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人消失之后》 第1章 善恶到头终有豹 山路崎区,他追着一头瘸腿岩羊,进入半山腰上浓密的丛林。刚想补刀,前方三丈外突然冲出一头硕大的沙黄色豹子,一把将他扑倒! 他抓出匕首,在沙豹身上开了十几个血洞,可一切都太迟了。 一人一豹翻滚着,一起坠下了百丈深渊。甚至这沙豹临死还作妖,一口咬在他脖颈上。 “啪”一声轻响,他腰间有块玉符爆出红光,碎了。 那一瞬间,定格在他视野里的最后一帧画面,就是四颗带血的獠牙! …… 贺灵川茫然睁眼,视线慢慢聚焦,从细枝长叶的间隙里看见了蓝蓝的天上白云飘。 这个角度,好像躺在树下看天空。 又好像有哪里不对? 他愣了几秒,忽然反应过来—— 不对啊,他刚刚经过的路口只有水泥墙、电线杆和摊贩的小推车,又矮又瘦的行道树仅剩两根秃杈,哪来的细枝长叶! 这一激灵,他立刻注意到头上这片天只有巴掌大,而四周赫然都是峭壁坚岩,草木森然。 换句话说,他在山里。 更准确地说,在涧底,因为耳畔有水声,而上方十几丈好像是悬崖。 刚想坐起,疼痛突然席卷全身,让他连喘几口大气,这也带出“嗬嗬”的怪音,像风箱破了个洞。 贺灵川低头一看,身上大大小小十几个血洞,又有无数划痕;右小腿骨折,白森森的骨头都戳出皮肉外了。 他想抬手,结果胸口剧痛,不知道断了几根胸肋骨。 只用了几秒钟,贺灵川就发现自己血肉模湖地仰卧在地,只比死人多了口气儿。 这是怎么了? 他记得自己刚过路口没几步,头顶一痛,像被重物砸倒,然后眼前就黑了。 那排居民楼常现高空抛物,行人投诉过多次无果。贺灵川不知道砸倒自己的到底是什么凶器,但无论如何也不该导致他满身血洞倒在山谷里吧? 好在脖子没断,他还有转头自由。 天色很亮,但涧底潮湿昏暗,植被异常茂盛。贺灵川侧首,突然看见一个黄底黑斑的东西压在几棵鸟巢蕨上,就卧在他前方一丈开外—— 嗯?这是……豹子? 要不是抬手费力,贺灵川真想揉眼看个清楚: 卧草,好大一头豹子! 体型堪比狮虎,就趴在地上,大嘴半张,可以轻松塞进一颗人头。 贺灵川吓一大跳,头皮都麻了。 就离谱,这玩意儿的块头比他的认知至少大了两倍。 自己重伤也就罢了,居然还跟一头勐兽共处谷底! 但他很快发现这东西双眼紧闭一动不动,并且七窍流出来的血渍都已干涸。 它身上同样伤痕累累,有几处伤口极深,不似刮擦。最违和的是,它的下牙衔着一根红绳,绳上系着个浅白色的月牙形坠子,材质不明,被绿苔衬托得很显眼。 死的? 提心吊胆好一会儿,他也没敢上前试探。一方面他几乎动弹不得,另一方面,他也怕这勐兽还未死透,伺机伤人。 这时候,贺灵川才觉出身上的衣裳也不是先前那套了,衣长及膝,皮带束腰,腕上还有金属袖甲。 他翻过手指,发现掌心和指根都有些薄茧;一尺外的草丛里,落着一柄带血的匕首。 所以,他到底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问题一出,脑海里顿时有无数记忆纷至沓来,都不属于他。贺灵川只觉脑袋像要炸开,难受得低吟出声。 记忆太过庞杂,他哪有精力全部翻阅,只能先找出几个要点:自己好像穿越了。这具濒死之身的主人也叫作贺灵川,乃是鸢国金州千松郡太守贺淳华的长公子。他到葫芦山里打猎,却被沙豹袭击,双双坠崖。 所有记忆到这里戛然而止。 贺灵川忍不住看了看正上方的悬崖。原来,真是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的。就算有沙豹垫底缓冲,原身终究伤势过重,没醒过来就挂了,皮囊易主。 他不知道自己的意识怎么会附上一具濒死之身,可这有什么意义? 为了再死一遍? 身上的伤还在往外淌血,他觉得自己就像个满是破洞的水球,很快就会流干。 就在这时,峭壁上的矮木棉飘了一点白絮下来,正好落在豹耳外翻的尖毛上。 贺灵川清清楚楚看到,豹子耳朵动了! 除了铁锈味儿,他还觉嘴里一阵发苦:这东西竟然还活着。 原身在它身上也捅了十几个进出,还把它当成了缓冲的肉盾,可是原身都已经死了,这豹子竟然没嗝屁! 它没死,他还能有命吗? 生死存亡之际,贺灵川头脑反而清明,突然想起身上还带着药。 他抖着手从怀里取出玉瓶,倒出里面唯一一颗鸽蛋大小的药丸子。 深黑色,有杂质、有土腥味儿,就像随手搓起来的泥丸。可他记得,这是原身父亲贺淳华重金从大萨满那里求来的,据说能吊命的灵药。 父亲拳拳爱子之心,说不定眼下就能救他一命。 吃了它,在豹子醒来前爬去外头求助,或者……先下手为强弄死它? 虽是勐兽,伤上加伤以后还能剩下多少力气? 可是,他自己的伤势能不能经得住再一次大动干戈? 贺灵川还拿不定主意,但药得先吃,才好下一步计划。 不过贺灵川正要把药丸放进嘴里,却听一个声音闷闷道:“分我一半。” 他一惊,药丸差点没拿稳:“谁?” 这崖底还有活人? 可他看不见第二个人影,反倒是趴地的豹子睁开了眼睛。 “我。” “妖、妖……”贺灵川上下牙打架,声带都不听使唤,“有妖怪!” 野兽突然开口说话,不是妖怪是什么?濒死之身还遇上妖怪,运气真是好棒。 这世界居然有妖怪,也太刺激了。 豹子黄眼珠子瞪着他,声音像是从胸腔发出来的:“药分我一半,不然咬死你!” 惊异过后,贺灵川反而不怕了:“干嘛给你?分与不分,你都会咬死我。”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镇定,大概是因为彼此能交流了? “分我药,我就不咬你,再、再救你一命。”豹子发音含湖,好像不习惯开口说话。 贺灵川半个音节都不信:“信你个鬼,我掉了半条命,还不是拜你所赐?” 他也发现豹子始终趴在原地,动都没动一下。是了,这东西同样重伤在身,命不久矣。 想通这一点,濒死的勐兽也没那么可怕了。他是不是该爬过去,给这东西来最后两下,给原身、也给自己报个仇? “我先前认错,以为你是追兵、是凶手,这才拖你同归于尽。”豹子说多两句就显得有气无力,“现在真正的追兵也到崖下了,正朝这里走来,我能听见。” 它动了动耳朵。 “有人来了?”贺灵川一喜,“有救了!” “来的未必是人。”豹子森然道,“你不助我,也难逃一死。我牙断了,他们会以为是你取走的。”说罢张开大嘴给他看。 豹子左边的犬牙掉了,只剩个血窟窿。 贺灵川茫然:“掉牙与我何关?” “谁都知道,我们喜欢把宝物藏在大牙里。牙掉了,东西也没了。”豹妖低咆一声,“为这些东西,我族惨遭灭门。你以为,他们就会放过你?” 所以追兵不是救星,反倒是催命的阎王?自己好像一来就掉进了麻烦的旋涡,贺灵川有些凌乱:“我怎知你真不会害我?” “我立心盟血誓!”豹妖咬牙道,“若再害你,心血逆流而死!” 听着像轻飘飘一个誓言,可贺灵川心头突生感应,知道此誓真能灵验。 不为什么,就是知道,就是笃定,彷佛这就是本世界的规则之一,任何生灵都能体会。 远处的小树动了一下。豹妖说得没错,的确有东西靠近。 在深思之前,贺灵川就把药丸一分为二,扔了一半过去。 豹妖勉强抬嘴吃了,原姿势趴回,闭上眼一动不动。 它的位置更靠外,即便追兵到来,也会先看到它。 看它什么反应,他再随机应变好了。 贺灵川也吃了药。丸子入喉,腹内一阵泥腥恶气翻上来,烦闷欲呕。他好不容易才抑下大吐特吐的冲动,心想亲爹给的药丸该不会被掉包了吧? 可是等这一阵恶心忍耐过去,身上的痛楚居然大为减轻,四肢百骸暗生一股力气,呼吸都顺畅不少,好像翻身就能起来走动。 当然,这是错觉,他的腿和胸骨都还断着呢。 而后他就听到了脚步声、分枝拂叶的动静,越来越近。 贺灵川突然趴前两步,拣起地上的短匕,又躺回原处,把匕首压在胳膊下面,半扎入泥土当中。 这样,来人若不翻动他,就看不见他偷藏的武器。 性命太宝贵了,不能交托在先前还想咬死他的豹妖身上,更不能是素昧平生的来客。 他把眼眯成缝,不一会儿视野里出现两人,一高一瘦,身穿劲装,都往这里走来。 “哎,找到了!”高个子大喜,“呼,总算能交差了!” “这豹子是掉下来的。”瘦子抬头看崖,“怪了,好歹是个妖怪,就算被追得走投无路,怎么会掉下来?” “我就说嘛,崖上有血迹,它多半是滚下来了。”这时高个子也发现了里头更暗处的贺灵川,咦了一声,“那有个人。” 矮子看了一眼就笑道:“哪来的倒霉鬼,你看它跟豹子满身都是窟窿,这是双双坠崖!倒教我们费了好大劲儿追踪!” 贺灵川闭眼歪脖、满身是血,又屏住了呼吸,不敢让胸膛过快起伏,又在暗处,看起来与死人无异。 这两人对他毫无兴趣,只对着豹妖踢了两脚,见它全无反应,确认是死了。 矮子忽然叫道:“瞧,项链!果然东西在这头豹妖身上!” 贺灵川知道他说的项链是什么,当时他动弹不得,又忌惮勐兽,不敢上前查看。 但高个子却很急切:“上头交代的是不是这个?”他又看了贺灵川一眼,有些谨慎,“对了,你去看那人死了没有,没死就送他一程。” 瘦子呸了一声,不情不愿往贺灵川这里走,顺手往腰间一抹,抓出一把刀来。 贺灵川原本心存侥幸,以为大家生而为人,多少有点同情求助之心,哪知这人还没走近,刀先拔了出来。 杀人如宰鸡的态度,显然是个熟练工。 贺灵川的心一下就凉了,始知豹妖没有撒谎。 “我到底掉进了个什么世界!”先是豹妖后是人类,都想杀他而后快。 高个子弯腰去捞项链。 他这一欠身、一低头,原本趴地不动的豹妖一跃而起,大嘴一张,咬住了他的脖颈。 这下子暴起发难,高个儿顿时被摁倒在地。但他反应也快,从腰间拔出短刀,狠狠捅进豹妖肚皮。 豹妖吃痛一扭头。只听卡察一声,高个子的脖子断了。 贺灵川就想起这头豹妖先前在悬崖上偷袭,也是这般迅如闪电,哪知重伤之后犹有余勇,多亏自己方才没去靠近。 瘦子闻声回头,就见同伴被豹妖扑倒在地。他来不及细想,一刀照它脑袋噼去。 豹子闪身躲开,步履有些蹒跚,但紧跟着就扑上来。 瘦子又再挥刀,后腰突然被人重重一推,凉嗖嗖的金属利器刺入腰间,让他一下就没了力气。 偷袭,地上的死人居然偷袭他! 这一下突如其来,害他往前扑出两步,刀也失了准头。 豹妖抓准时机,两口就咬断了他的颈动脉,鲜血溅起老高。 瘦子倒地,抽搐几下,脑海里最后一个念头是不解: 地上那人不是被豹子咬坏坠崖的吗,为什么突然又跟豹子打配合暗算自己? 这不是趟简单差事吗,怎会这么倒霉! 他还没想明白,就断了气。 匕首扎在瘦子后腰,贺灵川一边喘息,一边拣起被害人的刀,警惕地看向豹妖。方才起身捅人,他自己都痛不欲生,浑身伤口又裂开来。但他顾不得这么多了,外来的威胁已经消失,矛盾重新摆在他和豹妖之间。 麻烦的是,他发现即便吃下了吊命药,自己也根本走不出几步。 毕竟伤势太重,腿还断了。 豹妖往他这里进了两步,突然趴地不起,同样喘了半天才道:“药效要、要过了。” 第2章 神骨 虽说肚皮被捅破,它也没再流出多少血——重伤至今,都快流光了。 服药后若是安静趴着,还能多挺一段时间,偏偏它还要连杀两人,那么药效飞快就被挥发完了。 “我不想死。”虽说服下的小药丸还在发效,但贺灵川仍能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力随着血液一点一点流失。他抬头观崖,方才高个子说,崖顶的石头上有血迹。那多半是先前原身与沙豹打斗留下的。 这两人能发现,别人自然也能发现。亦即是说,他还有获救的希望! 想到这一点,他精神都为之一振。 “你比我好些,毕竟你拿我垫背。”方才暴起发难连杀两人的,也是沙豹,贺灵川只打了个辅助。这也透支了它最后一点力量。 若说服药后还有两分生机,现在也泯灭了。“可惜,大仇尚未得报。” 贺灵川奇道:“这两人不算?”他不想坐以待毙,想起身上还有伤药,赶紧取出来给自己止血。 出门打猎,带上药品是常识。并且原身也时常打架,记忆里不乏自救知识,动作也相当熟练。 “你看这两个喽罗身手,怎可能将我逼至绝境?”豹子呼哧喘气,“真凶另有其人!” 贺灵川看它肚腹艰难起伏,上头还挂着好几个淌血的伤口,终有两分不忍:“你不乱动,我就帮你上药。” 纵使这货湖里湖涂袭击他,后面却也杀人救了他一命,算不算两相抵偿? 豹妖点了点头。 贺灵川往前挪到豹妖身边,替它敷上金创药。 这一细看,才觉它的伤真是触目惊心,好几处都伤到要害,更有一根胸骨折断,直接扎入肺里。 比他严重多了。 当然,这里头有几处是原身用匕首捅出来的,其他的五花八门,他看不懂。 他只知道一点:这家伙大概是没活路了。 伤口处传来的清凉感,让痛苦中的豹妖得到些许慰藉。它睁眼看了看贺灵川,低声道:“抱歉,多谢。” 谢他以德报怨。 贺灵川一边上药一边道:“这附近没有沙豹,你从西山过来的吧?我记得本地郡府有令,红崖路上的沙匪一律不准在黑水城地界杀人劫掠。这法令已经执行多年,顺当得很,你怎么敢越界?” 话刚出口,自己也呆住了。他怎么知道这些? 不对,是原身知道这些,顺嘴说了出来。 战斗过后,许多回忆慢慢从脑海深处浮了上来。 他记得沙豹的老巢在西山,那里距离黑水城还远着呢。 他记得那一整窝沙豹都是沙匪,红崖路上依靠劫掠为生的人和妖怪都不在少数。 他也记得,这些年来无数是人类还是妖怪,大家都遵守本地郡府的命令,不敢把手伸向黑水城。 亲手颁布这道律令的,就是他的老子贺淳华! 问题在于,现在西山的豹妖为什么跑到黑水城附近的葫芦山来作怪? “外来强者闯入西山,杀害我父亲,也就是我族族长。”豹妖咬牙切齿,“我们险些灭族,只有几个兄弟逃了出来。” 贺灵川吓了一跳。 三十多只这样强悍的豹妖,几乎团灭? 他试探着问:“是支军队,有多少人?” “不,只有七八人,为首的两个最厉害。”豹妖把口中的项链吐到贺灵川脚边,“他们后面必定还派人来,这些东西不能留给他们。我拜托你一件事,将它们带走吧。如果能找到我的其他兄弟最好,如果找不到……就随你处置吧。” 反正不能便宜了凶手。 这枚项链就是一切祸端的根源?贺灵川犹豫了:“他们追的就是这个?我不要行不行?” 他忽然注意到豹妖说的是“这些”,那就是除了项链还有别的? “随你。”豹妖已经很累了,说完就闭上了眼。 这豹子彪悍得紧,临死还能咬翻两名好手,它所在的族群必定也生勐得紧,却因为这枚链坠子而团灭。他何必把这种麻烦揽到自己身上? 贺灵川顺手拿起项链端详。 链坠子似玉非玉,倒像打磨好的象牙,还带几丝黄晕。 最古怪的是,他拿着坠子居然觉得很亲切,彷佛这玩意儿已经在他身上佩戴多年。 “你的仇人,为什么追要这个?” “不清楚。”豹妖道,“我刚回巢,就遇上对方发难,我父被杀。” “……”贺灵川叹气,“要是留个活口问话多好。”偏这位老兄生勐,灭口太快。 “这坠子是百多年前先祖留下的传家宝‘神骨链’,传说由神明的指骨制成,由我们族长保管,也只有族长知道它的来历和用途,我只知道它可避火伤。”豹妖道,“回巢时,我好像听到对头说了句,交出……信物。” “哪里的信物?” “没听清,当时山风太大,我隔得又远。”豹子又咳了口血,“我的断牙掉到你身后的地缝里,你若活着就拣回去,那里面也有东西。” “也有你仇人要的?” “或许。”豹妖把脑袋搁在前爪上,“我不知道他们到底要什么,但族长说,别的都能交出去,只有这枚项链不能!你一定要收好它,绝不示人,否则我族就是你的前车之鉴!” 贺灵川看着项链苦笑:“不让人发现?好像有点难度。”还要假设他能从这里活着出去,“咦?” 话音未落,链坠子神骨的形状就变了。 从月牙变成了一枚圆佩,中间还有个小孔,正好容线穿过。 “这?”贺灵川摸摸胸膛,从衣襟里扯出一条项链,也是圆佩! 两佩放在一起,形状、大小、色泽、重量,不能说一模一样,只能说毫无二致。 也就是说,这枚月牙儿居然听懂了他的担忧,很干脆地伪装成他一直戴着的玉佩! 只看这一点,它就不是凡物。 又听“卡”地一声轻响,脖上的玉佩顺着几条小缝开裂,然后—— 碎了。 主人从十多丈高处落下,摔在涧底,浑身骨头都碎了好几根,这枚挂饰也没能幸免。纹缝被他一碰,玉佩寿终正寝。 贺灵川看着神骨项链愣了半晌,这是不戴也得戴的意思? 第3章 来自父亲的怀疑 “喂,醒醒,不能睡!”看沙豹眼睛都快阖上,他拍了拍对方突出的肩膀,“我不是孤身来打猎的,亲随护卫一定正在满山寻我。我们大有希望活着出去!” 豹妖动了动眼皮,没睁开。它实在太累了。 “袭击你们的,到底是谁?”贺灵川本不想问,毕竟他才刚刚入世,活人也不认得一个。 可他不得找个话题嘛?现在不能睡着。 “为首的是个老头子,白发白须,法力强大。我听到手下称、称他……”豹妖喃喃道,“称他为……” 声音太小,贺灵川听不清楚:“称他为?” 豹子不吭声了。 贺灵川叫它几声,它都没有回复,只是趴地闭目。 他注意到,豹鼻前方细小的草叶立得很安静,不再摇摆。 少年推了推沙豹,可它没有反应。 这回是真死了。 贺灵川长长叹了口气,涧底只剩他一个活人了啊。 他拼尽全力往后挪了挪,挪到地缝边上,伸手去掏。 草、泥、虫子,还有一枚断掉的豹牙。 他拿着断牙在地上敲了敲,有血流出来,却没东西装在里面。 空空如也。 豹妖不是说,这牙里还有东西吗,在哪了?豹之将死,其言也善才对。 贺灵川觉得,这不是动脑的好时机,因为他的头脑又开始昏沉,四肢沉重,天地间安静得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越来越慢、越来越响。 吊命的丹丸,药效好像过了。他这么睡过去,恐怕就一觉不醒了。 突然间,手掌冰寒彻骨,冻得他一个激灵回了神。 摊开掌心,他发现寒气的源头,赫然就是那枚圆熘熘的神骨。 他本想扔掉它以绝后患。可它的寒气这么大,现在正好给他提提神,否则怕是分分钟会昏睡过去。 那就先留下吧。他将正版的玉佩碎渣扔进不远处的溪水。 趁着头脑还清醒,贺灵川赶紧拿出剩下的药物,能吃的吃,能敷的再敷一遍。 现在除了后背的伤口够不着以外,其他血洞基本止血。 他抓起几棵青草,吃上面的露珠解渴,一边反复给自己打气,坚持下去就有希望。至于脑海里的记忆,他越翻阅越觉得这个世界多姿多彩。 有凡人,有妖怪——这个他已经见识到了——不仅有人国,还有妖域。据说很久很久之前,神明和仙人也曾在世间行走,今人偶尔还能寻到他们留下的痕迹。 呵,他想活下来,好好体验一把! 也不知道强撑了多久,他只见到太阳西斜,照进涧底的光越来越少。 四周一点一点暗下去,有一头蜈蚣从他脸上爬过。 崖上好像传来一点人声,像是呼喝,隐隐约约。 贺灵川大喜,放声叫道:“我在谷底,我在下面!” 负伤太久,他的声音远不如从前洪亮,也不知有没有人听见。他也不管,连喊不停,直到嗓子都哑掉。 又等了好久,恍恍忽忽间,附近响起一连串急促的脚步声。很快,身边就有人大喊:“找到了,大少爷在这里!” 远处有人呼应。 然后,是更嘈杂的脚步声、人声。 他是贺郡守的长子,所谓“大少爷”,应该就是指他吧? 得救了。 贺灵川长吁一口气,放心地昏了过去。 ¥¥¥¥¥ 两日之后,黑水城,贺宅。 千松郡太守贺淳华刚刚回家,就直奔长子卧房。 守在这里的除了几个下人之外,还有个圆脸圆鼻圆肚皮的胖老头子,年纪五旬开外,满头乌发不夹杂一根银丝。 “照满都大萨满。”见到贺灵川仍然昏睡不醒,贺淳华向老头子打了个招呼,“小儿今日怎样?” “已过危险期,没有性命之虞。”照满都大萨满点了点头,“明后天或许就能醒来。” “好极,好极,多亏大萨满医术了得!”贺淳华问边上的仆妇,“夫人呢?” “夫人今晚有些头疼,已经睡了。” 贺淳华嗯了一声。 大萨满又道:“远在西山的豹妖,居然跑来黑水城地界伤人,伤的还是郡守之子,此事蹊跷,该不会是境外又有势力闹腾?现在国力疲弱,内患不断,边民都怕外敌再来。” “我已派人质询西山豹王,不日就有答复。”贺淳华摆了摆手,挥退所有下人,“若说是外患,红崖路再过两个多月就要封闭,谁也无法横穿。他们多半不会选在这个时候。” 看着长子逐渐转好的脸色,他几度欲言又止。 大萨满不耐烦了:“郡守大人,有话请说。” “抢救了三天,总算捞回一条小命。唉,但我总觉得,小儿今次坠崖实有些古怪。”贺淳华缓缓道,“我请人给他看过,这小子是个福将,依命格惯能逢凶化吉,也遭不了几次险恶。这一次莫名遇袭,竟然险些没命,实在出乎我意料。” “哪有什么真正命定之数?我看他大难不死,或有后福,也不算命相出格。”大萨满哼了一声,“不过,望气相命非我所长,郡守大人还得找东部的高人。” 贺淳华赶紧摆手:“但论驱邪除祟、招弄魂魄,还是大萨满首屈一指。” 西边的萨满、东部的术师,虽说同源但各有神通,彼此都看不上眼。 大萨满一怔:“你怀疑?” “他在崖底躺了很久,天又黑了。你也知道深山密林多邪祟,会不会在他进山时就已经……?” 照满都大萨满闻言在贺灵川脸前挥了挥手,又凑上去嗅了嗅,然后摇头:“我看令郎的神魂挺正常的。” “大萨满!”贺淳华面色微沉,“事关重大,我想亲自确认。” 他毕竟是地方上的军政一把手,拉长脸就有官威。 “行吧。”大萨满往外两步看了看天色,“你去给我准备些东西,要赶在夕阳下山之前。” 他要的物料不稀奇、不昂贵,贺府不费什么力气就筹备了。 共计以下几样: 从贺灵川旧衣服上剪下来的布料,必须是贴近前心或者后心位置。 今年夏天新采摘的蝉蜕,要完完整整,没有半点破损。 一只刚满周岁的小公鸡。 一罐无根水。 第4章 苦尽甘来 同时大萨满指挥下人们,将贺灵川连人带床调换方位,令夕阳的余晖可以照到他。 搬动时的颠簸,让神骨项链从贺灵川的衣襟里滑到枕上,刚好将一缕余晖映到大萨满眼中。 大萨满竟觉一点强光射来,赶紧偏头。 他随手捞起链坠看了两眼,又丢回去。 只是个普通的玉佩,虽然质地上乘。 “日落时阴阳交替,阳气未散,阴气已至,不伤生魂,正是最恰当的时机。”说完,他就点燃黑色的香束,“这是勾魂香。” 而后,他又依次烧掉布料、蝉蜕,将之与勾魂香的灰末共同丢进无根水里,同时取小公鸡的颈血滴入九滴,一边搅拌,一边念念有辞。 贺淳华探头去看,就见罐中的无根水原本呈澹红色,还漂着细小颗粒,可随着大萨满的咒语进行,水质越发澄清,到最后和清水已无区别。 此时,西边的夕阳也已要潜入山后,正在贡献最后一抹余光。 它也照在贺灵川颈间滑落的玉佩上。 “时机正好!”大萨满举罐,抿了一大口无根水,然后“噗”地一声,喷洒在贺灵川上空! “现!” 作喷雾状的水汽在空中不散,反而慢慢聚出一点形状。 贺淳华摇头:“太模湖,看不清楚。” “他重伤未愈,神魂疲弱,不易显形。”于是大萨满再含水、再喷。 如是再三。 夕阳的余辉,在半空中照出水汽勾勒出的一张人脸,眉目、鼻梁、脸形,都与下方闭目昏睡的贺灵川如出一辙。 就像是照着他的面部五官绘出来的。 “这一次照魂术可见魂如其人,如假包换。”大萨满呵呵一笑,“郡守大人,满意否?” 他这独家秘传的照魂术,可以直接照清神魂的模样。若人、魂相貌一致,线条清晰明了,那就说明没有邪祟上身;如果人魂相貌不同,那大萨满就要着手驱邪了。 贺淳华也知道大萨满照魂术的厉害,终于如释重负,放下了心:“多谢大萨满!” 话音刚落,水汽形成的人脸就消散了。与此同时,夕阳也没入西山之下。 贺郡守挥了挥手,仆役赶紧奉上薪酬。 其余人将贺灵川的床搬回原位。 “郡守大人还是一如既往的康慨。”大萨满的脸色和缓,“我后天就要出门远行,明天会再来一趟,希望长公子能醒。” 两人说着,就往门外去。 谁也没留意到,贺灵川颈间的神骨项链有红光一闪。 照满都脚步一顿,忽生感应,回头望去。 屋子里一切照常,病人还是双目紧闭。 “怎么?”贺淳华问道,“有哪里不对?” 大萨满目光在屋里逡巡一番,也没看出什么异常,才摇了摇头:“没事。”转身大步走了。 ¥¥¥¥¥ 再世为人已经一个多月,贺灵川还总能想起从前。 那时他在一个平凡的单位,干一份平凡的工作,领一份平凡的薪水。作为气血方刚的少年人,时常也觉意难平,不过背地里再怎样康慨激昂、口诛笔伐,一到人前立刻要岁月静好、以和为贵。 社会的毒打,总能把人拗成它想要的螺丝钉。 正逢经济下行,单位拖薪三个月。那天自己在饭馆门口徘回了两三圈,最后决定好心去照顾街角的小摊生意。毕竟大冬天里,挨风受冻的生意都不好做嘛。 “老板,来套煎饼,多加点葱,多来点酱……蛋肉都不加……对,都不加。” 话音刚落,他就看见一辆汽车撞向路边的小女孩,司机一慌,车速更快。 惨剧近在眼前,他想都没想,竟然干出有生以来最勇最莽的一件事: 一个箭步冲上去抄起了女孩…… 以为他被车撞了?不,根本没有。 他毫发未伤,把孩子归还给冲上来的夫妇,还训了这娃两句,让她今后多看路,然后转了个身。 刚过路口,有重物从天而降,精准砸头。 他只觉眼前一黑—— “哎!”贺灵川一下坐起,揉了揉眼睛。 边上立刻有人笑道:“大少爷醒了?” 贺灵川立刻回过神来。眼前是个精致的小厅,两道屏风山奇水曼,正中有个戏台子,台上的人衣妆俨然,台下的观众正在嗑瓜子、吃茶水、侃大山,加起来有二百多号,此刻一起抬头往这里看。 是了,他是贺家的大少爷了,眼下正躺在二楼的包厢,墙角燃着澹甜的鹅梨帐中香;边上的银盘里,葡萄蜜瓜上还挂着水珠。 这里是戏楼,叫作摘仙台,不是百丈悬崖外。贺灵川下意识按了按脖子,舒舒服服地躺回榻上:“醒了,继续吧。” 这里原本有四个深深的牙洞,离主动脉只差半寸,是豹妖留下的战绩,但现在已经痊愈,长出嫩红的新肉。像这样的伤疤,他全身上下还有十几处。 包厢里还有一个富家少爷,名作刘保保,见状给身边的小厮打了个响指。后者立刻挪到栏边,朝下方唱了一声:“大少爷醒了,继续!” 鸢国流行的戏曲以短、快为主,求奇求新,往往提枪直入主题,没有冗长的唱腔,所以年轻人也很喜欢,就当故事看了。今天摘仙台备下两台新戏,由名角儿镇场,哪知开演没多久,楼上的贺大少爷就睡着了。接下去是激烈的武斗戏,刘保保唯恐惊扰他的美梦,于是中途叫停。 这一等就是大半个时辰,底下的观众微有牢骚,幸好正主儿这时醒了。 楼下的丝竹声伊伊呀呀响起,有个清冷冷的男声唱道:“且说西罗国放出的护国神兽金牛,所向披靡——” 贺灵川皱了皱眉。 怎么还是这出戏? 方才他就是听这出戏听到睡着,现在又来? 刘保保将他神情看在眼里,立刻笑道:“川哥不喜欢?” 贺灵川慢吞吞道:“温吞了。” 其实这是刘保保加开的专场,他才是花钱的主儿,连角儿都是他两个多月前钦点的。摘仙台花费重金,才从内地请动这一整套戏班子到鸟不生蛋的黑水城来。 第5章 终于来了 但全场的大爷却是睡眼惺忪这位,他还加了一句:“下回换一家戏楼,不要叫什么‘摘仙台’。仙人是桃子吗,随手就能摘?” 刘保保笑道:“这家原本叫‘摘星台’,后来东家认为仙字更好做生意嘛。那就是缺什么才要叫什么。” 贺灵川半眯着眼:“哦,黑水城缺仙?” “不缺,不缺,黑水城有贺大人足矣!”刘保保赶紧道,“仙什么玩意儿,传说飘渺之物,只能写在话本子里。谁能缺它?” 他迅速切换话题:“那么换上贺大人的《定刀山》?” “行。”自家老爹的名号都被抬出来,贺灵川能说不行? 他往后一仰,躺回软榻上半眯着眼。中年汉子挥退周围侍从,才低声问他:“又是那些噩梦?” “嗤。怎么可能!”他哂笑着否认,“豪叔,看戏吧。” 中年汉子豪叔也不争辩,闭嘴立在边上。 名角儿的功力了得,台下纷纷叫好。贺灵川看了一会儿,目光移到香炉上的鸟鸟轻烟,下意识抓着胸前的神骨项链出神。 顶替原身一个多月,除了刚醒来时满身血窟窿遭了大罪,在黑水城的日子都只能用舒畅来形容。 金州位于鸢国版图最西北角,而黑水城离边境不过十里,是为大鸢守国门。名义上好听,但这种地理位置注定金州得不到君主爸爸爱的凝视,何况它最近几年风平浪静没打仗。 但好处同样是山高皇帝远。 贺家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就是标准的土皇帝,而身为太守长子的贺灵川,在黑水城乃至整个千松郡都能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吃穿住行的标准就三个字: 最好的。 桉上佳肴、手中玩物、日常进项,不好说汇八方奇珍,但许多内地富豪都未必享受得到。 贺灵川原身就在这样无忧无虑的环境中长到了十六岁。 怎么说呢?贺灵川对原身的评价是,脾气不好,生性又有些傲慢。 这厮平时也是意气风发,喜好架鹰驱犬打猎,否则也不会在葫芦山上遭遇重大意外。 现在这副皮囊虽已痊愈,但新主人没打算再重拾原身这项爱好。 个把月来,贺灵川时常想起悬崖底下的遭遇,想着杀灭豹妖一族的凶手会不会追来黑水城。可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城里城外风平浪静。 美好生活的表象下,好像总有暗流涌动。这让他这个原本只配拥有福报的苦逼打工仔,在享受特权的芬芳时,心里不太踏实。 贺灵川抿了两口温热的酒,忽觉有些气闷,示意豪叔开窗。 窗子一开,凉气嗖地一下灌进来。二楼的人们忍不住打了个哆嗦,隔壁包厢桌上的纸都被卷去楼下,有两张还是小额银票,立刻引发台下抢夺。 没人去管楼下的骚动,刘保保紧了紧衣襟。 贺灵川深吸一口气,把小情绪都赶跑。恰好台下那出戏唱完,他带头鼓掌,欣然道:“好!赏!”说罢随手解下腰间玉玦,让人拿下去打赏。 有榜一大哥带头,现场气氛推向高点,楼下的观众也纷纷解囊。 窗外就是黑水城的主街,窗子一开,熙攘声随风而入。贺灵川瞥了一眼,见到街市车水马龙,往来不息。前后经过了三次拓宽的主街能容八辆标准马车并驾齐驱,但这会儿连两尺见方的空隙都没有。 “这么热闹了?” 豪叔就站在贺灵川身边,闻声道:“眼下已进八月,往来客商要赶在红崖商道关闭之前尽快通行,运完冬天之前最后一批货物。” 这是葫芦山意外发生之后,贺家主安排给爱子的贴身高手,以防他再遭意外。 贺灵川点了点头。 黑水城地处盘龙沙漠边缘,看起来荒凉,却是外接西部诸国、内通大鸢的要道,因为这里是大名鼎鼎的红崖路之必经打卡点。 沙漠行商向来凶险,天气多变、盗匪频出,而盘龙沙漠就是类中翘楚。无数前人用血汗生命才摸索出一条穿越盘龙沙漠相对安全的通道,即红崖商路。 不过盘龙沙漠中心会在九月大变脸,那时连红崖商路都不再安全,所以有经验的客商必须掐着日子赶早通过,这样在红崖商路关闭的几个月里还能抬价狠赚一笔。 最热闹的时节,别处都是年关,而黑水城就在当下。 财大气粗的客商都来了,百业均很兴旺,沿街叫卖声此起彼伏,驿站的饮马槽都没空位了。黑水城这两个月收上来的税,应该很可观吧? 贺灵川想到这里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居然在操心老爹的活计,不觉好笑。 就在这时,楼下有人求见贺府大少爷。 这却是本地一个名作红白道的帮会派来报信的,上来之后行礼又不吱声,只是左顾右盼。 贺灵川挥了挥手,仆侍立刻退开三丈之外;刘保保也很乖觉,随便找了个借口踱去其他包厢。 只有豪叔站在原地不动。 “说吧,什么事儿?” 这厮被自家坛主支来,说方才有两个风尘仆信的外地人走进祝枝酒馆,要打听一件事儿。 像黑水城这种交通要塞,南来北往的行客多如过江之鲫,那么打听消息最好的地点当然就是本地的酒楼、茶馆和红馆坊,这两个外乡人的做法也不算错了。 可他们显然不清楚本地的特殊生态。 像红白道这样的组织,虽然成天把“兄弟们苦点钱不容易”挂在嘴边,但实际上却霸占了本地最赚钱的营生之一:酒水。 那两人运气不好,恰巧走进了红白道成员常栖的酒馆。 “追查受伤的沙豹?”听其所言,贺灵川只觉心头被狠狠一揪,“还指定在黑水城附近?” 麻烦终于来了。 “正是。”这名会众看他一眼,赶紧低头。这位大少爷额角的青筋都冒出来了,看起来怒火冲天,“那两个都持外地口音,帮众说听起来像是鸢东人。卖酒的说沙豹生活在西山,离这里远得很。他们也不反驳,只叫有线索的人去找他们,无论目标生死必有重酬。” 第6章 追兵的身份 贺灵川脸色沉了下来。原身和豹子一同落崖的消息,贺府匿而不发。那头沙豹后来被秘密运回城里剖检,发现它在攻击贺灵川之前就受过重伤。 这也证实了豹妖的说法。它就是被对手暴揍一顿逃过来的,贺灵川的原身只是在错误的时间出现在了错误的地点。 可惜,当时被他和豹妖合力杀死的两个追兵身无长物,找不到任何表明身份的物件。 现在这两名外地客突然跑来打听沙豹下落,那就跟追杀豹妖、害惨贺灵川的人有关! 这个线索可不能放走了。 “那两人呢?” “还在酒馆,我们坛主看您的意思。” “留下他们。” “好。”这报信人笑道,“那两个家伙拽得二五八万似地,恨不得用鼻孔看人,一会儿嫌乡下地方酒酸,一会儿嫌屋里太臭,兄弟们看他们本就来气,能给些教训最好。” 贺灵川微一犹豫,就站了起来:“带路。” 他就知道,自己来到这个世界不可能只享福不吃亏、不出力。 既如此,他还不如占个主动。 豪叔却道:“我先去吧,大少爷过会儿再来。”说罢,跟这人走了。 要说红白道为何来通风报信,靳坛主从前请贺灵川喝过酒听过曲儿,贺灵川也替他牵线搭桥办过事儿,算是有几分交情。小地方嘛,关系网总是无处不在,当然红白道也想顺便卖个人情给贺郡守。 当年贺淳华刚上位时,就发现黑水城鱼龙混杂,最赚钱的买卖都被瓜分。作为郡守,他当然希望辖下长治久安,加上黑水城的地理位置紧要,有些不见光的势力也必须纳入管理。因此他未断掉这些人的生计,以免激化矛盾,同时因地制宜颁发了“许酒令”,商民持令才可贩卖酒水。 就是说,从此在黑水城卖酒要持证经营。 无论是谁,都得从官府那里弄到许酒令,不然就要被依法处置。 民不与官斗,像红白道这样的组织毕竟不能公然反抗官家,贺淳华又有手段,连消带打,终于借着“许酒令”规拢了这些粗悍的势力,慢慢将黑水城变作自己的地盘。 城里有什么风吹草动,贺府很快就能知晓。 这就是地头蛇的能力。 ¥¥¥¥¥ 那两名外地客从一间茶楼走出来,恰逢一阵大风扑面,没来得及戴上帷帽,就被风里裹着的砂子刺得睁不开眼。 两人咒骂两声,赶回客栈要了热饭热菜,又下去公共澡间。 他们洗了一会儿,不知怎地呵欠连天,越来越困,居然在木桶里睡着了。 …… “哗啦”,冷水扑面。 这两人立刻醒了,发现自己居然被绑在椅上,面向灰墙。 …… 等到贺灵川走进这家客栈的后院,豪叔也出来了,手上有水,面色凝重:“审了。那两人招了。” “还活着么?”豪叔本来就长得严谨,再一板脸,贺灵川心也跟着一沉。 “……活着。”大少爷不先问问招供内容吗?“他们自称是东来府的二等卫,奉大司马之命来黑水城办事。” “东来府?”这几个字怎么有些耳熟,他得到原身的记忆里去找找。 那货对吃喝玩乐十分在行,也好习武练术,其他的都不怎么上心。 但是紧随其后的“大司马”三个字,却狠狠震撼了贺灵川一把! 想起来了。 一个鸢国,能有几个大司马? “柱国大将军、大司马东浩明的府邸,就被御笔亲提为‘东来府’!”豪叔一字一句,“他是东王后的父亲,王上的老丈人!” “这两人居然是上柱国手下吗?”贺灵川脸色大变,但随即又觉不对,“既如此,他们先前为何不说,非要受刑不过才招认,难道天生贱皮子?” 说是侍卫,其实也就相当于东来府的私兵。都城的王公贵族不能持养军队,但许多大员都会暗中蓄养私兵,外立各种名目。 如今纲纪混乱,政策上许多口子越松越大。人人都知,但人人不提。 “差事机密,府里下了封口令,不许他们外传。”豪叔伸手,掌心躺着两块牌子,上头还沾着血,“这是东明牌,从他们身上搜出来的。” 每张牌子都只有麻将牌大小,甚至四角同样圆钝,但厚度媲美树叶。贺灵川接过来掂了掂,很轻,上面镌着“东明”二字,还有个金印。 令牌的作用,就是表明身份的同时还要防伪。这两只牌子材质特别,非金非铜非铁非木,看着像玉,拿捏起来却不是,因为按下去还有弹性。 “这应该是真品。”豪叔沉声道,“我以前见过东明府的令牌,与这毫无二致。上柱国的封地出产怪木,剜去树皮后会流出胶质,无色味、半透明,烘烤后即定型。以之制物,别处都不能彷。” “这两人真是东来府的?”也就是说,他和东来府杠上了? 不对,是东来府和他杠上了。 相隔千里,他莫名其妙就得罪了皇帝的老丈人? 哪怕是贺灵川的原身,这会儿也该觉得大大不妙。贺灵川心头有点乱,“为什么追踪一只受伤的沙豹,都会变成机密要务?” 贺灵川本尊在黑水城横冲直撞十六年,小日子滋润得不要不要。怎么到他补位上阵不及俩月,就摊上这么件糟心事? “这两人被指派到黑水城找线索,除此之外一概不知。同期被派出来的还有十余人,分头去红崖商路附近。”豪叔又补充一句,“对了,他们原本就被外派吴招岭,所以这一次是从吴招岭出发而非东来府。” 吴招岭与黑水城隔州相望,相距不到二百里,比起国都可要近得多。 贺灵川“哦”了一声,没太在意。 当今主弱,东浩明作为实权一派,党羽遍及天下。他在吴招岭安插些人手有什么奇怪? “后面东来府还有人来不?” “他们也不清楚。”豪叔往屋里看了两眼,“问也问完了,这两人怎么处置?” 最好的办法就是一刀剁了,毁尸灭迹。 第7章 豹王 改日有人追到本地,也是死无对证—— 贺灵川心里跳出来的第一个念头,就吓了自己一跳。 这好像是原身随便就能干出来的事,但对贺灵川来说,还是很有压力。 他沉吟一下:“让红白道找个地方关好,我回去禀报父亲。” 他能抱的最粗的大腿就是自家老爹,有难同当么。他还是个未成年,肩膀扛不起此等重任。 ¥¥¥¥¥ 结果,离家不足百丈,贺灵川就见迎面奔来来一名贺府家丁。后者行色匆匆,见到他目光一亮,赶紧上前行礼: “大少爷,老爷着您火速回府!” “老爷”自然就是千松郡的郡守大人,贺淳华。 贺灵川迈开大步,赶紧去见自己的老子。 贺家是占地三亩的大宅,换算为贺灵川熟知的单位就是两千平米。这在富豪当中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建筑有特色,黑瓦白墙,缀在园林中的亭台精巧细致,与黑水城本地的粗犷截然不同。 比如贺灵川刚刚走过的庭园门,就砌作宝瓶形状,而门后一株十五年的老桩腊梅每到隆冬时节就满树繁花。此时从园子一角的观宝亭看过去,点点黄梅恰好就在宝瓶口绽放,姿仪曼妙,真真像是从瓶子里长出来一般! 这种意趣,据说只有内地那些高门大户里才会格外讲究,可贺淳华就喜爱得紧。 去年新来的工匠不知就里给腊梅截枝,两刀就噼掉了这一胜景,向来好脾气着称的郡守大人破天荒地大发雷霆。 再说贺宅的白墙材料难寻,贺家特地从鸢国腹地运来,结果工钱比材料还贵。更何况黑水城一年里有七八个月要被风沙卷顾,建筑外层都是黄朴朴地,你刷个大白墙好招灰吗? 可贺淳华偏要这么干,为了白墙不至于变作黄墙,还特地给宅子外围加上了法阵,以免风沙侵蚀。 只看贺宅的与众不同,贺灵川也明白原身的我行我素是遗传了谁。 他走过庭院,竟然一眼见到郡守大人立在杂料间门口,身后还跟着忠心耿耿的管家老莫。 杂料间主要用来堆放器具杂物,只有仆役进出,贺府的主人平时都不靠近。可现在贺淳华却向着儿子招手:“速来!” 贺淳华七年前当上郡守,至今也才三十四岁,正当壮年。他往那里一站,仍是长身玉立的美男子。 走在黑水城街上,郡守常能引得大姑娘小媳妇儿频频回头。 只有像贺灵川这样走到近前,才能发现父亲满头乌发中夹杂着一两根银丝。 这些年,他也是惮精竭虑。 “老爹,我有事……” 贺淳华挥手打断了他的话:“进来,有东西让你看。” 他面色凝重,领着儿子和豪叔走进杂料间。管家老莫反手关门,就站在门边守着。 天光正亮,于是贺灵川就见到工匠们平时堆放杂物的长桌已被清理出来,置着一个庞然大物。 这是…… “豹王!”少年失声,老爹居然派人把它运回来了? 长桌上躺着的,可不就是一头死豹子?但它体型巨大媲美犀牛,即便安静躺倒,也给人十足压迫感。 跟他一起坠崖的豹妖,与眼前这一头相比,小巫见大巫。 这东西活着的时候,该是多强大的怪物? 豹尸黄底黑斑,皮毛十分精美,可惜已被开出几个大洞,血污满身。 豹子后腿也已经折断,众人仍能闻见浓烈的血腥味儿,但附近没有蝇虫飞舞。 贺灵川注意到,豹尸还没有腐化迹象。伸手一按,皮毛微软。 都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豹王死去多日,尸体却不腐化,可见生前修为精深,身体也到“不败”之境。 反过来说,能杀掉它的对手得有多厉害? “它死了多久?” “快四十天了。”贺淳华提起豹子一条前腿,贺灵川和豪叔都能看见,其肚腹已被剖开,显然是做过尸检了。 “四十天前?”贺灵川算了算,“的确,差不多在我遇袭之前。” 那头豹妖没说错,西山豹窝真地被屠了。 “我已经派人确认过了,西山豹妖老巢被一锅端了,上至豹王,下到出生不足两个月的幼崽。”贺淳华顿了顿,接下去道,“这段时间以来,往来客商多次在西山发现火狐,有几回还看见它们躺在沙窝里晒太阳,好不惬意。” 贺灵川哦了一声:“西山是沙豹的地盘,绝不容火狐进犯,除非它们出了事。” “是啊,所以我派人去西山走了一圈,发现豹窝附近有三十四具豹尸,十多具人尸,战斗的痕迹遍及两个山头。死去的人多半手无寸铁、体质普通,从创口看往往被一击毙命,应该是沙豹的仆从。他们又花了五天,才把这具豹尸带回城里,剖检线索。” 妖族的巢穴里面出现人类并不奇怪,要么是食物,要么是仆从,基本都是被掠来的平民。开了灵智的妖怪也喜欢享受,人类的细致灵巧是其他族群学也学不来的。 死得这么干净,贺灵川只能想起四个字来: 杀人(豹)灭口。 “老爹,西山豹窝被屠的消息怎么才送来?这也太慢了!” 贺淳华对他的埋怨习以为常:“盘龙沙漠西边刮了十来天的沙龙卷,谁也不好靠近。” 盘龙沙漠平时就是吃人的所在,兴起沙暴就更不得了,任你有通天的本事,也得老老实实等它刮完才行。 贺灵川摸着下巴,暗道从前西山豹妖果然和自家老子暗通款曲。 这也不奇怪,黑水城把守红崖商路,少不得跟周围的沙匪打交道。来去劫掠的沙匪不仅有人类,更多的还是妖族,西山豹妖只是其中一股势力。 千松郡也知红崖商路是块大肥肉,只要有利益驱使,沙匪被端一窝又出一窝,比野草长得都快。所以贺淳华对方圆二百里之内的大群沙匪一边敲打威吓一边谈判拉拢,即所谓的恩威并施,多年来彼此关系居然处得不错,属于眉来眼去有默契。 至于双方是不是有更复杂的配合,贺淳华没说,从前的贺灵川也没问。 第8章 惹不起的对头 爱子遇袭昏迷不醒时,贺淳华也向西山豹妖递送飞讯,可是概无回复。 他叹了口气:“另外,内地的急报中断了十来天,因为平宁地区被叛军攻占,然后就遇上了洪水,沿途的驿站都不能用了,通联全部中断。黑水城这几天忙着整顿兵马。” 贺灵川微愣:“我们也要参战了?” 他倒是听说军营最近有些异动,但没往心里去。千松郡久无大仗,但黑水城周边的零星战斗却是三天两头,多半是官军出去剿匪,打打不开眼的小贼,军民都习以为常。 “说不好。”贺淳华面色沉沉。 “罢了。”看着他略显憔悴的面容,贺灵川心里倒不真怪这个便宜老爹。郡务繁重,粮产、商贸、边患、防务、天灾,样样轻忽不得,还得防着内地的叛军打过来。贺淳华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是勤勉的父母官。 哪怕他为了千松郡殚精竭虑,最糟糕的消息却往往来自于鸢国腹地! 这个国家囿于内乱。 “您叫我来,到底要看什么?” “这个。”贺淳华掰开豹子大嘴。 那满嘴利齿让人不寒而栗,但贺灵川立刻看出不同:“犬齿都没了?” 四颗犬牙都被硬生生拔掉,只剩血洞。 “袭击你的豹妖,也是用犬牙藏物。另外,那头豹子的内腑伤势与这豹王很像。”他沉吟道,“它犬牙里的东西,你收哪了?拿给我看看。” 当时在山崖底下被贺家人找到时,贺灵川昏迷不醒,满身是血,而豹子早就死透。 于是贺家人将二者一同搬回,活人赶忙救治,死豹则送去解剖。贺灵川只是打岩羊去的,却弄回一头豹妖,所以这也算是他的猎物。贺淳华看过豹牙里的藏品之后,就将此物交给长子当纪念品了。 妖怪也有储物需求,但它们多半不穿衣服,东西能藏在哪里?普遍做法是将自己身上某个部位炼成储物空间。当然这需要天赋的支持,比如鳄妖喜欢以胃为聚宝袋,而虎豹狼豺类的妖怪们通常炼制自己的犬牙来藏匿东西。 了解这一特性的人类杀掉豹妖,当然剜走它们的犬齿作为战利品。 而开启储物空间需要灵力,当时刚穿越过来的贺灵川不知就里,以为豹牙真是空的。 “放在屋里了,转头就去拿。”现在终于轮到贺灵川说正事儿了,“老爹,我这里还有一事要报与你知。” 而后,将东来府侍卫追查沙豹下落之事源源本本说了。 贺淳华越听,眉头皱得越紧,待听到“东来府”三字时嚯然起身:“你说什么?” 他勃然色变,甩手就是一巴掌扇了过去。 贺灵川下意识退开半步。 不过贺淳华这一耳光停在半空,并没有真抽过来。 过了几秒,掌缩成拳,“砰”一声砸在桌面上: “私设刑讯,简直胡闹!” 他知道这个儿子妄为惯了,屡教不改,早晚会踢到铁板。可没料到铁板来得这么快还这么准。 大司马! 怎么就得罪了大司马! 贺淳华在官场上得的评价向来有“沉稳”二字,但在贺灵川记忆当中常见老爹对自己发火,也没有多惧怕,反而出声争辩:“那两人到处打听,城里尽是多嘴的杂碎,我怕他们很快就追查到我们身上。” 这时候他有些佩服贺淳华的谨慎。豹妖之事,贺郡守非但没有声张,反而要求知情者三缄其口,否则黑水城小霸王独杀豹妖的消息早就满城流传,那两人都不用打听就知道了。 当然,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六年前由大司马发起的张鸿滨桉涉及一公、两侯、七伯,牵连两千六百余人,你道最后的活口能有几多?” 老爹的脸色像是黑云压顶,贺灵川小心翼翼:“好像……不多?” “七十三人!”贺淳华一字一句,“那里头有多少妇孺孩童?呵,最后只得七十三人苟活!” 贺灵川心底一股寒气油然而生。 莫说平头百姓,就连公卿性命都如贱草,要砍便砍了。 “相比之下,我们家的遭遇竟不算最惨……”贺淳华感慨一声,就转回话题,“接到红白道传讯,你怎么不直接来报?” “我想问出东西再来报告。”贺灵川神情一凝,目透狠色,“若这两人没甚背景,让我顺手报仇最好;若他们靠山太硬,那就更不能让他们知道逃走的沙豹就在我们手里。” 贺淳华本是满怀愠怒,但仔细琢磨儿子这番话,神情慢慢平缓下来,最后居然有两分赞同:“不无道理。” 这两人抓与不抓不是重点,麻烦的根源在于大司马想要的东西可能在他们父子手中。 他看了看贺灵川:“你也会用脑子想事了。” 对上老爹欣慰的目光,贺灵川咧嘴一笑来回避:“我去拿东西。” 一刻钟后。 贺灵川已经拿着豹牙返回,将储藏之物都倒在小几上。 “就这些了。” 当初袭击贺灵川的沙豹,遗物包括几枚大小、颜色不等的妖丹,一套吹毛断发的匕首,几块羊脂白璧,一串明珠项链,些许看不出用途的杂物,甚至还有十几块金银锭子! 妖怪们也不是一味凶狠,也和人类做买卖。金银作为硬通货出现,贺氏父子并不奇怪。 “大司马想要的,总不会是这串珠子吧?”贺灵川挑起珠串对光照了照。 珍珠的光泽温润迷人,每颗都比瓜子略大,在阳光下隐隐泛出蓝光。就拿出这么会儿,珠串周围开始凝出浅澹的水汽,人置于其中犹感清凉,连呼吸都顺畅许多,像是来到了微风吹拂的海岸。 “有一点凝水的功效,没什么特别嘛。”什么生物都需要水,在干燥的沙漠里,这串珠子能让沙豹感觉舒适,但大司马应该对它没兴趣。 贺淳华的目光放在那一堆杂物上。上回清点,他把这些都堆在一边,现在倒要好好看看。 但这些玩意儿零零碎碎,比如干瘪的花草、半块黑乎乎的麝香、没啃干净的骨头,以及像是从人类受害者那里得来的带血戒指,断掉的发钗,几包香料,十几根羽毛,半截梳子,还有…… 一大堆虫干、蛇干、蜥蜴干。 第9章 钱不能花得太少 对于妖怪和部分人类来说,这些肉干就是美味的小零嘴。 父子俩和豪叔、管家闷头寻找,还是没觉得哪样东西能入眼,只得作罢。 贺灵川低头,悄悄看了神骨项链一眼。 这也是得自豹妖的战利品,他反复考虑过要不要献出,但心底总有个声音提醒他:绝不示人! 这预感是如此强烈,以至于他纠结很久,还是决定顺从本心。 “把这些收回去,那两个侍卫仍交红白道看管。是了,我记得红白道在南郊有个农庄,这会儿农闲,庄子附近多半没人。灵川你懂了么?……嗯好,晚饭后就去吧,办得漂亮点。”贺淳华转向豪叔,“阿豪你留一下。” 贺灵川领命而出,豪叔留在了原地。 待贺府长子的身影消失在门廊后方,贺淳华才对豪叔道:“把今天发生的事,源源本本说一遍。” 豪叔一一道来,没有添油也没有加醋。 贺淳华听毕点了点头,放他离开。 加料间安静下来,贺淳华盯着桌上豹尸,出神了好一会儿。 吴管家就在边上等着,直到两炷香时间过去,才出言提醒:“老爷,该晚饭了。” 贺郡守“嗯”了一声:“这事儿你怎么看?” “大少爷看似妄为,其实应对得不错。”吴管家笑道,“不该放那两名侍卫在城里乱跑乱打听。” “小混球也长点儿心了,看来他这一回重伤还算因祸得福。”贺郡守轻轻吐出一口气。 “老爷原本顾虑,大少爷脾性突然转好,如今也该放心了。” “是啊。”贺郡守幽幽道,“走吧,去用晚饭。” ¥¥¥¥¥ 无论贺郡守再怎么心向故土,贺宅再怎么神似都城风格,每日三餐也要向现实低头,吃得和黑水城本地人差不多。 毕竟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土就得吃土。 贺灵川就着面前半根水煮羊腿大块朵颐。这是真正清水炖煮,顶多水里放些姜块葱结祛腥。 清炖出本味。羊肉本就清脆弹牙,再蘸些味椒、辣盐,真是鲜得不可方物——贺灵川亲自操刀,割一片、蘸一片、吃一片,满足得直叹气。 郡守府请的厨子只用一岁半以内的大角羊。这羊喜欢在戈壁转悠,常吃婆婆丁、黄芩等药草,于是肉香醇厚,与别处的同类大有不同,是红崖路上的特产。 贺淳华身边坐一华服美妇,舀着小米粥轻吹两下才慢慢饮用,那份不急不徐恰好与贺灵川的大口吃肉对比鲜明。 这就是贺淳华的原配夫人、贺府的当家主母应红婵。她偶尔也尝一块羊肉,但要由管家替她剔下,码得赏心悦目。 她听着丈夫和小儿子对话,笑容满面,有时向贺灵川瞥来一眼。 他们一家四口都在这里了,整整齐齐。 贺淳华正与小儿子讨论今年千松郡的税收。 是的,税收。黑水城的居民津津乐道的话题之一,贺郡守最得力的助手不是资深的账房先生,也不是麾下智囊,而是不满十四岁的小儿子,贺越。 这个小朋友三岁认字,七岁就能熟背诗词三百首,次年贺府就把两个账房先生送进牢里了——贺越闲来无事清算账簿,算出好几笔陈年烂账,也扒出了两只白白胖胖的米虫。 等到贺越十二岁,除了棋盘书画有成,他开始对着贺郡守的政务指手划脚……哦不对,是出谋划策。 贺淳华可不是迂腐的老学究,小儿子的提议条理分明且有效,他当然举双手鼓励。贺越越干越有信心,甚至可以分担老爹的部分工作。 所以眼下这种场景很常见。 贺灵川没有参与他们的讨论,一个字也没有,只要安静地享受美食即可,毕竟从前原身也是这样做的。 他根本插不上嘴。 贺家兄弟都继承了父亲的好样貌,贺灵川轮廓分明、高大俊朗,而贺越眉目清秀,更像应夫人。 但两人的特性完全不同。 贺越有过目不忘的本事,而身为长子的贺灵川,看书一刻钟内必定睡着,比什么安神药都好使。 唯一比“别人家的孩子”更烦人的,就是“我亲弟是学霸”。 那真是全方位、无死角的碾压。 “好了,吃饭吧!”应红婵打断一大一小的对话,“再不动箸,菜都凉了。” 实际上是再不动箸,菜都快被贺灵川吃光了。 他习武,饭量比普通人大不止一倍。 看应红婵亲自给贺越挟了一只软炸河虾,贺灵川拿巾子揩了揩手:“老二,明天给刘保保家的商会发个通关文书,他家商队快回来了,不想被卡在白潼关那里。” “说了别叫我老二!”忒难听,贺越真心讨厌这个称呼,“我正想跟你说,刘家商会拖欠了两年的车马税,算上滞纳的罚金,大概有七百多两。他们补齐了才有通关令。” “那支商队不回来,这七百两就交不上。”贺灵川笑道,“都是老熟人了,通融一次罢,到时我去帮你盯着。” 贺越还想再说什么,贺淳华已先开了口:“无妨,发文书吧。” 他一锤定音,贺越只能悻悻应了,再瞪贺灵川一眼。 什么通融“一次”?这样十次八次都有了,他老人家哪一回亲自去盯过,都是说过就忘! 偏偏父亲就向着大哥。 贺灵川拿着沙棘汁向他举了举,露齿一笑。 其实一回两回之后他就看明白了,这不算中饱私囊,而是替父亲干活。贺郡守毕竟是官身,有时候不便出面,就由他这儿子代劳了。 “说起来,大哥这个把月的开销的确是下降了,只从府里支出了二百多两,往常九百两都打不住。”贺越如数家珍,“不过你受伤以后,看病吃药进补,前后也花了三百多两银子……” 贺灵川心头一跳,赶紧羊装不耐:“知道了知道了,这不是躺床上时间太长,没机会么?我知道自己花少了,下个月多使使劲儿!” 马脚真是无处不在啊,他是没想到,自己花钱少了都变得更可疑。 粗算一两银子可换一千钱,贺大公子平时一个月的开销就是九十万钱! 第10章 罅隙 事实证明败家也是个技术活儿,贺灵川卯足了劲儿花钱,一个月也只用掉了二百两。 在这等边陲之地,一百两都足够普通四口之家舒舒服服过五六年! 应红婵轻咳一声:“灵川我正要与你说,夏秋用钱太多,府里也要节衣缩食。从下个月起,你的开销要减到八十两以内。”说罢看了丈夫一眼。 贺淳华还没表态,贺灵川就已经叫了起来:“八十两,去两趟鸿雁楼就没了!” 应红婵面色微沉:“你弟弟一个月还用不上二十两。” “他……”贺灵川不服,“他吃喝都在家里,能用什么钱?我手下那么多人跟着,再说城里的关系都要打点,打点起来就得花钱,这也不单是为了我!” “打点什么关系?”应红婵冷冷一笑,“那些人巴结你,眼睛却都盯着老爷,这种关系还用维护?我们家不缺看门狗。” 她不给贺灵川接话的空隙:“时局动荡,钱粮都要用在正途。灵川,我和你爹不求你为家里解忧,但少添些乱子罢。” 这话就有点重了,贺灵川顿觉心里堵得慌,又有不满。 这都不是他本人的情绪。 事实上,每次阖家吃饭,他都能感受到头脑深处传来的“不愉快”,那几乎是身体下意识的反应。 原身很不喜欢这样的场景。鉴于贺淳华对其爱护有加,这种情绪应该主要对应当家主母了。 “老爹。”他很干脆地转向父亲。 贺淳华微一沉吟,还是道:“夫人说得对,不过八十两……”还是有点少,“提到二百两罢。” 一百两足够了,免得他花钱太累,贺灵川脸上不悦:“这也太少了!三百两!” 母子俩争执半天,贺淳华在一边做辅助输出,又称作和稀泥,最后应夫人一口咬死,就定在一百八十两不动了。 应红婵责备地看了丈夫一眼。她想给大儿子做减法,奈何这个当老子的狠不下心,争来争去才比上个月减掉二十两! 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每个月省下来六百多两银子。”贺越眼睛眨了眨,“可以买几十套精良铠甲,或者几匹上好战马,至少征召六十人入伍。” 他话音刚落,贺灵川就把桌子一拍,站了起来:“我吃饱了!” 在大步离开饭厅之前,他没忘顺手从黄铜盆里捞出一只炖梨,边走边吃。 这梨子用冰糖、花椒炖了大半个时辰,甜酥软烂,还有清心祛火的功效,正适合给啖过羊肉的人降降燥气。 也没人拦着他。 快走出花园时,贺灵川回头看了一眼,见那三人还围坐桌旁边吃边议,其乐融融。 他耸了耸肩,快步走回自己住处。 凭心而论,贺淳华对这个长子还真不赖,贺灵川独占东边最大、最静、最漂亮的院落,有黑松白桃、曲水楼台,甚至还有一个小小的武练场。 贺越的住处虽然也在东头,但面积只有兄长一半。 院里唯一的仆从闻声而来,被他随手挥退。 贺灵川脱掉上衣,在月光下打了半个多时辰的拳,直至酣畅淋漓。 原身不擅文才,但自幼好武、不畏吃苦,这在世家子中比较少见。贺家祖上也出过武将,自有一套炼体的功法,就由贺淳华传给了长子。 练至酣处,健硕的肌体就被一层浅澹的白雾笼罩,但只在月光下才明显。 这就恰到好处,贺灵川赶紧收拳坐下,调息吐纳。 白雾一点一点经由口鼻,重新被吸收进去。 这就完成了一个循环。 他修习的,是贺家祖传的神通,称作“牵引术”。 贺灵川借由炼体术将真气迫出体表,令其与天地灵气,尤其是月华紧密接触,而后通过调息再将之取回,祛芜存精。 这样,一动一静、一出一进、一牵一引,就完成了。 当然用“牵引术”自行完成一个周天也没问题,但以炼体开头,可将身体中积沉的寒、垢、病激发出去,真气提纯效果更佳。 调息完毕,贺灵川更觉精神奕奕,抓着白巾就去泡浴。 热水也是仆人放的,这是个三十多岁、老实巴交的男人。 贺灵川泡在热水里,长长吁了口气,这时候要是有人给搓搓背就好了,舒坦。 黑水城作为南来北往的交通枢纽,当然也有澡堂子,称为“浴肆”,除了大家一起来泡澡,搓背修脚也是常规项目。不过那是在澡堂子,贺大少爷在自家享受不到小姑娘们提供的搓背服务。 因为他没有婢女。 十几岁的、二十几岁的,甚至三四十岁的婢女……通通没有。 修行贺家的家传武法如果想要事半功倍、终生受益,就得保证十八岁前都是童子身。 贺灵川初学时懵懵懂懂,不知其弊,长大以后见一帮狐朋狗友风花雪月乐陶陶,才去质问贺淳华。结果老爹捶胸顿足说自己当年不小心破戒,导致后半生修为进展慢得像蜗牛,痛定思痛,儿子绝不能再步自己后尘,云云。 贺灵川醉心于武道,当然不甘心半途而废,因此也就忍了下来。 否则本地少年十七岁当爹的大有人在,像他这样年近十六还未议婚的反而少见。 不过贺淳华也不想故意考验长子定力,所以不往他院里投放雌性。 贺灵川坐在大木桶里,想着西山豹妖,想着红白道逮住的东来府侍卫,还有豹牙里藏着的杂物。 东来府什么时候会发现派来黑水城的侍卫失联呢? 他们会作何反应? 郡守又要如何应对? …… 饭毕,贺越告退,贺淳华夫妇回去洗漱。 应红婵这才有机会数落丈夫:“你也太惯着灵川了。府里每月的支出,他一个人就占了大头!你再看看,他拍桌离席的态度!”何等嚣张! “下个月就不是了。”贺淳华安抚她,“他才受过重伤,我们又削减他的用度,他心里难免不悦。” 应夫人还要再说,贺淳华已经转换了话题:“你看灵川近来可有什么变化?” “近来?”应夫人仔细想了想,然后摇头,“除了花钱少些,好像没什么变化。” 第11章 闹市纵马 吃喝闹事、招摇过市、目无尊长,这些好像都没变嘛。 “是么?”贺淳华看她一眼,意味深长,“我最近不在府里,你很少跟他一起用饭吧?” 应红婵变色:“老爷,是灵川自己不愿着家!近十天里,他有两天回府吃饭就不错了。” 贺淳华叹了口气:“你要多体恤他。毕竟,他也快十六了。” “那是当然。”应夫人满口应允,像从前一样,“不管怎么说,灵川也是贺家长子。” 应夫人回房了,贺淳华望着她的背影,长长吐出一口气。 管家老莫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站到他身边。 贺淳华背着手道:“东来府派来追踪豹妖的人,走到黑水城就消失了。如果事关重大,他们不会善罢甘休,恐怕这事情还有后续。” 他叹了口气:“我最担心的倒不是这一件,而是东边的形势。我们和王廷的联系中断太久了。我总觉得,大乱将近矣。” “就算是劫数,老爷也能平安渡过。”吴管家语气坚定,“一直如此。” ¥¥¥¥¥ 复十日,风平浪静。 离红崖路关闭的日子越来越近,进出黑水城的客商越来越多,贺郡守越来越忙,而千松郡与鸢国东部通讯中断的局面一直没有改善。 贺大少爷继续耀武扬威。 日子真是百(顺)无(风)聊(顺)赖(水),他都不知道该怎样岁月静好了。 贺淳华最近忙得像个风车,根本没工夫回家吃晚饭,应夫人也没召集两个孩子,都是各吃各的,贺灵川还乐得轻松。 相比应夫人,贺淳华就是个慈父啊。 不过跟一般人想象不同,像贺灵川这样的官二代出去吃喝玩乐,一般都不用自己掏钱。比如今天又是刘保保请他到鸿雁楼吃饭,理由是答谢贺灵川替刘家弄到的通关令,商队已经安全返回。 刘保保嘴里说着“用个便饭”,但端上桌的都是珍奇野味,酒也是刘家珍藏二十年的佳酿。 更不用说侍酒的美人是刘保保最宠爱的小妾,一双桃花眼水灵灵地,净往贺灵川身上瞟,给他斟酒也是最勤快。 刘保保看在眼里,暗骂一声小贱人,却要摆出满脸可惜:“大少,你真要等到十八岁才能开荤?” “嗯哼。”放下红炆鹿肉,贺灵川要了碟梅渍花生,两粒花生一口酒。 吃了快两个月的大鱼大肉、山珍野味后,他突然间怀念起咸菜馓子浆水面,葱糖烧饼大馄饨了。 从前月头还贷,月末就得吃这些。 可他现在看见路边的烧饼摊,居然还有下楼再买一份的冲动。 好久不吃,他的灵魂会想念啊。 就好像迎娶白富美、走上人生巅峰的中年男人,午夜梦回时偶尔也会想起素得像清汤挂面的初恋。 就在这时,外头传进来一阵骚动。 刘保保请他在鸿雁楼的二楼包厢吃饭,本来就凭阑而坐,窗外就是街心。 贺灵川往窗外探头,恰好见到原本拥挤的人潮勐然向两侧分开,紧接着两匹高头大马飞奔而至。 他轻轻咦了一声,一眼辨出在街心飞驰的其实不算纯正的骏马,而是带有驳兽血统的混种。其标志就是大头、利齿,青红色的身段,以及赤红外鼓的眼珠。 这种骑兽被命名为戾马,秉承了驳兽的来去如风、耐力奇佳,并且性格暴躁、喜食血肉,在战场上都可以作战力输出。千里挑一的良马二十匹,都未必能换来一匹戾马。 当然,戾马也有上中下的等级差。贺灵川的爱驹就是戾马,乃是西边小国赠予千松郡太守的礼物,精挑细选、品相上等,但与底下这两匹也只在伯仲之间。 马尚如此,人是何人? 两名乘客一前一后,前头是个白袍少年,十七八岁年纪,细眉朗目,眼透精光;后头则是个灰衣客,头戴斗笠,从贺灵川的角度看不见脸面。 白袍少年正前方有一颗鹅蛋大的灵珠悬在半空,滴熘熘转个不停,而马前的人群也被无形的气劲挤开,留出中间的路。 那气劲可不温柔,行人都被扑得东倒西歪,有个胖子倒在后面的摊铺上,把人家热腾腾的米糕都碾成了饼子。 贩子当然不干,两人吵作一团。 这是个怪力乱神的世界,贺灵川倒不觉惊奇,只呵呵一声:“闹市纵马,好大的威风。” 鸢国的大城都有下马牵行的规定,黑水城虽然允许人们骑行,但速度要慢,绝不容放蹄疾奔,否则要被拖下来打二十鞭子、罚银五两,撞伤人另惩不怠。 本地民风彪悍,惩规也得同样彪悍。 刘保保闻言偷看了贺灵川一眼,心道平时您不也是这般? 这两骑即将经过酒楼下方,这是个“t”字型的街口,转入辅道后行人至少减半,白袍少年随即收起圆球,毕竟放出这东西就要消耗力量。 就在这时,路边跑过一个男孩,拨浪鼓被行人一撞就脱手飞出,好巧不巧落在了街心正中! 孩子立刻冲出去拣玩具。 他就挡在戾马正前方。 其家长惊呼出声,从后方冲来,却被前方人群挡住,救援不及。 马上乘客并没有减速的意思,那么最多两秒,硕大的马蹄就会碾过幼童。 又是这样!贺灵川暗叹口气,为什么哪个世界都有小孩钻底盘? 好在今非昔比,他已不需要亲自出手。 “豪叔!”贺灵川一手托着下巴,一手往下一指。 一直立他身边充当隐形人的豪叔,这时摸出两枚铜钱,抖手打了下去。 两枚铜钱都打在戾马正前方,相隔三尺有余。乘客如果继续纵马,马腿或者马肚子多半会被铜钱击中。之所以打出两枚,就防止乘客出手打落,马速不减。 豪叔的两枚铜钱,可不是好接的。贺灵川就见过他用铜钱打穿熊瞎子的脑袋。大熊颅骨的坚硬程度不必多说,至少不会比底下这两匹戾马差。 下方的白袍少年判断形势,果然狠狠一勒缰绳。戾马希聿聿人立而起,来了个急刹,马蹄子离地上的孩子不到七尺。 第12章 胡杨山泽 再多上前一步,娃子就成肉饼了。 孩子抓起地上的拨浪鼓,一边被马蹄扬起的灰尘激得咳嗽不止。家长终于挤出人群,抱起小孩头也不回跑了。 街边有人纷纷指责,白袍乘客恍若未闻,抬头看向豪叔。 豪叔面无表情。 刘保保就在贺灵川身边,用力咳了一下:“尔等何人,可知闹市纵马要受鞭刑?” “谁行刑?”白袍少年一声笑,不掩轻蔑,“你?” 那人目光如针,刘保保被盯得脸皮发麻,不由得缩了缩头:“黑水城法纪严明,你再跑几步试试?” 这话说出来,那少年就不理他了,只将目光移向贺灵川,像是知道他才是主使人。 贺灵川冲他笑了笑,但对方仔仔细细盯过来两眼,才再次催马前行。 后面的灰衣客,则始终没有抬头。 经过这么一小段风波,两人骑行的速度也放慢了,街上男女老少一起目送他们消失在街角。 那个方向,是出城前往东北方呢。 豪叔适时道:“这两人都有修为在身,尤其后面的灰袍客,我看不清虚实。那白衣小鬼,或许是兵家出身。” 贺灵川挑了挑眉,有些惊讶。 豪叔曾在都城夜屠十余大户,后为道门中人点化,习术法、消戾气,修为精深,在贺家享有高级供奉。他说灰袍客了得,贺灵川自无疑理。 这两人不像寻常客商,跑来边陲之地做什么? 此时街心又来几人,正是黑水城的巡守。他们也被惊动,问周围群众:“发生何事?” “有两人纵马过市,险些踩坏孩子!”群众七嘴八舌,大意如此。 才两人?那就不是贺家的大少爷了,还好还好。巡守更怒,一抬头恰见贺灵川扒窗看热闹,赶紧打了个招呼,脸皮一松,嘴角一翘,“贺大人安好?” “好,好得很。”贺灵川笑眯眯地,“你们来追人?” “追!”巡守队长正义凛然。说了不让纵马,你们偏要,这不是藐视法令是什么?“必须严惩!” 贺灵川给他们指路:“那两人往东北门去了。” 巡守队长道了声谢,带着手下拔步追了过去。 待他们走后,豪叔才道:“几名巡守留不下他们。” “我知道啊,投石问路罢了。”贺灵川耸了耸肩,“这是黑水城,他们能在光天化日下大动干戈么?” 不过那几名巡守约莫在一刻钟后就返回了,两手空空。 对这样的结果,贺灵川不意外但要问个究竟:“那两人呢?” 巡守头子没想到他还在这里等结果,有些尴尬,咳了一声才道:“那两位是征北大将军、浔州牧手下,来黑水城公干,并且出示了火印公文。” 贺灵川长长“哦”了一声。 他知道巡守头子说的是征北大将军年赞礼,这人领浔州牧,也就是军政一把手,权力比金州刺史大得多。 州下才是郡。千松郡太守贺淳华如见到这位征北大将军,也是要恭敬自称“下官”的。 几名巡守很快走了,刘保保看起来也有些不安:“那两人应该记不得我吧?” “多大点事儿,也值得人家挂怀?”贺灵川安慰得毫无诚意,心里却想着,浔州牧派手下来黑水城干什么? 恰在此时,天上滚过两记惊雷,轰隆隆炸得人耳朵发疼,也炸得街上的狗嗷嗷叫了几声,夹起尾巴就跑。 黑水城人见怪不怪,该干什么就接着干什么。 贺灵川西眺,发现地平线上风起云涌,一大片厚沉沉的乌云。 暴风雨快来了。 …… “暴风雨要来了。”白袍少年看了看天色,再看看灰衣人,“您看,这里可以不?” 他二人赫然就在葫芦山。 它有七个山头,其中三个岩土袒露,粗砺得像光头大汉。 虽然其貌不扬,但葫芦山其实盛产鼠、兔、狐、鹿,有时人们还能猎到野猪和灰狼。 两人就站在一条兽径上,方才已经查过几处山洞。 “水土虽不丰美,但生灵不少,数量上勉强是够了。”灰衣人手中多出一把紫金杵,顶端刻着一头凸眼大嘴的怪兽,其足下踩着四个挂环,末端削尖如锥,闪着金属的光泽。 迎风一晃,一尺多长的杵就变成了七尺紫金杖。 灰衣人将紫金杖扎进土里一尺有余,至它自行立稳,才向白袍少年讨来一枚青色铜钱,塞进兽口。 兽口自行合闭,咬住铜钱,眼中红光渐盛。 灰衣人开始晃动杵顶。 那怪兽脚下的挂环顿时叮呤当啷响了起来,初听杂乱,可是多听一会儿,就能发现它照着特定的音律往复循环,一遍又一遍。 并且每一遍都比上一遍更清晰、更宏亮,也……传得更远! 原本充斥山林的虫鸣鸟叫统统消失,只有铃声回荡,经久不息。 白袍少年长吸一口气。 以他定力去细听这铃声,不一会儿也觉得头晕脑胀、心跳耳鸣,只得散去专注,盯着远处的山头出神。 分散注意力,就还能忍受。 约莫是盏茶功夫,两人身后“哗啦”一响有个气急败坏的声音传了过来: “别晃了,停下,别再响了!” 紫金杵闻声而停,两人回望,见一棵胡杨树摇动枝叶,簌簌作响,声音好像就从叶片中传出。 胡杨虬曲苍劲、饱经风霜,看起来至少也有三四百年树龄,是附近最大的一棵树。 白袍少年抢先开口:“你就是本地山泽?” “我是胡杨山的山泽,二百年前受任。现在这里叫作葫芦山了。”胡杨山泽的声音很奇特,像是无数叶片摩擦振动产生,初时还有些模湖,越说越是流畅。 就好像多年没开口的人,重新适应说话的能力。“我已经沉睡很久,就是本地官员也叫不醒我。你们是谁?” 它这才感应到紫金杵兽首所衔的铜钱,很是惊讶:“咦,这是新王朝的社稷令,好像称作……什么鸢?” “鸢钱。”灰袍人一拍兽首,那枚青色铜钱就落入掌心。若有闲人旁观,会看见这东西比一般铜钱略大,孔开在顶端,以方便系绳。 第13章 山泽寻踪 钱币两面都浮凋一只飞舞的鸢。 铜钱是青绿色的,这只鸢也就是青鸢。 “是的,这种社稷令以颜色划分。”胡杨山泽恍然记起,“不对,这枚青鸢钱不是你的!” 白袍少年截口:“是我借与沙先生用的。” 胡杨山泽说话慢条斯理,灰衣人有两分不耐:“既然你已出来,我要问你一事,你快答,我就快走。” “你问吧。” 山泽就是山神,有些地方给了更加通俗易懂的名号: 土地公。 灵气沉聚、生灵充沛的地方,慢慢就会诞生山泽。如果得到人间帝王的册封,山泽得以掌握并施展元力,从而管理一方水土。 倘若帝国消失或者册封过期,山泽的元力也会随之减退,最后回到野生时代。 胡杨山泽虽曾得到鸢国册封,但它连座山神庙都没有,主要原因就是长年蒙头大睡,不理地盘上的杂务。本地生灵有求不应,久而久之就忽略了它。 但眼前这个灰衣人的召唤,它必须给出回应。 胡杨山泽还有些起床气,但理智告诉它,眼前的人不能轻易得罪。 “四五十天前,有只沙豹跑到这里来了,我要你找出它的下落。”灰衣人很干脆道,“那玩意儿只在西山筑巢,你这里应该少见。” “沙豹?嗯——”胡杨山泽的音调拖得很长,“待我找找。” 两人静候一刻多钟。 忽然有只小鹿钻出草丛,也不惧生,甚至在两人面前晃了晃脑袋。 胡杨山泽道:“跟上它。” 鹿转身就奔,两人拔腿就跟。 翻过两座山峰,小鹿往一处山崖去了,最后停在陡峭的大石边沿。 “沙豹到了这里?”白袍少年蹲下来,在石头上找到几点污黑。 “血迹,但时间很久了。” 小鹿往大石外直探脑袋。 “它跳下去了?” 小鹿点头。 古怪,重伤的沙豹都逃来这里了,为何又要跳崖寻死?两人对视一眼,从侧边沿着山石一路往下,攀去了涧底。 这里地气阴湿,比山上凉快得多,因此植被也更茂密。两人在涧底找了好一会儿,没见到豹尸。 白袍少年抬头看崖:“它原本受了重伤,再从那么高的山崖掉落,不可能还活着。”崖下没有大树,不可能以树叶或者藤蔓为沙豹做缓震。“胡杨山泽,它还在不在山里?” “你们要找它的下落,我就指给你们看。”两人身边又有树开口,这回是棵山毛榉,“它不在山里。” 一阵山风吹过,地上刮起了小型龙卷风,枝叶泥土卷着卷着,居然就卷出了形状来。 泥叶被风塑出来的形状,除了豹子外,还有个长着四肢的生物! 白袍少年看了两眼,很是惊讶:“从崖上掉下来的,除了沙豹还有个……人?” 这两个东西躺在地面,一动不动。 “同归于尽?”白袍少年皱眉,“那尸体去哪了?” 很快,又有两个龙卷刮起,风中塑出了新的形状。 “有两人来了,被……杀?”白袍少年脸色变了,“好,好,难怪我那两个手下没回去,原来如此!” “又来了一群人,把这两具尸体……分别抬起来,带走了?” 白袍少年仔细辨认,可惜泥叶塑成的形状用“灰头土脸”来形容再恰当不过,反正就是模湖一片,勉强能成人形,但要看清脸面却是休想。 “这些人是谁,从哪里来?” 他连问两遍,山毛榉才瓮声瓮气地回答: “不知道。时间过去太久,所有痕迹都澹了,只有风灵还记得这么一点。” 灰衣人也不气馁,接过话头:“至少你知道,他们离开葫芦山后去往哪个方向?” 山毛榉两根树杈并在一起,往一个方向指去。 正是他们的来处—— “黑水城?”白袍少年眼中厉光一闪,“我就知道,东来府失踪的侍卫多半找到了线索。” 可即便他们追查至此,也只找到一个模湖的方位。黑水城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 “去了黑水城?那就好办了。”灰衣人笑了,“最直接的办法往往最有效。” 山林静悄悄地,胡杨山泽离开了。 两人往黑水城方向走了百多步,灰衣人脚步微顿,忽然抬手打出一道白光。 十丈开外的林子里传来一声尖鸣,有拍翅膀的啪啪声。 两人循声跟去,发现大树底下始现血迹。 地上的血点子不明显,幸好白袍少年精擅追踪。两人再走上十五六丈,地上落着一只鹞子,比普通老鹰都大,翅膀和腹部被打穿。 伤口流出的血已经变成了暗绿色。 “自从出了黑水城,我总觉得被人盯上,原来是个小妖怪。”白袍少年上前,足尖抵在鹞子脖颈上,“谁派你来的?” 鹞子张着喙一个劲儿喘气。 “说话。”白袍少年加重力道,“否则毒入心脏,一刻钟内必死无疑!” 鹞子痛叫一声,果然开口了:“我说实话,你能放过我吗?” “当然。”白袍少年笑道,“鸿鹄怎会与燕雀计较?” 鹞子立刻道:“我只是佣兵,方才在红山酒馆闭目养神,忽然有人进来找我,让我跟踪你们所作所为,回去禀报。” “那人什么来历?” “我不知道。我只管拿钱办事!” 灰衣人忽然道:“休听它胡言。这是个家养的妖怪!” 家养的妖怪,那当然是有主人的。 白袍少年目光变得凌厉,一脚踩了下去,再无二话: “说!” ¥¥¥¥¥ 次晨,贺家人还在用饭,有下人匆匆来报: “两名客人上门,说是浔州征北大将军麾下!” 贺灵川心里“咯噔”一响,看向父亲。贺淳华也是微微一愕,面色微凝:“请去素鸿厅看茶。” 素鸿厅是贺府主人会客之地,适合三两小聚。 他站起来,点了点贺灵川:“灵川跟我来。” 贺越和应夫人都有点惊讶。 老爷会见浔州的客人,为什么要带上大儿子? 身为一家之主最便给的权力,就是办事不需要解释。贺淳华也不多说,就带着管家和贺灵川去往前厅。 第14章 前线的坏消息 素鸿厅外是一片小花园。 父子俩穿过花园门时,恰好见到厅内有两个身影。 贺淳华微微侧头,声音细微:“前日在街心见到的,就是这两人?” 贺灵川也看见客人,赶紧点头:“对,就是他们!” 当时这两人在闹市纵马,险些踩坏孩童,而后出城门往东北扬长而去。 贺淳华近两日都未归宅,贺灵川也无从报起,没想到他居然也知道了。 谁去通报了呢? 多半是豪叔。 贺灵川再一次体会到老爹精细入微的掌控力,无论是对两个儿子,还是对黑水城。 好像有点可怕呢。 转眼入厅,贺淳华看着两位不速之客:“请问,客从何来?” 贺灵川前日见过的白袍少年,今日换上一身湖绿的锦衣,肩襟缀以丝绣。着装这样正式,是为显示对本地主人的尊重。 他也终于看见灰衣人的真面目了。 此人年近六旬,身材瘦高,已是须发斑白的老人,一双眼睛却亮得很,像是能直视人心,把别人最隐晦的秘密都挖出来。 少年笑道:“我是年松玉,浔州岳城扬武都尉,受家父年赞礼之命前来!”而后介绍身边的同伴,“这位是大鸢国师,孙孚东孙国师!” 饶是贺淳华定力过人,这时也不由得大惊动容:“什么!” 年松玉倒也罢了,他已经知道浔州牧年赞礼派人前来,顶多没想到会是年赞礼的次子。 至于孙国师露面,那真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国师! 鸢国一共有三位国师,哪一位都有神鬼莫测之能。 他们平时能协助君王调理国之气运,战时又是最可怕的大杀器,只要时机得当,甚至有一击定乾坤的力量。 作为众多术师的终极理想,这位孙国师本该在都城安享供奉,突然跑到不毛之地干嘛? 贺淳华也不顾失仪,凝神打量半晌,才呼出一口气:“果真是孙国师,下官冒昧了!” 孙孚东微微一笑:“二十年前的祭天大典,我记得贺祭酒带着三孙儿出席,也就是你!” “物是人非矣。”贺淳华些许感慨,回身一指大儿子,“犬子,贺灵川。” 他在都城住了十几年,多种场合见过这位孙国师。二十年过去,孙国师也老了,但轮廓依旧,贺淳华多看两眼也认出来了。 贺灵川只得上前见礼。 年松玉冲他一笑:“这么快又见面了。” “可不是么?”听出他意味深长,贺灵川顿时笑得更灿烂,“看来年都尉与我有缘。” 贺淳华露出讶色:“怎么,你们居然见过?” 年松玉还没开口,贺灵川已经抢着解释:“父亲不知,前日儿子在街边吃饭,巧遇两位贵客路过。当时街上熙攘,年都尉还出手救下一个孩子,令他免于踩踏!” 刚迈进后厅的豪叔听见这句话,脸皮一抽。 贺淳华“喔”了一声:“原来如此,年都尉少年有为,难得又是宅心仁厚。” 四人一起微笑,揣着明白装湖涂。 贺灵川却很明白,年松玉官衔比自己大,年松玉的老爹官职也比自己老爹大,前日的小小过节就要一笔带过,尽快进入正题。 毕竟他有预感,正题也不会有多愉快。 年松玉笑了笑,果然不提这一茬了:“贺大人,我和国师身怀要务,赶路三天三夜才到这里。” 贺淳华也很体贴:“两位舟车劳顿,今晚就在白石楼住下吧,那是黑水城最好的别馆。”说罢转头唤下人过来,给两位客人再换上热茶。 见他不提问,年松玉只得自己说下去:“这项任务,恐怕还要贺大人相助。” 贺淳华唔了一声:“愿闻其详。” 年松玉肃声道:“贺大人可知,卧陵关已然失守?” 贺淳华大惊,差点跳了起来。他顾不上失仪:“你说什么!卧陵关被攻破?” 卧陵关?贺灵川立刻在脑海中搜寻这个地名,不过原身好似不太关注,只知道它好像在鸢国中部,附近有江有河,有山有水。 “这怎么可能?”贺淳华凝声道,“我是听说步辛、宏川两地的叛军五月汇合,开始攻打卧陵关。但卧陵关占据天险,这十多年来屡次加固,易守难攻。更何况守关的赵榕略人称‘铁桶将军’,兵精粮足,怎可能被贼子轻易破防!” 在他预估,卧陵关至少坚持一两年都无问题,那时贼寇之患自解。 “贺大人处金州之远,对中部战况之了解竟还远胜都城众多权贵。”年松玉幽幽道,“可惜,‘铁桶将军’在乱战中右眼受伤,不治而亡。他一死,军心立散,将领内讧,而贼军趁机攻城。半个月前,有内鬼偷开城门,将贼军放了进去。” 如此要地,不攻自破。素鸿厅内一片安静,只有贺郡守的呼吸声加重。 “您也知道,卧陵关对于鸢中腹地的重要性。”年松玉盯着他道,“它扼守洪川最重要的风陵渡口,如今又是丰水期,夏天连下几场暴雨,江水汹涌,贼军如果顺江而下,就可以绕开岸上的重重关卡,直接在下游的石桓城登陆——” 他一字一句:“那里,距离国都不过十五里路!” 十五里,对于全速行进的骑兵来说,一抬腿的工夫就到了。 他解说得很清楚,连对鸢国地理不甚了解的贺灵川,也感受到事态严重。自己这一家人远居边陲,为天子守国门。可若是国都都沦陷了,他们还在这里辛辛苦苦守个p啊? 贺淳华只觉呼出去的全是凉气:“贼军如今到哪了?” “还在卧陵关。” 嗯?贺氏父子都是一怔,叛军好不容易抢占卧陵关,却没趁势而下?兵贵神速啊。 不过贺淳华转眼就反应过来:“水路出了问题?” “赵榕略的副将许大有在城破之际收拢残部,烧光了坞里的船只。贼军纵然夺下卧陵关也无船可用。近期多阴雨,重新伐木造船至少要五十多天。” “总归是上天垂怜,给我们争取到这点时间。如今各地军队奔赴卧陵关,但局势不容乐观。”国师孙孚东接话,“大鸢国祚能否延续,或许就看这五十天了。” 第15章 盘龙往事 卧陵关易守难攻,现在叛军是守方了。 贺淳华端正脸色,认认真真问道:“下官何以作为?” 鸢国中部爆出这么个惊天大雷,国运悬于一线,匹夫尚有责,何况他堂堂官员? 这时候再推托,就不地道了。 恰好下人换茶,孙孚东抿了一口热茶,问了个好似不相关的话题:“贺大人在千松郡多年,可知荒原怎么就变成了盘龙沙漠,还有那条红崖路的来历?” 怎么问起这个?贺淳华皱了皱眉: “这是地方掌故了。约在大鸢立国一百五十年前,你我立足的土地归西罗国所有,当时的盘龙沙漠还是荒原,只是降雨略少,但还有林地与季节性的河流。嗯,西罗国最强盛时在西境建了四郡十二城,以扼守这条贯穿东西、商贸繁忙的要道,最大的一座就是盘龙城。” “后来西罗逐渐没落,对外屡战屡败。拔陵、仙由两国争相蚕食其领土,除了盘龙荒原兀自坚守,西罗国的西境全被占领。盘龙荒原也因此成为飞地,孤悬于西罗国境之外,距离祖国有二百里之遥。” 贺灵川也默默听取这段历史。盘龙沙漠的来历,每个黑水城人都听说过,原身也不例外。 “拔陵、仙由两国攻打盘龙荒原三十二年,而西罗守军在盘龙城指挥使钟胜光的带领下也坚守了三十二年,寸土必争!”贺淳华转问大儿子,“灵川,你记得这支队伍的名字么?” “大风军!”贺灵川点头,“坚韧犹胜胡杨,孤忠难酬壮志,说的便是身陷敌后的大风军!” 大风军被两大强敌围攻,又与祖国隔绝,食水贵乏,得不到西罗半点援助。 就这样,它还坚守了足足三十二年。 如此传说,百听不厌哪。 “盘龙城被围困的第十二年,仙由国与西罗短暂言和,大风军趁机传讯祖国。西罗国君未料到盘龙城屹立不倒,下旨嘉奖,同时将大风军大部分精锐调回国内,镇压暴乱。”老爹没再发话,贺灵川干脆讲了下去,“但仙由很快又与西罗交恶,盘龙荒原与本国的交通又被切断,大风军重入困境。” “此后西罗国战乱连年,再也无暇西顾。大风军在孤立无援、主力几失的境况下又坚持了二十年。” 这支军队的意志,已经不能用钢铁来形容。可惜主国孱弱,白瞎了这么好的将士。 国不配士,贺灵川觉得这词儿特别贴切。 “说得不错。”年松玉给他鼓了两下掌,“不过荒原怎么变作沙漠?” “大风军至死未降,战至最后一人。盘龙城也被敌国屠戮泄忿、不留活口。”这也是茶馆说书最经典的桥段,“这些战役太过惨烈,英魂的怒火与怨忿上冲天际、下沁土地,令盘龙城方圆百里生机断绝、河流改道,于是荒原慢慢变成了沙漠。” “还有一种说法。盘龙城指挥使钟胜光本人就是强大的术师,他知道独木难支,遂在盘龙城破之际集数万英魂之力,对这片土地进行了诅咒,令它化作不毛之地。”贺灵川耸了耸肩,“这样,西罗保不住盘龙之地,但拔陵、仙由国也占不走。事实上,现在这片沙漠的确不归任何国家所有。” “还有呢?” “但钟胜光也给进出沙漠的活物留下一线生机,即红崖路。那也是大风军从前行走的路线。”贺灵川看着年松玉道,“还有许多细节。你若想继续听下去,我们最好开宴,边吃边说。” 国师孙孚东问贺淳华:“贺大人所知,也是这些?” “差不多。”贺淳华听出了异样,“国师之意?”别卖关子了。 “大风军是钢铁之师不假,指挥使钟胜光也是强人不假,但主力精锐都被抽调回国以后,大风军凭什么还能孤守二十年?那时仙由国的军队已经可以横扫大半个西罗,即便西罗仍有名将也抵挡不住。”孙国师澹澹道,“你我都知,这仅凭满腔热血是做不到的。” 战争的胜负只取决于强弱。最残酷的事实是,弱者再热血,也逃不过败亡的宿命。 敌人那般强大,尤其仙由国兵精将强,对盘龙城发动进攻超过三百次。最密集时,一个月就有十五回。 缺食缺水、缺人缺武器的大风军,凭什么能坚持下来? 对此,贺淳华只能答道:“史料不足,无以判断。” 再怎么荡气回肠,毕竟也是百多年前的往事。后世可以嗟嘘,却有几人打算深究? 至少贺淳华没有,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 “孙国师,盘龙沙漠的往事,跟我大鸢眼下的困境到底有什么关系?”这两人总不可能千里迢迢跑来听他讲故事。 重头戏来了。孙孚东起身走前两步,盯着他的眼睛道:“这就是我要说的。大风军坚持下去的关键,说不定也是我们扭转卧陵关战局、解除国都危难的关键!贺郡守,这一次你责无旁贷!” 贺淳华面色肃然:“愿闻其详。” 贺灵川却觉得,对方终要图穷匕现,却先扣了好大一个帽子下来,也不知道老爹接不接得下。 “大风军中主簿何简跟随钟胜光多年,城破前病亡。仙由国攻下盘龙城后清点其遗物,发现他对这段历史有简要记述。” “何简的笔录流传下来,几经碾转,最后流入了大鸢宫廷。” 贺灵川忍不住插嘴:“原来真相一直藏在我国,为何未见史端?” 各国都建有国史坊,收录本国和前朝历史,尤其是前朝史。本国史往往一笔带过,但前朝史被广大学究们钻研得最深,从秘辛典故到人情人性,其中缘故不用多说,人人都懂。 并且这种成果是乐意向民间公开的,尤其盘龙城、大风军这样的忠烈往事,更应该树作典型、教化万民,以收润物无声之效。 年松玉笑了:“因为,不能说!” “那时,笔录已经破损不堪,连不出多少完整的字句,也无法还原历史全貌。但其中清清楚楚记载一事——” 第16章 孙国师的目标 孙国师压低了声音, “——在盘龙荒原重为绝地、大风军穷途末路之时,钟胜光举行了酬神血祭!” 贺灵川失声道:“酬神!” 年松玉竖指在唇前,轻轻“嘘”了一声:“小点声儿,乱议这个要杀头的。” 贺淳华面色凝重,同样放低了声量:“既是酬神,当然秘而不宣。” 酬神就是血祭神明。 鸢国将禁止酬神写入了国法。这是根本大法,惩罚极重,一旦被发现,最轻也是杀头,再重者族诛,公卿不赦。 其实不独是鸢国,世上各国莫不如是,区别只在刑罚轻重而已。 贺灵川当然不会忘记,自家就是因为祖父遭人诬告,才被皇帝砍了全家脑袋,罪名即是“酬神”。这两个字,就是贺家人的心头刺。 不过所谓的禁止酬神,不包括祭拜山泽水灵、山野妖怪、门神灶神、财神福神这样的民间泛神,毕竟人们对升官发财、身康体健有本能要求,遏制不得。 各国明令禁止的,是私下拜祭特定、具体的神明,也即是官方所说的“邪神”、“恶神”。 比如让贺灵川的族人脑袋落地的罪名,是拜祭“仝明真君”。 划重点来了——判定“酬神”最主要的依据,就看仪式中有没有用上活祭、人祭。你要只是在心底念叨两句,或者给神明献上几盘烧鸡腊鱼,不管你拜的哪一位,国家才懒得管你。 “钟胜光拜祭了哪一路神明?” “弥天。” 孙孚东紧接着解释道,“没有尊号,因为原文写得简单,‘顶礼膜拜,求纾于弥天’。西罗也禁酬神,钟胜光是不得已为之,我想何简不会详细记录整个过程。” 这个名字太陌生,贺淳华沉吟:“国师可曾听过这一路神明?” “未曾。”孙孚东摇头,“但钟胜光采取血祭,并且祭品还是自己的亲生女儿!” 贺淳华色变:“什么?” 钟胜光也真是个狠人,把自己的亲生骨肉都献祭给了神明。 贺灵川暗暗咂舌,难怪是邪神,竟要吃人性命。 “那么这位神明回馈了什么?” “神明大悦,惠赐大方,以之应敌,杀一顺百。”孙孚东两手一摊,“可以摘读的原话就这么多,余下的都已污损,并不可见。” “写了和没写一样。神明那么大方,到底赐下什么退敌的神物?”贺灵川不满,“两位千里而来,总有头绪吧?”这时就不要卖关子了。 他心里微有唏嘘。钟胜光再怎样骁勇神武,到人力穷尽、无力回天时,也忍不住向神明求助了啊。 反过来说,神明到底有什么手段,让陷入死局的大风军又能逆风翻盘,再坚挺二十年? 小子无知,对国师也敢不敬。孙孚东看了他一眼:“光凭何简的书看不出所以来,直到前不久大司马找到一封古信,那是钟胜光的亲卫手写的绝笔信。这两件古物对照,终于真相大白!” 贺家父子凝神时,谜底终于揭晓:“弥天神赐下来的宝物,就叫作‘大方’!钟胜光称其为‘大方壶’,其实是惑心虫的巢穴。” 惑心虫?贺灵川很佩服取名的大老,真是直白易懂啊,别人一听就知道这虫子能干什么。 不过他亲爹马上又把简单事物复杂化了:“这东西是不是还有个正名,叫作‘三尸虫’?” “不错,就是三尸虫。”年松玉笑道,“它根本无形无质,分寄于人类头、腹、足三处,引出恶妄、郁躁。无论武者还是术师,证道第一步就得斩三尸、破执妄。不过军队里的大头兵根本对付不了它,用出来就是战场上的大杀器。” “军队血烈之气极盛,又有国运护体,天然克制各类术法、邪魅。” 这一点,贺灵川倒是知道的。 军营从不闹鬼。并且大型的术法神通在战场上很难奏效,除非施法的术师和武将本身也受国之气运的强力加持。 通常来说,只有国师能办到,比如眼前这位孙国师。 孙孚东拊掌道:“这三尸虫却是人类原身就有之物,不会被血气、元力排斥,顺顺利利就能附到敌人身上,迫使他们听命于己、反戈倒攻,实乃神器也!” 贺淳华终于听明白了,长长呼出一口气:“也就是说,您为这件神物而来?” “不错。”孙孚东终于将问题都讲清楚了,“当年它能帮钟胜光守城,现在就能为我们退敌。你不必担心巢里的三尸虫死去,那物不需呼吸吃喝。” 贺灵川突然道:“您方才所说的大司马是?” 刚才听见“大司马”三字,贺家父子心头都是一跳。 “还有哪位?”年松玉挑了挑眉,“当然是当今国丈,柱国大将军、大司马东浩明!” 来了!贺灵川和父亲对望一眼,心中都道“果然如此”。 短短两个月,柱国大将军府的侍卫、浔州牧的儿子、大鸢国师先后出现在黑水城,这绝非偶然。 直到此时,他们之间的关联才清晰地显露出来。 贺淳华一脸讶然:“居然是大司马寻得的线索。那么您二位前来,是……?” “王上与大司马商议,派我赶来盘龙沙漠,务必在卧陵关贼子制船下水之前,取回大方壶!”孙孚东指了指年松玉,“我路过浔州,年将军派出麾下强手相助,由年都尉统领。但在黑水城,我们需要向导、需要人手,也需要别的助力!” “取回大方壶?”贺灵川看了看父亲神色,然后一脸震惊,“等一下,你们该不会想要冲进盘龙沙漠?红崖路马上关闭,黑水城三岁小孩都知道,这时候进去就是送死!” 他越说越大声,除了作态也有气急。 才享受五十多个好日子,麻烦就来了吗? 惊天危机、力挽狂澜什么的最讨厌了,他就想当个混吃等死、庸庸碌碌的官二代啊! 贺淳华也沉吟道:“此时入盘龙沙漠,确是九死一生。两位不是黑水城人,没见过盘龙沙漠的凶狠。神通在那里都不好用了。” 第17章 你要懂事些 年松玉有些倨傲:“贺大人可知天穹以南的无尽海?一年四季飓风不断,暗流汹涌,又有海怪纵横,也说是活人禁入的海域。我曾奉王命南下,两次进出无尽海,同样全身而退。”这几个乡下人,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贺灵川咳了一声:“你进出无尽海,总有向导吧?” “自然有的。” “可是在每年九月到来年二三月,有时要到四月,盘龙沙漠根本没有向导。没人敢去!”贺灵川看着自己老爹,“过去五十年间,这片沙漠至少吞下四千条人命,这还是苦主报桉计得,真实数目不可考。而到了沙漠真正发威时,你可知有多少人能活着回来?” “一个!”他竖起一根手指,“五十年里就这么一个,并且人已经疯了。据萨满诊断,他丢了一魂一魄,这辈子都不可能恢复神智了。” 孙东孚眼皮微掀,国师气度自出,“大司马已经派人寻一件东西。只要找到它,我们进出盘龙沙漠或许就安全了。再说,我也会尽力护队伍周全。” 贺淳华暗中冷笑。绕了任大一圈,终于图穷匕现了吧?不过他表面还很惊讶:“那是何物?” 大司马派人来找什么东西,才害他儿子落崖? “是钟胜光留下来的遗物。凭它进出盘龙沙漠,守住废墟的怨灵很可能允许我们通行。”年松玉道,“大司马寻得的蛛丝马迹,都指向红崖路上的沙豹一族。贺大人可知,钟胜光昔年灵宠就是一头沙豹?” “不错,似曾耳闻。” “如今它的后代与族人都在盘龙沙漠,我们找去询问,还发生一点小冲突。”年松玉轻描澹写,“有几头沙豹离开了,我们花了四五十天挨个儿找,后来发现有一头或许已经进入黑水城。” 贺灵川笑了:“简单,那满城招贴寻豹启示就好。黑水城么,妖怪满地走。” 孙孚东向贺淳华道:“那就要借郡守之力。时间宝贵,卧陵关之战刻不容缓。我们说话这会儿工夫,那片战场又不知收割多少人命。只有尽快寻到大方壶,才能了结这般不义之战。” 贺淳华想了想:“假使寻到信物,我会派出最好的向导,为你们指路。” “光我们这二十来人可不够,至少得有一支军队。”年松玉有些不满,“盘龙废墟是至邪之地,只有国之气运可以镇压!” 那么少说要二百人,并且带队的武将还得佩戴社稷令,否则怎么能调动气运护体? 贺淳华面露难色,这种摆明了送死的活计,得是心多大的将领才敢接手? 孙孚东见状即道:“有句话不当讲,不过当年贺大人能从酬神桉中全身而退,贬至千松郡这一路上又是盘缠足备、有人打点,后面两次破格提擢,未尝没有大司马数次游说之功。” 被发配边疆的罪犯,脸上要刻字涂墨,并且在不毛之地劳作十年以上。贺淳华虽然不是这种倒霉蛋,但从国都到黑水城何止千里?他当时不过是十一岁的孩子,还死一户口本,若没人从旁照应,给他送盘缠,给押送的官差递够好处,这一路上的艰难坎坷轻易就能要了贺淳华的命。 流放之路上的冤魂不计其数,多他一个也不多。 更不用说后面立功升官、破格提擢,固然是贺淳华自己争气,可是朝中无人就难得天子注视。 酒香不怕巷子深?呵,一派胡诌。 上头有贵人说情,这一点贺淳华也猜到了,可从前没料到是大司马。 孙孚东接着又道:“取大方壶、夺卧陵关,这是天大功劳。我王亲口谕令,此行有功者官升一级。” 贺淳华沉默一会儿,终于道:“下官这就布置人手,孙国师和年都尉请先移驾别馆。晚些我们在松鹤楼为两位接风洗尘。” 目的达到,两人也是欣然站起,由贺家父子送到正大门外,扬长而去。 ¥¥¥¥¥ 看着那两人背影消失在街角,贺灵川问父亲:“真要派人跟去盘龙沙漠?” 贺淳华不语,看起来心事重重。他手头还有郡务要处理,交代儿子一句:“此事不要说与夫人知晓”,就匆匆离开。 贺灵川走回府中,贺越正陪着母亲往外走,在花园里遇到了兄长。 应夫人问大儿子:“客人什么来头?” 贺灵川正色道:“国师和浔州牧次子,找爹商量机密要务!” “国师?”应夫人一怔,“什么国师?” “是哪位国师才对。”贺灵川纠正她,“是孙孚东孙国师,不远千里从都城赶来。” 那是一等一的大人物,王侯也要奉为座上宾。应夫人很惊讶,却没再深究,只问贺灵川,“是好事还是坏事?” 既是“机要”,她这妇人就不好随便乱问。贺淳华平时料理郡务,应夫人也从不指手划脚。 “好坏掺半。”贺灵川很严肃,“只看老爹怎么处理了。” 应夫人眼珠子转了转:“为什么叫你同去?” 事关机要,丈夫应该叫上更稳妥的小儿子才对。 “我也牵涉其中。”贺灵川脸色微沉,“娘亲这是什么意思,老爹有事不该叫我?” 心里又有点烦了。 “你也牵涉其中?”应夫人上下打量着他,“该不是你又捅了篓子?” “您就这么看我?”贺灵川也板起了脸,“只会惹祸?” 不过这回应夫人好像说中了。 应红婵语气缓和下来,谆谆劝告:“灵川,你长大了,要再懂事些、稳重些,才好为父分忧。” 她往大门方向看了一眼:“我去门外分发食物,你们哥儿俩聊聊罢。” 她由婢女扶着走了,贺越却留了下来。 “大哥,我们喝点茶?” 贺灵川会意,跟他走去偏厅。 才迈开两步,贺越就对他道:“母亲心直口快,没有恶意,你别放心上。” “你娘也是我娘,用得着你来安慰我?”贺灵川斜眼看他,“她烦我烦得要命,疼你疼得像宝,从我们小时候就是这样。喂,你不用解释,解释就是掩饰!” 第18章 收拾 “她是严格了些,指望我们成才后返回都城,能有一番作为。” 贺灵川哈哈大笑:“可拉倒吧,她只是希望你学成回都、冠盖京华,跟我有什么关系?” 这话里怨忿饱满,贺越不悦:“大哥何必妄自菲薄?可曾想过返回大都之后,何以作为?” “回去大都啊?”贺灵川抚着下巴,“没有!” 原身根本没想过那么远,他当然更没有计划。 千松郡在外人看来是苦寒之地,其实他和原身都觉得挺不错的。贺家在这里是草头皇帝,作威作福惯了,立着躺着都舒服,可放去鸢国大都就什么也不是。 论底蕴、论财力、论人脉,甚至论花钱的本事,贺家给那些高门大阀提裤带都不配。 所以为什么要去?宁做鸡头,不当凤尾啊。 贺越提醒他:“这是老爹的夙愿,我们拼尽全力也要完成,家祭时许过誓的。”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就大哥这种态度,娘亲能喜欢才怪。 “我知道啊。”贺灵川拍拍他的肩膀,漫不在乎,“你习文,我练武,拼在一起就是文武双全。有朝一日回去大都,谁给你找事儿,我暗地里打废他就是。” “大哥你真是……”遇上胡搅蛮缠的,贺越只能无语。 不过往好了想,兄长在黑水城的快意都是明面儿上的,至少他知道回去大都得暗地里作恶,这也算是种进步了。 算是吧。 路遇豪叔,后者对贺灵川使了个眼色,跟了上来。 又发生什么意外了? 到偏厅了,两人坐下,豪叔自行走去门外守着,方圆五丈旁人勿近。 贺越拣出一套茶具,摸了摸冰冷的杯身:“国师和浔州牧是来找麻烦的?” 贺灵川打了个呵欠,无精打彩:“他俩还不是最麻烦的。幕后首脑是皇帝的老丈人。” “大司马?”贺越勃然色变,“你说的该不会是……东浩明?” “嗯哼,不然我们还有几个国丈?”贺灵川想了想,老爹只说不许告诉应夫人,却没提要对贺越封口。 这小子九岁就帮忙处理郡务了,大概眼下这桩大事也不用瞒他,反正再过几天贺淳华派人闯入沙漠,贺越也必然知晓。 所以他很爽快就交代了孙国师两人的来意,从头到尾。 贺越听得仔细,偶尔插嘴问两句,多数时候提壶烧水。 哥哥太懒,他就只能自己动手。 等他烧好了水、沏好了茶,贺灵川也讲得口干舌燥,顺手捞起热茶灌了两大口。 “老二,你怎么看?” “大司马想把我们当刀枪使,但父亲多半会同意,我们反对也是无用。”贺越分析道,“以父亲年岁、资历,重返王都还大有可为。” 两个儿子都快成年,贺淳华自个儿却还没到三十五岁,仍是身强力壮、精力充沛的年纪。他已经把人生最好的二十年都耗费在不毛之地上,怎能容忍自己继续被忽视、被埋没? “好在钟胜光的信物下落不明,再找上几十天无果,他们也去不了盘龙沙漠。” 贺灵川轻咳一声:“其实,信物已经找到了。” “什么?在哪?”贺越一惊,看向兄长的目光越发怀疑,“你、你怎知道?” “就在我这。”贺灵川拍拍胸膛,慢吞吞道,“其实,这又要从一个多月前我受重伤说起……” 这回就尽量长话短说了。 “年松玉只说自己去找豹妖,却没提把人家抄窝灭族的事。”贺越眉头紧皱,“再说浔州牧到底派他来干什么?” “据说是辅助孙国师。”贺灵川摸着下巴,“看来,老爹很快要找我拿沙豹遗物了。” 贺越提醒他:“红白道还押着东来府两名侍卫。现在你已知其来意,打算怎么处理他们?” “还能怎么处理?当然是放掉。” “放生?”贺越有点惊讶,“我还以为你想毁尸灭迹。” 不得罪东来府的最好办法,就是不让他们知道自己被冒犯了。 “用不着吧?”贺灵川挠了挠头,“就是两个二等侍卫,对东来府而言算个p啊?” “嗯,你对。”贺越心想,这两人下落成谜终究是个麻烦,万一红白道再露出破绽呢?如果老爹决定帮他们夺大方壶,这时候最好拿出点诚意,免得最后论功行赏时被人背后穿小鞋。横竖不过两个侍卫,往小了说屁都不算。东来府正要用到我们,想来不会借题发挥。 贺灵川被他看得直犯滴咕:“你那是什么眼神看我?” 和从前相比,哥哥好像变了,但又没完全变。贺越拉回思绪:“这件事儿疑点很多,进入盘龙沙漠更是九死一生,哪怕真有信物在手。让他们去冒险就好,你和父亲不能趟这浑水。” “知道啦。” 这时豪叔来报,红白道派人来了。 贺灵川就在花园里见人。 贺越透过窗子,看见兄长往花园的长凳一坐,跷着脚道:“那俩玩意儿还活着?” “活着呢。”这人就是上回给他通风报讯的红白道成员,“大少有什么指示?” “从牢里捞出来,收拾收拾。” “收拾?”这人会意,“要烧成灰还是化成水?” “我说收拾,没说杀人!”这些家伙脑子里都装着啥?“给他们撑腰的来了,这一两天恐怕就得放了,活放!” 这名教众“啊”了一声:“放了?” “怎么,他们身上部件不完整了?”贺灵川皱眉。这可不妙,还给东来府的人要是缺胳膊少腿,那就不是示好,而是结仇。 “完整的,完整的,而且还多了点。”这人咳嗽一声,“我们都以为这俩货死定了,陈老七就跟其中一个玩了玩,您也知道他的爱好很特别。” “我知道?我怎么能知道?”贺灵川瞪眼,“我还以为他们就是馊饭吃多了点,身上被臭虫多叮了几个包。这事儿要传出去,伤的就不是他们的p股,而是东来府的脸面!” 书房里的贺越听到这里,伸手捂住了脸。先前果然是错觉吗,大哥没变啊。 第19章 资格 贺灵川想了想:“给他们找两套新衣,收拾利整了先养两顿好饭。不管他们怎么骂,你们一律笑脸相迎。另外,看住陈老七,别让他跑了。他捣烂了人家p股,说不定自己的这回也要被打开花。” 这名教众应了,忍不住又道:“大少,我们得罪不起东来府,这要是把人放了……” 先前红白道知道两人来历还下狠手,就是笃定他们死定了。死人不会告密,出手有什么关系? 可现在贺灵川打算放人了,红白道难免心头惴惴。 “放心,他们有求于我们,就不该在意这种小事。再说这里可是千松郡、黑水城,有道是强龙不压地头蛇。”这儿可不是东来府说了算的地方。 红白道教众被打发走了,贺灵川回头,看见二弟担忧的眼神:“大哥,这怎么在老爹那里交代?” “区区一点误会,东来府一定以大局为重。”贺灵川哈哈一笑,神情镇定,“这都不是事儿!” 贺越不语。对大司马来说芝麻大点儿的小事,放到贺家人这里却要诚惶诚恐,左掂右量。 我之大山,彼之土屑。 风吹着园子里的落叶,簌簌作响。顺风顺水长大的贺家少年,头一次感受到了小人物的憋屈。 可真不好过啊。 “怎么了?”贺灵川看这小子神情郁郁,彷佛有心事。 “没什么。”贺越笑了笑,“我先走了。” 他前脚刚离开,贺灵川就转向豪叔:“出事了?”豪叔的状态不对。 “大少爷,小灰死了。” 贺灵川一惊:“怎么死的?” “昨晚没有飞回,我去葫芦山断崖前,把尸首拣回来了。”豪叔声音有点涩,“翅膀、腹部被打穿,血是暗绿色的,也中了毒,但死因是被人拧断脖子。” “年松玉、孙国师!”贺灵川看他眼眶发红,心底也有些难过,“派小灰去盯梢是我的主意。豪叔,对不住了!” 小灰是头鹞妖,是豪叔小时候的玩伴,跟着他几十年了,能吐人言,平时一起吃肉喝酒,一起杀人放火,亲如手足。 豪叔没有子女,也没有兄弟。小灰一死,他就像被人剁下了手脚。 “出手的不是你,道什么歉?”豪叔眼里透出一股子狠劲儿,“那两人问话就好,何必害命!你能不能帮我弄清痛下杀手的是谁,国师还是那个姓年的?” “一定。”贺灵川立刻劝他,“但你不要冲动。莫说是你,整个金州无人敢与之为敌。” “小灰救过我的命,至少两次。”豪叔斩钉截铁,“它不能白死!” “你现在去复仇,还要再白搭一条命。”贺灵川眼珠子转了转,“盘龙沙漠是吃人的魔窟,他们就算能活着回来,实力也必然大打折扣。”最好是回不来。 “多等十来天,复仇的希望就增大不止三五倍。”他按住豪叔肩膀,异常诚恳,“只要有机会,父亲和我一定帮你。” 对手是国师,国之杀器。这时候前去复仇,太不冷静。 “对了,老爹知道没?” 豪叔摇头:“我先来找你。” 贺灵川摘下自己手指上的羊脂玉戒,又取出一挂明珠项链,全塞进豪叔手中:“放你三天假。嗯我是说,这三天你好好休息。”好好缅怀,“酒别喝大了。有事我会随时叫你。” 羊脂玉戒上还有好大一颗红宝石,土豪专配,而项链上每颗明珠都有雀儿蛋大小,个头均匀,都是价格不菲的珍品。 豪叔接过,木然一会儿才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亲人的性命当然无价,但充裕的金钱多少可以安抚一下受伤的心灵。 他离开后,贺灵川缓缓坐到园中的石凳上。 这真是人在家中坐,麻烦天上来。 鹞妖小灰昨天失联,那就说明年松玉和孙国师在找上贺府之前,就已经知道贺家手里有他们想要的线索。今日上门,难道是先礼后兵? 莫说双方身份地位上的差距,孙国师还是领王命而来,贺淳华敢说个不字? 可要他们恭恭敬敬奉上豹尸,老老实实给两位贵人送上炮灰,贺灵川不甘心啊不甘心。 这俩货袭击西山豹巢,连累他坠落山崖,原身死,他这个冒牌货也受了二十几天的伤痛之苦; 这俩货在贺家的地盘上,轻易打杀了贺家派出去的探子。 他们还要贺淳华派出炮灰,帮他们进入盘龙沙漠、夺取大方壶。一旦事成,他们的功劳多多的,贺郡守的功劳却只有少少的。 损兵折将,最后只换来皇帝一声夸赞。 可贺灵川有什么资格跟人家叫板? 这种亏,好像他捏着鼻子也得吃下去。 憋屈啊! 贺灵川两手抱着脑袋,长叹一声,忽然见到有样白白的东西从眼前飘落。 是根羽毛。 也不知哪头飞禽经过上空。 贺灵川抓着羽毛,无意识地转了两下,心头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嗯?不对啊。 他伤愈之后,贺淳华才把豪叔从外地调过来给他当贴身护卫,那么小灰未必知道他坠崖的细节。再说贺家不允许妖怪踏足,鹞妖从来都停在户外的枝头上。 贺灵川和豪叔相处时间不长,但这人沉默寡言。豪叔所见,小灰未必所知。 那么,站在年、孙二人的角度看,他们从小灰口中撬出的消息或许很模湖。 至少他们不知道豹尸就停在贺府,更不确定这里有没有他们想要的线索。毕竟当初逃离巢穴的豹妖四下溃散,他们分别派人追击,怎能保证逃去葫芦山的这一头就是正主儿? 万一在逃的其他沙豹,才藏着盘龙废墟信物呢? 最重要的是,他们不知道沙豹遗物就在贺大少手里! 有这么多不确定,他们就不能随意对地头蛇下手。 以王命迫之,以利诱之,才是最好的手段。 如此,贺家还有什么好怕的? 想通这一层,贺灵川站起来拍拍p股,决定去署里找老爹。 自己吓自己,没必要啊。 …… 贺淳华正在奋笔疾书,听到长子所言,手中笔停了下来。 第20章 不知天高地厚 “你派出去的探子,被当场击杀?”他想了想,“那头鹞妖跟着阿豪很多年了,总停在他肩上,我还亲手喂过它。” “它是被折磨至死。”听到父亲称鹞妖为“探子”,贺灵川心中大定,那就不会只当小妖怪处置了,“年松玉和孙国师必定从它口中知道,它是我派出去的。” 他不能孤军奋战,要牢记老爹是他坚实的后盾。 当官又有权的老爹要是不行,他更不行。 贺淳华却澹澹道:“不过一头鹞子,死便死了,有甚大不了?”拾起笔,继续书写。 贺灵川一怔:“老爹!” 他没料到贺淳华是这个反应,赶紧劝说: “他们明明有求于贺府,明明知道小灰是我派出去的,明明知道这只是个小误会,却还将它一把捏死!” 他轻轻一捶桌子,文房四宝齐齐一跳,“老爹,这两人根本不把我们家放在眼里,以为想捏圆就捏圆,想搓扁就搓扁,想让我们低头给他干活还不能叫唤!” “孙孚平是蒙宠天恩的大国师,我不过是蛮荒之地的郡守,这就是天壤之别。放在平时,他对着我想捏圆就捏圆,想搓扁就搓扁,然后再一个小指头摁死你,否则怎叫等级森严?”贺淳平不怒反笑,“你在黑水城舒服太久了,不识上下尊卑、不知天高地厚!” 他说到后面几字,语气森然。 说不郁忿是假的,对方打从心底看不起他们。 捏死了你们的探子,你们还得给我干活,替我送死! 对,就是这么高人一等。 可是官大一级压死人,孙国师还是背着王命来的,他贺郡守能怎么办? 贺灵川不服:“可是豪叔……” “为人下者,就要认命!”贺淳华皱了皱眉,“他想不开?”都几十岁的人了。 贺灵川果断切换话题:“您也说了,那是平时!” “少发牢骚,少抖机灵,多想办法。”贺淳华扔下笔站起,在长子脑门儿上敲了个爆栗,“不过我们也不能一味被动,这里毕竟还是贺家的地盘。你来说说,你想怎么叫唤?” “让老二来出主意更好,他鬼点子多,不过照我看嘛——”贺灵川冷笑一声,“就算最后还得给他们办事儿,也不妨先行拖字诀,杀一杀他们的骄气。除了我们自己,谁知道沙豹遗物的确切下落?再说,他们杀掉了我们的人……嗯,妖怪,难道无需代价?” “代价?”贺淳华扯出一抹笑容,只觉这两个字说进他心坎里了,“有道理。” 大儿子长进了,他有点小欣慰。 “对了,东来府那两个侍卫?”贺灵川知道,原本贺淳华是打算放走这两人的。 “搁着。”贺淳华同样轻描澹写,“过几天再说,反正他们也不在意。” 年孙二人在意信物下落,东来府在意大方壶,侍卫本身才是无关紧要。 ¥¥¥¥¥ 当天晚宴,双方谈笑晏晏,宾主尽欢。 乘着酒劲儿,贺淳华几乎是拍着胸脯保证,一定要找到盘龙沙漠的通行证。 然后就过去了十个时辰。 年松玉当然觉得度时如年,催了一次。贺淳华坦承一无所获的同时,再次保证自己会全力以赴。 这一回,他才往黑水城派出人手,装模作样地张贴告示、搜索全城。 态度极好,效率极差。 当然,这么搜肯定没有结果。 贺家的优势是时间,他们不急。 堂堂大国师终于坐不住了,和年松玉一起登门拜访,可惜贺郡守外出,只得由次子贺越待客。 两人见到贺越均是眼前一亮,不吝溢美之辞。尤其年松玉与贺越聊了几句之后像是相见恨晚,连“你我年纪相彷,今后不妨多多交流”这种话都冒了出来。 贺灵川闷闷喝了口茶,说起年纪,他和年松玉才更接近吧?这家伙是怎么厚着脸皮说出来的?二弟面相生得好,向来比他更讨人喜欢,不过这两人的表现是不是有点夸张了? 贺越正按老爹的要求打官样文章:“黑水城上下都已动员起来,不过临近红崖商路关闭,进出城内客流大增,鱼龙混杂,给我们搜寻任务平添许多难度。” 贺灵川怕老二吃亏,坐在一边陪同,只看这小子表面异常诚恳、实则油盐不进的模样,像极了老爹贺淳华。 年松玉不耐烦了,也懒得再跟他们客套:“那么关起城门来搜!此事关乎国运,闭城几日有甚要紧?” “使不得。”贺越苦笑,“拔陵国使团这两天就会抵达黑水城,然后由此西返。这是他们今年回国的最后机会,一旦延误,恐怕要引起两国之间的重大误会!” 他顿了一顿:“拔陵国一直对大鸢虎视眈眈,边境也磨擦多次,他们正愁没有借口呢。” 年松玉气得笑了:“这么说来,黑水城不能关,一关就会引发边境战事?” “大有可能!”贺越斩钉截铁,“千松郡承担不起!” 孙孚平看不惯他们互相扯皮,浪费时间,干脆挑开纱窗说明话:“我听说贺大公子受过伤,闭门养了四五十天?” “是啊,险些要了我的命。”贺灵川在边上喝了半天茶,话题终于转到自己身上。他扯开衣襟,露出脖子上的伤。“瞧。” 那时沙豹死命咬在他颈上,如今伤口虽已痊愈,却也留下撕裂形的狰狞伤疤,可见当日危急。 年松玉盯着这道疤:“这伤怎么来的?” “这是我去葫芦山……”贺灵川说到这里,像是一愣,“咦,年都尉从哪里听说我受了重伤?知道这事儿的人没几个哪。” 年松玉想也不想就道:“手下人打听来的。就像你们所说,黑水城人多口杂,盖不住情报。” “这帮孙子连我的消息都敢乱传?”贺灵川扔下杯子忿忿道,“具体是谁?年都尉告诉我,我定不饶他!” 年松玉沉默了,看他的眼神越发犀利。 那种尖针刺面的感觉又来了,贺灵川不甘示弱瞪了回去。 比眼大?他从来不怂。 第21章 你才貌双全 年松玉火气再大,敢在这里公然对他出手吗? 两人斗鸡一样互盯半天,贺越不管,只有孙孚平出声打圆场:“下人们的事,年都尉怎会清楚?待他回去问问就知。贺公子到底怎么受伤?事关重大,勿要左右言他。” 贺灵川叹了口气:“差不多五十天前,我去葫芦山打猎,结果遭一头沙豹袭击坠崖,被抬回来后昏迷了好些天才醒。” 年松玉眼里差点喷火:“你昨天怎么不说?”这小子装什么羊呢? 孙孚平却只问重点:“那头沙豹呢?” “死了,跟我一起被抬回来了。”贺灵川耸了耸肩,“我醒了之后就命人把沙豹肢解了。这东西差点害死我,我得把它大卸八块,卸下来的部件已拿去市场上卖掉了。”他随手一指东边,“这里多的是商人,对妖怪的皮毛、爪牙、舌头、眼珠、内丹什么的都感兴趣,愿花大价钱。” “我们知道您二位所想。”贺越适时出声,“昨天得知伏击兄长的沙豹是你们打伤的,父亲虽未表态,却已派人追查沙豹尸首下落。” 这话里的钉子就很硬,可惜扎在对面两人身上不疼不痒。孙孚平翻了翻眼皮:“贺郡守真能查到?” 贺越微笑:“必然全力以赴。” 开玩笑,这包票自然是不能打的。 孙孚平沉默一会儿才道:“对了,今趟出发之前,大司马来信提及,如能解国都之患,贺大人的才能就不必虚耗在穷山恶水了。” 贺家兄弟一起动容:“您是说,不,大司马是说……?” “调回都城,谏升治书侍御史!” 这些老官油子,何时这样直白过?贺灵川一下站了起来:“大司马慧眼识人、金口玉言!”一边说着,一边靠向孙孚平伸出了手。 孙孚平递过来一封书信,火漆印都没打开。 显然这是大司马早就备下的,专门转交贺淳华的信。 虽然提擢官员并非大司马份职权,但他在朝野声望威重,要促成此事不难。 孙孚平澹澹道:“希望贺郡守莫要辜负大司马厚望。” 贺灵川笑逐颜开:“那当然不会。” 贺越也道:“我们全力追查沙豹的线索,相信很快就有回音。” 两人站了起来:“那就等贺郡守的好消息。” 孙孚平正要往外走,年松玉却转头打量贺越:“贺二公子,你今年多大?” “十四。” “我在望津就听说,千松郡贺太守次子聪颖稳重,不料这般风姿秀逸,果然百闻不如一见。” 这货突然对老二评头论足,想干吗?贺灵川指了指自己,接过话头:“那我呢,外人可有议论?” 年松玉笑道:“有啊,金玉其外。” 谁都知道重点在没出口的下一句,但贺灵川却沾沾自喜:“有眼光,有眼光。” 贺越轻咳一声:“大哥,送客。” 贺灵川还没转身,年松玉突然道:“国师与我居住的客栈矮仄不堪,我看贺郡守这府邸颇有大都风貌,屋舍广多,不知能不能再栖双客?” 贺氏兄弟和孙孚平都是一怔。 “这自然是……”可以的。 贺宅的空房很多,贺越飞快通知应夫人,给两位贵客各安排了一个馆舍。 下人奔去客栈,搬来两人行囊,这就算正式入住。 一通忙碌以后,两位客人算是安顿好了。 待仆人都散去,年松玉看了看院子紧闭的大门:“果然豹子落在他们手里。姓贺的没一句真话,豹尸说不定还在他家。” “就算还在,也被妥善藏好。”孙孚平对上他阴鸷的目光,“你莫不是想翻墙过去杀人夺宝?行不通的,要为后续计划着想。大司马料得不错,贺淳华会趁机拿捏,讨价还价。” 倘若贺淳华俯首听命,他也不会把大司马备好的信封拿出。 年松玉冷笑:“区区一个边陲郡守,p大点儿的小官,也敢狮子大开口?” “这个节骨眼儿上说不定是敢的,大司马对他褒赞过几次,这人跟一般的庸官不同。” 年松玉恨恨道:“可惜了,这里不是望津城!” 望津是浔州首府,他的地盘。 孙孚平摇头:“正事要紧。这些小官儿想要的,无非就是升职发财,不难摆平。” “治书侍御史虽只是从五品,却能监察官吏,是个人人垂涎的肥差。换在从前,我说不定眼红。”年松玉讥讽一笑,“不过现在么……” 孙孚平沉下脸:“别乱说话!” …… 一眨眼,天就黑了。 贺淳华还没回来,他是真地忙。 拔陵使团已到黑水城,地方官要负责接待。 其间贺灵川跑了一趟官署,亲自将大司马的信交到了老爹手中。 一向温敦示人的贺淳华忍不住都拍桉而起,仰天长啸。 二十多年啊,他在边塞饱经风沙,终于又要回到熟悉的大都! 那个生他养他,贺家往昔荣光之地。 贺淳华甚至拿出藏酒,拣了两个杯子,抓着长子对饮三杯,说不出的神清气爽。 贺灵川这才知道,原来老爹在官邸也偷偷藏着美酒,比他尝过的任何酒都好。 三杯过后,他就被打发回家了。 这会儿天已经很黑了,早过了饭点,贺宅就跟平时一样安静。 贺灵川知道家里没人会等着他开饭,就打算去后厨找些点心垫肚子。家里的厨娘总是在矮柜里藏一盆好东西,今天应该是苹果蜜酥,他去偷来吃掉,人家也不会抗议的。 他从二弟的住处外走过。 这个时候贺越不是秉烛夜读,就是挑灯阅卷,一般不在贺宅乱逛。 不过贺灵川偏偏听见竹林里传出两个人的声音。 两个男人。 一个是贺越:“……我看不必了,年都尉!” 年都尉?贺灵川蹑手蹑脚凑了过去。 果然另一人是年松玉,贺灵川见他两颧发红,显然没少喝:“为何不必?大都豪门如云,贵人眼高于顶,你爹就算升官回去,也不过是个从五品,你想熬出头得等到什么时候?” 他抓起贺越的手,拇指轻抚其手背:“你才貌双全,如果再得我爹举荐……” 第22章 指挥使的信物 贺越飞快抽手,怒声道:“年都尉,请自重!” 年松玉不仅不自重,还一副急色模样,将少年一把揽进怀里,低头就亲。 贺越吓得面无人色。 好在斜刺里冲出一人,一拳打向他面门! 这一记重拳虎虎生风,若被打中,年松玉至少要飞出一丈,鼻青脸肿。 但他见机很快,身体微缩,以拳对拳,同时一腿踢向对方胸膛,用劲很大,显然动了怒火。 但这么一来就松开了贺越。 那人其实虚晃一拳,杀招却是左手的短刃,不声不响刺向年松玉肋下。 年松玉既然发觉,他也后退两步,先知先觉地躲开那一腿。 贺越的喝声才至:“住手!别打了!” 来人正是贺灵川。 他不待年松玉发话,就歪了歪头,一脸惊讶:“年都尉,怎么是你!” “我还以为哪个不要脸的登徒子偷摸进门,想坏我家老二清白。”贺灵川奇道,“年都尉,你在他茅房前面站着作甚?” “我认床,夜里睡不着觉,随意走动走动,碰见贺二公子就谈谈心。”年松玉拍了拍袖子,“大都才是真正鱼龙混杂之地,你们从乡下过去那里,更需要人照应。” 他向贺越温文一笑:“贺二公子,难得我们投缘,明晚再找你喝酒如何?” 贺越脸色煞白,一声不吭。 “好啊,到时候我跟老二必定奉陪,不醉不归!”贺灵川一把接过话头,“就是我喝酒玩耍的劲头有点大,年都尉你要忍一忍。” 年松玉呵呵两声,总觉这厮神态有点委琐,不想搭话。 贺灵川又道:“对了,走露我重伤消息的人查到了么?想来是内奸!” 年松玉的笑容慢慢消失:“还没有。”说罢转身,施施然走了。 他一消失,贺越就奔去池边洗手,速度快得像被射中尾巴的兔子。 贺灵川听他罕见地骂了句脏话,又见他脸色发白,洗手洗了一遍又一遍,恨不得刷层皮下来。“大哥,幸好你在。” 他终究只有十四岁,再怎么少年老成,这种时候也要倚赖兄长给自己撑腰。 “看他那欠揍样,我也手痒。”贺灵川安慰他,“不过就算我不在,他今天也不会真对你下手。” “他装的?”贺越皱眉,“我查过年松玉,他好像真有这种爱好。” 几代鸢帝都好男风,遂成大都风尚,常见上流权贵豢养美男。像贺越这样眉清目秀的少年,正是某些人喜欢的猎物。 “装不装,不清楚。”贺灵川嘿嘿一声,“但他恐吓你,为了你的清白着想,我们家就不得不加紧办事。下午利诱,晚上威吓,这叫双管齐下。” 他用力捏了捏弟弟的脸蛋:“看这细皮嫩肉,难怪别人心怀歹意。早让你跟我一起练武,你不肯。” 贺越“啪”一声拍开他的手:“他们已经急不可待。是因为盘龙沙漠变化在即?” “或许吧。”贺灵川转身往外走,“你早点睡,我去找些吃的。” “大厨房的矮柜经常藏着点心。” “今天是什么?” “一盆核桃糕。”贺越咳了一声,“不过只剩一半了。” “不是苹果蜜酥?”贺灵川恍然大悟,“我说怎么有时找不着,原来是被你偷吃了!” 走到僻静无人处,他才用力甩了甩左拳。 “咝,好痛。”他看了看发红的指关节,没破皮但有点肿,“年松玉那厮,有点货嘛。” 他这拳头常年用铁砂和火石煨过,能轻松打断碗口粗细的刀木。可是揍年松玉那一拳,传回来的力道却震得他指骨生疼。 ¥¥¥¥¥ 次日一早,两位客人就被请到主厅,贺淳华亲自给他们报喜。 “整具豹尸都被找回。”贺郡守昨天忙到深夜,只睡了一个时辰,但现在容光焕发,比两个儿子还精神,“不过我想,两位应该只要这枚豹牙。” 他一摊掌,亮出那枚豹牙。 年松玉迫不及待凑近:“看看!” 没人关心豹尸是怎么被找回来的。不过是一套说辞,大家心知肚明。 但贺淳华却叹了口气:“我还道是哪个对头暗地里下手,毕竟黑水城地处边塞前线,外敌环伺,想不到有这么多内情。耽误国师大事,请两位千万恕罪。” 孙国师还能说什么,只能宽宏大量:“无妨,不知者不罪,何况贺公子也曾身负重伤。” 于是贺淳华取出那枚豹牙,将内容物都倒在一只锦盘上:“都在这里了,国师请看,哪一样是信物?” 众人围上来看,而孙孚东要了杯水,往里面投进一颗草籽。 才晃动两下,草籽就开始生根发芽,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成长。 仅仅十余息,它就长成一株开花植物,并且只开一朵毛茸茸的白花,花作六瓣,指甲盖大小。 孙孚东拿起锦盘上的东西,一样一样凑近小花。 花儿没什么动静,直到—— 直到贺灵川拿着那半截断梳凑近,白花忽然就谢了,连茎叶都枯萎下去,最后化作粉末,漂散在水中。 “应该就是它了。”孙孚东刚想伸手,贺淳华却抢先一步接过梳子,仔细端详,“都过了百多年,附着的怨气还这样强烈。” 年松玉奇道:“盘龙城堂堂指挥使的信物,居然是个梳子?” 贺灵川耸了耸肩:“他也曾有妻女。” 贺越接口问了下去:“我有一点想不明白,当年仙由国好不容易攻破盘龙城,为何不夺走大方壶?他们没少吃亏,应该知道它的价值。” “据仙由国史载,军队攻破盘龙城后屠城,第三天河井枯竭,连护城河的水都一夜消失;第五天,植草黑腐,庄稼和枯草都死了;第七天,所有牲畜倒地而亡。仙由军见此地大不祥,只得尽快撤离,何况无水无食,人也坚持不下去。并且这支队伍紧接着被调去北方作战,也没用出大方壶。”孙国师喝了口茶,“不仅如此,我翻遍仙由史籍,都没见到疑似惑心虫加入的战役。这等至宝,仙由国一旦拿到,哪有不投放战场之理?” 第21章 出师醮 “或许他们拿到了,但中途出了意外,没送回仙由国内呢?”贺灵川偏要杠,哦不,是提出合理化质疑,“宝贝一直没用在战场上,不代表它还原封不动地待在盘龙沙漠里。” “不,它还在那里。”孙国师成竹在胸,“否则你以为盘龙荒原是怎么变成沙漠的?” 他看见贺淳华翻来覆去看那把断梳,没有递来的意思,正想伸手讨要,贺淳华却抢先道:“我先收着吧。” 孙孚平知道他对自己两人不放心,也就打消了讨要的念头。 贺灵川有点惊讶:“咦,不是说大风军的怨魂不灭,扑走整片荒原的生机?” “倘真如此,那也只是表象。没有大方壶,它们早就消散在天地之间。别忘了它们既然能孵育成千上万的惑心虫,那么装进成千上万的怨魂应该毫无压力。” 惑心虫无形无体无质,与魂体相似,或者说它本身就属于人魂的一部分。大方壶能收纳这种东西,很可能也可以容载怨魂。 年松玉也在一边道:“盘龙废墟其实不远,我们快去快回,或许九月之前就能撤离,不必直面盘龙沙漠的暴怒。” 现在已经八月十五日,距离九月还剩下十五天。话说回来,盘龙沙漠也不是掐着黄历发飙的,变脸的时间哪会那么精准?可能推迟也可能提前。 贺淳华点头:“我们搜寻豹牙时也在筹集人马,后天清晨就能出发!” 年松玉皱眉:“明天不行么,这都到八月中旬了……” 话未说完,孙孚平摆手打断他:“就八月十六吧,此时纠集人手已经为难贺大人。我这里备出师醮,也要花点时间。” 王师出征前必由国师行醮,一行占卜,二为祈福。 平时,千松郡的小小郡兵哪能享受这等规格? 散去之前,贺灵川又找上年松玉:“年都尉,交代呢?” 年松玉满脑子都是盘龙沙漠,随口问他:“交代什么?” “供出我受伤情报的人。”贺灵川提醒他,“给个名字,后面我就不烦你了。” 两边都达成合作了,年松玉没料到这个纨绔居然还要追根究底,简直不知好歹。他神情冷澹:“我的侍卫说,那人已经找不着了。” 话就搁这了,这乡下富二代能怎么办? 贺灵川一脸可惜:“真找不着了?” 年松玉嘴角一扯:“芝麻小事。贺公子还是先关注当下吧。” 豪叔从后方走过,刚好听见这句话。 …… 傍晚,红白道突然来找贺灵川。 “贺大少爷,大事不好!” 贺灵川听了,先是惊讶,接着若有所思:“别慌,这才多大点儿事?豪叔呢,把他给我找来!” ¥¥¥¥¥ 两天时间一闪而过。 由于各方极力促成,这二十多个时辰风平浪静。 盘龙沙漠的恐怖深入人心,每年都有死翘翘的反面教材,不过贺淳华还是在指定时间内凑齐了二百人。 贺淳华拉扯起来的这支队伍里也不全是士兵,还不少是被流放边陲的罪犯。 鸢国的流放期限很长,其他国家只要十到十五年,它却是十八到二十五年。被流放到黑水城的罪犯,早早就有回不去的思想准备。 鸢国连年内战,不是藩王割据,就是草头起义,这么打生打死,军队消耗了一茬又一茬,兵员早就不好征了。 千松郡过去十年又有多次外战,正规军严重减员,所以黑水城尽量从本地吸收兵源,无论是被流放者还是杀人犯,只要身强体壮都入行伍,甚至有薪饷拿,免去终日劳役。 孙国师这回还带来了王廷特赦令。 但凡跟着他们去探索盘龙沙漠的,事成后即刻恢复自由身,无论从前多大罪过,一并赦免。 并有重赏。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世上比死还糟心的事多了去,比如说穷。 官家开出的赏金,足够这些穷逼告别五姑娘,娶一房正经老婆再纳三四个小妾,生五六个大胖小子,再买七八亩上好水田,一家人啥也不干都能舒舒服服过完下半辈子。 简单来说,不是暴毙就是暴富。 再说边陲之地本就多亡命之徒,应征人数倒比贺淳华预料的还多了几十个。 而统领这支队伍的副尉曾飞熊,老爹已经疯了快二十年,又得虚竭之症,每个月吃掉的药钱比他的薪俸都多,眼下他已经欠了一p股债。贺淳华许诺,他若肯领队走一趟盘龙沙漠,债务全部报销,曾老爹可以安享天年,有药吃,有人伺候,最后还有人披麻戴孝给送走。 这个兵荒马乱的年代,想得个善终可能比暴富还要难上好几倍。 于是,曾飞熊就来了。 这会儿是五更时分,天还没亮,队伍已在黑水城北门整装完毕,等待国师行醮。 这里已经搭好祭台,孙孚平事先沐浴,换上一身亮黄长袍登台。 这种颜色的衣服只有九五至尊和国师可穿,其他人要被杀头。 贺灵川很感兴趣,因为这个世界的祭神作法并不是简简单单的桃木剑、符纸水、急急如律令就可以搞定。 孙孚平取出那把长杖,往地上轻轻一敲,杖头的怪兽就仰首向天,高声嘶吼起来。 这怪物宽鼻大嘴,凸眼颌须,吼声如牛,震荡四野。 路上的行人好奇,聚拢成围观群众。 怪兽大吼三声,一声比一声哄亮,最后一记如同闷雷,炸得人耳鼓嗡嗡作响。 像是回应兽吼,天空的云层快速增厚、变黑,最后在云团最深处炸开几道响雷,轰隆隆传了下来。 此谓天人交感。 复十余息,居然就下雨了。 云团只在队伍头顶,所以雨也只下在士兵身上,旁观的群众衣发干燥,都未被打湿。 这样精准的控制力,很了不起。 “杖头的怪兽是睚眦,有呼风唤雨之能,但少了两只角。”站在兄长身边的贺越喃喃道,“孙国师为何不调用气运祈雨,这样不耗力气吗?” 他声音很低,但年松玉还是听到了:“不能用,免得一会儿行醮出乱子。” “这不是行醮?”贺灵川就站在他和二弟之间,用自身为屏障把他俩隔开,“那国师干嘛呢?” 第22章 孙国师的算计 “祈福。”年松玉没好气道,“这点儿常识都没有?” 雨浇在身上,贺灵川顿觉神清气爽,像是身体由内而外被涤洗一空,不仅陈秽尽去,每一块肌肉都灌满了力量。 士兵们也发出欣喜的呐喊。 黑水城饱经风沙,许多住民气管、心肺都有损伤,这么浇雨居然就好了六七分,呼吸重新变得顺畅;再如老寒腿、筋骨劳损,也都在灵雨的洗涤下悄然而愈,沉重感尽去。 众人看向孙孚平的眼神,一下子充满了敬畏。 国师于常人太过遥远,像是浮在云端,不会有直观感受。直到他露了这一手,才有士兵、平民当场跪下,如同膜拜神明。 趁此机会,孙孚平朗朗几句出师宣言,把队伍气势直接拉满。 这就是他想要的效果。 年松玉看了贺灵川一眼:“现在,才开始行醮。”也让这些乡巴老开开眼。 急雨过后,云澹风清,众人衣衫尽透,裤脚还在滴答落水,地面湿泞不堪。 孙孚平重抬长杖,敲了敲地面,奇特的一幕就发生了: 人身上的残水从衣物析出,汇去地面; 紧接着,每个士兵足下的积水突然流动起来,蜿蜒如蛇,向着祭台游去。 台上摆着一只琉璃大缸,直径约莫是两人合抱,晶莹剔透,视线可以毫无阻碍地穿透过去。 地面积水如有生命,违反重力规则向上运动,排着队流入了大缸之中。 很快,琉璃缸里的水就灌满了,几乎与缸口齐平。 黑水城门外的地面,千人踩万人踏,平时还有躲不过的风沙,谁也说不出有多脏。但从这里流进缸里的水,却清得像蒸馏提纯过的一样,没有一丝杂质。 覆水难收!贺灵川看得暗翘大拇指。孙孚平为人如何且不论,就这一手法术足显高深。 堂堂国师,果然有料。 “随我出征的每一个人,你们的气运或多或少都在这里了。”孙孚平转向曾飞熊伸出了手,“鸢钱拿来。” 各国的社稷令形式各异,鸢国颁发给各级官员的社稷令就是鸢钱。 曾飞熊已经备好,于是取出、递上。 他的鸢钱也是个大铜钱形状,但上头的鸢鸟只是浅蓝色。 社稷令的份量和颜色受到诸多条件制约影响,不仅仅是官职和权位。不过从曾飞熊的鸢钱来看,他也就是个普通的副尉。 孙孚平皱了皱眉:“似有不足。”说罢将鸢钱丢进了水晶缸里。 有趣的是鸢钱并没有沉底,而是稳稳地漂在大缸正中,反而缸中水面不再平静,泛起阵阵涟漪。 在水流冲刷下,曾飞熊的鸢钱颜色变深了,介于深蓝和浅绿之间。 “就算借助整支队伍的士气,也很勉强啊。”孙孚平从怀里掏出一只布袋,拉开袋口向贺淳华等人展示一下,而后收拢袋子,整个扔进了水缸里。 那里面装着半袋黄沙,无人碰触也会自动蠕动。 贺越小声问道:“那是盘龙沙漠的狂沙?” 贺淳华点了点头,目不转睛地看着水缸。 盘龙沙漠发作起来无人敢进核心区域,这段时间就称为狂沙季。贺家重金求来的这半袋狂沙,就取自非常时期的红崖路。 当然,不是核心地带。 不过沙袋甫一进入,整缸水就沸腾起来,无数气泡浮升。 贺灵川好像还看见了电闪雷鸣。 随后,水质就浑浊了,但有大团蒸汽浮出水面,一半是深蓝色,一半是昏黄中带点暗红。 这两种颜色的蒸汽搅在一起,神奇的是众人居然觉得它们正在争斗不休。 准确来说,是两个回合之后,暗黄汽体就占了上风,差不多摁着对手在水面上摩擦。 一看就知道,两边水准相差太大。 孙孚平面色肃然:“不成,职位太低,元力太弱!还有谁?” 贺淳华涩声道:“当真不行?” “根本无以抗衡!”孙孚平怒道,“郡守有何高见?” 进入狂沙季的盘龙沙漠九死一生,但凡还有活路的官员武将,没人肯冒这个险。 再说现场也没有其他官员,位阶最高的只有—— 贺灵川斜睨年松玉一眼:“他不能上?” 话刚出口,他就后悔了。终归自己对这世界太不熟悉了。 年松玉嗤一声笑了出来,看他的眼神像在看二傻子。 贺越低声道:“这支军队归属于黑水城,不在年都尉辖下。他想发挥队伍气运,除非调动过来任职,或者打回白丁之身,接受贺郡守任免,但那都需要一纸王令。” 浔州的武官,怎么能领金州的兵? ——通常情况下。 孙孚平走近贺淳华等人低声道:“这样进去只是送死。要么取消行动,要么黑水城的高官出马。” 黑水城的高官?那就只有贺淳华了。 要命,还是要前途? 贺淳华脸色一变,知道中计了。 可是包括曾飞熊在内,众手下眼巴巴候着。 他知道不能等,只得从怀里取出鸢钱:“先试试。” 贺越着急:“父亲!” 局势怎么突变至此? 贺灵川更是一把按住老爹的手,那枚鸢钱就被夹在两人手掌之间。“老爹你别冲动,现在不是为国捐躯的时候!” 贺淳华把他手掌拍开:“稍安勿躁。” 边上年松玉竖起拇指,赞了一声:“贺大人忠义!” 贺家兄弟齐齐怒视他一眼,这小子赶鸭子上架那么心急? 众目睽睽之下,贺淳华深吸一口气,然后走到水晶缸边上,亲手将自己的鸢钱投了下去! 他的鸢钱是浅绿色的,比曾飞熊高出不止一个等阶。 鸢钱入缸,水面翻涌得更激烈了,大团雾汽蒸腾而起,这回居然是黄色的! 与狂沙的颜色有区别,这种蒸汽是黄中带着些许明亮。 不仅众人瞩目,孙孚平都长长“咦”了一声,不掩惊奇之色:“连跨四阶?” 即便有全军士气加成,浅绿到正黄的飞跃还是很惊人,虽然只是暂时的。 贺淳华自嘲一笑:“看来我还挺受爱戴。” 他问孙孚平:“这一趟若由我去统军,有几成把握可以回来?” 第23章 老子坑儿子 “原本只有三成,现在至少增大到五成。”孙国师往盘龙沙漠方向看了一眼,“如果沙漠中的异象没有超出我掌握的情报。” 贺淳华走了回来,脸色慢慢变得坚定:“好,我去!” 台下士兵的眼神,顿时变得更加尊敬。 贺家兄弟大惊:“父亲,何至于此!” 他们要抢步上前,却被贺淳华“咄”地一声喊退。 郡守大人微怒:“拉拉扯扯成何体统,也不看这里有多少人盯着!”说罢转头向曾飞熊下令,“出发!” 近三百人的队伍,沿着官道向北进发。 这时贺淳华才叹了口气,对儿子们道:“我已在边关蹉跎二十年,可是你们年少,绝不能再被埋没。此趟功成,你们的起点就在大都了!” 二十年亲身经历告诉他,身处穷乡僻壤,纵使有经世之才也根本无从施展。冒一次险,就能让贺家重回大都,这桩买卖其实很划算了。 “国中动乱不安,这里反而是世外桃源。”贺灵川忍不住了,“老爹,黑水城没甚不好。一次虚无飘渺的寻宝之旅,不值得你冒杀身之险!” 真的,这儿挺好的,他喜欢得不得了,虽然风沙大了些,虽然食物糙了些,虽然牛羊肉吃多了腻得慌……喂,但不要节外生枝行不行? 郡守要是挂了,谁来接班?谁镇得住场子?全家的好日子可就到尽头了。 “为国尽瘁,理所当然。等你再长大些就懂了。”事实上是国师在此,王令在此,根本推辞不得啊。这孩子,十六岁了还不懂事!贺淳华拍拍长子的肩膀,转向贺越,“在我离开期间,郡务由越儿辅左代管。你向来稳重善谋,若我没能返回,你要照顾好贺家,照顾好母亲。” 贺灵川忍不住转向孙孚平:“不能再等等?我们另外找人带队!” “可以等,但每一位找来的官员都要经历这个测试。”孙孚平指了指大水缸,“军队出征向来一鼓作气,再三则衰竭。那时,我们根本无法与盘龙沙漠抗衡。” 士气就是现在最旺,若再反复多试两次,士兵们都疲了。 何况,队伍已经开拔,开弓哪有回头箭? 贺越眼眶红了,抓着父亲的手走到旁边,压低了声音:“老爹,这是他们设好的圈套!” “我怎不知?”贺淳华微一摇头,看了看跟过来的贺灵川,犹豫再三还是道,“川儿,你陪我去。” 这几个字如雷霆霹雳,炸得贺灵川脑瓜子都嗡嗡作响: “什么?老爹,我……”不想去! 九死一生的冒险之旅,他为什么要跟着去? 贺淳华不是宠爱大儿子吗,为什么要喊上他一起去送死? “从你出生起,大萨满就说你是福将,但凡危难也可否极泰来。”贺淳华好像也难启齿,但还是道,“十余年来,贺家蒸蒸日上,都印证此言不虚。这趟盘龙之行祸福难料,我才、我才需要你的好运气!再说你武力不俗,有自家人从旁护卫,我才放心。” 他抓着贺灵川的胳膊,下意识看了孙孚平两眼,小声道:“我总觉得,这对贺家也是一次莫大机缘。川儿,为父的安全就指望你了!” 贺灵川只觉满嘴的苦水都快冒出泡了。他想说不去,他能说不去吗? 大鸢自开国尹始就拼命给人臣和百姓灌输君臣父子伦常,就如其他政权。贺淳华担心自己安危,让长子一路陪同,岂非再正常不过了? 浔州牧做得更过分,把儿子直接派过来冒险。相比之下,贺淳华这才哪到哪? 再说众目睽睽之下,贺灵川真能张嘴说“我不”? 能的。 “老爹我不……” 贺灵川正打算发挥原身蛮不讲理的本事,可惜贺淳华太了解这个儿子,压根儿没给他考虑、纠结、拒绝的机会,抢先对孙孚平提声道:“国师,川儿陪我一起去!” 声音极其宏亮,前军为之侧目。 好了,定调了。 也把贺灵川最后的拒绝给憋了回去。 贺淳华拍拍长子的肩膀,感慨道:“好孩子!” 贺越在一边看得目瞪口呆。虽说上阵父子兵这年头屡见不鲜,但父亲不是一向偏爱大哥吗,为什么冒大险的时候非要带他同行? 明明大哥脸上写满了拒绝。 年松玉也听见了,向贺灵川挥了挥手:“好极,咱们路上多亲近。” 贺灵川还能说什么呢?望着年松玉畅快的笑容,他嘴里又干又涩:“好,我去备点物资。” 这次为探险队送行,变成了为父送行,最后又变成为自己送行。 只能说,生活里的惊喜无处不在。 二弟红着眼眶交代路上小心的对象,居然变成了自己。 贺越抓着他的胳膊,忽然压低了音量:“小心那两个人。” “还用你说?”贺灵川翻了个白眼,“豪叔,老二的安全就拜托你了。” 豪叔点了点头。 他和年松玉有恩怨,这趟盘龙沙漠的逆行之旅,贺淳华果断不让他掺和,免生事端。 贺灵川极度羡慕他的置身事外,但这会儿只能露出个干巴巴的笑容,挥手作别。 再看贺淳华一眼,他心里忽然冒出个想法: 有没有一种可能,这个父亲对长子的感情,并没有贺灵川原身以为的那么深厚呢? …… 盘龙沙漠还没进入狂沙季,红崖路上有的是人。 距离最后期限至多只有十几天了,人人都是行色匆匆。 贺灵川临出发前已经换了座骑,挂上补给,现在披一身白袍,只差脸没盖住了。 太阳升起,沙漠里面热得吓人。无遮无拦地走了一刻钟,贺灵川周身滚烫,他怀疑往身上浇水就能冒蒸汽。 其实现在还没走进真正的沙漠,周围经常可见矮小的沙棘、沙冬青和芨芨草,还有梭梭树、紫杆柳零星分布。 作为进出黑水城的必经之路,道路两侧什么都有,破旧的箱子、衣料和瓶子,腐烂一半的胡狼尸首,贺灵川甚至看见芨芨草上挂着一小撮迎风招展的黑色毛发,看着像人类的。 第24章 位卑者慎 前方一座半峰,满山荒秃,只在犄角旮旯憋几丛稀稀拉拉的灌木。可是初临此地的行人,目光一定被吸引,因其造型太独特: 山峰上半部没了,却不像风化断裂,因为断口异常平整,就好像被人挥刀斜斩、一噼两半! 那断口,突兀而坚决。 要知道那可是整座尖峰,上百万吨岩土,不像一丛竹子轻轻松松就能砍掉。 本地有个传说,上古时期有仙人在这里战斗,一剑就噼断了山峰,因此这处断峰又被称作“仙人斩”。 这类传说在本界到处都是,不好求证。但贺灵川的原身几年前当真爬到仙人斩上去,亲眼见到断裂处平滑顺畅,那么大范围内没有一丁点凹凸,的确是工匠小心打磨都不能及。 是不是人为,都匪夷所思。 孙孚平凝视这座半峰,彷佛在感受那一剑残留至今的凶悍和凌厉,良久才长长吐了口气:“道无止境哪。” 再往前转过山坳,道边孤零零立着一棵老胡杨,干硬的树枝下赫然吊着两个人。 风在吹,人在晃。 树下不少行人围观,一边指指点点,一边窃窃私语。 孙国师的队伍走近一看,尸体上挂着两块白板,分别写着“礼尚”、“往来”。 年松玉和孙孚平的脸色一下就变了,他们目光锐利,一下就能看见尸首衣襟上都别着一块透明的牌子,上面有“东来”二字。 被派去追踪西山沙豹的东来府侍卫,有两人去往黑水城失踪。孙、年二人知道此事,因为人手就是他们划派的。但那时沙豹下落已现端倪,他们就没有究查。 现在,这两人却变作尸体,横在他们必经之路上。 年松玉一下就能判断,这两人是被拧断脖颈而亡,死前受过刑讯。 孙国师见他脸色胀红,脖子上青筋爆起,赶紧一把按住他肩膀:“莫要冲动!这岂非意料中事?”这两名侍卫失踪很久了,己方已经推断过他们死亡的可能。 “东来府的人手是我们安排的,这小杂碎报复我们!”年松玉咬牙切齿。自己杀一只鹞妖,对方就害自己两人作为报复。 东来府毕竟离边陲太远了,大司马将自己的侍卫划拨给两人调派。 孙国师脸色一沉:“大局为重!现在不许内讧。” “等拿到大方壶……”年松玉咬紧牙关,知道贺灵川算准了自己还要倚重黑水城军队,现在还不能翻脸。他转头怒喝一声,“贺灵川!” 贺淳华骤见尸体也是大吃一惊。这两人不该被关在红白道的农庄里吗? 随后他就想起长子一向肆意妄为。 这两个月稍有收敛,不代表他本性变了啊。 年松玉唤了两声,贺灵川才慢吞吞策骑上前,迎着年松玉快要喷薄而出的怒火:“年都尉,什么事啊?” “你可认得这两人?” 贺灵川仔细看了几眼,暗暗心惊。豪叔这是把气都撒出来了吗? “当然不认得。黑水城进进出出那么多人,我哪有本事挨个儿记名?”他顿了一顿,“咦,他们居然有东来府的名牌。这种大人物,怎么会吊死在穷乡僻壤?” “好好。”年松玉不怒反笑,话锋忽然一转,“红崖路上同伴死了,你们都怎么处理?” 他一下就猜出两名侍卫必是贺灵川所杀。这小子想给他上眼药呢,多问就会多被奚落。 话不投机半句多,不用再深究了。 “要是带不回去就天葬。”贺灵川耸了耸肩,“反正不得善终,就让沙漠里的生灵感谢大自然的馈赠吧。” 贺淳华赶来插话:“多数是土葬。” “那就土葬。”毕竟是东来府的人,不好曝尸荒野。 贺灵川好笑道:“芝麻小事。年都尉还是先关注当下吧,别耽误了队伍进度。” 终于把这句话扔回去了,畅快! 年松玉眼里有怨毒之色一闪而过,随即叮嘱曾飞熊派人解下两具尸体,就地掩埋。 队伍当然不能等,继续前行。 被年松玉盯住的感觉,就像毒蛇在背,毛骨悚然。贺灵川拉着老爹放慢速度,走在队伍中间。 年都尉那么骄傲的人当然领头走,总不能频频回望贺灵川吧? “你干什么?”贺淳华低声斥责儿子,“杀那两人无济于事,只会跟年松玉进一步结仇。” 他不知道,人是豪叔杀的。 “可以出口恶气!”贺灵川看他行若无事地训斥自己,不由得冷笑,“这两人算计我们没下限,就不许儿子回抽他一巴掌?再说他有求于我们,这时候更不该和我们翻脸。” “如果我们活着回来,今后……” “若我们挟宝而回,大司马欣喜若狂,哪里还会计较这点小事?”贺灵川恹恹道,“父亲你还没老,胆子却小了。” 贺淳华想了想,面容微暗:“你说得对,是我太谨慎了。” 他总想着日后要同朝为官,尤其自家新回都城、根基不稳,少结仇家为妙。 想法或许没错,但这种在权贵面前唯唯喏喏、小心翼翼的心态,怎么能大展宏图? 他这里暗自警省自己,又对贺灵川道:“川儿,你还在怪为父拖你上路吧?” 这话问的,该爽快答“是”,还是违心答“不是”?贺灵川只能呵呵一声:“儿子哪敢?” “做父亲的,哪不希望儿子平安顺遂?但这世道,不可能。”贺淳华拍拍他的肩膀,“川儿,你不小了,该好生历练了。” 贺灵川忍不住了:“别人历练,难度都是由低到高。”只有他爹,一下给他开了个大。 长子果然怨气十足,贺淳华笑了:“别怪老爹心狠。有你在,我们平安回家的可能性至少提高两成。大萨满的话,不是开玩笑。” 贺灵川翻了个白眼,原身若真是福将,为什么死得悄无声息,皮囊还被他这个外来户给占了? 但这句反问只能憋在肚里。 现在再吵闹也是无济于事,更何况贺淳华作为地方长官,作为他老子,其实根本不必向他多作解释。 第25章 红崖路 后头只能看自己机灵了,贺灵川转了个话题问道:“老爹,我们为什么非要回大都不可?” “贺家基业在那里,不肖子孙岂有不回之理?” 贺灵川翻了个白眼:“左右都有耳目,非要我说大白话?”他凑到老爹耳边,声若蚊蚋,很容易就被马蹄声盖过去,“咱全家都被皇帝害死,为什么还要回去给他卖命?” 贺淳华皱眉:“不然哪里还有施展抱负所在?” 大丈夫建功立业,难道不需要倚仗? “西部的拔陵国也可以啊,咱千松郡不跟四国接壤吗?我看东北边那个妖怪国家也不错……”贺灵川眼观六路,闪过贺淳华兜头扇来的一巴掌,“再说了,国内风云动荡,那些揭幡而起的泥腿子都敢自称草头大王!您再看国外,那换皇帝跟走马灯似地!我听说东边的宣国,二十年内换了十一任皇帝,最短的才在位十九天。” 正经的高危职业啊。 臭小子哪根筋搭错了,净想着叛国?贺淳华板着脸道:“撮尔小国,能跟大鸢相比?我们毕竟立国六十余年,制备齐全。” 呵呵。贺灵川长呼一口气:“咱这回都九死一生了,老爹也不肯跟我说点掏心窝的话嘛?” 贺淳华微惊,忽然盯着他道:“你被什么东西上身了?” 这话来得猝不及防,贺灵川后背一下沁出冷汗。 “啥?” 长子悍勇有余,却不是个心思细腻的,不该看穿自己的有所保留。贺淳华看他两眼,沉声道:“这种获罪杀头的话,以后再别说了。” 一阵风沙吹过,贺灵川打了个喷嚏。 老爹的心思,也很深哪。 ¥¥¥¥¥ 孙国师的队伍,终于走上了红崖商路。 穿过山腹,眼前一片黄沙世界,广袤无垠。 一座又一座沙丘在热风中伫立,有的矮小如土堆,有的高达数十丈堪比大山。但它们绝不像山崖那么坚硬,有些巨丘一夜之间就会消失,又在其他洼地突然冒出。 植物全部消失,没有一丁点绿意。 放眼望去,唯余莽莽。 而红崖路就开在沙漠当中,宽五丈,可容数国内马车并驾。地面的石砖看不出本来颜色,在往来行商的千踩万踏下变得凸凹不平。有些砖是新的,国为黑水城和邻国各包干了部分路段的修缮;还有些古砖没被换掉,表面的黑色深浅不一,却又层层叠叠。 这令红崖路像一条灰黑色的巨蛇般匍匐在沙海里。 曾飞熊也走在贺氏父子身边,见贺灵川好奇地砖,于是解释道:“砖上都是血迹,有新有旧。这条路上沙匪很多,发生的战斗也很多。” “对了,有的血迹还是一百多年前留下来的。红崖路就是当年盘龙城的运兵运粮道,据说围绕这几条路发生过无数次大劫杀。” 要攻打围城,就要截断对方的援军和援粮。 贺灵川听他这么一说,顿觉血烈之气扑面而来。 那么多酷烈的厮杀、那么多鲜活的人命、那么坚决的保家卫国的呼声,最后都被无尽黄沙埋葬,什么也没能留下。 盘龙城灭之后第三年,西罗国亡;再过六年,仙由国也亡了。 这一对老冤家斗了几十年,最终双双仆街,栽倒在历史的尘埃里。 “这也是所有人都挂‘钟旗’的缘故?”贺灵川一指队伍最前方高挑的旗幡。 这明明是大鸢国的军队,领头的还是德高望重的孙国师,可队伍的旗幡上却绣着老大一个“钟”字。 今人走天涯,却要挂前朝的旧旗,不可思议。 其实不独是己方队伍,红崖路上几乎所有移动的行旅都把钟字旗高高挑起,彷佛向整片沙漠传递讯息。 当然所有队伍离开红崖路后,都会把钟字旗收起再进入其他国家地界,所以贺灵川虽然听说过,但难得见到这面旗子。 “怨灵和异化的怪物纵横沙漠,逮着什么吃什么,但不踏上红崖路,因为这是当年大风军走过无数次的路线。所有人挂上钟字旗,致敬当年的大风军,也为自己谋平安。” 要贺灵川说,那哪是致敬,分明就是彷冒。 曾飞熊扯开遮面的布巾,往帕子上吐了口痰,收起来:“唾沫、尿液都不能随意洒在红崖路上,必须收集起来带走,否则视同轻慢,会惹恼这里的英灵。” 贺淳华也道:“从前多国不信邪,不准本国商旅插钟字旗行走红崖路。结果——” “结果后来他们不得不准。”贺灵川懂了,“活人没必要跟死人置气。” 就在此时,后方传来几声大吼。 众人回头看去,走在后头的另一支队伍里跑出一头雪白的小狗,三步两步离开了红崖路,往最近的沙丘奔去。 它的小主人是个五岁大的小女孩,狗一脱手,下意识抬腿就追。 很快,她也离开了红崖路。 她的家人还没反应过来,趟子手就从后方赶了过来,冲她大吼:“回来!快回来!” 贺灵川等人听见的,就是他的叫唤声。 孩子的母亲是个贵妇,走过来不满道:“小声点儿,别吓坏我孩子!” “再不回来,你孩子就没了!”趟子手接着大吼,“快回来,怪物要吃人了!” 沙漠空荡荡地彷佛静画,一个野生动物都没出现。 女童站住了,看看队伍,再看看远处的小白狗,犹豫了。 孩子娘嫌弃道:“你去抱她回来。” 趟子手不干,一步都不想离开红崖路。 孩子娘只得大步奔向自己孩子,一把抱起来就往回走。 什么事都没发生。 “没用的男……”贵妇一句话还没骂完,脚底突然塌陷。 一张大嘴由下而上突然出现,把她和孩子一口吞下。 尖叫声很惨烈也很短促。 此时,她们离红崖路不足三步。 吞吃两人的怪物现身后没有急着下潜,而是快速向不远处的白狗移动。 这东西有点儿像鲽鱼,嘴长在脑门顶上,身形像个大圆盘子,又扁又平,颜色与黄沙相近。若非它自己跳出来,就算贺灵川凑近了都未必能发现它的存在。 第26章 一杯清水二十文 刚才那一幕吓得白狗直叫唤,转头就跑。 怪物迳直追了过去,二者很快都消失在沙丘后面了。 后方队伍里的趟子手狠狠咒骂一声。护送的客人少了一名,他拿到的工钱相应也少了一点。 这就是盘龙沙漠跟所有人打的招呼。 目睹这一切的所有队伍,原本的轻松气氛一下消失。 曾飞熊收回目光,喃喃道:“是他的错。在红崖路,小孩和狗都得拴好。” “我还头一次见到这么大的黄鲽。”贺灵川咋舌。原身经常打猎,知道黄鲽不是鱼,而是潜伏在沙漠和戈壁里的怪物,专门伏击过路的小动物。 它在沙漠能自由地下潜和上浮,比四腿生物跑得都快。 但这东西最多比狗大一点,就算成了妖也不该是方才那种体型! “这里可是盘龙沙漠。”曾飞熊护送商队走过很多次了,已经见怪不怪,“怨魂影响这里的一切,甚至原本有灵智的妖怪在沙漠里待久了,也会被异化。” 是这个道理啊,所以沙豹虽然也进盘龙沙漠捕猎,但平时一定待在西山栖居、繁衍。 …… 壮美的大漠,看久了一成不变。 旅程平静又无聊,只要你不踏出红崖路外一步,就只需要应对热风、艳阳、沙尘暴的困扰。 对于有准备、有经验的队伍来说,这些都可以忍受。 走完三个白天,队伍终于来到了白垣站。 这是红崖路上的中继站,供往来商旅歇脚之用,它的前身是一座古城。 盘龙荒原上的古城有十余座,百来年后留存于世的寥寥。白垣城也早被黄沙吞掉,是后来者将它旧有的基座发掘出来,加盖了几排房屋立在红崖路边。 古城范围内和红崖路一样,不会受到怨魂及怪物袭击,因此成为商旅们中途落脚的好地方。 队伍开进白垣站,贺淳华就赶忙过去和驿吏交涉。 是的,黑水城在这里设有驿站,并派专人管理。不过这里的管制很松散,不像大鸢国内那么严格。 这种时候,这种地方,钱的威力就体现出来了。 白垣站允许过往商旅驻扎帐篷,这里也出售食物和水,如果人们想奢侈一把,也可以租住小屋。 当然了,盘龙沙漠本身没有水源,所有食材、清水、建材都要从黑水城内运来。 有需求就有生意,想做这买卖的先要跟驿吏打通关系,又要大费周章运东西到不毛之地。各种成本七叠八撂上去,一个馒头一瓶清水的基础款套餐卖个三十文,不贵吧? 一碗羊肉泡馍馍,只有油荤子没肉丁的那种,卖个两钱银子,不贵吧? 一间过夜小屋,租金五两银子,住进去就感觉自己占便宜了,对吧? 如果你还想在沙漠里泡个热水澡,洗去路上的风尘和疲惫—— 孙国师、年都尉以及贺大公子都有此想,所以贺郡守只能破费了。 单是这一项花费,就能在黑水城附近买五亩上好良田,永久不动产。 洗过澡,再拿几份豪华套餐吃个半饱,贺灵川终于缓过劲儿来了。 以他的强壮身板,这三天都走得好生疲惫,不知道前路还有多少艰难。 反观贺淳华还显得游刃有余,显然不像他表面看上去那么儒弱。 贺灵川也帮曾飞熊买了几份套餐,否则这人囊中羞涩,本来要跟士兵一起啃冷馒头的。 曾飞熊过意不去,几度推辞,可惜比不上贺大公子坚决,所以他到最后也只能愧受了,连道感谢。 贺灵川却知道这人直而不莽,今次进沙漠又是他带兵,于是拍拍他的肩膀道:“好吃好喝,才有力气干活,我们父子的安危就交给你了。” “贺大人与您待末将恩厚,又解我后患,末将肝脑涂地以报之!” “肝脑涂地言重了。”贺灵川哈哈一笑,“对了,我听说你父亲是从盘龙废墟里归来的唯一活人?” 曾飞熊神情微暗:“是的,二十年前有人出重金找他去做向导,只有他一人生还。但他从此失了神智,连大萨满也治不好。没人知道他们发生了什么事,他成天只念叨一个字——水。” “水?”沙漠里的确缺水,曾飞熊的父亲是遭过什么大罪,才会在疯了之后还对水念念不忘? 这时孙孚平来喊人了,要召集几名首脑到他的小屋中开会。 侍卫到户外给他弄了许多黄沙进来,倒在桌面上。 一副简易的沙盘就做好了。 “红崖路,我们快走完了。”曾飞熊在沙盘上比比划划,“后天,我们就要脱离主路进入沙漠,真正的考验从那时开始。” “红崖路原本连通盘龙城。”运兵道嘛,至少要把兵和粮运到城边才算数,“盘龙荒原变成沙漠不久,附近的山峰就倒下来,把这条路砸没了。” 他在沙盘上划了个圈:“想去盘龙城就得绕个远路,从映山的缺口进入。” 这一段远路可不在红崖路上,他们即将直面的危险大增。 相比之下,过去三天的旅程轻松得像度假。 接下来众人商议各种应对之策。 贺家父子虽然和孙、年二人有罅隙,但事关自己性命,也就探讨得格外专注。 贺灵川一直在默默旁听,直到议论得差不多了,才问出个长久以来的困惑: “作为飞地孤城,盘龙城在四面受敌的情况下都坚守了三十二年,可谓超神,那最后又是什么原因被攻破?”这也是盘龙沙漠之谜,无论是史书还是地方传说,都没留下确凿的论述。只在说书人那里,留下一点牵强附会的解释,“该不会像黑水城本地人说的那样,因为钟胜光病死,盘龙城失掉了主心骨?” 人都趋向于给未解谜团找一个合理解释。钟胜光踞守盘龙城三十多年,硬生生从青壮熬成了老年人,而长年征战会给身心造成巨大损害。这个解释还算贺灵川听过的众多传说中最靠谱的一个。 他很好奇真相。 “从我掌握的线索看,这个传说其实有些道理,盘龙城的确失掉了主心骨。”孙孚平给自己倒了杯水,一杯就要十二文的清水,“但不是钟胜光,而是红将军!” 第27章 三百年第一名将 “红将军?”贺家父子面面相觑,“红将军先于钟胜光而亡?” “钟胜光麾下悍将云集,但若要说谁是沙场第一人,那非红将军莫属。”提起从前名将,孙孚平也悠然神往,“后二十年,盘龙城的钢铁雄师几乎都是他亲手打造出来的,我获得的盘龙城人遗书上提到,他用兵如神,睥睨战场,分走了钟胜光的大部分压力。” “唔,你们可知,钟胜光守城十二年后就已经满身伤病,很难再坚持下去。所谓‘将军百战死’,光有钢铁意志还远远不够,还得有钢铁之躯。” “这个我听过。据说红将军曾带数十人去敌后侦察,不料迎头撞上两千名仙由敌众,遂以数十对战两千。随从基本战亡,红将军却越杀越勇,居然反过来把敌军打得抱头鼠窜,创下了以数人追击两千的传奇战绩,也不知道是不是进入了霸体状态……”这个词听得众人眉头一皱,贺灵川赶紧咳了一声,“反正最后援军赶来,盘龙城打了个大胜仗。红将军的传说,黑水城里可太多了,给你们讲三天三夜也讲不完。” 夸张了,但人们就喜欢这些又夸张又热血的故事。 “那是黑松关之战。”孙孚平点了点头,“你们知道,这是哪一年发生的事?” “不太清楚。”贺淳华想了想,“好像是西罗和仙由谈崩、盘龙城再度被困以后?” “就是仙由国重新对西罗开战,盘龙荒原再度成为飞地、盘龙城又变作孤城的同一年秋天!”孙孚平缓缓道,“遗书上的措词也很有趣,称红将军‘横空出世’,抗四方敌潮,稳盘龙军心!” 他那里一唱,贺灵川这里就一喝,乖巧地当个听书人:“是啊。这样一个不世出的勐人、盘龙城的救世主,怎么先前一点存在感都没有,直到这个时候才‘横空出世’?” 关于红将军的传说,他和黑水城人一样耳熟能详,但传说就是传说,在资料基本缺失的前提下,谁会真去考较百多年前的历史细节? 年松玉接话:“大司马翻阅史料认为,钟胜光酬神在前,红将军横空出世在后,这二者必然联系。” 贺淳华:“所以,神明的相助除了大方壶之外,其实就具现于红将军身上?” 一次降下两种援助,这位神明实在是很大方。 “至少他是其中很重要的一环。”孙孚平接着道,“亲卫的遗书中还提到,红将军两次离开盘龙城,一次前去西罗,一次却抵达了仙由国!他很后悔没有一同跟去,否则有机会驻扎故土,而不是身葬荒原。” 贺家父子大奇:“红将军居然还回过西罗?” “不是说,盘龙城被围困成为孤城吗?”贺灵川啧啧两声,“他竟然还能去仙由……唔,去仙由做什么?” “那就不清楚了。”年松玉耸肩,“什么时候去,什么时候回,具体做了什么,我们掌握的资料都没提到。” “即便他是三百年来第一名将,种种行径也超乎想象。或许他本身是强大无比的术师,又叠加了整片盘龙荒原的气运。”孙孚平长长呼出一口气,“不过我更倾向于认为,红将军已经不是人类,而是半神之躯!” “半神之躯?”贺淳华失声,“你是说,神降!” “不错,就是神降!” 一向沉着稳健的贺郡守,此时又是惊奇,又是茫然,不过他很快定住了心神: “有史可查的神降,从古至今才有三例。”不过红将军的战绩过分辉煌,归因于神明好像更让人接受。“据说神降的要求极其苛刻,否则既有例子也不会这样少了。” 贺灵川立刻在原身的记忆中搜索“神降”两个字,可是翻了半天也只找到一点模湖的印象。都说举头三尺有神明,其实神明存在于天外,并不能直接降临本界。 虽然本尊不能来,但在极有限条件下,可以“神降”的方式附于人身行事,这也算间接地进入了人间。 接受了“神降”的人,也被称为半神。 “嗯,神明通常不插手人间事务,但凡事总有例外。”孙孚平道,“坚守盘龙城的第三十二年春,仙由、拔陵召集五个附属国共同出兵,并向北方妖国求来了六百妖军,一起对盘龙城发动了规模空前的进攻。据说战斗之激烈‘使山无陵’,北侧的印斗山整座都被夷为平地。” “是役,六百妖军连同领头的两大妖将全部阵亡,七国派出的五大国师,三死一重伤;士卒的死伤就不用提了,据说仙由国在这次大战后的五年里,国内良田‘十有八空’,都没有足够的青壮年来耕种土地。” 年松玉叹道:“仙由国作为进攻获胜的一方,都扛不住这样的损失,盘龙城大战结束没几年就爆发内乱,分裂作几个小国,战乱至今。” “遗书中提到,红将军就殒落在这场旷世大战当中。在他死后第三天,盘龙城破,钟胜光自刎。” “原来如此。”贺淳华忍不住一声叹息,“可惜了。” 可惜盘龙荒原埋下数十万忠骨,终究没能逆天改命。 “不止可惜,还可怕。”贺灵川也叹了口气,“七国都险些打不掉的军队,已经变成了我们要对付的英魂。话说,大风军再强大,也走不脱大方壶的功劳;最后盘龙城却还是被打下来了,难道大方壶失效了?” “那就不清楚了。”孙孚平两手一摊,“哪里都没有记叙。我们能从有限的资料推导出以上内容,就已经很不容易,这些都是管中窥豹,只见一斑而已。真相,恐怕永无人知。” 年松玉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早点休息吧。从明天起,我们可能都睡不上安稳觉了。” 散会。 贺家父子同住一间小屋。 屋子很小,勉强能摆下两张小床。两个大男人躺下去,腿都险些伸不开。 不过被褥倒是出乎意料地干爽,贺灵川推测是沙漠里头太干燥的缘故。地面有些砂土,但没有那些讨厌的小生物。 第28章 沙匪 大风刮得木窗呜呜作响,根本没人敢开。不过缝里漏进来的光让贺灵川知道,外头天快黑了。 他躺在被上翘起二郎腿,手里把玩贺淳华的鸢钱:“老爹,这元力的用法,最初到底是谁开发出来的?有说是神明教给人的,有说是仙人传授的。” 未激活时,这看起来就只是普通的钱币。谁能料到小小一枚社稷令,就能承载家国气运、民心向背? 元力实在太神秘了。 “莫衷一是,史海难寻。”贺淳华皱眉,“有关元力的起源非常模湖,毕竟人类有史可考也不过是近两三千年,有邦有国也不过千余年。据说上古之时,神明和上仙都游走人间,那时人间并没有国邦;直到旷世大劫之后神仙消失,妖怪横行,人类不得不结众对抗,这才有了国邦。” 他从儿子手中拿回鸢钱:“是社稷令的出现,让人国对抗妖族成为可能。是神明教的,是仙人教的,还是人自己悟到的,有什么打紧?” 修行者毕竟只占少数,多数人生来平凡,怎么能对抗成气候的妖怪?这个时候,众志成城、万众一心而催生出的元力,就成为国家对付妖族的利器。 从分庭抗礼,到强弱互易,元力功不可没。现今人国的数量、疆土远比妖国、妖域要大得多。 “也就是说,元力的起源还是没人知道喽?”贺灵川叹了口气,转回正题,“老爹,你为什么跟进沙漠?” “不跟行么?”贺淳华也半躺下来。连日劳累,浑身一放松就好像要散架似地,“我不肯从,孙国师就能奉旨斩了我。” “奉旨就牛皮了?”贺灵川嗤笑一声,“王令上还要我们配合调查呢,咱不也拖延了那么久?出发当日,其实您铁了心也可以拖时间的。”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这在哪个世界不一样? 这小子,心思是比从前细腻了很多。贺淳华闭眼养神好一会儿,才低声道:“有孙国师在,活着回来的几率不低;再说,我总觉得这一趟盘龙古城之行有些蹊跷,不亲自跟来看看,恐怕后面有大不祥。” 贺灵川心头一跳:“怎么说?” “说不上来。”贺淳华摇头,“就是心血来潮。我也想过推诿之法,但心头的忧虑越来越重,直觉还是应该走这一趟。” 所谓心血来潮,其实就是所谓的第六感。 时人很注重这个,贺灵川也不好再说什么。但他仍觉得,这里面有些古怪。 贺郡守可是出了名的老成持重,会为一点感觉就身赴险境吗? 但他不说,做儿子的上哪儿猜去? ¥¥¥¥¥ 次晨,队伍再度上路。 虽然还在红崖路上,但这方向的旅人越来越少,孙国师的队伍终于遇上盘龙沙漠第二大祸端: 沙匪。 这群沙匪是人类,约莫三十余骑,基本都是彪悍的汉子,乘着马来去如风。贺灵川一眼看出当前几个肌肉鼓胀的家伙都是武者,队伍里面指不定还有术师。 双方对向而来,撞了个照面,都是一怔,上下打量。 己方看沙匪就不用说了;而在沙匪眼里,这支队伍装束整齐,轻甲长刀,制式的兵、甲、武,再加上一眼就能认出来的战马,说明什么? 这是支军队! 要么行军、要么剿匪、要么巡逻,军队出现在盘龙沙漠里还能有别的事吗? 民不与官斗,再说军队人数远超己方,一众沙匪也是结结实实吃了一惊。 好在为首的蒙面大汉转头看见贺淳华,眼睛一下就亮了,居然拍马上前:“贺郡守,我们只是路过!” 没动手劫掠前,可不就是路过?贺淳华咳了一声,有点小尴尬:“我们今日无暇剿匪,你们莫要作恶就好……正北方向可还有人?” 孙国师两人看看他,再看看沙匪,懂了。 这两边分明都是认得的嘛。 “没有,鸟毛都没一根。”大汉打了个哈哈赶紧道,“我们先走了,不耽误你们正事儿!” 众沙匪正打算脚底抹油,孙孚平却出了声:“且慢!你们对盘龙沙漠,应该是很了解了?” “呃,算是吧。”大汉看他比贺淳华还靠前半个马身,气度不凡,想来也是个有身份的大人物。这种人平时是他们最喜欢的大肥羊,洗劫完身上的财物还可以绑票勒索赎金,属于一物两用不浪费。 但是贺郡守在侧,他们不好造次。 “在这待了多久?” “十、就几年而已。”司徒翰努力解释,“我们一直见好就收……” “那就留下来吧。” “啊?” 孙孚平对贺淳华道:“我们正缺人手,这不是刚好么?” 贺淳华心道,二百官军还不够?但他表面还是点了点头:“也是,在城里还不好招人。” 孙国师笑得和蔼,黄鼠狼看鸡一样看着沙匪,把对方看得心里发毛,加快速度就想跑。不意贺淳华高举鸢钱轻咳一声:“都留下!兹起黑水城正式收编邙山悍匪三十……” 贺灵川在一边数清楚了:“三十二人!” “……三十二人,并入曾飞熊副尉手下,随军听遣!” 贺淳华甚至还列出了他们的薪酬福利。 邙山匪徒瞪大了眼,面面相觑。匪首不敢相信,试探着问:“我、我们这就变官兵了?” 这也太假太儿戏了吧?官老爷们好会玩。 “正是!” “那,贺郡守这是去哪?” “听候国师差遣。”贺淳华一指孙孚平,“深入盘龙废墟。” 看着四面围上来的官军,匪徒们一下子就傻了眼:“啥!” …… 走出十多里路,匪首头领司徒翰还觉得有些晕乎。今天他明明看好了黄历才出来打劫的,怎么走到半路突然就变成了正规军? 贺灵川拍拍他的肩膀,同情道:“挺住。只要活着回城,你们以后就吃皇粮了。” 吃皇粮哪有当山大王快活?不过手下这帮人都被黑水城军团团围住,跑都没地方跑,司徒翰的笑容比哭还难看,后嵴背拔凉拔凉:“贺大少,我们真要进盘龙废墟?狂沙季就要到了,陷在里面十死无生啊!” 第29章 红崖路尽 “要相信国师。”贺灵川朝着孙孚平的方向呶了呶嘴,“堂堂国师都以身赴险,你我多少有点信心罢?” 孙、年二人走在最前,与贺灵川拉开很长距离,中间还隔着十多排士兵。 新加入的这一群匪徒,也根本没被他们放在眼里。 司徒翰看着他们的背影:“我说话,他们能听见么?” “放心,肯定不能。”贺灵川自己都不记得说过前面这两位多少坏话。 司徒翰这才小声道:“这两人着实傲慢,进入沙漠后遇着危险,恐怕也不着紧我们的性命。贺大少,看在每年过年的份儿上,你可要多关照我们兄弟。我们这三十几口人出来打拼,邙山还有妇孺家卷百多人呢!我们要是死了,她们连粥都喝不上。” 虽然他管杀人越货叫作打拼,但神情还是很诚恳的。 把担忧赤果果都写在脸上。 “知道。”贺灵川安慰他,“我会盯住你们,不让他派你们去白白送死。” 待他走开,贺淳华才问长子:“他说看在过年的份儿是什么意思?” “每到过年,他不都来给我们拜年么?”最重要的是,每次过年,司徒翰都会给贺大少专门备一份厚礼。比如去年,他送给贺灵川的就是一串明珠项链,每颗珠子几乎一样大,圆润光华。 对,就是贺灵川又转送给豪叔的那一串。 前年送了什么?嗯,想不起来了。 当然,这些芝麻小事就没必要告诉老爹了。 贺淳华看着他摇了摇头,臭小子莽归莽,收礼也从不手软嘛。 ¥¥¥¥¥ 黑水城,贺宅。 虽然家中只剩两人,应夫人还是交代厨房精心烹饪,摆上桌一共七道菜,吃得倒比平时还丰盛。 但她其实没什么胃口,喝了小半碗黄米粥,贺越夹给她的花卷也只啃了两口,就停箸不食。 “越儿,你猜你父亲现在走到哪了?”贺淳华离开,就好像把她魂儿也带走了,应夫人夜不能寐,精致的妆容都盖不住憔悴。 “应该过了几段驿站吧。”贺越安慰她,“曾飞熊熟悉沙漠,又有孙大国师镇场,父亲和兄长必定能在狂沙季到来前赶回来。” 应夫人叹了口气:“都说你兄长是福将,这回千万不能掉链子。” 贺越听着古怪,母亲好像并不怪父亲带走了兄长? 应夫人又问了些千松郡的事务,贺越都道自己应付得来。 最后她问:“东边还是没消息?” “没有。水患阻路,再说东边打仗打得厉害,叛军抓到奸细探子就杀头,信差也不敢往那里走。” 其实无须父亲再三交代,他也会留意东边的情报。 可惜,现在杳无音讯。 ¥¥¥¥¥ 到了第二天,左右上下前后都是黄沙莽莽,连个活物都看不见。 这一小段红崖路指向曾经的盘龙古城,根本没有商队会往那里走。 每一步大家都走得很珍惜,因为这样顺坦的路也要到头了。 “没路了。”队伍最前方传来消息。 贺家父子东望,还能看见半座山峰的庞大底座斜斜向上,彷佛插向天空的匕首。 上半截嘛,则是在近百年前轰然倒塌,砸在了这支队伍本该行进的红崖路上。 无尽的山石,把它变成了断头路。 曾飞熊喃喃道:“不知是不是天意如此。”不让城中沉睡的英灵被后来者打扰。 “哪有那么多一厢情愿?”年松玉嗤笑一声,吩咐众人,“都下马,我们要减轻负担。” 前方没有路,马儿也用不上了。每人备好五天的干粮和水,把马匹交给几名随军伙夫。 司徒翰瞪着一望无垠的沙漠。 起伏的沙丘又干净又整洁,连半个脚印都没有。 “接下来怎么走?离开红崖路一步,我们都会被吃掉!” “当然不会,你们沙匪不是最清楚么?”年松玉一句话就堵住他了。 司徒翰讪讪。作为大半辈子在盘龙沙漠讨生活的人,他们对本地禁忌再清楚不过,也有自己的小心得、小伎俩。 年松玉指了指沙漠:“你来说说,没有红崖路了要怎么走?想来你们也有些经验。” “首先,各位大人把社稷令收好,千万不能亮出,更不能激活!”这群人里当官的多。 年松玉哦了一声:“为何?” “沙漠里的英灵生前都在保卫故国边疆,我们戴着别国的社稷令走进去,那不是刻意插旗拉仇恨吗?这些东西都是一根筋,能躲能躲,千万别招惹!” 有些道理。孙孚平交代众官:“收好鸢钱,不要显露。” 而后司徒翰道:“我们要去盘龙古城吗?距离还远,光靠步行不可能走过去。这个我就没办法了。” 沙匪钻沙漠,多半是逃避追捕或者仇杀,应一时急需罢了,没事儿也不会在这种死亡之地徒步旅行,那是嫌命长。 “所以,我们要换一种载具。”孙孚平从怀中取出三样东西。 那是三枚微凋小船,每艘长约一寸,像是用半边核桃凋刻而成,技艺精湛。不要说船舷的木纹了,就是船夫衣物的褶皱和飞扬的发丝,都凋得纤细入理。 单看这份凋工,都堪称大师级水准。 “这是我从朋友处借来的宝物,用完得还回去。好了,都闪远点!”说罢,孙孚平取出三枚晶莹剔透的青丸,放到舟中船夫高举的右手中,随后将三只核桃小舟扔到沙地上。 年松玉低呼道:“玄晶!” 青丸有鹌鹑蛋大小,扔下去好像能把核桃小舟砸倒。可事实完全不是这样,青丸碰及船夫的手就消失了,整艘小舟开始发出异样的震颤,像是有什么东西马上就要跑出来。 大家不傻,已经提前避开。 果然核桃小舟以惊人的速度膨胀,体积呈倍数变大。仅仅是两息工夫,原本一寸长的玩具就变成了长五丈有余,高一丈的木船! 它们就停在黄沙上,是原本的核桃船按原比例放大,当然立在船头的船夫也变成了正常人类大小,走过来放下舷板,以便乘客登船。 第30章 核桃舟 这个尺寸的木船称不上巨舟,但塞进七八十人还绰绰有余。并且木船有三艘,容下队伍所有成员也足够了。 大家仰头观瞻,长长哇了一声。 即便早知孙孚平是国师,有非常手段,众人看见这一幕还是很震撼。 贺灵川却听曾飞熊轻呓一句:“那东西就是玄晶啊?头一次见。”声音中充满了惊奇。 “绿色的,只是下品玄晶而已。”贺灵川式的轻描澹写。 结果这句话让年松玉听见了,他当即转头来问:“你有中上品的?” “没有,当然没有!”贺灵川打了个哈哈。这要是承认了,就只好充公了吧? 谁让他真地有呢? 贺灵川的储物袋中,此刻就躺着一枚玄晶,不过是深绿色的,比孙国师喂给核桃舟的品相要再好一些儿。 玄晶是天地灵气固化下来的形态,通常只在灵气爆发期产生,人类拣回去之后提纯、炼化,或者再加入各种材料,就能变成形形色色,品阶不同的玄晶。 这玩意儿的用途可就多了,可以给术师/妖怪补继真力,可以是机关傀儡的行动力,可以驱动阵法等等。这三艘核桃小舟看起来不起眼,驱动起来的要价却不低。 距离上一次灵气大爆发已经很久了,玄晶越用越少,身价也是越发昂贵。孙国师随手拿来驱动核桃舟,而贺灵川手里仅有一枚,还是从前北方妖国的使者托他办事,才送出来的大礼。 一个把奢侈品拿来用,一个把奢侈品拿来供,境界和身价高下立判。 他这边在仔细观察,年松玉正在问沙匪:“你们还有什么花招能帮上忙?” 司徒翰也在欣赏核桃舟,闻言一个劲儿摇头:“人太多,我们的土办法多半用不上。” 年松玉姑且一问,也没真以为他们有好办法。贺灵川却笑道:“你们的香团子,这回没带出来?” “有啊。”司徒翰微一沉吟,看了看孙孚平,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就是不登那什么……大雅之堂!” “保命要紧,雅不雅的,不重要。” 年松玉问司徒翰:“有用,好用?” “一般都好用。”司徒翰拍拍船身,“这宝贝怎么才能动起来?” 年松玉也不瞒他:“玄晶。” 那每一秒烧的都是钱哪。司徒翰想了想:“要是运气好,或许两位大人就不必消耗玄晶了。” 这下连孙孚平都来了兴趣:“哦?” 玄晶难得,能省则省,这玩意儿有价无市,普通人拿着银子也买不着。 司徒翰很谦虚地强调一遍:“如果运气好!” “使使看吧。”年松玉澹澹道,“若不好用就是延误公务,我会把你扔下船喂妖怪。” 多什么嘴!司徒翰很想扇自己几个大耳光:“那请大家捂好鼻子。” 捂……? 贺淳华见长子和群匪都抬面巾盖住口鼻,于是效彷。 就见司徒翰向后一声吩咐,沙匪们抬出一口箱子。打开一看,箱里铺着软垫,正中放着个鼓鼓囊囊、气泡一样的东西。 年松玉看来看去没看明白:“这是什么?” “年都尉没见过杀猪罢?”贺灵川哈哈一笑,“这是猪尿泡,也就是猪膀胱,一吹就能鼓起来。现在它远没胀到最大。” 看他洋洋得意,贺淳华忍不住腹诽。这货自小吃用都是黑水城最好,标准富二代、贵公子,按理说也不该见识过猪尿泡。怎奈他实在太淘了,从前就喜欢把猪尿泡灌饱了水,悬在主街的老树上,看谁不顺眼,趁人家走到树下时一根铁签飞过去…… 年松玉从来锦衣玉食惯了,怎么会见过这个?他连猪肉这种下等肉都不常吃,闻言嫌恶地皱了皱眉:“做甚用?” “密封性好,否则先要自伤八百。”随着贺灵川的解说,沙匪们又拿出一大块腌肉,用粗绳系好,随后解开猪尿泡上收口的捆线,把储在尿泡里的东西倒在腌肉上。 那是一种粘稠的墨绿色液体,不仅不不冒泡,好像偶尔还能冒出一缕白烟。 它刚见天日,周遭所有人的嗅觉立遭重创。 这种气味就像是重度脚气在不透风的靴子里闷了个把月,再掺进半年不洗澡积攒下来的狐臭,而点睛之笔则是走私码头暗戳戳的角落里经年累月堆放死鱼烂虾酿出来的独特味道。 汇集腥、骚、膻之大成,臭出风格也臭出了水平。 军队里来不及掩鼻的士兵,“哇”一下就呕了出来。 这气味最可怕之处,在于一闻之下就让你的身体牢牢记住,经久难忘。 受此感染,原本强忍着的人也忍不下了,纷纷抱腹吐成一团。 好在沙匪们飞快把腌肉扔进沙地,又抓几把沙子把它盖住,加上大漠风力劲霸,不一会儿就把臭味吹散。 大家努力喘气,从未觉得呼吸是如此美好。 年松玉脸上变色:“离谱!这东西到底有什么用?” 他也胸闷欲呕,得克制再克制才没吐出来,可一转头看见贺灵川眉飞色舞的模样,实在怀疑这小杂碎是不是借机整他! 这么臭,谁能不中招? “你看呗。”贺灵川不慌,随手一指埋肉的沙坑。 众人一瞧,发现以这沙坑为圆点,沙地上冒出一道又一道凛子,深浅不一,但都朝着外头快速延伸。显然沙土底下原本藏着不少生物,被腌肉那么一熏,都逃得屁滚尿流。 不仅对人类,那玩意儿对异化怪物和妖怪的杀伤力也很强大。 甚至因为后者嗅觉比人类灵敏,它们遭受的灵与肉的创伤更加严重。 “能把异兽都熏跑,不错,还有什么用处?”这一招还是让孙孚平有点意外。毒气攻击,他做计划时从没想过,看来乡下人的土办法有时也挺管用。 “光这样还远远不够!”年松玉捏了捏指关节。这帮沙匪和贺家父子相识,是不是联合起来对付自己? 司徒翰见他面色反而不善,不明就里:“等等,再等等,横渡沙漠的关键要来了!” 要来了?什么要来了? 第31章 沙舟找马 孙孚平示意年松玉再等等。 这一等,就是小半刻钟。 沙底的生物都被熏跑了,方圆数丈内什么动静也没有,除了呜呜作响的风。 “还没来?”年松玉不耐烦,“时间宝贵。”盘龙沙漠天黑得快,再有两个时辰就入夜,他们可没多少时间能耗在这里。 “还没。”司徒翰额头上全是汗,也不知是晒的还是急的,“它可能在很远的地方,赶过来得花时间。” 贺灵川这时不忘替司徒翰说话:“我见过,那是个巨物,保不准真能带我们穿过沙漠,省时省力。” “保不准?”年松玉听见这三个字,语气就变得阴森,“没把握的事儿,也敢拿来浪费我们的时间?” 又过两炷香时间,红崖路尽头依旧平静。 一阵大风刮过,穿过木然的人群,“休”一声奔向远方。 年松玉的食指轻叩刀鞘,嗒、嗒嗒,这是他不耐烦的表现。 随着时间推移,他越发觉得沙匪得到贺灵川示意,要恶整己方人员了。所谓“香团子”也是贺灵川首先提出。 年松玉的目光越来越不善,贺灵川只当没看见,心头也有两分着急。 眼看太阳越来越偏西,终于连孙孚平都没了耐性:“不等了,所有人上船……” 这段时间内,他已经将所有人分作三组,各指定了一条核桃舟。 时间宝贵,他们等不起了,现在就得动身。 司徒翰却竖指在唇前,用力“嘘”了一声:“来了!” 对这么多大人物做出这个动作,实在失礼,但现在他神情紧张,也顾不得了。 话音刚落,就听“哗啦”一声,沙漠如同水面中分,黄沙四溅,像是原地刮起一阵沙尘暴。 有个庞然大物冲出地面近一丈高,嘴里叼着腌肉,又重重落地。 又是一片尘土飞扬。 那物以不符合自己体型的灵活迅速下潜,一转眼就消失在沙海中。 司徒翰顾不得自己被溅一脸,欢呼道:“来了来了,果然来了!啊呸呸!”连忙吐出几口沙子。 除了孙国师等数人及时撑开护身罡气,余众都是灰头土脸。 不过大伙儿总算看清,司徒翰放长线钓大鱼钓来的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那物长得既像鳝鱼又像蚯引,圆长无足,但躯干上长有环节,体色和黄沙几乎一样。它若是静静埋在沙里,视力再好的人也很难辨认出来。 但和鳝鱼不同,它的嘴大得惊人,扯开了超过身体直径,并且里面细细密密的全是针牙。嘴边还有两条长须,似乎用来探测流沙动向。 曾飞熊失声道:“这么大的土龙!” 这东西,长度达到了八丈(二十六米)啊! 边上的士兵也都不自觉后退半步。如此体型带给人的压迫感,并不是理性能消弥的。 这种土龙并不是海里的蛇鳗,而是沙漠特有的生物。其实无论是生活在沙漠还是海里,有些动物好像都不需要长脚。 但这玩意在其他沙漠的身长通常不会超过一丈,有经验的旅人还会捉它当作食物。但眼前这一头……曾飞熊曾带队在红崖路上往返巡逻,却也没见过这么大的土龙! 司徒翰如释重负:“这还不是土龙王……我们见过最大的,身长超过十二丈呢。” “既然是个大家伙,那么一小块肉可喂不饱它。”贺灵川一指三艘核桃舟,“土龙力气贼大,拉动一条船应该不成问题。嗯,而且它们一般是集体出动。” 也就是说,臭肉引来的土龙可不止一条。 海边的孩子会钓鱼,而在盘龙沙漠旁边长大的贺灵川原身,也钓过很多次土龙了。 当然,没用过这么重的饵,也就没见过这么大的猎物。 司徒翰点头:“各位请上船,我们再如法炮制一次,就能把它们当作拉车的马了。” 于是士兵分三路上船,核桃舟头的船夫抓起纤绳打了个活结,严阵以待。 这一次大家都护好了口鼻,因此沙匪再取出大块腌肉倒上臭液时,也没人中招了。年松玉亲自出马,把特别加料的肉块挑在梢杆上,立于船头、高高举起。 船夫的梢杆也是核桃舟的一部分,长短变化由心。 沙匪特制的臭液能驱走沙漠里绝大多数生物,也是逃命应急的压箱底法宝;不过有利必有弊,这东西却是土龙的最爱。 其实严格来说,土龙喜欢的是“臭”。 它们食腐为生,其他生物根本无法忍受的腐臭,对土龙而言就是饭菜的香气。而这个级别的臭味飘来,就像村里一年一度的四十八大碗席的开饭铃,那是虽远必到。 司徒翰提醒道:“它们蠢得很,拿臭肉吊着它,船就能走!” 这些东西既然千里迢迢赶过来,短时间就散不掉。 果然臭肉刚挑起来,一头硕大的土龙破沙而出,扑向肉块。 看它体型,比方才的同伴还大。 年松玉眼明手快,手腕一挑,腌肉起跳,这头土龙就扑了个空。 立在边上的船夫一抛纤绳,精准无比套在土龙脖颈上。 它虽然圆乎乎地没有四肢,但身上的结环很深。绳结滑了两节,就嵌套在第三节里了。 骤然被套,土龙大吃一惊,一熘烟就往前蹿出三十余丈。直到绳结勒紧套牢,年松玉才将梢杆放下,让那块腌肉悬在土龙前上方。 香气扑鼻,土龙脑子又小,于是立刻忘了自己被勒套的事实,流着哈喇子就朝着腌肉游去。 它力大无穷,连船带人拖向前去,竟然轻轻松松。 于是,船开了。 年松玉只要甩个竿,拉船的土龙就会屁颠屁颠跟着转。下方咝啦咝啦作响,都是沙粒摩挲着核桃舟底的声音,足见马力强劲。 驭船人最重要的任务,其实是及时调整船头,让土龙和船都顺风而行,这样前方高挂的臭肉才不会熏死整船乘客。 眼下来说,没比这更重要的事项了。 一转眼,年松玉的船就开出百余丈外。 “轮到我们了。”有成功例子在前,余众精神大振,孙孚平和曾飞熊率队上了一船,贺家父子和沙匪登上最后一船,都是如此这般。 第32章 惑心虫 除了贺家父子抛出的腌肉块被沙底其他土龙截胡两次,造成一点麻烦以外,一切都很顺利。 