镖用布包好,马三叔掀被子把木头人拎下床后扶着沈戈躺下,嘴里不住地念叨,“等了一晚上,还以为他们不会动手了……得亏听二妹的准备了这个木头人,否则……欸……这帮人究竟什么来头,怎么就这么狠呢……” “这不算狠,安自远在山下杀人的手法,那才真叫狠。”陈宏止不住地后怕,他本以为在马头山下,他们已经试探出了安自远的深浅,没想到他身上竟还藏着那么厉害的暗器,上次宁可受伤,他都不肯用暗器,真够很的! “宏叔在说什么狠?”听到西院的哭声停了,林如玉扶着母亲来到西院,只听到了陈宏话的后半句。 “就是安……” 陈宏的话还没说完,眼睛忽然瞪大,快步走到院中,抬头西望。 还未来得及进屋的林如玉回头,一双美眸也瞬间睁大。 西面远处,两道狼烟冲天而起。狼烟,不是有外敌来犯时的警报信号么? 林如玉开口问一脸凝重的陈宏,“宏叔,这是?” “是陈家的信号,家主有急事召唤我等速归。”陈宏快步回屋,抓起自己的兵器后,面容严肃地警告沈戈和林如玉,“那两个埋伏安自远的杀手,已被他用藏在左臂的袖箭类的暗器杀死了。从房顶上用飞镖暗杀沈戈的人,是安自远的随从假扮的。安自远绝非你们能对付的人,他走了也好,你们在此安心养好身体,待洪水退了再下山。诸位,陈某先行一步。” 第39章 粗竹簪 陈宏说罢,顾不上再与众人一一道别,也来不及走正门,便翻墙奔着狼烟的方向跑去。 观音庙中众人站在院中,望着布满阴云的空中升腾而起的两道狼烟,都被压得有些喘不过气来了。 房氏轻声问,“马恩公,您看那边是?” “是祁县。”马三叔心中也乱糟糟的,刚摆脱安自远那帮杀神的喜悦,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而此刻,安自远四人因背对狼烟的方向,正全神贯注地与洪水搏斗,并未注意到背后的狼烟。 狼烟,是军队遇到敌袭时放出的警报,一道接一道的狼烟升起,向远处传递敌情。陈家会采用狼烟通讯,定也是与军中有些关联。林如玉问道,“三叔,陈家有人在军中效力?” 马三叔点头,“现在陈家主事的陈景成,就是当了十多年兵回来的。他带回了一帮人,陈宏就是其中一个,就是因为这帮人,陈家在乌沙镇才无人敢惹。这场面我这辈子第一次见……铁定是出大事儿了……欸……” 果然人不可貌相。身躯胖硕,笑起来眼睛都眯成一道缝的陈景成,身上哪有半点军人的模样?听着三叔唠叨,林如玉打起精神,盘算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房氏也回了神,迅速作出安排,“陈家主既然能放出狼烟,说明局势还有挽回的余地。咱们现在帮不上忙,只能等脱困后再想办法报恩。现在最要紧的,是沈小恩公的病情。妾身已将东院房间收拾妥当,大福,你帮着马恩公将沈小恩公扶过去养病。咱们人少了,同住一院更为妥当。” 喝药又因安自远去后放松皆被的沈戈,此刻正沉沉睡着。马三叔进屋将他用被子裹好抱到东院,发现房氏母女腾出的竟是堂屋东厢房,连忙摇头,“夫人住东厢房,我们仨住厢房就成。” 说着,他就要往东厢房里走。房氏抬手拦住,“小恩公还病着。” 马三叔把沈戈送入东里间,出来拱手给房氏行礼,正式介绍道,“在下大名马庆林,祖籍申州罗山,在乌沙镇安顺镖局任镖头。” 房氏抬手,深躬行大礼,“妾身宣州林房氏拜谢恩公,救命之恩,林家当衔草结环。” “林夫人言重了,马某也没干啥,实在当不起您的大礼。”马三叔退了一步,抬手虚扶,“您快起来,某真当不起。” 林如玉上前,扶住母亲的胳膊,笑道,“如今咱们同处一片屋檐下,再以恩公、夫人、姑娘相称就显得太客套了。