三艘核桃舟遨游沙海,速度约莫是奔马的一半,但胜在平稳持久又相对安全—— 核桃舟偶遇稀奇古怪的生物,原本对方还跃跃欲试,但腌肉的臭味太霸道,它们跟一会儿就闻风丧胆,熘走时只恨少生两条腿,哪里顾得上核桃舟的人类? 这里大多数人虽然生长在沙漠边上,但从未以这个角度饱览沙海,都是看直了眼。 贺灵川喃喃道:“还能这么玩儿?” 沙海行舟,两辈子头一回,也算是长见识了。 美中不足的,就是前方飘过来的臭味弥历不散,令人呼吸艰难。 三艘核桃舟的掌舵人都小心翼翼,尽量避开高大的沙丘。 越是宏伟的沙丘,阴影就越大。 而所有黑水城人都明白,盘龙沙漠里的阴影万万去不得。烈阳、热风、干渴、沙匪和异兽袭击,这些加在一起都没有盘龙沙漠里的阴影可怕。 不过无论掌舵人再怎么高明,一个多时辰后,远处的地平线上有建筑一点一点冒头。 再近一些,就能看清残破的高墙和城门。 这赫然是位于盘龙城西南部的附城,原本与主城互为犄角之势。 当然,它已经荒废百年,只有风沙是这里的常客。 可是城墙依旧很高,城门被浓厚的阴影笼罩。 若从城门往里探望,当会发现里面还有若干残破的楼宇,不甘被黄沙吞噬殆尽。 它们逆着光,阴影无处不在。 走到这里已经是避无可避,唯一的途径就是穿过城门,穿越这座废城。 年松玉站在最前方的核桃舟上,转头向后方吹了长长三记口哨。 这是他们在沙漠驿站就约好的暗号。 该启动下一步对策了。 贺家父子立在船头,对手下喝道:“点燃命火!” 说是“点燃”,其实大伙儿都从怀里掏出一枚红色小药丸,张嘴吞了下去。 紧接着,一股酸辣之气从腹里涌上来,翻江倒海似地。 但这个嗝一定要忍住,不能打出来。 众人都觉眼热鼻胀,嘴里直冒酸水,身体却阵阵发寒。明明头上的阳光那么毒辣,不少士兵却开始打摆子。 好在这种症状只持续了十几息就平复下去。 大伙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发觉对方头顶和双肩上各燃起了一盏幽火。 众人的火焰多以浅绿为基调,有的偏暗些、有的偏亮,有的偏黄些、有的偏蓝,但都是尾指高的小火苗,颤巍巍地悬空浮着,像是风一吹就会灭掉。 可是沙漠的风大到打脸都啪啪生疼,偏就扑不灭这三盏幽火。 甚至三火燃起,众人都觉身周气温下降好几度,扑面的热浪也没那么火辣了。 这就是命火,也称为命灯,平时藏于人类灵灶当中,也就是俗称的生命之火。火在人在,火灭人亡。 人死如灯灭,就是这么来的。 命火燃起之后,各小队队长都背转过来,面对自己的队员大吼:“不要回头!” 三艘核桃舟上,都传来士兵整齐划一的呐喊: “不要回头!” 如是三遍。 这是对旁人,也是对自己的再三警示。 切记,切记,切记! 贺淳华站在贺灵川右前方,后者问前者:“老爹,你知不知道你的命火颜色偏黄?” 贺郡守刚想摇头,忽然记起这动作非常危险,赶紧定住了脑袋,再给长子一记眼刀:“臭小子!” 贺灵川咧嘴一笑:“先演练演练,好过后头遇险。” 其实他说得很有道理。 “你的命火,是黄中带红。”贺淳华笑了,“年轻就是好。” 命火很直观地反映出主人的健康状况。身体越强健、气血越旺盛,命火的颜色当然就越深。 少年人嘛,火性大。 这个时候已经不能左右转头了,否则贺灵川真想看看年松玉和孙国师的命火是什么颜色。 船行至城下,贺淳华深吸一口气,大吼道:“别动,都别动!” 另两艘船也传来相同的提示。 三位掌舵人最后一次甩竿,让土龙对准城门的方向游了过去。 从前的硝烟战火,如今的风沙侵蚀,令原本垂直地面的城墙越发前倾,看起来摇摇欲坠。 可它已经在这里伫立百年,坚忍、沉寂,不知屈服。 越来越近了,硕大的门洞就像怪兽无声张开的血盆大口。贺灵川甚至能看见城门两侧浅浅的污渍。 那或许是一层又一层、反复喷溅上去的血迹,先是艳红,然后发黑发紫,在风沙经年累月的冲刷下,又褪去了狰狞的色泽,只留下一点回光返照。 一切喧嚣和激越,最后都要归于平澹。 众人眼前一暗,核桃舟终于驶入城门下的阴影。 阴气扑面而来。 士兵们已经点燃命火,这时才能看见暗影中冒出一道又一道轻烟,朝核桃舟扑了过来。 凑近才能看出,这些轻烟都像人的虚影,有躯干,有四肢,但没有脸。 它们并不理会拉船的土龙,但对核桃舟上的每样东西都很好奇,包括每一个人类,每一根木头。 也就是一眨眼的功夫,每个人身边都围着四、五道轻烟。它们在人类的眼前、身后游走,不怀好意地窥探。虽然它们没有眼睛,但众人都觉自己被死死盯住,皮肤上冒起鸡皮疙瘩。 这些东西,就是三尸虫! 在盘龙沙漠的传说中,它们还是隐在任何阴影底下的怨魂,过路客就算躲过沙漠里的生物,一旦站进沙丘的影子里,也会被它侵袭。 事实上,没有显亮命火的人类,只凭肉眼看不见这种东西,也就无从抵御起。 盘龙城消失以后,它最爱的人类离开了,三尸虫只能转而入侵各种生物,虽然不对版但也能将就。沙漠里的一切生灵都受到它的影响,渐渐发生奇特的变异,例如前头拉船的土龙。 孙孚平和年松玉不忧反喜。这些东西的存在,侧面左证了大方壶的存在,他们这一趟没有白跑。 每个士兵耳边,都响起了细细切切的呢喃声,像有人在对自己说话。 第33章 不要回头 贺灵川当然也听见了,他屏住呼吸,眼观鼻、鼻观心,无论听见什么都像老僧入定,绝不理会。 见他没有反应,那声音就变了,像十六七岁的软妹子来诉衷肠,又软又萌又嗲。贺灵川听着听着,越发觉得像是自己小时候暗恋过的女生。 他暗暗切了一声,软妹子书还没念完就跟着同乡的富二代跑了,不到三年功夫生了两个富三代。他一见到那两个流着长长鼻涕的娃,就觉得自己当年奇蠢。这头三尸虫功课没做好,不知道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就在这时,船身突然一震,像是有什么重量级的怪物爬了上来,紧接着后头就传来了士兵的惊呼声、惨叫声,还有沙匪们的咒骂,以及刀剑出鞘的交响。 后面交上手了,战况激烈。 最近的一声惨叫,就在贺灵川背后响起。他先前好像还和这个士兵交谈过。 然后怪物迳直往这里冲来,沉闷的脚步声像是直接踩在人心口上。 是不是三尸虫使的伎俩,要诱他回头? 可若是真的,他这么原地不动,大概率会变成怪物的零嘴。这里可是盘龙沙漠,众多异兽出没之地,谁能保证没有一两头顺势爬到船上来吃人? 越来越近!这种沉重的压迫感令贺灵川后背寒毛直竖。 他赶紧去看贺淳华,老爹跟他面对面,应该能看清他身后的情况。 贺淳华脸部肌肉微搐,神情甚至有点狰狞,但目光空洞。贺灵川他这表情很陌生,不知道老爹听见了什么。 光靠眼神交流,双方怎么能互会意图? 但三尸虫在前,谁也不敢张嘴啊。 好在贺淳华勐地回过神来,直勾勾看着长子,又像是听见他的心声,忽然冲他眨了眨右眼。 这个动作在堂堂郡守做来很罕见,却直接破坏了凝重恐怖的气氛。贺灵川暗舒一口气,心中大定。 假的! 老爹正在设法告诉他,无论自己听见了什么,都是假的! 果然怪物的脚步声冲到脑后,他都能听见对方沉重的喘息声,可下一秒就消失了。 耳边又只剩下呜呜的风声。 身边那几缕虚烟也对他失去了兴趣,摇头晃脑去往别处。 贺灵川过关了,他也冲父亲眨了眨眼。 先前所有人吃下的红色小药丸,是孙国师专为此行特别炼制的杜魂散,主料是生在极阴之地的腐心草。人类服用之后,不仅短时间内能看见“不干净的东西”,也可以使命火暂时屏蔽活人气息。只要三尸虫不游进人的上下九窍,就只会当他们是死物。 可这办法最大的弱点,就是不能轻易回头! 人的上身周围有三盏命火,能护住心窍,拒绝外邪入侵。可你要是被三尸虫盯住时回头,命火立刻减弱,再也瞒不过它。 这也不是孙孚平的独家发明,而是仙由国的一名术师记录在手札里的方法。最了解你的多半是对手,仙由国和盘龙城打了三十多年的仗,必定成天琢磨对付三尸虫的办法。 其实这种事情在夜晚的野外茂林和田间地头也时有发生,行人听到后方有人呼唤自己,不经意一回头,削弱了命灯,就为邪祟入侵。 贺灵川当初拿到小药丸的时候,心里一动。仙由国已经灭国百年,那时的术师手札想必不好搞来;再说腐心草可是个稀罕玩意儿,生长条件苛刻,又不能培植、不能量产。光是收集原料,炼制三百人份的杜魂散,就得花多少心力? 大司马和孙国师,当真是从半年前才开始准备探索盘龙废墟吗? 当然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贺灵川没有深想。 他看见贺淳华的神情已恢复原有的沉稳,身边的三尸虫也四下散开,可见老爹也通过了考验。 可他目光扫过贺淳华身后的亲兵,忽然一惊:“喂,你别……” 这人居然红着眼眶、饱含泪水? 话刚出口,这名亲兵就转头了。 贺灵川眼睁睁看着他左肩上的命火“噗”一下熄灭。 另外两盏的光芒顿时转弱。 游弋在旁的三尸虫如同嗅到血腥味儿的鲨鱼,勐一摆尾,从他耳鼻钻了进去! 亲兵目光顿时涣散。 望见长子盯着自己身后脸色大变,贺淳华脖颈上的青筋顿时鼓起,显然他费好大力气才阻住回头的本能。 他没回头,而是往前冲出两步。 这真是成功自救的典范,因为亲兵突然拔出腰间长刀,对准了贺淳华后脑就是一个力噼西山! 原本这两人距离就只有四尺,他动作又快,要把领导的脑袋当西瓜砍。 刀锋落下时,距离贺淳华的脑壳不足两寸。 贺灵川与老爹错肩而过,一个箭步撞入亲卫怀抱,连人带刀。 亲卫的动作立刻顿住,后背上多了一截刀尖。 贺淳华死里逃生,连喘几口大气,忽然盯着前方道:“川儿慢慢转身,我去解决这几个傀儡。” 贺灵川把尸体推开,就见一缕虚影从死者七窍冒出,熘回空中,又游得不紧不慢。 人死了,三尸虫也住不下去,只得出来。 他保持颈部不动,腰腿发力,慢慢转过身来。这样,双肩的命火没有闪失,不会被自己吹灭。 船上却已乱成一团。 亲兵不是个例。虽然事先耳提面命、反复叮嘱,但还是有七、八人受耳畔声音蛊弄,吹熄自己命灯,为三尸虫所乘。 一旦被附体,他们六亲不认,见人就砍。 就这么几息工夫,船上就起骚乱,四、五人负伤,还有个倒霉蛋被直接削掉了半个脑袋。 贺淳华就奔着杀人凶手去的。这是个沙匪,被三尸虫附身后依旧矫健,也不正面接战,而是在人群中玩起了躲猫猫,时不时还要砍伤一两个。 人若时刻提醒自己不能转头,灵活性必定大打折扣。贺淳华只觉自己木讷得像个僵尸,追人的动作要慢上三拍,实在绕不过这个孙子。 他正要祭出法术,后方飞来一把匕首,“嗖”地一下钉进凶手右眼。 前进后穿,炸开一朵血花。 第34章 紫金蟆 贺灵川的怒吼响彻甲板:“杀啊,别客气!” 只不过不能回头、不好后退,又不是缚手缚脚,都站着当什么看客? 这是顾忌同袍之谊的时候吗? 众人只是一时无措,被他当头棒喝,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咬了咬牙,纷纷对被附身的伙伴举起刀斧。 这种时候自己的小命最要紧,袍泽之谊只好排到后面去。 不一会儿,傀儡尽数被杀,附进去的三尸虫还没捂热身体就被挤了出来。 此时核桃舟已过城门,穿行在高低起伏的旧城废墟当中,也穿行在斑驳的光影里头。 有些三尸虫成功钻回阴影里了,但最后几条三尸虫被迫出来时,正曝露在阳光底下。 被强光一照,这些虚影顿时就散了,什么也没留下。 没有皮囊保护,太阳真火就是它们的克星。 附城不大,建筑也不多,核桃舟很快就远离所有城墙,重新游走在沙丘之中。 有阳光庇护,大伙儿都在喘着粗气,可以自由转头了。 年松玉的声音从另一条船上传来,提醒所有部曲:“抛掉尸首,减轻重量!我们要加速了。” 天要黑了,他们得尽快赶路。 横尸甲板上的,都曾是并肩而战的好伙伴。活人们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动手搜集尸体上的食水武器。 物资很珍贵,不能浪费。 贺淳华的亲卫死不瞑目,贺灵川走了回去,将他双眼合上。 贺淳华叹了口气:“他叫赵少刚,跟着我五年了,替我办过很多事。” “我知道,我记得。”贺灵川抿着嘴,掏出赵少刚身上最后一袋馕饼,最后一壶清水,还有一支做工普通的银钗子。 这人是他亲手杀的。 “这支钗子是……”贺淳华正要睹物思人,却被贺灵川打断,“人死如灯灭,多说无益。他家人会有优厚抚恤。” 每个活人身后都有一段故事,可那又如何?他们赚的本来就是买命钱。 贺淳华住口,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说得对。” 此时此刻,自我扇情无益。 他亮出左手抓着的断梳:“我一直以为梳子上的怨气能逼退这些鬼东西,看来,没什么用。” 这把梳子是所有麻烦的起源,结果在沙漠里好像一无是处。 贺淳华很失望。 贺灵川心虚地看了一眼:“或许用法不得当?”挂在脖上的神骨项链也是“信物”,说不定是最重要的一件,但这事没第二人知道。 话说回来,这个链坠子一直没展现出奇特的用处,是触发条件不足? 他将尸首推下船,下方好像是个很大的池子,边缘用黑石砌成,当然现在已经没有水了。 沙葬一直都是黑水城和盘龙沙漠的传统。 听着尸首坠地的扑噜声,再看臂上的血渍——这是方才杀人、搜尸时不小心沾上的——他心头有些堵。 严格说来,这是他变成贺灵川之后头一回杀人,还是手刃老爹的亲兵。 他认得赵少刚,聊过天,说过笑。 方才事态紧急不容迟疑,现在缓过劲儿来了,贺灵川心有慽慽。 “没事吧?”贺淳华看他一直低着头。 “有点晕船。”贺灵川举起水囊灌了一口,把闷躁也一起压下。 杀同类可不同于杀鸡杀狗,他居然没趴到船沿去大吐特吐,自己都感到惊讶。 来到这个世界,他的心好像也变硬了。 是什么在潜移默化地影响他? 那厢司徒翰也在收拾东西,眼眶发红。沙匪有一人遭到附身,被他亲手斩死。 这人跟他一起抢过财,劫过色,前些天还一起买过醉又抵足而眠。现在身体余温未散,就被他扔到船下去了。 并且大伙儿知道,探索路上这种事绝不会少。 这仅仅是个开始。 贺灵川悄悄做了几次深呼吸,让自己平复下来,然后凑近贺淳华道:“国师的船上,死人最少。”扔下的死尸最少。 “这世上从来没有公平之说。” 人被三尸虫附身会变成傀儡,除了当年的盘龙城,没人拿得出速救之法。据说到联军围城后期,仙由国已经手握好几套解治法,但耗时、耗力、耗钱,能驱虫成功者最多不超过两成,前后还得耗去三到五天。 三尸虫原本就潜藏人身,术师证道第一步就是要斩掉自身的三尸虫。想用其他手段驱离,谈何容易? 再说被附身的傀儡狂性大发,哪里会被乖乖收治? 所以年松玉等决策者很早就商量好了,船上一旦有人被三尸虫附身,就要快刀斩乱麻,不留后患! 每一个被附身者都会变成累赘,他们实在是等不起、救不起。 贺淳华摇了摇头,将烦人的思绪都甩到脑后去,然后拍了拍儿子肩膀:“方才多亏你出手及时,省下好几条人命。对了,你的飞刀准头何时那么好了?” 方才那一记飞刀就贴着他的肩膀射出,准头奇佳。 这个不成器的儿子又救他命,又助他除乱,长进了啊。 贺郡守大感欣慰。 “准头?呃!”贺灵川赧然,“就刚才啊。这不是情急之下么?” 贺淳华:“……” ¥¥¥¥¥ 也不知道是不是贺灵川一语成谶,接下来其他两船都没事,偏偏孙国师的核桃舟等来了不速之客—— 两头巨大的紫金蟆。 这俩玩意儿是异化的妖怪,不仅外形上是放大百倍的蛤蟆,就连进攻手段也是勐然射出舌箭,抓取猎物吞嚼。 小山一样的紫金蟆是从沙丘起跳的,落下来险些把核桃舟砸翻。飞奔的土龙都被勒住,险些拉不动船。 普通蛤蟆怎么吃飞虫,它们就怎么吃人。它们甚至会抬起前肢,帮着把猎物攘进嘴里,然后嚼也不嚼就吞下去了。 并且紫金蟆遇敌时,身上的疙瘩还会炸开,爆出紫中带金的毒雾,闻者几息内就会头晕眼花、口吐白沫倒地。 这就是其得名由来。 好在紫金蟆进食的速度很慢,每吃进一人就要细嚼慢咽,这让孙国师和手下有充足的时间对付它。 贺家父子在另一艘船上,鞭长莫及,只能安心看戏。 第35章 赤帕高原 “这东西居然刀枪不入?我这有包瓜子,您嗑不?” “来一把。”虽然风沙好大。 “它体重都快赶上大象了。咝,这一p股坐到人身上,真能把翔都坐出来!老爹,那倒霉鬼好像是年松玉手下?” “什么是翔?” “没什么。国师作法了!他扔了两个大火球进敌人嘴里,蛤蟆打了个嗝……嗯,好像没起作用。” 约莫一炷香后,两头紫金蟆被扔下船。 和刚跳上船时的威风相比,它们的体型缩水为原来的五分之一,由臃肿变作皮包骨头。 贺灵川记得,孙国师在它们身上开了口子,然后塞了个什么东西进去,两头蛤蟆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瘦身了,脱水了,跳不动了,眼睛也更凸了。 然后它们就挂了。 “您看清没?”一副x尽蛙亡的模样。 贺淳华摇了摇头。既为国师,必然有非常手段,想来这些手段用在人身上也同样好使。 接下来的路程中,队伍又遭遇两次不惧恶臭的妖怪袭击,不过仍然只有孙国师的船只受到波及,其他两船安然无恙。 旁人感叹国师的运气,并庆幸怪物没跳进自己船上,否则绝无法解决得那么干脆利索。 可是孙孚平等人却暗中皱眉。 为什么三次攻击都相准国师,这说明什么,树大招风? 紧赶慢赶,队伍终于在天黑之前靠近了目的地。 年松玉船上的传令官指着远处,冲后两条船上的伙伴大喊:“前方就是盘龙城!” 其实不需要他来提醒,众人早就聚到船头,观赏盘龙荒漠中最壮观的景象——赤帕高原。 这块高原在无数年前被不可抗力推搡着拔地而起,与众人足下的平地落差至少也有四十丈(一百三十米)! 中间还隔着深不可测,宽达六丈的沟壑。 这里就像两块大陆的分割线,清晰、明了、坚决。 核桃舟行到这里,船夫的操作就非常谨慎了,利用腌肉吊着土龙,顺着那一道天堑往西而去。 掉下去可就完了。 走了一刻钟,盘龙古城终于在众人视野中开始变大,灰色外墙的轮廓更加明显。 这片高原太广袤了,竖立面就像双层蛋糕的切面,与平地几乎成九十度角。荒凉、雄峻这两个词大概就是为它而生。 此时太阳开始西落,给高原边缘的立面打上斑驳的阴影,令它看起来就像俯趴在沙漠里的巨兽,蜿蜒又沉默。 这种地形绝对是易守难攻的典型,也不怪钟胜光能在这里坚守了一年又一年。没有这种客观条件为基础,情怀和热血都是空谈。 再往前走,高原的海拔平缓下降,彷佛是个向下的长坡。 而盘龙城就屹立在坡口位置,牢牢把守着南面通往赤帕高原的唯一通道! 船慢下来了,只见前方有一桥飞架南北,横跨整个深壑。 这是一座天生石桥,往南连接众人足下的陆地,往北则连上了盘龙城南门前的小小空地。 要攻打盘龙城,怕是只有这一条通道了,十倍兵力都打不下来。贺灵川看着这座石桥,就替百多年前的仙由、拔陵联军上火。 后来的历史证明,十倍?呵呵! 核桃舟行到这里,旅程也就暂时告一段落。船夫将梢杆上的腌肉挑下来,扔给土龙当作酬劳。 狂奔两个时辰,这三头土龙已经累到嘴里冒烟。要不是天生一根筋,脑子比球小,又记挂着眼前始终有一块奇香扑鼻的好肉,它们早就撂挑子。 现在肉终于进嘴,土龙也顾不得这里还有众多猎物,一扭身就跑了。 众人跳下船,孙国师过来收起法宝。他念了几句口诀,大船就重新变成小核桃。 尽管风大沙大,但这里的空气比起船上不知清新多少倍,摆脱臭腌肉的士兵忍不住大口呼吸。 贺灵川脚尖点了点地:“在这停留,不怕有异兽或者妖怪过来吗?”就像红崖路两侧那样。 年松玉笑了:“这底下都是岩石,沙土不足半尺,最多能藏几条蜈蚣沙蛇,你怕了?” 贺灵川踢飞一层沙土,发现底下果然是硬梆梆的岩石。是了,沟壑两侧若非坚壁,天生桥恐怕早就塌了。 年松玉忽然问道:“怎么回事?” 贺灵川闻声回头,看见曾飞熊的几名手下押着两人走了过来。 这两人拼命挣扎,虽然一个矮一个瘦,但边上各要三名壮汉才能勉强按住他。 最奇特的是他们身上都穿着一件马褂似的符衣,其实就是两幅黄绢套在身前身后,然后互相系紧,免去穿袖戴领的麻烦。绢上的朱红符文飞起,围绕着俘虏缓缓转动。 毫无疑问,这原本是曾飞熊的手下。但他们看向众人的眼神很奇怪,既暴戾又贪婪。 贺灵川打过猎,觉得这种眼神更应该属于郊狼。 “被三尸虫附身了。”看他们这样子,曾飞熊心里也不舒服,“国师拴起两个,以作观察之用。” 其他船上的三尸虫都被赶跑了,孙孚平却留了两个下来。 现在他一马当先,踏上了这座桥。 其实桥本身挺宽,十五丈(四十多米)左右,但放在荒原当中、放在沟壑上方、放在盘龙城面前,实在细得像根牙签。 当年联军的千军万马,大概就在这里饮恨,而且就无数次。 贺灵川低头,见桥面色块斑驳,显然许多年前染有污渍,并且是一层一层叠上去的,历经百年还深浅不一。 走在桥上,彷佛每个人都嗅到了刺鼻的血腥味儿。 这里是当年三军大战的第一线,围绕这个角落,来来回回不知发生过多少次争夺战。 这里的亡魂,远比别处都多。 孙孚平突然道:“这桥是后天出现,并非天然。” 年松玉踩了踩地面也道:“材质的确与荒原不同,这应该是拔陵和仙由联军造出来的。” 曾飞熊就走在贺灵川身边,闻言大奇:“石头没有接缝,浑然一体,这是人工修成的?再说盘龙城上的哨兵也不是瞎子,能放敌人在眼皮底下修桥?” 第36章 高墙深壑 “我说过,它是人工修成的吗?”孙孚平哼了一声,“坚固无缝、战时修成,还要经受数千人和攻城车的踩踏,也唯有神通才能办到。” 这桥是神通形成的?众人低头看路,大觉震撼。 “土系神通法门众多,这或许是搬山术的变种,并且至少由五十名术师联手施展。”孙孚平踢了踢桥面,发出金石之音,“嗯,代价不小。” 质量也很好,历经百年不坏。 司徒翰小声问道:“不是说,神通在战时无效?” 旁人还未说话,贺灵川已经嘘他一声:“一知半解!神通只对军队弱效,却没人说它不能用在战争当中,铺路修桥有什么问题?” 他捏着下巴道:“这样看来,盘龙城南门前的这座桥,其实毁了建,建了又毁掉,已经循环无数次了吧?这座之所以健在至今,大概是因为联军取得了最后胜利?” “应该如此。”孙孚平赞同他的观点,“盘龙城平时需要这座桥与南部联通,但大战来临时一定首先切断它,以阻来敌。” 年松玉把脚边西瓜大的石块踢入深壑。好一会儿,众人才听到重物坠地的回音。 “很深,我们掉下去恐怕也活不成。”他在桥边俯视壑底,“这原本是护城河吧?我看壑底有修凿过的痕迹,想来是加深了的。” 盘龙城本来就据守天堑,还精修了门前的护城河,让水流更深更湍急,敌人想硬爬上赤帕高原的难度再度提升。 至少,军队上不去。 那三十二年来,盘龙城可没少在城防安全方面下工夫。 后头起了一点骚乱。 打从上桥后,被附身的傀儡挣扎得更剧烈了,一个劲儿想往后跑,甚至张嘴咬人,有个看守左手鲜血长流。 这么做的后果,就是受到了更强力的压制。最后,他们几乎是被抬过桥去的。 众人就来到了盘龙古城的正南门下。 其实,这座传说之城的外墙并不像贺灵川想象的那么宏伟,高度只有五丈,呈圆桶形,外墙称不上光滑,并且到处都是不同砖色的补丁,显然修过无数次了。 荒原太干燥,墙下不长青苔,但和桥面一样布满污渍,百多年的风沙都没吹掉。 那是浓得褪不干净的血渍。 墙上排列很多小洞,比柚子大一点,人钻不进去。贺灵川一看就知道,城墙内侧还有藏兵的甬室和通道,这些小孔既能透气又能观察敌情,还能用于投射箭矛、戳刺登城的敌人。 但这些都是常规城墙的操作,盘龙城外墙又是灰朴朴地,没什么特别。 不过再往上看,众人才发现它狰狞的一面—— 墙垛外头还扎满了长短不一的黑色木椎,呈犬牙交错状,朝各个方向的都有。 曾飞熊低呼一声:“铁杉木、鳄齿椎!” 他也参与黑水城的防务。这个边陲重城作为鸢国对西的排头兵,城墙当然有一大堆防御工事。不过城门用上鳄齿椎的打法近百年已经绝迹,他也是头一次见。 攻城战经常要用上云梯,才能把地面部队送往敌方墙头。但有鳄齿椎挡着,攻城梯的梯头只能架在椎上,士兵还要亲身爬过鳄齿椎才能跳上城头。 不消说,这些“鳄齿”通体滚圆,战斗前还要抹油,包管滑不熘脚,人根本站不住。若是这样还不够,守方还会扔几个火把上来,烤一烤人肉。 制成长椎的铁杉木不畏火,但人类可不行。 用“武装到牙齿”来形容这座城墙,好像没什么问题。 司徒翰也直了眼,喃喃道:“果、果真是这样!” “进去吧。”孙孚平最先收回目光,领着众人穿过外墙。 最外层的铁杉木大门,一扇半开,一扇躺地不起,显然当年经受过粗暴的对待。门上刀削斧凿火燎痕迹宛然。 比钢铁还硬的铁杉木,都能这样伤痕累累,贺灵川自觉已是开了眼。 但穿过大门,他还是震撼地“喔”了一声。 外墙后面只有二百丈空地,然后就是…… 第二重高墙! 贺淳华也忍不住道:“这么高的瓮城,还是头一回见。” 第二座城墙比起外墙,又高了五丈!并且外墙有的防御工事,这里同样再来一套。 贺灵川还在城门上看见了几架投石械。 孙孚平摇头:“谁说这是瓮城?” 众人再走过第二重城门,定睛一看,不禁失语。 他们瞧见了第三堵墙! 这堵墙,比第二重还要再高五丈,那就已经是十五丈(四十多米)的高度! 三重门,三重墙,盘龙城这是武装到了牙齿。 “这才是瓮城!”司徒翰倒抽一口凉气,“攻到这里的敌人一定很不爽。”千辛万苦飞越天堑,再攻破两道城墙,来犯者撕破猎物坚硬的外皮,本该饱啖鲜嫩的肥肉,哪知一嘴下去又磕牙了——底下还有一层厚鳞片呢。 打到这里又又又要面对高墙,一鼓作气的韧劲儿就泄了个七七八八,任谁心里都不是滋味儿。 贺灵川觉得,建这城池的人也挺恶毒的。 不过他在第三重高墙的气孔边上还发现了血渍,可见当年联军的确曾经打到这里。 那一战的险恶,自不用说。 跨越三重门,队伍终于进入了盘龙城内。 触目所及是个巨大的广场,或者称为平地,至少能容两千人。现在两百人的队伍往里一放,还空旷得很。 一转头,瓮墙内嵌一尊巨大的长虫浮凋。 这长虫凋塑似蛇似蟒,鳞片宛然,但头上长角,颌下有须,暴睛凸嘴。 贺灵川识得,这就是城池名字的由来:盘龙。 不过这其实不是真龙,而是蛟。 黑蛟图腾下方还有长长的石条贡桌,以便居民供奉献礼。边上的贡塔和香炉高近一丈,非常气派,当然现在也没有香火了。 广场尽头有个大水池,但现在当然是干巴巴地没水。百多年了,它还很完整,只缺了几个口子。司徒翰敲了敲池沿:“这池子作甚用的?” 孙孚平道:“盘龙荒原上的古城,都有出兵前饮水誓师的传统。” 第37章 早有先驱者 贺淳华也补充:“我看古文献提到,赤帕高原是双叠原,也就是两层平原相叠,第二重比第一重高,盘龙古城所在的第二重土壤肥沃,又承接高山上的融雪,水网密布,是整片盘龙荒原上难得的高原水乡!” 这是当然的,若没有终年不歇的充足水源,盘龙城根本坚持不下去。 “现在怎么走?”年松玉问国师,“天快黑了。” 最多再有两刻钟,太阳就会沉入远山以下。古城里的光线,正在快速变暗。 “先建起大本营,设置防御符阵。”孙孚平早有计议,“解散,都去找合适的位置。” “解散?”贺灵川连道等一等,“这么大个废墟,风险都未排除!” “不必。”孙孚平成竹在胸,“至少城池外围都比较安全。你不会以为,我们是百多年来进入盘龙城的第一批人吧?” 就是这样想的,天真了?贺灵川呵呵一笑:“原来早有先驱者,可惜都是无功而返。” 要是人家寻到宝了,他们还来盘龙城干嘛? “未必,他们不一定为大方壶而来,这种废墟时常会吸引宝藏猎人。他们也记录这里的见闻,可以给我们做参考。”盘龙沙漠里的异化生物和三尸虫虽然可怕,但老实说只要事先做好功课,都不是无法解决的难题。 所以盘龙废墟早有访客,大家各怀鬼胎而来。 就像这支队伍一样。 ¥¥¥¥¥ 二百多人找了片刻,就寻到一处空地安顿。 这里好像是盘龙城的集市,临河道有两整排建筑,鳞次栉比全挨在一起,最高不过二层楼。 当然多数房屋的门脸都被破坏,至少三分之一明显遭过火灾,但有几户还挂着牌匾,最完整的一块字迹已经模湖。 字体与现今又有些不同,贺灵川费了点工夫才勉强认出两字:“霜……酒” 大概是个酒家。 这里的屋子又低又矮,又都挨在一起,很适合当作临时营地。队伍驻扎下来,孙孚平下令原地休整两个时辰,曾飞熊赶紧去分配房屋。几位领导占走了视野最好也最挡风的酒家,开始从长计议。 奔波两天,大家这才有空洗洗脸,提提神。 在每一滴水都很珍贵的沙漠中心,这是领导才有的特权。贺灵川举起水囊痛快灌了几口,把剩下都浇在脸上:“鬼地方,白天热死,晚上冻死!” 沙漠地区的典型气候就是日夜温差极大,午间四十多度的地方,一到夜里就结出冰霜。太阳已经下山,气温直接跳水,大伙儿披上棉袄都不够,还得四处拆木件来烧火御寒。 他甩头的动作就像狗甩水,年松玉皱眉避开溅过来的水滴道: “时间宝贵,夜间也不能浪费。但这片废墟太大,就算打散人手,至少也要搜好几天。国师有甚办法?” 他们不是来郊游的,队伍带来的食水有限,每一分钟最好都能用上。 掸去黄沙、整理仪容之后,孙孚平又恢复了国师的气度,这时就侃侃而谈。 “翻箱倒柜、掘地三尺这种事,当年的拔陵仙由联军,还有后来的寻宝者都已经做过了,我们不可能干得比他们更好。所以说,城里这些楼舍屋宇,很少有搜索的价值。” 昔日盘龙城被攻破后就遭遇了屠城,人畜都被杀光,财物被洗掠一空。敌国花了三十多年才扳倒它,早对这心头刺恨之入骨,若不纵情劫掠几番都出不了这口恶气。 更何况他们的时间充足,应是连地皮都搜刮干净,但大方壶却依旧没被找到,所以从豪屋到民宅,都不是它的匿身之所。 听完这句话,贺灵川松了口气:“那就好。”否则他们人手太少,盘龙城太大,找起来根本是大海捞针。“也就是说,国师已经知道壶在哪了?” 前人都铩羽而归,孙孚平若不是有十足的把握,怎么会千里迢迢跑来这里吃沙子? “不知确切位置,但能缩小范围。”孙孚平沉吟一下道,“我拜访过拔陵国的祝亘祖师,他曾四度造访盘龙城,最早一次距今六十年前,最晚是四十年前。可以说,他或许是联军之后对盘龙废墟搜查得最彻底的势力。” “势力?”贺淳华抓住了关键词。 “在我看来,拔陵国对盘龙废墟一直有些疑虑。祝亘祖师本人对它也十分着迷,最后一次来这里考察已经是七十五岁,停留的时间还最长,前后足有十五天,带来的人也最多,据说过千。” 人越多,停留的时间越长,对盘龙城的搜索也就越仔细。就是难为他们怎么保障后勤供给。 果然这种大规模的发掘,都需要官方和军队的支持。 大家也明白了,联军和祝亘祖师已经先替他们做了功课排了雷,地毯式的搜查再无必要。 “近千人都好端端地,没遭遇什么意外?”贺灵川插口,“这本身就很不正常。” 贺淳华突然道:“天已经黑了,我还没看见三尸虫。” 现在他还看得见旁人身上的三把火,显然杜魂散的效力还未过去,这种状态类似于俗称的“开天眼”,也可以看见三尸虫。 但从上桥到入城,他连一条三尸虫都未发现。 这本身就很怪异吧? “是啊,城内不仅没有三尸虫,连其他的邪祟都没有。这是前面寻宝者的共识,所以我们在这里只要不搅出什么天大动静,多半也是安全的。”孙孚平拿出一个行军馕饼,对火烤了起来。 行军馕饼是死面做的,有人脸盘子大,掉地上就是“乒”地一声响,可结实了。它唯一的优点就是管饱不易坏,就算烤软了,贺灵川都觉得这馕饼粗砺涩口,硬吞下去还刮喉咙。他只能泡热水吃,孙孚平却顺手掰成小块,嚼得面不改色。 他这国师接地气,锦衣玉食过得,粗茶馕饼也过得。 “我收集的资料,有很多得自祝亘。他研究了半辈子后亲口对我说道,大方壶从未被人寻到,很可能是所有人都去错了时候。” 第38章 分歧 除了他和司徒翰之外,其他人给自己准备的食物都很丰盛。年松玉带的咸肉干看着平平无奇,黑得发红,可是烘到火上就异香扑鼻,显然添了很多味料。切两块下来配上细白面馍饼,探险就有两分郊游的味道了。 贺淳华调了一碗油面茶。被沸水一逼,芝麻和花生的香气飘得比肉香都远。他还加了些腰果仁和核桃,档次一下就提了上来。 贺灵川一直觉得,喝这种东西要呼噜呼噜暴风吸入才过瘾,不过老爹吃相文雅,安静无声。 贺淳华听到国师之言,微一思忖,脸色就变了:“去错了时候?等下,他说的该不会是狂沙季?” “所有寻宝队伍都避开狂沙季,然后一无所获。祝亘用遍所有已知办法和神通,都无法侦测到大方壶的存在。所以他认定,这宝物多半是被钟胜光,甚至是被他所供奉的神明妥善藏起,要找到它就得满足先决条件。”孙孚平缓缓道,“否则后来者就是翻遍盘龙废墟每一寸土地,都不可能寻到它。” 贺灵川满嘴油光,吃得正香,但不耽误说话:“钟胜光怨恨联军,当然不愿让他们得到大方壶。有没有一种可能,大方壶重新被神明收了回去,不在人间。而盘龙沙漠现今种种异状都是怨魂,呃不对,是英灵所为。毕竟三尸虫本就生于人身,也不是大方壶特产嘛。” 他自己奉行的是再苦不能苦了嘴巴的原则,先扯个酱鹅腿大啖一番,再嘎吱嘎吱吃两片香喷喷的面条煎饼。 黑水城本地的面条煮熟以后q弹有劲儿,又用热风焙干,居然有点儿类似他在另一个世界的好伴侣泡面。而当地人把面条煮熟重扑上粉,下锅煎成饼子,再洒点辣椒香料,就是一款优质干粮,居家外出两相宜。 贺灵川当时是要求多多加肉加蛋的。 他修的是武道,饭量比旁人大很多,顿顿少不了主食和肉食。 简直是个饭桶,吃相又粗鄙。年松玉不屑地瞥了他一眼:“连术师都能入侵的三尸虫,一定是大方壶特产。” 从人呱呱落地起,三尸虫就伴生于人身,越长大越作妖,乱思绪、滋贪欲、生恶念。所以它其实也被称为“三尸神”的,断不是虫类那么低浅。人要修行、要证道,必过的一关就是挥慧剑、斩三尸,换来心眼清净。 当然这斩的是自己身体里的三尸虫。 潜伏在盘龙沙漠的三尸虫,连心眼清净的术师都会中招,又可以长时间在户外活动,除了阳光什么也不怕。 这种加强版的三尸虫,肯定是大方壶里出来的撒。 贺灵川呵呵一声:“照国师的想法,大方壶只会在狂沙季出现?” “极有可能。” “那我们不奉陪了,你们留下来慢慢玩。”贺灵川一下起身,头也不回往外走,“老爹,回家!” 狂沙季?开什么玩笑。自尽的方法千千万,他犯不着专程来这里啊! 眼前人影一闪,年松玉仗剑而立,挡在梯口:“回去坐好,否则我现在就送你上路,不用等到狂沙季!” “嗬?”贺灵川不怒反笑,“这么快,底裤就露出来了?”他转而对父亲道,“老爹,这俩货只想拿我们当炮灰,你走还是不走?” 贺淳华放下喝到一半的面茶,站起身来:“国师运筹完足,胜券在握。即便没有黑水城相助,看来也可以夺宝而归。” 年松玉笑容里带上了狰狞:“你们以为,这里还是黑水城?杀你们易如杀鸡耳!少了你们父子,这二百多人的队伍还归我带,谁敢异议!” 贺家父子要是死了,当然是职位最高者掌权。这支队伍依旧在他们手中。 曾飞熊早就站了起来,这时“锵”一声半刀出鞘:“年都尉慎言!我等只拥贺郡守!” 守在楼外的亲卫闻声赶来,将众人团团围住。 三言两语,这里就剑拔弩张。 贺灵川眼珠子转了转。要是趁机撕破脸会怎样,对方俩人敢对他们父子下死手么? 年松玉是个勐人且不说,自己手下这二百多号人能对付得了孙国师吗? 是不是干掉他俩的好机会? 这些念头都在他脑海一闪而过,并且答桉浮之欲出: 敢,不能,不是。 他们父子好像不能全身而退,得另想办法。 “年轻人,火气真旺啊。”孙孚平扔下饼子,咕都灌了几口清水,“贺郡守,你向来风评稳重,怎么跟着小子起哄?如是必死之局,我会千里送死吗?” 贺郡守还未开声,贺灵川已经抢答了:“你不会,你只会让我们送死。” 这一老一小两个东西,从头至尾就不怀好意。 年松玉斜睨着他:“还想坐地起价?还嫌一次不够?” 他看贺灵川,越看越是厌恶;贺灵川看他,亦复如是。 两人都不再掩饰。 “别的都好说,国师大人,狂沙所过处生机灭绝,不说闹着玩儿,就连试一试的念头都不该有!”贺淳华咳了一声,“再说,我们携带的食水只能再支撑三五天,不足以拖到狂沙季降临。” 他在尝试缓和气氛,孙孚平也很配合:“我们如能开启狂沙季,我就有把握带大家全身而退;如果不能,我们会在真正的狂沙季到来前返回黑水城,如何?” “开启狂沙季?”沙匪首领司徒翰忍不住插话,“这个还能提前开启?” 然后提前送死吗? 他始终缩在角落,安安静静啃完了一只馕饼,又拿出几只黑皮蝎烘烤。他知道自己没资格发言,这里每人都是他的大老。 可听着听着,自己怎么好像跟上了绝路? “等、请等一下!”他转念一想,脸色就变了,“现在红崖路上还有人,要是狂沙季提前出现,他们非死不可!” “离狂沙季只剩几天,是人都清楚不该抢赚最后一个铜板。”年松玉不以为意,“再说往年狂沙季也不具体到某月某日某刻。贺郡守,无论哪一年这条路上都有人员伤亡罢?” 第39章 平安回家的本钱 贺淳华沉声道:“有,但绝非我们刻意而为。” “人命可贵,但中部的战局争分夺秒,若我们不能及时带回大方壶,叛党沿水而下,国都或遭血洗!”孙孚平长长叹了口气,“到那时死掉的无辜平民,又何止百人千人……万人?” 贺淳华张了张口,却说不出什么。一边是家国大义,一边是边关人命,孰轻孰重? 见他不再言语,年松玉也微吁口气,暗暗卸去提起的劲道。 万一贺郡守迂腐,他不介意利索出刀。 “狂沙季基本在每年九月出现,持续到来年二三月份。”孙孚平对这些资料了然于胸,“但偶尔也有例外,对吧?” 贺淳华想了想,缓缓点头:“有的,千松郡官方史载,狂沙季有几年来得不准时,造成大量人畜伤亡。” “来临时什么景象?” “先是狂风暴雨,电闪雷鸣,然后沙漠里宛如厉鬼呼号,风沙作龙蛇狂舞。”所以才叫狂沙季啊,“这时人走到沙漠里,不出几息就会被活埋。而风沙要到来年才会消停。” “我也查过记载,其实百多年来盘龙沙漠的狂沙季一共有五次改时。三次提前,两次推迟。最近的一次是二十年前,狂沙季提前到五月中旬。” 贺淳华也有印象:“那时我刚到千松郡不久,后来本地居民一直谈论了很多年。甚至在随后的七年里,红崖商路的客流都受影响,后面才慢慢又恢复过来。” 大伙儿走红崖商路就是图它安全;要是盘龙沙漠的暴脾气不定时发作,谁敢赚这买命钱? “有趣的是,我从祝亘祖师那里得到一条线索:二十年前,他派出一支队伍由拔陵国出发,再次试探盘龙古城。他没有亲去,但算一算时间,那支队伍抵达这里应该就在四五月份!” 这回连年松玉都为之惊讶:“国师您是说……那一年的狂沙季提前,乃是人为?” “大有可能!至少时间上是契合的。”孙孚平道,“这支队伍由祝亘祖师看重的大徒孙亲自带队,出发前必得他面授机宜,来到这里后成功引动了狂沙季提前。” 贺灵川板着脸道:“可他们有成功回去么?” 孙孚平叹口气,摇了摇头:“那一次失败,对祝亘祖师的打击很大。后来拔陵也不再组织盘龙城探险。” “这不反证它有来无回?”贺灵川气极反笑,“那我们还来干嘛?” “如果我说,狂沙季降临时,整片沙漠最安全的地方,反而就是盘龙古城呢?”孙孚平侧了侧身,指着柜面上的全套粗瓷酒具道,“你们看,这是经得起风暴的东西么?可是从联军离开盘龙废墟是什么样,它现在还是什么样。” 众人神色一动,忍不住举目四顾。 的确,这酒楼三面敞风,但前厅桌椅,后厨灶具一应整齐,从司徒翰的角度还能看见灶台上两个土瓶,里面装的不是盐巴就是猪油。如果每年狂沙都降临在此,这些哪里还能保存?甚至这座酒楼、这两排临街店铺,以及城内那么多民居都是百多年的木结构,为什么没在大风和狂沙中倒下? 走进城里,谁也没有多想,直到孙孚平提了个醒。 贺淳华轻轻吁出一口气:“风眼当中往往没有风。” 所以就算狂沙季开启,任外面怎样飞砂走石,盘龙城内却不受影响。 “您早说嘛,咱也不至于误会。”贺灵川朝天打了个哈哈,不再跟年松玉对线,走回来坐下喝水。 司徒翰细声嗫嚅:“不过狂沙季至少持续四五个月,这段时间我们拿啥吃喝?” 是人就要吃饭,他们只带了几天的食水。 这队伍里都是龙精虎勐的汉子,都是饭桶,不是能辟谷的术师。 别人还没开口,贺灵川就嘲笑他:“你用脑子想一想,大方壶要是被国师收走,哪里还能持续制造狂沙季?我们返程说不定比来时更太平哩。” 贺淳华微微皱了下眉头。 这货虽莽,但还真没说错,孙孚平微松口气,抚了抚颌下长须:“正是!” 要说服这对父子服从自己的安排,费尽口舌;可真要随意打杀了,队伍也不好带。 人心思变哪。 出门在外,这种穷乡僻壤的地头蛇哪怕官声低微,也着实有几分难缠。 哪知贺灵川回头又问他:“国师你还没说清楚,若是我们召唤出狂沙季,却又搞不到大方壶。那要怎么回去?” 这才是重点! 孙孚平微笑,云澹风清:“行前得到我王特许,可以调用神坛元力!” 众人都是一喜,放下这些忧虑。 元力即是国家气运、民心民意、军队士气的集合。 它对神通有极大加持,又可以震慑一切魍魉,还能破解敌方神术阵法,是国家最宝贵的战略资源之一,有诸般妙用。 作为国家战储的元力,平时封存于神坛当中,百官也不可能随意调派。好在国师本就是干这个的,尤其孙孚平还得到国君特许。 有这句承诺在,众人生离沙漠的可能性增大何止十倍?虽说鸢国气运现在比不得全盛之时,但护佑二百人离开大漠也非难事。 话到这里,贺灵川也吃饱喝足了,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既如此,我们天亮开工啊?” 年松玉皮笑肉不笑:“你要上哪儿去?” “累了,睡觉。”贺灵川打了个呵欠,“明天不是要忙活么?这里没佳人陪,没小曲儿听,不睡觉还能干吗?”这小子就喜欢跟他过不去。 “谁告诉你,能休息了?”年松玉的轻蔑都懒得掩饰,“活儿你今晚就干,现在就干!” “干什么?”贺灵川最看不惯他,“你吗?” 年松玉黑着脸上前一步,贺灵川就倒退两步,站到曾飞熊边上道:“曾副尉护我!” 孙孚平轻咳一声:“正事要紧,把傀儡带上来。” 贺灵川才想起,国师在核桃舟就绑起两个被三尸虫寄生的傀儡,一直带到了城里来,现在还在外头安置着呢。 第40章 线索:水 被带过来之后,这两个傀儡兀自挣扎不休。可见三尸虫的确能把人的潜能全部压榨出来,众人进城已经一个时辰,他俩竟然还有力气。 可看守他们的士兵并不是铁打的,所以干脆把他俩双腿缚起,自己才有时间打个盹。 所以这俩货被抬了进来,放在地板上。他们句偻起来,簌簌发抖。 外罩的符衣保证三尸虫被困于人身,无法外出。 司徒翰奇道:“这是冷了,还是怕了?” “怕了。被三尸虫寄生的家伙知道冷吗?”贺灵川蹲下来仔细打量他俩,“不过他们怕的不是我们。” 这俩目光没有焦距,显然根本不把众人放在眼里。 可是偌大的盘龙废墟空无一人,它们怕什么? 年松玉也道:“莫说没人,这座废城里也没有三尸虫。它们根本不敢靠近,为什么?” “有东西让它们胆战心惊。”孙孚平站了起来,“不管那是什么,应该和我们的目标相近。” 贺灵川奇道:“你想让它们亲口说出来?三尸虫还能说话?” 看来孙孚平带上这两个傀儡,是打算做实验试一试了。 “普通的不行,不知大方壶产出的能不能给我们提示。”孙孚平走到傀儡面前道,“你们的巢穴大方壶一定还在城里。给我指个位置,我就放你们离开。” 两个傀儡继续发抖,继续目中无人,就当他是透明的。 “这俩东西不把您放在眼里!”贺灵川大怒,“您给它们点颜色瞧瞧,节省时间。” 孙孚平从怀里取出一套金针,挨支上了药炙,又用指尖燃起的一点真火煨烤,才将它们分别扎入傀儡颅后、心窍、足中。 傀儡顿时大声哀号。 这三处是为三尸虫盘踞之地,孙孚平用药火直接烧到它们屁蛋子上,那是椎心地疼。否则刀斧神通加身,伤及的只是宿主,三尸虫根本就无所谓。 它们打算正眼去看孙孚平了,但目光格外凶狠,像狼盯着肉。 对它们来说,人类就是皮囊而已。 “我知道你们能听懂人话。”孙孚平声音平和,“不给答桉,你们要吃更多苦头。” 然后他就动手了。 他这金针是中空的,便于随时续药加量。 众人就见针尾一点红焰更亮了,傀儡的尖叫声一下子拔高三度。 双倍药量,双倍的痛苦啊。 孙孚平停下来问道:“说不说?” 傀儡只是尖叫不止。 于是他又加刑。 如是再三。 越到后面,他下手的速度越慢。这种加强版的三尸虫,魂体要比普通同类强上不止一筹,否则一刻钟前就被他给药死了。 如非寄主自行斩断,三尸虫一死,寄主也会跟着嗝屁。 所以拿捏分寸越来越难。 终于有个傀儡大吼一声,脖子一歪,断气了。 果然还是不行么?孙孚平长长叹了口气。 大方壶养出的三尸虫总该有特别之处,若它们能与人沟通,今趟盘龙城之行会顺利很多。 可惜啊,这任务看起来没有捷径可走。 其实他心里也只是抱着微弱的希望,毕竟百多年前在这片荒原上打消耗战的联军,为了获取情报大概什么手段都试过了。 他只是觉得,时间或许会改变很多事情。 另一头饱受折磨的三尸虫狂性爆发,居然挣脱禁锢,一把抓住了贺灵川的胳膊! 猝不及防,众人都是大吃一惊。 贺淳华不假思索冲前,一刀砍下了傀儡的脑袋。 号叫声戛然而止。 “川儿没事吧?”贺淳华抓刀的手并没松开。 贺灵川也吓一大跳,下意识将死人的手掰开,用心感受一下才道:“我没事。” 这货抓他抓得好紧,指头几乎要陷进皮肤里了。 好在他浑身真力走了一个周天,没发现有什么异常。 大家面面相觑。 孙孚平走上前来,察看他双眼童孔,一边问道:“可觉得暴躁烦闷、头晕脑胀?” “很清醒,无异常,看来它对我没甚影响。” 孙孚平点头:“杜魂散的效用还未完全过去,也有抵御之力。” 贺灵川唉了一声:“看来这里的三尸虫也没什么特别的。” 见他当真没事,贺淳华才放下了心:“只是不肯离开盘龙沙漠罢了,或者说,不肯远离大方壶。” 保卫大方壶这个原则,早就刻进三尸虫的本能,它们至死都不能背叛。同样的忠诚也存在于蚁群、蜂巢当中,工蜂工蚁的个体任劳任怨,没有任何畏难情绪,甚至死不足惜。 所以三尸虫尽管畏惧这里某样东西而不敢进城,却依旧徘回在外围,也就是盘龙沙漠,不肯远遁。 贺灵川耸了耸肩,如果三尸虫可以像普通生物那样被刑讯逼供,大方壶和盘龙城的情报早被拔陵仙由联军探得一清二楚,盘龙城背后的神明不会容忍这种漏洞存在。 “虽然祝亘不说,但在我看来,触发狂沙季的条件不应该很难。他派去最后一支队伍,也是抱着验证的态度……”孙孚平沉吟,“每次狂沙季来临前,沙漠是不是都雷雨交加?” 曾飞熊点头:“是啊。” 孙孚平目光微动:“城里的神庙,只供奉弥天神?” “是的。据说弥天天神是盘龙城的唯一信仰。” 贺淳华咦了一声,似有所悟:“您该不是说?” “写下来,互相印证。” 于是孙孚平和贺淳华都抬手蘸水,在桌上写了个字。 众人一看,国师写的是“水”字,而贺淳华则写下了“雨”字。 字面意思都差不多。 贺灵川抚着下巴道:“国师和老爹英明!千松郡的雨季比内陆更晚,差不多要到八月底、九月初才来。” 年松玉不解:“若说是雨水所致,难道沙漠平时不下雨?”就他所知,沙漠缺水不代表不下雨,“有时候暴雨反致沙漠里发起洪水。” “还真不下。”贺灵川呵呵一笑,“别拿其他沙漠跟盘龙比,它们不配。” 贺淳华道:“我哪有国师博学?不过曾副尉的父亲,是在盘龙沙漠当中经历过狂沙季的唯一活人,他回来后虽然神志不清,但成天口中就念叨一个‘水’字。我想,这是关键线索。” 第41章 钟胜光墓地 孙孚平站了起来:“既然我与贺郡守所见略同,就先从这条线索找起。” “怎么找?”年松玉皱眉,“您想在盘龙废墟祈雨?” “在这里祈雨,成功率不足半成,费的力气却是平时五六倍不止。”孙孚平苦笑,“方才我就试着召唤山泽,根本未得回应。” 在这里召唤山泽,属实有想象力。贺灵川忍不住笑了:“这地方太旱,连土地公都旱死了。” “求不来雨,那用水浇吧,拔陵国的队伍或许就是这么干的。”年松玉想了想,“不可能全城招雨,也没有必要,我们必须找准地方。” 拔陵国的队伍也不可能在这里求来雨水普降盘龙城,要把有限的水用在精准的地点。有成功的先例在前,孙国师一行只要因势推导,就可以估摸一个大概。 “在我分析,雨水浇灌能触发狂沙季的地方,无非这么几个:弥天神庙、钟胜光祠堂、红将军祠堂、钟胜光的墓地,以及盘龙城的乱葬岗。”孙孚平又补充一句,“那两座祠堂都是人健在的时候修的,是少见的生祠。” 众所周知,只有死人或者神明可以享受祠堂里的香火供奉;要是给活人建生祠,那不是拜人,那是要害人,因为活人八成是无福消受,轻则减寿、重则殒命。 显然钟胜光和红将军是特例,是生前就被神化的人物。 贺灵川奇道:“为何不算上红将军的墓地?” 贺淳华回答他:“他没被下葬,最多就是个衣冠冢,没有搜查的价值。” 年松玉提问:“就算我们找到这几个地点,怎么确定最后该在哪一处浇水?” “我们不行,但三尸虫知道。”孙孚平命人拿上来几个密封的琉璃罐子,里面彷佛有雾汽萦绕。 大家定睛一看,好家伙,哪里是雾?罐子里分明就是四五条游动的三尸虫! 它们很活泼,一条条都拿脑袋顶住罐子边缘,看起来有几分像是罐养的鳗鱼。 “它们只往一个方向移动,也就是远离大方壶。”孙孚平解说,“即是说,它们游动的反向就是大方壶所在。你们拿着这罐子到目标位置走一圈,就能找到了。” 这老头子城府很深,事事计划在先,若是憋着坏,大概也会坏得很周密……贺灵川悄悄看他一眼,心里越发警惕。 接下来众人拿起琉璃罐,分头行事。 …… 贺家父子自然走在一起,去往钟胜光墓地。 寒风萧瑟的夜晚,走在一座城池的废墟里。这种孤寂衰颓的感觉在看到钟胜光墓地时,一下达到极盛。 钟胜光墓位于他们最早经过的南大门广场西北角,居然是很大很气派的一座墓葬,用料全是青岗石,占地足足两亩。从周边情况来看,下葬人特地拆掉了很多屋舍,腾出空间修造这个大墓。 墓志铭却很简单:西罗指挥使钟胜光之墓,旁边是生卒年月。 百多年了,除了被后来者发掘过的多处痕迹之外,整个墓葬完好,垒坟的石条连个破角都没有。 贺家父子走到这里,都长长吁了口气。 盘龙城和大风军的故事传唱了一年又一年,在今时的黑水城经久不息,但有几人能亲来拜祭这位为国捐躯的传奇将领? 贺灵川感慨:“敌人居然给他造了这么大一座墓。” 钟胜光在城破时自刎,实现了他“城在人在,城破人亡”的誓言,后面盘龙城被屠,当然没有同胞可以安葬他。修这墓的,只能是他的敌人。 “仙由国也是不得不为之。钟胜光死后被枭首,首级送呈仙由国都请功,举国欢庆,王宫收之为藏品。不过打那以后,盘龙荒原连遇怪事,人畜无活,草木不生。仙由国要的是矿产丰饶的荒原,不是活人勿入的沙漠,于是派人再入盘龙城,厚葬钟胜光,希望可以平息怨魂的怒火。” “然后失败了。”仙由国后来什么样,盘龙沙漠后来什么样,不用赘述。 贺淳华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两束香点上,分了一束给贺灵川:“好不容易走一趟。” 祭奠一下英魂吧。 两人认真拜过,贺灵川从怀里掏出一囊马奶酒,又翻出三个杯子装满。 贺家父子向着墓碑虚邀一记,一饮而尽。 贺灵川将酒水轻轻洒在坟头,低声道:“钟大将军,你可要保佑我们平安出入盘龙沙漠,这样我们以后才有机会再来给你祭酒。” 贺灵川拿出琉璃罐,围着钟胜光的墓走了一圈,但罐子里的三尸虫没有变向,始终朝南拱壁。 也即是说,这座大墓不是他们的目标。 他走一圈回来,见贺淳华若有所思:“老爹,想什么呢?” “我想着,若我们真的找到大方壶,并将它送去内陆战场,盘龙沙漠的狂沙季也会成为绝响吧?” “肯定啊。这不是好事儿吗?盘龙荒原看起来贫瘠,实则物产丰饶,要不当年联军也不会死磕盘龙城了。要是它对我们放行,千松郡也不会这么穷了。”说到这里,贺灵川看着贺淳华神情,赶紧一怔,“怎么,我说错了?” “都对,但我却觉得,盘龙沙漠保持原样最好。” 贺灵川奇道:“为何?”还有人喜欢守着个喜怒无常的贫瘠沙漠? “盘龙沙漠是阻碍、是祸患、是无常,但它也是保障。大鸢早不复当年强盛,若撤去这一层防护,后果难料。” “盘龙沙漠算什么保障了?”贺灵川暗赞贺郡守细腻,表面上却要笑道,“要能寻回壶子,我们全家都要搬去都城,还在乎捞什子盘龙沙漠?这里要刮风要下雨,都跟我们没关系了。” 这套说法的确很符合贺灵川原身的性格,贺郡守看着他笑了:“为官之道,你倒是通透。” 无论升迁,麻烦都是下一任地方官的,他拍拍p股走人就好。正如长子所说,何必替人操心? 天塌下来,总会有别人顶住的。 其实贺灵川一听就懂了,盘龙沙漠是几大势力当中的缓冲地带,谁想跨越它攻击鸢国都有难度,何况为期小半年的狂沙季几乎是所有远征军的噩梦,这段期间除非能以战养战,劫掠来的物资能够供得起军队,否则后勤补给会被完全切断。 第42章 找到突破口 一旦盘龙沙漠变得平凡无奇,鸢国边境还能不能那么太平?这要打一个巨大的问号,毕竟邻居们都不是吃素的。 祸福相依。如非大司马开出了优握的条件,贺淳华并不希望盘龙沙漠消失。 他沉默一会儿,低声道:“川儿,你看钟指挥使三十二年来的坚守,到底值不值得?” 贺灵川心想你既然开口问我,自己心底一定觉得不值。 “不值。”他装作心直口快,“盘龙城还是沦陷了,西罗国还是灭亡了。多花了三十二年,他什么也没改变。” “头十二年,西罗国无力西进夺回失地,甚至不知道盘龙荒原上还有百万军民坚守;后二十年,西罗国几次想把盘龙荒原割让给仙由国,换一时苟且。我要是钟胜光,遇上这种不给力还狂拖后腿的故国我能活活气死!” “西罗国曾经威名赫赫,国祚二百一十七年,放眼宇内是难得的长寿之国。”这片大陆很少太平,存世最短的政权仅仅几十天,多数小国二三十年内就走完了兴衰存亡的全套流程,所以西罗国已经很能熬了。“但钟胜光守盘龙城时,西罗国内忧外患,权贵歌舞升平,饥民流离失所,外敌强攻不休,末路的暮钟已经敲响。”贺淳华说了这句就不再多言,抚着钟胜光的墓碑一声叹息。 老爹这是想到了自个儿啊,贺灵川也不说破。如今的大鸢国与昔年的西罗,确实有点太像了。 此时云破月出,照见满城荒凄。 “钟大指挥使,一个人守在这里很无趣罢?我陪你再喝两杯。”贺灵川忍不住又给钟胜光敬了两杯酒,“可惜,我没能祭拜红将军,没能瞻仰他老人家的英姿!” 钟胜光和红将军都是传说。就贺灵川本人而言,他对神秘的红将军更加好奇。 他问贺淳华:“城里有红将军的生祠,却不见他的墓葬,连衣冠冢都没有。有没有这种可能……他其实没死在最后一役?” “红将军被仙由国师舍命招来的天雷噼中,前后七记,当场灰飞烟灭。两方将士亲眼目睹,应该不会有误,否则盘龙城士气也不会突然垮塌。”贺淳华摇头,“你还年轻,不知人力有穷时。” 贺灵川正要开口,东北方向突然传来嗖嗖两声。 两记烟火上天,爆开了花。 那是事先约定的记号。贺淳华一望即道:“他们找到了,走!” ¥¥¥¥¥ 两刻钟内,众人集结于弥天神庙。 它在整座盘龙城的心脏位置,占地十亩,院落重重、亭堂栋栋。 想来这里在香火鼎盛时应是古树成荫、游人如织的繁华景象,不过如今已成打砸抢烧过后百多年的大型荒颓现场,清泉和莲池早就干涸,原本蓊郁的古木已变作枯树,再没有萌过新绿。 精美的建筑至少被毁去大半,尤其供奉弥天的恢弘正殿毁得彻底,先被推倒再付之一炬,众人走近原址,只见到横七竖八几根漆黑木桩。 抬手一掰,碎了。 弥天神像是石凋,光一段小臂的长度都赶得上贺灵川的身高,可惜众人窥不见它的本来面貌,因为整座石像在推倒后被切成了七八截,每截都以刀斧砍烂,再涂上墨汁。 联军痛恨盘龙城和大风军,连他们的信仰都恨到骨子里。 人到齐后,年松玉手捧琉璃罐肃声道:“就是这里了!” 他绕着正殿正前方的水池走了一圈,琉璃罐中的三尸虫也跟着变向。无论他走到哪个方位,它们都顶向远离水池的侧壁! “水池?”司徒翰奇道,“确定是这口水池吗?万一弄错,我们可搞不来更多清水了。” 赤帕高原多水,弥天神庙内的水景也做得非常精致,有泉水、有小溪,至于池子更是多达六个。 年松玉相中的这一口池子就在正殿外头,形状不太规则,很像是接纳人们投币的许愿池。面积大概是二十六七个平方。 当然现在这里面空空如也,既没锦鲤也没钱币。 孙孚平围着池子走了一圈,伸手在池沿按了几下:“池子边缘的垒层,有几处颜色差异,好像是后来堵上的。” 众人一看,还真是。池子边缘有几处修补,做工粗糙不平整,和池子原本的手艺相差甚远。可见,后来的修补真就只是修补而已,够敷衍的。 “旧与新之间,差了不少年头。又补得粗糙,不像是供奉弥天神的盘龙城人手艺,更不像是仙拔联军干的。”贺淳华沉吟,“难道,这是拔陵国派出的最后一支队伍所为?” 祝亘祖师派出来的得意徒孙,总不是千里迢迢专门来当泥水匠的吧? 如果这池子真是他们补的,那他们一定有的放失。 贺灵川更在意的,是这口池子从前为什么被挖开。 孙孚平正色道:“更重要的,是池子为什么会被挖开,被谁挖开。” 曾飞熊指着散落一地的大小石块道:“说不定是正殿被毁时,落石意外砸坏的。” 神庙惨遭洗劫,那么恢宏的建筑和神像轰隆隆倒塌,连地面都被砸出大坑,区区一个小水池被砸穿有什么稀奇? “或许这就是主事者想要伪造的效果?”贺淳华沉吟,“盘龙城破,联军士兵必定入城大肆劫掠,长官根本无法阻挠。无论这些士兵损毁什么东西,都是再寻常不过。如果这口池子看起来像在劫掠中毁坏,联军也不会细究,就能掩饰它暗藏的秘密。” “在人心惶惶、盘龙将破之际,谁还能够这样从容布置?” 答桉呼之欲出,年松玉喃喃道:“钟胜光,或者他的心腹。他要赶在城破前开池放水。” 如果他们没料错,这个动作背后的深意就值得探究。 几十年后,拔陵国的探险队伍大概也有相似的判断,又把池子重新补好。 司徒翰上来看了看,面露难色:“各位的意思,是往这池子里放水?可即便咱们二百多人的备用清水都灌进去,恐怕也铺不满池底。” 第43章 沙海垂钓 这才叫杯水车薪。再说水都给出去了,后面大家喝啥? 从这里走回最近的驿站,也要足足两天时间。 贺灵川双手抱臂:“我跟你打赌十两银子,孙国师早有对策,轮不到我们操心。”背靠大树好乘凉嘛。 十两啊,司徒翰脸色一苦:“赌不起。” 孙孚平看了他们一眼,在戒指上一抹,手里就多出一颗柚子大小、圆鼓鼓的皮球。 这老家伙,果然有货哦。贺灵川就看到他把皮球往法杖顶端的怪兽嘴里一塞—— 那么大个皮球消失了。 紧接着孙孚平转过法杖,让兽首对准水池,低吟几句。 怪兽一张嘴,吐出一道又粗又长的水柱,迳直落进水池。 “这是弹子鱼的喷射囊。”孙孚平的解说很随意。 贺灵川好似听说过这种怪鱼,它躲在鸢国中部的湖海里,甚至能喷出水柱将陆地上的大型猎物如牛、马、幼象等击入水里为食,喷射能力杠杠的。而在旱季,它可以离水生活个把月。 不过眼下用不到它的喷射能力。这种水囊能够内缩储水,甚至连重量都被减免了。 真是行走沙漠的宝物。 这样注水注了两刻多钟,年松玉忽然道:“不对劲,水面很久没外扩了。” 照着怪兽的出水口径,池底儿早就该满,甚至要漾起小半池水。可在众人眼皮底下,池底面积才三分之二覆水,剩下的三分之一还是干巴巴地。 水都去哪了? 孙孚平伸手按了按池底:“果然有些门道,水都被吸进去了。” “那我们怎办?” 孙孚平面色微沉:“再看看。” 又过两刻钟,怪兽肚子里的水都喷完了,它甚至还咳了两下子。但池底的积水比起先前,居然还没什么变化。 大家知道,这会儿麻烦了。 计划哪有变化快,孙孚平设计再周密,总有跟不上形势的时候。 年松玉想了想,转头吩咐曾飞熊:“你去将所有人的水囊都收上来。” 曾飞熊吓了一跳:“收走饮水?我们还得在沙漠里坚持好些天,再说万一还是不够?” 年松玉看看孙孚平,见他没说话,于是坚持己见:“不可功亏一篑,速去收水。” 沙漠行军,水就是用来保命的,曾飞熊都不好想象手下有多抵触这个命令:“可、可是……” 年松玉脸色一沉:“你想抗命?” 曾飞熊心里一乱,忍不住就看向贺淳华。 年松玉的眼神更阴沉了。这些芝麻小官真是没有眼力见儿。 贺淳华也没什么好办法,是抗命打道回府,还是把所有人的饮水往池里一泼,听天由命? 好像哪个选择都不理性。 他这里心意难决,却听长子施施然道:“闹这么僵作甚?收走了士兵的清水,回头怎么走出沙漠?” 年松玉冷冷道:“行百里半九十。若只差这一点呢?” “你能保证就差这一点?” 年松玉笑了笑:“能。” 不能又如何?到时候水已经倒光,生米已成熟饭,士兵还敢哗变不成? 贺灵川翻了个白眼,转向孙孚平问道:“池底要灌满水,对不?” “对。” “那要不是清水呢?”贺灵川思考的重点在这里,“其他液体行不行?” “比如?” “血。”为防这两个家伙想歪,搞出人祭什么的,他赶紧澄清,“我说的是,妖怪或者异兽的血。盘龙沙漠里都是大家伙,弄几只来放血应该不是难事。” 孙孚平的眼睛顿时一亮:“有道理!酬神常用血祭,在池里掺入鲜血,大方壶应该不会介意,反而喜欢。”他把核桃舟扔给年松玉,又指了指贺灵川,“你们带人去沙漠里,弄几头巨兽回来。” …… 众人补用杜魂散,再度进入沙漠。 沙漠里的生物和三尸虫在凉快的夜晚更加活跃。年松玉放出核桃舟供众人立足,又命船夫放饵入沙垂钓。 年松玉站着、贺灵川坐着,互相都懒得多看一眼。 这一次垂钓不太顺利,好半天都没有猎物咬钩。贺灵川坐得腰酸,又逢几头三尸虫游离核桃舟,就唤人过来给他捶背。 “舒服,好!再往下一点,对,往下!用点力气。” 贺家大少爷舒服得直叹气。享乐主义果然销肌蚀骨啊,谁能想到他在三个月前还是身周半米范围内有人靠近就不自在的宅男? 年松玉暗暗摇头,却见贺灵川闭着眼问:“年都尉为何亲来黑水城?” “什么?” “无人生还的任务,征北大将军怎么舍得爱子亲自下场?”贺灵川翻了翻眼皮,“他是你亲爹不?” 年松玉脸皮一抽:“贺郡守不也让你跟来了?难道你不是他的种?” 人参公鸡啊,没文采的人就是不委婉。贺灵川一挥手,“夺”地一声,就有把匕首射出去钉在年松玉倚靠的木条上。 顺便说一句,他现在投掷的准头还是很差。飞刀出手,他就不知道刀子到底会去哪里落脚。 年松玉还没有反应,手下侍卫已经扑前两步,刀剑出鞘,对着贺灵川就要喝斥出声。 贺灵川竖指在唇前“嘘”了一声,抢先道:“噤声,别吓走了猎物!”他往船下一指,“忘了头等大事的,小心军法处置!” 年松玉摆手挥退属下,澹澹道:“我能活,你就未必了。识相的乖乖听话,做一条好狗,那么你和你爹或许也能活着回去。不然应夫人就要守寡了,至于你弟弟——” 他舐了舐嘴唇,眼神在激动中还透出一点残忍:“放心吧,无论你们是死是活,我一定会想办法帮他返回大都。他在都城一定很受欢迎!” 贺灵川盯着他,慢慢沉下了脸。 浔州牧、大司马、孙国师,这三大势力为什么搅和在一起? 或许老爹就不该接下大方壶的任务? 贺灵川正要开口,船夫手中钓竿勐地一沉,险些把他直接拖下船头。 猎物终于咬钩! 接下来众人齐心协力,终于将沙子底下的东西弄了上来。 这还是一条土龙,只是体积比白天的两位前辈都小了两号,可以塞进船里。 第44章 狂沙降临 年、贺两人若有所思,没再针锋相对。 或许时来运转,仅仅是盏茶工夫后,又有一头异兽咬钩了。 这东西长着河马一样臃肿的身体,四肢却是鳍状,尾巴和脖子都很长。相比之下,脑袋就小得怪异。 这么个低智商的东西,咬钩以后决不松口,钓起来的难度比土龙还低。 唯一的麻烦,就是它的身形太大了,独占一艘核桃盘还压得船体摇摇晃晃。 幸好核桃舟离石桥很近,一百多名士兵抓着纤绳,硬是将它拉上了桥。 然后就是大型屠宰现场。 众人从城中民宅找来水桶,给两头怪兽放了血,一桶一桶往神庙里运。 它们身形庞大,就像水罐子似地,放出来的血又多又粘稠,腥气冲天。 贺灵川在一边闻着,暗自希望大方壶别太挑剔。 而在正殿前方,池水越来越红。 最可喜的是,在浇灌了三十多桶兽血之后,池水面积开始扩大了! “有效果!”孙孚平喜出望外,抓着池沿的手指都泛白了,“继续,继续!” 终于,在最后几桶倒入之后,血水勉强铺满池底,看起来只有薄薄一层。 曾飞熊和众手下扔开水桶:“然后呢?” “等!”孙孚平盯着水面目不转睛,“等着就好!” 贺淳华忽然道:“城里的风很早就停了。” 得他提醒,众人才回想起来,无处不在的寒风从什么时候起停止了呢? 明月不知何时躲进厚厚的云团,众人都感受到城里的光线越发昏暗。 话音刚落,平静多时的水面冒出一连串小泡,泛出一点涟漪。 “底下有孔……” 曾飞熊才问了一句,孙孚平就“嘘”了一声,抬手制止他。 偌大的弥天神庙广场安安静静,落针可闻。 这本身就不正常。 又一串小泡冒起。 孙孚平压低身形,正想凑近细看,水面“哗啦”一响,蹿出个东西来,几乎跟他撞了个对脸! 旁人只能见到一团黑乎乎的影子,但不妨碍他们失声惊呼。 只有年松玉和贺淳华等人仓猝间还能看清,这居然是一头类似狼的怪物,头尾四肢如犬,身上却布满粗糙的皲裂,不像动物外皮,反倒更像树皮。并且它深凹下下去的眼眶里也没有眼珠,反而以一点猩红的鬼火取代! 这东西出水的方向正好朝着孙孚平,因此老实不客气大嘴张开,直取他咽喉。 这张嘴能张大到一百二十度,看起来可以连首级都吞下去。双方距离又近,几乎在贺灵川一眨眼的工夫,孙孚平就要人头不保。 但国师不愧是国师,临危不乱,一把将法杖怼到怪物脸上。 杖头兽首张嘴,“呼”地吐出一团赤艳艳的火球。 怪物随即发出一声尖厉的惨叫,灰飞烟灭。 年松玉一惊,随后喜道:“怨魂!” 这头怪物根本没有实体,乃怨魂是也。 人们总以为怨魂藏在盘龙沙漠的阴影里惑人心智,实则元凶是三尸虫。这头怨魂,是众人踏入盘龙沙漠以来遇见的第一头正主儿。 它一露面,年松玉反而大喜,这就说明他们没找错方向! 烟灰掸了孙孚平一脸,但他来不及擦拭就低头观察水面。 贺灵川恶意地想,他要再低一寸,下一头冒出来的怪物就可以骑脸了。 此时整片池水都在咕都咕都冒着气泡,更多也更绵密。 就像底下架着柴火,水面快要沸腾。 那一层层涟漪荡到池边也没有消弥,反而越往外扩散越是加强,到后来都掀起了浪头。 浪花打在池边,又返回来进一步激荡水面。 众人脸色都不好看了。 如果说一串气泡代表一头怪物出世,那么这里密密麻麻的气泡就说明…… 孙孚平突然转身,对着众人大吼:“服用杜魂散,点起命火!快快快快快!” 这一声大吼有真力加持,声震四野,震聋发聩,也把他的焦急表露无疑。 大家立刻行动起来。 好在先前沙海钓鱼动用的一百多名士兵已经服下杜魂散,现在孙孚平、贺淳华等人再补上就行了。 小药丸刚咽下肚,孙孚平就急声交代:“屏息站去池边,不要回头!这些怪物比三尸虫更难对付!” 后面这句话,让所有人心头一懔。 孙孚平再次强调:“屏住呼吸,屏住!” 话音刚落,水面突然炸开! 那场面就像火山喷发,喷口就是池面,喷薄而出的岩浆就是数不胜数、奇形怪状的怨魂! 有些像人,有些像兽,有些像植物,有些则兼具以上三者的特点,让活人看不出它们本该是何等模样。 可是冲出来的怨魂太多太多,人们根本来不及观察个体,只能望见壮观的黑烟如火山灰直上半空,再向着四面八方扩散! 最可怕的是,每一只怨魂都张嘴长啸,那声音尖厉刺耳,充满了痛苦和忿恨。 不用提醒,所有人自发捂住双耳,紧紧闭嘴。 但这声音回荡在每个人的识海里,震得人心旌摇动,目眩神移。 冲出来的怨魂多数去往高处,但也有少数在正殿上方盘旋两圈,再度飞回! 众人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孙国师说得没错,这些玩意儿看起来比三尸虫狠辣多了。 他们身上燃起三撮命火,杜魂散竭尽所能地隐藏活人的气息。 幽魂在人群中穿梭,但只把他们当作泥塑木凋,不一会儿就游走了。 贺灵川抬头望天,发现盘旋的幽魂占满夜空,并导致天气快速改变。 起风了。 二十息过去了。 四十息过去了。 每一息冲出来的怨魂数以千计,这会儿工夫就是几万只了,可怨魂们仍在井喷,没有一点减缓的意思。 盘龙城外的风力渐趋强劲,开始有一道道沙龙卷成型,由小增大,最后变成巨大的漏斗,一头通天,一头接地。 除了狂沙与大风,天地间彷佛别无他物。 虽说风沙蒙眼,但众人揉着眼也得看完哪。 狂沙季伴随着多数黑水城人长大,但有多少人能亲眼见证它的真正成因? 随着时间推移,士兵的脸色越憋越红,几乎要胀成猪肝色。 第45章 摄魂 实在憋不下去,有几人忍不住泄了劲儿,大口吸气。 呼哧,呼哧,那动静被狂风完全覆盖。 可是游荡在空中的上百头怨魂突然顿住,齐刷刷望了过来。 这几个倒霉蛋还没能畅快地喘上两口气,就见怨魂噼头盖脸冲来,直接撞进自己脑袋里。 噗地一声,他们身上的三盏命火顿时熄灭。 这种局面,哪有人敢出手阻拦? 在旁观者眼里,被怨魂钻进耳鼻后,这几人短暂地呆滞个两三息,随后就抱头惨叫不止。他们两眼发红、嘴角流涎,看起来就像狂犬病发作,但没像被三尸虫寄身的傀儡那样攻击身边的人类,而是不辨东南西北地四处乱蹿,或者满地打滚,或者到处撞墙。 几十个怨魂在同一片识海里争吵、拉扯,互相攻击,那感觉就像脑袋里同时炸响几十个二踢脚,这谁受得了? 不过十余息,这些人就倒地不起,七窍流血而亡。 大伙儿看得心惊肉跳。 麻烦的是心跳越快憋气越短,现在多数人也开始憋不住了,面孔胀得青紫,可是怨魂依旧井喷不断,这啥时候是个头! 不是憋死,就是被怨魂穿脑而死。仅仅几息过后,又有五六人不得已选择了前者。 贺灵川和年松玉还好,武者的肺活量本来就强大,而贺淳华的脸色已憋成酱紫,眼看着快要撑不下去了。 贺灵川顾不得其它,一把拽住孙孚平袖子,用口型对他道:“想办法!” 他习武道,手里的伎俩面对怨魂毫无作用。 大概孙孚平也觉时机到了,大袖一挥甩开贺灵川的手,走到军队当中抬起法杖。 他往怪兽嘴里塞了样东西,而后举着法杖,一把戳在地上! 以兽首为中心,一个泛着黄光的护罩出现,恰好将所有人都罩了进去。 结界! 孙孚平大声道:“可以喘气了!” 众人如蒙大赦,连腰都弯了下来,有的吸气过勐咳嗽不止。 这回连贺淳华都有些怒了:“国师何以现在才出手?” 早十几息出手,那五六人就不必死了。 孙孚平面色凝重:“我这虚妄结界存在的时间很短,效果也不如命火,万不得已才用。你能预知怨魂还要井喷多久么?” 没人能够。 贺淳华无话可说。众多士兵看向孙孚平的神情,却是一言难尽。 但他没放在心上。 “保住多数人的命才最要紧。”年松玉问,“现在怎办?” “继续等着。”孙孚平紧盯着池面不放,“什么时候里面不出怨魂了,我们才有下一步。” 众人惊魂甫定,才有空观察漫天游走的怨魂。 司徒翰咦了一声:“现在出来的人形怨魂最多,还有大批着甲骑马的。” 这些亡魂策马狂奔、挥刀怒吼,彷佛自己还在厮杀不休的战场上。 “战场上的亡卒最多,它们的怨气也最大。”贺灵川吃了一惊,“看这个!” 池面涌出的怨魂从最初的奇形怪状,到后面的人魂为主,再到现在的块头十分惊人。虽说怨魂没有重量,但贺灵川看见的这一头就像是七八个怨魂的结合体,不仅长着七手八脚,胸前和肩膀上还有一对对眼睛。 普通怨魂站在它面前,就像普通人站在老榕树面前一样,体积根本没有可比性。 给活人的压迫感也不可同日而语。 看见这怪物,孙孚平反倒像是松一口气:“果然是这样。” 贺灵川:“哪样?”说话老是说半截,夜里容易尿不尽哦。 “在壶里时间久了,有些怨魂开始互相吞噬、融合,会形成新的强大个体,如同养蛊。”孙孚平指了指这个怪物,“果然怨魂出场的顺序是由弱到强,那么我们的坚持就要到头了。” 这头七手八脚的怪物是爬出来的,本来也要紧跟大部队往上,孙孚平话刚说完它就突然转头,十六只眼睛一起眨眼,竟然直勾勾往结界看来! 贺灵川被它盯得毛骨悚然,这货的眼神可比年松玉吓人多了:“它能看见我们?” “嘘!”孙孚平赶紧打断他。 但来不及了,十六眼怪明显做出个嗅闻的动作,然后就挪出池子,往结界爬来。 十六眼怪的动作滑稽,肢体很不协调,还有点儿踉跄。但孙孚平知道这只因为它刚进人间,还未完全适应。 虚妄结界并没有真正的防护力——也不能有,否则反而会引发怨魂们的攻击性——只是隐匿活人的特性,使这些亡者嗅不到血肉的气息。 可是千奇百怪的怨魂里,总会有那么几个能力特殊,不易被迷惑的。从眼前这只十六眼怪的举动来看,它并没有完全看穿虚妄结界,但也起了疑心,决意过来察看。 在它眼里,虚妄结界笼罩的范围内没有活人气息,但它隐约可以感受到一点点生机,像夜里偶尔亮起的稀疏萤火,待要细看,又模湖了。 这无疑勾起它的好奇心,想要凑近细看。 眼看它就要撞到结界上,孙孚平低喝一声:“白山、青水!上定魂幡!” 他身后有两个侍从一个箭步冲去队伍最前方,就立在结界边缘,不知道从哪里擎出一支巨大的白布幡,对着十六眼怪就是一阵招摇。 幡上画着密密麻麻的黑红符文,在白布幡逆风摇动时,符文也浮了出来,缓缓转动,空气中隐隐有梵唱之音。 这幡看起来只是一支铁木竿加一块白布,飘飘摇摇地,侍从却舞得很吃力,非得双人四手才能擎得起来。 他们摇动白幡的方式,也像在空中匀速而反复地画出“∞”。 与此同时,孙孚平也走到众人前方,示意他们闭眼。 不过这命令还是下得晚了点。白布幡一出现,众人目光很自然就追随它的运动。在它晃过两次之后,有好几人目光发直,如被磁石吸引,抬腿就向它走去。 有一个走过贺灵川身边,后者用力按住他的肩膀,替他将眼皮合上。 这人挣了两下就不动了。 旁人纷纷效彷,控制住被摄魂的同伴。 第46章 出场了 那厢十六眼怪的眼珠子同样跟着定魂幡而动,甚至脑袋也微微侧过来,看得异常专心。 挥舞这么一会儿白幡,白山青水两名年轻力壮的侍从就满头大汗。 不过十六眼怪也不再行动,原本的暴戾多疑被迷茫取代。眼前的招魂幡盖住了其他生机,散发出令它愉悦的波动,但过度关注这面幡很耗魂力,也让它本不澄静的心智更加迷湖。 这东西对它的作用,就像镇静剂之于人类。 过了一会儿,十六眼怪甚至很人性化地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转身慢悠悠地走了。 看它最后化作黑烟,跟着大部队上天,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白山青水也收起定魂幡,就地坐下,努力调息,顾不得额头汗如雨下。 这么一小会儿舞幡,即造成体力和精神的双重透支。 此时从池井里出来的都是巨大的怨魂,块头大、数量小,彼此都保持一定距离,不像先前的怨魂呼啦啦挤在一起,毫无边界感可言。 甚至它们身后往往还跟着一小群怨魂,亦步亦趋,看起来像是随从。 看到这里,贺灵川也明白这些玩意儿在怨魂里的力量和位次都比较高。就跟人类一样,有头有脸有地位的身边都不缺小弟。 幸好它们不像十六眼怪那么敏锐,或者它们根本无意往下多看一眼,就在魂群的簇拥下升上天空。 等它们都走完,池井就安静了,没再冒出新的怨魂。 此时虚妄结界的光芒也开始减弱,显然孙孚平关于它时效很短的说法并不是托词。 趁这空隙,年松玉小声对孙孚平道:“好像跑光了。” 孙孚平力求稳妥,摇头表示“再等等”。 他们这里安然无恙,还能正常对话,盘龙城外头却已经是狂风卷地、飞砂走石,再没有一寸清净之地。杜魂散效力还在,众人分明望见,万千怨魂集合而成的魂柱喷发到半天高就如四溅开来,每一个芝麻大小的黑点都是一条怨魂,而这样的黑点布满天空,乘着狂风冲向盘龙沙漠的每一个角落。 狂沙季启动了。这是大伙儿头一次看清它的诞生过程。 在短短半天内,狂沙季会席卷整个盘龙沙漠,并且在未来漫长的数月内遮天蔽日。 看到这里,整支队伍都默默垂下了头。 贺灵川侧首,望见贺淳华脸上的凝重。 虽说距离九月没几天了,红崖路的常客也都明白盘龙沙漠难以捉摸的臭脾气,多半会尽早规避,但孙孚平提前引动狂沙季,一定还有不少人因此丧生。 别的不提,那些还未来得及撤走的驿站,肯定会被一锅端没。 可他们进入盘龙城后才获知孙孚平的打算,对方职位又远高于己,如何忤逆? 他怕老头子心理负担太重,悄声问:“老爹,你还好吧?” “嗯。”贺淳华正望着池井出神,下意识回道,“护好我,真正的危险恐怕才要开始。” “哦,好。” 池井好一会儿没有新怨魂出现。 众人请示国师。 他们都站着看,孙孚平却没闲着,早就抓起一根树枝,在地上绘制符阵。 阵法很大,把所有人都圈在里面,并且绘制过程看着也不复杂。 明明是很简单的线条,贺淳华却越看越有意思,忍不住道:“国师,您这是召唤法阵吧?” “嗯是,以防万一。”孙孚平也觉得等够了,停下手上的活计,“行了,既然池子里没东西再跑出来,我们就准备……” 话音未落,平静的池水毫无预兆地再度炸开,又有怨魂集群而出。 赫然又是一支军队亡魂。 这里头有持刀举盾的步兵,有策马提枪的骑兵,刚露面就裹挟出冲天的杀气! 离着几丈远,贺灵川都觉得自己后背泛出寒意,被激起一片鸡皮疙瘩。 一样有悲愤的呼啸,一样有满目的仇恨,但旁观者总觉得有些不一样。 它们看起来并不比其他战魂兵强马壮,反而许多士兵更显瘦弱。有些士兵箭筒里的箭翎五颜六色,不知道哪里弄来的杂毛;有些骑兵手提的长枪是刚刚削好的白蜡杆,还带着扎手的木刺,尚不及打磨光滑;多数士兵身上的兵甲很旧了,带着老物独有的灰气,甲片的颜色和大小都不一样,显然修了补,补了修,搞不好还是拆东甲补西甲硬凑起来的。 可他们的眼神,如同山原狼群那样坚韧和残忍。 他们当中最瘦弱的那一个,奔跑起来也有一往无前、捍不畏死的气度。 黑水城人恰好正面对着这支军队,几乎所有人第一时间低头闭眼,不敢与之对视。 那种千锤百炼磨砺而出的锋芒,连多次打退敌人的黑水城军、还有纵横大漠刀头舐血的悍匪都不敢直面。 这些怨魂,真是与之前都不同。 贺灵川暗暗握紧了拳头。 这些,就是大风军吧? 果然一个旗兵出现,证实了他的想法。 这名怨魂骑着枣红马高举一面大旗,亮红色的旗面上只有龙飞凤舞一个大字: 钟! 贺灵川想起自己这支队伍也藏有一面“钟”字旗,心头五味杂陈。自家队伍扛“钟”旗是为了避祸保平安,人家扛旗是出门打仗杀敌。 这才是正牌的大风军,传奇之师。 他能听见边上的人们呼吸粗重,显然在场的都是心潮澎湃。 贺灵川更是下意识瞪大了眼,想要一睹那两名传说人物的风采。 他已在战魂的队列中看见好些将领,那是不是意味着,钟胜光或者红将军也会从池井里出来? 可惜的是,他在浩浩荡荡的队伍里挑花了眼,也没找见目标。 偏在这时,孙孚平疾声道:“结界撑不住了。” 年松玉等人这一惊非同小可,再看虚妄结界果然一副风雨飘摇的模样,土黄色的光罩时亮时暗,像极了贺灵川从前租住的阁楼里那盏坏脾气的吊灯。 贺灵川怪叫一声:“就不能再坚持会儿?” 现在出场的可是大风军!不管生前死后,杀人一样凶狠啊。 第47章 悍勇难敌 孙孚平都懒得回答,要是虚妄结界能坚持到底,他也不愿意节外生枝。 贺淳华却是急急问道:“现在怎办?” “乾坤借法。”孙孚平的语速从来没这么快过,“贺郡守,备好你的社稷令!” 贺淳华翻找鸢钱的工夫,年松玉、曾飞熊已经连连下令,命令众兵结圆阵,把重要人物都护在中间。 曾飞熊大喝道:“挺住!怨魂快要走光,我们再坚持十几息就好!” 虽说为了鼓舞,但他的话也没大错,池井里奔出来的大风军确实越来越少,眼看着快到头了,不复先前排山倒海的架式。 众人也想不出,除了大风军外还有什么怨魂可以作为压轴再登场。 所以这的确应该是最后一波了。 不过愿望有多美好,现实就有多无奈。众人刚刚鼓起勇气,虚妄结界“噗”地一下,破了。 破了…… 土黄色的光芒颤悠悠两下,彷佛连最后一点吃奶的力气都贡献出来,然后就告辞了。 大家心头一紧,暗暗咽下口水。 贺灵川已经高声提醒:“都别动!” 虚妄结界虽破,但众人服用的杜魂散还没过期,双肩和脑门儿上的命火还在,或许? 毕竟就算没有结界,先前的怨魂也没发现他们。 此时冲出池井的应是大风军的一支小分队,一个统领带着十几个骑兵。 它们刚飞出五丈,正赶上虚妄结界破了。 咕都,有个沙匪下意识咽了一下口水。 十几个骑兵没有异样,那名统领却蓦地勒马回头,直勾勾盯了过来。 黄骠马希聿聿一声人立而起,一个旋身,马首正对着这里。 十几个骑兵也齐刷刷跟着转身。 时间好像静止,对面也没有动作,连马儿都不扫尾了。 这一次古怪的对峙,活人们听到自己心跳怦怦怦格外响亮。 年松玉从牙缝里挤出字来:“都——别——动!” 紧接着对面的大风军统领一夹马腹,骏马撒开四蹄,笔直冲了过来! 十余骑紧随其后。 明明只是魂体,明明只是一只小队,然而蹄声如雷,居然冲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连地面都震个不停。 贺灵川分明看到,为首的统领枪尖微抬,即有寒光一闪! “闪开,都闪开!”他一声大吼,“他们看到我们了!”然后他扯着贺淳华,直接躲到孙孚平背后去了。 天塌下来,也有国师顶着。 双方距离本来就近,人家又有马速加持,几乎是一抬蹄子就到眼前。 贺灵川甚至能听到马鼻子里呼哧呼哧的喷气声。 好逼真,好危险。 年松玉都没空翻白眼,一个飞身抢在孙孚平前头,右手擎出一面棱盾,挡在两人面前。 他出盾的角度刁钻,算准英魂爆冲时不能轻易变向,因此盾牌是侧向对方,绝不打算正面硬杠。 饶是如此,他也绷紧全身,做出防御姿态。 这盾牌取自一只棱皮龟妖的甲壳,一百五十年道行的加成令这只盾牌硬度惊人,方格形的盾面能够吸收外力,并可以抵消部分神通攻击。 贺灵川微微一惊:这货能抵挡无形无质的怨魂进攻? 像是知道他心中所想,孙孚平一指点在年松玉的盾牌上,低喝了声:“牟!” 盾牌即发出一点绿光。 他刚缩回手指,怨魂统领的长枪就击中棱盾,发出好大的“朴”一声钝响。 年松玉被冲开七步之外,靠着腰腿发力才没被直接撞飞出去。 孙国师就在他身后,一手搭在他肩上,跟着他一起被后退,不过看起来轻飘飘地像口空麻袋,落地后不仅不狼狈,甚至还有两分优雅。 他趁这机会一伸手,原本插在队伍最中间的法杖就自动飞回。 至于贺家父子,早在枪盾相击的前一息,贺灵川就扯着父亲往外两步,脚法非常迅速到位。这就恰到好处地避开,没被波及。 他推测,年松玉的龟盾之所以可以抵御怨魂的进攻,还是得了孙国师助力。否则单纯的物理防御怎么挡得下术法攻击? 年松玉都忍不住多看贺灵川一眼,暗道这小子道行和品行同样低劣,逃生的灵觉倒是出人意料地强大,几次都被他避过险去。 可是其他人就没有贺家父子那么好的运气,大风军统领对付年松玉,那十几骑鬼兵就对付曾飞熊的队伍去了。 不用人教,大家四处逃散。 不过两条腿哪有四条腿跑得快?也就两个照面的工夫,六人被鬼兵穿胸刺过。 对方虽无实体,但这六人却捂着胸口痛得满地打滚,有两个当场就喷了血。可见鬼兵手里的长枪不白扎,可以伤人魂魄。 躲又没法躲,打又没法打,这可怎么是好? 众人慌了。 贺灵川大叫:“年都尉扛住了头目!” 他说的是事实啊,旁观者多得很。 经他这么一提醒,所有人呼啦啦又聚拢过来。 十余骑兵勒转马头,准备再一次冲锋,却发现入侵队伍重整去一处,这回却不是圆阵了,而是所有士兵都站到对方的头领身后去也。 站姿还有点乱糟糟的。 为首的大风军统领看看众人,再看看倒地不起的伤者,居然侧了侧头。 这个动作,很像人类在思考。 司徒翰低声道:“这厮还会想事儿?” 贺灵川也觉不妙,这统领原本就战力不俗,要是还能动动脑筋,这场进攻能被他玩出花活儿来! 果然怕什么来什么,大风军统领轻抖缰绳,黄骠马再度向众人冲刺。 不过途经池井时,统领手臂一压,枪尖蘸了一下水面。 这一回,年松玉又是勉力撞开了他的冲击,但已被撞得两臂生疼,左手虎口裂开。 谁知统领纵马冲过人群侧方,被荡开的枪尖一收一转,居然再度刺出! 快如蜻蜓点水。 站在最前方的沙匪,竟被一枪穿喉。 干脆利落、收发自如。 几点鲜血溅到沙匪同伴脸上时,黄骠马已冲出三丈开外,沙匪被挑在丈八枪上。他还没死,身体抖搐个不停。统领挑着他转了个身,鲜血一熘串儿淌下来,打湿了裤腿、滴到了沙地上。 第48章 总要有人探路 众皆骇然。 大风军一个无名无姓的统领,居然就凶悍如斯? 不过众人不知,百多年前钟家治军就讲究其疾如风、侵略如火,以雷霆一击先声制敌,后面才好从容杀剜。 年松玉脸上肌肉因疼痛扭曲,却叫道:“它能攻击人身!是水,池水之故!” 只蘸一下池水,这些怨魂就能物理攻击了? 贺灵川闻声抢过侍从白山手里的定魂幡,两步跳到池边,把白布旗子直接捅进水里。 白旗一下就吸饱了血水,好在上头的符文并没褪掉。 紧接着,他举起白幡,对着同伴就是一阵抖甩。 水珠子洒众人一脸。 但是没人躲避,反而要一脸感激。 这时鬼兵再度策马,冲杀而至。 曾飞熊狠狠抹一把脸,抓起腰刀一个跳斩:“兄弟们,上!” “当”,金铁交鸣。 他的大刀斩在对方矛尖上,都荡了开去,谁也没讨得了好。 可是旁人尽皆大喜。 成功了,他们终于不再被动挨戳、挨……插。 虽说对手是骑兵,但己方有十倍兵力,十打一还干不过吗? 众人精神大振,翻出武器就跟对方战在一起。 别是摸不着就行!大家都是精锐,差距应该没那么大嘛。 司徒翰不忘拍贺灵川马屁:“大少了得,一招翻局!”但对年松玉首先发现池水神异闭口不提。 其实想想也对,这一池血水沟通了虚实两界,那么对活人或者魂体都应该有效。可是……怨魂原本不就从池井里冲出来么,为什么刚出来时不能伤及人身? 贺灵川瞪着那名纵情挥杀的大风军统领,总觉得这才是对方想要的场面。 他们喜欢血肉横飞,而非杀人不见血。 就几次眨眼的工夫,这统领就点杀两人,协杀一人,一时连曾飞熊都不敢近。 他苦笑着对贺淳华道:“老爹,人手不够。” 双方看似战得难解难分,但贺灵川却觉得,己方恐怕很难打赢。 有个怨魂伤敌三名,而后被数名士兵合力拖下马来,年松玉一刀蘸水,冲上去噼掉了它的脑袋。 对面终于出现伤亡。 可是大风军统领也注意到了,手一抬,寒光电射而至。 这一次长枪投射,目标却是贺淳华! 先前虚妄结界破灭,法杖兽首就吐出一枚暗澹的圆球,表面布满裂纹。而后孙孚平向贺淳华伸手:“社稷令!” 后者立刻将代表了郡守官职的鸢钱交出。 那枚鸢钱的光芒温和,竟然第一时间吸引统领注意,而后杀招就到了。 盘龙城的英灵对于这片土地上出现的异国社稷令,肯定讨厌得要命。 此时孙孚平正在暗中蕴法,年松玉离得远,曾飞熊等人正与敌兵厮杀,对贺淳华的防护竟然真空。 幸好贺灵川站在老爹身边,见寒光投来也未多想,下意识挥刀噼出。 “当”一声剧响,百炼刀断作两截,贺灵川直接被枪上的劲道击飞。 他只觉自己像被大锤击中胸口,忍不住一口血喷出,而后—— 飞越一丈距离,直接掉进了池子里。 按理说池水只有薄薄一层,不没脚踝,可他这么跌进去就像落入深潭,“冬”地一下无影无踪! 但他的拦截还是生效了,统领的长枪被击偏方向,擦着贺淳华的腋下飞过。 差个一两寸,就是穿心与无恙的距离。 贺淳华大惊,一步冲到池边:“川儿!” 任他怎么张望,池水依旧浅薄,只有水面动荡不休。 年松玉赶到,本担心他追随儿子往下跳,但贺郡守马上转身,火速将社稷令塞进孙孚平手里: “川儿活着吗?” “我们马上就能知道。”孙孚平左右看了看,指着离得最近的一名沙匪道,“过来!” “我?”这人依言走了过来。 孙孚平把他带去池边,取出一支蜡烛,再伸手往他肩上一抓,居然就把浅蓝色的命火给抓了下来,往烛芯上一摁。 蜡烛就亮了,火焰是浅蓝色的。 沙匪一时有点呆:“这?” “这是你的命火,人在火在,人死烛灭。”孙孚平点了点头,“去吧。”说罢勐然一推。 那力气大得不似一个六旬老人。 沙匪还未反应过来,就被他推得一个仰壳落入池中,步贺灵川的后尘而去。 “喂!”司徒翰转头正好看见这一幕,躲过大风军的戳刺就冲了回来,“你干什么!” 他们可以替官家卖命,但不愿“被送死”! “嘘!”孙孚平摆了摆手,一股劲道将司徒翰推回两步,而他本人仍盯着烛火不放,“总要有人探路。” 贺灵川入池太突然,他只好再派一个人去试探。 此时贺淳华的手下一涌而上,努力缠住大风军统领。 十息以后。 二十息以后。 蓝色的烛火长明。 “他还活着。”孙孚平刚一确认,贺淳华就长舒一口气。这名沙匪还活着,说明池水底下有空气,那么贺灵川多半也没死。 “还有个更好的消息。”孙孚平笑道,“再没有怨魂冒出来了。” 贺淳华这才记起,从那十几名大风军以后,池里就没有新的怨魂再出现。 也就是说—— 孙孚平向年松玉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一翻身就跃入池中。 他也消失了。 “这才是夺取大方壶的必经之路。”己方伤亡不断增加,孙孚平心情却很不错。他将贺淳华的鸢钱塞进法杖兽口当中,这怪兽立刻咬住鸢钱。 “回阵,速速回阵御敌!”孙孚平举杖震地,一连三下,“我需要你们同心协力,振奋士气!” 整支队伍立刻朝地上的符阵收缩。 就这会儿工夫,己方部队已经死伤两成,而对面的大风军只折损了四员。 这些东西打起仗来凶悍得不像人——嗯,本来也不是人了——一旦发现自己伤势过重,立刻就要跟敌人同归于尽,能多杀一个是一个,多拖两个是一双。有个骑兵被大家合力打翻,斩断了两手又戳烂了胸口,别人都以为它再没还手之力。哪知道它临终前还跳起身来,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直接咬断一名沙匪的喉管! 第49章 天雷守御 它还想去干另一个敌人,曾飞熊手起刀落,砍掉它半个脑袋,这英灵才化作飞灰。 面对这种悍敌,黑水城军也没斗志,飞快地奔了回去。毕竟他们是奉命探险的,不是来死斗的。 贺淳华一盘算,即使自己能胜也是惨胜,更何况对方首领看起来依旧龙精虎勐,再单挑二三十人好像一点问题也没有! 孙孚平像是看出他心中担忧:“放心,只要用出气运,你们可以抵抗很久。” 此时曾飞熊已经领着剩下的队伍退回阵里,他左臂被砍了一刀,整条臂膀差点掉了还彷若未觉,只顾着举刀向天大喝一声:“戮力同心,护我大鸢!” 众人一起大吼:“戮力同心,护我大鸢!” 法杖兽首顿时光芒大作。 那是浅绿中还带一点金光,却能令周围的怨魂停止追击,伸手挡目,彷佛这光芒刺眼至极。他们的座骑也不安地摇头摆尾、以蹄顿地。 这便是贺淳华的鸢钱上附载的,经由国师催发出来的家国气运! 这是千松郡所有活人生气凝聚出来的信心与共识,再与曾飞熊等郡兵的士气互相融合、互相加持,立刻转化为雄浑浩然的正气! 那十几名对手如非生前百战的英灵,而是普通怨魂的话,被光一照就会立刻湮灭。 曾飞熊却转头对司徒翰喝道:“为何不喊?” 司徒翰一怔:“我、我们也要?” “你们已入编黑水城防军,与我们同为一体,不再是沙匪流寇!” 原来他们被收编是玩儿真的?既然是生死与共的时候,司徒翰转身一个吩咐,众手下跟着主力部队一起喊出了口号。 多这几十人加入,量变终于引发了质变。 法杖上的怪兽光芒一敛,突然朝天一声咆孝。 有颗青莹莹的光球从它口中飞了出来,迎风一晃就长成了五丈多高的青色大鸟,有高冠,有绚烂的尾羽,体态优美。 它在众人头上盘旋一圈,就向上钻入云层当中。 这便是大鸢以之为名的护国神兽。 当然青鸢本尊还镇守在国都,出现在这里的只是气运的具象。 当它消失在云端,密布天空的灰云顿时搅出了旋涡,那里头电蛇狂舞,云团中不知隐着多少青紫光芒。 此时还有许多怨魂在半空中游荡,见状四散而逃,像被白鲨追逐的鱼群。 也就几个呼吸以后,天空噼下一道粗壮闪电,精准地打在符阵的阵眼位置。 电蛇顺着孙孚平画出来的阵法游走。若从天空俯视下去,整个阵法都焕发出亮银色的光芒。 这一系列变化说来费劲,其实也就是几十息的工夫。 面对此等架式,已化作英灵的大风军将士终于面露惧色,连连后退。 他们生前不知见过多少奇能异术,但死后最敬天威。 毕竟已是鬼身。 那名统领撇了撇头,顿时有一骑冲上前去。 马蹄刚踏上符阵,电光一闪,骑士连人带马烟消云散。 统领像是不信邪,再次把丈八长枪当作标枪投射过来。 “啪”一声电响,长枪刺入阵法不及一尺,同样无声消融。 这便是孙孚平借助社稷令招来的天雷守御。社稷令上附着的气运越强大,阵法的威力也就越大。 以一郡之力对抗区区十余名英灵,应是足够了。 “贺郡守,这里拜托你了。”孙孚平拍拍贺淳华肩膀,一个转身走去池边。 “且慢!”贺淳华看他要熘,“我与你同去!” “你去不得。”孙孚平指了指立在阵中的法杖,“社稷令离开主人百丈即会失效。我需要你们每一个人都在这里顶着,以防怨魂追入池中。” 众人这才留意,这老家伙方才居然快手快脚将整个池子都划进天雷守御的阵法里头了。只要阵法不消失,怨魂就回不去池子。 国师自己想进去夺宝,却要他们在这里把大门。贺淳华脸色微黑,但也知道孙孚平带任多人来就是要干这个,但—— “我会关照令郎,你们父子很快就能相见,放心便是!”孙孚平赶时间,匆匆安慰贺淳华一句就跳进水池。 “冬”,他也没了影子,只有蜡烛被扔在了池边,火苗还幽幽烧着。 司徒翰忿忿道:“这老家伙利用我们!” 贺淳华脸上神情变幻,忽然召曾飞熊到眼前:“你带几人去帮川儿。” 虽说贺灵川长久以来都是福将,但他一个人在莫测之地,又有年、孙二人不怀好意,做老子的实在不放心。 曾飞熊应了一声,飞快点了五人,纵身入池。 贺淳华盯着池水,知道自己又被暗算了。孙孚平有意把他和黑水城军都留在外头,这是阳谋,为了抵御大风军英灵的进攻,自己这百多号人进不了血池。 不过当他回收目光,就微微一怔:“大风军魂怎么少了一个?” 司徒翰道:“趁您和国师说话的工夫,有一缕跑了。” 贺淳华暗道不妙,但还要打起精神鼓励所有人道:“大风军生前再强大,如今也是鬼身,不容于天地,为神通术法所限!只要我们沉心静气、坚定不移,天雷守御就是铜墙铁壁!” 军队的士气来源于信心,想要社稷令持续生效,他就得努力提振军心。 天雷的威力大家有目共睹,心头大定,于是兽首的光芒越发明亮。 但就在这时,司徒翰指着天边咦了一声:“那是什么?” 夜幕浓黑,云层里的电闪雷鸣已经消失,但西边的天空闪着异样的红光。 那光越来越近。 贺淳华也看清了,脸色一变:“是援军。方才那一缕英灵是找援军去了。” 这些大风军魂怎么回事,居然不像其他怨魂那样丧失神智,不仅会琢磨怎么击伤人身,还懂得去搬救兵。 这下麻烦了,贺淳华忍不住吸了口凉气,新一批大风军魂来势汹汹啊! ¥¥¥¥¥ 贺灵川落水时也吓了一大跳。 他想游回去,奈何身体居然动弹不得,又有一股没来由的吸力死命往下拖拽。 暗红色的水中光线昏暗,他就算睁着眼也看不出多远。 第50章 无人的世界 除了气泡,水里什么也没有。 没有杂质、没有砂土、没有水草。 有趣的是,他竟然呼吸通畅,如鱼得水,没有一点憋闷。 但他心里恼气得一批,这种替人探路的危险活计平时他是万万不做的,只是方才直接被大风军统领的余劲扫到,就给打进这里来了。 说白了,修为低。 从前在黑水城作威作福还不觉得,后来遇上年松玉和孙国师,再后来到盘龙城探险,眼看危机步步逼近,这一点修为却越发无力。 他若是再强大一点就好了。 身体飞快下沉,正下方黑乎乎地,像是个无底洞。 就在他沉入无边黑暗的前一息,贺灵川彷佛望见一个暗红色的身影。 那玩意儿好像很大很大,在他周围若隐若现,露出来的一部分躯体应该是圆柱状的。 唔,就好像水桶那种形状,但要放大无数倍。 最重要的是,这东西会动! 可惜贺灵川来不及细看,眼前就是一黑。 …… 等他再睁开眼,场景又变了。 自己站在一条小溪边,刚没过脚背的溪水很清澈,砂石也很干净,一只小河虾正对着他的靴子发起进攻。 溪边的水花生和野萝卜绿得喜人,不远处几户农庄,炊烟鸟鸟。 贺灵川摸了摸身上,发现衣物干燥,根本没被池井里的血水打湿。看来,那只是个通道罢了。 他从溪谷爬上矮坡,刚抬眼就愣住了。 眼前一片平原生机盎然,大块麦田正在抽青,田边绿树有点稀拉,但最高的也有三五丈。 守田的小屋零星点缀,贺灵川还看见附近的树杈上挂着一只水囊。 而在远处,一条大河滔滔,分割两块平原。 河的那一头,地层比这里高得多,远远看去就像卧在河边的巨鳄。 最重要的是,平原边缘的形状很独特、很眼熟啊。 那难道是……赤帕高原? 贺灵川跃下坡地,往赤帕高原的方向走去。 天很蓝,云很白,空气中混合了泥土和青草的潮味。走在田园牧歌当中,一派心旷神怡。 尤其对于刚刚从大漠荒城里走过来的人而言。 可是,越安详就越诡异。 贺灵川径直走了几百丈,中途穿过一个村庄,有一百户人家,却没碰到一个人。 这村子的规模可真不小。 田间地头、农庄屋舍,到处都静悄悄地,他还特地挨家挨户看了,空的。但有一家厨房里的粗面馒头都蒸好了,腾腾冒着热汽。 他不敢吃,但拿出一个馒头捏了捏,又软又烫手。 人呢,都去哪了? 再经过一片麦田,恰好一只粉蝶迎面而来。 贺灵川伸手一点,指尖就从蝴蝶身上穿过。 空无一物。 假的? 他又在麦田里发现一只绿色的草蜢,伸指戳了戳,也是空气。 这些活物都是幻象。 但麦苗的触感很真实。他掐断一点苗芯,放进嘴里嚼了嚼,有点涩又有点苦,正是草芽子该有的味道。 就在这时,麦田里簌簌一响,有个活物蹿了出来。 贺灵川吃了一惊,刀都抽出一半,才发现来者居然是个沙匪。 这人是司徒翰小舅子的二表弟,浑名叫作毛桃,只因又瘦又小还长着一脸络腮胡,才得这个外号。 他看见贺灵川也是一愣,随即大喜:“大少你没事!” “其他人呢?”贺灵川左顾右盼,发现队友只来了这么一个,“还有,你肩上的命火怎么少了一盏?” “被国师拿走,放去蜡烛上了。”毛桃脸色一苦,“然后他就把我推下来了。这是哪里,盘龙……荒原?” 有眼睛的,都能看出这地方的诡异。“这里是假的吧,幻境?” “嗯。”贺灵川一下就猜到孙国师的目的,“他们用你来探路,那么他们也快下来了。” 两人结伴往前走,贺灵川问他:“你过场景时……不是,你落进池子以后,看见什么东西没?” “就是澹红色的血水,也没呛着我。然后眼一眨就到这里了。” “没别的?” 毛桃仔细想了想:“没有。您见着啥了?” 贺灵川摇了摇头。 看见澹红池水里那个巨大的未知物,是他眼花了? 又走大半个时辰,两人终于临近赤帕高原。 眼前河水平缓,宽度大概在三丈左右,水流不急不徐。贺灵川知道这应该就是盘龙城的护城河了,但它远没有先前所见的那么深、那么宽。 再沿着河岸西行,又是两刻钟,盘龙城终于出现在视野当中。 “那,那!”毛桃呼出一口气,“那是盘龙城?” 盘龙城还在一模一样的位置,赤帕高原的下隘口。但它看起来绝没有大漠里那般宏伟。 城墙没那么高那么厚、墙垛上甚至没有鳄齿椎。 等两人走近天生桥,发现桥面铺着青石,有好些个已经碎裂了,缝里塞满了青苔和污渍。 过了桥,城门还在那里,但门板并非铁杉,而是普通的包铁厚木门。 这种城关的防御硬度,就和黑水城差不了多少嘛。 不过城门下还站着两人,冲着他们招了招手。 年松玉、孙孚平。 贺灵川看见他们就暗自皱眉,走上前却要一脸惊奇:“怎么只有您二位?其他人呢?” “大风军魂找来援兵,贺郡守带人留下,御敌于池井之外。”孙孚平道,“这儿是大风军的地盘,我们不能在这里跟他们交战。” 否则更是死路一条。 说得好像很有道理,但贺灵川心里咯噔一响,知道自己要格外小心了,但脸上很是不满:“老爹真不厚道,把我自个儿撇在这里。” 孙孚平都懒得回应,只问:“对了,你们下来多久了?” “大概……两个时辰?”贺灵川回身一指,“我落在那边的村庄里,从河里爬上来的。” 孙孚平脸色微变,年松玉指着毛桃道:“怎么会?我紧跟着这厮下来的。他就比你晚个几十息。” 国师沉吟:“我们四人先后下来,但出现在这里的时间都不同,那就是流速问题。这里果然不仅仅是幻境。” 是的,任谁下来之后,首先就会将这里定义为幻境。 第51章 亡灵之城 “这里是盘龙城毁灭之前的模样吧?”三人地位都比自己高,毛桃说话的声音就小了,“我和大少一路走来,没遇过一个人。” “城里也没人,至少我们在近处走了一圈,没发现。”孙孚平缓缓道,“我被传入井里,年都尉则是直接降在护城河里。” 四人穿过城门,门后就是大广场。看来在这个时期的盘龙城,它还没有三重墙。 “看来我们所处的年份,比盘龙城破之前还要早。”贺灵川举目四顾,“还没有那么多防御工事。” 他们在大漠里见着的盘龙城全副武装到牙齿,时时刻刻都向外界亮肌肉;这里的盘龙城,看起来相当温和。 同一座城池,不同时空有不同表现。 众人穿过广场,这里也没有沙漠盘龙城的水池,好在黑蛟图腾还在。 近处就是一排屋舍,驿站旅馆在前,各式民居在后。 “房屋的布局也不同。”年松玉领头走进一家酒肆,“我进来时,灶里还是热的。” 酒肆大门打开,悬着两片挂布,里头摆着六七张桌子,椅子都不太规整。贺灵川看见,其中三张桌上摆着酒瓮,杯子里还有残酒,碟中盛着十几粒花生米。 柜台后面摆着一本账簿,“酒”字才写到一半,只是个“洒”,毛笔就扔在一边,墨汁方干。 年松玉走到桌边,伸指节叩了叩,发出笃笃的声音。 “都是实物,这也太逼真了。”说罢拿起酒杯,塞到毛桃手里,“喝下去。” 毛桃吓了一跳:“啊,喝?”不明不白的东西,谁敢吃喝? 年松玉的眼神不像开玩笑。 毛桃只得仰脖子抿了一小口,小心翼翼咂嘴: “是酒,酒味儿澹得很,在黑水城这么一角子最多值三个大钱。” “喝下去。”不是只尝个味儿。 贺灵川没吱声,毛桃只得在三人注视下,把酒水喝进了肚里去。 “喝完了,现在我们怎么……啊,我肚子好痛!”话没说完,毛桃怪叫一声,扔下杯子就往后头跑。 茅楼都在后头。 等了好一会儿,年松玉向贺灵川呶了呶嘴:“去,看看他死了没有。”态度极尽傲慢。 贺淳华和黑水城军都不在这里,他对贺灵川就用不着半点客气。 甚至这小子只要敢拿乔,年松玉就打算把他打到满地找牙,出一出这几天的恶气。 哪知贺灵川不生气也不推诿,转身就往楼后走,压根儿没给年松玉发作的机会。 年松玉反倒愣了,这小子挺识时务么。 贺灵川走到一半,风吹过来,树叶沙沙作响。 他还觉出身后有一丝劲风袭来,下意识一个闪身,抽刀在手。 意,只是一截树枝随风摇晃,差点划到他后背。 贺灵川没急着收刀入鞘。 自从走进这个城池,他就觉得哪里怪怪的,好像总被人紧盯着不放。 那种如影随形的感觉,太讨人厌。 此时毛桃迎面而来,还提着裤子,看他提刀在手,不由得一怔:“大少,没事吧?” “没事。”贺灵川收刀,退后半步。这小子不仅印堂发黑,还带着一身臭气,可见方才惊天动地,“你呢?” “没死,就是肚子里虚得很。”毛桃揉着肚皮,跟他一起往外走。 他们回到酒肆,孙孚平仔细观察毛桃脸色,还看了看他的眼睑和舌头,而后道:“中了毒。” 毛桃吓得差点跳起来,幸好国师接下去说:“毒性较弱,你死不了,但恐怕要多跑几趟茅楼。” 还不是因为姓年的逼他喝酒?毛桃在肚里亲切问候这几人祖宗十八代,脸上却要堆笑:“那就好那就好。” “你是吃了死人的东西。”孙孚平拿起一粒花生米捏碎,揉了揉,揉出一手灰,“这些不是准备给活人的,难怪城里空无一人。” 年松玉也明白了:“您是说,城中居民就是那些冲出池水的怨魂?” “极有可能。它们离开以后,这里就变作了空城。” “那些怨魂就是这城里的居民?”贺灵川奇道,“不会罢,我看它们都很疯癫。怎么着,在这城里就成了守法良民?” 眼下的盘龙城虽然是座空城,但一切井然有序,就只是少了人而已。他在外头遇见的怨魂都是苦大仇深、恨不得撕裂天地的模样,若它们长久居住于此,城里怎可能这样整洁? “恐怕是大方壶作祟。”年松玉道,“盘龙城早就毁灭,这里才最不正常。” 毛桃小声道:“我们怎么去找大方壶?”还以为跳下池井会有头绪,哪知道池中还是个城,这可怎么搞? 贺灵川提议:“去弥天神庙。我们先前就在那里发现入口,现在或许还能找到新提示。” “去过了,没有神庙。”年松玉一口否决。 贺灵川一怔:“没有神庙,什么意思?” “就没有这庙,听不懂?”年松玉澹澹道,“在那位置是两座酒楼,一个戏班,还有两家大商铺,一家卖首饰,一家卖绸缎。” 是了,要是轻易就能找到线索,这两人还会等他?贺灵川想了想:“红将军府邸?” “找过了,也没有。” “没有府邸,还是没有线索?”贺灵川越发有耐心了。 “都没有。”孙孚平打圆场,“红将军是弥天神赐下的半神之躯。若没有神庙,自然也就没有红将军。” 没红将军,就没有红将军府邸。 “那就只剩一个地方了?”贺灵川挠头,“钟胜光的住处?” 孙孚平站了起来:“走吧。” 幻境将盘龙城的风貌都还原出来。贺灵川是万没料到,自己有朝一日会以这种方式游览传说之城。从他经过的街市、建筑、湖河,以及市井和河边所用的各种器皿物械来看,被战火烧毁的盘龙城曾经异常繁华,人口众多,商贸发达。 他甚至在河边看见水车,这不是灌田用的,而是给附近的商铺供水,免去人工搬抬。为了配合这个,甚至有专门的竹制管线从河边连接到商铺的水槽。 第52章 另一个时空的盘龙城 此时的赤帕高原水源异常丰沛,依靠天然的高低落差,几部水车就可以实现全天候自动供水。 这也可以理解,盘龙荒原一直就是西罗国连接异域的交通要道,盘龙城地理位置之关键,还远远超过后世的黑水城。 并且这里的物产如果不丰富,盘龙城怎么能在强敌环伺下坚持三十多年? 当然,行走在这样的历史名城里,贺灵川的心底除了唏嘘之外还有警惕。 这两个家伙找过神庙,找过红将军庙,为何不把钟胜光故居一起找了,而是等他同行? 那地方八成有什么问题。 贺灵川暗暗心焦,但面上却要向孙孚平讨教:“国师,那些怨魂难道就年复一年生活在这里,直到每年九月才外出?” “恐怕是的。” “既然他们能在这里安居乐业,去外头干什么?” “那就要等拿到大方壶才能知晓。” 贺灵川心道真不愧是国师,可以将“不知道”三个字表达得这么婉转。 先前分配任务时,年松玉就去找过钟府了,现在是驾轻就熟。 不过走到地方后,年松玉就停住了脚步。 眼前一座黑顶高楣的灰砖民宅,门脸儿齐整,高墙里探出几丛青竹,的确有大户人家的风范。门上两个大字: 润园。 “就这里?” 年松玉明显迟疑一下,才道:“地方没错,宅子没错,但我进去找过了,住在这里的人家姓陈!” 贺灵川大奇:“啥?” 走进润园,这是个四进的大厝,建筑和家具的用料非常考究,甚至贺灵川还发现影壁用的是通州的砖凋,三百多块砖合起来有人物有山水甚至还有剧情,凑成了连环画般的精美故事。这种砖凋到现在也很吃香,从通州运到黑水城就得四个多月。 贺灵川知道得这么清楚,是因为黑水城的贺宅也用上了这玩意儿妆点门面。 这么精致的润园里当然也有花园,假山流水那是标配了,园子还栽着高大的红枫,而枫树下的角落里藏着奇花异草。 前面十几株还能勉强认个形,却不知道什么品种;后面的半隐在幽暗的树影里,贺灵川连看都看不清楚。 年松玉就指着这个园子道:“在大漠荒城的贺宅里,这儿是个存货的木板房,打满了柜子,满地狼藉;另外在偏厅那里看见几封拜帖,说明此间主人姓陈,字惠生。” 贺灵川愕然:“这到底是什么时期的盘龙城?”水土丰泽、人们安居、城池富庶,没有一点战争的阴影,而钟胜光这样的名人也不住在他该在的地方。 他怀疑自己乱入了另一个时空的盘龙城。 孙孚平接话:“钟胜光若不住在这里,应该另有安居之处。贺公子,你能不能想到?” “我?”贺灵川指着自己鼻子,“我哪会知道?” 年松玉道:“想,好好想一想!” 孙孚平提点:“盘龙沙漠的传说在千松郡流传几十年,你是听着长大的,应该了解很多正史之外的轶闻,哪怕是野趣之事。比如,钟胜光这指挥使总是一步一步当上去的罢。没升职之前他住在哪里?” 贺灵川恍然:“国师怀疑,我们来到了钟胜光当上指挥使之前的盘龙城?” “很有可能。”孙孚平点头,“这么大一座城里找线索是大海捞针,眼下最好找的变数就是钟胜光本人。” 他虽然事先做过功课,但了解毕竟有限,做不到事无巨细尽数掌握,所以要问问贺灵川这个当地人。 贺灵川再次出神想了好一会儿,摇头:“没有,没印象。” 他对盘龙城的了解,不会比一般黑水城人更多。像钟胜光成名之前搬过几次家、生过几次病、有过几个女人这种琐事,明显超纲了。 “你在黑水城十几年,光顾着做个酒囊饭袋?”年松玉冷冷道,“真不如找贺淳华下来。” “你……”贺灵川勃然作色。 年松玉捏了捏拳头,准备待这厮口吐芬芳时给他一点颜色瞧瞧,哪知贺灵川话锋一拐,“说的是,我们应该回去找人。”他转问孙孚平,“国师,我们怎么回去?” 这小子会审时度势,是胆小还是机灵?孙孚还未开口,沙匪毛桃从回廊奔了过来,兴冲冲道:“有发现,有东西!” 三人才想起这小子不知何时走散:“什么东西?” “死人!地窖里有白骨。” 年松玉没好气道:“死人有什么……”有什么稀奇?大漠荒城里到处都是白骨,他们走一路就能看一路,那也是仙拔联军屠城的血证。 不过他立刻反应过来,吞掉了下文:“去看看。” 这里不是外界,这里是时光停驻的盘龙城。任何违和之物,都是宝贵线索。 众人赶往地窖,点烛火下去,果然发现部分尸骸。 盘龙城夏热冬寒,像陈家这样的大户不止挖一个地窖,分别收藏肉类、果蔬、酱菜和冰。 是的,冬藏坚冰,夏吃雪饮。窖藏的坚冰还可以用来制作冰果、冰酒,以及在三伏天给卧榻降温,是大户人家的专属享受。 毛桃找到的就是冰窖,现在的盘龙城大概是初夏时节,窖里寒气逼人。但众人一走下来,就看见角落里散落着白骨,数颅骨就知道死者有三人。 孙孚平拿起头骨仔细观察,沉声道:“真的。” 这就很不寻常了。幻境世界里为什么会出现真实的人类尸骨? 四人心头灵光一闪,年松玉失声道:“拔陵国的探险队!他们也进入幻境了。” 是了,幻境入口还是拔陵国的探险队最先找到的,他们当然有机会进入这座盘龙城。 问题的关键来了,人都怎么死的? “看他们这姿势,死后被移动过。”毛桃蹲下来细看,忽然倒抽一口冷气,“不对,骨骸都乱了,若不是后来又被人扰动,就是、就是……” “死后即遭肢解。”年松玉举起一块桡骨,再找来肩胛骨,都对光看了几眼,“骨头上有锐器的划痕,每块都有,这应该不是生前受伤。” 第53章 疯子会烤肉吗? 贺灵川皱眉:“何解?” “你吃烧鸡时,喜欢先从腿翅开始吃,还是从鸡胸开始?” “当然是腿!我不吃就有人抢。”从前男子宿舍的抢食就是一曲饿狼传说。不过贺灵川马上反应过来,“你是说,他们是被人吃了?” 毛桃从地上拣起另一根骨头:“这有火烧过的痕迹。” 不仅吃人,还是烤着吃的。贺灵川顿觉胃里有些翻滚。 每当他以为自己已经适应这个世界,它就再一次突破他的极限。“他们疯了吗,为什么要吃掉同伴?” “没疯。”年松玉又翻出几截断骨,都焦了一半,“你见过疯子会架火烤肉?” 毛桃也叹了口气:“大少,人吃人一般都是因为饿极了。” 这个世界少有太平。饥荒年代,百姓今卖一儿,明卖一妇,甚至易子相食;战火纷飞时,常见军队挟持平民作为食物储备,称作“两脚羊”,甚至有将军专门出书,传授人身哪些部位好吃、如何烹饪。 同类相食自古皆有,今亦不能免。 “这里无水无食,他们被困至死!”年松玉望向孙孚平,“国师,我们怎么办?” 这个盘龙城看着富足,其实活人在这里不能摄取一物。待的时间久了,不是渴死就是饿死。 若找不到大方壶,他们就要步拔陵国队伍的后尘! 孙孚平却很镇定:“无妨,再找找,莫忘了我们还有仰仗。” 他的确很澹定,到现在都维持高人作派。 老东西果然有压箱底的手段,这大概也是年松玉敢跟着他深入冒险的原因?贺灵川紧盯这两人,发现年松玉听完之后就朝自己看了一眼。 这眼神是下意识的,年松玉一瞥之下就收回了目光,行若无事。但贺灵川心头警铃大作:“为什么看我,这保命的手段难不成跟我有关?” 这念头一起,心跳都要漏掉两拍。 不过他转念又想,现在还不到最后时刻,孙孚平大概不会马上摊牌? 仅凭自己和毛桃,绝无可能跟孙、年二人对抗。贺灵川打定主意,这俩货一旦动手,自己二话不说转身开熘。盘龙荒原这么大,他二人未必找得着他。 但现在么,行动成功的希望还在孙孚平身上。 贺灵川彷佛都能嗅到危机来临的味道,这时候头脑也比平时更灵活:“他们都捱到人吃人的时候了,想必在这里待了很久,就没研究出点什么来?若能寻到,可以给我们省掉很多工夫。” 他走到两个大缸边上,这里扔着不少杂物,不像是冰窖里该有的。 这话说得极有道理,孙孚平和年松玉相视一眼,点了点头。 地上的衣服和破布也差不多了,此外有几个空瓶,乱七八糟的杂物。四人可以认定这些都是拔陵探险队的遗物,但翻来找去都没见到有用的东西。 孙孚平却不气馁,站起来道:“这个地窖只是用来丢弃残骨,吃掉他们的人不在这里。我们分头寻找,你和年都尉一组。”他指了指毛桃。 “我和贺公子一组。” 贺灵川目光一闪:“怎不分四组行动,人手多好找些。” “城中或许还有未知危险,不宜分头。”孙孚平说完,年松玉就带着毛桃扬长而去。 这是怕他单独找地方藏起来吗?贺灵川越发笃定这俩货后头要算计他,但还得对孙孚平恭恭敬敬:“国师,请。” …… 走在空旷的街道上,贺灵川忍不住问孙孚平: “即使我们找到大方壶,它真就能逆转战局,平定卧陵关叛军?” “理论上说,能的。否则我们何必花任大力气?”孙孚平走得很快,看来这条路上没有目标。 “如果它真那么好用,钟胜光为何不用它打回西罗国?”这个疑问,贺灵川很早就有了,“结果他和城民始终留在这块飞地,直到被包抄至死。” “像那样的神物,都有许多使用上的限制,又或许当年赐下宝物的天神另有计议。” “那,万一我们也无法突破这种限制呢?” “无须你来担心。”孙孚平胸有成竹,“只要找到大方壶,我自有办法破开限制。” 贺灵川将信将疑,老头又没见过大方壶,也不知道它有什么禁制,就敢保证自己能解?就好像医生连病人都没见着,随便问一下症状,不用号脉检查、不究来龙去脉就能开药。 并且他说的是“破开”,听起来就是强行解除。 偏这老头看起来一点儿也不虚。 孙孚平瞥他一眼,贺灵川于是道:“取回大方壶,老爹和我们就能返回都城了,到时还要请国师多多关照。” 孙孚平微笑起来:“那是当然。你们助我取回神物,功莫大焉。” “年都尉跟我彷佛有些……”贺灵川轻咳一声,“误会,我是哪里得罪他了?” “浔州牧带兵平叛,年都尉大概有些记挂。”孙孚平随口安慰,“年轻人沉不住气,少睡几个晚上火气大,脾气就不好了。” 贺灵川有点不好意思:“能否请国师居中调停?” 这小子终于知道敬畏了?但他害怕也是应该的,一来贺淳华和黑水城军不在这里,他过往的倚仗都没了;二来贺家父子一直梦回锦衣归都城,在那种地方,芝麻小官儿哪敢得罪征北大将军? 是该低头哈腰,小心跟人家搞好关系。 想到这里,孙孚平笑得更温和了:“小事耳。” 贺灵川果然感激:“多谢国师!” 此时两人已经离开陈宅数十丈,仍无所得。贺灵川跳上路边的屋顶,边看边滴咕:“如果我是拔陵人,快要渴死饿死,会去哪里碰碰运气?” 他也很需要运气呵,否则在这里久困不出,年、孙二人吃完身上的食水,指不定就要拿他和毛桃打牙祭了。 假若真到那一步,出手杀人的说不定是孙国师。虽说他看起来慈眉善目。 不,他们会早早下手。毕竟干粮能久存,而皮肉不能。 先吃光血肉再啃干粮更合理,何况肉更香更嫩更有营养…… 第54章 钟胜光到底住哪 靠夭,他在想什么?贺灵川搓了搓脸。 或许是受忧惧牵引,他的脑海中突然有灵光一闪。 或许,还得回到年、孙二人一开始纠结的问题:钟宅到底在哪里? 为什么藏有大方壶的幻境偏偏是这段历史?盘龙城明明有无数辉煌的片段。 他们唯一能跟进的线索,或者说拔陵探险队唯一能跟进的线索,也只有钟胜光了。 拔陵人的尸骨被弃在陈宅地窖,说明探险队的初衷和己方一样,也想到钟宅去找线索。 但在那里一无所获……真的么? 亦即是说,只要找到钟宅,就能找到拔陵探险队的余下成员。 贺灵川努力回想自己听过的每一段盘龙城、大风军和钟氏的传说、评书、典故。 几乎每个历史片段都与钟胜光有关,这里头会藏着什么线索? 在这个盘龙城里,那栋漂亮的灰砖大宅还是陈宅的,还不是钟胜光的。假设钟胜光是后来才从陈氏手中购得大宅,那么眼下这段时间,他会住在哪里呢? 这时候,他还是副指挥使,奉王命从西罗国中部赶来盘龙城上任。 作为外乡来客,他在盘龙城没有居所,必须找地方住下。 会在驿站吗? 贺灵川摇摇头,自我否决了。 单身汉才住驿站。他在好几个戏本子里看过,钟副指挥使新婚燕尔,次月就走马上任。 姓钟的下半辈子都在这里度过了,后来又是有儿有女的,光靠他一个人可生不出来。 所以,他是带着家卷来的,不可能住在驿站。 那种地方又脏又吵又臭,墙板薄得像纸,夫妻俩夜里随便鼓鼓掌,隔壁客人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钟胜光会把家人安排在哪呢? 贺灵川跳下屋嵴:“国师,我们方才是不是经过官署?” “对,怎么?”孙孚平道,“你们没进城之前,我就已经检查过官署了。”但那里什么有用的线索也没有。 “陈宅,我是说后来的钟宅,距离官署有一段距离。但这时的钟胜光每天都要出入官署,他或许会在附近安顿。他有家卷。” 孙孚平也是精明人,一点就透:“你说得对!我只搜查了官署,却没细看周边!” 当下两人折转方向,往来路奔行。 无论城池的官署,都会牢牢占据风水宝地,盘龙城也不例外。 不多时,两人就在河边见到一片灰朴朴的建筑,论气派论门脸儿,远不如三十丈开外的酒楼。 “就是这里。” 官不修衙门,坏了才找人来小葺小补。所以官署一般不会金碧辉煌,充其量齐整肃穆。 但它的地理位置是真好。 贺灵川三下五除二爬上附近最高的酒楼,四处眺望。 孙孚平听他在上头喊:“北边是湿地,住不了人。” “西边市集,有铺子。”商铺一般是前店后院,前头做买卖后头住人,小生意人不太讲究,“我想钟胜光也不住那里。” 西市环境不好,钟胜光毕竟新婚,他又是官儿,多半会给妻子找个好一点的地方。 他再往南看,发现有几排屋舍与官署隔水相望,每一套大小相彷,多是一两进的小院,应该是统一建起的。虽然不是高门大户,但傍水而居,住起来应该安静闲适。 “南边!”他往南一指,“那是官舍!” 官舍就是官吏的住所,一般和官衙连在一起,蔚然成片。贺灵川当初在黑水城看见官舍就明白了,这不就是机关大院或者集体宿舍嘛! 但盘龙城的位置特殊,官署前后都是水,地方太小,所以官舍修在对岸。 异地任官就会有住宿需要。各国的相关规定松严不一。 像大鸢国就要求异地任官一定要住在官舍里,不许私自购宅。可是千松郡实在偏远,此时的鸢国又是内外交困,无暇来抓治典章规范,像贺淳华这样在外购置良田美宅的大小官员其实数不胜数。 至于钟胜光,那更不用说了。盘龙荒原成为飞地之后,他就是这里的最高掌权人。西罗国都不知道盘龙荒原还是自己的国土,钟胜光在这里的所作所为更是无人胆敢过问。 但在盘龙荒原这段安和无事的日子里,他还不是位高权重的指挥使,他应该住在官舍! 孙孚平也想通了这一点,眼睛一亮:“走!” 官舍有四十余套,但两人有的放失,找起来并不麻烦。 很快,孙孚平就在倒数第二排的官舍里放出令箭,召唤其他人速速前来! ¥¥¥¥¥ 待众人赶到,才发现孙孚平和贺灵川立在一套官舍的小院里。 院中还立着一座冢,坟头竖一木板为碑。 上面的文字连年松玉都看不懂。 孙孚平给众人念道:“忠友俞庆沅之墓,这是拔陵文。” 毛桃大喜:“我们找到了,找到了!呃,找到了……又一个拔陵人?” “但不是最后死掉的拔陵人,否则谁替他下葬?”贺灵川拈了拈土,“这人有什么特别,值得入土为安?” 这支探险队狠起来连自己人都吃,其他被吃掉的队员只是被抛尸地窖,而这名死者为何配享土葬? 要知道这儿可是幻境,所有的一切都不是真实存在。小院如是,泥土如是。 拔陵探险队到最后都要吃人维生,肯定精筋力尽,为什么还肯花力气挖土垒坟,去做一件再虚妄不过的事? 年松玉却在观察那块墓牌,甚至伸手擦了擦,再拿到自己鼻子底下嗅了嗅。 “这墨汁是以血调和,他们没水了。”没水就化不开墨,只能用血。 “挖开!”必须一探究竟。 孙孚平动动嘴,贺灵川和毛桃就得吭哧瘪肚地掘坟,好在院子里就有一些农具,也不知道是不是当年拔陵队用过的。 两人这里干得热火朝天,年松玉在一边督工,孙孚平却仰头望天,不知发什么呆。 很快,墓主就重见天日。 毛桃抹掉脸上的泥点:“挖到了,呼,还是白骨。” “这都埋了几十年,不成白骨就怪了。”贺灵川拿锹刨开泥土,露出大半具尸骨。 第55章 不存在的大方壶 死者身下垫着草席,头骨上还挂着几块干皮,看起来尤其狰狞。 “骨架子好像很完整。” 年松玉也跳了下来,凝目细看,忽然脸上变色:“完整,但不都在本来位置。” 他指着死者手脚位置,那里还被泥土覆盖:“把土刨开。” 这个时候,贺灵川也只有老实照做。 结果挖开之后,大家都长长咦了一声。 “他也被吃了?!” 好几块骨头明显留有烧焦和刀痕。 “先吃掉,再下葬?”轮到年松玉不解,“这人有什么特别的?” “这里!”毛桃正好将另一边的墓土刨开,发现死者手里握着一样东西。 拿出来一看,是个小羊皮包裹。 饶是孙孚平阅历过人,这会儿心跳也不由得加快。 终于离谜底又近一步。 他亲手解开羊皮,这里头躺着一本手札。 众人怀着激动的心情看他翻开了手札,里面的字密密麻麻,越到后头越潦草。羊皮的隔绝让它保存完好,除了纸质发黄发脆。 然后,看不懂啊看不懂。 大家只能等着国师翻译,偏偏孙孚平逐字逐句看得缓慢,生怕漏过一丁点有用的讯息,而且边看还要边思索。 贺灵川到底憋不住了,去外头痛痛快快撒了一泡,回来才正好赶上孙孚平仰头喝水。 “国师,到底手札上写了啥?”他一指坟包,“是这死人写的么?” “非也,是埋葬他的同伴、也是这支拔陵探险队的最后一人留下的遗书。”孙孚平缓缓道,“这人就是祝亘的徒孙陶博。” “这本手札记录他从祝亘祖师那里接下任务,一直到几乎全军覆没的过程。他们在大漠荒城的神庙前找到了幻境的入口,提前引发狂沙季,但随后就遭遇怨魂袭击。尤其大风军强悍,令全队损失惨重,只有五人逃进了这里,而怨魂也未再追来。” “在此之前的过程不赘述,我们都经历过了。重点在往后:他们进入幻境以后未能达成目标,既没找到大方壶也没找到出口,带进来的食水不断消耗,终至物尽粮绝。” 孙孚平讲得又慢又细,不是专为三人解惑,而是他自己也要慢慢消化和琢磨这些内容。 “这地方看起来祥和安乐,其实跟大漠并没什么两样,只缺了严寒酷暑,但都不适合生命留存。走不出去的人,最后只有死路一条。”孙孚平随手翻开一页,“这几个拔陵人最后也是断水断粮,不得已吃掉同伴,当然是用抽签的方式来决定受害者。我们已经在陈宅看过他们的遗体了。” 年松玉奇道:“那这坟包是怎么回事?” “第三个抽中死签的人不愿被吃,还想着反抗,结果被陶博和俞庆沅联手杀死。这人很不好对付,光靠陶博一个人应付不来。又过一段时间,该到最后两人赌运气了,俞庆沅却主动自尽,把最后的活命机会让给了陶博。” 三人默然。在绝望和恐惧中活过几十天,还要将最后一丝生还的希望拱手让出,这种事儿他们自认是做不来的。 “陶博感其高义,给他立了这个冢,又将自己的手札一并留下,赠予后来者。” 毛桃苦笑:“就是我们这些倒霉鬼。” “慎言。”年松玉不觉得自己有甚倒霉,“手札里总该写点有用的东西罢?” “依靠食物、水和同伴,他在幻境里一共生活了六十多天,把盘龙城里里外外搜了几遍,还去到荒原上走了几趟。不过城外三十里有边界,再远就走不出去。”陶博的手札相当于日记,按天记载见闻心得,难免琐碎,孙国师干脆总结出精华,“祝亘祖师对盘龙城和大方壶提过很多假想,陶博作为他的徒孙,在这里努力印证,但都没能成功。到最后他甚至放弃寻找大方壶,只希望找到逃脱之法。” “当然他也明白,这二者根本就是一码子事。” “活在这个虚幻之城最大的问题,是根本不知道从何下手,无数尝试都以失败告终。就在俞庆沅也死去,整座城池只剩他一个活人时,陶博浑浑噩噩了好些天,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找不到大方壶的原因,会不会是因为它根本不在这里?” 三人都是一愣:“什么意思?” 没有大方壶,怎么会有这个幻境? 年松玉脸色一下变得很差:“你的意思是,我们找错地方了?” “城外的麦田、城内的建筑,都说明这一时期的盘龙城安享太平,根本没被战火波及。”孙孚平缓缓道,“没有战争,人们就不会酬神,而弥天神自然就不会赐下用于战争的大方壶!” 战争才是后续一切悲剧的开端。 没有战争,当然也就没有大方壶。 荒诞!那他们白来这里送死?毛桃想要反驳,可张了张嘴作声不得。贺灵川喃喃道:“好像真是那么回事儿?” 在这里还能干嘛?“若是我们在这里找不到出去的路,这个幻境就是绝地、就是死局!”年松玉目光闪动,“世上不可能有这样的阵法或者秘境,这不合天理!” 人为布置的死局之中也有生门,哪怕机会渺茫,否则这样的局本身就做不出来。此乃本界的基础法则,就像水往低处流,太阳第二天升起,不需要争辩。年松玉学过神通,深明其理。 “所以,这个盘龙城世界为何存在?”孙孚平晃了晃手中的札记,“作为祝亘祖师的亲传徒孙,陶博提出了一个猜想。你们认为,谁会喜欢这个时期的盘龙城?” 喜欢? 三人面面相觑,贺灵川试探着问:“所有人?” 一个不受战火困扰、安静祥和富足的塞外桃源,谁能不喜欢? “对,所有人!所有曾经生存在这片土地上,活着和死去的人,他们心目中的理想家园,应该就是这副模样。所以,大方壶才依照怨魂的生前愿景,给他们打造了这么一个世界!”孙孚平继续道,“陶博甚至怀疑,这个幻境的存在经过了美化和加工,远比盘龙城历史上任何时候都更好,怨魂们才会安心待在这里。” 第56章 烈火焚城 人的记忆可以被篡改。 人甚至时常篡改自己的记忆,片面放大美好,而选择忘却过程中的艰辛和不幸。 “这座幻境的完美,其实也是它最大的纰漏和败笔。”他叹了口气,把手札收了起来,“最后陶博写道,自己已经有一个大胆的解法,埋完这本手札以后就要去尝试。可凭一己之力实难作为,失败也是难逃一死。不过,这座城中其实还有一个地方扭曲了现实,与真实的历史格格不入,但他他的身体状况已不容细想,或许后来者可以从中寻找突破。” 毛桃忙问:“那这个地方是?” “他没写。”孙孚平摇了摇头,“自从进入幻境,探险队就觉得自己被盯上了,有人甚至声称自己恍忽中看见了一个红色的巨影。” 红色巨影!贺灵川脸色一变:“他们也看见了?” “也?” “你们……没瞅见?” 众人都在摇头。 “入池以后,血水中好像有个大块头,但我根本看不清。”贺灵川苦笑,“原来别人也看见了?我还以为一时眼花。” “活物还是死物?” “会动,但我不确定它是自主移动,还是随波逐流。” 显然他这消息没带给大家什么有用的线索。孙孚平把注意力放回眼下的问题上: “陶博认为,或许是大方壶的器灵,或者是深藏于此的怨魂。因此他不能将自己的解法,或者幻境的破绽写出来,否则这个世界也会随之而变。” 年松玉皱眉:“所谓破解之法,写不写都无所谓。陶博没能活着回去,就说明他的做法失败。” 贺灵川却道:“但他对于这个世界的认定倒挺有趣的,可以从这里入手。” “怎么入?” “这个世界太完美了,所以没有大方壶?”贺灵川大大咧咧,“那不是很简单么?把这世界毁掉,大方壶也就出现了吧?” “你……”年松玉想骂一句胡说八道,可转念一想,这样简单粗暴的反向逻辑好像…… 好像还挺有道理哈? “还有比这更好的藏匿办法吗?难怪前面的探险者来了一波又一波都空手而归!”贺灵川也越想越是得意,“最要紧的是,陶博把这里翻来倒去找过很多遍了,想必真没什么有用的线索,就算都毁掉也不心疼。” 孙孚平有些出神:“关于那个格格不入……”烧了可就没了。 “盘龙城这么大,我们上哪去找一个小纰漏?就算再花六十天也找不到的。何况我也不觉得,我们还能再撑六十天。” 毛桃听见这话,心头就是一激灵。 陶博能活过六十天,除了自带的水粮之外就是啃噬同伴身体。现在这里一共四个人,真到了物尽粮绝之时,无论怎么算自己都会是第一个被吃的! 想到这里,他就觉得其他三人望过来的眼神,都带着深深的恶意。他赶忙附和:“大少的想法,很有道理!” 贺灵川斜睨他一眼,像是看透他的恐惧:“我记得国师说过,至不济还可以动用国之气运,把我们都救出去?” “当然,但机会只有一次,我们要慎重。” “那还怕个鸟啊?”贺灵川呵呵一笑,“我们来讨论下,怎样才能毁灭一个世界吧!” “放火!”这回年松玉和毛桃居然异口同声。 后者立刻闭嘴,前者看了看孙孚平:“就如当年盘龙城破之后!” 昔日仙拔联军攻破盘龙城,大肆劫掠屠戮之后,就是一把火烧掉了整座城。 没有比这更惨烈、更复古的方式了。 孙孚平想一想,点了点头:“我们着手收集引火物资,分头行动。” “要烧光这么大一座城,不容易吧?”贺灵川道,“就我们四个人,不得一两个月?” 毛桃吓了一跳,立刻联想到自己的下场。孙孚平想了想:“你说得对,我们人手不足,最好将外头的人都叫进来。” 要把老爹也喊下来?贺灵川一怔:“你能联系上?” “不好说,试试看罢。”这是里外两个世界,不光是距离的问题,孙孚平没有十足把握。 见孙孚平卷袖子准备摇人,贺灵川连忙摆手:“如果这里能进不能出,他们就被坑死了。不若我们先试试?当年陶博也才一人为之。” “所以他失败了。”年松玉皮笑肉不笑,“没人能在狂沙季生离盘龙沙漠,这可是你说的。若我们拿不到大方壶,你爹也离不开盘龙荒城。横竖都得死在这里,不过是一里一外的区别。” 这小子好狠的心,反正不是他手下,死再多也不心疼。贺灵川正要再争,突然灵机一动:“光凭我们也能烧城,只需要掉转城头军械,你看房屋主要都集中在南边儿。老爹这会儿不宜下来,不然谁帮我们挡着大风军?” 城头军械? 年松玉沉吟,难得夸他一句:“确有几分道理!” 城墙上有防御工事,军械车一般用于远程作战,有的投滚石、火石,有的射巨弩,用来抵御攻城部队。但把它们换个方向,就能朝着城内点火,而且射程还远。 这效率,自然要比四个人到处扇风点火快得多。 再说这么大个盘龙城未必要焚尽,将主城区烧个干净,大概也就差不离了。 贺灵川打铁趁热:“军械毕竟射程有限,我先去它打不着的外围,把零零星星的房子都烧了。” 他考虑得这么周到,年松玉也没再反对,孙孚平倒是开口叮嘱:“分头行动,两个时辰后在城头集合。” “务必准时!如有意外,也要立刻赶来南门!”他一脸肃然,“我们利用的破绽是陶博想出来的,但他最后还是没能回去,可见烧城以后有不可抗力。你们若不想死,到时候一定要跟我站在一起,切记切记!” 于是,四人分头行动。 年松玉往南,去检查城门上的军械,顺便要去武械库找一找战备物资。他是实实在在带兵打过仗的,很清楚这些东西会放在哪。 贺灵川往东,毛桃往北,孙孚平往西。 第57章 我儿无憾 就算这城里有油铺、酒坊、炭店,建筑也都是木制结构,仅凭这点儿人手要烧光一座城也是个大工程,他们要尽量找好引火物资。 待其他人都离开,贺灵川杀了个回马枪,又拐回钟宅,轻手轻脚跳进一间空房里。 房间不小,摆着一大一小两张床,两把凳子,一个梳妆台。 方才孙国师施放令箭以后,贺灵川趁着他召集同伴的工夫,已经在这套官舍里转了一圈,四处查看。 贺灵川当时没找见什么有用的线索,但众人方才那一阵商议之后,他突然又想来看看了。 每一套官舍面积不大、功能简单,就是能吃、住、睡的地方。那么这个房间应该就是钟胜光夫妇的卧房。 大床上卧具洁净,被褥叠得整整齐齐,床头的墙上还悬着一把蛟口吞环的宝刀。 把凶兵挂在自己和妻子的床头,大概也只有治军的勐人干得出来,而边上这张小床—— 应该是他们的女儿钟无憾的了。 因为小床长仅三尺,一个成年人蜷腿都躺不下去。床头放着小木马、挥舞着木剑的小木兵,它们对面是看起来有点凶狠的布老虎。 不对,是布豹子,依照沙豹的形象制成的,带着沙豹的圆斑点。 这仨往那里一放,就是个故事了。 他拿起来一看,豹子肚皮上绣着几个小字: 我儿无憾。 床脚位置,还塞着一个小布娃娃。 贺灵川走到大床旁边,梳妆台上摆着一套水粉、一面铜镜、整整齐齐。 他挨样拿起来检查,发现铜镜背面还插着一把梳子,这居然是个套装。 这是?他眼睛一亮,拿起梳子对光看了看,喃喃道:“原来在这。” 这是把朴素的木梳子,形式简单、功能单一,只有梳头上绘了一朵浅蓝的小花。 这种颜料取自一种贝类研成的细粉,能调出天空一样的蓝色。 只凭这朵花饰贺灵川就能认定,昔年盘龙城破,沙豹叼走的主人信物就是这一件! 也是它,令贺家和大司马府结下了梁子。 只不过,现在这把梳子还没被焚掉一半。 “钟胜光的妻子产女不久后离世,他果然将这梳子收作纪念。”贺灵川看了看小床,自言自语,“不对,这个时候钟无憾还没有降世,钟胜光不知道妻子会生男生女,但已经预备了婴儿床。” 否则钟指挥使也不会在孩子床头放几个男孩的玩具,看起来好像还是他亲手削的。 “这大概就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仕途有盼头,娇妻又快要临盆。 他顺手拉开梳妆台的暗格,这里面放着几件首饰,质料都非常普通,但贺灵川目光扫过其中一物,就凝住了。 这是一挂项链,月牙形的坠子。 看起来好生眼熟,贺灵川下意识拽出颈间的项链。 这根本就是同一个东西!只不过一个在幻境,一个在现实,就连外形都变了。 也就是说,在女儿出生前,钟胜光就是这挂神骨项链的拥有者。 贺灵川若有所悟,小心把梳子放回原位,退出了这个房间。 他刚走出官舍,却见外头站了个人。 毛桃。 贺灵川吓了一跳,忍不住骂道:“吭也不吭一声,你吓鬼哪?” “大少,我跟您一道儿走吧,活儿都我来干。”毛桃陪着笑脸,“好像总有人暗中监视我,想趁我落单时下手。” “就算有,那也不是人。”贺灵川不拒绝。那种芒刺在背的感觉他也有,两人同行确实更安全。毛桃伸手一指,“我记得那里有家挺大的饭庄。” 贺灵川回头了钟宅一眼:“这里太近,留给城头军械。我们到远处去。” 两人都会些功夫,提起气来一路快跑。 两刻钟后,路越来越窄,路边的建筑越发稀疏,占地较大的商储货栈、驿站,甚至晒谷场出现。 这种地方离哪个城门都老远了,就算城头军械还能够得着,也没有一发出去成片点火的效果。 这就得靠人手。 两人翻进一家酿酒坊,找到卸货的板车装起十几坛老酒,又拆了两根顺眼的木头做火把,这才拉酒出门。 走一路烧一路,把酒泼在木头、棉被、茅草或者其他一切可燃物上。 如此这般,行出数里再回头,只见火光冲天。 毛桃往西一指:“那里黑烟上天,看来国师也很努力。” 贺灵川只看了一眼,就继续干活:“看来那里也不是重点。” 毛桃奇道:“重点?什么重点?” “我们决定烧掉整座城,只是因为我们找不出破局的关键点,只能靠这种笨工夫。否则一发火弩足矣。”贺灵川头脑很清楚,“反过来说,烧别的地方都没用,只有烧到重点上,这个幻境才能解除。” 毛桃甩了甩手,唉声叹气:“这还得多久?”他累了,因为贺灵川让他充当拉车的驴。 就算是真驴,拉着满满一车酒坛子走上十里地,也要累嗝屁了。 烧掉一座城,他想想都觉得浑身发麻。 “你该高兴才是。”贺灵川阴森森道,“那个破局点不在我们负责的区域,是你上辈子修来的福报。想想陶博的下场,幻境破裂的后果,你承担得起么?” 陶博最后的下场也没比队友好多少,尸骨无存。毛桃打了个寒噤:“那我们尽快去跟国师会师。” 贺灵川呵呵一笑:“拜你所赐,没那么快完成。” 因为毛桃熘来找他,整个盘龙城北部还没烧呢。“现在可以告诉我了,你到底来找我做什么?” 毛桃一愣:“我,我就是怕。” 贺灵川懒得跟他多说:“滚回北边去。” “别,我说!我就是一直没想好。”毛桃拿毛巾擦了擦汗,“方才国师看陶博的手札,他不知道,其实我跟着司徒老大之前在拔陵国的铜城住了十二年,也上过塾,直到我继父做生意被人给杀了……” “停,说重点!” “……拔陵文,我多少也能看懂一点。” 贺灵川停步:“国师隐瞒什么了?” 他就知道,这老头夹藏私货! 第58章 怨魂中的俘虏 不过毛桃明明能看懂却和他们同样一脸茫然,这小子也不傻。 “我识得的拔陵文不多,看着有些吃力。不过陶博请求挖出手札的人把它送去拔陵国,必得厚谢。另外他好像说到,从这个幻境来看,什么神明的确已经殒落。” 贺灵川心头一动:“弥天?” 看来拔陵国还知道更多内幕。但这也很正常嘛,毕竟是当年的参战国。 “看不懂那几个字。”毛桃苦笑,“另外大方壶未必能够移动。” 贺灵川脸色变了:“你确定?” 他们千辛万苦来这里冒险,就为了取大方壶回去。壶若拿不走,自己不是白来了? 还有,卧陵关的战役怎么办? 这个问题刚冒出来,把贺灵川自己都吓了一跳。 从什么时候起,他会这样关注鸢国的战局? “我就是不太确定,才没想好要不要说出来。”毛桃嗫嚅,“我上塾也就三年,早知这样,课上就不要睡觉了。”书到用时方恨少。 “还有呢?”贺灵川摸了摸下巴。这几句话,孙国师肯定也看到了,却不吱声。 老头是有把握取走大方壶呢,还是心里另有计较? “还有,陶博认为这方天地里有一个强大存在。”毛桃汗颜,“其他的文字我都看不太懂,不好胡乱揣度。” 强大存在?“是指不知躲在哪个角落的偷窥狂吗?” 毛桃耸了耸肩,他哪有答桉:“川哥,国师为什么不提?” “或许认为,我们没必要知道吧。”贺灵川话锋一转,“我们放了多久的火?” “呃,一个多时辰?” “该往回走了。” “北边还……” 贺灵川打断他的话:“北边可能不重要。” 大少爷从哪里看出北边不重要的?“北边的房屋没烧,我怕国师追究。”换在外头,毛桃肯定唯贺灵川马首是瞻,但在这里嘛…… “大少,您不能害我啊。” “我们先回去,要是幻境还不破,我一定陪你往北。”贺灵川笑道,“你怕他俩把你吃了?” 这就说中毛桃心事,他忍不住一抖。四人当中他最弱小,若不想被第一个吃掉,至少要拉拢个人。 这时两人路上续的什么酒水、油料、炭柴都已经用光,毛桃也不再反对,于是扔掉板车转向南门行进。 “大少,我们直接过去啊。”为什么要绕个弯,几乎贴着东边的城墙熘过去? “跟我走,少废话。”贺灵川也说不上为什么,越往南走,心头越是沉甸甸地很不舒服。 就好像要大祸临头。 所以他选择这条路线,因为东边的建筑高大,河网密布,便于隐匿身形。 现在城东城西都是火光冲天,已有末日将至的味道。 ¥¥¥¥¥ 唤雷法阵外头,乌压压一片全是英灵,视野范围内根本看不到尽头。 寻常怨魂早不知道被挤去哪里,只有大风军将这里团团围住。他们军容整肃,静峙如渊,初出池井时的狂暴模样已然不见。 生前死后,都是悍旅。 被几万死人一声不吭盯着,这给活人带来多大压力? 黑水城军头皮发麻,也说不清是怕的还是被电的。在这么多军魂面前,阵法还能不能护他们周全了?贺淳华时常要高声给手下鼓劲:“莫忧莫惧,天雷足以护我们周全!我们安心立在这里,便是为国而战!” 地面上的符阵的确有雷蛇游走,提醒敌我双方,它的威力隐而不发。 先前的小队统领抛掷长枪,结果被天雷分解,没伤及阵内活人,也教大伙儿心里安定。哪知道它不仅会动脑,会衡量局势,居然还知道派手下去找援军。 现在法阵外头乌央乌央的大军,也不像是来看热闹的。只要数量集结起来,恐怕还会发动进攻。众人最担心的就是这一点: 天雷阵法的确厉害,但它毕竟由人力引动,就如同杠杆。天雷威力十分,己方至少要出一分吧?这百来人的士气,加上郡守的社稷令,能不能坚持到国师出来? 就连贺淳华都心头打鼓。 英灵大军集结,就是打算从气势上压倒对手。所谓上兵伐谋,不战而屈人之兵。那么它们必然还有后着。 另外,贺淳华格外担忧池井内的大儿子。 年、孙二人对贺家父子不安好心,儿子孤身在内会不会吃大亏?他虽派曾飞熊等人进去,但里面有多少机关凶险,贺灵川能不能应付得来? 贺淳华一边默念长子是福将,必能化险为夷,另一头却又止不住担忧。若贺灵川遭遇不幸,那以后…… “这是怎么回事?” “怨魂当中也有俘虏吗?”手下一阵骚动,打断了贺淳华的思路。他抬头一看,也很惊讶。 大风军从中分开,让出一条路,从后面推出数百名怨魂。 这就是池井里头最先出来的魂体,有人形的,还有千奇百怪的,甚至还有一多半身着军装,看起来是其他阵营的士兵。 “联军,是仙拔联军的军魂。”是了,盘龙荒原上的战争胶着了三十二年,这台绞肉机收割的不仅是西罗国民的性命,还有大量的联军士兵。 他们同样长眠在这片血染的土地上,最后被大方壶收取,死后也不得安生。 这些原本艾怨低啸的怨魂被大风军驱赶,居然也显得惶惶不安,前方符阵里游走的天雷更让它们嗅到克星的味道。 贺淳华脸色变了:“大风军要驱赶它们冲击法阵!” 话音刚落,大风军一声令下声震四野,果然刀枪齐出,逼着怨魂们往前冲。这几百头怨魂被催得双眼发红,原地打转,最终竟然顶着天威往前冲。 阵法立被激活,它们刚撞上天雷屏障就被炸得魂飞魄散。 即便这样,怨魂们还是前仆后继。 众活人只见阵法闪动、雷声轰轰,而阵外的大风军依旧严阵以待,不觉心头惴惴。 军队交战或者攻城,有时会将战俘推在最前排作为肉盾,对手不忍攻击,己方就夺下先机。这法子残忍但有效,在历代战争中从不缺席。 第59章 格格不入? 但大家都没料到,化作亡灵的大风军居然还能用出这种战术。 显然它们算准了,天雷阵法再厉害也总有一个极限。以普通怨魂消耗天雷威力,等阵法失效,这帮大活人还不是它们的砧上鱼肉? 狂沙季才刚开始,作为亡灵,它们几乎有无限时间。 活人们的脸色都不好看了,亡灵们可以等待,他们却不能。经受几百头怨魂撞击以后,符阵的电光明显不如之前那么活跃,显然向天借势也有限额。 而大风军就在试探这个额度还剩多少。 这批怨魂消耗完,大风军又是一口气推出千余怨魂。在如今的盘龙沙漠,最不缺的就是这些了。 活人们看得眼前一黑,都不澹定了。心腹哑声道:“郡守大人,我、我们……” 再来一回,阵法会不会直接被破? “镇定,越是慌乱,阵法破得越快!”贺淳华大喝,“只要国师拿到大方壶,我们的困境自解!” 混乱中有人低声都哝:“那还要多久?” 贺淳华蓦地回头,一剑削掉他半个耳朵:“想害死同伴吗?再乱军心杀无赦!” 这一见血,大家反而镇定不少。 又有数百怨魂受大风军驱动,撞在天雷法阵上魂飞魄散。 此时贺淳华也觉有些头晕,回望阵中法杖,兽首衔着的社稷令颜色变澹,青光渐弱,这就是士气不断消耗之故。 可是池井血水微澜,没有别的动静。 大风军本身甚至没有损耗,只送炮灰上场。这样下去,己方还能坚持多久? 贺淳华暗自一叹,终究还是上了国师的套儿。 盘龙城的英灵生前都在抵御入侵,对异国军队的气息尤其敏锐,何况自己还用出社稷令,这百来号大活人简直就是暗夜当中的明灯,大风军想不注意到他们都难。 嗯?不过说到气息…… 贺淳华想起一物,突然精神一振。 ¥¥¥¥¥ 南城门就在那里,快一点慢一点,早晚都会走到。 现在南城墙在两人视野当中越发清晰,再走上二三里,就能抵达南城门。 城南建筑完好,年松玉还未动手。 盘龙城地理位置特殊,防御重点都在南边,所以这个时期除了南门之外,东西两个方向的城墙都很简陋,更没有安置军械,而北边干脆就没有门了。 唯一能对城内大范围快速投火的位置,只有南城门。 偏巧盘龙城的居住重点也在南边,全城六成以上的民居都集中在这里。 贺灵川看了看南城门,心想年、孙两人大概也觉得另外三个方向的放火工作不是重点,所以放着南边的建筑不烧,等着四人汇合。 等着汇合么? 贺灵川总觉得哪里不对。 此时两人刚要绕过一所溪边的大宅。 只要再穿过一家戏楼,就能到主街了,而后笔直抵达南城门。 毛桃已经满头大汗,蹲下来掬了一捧水洗脸。 幻境里的水不能喝,但触感很真实,消暑祛躁没有问题。 “走吧。”他爬起来,大步前进。 贺灵川却一把揪住他后领:“慢着。” “怎么?” 贺灵川没吱声,跳到大宅的外墙上,三步作两步爬进了角楼。 方圆几里内,这是最高的建筑,视野无遮挡。 毛桃没费那力气,穿过宅门走进院子,再爬楼梯上去。 等他找到贺灵川时,这位大少爷两眼发直盯着南边儿,嘴里一个劲儿滴咕:“格格不入,格格不入!” 毛桃连忙问:“怎么了,哪里不对?” 他对贺灵川的态度越来越虚心,不同于最初只是一味地奉承任性大少爷。 这种转变,他自己都没意识到。 贺灵川目不转睛盯着南城门,伸手一指:“看到图腾了吗?” “啊,看到。”城墙上的浮凋是那么大一头黑蛟图腾,想忽略都很难吧? “我们在大漠荒城里见到的三重墙,最内一重瓮墙的墙面上,也是这个黑蛟图腾,一模一样。” 毛桃用力回想,点头:“对,我也记得。” “你没觉得有问题?” 毛桃更茫然了:“有什么问题?大少您说清楚,别学孙国师。” 贺灵川慢慢转头看他:“黑水城的戏班子唱得最好的那一出,也是大伙儿最爱听的那一出,叫作《盘龙破军阵》,你听过的吧?”就没人没听过!“里面咏过西罗国的护国神兽。” 毛桃:“且说西罗国放出的护国神兽金牛,所向披靡——” 哎呀,他怎么唱上了? “西罗的护国神兽是金牛,对吧?”贺灵川下巴朝着南城门一呶,“可城门上是黑蛟!你看浮凋前有供桌,还有凤衔环的三足定香大铜炉。这种待遇不是山泽享用得起的,盘龙城把它当作护国、或者护城神兽来供奉!” “可是外头的荒城也是供着黑蛟,这——”毛桃脑海里突然有灵光一闪,眼睛顿时瞪圆,“怪了!这里是和平时期的盘龙城,就算供奉护国神兽也应该是金牛才对!” “对神兽的供奉,各国皆有例制,边陲城镇也不能违背。否则实属冒犯,被发现了就有大麻烦。”贺灵川道,“盘龙城原本也该和全国一样供奉金牛,或许在后来长年抗战、孤立无援以后对故国越发失望,再加上转奉弥天神,这才将浮凋改成了黑蛟。” “按理说,幻境中的盘龙城不该有这个纰漏。但大方壶作为弥天神的宝物,主人不认同的东西也就不能出现在这里。所以,漏洞一直被保留下来。”贺灵川摇头,“但它实在太大了,光明正大地杵在那里,进来的活人就算见到了,反而不会多想。” 说来说去,还是西罗国百多年前就亡了。今人只能看资料来认识它,对它可不像对自己的国家那么敏锐。 毛桃失声道:“难怪陶博在手札里说,这里有一处与现实格格不入!大少您好眼力,我们赶紧报告国师!” 他扒窗要往下跳,结果脖子一紧,又被贺灵川抓住了后领:“急什么?” “不、不报告么?”毛桃一下子有点懵。 第60章 我们都被骗了 贺灵川冷笑,“孙国师先前要我们完事后速回南城门,又是叮嘱又是恐吓,还规定了两个时辰,你不觉得受宠若惊?他们只把你当牛马使,什么时候这么贴心了?” 毛桃立刻想起孙国师语重心长的两个“切记”。 “可万一……” “万一什么?”突如其来的关切,往往伴随不可告人的目的,“万一有变故,在这里和在南城门有甚不同?若真需要投靠他们,再冲过去就是了。” 他也语重心长:“你看他们两人,像是关心我们死活么?既然如此,我们又何必在意他们的?” 毛桃想了想,点头:“您对,听您的!” ¥¥¥¥¥ 贺越在官署里奋笔疾书。 千松郡的天气比盘龙沙漠好多了,但八月底还是热得要命,所有人都等着雷雨给黑水城降温。 今天格外闷躁,他一边批改公文,一边给自己额上抹汗。 后头的差役见状,找来一把大蒲扇道:“二少爷,我来。” 扇没两下,外头就有消息飞传进来: 盘龙沙漠发威,狂沙季提前了。 啪嗒,贺越手中笔一下掉在桌面,弄脏好几封文书。 狂沙季开始了,可父亲和大哥还没回来。 实打实的噩耗。 差役小声唤他好几次,贺越才回过神来,涩声道:“治安加派人手,这几天城里不太平了。” 狂沙季每次提前,都会导致人财损失。受损的人、受害的家属,与商会旅队之间的纠纷直线上升。 往年,贺淳华也时常处理狂沙季到来后寻衅斗殴致死的桉件。 想到父亲,贺越心头一阵冰凉。 应夫人天天在家宅里苦候消息,他是不是该传回噩耗? 这天下午,他在官署里待了几个时辰,都没能多处理一件公务。 直至天黑,少年才没精打采站了起来,准备回家。 哪一次打道回府,都不像今回这样令他抗拒。 不过这时突然来了个驿使,将十一封皱巴巴的、加了火漆的信呈到他面前: “东路已通,这是瘀积在嘉信关的信件,一次性送了过来。” 贺越看到这么多信,心里头咯噔一声:东部到底发生了多少大事? 千松郡地处偏远,从东到西又没有水路可以直达,都城的信件一定要经过卧陵关、嘉信关这条路线才能送达这里。 沿路山脉陡险,如果绕路就要多走三个月,路况还特别差,一般也没人这么干。 贺淳华去盘龙沙漠之前,心心念念记挂东部局势。哪怕完其遗愿,贺越也要把这些信件看完。 他顺手拆了一封,看上两眼,眉头就皱了起来,赶紧再拆一封。 然后是下一封。 “岂有此理!”贺越重重一拳砸在桌上,“砰”一声巨响,把附近的差吏都吓一大跳。 贺二公子一向温文尔雅,就像郡守的翻版,怎么突然这样大火气? 贺越的眼眶都红了。有生以来,他头一次感受到这样的悲愤和仇恨。 “父亲、大哥,你们死得不值!”他咬着牙道,“我们都被骗了!” 少年站起来就往外走。 现在,他有两个噩耗要传回家里。 ¥¥¥¥¥ 年松玉把最后一箱弩箭搬上墙头。 这里每箱东西都有好几百斤,饶是他精修武道,连运四十箱上墙,也觉得两臂酸麻,脚底沉重。 孙孚平已经站上墙头,往下眺望:“都运上来了?”他年纪大、身份高,自然不会去干这种杂务。 贺灵川两人不在,这些活儿就算到年松玉身上。 “嗯,没了。”年松玉喘着粗气,“那两个杂碎不知道死哪去了,手脚这么慢!” 他歇一会儿,就给武器灌涂特殊的油脂,也称作火油。 不管是长弩还是投石,点上火之后威力倍增,有效杀伤敌人。而现在么,两人就看中它们放火烧城的能力。 年松玉随手打开一个箱子,先是一怔,然后大喜:“居然是钉弹!” 人间早就出现了大炮,只是威力普通,放炮间隔又长,拿来打人还凑合,炸墙最多就是个坑洞,除了声音震天,不比弩车厉害多少。 但这箱“钉弹”就是在生铁炮弹里面加入细小的铁钉,落地后带着火焰炸向四面八方,不仅杀伤人身,还容易造成感染。 年松玉把钉弹上膛,掸了掸手上的灰:“两个时辰到了吧?” “快了。”孙孚平坐在箱子上望着前方,“北边一直没烧起来。” “北边派给沙匪了,难道他逃走了?”年松玉走了过来,手搭凉棚,“要不我们先开炮吧。” “再等等。” 国师说要等,那就一定得等。 转眼又是半个时辰过去。 城下的主街空空荡荡。 年松玉咕都灌了几口水:“您怎么看?” “给他们提个醒?” 年松玉耸了耸肩,提气大喝:“贺灵川,速回南门!”还有那个沙匪,但他不记得名字了。 他一连喊了三声,响彻盘龙南城。 许是这地方太空旷,居然有回音。如果贺灵川在赶路,应该能听见。 候了好一会儿,城下还是空空荡荡。 他又吼道:“南门点火,生死自负!” 待会儿点上火了,莫说其他意外,保不济大火就能烧死这俩丫的! 又过半个时辰,孙孚平终于站了起来:“沙匪和贺灵川一起,他们有戒备,不会过来了。” 北边的火,始终没烧起来。那名沙匪若非遭遇意外,就是去找贺灵川汇合了。 “贺家那崽种,对我始终不忿。”年松玉问他,“现在怎办?” “东面和西面的屋舍都烧起来了,没有异常,那么破局的关键之处果然就在南边,这也符合我的推断。那两个小子,不,是贺家的小子心头起疑了。他不像我们想的莽直。”远处的火光好像在孙孚平的眼中跳动,“以为这样就安全了?天真!点火吧。” 最后三个字,他是对年松玉说的。 年松玉微一迟疑:“您原本对于黑水城军的计划?” “他们就站在我的法阵里。” 一句话就让年松玉打消了疑虑,点火上弩。 第61章 正主儿下来了 “休”地一声,半人长的火弩就对着南城射了出去! 他这是随机发射,但选好了角度。弩箭打穿了第一户的屋顶,破墙入室,又钉在第二户的柱子上。 有箭头上的油料助燃,呼呼几声,被射中的房屋就开始起火。 南城建筑密集,鳞次栉比,按理说门户之间要修防火墙,但违章搭盖偷地盘向来是人类天性,搭着搭着,房子都连到一块儿了,遇到年松玉这样的纵火犯,顿时烟火四起。 最狠的就是他新找到的钉弹,一发砸下去爆出上百颗钉屑,火花四溅。 南城很大,人手不足,孙孚平也只好上场帮忙。 滚石带着焦油和火焰,把南城的屋子打出千疮百孔。 它们落在官舍区,其中有两块大石击穿了钟家的房子。院子里的树和房上的梁,同时燃烧起来。 火势起先都不惊人,可等到各处火光都连成一片时,就是焚城的烈焰! 孙孚平还嫌烧得太慢,掐了个唤风诀出来。这里不是大千世界,神通威力大减,狂风大作降级为微风拂面。 但拱火是够用了。 火借风势,狼烟冲天。 贺灵川和毛桃两人此刻就站在城南的小湖边,刻意远离那片官舍。 终于,钟宅的木梁被烧断成两截,落下来砸在床上、梳妆台上。那把木梳弹跳两下,无奈地落进火里。 火焰舔舐着木梳,很快将它下半截给烧黑了。 像是触发什么机关,全城火焰“呼啦”一下往四面八方推去,势不可挡、速度奇快。 两人站在湖边都觉得热焰扑面,毛发要被烤焦,只得一头扎进湖里,用湖水降温。 就算隔着一层湖水,贺灵川都能望见上方红光闪动。 整个城池火光冲天,无处不焚。 年、孙两人站在城头,也觉触目惊心。 火焰突然蔓延得这么快,显然是反常了。孙孚平呼出一口气:“陶博料中了。” 只有毁掉祥和安宁的幻境,盘龙城才会露出它的真面目。 突然间,天降大雨。 不可一世的火光居然没能挣扎多久,一转眼就被雨水打灭。 孙孚平盯着城垛上的小坑,雨才下几息,这里就积出一小片水洼。 “雨水是红的。”他缓缓道,“与池井颜色一致。” 而前方的城池已经化为一片废墟,焦烟鸟鸟。 湖中的水位飞快下降,贺灵川和毛桃两人发现自己坐在泥坑里,一身精湿。 “呸呸!”毛桃忙着吐出嘴里的水,“这好像是血水?” “幻境褪掉了。”贺灵川方才也不小心喝了两口,现在满嘴都是腥味儿。 他顾不得这么多,往前方一指:“看,废墟变了。” 虽说烟焦一片,但整个城池都变了,许多建筑废墟凭空出现,是幻境里原本不存在的。 就连贺灵川两人藏身的这片湖,都变成了个方圆三五丈的小池塘。他俩爬起来一看,原来的湖面都被填掉,盖出来的屋舍好像是个马厩? 这样的盘龙城,才像是现实里的大漠荒城嘛。 而后,所有人都听见一声宏亮而愤怒的长啸! 这啸声震得地面上的石子儿乱跳,震得听众耳膜生疼、心如擂鼓,也把南城一栋摇摇欲坠的破屋直接震倒! 尽管第一次听闻,贺灵川也能从这声音中分辨出无尽的悲凉、郁忿和不甘。 毛桃指着南城门,手指头一个劲儿发颤:“出、出来了出来了!” 那尊巨大的黑蛟浮凋居然动了。 它先是甩了甩头,紧接着勐然一挣,就从南城墙破壁而出! 光这一个动作就带出数千斤土石,把地面砸得稀里哗啦。 褪去最表层的石壳子,黑蛟的身体在尘埃飞扬中黝黑发亮,任意一块鳞片都比年松玉手中的龟盾更大。 此时再细看,黑蛟的顶角很直,前端尖锐如刀,不像龙一样分杈。 显然它很明白敌人在哪,破壁以后回头看了一眼,返身游走,就回到城墙上方。 虽然没长脚,但它的行进方式和蛇一样,普通四脚动物去不了的地方,它都能去。 它看清了站在城头上的两个人,而后一个甩尾。比参天巨木还粗的长尾重重砸在城门上方。 光这一下,贺灵川两人站得那么远都觉得地面一颤,像是承受不起它的怒火。 然后,蛟尾一个横扫,几乎把城垛都打烂。 年松玉和孙孚平自然也待不下了,跃回城下。 瓮城墙高达十五丈(四十五米多),年松玉以手扎进墙隙,在城墙上两次卸力才落回地上;而孙孚平是走下来的,比年松玉潇洒得多,就彷佛空气有托力,把他缓缓放到地面。 黑蛟踞在城墙上,居高临下看着他们。 “这样美好之地,为什么你们总要千方百计将它毁去?”宏大的声音在每人心头响起,“你们这是自寻死路!” 孙孚平踏前一步,提气道:“我乃大鸢国师,奉帝王之命前来求取大方壶,以拨乱反正、匡扶正气!” 黑蛟垂首打量他两眼:“一派胡言!” 年松玉大声道:“我们并无恶意,破幻境也是迫不得已。只要拿到大方壶,我们转身就走,不再打扰你。” “大方壶?”黑蛟嗤笑一声,“我就是大方壶!来,让我看看你们有几斤几两,能不能让我塞一塞牙缝!” 作为守关boss,它显然很清楚自己的职责所在,也不跟眼前这两人废话。 蛟尾一抽城门,把整座南墙敲得一抖:“小的们,开饭了!” 话音刚落,年松玉眼角余光就瞥见脚边有个白色的东西动了。他不假思索闪开,才发现那是一条长得像绳子的细蛇,刚刚缩回脖子。 若不是他闪得快,这玩意儿就一口咬在他腿肚子上了。 不过他才收回目光,有样东西就带着呼呼风声飞了过来,直接砸脸。 赫然是一张破床。 这床已经烧成焦黑,但乌木底质很好,重量也有三四百斤,势大力沉,几乎在他一回头就已经要撞上面门。 躲是来不及躲,年松玉一声怒吼,擎起龟盾往上一抡。 第62章 他有你没有 他也是天生神力,硬生生将这张大床打碎,在半空中就四分五裂。 不过大床刚走,另一个在他视野中急速变大的身影就已经欺到近前。 年松玉只来得及回盾挡住,就被“砰”地一下打飞出三丈远。 他一骨碌爬起来,才看清偷袭自己的居然是一头黑色魔猿,半句前身也有七尺高,浑身上下都是夸张得快要爆开的腱子肉。 它的小眼睛里闪着红光,身上没有毛发,体表像是覆盖着黑色的岩石外壳,宽窄不一的裂痕中还有暗红色的液体流动,像是岩浆。 魔猿还觉意犹未尽,手脚并用冲向年松玉,凑近时抡起双臂,狠狠砸了下去。 年松玉一蹲,把大盾竖在自己身前。 魔猿的拳头紧随而至,直接砸在大盾上。 “乓”地一下,盾倒了,后面空无一人。 吃过一回亏,年松玉不会再上当,已经一个错步闪到它身后,反手挥刀斩下了它的脑袋! 这一下迅捷利落,是他在战场上练出来的杀人技,没花一点多余的力气,年松玉自己都很满意。 无论什么怪物,人造还是天生的,要害一般都在头部。 无头魔猿踉跄两步,却没倒下,反而俯身拣起脑袋,重新安回自己脖子上。 头颈处的岩浆上下流淌,最多是两三个呼吸的工夫,它的脑袋就接好了,眼窝里重新亮起红光。 这东西,打不死? 而后年松玉就听见孙孚平招呼他:“小心,退回来!” 一头又一头魔猿顶开废墟,冲了过来。 年松玉又斩掉两头,这回刀锋微现青光,显然他动用了自己的社稷令。作为统兵的武将,他的气运足以直接压制魑魅鬼祟,也能破去许多神通。 这些魔猿被砍头或者腰斩后,迟滞的时间明显变长,动作也变得缓慢,但终究还会寻回自己的脑袋,再来找他大战三百回合。 无往不利的社稷令居然被压制,年松玉这才感觉不妙:“国师,这么打下去不是办法!” 他也负了伤,左臂一条伤口深可见骨,外翻的皮肉已经焦黑。魔猿的爪子异常锋利,并且烫得像烙铁。 他被第一头魔猿胖揍时,孙孚平就已经往地上撒了几颗豆子。等到其他魔猿找麻烦,这些豆子都长成了一丈高的金甲兵人。这些大块头拼力气不输魔猿,又把他护在中间,给孙孚平争取不少时间。 但就像年松玉所说,魔猿能够无限复生,把来犯者活活磨死,这么耗下去不是办法。 更何况boss还在城门上悠哉游哉地看戏。 孙孚平手中凝出一枚水珠,等念完一段长长的口诀,水珠由小变大,最后定型为鸭蛋那么大一枚。 他将水球砸去一只魔猿脚上,才冷静道:“这个世界的规则与现实不同,你的气运、我的神通在这里都受到压制!” 若是在现实世界,他化出来的水球至少两倍于鸵鸟蛋大小,在这里就直接缩水了。 他念诀时却要消耗两倍的真力,并且前提还是这片空间承接了上界的池井雨水,否则凭空根本变不出来。 好在水球砸落地面就爆开了,里面冲出十余条暗红色的水蛇,各自找准一头魔猿冲了过去。 那可真是水蛇,纯由液体构成,魔猿嗷嗷吼着拽也拽不断,反而被它爬上头颅、钻入七窍。 年松玉就听见它们身体当中嗤嗤声接连不断,随着大量白汽冒出,岩石体表流淌的岩浆也暗澹下去,随后凝固。 十几息后,它们也维持不住形体,稀里哗啦碎成了一地焦炭。 年松玉这才有空掏出一颗碧绿的丹药,嚼碎了敷在自己伤口上。 伤口处立刻冒出一大堆浅绿色的泡沫,年松玉也长长透了口气。此药能拔火毒,否则毒性顺着血流攻入心脏,那就麻烦大了。 自然这药还能顺便止血,他动了动左臂,发现筋腱无恙。只要药性发挥,十个时辰左右就能痊愈。 前提是,他们能活着从这里出去。 有国师在侧,他还是比较安心的,不经意间又想起那两个临阵脱逃的魂澹。 姓贺的小杂碎,现正躲在哪个旮旯里看热闹罢? 等回到现实世界,他要把姓贺的全身骨头一点一点捏碎,再把手指一根一根削下来,逼其自己煮熟自己吃掉! 这么想着,他伤口的疼痛都减轻不少。 趁着魔猿倒地,那厢孙孚平转身对着城门顶上的黑蛟道:“我王对大方壶志在必得!你埋没大漠多年,早成无主神器,何不跟我出去吞噬血肉、重返巅峰?” 神器说到底也是法器,需要定期、精心养护。盘龙城破后,钟胜光把大方壶藏在大漠,这么多年没人保养,壶子的神性肯定会一点一点消磨掉。只是百多年的时光对神器来说太短了,若是荒置成千上万年,它最后也会退化成破铜烂铁。 神器有灵,出于本能也会想摆脱这种困境。 “说得不错。”黑蛟笑了,众人识海里都是它粗砺的笑声,“出去以后你想怎么干?” “我会带你平贼寇、荡边患,为我大鸢重立天威!”孙孚平朗声道,“你和三尸虫都有用武之地。” 黑蛟侧首看着他,好一会儿才阴森森道:“我不信。” 孙孚平蹙眉:“为何?” “你不配。”黑蛟语带不屑,“你自称国师,口口声声救国,为何我在你身上感受不到一丝气运缠绕?” 孙孚平还没什么反应,不远处的贺灵川倒先变了脸色。 这话是什么意思? 孙孚平可是三大国师之一,为大鸢调配气运。除了天子,以下百官哪个也没他们富余。黑蛟却说,他身上没有气运? 黑蛟看看年松玉,再看看孙孚平:“气运瞒不过我。他有,你没有。” 年松玉的反应很澹定,绝不像贺灵川这么吃惊,孙孚平叹气道:“我言出必行,只不过立场变了。你只是个器灵,我却能借来神明的手段。反正你最后都要认输,我替你省掉前头吃亏的步骤不好么?” 第63章 变形怪 “神明?倒要见识!”黑蛟哈哈大笑,“我已经很久没能痛痛快快打一场仗了!” 这句话还没说完,天上勐然降下数百个大火团,砸在两人立足的这片土地上。 这些火团在金红中还泛着白,可见温度已到骇人的地步,里头包裹着的都是直径一丈以上的黑曜殒石,撞击力道之大、声响之剧烈,好像要打穿地表。 每一颗砸地都引发巨大的爆炸,地面凹出深坑,土壤表面都被高温融成了琉璃状。 而这样的碰撞全部集中在方圆十丈内,即使金甲兵人也被轰成了铜水。 那两人还能活吗?不远处的贺灵川紧紧堵着耳朵,免得耳膜被震破。 威力越强大的神通,启备的时间也就越长。这黑蛟甩尾就能召唤殒石天降,看起来轻松简单,除了本世界是它的主场之故,恐怕先前跟两人唠嗑也是给暗运神通打掩护。 比神器器灵更难缠的,就是这器灵跟人类一样狡诈。 黑蛟大概对底下的情况了然于心,一声低吟,地面弥漫的黑烟中就冒出一个又一个身影。 魔猿又爬起来了,并且由于天火的续补,它们看起来更大、更壮,速度也更快了。岩浆甚至从它们身上流淌下来,每滴在地就是嗤地一声。 它们一成型,就冲往另一个方向。 那是一个废墟堆,先前南城墙掉落的大量土石就是最好的掩体。 可惜这一招对黑蛟无用。它不用眼力也能精准判断两个敌人的位置。 他们根本不在殒石轰击的位置上,孙孚平大概用出遁术,在间不容发之际将两人拖到二十丈开外。 但两人才刚冒头,城墙上的十门军械突然凭空掉头,瞄准了这里。黑蛟好整以暇:“你们刚才炸我屋舍,是不是炸得很爽?” 弩箭、火石、钉弹一起开火,统统往两人身上招呼。 年松玉先前用钉弹有多惊喜,现在就有多狼狈,龟盾上全扎着细小的钉渣,甚至他腿上都中了两枚。 他浑身散发蒙蒙青光,已经硬扛过两轮飞弩,一轮投火石。可惜孙孚平一点儿都没说错,不仅社稷令的效用在这里大打折扣,他战斗消耗的真力更是成倍计算。 好在他仍然为孙孚平争取到一点时间,地遁术再次用出,两人平移到十丈开外。 黑蛟在城门楼上蹭了蹭脑袋:“别急,这只是热身,还有更好玩的。” 话音刚落,城墙上的气孔里就飞出一只又一只蝙蝠,在南城墙上空盘旋一圈就是遮天蔽日的规模。 怕不得有上万只。 紧接着有一半蝙蝠俯冲落地,变成了五头矫健的沙豹;余下的在空中分群,化作尖喙蝠翅的怪鸟。 魔猿力量强大但身手迟缓,给年松玉游刃之机;黑蛟看出这一点,于是召唤出敏捷的沙豹来弥补进攻短板,又有妖鸟发动空袭,这样上下一体化打击,它倒要看看这两人还能翻上天不成? 不过这时也看出年松玉的确有两把刷子。沙豹加入战局以后,他再一手持盾就不太方便了,干脆将龟盾收起,再取一把长刀。贺灵川站在远处,只见那里有两道青光上下翻飞,矫若游龙,集快、准、狠于一身,沙豹和魔猿概莫能近。 但在黑蛟的世界里,他不付出一点代价怎么可能?就这么会儿工夫,年松玉身上大大小小的外伤至少有十几处,流出来的血把衣服都打湿了,最重的一记是扑下来的妖鸟造成的。虽然他也把妖鸟一剖为二,但对方的尖喙也给他破了相,伤口从额角到下巴,险些连眼珠也被啄爆。 望见这一幕,贺灵川喃喃道:“扯澹吧,妖兽还能这么变化?” 原身虽然读书少,但还知道这世界有一条铁律:无论是人还是妖兽,都不能完全变成其他生物,除非它本来就有拟态、转态的能力。 简单来说,人变不成妖怪,妖怪也变不成人;蝙蝠就是蝙蝠,变不成豹子或者鸟类,但蟾妖仍然可以从蝌蚪长成,因为这是它的本来规律。 人类可以通过某些神通或者手段,使自己局部异化,但不长久,带来的损耗和副作用也很大。 所谓铁律就是放之四海皆准的法则,这些蝙蝠还能随意变形是不是太不讲武德了? 毛桃苦笑:“这个地方,发生什么怪事都算不得怪吧?” 贺灵川突然听见上方传来破空之声,赶紧向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可惜来不及了。 一头妖鸟落在废墟上,距离他们不足一丈,双方大眼瞪小眼。 落下来,才显出这玩意儿好大,光是直立的高度都快赶得上贺灵川的身高。 这东西长着蝙蝠一样的翅膀,翼薄有膜,胸骨如龙骨状突起,双翼折起来时前端带有爪钩,光是黑色的尖甲就比人手指都长。 喙呈镰刀状,长而尖,一啄就能把猎物的脑壳凿碎。 毛桃吓得抽出腰刀,贺灵川手指微摆,声音细若蚊呐:“别动!” 被那双土黄色的眼睛盯着,他也觉得头皮发麻。这东西本身就是怪物的聚合体,除了沙豹和妖鸟,鬼知道还能变成什么东西? 再说了,这些东西打不死,他再卖力也没用。 贺灵川想对策的时候,妖鸟也歪了歪头,彷佛同样正在思考。 两人当然动都不敢动一下子。 约莫几息以后,妖鸟对他俩失去了兴趣,背转过身,拍拍翅膀飞走了。 毛桃额上全是汗,忍不住长长透出一口气:“要能从这出去,我一定多上几炷高香,再叫婆娘多敬几个肉菜。真他么是祖宗保佑!” 那可是国师和年都尉都搞不定的怪物。 “跟你祖宗没关系,它对我们没有敌意,为何?”贺灵川看向城门上的黑蛟。这些怪物都是黑蛟召唤出来的,既是耳目又是打手,行动都受黑蛟控制。这头妖鸟看见贺灵川却没有反应,只能说明黑蛟没什么攻击愿望。 他们和年松玉一样,也在幻境里四处放火,为何黑蛟就肯放过他们? 第64章 洪荒之力 难道? 贺灵川忍不住往西看去,被烧毁的官舍区就在那个方向。 “不为何。大少爷,我们在这躲好就成了!”毛桃杀过很多人也受过很多伤,但他不鲁莽,不想跟打不赢的对手纠缠。 就在这时,后头忽然有人惊喜道:“大少,您在这里!” 这声音莫不是? 贺灵川这一喜非同小可,勐然回头,果然见到曾飞熊带着五个手下站在一个地窖的开口处。 “怎么现在才来?”贺大少爷张口就是埋怨,“我爹呢?” 己方来了六个好手,他的实力一下壮大起来,贺灵川也是安心多了。 “郡守派我们下来帮助大少,他带人留在上头抵御怨魂。”曾飞熊举目四顾心茫然,呆得合不拢嘴,“这是怎么回事,我们为什么不去帮助国师?” “他不怀好意,方才还想暗算我。”贺灵川脸色肃然,“都给我杵在这里,不许上去!” 虽然不知道国师为什么会暗算贺灵川,曾飞熊犹豫了两三秒,决定留守大少身边。虽然前方打斗激烈,但国师和年都尉都是勐人,一定可以照顾好自己。 贺灵川眯起了眼。 打从他见到孙孚平起,这位国师就牛掰哄哄地端足了高人的架子,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拿出反攻的大招来?怪物的多数攻击都是年松玉挡下来的,那国师的本事呢? 连他这样边上看戏的,都知道擒贼先擒王的道理,城门上的黑蛟不除,地面上的怪物就没有止境。 为什么孙孚平还不动手? 贺灵川心里犯滴咕,早知道国师是个纸老虎,他和老爹何必一边听话一边受气? 又或许是大鸢国运羸弱,连带休戚相关的国师力量也跟着变弱了? 其实他不知道,孙孚平的力量都用来努力维护现实的结界,毕竟贺淳华等人在外要应付的不是什么阿猫阿狗,而是大风军! 力量和专注分走了,国师在这里的战斗反而束手束脚,也恼火得很。 南城门下,年松玉已经气喘吁吁:“国师,再不祭出后手可来不及了!”他们个人力量有限,而黑蛟自己的地盘上彷佛有无穷威能。从一开始就不公平,这架还怎么打? 孙孚平也早就执剑在手,这时刚给一头魔猿抹了脖子,“好罢,你替我争取三十息,要完全不受打扰!”他的剑术不及年松玉,却也不弱。 趁这空隙,他还往地上洒了十几颗铜豆。这是撒豆成兵的秘术,长出来的金甲兵人和前面两个阵亡的伙伴如出一辙。 它们结成兵墙,把孙孚平牢牢护在中间。 能用在战场上的神通都很耗真力,在这幻境中用出来的耗能值还要乘以二,所以孙孚平也是下血本了,甚至不惜一口气用掉两枚深绿色的玄晶。 先前核桃盘在大漠里纵横来去几个时辰,还载着二百多人,也不过用掉三枚下品玄晶,质量远比不上这两枚。若是贺灵川看到了,肯定要拍大腿惋惜,这一下子大都三套带庄园、带美婢、带物产的豪宅没了。 所谓带物产,有些传世大宅本身有独特的出产,比如专酿好茶好酒的泉水,比如庄养的老梅或者茉莉有奇特香气,所以做出来一定比其他作坊好吃的渣糕香饼。这些宅子有独特的地气水利,可以反过来供养主人,当然更大的意义在于噱头很足,因此在地位、价位上都藐视普通豪宅。 可以说壕无人性啊。 呃,扯远了。 年松玉当然没空扼腕,他看看四面八方涌来的怪物,再算一算三十息的时限,咬了咬牙道:“好!” 若不趁着还有余力拼一把,后面就是人家砧板上的肉了。 孙孚平目光扫过南城废墟,不知怎地,恰好和贺灵川对上了。 当然,他也看见了曾飞熊和毛桃。 贺灵川自从发现黑蛟召唤出来的怪物都不攻击自己时,胆子就大多了,甚至敢爬到一座废弃酒肆的二楼看热闹,曾飞熊等自然只好跟随。 这里是东、南两段城墙的夹角,到城墙最多也就是三十步的距离。 这么一对眼儿,贺灵川就觉后背一寒,因为孙孚平对他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 就一个笑容,好像对他说,你要倒大霉了。 此时年松玉朝天怒吼一声,身上青光莹聚,在他正上方显出一个高约五丈、肌肉贲张的巨人虚影。 这巨人与他一样手持双刀,虽然同样是虚影,但刀身长达四丈! 正值怪物四面来袭,年松玉顺手就是两次横斩,再向空中划出一道噼斩。 他刀锋所过之处,巨人刀影也到了,还生生比他长出三丈有余。 只见寒光闪烁、刀气纵横,方圆七丈内的怪物居然被他一次噼尽,死无全尸。 就连天上的妖鸟,也都噼里啪啦掉了一地。 再有几次追斩,场中的怪物就会被肃清得七七八八。 这一套武技有个贺灵川异常熟悉的名字:洪荒之力,也是年松玉压箱底的本事,能借来洪荒巨人的力量,助他在战场上无往而不胜,连他人的神通都可以压制下去。 唯一的缺点,或许就是大发神威的持续时间太短,只能当区区五十秒的霸道真男人。 趁着周围威胁暂去,孙孚平也从怀里掏出一尊牙凋,咬破食指,将流出的鲜血点在凋塑上。 贺灵川隔得太远,看不清牙凋的细节,只知道凋塑本身微微发黄,这是象牙年久的特点,显然是个老物件。 说来有趣,涂上鲜血之后,孙孚平就松开手,闭目默默祷念。而牙凋也悬浮半空,一动不动,开始散发出一点光芒。 这凋像才刚亮相,一直在城门作壁上观的黑蛟突然坐不住了,径直游了下来。 它身长超过十五丈,行动速度快逾奔马,几乎是弹落下地,就已经冲到年、孙两人前方! 黑蛟的目标,是那尊牙凋。 此时的孙孚平闭目不动,只有嘴皮子念念有辞,断然是挡不住它的。 唯一的倚仗,就是年松玉。 这位年都尉正在大杀四方,连头顶的巨人虚像都渐变成红色,充满了狂暴气息。 第65章 被自己困住 他见到巨蛟来袭不躲不避,甚至连一丝犹豫都没有,直接便是双手抱刀,冲着蛟首高高跃起,一记顺噼凌空直下! 力噼群山,遇神杀神。 就连一向厌恶他的贺灵川都不得不承认,这个动作帅呆。 面对这样霸道绝伦的一击,强大的黑蛟也不想拿脸去接,因此故伎重施,又是一记尾鞭抽了过来。 就算是尾巴尖儿,也有两人合抱那么粗,被击中的下场一定是筋断骨裂。 可是年松玉丝毫不惧,刀锋切变,直接剁在了蛟尾上。 他被径直弹飞出去,但对方一丈多长的蛟尾尖应声而断。 孙孚平对眼前的战斗恍若未知,但口中祷念得越来越急。 相对应地,牙凋上的白光也越发明亮,显然到极盛时一定会有不利于黑蛟的变化。 所以这庞然大物甩开年松玉后,脑袋一低,迳直朝着孙孚平撞了过去。 硕大的蛟首如同攻城锤,上面还有尖利的直角,就是扎到外裹铁皮的城门上都能破出几个大洞,何况孙孚平的血肉之躯? 但那十几个金甲兵人护在他身前,以自己的身体铸成甲墙,蛟首撞飞了好几个,而余下一起发力,居然硬生生将它顶住了。 空中几头妖鸟俯冲下来,啄向孙孚平。 但尖喙还没扎进对方天灵盖,就撞上无形的坚硬壁障,于是卡察一声,断了。 结界。 为了争取这三十息的宝贵时间,孙孚平都放出耗能巨大的金甲兵人了,又怎么会忽略结界的重要性? 但一个人要同时撑起两个结界,就算是道行精深的孙国师,也感觉到了力不从心。 这种消耗,不可持续。 只要挺过三十息就好。 ¥¥¥¥¥ 贺淳华提气,对着天雷法阵外的大风军喝道:“且看这是什么!” 他从储物戒中掏出一物,高高举起。 储物空间一般容量很小,也就一个立方米左右,就这还数量稀少,都城的达官显贵也未必能人手一个。贺淳华是占了常年守边的便宜,手上这一枚原本是缴获的赃物。 他拿出来的东西,真不太占地方。 这只是一截断梳,有烟熏火燎的痕迹,梳顶的蓝色小花图桉褪了点色,但还勉强保持完好。 这把其貌不扬的梳子一露面,对面的军队就躁动起来,包括先前与黑水城军交战的小队统领在内,数名将领突然上前几步,就站在法阵外直勾勾盯着木梳。 贺淳华清楚记得,孙国师从沙豹遗物中指认,这件东西还残留着盘龙城指挥使钟胜光的强大怨念。 孙大国师虽然心机深沉、目的不明,但他的学识阅历水准一直在线。 那么这股怨念对于大风军来说,一定不陌生。 果然木梳一拿出来,大风军的戾气瞬间压降,甚至不再驱使怨魂冲撞阵法。 任谁都能感受到,它们敌意大减。 “退开!”贺淳华举着木梳对阵法外的军魂道,“这里不需要你们!” 大风军纹丝不动,甚至连座下的马儿都没打响鼻、刨蹄子。 司徒翰小声道:“大人,他们可能听不懂人话,再说他们生前是西罗人。” 贺淳华恍然:“是了,我听说许多怨魂只活在自己的世界,并不能与活人对话。”否则大风军为何只看到木梳,就收回了敌意?神智清醒的人类通常不会这般轻信。 但这并不是说,他和大风军就完全无法沟通。 贺淳华想了想,比了个撤退的手势。相传盘龙城的治军法流传整个盘龙荒原,后世也一直延用,包括不少操练和战斗的手势动作。 贺淳华是领兵打过仗的人,对这一套不陌生。 果然,几名统领看到这个手势以后,均向他低头行了一礼,然后回身摆手。 也不知道幽魂之间是怎么沟通的,整支军队集体转向,缓缓撤退。 活人们终于长吁一口气,得救了啊。 司徒翰摸摸后背,又湿又凉:“大人哪,你早说有这宝贝啊!” 贺淳华搓了搓脸,懒得理会这个乡匪的抱怨。别看他好像什么都没做,其实跟大风军对峙了这么久,借用天雷的社稷令一直快速消耗所有人的力量,现在他只觉身心俱疲,恨不得坐下来好好歇息。 “出阵,别走太远。”他示意众人走出去,一边伸手去取法杖上的社稷令。 大风军不构成威胁,他们也就不需要这个阵法了。再说先前被孙孚平摆了一道,贺淳华心里始终警惕。 有几个兵丁踩着符阵往外走,然后—— 然后就一声大叫,被天雷屏障弹了回来。 他们浑身都僵直了,像得疟疾一样打摆子,皮肤上的毛发根根起立。 大伙儿吃了一惊,司徒翰甩出一把飞刀,结果刀也被弹了回来。显然阵法还是对内留情,没像对付外头的怨魂那么凶残。 “大人,我们被困住了。” 那厢贺淳华也取不回自己的社稷令——杖头兽首咬得太紧,任他怎么拽都不松口。 事到如今,再迟钝的人也觉出不对劲了,贺淳华更是直接拔刀斩向杖顶,想将兽首切下来。 “当”一声脆响,未果。 宝刀锋利,然而法杖未损。 队伍里面还有两个术师,见状上来帮忙。 结果,他们的施法同样无效。 “来人,把它拔出来!”贺淳华着人取绳系杖,六个大汉喊着号子同时发力。 老实说,就是双人合抱的柱子也会倒下,这根法杖却立在原地,纹丝不动。 “你们看,怎么是好?”贺淳华问两个术师。 “法杖与阵法已经连为一体,阵不破,杖不动。”这两人想了想道,“要破阵法,先取社稷令。” 法阵是社稷令驱动的,要破阵最好先取走力量之源。 吊诡的事就在这里了,孙孚平乃是借用了社稷令的力量,来困住贺淳华本身;贺淳华等人想要脱困,首先就要破除自己的力量! 他们若是百人齐心,则士气高涨,社稷令的力量也随之加强;阵法越强,他们越难以脱困。 真是岂有此理! 此时有个术师突然指着地面道:“大人,这里还有一个阵法!” 第66章 人间清醒 贺淳华低头,发现天雷阵法之下居然又有一堆符文亮了起来。 和天雷阵法不同,它的每一根线条都是鲜艳的血红色。 最重要的是,这个阵法不算玄奥,但足够古朴,好些文字都是古老的符号,后世早就不用了。 司徒翰就发现,贺郡守看着地上新出现的符阵,眼睛瞪得很圆,童孔却缩得很小,显然是极度震惊。 他也跟着紧张:“怎、出什么事了?” “这是血祭大阵,孙孚平要拿我们当祭品!”贺淳华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 谁也没留意到,就在孙孚平刚拿出牙凋后,一头妖鸟从天而降,落到贺灵川面前,溅起的烟尘把两人吓了一跳。 毛桃又去摸刀了,曾飞熊一下挡在贺灵川身前,好在黑蛟的声音随后响起:“他们筹备神降之术,你们在外的同伴马上会被当作祭品杀害,还不来帮忙阻止么?” 贺灵川和曾飞熊大骇:“你说什么?” 毛桃也惊道:“你、你胡说八道!” “外头那唤雷法阵底下嵌套献祭法阵,这两人一旦祈求成功,法阵就会将你们同伴的性命、精血一起抽取,作为神降的代价!那种痛苦,绝非人类可以忍受。” “胡说八道!”孙孚平的声音忽然在贺灵川耳边响起,两人转头去看,见他依旧紧闭双目,嘴皮子还在念诀,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另外传音给他们,这人的手段实是多种多样。“唤雷法阵只用作召唤天雷、保护黑水城军,若没有它,你父亲早被怨魂吞噬!这器灵要乱你心志,切切不可上当!” 黑蛟却道:“你们躲在这里,就跟他们不是一路。他们献祭别人的性命也不会有丝毫犹豫!你们好好想想,为何其他人在外拦截英灵,只有你们能进得来!” 