娘,女儿在乌沙镇时,得马三婶解围救命,后又以马二妹的名头,才登上了船……” “大嫂!”不等林如玉说完,马三叔已接过话茬改了口,喊完后他老脸忍不住红了。因为论年纪,房氏明显比他小了许多。 房氏也不是扭捏的性子,还礼尊了马庆林一声“三叔。” 按照宣州的风俗,女子嫁人有孩子后,会随着自己的孩子称呼他人。 既认了亲,再说话就方便多了。房氏言道,“三叔和生子守了戈儿一夜,定已疲乏,你们去西里间歇着,让大福照看戈儿就好。” 他们已占了东里间,哪还能把西里间也占了。马三叔连忙道,“小弟昨晚睡了半宿,这会儿正精神的。我去把西院的床扛两张过来,等有人摸上来避难,咱就不好动手了。” 正是这个理儿。 留下生子守着沈戈,余下众人去西院搬东西。除了两张床外,他们还拿了被褥、小凳、吃饭用的碗筷等杂物。小阿衡最是勤快,一趟趟地把西院小厨房里的小木墩都搬了过来,整齐摆在东院厨房内。然后抬头向着姐姐笑,林如玉抬手摸了摸他的小脑袋以示鼓励。 将床摆好后,马三叔想下山将沈戈的包袱取回来。林如玉主动提出跟着一块去,沿途采些能用的草药回来。 来到山下,瞧见洪水的流速只比昨日缓了些,但几里外的郝连寨已是一片汪洋,水中漂浮的尸体、杂物令人触目惊心。便是能游过去再顺利把包裹取回来,被洪水浸泡一日一夜的东西,林如玉也不敢给沈戈用了。 “三叔……” “二妹……” 两人同时开口,林如玉抬手,“三叔您先讲。” 马三叔凝重道,“庙里柴米油盐都不多了,旁的都好办,咱得想办法弄些盐回来。” 林如玉点头,“您知道这附近哪里有盐么?” 马三叔指着郝连寨的方向,“郝连寨东北方有一口盐井,只是不知道现在什么情形。” 就是有盐井,在洪水平复下来之前他也过不去,马三叔忍不住叹了口气,“走一步说一步吧,还是先找草药,把戈儿的烧退下来要紧。” 林如玉道出自己跟来的真正意图,“咱们去安自远他们发生打斗的地方看看,许能找到刀伤药。” “就算他们有药,也早被安自远的随从摸走了。”马三叔嘴里这么说,但还是抱着一丝希望,带着林如玉来到藏船的地方,“你在外边等着,三叔进去翻。” 马三叔寻着血迹进入树林,林如玉也深吸一口气,勇敢跟了进去。陈宏只说人被安自远杀的,但没来得及细讲。林如玉必须要摸清楚安自远的手段,才好做防备。 进入树林找到被扔在石缝里的三俱尸体,马三叔叨咕了几句,弯腰抬手就要把尸体拉出来翻找。 “三叔,”跟上来的林如玉出声提醒,“小心有毒。” 两个杀手身上和面部七窍流出的血色,与安居春鲜红的腹部不同,一看便是中毒了。 “你进来做什么,万一吓病了可咋办……”马三叔让林如玉退后,才小心翼翼将三俱惨不忍睹的尸体拽了出来。发现三俱尸体身上果然啥都没有,马三叔暗里把安自远翻过来调过去骂了几遍,才对林如玉道,“这仨人的兵器可能被就扔在这附近,咱仔细找找……” 旁边站着的林如玉应了一声,却走到尸体边,抬头把一个杀手头上束发用的竹木簪拔了下来。 因为这根竹木簪,比寻常男子用的粗了一圈。 第40章 来人 看到林如玉拔出的竹簪,马三叔也觉察到不对劲儿了,“这簪子……” “可能是空心的。”林如玉抬手,把另一俱被扒了外裳的尸体头上的竹簪也拔了下来,母亲就有一支不起眼的空心银簪,可用用来藏东西,所以林如玉才会注意到两俱尸体头上的木簪。 越是不起眼的东西,越有可能藏着好东西。 从石头上捡起两片被雨拍洗干净的竹叶,将竹簪擦净,林如玉将竹簪仔细打量一番,双手握住簪子两头。 “当心有诈。”马三叔抬手,“让叔来。” “三叔小心。”林如玉没逞强,把竹簪递给马三叔。 凡事都要小心谨慎,马三叔走镖多年一贯坚持的信条。