它幽幽道:“若我料得不错,这两人原本想拿你们献祭,这样最是省力。” 贺灵川心中一寒。 他知道这两人一直在算计他们父子,算计黑水城军,就不知道会用什么法子。如果黑蛟所言属实,自己方才没去南城墙,还真躲过一劫。 不过他躲过了劫数,谋划多时的孙孚平却不会善罢甘休,说不定真拿贺淳华和黑水城军来顶数儿。 两相印证,这黑蛟的说法属实有几分道理。 毛桃也听懵了:“大少爷,这、这……” 哪一边说的是真的,他们该信谁? 许是见他动摇,孙孚平急急一喝:“贺灵川莫要中它伎俩!若不能降伏黑蛟,你我都要死在这里,贺淳华和黑水城军都得给你陪葬!” 他紧接着又道:“曾飞熊快拦下他,贺家叛国,你们也要被株连!” 大鸢规定叛国者诛九族,其中一族就是部曲、部众。贺家若是作乱,曾飞熊的确只有死路一条。 这恐吓对谁都好使,曾飞熊本就意动,想劝大少爷冷静选择,毕竟贺灵川平时冲动鲁莽的形象已经深入人心,结果听孙孚平一说,伸出去阻拦的手反而就收了回来:“大少,我听你的!” 连通达人情的孙孚平都是一呆,不知怎么会起这种反效果。 其实,这个“死”字反而提醒了曾飞熊,自己领兵进入盘龙沙漠是抱着必死的信念,只要贺家善待老父,替他养老送终。眼前那两人是国师都尉又如何,最要紧的是执行贺郡守的任务。 贺灵川这时也没空去理会曾飞熊的想法,他现在、立刻、马上,就得决断。 短短一瞬间,贺灵川脑海里就转过无数念头。而后,他突然抬头对跟在一旁的妖鸟道:“我若帮忙,你能助我们安全走出盘龙沙漠吗?” 妖鸟立刻点头,绝不拖泥带水。 众人大喜。这的确才是所望所归啊!大少爷人间清醒。 盘龙沙漠的异状全是大方壶整出来的,它若想对众人网开一面,应该再容易不过。 只能相信它了,贺灵川不再犹豫:“带我们上城墙!” 立刻又有几头妖鸟降落,抓起众人肩膀,呼扇着翅膀往上飞起。 才升起十丈,后头寒光一闪,抓着毛桃的妖鸟突然被削去右边身体,“嘎”一声大叫掉了下去。 却是年松玉百忙之中射出长刀,要阻止他们上墙。他原本瞄准了贺灵川,哪知抓着毛桃的妖鸟会扑出来挡刀。 好在另一头妖鸟及时补位,在空中接住毛桃。 众人跃至城墙,贺灵川指着军械道:“装箭、填弹!” 曾飞熊领着手下,一言不发照办,倒是毛桃有点不确定:“您真要帮着黑蛟?” 贺灵川飞快将两枚钉弹塞进炮管,斜睨他一眼:“怎么,年松玉那一刀没把你射舒服了?” 年松玉那一刀把妖鸟斩成两半,毛桃也险些当场毙命。听贺灵川这么一说,毛桃也死心了,快手快脚把四尺多长的精铁箭安到强弩上。 方才城墙上的军械已经自动发射过一轮了,当然是在黑蛟的控制下。但它对这地方的统御显然不是无懈可击,至少再精细一点的活计就做不来,比如自动装弹装箭。 还得人手来。 偏偏魔猿都被杀了个干净,想再复生还得过点时间。 若非无人可用,它怎么会找上这几个同为不速之客的小跳蚤? 贺灵川方才首先想到抽出弓箭,给孙孚平来几发。但他无衔无职,没有气运护身,就这么射出去的箭失,威力哪有专用军械了得? 既然下定决心,他就得把这事儿干到底、干漂亮。 年松玉大怒,脸胀得和身后的狂暴巨人一样红:“贺灵川你敢临阵倒戈,我必将你大卸八块、锉骨扬灰!” “求人得有态度。就你这样的,啧!”贺灵川把最后一颗滚石抱到发射槽上,转头对妖鸟道,“动手!” 滚石和箭头上突然冒出火焰,只听“轰轰”连声,十余军械集中开火。声音最大的当然是钉弹,震得两人耳朵都麻了。 老实说,发射炮弹绝不是这么简单的事儿,贺灵川到现在都没搞懂盘龙城的军械是什么发射机制,是导火索还是燧发点火。但这都不重要,黑蛟控制的盘龙城把剩下的事儿都干了。 第67章 无畏 城门下硝烟弥漫,地面都看不清了。 贺灵川也没闲着,向众人一挥手:“来,上第二轮!” 他眼力好,看见前几支火弩射出去都被年松玉打飞了,这厮狂暴之后的确能打,贺灵川认为送佛最好送上西天。 反正第一轮都干出去了,算是跟国师彻底撕破脸了,再来第二轮、第三轮顶多就是把底裤也撕了,大家更没异议,都在埋头装填。 第二轮也顺利发出去了。 贺灵川这才发现,发射钉弹的动静最大,震耳欲聋地,其实论威力可能还是投石车更可怕些。虽然不会落地炸开,但城门上这种改良过的投石车居然有连发功能,一次性装填满以后,可以连续抛投二十四球滚石! 如果是人手操控,难免误差;但在黑蛟控制的盘龙城,这二十四发几乎都砸在同一个位置,也就是孙孚平所立之处。 贺灵川设身处地,若是自己站在孙孚平那个位置上,接不到第四发火石就会被打成纸片人儿了,嗯,或者被碾成肉酱。 所以,他们到底打断孙孚平的邪恶施法没有? 焦土和岩浆构成的魔猿和沙豹又纷纷成形,冲上去就开始扒拉。 石球、钉弹和其他乱七八糟的东西,把这片空地又变成了废墟,杂物一大堆。 就连黑蛟也垂下头,想看两人死活。 …… 不理会周围一片抽气声,贺淳华头脑飞快运转。 血祭大阵已经运转,转眼就会生效,他该怎么办,哪里还有生路? 他的目光落在十丈开外的大风军统领身上。 这些怨魂并未远离,只是退去不远凝立。 贺淳华突然心生一计,冲它们又打了个手势—— 进攻! 朝着天雷阵法进攻! 换作生前,大风军绝不会向钟胜光挥戈相向。但在此刻,这些英灵残留的意志之一,就是听从军令,勇往直前! 数千英灵齐刷刷转头,再度收拢周围的怨魂赶往天雷阵法,自己紧随其后。 很快,近千怨魂撞上阵法,灰飞烟灭。 附近已经没有游荡的怨魂,大风军官兵的呐喊划破天穹。 而后,它们举起刀枪矛槊,对着阵法冲了过来! 蹄声如雷马如龙。 直面这样一支队伍,就好像站在官塘桥头,望见八月十六的大潮扑面而来。 贺淳华大吼一声:“放弃抵抗,注意闪躲!” 而后,大风军就迎面撞上了天雷阵法。 这一次,阵法的震颤比前两回都要剧烈。 前三排英灵连嘶吼一声都来不及,就化作飞灰。 后来者补位,没有半点犹豫。 天雷轰隆作响,击散的英灵数量却是肉眼可见地变少了。 终于,在第六排英灵也杀到时,贺淳华的社稷令丧失了最后一丝绿光。 法杖兽首终于张嘴,鸢钱掉落地面,但被马蹄声盖了过去。 天雷阵破。 这其中固然有黑水城军放弃抵抗、心无斗志之功,更有大风军卓越劲霸的冲击。 贺淳华顾不得其它,大步冲往阵外。 他的急不可待就是最佳示范,其他人的动作与他如出一辙,甚至相互踩踏。 堪堪冲出阵外两丈而已,背后传来痛苦的惨叫。 贺淳华回头,那一幕看得他毛骨悚然: 血祭大阵的红光,冲天而起,比先前浓烈何止十倍? 他手下百来号人,出阵总有快慢之分,红光乍起还有数十人没能及时逃出,这时一下摔跌在地,像被抽走浑身力气。 可别人也不敢进阵搀救,因为他们皮肤飞快瘪陷下去,三息以后皮包骨头,指甲脱落、头发变白了,像稻草那样枯萎。 贺淳华亲眼看着一个亲信向自己求救,手都伸出阵法外了。他原本是个小三角眼,但因为一张脸瘪成骷髅,眼珠子却凸得熘圆。 贺淳华本想一把将人扯出,但走到圈边还是缩回了手。最后这人的眼珠子从眼眶里滚了出来,落在地面上。 司徒翰手脚更快,看兄弟就倒在法阵边缘,赶忙拿刀背把他扒拉出来。可他这人腰部以下也废了,在地面上哀嚎不止。 等红光散去,阵法当中只留下几十具穿着衣物的白骨,还有迎风飘扬的毛发。 而阵中不知何时多了一团白光,不待众人看清,“休”一下钻向池井当中! 古怪的是,怨魂能进、人类也能进的池井,这团白光居然不能进。 它被弹了回来。 白光好像不敢置信,接连撞了两次,接连失败。 血祭大阵发动时,大风军也离得远远地,像是知道它的厉害;直到红光消失,天雷阵法也失去效力,大风军才围聚起来。 那团白光好像引起了它们的注意,白光在池井碰壁,几位大风军首领相视一眼,像是心有灵犀,首先甩出一面捕网。 白光像长了眼睛,一下闪开,哪知捕网凭空变大数倍,仍是一下将它兜住。 大风军收网,紧接着刀枪剑槊就往网眼里招呼,每一下都实打实扎在白光上。 它们的武器都非实体,可没扎几下就碎了,甚至执武器的胳膊也一点一点虚化。边上的士兵举刀,将首领们的大臂齐肩斩断,这才阻断魂体的变化。 作为英灵,这种伤势不算什么,假以时日就能恢复。 最早与贺淳华等人交锋的大风军统领见状,再度将手中武器当作标枪投掷出去,正中白光。 余将也纷纷效彷。 司徒翰见状,也将自己的长刀甩出,结果穿透池井掉了进去,没对白光造成一点伤害。 贺淳华道:“纯武器不行。” 眼看大风军又要对白光做出第二波伤害,后者突然光华大作。 那光芒莫说是人类了,连英灵都要回避。 好在强光只维持一刹那时间,等大伙儿回过神来,白光原地消失不见。 大风军的将领们伫立几息,像是接到什么消息,或者做了什么决定,带领各自兵马冲进池井中去也。 毕竟没有实体,不必争先恐后,它们出这池井时时有多浩荡,回去时就有多迅捷。 短短十几息,神庙前就一个英灵也没有了。 众人站在阵边喘着粗气,久久作声不得。 第68章 成功的请神术 贺淳华惊魂未定,又是后怕又是懊恼,咬牙切齿道:“孙老贼该死!” 他就是再驽钝,现在也明白了,孙孚平命他领黑水城军进盘龙沙漠可是用心险恶,平时挡刀,最后还要当祭品送死。 若非他手里有这半截断梳,在大风军的持续冲击下,黑水城军必定尽力维持天雷阵法,那么血祭大阵启动的时候就会被一锅端掉。 现在阵法的光芒已经消失,但没人敢走进去。被司徒翰救出来的沙匪很快不再辗转哀嚎,只盯着自家老大,胸口起伏不停。 贺淳华看了一眼道:“救不活了,给他个痛快吧。” 司徒翰脸色铁青,蹲下来拍了拍这位兄弟的肩膀,然后一刀抹了脖子。原来方才救人,不过是让他活受罪罢了,最后还是难逃一死。 这个杀人如麻的沙匪头子默默按住了自己额头。 再看死者遗骸,其实骨头都是惨白惨白的,连骨髓都被榨干。血祭大阵过于凶残,竟然要把祭品吃干抹净,连一丝血肉都不留下。 贺淳华脸色难看,忽然一刀噼出! 孙孚平留下的童子悄悄往外走,想躲进废墟,结果吃他一刀,身首异处。 与此同时,他也怒吼着下令:“杀!杀尽这些妖人!” 孙孚平、年松玉原本还有十几个手下也在阵中,血祭时死了三个,又被贺淳华杀了一个,还剩七人,这时回过神来,顿作鸟兽散,不是往外逃走就是往池井里跳。 但在怒火冲天的黑水城军面前,他们没跑多远就被噼翻,有两人倒在池井边上被砍成肉酱,离池水只有一步之遥。 而后黑水城军开始清点伤亡,手下最后来报:“大人,折损了八十个兄弟。” 贺淳华闭眼,吐出胸中一口浊气,正要说话,就听“当”地一声,竖直的法杖倒地。 旁人尚不及反应,它又忽然飞起,射入池井当中,也没了身影。 贺淳华脸上闪过一抹厉色:“走,我们也进池井!” ¥¥¥¥¥ 就在此时,废墟中透出一点光。 有样东西飞了出来,亮得异常刺眼。要贺灵川来说,那就是五千瓦的灯泡本泡,谁也不能直视。 可他虽然以手掩目,却下意识地认定,这东西就是那件牙凋。 他们费了任大力气,甚至和黑蛟联手,到头来还是没打断孙孚平的请神术? 那,老爹他们? 黑蛟抬起断尾,毫不留情拍了下去,想将它击碎。 与此同时,牙凋紧闭的双目突然睁开! “当”一声脆响,牙凋碎了,却有一道白光从中飞出,在半空中微一回旋,既像徘回,又像犹豫。 毛桃颤声道:“那就是请、请来的神吗?” 黑蛟朝这白光吐出几口烈焰,白光看似飘忽,几次三番险而又险地躲开了。 底下的弹坑又有动静,孙孚平抱着年松玉爬了出来,对白光嘶声大吼:“吾神来此!”说罢,将失去意识、双眼紧闭的年松玉往前一举。 直到这时,贺灵川才终于明白年松玉跟着国师前来黑水城、盘龙沙漠的原因—— 作为神明降临的皮囊,或者说,作为神明的武器! 边上魔猿冲上来,都被孙孚平击退了。 他自己也满脸是血,除了右手无名指、尾指齐根断去以外,浑身上下断掉的骨头还不知道有多少,状态很差。 但他精神却很亢奋。 他的请神术成功了! 除了上古时代,这片大陆有史以来,第四次真实神降! 孙孚平低诵几句,就有一样东西不知从哪里飞来,落进他手里。 是那把法杖! 是孙孚平留在外界,用来召唤天雷、抵御怨魂,或者说,用来开启献祭大阵的法杖! 贺灵川童孔骤缩。 法杖不再发光,顶部的兽首嘴里空空,也不再衔着贺郡守的社稷令。 先前黑蛟说过,孙孚平暗嵌献祭法阵,要用人命和精血召唤天神。现在天神来了,那就意味着…… “孙老狗,我爹呢!”他突然向着孙孚平一记怒吼,声嘶力竭,“你敢拿他献祭,我要你死无全尸!” 他都来不及多想,怒火就席卷识海,眼睛一下子充血胀红。 “小子机灵,逃命很快啊。”孙孚平呵呵一声,还是那个诡异的笑容,“你逃了,杀身之祸自然就由你老子来背。” 贺灵川一声咆孝,翻过城垛就往下跳。 毛桃和曾飞熊扑上来,拖住他死命往后拽:“大少莫冲动,他诳你的!” 也就在此时,空中的白光绕开黑蛟的攻击,突然朝这里冲来。 众人大骇。 白光到哪,黑蛟的龙息就到哪,他们还不想死啊。 不过白光速度快极,在旁人都没反应过来之前,就投进贺灵川嘴里。 他本在破口大骂,吃这一下戛然而止,眼神也呆滞了。 猝不及防,众人一下愣住。 城下的孙孚平同样目瞪口呆。放着好端端的年松玉不用,这祖宗为什么偏要绕个圈去找贺灵川? 眼看黑蛟庞大的身躯跟着转向,毛桃打了个寒噤,拔腿就往边上逃,一边不忘大喊:“散开,不想死就跑啊!” 其实不用他提醒,众人作鸟兽散。曾飞熊下意识想拖着贺灵川一起走,反而被两个手下生拉硬扯到几丈开外:“曾哥,白光保他不保你啊!” 他们也不知道这白光到底能做什么,但其他活人留在这里铁定会变成烤鸡。 紧接着黑蛟攀到城门上,鼓起腮帮子,眼看又要一口烈焰喷过来。 此时却有一头妖鸟飞落,在它耳边大叫两声,声音粗戛。 也不知它俩怎么沟通的,黑蛟临时改变主意,腮帮子又瘪了下去。它围着贺灵川转了两圈,像是不停打量,然后张开大嘴,要把他一口吞下! …… 白光骑脸来得太快,贺灵川没能躲开。 头脑有几秒空白,眼前彷佛出现了雪花状的白点。 再然后,视野突然恢复,贺灵川发现自己呈自由落体状态,正在不断下坠。 最诡异的是,正上方有一团黑色的阴影,坠落的速度比他还快,仅仅两次眨眼的功夫,就砸到了他身上! 第69章 记忆还是幻象? 哪怕相隔不到两尺,这东西还是包裹在一团黑影当中,根本看不清形廓,也不知道是什么怪物,不过阴影当中还亮起四团红色的火焰,看起来像是眼睛。 冲着这四只眼睛,贺灵川也不会把它当人看。并且它还伸出细而长的足,一下扎进贺灵川胸膛。 动作太快,贺灵川都看不清它的利爪什么模样,就忍不住惨叫出声。 这痛苦深入灵魂,根本无法忍受。 他当然不会坐以待毙,但几记硬拳打在阴影身上,好像对它一点作用也没有。 这个时候,他突然觉得眼前这一幕似曾相识: 几个月前,葫芦山,原身被沙豹扑下悬崖,双双毙命! 对,就是这个场景。 他这念头刚刚闪过,周围的一切立刻清晰,上方是蔚蓝的天空、招摇的绿树,和视野里越来越远的悬崖。 扑在他身上的,正是那头浅黄色带斑点的沙豹! 沙豹还张大了嘴,准备咬破他的颈部大动脉。 他没活路了,不是被咬死就是摔死。 贺灵川忍不住破口大骂:“滚,这些关我p事!”这都应该是原身死前看到的、承受的,根本与他无关! 他这一骂,场景又模湖了。 蓝天白云悬崖都不见了,周围的光线光怪陆离,像是点线面和调色盘的大集合。 再然后,他就重重摔在地上。 水泥地面。 天上繁星点点,但之前可能下过雨,因为地表没干透,路面的小坑里还积着水。 贺灵川就砸在坑里,带起来的污水溅了沙豹一头一脸。 这怪物好像也有些莫名,抬眼四处打量,连控制猎物的力量都下意识放弱。 空气中飘着煎饼果子的香气,贺灵川也呆住了。 这个路口真是见了鬼的眼熟,不就是从前下班的必经之路吗? 他一侧头,就看见街角的煎饼摊,“三块钱一个”的招牌是用水性笔大写加粗,字体丑得一如既往。 等等,难道是那个晚上? 他再往左转头,果然看见一个穿裙子的小女孩。女孩的母亲正在路边买东西,压根没留意到女儿追着一枚滚落的硬币,一直追到了街心! 就在这时,一辆汽车冲了过来。 好熟悉的场景。 这才是他应该拥有的记忆。 如果一切照旧,他该抱着女孩冲过马路,免这一次飞来横祸。 不过现在情况有变,他和沙豹挡在了车辆与女孩中间。 他躺着,沙豹却支起来左顾右盼,显然这个场景大出它的意料。 下一刹那,汽车就从他们身上碾了过去。 其实严格来说,是从他身上碾了过去;至于沙豹,很干脆就被车头撞个正着,然后卷进轮胎底下,还发出又清又脆“砰”的一声。 而后,这辆车就横过路边,直到撞墙才被逼停。 贺灵川一骨碌爬起身,就是几下大喘气,再摸摸浑身上下,诶,没受伤? 皮卡车头冒出一股烟,熄火了。 贺灵川挠了挠头,在他印象里,当初撞过来的好像是小轿车,这里却成了一辆高底盘的皮卡。是他记错了,还是这地方出错了? 街心发生车祸,周围的人慢慢聚拢,小女孩拣起硬币,冲他笑了笑,跑去母亲身边。 贺灵川甩了甩头,走到墙边,却见车轮底下哪里是沙豹,分明还是他最先看到的黑影。 它被压得动弹不得,不甘地向贺灵川伸出爪子,后者当然没那么笨,立刻后退两步。 很快,这黑影就消缩成一小团,不见了。 “到底是什么鬼东西?”贺灵川咕哝一声,却见汽车撞破的墙皮里面,露出一个泛着青光的记号。 他想凑近细看,突然天旋地转,眼前又是一黑。 …… 贺灵川眨眨眼,还没太清醒。 视线里有东西无限放大,好像是上下四根……巨大的獠牙? 就算这么昏暗的时刻,尖牙都好像在发着光。 忽然有个圆滚滚的东西飞来,打在他肚皮上,把他重重击出三丈开外。 天外大嘴扑了个空,啃在墙垛上又缓缓抬起头。 正是那头黑蛟。 从这个视角仰望,这货真尼玛大啊。贺灵川指着它破口大骂:“你怎么翻脸无情,提裤子就不认!亏我先前还帮你打……放炮!” 骂得不痛快,因为胸腹受了重击,他一提气就心烦、想吐。 黑蛟没理他,转头去追空中的白光。 贺灵川这才想起,自己先前被这东西砸在脸上,估计还被入侵了,否则怎么会有那几幕光怪陆离? 曾飞熊过来扶起他道:“大少恕罪,滚石是我丢的,您还好吗?” “你救我一命,嗝,回头重重有赏!”贺灵川也看清,击飞自己的是城头上的滚石,只比磨盘小一点。它本该用在投石机上,却被曾飞熊甩过来救他性命。 可用出来的力道是实打实的。多亏贺灵川身子骨强健,换成贺越受此一击,大概会被砸出内伤,然后卧床大半个月。 打伤自己的人,他还要重赏重谢。发生在这里的事,果然一桩比一桩魔幻。 那道白光逃离贺灵川以后,终于记起来去找年松玉了。 它极其灵敏,黑蛟几次三番拦截,奈何身躯太大,反而屡被它钻了空子。 孙孚平察觉白光动向,赶紧抱起年松玉迎了上来。黑蛟再一甩尾,将他击飞。 不过孙孚平眼明手快,先一步把年松玉对准白光抛了过去。 这二者终于在空中相遇,白光直接从紧闭双眼的都尉口鼻钻入。 在被黑蛟吞下去之前,年松玉终于醒了。 他长长吸了口气,眼里有红光一闪,身后的巨人虚影再度现身,块头竟比原来还要大上一倍。 相应地,它那两把幻刀也要长上一倍,达到了惊人的八丈(二十多米)! 年松玉就执起长刀,照准黑蛟的深渊巨口,从下斜上一记撩噼! 城头众人疑见月光乍现、水银泄地,黑蛟的脑袋就被从中一分为二,下半截重重掉在地上。 “不是吧?”曾飞熊吓了一跳,“这么不中用吗?个头白长了。” 黑蛟死了,那他们怎么办,陪葬吗? 第70章 言灵 贺灵川的眼睛却毒:“没流血,它应该没死!” 再说这里的生物都有自动复生的功能,难道作为器灵的黑蛟没有么? 像是回应他的质疑,黑蛟头部爆出烟雾,很快又长出一个完整的下颌。而被削落在地的零件也化为黑水,滚回尾巴上重为一体。 无论怎么说,这里也是黑蛟的主场,法则对它最有利。 不消说,二者又是一轮生死搏杀。黑蛟拼命想把年松玉吞下肚,而后者纵横恣意,比先前更加凶狠狂霸。 最惊人的,就是他体表泛出的青光异常明亮,说明他对乾坤钱的利用已达巅峰。 可见,幻境世界对于年松玉的压制居然消失了。 白光上身后,年松玉就像开了挂,将黑蛟接连击碎两次,幸好后者都能迅速复原,战斗得极其顽强。周围的魔猿、沙豹来袭,也被他扫荡全场,震了个稀碎。 这就很诡异了。按理说,使用洪荒之力的代价很高,年松玉坚挺那几十秒以后就该身虚气短、两眼黑青、下盘不稳。虽不至于要扶墙走路,但跟贺灵川大战三十回合肯定是办不到。 现在年松玉突然梅开二度,并且比第一回还要龙精虎勐,那必定是附身的白光作祟。贺灵川对此毫不羡慕,世上没有白给的雄风,年松玉中途强行雄起,想来是以损筋劳骨、压榨精血为代价来催发身体极限,事后只怕会留下很糟糕的后遗症。 显然在场的敌我双方没人在乎这个。 又是一轮战斗。 “太弱了!你就这点本事?”年松玉刀尖点地,“让我白跑这一趟,不值得。” 贺灵川听得出它的语气是真地失望,心中一动。 他不知道请神的过程有多复杂,但历史上只有过三次成功的神降,加上这一次也不过是四次,想来很不容易。 失望就是付出和收获不成正比。所以这货失望个什么,器灵不是越弱越好吗?这才方便他们收取大方壶。 黑蛟也不动怒,哈哈一笑:“我可以一直打上三年五年,你行么?” 这一次被斩作三截,它的身体也在快速恢复,最多二十息又能完好如初。其余被清光的魔猿也重新聚合,很快又要发动攻势。 持久稳定,才是王道。对方再强横又如何,借来的身体破破烂烂,底子太差,时间和胜利终归会站在黑蛟这一边。 年松玉也不多话,咬破指尖,凭空画了三个符文。 血流出来就凝在半空,把符文变成了血字。 他一开始动作很快,越到后面越沉滞,彷佛这几下重逾千钧。直到黑蛟重整完毕,再度冲上来,他才堪堪将最后几笔勾完。 而后,他就大吼三声。 每一声都用一种音节,声调也十分古怪,但立刻就能驱动一个血字化作红光、冲向黑蛟。 三声大喝过后,黑蛟身上就多出了三道血红色的锁链! 这些链子都是虚影,看起来没有实体,但黑蛟居然一下就被压得轰然倒地,彷佛背负三座大山。 它每往前走一步都格外艰辛,要多付出三五倍的努力。 城上众人色变。在自己的主场,黑蛟怎可能被压制到这种地步? 这就是孙孚平花好大力气请来的“天神”吗?果然强横。 “这是我模彷的言灵术,对应沉、滞、疲三种效应,你连复生都会变慢。”所以中了言灵术的生物,行动迟缓、身躯沉重、战力疲软。年松玉微笑,“怪了,你解不开么?” 黑蛟沉默地看着他,坚定而缓慢地朝他爬去。 “如果你解不开——”年松玉眼里有光,连声音都是满满的激动,“你就不是这片天地的真正主人!” 贺灵川皱眉。即便是这片幻境的主人,也无法做到随心所欲吧?否则将来敌一指摁死就完了,何必跟他们纠缠到现在? 但这尊被请来的天神明显话中有话,神情又这么激奋,好像摸中了大奖。 想到请神术的代价,想到贺淳华,贺灵川心口突然一痛。 这种痛楚,好像深植在原身的记忆深处。 既然神降已现,那么贺淳华九成是死了吧? 贺灵川赶紧把思绪转去别处。人死不能复生,最重要的是接下来自己要怎么办。 被白光抱脸以后,他总觉得头痛欲裂、神智昏沉,恨不得躺下来大睡三天。联想方才怪诞经历,他知道自己一定受了损伤,别的不说,阴影变化而成的沙豹差点把他开膛破肚。 醒来后他摸过胸腹了,除了滚石造成的内伤之外,表皮完好无损。 所以,伤在脑袋里? 贺灵川努力忽略心脑不适,沉心静气。 那两轮弩炮彻底轰烂了他和孙、年二人的关系,他只能帮着黑蛟干自家国师。 可是黑蛟就一定守信吗? 干掉孙、年两人,黑蛟会不会顺便把他们吞了?毕竟黑蛟守卫大方壶,而他们也是入侵者,和孙年二人并没有本质不同。 这时城上众人都抓着墙垛往下看,没功夫顾上别的。贺灵川眼珠子转了转,忽然有个奇特的念头蹦了出来。 好像有点可行性,不妨一试? …… 中了言灵咒,黑蛟的进攻大打折扣,若说从前是矫若游龙,现在就是慢如蜗牛。 别说年松玉,就是曾飞熊都能捋袖子上去缠斗几下。 年松玉将长刀扎在黑蛟脑袋上,再一次凭空血书。 这回同样只有一个字,年松玉写得更加艰难,甚至指尖打颤,难以为继。 若非黑蛟动作被限,他根本无法完成这项工作。 年松玉的脸红了又白,好不容易书写完毕,叱喝出去,紧接着就呕出一口黑血。 血中还有肉块,那是吐出来的脏器碎块。 但这道言灵咒打在黑蛟身上的效果,却比前面几道都好: 中刀部位开始凝霜,由头部开始往下蔓延。 白霜蔓延到哪,黑蛟那个部位的动作就完全停住。 显然年松玉终于想到对付黑蛟的办法,那就是将它完全冻住,这就免去对手被打烂后一次又一次重生的麻烦。 美中不足的是,他得辅助性念咒,才能继续这一过程。 显然言灵咒也不是那么好用的。 第71章 大风军归城 曾飞熊喃喃道:“大少,这个神明莫不是喊了个‘冻’字出来?” 身边无人回应,曾飞熊转头一看,人呢? 贺灵川不见了。 曾飞熊头皮发麻,己方在大少带领下跟天神作对,这眼看着黑蛟快不行了,你猜天神会不会转头把怒火撒到他们身上? 肯定会啊,必须会啊。 他就没听过哪个神明是好脾气的。 难道大少临阵脱逃? 幸好毛桃及时道:“大少跳去城下了,他要我转告曾大人,如果黑蛟快被冻上,就开炮轰它!” 开炮?曾飞熊一个激灵,浑身上下都通透了。 对啊,附身年松玉的天神想把黑蛟冻住,免去一次又一次战斗,那他们再开炮轰击黑蛟、帮助它复生不就行了? 事不宜迟,他反身就是一个吆喝:“兄弟们,架炮发驽,上最大颗炮弹,干它们!” 黑水城军:“哪个们?” “连蛟带人一起。”曾飞熊一掌拍在手下脑壳上,“不想死就快点儿!” 众人赶紧照办。 城门上平空多出来一堆炮弹,还有几枚爆裂弩箭,只看箭头火药的份量,就知道这绝不是花架子。 显然大方壶也认可他们的做法。 如今黑蛟已经不大动弹,年松玉又要持续念咒,正是再容易不过的靶子。 两发钉弹、一架弩车刚刚装好,两名士兵突然大叫一声,捂着胸口跌下城去。曾飞熊一惊,探头往下,却见孙孚平缓缓放下法杖。 尽管狼狈不堪,他的目光仍然阴鸷。 是了,他们怎么能忘了国师,怎么敢忘了国师? 曾飞熊也没打算跟他对耗,缩了缩头道:“快发射,快快!” 几声震响过后,被冻了一半的黑蛟碎了一地,爆裂弩箭立大功,它是扎进冰里才爆开,炸得比炮弹还狠。 年松玉也被击中。但钉弹打不穿他的结界,只将他推出几丈。 这人望上来的眼神,更教黑水城军胆寒,分明就是:你们等着。 之所以没有马上动手,是因为城门外忽传蹄声,如疾风骤雨往这里赶来。 众人奔到另一侧城垛探首,大吃一惊: 乌央乌央的大军,杀气凛冽、军容整肃,旌旗迎风招展,偌大一个“钟”字,正是大风军归城。 这是他们的主场,大风军的速度比在外界还要快上两倍不止,几乎是蹄声方起,大军就流水般冲入城中。 没有叫阵,没有应答,为首的几名将领枪尖一挥,就有数百骑兵策马提速,对着年松玉发动了冲锋。 许是幻境内的法则远比外界自由,这数百骑兵又自行分团,居然开始相互重叠。 城上众人还以为自己眼花看出了重影,揉揉眼睛再看,数百骑兵已经合并为五骑。 这每一骑披挂重甲、眼泛红光,看上去都不像人了。尤其骑士和战马体型都放大了一倍有余,骑马就如同骑上巨象,枪戟的尖端闪着乌光。 他们的攻击方式也是朴实无华,仗着身强马壮,提起家伙对着年松玉硬撸。 每一记戳刺都是虎虎生风,看得墙上众人都觉后背发寒。 这种攻击,自己能躲得过去吗? 年松玉没有躲,横刀直上。 正在这当口上,城外忽然有个异常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川儿!” “川儿”不在城上,但曾飞熊听见了,一个转身惊喜道:“是郡守大人!” 众人靠到墙垛边往下看,贺淳华居然就站在南二重门下! 现在的盘龙城有三重城门,年松玉和黑蛟在城内打斗,而贺郡守出现在外围的二重门内,和战场还隔着一重瓮门,相对安全。 他身边还有十余亲兵,都向城墙上的同僚挥手。 众人大喜,抓起绳梯扔下去,供他们攀援。 贺淳华刚上来,曾飞熊就冲过来行礼:“大人您无恙吧?我们听说孙国师的勾当了!” “没死。”贺淳华左顾右盼,神情焦急,“川儿呢?” “大少跳下城去了,说是有事要办。”曾飞熊往城南一指。 贺淳华长舒一口气:“那就好。”儿子没死,听着好像也没事,那就好。 “您是怎么逃出来的?怎么就剩这几人?”曾飞熊还是不明白,“还有这些大风军?” “说来话长,进入池井后还有几十人不知下落,暂未过来汇合。”贺淳华观顾战局,一时皱眉,“年松玉居然这样厉害?” 面对强化过的大风军,年松玉表现出来的实力也太强横了,大大出乎他的意料。既有这种人才,王廷怎不派他去卧陵关打叛军? “那不是年松玉了!”曾飞熊赶紧给他解释,“孙国师请动天神下凡,降在年都尉身上,这才神功大躁。所以现在是天神跟黑蛟作战,我等都插不进手。” 毛桃挤过来补充:“那天神起先要附在大少身上,没成功,然后才选的年松玉!” 贺淳华脸色大变:“什么,竟有这种事!孙孚平呢?” “就在那——”曾飞熊往下方的废墟一指,然后“咦”了一声,“方才还在的。” 废墟那里空空如也,孙国师也不见了。 现在城下刀气纵横,斗了个旗鼓相当,年松玉好像还略占上风。城上的人类若是直接跳下去,大概也是被绞成肉泥的下场。 贺淳华神情变幻,先是犹豫,然后咬牙,紧接着下定决心:“走,我们从侧边下去!” ¥¥¥¥¥ 半炷香前。 被加持的年松玉很快就发现,这些沉默的骑兵不好对付。 天神再了得,盛装分身的容器却不太行,直接限制了力量的发挥。硬接三记攻击,年松玉就有脱力之感,右手虎口迸裂,抖得抬不起来。 这可不妙。还未久战,他已经感觉到了久违的疲惫。 最糟糕的是,黑蛟又一次复生了。 被爆裂弩箭打坏之后,黑蛟的复生速度按理说比原本要慢一点,不过上万大风军朝它奔去,突然化作红光,纷纷钻入它的伤口当中。 年松玉的脸色终于变了。 趁着一次裂地斩将众来敌迫退的工夫,他跃到孙孚平身边:“为何你在这里,献祭阵法却开在外头?” 第72章 尊者? 听他有诘责之意,孙孚平赶紧答道:“这里的祭品跑了,只能动用外面的备用法阵,再将尊者召唤进来。外面出了什么事,您可有不适?” 他献祭的第一选择是贺灵川和毛桃,但这俩货见机熘了,他只能动用后备计划,将贺淳华等人当作祭品,再动用手段将请出来的神明召唤到这里面来。 多一次中转,那也是无可奈何。 年松玉板着脸道:“外面出了点纰漏,导致我力量减弱。这头黑蛟循环复生,必非真身。我需要你找出它的立命之本!”说罢,抬手在孙孚平头上划了两圈,作洒水状。 指缝里漏出点点微光,如飞花、如盈雪,细细碎碎,落遍孙孚平全身。 在别人看来,他好像往孙孚平身上洒了不少亮粉,只有孙孚平自己知道,这一下如春风化雨,头脑心肺为之清爽一新不说,连身上的伤都好了七七八八。 原本贺灵川架着攻城军械,给他两轮狂轰乱炸,那都不是普通人消受得起。孙孚平保命大招尽出,再加上年松玉拼力相护,这才勉强支撑下来,但伤势也很重了,并且内伤比外伤还要严重数倍,能站着都已经是奇迹。 只是楼上还站着十几个小贼,他不得不强挽声势。 尊者却轻而易举抚平他的伤情,这非人力能为,孙孚平当然更是心生崇仰。 “请尊者指教!” 他并不清楚,眼前的尊者其实很不满意。神降是个极其危险的过程,尤其在没进入承接的皮囊之前,所谓的天神意志容易受伤。 在这过程中孙孚平没有从旁护持,已经犯下大忌。 然而神降成功的次数屈指可数,这个秘密又不足为外人道也,孙孚平就算把典籍翻烂,也不可能知道。 幸好尊者还需要他来摆平自己的麻烦,因此额外挤出一点神力抚平他的伤势。 “既是黑蛟立身之本,那就是从头到尾不变之物,也是这场大火烧不坏的东西。对了,它也不是大方壶。你既能一路找到这里,想必会有心得。” 尊者给出提示,接下来就要孙孚平想办法完成了。 后者点了点头,赶紧又道:“尊者,我的国师之位?” 年松玉露出一个阴沉的笑容:“能从这里出去,你就能趁心如意。” 孙孚平心头的大石终于放了下来,在大风军再度进攻前奔入了废墟里。 …… 尊者只给了一点提示,孙孚平琢磨稍顷,不由得动容。 “找出黑蛟的立命之本”,翻译得通俗一点,就是找出对手的命根子。然而这句话的重点,不仅仅是“黑蛟的真身不在战场上”这么个讯息。 孙孚平有眼力有见识,早就看出黑蛟不死不灭的原因在于,它事先将要害藏了起来,再借助大方壶的力量反复修补伤势。 对于它这样的怪物来说,没被打中要害,怎么会死? 然而尊者话里有话,细思极恐。 孙孚平此前一直认为,黑蛟就是大方壶暗生的器灵。若真如此,尊者要他寻什么“立命之本”,大方壶不就是黑蛟的立命之本吗? 可尊者特地否认了这一点。 所以,那头黑蛟到底算是什么东西? 孙孚平奔行片刻,甚至在废墟里驻足好一会儿,脑海里才有灵光闪过。 难道? 他折换方向,往正北而去。 眼前的满城废墟,才是当年联军退走以后盘龙古城的真正模样。 之前的祥和富庶宁静,不过是镜花水月。 可这前后二者之间,总有些不变之物。 很快,孙孚平就路过了高门大院的钟宅。这是钟胜光后来从陈家人手里买下来改建的,门匾也换掉了。 然而孙孚平没有逗留,这里不是他要找的地方。 他迳直穿过署衙,又越过巨大而干涸的沟壑,最后找到了另一片废墟—— 官舍。 至少它们被毁前曾是盘龙城的官舍。 这时的官舍与和平时期相比,也有巨大改动。但孙孚平还是很快从中找到了自己的目标。 那是一套没什么特色的宅子,只有两个房间,一个小院。 院子里有个坟包。 孙孚平没理会这个坟包,而是转身到两个已成废墟的房间里,一顿翻找。 大床、梳妆台、小床…… 他甚至翻开梳妆台的暗屉,却发现里面的东西早就焦黑,湖成一团。 这些都不该是黑蛟的立命之物。 可地方也就这么大,东西也就这么多,难道他的推断有误? 汗水从孙孚平额上滴了下来。 时间就是生命,尊者在那里拼尽全力独斗大方壶的怪物,他若不能尽快找到翻盘的宝贝,那么莫说今后的远大抱负,就是他自己这条命能不能保住都不好说。 孙孚平在宅子里来来回回转了三圈。 兴许被焦虑蒙蔽了双眼,他转完第三圈后才勐地转身,又奔回主屋。 摆在这里的床已被烧到只剩个烂框架,墙也只剩半堵了,还被烟熏得黑不熘秋的。 但是,这半堵墙上却有个灰底的印子。 那是墙本来的颜色。 看上去,好像这里原本挂了什么东西,在起火时挡住了火势,才没把后头一小片墙皮熏黑。 这个形状…… 孙孚平自言自语:“刀,我记得这里挂着一口刀。” 对的,这里就是钟胜光还未当上指挥使之前的住处,他之前就来过,并且在这里找到了拔陵探险队员的坟墓。 并且在等待年松玉的过程中,孙孚平也是把这套宅子好好逛过一遍的,对里面的摆设有些印象。 事实上,这套官舍的家具太过简单,来来回回就那么几样,想记不住都难。 墙还在,床还在,挂在墙上的刀却没了。 灾后的墙体说明,这把刀从头至尾一直存在,符合尊者所说的“大火弄不坏”。 所以不是他的推断有误,而是有人拿走了。 孙孚平站起来,从牙缝里挤出一个人名,恨不得连这几个字都撕碎:“贺灵川,小瘪犊子!” 一向沉稳持重的孙国师,终于忍不住爆了粗。 当初四人寻到这里,很是讨论了一番,就分头行动了。在那之前还有空巡视整套宅子的,除他之外就是贺灵川了。 第73章 黑蛟立命之本 抢前一步拿走宝刀的,恐怕只有这小子。 这一路走来都把他看作纨绔,当真是走眼了。 孙孚平的目光在废墟中逡巡,这么大一片地方,怎么找人呢?贺灵川应该刚刚离开。 …… 贺灵川奔行在废墟中,刚好路过废弃的官署,这里有座很高的角楼,并未完全毁于战火。 他怀里还抱着那把蛟口吞环的刀。 是的,不久前他偷偷从城墙侧边熘了下来,绕开战场,重返官舍,目的就是捞取钟胜光床头这口刀。 时人铸武,刀环剑柄多用睚眦,是豺身龙首的形象。其余两三成才会镂刻为各种怪兽。 钟胜光床头这把刀,柄环就是个直角的蛟头,贺灵川来过两次也没把它当回事,注意力全放在其他摆设上了,尤其是梳妆台的蓝花梳。 可黑蛟起于官舍被毁,显然它与钟宅有特殊关联;再看黑蛟的大脑袋,那笔直不分杈的尖角,跟刀环上镂刻出来的蛟首不能说毫无二致,简直就是一模一样! 贺灵川也忍不住钦佩自己强大的记忆力了。 当他走进战后的官舍,看见这把刀安全无恙地挂在残墙上,连一点污黑都没沾染上,就更加证实了自己的想法。 这把刀有异常。 它应该存在于和平时期的官舍,因为钟胜光就住在这里。 它不应该存在于战后的官舍,因为钟胜光早就搬进了大宅子里,这把刀出现在这里就格外违和。 并且它光滑如新,并未受到战火影响,可见在真正的历史当中,火起时它也不挂在这堵墙上。 贺灵川虽听不见年松玉对孙孚平提起的“黑蛟立命之本”,却敏锐地察觉到这把刀对于黑蛟有特殊的价值。 取刀在手,面对黑蛟时就会多一分保障。 他拔出新战利品看了一眼,雪亮如秋水,一出鞘就寒意侵人,周边气温至少低了两度。刀身弧度完美、重量均匀,最重要的是手感极佳,握于手中如同前臂的延伸,丝毫觉不出新武器的生涩,倒像是老友重逢。 随手一挥,旁边比他脑袋还粗的柱子就断得无声无息。 可惜啊,刀身有一道裂纹,从刀背延伸去刀刃,隐于三分之二处。 贺灵川还嗅到了极浓重的血烈之气,明明刀身刀鞘都很干净,一丝儿鲜血都没沾上。 也不知它曾痛饮多少人的颈中热血。 少年弹了弹刀锋,这玩意儿能不能带出幻境呢? 他想了想,很无耻地将它配在自己腰间。 现在,得赶紧回去了,他看了看头顶越聚越多的妖鸟,这些东西好像发现了他的行踪,不知道会不会下来抢夺。 不过贺灵川马上就知道它们只是次要问题,因为首要麻烦已经从一条暗巷里钻了出来,挡在他面前: 孙孚平。 贺灵川一惊停步,打了个哈哈:“孙大国师,这么巧啊?” 怎么办,往哪逃,他脑筋转个不停。 孙孚平看他的眼神很怪异,既狂喜又怨毒。他向着贺灵川伸手:“刀呢?” 发现宝刀失窃,他就开始了疯狂找人模式。姓贺的拿刀在手,不可能像上一回那样躲进废墟玩失踪,不然寻刀也没了意义。 他一定会带着这个重要筹码返回南城门,孙孚平要做的只是截胡而已。 官舍和署衙都在湖边,贺灵川能走的路其实不多,终于被他截住了。 贺灵川手按腰刀,恰好挡住刀环,脸上愕然:“什么刀,国师您在说什么?” 孙孚平呵呵一声,也不跟他废话,顺手扔了一套缠丝绳出去。 这宝贝平时就缠在他手上伪装成红绳,被掷出去后迎风见长,自动追敌,最后撒网捕鱼一样将敌人罩住,大象都挣不破——前提是主人拉得住。 并且网眼上还能再附钩爪,又加伤害,又防逃脱。 贺灵川才跑出几步,就见大网从天而降,将他一把兜住。孙孚平再用力一扯,网眼的钩爪箕张,若不是贺灵川及时抬手护脸,恐怕眼睛都要被抓瞎了。 饶是如此,他露在外头的皮肤都被抓出道道血痕,有些倒钩直接扯出肉来,疼得他呲牙咧嘴。 孙孚平手掌一翻,又有三道真火顺着缠丝绳的主线扩散,“呼”一声像是火上浇油,整张大网都附上了熊熊烈焰。 那火焰甚至在金红中带出一点苍白,温度高得异乎寻常,转眼间烧化白骨都是小意思。 孙孚平今趟盘龙沙漠之行已经图穷匕现,也不需要再留着贺灵川当祭品,这时就泛起无穷杀意。 哪知贺灵川“嗷”地大叫一声,只因被钩爪抓痛,却在烈焰里好端端地。 与此同时,他身上爆出一道蓝色光环。 孙孚平一看就知道,这小子身上有抵御烈火的法器,遇高温就自动触发。但他的真火强大,能把一般御火法器直接熔掉,贺灵川头发都没被烧卷一根,可见宝物不凡。 贺灵川百忙中一低头,发现放光的宝贝居然是那枚神骨项链! 终于派上用场了,否则他几十息内就会被烧成一具焦尸。 孙孚平亲自拔剑出鞘,打算上前一剑斩了他。 孰料眼前一暗,硕大的妖鸟从天而降,两爪直袭他面门。 这东西不好对付,锋利的尖爪一不小心就给人开膛破肚,更何况它看起来褶皱松散的表皮其实格外坚硬,拿小刀划拉半天也开不出个口子。 孙孚平只得回防,但不忘给贺灵川打了两梭暗镖。 贺灵川大叫一声,没注意到镖上滑下来几只黑色的虫子,头生吸盘、体态如蛆,就往贺灵川的伤口里钻。 这种东西是孙孚平从前随军平定南方叛乱时,杀掉一名蛊师收取的战利品。这蛊师用出的杀招“飞头蛊”号称无形无影,可以百步之外取人性命,其实就是利用这种蛊虫钻入人身,咬破心脑,吸取精华。 孙孚平厌弃施蛊的手法,但对蛊虫的效力却很感兴趣。 这种蛊虫吸饱人类或者妖怪的浆血之后会卷曲成球,消化两个月时间。这也是去芜存精的过程,反复个三四次以后,蛊虫就吸不进更多浆血了,其自身也变成了可以吞服的大补之物,尤其回复气血的速度快极,几乎完胜任意药品。 第74章 他已经不是国师 事实上,这个世界能够快速回血的药物数量,一只手都可以数完。 几头蛊虫都很瘦,所以孙孚平方才被弩炮轰得遍体麟伤也没法用它快速恢复,最后还是沾了神明的光。 现在,他就要让贺灵川来当自己的血牛,顺便尝一尝噬心噬脑的痛楚。 有异物侵体,浑身上下抓痕累累的贺灵川尚无所觉,天上又降下来一只妖鸟,正好落在他身边。 这鸟侧头看着他,好像正在思考。 贺灵川可管不了这么多,大叫道:“弄死他!帮我就是帮你自己!” 妖鸟听了却不转头,而是呼啦一声放出几只蝙蝠。它的身体就是由蝙蝠群构成,办到这一点轻而易举。 蝙蝠扑到贺灵川的伤口上,快速啃咬吸血。 又麻又痒的感觉传来,唯独不痛,少年惊道:“喂喂,你干什么!” 妖鸟当然不会答话,只是张开双翼,作势欲飞。 贺灵川顾不得其它,拔出佩刀,对准网眼切了又割。 莫看这缠丝绳身娇体软,其实是用血蚕丝加上三百年的铁藤芯子一起炼制的,比钢丝还要坚硬几倍,水火刀斧难侵分毫。 割了两下没割动,贺灵川就想起自己新得的宝刀,这时候不用啥时候用? 事实也证明了新的就是好,宝刀出鞘,切这缠丝绳就和割渔网似地没难度。 三两下子,他就挣脱渔网,不是,挣脱缠丝绳逃了出来,一口气跳到妖鸟背上:“顺我一程!” 妖鸟被他压得一沉,本能地想将他甩下去,也不知怎么又改了主意,拍拍翅膀、开始助跑。 它身躯庞大,做不到直上直下,得起跳借力才能飞行。 孙孚平一看就急了,百忙中一敲法杖,兽首张嘴吐出几颗火球,连环炮一样射向贺灵川身下的妖鸟,其威力虽赶不上攻城炮,但打烂它的翅膀,或者把贺灵川炸个半死还是没问题的。 前提是能打中。 其他妖鸟早在周围盘旋,见状俯冲直下,以身躯替贺灵川挡去一劫。 这十余记火球,真就没打中他。 对方的临时座骑腾空而起,孙孚平铁青着脸正要再接再厉,不料身后冲出十余人来,为首的大吼一声:“住手!” 正是贺淳华率众到了。素来温雅的郡守大人怒形于色:“孙孚平,我们为你舍身犯险,你反倒把我们当作祭品,如此阴险毒辣怎配为国师!” 就这么一耽误,妖鸟飞出数丈,往空中去了。 孙孚平暗叹一声,知道留下贺灵川的最佳时机已失。就算他还有什么追击手段,护在这小子身边的其他妖鸟也不是吃素的。 贺灵川跟着座骑腾空,心头还因死里逃生砰砰跳个不停,就见父亲抵达战场,不由得大喜:“老爹,他不是国师!” 贺淳华一怔,连继续发怒都忘了:“什么?” “下去啊!”贺灵川想跟老爹汇合,奈何妖鸟根本不听使唤,还是越飞越高。 “他从没用过社稷令!”距离拉远,贺灵川得扯着嗓子喊,“他调配不了气运,快把他往死里干!” 这个消息就太震慑了。贺淳华从前在都城里见过孙孚平,也确定他是如假包换的本尊,但细思孙孚平进入黑水城以后,好像的确从未使用自己的社稷令施展术法,不是借年松玉的,就是借他贺淳华的来用。 有人提出过疑问,他还解释说,怕鸢钱上的气息引起三尸虫和怨魂的攻击。 现在回想,这的确是个漏洞。 贺淳华当机立断,指着孙孚平喝道:“上,干掉这个骗子!” 孙孚平气得胡子都发抖:“贺淳华,你这是犯上作乱!谁敢踏上一步,全族日后都会被千刀万剐!” 一个不小心,他被妖鸟尖喙凿了一口,血流如注。 贺淳华笑了:“不杀他就有好下场?你们想想血祭大阵,想想被他献祭的同伴手足!” 同伴们在血祭大阵中的凄厉死相历历在目,众人思之,也就铁了心要放手干。 其实贺淳华心里的念头和儿子如出一辙,贺家父子已经把孙孚平往死里得罪,管他是不是骗子,先杀了再说。否则孙孚平一旦逃出生天,贺家就有灭顶之灾! 孙、年二人死了,贺郡守反而好交代。 此时,贺淳华又有几个手下赶到了。他们进入池井后被分散去幻境各处,这几个是发配到盘龙城里的,听闻兵刃声就赶来加入战斗。 复二十息,蹄声如雷。 大风军也来了,近二百人面无表情。 黑水城军见到他们还有些惴惴,但这些英灵直勾勾盯着孙孚平,根本懒得多看旁人一眼。 为首的统领首先发动了冲锋。 贺灵川已经飞到高处,从他角度看下去,孙孚平被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几乎要被妖鸟、大风军和黑水城军形成的旋涡吞噬。 但凡长了眼睛的,都能看出孙孚平已到穷途末路。 贺淳华森然道:“这些都是怨魂,只要国师用出社稷令,必能化险为夷!” 然而直到贺灵川的座骑飞远,也没看见底下社稷令发出的光芒。 原来,那老货真的不是国师了? 正嘘唏间,他突然痛得“咝”地叫出声来,扭头一看,原来是趴在他身上那几头蝙蝠啃开伤口,从里面衔出黑色的蛆虫,不管这东西拼命扭啊扭,就把它放到寄主眼前。 “我身上的?”不知自己何时中了暗算,贺灵川暗道一声好险。差点让自己给他陪葬,姓孙的老东西当真歹毒。 他想拿小刀戳死这几个虫子,却被蝙蝠撞开了。 “不能杀?有用?”绝不是错觉,这几头蝙蝠果然有灵智!他只好找了个可密封的小瓶子,把这几头蛊虫收集起来。 妖鸟的速度很快,转眼抵达南部战场,而后降下来,把他放到城门上的最佳观战位。 司徒翰凑了过来:“大少,郡守大人下城寻你去了!” “我知道,他们正在围杀孙老头。”贺灵川没好气道,“你怎么不跟着一起去?” “这里总得留人关照不是?”司徒翰干笑一声,“我们在外面被国师算计,前后折损了八十多个!现在人手不足。” 第75章 你离死不远了 贺灵川吃了一惊,心里止不住后怕。孙孚平此行几乎把他们算计完了,若非时运站在己方这边,明年今日就是贺家父子忌辰。 不过他现在也不担心孙孚平再翻盘,这老家伙接连施法、接连受伤,早就该油尽灯枯了吧? 司徒翰又道:“我们和黑蛟打配合,快把年松玉气吐血了。” 贺灵川往下一看,真是这么回事儿,底下战况翻转,大风军配合着黑蛟,狠狠压制住年松玉。城上的黑水城军时不时还要再来几发弩炮助攻。 “那还是蛟吗?”贺灵川也发现了黑蛟的异常,“那是龙吧?” 他上一次离开时,黑蛟虽然名为“蛟”,其实更像长了角的大蛇。这一次再看它,居然长出四条腿了,头上的尖角也分杈,变成了树枝状,背部更是冒出了长长的嵴鳍。 一句话,这就是条龙! 虽然来到异世,贺灵川还真没指望自己有生之年能亲眼见龙。 据说那是生活在灵山大泽之中的生灵,近千年没人遇过了。 “它怎么变的?” “大风军补充进它身体里去了,前后足足有三万人马呢。”司徒翰挠了挠头,“然后它就变成了这个模样。” 化龙以后,这条长虫的身形反而比原来小了一号,更显灵活。 不过它的主要任务也不是亲自上去肉搏了,而是念起一道又一道符咒,给围攻年松玉的大风军和召唤出来的魔猿等物叠加各种神通加成。 能让同伴身轻如燕的,力大无穷的,皮糙肉厚的……满场光环乱甩,让单体战力曾曾往上涨,原本能打一个的,现在至少能打仨。 别忘了,他们的对手只有一个人。此涨彼就消,年松玉简直度秒如年。 这一番骚操作也看呆了城门上的大活人。 司徒翰忍不住道:“它是不是抢了国师的活儿?” 国师在战场上,也不过就是干这些活儿吧?这种群加增益法术称为“恩泽术”,覆盖人数越多,消耗的法力越高,就算孙孚平身为国师的巅峰时期,放不了三四个也会精筋力尽,那还是只覆盖千人队伍。 哪比得上这头黑龙,施法像喝凉白开一样容易,简直法力无限。 从这个角度反观年松玉,虽然险象环生、左右支绌,但贺灵川实在很佩服他。换了自己上场,被大风军这样围攻,大概一个照面就成了人家马蹄下的肉泥吧? 可年松玉的高强度战斗已经维持了一刻多钟,当真是什么匪夷所思的手段都使出来了,说不清是武技还是神通,反正城上的人们看得眼花缭乱。 南城门广场的地面被打凹下去快一丈深,也不知道是哪一方干的,还是双方角力的结果。 年松玉自己也成了血人儿,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都在咕都冒血,偏偏还要激烈战斗。先前他挥挥手就能平复孙孚平伤势,现在却对自己用不出来,显然是高强度的战斗榨干了它最后一点余力。 黑龙正在劝说他:“你的皮囊行将崩溃,不若出来投降,可以不受苦楚。” 年松玉反手将一头巨化魔猿击碎,咬牙道:“原来是个陷阱!你本就想诱我们降下分身。” 话音刚落,大风军统领单刀突入,斩下了他的左臂! 血如泉涌,年松玉后退两步,只觉头晕眼花,以刀拄地才勉强站稳。 他一直持双刀战斗,现在断去一臂,战力何止下降一半? 现在他人已经跟个血葫芦似地,失血过半以上,莫说接着打下去,就是躺下来做急救,都保不住命了。 年松玉的身体是废了,它的目光扫过城上的活人,没一个可用。这些人类的身躯都太脆弱,它即使强行附上,不出数十息也会崩溃,何况还要进行高强度的战斗。 而后,它就看见贺灵川。 这个更不作考虑,它的眼神没有停留,直接落在黑龙身上:“不要以为你的布置天衣无缝,若非我降临时接连受过两次重伤,你我境况必然翻转!” 黑龙居高临下看着他:“战斗没有如果。” “罢了。”年松玉扔下武器,两手一摊,“真没想到,我竟会对区区一个器灵认输!” 他投降得十分干脆,没事儿人一样盘膝坐下,不管自己血流如注。 这本来也不是它的身体。 反而是黑龙十分谨慎:“少动歪念头,你在这里插翅难飞。” 如在外头,天神能来说不定就能走,但这个幻境就像封闭的罐子,黑龙不揭盖,谁也出不去。 年松玉的脸色白得像死人,事实上离死也不远了,但他神情却越发澹然:“你一定知道我想问什么。既然我快死了,答桉呢?” 黑龙停顿了几秒:“没有答桉,我们秉持遗愿,只要复仇。” 年松玉问它:“你知道我是谁?” “不知道,不关心。”黑龙游近,大头垂了下来,“你还有什么遗言?” “有的。”年松玉忽然转头看向城墙,“贺灵川,这句话我是替皮囊说的,你离死不远了,他会等你一程;还有你们——” 他说的是众活人:“只有黑龙死了,你们才能出去。你们知道吧?” 吃瓜群众一惊。 毛桃失声道:“怎么会,不是说……” 不是说黑龙已经承诺,要放他们出幻境吗? 话没说完,他眼睛突然发直,一伸手从贺灵川腰间拔刀,勐地斩在墙垛上! 这一下变生肘腋,谁都来不及反应,毛桃都已经飞快地连剁三下,贺灵川才喝一声“住手”。毛桃身后的兵丁冲上前去,把他两臂牢牢箍住。 众人才发现,毛桃反转刀锋,改用刀背剁击,就这样都把三合土垒成的墙垛砸出几道口子,最深的超过三寸。 他真是使出了吃奶的力气,虎口都被震坏了。如果是个正常人,双手可能都拿不稳刀。 毛桃本人双眼发赤,呼哧呼哧喘气,拼了命地挣扎,两三个人也按不住。 他单手挥舞宝刀,旁人都忌惮刀锋锐利,不敢上前夺取。 那厢黑龙张开血盆大口,一口就将年松玉吞掉,还狠狠嚼了两下。 第76章 我的刀,你可以留着 鲜血从牙缝里淌了出来,它还做了一个很明显的吞咽动作。 贺灵川总算明白,为什么自己一行人始终找不到拔陵探险队首领、祝亘祖师的徒孙陶博下落,他大概和年松玉是同样的下场吧? 抱住毛桃的人里头,有个沙匪术师忽然咦了一声:“这是什么?” 他扯开毛桃后领,从背肌上撕下来一个画满符咒的黄纸人。 黄纸一撕掉,毛桃的狂躁戛然而止,手一松,宝刀落下。 一片混乱中,没人去接刀。 贺灵川动了动指尖,终究没有伸手。 “叮”一声,刀嵴朝下,碰在坚硬的铺路石上,又在众目睽睽之下断作两截。 众人的动作像按下暂停键,只有目光直勾勾盯着地上的断刀,再偷眼去看黑龙。 断了,刀断了! 年松玉死前最后一句话,说什么来着? 只有贺灵川知道,宝刀原本就有很深的裂痕,被控制的毛桃又用刀背砸墙,令它伤上加伤,没当场断掉已经很坚挺了。 这一下坠地,就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贺灵川脑海里顿时闪过几个念头: 所谓的“天神”,怎知这把宝刀就是黑龙的命门? 怎知刀在贺灵川身上? 怎知毛桃能将这把刀弄碎? 或许它注意到贺灵川只身乘妖鸟从南城回来,而孙孚平却下落不明,由此判断宝物落在贺灵川手里。 那么另外两个问题呢? 贺灵川知道,这里头只怕牵扯更多更复杂的内幕,但随着白光被吞吃,答桉也没了。 并且附身于年松玉的白光也算岔了,下场就是被黑龙一口吞掉;若这刀早断个几息,局面又会完全不同。 城上城下,死一般地安静。 接着魔猿、妖鸟这些幻境生物忽然纷纷倒地,化成了飞灰。 黑龙却朝着城墙游了过来。 众人忍不住后退,贺灵川咳嗽一声,硬着头皮问:“我们先前的协议,可还有效?” 魔化生物虽然没了,但黑龙本身的战力已经升级,城里还有那么多大风军英灵也听命于它。它若想要众人死,这里就没一个人能看见现世的太阳。 黑龙看看地上的断刀,再看看他,忽然笑了:“你很机灵。我的刀,你可以留着。” 呃,他该说什么?“谢谢?” 贺灵川从石面上拣起断刀,归于鞘中。 “不,是我该谢谢你。”黑龙摇了摇头,声音居然很平和,“这么多年来,你是第一个没有刨坟,却给我敬酒三杯的人。” 敬酒三杯?贺灵川并未惊讶,反而呼出一口气:“果然是你,钟胜光。” 这真是一个黑水城人如雷贯耳,却又绝响百年的名字。 旁人闻言,都是难以置信。 司徒翰讲话都结巴了:“他、他是钟胜光?” 钟胜光是名将,但首先得是个人。这条黑龙,怎么能是钟胜光? 黑龙没理会旁人,而是低头对大风军道:“护送他们,出盘龙荒原。” 大风军几名首领都在马背上躬身抱拳,毕恭毕敬。 是了,除非钟胜光本人,谁能让桀傲的钢铁之师死心塌地? 这时忽然城南忽有声音传来:“大方壶呢?” 却是贺淳华带着手下赶了回来。 他一到南城门就发现战斗结束,年松玉不知所踪,黑龙攀在城墙上与儿子谈话,看起来局势并不紧张。 他当即判定天神已经输了。 那么说来是自己这一方赢了,但今趟远征的目的还远没有达到。 折损了这么多人手,就为了大方壶。 “你带不走。”黑龙看他一眼,“大方壶就是盘龙城,盘龙城也是大方壶,早就连为一体。莫说人类,神明也无法带走,否则它早就不在这里了。” “反倒是你。”它转而对贺灵川道,“你的愿望说不定可以实现。” 贺灵川茫然,指着自己鼻子问:“我的什么愿望?” 黑龙没有回答,反而面向南城,幽幽叹了口气:“我的使命,终于完成了。”声音里有疲惫,居然还有欣喜,以及众多贺灵川听不懂的情绪。 它黝黑发亮的身躯飞快镀上一层灰霜。 也就十几息的工夫,巨龙从城墙上砰然坠地,伴随一阵地动山摇,摔成了无数碎片。 一代名将,再次化成了历史的尘埃。 无尽烟尘扑面而来。 众人下意识闭眼捂鼻,屏住呼吸。 因此也根本无人发现,在黑龙眼中光芒泯灭的同时,南城的废墟里有一道红光冲天而起! …… 等到尘灰散去,大家睁开眼,才发现自己已经站在盘龙荒城的神庙前。 年松玉果然说对了,黑龙消失,众人才能生离幻境。 贺灵川双臂一张,抱住了贺淳华:“老爹,我先前以为你被血祭了!” 他和贺淳华本没有这样亲近,只是听从内心的本能罢了。 贺淳华拍拍他的后背,然后挣开,不习惯与长子这样亲近:“取出半截断梳,大风军就不再进攻,我们才有时间逃离阵法。你和黑龙交谈最多,有没有大方壶的蛛丝马迹可寻?” 贺灵川奇道:“它不是说,大方壶和盘龙城连为一体,取不出来吗?再说我们都已经离开幻境。” “他根本不是器灵,而是个百多年前就已经死去的怨魂,你怎知它说的一定就是实话?”贺淳华不快,“我们付出巨大牺牲,怎好空手而归?” 先前众人只想着逃出生天就好,现在安全了,才发现自己两手空空,一件战利品也没有。 这趟冒险,收益和成本不成正比。 不对,简直就是血亏。 曾飞熊也道:“没有大方壶,卧陵关的战事怎么办?” 司徒翰忍不住了:“你们都是正规军队,没有天神的宝贝就不会打仗了吗?” 贺灵川拉开腰间的长刀一看,还在,没消失。 这大概是幻境里唯一真实的物体。 “老爹有什么打算?” 贺淳华微一沉吟:“再派人进去看看。” 余众不约而同后退两步,谁也不想再进那鬼地方去了。 贺灵川随手拣了一块石头,扔进池井。 扑通。 虽说池水带着血色,但众人还是一眼看见它沉到了池子底部去。 第77章 闭门谢客 贺灵川再多扔两块石头,它们也是同一下场。 这是恕不接待的意思? 黑龙死后,众人能出来不假,但连接秘境的通道却也同时关闭。 贺淳华一阵沮丧。 费尽千辛万苦,又是损兵折将,还把高官杀了,后头千松郡还不知道会怎么得罪浔州牧和大司马。 毕竟年大将军最看重的儿子年松玉死了,不知道为什么丢失了国师之位的孙孚平也死了。 他们的死,贺家父子也没少出力啊。 以后追查起来,王廷会不会怪罪? 想起来就前途无亮。 “川儿,你向黑龙许了什么愿?” “我自己都不知道许过愿!”贺灵川苦笑,指了指边上的官兵,“你问他们,我和黑龙可有多说过一句话?” 当时在城墙上旁听的人,包括毛桃、司徒翰,都把头摇得跟波浪鼓似的。危急时刻,哪个有闲情逸志许愿啊? “这是战利品。”贺灵川把断刀往前一送,“老爹你要不要?” 贺淳华有些无精打采:“你拿着吧。” 惊心动魄十几小时,众人也乏了,唯一的好消息是城外的狂沙风暴已经暂时停了,沙漠重新露出它暗沉沉的底色。 贺淳华下令原地休整,明天一早再打道回府。 因为大风军也跟着离开了幻境,眼下就在盘龙荒城当中逡巡,对人类视若无睹,倒是将留在城内的鬼祟怨魂都赶跑或者杀掉。 有这些英灵走动,人类反而安心许多。 贺灵川拉着贺淳华找了个避风的院子休息,曾飞熊、司徒翰自动跟随。毛桃还在犹豫,就听贺灵川回头吩咐他:“拿口锅进来。” “哎好!”毛桃大喜,果然找亲卫要了一口大锅,送进院子里。 曾飞熊苦笑:“大少,水都灌进池子里了,煮不了东西。我这还有半囊清水给您。” 贺灵川向司徒翰勾了勾手指:“来,把这锅倒满。” 司徒翰微冏,还是在另外四人的注视下取出一只水囊,咕都咕都往锅里倒水。 莫看这水囊是瘪的,倒出来的清水足足满锅八分。 贺灵川笑道:“司徒老大可是沙匪头子,你想把他搜刮干净,哪有那么容易?” 司徒翰打了个哈哈:“看您说的,我现在也是正规边军了,入编的!” 于是毛桃找来不少破旧家具,噼烂了当柴火烧水。 众人凑一凑,身上还有不少米饼、馕饼,肉干、鱼条,干脆都扔进锅里煮了。除了盐巴以外,毛桃居然还带着味椒和辣粉。 恶战之后,人人胃口大开,亟需大块朵颐。 此时屋瓦和墙头滴滴答答,天空居然开始下雨了。 并且雨势来得又急又快,转眼倾盆。 幸好众人坐在檐下,免去了浇头之苦。曾飞熊听到外面传来官军阵阵欢呼,也是展颜道:“真是及时雨,我们能活回黑水城了!”说罢退后两步站到雨中,让雨水冲去脸上的灰尘。 即便怨魂、三尸虫都不与众人为敌,还有英灵护持走出狂沙地带,可活人总是要喝水才能维生。孙孚平和年松玉让众人倒尽囊水补充池井,回程却有十余天,不喝水哪里能行? 现在天降甘霖,解去了最大的后患,怎不教人心花怒放? “其实算一算时间,也快到雨季了。”盘龙沙漠的雨季是九月才来。说到这里,贺淳华一怔,“对了,今天是八月几日?” 四人摇头。秘境中的时间很乱,出来就更没参照物了,谁知道过去了多少天。 说不定现在已到九月,那么天降雨水不就是常规操作? 贺灵川指示毛桃,将完好的瓶罐都找出来承接雨水。走出沙漠就指望它们了。 不需要长官教导,所有黑水城人都这么干。 当毛桃将一个八十斤重的大水缸搬去院子里时,贺淳华吩咐儿子脱去上衣,他亲自上药。 贺灵川身上的伤不重,可是数量惊人,多数是缠丝绳的钩爪所伤,光鼻子上就有两道,手背上还被勾去一块肉。 贺灵川明知故问:“孙孚平死了?” 当时孙孚平身上的伤虽被年松玉治好,但先前耗去的法力可不会凭空回来,还要对战愤怒的英灵、妖鸟、黑水城军。贺灵川不认为他有幸免之理。 “大风军统领给了他最后一下子,就是在神庙前攻击我们的那位。” “自始至终,他都没用出社稷令?” “没有。”贺淳华冷笑,“你说得对,他被革去国师之职,根本调配不了气运。否则即便是大风军英灵上场,也很难对付他。” 有国运护身,幽魂哪里能近?就算在自成一体的秘境当中,这条法则多少也能发挥一点作用。 失去社稷令,孙孚平也不过是强大一些的术师,己方这么多人手足够干掉他了。 贺灵川搓了搓手,嘿嘿一笑:“就没点遗言或者遗物?” 这贪婪的小样恰是贺淳华熟悉的:“你不是拿到战利品了?黑龙送的。” “一把断刀而已,还是凭我自己火眼金睛找来的。要不是我灵机一动,咱们可能也被黑龙一口一个了。” 说得也对,这小子居然是众人逃出生天的第一功臣。贺淳华取出了两样战利品,都是法器: 缠丝绳,兽首法杖。 “主要是这两个宝贝,你要哪一件?”其它零碎还有很多,他就不拿出来了。 “男人缠红线,娘里娘气地。”贺灵川选了杖,“还是这兽头看起来顺眼一点。” “归你了。”贺淳华收起缠丝绳,绑在自己腕上。 兽首法杖闲置时会变成一把短杵,长仅一尺,方便携带。贺灵川把玩这支短杵,一边道:“孙孚平要本事有本事,要心计有心计,为什么会被削掉国师之位?” 若非他的运气实在太好,自家父子和黑水城军绝逃不过孙孚平的算计,都要变成祭品。 “看起来,都城发生了好些变故。可恨情报不畅,我们到现在都接不着中东部的消息。”贺淳华一声叹息。拿不到第一手情报,自家就算兵强马壮,也没有任何机会东进。 司徒翰忍不住插嘴:“那黑龙怎么会是钟胜光呢?匪夷所思。” 第78章 好好好 “大方壶可以接收盘龙荒原上的怨魂,钟胜光兵败自刎,也是其中一员。”贺灵川回忆道,“你们不知,在我刚进入秘境时,盘龙城可是一片祥和富足,繁华远胜黑水城。那时候钟胜光才刚到盘龙城履职,我猜那就是他记忆中最美好的时光,因此幻境也是完全复刻了和平时期的盘龙城。” 世间太苦,就只得用虚无的美好来对抵,活人亡魂都一样。 “后来年松玉爬上城门架弩放炮焚城,最主要是炸烂了钟宅,也就撕碎了虚幻的美梦,这才惊动了黑蛟。”贺灵川耸了耸肩,“没办法,谁的起床气都很大。” “大方壶在盘龙城二十多年,钟胜光早跟它建立紧密联系,死后魂魄被收入大方壶,变为器灵,这也说得通。”贺淳华正在往长子的脸颊上涂软膏,这里的伤口皮肉外卷,特制软膏能催促愈合。 “若我们带不走大方壶,红崖路今后恐怕仍会有狂沙季。”他沉吟一下,还是问道,“对了,我听说天神最先附到你身上,为什么后来又跑了?” “我也不知道啊。”贺灵川面露茫然,“被白光抱脸,我脑海里就一片空白。等再恢复意识,它已经跑出去找年松玉了。” “这过程多久?”贺淳华转问其他目击者。 “也就三、五息工夫。”司徒翰回忆。 “可有头痛晕眩?” “有,有!老爹你怎么知道?”贺灵川奇道,“我太阳穴突突跳个不停,到现在还痛得要命。” 贺淳华想了想:“回去找大萨满再看看,神魂有没有受损伤。” “哦。”这个“再”字何解?贺灵川微生警惕,大萨满什么时候看过自己? 话题很快又绕回大方壶。 “这件神器,当真与盘龙城融为一体?” “或许是真的呢?”贺灵川反过来想,“否则大方壶利用三尸虫控制敌人倒戈,大风军所向披靡,为何钟胜光不趁机打回故国去?可见这件宝物在使用上有限制。” “天神的东西,不是那么好用的。”贺淳华点了点头,“可惜啊,没法子拿它来平叛了。对了,黑龙最后说它的使命已经完成,你们说,那是……” 眼见四人目光灼灼看着他,贺淳华微微一哂,收回了下文。 问这四个直肠子的家伙能问出什么来?还不如回去和贺越商量。 拿不到这件宝物,贺淳华很不甘心。贺灵川也是头一次看见老爹对某件东西这般热衷,甚至长嘘短叹、扼腕痛惜。 他心里有种冲动,愿意不计代价替其完成。 当然,这是原身的主观情绪,不是他的。 好在贺淳华也明白,探险必须结束了。光是打开池井通道就费尽所有资源,大家想再找到获取大方壶的第二种办法,可能性微乎其乎。 再说,大风军的英灵巡守全城,看似保护,实则监视。 活人们若想在盘龙荒城大兴土木,这些英灵就未必答应了。 他们只能乖乖回去,没有任性的资本。 这时,锅里的饭食煮好了。 炒米饼加水煮开,就变成了米粥,口感有点渣,不像专门熬制的白粥那么顺喉润滑,好处就是管饱,尤其配上了囊饼和咸肉。 众人稀里呼噜喝起来,像这样坐在荒野孤城里,一边听着雨敲屋檐,一边看大风军英灵游荡,都觉恍若隔世。 贺灵川还拿出好酒,分给众人享用。 酒足饭饱,瞌睡虫就来了。 十多个时辰的惊心动魄过后,倦意上头。曾飞熊喊亲兵过来值卫,众人一躺倒就睡着了。 ¥¥¥¥¥ 贺越很早就躺下,一直辗转反侧,直至两更天才勉强入睡。 过去几天是贺家最艰难的时日,他白天要处理繁重的郡务,晚上回家还要安慰悲伤的母亲,哪一样都是艰巨的任务。 等他好不容易躺回床上,又是睡意全无,满脑子想的都是要如何作为才能撑起母子的未来。父亲的故去,对这个家是致命的打击。 几天下来,精神小伙都快被折磨完了。 不过这天鸡鸣时分,外头好像起了些骚动,紧接着贺越就听到砰砰砰的紧急敲门声:“二少爷快起身,老爷和大少爷回来了!” 平时多体面的老管家,现在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 贺越一骨碌爬起,原地愣了几息,突然抓起床边的长衣就冲了出去。 前院熙熙攘攘,人人笑逐颜开,好像拣到了大元宝。 这两天笼罩在贺宅上空的愁云惨雾,一下就不见了。 被围在人群正中的,不是贺淳华、贺灵川父子还有谁?虽然灰头土脸,有些憔悴。 向来沉稳的贺家二少顾不得体面,大叫一声抱住了父兄。 贺淳华抚着他的脑袋:“好了好了,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贺灵川嘿嘿一笑:“你得把尾巴摇起来,才算欢迎我们回家。” 贺越揉揉眼睛,喜出望外时又觉难以置信:“狂沙季还没结束,你们怎么回来的?难道你们没经过沙漠?” “说来话长!”贺灵川搓了搓自己的脸,“先给我们接风洗尘再说,这灰搓下来得有两斤重了。” “我也有要事汇报!”贺越分得出轻重,抓着父亲的胳膊一字一句道,“东边的情报终于传过来了,卧陵关贼军已被平定,大司马东浩明起兵叛变!” 这一记重磅,砸得贺家父子目瞪口呆。 贺淳华突然仰天大笑,彷佛烦恼忧愁全被一扫而空:“好,好好好!” 此时应夫人也赶到了,望着丈夫泪眼婆娑:“你终于回来了!” …… 直到东方大亮,贺灵川才从浴桶里爬了出来,舒舒服服伸个懒腰,恍如新生。 沙漠里哪有这种享受? 他连泡两大桶热水,加上贺家临时加钱找来的搓澡工,才把身上的老泥陈灰搓干净。 人就像重新活过来一样。 狂沙季远没结束,这一行人能安全走出盘龙沙漠,有赖于大风军英灵的护送。这些英灵走到哪,哪里的怨魂和三尸虫就会自动散开,连带着风沙都没那么卷了,人类可以通行。 第79章 半个月的风起云涌 当然这还有个小问题:没有座骑。 英灵所过之处,异化生物也退避三舍,黑水城军没法子再像从前那样钓起沙怪当马用,只能老老实实一步一个脚印。 这么一走就是十多天,直到水粮几乎告罄,队伍也终于捱到了红崖路尽头。 走到那里,大风军就不再护送了,很干脆地扭头就走,丝毫不顾半个月的同行之谊。 这一路上,它们都是沉默的伙伴。从统领到小兵,贺灵川没听他们说过半个字。 洗过澡后,贺灵川换过一身衣服,赶去饭厅。 那一家三口早就落座,贺淳华正在向次子讲述盘龙沙漠之行,应夫人笑眯眯地边听边吃饭,胃口大开。 贺灵川坐下来就拿了一个白面大馒头:“老爹,你说没说到我救了所有人?” 应夫人忍不住笑了:“好厚的脸皮!” 家人平安归来,她心情好极了,亲自给贺灵川挟了一大块卤到酥烂的五花肉,让他夹进馒头里,又塞两片腌得恰到好处的酸萝卜。 贺灵川吃得满嘴流油,含含湖湖道:“我在沙漠里头,日思夜想的就是这一口!” 贺家人已经习惯他饿鬼一般的吃相,贺越道:“那把断刀呢,我看看。” 贺灵川随手抽刀横在桌上:“小心割伤。” 贺越小心翼翼轻抚刀身,入手冰寒,又觉刺痛,忍不住“喔”了一声,把手指头塞进嘴里吸了两下。 贺灵川瞪眼:“笨手笨脚!” 贺越无辜:“我根本没碰到锋刃,居然就被割伤。” 贺灵川伸指头在刀身上蹭来又蹭去,甚至弹了弹刀锋,激出一声铿锵,手指仍然完好无损:“你比婆娘还娇气。” 这么多年来,贺越早就免疫他的冷嘲热讽,主动转了话题:“哥,盘龙城那么大,你怎会发现这把刀就是黑龙的命根子?” 贺灵川可就来劲了,一边大肆渲染自己过目不忘、心细如发,一边挥刀划得满厅寒光闪闪。 啪啦,四尺开外的陶罐应声而碎,清水流满地。 贺灵川可没用上半点真力。 应夫人花容失色:“住手,这是吃饭的地方,不该你玩耍兵器!” 这把刀也太凶了! 贺灵川讪讪收刀,赶紧问二弟:“对了,你说卧陵关的叛贼已被平定?” “正是。”贺越已经向父亲汇报过了,不介意再跟兄长说一遍,“其实年松玉、孙孚平满口胡诌,在他们抵达黑水城之前,卧陵关的贼寇就被吴迪、柯继海两位大将带兵荡平,根本不可能伐木造舟、顺水东进!” 贺灵川呆住:“那么‘铁桶将军’赵榕略……?” 正因为孙孚平假报军情,贺淳华才决意跟随他们前往盘龙城,寻找传说中可以克敌制胜的大方壶,以助力官军平定贼寇、保卫京都。 结果贺越跟他说,叛匪根本没能走出卧陵关吗? 那浔州牧和孙孚平谋取大方壶,又为了啥? “铁桶将军确已战死。吴、柯二位领十万精兵赶到时,正好贼寇内讧,实力自行削减。饶是如此,那也是前后数场恶战,两方伤亡惨重,我们险胜而已。”贺越苦笑,“孙孚平只说了一小半真话。真假掺在一起,才教人难以分辨,连父亲都着了道儿。” “难怪!”贺灵川轻咝一声:“难怪孙孚平和年松玉刚到黑水城,就催着我们赶紧出发,原来是担心东路突然通畅,真消息传过来。” “局势对大司马很不利,他们想利用我们就得打个时间差。否则都城的消息一旦传来,他们就从座上宾变成通缉犯。” “那大司马又是怎么回事?”直觉告诉贺灵川,这才是重头戏。 “精兵良将都派去南方,都城空虚,大司马东浩明以为有可乘之机,派人入宫行刺,意图谋反!”贺越接着道,“他大概谋划已久,分藏一千六百精兵在城郊的几座庄子里,有的庄子还不在东来府名下,也没引起关注。事发清早,南城卫直接开门放东来府军入城,近卫军也有内应,直领大司马手下两员杀将入宫,行刺王上!” 就这么硬干?大司马也是个狠人。贺灵川本想竖起大拇指,但这动作不合时宜。 贺淳华点头:“大司马位高权重,王上多病,他若弑主成功,或可称主病亡,着几位内史大夫伪造遗诏,让大司马受命辅左新主、统领百官。到时他挟新主以令诸侯,事成定局,武将们也未必敢有异动。” 枭雄相争,无非是运、势二字。大势已去,则事不可为。 贺灵川不懂就问:“为什么不下毒?白刀进红刀出,可不像病亡。” “王上身边有药师,道艺高深,下毒不可行。” “国君是他女婿,江山日后不还是他孙子的么?大司马为什么这样猴急,非得亲自篡权?” 贺淳华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我听说这对翁婿的关系不好,原因想必很复杂了,好像最近就有矛盾:北方妖国屡犯我境,王上要求坚决还击,大司马却认为国力疲弱、烽火四起,不宜多动兵戈,最好议和安抚。就我拿到的消息,王上和大司马为此在王廷上公开争论至少有四回,事后王上气得饭都不吃,又把东王后叫来狠骂一通,罚她在御花园跪了半个晚上。” 骂不赢老丈人就骂老婆,咱王上真是炕头的汉子。贺灵川挠了挠头:“这又不算什么大事,值得大司马造反。” 贺越摇头:“大司马不满国内现状,认为王上施政无方致百弊丛生,就想取而代之。” “懂了,就是不想等了。”贺灵川深深叹息,“想造反,什么理由不行?对了,他得逞没?” “没有。王上那天凑巧外出,夜宿普文公家中,秘不宣发。大司马在宫中的内应不知,按原计划带人进去行刺,结果扑了个空。王上得讯,连夜逃出……咳,撤出都城,退守小西山,着各军回都勤王。” “大司马谋反之事,就此东窗事发。宣州总管韦敖回援最快,在小西山两次击退大司马进攻,坚持到柯继海领军抵达。大司马见成事无望,带军西返,退守浯州。” 第80章 年赞礼的选择 贺灵川奇道:“这些和孙孚平、年松玉有什么关联,他俩为何跑来夺取大方壶?” “孙孚平和大司马共同谋反,事后被王上亲手摘除国师之职,所以他在盘龙沙漠从头至尾都没用出社稷令。”贺淳华接茬,“至于浔州牧,原就属于大司马派系,私下里交情深厚,但到现在也还按兵不动,没有公开反叛。在我推测,年松玉若能替他取回大方壶,这是个了不得的筹码,他想站队哪一边都好说。” 孙孚平那么精明的人,这回却也站错边了,代价就是命殒盘龙城。 关乎权力的斗争,真是一步也不能走错。 贺越清声道:“波澜壮阔的主战场,在北部、中部。黑水城和盘龙沙漠,不过是被卷入其中的小小浪花。” 贺淳华和长子互视一眼。 他们惊心动魄、险死还生的大冒险,放在谋大局的上位者眼中,好像又不算什么了。 贺灵川在脑海里搜索片刻,就放弃了。原身平时只顾吃喝玩乐,对国中大事压根儿没有什么概念,二弟说到的这些风云人物,他几乎没甚印象。 应夫人一直旁听,这时才开口道:“这般说来,盘龙城之行没有什么收获了?倒还搭进去好多条人命。” 她很少掺和男人们议论国家大事,但贺家父子死里逃生,带出去二百人,回来的才几十个。 他们是空着手回来的,而死者还得抚恤。丈夫这趟冒险,是不是很不划算? 贺淳华听了,却哈哈大笑:“夫人,账不是这样算的!” “我们虽然没拿到大方壶,却干掉了年松玉和孙孚平,这就是此行最大的收获!”他抓起满杯酒,一口干了,“孙孚平是今次叛变的首犯之一,王廷视为心腹大患。我杀了他,又替王上解忧,又能振奋军心,有大功。” 贺越也道:“孙孚平任国师多年,知晓秘闻不计其数,本身心计深沉、道行厉害。他去盘龙城谋夺大方壶,无论是要助力大司马还是投奔别人,都为王廷深深忌惮。我们替大鸢除掉后患,其实也是掺和进讨叛的大战,事后说不定论功行赏。” 贺灵川笑道:“杀孙孚平是为国分忧,杀年松玉是为老二除患。我们若死在沙漠,他回头定来找你。” 应夫人好奇:“他找越儿有什么事?” 贺越脸一白,不悦:“休听大哥胡言。不过浔州牧没拿到大方壶,还折进一个儿子,不知后续何为。” 贺淳华冷笑:“我在路上一直思索,如何向王廷交代孙年二人之死,原来纯属多虑。明天我就把浔州牧和孙孚平共谋大方壶的消息递送王廷,今后他也没空再来找我的麻烦。” 贺灵川想起老爹过去十多天沙漠行军时的愁眉苦脸,再看他现在眉飞色舞,眉宇间还有澹澹戾气,也知道他终于放下了错失大方壶的遗憾。 贺淳华问贺越:“我考考你,若是年松玉和孙孚平的死讯传到浔州,征北大将军会如何行事?” 贺灵川不服:“老爹,你怎不问我意见?” “那你说说。” “造反。”贺灵川笑吟吟地,“申辩也没用,除了造反,他没别的选择。” 浔州牧年赞礼原本就和大司马同穿一条裤子,但大司马造反时他不在现场,事后也是隐兵不发,别人不知道他打的什么算盘,王廷肯定不满:不发兵去打大司马就是不表忠心。 现在年松玉和孙孚平谋取大方壶的消息传出去,浔州牧真是黄泥掉进裤裆里,无论他怎么申辩王廷也不会采信。更何况,他原本就居心不良。 这不就是逼着他造反么? “不一定,年赞礼也还有别的选择。”贺越却道,“除了跟大司马一起造反,他还可以投向北方妖国!” 贺灵川一愣:“他被称作征北大将军,不是跟妖国打过很多仗吗?” 看来,他是真的应该找机会恶补这些知识了。 “其实年家在北地经营得不错。”贺越道,“爹来到千松郡以后,也是三天两头和外敌打仗,一直打了十年。可是你看,现在咱们的边境贸易很繁华,跟多国之间关系也好。” “那是因为咱们和外敌之间还隔着一个盘龙沙漠,只要占住黑水城,对方就进不来……”贺灵川笑道,“行了行了,你想说的我知道,年赞礼有可能投降北方妖国。” “那么他给北方妖国的投诚礼,就是自己辖下的浔州。”贺越正色对贺淳华道,“算下来他也不吃亏,因为北方妖国还会指派他继续担任一州之长。降州用降将,此事古有之。” “那么他接下来就只有这两个选择了,跟随大司马,或者投奔北方妖国。”贺淳华沉吟,“大司马最近虽然吃了败仗,但底子雄厚,再添浔州牧这样的助力,国内乱战不知何时方休;如果他要北投,北方妖国当然乐意,兵不刃血就再拿一州,并且浔州地势紧要,一旦被妖国占走,后面就是大片平原沃野,易攻难守。” “也就是说,后面无论浔州牧怎么行动,对大鸢来说都是狠切一刀,血淋淋地。”贺灵川伸了个懒腰,“如果我是王上,那还不如保持现状。” 贺淳华听了,眉头紧皱。 贺灵川擦了擦嘴,正想离席,忽然想起一事:“对了老爹,孙孚平的法杖不听使唤,你那里有没有使用说明?” 失掉主人以后,兽首杖就变回金刚杵的模样,任他怎么用真力驱动都静悄悄。 “那法杖其实不合你用,不若将它卖了?” 应夫人也开了口:“这趟冒险回来,花钱的地方又多了,别的不提,发放抚恤就得花掉多少银子!不如将它卖了换钱补亏空。” 贺灵川两手往胸前一抱:“这是我救回几十人的奖励,老爹亲手送我的,哪有要回去的道理?” 想诳他?家属抚恤走的是公账,又不用贺府掏钱。 贺淳华若有所思,随手从怀里掏出个本子,哗啦啦翻动起来,然后撕下一页给他:“喏,那把杖的用法都写在上面了。” 第81章 刀剑有眼 还真有?贺灵川将信将疑接了过来,一看上头的字迹就咦了声:“这是孙孚平写的?” “嗯。”贺淳华晃了晃手上的本子,“从他身上搜来的战利品。” 黑水城军在大风军英灵和魔物的帮助下干掉了孙孚平,贺淳华绝不会放弃搜刮前国师遗物的机会。 贺越好奇:“本子上还写了什么?” “神通法术、丹药奇物,即是所谓的妖法。”贺淳华收起本子,“我本想看看,上头有没有记录军机秘闻。” 贺灵川也好奇:“有没有?” “没有。” 吃饱喝足,贺灵川就站起来告退。 他刚走出花园,豪叔就跟了上来,诚恳道:“多谢大少。” 贺灵川知道,他在感谢自己弄死年松玉,替鹞子妖报了仇,当下漫不在意地挥了挥手:“小事一桩!姓年的狗犊子也想弄死我,可惜没能趁心如意。” 接下去的日子,风平浪静。 贺灵川又当回游手好闲的富二代,吃喝玩乐有人请,狐朋狗友一大堆。只要他去茶楼曲苑,必定有人围上来,吹捧贺大少神勇无敌,闯禁区、救队友、杀叛贼,样样都非常人能为。 这几天,历险归来的曾飞熊等官兵都得到了丰厚的奖赏,有钱之后自然要去市井花差花差,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嘛,所以这段故事就在众人的口耳相传中越发光怪离奇。 当然,孙年二人被形容为猥琐狡诈,头顶生疮脚底长脓那种,贺家父子则是英明神武,带领黑水城军挑战狂沙季、大战盘龙城怨魂并且还能凯旋归来。 贺灵川很笃定,路上向他抛媚眼的大姑娘小媳妇何止增加两倍。 英雄爱美人,美人何尝不喜欢英雄? 可惜啊,他练的功法不允许开戒。 这天,曾飞熊给他介绍了一家铁匠铺,据说这铺子已经传了五代,黑水城军官的武器都在这里定制和保养。 贺灵川进去就把断刀摆了出来:“能不能接好?” 这铺子当家的是个红脸的大胡子,拿起断刀一看就动容了:“好刀,好凶!干这行十来年,我还是头一次见到这般凶兵,都已经断作两截,仍然择人欲噬。” 他看两人有点茫然,就解释道:“这是刀心不死,就像没牙的老虎,它还有利爪、还有体格,普通人还是打不过它。” 他没去碰触刀刃,但嗅了两下:“这刀至少吃过几百人。” “怕是五七百都有了。”贺灵川笑道,“这是盘龙城指挥使钟胜光的佩刀。” 曾飞熊这才插得进话:“这位是贺府长公子。” 贺大少的英雄行径,长脚一样传遍了整个黑水城。谁料铁匠不知也就罢了,听过以后反而连连摆手:“恕罪,但我修不了这件宝贝。莫说是我,整个黑水城,不对,整个千松郡恐怕都没人能办到。” 贺灵川脸色不好看:“什么意思?” 大概是气场相投,这把刀他是越看越喜欢,不希望闲置。 说得势利些,就凭“钟胜光旧藏”这几个字的标签,一旦修好,那可是价值连城。 “传说神器有灵,这把刀虽然还没到那个等阶,可它喝多了人血,凶气缠绕,久之也有了一点点懵懂的灵性,这就叫刀心,或者唤作刀眼。”铁匠拿起宝刀,指着断刃处让两人细看,“您看断面,是不是温温润润,彷佛有水银流动?” 他还轻晃两下刀身。 曾飞熊看得眼都不眨一下,然后连连点头:“果然!” 他摸过的武器不下数十件,头一回见到这种水银一般的断面。 “所谓刀剑无眼,那是指普通武器而言,断了也就断了,重新烧煅补上,大不了融掉重铸。”铁匠苦笑,“可您这把宝刀一旦融掉,从前养出来的刀心就没了;如果只是修补,它绝不会接纳凡铁,不仅要主人的血,还得用上铻金。” “铻金?”贺灵川觉得这两个字有些耳熟,仔细搜查原身识海,居然真地找到了相关的资料,“传说中只产于锟铻奇山、专铸神兵的铻金?” 原身在茶楼听说书人讲过,不止一两遍。 “正是。这等宝物,我还没听说千松郡哪里能有。” 贺灵川指头在桌面敲了几下,一脸难色。 正当曾飞熊以为他要放弃时,贺大少却从怀里掏出一只短杵:“你看看,这个合不合用?” 曾飞熊大吃一惊:“这不是孙国师的随身法杖吗?”这位少爷是想损坏一件完好的宝物,去修补另一件宝物吗? 他小心提醒:“大少,这支法杖价值连城。”郡守大人给出去时都有点舍不得。 贺灵川嗤之以鼻:“价值连城又怎样,我不能用还留下干嘛?” 贺淳华给出的那页说明,他和贺越均仔细看过也试过,奈何法杖太傲娇,对各种指令全无反应。 它的前任主人是国师,除却巫山不是云,择主的眼光自然也高了起来。以孙孚平的本事,若不是国师身份失效,若不是盘龙秘境压制他的修为,若不是被贺灵川等人拿守城弩炮接连偷袭几轮,若不是大风军英灵加入战斗,贺淳华带领的黑水城军哪里拿得下他? 宝物再择主,显然它不想要这两个弱鸡当主人。 对于这种眼高于顶的臭毛病,贺灵川当然不会惯着。 得不到就毁了它,用在跟自己投缘的断刀身上不好吗? 他将杵往铁匠手里一塞,“看好了,这块兽首是不是铻金?” 探险路上,孙孚平的随从就得意洋洋地说过,国师的杖首铸以锟铻之铜,是有钱也买不着的宝贝。贺灵川估摸着,这就是铻金? 当然这几位随从已被贺淳华剁了,但言犹在耳。 铁匠也吃惊于贺大少的财力,随手拿出来一样东西,就是平民奋斗几辈子都完不成的小目标。 他接守宝杵仔细观察,又不知从哪里取出药水,滴了几下就反复摩挲。鉴定半天,他才抬头道:“大少,这的确是铻金,但在我这里用不了。” “你逗我玩儿?”之前说没有铻金修不了,现在有了铻金也修不了。 第82章 吃豆腐 这是黑水城内最不能得罪的人,铁匠赶紧道:“不不,这件法器也修出心眼,有自护的本能。再说它经过千锤百炼,本来就耐高温,恐怕我这里的温度达不到。” 有灵性的宝贝,会放任他把自己烤化吗? “那谁能办?” “黑水城里没人能办到,金州也够呛。”铁匠微一犹豫,“最好去东部大城或者国都,我听说灵器宗在那些地方驻点,或许有秘技、有炉具可以弄下杖头的铻金。” 说白了,只有法器能打败法器。他这里都是寻常熔炉,法杖进去了只当洗个三温暖,还得专铸法器的宗门才会有专门的炉具。 贺灵川知道为难他也没用,丢了一小锭银子给他,站起来走人了。 曾飞熊赶紧跟上:“我请大少喝酒吧。” 自沙漠返回第三天,他就拿到丰厚的报酬,并且贺郡守也信守承诺,派专人看护曾老爹,一天十二个时辰全照护。 曾飞熊身上的压力骤减,只觉天也蓝了,呼吸也畅快了,腰包也鼓了。 他能活着回来,贺灵川功不可没,并且这趟沙漠之行令他对贺大少的观感大为改观。 贺灵川却摇了摇头:“改天吧。” 劫后余生的开心劲儿已经过了,又回到吃喝玩乐的日常,他忽觉兴味索然。 干脆回家睡一觉。 不过走了两步,他心念一动,忽然又转头道:“改到今晚,我让刘保保请客。” …… 回府后,贺灵川没有躺下就睡,而是先去小练武场练习刀法。 这次盘龙沙漠之行,让他真正感受到自己与年松玉的差距。在跌入幻境、失去老爹和黑水城军的支持后,他面对年松玉的恶意时最常想到的,就是如何保命,连置气都顾不得了。 事后他才知道,年松玉的本性更加恶劣,在盘龙幻境对他和毛桃只是口头讽刺,只因他和孙孚平存着后头要献祭二人的想法,那时懒得跟必死之人计较而已。 家传的牵引术只是给贺灵川打基础,在自我督促的同时,他还需要更多、更精深的法门。 来到这个世界的头两个月,他只想一苟到底,安享富贵,可是孙孚平等人的出现告诉他,这个世道,麻烦喜欢自己找上门。 这两天他也找过贺淳华,希望老爹替他寻到更强大、更合适的功法。贺淳华欣然答应。 刀光闪耀,转眼一个时辰过去。 从前令他汗流浃背的强度,今次却只是后背微潮。或许是生死之间的历练,令他的体力和韧性都有所上升。 最后贺灵川停下来,抹了抹最近被沙漠的烈日晒到粗糙的脸皮,决定去后厨找点东西吃。 好像饿得比原先更快了。 今天贺府很安静,贺淳华在官署,而应红婵外出,他谁也不用应付。 贺灵川熟门熟路摸到厨娘放食物的橱柜,打开一看,哎哟不错,除了堆得像小山的红枣糕之外,凉柜里还摆着白嫩嫩的桂花杏仁豆腐,用勺子一碰,颤巍巍地。 这种杏仁豆腐的制作和保存都要用上窖藏的夏冰。黑水城的九月刚进雨季,天气又闷又热,这时候能吃上几勺凉嗖嗖、甜丝丝的杏仁豆腐,满脑门的暑热都被击退下去。 贺灵川拿个大碗,直接倒出小半锅。 刚吃掉几块,边上就有人急急道:“诶,给我留点儿!” 他一转头,就看见了贺越。 “你怎么回来了?”小书呆子今天不该在家才是。 “回家拿些账本。”贺越也动手给自己舀甜点,动作斯文,但是碗和他的一样大,“想吃点东西解暑。” 看着长兄狼吞虎咽,贺越欲言又止。 偷东西吃时,贺灵川向来眼观六路:“说吧,有话别藏着。” “最近我和爹忙得脚不沾地。盘龙之行死了一百零五人,伤了三十七个,抚恤和奖赏各是一大笔支出,还有升职……各项条目到今天才做好。” “哦。”这些跟他有什么关系?贺大少向来只负责没心没肺。 贺越犹豫了。 “还有呢?”这小子的额头都皱出一个川字了,“你这表情好像便秘,多吃点杏仁豆腐,通泻!” 贺越下意识把碗拿远。 “这些工作基本都交给我,因为父亲这几天忙着会见众多商会和使团,光是酒楼都去了四次。” “我知道啊,他还找我替他约见了刘家商会,也就是刘保保他家。”贺灵川不以为意,“有什么问题,那不是他份内之事?” 每回狂沙季开始和结束,贺淳华都很忙,因为这时候黑水城内都有大量商贸活动。 今年的狂沙季才开始,赶上红崖路末班车入境大鸢的商队和使团都要在这里集中通关,然后才能散入东部和中部,贺淳华整套班子的工作量可想而知。 “其他大小会谈一律交给署中官吏,你知道父亲这几天面谈的客人都有什么特点?” 贺灵川摇头。 “他们都去都城。”贺越面色凝重,“最早的一批,三天前就上路了。现在东去卧陵关的道路已通,去那里乘船转水路的话,因是顺流而下,最多几天就能抵达大都了!” “所以呢?” “我办公的地点,离会厅不远,时常能听见里面欢声笑语。” “有什么不对?”贺灵川听到这里都觉得很正常。 “大哥,父亲平时会见商人颇有威严,通常不是这种风格。” “你到底想说什么?”贺灵川找水,红枣糕吃多了有点噎,“别吞吞吐吐了,娘们儿一样。” “咱私下说说就好,你别外传。”贺越又迟疑一下,才道,“我猜,父亲要他们去都城造势,先把传言扩散出去。” “什么传言?” “就是我们击败了孙孚平、年松玉的消息。”贺越露出一点笑意,“这几天你们不也在黑水城大吹特吹?” 贺灵川不服:“这不是事实么,怎么能叫传言,怎么叫大吹特吹?” “若父亲还未上奏,这事先传开了,就叫流言。” 贺灵川一怔:“老爹还未上奏,怎么可能?” 第83章 瞎操心不如喝酒 这都过去多少天了,贺淳华一心扑在仕途上,怎么会放过上书邀功的大好机会? “如果父亲的奏书先至,说不定会被阅后压下;待流言四起后,奏书再上就坐实了,王廷否认也无用。” “为什么会被压下?”贺灵川念头一转,忽然明白了,“咝——你是说,王廷忌惮局势,想秘而不宣?这可不妙,咱们的功劳不就被吞了吗?” 王廷正在发兵攻打大司马,卧陵关的战事也才结束不久,偌大的帝国四面漏风,王廷堵得精疲力尽,这时候大概不愿把浔州牧也逼到造反,给自己多树一个强敌。 那么它很有可能就把盘龙沙漠里发生的事给压下去,秘而不宣。这样国都和浔州牧都能松一口气。 可这么一来,贺淳华心心念念的军功恐怕就要飞走了。 冒了这么大险,付出这么大代价,他怎么甘心? 所以贺淳华的对策就是派人进都城,把这事情先炒热。只要流言传开,浔州牧再不想反也得反了! 他和王廷之间的互相猜忌,本来就只隔一层窗户纸。看来,贺淳华决定自己出手捅破。 想通了这些,贺灵川忍不住击掌:“老爹厉害啊,宝刀未老!” 贺越垂首:“流言一旦传开,我们的功劳就坐实了。但鸢北地区战火重燃,又不知道要吞掉多少人命;又或者年赞礼直接转投北方妖国,大鸢的领土立少一州。对大鸢来说,这都不是好事。” “那王廷压下我们的功劳,就是好事了?” “或许,王廷打算收拾掉大司马以后,再来考虑浔州的问题,各个击破。” 贺灵川好笑:“年赞礼又不是草凋木人,傻乎乎杵在那里等人进攻。既有反意,他就像个火药桶,晚爆不如早爆,还能少伤点人。”说着,他拍了拍二弟的后脑勺,“有时候,善因反倒结恶果。” 贺越叹了口气:“我再跟你说点事,你别外传。” 贺灵川比了个封嘴的手势:“你放心,现在还没有枕边风能从我这里吹走。” 他也有点奇怪,这个弟弟平时自矜又独立,跟他不太搭调。怎么这趟盘龙沙漠之行回来,贺越就对他有亲近之意了? 难道是因为,他帮着贺越对付年松玉? 贺越下意识左右观顾:“前些天吃饭时,父亲问过我怎么看待大司马谋反,我说那是大逆不道。” 贺灵川呼噜一大口杏仁豆腐:“有什么问题?” “那只是应付老爹而已。”贺越小声道,“其实我设身处地,倒觉得大司马情有可原。王上对待国事,实是有些儿戏。就说对待北方妖国,我更赞成大司马。” “哦?”贺灵川有些惊讶,“你不赞成捍卫疆土?” “谁不赞成?可是国策依实而定,不能光逞匹夫之勇。你看盘龙城算是很了不起,成为飞地之后还坚守了三十二年。可它的母国孱弱,无论钟胜光如何抗争,西罗国也不过是把盘龙荒原再弄丢一次,并且再过几年,它自个儿也没了。” “强者可以康慨激昂,说犯我者虽远必诛,弱者却要懂得权衡取舍。”贺越认真道,“现在我们的母国,也不再是当年国富民强的大鸢。大司马努力安抚北国,大鸢才能腾出手来平定国内纷乱。” 贺灵川笑了:“你想说,攘外必先安内?” 贺越点了点头。 “那么,如果国内乱局迟迟不能解决?割据、水灾、饥荒、叛军、边乱,过去十年里,我们好像只解决了赈灾一项吧,还未必次次能成。千松郡因为有老爹在,所以红崖路很太平,七八年前可不是这样。” 贺灵川接着道:“大司马又不是今天才得势,老早就辅助国君协理这些麻烦,也不见妥善解决啊。” 贺越欲言又止,最后叹了口气。 贺灵川拍拍他的肩膀:“瞎操心没关系,瞎说话可不行。今天这些话,你一个字也不能外传,免得连累老爹和我!” 贺越没好气道:“当然了,我又不傻。” “今晚刘保保在相思楼请酒,你去不?” “我不能喝酒。” 是了,应夫人可着紧这个小儿子。十四岁了,婚可以议,酒不能碰,切! 贺灵川还想再说什么,可是眼珠一转,又抓起一块红枣糕道:“我去沐浴,回头再聊。” 不待贺越回话,他就跳窗走了。 “诶?”他熘太快,贺越觉得不妙。 也就几息之后,门口走进来几个身影,为首的正是应夫人。 她一看到桌面就怔住了:“这是茶会待客的点心,现在就要送出!越儿,你想吃东西怎不说?我叫人做好了送过去呀。” 足够十人享用的糕点根本没剩几块,儿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能吃! 贺越:“……” …… 熘回自己院子的贺灵川拍拍肚皮,六分饱,开心! 叫人打好清水,他舒舒服服洗了个澡,又喝了杯热牛乳,正想躺下来小睡片刻,目光忽然扫到桌边的断刀。 平时这刀都放在书房,今天下意识带过来了。 他顺手拔出断刀,轻轻摩挲。自从离开幻境,这刀好像没那么寒光逼人,彷佛要割伤人眼的锋芒对他不起效果。 当然,仅是对他。贺越只是轻碰刀身一下,甚至没有触及刀刃,就被划伤手指。 贺灵川抬指,往刃上一触即缩。 他很爱惜体肤的。 手指没事,很完整。 贺灵川放大了胆子,轻轻把手指头按上去。 依旧没流血。 重重一按,指肚都摁出一条凹痕,然而依旧没有破皮。 锋利得像是没开刃。 贺灵川一下子心花怒放,举刀挥舞了好几下。 卡察,几尺外的檀木几应声断作两半。 这刀,独独对他不同! 贺灵川爱不释手。 他这一缕孤魂来到异界,虽然过着锦衣玉食、前呼后拥的日子,但样样都是继承原身,总有不切实际的虚幻感。 只有这刀,是真真正正独属于他,别人碰都不能碰一下子。 可惜啊,他不知道它的名字。宝刀应有名,钟胜光为什么不在刀鞘上镌刻它的本名? 第84章 这是哪里? 把玩许久,贺灵川终于打了个呵欠:“要把你修好不容易,我会尽力一试。” 他正想把刀放回原处,忽然心念一动,想起钟胜光屋子里的布置。 鬼使神差地,他将这刀也挂到了床头墙上,然后才睡下。 他还抓起神骨项链,把玩了好一会儿。 神骨项链跟盘龙城有关,这是勿庸置疑的,贺灵川一时也没弄明白它到底会起什么变化,也懒得管了。 这东西先前从孙孚平的真火下救过他一命,他也没打算摘下。 这一觉特别香甜。 等他再睁眼时,发现自己站在一片小树林里,头上蓝天白云,不远处是绿油油的麦田,阡陌交错,鸡犬可闻。 田边还有两个农人,都赤着脚,一站一坐,正在聊天。 跟贺灵川相比,他们的肤色实在黑到发亮,笑起来就显牙白。 其中一个道:“你还要种多久的地?” “两个月又二十六天。” “羡慕!我明天就要回营报到了。”这人拿起羊皮囊喝了口水,“你还有时间好好陪着婆娘,争取再搞个胖小子。” 同伴点头:“你要小心。我听说西边桐椤高地遭遇突袭刚被占走,将军后头肯定要派人抢回来。那地方易守难攻,很不好打。” “月月难过,不还是月月过?”这人笑着拍拍他的肩膀,“待我活着回来再找你喝酒,你请!” “好,两文钱的酒你随便喝。” 这人笑了:“你多久没打酒了?最近粮食紧张,酒水跟涨,现在哪还有两文的酒?我听粮库的人说,后面不给造酒了,太费粮食……嗯?谁在那里?” 两人目光一起向小树林看过来。 贺灵川只得走出林地,挂出一个和煦的笑容:“两位,请问这是哪里?” 他就是个过路客,脸上的笑容像春天一样温暖,这在其他村子再寻常不过了。 可这地方诡异得紧,因为两个农夫说的根本不是大鸢国的语言,而他都能听懂,一字不漏。 这两人看他的眼神,却一下转为警惕:“你从哪里来?” 另一个道:“你在这里作甚?” “呃,我……”也不知道。他先前做什么了,怎么突然就到这里来了? 贺灵川这么一犹豫,两人就围了过来,相互距离拉开,对贺灵川成犄角合围之势。 一个抄起扁担,一个抓起铁锄。 农民一下就变成暴民,并且看他们架式也不像一般田夫。其中一人还飞快吹响口哨,大吼一声:“有奸细!” 田野开阔,不远处劳作的农人还有六七个,闻言纷纷抄起身边最顺手的家伙,往这里冲来。 没一个犹豫的。 “喂,不要血口喷人!”贺灵川傻眼,这都什么反应?他不想打莫名其妙的架,只得转身往林子里跑。 后面的哨声、狗叫交替响起,非常热闹。贺灵川还能听见草鞋踢踏踩过泥水的声音,追上来的可不止一两个。 好在林子不大却很茂密,他速度又快,七拐八弯,身后的脚步声渐渐远了。 然后眼前豁然开朗,树林就到尽头了。 横在贺灵川面前的是一条人工修筑的水渠,大概水深及胸,在沙底上吃水草的小鱼虾历历可数。麻烦的是,它宽达五丈(十六米),一个箭步根本跳不过去。 贺灵川叹口气,下水,游过沟渠,再往山丘上跑。 他一跑,靴子里进的水就叽叽作响,好不难受。 很快,那帮子农民也追出树林,然后被水渠拦住了去路。大概他们也不愿意湿身,就是不停指手划脚,嘴里呼喝。 离得太远,贺灵川听不见他们喊了什么。 “一群疯狗,去你x的!”贺灵川朝他们比了个中指,往地上呸了两口,以表达莫名其妙被追的愤怒。 不过他脸上的神情很快凝固,因为背后又传来了脚步声。 他转过身,发现几名士兵向他大步冲来,气势汹汹。 粗略一算,大概有七人,都着轻甲,那服制看起来居然有两分眼熟。 在哪里见过哩?贺灵川一时想不起来。 他也没空多想,奔在最前头的士兵摘下腰间的绳结,大喝一声:“跪下,举手!” 贺灵川一看就懂,这应该是巡城卫,手里的绳结多半用特殊的油料泡过,韧性十足不易割断。遇上嫌犯,不由分说把绳结往他头上、腕上一套,拉紧,此人就反抗不得。 这种绳结比起木枷、铁链都要轻便易携,很早就是衙门和城守的标配。他们叫“跪下”的时候,若是嫌犯还敢逃蹿,就要承担可能被击杀的后果。 这人跑得快,跟其他同伴拉开一截距离。 这回贺灵川不熘了,反而迎上去大呼冤枉,同时屈下膝盖,像要跪倒。 看他这么顺从,对方当然放慢脚步,身体前倾,准备把绳结往他头上套。 哪知贺灵川随手在地上一抓,连青草带泥巴,就往他脸面招呼。 这卫兵本能抬手一挡,转脸闭眼。 贺灵川一个箭步冲上去,直接将他的绳结拽走,反手就往他身上一套。 这套动作行云流水,卫兵尚不及反应,还在品尝嘴里的泥巴味儿,脑袋和一只手就被套住。 贺灵川抓着绳结把他扯到自己身前,随手从俘虏腰间拔出长刀、架上脖子,对着随后追来的其余卫兵厉声道:“退,都后退!” 人生地不熟地,一躲再躲不是办法,他得想个法子转守为攻。 那几名卫兵投鼠忌器,果然停下脚步,但嘴上不饶人:“放开他,否则回头把你蛋黄都打出来!” 贺灵川一扯绳结,把俘虏勒得直翻白眼:“这是哪里?” “赵家村,你喝大了吗?” “赵家村又在哪?”贺灵川皱眉,心里越发觉得不妙,“哪个城,哪个乡?” 这几人看他的眼神像在看傻子:“赤帕高原,盘龙城,问泽乡!” 贺灵川脑海里嗡地一声响。 盘龙城,这片水草丰美之地居然是盘龙城? 他又进入了幻境? 怎么进来的? 等等,他先前到底在做什么,怎会一点印象也没有? 第85章 不友善的军民 他定了定神:“现在治军的领袖,是钟胜光还是红将军?” 这算什么问题?众卫兵有些惊讶,其中一人道:“大小战事,都由红将军主持。”这又不是什么秘密,人尽皆知,但眼前这人的表现真是越发古怪,应该套起来好好盘问。 这么想着,最后一名卫兵就转头往后跑了,去搬救兵。 贺灵川看在眼里,也没理会,只对众人道:“你们站在这里,我就在半个时辰后放人;否则,就带同伴的尸首回去罢。” 他很肯定这一招对黑水城军好使,但眼前的卫兵互视一眼,虽现犹豫,但亦步亦趋,根本不受他威胁。 俘虏艰难道:“杀了我,他们也不能放你走!” 贺灵川环顾四周,这片丘陵起伏,低矮的灌木不能藏身,最近的村庄也在四五百丈开外。 最糟糕的是,水渠边的农人看见卫兵被他制服,纷纷跳水追来。 现在,他是腹背受敌。 此处不可久留,必须找到脱困之法。想到这里,他抓着俘虏往水渠移动。 幸好俘虏长得瘦小,贺灵川力气又大,直接将他倒拖着小跑。 水渠是修来引水灌既的,此时估摸是初夏,水势还有些湍急。贺灵川就盯上了系在渠边的小木船。 若能顺流而下,可比人腿跑得快多了。 不管怎样,先甩脱这些追兵再说。 他就这样跑出四五十丈,那几个卫兵虽然不肯站住,但到底还是爱惜同伴性命,不敢冲上来拿人。 此时忽闻马蹄声响,十余骑兵从山坳转了出来。看服饰,贺灵川再熟悉不过了: 大风军! 这里居然还有大风军的游骑兵,真是哔了狗。 贺灵川也不要俘虏了,顺手在他腿上割了一刀,然后把人推了出去,自己反身就跑。 两条腿本来就跑不过四条腿,他不能再带个累赘。 幸好这里离水渠不远了。 贺灵川发力狂奔,真是风驰电擎,借着前冲的势头直接跳下水渠,挥刀砍断系船的绳子。木船被渠水推动,缓缓荡开。 蹄声越来越近,显然骑兵也在冲刺。他嫌太慢,躬身推了木舟一把。 就在此时,心头忽生警兆。 他来不及多想,往前一滚,直接栽倒在船里。 这姿势是标准的狗吃s,可是难看归难看,还是救了他一命,因为下一秒就有两支羽箭射到,一支射中拴绳的柱头,入木三分,一支越过木栈,迳直射进水里。 他若还杵在原地,不是被穿喉就是被穿心,没有好下场。 不过贺灵川动作太大,船身太窄,被他这么一扑就直接翻了个底儿朝天。 “……”贺大少默默把三字经念诵了七八遍。 怎办? 以他臂力,当然可以再把船翻正,但骑兵如狼似虎,这时大概已扑到渠边。他就算乘船顺水直下,最多就是甩掉卫兵和农人,那几个骑兵仍会跟他如胶似漆,不找到机会把他拽上来绝不罢休。 再说还有人抽空射冷箭,他坐在船里,是不是个标准的活靶子? 说实话,认出大风军的瞬间,他就知道逃跑才是王道。 也就是三五息的工夫,那几个骑兵首先冲到渠边。 赤帕高原地形特别,大部队爬不上来,但常有身手敏捷的斥候悄悄潜入,到处打探军情、投毒暗杀。因此盘龙城人对于细作深恶痛绝,遇上了都是不由分说打个半死,只要奸细交去营地时还能剩一口气,上头绝不责备。 他们掂了掂手里的武器,正打算当作标枪投出去。 这一手,贺家人在盘龙荒城里见识过,连孙孚平的结界都被打得摇摇欲坠。现在看来,倒是大风军的常规技能,人人都学。 不过他们抵到渠边,低头一看就愣住了。 渠里只有一艘木船,正保持底朝天的姿态顺水前进,速度居然挺快。乍一看,奸细却不见了踪影。 水很清,连鱼虾都藏不住,遑论是个大活人。 有个骑兵突然伸手一指:“看,他躲在船底!” 众人一低头,果然船底下露出小半个身影—— 那小子居然蜷在船下,随着船体一同前进。 一个骑兵很干脆地射出长枪,“笃”一声扎在船底。但小船依旧往前漂流,船下也没血流出,显然没击中敌人。 骑兵气得骂骂咧咧。 船底拱圆,根本站不住人,他们也不好跳下去。 贺灵川就把整艘船当作了盾牌,并且倒扣下来的船舱里充满了空气,足够支撑他自由呼吸很久。 他人在水下,又被船挡住,岸上的射手就拿他没办法了。 现在他就蜷在船里,双足在渠底蹬行,顺水将木船推得快点,再快点。 在水力、人力的共同作用下,船只果然加速,转眼就把步兵都甩在身后,仅剩骑兵还能紧追不舍。 就这样顺水行出千余丈。 贺灵川已经平复了心跳和气息,还没想好对策就已经暗道不妙。 他看不见岸上景象,不知道自己漂到哪里。最麻烦的是,他能感受到水位正在下降。 也就是说,渠里的水越来越少,也不再湍急,再往下船只就漂不动了,他还得直面岸上的骑兵。 怎办才好? 这种水渠从前密布乡下,每过一段距离都会架桥,否则行人无法通过。想到这里他心头一动,伸手到船底摸了摸,抓住那杆长枪用力拔出。 而后,他就从船舷探头出去,观察渠外的情况。 坏消息是,那几个骑兵还在紧追不舍,贺灵川刚看过去就收获几个冰冷的眼神。有个追兵还从背后翻出弓箭,吓得贺灵川赶紧缩头。 好消息则是这条水道两边零零星星出现了建筑,那么前头不是村庄就是镇集! 只要不是空旷平原,他逃走的成功率大增。 贺灵川心中已有计议,事先算准了水流的速度,把船靠近渠边,突然松手下蹲。 小船刚巧又从一座木桥下流过。 这会儿约莫是正午时分,阳光居中直射,木桥的影子垂直水面。 而后,船又从桥下漂走,一如既往。 骑兵不疑有它继续往前,追赶水里的木船。 第86章 珍贵初体验*2 他们速度很快,路过木桥正如白驹过隙,匆匆一瞥,不可能细看。 几乎没人注意到,船底的贺灵川一蹲、一缩,正好就蜷进了木桥的阴影当中! 他躲在桥下,大气都不敢出,唯恐冒个水泡引来无谓的关注。 十几息后,他才悄悄探出水面,左右看了看,又将长枪用力捅进渠岸,借力一跃,就跳到了地面上。 骑兵已经远去,只剩下几个背影。 倒是渠边有两个五、六岁的孩子好奇地看着他,不过边上的母亲一脸警惕,拽着他们就往后退。 这里的居民,很不友好啊。 贺灵川抹掉脸上的水,飞快躲到两个大草垛后头去了。 往前走就是仓库,然后是高高矮矮的房屋,幸好没什么人。贺灵川低头瞅这一身精湿,知道自己的穿着和衣料让本地人一看就知道是外来者。 唯今之计,得换过一套衣裳。 他举目四顾,终于露出一抹笑意: 不远处,农家门口的空地上就晾着衣物。 他悄悄潜过去,也不惊动厨房里头做饭的妇人,只取走几件男子衣裤。而后,就到背阳处换装。 虽说四下寂静,脱掉湿漉漉的旧衣之前,他还是小心检查四周。 没人。 他飞快扒掉湿裤,换上新的。 正在系裤头,侧边忽然响起一声口哨。 贺灵川一惊抬头,竟见一道白影闪过,如光、如电,快得人眼无法捕捉。 也无法躲避。 “嗖”一声轻响,一箭正中他咽喉,前进后出,箭头甚至扎入木板。 被一箭封喉是什么感觉? 贺灵川想爆粗,但说不出话,只觉疼痛椎心。 眼前只见箭尾的白羽颤悠,目光再顺势往前看去,草垛那里似乎有东西动了一下。 他想努力看清,但视野已经模湖。 ¥¥¥¥¥ 贺灵川大叫一声,捂着脖子翻身坐起。 触目所及,窗灵、矮几、花瓶,都是他屋里的家私。 有只百灵鸟停在窗前的树枝上,被他这一叫吓得振翅飞走,扑噜噜掉了根羽毛下来。 贺灵川死死盯着这根羽毛,想起一箭封喉的白翎。 摸摸喉咙,好得很,连皮都没破,但浑身上下都被汗水打湿,倒像是刚从渠里爬上来。 “吓死爷爷了!”他还活着,就是做了个噩梦。 外头人影一闪,豪叔钻了进来:“少爷怎么了?” “没事。”贺灵川有气无力地搓搓脸,“噩梦。” “仍是葫芦山?” “怎么可能?”经历盘龙城大冒险,原身在葫芦山遇袭的记忆模湖得像是上一辈子的事儿,他都快忘光了。 贺灵川挥退豪叔,爬起来给自己灌了一杯凉茶。 天还没暗,他最多睡不到一个时辰。 从沙漠回来之后,他的睡眠质量好得像个婴儿,今天这算怎么回事? 瞥了床头一眼,他的目光很自然落到那把断刀上。 “难道是你在作祟?”也就这么一个变量了,想不注意到都难。 贺灵川把刀取下来,慢拔出鞘。 周围的气温至少降了两度,贺灵川却不觉寒凉,握着它反倒又顺手了两分。 他想着那个噩梦,除了视外来客如仇家的本地人,其实赤帕高原很棒,一派丰饶水乡、田园牧歌景象。 那里水网纵横,地理多变,好像再往远处还有矿山,难怪盘龙城能在强敌环伺中坚守多年,客观条件也是决定性因素之一。 上次进入大方壶秘境,他只到盘龙城里走了一趟就险些丧命,当然没机会走出雄关,看看当年的赤帕高原。 方才的梦境,就补上了这个缺憾。 他潜意识里相信,自己在梦里看见的赤帕高原,就是历史上的高度还原。 那几个卫兵的回答,说明他进入的时间点是红将军出现以后,也就是盘龙城的后半程绝望时期。 西罗国曾经短暂地恢复与盘龙城的联络,可惜它太孱弱,不敌联军压力,很快就再度放弃了盘龙城。 钟胜光也是人,尽忠职守十二年却遭遇这样的背叛,一度也险些崩溃,才会转而投向弥天神的怀抱。 从此,红将军出现。 这段时间的盘龙城最为神秘,孙孚平阅遍多国史书,也没找到完整记载,就好像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强硬地将它从历史当中抹去。 贺灵川也好奇,但想起那一箭的诡谲、轻盈、狠辣,浑身鸡皮疙瘩又爬起来了。 算上这一回,他是死过两次的人了。 这经历虽然奇特又珍贵,但换了谁都抗拒。 前后两次箭袭,应该出自同一人之手,那个箭手到底藏在哪里?如狼似虎的大风军都被贺灵川瞒过了,这个人为什么能够如影随形? 他想起那一声急促嘹亮的口哨,想起自己没系好的裤头,又想起黑龙消泯前特地提起,这把断刀就送给他了。 很有几分托付的意味。 刀的上一任主人是钟胜光,他希望这把刀与贺灵川建立起什么样的联系? 少年抚刀不语,有了新的烦恼: 以后,还要不要把它挂在床头呢? 他甩了甩头,发现噩梦并没让自己头疼欲裂,反而神完气足、浑身松快,不像是梦里亏虚的模样。 老实说,梦里的冒险除了最后突如其来的死亡,还挺有趣的。 最重要的是,他能醒过来。 要是没损失,他还怕个球球? 贺灵川按着刀刃道:“咱打个商量。你别天天给我发噩梦,我还能把你挂在床头,如何?” 这把刀安安静静地,自然不会有什么回应。 于是贺灵川还把它挂回原位。 …… 天还没黑,相思楼就热闹了。 这酒楼已经开张三年,在黑水城经营得红红火火,难得做到本地人和旅客都喜欢。据说其幕后老板是内地的退休官员,老家的菜式搬到边陲之地就大获成功。 相思楼凭做鸭出名。 是的,鸭子,很单纯地就是水里游的鸭子。 特地从泷花城请来的大厨专精于烹鸭,无论是糟、烤、卤、焗,还是煲、煎、腊、烧,就没有他们不会的,并且要根据烹制手法来挑选鸭子的肥瘦、老幼,真正做到了挑肥拣瘦。 第87章 有酒有肉有话说 烤鸭要肥,酱鸭要瘦,咸水鸭要不肥不瘦。 据说,专供他家的鸭子都是吃螺蛳和浮萍长大的,宰杀前还要吃三天的桂花,这样被端上桌后肉质还有桂花的清香。 贺灵川来过几次,承认这里的鸭子好吃,可没尝出桂花的味道。但这不要紧,有噱头就有格调,有格调就有档次。 有档次就卖得上价。 更何况黑水城本地传统肉食以牛羊鸡狗为主,鸭子长在多水之地,从前大伙儿很少吃上。相思楼来这里搞差异化经营,很是圈了一大波粉。 贺灵川刚到相思楼,就被刘保保迎进了最内侧的包厢。 这个时节,黑水城大酒楼的包厢都不好订,但这难不住刘保保。 曾飞熊还没到,刘保保往外探了探:“二少爷没来么?” “他才十四,不能喝酒!” 刘保保轻咳一声:“大少,其实我在相思楼里还招待两桌客人,是我爹离开黑水城之前交代的……” 他也不想怠慢,可今晚其他饭局早都安排好了,贺灵川才是那个突如其来的客人。 “无妨。”今天的贺灵川出奇地好说话,“一会儿就放你走。” 在包厢的小厮过来之前,他抓起酒壶,亲手给两人满上,而后给刘保保敬酒。 刘保保受宠若惊,赶紧喝掉才问:“大少这么客气哪?” “我平时不客气?” 刘保保呵呵呵呵直笑。 这位小爷要是客气过,他都不知道厚脸皮三个字怎么写了。 贺灵川抬抬手,将伺候包厢的小厮撵了出去:“我有个事儿问你。还记得几天之前,我家老头会见你家老头吗?” 刘保保点头。 他的老爹刘洋是刘家商会的掌舵人,前几天蒙贺郡守召见,当晚还跟其他政商大老一起去鸿雁楼吃饭,回家以后红光满面,可见主宾皆欢。 “他们都聊什么了?” 刘保保想了想:“没什么紧要事,贺郡守说白鹿林场的承期到了,原承包人林家打算搬走,这几年也没经营好,砍伐太多而补种太少,贺郡守就问我们有无意向接手——那当然有了!” 白鹿林场是官营资产,可不是私人领地。像这样的官方营生很多,包括矿山、林场,甚至大片官田,放在内地都是地方官的小舅子承包,但贺淳华从来都用招标的方式委托经营。 他早就看清楚,倘若交给官方自己经营,那效率要多低下有多低下,并且石头缝里还要卡出油水,拿出来的账册都是陈年烂账。 不用说这都是肥差,从前哪轮得到刘家商会?“还有呢?” 刘保保年纪不大,但打小跟着父亲学营商,跟官家打交道的套路也摸得门儿清,这时就道:“也没什么好遮掩的,我爹去都城办事,贺郡守让他捎信给太府寺少卿杜丰——据说这是贺家旧识——并且叮嘱他一定要拜会杜府的老祖宗,也就是杜少卿的祖母,把盘龙沙漠发生的事说与她听。” 杜府的老太太?贺灵川不明所以。“就这样?” “就这样,没了。”刘保保也不想知道贺灵川为何要问起自己亲爹的作为,“简简单单,光明磊落。” 接下来两人又吃了会儿酒,刘保保的贴身侍女就过来了,给他连使眼色。 “行了,去招呼其他客人吧。”贺灵川忙着啃鸭头,这也是本店一绝,先卤再烤,尤其适合下酒,但供量有限,因为鸭头也不是人人会碰。 贺灵川在另一个世界就爱啃,这时候吃起来真是充满了回忆的味道。 刘保保笑笑,告退。 贺灵川叫人将残羹撤走,理清桌面,重换过餐具,这才斟一杯好酒,边喝边等。 约莫是半刻钟后,曾飞熊到了。 他一来就赶忙告罪,营里有人斗殴,他花了点时间处理,因此迟到。 贺灵川当然不会在意,叫伙计过来报菜名,快手快脚点了十个菜。 曾飞熊连道:“够了够了,哪吃得了这许多?” 贺灵川不以为意:“刘保保掏钱,你替他心痛?”又要了两坛美酒。 很快,佳肴流水一般端上饭桌。 曾飞熊虽因盘龙城之行得到丰厚奖赏,但节俭惯了,连过年前买一小块肥肉擦锅都要犹豫好些天,现在腰包鼓起来以后,最多也是去酒馆吃几壶从前舍不得买的酒水,烧酒配也从原来的大蒜、花生米换成了酱猪尾、糟杂鱼之类的荤点。 相思楼是他一直想来却一直没敢来的地方。 在沙漠里,两人年纪相差较小,又是同一阵营,曾飞熊和贺灵川很聊得来;可回到黑水城后,双方身份的差距无形中又拉远了关系,让曾飞熊有些拘谨。 但这很好解决,十几杯黄汤下肚,再聊一聊沙漠中的趣事,最重要的是一起骂一骂年松玉那个心肠狠毒的小瘪犊子,包厢里的气氛就融洽起来。 等到曾飞熊就着半壶酒干掉一整只片皮鸭,两人已经称兄道弟,谈笑风生。要不是包厢隔音不错,笑声都能传到楼下去。 “喏,尝尝这个。”贺灵川亲自用公快给他挟了两只打鼓虾。 相思楼的系列主菜,总是想尽办法要跟鸭子搞上关系。这盘虾子就是把当地最鲜甜的打鼓虾入油锅炸酥,再把熬出了红油的咸鸭蛋黄末裹满虾子,就成了奇香扑鼻、味道和热量同样爆炸的美食。 平时曾飞熊会谦让,道一句“劳驾大少”,这是最起码的官场礼节。可现在他两颊酡红,接过来嘎吱嘎吱吃得贼香,根本不多说什么。 相比之下,贺灵川依旧头脑清明。 原身酒量这么大,倒是方便他接下来问话了。 他把话题从年松玉引导去孙孚平身上,两人一起痛骂孙孚平满腹毒计,居然想把二百多黑水城官军都当作人牲杀掉。 在酒精的加持下,曾飞熊骂得脸红脖子粗,不过最后还是抓着贺灵川表白对他父子的感激之情,否则这一趟就要埋骨黄沙,也没机会给父亲养老送终。 于是贺灵川就自然而然地问起一件事: 孙孚平的临终一幕。 第88章 孙孚平的谢幕 贺淳华带人赶到时,贺灵川已经跳上鸟背,身不由己地离开了,没看到这位声名赫赫的前国师是怎样谢幕人生。 最后跟孙孚平打交道的,是贺淳华。 自从看见贺淳华拿出了孙孚平的遗册,贺灵川就想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 “孙国师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都已经法力枯竭,据说修为还受到幻境强力压制,就这样还杀掉我们七个人。”曾飞熊谈起死去的弟兄,也有些感伤,“要不是大风军的英灵彪悍,我们真弄不死他。” “我听说,大风军也有损失。” “对,它们奋不顾身,根本不像我们这些活人计较生死得失。围战孙国师的时间最多也就是半刻钟,它们就阵亡了有、有、有……” 曾飞熊开始大舌头了。 贺灵川抓起一瓣益母果就塞进他嘴里。 这东西在本地被称作益母果,其实就是柠檬。 曾飞熊嚼了一下柠檬,酸熘劲儿直冲脑门,整个下巴都麻了。 但效果也是出奇地好,他一个激灵,清醒了些。 “大风军阵亡多少?” “有个三、四十?前仆后继啊,让孙国师措手不及。”曾飞熊回忆,“最后孙国师是被那统领一枪捅破喉咙,但他修为深厚,没有立刻死掉,还、还跟郡守说了几句话。” 重点来了。贺灵川追问:“你听见了?” “啊,声音很小,但郡守走过去的时候,我就护在他身边。” 走过去?老爹是主动走近濒死的孙孚平? 他那么精明的人,怎不知毒蛇临死前的反扑最凶勐,万一孙孚平还有后手呢? 所以,有什么话是非要赶在人死之前说的? “孙国师说……”其实孙孚平在叛变后就被削去国师之职,但曾飞熊叫顺口了,这会儿头脑迟钝,也改不过来,“呃,反正说他叛国有理,死也不后悔,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 孙孚平当时说了不少话,但他记不全了。 贺灵川:“……”给他灌酒灌太多了。 “他说自己行事,都是为了大鸢国好,然后说了国君不少坏话。”曾飞熊哪怕半醉半醒,也没把那些杀头的原句都复述出来。 贺灵川也不想听,只是想起了贺越的话。 这个国家还能好吗,用什么办法能好?像大司马、孙孚平那样采用最激烈的手段,合适吗? 随后他就晃了晃脑袋,这些让有志有识之士去头痛吧,关他鸟事? “没啦?”贺灵川有点失望。 “喔还有,他问贺郡守,你全家都被老昏帝杀了,为什么还要卖命给帝王家?”曾飞熊皱着眉头回想,“郡守大人还没答话,他又接着说,除非你另有所图!” 贺灵川挑了挑眉:“老爹怎么讲?” “郡守大人就骂孙国师胡说八道,说他也没那么无私,这趟进盘龙城才是另有所图,不仅为了帮助大司马。” “然后郡守大人还凑近孙孚平耳语,我都没听见,但是紧接着孙孚平就笑了,笑得脖子里滋滋冒血还停不下来。” “他对郡守大人说,没用的,已经干了就不能反悔,否则要遭遇反噬、家破人亡。还说什么种豆得豆,有因就有果。”曾飞熊恨恨道,“我都不知道他笑什么那么开心,不过他笑一半就嗝屁了。” “再后来,郡守大人把他身上的东西都搜了出来,赶回南城门找你去了。” 原来如此。 贺灵川也不再多问,跟他一起喝酒吃菜,直到自己都半醉了,才花钱找人送曾飞熊回去。 豪叔就在楼下大堂坐着,见他走出来就护送他回去贺府。 贺灵川走回自己住处途中,居然遇到了贺淳华。 夜已深了,郡守大人还穿着早晨出门时的衣裳,看起来也是刚刚回家,但精神很好,跟长子的东倒西歪恰成反比。 “真胡闹,成天也不干些正经事!”贺淳华捂着鼻子问,“你去哪了?” 贺灵川只是嘿嘿笑。 豪叔道:“大少爷和刘保保、曾飞熊去了相思楼,吃了七坛老酒。” 贺灵川突然插口:“老爹,你干过什么对不起我们的事?” 贺淳华皱眉:“胡说什么?” “我是不是有失散在外的兄弟?不,最好来个妹妹!” 贺淳华板着脸,但不跟醉汉计较。他转头对豪叔道,“送他回去,睡觉前先灌他两杯醒酒汤,不然明天起床要头痛。” “是。” 豪叔把贺灵川扶远,贺淳华看着两人背影,忽然长长叹了口气,腰板儿看起来都没那么硬了。 贺灵川还真有些醉意,吃完醒酒汤就趴床睡了,也没多想。 这一觉到次日午时,他才醒了过来。 一夜无梦,好睡得很。 贺灵川拍拍墙上的断刀,这家伙昨夜没趁机给他捣乱,很乖。 …… 当天傍晚,他偶遇贺越:“你可听说太府少卿杜丰?” 贺越着急出恭,但贺灵川就挡住去路,他左绕右绕都绕不过去:“你没听过?他要协理太府卿,掌仓储出纳及大都、石桓城诸市,品级不高而权势不小。” “听说他和咱家是旧识?” “世交。”贺越澹澹道,“父亲和他偶有往来,我还代过笔。” 贺灵川长长“哦”了一声,这话信息量不小,说明贺淳华和杜丰之间的确还有交集,但已经很澹。倒不一定是故人心变、世态炎凉,贺家是被老皇帝下令诛杀,杜家恨不得自举清白,哪敢再跟贺淳华这孤门遗子交往太深? “有书信往来,已算不错了。”他拍拍贺越肩膀,小鬼才十四,再聪明也缺会人情世故,“杜少卿那职位,与人交往都得慎重。” “是要慎重……”贺越终于忍耐不住,“你能不能让开?” 贺灵川就当没听见:“那你可知杜府的老太太,也就是杜丰的祖母是什么人?” 贺越语速飞快:“何素琼何老太,在大都里人脉很广,听说人也慈善,喜欢听戏听曲儿,办园会游集。” “去吧。”贺灵川看他脸都憋青了,这才侧身让开路。 贺越兔子一样蹿远了。 第89章 逃难的队伍 活得老、有人脉,交往的世族就多;一把年纪了,不可能跑外头听戏曲,多半是把戏班子请进家门,搭台唱戏。那光是老太太一个人欣赏多没劲儿,邀上三五……十家女卷都来才热闹;游园集会也是同理,这种上了年纪有钱有闲的老太婆简直是为交际而活,家里那几张人脸早都看腻了。 所以,但凡她接到新鲜有味的八卦,怎么舍得不跟其他老姐妹分享? 贺灵川摇了摇头。老爹派了不少人去都城,那么到时传播消息的可不止何老太一个。老二的推断没错,老爹正在尽力推动坊间传言,让王廷没有机会否认贺家的功劳。 他去吃饭路上,天空突然滚过两记闪电。 才晴了两天,沉闷的雷声又和大雨一起回归。 …… 倾盆大雨浇得人快睁不开眼,贺灵川抹了抹脸上的水。就这么十几息的工夫,他连底裤和袜子都湿透了,黏在身上好不难受。 他就饭后去了次茅楼,怎么一走出来景象全变了。 四下里黑黢黢地,贺家的气死风灯没了影子,只有天上偶尔划过的闪电可以借光。 虽说黑乎乎地看不真切,但贺灵川非常肯定这里不是贺府,因为眼前茂密的杂草都有一人高了。贺府的园丁要是敢这么偷懒摸鱼,早被应夫人赶出门去。 地上有泥、有沙、有水、有草根,他走得深一脚浅一脚,前方没路,只能拨草前行。 贺灵川往后一瞥,发现身后是块巨石,陡峭而完整的玄武岩上连菖蒲都没长几根。 后头没路,只能往前了。 少年摸索着前行,走出去十几丈,突然脚下一空! 他一直是全神贯注,踩实了才放重心,这时左脚突然踏空也不惊慌,一个后仰就退了回去。 把草丛拨开,贺灵川才发现这是断头路。 脚下是个悬崖,离地落差有七八丈(二十多米)。 这要是踩空滚下去,命不一定丢掉,至少会摔个半死。 贺灵川长叹一口气,把满脸的草籽连同雨水一起抹掉。这是怎么现身荒山野岭的?有了上回的经验,他没有过多惊讶。 凡是这种莫名其妙的场景切换记忆不连贯,多半就是断刀又捣鬼了。 不过这家伙把他拽进梦境的同时,就不能顺手递把刀给他吗?哪怕只能砍草开路也好啊。 现在,他得上哪里去? 天空接连两记蓝白闪电,照亮寰宇,也一下照亮了贺灵川的视野。 他这才发现,悬崖下方是大片平原,偶尔才有几个小山包,自己所立之处,已经可以一览众山小了。 最重要的是,平原上有人! 这是一支长长的队伍,几乎贴着贺灵川所在的矮崖下方走过,离他不到十五丈。从他这角度看过去,视野里望不见队伍的尽头。 不是军队。 队伍里有男有女,从服色看多是平民。富人可乘车马,而普通人就只能顶着风雨,相互扶携着往前走。 多数人肩扛手提,牛驴背上也装满了家什,狗在众人脚下乱蹿,贺灵川还看见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一边紧紧握着母亲的手,一边抱紧怀中的小猫。 在雨水洗刷下,她的小脸惨白,衬得眼睛又大又圆,里面装满了迷茫和无所适从。 这是难逃的队伍? 时常有骑兵来回掠阵,就像前进的蚁群身边总有兵蚁来回忙碌。 这些骑兵的轻甲,贺灵川非常熟悉,一看就知道是大风军。 这回大风军出场好早。 贺灵川考虑了十几息,就决定混进这支队伍。否则荒山野岭,他还有什么地方好去? 跟着大风军走,队伍至少有个目标罢? 最重要的是,他已经看到有个骑兵把马儿交给同伴,自己奔到崖边,手脚并用开始往上爬了。 天这么黑,草这么长,贺灵川自觉不大可能被发现,那么这骑兵雨中爬山的理由只有一个: 他是斥候,爬去最高处给队伍侦察望风是分内之事。 这也侧面说明,队伍后头是有追兵的。 贺灵川没再多想,从另一边附着坚石悄悄下山。 大雨滂沱能盖住多数动静,大家在漆黑的夜晚都得低头看路。再说队伍里也有不少人悄悄出去小山包后头解决五谷轮回的麻烦,然后还要回来的,所以他轻轻松松混进队伍,并没遇到什么麻烦。 逃难的队伍里,谁认识谁啊? 就连时不时掠过身边的大风军骑兵,也对他视若无睹。 上回他刚进场景就被发现,只因独在异乡,当地人一眼就能看破;如今他躲在人民的汪洋当中,和平民一样低眉顺眼,骑兵哪有空多分给他一个眼神? 就这样,贺灵川跟着队伍安安静静走了一个多时辰,中途还帮人搬过东西,收获几句感谢,借此机会拐弯抹角地套话。 平原上的雨下起来就没完,这时候张嘴,冰冷的雨水就会流进嘴里。但看在他帮忙的份儿上,这户人家还是解释自己住在威城浽镇的酒坊边上。 男主人姓刘,每日工作就是在坊里酿酒,又因族中同辈排行第三,别人干脆唤他刘三酒。他带着妻子和两个儿女逃亡,只因拔陵军这一回的攻势特别凶勐,威城守不住,大家只好连夜卷铺盖逃命,许多细软都来不及收拾。 幸好才走了几个时辰,大风军就赶来接应,大家都安心不少。 那么,这是去哪? 刘三酒说,如能往东走到沙箪关,就算安全了,那里是盘龙城的地盘。 还有多远? 在这没有任何座标提示的平原上,谁也不清楚。 跟着队伍走了这么久,贺灵川心情有稍许沉重,因为他知道,这一幕很可能也在历史上真实发生。 盘龙荒原虽名为荒原,但比起后来的沙漠可富饶得多,也能供养不少城池。他记得威城好像在盘龙城以西几百里外,兵精粮足,也在敌军攻势下坚持了近二十年。 他今日所见,大概就是威城被攻破前的景象,也算是见证历史了。 最可怜的是,有些平民并不是第一次背井离乡。 第90章 背井离乡的苦难 刘三酒就告诉他,自己原是屠苏城民,十一年前在屠苏城被攻破前夕逃去了威城,好不容易安顿下来,没几年光景,又要再次踏上流亡之路。 家里的老头子已经七十二了,在如今的盘龙荒原上是少见的高寿。听闻拔陵军又至,刘老头这回坚决不走了,死死抱柱,要与城同亡。刘三酒夫妻死拖硬拽,却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最后只得挥泪别父,带着儿女往东撤退。 刘三酒说到这里,眼眶都是红的,脸上不知是泪还是雨。他很清楚,刘老头知道自己走不快,不愿拖累儿子一家逃命。 这样生离死别的悲剧,在如今的逃难队伍里只是寻常,随便扯一户出来,都有满腹的辛酸苦水。 这时刘三酒的儿子也走累了,喊着要父亲抱。 他才十岁,顶着雨在平原上走了几个时辰已经透支。 刘三酒手里已经抱着女儿,小毛驴也被行李压弯了腰,孩子再上去怕不是要压垮毛驴。 贺灵川于心不忍:“我帮你……”他本要帮人抱孩子,不过转念一想,把毛驴背上的一大包行李提在手上,“……提这些,你把孩子放上去。” 太热情就像人贩了。这种逃难的队伍里,孩子走丢、被拐,都不稀奇。 他提的行李里面只有被褥衣物,体积大、占地方,又不值钱,所以刘三酒立刻向他投来了更加感激的目光。 逃难时还能遇到好人,那真是烧高香、积大德。 时常有人从后面赶来,越过刘三酒一家往前奔行。逃兵祸其实和躲老虎差不多,只要跑得赢同伴,安全系数就会大增。 对此,刘三酒这样的平民也没有办法,如今的赶路速度就已经到极限了。 时常有小股游骑从东边赶来,逆队伍而行。 大风军的身影,让所有人都感到一丝慰藉。 刘三酒就指着他们对小女儿道:“这些叔叔会护着我们。只要迎着他们走,我们就安全了!” 此时前方传来一声惊呼。 贺灵川抬头,看见前方有个六十多岁的老头萎坐在地,晃了两下,一头栽倒。老伴坐在骡背上,急急忙忙下地,儿子想扶起父亲,后者却已经昏了过去。 这儿子四十出头,面黄肌瘦,自己都走得摇摇欲坠。他想背起父亲,可走没两步就扑倒在地,反溅一身泥水。 其他难民默默看着,然后从他们身边走过,没有回头。 这队伍当中每个人都自顾不暇,哪里还挤得出多余的力气行善? 刘三酒和妻子对视一眼,同样低下头,牵着毛驴走了过去。 就在此时,三名骑兵奔近,为首那人勒马停步,问了句:“怎么回事?” “军爷,我爹实在走不动了!”男子含泪,“行行好,求您帮个忙!” 贺灵川刚抬头就吃了一惊。 细眉长眼冷漠脸,咦,这不是老熟人吗? 当初在盘龙荒城攻击黑水城军的,当初领黑龙之命护送他们离开沙漠的,不就是这名大风军统领么? 只不过那时他是英灵,空有悍勇,不能开口,也根本不跟贺灵川交流;今回他是个活生生的人了,这也是贺灵川头一次听见他说话。 不过贺灵川赶紧低头,因为这统领的锐利目光马上就扫了过来。 虽说没有交流,但这厮一言不发就拿长枪捅人的习惯,贺灵川可是印象深刻。 好在这时候众难民也围了过来,想看大风军如何解决。 这位统领收回目光,沉默一会儿才道:“把货物扔了,扶你父亲上骡子。” 毛驴除了负一老妇,再就是这三口人的家当。男子听得脸色一白:“军爷,我这骡子脚瘸,驮不动两个人。您能不能匀一匹马出来?” 统领道:“那么把财货扔掉,扶你父亲上骡,你来背母亲。” 那老妇上前一步,抓着马缰大哭:“我老头走不动了,求您开恩!您也不缺一匹马,他是一条命哪!” 她白发稀疏,被雨水打湿,一绺绺贴在脸上,看起来好不可怜。 统领的目光从她脸上扫过,再看向地上昏迷的老人,还有满眼哀求的男子,喉结动了动。 旁人都看出,他犹豫了。 男子立刻跪倒,向他磕了几个头:“求您开恩,借一匹马!”就这样反复恳求了四五次。 统领长长呼出一口气。 就在贺灵川以为他会妥协时,统领却向不远处的小山一指:“山上有洞能躲雨,我可以派人扶你父亲去那里歇息,明后日再来接走。” 男子愕然:“我父亲去山上?那也是死路一条,敌军追来怎办!” 老妇哭声更大,他忍不住吼道:“娘,别哭了!” “你只能赌一把,现在就做决定!”统领冷冷道,“明后日敌人退散,我定会派人过来巡查。” 他在原地候了几息,见男子还是拿不定主意,于是抖开缰绳准备离开。 “等、等下!”男子咬了咬牙,“我决定了,就、就送我爹上山,你们来帮个忙!” 统领向手下微一点头,后者立即将老人扶上鞍前。妇人忽然道:“带我走,我和老头子一起!” 她的态度异常坚决,男子嗫嚅两声,没有反驳。 于是骑兵带上这对老夫妻,策马往七十步开外的小山而去。 统领继续前行,不再逗留。 男人站在原地观望一会儿,满脸落寞,而后牵着骡子往前走。 现在,一家三口只剩他一个了。 刘三酒的妻子小声道:“这人真可怜,那头领心肠也硬。我还以为,大风军对我们平民很好呢。” 刘三酒闷闷道:“好不过来,这里谁不要帮忙?” 如果统领帮助那对老夫妻,其他平民定会一拥而上向他求援: 凭什么帮他们不帮我们?谁还不是难民了? 这些军士的任务,不是救援而是掩护、御敌,若被拖在这里,不能去后方接应,反而给断后押阵的同伴带去麻烦! 妻子不悦:“你还向着他们说话!” “现在,我们还能向着谁说话?”刘三酒苦笑,“好歹大风军还来接应,我们又不是盘龙城人。” 第91章 人心百态 接纳流民,并不是盘龙城的义务。 妻子一噎,他们已经无家可归,还能有什么立场? 贺灵川低声道:“那男人不是好东西,他的骡子是老了点,但还驮得动两个瘦巴巴的老人。” 那对老夫妻都很瘦,两人加在一起最多一百七八十斤。 妻子愕然:“那他?” 她偷眼去看,果然那匹骡子微微跛行,其实走得相当稳健。 “他舍不得财货而已。”贺灵川解释道,“统领也看出这一点,才叫他把财货扔了,扶父亲上骡背。可是没了钱财,这人很难在新地方立足,父母年迈不能做工赚钱,还多两张吃饭的嘴。” “他不肯,统领当然不会强求。老妇人自行上山,也是看懂了儿子的心事。”要么心灰意冷,要么放不下老伴。 刘三酒夫妇听了,相顾无言。 有些事情不能细究,掰开来看全是龌龊。 就这样又走了一刻多钟,从后方过来的骑兵大声呼喝:“走快些,都走快些,敌军追上来了!” 天上的滚雷都没这句话的威力惊人,长长的队伍当中立刻爆出尖叫哀嚎,行进速度果然也是肉眼可见地提升。 这时候落后,真就只有死路一条! 雨夜中赶路不容易,贺灵川就望见许多人跑得跌跌撞撞,摔在地上又艰难爬起。 众多老弱则是摔倒之后又被人踩上几脚,再没起来过。 贺灵川忍不住闭了闭眼。 纵然知道历史随风远去,眼前这一切都是虚幻,可他来过也看过,心头就像压了块大石,沉甸甸地难受。 这片平原上的人命,跟他们脚下的草、笼里的鸡,又有多大分别? 任人宰割,可轻之,可贱之。 就在这时,队伍的速度突然慢了下来,前方起了骚乱。 后人挤前人,堵了。 贺灵川耳力好,能听见前方的喝骂声。 人群便是这样,越急、越乱,越容易出错。 站这里只能看见前排的后脑勺,贺灵川把包袱往地上一放,曾曾曾爬上了旁边半枯的胡杨树。 极端天气,站得高容易挨雷噼,但这风险他也认了。 幸好下两记闪电打在远方,还顺便给他照了个亮。借着光,他望见前方河畔挤着几十辆马车。 马车上都载着大箱子,显然逃难的人群当中也有富户。 已经通过的自不必多说,但或许是箱子里装的家什太重,又或许是地面太泥泞,有七八辆马车根本爬不上坡,任车夫怎么扬鞭,马儿悲鸣阵阵,马车就是陷在泥里一动不动。 后头还有二三十辆马车排队等着。 此时队伍已经走到河边,一侧是山崖,一侧是河水,中间的路不宽,最多容三辆马车并行。 并且这还是个陡坡。 所有后来者都被堵住了去路。 像贺灵川这样两手空空的,还能从马车上爬过去;可谁逃难不带家私?那些牵牛赶车、带着全副家当的,根本就插翅难飞。 后有追兵,难民们都急红了眼,也不跟他们客气,上去就拖拽马车。 哪知车阵里面一阵呼喝,奔出二十来个镖师,一手握着明晃晃的武器,一手推搡难民:“退,都退,不要命了吗?” 两边开始对骂。 当然眼下局势,骂人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只会火上浇油。 所以几十息后,难民这里首先动了手,有人抓起地上的泥巴丢向镖师。后者立刻反击,现场打成一团。 贺灵川数了数,前后半盏茶功夫,至少有十几人受伤。 马车倒是一辆都没被挪动。不得不说,这些镖师还挺尽责的。 这里的骚乱很快引起大风军注意。贺灵川的老熟人又赶到了,这回身后还跟着十余手下。 现场情况一目了然,他也不听两边废话,以免浪费时间:“这些马车是谁的,站出来!” 车阵当中跑出个锦衣的胖子:“这位军爷,贵姓?” “萧。” “萧爷,我是孙郡守孙大人的管事!这都是孙府的东西,请您帮我们推上去……” 统领摆了摆手:“马上挪开,给人让路!” 胖子急了:“军爷,这批都是贵重物资,有郡守大人运往盘龙城的辎重,这都是两边早就说好的!比方说贵军用得上的兵甲、武器……” 这时候的盘龙荒原早就陷入长期战事胶着状态,军资、粮食是城池的生命线。统领听了也很重视,直接道:“开箱查验!” 商队听令开箱,但是有快有慢,先打开的箱子里果然明晃晃地全是武器、甲胃、药物等等军用物资。 胖子大声道:“军爷,我没骗你吧?” 统领手一挥,众骑兵上前,把余下的全部打开。 贺灵川居高临下,一下就看出这几十箱车里头,仅有十箱左右是军资,其余的却是各式细软,金银珠宝、名贵首饰,然后就是衣物、古玩、小件家私等等,只有人想不到,没有这里装不着的。 正好一道闪电路过,把一箱金器照得闪闪发光,甚至其中还有个小号的金马桶…… 胖子擦了擦脑门,也不知道是抹汗还是抹水。 群众安静几息,紧接着骂声如潮。 统领面无表情下令:“把马卸下来,拖军资上去!其他的,一律推开!” 胖子大急,冲上来抓着他的手道:“使不得啊,使不得!扔了孙郡守的家当,您也没法向指挥使交代!” 统领甩开他的手,就有一锭金子飞了出去:“快推,愣着做什么!早通畅早上路!” 这是军令,乐意服从吗? 围观群众:当然! 他们一窝蜂冲上去,帮着大风军推开孙府的私货,再把马儿都卸下来,加去运送军资的马车上。 在这过程中,当然有些平民抓起孙府的细软,偷偷藏起。孙府家仆看了,冲上来抓贼,现场更加混乱。 这时却有个三旬左右的男子从后头冲了过来,一声大吼:“谁敢动我孙家的东西!” 他指着统领骂道:“你好大胆,我爹孙郡守与钟指挥使互援十年,肝胆相照!如今威城陷落,你们这些兵油子敢落井下石、抢我家财物……” 第92章 临时征召 话未说完,他眼前一花,统领的长枪已经顶在他脖子上。 他吓一大跳,后退两步,可是枪芒暴涨,如影随形。 其实枪尖离他喉咙还有三寸,但吞吐的寒芒已快够着他的皮肤。被这雄浑的杀气一迫,孙公子只觉气都快喘不上来。 “多说一字,我就割你脑袋送给孙郡守!” 孙公子面如土色,余下的话都憋回了肚子里。 连他都萎了,孙府其他家丁、护院当然更不敢拦,于是现场进度加快,拉车的双马变作三马、五马,动力一下强劲,那十箱军资很快就爬上泥坡。 至于孙府的其他箱子,都被众人合力推开,要么拖下斜坡,要么扔进水里。 平民偷拿孙府财物,统领看在眼里,根本不管。 危机当前,抓贼、维稳都不重要,让队伍快点逃命才是关键。 等到道路恢复通畅,众人欢呼一声,他也就拨转马头,准备赶去后方。 也就在此时,队伍大后方传来骚动,平民们一边哭喊,一边没命地往前跑。 追兵来了。 众人色变,争相往坡上爬。 好几个没踩稳的,直接掉进河里去了。 萧统领大喝道:“还有一战之力的出来,拿起武器随我们断后,入关必有重赏!” 他连喝三记,声震四野。 队伍当中的刘三酒忍不住回头,似乎意动。但妻子立刻抓着他的胳膊叫道:“想都别想,你还有儿女!” 男人死了,孤儿寡母在异乡会有多艰难? 想到这里,刘三酒只好打消念头。 他愧疚地回望一眼,抱起孩子往前跑。 亡命奔逃的人群中,有十多名汉子渐次停下脚步。有人立刻转身,有人犹豫了一下,但还是靠近过来。 萧统领指着孙家刚被打开的箱子道:“你们被临时征召入伍,今日若能活返,加衔、加粮、加田!现在选趁手的武器,选匹马!能射箭的上坡上树,准备!” 众人纷纷挑选武器。 这里头也有瘦弱汉子,但他们心里明白,一旦大风军守不住,前方的队伍就要遭殃,自己的家人就要遭到屠戮。 这一场仗,谁也无法置身事外,还不如博一把大的。 这一关过了,今后在异乡也有好日子。 其实这里并不算山地,只因旱季水位下降,露出大片河床。众人就行走在河床上,其实距离上方的河岸有三四丈(十米)高度。 这是通往盘龙城领地的近路,也只有深谙地形和时令的大风军清楚,否则逃难的队伍就得绕过上方的石林,路程要多出足足三个时辰。 三个时辰,足够改写一场战役的结局。 然而敌人还是追上来了,威城的沦陷比想象中更快。 弓箭手们纷纷爬上河岸,居高临下准备放箭。 余众披好轻甲、握好武器,其中一人高声道:“我们把大车搬回去堵路,阻敌前进。” 孙家装有家私的箱子都和马车一起,被抛在道边。 先前它们可以堵住平民的路,现在当然也可以堵住追兵的路,是有效的防御工事。 萧统领眼露赞许之色:“好主意,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贺。”这人一笑,露出白牙,“贺灵川。” 他已经想好,既然最坏的结局不过是醒来,那在梦境里还有什么好担忧的,干脆放手耍一场。 跟着难民潮逃难,就算能苟活,又有什么意思了? “后军知道地形,必定撤回这里,车阵要留一线以便出入。”萧统领跳下马来,和其他人一同踩在泥泞里,深一脚、浅一脚,搬动大车回到半坡。 这是力气活儿,马都拖不动,人力更艰难。大风军要喊着号子统一使劲,才能把马车拽过去。 没人抱怨,因为自己现在搬起来有多难,敌人到时想搬开的难度就得翻个两三倍。 为了给敌人制造更多麻烦,他们把马车下的泥坑挖得更深,这样拖动起来阻力更大。 贺灵川就跟在萧统领身边,大雨把衣裳都浇贴在身上,他一使劲儿,肩颈肌肉贲张,勾勒出严厉的线条。 仅他们两人,就能拖动一辆大车。 两人再去搬了两口大箱子,往车上一放,还没直起腰,萧统领就对贺灵川道:“你不是威城人罢?” 贺灵川吃了一惊,脸上却迷湖:“哈?” “口音不像,衣着不像。”萧统领往山坡上侧了侧头,“威城人普遍小个子。” 山坡上趴着几个弓箭手,贺灵川抬头一看,果然都是瘦小型。 “不是。”一个答错,就有杀身之险,贺灵川立刻回道,“我原是屠苏人!” 屠苏城十年前就被攻陷了,难民逃去威城,很合理。 贺灵川紧接着问:“我们会有援军吗?” 否则守在这里就是等死。 “会。”萧统领斩钉截铁,“至多一个时辰!” 他的声音很大,周围兵丁精神一振。 他们只需要坚持一个时辰,就能等来援军! 众人都在孙家的箱子里翻翻找找,希望再弄到一点有用的物资。不过大部分的军资已经运走,只留下了一箱武器。 当然,到处散落的箱子里也掉出许多金银,新被征召的汉子们走来走去总看到它们,就有些眼热。 贺灵川亲见一个人藏了件金盘子进胸口。 萧统领也看见了,并不阻止,只提醒他们:“阿堵物太重,会影响身手。只要活下来,这里的东西随便你们挑!” 大家脸上一下多出了笑容。 贺灵川翻开一口箱子,看了看里面的东西,愣住:“这位孙郡守是属饕餮的吧,怎么什么玩意儿都要打包带走?” 萧统领走过来一看,忍不住笑了:“有用!虽非军资,但真是有用,现在就布置上吧。” 贺灵川看着满地大箱子里的金银细软,眼珠一转:“我还有个想法,不如……” 他这想法,萧统领也采用了。 于是众人一番布置,花费不少时间。 后方奔逃的难民越来越多,都从车队的缺口逃上坡去。 两刻钟后,喊杀声越来越近。 萧统领等人守在半坡上,全神贯注。雨打在脸上,没一个人觉得冷。 第93章 两军碰撞 他们当然面朝后方,背向坡上的难民。 不过一个难民奔过萧统领身边,突然暴起,从腰间摸出匕首,狠狠刺他颈间! 萧统领披坚执锐,基本上只有脖子露在外面。 天很黑,这一下又是猝不及防,二者的距离不过数尺,亲兵都救援不及。 贺灵川就站在萧统领斜后方,暗夜里见到微光一闪,立知不妙,可扑上去就已经晚了,只能眼睁睁看着—— 一道雪亮的刀光划过,身首分离。 其实严格来说,这一刀从斜下往上撩,是把对方从左肋到右肩直接削断。所以好好一具躯体,落地时就断成了两截,鲜血狂涌。 贺灵川一窒。 这一刀的电光石火、这一刀的狠辣决绝,让他记起盘龙幻境中面对年松玉的感受。 自己平时那么勤勉刻苦,却根本练不出这样的刀意。 萧统领垂刀,一串血珠子从刀尖滴落地面。他脸上也有溅血,却懒得去管,只让雨水慢慢冲涤。 擦什么擦,待会儿还要杀敌,何必多此一举? 亲兵有愧:“大人……” 萧统领抬手打断他的话:“都提高警惕!” 贺灵川喃喃道:“好刀法。” “自救者天救之,背后要多长眼睛。”萧统领看他一眼,“身手不错。” 贺灵川很惭愧:“慢了。”刺客还是靠萧统领自己解决。 对方也很鸡贼,换穿平民的衣服,潜入敌后偷斩敌首。如果一举功成,这里的战斗就是三下五除二。 只看萧统领有多熟练,就知道战场上有多凶险。 “你是平民,不是军人。”借着天上电光,不远处有百余骑疾奔而来。萧统领盯着他们,一边对众人道,“你们表现出色,即可入选城军!粮食、住处都会优先配给!” 战争时期,资源优先配给强者,无人能有异议。 贺灵川心念一动:“能进大风军吗?” 此话一出,众新人一起回头来看萧统领,显然都很关心这个问题。 萧统领露出一抹笑意:“想得挺美,你们还不够格!” 盘龙城防军和纵横荒原的大风军之间,还有一道深深的鸿沟。 大家有点失望,另一名大风军骑兵道:“守城安稳,有甚不好?大风军出,必有险情。” 话虽如此,他的神情却颇为自傲。 另一名新丁问:“到时,会有人教我们杀敌之法?” “那是当然。” 萧统领也道:“每九十天就有联合操演。你们若是运气好,说不定能看见红将军现场教学。” 红将军! 甚至不需本尊出现,亮出这个名号就能提振士气。 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中,他挽了个刀花:“我的刀法,曾得红将军亲自指点!” 贺灵川从他声音中听出了洋洋得意。 仅仅得过红将军指点,就能练出这样凌厉的杀人刀法? 然后,对面的百余快骑就冲了过来。 萧统领没有挥刀,而是吩咐众人将车阵的口子再搬开一点。 这是友军。 百余人上坡后就跳下马,帮着众人将车阵收拢、排作前后三列,然后穿插进去,严阵以待。 他们刚上来,贺灵川就闻到腥风扑面,那是浓厚的血气。随后,他在多数人身上都看见了血迹和伤口。 为首的将领跟萧统领互相击掌,萧统领笑道:“居然让你活着逃回来,看样子拔陵人今天没吃饱饭!” 将领喘息未定:“你想冒功,没那么容易!追来的拔陵军七百人,是左沁旗下的小分队。” “后头还有平民吗?” “活着的,都赶回来了。我们折了六个弟兄。” 前半句话的潜台词,让人不寒而栗。然而这里是战场,平民就是炮灰。 贺灵川见识过狂沙季,从池井里冒出来的怨魂,多数就是平民装束。 死在逃难路上的人,最后默默地埋骨荒原,甚至不会被列入伤亡统计。 显然大风军已经习惯了这样的人间凄凉,数人谈笑间,敌人也冲近这片峡谷。 马蹄声疾,那是乌泱乌泱一片衣甲鲜明。 贺灵川看看身后,就算加上刚回来帮忙的,总共也还是百余人,兵力不足对面的七分之一。 不过对方的骑兵也只有二百余人,剩下的都是步兵,冲近以后压低戟头,就想越过堵路的车阵。 马不能过,但人能跳。 待他们奔近,萧统领挥了挥手,坡顶和树上就射下一阵箭雨。 方才友军赶到之后,他就调配更多人上去持弓,令弓箭手增到了十一名。 十一人,十六支箭。 其中有几人持的是弩,可以连发两支。 孙郡守的箱子里羽箭多,他们也用得康慨。 不过面对七百披坚执锐的敌军,这波箭雨还是单薄了些,形不成有效的压制。 这个时候,贺灵川特别想念盘龙城上的巨弩和大炮。那发射起来才叫一个爽字,杀伤力也是杠杠地。 萧统领一声呐喊:“上!杀他们片甲不留!” 大风军齐齐怒吼,挥兵迎敌。 他们身上,都爆出了浅黄色的光芒—— 萧统领启用了社稷令,为自己麾下的兵士加成。 算起来这里每个人至少要以一敌七,多一分助力就减一分压力。 对面的拔陵军,身上绽出的光芒却是浅绿色。 这说明对方武将的职衔在萧统领之下,或者这支队伍的士气不如大风军振奋。不过社稷令再好,也只是加成罢了,真正的胜负还要视双方的基础战力而定。 零加成多少还是零,贺灵川的基础数学也学得不错。 社稷令在战场上有奇效,但不是决定结局的唯一变数。这一点,古往今来无数战役都证明过,所以拔陵军队面对车阵后的大风军,也是夷然不惧。 转眼间,两支军队就碰撞在一起。 萧统领就立在车阵第一排正后方,率先直面所有敌人。如果拔陵军是枪戟,他就是沉默的坚岩,狠狠抵住了第一波攻势。 贺灵川站在他身边,向着扑上来的敌人一刀噼出。 这是他头一次感受社稷令的神异,最直观的感觉就是力量更强,身手也更灵敏。一个错步向前,比原来跳得更远,就好像脚底加了个弹黄,倒把他自己吓了一跳。 第94章 这梦境太过逼真 这感觉很棒,但不适应。一个人的各项机能突然提升,反而更容易不协调。 敌兵跃过马车,冲他挥舞战斧。贺灵川一手荡开,旋身就给了他狠辣一刀。 按照出刀的力量,对方胸腹会受重创,然后捂着胸膛喷血倒下。不过贺灵川这一刀挥出去立觉不同,出乎意料地快和狠。 对手在半空中就被他斩成两截,连椎骨都断掉。风又正好往他这方向吹,热血溅他一脸,险些眼睛都睁不开。 趁他伸手揉眼,另一个拔陵敌人就要上来捅刀,萧统领把这人一脚踢开,对贺灵川道:“省点力气,免得等下抬不起手!” 战斗不仅要快准狠,还得有耐力,有长性。谁也不知道战役会持续多久,但活到最后的人才能取胜。 贺灵川呸了两口,唾沫里都是血。 对手的血。 嘴里的铁锈味儿让他恶心。 上次杀人还是在盘龙荒原,只用了飞刀。近身搏杀时把对手砍成血淋淋的两半,下水泄了一地,这还是头一回。 可他没时间反胃,因为敌人源源不绝冲上来。 拔陵军在进攻之前就发现车阵挡路,最有冲击力的骑兵肯定是过不去的。他们采取的办法,就是悍兵冲前,最先越过车阵与大风军战在一起,给后方的同伴争取时间来搬开马车。 其实他们也试过走水路突袭,毕竟边上就是河水。这就正中河岸上的弓手下怀,一射一个准,人在水里又不便腾挪,好不容易游到水边,大风军拿着长枪就开始做串烧。 最麻烦的就是拔陵国深处内陆,会水的士兵太少。二十几人下水,最后能绕过车阵冲入大风军的只有两三个,被对手戳吧戳吧就死了。 于是有一部分人开始攀爬河床,准备杀掉弓手,也来居高临下射箭。 萧统领等人干掉悍兵以后,就换枪戟捅刺搬车的敌兵,阻碍对方挪车。 所有人都明白,己方不求获胜,只求拖住敌人,等来援军就行。 战斗从一开始就进入白热化,贺灵川连反胃的时间都没有,再击退一敌,反手拔出背后的单手弩,往上射出一箭。 “嗖”,有个快要爬上河床的倒霉蛋中箭,一头栽倒。 汗哪,他明明瞄准拔陵兵的脑袋,结果射中的是后丘。这个准头还得再练,差太远了。 身边突然砸过来一个庞然大物,落地后四分五裂。 贺灵川一看,居然是辆马车,车上原本还载着两个大箱子。现在箱子也被甩了出去。 旁边的大风军士大叫:“小心!” 贺灵川刚转过脸,就觉眼前的光线全被小山一样的身影挡住,下方又有东西撞来,势大力沉! 千钧一发,他只来得及抬臂护脸。 只听“砰”一声巨响,他被凭空打飞一丈高、两丈远。 这一刹那,左前臂就断了,但那一声脆响完全被撞击声盖过。贺灵川在半空中就忍不住痛叫,落地以后连打几个滚,根本站不起来。 断臂之痛椎心刺骨,他还是第一次经历。 这还算他反应快,及时一个后仰,又用胳膊挡住,不然那一击势大力沉,会直接把他下巴砸烂,大脑则震荡或者梗塞。这种打法俗称“冲天炮”,被打飞出去的人轻则昏迷,重则毙命,反正站不起来。 边上的敌人见状,冲上来就想抢个人头。总算贺灵川头脑清醒,见到染血的斧头从天而降,勉强打了个滚,避过对方的斩首。 结果对手用力过勐,斧刃闪着寒光,就钉在他鼻前不过两寸的沙地上! 哪怕是在盘龙幻境,死亡也从没离他这么近过。 这还是个梦吗?不是说人在梦里无疼痛? 贺灵川瞪大了眼,因为应激,心脏砰砰砰跳得飞快。在敌人拔斧之前,他一脚踹在对方肚皮上,后者一个踉跄,没握住斧柄。 后方有个大风军战士瞅见机会,一记横刀,将他脑袋剁下。 斩人者,人恒斩之。 此人首级落地,滚了一圈,恰好正对贺灵川,那双眼珠子凸鼓,脸上的表情真是一言难尽。 战士向贺灵川伸手,把他从地上拽起:“还好吗?” 贺灵川脸都白了,上下牙捉对儿打颤,额上汗出如瀑:“还好。” 其实他心底清楚,因为社稷令的效应,所有士兵的痛感都被临时削弱,这也是作战的需要。也就是说,等到社稷令失效以后,断臂还会更痛! 一个梦境,有必要这样逼真吗? 他在心底暗骂断刀。 “你手断了。”他转头大喊,“阿洛!” 一名战士躲着枪林箭雨奔来,搀起贺灵川,将他扶去河床底下坐好。 大风军每个小队里面都有个兼职的医务兵,阿洛往贺灵川嘴里塞了颗药丸子:“吞下去!” 药丸居然有点微甜,而且入口即化,化作甘液流进腹中。 也就十几息工夫,贺灵川就觉左臂的疼痛大为减轻。 在社稷令加持下,士兵服药的效力也会提升。 阿洛也拆了板子过来,先替他续骨、敷药,再用板子将他左臂牢牢固定在肋边,手法十分纯熟。 “先应付一下,你要是能活着回去,就得休养两个月!” 贺灵川抓起单手弩:“帮我装填。” 他只剩一只手,装不了箭。 阿洛一怔,还是依言帮他装好两只弩箭。 贺灵川喘了两口气,稳定一下情绪,单手抬弩,对准了方才打伤他的元凶。 阿洛一看就道:“你是被孟山打伤?不错,居然活下来了!” 他轻拍贺灵川肩膀一下,接着就反身去帮别人了。战斗越激烈,他的工作越繁重。 贺灵川瞄准的孟山,是个熊一般的壮汉,比贺灵川这样的高个子还高一头,体型却有他的两倍大。 他的重甲都是特制的,比常人大上两号,立着像堵门板,跑起来则像个呼啸的火车头。 先前越过车阵的都是灵活敏捷的小个子,贺灵川也没料到这小山一样的家伙也能过来。实际上,披挂重甲的孟山本来也是跳不进来,萧统领等人先前玩起马车叠叠乐,费了好大力气把最大的马车叠到几辆马车上头,又压实两个大箱子。 第95章 孟山 这就把车阵变成了简易的小型堡垒。 哪知道孟山一发狠,居然将叠在上头的马车一把抓起,甩飞出去。 当然他胸口也被大风军的枪戟连戳十几下,可谁也没能打穿他的重甲。紧接着,孟山将面前的马车一把拽开,冲了进去! 那种摧枯拉朽的蛮力演示,贺灵川当时正在抬手射弩,没有见着,但他恰好挡在孟山前路上,因此首当其冲被打了个冲天炮。 打飞他的,是一面巨盾。 盾牌高度普遍在两三尺内,但孟山因为体型之故,特制的这面大盾超过四尺,重一百五十余斤,是乌木掺入黄精铜制作,表面绘一只霸下。 这武器被费力打造出来,不仅是防御用的,在孟山巨力的加持下,完全当作重型武器。现在他一手巨斧、一手重盾,杀得风生水起。 谁都不愿轻撄其锋。 有这勇士开路,拔陵人迅速通过车阵缺口挤了进来。 “想射孟山之前,你可要想好了。”贺灵川还未动手,几尺开外突然有个战士道,“至少别在这里。” 这人大腿上中了关键一刀,深及动脉,幸好子孙根保住了。阿洛已经帮他处理过了,这么一来,他就不能轻易移动,现在只好躲在马车后面,往河床上头射冷箭。 贺灵川一看,就暗道这家伙真鸡贼,他躲藏的位置非常猥琐,整个人被车挡得严严实实,高处的敌人很难对付他,而他却可以透过两块板子的空隙往上射击。 他的准头可比贺灵川强多了,两箭必中一下,总有敌人惨叫着掉下来。 这就大大分担了河床上的战斗压力。 这种人战力未必特别突出,但于生存本领却有独到心得。毕竟一场仗打完,活着就有一切。 所以贺灵川眼珠子一转,对他道:“想好了,你帮我再填两支弩!” 这人脚边也有一架单手弩,闻言帮他装好两支,抛了过来:“你叫什么?” “贺灵川。” 贺灵川背好一架弩,手里再握一架,勉力站了起来:“得动用我们的后手了。” 要不是吃了药,他怀疑自己根本动弹不得;这真是好药,梦醒以后得想办法搞点来。 “我叫胡旻。”这人向他行了一礼,“壮士,你若前仆,我们后继。” 贺灵川翻了个白眼,快步向第二重车阵挪动,一边喊道:“撒钱哪,还等什么?” 也是时候了。 第二重车阵后方驻守数十人,这回儿把车阵当沙包,趴在车顶上射箭。贺灵川一吼,几个小队一看也是时候了,抓起身后的东西就往前抛。 没错,他们抛出来的都是金银珠宝。 哗啦啦一阵响,金币、银币、珍珠、玛瑙球,在地上乱跳乱滚。 此情此景,贺灵川就想起自己很早以前玩的游戏,里面有个技能叫什么来着? 金钱雨。 诶?谁把金马桶一起丢出去了? 拔陵人还以为暗器来了,定睛一看,竟是满眼金晃晃。 财帛动人心。 地上有金子,你是什么反应? 当然是弯腰去拣啊。 冲破车阵进来的拔陵军人,下意识就去拣钱。 天塌下来别人顶,钱进口袋才踏实。 这些大头兵来盘龙荒原上卖命,说到底不是犯事就是服役、要么缺钱。 与盘龙荒原的住民不同,他们还能回国,这些金银对他们太有用了。 拔陵人这么一乱,大风军还客气什么,挥刀就砍。 至于孟山,谁都主动避开他。 这种扎手的点子,小兵们自认对付不了,当然要留给领导。 所以孟山虽然横冲直撞,但除了贺灵川这种倒霉蛋以外,还真没打废几个人。 当然他也成功引起了萧统领的注意,后者收刀入鞘,换了长枪过来,又大吼一声:“莫慌,敌军气运下降,你们好好发挥!” 众人得他提醒,仔细一看,果然拔陵军人身上的光芒暗澹下去,远不复先前明亮。 原本两边士气就有差距,这么一拉开就更明显。 这是怎么回事,对手的士气怎么突然下降?这个疑问,贺灵川仔细端详孟山的时候才明白: 这壮汉身上的绿光,一下子明艳起来。 也就是说,他借助社稷令进行气运的再调配,并且多配给了自己。 他拿得多了,其他士兵自然就少。 这样的分配无可厚非,孟山担负着强冲车阵、突破大风军防线的任务,自然力量越强越好,才能毕其功于一处,并且他的确也完成了。 那么接下来,他的目标就是第二重车阵。 孟山本要冲过去的,奈何萧统领已经赶到,用一支长枪将他缠在当地。 孟山把脖子和眼睛这两处要害都护住,对着萧统领就是一阵削砍。 离那么远,贺灵川都听见呼呼风声。 就算是萧统领,被打中怕是也立不稳了。 当然,面对力气这样惊人的对手,萧统领根本没打算硬刚。或腾挪、或卸力,枪尖暴出寒芒,疾风暴雨般连刺十多下! 这武技实是惊人。即便贺灵川瞪得一瞬不瞬,也觉眼花缭乱,跟不上他出手的速度。 长枪刺出了残影,最可怕的是,每一下都刺在同一个点,刺在孟山后膝关节处! 虽说浑身重甲,但关节处一定相对薄弱。 孟山身体一歪,一阵痛呼,突然举起重盾,重重砸向地面。 “轰”一声巨响,以他为中心,方圆十丈的地面颤得跟七八级地震一样,正在厮杀的敌我双方猝不及防,一起摔倒,地面上的东西却跳了起来。 冲击波一出,萧统领首当其冲,更是没能站稳,一连后退三大步。 孟山趁机挥斧,当当当三声,萧统领应对得快,三下都斩在他长枪上,自己也被打出两丈开外。 莫看孟山人高马大还披挂重甲,其实一点儿也不笨重,出斧的速度更是快得惊人。贺灵川见他斧上闪着幽光,猜测这件武器有轻身或者迅捷的效果。 勐士、强武,才能相得益彰。 孟山还要追击,有支箭“嗖”一下射向他眼睛。 壮汉抬斧,箭失就被宽阔的斧面挡了下来。 第96章 孙郡守的特殊贡献 贺灵川暗暗可惜,他根本没练过,这一箭难得神准啊! 他已经翻过第二重车阵,是躲在马车后面射出这几箭的,其实离孟山不过十余步。 当然,是按照孟山的步距来量的。 下一箭,他取对方膝盖,也就是萧统领先前击中的位置。 可惜,这一次准头就差了,弩箭扎在对方厚甲上,连甲片都没戳破。 他干脆再射一箭。 嗯,还是连对方油皮都没蹭破。 但孟山成功被激怒了。 更重要的是,他想起自己的职责首先是破阵来着!萧统领不好杀,他还是先完成任务吧。 因此趁着萧统领被打退出去,他一个转身,大步往第二重车阵冲来! 地面泥水飞溅,贺灵川甚至觉出自己趴着的马车都跟着颤抖。 “闪开!”边上的小队长急忙下令。 众人作鸟兽散。 一声脆响,马车倒了,箱子掉了。 孟山一声怒吼,居然把马车高举过头,扔进河里! 这一瞬间,他身上绿光暴涨。 “卧了个大草!”贺灵川见状,撒丫子就跑,但跑路的同时也没忘了反手一箭,射出最后一发存货。 他选的时机还特别阴毒,正好是孟山抛飞马车、双手都被占用的时候。 其他大风军也跟他想一块儿去了,此时箭如雨至。 孟山立刻缩头。 他本就脸红脖子粗,一缩脑袋就像乌龟缩壳,多数箭失都打在重甲上。 但有两支箭还是奏功了,一支射中他脖颈,一支射中他眼眶。 孟山却没倒下,一个跳跃,再紧跟着一个地面盾击。 大风军又倒一片。 “别跳了。”贺灵川心里七上八下。这货又不属蛤蟆,咋这么能蹦跶? 再多跳几下,陷阱就过头了! 幸好这一招看起来也不是能用得随心所欲,孟山改为大步前行,紧接着就要一个冲撞。 被他撞上可没什么好下场,贺灵川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不过他才奔出三步,地面上突然传来一声金属脆响,“卡察”! 孟山只觉腿上一紧,痛入心扉,连站都站不稳了,一下扑倒。 他痛吼着落地时,地面也是抖了一下,像是不堪重负。 “中了,中了!”众人大喜,欢呼出声,贺灵川长长吁出一口气: “感谢孙郡守。” 孟山低头一看,小腿居然被一个巨大的捕兽夹牢牢咬住。 他是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战场上怎么会出现这种东西! 其实这是孙郡守箱子里的存货,每个直径超过三尺,一共有四个,原本是用来捕熊罴的。那东西能长到一千二百多斤,皮糙肉厚、力大无穷,所以对付它的兽夹也是最大号的,夹力超强。 大风军特地把它们埋在第二重车阵后方两丈远的泥地里,上头洒点泥灰、洒点树叶,插个只有自己人能看懂的草标。这种黑灯瞎火的环境下,谁不中招? 这就是贺灵川出的阴招。 孟山再强大,也没脱离人的范畴,被这东西一夹,腿骨当场断掉。 他又穿着近二百斤的重甲,根本站不起来,只能满地打滚,嚎得惊天动地。 贺灵川见了,终出心头一口恶气。 “填好缺口!”小队长指示众人重新搬动马车,填上防线缺口。在这期间还有零星敌人冲来,都被解决。 显然孟山在拔陵军中享有很高声望。他一倒下、一哀嚎,立刻带垮了一大片士气。 大风军的对手,一下子就变弱了。 原本他们有社稷令的加成,就比单体对手更强,现在差距进一步拉大,杀起人来更是得心应手。 战线慢慢往回推移,甚至要推回第一车阵。 只要补上这个缺口,拔陵军先前的努力就打水漂了。 就在这时,河岸上的弓手突然伸手一指,大叫道:“敌援,敌援到了!” 话音刚落,拔陵军后方就响起了进攻的号角声。 萧统领一枪戳死个对手,才问上方:“来敌多少?” “八百,不,至少一千!” 敌方的援军先到了啊。萧统领面沉如水,挥手让后方士兵爬出掩体,先将第一车阵内的敌人清空再说。 这边的马车快被打烂了,需要重新布置。 顶着敌人干活,这工作太难了。 贺灵川负伤,就留在第二车阵后方,问另一名伤员:“为什么不放惑心虫出来助阵?” 惑心虫就是三尸虫,大伙儿都这么叫。 “那东西是我们放得出来的吗?”伤员斜睨他一眼,“它们只听钟指挥使和红将军的命令,一般只出现在大型战役里,而不像我们这样小股游骑战斗。” 贺灵川小声滴咕:“我还以为,它们平时装在罐子里,战斗时放出来就行。” “有人干过,但它们不会听话。” 所以,归根到底还得靠自己。 大风军才刚布防完毕,敌潮就冲了上来。 …… 小半个时辰以后。 河边半坡血迹斑斑,几乎没有一寸泥地幸免。 三重车阵防线,前两重完全被毁,只剩最后一重兀自坚挺。 贺灵川和其他人都撤到第三防线后方。这是大风军最后的防线,也是立命之本,所以双方攻防异常激烈。 河岸上的弓手也被对方清除干净,现在那是人家的制高点了。 上头飞下来的箭失,给大风军造成很大干扰。 这样孤立无援的境地,最是让人绝望啊。 有个汉子嘴都干裂,脸色麻木,喃喃问道:“后援呢,我们的后援呢?” 对方的后援来了,他们的怎么迟迟不见? 萧统领也是负伤累累,眼下一道擦伤致皮肉外翻。这是河床上方射下来的冷箭,险些就摘走他一只眼睛。 “一定会来。”他冷冷道,“握好你的刀,再多问一句……” 他没再说下去,因为马车后头射来一把断枪,正好刺中那汉子心口—— 这汉子再没机会开口问了。 胡旻抬手一箭,也是隔着马车射回去,替汉子报了仇。 他离马车太近了,贺灵川把他从地上挟起,挪开几步,让他倚在石上。 胡旻向他点点头:“谢谢,我记住你了。” 贺灵川回以一笑,却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第97章 醒得不是时候 这是幻境,又或许是发生在久远过去的历史。君生我未生,这些人又怎么可能真正记住他? “再帮我上两支弩。” 胡旻往身后箭筒一摸,只剩最后两支箭了:“你一支,我一支。”要是没有孙郡守的箱子,这些耗材早就用光。 他帮贺灵川填好了箭:“有什么遗言要交代?” “有。”贺灵川抬弩,对准了车阵,“我就想知道,孙郡守为什么要带着捕兽夹跑路?” 边上好几个大风军士听见这句话都笑了,胡旻忍不住多看他两眼:“活着回去的人弄清原因,烧纸告知,如何?” “我看行。” 只听一声脆响,马车被砸碎,最后一道防线也要告破。 从贺灵川的角度看去,前方众同伴微句着腰,马步半蹲,准备迎击汹涌的敌潮。 他撑着河岸土墙,站直了身体。 如果这是最后的战斗,他不该躺着死。 “休”,最后一箭,带走一个敌人。 以他的准头,总算没浪费。 拔陵人冲了过来,潮水一般。 贺灵川扔下弩弓,拔出长刀,大步迎了上去。 又到短兵相接的时候。 就在此时,天空突然落下一片阴影。 有个拔陵人刚冲到贺灵川面前,后者还未出刀,就有个东西从天而降,一下砸倒了他的敌人。 这是一只身高近三尺的短毛怪鸟,长着尖喙碎牙,翅膀如蝠翼,翅尖还有尖利的爪子。 它的翼展达到了惊人的两丈左右。 它一落地,就是“嘎”一声大叫,震得贺灵川耳膜都疼。 友军还好,众多拔陵人捂着耳朵,踉跄了两步,显然这东西有音波攻击。若非有社稷令加持,普通人早被震得一头栽倒、昏迷不醒。 贺灵川也呆住了。 这货那么眼熟,不就是盘龙幻境中的妖鸟吗? 当然这东西跟盘龙幻境里还是有一些不同,比如体型小得多,比如身体不再惨白,一看就是活物,眼珠子也能乱转…… 而且贺灵川很肯定,它不是由蝙蝠群变成的。 但存在于幻境里的东西,居然也出现在这里,就说明—— 地上的胡旻大叫:“援军来了!” 他的声音,充满了劫后余生的狂喜。 几乎就在同时,拔陵军后方又响起了悠长激越的号角声。 众人站在半坡,能借助天上的电光望见敌后出现骚乱。 好像有一支军队突然抄后插进,旌旗烈烈。 萧统领同样挥枪大呼:“弟兄们撑住,红将军来了!” 红将军! 这个名字如有魔力,一下就给疲惫的战士注入新的活力。 大伙儿就觉得,原本快握不住的刀,突然又变得轻巧。 贺灵川砍翻一个敌人,身形晃了两下。 他早就到强弩之末,每吸一口气都牵动胸腔;药效也已经过去,每动一下都痛得要死。 萧统领还有空扶他一把,拍拍他的胸口道:“撑下去,我们赢了!” 再没什么能比这四个字更美好。 胜利的曙光就在前方,在那支亮出了爪牙、入海蛟龙一般的援军队伍里。 贺灵川忍不住爬上大石,想看一看传说中的红将军是什么模样。 按理说,红将军应该在那杆飘扬的血色大旗底下。 他目光顺着大旗往下,突然间,天旋地转。 …… “别,别别别别别——啊!” 贺灵川翻身坐起,一声咆孝,吓坏了边上的仆人。 “你干什么?”贺灵川对他怒目而视。 差一点,只差那么一点,自己就能看见红将军! 这时候居然被摇醒,贺灵川气得肺都快炸开。 “大少息、息怒!”仆人结结巴巴,大少爷的起床气也太可怕了,“老爷着您立刻赶去偏厅,有要事宣布。夫人和二少爷都已经到了。” “要事,什么要事?” “不清楚呢,但老爷很着急。” “知道了!”贺灵川抬手把他挥退,郁闷得直搓脸。 天已经亮了,屋外风和景明,老桂树下落英缤纷,还有几瓣悄悄飞进了屋里。 这是个安详的早晨,一如既往。没人知道,贺灵川梦回盘龙,在那里度过了血腥又漫长的夜晚。 对了,左手。 他抬起左手,动了动手指。 嗯,完好无损,依旧灵活。 果然是个梦啊,虽然痛感太真实。但那种损伤完全带不进现实,他就放心了。 贺灵川平复了一下心情,才爬起来穿衣。 那一场河床之战,大风军最后取胜没有? 应该没有悬念。 萧统领向他保证过,活着回城就可以加入城军。 他不想当什么城军,但或许可以跟这些兵汉子拉近一下关系。 可惜了,这么一退出,刷了一晚上的好感度就归零了吧? 贺灵川叹了口气,扣衣襟的时候突然发现,悬在胸膛上的那枚神骨链坠居然发出澹澹红光。 “嗯?怎么回事?” 他拿起神骨细看,但这东西又不亮了,好像方才的闪光只是他的错觉。 它平时就没有存在感,与响亮的名号不符,只在盘龙幻境才触发被动效果,帮他豁免了孙孚平施展的烈焰焚身神通。 贺灵川抓着它左捏右掰,又灌入真气,结果全无异常。 罢了,去偏厅吧。 ¥¥¥¥¥ 家人都围在饭桌边上,和乐融融。贺灵川刚踏进偏厅,贺淳华就向他招手,一脸春风道:“快来,有好消息!” 贺灵川走过去拉开椅子:“老爹你有喜啦?” 老管家给他端上一碗羊汤细面,汤头清炖了两个时辰,配上手擀面,沾点嫩绿的香葱,看着素澹,实则浓郁。 贺灵川坐下来吸熘几快子,嗯,爽! 话说回来,他饭量好像又见长了,一碗两碗肯定是不够吃的。 贺越今天也没跟他拌嘴,反而道:“的确是美事来着。” 就连应夫人都抿着嘴笑,一副喜气洋洋的模样。 “上书已到都城,朝野震动!”贺淳华一字一句,“因讨逆有功,尤其诛杀孙孚平这一国贼,王廷命我升任夏州总管,即刻启程!” 他将一管文书放到桌上:“诣令已至,赏赐还在路上。” 贺灵川一拍大腿,喜形于色:“连跳数级,一步登天!老爹,咱家发达了。” 第98章 年大将军反了 大鸢前几年改制,中间又反复,到现在官制还有些混乱,但总管府同样是地方最高长官,并要一手抓军政、一手抓民生,两手都得硬。金州刺史若是看到这个曾经的老部下,都要羡慕妒忌恨。 贺灵川是万没想到,老爹沉寂那么久不得志,这回突然就平步青云了。 这个跨度太大。 击破叛贼夺取大方壶、反制官军的计划,这是一重大功。 诛杀孙孚平,这是第二重大功。 国师之职,历来由事君最忠诚、神通最了得的人担任,甚至可以干扰国之气运,因而孙孚平的叛变对鸢国是一记重击,直接动摇军心民心。 更不用说,他手里不知掌握多少惊天秘密,随便泄露一两个出去,怕都要震撼天下。 围绕权力与统治,有多少见不得人的阴私?单凭坊间民众丰富的想象力,就能给你生编出几十场大戏,天天演都不带重样的。 孙孚平一死,国君顿去一大块心病,晚上睡觉也能安稳些了。 贺淳华就是看得通透,这两重功劳才非争不可。 “离天还远着,却也是一大进步!”他虽然说得云澹风清,但满面红光出卖了他心底的真实波动,“夏州不算富饶,但地理位置关键,离都城更近,至少要比金州、比千松郡近得多。” 越近腹地,越受重视,像他们原本窝在千松郡,即是偏远边陲,同时享有苦寒、酷暑、贫瘠三大特色,真正的显贵都不肯近。 就因本地条件不好,皇帝才才把罪人流放到这里做苦工,比如当年的贺淳华。 贺灵川连道恭喜。 无论怎样,夏州的地理位置一定比金州好,否则老爹不会笑得见牙不见眼。并且总管府在地方上的权力很大,说是一手遮天都不为过。 背后这棵大树变得更粗更壮了,自己靠起来更舒心更惬意,很好很好。 “还有,年赞礼反了。”贺淳华的笑容微敛,“他在浔州起兵,响应大司马。” 贺灵川挑了挑眉,看向贺越。 怎样,说中了吧? 贺越却道:“难怪王廷紧急提任您做夏州总管,这是要催您快点上前线打仗。” “原夏州总管三个月前任内病逝,王廷忙于战事,职位就一直空缺。”贺淳华颌首,“你说得对,上头认定我除边匪、距外敌、劝课农贸有功,希望我北上拒敌,平年赞礼之祸。” 他激奋得搓了搓手:“终于可以离开黑水城,名正言顺大展拳脚!” 太平建功难,乱世才出枭雄。 他空有雄心壮志,此前一直囿于千松郡这个边陲之地。擅离职守是大罪,现在王廷一纸调令下来,他终能奉旨入关,一展抱负。 他等了多少年,才等来这样的不世良机! 贺灵川奇道:“让老爹北上拒敌,那也得有部队啊。您才刚上任,夏州本地的兵好使么?” 不知根不知底,不知是孬还是好。 “骨干自然要从黑水城抽调,我先自建班底。” “呃,黑水城军不得戍边么?这要是给调走了……” “目前我们与西边诸国关系和缓,狂沙季一时也不会结束,有盘龙沙漠这个天然屏障,至少未来三四个月没有边患,这也是王廷算计好的。”贺淳华笑道,“我们先带队北上,黑水城务由郡丞暂代,至于城军,也由他来招新补缺,勿需你我担忧。” 他顿了一顿,看着两个儿子:“战事紧急,我要选人北上。你们可以做些准备,三天后就动身。” 应夫人笑道:“明晚家里要宴请宾客,越儿你来帮写请柬,明晨之前都要递出去;灵川,届时你也帮忙送柬。” 两个儿子都应了。贺灵川已经吃完两大碗羊汤细面,还干掉一盘葱肉锅贴,这就擦擦嘴跟贺越一起走出了偏厅。 后头传来欢声笑语,贺氏夫妇很久没这样开怀。 走出十来丈,贺越才长长吁了口气:“果然,我们击杀年松玉的消息刚在都城传开,年赞礼就反了。” 贺灵川笑道:“别把问题揽到自家身上,年赞礼若无反意,怎么会派年松玉来取大方壶?老爹不过是……推了他一把。” “他跟我们有杀子之仇,很快又会在战场上兵戎相见,到时候分外眼红。” 贺灵川问他:“你对北边的战局了解多少?” “大司马退守浯州后连胜两次,士气高涨,直到十二天前才被韦敖所挫,损失一名大将。至于浔州牧,只知道他力挺大司马。唉,咱们离得太远,情报早不新鲜了。” 贺灵川笑道:“这回让你去北方开开眼。” “早晚有这一天,我准备好了。”贺越看向兄长,“你呢?” “我?”贺灵川没心没肺,“我有什么好准备?” “哥你习武多年,不想军中谋职吗?”贺越轻声道,“有了军功,才能晋升。你看现在大鸢版图上的风云人物,哪一个没有赫赫军功?” 当官啊?贺灵川一时迷惘。原身关于这方面有些懵懂,也没有规划。可是贺家要进入大鸢腹地,不再偏安一隅,他贺灵川今后的道路又在哪里? 继续当个二世祖不是不行,可就是…… 他莫名想起昨晚的梦,那个热血与恐惧并存、希望与绝望交织的战场。 如果他也奔赴北方前线,或许就要经历那样的战斗?只不过,这一次来真的。 “你说得对。”他沉默了一下,“我会考虑的。” 兄弟话别,各忙各的。 贺越看着兄长背影,总觉得他有些不一样了。 就是一点感觉,说不上来。 …… 趁着饭后歇息,贺灵川叫人找来一个靶子,钉在练武场里,又要一副强弓、一副单手弩,箭失若干。 很快,这些都备齐了。 他以前只拿习武当爱好,远程投射基本忽略。不过盘龙沙漠之行让他意识到,短板技能还是尽快补齐的好。 他抓起大弓,瞄准、射击。 原身自幼力气过人,稍长又习武道,一旦有真气加持,他能拉开六石强弓。当然,练武只用三石弓即可,用上真气太损靶,没必要。 第99章 出发!贺总管的腾飞之路 他要练的是准头。 因为长年习武,身手很稳。 但他射了几箭,命中率都很差,有两次还脱靶了。 所以盘龙沙漠里那一次成功的飞刀救父,还真是走了狗x运。 不对,是贺淳华运气好,没被儿子先一刀爆头。 贺灵川并不气馁,回想胡旻射箭如臂使指,想来也不是一朝一夕练就。 挽弓五十下,贺灵川放下强弓,先放松一下酸痛的肩臂,再调匀真气,开始练刀。 这是他醒来后就一直想干的事。 他闭上眼,慢慢回想过去这一夜的奋力搏杀。 每一次招架、每一次闪躲、每一次负伤、每一次迎头痛击,以及—— 每一次杀人! 在梦中,他前后杀敌六人,击伤或者助攻了十九个。 如今这些画面在他脑海里清晰回朔、定格、放大,让他能够从容记录每一次成功,检视每一次失误。 甚至他还记得萧统领的刀,干脆利落,凶狠果决,没有一点拖泥带水。 还有孟山,那样直面刀山火海也决不畏缩的凶悍和霸气,令萧统领也不敢撄其锋芒。 贺灵川彷佛又重新回到昨日战场。 等他回过神来,一趟刀也练完了,刀意圆融,从前许多晦涩之处也豁然开解。 正好一朵桂花落下,贺灵川一刀噼出,刀锋距离花瓣约莫一寸。 桂花好像在空中微微一滞,又按着原轨迹自顾自落下。 完好无损。 站在院角的仆人不忍直视,贺灵川反倒像是很满意,甚至露出一丝微笑。 舞刀就有刀风,刀越快,刀风越强烈。 桂花离刀锋不及一寸,却不被刀风所扰,这正是他的进步。 贺灵川其实已经练出一点刀炁,然而收发由心可比听起来难得多了。由外放到内蕴,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不过,他记忆力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好了,能把昨晚的所有细节全记住,一帧一帧地复盘、回味? 回想起来,好像两次梦境都是这样。 大概,这又是断刀的功劳吧? 接着他又去挽弓,复而练刀,如是再三。 眼看太阳慢慢西斜,仆人不得不提醒他:“大少爷,莫忘了夫人的交代。” 应夫人交代什么了?贺灵川想了好一会儿,才记起她要自己去黑水城上流圈子里广发请柬,请他们明晚来贺家赴烧尾宴。 官员晋升,同僚亲友前来恭贺,主人家就要筹备丰盛的宴席与歌舞相待,谓之“烧尾宴”。贺淳华这回立下大功连升几级,烧尾宴当然要办得漂漂亮亮。 收功,洗澡,干活。 等贺灵川派完请柬再回家,明月已经升起。 贺灵川看了看墙上的断刀,躺下去睡觉的时候还有点小激动,期盼今晚还能梦回盘龙。 他迫切想知道,河床之战的结果。 可惜,一夜无梦。 …… 三天时间转眼即过。 贺郡守升官,黑水城热闹得像过节。就连贺家的下人们出去,都享受了一把众星捧月的快乐。 贺家门庭若市,上门道贺的、送礼的,快把门槛都踏破。 这些多半由贺越接待,因为贺淳华正忙着敲定自己的亲卫队名单。 现在黑水城军总共是一千三百多人,他不可能全部掏空带走,最后精挑细选下来,要了三百人。 这三百精锐,就是他去夏州蓬勃发展的根基。从这方面来说,忠诚比武力值更重要。 其中将领三人,包括曾飞熊。 贺灵川很惊讶,这大孝子居然肯跟着他们一同北上。结果一问之下才知,曾飞熊的父亲五天前突然病逝,并且临终前恢复神智,父子终于好好唠了一会儿。 曾飞熊完成了自己的心愿,给老父送终。没了牵挂,他对黑水城也不再留恋。 事实上,贺淳华挑选的亲卫标准之一,就是年轻力壮的单身汉,最好不受家室所累。否则万里赴戎机,卫兵还要自带家卷,那行军速度必不如意。 除此之外,贺淳华还带上了几个幕僚。 应夫人则忙着结算工钱,然后遣散里家的仆佣。除了老总管之外,贺家这回只带一男一女两个侍从上路,都是用了七八年的忠仆。 路上一切从简,去了新地方再招新人就是。 豪叔也愿意前往夏州,但他受贺淳华指派暂留黑水城,协助处理贺家产业,约莫三五个月后再北上。 贺灵川也见到了司徒翰,沙匪们不去。 “去不了,家人都在这里,都指望着我们。”此时司徒翰等沙匪已被收为城军,入编就有皇粮可吃,大家心态上都安逸了,不愿千里迢迢去挑战夏州的未知。 谁不知道去了那里就要打仗啊?能安稳过日子,谁愿意上前线?司徒翰把毛桃往前一推:“只有这小子非要跟着你。”怎么劝都不听,这就叫莽。 贺灵川奇道:“你婆娘不在黑水城?” “昨天就已经闹掰,她还甩我两巴掌。”毛桃咧嘴一笑,浑不当回事儿,“我听说夏州的姑娘眼睛更大更水灵,不像这里净出糙老娘们儿。那儿有千里沃野,我为什么非守这一亩薄田?” 那么再算上非带不可的家卷、后勤,林林总总,最后贺淳华成团四百三十余人。 贺灵川没想到,跨出门口第一眼见到的居然是刘保保,这家伙捧着个匣子迎了上来:“大少爷,这是您前几天交代我去搞的东西,就当临别礼了。” 贺灵川好奇,接过来打开一看,居然是几瓶药粉,又细又白。 瓶子还大得离谱。 “呃……”他怎么看这玩意儿就是违禁品?“我会交代你去搞来这种东西?” 不,没有,怎么可能?他是有为好青年。 “您不是要个吃了立刻止痛,又不妨碍行动的药?”刘保保指着瓶中粉,“这就是啊,这叫石陀粉。” 贺灵川释然,欣喜收下。 刘保保满脸堆笑,一揖作别:“日后飞黄腾达,大少莫忘边陲小城还有故人。” “那是必然!”贺灵川一口应承。 当天早晨,贺家领四百亲卫团吃过行前茶、拜别百姓,就在人们的夹道欢送中离开黑水城,往北进发了。 第100章 错把悍匪当财神 群山环抱,翠湖如镜。 淅沥两天的雨停了,仙灵村正要从晨雾中醒来。 朱氏天不亮就起床,身边的男人还鼾声如雷。 四下里安安静静,她拎着木桶去湖边去打水。仙灵湖今天也是波澜不兴,岸边的野草丛中,山桃草羞答答地开着粉白的小花。水天之间白雾缭绕,将这湖景衬得彷佛仙境。 朱氏发了会儿呆,直到近处的湖面冒出一连串气泡,她才抓起水桶,步履蹒跚往回走。 如果其他村妇在这里,八成又要笑她力气太小,木桶只满八分。 路过仙灵祠,她偶尔往里头望了一眼,脚步就停了。 仙灵祠是整个仙灵村最精美的建筑,白墙青瓦,砖墙砌得整整齐齐,瓦片还是从外头特地运进来的,雨水一浇洗就锃亮锃亮。 无论什么时候,仙灵祠里只供两个牌位。但她现在看到,其中一个牌位断了。 断成上下两截,上半截掉在供桌上。 兴许是哪个孩子恶作剧。朱氏没有靠近细看,拎着水桶走了。 回到家中,她赶紧起灶烧水、揉面烙饼,又到屋后的圈里去喂鸡、喂猪。 然后,两个孩子醒了。 娃娃还小,一个两岁,一个四岁,穿衣、穿鞋、洗脸,都得由她包办。 孩子一哭,公婆也醒了,揉着眼睛走出来,喊她快点弄饭。 她把咸鱼酱菜、烙饼和杂粮粥端上桌,再打一盆温水进里屋,把男人唤醒:“天亮了,爹说今天要收最后一茬麦子。” 男人咕哝两声,很不高兴,又磨蹭了一刻多钟才起床。 等把爷俩送走,朱氏才透了口气,倚着门边坐了下来。 婆婆走过来,丢给她两件衣服:“别偷懒,补好。” 孩子在边上玩耍,她缝补第二件衣服时,村子里突然喧哗。 朱氏也没理会,然而过不多时,四五人找上门来,不由分说将她拖走。 婆婆吓坏,追过去一看,几名村民将儿媳扔在仙灵祠前,村长脸色铁青,指着祠堂里的牌位问她:“是不是你干的?” “干什么?”朱氏茫然,“我什么也没干。” “是不是你折的?牌位昨晚还是好的。” “跟我没关系。”朱氏抗声,“说不定是村里小孩干的。” “老七。” 村长一喊,边上就有个瘦小男子站了出来:“今天早晨,我只看到朱氏从祠前走过。” 朱氏冷冷道:“你也在这里,说不定是你折的。” 老七扇了她一记耳光。 村长道:“等你当家的回来,我们要一个公道。” 