他寻了棵将近一抱粗的树,将其抱在怀中挡住身体,双手握住竹簪两头一用力,果然将簪拔成了两截。 等了片刻,发现没有毒气、毒针等暗器射出来,马三叔才将竹簪收回察看,然后眼前一亮,“丫头,这里边像是刀疮药!” “真的?”林如玉接过来轻嗅,惊喜道,“这里边有松香和樟脑的气味儿,应该是金疮药!” 马三叔又如是将第二支竹簪打开,发现里边也是药膏,咧嘴直笑,“这下好了,戈儿的伤有救了。” 这真是应了那句“天无绝人之路”,林如玉也喜笑颜开,“咱们……” “有人上来了!”马三叔把林如玉拉到身后,警惕向树林外查看。 林如玉把竹簪合起收好,探头向外观望,发现三个极为狼狈的男子手脚并用从水中爬出上了岸。 “看他们的装扮,应是本地的农户。咱小声点儿,找到兵器快回去守住东院。”马三叔压低声音,边说边把三俱尸体的鞋袜都脱了下来,用线草捆住,四下查看后有了发现,“在那边!” 马三叔起身去刨一丈外明显被翻动过的一片泥土。 林如玉提着鞋刚要跟上去,却发现一具尸体的小腿肚上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 她屏息再次上前,用木棍卷起尸体的裤腿,发现他的小腿肚上有一块拳头大的黑紫色,而这片黑紫色的中心,竟有一根钉入皮肉的,闪着银光的暗器。 这,莫不就是安自远的杀人手段? 林如玉低声唤过已刨出两刀一剑的马三叔,借了一柄长刀,要挖出暗器查看究竟。 马三叔岂会让她动手,亲自操刀取暗器。林如玉不放心叮嘱道,“此物应该有毒,三叔莫用手碰。” 马三叔用刀划开尸体的小腿肚,尚未凝固的血流出,熏鼻的腥臭味散开,两人立刻屏住呼吸。 切开皮肉后,林如玉发现这暗器竟是一根碳素笔心粗细的钢钉!马三叔从尸体上割下一块布,小心裹住钢钉用力拔了一下,才发现这钢钉竟刺破皮肉,钉在了骨头上。 好生厉害又歹毒的暗器! 小心翼翼把钢钉拔出来后,马三叔削下一小节细竹管将其收好,低声道,“走!” 两人轻手轻脚后退数步,避过脱力趴在岸边的三人,返回庙中,发现大福正坐在跨院门口守门,已经醒了的沈戈在堂屋吃粥,生子正在清洗沈戈换下的衣裳,厨房内飘出阵阵菜香和小阿衡的笑声。 沈戈见三叔和林如玉回来了,放下碗起身相迎。林如玉放下沉甸甸的背篓压好,阻止道,“外边有风,湿气也重,你刚退烧,别出来。” 沈戈点头,他的笑容真挚,脸上不正常的红晕也很明显。显然,他的烧还未全退。不过此刻,寻到药的林如玉有信心,能很快将他的烧退下去。 “姐——”厨房内的小阿衡欢快喊道,“娘亲炒了黄瓜!” 看到脸上抹了几块锅底黑的弟弟,和穿戴朴素手拿锅铲的母亲,林如玉暖暖笑了。 阴云密布的天空之下,滔滔洪水之上,能寻这样一处院落,是何等的幸运。 待林如玉和马三叔仔细清洗手脚更衣后,东院七人围坐在堂屋桌上用饭。 粟米粥,粗粮馍馍,一大盘炒黄瓜和一大碗凉拌马齿苋,众人吃得十分满足。 饭后,生子和大福收拾碗筷,马三叔将强打精神的沈戈扶回东里间,林如玉跟进去查看他胳膊上刀伤,发现伤口红肿得更加厉害,已有化脓的迹象了。 “得马上用药,我去看看院里的兔子怎么样了。”林如玉出屋,去查看背篓里的野兔。 这只野兔是俩人返回时,马三叔抓到的,林如玉正好用它试试金疮药的药效。伸手抓出活蹦乱套的小家伙,查看它背上的伤口后,林如玉满意地将野兔放回背篓里。 “姐,我也想抓。”小阿衡跑过来蹲在背篓旁边,眼巴巴看着。 “等会儿姐抓住再让你摸。”林如玉哄着弟弟,“野兔正害怕呢,被它咬一口或挠一下,会流血的。” “嗯。”小阿衡蹲在背篓旁边乖乖等着。 在府里时还有些骄纵小脾气的弟弟,经过这几日的磨砺,变得懂事乖巧多了。林如玉拍了拍他的小肩膀,净手去厨房给沈戈熬了擦洗伤口的药汁,正要端进东厢房。 房氏进来,接过药碗,“娇娇忙活了半日,娘送进去,你坐在这儿接着熬退热的药。” 清洗伤口和上药不是什么技术活,林如玉放心地交给娘亲,她药罐子清洗干净,重新添水,估摸着分量配了一份退热药,文火熬煮上后,便将兔子捉了出来,按在地上让弟弟摸着玩。 “二姐,这兔子能吃吗?”刷完过锅的生子围过来,盯着肥肥的野兔流口水。站在后边的大福虽然没说话,但看得出来他也馋肉了。 “兔子不能吃。”小阿衡用小手捂住大大的兔子,纠正道,“生子哥,我姐是大姐,不是二姐。” 林如玉是林家嫡长女,妥妥的大姐。林如玉对生子笑道,“大姐、二姐、堂姐、如玉姐,生子想怎么喊都行。” “如玉姐。”生子选了个最亲切的,“我洗好碗了,能去林子里抓只兔子或野鸡回来烤着吃吗?” 还不等林如玉回答,马三叔从门外走了进来,严肃道,“这里是观音庙,不能沾荤腥更不能杀生,否则就是不敬佛门,菩萨会降罪的。” 他们在乌沙镇破庙里没少吃肉,菩萨也没说啥啊。生子心里嘀咕,嘴上却乖巧回道,“三叔,我不吃了。” 林如玉抬头问道,“三叔给沈戈上好药了?” “上好了。估摸着时辰,那仨人快该上来了,我去庙门口守着。”马三叔从厨房柴堆里抽出一把明晃晃的长刀,向庙门口走去。 林如玉看着三叔的背影,又抬头看了看悬着暴雨的天空,也抄起了一根木棍。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逃难上来,要在庙中栖身的人,他们没办法阻拦,但若这些人动了歪心邪念,打砸抢到他们头上,林如玉也不会客气! 第41章 墙头上的黑影 “这位大哥,您见着我娘和老婆孩子们没?”高大虎带着俩兄弟连滚带爬上到半山腰,拍开庙门,瞧见开门的不是和尚,而是个看着就不好惹的大汉,愣了一下客客气气问道。 马三叔摇头,“没有。” 高大虎边上瘦高的高二虎眼睛滴溜溜转了两圈,也走到了门边,理直气壮地质问,“大哥您打哪来的,俺叔呢?俺们哥仨是郝连寨湾头村人,这庙里的无念大师是俺们的亲叔。” 马三叔听方甲寅说过,此庙的老和尚确实叫无念。但他却看着面前的三个和尚“亲侄儿”,不慌不忙回道,“无念大师外出化缘未归,某受托在此,替他们师徒守住山门。” 听到无念老秃驴不在,高二虎的腰杆立刻挺直了,用小眼上下打量马三叔两圈,“您了是?” 马三叔面不红气不喘地回道,“某是离尘小和尚的亲娘舅,平顺镖局的镖头,马三。” “你骗鬼呢!”高二虎尖叫一声,“谁不知道离尘小秃驴是被人扔在庙门口的,他哪来的亲娘舅!” 马三叔抬手压住刀柄,脸往下一沉,“某也没听无念大师提起他有仨俗家侄子。” 高二虎吓得后退两步,险些没坐地上,高大虎连忙拉和,“马镖头,对不住对不住,俺这兄弟不会说话,您别跟他一般见识。俺们也是没法子了……家没了,心里还指望着俺娘和孩子们能逃过一劫过来投奔大师,没想到……呜呜呜……” 七尺高的汉子说到伤心处,蹲在地上抱着脑袋痛哭失声,高二虎咬着牙,眼圈也红了。年纪最小也最壮实的高三虎黑沉着脸不开口,侧身避开马三叔,迈步进庙。 见到马三叔没拦着三弟,高家哥俩立刻跟了进来,径直向后院走去。马三叔不再管他们,关庙门回到东院,见房氏一家四口和生子都提着棍子站在院门边,忍不住笑了,“这是干啥?” 生子小声嘟囔道,“三叔,他们肯定不是无念大师的俗家侄子。” “我也不是离尘小和尚的亲娘舅。” 马三叔说完,一院子里的人都笑了。随后他又解释道,“这仨一看就不是大奸大恶之人,让他们住进来,也不全是坏处。” 