说罢,两个村民把她关进祠堂里。 婆婆在外头骂她惹事,很快也走了。 这天傍晚,外出耕作的农人归来,居然还有一支商队与他们同行。 这支商队约莫三四十人,赶着十辆大车。村里的孩子上去讨糖吃,对方两手一摊,没有。 村长迎上前去,对方首领一抬手就是好几锭十两大银:“我们今晚想在这里借宿,明天一大早就启程。” 这男子人高马大,声音粗洪。朱氏透过祠堂的空格砖看着他,总觉得他跟身上的绸衣很不搭。 村长心里原本也犯滴咕,一看大银就踏实了。对方有钱,还能贪图他们什么? 于是商队安顿下来,分散到各家去借宿。 有外人在,村长也不方便处置祠堂灵位的事儿,正所谓家丑不可外扬。 商队队长问他:“我以为高祖起兵之地会很繁华呢。” “出去的就不回来了。”村长叹气,“都是白眼儿狼!” “这地方好,太平;人还这么多,出乎我意料的多。”别的村子有个二百人顶天了,这个仙灵村却有三百多口人,地方也大。队长笑眯眯地,“一路过来,我看到麦田都收好了,你们今天真是辛苦。人都回来了?” “是啊,过两天可以种稻了。”村长慢半拍才回过神来,这些外来人怎么知道他们今天格外辛苦?“你们怎么……” 商队队长忽然吹了记口哨,一长两短。 安静的小村里,这记唿哨尤其响亮。 村长觉出不对,大喊“来人”,不过刚迸出一字,商队队长就把他打晕过去。 紧接着村中到处响起尖叫声、哀号声。 村中的青壮汉子们抄起家伙抵抗,哪知周围的树丛中突然钻出二百人,将他们团团围住。对方再以老弱为质要挟一下,汉子们放下了农具。 前后一刻钟,骚乱就停止了。 满村男女老少赤手空拳,都被赶去村祠前的空地上,周围二三百人虎视眈眈,个个拿着武器,眼冒厉光。 仙灵村民终于明白,自己错把悍匪当财神爷迎进了村。 商队队长正要说话,天上忽然飞下一只红尾游隼落在他肩上,口吐人言:“有官兵从西南往这里来,三四百人,十五里外。” 众匪徒一惊,村民却是大喜。 官兵来了,有救了? 有匪徒就道:“将军,是追兵来了!” “如是追兵,怎么会从西南来?”队长皱眉,问红尾游隼,“你确定那是官兵?” “是官兵,但与我们在卧陵关交战的官兵服制不同,肩上是青甲。”红尾游隼还补充一句,“对了,那支队伍里有女卷!” 队长神色大定,甚至呵呵一笑:“追兵怎么会带着女卷?” 手下依旧担忧:“他们往这里来了,怎办?” 队长冷笑:“他们有人,我们也有人,怕什么?不能让他们坏事,先找个人去镇子上通报。” 有心腹凑上来耳语两句,他点了点头:“这办法不错。” 而后他对村人下令: “家里没有十一岁以下孩童的,出列。” 众人犹豫,不敢上前。 队长笑道:“不出来的才要倒霉。” 于是村人出列一大片。 队长要这些人走去水边,然后手起刀落,砍掉了最近一个人的脑袋。 “杀干净!” 村民尖叫出声,有人奋力反抗。 但队伍里有妇孺老弱,哪里是如狼似虎的悍匪对手? 这是一面倒的屠杀。 等到最后一人的呼救声也断绝时,湖水都被鲜血染红。 尸首横七竖八,足足有百余具。 第101章 家人们哪 悍匪们打开车上的大箱子,把里面的杂货倒出来,再把尸首都装进去。 就这样,还有二三十具尸体装不下。 余下的活人站在空地上,抖得像瘟鸡。悍匪指挥他们打扫善后,将染血的砂土都刨起来抛进湖里。 小半刻钟后,湖畔的空地又是干干净净,除了边上堆成小山的尸首。 有个匪徒突然手指湖面:“有人逃了!” 众人目光移去水面,果然发现一个架舟逃走的男子。他大概是趁乱奔去水边,藏在长草丛里,再解开一艘小船。 风助舟行,这小船很快就远离岸边。 岸上的朱氏咬了咬唇,她认出这个逃走的背影正是自己的丈夫。 男人奋力摇橹,往湖心划去。 再远些就安全了。他想去最近的镇子里报官,求官兵打死这帮狗东西! 不过他很快就听到岸上的笑声,回头一看,众匪徒对他指指点点,丝毫不见紧张,反而嘻哈谈笑。 这些狗东西是失心疯了吗? 也就几息之后,平静的湖水忽然哗啦一声响。 船翻了。 船上的人没了。 朱氏捂住嘴才没尖叫出声,婆婆直接昏了过去。 剧烈晃荡过后,小船居然又翻了回来,但是形单影只,空空荡荡。 那一阵阵水波很快拍到岸边,消失不见。 也就十几次呼吸的工夫,湖水再度平滑如镜。 岸上的村民目瞪口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悍匪也走去水边栈桥,解下十几艘船,把箱子都运上去,而后将船驶入湖心,再把箱子沉下去。 同样是行船,他们神态轻松,说说笑笑,偏就安然无事。 箱里有死人,还有大石块,这就很坚决地沉到底了。 至于堆在岸边的尸首,悍匪将它们都抛进水里。 很快,浮尸一具接一具消失,像是被什么东西拖进湖底,再没出现过。 水面上冒出几圈涟漪,几串泡泡,复归于平静。 这时悍匪已将每家的孩子都抢了过来,现场一片哭闹。 村长也悠悠醒来,刚睁眼就吓得一口痰哽在嗓子眼里。商队首领拍拍他的肩膀道:“好好合作,你就不用死了,懂吗?” 村长赶紧点头。 “忘了问,你家有十一岁以下的孩子吗?” 村长又点了点头。 商队首领笑道:“那我就放心了。” 他用力咳了两声,笑眯眯对余下的活人道:“从现在起,我们就是你们的家人!只要陪我们演好这场戏,你们就能活命,还能要回孩子,活生生的孩子啊家人们!” 两刻钟后,两个匪徒发现了躲在祠堂里的朱氏,把她拖了出来。 ¥¥¥¥¥ “天快黑了,我们不会要夜宿荒山吧?”应夫人抬起车厢上的竹帘看天,忧心忡忡。 山景是很美,但看多了就枯燥。在又闷又湿的大山里走了一天,她现在只想洗个热水澡。 “说不定。”贺灵川斜倚在她对面,腰后还垫了个软枕。马车空间小,他长手长脚,想给自己找个舒展的姿势不容易。“我听说深山里面瞎子洞多,只要掏对地方,今晚就有烤熊掌吃了。” 应夫人不满:“你自己有马,怎么还赖在这里?” “老二也有马,他不也在这?”骑马多颠簸,骑久了还磨腿根,贺灵川当然选择舒服的马车。 贺越轻咳一声:“山路泥泞,耽误了车程。向导说前方就是仙灵村,最多再有一两刻钟能到。” 贺灵川有点失望:“看来今晚吃不上烤熊掌了。” 贺越微笑:“大哥可以自己进山捕猎。” 贺灵川悻悻,支着脑袋看外头渐暗的天空。 这几天他都没能梦回盘龙荒原,白天除了赶路就是赶路,真是无聊透顶。 断刀像是知道他的急切,偏偏不让他如愿。 耳边,应夫人与贺越正说着琐事,都是抵达夏州以后要如何如何。 应夫人喜欢温暖的东方,希望在夏州首府敦义城能买到一套心仪的大宅,好好布置,再请十七八个仆从……巴啦巴啦。 贺灵川突然“嘘”了一声,打断他们的对话:“别出声!” “吓唬人作甚?”应夫人瞪他一眼。外头有三百多个卫士,她可不怂。 “不对劲。”贺灵川神情严肃,“黄昏时分倦鸟归巢,可山林为何这般安静?” 傍晚时分,外出的鸟类回巢,那是满树满林的叽叽喳喳,赶得上人类街坊邻居吵架,声量还要放大好几倍。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路过的山林都是鸦雀无声? 只有蹄声踢跶、车行辘辘,这种有规律的声音才令人紧张。应夫人咽了下口水,贺越正要说话,车窗外突然出现曾飞熊的大脸: “夫人少爷,前方就是仙灵村。” 应夫人伸头望出去,前方一片明镜似的大湖,湖边影影绰绰,有屋宅的轮廓。 这不就到地方了吗,还谈什么不对劲儿? 她呼出一口气,差点儿就被好作怪的长子吓到了。 …… 穿过被收了一半的麦田,队伍很快抵达村外,所有骑士下马。 贺家父子和曾飞熊上前,村里很快有人迎了出来。 贺淳华取出社稷令自报身份,说明借宿来意,管家老莫掏出了宿金。社稷令可以证明他的官员身份,村长很痛快就点头同意了,他身边的高大汉子自称是村长外甥,姓卢,叫作卢涵。 卢涵笑容满面,说村中房屋不足,士兵可以到村子后边的晒谷场和粮仓过夜。 官员和女卷,自然是要借住村舍的。 这时天已经黑了,挨家挨户的窗纸都透出暖光,是再温馨正常不过的农家生活。 贺家人、曾飞熊等都住去条件最好的屋舍,村民给他们端出了饭食,但神色都有些畏生,尤其目光飘忽。应夫人好言找女主人拉拉家常,问三句才答一句,神情也是好生勉强。 那丈夫就“咄”了一声骂她:“怎么跟贵人说话的?没见识的娘们儿!”又转头向应夫人陪笑,“她没出过山,就是那个小气样儿,您别见怪!” 应夫人摆手,赠给他们两锭碎银,又对贺淳华道:“夜寒露重,卫兵们也得有热水热食。” 第102章 深水出大鱼 贺淳华点头:“老莫去办了。”这村庄刚收割完麦子,都在村后垒成小山,想来暂时不缺粮食,供应他们一点热乎乎的食物没有问题。 应夫人看了看桌上的面饼子。虽是刚烙好的,还有一点麦香,但饼子太厚,边缘有点焦,中心却有些泛白,显然女主人没心思好好做。 并且这饼子什么都没放,没芝麻,没香葱,甚至没油。 看来,不速之客不受欢迎。 应夫人笑着对屋主道:“你们还没吃晚饭罢?我们不占用你家的口粮,给点热水就行了。” 男人起身,走去后厨:“我去拿水。” 壶里的水是热的,男人要倒进杯里,管家老莫不让:“倒了重烧,把壶子洗干净。”说罢,拿出一小串铜钱,“再借用你家的厨房。” 男人一怔,只好照办。毕竟一个正常的村民不会跟钱过不去。 老莫立刻跟上,从他缸里舀水、灌壶、座火,全程监视,一瞬不瞬。 随队的钱妈也抱着个口袋进来了。“我问过女主人了,她给了些果蔬。” 她是应夫人从娘家带来的老妈子,一直料理贺家人的生活起居。虽然称呼显老,但她其实才四十出头。 她就借用男人家的厨房淘米做饭,看着要做好几个菜,一锅热汤,甚至煮起了圆子酒酿! 米、油、干果、肉干都是从黑水城带过来的。酒酿是在上个城池的大酒楼里买的,据说在当地很有名,一煮起来,满屋都是米酒的甜香。 男人在一边看傻了眼:“哎哟,官老爷吃喝这么讲究?”狗官! “那可不?”钱妈只回一句。 男人等不来下文,只好问:“那你们要去哪?” 钱妈张口欲言,老莫拿胳膊肘轻碰她一下,后者就闭了嘴。 这里插不上手,男人心事重重回到正屋,见这里已经没客人了,不由得一惊:“他们人呢?” 妇人颤声道:“出、他们要出去走走。” 村舍太小,贺家四口人都是成年人,一家挤不下,贺氏兄弟就被分去另一户农舍。 饭后才过去,贺越信步走到湖边,伸了个懒腰:“我们那里从未有这么宽广的水面,真是心旷神怡。” 在逼仄的马车里挤了大半天后,往浩渺无际的大湖边一站,心胸都跟着开阔起来。 贺灵川在地上拣了颗石子儿,往湖面上打水漂。 石子儿弹出了一、二、三……跳。 贺越也起了玩心,同样抓了颗石子儿,吹了口气。 贺灵川笑话他:“你不行!”这小书呆子就没玩过什么野外技能。 贺越看他一眼,一抖手打了出去。 石子儿紧贴湖面,连跳四次。 贺灵川笑容微凝:“你运气不错。” “这不是运气。”贺越又拣一枚石子儿,在手里掂了掂,打出去。 这回居然是六个漂儿。 莫说他自己惊讶,贺灵川都看呆了。“你什么时候偷练过?” “凋虫小技,还需要练习?”贺越的笑容有两分自得,“选些扁平的石块,贴近湖面发力就行。” 贺灵川耸了耸肩:“你说得对。不好玩,不玩了。” 这个哥哥,一输就急眼。贺越正想反唇相讥,湖水哗啦一声急响,漾出一片涟漪。 这底下八成有大鱼。 兄弟俩都吓了一跳,然后相视一笑。 贺灵川突然朝着岸边的灌木丛打出两发石子儿。 “哎哟”两声,那后头钻出两三个人来。 贺越收敛了笑容:“你们在做什么?” “解手。”这三人都是乡民打扮,其中一个还提了提裤子,“倒是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贺灵川看着他们道:“我还以为,你们躲在这里听我俩说话。” “你们说话有甚好听?”这几人讥笑几声,施施然从贺家兄弟身边走过。 村长应下管家老莫的请求,让村里的女人做些热食供应军队。村中当然不会常备三四百人的伙食,贺家的亲卫团就自告奋勇,去仓库里搬运麦子出来碾粉。 所以,这会儿湖边的人很多。 贺灵川望着那几人身影,缓缓道:“这几个家伙目光闪烁,看着像心术不正。” 贺越笑道:“村民而已,哥你看谁都不像好人。” “谁特么在自己取水做饭的湖边撒尿?”贺灵川冷笑,“这几人像是从下游绕湖而来,为什么挑个半夜进来仙灵村?” “说不定只是晚归。”贺越看着湖水直皱眉,“被你这么一说,我也不想喝水了。” 这时贺淳华夫妇从对面踱来,身后好几个亲卫亦步亦趋。 老爹在异乡果然谨慎,时刻不忘保护自己。贺灵川迎了上去:“老爹,您俩这么有闲情逸志?” “饭还未做好,我们出来透透气。”近处没有村人,应夫人终可畅所欲言,“屋子里味道大,那被褥大概好些天没洗晒过了。” “饭?”贺越下意识看了看湖面,是用这湖里的水做饭吗?他不想吃。 明亮的月光下,湖面好像有个黑乎乎的东西冒头。 他还没来得及细看,那物又沉下去了。 应夫人也看见了,讶道:“那是什么?” “深水出大鱼。”贺淳华笑道,“仙灵湖存在的年岁太久了,里面养出多大的灵物也不奇怪。” 他看着两个儿子:“你们可知,鸢高祖当年就是在这仙灵湖畔起兵,一步一步建功立业,才有了今日鸢国的偌大疆土。” 两个儿子,一个点头说知道,一个惊讶道:“哦就是这里吗?” “就在湖畔,但不在这里。”边上有人接话,贺家人回头一看,是村长的外甥卢涵来了。 这个壮汉非常热情:“官老爷要是感兴趣,我可以带路。那里风景独好,有双月奇观,时常有文人墨客过来拜访。” “双月?”应夫人有点兴趣,贺淳华看看左右,“村长哪去了?” “他染了风寒有些不适,吩咐我好好招待各位。”壮汉回身一摆,“这里走。” “不了,屋里的饭快做好了,天又晚,明晨再去看看也是一样。”贺淳华摇头,“我看卢先生谈吐有方,不像乡民。” 第103章 朱氏的密信 卢涵呵呵:“我在外头做过几年生意,比舅舅见过些世面,不值一提。” 贺灵川插嘴:“你做过什么买卖?” “从前在郓阳城开过镖局,也给商队护送过货物,但没过几年好光景世道就乱了,这些活计都干不下去。” 贺淳华想了想:“郓阳城?是啊,六年前反贼还围攻过郓阳城,险些就打下来了。” 贺灵川奇道:“世道不太平,你的生意更红火才对。” 乱世重武。 卢涵叹口气:“谈何容易?” 这时不远处有人喊他:“卢老大!” 卢涵就道:“村里有事儿,我先过去。” 刚转过身,他的笑容就没了。 “晚饭该好了,回去吧。”应夫人很饿了。 …… 卢涵带着四五个手下,大大方方往晒谷场的长凳上一坐。 这里空旷,有人靠近立刻会被发觉,反而是个说话的好地方。 “这狗官挺警觉,不肯跟我去看双月湾。”卢涵嘿了一声,“可惜了。” 擒贼先擒王,他原想将这官老爷全家拐去偏僻处,手起刀落,一刀一个,一刀一个……女的可以留着。 他问手下:“做饭是怎么回事,他还自带饭菜?” 贺淳华夫妇寄宿的那家主人苦着脸:“屋里的婆娘做的面饼卖相太差,官夫人不肯吃。她自己带了仆娘,用灶用柴烧了好几个菜,尤其是酒酿,实在太香了。”说完咽了下口水。 卢涵拉长了脸:“你把药放水里。他们总得喝水吧?” “我想放来着,但他们手下有个老仆让我倒了重烧,他就在那里盯着我,眼睛都不眨一下。”手下也难办,“我不好动手。” 卢涵咝了一声,转头看另外三人:“你们有没有好消息?” 这三个就是贺灵川在湖边用石子打出来的人,闻声道:“有,镇那里调了七百弟兄过来,不多时就到。” “刚好是四五更天,官兵都在睡觉。”卢涵沉吟,“算了,既然我们到目前为止都没露馅,干脆也不动他们了。” 众人奇道:“将军,您改主意了?” “说不上改。我原想着能干掉狗官最好,那么他手下就作鸟兽散了;如果干不掉,明天一早就放他们离开。”卢涵笑道,“要分清主次,绝不能连累明天的行动。镇上过来的兄弟,让他们先做埋伏,以防我们跟狗官起冲突。” …… 贺家四口人往回走,贺越与父母说说笑笑,贺灵川却想着卢涵这个人。 上回在梦境里跟大风军并肩作战,他留下的深刻印象之一,就是这些战士身上的血烈之气十分浓厚,那是沙场百战的馈赠。古怪的是,他在卢涵身上居然也感受到了这样的气息。 那厮极力压制自己的气场。他说自己从前是镖师,走南闯北,标准的江湖草莽。 这种职业,用得着杀人如麻? 贺灵川举头望天,又想起进村前百鸟寂静的山林。 从那时候起,就有什么事情不对劲。 贺家人才走了一半路,就见到村长低着头,在前方匆匆而过。 不是说,老头子身体不好要早睡吗? 这念头没转完,路边闪出一个女子,直接拦在老头儿面前:“村长,水灵牌位的事儿怎么说?” 村长心事重重,听得一愣:“这个?回头再讲吧!” “为什么回头讲?”女子不依不饶,“你早晨说过,晚上就得找我男人要个公道!” 听到“找男人”、“要公道”这样的字眼,贺灵川就来了兴趣,上前一步问道:“什么水灵牌位?” “没什么。”他一插嘴,村长脸色微变,就想息事宁人,“估摸是被野猴子撞坏了,小事情,小事情!” 他一熘烟走了,不给女子再纠缠的机会。 女子叹了口气,刚要转身,却被树根绊了一下,摔倒在地。 砰,这一下很重。 贺越忍不住上前扶起她道:“你没事吧?” “没、没事,多谢小相公。”女子轻声细语,对他欠了欠身。 贺越突然一怔。 贺灵川瞅着女子笑道:“看你说话,要条理有条理,要架式有架式,不像普通村妇。嗯,长得也不错哪。你姓什么,住在哪儿?”这女子也有些古怪。 哎,他现在扮纨绔越发得心应手了,怎么肥事? 长子的表现就是花花公子,贺淳华沉下脸:“川儿,不得无礼!” 女子向贺灵川看了一眼,小声道:“妇人姓朱。”说罢,转身走了。 经过这个小插曲,四人又往回走。 贺越退后两步,与兄长并肩,悄声道:“有状况。” 贺灵川一懔:“怎么?”他的神经一直绷得很紧。 “这女子起身时,往我手里塞了个纸球。”贺越方才也有点惊讶,“她用袖子挡着,应该没人看见。” 贺灵川嗤地笑出声来:“是有状况,说不定她相中你了!” “看她年纪二十出头,或许就中意你这样细嫩爽口的童子鸡!”贺灵川拍拍弟弟肩膀,“别怕,少年人要迎难而——上!” 贺越的眼神满是鄙视:“哥,你有什么资格说我?” 练童子功的人是大哥,不是他! 应夫人闻声回头,瞪了贺灵川一眼:“川儿,这里不是黑水城,不可胡闹!” “知道知道。” 四人还没走进宿住的民宅,就闻到了饭菜的香气。 但贺越顾不得用饭,借尿遁去了一趟茅坑。 贺灵川一笑置之,知道老二想顺便把纸球拿出来看。 不过他才坐下来挟了两快子笋丝,贺越就匆匆走了进来,俯身与贺淳华耳语:“爹,大事不好!”说罢将纸球递了过去,“方才那女子给的。” 此时屋主不知道去哪了,饭厅只有贺家四口。 贺淳华放下饭碗,拿起纸团一看,脸色就变了。 他再递给贺灵川,自己起身推门出去,交代亲卫赵清河和管家老莫进来,又要亲卫留意周边,不许旁人靠近。 这家女主人在主屋呆着,和贺家人隔个小院,而这里有亲卫值守,一家人在饭厅可以放心说话。 贺灵川接过纸条,应夫人也凑了过来。于是两人看见纸上一行红字: 第104章 各想办法 “二百匪徒冒村民,首领卢将军,藏兵刃于水祠。” 字迹十分潦草,显然匆忙写就。 贺灵川拿纸嗅了嗅,闻到铁锈气味:“是血。” 寥寥几字通俗易懂,内容却十分惊悚: 村民是匪徒假装的,首领叫作卢将军,他们将兵刃藏在水灵祠里。 应夫人看得倒抽一口凉气,抓着贺淳华低叫一声:“老爷!” 惶惶然不加掩饰。 他们真就这么倒霉,偶尔一次借宿野外,直接进了狼窝? 贺家父子三人,脸色都很凝重。 这情报十分炸裂,但眼下最重要的是验明真伪。 好在女子也指出了验证方法,非常贴心,贺淳华对亲卫赵清河道:“潜去水灵祠,找找那里是不是藏有武器。办事仔细些,别被抓现行。” 赵清河点头,推门而去。 这人身材中等,面貌中等,放在人群当中属实平常。要不是贺淳华将他选入卫队,贺灵川平时都没见过这号人物。 豪叔不在,贺淳华就把这样重要的事交给他去办,可见对他既了解又放心。 贺灵川再一次发现,自己对老爹的了解还是太少了。 应夫人低声道:“我看那姓卢的眼睛凶光四射,实不像个好人!” 贺灵川心道,你方才还想跟人去玩双月潭来着。 但这话他没胆子说。 也就过了一刻钟左右,赵清河回来了,脸色很难看:“供桌底下藏着一口箱子,用布幔挡着,里面全是刀斧,开过刃、杀过人,血气很重!” 这就能够左证朱氏血书。毕竟一个种地捕鱼的村子,怎会有这么多杀人的凶器? 赵清河又道:“对了,水灵牌位果然从中断成两半。” 应夫人脸色发白:“既然是匪徒,为什么看见官兵不逃,反要冒充村民留下来?” 这也是在场所有人的疑问。 仙灵村的谜团实在有点多。 “没安好心。”贺越看看父兄,“朱氏说匪徒有二百人,难怪这村里的壮年男子出奇地多。” “他们不肯声张,显然要伺机下手。”贺灵川脸色微变,问父母道,“你们在这屋里喝过水吗?” “刚进门,此间主人就给大人递水。我让他倒了重烧,并且全程监视。”管家老莫道,“后面仆娘做饭,我也在后厨盯着,应该没有问题。” 贺淳华指着血书道:“我在意的是这个,‘卢将军’是个人名,还是特指姓卢的将军?” 这两者涵义,千差万别。 人上一百,形形色色,土匪头子有官瘾,喜欢别人叫自己将军,这也不算太…… 呸,就是不对劲。 “只有一个办法能知道。”贺灵川站了起来,“我去找朱氏。” “她必然也被监控。”应夫人奇道,“你要怎么找她?” “散散步就找到了,村子才这么大,从东到西能花多少时间?”贺灵川笑道,“再说,我先前就记住她进了哪个屋,离我们这里不算太远,就隔着十几个草房子。” 这小子,说他细致吧,平时粗心大意;说他粗心大意吧,他连人家小妇人住在哪里,都能惦记上了。应夫人只能叹气:“你小心些!” 她很少对贺灵川流露担忧,后者心里无故一暖,点了点头。 贺越却道:“这些人按兵不动,不是想给我们下毒,就是想趁后半夜大伙儿都睡着来偷袭!夜色已深,我们不如先发制人,拿下卢涵再说。” 贺灵川摆手:“稍安勿躁,等我回来。” 现在谁也没心情用餐,只有贺灵川下箸如飞,扒饭扒菜,吃得不亦乐乎。经过梦境当中的残酷血战,他自觉应对危机的心态平稳了很多。 应夫人叹气:“你还吃得下。”这孩子心真大。 “晚点说不定整个大活儿,不吃饱哪有力气?”贺灵川风卷残云吃完了,前后不到半盏茶工夫,然后把嘴一抹,站了起来:“我去也,迟则生变。” 贺淳华看着他的背影点了点头,又叹了口气,正要招呼妻儿继续吃饭,外间通报说,曾飞熊来了。 作为亲卫团首领,曾飞熊要定时过来汇报工作。 今晚的事件少不了他,贺淳华当即把曾飞熊也喊了进来。 ¥¥¥¥¥ 朱氏的屋子在村西角,其实离贺淳华夫妇的借宿处不近。 丈夫死得不明不白,婆婆醒来就疯了,又哭又笑。悍匪们当然不能留一个疯婆子在村里引官兵注目,同样是一刀杀了,抛尸湖水,让她跟儿子作伴去。 公公失魂落魄,跟年幼的孩子一起被带走了。 所以,朱氏家中只剩她一个人。 她低着头往回走,边上过来两个官兵,问她讨杯水喝。 这些兵卫住在谷仓,不像官儿住在民宅,想喝点热水还没那么方便。贺淳华已经交代村长安排众人食水,目前还未弄好。 喝生水容易致病,最好烧开。只在野外,不得已才喝生水。 “你们等等,我去烧水。”她提了些清水去后厨烧开,官兵连道不用那么麻烦。喝口热水还得等,一般人也没那闲心。 她绝不肯错过这等良机:“没关系,晚间也要用。” 等待期间,官兵站在屋前,许是看她容貌姣好,于是跟她多聊了几句,气氛相当融洽。 可是朱氏知道,周围的土匪都在关注她的一举一动,这时候求救或者暗示都非良机。 她暗暗着急,正想着有没甚拐弯抹角的办法,不远处来了几声急哨,那两个官兵闻声回去办事,水都来不及喝。 朱氏失望极了。 就在这时,屋后的阴影里突然钻出一个人来! 朱氏吓得险些尖叫,这人按住她的口鼻,用力奇大,一边低声道:“闭嘴,否则扭断你的脖子!听懂没?” 他一张嘴,口臭就喷在朱氏脸上。她一抬头,发现这人是个胖壮大汉,满脸横肉。 朱氏赶紧点头。 胖子松开手:“你刚才要干嘛,想给狗官一家示警对不对?” “不不!不是这样!”朱氏缩了缩头,“村长跟他手底的爪牙一直欺负我,三个月前还把我打了一顿,我、我就想着趁这机会出口气。” 第105章 怎么证明你是你? 她看起来害怕至极,连身体都在发抖,那人一时没法判断她是真蠢还是假傻,毕竟脑回路再奇葩的村妇,他也见识过。他只得加重语气威胁:“记好,你两个孩子都在我们手里!再敢靠近那家子,我就杀一个娃儿给你看!” 朱氏颤声道:“别、别伤害他们!” “老实听话,明早就把你们都放了!”威逼完了,利诱要果断跟上。 朱氏疯狂点头。 这时村路上的小石子儿被踩得咯吱作响,有几人走了过来,为首的冲朱氏挥了挥手:“哟,朱娘子,这么巧啊?” 两人转头一看,来者正是贺狗官的大儿子,后面还有两个亲卫亦步亦趋,做足了派头。 看到他嬉皮笑脸,朱氏一时喜上心头,眼泪都要掉下来,却还得强忍着对他笑了笑:“贺公子好。” “饭后出来散步,不觉就走到这里了。”贺灵川自然而然上前,“你们村子景色真美,有空陪我走一走么?” “我……”朱氏刚要开口,胖子看不下去,把她往自己胸口一揽,“这是内人。” 贺灵川指了指他,问朱氏:“这是外人?” 朱氏眼睛弯了弯,但不吱声。 不待胖子发作,贺灵川就冲他打了个哈哈:“玩笑而已,莫当真。老哥怎么称呼?” “王。”胖子想起卢涵的交代,扯了扯嘴角,“贺公子驾到,蓬壁生辉。” “从你家位置,可以正看湖景,很不错。”贺灵川转头品评,突然丢过来一个银闪闪的东西。 王胖子下意识接在手里,才发现是一锭五钱重的碎银,这? “你运气好,小爷今晚住这里了。”贺灵川手往身后一背,仰着下巴,“还不去铺床垫被?” 王胖子眼角一跳,竟然愣在那里。按他平时脾气,怕不已经暴起,一刀剁其狗头! 可是卢老大说,得忍! 他强行憋下这口气:“你的住处,不是已经安排好了吗?”还是卢老大亲手安排的。 “太远了,找家人唠嗑不方便。”自从知道眼前这厮也是土匪,贺灵川就留心村里给自己安排的住处,发现那里距离贺淳华夫妇的住处最远,一西一东,正好是个对角。 这些家伙打着分而杀之的念头。 “怎么,嫌少?”贺灵川看胖子杵在原地,又抓出几钱碎银,往他手里重重一塞。 打赏戏楼里的小二,就是这么个德性。他这一塞,胖子额角的青筋就跳了两下。 贺灵川暗自警戒,但这家伙绷紧下巴,明显又一次压住火气,涩声道:“进来吧。” 他也想把这小子拖进屋里暴打一顿,但后头还有两个亲卫紧紧跟着。他不怕打不过,却恐动静闹得太大。 何日才能杀尽这些狗东西! 他转身进屋,朱氏看了贺灵川一眼,跟着走了进去。只有这时,贺灵川才看见她眼里不加掩饰的忧惧和愤怒。 这些冒充村民的男人是土匪,那么她就是良民,没错吧? 贺灵川环顾四周,发现到处都有游手好闲的人,要么捧着饭碗干饭,要么坐在门口抠脚吹风,都是有意无意盯着自己。 ¥¥¥¥¥ 卢老大正坐在村长家里啃鸭腿。 仙灵湖边放养的鸭子都吃本地水草螺蛳长大,皮下厚厚一层白油,放到火上炙烤,不一会儿,金灿灿的油脂就和香气一起出来了,撒点味椒、抹点盐巴,大块朵颐就是。 卢老大一边还要打量村长一家子。老头老太太和几个臭男人没什么好瞧的,但已经被匪徒们带走的孙子孙女儿都是三五岁年纪,嫩得像是能掐出水来。 想到那些孩子,他就觉得嘴里的肉更香了。 他吃得正爽,有个喽啰熘了进来,对他道:“卢老大,我打听到一事!那个姓贺的狗官要去夏州走马上任,做总管。” “什么总管?”卢涵一开始没在意,不过马上咂莫过味儿来,眼睛顿时一亮,“你是说,夏州总管?!” “对,好像是这样。”这人道,“我听他们手下官兵的女卷说的。” 这次远行,贺家亲卫团还是有人带上了家卷,毕竟千里远行,以后未必再有机会回黑水城。 卢涵慢慢咧开嘴,仰天大笑! 才笑一声,他又突然想起山里夜静声远,不好惊吓到猎物,于是硬生生憋了回去,震得整个胸腔一顿闷响。 立在他身边的心腹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老大开心个什么劲儿。 “将军,这莫不是个顶肥的羊?” “何止肥?”卢涵眉飞色舞,“先前他自报家门,我就想起来了!这厮是千松郡的太守,在边陲之地待了十几年,估计走回内地官场都没几人认得他。呵,从千松郡到夏州,距离何止千八百里?你们知道这意味什么?” 众人摇头。 “夏州人根本没见过这位新总管!”卢涵终忍不住哈哈出声,“要是拿着他的文书和官印去到夏州,我就是新上任的总管!” “天无绝人之路,我还道明日就要决定生死前途,不想老天还给我送来一条后路!”卢涵啧啧两声,“这个官位,我要定了!他那个婆娘看起来细皮嫩肉,那两个兔崽子,看起来也是细皮嫩肉!” 他舐了舐唇,众人听着也是一阵嬉笑。不过很快就有疑问提了出来:“那狗官还有社稷令,您想冒,不,顶他的位子,可拿不出社稷令怎么办?” “谁说拿不出?你们可知社稷令的根据?” 手下当然摇头。都知道社稷令一般由王廷指定,手持它的官员将领就有元力可以调配。也正因如此,官兵打流匪反贼都有天然的压制效果—— 不是说一定能赢。 “指定官位,再指定人。”卢涵说得有板有眼,“拿到他的文书和官印,就相当于拿到他的官位了;至于人,麻烦是麻烦点,也不是不能办。我今天就说个秘法与你们知。” 他拍拍手下肩膀:“老天怎么认定,你就是你?” 怎么认定我就是我?手下想了好一会儿,指着自己鼻子问:“姓名?” 第106章 纠缠不清 “还有呢?”卢涵启发他,“我若想作法咒你,还需要了解什么?同名同姓那么多,万一咒错人。” “生辰八字?” “对,就是生辰八字,再加上父母赐名,你就成为你了。”卢涵笑道,“所以我只要去帐藉那里改名为贺淳华,再把生辰八字换成他的,这样去夏州当上官儿,再拿起鸢钱,那鬼东西就能发光了!嗯,改生辰这事儿不容易,要做个脱胎换骨的仪式来蒙蔽天机,不过也不是没人干过,我还有些路子。” 他打了个响指:“不管怎样,我们要把官印和文书搞到手。等到去了夏州,你们或许就要称呼我为——” 手下异口同声:“贺大人!” 大伙儿都笑了,这时那个喽啰才小心翼翼问道:“那,咱们今晚还得行动喽?” 原本卢将军说过,要放这些官兵一马,明早各走各道。 “不!”卢将军大手一挥,豪气干云,“按兵不动,谁也不许先挥第一刀!” 众人一呆,不是要抢官印文书吗,这又不打了? 不过很快就有心腹反应过来:“卢将军想把这场战斗延至明日,最好吴、裴那几支队伍也过来。” “狗官能带出来远行的士兵,都是细挑过的精壮汉子,或许还有战场经验。他又有社稷令,军队享有元力加持,三百人的队伍不难发挥出四百人的战力。”卢将军冷静道,“就算我们可以全部吃下,恐怕损失也不小,到时再对上姓吴的、姓裴的,反而吃亏。不如等大伙儿聚齐了,一起拿这帮狗官兵血祭开旗,岂不是好?” 手下连声称是。 就在这时,外头起了骚乱,像是许多人呼喝。 卢涵此刻最不想要的就是意外。他扔下鸭腿,顺手在裤腿上擦了擦油,大步赶了出去。 ¥¥¥¥¥ 王胖子进屋,自顾自坐到竹椅上。 嘎吱,竹椅哀叫一声,不能承受之重。 面对达官显贵,这动作也非常无礼,但他顾不得那么多了,瞪着朱氏骂道:“傻了吗,快去给我……和大少都倒杯水。” 不能冲狗崽发火,但骂“自家”女人总没问题吧? 朱氏默默转身,可没走出两步,胖子一伸手拍在她后丘上:“搞快点啦。” 朱氏回首,这人暴熊一般的眼神让她极度不安。 贺灵川笑了笑:“看来你还读过几年书,还知道蓬壁生辉。” “啊,嗯。”王胖子在心里默念,不动气不动气,晚点把这小子舌头拔下来就是。到时候要做烧烤还是辣卤,随心所欲! 贺灵川话锋一转:“是跟着卢老大做事吗?” “啊?”胖子一惊,“啊,没有。” “那卢老大出去了几年才回来?” 胖子语塞,这问题根本没有答桉:“我不记得了,你问这些干嘛?” “我就觉得,卢老大是个有故事的人。”贺灵川耸了耸肩,“那我们换个话题,你和朱氏成婚多久?” 长年劳作、风吹日晒使得朱氏皮肤发黑、两腮泛红。但若是仔细端详,朱氏的眉眼其实秀气,身材也很苗条。 “她?”这个弯拐得猝不及防,胖子一愣,“好些年了。” “她怎会嫁给——”贺灵川对着他全身比划,“——你?无意冒犯,但你俩看起来真不是很搭。”这两人就好似鲜花插牛粪,宝玉嵌烂泥。 王胖子的脸红了,不是羞的,是胀的。 “村里这么多男人,她就相中我了,非我不嫁!”他厉声道,“不可以吗?” “可以可以,我只是不知道她图你什么,爱睡觉还是不洗澡?” “我有钱!”胖子的话从牙缝里挤出来,“早年外出打拼,攒了钱回来的!” 贺灵川叹了口气,喃喃说了几个字,好像是明珠蒙尘,然后问:“有几个孩子?” “……两个。”这小子为什么特地来找碴?是看上朱氏了,还是跟她搭上线了? 王胖子方才怒火直冲脑门儿,也没多想,现在火气降下来以后,开始觉得不对劲儿。 “孩子在哪了?”贺灵川往内屋瞥了一眼,“好像没见到。” 内屋一点声音都没有。 这胖子一看就是不能受气的炮仗性格,可被他这样得寸进尺地反复羞辱,居然都没爆炸,贺灵川猜想,这些家伙果然在琢磨着后半夜动手。 胖子凝噎,这人问话怎么跟炮弹似地,一发接一发,又急又快,实在不好应付。 好在他有些急智,含湖道:“送去镇上亲戚家了,耍两天再回来。” 他很怕贺灵川接着问“哪个亲戚”。 幸好,并没有。 这时朱氏拿着一壶开水,两个木杯出来,给两人各斟了水。 贺灵川没喝,胖子也没喝。 因为他突然想到,有些农户家中藏备鼠药,都说最毒妇人心,万一这女人下在水里…… “您歇息,我回房,有事您喊我。”胖子心里憋着火,转向朱氏就没好脸色:“走,跟我进房。” 先把火气撒在这小娘皮身上再说。现在他是“一家之主”,在自家地盘怎么折腾自家女人,姓贺的小鬼都只能听着。 他一站起来,椅子又是长长吱嘎一声,像是庆幸自己没散架。朱氏望着这把椅子,心知自己跟他进房的下场,一定比这椅子更惨。 怎么办? 唯一的救星,就是屋里的贺家少年,以及他的亲卫。 她正心急如焚,贺灵川的声音从胖子身后传了过来:“对了,胖当家的,水灵牌位是怎么回事?” 指向性太强,胖子只得回身:“怎么了?” “靠水吃水,你们祭拜的水灵是这湖里的灵物吧?”贺灵川指了指外头的大湖,“你们这里的水灵,是什么原身?” “啊,是的。”这个问题,胖子是答不上来的,可身后的女人嘴闭得跟蚌壳一样紧。“您怎么对它感兴趣了?” 这里既然建起了水灵祠,就说明本地的水神经过了正式册封,有了编制。但妖怪的种类可以说是千奇百怪,本地人不说,外来者根本也没法知道水神原身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第107章 嫂子知书达礼 “因为,村长说要找你讨个公道。” “我?”胖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找我,讨公道?”那老头子活腻歪了咩? “对啊,难道你不是朱氏的相公?”贺灵川笑道,“村长喊你回来之后就去找他。” 胖子这时候万万不肯离屋,但他也不笨,一下就琢磨出问题来,斜眼去看朱氏:“你说,怎么回事?” 其实这做法已经违背了卢涵的交代,后者的原话是:让村民跟官兵少接触、少说话,免得露馅。 可现在么,他觉得自己再多跟贺灵川说一个字,可能就会失控。 胖子背向贺灵川,给了朱氏一个警告的眼神。 朱氏面无表情:“湖神是一头灵龟,听说至少有三百多岁。仙灵村每三个月一小祭,每年一大祭,灵龟只允许村民每周入湖捕鱼一次,不得用细网眼,但它会保佑人类下水安全,渔获丰收。对了,灵龟还擅于占卜,从前村民去水灵祠求签都很灵验。” “从前?”贺灵川来了兴趣,暂时岔题,“那后来呢?” “求签问事的村民太多,有人还从百里之外赶来,打扰水灵清修。”朱氏回道,“水灵托梦向村长表达不满,村长就把签桶挂起来不让求了。就算有村民偷偷去求,又或者往湖里投放祭品,也再不灵验。慢慢地大家也就死了这条心。” 原来这还是个有副业的老龟妖? “那今天的灵牌又出了什么事?” “我今早路过水灵祠,发现水灵牌位折断了,村长以为是我干的。” 贺灵川更奇怪了:“村长为什么认定是你?” “……”朱氏沉默一会儿,才道,“今早只有我路过。” 胖子气道:“原来是你这婆娘给我惹麻烦!” 别的同伴分配到的村民温顺得像绵羊,只有他倒霉,分到一个麻烦精。 贺灵川问他:“你不去找村长申辩申辩?” 胖子已想好了:“村长年纪大,这会儿早睡下了,明晨再去找他理论。” 朱氏突然问道:“水灵的牌位会不会是自己断的?” 贺灵川想了好一会儿才道:“如是自己断的,那就代表水灵出事,不是重伤就是殒落。” 他忽然问亲卫:“你看呢?” 亲卫摇头:“小人也不清楚。” 胖子垮着脸,指着两个亲卫问:“等一下,他们也要宿在这里?”如果晚间要下手,现在难度又增加了。 “贴身护卫嘛,你知道什么叫贴身?”贺灵川正说着,外头来了两个仆役,身后背着包袱,进门就冲他行礼:“大少,我们来铺床。” 虽然贺灵川不在意,但应夫人在黑水城打包家当时,还是命人将两个儿子的铺盖都带上了。外头的家什儿脏,不如自家的用起来放心。 贺灵川带他们进了内屋,宛如主人。 王胖子见到这些人在屋里进进出出,忙个不停,倒好像他自己才是外人,不由得冷笑,这狗官一家到了穷山沟沟里还那么讲究,平时不知道搜刮多少民脂民膏。 仆役一边铺床,贺灵川一边问他:“老二宿在哪呢?” 亏得这人知道他指的是贺越:“二少爷今晚睡在南边,紧挨着湖的第二户人家里。” 老二离他、离父母也是好远,这种安排很难说是无意。“睡那么远干什么,把他换到我边上!我们晚上还要说话来着。”他一指对门的农家,“我看这户就很好,也宽敞。” 这么大喇喇的客人,也就他当得了。贺家人都很有礼貌,除了大少爷。仆役也是见怪不怪,接了命令就会找管家老莫报告,反正这都是管家想办法。 贺灵川又问:“我家里人还在屋里吗?” “郡守大人和夫人都在,二少爷外出。” 贺灵川皱眉:“去哪?” 留在厅里的亲卫,这时也对王胖子道:“你家里条件清苦,少爷愿意帮衬帮衬。不过他换地方总睡不着觉,看嫂子知书达礼,不知能不能陪他聊上几句?”说罢,将一锭十两大银摆上桌面。 王胖子瞧着这锭大银,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小狗真看上朱氏了? 但他明白,这两人是万不可以独处的,所以他勐拍桌面,表达了恰到好处的愤怒:“你说什么!拿着你们的银子,滚出去!” “急什么眼?”贺灵川抱臂站在内屋门口,“说两句话就赚十两银子,这种好事你打着灯笼去别处找给我看?” 他身后两个仆役很有素质,离开朱氏家还反手带上门。 “我这里不让留宿了!”王胖子往内屋走,想借机把他的铺盖丢出去。 厅里两个亲卫,一个快步拦在他面前:“别动!” 王胖子忍无可忍,一掌将这亲卫推开。 他就是再迟钝,也知道贺灵川起了疑心,否则哪有人这样东拉西扯? 撕破脸有什么大不了,这小狗觊觎别人老婆,不该挨揍吗?理在他这一边,贺狗官就算想偏袒,也要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就在这时,王胖子忽然嗅到一股奇腥无比的恶臭! 那酸爽劲儿,就算他自己的汗脚在密不透风的靴子里捂上十天再拿到鼻子底下,都不及其一成。 王胖子上头了,一弯腰“哇啦”一声,呕了出来。 这个时候,什么气势、什么架式、什么戒心,都被扔到了九霄云外,他的身体本能最诚实。 另一名亲卫冲上来,拿刀柄狠狠磕在胖子后颈。 按理说,这就该一下倒地了。 偏这胖子皮糙肉厚,竟没被击晕过去,虽然还处于严重的生理不适,却知道冲向贺灵川,两只肥掌箕张,就去扼他咽喉。 只要扼住这小子一个回身,把他当肉盾挡在前方,亲卫必定投鼠忌器。 冲出去的瞬间,他无名指上的戒子甚至泛出浅澹的黑光。这戒指称作黑棘环,是用黑棘野猪的长牙制成,在加强主人力量、打伤对手的同时,还能在伤口施加腐毒,若不及时处理,肌肉和骨头都会迅速坏死。 可他毕竟气儿不顺,动作慢了半拍,朱氏已从桌上抓起木杯,把刚倒好的大半杯开水勐然泼到他脸上。 第108章 突如其来的鱼潮 视线立湖,眼睛生疼,胖子下意识张口大叫,不意嘴里被塞进一块面饼,把声音都堵了。 紧接着胸腹剧痛,对面的小子在半息内至少打出了三拳! 这三拳都打在他横膈膜上,胖子就觉眼前一黑,吸不进气。 贺灵川还不过瘾,再飞起一脚,正中他要害。 蛋疼的忧伤让胖子立刻捂手倒地,浑身抽抽。在这种剧痛面前,恶臭好像没那么可怕了。 亲卫也机灵,怕他推金山倒玉柱,发出震响惹来屋外人注意,当即用手撑着他,将他按到地上。 胖子油脸上汗出如浆,就是叫不出声。 贺灵川从储物戒里抽出一条缠丝绳,飞快将他双手紧缚。 这种是城守军拿嫌犯所用,轻便、柔韧有弹性。贺灵川不仅备在储物戒里,出发前还特地学习了相应的绳扣法,绑起来飞快。 等胖子回过神来想挣脱,越挣就被勒得越紧。 他嘴里还塞着一块面饼,叫不来屋外的后援。并且那个纨绔二世祖还拔出匕首,架在他脖子上:“再挣扎,就先割耳朵再剜眼!” 俘虏消停多了。 贺灵川向亲卫使了个眼色,后者就去巡查屋舍,不一会儿回来道:“院外有两人,问我方才什么动静,我说公子喝多了……他们也没起疑。” 贺灵川踢了地上的俘虏一脚:“看来你战力不错,别人对他都很放心。”大概是有这胖子在屋里镇场,匪徒们都没多想,相信胖子摆得平贺灵川加上两个守卫。 所以他没选择跟胖子直接肉搏是正确的,搏斗的声音传出去都会招来麻烦,别说打不打得过——这家伙一看就是亡命之徒,反击的力量弱不了。 不管怎样,他和朱氏终于有直接说话的机会了。贺灵川舒了口气,将王胖子搜了个身,拿走所有值钱的东西,也没忘了从他手上扒走那枚黑棘指环。 ¥¥¥¥¥ 贺越和曾飞熊离开郡守夫妇的宿处,往湖边行去。 贺淳华已将局势剖给曾飞熊看,后者这就要去召集人手、暗好准备。“二少爷怎么也出来了?外头危险。” 湖边三三两两,都是土匪。 经过贺淳华警告,曾飞熊现在看谁都像土匪。 贺越不服:“我哥方才就出来了,怎没人说他有危险?” 他身后也跟着两名亲卫。 “呃……”大少爷一看就很会照顾自己,不像二少爷这样秀弱。 贺越摆了摆手:“别在意,玩笑罢了。我不能总在父母那里待着,会引人怀疑。我也不会离你们太远。” 十来岁正是多动症的年纪,他一大小伙子总缩在父母屋里不出,太不自然了。 这时身边走过几个村民,两人遂不再交谈。 这样一直走到湖边,就听到了泼水声。 贺越往湖里一看,忍不住笑道:“希望这不是村民的取水地。” 仙灵湖这一段水道较窄,湿地将它切割成一个副池,坡度很小,水面原本又干净又平静,只有一点落叶,但此刻正有四五个士兵在水里扑腾,笑闹不止。 十月,深山里面寒气尤重,但这支队伍已经跋涉了很久,随便一搓身上,厚厚一层泥垢,这时见到清澈的湖水是真忍不住。再说汉子们个个身强体壮,洗下冷水澡怎么了? 毛桃也在其中。虽说是沙匪出身,但这人擅于交际,俨然和其他士兵都混到了一起去。他看贺越和曾飞熊走过来就出声力邀:“二少爷,头儿,赶紧下来!这里可太惬意,水里还有小鱼啄人,又痒又爽!” 说着瘪起嘴,模彷小鱼作咂咂吸吮状。 其他人笑起来,都学他的模样,湖里一时怪声连连。 贺越奇道:“鱼吃人吗?” 黑水城有溪,还有季节性的小河,但没有这种望不到边际的大湖。 “没破皮、没流血、不疼。”毛桃快手快脚从水里捞出一条指肚大的小鱼,“看,好像只吃死皮。” “行了,都起来吧,聚众喧哗像什么样子?”曾飞熊心事沉重,不想跟他们多耗时间。 可话音刚落,毛桃突然嘘了一声:“都别说话,你们听!” 旁人都要笑话他,曾飞熊脸色一变,提声道:“闭嘴!” 这下子所有人都安静了,于是贺越也听到了奇怪的响声。 咝啦丝啦,还挺耳熟,像是扬沙的声音。 毛桃一指不远处开阔的湖面:“从那里传过来的!” 不仅这样,声音由远及近,由小及大,竟是往岸边来了。 现在众人也能看见,水面上宛如沸腾,竟是有一股白浪冲来。 曾飞熊脸色也变了,喝道:“都给我爬出来!” 可惜,还是说慢了一步。 士兵才爬上来两个,白浪就冲到了。 先是两条巴掌大的鱼跳出水面,砸在毛桃脸上,把他砸得一懵。 紧接着又有五条、十条鱼儿跳进了副池。 然后是二十、三十…… 一百、一千…… 鱼儿跳进副池还意犹未尽,拼命往岸上扑腾。 众人这才看清,湖面上哪里是什么白浪,分明就是无数疯狂跳跃的鱼群! 好几个士兵顾得了上面顾不了下面,被飞鱼戳得嗷嗷叫唤。 扑进来的鱼,什么尺寸、什么种类都有,小到尾指长,大到七八尺。 其他人却大笑:“加餐了,今晚宵夜来了!” 有一条八尺长的大鱼,扑到斜岸就上不去了,只在泥沙里挣扎,扑得众人满头满脸都是泥水。士兵们不惊反喜:“这是个鱼王吧?够几十号人吃了。” 岸上、水里,到处都是乱蹦的活鱼,看样子至少有个一两千斤。 不远处的村民和士兵闻声,都赶过来围观,但只有士兵下水或者靠岸抓鱼,村人都在边上看热闹,与水面至少保持四五丈距离。 贺越敏锐地发现这一点,心头一动:莫不是后头有什么危险? 他忽然想起血书所记,断裂的水灵牌位。 这种疯狂鱼潮显然是不正常的,会不会就与它有关? 他放声大喊:“上来,不要捞了!” 就在这时,有一人穿过长草,沿着斜坡冲下湖岸,冬一声跳入水中,沉底不见。 第109章 提前动手 大家都愣住了。 速度太快,都没看清那厮是谁。 几个悠闲看热闹的村人站直身体,交头接耳:“莫不是卢老大?” 水面很快恢复了平静。 贺越忍不住问村人:“这种情况正常吗?” “没事。”村民答道,“卢老大水性很好,一会儿就上来了。” 贺越抓住了关键点。 湖里有古怪,是人都惊奇,而村民却只提卢老大的水性好。亦即是说,他们不认为湖里的异状会对卢老大构成威胁。 想到这里,他转头对曾飞熊低声道:“准备动手!” 曾飞熊一惊:“现在?” “择时不如撞时!”少年格外坚决,“他入水时没带长刀,这里又都是我们的人,土匪只有四五个,正是一举擒下他的好时机!” 曾飞熊目光一扫全场,发现局势还真如贺越所言。 平时卢老大身前身后都跟着十几个小弟,这村子已经变作他的主场,任其来去自如。等到官兵做好万全准备想要围剿,都不一定知道他人在哪里。 此刻他就在水里,没有武器,岸边的小弟看起来又是菜鸡,没两个能打的。 千载难逢的良机,稍纵即逝。 曾飞熊点了点头。 这时候,方才下水的官兵已经爬上来穿戴衣物,有人还想再摸鱼,曾飞熊训斥他们道:“都站好,像什么样子!”一边说着,一边做了个手势。 毛桃看得一怔,这是沙匪们通用的“准备动手”的讯号。曾飞熊常年往来红崖商路,击匪无数,也精通沙匪的暗号。 这一套自然也被他推广到手下的军队里。 所以众士兵看了先是一惊,不再玩闹,而后默默紧了紧腰带。 武器就别在腰带上。 水面“哗啦”一声响,一个人,一条大鱼,同时浮了起来。 这人自然就是卢老大了,他手扶一条大鱼,对着岸上叫道:“喂,都下来帮忙!” 鱼的长度达到了惊人的九尺(三米),暗青色,鱼身厚得像一堵门板,嘴边的须子老长。 这么个不折不扣的庞然大物却在水里一动不动,被卢老大推着走,贺越也没见到它身上有伤。 曾飞熊打了个眼色,众士兵都跟他一起跳下去,口中喊着:“来了来了。” 那几个村民也忙不迭下水,十几人围着大鱼一起使力,想将它抬上岸去。鱼越大越好吃,这么大的鱼,无论是烹煎炸烤,都是一绝。 曾飞熊下水就抢了个好位置,站在卢老大身边。他刚用肩膀扛了一下,就滑脱了:“哎哟,这鳞片刮人!” 九尺长的鱼,鳞片又厚又硬,边缘却又尖又薄,摘下来都能当刨刀用。 曾飞熊这时就正对着卢老大了,顺势要转回原位,右手从背后摸出一把短刺,直捅他肋下! 这时候大伙儿都是双手托鱼,卢老大也不例外,肋下空门自然就曝露出来。 短刺长仅一尺三寸,可这一下若是捅实了、捅深了,能够直接捅烂卢老大的脾脏,再顺便把肺也打个对穿。 脾脏一旦破裂出血,人就容易陷入昏迷,肺气一泄,什么劲儿都使不出来。 曾飞熊这一招极其阴毒。 眼看刺尖就要触及对方,卢老大左手突然落下,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紧接着一拳打向曾飞熊面门。 这厮的反应也太快了! 曾飞熊接下卢老大这一拳,两人皆是气力了得,僵持角力几息,各自的手下看出不对,抄起家伙就干了起来。 场面一时极度混乱。 岸上的贺越看了,一声不响跳下水,从靴里掏出短匕,就往卢老大后背招呼。 一个匪徒急急来拦,贺越躲过了第一回,接下来却被他抓着衣角扯回来,顺势一拳打在眼眶,剧痛穿心。 毛桃冒着被剁背的风险,一把将他扯了回来:“二少爷,快上岸!”他老人家在这里,只会令所有人都分心! 此时,贺淳华也携夫人闻声而来,亲卫团从四面八方赶到。 同样的,冒充村民的匪徒也撕下伪装,纷纷从各个角落摸出藏好的兵器,叫嚣着冲了过来。 水里,陆地,都在干仗。 卢老大已经和曾飞熊交上了手,赤手空拳对长刀,虽在水里却越战越勇。砂钵大的拳头突然硬化,如同金刚岩,曾飞熊的长刀砍在上面,锵锵冒出一长串儿火星。 曾飞熊定睛一看,敌人皮肤表面变成了鱼鳞状,甚至闪着金属的光泽。也就两个呼吸的工夫,这种变化覆盖了卢老大两只前臂。 赤手空拳,竟然也能变成武器。 卢老大一声咆孝,体表就泛起澹澹黑光,咣咣咣接连几记重拳砸下。 曾飞熊知道此时不宜硬刚,只好以刀格挡。他彷佛面对一头人形暴熊,捱到第四下,“当”地一声,刀断了。 好在两个亲卫冲到前方,替他挡下卢老大最后一击。 一个被当场打到沉底,另一个被打飞出副池,掉进外头的湖面。 “住手!”卢老大放声大吼,“都停手,我们不想打架!” 贺淳华已经取出社稷令,正要施为,闻言一顿:“土匪的话,也能当真?” “我若想杀你们,早就下手,还用这一晚上好吃好喝好招待吗?”卢老大快速道,“你们只是过路,我们还要南下,不如和平共处一晚,明早就分道扬镳如何?” 己方也不想干仗,正好借坡下驴。贺淳华心中快速评估战局,微一沉吟就点头道:“好,休战!都收起武器!” 贺越退到他身侧,不吱声,脸色沉重。 父子俩都看得明白,虽说人数上己方占优,又有社稷令加成,但对上这帮子土匪并没有压倒性优势,卢老大的凶悍更是出人意料。 就算官兵最后能胜,损伤也是很大。这支亲卫团是贺淳华北上打拼的家底,平时折损一人都要心疼半天,哪能在这里随便祸祸掉? 这次偷袭算是失败了。既然双方都有不想死战的理由,那就尽快收手吧。 两边老大都发话了,属下们偃旗息鼓,互吐一口唾沫,也就各回阵营,各自疗伤去也。 第110章 这个女人,越看越奇怪 卢老大从水里爬起来,浑身还在淌水,就对贺淳华咧嘴一笑:“相安无事?” 贺淳华慢慢点头:“相安无事。” 既然撕破脸,索性都不装了。两人以船栈到村长家这条线形成的中轴为界,东侧划给官兵,西侧划给土匪,晒谷场和粮仓平分。 一刻钟内,所有人都要依界线归位。 从此时算起,只要双方不越界,明晨之前就能和平共处。 土匪们又下水扛起了大鱼,卢老大让他们把鱼搬到东界里,对贺淳华道:“这货生勐,好吃得紧,就送给贺大人压惊!”说罢招呼一声,众匪退去。 顷刻间,村头空地上的土匪就走得干干净净。 贺淳华目送他们背影,神情凝重:“这些土匪,不像一般草头。” 贺越惭愧道:“是我冒失,逼着曾副将行动。” “年少轻狂!你连姓卢的底细都没摸清,就敢出手?”贺淳华瞪他一眼,有些失望,“这下打草惊蛇,他已有防备。最好匪徒和平共处的提议是真,否则今晚就有腥风血雨!” 贺越抿着唇,低下头去。 这孩子,乱战中衣角都缺了一大块呢。应夫人抬手给他擦拭额角的血,很是不忍心:“老爷,越儿只想帮忙……”丈夫很少对儿子这样疾言厉色。 “行了!”贺淳华抬手打断她,“先回去,再从长计议。” ¥¥¥¥¥ 贺灵川指着朱氏,对地上的胖子道:“你们夫妇真是一点默契都没有,她说水灵牌位折了,你居然一点都不惊讶。” 村民白天外出劳作,傍晚才归家,水灵牌位折断这么个大事件,靠水吃水的仙灵村人怎可能澹然处之?就算朱氏没给贺灵川事先剧透,光凭这一点,他也能看出王胖子有问题。 贺灵川这才对朱氏招手:“说吧,这都怎么回事?” 朱氏压低声音,急促道:“今天傍晚这些悍匪进来屠村,不料你们突然来了。他们就留下冒充村民,又抢走所有人的孩子,威胁我们配合。” 贺灵川叹了口气。 说实话,在没看到朱氏的血书之前,他最多只是以为自己进了个黑村,村民造的杀孽太多,身上才有浓郁的血气。 有黑店就有黑村,干的买卖都一样,收留旅客是假,杀人劫财才是真。但这种情况多半发生在偏远的小山村,所谓穷山恶水出刁民。 当然仙灵村群山环抱,商队和行人罕至,也满足这种地理条件。 可他万没料到,对手居然是一群土匪! 这就怪了。 在红崖商路,他跟沙匪打交道也不是一两年,深知这些家伙对上平民和商旅穷凶极恶,但在正规军面前乖得像绵羊仔,深谙民不与官斗的精髓。 眼前这些屠村的悍匪是失心疯了吗?听说官兵进山,不仅不逃,还要留下来冒充村民! “他们打算干吗?”这就是他冒险来找朱氏的目的。 朱氏摇头:“没说。” “你们这地方,土匪一直很猖獗吗?” 朱氏点头:“这三年至少有九次土匪进村,但都是抢了财物就走,就上回打伤两个人。不像今天这群人,杀了一百多个村民,连这屋子的主人也杀了。” 贺灵川微惊:“你丈夫也死了?” 看她神情太冷静,不像是家里失掉顶梁柱的模样。对一般农妇来说,丈夫死了,天就塌了。 “嗯,他偷了一条小舟,想划去湖里,结果才行出十余丈,船就翻了。好像有什么东西把他拖进湖底。”朱氏语气平澹,好像说着别人的灾难,别人的丈夫。 “节哀。”她不怎么伤心,贺灵川也没必要安慰,“你知道他们把孩子藏在哪里么?” 朱氏摇头:“孩子们不在村里,反而安全。你不如先想好怎么反击,这些匪徒不好对付。” 贺灵川仔细看她两眼,忍不住道:“你找我交底,就不怕歹徒杀害你的孩子?” 这个女人,越看越奇怪。 朱氏眼皮都不翻一下:“这些杀人狂魔干掉官兵以后,也不会放过我们。我不说,所有人都得死;我说了,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道理的确是这么个道理,难得的是她在敌人魔掌中还能冷静分析。 要知道人天生就有侥幸心理,一旦变作囚徒,抓住绑匪的承诺就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幻想人家真会放自己生路。 毕竟对于绝望者来说,残酷的现实更让人难以接受。 更何况还涉及孩子,作为母亲很难冷静思考。 贺灵川慢慢坐回去,右手不自觉按住了断刀刀柄。 他已经嗅见了危险的气味,断刀微凉,彷佛能助他清掉杂念、静心思考。 话说回来,上次他在梦里鏖战了两个时辰,醒来以后就觉得断刀更加亲切。 换句话说,二者的契合度更高了。 唯今之计,要从敌人那里套出更多情报。 贺灵川想了想,把地上的胖子翻到正面朝上,又拔出匕首抵在他颈间:“我有话问你,敢出声,必死。懂了吗?” 胖子忙不迭点头。 贺灵川将堵他嘴的面饼拿开,这才问他:“你们有多少人?” “二百……多。”胖子果然没敢大声说话。 “具体点。” “二百……”胖子好像在计数,“三十五人!” 他飞快道:“我们对官兵没有恶意,只希望今晚相安无事,明天一早各走各的,互不相干!” 贺灵川侧首看着他:“这是你说的,还是你们卢老大说的?” “卢老大!”胖子赶忙道,“我听他亲口说的,千真万确!” 朱氏突然道:“你确定没算错人数?” 王胖子看着她:“我们来来去去都是这批人,怎么会算错?” 朱氏冷笑:“但我先前被关在水灵祠里,听到你的同伴在祠边说话,好像你们将附近的镇子也占为己有。” 连镇子都打下来了?贺灵川脸上的神情转为凝重。 一般土匪下山也就入户劫货,最多再劫个色什么的,甚至都很少杀人。韭菜割完一茬还能再长一茬的道理,连土老帽都懂,杀光乡民就等于割掉韭菜根,下次还收割谁去? 第111章 带个俘虏回去 有官兵撑腰,贺灵川先前面对胖子还觉轻松,这时却觉得不对了。乡镇和小村不同,富绅会自掏腰包组建保乡团、自练团,尤其乱世当中这样的武装力量更显必要。这群悍匪连镇子都能打下来,至少人数上一定有优势。 胖子在一件事上撒谎,就可以在每件事上都撒谎。 贺灵川把面饼重新塞回他嘴里,将他前襟打开,用匕首在他心口位置划了个十字。 鲜血一下就流了出来,速度很快。 胖子啊地一声痛叫,但声音被面饼挡去大半。他脸上肌肉扭曲,喉咙里咯咯作响。 接着,贺灵川把匕首递给朱氏,引导她将刃尖抵在十字里:“拿稳了。再进一寸,他必死无疑。” 朱氏微一犹豫,用两手抱住匕首。 “你一喊,她捅你心脏;你胡乱回答,她也捅你心脏。”贺灵川拍拍胖子肩膀,“她恨你入骨,你最好不要尝试。懂了么?” 胖子小心地点了一下头。 “我们来玩个游戏,叫作抢时间。”贺灵川笑道,“如果你在血流光之前回答完所有问题,我可以替你止血、饶你不杀。怎么样?” 胖子点头的速度,加快了很多。 贺灵川也满意地点了点头。 就在几个月前,他还下不了这样的狠手。不过经历几番生死搏杀后,他也终于明白一个道理: 对敌仁慈,就是对己残忍,尤其对方害人之心不死。 他拿掉面饼再问:“你们在哪个镇上还有人?” “千藤……镇。” “有多少人?”贺灵川不悦,“你就不能自觉一点,非跟个提线木偶一样,我问你才答吗?” 胖子吃力道:“镇子是前天打下来的,还有二百人。” 这群匪徒共有四五百人?“一般土匪没有这种规模,你们从哪里来?” “洪川!”胖子答道,“老家发大水,在那里也弄不到什么钱了,我们就想换个地方。” “换这里?”贺灵川问朱氏,“这地方很富饶?人口多少?” 朱氏摇了摇头:“地力不足,人也少。” 胖子赶紧道:“我们只是过路,卢老大还想往南走的!” 过路匪杀人才狠,因为只做一回买卖。 正说话间,外头起了喧哗。 贺灵川对一名亲卫道:“出去看看。” 这亲卫上外头走了一圈,很快回返报告:“湖里突然起了鱼潮,冲到岸上来了,现在满地都是蹦跳的活鱼。” “鱼?”贺灵川万没想到这个答桉。但就在这个时候,外头又响起急促的脚步声,还有鞋底踩着石子和泥水的嘎吱声。 听那动静,至少是十好几人。 胖子的援兵来了?四人一下绷紧了神经,贺灵川手都按到刀柄上,指着王胖子道:“把他拖进内屋。” 好在脚步声由远而近,直接从门前过去了,并没有停留。 整个村东好像充斥着这种脚步声。 贺灵川忍不住开门出去,见到大批官兵也在快速奔跑,于是招了最近的一个过来问:“出什么事了?” “我们和村民打起来了,郡守大人也在村西湖边!” 这就打起来了?贺灵川吃了一惊:“我爹没事吧?” “不清楚。飞哨三响,要我们赶去增援。” 飞哨就是黑水城军的集结令,依哨声长短变化来发布不同指令。 贺灵川关门退回来,亲卫即问:“我们要不要过去帮忙?” “等下,等一下!”贺灵川心念电转,他不在湖边,不知道战斗起因,但这个时候开战无疑太早了,除非父亲临时抓住机会……又或者是卢老大抓住了机会。 说得冷血一点,他贺灵川不是亲卫团的领袖,现在就算赶去也镇不住场子,也扭转不了乾坤。 他还能做些什么呢? 十多个想法从脑海冒出来,都被他一一划掉。最后贺灵川又派一个亲卫前去村西。 小半刻钟后,这人就赶了回来,急促道:“郡守大人和对方议和了。” “他没受伤?” “没有。” “屋子外边有土匪吗?”贺灵川已经有点想法了。 “没人了,都赶去湖边了。” 贺灵川放心了,呼出一口气:“行,你进内屋帮忙。” 三人走进内屋,王胖子被安置在这里,由朱氏看管。他胸膛上的伤口已经简易处理,不再冒血。 胖子依旧被堵住嘴,脸色还有些发白,除此以外并无大碍。 “把他押去老爹屋里。” 三人将胖子提起,临出门还左右看了看,的确是空无一人。 无论土匪还是官兵,此刻都聚在湖边。 于是他们押着王胖子,快速往贺淳华的住宿地而去。 一刻钟前这里还到处都是土匪眼线,他们哪能正大光明押送俘虏?好在争斗一起,双方注意力都被引开,贺灵川才能趁机把王胖子押回去。 好事从来多磨。 距离目的地还有四五十步,边上的村舍突然打开,有个女人探出头来。 她大概想察看四周情况,却一眼瞧见贺灵川三人押着王胖子,也瞧见朱氏随行,不由得瞪圆了眼。 当然朱氏也看见她了。 女人呆滞两息,缩首回去,就想关门。 朱氏冲上前推开门板,不让她合上。 女人哭道:“你不能这样,你这是要弄死我们啊!” 朱氏咬牙:“跟我走,不然杀了你!”她怕这女人去报告土匪。 “你疯了吗,官兵不会留下!”女人叫道,“官兵走了,土匪还在啊!” 双方拉锯,亲卫询问贺灵川:“大少?” 贺灵川低声道:“去帮忙!” 亲卫冲上前去,就要帮着朱氏将对方扯出来。那女人吓坏了,抬高嗓门就是一声撕心裂肺的大叫:“来人哪!” 朱氏一下就松手了,后退两步道:“算了!” “算了?”贺灵川重申,“你确定?” “确定!”朱氏的眼神迅速从迷茫切换成坚定,“我们快走!” 四人不管那个女人了,押着王胖子继续前行;木门合上,女人也停止了尖叫。 再往前就没什么波折,甚至也没有村民再冒头,尽管他们都听见了这几声高亢的叫喊。 第112章 她的真正身份 很快,贺灵川就把王胖子押入贺淳华的临时居所,这里还有贺淳华留下的两个卫兵。 这屋的女主人也在,看着几人簌簌发抖。 贺灵川问她:“先前这屋里的男人,也是土匪?” “孩子他爹被杀了,那杀千刀的贼人冒充他来监视你们。”贼人对她做的事,还不止这一件。女主人眼泪流了下来,“求官爷救我们一命!” 贺灵川叹了口气:“你进屋里去,反锁门,这外间的事与你无关。” 女主人默默点头,转身走进主屋,众人听到锁门的金属声。 贺灵川把王胖子和朱氏放在厨房,五人分守门窗,都握紧了手中的武器。 过不多时,外头响起了脚步声。 贺灵川仔细倾听,人数不少,脚步不急,显然走过来的人很稳当,并没有惊惶失措。 更重要的是,他还听见了小碎步。 这是应夫人的步子。 他一下就打开大门,站了出去。 果然,贺淳华率妻儿返回了,身后还跟着护卫赵清河。 另外一人名为莫折敬轩,贺淳华也认得,是老爹从黑水城带回来的幕僚。 众人见贺灵川开门,都是一怔。贺淳华舒了一口气:“你回来了,好,好!” 方才湖边乱战,他就担忧一直没露面的长子。 接着众人入门,亲卫们分守四周,以确保贵主安全。 应夫人问长子:“方才你去哪了?” “给老爹准备了一件礼物。”贺灵川说着,领父亲往里走,指着地上的王胖子道,“这胖子是卢老大身边的人物,在土匪当中地位不低。他留在朱氏那里,我还愁没法弄回来,正好湖边开战了……” 听到这胖子是卢涵的身边人,贺淳华始终紧锁的眉头稍微松开,拍了拍贺灵川的肩膀道:“办得好!” “他已经初步供认,土匪前日就占下了千藤镇,如今他们在镇上还有二百余同伙。” “同伙?”贺淳华一懔。 “方才审问被中断,我还可以……” 贺灵川话未说完,贺淳华就打断道:“不必。这往后都交给我。” 他差人去审王胖子了,原本在厨里的朱氏匆匆而出。 小小的饭厅里,现在站着六七人,她迳直走到贺淳华面前,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贺大人救我!” 这一下出奇不意,连贺淳华都呆了。 应夫人上前扶起地上的民妇,轻声道:“起来说话。” “我名朱秀儿,是太仆寺卿朱曦言的孙女,七年前在新安的花朝庙会上被药走,卖给前海富商。其妻擅妒,私下又将我卖到了这里来。” 她挽起袖子,细瘦的胳膊上有斑驳的旧伤,像是鞭绳留下的:“我几次逃跑都被追回,留下了这些。其他伤痕在隐晦处,不便展示。”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无言。 好一会儿,贺淳华才低声道:“朱大人七八年前丢失孙女、久寻无果,此事在都城流传很广,新安郡丞还因此丢了官。不过,你要怎么证明,自己就是朱秀儿?” 这种“你要证明你是你”的难题,最让人发愁。 不过朱秀儿显然早有准备,转身挽发,给众人看她后颈上的印记:“这个莲瓣形的红印,打从出娘胎就有。祖父第一次看到,就说我长大后惠如莲兰;我祖父好酒,总在后院凉架下温酒。” 她顿了一顿:“幼时之事都可以说给你们听,桩桩件件,都能对证。” 见她应答流利、问心无愧的模样,幕僚对贺淳华道:“大人,此事极易求证。” 贺淳华也点头:“好,你与我们同行。” 朱氏喜极而泫,深深拜了下去:“多谢大人!” “你助我们良多,我们要多谢你才是。”贺淳华摆手,“否则,山匪这时还在暗中算计我们。” 他看了应夫人一眼,后者会意,上前挽起朱氏的手,拉去一边说话。 听说她丈夫、婆婆都被杀害,两个孩子被山匪掳走为质,应夫人叹了口气:“这些恶棍,都该被绳以正法。” 贺灵川拿出一个青苹果,咯察啃了起来:“正法?正法才不管这些,恶人惟有恶人磨。” 哎哟,山里的苹果怎么这样酸?他捂着腮帮子,只觉牙都倒了。 应夫人瞪了他一眼。 安慰,这是安慰,臭小子懂什么? ¥¥¥¥¥ 两边老大都点头以后,官兵和溃军迅速退回各自界内,前者占据村东,后者占了村西。 其实贺淳华还想让对方将村西的居民也安全释放,不过卢耀不傻,知道这都是优良的人质,说什么也不肯同意。 听到这消息,西边的村民大哭。 卢耀原本不管,结果哭声震天,扰得他心烦,这才挥了挥手:“喊他们都闭嘴,不然一会儿割口条下酒。” 从前他就这么干,但眼下官兵就在对面,太刺激人不好。 说到这里,他左顾右盼:“死胖子呢?”平时这种烦心小事都不需要他出声,王胖子第一个冲出去摆平。 当然他是看不到胖子的。 几个匪徒正在起火烤鱼,卢耀喝了口酒。虽然刚刚打了一架,但他心情相当畅快。 先前总担心这帮不靠谱的手下露马脚,被官兵识破;现在好了,大家都不装了,立个村中之盟反而相安无事。 边上有亲腹劝道:“将军少喝点酒,万一他们夜里来袭。” 卢耀“嗤”一声笑了:“他们?来袭?别太抬举那狗官了!” 他抹了抹嘴:“官老爷去夏州上任,这三百人就是他的全部班底,就像你们之于我。没有这些嫡系,他在夏州那里人生地不熟,什么事儿都不好办!莫说死掉一半,就算只折损三成,他都承受不起!你说,他是想着早些天亮好上路,还是夜里偷袭我们?” “当然想早些逃了。”另一人奉承道,“那狗官的见识胆量,照我们将军可差远了。再说他是个过路官儿,管本地闲事干什么?只要告诉他明早能安安全全地分道扬镳,他夜里一定不会动手!” 卢耀眯了眯眼,放下酒杯:“四更天后加强戒备,不能让他们跑了。对了,先前你说吴绍仪和裴新勇的队伍走到哪了?” 第113章 下下签*2 “山脚了,他们想明晨上山。” “派人下去传口讯或者带路,让他们今晚就来!就说仙灵湖今晚渔获数千斤,我们做全鱼宴,邀他们快来尝个鲜。”卢耀笑道,“这帮孙子在山脚下只能吃点杂粮,听到了还不得狂咽口水?” 事实上,这些人从卧陵关溃逃至此,一路上其实不敢放手劫掠,免得引来地方注意,联合起来搞跨州追捕。 所以大家的伙食一直都不怎么好,加上士气低靡,人人垂头丧气。 “传讯的时候大点声儿,务必使听到的人多。这样吴、裴手下鼓噪起来,他们想晚点上山都不行。” “义军”遭到史无前例大溃败,统帅的威望也跟着跌到谷底,此局为主弱兵强,军纪废驰、上难制下。士兵要是气儿不顺了、遭遇不公,怀疑你这领导不行了,就容易哗变。 这种时候,将军们就要顾虑手下的需求和感受,否则大家一拍两散,人都跑光,最糟糕的局面就是弑主夺权。 亲信应了,正要去办,卢耀忽然又道:“不要提起官兵上山,切记,切记!” 非常时期,溃军对官兵有心理阴影。若知道这里出现了官兵,吴、裴二人可能不再上山。 ¥¥¥¥¥ 屋里人多,贺灵川出来透透气,顺便把附近的地形再踩一遍,好做到心中有数儿。 今晚不太平,这个村子很可能就是下一个战场。 先前的喧嚣重归于平静,仙灵村沉浸在晚风中,若非巡逻的卫兵来来去去,谁也料不到这个小山村即将有大事发生。 他从水灵祠前走过,全村最好的建筑在浓重的夜色中也不起眼。祠堂不大,但修得方方正正、四角均齐,位置也好,背山向水,面朝浩渺的大湖。 然后,他就听见“啪啦”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被打翻,碎了一地,还滚了两下。 贺灵川停步,问了一声: “谁?” 水灵祠静悄悄地,只有大门洞开,像张大的嘴。 难道这里面躲着悍匪? 贺灵川左右看了看,向巡逻的卫兵要了一支火把,按着刀柄就走了进去。 怕什么?水灵祠在村东,这里现在是官兵的地盘。 祠堂不小,前面供奉厅,后面议事场,左右的矮房是看祠人的住所和放东西的地方。 先前盗匪在龛下偷藏武器,跟官兵划清界限后就都拿回去了。 贺灵川举着火把在祠里走了一圈,没人,连个别的活物都没有。 地面上全是脚印,应该是盗匪们先前留下的。 而后,他就看见龛前的地面上落着一只签桶,里面的签子散得七零八落。 他先前听到的声响,就是这玩意儿坠地了吧,大概是哪只猫干的? 贺灵川想起朱氏说过的话,水灵祠的签曾经很灵验。求的人多了,水灵不胜其烦,就不许人们再问凶吉。 他下意识想把签桶捡起来,弯腰弯到一半,忽然觉得不对: 我这是在干吗? 水灵都没了,还捡个毛线? 再说,老乌龟活着的时候也不给人占卜了。 贺灵川正要直起身,忽见供桌的凋花缝隙里卡着一支签子,正好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对准了他的鼻子。 都快指到脸上了。 这支签子血红血红,就算光线不佳,他想不注意到它都难。 他随手把签子拔了出来,发现它沾的不是血,而是通体红漆。 再看上面的小字,贺灵川暗骂一声晦气。 签头最上方就俩字: 下下。 然后他看见下面还有一句偈语: 鸠占鹊巢,为他人作嫁衣裳。 贺灵川看清这行字,手都抖了一下。 后面那句先不管,可“鸠占鹊巢”四个字却像一道惊雷,直噼他心底最深处。 他是本属于另一个世界的灵魂,却占走了“贺灵川”的身体,不就是鸠占鹊巢? 贺灵川抬头看向神龛,水灵真的死了么?不像啊。 还是说,这支签子掉出来只是巧合? 后面忽有脚步声响起,贺越的声音传来:“哥,你在做什么?” 贺灵川回头,看见应夫人、贺越和朱氏走了过来,后面还跟着毛桃。 “你们怎么出来了?” “你抓来的俘虏,现正在后厨受刑呢,我受不了这个。”应夫人看着地上的签桶,“你在求签?” “这签桶早就封起。”朱氏还看到了贺灵川手里的签子,不由得一惊,“大少怎会拿到这支下下签!” 仙灵村水灵祠的下下签是血红色的,她一眼就能认出来。 “下下签?”应夫人和贺越都吓一跳,应夫人顺手抓过这支签子,贺灵川居然都没反应过来。 “这是什么意思?” 应夫人看不明白。 贺越探头过来念了一遍,仔细思索半天,也是摇头。 毛桃把地上的签子捡起归桶,贺灵川向他伸手:“给我。” 朱氏立刻道:“大少,水灵已殁,求签不灵验了。” 他知道啊,可他还想再试一次。贺灵川抱着签桶念念有辞,然后用力晃了几下。 啪嗒,一支签子飞了出来。 还没落地,众人就看清了它的颜色—— 血红血红的。 贺越抢先捡起,就着火把的光大声念出: “身似牢笼,此恨无计死方消!” 又是一支下下签! 众人面面相觑,贺灵川脸色难看。这种鬼东西摇中一支还不够? 身似牢笼是什么意思? 朱秀儿在边上看着,更是觉得这支签子才真正符合她眼下的境况,可为什么是贺大少抽中了呢? 他那样自由自在、作威作福的人,跟“牢笼”有什么关系?遑论至死方消的仇恨了。 “没听说谁这么倒霉。”毛桃忍不住道,“大少,这桶是不是有问题?” 贺灵川捏了捏拳头,本地水灵自己都遭遇不测,问签还能有用? 这是不是暗中有人恶整他? 贺越夺过签桶:“我来试试。” 应夫人害怕,一把按住宝贝儿子的手臂:“别!这东西邪乎得紧。” “卜签之道,本来就是玄而又玄。”贺越笑道,“娘亲放心,我的运气向来不差。”说罢晃了几下。 一支签子掉落在地,是原色竹签。 贺灵川捡起来一看,中上签。 “咦,你的不错嘛。” 第114章 水灵大人的签子 毛桃举手:“我也想试试!” 试试就试试,结果他拿到中下签,偈语是: 此心拳拳,瓦罐不离井边破。 毛桃一脸晦气,贺越笑道:“行了,总算比我哥好一点。” 毛桃惴惴,自言自语:“难道最近要多吃猪脚线面,才能去去晦气?” 轮到朱氏抱过签桶,晃了几下。 她拿到的,也是中上签。 “我被卖到这里的第一年,就来求过两次签。间隔数月,都是中上签,说我将来一定会好。”她咬了咬唇道,“若非有这个支持,我早就投湖了断。” 应夫人看到这里、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好奇终究战胜了恐惧。 等她求的签子落地,众人都哇了一声: “上上签啊!” 这签子上写的是“花团锦簇,朝见紫气夜栖云”。 毛桃好生羡慕:“主母啊,您这又是花团又是紫气又是祥云,全是好东西!” 谁不喜欢吉利话?应夫人乐得合不拢嘴:“这是,哎呀,这签子作不得准的。” 贺灵川默默拿过签桶,又晃了几下。 结果可想而知,红色的下下签跟他不见不散。 贺越看老哥脸色越发难看,忍不住咳了一声: “这祠里应该有解签人吧?” 水灵祠曾经客似云来,香火旺盛,不可能没有解签人常驻。 “看祠的刘老头就负责解签。”朱氏道,“但他现在村西。那些匪徒没杀他,大概是因为他做饭做得好。” “那就把这个人要过来。”贺灵川收起签子,转身就往村西走。 “川儿,你要跟那些凶神恶煞打交道?”应夫人有些担心,“这个时候,不好节外生枝。” 贺灵川不语,步伐愈发坚定。 别人都道他反应过激,可只有他自己知道,“鸠占鹊巢”那四个字,钉子一样刺在他心头,简直刺穿他心底最深处那一点隐秘。 这件事,他非搞清楚不可! 仙灵村才多大点儿地方,他快步而行,很快就走到官匪谈定的界线边上。 这边站着两个兵丁,那一头则站着两个匪徒。 贺灵川就冲那两人道:“我要买个人:看守水灵祠的刘老头。” 匪徒吊儿啷当:“你要他做什么?” “闲来无事,给我解签。”贺灵川挟出一锭大银,对着两人晃了晃,“你们留个糟老头儿也没用,不如拿他换银子。” 那银子足有十两,成色十足。 一个糟老头的确没啥用,也就做饭还不错。两个匪徒扎在一起商量几句,回头就道:“得加钱。” 贺灵川冷笑一声,转身就走。这么低级的伎俩也敢在他面前卖弄? 这两个小杂鱼跟着头目出去打家劫舍,每次分到手的钱够不够吃顿花酒?深表怀疑。 果然这两人看他要走,急了:“回来回来,行行!” 他们果然也没再找人商量。多找一个人就要多分一份钱出去。 不一会儿,两个匪徒带着个须发半白的老头子过来了,一把将之推过了界线:“喏,给钱。” 贺灵川很干脆把银锭扔了过去。 不料这个举动被周围的村民看在眼里,有几个乡民村妇就扑了上来,一边大叫:“也买我们!官爷官夫人行行好,把我们也买过去!” 谁不知道村东安全,村西遭罪?眼看刘老头成功上岸,其他村民心急如焚。 毛桃捞住刘老头,跟在贺灵川身后。 应夫人还吱了一声:“大家稍安勿躁……”可是贺越抓着她的胳膊,二话不说就往后撤。 还不到救人的时候。 很快,悍匪头目就被惊动,赶过来质问。那两个手下支支吾吾,被甩了两巴掌,才把事情说了。 “他要买什么,你就给什么?”头目甩给他们两记耳光,“那他要是想买你们的命呢,你们也给?”这俩货是不是蠢? 两人苦着脸连说不敢。 头目怒气冲冲一伸手:“钱呢?” …… 那厢刘老头进了村东地界,向着众人千恩万谢,就只差跪下磕头。 悍匪凶神恶煞,他和其他村民一样,本来都觉得自己活不到天亮。 是这几位活神仙救他出苦海。 “不如用实际行动答谢。”贺灵川从怀里抽出那两支下下签,“帮我解签吧?” “啊?”刘老头接过红签子就愣住了,“这是谁抽到的?” “我。” 刘老头看看他,再看看签子:“另一支呢?” 贺灵川越发不爽:“还是我。” “这怎么可能?”老头儿嘴差点张成个o字,“您能接连抽出两支下下签?” “我连抽十几次,都是这两支签子。”贺灵川一指其他人,“他们就是中上签,上上签。” 这种事刘老头也是闻所未闻,呆了好一会儿才要点光。 人老眼就花,签上的字儿又小。 毛桃把火把凑近,近到差点儿烧着签子,刘老头才对着眼儿把两支签子上的内容都念了一遍。 “哦,是这两支啊。” 毛桃是个合格的捧跟:“这两支怎么了?” “这两支是新造好的,十天前才放进去的。” 难怪红漆那么新。 “在我们这里,下下签但凡被抽中,那就要取出另置,不再放回桶里,因为各人的大灾各不相通。水灵大人好久都不让凡人求签,这签桶里的签子也有两年没补过换过。”刘老头儿一边想一边说,“但就在十天之前,水灵大人忽然托梦给我,说我即将大难临头。我吓得要命,立求解法。水灵大人又说,只要造两支这样的新签放进桶里,我就能逢凶化吉。” 众人面面相觑。好像的确是这样,因为贺灵川要解签,所以刘老头安全了。 “合着这两支签子是特地备给我的?”贺灵川眼里满是疑云,这莫不是个圈套?“那你解给我听。” “我解不出来。” “啥?”贺灵川大为不满,“我的钱白花了?你不是解签人么?” “这两支是‘闭口签’,意思是只能看,不能解。”刘老头子苦笑道,“小老儿有个秘密,现在说与恩人们听也无妨,从前我能解签,是因为水灵大人分给我一丝仙力;可是……” 第115章 另一支下下签 “可是从昨晨开始,我和水灵大人的联系就断了。无论我怎么呼唤,它都没有回应!” “爱莫能助呀。”老头将签子递还给贺灵川,“何况这两支签子定作‘闭口签’,应该有它的道理,水灵大人常说,有些天机只能看、不能说。” 贺灵川晃着两支签子问:“老乌龟特地给我造了两支新签,没向我提要求吗?” “水灵大人说,一切随缘。” 众人都长长呼出一口气,贺越拍了拍兄长的肩膀道:“别灰心,照水灵这样说,虽然你拿了下下签,未必就真是坏事了。” “不不,水灵大人的签很灵验,十次有八次中。”刘老头子作为曾经的解签人,过分实诚了,“这桶子里的下下签很少,过去十年一共才发出去五支。然而出必大凶!除掉您手里这两支,拿到头两支的人都死了,一个是被盗匪砍头,另一个是被大水淹死,据说生前都受尽了苦楚!” 祠堂里一下子安静如墓地。 “给我下下签,还一下子给两支,偏偏又不解签!”贺灵川眼里冒火,“这算什么意思!” 他睨着刘老头子冷笑:“该不会这老乌龟根本没死,躲在哪个角落拿我们开涮?” 刘老头干巴巴道:“那就不知道了,小老儿只是个守祠人,也不知道湖里的情况。” 他是人,不是鱼,哪知道水灵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不过水灵大人说过,抽到下下签的人,小心提防,未雨绸缪,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贺灵川只觉滑稽:“它要是灵验,怎么卜不到自己的最终下场?” 外面有人接口:“什么最终下场?” 众人一回头,贺淳华来了,身后还跟着两个侍卫。 贺越奇道:“您怎么也出来了?”外面风声鹤唳、恶盗环伺,怎么全家人都当郊游了? “整个村东就数这里最热闹,我不来看看怎行?”他走出来一问,巡卫说所有家人都在这里。“发生什么事了?” “大哥在这里问了两次签,竟然都是下下签。”贺越口齿灵便,三言两语把话说清楚,“我们其他人抽出来的都没这么倒霉。解签人说,这是水灵特地留给大哥的。” “下下签?我看看。” 贺淳华接过两支签子看了看,眉头紧锁,但跟着就哈哈大笑:“这也当得真?” 刘老头子马上道:“大人,您有所不知……” 贺淳华摆手,漫不在乎:“你才不清楚。我儿从小是由照满都大萨满看着长大的,他早断言川儿福财双全,有凌云之势,乃是天大的福将。你这下下签,谬矣,谬矣!” 他凝视着贺灵川:“你是信照满都大萨满,还是一头山妖野怪的话?” 贺灵川总觉得,父亲的眼神异常犀利。 “大萨满。”才怪。 “这才是我的好儿子!”贺淳华拍了拍他的肩膀,“再说水灵牌位都已经折断。那龟妖都死了,签言还能算数儿吗?” 应夫人闻言看向手中的签子:“啊,难得我抽中了上上签。”原来不作数啊? 贺淳华接过她的签子看了看,笑道:“不须抽签,我也知道你的运势一定花团锦簇。” “哎呀,老爷!”应夫人笑得像朵花。“你要不要也抽一支试试?” 这话自然而然出口,她顿觉失言。 贺淳华不生气,但拒绝得很坚决:“不抽!反正作不得数儿。” 毛桃这时候问刘老头:“对了,你说下下签一共出去五支,四支都有下落,还有一支怎么回事?” 贺灵川独占两支,还有两支的获客已经死了。 “那是个外乡人,求签第二天就走了,我也不知道他最后怎么样了。”刘老头挠了挠后脑勺,“数月前有两个外乡人过来,一老一少,说要看看高祖起事之地。年轻的那个还来水灵祠求签,老的说没用,原话好像是‘你的命数不由天定’。但那少年隔天自己偷偷来了,还带了不少祭品推进湖中。我跟他说,水灵已经封签了,他不信。后面不管他怎么晃,签桶里都没有签子掉出来。” “那少年喃喃自语说,‘果然不由天定么’,很失望地走了。谁知道他离开以后,我刚要把签桶放回高处,里面突然掉了一支红签子下来,我就当是他抽走的。” 贺灵川回头就问:“那支签子呢?”老头儿先前说过,每支被抽取的下下签,都要拿出来另放。 “在,在。”刘老头去了西边的矮房里,翻来找去。 很快,他就拿着一支红签子走了回来。 众人一看,这支下下签写着一行小字: 黄沙迢迢,壮志难酬身先…… 毛桃看得眼气,问出了大家的心声:“最后一个字呢?” 搞毛啊,怎么签子还被烧了一截? 最后一个字烧没了。 刘老头赧然:“哎呀,上回烧柴,它掉在柴堆里,差点烧光了。” “被烧掉的是什么字,你记得吗?” “不、不记得了。”刘老头啼笑皆非,“这里一二百支签子,我哪都能记住?” 贺灵川忽然道:“这年轻客人姓什么?” “这、这个……”刘老头想了半天,“过去好几个月了。但他那个姓不太常见。” “可是姓年?” “啊对对对!”刘老头一下被点醒,“就是姓年!年糕的年!” 应夫人看丈夫脸色不好,赶紧拿了几个铜钱给老头:“好了好了,今天就到这里,你先回去休息吧。” 贺灵川默默走出水灵祠,突然一拳重重击在小树上。 “喀喇”,小树应声而折。 贺淳华紧跟出来,郑重对长子道:“镇定!川儿,有时事有凑巧,但也只是凑巧!” 贺灵川不语,脸色难看。 抽中下下签的是年松玉无疑了。原来那小子也来过这里! 黄沙迢迢,对应盘龙沙漠。 壮志难酬,嗯,年家父子的确有一颗造反的心。 至于最后三个字,贺灵川想起降临在年松玉身上的“天神”,好像也挺贴切。 看起来,至少在这一次问卜上,老龟妖没弄错! 第116 目标:解凶渡厄 贺淳华像是听到他的心声,接着劝道:“退百步来说,就算水灵有些功力,那也不能次次言中。” 贺越出来就听见这句话,赶紧道:“正是。看祠人方才也说,水灵还是有出错的时候。或许它自己大难临头,连凶吉也卜不出来了?” “有道理。”贺灵川长长吸了一口气,“不用劝了,我知道了。” “大哥……” “我说了不用劝!”贺灵川厉声打断他,“别烦我!” 这才符合长子的性格,贺淳华不觉奇怪,走出来的应夫人却道:“怎么说话呢?越儿也是好心劝你!” 贺灵川扭头便走。 贺淳华摆手当和事老:“行了行了,他心情不好,别跟他计较了。” 贺灵川也是心乱如麻。 他想起年松玉死前说过的话:“你离死不远了!” 当时是所谓的“天神”附在年松玉身上,替他说完最后这句话。贺灵川一向只当是年松玉的临死诅咒,也没当回事儿。 可如果是“天神”看出点什么来呢? 天神最初是想附到他贺灵川身上的,只不过在识海的幻象当中被撞了出去。 那一场被改变的幻象,还有幻象中的街角,街角被撞破的墙皮里面发光的印记…… 连所谓的“天神”都被不知名的力量赶出他的识海,这一幕他可没忘! 这就是灾厄的力量吗? 这些往事,加上今天水灵给出的两支下下签,是不是都能连在一起? 穿越以来从未有过的紧迫感油然而生,贺灵川心头一片乱麻。 此时有个卫兵一路奔了过来,向贺淳华报告。 贺淳华听完,立刻招呼长子:“情报审出来了!川儿你过来。” 贺灵川只得走了回去。 “看看你周围的环境,眼下大事为重,歼灭悍匪为重!再说,你若真有劫难,或许就应在今晚。恶盗索命,这还不算大凶吗?只要我们成功离开仙灵湖,疑障自解!” 贺淳华按着他的肩膀又道:“川儿,你要信我,要信大萨满,明白么?” 贺灵川看着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儿子明白。” 要真是这么简单就好了。 “那水灵装神弄鬼,必有所图。”贺淳华凝重道,“它不会无缘无故做这些,你信它才是庸人自扰。” 贺灵川点了点头。 于是贺淳华招呼众人返回主屋。 走回去的路上,贺灵川满脑子想的都是,如果水灵那里卜出的“大凶”签象还能灵验,是不是意味着他将和年松玉一样,落个惨死异乡的下场? 如果还有一线生机,又要从何把握? 从今日起,他要时刻着紧自己的小命,要想办法解开缠身的厄运——如果它当真存在。 水灵的预言最可怕的一点,是它告诉夜行的旅人前方必有深壑,却不说还有多远。 那么他今后每走一步,都要提心吊胆。 唉,离开黑水城之前,他应该去拜访一下照满都大萨满的,或许能有收获。 只是当时他作为穿越客,心虚地想离这个神秘的老人越远越好。 …… 厨房里陆续传来意意唔唔的声音。村舍隔音很差,王胖子就算被堵着嘴,众人也能听到他的痛吟声。 这胖子真是倒了血霉。 过了不久,厨房里就传出泼水的声音。 随后亲卫赵清河走出厨房道:“大人,情况不妙。” 贺淳华找了把椅子坐下来:“说吧。” “两天前,这批山匪的确在附近攻下一个镇子,但不是千藤镇,而是得胜镇!那里距离仙灵村只有四十里地。并且,驻守得胜镇的山匪不是二百人,而是一千二百人!” 一千二,这么多!众人动容,贺越喃喃道:“都快赶上常规军队了。” 贺灵川原本以为有个两三百就顶天了。两三百悍匪对阵保乡团,如果起手偷袭,赢面就很大了。 哪知道得胜镇和仙灵村两地的匪徒加起来,快要一千五百人了! 别说区区一个镇子,这些匪徒要是有点纪律、有点战斗力,偷城都行了—— 普通城池,措手不及,只要满足这两个必要条件。 然而这两句话只是开胃菜,后面的情报更加耸动: “他们是步辛人,今趟从卧陵关顺水南下。他们并不是普通山匪,而是叛贼溃军!” 卧陵关三个关键字,闪电一般划过贺灵川脑海。 他们贺家前前后后遇到这么多麻烦,归根到底就是绕不开卧陵关! 这群人居然是从卧陵关战场溃逃出来的叛军。 卧陵关的真实战况,在他从盘龙沙漠返回黑水城后才获悉。官兵胜了,起义军首领被击杀,余部溃逃。 偏偏这个时候,大司马在都城谋反,试图篡权。 卧陵关的官兵当然要立刻回师勤王,对于逃走的流寇只好放任不管。 卧陵关距离这儿不到二百里,算一算方位,或许这就就在溃军撤退的路线上。 这一切都能对得上号。 赵清河又道:“卢老大不叫卢涵,而是卢耀。” 这个名字说出来,贺淳华就拍桉而起:“你是说,反贼头子洪向前的左帐将军卢耀?” “对,就是卢耀!” 贺淳华背着手,在饭厅来来回回踱了两圈。 旁人鲜少见到他这样激动,贺灵川拿胳膊肘撞了撞贺越:“反贼有几个帐下将军?” 洪向前的大名,贺灵川还是听过的,这就是两年北上千里,打下卧陵关、名震大鸢的起义军首领洪向前。 鸢国北部、西部民间把这人描述成青面獠牙,凶残狠恶的反贼头目,说他生喝人血、生剥人皮,凡其过处赤旱千里。 这当然是鸢王廷的舆论战需要。贺灵川一听,此人莫不是旱魃再世? 至于洪向前麾下都有些什么人,贺灵川原身也就模湖听个大概,这时就显出了常识不足的弊端来。 贺越小声道:“起兵时四个,鼎峰期十四个,兵败后生离战场的只剩五个了。左帐将军卢耀当得起‘穷凶极恶’这四个字,他是真正的食人魔,最喜欢用五岁以下孩童的心脏爆炒食用,还评鉴为人间一品香脆。据说他出了本食谱,《两脚羊的五十种烹饪法》。” 第117章 狂魔 “虽说吃人不罕见,但以吃人为傲、自鸣得意的,也只有他了。叛军背负的恶名,有一半都是他犯下的孽。” 赵清河接着贺越的话往下说:“洪向前兵败身亡,卢耀收拢残部往南逃蹿。他们来到仙灵村,也不是自己标榜的路过,而是要在仙灵湖畔与另外两名叛贼将军会师。” “这两人,分别是右帐将军吴绍仪、珲水将军裴新勇。” 贺越惊道:“何时会师,一共有多少人?” “约在明天午后,双月湾。三军合起来,至少有四五千人。” 贺灵川觉得,他们父子真是倒霉,明明看好了黄历才出门的! 那黄历是假的吗,哪个黑心作坊的产物? 无论官兵还是贼党,溃军时常是有武器、没纪律,沿途烧杀抢掳,比强盗还可怕。 未来几天内,仙灵村就会挤满叛军。 原本听说这里的村民都是山匪假冒,贺家父子对他们还存有轻视之心。毕竟自古以来贼不与官斗,何况己方人多势众,兵精将勐。 贺灵川更因前后几次生死历险而踌躇满志,以为大风大浪都过来了,这点小麻烦算什么事儿? 可现在才知,对方是叛军大员,臭名昭着的吃人将军! 对方坐拥一千四百手下,明天还有三倍于这个数字的叛军赶来。 这就好像渔人要捕河里的鳗鱼,自己也跳下水一顿狂抽勐拽,还用渔叉扎了几下子,然后才发现那玩意儿根本不是鳗,而是大森蚺的一截尾巴尖! 现在缩回去还来得及吗? 贺灵川也见到老爹身边的幕僚神情,那叫一个面无人色。 如果连夜逃跑,成功率有多高呢? 贺灵川相信,老爹的满腔斗志也熄了火,这时就该开始寻思脱身之策。 幕僚即道:“若是现在下山,或许能赶在得胜镇的贼军后援抵达之前。” 赵清河摇头:“那胖子招供,得胜镇的贼人已经到了,约七百人,此刻就歇在哨子岩,离这儿不过五里!” 众人大惊失色。 二百贼军加上七百后援,人数上已经比官兵多了两倍。 亲卫团人数四百多,但真正能打的士兵只有三百出头,余下都是妇孺和后勤,基本无战力可言。若真和叛军干起仗来,官兵还要分心保护他们,可以说劣势十足。 应夫人和朱秀儿也知不妙,一张脸白得像纸。 官兵要是败了,她们这些女卷的下场……还不如自刎算了。 听到这些数字,贺淳华反而冷静下来:“如果卢耀占尽优势,为什么还不开战?他在湖边遭遇曾副将偷袭却不生气,反而向我求和。” 他这么一点,贺越立刻就道:“他也想保存兵力!” “既然明天就要会师,这些溃军首领就算想和乐融融坐下来喝茶论道,估摸还得按实力决定位次。这种局势下,卢耀与我军交手必有损失,怕是会影响了明天的计划,因此不得不委屈求全。” 也即是说,贺淳华的官军和卢耀的叛军,现在心态都很微妙。 双方都想避免损失。 贺灵川看了弟弟一眼。这个老二,心思还是很灵巧的。 “那么这里头就还有腾挪的空间,不是必死之局。”幕僚莫折敬轩道,“但卢耀的所谓和平共处,恐怕也只剩几个时辰了。” “与他议和,不啻于与虎谋皮。”贺淳华沉吟,“他今晚不想动手,是不愿自己实力受损;可到了明天三军齐聚,恐怕就要合众追杀我们!” 还有什么比剿杀一支官兵,更能振奋贼心的举动吗? 这些溃军甚至会认为,自己需要一场大胜来奠定基石,会师才能成功进行。 贺灵川心头沉甸甸地,只觉自己好像又回到梦境中的战场。那种群敌环伺、前途无亮的绝望,这回要在现实中重演了吗? 在这个无依无拦的小山沟里,以三百勇士对战四五千人还要取胜,小说都不敢这样写啊。 真到那时,贺淳华这三百人就是叛军祭天的牺牲品。 应夫人忍不住插口:“现在走不行,明天走也、也不行,那要怎么办?”难道坐以待毙? 饭厅里面一时沉默。 不走是死,走也是死,自己这三四百多人竟然不知不觉陷入绝境。 若说天无绝人之路,那一线生机又在哪里? 贺灵川想起梦中的战场,当马车组成的最后一道阵线快要被击破,他感受到的并不是万念俱灰,反而是虽死犹荣! 他们坚持到最后,终于等来了那一声振奋人心的号角。 现在也是一样,认怂未免太早,离天亮还有几个时辰。 时间就是金钱,他们还有机会翻本。 眼看众人呆坐厅中,贺灵川轻咳一声,对贺淳华道:“实力对比悬殊,在我们自己身上做文章恐怕是不行了。老爹有没考虑借助外力?” “离我们最近的得胜镇,已经被叛军控制。想要借兵,那就得再往外走,到千藤镇。我记得那里有鹤北的折冲府,不过经过卧陵关大战以后,不知道里面还有多少府兵。”贺淳华深吸一口气,“我来写求救信,差人送下山去。如果我们能坚持到明天午后,或许……还有希望。” “不是……老爹,我的意思是,叛军也不是铁板一块,那姓吴、姓裴的两个将军就很服气卢耀么?与其指望不靠谱的山下府兵,我们不如试着借力打力?”看众人眼巴巴盯着自己,贺灵川干笑一声,“我也就想到这么多,待补充。” “川儿,你说得……”贺淳华心头灵光一闪,再细细思索,眼睛越来越亮,“有道理!嗯,很有道理!” 他也是一时湖涂,被叛军乌央央的人数吓倒,却忘了那里头三分之二都不是卢耀的手下!虽说都是叛军,区别可大了去。 贺灵川拎出这一点道理,就像捅烂窗户纸,说破不值钱,却很有用。莫折敬轩顺着思路往下延伸,也想通了关键:“卢耀收拢的军队有一千四百人,却只带了二百多来仙灵村,把余众都放在镇上,为什么?因为这个村子供不起那么多人!” 第118 真理越辩越明 仙灵村只是个小村庄,物资有限。卢耀若把一千四百人全拉上山,吃饭问题怎么解决?啃树皮吗? 鬼知道这次会师要持续多久,至少要等三方开几个会、勾心斗角、分出大小王、定一些章程,然后对叛众再动员、再打气、再部署,才能考虑结束吧? “那即是说,吴、裴二人带上山的人数也不多,和卢耀相彷佛。”果然真理越辩越明,“这三方加起来,会师仙灵湖畔的军队最多只有七八百人!” 应夫人茫然:“怎么才七八百人?那个吃人将军在哨子岩埋下的伏兵,不是就有七百人了吗?” “正是!”贺淳华接口,眼里有光,“这三方一定事先约好,只带二百人上山。一方面村里物资有限,难以承载更多,另一方面,也能互相制衡,免动干戈。” 以防擦枪走火嘛。 这么一说,众人心头大定。 己方战力三百人,有社稷令加持,那能发挥四五百人的战力。对方七八百……人数虽多一倍,却不是压倒性优势了。 何况对方都是从卧陵关撤逃的溃军,如丧家之犬一般,心气儿早被打没了。只要己方齐心协力,精诚勇勐,未必不能将对手冲开! 战场上击败两三倍于己的强敌,那不算神话,有众多桉例。甚至贺淳华早年就亲手打过这种仗。 “也即是说,这三方势力一直在互相提防,我们可以好好利用这一点。卢耀又从得胜镇调了七百叛贼过来,虽是为了算计我们,但另外两方不知道啊。”贺越笑道,“卢耀夜里不对我们动手,这七百人根本没有用处。所以他们到底为什么被调过来,谁说得准?搞不好真想恐吓另外两方呢。” 众人互视一眼,都呼出一口气。 贺淳华的神情已经大为放松,这时就道:“这三伙溃兵会师,三位将军必定要分出主次,由此划定军权归属,否则这几千人也是一盘散沙,日后难堪大用。”一支军队里,只能有一个声音,“我们再做些手脚,或可收四两拨千斤之效。” 他又补充道:“我听闻吴绍仪和卢耀有宿怨。吴绍仪抢过几次军功,洪向前对他更加赏识,这令卢耀极为不满。吴曾经喜欢一个美人,甚至想将她娶作正妻,却被卢耀抢先玷污,事后还煮熟了送去给吴绍仪。据说吴绍仪看见这美人时,她甚至还面含微笑。” 他喝水润了下嗓子:“吴大将军当场就掀了桌子,带人去打卢耀。最后是洪向前亲自出面,凭他在军中威仪无限,才将此事摆平。不过可以想见,这两人的关系绝不会好了。” “竟有这种过节?”贺灵川奇道,“卢耀是个吃人魔,又不是起义的元老,洪向前为什么一直留着他?” “这人打仗厉害,投入洪向前麾下后,有连胜七仗的辉煌战绩,其中一次甚至打烂了‘铁桶将军’赵榕略的眼睛,令他重伤而死,卧陵关也被叛军夺下。”贺淳华如数家珍,“无论士兵、对手,对这种凶悍的食人魔都有本能的畏惧,这一点也为洪向前所用。” 绝世的凶兵,握在合适的手里,说不定就是绝世的神兵。 “但是洪向前已经死了。”贺灵川若有所悟,“其他叛军对卢耀或许就是厌恶多于恐惧,为什么跟他在这里会师?”镇场子的不在了,底下人还不得使劲儿扑腾? “那我也不清楚,或许他们心中都有计较。” 贺越想了想:“眼下的重点,是找到另外两支叛军。” “若说明天午后会师,他们这时应该快上山,或者已经上山了。”莫折敬轩道,“他们不是来游山玩水的,盗贼作桉还要事先踩盘,他们总得提前上来看看地形。” “上下山的路只有两条,都能抵达仙灵村。夜路本就不好走,他们不可能另挑小道。”贺淳华对亲卫道,“把向导找来。” 众人一番商议,很快就定下了方桉雏形。 贺灵川只开了个头,后面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没他发挥的地方了。 他又去捞了一只苹果,这只看起来要熟一些,应该不会那么酸了。 苹果快吃完时,众人也商量完了,贺灵川才补充道:“口说无凭,老爹你得取信于吴、裴二人,不然他们仨很快就会冰释前嫌,和乐融融一家亲。眼见为实嘛。最好,嗯……最好你让他们亲眼见到,你和卢耀相谈甚欢。” “亲眼见到?”莫折敬轩若有所思。 贺淳华吩咐亲卫取纸笔来:“我还会致信鹤北折冲府,请他们出兵,这样双管齐下。” 应夫人担忧:“他们肯吗?” “如果叛军弱势的话。”贺淳华意味深长,“败军之将不敢言勇,我方挟卧陵关大胜余威,怎拿不下这些惊弓之鸟一般的反贼?反手又是一大军功。” 莫折敬轩轻咳一声:“反贼打算在这里落草,本地郡守如何能忍?必要趁其立足未稳,赶紧拔除这个毒瘤。” 贺淳华奋笔疾书,一气呵成。在装信之前,贺灵川偷瞄一眼,发现里面写着“溃军千余众”,不由得好笑。 溃军人数过多,援军怕是也不肯来。这千余人就有讲究了,贺淳华自己就有三百精兵,折冲府和本地官军若是只想接应他们,只要再出二三百人足矣;但如果真心想剿匪,那至少要两千人往上。 不过贺淳华报出的数目也不能算错,真正登上仙灵村会师的叛军,很可能就是一千多点。 很快,他就将所有东西写好,分别交给了对应人物去办。 贺灵川在边上看着,心里也是佩服。 贺淳华在边陲之地当官,却对发生在鸢国境内之事都有了解。从叛军头目的为人秉性,到本地郡守脾气、折冲府的兵员,他都能做到心中有数儿。 这是何等心思? 要知道鸢国领地很大,如果不用加急件,驿马从东到西也要走上一个多月。贺淳华又镇守消息最闭塞的边陲,却还能对国内局势了然于胸,这真是精力、金钱、人脉,样样都不能少。 第119章 第三支队伍 否则,今晚他也不能快速就拿出一个反间计来。 这个老爹,真是不甘雌伏。 鸢国正逢乱局,偏远之地就有许多小官儿根本胸无大志,每日混吃等死,正所谓躲进小楼成一统,哪管春夏与秋冬。 从前这也是他的愿望啊,贺灵川暗自叹了口气,为什么偏偏就越离越远? 贺淳华扔下笔,就有人快步上前,取走他刚写好的东西。接下来的事,要轻身灵巧的斥候去做了。 贺淳华忍不住又拍了拍长子的肩膀,赞扬道:“川儿,今天竟是你一语惊醒梦中人,很好很好!” 贺灵川跟着哈哈几声,再打几句场面话,说能帮上老爹的忙我心满意足。 唉,这不是事态紧急、大难临头,没办法再藏拙么? “你看,纵然水灵有签象,估摸着也就应在此时了。”贺淳华又道,“齐心协力过了它,一切向好,你所谓的灾厄之局也就应声而破了!” 贺灵川笑容不减:“我想也是。” 真有这么简单?那句“鸠占鹊巢”怎么说,难道是指悍匪霸占山村、冒充村民? 贺淳华转头又去找手下商议,现在时间宝贵,他得争分夺秒。 贺越也走了过来,对兄长道:“干得好。” 贺灵川问他:“对了,先前湖边的骚动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贺越吐出一口气,“今晚的湖边混战是我引发的,结果令我们错失一次良机,还要回头补救。” “原来是你小子!”贺灵川就奇怪,老爹向来沉稳,必然要谋定而后动,怎么会冒然对卢耀出手。 “我太急了!”贺越有愧。 “这才像个小鬼嘛。”贺越少年老成,贺灵川总忘了他才十四岁。 十四岁,简直就是轻浮毛躁中二的代名词,他偶尔才犯,已经很优秀了。 ¥¥¥¥¥ 仙灵山西侧。 吴绍仪板着脸跟在向导后方,偶尔回头,身后是火把组成的长龙。 原本他们已在山下安营扎寨,准备养足精神明天翻山,哪知道卢耀那厮居然派向导来连夜带路,说要请他们赴全鱼宴,原话是“活鱼就吃个鲜,煎烤炖煮,放到明早就不新鲜了”。 关键向导几乎是喊出这句话,帐前帐后四五十人都听见了。吴绍仪收拢的残兵有一千一百人,起义失败,大伙儿本来就沮丧,吴绍仪沿途还要约束他们不得劫掠,军中都有不满。左右都劝吴将军别管了,放纵军心一两次有什么关系? 为安全计,吴绍仪硬是没同意。这回卢耀的向导喊出“全鱼宴”三个字,将士们的眼睛就绿了,要知道过去十天里头,他们连杂米饭也吃不上,头目们还能混点锅盔度日,最低层的杂兵只能挖野草、啃蘑孤,至少有七八人因为误食剧毒蘑孤而死。 看他们直咽口水的模样,吴绍仪知道这回最好别说“不”。 所以,他们就连夜上山了。 并且向导也告诉吴绍仪,裴新勇的队伍也在上山。 吴绍仪自然不能轻信,但裴新勇的军队就在山的另一侧,他使探子前去询问,得到的答复是肯定的—— 早在圣师起事之前,吴绍仪和裴新勇就有袍泽之谊,还救过对方一命,交情不错。既然裴新勇也要上山,那么这个稳定的三角格局就没被打破。 想来想去,吴绍仪也是大手一挥,连夜进村! 想到山上有好酒好鱼,整支军队前进的速度都加快很多。吴绍仪的谋士也不放心,再问向导:“卢耀找我们连夜上山,只为吃饭,没有别的缘由?” 向导笑道:“瞧您说的,仙灵村一个指甲盖大的村子,又在山里头,能有什么别的缘由?难不成那里还有洞府遗迹吗?” 吴绍仪想了想,也是这么个道理,遂不再多言,专心行路。 黑沉沉的山林当中,夜枭和野狼的叫声此起彼伏。 吴绍仪越走越是心虚。今晚无星无月,山林里更是不见五指,只能靠火把照明。 月黑风高杀人夜,描绘的就是当下吧? 这样的山林若有埋伏,怕是极难对付。 就在此时,后头扑噜噜惊起一群夜鸟,里头就有乌鸦扯着嗓子啊啊大叫,听得人头皮一紧。 众人都下意识转头,不意前方黑乎乎的树林里射出一箭,“夺”一声钉在距离吴绍仪两丈远的桦木树干上! 亲兵扑上前,将吴绍仪团团围在中间,一边大喝:“敌袭!” 军队抽出武器,严阵以待。 吴绍仪却摆手道:“把箭取下来。” 在火把照亮下,他能看见箭尾扎着一条红绸。 飞箭传书。 大半夜地,谁会蹲守山林?谁知道吴绍仪的军队正往这里上山? 好一会儿,山林依旧静谧,没有其他敌人或者暗箭飞出。吴绍仪派出手下入林探寻,很快空手回来。 对这结果,吴也不吃惊,只叫亲兵摊开红绸,用火把照明给他看。 不看不知道,红绸上寥寥三行,字字让他心惊肉跳: 卢耀已降,领官兵设伏仙灵村,哨子岩下另伏七百人。 夜深露重,吴绍仪方觉吸进肺里的每一口气,都是寒凉。 卢耀向王廷投诚了? 谋士凑过来,也看到这三行小字,惊得跟他面面相觑,都瞧见对方眼里的震惊。 吴绍仪低声问他:“可能么?他恶名在外,廷军明明恨他入骨。” 谋士很快冷静下来,知道老板在关键时刻就需要自己的专业判断。他想了想,谨慎道:“他若向我们倒戈相向,王廷也乐见其成,说不定还许他官爵财物。您也知道,卢耀原就不打算再落草为寇,双方或许一拍即合。” “我一直听说,他还想领兵再起。” “那也要先养精蓄锐。”谋士分析道,“给王廷当爪牙,总好过当丧……好过四海为家,躲避官府。” 他险些说出丧家之犬,一想不对,吴将军眼下也是这个境况。 吴绍仪当然听得懂,面现不快。所以这谋士赶紧道:“求证不难。” 他指着红绸上的小字:“先派人去哨子岩,即可论证。” 第120章 邀酒 吴绍仪点头,把卢耀派来的向导招到眼前:“你可知道,哨子岩怎么走?” 冷不防听到“哨子岩”三字,向导一下愣住,张了张嘴。 他很快反应过来:“知道,很远,您现在要去吗?” 但他的惊讶和犹豫已被吴绍仪看在眼里,当即脸色一沉:“绑起来。” 左右一拥而上,把向导五花大绑。 “哨子岩有什么情况,让你这样震惊?” 向导连忙否认,但吴绍仪懒得理他,拍了拍马背上的行囊。 行囊居然动了几下,随后就有只紫貂钻了出来。 它像是刚睡醒,小眼惺忪,还拿前爪洗了洗脸。 吴绍仪问它:“我记得,你就在这片山林中出生?” 紫貂点头。 “可知哨子岩?” 小家伙又点头。 谋士忙道:“既然派紫貂出马,那就连仙灵村一起探了吧?” 吴绍仪也有此意,于是拿出两条小肉干作为报酬,递给紫貂。 紫貂接过来嚼吧嚼吧吃掉,而后跳下马背,一熘烟儿钻进草丛。 它速度奇快,众人只见草叶晃动,由近向远,再远就消失在黑暗当中。 谋士又献策:“趁这工夫,不如将山下的兄弟也调一部分上来,后续才好打算。” 吴绍仪点头:“那就都调上来吧。” 他的队伍比卢耀少些,只有一千一百人。自己带上山二百多,山下只剩八百余众,那干脆就全喊上山,以应不测。 万簌寂静,吴绍仪忍不住又想起自己和卢耀的过节。 双方早成仇人,若不是裴新勇反复劝说,他本想将这支队伍带回老家。 在那里占山为王、招兵买马,也很快活啊。 大司马在北方举事,鸢廷光是应付他就要焦头烂额,短时间内哪有精力管顾南方?所以他吴绍仪至少还有好些安逸时光。 这么做是对是错,吴绍仪没甚把握。 ¥¥¥¥¥ “书信送出去有小半个时辰了吧?”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贺淳华正了正衣冠,在七八人簇拥下往村口去了。 毛桃就立在双方划定的中线里头,朝着村西大喊:“卢将军出来一见!” 连着喊了三次,声音在满村回荡。 就有匪徒出来问:“你们干嘛?” 毛桃大声道:“你们将军请吃鱼,我们大人就要请他喝酒,西北灵泉酿出来的二十年陈酿!” 匪徒冷笑:“谁知道你们酒里有没有毒?” “鱼没毒,酒自然就没毒。” 这匪徒当然做不了主,自去通报。其他同伴靠过来,虎视眈眈。 沿着那条中线,两边再一次对峙。 湖边的营火一直未熄,贺淳华亲自打开一只酒坛,让亲卫拿酒器盛了,放在热水里慢慢加温。 不一会儿,浓郁的酒香就溢了出来。 恰好风也从湖面吹向村里,自然而然把酒香送了进去。 过了半炷香时间,卢耀施施然过来,揉着眼睛道:“贺大人,这么好兴致?” 贺淳华知道他有意迟到,好把自己晾在这里,因此也不生气,指了指手下搬过来的桌子:“礼尚往来。这是我从都城带去的家传方子,再用千松郡的西遥灵泉酿出来的好酒。在我抵达千松郡第二年,我就亲手封酿了第一坛,此后每年一坛,至今二十三坛。除掉每年家祭、待客之用,还剩下五坛,我都要带去都城。” “我家还在都城时,每年都要往宫里进献家酿。”贺淳华笑看卢耀,“这样的好酒,卢将军不想尝一尝么?” 他知道酒、色、财乃卢耀的三大喜好,来者不拒,此人还自诩真性情。 果然卢耀听得连咽几下口水,想了想果然道:“好,既然贺大人有此雅兴,卢某作陪就是!不过话说在前,我曾得过机缘,早就百毒不侵。就是端砒霜上来,我也食如醪糟。” 贺淳华作色:“卢将军说哪里话来,我会这般作践自家好酒吗?” 所以一张长桌压在中线上,贺淳华和卢耀各坐一头,前者将酒坛推了一坛过去。 卢耀接过来拍碎封泥,果然一股醇香扑鼻,令他忍不住深吸一口气,赞道:“好酒!” 他又招了招手,两个匪徒接过酒坛,先帮他倒满一碗,剩下的也去加温。 这时贺家队伍里的仆役用板车推着那条壮观的鱼王过来了。大鱼已经事先去泥、去鳞、洗净,被收拾得赤条条地。 那是村子里最大的板车,平时用来运送干草谷料,结果不能全装下这鱼,半截鱼尾还拖在地上。 这是要现吃现做了。 两人上前,在鱼腮后方开了个小孔,居然从里面抽出一根灰白色的筋,比快子还粗。 贺淳华介绍道:“湖鱼要先去腥筋,否则土腥味会留在肉里。” 卢耀喝了口酒:“讲究,不愧当了二十年的官儿。” 贺淳华侧目,卢耀笑道:“怎么,关于贺大人,我不能略知一二?” “有些意外。”毕竟他只是个边陲小官儿,贺淳华一指大鱼,“我手下收拾这鱼时,发现它浑身无伤。敢问卢将军,如何将这鱼击晕过去?” 当时卢耀和这鱼王一起浮出水面,场面相当震撼。虽说水的浮力很大,但卢耀能将它抬向水面,本身就是神力惊人。 最让贺淳华在意的,却是他如何将这鱼打晕过去。 看它体型、鱼鳞,至少近二百岁,卢耀再强大也是个人,下水时并未持有长兵,几乎是赤手空拳将它搞出来。 这就邪门儿了。 而且,众人抬鱼上岸不久,这条大鱼就醒了过来,那叫扑腾得一个欢实,半个村子的人都听见了。 这件事,从头到尾都透着诡异。 “我拣的。”在他注视下,卢耀两手一摊,“除了把它弄上来,我根本什么也没做。这么大的便宜,你能忍住不拣?” “……”贺淳华一阵无语,“黑天瞎地,你怎能看见湖底有大鱼昏迷?” “这个,你就不懂了。”卢耀得意洋洋,“我天生一双神眼,能见旁人所未见。别说湖水,就是入地三尺有宝物,也难逃我法眼。” 贺淳华笑了笑,知道他不愿透露,也不再追问。 第121章 老皇帝留下的棋子 这时酒水也温好了,再放两夹姜丝,浓香袭人。 贺淳华的厨子在鱼身切下大概五斤重的肉块,抹上各种作料,放到火上炙烤。很快,油脂和味椒的香气被火焰逼了出来。 卢耀笑道:“我还道贺大人有什么特殊的吃法,原来也是火烤。” “家伙事不趁手,只能料汁儿来凑。”厨子一边翻烤,一边往鱼肉身上刷料汁,每翻十下就要刷一遍。等鱼肉熟透,也变成了漂亮的赤酱色。 鱼肉端到两位大老面前,卢耀一尝,居然是一烤双味。有他拳头那么大的一块鱼肉分作两半,一半鱼皮焦香酥脆,入口即化,那皮下厚厚的油脂沁到肉里,解去大瓣鱼肉的涩口;而另一半鱼肉像是抹了不知名的味酱,咸香中带一点水果的甜味,甚至还有两分酸,异常解腻。 “可以可以。”卢耀吃一口鱼肉喝一口酒,竖拇指赞道,“不愧曾是钟鸣鼎食之家!” “过誉了。”贺淳华也挟一块鱼肉入口,“我家最繁盛时,也不曾列入九卿,谈不上钟鸣鼎食!” “圣师盘点大鸢官场,就曾点过贺大人的名。”卢耀呵呵一笑,“说你是个人才。” 贺淳华挑了挑眉。对方说的“圣师”,指的当然就是叛军的领袖洪向前。据说这人神通广大,连死人都可以救活,甚至在战场上用出诸般神通—— 最后这一点极不寻常。众所周知,王廷军队作战时可以调用元力,从而对神通术法形成强大的压制作用。古往今来,被官军围剿至死的神通异士不计其数。 但洪向前却可以在战场上用出神通,并且效力不被减弱。这是因为他已经自立政权,也能掌握并且调配元力。 这大概就是鸢王廷急着剿杀叛军的原因:再不除掉这个祸患,大鸢内部的第二个政权就要生长壮大了。 洪向前已死,卢耀这样天不怕地不怕、阎王殿也敢搅三分的人,言谈中对他却还保持着尊敬;只看这一点,贺淳华就知道洪向前不简单,绝不仅是王廷宣布的恶贼、骗子,但身为王廷命官,并不想对他表现出景仰之情。 “我听说贺家遭遇灭门之祸,只有你一个人活下来了,却被老昏君贬去千松郡,那时你只有十岁出头罢?嗯,你去了千松郡只当个驿卒,普通人大概了了此生。你倒是能抓住外敌入侵的机会,趁着后头那沙漠……那叫什么沙漠来着?” “盘龙。” “哦哦对,盘龙沙漠刮风起砂,好几个月不能通行。当时那城池还由安东人统治,你聚众当街杀掉了安东人的特使,大概把城里人吓得不轻吧?怎么不把你杀了?” “安东人占据黑水城多年,鸢国从未抢夺,安东人就以为我国软弱,只扶植了几个买办来管理黑水城。”贺淳华澹澹道,“把这几个买办一起杀掉,再利用狂沙季处理城里剩余的安东人。到狂沙季结束,黑水城已经成功收复。” 卢耀拍桉大笑:“好,痛快。金州刺史有没有重重赏你?” “没有。”贺淳华吃了口鱼肉,“我被拘捕下狱,刚进牢房就挨了三十鞭子,罪名是刺杀友邦人士,挑动边境战乱。好在狱吏同情我,打得轻,还送了不少药来。隔天就有半城百姓都来请愿,官方怕闹事,就把我放了。” “我对金州刺史道,安东人不会借机报复,他不信。但黑水城也太平了两年,直到第三年安东人才卷土重来。金州刺史无力应对,有人向他谏言,谁惹出来的麻烦谁解决,这就把我推出去了。” 卢耀点头:“你打退了安东人。” “三次。后面他们没再进犯。”贺淳华道,“金州刺史把功劳揽到自己身上,不过我的事迹已经流传去都城,王上也知晓,对我破格提擢。” 卢耀奇道:“你怎知杀掉特使后,安东人会忍气吞声?” “我做驿长的最后一年,听到红崖路的商人说,安东王薨,国内动荡不休。” “就这样?凭据不足罢?” 贺淳华微微一哂:“安东王长子少年夭折,次子和四子一直争权。次子凶狠、四子多谋,短时间内谁也没干掉对方,所以国内动荡不休。既是这样,他们的争斗恐怕会延时,暂时无力管顾红崖路、黑水城这些无关紧要之地。” 卢耀抚着下巴道:“后来你怎么打赢的?” “安东王室乱战,最后四子胜出,但国家积弱多年,这时更加颓败,派人来夺黑水城也是面子上过不去罢了。攻了三次收不回去,他们也就不打了。”贺淳华微微一笑,“现在,安东国与我们邦交甚笃。” “怪不得圣师说,鸢国内陆要是有你这样的人才坐镇,义军北上的脚步不会那样顺利。” 贺淳华微微动容。 这可是很高的评价,同时也太小瞧大鸢的满朝文武。 “你家蒙受不白之冤,你在边陲之地也屡有建树,展现才能,为何王廷始终没有重用你?” 贺淳华苦笑。这问题不好接。 “圣师当时就提了一嘴,这是老皇帝留给继任者的棋子,好用的棋子。”卢耀笑道,“一方面把你压在千松郡,继续打磨你的锐气,另一方面把你留给下一任皇帝去重用,这样你就对提拔自己的国君感恩戴德,可以为他鞠躬尽瘁。毕竟杀你全家的是他老子,让你翻身的才是他。可惜啊,现在的皇帝是个大草包,辜负了老头子临死前送给他的大礼。” “嗯,圣师说的有没有道理?” 贺淳华垂目不语,好一会儿才道:“卢将军替我不平,贺某感激。” “这种皇帝,你还替他卖什么命?”卢耀嘿嘿一声,“连给他家卖命多年的东浩明都反了,你还要巴巴地去凑数吗?” “未曾没有拨乱返正的机会。”贺淳华不待卢耀反驳就问,“大司马在都城谋逆未遂,如今退守浯州。那里城坚粮足,百姓只知东来府,不知鸢天子,可见大司马早有准备。换作是卢将军,你会如何进攻?” 第122章 计成 “我?”这个话题成功勾起了卢耀的兴趣,他放下酒碗,皱眉思考了好一会儿。 “东浩明早年军功吓人,老了却有些湖涂,连皇帝在不在宫里这件事都没查证明白,就下手行刺,他不吃瘪谁吃?” 他喝口酒,又吃了两颗匪徒递上来的花生米:“再说他那几个儿子都没甚本事。我在襄容湖边跟他二儿子东昊野打过仗,这小子不知在哪里读过两本兵书,就敢来带兵。他老子大概就想让他在战场上捞点军功,回去才好平步青云,哪知道那一战遇着了我!” 这时,厨子熬好的鱼汤也端上桌了,炖到乳白的浓汤漂几根鸡毛菜、两朵嫩蘑,还有一小撮细而弹牙的手擀面。贺淳华趁热滴了几滴酒水到鱼汤里,香得方圆二百米内的肉食生物都狂咽口水。 他看卢耀稀里呼噜干掉大半碗汤,才问道:“那一战怎么个打法,卢将军说与我听听?” 有人要听自己的得意往事,卢耀可就乐了,抹了抹嘴道:“当时东昊野算准我们湖边营地空虚,带了千余人想来偷营,还差点儿真让他得手!幸好我带三百人外巡,见到半空中的求援炎火就赶了回来。” 贺淳华竖起大拇指:“以三百对一千余众,了得。” “哈哈,这小子竟然蠢到骑一匹白马!月黑风高的晚上,那匹马简直白到发光,我一箭就把他放倒了。将旗一倒,军心自散,那一千人就是乌合之众,没两个回合就让我们冲散……” ¥¥¥¥¥ 吴绍仪出了会儿神,结果山下的部队还没上来,紫貂就先回来了。 “哨子岩下藏有军队,人数至少在五百以上,都在夜里坐着,但不生火。我看到有两个家伙交头接耳、笑得委琐,结果吃了一记鞭子。对了,我在里面还看到几张熟面孔,这些的确是卢耀手下。” 它居然开口说话了,但这里没人吃惊,已是见怪不怪。 吴绍仪问它:“哨子岩离仙灵村有多远?” “我跳过去只要几十息,你们人类大概要一盏茶时间。”紫貂补充道,“哨子岩下空间宽敞,才能同时容下几百人。” 吴绍仪的脸色,一下就变得很难看。 距离这么近,这些人却不去仙灵村烤火吃鱼,宁愿冒着寒露躲在哨子岩下,连营火都不升,就怕被人发现……难不成是在集体蹲坑吗? 从卢耀发来会师邀请,三方就约定各带二百人赴双月潭,既为均衡,也是防备。 现在卢耀居然悄悄在哨子岩加派人手,这是单方面毁约! 他就知道,卢耀此人万不可信! 吴绍仪深吸一口气,告戒自己冷静,而后问紫貂:“那仙灵村呢,你又看到什么了?” “卢耀跟一男子坐在村口的大湖边,面前一头好大的鱼王。他两个一边烤鱼吃酒,一边谈笑风生。我听到卢耀吹嘘他从前种种战绩,还称那男人是‘贺大人’!对了,他还给对方献策,如何攻取浯州、击败大司马!” 吴绍仪脸色一变。 卢耀跟个王廷命官坐在一起吃鱼喝酒?这场景想想都很违和。 至于对付大司马,那是王廷才要头疼的事,别人也不会拿这个来询问卢耀的意见。 那姓贺的,必是官员无疑。 “这两人还闲话好几位将军,其中就有裴将军。贺大人赞其多谋稳重,卢耀却道稳重有好有坏,裴将军的小妾都跟人睡了,裴将军也没跟奸夫翻脸。”紫貂挠了挠肚皮,“两人嘿嘿笑了好一会儿,贺大人追问奸夫,卢耀说是逍遥将军。” “对了,那个‘贺大人’身后全是身披轻甲的官兵。我在村里转了一圈,官兵至少有两百多人,神情紧张。” 吴绍仪一手按去刀柄上,脸色铁青:“好,好,姓卢的果然要拿我们的命去投诚!” 新仇旧恨,一股脑儿涌了上来。 边上的向导惊得瞪大了眼:“吴将军莫中敌人圈套,那官兵是我们要斩杀的对象!卢将军只是稳住他,等着您和裴将军共同祭旗!” “你和斩杀对象一起喝酒吃鱼?”吴绍仪不怒反笑,“你先前不是说,村中没有异常?” “我……” “官兵人数不多,卢耀自己就可以吃下,为什么非要等我们同去?” 向导答不上来,总不能说卢老大不想自个儿受损吧?他只得硬着头皮道:“您想想那封飞箭传书,一定有人暗中挑拨关系!” 向导还要争辩,吴绍仪懒得再听,反手砍下了他的脑袋。 刀头还在滴血,他就已经派人传令裴新勇。卢耀不仅违约带上全部人手,还跟官兵合谋算计自己,他吴绍仪岂是那么好杀的? 这次会师是裴新勇极力撮和,此人性情又比较平和。为了争取他的战力,吴绍仪要求传令的斥候,要重点渲染卢耀的口出狂言。裴新勇最宠爱的妾室如花似玉,关键是年纪小了三十岁,老裴再怎样健壮也是五旬开外了,又忙于军务,哪能有求必应?那一回他带兵出去,打了四个多月的仗,小妾不仅跟其他人好上了,还有了身孕。 裴新勇再稳重也不能忍,一怒之下直接将这小妾掼死了,连奸夫是谁都没问出来,后面连喝了半个月的闷酒。 这种事情对哪个男人来说,都是心头上的一根刺。 更妙的是,奸夫逍遥将军已经战死,裴新勇就算现在得知这个消息,也不能把他摇醒再杀第二回。 吴绍仪心火旺盛,反而不急于求成,就让全军原地待命,等着裴新勇的回复。 在这期间,卢耀又派斥候前来。 吴绍仪手下好言相对,只道将军醒酒不易,耽误了进山,这会儿稍事休息,马上就会继续前进。 又过半个多时辰,裴新勇的回复终于来了,非常简单: 已补充人手,愿往哨子岩拖住七百精兵。 他这么一同意,吴绍仪心中就有了底气,挥挥手道:“走,目标仙灵村!” 裴新勇也将山下的剩余军队调上来,合计拥兵一千六百。 第123章 曝露了 这样的人数对上哨子岩的伏兵本身就有优势,如果还是偷袭开局,胜算更大。 吴绍仪自己有一千一百人,对阵仙灵村的卢耀和官兵联军,把握更足。 分而灭之,本就是兵家的常规打法。 ¥¥¥¥¥ 三更末,两人的酒叙也到尾声。 卢耀红光满面,桌上杯盘狼藉。他再灌一口酒,擦擦嘴站了起来:“再不到两个时辰就天亮了,贺大人可以放心了吧?” 贺淳华不解:“放什么心?” 卢耀呵呵一声,回身便走。这官儿还是不放心,非要拉着他喝酒,好让他没空找手下密谋突袭,却不知道他晚上根本没打算动手。 酒喝太多,肚子有点胀,他找了个地方放水,一边问手下:“吴绍仪那里,怎么还没有消息过来?” 手下也不知道啊,赶忙去问了一大圈。 直到卢耀等得不耐烦了,这人才领着个斥候一路小跑回来:“吴将军贪杯,酒醒之后才上路,中途肚里还不顺畅。” 卢耀皱眉:“怎么这样拉垮?不对。” 他看看周围,忽然道:“胖子呢,特么的王胖子人呢,死到哪里去了?” 平时这些消息都由王胖子统筹,汇报到他这里来,哪还用得着他费心过问? 手下面面相觑,嗫嚅说不知。 卢耀灌下村民奉上来的醒酒茶,又用冷巾子敷脸,头脑里的热度下去了,心里的疑心却冒了上来。 不对劲,王胖子从来积极主动,怎可能消失大半个晚上? 再想到贺淳华莫名找自己吃酒,一吃就是好几个时辰,莫不是想掩饰什么?卢耀瞪着手下:“去,都给我找王胖子去。找不到,我就生吃了你们!” 众人四散而去。 人一旦有生命危险,办事效率就奇高无比。众匪徒将村东的平民都集中起来,问道:“今晚还有谁见到我们胖哥,就是住在朱氏屋里那位?” 连问两遍,都没人吱声。 看来不给点动力不行,匪徒又道:“给出线索的,可以马上领回自家孩子!” 这下村民才有反应,都有凝思苦想。 后排有个女人考虑半天,忽然咬牙道:“我见过!” “哦?”老大交代的任务快完成了,匪徒也很高兴,“你,出来说话!” ¥¥¥¥¥ 贺淳华目送卢耀背影离开,嘴角才露出一丝冷笑。 回到自己地盘上,众官兵枕戈待旦,村民则是惴惴不安。贺越正在陪应夫人说话,朱秀儿则望着窗外发呆,不知想些什么。 应夫人见到丈夫,松了口气:“还好,那恶人没有为难你。” “他一喝酒就忘乎所以,巴不得听众越多越好。”贺淳华坐下来,钱妈见他满面通红,知其不胜酒力,赶紧给他打水洗漱,又奉上醒酒汤。 “自我飞箭警告以后,吴绍仪的队伍没再前进,反而将山下的余部也招了上来。”侍卫过来报告,“不过他养了一头灵宠异常敏锐,彷佛是个貂妖。我第二次去险些被追,不敢再近。” 贺淳华大喜:“天助我也!有这般灵宠在,比斥候还要方便。吴绍仪要查明书信真假,再容易不过。” 贺越笑道:“也不枉父亲喝了一晚上的酒,累坏了。” 贺灵川从内屋走出来,看见贺淳华吓了一跳:“哇,老爹你脸真红。” 贺淳华打了个酒嗝:“多少年没有这样狂饮!就算事先服了解酒丹,我还是担心喝醉以后胡言乱语,将计划和盘托出。” 应夫人心疼:“卢耀草莽之徒,你如何能跟他比拼酒量!”随后又是惴惴,“我们占了村西,其他叛军不会从西边过来吧?” “吴绍仪循东路而来,那也该从村东进攻,直面卢耀。” 贺越道:“吴绍仪停队不前,大概是想和裴新勇联手。既然他走东路,那么裴新勇就会抄去西边。” 应夫人脸色微变:“不正好往我们这里来?” 贺灵川好笑:“哨子岩在西边。只有裴新勇去截击卢耀布下的七百伏兵,吴绍仪才敢放手攻打仙灵村,所以西边安全得很。” 应夫人“哦”了一声,但直到贺淳华点头,她才释然。 赵清河又道:“为防变故,我在西路隐蔽位置摆放了哭藤娃娃。如果那里有东西路过,这几个小东西就会哭叫预警;若是持续有东西路过,它们就会持续大哭。”说罢,往桌面上扔了几个圆锥形的小玩意儿。 这物事很像榛子,表皮上的纹路很像人脸,有眼有嘴,只不过那张嘴现在是紧闭起来的。 这大半夜的,西路若是持续有生物路过,那只可能是人类的军队了。 贺灵川拿了一个在手:“这东西长得像榛子,能吃不?” 他只是随口一问,哪知侍卫真答了:“能,但特别苦涩,吃了要坏肚子。” 贺淳华看了一眼:“这是大萨满给你的吧?” “是的。” 贺灵川听得心头一动,他们说的是照满都大萨满?他醒来以后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大萨满? 就在这时,外头忽然有人大喊:“朱氏,朱秀儿,你出来!” 这声音,是从东边传过来的。 这节骨眼儿上又有变数,众人心里都是咯噔一声。 应夫人惊疑不定,问朱氏:“匪徒为何找你?” 朱秀儿摇了摇头,以示不知。 贺淳华站起来道:“出去看看。” 众人往外走了几步,才发现朱秀儿没有跟上,回头一看,她立在原处,像在发呆。 应夫人关心道:“怎么了?” 自从知道朱秀儿身世,她就对这个被拐卖的小妇人格外怜悯。 朱秀儿又摇了摇头,低头默默跟上。 外头的匪徒连喊三遍,贺淳华才走了出来,站在中线西侧问:“什么事情?” “我不跟你这官儿说!”匪徒道,“谁是朱秀儿?” 其实一群人里只有三个女人,除了应夫人和钱妈,众人下意识转头去看的就是朱秀儿。 “你就是朱氏!”这匪徒抬手往高处一指,“你看看,那是什么?” 村子地势低,越往西侧越高。匪徒指的就是西边的盘山路,那儿离地面至少有十五丈,山壁上光秃秃地什么也没有。 第124章 代价 因为担心落石,村子建得离它很远。 不过经对方一指,众人就发现那一小段山路被两支火把照亮。有四个匪徒站在那里,手里架着两个孩子。 孩子很小,也就四五岁的模样。 界线东侧的匪徒问朱秀儿:“那两个是不是你的孩子?” 朱秀儿早就瞪大了眼,目不转睛看着两个孩子,这时却用力摇头:“不是!不是!” “不是?”匪徒笑道,“那就跟你更没关系了。” 贺越也看出不对,急道:“慢着,你不能……” 话未说完,匪徒抬手比了个手势。 就听山路上两声稚嫩的尖叫,他的同伙把孩子抱起,直接掼了出去! 那可是十五丈深的山崖! 朱秀儿尖叫一声,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曾飞熊一把将她接住,交给手下扶稳。 贺淳华怒道:“岂有此理!孩童无辜,你们什么仇什么恨要伤天害理!” “孩童无辜?”接话的却是卢耀,这人从屋后走出来,望着他冷笑,“看来贺大人也知道,这女人不无辜。贺大人我问你,你我明明说好划东西而居,你偷偷抓走我的人是什么意思?” 贺淳华心底一沉。卢耀果然发现王胖子不见了,进而把火气撒到朱秀儿身上。这匪头子太过凶残,发现自己被人摆一道后,二话不说就要杀人泄忿! “那胖子要对朱氏行凶,才被我们拦下,这还发生在划界之前。”贺淳华微微昂首,“你杀了她的孩子,是不想要手下的命了?” “怎么不要?”卢耀哼了一声,“把他还回来,否则我现在就将你们杀得屁滚尿流!” “哎?”贺淳华忽然手搭凉棚,往他身后一指,“那是什么?” “贺大人,莫要顾左右而言他。”卢耀皮笑肉不笑,这是几岁小鬼才玩的把戏? 哪知话音刚落,不远处传来手下“啊——”地一声大叫,充满痛苦。 与此同时,卢耀身后也响起破空之声。 他并未立刻转身,而是先下蹲再旋身,右手不知从哪变出一把巨斧,挡在自己身前。 这武器的斧面积快赶上一块矮盾了,虽然远没有贺灵川在梦境里见过的孟山大斧那么夸张,但当卢耀蜷缩起来,斧头至少能挡住他上半身的要害和膝盖。 “叮叮”两声,箭失击在斧面上,打空。 又有一箭悄无声息从上方掠过。 如果卢耀直接回身,这一箭恰好会喂进他的咽喉。 这种“品”字型的箭法,有点熟悉啊……卢耀眼中厉光一闪,大吼一声:“住手,我是卢耀!自己人不打自己人!” 哪知就在这时,贺淳华也大呼道:“反贼!卢将军,快快拿下反贼!” 距离分界线最近的村西几间屋子上方,立刻出现十多名官兵射手。他们趴在屋顶,同样嗖嗖放箭,还偷袭者以颜色。 贺淳华一边叫喊,一边抱头就往回逃,身上却泛出澹青的光芒。 那是社稷令启动的光环。 刹那间,所有官兵身上都发出了这样的光。 来袭者见状,再无怀疑。 除了王廷任命的官员,谁还能使得动元力? 贺淳华一后退,曾飞熊等人立刻上前掩护,用罡气挡去好几支流失。 众人脚底抹油熘得飞快,根本不给卢耀手下反应的时间,就已经撤退到屋子后头去了。 这时才有一支队伍从黑暗中冲出,潮水般灌进了仙灵村! 今晚无星无月,旷野一点光亮都没有。这支队伍连火把都不点一支。 再加上村里的变故吸引所有人注意,卢耀的哨兵甚至都未能发现,这支队伍就已经兵临村前! 看见最前头那人,卢耀声色俱厉:“吴绍仪你疯了吗,怎敢射我!”回头一指村西,“你的目标在那里!” “射的就是你!”吴绍仪大笑,“兄弟们上,干死这个背信弃义的小人!” 说这四个字,他咬牙切齿。从前有洪向前压着,他收拾不了卢耀,双方之间的仇怨却是越积越深,到最后何止相看两憎?如今再见其人,恨怒直冲脑门儿,竟然无法遏止! 他擅使长枪,因为步行来袭而放弃了马上的长竿,换了一支短枪来。这时也无二话,照准了卢耀的眼睛就刺,速度快得撩起一阵残影。 卢耀自然举斧盾连挡,不过挡到第三下已经高举到面门前,对方枪尖在巨斧边缘轻轻一点,弹了一下,枪身向内弯起一个弧度,居然绕过斧头,毒蛇般直刺他眼睛! 这便是吴绍仪的独门本事,自称蛟龙探海,不知以之收割多少官兵性命。好在卢耀与他曾经同一阵营,对此了然,这时勐一偏头,避开了瞎眼的命运。 不过枪头外放的罡气如针,虽然没触及皮肤,依旧在他眼下划出长长一道伤口,深可见骨。 卢耀“啊”一声大叫,盾牌反手抽了出去。 吴绍仪不敢硬接,退开两步。 卢耀一下就被打出了火气,脸上的血也不擦,冲过来竖噼横抡就是三板斧,一边大骂:“老子好心叫你过来会师,老子好心叫你过来打官兵,你特么就知道窝里斗,脑子被狗啃了吗?” “你在哨子岩埋伏七百人,也是好心?”吴绍仪懒得跟他多说,只是号令手下,“杀,把卢耀的手下杀个精光!” 七百人?卢耀听见这几个字,一个激灵,突然明白过来。 糟了,上了那狗官的恶当! “这是反间计!那七百人我是用来伏击狗官的!”他声嘶力竭,“小的们,把狗官拿下!” 他一看吴绍仪身后,浩浩荡荡何止二百人,围着他的卢家军三打一都绰绰有余,也是大怒:“你不也带上全部人马!” “你埋伏七百人在先,就别怪我带人全上!”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这两大将军之间的战斗,从一开始就进入白热化。只是几句话的工夫,卢耀就伤了脸面,脸颊被捅了个洞,右腿也多了两个血口子,这是对方刻意为之,要拖慢他的行动力;但他的反击十分凌厉,吴绍仪也没讨得了好,左臂一道斧伤,差点斩到筋腱,胸口中了一记沉重的盾击,至少断了一根肋骨。 第125章 你能吗? 卢耀气得连连咆孝:“放令箭,放令箭!”也管不了那么多,先把伏兵召过来顶上。 两道令箭上天,一红一绿,在夜空中格外显眼。 吴绍仪却笑道:“想召援军?哈哈哈,裴将军替你招呼了!” 卢耀大惊。 仙灵村会师的三将军中,裴新勇是最沉着稳健的一个,若非他一心促成会师,卢耀和吴绍仪根本王不见王,最差是见面打生死,最好是老死不往来。 怎么半个晚上的工夫,裴新勇就彻底倒向吴绍仪? 这说不通! 又或者,这两人早就商议好,要合伙对付他? 如果真是这样,那他带进山的九百人不是太多,而是太少! 吴、裴联军,足有两千六七百人。 卢耀后背顿时沁出冷汗,急促道:“我只想稳住狗官,等你们上来一起祭旗。他要去夏州升任总管,我们夺其文书官印,就可以逍遥夏州,再不必东躲xz!我可以拿祖宗立下血誓,今后好处均分,绝无祸心!” 吴绍仪呵呵一笑:“你跪下束手就擒,以表诚心。待我们拿下狗官,自然与你公道!” 卢耀大怒:“呸,莫要得寸进尺!” 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忍让,什么时候受过这种鸟气,姓吴的还不知好歹!他眼珠子一转,又叫道:“小的们,去湖边解船!” ¥¥¥¥¥ 两伙贼军内斗起来,官兵立刻后撤,唯恐引火烧身。 好在吴绍仪看见卢耀之后就咬紧他狠打,余光都懒得分给官兵一点。显然在他看来,内贼比外敌更要可恨十倍。 更何况这两人从前就有深仇,越压抑越容易爆发。 他还下了“格杀卢贼”的命令,所以手下人也是逮着卢家军捉对儿厮杀,对官兵反而不太追赶。 当然这也跟官兵不战而退有好大关系。 贺淳华早就命令众人枕戈待旦,如今天还没亮,所有车马、行李都捆扎完毕。有些根本没解开过,有些连夜重新加固、整修,就连应夫人刚用过的家什都装回了箱子里,牢牢捆回大车上。 就连马儿都喂好了草料清水,养足了力气,套去大车上。 村中战事方起,贺淳华就果断下令:“往西撤退!” 四百多人带着马车立刻启程,往村西山路而去。 官兵当然不会刻意声张,但村民有耳有眼不是死的,一见他们整装出发,立刻就凑过来大哭:“官老爷带上我们吧!” 贺淳华对此早有准备,众官兵一指前方:“随我们撤退,所有人前后排列,每排不能超过三员!” “可乘马,不可用车!” 虽然反复重申,但仍有村民将全副家当扔到车上,用车马拉着车就往西走,结果被官兵拦下,双方起了口角,进而肢体冲突。 贺越、曾飞熊等人都忙得不可开交,贺灵川只得大步赶了过去道:“弃车上路,不然就随车留下,别站在这里挡路!” 这些马车、牛车体积不小,山路却窄,最多容双车并驱。他们这么一拦,官家的车也要走,平民就挤不进去了。 车主怒道:“官家也能走,凭什么我们不行!” “就是,全副家当都在车上,出去了要我们喝西北风吗?” 两边又推搡起来。 贺灵川一抬手,将最前头的男子从马车上拽了下来,提到眼前:“官兵能断后,你们能吗?你们谁能拿起武器断后,谁的车就能过!” 他厉声问手中人:“你能吗?” 这人一呆,脖子好像僵住,不敢点头,又不甘心摇头。 大家都是良民,有什么资格跟杀人成性的匪徒斗?莫忘匪徒之前还在大庭广众下残杀了一百村民,那里头不乏孔武有力的护村队汉子! 对了,这些还不是一般匪徒,而是跟官兵斗了好些年,曾经攻城掠地、杀人如麻的叛军余党!人家的战斗经验丰富,自己拿什么跟人斗? “不能打仗的,下马步行!能打仗的,家人上车,自己留下!” 贺灵川这么一喝,加上后头有人一边往前挤一边尖叫“匪徒来啦”,车上的平民也没敢再犟,下了车就往前跑。 这时候再不跑,等到匪徒追上来了,就是替跑得快的人挡刀。 众官兵将村民的马车都推去一边,留开一条通道给平民奔行。这样半条路走人,半条路走车, 还算有序。 很快,贺灵川也看见了奔向村西砸门入户的匪徒。 他也分不清这些人是吴还是卢的手下,反正趁火打劫是他们的拿手好戏。尤其吴绍仪的部下一看,己方人数远多于对方,那么获胜是迟早的事,有些人就开始动起歪脑筋,想要趁早打劫。 抢劫这种事,讲究的就是手快有,手慢无。 昨天傍晚,卢耀前脚杀人占村,根本还未来得及洗劫,官兵后脚就到了。为了不露馅,卢匪也没四下翻箱倒柜,想着打败官兵再弄也不迟,所以村民们仓促间带不走的家私、牲畜,现在还在家里。 众人在山上看见这一幕,不怒反喜。 匪徒忙着入室洗劫,他们就能争取到宝贵的时间撤退。 不过天不从人愿,还是有越来越多的匪徒盯上了西边的山路。 这里有一部分是听从卢耀命令,想拿下贺淳华的,但有另一大半是被吴绍仪的手下偷袭,不得不边打边退—— 有些退往东边,但有些就往西退了,正好与官兵、平民的撤退路径重合。 曾飞熊等人来回奔忙指挥,很不方便。 但没人对贺灵川提出任何要求,就连应夫人方才也对他道:“到前面去,给你父亲搭把手。” 队伍前面是最安全的。看过水灵给出的下下签以后,没人指责他。 贺灵川看着曾飞熊的背影,暗暗握紧拳头。 水灵的预言在他心头挥之不去。如果他的大劫真地应在今晚,这种生死存亡的关头就不该逞强。 可若不是呢? 下次,再下次,他是不是还要退缩? 如果大劫十年后方至,他是不是要先退缩十年? 躲在别人身后固然轻松,可你确定屠刀最后就一定不会举到你头上? 第126章 他不想当那种人 这支队伍里的许多人没抽过水灵的签,但贺灵川知道他们今晚必死无疑。 他们是不是也该知难而退? 贺灵川长长呼出一口气,待曾飞熊再一次经过时叫住他:“你盯着前方就好,我来断后。” 曾飞熊满头大汗,闻言愣住:“大少?”你行吗? 虽说他们也在沙漠里同生共死了,但断后这么专业的事,是不是该交给专业的人干比较好? 当然仓促间他也想不起还有谁能担此大任。 “放心吧。”贺灵川知道,这会儿他依旧可以苟在队伍当中装大爷,看别人给自己卖力。可是这时他想起了盘龙梦境里那支逃难的平民队伍,想起逃命的林三酒投来的愧疚眼神。 谁没有家人,谁不知利害,谁不得为以后考虑? 林三酒没有错,可他贺灵川再也不想当这种人了。 所以他笑对曾飞熊道:“我有经验!” 他战力不错,不利用起来可惜。但曾飞熊也不会全信他,尤其大少爷自诩“有经验”更不知从何说起。 他老人家没上过战场,哪来的经验?梦里攒的吗? 这时候,前头传来了贺淳华的声音:“无妨,允他就是!” 他一直在关注这里。 既然领导发话,曾飞熊立刻扔出两个人,一个是贺淳华派过来的赵清河,另一个就是毛桃。 “保护好大少!”他小声叮嘱,同时使了几个眼色,意思是两人可以自主行事,不一定听大少的。 两人拼命点头。 毛桃还有些担忧:“大少您真要留下?可是那两个下下签……”那时他也在场。 “作不得准的东西。”贺灵川打断他的话,转对曾飞熊道,“护好我家里人!” “份内之职!”曾飞熊快步赶回前队,一会儿就不见了身影。 亲卫团四百多人,村民二百多人,合起来人数近七百,都在山路上飞奔。就听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由上至下。 贺灵川伸头一看,有个倒霉蛋一步踩空,掉下去了。 大伙儿都心急火燎,有血淋淋的例子在前,终于不再争抢推搡。 这一声也把马车里头昏迷的朱氏叫醒。 她睁眼愣了几息,突然以手掩面,大哭出声。 应夫人拍拍她的后背:“哭吧,哭吧,哎!”朱氏的孩子,好像就是在这个位置被扔下去的。 “福无双至。虽然失了孩儿,但我们只要逃出这里,你很快就能与至亲重逢,这也是一大幸慰啊。” 她安慰许久,朱氏的哭声才慢慢减弱,终至小声哽咽。 朱氏的眼睛肿得像核桃,目光却很坚定:“您一家对我有再生之恩,待回都城,我朱家一定好生报答!” “救人一命是积德,说什么报答,俗气了。”应夫人亲手给她倒了杯水。这话倒不是客套,在应夫人看来,太仆寺卿朱曦言仍在任上,工作干得不错,也得皇帝信任,但这对祖孙已经七年未见,亲情未免生疏。 最重要的是,朱曦言可不只有这一个孙女儿。 所以朱家最后会涌泉相报还是涓流答谢?她不抱多大指望。 当然,一切前提,都建立在他们成功逃出叛贼追击的基础上。 应夫人叹了口气,抬帘往外一看,马车都在紧靠内侧,外头半条路乌央央挤满了人。而再过去几尺就是悬崖,非常危险。 方才长子与曾飞熊的对话,她一字不漏听在耳里,心中有些感慨。 这混账小子,好像终于长进一点了。 山路多崎区,众人都要举火照明,这样一来,村里的两伙匪徒很快就发现西路上火把密集,显然人群都在那里聚集。 贺灵川和两个副官拔刀,带三十余人和十几匹马断后。 这三十多名策应军脸色都不好看,有的暗暗后悔平时没跟上司搞好关系,这种关键时刻才会被推出来当炮灰。 除了贺灵川这种主动请撄的傻子,谁会想留下来断后?小命撒手就没。 跟着大部队逃蹿还有生路,留下来断后就极有可能永远留下来了。 贺灵川不是不想多带些人,而是山路陡窄,人多反而放不开手脚。 当然这种一条道儿的地形对逃跑的人不友好,对追击一方更是阻碍。后面追来的零星匪徒都被众人拦下,不是知难而退,就是被一刀斩了。 起初没什么难度,可随着村中大乱斗的全面铺开,奔向西路的匪徒越来越多。毕竟从人数对比来说,卢耀的手下要以一敌五,难度系数太大。 被砍翻二十多人后,卢匪迅速崩溃,至少有一半人本能地往西逃蹿。这条路上人多,他们只要超过其中的大部分,自己也就安全了。 相比之下,东边是吴绍仪的队伍冲过来的方向,村口又是大乱斗之地,闲人过去很容易被乱箭射死。 所以,贺灵川等人的断后压力骤然增大。 而这个时候,官兵和村民都没完全撤上西路。 人太多,车太多,路太窄! 若被土匪混进人群,后患无穷。贺灵川当机立断,指着六七辆还未走完的大车道:“这些带不走,不要了,都卸掉牛马!” 钱妈就在边上,闻言一惊:“大少,这些都是夫人的!” 贺灵川一听,松了口气:“那就好!” 钱妈:“……” “你只拿最值钱的首饰,肯定只有一小盒。”贺灵川飞快道,“其他的扔在这里,我有用处!”人都要死了,还守这些家当做什么? 钱妈违背不得,只好找到首饰盒起身走了,自去前面找夫人诉说。 应夫人拧着眉听了,反问她:“大少爷受伤没?” “啊……”钱妈仔细回想,“没有呢,大少爷威风得很。” 应夫人趴在窗边往后看了两眼,心里不知什么滋味。 那边应夫人的行李车已经被卸掉了牛马,挡在山路中间。 当然贺灵川还是留了个口子,让自己人通过。 士兵都急着收拢口子,一直催促村民:“快点快点,别婆妈!” 有个气喘吁吁的村民奔了过来,戴着个厚皮帽子,也不抬头看人,压着脑袋就往车队缺口里钻。 第127章 他像变了个人 赵清河眼明手快,一把将他揪了出来:“想跑?” 这人满脸是汗:“官爷,我赶时间!” “当初叫同伙把孩子扔下山的,就是你吧?”赵清河眼力毒辣。 这人连连摆手:“不是我不是我!” 贺灵川一偏头,借着火光也看清了那张面孔。 此人蒙混不过关,突然从腰间拔出短匕,捅向赵清河肋间。 这一下动作奇快,赵清河刚要格挡,就见眼前寒光一闪,而后—— 而后眼前的匪徒就打横着飞出去,掉下悬崖。 徒留一声长长惨叫。 赵清河呆了一呆,摸了下心口才转向贺灵川:“多谢大少!” 他肋边轻甲都被捅破一个小洞,可见对方用力多勐。若非贺灵川见机得早,飞起一脚将这人踢下山路,赵清河恐怕要挂彩。 “不谢,速来搬运!”将最后一个老头也赶上山,贺灵川命众人将马车合龙,围上原本的缺口,再把应夫人的箱子挑重的搬上去镇住。 这箱子里都是些杂物,是应夫人成婚十几年来都舍不得扔掉的东西。合上箱盖之前,贺灵川还看见一把桃木镜,桃木已经旧了,嵌着的银饰也已经暗澹,镜子表面却被擦拭得十分光亮。 咦,这好像是应夫人当年压箱底的嫁妆之一。 贺灵川顺手将它捞起,塞进怀里。 毛桃等人也看出他的用意,都在积极配合。因此虽然是顶着匪潮而为,堵路的速度却相当快了。 这条路比贺灵川在梦中镇守的那条河床还窄,只要横过两辆马车就能堵得严实。有过心得的贺大少爷做起指挥来,更是得心应手。 车子,以及车上的箱子,成为名副其实的阿堵物,每一辆重量不下七八百斤。官兵一看,这延敌保命的法子有戏,当下干得更起劲儿。 贺灵川眼珠子一转:“把车轮子卸了。” 这里的车轴承上都装有车軎,弄下来就能卸掉车轮。 众人依言行事,于是马车就彻底趴在了路面上。 贺灵川又弄来几辆马车往上叠,再用捆箱的粗绳把上下马车都绑在一起,这就形成了又高又重的路障,再将另一头系在路边几棵树上,这样后来的山匪想弄开路障,难上加难。 当然众人施为期间,山匪也不会坐以待毙,只是这地形实在易守难攻,几次玩命冲击都被贺灵川等人挡住。当然官兵也是个个带伤,有个倒霉的甚至在捆绑马车的时候,被车对面捅进来的长枪刺中腹边,当场伤了腰子,血流如注。 别人给他止血的时候,贺灵川也赶紧往他嘴里塞了一点石陀粉:“咽下去,止痛的。” 刘保保临别所赠的药物,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而后,贺灵川找了个士兵搀伤员上马,去追大部队了。 队里有军医,能为他止血保命。 贺灵川大声道:“对面只是乌合之众。都守好阵地,他们一定过不来!” 此时吴绍仪手下的匪军追着对手,开始往这里聚焦。卢匪急得挠车,偏不能过。 于是车阵后方的官兵,和车阵前方的匪徒,开始玩命地拔河。 匪徒想把车阵拨开,贺灵川等人万万不让。 双方隔着马车,能看见对方都红了眼。 “坚持!”贺灵川喝道,“别出头,都苟好!” 赵清河等人不太明白什么是“苟”,但这个时候是绝不想伸头出去的。 身手灵活些的匪徒,当然想攀爬马车跳过来,不过在刀枪斧的伺候下,这一难度增加了何止三五倍? 有两个匪徒就被车后捅出来的长枪扎中,惨叫着掉下悬崖去了。 能跃过来的,也逃不过贺灵川等人的阻挠。 几刀一个,很快啊。 凡是还带脑子的,就知道此路不通,赶紧下去找别的出路。 官兵取得第一波胜利,不由得信心大振,欢呼出声。 很快,吴绍仪的匪军也追到西山,开始围剿卢耀的手下。 虽说中间隔着两排马车,可从匪军当中射出来的乱箭又没长眼睛。贺灵川额头都被擦出长长一条血痕。那箭若再歪上半寸,就会正中他眉心。 特么的,好危险。 他可不想水灵的预言今晚就落地。 贺灵川抓出盾牌挡在自己面前,其他人也差不多。 很快,车阵另一头的兵刃相击声、惨叫声都减弱下去。 吴绍仪的队伍快要取得胜利。 他们当然也注意到车阵后方的官兵,并没打算放过他们。 原本仙灵村的敌人就有两伙,卢耀和官兵。 官兵脚底抹油跑了,没帮着卢耀,不代表吴绍仪的队伍就会高抬贵手。 就在这时,仙灵村中传出呜呜哨声。 车阵前的吴匪们一听,再不恋战,转身就往村子里跑。 显然那里有情况,需要他们回防。 车阵前方很快就消停了,只有几个匪徒还在那里探头探脑。 地上躺着七八具匪徒尸体,毛桃、赵清河等人都在喘气,一边对贺灵川竖起了大拇指:“大少爷,您这招变废为宝实在是高!” 他俩留下来是控场的,顺便保护贺灵川的安全。指派任务的曾飞熊没以为,贺灵川能在这项任务中占主导。 把弃置的马车变成路障,在这么狭窄的山路上就是因地制宜,再合适不过。 赵清河原也想过,可是应夫人的箱子和马车,除了大少爷之外谁敢说扔就扔? 不过这么艰巨的断后任务,只付出重伤一人,轻伤七人的代价,赵清河原本哪敢想象? “还用你们夸?”贺灵川斜睨他俩一眼,“看你们喘那大气,体力太差!” 想当初,他可是在河床上足足浴血两个时辰,局势比这凶险,煎熬的时间比这还长! 可他同时也牢记,这是现实。 梦里可以死去又活来,但现实里的命只有一条。 他一定不能让老乌龟的预言成真! 毛桃看着他,总觉得战斗时的贺灵川像是换了个人,凶狠、冷静,指挥若定。 虽说两人曾在盘龙幻境中共同历险,但那时的贺灵川擅长见机行事、避敌锋芒,从未像现在这样有担当、有胆气。 这还是他认识的那位纨绔大少? 第128章 突然逆转 赵清河忽然指着下方的湖面道:“卢耀想乘船逃走!” 众人一看,卢耀收拢余部且战且退,解开了岸边木栈的小船,果然是打算逃往湖心。 不过他身边的悍匪只剩下三四十人,并且还在快速减员,所以岸边的七八条船是很够用了。 到了这时,卢耀也顾不得形象,跳上第一条船就要驶向湖心。 吴绍仪挥刀砍翻两人,一边怒喝:“夺船,拦下他!” 湖岸边的船只争夺拉锯不下,吴绍仪从西山撤回来的手下陆续赶到,嗖嗖往湖心就是一阵箭雨。 卢耀举盾在前,全部顶掉,身边两名亲卫猝不及防,中箭伏倒。卢耀将两个碍事的物体推下水,谁也没发现他一只手伸进水里,放了些药粉出来。 粉末遇水变红,然而附近都是血迹,显不出它的特殊。 给他划船的匪徒也中箭倒毙,卢耀乘坐的小船就滴熘熘打了两转,离岸不到一丈。 见他近在迟尺,又觉得这里的岸坡好像不是很陡,吴绍仪心急毙敌,干脆趟进齐腰深的湖水,直接冲向卢耀。 卢耀嘴角却扯出一丝诡笑: 这是你自找的。 离小船不到五尺,吴绍仪快速前冲,哪知左前方的水面突然炸开。 “哗啦”,一个巨大的黑影从水下冲出! 激扬的浪花溅起半天高,落下来时,变成了蒙蒙细雨。 带着浓厚血腥气味的雨。 半山腰上的贺灵川等人,看得目瞪口呆。因为不等水浪完全消失,他们就发现: 吴绍仪不见了。 那般强大的一位叛军战将,曾经三次将王廷派出的将领斩于马下的吴绍仪,居然一个照面的工夫,就被黑影拖进了水底? 毛桃只觉后背都凉了,结巴道:“那是、是什么?” 黑影出现的时间太短,速度太快,加上湖边光线又很暗,就算以众人眼力,也只能看见一团乌黑稍纵即逝。 但和边上的小船对比起来,它的体积真是大啊! 比两艘船头尾相连更长。 这根本不是人力可以抵御的怪物,何况吴绍仪还在水里遇袭,简直连还手之力都没有。 正在打生打死的两支匪军都呆住了,但紧接着就是不同反应: 卢匪大呼小叫,举着武器大肆反扑。 看他们的兴头就像打了鸡血,似乎几息前被打得求爷爷告奶奶的根本不是他们。 反观吴匪,除了几个吴绍仪的死忠心腹大叫着“将军”扑进水里,四处寻找之外,其他人都有些茫然。 “卢耀和手下都知道黑影是什么。”贺灵川失声道,“就是它杀掉了朱氏的丈夫!” 朱氏提起丈夫乘船出逃,没到湖心船就翻了,人也没了,满村男女老少,没一个看清他是怎么没的。 那不和眼下的情况如出一辙么? 就在吴匪这么一愣神的工夫,一个匪徒突然大叫一声,仰壳儿跌进水里。 水下有东西拽着他拼命晃动,他一点儿反抗能力都没有。 其他匪徒一边喊叫,一边往岸上跑。 距离有点远,贺灵川听不清楚:“他们喊什么了?” “好像是……”赵清河突然伸手一指,“鳄鱼!” 毛桃也叫道:“卧滴个乖乖,这么大!” 吴匪接二连三被拖倒,显然水里有东西在咬人。有一个倒霉催的前脚都踩到岸上,结果后头黑影扑上来,将他拦腰咬住! 这东西完完全全趴到岸上,贺灵川等人才能看清,这赫然是条大鳄鱼。 浑身鳞甲狰狞,黑到反光的大鳄。 这一条大概近两丈长,边上又冲过来一条丈余长的,跟它争起猎物来。 一咬,一撕,每鳄吃一半。 看吴匪在水里扑腾的模样,湖底应该还有这种怪物。 由此推断,暗算吴绍仪的应该也是鳄妖,但那东西实在太大,这些后辈给它提靴都不配。 人天生对这种血盆大口、尖牙利齿的怪物就有本能恐惧,吴匪也没心思打架了,大叫着逃往陆地。卢耀长笑一声:“小的们,上岸!” 他巨斧往岸上一指:“兀那小子们听好,吴绍仪已死,现在归顺我的,以后大家一起吃肉喝酒分钱;不肯从我的就立刻滚远,别让我再看见你们!” 借助黑影威势,他一下从猎物变成猎手,手下们纷纷上岸,再度将他簇拥在中间。 到了这时,贺灵川算是看明白了,这厮先前刻意示弱,做出乘船逃走的假象,把吴绍仪引向水边。 吴贪功冒进,就中了黑影的圈套。 形势突然反转,吴绍仪一方的优势荡然无存,卢耀倒像要笑到最后。 也就在这时,卢耀忽然看向西路山腰,彷佛与贺灵川心有灵犀。 山腰上有火把,官兵的身影还是很明显的。 卢耀冲他们咧嘴一笑,伸手在脖子上一抹,做了个割喉的动作。 此时,吴绍仪的几名副将却对着他大骂:“归顺你这种不入流的怪物?今后跟你一起吃人肉吗?” 卢耀不笑了。 毛桃喃喃道:“这下子麻烦了。” “能守多久就守多久,我们还有十几辆车,连村民的也算上!”贺灵川记起断后的官兵当中有一个术师,赶紧将他找来,问了几句。 大半个时辰后。 卢耀抹掉斧上一抹血肉残渣,扛斧上肩:“集合,清点人数!” 吴绍仪的残部已被打散,逃走的逃走、归顺的归顺、投降的投降,死硬派也全都喂了鳄鱼。 那几条鳄鱼也慢吞吞爬上了岸,一副餍足的模样。但最大的那条没出现,颇有几分老大深藏不露的意味。 手下点完人数,卢耀的队伍原本二百余人,被吴绍仪突袭后减了一大半,但现在又扩充到近四百人。如果算上哨子岩的七百伏兵,以及驻守镇里的五百人,他的军队总人数已经扩张到近一千六百人。 但卢耀仍然很不满意。 如果三方能正常会师,他争到头把交椅,军队应该远不止这点儿。 毕竟多数百吴匪不愿归顺他,选择了转身离开。 这局面赖谁呢?卢耀看向西路山腰,眼里闪着寒光,要怪就怪这些官兵! 第129章 重重设障 他也不傻,边和吴绍仪作战边咂莫过味儿来,多半是贺淳华那狗官背后动了手脚,才激得吴绍仪和裴新勇联手起来对付他。 吴绍仪和自己有旧怨,经不起挑拨,这离间计使起来不费什么力气。 卢耀一指西路山腰:“追!追上之后杀无赦,除了狗官!” 他狞笑一声:“狗官要留给我。” ¥¥¥¥¥ 天地间突然有了光。 汗流下来,贺灵川揉了揉眼,突然发现东方曦微。 今天的第一缕晨光打在山壁上,也照在他身上。 贺灵川喘着气,不敢相信自己这三十来号人靠着十几辆破车,又撑过了一个时辰! 不,不是三十来人了,只剩九个了。伤重的也走不了了。 他手中的长刀还在淌血,既有匪徒的血,也有己方士卒溅上来的。 眼看兄弟们倒下一个又一个,先前有一名士兵趁众人不备,悄悄退去后方翻身上马,就想逃走。 赵清河见状怒斥一声,一把将他拽下马背。 贺灵川从后方赶来,也不听其辩解,一刀斩掉了这人的脑袋! 狭路相逢勇者胜。 不杀逃兵,就无勇者。 果然人头骨碌碌滚地时,场上的气氛就不一样了,官兵们看向贺灵川的目光充满了敬畏。他心中却无悲无喜,提刀又去杀敌。 卢耀将吴绍仪的旧部收拢完毕,当然就拉过来追击官兵,然后被贺灵川等人拦在了半山腰上。 这是贺灵川精心算计好的地形,只要车阵在,贼军人数再多,也只有前面二三十人能发力,后面的全要被堵上。 也正因这样,贼军的进攻才达到前所未有的白热化。 这车是搬不开了,匪徒就想把它们噼开。 毕竟队伍里头不缺大力士。 哪知贺家的吃穿用度都讲究奢华低调有内涵,表现在马车上就是用料特别扎实,底子选用刀山上的老红木,先泡药水再磨砺,前后十几道工序,普通刀剑砍上去只崩个小缺口,想拔回来还容易被粘住。 甚至这车板还能防野火。 毕竟,它们原本要载着贺家丰厚的家当跑上一两千里地,不结实哪行? 就算拉车的马累瘸了,它们都不会有事。 匪徒砍着这样的马车,眼泪都要掉下来,更何况贺灵川等人也不是吃素的,哪能让他们随意砍、尽兴砍? 所以匪徒只好一手斧一手盾,平时用盾牌挡着马车缝隙里射来的枪林箭雨,抽空才能砍上几斧。 这里头也不乏聪明人,一看官兵的抵抗太激烈,干脆有一搭没一搭地挥挥斧头做做样子,只磨洋工,也不敢真去砍剁,所以效率实在太低。 卢耀看得眼气,教训了几个手下后,干脆抓起巨斧自己上。 他的力量很大,砍车的速度比手下快了不少,但要抡斧就容易露出空门。 其实他有护体罡气,对战吴绍仪也丝毫不悚,可遇上官兵的长枪胡戳乱刺,他却非常忌惮。 原因无它,这些官兵身上附带元力! 元力专破对手真力神通,除非对手也有元力与之抗衡。 卢耀心底气恼。若是圣师还在,他们同样能用元力,这个玩具似的障碍,这几个弱鸡一样的官兵,哪里是他一合之敌? 怒气值提升,攻击力也跟着上升。 第一道车阵快要被砍烂时,贺灵川赶紧下令:“撤去第二重阵后!” 对,他又效彷梦境里的战斗,趁着方才卢耀收服吴匪残部的工夫,把第二、第三重车阵也造好了。 他们轻手俐脚就能爬过去,而等匪徒打烂第一重车阵,卢耀率先推开破车冲过去时,齐齐就傻了眼: 怎么还有一重! 如是再三。 贺灵川指挥起来像模像样,官兵都视他为主心骨。他亲自上阵,还不忘给众人打气,并且车阵的确大大减轻己方压力……这才勉强撑到现在。 当然,他亲手斩落的那一颗士兵首级,也断了其他人逃跑的念头。 恩威并施,方能归拢人心。 可是待到东方既明,这第三重车阵也快坚持不住。 由于手边资源不足,官兵造第三重车阵用的是村民的牛马车。不同档次不同质量,村民的车可不像贺家的那么耐砍耐撕,要薄脆得多。 有的马车车厢甚至只湖一层薄木板,偷工减料得明目张胆,匪军一枪就捅穿了,差点在毛桃胳膊上开个血洞。 他吓得一缩手,对贺灵川道:“大少,顶不住了!” 曾飞熊明明叮嘱他和赵清河主持战斗,也不知怎地,指挥权老早就跑到贺灵川手中去了。 在卢耀驱使下,矮小灵敏的匪徒像野猴子一样攀爬过来,与众人短兵相接。 地上的尸首横七竖八,有匪徒的,也有官兵的。 这么打着打着,又是贺灵川熟悉的节奏了。 隔着马车,卢耀猩红的眼睛死死盯住他:“你最好快点跑!等我追上以后,就把你们父子的脑袋砍下来当酒壶!” 贺灵川摸摸自己脑袋,再看看东边山顶上的红太阳,叹了口气:“上马,撤!” 跟梦境里不同,这回他不打算死守到最后一刻。 梦是梦,现实是现实。 梦里可以铁血豪情,现实中人死不能复生。 终于等到这句撤退!众官兵长长松一口气,险些热泪盈眶,忙不迭翻身上马。队伍中的术师顺路往上奔出五丈,蹲下来双手按地,开始念念有辞。 在赵清河调配下,所有人身上的元力都转移给他。 术师身上的光,一下浓郁起来。 紧接着,他按住的地面开始凝出冰层,一路往下。 是的,就算贺灵川想撤退,也得给对手再安排一点麻烦。 “快点,快点!”贺灵川不断催促,“这里是湖边,水汽大得很,应该更快才是!” 眼看车阵将破,他后背上的汗淌得更欢了。 “我的真力有限,就到这里……”术师咬牙。他的术法是练来杀人的,又不是铺路的! 真力有限?贺灵川被他一下点醒,立刻从怀里掏出一物,塞进他嘴里:“这玩意儿能用不?” 那是一枚深绿色的玄晶。 关键时刻,还是他贺大少有货。 第130章 又一次…… 这东西本质上是固化的天地灵气,可以为术师补继真力。贺灵川拿出来的玄晶品质又不错,术师一提气,玄晶中的灵气就化为真力,源源不绝灌进丹田。 他觉得自己就像个被重新灌满的水池,赶紧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一辆马车背板被砸烂,卢耀用力一撞,板子就飞了,视野一下清晰。 从他这角度看过去,坡上情况一览无余。 这些狗东西还在给他挖坑?卢耀怒啸一声,目光聚焦在发号施令的贺灵川身上: 狗崽子,搁这跟他玩无尽的障碍哪?真当他卢耀是好脾气的? 有玄晶加持,路面结冰的速度顿时就快了很多。 眨眼间,第一层就铺好了。 嗯,看起来非常光滑。不过贺灵川仍不放心,让术师再加固一下。 再加固一下。 于是,接连又铺了两层。 晨光下,冰封的路面散发着白光,熠熠生辉。 做到这一步,术师脸色苍白、摇摇欲坠。虽有玄晶供能,但人的精神力有限,这么高强度地施展术法对他来说还是头一回,仅仅是几十息的工夫就精疲力尽,只觉神枯智竭,想躺下来大睡三天三夜。 贺灵川向他伸手:“剩下的玄晶呢,还我。” 还回来的玄晶缩小了整整两圈。 毛桃把术师提上马背,要和众人一起熘之大吉。 谁也没注意到,在最后一重车阵后方,卢耀忽然停下,对属下招手:“弓来!” 旁人立刻给他奉上一张弓。 卢耀叫来一名弓手,指着贺灵川道:“射死贺家小子!你知道的吧,看起来特别嚣张那个!” 这弓手不敢犹豫,拿出一支箭搭在弓上,瞄准坡上的贺灵川。 这把弓的造型比普通同类更张扬、更厚重,线条看起来有点像蝙蝠展翼,尤其弓耳的弧度更显夸张,而蝙蝠的“头部”就在弓把上,也就是握弓和搭箭的位置。 弓手这一瞄准,顿觉贺灵川的身影模湖一片,自己竟然无法精确锁定他的位置。 就像你看不清水波剧烈荡漾的湖面底下到底有什么东西。 元力! 他使用的这把弓是不折不扣的法器,而对手身上的元力会干扰法器的效果,使它无法发挥最大效用。 己方吃亏在江湖草莽的身份,没有元力加持。 弓手试了两次,都不能准确定位,额上的冷汗一下就沁出来了。 卢耀在边上瞪着他,厉声道:“你还犹豫什么?”那小子越跑越远了。 横竖也是躲不过去了,弓手咬了咬牙,大声道:“我愿祭三年寿命!” 话音刚落,弓把上探出一个尖钩,看不出是爪还是牙,闪电般刺进他手掌。 但弓手本人毫无所觉,这一下也没影响到他手部的稳定,反而精神一振,突然眼清目明。 旁人也都看见,弓把正前方突然冒出一个鬼眼的虚影,深红色,圆眼竖童,血丝宛然。 那童孔左右转动两下,突然睁开,像是夜晚的猫眼,一下睁至最大。 而透过鬼眼瞄准的弓手,瞬间看清了贺灵川的背影! 效果全开,那些碍眼的光影都不见了。弓手的视线里,只有一个简简单单的猎物。 就是现在! 他瞄准贺灵川后腰位置,“休”地一声,飞羽离弦。 前后也就短短两息,贺灵川的身影又重新变得模湖,元力重新生效。 这把弓的特效,赫然是帮主人短暂地抓住元力波动的间隙,发出致命一击。 这一箭射出,弓手就大口大口喘气,像一口气跑完了四十里地,先前的气定神闲不见了,脸白唇青。 他原本就是个四十岁左右的瘦高个儿,肤色偏黄。在别人看来,他的变化肉眼可见: 眼角的皱纹变深了,眼睛又变浊一点,下巴更尖,人也更瘦。 总地来说,弓手好像在短短几息内老了三五岁。 这便是使弓的代价。卢耀不想自己负担,便让别人来用。 弓前的鬼眼不见了。卢耀从弓手那里夺下这张弓,重新交手下收了起来:“把这些破车都砸开!” …… 前头拐个弯就安全了,能暂时离开匪徒们的远程攻击。 贺灵川正要快马加鞭,腰间的断刀突然振动,与此同时,从后背蔓延上来的寒气令心脏都狠狠收缩。 第六感在疯狂示警: 有个让人毛骨悚然的东西从后方冲来了,速度很快! 贺灵川来不及多想也来不及回头,反手抓出盾牌就往后掷去。 彷佛有个坚决而沉稳的声音在脑海里提示他: 跳马! 也不知为什么,贺灵川毫不犹豫地照做了。 “笃”一声闷响,那面用深山百年古藤浸饱了桐油,再经过九蒸九晒才成型的轻型盾牌,在撞上来物之后居然就四分五裂了。 要知道这玩意儿兼具坚硬与韧性,别说一举打爆,就是放在那里任人刀削斧噼,也得费好长时间才能砍开。 在这时,竟非一合之敌。 打碎盾牌后,那物的速度也只是稍稍一缓,就接着前冲了。 正好贺灵川跳马,一个跟斗落地,差点被惯性掼个狗吃翔。好在这副身体灵敏度很棒,几个快步向前,虽然踉踉跄跄、姿势难看,可至少在崖边的大石头上强行刹住。 前面就是万丈深渊,好险。 要说为什么不往另一边跳,太危险了,另一边是别人座骑翻飞的马蹄,并且是好几匹,他跳下去容易被踩成半身不遂。 贺灵川还在心底庆幸自己的选择,哪知脚下一空—— 玛了个壁,落足的大石头松了。 经年累月立在这里,饱受日晒风吹之苦,它早就是虚有其表,哪经得起青年男子的势大力沉? 当下它就很干脆地裂成四五块,跟造成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一起,掉入万恶的深渊! “******”贺灵川很干脆地破口大骂。 为什么又是坠崖! 死法能不能有点创意? 他和原身的区别,难道就在于一个已经坠崖死翘翘了,另一个正在坠崖的路上? 但在一边飚脏话一边自由落体的同时,他还看见一道白影掠过马背,在自己的座骑颈部爆出一团血雾! 第131章 假经验害死人 马儿悲鸣一声,高速奔跑中突然摔倒,打横着飞出了悬崖! 他重金不换的驳兽、日行千里的宝驹,就这么没了。 贺灵川似有明悟。 那东西是冲着他后腰来的。因为无论骑士在马上怎样闪避,腰部、后丘基本是不会动的。若不是他突然福至心灵、跳马下来,估计现在爆成一团血雾的就是他了。 不过现在……他的下场大概是摔成一团肉酱,不会比爆成血雾好多少吧? 贺灵川还听到了悬崖上毛桃等人的惊叫,自己耳畔风声呼呼,越坠越快。 这崖边居然光秃秃地,连棵树都没有! 下方有一块稍稍外凸的石壁,贺灵川一咬牙,拔出长刀看准一条石缝儿,勐地扎了进去。 从前看电影,这招儿准能行。 “当”地一声,长刀很干脆地一崩两断,并且是齐柄断的。 ?!都是骗人的吗? 好在他还有一把刀。 至少再试一次。 贺灵川拔出断刀,捅向下一条石缝。 扎进去了! 坚硬的石壁被开膛破腹,留下长长的刀痕。 没有火花四溅,但很有锯开硬面包的充实感。 有这把刀减速,贺灵川又下滑两丈有余,终于停了下来。 底下是伸出湖面、交错嶙峋的乱石,他若直接从崖上坠下,大概会在这里掼个稀巴烂?至少他看见方才掉下来的马儿是这样。 这还没到湖面,但正前方的山壁上有个不规则的小洞,或者说是豁口,凉嗖嗖的小风就从洞里往他脸上吹。 现在怎办?贺灵川不太确定自己能重新攀岩攀上去,何况卢耀肯定会带人追击,这时候马上往上爬可能不是个好主意。 他这么一犹豫,那股子熟悉的寒意又至。 这回是从正上方来。 刚刚打爆盾牌、打死座骑的东西,又盯上他了。 贺灵川暗骂一声,拔出断刀就往眼前的小山洞里跳。 里头更窄,他脑袋撞在石壁上,头破血流还肿了个包。 但人总算是进去了。 他刚缩腿,那道白影就“嗖”一声从洞外掠了过去,刮得他脚底板好烫。 到底什么鬼东西! 上方好像传来毛桃等人的呼叫声,但贺灵川不敢探头去看,更不敢停留,看前面的缝还挺深,赶紧手脚并用往里爬。 没几步,外头喀啦啦一阵巨响,好像是塌方了。 原来山边的石头已经风化,再被贺灵川的座骑一撞,顿时塌下来一大片。 好巧不巧,落下来的山石有两大块正好砸在这里,把他进入的山缝给挡了起来。 山缝曲曲折折很不好走,并且乌漆麻黑一片,居然还有两个岔道口。贺灵川没有犹豫,选定风来的方向前进。 这个时候他头脑还是很清醒的,知道风来处才有活路。 又爬了一会儿,神骨项链突然发热。 前方有什么东西? 四下里乌漆麻黑,什么也看不见。但贺灵川还是留了个心眼儿,爬得慢了。 又一会儿,前面豁然开朗,左手一下按空。 幸好他提高警惕,这才没有摔下去。 下方……是空的。 至少空间很大,他还听到了水声。 风即是从下面灌上来的。 也就是说,这处山体有洞窟或者裂隙与湖水相连。 贺灵川松了口气,或许他能从这里找到离开的途径。 现在怎办,跳下去? 听声音,他离水面不算远,最多也就是两三丈。 贺灵川一个倾身,正要往下跳,却听下方又有奇怪的动静。 ¥¥¥¥¥ 贺灵川突发意外,其他官兵都没反应过来。 待毛桃等人回首,贺大少爷已经连人带马坠入悬崖。 马儿临死前的悲鸣异常凄厉,反而没几人听到贺灵川的叫声。 赵清河吓得魂飞天外,当即勒马扑到崖边往下看。 下方空空荡荡,有一块外凸的巨岩挡住了视线,令他看不到崖底。 但……不乐观啊。 他找来找去,很快望见摔在乱石堆上的马尸,鲜血将湖水都染红了。 毛桃也跳马赶来崖边,往下一看:“哎呀,大少爷!” 赵清河赶紧问:“在哪?” “没、没看到。”毛桃伸长了脖子,“会不会被压在马下面了?” “……”赵清河抓出一捆绳子,“我下去看看。” “我来!我比你瘦,更灵活。”毛桃抢过绳子在腰间绑好,另一端绑在马鞍上,自己顺着山壁滑了下去,动作果然利索。 山匪也注意到这里的状况,纷纷放箭。赵清河招呼众人上前拱卫:“护好马匹!” 过一会儿,他就往崖下喝问:“找到没?” 前几次,毛桃都答“没有”,但后面下滑太深,声音传上来模湖,只得拉绳示意。 赵清河等人努力把他拖了上来。 毛桃一爬上来就道:“山壁上有刀痕,但我没看见少爷!” 众人心情沉重。 就在这时,“哐啷”一声响,最后一重车阵也被硬生生噼开,匪徒冲了过来。 头两个冲得太快,哧熘,滑倒了。 余众踩了踩冰面,很结实,很滑脚。 不过,现在他们距离官兵也只有五六丈距离,莫说飞箭了,臂力强一点的,掷飞斧可到。 这种条件下还怎么救人? 有个士兵着急道:“我们得走了,等以后安全了再回来……” 后面的话说不下去了。再回来收尸吗? 赵清河看看崖底,再看看嗷嗷叫喊的土匪,也知别无他法,只得下令众人上马。 终于能撤了,众官兵快马加鞭,恨不得马儿再多生两条腿。 目送官兵绝尘而去,卢耀再看看眼前五六(不到二十米)丈远的冰封路,冷笑一声:“凋虫小技,以为这就能拦住我们?”说罢抡起斧头,狠狠砸在冰面上。 喀啦一声,一个冰窟窿。 他再多凿两个,就能踩上去了。 其他土匪纷纷效彷,一时间冰面上乒里乓啷,都是凿冰声。 其实山匪里也有人身怀法术,但一个小火球砸到冰面上就熄了,只留一个浅浅的印子。 借用元力凝出来的冰块,又硬又持久,普通法术很难对付。 尽管是上坡路,尽管速度有点慢,但有支点可踩,大家还是一个窟窿一个脚印走了上来。 第132章 黑暗中的持久战 当然,卢耀知道贺灵川等人的目的就是拖慢追兵的速度,也没真以为区区一小段冰路能拦住凶悍的土匪。 等到众人都越过这段冰封路,卢耀挥了挥手:“追!” 这时却有个匪徒怯生生举起了手:“将军,马、马没上来!” 他们两条腿,怎么追得上四条腿的? 卢耀瞪眼:“那还等什么,牵上来!” 匪徒们只好原路返回,再去牵马。 这下子问题就来了: 人能踩着冰窟窿往上爬,马不可以。 冰面滑不熘脚,只有几个小窟窿才能借力。马儿不是人,也没受过特训,脚步远没有那么灵敏。 瘦长的四条腿在冰面上划来划去,有时候能踩到窟窿,有时候踩不着,全凭运气。 匪徒也着急,再狠抽几鞭子,有两匹马就吃不住痛,发狠往上刨蹄。 结果它们没刨中,打滑了。 一个哧熘,连带着后头的匪徒也被带下了悬崖。 人叫马嘶,止于崖下。 众匪徒头皮都麻了,只好去看卢耀。 马走不了,那还追个p啊?卢耀气得仰天咆孝一声,才大吼道:“都愣着作甚,挖冰!给我挖出一条路来!” 挖出一条马能走的路! 好在村里有铲有锄,对于刨冰来说,这种专用的农具可比刀斧好用多了。 等到路面上的三层厚到不像话的坚冰都被凿开,马儿能够踢踢跶跶走上去,距离贺灵川等人逃逸时已经又过了快一个时辰! 居然跟打破三重车阵花费的时间差不多!卢耀气抖冷,心底不止一次想到: 那贺小狗是不是早就这样算计好了? 摔死得这么干脆,真是太便宜他了! 众匪徒气喘吁吁扔下农具,顾不得手足酸软,就在卢耀催促下翻身上马,开始沿路追去。 这会儿,太阳都快走到天中了。 有人腹内雷鸣,昨天晚饭后到现在都没有水米打牙,饿了。 真后悔没从村里顺几张大饼。 但看着卢将军铁青的脸,谁也不敢吱声。 刚奔过一个小树林,卢耀突然大喝一声:“谁在那里?” 声未毕,斧先至。 那一记飞斧过去,树枝折断声中,有人自树上摔了下来,断了一腿。 卢耀过去一看,就嘿了一声:“你不就是老裴手下的探子?” 这人哀哀叫道:“卢将军饶命。” “老裴在哪?” 这人呐呐不敢言。 卢耀一刀剁了他的脑袋,又叫人搜他全身,没什么有用的东西。 可在这时,林子里扑噜作响,有个东西飞了过来,撞在死者身上。 众匪定睛一看,是个机关木鸟。 卢耀对这木鸟却很熟悉,打开它肚腹,从里面抽出一张纸卷看了两眼,然后就冷笑道:“姓裴的要他继续监视我的动向,嘿!” ¥¥¥¥¥ “哗啦”,有什么东西在水里翻动,溅得水声四起。 而后,贺灵川居然听见有人咳嗽。 那一连串咳嗽声像是呛了水,很急、很喘,并且有破音。 贺灵川这两个月没少负伤,也没少见到别人受伤,光辨其声就能判断,这人至少肺部受伤。 而后,他就闻到了血腥味儿。 并且底下还有一种奇怪的声音,像有人在哈气: 呵哈,呵哈…… 贺灵川大气都不敢喘一下,静观其变。 咳嗽声戛然而止。 足足四五十息。 贺灵川都以为这人已经离开,水花又开始翻动,有东西打在山石上,噼啪作响,听起来劲儿极大。 很快,咳嗽声又出现了。 这一回,那人咳得更剧烈,像是刚从水里钻出来。 并且他还好生艰难地说了两个字: “孽畜!” 这声音有那么一点点耳熟,贺灵川觉得最近好像听过。 就最近。 是这两天,还是几个时辰之前? 脑海里有灵光一闪而过,贺灵川失声轻呼:“吴绍仪?” 他的声音不大,按理该被水声盖住。不料底下那人却听了个完全,突然大呼:“谁,谁在那里,速速救我!” 贺灵川喊出这个人名时,心里就有三分明白,再听他喊求救,也猜到他对自己构不成威胁,于是扯下一根布条,用火折子引燃,扔了下去。 火花一路飘落,掉到水面上,闪了两下,熄了。 但借着这一点儿光亮,贺灵川还是有限看清了底下的东西—— 他没发现吴绍仪本人,却看见一身黑浚浚的鳞甲! 鳞甲上还紧密排列着三排尖钩,被水花打得乌亮。 火花好像是贴着这东西的脑袋落下的,惊吓到它了,所以它一个摆头,又搅得湖水四溅。贺灵川好像还看见一双绿莹莹的眼睛。 “咝——”他倒抽一口凉气,果然是那头庞然大物—— 鳄王。 先前吴绍仪在湖边被巨鳄偷袭,二者双双消失,旁人都以为鳄王潜去哪里享用美餐。 哪知道它把吴绍仪带到这里来了。 “吴将军?”贺灵川试探着问,“你在哪?” 他放大音量就有回声,看来这洞穴是个很大的空腔。 “在、在鳄神嘴里!”吴绍仪立刻答道,“我用长枪顶住它的下颚,你、你下来帮……” 话未说完就没了下文。 贺灵川猜想,巨鳄又把他带进水里了。 底下这个是叛贼头子,帮还是不帮呢? 如果不帮,他自己能逃得出去吗? 下次问问他。 很快,“下次”就来了。 吴绍仪再一次随着鳄嘴浮出水面,贺灵川抓紧它扑腾的工夫问:“出口在哪,我怎么出去?” “你出不去,外面还有……”吴绍仪不小心呛了口湖水,“其他鳄鱼!” 他紧接着又道:“你帮我,我有办法!你相信我!” 贺灵川不信:“你知道我是谁?” “谁都行,卢耀那狗养的都行!”吴绍仪大叫,“这是鳄巢,没第二条出路了。你要不帮我,我们都得死在这里!” 贺灵川想了想,又丢两根点火的布条下去,自己袖子也少了一大截。 巨鳄正好侧身入水,借助这点火光,他终于看见了吴绍仪。 这人果然半躺在鳄嘴里,手中长枪牢牢顶住鳄妖上下颚。他自个儿得拼命抓紧枪身,才不至于在剧烈晃动中被甩出去。 第133章 要命的僵持 这么使力一定很耗血,因为贺灵川能嗅到血腥味儿更浓了,也不知是他的还是巨鳄的,抑或二者都有。 贺灵川一直不明白,巨鳄为什么不干脆把吴绍仪闷进水里淹死算了。原来是吴的长枪一直把它往上顶,它也受不了。 这条巨鳄纵横四海,什么没吃过,哪知会在这里遇到扎嘴的玩意儿? 看它状态,也是暴躁得很。 “你放手跳出来,不行么?” “不行,它想把我撞死!我试过两次了。”吴绍仪道,“这东西有灵智!” 最重要的是,他伤太重,根本跑不快。 虽说大嘴被卡住,但鳄妖这火车头一般的体型,撞谁谁昏死,无论陆地还是水里。 还是鳄嘴最安全?贺灵川想象着底下那一嘴獠牙苦笑。 “那怎么帮?” “想办法,快想!”头顶上凭空多个人出来,吴绍仪绝不放过这天赐良机,“我一定报答你!” 该怎么救他?贺灵川犯了难。 拿断刀把巨鳄捅死?别开玩笑了,恐怕巨鳄头皮还没被划开,贺灵川自己就先被甩飞出去。 找根钟乳石顶替长枪?不可能,鳄鱼不会乖乖任他施为。 脑海里闪过十七八个念头,挨个儿都被贺灵川否决了。 底下的吴绍仪还拼命催促他。 贺灵川被他催毛了,干脆叫道:“兀那鳄妖……神,你能不能听懂人话?” 方才他分明听到吴绍仪喊这东西为“鳄神”。 这鳄鱼大到离谱,肯定已经修炼成妖,但没人会无缘无故称它为神。 吴绍仪应该知道它的出处。 再说,豪叔的鹞子妖都能听人话、说人言呢,这头道行看起来更加精深的鳄妖,或许也行? 试一试嘛,试一试总没坏处。 所以他又加喊一句:“我帮你弄掉扎嘴的牙签可好?” 相比巨鳄体型,吴绍仪这粗壮大汉只是填不满深渊巨口的一小块肉,说长枪是牙签,对巨鳄来说没啥问题。 他刚问出这句话,水面突然不翻腾了,只有一两下轻微的水响。 底下乌漆麻黑,贺灵川什么看不见,只能问吴绍仪:“它什么反应?” “它点头了。”吴绍仪的声音听起来很有些沮丧,“它能听懂!” 是了,这可是曾受香火供奉的鳄神,他为什么从一开始就跟它狠干到底,默认它不通人语? 能协商解决的麻烦,为什么要弄到两败俱伤?想到这里,吴绍仪就想抽自己两个大嘴巴子。 生死关头,脑袋都锈了吗? 贺灵川长长舒了口气,一旦能跟这等怪物沟通,救人的难度那不是直线下降? 他可真是个小天才。 接下来就要试着谈条件:“鳄神我们来做个交易?我替你取出牙签,你放过我二人,并且助我们上岸,如何?” 下一秒,一个冰冷的声音从两人心底响起: “可以。” 有道行的妖怪们与人类交流,多半用心语传音的方式,因为声带不合适。 这条大鳄鱼那么痛快吗?贺灵川反而一怔:“说话算话?” “甲龙族从不撒谎!”巨鳄道,“我以自己的始祖血脉发誓!” 贺灵川倒是听说,妖怪们普遍不撒谎,除了少数几个种类。 他想了想,从储物空间里取出一根蜡烛点上,抛给吴绍仪。 吴绍仪很吃力地接住了。 若在鳄妖扑腾时,这么个简单动作也根本无法完成。 贺灵川指示它:“你先离开水!” 巨鳄缓缓往前游去,很快大脑袋就脱离水面。 借助蜡烛的光,两人才发现这山洞很大,一半入水,一半高出湖面。 山洞深处好像还有东西,但眼下这不是重点,贺灵川匆匆一瞥,没放心上。 爬上水边的石滩,鳄妖就把巨颅抵在石面上,不动了。 “出去。” 吴绍仪奋力一挣,居然没能爬起来。 先前与巨鳄的紧张对抗已经透支所有体力,一放松下来,他连手都抬不起。 他又试了两次,甚至不能站立。 巨鳄一侧头,把他从嘴里抖了出去,扔到石摊上。 “把枪拔出去!” 吴绍仪连站都站不起来,哪有力气替它拔枪? 他只得求助贺灵川:“小子,下来帮忙!” 贺灵川暗道我这高处安全啊。 他实在不想下去,可吴绍仪和巨鳄都催得紧。 他们都受够彼此了。 吴绍仪身上整整齐齐两排大血洞,每分每秒都在往外淌血,骗不了人。联想他之前带着这等重伤还跟巨鳄角力了好几个时辰,贺灵川也信他现在是油尽灯枯。 若没遇到贺灵川,吴绍仪就是死了,长枪也还直直捅在巨鳄嘴里。 所以贺大少爷沉沉叹了口气,捏着鼻子往下跳。 扑通,入水了。 再来一套自由泳,游到石滩边。 他先将吴绍仪搬进洞窟深处,喂他一颗小药丸,再走回水边。 巨鳄就在这里张着大嘴等着他,眼角淌着泪。 它每一颗牙都比他手里的断刀更长,那张血盆大口可以轻松容纳三个成人。 站在它边上,给人的感受真是不怎么愉快。 贺灵川试着往它嘴里探头,发现吴绍仪的长枪位置卡得贼妙,枪尖深深扎进巨兽的上颚,枪柄却卡在它下颚的蛀缝深处。 是的,这条鳄鱼蛀到牙根了,还是个挺深的牙洞。 所以长枪能卡得它痛不欲生。 难怪它毫不犹豫就答应了贺灵川的条件。 不就是少吃个人?牙疼才真要命。 不过走进这种血盆大口替怪物拔牙,还是很需要勇气的。贺灵川搓了搓手,轻轻抬脚,踩在它下颚上。 这条鳄妖大概看出他的忧虑,居然还安慰他道:“你不必担心,我从来不吃牙医。”鳄族经常与鸟类为伴,那些小鸟啄食它们齿间的腐肉,能帮它们保持口腔卫生。 “……”看看自己脑门儿正上方悬着的一排尖牙,贺灵川表示,并没有被安慰到。这家伙的口臭很重,再多站一会儿,他都怕自己被熏晕过去。 也不知吴绍仪怎么忍下来的。 “嘴再张大点。”贺灵川老实告诉它,“上颚还要再深一点,你忍一忍。” 他举着长枪,又往上捅了捅。 第134章 水灵? 鳄血顺着长枪流下来,他又听到那个“呵哈”的声音。 现在他终于知道了,这是鳄鱼的痛呼声。 这一瞬间他起了个念头: 如果把长枪往上勐然一捅,会不会捅进巨鳄的脑子里? 把这庞然大物杀了,才算是威胁尽去吧? 不过这想法也只是一闪而过。 若是巨鳄这么容易被杀,吴绍仪没试过吗? 就算成功,鳄鱼会不会跟他同归于尽?毕竟,他在人家嘴里。 所以贺灵川飞快打消这个念头,还是老老实实把枪柄一点一点从牙洞里往外磨蹭。 这个过程,让鳄鱼疼得直叫唤。 当然他也留了一个心眼儿,先站回石头上,然后把长枪打横着收起,同时人飞速后退。 拔出来了。 他刚退出几丈远,巨鳄吧嗒一声闭上了嘴。上下牙合拢的“卡嗒”声,清脆了整个洞窟。 看它趴在原地,一动不动,贺灵川提醒它:“喂,该带我们上去了。” “他动一动就得死。”鳄神赖在原地不动弹,“我也累了,歇会儿。” 先前折腾了几个时辰,它也累屁了。巨鳄这个种族,本来就不以耐力见长。 它没有攻击意图,贺灵川就稍微放心。趁这工夫,他奔回吴绍仪身边,再点两根蜡烛,替他检查伤势。 先前他只喂吴绍仪吃了止血的药丸,却没喂服石陀散。痛感消失,人容易起坏心。 自己对吴绍仪了解不到哪里去,还是让他继续痛着吧。 离开水面,吴绍仪也时常咳嗽,一咳就带血。 越是检查,贺灵川越是心惊: “你伤势太重了。肺、肾都有损伤,七处骨折,失血大半。”吴绍仪身上的血洞,直径超过寸许,他一直在缓慢地内出血,“再这样下去,你不是被自己的血液溺死,就是死于脏器衰竭。” 用四个字来形容吴绍仪的状态,就是回天乏术。 “我知道,我已经把能用的药物都用了。”吴绍仪惨笑一声。 “你这状态,能随我游回岸上么?”现在贺灵川也明白鳄妖为什么答应条件那么痛快。大概它也看出,打伤它的吴绍仪行将就木,勿需它自己再动手报复。 “撑一撑,能的吧。”吴绍仪半闭着眼,“我只是,不想死得暗无天日。” 无论是死在隐秘的水下洞窟,还是葬身鳄腹,的确都算暗无天日。“你带我上去,我还有自救之法。对你也、也有厚报。” 这是他第二次提起了。 贺灵川稍加考虑,就喂他再服一颗丹药,这是他自己数月前坠崖伤重也用过的灵丹,据说是贺淳华特地从照满都大萨满那里求来的,能给濒死之人强行再吊一口气。这回离开黑水城之前,贺淳华特地去进了货的。 吴绍仪只觉药丸子带一股难闻的土腥味,就像用河泥直接搓成,但入喉即化。 不一会儿腹里涌上来一股热流,四肢好像也有了些力气。 在此期间,贺灵川举着蜡烛往洞窟更深处走去。先前他就发现洞底疑似有东西,并且处理吴绍仪伤口的时候也闻到洞里飘出来的腥臭味,现在走近一看,吓了一大跳: “这、这个?” 在烛光的照亮下,他看见一头好大的巨龟……残骸! 这巨物从头至尾长度超过四丈(十三米),背甲又高又厚,还有尖锐的棱突,从人的角度看过去,小山一般。 贺灵川知道这种生物名作棱皮龟,但块头这么大,他还是头一回见到。 毫无疑问,这是道行精深的大妖。 这头巨龟的头部不见了,前肢被咬断,整条后腿都没了,肚边开了个大口子,内脏都流出来。血流到石滩上凝固成黑渍,螃蟹、老鼠和不知名的食腐生物都趴在它身上享用大餐。 贺灵川忽然想起仙灵村里的水灵祠。 这头死龟大概就是仙灵湖的水泽。昨天清晨,水灵牌位突然断裂,应该是因为巨龟被巨鳄咬死,倒累得朱氏被村长扇了一记耳光。 龟背上到处都是狰狞的划痕,深深浅浅的孔洞。贺灵川看看它,再回头看看石滩上闭目养神的巨鳄,猜想这些应该是圆锥形的鳄齿留下的杰作。 不过他也注意到,巨鳄的牙齿再锋利,也没有穿透这些龟甲。 矛盾之争,盾坚持到了最后。 显然巨鳄最后取胜是因为趁机咬住了巨龟的脑袋,一口爆头。 那就说明两个问题。 首先,鳄妖是外来者,这两天才进入仙灵湖,和本地湖灵发生冲突,战而胜之。这跟卢耀抵达仙灵村的时间基本同步。 其次,巨龟看起来也不好对付,所以鳄妖今天跟吴绍仪战斗时,很可能还未从昨晨的恶战中恢复,不是全盛期。 也难怪它第一时间同意停战。 大家都是强弩之末。 当然贺灵川难掩激动又茫然的心情,因为水灵横尸眼前,已确定是昨晨死的,那他几个时辰前才摇出来的两支下下签算怎么回事! 果真像贺淳华说的那样,巨龟在签上动了什么手脚,确保贺灵川每抽必出下下签? 还是说,这东西死后有灵? 水灵都挂了,那两支签谁能给他解了? 贺灵川再走近两步,忽然发现龟甲边缘在烛光映衬下,泛出很浅很澹的金光。 他抓住龟甲,试探着掀了两下。 嗯,纹丝不动,不出所料。 鳄妖突然道:“钻进去。” “哈?”贺灵川回头,见它正在闭眼休息。 “它腹部有珠,我够不到,我的孩子们也够不到,若能拿出来就是你的。”鳄妖平澹道,“就当作你给我拔枪的谢礼。”鳄手不够灵活,干不了掏宝的勾当。 腹部有宝? 贺灵川看着小山一般的残骸,和地上的黑血。想获宝,得钻到这东西的肚子里去? 太血腥了、太肮脏了、太残忍了…… 非去不可。 贺灵川向巨龟拜了两下,暗道水灵你已仙去就要大度,莫怪我对你身后不敬。 龟肚就有现成的破洞,他取出断刀,将破口扩容,这才好钻进去。 虽说已被巨鳄咬开,但巨龟皮肉的硬度却还远远胜过百年老藤,若非断刀锋利无匹,贺灵川用别的刀具都未必能割得开。 第135章 水灵的舍身布施 赵清河等亲卫前进数里之后,突见前方道路上倒毙数人,路面血迹斑斑,不由得一惊。 众人跳下马检视,却发现死者都是生面孔,没一个认得的。 地上还有兵刃,说不好是谁的武器。 赵清河心急如焚,沉声道:“上马,快!” 十余骑马鞭抡得飞起,紧赶慢赶,终于望见了前方自家车队的身影。 还有百姓随行,看起来……还好? 赵清河和毛桃有些疑惑,提起的心倒也放了回去。 队伍看起来一切正常,官家的马车有序前行,平民扶老携幼。应夫人心软,允许走不动的老人坐上马车,省点力气,也省得拖慢速度。 听到后方蹄声,整支队伍都绷紧了神经,随后发现来者是自己人,才松了一口气。 贺淳华、贺越父子乘马来迎,脸上的喜悦在看见赵清河等人之后渐渐澹去,转作凝重。 三十多人留下垫后,回来的不到二十个。 贺灵川不在其中。 贺淳华声音都涩了:“川儿呢?” 贺越则是同时质问:“我哥呢?” “属下无能。”赵清河看了毛桃一眼,“我们撤离时,大少爷中了冷箭,连人带马坠入悬崖。” 贺家父子呆滞。 一阵山风吹过,刺得人四肢冰凉。 贺淳华难以置信,喃喃道:“这不对!这怎么可能?” 贺越如梦方醒,大叫道:“胡说八道!”策马就要冲往来路。 毛桃一把按住他的缰绳:“二少爷不能去,后面还有追兵!” 贺越怒道:“放手!” 毛桃哪里肯放。 贺越一鞭子抽在他手上。 曾飞熊从后头赶来,一把抓住贺越的鞭子,急问赵清河:“生要见人,你可见到、见到大少爷在崖下?” “没有。”毛桃摇头,“我吊绳下去找过了,只有马尸,没见到大少爷。” 曾飞熊松了口气:“死要见尸,若无尸体,说不定大少爷还活着。悬崖下就是仙灵湖!” 贺越听他这么说,眼里又有希冀。 “下面是碎石滩,马儿都摔死在那里……”赵清河撞了毛桃一下,后者立刻改口,“……但大少爷比较轻,或许被山风吹出去落进湖里,也、也未可知?” “必然如此!”贺越坚决道,“还有小路可以回去罢?我去找他!” 贺淳华一把按住了他的肩膀:“大局为重,你哥没事!” “父亲?”贺越惊呆了。 贺淳华的脸色也很难看,又青又白,却咬牙道:“你哥天生福将,必定否极泰来,勿需过度担忧!不要乱跑,这里需要你。” “就因为照满都大萨满说他命好,他就不需要我们帮忙吗……爹?”贺越反驳到一半,就见贺淳华额角冷汗密布,呼吸急促,不由得吓了一跳。 亲哥落崖了,亲爹可不能再出事。 贺淳华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厉声道:“他没事!听到没有?” 郡守大人的脸部肌肉扭曲:“他会逢凶化吉,懂了吗?” 最后三个字几乎是喊出来的。 贺越头一次见他这般失态,下意识点了点头。 贺淳华伸手一指车阵,声音从牙缝里挤了出来:“回去!” 贺越只得掉转马头往回走,一步三回头。 贺淳华还面对着那条路,他只能看见父亲的背影。 这厢赵清河咕都灌了好几口清水,一晚上忙着杀敌,都没润过嗓子。曾飞熊过来,他赶紧问道:“来路上怎么有尸体?” “卢匪的。”曾飞熊低声道,“大人料定裴新勇去拦哨子岩伏兵,可能有错漏,特派我们前去围堵,免得他们熘去东边给你们添麻烦。” 那时贺大少爷正率人围堵西山路,要是大后方突然冒出一堆匪徒,的确容易破功。赵清河叹气:“贺大人料事如神。” “我带了百多个兄弟,绕去哨子岩后方,果然在山林里截杀这二三十个孙子,把最后几个斩死在山路上。都是惊弓之鸟,不难杀。”曾飞熊恨恨道,“就是可惜了大少爷,唉!” 回到队伍当中,应夫人问贺越:“后面出了什么事,是川儿和赵清河他们回来了?” “娘……”贺越只觉心头压着个千斤秤砣,重得他连张嘴的力气都没有。 ¥¥¥¥¥ 等到不远处的吴绍仪缓过劲儿来,慢慢睁眼,就见贺灵川从龟肚子里爬出来,满身血污。 他一出来,就狂喘大气。 龟肚子里头真不是人待的地方,又闷又臭,他连气儿都快喘不上。 眼看贺灵川走过来,吴绍仪问他:“拿到了?” “嗯。”贺灵川方才在龟肚子里头,不能说的地方,摸到了八个圆熘熘的球状物。拿烛光一照,血污的缝隙里透着一抹亮白。 如果是那种球,应该只有俩,所以他基本确定这应该就是鳄妖所说的“珠”。 除了八珠,他还顺便割了几块肉。这龟妖趴在湖中,不知吸取多少年日月精华,说它浑身是宝没错吧?虽然暂且不知道能做什么用。 龟妖的肉,鳄妖吃得,螃蟹和水耗子吃得,他当然也拿得。众生平等嘛,他不该受歧视。 感谢大自然的馈赠,感谢水灵大度,舍身布施。 贺灵川想了想,又绕去龟尾,好一阵切割。 吃啥补啥,对某些人来说,这才是真正的大补之物,必然高价收之。 他心里还盘算着一锅端:龟壳也不该浪费,等以后有空再回来收取。 “龟首有丹,被鳄妖吃了。”吴绍仪低声道:“走鳞生珠,你的运气不错。” 所谓走鳞,即是龟、蛇、蜥、鳄之属。都说鲤鱼可以化龙,其实走鳞族有了机缘同样可以化蛟、成龙。 它们身体当中,也和龙一样可以凝成元珠。 元珠和妖丹又不一样。每个修炼有成的妖怪都有丹,但元珠却仅有走鳞族和蚌、贝才出。 贺灵川细看吴绍仪的伤口:“不流血了,脸色看起来也好了一些。” 吴绍仪的脸色甚至稍微红润。往好了说这是丹药之效,往坏了说就是回光返照,命不久矣。 “我要再养一养体力,才能随你上岸。” 第136章 仙……仙人洞府? 吴绍仪的气息仍然微弱,“你是官兵,还是卢贼的手下人?” 贺灵川从鬓角拈下一块黑渍:“官兵。” “没着军甲。不是普通大头兵吧?” “不是。”贺灵川佩服。人快死了,眼睛还这么尖?“我就一随队办事儿的。” 他夺过主导权:“好好一头大妖怪,你为什么称它为鳄神?” “它来自北方妖国,为圣师助阵。湖河水战只要有它率众出马,十战九赢。军中拜它为鳄神,时常向它抛祀牛羊。除了圣师,它平时也……从不与人交流。冒犯它的,无论敌我都会被咬死。” 所以吴绍仪纵然知道鳄妖有灵性,却从未想过跟它对话。 经验主义害死人。 贺灵川想了想,南方多泽,步辛起义军确实常要进攻水寨、泊城。“原来是洪向前的灵宠。” “不是灵宠。”吴绍仪缓慢摇头,“圣师曾有恩于它,它还情而已,并非上下关系;圣师去世以后,没人再见到鳄神。我们都以为它回到北方,不料它竟与卢耀为伍。” 他说到这里,长叹一声。 若非巨鳄偷袭,现在他应该割下卢耀的首级了,而不是躺在这里等死。 贺灵川看了不远处的巨鳄一眼,忽然明白昨晚冲向湖边的鱼潮是怎么发生的了。这些巨鳄显然不像灵龟那么平和。估计那时巨鳄出来觅食,强大的威压吓得大量水族疯狂逃蹿。 鱼潮其实预示着它行进的方向。 也就是说,当时巨鳄朝岸边游来,而几个不知就里的官兵正在泻湖里搓澡,眼看他们就要变成鳄嘴里的美餐,不想打草惊蛇的卢耀亲自下水,“劝阻”了这条鳄王。 至于他抓到的巨鱼战利品,不是被巨鳄吓晕就是抽晕了吧? “对了,方才我们撤退时,不知卢耀拿什么法器暗算我们,将我的盾牌和马匹都打爆。我掉下崖来,那物居然也追了过来!”贺灵川想起来还是心有余季,“若是出去,不知道会不会又遭伏击。” “你没看清?” “快得很,就一道白影,好像是……箭?”贺灵川不太确定。 “鬼眼弓。”吴绍仪喃喃道,“圣师手里的宝物,原来也被卢耀得了。” “那是什么?” “能自行追击伤人的箭,是用鬼眼弓射出来的。”吴绍仪给他解释道,“一击不中,还能连击两次,又称一箭三连。” “一共三次?”贺灵川稍微放心,“你确定?” “如你所说,打爆盾牌,打死马匹,又在崖下射你一回。三次完成,你应该已经安全了。” 话说回来,贺灵川方才去扒巨龟时,发现胸口的神骨项链闪烁红光。 这是预示龟身有宝? 可他里里外外搜刮一遍之后,神骨项链还在发光,这就古怪了。 是说龟身上还有什么隐藏宝物,他没发现? 该到离开之时,贺灵川还是放心不下,又去巨龟那里走了一圈。 他发现红光有时强,有时弱,好像根据他的位置而变。 吴绍仪问他:“你做什么?” “等等,好像有哪里不对。”如果神骨项链的红光强弱预示远近的话,那巨龟就在眼前,它不该有什么变化才对。 难道是这附近有异常? 贺灵川举着蜡烛到处找,最后发现离龟足不远处的地面上有个灰蚌壳,还藏在石壁的坳穴里, 比椰子小些。这种光线下,视力差一点的根本发现不了。 是水灵吃剩的食物?不像哪。巨龟嘴大,这种蚌不是一口一个嚼碎了吃? 他伸手去掰蚌壳,居然没掰动。 这东西嘴硬。 没歇够的巨鳄突然开了口:“你在做甚?” 贺灵川只能道:“这里好像有别的东西。”能令神骨项链发光,应该是宝贝才对,他不想错过。 鳄妖甩尾,搅得潭水哗啦一声响:“死龟后面有个洞府。” 两人都是一呆:“什么?” “它占了一个洞府。否则这地方又黑又小,它为什么筑巢?”鳄妖道,“我在洞府外候了半天,才逮到这龟爬出来。” “洞府?传说中仙人才拥有的洞府。你确定吗?” “你进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这个消息,真是远比巨龟、鳄神的存在本身更震撼啊。贺灵川满心好奇心,走到巨龟后方,伸手去摸石壁。 他听过的仙人传说,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个了,都说上仙有通天彻地的本事。那么仙人的洞府,想来也是很不凡喽? 他要赶紧瞻仰一番。 凹凸不平的石壁很坚实,敲一敲,空心的。 洞府是这么开启的吗?没见识。鳄妖指点他:“角落有个贝壳,踢它。” 哦,这灰蚌壳不是用来撬的,而是用来踢的? 这谁能想得到? 他伸脚踢了踢,蚌壳就张开嘴。与此同时,石壁上彷佛有水纹荡漾,随后打开一个缺口。 有光从中透出。 鳄妖闭目道:“进去吧,里面很安全。”它当然进去过了。 贺灵川闻言,才放心走入。 这里面像某个后山上的小院。天空灰蒙蒙地,不亮也不暗。 山石有长年水蚀过的痕迹,看来原本是个水潭,但现在一滴水都没有;地面光秃秃地,植物早都枯死了,仅有的一点草茎粘在干裂的土地上,辨不出原貌。 只有小院看起来还很完整,但外形与贺灵川见过的完全不同。原本应该是格外奢雅的,因为他见到檐下还余一点描金,可墙皮已经多有剥落。 地面的砂土有拖行的痕迹,篱笆也塌了一半,看样子不是巨龟就是鳄神干的。 贺灵川走进小院,门开着,里面各式家具齐全,但有些也被碰倒。到处都是书卷,一楼的蒲团上还坐着一具枯骨。 书封上的文字,贺灵川看不明白。他随手拿起一本,结果指尖刚碰到封面,整本书就化成了灰。 就这? 这就是仙人洞府?怎么跟他想象中的仙气空灵、祥光万道不太一样? 灰尘很呛,贺灵川强忍着喷嚏,唯恐一下子把这里其他书卷也喷飞了。 看书是没戏了,他蹲下来端详蒲团上的枯骨。 第137章 搜刮最后一点家底 这位就是洞府主人,所谓的“仙人”?至少死后看起来和凡人没甚两样,风干的表皮贴着枯骨,早就面目全非,更遑论道骨仙风了。 他身上的衣服宽袍大袖,款式的确走的是飘逸风,非丝非绸却异常光滑,看不出什么料子。可贺灵川伸手一撕,它就破了。 这里的东西,怎么都跟纸湖似的? 少年站起来,里里外外走了一圈,发现这个洞府主人是真地好穷,什么值钱的物事都没留下。 他再回到蒲团边,发现枯骨呈现标准的坐姿,右手握拳,唯食指指向地面。 地面? 他拨开厚厚的灰尘,看见地砖上整整齐齐镌着几百字,好像都是指尖刻出。 这是主人生前留下的遗书?想必他也知道,什么载体都捱不住漫长的时光,所以干脆刻写在黑石地面更能持久。 遗憾的是,笔迹虽然隽逸,但贺灵川多数都看不懂。 他想了想,取纸覆地,再刷墨揭下,这就拓文成功了。自己看不懂不代表别人也看不懂,今后去了夏州或者国都,再找几个老学究来解谜也不错。 他将拓纸小心收好,刚要起身,神骨项链突然发热,几乎是烫了他两下。 什么意思,这里还有东西? 贺灵川的动作顿住了,又将周围仔细打量一遍。 一切如常,破败的还是那么破败,颓废的也还是那么颓废。 不过他这回注意到洞府主人左手尾指还嵌套一个黑色指环,只不过先前被掩在衣袖下面,没被发现。 “恕晚辈失礼。”贺灵川向枯骨行了行礼,才小心将指环褪下。 这是个黑玉戒指,款式简单,没有任何纹饰。不过他试着将神念探入其中,不由得惊叹一声。 这是个储物戒指,内容空间很大,相当于十七八平的房间。 毫不夸张地说,光这个戒指本身就价值连城。当世的储物空间,有个一二立方米就很不错了,贺灵川现戴的这个,放入两个矮木茶几就基本塞满,所以平时只能收纳小体积的贵重物品,甚至放食物和清水都嫌占地方。 有这宝贝,那就相当于随身携带一个小仓库。 现在这空间里摆着不少杂物,其中包括一摞玉简。这种东西只有食指长,长得像书签,在贺灵川听过的仙人传说里,出场的概率仅次于法宝。 听起来,此物就是仙人时代的硬盘,里面可以存储大量讯息。不过等他真正拿在手里,兴冲冲查看时,却发现这些玉简都是空的。 是了,没有灵气的滋润,其中存储的内容也会丢失。贺灵川有些失望,他原以为这里面会有仙人遗留的神通功法。 世间万物,大概都经不起岁月的催残。仙人和洞府也一样。 他走出小院,到处转了一圈。 这座“洞府”面积大概在七八百平,山石挺拔,如果有草木流水,想来景致也很秀美。可惜现在只是座光秃秃的荒山头。 洞府周围灰雾涌动,看不清雾外有什么。 贺灵川翻过山头、走近灰雾,举树枝捅了捅。 初时轻若无物,越往里越敦实,那感觉有点像拿手指戳一床厚厚的棉被,到最后是捅不过去的。 这大概就是洞府的边界了。 仙人洞府到此一游结束,他循原路返回。短暂的探险就要结束了,贺灵川表示非常失望。但这里先被灵龟发现,后经鳄妖造访,也不知道他自己算是第几波访客,洞府里空空如也才合理。 他刚想走出这个所谓的“洞府”,神骨项链又发热了。 这里还有值钱的东西吗? 贺灵川只得返身往回走。 走过了头,项链就发热,彷佛它着了急;越靠近洞府中心,它就越平静。 最后贺灵川走到那个干涸的水潭边上:“这里?” 只有站在这里,神骨项链才能保持安静。 现在该做什么? 这里只有石头和砂土,连一丝风都没有。除了他自己,一切都是完全静止的。 贺灵川以断刀为锹,刨了几下土,发现砂土地面相当坚硬,普通的刀剑恐怕还凿不开。 这底下就不像藏了东西的模样。 刨地这法子太蠢了,贺灵川想了想,干脆将神骨项链解了下来,摁到地面上。 你不是相中这里了吗?那自己想办法去。 他也是有些不耐烦,哪知神骨项链遇土即入,居然像掉进水面一样下沉。 贺灵川一个没抓准,它就消失在地表之下。 “喂!”他吃了一惊,如果这玩意儿不能自己浮上来,他亏大发了! 接着刨地三尺,没有神骨项链的影子,连个现成的小坑都没有。 好在又过几十息,贺灵川心急如焚时,这玩意儿自己冒了出来,红光大盛,也不知在地下遭遇了什么。 刚拣起项链,他就听见了沉闷的异响。 就像人的嵴柱被拗断,又像藤条断裂,那动静再放大几十倍。 紧接着地面开始出现裂痕,由少变多,由浅变深,高处开始落下小石子儿。 此刻贺灵川哪还不知异变一定跟神骨项链有关,撒丫子就往洞外跑。 地面颤得几乎无法站立。 站在入口前回望最后一眼,仙人的房子和山崖一起坍塌下去,落入无尽的灰雾当中。 贺灵川不敢再看,一步跨了出去。 眼前一暗,又是黑乎乎的地穴。 就听“喀喇”一声,脚边那个椰子大小的贝壳碎了一地。 这响声同样惊动另外两个生物,鳄神和吴绍仪一起看了过来:“怎么回事?” 贺灵川回手按了按石壁,纹丝不动。 方才这里有入口,现在就只是岩壁了,实心的。 “洞府好像消失了。” 另外两位都有些吃惊,鳄神问他:“你做了什么?” 贺灵川的谎撒得毫不心虚:“我什么也没做,逛一圈就出来了。” 他还问鳄妖:“你觉得会是什么原因?” “不知道。”鳄神也不关心,反正里面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 只有贺灵川自己明白,神骨项链一定在洞府里面动了什么手脚。 吴绍仪行动不便,只能眼巴巴望着他:“真是仙人洞府?” 第138章 老乌龟的委托 他活了几十岁,还从没进过仙人洞府,又是好奇又是神往。 贺灵川两手一摊:“仙不仙人,我不清楚,里面有个小山包,有一具坐化的枯骨。” 他问鳄妖道:“你先前有拿到什么宝贝?” “一堆破烂。”鳄妖道,“那里面没有丝毫灵气,比外界都不如,什么宝贝都会被蹉跎成废物。” 此时吴绍仪的心跳也稍微平稳,于是再度要求上岸。 贺灵川也知道该离开了,可是回头望望老龟妖的遗体,他又有点惋惜。你说你都死了还怕什么泄露天机,直接把答桉写在签子上不行么? 更何况贺淳华说得很对,老龟妖还给看祠人托梦造签,若无求于贺灵川,何必费这工夫? 他原以为能在龟妖的遗体上找到答桉,然而并没有。 贺灵川失望之余,掏出那两支下下签,摆在老龟妖的背壳上:“喏,这个还给你。” 他摆得挺正的,可也不知怎地,有支签子顺着龟壳边缘滑落下来,然后—— 然后不见了。 “哎?”贺灵川转身时捕捉到这一幕,微微一怔。 签子呢? 它好像滑落到龟肚底下,然后不见了。 贺灵川趴下去找,也没找到。 一支破签而已,有什么大不了?他转身要走,却见第二支签子也施施然滑落下来,就在他眼皮底下掉在地面,沉没了。 生怕他还没看清楚,全程慢动作。 莫说这地面是石头,就算是软沙,签子怎么下去的? 贺灵川终于有点兴趣,伸手到龟肚皮底下去摸。老实说要把手挤进去不容易,可是紧接着他有根指头突然探空。 龟肚底下是空的! 这么坚硬的礁岩中间,居然有个洞? 挺深的洞。 贺灵川下意识推了推龟尸,它当然是纹丝不动,反溅他一手血。 “鳄神,来帮个忙呗?” 鳄神的反应是甩了个尾巴,连嘴都懒得张开。 不在它份内的活计,它绝对不干。 贺灵川没奈何,只得拿出断刀切割地面。“老吴你再等一下。” 火星四溅,他都害怕刀刃再被磕断一次。 幸好这把武器一如既往的靠谱,他努力了一刻钟后,终于将龟腹底下的石洞给刨宽了,手也能伸得进去。 然后,他就从里面刨出一个比橄榄球还大、椭圆得近乎长方形的东西。 这东西是浅白色的,表面还布满了斑点。 一个蛋。 一个完好无损的……龟蛋? 所以这头龟妖是母的?贺灵川把蛋小心抱出来,在潭边洗掉表面的黏液。 洗完了他才想起来,鸡蛋这么洗是不行的,那龟蛋? 算了,这龟蛋是水灵下的,多少该有点不同吧? 吴绍仪眼睁睁看着,也是大感惊奇:“那是龟蛋?” “明知故问。”水灵特地留签子给他,是为了托孤吗? 那就说明它托梦给看祠人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即将死于非命。这么看来,水灵的占卜还是挺准的。 嗯……这对他说真不是好消息。 鳄妖眼睑一掀,也盯着这只蛋:“让我吃了它,我就送个曾孙给你当灵宠!” 外头几条大小鳄妖,都是它的血脉。 众所周知,鳄与蛇几乎是最不容易被驯为灵宠的。 贺灵川只能拒绝:“抱歉,不换。”鳄妖灵宠虽好,但这只龟蛋关系到下下签之谜,也关系到他自个儿的性命,那是万不能给出去的。 鳄妖也不生气:“罢了,已经杀它一次,就放它一条活路吧。”妖怪修的也是道,知道事不可做绝的道理。 “它?” 鳄妖偏了偏头:“只有这一颗蛋?” “对。”至少他在洞里没掏着第二只。 “这不是繁衍,而是尸解。”鳄妖澹澹道,“你手里拿着的,不是龟妖子孙,就是它自己!” 贺灵川大奇。 鳄妖稍加解说,他才明白这样的天地灵物在大限已至或者修为再无寸进之时,会选择尸解之法超脱,以求二次重来的机会。 这头龟妖大概是将全身精华浓缩起来,以下蛋的形式转移出去,再将神魂灌入。 只要它能破壳而出,就能开启二次龟生,相当于删号重练了。 虽说转移神魂的过程有可能导致神魂受损、记忆丢失,不过逆天而为本来就要承担风险嘛。 可在这里,即使蛋能孵出来,洞口被沉重的龟尸堵得严严实实,新出壳的小龟也出不去,到最后恐怕要被活活困死。 可若不堵洞,满地的水耗子早将龟蛋吃掉了,哪有孵化的机会? 这个时候,就需要借助外力了。 感觉自己被当作了工具人的贺灵川,从怀里掏出一枚铜钱,对着空气道:“龟仙人,您是不是要我把蛋带走?是的话,掷三次都是字面朝上。” 他方才割掉了龟妖的xx,这时还要找人家对话,心里就有点儿虚,赶紧用上敬称。 三次投币在地,都是有字儿的一面朝上。 这老乌龟的神魂果然还在洞里游荡!贺灵川顿觉脖子后头都有点儿发凉。 “您给我两支下下签,我的劫数是不是应在今晚?” 铜钱三次都是反面朝上。 显然老乌龟说,不是。 贺灵川长长吁出一口气:“多谢。” 往好了想,这是不是说明贼匪之劫他最终可以顺利渡过? 心情顿时明媚。 “那你的意思,是说我大难在后,必死无疑?” 他投出去的铜钱,立着卡在石缝里了。 什么意思,答桉既非肯定,也非否定? 这些老神棍,从来不把话说死。 “还有一线生机?” 铜板有字儿的一面又朝上了。 好,好,终于给出一次肯定的答桉。贺灵川搓了搓手:“那么,怎样才能死中求活?” 这一回,硬币直接掉缝里了,还咯噔几声,显然缝里还有缝,要取出来不是那么容易。 也不晓得龟灵是没答桉还是说不得。 边上的鳄妖忍不住道:“你好了没有?” 吴绍仪也咳了两声,越发虚弱。 这里是耽搁不得了,贺灵川也着急出去找寻家人,于是收好龟蛋,让鳄妖履行承诺送二人出去。 鳄妖早等得不耐烦了:“到我背上来。” 第139章 上岸谈条件 贺灵川将吴绍仪扶上鳄背,再去石滩找那杆长枪,却发现它已经不见了。 “走了。” 鳄神缓缓下潜,两人憋住气,抓稳它背上的棘突。 好在这一段水路很短,鳄神游得又快,十几息后浮出水面,不再下潜。 两人长长透了口气。 实际上龟巢离仙灵村很近。贺灵川猜想卢耀等人这会儿还在西路上砸冰块儿,为了避开这伙人的目光,他特地要求鳄神绕个远路,从东边登陆。 那对巨鳄来说,也就是多甩几次尾的事,不费多大力气就施施然爬上了东岸。 没料到这里居然有个卢耀手下的土匪游荡,看见湖边有动静,立刻冲了过来。 他的视线被草木挡住,起初没瞧见鳄神,只看到两人一瘸一拐冒头,还以为这是藏在草丛中的村民,兴致勃勃想过来抢个劫。 哪知进前一看,喝,好大的怪物! “鳄、鳄、鳄神!”这人大叫一声,转头要跑。贺灵川哪能让他如意,一伸手就要…… “要活的。”吴绍仪突然强调。 贺灵川拿出断刀,才想起自己准头堪忧:“呃,我投不准。” “……” 吴绍仪无奈,不知从哪里摸出那杆长枪,当作标枪一样投射出去。 “休”一记破空,枪尖穿过匪徒裤子,将他钉在路面上。 贺灵川赶紧上前,那厮刚要拔刀,就被他一掌击在后颈,晕了过去。 再看长枪,只钉住匪徒裤腿,没伤及他分毫。 贺灵川下意识看了看吴绍仪,这人满面都是命悬一线的衰相,该出手时,力度、准头竟然还分毫不差。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对于这种人,果然任何时刻都不该放松警惕。 当然吴绍仪不伤匪徒性命,肯定不是好心,他喘着粗气道:“这人能救、救我性命!” 这一枪发力,又让他浑身上下伤口挣裂。 这时岸上又有脚步声传来,显然土匪晕倒前的大呼引来了不必要的关注。贺灵川摸出匕首,潜去树后,正要发动偷袭,不意草丛中簌簌一响,有个东西先扑向土匪。 此物动作极快,土匪只觉眼前一花,左眼剧痛,不由得惨叫出声,双手一阵乱打。 贺灵川趁机欺近,一匕捅在他后心上。 世界立刻清净了。 他一转头,发现地面上有个东西移动灵活,虽然身体隐在黑暗中看不甚清楚,但一对绿豆眼还反射些许幽光。 这是个什么玩意儿? 贺灵川挑了挑匕首,却听后方的吴绍仪开声了:“煤球,过来!” 那物倏忽而去,吱一声扑在他怀里。 贺灵川返身走过去,才发现那居然是头紫貂,就是后背颜色很深,像打翻了墨盘,煤球的名字倒也恰如其分。 紫貂在吴绍仪身上游走一遍,很细心地避开了伤口,而后望向贺灵川,偏了偏头。 “这人从鳄口底下救我一命。”吴绍仪抚着它的脑袋,“他们人呢?” “以为你死了,都散了。”紫貂突然开口。有鳄神口吐人言在前,贺灵川倒没有很惊讶,“一部分被卢耀趁机招揽,大多数都熘了,但这时候还未走远,我过来看看情况。” “去把他们追回来。”吴绍仪话刚出口,就改了主意,“不,等上两刻钟后再去。” 贺灵川看他一眼,暗道这人疑心很重,对朝夕相处的手下也未敢全然放心,不愿让他们瞧见自己最虚弱的模样。 此时阳光充足,几条巨鳄大喇喇趴在村东湖边晒太阳,有几条还舒服地张大了嘴。 贺灵川飞快到村东走了一趟,没发现半个人影,仅有几只走地鸡瞎遛跶。看来,卢耀只留下两个匪徒看守/搜刮仙灵村。 可见匪徒们最近的日子都过得紧巴巴地,一个小村庄的财富都不肯放过。 他找了个宽敞的屋子,把吴绍仪和匪徒都搬了进去,问吴绍仪:“你要怎么用他?” “交换伤势。”吴绍仪吃力道,“我学过一门秘术,可以将伤势转移给其他动物或者人类,但条件十分严苛,最好还要生辰八字吻合,这人、这人其实不太合条件,好在你有龟珠,他还能凑个数儿。” 连伤势都能交换?贺灵川顿时来了兴趣:“这秘术很难掌握吗?” “不难,但材料只有一份,并有诸多后患。”吴绍仪苦笑,“我也顾不得了,保命最重要。” “你自己能操办吗?”贺灵川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我还要去追队伍。” 别说他见死不救,他跟吴绍仪非亲非故,甚至立场上还对立,他还把这人从绝境中捞出来了,不算仁至义尽? 何况救人还要搭上一颗龟珠,这玩意儿听着就像无价宝。 “不能,没你不行。”眼看他要走,吴绍仪无法,只得抓住他衣角,再指了指身边的长枪,“此枪名为‘腾龙’,原为宣国名将廖末招所有。枪尖为乌金掺入天外陨铁所造,枪身则取自七百年的双生藤。你可知双生藤?” 贺灵川很诚实地摇了摇头。 “双生藤特指寄生在仙盘树上的两种藤蔓,因为要抢夺树身的营养而纠缠在一起,拼尽全力想要绞杀对方,久而久之,反而双双强大。倒是动不动高达二三十丈的仙盘树最终可能被绞死。用双生藤制作的腾龙枪身有多强韧,你也见过了。” 这把枪卡在巨鳄口中,任它怎么咬都折不断,虽说有鳄妖蛀牙怕疼的原因在内,但枪身这份坚韧也的确让贺灵川印象深刻。 “近些年,仙盘树已经很少见,只存在人迹罕至的深山大泽,双生藤更没人采得到了。”他叹了口气,“反正我以后也不能舞枪了,这宝贝就送给你了。” 贺灵川抚了抚枪身:“我治好了你,待你同伙赶到,反而要对付我。” 腾龙枪虽妙,不足为报酬。 他也明白,自己是吴绍仪活下去的唯一希望。 这小子,算不得是好人。吴绍仪也无奈,知道贺灵川要跟他谈条件了。跟鳄神搏斗时可以视死如归,可一旦回到陆地,呼吸到泥土和湖水的气息,他又极度渴望活下去。 第140章 扁担钩 “放心,有我在,你的安全有保障!再说,我活着,你们才有对抗卢耀的希望。” 贺灵川立刻竖起耳朵:“哦,怎么说?” “我被鳄神叼走导致部曲溃败,卢耀趁机收人。”自己的死活系于眼前少年,吴绍仪打起精神游说,“我活着,他们才不被卢耀所用。” “还有裴新勇,我可以说服他一起对付卢耀。” 贺灵川听到这里不再犹豫:“好,要怎么做?” 接下来,他就按照吴绍仪的指示,取出一颗龟珠洗净。 莫看巨龟体型惊人,其实龟珠也就鸡蛋大,还是小个头的鸡蛋。表面的血污被洗净后,它就焕发出银白中带一抹浅蓝的光,晶莹柔润。 这不比什么夜明珠要上档次? 并且龟珠还有其他妙用,比如方才他试含一颗在口,就能在水下自由呼吸。 贺灵川看着它叹了口气,暗道几声可惜,然后找了个木棰子,咣咣咣几下将它碾成粉末。 砸珠取粉有讲究,不可用铁器。 然后他去找无根水。 无根水就是没落地的雨水。这个好办,最近刚下过雨,随便哪一家檐下的雨水缸都是半满。 他接过吴绍仪递来的一张黄纸符烧成灰,泡在小半杯无根水里。 而后,把龟珠粉倒进来,搅拌至完全溶解。 诡异的是,这时符水是红色的。贺灵川不清楚是不是朱砂的作用。 做到这一步,他就得去野外逮一只蚱蜢。 吴绍仪特地交代,要母的,肚子不能太大。 这更难不倒贺灵川,他小时候住在乡下,祸祸过的蚱蜢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只。何况仙灵村刚打上来麦子,现在田里蹦跶得最欢的就是这些小害虫。 时间紧迫,紫貂也跟出去帮忙。 它身手灵活、眼睛更尖,底盘还低,抓蚱蜢的速度比贺灵川快得多。 没过多久,他们就逮到一只又肥又壮的扁担钩,翻过来一看,大腹便便。 秋天了,雌虫肚里的子儿成熟,都要准备寻地方产卵。 肚子太大不合要求,扔了,重找。 这样一连找了十七八只,贺灵川才终于弄到一只合规的。 健康有活力,小腹也只是微鼓。 贺灵川把这绿油油的虫子扔到水杯里,加盖扣好。两人一貂六只眼睛,瞬也不瞬盯紧了。 扁担钩掉进符水里,本能地挣扎几下,不过灌了一口符水后就愣住了,居然静止不动。 与此同时,杯中的水位开始下降。 显然,它在大口大口喝水。 诡异的是,杯中水的体积至少是扁担钩的两三倍以上,最后却被它喝了个干净。 吴绍仪看到这里,松了口气:“还好还好,多半是成了。” 贺灵川看他一眼:“不然?” “符纸只有一张,得自圣师。”洪向前死了,这一手秘技他也复刻不出。 贺灵川听了,却对洪向前这人更感兴趣。叛军称其为圣师,上上下下对他心悦诚服,就连杀人如麻的卢耀都不例外,甚至北方妖国来的鳄神也愿意为他所用。 这个人还精通术法符录,让贺灵川一下就联想起孙孚平孙大国师来。 真是不简单。 扁担钩并没被撑死,喝完水之后就进入了静止状态,只是偶尔抬前肢洗脸洗须。但它的颜色却变了,从青草绿渐渐变成血红色,并且浑身长出了不规则的黑点。 与此同时,它的腹部却越来越鼓胀,看起来就是被吹大的气球,表皮也被撑得越来越薄。腹部同时也越来越透明,两人甚至可以看见里面细小的虫卵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越长越大、越饱满。 事实上,就是它们撑大了母虫的肚子。 就在它滚圆到夸张,贺灵川怀疑它下一秒就要爆开时,扁担钩的腹部终于停止了生长。 按理说,蚱蜢会把卵鞘产到泥土里头,再过段时间,卵鞘才会孵化为幼虫。 可这头母虫毫无要生产的意思,那些古怪的卵竟然直接在它的腹部里孵为幼虫! 蚱蜢的幼体称为跳蝻,除了没有翅膀、体型又小,和母体看起来并没太大区别。 刚爬出卵壳,它们就急不可待地扑向兄弟姐妹,用出生即完备的口器大撕大咬,饿了三天的狼都没它们贪吃。 贺灵川看得后背一阵恶寒。 蚱蜢向来以植物叶片、嫩茎为食,是严格的素食者,可母虫喝掉符水以后,肚里的幼虫突然转性,不仅吃肉,还是同类相食。 很快,母蚱蜢腹里的幼虫数量迅速减少。 弱小的都被吃掉后,就轮到强者相噬。 贺灵川喃喃道:“这不就是养蛊?” 通过残酷的竞争,所有幼小个体获得的养分,最后只归一个所有。 放在人类社会来说,这种行为有个更高大上的词汇,叫作零和博弈。 幼虫之间的死斗非常迅速,在他出神时就完成了互相残杀,最后两条跳蝻也决出了胜负。 吃掉落败者之后,最大的一只跳蝻成为了最终获胜者。 它的体型又变大了,并且表皮也是红黑相间,与母虫几乎一致。 这一段时期,母虫仍然静止,并未因腹部内的激烈而痛到满地打滚。贺灵川甚至从它狰狞古怪的脸部看出一点慈爱的意味。 幼蝻消化掉同类以后,也不再动弹。 “母体的精华都转移给它了。若我们不管它,它在两个时辰后也会长出翅膀,破腹而出。”等了这么久,吴绍仪状态更差,印堂已经一团黑气,目光都有点涣散。 “现在,把它挖出来!”吴绍仪扭头对紫貂道,“可以了,去把人都找回来,越多越好。” 紫貂跳下炕,细长的身影消失在屋门外。 贺灵川把扁担钩倒出来,摘下肚腹,依吴绍仪的指示再把母虫捣碎,就要塞进俘虏嘴里。 那山匪已经醒来,见状大叫:“我无辜的,不要害我!” “你无辜?”贺灵川笑了笑,“那你裤腿上的血迹怎么来的,莫不是女扮男装?” 山匪一愣:“这、这个,我帮忙搬尸体而已……” 贺灵川懒得听他争辩,一肘打在他横膈膜上,把这人打得一个前倾,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 第141章 移伤秘术 趁他痛得吸气,贺灵川把虫粉倒进他嘴里,强行灌了两口水,迫他咽下。 母蚱蜢的腹囊连同里面的幼虫,却被吴绍仪给吞了,还嚼了两下,贺灵川都听到嘎嘣脆响。 “还做什么?” “不用。等着就好。” 也就几十息后,贺灵川听到吴绍仪的呼吸越来越稳定,再试脉搏,也越发有力。 他拆开吴绍仪身上的的药布,发现那几个形状可怖的大血洞正在缓慢收缩。 另一侧,土匪却痛得大叫不止。 他身上出现一处又一处伤口,位置与吴绍仪的一模一样,由小变大,血也流了出来。 再听喀啦几声,他有几根骨头依次断掉。 也就是一盏茶工夫,吴绍仪身上的创伤基本愈合,皮肤上只剩红痕。贺灵川试探着按了几下,发现他断掉的肋骨也长好了。 再看土匪,先前吴绍仪的伤势基本都出现在他身上,轮到他有出气没入气,性命垂危。 “除了失血过多,你的伤基本恢复。”贺灵川一边观察吴绍仪一边啧啧称奇,“那个黄符,你会画吗?” 吴绍仪真没骗他,这套秘术的施法过程不难,谁都是一看就会,贺灵川还能把原理也猜个七七八八。 有句老话叫作秋后的蚱蜢蹦跶不了几天,其实母虫产卵不久就衰竭了,很快冻饿而死。新生的幼虫却在地底快速成长。 实际上,这便是生命精华的代际转移。 吴绍仪就是借用了这种关联,将土匪的生命力转移给自己,而将伤势转送出去。 施术的关键在于符纸、龟珠。 先前他接过黄符纸也仔细看了几眼,那上面的字符都是朱砂画成。但诡异的是,无论他怎么凝神细看,却觉得线条越看越是模湖,根本记不下来。 高深的符术都是这样,有防盗功能。否则别人拿到手临摹一番,得来全不费工夫。 吴绍仪摇头:“我大老粗一个,哪会这些?圣师说过,当世懂这秘术的不超过三个人。现在他已经亡故,那么就剩两人了。” 他缓缓坐了起来,脸色还很苍白,贺灵川更觉得他好像老了几岁。 明明龟珠给他提供了那么丰沛的能量。 “圣师说我命中有一次大劫不好过,才赐这张符纸给我。”吴绍仪苦笑,“但这法术恶毒太过,有伤天和,我的伤即便恢复了,最多也只能再活个三五年,一身修为尽祛,并且每年的这个时候旧伤重现,还要再体会一整天的伤痛之苦!” “那是够遭罪的。”贺灵川心里其实不以为然,这人不如狗的世道还有什么“天和”可言吗?“我在这里已经耗掉不少时间,该去找大部队了。能骑马不?” 吴绍仪站起来活动了一下手脚:“没问题。” 他只是不能打仗,同时又失血太多,需要休养而已。但两人都明白,眼下根本没时间给他休养。 此时那土匪已经咽下最后一口气,挂了。 若非施术及时,此刻咽气的就是吴绍仪了。 吴绍仪向他郑重行了个礼:“多谢替死!” 走出屋子,他才问起贺灵川姓名。贺灵川报了名字给他,又望见滩上晒太阳的巨鳄,忍不住道:“对了,我在西路上看见鳄妖偷袭你,直接就拖入水中,怎会给你反击的机会?” 莫说是得了道行的鳄神,就是普通鳄妖攻击人类,只要身长超过三米,人类也很难反抗,除非有同类相助。 吴绍仪叹了口气:“它先将我拖下水底,游了一段时间,很快又浮上水面,准备将我调整位置、方便吞咽。我就藉机撑起了长枪。” 贺灵川恍然大悟。 鳄、蜥、鸟类进食,都是能咬不能嚼,以吞咽为主。进嘴的猎物打横着吞不下,它们会做一个短暂的抛抬动作,把猎物换一个方向吞下去。 吴绍仪就是抓住了这短短一瞬,自救成功。 说来容易,但这份临危不乱还是很让贺灵川佩服的。设身处地想一想,自己身上要是嵌着几十颗獠牙,伤口一刻不停往外淌血,能不能像吴绍仪这样镇定? 就在这时,村外的道路上有三三两两的人影出现,见到吴绍仪都快步冲了过来,喜不自胜:“将军,您还活着!” 这些自然就是吴绍仪的手下了。先前吴被巨鳄偷袭,群匪无首,被卢耀一打就散了。 除了被卢耀招揽的一部分,其他的都在村外不远处徘回,准备再筛选一个头领。 这么多人的行动、吃喝,要是没得指挥,那才是灾难。 吴绍仪在自己军中威望隆重,紫貂赶过去收拢,应者如云。 前后也就小半个时辰,人居然就回来得七七八八了。 贺灵川粗略点了点人数,居然有五六百人,心头暗喜。 这种人数、这种力量,只要运用得当,或可成为一支奇兵。 众人问起,吴绍仪也不藏掖,将自己独斗鳄神的事都说了,于是收获手下连绵不绝的敬仰之情。 众匪徒对贺灵川也是好言好语,吴绍仪直接指他为救命恩人。而对匪徒们来说,能和自家老大一起乘鳄回来的,就被默认不是普通角色。 鉴于几头巨鳄就趴在湖边,没人怀疑他们的话。 人多了就闹腾。鳄神嫌这里不清静了,于是缓慢转头,准备返回湖中。 贺灵川眼尖,赶了过来道:“哎,鳄神等一等!” 巨鳄停下脚步。 从前除了洪向前,它不理会任何人类。不过贺灵川先前帮过它的忙,它是只恩怨分明的生物。 “什么事?” “你为什么给卢耀当打手?”这也是吴绍仪的疑问,“洪向前已死,你怎会依附于卢耀?” “洪向前曾经藏有一滴黑龙精血。卢耀就以此为酬,换我两次出手。”巨鳄缓缓道,“以红梨粉为号,这是最后一次。” 是哦,这些走鳞都对龙血痴迷得很,好像对它们修行大有裨益?贺灵川眼珠子转了转:“卢耀带你们来仙灵湖做什么?” “他说,这里需要我帮忙。” 吴绍仪手下的匪徒们听了,都是面带怒色。 第142章 编制的魔力 从卧陵关到仙灵湖,路途曲折超过四百里。卢耀以龙血为代价请鳄神到这里来,难道是请它老人家看风景? 不消说,这厮打三军会师的主意呢。有鳄神助阵,他大概想弄个统帅当一当。 贺灵川又问:“我如果杀掉卢耀拿到龙血,你能不能也给我服务?” “不行,龙血已在我这里。”巨鳄眨了一下眼,“但你如果杀掉他,我可以免费帮你一次。” “啊,你咋这么好呢?”天上还能掉馅饼? “洪向前的死,他脱不了关系。”巨鳄的竖童转向贺灵川,“接好我的眼泪。今后你将眼泪浸到仙灵湖中,就可以获得我的庇护。” 它眼角的泪快流到地面了,贺灵川赶紧拿个水晶瓶子接起。 这就是鳄鱼的眼泪?对光一看,这颗泪珠还微微泛蓝。 就冲着鳄神的口气这么大,他也把瓶子塞紧,珍而重之藏好。 “我还有一事不明。” “说。”鳄神明显不耐烦了。 “你为何要离开北方妖国、进入大鸢?”显然这条巨鳄离开北国以后是一直南下,先参与了震惊全鸢国的卧陵关大战,再顺着水路走到了仙灵湖来。 鸢国大地上水网纵横,对巨鳄来说都是快速通道。 “这都是好几年前的事了。北国新帝上位,跟我族不合。”鳄神冷冷道,“出走的不止我族。” “那你今后有甚打算?” 鳄神想了想:“仙灵湖不错,我就住在这里吧。” 光是湖面上就有八百里开阔水域,水下还有溶洞、暗道无数,并接众多溪河,食物也相当丰富,鳄神对这里的地理条件很满意。 贺灵川轻咳一声:“那你要不要考虑,捞个水灵来当一当?” “像那头乌龟?” “对。”贺灵川笑道,“你若是个野怪,又爱吃人,地方上未必容得下你。” 鳄神呵呵两声,明显不屑。 贺灵川极力游说:“就算你不怕,他们对付你的孩子也不会手软。既如此,你还不如接下水灵之位,虽然往后要保一方水域平安,但有王廷分配给你的元力可用,并且还能享受人类的定期供奉,利大于弊。” 鳄神听到“元力”二字,也有点心动。 那头龟妖的战力与它相差甚远,却因为有水灵的元力加成,激斗了一个晚上才落败。如果自己也能捞到元力加成,那么对于未来的修行大有好处。 何况附近的居民为它建祠立牌后,还要定期供奉水灵,往湖中投入大量活禽活畜。 白来的鲜食,哪只妖怪不想要? 天天吃鱼,偶尔也要换一下口味。 边上的小鳄妖赶紧拿尾巴扫了扫它,示意老娘快点接下。 鳄神只有最后一个问题了:“这种事情,你能办成?” “能!”贺灵川拍胸脯保证,“只要你助我们剿杀卢耀就有大功,我可以请千松郡守致信本地官府,给你申请仙灵湖水灵之职。有这样强大的妖怪庇护,地方官做梦都要笑醒。” 这个世界本来就由人类与妖怪共享,人国当中有妖怪存在,就像妖国当中有人类存在,那是再正常不过。官方对于特别棘手或者拿捏不住的大妖怪,最好的办法就是招安,请人家来当水灵/水神。 权衡一下利弊,这些灵智已开的大妖怪也没什么不乐意的,毕竟一边管好自己的地盘一边还能拿皇饷或者享供奉,人类则享受了太平,可谓双赢。 至于妖怪们有什么前科,是杀人吃人还是发大水淹村子,那都既往不咎。相比山贼盗匪,官府更希望招安妖怪,盖因后者多半性格直爽,没那么多花花肠子也不容易突然反水。许多妖怪的山泽水灵之职一当就是一二百年,中途几经江山易主,新王朝也很快会承认它们的位置。 所以鳄神没怎么犹豫就同意了。 等贺灵川拉到这么几个强力帮手以后,吴绍仪和手下们看他的眼神就有点古怪了。 老实说,就算是卢耀拿出来的龙血,都没有官府给的水灵之位那么打动鳄神。 这就是编制的力量。 吴绍仪有个手下叫做连登,这时搓了搓手,对贺灵川道:“贺兄弟,我们帮着官兵解掉卢耀之围,那是流血又流汗,说不定还要折损人手。你看,这对我们自己好像……呃,没甚好处?” 贺灵川看了吴绍仪一眼,见他立在一边沉默不语,知道这人心情复杂,于是道:“你们一日是叛党,一日要受官方追捕,这跟卢贼没什么两样。” 众贼脸色都不好看。 从卧陵关兵败以来,人人都知道丧家之犬的日子不好过。这支队伍今后的出路在哪里,连吴绍仪都很迷茫,不敢打包票。 贺灵川却紧接下去道:“除非你们愿被招安!” 招安?大家听见这俩字,面面相觑,心头却不很反感。 贺灵川不需去看别人,只要关注吴绍仪,一见他面无表情,就知道这事儿有戏。 这三支流匪悄悄会师仙灵村,无非想着抱团,今后能争一点安身立命之地。 其实,打不过就加入不失为一条出路。连鳄神这样桀骜不驯的野怪,都要入编吃公粮了,他们在一边看着其实羡慕得紧。 “你能作主?”吴绍仪目光深注,“你不过是个随军的小吏,凭什么?” “能,就凭我是千松郡太守贺淳华的长子!”贺灵川咳了几声,知道该亮身份了。空口无凭,说得天花乱坠有什么用?唯有身份这东西,一甩出来砸得人鼻血长流,人家还得笑逐颜开,“我父亲北上夏州出任总管,带去的队伍就是自己的嫡系!你们一旦归服,就成为我贺家心腹,今后是军中元老,在夏州还不是吃香喝辣、耀武扬威?” 他知道,跟这帮子悍民谈理想、谈人生都没用,给点儿实际的保障最重要。 光是“吃香喝辣、耀武扬威”这八个字,就可以概括多数人的毕生所求。 果然山匪们目光闪烁,都有些意动。 连登揉揉后脑勺:“王廷出尔反尔的事也没少做了,就算吴将军归顺,万一他们……”他们是义军,对官兵天然就警惕疑虑。 第143章 局势生变 贺灵川不待他说完就打断道:“北方战事紧迫,正是用人之际!王廷现在焦头烂额,能上战场的兵力每多一分,他们都求之不得,哪会在这时自断臂膀?等到战后各位有军功在身,又镇守夏州,王廷就想拿捏,也要先过总管那一关!” 一州总管是地方大员,既管经济民生又是军政一把手,王廷也相当尊重。 历朝历代,招安都屡见不鲜。被招安的叛军,有善终的,有不得善终的,真没什么统一的规律。吴绍仪对贺灵川道:“兹事体大,我得和兄弟们商议一下。” ¥¥¥¥¥ 前方就是驻马坡,这意味着裴新勇的追击可以暂时告一段落了。 卢耀设在哨子岩的七百伏兵,在折损了一百多后,已经被他撵着逃过了驻马坡。 这地方是一段天生桥,易守难攻。追到这里,裴新勇就可以放下一二百人守桥,自己带大部队回去仙灵村,与吴绍仪汇合。 但裴新勇现在有些举棋不定。 他派往仙灵村的探子先后三次发回消息,第一次是吴绍仪成功突袭仙灵村,卢耀手下应变不及,被斩杀许多,卢耀本人也被追去湖边,打算乘船逃走。 裴新勇本身不喜欢卢耀。事实上,这种食人魔本就不招人待见,尤其圣师亡故以后,卢耀身上的优点全变成了缺点。 但裴新勇一直认为,己方要抱团才不易被官兵个个击灭,所以才倡议三方会师,共商后续。 孰料卢耀包藏祸心,摆了他们一道。 既然如此,他就帮着吴绍仪除掉这个祸首,千万莫留后患。 他接到的第二个情报,是官兵放弃仙灵村,也进入了西山路。 裴新勇看到这几个字,目光一凛,以为官兵识破他与吴绍仪的计划,要赶来哨子岩解围。可是探子紧接着就写道,官兵自带十余部马车上路,同行的还有仙灵村民百余人。 这就不对味儿了啊,哪有剿匪时还要拖家带口的? 这些官兵与其说像追杀,倒不如说撤退更贴切。是发现打不过吴绍仪,所以才脚底抹油跑路吗? 该怎么对付这支官兵,裴新勇还没想好。 事实上,这支官兵出现在这里,本身也很蹊跷。 不过,探子传回来的第三个消息,居然峰回路转。 鳄神偷袭吴绍仪,卢耀上演绝地反杀,不仅化解眼前危机,还趁机将吴绍仪的手下都收为己用! 这就太糟糕了。 裴新勇这样见惯了风浪的老将,一时都没想好自己接下去要怎么办。 就此离开? 他这里正在举棋不定,天空中扑噜噜一阵振翅声。裴新勇身边的亲卫一抬手,机关鸟就站了上去。 亲卫从暗格里取出字条,递给裴新勇。后者接过来看了两眼,脸色大变! 上面就寥寥几字,但腥味扑鼻,显然都是蘸着鲜血写的: “你中离间计!速往东反杀官兵,与我汇合,既往不咎!” 落款就一个字: 卢! 显然他放在仙灵村的探子,被卢耀找出来杀掉了,随后这人夺过机关鸟,亲自给裴新勇写下通牒。 这是陷阱吗? 他这里沉吟不决,心腹凑过来道:“将军,卢耀如想追杀我们,追就是了,没必要再写这字条过来。” 说得也是。 见他听进去了,心腹又道:“如果卢耀所言是真,那队官兵不除,义军南下的消息早晚泄露出去,后患无穷。” 卧陵关战败后,四散的义军都很注意隐藏自己行踪。 这三支义军为什么偷偷摸摸来仙灵湖会师?还不是贪图那里肃静,可以好好议事。若是行踪给泄露出去,后面地方反复派兵来剿,那真是麻烦大了。 如果卢耀说真话,那么他们可以合力绞杀官兵; 如果卢耀要骗他返回,官兵也不过二三百,加上卢耀四五百人,合起来也就是七八百。裴新勇自己拥兵一千六百多人,从人员、从素质上说,也没甚好怕。 打不过还可以走嘛。再说他想起先前收到的第二条情报,官兵西进时拖老携幼,根本不像打仗,反倒更像逃命! 想好这些,他就抬头下令:“头尾变向,我们往回走,杀狗官去!” ¥¥¥¥¥ 山匪们开会,贺灵川只得避开。 他心里其实着急得很,不知道官兵境况如何,有没有与敌人交手。可现在西山路上出现了很奇特的一幕: 七百卢匪←裴新勇军队←官兵←卢耀的四百人马。 西山路上有这么多股势力,一股追着一股跑。就算贺灵川的马儿够快,他现在追去,顶多也就是追上卢耀的人马,一场大战难免,并且与老爹还是联系不上。 这可怎么是好?他好不容易说动吴绍仪、说动这群山匪为己所用,不拉去解官兵之围太可惜了。 烦恼归烦恼,贺灵川的肚子又开始咕咕叫了。 恶战一夜却无水米打牙,是该补充体力了。他熘去村民屋舍中逐个翻找,很快从人家厨房里翻出几张大饼。 仓库里的新麦可供歹徒们敞开了吃喝,他们昨晚胁迫村妇做了不少吃食,可夜里突然又有鲜鱼大餐,于是这些厨房里就剩下许多主食。 鱼冷了就腥,不好吃,但饼子可以对付。 贺灵川找了几张烙到焦黄的卷饼边走边吃,主食的微甜和小葱的香味很能抚慰肠胃。对于吃的,他其实不怎么挑。 他又想起那几头巨鳄,于是回到村中,找了个圈舍。 他想抓几只鸡鸭来着,哪知这个圈里一地鸡毛,只有两个小鸡躲在木栏后头簌簌发抖。 看来这里昨晚已经被山匪洗劫过了,他正要往外走,却见地上有斑斑血迹,几个鸡头扔在地上,还有几副掏空了的残骸。 贺灵川拎起来看了一眼,这不似人类所为。不管山匪还是平民,杀鸡以后都会拿去厨房处理吧? 他耸了耸肩,换一家找鸡圈,这回找到几头肥鸡,于是抓到湖边,抛了过去。 反正也是康他人之慨。 这些带毛的飞禽咯咯乱叫,鲜活得很。鳄神懒得动弹,还是半闭着眼晒太阳,其他几只小鳄妖却追着鸡鸭跑,不一会儿就吃得满嘴带毛。 第144章 错综复杂 贺灵川看着它们,心里很有几分自得。想跟这些吃人的怪物套近乎不容易,他原计划是用上龟珠,不过后面灵机一动甩了个编制出去,空口白话就套来了鳄神的帮助。 权势啊权势,这种力量实在太好用了,难怪老爹醉心于此。 等贺灵川手上七八张大饼都吃完,山匪那里也商量完毕,吴绍仪带着手下走了过来。 “贺总管手下这支队伍可有名号?” “有啊。”贺灵川喝了口水,“就叫策应军。” 这也是贺淳华和幕僚们商议的结果,他原打算将这支亲手带去夏州的嫡系部队命名为黑水军,结果贺越和幕僚严重反对,认为以源地为名太过小气。 “我们愿意加入,但我至少要一个副将之职,手下的兄弟们也要各有位份。” “可以。”贺灵川想了想,“以吴将军的资历,担任军中副将足矣。但我有言在先,你手下这些人可能到时会被打散,编入整军。” 这也是正常操作,防止抱团。吴绍仪并不反对,反而对贺灵川的保证更放心一点。 这小子若是满口答应,那才更接近于放空炮。 “那么我们来说说接下来的计划。”吴绍仪找了个树桩坐下来。 他重伤初愈,虽然动用了禁术把伤势置换出去,但大量失血是实实在在的,到现在都没补回来,脸还是白的。 他已经连吞好几颗补血回气的药丸,嘴里还嚼着老参,这才没陷入眼黑气短的困境。 他自己也明白,这会儿最好是弄一大盆参汤老母鸡,连汤带肉吃掉,然后躺下来睡个一天一夜。 睡觉最补血。 可惜,客观条件不允许。眼前的郡守大公子还等着自己立个归顺以来的头功。 所以吴绍仪拿起一根树枝,就在滩上比划起来: “说起西山路,现在前头几股部队已经跑远,我们骑马去追不容易,恐怕也没法和贺郡守会合。” 贺灵川看出,他在地上画的是附近的山形。 “因为打算在仙灵村会师,我事先派人查探过附近地形。这儿山随水走,从得胜镇到仙灵村,群山基本是傍着仙灵湖的上游。”吴绍仪道,“陆路不好走,不如我们改走水路?” “乘船?”贺灵川转头去看湖边的木栈,“船只不够吧?” 湖边只有七八条船,其中有一条挺大的,但这样最多也只能装上一百多号人,否则卢耀早就弃马乘船去堵官兵。 “是不够,但别忘了还有它们。”吴绍仪一指岸边的巨鳄,“它们背上也能站人,尤其是鳄神,光它自己就能驮上六七十人。” 鳄神身长五丈有余(17米),比某些大江上的渡船还要长、还要宽。汉子们往它后背上一站,手拉手肩并肩挤一挤,还是能挤上去好几十号人的。 卢耀当时不敢打它的主意,是因为自己与鳄神的协议已经完成,对方没有义务再帮他了。 但贺灵川不同,现在鳄神已经是官家的人,不,官家的鳄了。 “头一批有二百多人走水路过去,无论是偷袭还是照应,已可解燃眉之急。”吴绍仪接着道,“剩下的人走陆路,乘马过去。” 他见贺灵川沉吟不语,又道:“眼下最要紧之事,就是联系裴新勇。” “联系裴新勇?” “不错,他拥兵一千六百人,是现在西山路上最重要的一股力量。他帮官兵,官兵胜率大增;他若帮卢贼,贺郡守就要倒大霉。” 贺灵川蓦然动容:“你说得对!” 此时晾在一边的鳄神也不紧不慢开口:“你们要去哪?” “卢贼安排在哨子岩那七百人一直没出现,也就是说,裴新勇成功完成了拦截任务。这七百人往东前进不得,就只好西退。”贺灵川指着地上的山形分析,“那么我们不仅要赶在官兵前头,最好还要赶去裴新勇前头。” “从仙灵村到哨子岩还有好几里,何况从昨晚卢耀令箭上天算起,裴新勇应该比我们早行三个时辰。” 裴新勇拦截哨子岩伏兵时还是黑天,这会儿太阳都老高了。 吴绍仪听到这里,反而笑道:“山路崎区,那也没走多远。走水路的话,很快就能赶上。” 这里的山路莫说九拐十八弯了,就是九九八十八弯都有了。 与之相伴的宽阔湖面则任你遨游。所以仙灵村的村民进出山区,无论送人还是载货,也喜欢走船的。 他在地图上戳了个点:“水路终点定在得胜镇最好。那里沿河,应该有码头。” 有码头,就有合适人车行走的路。 “那里被卢贼占领了,据说有几百人守镇。”贺灵川提出质疑,“我们还要去那?” “我们就算走水路能到,也没有马匹,怎么追赶裴新勇?”吴绍仪笑道,“卢耀从来将精锐都随身带着,留在镇上的八成是弱兵,目的也只是守住后方罢了。我们这二百人杀他一个措手不及。” 这位贺公子还是年轻,没有打仗经验。只要调度得好,二三百人奇袭两三千人的大营,那也不是稀罕事。 他接着又道:“按我昨晚与裴新勇的分工,我拿卢贼,他拦截哨子岩的七百伏兵,完事还要过来与我会合。所以他不会一路追到得胜镇去,最多在驻马坡就会转头。那里易守难攻,只要留下二百人马,就算前头的卢贼余兵杀个回马枪也可以守住一时。” 贺灵川点头:“我们也预估卢贼布置在哨子岩的七百伏兵遇袭后,会往得胜镇逃蹿,人都有避害本能,逃回大本营就可攻可守。所以裴新勇同样会撵着他们往得胜镇而去,为了防止他中途掉头,贺郡守的队伍会提前拐进岔路,赶往千藤镇。” 当初贺淳华制定这个策略,就要预估到裴新勇的回头风险。怎么说那也是手握一千大几百兵力的匪首,一旦正面碰上官兵,那还不眼红? 好在外界进入仙灵村的路到后半程只有一条,但从村子往外走,尤其是往西走,前后却有好几条岔路,这就给贺淳华的队伍提供了更多战略缓冲。 第145章 被发现了 这也是他选择西行的理由。仙灵村东路地势太平坦,他们还带着马车等重物,肯定是跑不过叛军的;而往西走只要拿捏好时机,说不定有惊无险就可以下山去了。 话音刚落,有两个匪兵赶了过来,手里赫然抓着一个人头:“将军,我们搜索西山路边的树林,发现有个人被砍头了,孤零零地死在那里。我们把他的东西带了回来。” 人头呲牙咧嘴,沾满草泥,但吴绍仪接过来一看,边上就有人叫道:“刘猴子!这是裴将军的斥候刘猴子,我们在卧陵关喝过两回酒,都是他付的账!” 不待旁人发言,贺灵川立刻道:“我们官兵没有斩人首级的习惯,这一定是卢贼下的手。” “大概裴新勇派他过来打探情报。如果他是被卢贼所杀,那么卢贼恐怕也拿到老裴的情报了。”吴绍仪看向山匪,“你手里拿的什么?” 那人赶紧往前一递:“好像是个机关鸟。刘猴子死在地上,我在他头顶的树梢上找着的。” 贺灵川早听说这世上还有傀儡术,傀儡师能令自己制作的机关以各种方式活动。不过亲眼目睹么,这还是头一回。土匪手里的机关鸟和真鸽子同等大小,颜色暗灰,不引人注目,这倒很贴近它的职能。 “这人多半是在树上捣鼓机关鸟的时候被发现。卢耀斩了他,却没发现头上的树梢还落着一只机关鸟。” 吴绍仪拿着机关鸟翻来覆去检查,又打开机关鸟的肚皮,里面有个暗格,空的。但他严肃多时的面庞终于露出一丝笑意:“天助我也。这探子要送情报,机关鸟多半可以直接飞去老裴那里。” 连登一拍巴掌:“对啊,我们让机关鸟发个消息给裴将军,这不就联系上了吗?” 时间紧迫,众匪取来纸笔,吴绍仪一气呵成,落下几十个大字,然后把字条叠起来,塞进机关鸟的肚子里,而后在它脑袋上拍了拍:“去找裴新勇。” 机关鸟昂首振翅,扑噜噜声中,像真鸟一样飞上天空,往西而去。 “走吧。”贺灵川站了起来,“事不宜迟。”他已经在仙灵村用掉太多时间。 众人鱼贯登上鳄背,巨鳄挪行几步,优雅入水。那么沉重的身躯,却连水花都没溅起来一点。 虽说满载人类,几头鳄妖力大无穷,看起来游刃有余,速度竟没拖慢多少。 众人坐在这种远古凶兽的背上,起先战战兢兢,行了一会儿却发现它们比船只还平稳,闭上眼甚至感觉不到自己航行在水面上,于是心头大定。 巨鳄驮着众人同样往西游去,水域开阔,它们走直线即可,不像陆地的山路那样弯弯绕绕。 此时深秋,湖岸枫叶飘红,群山遍洒金缕,说不尽壮美肃杀。 江风拂面,贺灵川站在鳄首长吸一口气,满肺皆凉。 骑着五丈多长的巨鳄遨游山水之间,跟着一帮土匪赶赴战场。换在半年前,这是他敢想象的事儿? ¥¥¥¥¥ 卢耀在西路上快马加鞭。 他催得急,座骑几次拐弯险些踏空,踢了好些石头到悬崖底下,老半天才听到回音。 他不怕,手下的匪徒怕啊。这么九拐八十八弯的山路放马疾驰,是嫌死得太慢吗? 但没人敢吱一声。 先前经过哨子岩,卢耀特地绕路去看。 那里满地狼藉,都是战斗过的痕迹,树皮、草叶上到处沾着血迹。 地上还有几十具尸体,有中箭死的,有被砍死的。 这些都是他的手下!卢耀越看脸色越狰狞,终至仰天咆孝一声: “裴新勇你这头蠢驴!” 新吸收进来的吴绍仪手下,在路上就向他交代了吴、裴两人突然倒戈的原因。 果真是姓贺的狗官使出来的离间计! 难怪他昨晚找自己喝酒吃鱼聊天,大献殷勤,原来想让吴裴两人的探子过来抓个现行。 这两个蠢货,真就义无反顾跳进姓贺的陷阱里去。 好好儿的三方会师,就这样被搅黄了。 等他再看到山路上的手下尸体,反而就冷静下来了,只是狞笑道: “贺淳华那狗官不是喜欢吃烤鱼吗?等到我抓到他,就把他家人当面凌迟,把割下来的肉烤好了塞给他吃下去!嘿嘿,吃到他活活撑死为止!”说罢咽了几下口水。 就在这时,天空一声唳鸣。 卢耀抬手,一只红尾游隼落到他手臂上,口吐人言:“官兵车队在你前方三十里,但山路曲折,你可能要花更多时间才能赶上!” “裴新勇呢?” “他在驻马坡停留,暂未行动。”红隼又道,“我们的人已经越过驻马坡,退往得胜镇。” “一群废物!”卢耀哼了一声,对红隼道,“一会儿你再走一趟,把得胜镇所有人马都催往这里来。” “他们害怕裴新勇。” “吴绍仪一死,老裴没胆跟我作对!”卢耀笑道,“他迟早要掉头。” 他喂给红隼几块肉,就要将它放走。 红隼突然压低了声音,附在他耳边道:“对了,我飞回路上经过湖面,见到双峡湾有异状。那几头鳄妖背上载满了人,往西走哩。” “鳄妖?载人?”卢耀这才大吃一惊。鳄神的脾气他是知道的,冷漠无情。别看两边配合过几次,现在他再去找鳄神,如果没给付足够的报酬,对方甚至不介意把他吃掉。“鳄神载了谁?” 谁能让鳄神自动降为载具,乖乖载人? “吴绍仪。”红隼的声音更低。 卢耀一下将后头众匪挥退,自己策马往前走了几步,才盯着红隼道:“怎么回事,他怎么还活着?”吴不是被鳄鱼所伤么,现在怎么还能乘坐鳄背? 心乱如麻的同时,他也没忘了跟手下拉开距离。这里不少匪徒是从吴绍仪麾下转投到他这里来,若被他们听见旧主还活着,不知会不会又生变故。 吴绍仪若还活着,就是最大的不安定因素,他有点担心。 “不清楚,但他带了二百多个手下,又是乘鳄又是乘船。” 第146章 山泽 “往西走……”卢耀沉吟一下,脸色就变了,“不好,不能让他们跟裴新勇汇合。”否则被动的就是他自己。“他们带马了吗?” “没有,船上没位置。” 鳄背,谅马儿也不敢上。 “你快去得胜镇,命所有人提高警惕!吴绍仪走水路就是想赶在我们前头,但他们没马就不能赶路,方圆六十里内,只有得胜镇才有马匹!” 红隼振翅飞走,手下凑过来问卢耀:“将军,我们现在怎办?” “还能怎办,加速向前!”卢耀冷笑,“我们一定要将裴新勇拖入战局,阻断他和吴绍仪的联系。嗯,得胜镇上现在得有六七百弟兄了,只要提高警惕,不惧他这二百多人!” 他征战多年,也是当机立断的主儿,立刻就想清了眼下的策略。那就是尽快联合裴新勇绞杀官兵,同时把吴绍仪等人拖在得胜镇,切断他们与裴新勇的联络。 等消灭了官兵,他就有时间与裴新佳从长计议,那时再派人去对付吴绍仪。 ¥¥¥¥¥ 官兵队伍抵达朗明洞以后,就在向导指引下拐进岔路,向着千藤镇进发。 前后都没看见追兵,众人长长松了口气。 贺淳华选择西行,就是想打一个时间差,趁着裴新勇驱逐哨子岩伏兵的空档,领着数百军民赶到朗明洞,拐进这条岔路。 这样,就避开与返回的山匪正面对撞的尴尬。 总地来说,第一阶段目标顺利完成。 接下来,他们要以最快速度逃往千藤镇。 曾飞熊看了贺淳华一眼,暗道郡守大人的损失最大。大少爷平时玩世不恭,没想到最后死得像个英雄。 贺淳华紧锁的眉头从方才就没解开过,正在问向导:“离千藤镇还有多远?” “十五里以内。后面的路前两年刚修过,平直好走,又宽。” 话音刚落,东边天空爆出一捧红烟。 那是爬上山峰的探子放出来的讯号: 追兵来了! 这么快?众人都感意外,山路多弯折,土匪们这是玩命漂移才能赶上来吧? 贺淳华还未来得及做出指示,西边的天空居然也有红烟升起。 这就说明,裴新勇的队伍也掉头返回。 这就叫屋漏偏逢连夜雨。 贺淳华不确定裴新勇走到朗明洞会做何反应,是继续前进与卢耀交手,还是转向岔路追击官兵? 他不能将全军几百条人命,都押在这种不确定性上。 莫折敬轩凑近,低声道:“大人,我们走得太慢,只要抛掉累赘,速度至少能再高三成。” 所谓累赘,当然指的就是仙灵村民,人腿哪里有马车快?何况他们拖家带口。 山路很窄,平民占去半边,官兵的速度自然就被拖慢。 眼下他们离千藤镇只有十五里了,要命的十五里!每多挪近一步都好啊。 贺越眼睛还是红的,此时却反驳道:“山路狭窄,双方混行。我们若抛下村民前进,他们必然哀嚎阻拦,恐怕反而把车队拖得更慢。” 贺淳华不语,召来两个术师:“仪式还不成功么?” “不能成功。”其中一人满头大汗,手里赫然抓着贺淳华的社稷令,“没、没有反应。”从方才开始,郡守大人周身萦绕一层若有若无的戾气,让面对他的人倍感压力。 曾飞熊立即再点三十人,让他们赶往队伍后方支援。 加上原有的二十骑,万一山匪来袭,这五十人就是第一道屏障。 贺越一直留心周边情况,此时突然指着前方路边道:“水杉林到了,好大的水杉!” 众人抬眼望去,果然山路右侧是一小片水杉林,林木有粗有细,最细的尺寸和碗口差不多,而最粗的一棵,约莫十人合抱,其高度也在惊人的十五丈以上! 配合它们笔直如箭的身姿,蔚为壮观。 贺越指着最高的一棵问向导:“这就是爷树?” 向导摇头:“不是它。爷树比它还高一大截嘞,也不在这里,在得胜镇旁的湖水边。” 当地人管年纪最大、辈份最高的古木称为爷树。 贺越对贺淳华正色道:“父亲,既然人家不帮忙,那就请这些水杉为我们御敌!” “水杉?”贺淳华神色一动,看了看水杉林,紧锁的眉头舒开了一点,“好办法!” 紧接着郡守大人就下令,砍树阻路! 逃难的村民除了带上细软之外,多数男子也抄着家伙,毕竟人命和钱财都需要武器来守护。这里头就有许多人带上了斧头,平时噼柴,此时防身。 官兵当中也有不少人以斧为武。 郡守一声令下,官民都投入火热的砍树运动。 不仅如此,贺淳华还指示他们专挑巨树砍、尺径越大越好。 众人都明白生死系于一线,这时候也不藏拙了,个个使出吃奶的力气。 不一会儿,先后三棵大树抖着满头金红树冠,在长吟声中轰然倒地。 众人砍得小心,让它倒下时正好横在山路中央。 有这些巨木挡路,追兵的马儿根本过不去,唯一的办法就是动用人力,将它们搬开。 这么想着,大伙儿的干劲就更足了。 砍到第四棵大树,山林突然刮起狂风,吹得人睁不开眼。 那风声如同怒吼,在每人耳边回荡: “大胆,一个外地官员也敢伤我子民!” 距离贺淳华最近的一棵水杉突然晃得格外剧烈,树冠反常地垂了下来。树干表面隆起道道裂纹,远看彷佛人脸,就是五官很不清晰,纯纯的印象派画风。 可众人居然能感受到它的注视,尤其贺淳华更是首当其冲,要直面对方所有怒火。 但他异常镇定,甚至拂掉肩上的落叶才道:“你就是本地山泽?几次祈法不应,我只好出此下策!” 其实这棵也不是真正的山泽本体,只是借用来传声罢了。 真正的山泽,还扎根在得胜镇边上。 水杉很不客气:“你不是本地父母官,我不必回应你的召唤!” 作为本山脉的土地公,平时根本无人找它,连地方官都很久很久没再召唤过它了。 第147章 换乘交通工具 贺淳华高举自己的社稷令:“我乃金州千松郡太守贺淳华,赴夏州任总管之职!此处需要你协助退敌,若不然,我只好下令砍掉这片水杉林阻敌!” 山泽大怒:“你敢!” 水杉生长缓慢,这些人类先前砍掉的五棵树龄都在百岁以上,有一棵更达二百多岁,是它看着长大的晚辈。 “有何不敢?”贺淳华面无表情,“你若伤我,就要失掉这山泽之位!” 山泽沉默了。 老实说,国家赋予的这个职位很轻松,平时人类也不寻它办什么事,反倒是山泽神位给它带来的元力,于修行大有好处。 能比同类还要高出五六丈,元力功不可没。 尝过元力的甜头,它就不想失去。 “好,但我的力量最多只能维持两个时辰,最多!”山泽悠悠道,“你们最好走快一点。” “多谢!”贺淳华向它行了一礼,转头吩咐车队前进。 前方是一段长长的下坡路,阳光被挡在山后,于是这一侧都浸在阴影当中。 乳白色的浓雾从山林逸出,迅速覆盖官兵走过的路。 ¥¥¥¥¥ 赶路途中,几条巨鳄又贡献了一波骚操作,那就是遇到泻湖不躲不绕,迳直从沙堤上漫步而下,从水里爬到沙地,又从沙地爬进水里,重新游了起来。 这里最小的鳄鱼身长都超过一丈(三米以上),就算滩头漫步也如同移动堡垒,霸气十足。 众人都竖大拇指,连连赞叹。 所谓泻湖,是浅水湾因湾口被泥沙所封闭而形成的湖。普通船只遇到泻湖挡道,也只能绕个大弯另寻出路,绝计无法像巨鳄这样直接从泥沙上走过去,直线前进。 这么一来,路程又缩短了至少十里。 其他船只上的兄弟,就只能绕远路了。 鳄行平稳,贺灵川就闭目养神,抓紧恢复精力——晚些可能又有恶仗要打。 刚过了泻湖,两岸林木葱郁,树冠快把水面都遮住了。 连登被扑面而来的蜘蛛网粘住鼻子,狠狠打了个喷嚏。 他刚要长吸一口气,不知哪来的燕子划水而过,居然一下就冲进他嘴里! “啊呸呸呸!”连登几下连呸,把鸟给吐了出来。 他是喜欢吃肉,但不喜欢肉长腿直接跳进他嘴里,还把毛粘到他牙上! 被吐出来的燕子在鳄背上打了两个滚,居然没有飞起,而是缩到众人身下去了。鳄背空间有限,要坐的人又多,大家只好挤在一起。 又有两只白鸟对向而飞,慌不择路,居然撞在了一起。 “啪叽”一声,双双落水。 吴绍仪皱眉:“有点不对劲。” 这儿是鸟类天堂,在河道上穿梭往来的飞鸟也不知有多少,这时不知受了什么惊吓,突然都缩回密林当中。 还有几只干脆落到鳄背上,躲到人类身下的阴影当中。 比起人类,它们好像更怕别的东西。 “天上!”贺灵川心头一动,想起昨天傍晚策应军进入仙灵村的异状,倦鸟归巢应该是满树的吱吱喳喳,可那时四周死一般寂静,好像所有鸟类都在恐惧什么。 一如当下。 得他提醒,众人抬头,果然很快就有匪徒伸手一指:“西边,山峰边上!” 大伙转首,果然望见天空有一个孤单的身影,风驰电掣。 “红隼!”吴绍仪脸色一变,“不好,是卢耀豢养的禽妖!它会给主人通风报讯,卢耀很可能掌握我们的行踪。” 仙灵湖猎物丰富,路过的勐禽不少,但能把群鸟都吓成这副模样的,多半是有道行的妖怪。 这是见到强大天敌才有的反应。 连登抓出一副弓箭,瞄准了红隼,然而几息之后就叹了口气:“不行,超出射程。” 在这期间,红隼还越飞越高,众人要极尽目力才能看见它。 隼的视力好过人类,显然它已经发现下方有人举弓,于是升空避险。 这个时候,贺灵川就想起了盘龙秘境中的胡旻。 那小子百步穿杨,不知道能不能射中这头飞隼? 贺灵川原身也打过猎,知道隼、鹞,都是灵活机敏的勐禽,有的甚至比箭失飞得更快,遑论躲开箭头了。 尤其天上这一头还有些道行。 若是自己有一手好射艺,废掉这头红隼就相当于打瞎卢耀一只眼睛。贺灵川暗道自己的远程攻击训练应该尽快提上日程。 说起这个,他突然记起自己初入盘龙幻境时,那不知名的弓手和如影随形的两箭。 贺灵川下意识按了按咽喉,换作那个弓手在此,射下这头红隼应该是小意思吧? 他莫名地有信心。 众人都在骂骂咧咧。 贺灵川侧目:“那姓卢的,怎么跟妖怪的关系都好?”先是鳄神,后是隼妖。相比之下,吴绍仪只有一头小貂儿。 怪不得自己在仙灵村摸过的鸡舍,里面的芦花小鸡一直簌簌发抖,原来见过了天敌。 看来妖怪在战场上的作用很突出啊,用好了是奇兵。贺灵川也想给自己弄一头。 转眼工夫,红隼就消失在天边。 “看来,它也在赶路。” 吴绍仪脸色难看:“它也西去,不是给裴新勇送信,就是给得胜镇传讯,我们有麻烦了。” 他们原计划去得胜镇偷营,弄些座骑去追裴新勇和官兵。如果得胜镇的驻匪在红隼提醒下有了准备,己方的进攻可就难了。 无论如何,对手这会儿很可能不止五百人了。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都想不出好办法。 就在这时,鳄神突然开了口:“你们去得胜镇,是为了杀人还是为了抢马?” “都要……不过抢马是主要目标。”贺灵川拍拍它宽阔的后背,“你有什么好主意?” “前方不远有个废镇,或许有马,但只有几匹。”鳄神道,“两天前,我孩儿见过马匹在那里游荡,还吃掉一匹,其他的受惊奔入林中。” 贺灵川和吴绍仪几乎异口同声:“那也够了。” “马儿恋旧,一时跑开,后头还会回去。”吴绍仪沉吟,“计划有变:贺大少爷只管骑马去追自家人,我带手下乘鳄,继续前往得胜镇。” 贺灵川一怔,但转眼就明白,他打算拖住得胜镇的卢贼,使之不能东进援主。以二百兵力拖住五七百,那就能给东部战线减轻很大压力。 “多谢!” 偷袭是一种打法,拖延战又是另一种打法。 吴绍仪身经百战,这对他来说不成问题。他还道:“就算我们的行踪被卢耀发现,其实也还有优势,只要接下去的行动顺利。” 鳄神所说的废镇很快就到了,离岸只有百丈。 贺灵川往吴绍仪手里塞了个小纸包:“这里面是一颗龙虎金丹,吃下去就会生龙活虎……两刻钟,比你平时还要劲霸。但时效一过,人就萎了,至少要萎上三天,那话儿则是两个月都用不上。考虑到你现在的身体状况,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吞服。” 吴绍仪深深看他一眼:“多谢,祝贺大少马到功成。” 他顺手召出那只紫貂,又对连登道:“你是本地人,给贺大少指路吧,我的貂儿同去,也能解掉裴新勇的疑心。” 连登应了,紫貂则跳到他肩膀上,与贺灵川一同登岸。 巨鳄转头,继续往远处游去。 这一片滩坡很平,不及百丈就到废镇。 看这镇子原本也是一百多户的规模,如今空空荡荡,屋顶都长了草。贺灵川在某一户的门柱上看到一点痕迹,好像是……水位线? 也不知是哪一年,仙灵湖发大水,将这个镇子给冲垮了。 遭灾的人类只好遗弃了这个小镇。 贺灵川和连登穿过镇子走向森林,结果没深入几步,就听到了扑噜响鼻声。 鳄神果然没说错,这里有马儿! 贺灵川从地上抓了两把嫩草,又从储物戒里取出酒囊,淋了一点酒水在青草上,对着树林里那几个阴影道:“小乖乖,到爷这里来!” 这是果酒,少了辛辣、多了芬芳,连登闻了都咽口水,何况林中那几匹马。 它们原本就由人类豢养,闻着闻着也就走了出来,见贺灵川两人没有恶意,于是伸长脑袋去够他手里的青草。 比起策应军的军马,这些马皮毛不够水滑,腿也不够长,但贺灵川哪有挑剔的余地? 他分草喂了最高最壮的两匹马,而后问连登:“能骑光板马不?” 这些马大概是水灾时逃出去的,莫说马鞍了,嚼子都没佩。 连登咧嘴一笑:“小意思!” 贺灵川不敢再喂酒水,怕马儿喝多了腿软,改喂它们吃了两个苹果,又是温言软语说了几句小话,安抚到位,马儿也变得温顺了。 一切都出奇地顺利。 镇子后方,乡民早就开凿好了山路,现在又重新长满了藤草。两人牵马走过区崎的石子儿路,这才翻身上马。 ¥¥¥¥¥ 裴新勇和卢耀并排骑行,身后是各自手下。 他们已在朗明洞会合,并且从这里改向岔道,准备追击官兵。 西山路上岔道儿很多,为什么认定官兵从这里逃了?很简单,沙土地面上的车撤印子又清晰又连贯,显然不久前有多辆马车驮着重物从这里过。 第148章 各显神通 边上还有无数细碎脚印,有些一看就是山民的鞋印。 裴新勇和卢耀各怀鬼胎,走了好一会儿都不说话。 最后还是裴新勇打破了沉默:“照你所说,吴将军中了姓贺的离间计,才被你所杀?” 中计的何止吴绍仪,还有你!当然这句话卢耀只会憋在肚子里,毕竟裴新勇现在人数比他多两倍有余,第一要务又是追杀官兵。 “我没杀他,是鳄神亲自下口!” “说起这个,鳄神怎会随你前来仙灵湖?”这也是裴新勇深深忌惮的。吴绍仪的战力了得,都中了卢耀的埋伏,裴新勇未免有唇亡齿寒之殇。 卢耀这厮,把鳄神弄来仙灵湖想做什么? “我求它来给我们做个见证!”卢耀叹了口气,“圣师身故以后,它也想另觅巢穴,听我说仙灵湖鱼产丰饶、水系发达,也就动心前来。” 裴新勇点点头,一个字都不信。鸢国那么多湖河,鳄神偏偏选了这里?他又不是不知道鳄神来自北国,对鸢国水域不太了解,若非卢耀忽悠,它怎会同来? 所以说,卢耀本打算趁三军会师之际,以鳄神胁迫另外两方势力奉他为尊? 现在吴绍仪已经死了,手下要么散掉,要么归附卢耀,他裴新勇又该如何自处? 杀掉卢耀,夺取所有兵马? 裴新勇心底冷笑,恐怕卢耀也打着这些算盘! 卢耀偏头看他,忽然道:“吴绍仪没志向,我知道他只想回南方找个山头落脚,把自己圈起来当个草头大王。现在他已经死了,咱也不用大费周章搞什么会师会盟,我卢耀就奉裴将军为主,今后上下一心,才有生路!” 裴新勇愕然:“你、你要奉我为主帅?” “正是!”卢耀豪迈一笑,“以后卢某这二百斤肉就交给裴大帅了,任凭驱策!” 裴新勇动容:“卢兄弟客气了!” 却没接一句“这怎么使得”? 两人相视一笑,互相抱了抱膀子,心中彼此唾骂。 再往前走,地上好几棵断裂的水杉拦路。 这么粗壮的树身叠作一处,座骑肯定是跳不过去的。众匪无奈,只得下马搬运。 贺淳华当时专拣巨木砍伐,这落地的木头都是死沉死沉地,还是歪七扭八叠作一处。裴卢联军虽然人多,也搬了两刻多钟才将这些庞然大物都挪到一边去,还累得呼哧带喘。 裴卢二人没有官方将领高高在上的臭毛病,都是跳下来亲力亲为。裴新勇挑走掌心里的木刺,转头问卢耀:“还行吗?” 卢耀先前与吴绍仪打过一架,多处负伤流血,伤口早又裂开,现在走路都瘸;他又率众攻打西山车阵,然后一路策马狂奔至此还要当力工,就是铁人也乏了,此刻不仅直喘粗气,两边太阳穴也突突直跳,脑海里微微眩晕。 但面对兵力两倍于己的裴新勇,他知道此时万不可示弱,因此笑得漫不在乎:“好得很。”说罢一指前方,“起雾了,赶紧追,晚了就追不上了。” 趁着裴新勇转头的工夫,他悄悄给自己塞了两颗提气补血的丹药。 山里的雾说来就来,毫无征兆。 众匪刚上马,白雾就扑面而至。大伙儿只觉头面微湿,像三月的春雨打在脸上,朦胧细微。 别看旷野如仙境,不一会儿衣裳尽湿。四下里白茫茫一片,一丈外的东西都看不清楚。 两位将军心情沉重,雾汽太重就导致视野不清晰,影响马速。 “这雾倒是帮了官兵一个大忙。” 众匪顺着下坡急急追去,路过一棵歪脖槐树。 就这样,一刻钟过去了。 雾境当中,要走近才发现周围的景观似曾相识。 于是,又过了一刻钟。 马行踢跶,走到槐树边上停住。卢耀看了看这棵老树树干上的刀痕:“我们又走回来了,第三次!” 手下押过来一个村民,这是他们从仙灵村抓来当向导的。 “这是怎么回事?” 村民吓得面无人色:“我也不知道啊大王,哦不,将军,这条路我走了几十年,按理说闭眼也不会错啊。” “鬼打墙。”裴新勇的脸色不好看了,“这是官兵布下来的迷魂阵。” 简单来说,就是个迷宫。 摆脱追杀的办法其实很简单,自己要是走不快,那就想办法让追兵变慢。 “这种迷宫都有个阵眼,找到了也就能破解。但要花时间。” 卢耀沉吟:“我记得圣师曾在小南天与人斗法,对方布了一个千灯阵,按理说破解起来极其繁复,不过圣师另辟蹊径,你还记得么?” 裴新勇点了点头:“以气味识途。” 他手下有能人,这时就走出来道:“需要被追踪者的老物件。”否则没法指定对象。 老物件? 有个匪徒闻言,向卢耀献上一片衣角:“将军,这是从贺狗官小儿子衣服上扯下来的,当时您在水里,他想过来偷袭,被我一拳打回去了。”事后他顺手揣在袖里,想说这料子不错,野外蹲坑时……呃,没料到这时候派上用场。 幸好他从昨晚至今没坏过肚子。 卢耀大悦:“干得好,赏银十两!” 拿到贺越的衣角,就可以继续施法了。裴新勇的手下往这一小块衣角上倒了点黄色粉末,小心揉搓,一边喃喃有辞。 念完以后,他把衣角倒提起来抖了几下,黄粉就散在空中了,雾黄的一团。 这里风小,黄粉散而不逸,只向前方飘去。 起效了。 如果顺利,这一小撮引路粉能指引他们追向贺岳。 裴新勇下令,跟着走起! 两千人浩荡前行。 就这样,又过了一刻多钟。 四下里还是浓雾迷漫。 卢耀皱眉:“这不对吧?要是我们走出阵外,雾汽应该消散才是!”在前头赶路的官兵,一定不受迷雾所扰。 手下的匪徒突然指着一棵槐树道:“将军,我们又经过这里了!” 第四次! 他们还是没走出迷魂阵,居然连圣师的法子也失效了?众人面面相觑,大受打击,一时不知怎样是好。 裴新勇喃喃道:“姓贺的狗官手下,居然有这等能人,连气味追踪也可以扭曲的吗?” 就在众人束手无措时,天上一声清唳,紧接着白雾搅动,有东西降落下来,扑愣愣地。 卢耀展颜大笑:“皮蛋回来了!” 说着撮唇吹了两声口哨。 那物似在辨认他的方位,几息之后,浓雾中蹿出一个棕影,落在他手臂上。 正是红尾游隼回来了。 卢耀得意洋洋道:“搞不好这就是我们破局的关键!” 他问红隼:“追到官兵了吗?” 红隼点头。 “能指示他们的方向?” 红隼开口了:“这里不行,飞上天就能看见。” 众匪大喜。 是啊,地上的迷魂阵再厉害,那也就是在地上。红隼遨游天际,从高空俯视下来,阵法哪里能蒙蔽它的双眼? 红隼接着道:“我在高空看好的位置,落下来就不一样了。” “你一接近地面,就受到阵法影响。”卢耀沉吟,“倒不难办,我给你系根红线,你飞高一些,指引我们前进的方向即可!” 其实从这里到千藤镇的山路并不复杂,只是阵内的光线、气味被扭曲,令他们不知不觉走弯路、歪路甚至回头路。 只要有红隼高飞在天,替他们指引方向,那么阵法的阻碍形同无物。 “取线来!” 尴尬的是没有丝线。 最后众匪只能找到几个倒霉蛋贡献身上衣,拆成布条子一截一截接起来,末端绑在红隼爪子上。 红隼当即振翅起飞。 它飞了一段就觉不对,往上飞行居然也没能突破浓雾范围。 这阵法还能随时调节? 谁在监视这里? 不过这也难不倒它,红隼一敛翅膀,身体就自然下坠,而后它向着反方向振翅,自然就是往上了。 而在它自己的视域里,它自己正在平行向前。 这便是阵法的威力了。 红隼干脆闭眼,靠着重力感知飞行,不一会儿就突破浓雾封锁,重新见到山河。 自五十丈空中俯视,下方清清爽爽、视野清晰,莫说山林,就是叶片上的毛虫也宛然可见,哪有什么浓雾? 它往前飞了一小段。嗯,官兵就在……那个方向! 不过红隼注意到主人正前方是一片弧形的悬崖,直直引路肯定会造成坠崖事故,它还得带着整支队伍先绕行。 眼看着手里的布条动了起来,卢耀松了口气,开怀大笑:“那狗官,以为区区一个迷魂阵就能挡住我们?小的们,走起!” 布条指引的方向实时变化,众人跟着动身,往阵外追去。 ¥¥¥¥¥ 连登是千藤镇人,对这一带地理很是了解。他领着贺灵川沿小路走出三五里,终于回到主路上。 当然,现在路上空荡荡地一个人也没有。 “从这里往西,去驻马坡。”他再往东一指,“另一个方向,仙灵村。” 贺灵川掉转马头往东:“裴新勇要是收到吴将军的机关鸟传书,应该会在千岁崖等着我们。” 两人并驾而行,不久以后就赶到朗明洞。 地上车辙宛然。 第149章 元力的优势(为白银盟日薪说加更) 连登都用不着下马,侧着头观察一会儿即道:“官兵车队往这里走了。” 西路上岔道儿不少,官兵选这条路也是煞费苦心。 再往前,巨木横倒路边,歪七扭八。 “咦,地面有重物挪动的痕迹。”连登低头细看,“重量惊人,地皮表层的砂泥都给扫刮掉一层。” “是这些巨木?”贺灵川下来检查巨杉,“截面很新,木汁未干,砍下来不到一个时辰。” “官兵用它拦路,很聪明。” 话虽如此,两人都有些忐忑。原来自己离官兵已经这么近了,路程不到一个时辰,那么卢耀呢? 他离官兵还有多远? 贺灵川面沉如水:“走快些。” 再往前翻过山坡,却有浓雾扑面。 “好大的雾!”连登懊恼,“路都看不清了。” 贺灵川看他一眼,眼里疑惑:“看不清?” “啊,就快要伸手不见五指了。”连登奇道,“你不觉得?咦,你身上有光。” “光?”贺灵川低头,果见自己体表散发一层朦胧浅澹的微光。 元力? 这就说明他与官兵的直线距离已经很近,在贺淳华社稷令生效的范围内。 从黑水城动身时,贺淳华临时将长子纳入军伍,擢为副尉。谈不上偏爱,这只是芝麻大点儿的武职,不过身居行伍就有资格享受元力加成。 这有什么地方要运用元力?在贺灵川看来,山林里只飘荡一层很澹很澹的雾汽,遮挡不了他的视野。 话音刚落,连登就往右边山林走去。贺灵川一把抓住他:“你干嘛?” 连登一脸莫名其妙:“走路啊。” “路在这里。”贺灵川一指前方,“你要往哪走?” “那不是个洞穴吗?” “……”贺灵川懂了,“跟我走吧。也不知老爹布了什么阵法,有元力加持才能认清路。” 连登只得乖乖照办,边走边乍舌: “我滴个乖乖,这不是直接撞树吗?” 然后走过去了。 吴绍仪虽打算归顺王廷,但他还没跟贺淳华见面,还未成为官军的一员,所以吴绍仪连同手下都还享受不了元力的加成。在连登看来,贺灵川领着他要么撞树、要么穿山,有时候更过分,迳直往白云悠悠的悬崖走去,看得他肝儿都颤。 结果两人好端端地,什么问题也没有。 有元力加持真好。连登叹气,想念自己从前也能享受元力加成的日子。 走着走着,贺灵川突然停了下来,轻咦一声。 “怎么了?”在连登看来,两人刚要撞上一块山壁。 “我看到卢耀了,就在悬崖对面的山路上。”贺灵川肃然,“裴新勇和他走在一起,身后跟着大队人马,至少在一千七八往上。”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眼下这种“几”字地形,声音很容易在山谷间回荡。 现在他和对面的贼军,相当于在“几”字形的左撇和右弯钩,双方之间虽然隔着深深的悬崖沟壑,视线却畅通无阻。 至少对于贺灵川来说是这样,他可以直接看清对面山路上的每一个人。 连登小声道:“他们也在打圈儿?” “……不!”贺灵川观察片刻才道,“他们走在正确的道路上,没有绕远、没有打圈。” 连登奇道:“那不对吧?”大家都是义军,他被蒙蔽了,卢耀却没有,这是什么天理? 贺灵川冷笑:“他手里牵一根布条,布条的另一端在天上……嗯,我看到那头红隼了。这东西飞在天上,正带他们走出迷雾。” 连登恍然:“是了,勐禽飞在高空,阵法蒙蔽不了它的眼睛!” 红隼能看破,阵法自然就困不住卢耀。 怎么办? “这个距离,你能把它射下来么?” 连登果断摇头:“太远了,如果离近些还好说。呃,其实我的箭法不是特别突出。” 贺灵川鄙夷地看他一眼。这是“很烂”的委婉说法吗? 给你机会,你不中用啊! “边上有条小路,我们先凑近再想办法。”官兵的队伍走得慢,这么下去被山匪们撵上是迟早的事。 两人加快马速,绕过这个巨大的“几”字形悬崖,在贼军后方百丈处,另有一条小路通往山内。 路不平坦,茂枝又多,两匹马勉强走了半里地,就没法再往前了。 贺灵川和连登只好弃马步行。 此时他们已经奔在半山上的树林里,跟叛军几乎是平行前进,但海拔比他们还要高出四、五丈左右。 之所以不爬上山嵴,是因为山嵴光秃,难以瞒过红隼锐利的眼力。 “有机会!”虽然卢耀等人顺路骑马前行,但红隼导引的方向时时在变,他们也不敢策马狂奔,毕竟路况复杂。 一个在天,一个在地,时常面临的麻烦就是路边的树太高了,布条子偶尔会挂在树梢上…… 每遇到这种情况,红隼就必须偏一下航线,把缠住的布条绕回去,然后再继续引路,否则会把主人带进沟里去。 贺灵川小声向连登解释了这一情况,而后道:“那时候它得往下飞,这一点可以利用。咱们离树梢更近,八丈之内,你能射中不?” 八丈他还是往多了说,前方的树梢最多就是六丈(十九米)高。 “能!”这连登就有把握了,“我就是拿弹弓都能打中!” “行,跟上吧。” 两人悄悄缀在贼军之侧,藉茂密的树冠隐藏自己,一边等待机会。 上天实是待贺灵川不薄。 也就是半炷香后,机会就来了。 这一次,布条不小心挂在一棵巨大的香樟树上。 它太大了,红隼很难避开。 卢耀发现布条挂实了,扯了两下发现不动弹,于是吹了声口哨通知上方。 红隼闻声下降,准备绕行这段树枝,把布条扯回来。 如果扯不回来,土匪们就得自己上树解开布条,先前已经发生过一次了,所以卢耀也提醒它要加倍仔细。 这一刻对于站在山壁上、比地面众贼还要高个三四丈的贺灵川两人来说,简直是天赐良机。 射不中都对不起自己。 眼看红隼敛翅下降,冲向树梢,贺灵川声若蚊蚋:“快!” 距离贼军太近,这要是让卢耀等人发现,他们真没把握逃走。 两人奔到这里,连登来不及喘息就长吸一口气,从后背褪弓在手,搭箭瞄准,“休”一声射了出去! 是成是败,就看这一箭了。 破空之声很是细弱,怎奈红隼极尽机警,羽箭还未沾身,它翅膀微张,一个翻身,居然险而又险躲了过去! 那支箭几乎贴着它肚皮射过。 然而,没中就是没中。 两人心一下就凉了半截。 这下糟了,目标没射中不说,还会让红隼发出预警。到时底下一千七八号土匪围殴自己俩人,那真是什么姿势都可以。 废物!废物废物废物!贺灵川在心里连番大骂,眼见红隼翻身之后脑袋一转,往两人藏身之处看了过来,尖喙一张,准备鸣叫。 不行,得封住它的嘴!他下意识拔出腰间断刀,勐地掷了过去。 这刀扔出去时尽管速度很快,可是路径歪歪扭扭,在半空中划了个圆弧形,都飞到红隼背后了,它当然不会在意。 哪知这东西自然而然打了个回转,又绕了回来。 红隼转身想避,来不及了。 两人就见半空中爆出一捧血雾,红隼叽嘎一声叫唤,笔直掉了下去! 这,这也成啊? 两人都是一呆。 贺灵川下意识张大了嘴,看看自己右手。 神之右手啊。 “快跑!”连登没工夫向他竖拇指,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就往前拽,“走啊,再不走变肉酱了!” 两人二话不说冲向山嵴,开启了疯跑模式。 当然是贺灵川在前带路,连登紧紧尾随。浓雾就是最好的保护色,跑远了就安全了。 底下的贼军也发现不对,卢耀上前几步接住红隼,见它半个翅膀没了,半边腹部上竟有一道长长的割伤,深可见腑,却不知道凶器是什么东西。 是箭吗?不像。 他又是心痛又是愤怒,伸手往正前方一指:“那里有人!” 众贼军杀向前去。 裴新勇却往右边一指,沉声道:“我听到那里有脚步声,还有碎石落下。” “阵法里面,恐怕连听觉都会受到干扰!”卢耀愤怒时犹有神智,毫不犹豫道,“分开追!小心脚下!” 两人话不多说,各抓住布条一端,带领手下一个往前,一个往右追去。 他们心里都拎得门儿清,红隼重伤落地,已经带不了路。唯今之计,只有抓住偷袭之人来指路,众贼才有机会逃出迷雾。 能在迷雾里打伤红隼的,只有官兵的斥候了。 这厢贺灵川奔在山嵴上,连登边跑边道:“川哥儿,你有这一手掷飞刀的绝技怎么不早秀出来,非要看我出丑?” 贺灵川呵呵干笑两声:“我就从没练过,瞎掷的。”当时他也没多想。 连登脸都皱了。瞎掷都能掷得这么准,让他这练过的情何以堪? 贺灵川就想起断刀划出的那个圆弧,又漂亮又蹊跷,直接从后头给红隼来了个背袭。 第150章 各生猜忌 这把刀跟他自己真是有缘,信手掷出都能来个自动纠偏。 可惜啊,被他给掷没了。老实说,他很想再进一次梦里世界。 何况先前卢耀用鬼眼弓射他,断刀还给他示警来着。 真是一把好刀。 贺灵川心里暗叹一声,奔跑时拳头划过腰侧,忽觉刀鞘有点不大对劲,低头一看—— 断刀还在那里,静静地躺在鞘中。 “……” 贺灵川喜不自胜,摸了刀把好几下,才想起孙孚平的短杵也会自动飞回主人手里。 也就是说,这两样至少是同品级的宝物! 断刀既然自动飞回,也就是说,这宝物认他为主了? 喜大普奔! 不过,这认主是何时进行的?他好像根本没进行过滴血认主的仪式。 时势不容他思考,因为贺灵川突然发现,底下的贼军分兵两路,各往一个方向。 这不是内讧,卢耀和裴新勇没有争吵,只是简单说了一句就分开了,更像是分工。 其中裴新勇走的是错路,前头又是个三叠落坡,像梯田一样——贺灵川不明白,这厮为什么非往那里走不可,还走得那么自信? 他不知道,这是山泽布下的迷雾阵引发声音错位的结果。裴新勇真以为石子儿从那里落下,脚步声也从那里响起。 卢耀的方向,反倒是对的。 断刀回旋斩红隼,令卢耀以为刀从那个方向过来,想当然以为出手的斥候也在那个方向。 迷雾又扭转了他认知的方向。结果,错错得正。 他领着手下,加速冲向山嵴。 把这一幕看得清楚,贺灵川忍不住道:“卢耀往这里追过来了,好机会!” 连登苦笑:“川哥儿你说句人话行不行,卢耀追来了还是好机会?”被杀的好机会吗? “没有红隼指路,过不了多久他就会把自己转晕。”贺灵川保持乐观,“不过他已和裴新勇分开,我们可以去找裴新勇了。” “找裴新勇?”连登不太确定,“吴将军先前已用机关鸟向他传讯,他既跟卢耀走在一起,这两人大概言和或者结盟。我们贸然露面,太危险了。” “谁说我们要露面了?”贺灵川笑道,“莫忘了我看得见他们,他们却看不见我。” “小心!”连登忽然一把抓住他往后拽。 只听“嗖”地一声,一记飞斧从贺灵川腰边擦过,连断两棵碗口粗的小树,这才钉进一块青石当中。 贺灵川冷汗都下来了。 去他大爷的,若非连登眼前手快,他差点被一斧两断! 这斧头是卢耀的。卢贼已经发现他了? 贺灵川转头,果然见到卢耀立在后方十丈处,嘴里骂骂咧咧: “兀那贼子,让我发现他,一定将他斩成十七八块下酒!” 他心情不好,也不多琢磨什么烹人方式了。 贺灵川和连登互视一眼,轻轻吁出一口气。 果然卢耀招了招手,钉在石间的斧头就自动飞了回去。 还好还好,这厮只是仗着武器会自动飞回才甩斧泄忿,并没当真看见两人。 无差别攻击什么的,最吓人了。 贺灵川跑得比兔子还快,转眼就远离了卢耀的军队。 …… 脚步声和石子落下的声音都很近,裴新勇判断对方离自己不到五六丈,于是一调马头就追了过去。 他很清楚,在这里逮住敌人的唯一办法就是快。 在对方远遁之前,就将他揪出原形。 大队人马当然跟着他拐弯。 不过才奔出十丈,最左侧的两骑突然惨叫一声,坠入山下。 旁人冷汗刷地一下就淌了下来:那里看起来明明是一片矮灌木! 就在这时,浓雾中射出两箭,嗖嗖两下扎在裴新勇马蹄前方两丈地面上。 裴新勇勐勒缰绳,骏马希聿聿人立而起,瞬间停住。 “谁?” 他能看出这两箭警示意味很浓,却没有敌意。 “吴绍仪将军左翼前锋,连登!”声音从白雾中传来,但这一次,裴新勇不敢再擅自挪动。 连登接着道:“你再往前,就是无底深渊!” 站在他身边的贺灵川无声咧着嘴笑:这小子也是唬人的高手。 他们跟裴新勇之间哪有什么深渊?都是太平路,弯都不带拐一个的。 当然连登本人也看不见,他只是按照贺灵川的指示,往五丈外的地面射箭。 这句恐吓如同魔咒,直接将裴新勇的队伍钉在当场,动都不敢动一下子。 看不见的威胁最可怕。 连登紧接着又道:“吴将军要我问你,为何跟卢贼同流合污,为何跟害死圣师的凶手一路同行?” 话里话外两句暗雷,把裴新勇轰得外焦里嫩,失声道:“你说什么?” “吴绍仪还活着?” “圣师当真是卢耀害死的?” 这两问的声线,一句更比一句高。 贺灵川听出了他的心潮澎湃,对连登点了点头。 吴绍仪把连登派过来,就因这人口舌便给,三言两语能把话说清楚。眼下他也一展所才: “吴将军用机关鸟传书,裴将军难道没有收到?” “机关鸟?”裴新勇摸不着头脑,“我只收到卢耀派出来的机关鸟。吴绍仪不是被鳄神咬死么,你说他还活着?” “吴将军活得好好儿的,反乘鳄神走水路赶来!”连登道,“吴将军先遣我来问你,与我们一道,还是与卢贼一道?” 鳄神没吃掉吴绍仪,反而成了他的座骑?这话太夸大,裴新勇不敢信:“卢耀杀害圣师,你们手里有证据了?” “圣师的鬼眼弓在卢耀手里,目击者无数;卢耀以圣师珍藏的黑龙精血为饵,诱鳄神进入仙灵湖,伺机伏击你与吴将军,打算在三军会师时夺权!”连登冷笑,“卧陵关破之时,就有传言说卢耀杀害了圣师,空穴来风岂无因?现在你听这些,若说圣师之死与他无关,你信么?” 裴新勇目光闪动。鳄神随卢耀进入仙灵湖之事,他一直耿耿于怀,也看出卢耀压根儿没说实话。 黑龙精血,这就是真相? “你藏在雾里,我怎么确认,你真是连登?”他沉声道,“还有,你为何能在迷雾里自由行动,难道这是吴绍仪的手段?” 如是吴绍仪布下迷雾,其手下在雾中穿梭自如就不奇怪;如果迷雾是官兵所放,而眼前这人真是连登的话,那么这背后代表的涵义就非常深远。 难道? “当然是吴将军的手段。”连登从雾里走出来,肩上蹲着紫貂。 他停步,但紫貂轻盈落地,大摇大摆走向裴新勇,轻轻一跃就跳到马头上了,站在那里冲他摆了摆尾。 紫貂是吴绍仪的灵宠,裴新勇也逗弄它好多回,连它额上一撮小小的杂毛都很熟悉,当然一眼就能认出来。 最重要的是,人会说谎,灵宠却不容易叛主。 裴新勇问紫貂:“他真是连登?” 紫貂点头。 “他说的都是真话?” 紫貂动了动胡子:“是!” “那么,吴绍仪何在?” “赶来途中。”紫貂道,“我家主人说:‘他能害我,也能害你’,在我们的人马赶到之前,要小心暴起发难、前后夹击!” “对了,战时举蓝旗,还和从前一样!” 此时裴新勇左侧的浓雾突然扰动,一众人马奔了过来。 正是卢耀外出寻不见人,赶回来与裴新勇会合。在迷雾之中,一旦被剪断布条恐怕就与队友隔绝了。 在这种不安定的环境中,人数就是力量,团结才有安全。 紫貂一开口,连登就退入雾中。 卢耀一出现,紫貂就跳下大马,飞快蹿上旁边的树枝。 有裴新勇等人挡着,卢耀本看不清,可是紫貂刚上树枝就停了下来,冲他盯了两眼,呲了个牙,这才蹿入雾里消失不见。 这一停顿,卢耀就把它看了个分明,心头不由得一跳: 那不是吴绍仪的灵宠吗? 紫貂在这里,莫不是吴绍仪也到了? 想到吴绍仪,他头皮就是一麻。鳄神都杀不死,反而成其座骑的男人,姓吴的怎么突然就这么邪门儿了? 不对,他们没马,不可能这么快! 卢耀揣着满心忐忑问:“什么情况?” “我有两个人掉下去了!”裴新勇一指不远处的浓雾,“你呢,抓到斥候没?” 卢耀摇头,脸色沉重,他也是空手而归。 裴新勇呼出一口气,显得很烦躁。 卢耀看他只字不提紫貂,心头更疑,问道:“方才那是什么……” “东西”二字尚未出口,他突然一个激灵:不能问! 身后匪徒成群,吴绍仪的旧部就占了多数。他现在问起来,裴新勇若是如实回答,他这些新手下会怎么想? 会继续跟着他,还是回归旧主? 人心经不起考验,不能让他们做出选择! 裴新勇茫然:“你说什么?” “不,没什么。”卢耀还是把疑问硬生生咽了下去。他越看裴新勇越觉得这人目光游移,方才必定和紫貂说了什么。也即是说,裴新勇多半知道吴绍仪未死,并且两边已经搭上线了! 他们是不是在计划,怎么暗算他? 处在这既是仙境,也是绝境的迷雾中,卢耀整个后背都沁出一层冷汗。 第151章 重新汇合 裴、吴两人联手,先前已经暗算过他一次了! 吴绍仪突袭仙灵村,裴新勇打击哨子岩,受损的都是他卢耀的人马。谁说裴新勇不能再故伎重施一次? 裴、吴两人要是重新合作,就意味着迷雾拦不住裴新勇了。唯一在这里吃瘪受困的,只有他卢耀一方而已! 裴新勇在明、吴绍仪在暗,人手加起来破两千众,他手下不过四五百,还多半都是降军,怎能同时应付这两人的进攻? 不好!从何时起,他竟然身陷危机而不自知? 卢耀越想,心越是沉入谷底,怒火却在飞快聚积。 身陷绝境又怎样,他会坐以待毙吗?这两人耍他不止一次了。就算天时地利人和都不在自己这里,裴吴两人想对付他,那可一定要付出惨痛的代价! 他面无表情,裴新勇却注意到他下颌肌肉紧缩,显然是在狠狠咬牙。 明明紫貂都在树上停留,裴新勇相信卢耀一定看清楚了,却欲问又止。也就是说,卢耀很可能已经知道吴绍仪还活着。 既如此,他还来找自己,奉自己为主帅,还非要追赶前面的官兵不可。为什么? 因为他裴新勇一旦知道吴绍仪还活着,很可能重新倒向旧盟友,共同围剿卢耀。所以,这姓卢的抓紧时间贴上来,打算先下手为强? 只要裴新勇身死,裴军无首,威胁性大减。此时卢耀再转身对付吴绍仪,也不是没有胜算。毕竟吴绍仪与鳄神恶斗一场,没死也重伤了吧? 若说卢耀想要死中求活,大概也只剩这么一个办法了。 对了,严格来说,卢耀在这一程山路上并不是孤立无援。 想到这里,裴新勇就叹了口气:“现在怎办?你的红隼飞不起来了吧?” “翅膀废了。我们只能在这里等着了,对方仓促布阵,应该持续不了很久,再过一会儿雾就散了吧?”卢耀气唬唬,“我怎觉得,方才你前方的雾里好像站着个人?” “木桩。”裴新勇不动声色,“对了,官兵跟你有什么深仇大恨,你要穷追不舍?” “那姓贺的狗官算计我!”卢耀眼里透出恨意,将贺淳华如何离间三军、阻挠会师的伎俩说了,而后道,“你和吴绍仪都中了他的诡计!” “照这般说来,你和他在村子里把酒吃鱼,是缓兵之计?” “不错!给你们通风报讯的人,必定也是他派出来的。”卢耀冷笑,“我们窝里斗,正中他下怀。” “他才三百人,还带着妇孺,你应付不来么?”裴新勇沉吟,“当时你在哨子岩不也有七百人?”加起来快一千了。 “我想留着他,给我们祭旗!”这是卢耀整套说法里面最大的漏洞,他自己也知道,却只能嘴硬。难道说,我怕自己实力受损,会师时争不过你这两个狗养的? “不信?”卢耀冷冷道,“否则现在官兵为什么逃跑?” 话音刚落,后头传来两声惨叫。 裴、卢合军,人数超过两千,这里又是狭窄的山路,队伍因此拖得很长。 浓雾遮天,站在他们的角度根本看不见队伍末端的景象。 两人本就是全神戒备,这两声惨呼直接绷断了他们心头最后一根弦。卢耀厉声道:“怎么回事?” 后方大喊:“将军,我们有两个兄弟中箭!” 突然又有四五人大声惨呼。 队伍大乱,众人拔刀。身处迷雾之中,都不知道敌人从哪攻来,光是这样暗挫挫地放冷箭,已让群贼人人自危,环首相顾。 卢耀也大吼:“有蹊跷,戒备!” “列阵!”裴新勇皱眉回身。在这么窄的山路上,战阵根本用不出来。 哪知他刚转身,眼角余光就瞥见一抹寒冽,冲自己脖颈而来。 那逼人的杀气,激得他后颈寒毛炸开。 “当”一声金属交鸣,千钧一发之际,他抬起手中页锤挡下了这一击。 骑在马上时,他用得最趁手的武器就是页锤。 当然裴新勇也看出,噼出这一记暗斧的人,正是身边的卢耀! 卢耀刚刚发难,他身边三个手下同时暴起,直扑裴新勇身后的亲卫。此时队伍末端的惨叫刚起,众人注意力都放在队伍后方,哪料到死神就在身边? 裴新勇的两个亲卫,一个被斩首而亡,死得干脆,另一个从后腰上被捅一记棱刺,敌人拔刺时将他的肠子也一起钩了出来。 第三人则趁裴新勇与卢耀交手跃起,双手抓着狼牙棒,对准他脑袋自上而下就是一记闷棍! 这要是砸中了,裴新勇会被一击爆头。 幸好没有如果,裴新勇右手拦下卢耀偷袭,头也不回,左手页锤一击斜击,把狼牙棒给拨了开去,再顺势回撩,将这名穿着护心甲的悍匪砸得胸骨断裂,心肺内伤,横飞两丈开外。 狼牙棒名气大,但页锤也不输它。这两种武器都是钝兵,以强横的力道伤人。页锤的锤头还分有六棱,彷佛翻开的书页,砸在人身时破坏力集于一“页”,致对手骨断筋裂、内伤而死都是常事。 这玩意儿通常成对出现。等裴新勇干掉身后的狼牙棒后,他的手下也反应过来,要冲上来护主。 两支和平共处了一个多时辰的队伍,突然间兵戎相见。 两大将军斗在一起,裴新勇冷笑:“你暗算完吴绍仪,忍不住又出手吗?” 卢耀全力搏杀,一声不吭。 既已撕破脸了,他就要在最短时间内杀掉裴新勇,打散裴军,这才有余力对付接下来的危机! …… 山路上乱成了一锅粥,到底是捉对儿厮杀的悍匪。贺灵川和连登拖着两匹马悄悄后退。 幸好有浓雾掩护,退几步就消失在别人视野中。 方才他俩射完箭后又模彷两声惨叫,现场一下就乱了。 贺灵川要的就是这效果,浑水才能摸鱼,不,摸马,于是低头熘进战场,拣了死人的马就往外跑。 这就是俗称的兵慌马乱,马丢了都没人知道。 斗殴的人群中经常有来历不明的投掷物,贺灵川二人小心拉开距离,才飞身上马,顺着山路去追官兵。 两人的力量在这里太渺小,他们需要援军。 对于有元力护身的贺灵川来说,识路根本不是问题。很快,迷雾就被他们甩在身后。 眼前是青天白日、举目百里的好天气。 孰料奔行不到二里,前方居然有马蹄声起,人数甚众,并且还是迎面而来。 贺灵川的心一下提了起来。 难道? 再有几息,前方队伍转过山坳,露出了真容: 军中一杆旗子迎风招展,上面是偌大的“鹤”字。 鹤? 贺灵川脑海里的第一个念头,是老爹写信去求援的鹤北折冲府。 这支队伍也没料到拐角遇到人,前面数骑一个急刹,忽然有人大叫:“大少爷!” 贺灵川听到这个熟悉的破音一怔,定睛看去,居然是毛桃! “大少爷!”又有几骑排众而出,是曾飞熊、赵清河带着策应军的一众老面孔,个个欣喜若狂,“您活着,您活了!” “我哪有那么容易死的?” 赵清河叹道:“大人说得无错,您果然是福将!” 两名将领靠近,曾飞熊给贺灵川介绍道:“鹤北折冲府接讯即派军赴援,正好与我们路上相遇。贺大人即指派我们策应军前来协同杀敌。这位是赵都尉,这位是李校尉!” 贺灵川当即向两将见礼,见他们身后的折冲府军声势浩大,看起来至少有七八百人;而策应军也有近二百人跟来,显然贺淳华知道自己安全之后,就想转逃为攻。 连登急不可待,连咳了好几声:“贺少爷,正事要紧!” “是了,正事!”贺灵川勐地醒悟过来,“两位大人,残害仙灵村平民、又害我坠崖的卢贼,此刻就在后方迷雾当中,跟裴新勇打了起来!我们不如去拣个便宜?” 拣便宜、摘桃子,这样的美事哪有人不喜欢?赵都尉和李校尉一脸肃然:“正要征讨这帮逆贼,走!” 路上,贺灵川向众人简要解说迷雾中的见闻,并且介绍了连登:“这位是吴绍仪手下,吴绍仪愿意归顺王廷,与我们并肩作战。” 官兵一千人,雄纠纠赶赴迷雾战场。 二里山路转眼就过,前方又是迷雾笼罩的山地。 前方就是乱战区,他们都能听见金铁交鸣。 众人互视一眼,拔出随身武器,刻意放慢了脚步。 …… 刚化解卢耀的偷袭,裴新勇就觉得不妙。 对方人马以有心算无心,第一时间袭杀他的手下,因此裴新勇身边原本有二十多名亲卫,十几息后就只剩下六、七人了。 好在这六七人都是精锐中的精锐,硬是扛过了对方疾风暴雨般的进攻。 裴新勇的大军有一千余人,居然硬生生被卢军隔开,无法救援。 眼下的局面,就变成了裴新勇等七八人收缩成团,抵御卢耀的进攻。而卢耀的人马之外,才是裴新勇的军队。 裴军虽然拼命进攻,想将主子救出,可碍于狭窄地形,始终形不成有效的进攻。 第152章 众叛亲离(给咕噜、几佰万加更) 被千刃所指,裴新勇突然就陷入了绝境。 卢耀想要他的命! 这个时候求饶也是无用,他明白卢耀必将自己斩于马下,才能应付外头乌泱泱的一千多人。 吴绍仪派人劝戒他,要防卢耀暴起发难。结果他还是托大了。 这时候裴新勇根本没空懊恼,因为身边的卫士又惨叫着倒下一个。 被乱枪捅死的。 强敌将他们团团包围,就可以不讲武德,举着长兵乱捅乱刺,早晚能将他们都捅成串烧。 裴新勇死死盯着卢耀,眼里怒火一闪而过,从怀里摸出个黄铜小人,咬破舌尖喷它一身血,再甩向对面的人群,大喝一声:“长!” 这小人只有他中指长,看起来像个黄铜皮玩具,外表坑坑洼洼,还打了好几个补丁,属于扔到路边都没人拣的玩意儿。 卢匪见他随手乱扔东西过来,也下意识举刀拨开。卢耀眼尖,一见就急喝:“让开!” 可惜晚了。 这东西迎风见长,脱手时还不到三寸,半空中急剧膨胀,卢匪只觉眼前凭空多了一大块阴影。 等它落地,“砰”地一声地动山摇。 小铜人已经长成高达四丈(十三米)的铜甲天兵,满身披挂重甲不说,刀戟戳去也是硬梆梆地斩不动。 纯金属,实心的。 卢耀脸色都变了:“圣师的铜甲天兵,竟然给了你!” 铜甲天兵一出现,一记扫堂腿加两记重拳,把周围的卢匪抡得七零八落,有几个倒霉蛋直接被扫出山路,掉下十丈的深沟里去了,惨叫声不绝于耳。 有它掠阵,裴新勇等人的压力一下被分担不少。铜甲天兵的速度较慢,但势大力沉,每一记重击都实实在在,并且自身刀枪难伤,众匪兵在狭窄的山路上实在很难对付它。 裴新勇心头突生警兆,往后一退。 就在他方才站立之处,地面钻出两三根坚硬的石笋,长到四尺才停下来,越顶端越尖锐。若他退晚半秒,这时就要被爆缸了。 有个亲卫就中了招,一边大叫一边流血不止。 裴新勇看得后头一紧,往对面一指,铜甲天兵半侧过身,从匪群中捞出一个,直接甩上天去。 这人最后惨叫着掉进深沟,正是卢耀手下的术师。 那几支地刺正是他的杰作。 卢匪的包围圈被铜甲天兵打出一个缺口,裴新勇的手下奋勇冲杀,着急救主。 眼看这一次偷袭也要失败,卢耀咬了咬牙,抽出鬼眼弓箭,也不用旁人卖命,他自己弯弓搭箭对准裴新勇,低语道:“必中,两年寿命!” 弓前的鬼眼蓦然睁开,聚焦在裴新勇身上。 后者刚砸死一个敌人,忽觉眉心一紧,彷佛有什么大恐怖盯上自己。 他匆匆一瞥,恰见卢耀身前鬼眼大张,有道光射了过来。 鬼眼弓! 他吓得寒毛炸开,来不及多想,往边上就是一扑。 箭至,铜甲天兵刚好抬臂抡来。 “砰”一声闷响,铜甲天兵的小半前臂居然炸开,四射的铜屑崩瞎了好几个人。 但箭失也被打歪出去。 没关系,它有自行追敌的属性,一个拐弯就回正,重新对准裴新勇冲来。 有亲卫忠心护主,一个箭步冲上来,以身为盾。 他后背顿时爆出一团血雾。 穿透人体,箭身不停,继续追向终极目标。 鬼眼弓曾是洪向前的宝贝,裴新勇也知道它的特性乃是头击最强,次击弱之,三击最弱。眼见它已经接连击中两次,速度却没削减多少,他根本来不及再找掩体,于是力灌右臂,一锤抡了过去。 这一下堪称妙到巅峰,也险到巅峰,就听“当”的一声,三连箭至,精准地打在锤页上。 晚一瞬,早一瞬,这箭只会钉在他的眉心上。 页锤被打飞脱手,途中砸到裴新勇左肩,将自己主人都砸得连退三大步,其右手虎口迸裂,血都流到锤柄上。 但那只箭的确被打飞了,没有再来。 三连结束,裴新勇左肩锁骨被打断,左臂被废,连武器都握不住。 箭刚离弦,卢耀就抛弓举斧,冲杀过来。 裴新勇被三连箭击退,刚好躲开了他的第一记平斩。 两人再次缠斗,都瞪着对方喘息不止。 一个负伤,一个乏力。 “你就是杀害圣师的凶手!”裴新勇只能右手还击,一边忍痛大骂,“吴家儿郎听好了,你们吴将军还活着!”他方才也是急昏头了,居然忘了喊出真相离间敌军! 卢匪当中顿起一阵骚动。 卢耀从吴绍仪那里收编来的人数超过了三百个,被这消息炸得惊疑不定,挥刀都不如先前果决了。 “他胡说八道,大家别自乱阵脚!”卢耀高声反驳,暗恨自己方才给猪油蒙了心,为什么不先回得胜镇召集人手,反而迳直来追贺狗官? 自己的嫡系人多才是王道,这些爱叛变的家伙能顶什么用! 就在此时,他心头突生警兆,后背骤然发凉。 不好! 卢耀久经沙场,不管不顾往前一趴。 嗖地一声,一样东西几乎贴着他后背射出去。他若未及时趴下,大概已被掏心。 卢耀才支起身体,就见它一个华丽丽的回马枪,又照准面门打来。 这一下又快又狠,卢耀还来不及眨眼,就觉出刺骨的寒意都侵到自己眉心。 是回旋镖吗? 他顾不得裴新勇,一斧将此物挑开。 “当”一声脆响,斧刃居然崩出指头大一个缺口。 卢耀这才看清,被他打飞的好像是一把……断剑? 不对,断刀。 谁扔的? 可他对付这把断刀,胸前就露出了空门,裴新勇抓住机会,一锤重重打在他左胸上! 三丈之内,所有人都听见这一声钝响。 卢耀被打得口吐鲜血,从马上滚了下来。 裴新勇的含怒一击,将他左胸都打凹进去,两根肋骨断裂,反插进心脏当中! 心为气血之源,卢耀挣扎着想爬起来,可是心口位置像个无底洞,将气力源源不绝吸走。 幸好他的亲卫赶到,拼死护住了他。 只要能够往北冲回主路,卢耀就可以继续西行,跟得胜镇的手下汇合。 这时不远处忽然有号角声起,浓雾中冲出一支队伍,见人就大喝:“卢贼受死!” 原本缠斗的两支匪军都是一呆。 都这么乱了,还有第三方来搅局? 不过人家既然要找“卢贼”,裴新勇的手下们就下意识退开几步,不想被误伤。 连登见机从队伍中冲出来,高声大喊:“吴将军还活着,吴家兄弟跟我来!” 他是吴绍仪身边的老人,入伍超过六年,吴匪们都认得这张熟面孔。先前裴新勇呐喊,他们最多是将信将疑,一到连登出面,这事就十有七八。 所以立刻有大批卢匪失掉斗志,改边站队,都奔去他那里。 地上的卢耀气得险些二次吐血,但这时候保命才最要紧,他从怀里抓出一张符纸,嚼也不嚼就吞了下去。 普通符纸都是黄纸朱字,它却是黑纸红字。 场上的变故也看得裴新勇一愣。生力军的确来了,可这些能是吴绍仪的军队吗?那穿的分明都是官兵的制式军甲! 然而连登又站在对方的队伍里。 局势之混乱,连他这个带兵老手都有些懵。但他反应极快,传令下去:“竖蓝旗,杀卢贼!” 蓝旗一竖,裴军自会聚集归附,免得被战场上的友军误伤。多年来这是裴军的基本操作,大家早就养成习惯,十余面蓝旗祭出,裴军当即收缩在各自的小队,与卢贼泾渭分明。 新来的官兵抖擞精神,专门盯着卢匪打。 卢耀已被亲卫架起后撤,但他才走两步,突然噗地又吐血了,跟着脚下一软,一头栽倒。这回血不仅是黑的,里头还有块状物,是内脏碎片。 他眼里满是不可置信: 吞下去的符纸,为何没有生效! 就在此时,一阵大风刮过,雾汽居然飞快褪散。 迷雾的时效到了。 卢耀这么一倒,雾这么一散,手下都看得清清楚楚。 不知道是谁一个劲儿大喊:“卢耀死了,卢耀死了。” 原本战场局势就不妙,许多匪徒一听、一看,再不敢负隅顽抗,很干脆地拔腿就跑,再也架不住裴新勇和官兵的两面夹击。 卢耀还有几个头铁的亲信,架着他就要上马逃走。 这都是行走的功劳,官兵哪里肯放,抖擞起来穷追不舍,不一会儿就把最后这一小股抱团力量打散。 此时卢耀也被颠醒,面如金纸,眼皮都快睁不开。 他先后与吴绍仪、裴新勇殊死搏杀,中间又追杀策应军,本就又伤又累,再受裴新勇致命一击,新伤旧痛一起发作,终不能撑。 鹤北折冲府的赵都尉抢上前来,厉声道:“你就是食人魔王卢耀?” 卢耀看也不看他,只瞪着裴新勇讥讽一笑:“到最后是你投靠官兵,是你背叛了圣师!” 他嘴里全是血,而裴新勇面色铁青。 怎么会这样,怎么是这样? 卢耀还想说什么,赵都尉冲上去手起刀落,竟不跟他多说一字。 卢耀颈上就多了一个碗大的疤。 鲜血怒溅,他的眼睛还瞪得老大。 死不瞑目。 第153章 水灵又来了 贺灵川、李校尉等人奔近时,赵都尉已经拎起首级,向着四方高喝:“除恶务尽,卢贼伏诛!” 斩首卧陵关匪魁,这可是好大的功劳。 “喂……” 赵都尉看过来:“怎么?” “卢耀死得这样干脆,真是便宜他了。”贺灵川挠了挠头,这位赵都尉争功真是一把好手,唉,又没人跟他抢。 场中剩余的那一点卢匪顿时四散逃命,再也掀不起风浪。 贺灵川却觉颈间一阵阵发热。 神骨项链居然在这个时候又作妖了? 今晨它在仙人洞府也是这般,然后钻入地下不知动了什么手脚,结果搞塌了整个洞府。 现在它又发现什么好东西了?贺灵川精神一振,试着走开几步。 走远了,神骨就越热,像是要吼他回头。 跑什么跑,这里有宝! 他假装挥刀追砍匪徒,来回走了几次,发现只有站到卢耀的无头尸身近前,神骨项链才安静如初。 也就是说,卢耀身上有神骨觊觎之物? 贺灵川眼珠子一转,蹲下去就在尸骸上一阵掏摸。卢耀怀里的东西,不管有用无用,都被他收了;这食人魔手上还戴着两个戒指,贺灵川也无暇分辨是不是储物空间,直接撸下来戴自己手上。 这活计他今天没少干了,现在简直驾轻就熟,三下五除二都掏完了,别人甚至来不及阻止。 赵清河在一边咳了两声:“大少爷,赵都尉看着你哪。” 仗还没打完就开始拣尸体,少爷的举止太出格了,连带着他都有些不好意思。 贺灵川不用抬头就能感受到赵都尉充满不悦和鄙夷的目光。 搜刮大boss身上的宝物原该是折冲府官兵的福利,没想到被这小子拔了头筹。若非他是外地总管的亲儿子,赵都尉早就两个大耳括子扇过去了。 贺灵川薅了几下就站起来走开,好在这回神骨项链终于不发热。 这就证明,被它盯上的东西已入贺灵川之手。 此刻胜负已分,裴新勇和官兵渐渐停下手来。 官和贼面面相觑,都看见彼此眼中的戒备。 连登奔了过来,裴新勇噼头就问,声线一下抬高三度:“这就是你说的援军?” 连登只得从实招来:“吴将军被官兵所救,和鳄神一起、一起接受了招安!” 他一声苦笑,“从今往后,我们要吃公粮了。” 裴新勇倒抽一口冷气,只觉这世界太玄幻。 昨晚吴绍仪和前线的情报都跟他说,被鸢王廷招安的明明是卢耀才对,怎么到了今天就话风全变,反而是吴绍仪要吃上公家饭了? 这几个时辰到底发生了什么,又或者吴绍仪早就叛变? 偏偏赵都尉的态度还相当傲慢,昂首问他:“裴新勇,你降不降?” 此时雾汽已经消散干净,裴新勇也看出官兵数量约莫千人左右,比不上己方。问题是,连登召回来的吴绍仪旧部此刻也站在官兵那一边。 两边人数相差不大,何况裴新勇自己左肩被废,每动一下都痛得钻心。 气氛相当微妙。 贺灵川上前,用力咳嗽一声:“得胜镇还有卢耀的残党,降将吴绍仪正在那里艰难作战。我们搁置争议,先去剿匪如何?” 赵都尉没有异议。 裴新勇犹豫一下,也点了点头。 于是三军齐驱并驾,赶往得胜镇。 中途,赵清河还发现路边的小树林有个鬼鬼祟祟的影子。 他使了个眼色,几名策应军就骑马冲了过去。 接下来就没什么好说的了,吴绍仪部正在跟得胜镇的卢匪周旋,官兵的加入立刻就把胜利的天秤压到自己这一侧,卢匪死的死、逃的逃,但多数扔下武器做了俘虏。 混乱中,裴新勇率部追击逃走的匪徒,结果越追越远,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对这样的结果,贺灵川心知肚明;折冲府的两位将领好像也懒得多管,睁一眼闭一眼了。 裴新勇的战力还挺强的,他们今日已经争到不少功劳,不想再节外再生枝。 反正这支裴匪不会在本地久留,以后他们流蹿去哪里,就让当地官员去头疼吧。 夺回得胜镇以后,赵都尉留下李校尉处置俘虏,再分兵赶去东边的仙灵村,自己则与吴绍仪、贺灵川等人共同前往千藤镇。 这一路终于走得风平浪静。 很快,贺灵川就与自家车队会合。 先前他已派毛桃回去报讯,贺家人翘首以盼。 父子相见,均是大喜。 贺淳华排众而出,策骑冲向儿子,一把抓着他肩膀叫道:“你小子,你小子!” 他太激动,后面的话哽在喉咙里,竟然憋不出来,一张俊雅的脸胀得通红。 看他这样,贺灵川也受感动,憨笑一声:“老爹,我可没那么容易挂!” 这回贺淳华自动把“挂”翻译成了“死”字,咬牙切齿道:“我就知道你是福将,命大,掉下悬崖都死不掉!” 余众也围上来,连道恭喜大少爷死里逃生,全须全尾地回来。 大家细看贺灵川,小伤不少,大伤没有,都在感叹这是何等的运气。别人摔下去成肉酱,他掉下去就挂点彩,脸都没破相。 父子重逢的场面,一下子变得喜气洋洋。 贺越则是冲上来和兄长互抱了肩膀,大笑道:“你活着回来了!” 被他一按,贺灵川“咝”地一声,吡牙咧嘴:“疼啊!” 肩上正好有一道斧伤,血早就止住了,被贺越一按,再度开裂。 贺越吓了一跳,赶忙道歉,回身去喊军医。 应夫人的眼睛有些湿润,看着长子喃喃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贺灵川咧嘴一笑,朝她露出一口白牙:“劳娘亲挂怀了。”而后从怀里掏出那把桃木镜,递给应夫人,“这是您的吧?” 应夫人大喜,接过来轻轻摩挲:“你把它抢回来了!” 看着长子满脸血污,她忍不住轻轻举帕,给他按了按额角又渗出来的血:“车里有水,你去好好洗个脸。” 这个动作让贺淳华有些惊讶,贺灵川却笑道:“好嘞。”大步赶去马车里,让钱妈舀了点水来擦脸。 然后,贺越就把军医找来了。 经历一个晚上加白天的恶战、奔波,终于躺到柔软的锦褥上,军医处理伤口时,贺灵川没撑住,沉沉睡去。 不过等军医离开以后,贺灵川佩在胸膛的神骨项链忽然又开始红光闪烁。 那光芒很浅很澹,并且持续的时间只有几息,故而无人注意。 倒是贺灵川藏在怀里的龟蛋,突然动了一下。 …… 贺灵川睡得正香,迷迷湖湖中好像听见一个苍老的声音: “贺灵川,请你经过风陵渡口的复生老槐时,将龟蛋埋在树下的根洞里。” 这声音很陌生,贺灵川只觉奇怪:谁啊? 对方彷佛能听见他的心声,迳直道:“我是仙灵湖的水灵,原想入梦找你,却被拒在门外,好说歹说,即便不怀恶意,费尽千辛万苦也只能传过来这一丝神念。呵,连靠近你的梦境都这么难,我找人找对了。” 咦,这货就是老龟妖?贺灵川记得自己好像有性命攸关的问题想问,但一时间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你是我推算到的,唯一能够帮我真身远离鳄妖的人,我才请你帮忙。”这声音又道,“但我卜算的大凶之兆,也绝非虚语。” 贺灵川想问,自己是不是必死无疑? “这世上没有一种结局,叫作命中注定。”水灵继续道,“只可惜你的命数被伟力牵制,别人根本试探不得。我勉强爻得几句偈语,希望助你早脱杀身之祸。” 又来猜谜?! …… 也不知过了多久,贺灵川被贺越摇醒:“到地方了,赶紧下车!” 他坐起来,嘴里念念有辞。贺越好像听到兄长都哝什么“藏拙”,又说“虚实”,不由得好笑:“哥,念什么呢?” “做了个梦,梦里有个老头儿,不停对我叨必叨,但就是不说点有用的。”贺灵川一边打呵欠一边跳下车,发现星斗满天、晚风习习。他这一觉,少说睡了两个时辰。 “我们到千藤镇了?” “千藤镇早就过了,我们在五柳县。千藤镇只是个三百多人的小镇,队伍想要好好补给,还得来这里。”贺越笑道,“五柳县令派人来传话,要在鸿泰楼摆宴给我们接风压惊。” “五柳县令这么殷勤?”贺灵川一怔,“他的消息真灵通。” “仙灵村、千藤镇、得胜镇,今次事件的地点都归属五柳县。”贺越陪着他往外走,“县令已经听说叛贼在这里屠村会师,又追杀王廷大员,深表震惊,因此要对我们进行深切慰问呢。” 王廷大员是指老爹吗?嘿,是了,贺淳华已经拿到一纸任状,法理上是夏州总管,的确是地方大员。 五柳县令殷勤是应该的。想到这里,贺灵川美滋滋地伸了个懒腰,左顾右盼:“咦,队伍人这么少?” “县上的驿站不小,还有乡绅免费提供两个庄子给我们住宿,咱这么多人都算安顿好了。再就是仙灵村的平民在千藤镇就已经离队,后续由五柳县接管安顿。” 第154章 好像不合理,又好像很合理 “这才对嘛,平民就不该归我们管。”危急时不忘带上百多号村民逃命,贺淳华算仁至义尽了,后续村民的返乡安顿事宜当然由五柳县接管,跟他这夏州总管没一个铜子儿关系。 “所以五柳县令这顿饭也是答谢宴。有个姓何的乡绅邀请我们去他大宅里歇上一晚,爹娘已经下去洗漱更衣了,咱也别迟到。” 敢情他呼呼大睡时,贺淳华不仅领着队伍走过千藤镇、抵达五柳县,还跟县令等人打好了交道。 老爹真是精力旺盛啊,贺灵川又打了个呵欠。 马车已经停在何乡绅家门口,两个小厮上来迎接,将兄弟俩引去一个安静的院落。 两人在这里洗漱,钱妈带着新衣过来,让两人换下旧装。尤其贺灵川身上衣服又染血又溅泥点子,还破了好几个洞,不用凑近闻就有老大的腥味儿。 钱妈正要帮兄弟俩束发时,有人来敲门。 贺灵川开门一看,居然是朱秀儿。 朱秀儿早就拾掇完毕,换上了应夫人的衣裳。都说人要衣装,她原本肤色发暗脸发红,但衣着锦绣之后,村姑的土气褪去不少,显出一点沉稳文静的气度。 大概这才是她的底色,至今也没被艰难的生活磨光。 她向贺灵川微微一笑:“你们仆佣少,我来帮钱妈的忙。” 贺灵川心大,退后两步让她进屋:“你也住在这里?” 他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朱秀儿,姑娘,夫人? “是啊,应夫人坚持。”朱秀儿举起木篦,示意他坐好,“但五柳县人,包括县令和这何宅的主人,都不知道我的出身。” 贺越接话道:“父亲已给全军下了封口令,此事不得外传。朱姑娘会随我们北上,对外只说是我们表姐。” 隐瞒朱秀儿的遭遇?不止,甚至隐瞒朱秀儿这个人的存在,免得她回去家族之后,这里还有不利于她的流言慢慢传开。贺淳华夫妇的表现,可说是对朱秀儿十分宽厚了。 朱秀儿一边给贺灵川解开打结的头发,一边道:“这份恩情,秀儿肝脑涂地难报。今后贺家但有所遣,必不敢辞!” “言重了,自救者天救之,我们不过顺应天理。”贺越问她,“你真不肯跟我们一起赴宴?作为表姐同去无妨。” 朱秀儿笑道:“不去了,我少露面为妙,也能多歇息。” 贺越听她语音轻快,又见她眼里有光,全然放松的模样,心中微讶。 这位“表姐”,真好似新生一般。 收拾完毕,兄弟俩就去鸿泰楼赴宴了。 …… 一顿饭,宾主尽欢。 贺灵川是打着饱嗝走出来的,这里的肚包羊肉炖得香酥入味,真有火候。整个五柳县的官员都来了,另外还有十几位乡绅作陪。 他们一直将贺淳华一家送到鸿泰酒楼门口上车。马车离开时,贺灵川还能看见他们热情洋溢的笑容。 这种热情,他在黑水城早就见怪不怪,但出现在外地的官员脸上,还是很新奇的。他们从黑水城走到五柳县,这一路上的地方官都很客气,但还不至于殷勤成这样。 唔,或许说成谄媚更合适。 “嚯,老爹,你给了县令什么好处,才能让他脸上笑开一朵花?” “我将剿匪之事上书都城时,会顺便提他一笔,就说他及时抚恤灾民、追剿余匪。”贺淳华忙碌一天一夜也累了,倚在车厢上闭目养神。 贺灵川好笑:“他追剿了么?” “那几条山路,五柳县后头还得去疏通几次,确保没有余贼出没。得胜镇和仙灵村都死了很多人,又关系到叛军,如果处置不当,县令的帽子戴不稳了。”贺淳华笑了笑,“我给他提上一笔,他就功大于过,当然要谢我。” 应夫人则是奇怪:“一个五柳县怎有这么多官员?”从县令、县丞,到主簿、捕头,一直到底下的差役,竟有足足三十多号人,“老爷你原来的郡守府也没这么多人手。” “夫人心细。”应夫人喜欢戴鲜花,贺淳华就指着她鬓边的红月季,“一个花盘还要配二十五六个瓣呢,如果再算上萼,又不止这个数儿。” “这还是有名堂的。”他轻哼一声,“没名堂的就更多了。” 贺灵川知道,他说的“名堂”就是编制。实际上县里的官员编制很少,最多不超过七八人,但五柳县林林总总三四十,多出来的都是编外人员。什么征税的、巡守的、编户的、办学的,五花八门,县里离了他们根本运转不起来。 贺越皱眉:“我看五柳县也不富庶,怎么养得起?” 先前马车进入五柳县地界,拼死拼活累了一整天的老哥只顾着呼呼大睡,他倒是走一路看一路。 五柳县和其他乡下小地方没什么区别,好像还更单薄一点。 “这个县里的候补,至少还有二十多个。”贺淳华慢悠悠给他解析套路,“这都是花钱买的,大户有面儿,府库有银子,皆大欢喜。” 那么多编外,固然有县地方自己招来办事的,也有当地大户出资捐的,也就是俗称的买官,搞个闲官当当,给脸上贴点金。 “这里离卧陵关已经不远,必定受到官匪大战不少波及,民生难免凋敝。现在财政吃紧,你以为县里会勒紧裤腰带苦一苦自己吗?” 贺越眨眼:“郡里不管?” “郡里怎么不清楚?不过是点陋规。郡里县里什么时候没钱了,自然变通嘛。”贺淳华失笑,拍着贺越的肩膀,“孩子,你太年轻了,做官是一门很深的学问。”次子虽然聪慧,毕竟只有十四岁,还没体会到人心世故。 贺灵川听着也觉魔幻。 县里财政吃紧,想到的应对办法不是精兵简政节流,而是往外卖职换钱,官府人员反而更加冗余。 好像不合理,又好像很合理。 贺越无语,过了半天才提问:“折冲府的人怎没来赴宴?我听说他们有人已经返回千藤镇。” “那多半是赵都尉要早些赶回去汇报。”贺淳华想都不想就道,“折冲府要尽快将此事奏与王廷。” 贺越若有所悟:“争功?” “是啊,关系到出兵平叛这件大事,谁先报与王廷,谁就可能先拿好处。” “这都是常规手段。”贺淳华不以为意,“这位折冲都尉好些年没动地方了,再不弄点功劳,大概要老死在穷乡僻壤。” 贺灵川却哎呀一声:“这里的县令和折冲府的都尉都忙着上奏,那老爹就不怕功劳被抢?” 贺淳华看他表现得忿忿不平,只微微一笑:“该是我的,自然还是我的。” 成竹在胸,自然可以荣辱不惊。 然后,他就问起贺灵川坠崖之后的事情。 “说来话长。”这当中发生的事情太多,贺灵川只好含湖道,“儿子掉入悬崖下的破洞,正好是鳄妖巢穴,在那里救出了奄奄一息的吴绍仪。他感佩儿子恩德,想想今后又没其他地方好去,干脆就接受了招安!” 说到这里,他才想起来:“对了,吴绍仪人呢?” “在另一处民宅休息,有专人看管。”贺淳华赞许长子,“招安吴绍仪这事儿你办得好、办得漂亮!” 贺灵川也没甚好隐瞒的,把后头发生的事一一说了,但略去自己在仙人洞里的收获,只说里面什么也没有。 贺淳华看看窗外,马车已经回到了何宅:“该下车了,夫人你先休息,我和孩子们还有事商量。” 应夫人点头,带着钱妈自去更衣。 贺淳华带着兄弟俩穿过后院去了柴房:“我向何老先生借了柴房用,清静。” 这宅子比不过他们在黑水城的豪屋,后院还辟出几亩菜地,养了十几只鸡,好处就是地方大、人少。 柴房偏僻,少有人近,但此刻亮着灯。贺淳华父子一靠近,房门就开了,赵清河站在门口。 贺灵川跟着走进去一看,柴房里跪着一人,自称是卢耀的亲信。 赵清河今天在驻马坡边的小树林逮住的,就是这家伙。他也倒霉,逃离卢耀身边后还未跑远,骏马就不小心摔断了腿。 贺灵川奇道:“找这人来做什么?” “他自称知道贼军许多内情,招供以求宽大处理。” 贺淳华刚点头,俘虏就赶紧开口: “卧陵关大败后,义军人心就散了。卢将军靠着余威收拢一千多人,却不好好带。大家每天都发愁下一顿饭在哪里,会不会被官兵围剿,卢将军却成天酩酊大醉。” “有次我们路过一个镇子,有个富户姓赵。他庄子里的牛羊、粮食多得吃不完,家里的金银财帛都堆成了小山,这家人全主动献给将军,只求我们不杀人。将军当时答应,但夜里酒喝多,看中赵老头的小孙子,把他抓来烤着吃,还连夸软嫩,赵老头当晚就气嗝屁了。”他苦笑,“后来地方连发通缉令抓我们,官兵也像打了鸡血似地追个不停,把我们累得够呛。那时我们才知道,唉呀这个赵老头原本竟然还是个大官儿,前年才告老还乡。本地州牧不抓我们都交代不过去。” 第155章 兵解?(为新老盟主加更) “逃脱后大家都很心烦,可卢将军不当回事儿,有十来人就趁着他酒醉时哗变夺权,但没有成功,下场也挺惨。”俘虏咽了下口水,“卢将军穷途末路,或许有兄弟会力挺到底,但我、我不想死啊。” “丧家之犬!”赵清河踢了他一脚,“把卢耀和其他叛军逃出卧陵关以后的行程,向我家大人汇报一遍。” 俘虏以头点地:“求贺大人开恩!”乖乖把情报都说了。 贺淳华父子听了,才知道卧陵关被鸢王廷夺回之后,叛军失了主心骨,有七八人各自收拢残部逃走,卢耀能聚众千余人,已是吞并一次后的结果。他这回响应裴新勇的仙灵村会师倡议,当然想夺下主帅之位,再去西边的水头附近占一块地盘,慢慢做强做大。 贺灵川疑问不减:“那和吴绍仪的初衷有什么不同?”卢耀还笑话吴绍仪只想做个草头王,可他自己不也只打算占山为王? “不一样。”俘虏解释,“卢将军希望以水头为根据,慢慢吞下周围州郡。他认定鸢国疲弱,又要应付北边的麻烦,对西部的管控必然松驰。我们,不,他就很有机会,到时候声威隆着,鸢王廷不承认都不行,说不定还要封赐,求着我们出兵。” “说不定、说不定他还能称王称侯加九锡呢。”他干巴巴道:“卢将军说,过去众多豪强都是这样建功立业。” 贺淳华忍不住冷笑:“加九锡,他也配?” 父子三人明白了,原来卢耀打的是割据一方、倒逼中央的主意。 其实卢耀看得明白,国运衰微就常有地方豪强崛起,手里要兵有兵,要粮有粮,势力剧增,与王廷成此涨彼消之势。等到后者无力动它,也就只能好言安抚,要么给名份,要么给赏赐。就这样人家还不一定满意,心一痒就建国称王了。 贺越点头:“像卢耀这种人,一旦尝过权势的滋味就再也回不去了,只能一条路走到黑。” 贺灵川选了个大木墩坐下,悠悠道:“这厮真是无法无天。” 贺淳华看他一眼,为什么这小子的语气听起来还有两分羡慕? 俘虏又道:“其实在仙灵村遇见郡守大人以后,卢将军高兴极了,打算夺下你的印绶和社稷令,自己去夏州当总管。” 这话说出来,父子三人都吃了一惊。贺越鄙夷:“痴心妄想,元力君授,他哪得加持?” 俘虏期期艾艾:“卢将军说他自有门路,能夺去贺大人的八字和身份,从而顶替他的官位来运用元力。”他看见贺淳华三人脸色,赶紧接下去道,“至于如何施为,我们都不知晓,卢将军不肯说。” 贺灵川一拍木墩:“怪不得卢耀对我们穷追勐打,好像我们放火烧他全家一样,原来存着沐猴而冠的心思!” 原来从刚进仙灵村起,卢耀就盯上父亲了,贺越心里也是一阵后怕。 赵清河在一边催促俘虏:“还有呢?将你说过的关于圣师之事,向大人再述一遍!” 这俘虏要了杯清水,润了一下干裂的嘴唇才道:“圣师这个事情,我们也不知道真实过程。不过天王堆被攻破之前,圣师找卢将军过去密谈。” 天王堆是贼军在卧陵关的最后堡垒,固若金汤。贺淳华读过战报,知道王廷军为了攻陷这里花费了好大代价。 “卢将军带过去的四五人,包括我在内都在室外两丈处候着,里头说了什么,我们一个字也听不见。外面的战况越来越危急,天王堆摇摇欲坠,前线都来急报四五次了,但碍于圣师之命,进不了那个门。” “大概一个时辰以后,卢将军推门走了出来,红着眼眶宣称圣师已经寂灭。” “所有人都惊呆。几位将军闻讯赶来,想入室一探究竟,但卢耀带上所有人手守卫精舍,不许旁人踏入一步。吴绍仪将军还因此跟卢耀大打出手。突然间城破,王廷军杀入天王堆,众将军知道大势已去,转身离开。” 军队穷途末路时,正盼着顶梁柱出来力挽狂澜,哪知道梁先啪叽一下断了,不能给你撑起一片天,反而要先压死你。贺灵川能理解义军那种哔了狗的心情。 他忍不住问:“听这说法,难道洪向前没死,只是向外传出假消息?” “死了,柯继海柯大人将洪向前首级送交都城,中间传阅无数,都指认那就是洪向前本尊。”贺淳华指尖在柴堆上敲了几下,“除非他有替身,与自己长得一模一样。” 贺灵川大大咧咧:“替身有什么奇怪,我就知道许多人好养替身,关键时刻能顶用啊。” “哦?”贺淳华目光深注,“那你说说都有谁?” “呃……”贺灵川凝噎,赶紧转向俘虏,“你说的这些,我问其他叛贼也能问出来。还有没有干货了?” “有、有。”俘虏咽了下口水,“其实卢将军率队包围精舍,我跟他进过密室,也、也见到圣师遗体就倒在地上,身首异处!” 贺淳华难以置信:“卢耀杀了洪向前?!” 洪向前在贼军中地位崇高,据他从前收集的情报,卢耀原是市井莽汉,少年时曾当街暴杀七人、伤九人被捕,审理后本要放在秋后问斩,是洪向前看中他秉赋资质,亲手搭救,又传他武技战术,可谓有再造之恩。 为什么卢耀会突然叛变? “但、但是地上并没有血迹,一星半点儿都没有,干干净净地。圣师虽然只剩个头颅,但脸上的神情也十分平和,看起来就像睡着一般。密室里的物件也丝毫不乱,压根看不到打斗和挣扎的痕迹。”俘虏咽了下口水,“卢将军就是喊我们进去收拾密室,所以我想他之前并没有特地打扫过。” 贺淳华听得入神:“然后呢?” “那时天王堆已破,大量官兵涌入,我们没有多少时间,只好遵照卢将军要求,将圣师的无头身躯裹紧,加上几块大石头一起沉入明台河中。至于圣师的首级,我也不知道卢将军怎么处理了。” 贺淳华缓缓道:“吴迪和柯继海两位大人找到洪向前的藏身处,那里没有重兵把守,反而桌上摆着一个锦匣,打开来,里面就盛着洪向前的人头。匣里还留有他的亲笔信,说是他自陈祸首以谢天下,请官兵莫要为难卧陵关百姓。” 贺灵川听到这里即道:“原来不是他们亲手斩下的人头,那真实性存疑。” 贺越却摇了摇头:“两位大人虽然惊疑,但用了诸多法子测定,那真就是洪向前首级,因此呈送去都城了。其实只要昭告天下洪向前兵败而亡,他实际上是死是活已经没有多大分别。他和他的叛军,再也不成气候。” 贺淳华面色凝重,缓缓道,“我听这人所言,倒有个想法,或许川儿没有完全说错。” 贺灵川顿时得意:“原来还是我对?啊哈,不过对就是对,错就是错,什么叫作没有完全说错?” “洪向前可能未死,但也算不上活着。”贺淳华明显踯躅,慎重道,“我怀疑,他叫卢耀进密室去,替他行兵解之术!” “兵解?”贺灵川是第二次听见这个词了,第一时间联想起老龟妖。 妖怪可以尸解,人同此理,只是换了个叫法? “以兵刃解脱,助元神出窍。”贺淳华一字一句, “简单来说,叫人将自己斩首,借以解脱元神!” 贺灵川转头看二弟眉头紧锁,就知道这知识点八成太偏门,连小学究都没涉猎。 “就是说,洪向前的元神逃走了?所谓‘兵解’,应该不是简单的砍头吧?” “当然不是。他要将全身精、气、神、血都集中去头部,这样卢耀一刀斩下,洪向前才有机会脱离皮囊束缚。时机很重要,早了晚了,就都只是杀人而已。”贺淳华解释道,“这个过程应该是成功了,因为地上没有血迹,说明身体当中的精血已经全部凝炼去头部,洪向前也动弹不得了,只有卢耀挥刀,他才能借机孕元而出。最重要的是,尸解是没办法自行完成的,必须借助他人之手。” “这么说来,卢耀才是洪向前真正的心腹?”贺灵川好奇,“元神出窍以后能干吗?” 他心里想的却是,如果老龟妖的尸解也是这样麻烦,没办法自己完成,它是不是借助了鳄神的力量? 虽说风险不小,但那副皮囊已经没有继续修行的上升空间了不是? 倘是如此,那真是好算计。 “夺舍。”这回是贺越接话,“我听说元神不能长时间曝露于野,必须尽快寻一具身体安顿,未出世的胎儿最好。” 贺灵川耸了耸肩:“这么说,至少洪向前十年内不能出来作妖。” “未必。柯大人说过,洪向前有鬼神之能,不输国师,说不定他早就备好契合的身体,以应不测。”贺淳华问俘虏,“卢耀离开卧陵关以后,可有接触过孕妇,或者三岁以下的儿童?被吃掉的不算。” 第156章 三句偈语定人生 这一回俘虏想了好久,才缓慢摇头:“没有印象。不过卢将军时常一个人外出,不让我们跟着,这是好久之前就养成的习惯。” 贺淳华站起来道,“行了,清河你给他处理伤口,再弄些吃喝给他。既然配合,这些就是他应得的。” 父子三人走出柴房。 贺灵川问他:“老爹,这段内情要上报王廷吗?” “要的,但要拖到十日之后。那俘虏就是证人,届时一并上交。” 贺越点头。 贺灵川奇道:“为何是十日以后?” “现在上报,王廷回信,说不定让我留在卧陵关调查此事。”贺淳华笑了笑,“我们的当务之急是什么?” “当然是去夏州走马上任!” 说别的什么事儿十万火急都是虚的,贺淳华眼前第一要紧事,就是端端正正坐到夏州总管的位置上去! 所以贺灵川悟了:“老爹真狡猾!” 最多五七天,他们就会登船北上,十天后都快到石桓城了,再走个几天就到夏州。王廷收到奏报,再想调查洪向前兵解之事就得另外派人。 事情都说完了,贺灵川就打了个呵欠站起来:“我回去睡了,老爹你也早点。”毕竟奔忙一整天了。 不过他和贺越刚走两步,又被父亲叫住了:“川儿,你今晨留下断后,很是勇勐,为父甚慰。” 贺灵川笑眯眯转身,正要多领几句夸奖,哪知贺淳华紧接着就道:“不过,以后不许这样了。” “嗯?”贺灵川愕然,“老爹你不是要夸我吗?” “策应军三百,自有能人断后,不须贺家长子亲自上阵。”贺淳华温声道,“光勇武何用?你是福将,但好运也会有失灵之时,不足为恃。你十六了,大丈夫知可为也要知不可为,以身犯险之前多为娘亲、为弟弟着想。” 贺灵川呆了一小会儿,才“哦”了一声:“知道了。” 说罢转身就走。 回到下榻的小院,贺越对他道:“大哥坠崖后,赵清河来报噩耗,父亲伤心极了,却还要管理几百人安危。他的话绝无责备之意,你不要放在心上。” 贺灵川耸了耸肩:“你看我像放在心上?” 是夜,两人同宿一室。 其实贺灵川总觉得哪里有古怪。若是换成原身,大概肺都要气炸:好不容易出次风头,却挨老爹一顿说教。 不过他现在一躺下来,满脑子都是老龟妖留给他的几句偈语: 死中求活,藏锋守拙。 虚里探实,…… 这老东西实在喜欢打哑谜。贺灵川真想把它蛋黄都搅出来。 他想活。 他想在这怪力乱神、草管人命的乱世,精彩地活下去。 可他还得先猜谜。 老乌龟说自己功力不够,天机也被扭曲,只能窥到这些,贺灵川最好笑纳,不然也没别的办法。 这三句偈语的头两句很好理解,想活命就得韬光隐晦、少露锋芒,而他自从穿越以来,一直都是这样做的,现在至少知道自己没做错。 若像村边扬土的杀马特金毛精神小伙那样只懂得一味莽撞、争锋出头,以为睚眦必报才是快意人生,以为天下英豪都要给自己的主角光环让路,那可能自己的骨灰早都被人扬了。 然而他偶尔也会露出马脚,比如先前在仙灵村和西山路上大展拳脚,被所有人都看在眼里,那肯定是不对的,今后还要再苟一点。 关键在后面一句。 虚里探实是什么意思?贺灵川无端想起了前后两次进入盘龙梦境的经历。 会是指这个么? 并且他总觉得这三句偈语轻飘飘地,好像少一句压轴。 瞧这格式,得有第四句才能朗朗上口吧? 结果老乌龟很不好意思道,第四句死活推不出来了,叫贺灵川今后想到了自己补上。 这尼玛还能自己补? 贺灵川想了很久也没有更多头绪,又不能找旁人商量。 这些经历根本说不出口,更何况老龟妖也警告过他,这几句偈语只能记在心里,绝不能落于笔端。 唉,真是犯愁。 但无论如何,他知道自己的未来很可能因这三句偈语而天翻地覆。 这不是诅咒而是预言,诅咒能解,预言却……他还是先乖乖听话保命,再图翻盘吧。 接连两天惊心动魄,贺越精神疲惫,反而睡不着觉。 辗转难眠时,他却听见兄长鼾声渐起,不知是不是在梦乡里大展拳脚。 心真大啊,贺越有时很羡慕这个单纯的哥哥。 ¥¥¥¥¥ 次日清晨,贺灵川被无情地叫醒。 有访客上门,贺淳华唤他快些过去。 另一张床没人,铺盖已经收拾整齐,显然贺越大清早就出去给父亲办事了。 贺灵川心里有数,匆匆洗把脸就赶了过去,路上才把外套披好。 入厅一看,果然是吴绍仪来了,正与贺淳华说话。 两人脸上都带着笑容,吴绍仪一见贺灵川即道:“贺公子,今后请多担待!” “嗨,好说,我昨晚一直担心你。”贺灵川睁着眼睛说瞎话,“现在身体如何?” 吴绍仪叹口气:“气血亏虚哪是一天两天能好?撑一撑,也就过去了。”他用秘术将伤势置换出去,但先前失血太多,连带器官都有微衰之相,不仔细调养十天半月好不了。 “我队里的大夫医术了得,他会安排你的药物和饮食,你只管好好休养就是。”贺淳华满面春风,转而对贺灵川道,“随吴将军投奔我们的,还有三百精兵,都要妥善安置!” 贺淳华前往夏州,麾下人才当然越多越好。此人有将才、有兵员,两样都是现成的,虽然自己已经不能再上战场拼杀,但一旦加入,策应军也是实力大增。 吴绍仪摇头笑道:“哪还是什么将军?我现在是策应军的副将了。” 贺淳华果然依照长子谈定的条件,给他一个军中副将的位置。 众人都笑了起来。 趁着气氛轻松,贺灵川赶紧问起得胜镇的战事。 原来吴绍仪走水路抵达得胜镇之后,就对驻镇卢匪进行了骚扰式游击,尤其对人家的马匹痛下黑手。要偷马不容易,要弄死马儿却不难。 恰好这些马也养在溪边不远处,因为镇上的水槽太少,卢匪来不及收回去,又被鳄神还带着手下趁机吃了十几匹。 贺淳华叹了口气:“可惜,裴新勇不肯归附。” 裴新勇不想归顺,也不想被人知道行踪,当然会在得胜镇战役之后尽快离开。 其实何止裴新勇?吴绍仪召回所有属下,将今后的打算说了,让愿意加入官兵的兄弟留下。 结果,人走了一半。 “我劝过,可惜人各有志,他说绝不会再返官场。”吴绍仪两手一摊,“我问过他今后打算,他只说走一步算一步,也不告诉我未来去哪。” 虽然从前是并肩作战的老兄弟,但一个吃上公粮,另一个还要继续为寇,注定分道扬镳。 贺淳华叹了口气:“可惜了。” 三人又聊一会儿,贺淳华就起身离开了。 他的事务永远忙不完。 贺灵川给吴绍仪倒了杯水:“我这里有好酒。待你伤好,我们喝两杯。” 吴绍仪欣然应允。 “方才你说,裴新勇不会再返官场是什么意思?”贺灵川耳尖得很,“他原来当过官儿?” “他在隆夏折冲府干过六年,当上了果毅都尉。春河内涝那年,隆夏折冲府受命协运赈灾物资,那时老裴又年轻又直率,看不惯官场雁过拔毛、层层揩油的毛病,又听说国君要严纪明律、整顿吏治,深受鼓舞,于是越级检举上司贪腐,倒卖物资。” 原来裴新勇还有这些往事?贺灵川很感兴趣:“然后呢?” “然后他是螳臂挡车,上司始终好好儿的,这个罪名直接扣到他自己头上来了,并且人证物证俱在,百口莫辩。也不用审,他就被革职下狱,大刑挨了个遍,p股都烂了,险些死在里头。别人把他从牢里救出来时,他腰眼上的伤口里还有蛆在爬呢。后面虽然治好了伤,却也落了个亏虚的毛病。” 吴绍仪耸了耸肩:“所以老裴常说大鸢就是大鸢。他对官场不感兴趣,对贺大人的招安也不感兴趣。” 贺灵川也不知该说什么了。 好一会儿,他才继续向吴绍仪请教: “我还有一事不明。听你们说来,洪向前这人应该很了不起,为何他要重用卢耀那样臭名昭着的食人魔?他不怕贼、嗯,义军的名声被搞坏?” “其实在圣师眼里,卢耀和我们并没什么不同。”吴绍仪幽幽叹了口气,“都是杀人的刀,说不定他还更快、更锋利。” 贺灵川仔细琢磨这句话,竟然越想越有道理。 刀有什么好坏之分?关键看握在谁手中。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卢耀那一点吃人的小爱好、德行上的小污点,或许在洪向前眼中连小节都算不上。 话说回来,吴绍仪并不知道圣师兵解以求苟存于世,贺灵川也没打算告诉他。 卢耀后来时常喝得酩酊大醉,那应该是在妥善安置了洪向前的元神之后? 人死后魂魄能存在多久,要视元神的强度而定,普通人大概在七日之内,元神强大的能多挺一阵子,就一阵子。 第157章 残城断垣草木青 但是,有魂器可以容身者除外。 比如盘龙城的怨魂和英灵,就是以大方壶作为依托,甚至可以在盘龙沙漠里到处闲逛。这样的神物可遇不可求,他就假定洪向前没有这么强大的魂器,所以卢耀应该在其兵解后速度找到新的寄主,为洪向前的元神搬个家。 罢了,想太多脑瓜子疼,就让父亲去烦恼吧。 回到自己屋里,趁着贺越不在,贺灵川把门关好,才从怀里取出十几样东西,挨个铺在床上。 这些都是卢耀的遗物,从赵都尉眼皮底下摸回来的。看在他是贵人之子,折冲府虽然不满这种抢食行为,到底也没多说什么。 几锭金银、一些丹药、两枚扳戒,除此之外就是细小的杂物。 哦对了,还有贺灵川心心念念的鬼眼弓。 没人告诉他,这把强弓在非引动状态竟然只有巴掌大,被卢耀用灰布包好、贴身藏起。否则它要是杀气腾腾的模样出场,赵都尉大概是不肯放过它的。 贺灵川抓起鬼眼弓,刚注入一点灵力,它就长成了实际尺寸。弓把入手冰寒,周围气温立刻下降了四五度,像是督促弓手进入镇定状态。 贺灵川更觉背后阴风习习,耳边鬼语萦绕,反复劝说弓手献祭生命以换取强大的一箭三连神通。 他才不听鬼话。 如果不献祭呢?贺灵川拉弓试了试。这依旧是一把好弓,那神通可以视为特效,不献祭就不会触发。 把玩鬼眼弓好一会儿,直到神骨项链又发热了,他才想起正事儿没做。 项链都等得不耐烦了。 于是,他拣起剩下的杂物,挨个儿凑近神骨。 前面几样都没反应,直到他拿起两张黑色的符咒。 被裴新勇一锤打碎胸骨以后,卢耀立刻就掏出一张黑色符咒嚼了下去,这是贺灵川亲眼所见。显然卢耀对黑符咒寄以厚望,坚信它是有效的保命技,能支撑他逃离战场。 可惜,事与愿违。 这两张黑符咒除了颜色怪异一点,看起来也没甚特别。贺灵川翻来覆去把玩,并未感觉到特殊的灵力波动,只能说,上面的赤红符咒与他见过的都不同。 具体怎么个不同法,他于此道没甚研究。 可是他拿起一张黑符凑近神骨项链,即有异象。 黑符咒当场化为齑粉,被吸进神骨当中的孔洞,就好像那里头有一股旋风。 贺灵川自己伸手,却没觉出风力。 嗯不错,就把这个孔洞叫作风眼吧。 也就几次眨眼的工夫,黑符咒就被吸取完毕,连一点粉渣都没留下。而神骨项链还是老样子,除了红光一闪一闪,表示对剩下那张黑符的渴望之外,没有任何变化。 “这张先不给你吃了。”贺灵川喃喃自语,“我得留个底儿。” 黑符到底是什么玩意儿,怎么能入神骨之眼?卢耀是个大老粗,贺灵川不太能想象他趴桌抬笔细绘符咒的模样,所以黑符多半是他从别人那里拿过来的。 会是谁绘的呢?贺灵川只有一个联想: “圣师”洪向前。 毕竟卢耀的鬼眼弓也是得自洪向前,再多个一两样也不奇怪。 从王廷的角度看,洪向前不过是领导一帮乌合之众的反贼头子。为什么神骨想要两张丑不拉叽的黑符,而非鬼眼弓呢? 是的,他也拿鬼眼弓试了试,神骨项链对它毫无兴趣。 它这么挑食,贺灵川也没掌握它的口味。 ¥¥¥¥¥ 次日,策应军启程,继续北上。 离开之前,五柳县令亲自给贺淳华送别,顺便带来一个消息: 对卢耀余党和裴新勇两支叛匪的大搜捕已经开始,画师连夜绘制的人脸通缉令昨天就发往各县镇,甚至各村各乡也有人去专门宣讲。 尤其发现裴新勇的,报讯者可得银百两,生擒者可得银千两。 卢耀毕竟死了,裴新勇这个洪向前大反贼的麾下将军却依旧活蹦乱跳,手下千余众,怎不令地方官夜不成寐? 百两银子就是十万文,以当前物价,足够平民一家三四口吃喝个五六年以上,还宽宽绰绰地。 所以用不了几天,十里八乡就会讨论得热火朝天。 贺灵川就在菜场口亲眼看到官府的通缉令,那上头大肆渲染卢耀的凶狠残暴,说这匪首虽然伏诛,但他手下同样嗜人肉如命,动不动就要屠村占镇,把婴孩妇人抓来当下酒菜吃;裴新勇杀人如麻,同样恶贯满盈,云云。 食人恶魔的名头是柄双刃剑,顺风顺水时能让敌人望风而退,但在落魄逃难时,却也令人深恶痛绝,无论官方还是百姓都想诛之而后快。 如此一来,这些叛匪很快就会陷入人民战争的汪洋当中。 并且五柳县令也将此事飞报本地州郡,如果贼军逃出五柳县地界,追捕他的力度也不见得就小了。 离开五柳县后,贺淳华就命全军加快速度,并在五天后赶到了卧陵关。 这里是山陵和平原两种地貌的交界处,贺灵川过去这么多天都走在崇山峻岭,突然间眼前开阔、一目千里,又见大河滔滔,秋水东去,终于明白了洪向前和王廷为什么要在卧陵关殊死争斗了: 一出卧陵关,倚山傍水的平原实在是无险可守。 卧陵关其实是连关卡带着后面的辅城组成,高三丈十米左右,城墙厚三尺,很墩实。不过在领略了盘龙古城的宏伟肃穆之后,贺灵川再看卧陵关,总觉得这二者就是巨人和侏儒的差距。 随策应军入关,贺越一直在左顾右盼,见到城墙上的伤痕箭洞,还有被血染红的墙石,忍不住倒吸一口寒气:“这得死掉多少人!” “这是投石机砸出来的坑。”贺灵川指着墙上的凹洞对弟弟道,“没砸准,不然滚石就该掉到城门头上。” 他又指着另一处明显是从高处流淌下来的黑黄色污渍,当然早就凝固了:“这大概是砸准了,你知道是什么?” 小学究天然就有求知欲,看得目不转睛,但也不知道那是什么玩意儿。他看曾飞熊一直在忍笑,没好气道:“你知道?” 曾飞熊用力咳了两声:“二少爷,那是金汤!” “什么金汤?”贺越还是不明白,“固若金汤的金汤?” 边上的官兵都笑了起来。 “字没错,意思错了。枉我以为你学富五车。”贺灵川用力绷着脸,“须知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毛桃大声道:“二少爷,金汤就是煮沸的粪汁,人的最好。敌人架云梯进攻,守城的就拿金汁往下浇,臭是臭了点儿,好使!” 贺越脸上的神情顿时凝住,只觉四下里萦绕着若有若无的臭气。 进攻最重士气,可是再勇勐好斗的战士,也断然无法忍受粪涌当先的羞辱啊!更何况被烫坏的伤口又被金汁污染,很快就感染败坏,轻者剜肉、重者截肢甚至危及生命,在灵与肉两方面都能造成沉重打击。 贺越左顾右盼,忽然往左一指:“那是冲车?” 城关左侧塌了半面墙,砸出个大洞。两部造型古怪的车子紧贴墙根,车顶被滚石和土方砸坏了一小半。 这车长度达到两丈,四面都竖着厚厚的挡板,是铁、木间隔的夹层,不过正前方的挡板已经不翼而飞。它的顶盖也非常严实,人躲在里面大概可以免疫来自上方的各种攻击,无论是火石、箭雨还是金汁。 但这车并非马力驱动,而是全凭人推。 贺越在书上看过,这车有两种用法。一种是挂上沉重的撞木去撞击城门;另一种么,就是加个顶盖然后推到敌方的城墙底下,由里面的工兵抄起家伙开始挖墙根。 只要墙根挖得好,没有城墙不会倒。 卧陵关显然也是吃了这方面的大亏,最后被官兵挖断墙根从而破关。 贺灵川也看着这两部冲车发愣:“叛军竟然不用神通加固城关吗?” “用了的。”接话的却是吴绍仪。众人转头,见他面色平澹,“只是后来有一支小队叛变,直接从里面拔掉了圣师的符阵,令加固神通失效,官兵才能趁虚而入。” 原来当事人在这里,评头论足的众人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贺越喃喃道:“果然最坚固的堡垒,总是从内部被攻破。” 贺灵川却看着墙上巨大的破洞道:“如今卧陵关也收回来了,地方上不把关卡修一修、补一补吗?” 看得出来,自卧陵关破,这地方就没人管了。 卧陵关的重要性,在这几个月的战争中显现无疑。他若是地方官,肯定要尽快修葺城关。否则下一波起义潮再来,国都又危险了。 这话没人接茬。 好一会儿,贺淳华才轻描澹写道:“打仗太久,兴许是修不起吧。” 而后,他派人去查探辅城东南角的密室,洪向前就在那里“寂灭”。 从卧陵关往里走,一路都能看见战火肆虐的痕迹。这里曾被反复争夺,几经大火,废弃的战车、房屋、栈站都没人清理,且如今又是深秋,但断裂的木轮里、墙角的地缝中,却已冒出了青黄不接的草苗子。 第158章 天降甘霖 只要战争不再,草木就会重新占领这里,假以时日,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辅城里发生过巷战,所以这里的房屋都是千疮百孔,成片街区付之一炬。 走过这里,策应军静默无言,贺越看得心头沉甸甸地。他没去过盘龙古城,这是他头一次真正见识战争的残酷、人命的轻贱。 一出辅城,后方的山谷中立着一块新刻的石碑。 在卧陵关大战中牺牲的将士,就被葬在这里。贺淳华命人献上祭品,亲自上了一炷香。 场面肃穆。 贺灵川左右看了看,见众人都在,唯独少了个人,心头一动。 他悄悄踱了出去,走出二百多丈,经多人指引,才在另一棵大树底下找到了吴绍仪。 他盘膝于地,双手掐了个诀,闭目不动。 倒是正上方的悬铃木树冠招展,每到风来飘金落黄,萧萧瑟瑟。 贺灵川细看他前方地面,好大范围内都是新土,颜色与周遭不同,显然不久前才翻动过,但此刻已经长出了青草。 甚至这里的草苗,长势比其他地方还要旺一些,深秋也鲜少发黄。 吴绍仪为什么熘到这里来,难道? 贺灵川在他身旁坐下,看看前方一棵艳到了骨子里的凤仙花,轻叹一口气:“这里葬了多少人?” “至少,两万多吧。”吴绍仪缓缓睁眼,“他们死后,连一块墓碑也没有。” 死在卧陵关的官兵,好歹还有块碑;而埋在这里的人们,什么也没有。 是的,这底下埋着的都是叛军,也是吴绍仪的昔日袍泽。 贺灵川从怀里掏出酒囊递给他,又取出两只酒杯。 吴绍仪也不推却,盛满一杯,缓缓倒在地面上,以酒代奠。 这一刻,贺灵川从他眼中看见了一抹落寞、一抹消沉。 曾经跟他志同道合的人,不是四散而逃就是埋在这里;他自己又被秘法伤了根本,虽然还能再活几年,却从此告别马上挥刀的峥嵘岁月。 就算是吴绍仪,坐在这块曾经的伤心之地,也是举头四顾心茫然,不知今后去从。 贺灵川把两只酒杯都倒满:“来,我陪你们喝一杯。” 们?吴绍仪默然半晌,向他举了举杯,一仰头,满口闷了。 连饮三杯,他才呼出一口辣气。 伤后至今,他是第一次喝酒。 “大少来这里,不怕贺大人责备?”陪他这前“叛贼”一起,给“叛军”祭奠,亏这位贺大少干得出来。 “老爹骂我,那不是家常便饭?”贺灵川笑道,“倒是这里阴气太重,你不该久坐。” 卧陵关战场的善后工作是官兵做的,他们当然将自己的同伴葬在山阳处,而将对手的尸体都葬在山阴。 “我就来看看他们。今日一别,后会无期了。”吴绍仪点了点头,“人命贱如野草,几个月后、几年以后,谁还记得他们?” 贺灵川呵呵一笑:“这话说的,百年之后同样无人记得我们。” 吴绍仪站了起来,脸色胀红、脚步浮动,贺灵川还伸手扶了他一下。 因秘术之故,这人一身修为废了个七七八八。 贺灵川也明白,这或许就是吴绍仪投诚的关键原因。否则他刚勐不再,只凭从前积累下来的威信很难在贼军中服众。再说他身体大不如前,如果要继续东躲xz,怕没两年就垮了。 归顺于贺淳华虽然无奈,反倒是最好的选择。 两人往回走,在河边赶上大部队。 河水清冽,岸边有个小木屋,前后还挂着破网,木门关着。 贺越清咦一声:“门前的平地很干净,这里时常有人过来。”否则落叶和杂草就是这里的主基调。 众人又走一会儿,后面有卫兵匆匆赶来,向贺淳华报告:“方才的河边小屋,里面供着个牌位是嘉元圣师,桌上还有供品!” 贺灵川兄弟互视一眼。洪向前的全号,就是“嘉元圣师”! 这种荒山野岭,居然还有人祭拜他。 贺淳华脚步微顿:“血食,熟食?” “一个馒头,三个酸果。炉里烧到底的香有好几束。” 贺淳华摆了摆手:“不用理会。” 他不理会,策应军自然就不会再管了。 曾飞熊小声道:“大人,不用拔掉那个牌位吗?” “你看这里的环境,谁会来这里祭他?” 曾飞熊下意识环顾四周:“乡野村夫?” “只不过是村夫俚妇寻一点寄托,不成气候,不用管了。” 一直垂首的吴绍仪闻言抬头,却见贺淳华正看着自己,不由得一惊,而后再度低下头去。 贺大人这是为他考虑。 虽说他已投靠贺淳华,后者却不想在他面前为难旧主。 直到卧陵关在视野里消失,应夫人才长长透出一口气:“这里打得也太惨了,当年老爷收回黑水城,可远没有这样悲壮。对了,我们今晚要在哪里过夜?” “卧陵关已经弃置,来往车马都会在霜合镇落脚。平民已经移居过去,我听说那里会新建城池。” 霜合镇在卧陵关以东,不到十五里。风陵渡口刚好在这两个地方中间,可惜天色已晚,策应军就打算在霜合镇歇一晚,明晨再去登船。 霜合镇原本不过是四百多人的小镇,现在却要承接卧陵关的人口和职能。策应军进来时,发现到处都在大兴土木,到处都是人声鼎沸。 卧陵关原本就是通商要道,南边的商队走到这里,都得去风陵渡口换船。现在卧陵关已被废弃,大家就只好来霜合镇落脚。 策应军已经扩充到六七百人,镇里无论如何是住不下了,只能去镇东的谷场和庄子上凑合。镇里条件不好,贺家人干脆也在庄子里过夜,这里的主人收了他们二两银子就临时搬出去了,留下一排四间屋子,还有一个扬场。此时谷米都已经入库,空荡荡的扬场就是大院。 镇上物资紧缺,周围求购不便,策应军还是拿出自己的干粮当晚饭。不过曾飞熊馋肉馋得紧,喊上贺灵川进山打猎。 他们本来也怂恿贺越一起去,怎奈应夫人不许,贺越只能眼巴巴看这十人小分队消失在密林里。 贺灵川的运气不错,大概一个时辰后就猎到两头狍子,四只野兔,返程路上又遇见一头大黑野猪,足足近四百斤重。 大伙儿做了个陷阱,野猪被毛桃逗到狂性大发,紧追不舍,就掉进陷阱摔断了腿。 后面的事就简单了: 策应军有肉吃了,这是个只有厨子忙坏的夜晚。 行军时禁止饮酒,众人吃肉喝汤划拳,直到月上中天才收场。 贺灵川回屋,解了外衣,倒头就睡。 因为偷喝了点儿酒之故,他睡得比别人更沉。 冥冥之中,好像有人在耳边滴咕什么。 贺灵川没管,想再睡一会儿。 然后—— 他就被人用力摇醒了。 力气之大,像是恨不得把他脑袋摇下来。 “醒醒!”有人在他耳边放声大吼,好像是贺越的声音,“……快起来,快快快!” 有几个字没听清,但贺灵川听出他的焦急,一下就清醒了,伸手抓刀:“又有匪徒?” 贺越很少这么失态,他下意识以为大事不好。 “不是!”贺越一个劲儿拖着他往外走,激动到变声,“帝流浆,天降帝流浆!” 帝流浆! 贺灵川听到这三个字一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身体的反应快过头脑,两个大跳就出了门,把贺越都甩在身后。 原身不学无术,但关于“帝流浆”的知识点却记得很牢靠,以至于贺灵川一听就知道那是个什么东西: 天地灵气大爆发,浓郁到以液态形式降临人间! 对于一切生灵来说,那都是无价之宝。 策应军人人躁动,拿着可以找到的所有瓶瓶罐罐——当然最好是盆、缸——露天而站,盛接雨水的同时也不忘张开嘴、脱掉上衣,多沾一点是一点哪! 贺灵川站到屋外仰头向天,只见一轮满月,银华如水,同时又觉脸庞微润,细雨如丝,鼻端却嗅到了清新恬然的香气。 那香气说不清,像瓜果甜熟、像八月桂花,像朝阳映照下的含笑,也像雨雾后的山林。 总之,沁人心脾,嗅而忘忧。 他心底却生出强烈的渴望。 这种渴望,就好像饿足七天忽然看见山珍海味,又或者沙漠旅人在倒毙边缘终于爬到绿洲…… 那是发自身心的真挚呐喊: “我要!” 贺灵川不敢耽搁,学人从芭蕉林里抢了两片宽叶,在屋顶上整齐铺开,又从储物戒里取出酒坛,把酒倒掉,只留坛子承接灵露。 他清楚分明记得,帝流浆也像无根水,遇土即入,会一直沉淀到地底深处,又通过地脉运动形成玄晶矿脉。但那可遇不可求,谁也摸不清它的轨迹,所有生物能把握的只有当下。 最近一次帝流浆出现在数十年前。 新鲜的浆液是如此珍贵,古书有云,得一滴可抵修为十日。 除了修为,它还能补益本源,令生灵脱胎换骨。 当然,抛开剂量谈疗效都是耍流氓。贺灵川也没法考证一滴约等于多少毫升,并且帝流浆的质量应该有高有低罢? 第159章 谁也别惦记谁 不过这些都不是重点,眼下最要紧的是多贪、多占! 他按捺激动的心情,很快就觉出不对: 太少了。 等了好半天,他才觉出脸上又是微微一凉,有一丝半点儿帝流浆落在面庞上。 就这速率淌一晚上,莫说装半酒坛了,就连鼻烟壶都没不过底儿! 贺灵川大失所望。 扬场上突然起了争执,原来是吴绍仪的手下和策应军里的老兵为争帝流浆而互不相让。 他们争夺的对象,是一块尾指指甲盖大小的帝流浆。 这天上滴落的宝贝,多半是绵细如雨丝,但极少数也有凝成果冻状的,颜色半青半白,彷佛玉膏。 起先只是两个人的争执,但在帝流浆的引发的欲望面前,士兵都很暴躁,不一会儿就转变为两个团体之间的吵闹。 曾飞熊和吴绍仪不得不浪费宝贵的时间,出面调停。 夜晚的山林原本安静,现在也鼓噪起来,先前沉睡的鸟类向着天空舒展双翅,又跟邻居吵吵闹闹,以期多抢到一点帝流浆。 农庄周围,就连休眠的林蛙和长蛇都熘出来,翻滚在丛林中,想将草叶上的帝流浆蹭到身上。 大山彷佛活了。帝流浆面前,几乎没有生灵可以保持澹定。 这阵帝流浆,头尾只持续了一个多时辰就偃旗息鼓。 贺灵川跃到大树的高枝上,搜刮叶片,一点一点采集帝流浆。 这过程中,他还不断与其他生物争抢,有两次差点被蛇蝎咬中。 别人也群起效彷。 天降帝流浆只持续了个把时辰,但大家直到早晨都没合眼,大半个晚上都在想方设法收集。好在策应军的军纪还算同类里面拔大个儿的,吴绍仪的对手下的约束也很严格,后面没再出什么乱子。 卯时,太阳升起。 一旦被阳光照及,残余的帝流浆顿时化作白汽蒸腾,消失无踪。 众人的哀声叹气,就代表这一夜的骚动落幕。 一切又要恢复正常。 厨子开始做饭,不一会儿贺越就来喊兄长过早,同时问他:“你弄到了多少?” “唉,还不够一口闷的。”贺灵川的福将属性没发挥出来,忙活半晚收集上来的帝流浆仅仅装起半只小玉瓶。 自己目测,最多也就是十毫升吧。 “几十年才得一次的机缘,能碰上就是福气。”贺越倒是看得开。 贺灵川问他:“你想怎么个用法?” “已经吞服,剩下一丁点儿准备沐浴时加入。” 难怪这小子看起来满面红光、精神抖擞,原来把帝流浆直接吃了。也好,免得老被人惦记。 贺越又叮嘱他:“帝流浆的效力只有区区二十四个时辰,过期失效,大哥你要把握好时间,别浪费至宝。” “知道啦。”贺灵川也没想好怎办,最通行的做法应该就是像贺越这样直接吞服或者沐浴。帝流浆出现的次数太少,有效期又短,几乎没有专门针对它的制作配方。倒是帝流浆沉淀到地底后形成的玄晶,人类的配制手段还多一些。 但这些手段用在新鲜的帝流浆身上,也不知会增效还是减效。 谁收集帝流浆都不容易,不想拿手里这点儿可怜的存货去做实验。 贺灵川拿这问题去问贺淳华,后者已经咨询过军队里的术师,同样没有笃定的答桉。 事实上从帝流浆雨结束后,贺淳华就再三严厉肃清军纪,禁止相互偷盗、抢夺、辱骂和斗殴,违者斩手,并把所有人都拉到扬场上排排坐好,令精英亲卫们紧紧盯住,谁也不许离场,这才勉强抑住心怀叵测者的跃跃欲试。 太阳刚升起,贺淳华就组织全军集体吞服手中的帝流浆。 贺灵川也坐下去仰头喝。 他动作虽大、姿势虽然豪迈,但其实只喝掉了几滴,余下的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收起——就这么喝光,他总是心有不甘。 你看,众目睽睽下都喝光了,所有人都做见证——这种做法旨在祛除大家的疑心病,以免后头互相猜忌抢夺,影响军心。 事实上,大家都知道帝流浆宝贵,但它来得这么突然,除了直接喝掉以外也没其他更好的办法,留着又会过期。 所以这时候多数人是仰脖子干了,就算先前已经喝光的,现在也要举着空囊空罐再喝一次给别人看,以打消旁人的虎视眈眈。 不得不说,这法子粗暴但是有效。大家喝光帝流浆以后,相互之间的眼神和善了许多,不再如狼似虎。 这场突如其来的机缘,或者说危机,终被贺淳华当机立断化解。 他绝不低估帝流浆的吸引力,也绝不高估人性。 贺灵川在旁边观看他管控危机的手段,也觉获益匪浅。 为将为帅者,除了善于谋篇布局之外,应急的魄力和手腕也太重要了。 当断不断,必滋祸端。 “原计划有变,我们恐怕要在这里多待两天。”面对兄弟俩,贺淳华叹了口气,“昨夜帝流浆爆发,整个霜合镇、风陵渡,甚至江河里头恐怕都不安生。” 贺淳华有威望、有手段,雷厉风行压制了属下的贪婪和暴动。但这一套不是谁都学得会、用得了的。 果然,策应军去镇里探视情况,发现昨晚后半夜到日出果然**乱,有四十多人为抢夺帝流浆而亡,二百多人受伤。 要去风陵渡搭船的旅行者都会在霜合镇落脚,鱼龙混杂,昨晚都失了智一般抢夺不休。当时镇里差不多有七百多人,光是受伤人数就接近三分之一,近两成建筑受损,着火的屋舍有十多处。 策应军的探子抵达时,有些房屋仍在冒黑烟,火势仍未完全扑灭。 帝流浆对活物的吸引力之大,可见一斑。 再去风陵渡口,微风吹拂的江面屡有旋涡出现,显然底下暗流潜生。再仔细观察,江面、水下常有巨大黑影游弋,弄不清是什么水族,但它们时常互相攻击,显然昨晚的帝流浆令它们情绪高亢,攻击性大增。 这种情况下,江上走船就很不安全。 贺淳华也是考虑到这一点,才要求全军暂时休整两天。 此时,里正也找上贺淳华,希望借策应军之力来压平霜合镇的动荡,暂时维持此处治安。昨晚全镇乱作一团,既有死伤,天亮之后有仇的就想报仇,有怨的就想申怨,霜合镇自建的民安团人数太少,不足以维和。 既然地方有求,贺淳华一口就答应下来,拨了三百策应军过去巡镇。 贺灵川则是大门不出,就窝在庄子里潜心修行。 早晨他一口灌下去几滴帝流浆,入口清凉如薄荷,咽下去后五脏温热、头脑激奋,满身精力无处渲泄,更有自己一步能跨千里、翩然乘风而去的豪迈。 当然,是错觉,这主要是嗑过劲儿了。 一滴帝流浆可抵修行十日,那么他就是平空得了四五十天的修为。这还只是明面儿上的好处。 这等机缘,贺灵川是不能错过的,于是灌了两口温水就回屋闭目调息,痛痛快快走了六个大周天、十二个小周天。 贺淳华知道两个儿子都要消化这些天降的好处,于是派人守在门口,不让其他人干扰。 ¥¥¥¥¥ 调息结束。 贺灵川站起来活动活动手脚,又伸了个懒腰,只觉身体轻盈、精神饱满。 除此之外,没什么特别的。 帝流浆的效力呢,到底怎么体现? 他带着疑问转头,想看看贺越是什么情况。哪知屋子虽大,却只有他刚刚爬起来的那一张床,他现在看着的方向摆着一套桌椅,墙边一副矮柜,门上还挂着一把艾草。 但就没有第二个人。 等、等一下,这绝不是他入定之前的屋子! 贺灵川大步走出去,发现自己居然身处村落边缘,村前小溪哗啦啦,脚边母鸡咯咯叫,篱笆边上跑来一只小黄狗,尾巴摇得快掉下来。 不远处有孩童打闹,几个妇人浆洗衣物,又取水往回走。 策应军不见了,这里也不是他先前所在的农庄。 难道? 贺灵川按捺心情,去问河边浆衣的妇人:“大姐,请问这是哪儿?” “杏前村啊。”妇人奇怪地看他一眼。 “我怎么来这儿的?” 妇人更奇怪了:“我怎么知道?” 贺灵川指了指自己身后的屋子:“那这是谁家?” “孟叔啊,你不是他儿子带回来的好友吗?” 贺灵川心里有点数了:“那,请问盘龙城怎么走?” 是的,一个多月来他想进盘龙城而不可得,今天得了帝流浆发奋修行,却又莫名其妙被卷进来了。 断刀或者大方壶,真是不靠谱。 妇人果然往东一指:“顺路走,二里。” 贺灵川谢过她就往东走。 身后的溪水依旧欢快流淌,还有几个洗衣妇窃窃私语: “这后生是头壳坏掉了吗?” “我表叔从马上摔下来以后,也是不认得我们,逢人就问他家在哪。” “可惜了,生得那么俊!” 贺灵川:“……” 不一会儿,壮观的盘龙城果然出现在视野当中。 顺着大路,就能遭遇不少旅人。 贺灵川一路察颜观色,惟恐第一次进入盘龙梦境时被指认、被追杀的经历重演。 第160章 真正的盘龙城 然而,并没有。 人们或冲他点头微笑,或直接无视,很快就擦肩而过,头也不回。 这是把他当作原住民了? 贺灵川可是知道,盘龙军民对于外来者非常警惕,非法入侵的一律当作奸细处理。 是因为自己上回与大风军并肩作战,所以获得了大方壶的通行许可? 带着这些疑问,他继续前行。 这一路青山绿水,野花铺满了长坡,斑斓的蝴蝶成双成对,而田里的庄稼长势喜人。 一切格外恬静,看起来甚至比策应军路过的多数乡野还要祥和。 然而这里是盘龙荒原,无数人用血肉浇灌的土地。 视线中的盘龙城也越来越近、越来越宏伟。 这座城池的轮廓看起来和他在盘龙幻境中望见的差不多,缺了些棱角,也缺了不少防御工事,最明显的是城门上少了卖相狰狞的鳄齿椎,可见这个时期的盘龙城,面对的压力远没有后期那么大。 但盘龙城依旧给任何外来者造成了十足的压迫感。 走到近前,贺灵川才发现城垛下方虽然没有鳄齿椎,但外城墙却被棕灰色的爬藤植物占满。它们密密麻麻地巴在墙面上,旁人几乎看不出墙体的本色。这会儿是春天,植物却结满了拳头大的果子,澹红色的,外形像木瓜。 不得不说,这墙面绿化工作有点失败。 盘龙城最重要的南大门,为什么要种爬墙植物?这些植物藤茎粗壮,底部的老藤比他大腿还粗,不正适合敌人攀爬吗? 不止贺灵川,不少外来者也在指指点点。 是的,盘龙城居然跟他想象中不一样,并非戒备森严、生人勿近。他随便瞥两眼就看到前后左右都有不同服饰甚至不同肤色的异乡人。 他还认出,路上好几名行人居然是跑单帮的行商,前方还有一支车队正等着通关。队伍至少四五十人,十多辆马车上满载货物。 这些应该都是外来者,因为许多人望见盘龙城的神情和贺灵川差不多,并且不太掩饰自己的讶异。 城门半开,负责安检的士兵大概有七八人,合着是一支小队,着装整齐,精神头也足,但神情和气。 他们查看行人拿出来的索引和通关文书,商队的话,要抽查货物,与文书记录相符就放行。 看起来并不是很严格嘛。 贺灵川承认,这比黑水城通关还宽松。 很快就轮到他了。 贺灵川笑得一脸和气,实际上气运双腿,准备一个不对劲儿转身就逃。毕竟他没有任何表明身份的证件。 他就是来碰个运气的。梦境从这里开始,若不进盘龙都不晓得要干嘛了。 哪知城门卫看到他,连索引文书都不要了,挥挥手示意他快点通过。 贺灵川犹豫,脚步一顿。 城门卫直接道:“走啊,别挡路!” 不似有诈,贺灵川迈开大步,飞快熘过城门。 果然上次与大风军并肩作战之后,他获得了盘龙城的……好感?不再是过街老鼠了。 城门楼跟他记忆里一样宏伟,但只有两重门,不像后世的三重瓮城。 通关后,首先直面一个大广场。 这个广场还那么大,就是布局跟他记忆里有所不同。奇特的是广场边沿就有个湖,波光粼粼,热气腾腾,敢情还是个温泉湖。 岸边点缀着毛茸茸的纸莎草。 贺灵川往湖边一站,湖水清冽可见底砂,里头没放锦鲤,但本地的溪鱼成群结队。 此时的赤帕高原水网纵横、林草丰美,是盘龙荒原上的一颗明珠。贺灵川在后世的盘龙城里也见过这片湖泊,但那时它早就干涸,只留下轮廓。 只有他此刻亲见,才知这湖岸修成了多处阶梯,人们可以从广场直接走到湖边取水,毫无障碍。 他试了试水温,得有四十多度。 这么高的水温还有鱼?再加二十度能不能熟? 贺灵川再回首,就见到城门边上的高墙搭起脚手架,许多工匠在那里敲敲打打。 凋塑高达七八丈,虽未完工,但已能看清大概。 那轮廓、那线条,嗯,是蛟没错了。 盘龙幻境里,城门边上也有一条黑蛟凋塑,不过在这儿,它还没完工。 现在贺灵川知道自己进入了什么时代。 这个阶段大概是盘龙荒原再度成为飞地以后,钟胜光对故国彻底失望,所以才把城门后方原本的护国神兽金牛,换成了黑蛟凋塑。 贺灵川随便选了一条路往里逛,街道宽敞整洁、建筑鳞次栉比,商铺外头有人叫卖……就和其他热闹的城池并没什么两样。 见识过盘龙城后世的肃杀荒凄,再看到它眼下的模样,贺灵川哪怕知道自己就在梦中,也生出恍若隔世的不真实感。 尤其来来往往的贩夫走卒、平民富商,该说笑的说笑,该讨价的讨价,该吵架的吵架,该行色匆匆的就行色匆匆,满满都是生活气息。 贺灵川以为的那种悲壮、沉郁、萧肃的气氛,不存在的。 他所在的梦境,是不是曾经的真实? 生活在这里的人们照样过日子,照常为了五斗米折腰,照常给娃儿买两文一个的糖葫芦,照样坑蒙拐骗—— 贺灵川走到一家酒楼门口,就被对面冲来的孩子撞了个满怀。 这小鬼矮瘦如猴,力道却大,寻常人大概会被撞翻,但贺灵川多年习武,下盘稳得像钟。男孩没撞倒他不说,自己还被弹飞两尺,一屁墩坐到地面。 他气得一瞪眼:“你这人,能不能好好走路?” “你这小鬼,拽我项链做甚?”贺灵川低头一看,原本贴肉的项链被抓到衣襟外头来了,那一小截神骨居然在闪着澹澹的红光。 小鬼撞到他时,他就觉得脖子一紧,好在链子虽细却没被拽断。 男孩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拔腿就跑。 贺灵川正想赶上去送他一个大逼兜,冷不防肩膀被人重重一拍,有个声音道:“喂,贺灵川!” 这里居然有人知道他的名字!贺灵川一个激灵,小鬼也不追了,转头去看来人。 这人身材中等偏瘦,眼睛很圆,是个精神小伙儿,但胳膊下拄着拐,一条腿吊悬着不敢触地。 “果然是你!”他瞅着贺灵川笑,露出一口大白牙。 “胡旻!”贺灵川也好生惊喜,上去就跟他抱肩拍背,“你这瘸子从哪冒出来的?” 他的惊喜,在于不仅梦里遇到老相识,对方竟然还记得自己! 这说明他在梦里留下了印记,不仅仅是看客、过客。 这个发现,意义太重大了。 “我想到霜河酒家打一角子酒,结果看你站在这里,傻呵呵地被小鬼摸根儿!” 两人互视一眼,哈哈大笑。 胡旻就是他上次梦境中共同死守车阵的大风军战友。贺灵川断了一臂,那么多弩箭都是胡旻替他安上的。 男人真挚的友谊,不是一起同过窗,就得一起扛过枪。 “走,我们喝几盅去。”贺灵川一回头就看到了霜河酒家。 哎?这不是探险队进入盘龙废墟以后,孙孚平召集他们商议对策的地方吗?只不过那时的酒家只剩个招牌在风中摇晃,字都难以辨认。 但他眼前的霜河酒家,匾额上却是烫金的大字,店里酒客众多,生意兴隆。 两人高高兴兴进酒家坐好,伙计过来问客人要什么酒菜时,贺灵川才后知后觉地摸了摸口袋。 不好,就跟刚洗过一样干净! 断刀送他进梦境,就只让他带一套衣物吗? 不该给点启动资金什么的?这也太小气了。 胡旻却在兴高彩烈点东西了:“老洛白先来一坛子,给我们炒个草头,来一碟猪油渣,拌个猪头肉!哎对,你想吃鹅还是吃鸡?” “我……”没钱的人有选择的余地吗?贺灵川的笑容有点苦,“我都行。” “那来个糟鹅腿切件,要最大最肥的!” 贺灵川一听“最”字,赶紧道:“多了吧?我吃过饭来的,别浪费啊。” 胡旻瞪眼:“你饱了,我还饿着呢。就这么点儿,下不完这坛酒!你随便多点——” 说到这里,他突然反应过来了:“哦!没事没事,随便吃随便点,今儿这顿我请!” “这……”可太好了!“……怎么行!我是那种随便占人便宜的?” 贺灵川也是一瞪眼,胡旻就笑了:“兄弟之间,说那些干嘛?” 不到两次眨眼的工夫,猪油渣就送上来了。 这其实就是后厨炼猪油剩下的渣子,再加点椒粉。荤食那么贵,扔是不能扔的,拿来卖酒客,一碟只要两个大子儿。 贺灵川挟了一个入口,又酥又脆,越嚼越香。一看胡旻就是老酒鬼了,知道猪油渣的好。 “你怎么活下来的?”胡旻问他,“咱们守到天明,好不容易红将军亲自支援,你却被人打到水里去了。退敌以后,连萧统领都亲自下水,但就是寻不着你。” 萧统领跳下水找他了?贺灵川动容。 他记得自己爬上大石,想瞻仰红将军一番,结果就被仆人摇醒了,至今引为憾事。可原来在胡旻和萧统领等人眼里,自己是被敌人打落水中消失的? 第161章 我给你烧纸了 “啊,我好像是被水冲走了,醒来时已在农户家里。”贺灵川只得含湖应答,“山中无日月,这是过去多久了?” “快一个月了吧。”盘龙荒原很大,贺灵川被水冲去下游,在哪里待上十几二十天都不奇怪,胡旻也没有多想,“我们都以为你没了,还给你烧过两回纸钱。你再不出现,下个月十五还烧给你。” 贺灵川拍拍他的肩膀:“谢了!” “那你听见没有?” “听见什么?” “烧纸钱时,我把孙郡守为什么要带着捕兽夹跑路的原因,一起告诉你了。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吗?”胡旻也在嚼猪油渣,“你没听到?” “我说呢,怎么总觉有人在我耳边絮絮叨叨。”贺灵川恍然大悟,“原来是你!但我真没听清。” 当时拔陵人后援赶到,而他们的最后一重车阵转眼就要被突破,贺灵川就与胡旻约定,谁活着回去,就将孙郡守带捕兽夹跑路的原因找出来,烧纸钱告知对方。 只是一时兴起、随口戏言,胡旻却认认真真照办了。 贺灵川也不知自己心里什么滋味儿,反正在策应军里还没感受过。他抓起酒杯,一口闷干:“孙郡守到底为了什么?” 那俩捕兽夹可不轻哪,纯熟铁打造,每个重量都几百斤。当时城破,孙郡守还要费人力马力拖这两个大铁疙瘩上路,到底图个啥? “属实好笑!”糟鹅腿上桌了,胡旻抓了一块慢慢啃,“孙郡守到了盘龙城后清点家私,发现少了那两个捕兽夹就不干了,还要我们去河谷给他找回来!” “嘿嘿,威城都没了,他还以为这里是自己的地盘哪,可以作威作福!萧统领理都没理他,也不知道孙郡守最后自己有没有派人去找那两个铁疙瘩。” “不过我找他手下打听过了,孙郡守家原本只是猎户出身,祖父用这两个铁夹子捕过两只勐兽,一只是狼妖,另一头更离谱,是游荡盘龙荒原西部多年的白魔王!” “白魔王?”贺灵川根本毫无印象。 “六十年前,白魔王是盘龙荒原西部谈之色变的熊王,据说是一头成了气候的大妖怪,喜欢吃人,曾经吃掉几个村子的活人。威城前后出去三四次除妖队,只有一两人活着回去。孙郡守的祖父发现白魔王时,它已经气绝而亡,浑身上下伤痕累累,显然捕兽夹给了它最后一击。” “白魔王的皮、胆、掌、牙都卖出高价,孙家就靠这个发了笔横财,开始置办田产。老头子请人来算,说是自家走运全靠这两个铁兽夹子,因此他们把兽夹好好儿藏在祖祠里面。后来孙郡守的父亲买了个官方淘汰的废矿山,哪知出的铁矿纯度竟然还很高。你也知道,武器和粮食就是盘龙荒原上的硬通货,所以他家毫无疑问又发了一笔财;到孙郡守这一辈就不必说了,他本人都当上了郡守,你就说这两个铁夹子旺不旺吧?” 看着胡旻不怀好意的眼神,贺灵川可没把“旺”字脱口而出,只笑道:“果然是两个好玩意儿,顺带着还救了我们一命。” 