高家哥仨冲到后院踅摸一圈,在菜园里摘了几根巴掌长的黄瓜咔咔啃着,去西院转了一圈后,便返回后院撬开房门上的锁进屋,没再出来。 “轰隆隆——” 随着沉闷的雷声响起,悬了半日的雨终于落了下来,西边燃了快半日的狼烟,也被雨水压了下去。 生子把晾在院子里的衣裳和鞋子拿进厨房,与做在灶边编兔笼的大福商量,“大福哥,等雨停了,咱俩去林子里捡蘑菇挖笋啊?” “我也去!”守着兔子的小阿衡立刻跟上。 “阿衡要去做什么?”房氏撑着破油伞从外边走进来。 “捡蘑菇、挖笋。”这两样都是小阿衡没玩过的,所以他格外兴奋“娘,孩儿也想跟着生子哥和大哥去。” 房氏诧异,“这个月份山上还有笋么?” “有竹鞭笋,甜的,比春笋好吃。”生子比划着给众人讲怎么才能顺着毛竹的竹鞭,找到埋在土里的笋尖,最后道,“竹鞭笋在我们这儿叫竹中人参,挖回来能给伯母和沈哥补身子。” 厨房里只有几升粟米、几升粗面、从菜园里摘回来的豆角、茄子和黄瓜等时蔬,根本架不住大小七口人吃。房氏觉得自己还能撑下去,但沈戈受伤失血过多,又起了高热,确实该补一补。 不过,也不急于这一时。 房氏笑道,“生子懂得真多,幸亏有你在,咱们才能找到这等好吃食。不过这会儿外边下雨呢,待天晴了咱们再去。” 出门挖笋的事,房氏得跟马三叔商量后,才能决定。 马三叔回东里间补觉,房氏不便打扰,转身回到东厢房门口,却见女儿正拿着一柄长刀比划。房氏吓得差点没晕过去,她扶住门框缓了缓,才小声哄道,“娇娇,快把刀放下,伤着就麻烦了。” 见把母亲吓着了,林如玉放下兵器把母亲扶进屋,解释道,“这刀是女儿和三叔在山下捡的,女儿先熟悉熟悉,以备不时之需。” 沈戈病着,母亲伤着,大福哥憨实好骗,生子和阿衡年纪还小,不能只靠马三叔一人撑着,林如玉要站出来。她看着明晃晃的刀,心里也害怕,但只要她握紧刀柄,害怕的就是别人! “你能有多大劲儿,要熟悉也是娘来,娇娇退开。”房氏深吸一口气,抬手去抓刀柄。 林如玉将刀柄握在手中,后退两步笑道,“娘头上的伤还没好,女儿能行,您看。” 林如玉双手举刀向下用力一砍,斜靠在墙上手臂粗的木棍被砍成了两截。 房氏惊呆了,“娇娇,你,你哪来的这么大力气?” 真是把好刀!成功砍断木头后,林如玉信心大涨,举起胳膊道,“女儿天生神力!” “你是娘生的,有没有神力娘能不知道?”房氏看着女儿的小细胳膊只觉得心酸,“让娘试试。” “您小心些,千万握紧刀柄别撒手。”林如玉把刀递给母亲,千叮万嘱。 她的力气当然不是天生的,而是身为孤儿的是十七年一点点逼出来的。因为有先天性心脏病,林如玉遇到坏人不能逃跑,只能靠蛮力、巧力和心眼取胜。 房氏鼓劲而,高举刀用力砍在木棍上。然后,木棍没断,刀被卡主了。她又用力向上抬刀,木棍也跟着离了地。 房氏…… “让女儿来吧。就”林如玉接刀,用力向下一剁,将木棍剁成了两截。 房氏惊讶得睁大眸子,不得不承认女儿的力气,确实比她大。 这场雨一直下到天黑,沈戈的伤口用药后没再恶化,眼见着有了些精神,便主动提出要守夜。马三叔等人自是不让,于是,今晚由马三叔守后半夜,房氏守前半夜。 林如玉本想与母亲一起守夜的,但却被母亲严厉拒绝了。 因蛙声太大,在屋里听不到院中的动静,林如玉不放心,轻手轻脚起来到门边向外一看,眼圈便红了。 灯笼下,小院中,她那头上还缠着白色绷带的母亲两手握紧长刀,正一下又一下地重复着自己今日用力砍木棍的动作。 母亲拼着命,想要保护自己的孩子。 自己也要努力,林如玉握紧拳头抬眸,竟发现墙趴着一个黑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