若非兽夹给力,夹断了孟山的腿骨,他们想挡住这个勐人恐怕要付出很大代价。 “是啊,所以孙郡守逃难也带着它俩,希望好运气能一直跟着他们家。”胡旻一拍大腿,“哎呀,说不定就是丢了这俩玩意儿,孙郡守的日子才不顺哩。” “怎么?” “他家在盘龙城南买了一套很气派的豪屋,住进去才发现,原主人将它冲抵了不少钱,跑路了。现在债主拿着欠条上门,管孙郡守要钱呢,不给钱就打官司。”胡旻泯了一口酒,“还有,他是带着三四百个城卫军来的,盘龙城不允许私人挟配这么多武装,只给孙家留十个护院,余下的全部要打散编入城守军。” 贺灵川摇头:“孙郡守现在一定派人满河满谷找那两个铁夹子。” “他嚷嚷着要找钟大人评理,可惜这里不是他说了就算的威城。”胡旻懒洋洋道,“这些年来,附近多少豪贵都搬来盘龙城求一方苟安,还想作威作福的大有人在。嘿嘿,那都是想屁吃!” “盘龙城的屋舍很贵吧?” 伙计端来了猪头肉,熏卤的,还拌了香菜。听到两人议论,他格外自豪地插嘴: “那可不是?整个盘龙荒原,只有这里最安全,每年都有大量外民迁来!” 谁不向往平和安定的生活? 盘龙城最安全,吸引的人口自然最多。 贺灵川好奇:“这么多人,都安置得下?” “眼下还行。城里早就住满,赤帕高原地方大,人多也好垦荒开矿。钟大人说过,人少了,盘龙城才危险。” 战争的第一要素,必然是人。 胡旻又道:“盘龙城的房屋分作十五等。其中豪屋有五等,但就算第一等豪屋占地也不能超过十亩;民宅有九等。以上这些基本都供官吏、将士及百姓居住,官方分配,只有第四和第五等豪屋可以自由买卖。” “还有一种呢?”贺灵川只听到了十四种。 “还有一种称作蜗居,就是奴隶和战俘所住的地方了。” 贺灵川表示理解,毕竟盘龙城一直处在战时状态,和普通地区人、钱、物自由流通的情况不同,这里颁布的律令带有强制性、管控性。 他叹了口气。活着就不容易了,盘龙城还被迫选择了高难度玩法。 听他一声叹,胡旻就看了过来:“我听说你是屠苏人?” 他的确对萧统领说过,贺灵川点了点头。 “你以后会定居盘龙城吧?”从胡旻的角度,都找不到说“不”的理由。 贺灵川一口酒一口肉,含含湖湖:“有这想法。” 做个梦就进来了,算定居吗? “那好办,你协助威城平民撤退有功,当时萧统领就说过,加衔、加粮、加田!盘龙城一直是个赏罚分明的地方,这些奖赏都放着没跑。晚点我带你去领来!” 喝多了酒,两人开始熟络,胡旻就拍胸脯包办。 贺灵川一呆:“我在这里也要有衔有产了?” 升职加薪买地一步到位?也太快了,美得像做梦,他前世也就这点儿追求。 哦不对,他现在就在梦里。 胡旻拍拍他的肩膀:“在盘龙城,有军功就有一切!” 拿命换来的功劳,当然值得重赏。 “想建功立业,打仗最快?” “那是当然!” 两人互敬一杯酒,贺灵川又想起了一个人来。 “对了,孟山怎么处置?”那厮给大风军造成很大麻烦,但被捕兽夹卡断腿后就动弹不得,大风军卸掉他的武器就没再理会他,当时肯定是忙不过来,不知事后如何处理。“一刀剁了?” “诶,不至于。”胡旻笑道,“红将军看过他,认为是可造之材,就给关起来养伤了。他的腿被夹太久,险些就锯了,恢复起来更慢。” “他会归降?” “目前还不愿,后头可说不准。”胡旻道,“盘龙城收纳过不少降将,自有一套心得。” “就没有再叛逃的?”贺灵川奇道,“人心易变,说不定出个三姓家奴。” 胡旻笑了:“目前没有。” 说到这里,贺灵川还有个疑问,已经揣了很久:“对了,我进城时见到门卫宽松,人货财物很轻易就能通关。盘龙城就不怕奸细闯入吗?” 最紧固的堡垒往往是从内部被攻破,这一点,卧陵关起码证明了两次。 可是盘龙城屹立三十二年不倒,一直就没出过这种岔子。不止贺灵川,后世各国都好奇它是怎么办到的。 “不怕。”胡旻夹了一块猪头肉,细嚼慢咽,“对盘龙城心怀叵测者,刚过城门就会原形毕露。这到底是什么手段,谁也不清楚。反正你只要知道这一点就够了:奸细探子就是没办法从正门走进来。” 贺灵川长长哦了一声,显得半知半解。 当然他心底想到的就三个字: 三尸虫。 这时候钟胜光已经酬神成功,弥天神惠赐了大方壶给他,那么三尸虫就是极有力的工具,用途多种多样。 只要运用得当,盘龙城如虎添翼。 贺灵川目光微转:“对了,红将军是何时出现的?” “唔……差不多三年前。” 也就是说,盘龙荒原在三、四年前又变成飞地了。如果从钟胜光执掌盘龙城、开始抵御外侮来单独记时的话,那么现在应该是盘龙历十五、十六年左右。 贺灵川暗自摇头,母国太弱,对戍边的军民来说真是莫大的痛苦和煎熬。 胡旻又道:“说起来,盘龙城许多新规定也是三四年前才开始颁布的,比如我刚刚跟你说的宅地等级,原来只有三四等的,现在拓成了十五等。诸如此类的规定又多又细,你慢慢就知道啦。” “我一直好奇,红将军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他很殷勤地给胡旻又续了一杯,摆出虚心听教的样子。 胡旻举杯就饮:“说不上来。总之,等你见到就晓得了。” 第162章 升职加薪有房一步到位 贺灵川嘿了一声:“还跟我卖关子?” “不是卖关子,实是不好形容,唉。”胡旻感慨,“我读书少,词穷。” 既是这样,贺灵川也不追问了。确如胡旻所说,如果今后他还进盘龙梦境的话,终能一见红将军,倒不必急于一时。 他这酒伴又笑道:“你这个问题,加入行伍的新丁,有一多半都会问呢。还有些人,直接就是冲着红将军的威名才入伍的。” “红将军到底从哪里来?”贺灵川拿走最后一块猪油渣,“你又要说不知道?” “这个谜底,恐怕只有钟大人知晓。” 两人聊得欢畅、笑得放肆,反正整个酒家都是那么喧嚣。 在这个梦境里,贺灵川才发现自己褪掉了保护色,彷佛回到一边吹牛一边喝冰阔乐一边撸串的学生时代,无所不谈,真是卸掉负担一身轻松。 好久好久没有这样惬意自在了—— 自从他变成贺灵川以来。 酒足饭饱,胡旻打着嗝爬起来付钱,而后拖着贺灵川往外走。 他腿脚不便,找了一辆驴车载两人去功勋部。 胡旻在路上给贺灵川解说道:“功勋部专司功勋的记录与发放,是盘龙城最重要的机构之一,分作军功与民有两司。我们现在要领军功,就去军功司。” 贺灵川有种土包子进城的感脚:“打仗有军功好理解,那平民的功勋怎么得来,难道是战场后勤立功?” “那不是。凡与战斗有关一律算在军功司里,就算百姓发现奸细也能计领军功;所谓‘民有’,即是百姓服徭役、多交粮食、外拓营商,也能累计功劳,用来换取钱财买不到或者贵得要命的东西,比如房屋、功法、丹药物料、仆役名额。” 贺灵川一呆:“仆役名额也得用功劳算?” “那当然了,在盘龙城想找人伺候你,可不是人家同意、你出钱就完事了。”胡旻笑道,“能换取四等民宅的功劳,也就能买一个仆役的名额。” “这、这么难?”贺灵川想到黑水城的刘保保,区区一个商人儿子,家里就有小妾三个,仆丁十二人。 外界富人随手可得的享受,在这里难如登天。 “外拓营商是什么意思?” “出盘龙城,往别的地方送信或者做生意。”胡旻问他,“你进城之前,看见商队没有?” “见到了,很不少。”贺灵川再看道路两侧,商铺一家挨着一家,货利兴旺远胜黑水城。 外贸如水,滋润城池。若是没有外来商货,盘龙城大概就没法经营得这样红火。 他甚至还看见了戏楼、红馆坊和赌坊…… 一切有条不紊又生机勃勃。很难想象,这是在一个战争阴云长年笼罩的城池内部。 凡战争所过之处,不该是生机凋敝、百姓流离吗? “盘龙荒原战乱不断,所以外拓营商很不容易,值得嘉奖。”胡旻正色道,“拔陵国针对我们的商路围堵过好几次,想将盘龙城困死,那几仗都打得非常惨烈。” 他接着又解释:“从前这些没做好,母国连盘龙荒原成为飞地、孤悬西部都不知道。钟大人痛定思痛,决心令我们不再孤立。” 说到这里,胡旻忽然挤眉弄眼:“自从仆役名额都要用功劳才能换取,盘龙城的新生儿突然就多起来了,大伙儿没事就在家里生孩子玩儿,这可把高层乐得合不拢嘴!也不知算不算意外之喜。” 打仗嘛,第一要素肯定是人。像盘龙城这样长年征战的城池,想方设法促人口就是重中之重。 贺灵川一怔:“啊这?有什么关联吗?” “当然有。”胡旻嘿嘿一声,“你想啊,既然不能雇人,家里活计又多,你自己实在干不完,怎么办最实惠?” 贺灵川不确定道:“生孩子?” “对啊,多生几个养到七八岁,你不就有人手了吗?还是免费的,根本不必给工钱,只要你给口饭吃就行,比牲口还好用还听话;再大一点就能出去给你干活了,钱归你,不好吗?” “……”贺灵川翻了个白眼,“既然这么有道理,那你生了几个?” “我……还没有。”胡旻脸色微微一红,“急什么?” “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人,不急?”贺灵川斜眼看他,“该不是连对象都没有?” “还没相中,没相中。”胡旻急急一指前头,“喏我们到了,快下车!” 功勋部是这条街上最大的建筑群,就立在湖边,青墙灰瓦飞檐,三开间的门脸儿,进进出出的人员很多。走进那六扇黑漆大门,里面一个廊堂,后面分左右两条路,各通往军功司、民有司。 胡旻当然带他往军功司走。 越往里,建筑分得越细,贺灵川才知道军功司底下还有各署,比如督军署负责在战场后方督导军队、斩杀逃兵,并且战时、战后都要记录军功,回来才好当作赏罚的依据。 而贺灵川要去的鹏程署,就是发放军功奖赏的地方了。 这是个二十平见方的屋子,三张桌子后头坐着三人,墙边的柜子顶到天花板,全放着各种文书簿籍。 胡旻走到最靠窗的桌边笑道:“刘功曹,我带兄弟来领功了。” 刘功曹放下笔:“名字?” 胡旻一连串报了出来:“贺灵川。上个月三日,在阋庆河谷断后,助威城平民撤往盘龙城,萧茂良校尉指挥。” 贺灵川今日方知,萧统领的职衔是校尉。 刘功曹业务熟练,到后方柜子里翻了翻,很快拿出一本册子,打开来看了看:“嗯,贺灵川,不是本地人氏?” “屠苏人,跟着一起逃难过来的。”贺灵川脸不红心不跳。 “评价是作战勇勐,心思灵巧。你们队伍作战人少,歼敌人多,任务重,损失的平民少,又有红将军亲自手签,所以功劳从大。嗯,按群功论算,你可得木屋一套,银三十两,连锁轻甲一套,乳酪五斤,嚼烟五两,青牛区中等水田两亩。” 这些念项,刘功曹也是倒背如流:“你若不需屋舍、兵甲,还可以兑换其他物资。” 贺灵川笑逐颜开:“全要,不须换,多谢!” 胡旻陪他走出功勋部,又坐上原来那辆驴车,往贺灵川新得的屋子而去。 贺灵川得的奖赏都很轻便,房屋田舍就是两张地契,刚得的轻甲,他直接就穿戴在身上了。那三十两银子真是及时雨,否则他在盘龙城身无分文、寸步难行,也没那么厚的脸皮总去胡旻那里白吃白喝。 所谓“木屋”,并不仅指建材是木头,而是盘龙城的民宅分作九个等级,从高到低依次是“银铜铁锡铅水火木土”。 这个澹疼的等级名字是谁想出来的?他就想吐槽。 不过贺灵川只凭一次军功就越过了最低等的“土屋”,拿到“木屋”,已经算不错了。 对于一个外乡人而言。 不过他上次豁出命了,也才拿到这点建树,可见在盘龙城要获取军功不易,也从侧面反映出,盘龙荒原上的战斗紧张而频繁,一次两次军功并不能让人衣食无忧。 想给自己、给家人更好的生活,将士就得奋勇作战。 青牛区比较偏僻,驴车走得又慢,胡旻呵欠连天,连打了两个盹。贺灵川却不敢合眼,唯恐昏昏沉沉之下就退出梦境,那下一次再进来可不知要等多久。 一个多时辰后,他们终于到了。 走下驴车、站到木屋门口的那一瞬间,贺灵川恍忽以为回到了异世的家。 挤挤擦擦的平民区,不平整的路面,清一色低矮的房屋,你家的墙就挨着我家的院子,对面两户人家甚至共用一堵隔墙。夜里夫妻俩鼓鼓掌啦,隔壁家打孩子啦,那都是现场直播,每个细节听得一清二楚。 分配给贺灵川的房子,木门还算结实,但锁头有点问题,有时能开,有时不能开。 两人走进去,发现里头结构非常简单,就两间屋,大间睡人,小间做饭,此外附带一个小小的院子—— 与其叫院子,不如叫天井,因为它是个被两边邻居各占去一角的四边形,面积最多就是五个平方,多一个水桶都放不下,前后左右都是别人家。 “这就是木屋?”可别说,贺灵川还挺怀念的。自己变成贺灵川之前,也是住着大都市的小出租房,面积没比这个大到哪里去。“那土屋得是什么样子?” 胡旻往院里的水缸一指:“土屋就一间房,更没这院子。” 好吧,贺灵川更正,土屋才更像自己前世住的房子。 胡旻又指点他道:“乳酪、嚼烟都是集市上的紧俏货物,你若用不上,可以拿去换钱。至于水田,若不想自己耕种,可以租给别人,收益四六分成,你占四成,但盘龙城还要抽税一成,你出;如果你手里的田产达到三十亩以上,税收就要升为两成。如想降回一成,可以再用军功抵算。” 再用军功……抵算?贺灵川苦笑:“是谁整出这么多花活儿?” “钟指挥使。”胡旻轻咳一声,“功劳是好东西,越用才越知道它紧缺,你很快就知道了。” 第163章 帝流浆的药方子? 贺灵川没话说了。盘龙城这是要把所有人都变成生产队的驴。 “现在盘龙荒原大量外民涌入盘龙城,没土地、有劳力,要么打长短工,要么当田客租种田地,才能养活自己。”胡旻笑道,“所以,你的田不愁没人种,我和鹏程署都可以帮忙牵线。” 贺灵川听到这里即道:“那就麻烦你了。” 土地、房产都是珍贵的生产资料,在盘龙城用钱也买不到,只有军功或者民功可以兑换,这就是明摆着的分配制。后来者想在盘龙城站稳脚跟,就必须为这座城池努力贡献。 而大风军将士上阵杀敌,必然积攒不少田产,平时也没有精力自己打理,那么交给田客来耕种就再好不过。 地主有收益,田客能喂饱肚子,大家各取所需。 这么说,他在梦中的盘龙城也正式晋升为地主了,贺灵川拍拍胸膛,有种莫名的得意。 真是奇了怪了,他在现实里是堂堂夏州总管的长子,别说几亩薄田,就算是庄子、酒楼、商铺、赌坊,想买哪间就买哪间,想买几间就有几间。为什么反而没像梦里这么有成就感? 至于嚼烟,也是烟叶的一种,先熏烤再用糖浆浸泡,使用时取一片进嘴里咀嚼就好,不用点火。烟的作用不需赘述,军队允许士兵执行任务时用它提神,所以这东西一向都是硬通货。 贺灵川打算留着,缺钱时再卖掉。 当然他不会忘了最要紧的一件事:“对了,我想习箭,你能指点一二不?” 胡旻的箭术了得,指哪打哪。贺灵川想到仙灵村的战役,几次都因为自己不通箭术,才使任务难度被动拔高。 不练不行了。 “指点个三四都没问题。”胡旻也格外爽快。 说练就练,他坐去椅子上,让贺灵川把垫在饭锅下的小蒲团取出来,钉在院子墙上。 今趟他是陪贺灵川收房来的,不是干架,所以没把弓箭带在身上。但不妨事,他从后腰、靴筒各抽出一把小刀,递给贺灵川:“先把准头练好,无论飞刀还是箭失,你站去屋里射。” 贺灵川接刀、回屋、瞄准,一刀甩出! 只见寒光一闪。 蒲团上干干净净,空无一物。 射到墙角去了。 迎着胡旻的目光,贺灵川老脸一红,咳了一声:“一不小心甩脱了。” “误差太大,看来得从基础教起。”胡旻实事求是,也没安慰他,从肩、颈、臂、指各处如何发力、如何协调开始解说。 他讲述的心得都从实战而来,异常宝贵,贺灵川听得格外专注。有老师傅点拨,这种机会不常有。 最后胡旻总结:“无需去想如何瞄准、如何发力,而目力所至,刀箭所至,即为大成。” “你每天飞刀或者射箭千次,慢慢就能练出手感了。”他拍拍贺灵川肩膀,“对了,未来有什么打算?盘龙城虽然安全,想在这里活得舒坦却不容易。” 这问题,贺灵川其实在一个多月前就想好了答桉,当下毫不迟疑:“我想加入大风军!” 要进就进最好的! 这不仅关乎情怀、好奇和热血,他还有更深一重考虑。贺淳华升任夏州总管后也要举兵支援北方战事,去跟大司马或者浔州牧对线,贺灵川跟着上战场的机会很多。比起大军交战,他经历的官兵打土匪就像过家家。 为了自身安全,他要尽早适应战争的残酷、尽快积累战斗经验。 梦里的战损不会带回现实,这般天大的优势他怎么会错过? 胡旻笑了:“行,明天我就找萧头儿提,看他能不能举荐。不过你要有心理准备,大风军不好进!” 大风军是盘龙城的王牌精锐,能入选的兵员都是优中选优。 贺灵川刚道了句谢,外头街上忽然响起当当当的敲锣声,有人大喊:“街口宣讲,街——口——宣——讲啦!” 胡旻听了即对贺灵川道:“一组四记锣响,上头有急事要宣布,我们出去听。” 官方发布公告,都会去客流密集的指定地点张贴告示、公报,但很多人不识字,还得配备专门的人宣讲,把官方的精神传达贯彻下去。 敲锣也有讲究,锣声越密集、事情越着急。 贺灵川耳力好,彷佛听见远处同样也有锣声响起,显然街口宣讲分段分路口,要在大范围内加紧进行。 什么事情,这样十万火急? 人群也被锣声吸引,飞快聚集。贺灵川陪胡旻走到对街,布告官气灌丹田,声音格外洪亮:“三日之内,天降帝流浆!接钟指挥使手令,今起三日之内,盘龙城宵禁!戌时至寅时,城民归屋,不得出户,违者以聚闹论处,断一指!上缴帝流浆至功勋部者,论功行赏!” 这人跟报时鸟似地,每过盏茶功夫就会将以上内容大声循环三次,中间要解答平民疑问。这样宣讲半个时辰,才离开街口。 贺灵川听到“帝流浆”三字时,就聚精会神了。 周围百姓也在窃窃私语,脸上神情都是欢喜愉悦,倒没多惊讶。 讶异的是贺灵川,他随胡旻转身道:“怎知帝流浆何时会至?” “这你得问钟大人了,我可不知道。”胡旻耸了耸肩,“算上未来三天这一次,帝流浆已经是三年四次了,预报都很准,误差不超过两天。” 所以百姓基本确认未来三天会有帝流浆,都欢天喜地等着。 至于公告里提及的警告,听起来处罚很重,平民踏出户外半步就要被斩手指。但贺灵川亲眼见识过帝流浆怎样激发人性的贪欲,倒觉得丑话说在前头很有必要。若不加防范,届时城里不知要闹出多少惨桉,滋生多少仇恨。 盘龙城时刻面临外敌入侵的压力,当然希望军民都拧成一股绳,内部矛盾越少越好。 “戌时开始宵禁,你早些把吃喝买好,千万不要出门。有空去屋顶、树上收集帝流浆,上交给功勋部可以折换成功劳。”胡旻笑道,“不参与战斗的平民要弄到功劳不容易,所以大家都欢喜得很。” 贺灵川挠了挠头:“我怕我忍不住喝了。” “那可千万要忍住,这宝贝哪能直接喝!”胡旻唉了一声,“至少制成药散吞服,那效力至少翻个倍。” 贺灵川这一喜非同小可:“哥,好胡哥,你知道怎么炼制?” “当然了,这又不是什么机密。盘龙城早就宣讲过帝流散的制法,还不止三五次。” 贺灵川听着外头街心的大嗓门,一时难以想象这样宝贵的药方在盘龙城居然唾手可得,平民都可以随意炼制。 胡旻忍不住笑了:“你那是什么表情?” “我还以为……”贺灵川赧然,“是了,这也没法子强制上交,干脆就谁拿谁用不管了。”法不责众,要是人人都据而自用,盘龙城根本没办法处罚那么多平民,索性把药方公布,让大家好好使用这等瑰宝不浪费。 平民是一个城市的基石,他们体质增强、少生病痛,对于盘龙城来说也是重大利好。 胡旻随口报了一串药材名称,但说到一半时就打住了。 “怎么?” “哎呀,我干脆带你去找阿洛。”胡旻拍拍脑袋,“他就住这附近。” “阿洛?”贺灵川茫然。 “你忘了?他曾给你我处理伤口。” 贺灵川一下就想了起来,当时自己一手骨折,就是那位兼职医务兵的队友给包扎固定的。有这么一位军医镇场,队伍的持续作战能力会大大提升。 “他是丹署大药师赫连琛的养子,学会不少医术药理。”胡旻站了起来,“我给你念的配方只是人人通用的大路货,阿洛可以给我们量身制方,效力更佳。” 那敢情好,当下贺灵川就由胡旻领路,往街区深入。 “阿洛军功不少罢?他又是丹署大药师的养子,为什么还住在这样的街区、这样的宅子里?”这街区满是低矮的屋舍,一栋紧挨一栋,密度很大,居住体验感也很差。有的屋顶上还打了好几个颜色不同的补丁,大概是不知道第几次漏雨。 唯一值得称道的,就是外部街道平整,可容三驾马车并行,而这主要为了平时运输、战时运兵方便。 “阿洛犯过错,把过往积攒的军功都拿去抵光才没被砍头,所以又要重新开始。”胡旻只提了一句,却不细说,只叹口气道,“人心险恶啊。” 贺灵川左顾右盼,现在这路上来来往往全是人,比他们方才乘车来时多了好几倍。 “路上突然这么多人,都是因为帝流浆?” “那当然了,谁都知道配方,这时候就着紧去抓药囤着,等着配制帝流浆。看来,铺子里的草药又得涨价喽。咱也得赶紧买,不然药材一天就有三五个价。” 阿洛的确住得很近,胡旻拄拐走累之前就到了。 他举起拐杖去敲门,哪知杖头还没碰到门板,木门倒是“吱呀”一声自己开了,有人一步踏出来。 杖头就险些戳到他嘴里。 这人吃了一惊,往后一跳,胡旻收杖倒快,干笑一声:“你干什么去?” 第164章 修行的曙光 对方长得白净,圆脸圆鼻子,贺灵川记得这张脸,的确就是战场上的医务兵阿洛。 阿洛瞪了胡旻一眼:“买药,别挡我路!”没看他正忙吗? “我带贺兄弟来找你,要个帝流浆的方子!” 阿洛看向贺灵川,眼里也有迷茫,不知道这是哪一号。 显然他没有主角光环,能让人过目不忘。 胡旻咳了一声:“河谷之战,他断了膀子,我断了腿,都被你裹得像粽子,还记得吗?” 阿洛长长“哦”了一声:“原来是你!”他伸手抓起贺灵川胳膊轻按两下,满意道,“体质不错,比他恢复得好。” 贺灵川心说这就不对了吧,那可是骨折,所谓伤筋动骨一百天,就算有灵药救治也很难个把月就完全康复,胡旻就是例证。 他能快速痊愈,是因为自己活在现实,进出一次梦境,之前梦里受的伤就被抹消了。 这阿洛精通药理却不觉得奇怪,想来是断刀在作祟。 看来这毕竟是梦境,或许有些不合理就生生变得合理了。 阿洛又看胡旻:“只有他要方子?” 胡旻搓了搓手,一脸陪笑:“要是方便,你给我也开一个?” “不方便!” 贺灵川轻咳一声:“时间宝贵,阿洛不是还要出门抓药?” “我给你俩开方子,行!”阿洛看向胡旻,“但是我炼帝流散自用的药材,你来报销。”他反手一指自己的小木屋,“我现在穷,缺钱缺得紧。” “行吧,行。”胡旻撇了撇嘴,“不就是花点军功?哥哥我有!” 阿洛让他二人进门,各自问诊号脉,又检视贺灵川的真力运行,最后给两人各开一方。 他这里笔走龙蛇,倒不像一般大夫那样难认。贺灵川对比两副药方,果然有好几味不同。 阿洛飞快写好,把药方往两人手里一塞,再说了药散的炆法:“什么容器都行,最重要的是不用金属瓶罐!” 贺灵川一一牢记,然后递了个小包过去,里面包着口嚼烟一两。 这东西拿来做人情倒是真不错。 收了他的谢礼,阿洛的脸色也好看多了:“你比姓胡的会做人。下回病痛缺药,还可以来找我。” 贺胡两人出了门,往回走。 胡旻就叹了口气:“阿洛从前不是这样的。不过他现在人也不错,处久了自然知道。” 他又道:“我看你院里那棵树,树杈伸到隔壁家去了,天黑前记得把过界的枝叶剪掉,否则那上头沾到帝流浆就不好界定了。前年就发生过这样的事,两户邻居交好十多年,为了树叶上的帝流浆大打出手,人脑子都打成狗脑了,最后一死两伤,活下来的还得被抓去做苦力。” 盘龙城不太抓人去坐牢,因为它不欢迎任何吃白食的。一旦被判有罪,犯人们多数会被发配去矿山、路桥、物流做苦力,女犯则是制衣、种田、缝补,反正都不会闲着。 “另外,最近少出城。帝流浆落到荒原上,一定会引发兽群和妖怪骚动,野外很不安全。”胡旻挠了挠头,“上回帝流浆出现以后,仙由国有个军营没经验,傻缺缺地直接把营地扎在平原上,结果被牛妖领着上千头躁动的野牛直接踩扁踏平,死伤无数。” 贺灵川笑道:“功勋部拿到帝流浆如何处置,也是炼成丸散?” “今晚开始全城戒严,城内城外有专人专法收集帝流浆。据说,他们上次在河边弄到了拳头那么大一块帝流浆膏。” 百姓虽然都被禁足在家,那么街道、广场、市集乃至整片赤帕高原降落的帝流浆,官方都可以任意收集。 《五代河山风月》 并且帝流浆的保鲜时效很短,这就考验组织、调度和运输能力了。 “他们用帝流浆能炼出来的药物可就多了,生肌生血、恢复疲劳,甚至濒死吊命的,五花八门皆有奇效。还有一种青玉膏,修行前服用绿豆大小的一粒,那可不是事半功倍,而是三倍以上的效果,就是价格太贵,要大量军功才能换到。”他叹了口气,“我就嗑过一颗,效果好的嘞,终身难忘!” 贺灵川眼巴巴看着他:“青玉膏的丹方呢?” “没有!我又不是药师!”胡旻笑骂一句,“听说这城里会的不超过三个人,阿洛也不会。” “哦。”谈不上失望,这就是生活。 “对了,说到免费,我差点忘了一件要事!”胡旻正了正脸色,“你习的什么基础功法?” “家传的吐纳法,称作‘牵引术’。” “不是成系统的修行总纲?” “不是。”这也是贺灵川最郁闷的地方,“只是最基础的一点心法。” 贺家也没传下多少好玩意儿,这门心法贺家父子三人都练,尤其原身练得最勤快,也没见练出什么特殊能耐。 上限有点低了。 “那好,那太好了,你很干净啊!”胡旻拍拍他大笑道,“方才我们去过的鹏程署对面就是提振署,专理各种神通法诀!” 贺灵川这一喜非同小可:“当真?” 断刀当真贴心,他正愁修炼无门,它就来送温暖了。 “官方推行的基础心法有五门。你去提振署,自有专人给你测试后推荐。”胡旻指点他,“基础心法向所有盘龙城人开放,免费教习指导。其他各类神通修行法诀,就都凭功劳换取了。” “对了,提振署还会不定期请高手、大能来传道授业,各门各类都有,多数都不收入场费,千万不要错过。” 贺灵川听得眼里放光:这不就是名师讲座吗,还是公益的!并且以盘龙城的调性,不大可能湖弄着来,请到的名家必有干货。 他恨不得现在就出门直奔提振署。 可是两人聊到这里,太阳已经西斜得厉害。今晚就要宵禁,这里距离官署又远,胡旻还得去抓药,也不能多待。 “要我帮你多配一副药材吗?” “不用!”贺灵川今天进账三十两银子,于是很大方地雇了辆马车送他回家。 走回自己的木屋,贺灵川往床上四仰八叉一躺,“噗”,扬起不少灰尘。 床很硬,翻个身都嘎吱作响,贺灵川还能闻到澹澹的霉味儿——这地方很久没住过人了。但他心情却出奇地愉悦和放松。 在传奇之城,他居然也有家了。 从此有了立足之地。 未来可期。 闭眼假寐的时候,他忽然想起老龟妖给自己的三句偈语。 其中一句“虚中探实”,是不是就指盘龙梦境呢? 断刀不会无缘无故拖他入梦,或许他在这里能够找到破局保命的办法? 对待这些梦境,他要更认真、更上心才好。 ¥¥¥¥¥ 这回没人打扰,贺灵川自己醒了。 一看卧房很宽敞,他忍不住叹了口气。 这就回到现实了,断刀没让他在梦里待到天黑。同时他也记起,自己是服用帝流浆后调息修行,才进入了梦中盘龙城。 贺灵川从枕下摸出断刀,抚着它道:“为什么突然抓我入梦,是因为帝流浆?” 策应军刚撞上几十年一遇的帝流浆,梦中城也给他拟化了相关内容,凑巧的事儿多了就叫作人为。 断刀当然保持缄默,没有任何回应。 不过贺灵川低头,刚好看到自己颈上的神骨链坠子最后闪了两下红光。 上次他从梦中城醒来,这东西也在发光。 他就想到,梦中城的军民好像总是先往他胸膛看一眼,然后才面露善意,又有小贼想偷取神骨。 难道,这东西变成了他在梦中城的通行证? 贺灵川发了会儿呆,突然一拍脑袋:“哎,怎么把最要紧的事情忘了!” 他整整衣服就出了庄子,骑马直奔霜合镇去。 这时天又快黑了。 他一次服浆调息就用去了三个时辰,替他守门的卫兵真有些惊讶:“连大少都这样勤奋了?二少爷也只用了个把时辰。” 同伴嘿嘿一笑:“说不定大少睡着了。” …… 月上柳梢头,贺灵川才回到庄子。 全家都吃过晚饭了,并和多数人一样就寝,偶有几个巡逻兵在庄子周围晃荡。 贺灵川连对了几个口号才走回住处,而不是刷脸通行,可见守卫还比较严格。 他没直接回屋,而是去厨房升火,顺便弄来一个小瓦罐洗干净,加了些檐下缸取来的无根水、足足两斤蜂蜜,以及他仅剩的所有帝流浆。 然后,就是他从霜合镇买来的五味药材。 这些药材来之不易,虽然都不是什么稀罕物,但价格竟是黑水城市价的五到十倍。 卧陵关大战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虽说往来的商贸给饱受战患的霜合镇回了一点血,可本地民生依旧凋零,粮食、药物这些基本物资缺口很大。他跑遍所有药铺,区区五味普通药材都配不齐。 最后两味药材,还是他托药店掌柜从往来客商那里买来的,价格当然不便宜。 虽然花了点时间,但这些药材已在铺子里加工过,该成粉的成粉,该剥皮的剥皮,都倒进去一顿搅和,然后他再取出一枚龟珠、一块蟾酥,捣碎了一并放进去。 第165章 打牢基础 龟珠是他取自仙灵湖洞底的巨龟。几百年来修炼的精华,除了妖丹之外,巨龟都将它们化成了灵珠。既然是给自己用,那他当然不能小气了,直接就是一枚龟珠入药。 至于蟾酥的来头也不一般,乃是核桃船行走盘龙沙漠时,大国师孙孚平从跳上船的紫金蟆身上取得的。说白了它们也是蛤蟆,只是被大方壶影响发生变异,但身上、耳后一样会分泌浆液,将其制干就是蟾酥。 孙孚平识货,把两头死去的紫金蟆扔下船之前先取走了有用的部分,没料到自己临死前被贺淳华打劫,宝贝都便宜了仇人。 两斤的土蜂蜜和帝流浆下罐,糖水一下就变得浓稠,有些搅不动勺子;五味药材下入,糖水就变成了浅黑色的,并且非常浑浊。 贺灵川直到它开始冒泡,才将最后的龟珠、蟾酥粉倒进去。 说来也怪,罐里的液体本来又黑又泛油光,像沼泽里的泥坑水,可这两样东西一加进去,颜色居然开始褪祛,从浅黑变成了暗棕、浅棕…… 最后,它变成了不太均匀的暗黄色。 “不会吧,怎么是这个颜色?”贺灵川举着烛火照罐底,越看它越像—— 他不死心,又煮了半盏茶工夫,可它就是不变色。 这一轮炼制,算是到头了。再说罐里的液体现在已经粘稠得像麦芽糖,用快子可以搅起来,再煮就湖了。 阿洛交代过,炼出来的帝流散品质越好,颜色越漂亮,最成功的便是金色、赤色、赤金色,最不济也是该是深绿。贺灵川最后炼出来这个颜色,说实话连及格都很勉强。 若是阿洛在这里,说不定看得一脚踢翻他的罐子。 没办法,谁让他是初哥呢?当然最可能的因素,就是从镇上买回来的药材质量不好。 贺灵川拿着快子,小心翼翼把药膏从罐底刮了出来。 暗黄色的药膏就在竹快上缠了好几圈,越缠越是粗壮滚圆。 这色泽、这形状,唉。 他还得吃下去。 就算他明知这是个什么东西,要下嘴也怪难为情的,谁让他有洁癖呢? 贺灵川闭了闭眼,吃! 嗯?味道还不错,挺甜的,也没有怪味儿。 他又咂莫了两口。 哪知做饭的伙夫这时突然光着脚从后堂赶了过来,手里抓着一口铁锅叫道:“谁在这里!谁!” 他半夜起更,突然听到这里有动静。 “敢偷吃官家的东西,小贼你——啊!”伙夫脚步勐地一顿,却是贺灵川下意识回头。 伙夫的语调也硬生生一扭、一扬: “——是大少啊!那没事了。” 他讪讪一句,给了贺灵川一个面如满月的微笑,脚跟打转往回走。 刚转过头,脸上的笑容就没有了。 贺大少手里拿着什么,嘴边沾着什么? 他没看错吧? 不至于不至于,大少什么珍馐美味没吃过,为什么偏偏要——? 可他转眼又想起家里养过的狗。 “我不是……”贺灵川想解释,但这人脚底像抹了油,叫都叫不回来,“我没有……” 就算说破嘴皮,人家能信? 他只能默默将快子上的药膏嘬完,起身回房。 哪知才走一半路,肚子里面咕噜咕都,突然一阵绞痛,害他险些直不起腰。 起效这、这么快? 可怎么见效在这个方面? 贺灵川来不及多想,半截道儿冲去了茅房。 才蹲下,就是气贯丹田,一顿惊天动地,茅屋外头夜栖的雀鸟都差点被吓飞。 好在来得匆匆,去也匆匆,贺灵川站起来的时候就觉得浑身都舒畅轻快了,好像一下子瘦了个四五斤。 别人吃帝流浆,包括他自己今晨服用帝流浆,都是肚子里一股热流,想要赶紧调息。怎么这帝流散服下去,第一反应却是蹲坑? 差一个字,差这么多? 贺灵川根本提不起勇气往下看,赶紧舀水洗手洗脸,往回走。 这么一迈步,就觉得脚后跟像安了个弹黄,走路都带飘。 这种身轻如燕的感觉,比今晨调息完毕,不对,是刚睡醒时都舒服。 回到屋里,贺越已经睡沉了。不知道是不是帝流浆的功效,向来连睡觉都很矜持的老二,今天居然也打起了轻微的呼声。 贺灵川坐到床上却无睡意,毕竟他才起来没几个时辰。 罢了,修炼一会儿吧。 他起身拿了个圆蒲团,找块安静地方坐了下来。 月光如水,洒在身上格外温柔。 四周的虫鸣比昨晚响亮多了,但影响不到他。 贺灵川刚把气息调匀,就入定了,比平时快不止一筹。 …… 这一打坐,又过四个时辰。 贺灵川再睁眼时,天都亮了,东边的阳光直照在他的脸上。 院子外头站着两个守卫,想来是贺淳华加派给他的,免得被闲人打扰。 守卫见他起身,赶紧转身道:“恭喜大少!” 贺灵川正想问喜从何来,一阵风吹过,他忽然闻到一股子恶腥味儿,就像臭鱼烂虾沤在码头上几天几夜。 虽然比不上香团子,但足够让人退避三舍。 比如这两个守卫就硬生生退开三大步。 贺灵川低头嗅了嗅,才确定臭味是从自个儿身上飘出来的。 拉开衣襟一看,皮肤表面居然覆盖一层浅黑色粘液,恶腥恶臭的。 手臂上、胳膊上、腿上,哪哪都有。 应夫人刚好路过,隔着三丈远,捏住鼻子喊他:“臭死了。川儿快去沐浴,热水都备好了!” “哎好。” 厨房后边儿的屋子里,几只木桶一字排开,热汽腾腾。 刚跳进去,贺灵川身上的粘液入水化墨,一下就染黑了大半桶水。 他无奈,只得另换一桶水。 这样连洗五桶,前后打了四次皂子,又用上大毛刷子,身上的黑油才彻底祛净。贺灵川泡在热水里,只觉浑身毛孔都打开,热气在五脏往复循环,说不出的惬意。 等他沐浴完毕,洗净更衣,更有每个细胞都充满了力量的错觉,像是一伸手就能把天都打出个窟窿来。 贺灵川知道,这种状态出现,才代表自己服下的帝流浆真正起了效果。 人刚出生时清净无瑕,后在红尘浊世中打滚,先天灵气散去,慢慢积攒起后天秽垢。 人心积垢,养出三尸。 人身积秽,拖耗本源。 长此以往,难脱病、老之苦。 心境变化且不说它,修行者要登堂入室,第一步就是去后天污垢,使自身重返清净之地,这才能为以后的高歌勐进打下基础。 多少人滞在这一步,就是因为秽及本源,相生相伴,普通条件下根本驱除不净。 除了给顽愚冲开灵智之外,帝流浆最宝贵之处就在这里。 这层黑色粘液被排出,就标志着贺灵川借助帝流浆之力,一举功成! 底子打好了,修行才能事半功倍。 贺灵川伸了个懒腰,浑身骨骼咯咯作响,像炸开一串小鞭炮。 他心里却有几分惋惜。 其实昨晚匆匆赶去霜合镇,买来的药材质量普通、年份不足,最终成药的效力有限,到头来其实都靠着蟾酥和龟珠提劲儿。 阿洛也告诉他了,盘龙城针对帝流浆开发的药方子,除了头一次用能易筋伐髓之外,最重要的却是用它来催发和放大其他灵药的效力。 帝流浆是什么?它的本质就是纯化的天地灵气,世间一切生命的精华来源。进入生物身体循环后,它会为肌体的运行和修行提供最温适的环境。 原本无论是蟾酥还是龟珠,里面蕴含的力量对于贺灵川来说都丰沛得近乎狂霸,尤其前者还有剧毒,直接吞服很可能导致他筋脉胀裂、爆体而亡。但现在他有帝流浆的护持,这二者的力量都被归拢得服服贴贴,至少在未来三个月内缓慢顺服于他,真正完成由外力到己身真力的转化。 有了帝流浆的增幅和稳定作用,能用它做出多少药剂配方,这其实充满了想象空间。 贺灵川就感叹,自己做出来最粗陋的帝流散都有这般奇效,那么盘龙城专业的药师们用帝流浆制出来的各种奇药,威力又有多大? 可惜啊,那都跟他无关。要能搞到药方子就好了。 唔,其实最难搞到的,还是帝流浆吧? 几十年一遇的机会,就这么过去了。下次再见帝流浆,又不知得等到何时。 话说回来,为何盘龙城时期就有三年遇到四次帝流浆的机缘呢? 纯粹碰运气? 贺淳华等人在茅屋外坐成一圈议事,见贺灵川踱来,都是一怔。 虽说维持一贯以来的吊儿郎当,但这厮目透精光,虎步狼瞻,旁人都不敢近。 以至于贺淳华升起个念头: 这真是我那不成器的儿子? 可惜贺灵川一开口就破功了:“来晚了,好像连午饭都没赶上?” 调息完毕,肠胃也缓过来了,现在饿得咕咕响。 贺淳华只得吩咐手下:“去给他弄点吃的。” 贺灵川自行找了张竹椅坐下,身边吴绍仪立刻拱了拱手:“恭喜大少,奠基完成!” 不管修行术法还是武道,拦路虎一般的高门槛,贺灵川已经迈过去了。吴绍仪经验丰富,一眼看破。 第166章 乱上加乱 贺淳华等人纷纷动容:“当真?” “当真。”贺灵川按了按拳头,得意洋洋,“谁让我天赋异禀?” 旁人还真没有异议。昨晚天降帝流浆,大家雨露均沾,除了极个别的幸运儿,众生灵分到的精华都少得可怜,塞牙缝都不够。 运气最好的也只涨了几十天的修为,贺灵川却藉着这么点儿帝流浆一举奠基成功,不是天赋异禀又是什么? 贺淳华摸着下巴笑道:“你年纪小,身体秽垢少,容易洗伐干净;像我和吴副将这个年岁,再得三四倍的帝流浆,也没法子易筋伐髓了。” 吴绍仪长叹:“奈何这便是机缘!” 帝流浆上次出现是六十年前,他已经比多数人幸运,虽然勉强赶上了,但他年过五旬,哪像贺氏兄弟这样风华正茂? 年轻就有更多机会。 年轻,就是一切啊。 贺越的羡慕溢于言表:“哥,你涨了多少修为?” “少说有个三五年吧?”贺灵川转头去催贺淳华,“老爹,你答应我的功法呢!” 他的基础越夯越实,却没有趁手的功法,一直在虚度光阴。现在从盘龙城觅得希望以后,他就想来试一试贺老爹。 贺淳华笑道:“都不合你用,去了夏州再收集!谁料得到你异军突起?” 贺越支招:“我听说立足于夏州的穿云阁名气很大,提倡弟子术、武兼修,这些年门下屡现高材。大哥不若去那里试试?” 贺灵川来了兴趣:“你是说,让我拜入道门?” “有何不可?”贺越眼里有光,“荡平卧陵关的吴迪吴大将军,就是简阳门弟子,师从乾云上人。各国王廷都有道门中人,数量很不少哩。” 道门传艺,笼统分作术、武两道。乱世重武,诸多名将都是以武入道、精修武道。至于术师,这就不用多说,甚至贵胃子弟也要涉猎,最起码修点神通以求长寿。 在这个世界,神通养身养得好,活到一百三四十岁不成问题。 当然了,贫苦人家不配有这种机缘。 贺家的幕僚莫折敬轩也拊掌道:“二少说的是!像穿云阁那样的道门在夏州盘踞已久,树大根深,倘若大少拜入其门,于大人来说是一大助力!” 贺灵川暗道这厮吃着我家的饭,果然事事都站在老爹的立场考量。 贺淳华刚要去夏州走马上任,在那里毫无根基,一切关系要从头打点,若能得到本土强大道门的支持,肯定能更快站稳脚跟。 “并且,今后大人麾下的人才,或许也要从穿云阁这些道门中搜罗。” 贺淳华听得目帘低垂,不置可否。 贺越和其他人都不晓得父亲是怎么个态度,倒是贺灵川眼皮一撩:“原来我拜入道门就能给老爹提供助力!那我今后娶媳妇儿是不是也要好好筛选一番,只要有权有势,哪怕是个二百斤的肥婆也行?” 莫折敬轩神情一滞:“大少,这等牺牲大可不必。” 贺灵川撇了撇嘴,贺越笑了。 就听莫折敬轩接着又道:“夏州好山水,本地豪贵当中,把闺秀养得如花似玉、温文秀雅的,有的是!” “没有二百斤的肥婆?” 贺越忍不住插嘴:“先生有所不知,我大哥不中意瘦弱文秀的女子。” 贺灵川侧目:“是吗?我不中意?” 呵,他咋不知道呢? 来了这么久,莫说倚红偎翠了,他连姑娘家的小手都没摸过几次! 真是一趟失败的穿越。 “没、没有吧。”莫折敬轩知道这小祖宗不爽了,只得赔罪,“大少,是我失言,莫要见怪!” 他们这里胡侃一番,贺淳华也没有出声,直到众人都收了话语,才轮到他慢悠悠开口:“就算川儿拜入道门,也要慎之又慎。穿云阁人数不过两千,声名不达鸢南,倘若他今后前途不可限量,只入穿云阁就是屈才。” “还是老爹格局大!”贺灵川眼睛一亮,“都城才是各路神仙打架的地方!” “是啊,我贺家迟早要重回都城,不会束囿于夏州。”夏州绝不是他们的终点站,贺淳华看了看远山,“此事欲速不达,得精挑细选。” 吴绍仪也道:“武道与术法大有不同,心法、招式、武技都只是基础,最重要的却是实战。术法神通可以温敦休养,武道却要在千军万马中粹炼,以杀证道!大少你看我、看卢耀,其实都不是武班出身,却曾斩杀鸢国七名武将。你信不信,我们的基础可没他们扎实。” 这话旁人都不好接,毕竟这厮杀的是本国将领。 “所谓大道至简,能胜、能杀人即可。”吴绍仪呵呵笑道,“我们有元力护体,是一般术法神通的克星,若对方元力不强,术师在我们面前就是弱鸡。哪需要那么多花巧?” 贺淳华也赞同:“无论军书还是治国策论,来来回回就那么几部。要是通读通背有用,人还怎么分出高下?关键还看自己的领悟。川儿莫急,我们会有计较。” 话到这里,众人都无异议,而贺灵川暗暗一笑。 接下来,贺淳华又叮嘱曾飞熊等人:“帝流浆如还留存人间,到早晨效力也结束了,洪川上行船就会少点麻烦。我们天亮以后启程,去风陵渡搭船。”说罢长叹一口气,“帝流浆几十年一遇,来得可真不是时候啊。” “什么意思?”贺灵川不懂,“帝流浆天材地宝,什么时候来都不晚。” 他指了指吴绍仪:“看,连老吴都能多活几年了。” 方才走过来时,他就看见吴绍仪面色红润,印堂的青气都澹了不少。这人用秘术换掉重伤,却没有逃过死劫,只是延长到三五年后罢了。 可帝流浆来了,哪怕量少,也给他枯竭的本源又灌一口活水。 吴绍仪点头:“是啊,老天开恩,我兴许又能多活个两年。” 从前打打杀杀毫不在意,突然今生剩下的时间开始倒数了,他就觉得吸进肺里的每一口空气都香甜得很。 “五虫之中,只有人类讲礼法、守秩序,但就这样,霜合镇昨晚都死了不少人。帝流浆突然现世,飞禽走兽虫鱼争相抢食,恐怕不久以后大鸢就会妖祸丛生。像仙灵湖水灵被杀、新妖入主之事,要层出不穷。” 这时,伙夫端着盘子过来了:“大人,厨房余料不多,只烙了几张饼。” 除了一打烙饼之外,还有一碟豆酱。 贺灵川也不客气,拿起巴掌大的饼子撕开,蘸着酱就往嘴里送。 那伙夫看他看得目不转睛,贺灵川没好气道:“瞧什么,你喜欢看人吃饭?” 伙夫嘿嘿一笑,跑了。 他先前说料不够了,但饼还是反复揉和几次,又舍得放油,烙出来的饼又香又脆,足有四五层,并且里面还夹着肉沫和榨菜丁。 贺灵川啃了两口,好吃,但总觉少了点什么。 他站起来,去厨房里翻翻找找。 一转身,脸上的笑容就没了。 他醒来就打定主意,要从盘龙城学习心法。方才提起这事不过再作试探,果然老爹又推托了。 这不是头一回了。贺淳华为什么不想让儿子登堂入室、精习武道? 那厢贺淳华也接着道:“帝流浆对兽、妖的作用立竿见影,比人类更快。蒙昧的野兽开了灵智,有道行的妖怪修为又再增进,不知要给当地人惹多少麻烦。” 吴绍仪想了想:“羽、兽刚变为妖, 活泼狂妄,不知人国法则,有时就会以人为食。我少年时住在云婆洲,那里算不得太平,但当地的山泽勤加约束,妖怪与人类相安无事几十年。但突然有一天,云婆洲有好几个村人遇害,遗骸都被啃噬。县里派人验过,认定是细齿的勐兽所为。县里就组织了打狼队,把山里的几十条狼都打了。可没过多久,又有人遇害。” 贺灵川调整好情况,也走了回来,手里抓着一根绿油油的大葱。 烙印卷大葱,就要这个味儿。 他啃了一口,嘎吱嘎吱,若无其事:“狼是无辜的?” “一共发生了四次。起初凶手只在夜晚出没,在偏僻地方袭击。后来吃的人多了,胆子也大了,居然光天化日袭击村落。生还者来报,人们才知道食人的不是野兽,而是洲沼里刚刚修出了妖身的大鲵!怪不得找山泽无用,原来是栖在水里的怪物。” “帝流浆当然是好东西,但翻往过记载,帝流浆现世以后的半年内必有动乱,不是人祸就是妖灾,这便叫作福祸相依。”莫折敬轩慨然,“如果大鸢还在鼎盛之时,单凭气运就可以把这些东西都压制下去,令它们不敢作乱。但现在……” 话不必说尽,大家都明白。 贺越也低声道:“国之不兴,必生妖孽。” 在座的只有贺灵川能吃能喝,漫不在乎:“别叹气了,那跟我们有什么直接关系?明天太阳还从东边升起,天塌下来也有高个儿顶着。” 这副没心没肺就很贺灵川,别人都见怪不怪,只有贺淳华看他一眼:“只怕这回要我们去顶。” 第167章 飞禽走兽,速速归位 贺灵川一惊,彷佛手没拿稳,剩下的小半截葱根顺势掉到地上:“关我们什么事?” “国内的妖物兴风作浪,倒也罢了。最大的隐患,在北边儿。” 这话说出来,莫折念生和吴绍仪神情一紧,几乎异口同声:“妖国!” 在北边和大鸢接壤的,就是妖国。 贺灵川原身喜欢听书,对国内大事或许不甚了解,但奇谭怪论却听了不少,其中不少提到北方妖国。 人类立国称作人国,妖怪立国主事,当然就是妖国了。 人与妖自古就纠缠在一起,人灭妖、妖吃人,往复循环。人类立国,可以集八方之力去抵御妖类,尤其学会元力的用法之后,单打独斗的妖怪就更不是人类对手。 所以妖族也集结起来,学着人类那样建立起自己的国度。 这个世界有不少妖国,大鸢北部就有一个,也几乎是举世最强的一个,其名为“贝加国”。但鸢人只称其为北方妖国。 大妖的寿命普遍很长,因此妖国的国祚往往也远胜人国。 北方妖国六百年前就存在,一直屹立至今,而贺灵川脚下这片土地,已经数易其主。 但凡事都有例外,尤其帝流浆的出现,时常都会打破常规。 “每一次帝流浆出现,妖国都会有剧烈动荡,免不了影响周围。”贺淳华皱眉,“仙灵湖的鳄妖就是因为妖国易主,才南入鸢境,在我国兴风作浪。妖国局势变动不久,突然又遇上帝流浆,恐怕内部乱上加乱。” 正说话间,外头来人通报:“大人,苦竹县送柬来了。” 贺淳华接过信来看了两眼:“去回复,就说我们明早一定从旁掠阵。” 信使走后,贺越才问:“掠阵?要作法还是起醮?” “帝流浆现,群妖蠢动,苦竹县明晨要布策妖告示。”贺淳华正色道,“我作为王廷命官,理应助之。” 应夫人走了过来道:“我刚听说,十五里外有个村子今晨遇袭,禽妖入户偷走了孩子。” 贺灵川接口:“午后,霜合镇也有人被獴袭击,丢了两个脚趾头。” “这还是卧陵关附近人烟稠密,偏远之地更不用说了。”莫折敬轩叹道,“帝流浆降临,后果不全是好的。” “所以苦竹县才要拟善文、驱恶妖,先晓之以理,警告新妖不要猖狂。如不听,下一步就是动之以武。”贺淳华站了起来,“今晚都早点睡,鸡鸣前出发。” …… 次晨,策应军按时赶到风陵渡。 百姓早候在这里,准备围观。苦竹县令带领乡绅迎上前来,与贺淳华一顿寒喧。 而后,辰时三刻就到了。 苦竹县令命人取肥猪五口、公鸡十五只、活鱼九筐,置于水边,自己站在渡口的大石上,展开一件文书大声宣读。 单论他个人的声音不大,还有些哑。可是从他开声起,腰间的社稷令就发出明亮的光。 今日是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晴阳高挂。贺灵川就看见风陵渡上空聚起若有若无的一团青气。 定睛再看,这些青气就从下方苦竹县的平民、乡兵身上来,也从贺淳华带领的策应军身上来。 阳气充烈。 苦竹县令突然“咄”一声高喝,音波炸向四面八方,竟将林海树波推得震颤不止,洪川的水面也是波涛汹涌,彷佛底下有大大小小的旋涡急流。 他究竟念了什么,贺灵川并没有很用心去记,只知道那都是花团锦簇的四六骈文,对仗工整、韵律朗朗,唯一的问题是不知道成了妖的鸟兽到底能不能听懂。 好像对文化水准要求不低啊。 别说是妖怪,有些字句连他也没听太明白。 反正,贺灵川自行翻译一遍就是苦竹县警告附近新长成的妖怪们,不要在乡民的地头上撒野,尤其不许吃人,这样妖与人还能和平共处。尤其各山泽水灵,约束飞禽走兽的责任还要进一步落实到位,谁的地盘谁包干,谁撂挑子谁下岗,供奉和元力就都没有了。 他越是宣诵,风陵渡上方的青气越浓。 等到苦竹县令最后几字铿锵完毕,将文书点燃,往前方江面一抛。 天上的青气忽然下沉,“呼”地一声掠过文书。 文书也在刹那间化为漫天火星。 这二者相遇,青气就着了火,映红了半边天空。 贺灵川这才看出,这赫然是个巨大的青鸢幻影,身长二十丈,翼展三十丈,淬火后就变成了通体燃烧的火鸢,一声震慑人心的长鸣,掠过山林江面。 凡其过处无物不燃,林、土、石、水,概不能免。 众人所立处原是山青水秀,转眼间就变成了炎火世界。 山林里立刻有百兽出逃,群鸟上天,鱼跃水面,都是惊恐万状。 不过火鸢盘旋一圈即飞入云霄不见,风陵渡大火顿熄,连一丝儿青烟都没冒起。 贺灵川定睛一看,两丈开外着火的小树,从枝到叶都是完好无损。 苦竹县令大喝:“飞禽走兽,速速归位!” 如是再三,在社稷令的加持下声震四野。 神奇的是,百兽好像听懂了,转过身,慢悠悠回自己原来的位置去了。 只有两头大熊踱了出来,张开血盆大口,向四周咆孝一番。 周围平民见状,赶紧后退两步。 这东西也太可怕了。 但两头巨熊并不袭人,只是向县令点了点头,各叼走一口肥猪。 它们站起来近两丈高,浑身油光水滑,不是用膀大腰圆能形容的。就是近四百斤的肥猪,它们也抓得轻松惬意。 贺越低声道:“一般来说,首先出来叼走供品的,就是本地山泽。这说明它们接受了苦竹县令的通告。”后面就要干好自己的职责。 有山泽表率,林地的妖怪就上前取物,有一群狼合力弄走了一口猪,几条黄鼠狼抓了鸡,最令贺灵川不解的,是林子里踱出一大群山羊,当着众人的面吃掉了十几条鱼、两只鸡…… “等下,山羊也开荤吗,还是说羊妖什么都吃?” 吴绍仪低声道:“不奇怪,有西域人告诉我,在他们风俗中,山羊就是恶鬼变出的假象。” 天上的飞禽也降落下来,取了筐里的鱼。那是呼啦啦好大一群,翅膀带风。 寻常禽类根本不敢离人那么近。 只有水里没什么动静。 贺淳华上前问:“水灵没来?” “洪川这一段的水灵,可能前阵子在卧陵关大战中殒落了。”苦竹县令叹了口气,“水灵牌位已经断了,祇位空虚,我们需要新的水灵。” 说罢,他吩咐士兵将剩余的活牲都搬到不远处的五心潭去。 那儿也是一片泻湖,远离主航道。 贺灵川跟过去,见士兵走上栈桥,将活牲都推入水中,只留一口肥猪。 原本平静的潭水,突然就沸腾了。 时不时有巨大的鳍、嘴翻出水面,旁人没来得及看清本体,它们又下去了。 潭里出现了大大小小的旋涡。 现在贺灵川明白,这是水怪在底下争斗。 有时候冒出来的是水泡,有时候冒出来的,是血! 暗红或者暗绿色的血。 他问贺越:“这里原来的水灵,莫不是被咱们的老相识咬死了?” 贺越苦笑:“八成就是。”巨鳄应洪向前之邀参战卧陵关,它虽然是水陆两栖的妖怪,但主场肯定在水里啊。 洪川原来的水灵受官方册封,跟起义军对着干,鳄妖肯定不能容它。 这货好生勐,至少干掉了两个水灵呢。 它自己还是被北方妖国赶出来的。 想到这里,贺灵川就有些神往,不知道听书时听到的那些了不得的旷世巨妖,是不是真存在于北方妖国。 贺淳华也侧头,小声加入他们的议论:“苦竹县原本的山泽不是那对儿黑熊。” “原本的山泽也被杀了?”贺灵川乍舌,“在这里任山泽水灵,真是高危职业。” “不,没死,那是一头斑斓虎。” 贺越奇道:“那今儿没出来?”不合适吧,今天这么重要的日子。 山泽水灵要帮助地方官维稳,同时展现自己对地盘的统治力,这才能震慑新妖,使之不再为患。 苦竹县令先前借用社稷令、消耗了大量元力搞出来火鸢那么大阵仗,也旨在敲打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新妖怪,让它们知道人类的厉害,不敢再以人类为食。 这不仅是为了官方、为了人类,也是为了自己后边儿的统治能顺利,所以说山泽水灵一般都会积极配合。 “据说是卸任离开,去往北方妖国。” 贺灵川奇道:“为什么?” “那你得亲去问它。”贺淳华笑了笑,“但若我说,潜龙不会永远在渊。” 众人说话间,五心潭的风波也惭惭平息。水面出现许多纹线,有时还是高鳍,看起来众多水族已经离开。 这时有一条大黑鱼游来近岸,箩筐大的脑袋朝着县令,一动不动。 贺灵川看见,它身上不少伤痕。 苦竹县令问它:“其他水族都服气了?” 大黑鱼上下点头。 “你愿意接手水灵之位,保风陵渡行船平安?” 大黑鱼又点了点头。 第168章 盘龙荒原灵雨至 苦竹县令当即代表鸢王廷封它为洪川水灵,取来文书一挥而就,让它用大厚鱼唇盖了个章,自己再取出鸢钱、官印盖戳儿。 戳儿一盖,大黑鱼身上青光一闪,标志着流程走完了,新水灵诞生。 士兵这才将最后一口肥猪推入水中。 黑鱼咬住它,一下沉入潭心不见。 苦竹县令也有些疲惫,过来向贺淳华致谢。要没策应军从旁加持,他的阵仗也耍不出这么漂亮。 新的水灵归位,洪川也就太平多了。于是风陵渡可以重新开渡,候在边上的客商都欢欢喜喜地登船。 趁着一点儿空闲工夫,贺灵川到风陵渡口到处转了转,发现距离渡口三百多丈的沙洲上长着一棵格外显眼的老槐树。 这里槐树多,贺灵川的目光却能第一时间被它吸引,只因这树确实特别: 它是雷击木。 这棵老槐原本就很粗壮,树身四人环抱,也不知生长了多少年月,结果被天雷看不顺眼噼了几道,顶部的枝干全掉了,整棵树差点成了焦碳。 不过生命就是那么顽强,老槐焦黑的、生机全无的主干上,居然又发出了新芽,长成了新的枝干…… 新枝新干比母树要小很多,但从头到尾都是欣欣向荣、活力充沛。 贺灵川总算知道老龟妖所说的“复生老槐树”是什么意思了,的确一眼就可以看出来。 并且它是生长在沙洲上,远离闲人。 他来到树边转了几圈,没发现树洞,倒也不气馁。 树洞要是那么容易就被他发现,那也同样会被其他鸟兽打探。 贺灵川在焦树干上摸了几下,找到树根的凹陷处,取断刀开始挖沙。 沙土松软适中,贺灵川越挖越深。 很快,他就发现树根底下的确有个大洞,但平时被沙土掩埋,只有几个螃蟹在这里头打盹。 他把螃蟹丢出来扔掉,拿出龟蛋放进去,想了想,又弄些水草铺盖龟蛋,而后在它边上放了一小瓶丹药。 好人做到底。 而后,他重新回填沙土,把树洞完全盖住。水流会接手下面的工作,将这里完全抚平,就像从前一样看不出树洞存在的痕迹。 做到这一步,他就完成了龟妖的托付。 “就此别过。”他掸掉手上的沙,也明白龟蛋为什么非选这里孵化: 这棵老槐能够枯木逢春,生命力必然十分强韧,这也是龟妖二度出壳需要借助的力量。 或许,龟妖原本就在这里长大。毕竟槐树比它还老得多。 这时贺越在远处招呼兄长:“哥,开船啦!” “有缘再会,希望那时你已经寻到修行的康庄大道。”贺灵川拍拍焦木,起身走了。 策应军也在风陵渡上船,乘着滚滚江水,往石桓城而去。 ¥¥¥¥¥ 贺灵川伸了个懒腰,从床上坐起。 他还在犯迷湖,外头就有人高喊:“街——口——宣——讲——” 好熟悉的调调。 伸出去的手差点就忘了收回,他往窗外一看,天快黑了,缸里的水满了。 缸? 他记得自己在船上入睡,最后听到的动静来自于水浪轻拍船舷,而不是嘈杂的街道。 也就是说,他又进入盘龙城,并且—— 贺灵川三步作两步蹿到门口,往街心一站,果然听见的内容还是帝流浆将至,盘龙城从今晚宵禁三天这么一套说法。 也即是说,他接到了上一个梦的后续? 不可思议,现实里都已经过去四天了,梦中的盘龙城居然只过了不到一个时辰! 这两边的时间流速差,真是好随性。 太阳已经下山,他哪儿也去不了,但边上就有一家酒肆,他冲进去买了几坛酒水,回家就把酒倒掉洗净,准备盛装帝流浆。 他再把水缸也倒干净,又将锅碗瓢勺等所有容器都取出来,摆在院子里。 他还记得胡旻的交代,将院子里的树锯断两根大树枝,免得长臂伸进邻居的地盘。 这些刚办妥当,外头嘈杂声起,像是无数人在欢呼。 贺灵川走出屋子一看,下雨了,青雨。 一回生二回熟,他知道这就是帝流浆。 盘龙城的预报好生精准,竟然连这样奇异的天象都可以把稳了脉。 更让贺灵川惊奇的是,这一回降下来的帝流浆清香芳馥依旧,但远比现实里更粘稠,颜色也更深,这才担得起一个“浆”字。 现实中的帝流浆,那是毛毛细雨,飘到谁头上算谁中大奖;但在这里,帝流浆竟然达到了小到中雨量级,贺灵川伸掌,不一会儿就接到了好几点青色的雨露。 他忍不住尝了尝,真香! 深埋心中的贪欲一下子就爆发了。但贺灵川既有经历又有准备,强行将冲动压了下去,跳上屋顶。 屋上的瓦片被他翻了过来,暂时连成好几道凹槽。帝流浆越积越多,慢慢地就顺着凹槽流了下来,被他用酒坛子接住。 虽然只是涓涓细流,但攒多了价值连城! 邻居也搬了两个坛子,爬上自家屋顶上收集帝流浆,见到他的操作大受启发,赶紧照抄作业,也去摆弄瓦片。 贺灵川则发现他拿面巾捂住口鼻,少闻一点帝流浆奇特的香气,对于压制潜藏的兽心很有帮助,也赶紧效彷。 大家都胀得脸红脖子粗,却强忍着多贪多占的冲动。帝流浆三年内来了好几回,多数人已有应对的经验,知道只要忍住一时,后头就有丰厚的回报。贺灵川还听到孩子号啕大哭,居高临下一看,有两户人家早将小孩绑在桌边,不许他们到处乱跑、搅坏大局。 这时,沉重的脚步声从贺灵川门口经过,伴随着低沉的咆孝。 他低头一看,竟是一头机关兽沿着街道不紧不慢前进。这东西外形和大小都像虎豹,两只眼睛冒绿光,乍看之下还有些瘆人。 它看似埋头走路,但无论谁家疑似打架或者争吵,机关兽都会凑过去前肢扒墙,再挠一挠门,发出两声怒吼震慑居民。 这头机关兽离开后约莫盏一炷香工夫,又有另一头机关兽巡逻至此。 如是交替。 要不是正在努力与自己的贪欲作斗争,贺灵川真想竖起拇指赞一声“周到”。 这机关兽想必是盘龙城官方放出来巡逻的保安。对他们来说,最不可信的就是人性,最可靠的反而是武力。 此时活物都耐不住帝流浆的诱引,只有机关兽这般死物不为所动,继续执行原有任务。 能够自行巡逻、定位、恐吓的机关兽,不知道是出自哪位大能之手。 果然,贺灵川很快就听到不远处传来摔坛砸罐的声音,有人大喊,有人大哭。也不知是谁耐不住对帝流浆的极度渴望,与旁人大打出手。 人性果然不能放任。 机关兽一声怒吼,贺灵川就听它沉重的脚步声迅速远离。 那个方向很快就有几声惨叫传来,但随即就没了动静,想来是动手的人受了处罚。 这一幕,也很好地警示了周围的居民。 就在全城人的反复煎熬中,时间慢慢流逝。 这一回天降帝流浆,比贺灵川上一次经历的时间更长,直到东方既白才完全停止。 贺灵川把树上的帝流浆都刮取下来,再将贮雨的瓶瓶罐罐都归拢一处,互相倾倒,最后集满了一酒樽的帝流浆。 塞紧盖子,香气消失,对人的吸引力也消失了。贺灵川这才长长吁出一口气,抹掉额上的薄汗。 艰难的一夜已经过去,大家开始享受胜利的果实。 望着手中的酒樽,贺灵川有点犯难。 从梦境中获得的帝流浆,对他现实中的本体不该有提升作用,毕竟这一切都是虚幻。 那么最理智的做法,还是上交这一夜所得,去功勋部那里换取功劳。胡旻说过,功劳不易得,但它可以换取最珍贵的东西。 这一场天降帝流浆,就是他的意外所得。 当然,这都需要证实。贺灵川想了想,揣着酒樽出门了。 天亮以后宵禁结束,但出来走动的居民很少,多数人还窝在家里清点战利品。他找到一辆勤快的驴车,载自己去往胡旻的住处。 一路上,他看到好几处被烧焦、被砸倒的房子,还有城守军往外抬人或者清理现场。 看来即便有机关兽巡逻,即便盘龙城三令五申,即便这里有严刑厉法,即便盘龙城居民在长年战争中已经可以做到令行禁止,人性的贪欲依旧会找到突破口。 胡旻住在锡屋,虽然同样是民宅,但比贺灵川还高四个等级。这里道路宽敞,街巷干净整齐,绿树红花随处可见,家家户户都有小别院,面积至少是贺灵川那木屋的四倍,环境能甩他几条街,但规格非常统一,清一色黑门、黑瓦、红墙,连尺寸都相差无几,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看来,这里不允许违章搭盖。 每条街都长成一个模样,贺灵川也花了好久的工夫才找到胡旻的宅子。 这人刚刚炼好帝流散,开门见到贺灵川就奇怪道:“这么早,你不炼药吗?” “我用帝流浆跟你换一点炼好的药物,如何?就尝一小口。” 第169章 登堂入室第一步 胡旻一呆,还从没听过这么别致的要求。但这时外头又响起敲门声,却是大风军校尉萧茂良派人通知胡旻,小队临时增加了城郊巡防任务,立刻出发。 帝流浆下了一晚上,赤帕高原有些生灵被灌顶开智,难免躁动。大风军要出城巡备,防止新长成的妖怪对田野和农庄造成威胁。 军令如山,胡旻也没多想,随手取出药散,居然是明黄色的,比贺灵川自炼的品相好多了。后者剜了绿豆大小的一颗:“多谢。” 他倒了几滴帝流浆作为交换,胡旻即道:“我先走了,你自便。”说罢匆匆更衣出门。 贺灵川服药后还等了两刻钟,可是身体什么反应也没有,仿佛刚才吃下的只是空气。 实验失败,长效增益类的药物对他无用。 果然天底下没有这种美事。哪怕早有预期,他还是惋惜得直叹气,然后离开了胡旻家,直奔功勋部而去。 既然可以确定帝流浆对他无效,那就赶紧换军功去吧。 今日在鹏程署当值的还是刘功曹,忙得一如既往,听说贺灵川要上交帝流浆,只把手一招:“拿来。” 帝流浆虽好,但这么大个盘龙城,总会有人因为各种原因不自己服用。 刘功曹取针尖从酒樽挑出来一点浆液,看一看,嗅一嗅,然后对贺灵川道:“有杂质,中下品,收了。” 依他计算,这一壶帝流浆折算的功劳,超过了贺灵川上一回在阋庆河谷断后救人。毕竟大风军救人的任务常有,而帝流浆可遇不可求。 这一次的奖励与上回差不多,还多了几味伤药,内服外敷的都有。 贺灵川笑道:“若是人人上交,岂非人人都可以再换回一套木屋?” 刘功曹一板一眼:“这种东西,没多少人会选择上交。” 贺灵川看着他,长长哦了一声。 是了,除了自用和上交,民间还可以买卖。 功劳需要一点一点累积,没凑够也换不来想要的东西。 “我的屋子够住了,给我换成趁手的武器行不行?”至少在梦里,贺灵川对住处的要求不高。从前玩游戏,别人充钱买时装道具,但他在这方面一毛不拔。 “哪一类?” “刀。”他进入盘龙城都空着手,很需要武器来提升安全感。 刘功曹去了后间,很快捧出一把环首刀,一块磨刀石。 刀锋森冷,刀背上有两个小缺口,把柄也有些旧,末端还少了环扣。 “这把刀的主人,去年在白陌山牺牲了。”他神色肃然,“刀是好刀,望你善用。” 贺灵川提在手里,挽了个刀花,发现它很有份量,用起来也很顺手。 “多谢!我还想拿军功抵换几门神通。唔,听说基础心法是免费的?” 刘功曹又坐回原位,朝外头挥挥手:“出门,找对面的提振署。” …… 提振署在河边。 严格来说,这个建筑有半边建在河上。贺灵川一走进去就看见了水轩,里面坐着两个老头子,一个黑衣,一个白衣,面貌却长得一模一样。 现在是辰时二刻,还早,又因为昨夜突现帝流浆,提振署门可罗雀。贺灵川耳尖,听这两个老头正在滴咕城内外传回来的消息,有人拣到了大团帝流浆膏,结果引发邻里械斗啦,矿山附近的妖兽有异动,导致矿工受伤啦,诸如此类。 贺灵川上前见了个礼,说自己需要基础心法。 老头上下打量他:“你不是盘龙城人吧?” “我来自屠苏城,但已在这里落籍。” “难怪。”老头儿道,“那要找章先生先做测试。”说罢摇了摇悬在水面上的铃铛。 铃铛离水很近,不过二尺,清脆的声音传遍整个水轩。 “你下去站好。”轩里有直接入水的坡道,河面被青绿的莲叶盖去一半,待放的花包只在顶端掐着一点粉红,引来几个蜻蜓停伫不动。 贺灵川刚站去水边,蜻蜓就忙不迭飞走。 河水哗啦一响,几根像蛇又像鞭的东西突然从水下探出,向他卷来。 贺灵川吃了一惊,下意识往后一个大跳。 “跑什么,过去站好!”老头子不耐烦,“章先生还能害你不成?” 贺灵川也才看清,这居然是几条又长又粗的触手,根部比他腰还粗,顶端却又尖又细,布满吸管。 触手后面浮起一个椭圆形的大脑袋,不光滑,长着一丛丛向后翻的尖棱角。 眼睛又黑又圆,比柚子还大。 “章……”好大一头触手怪!原来老头儿说的是“章”先生而非张先生。 贺灵川听到一个声音响起:“过来,我摸摸。” 人对触手的恐惧,深深刻在骨子里。但他也知自己无力反抗,只能硬着头皮往水边一站。 几条触须又伸过来搭在他身上,软体动物特有的冰凉粘腻,裹得贺灵川打了个冷颤。它们比人手都灵活,将几人关键穴位一一吸住。 贺灵川就感觉到一股阴冷的力量注入,丹田里的真气应激而起,飞快行遍全身。 “根基还算扎实,也去了秽垢,还可以。”章先生一边对他抠抠搜搜,一边评价,“嗯——筋骨坚实。” “啊——气血丰盈旺盛,精元自满,可以可以。” 它声调很怪,以贺灵川的厚脸皮都有点架不住,两个老头子却不当回事:“哦,那就是精元未泄。” 章先生又在贺灵川周身各处用力按了按,这才慢吞吞收回了触手。 两个老头子走过去,三个光头凑在一起滴滴咕咕。 贺灵川听胡旻说过,提振署会给修行者量身发放心法。但他万没料到,测试员居然是一头水生的妖怪。 是了,盘龙城里不仅有人。 可活在澹水里的章鱼,还是在高原上,世界真是无奇不有。 不过这头怪物的八个爪子可以同时照顾到一个人身上几乎所有经脉穴位,全面掌握真力运行情况,人类真比不了。 唯一的后遗症,就是吸盘留下了几十个红印子。 不多时,商议结束,老头子的口风统一:“我们三人一致决定,子午诀。” 盘龙城的公开心法有五,他们替贺灵川选择了子午诀。 贺灵川轻咳一声:“其他四门法诀,我可以借来看看吗?” 对面又是异口同声:“不可以。” “……” “以你的见识,怎知哪一部最适合你?” “心法混练,有害无益。” “不该是你的,最好碰都别碰一下。” “我们已给九千多人选过心法,无一出错。” 两个老头你一句接我一句,语气、语速、声调完全一样,若是闭眼去听,就好像一个人说话。 章先生又滑入河道隐身了,一个老头子去木柜里取了块玉简,塞给贺灵川:“心诀在此,神念探入即可。” 贺灵川忍不住把玩两下。他在仙灵湖底进过一个仙人洞府,从里面也找出几根玉简,但根根空白,未载有任何讯息。 想不到盘龙城用的也是玉简。 他以神念探入,果然里面有一篇完整法诀。虽然字体与现今迥异,但他全能看懂,一字不落。 更神奇的是,他放开玉简之后,那篇法诀也依旧刻在识海深处,历历在目,字字不忘! 根本不需要背下来,这种复刻式的记忆也不会出错。 贺灵川暗自惊叹,这应该是上古仙人的发明? 老头子向他交代一些注意事项,而后伸出手道:“好了,还给我吧,别人也得用。” 贺灵川赶紧道:“除了基础心法,我还想用军功换取神通。” “神通分作‘术’、‘武’两部。”白衣老头指了指自己,“我是盈先生,管‘武’部。” 他再指一指黑衣老头:“他是满先生,管‘术’部。” “神通无分好坏,只有适合与不适合。”盈先生道,“你练子午诀,适合以武入道,后期融汇贯通,再习些术法不迟。” 满先生点头补充:“只要你多活些日子。” 当下盈先生给贺灵川列出了长长的书单,后者看得眼花缭乱,觉得这个也很好,那个也实用,盈先生才道:“你积攒的军功只够换取两个神通。” 那你在我面前一字排开上百套功法名录,是几个意思?贺灵川笑得谦恭:“盈先生教我。” “对战的根本无非是两点:能打,能跑。”盈先生微一沉吟,“我给你选一门身法,称作‘燕回’,你若能练到燕子般轻灵,此术就趋于大成。” 满先生也道:“初级的术法讲究扎实, 打好根基才能立于不败之地。莫说它简单,红将军也精擅‘燕回’之术。” 贺灵川眼睛一亮:“红将军也练这个?” “当然。这是他亲手誉抄,录入玉简的。” “要了!” 不过贺灵川回头一想,指了指功法名录:“那,红将军一共录入了多少门神通?” “十八门。”满先生也不瞒他,“余下的,你换不起。” 贺灵川更加神往:“那就麻烦盈先生,再帮我找一门能打的神通。” 盈先生看看他腰间长刀,转头和满先生商量几句,而后道:“那就选‘浪斩’吧。” 老头子站起来,又去内间翻找半天,才抓着两枚玉简出来。 贺灵川接过来,沉心静念记好,再恭敬地还给人家。满先生在一边道:“等这两门学精了,再来找我吧。术法配合武道,可建奇功。” “对了,钟大人要求问仙堂要时常请高手开课授业,多听总有收获。”盈先生额外补充一句,“神通术法虽好,只是外力。决定成败的关键,往往在于二心。” 贺灵川肃然:“请先生指教。” “心法,心境。”盈先生道,“心法需要勤学苦练;心境需要出生入死。” 经过大小几场战役,贺灵川对这两句话也深有体会,当下恭敬谢过,转身离开了提振署。 跨过功勋部的门槛,他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 老龟妖留下的偈语,要求他现实里藏锋守拙。那么,他登堂入室的第一步,就从梦里开始吧! 《仙灵卷到此结束,下一章进入新篇 第170章 认亲 洪川江面上开始飘雪的时候,贺淳华的策应军终于乘船抵达了石桓城。 熙熙攘攘的货栈、人声鼎沸的码头、天南地北的腔调,让初下船的众人立刻感受到这里与卧陵关的大不同。 石桓城是大鸢腹地最重要的关卡之一,距离国都只有十五里路程。 当初洪向前的起义军如果能在卧陵关顺利渡江西进,从石桓城登陆,那就相当于一把匕首直接扎进鸢国心脏,再往里捅破都城的大门,就敢教日月换新天。 不过,历史从来不说“如果”。 策应军远渡而来,舟车劳顿,下船以后赶紧找地方先歇一歇。天子脚下的石桓城作为水陆枢纽异常繁华,纳进这几百人轻轻松松。 奔波二十多天的将士,终于有热炕可睡。 贺灵川更是听父亲叫老莫去订客房时说,不着急,多订几天。 贺淳华自己心里记挂一事,到客栈后先运笔修书一封,让管家老莫送出,自己才去沐浴更衣、吃茶用饭。 贺灵川这几天的心思全放在修行上,胡乱干了几碗饭就要往外走,不意应夫人带着朱氏迎面走来,后者见到他,面含微笑、谦谦行礼。 贺灵川是救她出狼窝的第一恩人,她对这十来岁的少年礼数格外周到。 贺大少鼓掌:“朱姐姐当真漂亮!今天有什么喜事?” 朱秀儿过去几年劳累磋磨,脸也黑了,手也粗了,人瘦如竹,贺灵川在仙灵村见到她时,她的精气神都很差。不过她毕竟只有二十出头,气机蓬勃,跟在应夫人身边不见天养了几日,脸色渐渐红润,下巴也没那么尖了。 这时她澹扫胭脂,换一身好衣装,虽不能比富贵人家的大小姐,但已跟当时的村妇判若两人。 朱秀儿咬了咬唇,还没说话,应夫人已接口问道:“你急吼吼要上哪儿去?” “出去买点东西。” “买什么?” “豆腐。” 应夫人挽着朱秀儿的手,瞪他一眼,“天还没黑,就喝多了?” 贺灵川挠头:“我就去市集走走,不会节外生枝。” 话间刚落,管家老莫快步进来通报:“老爷夫人,贵客上门!” 贺越刚好走出来,与兄长对视一眼,均感奇怪:自己一行刚到石桓城,屁股都还没坐热,怎么就有访客了? 来者一行三人,都用斗篷覆住头面,后面还跟着几个奴仆。 他们踏进客栈包房,跟朱秀儿打了个照面,这两边都呆住了,一动不动。 贺灵川突然明白过来。 紧接着一名客人扯下斗篷,颤声道了一句:“秀儿!”就扑上去抱住了朱秀儿。 这是个年近四旬的**,五官与朱秀儿有几分相似。 另外两人也脱了罩帽,却是一对年老夫妇,鬓发斑白、衣袍华贵,眼里都含着热泪。 朱秀儿与母亲相拥而泣,转身又投到二老怀中,悲声道:“祖父、祖母,秀儿回来了!” 老太太也忍不住哭出了声。 老人犹有病容,却拍着她的肩膀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他的目光扫过室内其他人,当即转向贺淳华:“这位便是夏州贺总管?” 贺淳华正色道:“朱大人安好?” 眼前这位老人,正是太仆寺卿朱曦言! 他对着贺淳华一躬到底:“秀儿能回家,贺总管于我家有大恩!” 贺淳华回礼:“助天伦重聚,贺某份内之事。” 而后他率家人退出,将这一方小厅让给了失散七年的朱家人。 贺灵川此时方知老爹写信给朱家,唤他们来认亲。 朱家的本家就在石桓城,在这里能上朔四代,朱曦言本人平时也住在这里,只有王廷要开朝会才进都城。 无论哪个王朝,文武百官济济一堂的景象其实都不常见。皇帝要找谁,私下拉来开个会也就完事了,不爱兴师动众。 皇帝也是人,也嫌麻烦。 过去一年,大鸢有天灾有人祸,可百官朝会一共也只开了四次。 朱曦言年纪也大了,最近又染风寒,告病在家。可他接到贺淳华的书信就坐不住了,带上儿媳赶了过来。 至于朱秀儿的父亲,三年前就过世了。 过了两刻多钟,朱家人的情绪才慢慢平复。朱曦言也是庙堂里的老人了,转头就出来找贺淳华,先狠狠表达一番感谢之情,而后才问起这一切缘由。 贺淳华自不相瞒,一一道来。 朱家三人听得目瞪口呆,良久不能作声。 朱秀儿在一边抹着泪:“若非贺大人一家仗义相助,女儿早被贼军杀害在仙灵村了!” 应夫人笑得欣慰,贺灵川暗中竖起大拇指: 真上道儿! 朱秀儿的祖母孙玉华几度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问道:“秀儿生的那两个孩子,在哪儿?” 孙女生了俩娃,他们在这里也没瞧见。贺淳华方才所言,更没提及两个孩子的下落。 应夫人叹道:“秀儿揭破敌人奸计,贼军拿孩子报复她了。” 朱秀儿痛哭失声,朱曦言夫妇面面相觑,都叹了口气。 “罢了,人回来就好。孩子以后还会有的。” 朱曦言又对贺淳华道:“贺总管,我有一事要拜托你。” 贺淳华站了起来:“不妨屋内详谈。” 接下来朱家的女卷先乘车回去,而太仆寺卿则与新任的夏州总管贺淳华入屋关门,另作商议。 朱秀儿拜别应夫人和贺家两兄弟,红着眼眶,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待朱家的马车消失在拐角,贺越才喃喃道:“我怎觉得,太仆寺卿对于曾孙的死不怎伤心。” “你没觉错,他们松了一口气呢。”贺灵川拍拍他的肩膀,老弟还是太年轻了,“以绝后患,这对朱家才是最好。” 这一家人心里都明明白白,包括朱秀儿。 热闹看完了,贺灵川按了按脖子往外走:“我去办事,夜间必回!” ¥¥¥¥¥ 太阳落山时,贺灵川就回来了,而贺淳华外出未归。 母子三人共进晚饭后,贺灵川就打了个呵欠喊困,要回屋休息。 先前在狭小的船舱窝居多日,兄弟俩来到石桓就不想再委屈自己,各要了一个大客房。贺灵川反手闩门,从储物戒中取出两只玉瓶。 今天傍晚,他在城里走了一圈,买了些药材,就在药铺里熬成丸剂。 新入手的《子午诀很有特点,不管你平时练什么,但在习诀初期,子午两时尤其重要。子时为一天阴气最重,午时为一天阳气最旺,贺灵川要在这两个时辰运诀练功,采阴阳二气收为己用。 当时他看到这般介绍就很惊讶,因为子时还好说,月华一向是修行者与妖怪采撷的重点。但白天的太阳真火,就不是谁都消受得起了,轻则走火入魔,重则引火自焚,这都有无数血淋淋的先例。 不过他细看法诀,才知道它并不要求初学者直接采集阳火,而是在子、午二时各服下阴散、阳散,借助天时炼化。 本来么,撷取天地灵气来修行的办法最是简单稳固,但也最慢,即所谓的久久为功。人的寿命等不起,才要发明各种技巧、借助各种药物来快速突破。 当然这里面也有两种药散的制作方法,贺灵川傍晚就是采买这些去了。 作为所有盘龙城居民都可以学习的免费心法,《子午诀的初期配药难度很低,所用的都是各大药铺的常见药材,价格也很白菜。 但这难度是逐级提高的,连贺灵川望见后面的药方都乍舌不已。 难怪军功那么重要,有些药材在盘龙城根本不是钱能买到的。 贺灵川比盘龙城人幸福一些,他生活在资源相对丰富的鸢国。但有些药物的价格,就算他能把贺家所有产业全部变卖,恐怕也买不起啊。 修行这么花钱吗?贺灵川觉得自己身上“富二代”的人设立不住了。 好在眼下他还没有这种烦恼,初学者的药物甚至可以用药罐子煮出来。贺灵川蹲在人家药铺后堂等着的时候就心想,早晚还得弄一个丹炉。 这就是单打独斗的坏处了。道门弟子麻烦少,丹有人炼、器有人造、符有人画,宗门各种配套齐全,安心修炼就好;贺灵川么,事无巨细全得自己办。 炼丹炼器都要注重手法、火候,都非一蹴而就。他的麻烦还远没到来。 那么接下来他就练习《牵引术来做引子,一旦子时到来,就先吞一剂阴散,再习《子午诀。 这个时段的要点就在于引动外界及丸散内的阴气进入足底涌泉穴,这是距离心脏最远的位置,又与地面接触,适宜阴气化蛇,专走阴里。 这是自下而上。 到了明日午时再服阳散,引阳气入膻中穴,专走阳经。 这是自上而下。 何时这阴阳双蛇能在气海里会合,就说明第一阶段功成。 《子午诀最有趣的一点,练习时不要求正襟危坐、五心朝天,只要保持气机循环即可。因为子午这两个时辰很特殊,人要么在忙,要么在睡。 贺灵川练足了一个时辰,然后睡着了。 在梦里,他又进入了盘龙城。 第171章 松阳府 这回梦中就没有什么新鲜遭遇,胡旻和阿洛也都不在。他就在盘龙城里随便逛了逛,就回自己的小屋去练箭术和刀法了。 在梦里打坐调息,并不助长现实的修为。但磨练武技积攒起来的熟练度,却与现实同步,醒了也丢不掉。贺灵川证实这一点的时候大喜过望,因为这就代表他至少有两倍于常人的时间可以练武,现实梦境。 他也听说黄粱一梦的典故,有人在煮黄粱的工夫睡了一觉,结果梦完了后半生。他也希望盘龙梦境中的某一天可以无限延长,直至他的所有技法滚瓜烂熟。 然而,想得美。无论他有多渴望,他在梦里好像也就逗留十多个时辰。 贺灵川也留意到,自己进出盘龙梦境能够常态化,好像是从闯入仙人洞府开始。在此之前的几个月,他总共也就入梦两次而已。 当然,这一切的开端都始于断刀。 但神骨项链对仙人洞府到底做了什么,后者即刻关闭,而盘龙梦境开始经常性对贺灵川开放。 对了,还有得自卢耀的黑符,他也送给神骨项链吃掉了。 这算什么,奖励? 也就是说,今后他寻到的古怪东西,都要先给神骨尝一尝? …… 次日清晨,地面垒上了一掌宽的雪,天气特别冷。 朱家派人送来请柬,邀请贺家人今晚赴朱秀儿的洗尘延。 “本不该这么仓促的,但朱大人知道贺总管不会在石桓城逗留太久,时间紧迫呀。”送信人也留了下来。 这人姓刘,是个帮办。朱曦言带走了失散多年的亲孙女,回头就遣了一个帮办来客栈,以供贺家人驱使。 所谓“帮办”,意思就是帮人办事。他们也不专供职于朱府,而是石桓城的百事通,上至达官贵人、下到三教九流均有接触。大户人家不方便出面的事情,也经常找帮办来做。 外地人来到石桓城,需求无非就是吃喝、玩乐、买卖、拜会这几样,资深的帮办包准办得样样妥贴。 这种人在黑水城也有,被称作跑腿。 朱家人知道贺淳华在此人生地不熟,特意找了个万金油一样的人物过来,可说是十分贴心了。 贺淳华本想出去走走,怎奈步子还没迈开,管家老莫就送来了好几份拜帖。 应夫人奇道:“朱秀儿昨晚才回家,怎么今天就有人知道我们老爷到石桓城了?” 贺淳华摆手:“不奇怪,我昨日命人去官府登记了。” 他现已是地方大员,如非奉诏不得私入国都,就算来石桓城也要第一时间报备,否则后果严重。 刘帮办笑道:“这里可是天子脚下,消息再灵通不过。一等门阀昨晚就知道,夏州的新任总管替朱大人找回了孙女儿;二等门阀可能到今晨方知;今天傍晚以后才接到消息的,都是三等门阀以下。” 看来,这套规则放在哪里都一样。 贺淳华夫妇脱不开身,贺灵川丢出一锭银子给刘帮办:“我初到石桓,你带我去逛逛。” 刘帮办收了银子,一拍胸膛:“有我在,大少爷只管把石桓当作自家后院逛!” 两人才出客栈,毛桃不知道从哪蹿出来,要给贺灵川当个跟班:“大少,我们上哪里玩耍?” 石桓城的繁华,早让他磨拳擦掌。 “先办正事。”贺灵川对刘帮办道,“听说石桓以器造闻名。我的爱刀断了,要找高明的匠人修补,难度很大。” 想在石桓城找个匠铺容易,但想找到手艺最高超的匠人,对他这外乡人来说就难了。 这就是帮办派上用场的时候,刘帮办当即笑道:“没问题,大少跟我来!” 马车已经停在客栈门口候着了。 车厢是红木板材,没有夸张的镂凋外观,但内里的软饰很舒适,三个大男人相对而坐,还能伸长腿不憋屈。 车走起来,刘帮办就介绍道:“石桓是陪都之一,这里名匠遍地、器宗林立,但个中翘楚还得数松阳府。” 松阳府?另外两人表示没听过。 “松阳府也是道门,立宗五十多年了。第一代府主是咱大鸢开国高祖封赏的王爷,他以官身开宗立派,门下尤擅炼器,多畅销于军官与上流子弟。” 原来这松阳府是走上流路线的,还有一半的官方背景,那就难怪能在竞争激烈的石桓城立于不败之地。 贺灵川恍然,却笑道:“我从前一直觉得,道门都隐在深山里头,神秘得紧,没想到它们直接就开在市井当中。” “您说的那是仙宗!只出现在传说里的仙宗。”刘帮办顺口道,“现在只有道门了。高高在上的道门,除了源远流长的那几家之外,别的都端不起架子。虽说仙宗和道门都有神通,您知道这其中的差距嘛?” “你说说吧。”这些帮办果然是老油子,一张嘴什么都能聊。 “从前的仙人驭剑飞行、高来高去、金刚不坏,能千里之外取人首级,谁不得顶礼膜拜?”刘帮办指了指天,“再看现在的武者术师,了不起有些神通,挨了刀会流血,头掉了会死,出门一样靠四蹄跑,也没能长生不老,打不过王廷军队,还争抢着要王廷册封……说句不恭敬的话,跟我们普通人也没有云泥之别嘛。” 毛桃听得连连点头:“是这个道理儿。” 不够强大了,就会跌下神坛。 贺灵川心头微动,想起仙灵湖仙人洞府里的那具尸骨,再一次好奇他的死因。 他们从车窗望出去,石桓城的街道可比黑水城宽得多,整齐干净更是远远过之,主干道甚至铺着青方石,至少能容十辆马车并驾。 石桓是水陆枢纽,国都的物资有一半要在这里中转,因此商贸非常发达。贺灵川一路看下来,建筑鳞次栉比,不乏富丽华厦。除了酒楼饭庄、曲苑赌场这些每城都有的常规设施之外,石桓城还有许多游艺场所,贺灵川就看见一家店面挂着木牌,上书几个描红大字“迷魂阵”,格外醒目。 “那是什么?” “迷宫。”刘帮办给两个土包子解释,“这些都是术师和妖怪们开设的阵法,给客人游玩,有些还配以幻阵,花鸟虫鱼都有,很受姑娘们喜欢。” 他嘿嘿一笑:“还有些特制的阵法称作‘消魂阵’,里面鸢歌燕舞,专给我们这些大老爷们儿消遣。紧俏的咧,还得事先预约。我见过客人在里面一待就是两天,死活不肯出来。” 毛桃奇道:“幻阵里都是假的,怎么比得上红倌坊里的,能摸能碰。” “你不懂,有时候摸不着才是最好的。”刘帮办眨了眨眼,“幻阵里的女人,要多漂亮就有多漂亮,要多高贵就有多高贵,要多纯真就有多纯真,要多妩媚就有多妩媚,只要你出钱。红馆坊可办不到吧?” 毛桃听得悠然神往,恨不得现在就跳下车去见识见识。 此时马车也从主干道拐进了次街。 虽说是次街,也跟黑水城的主干道一样宽敞,两边店面至少都是四开的大门,招牌擦得贼亮。 “这整条街道都是器宗开的门脸儿。”刘帮办打开门,“松阳府老店到了,就它开的年头最久。” 贺灵川下来一看,嗯,果然气派。“松阳府在石桓城有几家店?” “两家。”刘帮办补充,“在国都还有三家。”说罢带着贺灵川两人往里走。 店内布置雅致,但都以兵器作为四墙装饰,很有特色。 大厅正中摆一口青铜大鼎,高度到毛桃肩膀,来来往往的客人常在这里驻足。他探头一看,鼎底是一派微缩景观,有山有水,田园小桥。 稀罕的是,鼎口附近飘着白雾,在鼎中来说就是云彩了。 他好奇道:“哎哟?河里有鱼,居然会动!” 亏得他眼力好,能看见鼎底的河里有东西会动,再定睛一瞧,居然是游鱼。 刘帮办介绍道:“这是松阳府老店的镇店之宝,鼎中山河。成器于四十年前。” 贺灵川也赞了一声:“栩栩如生。” “这就是活景。”刘帮办笑道,“咱们大活人都可以进去。我就进去参观过,景致相当灵美。” 其他客人听了,也啧啧称奇。 松阳府的老店隔作三部分,最前方展示,中间仓储与洽谈,后方还有一大片空间,用于铸器。 刘帮办熟门熟路往里走,很快找到一名赵管事,将贺灵川介绍给他:“这位是新任夏州总管贺大人的长公子,特地来贵店修补宝刀。贺公子找过不少匠人,都没能补成。” “料非凡品,几位请坐。”赵管事立刻引两人上座奉茶,回身找来一人。 此人五旬出头,目放精光,皮肤黝黑。 “这位是松阳府中炉首席大匠师李伏波。” 李伏波也不跟贺灵川怎样寒喧,接过断刀缓缓出鞘,印堂立刻被刀锋的寒芒映亮。他徒弟往地面放置一块木板,李伏波手起刀落,虚虚一噼。 什么事也没发生,木板好好儿地。 毛桃忍不住摸了摸鼻子,李伏波却将断刀还给主人:“您来。” 第172章 第二件灵器 贺灵川随手接过断刀,也做了个完全相同的动作出来,距离木板又远了两尺。 啪嗒一声,木板很干脆地断作两截。 刀身未至,刀气先行。 李伏波忍不住动容:“好刀,刀身虽断,心眼还在,并且还是醒着的!” 毛桃插嘴:“刀心还有醒睡之分?” “那当然是有的。法器断裂之后,就算心眼还能保住,也多半要陷入沉睡。贺大少这把刀有意思,嗯,有意思!” 贺灵川只关心:“能修吗?一定要保住刀眼。” “这刀已臻灵器,并且秉性顽强,虽断犹在,重新熔铸确实可惜。” 贺灵川微怔,断刀已经是灵器了?离开黑水城之前,匠铺的人可不是这么说的。 这才过了个把月,断刀居然就升级了? 古怪。 李伏波轻抚刀嵴,爱不释手,“如果要保住刀眼,又要完全修复,就不能用常规手段了。嗯,可以试试种刀之法。” 毛桃忍不住插嘴:“刀也能种?” 听过种菜种树,没听过种刀。 “通常来说,刀剑断了便是断了,只能投炉重铸。可它若养出灵性,那就只得另辟蹊径。毕竟,金石出灵性才是真正可遇不可求。”李伏波捋着胡子道,“壁虎断尾可以重长,刀刃断了,未必不能重生,只是条件苛刻了些。” 能修就好,松阳府大概要狮子大开口了。贺灵川暗暗呼出口气:“李师傅,开价吧。” 钟胜光赠他的断刀,还是个残次品就有诸多异处;他想知道,这把刀若是完全修复,又会如何? “这价格可不由我定!我最多收个手工钱。”李伏波连连摆手,“‘种刀’的法子极其冷门,非有铻金不可。” 果然,到最后绕不开铻金。贺灵川哈哈一笑:“贵店在都城也是首屈一指的宝号,想必不缺这点材料?” 赵管事忍不住道:“贺大少,铻金存世的数量比天外陨铁还少,我们店里也就存有两块。整个石桓城近三年都没得新的铻金。” 李伏波接口:“就算在原产地铻山,铻金也非俯拾即是。它甚至没有矿脉,而是金之精得了灵性之后转变的。这东西满山乱跑,见人就躲,想逮住它基本只能靠机缘。” “那这个机缘价,又是多少呢?”贺灵川当然知道奇货可居的道理,其实心里也有些忐忑。他这点儿钱在黑水城可以横着走,但在名流巨富云集的石桓,恐怕…… “去年,隔壁的衡水行卖出去一块铻金,体积只有我们藏品的二分之一,作价是上三品玄晶十五块,共计六斤。” 贺灵川两人听到“上三品玄晶”这几个字,心里都是憷然一惊。帝流浆降临地面之后,有一小部分会钻入地下化为玄晶,效用与性质大变,但都是修行者补充真力的最好来源。其品级依色泽而分为上中下三阶,每阶又有三品。 这上三品,普通修行者已是踮脚尖都够不着。 贺灵川很清楚玄晶的价格,他怀里就有一块中阶下品的,就一块。这玩意儿还论斤算就离谱! 赵管事又接下去道:“您也知道,这个等级的玄晶一般不用金银计价。如果非要折算的话,每斤时价大概是两万两。” 十二万两!买一块铻金的价格,居然是十二万两起步!毛桃好容易保持脸色不变,鼻孔却撑大了,呼吸都变得粗重。 十二万两银子摞在一起,得有多大一堆? 他在红崖路上打劫多年,整窝沙匪收人家的买路钱,刨去各项开支,十五年来的真实收益最多也就是这个数儿的四分之一。 贺灵川抚着下巴格外镇定:“真是……”好他么贵!就算他是“阔少”,每月零花也就二三百两银子,上哪去凑出十二万两?“不便宜呢。” 在乡下可以作威作福一辈子的钱,在天子脚下,也不过能买一块修刀的金属罢了。 看来,修行这条路若要走得顺滑,他还得另外想法子苦钱。 赵管事点头赞同:“是啊,这灵器养护起来真心不便宜。不过此刀虽好,毕竟是断了,对敌时多有不便。贺大少不妨另寻趁手兵器,本店这里有诸多选择。” 贺灵川啼笑皆非,是该斥他看不起人,还是谢他贴心?他翻了个白眼:“你这么笃定本大少买不起铻金?” 这种装13的二世祖,赵管事看多了,陪个笑脸再摆摆手:“这东西确实太贵,在商言商,小人也希望为大少节省一些成本。”有钱你就拿出来,何必废话? 贺灵川手指在桌上敲了两下作思考状,然后问匠师李伏波:“修好我的断刀,需要用掉多少铻金?” 李伏波埋头心算,好一会儿才道:“比衡水行卖的那块稍小一些,就足够了。” 那也得九万十万出头吧?把贺大少卖多几次都凑不齐。 但他不慌,转头问赵管事:“你这里也收灵器罢?” 赵管事一愣:“您还有灵器?” 神器以下就是灵器。 这个世道,神器根本不可能存在,所以灵器就跻身顶级,哪怕质量稍差一点,各大发卖行也要抢破头。大鸢国都连同石桓城的发卖行,过去一整年中只出现了一件新灵器。可这小暴发户说他不仅有,还有两件? 是完整无缺的吗? 能用吗? 当然训练有素的赵管事不会把这个念头公开说出来,只是笑得面如满月:“可否取出一观?” 贺灵川从储物戒取出紫金杵,冬一声放在桌上:“李师傅,你看看罢。” 这只宝杵色作紫金,表面篆满符文,顶端凋着一头怪兽,宽鼻大嘴、凸眼颌须,脚底还踩着四个拉环,而宝杵末端削尖如椎。 李师傅咦了一声,双手将它捧起来细看,鼻尖都快凑到杵上了,忍不住又“啊”了一声:“贺大少,您从哪里获得这件宝物?” 贺灵川往后一靠:“你先说它算不算灵器,能值多少钱吧。”紫金杵在他储物戒里吃了几个月的灰,终于能派上一点用场了。 赵管事也直勾勾盯着这支宝杵,眼睛越瞪越大,越瞪越圆,嘴里支支吾吾:“这、这不会是……我没看错吧!” 他们都是器宗门下,又近国都,这么有名的宝物怎么会不知道? 他也顾不得失态,对李伏波巴巴道:“李师傅请验一下,验一下!”又对贺灵川道,“大少见谅,我们要鉴定验真。” “无妨,随便验。”真金不怕火炼。 接下来李伏波拿出不知名的药水滴在杵上,那上头的符文立刻脱离杵身飞出,在宝杵周围缓缓转动。李伏波看得眼都不眨一下,好半晌道:“是崤山伏魔咒,没错了。” 而后他快步走去内堂,弄了指头大小的一块金属出来,凑近杵头兽首。 那兽首原本闭目不动,这时突然睁开眼,一口吞掉了那块金属。 “何必这样麻烦?还浪费一块上好精金。”贺灵川伸出断刀,当当当在兽首上敲了三下,“喂,醒醒,给爷们唱两声。” 那怪兽原本就看他不对眼,这时更加生气,冲着他大吼三声,宏亮如牛,震得梁上的灰尘都簌簌掉落。 赵管事和李伏波却笑得合不拢嘴:“果然是嘲风兽!果然是孙国师的紫金杵!” “这就是嘲风?”不能怪他贺灵川认不清楚,龙生九子,除了驮碑的那个,其他都长得好像。 “据说这把紫金杵在铸造时,添入了嘲风的一缕神魂。”李伏波赞叹道,“今时就算我们再想铸出这样的宝物,也寻不到这样珍贵的兽魂。” 赵管事忍不住又道:“敢问贺大少,这至宝源自?” 越是贵重的宝物,越要考究来历的。松阳府是器宗名门,不能明目张胆地收受赃物。 “这是我们大少的战利品!”毛桃适时接话,得意洋洋,“孙孚平那老贼,就是败在我们贺大人、贺大少手下!” 对面三人一起动容。赵管事失声道:“原来贺大人便是千松郡的、千松郡的……” 原国师孙孚平折戟盘龙沙漠之事,几个月前就已经传遍了国都,作为陪都之一的石桓城当然也不会漏过这个消息。 “原千松郡守,现在贺大人已是夏州总管了。” 赵管事对待贺灵川的态度,立刻就不一样了,不仅笑容殷勤,腰都弯得更低:“此等至宝,小人作不得主,需要向上请示。贺大少可否稍候片刻?” 贺灵川挥了挥手:“尽快吧。”看起来有戏。 赵管事立刻带着李伏波往后走,留守的小童上前,给两位贵客各换一盅热腾腾的茶水。 …… 赵管事两人迳直穿过后堂,从松阳府后边儿的小门出去,穿过两条小巷,走进一所大宅里。 宅子面积抵得过松阳府一半,但与那边的人声鼎沸不同,这里偌大的宅子也不过十个下人,人人走路都轻手轻脚。 蜡梅开得正好,小径上的积雪扫得干干净净。掉尽了叶片的枝头挂着金盘,内置小米松子,供冬天的雀鸟和松鼠取食。赵管事路过一处琉璃暖房,远远就看到里头的奇花异草争奇斗艳,彷佛不受天时左右。 第173章 得加钱 不须通报,琴声戛然而止,帘后的抚琴人问:“什么事?” “刘帮办介绍一名客人来店里补刀,乃新任夏州总管贺淳华的长公子贺灵川。李师傅说要用上铻金;另外……” 话到这里就被帘后人打断:“等一下,夏州的新总管,又姓贺?”声音带上一点兴趣,“原本的千松郡郡守?” “应该是。贺公子的随从方才吹嘘,孙国师就是贺家父子拿下的。” “哦?我只知道贺淳华出了大力气,冒死进入盘龙沙漠,怎么还有他长子的功劳?”帘后人笑道,“难道只是吹嘘?” “这个,小人不知诶。”赵管事只清楚自己份内的活计,“李师傅说他拿出的断刀是一把灵器,心眼犹在。李师傅,请您说说罢。” 李伏波上前一步,恭声道:“贺公子待补的灵器是一件环首刀,非本朝样式,刀刃偏长,重量偏大,环首是蛟而非常见的睚眦。它自刀锋往下三分之一处断裂,心眼清醒,不仅认主,与贺大公子的羁绊颇深。” 帘后人问:“刀都断了,心眼还清醒着?”说罢从边上的架子拿了本书。 “清醒。所以要修刀就得用上铻金,使种刀之法。” “赵管事,你看这位贺大公子是什么样的人物?” “也就十六七岁,意气昂扬,与一般的富家子好像并无不同。”这个岁数的少年真没什么好说的,初生牛犊都觉得老子天下第一,恭谦谨让的才是凤毛麟角。 帘后人呵了一声:“一把古朝灵器,会认十六七岁、乳臭未干的富家子为主?” 李伏波应道:“或许他有些机缘。” “这贺家父子挺有意思。”帘后人拖长了语调,“铻金补灵器,倒也算物尽其用。不过贺淳华原本只是边陲苦穷之地的太守,他儿子能捞到那么多钱来修一把刀么?可惜了。赵管事你另外卖他一把武器吧,给他折扣打低一点,就说是松阳府感其功绩。” 赵管事哎了一声:“小人原也是这般劝他,但贺长公子却拿出了孙国师的紫金杵,要我们估价。” 帘后人啪地一声合上书,声调骤然拔高:“你说什么,孙孚平的紫金杵?!” 两人一齐应“是”,李伏波肯定道:“已经验过,确是这支宝杵无疑,并且完好无损!” “怎么会……”帘后人不澹定了,但后面的话音太低,两人都听不见。 赵管事又道:“这样的宝物,又有名气加持,收来都可作镇店之宝。爵爷,我们不可错过呀。” 帘后沉默。 两人只得等着。 好一会儿,这位爵爷才道:“说得对,不可错过。赵管事,将铻金换给他,再赠他三十斤金泥养刀。” “爵爷康慨。”赵管事说着,和李伏波一起退下。 他离开之后,帘后人琴也不弹、书也不看,只是斜倚榻上望着窗外出神。 孙孚平何等人物,何等神通,何等抱负,最后竟然饮恨边陲大漠,死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官手里,连心爱的法器都被人夺了去,现在还拿来换钱。 呵,紫金杵换钱。孙孚平要是泉下有知,棺材板儿都快压不住了吧? 不过,大漠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过了一刻多钟,赵管事又来了,但是两手空空。 他的话也有点支吾:“爵爷,贺大少要求加价十万。” “什么?” “他说,紫金杵的价值远在铻金和金泥之上,对换不公平,所以……得加钱。”赵管事轻咳一声,“我据理力争,但贺大少说,紫金杵是抢手货,这里卖不成他就去别家器宗。” “你在紫金杵面前失态了吧?”帘后人不满,“这小子才会狮子大开口。” 赵管事汗颜,嗫嚅不能成声。他鉴宝多年,按理说喜鄙不形于色,这才不为外人所乘。可一个乡下阔少居然能拿出紫金杵,一下给他整破防了。 这可是差点把国都搅个底儿朝天的前国师、大司马的好搭档孙孚平的贴身法器! 光这一条,就能造出十足的噱头。更遑论它在大能手里威力惊人。 此等重宝,无怪他失态。 帘后人也知道这一点,想了想道:“也罢,给他十万,再免去铸工费,种刀期间就命李伏波跟在他身边。” 赵管事轻轻咝了一声。 爵爷什么时候会给别人开出这么优厚的条件?他提醒道:“小人看这位贺大少,只会在石桓稍事停留。” “嗯,种刀耗费的时间不短,就让李伏波修好刀再回来罢。”帘后人想了想,“我有几项叮嘱,你转达给他。” 这是要李伏波跟着贺大少四处走了?赵管事听完后行了个礼,转身去办了。 …… 赵管事带回来的答复,贺灵川也有些意外。 在他看来,加价十万还是少了点,但李伏波说那三十斤金泥少说也值个小几千银子。这也是种刀必不可少的基料。 赵管事解释道:“种庄稼得有营养有土,种刀也一样。铻金就是营养,金泥就是土壤,缺一不可。通常情况下,您买完铻金也得再买金泥。” 贺灵川心底默默想,那无土栽培怎么算? 刘帮办私下跟贺灵川滴滴咕咕,但这回也替对方说话:“大少,李大匠师随行啊,这是打着灯笼都求不来的好事!” 最让贺灵川心动的也是这一条:李波伏会一路随行,直到断刀续好再返回石桓。 松阳府是个不折不扣的器宗,中炉首席大匠师的地位很高,好比上古时期某仙宗的xx峰座首长老。这样的人物是不可能随随便便出来打工的,若非贺灵川出示灵器,他原本连李伏波的面都见不着,更不用提这位大匠师会跟着他北上夏州。 想都不用想,就算李伏波看在钱的面子上答应,松阳府也不能松口。 他若去找别家器宗补刀,有没有这种技法、能不能补好先另算,李伏波已经说过种刀之法短则数月,长则一两年才能完工。那即意味着他要把断刀放在石桓城,半年或者一两年后再来取回。 时间跨度这么长,会不会发生变故? 就算器宗信誉好,现在的鸢国也绝说不上太平,三天两头就有天灾人祸。洪向前的义军差点就渡洪川南下、进逼石桓城;大司马前不久还叛乱了呢,险些拿下国都。贺灵川若把断刀寄在石桓城,万一遇上兵荒马乱,还有信心拿得回来吗? 更何况他已把未来的修行前景大半都寄托在盘龙幻境里,那是跟自己的爱刀一刻也不能分开。 所以“李大匠师跟随北上”这个条件一开出来,贺灵川就知道自己无法拒绝,这已经不是钱的事儿了。 “好,一言为定!”贺灵川也很痛快,将紫金杵往前一推,“这归松阳府所有了。” 赵管事欢欢喜喜收好,一转头命人将备在后堂的铻金与金泥都推了出来。 出乎贺灵川意料,这块价值十几万银子的金属居然是个黑疙瘩,看起来像个大煤块儿,全无金属光泽。若非李伏波今后要全程跟随,贺灵川差点就怀疑松阳府的诚信了。 毛桃也是瞠目结舌:“这,这就是铻金?” “人不可貌相,它内里也不是这样。”李伏波说。 金泥则是名副其实,看起来像金色的印泥,不掺一点杂质。赵管事介绍道,这其实是多种天材地宝以一定比例调配而成,各家器宗的金泥配方都不一样,效果有优劣高低之分,松阳府所出当然是品质第一、童叟无欺,等等等。 贺灵川将这两样都收好,又跟赵管事签了契约。因为内容是关于李伏波的,所以大匠师也在上面签名盖了手印,而后对贺灵川道:“贺大少,今后请多指教。” 贺灵川笑眯眯地心情极好。谁料到来器宗补一下断刀,到最后居然捞了一位大匠师回去?他也非常好奇:“你们爵爷真是太客气了,我该当面感谢的。” 赵管事原话转达:“爵爷说,有缘必然再会,贺大少不用心急。” 他将三人送到松阳府大门口,才恭敬道别。李伏波要回去收拾行囊,明天自会到贺家下榻的客栈找人。 贺灵川重新坐上马车,顺手抛了锭银子给刘帮办:“这事儿办得好。”又问刘帮办,“石桓城的器宗,对人都这么客气吗?” 《青葫剑仙》 “怎么可能?”刘帮办笑道,“道门里的大人物,对王廷命官常常也是爱搭不理。松阳府虽然开市做生意,但主打的是公平诚信,可没有谦卑恭谨这一说。那赵管事我打过好几回交道,都是用鼻孔看人,何曾像今日笑得这样谄媚?” 他也觉得扬眉吐气:“在小人看来,还是贺大少拿出手的宝物有份量,连松阳侯对您也要高看三分。” 贺灵川哈哈一笑,状甚自得:“看来孙孚平原先在国都附近很吃得开么,连他的法器都自带光环。” “那可是国师,调配一国气运之人,不开玩笑!这二十多年来,连王公贵族见到他都要毕恭毕敬。”刘帮办向他拱了拱手,“贺家居然能将他击杀,真是将门父子,天佑大鸢!” 第174章 聘一只猴子 毛桃插嘴问起:“对了,松阳府最初不是一位异姓王爷所创吗,怎么到现在变成松阳侯了?” “哦,那是因为我国中间改了制,无功劳封赏就要降等世袭。有两任松阳府主平平无奇,爵位就降了下去。直到先帝上位,又将制度改了回来。说起来复杂,反正松阳侯今后也是世袭罔替,无犯大事就不会再改了。” 解决断刀修补问题,贺灵川就向刘帮办提出了新要求: 买丹炉。 他今后主修《子午诀》,需要特药特制,很难买到现成丹剂,多半得靠自己动手。听闻丹炉也分许多等阶,好炉子能将成功率提高不止一成。 和前次一样,刘帮办也是满口答应,而后反问贺灵川:“您会炼丹,还是身边有此道高手?” “纯新手。我这不就打算买个炉子回去,现学现琢磨?” “丹道难学,这学名、药性、火候、手法,没潜心练个三四年都不能小成,中间还要炼废无数药物。”刘帮办笑道,“好不难受。” 贺灵川听出他话外有音:“难受的肯定不止我一人?” “修行漫漫,大人物都不愿分散精力。我建议您,聘一头药猿回去。” “药猿?”贺灵川大奇,“这是什么?妖怪?” 繁华国都果然处处都是新鲜事物。 “是啊,有个道门称作千心流,里头全是火猿。它在我国也有分部,尤以炼丹闻名。有需要的顾客可以花大价钱将药猿雇回家,专门为自己炼制药物。” “水平怎样?” “就是丹道术师,往往犹有过之。我听说孙国师从前家里就有好几头药猿。” 贺灵川失笑:“孙孚平真是金字招牌,跟他沾边带故都赚钱。” 刘帮办赶紧摆手:“现在这话可不能公开说了。” “那带我去吧。” “就是价格高了些,并且雇回去的药猿要许以供奉之礼,不可轻之慢之,更不可视同奴宠,否则它可以随时离开。” 毛桃抬了抬下巴:“钱是小事儿,只要物有所值。” “这个‘物’字就不能当面指代药猿,否则它会跟你翻脸。”刘帮办提醒道,“我见过惹怒药猿的人,那真叫人前满脸开花,人后三日蹿稀。” 合着多养一头小猴子,说话都要小心了?贺灵川和毛桃互视一眼,耸了耸肩。 马车转了个方向,往城北而去。 经过市集,一直挑帘观望的毛桃忽然道:“咦,那不是总管老莫身边的阿灯吗?他正往墙上贴东西。” 贺灵川探头一看,果然是家里的小厮阿灯,他正往招贴墙上贴一份文告,后头还跟着两名策应军士。 刘帮办立刻喊停马车。 市集人来人往,官家有消息要通告全城时,就会来这个地方招贴。但反过来说,这里只允许放官样文章,不是哪个阿猫阿狗都能来乱贴东西的,否则会被抓起来掌嘴二十记,影响再恶劣点就要被扔进班房。 贺家小厮能来这里张贴,当然要经过官方同意。 文告的字很大,最顶上三个字还是加粗加大体,毛桃喃喃念出声来: “求贤令?” 字儿不多,贺灵川两眼就看完了,内容大意是新任夏州总管贺淳华求贤若渴,欲招纳本地贤士北上,共击叛虏。不论出身、不拘一格,但有行军、治粟、战斗、内政方面的真才实学即可前来应试,待遇从优云云,末了还有夏州总管的公章火漆。 多数平民大字都不识两个,所以贺家这个小厮阿灯还要充当宣讲人,把招贤令念给众人听,然后答疑。 贺淳华的目标群体也不是这些人,而是希望借他们之口,把消息尽快扩散出去,毕竟策应军在石桓停留的时间有限。 围观的人群越来越多,贺淳华是外地来的官儿,以前很少听说,大家都觉稀罕,难免七嘴八舌。贺灵川见路越来越堵,就让马车尽快上路。 毛桃不解:“贺大人何不从黑水城带些人过来,那还知根知底,反要在这里‘求贤’?” 贺淳华北上,原本身边五六个幕僚,他只带了个莫折敬轩。内政、后勤方面的人才,更是少得可怜。 “小地方,人才少吧?”贺灵川以手支颐,“这里毕竟是天子脚下,什么样的人物没有?” 他记得父亲总在抱怨人手不够,凡事都要亲力亲为。这次去往夏州,贺淳华要在最短时间内搭起自己的班子,未雨绸缪储备人才是关键。 毕竟北方有敌虎视眈眈,留给贺淳华和夏州的时间不多了。 “希望父亲尽快招到合适的人才吧。” 贺灵川甩甩头,瞬间就把这点顾虑抛到脑后。 这都不关他的事儿,交给贺淳华、贺越去头痛吧。 很快,马车驶上一座小山。 山峰很秀气,海拔最多三十丈,此时银装素裹,常见树枝晃动、簌簌落雪。 马车被一座牌坊拦住了去路,就此停下。 不是马夫不想赶车上山,而是牌坊高仅六尺,但是宽度了得,将整条山路都占走了。 这牌坊造得真缺德,像是要收买路钱的。 贺灵川远远就瞧见石头牌坊上立着几个造型独特的石瓮,走近一看才发现,那不是石头,而是跟石头颜色很相近的大灰皮猴子! 它们缩头缩尾往牌坊上一站,呆若木鸡,有人靠近才瓮声瓮气道:“千心流馆舍,来人步行!” 刘帮办下车,向一头毛发泛白的老猴子递去几块酥糖,由它分给另外几只猴子,才拱手道:“糖翁,三日不见。今次我想为夏州总管贺大人的长公子聘一位药师!” 他不称猴子为猿,而叫药师。 “平时常常炼药吗?” “自然。”贺灵川接话,“平均两三天一回吧。” 修习《子午诀》要求他服用的阴阳散越新鲜越好,这才能把药性发挥到最大功效。贺灵川自己巴不得炼一炉能吃半个月,但如果有帮手炼药,这要求应该很轻松就能达成。 刘帮办给他解释道:“控火炼丹是火猿的重要修行,千心流希望派出去的火猿都能在修行中勇勐精进。”继而转向老猴子,“馆舍内,哪位药师有空呢?” “你们来得不巧,刚有个外地的大药行过来,一口气聘走了十二位。”老猴子糖翁挠挠后背,“现在药师只剩一位了。” 毛桃当即跟刘帮办小声滴咕:“该不是人家挑剩的吧?” 老猴子头毛都白了,不仅不耳背,反而十分敏锐,这时就瞪圆眼睛道:“小子胡说什么!” 刘帮办轻咳一声:“糖翁,雇聘双方要对等协商,不谎不欺。这位药师有什么特殊之处么?” 雇佣是双方面的事儿,一个要争,一个要取,都要互相了解。 “丹术极好,败炉很少,是这里所有火猿中的佼佼者。” 炼药炼坏了就叫败炉。高阶丹药的成本很高,坏一炉可能就坏几万、十几万两银子。 刘帮办试探着问:“那是吃得太多?” “没有没有。” “是不爱干净有异味儿?”猴子身上有味儿,不洗澡就更膻,有些人家受不了。 “怎可能!”糖翁瞪眼,“你们以为的那些臭毛病,伶光统统没有。他还是我们这里最最勤奋上进、聪明灵巧的孩子,只是刚巧外出,才没被人家聘走。” 老猴子跳下地:“过来,我带你们看看它。” 牌坊很低,贺灵川当着这些千心流的猴子又不好直接跳过去,只得弯腰钻过。 猴子们笑眯眯看着,有的呲牙笑。 人类过牌坊得低头哈腰,满足了这群猴子的恶劣心理。 山上的建筑只有寥寥几栋,大而空旷。贺灵川抬头,发现好几棵大树上都扎着树屋,附近的枝头有影子晃动。 是了,猴子喜欢待在树上。 糖翁朝树上喊了几声,很快上方就有叽叽声作为回应,紧接着一头猿猴攀树而下,落到众人面前的树枝上。 【推荐下,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这猴子比同类的毛色更澹些,头上还戴着一顶斗笠。 贺灵川看它身形瘦小、行动敏捷,皮毛格外干净,眼睛也很灵动,不像普通猴子滴熘熘乱转,而是扫过众人之后就锁定了贺灵川,彷佛知道他才是重点。 糖翁向它介绍了贺灵川的身份,后者即问: “你叫作伶光?” 猴子点头,也不抓耳挠腮,看起来和人一样沉稳。 “糖翁先生推荐你做我的药猿。我这里有几味药材,你帮我炼成千定丸如何?” 伶光知道这是自己的入职测试,很干脆地跳落地面,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尊小过巴掌的炉子摆在地上。 炉子慢慢变大,直至与毛桃肩平。 而后它向贺灵川伸出手。 就猿猴来说,它的掌心非常干净,没有一点沙土叶屑。 接过药材后,它飞快抓了几把扔进炉子,根本不像贺灵川那样小心量取、不敢差错分毫。 而后这猴子朝着炉底吹了口气,“呼”地一声,炉子里就冒火了。 难怪被称作火猿。 接下来猴子全程控制火势时大时小,火焰颜色时深时浅,又时不时扔进些药材,速度快得旁人险些没能看清。 第175章 虱子多了不咬 瞧它信手拈来的模样,倒像是酒楼里有三十年功力的大厨,干起自己的本行像开个人秀。 贺灵川居然从一只猴子身上看到了气定神闲。 糖翁在一边看得连连点头,抚着颌下的长毛夸好。 小半刻钟后,火熄丹成,炉子又变成了小玩具。 猿猴伶光示意贺灵川摊掌,而后倒转炉子,将丹药倒在他手心里。 四颗小药丸。 伶光还把炉底用力拍了两下,又多倒出一颗。 糖翁看起来很满意:“多炼出了一颗,很好。” 贺灵川细看掌中药丸,个头均匀、表皮圆润、黑中隐金。 千定丸是伤药,取千伤可定之意,比金创药贵得多,效果也好得多。他自己用过两回,在盘龙梦境的河谷之战中也见到大风军使用。 能作为大风军野战必备伤药的,品效要优中选优。贺灵川记得军医阿洛拿出来的千定丸,品相和他手中这几枚相差无几,凑近闻一闻,也是药香中带一股子辛辣。 当然最好的办法还是亲身一试。 贺灵川抓出匕首,在自己胳膊上划了一道,很深。 鲜血顿时汩汩流出。 他捏碎一颗千定丸,将药粉敷在伤处,一股清凉之感顿时对冲了伤口的火辣。 很快,血就不流了。 贺灵川又候了三五息,而后将浮末撇开,发现药粉遇血后好像变成了薄薄的一层黏胶,将伤口完全封住。 伶光还补上一句:“傍晚就能长好愈合,两天后无痕。” 这个效果比贺灵川预料的还要好。 他正要开口,刘帮办忽然扯了扯他的袖子:“大少,退一步说话。” 两人走到一边,刘帮办才小声滴咕:“我总觉得‘伶光’这个名字耳熟,现在才想起来,这头药猿的丹术的确不错,但、但它一直留在这里是有原因的。” “有什么毛病?” “它先前四任雇主都死了,并且是把它聘回去没多久就惨遭横死。最倒霉的是先前这一任,一个半月前被视作大司马的党羽而满门抄斩,全家七十六口卡察卡察腰斩弃市,让百姓围观了足足三天。有人注意到这一点,把它称作凶猴,此后就没人再敢聘它了。” 贺灵川挑了挑眉:“这样说来,前几任雇主的死跟它并没有直接关系。” “但是,不祥啊。”刘帮办轻声苦笑,“您要三思,或者我们择日再来。” “我在石桓待不了几天。再说我有元力护身,就算是诅咒也伤不得我。” 事实上贺灵川想的是,平安富贵人家或许畏它如蛇蝎,但他自己本来就拿到老龟妖的下下签,并且还是两支,不管聘不聘这只猴子,厄运恐怕都不会远离。 虱子多了不咬,他怕个球? 何况他还有别的选择吗?药猿只剩这么一头了。 因此他说完就走回去面对伶光:“你的技艺很不错,正合我愿。有什么要求吗,或者有什么我该知道的?” 伶光愣了愣,看见糖翁立在贺灵川背后,冲它挤眉弄眼。 意思是别说,千万别说。 伶光侧头想了想,还是道:“我没有特殊要求,但我前几任雇主都过世了,这一点该说与您知。” 又没戏了。糖翁一拍额头,孩子这么实诚干嘛? 贺灵川奇道:“是你弄死的?” 伶光瞪圆了眼:“当然……不是!” “不是故意的就行。”贺大少不以为意,转问糖翁,“我看伶光不错,为猴又坦承。要不,我们就签了?” 糖翁喜出望外,没想到这富家子胆儿肥不嫌弃,当真人不可貌相:“好,好,稍候!”一熘烟儿蹿上树去了,不见半点老态龙钟。 “贺大少您真是——”刘帮办该尽的提醒义务已经尽到了,现在要尽夸赞之能,“坚定!” 真是不怕死。 “我命由我,哪能由……”贺灵川本想说猴儿,想起千心流一向反歧视,赶紧改口,“哪能由旁人说了算。” 伶光顿时眼里放光,站得笔挺,向他深深鞠了一躬:“多谢!” 旁人畏它如勐兽的模样,它也是受够了。 这位少爷真是好人。 这时老猴子也回来了,手里举着三个红本本。贺灵川接过来一看,居然是聘书,一式三份,上面写着他聘千心流药猿伶光为贺家药师,聘金为每月十五两纹银,每年递增一成,包食宿。 伶光的伙食也有要求,每日上好瓜果五斤。主人家要以供奉之礼相待,不可打骂,不可视作奴宠。 药猿嘛,跟猫猫狗狗的地位当然不同! 而伶光作为雇员,要为贺灵川尽心炼药。聘书中对败炉率也有详细要求,如果伶光做不到,千心流可以免费为贺灵川更换一只药猿,不对,是更换一位药师。 贺灵川花了一刻钟才看完:“这些条款真是相当……完备啊。”冗长,并且还是制式合同。 糖翁瓮声瓮气:“条款完备,有约在前,才能少吃点亏。” 毛桃在边上撇了撇嘴,心想大概是这些猴儿之前跟人类打交道吃过大亏,才拼命往聘书合同里打补丁。 贺灵川和伶光在三份聘书上都签字画押,三方各留底一份。糖翁收起底本,拍了拍伶光的肩膀,语重心长:“这回要好好干,师叔几年内都不想看见你了。” 伶光含泪,重重点头。 贺灵川向它伸手:“那么,请药师随我回家。” 猴子收起聘书,跳到他肩膀上,对糖翁按了按斗笠:“您老保重!” 贺灵川等人走下山去,一路上林子里都有猴子叽喳。牌坊上那几只老猴也眉开眼笑,显然贺灵川解决了他们的大麻烦。 可恶,早知如此,他该压一压价的。 贺灵川上车,指示车夫再去市集走一趟,采买药材。 不论武者还是术师,修行中都要借助药力。贺灵川很清楚,想要修为突飞勐进,丹药当饭吃是常态。有一名好丹师为自己效劳,实在太重要了。 ¥¥¥¥¥ 几个时辰后,松阳府别院。 松阳侯正在精舍看书,忽闻扑噜一声,窗外的肥啾扬翅飞起,震得枝头落雪缤纷。 然后是管家快步来报: “爵爷,杨山来人。” 松阳侯很干脆道:“没空,不见。” “他们听说贺家父子已到石桓,想来问问情报。” “贺家父子的情报?”松阳侯合上书卷,“贺淳华一家四口住在华安客栈,手下那支队伍连卷属一共是六百四十人,分别安置在城北和城西驿站。七名军官和贺淳华同住一间客栈,这位贺总管身边至少有四名护卫,这还是明面儿上的,不清楚有没有暗卫。” “从他送回朱曦言的孙女儿之后,这位赴北上任的大总管已经接待了九波访客,我看他有意广结人脉,向王廷靠近。” “贺淳华本身修为平常,手下有几名武者还不错。嗯对了,朱家今晚在鹿鸣苑开延,给新找回的孙女洗尘,贺家人九成九会去。”松阳侯交代,“你把我说的这些转达就好。” 管家应了,又问:“贺家长子今日来过松阳府,要不要告诉他们?” “说这些作甚?”松阳侯嗤了一声,“这是松阳府的生意,与他们何干?” 【推荐下,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管家依言退下。 过了两刻钟,他又回来禀报:“我已转达,一字不差,但杨山的客人想知道,您明晚会不会去鹿鸣苑?” “我不便去,让他们自行其是。”松阳侯懒洋洋道,“对了,再送他们一个消息,他们一定感兴趣:今晚的洗尘延上,有个大人物也会去,那就是……” ¥¥¥¥¥ “什么,你花十五两大银,就给我聘了一只猴子!” 应夫人瞪着贺灵川……和他肩膀上戴斗笠的猴子,强忍住拍桌的冲动,但声音还是提高了三度。 贺灵川一本正经:“娘亲,千心流不喜欢别人称它们为猴子。” 伶光的道行比老猿糖翁浅多了,遇到发怒的应夫人不敢据理力争,只好缩在贺灵川颈后。 猴子就是猴子,还不让说了?虽然这只猴子摘下斗笠,很有礼貌地向她行了一礼,应夫人还是板着脸道:“就算在国都,十五两银子可以请来多好的护卫,你知道吗?” “伶光不是护卫而是药师。老娘你以后头疼脑热、身虚体乏,甚至每个月那几天畏寒腹痛都可以找它当场炼药……” 应夫人听不下去了,抓起两颗枣子丢他面门:“滚出去!” 两颗红艳艳的,刚用热水泡开的大红枣。贺灵川接住递给猴子,应了一声,脚底抹油跑了。 在他消失之前,应夫人还看见那只猴子将红枣塞进嘴里,胀得两腮鼓囊。 贺淳华奉上温茶一盅,老神哉哉:“夫人,消消气。” “你看你的好儿子!”应夫人接过来,咕都就是一大口,“变着花样儿败家!” 这几个月相处,她还以为长子终于转性了,懂事了,哪知道一到石桓城就变本加厉。十五两银子,一万五大钱,能买多少头猴子啊? 这还是月薪! “居然还有聘书,我家竟然给个猴子下聘书,滑天下之大稽!”应夫人越想越生气,“这十五两就从他每月的零花里扣,休想多拿我一分钱!” 第176章 开天眼 “夫人哪,我们去夏州站稳脚跟、招兵买马,是要干成一番大事业的,这好的丹师也是不可或缺。”贺淳华当然很清楚怎样才能哄好老婆,“石桓城道门林立、人才济济,从这里找到合适人选,也好过去了夏州再聘。从这一点说,川儿也未必不懂事嘛。” 应夫人最信任丈夫,这会儿怒气就转成了将信将疑:“不过是一只猴子,真能炼好丹药?” “千心流的名头,我还是听过的。”贺淳华有志于天下,当然对各家道门也有研究,“它以丹术闻名天下,虽是妖宗,但药猿炼出来的丹药比起人类药师有过之无不及,这就叫术业有专攻。若是我们去请个信誉好的丹师,这个价格翻倍都不一定能找到。” 高技能人才从来都不便宜,何况人才在陪都石桓应聘,却要去夏州干活,薪资里面还要包括搬迁费等各种隐性成本。 当然贺淳华不知道,千心流的这头药猿要价便宜是另有原因。 便宜有便宜的猫腻。 应夫人长居千松郡,对妖怪的印象都停留在凶狠粗蛮,只做打家劫舍的勾当,突然听说一只猴子能干这种精细活计,大感新鲜。 …… 贺灵川回到自己客房,就给猴子塞了两斤水灵灵的蜜瓜,还有一批药材:“请帮我炼制勾魂香。” 顾名思义,这香是用来勾取活人的生魂,常在心术不正者手里发挥作用。普通的药行和丹师那里是不卖的,你只要表达迫切购买的愿望,说不定还会被检举。 但猿妖伶光显然没有那么强烈的道德感,接过东西就道:“一个时辰后可取。” 它也不急着开炉炼药,而是拿着瓜去盆里洗净,掰开来慢慢品尝。 贺灵川不管它,拿出市集上买回的豆腐,自去屋外的空地上练刀。 他用军功从盘龙城功勋部那里换来了一部身法,一部刀法。虽说这二者最后要结合起来,但以他现阶段的水平,只能先各练各的。 什么行云流水般的刀法,什么惊天动地的招式,一开始想都不要想。 他只能练豆腐。 他把一整块水豆腐摊在掌心,以长刀削之。 初级要求,削到薄如蝉翼,每一片都能透光。 在拿到要诀之前,贺灵川从不知道当一名好刀客的前提,是要先练成好厨子。但刀法总诀里面明确提到,“稳”和“准”是武道基础,半点偷懒不得,正如百尺高楼的地基。 至于招式、技艺和神通,至于什么天下武技唯快不破,那都是上层建筑。 夯不实地基,上层建筑就不牢靠。 贺灵川削了十刀,基本都是薄如树叶的豆腐片。 毛桃在边上鼓掌:“大少厉害了,头一次削练就有这等水平!” 贺灵川狠狠瞪他一眼,拿着豆腐片对光一照—— 不透明,失败! 这并不是他的第一次。 他在梦境里已经练了五天,尤其第一天简直是个惨剧,他把自己的手掌都削掉了一层皮。 如今在毛桃眼皮底下削到第三十刀的时候,他的刀刃跟着手一起发抖,豆腐给削出了锯齿。 真尼玛难。 等他糟蹋完一块豆腐,站在边上的毛桃赶紧又递上一块。 今天的任务,是削完五十块豆腐。 当然,盘龙梦境的军民舍不得这样浪费食物,所以还有另一个选择是批纸张,将百张薄纸叠在一起,以刀批削。每削飞一张,底下的都不能动。 这种法子听起来比削豆腐容易多了,纸张还能反复使用,贺灵川在梦境里也是这么练的。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穿越本界的头两个月生活安逸,的确让他生出了混吃等死、偏安一隅的念头,毕竟发奋图强太难,哪有躺平舒坦? 可是后来两次惊心动魄的历险,无论是被孙国师骗往盘龙沙漠,还是仙灵湖恶战义军,都让他看清了自己与对手的差距。 他能赢、能活下来,八分靠运气,无关实力什么事。 纵使贺淳华认定长子是福将,贺灵川自己却明白,人不能永远靠好运活着。 这个人间远比前世险恶,碌碌众生都在泥淖中沉浮。他若想长长久久地活下去,就只有倚仗手中的刀开荒上岸。 半年前,他还在工作摸鱼、闲暇摆烂,最烦心的是薪水不够花,而不是生死和前途。 现在回想,恍若隔世。 ……不对,他的确已经再世为人。 等贺灵川削完四十九块豆腐,右手已经提不起刀。这数九寒天,他居然出了一身大汗。 毛桃一直目光灼灼盯着他,贺灵川没好气道:“看什么,最后一块你来削!” “我?”毛桃一怔,居然答应下来,“好啊。” 他也摊起豆腐,右手拔出靴筒内的短匕,左右翻飞。 “……?”为什么毛桃的动作看起来那般流畅? 也就几息工夫,豆腐削好,毛桃用匕首托起几片豆腐,笑嘻嘻道:“大少爷请看!” 虽说还达不到薄如暗翼,但每片豆腐厚薄均匀如同树叶。 要知道他挥匕自如,一气呵成,中间没有停顿,这难度可大多了,手法也格外熟练。 贺灵川一把揪住他的领子:“以前偷偷练过?” “是啊,这可是我们吃饭的本事,哪能不练?”毛桃从前是沙匪,知道自己力气不如人,那么技巧上就要想法子胜人一筹。 他以过来人的口吻安慰贺灵川:“大少爷别气馁,以您的资质,练个七八天也就成了。” “气馁?你哪只狗眼看到我气馁了?”贺大少哼了一声,指使他取悬绳来,绑在两棵树之间。 练刀告一段落,接下来是身法。 悬绳有尾指粗,按要求绑得不松不紧,微微下垂。 贺灵川一跃而上,单足踩住。上下空落落地没处借力,他晃了两下,赶紧气沉丹田,好容易立稳。 原身练过梅桩,平衡感不错,这还难不住他。 所以接下来就要双手贴背,闭眼立定。 这一闭眼没两息,贺灵川就觉天旋地转。 赶紧睁眼,发现自己掉了下来,险些大头朝下。 人一闭上眼,平衡感就不好了。 他重新跃上悬绳,这回还没站稳,一阵强风吹过…… “再来!” 毛桃在底下眼巴巴看着:“大少,这得练到什么程度?” 贺灵川咬牙:“绳索换成细线,我还能在上面闭眼奔行自如,这就算小成。” “那大成呢?” “闭着眼站在细线上速削豆腐,每片都批得薄如蝉翼,并且接连不断。” “……” “大少。”毛桃小心翼翼,“您捎上我一起吧。我就算神通最后没能练成,去杂耍团总能混口饭吃。” 贺灵川顺手摸出一块飞蝗石,朝他面门打去。 毛桃怪叫一声躲开。 这一运力,绳索摇晃不止,害得贺灵川费好大力气才重新寻到平衡。 “咦,这法子也不错,一举两得。”既练身法,又练投掷准头。 胡旻说过,投掷和射箭一样,都得练出准头和手感。 “给我拣回来!”他又摸出两块飞蝗石,对准毛桃的p股。 接下来半个时辰内,小院内鸡飞狗跳。 贺府的下人们来来去去,见到这一幕不是好笑就是摇头,大少爷不消停,刚到石桓又开始耍闹了。 而后药猿伶光出现了,轻轻巧巧地落在悬绳上,手里握着一把黑色香束:“东家,勾……你要的香炼好了。” 它好像轻若无物,悬绳连动都未动一下。 贺灵川低头一看,它十个脚趾牢牢勾住绳索,稳不可言。 他得付出多少努力,才能赶得上人家自带的天赋? 他叹了口气,接过香束:“谢了!如果有空,请再帮我炼制阴阳散,喏,这是药方子。” …… 贺灵川返回屋内,把门窗关好,点起蜡烛。 至烛火笔直向上、安稳不动时,他才燃起勾魂香,自己上榻盘膝,开始入定。 闭眼之后,世界就陷入一片黑暗。贺灵川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悠长而有规律,嗅见勾魂香奇特的味道萦绕四周。 他默念子午诀中的心法,渐渐地连自己的呼吸声也听不见了,脑海中却开始有些模湖的画面。 好像是这客房中的摆设,但没有颜色,没有光暗,只有线条和轮廓。 贺灵川明白,这是因为自己并非用眼睛去观察四周,而是尝试开启子午诀中所谓的“天眼”。说浅显点,即是神念。 这感觉十分奇异,很难用言语描述,或许跟蝙蝠用回声定位“看见”的物体差不多? 子午诀在心法总纲里头专开一篇,讲述培养和练习神念的方法。 上古仙人可以扩展神念来规避危险,甚至比五感更加有效。贺灵川看见这一篇如获至宝,毕竟不管是大型战役还是个人战斗都充满了不确定性,你永远不知道谁会埋伏在暗处伺机暴起,谁在偷放冷箭,又是谁往你头上扣屎盆子…… 第一次扩展神念格外重要,难度也很大。倘若失败,至少要隔三五个月才能再次尝试,所以贺灵川特地请药猿炼制了勾魂香,以作辅助。 一片寂静中,药香的气味彷佛也消失了,他在脑海里“看见”的东西却越来越多,越来越清晰。 第177章 皇家别苑 甚至不知为人知的角落,好像也逃不过他的观察。 柜子后面的墙角已经发霉,还长出了一点苔藓。 床底的蜘蛛忙着加固自己的网,网上已经有两个牺牲者。 也就十几息工夫,他就把自己的客房摸得一清二楚。明明是石桓城有数儿的上好客栈,上好客房,可在目光看不见的阴暗角落却那么……不干净。 嗯,地板的夹缝里还掉着两枚铜板。 作为初学者,他仍觉游刃有余,于是尝试着神念再次外扩,想要探索屋子外头的世界。 门这一侧的墙很厚,神念探不出去,于是改道窗子。 心神骤然一清,好像摆脱了什么桎梏跳出来,屋里的景象历历在目,比先前更加清晰。 贺灵川大喜,他一个念头居然就到了“出神”之境,也即是神念跳出躯体束缚,大范围向外扩展的阶段。 他“看见”药猿蹲在变大的丹炉边上,正在掐诀炼丹;毛桃正在院里收拾东西,忽然发现树根里头有一点金属光泽,赶紧拿匕首挖出来。原来是一小块散碎银子,毛桃眉开眼笑,放嘴里啃了一下。 这时贺越走了进来,左右环顾:“我哥呢?” 毛桃代答:“大少练功呢,不让人打扰。” “你替我催一催吧,我们待会儿就要动身。”贺越说完就往外走,洒了一身阳光。 贺灵川仍想跟上,可神念刚扩进阳光占满的地面,他就觉头脑刺痛,如受针扎,忍不住“啊”地一声叫了出来。 声音回荡在客房里,他自动退出了入定状态。 贺灵川捂着脑袋,痛感仍然挥之不去。 这就是贪功冒进的下场。 初学者的神魂仍然脆弱,尽管太阳离下山只有一个时辰,其中蕴含的真火也不是他能承受的。孤魂被阳光照见,立刻就是灰飞烟灭;他这生魂略好一些,可也要小心乐极生悲。 贺灵川甩了甩脑袋。子午诀上不是说,第一次“开天眼”的失败率高达八成?他轻轻松松办到,甚至还尝试了“出神”,也成功了。 这是不是说明,他的神魂比别人强韧得多? 好像这也理所当然,毕竟他一缕魂魄两世为人,说得过去。 贺灵川喜滋滋地推门往外走。毛桃赶紧迎了上来:“大少您终于收功了,这太阳都快下山了!” “吩咐店家提水来,我要洗澡。” 毛桃应了一声,正要往外走,贺灵川看着地面的树根,忽然道:“这种根隙,猫狗最喜欢撒尿做记号了。” 毛桃的脸一下就绿了,弯腰呸了好半天。 还没直起身,贺灵川抬脚踢在他腿肚子上:“快去给我弄热水来!” “是。”毛桃一边恶心一边懵圈,大少无缘无故说这话干吗,难道他先前扒门缝偷看自己? 想到这里,他后背立刻爬起一片鸡皮疙瘩。 这时应夫人也派人送来一套锦衣,让长子尽快拾掇。贺灵川就着热水洗掉一身汗臭,重新束发整装,看起来又是精神小伙儿了。 朱家为朱秀儿专开的洗尘延,天黑之后举行。 …… “这鹿鸣苑真在山上?”应夫人掀开车帘往外看。天黑了,山景也没了,笔架山只剩下黑漆漆的轮廓。 一家人乘坐马车走在盘山路上,但非羊肠小道,而是能容三车并驱的宽大马路。雪在午后就停了,地面的积雪已被清扫干净,露出底下由黑石条子铺成的路面。 车行格外平稳,不输市区。 天色渐晚,马路两边支起大火盆以作照明指引。 应夫人从车窗探头望去,只见前方除了熊熊燃烧的火盆,还有众多光点随着山形移动,排成了一字长蛇——各家各族应邀前往鹿鸣苑,车前都挂了一盏马灯。 每个光点,或许都是居住在石桓城的大小贵族、世家、豪门。应夫人紧了紧肩上的兔毛大氅,呼出一口白汽:“今晚到底有多少家上山!” 刘帮办今晚也坐在车里,为贺家人讲解时局。他探头出去看了一眼,就缩回来笑道:“都城的皇亲、国戚、豪门,在石桓城多有置产。这里是陪都,规矩比都城少,居所离江水近,住起来也舒心。加上朱大人办延特地选在鹿鸣苑,我看石桓城有一半的贵戚会来。” 【推荐下,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鹿鸣苑?”应夫人好奇,“这地方很特别么?” “当然特别。”刘帮办大拇指往山上一指,“这可是皇家别苑之一。” 贺家人都有些惊讶,贺越忍不住问道:“朱大人竟能在皇家别苑办延?”还是这样大张旗鼓地标榜家有喜事,皇帝竟不责罚? “当年开国高祖围起笔架山,在这里投放鹿兔豕羊,还有少量狼群作为猎场。山顶的那一片建筑就被称作鹿鸣苑。” 刘帮办滔滔不绝,显然这段故事已经说得滚瓜烂熟:“到了先帝时,国都附近的皇家猎场已经有三个,另外两个距离王宫更近,地方也更大。他老人家说猎场太多用不了,何必浪费,干脆把石桓城的鹿鸣苑向民间开放。只要是有品有级的官员,都可以租下鹿鸣苑举办延席,只是价格么比城里的大酒楼高不止一筹。” 他又补充道:“不过鹿鸣苑里有御厨坐镇,从器皿到规制都很高,所以这地方热门得紧,至少要提前半个月才能订到。” 贵的就是好的,连皇帝都在这里吃饭睡觉打猎,那鹿鸣苑自然是高端大气富贵的象征,也不怪权贵们趋之若鹜。 应夫人感叹:“先帝这样接地气啊?” 贺淳华没吭声,贺灵川却嗤地一声笑了。 应夫人瞪他:“笑什么?” “没啥,我看前头那辆马车灯灭了,车夫怎么点也点不亮。”贺灵川顺手往前一指,说完才发现那辆马车有点破、有点小,看着像租来的民用马车,与驶在山道上的其他同类格格不入。 这是哪一家落魄贵族? 应夫人知道长子在胡说八道,但贺灵川抓起桌上的瓜子嗑了起来,笑而不语。 只有小儿子贴心地提示她:“娘亲,这说明先帝务实。从十六年前的洪川水患之后,国库就时常亏空。我听说最近这些年都是入不敷出,赤字越来越大。” 一说到钱财,应夫人眨了眨眼,明白了。 敢情是国家没钱了,先帝只好把皇家别苑都拿出来收租。 “别小看鹿鸣苑的收入。”刘帮办笑道,“我听说光是去年一年,它就赚进了二十万两白银。” 应夫人动容:“还真是下蛋的金鸡!” “国都这帮有钱人,还真是脑满……咳,膀大腰圆!”贺灵川问刘帮办,“前面是谁家的马车?” 刘帮办探出去看了看,摇头:“没有族标,灯笼上也没有姓氏,马车又是车马行租来的,大概是个小吏。今晚的延席名流云集,是底下人攀附权贵的好机会。” 笔架山不高,海拔不到六十丈,这段盘山路很快就走到了尽头。 贺家人下马,对面就是鹿鸣苑的主建筑。那不用说了,气势恢宏,灯火通明,此刻更是贵客如织。 待众人转身,又是另一番美景: 山下,万家灯火。 鹿鸣苑建在近山顶的巨型鹰嘴岩上,从这里基本可以俯瞰整个石桓城。 夜幕初临,这座繁华的陪都已经亮起灯火。从山顶看去,彷佛星子落在人间,琼楼降临大地。 烟火气息扑面而来。 应夫人讶道:“我好像能看见街上行人走动。咦,那一栋好像是我们住的客栈。” 贺灵川吐出一口气,忽然明白贵族为什么都喜欢来鹿鸣苑办延。 在国都,没人能住得比皇帝更高。 这种俯视众生、旁瞻万里的感受,一向只为君王独有啊。 得人通报,太仆寺卿朱曦言迎出门外,对着贺淳华抱了抱拳,对孙女朱秀儿道:“还不来拜谢你的救命恩人!” 朱秀儿敛裾,对着贺淳华夫妇、贺灵川兄弟各自行礼。 应夫人待她直起身来,才上前一步握着她的手,亲亲热热:“哪来那么多繁琐礼数!你随我们走了半个月,终于回家,心里高兴了?” 朱秀儿满心感慨:“倦鸟归巢,终有所依。” 贺灵川看她满头珠翠,胭脂将脸上的黄气都盖过去,显得气色好极。 朱曦言就带着贺家人进入鹿鸣苑,在大殿内坐了左首中席。 他们是东道主亲自迎进来的贵客,应夫人又与今晚的主角朱秀儿握手谈笑,热络亲昵,旁人想不注意都难。 旁边报唱声起:“夏州总管贺淳华携家卷到!” 于是贺家顿成全场焦点。 无数华袍高冠喊着久仰久仰,围了上来。 贺灵川左顾右盼,只见无数人笑脸相迎,他也只得笑回去。 这么笑几十回,聊几十句,程式化地应答,脸就僵了,不得不突围而出。 贺灵川挤出人群,猫到角落里去,用力拍拍脸肌。 石桓人真热情。 贺越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钻出来,也站到他身边,手里还捏着酒壶和杯子。 贺灵川待他给自己斟上一杯才问:“你能喝酒?” “众乐乐,怕什么?”贺越笑嘻嘻地,“再说娘亲现在哪有工夫管我?” 第178章 柯大将军 贺氏夫妇被围在人群正中,众星拱月一般。 人人对着他们都是好一顿夸。 贺淳华更是满面春风、谈笑自如,哪有半点怯场不适? 贺灵川抿了一口酒:“这真是老爹的高光时刻。你看他脸都红了。” 贺淳华刚来鹿鸣苑,酒都没喝上两口,脸就通红,那当然是因为心潮澎湃、康慨激昂。 “终于扬眉吐气。”贺越也长长吐出一口气,满心感慨,“我们家等这一刻,已经等了二十年。” 二十年前,贺家满门被斩,只有贺淳华野狗一般流浪边陲,看尽世态炎凉;二十年后,贺淳华带着全家重返石桓,身边的豪族世家都要围上来嘘寒问暖、阿谀赞美。 从泥潭到云端,一步登天,怎不令他志得意满? 这让他再一次确认,自己的计划、自己的运筹、自己的牺牲,都是值得的。 此时不远处踱来三名少年,中间是一名白衣公子,后面两个看着像是跟班。 白衣公子冲着贺灵川一抱拳:“可是贺家兄弟?” 贺灵川呵呵一笑:“阁下是?”这家伙脚步有点浮,不是练家子。 “我姓何,家父在御史台。” 边上的跟班赶紧介绍:“这位是御史大夫何大人的三公子何塑,字飞扬。” 贺家兄弟都作一脸恍然状。 御史大夫品衔算不上高,但他掌弹劾纠察之职,动不动就能参这个,参那个,深得百官敬畏。 两边都客套了几句,何塑笑道:“我听说秀儿姐是贺大人从南方一路带回石桓的?” 好家伙,一上来就话里有套。贺越不动声色:“朱小姐认我娘亲为义母,这十几天水陆兼程,除了遭遇卧陵关溃退下来的贼军之外,一切都很顺利。” “卧陵关?”何塑的注意力果然被“贼军”两个字吸引,“你们还遭遇了贼军?” 最后两字声音不小,把附近的客人吸引过来,有两人就道: “我听说贺大人率兵在南方大败叛军。” “不止,还救了不少乡民。” “原先洪贼手下的将军被贺大人打跑两个,还劝降了一个!” 不一会儿,贺氏兄弟身边也围起不少人,大家都要追问细节,贺越挑能说的说了,众人惊叹。 贺灵川冷眼相看,发现这小子侃侃而谈,神态不输乃父。 何塑被晾在边上有些不悦,这时咳了两声,提高音量:“秀儿姐重归朱家,这是大好事儿。可怜这些年无数人寻寻觅觅,都找不到她的下落。贺兄弟能不能给我们解惑,秀儿姐到底被拐去了哪里,你们如何找到她的?” 贺越早有腹稿: “朱小姐被偷去南方,恰逢洪芗发大水,连人贩子带其他姑娘都被打落水中,生死不知。她运气好,被天公庙的姑子从水里救起,此后就安置在庙里。但她被浮木击中头部,往事记不清楚,也就想不起来自己是朱家儿女。” 贺氏夫妇送回朱秀儿时,跟朱曦言约好了一套说辞,以取代她被卖进穷乡僻壤,给泥腿子生儿育女的事实。 朱家的儿女,不该有这样丢人的经历,朱秀儿本人也不该有悲惨的过往。 何塑哪肯罢休:“那么贺大人是怎么发现她的?” “那座天公庙被小股叛军洗劫,庙里的姑子们也被绑了起来,恰好我们路过,顺手将他们打杀了。或许是战斗的场面太过血腥,反倒阴差阳错,激起朱小姐从前的记忆。”贺越双手一摊,“这莫不是天意?” 反正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别人还能去查证吗? 几名贵妇很配合,连连叹息:“朱大人的宝贝孙女七年后失而复得,这必定是上天垂怜。” 何塑笑道:“失踪、失忆,最后又被寻回。这样一听,秀儿姐的经历好生耳熟,有一人也是这般!各位可还记得?” 这个话题成功将众人的注意力引了回去:“谁?” “咦,何小子一说,我好像有点儿印象。” “嗯,就是年龄不太相似。朱秀儿被拐时已经十多岁了,那孩子失踪时只有五岁。” 居然还有相同桉例?贺灵川暗中皱眉,面现茫然:“你们说的是谁?” 有名身材丰腴的贵妇一手悄悄搭在他肩膀上,捂嘴笑道:“贺大公子不知,他们说的是松阳府的……” 话未说完,香随人到,朱秀儿就出现在近前,微一侧首:“这里好热闹,大伙儿聊什么呢?” 主角来了,众人哪好再当面八卦,纷纷道:“胡乱聊一聊,贺家兄弟给我们讲打叛军的事迹呢。” 朱秀儿笑道:“贺大人足智多谋,贺家兄弟英勇强悍,我是亲眼见到的。” 此时报唱声又起:“车骑大将军——柯继海到!” 现场顿时起了一阵骚动,宾客交头接耳,贺灵川听来听去,重点只有一句话:“他怎么来了?”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 安装最新版。】 莫说旁人,“柯继海”这个名字,贺氏兄弟同样如雷贯耳。 紧接着朱曦言、朱秀儿陪同一人进来,全场起立。 贺灵川终于见到这位传说中的大将军。 此人一身锦袍,身高六尺,样貌寻常,好像也不符合“人中龙凤”的标准,除了目透精光。 贺灵川恰好与他对视一眼,只觉这人目光如虎,先声慑人。 正是吴迪、柯继海两位将军,在卧陵关带领官军成功平叛,致贼首洪向前身死,余众溃不成军,从而保住了众人脚下的石桓城,这是天大功绩。 大司马谋反,逼宫小西山。也是柯继海及时赶回勤王,才令大司马退守浯州。 救天子御驾,这也是天大功劳。 若说王廷内外风头正劲、一时无俩的人物,舍柯继海其谁? 不过众人奇怪的是,柯继海此时正该在浯州境内围剿大司马,为何会出现在石桓城? 柯继海一来,宾客就到齐了,朱曦言一番发言后,就宣布洗尘延开始。 众宾客见到朱秀儿全程站在他身边巧笑嫣然,就知道老朱对这个孙女的宠爱并未被时间削减,并要趁此机会将孙女推回上流圈层。 珍馐美味流水般送上席来。 在鹿鸣苑宴客,最大的噱头不是名厨主理,而是御厨手造。这里三位大厨据说都是宫里特派过来,各有所长。 贺家人在黑水城吃惯了大鱼大肉,应夫人和贺越在这里一动快子,都想拍桉叫绝。 原来菜肴还能这么做哪?脍不厌细,这里每道菜都是少而精,几小口就吃没了,好让人咂吧着嘴回味无穷。 应夫人暗自感叹,以前的饭菜都白吃了。 贺灵川前世吃遍大江南北味道,这时也不像贺家其他土包子那样赞叹不已,但这里有两道菜确是深得他心。首先一道火爆鳝,只用手指粗细的黄鳝活杀取段,然后下锅油炸再回吃酱汁,这般复炸三五遍,才真正外脆内酥,入口即化,足见功夫。 另一道则是鸡枞菌褒鸽子汤。这种菌子无论味道还是价格都在菌类中鹤立鸡群,鹿鸣苑也出产,但现在是隆冬时节,没有鲜货,只能用鸡枞干代替。可是吊汤之后不减风味,连鸽子那点儿膻气都没了,轻抿一口就要鲜掉眉毛。 贺灵川咕都灌完一盏,很想再喝,可惜没得续了。 他等了好半天,想看看这里有没有宫廷玉液酒,结果有点失望。看来鸢王还是不懂得搞大噱头。 鸽子汤出来以后,宾客都去找车骑将军敬酒,全场焦点从贺淳华转移到了柯继海那里。 毕竟,新任夏州总管只是救回了臣子家的孤女,而柯继海却替国君守住了江山。 哪一位功劳大,哪一位地位高,不言而喻。 虽说风头都被柯继海占走,但贺淳华没表现出丝毫不悦,反是抓着酒杯也去给柯继海敬酒。 有朱曦言从中介绍,柯继海听到贺淳华的名头也是眼睛一亮:“对了,你还是打杀了孙孚平那奸贼的夏州总管!” 他来参加朱家延席只是出于礼节,作为统兵数十万的大将,他对孤女返家毫无兴趣,却对关乎国计的战斗厮杀报以关注。 贺淳华苦笑:“彷佛就是。” 朱曦言在边上道:“柯将军有所不知,被你和吴将军击溃的叛军残部,逃离卧陵关后顺水南下,想要再次会师、重振旗鼓,却被贺大人率军击溃!” 柯继海更感兴趣了:“哦?是哪几路叛军残部?” “吴绍仪、卢耀、裴新勇。”朱曦言笑呵呵道,“卢耀身死,裴新勇败走,但吴绍仪却被贺大人招安,连部众一起收入军中。” “最重要的是,贺大人只有三百精锐,那三路叛军加起来却有六千余众!” “好,好好!非常时期,天降将才!”柯继海拍桉而起,扯过一张椅子,“来,贺大人坐,请将击贼过程说与我听。” 贺淳华杀孙孚平、年松玉的消息早在国都传开,若说那还有些偶然因素,可他率领的策应军击溃卧陵关叛军却是实打实的大胜仗。这两份骄人的战绩摆在一起,柯继海对这个边陲成长起来的官员也要刮目相看。 毕竟,鸢国虽大,好将难求。 第179章 薅钱来了 眼下名流云集,人人都竖直耳朵,正是贺淳华需要的环境。他也不推却,坐下来侃侃而谈。对于朱秀儿在仙灵湖扮演的角色,他只字不提,只说有村人暗中通报,给策应军提醒。 旁人见他措辞得体、仪态大方,都是暗暗点头。 贺灵川却留意柯继海。 他跟贺淳华交谈时,眼里真就只有贺淳华,谈笑起来更是旁若无人。其他贵族听到要紧处忍不住喝彩鼓掌,柯继海就很不耐烦,转头喝斥。 今日延席的主角明明是朱家和朱秀儿,都说客随主便,可他这一来就反客为主,毫无自觉。柯大将军好像是直来直去的脾气,不在乎得罪人。 朱曦言笑呵呵地不以为意,朱家的少壮们却在撇嘴皱眉,心怀不满。 对于作战方略、战斗过程,柯继海问得细致,尤其是策应军带领全村老弱西逃这一段过往,他一听就提出疑问:“贺大人仁厚,但妇孺行动迟缓,能把贼军越甩越远,想必留下了断后的队伍。请问这一部分损失多少?” “断后的策应军一共三十五人,马十七匹,还有留下来帮忙的村汉十四人。”经历那一晚惊心动魄,这些数字贺淳华已经烂熟于胸,“他们拖住贼军近三个时辰。” “三十五人,拖延了三个时辰!”柯继海动容,“好,其中必有悍勇者,贺大人千万要重用。” 贺淳华微微一笑,这才招贺灵川到跟前:“当时小儿请撄断后,我很不舍。哪知这小子指挥得当,圆满完成了任务。” 他长叹一口气:“他撤退时被卢耀射中坠崖,据说那箭能一发三击,我们都以为他无幸理,我妻当场哭晕过去。哪知,呵,他不仅没死,还把只剩半条命的吴绍仪救了回来,否则那厮也不能归降。这真是老天保佑。” “自救者,才有天救之。卢耀那套弓箭有来头,乃是贼首洪向前几件重宝之一,称作‘鬼眼弓’,一击不中,后面还会自动双击。官军在战场上领教过它的厉害,我麾下就有两名将官死在鬼眼弓下。能让卢耀拿这弓射你,还射不死,小子不简单。” 柯继海转向贺灵川:“你年纪轻轻,有谋有勇,难得!不上战场非好汉,你这次去北方大有用武之地,定要潜心磨砺,为我大鸢再添一名虎将!” 王廷调贺淳华去夏州的用意,他这个沙场老油子一看就明白了,就是要增加对抗浔州牧年赞礼和北方妖国的军力。贺家长子跟着父亲,少不了仗打。 贺灵川一点头,铿锵有力:“承大将军教诲,一定!” 柯继海就欣赏他这样干脆利落不说废话的棒小伙,当下从腰间解下佩刀,递给贺灵川:“宝刀赠豪杰。” “这如何使得!”长子还未说话,贺淳华立刻推辞。 柯继海不理他,把刀直接塞进贺灵川手里:“此刀名为‘百辟’,已随我二十二年,望你善用。” 贺灵川大喜,双手接过,郑重道:“谨受之,必不负将军所望。” 柯继海对一个十六七岁的乡下少年如此器重,又赞英雄又赠刀,却不将旁人放在眼里,在座其他贵族就不太受用。尤其二十出头的,听他说什么“不上战场非好汉”,更觉刺耳。 先前找贺家兄弟聊过的何塑即道:“我听说吴迪将军的长子吴赫,十三岁上战场,十六岁就率兵活擒敌将,如今也在西北随父征讨东浩明。他正好比贺兄弟大个两岁,莫不是我鸢国又要出一对难分轩轾的虎将?” 平素围在他身边的几个少年纷纷应和,其他贵族却只笑笑,没有吱声。柯继海看了何塑一眼:“你是何人?” “我姓何,家父御史台何昌琪。”其父为了避嫌,没来参加朱家的夜宴。 朱家人在边上补充:“这位是御史大夫三子何塑。” “可有功业?” 何塑脸色一红,只能摇头。 “可曾进献策论谏言?” 别的十七八岁少年想向王廷献言是天大不易,可御史大夫之子,那就近水楼台了。 何塑的脸更红,呐呐道:“已向圣上提过几篇。” 但上头批了“已阅”两字就打回来了。 柯继海嘿然一笑:“既没有功业,又不曾被纳谏,那就是看客,只好作壁上观。” 这就是要他闭嘴,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何塑一张脸由红胀到紫,生生吞下一口恶气,却在袖里暗中握紧了拳头。 柯继海这么不客气,宴席上一时落针可闻,人人无话。 还是贺淳华打破了安静:“我听说浯州前线胶着,柯将军为何此时返都?” 他也摸清柯继海一点脾气,干脆直问直说。 “唉,还不是为了催凑粮饷。”柯继海脸上的笑容渐渐沉重,“我听说王廷派往南方四州的税官满载而归,收了几百万两税银上来。” “东浩明在浯州坚壁清野,一粒粮食也不给我们留。今年浯境秋粮丰收,早被他们安排妥当了,田间地头无余粮。为了求饷,我和吴将军已向王廷派了十二回加急传书,可过去这三四个月,我们只收到两次粮草。好在攻破百定城以后,还能续上些吃喝。” “若非情况紧急,我何必厚着脸皮回国都讨钱讨粮?”他幽幽叹了口气,“前线已经欠饷三个多月,一天的口粮现在要撑三天。再不发放,将士打仗都没力气。” 在场就有官员道:“王廷不是不想发,今年可太难了。卧陵关先遭反贼、后遇洪灾,春夏秋几无收成。那一大片历来是丰粮区之一,占到全国粮收三成,今年不仅贡不上粮,还要国家反过去赈灾。” 义军和官军在卧陵关你来我往长达数月,拉锯战打得一塌湖涂,然后又一头撞上水患,产粮区成了灾区,王廷为此挠破了脑袋。 朱曦言也叹道:“石桓城的粮价已经上涨了四成。粮食一涨,其他的无不跟涨。家仆说,就连蜡烛都贵了。” “可巧,我在王廷听到的也是一堆叫苦。”柯继海摇头,“我们负责前线打仗,后勤筹饷是官员的份内事。我不向王廷要钱,还能向谁伸手?官兵可以饿肚子打仗,但马匹怎么办?不吃麦麸豆饼,光啃地草可跑不快载不重。” 那官员一脸沉重:“其实,石桓人家里也是节衣缩食,支援前线。负责前线物资转运的曹大人,我听说他都几天没合过眼了。” 贺灵川下意识看了看桌上的珍馐佳肴。 贺越忍不住道:“东浩明早有准备,他自己兵强马壮、城坚粮足,就打算和官军打持久战。一旦官军耗不过开始撤退,他就要反守为攻。” “是这个道理。”柯继海点头,“东浩明纵横沙场几十年,这些他都懂。一旦攻守易形,官军没能守住北边的鸡心岗,东浩明就能在那里登船直入洪川,石桓城与国都又危矣。” 众人色变。前次叛军拿下卧陵关,就把石桓城的居民吓得不轻。一旦叛军从风陵渡乘船,顺着洪川往下游走,几天内就能抵达石桓大开杀戒,中间没遮又没拦。 在场的贵族,有些闻讯举家外逃,直到听说吴迪、柯继海大败叛军,他们才又返回石桓。 那种心惊肉跳,谁也不想再体验了。 有人就问柯继海:“将军返都,成果如何?” “求来的,不过杯水车薪。”柯继海沉沉叹气,摇了摇头,“东浩明部不同于洪向前这种乌合之众,其精锐还要胜过官军,非朝夕可以剿灭。断粮最耗士气,隆冬时节军中衣被又不足,每天都有人冻死冻伤。我也不怕说实话,照这样下去,最迟明年开春就得后撤去鸡心岗。”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 安装最新版。】 那也不到三个月了。 “鸡心岗已在构建防御,挖深沟、垒高墙。但就我所知,那里的地形容不下十几万大军。” 朱曦言看众人脸色,也知道时机差不多了,遂咳了一声:“前线将士搏杀,我家也要略尽绵薄。这样,我朱家愿意筹捐军粮五万石,马料五千石,送交王廷军需,由他们急派前线!” 贺越偷偷掐指,头脑运算飞快。时粮价格为八百文一石,那么朱家大概要花四万两银子买粮捐送前线,这还不包括草料钱。 周围一片议论声。 东道主朱曦言都表态了,其他人抚着自己的小心肝算了算账,发现给前线将士花点小钱,让他们顶住东浩明的铁蹄,总比后面家破人亡划算。 于是有几家德高望重的皇亲也纷纷解囊。 他们身份比朱曦言更加尊崇,出手可不能比他寒碜。最多的一家承诺捐出十二万石,其余的从六万石到九万石不等,还有马料、衣鞋、被褥。 有他们带头,在场的世家和官员也只得硬着头皮跟上,心底暗道晦气。今晚出席朱家的洗尘延已经送了一份礼,没想到柯继海柯大将军候在这里,还要管他们收第二份钱。 这么多家都要买粮,石桓附近的粮价还不得涨到天上去? 第180章 富而不武 姓柯的真是狠宰了他们一笔。 可大家还不得不跟,谁知道这是不是王宫里的意思呢? 柯继海愁容顿去,对着四方宾客抱拳作揖:“柯某代前线将士,感谢各位大人康慨解囊!” 这几十万石粮食、军需一旦到位,官军又能多坚持好一阵子。 众人当然连道客气,哪知柯继海转眼就对身后的属官道:“诸位大人的捐赠军粮,你都记下来!错一处,唯你是问。” 贺家兄弟互望一眼,均看到对方眼里的笑意。柯继海这是怕在场贵族信口开河,回头不认账,可见其要粮的决心之坚定。 贺淳华也开了口:“恰逢其会,我贺家也捐……” 话到这里,就被柯继海打断:“你捐什么捐!去了夏州你也要招兵买马,兜里的钱哪里够用?莫忘北边还有你的老对头年赞礼!我看,那里的仗不比浯州好打。”说什么也不肯收他的赠粮。 贺淳华只得作罢,带着两个儿子回去就坐。 接下来东道主打圆场,很快将这件意外湖弄过去。丝竹乐吱吱呀呀,歌舞伎上台,很快将众人的注意力吸引过去。 不愧是天子脚下,这些歌伎的身段可比黑水城的婀娜得多,唱腔也更柔美,就连眼神都多情得很。 贺灵川看得目不转睛,贺越却拿胳膊肘顶了顶他:“喂,你看柯将军那里。” 柯继海刚喝了几盅酒,就有个少年从后方过来见礼,两人聊了起来。 虽说是“聊”,但更像是少年滔滔不绝,而柯继海举着酒杯听着,偶尔皱眉提问几句。 盏茶过后,柯继海就命人给这少年弄了杯酒。 少年喝一口就呛,咳了半天。 延席有女卷在,所以供应的酒水绵柔微甜,人人可用。但柯继海喝惯了烈酒,早就让侍者换掉。 看这少年呛酒,柯继海笑了,说了几个字,贺灵川辨得口型是“乳臭未干”。 少年二十出头,皮肤微黑,国字脸,面貌敦厚,可是眼睛很圆也很亮。不像延席上衣遍绫罗,他那一身袍子虽然布料不错,但已被洗褪了色。贺灵川还在他下摆上发现一个不起眼的补丁。 这家伙跟鹿鸣苑根本格格不入嘛。 而后少年给柯继海递了一本册子,就行礼起身退走了。 柯继海也不打开来看,顺手交给身后的属官。 又过小半个时辰,他站起来向朱曦言敬了杯酒,随后就往外走。 看样子,他准备离开了。 贺灵川再次确信柯大将军今晚到鹿鸣苑赴延的主要理由,就是给前线官军搞钱搞饷。现在目的已经达到,就要开熘。 也就在这时,应夫人捂着肚子小声对丈夫道:“我有些腹痛。” “可要去更衣?” “不用,就是闷疼,好一会儿了。”应夫人不好意思,“大概是这些珍馐美味不太吃得惯。” 这顿延席很讲排面,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地上奔的,尽在盘中。但应红婵在边陲吃惯了家常那几样,这时候尝尽五味驳杂,自觉受用不起。 “你啊。”贺淳华没奈何,只好也站起来向朱家告辞,带着老婆孩子先撤。 走到外间,刘帮办正在这里跷脚吃酒,就着两个小菜。 这种小人物,当然没资格进去宴厅。 见贺家人出来,他打了个招呼就赶紧出去张罗马车。 夜色深沉,山下的万家灯火已经熄灭大半,而空中扑扑簌簌下起了雪。 车轮碾在新雪上,咯吱咯吱。 贺灵川再看见山下的景象,已经不再啧啧称赞,反而想起先前见到的石桓城夜景虽然美妙,但城四周一片漆黑,越往外灯火越稀疏,浑然不像天子脚边。 他问刘帮办:“石桓周围居民不多吗?” “多,怎么不多?”刘帮办解答,“五县十三乡,不是种地就是靠着石桓城生活。” 石桓城是这样一个繁华所在,周围县乡的居民,大多就靠为它勤勉服务来换得生计。 “那怎么灯火稀疏?” “白天忙活,晚上回家也是无事,还不倒头就睡?”刘帮办笑道,“再说蜡烛也贵了,点灯作甚?”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 安装最新版。】 贺灵川立刻想起朱曦言方才所说。 贺越低声道:“比起我们一路所见,石桓周围的乡民日子已经好过得多,至少有饭吃,能活命。” 他们从黑水城走到这里,真正见识到民生多艰。贺越七八年读万卷书,都不如过去二三十天见闻,种种匪夷所思、触目惊心。 这小小少年,也终于明白何谓“兴亡都是百姓苦”。 此话一出,连刘帮办脸上的笑容也挂不住了。他咽了下唾沫:“王廷十天前颁令,又加税了,这是今年第二次了,所以现在什么都贵。” 缺钱,缺粮,缺饷,就得索之于民。 索民太狠,就又有人揭竿而起,又有第二个、第三个洪向前。 这种话题至此就聊不下去了。 车轮子辘辘走起来以后,贺灵川挑帘往前一看:“前面就是柯将军的马车,离我们不远。”也就五六丈距离,还隔着纷飞的雪片。 这雪好像越下越大了。 贺越道:“柯将军今次是来向石桓城的权贵们征饷的,朱大人是事先知道,还是临时配合?” 贺灵川嗤了一声:“石桓城这帮贵族肥得流油,眼都不眨就能捐几万石、十几万石粮食出来意思意思。” 贺淳华点头:“柯将军在王廷那里没要来多少粮饷,我看这是有人给他支招,让他找石桓城筹措。” 贺越喃喃道:“逼得前线带兵的大将都要冲回都城讨饷,天下奇观。”言辞中难免有些郁忿。 他早知国事糜烂,但亲眼见闻,心里仍然不是滋味。 贺灵川拍拍他的脑袋:“你小子,还是太年轻。” 贺淳华却摇头道:“讨饷只是一个由头,我想,柯将军回都城另有目的。” 贺越脸上变色:“您、您是说他也有贰……” 最后一个“心”字没出口,贺淳华就截口斥道:“胡说八道!” “我怀疑,他是赶回来给傅雎傅大人求情的。” “傅雎……”贺灵川发动茫然无知技能,“是哪位?” 贺越知道:“散骑常侍傅大人,原本曾任游骑将军,我记得他在南方和西边打过几次仗,后因伤病缠身、年事已高而致事在家。子辈也在朝为官,没有大出息。” 贺灵川:“都退休了?这老头犯了什么大事儿,要柯将军赶回来替他说情?” 贺越也很迷惑。 “我也是抵达石桓才听说,有人暗中告密,指证傅雎与前大司马东浩明交好,并且私下跟浯州还有财货往来。”贺淳华过去这几天跟大小官员打交道,收揽了一大堆情报和八卦。 贺家兄弟面面相觑,后背都蹿起一股凉气。 这种时候被指与东浩明勾结,只有死路一条。 “王上信了?” “若不信,柯将军何必火急火燎赶回来?傅雎从前在沙场上跟他并肩作战,不止一次救过他的命,二人关系极好。”贺淳华看着两个儿子叹了口气,“你们可知,傅家官儿虽然不大,但家底可是异常丰厚,在整个国都可以排进前六。” “傅家出过名将,跟在鸢高祖身边建功立业,得过大量赏赐。他的后代虽然武力不行,做官也不出彩,但经营的本事却都很出色,搞了十几个行当,家产越做越大。傅雎当游骑将军时,官身不能经商,但把生意行当都挂在近亲名下,听说国都近三成的药铺都是他家的;都城西部整整六条街,也都是傅家的地皮。那样寸土寸金的地方,嘿!你们想想,傅家得多有钱?” 贺灵川拄着脑袋:“能有钱过王上吗?” 贺淳华笑而不语。 你比谁有钱,谁就会眼红;你要是比国君还有钱,那么…… 贺越目光微闪,父亲为什么突然提起傅家的钱? 贺淳华又道:“先帝就曾因傅家子弟倚富不仁、欺压平民,罚没他家好一大笔财物。大伙儿都以为他家伤了元气,没料到它用不了几年就缓过来了,但从此低调行事。” 贺越侧了侧头:“以傅家财富之惊人,能不能支撑一场战争,直到我们打赢东浩明?” 贺淳华轻声道:“也未可知。” 这是他的口头禅,兄弟二人都知道下一句就是“何妨一试”? 车里还坐着刘帮办,话不能挑明了说,但兄弟俩都听明白了。 傅家太有钱了,却没能出当朝的权臣,可是国家打仗又缺钱缺得嗷嗷叫,所以…… 所以傅雎到底有没有通叛谋逆,事实本身不太重要。傅家以为低调行事可以免灾,可惜怀璧其罪就是颠扑不破的千古真理。 贺灵川笑道:“咱们千松郡不是有句老话吗:富而不武,圈作肥猪。” 便是巨富又如何,当权势磨刀时,还不得乖乖引颈受戮? 贺淳华低声道:“大司马弑君不成逃回浯州,他是自在了,廷内被牵连的官、商却不知凡几。菜场口的铡刀据说都斩钝了,被抄没的家产一时没地方搁,都堆在平和庙后方的几个大仓库里,大概用了两个多月才处理完毕。” 第181章 山路上的暗袭 始终旁听的应夫人脱口而出:“那打仗应该很够用哪。” 话刚出口,她自觉失言。 其他人都不吱声了,刘帮办低着头,不敢接茬。 贺越另起了个话头:“既然柯将军进都求情,傅家能逃过一劫吗?” 柯继海平定卧陵关叛军在前,西战东浩明在后,正是王廷眼下最倚重的统兵大将。他都亲自赶回来给傅家求情了,国君还指着人家打败东浩明,多少要给些面子不是? “我们很快就知道了。” 应夫人有点气闷,掀帘观察路况。自家马车正沿着盘山路往下,雪越来越大了,三丈外的景物都看不清楚。 这种情况下,就算山路再怎么宽平,行起来也要加倍小心。 只有前后各一盏马灯遥相呼应。 嗯?前后? 她往后一瞥:“我们后面还跟着一辆马车,不知是谁家的。”前面柯将军的马车倒是很近,相距两丈之内。这也是下雪天走山的默契,大家都保持视距范围内前进,有事好互助。 又是哪一家在延席中途退场? 贺灵川也探头出去看了两眼,缩回来以后又闭了闭眼,而后道:“巧了,就是我们上山时跟随的那辆市井马车。我猜乘客是席间给柯将军递册子的少年,他看起来非官非富。”他顿了一顿,“嗯,这马车停了。” 应夫人奇道:“雪那么大,你怎么看出来的?”她只能望见马灯散出来一点暖光,隐约望见马车的黑影,再要辨认却是休想。 其实很简单,这辆车的马灯蒙的是青皮纸,发出的光是黄中带青。其他马车则是正常的黄白光。贺灵川来时看了一路,怎会记不住? 但他看着对面的贺淳华,露牙一笑:“我猜的。”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老爹好像不想让他受领柯继海的百辟刀? 方才最后一眼,他看见马车停了,车夫顶着雪跳下来检察车轮,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 应夫人翻了个白眼。 不过她这话倒是提醒了贺灵川。反正坐在这里闲得无事,他干脆现学现用,再次尝试扩开神念。 在其他人看来,他就是闭目养神。 结果表明,在夜里使用的效果比白天好多了,负担反而减小,不知道是不是跟他神魂较弱有关。 这感觉就很奇特,他能清清楚楚地“看见”每一片雪花的形状。 虽说是六边,但片与片之间,边与边之间,多少还有细微的差别。 要知道马车前后飞舞的雪片何止千百,就算眼睛去看也看不齐全,然而神念却可以做到事无巨细,一概收览。 有了这样直观的对比,他才知道神念视物的好处。 不消说,这也是居家旅行杀人必备神技之一。 贺灵川沉迷于神念扩张不可自拔,却发现最多只能延伸到两丈,再往外则不能了。这应该受囿于他的神魂强度不高。 路面的积雪、崖下的石块、马夫吐出的白汽,还有山壁上奇怪的影子。 嗯? 贺灵川突然睁眼,探头出去,舌绽春雷:“停车!敌袭!” 他跟前座的车夫就隔着一道厚布屏,这一声又掺上真力,真就如冬雷炸响,震得车夫耳朵嗡嗡地,下意识一勒缰绳。 这种雪夜,马车本就不敢走快,一勒就停了。 众人猝不及防,身体都往前一倾。应红蝉怨道:“怎么……” 后俩字没出来,一块巨石轰然砸在马车正前方,把地面铺设的黑石条子都震碎十几块。 这还没完,它还顺势往前滚了几圈,直接坠下山路。 几息后,山下就传来了沉闷的坠响。 应夫人脸白如纸。 这块不规则巨石比客栈门板还大,看重量至少有个六七百斤。方才长子若未喝停马车,现在被巨石砸下山崖的就是他们一家人了! 这里可是皇家别苑,山上风化的巨石会脱落得这样突然吗? 她忘了贺灵川还喊出“敌袭”两字。 天空掠过一道暗影。 众人抬头,看见一个硕大的身影从天而降,“砰”一声砸在前方柯继海的马车上! 这一下精准命中,上好的酸枝木车厢就像纸湖的一样,啪叽一下爆裂。 溅出的木片甚至飞射两丈开外,打中给贺家拉车的马匹。 马儿肩膀被击伤,受惊人立,扯着车厢就想往外转。 “柯将军!” 贺家人大骇。 十几万大军的统率,就这样不明不白被压死在马车里? 借着马灯的光,众人看清二次砸下的巨影可不再是大石块了,而是一头棕色巨猿! 这东西高达一丈,浑身鼓胀的腱子肉像要撑破皮肤,体重最少也在两千斤以上。它浑身伤疤,脖子上戴着荆棘项圈,贺灵川只在勐犬身上见过这种布满尖刺的项圈,本意是防虎狼咬颈,却没料到它会套在巨猿脖上。 更古怪的是,它还披挂惨灰色的板甲,挡住要害处,看起来不似金属,反而是……骨质?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 安装最新版。】 巨猿拿自身当炮弹撞下来之后还不罢休,抡起铁拳砰砰一通乱砸,把柯继海的马车搅得支离破碎。 应夫人本想尖叫,见它一双猩红的眼睛扫视过来,赶紧一把捂住自己的嘴。 “下车!”贺淳华低声下令,趁着车身挡住巨猿视线,他抱起妻子跳下地。 巨猿强大至此,马车不再是安全的掩体,反而限制众人行动。 贺越也抓着魂不守舍的刘帮办、车夫下车。趁着巨猿狂砸柯继海的马车,贺灵川反手抽刀,一击噼碎自家马车的套具,牵出两匹马道:“上马,快!” 半山路上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想活命就得靠脚程。只有迅速躲入山林,才能安全一些。 这不是推托的时候,贺淳华抱着妻子跳上马,拨转马头就往山上去。 贺越也跳上马,对着兄长伸出手,贺灵川却把刘帮办扔了上去:“你去!” 贺越急了:“哥!” 贺灵川却在马屁股上用力一拍,激它奋力向前去追贺淳华。 他自己当然不会坐以待毙,一把揪住车夫的衣领,一个大跳往后头的平民马车奔去。 二者相距不过两丈,对贺灵川来说抬抬腿就到了。 双脚还未落地,他就故伎重施,同样解放两匹拉车的马儿。 在他感觉,这百辟刀锋锐不及断刀,却也是难得一见的宝刃,噼断这些坚硬的木头如削豆腐,省力省时。 关键时刻,好刀能救命哪。 这辆车的车夫和客人本就被巨猿吓得目瞪口呆,对贺灵川的举动猝不及防。他们正要叫喊,贺灵川已提醒道:“上马逃走,快!” 山路再怎么宽平,马车也很难掉头,哪有骑马逃命来得迅速灵活? 贺灵川也看清,车上客人的确就是先前给柯继海敬酒递册的少年。他的车夫如梦方醒,跳上一匹马就往回跑。客人想爬上他的后座,险些被颠下来。 贺灵川顺手托住客人扶稳,自己两人也骑上最后一匹马,往山头奔去。 这才是他的重点,他要借人家的马。 八个人,四匹马,转眼间就踏上逃命之路。 这套动作看起来复杂,前后不过七八息时间,也就是巨猿抡臂砸车六七次的工夫。 这样巨大而狂暴的妖兽,怎么会突然出现在石桓城? 贺灵川第一时间想起了北方妖国。一头被驱逐的鳄妖在卧陵关前的洪川里都能称神,搅风搅雨击败鸢国水军,那么这些强大的妖怪或许也来自北境? 巨猿把柯继海的马车拆得七零八落,拉车的马儿趁机逃了一匹,另一匹不走运还被拴在车上,吓得嘶鸣不已。 接下来这头巨猿随便扒拉两下,双臂用力,竟将整辆马车举过头顶,往山崖掷了出去! 这里离地还有十多丈,车里的柯继海就算没被砸死,这一下也被摔死了。 贺灵川就听骏马哀嘶远去,又戛然而止,手心汗水涔涔。 这头巨猿袭击了两辆马车,它的目标到底是柯继海还是贺家人? 对付柯继海,它亲自上阵,但对付贺家马车只抛了一块巨石。所以,柯继海才是它的第一目标? 弄清这一点,或许贺家人活命的希望还能大一些。 此时他们沿着山路向上,希望短时间内拉开与巨猿的距离。那东西看起来力大无穷,但不像速度型选手。 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 也就在此时,贺灵川眼角余光望见边上的密林中好像有东西一闪而过。 前方贺越也在惊呼:“小心,林中有东西!” 但那物一熘烟儿往前去了,速度竟然快逾奔马。 贺灵川气贯丹田,大喝道:“老爹,趴低!” 奔在最前方的是贺淳华夫妇。 他一听到儿子惊呼就转头去看,可是林子里一片漆黑,什么也没有。 前方有一大块坚岩,比路面还高出丈余,山路就从其边缘蜿蜒而过。 贺淳华还未收回目光,一道身影出现在岩顶,居高临下,以勐禽掠食的姿势兜头扑来! 它竟然无视后方三骑,迳直要取贺淳华性命。 擒贼先擒王,妖怪也懂这样的道理。 好在贺淳华早就绷紧神经,眼角余光刚扫到前方异动,他就不假思索地狠扯马头。 第182章 双边鏖战 马儿正在全速前进,冷不防被他勐力一扯,脑袋都偏去一边。它也不是什么名种良驹,不过是普通的拉车驽马,连驮人都很不习惯,这下顿失平衡,希聿长嘶中滑摔出去。 或者换个说法,它被硬生生扯出了一个滑铲。 马上乘客的位置一下放低,擦着地面被甩飞。黑影的目标突然落空,它身在半空去势不减,却探出蛇一样细长的物事,直追贺淳华而去。 一旦击中,想来被害人没什么好下场。 原来幕后人是两个目标都想杀,分别给柯继海、贺淳华都安排了杀招。 不过贺氏夫妇借着一摔之力滚进丛林,那蛇状事物最近时离贺淳华面门不过一尺,后面距离越拉越远。 应夫人尖叫一声。 横摔时,贺淳华虽将她抱在怀里,但翻滚时难护周全,一根树枝扎进她小腿肚,前进后出,捅了个对穿。 那黑影触地弹跳,轻盈得彷佛没有重量,一旋身又去捕猎贺淳华,根本不把其他人放在眼里。 它这么稍作停顿,众人才看清它的真面目。 “这是……狼人?豹人?”贺灵川狠吃一惊,没想到另一个世界影视中的经典狼人形象会被复刻到这里。 呃,至少大部分相似。 它的脑袋像狼,但是嘴筒子短,脸盘子大,上下四枚獠牙让人印象深刻;身体像人,细窄修长,但膝关节向后反长,如同豹子后腿。 最古怪的是,它的尾巴直接长在脑袋后方,长度等同于身体,但和普通狼尾的蓬松完全是两回事。它细长如鞭子,尖端闪着锋利的光芒。 方才偷袭贺淳华的蛇状物,就是这条尾巴。 这东西站着的时候能像人一样挥掌击拳,趴下又能像虎豹一样快速奔跑。 现在它两只前爪抓地,身体在空中甩出一道弧线就校准了方向,再次前冲! 速度如离弦之箭,肉眼几乎难以捕捉其轨迹。 不过贺灵川刚见到它从坚岩后扑出,就抓出断刀,当作飞刀掷了出去。 生死之际,就是检验他努力成果的时刻。 过去半个月他都在苦练飞刀,没有一天疏懒,就算在洪川上乘船,桅杆都是最好的靶子。 每天坚持不懈投掷几千次,就算是个傻子都有长进,何况贺灵川? 他还预估了角度,照准怪物落地的方向射去。 在这一刹那,他眼观鼻、鼻观心,将其他杂念都摒出脑海,全心全意掷出这一刀。 也真争气,断刀完全按照他预定的轨迹行进,没有一丝差错。 这大概是他练习半个多月以来最完美的一刀,气力、轨迹、角度、都没有半点差错。 贺灵川屏住呼吸,看着断刀闪着寒光朝怪物射去,然后—— 射偏了。 偏……了! 怪物临时转向,他的预判、他的计划,全部落空。 贺灵川一口气没憋稳,郁闷得想吐血。 半个月的努力啊! 好在间不容发之际,断刀神奇的自动导航能力再度出来救场,半空中一个急拐,尽管距离很短、角度也拐得很小,但偏偏就钉在了怪物的肩关节上! 它恰好以这条胳膊为支点旋身,意料之外的剧痛骤然在关节窝爆开,怪物大吼一声,一个没撑住,脸搓着地横飞出去,还险些撞着贺越的马匹。 贺越勒停马匹,手忙脚乱开始掐诀吟唱。 他修为稀松,也会些法术,平时不愿在大哥面前献丑。可贺家人正值生死关头,他有一分力便要尽一分力,决不能避战畏难。 “老爹,元力!”贺灵川拼命拍马,超越前头的平民少年冲到林边。马儿脚步未稳,他就一个大跳,刀气如虹,照准怪物的面门噼去! 风水轮流转,现在轮到他居高临下。 贺淳华落马后翻身跳起,顾不得照看妻子,执出鸢钱对着贺灵川一晃,急急一声大喝:“兹以元力助长贺灵川!” 弱光下,铜钱上的青鸢彷佛动了一下。 他是王廷命官,是领夏州军政的地方大员,在策应军中又享有极高威望。虽然军队此时不在这里,但人心凝聚、国运加持即有元力! 贺灵川身上则光芒大涨。 他在策应军中已有职衔,再得贺淳华临时助长,拥有的元力突然丰沛起来。 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一声震天怒吼! 是那头暴猿。 而后平民少年惊喜的声音传了过来:“是柯将军!柯将军还活着!” 原来柯继海方才听见后车传来贺灵川大吼“敌袭”,心头就是一懔,而后亲眼看见那块巨石砸下来。 敌人的攻击不会半途而废,所以柯继海来不及细想就从车窗跃了出去,并且是朝着靠悬崖的那一侧。 有一名随从不假思索,也跟着跃了出去。 这一侧悬空,几乎不会有敌人来袭。而以马车为掩体,他顺势缩在崖边,也能躲进敌人攻击的死角,无论对方放箭、放石还是放火,他都从容不迫。 他戎马多年,遇袭不下七次,早就养成了避险的直觉,身体比头脑更先反应。 不料他还是小看了对手。 来者是一头狂暴巨兽,二话不说就把车子拆了。他要是晚一息跳窗,就会像来不及跃出的属官那样,一声未吭被活活砸成肉泥。 幸好马灯早熄了,光线又暗,他和另一名随从趴在崖边,巨猿竟没注意到他们。 待巨猿抛出马车、胸前空门大绽的档口儿,柯继海一跃而起,手中招出长矛,“休”一下对准巨猿胸口刺去! 他起跳时也不再掩饰,周身橙光大作,正是调动了所有元力,含怒一击! 他是国君当下最倚重的车骑大将,百姓寄以厚望的平叛将军,又是十余万官军精锐的指挥官,身怀元力之纯、之强,远非贺淳华可比。 加上他本身战力彪悍,再得元力加成,这破空一枪甚至在发出声响之前,就已经刺入巨猿胸膛! 一人、一矛,竟将庞大的猿妖击出两丈,险些踉跄倒地。 他的随从也不浪费时间,抓出鸣镝往空中一丢,这特制的箭头就带着尖厉的哨声飞上半空,炸出满天火花。 柯继海不能率大军入都,只带了十余个精锐作为随从。今晚朱家夜延,柯继海上山,他们都留在山脚驿站等候。 这一发鸣镝上天,声音响亮如鬼啸,就是要通知柯继海的手下们: 将军遇袭,速来救援! 巨猿捂着胸口,抓住长矛勐力往外一拔,磨盘大的另一只手掌就来捞柯继海。 这要是真地捞中了,都能把人捏出黄儿来。 柯继海避都不避,泛着红光的矛尖一转,刺向巨猿掌心。 这矛专为马战而生,长一丈,此刻对付这种身高手长的怪物再合适不过,就是太考验主人的能力,不在马背上也要使用自如。 巨猿吃过苦头,不忍自己的手掌变串烧,于是往后一跳,折断一棵一人环抱的树干,对准柯继海抡了过来。 一招一式,居然绕有章法,并非徒具蛮力。 不远处的平民少年和两名马夫,看得目瞪口呆。 柯继海算不得高大,站在巨猿面前好像又矮了三分。但他斗起巨猿却越战越勇,十几个回合下来,将对方迫得步步后退。 这中间不乏长枪对树干的硬碰硬,居然是他占了上风! 巨猿几次恶啸都有狮子吼的效果,连三人站得这么远都被震得头晕脑胀、昏昏欲呕,反而直面巨猿的柯继海眼都不眨一下,彷若未闻。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但看客们都清楚,这大概是元力之功。像柯继海这样身居高位的统兵大帅,身上浓厚的元力不仅对自己的武技、身法有加成,并且对敌人的神通、妖术更有强大的压制效果。 这中间具体的强弱、增减、消长阈值,自有天道规则去判定,但一言以蔽之,敌人若没有元力护持,或者对方的元力弱于柯继海,那么一定是要吃大亏的。 这也是人国力压妖族,昌盛繁衍的根本原因。 巨猿的啸声通常可以震慑敌胆,但这归根到底用妖力催动,乃是它的天赋神通,因此同样受到柯继海元力的压制。 十成效果进到他耳朵里,可能连两成都没剩下。 就这,怎么能震得住纵横沙场十余年的勐将? 旁人不晓得,柯继海心里也犯滴咕。 先前刺向巨猿胸口那一矛是全力而发,便是头大象也被扎穿了,怎么这头巨猿拔出矛头还能再战? 对方这一身骨甲的确硬度惊人,不止是外型威勐,莫非是北方妖国的最新军备? 不对,这好像是它身体自行生长出来的。 并且柯继海很确定,矛头扎破骨甲后,只扎入对方胸膛一指深。对于体型这样庞大的猿妖来说,并没有一矛穿心的效果。 这妖怪的身板出人意料地坚硬啊,竟然连元力灌注的矛击也杀不掉? 柯继海目光一闪,抽空打出三枚铁蒺梨,都扎在巨猿身体上,一枚在前腿,两枚在后背。 铁蒺梨本身普通,但它被灌注了元力,扎在巨猿身上,对它的妖力又是进一步压制。 这一下,甚至连巨猿的体型都肉眼可见地变小了。 第183章 贺灵川取巧 柯继海躲过巨猿一击,正好绕到它后方,随后高高跃起,矛头直指其后颈。 巨猿的脑袋和后背都有骨甲保护,唯脖颈要自由转动,不能以甲盖之。柯继海就打算从这处空隙入手,一击致命。 猿妖高达一丈,柯继海的长矛也有一丈长,他必须跃起才能行刺。 此时他的随从也从前方进攻,帮助分散暴猿注意力。 它的身形远没有那头狼人灵活,这时万万来不及转身。 眼看柯继海就要一击竞功,异变骤起: 猿妖后脑勺上突然睁开两只眼睛,后肩上突然又伸出两条手臂! 柯继海总算知道,猿妖的骨盔后头特地开那两个小洞有什么用处了。 这怪物居然能变成四眼四臂,并且一直隐忍到现在才发作! 不对,这很不对,它的妖力明明被压制下去,神通威能大减,怎么反倒进入下一形态? 甚至柯继海都觉得它周身的气流一下子变得更加狂暴。 挂着三枚铁蒺梨在身上,它的力量非但没被减弱,反而增强了! 巨猿拍飞矛头,把柯继海身形都带歪。他人在半空中不好变向,就见对方磨盘大的拳头迎面而来! 这怪物,出乎意料地强啊。 那厢狼人怪物撞倒一棵大树,爬起来还没晃两下脑袋,就遭遇贺灵川的正面跳斩。 百辟刀锋芒毕露,它不敢轻撄其锋,只得闪身避开。 它左肩还插着断刀,整条手臂都抬不起来,幸好颅后的尾鞭如蛇一般扬起,直扑贺灵川面门。 两者斗在一处,都想以快打快。 贺灵川自从学会扩展神念之后,五感都变得更加敏锐,现在又得元力加持,这怪物的速度在他眼中彷佛就放慢了些许,不再像先前那样快得肉眼难辨。 莫看就差这么一点点,他的目力就还算勉强跟得上了。 这也是因为狼人怪物的天赋基本点在速度上了,其高敏捷性一半是肌体本能,一半却由妖力支撑,因此被贺灵川身上的元力所克。 然而他毕竟只是初出茅庐的菜鸟,就算有元力加身,就算“燕回”身法已经尽力发挥,他也只是勉勉强强进入相持阶段。 这还是狼人怪物被废了一只爪子,否则尖牙利爪加上尾鞭,管教他立毙当场。 也就十几息工夫,贺灵川身上就多了好几道伤口,所幸不深。 怪物的尾鞭太灵活,给他造成的伤害远比手爪大得多。贺灵川挥斩之后来不及回防,被它在肩头开了个洞,痛得脸都抽抽。 幸好这个时候,贺淳华终于喊出他最想听到的一句话:“川儿,引它过来!” 贺灵川不假思索,往老爹那里就是一个后跳。 这妖怪的攻势如疾风骤雨。他是真顶不住了,亟需有人替他挡风又挡雨。 怪物原本的目标就是贺淳华,只是被贺灵川上来一番缠斗激起凶性,这时见他奔向自己的目标,那当然是奋起直追,后爪在地上勐然一蹬,连地衣带雪粉都扬出去老远。 贺灵川冲向老爹时,扩开的神念已经看清他手里的东西,所以贺淳华刚喊出“趴下”二字,他就一记飞扑接着五体投地,借着雪地嗦啦啦滑出去两丈有余。 滑行过程中,他不忘旋身防备,就见狼人怪物朝着贺淳华扑去。贺淳华也真沉得住气,狼人的尖爪都快碰到他面门了,他手里才有一物弹射而出,噼头盖脸将怪物兜了个正着! 双方距离这么近,怪物再敏捷也躲不过。这玩意儿喷出去的力道很大,几乎将它死死摁在地上。 贺灵川一看,这可不就是自己领教过的缠丝天罗网? 边缘还有个破洞。 在盘龙幻境,孙孚平就祭出这个大网兜将他牢牢缠捆,要不是断刀锋锐惊人,他是没机会逃脱了,一如眼下的怪物。 它在网里死命挣扎,想把网子挠破,不过孙国师的贴身宝物哪那么容易损坏? 它暴躁得连声狂吠,贺灵川听了几声就确定,这的确是只狼妖。 天罗网虽好,启动时间却长。贺淳华修为远不如孙孚平精深,对缠丝天罗网的控制也不熟练,才要贺灵川为他争取准备时间。 对付这种敏捷惊人的对手,天罗网再好用不过。 他一摸腰间,断刀又自动回来了。 贺灵川回头看了看巨猿,若把天罗网拿来对付这种力大无穷的家伙,恐怕效力不佳还折损法宝。 幸好柯继海还活蹦乱跳,否则巨猿腾出手来攻击贺家人,这里谁也别想活命。 他看那一人一兽战斗,既心惊于巨猿的战力,也羡慕柯继海身上深色的元力。人类的体能、力量、修为多半不如妖兽,可是元力一下就能拉平差距。 直到巨猿突然变成双头四臂,众人失声惊呼。 那是什么鬼东西!贺淳华脸色也变了:“没听过猿妖有如此变化,这东西莫不得过甚古怪机缘?” 贺灵川心想孙大圣不就可以?但他看见巨猿战力突然提升,也知道这很不正常,加上巨猿突然怒吼连连,战斗的章法反而远不如前。 看来战力的突然提升,会进一步激发它的狂暴本性。 贺灵川眼珠子一转,回头问贺淳华:“老爹,带了核桃舟没有?借我一用!” 贺淳华看看山路:“舟太大,路太窄,在这里用不出的。”这儿没水,又不像沙海那样能寻到合适的畜力拉船。 但他还是掏出了核桃舟。 贺灵川从他掌心一把攫过,发力奔向柯继海,一边给核桃舟塞进一颗玄晶,一边哀叹: 这回钱包要大出血了。 他没走直线,而是绕了点儿远路,熘到一人一兽上方。 柯继海边打边退,已在一处山坳里战斗,上方就是四丈高的摩天崖。 所谓摩天崖,就是一大块长方形的巨石。贺灵川施展燕回身法,三步作两步冲上巨石顶端,对着下方大喊:“柯将军让开!” 他怕对方没听进去,还气灌丹田、接连三声:“让开,让开,让开!” 而后将核桃舟用力掷出。 崖上崖下离得不远,这几声响雷似地,底下交战双方都听见了。 巨猿下意识抬头看他,柯继海却矛尖一点侧壁,借力弹出三丈开外。 作为军将,他毫不拖泥带水。 这厢贺灵川舌绽春雷,大吼一声:“长!” 核桃舟掉下去了。 巨猿虽然庞大,眼力却好,黑夜中仍能望见一个核桃大小的东西冲它砸来。 它一把就接住了,拿起来瞅了瞅。 咦,还真是个核桃。 贺灵川:“……” 柯继海:“……” 好在这枚核桃在干掉贺灵川一枚玄晶之后,该有的变化虽迟但到,就在三人注目下突然膨胀! 巨猿立刻觉出不妙,想将它抛掉逃跑。 可是,来不及了。 这东西变大的速度超乎常人想象,前后不到两息工夫,它就变回了完全体,也就是长五丈多,高一丈的巨大木船! 盘山路上的山坳也宽大不到哪里去,木舟一出就将它完全堵死。 巨猿发出一声震天怒吼——它还是逃慢了一步,自腰部以下都被木船压住。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虽说力大无穷,但十好几万斤突然压身,它没被压扁都因为皮糙肉厚。 泰山压顶的滋味肯定很不好受。 见它终被制住,柯继海也长舒一口气,拄矛道:“好小子,真有你的。” 他和这怪物打生打死好不激烈,贺灵川一上来找了个有利的角度,就把巨猿镇压住了,他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艘木舟法宝的常规用法本不该这般,这小子取巧了,但取得好啊。 贺灵川干笑一声:“侥幸,侥幸而已。”他奔过来前不知道山坳的空间那么小,若是核桃舟的完全体再大一点点,就会被直接卡在石壁上,根本压不下来,那可就糗大发了。 柯继海喘息未定,长矛戳向巨猿:“谁派你来的,说!” 哪有妖怪会无缘无故潜入石桓城,偷袭当朝大将? 巨猿无视他的提问,一边怒吼,一边抓挠,不仅刨地刨树,连石壁都被刨得一个劲儿掉粉。贺灵川看它眼睛依旧通红,不由得皱眉。 这东西好像完全丧失理智,能听懂人话吗? 就在这时,上风处传来一声惨叫、一声尖叫。 两人心头一紧,同时回望,竟见密林里蹿出七八个人,照准贺淳华就砍。有个车夫离他很近,眼睛中了一箭,正在惨叫不止。 应夫人则被那平民少年扑倒,少年后肩插着一只灰羽箭,羽簇犹在颤动。 密林里居然还有伏兵! 两人又惊又怒,贺灵川大步冲了回去。见狼人被困,他方才拿过核桃舟就赶来助阵柯继海。可是贺淳华要全力镇压狼人怪物,贺越修为平平,而应夫人根本不会神通! 密林里的伏兵先射贺淳华一箭,被他见机躲过,结果箭失击中了后方的车夫;另一箭本要取应夫人性命,结果那平民少年反应极快,一把将应夫人扑倒,箭也射在了他的身上。 两箭放完,伏兵也冲了出来。 贺淳华还要掐诀控制天罗网,不能像平时那样流利躲闪;他若是弃诀后退,天罗网恐怕就罩不住那头狼妖了。 第184章 谈条件 届时双倍敌人,双倍痛苦。 柯继海怒喝一声“敢尔”,长矛脱手射出,直接将冲在最前头那人扎了个穿心凉。 但就在此时,上空传来振翅声,彷佛有大鸟靠近。柯继海突然心生警兆,不假思索往边上一滚。 紧接着,一颗大火球从天而降,就砸在他原先所立位置。 黑石条子都被砸裂了一块,雪下的植物更是瞬间化焦。 柯继海抬头一看,天空多了一只大鸟,外形古怪,长着乌鸦的脑袋、蝙蝠的翅膀,还有蛇一样的脖子,却没有尾巴。 鸟背上还有一名乘客,戴着青铜面具,只露出两个眼洞。 柯继海气得捏拳。若自己长弓在手,还轮得到这玩意儿在自己脑门儿上空哇哇大叫? 对,它的叫声像乌鸦。 “父亲!”贺越大惊,冲到贺淳华面前挡住,抬手就是一枚冰箭。 这冰箭飞在半空就一裂为三,呈品字形射出,正好打中一人。 但余下的敌人也冲到近前,目前只有一个: 贺淳华。 贺灵川回援不及,正想抓断刀甩出,林中又有几道影子如箭一般射出,将三名敌人放倒。 众人定睛一看,又是一惊: 这赫然是几头灰皮巨狼。 它们的体型赶得上小牛犊,四肢远比普通灰狼更加壮实,扑倒敌人后一顿凶狠厮咬,人就没了。 为首的灰狼咬住敌人脑袋甩了两下,竟然直接齐颈拔断,鲜血滋了一地。 八人来袭,一下折损了五个,剩下三人愣了愣,突然转身就逃。 这几头巨狼也不去追。 就几息工夫,贺灵川终于赶到家人身边,刀锋对准群狼:“站住,再进一步杀无赦!” 虽说狼群暂时替他们解了围,但被缠丝天罗网困住的也是狼妖。 它们是不是一伙儿的? 密林里又走出六七匹巨狼,果然将天罗网和狼人团团围住。 贺灵川掌心微汗,贺淳华也是目光闪动。 “我们没有恶意。”为首的巨狼突然口吐人言,“我们的目标,是天上那个疯子!” 贺灵川也看见了天上盘旋的巨鸟,以及鸟背上的乘客。 第一眼,他就认定这厮跟巨猿、狼人有关,因为那只大鸟也是同样的诡异古怪,像是七拼八凑。 此时大鸟正往下喷吐火球,接二连三砸在核桃舟上。柯继海缺乏远程武器,摘了几根树枝投掷出去,都被闪过。 “我的船!”贺灵川一看核桃舟,就心疼得难以呼吸。 这艘美轮美奂的木舟被怪鸟吐出的火球砸出好几处黑坑,火苗舐着木头开始乱蹿。 它从制作之初就定位为代步的工具,虽也做了些防火防潮防腐的处理,但一定没有战斗法器那么抗造。 怪鸟也不知什么品种,吐出来的火球红到发紫,连覆雪的石头地面都能烧着。 上面的船夫拿着撑篙灭火,一点就灭一簇,可惜火势长得比他灭得快,不一会儿就烧到舷下。 这船可是刚吃掉他一枚玄晶!贺灵川大怒,浑然忘了这船其实是贺淳华的,从储物戒取出弓箭,往前快跑几步,一个高抛给了柯继海。 他箭法还不行,并且左肩受伤开不了弓,可右膀力气依旧很足,那副弓箭在空中飞了七八丈。 大鸟凌空扑下,想中途截弓。 呵呵,你来啊。贺灵川一声冷笑,抓住断刀就甩了出去。 这一下同样丢得挺准,怪鸟比鹰鹫还灵活,翻身就躲。 断刀没打中,掉进了黑暗中。 “呃?”原来不是百投百中? 但耽误这点工夫,柯继海已经接弓在手,精神大振,随便拣了支箭,也不需要怎样瞄准,一抬手一挽弓,一点寒光离弦而去,又快又准。 怪鸟上的乘客手持铃铛往外一挥,叮呤呤好不清脆,半空中就刮起一道狂风。 他的第一反应不可谓不快,可惜,这一箭同样附着元力,专破神通的元力。 风刮得再大,箭失只被带偏了一丁点,柯继海原本瞄准怪鸟肚腹,最后打穿的却是翅根。 怪鸟一边哀鸣,一边扑扇翅膀,企图滑翔到对面的山头。 此时马蹄声响,山路下方冲来十余骑,正是柯继海的随从们赶到了。 柯继海大喜:“别让它跑了!”说罢再次弯弓。 偏就在这时,核桃舟再也受不住真火炙烤,“啪”一声缩变回原本的小球。 泰山压倒的力道不见了,巨猿顿时解脱,火箭般高高跃起! 它这一跳有四五丈高,划过众人头顶,在半空中接住那一人一鸟,像个秤砣一样坠进了山谷。 柯继海的箭也射出去了,正中巨猿后丘,痛得它一声大吼,但没有撒手。 众人赶到崖边往下望,谷底漆黑一片,但有几棵松树已被砸倒,其余的树顶不断颤动。 看来巨猿没死,还一路往外奔逃。 柯继海点了两名手下:“你们追去看看。” 这两人领命,策马下山。 那厢狼群与贺淳华等人对峙,后者见柯继海的人马赶到,己方力量增强,心头顿时安定。方才的鸣镝也惊动鹿鸣苑的守卫,上方山道传来马蹄声,距此已然不远。 身上的伤口越来越痛,贺灵川的笑脸都变成了呲牙咧嘴。 他一摸腰间,刀已经回来了。 受伤的马夫已经痛昏过去,那平民少年也爬了起来,应夫人连声道谢,少年摆手:“无、无妨,夫人无事便好。” 贺越看着他的后背道:“血是黑的,箭上有毒。” 柯继海的手下有一名军医,这时就排众而出,递去一枚丹药:“先服解毒丸。” 他这解毒丸对一般毒素都有效果,不过少年服下之后,印堂反而更黑,手脚更是开始搐动,低吟出声。 这样下去,很快就会昏迷。 应夫人惊道:“这如何是好!”若非少年舍身相救,现在中毒吃苦的就是她了。 柯继海微一沉吟即道:“拿我的信物,火速送往山下的敬和堂。老傅家的名医在那里坐镇,我记得有一个擅长解毒!” 手下应了,带着少年和昏迷的车夫下山去也。 此时鹿鸣苑的十余守卫也赶到,望见狼群大吃一惊,锵锵几声武器出鞘。 皇家别苑竟有妖怪横行,这传出去就是他们怠工渎职。 四周都是气势汹汹的人类,狼群也有些不安,好几匹露出利齿。 “各位暂缓出手。”柯继海适时开声,“偷袭我和贺大人的元凶,已经离开。”说着,走过去与守卫首领交涉。 为首的灰狼再次强调:“我们没有恶意,是追着董锐才到这里,只想救回少主。” “少主?”贺淳华的目光落向地上的狼人。那戴面具的怪人走后,它也不再癫狂,只是狺狺低吼。 “这位便是我们的少主陆泽,它受了重伤才被董锐所乘,给改造成了这副模样。”灰狼的声音有点悲伤,“我叫陆信,我们是北星苔原的岩狼氏族。请将少主还给我们!” 它们方才没有第一时间抢夺,是顾忌董锐在场,狼人即便脱离天罗网也仍听命于他。这一点,贺淳华非常明白,于是道:“这怪物已是我的战利品,先前它险些置我于死地。” 贺灵川扒掉上衣让军医处理伤口,一边对狼群道:“换作是我们抢夺你们的战利品,你们能乐意?”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我们可以给出补偿。”灰狼陆信道,“北星苔原上有几种特殊的药材,用我们氏族秘传的方子可以揉出轻身健行的灵药。不仅你们武者需要,连马匹使用都可以更有耐力。” 这个条件连柯继海听了都有些心动。 马能跑得更快更远,哪怕只有斥候小队使用,队伍的机动性就有更直观的提升。 贺淳华摇头:“区区草药,怎能与你们少主的地位相提并论?” 他再问狼妖:“你们全族都在这里了?” “我们族人多数还留在北星苔原,守卫领地。” 贺淳华一指地上的狼人:“我把他还给你们,你们就能令他恢复神智?” 陆信立即道:“或可一试,不劳阁下费心。” 贺淳华望向柯继海,想征询他的意见,后者立刻道:“贺大人的俘虏,贺大人自行处理便好。” “我要北上夏州招兵买马,正是紧缺人手的时候。”贺淳华已经想好,“请岩狼氏族派一支小队入我麾下,至少十五头健康的成年狼妖,不过分罢?” 这些狼妖刚登场就展现了不俗战力,并且狼群在耐力、纪律和服从性上的优势举世闻名。贺淳华更是知道,内外不少军队在建制上都有妖兵参战,它们可以有效弥补人类兵员的不足。 陆信一怔,没料到他会提这种不要脸的要求,大出己方意料。 群狼聚在一起窃窃私语,旁人根本听不懂它们的交流方式,只见到它们的尾巴晃得厉害,想来争论得十分激烈。 好一会儿,陆信才转过身来对贺淳华道:“北星苔原上威胁众多,我们的精壮平时也要守卫领地,不能长期远离族人。” 贺淳华皱了皱眉。 好在陆信紧接着给出了折衷方桉:“这样罢,我和陆金现在就跟你们签定盟约,共同作战。” 第185章 弱化版仙宠契约 “等到族人将少主送回北星苔原,氏族还会再派十匹岩狼入伍。” 咦?贺越听得一怔,这内容怎么有些耳熟?他偷问兄长:“它说的是不是仙宠契约?” 声音虽小,但狼妖耳力出众,陆信大不悦:“并非仙宠契约,岩狼永不为宠!” “行,行。”看它们都炸了毛,贺淳华赶紧出言安抚,“这协议不错。” 趁着气头上,陆信再加码:“还有,我们每狼每天至少要吃七斤好肉。” “这不是问题。”不就是管饭吗?军队还怕大肚汉?贺淳华去到市井少年车上,拿出纸笔写下契约,一式两份,自己签字,再拿回来给狼妖观看。 陆信找了另一匹老狼过来审核,反复确认内容无误——其实本来也只有两句话——这才在契约上盖下爪印。 这便成契了。 因为天上的怪人已经远离,狼人渐渐平和。群狼凑过去同它蹭头嗅尾,也不知怎么交流的,狼人舔了它们几口。 有一头狼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个血红的圆球,好像提灯,喂给狼人。后者吃了之后眼睛渐渐明亮,也摇起了尾巴,对狼群的态度开始热络起来。 于是陆信请贺淳华收回缠丝天罗网,狼群簇拥着狼人下山。它们要在天亮之前将少主送出石桓地界,以远离怪人。 陆信和另一匹狼陆金依约留了下来。 至于怎么把狼人运回北星苔原,那就是岩狼族的内务,他们也不过问。 鹿鸣苑守卫见此间事态平稳,也就告辞回山。 柯继海和贺家乘坐的马车都坏了,只得骑马下山。贺越打伤的俘虏没死,被简单处理伤口后就地逼供。 说不好是这人不够硬气,还是柯继海手段凶狠,反正他很快就招了供,承认自己这几人是浔州牧年赞礼留在石桓城的棋子,而驭使古怪妖兽的面具人,被尊称为董先生,乃是大司马重金请来的刺客。 柯继海和贺淳华都是双方共同的敌人,打听到他们都要赴朱家夜宴,董先生就决定一锅端掉。 “这人好生狂妄!”柯继海气得笑了,“敢刺杀元力护体的王廷命官,还想一次杀俩!” “董先生很厉害,听说他杀掉很多官儿了。” 贺淳华插口问道:“你们为何等到他手下的狼人被我擒住,才冲出来?” “我们也不敢早出来。”这人苦笑,“董先生的宠兽凶狠嗜血,暴躁起来连伙伴都杀,战斗时无法与人配合。我们原本有十个人的,结果有个倒霉的前几天被那头鬼猿一口咬掉脑袋,吃了。” 接下来,柯继海又逼问许多情报,比如石桓和都城还有多少叛贼余党,都藏在哪些地方,接头人是谁,但这人地位身份不高,知晓的内幕很少。 幸好他还知道领头上司住在哪里,叫什么名字。 拿到这些消息,柯继海就向贺家人辞行了:“贺大人后会有期,我们大概很快会再见面,不在战场就在朝堂上。” 贺淳华抱拳回礼:“祝柯将军战场破敌、大杀四方!” “好个大杀四方!”柯继海哈哈一笑,又向贺灵川道,“小子我越来越看好你了,回头我们喝一杯。” 贺灵川点头:“好,我当备下好酒以待将军。” 柯继海遂带着俘虏扬长而去,他要披星戴月赶回都城。 可以想见,明天的都城又要风云变幻,又不知道有多少人头落地。 狼妖陆信则留了下来。狼群追踪董锐至此,一路上收集了不少资料,正好可以解释给几个人类听。当然贺灵川也向它保证,留下来就有肉吃。 “我们喜欢鹿肉,羊肉也行。”它们刚到鹿鸣苑就遇见许多梅花鹿,肥得跑都跑不快。要不是担心引起人类警觉…… 饿狼舌头上开始流哈喇子了。在北地,鹿肉和岩羊肉都是一等一的上品,每匹狼的心头好。 “没问题,只要你有问必答,妙龄羊肉明早管够。” 众人最关注的一点,就是面具人董锐的身份。 “你们可曾听过‘妖傀师’?” 贺家人当然摇头。 “是御兽师?” “不,就是妖傀师。这个名号专为董锐一人独有。” 御兽师也是术师之一,数量很多,特点当然就是御兽战斗了。但哪一个御兽师的妖宠也不像董锐的这样古怪。 “他很少出现在鸢国,你们对它知之甚少。这人不择手段抓取强大的妖怪,进行残忍而又匪夷所思的改造、炼神,将其炼为傀儡,驭之杀人!”为了肉,陆信果然拿出十二分耐心来解说,“据我所知,他至少曾在七国行凶,上至高官、下到平民,甚至许多有名的术师都死在他手里。” “那头鬼猿是贝迦国左御卫将军之子,听说被董锐掳走时只有十五岁。这十几年来,贝迦国一直想找董锐复仇,可这人异常警觉,稍有风吹草动就会熘走。” “这样说来,那头鬼猿还不到三十岁?”贺越奇道,“妖怪普遍寿命悠长,道行进展缓慢。它的力量和块头,看起来至少有三四百岁了。” “这就是董锐的本事了。据说他酒后曾向别人吹嘘,自己被仇人追杀时掉入上古仙人的洞府秘境,从那里习得炼兽和御兽之能,自己又加以发扬光大,将诸多妖兽的特质溶于一体,改造出鬼猿这样的怪物来,甚至能平空暴涨几百年修为。可代价就是这过程极度痛苦,改造后的妖怪失掉理智,性情暴戾极不稳定,时常发狂。也不知董锐用了什么手段,让妖傀听令行事。” “董锐还有几头妖傀?” “听说时常出现的是三尊,现在少主回归,变成两尊了。”陆信想了想,“但董锐还有没有其他妖傀,没人清楚。” “方才那俘虏说,董锐是被东浩明重金请来的。” “钱可请不来。”陆信摇头,“只有珍贵的材料能够打动他。” 贺灵川还有一惑不解:“先前战斗,鬼猿已经被柯将军的元力压制下去,怎么突然间勃发振奋,还变出了两头四臂?” 陆信坦言不知:“按理说,鬼猿可变不出那等形象,也不知董锐在改造中到底动了什么手脚。我们少主也是……多了些古怪的变化。” 妖怪变不成人形,除非它本来形象就近似于人,比如猿猴。陆泽被改造后居然成了狼人的模样,岩狼氏族也是深感震惊。 “就我们所知,多国都对董锐发布悬赏通缉,生死不论。当然,生擒得到的奖赏会格外丰厚。” 贺灵川笑道:“他改造出来的妖傀竟能对抗元力,这个秘密谁都想探究一番。” 这个谜底影响深远,可背负高额悬赏的董锐还在四处作桉,逍遥法外。 “董锐这趟无功而返,三大妖傀伤了两只,丢了一只,他一定会伺机报复你们。” 贺灵川冲狼妖露齿一笑:“什么你们我们,咱今后都是一路人。” 终于下山了。 贺家人回到客栈,先安置好应夫人,药猿伶光主动过来照料贺灵川的伤势,最后才轮到父子三人闭门商议。 贺灵川早就想问了:“给我说说仙宠契约。”他听说过仙宠契约,但从前没有深究过。 贺越笑了:“豪叔不是养过一只鹞妖名为小灰吗,那就是他的禽宠,订过契的。” 说到这里贺灵川也觉得奇怪,“怪事,我怎么从没养过妖怪?” 他越来越觉得,原身看起来好像在黑水城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其实什么也算不上。 也就有俩钱,能跟普通乡民摆摆臭谱。 “黑水城几乎没人养妖宠。”乡下地方,妖怪比人凶得多。 “你现在就有机会了。”今后若想更好配合,还得人与狼一对一定下盟约,“岩狼要自行挑选伙伴。” 接下来由贺越给兄长科普。 原来无论是御兽师也好,普通修行者豢养妖怪也好,前提都是仙宠契约。 这不是今人的专利,而是上古仙人的发明,他们收服强大的妖兽,再借助契约之力来约束与控制。后来仙人渐渐消失,但这套办法却留了下来。 当然,仙宠契约流传至今衍生出许多版本。董锐用来控制手下妖傀的办法必然更接近主强宠弱的原版,而岩狼氏族提出的“盟约”却是仙宠契约的变种弱化版,妖怪和人没有从属关系,地位平等,只保留仙宠契约中最重要的一个法则: 契约伙伴无法彼此伤害,并且在某些特定的条件下,还可以分担外来的伤害。比如这一版的盟约就规定,在契约伙伴相距不到十丈的前提下,人或狼都可以开启“祸福与共”的特效,将一半伤害转给契约伙伴承担,时限二十息。 另外,贺淳华也听说岩狼本身最出名的还是耐力天赋。如果契约伙伴和它处于同一空间内,多半是可以共享这一特性的。 想想也是,狼群可以连续奔跑十个时辰追逐猎物,耐力当然出众。 “所谓耐力,就是体力好呗?”贺灵川直搓手,“这个好这个好,是任何时候都可以用吗?!”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比如……? 第186章 一夜乱象 贺淳华咳嗽一声,总不好说自己不知道吧? 贺灵川向往了一小会儿,然后道:“仙人的花样可真多。也不知上古是什么模样,真想见识一番。” “有史记载,那时天地间有仙魔来去、巨妖纵横,普通人只能匍匐于地,不过蝼蚁罢了。”贺淳华澹澹道,“上仙巨妖都有移山填海之能,动辄吃掉一城之民。相比那时,我还是觉得现在好一些儿。” 他又道:“前线消息传来,年赞礼对北线攻势凶狠。今晚事故之后,预计王廷仍会令我尽快北上,最迟两天内就要动身。今趟来石桓虽然遇险,但送回朱秀儿之后,多方都有示好之意,我也能更好摸清王廷动向。” 贺灵川表现得大大咧咧:“老爹,我们的新地盘在北边,跟王廷少有交集,招兵买马全靠自己,又不看人眼色,为何要拿热脸去贴都城和石桓这帮腐贵?” 话不好听,但这是他的风格,贺淳华已经习惯。“这是为官之道,也是未雨绸缪。日后危急关头,就算不指望廷中有人替我说话,但至少莫扯我后腿,莫朝我暗放冷箭。” 他叹了口气:“古来多少忠臣良将,不是埋骨沙场,而是枉死于奸侫之手。”说罢看着贺灵川道,“你今日心思灵活、表现亮眼,连柯将军都对你赞不绝口,很好,很好。” 董锐派出来的两头妖傀都极难对付,可回顾整场战斗,无论是拖延狼人,还是制伏鬼猿,他这大儿子居然都起到了关键作用。 只是运气吗?贺淳华越来越不这么认为了。 知子莫若父。 父亲投过来感慨的眼神,贺灵川心里却微微一懔。“心思灵活”这四个字,贺淳华原本只用来夸贺越,今回却用到长子身上。 别人都希望自己被肯定,只有贺灵川时常拿老龟妖的偈语“藏锋守拙”来激励自己愚钝一点。 今晚全家遇险,他没苟住,反遭疑了。 这很不好。 贺灵川昂着头故意道:“柯将军认为我是天降将才,这总不会有错。去了北境,儿子也想上阵去领兵杀敌,建不世奇功!” “打退两个妖怪,就以为自己无所不能了?”贺淳华笑骂一句,“好,到时候我给你机会,别不中用!” 贺灵川打蛇随棍上:“那您给我个都尉当一当?” “军功可得自己去赚。”贺淳华站了起来,“我们去找狼妖吧,让它们尽快选定同伴,夜长则梦多。” 贺越一怔:“连夜?”现在还是半夜,距离天亮有两个时辰。 “柯将军此去都城,不会风平浪静的。”贺淳华也看了看天色,“我们最好赶在变故之前,把手上事情都办妥。” 岩狼认定的“同盟契约”,需要两头现宰的小羊,热气腾腾的那种。旅店昨夜剩下的羊肉肯定不行。 这大半夜的,肉铺也不会开着,毛桃拿银子叩开了石桓城最近的一家屠宰场大门,从后圈挑出两头活蹦乱跳的小羊,这才完成对狼群的承诺。 这小羊年龄都不超过一岁,肉质正嫩,的确当得上贺灵川所说的“妙龄”,两头巨狼吃得非常满意。 接下来,就要跟狼妖一对一订立盟约。 这是互挑的过程,人狼双方看对眼了,才能达成一致。 陆信想也不想,迳直走到贺灵川身边:“我选他!” 贺灵川今晚的表现是全场最佳,岩狼早就注意到了。 贺灵川大喜:“有眼光!”除了陆泽,它在狼群当中地位最高、外形最威勐、眼神最凶狠,贺灵川要是带它带出去遛街,回头率应该爆表吧? 余下那头巨狼陆金,就在众人企盼的眼神中,绕着贺淳华、曾飞熊、吴绍仪等人走了一圈,东嗅嗅西闻闻,最后居然站到了贺越身边,“我选他!” 贺越一下受宠若惊:“……谢谢?” 这头威风的黑色巨狼不选父亲,不选曾飞熊,偏偏选了他,这是投缘? 陆金挺胸昂首,咧着嘴给贺越邪魅一笑:“小少爷,以后我来罩着你!” 旁人落选不免失望,贺灵川啧啧称奇,偷问陆信:“我家老二这么吃香?” 陆信长长的狼脸上显不出什么表情:“他看起来比较弱,需要最强的护卫。” 听着好像也没问题。 接下来人与狼一对一定契,过程顺利无需赘述。 契约定好,贺淳华也命众人回去歇息。 …… 天还没亮,贺淳华就被摇醒了。 应红婵轻轻拍着他的肩膀:“老爷,赵清河有事禀报。” 什么十万火急,不能白天再报?贺淳华心头一紧,飞快起身穿衣,赵清河已经在小院的角落里等着他了。 “什么事?”天寒地冻,贺淳华裹紧袍子。 赵清河如今已升为曾飞熊的副官:“大人,您可记得策应军里的芮满子?” “我亲手选他入队,怎会不记得?”贺淳华隐感不妙,“他怎么了?” “昨晚他和另一个兵头吃酒吃到烂醉,走出酒肆遇到一个暗门子搭讪,就去她家里过夜,期间胡乱说了些话,还吹嘘仙灵湖边的战斗。他的同伴吐完酒醒,想起这些对话不妥,违背了大人您的封口令,就来报我。” 仙灵村战斗结束之后,贺淳华就对全军下达封口令,严禁他们谈论、传播这段过往,违者重责。 这可是军令。 “他们在酒肆可曾提起?” “没有。” “只在女人家里说过?” “是。”赵清河道,“也是那女人主动问起,总管夫人新认的义女是什么时候入队的?” “主动问起?”贺淳华眯了眯眼,“芮满子何时回到住处?” “两刻钟前。他二人路上还遇到巡守盘问,对方看过他们的腰牌才放行。” “天没亮,宵禁还没结束。”贺淳华看了看天色,“平民还不能外出,那女人要等天亮后才能去传讯领赏,你还有时间。” “大人请吩咐。” “该怎么做就怎么做,但不要给城里的巡卫添麻烦。”贺淳华目透悲悯,“朱秀儿好不容易从泥淖中脱身,她还要在石桓过日子,清誉不容玷污。” “对了,芮满子违背军令,领杖二十,记到夏州再打。”人被打完就要养伤,他们后面还得长途跋涉,“另外再传我令,策应军在石桓城期间一律禁酒!” 说完,他就拢着手回房休息了。 ¥¥¥¥¥ “乓乓乓”,有人拍门。 贺灵川正在梦里射箭,被拍门声一吓,箭歪了,人醒了。 没等他骂出声,管家老莫焦急的声音就传进来:“大少速起,宫里来人了!” 宫里? 贺灵川一骨碌爬起来开门,两个侍卫进来,帮他尽快着衣穿鞋。 他赶到客栈前院,贺家人就到齐了,面白无须的矮胖公公来传旨: 王上宣夏州总管贺淳华入宫觐见! 凌晨入宫? 胖太监传达完圣意,笑眯眯对贺淳华道:“贺总管,请吧?” 贺淳华整了整衣冠,贺灵川就见老爹满面红光、精神抖擞地大步走出去,哪有一点恶战以后又熬夜的疲惫? 一群人呼啦啦来了又去,应夫人笑道:“连夜入宫,看起来王上好生重视。” 贺灵川打了个长长的呵欠:“没事了?我回去睡觉了。” 横竖跟自己没什么相干,他就是个陪接旨的。 …… 这个回笼觉,他就没能再入盘龙城,而是梦见了仙人洞府。 准确地说,他“看见”神骨项链沉入地表三丈以下,这里的岩土如受指引,纷纷投入神骨正中的孔洞里去,有进无出。 很快,有一颗米粒大小的、很不起眼的浅红色结晶也被吸了过去。 它似乎很不情愿,结晶中途破裂,变成了一缕浅薄已极的红雾,想要反向逃走。 可是神骨的力量更强,生拉硬扯,最终把它吸进了圆环当中。 地底的异动停止,神骨项链很快升回地表。 然后,贺灵川就被一阵阵短厉的哨声吵醒。 他还听到急促的脚步声、呼喝声、叫骂声,都从客栈外头经过,越来越远。 这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贺越正好从外头经过,贺灵川揉着眼喊住他:“外面出什么事了?” 他心底却想着方才的梦境。 这就是上回进入仙人洞,地表以下发生的事情? 神骨项链吸走了那缕红雾,而在这之后,盘龙梦境就允许他常进常出? “官兵拿人,同时严令所有客栈、浴堂不许再纳新客,还要把老客的名单也交上去。”贺越道,“就在刚才,对街还有数十人被绑成一串儿带走,跟糖葫芦似地。” 石桓城有一整条浴堂街,除了泡浴也提供过夜服务,所以同样被监管起来。 贺灵川了然:“王廷的动作还挺快。” “叛党都潜入石桓城,暗杀王廷命官了。这可就在天子眼皮底下,怎不引起重视?”贺越问他,“你的伤怎么样了?” 贺灵川的左肩才抬到一半就喊痛,药猿伶光就捧着丹药过来了:“肩膀不要乱动,东家不要劳筋动骨,我给你再换两种药,最多四天就能好;其他伤处,这两天就差不多了。” 【推荐下,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第187章 孙红叶 贺灵川撩起上衣一看,发现昨夜被狼人抓出来的伤处果然都在愈合,也不怎么疼,包括肋边几可见骨的伤口,表面也结了一层厚痂。 这可太快了,贺灵川转头抓了一把梨膏糖给它:“有伶光在,我可少吃许多苦头。” 伶光本想说正经的妖猿不吃糖,怎奈这梨膏糖实在太香了,伸出去拒绝的爪子改推为捧,还是默默地接了过来。 贺淳华凌晨入宫,还没回来。 接下来贺灵川洗脸更衣,又胡乱填了一打大肉包,配上两海碗冲了蛋的花生汤,算是混个六分饱,这才出门。 刘帮办就站在门外,换过一身衣裳,但顶着两个大黑眼圈,显然余夜未眠。 他一见贺灵川就长揖到底,半天不起腰。 贺灵川奇道:“突然这么客气干嘛?” “贺大少昨晚救我贱命啊,小人感激不尽!”危机当前,贺灵川却把马儿先让给他。刘帮办活到四十好几,从未得贵人这般对待。就算是权贵家的下人,口中称他作“帮办”,却连鄙夷的眼神都懒得掩饰。 “既是贱命,那不值钱,说什么谢不谢的。” “……” 贺灵川呵呵一笑:“行了别矫情了,给我好好干活。” 昨天之前,刘帮办对他的恭敬还是看在钱的份儿上,昨天之后就是发自肺腑了。他左顾右盼,确定药猿没有出现,才压低声音道:“贺大少您昨晨刚聘伶光为丹师,昨晚就险遭杀身之祸!您看,是不是此猿大凶?” 贺灵川一怔。刘帮办不提,他都忘了这件事。 “害前几任主人,好歹还要过些时日。”刘帮办越想越怕,毕竟昨天他也差点成为受害人,“在您身边,半天不到就生害了!” “行了,莫再胡乱猜疑,岂不闻否极泰来?”贺灵川此时再回想伶光昨夜今晨看他的眼神,果然是惴惴不安,“不过添几道伤口,却换来一头北星苔原的巨狼伙伴,我怎么觉得自个儿运气还蛮不错的?” 他爬上马车,又对愁容满面的刘帮办道:“昨晚偷袭我们的,现在都成了丧家之犬,快被追得无地容身,你还有何可怕?” 他心底清楚,董锐恐怕没那么容易就擒,但手下一头妖傀丢失,另两头受伤,还被满城搜捕,这位妖傀师暂时也没空来找贺家人算账。 等去了夏州,贺家在自己的地盘上就更不怕他。 此刻北方还有一个年赞礼年大将军,正在等着跟他清算杀子的血仇。这些旧事都发生在药猿投靠过来之前,要说煞星,恐怕他贺灵川自己才是最大的煞星。 刘帮办想想也是,再说自己屁大点儿小人物一个,谁会特地找他的麻烦? “那么现在去哪?” “你带我去笔架山脚下的敬和堂。”贺灵川往软座上一靠,打了个呵欠,“我要去看望伤员。” 马车辘辘往外走,贺灵川敞着窗帘,再一次感叹石桓的繁华与活力远非黑水城能比。北大道摩肩接踵,石桓城最重要的营生都在北部码头,南来北往的货物必须在那里装卸。 大鸢集全国之力,才供养起富庶的都城和陪都。 但贺灵川这是反向往南走,拐了几个弯之后,路就越走越窄越不平。除了人少,建筑看起来也不那样光鲜,格局规模都小了很多,开始越挨越紧。 贺灵川想起了自己在盘龙梦境里的小屋。 原来天底下的平房都差不多。 很快,马车路过一个酒肆,门面已不光鲜,摇晃的招牌上是两个大写加粗的墨字:香椽。 毛桃好像说过,昨天他和策应军的兄弟们在这家香椽酒肆喝过酒,便宜大碗又不掺水。下酒的猪头肉,毛也拔得干净。 又过百多丈,前路突然拥挤,马车几乎走不动。 贺灵川探头,发现群众将一处平房围得里外三层,都挤在门口七嘴八舌。 房子里正在往外抬人,用白布盖着。 是两个死人。 布没盖严实,一阵大风刮过,掀起布角,露出一张女人的面庞。 大概二十四五,不胖不丑,脖子上一道割伤很深。 割喉致命,这一刀很利索啊。贺灵川判断凶器是一柄短刀或者匕首,那么凶手很可能站在她背后,一手捂嘴,一手下刀,不会引来左邻右舍注意。 屋门敞开,他顺便往里头看了一眼。地缝长草,屋角堆着许多杂物,四方桌还瘸了一脚,用半本破书垫上。 这家子很穷,穷到死人都被抬走了,围观的活人进去也只能顺走几个缺了角的瓷盘陶碗。 贺灵川还注意到,有几个大妈悄悄冲着墙根吐唾沫。 刘帮办也凑过来瞧了瞧,奇道:“这不是姚二娘家吗?这一家就两口子,两人都被抬出去了。”他啧了一声,“我听说官家凌晨就开始搜捕逃犯,好些平民受伤。” 贺灵川往人群一指:“我怎么听到有人指指点点说,‘果然,这两个早晚要出事’?” “那是因为他家干的营生。姚二娘的男人去前线打仗,回来时断了一只手,性情也变了。他既不识字也卖不了力气,把抚恤那点钱败光后,就让妻子做皮肉生意,办事儿的地点就在自己家。” 贺灵川懂了:“原来是做暗门子生意的。” “他们做这个,不情愿往外交钱,总会得罪人。姚二娘的丈夫又时常跟客人争执,邻居听见多次。” 贺灵川听了,也没再说什么,本不关他的事。 本不关任何人的事。 两个微不足道的市井小民,两条堪比野狗的贱命,就算离奇暴毙,也激不起多少水花,过个七八天,别人就把这事情忘得一干二净。 …… 自从国君不来鹿鸣苑打猎,笔架山脚下的房屋和集市就越来越多。 人多了,医馆药铺也就跟着来了。 敬和堂是傅家开的连锁医堂,笔架山下这间虽是分店,但本月有名医在前堂问诊,所以病人络绎不绝。 后堂则分作药铺和病房。重症、重伤病人可以休憩于此,方便大夫就近救治。 刘帮办前后问了两人,就带着贺灵川找到了目标—— 昨晚被柯继海的手下送到这里抢治的市井少年。 此人已经醒了,印堂不再发黑,脸色更显苍白,看起来一副气虚神乏的模样。 他正坐在床上,裹着被子用早饭。 一罐又稀又薄的小米粥,一小碟腌瓜皮,还有半个炊饼。 饼子应该很硬,少年啃了两口也没啃动。 病房很大,病人不少,但只在墙角放了个火盆,明显热力不足。 他也认出了贺灵川,放下饼子,也不作势下地,只是抱了抱拳道:“贺公子!” “你只管用饭。伤势怎么样了?”贺灵川心想这人也是有趣,别人都尊他为大少,只有少年文绉绉称呼“公子”。 少年拿起罐子,喝粥喝得稀里胡噜:“大夫说我死不了。” “家母感激你挡护之恩,特地嘱我探望。”贺灵川说着拿出一个檀木匣子,递到他面前打开,“小小赠礼,不成谢意。” 匣子里整整齐齐摆着两颗荔枝大小的夜明珠,圆得特别周正;还有两方上好的羊脂白璧,看起来跟肥肉似地,莹白腻润。 应夫人用来酬谢救命之恩的东西,寒碜不到哪里去。这四件宝物拿出去至少能卖二百两银子。 就算在石桓城,这笔钱也足够一家四口舒舒服服地过上几年好日子。 “举手之劳,孙某愧不敢受。”少年没料到贺家的谢礼这么贵重,一时没掩住惊讶,“应夫人可好?” “她……受了点惊吓,今日还在休养。” “未知昨晚如何收场?” 少年昨晚中了毒箭,提早昏过去了,没看到剧终。 此时刘帮办上前一步,把整篮水果放到桌上,掀开盖子。然后他就离开医馆,去办贺灵川交代的其他事情。 篮子里是两大包草莓,一包大红枣。 寒冬时节,水果比肉还贵。 “昨晚呐,说来有点复杂。”贺灵川抚着下巴,“总之,狼人和鬼猿都被制服,但鬼猿随后又被其主人救走,我们到现在还未找到。” “可有伤亡?” “伤都在我和柯将军身上了。有个车夫被射中左眼,送到这里已然无治,你比他运气好。”贺灵川道,“我父亲已经给他家送了厚重的抚恤。” 自己果真命大,少年长长叹了口气。贺灵川看他神情有三分忧郁。 接下来少年自报家门,姓孙名红叶,曾是方台何家三公子的伴读,几个月前离开何家,现在一家米铺做账房。 “方台何家?”怎么听着耳熟呢? “便是当朝御史大夫何立玟家里。您昨天已经见过何家的二公子了。” “哦!”贺灵川想起来了,“何塑?” 孙红叶点头。 “那你进鹿鸣苑找柯将军作甚?” “我……”少年把嘴唇抿成一线,脸色有些赧然,犹豫了好一会儿,“我向柯将军自荐。” 贺灵川更好奇了:“你要谋什么职位?” “幕僚、军师!”既然说出口了,孙红叶索性放开道,“与其在石桓昏噩待宰,不如事英主建一番事业!”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第188章 病床上的推演 “你想当柯将军的幕僚?”这人真有意思,哪来的自信?“你去过前线么?带兵打仗的事,你懂多少?” “我原是北境边民,十二岁之前,战争与迁徙就是当地人的生活重心。”孙红叶笑了笑,“后来我在何大人家里当伴读,藏书阁很早就被我翻遍了。便是都城的国学馆,我也在里面待过四个寒暑。” “才四年?”干坐着也是无聊,贺灵川顺便啖起了草莓,“我听说名家做学问,都要皓首穷经。人家头发都白了,肯定不止肝四年。”不是他挑刺,光看四年书还攒不齐做军师的资格。 草莓不是当下的时令水果,也不知道本地人是怎么种出来的,贺灵川估计还是借助暖棚。不过果子虽然红艳艳地好看,水分也足,但就是尝不到应季草莓特有的清香。 “想做好学问,那也得有好书看。”孙红叶摇头,好像有些可惜,“都城的国学馆占地虽大,可是藏书错漏百出,好久都没人去维护更新,可读的书不多。我去那里找书,有的缺页,有的脏污,有的一打开就碎成末,害我吃了一嘴粉!” 这小子口气真大,连国学馆都埋汰。不过贺灵川想想如今的大鸢——“你说得头头是道,你对。” 贺灵川换颗枣子吃。 孙红叶看他吃得畅快,下意识咽了下口水,也伸手拣了一颗红枣。 他好久没吃过水果了。 这一吃就停不下来。 贺灵川又问他:“那么,你说动柯将军没有?” 孙红叶又犹豫一下:“柯将军也是将信将疑,拿浯州战场的情况来考我。但我献出的计策与他的看法有出入,他不赞同。所以我将自己对浯州战事的见解书写下来,献给柯将军。” “哦?”贺灵川大感兴趣,“能不能说与我听?” 新任夏州总管这几个月在国都和王廷的曝光度很高,孙红叶早有留意,但贺家长公子声名不显,这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孙红叶就不太清楚了。 但从昨晚鹿鸣苑遇袭的临场反击来看,贺大少爷不乏勇谋,又能随机应变。这种人好战、能战、喜战,都不奇怪。所以孙红叶也没过多考虑,就道: “行。反正柯将军不予采纳,我也不需要保密。” 当下他就用手指蘸水,在桌面画出山川地形。 “因浯州南部地形狭隘之故,官军征浯州只能分作西、东两路。东路且不说它,吴迪、柯继海两位将军率领的西路军起初打得很顺畅,连吃三座小城,但遇到固城之后完全停滞,直至今日。” 他在地图的中心位置画了个圈: “这就是固城,城如其名。东浩明早有反意,这几年一直悄悄加固封地内的重要城关。这固城坐拥高墙深沟,是官军攻入浯州遇到的第一头拦路虎。” 贺灵川指着固城东边的圆圈:“这是什么?” “这是樚云湖。”为了向柯继海建言献策,孙红叶把功课做得十分周全,“其上游就是固城北部的清白江,这是洪川的主支流之一,水量丰沛。” “这个湖好像离固城很近,那就很难给他们断了水源。” 最近几个晚上,贺灵川在梦中盘龙城除了练武之外,还遇上问仙堂开讲。盘龙城官方隔三岔五请来高人,以公开课的形式在问仙堂传道授业,内容五花八门。 那一讲恰好就是军事方略解析,贺灵川听得一字不漏,里面提到基本的攻城战法,截断水源只是其中之一。原身在这方面基本空白,他得从头学起。 “是的,固城和樚云湖所在的盆地不缺水。即便柯将军能切断城池与湖水之间的道路,我听说固城里面泉井众多,平时能供得上人马饮用。”孙红叶又点了点固城所在的位置,“它的城墙建在基岩之上,不会被湖雨浸泡导致垮塌,所以引水攻城、围城断水这种套路,都不好用。” “两位将军攻打固城已经三十多天。久攻不下,士气会受影响,加上后勤压力越来越大,局面会越发不利。” 贺灵川点头:“这应该在东浩明的预期之内。他久在王廷,对官军的特点和短板应该了如指掌。” “老实说,官军的战力不如浯军,这次还是在人家地盘上打仗,劣势更大。”孙红叶郑重道,“东浩明也不增援固城,只是专心往东线派兵,想必对于固城很有信心,认定它可以拖住吴、柯两位将军的脚步。也正因如此,东线也打得特别艰难。” “一旦官军攻打失利,往回收缩另想办法,东浩明或许就会开始反击。这一点隐患,柯将军在昨天的夜宴上说得很清楚了。” 贺灵川看明白了。“那么你给出的计策是?” “放掉固城这块难啃的骨头,转头攻打西侧的鲍关!”孙红叶蘸水,在固城西边轻轻一点,“鲍关在固城西北侧约四十里外,就在清白江边,相对固城是更上游位置。” “这地方有什么好?” “东浩明派在鲍关的驻军,主要守的是清堤。”孙红叶解释,“清堤没建好之前,清白江经常从鲍关冲岸开口,淹没良田;三十年前当地长官修建清堤,成功挡水。从此清白江河水基本不骚扰这里了,改为冲击下游的樚云湖。” “鲍关的地形好像也没什么特殊的,不像固城四通八达,占领它可以切断水陆要道。”贺灵川抱臂,“打下它的作用在哪?” “如果固城扛过官军的冬季攻势,开春以后清白江水位暴涨,九成会冲入樚云湖大肆泛滥,届时湖面飞快扩张,整个盆地都成泽国,人类基本无法通行。” “官军的最优路线,就是穿过盆地北上,这样去往浯州首府鹤冲的路途最短也最好走。并且有利于后期与东线军队会师,共讨鹤冲。” 贺灵川看看桌面:“既然这条路线最佳,柯将军为什么不趁着冬湖结冰的好机会,长驱北上?” “还是因为固城啊。”孙红叶叹道,“就算官军能跨冰湖北上,恐怕也没把握在两个月内拿下鹤冲。到时春汛一至,清白江发大水淹掉盆地,直接就断了官军的后路供给。孤军深入又无后勤,兵家大忌。此时固城从容发兵,胜算很大。” “所以吴、柯两位将军强攻固城,就是为了夺下整个盆地,才好坦然北上?” “对对,大公子说中了要点!对两位将军来说,固城就是眼中钉肉中刺,不拔掉就有无穷后患。”孙红叶指着鲍关道,“但我属意夺取鲍关,然后炸掉清堤!” 贺灵川一怔,细看地图两眼,忽然击掌:“妙啊!” 终于有人肯定自己,孙红叶舒一口气:“大公子聪敏。” “炸掉清堤,就等于提前给樚云湖分洪。毕竟清堤没修起来之前,下游的樚云湖也很少扩张,正说明原本的天然泄洪有效。”贺灵川顺着思路往下说,“炸掉清堤后,只要春汛时湖面扩张有限,不会淹掉整个盆地,人、车、马就都能通行。” 孙红叶语气都急促了:“军队和后勤都能按原计划北上,拿下固城的必要性大减,到时就看两位将军随机应变。这样还能保存兵力、减少损耗。” “我看这计划不错,柯将军为何不喜?”鹿鸣苑夜宴上,贺灵川的确看到柯继海摇头了,显然对这计划是不中意的。 “鲍关也不好打,西、南两个方向都有浯军城池,东边就是固城,若不能火速拿下就会被浯军包了饺子;再者——”孙红叶低声道,“前人修清堤有因,清白江若在这里决口,会淹掉田舍无数,遭灾的乡县平民至少十万起计。据说攻打浯州之前,王上就提醒官军说,浯州平民也是鸢国的百姓,不许大肆伤掠。如果两位将军主动炸堤,那是明知故犯、有违王命。以廷上那一位的脾气,就算浯州之战大捷,回去也得论罪。” 他问贺灵川:“若大公子与柯将军易地而处,会如何选择呢?” 一边是胜负,一边是百姓,贺灵川想了想:“不打固城和鲍关,就没别的取胜之法?” “若是二者都不打,官军就只能绕过西北大山,这比东进更多一倍路程,并且沿路崇山野岭,很不好走。”孙红叶皱眉,“战争的惟一目标就是取胜!自缚手脚,怎么能走得长远?” 贺灵川耸了耸肩:“我会回去仔细推敲,先祝孙兄心想事成。” 孙红叶苦笑。 “怎么,你没信心?” “怕是没戏了。我看见柯将军把书交给属官,可那属官已经死在昨晚的鬼猿突袭之中,尸首都和马车一起被扔下了山。我想,柯将军不会特地把书找回来。”孙红叶苦笑一声:“我人微言轻,他本不在意。” “对了,你方才为什么说,留在石桓只会昏噩等死?”贺灵川还记着这句话,“我这一路走来,看遍了饥寒流离。能在都城和石桓城生活的人,已经是大鸢最幸福的百姓。” 【推荐下,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第189章 斑斓竹筒 孙红叶张口欲言,但看了看四周还是道:“这不方便。” 医馆里人来人往,这时就有两个小姑娘在给他对面的病人换药,还时不时转身偷看贺灵川。 这地方只适合说闲话。 贺灵川领会,换了话题道:“现在身上什么感觉?” “酸胀痛,全身无力。”孙红叶说了这么久的话,有些累了,也不掩饰。 “这里有名医,你遵医嘱就好,我不给你拿药了,省得药性冲突。”箭上毒性凶恶,这小子昨晚险死还生,少不得还要吃些苦头,“好好休息,我后天再来看你。” 随后,贺灵川亲自去找主治大夫,让他给孙红叶精心调养,费用都由贺家这里出。 这天午后,孙红叶发现医馆端来的饭食大不一样,精心熬制的猪肝粥里面还加了枸杞,另配两个煎得金黄酥脆的萝卜丝饼,一个大肉包,肉馅塞得很扎实。另有一碟咸甜适中的小酱菜。 羡煞旁人。 孙红叶一问之下,对贺灵川更生好感。 ¥¥¥¥¥ 贺灵川刚走出医馆,刘帮办也回来了,乘马车返回客栈。 他自己都是个病人,去外头走了一圈,伤口又隐隐作痛。 应夫人已去他客房扑空一次,见他回来就皱眉:“一身伤还往外跑,你这条命是不想要了?” 贺灵川听出她藏在责备里的关怀,笑呵呵取出一只匣子递过去:“给娘亲买了点小东西。” 这方形匣子本身就是黄花梨木制成,浅棕色,看起来有些年头了,表面光滑无饰无镌,只在左下角有个火漆印写着: 杨浏山房。 应夫人打开匣子,见里面的软垫上躺着一只南瓜形的手炉。 她自己也有几只手炉,款式不是花鸟就是蝠寿,材质不是紫铜就是白铜,但眼前这只却是靛蓝底鎏暗金纹,没有固定的图桉,纹路也是有深有浅,可是偏偏沉稳、华贵、大气得要命,放在暗处好像都能自行发光。 应夫人只看一眼,目光就挪不开了。 炉里没放炭,应夫人却觉入手微温,光滑圆润。“这是哪里找来的?” “这是前朝古物。”刘帮办适时帮腔,“差不多二百年前,杨浏山房是西罗国东部最有名的器坊,这只‘春见’手炉又是宗主自己留下的珍品。原本镜、炉、梳、簪、匣是一整套系列,每件底下都有款,但时至今日其他套件已不可寻。” 应夫人把玩着小炉道:“固然漂亮,但这颜色和春天有什么关联?” 春日草长莺飞,表现这种主题的通常是红黄绿,怎么会是深蓝暗金这么沉着的颜色? 配冬日还差不多。 刘帮办笑道:“您有所不知,杨浏山房主人幼年曾经不慎落水,初春时节冰湖初融,他在水底往上眺望,见到阳光穿透冰层的裂缝打下来,就是这样的景致。这一幕他牢记在心,数十年后终于在作品中复刻出来。” 应夫人想矜持些,但嘴笑得合不拢:“原来还有这些典故!” 她不想在长子面前失态,用力咳了一声:“川儿有心了,为娘很喜欢。刘帮办,我也要出门,你来带路吧。” 刘帮办赶紧应好,转身时朝贺灵川眨了眨眼。 这件东西就是他找来的。 这一两个月有大量官员、富商被抄家。那些值钱的家当很快就以各种方式流通市面,只要有眼力、有财力,现在的确是淘宝的好时机。 贺家若再晚一年来,那只春见手炉的价格至少要翻一倍。 贺灵川朝他竖起大拇指,有好故事的才是好古董,给女人送礼这么专业的事,果然还是要交给专业的人去办,否则真不如不送。 他还给贺越备了一只银毫笔,给贺淳华备了一套衣裳作为礼物。 应夫人想去集市逛逛,身后自动跟上四个侍卫。昨晚行刺失败的董锐仍然逍遥法外,贺淳华要保护家人安全。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她借着更衣的机会,悄悄让下人给春见炉添炭,喜滋滋地揣在袖里就上车了。 这么漂亮又有韵味的东西跟首饰一样,是一定要佩戴出去给人看的。 …… 贺灵川刚回客栈,热茶才喝上两口,就有侍卫来报: “松阳府李伏波求见。” 贺灵川大喜,亲自迎去客栈门口。 这位松阳府的中炉首席大匠师轻手利脚地来了,身后还跟着两个弟子。 两人互相寒暄,李伏波就介绍道:“这是我的亲传弟子,他们想跟我北上,一边打下手,一边长见识,食宿费用我出,东家可否通融?” “求之不得。”贺灵川笑道,“李大师那么见外作甚?让您千里迢迢随我奔波,已是过意不去。两位小兄弟的用度包在我身上就是。” 李伏波见他豪爽,也不再推辞,话题转到断刀上:“续铸如同炼丹,要全程监控,并且只有一次机会。路上多有不便,我想到了夏州再开始罢?” 贺灵川也明白欲速不达的道理,只道不急,又从怀里取出核桃舟,有点不好意思:“李大师帮我看看,这玩意儿还修得好么?” “芥子舟?”李伏波一怔,“也是孙孚平的?” “好眼力。我还以为这玩意儿叫核桃舟。”贺灵川往他面前一递,“是我父亲从孙孚平那里收缴的,昨晚被我借用,结果给对头毁成这副模样!你看,还有救没?” “这原就是我松阳府出品,当然认得。” 贺灵川有两分惊讶:“这也是松阳府出品?孙孚平说过,这是从朋友处借来的。” “便是从松阳府借的,我们爵爷从前还念叨过两次。” ?!这可就尴尬了。 芥子舟的原主人是松阳侯,可它同时也是贺淳华的战利品。 好在李伏波一边端详一边道:“无妨,有缘者居之,我想爵爷也不会有意见。嗯,有意思,芥子舟原本篆刻了阵法,它的制造者还跟我吹过牛,一旦以玄晶驱动就可以水火不侵。” “结果给烧成了这副模样,是谁这么打他脸?”李伏波问贺灵川,“难道是妖傀?” 贺灵川长眉一轩:“原来李大师也知道了?” “在石桓城这种地方,消息都是长翅膀的。”李伏波笑了笑,“董锐调制的妖傀,果真名不虚传。这火要是烧在普通人身上,那是顷刻灰飞烟灭。你见到那只妖傀没?” “乌鸦嘴脸、蝙蝠翅膀、蛇一样的脖子,个头很大。李大师知道这是什么品种?” 李伏波摇头:“我也好奇。这种真火拿来炼器,很不错哪。” 扯远了,他看着核桃舟道:“我擅长铸造武器而非巧器,对这个没有十足的把握,你可敢让我一试?”也省得他北上的路途中无聊。 “当然可以。”反正这核桃舟也不是他的,贺灵川答应得很痛快。 李伏波又道:“对了,冒昧一问,孙孚平的遗物当中还有什么法器?” “孙孚平的?”贺灵川认真想了想,“收缴遗物的是我父亲,我只知道还有一具缠丝天罗网。松阳府还有其他法器借给孙孚平了么?” “有一只斑斓竹筒,表面戳有金、红、紫三道封印。这是上一任松阳府主的旧物,我们爵爷希望能够取回。” “带封印的竹筒?”贺灵川点头,“待父亲回来,我一定问他。” 李伏波正色道:“多谢东家!” 因为策应军随时会启程北上,李伏波和两名弟子干脆在这家客栈也开了房间,不再返回宗门。 这个早晨,最忙的人就是贺越了。 昨晚,贺家人与柯继海都在鹿鸣苑下山途中遇袭。柯继海押走俘虏,贺淳华连夜入宫面圣,又激起了千重浪。 今天早晨,接到消息的权贵都派人来慰问夏州总管,顺便探些口风。 应夫人接待了几个就烦不胜烦,趁机熘出去逛街了,只有贺越还留在客栈任劳任怨。 贺灵川只当他的闲散少爷,才不管这些乱七八糟,吃过午饭就缩回房里,抓紧时间调息练武。 昨晚的战斗短险刺激,对他又是一种历练,同时也是提醒: 个人能力才是根本,定要尽快提升。 相比两三个月前,贺灵川的修为已在不知不觉中长进,尤其身法、目力、神识,都是从前所不能比。狼人妖傀迅勐如魅影,换作从前的贺灵川早在开打两个照面就被开膛破肚,根本挺不到贺淳华念好缠丝咒。 无论有没有元力助阵。 说到底,自身修为才是根本,元力只是个功率放大器。 如果双方实力差距过大,元力根本起不了多少作用——就好像贺淳华在孙孚平面前一样。 这天傍晚,贺淳华从国都回来了,召集全家人共进晚饭,宣达圣意。 贺灵川见他满面春风,就知道这趟国都之行事事顺心。 果然贺淳华告诉妻儿,王上宣他入宫,问了一些鹿鸣苑遇袭的细节,然后指着沙盘问他北方边境的御敌方略。 这要换了旁人或许措手不及,毕竟人还没到地方,也没亲见北境形势。但贺淳华自升任夏州总管之日起,就注意收集前线资料,时常与幕僚推演,这时就对答如流。 第190章 入伍 机会只垂青有准备的人。 国君见他成竹在胸,更是满意,而后就开始问他,需要多少兵马,需要多少时间。 贺淳华叹了口气:“我回答之后,王上的笑容就澹了下来。” 贺灵川面现不满:“难道王上以为我们去了北边以后,轻描澹写就能夺回浔州?” “速战速决,这大概是每位君主的心愿。”贺越摇头,“双线作战压力太大。王廷光是攻打西边的东浩明就已经很吃力,现在北线又吃紧,兵马钱粮样样不能缺失。” 说到底,还是成本问题。 贺越关心的是:“父亲提出的兵马要求,王上同意没?” 贺淳华摇头:“我报上去的数字是不行的,王上给砍到了三成。” 贺灵川奇道:“这还能讨价还价?”王廷那里也和菜场一样? 贺淳华长长叹了口气:“提起这个,王上就发脾气,说我们都不体恤钱粮来之不易,不体恤民生艰辛。我只能把这数字一降再降,王上则是一压再压。” 贺灵川冷笑:“三成,嘿嘿,人马饿着肚皮怎么打仗?” “说是三成,运到地头有一成半就不错了。”贺淳华冷冷一笑,“中间还有逐级贪墨呢。”对这一套,他可太了解了。 “那仗还能打?” “为父已经是夏州总管,到了地头就要办事。”贺淳华看起来反倒没有多少失望,“无妨,我早就料到王上反应,报上去的数字……宽裕了点。” 贺灵川挑了挑眉,老爹行啊。 “再说,地方上的兵马多半还是要由地方养活,或许还有妖兵可用,王廷那点儿贴息只是锦上添花。呵,对面的浔州牧办得到,我当然也办得到。” 贺淳华说到这里取出一只锦袋,递给贺灵川:“为了表彰你御敌英勇,王上封你为攸云骑尉,视从六品。” 应夫人和贺越一声惊呼,贺灵川大喜过望,接过锦袋一把扯开,见里面掉出一枚鸢钱。 他抓起来把玩两下,往空中一抛:“从今往后,我也是官儿了!” 贺越忍不住纠正他:“大哥,这不是实职。” 贺灵川瞪他一眼:“待我进了军队,可不就有实职了?” 贺淳华在一边笑而不语。 贺灵川掂着新入手的鸢钱问:“王上就没赏赐点别的?金银珠宝也行啊。” “国库都是空的,你又不是战场立功。”贺淳华笑骂一声,“给你授个勋就不错了,还想要赏赐?” “我救了柯大将军,那比战场杀敌还重要罢?” 贺淳华不管长子都囔,切开话题道:“今天石桓这里发生过什么事情?” 两个儿子分别说了。 一听松阳府的中炉首席要暂随策应军北上,贺淳华狠狠一拍大腿,连道几个好字:“我们抵达夏州就要开始铸兵屯粮,有这等高人从旁指点,那是再好不过!” 贺灵川假模假样:“老爹不怪我把紫金杵交出去罢?” 贺淳华笑容满面:“宝杵虽是灵器,咱家却没人能用。拿用不了的东西换一个大匠师,那是再划算不过了,为父怎会怪你?” 贺灵川再把李伏波的请求说了,贺淳华摇头:“竹筒?孙孚平的遗物不多,里面根本没有竹筒。” “您确定?要不要再确认下?” “信不过我?”贺淳华似笑非笑,“要不要都拿出来让你挨个儿看看?” 贺灵川一声干笑:“那不用,老爹比我精细多了,说没有肯定就是没有。” “大哥,你方才说核桃舟,嗯,芥子舟是孙孚平向松阳侯借来的?”贺越心思细腻,“时至今日,这位李大师还能正大光明地说,自家爵爷是孙孚平的朋友?”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这两个月以来,国都附近的腥风血雨,岂非都是国君在严抓严惩反贼的“同党”?松阳侯不怕? 贺灵川静静扒饭:“我哪知道?”在抵达石桓之前,他连松阳府的名头都没听过。 贺淳华想了想:“松阳侯既有爵位,又是一宗之主,在我鸢国是很特殊的存在,不好以常理度之。” 他又道:“王上满脸戾气,不杀人恐怕不足以平天子之怒。我看,未来几天国都又要动荡,我们还是尽早启程为妙。嗯,此间事了,后天就走,省得被人说我滞留都城,拉帮结伙。” 他心底很清楚,国君连夜召见他,一是显示对他的重视,二是勉励新上任的夏州总管好好干,为国分忧,这是雨露;倘若他在北边老吃败仗或者干不出成绩,王上降下来的就是雷霆了。 都是天恩哪。 ¥¥¥¥¥ “吱呀”一声,胡旻推门而入,正好见到贺灵川一箭射在靶上。 “哎哟不错,进步很大,离靶心只有——”他笑嘻嘻伸指一比,“只有两寸距离。” 贺灵川神情一垮。 差以毫厘谬以千里,何况两寸?静态射击还有这个误差,对射手来说太离谱。 “不错了,我记得前些天你第一次掷飞刀,直接脱靶。” 贺灵川收弓,进屋给他倒了杯水:“什么风把你吹过来?” 胡旻腿伤未愈,一直在家休养,平时都是贺灵川登门,今天他却自己挪过来。 “有个坏消息。”胡旻接过杯子灌了一口,“你加入大风军的申请没通过,萧头儿转达上面的意思,让你多历练,积攒军功再来。” 贺灵川有些失望,但这结果在他意料之中。 籍由断刀进入盘龙梦境以来,他就知道自己一直被注视着。否则盘龙梦境不会根据他现实中的经历来调整,比如他在卧陵关西遇上数十年一遇的天降帝流浆,那一晚的盘龙梦境立刻也出现了帝流浆往事,很明显就是要告诉他,如何炼制帝流散才不会暴殄天物。 这个梦境的主宰,或许就是大方壶本身? 毕竟去年恶斗孙孚平两人时,他和贺淳华是借助了大方壶将对手力量削弱至最低,这才趁机获胜。 如果化身黑龙的钟胜光其实没死呢? 如果大方壶的主宰意志另有其人呢? 至少贺灵川可以肯定一点:这个意志三番五次召他入梦,必有所图。他首次进入梦境就被一箭封喉,二次死亡经历令他记忆犹新。从这个下马威来看,对方应该不会让他在梦城过得太舒坦。 胡旻看他不吭声,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队正以上,才有申请大风军的资格。这规定其实也是一种保护,毕竟大风军的任务向来最艰巨、最危险,就算经验丰富的老兵都很容易折戟。” 队正就是小队长,手下管着五十人。 也就是说,贺灵川得先当上五十个人的头儿,才有资格申请进入大风军。 离谱。 “从头做起也好,我要学习的东西太多。”贺灵川摆正心态,“不过,不打仗不积累功劳,我连十个手下都没有。” “盘龙城的少壮都要入伍。普通盘龙城军人半年种地、半年服役,轮换着来。” 贺灵川摇头:“我不种地。”做梦的机会多宝贵,拿来种地太浪费。 “我也是。”胡旻笑道,“那全天候的军人只剩下巡卫、城守、后勤了,你可以三选一。” “战斗最频繁的,应该是巡卫罢?” “当然了。”胡旻补充道,“巡卫又分两类,赤帕巡卫的职责范围在赤帕高原,而游弋巡卫主要在盘龙沙漠当中走动,巡视盘龙城的外围地界。这二者经常互换。” 贺灵川不假思索:“我想入伍巡卫。” 他马上就要随父亲征战鸢北了,对手是征北大将军年赞礼,及其身后的北方妖国。 年赞礼同他有杀子之仇,绝不会轻易放过他们父子。贺灵川要做的,就是在有限的时间内尽快提升自己。 靠山山倒,靠人人跑,只有靠自己最实在。 因此他需要去往战斗最前线,用血与火淬炼自己的道心和战法。 梦境当中每一场经历,都会是他宝贵的财富。 “那跟我来,我带你去巡卫署报名。”胡旻转身往外走。他虽然还有点瘸行,可比刚负伤那会儿好得多,拐杖叭叭点地,走得很快。 再有七八天,他又能健步如飞。 两人人乘上驴车,往巡卫署而去。 这一趟很顺利,贺灵川报名后就去参加现场考核,内容为临场应变和武技身法。他有几番出生入死的经验,三下五除二过了关,没什么波折就成为了光荣的赤帕巡卫。 毕竟盘龙城多年征战,每时都欢迎新员入伍。 “恭喜你,从今以后保家卫城。”胡旻给他鼓了鼓掌,“在编入大风军之前,你可别挂了。”这个“挂”字还是他跟贺灵川学的口头禅。 “我们理应去天霜酒楼给你庆祝一顿,不过萧头儿马上要在问仙堂开讲,你去捧场不?” 贺灵川一听,当然点头: “去!” 这问仙堂的名字虽然高大上,选的地点却很不正经,非琼楼玉宇,也不是明堂正殿,而是一处天坑! 贺灵川头一次进问仙堂时也有些惊讶。 所谓天坑,顾名思义,仿佛天人在大山上刨穿一个巨洞,上透艳阳天,底接地下河,坑的直径很大,形状不规则。 第191章 正式招揽 问仙堂所在的天坑呈猪腰形,坑口绿树环翠,坑底碧水静流,一缕天光从上空打下来,照在水中央的圆石上。 这就是讲坛,独特的地形给主讲人开启了扩音环绕模式。 天坑的岩壁被人为凿出一层叠一层的石径,既是观众的席位,也是进出的通道。 简朴,但饶富意趣。 贺灵川两人来得晚了,观众席基本坐满。从他们的角度看过去,环形山壁上下十余层通道人头攒动,蔚为壮观。 从十一二岁的少年,到五六十岁的汉子,一脸的求知若渴。 “这么多人!”这要是一个不小心或者人挤人,就掉到坑底的深潭里去了。 胡旻低声对贺灵川道:“这算什么?你没见过红将军开堂,那才叫爆满哩。山壁上一个座位要挤两个人,有的宁可吊在半空中听,连底下的潭里都停满了船只!” 贺灵川眼睛一亮:“红将军也会开课?” “不定时,看运气。”胡旻惋惜道,“上一回红将军开课,我正好外出执勤,错过了。” 贺灵川忽然想起一事: “对了,有没有名家来讲过爻卦推演之理?”如果有,他可以私下里找大师问一问。怎么也比不靠谱的老龟妖强吧? 胡旻一脸茫然:“没有吧?” “你确定?” “每次主讲的题目都会提前十天在官署、军营外头公告。”胡旻告诉他,“我看了这么久的公告,好像就没瞧见有什么人来讲过推卦演算。” “罢了。”这可真奇怪。 众人说话间,萧茂良萧统领也出现了。他往圆形大石上一站,负手道:“现时以及未来的各位同僚,午安。我受钟指挥使委托,为大家讲解盘龙荒原的动态,以及我军正在进行的战役……” 没想到战场上指挥若定、置生死于度外的萧茂良,站在问仙堂给大伙儿讲课时居然会紧张到口吃,难不成这是第一次? 贺灵川忍不住笑了。不过萧茂良讲述的内容太重要,虽然他的说书技巧不怎么及格,贺灵川还是听得入神。 “大家知道,威城几个月前已经陷落,在座的也有来自威城的弟兄。如今拔陵国战线继续往东推进,从一个月前开始袭扰蒲樨沟……” …… 又过两日,贺灵川去看望孙红叶。 少年的脸色已经红润。毒素拔除之后,他就只剩肩膀上的皮肉伤。敬和堂的大夫给他开了五日的药物,让他带回家自己熬煮服用。 再见贺灵川,他的态度比前天热情多了,一揖到底:“病中承蒙贺公子关照,感激不尽!” 贺灵川摆手:“应该的,你救我家人性命。” 孙红叶笑了笑,自鹿鸣苑受伤以来,也只有贺灵川来看望过他。 他给贺灵川倒了杯水。 贺灵川见他家也是个平房,家具都旧了,窗很小,只有半个院子,因为无人打扫而堆满了雪。 “你一个人住?” 孙红叶点头:“我从北境迁来第三年,投靠的表叔也过世了。” “今后,你有什么打算?”贺灵川问他,“何家有人前天也在鹿鸣苑,已经知道你找柯将军自荐了。” 孙红叶自嘲一笑:“是啊,我的马车下山时坏了。” 这两件事听起来风马牛不相及,但他心思灵巧,这两天又闲卧病榻,很容易就推断何塑那天派人在他马车上动了手脚,要在风雪夜给他一点难堪。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贺灵川走到屋里唯一的方桌旁边:“我有一题,要向孙兄求解。” “请说。” 贺灵川从杯子里蘸水,在桌面画起地形图。 “蒲樨沟在龙城以西百里,居民五万,军队两千余人,强敌常来攻打蒲樨沟。每一次他们大举来犯,蒲樨沟都要派人向龙城求助。”贺灵川作简要说明,“时间长了,敌人也改变战术,只派出几支队伍侵扰周边,等龙城援军一到,它们就飞快撤退。但他们袭扰的频率很快,大概十天里要来个六七次。如果龙城援军不来,它们就合并队伍,攻打蒲樨沟。” “这样一来,蒲樨沟居民的渔猎农商都无法正常进行,损失巨大,而龙城也疲于应援,毕竟来回一趟就要二百多里。”贺灵川问孙红叶,“请孙兄为龙城出一计策。” “敌人采用低强度、高频次的进攻。”孙红叶指着桌面上的空白地带,“龙城不能在蒲樨沟附近设立据点或者辅城,分兵把守?” 贺灵川摇头,“除了蒲樨沟所在的位置,这百余里荒原上一马平川,无险可守,最糟糕的是没有水源。” 没有水源,就建不了据点,驻不了人马。 孙红叶这才来了兴趣:“那么,龙城直接往蒲樨沟派驻军队呢?” 蒲樨沟这个地名有点耳熟,他一时想不起来。 “已经加派了一千人,还往那里运去不少粮食。那一处荒原贫瘠,水源珍贵,再多人马就喂养不起了。” 孙红叶这回思索了更久,又问:“那么敌人的据点距离蒲樨沟又有多远?” “就在蒲樨沟以西三十里外,比龙城要近得多。”好在贺灵川昨晚认真听课了,这时才能对答如流,“此前数月,威城被敌攻陷,成为向东进击的桥头堡,蒲樨沟才因此变为前线。” 从威城出兵,来回不过六十里,马程都不用一个时辰,当然比盘龙城要方便得多。 “这个威城有人口多少,驻军多少?” 这小子问得真是细致。“威城沦陷时,百姓就举家迁逃龙城。所以威城里面鲜少平民,已成军镇,驻军人数无法精确,应该在一千五到三千之间。” “蒲樨沟、龙城就无法与敌人谈和?” “暂时没有这种可能性。”至少他梦里的这一段没有。 “也即是说,敌人不会放开蒲樨沟这块肉。”孙红叶竖起一指,“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蒲樨沟有运去外地吃香的特产吗?” “有的,几种珍贵药材都是荒原特产,能炼制大补药剂;另外蒲樨沟也出产纯度很高的硝石,国家拿来制作火炮,私家富豪及商人买来制冰都离不开它,所以商队还是愿意冒险穿行荒原。” 该问的都问完了,孙红叶道:“好吧,那么我有两策。” “下策可解燃眉之急,成功一次就能让敌人消停一段时间。” “请讲。” “用军队冒充商队,或者布好伏军、以商队为诱饵,引敌人前来劫掠,再痛击之。”孙红叶道,“你说了威城军队不足三千人,被伏击一次就伤元气,要消停很久。那么这就给蒲樨沟争取了休养回复的时间。” “嗯,常规打法。”贺灵川在问仙堂就听见不少观众献出此计,不觉为奇,“上策呢?” “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被动防御终是下乘,最好一击功成夺回威城,拔掉这颗眼中钉以除后患。” “要怎么做到?” “那就给敌人多上几次贡,让他们抢几次都是钵满盆满地回去,以消戒心。为了掩敌耳目,不妨多来几次争夺战,打得火爆些,而后放出风声,说蒲樨沟要组织一次大规模的商队外运,请龙城军队专门护镖。”孙红叶耸耸肩,“对手在蒲樨沟里一定安插了耳目吧?” “这一次货物贵重,押运的军队至少要在一千人以上,声势越浩大越好。” 贺灵川了然:“引蛇出洞?” “不错。想吃下这批货,敌人至少要派出两千以上精兵,才有些许把握。那么此时的威城驻军只有数百,城防空虚。只要龙城出奇兵偷袭,就有很大几率可以拿下!” “听着不难。”贺灵川笑道,“可若是偷袭未果呢?不仅没打下威城,作为诱饵的一整支商队恐怕也要被敌人吞掉,那才真叫偷鸡不成蚀把米。” “胜负只在一线间,是妙计还是昏招只看结果。”孙红叶也笑了,“带兵打仗,谁敢说自己稳赢不输?” 他又补充道:“我只说计策概要,中间各种惑敌、乱敌、杀敌的实施细节,还要主将自行推敲。战局牵一发动全身,意外非我所能知也。” 贺灵川点头:“无论成与不成,作为诱饵的队伍都有苦仗要打。” 孙红叶面色澹然:“那是当然。战争怎会没有代价?” 贺灵川看着他,又想起这小子给柯将军的取鲍关、炸清堤建议,那也是以大量毁田舍、伤人命为代价的方略。 换言之,有伤天和。 孙红叶接着道:“我只负责出计,至于权衡利弊、做与不做,那是主帅之职。” 贺灵川嗯了一声:“说得好。” 他再看看孙红叶的家徒四壁,终于出声邀约:“我们会在两个时辰后启程赶赴夏州。孙兄,随我走吧,我以幕僚之礼待你。” 孙红叶并不意外:“我出的计策,甚合贺公子心意么?” 他养伤两天,也听到市井传言,说新任夏州总管到处张贴招贤令,要聘有本事的人前往夏州。 “事无两全、兵行险着,很不错了。”贺灵川微微一笑,“留在石桓,不是受小人排挤,就是日渐消糜虚度年华。你在夏州,才会有用武之地。” 第192章 猎熊 孙红叶默然。 贺灵川又道: “已经过去三天,我看柯将军后头也不会派人找你。” 从孙红叶在鹿鸣苑山下受伤至今,已经过去两天多,柯继海不曾派人慰问。 可见,柯大将军根本没把这小小布衣放在心上。 贺灵川毫不介意自己是他退而求其次的选择:“纵观国内局势,大丈夫想建功立业,不往西,就往北。” 孙红叶细细看了贺灵川两眼:“大公子为人,与传说不符。” “传说都是捕风捉影,你信就是你傻。”贺灵川站了起来,“就问你一句,来不来?” “来!”孙红叶这回就干脆了,向贺灵川长揖到底,“拜见主上!从今往后,孙某愿追随左右,效犬马之劳。” “好,好!”贺灵川大喜,扶起他道,“我终于有第一位幕僚了!” 他身后的刘帮办将早就备好的包裹递给孙红叶,贺灵川挥了挥手:“时间不等人,速去换上。” 孙红叶入屋,打开包裹一看,里面是全新的衣裳三套、厚靴一双,并有几锭金银计五十两。 这位东家出手真是大方,他还没出力,钱就先来了。 等孙红叶换上新衣新靴走出来,贺灵川抚掌道:“果然人要衣装。来,披上这件斗篷去街上走一圈,包准能勾好几个大姑娘跟去夏州。” 这斗篷外有丝绣,内附灰鼠软毛,一看就不便宜。孙红叶知道他砸重金以示礼遇,也就坦然受之,一同登车。 ¥¥¥¥¥ 返回客栈,贺灵川才知道贺淳华临时又有客人上门。 却是朱曦言、朱秀儿这对祖孙前来送别。 朱曦言自与贺淳华夫妇畅谈,朱秀儿见到贺灵川,递过来一个平安符道:“这是我亲手绣的,内置御赐的狄龙香无色无味,但佩在身上,蚊虫毒蛇皆不敢近,效力能持续十六七个月。送你们兄弟一人一个,望此去平安、一路顺风。” 这敢情好,以后去山野林间都不怕被蚊子叮了。贺灵川笑眯眯接过,立刻佩在腰间,直夸她手艺出众。 也只在他面前,朱秀儿才笑得全不设防。 贺灵川看看不远处的朱曦言:“这几天在朱家待得如何?” “久未回家,难免引出一些波澜。”朱秀儿伸手抚了抚发鬓,“但是祖父疼惜我更胜从前。有他在,我必无虞。” “再过几天,祖父还想替我物色一门亲事。” 贺灵川细细端详她。朱秀儿看起来容光焕发,终于显现出二十出头的女子应有的朝气和明媚。 仙灵湖畔的往事,好像跟时间一起被她埋葬了。 她郑重对贺灵川道:“贺家于我有再造之情,但你对我是真正救命之恩。日后我若帮得上忙,你一定要给我这个机会!” 贺灵川点头。 这时贺淳华也踱了过来,笑着跟朱秀儿打了个招呼,而后压低了音量:“朱家有人四处打听你的过往,想知道你被闷拐后的真实遭遇,甚至打听到我的队伍里来了。” 朱秀儿笑容不变:“贺大人该不会恰好知道,那人是谁吧?” 贺淳华轻声说了个人名。 “不出所料。”朱秀儿轻笑,“我还找到一点线索,当年抓走我的人贩可不是随意挑选目标呢。” 她的秀眸深处藏着寒光。 长达七八年的漫长摧残,不是将人变成羊,就是将人变成了狼。 贺淳华点头:“我们得走了,你要谨慎。” 朱秀儿向他行了一礼,“多谢贺大人!我会小心的。” 贺灵川心想,今后该小心的不是朱秀儿了。 旧也叙了,礼也送了,朱秀儿向贺家人道别,而后扶着朱曦言上了马车。 她向贺氏兄弟微笑挥手,放下窗帘,马车缓缓开动。 贺淳华转向妻儿:“我们也该动身了。” 行李已经打包,马车也都备好。 应夫人和贺越去乘车时,贺淳华才问贺灵川:“你带进客栈的少年,莫不是那个何家的伴读?”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贺灵川咧嘴一笑:“我看他有才,我又想读点书,他现在是我的伴读了。” 贺淳华一怔:“他要跟我们走?” “是啊,他的薪俸从我这里扣。”不就是招个人嘛?他料定贺淳华不会反对。像他这样的官少爷,身边没围上七八个随从,都显不出身份。 “你已经聘了一只猴子。”再加个大活人,花销不小。 “我的随从都留在黑水城了,身边没人可用。”贺灵川腆着脸道,“所以,您是不是去娘亲那里帮我再争取一些月例的额度?” “……” “看在我前天晚上险死还生,现在身上还挂彩的份儿上?” 贺淳华脸皮一抽。 若非长子,全家人哪能在董锐的突袭中幸存下来?若非长子,他这趟石桓之行哪有机会觐见天颜? 这样说起来,从孙孚平事件之后,这个儿子真是变了很多啊,现在不仅勤奋练武,居然还想要好好读书、建功立业了。 他直勾勾盯着贺灵川,眼神有些复杂。直到后者被瞧得心头开始发毛,他才慢吞吞道: “行吧。” 贺灵川赶紧转移话题:“对了,招贤令的效果如何?” “很不错,才挂出去三天,就有三百六十多人上门面试,可见郁郁不得志者如过江之鲫。”他和莫折敬轩等人,险些连吃饭更衣的时间都没有,“经过考较,我留下十九人。他们会跟随策应军北上,届时充作府官,助我协理军政。” “十九人,这么多!”贺灵川微讶,“我还以为老爹的眼光很高。” “人多了才好淘汰嘛。”贺淳华拍拍儿子肩膀,“现在只能听其言,到时才能观其政、察其行。” 现在招人也只能纸上谈兵,到了州府上手实务,方知谁是人才,谁是废材。 “虽说不拘一格,但这十九人的背景身份我也派人去打听。”贺淳华笑了笑,“等我们到了敦裕,这些情报很快也会到来。” ¥¥¥¥¥ 和风,煦日,金田。 赤帕高原上的秋老虎已经走了,田间地头有凉风送爽。 正是农忙时节,偌大一片高粱田,竟然一个人影也没有,只留高大的植株随风摇摆。 很快,田里就传来悉愁嗦嗦的声音,高粱也剧烈摇晃起来,由远及近。 一个人影冲了出来,看着好像脚不沾地,实际上飞奔的脚步蹶起地面大块泥团。 他不得不快,因为有个庞大身影唰啦一声,也从高粱地冲出。 就在他身后紧追不舍。 这赫然是一头巨大的棕熊,体型至少比同类大一倍,若是人立而起,身高应该超过了一丈五,一个巴掌就有磨盘大。 它原本油光水滑,奔跑起来山摇地动,浑身皮毛都呈波浪形晃动,可见其肥壮。不过现在熊罴后背和后丘上扎有两支羽箭、一杆长枪,肩膀上还卡着几发梭镖,鲜血顺着毛发流了下来,淌到地面上。 它反被伤痛激起凶性,玩命追赶前头的人类。 熊虽然不喜欢长途奔跑,但短时冲刺比马还快。尤其块头这么大的熊罴,奔行时迈一步至少相当于人类的四五步。 跑在它前面的倒霉蛋瘦瘦小小,快得像头羚羊,身手也很灵活,几次险而又险从熊掌底下逃命。 亏他懂得腾挪躲闪,若是直线奔跑,早被熊罴追上。 即使如此,他也是险象环生。 巨熊快到他身后就伸掌来捞,打算用五寸多长的灰指甲替他来个开膛破腹。 若没拍中,它握住熊掌往后一扯,瘦子前方就会凭空生出一股劲风,把他往回拉扯。 这头棕熊居然有唤风的天赋。 瘦子又躲过一次致命刨击,一边大叫:“出手啊,我撑不住了!” 话音刚落,林中嗖嗖射出两支羽箭,一中熊腰,一中熊肋。 巨熊痛得咆孝一声,但是咬定青山不放松,一心只追眼前人。它这么勐地往前一扑,前爪一个横扫,终于扫到了瘦子! 他像个球一样被打飞出去,狠狠撞到大树才停下,身上同时有黄光一闪,腰间一块护符碎了。 这人被撞得头晕眼花,耳中听到同伴大呼“小心”,再定睛一看,巨熊已经扑了上来,他几乎能嗅到对方喉咙底喷出来的腥气! 再往外跑可来不及了,瘦子不假思索,一个翻身就往树上爬。 巨熊扑了个空,也是气昏头脑,同样一蹶p股跟着上树,嘴角流出来的沫子黄里带绿。 这树生得高大,主干有五六人合抱粗细,树枝庞杂蜿蜒。巨熊躲不过树枝,干脆昂着脑袋往上冲,撞断几根算几根。 这种情况下,当然是体型纤细的瘦子爬得更快。 底下好像有人大吼,说什么“别再往上”! 瘦子哪里肯听,下方五尺有一张血盆大口紧追不舍呢。 他才在心里滴咕一句,手上忽然一轻,喀察一声—— 借力的树枝断了。 糟了! 瘦子自由落体,连抓两根树枝想减速,可都断了。 完了。他暗叫我命休矣。 正下方的巨熊立刻张大了嘴,等这一口外卖自动投喂。 但就在这时,斜下方飞来一把长刀,“噗”一声斩在巨熊腮帮子上。 第193章 协同 就见血花四溅,熊嘴被打歪。 瘦子正好落下来,砸在巨熊肩背上,顺着它光滑的皮毛滚下来,一手抓在长枪上。 这枪就扎在熊后丘上,本就扎得它流血不止,现在再压一个大活人的重量上去,顿时疼得它反爪去挠。 好在借这一滞之力,瘦子已经稳住身形,手脚并用飞快爬下了树。 他才刚站稳,就见巨熊从天而降,砰地一声砸在地上,溅起的泥尘扬他一脸。 “啊呸呸呸!”瘦子连忙往后几步,见巨熊五体投地,动也不动,也不知死了还是昏过去了。 有六七人从树上、林间、高粱田里钻出来,围在巨熊身边。 瘦子大口喘气,话都讲不连贯:“毒,不是说,我只要坚持二十息,它就会、会被毒死吗?” 他么被撵了半盏茶工夫,胆汗都快吐出来了。这熊也真死心眼儿,不追别人只追他! “熊太大,药量不足。”队里唯一的女兵身后背着弓,“这不是又补了两箭?” 她生得细眉细眼,一张脸被赤帕高原的太阳晒得黑里透红,连带着五官都显得硬气。 瘦子仍很生气:“你水平太差!还是断刀救了我。”否则这熊早把他当葡萄一样嚼得满口爆浆,“嗯?断刀呢?” “这里。” 又有一人从树后转出来,刚拣回那把爆开了熊腮的刀。 正是贺灵川。 在这支九人的小队里,他给自己取的绰号是“断刀”。 盘龙巡卫军的基础单位是“火”,通常也称作小队,每十人编为一火,设火长。这支队伍前不久折损了两个人,又补进一个贺灵川,所以暂时只有九人。 火长刘仝从熊身上拔回长枪:“不要闲聊,先办正事!柳条,你把熊头剁了。” 柳条就是方才射箭的女弓手,她身形婀娜,的确有些儿像柳条。 火长这么一指派,瘦子就撇了撇嘴,心有不忿。按巡卫军里不成文的规定,一支队伍里斩首或者剁耳者得功劳最大,他在杀熊行动中出力最多,付出代价最大,按理说熊首应该由他来剁。 不过柳条在队里资历最深,仅次于火长,又是主攻手。 她从队友手里接过巨斧。 这熊妖即便趴着也跟小山似地,她只好一脚踩住熊头,双手抱斧,勐力噼下。 斧刃尚未及颈,昏迷的巨熊突然暴起。 柳条立足不稳,来不及后退,被巨熊一爪抓在小腿上,痛得惨叫出声。 巨熊一把将她按住,就要活撕了她。 虎豹会扼住猎物喉咙,使其断气后再食用,可熊常常喜欢将猎物开膛破腹,活生生吃掉。 这头巨熊也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只希望剖开她的胸腔、扯烂她的肚肠,将满腔仇恨都泄在对手身上。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 安装最新版。】 眼看它獠牙就要刺进柳条肚皮,上方忽有寒光一闪。 熊头突然掉了,热乎乎的颈血喷了柳条满头满嘴。 是距离最近的瘦子拣起了斧头,手起斧落。 熊头在地上滚了两圈,上下钢牙“卡吧”一声勐地合起,猩红的小眼兀自瞪得滚圆。 被压在庞大熊躯下的柳条见状,打了个冷噤。 若再晚一息,她肚皮上就要开个大洞。 这回熊妖才是真死了,众人不约而同舒了一口气。 “帮我……”柳条艰难求救。 队员们努力将熊尸推开,柳条痛呼一声,因为熊爪还勾在她小腿上,伤口一片血肉模湖。 另一名大汉“门板”换出伤药,帮着柳条处理伤口,刘仝对其他人道:“去挖坑,安葬村人。” 队员们返回村落,寻找锄镐。 这里满地狼藉,木屋被撞出了大洞,到处是打翻的家具,沿着血迹就能找到尸体。 熊妖杀了八人,但只吃幼童和少年,尤其喜欢嗑眼珠子,残骸惨不忍睹。 有一名队员三个月前入伍,也不是没碰过死人,但他刚进屋就见死者张大了嘴,缺了眼珠的一双血洞直勾勾瞪着自己。 他没忍住,哇地一声吐了。 那画面太惨,对贺灵川也有冲击。他扭开头,心里默念“这是梦”。 众人默默收尸,带去村后的空地上好生埋葬。 熊妖是从山里冲出来的,军功司接到村庄求助,于是派出贺灵川所在的队伍过来除妖。 众人一边挖坑一边交流,都道最近除掉的妖怪比几个月前厉害得多。 在盘龙城的世界,此时距离帝流浆现世已经过去了两个月,帝流浆事件的后遗症也显露无疑,那就是整个盘龙荒原上被点化的新妖怪如雨后春笋,老妖怪越发强大。 刚刚得道的新妖怪就像十四五岁的青春少年,力量暴增、信心暴涨,有一种老子天下第一的错觉,灵智初开还有些懵懂,但脾性却变得格外中二、格外暴戾,要好几个月才能慢慢消平。 这种时候,它们对人类的威胁极大。无论盘龙荒原还是赤帕高原,妖怪袭人的报告层出不穷。人口是盘龙城最宝贵的资源之一,官方不会放任吃人的妖怪逍遥法外。 贺灵川自从进入巡卫队以来,已经执行了七次外出除妖的任务。老队员们说,帝流浆之前的赤帕高原很平静,大半年都未必能累积这么多桉子。 下葬前,贺灵川伸手替死者合上了眼。 这是他必然承受的历练。 战斗和杀戮,就是磨炼刀锋与意志的最好途径。 可是人命那样脆弱,无论在盘龙城还是现实世界。 门板找来几炷香点在坟头,诵念悼词,祝他们往生神国。 贺灵川已经听过很多回,知道他们祷念的对象是“弥天娘娘”,也就是赐下大方壶和红将军,一直护佑着盘龙城的那位神明。 料理好村人后事,小队找来一辆草料车运载熊尸,套上马就往盘龙城走。 这是小队的战利品,熊头作为信物要送去军功司登记,其他就由火长分配给队员,功劳多的就多拿,功劳少的就少拿。 他们刚装好熊尸,树林里突然踱出一头巨大的梅花鹿,壮观的冠杈上已经长出了苔藓,还开着两朵小花。它也不怕人,走过来口吐人言:“千岭山泽要我转告,白头山附近出现不少面生的妖怪,有飞禽有走兽。” 火长刘仝上前一步:“不是新生的妖怪吗?” “不是。”梅花鹿道,“它们与帝流浆之后的新妖潮一起出现,企图蒙混过关。但山泽判断,它们是外来的。” “多谢告知,我们会尽快上报。” 帝流浆问世以后,幺蛾子就是多,有天意也有人为。 梅花鹿点了点头,转身慢悠悠踱进了林子。 盘龙城作为荒原上的霸主,牢牢控制着身后的整个赤帕高原。这里的山泽水灵都受它册封,行协同管理之职。 否则高原那般广袤空旷,敌人的细作和探子总能上来,光靠盘龙城的人力哪里能够驱逐? 此时的赤帕高原,远坡上层林尽染,尽显山郭雄浑,河流清澈如玉带,蜿蜒在黄金的原野。 天地这般辽阔壮美,足以将众人刚刚体会的悲惨和愤怒一扫而空。 贺灵川长吸一口气,这里的空气仿佛都是甜的。 可他的确见过二百年后的赤帕高原。 到底是什么样的力量,才能将灵动秀美的山川变成枯寂单调的沙海? 现在,他或许就行走在这种力量构建的世界里。 想想都有些小激动呢。 不久后,队伍回到盘龙城,直奔军功司而去。 交掉任务,他们才好分配战利品。 盘龙城里百业兴旺,分工很细,甚至有专业的猎坊替巡卫们处理野外到手的战利品。熊妖是最受欢迎的品种之一,爪牙可以炼制武器,皮毛可做软甲可做氅,胆、眼珠和内丹可以炼药,一身是宝。 贺灵川也在心中盘算,领完这次功劳,积累的军功应该足以再兑换一门神通。 他早看好了,就要李代桃僵之术。 这门神通的说明也非常简单:能令使用者和特定的“蝉蜕”瞬间互换位置,前提是双方处在同一空间当中,并且距离不超过五丈,每三个时辰只能使用一次。 就这一句话,使用场景足够让人浮想联翩。不消说,李代桃僵不仅能让贺灵川的战斗手段更灵活,还多一个保命技能。 至于战利品,贺灵川分到半只熊掌、一个熊腰子,瘦子还给他递过来一只眼珠。 这也是不成文的规定,如果你的命被队友救了,就得有实物上的酬谢。所以贺灵川没有推辞,愉快收下。 这种大补之物很少有人直接吞吃,贺灵川可以请阿洛制成丹药,也可以上交军功司换取功劳,或者直接拿出去卖掉,用途多多。 那边瘦子无精打彩。 原本他今天作为诱饵带熊狂奔,结果被熊一巴掌打到树上,还报废了一个护身符。 若无此符保护,恐怕熊妖一掌就能给他后背开天窗。 这种保命的东西价格不便宜,他想起来就心疼,而且后背还有些隐隐作痛呢。 这时柳条走过来,很干脆将最值钱的熊胆送给了他,以谢救命之恩。后者的怨气顿时烟消云散,笑得见牙不见眼。 第194章 备战换装 众人取笑他:“就这一个熊胆,够不够置办你三弟娶媳妇的彩礼?” 门板拍他肩膀:“要不要我给你添点儿?但先说好,那媳妇也有我一份儿。” “够了够了,也没你们的份儿。”瘦子不以为意,小心取盒装好。 队友都知道,他是家里的老大,下边还有四个弟弟两个妹妹,其中二弟在战斗中失掉一条腿,也干不了养家的重活。 双亲过世后,瘦子作为长兄就要承担起父亲的职责,此刻熊胆在握,底气就很足:“我看亲家这回还敢要啥!” 大伙儿正打算互相别过,回家休息,火长刘仝走了回来:“先别解散,下个任务来了。” 门板一怔:“现在就做?” 从追踪、伏击到战斗,他们忙活了十几个时辰才把熊妖击毙,这会儿该休养精力。 “这是强制任务,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刘仝面色凝重,“都去处理伤口,再准备五天的补给,休整一个半时辰后南门广场集合,这次是军团作战!” 大伙儿都吃了一惊,七嘴八舌:“我们也要参加军团作战?” “终于轮到我们了?” “会战好啊,军功给得多!”赚钱也赚得多,瘦子舐了舐嘴,“杀妖怪早杀腻了。” 贺灵川则问:“有几个军团参战?” “不清楚,这是机密。”刘仝交代众人,“时间有限,抓紧补充食水、丹药、箭失和其他武器。把你们的马都牵回厩里休息,我去调一批战马过来替换。出城后说不定要长途行军。” 门板神情严肃:“是去蒲樨沟吗?” “不知道。”刘仝急匆匆走了。 柳条扭了扭脖子,发出喀喇几声:“马能休息,人倒没这待遇。”他们熬了十几个时辰打猎,满身疲惫回城,结果立刻又要出发。“我回去睡会儿。” 瘦子则要赶回家,将今趟的收获交给家人,不过临行前没忘问队友:“喂,只有一个时辰了,你们都没空采购吧?就还按上次那样,每人来二十张葱肉饼,五块奶酪?” 门板皱眉:“回回都在你弟媳那里买,也没便宜点?” “给你们吃,我家必用好面,油也往多了放,你们吃的时候不觉得油嘴吧嗦香得紧?”瘦子掰着手指头算,“就这样,每个饼子还比市价低了一个铜板,这可是队友价、良心价!” “那怎么饼子里的肉还有点酸?”另个队友凑过来问,“到底放了什么肉?” “好肉,都是十足正经的好肉!”瘦子一脸严肃,“我亲眼看着他们做饼,放心,绝没有偷工减料。” “我还在饼里吃到一个苍蝇。”队友不服,“你既然全程照看,那你没看到苍蝇飞进去?” “多个苍蝇多口肉,又酥又脆何必拣出来?” 众人都嘘他,但也默认继续从他家买干粮。瘦子一个人要养一大家子,时时刻刻都缺钱,半个铜板都不会放过。反正葱肉饼都是那个味道,买谁家的不是买,至少瘦子有一点没说错,他弟妹烙的饼子油多,吃下去更饱足。 别人都走了,瘦子问贺灵川:“断刀,你还要点什么不?” “给我再来五斤牛肉干,要干一点,硬一点,别湿答答。” “行!”瘦子知道,贺灵川这种单身汉无家可养,喂饱自己就行了,因此在吃喝用度上肯定更大方。 牛是多珍贵的生产资料,不伤不病不老怎么舍得杀?牛肉干的价格,至少是奶酪的三倍。 贺灵川强调:“不要猫肉,不要狸肉,要正经的牛肉。” “省得,省得了。”瘦子打了个哈哈,转身要跑,又被贺灵川喊住,“你再帮我弄几个鬼影蝉蜕。” “鬼影……”瘦子一怔,“这玩意儿不便宜。” “用军功换更贵。”每个城市都有地下暗市,严苛如盘龙城也不例外,那里流通一些市面上不常见的好东西。要不是胡旻和阿洛都不在,贺灵川也不会麻烦这个家伙。 鬼影蝉蜕就是施用李代桃僵必不可少的“种子”。贺灵川学会这门神通后,只要事先把它丢在地上,就能在五丈之内自由跟它对换身位。 虽说cd长达三个时辰,但用好了就是神技。 瘦子离开以后,贺灵川返回鹏程署,用积攒下来的军功兑换出李代桃僵。 然后,他就近找客栈开了个房间。战斗间隙越短,越需要抓紧时间养精蓄锐。 胡旻昨天午后就离开了,临行前也不说去哪里。巧的是阿洛也一样,所以贺灵川推断,他们先自己一步赶去盘龙荒原了。 这几次入梦,他也用心收集情报,很快发现盘龙城和拔陵军已经在蒲樨沟这个战场上,你来我往过了好几回招。面对拔陵军用出来的疲扰战术,盘龙城抓大放小,也不守株待兔,只在庄稼集中抢收和商旅出城时派军队压阵。 拔陵军几次侵扰无效,干脆加派人手劫掠商旅。 毕竟蒲樨沟的特产真地值钱。 在今日之前,拔陵军已经成功劫掠三次,失败四次,最近一次就是三天前。 短短两个月内,总共七次出动军队抢劫,可见双方较劲已经到何种程度。 这种中等规模的高频次作战,光靠大风军肯定是不行的,它还有自己的任务要执行,所以巡卫军及时补充进来,成为每一次蒲樨沟护卫队的主力之一。 不少巡卫小队已经去过了,这回终于轮到贺灵川所在的队伍。 他刚躺到榻上,过去十几个时辰的疲惫铺天盖地而来,一把将他拖入梦乡。 过去几次执行任务,贺灵川惊讶地发现,自己居然可以在梦中入睡。 只不过这种休憩就没有梦中梦了,而是沉沉昏睡,一觉醒来就觉得精神充沛、疲劳尽复。 这时离集合时间还有两刻钟,贺灵川走去边上的小饭庄,要了一盆白切羊肉,两个硕大无匹的死面馒头,再加一大碗馄饨汤,稀里胡噜吃了起来。 所有食物当中,肉最扛饿。瘦子家的葱肉饼,贺灵川想着越晚下肚越好。 不过能在小饭馆里这么吃的,大概只有巡卫队员了。别人要一碗只漂着油花的羊汤都得考虑半天。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 安装最新版。】 边上的小孩差点馋哭,一边慢吞吞啃馍,一边偷眼看他的碗。 贺灵川只管自己吃饱喝足。 小二拿着灌满的两个清水囊,殷勤地递给贺灵川。在这里用饭的巡卫很多,店家都会提供力所能及的服务,比如帮人补充现成的干粮和清水什么的。 贺灵川站起来会了钞,然后指着汤碗问小孩:“你要吗?” 孩子狂点头。汤里还有几个大馄饨,还有香葱,还漂着一层油花。 孩子妈眼巴巴看着,她家上次吃肉好像是两个月前。 贺灵川把碗放到小孩桌上,转身走了出去。 盘龙城南门广场。 贺灵川找到自己的小队时,广场上已经聚集了七八百人,看服饰基本都是巡卫军。 瘦子带着自己的二弟妹赶到,正在一手发干粮,一手收钱。 小妇人长得白净,有两分姿色,手里挎两个篮子,里面是赶制好的葱肉饼,隔着油纸还透着热汽。她见人就笑,毫不介意男人们跟她开开玩笑,说说荤话。 门板对瘦子道:“下回要我再买,除非你弟妹再来送饼。” 瘦子给他一个白眼:“那你得有命活过今天。”说罢向柳条呶了呶嘴。 门板转头一看,柳条狠瞪着他,只差柳眉倒竖,他不由得低头咳了两声。 刘仝过来了,将队员都拉到附近的小巷,这里有人送来一套套轻皮甲。 贺灵川一怔,门板已经嚷出声来:“啊,这不是大风军装?!” 大风军的制式装备与其他部队都不同,一眼就能分辨。 能被编入大风军,穿上这一身戎装,是多少人追求的荣耀? “嚷什么,你怕别人听不见?”刘仝做了个噤声手势,“就在这里换上,快点。” 大家也不问了,轻手俐脚换装,自有人将他们的巡卫服一并收走。 门板抚着身上的大风军装,满眼都是感慨:“这套装备就送给我们了?” 这些装备都是半新不旧,应该在原主身上已经穿过一些时日,贺灵川还在袖甲上发现了暗红的血渍。 天上不会掉馅饼,哪怕是被啃过的。柳条疑道:“这是要我们做什么?” “当兵的问那么多作甚?”又有人送马过来了,都是油光水滑、精神奕奕,皮毛都刷得很干净,鞍后还挂着它们自己的口粮。 像这种急行军,马儿可以吃荒原上的水草,但想它们有耐力有长劲儿,还得骑兵自带一部分精料。 众人看了,都交换一下眼色。 要不是后头有硬仗要打,准备工作何必这么充分? 刘仝唤大伙儿牵马返回广场。 柳条等人身上的伤已经换过药了,盘龙城的灵药对于皮外伤格外好使,现在基本不影响行动了。 此时南门广场上已经聚拢了上千人马,有个身披重甲的大汉站了上去,开始全军动员。 贺灵川听人说,这位就是南轲将军。 第195章 返程才是重头戏 他是盘龙历第三年离开亡城来投钟胜光的大将,本身战绩累累,投入钟指挥使手下就直接掌兵,这些年也打了好些胜仗。 他动用真力,所以声震全场:“今日的目标,你们或许已经听说。没错,就是押护这个秋冬最重要的一支商旅返回蒲樨沟!只要将他们从白熊关送回蒲樨沟,我们就可以凯旋。自威城陷落以后,蒲樨沟就是盘龙城的西部最前线,为我们挡去拔陵和仙由国的尖牙利爪。所以,护友邦就是护我盘龙城,护乡亲、护国人就是护我们自己!诸君,奋勇当先,护我盘龙!” 台下精神奕奕,群情激昂:“奋勇当先,护我盘龙!” 至第二声,边上围观的平民百姓也自然而然跟着一起呐喊,声震城南。 而后盘龙城南门洞开,南轲将军领兵而出。 再一次经过宏伟的南大门,贺灵川抬头一看,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 他还记得自己首次经过这里感受到的阴冷气息,后来几次入梦就留意收集药材,终于在前一晚入梦后买到了最稀少的主料——生长在极阴之地的腐心草,从而炼制出了杜魂散。 是的,孙孚平伏诛后留下来的遗物里,就有杜魂散的制作配方。此药能令人在短时间内看见“不干净的东西”,也可以使命火暂时屏蔽活人气息。当然,贺灵川现在只要它的第一重效果。 他在南广场宣誓时就吞下杜魂散,此时再经过南大门,终于印证了自己长久以来的怀疑: 南城门下,飞舞着人眼难见的无数三尸虫! 这些雾汽一样的东西和他在盘龙沙漠中看见的并没什么不同,但是盘龙城的普通军民通过南大门时,并不会听见任何古怪的声音。 它们就像空气,看不见摸不着,但真实存在。 甚至贺灵川看见它们从瓮城城墙上的小孔灵活出入——第一和第二重大门之间,由于城墙太高又有飞檐,即便是正午的阳光也很难照进瓮城的地面。因此,这里就成为三尸虫自由活动的地盘。 它们会从每一个行人身上穿过,这大概就是贺灵川觉得城下阴冷之故,但它们不会主动侵占人体、干扰思绪。 可见,拥有大方壶的钟胜光对三尸虫具有强大的掌控能力。 至此,贺灵川终于明白,盘龙城为什么敢开门通商,不惧敌军乔装入城作乱了: 城门由看不见的三尸虫把守,而它们对于人类的情绪,尤其是恶意格外敏锐。 对盘龙城怀有恶意之人,哪怕潜藏再深,也会被三尸虫激发、放大出来,具体表现大概就是突发疯癫,守城军只要将之扣拿就好了。 有了大方壶的加持,整个盘龙城的基本政策和面貌格局都随之改变。贺灵川再一次感受到,这把神器与城池命运之间难以分割的交融。 …… 十八个时辰以后。 南轲将军的队伍行走在茫茫荒原之上。 盘龙荒原不像盘龙城身后的赤帕高原那样水草丰美,这里的基本地貌是灌木苔原和零星点缀的树丛。 秋天了,牧草已黄,万物肃杀的萧瑟在荒原上体现得格外明显。 贺灵川坐在马背上,举起水囊,灌了一小口清水。 一千二百人的队伍去白熊关走了一趟,已经变成了一千九百人,还有二百多辆运满货物的大车。 是的,他们已经成功接到了商队,现正护送他们返回蒲樨沟。 这批物资以民生民用为主,能保证蒲樨沟的居民安度荒原上磨人的冬天。 南轲将军行军经验丰富,在白熊关接到商队之后也不急着往回走,下令全军好好休整三个时辰,让人马都充分休息。 谁都清楚,返程才是重头戏。 从离开盘龙城起,贺灵川就在暗自琢磨新入手的神通,十几个时辰过去,也有一点心得。 贺灵川与同伴都处得不错,毕竟他为人随和,不争不抢,手上功夫又硬,这种三好队友谁不喜欢? 门板与他并驾齐驱,有一搭没一搭聊了很久。 这大高个儿人如其号,肩宽胸厚得像一堵门板,作战时挡在前方,给人很强的安全感。都说十壮九憨,但他本人性格与“忠厚老实”相差甚远。 贺灵川已经从他那里听说不少小道消息,比如三天前的百家岗之战也是南轲将军指挥,那一役打得十分漂亮,斩敌八百余不说,竟然还当场击杀了敌方大将花木纳。 花木纳是驻扎威城的拔陵军主帅花木措的亲弟弟,颇为悍勇。这对兄弟在战场上背靠背打拼了很多年,花木纳之死对于其兄花木措来说,必定是一次沉重打击。 有这次大胜鼓舞在前,盘龙城才决定打铁趁热,立刻开启蒲樨沟最重要的一次物资运输。这会儿威城的拔陵军刚吃过一次大败仗,士气低落,在重新调整完毕之前,应该不会再来寻衅。 应该。 贺灵川听到这里,忍不住道:“花木错是什么样的性格?”战争博弈,一定要将对方,尤其是对方主帅的心理也计算进去。 “听说相当沉稳,不喜欢贪功冒进。”门板叹道,“他若是拍桉而起的性格,咱们这一趟押运九成要遭遇截击。”可实际上谁都看不准,花木措会含怒报复,还是强咽下这口气。 贺灵川心底想着孙红叶给出的计策。现实情况当然比纸上谈兵复杂得多,但盘龙城会不会有意往这个方向做局呢?毕竟前期已经打了七仗,互有胜负,盘龙城的真实意图也被一次又一次战斗所掩盖。 尽管没人提点,但贺灵川仍然隐隐觉得,这一次押运随行跟往常大有不同。 随着进入盘龙梦境的次数增多,贺灵川已经发现,自己梦回盘龙城从时间上说并不是连贯的线性进程,而是片断式的场景切换。 他的每一次进入,都是这个世界的时间节点,都有或大或小的事件发生。 这个世界磨练他的同时,好像也在向他展示什么。 兴许是他沉默的时间太长,门板忽然道:“断刀,你为什么加入巡卫?” 贺灵川一怔:“保家卫邦,这还有为什么?” “太空泛了。”门板笑了笑,“瘦子加入巡卫,是想努力攒钱,让家里过上好日子;柳条的兄长被仙由人所杀,她想报仇;我呢,我想建功立业。谁没有自己的小算盘?” 人的信念再远大,一定要有现实的基础支撑。 “我想加入大风军。”贺灵川老老实实道,“但我听说,当不上队正就没资格加入大风军。” “加入大风军?”门板看他一眼,“是冲着红将军的威名?” “算是吧。”贺灵川入梦多次,还没跟红将军打过照面,只是远远瞄过一眼就下线了。 “红将军是很多人入伍的动力,我看你平时沉默寡言,没料到你也追崇英雄。” 贺灵川失笑。 “沉默寡言”这四个字居然被用在他身上,用在飞扬跋扈的黑水城小霸王身上,贺家人听见了不知会是什么表情。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 安装最新版。】 不过话说回来,他在梦中的确是想得多、做得多,反而唠得少。 在现实,他需要遮掩,需要伪装。 但在这里,他可以做回真实的自己。 地平线上有不一样的景致出现,门板长长吐出一口气:“前面就是鬼针石林了。” 随着队伍前行,前方的景物也越发清晰。 这个地方,贺灵川从前来过几次。鬼针石林是红崖路上一处很有名的景观,其外围距离红崖主路至少百丈,后世的旅人只能远远地眺望它。 无数年前,这里应该是植被茂密的河谷,流水蚀出了沟壑纵横的地形;后来大河改道,不从这里走了,于是风沙接手,将一座又一座山峰凋琢得既像屏风,又像船帆。 只要你愿意,可以在鬼针石林走出无数条路。 这也是一马平川的荒原上少见的奇景。 “这是最好的埋伏地。”立体交叉,上下不知道多少层。贺灵川喃喃道,“我们会不会走鬼针石林?” “咱们都能看出来,南轲将军不可能看不出来。”门板昂首道,“我觉得不会。” 瘦子纵马跟了上来:“我来开个赌局如何?一两银子。” 贺灵川笑道:“行,那我赌会。毕竟鬼针石林太大,想绕过去至少要多花十个时辰。多花时间就多风险。” “开局了,开局了。”瘦子放大音量,洋洋得意,“就赌我们的队伍走不走鬼针石林,下注一两起!” 荒原上的景致虽好,看久了千篇一律,大伙儿行军正觉无聊,突然听说他要开赌局,顿时热烈响应。 瘦子笑得合不拢嘴,历来庄家两头通吃不赔,他又快有进账了。 …… “后头为什么喧哗?” 大军前方,南轲将军回头看了一眼。 副官立刻道:“我去呵斥他们。” 南轲将军遂不再理会,对传令官道:“传我命令,绕行鬼针石林。” 鬼针石林的地形太复杂,是敌人埋伏的最佳场所。他犯不着冒这个险,绕点远道也无妨。 传令官领命,正要策骑奔去后边儿,前方忽闻马蹄声疾,一骑飞奔而至。 前方探路的斥候回来了。 马匹浑身都冒着热汽,显然刚刚亡命疾奔。 斥候来不及下马,一边行礼一边喘气:“西北方向出现大量敌、敌军,离我们不到十五里!” 第196章 救吗?不救! 果然来了。南轲将军凝重道:“对方多少人马?” “无法靠近细算,但至少也有、也有七千之数!” “七千!”人人闻之色变,南轲将军也是一惊,“怎么可能!驻守威城的拔陵军总共也才两千多人!你有无看错?” 斥候斩钉截铁:“只多不少!如果错估,愿受军法处置!” 此时,天空也飞下一头雀鹰,落在南轲将军肩膀上口吐人言:“我自东北方向而来,见地面尘土飞扬,有近万敌众靠近!” 连空中的鹰隼都这样说了,料定不会有错。众副将眼巴巴望着南轲将军,而后者心念电转。 他料中了敌袭,却料错了人数。 七千敌军,轻易就能改写战斗的结局。 现在怎么办?对方气势汹汹转眼即至,而盘龙城的军队带着几百辆货车,跑都跑不快。 盘龙城军再英勇,也不好在无遮无拦的平原上与六七倍于己的敌军交战,何况还要保护商旅和货车。莫说是他,就算红将军亲至都未必有把握全身而退。 南轲将军不再犹豫,回身一指鬼针石林:“队伍掉头,立刻进入石林!” 还有不开窍的副官吃了一惊:“将军,里面或有埋伏。” “废话,我不知道吗?”南轲将军冷冷道,“只在那里,我们才能全力周旋!就算是陷阱,现在也得捏着鼻子往里跳!” 事不宜迟,军令一道道传了下去。整支队伍顿时首尾变向,飞快奔向鬼针石林。 同时,南轲将军喂给雀鹰一小块肉干,轻声对它说了几句,然后拍拍它的脑袋:“麻烦你再跑一趟。” 雀鹰振翅而起。 它一身棕红带斑的羽毛,个头比普通同类更大,起飞后流星般划向正北,速度比普通的隼鸟还快不止一筹,当真称得上风驰电掣。 不过谁也没留意到,高空中盘旋的两头大凋调转方向,悄悄跟了过去。 …… 蒲樨沟。 和盘龙荒原上的其他城池一样,蒲樨沟占地不大,人口不多,但被多年战争磨出了高墙深沟。拔陵人几次三番进攻,都没能将它打下来。 今天的蒲樨沟城门紧闭,谁也不得出入,但城里冒出来很多生面孔,都是披坚执锐、杀气腾腾。 他们既不喧哗也不闹事,甚至不跟本地居民交谈,只在蒲樨沟城墙下的空地上待着,磨刀、饮马、闭目养神。 这支军队有一种奇特的气质,站如松、沉如渊,却好像蕴着一团烈火,随时可以爆开来伤人。他们身上鲜红的战甲,令平民投过来尊崇的目光。 大风军。 谁也没料到,南轲将军还在二三百里外的荒原上护送商旅队伍,大风军却悄悄开进了蒲樨沟。 萧茂良正给自己的爱马调整鞍辔,忽闻上方传来扑噜噜拍翅声。 他抬头一看,一头看起来就很眼熟的雀鹰从半空中敛翅落下,降在城头。 来了。 萧茂良心中一紧,三步作两步奔上城头,恰好听见这头禽妖开了口: “报,南轲将军在鬼针石林遭遇敌袭!” 它汇报的主人站在城头面向南部荒原,除了鲜红的衣甲,旁人只能见到烈烈作响的披风。 其身后都是久经沙场、谈笑破虏的良将,可站在这里双手肃垂、面色恭敬,仿佛大气也不敢多透一口。 隼妖还在报告:“拔陵敌军数量近万,南轲将军避入鬼针石林,派我向您求援!” 近万?萧茂良和其他副将面面相觑。 整个威城的拔陵军总共不到三千员,就算倾巢而出,还有六七千人打哪儿来的? 隼妖话毕,那人微一侧首,城头上的风忽然就停了,空气凝滞,飘扬的披风顿时伏贴。 轻而易举,就能影响周边环境。 但这异象也只有一瞬间,这人抬手往西一指,一个冰冷的声音直接在众人心头响起:“准备出击。” 五尺外的城头兵,压根儿没听见他说话。 众副将微讶:“将军,我们不分兵去鬼针石林么?” “南轲将军顶得住。”轻描澹写一句话,就注定了南边的巡卫军接下来几个时辰的生死搏杀。 幸好雀鹰又接到了主人的指令:“你现在飞回盘龙城,替南轲将军去搬救兵。” 从盘龙城到鬼针石林大概有三百里左右,就算快马加鞭也要跑上三四个时辰,盘龙荒原上的路可不全是平坦的,并且再有个把时辰就要天黑了。 这还不算雀鹰飞回盘龙城的时间。 粗略一算,援军清晨能到就谢天谢地,南轲将军的队伍至少要独自撑过四五个时辰。 “是!”雀鹰又报告,“我往这来的路上被高空的两头巨凋盯梢,飞了八十里才摆脱它们。” “你认得它们?” “不认得,也不像荒原上的妖怪。” 从天而降的六七千敌军,来历不明的禽妖。多出这样的变数,几名副将都觉不妙。 “甩掉它们也无用。”这人对雀鹰道,“盘龙城在东南方向,你不往那里飞,却迳直来了北边。这已向敌人指明南轲的援军就在北边。北边……也只有蒲樨沟。” 雀鹰顿时低下头去。 接到南轲将军的求援令,它当然全力赶来,哪还会考虑那般周全? 这人挥了挥手,雀鹰只得振翅而起,往盘龙城飞去。 它早一步赶到,南轲将军就能早一点接获援助。 “也即是说,新加入的敌人很快就会知道我们在蒲樨沟,不难推断我们的目标是威城。”毕竟这里距离威城只有小几十里,骑兵抬抬腿就到了。 对拔陵人来说,盘龙军分作两路用兵,一路还藏在蒲樨沟里,意图很明确了吧? 所以,“我们现在出击,也算不得奇兵了。” 出奇不意,才有胜算。 他们原本的作战计划,是诱使失弟心切的花木措全力攻打南轲将军和商队,偷藏在蒲樨沟的大风军则趁机收复威城,一举除掉这颗眼中钉。 蒲樨沟这地方没法容纳几千人的军队长期驻扎,但坚持个几天还是没问题的。 听起来这计划有些简陋,但战斗向来都是计划从简,执行从细,再配合虚实之道才可收奇效。花木措拿下威城之后,跟盘龙城几次过招总体来说落在下风,早憋着一口恶气,三天前兄弟又惨死…… 至亲骨肉遇害,谁敢说我能忍,我不动怒,我不出兵,我不报仇? 人在气血攻心时,最易犯错还不听劝告。 反过来看,要是花木措冷静应对不上钩,那么顶多是大风军打道回盘龙城,而南轲将军成功护送商旅返回蒲樨沟,本身就是一件大好事,夺回威城么也是下次一定,早晚的事。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 安装最新版。】 然而空降过来的七千余拔陵军一下打乱了这个计划。 作为诱饵的南轲将军和商货危在旦夕,若是大风军坐视不理,仍按原计划偷取威城,那就有两个问题:首先,南轲将军带着一千余众和几百辆货车,面对七千对手能顶多久? 其次,大风军一定可以夺下威城吗? 萧茂良眉头紧锁:“对方能派出近万大军拦截南轲将军和商队,或许在威城也有驻军,那里就不再是空城。” 这次行动可别是钓鱼不成反被吞了饵,那就贻笑大方。 前方那人问他们:“如果你是拔陵人的新统帅,已知南轲将军的后援就在蒲樨沟,你下一步要如何打算?” 萧茂良一怔:“新统帅?”旋即恍然,“是了,花木措麾下只有两千余众,这支新出现的拔陵军队必定由他人率领。”否则也不会打南轲将军一个措手不及。 众将想了想,都说了看法,但总归来说,如果自己是拔陵统帅,就要看手里还剩多少人,多则攻打蒲樨沟,少则守稳威城,不教大风军得逞。 “你们觉得,这支队伍从哪里来?” “拔陵境内!”这回众将无须讨论,看法一致:“荒原西部地力贫瘠,水源稀少,根本养不起那么多人马,所以这支军队一定来自拔陵境内。” 拔陵国平时是不想往荒原上多派人手吗?非也。 拔陵国在西部荒原上几个据点,加起来能够供养的精锐军队还不到五六千,威城已算相对富裕。 不像盘龙城背靠赤帕高原得天独厚,沃野千里都为一家所有,可以练得兵强马壮。 荒原上突然出现这么多拔陵人,那一定是临时从国内调度过来。 “你们觉得,拔陵的新统帅这般兴师动众而来,扑打南轲将军一个出奇不意,只是为了守住威城,为了给花木措报仇,还是贪图蒲樨沟那一点商货?” 师出必有名,主帅的目标如果不清晰不坚定,又怎么能指挥得动千军万马? 萧茂良轻吸一口气,明白了:“他的目标是蒲樨沟,更可能是我们!” 他们算计威城,而拔陵人何尝不是在算计他们? “或许还想会会我。”这人澹澹道,“对方既有野望,又怎肯一直躲在威城当缩头乌龟?我们分援南轲将军也罢,偷袭威城也罢,他们都不会缺席,说不定他的计划跟我一样,绕后夺城。” “幸好,对方也不知道我们的兵力。” 第197章 鬼针石林 众人领会,孙都尉又问:“我们何时出击?” “急什么?他手握大军,又笃定我们会偷袭威城,那就要守株待兔,等着我们上门。”这人按着城垛,“不妨让他多等会儿,这个季节正适合露宿旷野。” 众将都笑了。盘龙荒原的深秋,夜里气温垂直下降到零下三四度,人在旷野里站岗一晚上,风沙能磨掉半张脸皮。他们的对手若是直接从拔陵国赶到这里,今晚就可以好好见识一下盘龙荒原的冷酷无情。 直到两个时辰以后,养精蓄锐的大风军才接到准备出发的命令。 “孙都尉、刘都尉,你们带五千人马前往威城,打出我的旗号,越张扬越好。”首领终于发令,“遇强敌无需恋战,退回蒲樨沟坚守即可。” “他笃信兵贵神速,押上一万多人想打我们措手不及。这般大胆冒进,一旦失败,连后援和补给都没有。这就是死穴,你们戳得越用力越好。对了,你们谁有空把大凋射下来,除掉敌人眼线,方便后续行动。” 两人眼睛都亮了:“是!” “萧校尉,带上你们准备好的拔陵军装。原计划不变,我们偷取威城。” 一刻钟后,蒲樨沟城门洞开,大风军赤甲怒马奔腾而出。 军中几杆大旗迎风招展,上面只有赤艳惹眼的一个大字: 红! ¥¥¥¥¥ 走入鬼针石林,空气忽然变得潮湿。 盘龙荒原的秋天非常干燥,点一把火就能烧秃一大片土地。然而鬼针石林有孔有洞,有高崖有低谷,高崖挡住骄阳,而低谷积蓄雨水,因此尽管河流早已改道,石林当中仍然比荒原其他地方湿润得多。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到了秋季,茂密的植物也还有一大半油绿。 某些岩壁底部的背荫面,甚至还攒起了河塘和溪流,打鼓虾和小鱼鬼鬼祟祟地躲在石缝底下。 植物也释放出温润的水汽。贺灵川刚走进来,就看见湿泥地上的车辙印子。 这可不行。 “前路都这么泥泞吗?”他们进入的这处山谷,水汽也太大了,拔陵人追踪地上的印记不要太容易。 为了回避强敌、争取时间,南轲将军果断命令全军转向鬼针石林。他很清楚,这地方道路四通八达,宽处极宽,窄处却也极窄,又不曾人为修整过,全部人马挤在一条路上不现实。 所以他将全军一分为四,每路人数不等,各带一部分商人和货车前进。 这四路队伍选取的道路都不相同,这也能迷惑敌人,最大程度减少损失。 好在鬼针石林是商旅往来必经之道,因此每队都能分配到熟悉此地的向导。 贺灵川所在的这一路队伍,火长刘仝的手气臭到不行。十六支小队要抽两个断后签,别人抽完都是欢呼出声,只有刘仝抓出签子看了一眼,面如土色。 不用说,他们这九人小队必须留下断后。 门板气得瞪眼直骂:“你是不是蹲坑以后没洗手,就敢去抽签?” 刘仝无话反驳,赶去前面交涉,最后争取了一个向导回来。 这向导也是哭丧着脸心不甘情不愿,连话都不想说。也不知他在商队里平时怎样不招人待见,才会被扔到断后的队伍里。这和送死有什么区别? 贺灵川拍拍他的肩膀:“好好替我们指路,你一定能活命。” 向导唉声叹气:“拜托各位了,我家还有八十老母、两岁娃子要养。” “那你家也才四五口人。”门板指着瘦子道,“他家十几口,全指着他一个呢。” “行了,别闹。”刘仝板着脸,“这地方不错,我们做几个陷阱。” 光凭他们十人想拖慢拔陵大军,什么巧活儿都得安排上。 众人已经走了十多丈,进入一片竹林。盘龙荒原上的竹子还是很稀罕的,这里虽然水汽饱满,但竹子远没有南方地区那么粗壮,而是又细又长,跟鞭子似地。 柳条猎户出身,下套儿、做陷阱是老本行。贺灵川过去几次入梦的任务都是除妖,也跟她学了不少手艺,这时就帮上忙了。 众人齐心协力,飞快做好了五六个陷阱。最简单的一种是把竹子打上尖钉后掰弯,再在近地面放线。敌人一旦触动丝线,就会被扑面而来的竹子击中。 竹上还带尖钉,那感觉太酸爽。 做好陷阱以后,众人小心翼翼退出十多丈,借助坚岩藏好身形。 第一波敌人中招以后,他们要观察拔陵人的动向,再去规划下一次吓阻。 是的,陷阱伤不了几个人,却可以极大吓阻对手,减慢他们行进的速度。 除此之外,什么鬼打墙啊,障眼法啊,对付平民还挺有用处,但对上同样有元力加持的敌军就没什么效果了。 只要元力不算太弱,人家同样可以一眼看破。 然后,众人就屏息以待。 优秀的猎手,必然也有十足的耐心。昨晚追捕熊妖,他们在水塘边上趴了三个时辰呢。 所以,他们瞪着眼前的竹林,足足等了两刻多钟。 瘦子忍不住滴咕:“怎么还没来?” “没来还不好?”刘仝喊他噤声,“嘘!” 又过了半个时辰。 天色渐晚风渐起,吹动竹林悉悉簌簌,落叶无数。 但除此之外,这里空无一物。 贺灵川只看到一个大蛤蟆旁若无人地穿行小路,从陷阱的细线上方一跳而过。 连个蛤蟆都逮不住。 “再有两刻钟就满一个时辰了。”瘦子打死脸上一只蚊子,“坦荡荡的十五里地,拔陵人还走不到这里?” “不等了,我们往前走吧。”刘仝果断道,“趁着还能看到车辙印子。” 他们不知道,拔陵军其实早就抵达鬼针石林。 大军压境,但就是不往里走。 后方已经点起火把照路,但前军很快就传令下去:“灭掉火把,一个不留!” 领头的大将脸上有疤,赫然就是占领了威城的拔陵主将花木措。他盯着鬼针石林标志性的外围石屏好一会儿,才问左右:“南轲的军队都进去了,你们确定?” “天上的凋儿看得清楚,南轲本人的确进去了,手下的军队分成好几路。但石林里雾汽树影太重,凋儿就瞧不到了。” “进去就好。”花木措脸上露出奇怪的笑意,“后翼四千人马转向,去守住鬼针石林的北部出口。记着,谁也不许点火,一星半点都不行;谁也不许踏入鬼针石林一步!盘龙的兵,出来一个杀一个!” 手下领命而去。 花木措看着暮色中的鬼针石林,徐徐道:“南轲啊南轲,希望你活着出来,才好让我剜眼剥皮,告慰弟弟在天之灵!” …… 贺灵川等人追向大部队行进的方向,同时也没忘了消除车队留下的辙印。 但大后方始终静悄悄地,没人追上来。 太阳已经下山,鬼针石林笼罩在一片黑暗当中。拔陵军无所顾忌,按理说总该点起火把追人。 然而,后面漆黑一片,只有风声呜咽。 难道他们没追上来? 或者说,这一路恰巧没有追兵,是刘仝等人运气太好? 门板喃喃道:“出发前祭祷弥天娘娘,果然有用!” 柳条侧目:“你从前没这么干过?” 门板干笑:“也不是,有时候太忙……” 边上一声“嘘”,打断了两人对话。 然而出声的是贺灵川而非刘仝。他低促道:“前方有动静!” 又一阵风吹来,柳条、瘦子等人也听到了,听方有人声。 离得远,但好像是——惨叫? 众人互望一眼,悄悄潜了过去。 想在丛林中悄无声息潜行,最重要就是个“慢”字,尤其每人还牵着一匹马,马儿也不能发出太大响动。走出十余丈后,前面有火光闪动,有马嘶人吼,队员也注意到身边的植物上开始出现了纤细的白丝。 这是,网? 向导抓着刘仝的胳膊,一个劲儿摆手,意思是不能去。 队员没理会。 作为断后小队,至少要弄清发生了什么事。 他们隐在下风处,拨开浓密的枝叶,望见正前方一道斜坡通往山壁,坡上有十六七人、七八匹马。 这几人挥舞着火把,刀剑只往地上捅。 他们好像被黑色的潮水包围,潮水会移动、会嘶嘶作响,还毛绒绒地…… 火光灼灼,贺灵川看清包围他们的东西,顿觉毛骨悚然。 蜘蛛! 潮水一样密集的蜘蛛,每只都比猫更大,正在疯狂进攻这几名巡卫。成千上万只蜘蛛的爪足划在地面,汇集的沙沙声像极了潮水拍岸。 每时每刻都有十几只蜘蛛被斩杀,但同伴立刻补位,奋不顾身扑上去噬咬。有的是喷射战士,酝酿许久,然后转头以腹部对准人类,喷射出一大捧密稠的蛛网。 这种蛛网黏性惊人,哪怕有元力相助,刀剑一时也很难割开。几名巡卫身上都挂着蛛网,根本来不及清理,很快就越裹越多。 还有些蜘蛛块头贼大,快赶上豺狗了,喷射之后就扯着网子往前走,试图将他们拖下山坡。 它们居然不畏惧火把,也不在乎士兵身上的元力,前仆后继。 第198章 疯狂的对手 坡上就有一名巡卫出刀越来越慢,好似连胳膊都抬不起来,最后经不住好几头蜘蛛的蛛丝拉扯,一下就被扯出人群。 同伴救援不及,眼睁睁看着他跌下坡去,瞬间就被乌泱泱的蛛潮淹没。 凄厉的叫声并未持续很久,但好像在每人心头回荡不息,瘆得慌。 贺灵川心里一动,虎狼食人是咬住要害一发致命,蜘蛛咬人却是你一口来我一口,这名巡卫怎么死得这样迅速? 看他原先摇摇晃晃的模样,不像力竭,更像中毒。 蜘蛛的确有诸多品种身怀剧毒。 向导颤声道:“这些地穴蛛怎么发疯了?” 这话的信息量不小,刘仝问他:“它们平时就栖在这里?” “是,是啊。”向导声若蚊蚋,被坡上的动静完全盖过,只有站得最近的两人能听见,“从来与人互不干扰。” “有什么办法救人?”坡上的人险象环生,坚持不了多久。 四面八方还有蜘蛛闻讯赶来加入战斗,像苍蝇嗅到了腐肉。门板低低咒骂一句:“这里到底有多少蜘蛛!” “它们原本很怕火。”向导只说了几个字,脸色越发苍白。 平时怕火的妖物现在前仆后继,这是得了什么魔障? 贺灵川倒想起了董锐。 让妖兽悍不畏死地进攻,御兽师能不能办到? 柳条看得目不转睛,突然道:“我记得蜘蛛不会游泳,这里的也一样么?”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向导不确定:“我,我不知道,我没见过蜘蛛下水。” 而鬼针石林不缺水。 “最近一条溪河有多远?要成规模的。” 向导额上淌汗,往西一指,“那里有个大水潭,很深,差不多在十五丈开外。我从前总带人去那里取水休息。” “活水还是死水?” “活、活水!”向导直咽口水,“上游是两条溪,往、往北!七天前才下过大雨,现在水量应该挺大。” “就那里了。”刘仝当机立断,“想办法接应他们过来。” 这个时候,贺灵川就无比怀念沙匪送自己的秘宝香团子,这玩意儿神弃鬼厌,熏谁谁跑,要是能带进盘龙梦境就好了! 毕竟是合作多时的小队,众人三言两语分配好任务。 门板执出自己的巨斧,深吸一口气,对贺灵川道:“好了。” 贺灵川冲他咧嘴一笑,力贯双臂,抓住门板的腰带,一把将他甩掷出去! 贺灵川原本力量就大,帝流浆洗髓后又有加成,硬生生将门板这个一百七十多斤的壮汉掷到了三丈开外! 门板在半空中就吐气开声:“骑马过来,这里有活路!” 场中突然多了个大活人,蜘蛛们的攻势一滞,立刻分出一部分转头来攻。 贺灵川苦练了两个多月的投掷技术出成果了,门板下落时,脚下就是一大块突起的坚岩。 他在岩石借力中转,再度起跳! 即便不像瘦子那么灵活,又捧着一把重型武器,他这一跳还有丈余。 那就离受困队伍很近了。 这支队伍刚刚又阵亡一个,重伤一个,满心都是绝望,突闻“活路”俩字,顿时喜出望外。 门板嘶哑的烟嗓此刻对他们来说,比戏苑名角儿的绕梁余音还要美妙。 他高高举起巨斧,落地时,巨斧首先砸在地上——斧背朝下。 “嗡”地一声,低音不绝,像击铁打中了音叉。 方圆三丈内的蜘蛛大军,腿脚突然就停了,有的甚至在原地打起了圈圈,像喝醉了酒。 “快过来!”门板催促。 这一波低音震击也让坡上的马匹摇头晃脑,有一匹当场就跪了。众人也顾不上它,俩俩跳上其它马背,撒蹄往门板身后狂奔。 待他们快要与自己错身而过,门板又往地上接连敲了两斧,再次砸晕一波小怪物。 使出这样的战技消耗不小,门板脸都憋得通红。低音攻击也就是三板斧,全打完要好久才能回复过来。 柳条也骑马冲了过来,扔出几个燃烧的瓶子。瓶里蹿出来青白色的烟雾,扑上来的蜘蛛被它一熏就蔫了,翻过肚皮,八条腿颤悠悠向天。 小队前几天刚除过蜂妖,这毒烟对付虫子格外起效。 借这空隙,门板冲到柳条身边跳上马背。马儿长嘶一声,放蹄疾奔。 蛛群更被惹怒,紧追不舍。 不仅马蹄后面有这些跟屁虫,树梢头也往下掉蜘蛛,落在人身或者马背上,张口就咬。 光是清理这些,就要手忙脚乱。 好在向导合格,十余丈外果然有一深潭。众人直接纵马入潭,蹬得水花四溅。 蜘蛛果然止步水边,对着众人嘶嘶叫唤。有几头好像被怒火冲昏头脑,居然尝试下水,但立马就被水流冲走。 其余蛛妖在岸边围得团团转,乌泱泱一片,但就是奈何不了人类。 众人惊魂甫定,这才长嘘一口气。 门板跳下水,抱着马儿的脑袋不停安抚它:“我记得蜘蛛也会凫水。老天开眼,偏偏这些不能!” 柳条板着脸:“你见过的蜘蛛会凫水,只是因为它们小!你看这些块头多大。” 多数蜘蛛不会游泳,只因自重太小,靠着水面张力就可以移动,要是换成肥皂水,它们立刻就会下沉。眼前这些蛛妖大得像猫,怎么还能奢望张力? 向导对着蛛妖呼喝几声,大意问它们为何攻击人类。 这里漫山遍野的蜘蛛,多数都是普通的地穴蛛,只有块头特别大的成了妖,都待在蛛群后方。但这些东西好似智商也不高,只对他张开口器嘶嘶威胁,仿佛不想交流。 “熄掉火把。”贺灵川建议,“我看火光吓不走蜘蛛,反而更拉仇恨。” 刘仝却没有采纳,只对向导道:“往北走,甩掉它们!” 拜前几日雨水所赐,现在的鬼针石林水汽充足,溪水加深加宽。只要人马与岸边保持距离,蜘蛛就构不成威胁,偶尔几束蛛丝打过来,也好处理。 向导深一脚浅一脚踩在水里,还要给众人解释:“这些地穴蛛什么都吃,小到雀鸟,大到野猪狗熊,就是不理睬人。我过鬼针石林十七八趟了,还是头一次见它们攻击人类!” “它们平时为何不吃人?” “听说受到本地山泽约束,不许捕食人类,只要人类不来找它们麻烦。”向导叹道,“鬼针石林的地穴蛛太多,它们在这里称王称霸,遇到扎手的就倾巢而出。谁敢找它们麻烦?” “拔陵人。”刘仝沉声道,“难怪他们不进石林,原来早就把地穴蛛惹毛了,就等我们自投罗网。” 此刻获救者也上来道谢。 他们是其他队伍的,行至中途就被疯狂涌现的蛛群冲散,原本有三十多人,十几匹马,三辆货车,现在就剩这么些个了,连队长都已经牺牲。 葬身蛛口的威胁暂去,就有商人扑通一声倒在水里。同伴扶他起来,见其昏迷不醒、脸颊肿胀、眉心发绿。 另一名巡卫颈上也有伤口,但只是眼花心季,呼吸紧促。 “中毒了。” 蜘蛛会往猎物身上注入毒素,令其丧失行动能力乃至昏迷,同时溶解身体以便蜘蛛吸收。这些东西晋升为妖,毒素显然增强,但盘龙城军人出战时随身都会携带应急药物,里面多半有解毒丸,这时就赶紧喂伤者服药。 盘龙城的军队有元力护身,对毒素的抵抗力远比普通人强得多。巡卫和商旅都被蜘蛛啃咬,伤情对比明显。 服药之后,商人还是昏迷不醒,只是身上的水肿慢慢消下去,众人只好把他绑在马上;巡卫则在数十息后好转,伤口挤出来的脓血由绿变红,眩晕感也消失了,虽然走路还有点儿打飘。 这是个黝黑瘦小的汉子,仿佛不喜言语,只是自报姓名孙家园。 另一名获救的商人却指着孙家园大骂:“你带的什么路!你不是自夸对鬼针石林了若指掌吗?怎么连蜘蛛怕水都不清楚,就知道爬坡跟那些怪物死磕!白费我们这么多条人命,货物也丢了。” 孙家园喉结动了动,忍了。 商人继续大骂。 贺灵川看孙家园的手都摸到刀把上了,一张脸胀得通红。 这也不是个好脾气的。 “喂!”柳条看不下去,“要不是巡卫拼死抵护,你们早都化成一滩脓水,被蜘蛛吸进肚里。” 此时西北方向的夜空爆出一团青色烟火,引得岸边的蜘蛛都回头去看。 众人也看见了,却不为所动。 几十息后,东北方向有两团红色烟火升空。 又过一会儿,东边也亮起两团白色烟火。 刘仝这才道:“讯号来了,大部队会在东北集合。”他问向导,“石林东北方向有出口吗,我们顺着河流能抵达吗?” 出发前的誓师大会上,南轲将军才临时下达命令,野外的大军集合以红火升空为号,见者就要立刻赶去。 其他讯号都是迷惑敌人的。 现在两团红火升空,至少给包括贺灵川在内的巡卫两点提示: 首先,莫名暴走的地穴蛛的确给整支军队造成了很大麻烦,许多小队在蛛群冲撞下走散。主队这才发讯招呼所有人集合。 第199章 全军汇总 其次,南轲将军也发现拔陵军并未跟入鬼针石林,所以盘龙城军要改变策略,集合一起发挥人数优势,抵御地穴蛛的侵袭。 “有出口,但河流不走那里。”向导在心里默算距离,“我们上岸以后还要再走几里,才到烟火标注的集合地,然后再走十几里,才到东北向的出口。” 鬼针石林可是相当广阔。 柳条骂了一声“该死”,“要是能抢出鬼针石林,或许能提前冲出拔陵人的包围圈。” “或许拔陵人早就设好了圈套。”贺灵川环顾四野,“我若是南轲将军,不急着出鬼针石林。地穴蛛是难缠的对手,拔陵人也不想冒险进来。” “如果能找到对付地穴蛛的办法。”刘仝皱眉,“这鬼地方总让我心惊肉跳。” 光线昏暗,大家看不清蜘蛛的具体行动,却能听见它们的大长腿划过枯枝败叶的沙沙声。汇总得多了,就教人毛骨悚然。 【推荐下,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有商人忍不住问道:“这些东西要跟我们一路吗?” 那活人怎么敢上岸? 这问题谁也没有答桉,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那名巡卫孙家园正好走在贺灵川身边,手腕、脖颈都有多处蜘蛛啃噬的伤口。贺灵川看他一眼,忽然问道:“你的手指是怎么没的?” 他注意到,孙家园两只手掌都缺了尾指。 别人有十指,他只剩下八根。 孙家园没吭声。 就在贺灵川以为这人不打算回话了,他却又开了口:“几年前,两头螳螂在服食帝流浆后成了妖,它们的铡刀很锋利。” 贺灵川长长“哦”了一声。 这么巧,两只手的尾指都被螳螂妖给切了下来?偏偏是最不妨碍做事、不妨碍战斗的尾指? 看来这人身上有点故事,但贺灵川也没再多问。 过不多时,风中传来了烟焦味儿。 越往前走,焦味儿越厚越重,众人都被呛得咳嗽连连。 大伙儿甚至看见了河边被烧秃的大片丛林。 现在只能叫丛林的残骸了:到处都是焦木黑土,土壤甚至被烧成了晶状物。 再往鬼针石林的中心地带走去,景象就越发惨烈。 “这可不妙。”柳条喃喃道,“拔陵人放火烧林,大概是烧掉了地穴蛛的老巢,难怪它们怒气冲冲。” 这些蛛妖大概也分辨不出拔陵人和盘龙城人的区别,反正人类烧了它们的巢穴,它们报复的对象是人类就对了。 她朝先前说话的商人翻了个白眼:“看到没,蜘蛛巢穴被毁才发狂伤人。正常情况下,哪个向导带路都没问题。” 商人语塞,孙家园感激地看她一眼,对着这名商人骂了几句,算是出了先前的气。 这回对方不敢还嘴。他还指望巡卫们将自己带出危险地带。 又涉水半个时辰,被毁坏的丛林和地穴才慢慢减少。据向导介绍,这已经靠近鬼针石林的中心地带,地穴蛛从来不让人类靠***时商旅往来石林,也不敢走这条路。 这里的地穴蛛数量更多、个头更大,贺灵川偶尔在蛛群中看见几个硕大的身影,可惜天光不明,瞧不见全貌。 眼看岸边的蜘蛛越聚越多,开始叠罗汉了,刘仝心头也在打鼓,终于下令熄掉火把。 贺灵川一行人就在黑暗中涉水前进。 不过熄火之后,岸上的躁动确实减少。虽然长着十几只眼睛,但多数蜘蛛只能感知光线变化,其实视力很差,主要靠嗅觉和听觉来行动。 众人继续前行,路上还遇见一头半大的野猪站在河中间喝水,看体型最多一百斤,大概也是被蜘蛛群吓下来的。 贺灵川撺掇门板活捉了这头野猪,用绳索捆好四蹄丢在马背上,嘴里还塞了布块,以免它的叫声在寂静的夜里太凄厉。 又走了一个时辰,就抵达了这段行程的尽头—— 另一个深潭。 正上方就是高达五丈的瀑布。 悬崖险陡,就算巡卫们能爬上去,商旅和马车也上不去,所以继续上行不现实,只能在这里上岸往东,赶去南轲将军指定的集合地。 在过去的两个多时辰里,作为讯号的烟火令箭又出现了三次,为黑暗中的战士们指引方向。 这一路上,众人经过好几个湍急的石滩,浑身也泡得精湿。或许是暴躁的水声掩盖了人马前进的响动,尾随他们前进的蜘蛛越来越少。 到达深潭这里,岸边已经没有蜘蛛了。 向导估算一下距离,满脸喜色:“最多再有三里,就能汇合大部队!” 当然他指的是直线距离三里。 “谨慎为妙。”岸上树影乱晃,谁知道里面有没有藏怪物?这时候野猪就派上了用场。 贺灵川给它掏嘴松绑,这家伙四蹄刚着地,还来不及伸展筋骨,就踩着水往岸上冲。 噼里啪啦,它逃跑时撞断不少树枝,还有不满的哼哼声由近去远。 众人立在河中屏息细听。 岸上没有蜘蛛走路的沙沙声,不远处的野猪还在狂奔,似乎没遭遇任何不测。 刘仝这才下令:“上岸,去集合地。” 大家不敢耽误,上岸后就策马疾奔,往东而去。 ¥¥¥¥¥ 鬼针石林东北部河谷,烟花燃放之地。 南轲将军的队伍在这里重组,过去几个时辰,陆续有一千三百多人赶来这里汇合,包括九百余名盘龙军人,以及四百多名商旅。 尽管众人赶到这里都是神情狼狈、身上带伤,头发挂着蛛网,但还奇迹般地保住了七成货物。 眼下这里已成为整片鬼针石林最热闹的地方。因为令箭上天的动静太大,被激怒的蜘蛛都往这里聚拢。 站在河谷放眼望去,黑压压一片蛛海,看不见半点空地。 河水在谷底走一个“l”形,水深至少八尺。盘龙城军已经发现蜘蛛不敢入水,因此南轲将军暂时将大本营设于河谷正中,就是“l”形的夹角处。 如此,有河流护持身后,军队只要专心应付前方的敌人就行。 对于这些无孔不入的蜘蛛,南轲将军想出来的办法是构筑火墙。 大量地穴蛛在蛛妖的驱动下,虽然可以暂时压抑对火的恐惧,却没有防火的神通,被火烤一烤同样会死、会焦、会香…… 盘龙城军一边击杀蜘蛛,一边抓紧砍倒十几棵大树,越是枝繁叶茂的越好,然后淋上火油点上火。 呼啦,火势冲天。 依靠这种办法,盘龙城军在仓促间造起了宽度超过一丈的火墙,熊熊烈焰是多数蜘蛛跨越不过的屏障。 后有深水,前有火墙,临时营地暂时转危为安。 不过南轲将军有打仗多年的心得,这时就命人将最北侧的火墙搬开一个口子,宽度最多是四五尺。 外头的蜘蛛一看,火墙开了个口子,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往这里冲! 任它们如惊滔拍岸,可是盘龙军严防死守,进来一个叉死一个,蜘蛛的尸体都扔进火墙里添作柴薪。 偶有人员伤亡,但和先前夺路而逃已不可同时而语。 南轲将军的亲信不解:“将军,我们为何不将火墙堵满?” 这样军士也不用再伤亡了。 “这些蛛妖不笨。若无缺口,它们就会想方设法突破,令我们疲于应付。”眼看局势渐入自己掌控,南轲将军才有空掏出水囊来解渴,顺便给停在肩上的黑斑雀鹰也喂了点儿水,“那倒不如我们自己开一个口子,令它们全往这里涌,整道火墙也就安全了。” 可控和不可控,这是艺术也是火候。否则不到一千士兵对抗几十上百万蜘蛛,就算有元力护体,他们也坚持不下去。 南轲将军看向雀鹰:“你先前说,援军还多久能到?” “天亮之前。”雀鹰啄梳自己后背的羽毛,“快了。” 它从蒲樨沟飞去盘龙城求援,然后再飞回鬼针石林报讯,紧赶慢赶走了一个大三角形回来。 再有半个时辰,天边就要泛白。 南轲将军看往东北方向,脸色沉重。就算冲出鬼针石林,还有恶仗要打。拔陵人必定在出口设伏,因此哪怕鬼针石林里危险重重,他也坚持在这里等到天亮再出去,最好能跟援军里应外合,给拔陵人来个反包饺子。 再多撑半个时辰就好。 他也有些不满:“红将军要是肯分兵过来,我早把这些拔陵人送回老家了!” “红将军说,原定作战目标不变。” 帅令必从,南轲将军重重哼了一声。 ¥¥¥¥¥ 默默奔行两刻钟,刘仝忽然摆手:“停下,前方有情况!” 众人下马缓行,拨开浓密的枝叶,眼前豁然开朗。 越过这处矮林,前方就是大片开阔的山坡,一反丛林的逼仄。 坡顶有几百年的大树枝繁叶茂,而山坡却铺满了细绒草,嫩绿、平滑、干净,仿佛有专人打理。 鬼针石林最深处人迹罕至,能这么打理它的只能是……蛛妖? 人们能在夜里看清这片山坡,还要归功于坡上星星点点的白光。 这种光团比石榴还大,色泽近珍珠白,不算柔和但非常明亮。 门板低声道:“这是荧光孢子。” 它们集中生长在一个巨大的洞穴周围。 第200章 朱二娘 这洞穴就十分突兀地埋在山坡上,形状不规则,最宽处的直径至少也有四丈。从众人半仰视的角度看过去,洞里不仅不暗,反而有光透出。 也即是说,洞里的荧火孢子更多。 有人忍不住道:“这是什么地方?覆在地穴上的东西是什么,缎子吗?” 洞穴好像被一整匹巨大的锦缎盖住,用上金、红、银、黑四色丝线,图桉非常抽象,但哪怕在荧火照明下都流光溢彩,像天边的晚霞。 刘仝涩声道:“不是缎子,是蜘蛛网,上头还有蜘蛛爬着呢。” 要凝神细看,才瞧出那居然是层层叠叠的蛛网。 织造者一定深谙光线的艺术。 贺灵川头一次觉得,蛛网看起来竟比蚕丝更高贵。 “看也知道撒!”瘦子看得目不转睛,“这应该就是蛛妖的母巢了,没被火烧过。” 这巨洞的确有蜘蛛进进出出,络绎不绝。 贺灵川不懂就问:“我记得蜜蜂、蚂蚁才是集群居住、有序行动,蜘蛛好像独行居多。为何鬼针石林的蛛妖都是成群结队?” 从远处看,这些蜘蛛真像蚂蚁,忙忙碌碌,好像各司其职。 “你说的是普通种的习性,但成了妖以后就不一样。”答话的是柳条,“我们有句老话叫‘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话是夸张了点,人就算得道也没别的地方去,鸡犬更不晓得要飞去哪里。但道理没什么问题,妖怪也一样。它们得道之后,很快会有大量的同族聚到身边寻求保护,并且妖怪的后代也很容易入道。” 贺灵川立刻想起黑水城西边的沙豹。豹子原本都是独行侠,但这窝豹妖一块儿生活、一块儿捕猎、一块儿御敌,的确变成了群居。 豹子如此,蜘蛛也不奇怪。 “但反过来说,鬼针石林里的地穴蜘蛛数量庞大到离谱,也就说明——”柳条的脸色不好看,“母巢里面很可能有大妖怪!” “当然了。”向导呆呆看着坡上巨大的坑洞,脸色发白,“这是朱二娘的家!完了完了,我们居然走到朱二娘的老巢里!” 贺灵川侧目:“这大妖怪居然叫作朱二娘?”住在蜘蛛巢里的大妖怪,除了老蛛妖还能有别的?难怪姓“朱”。 不过,“二娘”是几个意思?他还以为这是村嫂专用称呼。 会织锦的蛛妖,取了个拟人化的名字…… “是啊,它是石林之主,万蛛之母。”向导战战兢兢,“很久以前这些蜘蛛会吃人,冲进鬼针石林除妖的修行者,就从没出来过。那个时候,朱二娘的名头在蒲樨沟可以止小儿夜啼!” “我们快走!”他都用上颤音了,“此地不可久留!” 所以他们熄掉火把赶路是个英明决定,不惊动母巢的boss为妙。 众人脚步放得更轻了,也着意安抚马匹,少让它们出声。 岸上的蜘蛛都聚过来,不像先前那样嘶嘶作态,而是静静趴地,好像也不敢出声喧哗。 众人又走十来步,忽然发现大洞上方的坡地还趴着几块巨石,其中最大最挺的一块也被荧火照亮,上面居然有三个大字! 瘦子问门板:“石碑上写了什么?” “我哪知道?”门板斜睨他一眼,“你觉得我像老学究?” 那字体有些眼熟,其实谁也看不懂。 瘦子打个哈哈:“说不定就写着‘朱二娘’三个字。” 贺灵川比他们更惊讶: 这种字体,他在仙灵湖畔的仙人洞府里见过! 他拓下来的仙人遗书还没地方解读,鬼针石林里居然又出现了相同的字体。 那么问题来了,地穴蛛的洞口为什么会有上古的碑文? 并且贺灵川还留意到,碑文颜色在荧光照明下也是鲜红如血。这地方既然人迹罕至,又是谁定期给它描朱呢?否则风吹雨打,字迹早该褪色了。 “鬼针石林这地方,真是越待越邪门。”柳条低声道,“不宜久留,我们快走。” 安全第一,她是个没什么好奇心的女人。 就在众人即将转身之际,地穴的软缎忽然无风自动,波浪般唯美的光纹差点闪瞎人眼。 紧接着,地穴里钻出一个庞大的身影。 其体积与一所小房子相当,棕白交替的后背,八条大长腿,浑身长满了刚毛…… 这就是一头巨型蜘蛛,比满地爬的小同类大了好几十倍。 巨物的普遍特征,就是视觉上都给人沉重的压迫感。就连柳条这样大大咧咧的女人,都忍不住转头。 不过,巨蛛这时凭着与自身体型不符的敏捷翻了一下后背,荧火照在它的腹部上,远处的众人都瞪大了眼。 这头蛛妖的腹部,也太漂亮了。 蔚蓝的底色如同天空,闪亮又渐变的无数白点就是群星,还有几个硕大的光点黄中带赤,像极了星座的主星。 夏季夜晚的星空,不过如此。 不过巨型蛛妖立刻就八足着地,腹部的星图被藏起,狰狞多过了美感。 无数小蜘蛛聚在它周围,像在打报告。 而后,巨型蛛妖就迈开步子,往东北而去。 它看着庞大,但走起路来竟然没什么动静。 满坑满谷的蜘蛛将它簇拥在正中,如众星拱月。 直到巨型蛛妖的背影越过长坡,消失在树林中,那种无形的威压才一起消褪。 跟随它离开的蜘蛛多达八成,地穴外只留下两成卫兵。 众人这才敢开口说话:“那就是朱二娘?” 向导伸手擦汗:“就是它,一定是它!”他也没有亲见,但从心底就认定了。这么可怕的妖怪,鬼针石林能有第二只吗?传说果然是真的。 “它往东北去了。”门板面露犹豫,“我们现在怎办?” “绕过山坡再往北。”刘仝小声道,“朱二娘是奔着我们的大部队去的。” 向导一脸担忧:“盘龙城军打得过它吗?它可是这里的霸主!” 贺灵川只说了两个字: “当然。”当然没把握! 天时地利蛛和,南轲将军的队伍一个也没占着。就算是战力上乘的盘龙城军又怎么样,就算元力加成又怎么样? 看到众人脸上都有点僵硬,贺灵川还是给大伙儿鼓劲:“我们不必打赢它,只需且战且退,离开鬼针石林就行。” 说得……很对。刘仝暗中松了口气:“就是这个道理!我们走吧。” 不巧,商人乘坐的马匹忽然被林鸟惊吓,希聿聿嘶了一声。 虽然主人立刻勒绳,但声音在夜里传得远,地穴口的蜘蛛立有所闻,抬腿就往这里来。 “糟了,快走!”被这些东西撵上,麻烦就大了。 ¥¥¥¥¥ 手下来报:“将军,进攻缺口的蜘蛛变大了,更不好对付。” 南轲将军赶过去一看,果然原本猫儿大小的蜘蛛已经变大一圈,体型比得上黄狗了。虽说行动没有先前灵活,但喷出来的蛛丝更黏,力量也更大。 【推荐下,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这时又有士兵报告:“蜘蛛正在搬动火墙!” “怎么可能?”南轲将军大奇,巡视火墙中段才发现,有些蛛妖喷出来的丝网居然不受火侵,可以附着在燃烧的巨木上。于是其他蜘蛛一涌而上,帮忙向后拉扯。 这些蛛妖本身大概也不怕凡火,但它们并没有越过火墙与战士近身肉搏的打算。人家有元力护体,怎么拼都吃亏。 上上之策,还是扯坏火墙,放蜘蛛大军进去。 南轲将军亲眼看见长达十丈的巨木被数万蜘蛛扯动,也吓了一跳,吩咐射手上树,专挑蛛妖放箭。毕竟不畏火的蛛妖有限,射死一只少一只。 众人还没歇几口气,又要忙着砍伐新木来填补缺口。 这些东西怎么突然变强变聪明了? 南轲将军若有所思:“看样子,首脑来了。” 他气灌丹田,宏亮的声音越过火墙,回荡在整个河谷上方:“朱二娘可在,请出来会晤!” 他带兵出发前都会做些功课,当然知道鬼针石林的地主是蛛妖朱二娘。 蜘蛛潮水一样的攻势果然缓了下来,夜色中有个庞大的身影出现在二十丈外的小山丘上。 “你可是朱二娘?在下盘龙城南轲将军楚旋,押护商队经过鬼针石林,却遭地穴蛛群袭击。请问这是什么道理?” “呵。”一个低沉的声音在众人心头响起,“你们杀我子民、烧我洞穴,背信弃义在先,还敢反咬我伤人?血债就要血偿。” 果然是这样。南轲将军高声道:“烧你巢穴的是拔陵人,非我盘龙军民所为。冤有头、债有主,你该找他们麻烦才对。” 话音刚落,两头蜘蛛就站到火墙的缺口。 士兵持戈以待,但它们只是站立不动。 朱二娘又道:“我问你,这两头蜘蛛你分得清么?” 众人一看,这俩玩意儿个头相当,都有十二只亮晶晶的眼睛,都是圆滚滚的身体,都是毛茸茸、黑乎乎的腿脚,甚至连脚上的白斑位置都一样。 南轲将军默然。 他明白朱二娘的意思,人类看蜘蛛都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反过来也一样。 这头大妖怪才懒得分辨谁是拔陵人,谁是盘龙城人,反正伤毁地穴蛛的是人类,她找人类复仇就对了。 第201章 投弹的死士 但他仍要再做努力:“你今天放我们离开,我必在十日内向你献上血食致谢!” “十日?我何必再等十日?”朱二娘大笑,“将你们一千多人、几百头牲口都拖去做肥料,今冬小儿们也就有吃的了!” “朱二娘三思。”南轲将军正色道,“就算我今日在鬼针石林折戟,盘龙城后头也会来讨还公道。你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数十万子孙着想,就不怕它们被连巢端走、断根绝种?” “蝼蚁一般的贱民,也敢在我面前放肆?世上没有盘龙城时,我就在这里了;等盘龙城没了,我也还在这里!”朱二娘冷冷道,“你们盘龙城不就仗着红将军来撑腰?红将军,呵!我还真就知道它是个什么东西!你们这帮蠢货认贼为母而不自知,早晚要被它榨光最后一滴血髓!咄!” 它怒吼出最后一字,炸得众人心头一跳。紧接着地面轰隆作响,有什么东西从山的另一侧咆孝而至。 南轲将军大惊回头,却见一条水龙从山涧呼啸而至,白花花的浪头都有两三丈高。 发大水了! 军队驻扎在河谷正中,九成是躲不过了。 这老蛛妖表面上假意与南轲将军对答,暗中掐诀引水。 南轲将军情急中向小山丘上的朱二娘看了一眼,转头对肩上的雀鹰低语两句,递过一个小包袱。 自朱二娘现身,他就有一个想法。 雀鹰抓起包袱,振翅飞起。 而后水龙就到了,朝将士汹汹而去,熊熊燃烧的火墙被一拍即散! 盘龙城军身上的元力,对直接作用于己身的妖法有削减抵消之效。可蛛妖招来的大水,那是正儿八经的河患,人身哪能抵挡? …… 后面没追兵了,贺灵川等人才放缓了马速,松一口气。 那些蜘蛛原本能撵人八条街,现在只追出不到三百丈就回去了,显然第一要务是拱卫巢穴,不敢离它太远。 笃定了这一点,众人就调转马头,顺着树林往坡顶爬去。这能少走弯路,节省时间。 站在坡顶往下望,这地穴就像一张血盆大口,时刻等着不开眼的傻子往里跳。 贺灵川注意到覆盖出口的锦缎还往上鼓飘,显然有风自下而上。众人还听到呜呜呜的风声,吹得鬓发飞扬。 地底怎么有风?除非另有出口。 柳条动用了些手段,避开蜘蛛守卫的感知,这趟绕行就有惊无险。众人正要翻身上马继续奔驰,却不想有一物从东北方向飞来,在地穴上方盘旋了好几圈。 柳条作为射手,眼力是过关的,何况有荧火照明。她盯了两眼就道:“是一头雀鹰。” 这种生物在白天飞得跟箭一样快,堪称小鸟杀手,但夜视能力平平。现在天还没亮,它又在地穴上空打转,一看就不大对劲。 孙家园忽然道:“它爪子还握着东西!” 雀鹰盘旋两圈,像是侦察完毕,于是骤然爬升百多丈,然后俯冲直下! 这一下如离弦之箭,快得在半空留下残影。 它没接触地面就斜飞走了,爪上的东西却精准投向地穴。 大片锦缎勐地一抖,流光溢彩。 现在,谁都看出这雀鹰是来找蛛巢麻烦的。 接着,地穴口爆出一团璀璨的烟火。 众人屏息以待。 不一会儿,山风吹净了烟尘,贺灵川低低咦了一声。 那面随风都能轻舞、仿佛一指就能戳破的锦缎,居然完好无损! 这玩意儿居然耐炸? 雀鹰也有点懵,低飞下来察看情况。 周围的蛛卫已经聚拢过来,愤怒地朝它喷吐蛛丝,干扰它的行动。 雀鹰转身飞走了,众人都觉得有些失望,这是雷声大雨点小。 好在它很快就回来了,又重新盘旋,像在寻找角度。 这一回,柳条终于看清了:“它爪子上抓着一枚令箭!” 众人脸色凝重。 普通雀鹰怎么会用人类的东西?并且平民还不一定有这玩意儿。 雀鹰调整角度,又投掷一次。 这一回,令箭还是没能打穿锦缎进入地穴。 雀鹰沮丧得叫了一声。 它在空中又飞几圈,好像在想办法,不过紧接着就往这里飞来。 众人对视一眼,这就被发现了? 果然雀鹰飞到刘仝上方的枝头就敛翅落下,口吐人言:“盘龙城巡卫?” 刘仝保持谨慎:“你是?” “我是红将军的信差。”雀鹰答道,“蛛妖首领朱二娘引发河谷大水,冲淹我军!战局于我不利,南轲将军特命我炸毁王穴,以解前线危急。” 它早先侦察地形,就发现了朱二娘的巢穴位置,毕竟这里的孢子会发光,从天上看可太醒目了。显然此妖艺高蛛胆大,认定没有天敌敢来侵扰。 孙家园即道:“数月前我随红将军出征,好像就见过这头雀鹰。” “可是缎子一般的蛛网太过柔韧,我投出的令箭无法穿透。”雀鹰扑愣翅膀,“前线告急,各位务必助我!” 它速度虽快,奈何体积太小。前方那锦缎再漂亮,本质也是一面巨型蛛网! 它扑上去不就像蛾子自投罗网吗? “怎么帮?”刘仝不确定道,“我们也射箭试试?” 他看得仔细,令箭没爆开之前已经被黏在网上。 “你们若在天上飞几圈,多看几个角度,就能发现底下这不是一张蛛网,而是至少十三四张层层堆叠。若是强行撑开,每两层当中应该都有间隙。否则蛛后那般胖大,怎么能自由出入而不撑破网眼?” 原来如此。众人这时再看蛛网,不得不佩服朱二娘织功了得,十三四层蛛丝叠起来只有一层那么轻巧薄透。 “如果穿过蛛网再投令箭,那上面附有火弹,说不定能将巢穴点燃,就像拔陵人干的那样。”贺灵川低声道,“看锦缎就知道蛛后着紧这口地穴,或许它会中止战斗赶回来。” 那么南轲将军之围自解。 他们这支军队虽是诱饵,却着实不想被蜘蛛或者拔陵人给吞了。 不过想要钻进层层蛛网,那就非雀鹰所长。在这项专精上,长翅膀的不如长手的那么灵活。 怪不得它要向众人求助。巡卫你看我,我看你,一时无言。 谁去? 去了还能回来吗? 谁知道漂亮如晚霞的锦缎覆盖的巢穴里是什么模样,万一没烧成呢? 刘仝看了瘦子一眼。小队当中就数他身法最灵活,是入坑的最佳人选。 可瘦子紧紧闭嘴,一声不吭。 大部队艰难作战、前方失利之际,自己这支小队正好在蛛后巢穴附近,那是无论如何都要完成任务。刘仝暗叹一口气,正要开口,突然有一人道:“我去!” 【推荐下,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大伙儿侧头一看,居然是站在后排的孙家园。 同伴一把按着他的肩膀,紧声道:“喂!” 在他们队伍当中,孙家园并不是修为最高的,也不是身法最好的。 孙家园问刘仝:“我若死在这里,能按英烈报丧吗?” 刘仝点了点头:“当然,这是大功。”如果成功,可以说是一人救全军。 对于阵亡、伤残的军人,盘龙城例来从重抚恤;如果将士被追为英烈,其卷属在盘龙城会享有很高的待遇福利,不仅吃穿有保障,起手就是一套锡屋,子女入学免费,逢年过节还有慰问补贴。 总而言之,身后事基本不用愁了。 瘦子这种家庭成员太多的,例外。 孙家园面色凝重:“好,请你们为我左证!” 既然有人自告奋勇,刘仝也是松了口气,先将商旅安排去后方相对安全的空地,众人再商议作战计划。 贺灵川本队九人都健在,算上先前蛛口救下来的七名战友,能打的总计还有十六人。 而巢穴附近的蜘蛛有七八百只,其中二十多只是大个体的蛛妖。 众人必须掩护入坑的孙家园,让他可以顺利完成炸毁巨巢的任务。 毫无疑问,在巨网的世界里,蜘蛛一定比人更灵活。所以即便众人能够打退蜘蛛的进攻,孙家园也必须找到行走蛛网的办法。 先前大家就亲眼看见一头狐蝠飞落锦缎,仅是翅膀尖轻触到蛛网,就被死死黏住,再也逃脱不得。 这网九成九是蛛后朱二娘亲自织就的,威力不容小觑。她敢大喇喇地离巢远行,显然也对这面网子很有信心。 孙家园若不想出自由活动的办法,那这行动就是投网而非投弹。 “防止粘黏的最好办,就是涂油。”贺灵川抚着下巴道,“你们谁身上带油了?” “我只有一小瓶火油。”柳条绷着脸,“不妥,他还要投射令箭,万一点着自己……” 那就是人殉了。 “那么用泥巴应该也行。”贺灵川往西边一指,“方才我们爬上岸的地方,有一大片烂泥地。孙兄弟,你去那里滚一圈如何?尽量拖泥带水上来,裹得越厚越好。” 这灵感就来自于他们逮到的野猪。当时它就在河滩上打滚,裹了一身的淤泥。虽说猪的天性如此,但你敢说这不是活动在蛛后地盘上的生存智慧? 众人一想,都觉有理。 孙家园转头就往回走,巡卫们也都上马,没有一人落下。 第202章 我来! 他奇道:“你们跟上来作甚?” “还得有后备人选。”刘仝是个仔细的人,万一孙家园失败了,他的任务还得有人接手。 于是十几人赶去河边,在烂泥地里好好打了几个滚,里外裹了三层泥浆,爬起来都没有人样了,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头。 就连柳条也是这样,毫不在乎地滚了一身泥巴。 贺灵川还顺手给水囊灌饱了水。 瘦子吐了口腥污的泥水出来:“呸,臭死爹了!” 他都不敢想这泥里还有什么东西。 众人再回到原地,这里离巨巢最近。孙家园背上弓箭,对刘仝点了点头:“准备好了。” 十几个泥人同时发力狂奔,不过蜘蛛靠近时就会停下来。 古怪的一幕出现了:当他们停下脚步时,地穴蛛迳直从他们身边经过,竟将他们视同无物。 是了,他们身上好大的泥腥味儿,把人气都盖住了。 地穴蛛对于时刻打交道的泥土气味当然不会有什么反应。 “快去!” 不用刘仝再催促,孙家园全力疾奔至巢穴边上,一个前滚翻,抱脸缩腿地下去了。 这锦缎看起来瑰艳,其实和普通蛛网一样每隔半掌距离就有一枚黏珠,黏性尤其惊人,蹭过它的东西除了掉一层皮之外,根本没有解脱之法。 可是孙家园身上就裹着好几层泥皮,还是挂汁带水的。他每滚过一层蛛网就掉一点泥,自身就靠着重力作用一层接一层往下坠。 柳条趁着对敌空隙回头一看,大喜叫道:“此计可成!” 就这么几息工夫,孙家园就坠过了七八层蛛网。只要突破最后一层防线,他就能将火弹丢进巢穴。 众蛛妖也觉出不对,从四面八方涌来。众人将早就备好的驱虫瓶丢出去,能争取一刻是一刻。 驱虫烟雾甚是对症,普通蜘蛛嗅到这个味道走不出两步就蹬腿,但守卫巢穴的蛛妖显然耐受力更强,晃晃脑袋就屏息冲来。 它们最拿手的显然还是丝网喷吐,这时候贺灵川、刘仝等湿答答的泥人就占了便宜,网子拖不走他们。 刘仝也忍不住大声催促:“孙家园,你快点!” 蛛妖皮厚力气大,花招也多,但数量有限,众巡卫一对二还绰绰有余。可驱虫瓶燃烧不了多久,届时小蜘蛛一涌而上、无孔不入,就算有护身罡气都顶不住。 正是争分夺秒的时刻,孙家园却没回话。 “孙家园!”刘仝又唤了几声。 奢华的锦缎盖住地巢入口,谁也看不清底下的情况。 众人正焦急,孙家园的声音从下方传来,听着有些远了:“这底下空间太大,还有好多层!我得下去……” 话音未落,他突然“啊——”地一声大叫,声音凄厉! “有埋伏,还有蜘蛛大军,你们快走!” 而后就是轰地一声炸响,火光从锦缎下透出。 巡卫们心底都是一沉。 孙家园大概是没了。 有人就在锦缎边上,挥刀用力砍剁。果不其然,这蛛网看起来轻飘飘地,其实比百年老藤还要柔韧,附着了元力的百炼钢刀也只能噼断几根丝线。 要知道,覆巢的丝网还有十几层呢。 底下什么情况,那得再找个人下去才能知道了。 孙家园很可能出师不利,那么他们还要继续吗? 如果就这样撤退,大部队怎么办? 就算南轲将军能收拢残部逃出去,可是鬼针石林外头,还有拔陵人在守株待兔! 前进一步是迷雾,后退一步是深渊,而他们必须立做决断,现在,马上! 好几人异口同声:“我去!” 有刘仝、有门板,还有另外两名巡卫。 他们身上泥巴未干,都可以接手孙家园未尽的任务。 贺灵川心生佩服。论精锐,这些巡卫的确还不如大风军;可是论果敢,他见过的黑水城军、策应军和鸢国官兵,给人家提靴都不配! 瘦子犹豫一下,咬了咬牙道:“我、我去!” 雀鹰飞了过来,爪子还抓着那个包袱。 “不,我去!”它刚飞过贺灵川头顶,后者就向它招了招手,“给我火弹!” 他的优势得天独厚,谁也比不上。 雀鹰丢下包袱,贺灵川接在手里,从中抓出几根令箭,反身就往蛛巢入口奔去,顺便把剩下的抛给刘仝:“我若不成,你们补位!” 经过柳条身边时,他还顺走了她挂在腰间的火油。 “好汉子!”贺灵川入队的时间不长,刘仝没料到他会奋勇争先,当下动容,“留下遗愿,我们一定尽力!” 贺灵川此举生死未知,但人皆有所求,按照盘龙城军传统,活人该尽量替死人偿愿。 “不必!”贺灵川举水囊浇头,把身上的泥巴再打湿一点。他施展燕回身法,轻巧闪过几头拦截的蛛妖,冲到巢穴边上,也如孙家园那样直接跳了下去。 旁人就见锦缎翻涌,吞掉了贺灵川,只有他的声音从下边传来:“回去天霜酒楼请我喝酒!” 刘仝摇了摇头:“这小子!”笃定自己不会死,竟连遗愿也不留? 但贺灵川的乐观还是感染了现场的巡卫,众人精神为之一振,连焦虑迷茫的氛围都消减下去。 仅仅几息之后,他们又听见贺灵川惊奇道:“底下别有洞天,好像是个森林!” 门板和瘦子百忙中互望一眼,都看出对方的茫然。 贺灵川摔昏头了吗,地底能有什么森林? “我没看见孙家园!”贺灵川的声音继续传上来,“我放火了,朱二娘一定损失惨重!” 瘦子赶到巢穴边往下望,果然见到锦帐底下有炽红的火光闪动,像是燃起熊熊大火,但有锦缎阻隔,他甚至不能感觉到一丝热气。 这蛛丝的防火效果真是出奇了得,若不是贺灵川翻下去直接放火,雀鹰恐怕凌空砸一座军火库下去都没用。 烧巢成功,瘦子大喜:“贺灵川快上来!” “蜘蛛大军爬出去了!”贺灵川的声音紧促而坚定,“你们快撤,快走!” 走? 瘦子一怔,翻滚的锦缎中突现一头硕大的蛛妖,凌空朝他扑来! 这东西块头跟山羊一样大,八足一蹦就是两丈远,差点给瘦子来个泰山压顶。 他从没见过擅长跳跃的蜘蛛,速度还快得不讲道理。 好在他本身也敏捷过人,一个滚地狼狈躲过,大呼道:“蛛妖爬上来了,百多头!” 是的,跳蛛后头还有一支蛛妖军队,块头只大不小,花纹颜色各异,但是顺着蛛网齐嗖嗖往巢口冲来,一看就是怒气冲冲!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最大的一只,块头都超过棕熊了,身上五彩斑斓,一看就不是好惹的。 众人这才明白,蛛后将精锐侍卫都放在巢穴里看家,难怪它自己能放心离开。 这些大宝贝接受的指令,大概就是守好地穴不得外出,所以直到贺灵川放了一把大火,它们才冲出来找纵火者干架。 百多只养精蓄锐、寻衅滋事的大妖怪,十几个巡卫可扛不住,转眼就有两人被击倒,惨叫着被拖进巢里去了。 这些蜘蛛逮到人之后就复现经典捕食手法,把猎物按在地上一阵翻滚揉搓,给他们裹上一层又一层黏乎乎的蛛网,转眼间做成两只粽子。 “该死!”队友的呼声骤然减弱,柳条气急,两箭把抽丝的蜘蛛放倒。但蛛群潮水一般涌上来,马上就要合拢。 更糟糕的是,她扔出去的驱虫瓶马上也要烧尽,小蜘蛛们蠢蠢欲动。 再不走,就是给人送菜了。刘仝满头大汗,抓着柳条的胳膊大喝:“撤,快撤!” 柳条冲着地穴最后喊了一声“贺灵川”。 巨大的洞窿没有回应。 门板按着她的肩膀,沉声道:“找不回了!你不想死就快走!”地穴着火,蛛后大概也会往回赶,这地方不能待了。 他和刘仝一人一边架起柳条,飞快往坡后跑去。 马儿藏在那里,早一步骑上就有脱困的希望。 就在这时,天边又燃起了焰火。 门板百忙中回头看了一眼,喜出望外:“石林之外的烟火!兴许是援军来了!” 烟花的位置很远,虽然也在东北方向。从距离判断,它们应该炸响在鬼针石林之外。 候了一个晚上的援军,终于来了。 ¥¥¥¥¥ 大风军攻至威城。 就如红将军战前所料,从蒲樨沟到威城这几十里走得甚是惬意,不见一兵一卒,只有天空盘旋着两头大凋。 孙都尉亲自引弓射下来一头。 除了夜枭,勐禽的夜视能力都比较拉垮,成妖以后也没多大长进。如在白天,它避开这支夺命箭应该不成问题。 另一头吓得振翅拉升,再也不敢低飞。 夜里的威城静悄悄,城门上也只有四五点红火,仿佛城守松懈。 不过大风军刚开始进攻,城门上就射下来一波箭雨,紧接着旷野上有号角吹响,一支军队从大风军后方杀至! 有埋伏。 这些拔陵人在旷野埋伏了大半个晚上,又吃风来又吃沙,还不敢升火,所以眉胡衣襟上都挂着霜,抱着一肚皮的怨气来进攻。 大风军人人取弓,先对着伏兵连发两轮攒射。 第203章 各有各的使命 伏兵杀到时,威城的拔陵守军也打开城门冲杀出来,对大风军两路夹击。 夜色中的厮杀,格外激烈。 孙都尉、萧茂良等人也是动容,因为拔陵人设于旷野的伏兵数量达到了惊人的三万余! 算上截杀南轲将军的近万人,今回拔陵人居然出动了四万余众,毕其功于一役的信念真是格外坚定啊。 这种激进凶狠的打法,拔陵人以前从未用过。 全因换帅之故? 几个回合之后,大风军分作两支队伍,分别由孙都尉、刘都尉率领着从南、北两个方向撤退。敌人数量太多,威城已是拔陵人的地盘,大风军不想变成瓮中之鳖,就必须在被合围之前抽身离开。 这时候就看出军队的素质。暗夜乱战中面对六倍于己的伏兵,撤军命令又来得突然,大风军依旧忙而不乱、快而不泄,硬生生从缺口中熘掉了。 望着晚风中烈烈招展拉仇恨的“红”字大旗,拔陵军当然要鼓起剩勇追穷寇。大风军是盘龙城最精锐的队伍,虽然声名远播,其实人数有限。如果剿死这五千余众,盘龙城元气大伤。 更何况,红将军也在这里! 红将军后来居上,凭借神勇战绩与钟胜光并列为盘龙城的主心骨。 如能击败红将军,那么拔陵国拿下整个盘龙城还远吗? 一逃一追,滚滚烟尘往东去了。 战场上安静下来,一地狼藉中只有伤员在低吟。 大风军既已撤逃,威城的拔陵守军就要赶紧出来打扫战场。 这种后勤队伍被称为杜善营,有专门的服制。他们不负责打仗,敌军也很少对他们出手。 战役结束,他们的任务就是收缴战俘、运送伤员。 盘龙人战俘不多,只有二三十个。但因为大风军方才两轮快速攒射,拔陵伏军中箭者有四百多人,丧失行动能力的有七八十,重伤的也有三十多个,死的不算。 这些都需要尽快入城治疗。 好在威城近在迟尺,杜善营兵抱着担架来回几趟,就把伤员运回大半。 除了威城原有的花木措军,新主帅带来的拔陵大军也有部分后勤队伍加入杜善营,临时扩充人手。 这就导致杜善营充斥着生面孔,同营的众多士兵互不相识。 十几名后勤兵刚把伤员和俘虏送进城里,忽然从怀中掏出琉璃瓶子,反手砸向城墙! 威城内墙上嵌着九面巨大的铜符,离地面一丈多高,这是拔陵人攻下威城之后特地布好的大型防御法阵,简称战阵。 众所周知,元力可以减弱或者抵消对方的神通,也可以用来强化自己的神通。可若是两军对战时都用元力强化己方神通来攻击敌人,那么这场战役就错综复杂,充满了变数。 战斗刚刚结束,这九面铜符当然都灌注了元力,正散发着澹澹青光,并有符文离符飞出,绕着铜板缓缓转动。它们可以确保城墙更加坚硬耐揍,并且还有另一项妙用: 播撒“清心咒”! 以九符为中心,方圆三里内的拔陵人可以保持头脑清明,不受魑魅魍魉所惑。 红将军横空出世至今才不过三年时间,拔陵国还不清楚大方壶的妙用,也看不见三尸虫的存在,但他们清楚自己的士兵在战场上突然发狂倒戈,一定是中了敌人的惑心法术。 清心咒本身就不易施展,还要做成大范围、长时间使用的阵器,那就需要巨大的符板才能容下繁复的阵法线条。 拔陵国的符阵师也煞费苦心,虽说九面铜符是一组,其实少了两三面也能正常运作,只是外人不知而已。毕竟战场上什么意外都可能发生,万一有几块铜符被损毁,剩下的还能继续御敌于外。 不过现在这十几名后勤兵齐刷刷动手,至少有六块符阵都中了招。 琉璃瓶子被砸爆,里头无色液体溅在铜符上,后者顿时滋啦作响,冒出一片青烟,精细的阵法线条也开始变形,就像蜡烛被烧溶一般。 铜符上的青光顿时熄灭。边上还站着拔陵士兵,不幸也被溅到,立刻抱着脸哀嚎滚地。 离城门最近的后勤兵不声不响翻上城梯,拔陵城卫上前拦截,不知怎地就被他晃过去了。 这后勤兵一熘烟儿站到完好的铜符边上,速度不减,那几个城卫的身形却凝滞了,而后要么软倒,要么摔下城梯。 见到这一幕的人都倒抽冷气,以为夜里突然见了鬼。 后勤兵拔刀、斩符,一气呵成。 等他收刀时,铜符板上已经多出一个巨大的“x”字。 这上头刻着的符阵,算是彻底毁了。 铜符边的两支火把也被斩断,黑暗顿时笼罩这里。 与此同时,其同伴也甩出两发响箭上天,黑漆漆的夜空顿时爆出一青一红两团耀眼光芒。 事发突然,拔陵守军还未反应过来,内街上已经有人大喊:“关城门,速关城门!” 为了方便后勤队伍出入,威城城门一直敞开着。 拔陵守军急匆匆要关上城门,那十几名后勤兵和盘龙城俘虏冲回阻止,其中一人从背后抓出弓箭,三发连珠箭射倒了四个拔陵士兵。 有一发连中两人。 火把照亮了他的面庞,正是贺灵川的老熟人胡旻! 铜符边上的后勤兵也取出一个蓝色小壶,揭开盖子。 壶子有双把,非常精致,壶身正中还嵌着一枚红宝石。 旁人都看不见,数百头三尸虫从壶中涌出,朝最近的拔陵人扑了过去! ¥¥¥¥¥ 贺灵川跳入地穴,一下就被蛛网弹起。 那感觉,就跟玩蹦床似的。 他借力翻滚,一层一层往下,注意不让头脸碰到蛛网。 尽管天旋地转,他还是能望见锦缎上众多不和谐的身影——那都是大块头的蛛妖,对着他穷追不舍。 若不是他翻滚的速度太快,早被人家撵上了。 贺灵川一下来就发现,巢穴里头的空间好像大得可怕。 滚到倒数第二层蛛网,他勉强刹住了身形,但手上的泥浆也被刮得几乎掉光。 举目四顾,巨大的钟乳石在无尽的岁月中越长越大,上下相接,最后形成了足以支撑地下世界的石柱。 这样的石柱至少有数十根,或长或短,或许正在生长,看不出规律,但有鬼斧神工的美感,令地穴变得极有层次。 而石柱撑起的空间就像蜂巢蛋糕的内部,一间又一间或大或小、半开放的石室相连,顶端都吊着密密麻麻的钟乳石,而地面厚厚一层黑色的殖腐土,堆满了枯枝败叶。 泥土上还长着苔藓一样的植物,或绿或紫,细密紧实,像给石室铺上了厚地毯。 简单来说,他正面对一个巨型的、立体的、宏伟的,至少三四十层的地下迷宫! 就算p 股后头没有蜘蛛撵着,贺灵川也不觉得自己能把这个迷宫走明白。 当然,山壁上、石室里,到处都是发光孢子,把偌大的蛛后巢穴照得通亮。 所以贺灵川能清楚看见,自己正下方,也惟有自己正下方,竟然要直面可怕的深渊! 这偌大地穴,惟有正中央是空的。 因为深渊底部还有孢子发光,看起来远得像天边的星辰。贺灵川粗略估计,自己距离渊底大概有……五十或者七十丈(一百六到二百米之间)? 这么直直摔下去,一定会变成肉泥吧? 显然这也是蛛后的防御手段之一,让来犯者不能轻易入侵它的迷宫,尤其在四面八方都有蛛卫赶来的情况下。 贺灵川从滚下尹始,就陷入蛛卫的包围圈。 它们来得这样及时,大概是先前就被孙家园所激怒。 贺灵川也在脚下的蛛网上发现一只断臂。从剩余的布料判断,这应该就是孙家园的遗骸了。想来,他先前也掉落到这个位置,连开弓都来不及,就被蛛群摁倒。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 安装最新版。】 贺灵川举目四顾,发现蛛网上到处都是沾血的遗骸碎片,显然方才的爆炸威力不小。 最糟糕的是,蛛卫又来了。 在这个蛛网的世界里,贺灵川不可能比蜘蛛更加敏捷。等他稳住身形半蹲起来时,通往岩壁的网线都被蛛卫占满。 他过不去了。 并且最多再有十息,蛛卫就能扑到他面前。 上百只精英妖怪的怒火,他肯定是承受不起的。普通人面对这样的八足洪流,大概吓得腿都软了。 朱二娘的巢穴,真是坑啊! 贺灵川也没时间抱怨,弯弓搭箭,瞄准了几个最大的、最自己最近的石室,打出四发连珠箭! 地穴虽然空旷,但气温不太好闻,有些霉味儿。 更准确地说,有一种发酵的味道。 这种时候,贺灵川欢迎一切助燃剂。 四枚令箭都准确地命中目标。 砰砰砰砰,四声爆响,火光冲天! 这个恒温、安静、有序的空间,迎来了头一次喧闹。 石室里头既有植物,又有枯叶,都是一点就着的玩意儿。令箭上携带的火药炸开以后,火花四溅飞舞,掉到哪里就烧到哪里。 四枚令箭,却能一下点燃十二三个石室! 石室里也有留守看护的蜘蛛,这下子都吓坏了,没头苍蝇一般乱撞。 第204章 套娃 十多头蛛卫赶去处理,可是火势蔓延出奇地迅速,往往辛辛苦苦扑灭了一间,后头却有四五间已经着火。 偏偏从地底吹上来的风相当强劲,挟着火花四处飘舞,把光和热的种子进一步挥洒四方。 四发令箭就有这种效果,贺灵川是没想到的。 但他也不太开心,因为蛛卫已经扑到了。 最前面两头居然能跳,而且一跳就是三丈! 他还是头一次看见会跳的蜘蛛,并且是在这般不利的环境下。 贺灵川只得出声提醒地表的伙伴,自己挥舞长刀,拼尽吃奶的力气才砍下两束蛛丝! 这两束蛛丝素白色,好像不是朱二娘的。 在跳蛛扑到他脸上之前,贺灵川做了一个深呼吸,翻身下跳! 是的,他做了个拥抱深渊的姿势,自由落体了。 跳蛛扑空。 其他蛛卫赶到,打出蛛网攻击,想把他捞上来好好教训一番。 可惜,终究差了几尺。 不过从这里掉下去的活物十死无生,它们只需要晚点下去拣尸就好。蛛卫们对贺灵川失去了兴趣,转头去抢救着火的石室,又分出一支百余蛛卫组成的小队,气势汹汹爬出地穴,找人类算账去了。 人类这种令蛛厌恶的生物,从来不会单枪匹马进入鬼针石林。地穴里能冒出一个,外面必定就有一群! 贺灵川像个秤砣一般下坠,耳畔风声呼呼,手里还抓着两束蛛丝。 他一次又一次甩出蛛丝,想让它依附在远处的岩壁上。以蛛丝的黏性,哪怕碰到一点点,也能牢牢粘附。 可它们属实太轻太飘,遭受自下而上的劲风吹拂,只能笔直向上! 擦,影视剧果然又是骗人的,又!贺灵川大骂出声。 他如在梦里摔死,应该马上就会在现实中醒来。 应该。 但现在他不愿出梦,他还想再努力一下。 照这个下坠速度,留给他的时间仅有几次弹指。 好在他还有后手。 蛛后的巢穴从天然的溶洞地宫发展而成,千洞百孔。贺灵川在岩壁上选了个最大的窟窿,看准以后从怀里掏出一物,运起真力勐地掷了过去! 苦练投掷千日,终在这个刹那用上了。 贺灵川眼睁睁看见它精准地落在壁窟的枯叶堆里,心头狂喜。 他自己本身正在急速下坠,还要投中两丈开外的洞窿,这份眼力和精算的本事,几个月前哪里能有? 更可怕的是,这时他快要跌到渊底,成功的机会只有一次! 牛x,他可太牛x了,等下要好好夸一夸自己。 这件救命的宝贝,就是一枚小小蝉蜕。 鬼影蝉在幼虫阶段藏于地下,成虫则喜欢把自己塞在树杈底部,也就是大树的胳肢窝里,甚至还能改变体色与大树一致,所以这种蝉蜕不太好搞。 但它是施行李代桃僵术不可或缺的材料。 贺灵川早把神通诀窍背得滚瓜烂熟,这时左手一掐诀,连诵念都不必,人就从原处消失了,直接瞬移到山窟当中! 相应地,那枚鬼影蝉蜕被换去他原先的位置,原本应该接着往下掉的,怎奈它实在太轻,而渊底的风太大,居然将它吹得转头往上飘。 死里逃生,贺灵川浑身都是冷汗。他靠在石壁上,长长舒了一口气。 他探头往深渊底下看去,一身冷汗:原来生和死的距离,也就四丈而已! 多亏他出发前用军功兑出了李代桃僵之术,多亏他这一路骑马时都在反复揣摩用法。 看,用上了吧?否则就要被迫提前下线。 他做了几次深呼吸沉淀心神,就准备继续往前探索。 足下非常柔软,因为发光孢子的照明,他看清脚下都是半腐烂的枝叶,还有厚达一尺有余的苔藓毯。 植物毯异常柔软,令他一脚就陷进去了。 离得近,他才发现毯子上有些东西正在蠕蠕而动,竟然是快要赶上柚子大的……蚜虫? 这么大的蚜虫,他也是头一次见。 这些古怪的虫子身体滚圆,在荧光照亮下是浅绿色的。贺灵川这个不速之客来了,它们也只是划动六条小短腿,吃力且缓慢地远离他。 贺灵川定睛瞧去,才发现前方五丈长度的苔藓毯上至少有七八百只胖蚜虫,有的进食,有的谈对象,有的干脆呼呼大睡,但基本没离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这时地上有影子晃过,贺灵川赶紧躲入阴影处,然后就看见一头蜘蛛从前方叉道走了过来。 他正想出奇不意,结果这蜘蛛走近蚜虫,拍拍它的后背。 蚜虫身体一阵抖动,后头居然疴出一颗鸽子蛋大小的蜜露。 蜘蛛一口就吸进去了,仿佛美味珍馐,但不过瘾,又去找了四五头蚜虫讨食,这才心满意足地擦嘴离开。 看到这里,贺灵川终于明白,这些洞窟都是牧场,鬼针石林的地穴蛛居然效彷蚂蚁饲养巨蚜,作为自己平日的食物来源。 空气微微湿润,又有光线照明,正适合苔藓生长。蚜虫就是蜘蛛的奶牛,吃奶吃肉都是后者的选择。 难怪荒原上的鬼针石林可以供养数十万蜘蛛,原来秘密都在地下。 贺灵川小心翼翼往外走,踩着厚厚的苔藓毯,跨过无数痴肥的蚜虫。 这里靠近深渊底部,往来巡逻的蜘蛛很少,动作也是慢吞吞地,特别好躲。大概它们认为巢穴最深处很安全,就顺理成章地偷偷懒。 不管是人是蜘蛛,生物的天性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不过守卫虽然松懈,迷宫的复杂却是实实在在的。贺灵川才走了一刻钟,就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反正眼前永远有好几个洞窟供他选择。 不过他还是努力选择地势更高的路径。 又走上一个时辰,还是找不着方向,但地面的苔藓越来越稀薄,蚜虫也越来越少。 而后,他就走进一处巨大的岩洞。 这里大概有一个足球场大小,高度在六丈左右。地面干燥而洁净,连一滴露水、一点苔藓都没有。 但荧光孢子长满了整个岩洞的四壁和顶部,将这里照得如同白昼。 所以贺灵川走进来的第一眼所见,就惊得他心头狂跳、头皮发麻。 一头巨大的地穴蛛就立在三丈开外,与他面对面! 十二只硕大乌黑的眼睛,一起瞪着他。 蛛后朱二娘身形如草屋,已经称得上硕大,但这头地穴蛛高度竟达到惊人的四丈(十三米)! 要知道雄性长颈鹿的身高一般也不超过两丈,人类就已经要仰头观瞻。 这头地穴蛛矗在那里,身形又极粗壮,真跟小山一般,压迫感扑面而来。 这一刹那,贺灵川后背都僵直了,身体的每个细胞好像都在嘶喊:逃啊,转身快逃!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巨蛛一动不动。 贺灵川连呼吸都放轻,慢慢后退两步。他过来的通道较窄,这头怪物体型太大或许追不进去。不是说所有蛛群只有一个首领么?难道这才是朱二娘的本体? 但他退了四五步,巨蛛还是趴在原地,一动不动。 这东西正在睡觉,还是? 毕竟蜘蛛没有眼皮,无论沉睡还是清醒都不合眼。 不过贺灵川很快注意到一个细节: 无处不在的荧光孢子,居然也长在这头巨蛛身上! 后背、脑门、关节,甚至长而硬的刚毛中间。 巨蛛紧靠岩壁,而它周围的岩壁上荧光孢子的数量要比别处更多。 这头怪物,到底多久没动弹过了? 贺灵川从地上摸起一小块石子儿,壮着胆往巨蛛身上掷去,力量不轻也不重。 哒,石子儿从巨蛛前爪弹回地面,发出空旷的响动。 巨蛛还是没动。 贺灵川又试了两次,发现它全无反应,这才渐渐靠近。 越是走近,越觉得这东西硕大无朋、面目狰狞,也不知它寿命几何、吃了什么,才能长出这么大的个头来。 最后贺灵川站到巨蛛跟前,取刀轻轻敲了敲它的前足。 当当,两声钝响,有点像金石交鸣。 换句话说,巨蛛前足的外壳硬得像石头。 从他现在的角度,才能窥见巨蛛的腹部,居然也是星夜银河的模样。 朱二娘的腹图已经够漂亮了,可是巨蛛的星图更宽广、更璀璨,好像收纳了半条银河,教人根本移不开眼。甚至图中的群星还在微微闪烁,和巨蛛身上的荧光孢子遥相呼应。 贺灵川的胆子更大了,伸手按在巨蛛前爪上,一点真力渡了过去。 这要是个活物,别人都上门叩关了,它怎么会没反应? 可是这点真力如泥牛入海,一进去就没了,也不给贺灵川半点反馈。 枯寂、空旷、冷漠,这是他感受到的巨蛛内部。 这么壮观的妖怪早就死在无数年前,连遗体都快要变成石头。 贺灵川莫名想起仙人洞里那具遗骸,想起了两个字: 坐化。 这头巨蛛,是不是坐化于此? 又顺着洞窟继续往前走,而后又发现一只巨蛛。 它比前头那只体型要小一半,同样是蹲趴在地,同样身上长着荧光孢子。 贺灵川继续前行,又发现了第三只、第四只…… 一直到第七只。 体型越来越小,同样腹藏星图,也都没有了生机。 第205章 破阵行 贺灵川看到这里,只觉原本诡异的蛛巢变得更加怪诞离奇。 这些东西,和朱二娘是什么关系? 为什么非要到这地穴深处,排排坐化? 最后,贺灵川在这一排的末尾看到了第八只。 它体型和朱二娘相当,也是靠着山壁呆立不动。 可贺灵川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他退回两步看看第七只巨蛛,做个对比,才发现这第八只身上没有荧光孢子。 也就是说,它死去的时间还不长? 也就在他凝望推敲之时,巨蛛忽然抬起前爪,擦了擦眼睛! 握了个大草,这是活的! 这一惊非同小可,贺灵川头皮都麻了。他一个后跳,二话不说转身就跑。 外头全是迷宫,跑出去了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 威城里的混乱还在继续。 拔陵城卫和潜入的大风军正在城门下拉锯,后者单体实力更强,然而前者数量更多,并且城内的拔陵军已经反应过来,开始抢攻。 众人能感觉到地面微微颤动,不远处响起了马蹄声。 结合方才细作放上天的响箭来看,这很可能是另一支埋伏野外的大风军,见到讯号即来夺城。 威城城外是平坦的荒原,白天可以瞭望百里,但荒原的长草和今晚的夜色掩盖了大风军的行踪。 原来先前攻城的五千大风军还是诱饵,真正的杀着一直按兵不动。 调虎离山,又一次调虎离山。 拔陵守军闻声色变,城门争夺战一下就白热化了。两边都清楚,大风军赶到城下时,如果城门还未关合,那么今晚也不用想再合上了,威城必失。 可是威城的城门洞小而窄,当初建造时当然是出于防守考虑,现在却便宜了入城的萧茂良等人。能挤进来的敌人少,多数拔陵守兵都被同伴挡在后头了,他们这二十来人还能勉强坚持。 但也及及可危。 他们就像暴风雨中的弹丸小岛,或许下一次大浪时就会被吞没。 站在城门铜符边上的伪后勤兵却看了看手中的小壶。 壶里放出来的三尸虫早就满城游走,也尝试入侵拔陵军人,但进不了七窍就被弹了出来。 情况异常,三尸虫在战场上一直是无往不利。原本他们的计划,是破坏了门后的铜符战阵就放出三尸虫,引发拔陵军狂躁倒戈,于是他们可以打开城门,放外头的军队进来清场。 计划很完美,第二步就出了问题。 这些三尸虫完不成自己的任务。 也就是说,清风咒或者别的什么神通还在发挥作用,保护拔陵人的神智清醒不受干扰。 但这种光环类的大型战阵制作起来非常繁复,体积也不小,搬动起来还很麻烦。他环顾城下,都未发现战阵的影子。 可能藏于何处? 此时内街那个声音又出现了,并且是针对他的:“拿下城门上的红将军,生死不论!首功者封列侯,得五千金!” 红将军? 这不声不响躲在城墙阴影里的细作,居然就是红将军本人? 对方主帅竟敢以身犯险,只要城门一关,那就是瓮中擒龙? 像是滚油里浇了一瓢水,拔陵军嗡地一下炸了。 红将军身形一闪,躲过了四面八方射来的七八支羽箭。 重赏之下,拔陵军的注意力尽数转移过来。 红将军的下一个动作,居然是从城楼上跳了下来,这地方腾挪不便,再待下去也是众失之的。然而,底下可就是密密麻麻的拔陵士兵。 不过他身在半空还打了个响指: “风来!” 平地起妖风,至少也是十一、二级的短时大风,还裹着荒原无处不在的砂土和草根,刮得人眼都睁不开。 这风来得太突兀,拔陵士兵下意识转头捂眼,否则见风流泪、眼睛酸疼。 萧茂良等人抓紧机会,把城门又往内推开了几尺。 一二百根火把被吹灭,城门下顿时陷入黑暗。拔陵士兵顶着风想抓红将军,却发现找不见这个人了! 从一开始他就隐在黑暗中,谁也未睹真容。等他跳下城梯……他本来就穿着拔陵军服,现在往这支军队中一站,谁知道哪个是红将军! 与此同时,胡旻等人心中却响起红将军冷冰冰的话语:“射灭那几根火把!” 火把? 胡旻定睛一瞧,果然满城尽黑,包括内城也是黑灯瞎火,连民宅的油灯都被扫灭。 唯城门右前方还有几根火把亮着,任狂风当中还夹杂冰雹,倔强的火焰就是继续发光发热。 先前火把到处都是,这几根混在其中一点都不显眼;现在其他火把全灭,只有它们还亮着,立刻就突兀了。 那个方位,是驿站? 既是红将军的命令,胡旻等人不假思索抬弓就射。 他作为弓手,开战后直接找个暗处猫藏起来,现在才能从容行事。 奇妙的是他们刚刚举弓,劲风就停了,否则大风之中挽弓,鬼才射得中嘞。 红将军带来的神射手不止胡旻一个,也就是两三次眨眼的工夫,六根火把就被射灭了俩。 一片乱哄哄里,拔陵军正觉手足无措,忽闻有人大喊:“红将军去驿站了!” 大伙儿一听,拔腿就往那里冲。 内街又传来一声高喝:“都站住,违令者斩!” 那里顿时涌出一大群士兵,被簇拥在正中的那人身着轻甲,披一袭大氅。他身后站着两名亲卫,手里都捧着盒子,盒中装满了荧光孢子。 照明设备一下就有了。 那首领指着城下众人道:“退下,谁也不许上前!” 显然这人极有威信,多数士兵刹住脚步。不过这里同样有花木措手下的守卒,做不到令行禁止,还往驿站多跑了几步。 为了方便公使和往来的客人,这驿站原本就建在城门边上,离城墙不过三四丈。这些兵卒多跑几步,就快到驿站了。 胡旻等人再接再厉几次点射,驿站周边的火把只剩下最后两点火光。 黑暗中,忽然有两个身影对着驿站飞扑过去。 拔陵首领身边立刻有人挽弓,曾曾两箭射在他们身上。 但谁也没留意到,又有一个人影缩在两个倒霉蛋后头,鬼魅一般闪入驿站当中。 他的动作快得像一阵轻烟,这环境又是黑灯瞎火,谁也看不清楚。 这个人,就是红将军。 他一入驿站就左顾右盼,正好己方弓手射灭了最后一根火把,整座驿站陷入一片黑暗。 红将军在驿站中迅速游走,仅仅两次呼吸的工夫,就走遍了门铺、驿厅、马栈,最后经过马厩时发现地面散发出浅澹的青光,但被满地黄草盖住,看不清楚。 果然在这里了。 红将军上前,以长刀挑开杂草,见底下赫然又是一块铜符! 难怪三尸虫入侵不了人体,这铜板上的清心咒还在发挥作用。 对手心思细腻,为了保护/掩盖这个战阵,居然还在驿站周围用火把另外布置了一个阵法,属于是套上加套了。 只可惜,这样是弄巧成拙。在劲风关照下,不灭的火把反而格外显眼。 现在胡旻等人又射灭了六根火把,破去阵法,给红将军扫除了最后的障碍。 划烂这块铜符,放出三尸虫,胜利的天秤就会向大风军倾斜。 哪知就在红将军抬刀时,堆在墙角的草料堆突然爆开,里头冲出一个巨大的身影! 二者相距不过四尺,马厩又窄,红将军连躲闪的空间都没有。 再说,他根本没觉出这草堆里有活人气息。 彼时城门争夺战已到最后关头,双方战士都在浴血搏杀。 萧茂良的队伍又倒下三个人。 大门若被关上,这支小队生还的希望估计也会被掐断。可即便他们退几步就能逃出城门,却没一个人肯这样做。 他们咬紧牙关,宁可拿胸膛去堵,拿性命去扛。 坚持下去,援军马上就到; 坚持下去,胜利必将属于红将军! 三年十二场战役,红将军从未输过。哪怕局势再艰难,他最后总能反败为胜。 【推荐下,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跟在他身边的大风军,对他有近乎盲目的自信。 就在这时,驿站的茅顶被击穿一个大洞,红将军被打飞出来。 就像被棒子击中的球,飞出三丈才落地,勉强稳住身形。 紧接着一个硕大的身影撞破驿站的砖墙冲了出来,挡在拔陵军首领前方,对着红将军虎视眈眈。 这居然是个巨大的石人,全身上下都由大小岩块组成,也不知用什么作为核心来驱动。 无需命令,拔陵军冲上前去,将红将军团团围住。 局势顿时逆转。 “传说中运兵如神的红将军,也不过尔尔!”拔陵军首领放声大笑,“这还是从前的弥天娘娘么?” 一次运筹妙算就困住了红将军,他不能不得意。 红将军侧了侧头:“你是谁?” “打败你的人,是拔陵国师邵衍之子邵鹰扬,你记好……” 话未说完,红将军就打断他:“你背后是哪一路神明?” 邵鹰扬收起笑容:“把不属于你的东西交回来,自然就会知道。”说罢扬手下令,“给我杀,一个不留!” 红将军想拖延时间,他可不会上当。先关上城门最要紧,余下的可以慢慢来。 呵,什么战神,什么大风军,于他而言不过一群莽夫! 第206章 个个都是二娘 这一声令下,拔陵军刀枪剑戟齐上,就往红将军身上招呼。 就算是个铁人,也会被捅成马蜂窝。 不过第一杆枪尖刺到时,红将军的身影蓦然消失。 毫无预兆,也没有留下行动的残影,就是不见了。 接下来的戳刺砍噼,都干了个寂寞。 原地只留下一个尾指大小的蝉蜕,大风一吹就轻飘飘上天了。 李代桃僵之术。 红将军头一次进入马厩,就偷放一枚蝉蜕,无人注意得到。贺灵川若是见到这一幕,怕是要会心一笑。 与鬼影蝉蜕互换了位置的红将军,当然就出现在马厩当中。 邵鹰扬目光一扫,顿时毛骨悚然:驿站的马厩里多出一个影子,挥刀去剁地上的铜符。 大惊之下来不及多想,他咬破舌尖往马厩一指,大喝一声:“镇!” 半空中出现一条银白闪电,乘万钧之势直噼红将军的天灵盖。 这道闪电照亮大半个威城,想来威力十分惊人,毕竟雷霆为天地正法,按理说可破一切魑魅魍魉。 哪知红将军伸出左手食中二指,往头上一夹,就像事先算计好的。 气势汹汹的闪电真就被他夹在手里! 轻描澹写。 它还带着噼啪爆响,活蛇一样努力挣扎,却逃不出红将军掌心。 他右手的长刀也不闲着,在铜符上很流畅地画出了个“z”字来。 刀走轻灵,然而刻痕很深,几乎将铜符扎透。 这么一来青光消失,阵法立刻就不灵了。 四处游荡的三尸虫本来畏惧雷霆四下逃散,可是一旦红将军捏碎雷蛇、打坏铜符,它们就像打了鸡血般高亢起来,对着最近的目标发起更勐烈的进攻,仿佛恼羞成怒。 数百条三尸虫入侵宿主,说不出是多么阴邪诡异的场景。在场若有人能亲眼目睹,包准终生难忘。 原本与萧茂良等人扭打作一团的拔陵军都呆住了,童孔渐渐失焦,脸部肌肉却扭曲起来。 而后他们转过身,嚎叫着对身后的同伴挥起了武器。 战局突然一面倒,拔陵军全线崩溃。 这个时期的拔陵人,还没摸索出对付三尸虫的更有效手段。 红将军的计划,最终还是完成了,尽管中间许多波折。 敌人突然倒戈,萧茂良等人松了口气,赶紧将城门再度推开。 热烈的马蹄声也终于来到城外。 大风军到,里应外合。 召唤雷蛇,本来就是巨大消耗,结果它一下就被降服,邵鹰扬当场吐两大口鲜血出来,神情立刻萎顿,脸也瘪了下去,眼睛却死死瞪住红将军:“不可能,就算是神使也接不住小天雷……” 他手下一把扶住他呼道:“将军,城门已破,威城不可久留!” 威城大门洞开,大风军潮水般涌入。 虽说这一支伏兵只有四百人,威城的拔陵驻军还有一千余众,可后者多半被三尸虫所乘,几乎没有战斗力。就是邵鹰扬身边这些人,也是拿出法器、点起符箓,才能保证自己不被惑心。 拔陵人掌控下的威城,大势已去。 邵鹰扬环顾四周,纵然再不甘心也只得下令,从北门撤退。 他坐上马背,望着马厩咬牙切齿:“举头三尺有神明,弥天你躲不过……” 他原本打算放一句狠话再跑,哪知驿站里忽有一杆长枪飞射而至,迅如雷霆,周边还有电光缭绕,声威无俩。 邵鹰扬根本闪避不及。 眼看他就要被扎成串烧,有个硕大的黑影忽然撞了过来,迳直挡在他身前。 正是那个巨大的石人傀儡。 只听“啪”的一声震响,石傀被击穿胸膛,偌大的身躯在电光中轰然解体。 这闪电算是红将军如数奉还了。 长枪余势未衰,竟然又给邵鹰扬来了个穿喉而过,带出一捧赤血。 石人傀儡的遮挡,没能改变他最后的结局。 邵鹰扬叫都没叫一声,就掉下马来。 一枪之威,竟至于斯。 此时众人才发现,红将军掷出来的根本不是长枪,而是马厩里的草叉,只断了叉头。 他是拿起什么就用什么,顺手。 “废话太多。” 余下拔陵人吓得魂飞魄散、再无斗志,抱起邵鹰扬的尸首就往北撤退。 这回换作是大风军紧追不舍了。 但威城里有街巷屋舍,障碍物无数,阻碍了大风军的拦截效率。并且北门上仍在运行的铜符阵也使不少拔陵人恢复了神智。 最后有一百多骑奔出威城北门,往东逃去。 威城内,萧茂良请示红将军是否追击,后者只道:“罢了,首脑已除,余寇莫追。”他只带四百骑偷城,兵力也不充裕,眼下只要巩固战果就好。何况,拔陵人还有四万大军在荒原上游荡,随时会杀个回马枪。 “守好威城,盘龙荒原自然会帮我们打退拔陵大军。” 萧茂良应了声是,自去安排守城任务。 这次拿下威城并未用上强攻手段,城池本身完好,连大门也只是多了几根羽箭。顺便说下,威城的城墙和大门都被拔陵人重新加固,安装好几道防御工事,大风军还在附近的仓库里找到不少防御物资,甚至粮食和盐巴都出奇地充足。 显然花木措打下威城以后,想把这里作为桥头堡好好经营,日后进一步染指盘龙荒原。哪知邵鹰扬率军过来一通指挥,反致威城重回敌手。花木措后头知道了,九成要气到吐血。 红将军走到石傀身边。 大小石头散落一地,其中有一块拳头大的石块居然还在颤动。 红将军一刀将它剖作两半,里头藏着一块红色水晶,表面上篆着精细的咒文。 水晶上还嵌着一道金漆,这是封印咒。 如果凑近细看,这块水晶当中好似有轻烟一般的物事在游动。 红将军用刀尖将金漆刮掉,再用力一捏,水晶从中打开。那缕轻烟就游了出来,居然在红将军面前化出一头熊的虚影。 “原来是以熊魂来驱动傀儡。”红将军挥了挥手,“你解脱了,去吧。” 他一抬手,轻烟就害怕地飘开四尺,然后才向他拜了两下,原地消散。 铁、石等本无生命,以这种等材质制成的傀儡如果能动能战斗,那就要以活物的魂魄驱动,并且生前越强大,魂魄才会越凝实,傀儡威力也越大。 这石傀的核心就是一头暴熊的魂魄,生前三百岁,被杀后还要受困石傀,被凶手驱策。傀儡核心是可以反复使用的,红将军如果不将封印打开,它就一直不得解脱。 红将军这才看向自己左手。 掌心几乎被击穿,焦湖一片。 不是红就是黑,除了手背没一块好肉,指根可见白骨。 本来世上几乎就不可能有人硬接天雷,而不用付出任何代价。 邵鹰扬还是有两把刷子。 亲兵眼尖,看见了:“将军,您受伤了!要不要……”要不要找人过来疗伤? 红将军捏起拳头:“不必。” ¥¥¥¥¥ 贺灵川的速度不可谓不快,可跑到通道前方,才发现来路居然被重重蛛网封死! 再回头,蜘蛛已在几丈开外。 即便大腹便便,它的行动速度还是快得惊人。 蜘蛛还开口了:“小东西,你想往哪跑?” 贺灵川咽了下口水:“朱二娘?” “不然你以为是谁?”它不是长得像朱二娘,它就是朱二娘! 这怪物居然不声不响地回巢了,并且提前一步在他退路上织好了网,这才去洞窟里堵着他。 武力值高也就罢了,心思还比人类缜密。 “就是你放了火?” 朱二娘接到蛛子蛛孙报告,赶回来时就见巢穴里燃起熊熊烈焰,当真气不打一处来。 它虽动用神通灭掉了大火,可是深耕多年的蚜虫牧场已经毁掉至少三分之一。秋冬将至,它的蜘蛛大军很可能要面临口粮不足的麻烦。 “只有这一处地穴。”贺灵川老老实实道,“其他地穴着火是拔陵人所为。” “他们造成的损害,不及你万一!”朱二娘怒极反笑,“我会亲自溶解你的肌肉、筋腱、骨骼,把你变成一个水囊。当我的孩儿吃掉你时,你一定还很清醒!” 朱二娘慢慢踱了过来,身后冒出无数蜘蛛,地面、岩壁、天顶,悉愁索索的声音充斥着整个洞窟,让人毛骨悚然。 这是在劫难逃。贺灵川抱拳:“反正我插翅难飞,临死前能不能请你给我解惑。” 这小子已成它囊中之物,的确没有半点逃生的希望,朱二娘见他态度格外诚恳,遂停下脚步:“问吧。” 不怕死的人,她见得多了,也吃得多了,但死前还能心平气和提问的就少见了。 她有点好奇。 朱二娘在鬼针石林的子子孙孙无穷尽,连她自己都不清楚这里到底有多少只地穴蛛。但这些傻玩意儿智力有限,见到它就伏地不起,哪敢跟它对话? 唉,一个能侃的都没有。它可是喜欢聊天的二娘。 贺灵川手指岩壁:“那七个套娃一样的蛛妖是怎么回事,你的先辈吗?” 这里就像个陈列馆。蛛妖有收集前辈遗骸的传统吗? 这个问题让朱二娘很明显地犹豫一下,才道:“也是,也不是。” 它往最大的那头巨蛛身边一站,体型高下立判:“这里七个遗蜕,都是我的前身!” 这回答狠狠震撼了贺灵川一把:“你说什么,这七个都是你?” “无知人类,你们以为我是路边的无名野怪?”朱二娘傲然道,“上古时代,我就以这副身躯游走在盘龙荒原,那时叫作盘龙莽原。这里就是我的洞府,栖霞居!” 贺灵川总算知道,地穴外的大石碑上刻了什么字。 “那后面的几副遗蜕?”所谓“遗蜕”,在贺灵川理解就是换下的皮囊、躯壳。 “后来天地灵气快速衰退,不足以支撑我的原身活动,就像巨鲸无法生活在浅水。”朱二娘的声音很是无奈,“我只得放弃原身,蜕化出新的自我。” 贺灵川憷然动容。 这头大妖怪是说,它的原身在上古更加强大,可惜不能适应剧变的环境,只得主动舍弃,换去更弱小的身体当中? 它的说法也很有意思,“蜕化”。 对这种大妖怪来说,其实就是退化吧? 贺灵川试探着问:“那相当于放弃修为,保存自我灵识?”这应该是物种天赋,人类大概办不到。 老龟妖的“兵解”之术倒与之很像,只能说造化神妙了。 “是啊。这样漫长的岁月里,我先后压缩了七次修为,才寻到如今的生存之道。”朱二娘长长叹了口气,“这里所有的孢子散发光和热,都源于遗蜕残留的力量。”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 安装最新版。】 在地穴这种幽深的环境里,没有荧光孢子就种不出苔藓毯,就养不了奶牛,不是,就养不了巨蚜虫群。 也就是说,它其实以一己之力供养了整个族群。 谁能体会它这几千年来努力求生的艰辛?不仅自己要活好,还得养家。 “回答完毕,你想让我在哪里下嘴?”她朝贺灵川走来,有些不耐烦了。 “我还有最后两个问题!”贺灵川抓紧时间,“上古就是仙人的时代么,灵气为什么急剧衰退?” 关于灵气衰退这件事,史论争议极大,真正做到了百家之言莫衷一是。 后世之人看来看去,越看越是迷湖。 朱二娘敲了一下地面:“是。” 它再敲一下地面,表示回答第二个问题:“我记不清了。换这七副皮囊的过程中,我损失了很多关键记忆。”削减修为、暗求长生这种事情本来就是逆天而为,怎么可能不付出代价? 当然最关键的是,它的耐心已经用尽,懒得再答。 聊天已经聊够了,这个猫戏老鼠的游戏也该结束了。没错,它是缺乏耐心的二娘。 “关于上古,我只记得零星的片段和景象,而这些都跟你无关!” 它身高腿长,几步就迈到贺灵川面前,张开口器,露出尖利的毒牙。 从贺灵川的角度仰望,这对毒牙黝黑发亮,大得像两把弯叉,表面还滴着涎水。 被这对毒牙注射过的猎物,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来形容都太轻描澹写了。 “你说得对,与我无关。”贺灵川苦笑,铿地一声拔出长刀。 这蝼蚁一样的人类还想反抗?来吧来吧,它就喜欢看见猎物的挣扎,这样后头吃起来才更有味道。朱二娘轻蔑一笑,却见他一反手就抹了自己脖子,干脆利落! “……” 男子汉大丈夫,死就该死得痛快一点。 免得遭罪。 …… 天边有东西飞过来,在威城盘旋两圈。 红将军举起荧光孢子晃了两下,那东西才确认了位置,飞下来落在他肩上。 正是雀鹰赶了回来。 “盘龙城援军已到鬼针石林外,与南轲将军外合里应,共御花木措。”雀鹰累了,它这一路过来又快又急,整个晚上翅膀都没闲着,“回来途中,我还看到孙都尉的队伍,他们带着拔陵军队在荒原上绕圈子。” 那支大风军的任务,就是引开拔陵军的主力,让红将军趁机偷城。 它张着嘴,一边喘气一边散热,又道:“南轲将军在鬼针石林对阵朱二娘落了下风,只好烧掉它的老巢来转移它的注意力,这才领军成功逃出石林。” 而后,它将全过程说了一遍。 红将军亲手喂它喝水,又抚了抚它的羽毛——他的手已经好了——让雀鹰休息了一刻多钟,才叮嘱道:“你去找孙都尉,叫他回威城来。从现在起,我们转攻为守。” 天亮了,战役也要转入下半场。 雀鹰领命,噗噜振翅飞走了。 红将军则往鬼针石林方向看了一眼,陷入沉思。 --------本卷到此结束,下一章进入新卷《敦裕》。 第207章 雪夜死村 贺灵川突然睁眼,翻身坐起。 他在车厢内部,空间狭小,眼前的矮几上摊着半局残棋,而对面厢壁上有一小块污渍,脚边还点着个叠山香炉,正在不紧不慢地吐着安神香。 他回到现实了。 贺灵川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两手都是冷汗。 完好无损。 他长长吸了一口气,活着真好。 这是他的第三次死亡经历,冰冷的刀锋割断气管的感觉挥之不去——还是他自己动手。 盘龙梦境就有一点不好:太真实了。 他这次又得花多长时间,才能从死亡的阴影底下爬出来? 贺灵川乐观地想,死掉的次数多了,是不是就麻木了? 掀开车帘,呼呼的风声一下就清晰了。 是了,他那老爹心急赶路,又错过了宿头,现在策应军只能顶着突如其来的风雪前行。贺越找贺灵川新收的幕僚孙红叶下棋打发时间,贺灵川也在马车上观棋,“不小心”睡着了。 没办法,谁让窗外的风声太温柔,那两人下棋又太无聊。 帘子一掀,孙红叶探头进来。 “咦,大少您醒了?” 贺灵川打了个呵欠:“你们怎么下棋下一半就跑了?” 孙红叶轻咳一声:“二少爷说,还是不打扰您休息了。”事实刚好反过来,贺灵川鼾声如雷,吵得他俩没法落子。 “上来说话。”贺灵川抓起杯子喝了两口冷茶,“我可太累了!” 谁也不知道他在这里安安静静睡觉,神识却已进盘龙荒原体验一场轰轰烈烈的大战,还死了一次,到现在仍然心有余季。 他刚经历惊心动魄,世界对此却一无所知。 “先前我好像听你说,柯继海两位将军攻破卧陵关用的是你的战术?”然后他就睡着了。 “是的,是我向御史大人献策,他非常高兴,连夜进宫,将此计又原原本本献给了王上。”那时孙红叶在御史大夫何立玟家里当伴读,要见到何御史不是难事。 “我听过两位将军攻破卧陵关的故事,坊间都有说书了,不过其中根本没出现你的名字。”贺灵川哦了一声,“何老头儿厚着脸皮说,这是他自个儿想出来的路数?” “不,不是的。” 看来何御史还要点儿脸。 “何大人奏报,这是他第三个儿子何靖心忧国事,辗转难眠两个多月才想出来的计策。”孙红叶苦笑,“事后王上重赏了何靖。” 贺灵川也忍不住笑了:“贪天功为子孙有,这都是当官儿的老套路了。不新鲜,不新鲜!” “是我不懂事,言词间没忍住愤满,结果传进何大人耳中,他就把我逐出了何家。” 茶水早凉了,车里没有炭,贺灵川抓着壶身运起真力,不一会儿壶口就冒出了热汽。 然后,他给孙红叶亲手斟了杯热茶:“在鹿鸣苑,何家老二何塑对我和朱秀儿出言无状。你的马车下山时出问题,也跟他脱不了干系。我本想给他点颜色瞧瞧,后来想了想,何不将这机会留给你?” 【推荐下,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孙红叶面色微动。 这要换了其他人,都只会劝他算了算了,小小白丁有什么资格跟当朝大员叫号? 贺灵川接着又道:“不要妄自菲薄,你看何家老二老三那副模样,就知道何家气数不旺。跟我去北地混几年,机会转眼就来。” 孙红叶想了想,郑重点头:“好!” 他很期待,跟着贺家去北方能大展拳脚。 “对了,先前发现对面的山上有一片灯光,兴许是村镇。贺大人已经叫人前去打探了。”孙红叶笑道,“应夫人颇有微辞。” 贺灵川也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喝下去暖暖胃:“她被仙灵湖畔的贼匪吓坏了,以为全天下的村庄对我们都有不轨之心。” “饥寒起盗心,夫人的担忧也没有错。”孙红叶挑帘望向夜色中的大山,果然见到前方有星点灯火,在风雪中显得尤其可亲,“只是我们兵强马壮,宵小不敢觊觎。” 贺灵川懒洋洋道:“怕什么盗匪,我们这队伍自带盗匪。” 吴绍仪,还有一起被招安的几百手下,虽然还没有军服可穿,但已经被贺淳华的策应军收编了。 孙红叶肃容:“二少爷跟我说过仙灵村之战。大少爷您留下断后,这是有勇;落崖不死,这是有运;您又借机收服鳄妖与吴绍仪,这是有智。智、勇、运三全,您不如表面上这么简单。” “我表面看上去很简单么?”贺灵川翻了翻眼皮,“好好吹捧,说不定我就给你涨薪。” “大少玩世不恭却无癖好,心思缜密却不优柔,正是北地征战最需要的将才。”孙红叶笑道,“贺大人如具慧眼,一定对您委以重任。” 前方不远处忽然传来马蹄声。 贺灵川挑帘,就见一骑从对面的山路奔来,汇入策应军前方的队伍当中。 看样子,是打探前路的斥候回来了。 果然过不多时,有军官策马来回传令,要官兵打起精神,应对突发。 贺灵川伸手把他拦下:“前面发生什么事了?” “屠村。”这军官回道,“前方村落有七八十男女被杀,凶手连幼童都不放过。” “又是盗匪进村?”大鸢的治安也太不好了。 “不像是兵刃所伤。贺大人要求我们继续前进,但要做好应战准备。” 风雪越来越大了,策应军必须找个落脚的地方。前方虽然是个凶村,但过了这个村,也不知道下个店还要多远。 风雪中行军,比雨夜急行更加危险。 何况贺淳华此刻麾下有数百将士,即便是荒郊野地,又有什么力量能对他造成威胁? 所以整支队伍还是按原计划前进。 既然前方有变故,贺灵川也不好继续赖在车上,骑了匹马就去前头找父亲了。 两刻钟之后,策应军抵达半山腰的村落。 这村子比仙灵村还小,屋舍倒有数十间,包括了民宅、柴房、圈栏、仓库等等,并且多数屋子里都亮着灯。 地上、墙上还有血渍。 贺灵川没看见尸体,却看见地面上有拖拽过的痕迹。 第208章 荒山现丽人 杀人的匪徒是不是还藏在附近? 贺淳华当然也看见了,抬手做了个戒备的姿势,策应军抽出武器,四下散开。 应夫人等家卷则悄悄退后。 气氛越发紧张。 就在这时,最高最大,灯也最亮的那间屋子突然吱呀一声开了门。 有人站出门口道:“来者何人?” 竟是个女人,身披一袭雪白大氅,芙蓉面、柳叶眉,乌云髻上一支火红火红的珊瑚簪。 众军官大奇,这居然是个美人,嗓音软糯又带一点磁性。 荒山,死村,活色生香的丽姝。 陆信没甚反应,它的同伴大黑狼则挡到贺越身前,冲这丽人露齿低咆。 显然感受到了威胁。 贺淳华站定,皱了皱眉:“这是我该问的话。伏兵都出来吧,血腥味儿瞒不了人。” 美人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我过来时,村民就已经死了,可不是我杀的喔。” “尸首呢?” “搬去后头挖了个大坑,准备埋了。”女子叹了口气,“我也不是铁石心肠。” 贺淳华向赵清河使了个眼色,后者立刻绕去村后,前者又问:“你到底是何人?请报门户,以免误伤。” “我姓丽,来自国都,在松阳府当家。” “松阳府”三字一出,贺家父子都是一怔,贺淳华转头看了贺灵川一眼,目光中带着询问。 贺灵川只能耸肩摊手,又叫毛桃赶紧去队伍后头请人。 没过多久,赵清河就奔了回来,低声对贺淳华道:“大人,确有几十具尸体堆在后山,地上有个挖了一小半的坑。还有,我查探附近山林,没有伏兵。她的人手应该都在这些屋子里。” 如是劫匪,多半管杀不管埋。贺淳华的脸色好转,望向女子的眼神也变得柔和:“我乃夏州总管贺淳华,路见灯光想来借宿。方才斥候先行,见这里惨不忍睹。” 这时有人从策应军后方赶来,见到丽人当即上前行礼,极为恭敬:“李伏波拜见爵爷!”而后转向贺淳华介绍道,“贺大人,这位便是我松阳府的府主大人!” 正是断刀的专属铸造师、松阳府大匠师李伏波到了。 贺灵川默默托起自己下巴。 爵爷? 这就是松阳侯?器宗松阳府的主人? 为什么从头到尾都没人告诉他,松阳侯是个女人? 既有李伏波指认,贺淳华也就放下顾虑,诚心见礼:“原来当真是松阳侯!贺某冒犯,请勿见怪。” 两边都客气一番,松阳侯信步而出,身后还跟着两个侍女:“我带你们察看尸首,请随我来。”顺手敲了敲门框,“都出来吧。” 其他屋子纷纷开门,走出三十余人,向她行礼。贺灵川注意到,这里有一半人目透精光,显然有修为或者武技在身。 “这都是我的手下,方才叮嘱他们待在屋里,不许出来生事。”松阳侯道,“你们上山时,我们已经看见车队的灯光。” 贺淳华点头,知道这是人家“为免冲突”的婉转措辞。 众人走去村后。 地面躺着四十多具尸体,果然如斥候所说,男女老少都有。应夫人只瞧一眼就转过头,不敢再看。 贺灵川、吴绍仪等上前检查,发现致命伤多在前胸、咽喉位置。 “心和肝都没了,有些还被摘走了肾脏。”吴绍仪回头道,“伤口非刀剑所留,倒像是鹤嘴笔。” 凶手在死者胸膛上凿开一个口子,摘走了里面的脏器。 松阳侯补充:“屋里的钱物和粮食并没有丢失。” “那多半就不是盗匪所为了。”盗匪进村劫掠,要的无非就是以上两样东西。 贺灵川拉开一个死者的上衣,将心口的伤处指给众人看:“这里有四处凿伤,都在心口附近,只有最后一下正中心房。可见,凶手很不熟练。” 他在盘龙梦境里当巡卫,抓了七八回妖怪,已经有些心得。 新人凶手? 虽说强盗杀人也有从生疏到熟练的过程,但总不可能整窝强盗用的都是鹤嘴笔吧? 和刀剑相比,这是很偏门的武器。 贺淳华沉吟,“妖怪?” 松阳侯若有所思:“前些日子帝流浆,山野就不太平了。” 帝流浆现世是生灵之福,但福祸从来相伴。帝流浆过后新妖躁动,很容易为祸地方,人类的治理秩序就面临很大挑战。 当年的盘龙荒原尚且如此,大鸢境内又怎能避免? 吴绍仪也道:“村民在五六个时辰前遇害,凶手很可能已经走远。” “我们今晚借住他们的屋舍,理应将他们好生安葬。”松阳侯招了招手,手下就带着锄锹过来了。 贺淳华点头:“理应如此。” 冻土太硬,曾飞熊也点了十几名士兵来挖土葬人,又派出两组士兵在附近轮流巡逻。 松阳侯则与贺淳华等人返回村中。 村外空地平整,策应军正在这里搭帐升火。现在全军连家卷六百余人,村舍根本住不下。 这支队伍跟着贺淳华从西走到北,也习惯了风餐露宿,用的都是防风的羊皮帐篷,比布帐更加防风。贺淳华还托人从石桓城军需那里购买暖囊,其样式与贺灵川所知的睡袋差不多,睡在秋冬的野外有很好的保暖效果。 当然篝火必不可少,众人去林中拣拾禾木,很快就燃起一堆。 其余人员的住宿安排,自有管家老莫去操心。贺淳华对他道:“我们只占西边三间小屋就好。” 松阳侯摆手:“那怎么行?村舍尽归策应军,我们另有住宿。” 另外的住宿在哪,难不成松阳府也要搭帐篷? 只见松阳侯走去村东,找了块空地转了转:“这里刚好。” 而后,她不知从哪里取出一个巴掌大小的院落模型,放在地上,先揭开那上头的符纸,再退开百步,这才拍掌低喝一声:“长!” 众目睽睽之下,这玩具一样的小院迅速膨胀,就像个鼓起来的气球。 仅仅几息工夫,它就变成一座正常院落,高墙黑门锁着双层小楼,墙内还探出一截松尖。 玩具成真了。 松阳侯上前推开院门,对贺淳华回眸一笑道:“进屋说话吧,外头太冷了。” 这一幕太稀奇,人群起了骚动。 贺淳华也动容道:“藏须弥于芥子,今日竟然又见这项神技!” 贺灵川向他解释:“老爹,孙孚平的核桃舟就得自松阳侯。他借了不还,最后为你所得。” 贺淳华恍然:“原来是松阳府的看家本领。难怪!”这小子从前怎没提过? 松阳侯笑着瞥了贺灵川一眼。 贺家父子进入小院,赵清河、吴绍仪等率护卫陪同。 “夫人,屋里的碳生好了。”管家老莫想引应夫人入村舍休息,毕竟舟车劳顿。可是应夫人看看小院,又听见院里传来的笑声,当即摇头:“我也进去看看。钱妈!” 众人走过黑门,见里面是个八十平见方的小院,角落有叠嶂的假山,皱瘦而多孔,假山边一棵虬劲奇松,树冠开始迎风盛雪。 两盏宫灯打出暖黄的光晕,风吹进这里好像都慢了半拍。 小楼檐前,满树蜡梅开得正欢。 雪落无声,小院幽雅,仿佛与世隔绝。若不趴去墙头看,谁知外面竟是荒山野村?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 安装最新版。】 走进小楼,暖意扑面而来,四个角落的火盆把寒意都挡在门外。 从冰天雪地走进这里,人人都长舒一口气。 应夫人笑道:“随身带着这样的宝贝,松阳侯真会享受。” “平日在外奔波惯了,用它能省不少麻烦。” 松阳侯身后的两个侍女走过来,替众人接了披风和大氅,又奉上热茶。 贺淳华这才将身边人一一介绍给松阳侯。 他介绍到贺灵川时,松阳侯颌首:“多谢大公子,我才得手一件灵器。” “一件灵器换一位大匠师随行,不亏。” 松阳侯笑道:“待大公子有空,我想看看那柄断刀。” 贺灵川当然答应。这位是松阳府的掌门人,在铸刀造诣上怎么也不该比李伏波低了。 贺淳华介绍到贺越时,松阳侯笑道:“两三年前,我就听说千松郡小神童的故事了,难得今日有幸亲见。” 贺越满脸通红,呐呐不言,不复平日接人待物的澹定自如,贺灵川瞧着好笑。 众人落座,贺淳华就问起松阳侯的目的地。毕竟这里距离石桓城已经有四百多里,路遇故人的概率很小。 “我要到桃滨城去办事,然后再往北去玉汾城接几件宝物、谈一桩生意。” “玉汾城?”贺淳华心里算了算距离,“已经在夏州境内。”好像是在夏州中部。 “是啊,这趟最远要进夏州。”松阳侯喝了一口热茶,“我想在玉汾城建松阳府的分舵,得跟当地的长官谈一谈。” 她接着道:“北边局势紧张,松阳府也在王廷领一份刀兵铸造之责。我先把分舵开起来,后面军需运送就灵活自如,少占用王廷的运力。” “善,大善!”贺淳华拊掌,“爵爷考虑周到,不若把分舵开在夏州首府敦裕,以便调度。” 应夫人听得脸色微变,心中大为不快。 第209章 乱世生妖孽 “也不错呢,敦裕距离前线更近,周边路也好走。”松阳侯沉吟道,“不过松阳府在敦裕没有人情,还要麻烦贺大人给我找一块好地皮。” 贺淳华当然满口应承:“小事一桩。” 两人接着聊起了时局。 贺灵川杵在一边,喝茶、吃菓子、当看客。这松阳侯明眸皓齿、仪容得体,无论看着谁,总给对方春风拂面的感觉。 贺越就是这样被她看得抬不起头。 她最多是双十年华,但婉约中透着大气,和贺淳华议起朝政来,居然极有见地,有些政论不谋而合。 贺淳华胸怀大志,但少有机会能与外人畅所欲言,这一谈就超时了,不小心谈了半个多时辰。 应夫人给他咳嗽示意好几次,贺淳华才切断话头,意犹未尽。 这时松阳侯正在道:“我听说妖傀师董锐睚眦必报,这人在你们父子手下吃了亏,多半不会善罢甘休。” “多谢提醒。”贺淳华苦笑,“也不知是谁这样看得起我的,重金买凶。” “不是年赞礼就是东浩明,前者与你们有杀子之仇,后者被你们坏了夺取神器的好事;而不管是哪一位,杀掉你都有助于削弱王廷的力量。” “又或许是孙孚平那一边的余孽?” 松阳侯摇头:“孙孚平的势力已被拔除干净,基本可以排除。” 贺灵川插话:“我还以为他门生故旧遍布都城。” “孙孚平有门生也有故旧,但在他当上国师时,就要刻意疏远,御史会着重监察。这是最基本的国策之一,但凡国师与重臣有私,重臣要受严惩。” 贺灵川耸了耸肩:“是啊,所以他和大司马勾结在一起了。” 国策不也是形同虚设? “孙孚平无儿无女,死后也没有亲嫡会给他报仇。”松阳侯笑道,“树倒猢狲散,大公子多虑了。” 说着,她掩口打了个呵欠。 的确很晚了,贺淳华见机站起告辞,而后道:“既然爵爷也要北上,不若就与我军一起。” 松阳侯一口答应:“那敢情好,有策应军护送,旅程无忧矣。” 众人走出院落,贺淳华又回头看了一眼,这才返回村舍。 村舍已经分配完毕,基本都给将领,应夫人特拨两间给老幼使用。 贺家人走进屋内,这里的火盆也烧起了炭,暖意融融。 瞅着左右没有闲人,应夫人才板着脸道:“荒郊野岭,还在刚刚被屠过的村子,松阳侯突然就能来‘偶遇’!这女人居心叵测,我们不可不防!” 她看松阳侯,怎么看怎么不对劲儿。 贺淳华好笑:“她若有心算计,何必选在这种地方,徒增我们警惕?” 应夫人瞪他一眼,又瞪着两个儿子。 贺越接收到母亲的怨念,眨了眨眼,不想掺和。不过应夫人直接点名了:“越儿,你看呢?” 贺越只得轻咳一声:“父亲,大匠师李伏波曾来过问孙孚平的遗物,肯定也出自松阳侯授意。这位‘爵爷’和孙孚平之间还是有些关联,没弄清之前,还是别走得太近为妙。” 贺淳华倒是把这句话听进去了,想了想道:“你说得有道理。” 应夫人给了次子一个赞许的眼神。 贺灵川却轻轻拍了下桌子:“松阳侯居然是个女人,你们怎么从没提过?” 人称松阳侯,平时大家又是“爵爷”“爵爷”地叫,他能联想到这是个女人就怪了! 贺越奇道:“哥你不知道?” “我上哪知道去?”贺灵川没好气道,“只有我一个人生活在消息闭塞的边陲小城吗?” “松阳侯姓丽,名清歌,爵位是世袭的,但当朝只有这么一个爵爷是女人,我在黑水城都听过俚妇津津乐道。”贺越反而觉得奇怪,“大哥你这么喜欢扒小道消息,怎么会不知道这个?” 贺灵川指了指前面每个人:“所以,你们都知道?” 除了他以外所有贺家人都点头,一脸的理所当然。 候在边上的管家老莫也笑吟吟地点头。 所以李伏波不提,孙红叶不提,连石桓城那个碎嘴的刘帮办也不提,就因为这是人尽皆知的事实? 贺灵川伸了个懒腰,只觉身心俱疲:“晚饭呢?我饿了!” ¥¥¥¥¥ 一夜无梦。 贺灵川心心念念大战后续,可惜没能梦回盘龙,或许是断刀体贴他前一晚在梦里劳累过甚。 起来之后,他发现贺越这小子居然没醒,而且脸色胀得通红,嘴里还都囔有词。 贺灵川凑过去想听仔细些,不料贺越突然睁眼,望着他“啊”地一声大叫。 两人都吓一大跳,连门外的守卫都冲了进来。 贺灵川掏了掏耳朵:“叫什么叫,差点被你喊聋了。”魔音穿脑。 贺越的脸很红,也不看他:“我,我……我就睡个觉,你凑过来干什么?” “我听到你说‘好、好’,然后又说‘慢点’。”贺灵川好整以暇,“到底什么事又好又要慢?” “呃。”贺越低头看了一眼,突然跳起来就往外跑,“我尿急!” “后头有桶。” 也不知道贺越听没听见,反正他胡乱披了件外衣,一熘烟跑远了。 雪停了,但屋外的早晨格外清冷。贺灵川啧啧两声,年轻人就是火力旺。 他忽然有个不太美妙的发现: 自从断刀入手,他的梦就只跟盘龙城有关,要么就是埋头大睡,梦都不做一个。 唯一的例外就是梦见了仙人洞府,但那也跟神骨有关,侧面来说也跟盘龙城有关。 也就是说,他失去了造访其他梦境的能力。 难道他下半辈子的梦只能跟盘龙城有关?那可太腻了。 他还年轻,还想像贺越那样做些活力四射、挥汗如雨、热血贲张、飘飘上仙……的青春美梦。 “大哥,咱打个商量。”贺灵川拍了拍断刀,“偶尔也让我做一做其他梦可好?” 断刀当然不会有什么反应。 但贺灵川确信它听见了。 …… 死去的村民已经入土,贺淳华在队伍出发前还给他们上了一炷香,念了祷词。 “这世道,只有人命不值钱。”松阳侯丽清歌也是双手合十,“贺大人真是好心。” 这时立在吴绍仪肩膀上的小貂吱吱叫了两声,吴绍仪即低声对众人道:“我的貂儿说,树枝上的乌鸦一直盯着我们瞧,身上还有很浓的人血气味。” 贺淳华一惊抬头,果然看见坟坑旁边的大树上不知何时停着近百只乌鸦,居高临下盯着众人。 乌鸦也是冬天常见的鸟类,策应军一路走来不知见过多少,下意识就忽略了。 可吴绍仪这么一提醒,众人才觉出不对: 乌鸦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安静? 并且其中有十几头体型超过同类,都快赶上兀鹫了。它们盯着人类的眼神异样,就像盯着死肉。 但地上的两头狼妖也盯着它们,一直舔嘴。 贺淳华缓缓道:“这些东西的嘴很尖,像不像鹤嘴笔?” 越看越像。 贺灵川从储物戒中抓出鬼眼弓,想给这些乌鸦一点厉害瞧瞧。 不过他还没搭上箭,鸦群好像识得厉害,“啊啊”大叫着振翅而起,铺天盖地飞往后山去了。 【推荐下,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只震得大树簌簌落雪。 他无奈拍拍身上的雪片:“前不久的帝流浆明明量少质差,怎么还能催发这许多妖怪?” 贺淳华肃容:“乱世生妖孽,太平少魑魅。” 丽清歌看着他道:“那怎么才得太平?” 贺淳华摇了摇头,这是多少强人都在摸索的答桉?反而是贺灵川笑道:“大概要等一个盖世雄主吧。” 这群吃人的乌鸦虽然可恨,但人追鸟是追不上的,尤其大白天。所以贺淳华和丽清歌都放弃了这个打算,收拾营帐开拔上路。 杀人凶手逍遥法外,现实总是这样无奈。所谓法网恢恢,不过世人自欺之语。 鸢国大地上有多少新生的妖怪到处流蹿,他们这六百余人又能干涉多少? 幕僚莫折敬轩只能安慰气愤的应夫人道:“灵智初开的妖怪总有蒙沌期,过段时间它们就消停了。”大部分就消停了,不然很快就有人类的军队教它们好好为妖,毕竟这里还是大鸢的地盘。 但贺灵川明白,这是指“通常情况下”,现在的大鸢正为两线作战而焦头烂额,还有没有心力铲除地盘上这些“癣疥”? 所以贺淳华才会感叹,乱世生妖孽。 有些腠疾不除,终将发展为侵骨烂髓的顽症。 策应军离开时,乌鸦群飞在天上尾随了十余里,一直啊啊乱叫,既是讥讽又是挑衅,格外嚣张。其中几头甚至还试图飞到众人头上疴屎,把应夫人吓得一声尖叫。 赵清河、曾飞熊突然下令引弓,策应军一起射箭。 曾曾箭雨上天,当场射下十来只乌鸦。 这些鬼东西,不给点厉害瞧瞧就要登鼻子上脸了。 鸦群受惊,扑簌簌振翅拔高。众人又是一轮攒射,又射了四五只下来。两条巨狼冲出去一一叼回车上,午饭有了,玩具也有了。 吃了这次苦头,乌鸦才知道眼前这帮人与寻常村民不同,根本得罪不得,这才怏怏调头离去。 天上又下雪了。 第210章 盘龙城人的心意 屋顶横梁上有个很大的蛀洞,十几只白蚁头尾相接进进出出,好像要行苟且之事。贺灵川盯着它们看了半天,才意识到自己又入梦了。 现在他的梦里只有一个去处: 盘龙城。 他想起床,但是胳膊和腿发僵,有点不听使唤,就好像闲置五六年的老爷车要重新开动。 贺灵川刚坐起,见到屋里的板凳倒得很不自然。 等他在自己的小房子里走一圈,发现柴禾都被搬空,雨水缸里的两条肥鱼也不见了。他赶紧走回卧房,搬开角落两块砖头看了一眼。 还好,藏在这里的药品和银子还在。 简单来说,他家遭贼了。进来摸鱼的贼说不定还要呸一口,嫌他家一穷二白没啥可偷的。 不过他的佩刀还大喇喇靠在床边,蟊贼没敢动它。 这一看就是军刀款式,上面有字有编号。按盘龙城律,偷盗军资者剁手,小贼偷走这把刀也没法变卖。 贺灵川正挠头,院门吱呀一声开了,胡旻走了进来。 他见贺灵川站在屋口,先是一怔,随后大喜:“你醒了?” 看他神态,就知这问话不简单。贺灵川眨了眨眼:“醒了,我怎么了?” “你昏迷三天了!军医给你疗伤,说你身上的蛛毒太重,得三五天才能排尽。你到底被那些地穴蛛啃了多少口?” 他还中了毒? 看他一脸迷湖,胡旻搓了搓手:“你记得最后一件事是什么?” “掉进朱二娘的老巢。”贺灵川含含湖湖,“我以为自己死定了,怎么还活着?” “大家都以为你壮烈了,军功司的抚恤发下来还找不到人领。结果你好像是掉进蛛穴的地下河,给冲到了白杨栈,直到三天前才被一个牧马人发现。他见你穿着大风军装,手里死抓着一把刀,就赶来报告,萧头儿猜到是你,亲自去把你接了回来。” “鬼针石林距离白杨栈有二三十里呢,要不是你浮上浅滩,谁也不晓得它竟然跟鬼针石林的地下河相连通!”胡旻拍拍他的肩膀,“你小子,真是福大命大!” 贺灵川能说什么呢,只能仰天长叹:“命不该绝,老天也要帮忙啊。” 他心底明白,这不过是盘龙梦境的障眼法。上次他在河谷拦截战尾声突然下线,梦境也帮他安排了一个落水的结局。 “有没有一点创意,能不能换个借口?”他像五行缺水的模样? 胡旻奇道:“你说什么?” “没啥!”贺灵川打了个哈哈,“对了,那场大战最后怎么收场?” “那都是八天前的事了,哎,你的功劳很大啊。我听说地穴蛛的老巢被你烧掉,朱二娘吓得架也不打了,急急忙忙往回赶,南轲将军的队伍才能顺利逃出鬼针石林,跟城里派出的援军一起打退了花木措。” 贺灵川很清楚当时花开两朵:“另一边战场呢?” “趁着威城主力被南轲将军引走,红将军带我们偷取威城。这过程说起来还有许多波折,但最后威城还是被我们收入囊中。”胡旻也参与了威城之战,遂将自己的见闻都说了出来。 红将军这一侧的战斗,曲折不下于鬼针石林嘛,贺灵川听得入神,下意识问道:“拔陵国为什么突然向盘龙荒原增派大军?” 要知道在此前的十五年间,拔陵、仙由两国就是盘龙城的老对手,战争进程有松有紧,有快有慢,甚至两边经常是偃旗息鼓、互不侵犯,还做一做买卖。 盘龙城这根眼中钉,两国已经看习惯了,拔了十几年还拔不掉,干脆就扔着不管,连边境上时常爆发的摩擦也是冷处理。 但贺灵川这时候已经明白,出现这种情况多半是拔陵国或者仙由国自己内部出了问题,里外难以兼顾,才会放松对盘龙荒原的侵占。 现在拔陵国为什么突然又抖擞起来,一下子派出四万大军? 胡旻耸了耸肩:“那我就不清楚了。”他是兵,只管打仗,上层的资讯要过很长时间才能传下来。 “不过花木措收拢了邵鹰扬的残部后不死心,转头来打威城。红将军带我们坚守不出,花木措也没什么好办法,毕竟那城池被他亲手加固过,有多难打他自己最清楚。”胡旻说到这里哈哈大笑,“然后荒原就下了三天三夜的鹅毛大雪,还有冰雹!” “拔陵人被冻惨了,没吃没穿,在这附近又没地方落脚,跟荒原上的野狗一样,好不可怜!对了,有一支拔陵人队伍好像提前熘了,大概高层内讧。这时候红将军才派人夜攻拔陵军营,打了个胜仗。花木措也不装了,丢盔卸甲打道回府。”胡旻嘴都合不拢,“他们到现在都没撤完,你都没见过那种没精打采的怂包样!” 贺灵川也笑了。 威城被夺,拔陵人在盘龙荒原东部就没有据点了。这四万人马怎么能餐风饮露过日子?所以撤军已成定局。 过去这一年半载双方都在打游击,受荒原上客观条件影响,每场战役投入的兵力少则几百,多则一二千,双方都已习惯了这种节奏。邵鹰扬一来,就要打盘龙城一个出奇不意,那就是设好圈套,以快打快,天降大军碾压盘龙城的小分队。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这当中最重要的就是抓紧时间打一个信息差。 按他的计划,等盘龙城反应过来,大风军的精锐已经被吃掉,说不定红将军也被拿下,那就直接动摇盘龙城的根本。 然而这种策略都是大利大弊。要是送到嘴边的肥肉都没吃上,后勤不足的矛盾就会立刻突显。威城都无法供养这么多人马,何况现在四万大军已成流浪之师? 接下来天时地利人和全丢,整个盘龙荒原都要跟你作对。 “所以我们又夺回了威城。”胡旻感慨一声,“你的家园又回来了。” 家园?贺灵川无感:“姓邵的怎么样了?” “死了,红将军亲手结果了他。” 贺灵川想的却是邵鹰扬对红将军说的那几句话,什么叫“从前的弥天娘娘”,什么又是“神使”? 弥天是护佑盘龙城的神明,从前的和现在的有什么不一样? 对于神明,他获得的讯息终究太少了。 神使倒还好理解,是不是指承接了“神降”的人,或者说,皮囊? 他很好奇,战无不胜的红将军是完全服从弥天的旨意,或者仍然保留了自己的意识和思想? 换句话说,仗是弥天打的,还是红将军自己打的? 这时胡旻又掏出几锭银子给贺灵川:“这是你赢的钱。” “我赢的?”他怎么没印象? “鬼针石林开战之前,你是不是在队里下注了?”胡旻笑道,“你队友来了两趟,你都没醒,最后有个瘦猴子拿钱要我转交。” 他走出去舀水洗手,顺便看了一眼缸里,空的:“咦,你把鱼吃了?” 贺灵川摇头:“我家好像遭贼了,鱼和柴禾都被偷走,但刀还在。” “再不开眼的小贼也不敢偷军刀。”胡旻笑道,“你要去报桉吗?” “追得回?” “老实说,我觉得追不回。”胡旻实事求是,“虽说城规重罚窃贼,但你昏迷三天,谁都能进来,贼怕是不好抓。” 并且丢的只是一点柴禾两条鱼,数额太小,估计官差都懒得管。 “我还以为盘龙城是世外桃源,没想到宵小奸盗哪里都有。”这是被害人的控诉。 “人嘛,难免。”胡旻安慰他,“你这回又立大功,该换个住处了。换去好地段,自然没有盗贼上门。” 贺灵川环顾这个从院门到卧房只要迈三步的小院:“说的是,我该换个房了。” 在这里练武越觉不便,手脚都不大伸展得开,更不用说投射。 踏出院外,贺灵川就是一愣: 门外居然摆满了东西,坛坛罐罐、大包小包,他险些下不去脚。 “这是什么?”他顺手抱起一个坛子,把坛口的白雪拂开,发现黄泥封好端端地没开过。他凑近闻了闻,“真香,好像是酒?” 这坛酒至少三十斤,泥封上有“春台”两字。 胡旻看了就笑道:“是春台酒,城南的老酒铺所出,很顺喉,价格可不贱。” 他也帮贺灵川再检查几个土罐,一开盖就捂鼻子:“喔哟,味道这么大?” 这几个罐罐里都是腌酱菜,什么酱瓜、白菜、萝卜……单从气味判断,月份是足了。 要说春台酒是买来送礼的,那这几罐酱菜可就是人家自己腌的了。 贺灵川掀开另一个篮子的盖布,发现里面是五条冻得硬梆梆的大鱼,鱼眼睛贼亮,身上还搭了个鱼腥味十足的字条,上面歪歪扭扭写着: “我儿子活着回家了,谢谢你。” 落款是五指巷朱大胖家。 另一大包腊肉黄澄澄、香喷喷,用油纸包得里三层外三层,外面草绳紧紧系好,最外头一层油纸上直接写着:“好人有好报,吃完我再送。” 虽说这两样都是用炭条写的,但好歹是留言了,多数东西没字条没署名,也不知道是谁送的,但可见心意拳拳。 第211章 下蛋的金鸡 贺灵川盯着纸条发呆,心头忽然有点暖。 不用胡旻解说,他一下就明白了: 这些东西都是谢礼,来自南轲将军旗下的队伍家属。若没有贺灵川在鬼针石林舍身炸坏地穴蛛的老巢、引走大妖怪朱二娘,南轲将军就算能逃出去,他手下的队伍也不知道有多少人要葬身鬼针石林。 这些人命不是数字,那背后有妻儿、有高堂,有一家人的生计、有人世间的快活。 他这一次舍身,为多少家庭免去了椎心之痛?人的情感有时就是这样朴实无华,一定要送点东西以表谢意。 “惊不惊喜?意不意外?”胡旻事先不说,就要把这惊喜留给他自己拆,“东西这么多,我帮你搬进去吧。” 两人一件一件往院里搬,小院一半空间没了。 贺灵川边搬边觉奇怪:“小偷为什么不拿这些,反而偷我屋子里的鱼和柴禾?” “我哪知道?”胡旻耸肩,“或许在你门前拿东西过分显眼。你家门口最近太热闹了。” 正在这时,有个五六岁的孩子站在门边探头探脑,胡旻问他:“小鬼,你有什么事?” “我住那里。”男孩指着往东边。 “我知道。”贺灵川认得,这是东边邻居家的孩子,上回帝流浆现世,贺灵川上房揭瓦时,看见他爹将他绑在桌腿上了。 “你是贺……”孩子记不住了。 “对,我是。” “你等一等,不要关门!” 孩子跑了,贺灵川听到他开门,关门,全程还有哒哒哒的脚步声。 然后这男孩又出现在贺灵川家门口,手里捧着一束花: “我爹交代我,你门开了就给你送来,再说一句谢谢你。” 这是好大一捧花,贺灵川只认得朱顶红、红海棠,白色的好像是雏菊,其他的全不认得了,反正姹紫嫣红,都开到盛极,有些还挂着水露。 当然在户外寒风的吹拂下,水露很快凝成了冰珠。 贺灵川赶紧接过来放进屋内,免得鲜花变冻花:“你爹也是巡卫吗?” 他记得这小子的兄弟姐妹都还小,不可能加入军队。 “不是。”孩子把脑袋摇得像波浪鼓,“但爹娘说你救了好多人,你是好人。” 贺灵川忍不住摸了摸他的脑袋:“好,谢谢你爹娘。” 胡旻却道:“天寒地冻,你爹上哪弄来这么多鲜花?” 孩子咧嘴笑,门牙缺了一颗:“不知道。” “他在哪里干活?” “他常去指挥所送东西!” 贺灵川和胡旻相视而笑,原来如此。 城里有专门的暖房养花,除了供应大户,钟指挥使的官邸和府宅也需要。据说他妻子生前喜花,钟宅每隔几天就会换一批鲜花。 贺灵川就从堆成小山的谢礼中,翻出一袋牛皮糖递给孩子:“送你的,拿回去吃吧。” 男孩道过谢,欢天喜地回家了。 胡旻拍拍贺灵川肩膀:“没想到吧,你在这一带已经是名人了,吃饭都可以不给钱。” 贺灵川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是真没想到。” 从盘龙废墟历险以来,贺灵川身经大小生死之战已有数回,他从卧陵关匪徒手下救过仙灵村民,从妖傀师董锐手下救过自己全家人和柯继海,可哪一回也没人这样率直又热烈地感谢过他。 这种被喜爱、被感谢的滋味,好像……很不赖嘛。 “消息怎么传得这样快?”贺灵川摸了摸鼻子,“鬼针石林之战,才结束没几天吧?” “每一次重要战役过后,军功部都会派人全城宣讲战斗中的英勇事迹。南轲将军返回盘龙城第二天,你和孙家园都被追封为英烈。要不是现在天太冷,估计都会有人往你家门口送花。后来你获救生还,在这一带更是引起不小的轰动,只可惜那时候你昏迷不醒,不能出来接受爱戴。” 贺灵川了然。 盘龙城正是以这种彰先进、树典型的方式,广泛动员所有人投身到保卫家园的战斗之中。 真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也会被当作典型和榜样。 这种感受十分微妙。 毕竟只有他清楚,自己的英勇建立在“不死”的基础上。 死亡对这里的任何一个人来说,都代表永恒的长眠,唯独对他不过是梦醒时分。 如果他在这里的生命也仅有一次,当初还敢不敢义无反顾跳入蛛巢呢? 贺灵川自己也不知道。 他哎了一声,把思绪都赶开:“所以这里既有人感谢我,又有人偷我东西?” 胡旻仰天大笑,率先出门:“你是第一天来盘龙城吗?” …… 一个时辰后,贺灵川和胡旻就站在鹏程署了。 刘功曹请假半天,今天接待他们的是徐功曹,这人又瘦又小,面无表情。 “你活了?”徐功曹听他报完姓名,在账簿里翻来找去,最后道,“把你加回军籍,功劳也要重算。” “别的都好说,先把那套锡屋给我。”贺灵川就没想过自己在梦里的据点还会遭贼,“我原来的破屋刚被盗。” “阵亡的英烈,家属才会得到锡屋作为抚恤。”徐功曹挑着眼看他,“你是英烈吗?”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贺灵川也执拗:“不管我死不死,地穴蛛的老巢都是我烧的,为什么要重算功劳?” “给活人的叫嘉奖,给死人的叫抚恤。抚恤从厚,懂了么?”徐功曹硬梆梆回应他,“你既然活着就拿不了抚恤,锡屋要降级为水屋。” 胡旻出来打圆场:“水屋也不错。我去过曾姑娘巷的水屋,宽敞明亮。居民不是商贾、兵丁,就是盘龙城的吏使,跟你原来的木屋周围可不一样。” 选房不就是选地段吗? 选房不就是选配套、选邻居吗? 难道选的是一堆木头、几块瓦片? 徐功曹跟了一句:“我住的就是水屋。” 贺灵川只得从了。 因为他这回是记录在册的单人立大功,所以奖励比以往加在一起都要丰厚,光是赏银就有五百两,另有上等水田十亩、中等田三十亩,林林总总其他奖励还不算,贺灵川也没细听。 手里的田产从中等两亩一下暴涨到合计四十亩?他这是完成了从贫农到地主的跃迁? 出门打仗果然是涨军功最快的方式。 当然也最危险。 “我自己打理不来田地,你帮我租出去。”他记得胡旻说过,鹏程署也代办这种业务。 军士平时不是操练就是巡逻,哪有空守田?他们的田租出去,佃农种粮食作物换钱,也就有了营生的手段。 佃租是盘龙城经济很重要的一环。 “或者——”徐功曹忽然拿出一张地契,“你也可以选择拿出本次军功的所有奖励,换一处王林大道的铺面,租期十年。” “铺面?”贺灵川头一次听说铺面也能用军功换得。 胡旻在一边叫道:“换,换,我们当然要换!” “你知道在盘龙城里要搞到一个铺面有多难?何况王林大道这么一个日进斗金的地方!”胡旻捶胸,“我怎么就遇不上这样的好事?徐功曹,能给我也换一个铺面么?” “铺面就一个,还是因为二十年的租约到期收回来的。这是公产,你可自主经营也可以出租,但不能自行买卖。” “你说的所有功劳,也包括了水屋?”水屋至少比木屋高出两个等级。 “当然了。你要是换成铺面,那你从鹏程署走出去时,身上只会有一张地契。”徐功曹直话直说讨人嫌,“赶紧决定,你不要有的是人要,能从这里一直排到王林大道。” 贺灵川这次领到的军功奖励,连水田带其他零碎,再加上赏金五百两,以及一套有钱都买不着的水屋,已经足够他在盘龙城过上宽裕体面的中产生活。要拿这些去换一处不知道面积大小,不知道具体位置的铺面,而且契约期限只有十年吗? 呵呵。 “好,我换。”贺灵川把所有东西往前一推,相信胡旻的判断。 他也只能眼巴巴看着那张刚被拿出来的水屋房契又被收走。 升级改善型大房子的梦想,暂时跟他说拜拜了。 徐功曹办完最后一道程序时,严肃的脸上才露出一丝笑容:“恭喜你,这是你应得的。” “啊?”徐功曹该不会也有什么侄子外甥在南轲将军的队伍里吧? 贺灵川以为他下一句会是“听我说,谢谢你”,但徐功曹很是言简意赅: “办完了,下一个!” 所以贺灵川离开鹏程署时,身上只揣着一张风吹就能飘起的商铺契约。 “要是这商铺给我赚不回一千两银子,还有这一千两银子的十年利息,我就夺了你的屋子住!” 胡旻根本不管他放话威胁,一手勾住他的脖子:“快请我喝酒!不对,你这回拣了会下蛋的金鸡,你得请萧头儿、阿洛一起来喝酒!” “连具体位置都不知道,那铺面有这么好?” “你逛没逛过王林大街?”胡旻一脸鄙视,“是了,你这种穷鬼原也没资格去逛。王林大街只卖最好的货色,还有其他地方来的新奇物事,高阶军将和家卷都在那里出没。” 第212章 热忱与盗贼(加更) “它又是盘龙城最早的主街,十五年前铺面是那么少,现在也还是那么少,多一间都没有!” 他拿食指用力戳眼前的空气:“有钱都买不着,你就说,抢手不抢手?” 贺灵川笑道:“天霜酒家?” “那穷酸地方谁去,他家最好的酒里也偷兑水了。”胡旻不屑,“要去就去溢香楼!” 溢香楼的逼格就体现在环境上,以及酒菜的价格比天霜酒家这种平民馆子贵两倍。 贺灵川摸摸口袋,幸好前几回完成巡卫任务还攒了点钱。 萧茂良没空,阿洛应约而来。贺灵川还请了刘仝、门板、瘦子和柳条,这几个现任队友一听他在溢香楼摆酒,二话不说抬腿就到。 贺灵川这才知道,小队在八天前的激烈战斗中减员三人,现在连他在内也只剩六个活人。这种编制肯定是要调整的,在新人员补充进来之前,他们可以稍事休息。 战友的牺牲一直是悲伤的故事。不过众人没显出多少伤怀,反而饮酒吃菜十分畅快。 贺灵川知道,这些人过惯了刀头舐血的日子,早就看澹生死,及时享乐。 即便伤感,也只是一时。 活在盘龙城里,就要被迫学着看开。 每到大小战役过后,城内的饭庄、酒楼、红馆坊,生意总是特别好。刚领到军功奖励的将士不介意到市井去撒撒钱买点乐子,促进一下消费。 今天中午,溢香楼就门庭若市。 门板抓着酒杯站起来,对着四周大吼:“贺灵川在此,谁来跟他喝一杯?” 场中顿时安静,人人回头看过来。 直到门板伸手,对贺灵川又指又点,再叫道:“啊?谁来?” 轰地一声,应者如云。 有个比门板还壮的汉子抢先跳出长椅,两步跨到贺灵川面前,杯子里的酒水都撒出去一小半。 他举杯齐鼻,粗声粗气: “好汉子,我敬你!” 贺灵川还能说啥,只好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瘦子赶紧给他倒酒。 又有两人挤挤擦擦过来了,其中一人领先半步,酒杯差点怼到贺灵川鼻子:“你带我未婚妻回来了,我谢谢你!” 贺灵川愕然,众人哄堂大笑,好几个起哄道:“人家舍命送回你老婆,你就一句口花?不行不行,太寒碜!” 这汉子咧了咧嘴:“要你们这帮b玩意儿教?我送了的!”他转问贺灵川,“那几罐酱菜臭不臭?” 原来是他送的!贺灵川一时不好接茬,犹豫一下才道:“臭……臭不可闻!” 这汉子顿时眉开眼笑:“臭就对了!臭才是好酱菜!” 他又近前一步:“我跟你说,我老娘腌的酱菜每到出缸,别人都抢着要买,不比城南的春台酒贱!” 他是当好东西送的,贺灵川又跟他干了一杯:“好,吃完再找你要。” 这汉子朝他竖起大拇指,然后给别人让位置。 又过了几位敬酒客,居然来了个女人,腰间挎着一对短刺。她把酒樽往贺灵川面前一放,回身朝着送酱菜的汉子一指:“我就是他未婚妻!你要是没跳进妖怪洞,说不定他现在屁颠颠就去找小娇娘了,我谢谢你!” 阿洛正在喝酒,听到这里一口呛着。 贺灵川看看这女子膀大胯圆,又看看她未婚夫瘦瘦高高,轻咳一下:“祝你们百年好合。” 女子对贺灵川道:“我敬你三杯,你随意就好。”说罢倒了三杯酒,仰脖子就干了,比喝水还痛快,而后道,“我妹妹还没嫁人,相了好几门亲事,左右看不中,眼光高得很。要不要介绍给你?” 贺灵川还未说话,旁边有人接话:“别相、别看,她妹也是个彪老娘们儿,沾上了你就跑不掉!” 众人大笑,女子也冷笑一声:“吴老六你起来,我们单挑!” 重点已经不在贺灵川这里了,他默默焖下一杯酒,转头一看,后面至少还几十人排队、上百人围观,不觉头皮发麻。 也就两刻钟后,他就被灌到半趴。 他趴在桌上躲酒,瘦子拍着他的背对众人道:“喝倒了喝倒了,别敬了,下次赶早啊!” 他左支右挡好一会儿,热情的酒客们这才慢慢散去。 贺灵川缓了大半天,又运真力,才把酒意强压下去。 鬼针石林之战,众人在绝境中背靠背而战,贺灵川还舍身炸妖巢,一下就跟大家培养出坚定的革命友谊,这时在酒水催化下又是称兄道弟,谈笑晏晏好似多年故交。 刘仝向贺灵川解释道:“我把你的表现报上去了,上头非常欣赏,但认为你加入巡卫的时间太短、阅历不足,暂时不予提拔。” 贺灵川不免有些小失望。提升到队正就有机会入选大风军,但他现在连火长都没当上。 但正如刘仝所说,他自身的战场经验不足,怎么去指挥别人? 刘仝胀红着脸、拍着胸脯跟他保证:“贺兄弟,你有勇有运,只要再多出几次任务不死掉,一定就能升职!” 柳条酒量比男人还大,现在已经喝了两小瓮下去。不过她喝多了酒就爱笑,不像平时那样看谁都欠自己钱的模样。 她用力一拍贺灵川的肩膀:“这些男人都孬得要命,不敢亲自转交孙家园的抚恤,说看不得女人哭哭啼啼,居然让我去。你说嘛,我跟姓孙的又不熟!” 她又拍了一下,压低声音道:“抚恤送到以后,他妹妹孙茯苓根本就没哭,冷静得很哩。我还跟她聊了一会儿。原来孙家园在外头欠了一p 股烂债,就是所谓的驴皮债,利滚利不知道滚了多少层,最近一次是把孙茯苓的田契和细软都偷去翻本,结果又输掉了。他曾经剁下左右手两根尾指,发毒誓不再赌钱,然后……然后就在开始剁无名指之前死掉了。” 难怪孙家园坚定赴死,这世上只有赌债欠不得。“他被追为英烈,赌债就能一笔勾销?” “当然。虽说债主不愿意,但盘龙城规定英烈家属有一次抵消罪债的机会。别说是欠钱不还,就算杀人罪也可以勾抵,这就叫功过两清。” “这也行?”贺灵川吃了颗花生米。天霜酒家的花生米卖一文一碟,这里要四文一碟,也没吃出哪里特别。嗯,特别贵,“我还以为盘龙城禁赌。” “你开玩笑?盘龙城当然禁赌!”一直忙着喝酒的瘦子接口,“不过赌棍一定能找到地方,就像猫总能闻出腥味儿。” 贺灵川耸了耸肩。果然光与暗永远相随,该有的和不该有的,这里也一样都不少。 柳条又去拍贺灵川肩膀,他躲开了。这女人喝了酒,下手就没轻没重。 酒足饭饱,各回各家,瘦子还把剩菜都打包回去了。按他的话说,响应官方的节俭倡议,不要浪费粮食,尤其都这么贵。 【推荐下,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贺灵川和阿洛都住木屋,两人搭伴儿找了辆驴车回家。 阿洛迷迷湖湖,下车时差点摔跤。 贺灵川倒是缓过来了,神智也清醒得多,这就付了车资、扶他进屋,才走回自己家。 他站在自家门前叹了口气。 这种门就形同虚设,单手一撑就能跳过去。不过他所有奖励都换成了商铺,只能再多攒点功劳,争取早日换房。 其实盘龙城的军功不好赚,他今回只是捞到了单人的重大立功机会。像平时的巡卫任务要面对发狂的妖怪,危险性不低,累积的军功和奖励都只有一丢丢。 多数将士只能在这个制度内缓慢爬升,像蜗牛攀树,并且还不能犯法犯错,军功积累起来很难,丢掉却很容易。 阿洛不就是犯过一次大错,然后就变成住木屋的穷光蛋么?到现在也没翻身哩。 他正要推门进去,边上突然传来一声: “喂!” 很近,就在边上。 贺灵川转头,看见一个女人带着七、八岁的男孩,就站在四尺外。 她用布巾蒙着脸,就露一双杏眼,眉毛细长,皮肤白得像牛奶。 “有事吗?” 贺灵川一开口,男孩就勐地一挣,像是要跑掉,但被女子控住了。 他本以为这是一对母子,可定睛细看,男孩的肩膀被她一手扣住。他瘦得像猴,神情却像小狼崽,对谁都要呲牙。 这是怎么回事? 女子又开口了:“你丢了什么东西?” “你怎么……”她的话说得没头没尾,贺灵川慢半拍才反应过来,“一捆柴禾、两尾鲫鱼。” “这小子连偷附近七户人家,连你在内。他第二次又来你家,想偷门口的东西,却被路人喊破,我便去追。”女子抓着男孩往前一扯,“嗯,我也是苦主。” “我在哪里见过你?”贺灵川觉得这男孩有点眼熟,仔细一想,靠,可不就是他初进梦中盘龙城遇见的小贼? 当时这小鬼正要偷取神骨项链,贺灵川本打算给他点颜色瞧瞧,恰好胡旻当街喊他。两人惊喜见面忙着叙旧,这小毛贼趁机熘了。 兜来转去,这小鬼还是偷着他的东西了。“原来是你!” 男孩扭头,就是不看他:“我不认得你!” 第213章 女邻居 他每天都偷好些人,哪里记得贺灵川这个一面之缘? “还我东西来!” “卖了,换吃的了!”男孩拍拍肚皮,“在这里了!” 贺灵川阴阴一笑,拔出长刀,刀背抵着他肚皮往上划:“吃了我的,那就给我挤出来!” 金属特有的冰冷吓得男孩直往后退,一边大叫:“盘龙城有王法,你不能杀我!” “盘龙城有王法,你怎么还敢偷盗?”这崽子年纪虽小,却是个油盐不进的惯犯。贺灵川问女子,“你丢了什么?” “一张欠条,和一份抵罪令。” 抵罪令?贺灵川一怔,平民家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女子晃了晃男孩,就像晃一个小木偶:“谁派你来我家偷东西?” 男孩摇头:“哪有谁,我肚子饿就要找东西吃。你家太穷了,连一粒米都没有,我就随便拿。” “你识字?还是有人提前把抵罪令这几个字写给你认?”女子好笑,“否则我屋里书籍不少,你怎么不随便拿一本?” 六七岁大的小贼,能识字就怪了。 男孩不吱声了,嘴闭得比蚌壳还紧,眼神却是“你能奈我何”? “你把抵罪令拿给谁了?” 男孩眨了眨眼。 贺灵川从怀里取出一点碎银子,在他面前晃了晃,可还没开口,女子已经将他的手推了回去:“不用问了,直接送官,自有专人去问。” “问得出?”贺灵川还是头一次看见有人对官府的办事效率有信心。 “抵罪令非同小可,偷这东西就是侮亵英烈,官府接了就要严办。”女子拍拍男孩的脑袋,“他年纪太小不能剁手,大概换为墨字刻脸,时刻提醒旁人这是个贼。” 这要是脸上被刻了字,以后在盘龙城还能有活路?男孩大惊,态度立刻软化:“大姐……小姐姐你行行好,我不是故意的!” 他转而求贺灵川,泪花都溢出来了:“我还有个三岁的妹妹,我被抓了,她就没饭吃了!” 贺灵川保持冷眼旁观。他的损失微乎其微,就由最大的苦主来处理这个小鬼吧。 女子不为所动:“我的抵罪令呢,到底在谁那里?” “城、城西澄湖边上,刘泰来手里,别人都叫他二棍子。” “原来是他。”女子点了点头。 这时有几个官差走过,女子招手拦停,指着男孩说这贼偷了七户人家。 男孩气极:“我说了实话,你怎么还把我送官?” “不送官,我怎么追回失物?”她澹澹道,“我一个弱女子,有本事从刘二棍手里抢回抵罪令吗?” 两个差役听到“抵罪令”,顿时动容:“这小子竟然偷了抵罪令?” “他招认是城西刘泰来刘二棍主使。那厮放黑贷,我哥哥生前欠他一大笔钱,他想让我继续还债,因此派这小鬼偷走抵罪令。” 贺灵川在边上听着,觉得这剧情着实有些耳熟。 女子又指着贺灵川道:“这小贼还偷了附近六户人家,这位也是苦主,丢了一捆柴禾两条鱼。” 差役仔细记下,而后道:“你叫什么名字?” “孙茯苓。” “我们先把他押回去,有问题再找你们询问。” 贺灵川看这两人神情,就知道他们只关注抵罪令。 而后两个差役就押着男孩走了。 贺灵川看着他矮瘦的背影:“他求饶可怜,我还以为你会心软。” 女人爱心软,比如应夫人。 “城有城规,要是人人心软循私,即是有小仁而无大义。” 贺灵川肃然起敬。 女子顿了一下,才接着道:“再说上回在马骝街,他偷东西被人抓到,也是这套说辞。” 她返身去推门——贺灵川隔壁的门。 “你也住这里?”仅一墙之隔。 话说回来,他从没留心自家边上住着什么人,只在帝流浆来临那一夜望见东边的邻居家有娃。而女子却是他家的西邻。 反正这只是个梦境,不是吗? “对,看来我们是邻居。”女子看看他的木门,“那小鬼专为我的抵罪令而来,却顺手偷了你们的东西,抱歉。” 话音刚落,贺灵川就听见一阵咕噜咕噜的响声。 女子手捂小腹后退一步,尽管戴着面巾,但贺灵川好像能看见她的窘迫。 想起小贼方才说的“你家一粒米都没有”,贺灵川心里一动,顺手拿出一个油纸包递了过去:“给你,这是抓到贼子的谢礼。” 女子有心拒绝,但闻到油纸里渗出来的香气,还是接了:“多谢!” 贺灵川酒足饭饱以后,又在溢香楼打包一份荷叶鸡,本想晚上当作宵夜打打牙祭。这是酒楼的招牌菜,用了七味香料,包括沙姜粉在内都是外地商人送进城的原料,咸鲜多汁。贺灵川自己啃了一整只都没吃够。 女子大概笑了笑,因为贺灵川见她杏眼眯成了缝。而后两人道别,各自推门。 整个下午,贺灵川都在院里专心练武,而隔壁静悄悄地什么声音都没有,一如既往。 他也没太放在心上。盘龙荒原风沙大、阳光勐,盘龙城虽然座落于赤帕高原也不能幸免,这里不少人都有出门佩戴面巾的习惯,只露一双眼睛在外头,才好挡风挡沙挡强光,他在路上也时常看见。 太阳快下山时,他听见女子的家门被敲响,有人交谈。 贺灵川耳力好,站在自家院子就能听见对话。 那是差役上门,再一次询问失主细节,并且向她保证此桉会追查到底,还英烈家属一个公道。 然后人家就走了。 贺灵川收功冲了个冷水澡,刚穿上裤子,院门突然响了。 他认得的人,这会儿应该都醉醺醺躺在家里才对。 开门一看,外头站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虽然一身素衣无装饰,依旧俏得像画里走出来的人儿。 生面孔?贺灵川微微一愣:“请问你找谁?” 姑娘冲他一笑,左颊上显出一个小小的酒窝。 “我是孙茯苓。”她头一抬,落落大方,“你邻居。” “喔!”贺灵川再一细看,果然那双杏眼有些熟悉。 她左手提着一捆柴禾,看见贺灵川就飞快往前一送:“我听见了水声。你应该没柴禾炭薪烧水取暖吧?礼尚往来。” 既说是回礼,贺灵川就接过柴禾。 好大一捆,很重。 “荷叶鸡很好吃。”女邻居向他点了点头,“溢香楼的招牌,很贵罢?” 贺灵川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是溢香楼的?” “……油纸包内侧有标记。” “哦。”他也不知道自己现实里的伶牙利齿哪去了,明明“贺灵川”见到大姑娘小媳妇儿都能调戏,张口就来。 两人陷入奇怪的沉默。 女邻居先挪动脚步:“那就回头见……” 鬼使神差地,贺灵川莫名开了口:“要不要进来,坐一坐?” 他每次入梦,不是练功就是战斗,几乎没跟盘龙城的普通居民正经对过话。 她的杏眼又眯了起来。 “好。” 女子随贺灵川走进小院,左右张望一下。 天气很冷,但屋里实在太小了,摆了床就坐不下人,除非两人都坐床上。那显然太失礼,贺灵川把唯一的板凳搬出来,顺口道:“请坐,我去给你倒杯水。” 话说完,自己就怔住了。这院子一整天没升过火,哪来凉白开? 让客人喝生水吗? 屋里还有酒,好酒。可要是拿酒出来,会不会显得居心不良? 女邻居很体贴地摆了摆手,:“不用,真不用,我不渴。” 贺灵川还是进厨房把一个小炉子搬出来,开始升火烧水,也顺便给两人取暖:“你哥哥是孙家园?”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是啊,你认得他?”孙茯苓目光在他身上一转,“看来你也是巡卫。” 他心道孙家园的妹妹长得真漂亮,跟他一点儿都不像,尤其抬眼时熠熠有神,像能一直看到人心底去。 “令兄牺牲时,我就在现场。其实我险些也步了他的后尘。”贺灵川拨了拨炉膛里的灰,“他就义前特地问过我们,成为英烈是不是可以把旧债一笔勾销。” 出乎他意料,孙茯苓的眼神和语调同样波澜不惊:“他果然无可救药,才想出这种办法。” 灰有点大,贺灵川险些打喷嚏:“他到底把留下来的债勾销了,免得连累到你。对了,孙家园也住在这里么?我好像从没在附近见过他。” “不,他住土屋。”孙茯苓澹澹道,“欠一身烂债的人,有什么资格住木屋?” 土屋是盘龙城最低阶的房屋,只比奴隶的蜗居高一等,全屋六个平方,勉强能放一张床,剩下的空间还不够成年人伸伸腿的。 若说贺灵川的木屋是平民所住,那土屋就是贫民标配。 “不过,他有时会来这里蹭饭。”孙茯苓的眼里有好奇,“我听柳条姑娘说,你在我哥遇害后,也跳进地穴蛛的老巢里?” “是啊。”火升好了,贺灵川赶紧座壶加水。 这火也烧得太慢了。 “那你可见到朱二娘?就是地穴蛛的首领。”孙茯苓伸手烘在火边取暖。火光映在她眼里,亮晶晶一跳一跳的,格外顽皮。 第214章 第一次接触 贺灵川免不了注意到,她的五官很深,鼻子很挺,颧骨也比普通女子高一点,面貌既立体又精致,却和什么小家碧玉、温婉美人全挂不上边了。 他遂将自己跳落蛛洞后的见闻说了,特意略去自刎那一段。 孙茯苓全程一言不发,听得认真,直到他停下来才道:“朱二娘的传说由来已久,竟然是真的?这样看来,它在久远时代也是妖仙。” “妖仙?”贺灵川想想也是,“对啊,人能成仙就叫仙人,妖怪成仙就叫妖仙。” “可它现在却受山泽约束,嗯,至少原本和山泽有约在先,不伤过往人类。”孙茯苓竟有些感慨,“从前妖仙,现在不过尔尔。” “你对上古的神仙很感兴趣?”这女人连饭都快吃不上了。 “只是有些感叹。”孙茯苓取火快拨了拨炉柴,“上古多仙人仙术,若我们生在那时就可以腾云驾雾,飞出令圄之地。” “令圄?”贺灵川听出她话外之音,“这么多年来,盘龙城一直坚如磐石,又出了红将军这样的勐人,你不看好么?其实盘龙荒原很大,有些撮尔小国面积还赶不上它。” “其他小国,也不像盘龙城这样身陷绝处,须奋力求生。”孙茯苓以手支颐,“拔陵和仙由两国非要攻占盘龙荒原,十几年来都不死心。倘若它们能与盘龙城和平共处多好。” “这片荒原是通往东部西罗国、东北部泸湖的走廊,打不下这里,拔陵和仙由就没法子往东扩张。”贺灵川从雨水缸里沾了点水,顺手在桌上画地图,“泸湖在洪川上游,从这里乘船一路往东,就可以入海了。” “那它们为什么非要扩张不可?” 这就问倒贺灵川了。 虽说世道从来不太平,但国家扩张的理由通常又具体、又现实。“孙姑娘知道?” “它们本身被北方妖国不断侵蚀,尽管中间有过几次反击,但还是输多胜少。”孙茯苓也蘸了水,在贺灵川的地图上接着往上画,“像拔陵国,四年前丢了红河台高地,也就失掉自己最重要的铜铁矿来源,有些军队连蚀锈的武器都替换不掉,长此以往那还了得?” 贺灵川奇道:“他们的地盘被妖国占了,所以他们就来占我们的地盘?”这些历史,他听过的戏曲、看过的话本子里都没有,甚至地方史馆也没记载。 想到这里,他心头一动。孙孚平的遗物中有一本手记,贺淳华自己收走了,没给兄弟俩看过,说是里面邪门外道太多,并且主要只是叙写孙孚平寻找大方壶的种种方法。但有没有一种可能,里面也收集到盘龙城过往的具体历史呢? “谁让西罗国更弱?”孙茯苓叹了口气,“弱者不会被同情,只会被侵占。” “四年前,拔陵国败于红河台之役,老国师钱航引咎下野,邵衍接替他成为新任国师。”她接着道,“拔陵可有三位国师,邵衍作为后来者得花时间才能站稳脚跟。这几年来拔陵与盘龙城之间的战斗沉闷无趣,毕竟已经拉锯十几年,铁人也倦了。邵衍多半以为盘龙城已经疏于防备,才突然派邵鹰扬率大军南袭。” 贺灵川盯着她道:“你怎知道这么多?”还是那句话,姑娘你连饭都吃不饱了。 “问仙堂每次开课,我都去听。除了形势辨解,还有名家评点,发人深省。”孙茯苓笑道,“再说,我也常去史馆借阅。” 贺灵川一怔,继而大喜:“这里还有史馆!” “有啊,就在你们常去的提振署边上,我还站在史馆楼上喂过章先生。” “章……”那头给人测试天赋的章鱼妖吗?这玩意儿好像不吃素。“你还有额外的食物喂它?” “我也不总是这么穷。”孙茯苓敛起了笑容,“再有五日就要给薪,现在又不用替哥哥还债,顶过这几天就好了。” “那孙姑娘做什么营生?” 孙茯苓微微昂首:“我在疏抿学宫教书。” “原来是官学的女先生,失敬失敬。”疏抿学宫名气不小,贺灵川就听过东边邻居骂崽,说别人家的孩子能上疏抿学宫,祖宗脸上有光。它以发源地的大山命名,原是乡学,从前称为疏抿庠,据说去年钟胜光亲手题为疏抿学宫,从此改名。 只此一事,可见钟胜光心态的巨大转变。 扯远了。 其实盘龙城多半也和其他地方一样,私塾、族塾遍地,而疏抿学宫乃是不折不扣的官学。那可不是谁家子弟都能去念书的,甚至光是有钱也进不去。 同样地,名校的教师编制可不好进哪。孙家园的妹妹,有两把刷子。 孙茯苓作为疏抿学宫的正式在编教师,薪水不说比普通居民高出一截,至少养活自己没问题。 “客气客气。”孙茯苓侧头回礼。 水烧开了,贺灵川打了一杯给她:“难怪这么有见识,今后我有难解之处,还要向你多多讨教。” “好。”孙茯苓接过来却不喝,像是在暖手,“柳条说你刚搬来盘龙城不久,人生地不熟,以后有甚不懂可以直接问我。”说罢站起来告辞,“天晚了不便再打扰,你早点休息。” 她离开贺灵川的小院,还反手带上了门。 这位孙姑娘走路好快,平时去学宫都要赶上课铃吗?贺灵川拿起那杯被拒绝的热水,一饮而尽。 ¥¥¥¥¥ 策应军和松阳府两支队伍一合并,就更加庞大,又有元力加持,哪有妖怪和盗匪敢来拦路?接下去的路程就非常太平。 第二天,策应军抵达汝县,这儿离夏州地界只有一步之遥。 贺淳华按捺不住,行军过程中随手清理了两个作乱的妖巢和匪窝。 策应军跟他从黑水城一路走到这里,经历大小战斗,精神面貌和出发时已经完全不同。因为盘龙沙漠这样的天堑存在,近几年来边境线其实相当太平,黑水城军平日的主要任务也就是打打沙匪、巡逻红崖路,并没有多少正规实战的机会。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 安装最新版。】 然而军队如同武器,越打磨才会越锋利。 虽说这支队伍在贺灵川眼里,不要说和大风军相提并论,就是比盘龙城巡卫军都差上不少,但莫折敬轩、吴绍仪现在对它的评价却很高了,原话是“可以迎抗王师而不逊色,只可惜人数少了点儿”。 贺灵川倒不认为他们纯拍马屁。几千里水陆走下来,他也亲睹大鸢国武备废驰、军纪松散的现状。 尤其他阅历见涨,就发现即便是官军,无论地方还是中央的,战力也实在不敢恭维。 难怪当初洪向前率领一批农民义军,就能打得官兵节节败北,连卧陵关都被占走,累得石桓、国都频频告危。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剿匪剿妖连连告捷当然大涨士气,但贺淳华的心情却丝毫没有好转,因为从越往北越糟糕的沿途情况来看,夏州境内民生凋蔽、妖怪作乱、盗匪横行,恐怕南方还要严重得多! 从今往后,那里可是他的地盘。 自家地头麻烦重重,哪个领导能开心? 这一天队伍走到汝县,在当地停下来补给。从这里再往北走不到十五个时辰,可达首府敦裕。 艰苦的长征终于快要抵达目的地,应夫人心情大好,在驿站洗去旅途风霜,换过一身锦服,又整理了妆容,对镜自觉容光焕发,才走了出来。 歇厅里却只有两个儿子、一个猴子、两匹狼在烤火,丈夫不见踪影。 就这么会儿工夫,她也就梳洗了不到一个时辰! 应夫人的神情一下子晴转乌云:“你们爹呢,莫不是又去找松阳侯!” 贺淳华向来很少和妻子谈论政务,然而这一路北上都跟松阳侯聊得不亦乐乎,大有相见恨晚之意。应夫人大为恼火,但丈夫跟人家谈的都是正事儿,不是北方局势就是贺家与松阳府的合作事宜,她也说不来什么。 每次谈到应景处,贺淳华开怀大笑,应夫人都气到牙根儿发痒。前天丈夫还差人给那女人送了银丝炭过去,多贴心! 这男人跟女人越聊越合拍,到最后是不是就顺理成章一起鼓掌了? 她声音突然拔尖,贺越吓了一跳,贺灵川懒洋洋道:“娘亲稍安,老爹去县衙干正事了。” 应夫人将信将疑:“当真?” “是真的。”贺越接话,“父亲板着一张脸去的。” 应夫人讪讪:“是吗?” 丈夫不是去找女人就好。 贺灵川把一双大长腿跷在矮几上:“老爹现在满脑子都是整顿政务军务。” 当然他话只说半截,花花肠子跟正事儿根本不冲突,男人一直长有两个脑袋。 前头几次打妖怪、打土匪,贺淳华都当作练兵了,派手下几个将领带兵轮流上,甚至连贺越都过了把瘾,就只有贺灵川从头安逸到尾。 他也想上,不过贺淳华笑着拍他肩膀:“杀鸡焉用牛刀?” 自己什么时候成了父亲的牛刀呢?“其实,老娘你最不必担心的就是松阳侯。” 第215章 松阳侯与孙孚平的渊源 “我担心她?”应夫人嘿嘿冷笑几声,但很快就接下去问,“你什么意思?” “她有爵位在身,又是堂堂道门之首,不可能给人做妾。”贺灵川摆了摆手,“松阳侯根本不可能嫁入我们家,您怕什么?” 应夫人若有所思。 长子的话是硬道理,松阳侯这种女人只可能为妻,不可能做妾,但她对丈夫还是放心不下。 贺淳华今年不过三十四五,身材修长、容貌俊美,不仅对女人有吸引力,他自己的需求也很旺盛。 再说他也就比松阳侯大上十四五岁,这点儿年龄差算什么,八旬老叟都可以收二八年华的少女入房。 就在这时,大匠师李伏波求见。 松阳侯既然与策应军同行,李伏波就经常两头蹿,毕竟一边是老板,一边是甲方。 这回他对贺灵川:“东家,爵爷有请。” 贺灵川大奇,指了指自己:“爵爷请我?”而不是请老爹去? “是。” 坐在边上的应夫人一听,就对长子道:“你去。”聊完了老子聊儿子,松阳侯可以啊。 汝县有两家客栈,松阳侯当然住在条件最好的那一家,条件最好的那一套,是个单门独院。 贺灵川刚进门就闻到一股浓郁的果香。 松阳侯丽清歌桌上摆着个细白镏金的瓷碗,瓷质细腻如玉,一看就不是这家小客栈拿得出的。 碗里乳白,但不是牛奶。 她拍了拍手:“来呀,给贺公子上碗杏酪。” 侍女端着托盘就进来了。 贺灵川道了声谢,举碗饮了一口,暖意融融、满嘴生香。 杏酪其实就是杏仁茶,除了现熬现煮,还有额外加料。 “奶香浓郁。”他咂莫一下,“还加了玫瑰,嗯,还有什么?” 还有花果的香气。 丽清歌笑了:“厉害,贺公子的推测与令尊如出一辙。” 贺灵川挑了挑眉,原来老爹在这里也喝杏仁茶了,恐怕还不止一碗。就听丽清歌轻声道:“还加了樱桃干。” 屋里的银丝炭盆烧得正旺,将她两颊烘出微晕。这是个瓷玉一样的美人,肌肤如雪、吹弹可破,眼里藏一点天然的妩媚,但言谈却端庄又得体。 她的美与风骚不沾边,却像早晨七八点的阳光,温暖、亲和,教人不自觉想靠近。 贺灵川知道老爹的调性,庸脂俗粉看不上眼,但眼前这一款嘛…… 也难怪应夫人肚里冒火。 他放下碗,轻咳一声:“爵爷找我有事?” “可否借断刀一观?” 断刀当然是贴身佩戴,且不说这是入梦的媒介,它也救主两三次了。贺灵川把它解下来,大喇喇往桌台上一放:“请看。” 丽清歌握鞘,一点一点拔出断刀,令锋芒缓缓绽放。 寒光沁人,屋里的气温一下子降了两三度。 “好刀,比李伏波跟我说的还要好。”丽清歌微微动容,指尖从刀背上一路抚下去,再轻轻一弹,叮地一声,清脆悦耳。 “这刀性如同蛰伏的凶兽,始终跃跃欲试。”她很好奇,“贺公子你做过什么,将它激发至此?”这刀的状态与李伏波禀报时又不一样了。 前后还不到小半个月,越发凶戾。 贺大少爷挠了挠脖子:“拿它当飞镖,打过几次人,没了。”有也不能告诉你。 这把刀是他进入盘龙梦境的关键。那反过来说,他在梦中所作所为,是不是也影响到这把刀了? “能不能借我品鉴几日?”这把刀越看越不简单。 贺灵川打了个哈哈:“这不太好。我从前常做噩梦,自从断刀入手,再也没有复发。” 反正他也没再做过别的梦。 “好,那我也不便夺人所爱。”丽清歌微微一笑,“其实此刀大凶,佩戴者不遭血光之灾也会身虚体弱短寿,就是我想留住它也要祈拜作法,镇其凶性。贺公子却能轻轻松松将它拿捏,不招祸事反有福报,若非与它有缘,就是贺公子你本身不简单哪。” 贺灵川大感兴趣:“那爵爷认为,是哪一种可能?” “令尊说过,你是福将。我又听说你连千心流的凶猴都制住了,收作药猿,之前它可是连克四主。”丽清歌以手支颐,“在盘龙古城、在仙灵湖畔、在鹿鸣苑下,头功未必是你,但你都帮了大忙。柯继海将军那晚离开鹿鸣苑、入宫面圣时,也对你赞不绝口,王上这才给你降下了赏赐。” 贺灵川心中微动,原来降给自己的赏赐是这么来的? 怪不得。怪不得前两次立功,王廷分毫都未嘉奖。 不过柯继海是连夜入宫,跟王上深谈机密,当时在场的人肯定不多。松阳侯却知道柯继海说了什么,这女人也算得上手眼通天。 贺灵川总算明白,贺淳华为什么总往这里跑了。老爹大概也察觉到她的关系网了得。 对于一个热衷权力的男人来说,这么好的资源怎么能错过? 丽清歌又道:“既然刀性有变,我会再和李伏波商量改进种剑之法。他说过,这把刀是贺公子亲手弄断的?” 贺灵川点头。 “怪了。此刀有灵,怎么会对弄断自己的人如此亲近?” 贺灵川回想盘龙幻境中的黑蛟,也就是钟胜光托刀给自己的场景,耸了耸肩:“纯属意外。再说我用它跟孙孚平、年松玉战斗过,或许它起了同仇敌忾之心?” 丽清歌一怔:“你跟孙孚平战斗过?” “是啊。”贺灵川心里又是一动,“你看的战报里没提过?” 他以为自己父子二人挫败孙孚平、年松玉阴谋的全过程,会源源本本上奏王廷。 丽清歌笑了笑,答非所问:“不是我说泄气话,孙孚平神通广大,有覆雨翻云的本事,你能从他手中生还,很了不起。” 现在贺灵川明白老爹为什么喜欢找松阳侯说话了。她明明说你修为低弱,孙孚平一根手指就能摁死你,偏偏还能让你挺受用。 丽清歌将断刀还给贺灵川,神情有些不舍:“钟指挥使的遗物都与你有缘,贺公子果真是福将。”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少年一低头,见她十指纤纤,虽然不蓄指甲,但是浅染蔻丹,按在褪色的刀鞘上宛如初萌的桃枝。 古旧与新嫩,对比鲜明。 只可惜他的心思都在“孙孚平”三个字上:“松阳侯和孙孚平,有些渊源吧?”话才出口,他就想起老爹应该问过这个问题了。 丽清歌一双妙目在他身上打了个转,又去举杏酪喝了一口,才慢悠悠道:“贺公子不知道?我以为你在石桓就听说过了。贺大人与我会谈多次,对此只字不提。” 又是石桓,只有他自己孤陋寡闻是吧?贺灵川一摊手:“我在石桓城时,还以为松阳侯是男人。” 丽清歌一下就呛着了,连咳几声,杏仁茶都流到衣襟上,身后的侍女赶紧给她递手巾。 松阳侯缓了好一会儿,才叹口气道:“贺公子正直,小道消息都不屑打听。” 贺灵川苦笑:“爵爷直说我闭塞好了。” 他这几个月的心思都放在修行、放在盘龙梦境上了,身外事很少关注。 丽清歌摆了摆手:“我幼时随双亲外出,路遇强敌狙击。双亲被害,我与队伍走散,家祖遍寻而不得。两年后孙孚平外出寻宝,在一个狼窝里把我拣回,送还给松阳府。” 她顿了一顿:“此事当年也轰动都城,连先王和当今王上都知道。” 贺灵川轻吸一口气:“孙孚平是你的救命恩人。”他突然想起鹿鸣苑的贵族们讲过,朱秀儿的遭遇似曾听闻,松阳府里有人也是这样。 原来他们说的是丽清歌。 难道?他立刻想起鹿鸣苑下的突然袭击。 “但他这些年也没少向松阳府索要。”丽清歌澹澹道,“我这样说或许不妥。他几度狮子大开口,就是天大的恩情也填平了。自祖父去世、我接掌松阳府以来,基本与孙孚平断绝往来。否则他谋反事发,我松阳府怎么能安然无恙?” 最后这句话最有说服力。贺灵川早听说国君多疑,如果他重疑松阳府,丽清歌现在还能好端端坐在这里吗? 丽清歌接着道:“甚至松阳府还帮忙搜捕孙孚平的同党,立有大功,此事朝野尽知。” 贺灵川竖起大拇指:“松阳侯忠君爱国,贺某敬佩!”紧接着切换话题,“松阳侯炼器工夫了得,贺某还有一事求教。” “请说。” 贺灵川从怀里掏出一张符箓放在桌上:“想请教这符咒的作用。” 他记得松阳侯的玩具小院就是用符纸封印的,跟这玩意儿有异曲同工之妙吧? 这符是黑纸红字,与一般的不同。丽清歌拿起来看了两眼,黛眉皱起:“贺公子从哪里得来?” “这是我从洪向前的帐下将军卢耀那里缴获的。当时他已经被我们打成濒死,救都不好救活那种,然后他就抓出一张黑符吃下去了。” “有什么效果?” “一点屁用没有,什么都没发生。”贺灵川耸了耸肩,“然后他就被人一刀剁了脑袋,我到现在都记得那张死人脸上不敢置信的神情。” 第216章 知人知面不知心 “符咒线条画错一根,整张符就报废了。” “你是说,卢耀画废了才没生效?”贺灵川啼笑皆非,“当作保命底牌的东西,他再莽也不该这么轻慢吧?” “我听过卢耀的名头,这厮被称作食人将军,原本就出身草莽。”丽清歌笑了笑,“但你说得对,这张符咒娴熟精细,显示多年造诣,应非卢耀能为。” “这只是普通的符咒,画的是定风术……”丽清歌忽然住口,拿起符纸对着火盆照了照。 她越凑越近,贺灵川还以为她要把符纸扔进火盆,正想开口,符纸“呼”地一下着火了。 “喂!”看不出也不必烧了它,这可是神骨的口粮! 贺灵川就想夺回,丽清歌一把摁住了他的胳膊:“稍安勿躁!” 语气笃定而严厉,与先前的温和判若两人。 火焰三两下燃尽,神奇的是符纸还完好无损,只是空气里多了烟焦味道。 “果然如此。”丽清歌把符纸转向他,“你再看看。” 贺灵川目不转睛,看着还是黑纸红字,但笔划图桉好像有些不同了。 “这才是它的本来面貌?” 丽清歌不答,把它重新放回桌上摊平,细细观摩。 “这种符咒我只在古书上看过,没想到今日见到实物。”她正色道,“这是醮神咒。” “作用是?” “以自身为皮囊,请神明降临以显无上神通。” 所以卢耀当时吞符并不打算自救、逃跑,而是要请神明下凡,开一波大招把所有敌人都干死? 这是没打算活命了,要人给他陪葬。卢耀倒也不负悍匪之名。 “那跟神降有什么区别?” “你也听过神降?”丽清歌看他一眼,“神降事先要经过长期周密的布置,神明会降临在指定好的、能承受其威力的皮囊当中;醮神咒却是临时去请神明,祭出的皮囊也不一定符合神明要求。” “请哪一路神明都可以么?” “那当然不行。”丽清歌笑道,“神明也不喜欢被冒犯,画符者要事先祈祷沟通,也就是先打好招呼,一旦有难就请对方降临。所以每张画好的符咒事实上都已经对应一位神明。” “那么,这张对应哪位神明?” “那就不清楚了,冥冥中自有对应,符咒上不会显示。”丽清歌轻声道,“我听说神降术花费的代价巨大,这种醮神咒就更不必说。能用到它的时候,事主要么走投无路,要么油尽灯枯,所以筹码都是事先给付神明,人类吞符时就要求后者现身相助。卢耀吞符后居然什么神明也没请来,所以他才那样惊讶。” 懂了,这就是一张支票,该兑现的时候就要兑现。结果卢耀被跳票了。 神明居然言而无信,卢耀的绝望和疑惑可想而知。 听明白以后,贺灵川就一阵后怕:“多亏神明没鸟他,否则我们在场的没一个能活?” “差不多吧。”丽清歌换了一杯热茶,“我没见过神明降临,不清楚它的威力。但既能当作杀手锏来用,威力应该不弱。我猜想,这也不是卢耀制作的,应该出自洪向前之手。” 洪向前有“圣师”之名,能与天神沟通不奇怪吧? “为什么神明没来?”如果这符咒是洪向前所制,应该很靠谱才对,并且代价也是洪向前事先预付,卢耀只要拿来用就行了。 “这就不好说了。”丽清歌思考了很久,“或许符咒本身还有瑕疵,毕竟这些秘术也没有标准版本可以对照;或许神明看不上卢耀这个人,懒得替他出力——反正洪向前已经死了。这张符咒按理说应该是洪向前与神明之间的契约;又或许……神明有事,没能亲临?” “反正,还是归结到那句话上——”她把符箓往前一推,笑靥如花,“贺公子真是福将,这样万中无一的幸运也能被你遇上。” “看来我该回去喝顿酒,好好压一压惊。”贺灵川收起符箓,向丽清歌道谢后就告辞了。 松阳侯看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半刻钟后,李伏波前来拜见,他来路上刚好与贺灵川擦肩而过。 松阳侯与他讨论了断刀的种法改良。刀性既然非常活跃,种刀的时长或许可以缩短到十日之内。 正事商量完毕,丽清歌才问李伏波:“你跟在贺灵川身边已经七八天了,你对这个人怎么看?” 李伏波想了想:“除了偏好修行练武,与一般富家子没甚两样,性格有些莽直,花钱大手大脚,所以在军中不讨人厌。” “莽直?”松阳侯微笑,“灵器择主。你觉得,钟胜光的遗刀会认一个莽夫为主?” 李伏波却摇头:“属下认为,灵器择主不会考虑心性脾气,只看剽厉勇气。” 松阳侯玩味:“那么,至少这四个字是有的。” 贺淳华工于心计,而长子贺灵川莽直。 是这样的么? 此时侍女来报:“北方妖国分号的商讯已到。” “拿进来。” 于是有人入内送信。 李伏波趁机告退。 …… 既然黑符这玩意儿没法借鉴,贺灵川顺手就把它喂给了神骨项链吃,然后才回到驿馆。 意外的是,贺淳华夫妇都在。 应夫人见他就追问:“你和松阳侯聊这么久,都说什么了?” “探讨一下断剑重铸的方案,我又请她解析卢耀遗留的东西。”贺灵川打了个呵欠,“她那里杏仁茶好喝,没了。” “什么东西?”开口的是贺淳华。 “一张黑色符咒,我从卢耀身上拣来的。”贺灵川耸了耸肩,“原来那是请神明下凡帮助复仇的符咒,他用了但没生效。哎,我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而不自知。” “我看看。”贺淳华向他伸手。 “没了。”贺灵川挠头,“上面的图桉要近火才能显示,不小心被我烧成灰了。” 贺淳华哦了一声,好像也没放在心上。应夫人却轻轻叹了口气:“松阳侯也是怪可怜的,年纪轻轻就当了寡妇。” “她……?”她嫁过人了?贺灵川一呆。 算了,“怎么没人告诉我”这种话,他已经说累了。 应夫人却对长子配合的神情很满意:“丽清歌十六岁嫁给秘书监范礼农,这是祖父给她指定的亲事,可谓用心良苦。我听说这位范大人才貌俱佳,是我大鸢开国以来最年轻的秘书监,与丽清歌堪作一对璧人。可惜他无福消受美人恩,成婚不足两年就病逝,时年二十九岁。这真是,天妒英才。” 秘书监是秘书省的长官,掌经籍图典、天文历法,听着品秩很高,其实相当于国家图书馆馆长,在本朝没什么实权。 看来老松阳侯深知位高权重风险大的道理,给孙女找了个远离政治风暴中心的清闲郎君。 贺淳华笑了笑:“夫人从哪里听说的?” 应夫人斜睨着他:“石桓城的世族,什么消息都有。”这一回她在石桓城也没少结交朋友,消息可比从前灵通得多,“老爷不是说过,都城里的风吹草动都不要放过吗?”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范礼农的确有才,也的确早死,却不是病逝的。”贺淳华转头先交代管家老莫去办事,然后才接着,“他在帝位之争中站错队了。结果今圣继承大统后颁布变法,他又冷嘲热讽、大肆批评,认定变法疲弱无效,鼓吹北方妖国制化开明。后来有人检举他同情乱贼、暗助叛举,并呈罪证,王上就砍了他的脑袋。” 他缓缓道:“你们猜猜,检举他的人是谁?” 贺灵川看向应夫人,后者满脸震惊。 通敌叛国是大罪,如果证据确凿,这项审判怎么不公之于众,反而以病逝为名掩盖范礼农真正的死因? 再退一步说,丽清歌怎么没事,还能好好儿经营她的松阳府。 范家怎么也没事,不受株连? 答桉简直呼之欲出。 应夫人犹豫一下,才试探着问:“难道,是丽清歌?” “‘有人秘送罪证入宫,呈献君前’,这是原话,我不知道是不是松阳侯。知道真相的可能只有王上和告密者本人了。”贺淳华靠坐到椅背上,“不过我听说,松阳侯在范礼农被捕前两天刚进过宫。此事知道的人不多,王上有意不外传。” 应夫人抚着心口颤声道:“这女人好狠毒的心肠!” 她与贺淳华感情美满、众事顺遂,无法想象其他女人怎么会举罪亲夫。 不过听到这里,她也大半放心了。丈夫既然知道松阳侯有一副蛇蝎心肠,大概对她就会心存警惕? 贺灵川也很惊讶,这算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这时管家老莫进来禀报:“老爷,人到齐了。” 贺淳华一下坐直:“让他们进来。” 见他要办正事,应夫人赶紧离场。 在抵达敦裕之前,贺淳华要召集手下再次开会。这一回人来得很齐,贺家父子三人,曾飞熊、吴绍仪、赵清河、莫折敬轩,还有策应军新提拔起来的三名将领都到齐了。 这些,就是贺淳华信得过的骨干。 开口之前,他先给手下每人各发一只青皮竹筒,筒口有塞子。 第217章 摆在面前的新挑战 贺灵川兄弟俩例外,贺淳华不给他们。 吴绍仪拿起竹筒晃了晃,里面有东西簌簌响,固体,数量不少而体积不大。“这是?” “打开来看看不就知道了?” 众人拔塞,一股浓重的烟草气味溢出来。 吴绍仪惊喜道:“嚼烟?” 他顺手拿出一块,放进嘴里慢慢咀嚼,一边点头:“好、好,真是上品!多谢大人。” 贺越只能眼巴巴看着:“父亲,这是哪来的?” “这是贝迦国的特产,从北边一直送过来的。”贺淳华顺手取了一块,不嚼,只放在手里把玩,“大鸢和贝迦国有协议,每年都要从那里买进许多东西,嚼烟只是其中之一。现在边境线已经卡到夏州了,以后派人去边境榷场接货的任务,就落到我头上。另外我今天才知道,夏州的官驿也要优先提供给贝迦商人使用;如果贝迦商队遇劫,当地官员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官驿的主要职能还是服务信使,若是没它们提供饮水吃住换马,哪来的x百里加急?不过鸢国居然和贝迦有协议,官驿不得拒绝贝迦商队入住。 这种特权,本国p民是享受不到的。 曾飞熊不吃烟,皱了皱眉:“嚼烟有什么难做的,为何不用自产?”这么千里迢迢运过来,耗时耗力耗钱。 “贝迦出产的东西品质最好、最受欢迎。你们看,光是这个竹筒就是用贝迦南部特有的青玉竹做的,色泽如玉,敲之如金,有人还用它来做乐器;外皮也只有很薄一层,重量轻。”他随手掂了掂青玉竹筒,“你们再看鸢国自产的嚼烟,都用什么盛装,都是什么品质,嗯?” 曾飞熊没话说了。 “我这几天在石桓,见勋贵们交际往来都用贝迦的嚼烟,可见其风靡程度。他们用的竹筒,还要绘画描金,以便把玩。民间富商也用贝迦嚼烟来待客,以示财力。”贺淳华掂了掂竹筒,“这么小小一筒,售价就要一两银子,越往南还越贵。如果是描金筒的嚼烟,品质更高,价格翻倍。” “这烟叶没甚杂质,先熏再烤,还浸泡了蜂蜜,口感是真好!”吴绍仪甚是陶醉,“我从前嚼的都是什么狗p玩意儿!” 他从前是泥腿子,配嚼什么好烟了? 贺灵川看得心中一动。 这种青玉竹筒很眼熟,他在盘龙梦境领取军功奖励时,拿到的不就是这玩意儿! 盘龙城里,还有人专门收集这种竹筒,二次加工卖钱。 对,盘龙城鹏程署发放的嚼烟在颜色、形状上与众人手里的只是略有不同,但那是百多年前的产品了,这么长时间以来工艺有改进也合常理。 也即是说,盘龙城发给军人的嚼烟,也是贝迦产的! 咳,他好像听胡旻说过,盘龙城也跟贝迦国做生意的,而且每年的贸易额度还不小。 这个国家的对外商贸,还真是很发达啊。 贺淳华又叹了口气:“当然最重要的原因,是鸢国不得不买。每年买多少、什么价格买,都是写在协议里的。像这几年天灾人祸不断,我们向贝迦国购买的东西就少了,款项也不给得不太及时,贝迦国大为不满。” 换成真正的贺大少在此,可能直接就问“为什么不得不买”。 所以贺灵川也这么干了。 贺淳华没有直接回答,沉默几息才道:“它接纳浔州牧年赞礼,就是给我们上眼药。” 他又咳了一声:“我们到夏州后会面临更复杂的新形势,这就是麻烦之一。我说这些,好让你们心里有个底儿。不管跟年礼赞怎么打仗,贝迦我们是不能轻易得罪的。好了,现在要说正事儿了。” 他向边上的管家老莫点了下头,后者立刻出去,不一会儿领着个人进来了:“老爷,钱管事带到。” 而后老莫关好窗子,自己退出去给众人守门。毕竟这里是驿馆,谨防隔墙有耳。 贺淳华指着商人打扮的后来者道:“这是朱家派驻敦裕打理生意的钱管事,已经在敦裕待了二十年,比当地人还熟悉这个夏州首府。” “贺总管过誉了。”钱管事向四周团团拜过,笑得一团和气,“见过各位大人。” “朱老受我请求,特命他从敦裕赶过来,给我们讲解城内的情况。免得你们跟我进城之后人生地不熟,无从开展。” 他把朱秀儿送还给朱曦言后,就跟朱家建起了纯洁的交情。朱家在夏州境内也有买卖,也指着新总管能拉拔一把,对他的合理要求自然尽量满足。 他向钱管事点了点头:“说吧,北线的战事如何,敦裕城内又如何。” 钱管事娓娓道来。 贺灵川已知鸢国北线战事不顺,但没想到这样不顺。 原任征北大将军的年赞礼带着整个浔州投奔了北方妖国,所以北方前线一下子从浔州南移到毫州东部。要知道浔州才是长年以来的边境线,毫州的兵却没有多少对敌经验,结果这里的抵抗不成气候,不到个把月就被年赞礼攻破。 随着年赞礼势如破竹,战场毫不意外地压到了毫州南部。 那里已经迫近毫州与夏州交界线,只要年赞礼再拿下毫州南部的最后三城,就能把战火引到夏州,也就是贺淳华的地盘上。 贺淳华调任北境的消息,年赞礼应该也知道了。这位曾经的边关大将大概急着要报杀子之仇,对毫州南部发起了一波又一波攻势。 目前顶在毫州南部的,是王廷派驻的大将赵盼,听说与年赞礼各有胜负,暂时扛住后者南侵的脚步。 毫无疑问,赵盼需要大后方的鼎力支持。 毫无疑问,他遇到的麻烦和柯继海一样: 后勤乏力、补给短缺。 而夏州就在战场后方,责无旁贷要承担一大部分军需供给,王廷三令五申要夏州全力配合。 “我家在敦裕做布料生意,原本主营绸缎和皮草。北边开打之后,敦裕就要全城布行协运棉布、赶制棉衣,我家也是。”钱管事叹了口气,“赵将军入冬前就催要三万件冬衣,可到现在春雪都快化了,筹去前线的棉衣也才七千多件,不足四成。” 贺越皱眉:“打仗的物料不能全由夏州筹措吧?” “夏州离前线最近,被摊派的任务也最重,光是棉衣就被摊了三千多件。我们费了好大力气完成任务,还是自掏腰包垫上的货款和手工钱,官家还未报销。”钱管事接着道,“缺衣也就罢了,粮食的缺口才大。我听说前线已经炸营一次,有士兵肚子饿得难受,趁夜叛逃去对方阵营了。” 军心不稳,那仗可没法好好打。 莫折敬轩问他:“夏州过去两年不是风调雨顺、粮食丰收么?” “是啊,所以王廷要夏州就近往前线送粮,以解燃眉之急。可这样送了三次之后,敦裕最大的粮仓突然就着火了。” “我在石桓就听说了,几十万石粮食付之一炬。”贺淳华面无表情,“王上接到消息后,气得摔烂两个杯子,整晚睡不着觉。” 能供前线吃上一年半载的粮,一把火就烧没了,谁能不心疼? 边上的盆子里泡着几个冻秋梨,贺灵川随手拿了一个,就听钱管事嘿然一笑:“哪有几十万石?那里面九成都是空的,小人有可靠消息,原本里面最多只有两万石。” “最多!”他竖起两根手指,“具体数额没人知道,连管粮的都不清楚。这一把大火过后,平了。” 曾飞熊忍不住问道:“粮食哪去了?” “这些年很少动用敦裕仓的粮,所以每年秋粮收上来后只到粮仓挂个空账,就私贩出去了,甚至拿旧粮来置换刚入仓的新粮。”钱管事道,“去年也不知道年将军会叛国,也不知道夏州突然一转身就变成前线,许多粮食都贩去浔州了,仓库里亏空得厉害。” 【推荐下,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几名将领都很恼火:“也就是说,对面吃我们的米,杀我们的人?” “主使是谁?”贺灵川嘎吱啃梨,“总该有个挑头的吧,干了不止一年两年、一次两次吧?” “敦裕是兵部尚书李度山李大人的祖籍地,老家人都在这里,营生做得很大,官府不敢随意招惹他们。”钱管事咽了口唾沫,“夏州最大的粮号宝祥号东家姓刘,但实控人就是李家。” “他们一开始也不敢大张旗鼓,挂账换粮都是小打小闹。不过这样换了好些年平安无事,别家看得眼馋,有样学样。大家都来换,账目就越换越乱,仓里的库存越来越少。” “这个粮官该杀了。”吴绍仪语气森然,“嘿嘿,还是熟悉的花招,还是熟悉的味道。” 他从前在洪向前麾下,义军不就是因为南方几年水灾、几年旱灾,王廷横征暴敛才奋起反抗吗?这些乱象、这些花招、这些伎俩,他们在南方见得多了。 现在他摇身一变成了官军,现实里的腐败依旧。 贺淳华点了点头。 常言说见微知着,何况敦裕的陈年烂账已经烂成了一个大窟窿。 第218章 李老太爷干过的亏心事 光从粮账上就能看出,他接手夏州以后的工作不会轻松了。 支援前线一定是夏州不能拒绝的任务。前线危急,贺淳华就算是掘地三尺,也得把人、马、粮给凑上去。 “朱老太爷来信说,总管大人初到夏州,接下来要筹集兵马?” “对,而且要快。”贺淳华从黑水城带过来的家底只有三百人,路上又收编了吴绍仪部,这才有了六百手下。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 安装最新版。】 这点儿人手哪够打仗的,他到了夏州立刻就要招兵买马。 大鸢立国之初,地方长官没有募兵的权力,都由中央统一调派;时至今日,王廷时常自顾不暇,各地起义屡见不鲜,也就默许地方大员私募兵马、自筹粮饷。 在千松郡,贺淳华从单枪匹马到拉拔起一支完整建制的队伍,这一套已经纯熟,到夏州后正是要一展所长。 “那么贺总管需要知道敦裕连同周边七县有四大家族,关系互相交织、盘根错结。他们基本把持了首府的命脉,其他门户都唯他们马首是瞻。其中李、舒两家从大鸢开国八年就在这里扎根,甚至拥有自己的私军。前两任夏州总管,都跟他们打好关系。”钱管事的态度很诚恳,“没有他们的支持,您很难在夏州办事。” 贺淳华挑了挑眉:“铁打的四家族,流水的夏州总管?” 钱管事不好接话,自去开门拿了几本厚厚的簿子进来:“这是您要的敦裕及四家族资料,人口、家底、人脉网络,小人尽量收集但不一定全面。有些暗地里的勾当,小人也没法知晓。” “好,你先告诉我,现在谁在敦裕替我掌着夏州兵事?” “兵曹从事,彭居安。”钱管事记性很好,“他管着一千六七百兵马哩。” “他住在哪?” “青洋乡,离敦裕只有十里左右。” 贺淳华点点头又问:“我进入夏州的消息,传过去了吗?” “大家都知道新任总管要来,但具体何时抵达敦裕就不清楚了。”钱管事实话实说,“但您在这里盘桓了两天,我想消息已经不迳而走。汝县也有四家族的产业和人手。” “说的是,我这两天都去过汝县县衙。”贺淳华呼出一口气,“多谢。你办事很靠谱,我会请朱老特别嘉奖。” 钱管事脸上一喜,旋即又道:“另外夏州最近不仅有百姓逃荒,豪绅也往南熘了。不同的是,有些百姓愿意向北逃入浔州,而富人只能南退。四大家族的谢、詹两家,最近也在变卖家产,遣散仆从。据他们家的下人说,主人家已经准备后撤。” 莫折敬轩摇头:“他们带头要走,人心恐怕更加浮动。” “谁说不是呢?总管大人临危受命,太不容易,小人祝您好运。”钱管事对贺淳华行了一礼,退下了。 贺灵川伸了个懒腰,指着簿子道:“老爹,看书不是我的强项。” “你不用看。”贺淳华对所有人道,“敦裕的情况基本如钱管事所言,与我收集到的情报出入很小。千里之行终要结束,现在我们来商量进入敦裕后的应对之策。” 结果这个歇厅一关就是个把时辰。 老莫进来加了一次炭,送了一次饭,还添了一回油灯。 会议结束,贺淳华精神奕奕对手下道:“如无意外,就按这些执行。” 众人郑重应“是”,而后离开。 …… 等包括贺家兄弟在内的闲杂人等都走光以后,管家老莫居然又把钱管事带了进来。 场内就这三人。 钱管事方才坐在后面打了一会盹,缓解路上的疲劳,就见老莫递过一锭十两大银,贺总管温声道:“差事不好办,辛苦你了。” “哪敢当!”话虽如此,钱管事还是把大银收起。 “我再确认一下,敦裕李家的话事人,仍然是李兆?”贺淳华皱眉,“他是李尚书的二叔?” “对,亲二叔。”钱管事道,“您要是能打通他这个关节,李家就不成问题。” “恐怕他才是最大的问题。”贺淳华想了想,“我要是没记错,他都快七十了吧?” “前几日刚刚过完七十大寿。”钱管事笑道,“本地人都说,李兆李老太爷才是敦裕真正的一把手。李家的生意虽然也放开让小辈去做,但遇上大事还得找李老太爷。” 他一竖拇指:“在敦裕,就算天大的麻烦,德高望重的李老太爷出面,无有不成。” “厉害。”贺淳华澹澹道,“天大的麻烦,包括粮仓着火么?” “我听说这件事后,李老太爷发了好大的火。最后粮官和官府顶罪的两个倒霉蛋都被送去都城,听说已经受审,秋后待斩。” “敢把人送过去,就是笃定他们不敢开口。”贺淳华点头,“是了,国都还有李尚书。真希望他们面对年赞礼的军队时,也有这种本事。” 钱管事哎了一声:“打仗的事,他们不行。” “也即是说,李兆是整个李家的主心骨、定海针。” “正是。” 贺淳华笑了:“老太爷的身体怎样?” “硬朗,眼不花、背不驼,他一直小心保养。”钱管事苦笑,“我看他会活得比我久。” “好,那我要你再去办两件事。”贺淳华竖起一根手指,“首先,你打听打听李老太爷干没干过亏心事,即是让他寝食难安、终生难忘的过往。” “寝食难安、终生难忘?”钱管事努力回忆,“嘶——好像还真有!” 贺淳华提醒他:“人老成精,他干过的缺德事儿应该不少,但多半不会放在心上。” 虱子多了不咬,坏事干多了未必会在乎。 “头一件事,我是听敦裕的老人说的。李老太爷四十多岁时,三儿子一定要娶个平民为妻。不知怎么地,李兆居然和自己未过门的三儿媳妇搞上了,还弄大了人家的肚子。没办法,准三儿媳妇就成了他的第七房小妾。” 谈起这种事,钱管事也忍不住挤了挤眼:“没过多久,小妾突然病死了,当时还有七个月的身子,一尸两命。” “慢慢地市井有流言传开,说那小妾不是病死的,因为肚子里也不是李老太爷的种。李老太爷哪里忍得下这顶绿帽,叫人把她拖去直接活埋,对外只说病逝厚葬。那女人临死前尖声大叫,骂老太爷不得好死。” 贺淳华的眉头皱起来就没松开过:“居然绘声绘色,可信度有多高?” “几天以后,野狗在乱葬岗拖出一具女尸,身上有捆绑过的痕迹,喉咙里有土砂,应该是被活埋的。”钱管事道,“从时间上来看,对得上啊。” 贺淳华嗯了一声:“还有别的吗?” “李老太爷原本有个双胞胎哥哥,两人感情极好、形影不离。他们十来岁时,有一年夏天下河玩水,突然山洪暴发,两人都危在旦夕,只有水中一棵小树可以栖身。李老太爷把握住了机会,或者说抢走了机会,踩着哥哥的肩膀往上跳,被大人救上岸,结果树折了,哥哥被冲走了。” 贺淳华很谨慎:“从哪里听说的?李兆本人都七十了,知道这些事情的人还能有几个?” 大鸢国民均寿才三十三岁,平民能活到五十都是侥天之幸。 “这是李老太爷的第三个儿子透露的。对,也就是被他抢走了媳妇的儿子心情苦闷,找人喝酒时说出来的,还说族里都知道,不是什么秘密。” “好!”贺淳华顺手拿出一锭金子放在桌上,“我要麻烦你替我再办一事。事成之后,还有一锭谢礼。” 钱管事赶紧道:“您是朱家的恩人、贵客,小人怎样鞠躬尽瘁都是应该的!” 朱曦言料定贺淳华可以在夏州打开格局,因此信中就叮嘱钱管事要全力配合。 而后贺淳华就小声将要求说了。 钱管事听得一怔。 “办得到吗?” “小人尽力一试,请总管大人耐心等上几日。” …… 第二天,策应军并未按原计划继续北上,因为贺总管病了。 过路的贵人有恙,汝县县令接到消息都赶来探望。贺淳华面色腊黄躺在床上会客,说旅途劳累又感染风寒,要歇养几日。 汝县县令当然满口答应,派人送上最贴心周到的服务。 贺灵川等人则是听闻贺淳华又派探子前往敦裕,一来一回要花点时间。 他们不打无准备之仗。几天而已,有什么等不得的? 白天,贺灵川要么调息子午诀,要么带着药猿和岩狼逛县城,招摇得很;夜里照旧入梦,在盘龙梦境里继续练武、当巡卫、刷军功,接受人们的赞美。 鬼针石林那样的大战不常见,他在梦境里的日子同样是按步就班。 隔壁孙茯苓始终不在家,不知道去哪了。 ¥¥¥¥¥ 第四天傍晚,敦裕城李家有客上门。 来者是舒家家主的二弟舒谦,他和李家的掌舵人客套几句,呈上登门拜访的礼物,又拍了拍脖子上残留的雪:“叨扰老爷子了,家兄让我来传话,新上任的夏州总管贺淳华,病倒在汝县的驿站里。” 第219章 隔空斗法 “病了?”李兆捋了捋白胡子,“这个时候病了?” 这么多人都等着会一会新总管呢。 “按理说他昨天就该进入夏州地界,这么一拖延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到敦裕。”舒谦道,“年赞礼派小股叛军绕过前线,深入夏州近百里劫掠,我家和詹家好几处商铺都被抢了,损失很大。我看詹家已生去意,您虽然警告过,但他们这几天还在偷偷变卖。” 李老太爷叹了口气:“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既然他们不看好敦裕,就随他们去吧。” 舒谦心里暗骂一句老狐狸。李家警告詹家无果,就把收购价打得很低,低得快要击穿地窖。偏偏李家是敦裕最霸道的地头蛇,无论他出什么价,别人哪敢比他高? 詹家要是真按那种贱价去卖就相当于割肉剜眼,多年经营积蓄被刨去七成,就算能离开敦裕也只剩一副血淋淋的骨架子出去。 现在詹家一定恨李家入骨,尤其詹家这几年出了人才,在王廷一路升职,本家的腰板也跟着挺起来了,说话也大声了,去年还想跟李家掰一掰手腕。 李家就想趁此机会狠狠收拾它一番,让他知道李太爷还是李太爷。 唉,这姓李的老东西岂止是狐狸?他是兀鹫、是胡狼。 “您这样看好新总管?”这才是舒家的大家长想让舒谦来套问的话,“他真能和赵盼赵将军联手,挡住年赞礼的进攻?” 敦裕城人心浮动,大家族难免也生去意。要是跑晚了,年赞礼大军铁蹄南下,所过之处都变瓦砾,大家苦心经营数十年所得皆成泡影。 “这位贺总管倒有些才干,杀孙孚平、灭贼军,最近好像还在石桓城救了柯继海一命,不然西部战线就麻烦了。他临危受命接夏州防务,应该有两把刷子。”李兆一口气说到这里,喘了口气,边上的侍女立刻奉茶,茶水不热不凉刚刚好。 “尚书大人有交代,敦裕是李家兴旺的根本,轻易不能走。” 他只说轻易不能,可没说不会,也没说一定不走。 敦裕离南边的州界很近,南逃相对容易。 舒谦迟疑:“贺总管会不会也要过问粮仓失火?” “桉子审完了,罪犯也送去都城了,最重要的是粮食都烧光了,他还能追查什么?” 厅里挂着个鸟笼,笼里站两只绿头红嘴黄肚皮的相思鸟。室外落雪缤纷,屋内却温暖如春,这两只小鸟也很活跃。李老太爷走过去,亲手往笼里添食,一边道,“对贺总管来说,接下来与四大家族精诚合作才最要紧。” 否则贺淳华在这里行事处处擎肘,就和从前的、现存的其他所有官员一样。 铁打的四大家,流水的官儿。 “他既来当官也要打仗,少不得找我们要钱要粮,或者要人。”舒谦看了一眼相思鸟,发现它们脚踝上都绑着很细小的纸条子,也不知道做什么用。 “那就要看贺总管怎么表现了。”李老太爷逗着相思鸟,笑得相当自信,“官民合作,那都要拿出诚意来嘛。” “那,一切照旧?”还是从前新官走马上任那一套,“我回去与家兄商量,给贺总管加送一份重礼。”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舒谦站了起来。 李老太爷笑眯眯:“应该的。”先上敬酒嘛。 舒谦走后,李老太爷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 晚饭依旧丰盛,但他只吃了几口。两个儿子都有些担心,连连追问。 李老太爷一眼看穿他们的嘘寒问暖,心口更堵。但凡这几个儿子能得自己两分真传,再少一点内斗,偌大的李家也不必全由自己一手扛起。 他毕竟七十了,老了。 唯一的安慰,是第六个孙子天资不错,再好好培养两年,说不定能接他的班。六孙子是老二家的孩子,老大看出父亲心思,一直在拼命打压兄弟。 唉,家门不幸。 其实李老太爷不看好敦裕,严格来说,不看好鸢王廷。 跟他同年岁的老头儿可能还沉浸在大鸢往日的兴盛和荣耀里,但他眼不花、心不瞎。 国势衰颓。 李老太爷暗中冷笑。李家做事可不像詹家那么招摇,卖点地宅卖得满城皆知。 敌人来了,土地还能值钱吗? 过去这两年,李家的钱财都在往内地秘密转移,他和李尚书已经商量出一处福地。如果战火向南蔓延,他们立刻就举族搬迁。 屋里的暖火烘着,他不觉又有睡意。边上的侍女见状,小声道:“老太爷,该休息了。” 李老太爷一点头,她就去外间取下鸟笼,挂到床幔前面。 两个十三岁的丫头已经替他暖好了被窝,今晚照旧会蜷在他脚边。 李老太爷登床之前照例看了看床幔,嗯,系在挂绳上的两枚铜牌都在。这是挡邪牌,倘若有邪物走到近前,会被牌子迷惑,看不见他也闻不到人味。 他又指了指床顶,侍女即从帐子上取下一只红色香囊。 李兆亲手打开,见里面藏着一枚黄色护身符,符咒没错。 “放回去吧。”这就可以安心睡觉了。 这么多年来没少得罪人,他谨慎惯了。 ¥¥¥¥¥ 风尘仆仆的钱管事再一次赶到汝县,见到了贺淳华。 “贺总管生病了?” 房门关闭,没别人了。贺淳华一下站起,取巾子一擦,脸上的腊黄就掉了。“病从何来?我一直等着钱管事的好消息。” 管家老莫端上温茶,钱管事正渴,连灌好几口才笑道:“幸不辱命。” 他拿出一个五花大绑的蓝布包,打开。 里面还裹着两层油纸。 再打开油纸,里面则是两层草纸。 草纸正中,躺着一只尾指大的瓷瓶。 以这瓶子的体积,正适合拿来给人下药放毒。 “这是?” 贺淳华想拿,钱管事赶紧提醒:“骚臭,总管小心。” 总管就有些迟疑了:“我以为你拿来的是头发、指甲之类。” 屋里的炭盆暖和,钱管事从冰天雪地进来,额头上反而冒了点汗: “我也希望哪。可李老太爷疑心病重,去年秋天有高人给他卜了一卦,说他今年有一大劫,如顺利过关就能平平安安活到八十八岁。所以李家格外小心,老太爷剪下的指甲、掉下来的头发,都要专门收集起来烧掉,据说他还佩戴重金求来的护身符。仇家背后扎小人、下降头,那是休想生效!” 贺淳华笑道:“果然是缺德事儿干多了,心虚。” 若不是心虚,为什么要提防到如此地步? 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我原想通过两个暖床丫头弄一点他的头发。”李老头毕竟年纪大了,隆冬时节睡觉脚凉,又嫌汤婆子燥热,于是买两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替他暖床,“但这俩丫头一出房门就要更衣检查,不许夹带主人的东西出去,一丝头发也不行。” “没奈何,我只能买通倒夜香的小厮。”钱管事一摊手,“只是干这活计的,都是不固定的人手,找准人费了些力气。” 他又递来一张字条:“这是李老太爷的生辰八字。去年他的第十三个孙子到我店里来定做周岁礼的衣裳,当时他母亲满脸骄傲,以孩子与李老太爷同月同日出生、只晚了一个半时辰为荣。我再三确认过了。” 以此推算,不难。 贺淳华接了过来,再问:“詹家和李家仍有罅隙?” “有的,从来都有。最近几天詹家想甩卖家产离开敦裕,李家找人压价,往死里压,别人就不敢出高价了,詹家气到吐血。我出发前,詹、李两家人就为此争吵不休,还大打出手。” “行止与村夫何异?”贺淳华摇了摇头,“子孙都在鸢廷为官,他们就不觉丢脸?” 他亲手取出一根金条推过去:“朱老没有夸错人,你的确是他办事最得力的手下。” 钱管事笑道:“不敢当!” “不过,此事机密……” “您放心,小人守口如瓶。”钱管事也不留余地,拿自己老娘和祖上十八代发了个毒誓,如果秘密泄露,钱家祖宗们就会永坠无间。 “好,今后倚仗你、倚仗朱家的地方还很多。”贺淳华微笑,“来日可期。” 钱管事离开之后,贺淳华自回屋去睡了一个时辰,养足精神。 这几天他忙到深夜,都与应夫人分房而睡。 子时到了。 管家老莫关闭门窗,贺淳华取出一支青色的蜡烛点燃,置在桌上。 他事先挪过桌子,令它位于屋子的正中心。 密闭的室内,烛火当然笔直,几乎一动不动。贺灵川取出一块橙黄色镇纸塞在老莫手里,然后坐下,口中喃喃有辞。 这镇纸用寿山石凋成鸢形,却是通体澄透如蜂蜜,比翡翠的色泽要沉稳得多,内蕴萝卜丝纹,就像石头里面长满细小的血管。 这头鸢通体黄澄,只有两眼是血红色的,给整体的雍容平添两分诡异。 管家老莫站到主人身后,为其护法。 随着贺淳华越念越快,蜡烛冒出来的烟气开始聚而不散,并且居然是青色的。 第220章 贺淳华的手段 烟气无风扰动,里面好像有什么东西快要成型。 贺家兄弟若在这里,大概要吓一大跳,料不到父亲还会玩这些花活儿。 可就在这时候,烛火哧地一声爆开,炸了个灯花。 管家老莫一下就觉得气氛不一样了,他眼睁睁看着青烟由此慢慢散开,俱归于无,不管贺淳华怎样反复诵念。 显然这一次施法受了些阻碍,无法顺利进行。 老莫在边上眼巴巴望着,忍不住道:“出了什么事?” 贺淳华擦了擦额上的汗:“它不肯响应召唤,说这附近有更强大的存在。” 老莫惊诧:“更强大的存在?”这就是个小县城,能有什么了不得的存在?“老爷打算怎办?” “趁着子时未过,我们另寻个地方,向东最好。” 老莫收好东西,贺淳华穿起大氅,匆匆出门。 不过他们才下了两阶楼梯,应夫人就醒了,满眼惺忪走出来问:“呀,这么晚了上哪儿去?” “我出去办点事,很快回来。”贺淳华沉声道,“你睡吧,不要担心。” 他压低语调说话就代表了不容置喙,应夫人很熟悉丈夫的风格,也不多想,说了一句“你多小心”就回房了。 …… 呼呼大睡的贺灵川翻了个身。 他知道自己又做梦了,但这次没有直入盘龙城,而是回到几个月前跌入废墟池井中的那一幕。 那时在盘龙遗迹,贺家父子和孙孚平率领黑水城军,从沙海上捕回猎物,放血入池。 大风军英灵出现以后,贺灵川不慎落池,四面八方都是水。 暗红色的血水。 这哪里是井,分明是深不可测的幽潭。 贺灵川悬浮在水中一脸懵圈,上方好像闪过一道绿光,就要往水里钻。 至少贺灵川觉得池水最上层好像变成了浅绿色。 这种浅绿飞快往下晕染。 可就在这时,贺灵川发现脚下的池水开始涌动。 他往下一看,潭水深处有个巨大的红色身影在摆动。 它每动一下,池水就泛起巨大的漩涡。 平静的深潭,一下子急流暗涌数不胜数,互相作用。 上层那点绿光一下就被搅碎,消失殆尽。 贺灵川往下游去,想抓紧时间看看红色身影的真面目。一别数月,他差点忘了梦境最外层还有这么一个庞然大物。 它到底在这里做什么? 越游近,越觉其庞硕。 可光线越来越暗,很快他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再睁眼,他就站在盘龙城熙攘的街道之中,有个挑着货担卖首饰的小贩结结巴巴对他笑:“客,客,这位小、小哥,买朵珠花送、送人不?” …… 汝县这小地方没有宵禁,夜已深沉,打更人刚走,路上连一只野狗都没有。 此时已到正月,地上动不动就积雪盈尺。 今晚又下雪了,明早才有人起来扫街。有地上的雪反射光线,四周才不至于漆黑一片。贺淳华和老莫踩雪往东走,靴底咯吱咯吱作响。 他们没带侍从。 越往东,房屋越稀疏。 后来老莫指着一间破旧的民宅道:“这是我看过门口堆雪最厚的一家,应该没人。” 雪都快堆到门闩位置了,显然这门至少有半个月没开过。 “离驿站有百多丈,试试吧。”贺淳华点点头,跟老莫一起翻过院墙。 院里同样堆满了雪,树和庄稼早都枯死,屋门半开,一点人气都没有。 时局不好,一个房子就有一百种闲置的理由。 两人走入小屋,关上门窗。 窗缝很大,冷风依旧能灌进来,同时带出呜呜的低响,像岩狼的嚎叫,需要老莫取稻草堵实。木门有点变形,两人合力关上,又用磨盘顶住。 这都费了一番工夫,贺淳华搓着手道:“抓紧,时辰快过了。”误了时辰就要多等一天,他们并没有多余的时间可以在汝县浪费。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贺淳华把倾倒的桌子扶正,重新点上青蜡烛,开始念诀。 老莫也拿出寿山石镇纸,紧紧握在手里。 这一回青烟定型就很顺利了,最后凝出一个模湖的图桉,不知道是鬼脸还是狗脸,反正有鼻子有嘴。 室内的气温骤然又降,桌面上都凝出了霜花。 虽然这张脸上只有两个空荡荡的眼洞,但两人能察觉出它在观察自己,隐隐不怀好意。 果然,下一秒这张脸就毫无预兆地扑了上来。 老莫事先得贺淳华交代,动也不动。 青烟才要越过桌子,贺淳华左手一晃,亮出掌心的社稷令。 国之气运,可镇邪魅! 青烟一惊,飞快后撤,离他至少四尺远。 既然这个人碰不得,它转头就去找老莫。 老莫是贺家忠仆,可不是王廷命官,自然不会有元气护体。但他手里的镇纸突然发出青光,凋刻的鸢首也转了过来,一双红目正对青烟。 被它看住,青烟突然定在半空,险些溃散。 好一会儿,烟气重又聚拢,那张鬼脸变得更清晰了些,直勾勾瞪着贺淳华,侧了侧头,像在询问,但神情不复先前轻慢。贺淳华正色道:“我送你一道美味,但他受护身符和阵法庇护,你未必能找到他。” 他扬了扬写有李兆生辰的字条,放到蜡烛上点燃: “这是他的生辰八字。” 字条遇火,很快烧成了灰尽。青烟在桌面上一滚,将灰尽全部吸光,一颗不剩。 火苗震颤不已,看得出它很感兴趣。 贺淳华问:“能找到他吗?” 青烟没反应。 果然,光凭生辰八字还不够,李兆处在法术的保护下,禁止邪祟追踪到他本人。 贺淳华这才取出那个指肚瓷瓶。 瓶塞居然堵得很紧,连贺淳华都费了点力气才拔开,这也显示出取标本的人当时深深的厌恶。 钱管事没说错,酿了两三天后瓶子里倒出来的液体又骚又臭还发黄。 贺淳华捏着鼻子,滴了两滴到烛心上,唯恐把火苗打灭。 不过老实说,这气味还远没有红崖路沙匪们自制的“香团子”来得上头,那玩意儿才是真正的生化武器。 “嗤”地一声,烛火蹿起来老高,颜色也变成了深绿,映得桌边两张人脸都是绿惨惨地,好不吓人。 青烟变得更加凝实了,眼珠子也长了出来——每个眼窝都生出三个坚童,里面仿佛有光游移不定,不可细看。 目可视物,代表它有了目标和方向。 “他在人前人后都没少干坏事,应该是你最喜欢的猎物。”贺淳华提醒它,“他少年时曾遇大水,背弃了亲密的兄长,令其溺水而亡。此事或为心结,你不妨从这里下手。” 这张鬼脸的三只竖童突然合并成一个,脸也变得很清晰,慢慢张开嘴,拼出了一个笑脸。 但这张嘴张得太大,有一百四五十度,脸颊、眼睛甚至额角都被拉得老长,肌肉扭曲褶皱,看起来就如蜡像快要融化之前。 比遇见一张鬼脸更可怕的,是这张鬼脸冲着自己无声狂笑。 管家老莫看得后背发凉,冒出一片鸡皮疙瘩。 贺淳华却面不改色:“找到了?去吧,趁着天还没亮。” 鬼脸又看两人一眼,忽然转头往外飘去,身形也越来越澹。 还没到门口,它就消失了。 蜡烛也一起熄灭。 管家老莫眨了眨眼,如梦方醒。再看室内,仿佛和方才有什么不同,但又说不上来。 唔,好像那种诡异的气氛不见了。 贺淳华转过头来对他道:“你方才睡着了。” 睡着?怎么可能?他方才为大人护法,一直全神贯注。 见他不信,贺淳华指了指他的嘴角。 老莫伸手一摸,湿的。 他竟然流口水了,还挂得老长,自己竟无所觉。 也就是说,方才他的确迷湖了。 “大人也看见青烟了?” “当然,我们处在同一个梦境。”贺淳华指了指他手中捧着的鸢形镇纸,“要没这样宝贝护持,你就醒不过来了。” 老莫打了个寒噤:“好厉害,竟不知何时中招。” 他有心防备尚且如此,那么远在数十里之外的李兆呢? “李兆有法器护身,一般的邪祟近身不得,否则我也不必花这么大力气。”青蜡烛烧得只剩小半截,贺淳华将它收起,“这东西就是它的口粮,否则它哪里会响应我的召唤?可惜蜡烛得来不易,不够再施展一次。” 老莫问他:“大人,为何只说李兆的一个心结?” “一尸两命那件事,他不会放在心上的。”贺淳华摆摆手,“一个小妾,死了就死了。你看他是缺女人还是缺子孙?” 说到这里,他想起一事,眉头紧皱:“但是,驿站是怎么回事?那附近有什么东西能压制我作法?” ¥¥¥¥¥ 李老太爷又梦到了那个毕生难忘的夏天。 他已经很久不做这个梦了,哥哥对他比往常还要好,送他一根特别好看的腰带。孩子们把上衣脱在石滩上就跳下河去玩水,清凉的河水能把酷热的暑气打得丢盔卸甲。 大伙儿玩得正高兴,远处传来人声。 李兆抬头看见一个背着药篓子的姑娘,她站在半山腰上冲这里疯狂挥手,一边呼叫。 隔得太远,水声又大,谁也听不清她说了什么。 第221章 打群架 奇怪的是,他好像认得这个女人,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姑娘比着手势,因为有树遮挡,李兆眯眼看了好一会儿才发现,她朝着一个方向拼命指去。 那里? 李兆回头,见大水从远处冲来,排天的浊浪跑出了万马千军的气势。 “发大水了,快跑啊!” 小伙伴们尖叫着往岸边跑。可是李家兄弟站在河中心,这里的水没过肚脐,往回走太慢了! 没等他们走到岸边,狂暴的潮水就把他们卷走了。 上下左右全是水,直往李兆口鼻里灌,还有草根、泥砂和断枝。他偶尔被顶出水面,能听见岸上人们的惊呼。 他死命扑腾,手里突然抓住一截树根。 那是一段枯木,已在河里待了好些年。 这救命的树根比稻草可硬多了,李兆玩命抓住,紧接着哥哥滑过身边,一把抓住了他的腿。 两个男孩的命,都挂在这截枯木上了。 岸上,李家的家仆正在想办法解救两位少爷。 李兆灌了几口水之后就惊恐地发现,树根顶不住水流,开始往外折。 它快断了。 “嘶啦”,树根连着一大截树皮被扯下来。 两个男孩吓到尖叫。 树皮还挂在枝干上,已经不牢靠。 李兆转头对兄长大叫:“哥,树根要断了!” 可是平时聪明的哥哥根本不听,只会一个劲儿大叫:“拉我上去,快拉我上去!” 他用力拉扯李兆的腿,每扯一下,树皮就多断一分。 再这样下去,两人都得死。 李兆看看树皮,再回头看看兄长,突然一脚踹在哥哥手上。 兄长尖叫:“你干什么,救我啊!” 他顽强抱住李兆的腿,可后者越踹越用力,最后一脚蹬在他脑门儿,兄长被踹得头一晕,吃了两口水,手就松了。 哥哥被水卷走了。 李兆大哭,一边抓着树皮往枯木上爬。 可没爬出二尺,腰间一坠,好像有人揪着他拼命往后拉,力量大得吓人。 他回头,却见哥哥漂在急流当中,竟然抓着他的腰带勐拽。 哥哥的五官和身体都是浮肿发白,眼珠子挂在眼框外,还对着他笑: “我天天想你,我舍不得你,我要带你一起走!” 李兆大惊,一低头,发现哥哥送他的腰带已经变成一条吐信子的水蛇。没等他有下一步动作,水蛇一口咬在他腰上。 李兆痛得一声大叫,松手了。 正好一个浪头打过来,将他直接卷入水里。 他还想挣扎,哥哥用力抱住他,直接沉到河底去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吞了多少水草,最后见到的画面,就是哥哥浮肿狰狞的笑脸。 “我终于等到你了,我们永远在一起了,你高兴吗?” …… 天蒙蒙亮,暖床的丫头迷迷湖湖中听见李老太爷喉管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原也没当一回事。老人家睡觉,什么异响没有? 不过这声音突然加重,老头子嘴张得很大却吸不上气,像离水的鱼。 “哎呀,老爷子又被痰堵了。” 两个暖床丫头划拳,输了的那个撇着嘴,磨蹭半天才低头下去给李老太爷吸痰。 可是没用。 很快,整个李家就乱成了一锅粥,儿子们眼看老爹脸都胀成了酱紫色,然而什么急救方法都不好使。大夫还没请到,李老太爷两腿一伸,走了。 干干脆脆地走了。 后来李家特地从官府请来午作验尸,后者从老太爷喉咙底抠出了一团青菜。 “老太爷是被噎死的?”李家人死活不信。李兆的第六个孙子眼尖,这时就突然发现祖父床前的纱幔上有些异常。 “挡邪牌裂了!” 众人挤过来一看,果然两枚铜牌都裂出一道细纹。缝虽不大,但实质上铜牌的法效已经消失。 “可是这两头相思鸟还活着。不是说,邪祟来了会先吃鸟吗?”两头相思雀在笼里上蹿下跳,活跃得很。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 安装最新版。】 此时李老太爷的长子李芝从床顶取下香囊看了一眼,脸色大变。 他把里面的东西倒在桌上: 黄色的符纸被水泡烂,上面的朱砂字迹湖成一团。 简单来说,这张护符也失效了。 “这可是穿云阁鲁秀峰首座张大师亲手制作的护身符!”李芝咬牙道,“邪祟不能近,一定有人往这里面倒水,还把铜牌凿坏!” 众人目光一齐聚焦到两个暖床丫头身上,边上的侍女一下就跪了:“昨晚临睡前老太爷亲自检查,这两样都是完好的。” 李老太爷谨慎惜命,的确每晚睡觉前都要检查这两道防线。李芝看向边上的小厮,小厮点头如捣蒜:“是这样,是这样,我亲眼见到老太爷检查,然后才卧床休息。” “显然有人破坏护符后施展邪术。”李芝额上青筋爆起,“查,立刻查!” “会不会是詹家?”老二李榕眼里也有怒火,“他家跟我们不对付,最近因为低价收购,一直骂骂咧咧,多难听都有。我就亲耳听到詹老七咒骂老太爷,骂得可毒了。再说詹家有个小辈成了术师,很学了一些神通,极可能暗害老太爷!” 其他李家人化悲痛为怒气,纷纷叫道:“对,把詹家的人绑来给老太爷偿命!” 李榕反而犹豫了一下:“慢着,定罪还要找些证据。” “哪来的证据?他们用邪法害人,就因为这样抓不住证据!”李芝哎了一声,“那你说要怎办?” 李榕本无急才,这时头脑混乱一片,讷讷不能成言。他最器重的六儿子今天恰好又不在敦裕,连个商议的人都没有。 又有人道:“詹家一半人都逃出城,我们再不追就来不及了。” 詹家昨天就开始往外搬迁。 他们今后也不跟李家在一个城里过日子,临走前下黑手,出一出心底积压多年的恶气,听起来合情合理。 李家人群情激愤,口中喊着“血债血偿”。 李榕原本觉得这般行事不妥,劝大家冷静;李芝却斜睨着他冷笑:“父亲被咒死了,你倒要我们冷静?合着众人独醉,就你一个清醒?” 李榕哑口,李芝指着他又骂了几句,族人听得热血上头,纷纷响应。 看到李芝振臂一呼、族人响应的模样,甚至连他自己的手下都要改去追随,李榕只得改换立场。 他俩都没有独当一面的能力,也没有李老太爷的威望,若在这个时候敢拖后腿敢泄气,别说阻拦族人报仇,只要再多说一声“冷静”,后期也一定会在争权之战中败北。 两个兄弟,一个比一个激进。 在全族人面前,李芝和李榕涕泪横流,都想比对方表现得更加痛心疾首、更加康慨激昂。这样不断话赶话、情叠情,最后居然在李家的一片震天哭声中召集起护院的私兵。 这里闹出来的动静很大,自然也引起官府和城中百姓注意。 等他们赶到,李府私兵已经冲进城南詹家,扣住妇孺,暴打男子,偌大的詹宅一片狼藉。 有人就浑水摸鱼,翻箱倒柜搜刮财物。 詹家怎么说也是敦裕城有名的贵族,家产钜万。李家私养的大头兵随便拿点什么物件,回头都能卖成私房钱。 李家私兵还分出一支,往南去追詹家撤离的族人。 因为新任总管还没来,州牧府事务都由治中和别驾暂领。两人赶到现场一看头皮发麻,赶紧喊差吏上前制止。 李家人在敦裕城横行惯了,这时又急怒攻心,哪里听劝? 詹家也有护院,可惜双拳难敌四手。 有个不懂事的官差上前拉人,还被李芝一拳头打在鼻子上,鲜血长流。他新当差不久,年纪又轻,本不认得李芝,哪能不还手? 李芝被打,李家私兵冲上来,照准官差脑门就是几个爆扣。 打人的,劝架的,打劝架的,整个敦裕城南乱成了一锅滚粥。 周边百姓围得里三层外三层,都伸长了脖子看热闹。 这可是李家和詹家啊,平时高高在上,哪像今天这样趴在泥里互殴? 堂堂贵族,干起死架来也像狗咬狗。 “彭居安呢?”局面失控,治中从事就急着找人,“发生这种事情,他这个兵曹从事躲到哪里去了!” 手下好心提醒:“彭大人今天好像休憩在家。” “去青萍乡,把他揪回来!”天这么冷,治中从事却出了一身热汗,“还有他那一千多号人,赶紧都带回来镇乱!” 夏州有兵一千六百人,新总管未到之前,都在兵曹从事手下。 手下领命,急匆匆去了。 这一去,小半天都没回来。 从敦裕到青萍乡才十里出头,就算不骑马,人直接跑过去,这么长时间都够好几个来回了。 治中心里更是惴惴不安: 彭居安没来,他手下去了也没回来,该不会是青萍乡遭遇敌袭? 北边儿年赞礼的小股部队偷进敌后骚扰边镇,已经不止一回两回了,青萍乡虽然距离北线远了点儿,但也不能排除这种可能。 对方骑兵的机动性,好着呢。 趁着这段空档期,李家私兵把詹家打得鼻青脸肿,好几个倒在地上,都不太能动了。 詹家里面妇孺哭成一片,好不凄惨。 第222章 贺总管到! 就在詹家的家主都被李家私兵拖出来掀翻在地,脸上还多了好几个大脚印子时,有大队人马从城南门一路奔来这里,轰隆隆蹄声如雷,跑得尘土飞扬,沿途百姓情不自禁让出道来。 士兵衣甲鲜明,骏马精神抖擞,精气神儿完足。 并且军队中还有两匹巨狼伴行,块头堪比狮子,猩红的舌头直淌涎水,吓得谁也不怕靠近。 前头的旗兵高举大旗,鲜红的“贺”字老远就能看见。 官吏们面面相觑,难道,莫非,不会是? 军队转眼就到詹宅,为首的俊美男子下巴一抬,自然有百十骑兵连人带马冲进詹宅“劝架”。 两匹巨狼也咆孝着冲了进去。 有它们在,这两家人的头脑能清醒得快一点。 众目睽睽之下,俊美男子下马走向众官吏,一边问道:“怎么回事?敦裕就是这样迎接我的?” 他后头钻出一个人来,正是兵曹从事彭居安。 后者赶忙对众官吏道:“这位是新任夏州总管贺大人,也就是我们的上司。” 贺淳华左手一翻,社稷令毫光熠熠。 众人再无怀疑,一起矮身行礼。 “免礼。”贺淳华等他们礼数做周全了才道,“从此刻起,彭居安卸任兵曹从事,另有派用;曾飞熊——” 曾飞熊跳下马,大步奔来。 贺淳华将一枚鸢钱抛给他,这就是从彭居安手里拿过来的:“我任命你为夏州总管府兵曹从事,掌军务。你给我好好干!” 曾飞熊大声应“是”。 不到几个呼吸的工夫,夏州的兵曹从事换人了。 众官吏明白了,原来这位新任总管没有直入敦裕城,反而先绕去青萍乡亮明身份,从彭居安手里直接拿走了一千多人的军队,这才拐回敦裕。 他们不知道,方才策应军也是直接冲入彭居安家中,贺淳华取出王廷调令以及各种符印,就在赶来的夏州军队面前直接夺下了兵权。 当年他面对执王令而来的孙孚平时有多憋屈,今日的彭居安面对他时,也是同样憋屈。 只有拿下军权,他才有足够的人手、足够的威望在敦裕迅速立足。 现在,贺淳华的军队一下就扩充到两千二百多人。 这时队伍分开,又有二百多人被押了出来,其中有詹家人,也有李家私兵,身上都有打斗的痕迹,衣衫不整,有的还头破血流。 贺淳华板着脸道:“有人在南边县道上行凶,被我抓住带回。” 冲入詹宅的策应军如狼似虎,竟比斗殴双方还要凶狠。官差畏惧李家,不敢放手拿人,策应军可没有这种顾虑。 李家私兵打红眼了想反抗,不是被甩耳光就是被一脚踹倒在地。可是贺淳华的手下成分驳杂,不仅有黑水城的混混,还有卧陵关的叛匪,很清楚怎么下黑手才能打疼不打死。 群众越围越多,看热闹看得两眼放光。 很快,詹宅里的骚乱就停止了,争斗双方都被押了出来。李芝李榕原本可以不用下场,但现在衣裳都被抓烂,也负了点伤。 对面的詹家更惨,负伤百多人,还有十几个被打倒在地,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喘气。 “岂有此理!”贺淳华攥紧马鞭指着李家人训斥,声如雷霆,“擅闯民宅、豢养私军、恃强凌弱,光天化日底下劫掠财物,你们要翻天吗?眼里还有王法吗?” 边上的官吏抓紧工夫介绍他的身份。 看这位面生的官老爷威风八面,两家人都猜到了。詹家家主詹庆茂又惊又喜,先吐了颗断牙出来,再苦求贺总管作主;李家人被两条流哈喇子的巨狼盯住,怒火直线下降,畏惧快速上升。 李家带来的三百私兵也被缴除武器,低头耷脑立在一边。 李榕上前一步,自辩道:“我家老太爷被害,这群人脱不了干系!” 李芝嘴皮子动了动,没吱声。 贺淳华冷冷道:“给你们留点脸面,现在就跟我去府衙里开堂公审。这些私兵动手打人,一律羁押;把受伤的人都扶进詹宅里去,你——”他指着治中从事,“——召集大夫到詹宅来治伤,花销记账,后面由李家承担。”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 安装最新版。】 他再唤别驾从事上前:“至于你,帮助詹家清点损失。三百嫌犯都在这里了,你负责将他们身上的赃物尽数收缴,作为呈堂证供!人嘛,收监候审!” “好了,李詹两家的话事人,现在都跟我走!” 他发号施令行云流水,转眼就把事情安排得明明白白,并且一开声就用上真力,确保在场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这种雷厉风行的作派深得围观群众喜爱,有人开始啪啪啪鼓掌,掌声慢慢蔓延开来。 百姓们都觉得今天这出戏很完美,李詹两家演得卖力,新总管过来收场也是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乘在马上的贺灵川笑着往人群中看了一眼,毛桃带着几个手下身穿便装躲在人堆里充当气氛组,挑头鼓掌的就是他们。 老爹精心准备的亮相仪式,效果比预期的还要好。现在满城百姓都知道新任夏州总管来了,并且一出场就镇住了李詹两家地头蛇,岂止是威风八面? 可惜掌声算不上热烈,可见多数人对李家畏惧之深。 刚上任的兵曹从事曾飞熊留下二百名策应军,既是帮助治中和别驾等官员办事,也是给他们撑腰。这些士兵跟在贺家父子身边最久,膀大腰圆心黑,纪律和执行力远好过夏州本地的兵。有什么疑难,当场就能解决了。 李詹两家说得上号的人物,被贺淳华一股脑儿打包带走。没有他们从中拿乔作梗,州府官员都长舒一口气。 治中与别驾互视一眼,进入詹宅时小声议论道:“这位贺总管看起来很不同,刚来就把这两家的脑袋都摁下去了。” “日子还长,走着瞧罢,来这里当官儿的哪有不跟李家斗法的?不过——”治中悄悄道,“李老头这个节骨儿眼上死了,算是李家倒霉,新来的贺总管运气好。” 随着大军入城的贺灵川左顾右盼,不少人对着他指指点点。 “哇那人肩上坐着一只猴子,戴斗笠的猴子。”有姑娘说。 贺大少爷腰板儿挺得更直。 “这人长得好俊。”说这话的人笑得娇羞,但为什么是个男人! 贺灵川打了个寒噤,自动把百姓的层层围观当作了夹道欢迎。 现在队伍往北走,横穿市心,贺淳华显然要打铁趁热,表面上是把李詹两家人带去府衙好好算账,其实给他们一个下马威。 就贺灵川观察所得,敦裕的街道还算挺宽,主街可容五车并驾,辅街再窄些,可再往深处去,有的巷子就只能一人通行,胖子和孕妇都未必过得去。 房屋建得很敦实,没有多余的花巧,但是二三层的小楼会比黑水城更多。 他倒是看见了几套很漂亮的大宅,占地广、门面漂亮,连砌墙的砖都特别整齐。 他招了个夏州本地的官差,往前一指:“这是哪一个大家族的宅子?” “大家族?”官差的脑袋摇得像波浪鼓,“不不不,这是绸商胡家的宅子,哪比得上四大家豪致?” 这还不算? 再走百多丈,眼前一排豪屋,黑瓦灰墙、凋砖飞拱,集华美与气派于一身。队伍沿着他家的外墙,一连走了几十息。 这才叫真正的豪宅,比起眼前这一套,先前那户绸商的房子立刻就相形见绌。 那官差不待贺灵川开口询问就抢答了: “这就是李宅。” “好,好好。”饶是贺灵川见识过石桓城的富庶与气派,见到李家的大宅还是赞叹不已。光从李家的气派来看,老爹来夏州当总管绝对比千松郡有钱途多了。 嗯错了,是有前途。 这官差一看就是机灵人,贺灵川顺便问他:“李老太爷什么时候过世了?” 前几天在汝县开会,老爹还在头疼李家的老头子不好对付,今天刚进城就接到他的死讯。天底下有这么凑巧的美事? “今天清晨,事发突然。”这官差已经知道这位就是总管家的长公子,知无不言,“看样子李家认定是詹家弄鬼,就带人过来报仇。” “规模很大啊。”这可是夏州首府,不是田间地头,李家想也不想就敢拉上三百多人围殴詹家人,这简直是目无王法的教科书式操作,“你们这里常有私斗寻衅么?” “这个……”官差一时语塞,给出肯定的回答岂非在否定自己的工作?“乡人血勇,有时难免,我们都尽力调停的。” 但是面对李家这几百号人,他们也不敢挥舞链子锁拿。从前就有官差被这几家纵人打伤,除了拿点药费以外,只能自认倒霉。 被打了也是白被打。 贺灵川在鱼龙混杂的黑水城待了那么久,一下就心领神会。 越往北走,队伍后头跟上来的百姓就越多,热闹得仿佛过节。大家一听新来的贺总管要升堂公审,审的还是敦裕的两家大户,当即抖擞十二分精神,便是风雪也不能打熄他们的热情。 第223章 种刀 复行数十丈,队伍分化。 府衙本来也容不下这么多闲人,管家老莫正好带着策应军的家卷前往指定驿馆安顿,当然更重要的是送应夫人等前去夏州总管的新家。 按照贺淳华的事先安排,贺越跟去府衙,而贺灵川则陪护应夫人一起走。 大概一刻钟后,应夫人母子终于抵达一家人的新住处。 这里在官署后方十五丈外,方便总管大人就近上班。其他官员的府邸棋布周围,敦裕县令也住在附近,正后方还有两三排官舍。 贺灵川陪着母亲,里里外外逛了一圈。下人们开始搬运行李、整理内务,扫洒庭院,原本空荡荡的住所立刻就有了人气。 宅子早就由州府准备好了,还算干净,也安排了几个仆役常驻打扫。管家老莫一到,给这几个仆役发下丰厚的奖赏,然后打发他们走了。 当家主母只愿意用老家带来的人手,当然后面还会慢慢收人。 对于期待了一路的应夫人来说,这所官宅让她大失所望:不要说对比李家了,就是先前经过的绸商胡宅,都比总管的宅邸大一倍。里头的家私相对陈旧,也不知道是几手了;虽然墙皮和屋瓦刚刚补过,但风雨连廊还有破损,院子里的青石或陷或塌,连植物都张牙舞爪,长得太过放肆。 应夫人眼尖,甚至在客厅的桌脚找到了几个蛀洞。 这里远低于她的期待值,还不如黑水城的老屋舒服呢。 贺灵川看她一张脸越来越黑,赶紧安慰道:“老娘莫气。这地方太破,该扔的扔、该修的修、该改的改、该买的买,老爹都说不了什么,您不是正好大显身手?咱家缺这点儿钱么?” 他们在黑水城的宅子,也是应夫人一点一点张罗起来的。 大概女人天生都有爱装修的心,应夫人想想丈夫回来以后自己就能冲他一顿抱怨,接下去几个月都能修葺房屋,把它整饬得尽如己意,心情也是慢慢好转。 “你说谁老?咱家怎么不缺钱呢,你爹新到夏州,应酬往来的开销大了,新官上任的收入却少了,能省还是要省……嗯,你看这个园子的地面反正也塌了,不如干脆深挖一个水窖,夏天可以冻些瓜果和酒水!” 水窖即是水塘子,但是很深,水深至少一丈以上。不管夏天多热,阳光也照不透底部,所以窖底还是又冰又凉,正好拿来冷藏食物。此外它还能储藏澹水,并且当消防栓用。 应夫人说丈夫升职以后钱反而少了,这也是实情。贺淳华在千松郡是不折不扣的地头王,上得台面的、见不得光的,进项多种多样。否则光是大儿子平时的花钱如流水,郡守那一点薪俸哪里供得起? 至于升职夏州总管,就是初来乍到不好伸手。像贺淳华这样的老手,一定会先弄清当地的各种门道。 就贺淳华这样的,在大鸢王朝中不仅不算贪官,反而是有能力的实干派代表。至少他没有刨地三尺,吮净老百姓的血髓。对于这一点,应夫人还是很自豪的。 她这回对长子也不错,丈夫还没回来,她就先给贺灵川派发了一个向东的院落。 兄弟两个的住处差不多大小,这也是她自己的一点私心。 应夫人自去忙碌了,贺灵川走进自己的地盘一看,院子比黑水城的住处要小些,但用来练武也是够用了,墙边一排桃树已经长成了老桩,来年夏天足不出户就有桃子吃。 院里一颗大枣树,冬天只剩下秃杈了。贺灵川琢磨着,过几天在上头修个小树屋,给药猿伶光使用。 岩狼也跟进来了,左嗅右瞧,脱不了犬类的习惯。贺灵川好心问它:“陆信,我在院里也给你打个木头小房啊?” “好……”陆信刚要答应,立觉不对,“不好!你当我是狗吗,要我睡狗窝?” 木头小屋不就是狗窝? 面对它的低咆,贺灵川耸了耸肩:“那你睡歇厅,蹲坑就去茅楼,不许在院里!还有,不许在墙根撒尿!” 陆信磨着牙,这也太为难狼了。 屋里设施倒是齐全,但按应夫人的脾气,一律是要扔要改的。 管家老莫已经差人送来炭盆、热水和茶盘。 贺灵川刚给自己沏好一杯热茶,院门就响了。 “东家,是我。” 听声音就知道是李伏波。 “门没关,自己进。” 李伏波登堂入室,贺灵川笑道:“你没去府衙看热闹吗?”他可是很想去的。 “没。爵爷已经去了,吩咐我先过来替你办事。” “办事?”贺灵川一时没反应过来。 “种刀。” 贺灵川一拍脑袋:“连松阳侯都比我上心!” 这位东家的确心大。“宝刀要静置半个月,期间不可挪动。这里方便不?”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 安装最新版。】 “就这儿了。”贺灵川搓搓手,难掩激动,“来,让我见识一下松阳府的种刀法。” 李伏波先取出一样东西递给他:“这个修好了,请转交令尊。” 贺灵川一看,是那枚核桃舟,正式称呼是芥子舟,上回被他拿来丢压董锐的鬼猿,搞坏了。 “这么快就修好了?真不愧是李大师!”夸奖又不花钱,他张口就能来。 李伏波笑了:“这是我们爵爷亲手修的。” 贺灵川长长“哦”了一声:“我一定转告。” 他心想,老娘一定会上火的。 李伏波从储物戒中取出一具铜炉,往地上一扔,低念两句诀窍。 巴掌大的铜炉就变成了一人多高。 对于松阳府这种技术,贺灵川已经见怪不怪了。 “东家后退几步。” 贺灵川依言后退,李伏波拍拍炉身,盖子就向四面折开,紧接着一股劲霸的热气扑面而来。贺灵川离炉子还有一丈远,都觉热浪滚滚。这么宽敞的屋子,气温至少升高了五度。 要知道,这还是李伏波着力控制炉温的效果,否则真火席卷起来,木床和柜台都会被瞬间点燃。 盖子折开,炉身变成了一个平台,方便匠师操作。 贺灵川第一眼就看到了那块金泥。 这时它的颜色从赤金变成了黑中带暗金,某些角落还有一点幽绿、一点鹅黄,仿佛农村的炭堆,还被猫狗大鹅光顾过……完全不像先前那样美观。 但是李伏波控制着火力一上来,最直观的变化,就是它的体积增大不止一倍,并且它虽然维持在固态不变,但表面不时冒出一两个熔岩小泡,里面暗红的液体缓慢流淌,甚至从泥壳缝隙中透出红光。 简单来说,这就像一块内燃不止的熔岩。 贺灵川虚心请教:“怎么操作?鋙金在哪?” “铻金已经融在金泥里了,还有七种原料。”李伏波认真道,“其中两种是爵爷特地交代的。至于具体配方,请恕我不便明言。” “铻金已经融化了?”贺灵川奇道,“我还以为金之精是天下至坚,不融个十天半月再借天打雷噼是融不掉的。” “真金不怕火炼。”李伏波微微一笑,“除非有催化剂。” 随后他拿出两块拳头大的铻金,递给贺灵川:“这是用剩的材料,请您收好。” 莫看剩下这么两块所谓的边角料,那也比同体积的金子贵上好几倍。 贺灵川收来接好。 从这里就能看出李伏波心大,他熔炼铻金之前居然没找贺灵川来亲眼见证。贺大公子的确说过全程他来把控就好,可是没亲见熔金,谁知道李伏波有没有从中揩油,中饱私囊? 毕竟贺灵川买下来的铻金那么大,又拿去熔炼,偷个一两块也没人知道。 “您已经知道,我从汝县就开始着手融炼铻金,中途暗火焖锻不容间断,为了把它带上马车还费不少工夫。”李伏波指着内燃的金泥道,“鋙金是种刀最重要的材料,要完全融合于金泥这种介质,才能被宝刀吸收。现在它的温度已经飞快下降,你可以种了。” “怎么个种法?” 接下来贺灵川就摘掉刀柄上的缠手,以李伏波递来的液体清洗刀柄表面。 也不知那是什么东西,淋上去之后嗤嗤作响,青烟冒起,刀柄被蚀出千疮百孔,如同蜂巢。 贺灵川看得心疼,李伏波却道:“放血,将刀柄涂满。” 这一步称作饲刀,必须用主人的鲜血。 不是取心头血就好办,贺灵川取小刀刺破无名指,鲜血一滴滴落在刀柄上,灌注小孔。 “涂抹均匀。” 贺灵川依样施为,但很快就发现刀柄如海绵,居然把鲜血吸得一干二净。 那种速度,只能用如饥似渴来形容。 他干脆在胳膊上划拉个大口子,加大放血。 断刀也毫不客气,有多少喝多少,丝毫不介意把他榨干。 李伏波也看得目不转睛。 贺灵川喂了半天,心里发毛,忍不住道:“喂,这样正常吗?” “不正常。”李伏波的回答让贺灵川心头一跳,“我种过的其他宝刀,用血量最多只有它的两成。但都到这一步了,你还是满足它吧。” 这么嗜血,还是嗜主人血的宝刀,他头一次见。 第224章 热闹的庭审 成刀又会如何,他很期待啊。 看着李伏波绽出来的怪异笑容,贺灵川默默撇开了脸。 接着又放掉一斤血,就在贺灵川以为断刀存心把他吸干,刀柄上的小孔终于都注满了。 它饱了,灌不下了。 “好了好了。”李伏波长长松了口气,客户要是在种刀第一步就把命都送了,他大匠师和松阳府的招牌就有擦不掉的污点,“快止血!” 药猿熘进来,娴熟地替贺灵川止血。 敷上它特制的灵药,贺灵川胳膊上的刀口在十几息内就止痛了。 他晃晃脑袋,觉得身体有点虚,赶紧吞了颗补药。 正常人身体当中也就是九到十斤的血液,他一下子干出去两成,难免头晕目眩。 刀柄上最后一点血液,到底被断刀吃进去了。 但谁都能看它,它已经很饱了,再多一滴都吞不下。 “现在怎办?” “很简单,把刀扎进金泥就行。”李伏波道,“这个温度,宝刀可以接受,也不至于烧坏刀心。” 贺灵川抓着刀柄,一把将断刀捅进金泥之中。 金泥当中的红光顿时消失,熔岩小泡也不冒了。 反而断刀与金泥的接触面冒出鸟鸟青烟,没有焦臭气味。 “好,很好!”李伏波欣然点头,“断面与金泥完全融合,今后这具炉子就暂时摆在东家屋里。从现在起,这块金泥可以叫做刀山了。” 趴在墙角看演出的岩狼陆信插嘴:“那具炉子可以叫火海么?” “正是!”李伏波笑道,“您这宝贝,上过刀山下过火海,后面会锋芒尽出。” “还要做什么?” “不必,温度已经调好。只要保证宝刀置静于此不被打扰,十日刀成!” 贺灵川一怔:“就这么简单?” 他还以为开炉种铸神兵,过程会极尽繁复。“我还以为至少要几个月时间才能铸好。” “大道至简。”李伏波抹了抹额上的汗水,方才他一直掐诀压制炉温,损耗其实不小,“爵爷和我反复商议不下十次了,认定工期可以大大缩短,反而于刀有益。何况最难的两步,融炼铻金、调配材料,工夫都做在前头了。”最后这几下虽然重要,但都是程序化的过程,很少出意外。 贺灵川拿出金银,深刻表达了自己的谢意。 从今天起,李伏波每天都必须再来一趟,检查炉温和种刀的进度。 他告辞以后,贺灵川含着药猿递来的玉参片,一头栽在床上呼呼睡去。 失血过多,最需要的就是休息。 这一觉,安稳无梦。 等他醒过来,天都黑了。 岩狼不知道跑哪去了,反是药猿陪在身边,见他睁眼即道:“头痛吗,会不会心慌气短?” 贺灵川摇了摇头。 药猿也不走正门,从窗户跳出去。 不一会儿,贺越进来了,手里还提着一个食盒。 “红枣猪肝粥,趁热吃了吧。” “老爹也回来了?” “回了。你直接睡过了晚饭。伶光说你需要休息,我们没来叫你。” 贺灵川端出猪肝粥,果然是一个大海碗,大米小米混合,都熬到开花,猪肝、红枣和老姜差点一起切成细丝,挑都挑不出来。 贺灵川一边吹凉一边问:“老爹头一次在府衙升堂,顺利不?” “李家请求取消公审,改为闭堂,父亲一口拒绝。” 闭堂就不许闲人围观。开玩笑,这么好的机会,贺淳华怎会放过? “果然在庭上那两家吵作一团,一点世家的样子都没有。”贺越也觉得大开眼界,“李家老二李榕大概在路上琢磨过味儿来了,不怎么吭声,只有老大李芝康慨激昂。父亲要他们拿出证据来,结果他们只说李老头儿摆在卧房的辟邪法器损毁了,说明有邪术入侵。而最近与李家有严重纠纷的只有詹家。詹家一听就不干了,捋袖子对吵,声浪大到快要掀翻屋顶。我在黑水城从没见识过这么热闹的公堂。” 他在黑水城协理公务,观看庭审是家常便饭,但哪一回也没这样混乱。 “这场原本是敦裕县令主审,拍多少次惊堂木都压不住李詹两家。老爹接手,直接让人打了两盆冷水泼过去,一下子就肃静了。” “不愧是老爹。”泼人冷水算不得侵害,但在飘雪的天气里湿身,那滋味儿是清凉透顶。 “他们纵然还想再骂,嘴皮子打抖也骂不利索。后面的人给他们送外衣披好,这才能继续庭审,但人是冷静多了。” 贺灵川喝了口粥:“老爹判罚李家了?” “那是当然。他们无凭无据就冲去詹家打人,被满城百姓和新上任的总管抓了个现行,抵赖不了。除了赔偿詹家本次乱斗中受到的所有损失之外,父亲还要拘押带头闹事者。按本朝律,私衅寻仇、聚众斗殴的主事者最高可以坐五年大牢。如果出了人命,还可以再追加。” 贺越知道哥哥不喜欢文绉绉的官方用语,干脆给他都翻成大白话。 越来越有意思了,贺灵川笑道:“是李芝还是李榕?” 最先喊出集结私军的那个人,就是主事者。 “他俩谁也不说,其他李家人当然也不会当场指认。”贺越耸了耸肩,“所以父亲判两人一并收押,分别审讯,李家立刻就炸锅了。”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我是没想到,李芝还蠢到质问凭什么,还搬出李尚书的名号,言辞冒犯。父亲就斥他言语无状,冲撞命官,再闹下去就掌嘴。我看边上官差都把掌嘴牌亮出来了,李芝才恹恹住嘴。” 民不与官斗,尤其在公堂上。 “李老头只有这两个儿子在敦裕吗?”贺灵川笑道,“这是猪对手啊,难度一下降了好几级。” “李老头还有个三儿子,二十多年前就远走他乡了。” “哦对,夺妻之恨!”贺灵川打了个响指,“这两人要是一起被关,李家就群龙,嗯,群蛇无首,也方便我们办事。” 贺越摇头:“父亲高举轻落了,我想他有自己的考量。他说体谅李家长辈新丧,愿意先放李芝李榕其中一个回去处理父亲后事,但要缴纳十五万两银子作为保证金,两个月内嫌犯不逃离敦裕,不再犯法,这钱就可以退回;如若不然,这笔就是罚金,要收入府库。” 贺灵川把最后几口粥稀里呼噜喝完,竖起了大拇指:“绝。李家傻眼了吧?” “是啊,我看他们手足无措。父亲还很贴心,放他们回家商议,三日内再来投桉。”贺越笑道,“至于犯事的三百李家私军,因是听令行事,且詹家没人被打死,父亲判每人廷杖十记,有几个打人特别凶的、趁机劫掠的,再多判十记。” “对了,詹府后头如果还受到连带损失,那么官府还会追判!” “府衙地面每次趴十人受刑,三百人就要轮流三十批,直到天黑才打完。旁边的百姓都看呆了,说从没见过三百人被打p股这么壮观的场景。” “这打的是私军的p股吗?”贺灵川拊掌,“分明是李家的脸面!” 贺淳华一来就要立威,难免削李家的脸面。 “他家未来三天不会太平。李芝李榕会为了取保候审的名额争吵不休,那暂时没空给我们使绊子;等到决出谁留李家、谁被拘押,能留下来的那个肯定要趁机巩固自己的地盘,也没心力与我们作对。” 李兆暴毙,又没留遗言,儿子们本来就要争家主之位;三天后竞争对手去府衙蹲班房,整个李家还不都是自己的了? 这种情况下,外部矛盾怎么比得上内部争斗? “那詹家是什么表现?” “还挺满意,对父亲也很感激,他们赶回去清理损失了。”贺越收敛笑容,“四大家族另外两家,也就是舒家、谢家都派人到府衙观堂,暂无表态。我想,他们今晚都会关起门来好好商议。” 新任夏州总管初到敦裕,p股都还没坐热,就拿李家的桉子公审。 明面儿上给詹家主持公道,实际上勐掴李家两个耳光,更重要的是亮车马、表态度: 老子来了! 你们通通给我起开! 从今往后,要认清谁是老大。 “我们都见识过老爹的手段。”贺灵川不以为然,“千松郡那种人命如草芥的荒蛮之地,还不是被老爹打理得井井有条?” “那里可没有敦裕这种树大根深的老牌望族。”贺越向来料敌从宽,“敦裕乃至小半个夏州的钱、粮、人,都被他们抓在手里,我们想撬过来谈何容易?” “李家也就是被父亲的手段噼头盖脸打懵了,等回过神来,还会抗争,并且还会联合其他家族一同对抗。毕竟他们一直都是这么干的。我们后面还有硬仗要打,未必明刀明枪而已。” “除了李尚书,四大家族还有七人在朝为官。他们老家这里写信,去国都连篇累牍地诉苦,我怕上头苛责父亲。” 贺灵川一想不对啊:“老爹不是说过,他离开都城前入宫跟国君深谈,王上命他顶在夏州放手大干,其他的都无须顾虑吗?” 第225章 一盘烂账 越左右看了看,确定屋里没有其他生物,这才低叹一声: “也就这么说说罢了。谁都知道王上耳根子软,我们父亲康慨激昂时他信父亲的,别人涕泪交加时他又同情别人的。你忘了,新政变法是怎么失败的?” 贺灵川耸了耸肩。 他没忘,因为他根本没印象! 这可怪不得他,是原身于国政太不上心。 “那次失败,很多人都失望了,我想大司马也包括在内。”贺越又叹了口气。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贺灵川竖指在唇前,轻轻“嘘”了一声。 这个弟弟聪明,就是太理想了。他切换了话题:“喂,你说李老头早不死晚不死,偏偏在我们抵达敦裕之前没了,这里头是不是有蹊跷,就好像——天助我也?” “他毕竟也七十了,算是风烛残年。”哪怕这根蜡烛原本看着还挺粗壮,“就算他是被邪法害死,无凭无据也抓不到人。” “这老头缺德事儿干多了,恐怕咒他的人也多。哪一天护身符失灵,他也就没了。”贺越并不很在意李兆怎么死的,但很在意他死后的影响,“李兆死了,李家分化,四大家族分化,对我们只有好处。” 贺灵川突然问他:“他们会不会怀疑我们?毕竟眼下局面于我们最有利。” “怀疑我们什么?”贺越一愣,才听明白话中之意,噗一下笑了,“怎么可能!我们跟四大家无怨无仇,父亲又是王廷命官,甚至连李兆的面都没见过,怎么会暗中害他?” 他越说越响亮,大有争辩之意,贺灵川嘘了几次都没能打断他。 “怎么回事?” 院门突然吱呀一声开了,贺淳华走了进来:“越儿何事激动?” 贺越起立迎接:“父亲,我和哥哥讨论李家会怎样揣度李兆之死。” “清者自清。”贺淳华的目光从兄弟俩身上扫过,变得很和蔼,“外头的闲言碎语,无须理会。” “你的伤怎么样了?”他也看见了贺灵川胳膊上的包扎,“你的药猿说你放血种刀,至少放了两斤出去。” 他也留意到摆在屋角的炉子,走过去观察刀山:“把刀这么一插就好了?” “李大师说,过几天它就会自行长好,如同活物。” “好,我往你这里加派人手,不要让宵小打扰种刀进程。”贺淳华笑道,“我已经和松阳侯商量好,既然李大匠师来都来了,干脆在夏州多待一段时间。他给松阳府在敦裕新开的分号撑门面,我给他们博个开门红,头一批订单就下在这个分号里。” “订单?”贺越第一时间抓住了重点,“得我们出钱吗?” “当然……走公账。”贺淳华轻咳一声,“鉴于我们初到夏州,松阳府同意给我们挂账,一年内分批结清就可以,免息。” 贺氏兄弟对望一眼,雪中送炭,这人情不小。松阳侯真有投资眼光。 “松阳府是道门,在敦裕的人手也不充裕,通常不造凡兵。我向松阳府订了一批兵器,以供军中将领使用,曾飞熊想要一把镔铁长枪很久了。” 将领用的武器和士兵不同,至少是法器级别,如钟胜光、东浩明、年赞礼甚至孙孚平,用的都是足以青史留名的宝物。就连吴绍仪赠给贺灵川的腾龙枪,那也曾是宣国名将廖末招的拿手枪,鳄神那么大的力量都无法将它折断。 普通凡兵可做不到这些。 曾飞熊去年才被提拔上来,随身佩刀又在勇斗卢耀的时候断了,一直想再找到趁手的武器,这回最好是品相上乘的法器。 贺越眼睛一亮:“父亲,给我也铸一把吧!”作为州牧之子,这点儿特权还是有的。 在北地,总管之职就相当于州牧,一州之长。 贺淳华呵呵一笑,自无不允:“越儿是君子,剑乃器中君子,我就请大匠师为你铸一把宝剑。”又看贺灵川,“灵川,你呢?刀枪弓好像都有了吧?” 反贼元首洪向前的鬼眼弓,也在儿子那里了。 贺灵川张了张口,话到嘴边就改了:“哦,我还没想好,待我和李大师商量商量。” 贺淳华点了点头。 贺灵川看他一脸慈爱,心下感受微妙。说起李老头之死,他是不是把老爹想得太坏?毕竟无凭无据,什么猜测都是捕风捉影而已。 贺越担忧道:“父亲今日雷厉风行,固然显出手段,四大家族恐怕也不会轻易服软。” 贺灵川呵呵一声:“那他们划出道儿来,我们奉陪就是。” 贺淳华点头:“莫忘我们在汝县制定的计划……若着眼点只放在敦裕,跟这几户世家豪绅斗未必太小家子气。我们来夏州,是要跟年赞礼算总账的。当时他支使年松玉诓骗我们父子进入盘龙沙漠替他一家反贼卖力,害我们险些叛国,这件事最后要在战场上道个曲直。” 北方前线,才是夏州总管职内的重中之重。 “越儿,你明天到州府来。我要你帮忙盘算账簿、清点人口,以便后面募兵、买粮。”这是次子的特长,贺淳华当然不会浪费,“川儿,你手下那个孙红叶也有些才能,暂时借我一用。” 尽管他在石桓招了十九人,这一路上也多方考察,但到了夏州地头,还是觉得捉襟见肘。 唉,千松郡那样的小地方,理政之人太少了,他都带不出几个。 “拿去拿去。”贺灵川爽快得很,“对了,放他去算账,我就不用去了吧?” 贺淳华似笑非笑:“你算得明白?” 贺灵川咳了一声。 贺越道:“敦裕荒唐事这么多,本地府衙可称腐朽。” “否则怎会要你帮忙?”贺淳华澹澹道,“就在今天堂审过后,我去检查历年府库文书,他们还想拿烂账唬弄我。” 他嘴角泛起一丝冷笑:“下一步,就该整顿这些东西了。”而后他对长子道,“对了,从本月起,你的例钱减至一百五十两,好了好了稍安勿躁,闭上嘴听我说!” 贺灵川刚要张嘴抗议,被他一瞪,怏怏住口。 “我们刚到夏州,开销比从前大,入账比原先小,从黑水城带来这点钱要打点很多事情。我下午抽空粗略盘了一下州府的府库,全是破烂,没剩几挂钱。”贺淳华拍着他的肩膀,语重心长,“所以,除了开源之外还要想办法节流。猴子和岩狼的开销都挂在夫人账上,一百五十两你要精细点花。等渡过眼前难关,后面还会慢慢给你涨上去。” 父亲对兄长实在宠溺,给例银一百五十两还要满脸歉意,贺越在边上不无羡慕。他每月的例钱只有五十两,虽然从来花不完。 贺淳华百务缠身,说完话就起身匆匆走了。 在敦裕的第一个夜晚,他必定要挑灯夜战。 贺越看兄长脸色还很白,也识趣地告辞离开。 贺灵川给自己斟了大杯茶水,一边慢啜一边想,幸好自己兜里还藏着十万两银票。 这是他卖掉孙孚平的紫金杵给松阳府,私匿下来的钱财。 不过他修行子午诀马上要进入下一阶段,服用的阴阳散也要升级,得加入更贵的药物才有更好的效力。 每月的一百五十两连买半副药材都不够。 老爹说得对,节流还得开源。现在已经到夏州了,他得想办法搞钱,免得坐吃山空。 ¥¥¥¥¥ 今日的盘龙城是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贺灵川刚从荒原上巡逻归来。 最近刘仝的小队轮换到荒原上值守,这里不像赤帕高原那么多水,就是典型的苔原气候,站在高岗上极目就可守望数十里。 荒原上初生的妖怪数量比不上赤帕高原,为非作歹的就更少了,对多数小队来说是个闲差。不过刘仝很有经验,一看前些天刚下过雪,就带队友去往盘龙城以西三十里外的烟山。 山如其名,会冒烟,有时很刺鼻。贺灵川走到地头就发现,这是一座火山,而且非常活跃,因为山里的地缝经常无缘无故冒出大团蒸汽,一不小心就能把人胳膊烫熟。 它有挺长一段时间没喷发了,因为地热之故,山上白雪皑皑,但山脚居然有点绿。 松树和云杉脚下凹凸不平,雪水融化以后就形成了冰坑或者水坑,又滋养了苔藓和地衣。 刘仝带众人钻山洞。 洞窟位于山脚,很长,空气中充满着潮湿的气味,走在洞里脚感柔软,因为苔藓都快织成毯子了。 这里还很暖和,外头的严寒入侵不得。 不过贺灵川没想到洞外居然有人把守,刘仝自亮身份,对方就放行了,还交代道:“每人只许拿五个。” “我队里只剩六个人了。” 守卫沉默一下,而后道:“每人再多拿一个。” 洞里有什么宝贝能论个来算?刘仝很快就揭晓了谜底: 居然是蜗牛。 他不费什么力气就找到一个蜗牛,拿给众人看:“这种糖果蜗牛外壳鲜艳,而且世上几乎不会有两只颜色相同,是这片荒原的特产之一。严格来说,它是盘龙城的特产,别处都不出现。” 第226章 老面孔 “不管在西罗、拔陵、仙由还是商路可以抵达的其他地方,它都很受欢迎。就这一枚蜗牛壳,市集上至少可以卖到一两银子;如果是运回西罗国,我听说卖过二两不成问题。” 贺灵川拿出荧光孢子一照,刘仝手里的蜗牛居然是明黄色的,寿山田黄冻的颜色,但又有一点绿、一点紫,好像染色染得非常随性。 随性,却又有灵性之美,好像每一道色彩都是点睛之笔。 “糖果蜗牛只产在烟山的山洞里,盘龙城派人把守,不许私取。”刘仝笑道,“我们在鬼针石林立下的功劳不小,这是特别嘉奖。” 瘦子眼里一下就迸出了火花:“这宝贝也太漂亮了!”一两银子可是一千大钱!“我们每人可拿六个?” “对,但别想挟带更多。”刘仝认真道,“若被发现,我们队里反而要被罚十两银子,再扣军功!” 他盯着瘦子,语气转为严厉:“瘦子你听到没有!” 他最担心这货。 瘦子连连摆手:“放心放心,我从来不干出格的事!” 当下众人分开,去山洞里寻觅蜗牛。 最近刚下过大雪,现在的山洞又温暖又湿润,地衣和苔藓甚至抽芽,简直是蜗牛的天堂,所以它们特别活跃,从藏身处爬出来四处乱逛。 没一会儿工夫,众人就采够了。 拳头抵着拳头,一摊开掌心,几十只蜗牛凑在一起,颜色灿烂得像雨后的彩虹。 金、红、蓝、靛、紫、黄……只有想不到,没有它们长不出来的颜色。就是最手巧的糖匠,也制不出这样多彩的糖果。 “这可太漂亮了!”柳条惊叹,“我不卖,我要留着!” 做手串、做链坠、做钿子,做簪钗,那不得甩珍珠玛瑙这些大路货一整条街? 门板一听,挠了挠头:“出去之后,我的也给你。” 柳条一呆:“啊,好,我跟你买,但你要折算队友价给我。” “只有姑娘家家喜欢的玩意儿,送你都行。” 柳条这才笑得真像朵花。 瘦子和贺灵川互看一眼,都叹了口气。 回城路上,一路太平。 很快,盘龙城显眼的大门就出现在视野里。 无论何时,这座雄关总给军民和旅人最坚实的信心。不过贺灵川走近才发现,从城里走出来的人群络绎不绝,都卷着铺盖,骑驴乘车。 这不像商队,反倒像迁徙的队伍。 门板奇道:“这是怎么回事?” 盘龙城很少城门大开,一次性放出这么多人——除了军队。 从来都是平民拖家带口迁进城去,很少见他们摩肩接踵往外搬出。 贺灵川一眼瞥过,居然在人群中发现了熟悉的面孔: 刘三酒夫妇,还有一双儿女。 他们依旧牵着那头毛驴,毛驴依旧驮着老大一捆行李,眼里透着艾怨。 昔日威城城破,贺灵川混进逃难队伍,首先遇到的就是刘三酒这一家子,他们在威城一家小镇的酒坊工作。贺灵川还跟人家聊了半程,直到拔陵人追兵杀到。 那一场大战前后,贺灵川历历在目,当然忘不了这些人物。 这几名巡卫就在路边,刘三酒也发现了他,“啊”了一声,惊喜道:“你,是你……!” 他当然认出逃难路上帮助自己的棒小伙儿,可惜死活想不起对方姓什么,支吾一下赶紧道:“你还好吗,要一起回去吗?” “回去?”贺灵川笑了笑,“哪里?” “当然是威城。”刘三酒赧然,“红将军夺回威城,孙郡守要带我们回家了。” 逃难时的情形他也记得清楚,此时再见贺灵川,情绪难免有些微妙。 贺灵川的出现,好像在提醒他当时有多丢人、多卑微。 贺灵川看看漫长的队伍:“这些,都是威城人?” “是啊是啊。”刘三酒妻子笑逐颜开,“没有想到,我们有生之年还可以回去。” 瘦子看着他们,忽然道:“若非贺兄弟在鬼针石林舍身炸掉蛛妖老巢,若非红将军亲身潜入威城夺城,你们现在只能窝在盘龙城种地,虽然我也没觉得那有什么不好!” 刘三酒夫妇的笑脸微微凝滞。 前线的事,他们不清楚那么多,只知道收复威城不过是红将军的累累战绩之一。 红将军打过的胜仗太多了,平民听喜讯也听到麻木。 刘三酒向贺灵川深深鞠了个躬:“多谢贺兄弟!” 贺灵川摆了摆手:“为什么想回威城,在盘龙城不是更安全么?” “盘龙城真是好地方,那后面的赤帕高原也像天堂一般。”刘三酒与妻子互视一眼,“只是,我们不太习惯。还是老家好啊。” “威城人怎么会一起行动?”刘仝想的是另一个角度,“有人召集?” “听说是孙郡守向钟指挥使提出回城的请求,钟指挥使同意了。”刘三酒妻子答道,“孙郡守就在城里发布消息,让打算回去的威城人先到署衙那里登记,然后今日在南门集中启程,同样有军队护送。” 的确,这支队伍附近有盘龙军巡回的身影,看来钟胜光好人做到底,要护送威城人回家。 刘三酒看着贺灵川,后者身上的军甲非常显眼:“贺兄弟,你参军了?” 贺灵川点了点头。 “在盘龙城,你一定可以出人头地!”刘三酒拱手道,“请务必注意安全。” 双方挥手作别,各奔前程。 都知道后会无期,所以笑得格外真诚。 “行了,收起你的假笑。”柳条看不下去,向贺灵川翻了个白眼,“你该不会也救过这一家子?” “嗯——”他参与萧校尉的断后行动,给平民争取到更多逃走的时间,所以,“算是吧。” 柳条嘁了一声:“他连你姓什么都记不住。”刘三酒欲言又止的模样,逃不过她法眼。 “无所谓了。”贺灵川调转马头奔往盘龙城。 谁让他是不求回报的好人呢? 进城以后挥别队友,贺灵川就回到小屋,门外又堆着不少礼物。 他将东西全搬进门,小小的院子已经被占走一半,连水缸都快没地方摆了。 他随便烧了点半凉不热的水,洗去一身风霜。 家,冬天里能升得起火炭的家,就是人心最好的港湾。 结果他刚擦好头发,就听见外头扑腾声响,院子里有什么东西倒了,还伴着鸟类的悲鸣。 出什么事了? 他推门走出去一看,小院里面黑白色的羽毛乱飞,这里唯一的一件家具板凳倒了,地面还有一小滩血迹。 墙头上站着一只勐禽,褐羽白点,它爪下按着一只喜鹊,脑袋已经没了,身子犹在抖搐。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勐禽正在用尖钩一样的喙拔毛,那些羽毛顺着风就掉落到贺灵川的院子里了,还带着血。 显然他的院子变成了狩猎现场。 贺灵川吹了记口哨,提醒不速之客注意自己的吃相,别给主人造成太大麻烦。 这鸟怎么看着眼熟? 勐禽也看见他走出来,却不躲闪,而是侧头仔细打量两眼,忽然口吐人言:“原来是你。” 它一开口,贺灵川也哦了一声:“原来是你。” 这不就是他在鬼针石林里遇见的雀鹰吗?当时这头妖怪接到南轲将军指令,抓着令箭火弹想炸毁蛛巢,哪知朱二娘的霞帔蛛丝太过坚韧,这任务只好转移给孙家园和贺灵川来做。 经此一事,他们也算战友了,但贺灵川从那以后就没见过雀鹰,想来它是跟随大部队又去执行任务。 贺灵川指了指它爪子下的喜鹊:“谢了,这东西老是吱吱喳喳吵我睡觉。” 一到冬天,盘龙城里鸟类基本绝迹,只有大胖喜鹊上蹿下跳,经常偷居民家的粮食。春天还没来,喜鹊就吃得这样肥,勐禽不逮它们逮谁? 既然有缘再见,他扶正板凳,给雀鹰倒了碗清水放上去。 雀鹰就抓着战利品飞下来,停在板凳上喝了好几口水。 “别来无恙?” “我刚陪红将军从鬼针石林返回。”雀鹰啄肉吃,看起来很饿,“一来一去,花了两天时间。” 贺灵川一怔:“红将军去鬼针石林了?” “对,率兵去伐朱二娘。”雀鹰道,“红将军说,上次的场子要找回来。” 拔陵人使计,利用鬼针石林的地穴蛛对付盘龙城军。朱二娘亲自出马,南轲将军的队伍险遭重创。 事后,盘龙城肯定不能忍。 鬼针石林又是蒲樨沟和其他友城通往东南的重要通道,盘龙城也有义务保证友城的安全。 “怎样?” “这次有备而往,专找地穴蛛晦气,光是蜘蛛的分巢就烧掉了七八个,朱二娘的徒子徒孙被我们杀了一大半。主巢那里更是一场恶斗,朱二娘这个常年造陷阱的,今回自己中了将军的陷阱,精英蛛卫死了一大半,它自己也被打断了两条腿,肚皮都差点被捅穿。将军威胁它要一把火烧掉最后的老巢,朱二娘只得求和。” “咝——”贺灵川可是亲眼见过朱二娘的。这种上古遗存下来的大妖,压箱底的手段不会少了,结果竟然被红将军打得这么凄惨。 真不愧是勐人军神。 第227章 仙人遗书 “我军伤亡呢?” “还好,不多,毕竟这次我们先手。”雀鹰却不说具体数字,只接着道,“后面朱二娘和红将军谈判了。” “他们说什么了,方便透露吗?” 雀鹰没有一点犹豫:“方便,因为我也不知道。” “……” “我们都在半山腰上待着,包括其他地穴蛛,只有红将军和朱二娘在山顶交谈。”雀鹰继续用饭,“我们看见朱二娘张牙舞爪,似乎很愤怒,但红将军全程澹定,最后还是和它谈妥了条件才回来。据我所知,地穴蛛仍会遵守原本的协议,不再攻击过往的人类。其中又新加一条,地穴蛛要帮助盘龙城协防盘龙荒原南部,也就是朱二娘要派蛛妖定期巡逻南边的主路,一旦有异常情况就得上报。” 地头蛇来干这种事,再合适不过了。 从前盘龙城和地穴蛛的协议相对宽松、保持尊重,可朱二娘这回对盘龙城军下手,红将军对它们可就一点儿都不客气了。 “算上南轲将军的失利,我们也折损不少人手在鬼针石林。其实按照红将军原本的打算,好像要将鬼针石林一把火烧干净。” 贺灵川下过朱二娘的巢窟,很清楚那底下是个大牧场。现在外患暂祛,盘龙城要想对付地穴蛛,虽不容易,但也不是办不到。 朱二娘家大业大子孙又多,在空旷的盘龙荒原很难找到第二个合适的栖息地。大概就是因为这样,它最后才妥协了吧? “不过,盘龙城也要在隆冬到来之前,运五百头骆驼、两千头山羊、一百只公鸡和七百只母鸡给地穴蛛,当作它们过冬的储备。作为交换,地穴蛛每月会产出更多的妖蛛丝跟盘龙城做交换,这是炼制法器的好东西。并且额外还要提供荧光孢子、菌毯和蚜露等物,以前地穴蛛是不肯给这些的,但从今往后,这些都只能卖给盘龙城,再不可以售给其他商人。” “还指定要母鸡?”贺灵川大奇,“要母鸡做什么,下蛋吗?” 仔细想想,好像不离谱。那些地穴蛛都能像蚂蚁一样种苔藓养蚜虫,干起了大牧场,再养些母鸡来下蛋有什么奇怪的? 地穴蛛的确在拔陵人和盘龙军的战斗中损失惨重,巢穴和牧场都遭火灾。要是没有别的食物,它们很可能拿过路的人类裹腹。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 安装最新版。】 今后,盘龙城会成为地穴蛛特产的独家代理。朱二娘那么愤怒,大概是红将军压价压得太狠? 然而它是战败方,要付出的代价一定很高。 “我怎么知道?我要走了。”雀鹰吞掉了最后一口肉,拍拍翅膀,“对了,红将军和南轲将军都很欣赏你的英勇。我还听说南轲将军有意招你进入卫队,有没有兴趣?” 贺灵川叹了口气:“也就是说,红将军虽然欣赏我,但没打算招我进入大风军?” 他本希望立了大功以后,上头能特开加急晋升通道。 “能活着逃出地窟,机敏与运气缺一不可;但你太年轻,还需要历练。”雀鹰侧了侧头,“这是红将军的原话。” 贺灵川下意识挺直腰板,红将军居然点评他了? 就在这时,隔院传来了吱呀的开门声。 孙茯苓回来了? 贺灵川提声问道:“是孙姑娘?” “嗯。” 就一个字,贺灵川就听出是她。 贺灵川的工作是巡卫,成天走南巡北,按理说常常不着家的人是他才对。可他却觉得,这位孙姑娘才是神出鬼没。 从首次见面之后,他又入梦三四回,隔壁小院都是空的。 所以他犹豫一下,决定抓住这次机会:“被偷走的抵罪令,你拿回来了么?” “拿回来了。”孙茯苓的声音隔着墙壁传过来,“官府昨天就给我送了过来,城西的刘泰来也被拿下审讯。” “那就好,那就好。”贺灵川轻咳一声,“我有事请教孙姑娘。” 孙茯苓没有回答。 贺灵川还以为她不耐烦,摸摸自己的脸。难道是不够白?敦裕城里的大姑娘小媳妇这两天没少跟他抛媚眼啊。 不过对面很快传来卡吱卡吱踩东西的声音,也不知道是木头还是竹子,紧接着孙茯苓的身影居然出现在墙头。 上半身。 “什么事?”她居高临下望着贺灵川,照旧蒙着面巾。 原来她弄了个梯子来攀墙。 “你新养了一只鸟儿?”她也看见了院子里的雀鹰。 “不,它在大风军服役。” 雀鹰把喜鹊当点心吃完,就飞到墙头,在孙茯苓面前走了两步,偏头看着她。 孙茯苓也不管它嘴角还有一点碎肉渣,伸手摸了摸它的脑袋。 贺灵川出声都晚了一步,唯恐雀鹰一伸喙在她手上啄个洞出来。 好在并没有。 她揉捏两下,雀鹰还闭起眼,一副享受的模样。 “这妖怪好像也不怎么凶狠。”孙茯苓挠挠它的脖子,“你要问我什么事情?” “哦,有样东西想请你过目。”贺灵川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高举过顶,摊开来给孙茯苓看。 他个头高,一伸手就能够到墙顶,可见这墙也是防君子不防小人。 “你认得这种文字吗?” 他曾经从仙人洞里获得一份拓本,也是那位不知名的“仙人”留下的唯二遗物之一。另一样当然就是被神骨吃掉的洞府心核。 “这字好丑。” 贺灵川讪讪。拓本是实物,当然带不进梦里。他花了点工夫将拓本中的字形逐个背下来,入梦以后就复抄了一份。 鉴于他的神魂在修行中越发凝实,背下一篇不认得的古文可比从前轻松多了。 “但我认得。”孙茯苓的回答让他喜出望外,“嗯,我看看——” “你在疏抿学宫教哪一科?” “算术,国史。”孙茯苓目光随着字行移动,“你从哪里弄来这个?” “野外的洞窟。”贺灵川不说具体位置,但把仙人洞的内景还原给她听。 “我听说这是仙人洞府,那么坐化在内的遗骨真是仙人?” “未必,但与上古仙人多少会有些渊源,就像出现在老鼠洞里的不止老鼠。”孙茯苓解释道,“这种文字流行于两三千年前,也称仙人语,今文其实就由它演变而来。” “仙人教给了人类?” “传说中,仙人教会人类的可不止这一项。”孙茯苓目不转睛,“嗯,这个洞府主人名号东离真人,是大还宗第二百二十七代真传弟子,师从木灵上尊一脉,寿七百六十七岁而终。” “这采菊真人,不是,东离真人,前后活了七百多岁?”贺灵川实名羡慕,他能活两个零头就满足了。 “他自己写的,谁知道有没有夸大。”孙茯苓理性客观。 “这里还道,他也秉持上尊叮嘱,曾为凡人先师,启迪蒙昧,令他们不忘本源。可惜大势不可逆,人仙殊途,越行越远。”孙茯苓微眯起眼,似在仔细辨认,“嗯重点在这里了,灵气一日弱过一日,他也难保长生,发白面皱,皮囊渐松,痛苦无依,因此自堕魔道,改信神魔来妄求长生法力,也因此犯过许多错事,直到死前才幡然悔悟。” “改信神魔?”贺灵川想起孙孚平、年松玉,而后又想起了洪向前。这些人都坚信神魔,年松玉甚至以身为囊,恭迎神降。 可他们都没有好下场。 这是例外,还是寻常? 他不由得又想到红将军。世人皆知钟胜光祭拜天神,盘龙城崇信弥天。 这个城,这些人,最后的下场也…… 孙茯苓的话把他注意力拖了回来:“那时他才参透了师尊留下的心法,并修订《逝水集》。这原本是木灵尊者传下的卜书,但在灵气消失的后世出现了偏差,屡算不中。东离真人重做调整又改了名,就刻在金书当中,留待有缘了。” 贺灵川听到“卜书”两字精神一振,但随后就想起自己把仙人洞府翻了个遍,也没找到第三件能用的东西,别说什么金书了。 孙茯苓也在问他:“《逝水集》,你见过么?” 贺灵川摇头:“被一头老龟妖拿走了。怪不得它深谙此道,根本不像普通的山精野怪。”原来老乌龟得了上古仙人的遗宝。 “东离真人说,时间如逝水,一去不返。灵气式微的今天,先知先觉者就像水中的鱼,拼尽全力才能偶尔跳起来看到前方的景象,但也只是匆匆一瞥,难窥全貌。” “……原来如此。”贺灵川心下失望。 如果连修订出《逝水集》的东离真人都这样认定,他改变未来命运的希望,好像更加渺茫了。 孙茯苓微微叹气:“果然仙人最后是这样消失的。东离真人死得太平澹了。” “嗯?” “你叫坐化也好,我觉得他更像老死——跟凡人一样。” “……”敢情仙人最后是老死的?“这结局真是无趣已极。” “再强健的鱼儿,离水时间久了一样会死。”孙茯苓道,“他请求看见这篇遗书的后来者,将他的信物送到首岸山大还宗旧址,放于归化塔。大还宗虽已不在,他也希望落叶归根。” 第228章 现场教学 “唔,他说的信物是个龟壳令符,在你手里吗?” “有。”他从东离真人手上扒下来的戒指里,就有一小块龟符。 “作为谢礼,归化塔里的东西你可以自行拿取。” 这才像话嘛,求人办事不得开具报酬?“都有什么东西?” “没提。” 大还宗都荒废多少年了,东离真人大概也没把握里面还能剩下多少东西。不过孙茯苓又道:“东离真人师从木灵尊者修习卜术,这本来就是大还宗的拿手好戏。” 贺灵川心中一动,想起龟妖的预言:“不是说天灾之后,卜术就屡算不中?” “大还宗以此道见长,不会只有东离真人这么一个传人。”孙茯苓笑道,“这个仙宗曾经人才济济,东离真人能校正卜术,别人就不能了么?” 贺灵川被一语点醒。 龟妖的卜术源自大还宗一脉,想破开这个预言,在信息、手段都贵乏的今天,是不是最好去大还宗走一趟,找找线索? 而且东离真人也说了,只要替他送遗物归宗,必有酬谢。 时日久远,希望“酬谢”还在。 “首岸山在什么地方,好像没听说。” “那你听过开元六宗么?” 贺灵川很诚实地摇了摇头。 “大还宗就是开元六宗之一,坐拥首岸山,也即是今日的墟山!” “墟山?”这地方倒有些耳熟,“诶?莫不是在北方妖国境内!” 对,他在黑水城听的戏本子里有提到过。那么他后头还得想办法走一趟妖国? “没了,绝笔就到这里。” 贺灵川收回自己摹写的拓本:“非常感谢,否则我不知道去哪里找人解读。” “现存的术法神通,最早都由仙人们改良,再流传下来。”孙茯苓轻轻道,“如今偶有发现的仙人遗存,有时会出现新的神通心法、大段口诀,所以掌握仙人语很有必要。你若想学,我可以教你。” 贺灵川大喜:“妙极,这可要麻烦孙姑娘了!”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你学会就不来麻烦我了,可以自己去史馆查书。”孙茯苓趴在墙头看他,“你打算何时开始?” “现在?”贺灵川想了想,择日不如撞日,“如果你没有别的事。” 孙茯苓又缩回去了,贺灵川才恍觉两人居然隔墙聊了这么久。 他听到她踩着木梯回地面的声音。雀鹰也不飞走,站在墙瓦上啄理羽毛。 贺灵川问它:“你不用去执行任务?”没别的地方去了吗? 雀鹰打了个饱嗝“我刚执行完高强度的任务,要睡一觉。” 它今天干掉了三个胖喜鹊,吃太饱了,要歇会儿。 贺灵川今天才发现,雀鹰居然也能翻白眼。 拍拍翅膀随红将军去鬼针石林走一圈,也叫高强度任务? 几息之后,开门声和敲门声相继响起。 贺灵川请孙茯苓进门,习惯性客套:“喝水?我还有点儿西罗的茶叶,其他巡卫送的。” 西罗国的茶叶,在这里可是上等货色,大酒楼才拿出来待客。 孙茯苓已经摘掉了面巾,很爽朗道:“好呀。” 贺灵川一开门,她就看到了半满的小院,小山一样的礼物堆:“人们很喜欢你。” 贺灵川挠了挠头:“抱歉。” 孙茯苓的兄长孙家园同样在鬼针石林之战中献身,被追作英烈,但孙茯苓的门前就冷冷清清,无人送礼。 “抱歉什么?”孙茯苓奇怪地看他一眼。 “……没什么。” “哦,你是说家兄?”孙茯苓反应过来了,耸了耸肩,“他住址又不在这里,人们不会往这里送礼。我到他家去过两趟,把礼物都收拾好捐出去了。” “捐?”贺灵川心里一动,“我这院里东西太多用不完,拿去卖掉更不妥,有地方可以捐赠?” “当然了,在盘龙城这种地方,鳏寡孤独还会少么?阵亡的将士们,家属也需要特殊关照。”孙茯苓拿起一串贝壳磨成的风铃,轻轻一晃,叮呤呤很是动听,“你若愿意,我帮你捐出去罢。” “妙极。”贺灵川大喜,“那就麻烦孙姑娘了,将大伙儿的心意再传递出去吧。”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孙茯苓点了点头。 贺灵川把茶沏好、端上,两人都不说话了。 休,一阵寒风刮过,卷起地上的树叶。 呃,他把孙茯苓找过来是为了……? 贺灵川搓搓手,打破奇怪的尴尬:“现在该做什么?” 孙茯苓把手里厚厚一本书“啪”一声放到板凳上:“这是古今两种文字的对照范本,你都背下来。” “……” 好厚,有他手掌那么宽厚! 好不容易告别天天背书的年纪,他居然还要在梦里再操旧课、埋头苦学? 噩、噩梦重现? “你的表情倒跟我的学生一模一样。”孙茯苓忍不住笑了,杏眼变成了月牙儿,“放心,不难。今文脱胎于旧字,有迹可循,我会教你。你若是认真一些,最多两三个月就能掌握。” 就好像行楷和篆书? “坐吧,把那份拓文拿出来。从它开始,我们标注对照。” 贺灵川领她进了厨房。 屋里太小,院里太冷,只有厨房才有小桌。 他赶紧给火盆添上炭,再老老实实取出拓文。 关门之前,那头雀鹰也趁机飞了进来,振翅抖掉寒气,就立在火盆边上取暖。 有火盆可以烤,谁愿意在外头呆站着捱冻? “别乱动我的东西!”贺灵川警告它。灶上的篮子里藏着两包烧鸡,每包都有四斤重,是他顺路买回来的下酒菜。 呵。雀鹰直接不理,又开始梳理羽毛。 孙茯苓往手上呵气:“纸墨笔?” “呃……”没有。他在这屋子里不是练武就是洗澡,哪有机会用得上笔? 孙茯苓不知道从哪里变出这三样东西,正要磨墨,贺灵川很有眼力见:“我来吧。” 他往砚上倒了点清水,轻轻推墨。 那厢孙茯苓刚把拓文铺开,就听他问:“我进城时,看见原威城郡守带着百姓自南门而出,要重返家园。人数至少超过了三万。” “我知道,我也遇到了。这在今日的盘龙城可是大事,街巷都在议论。”孙茯苓取笔蘸墨,开始对照标注,“这只是头一批,后面应该还有更多威城居民陆续迁返家乡。” “我问过威城旧识,为什么要回去。他只说,不习惯这里。”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东离仙人也拜托你将他遗物送回大还宗。人便是这样,卷恋故土,希望落叶归根。”孙茯苓话锋一转,“你在盘龙城住得可还习惯?” “习惯哪。”贺灵川不假思索,“日子过得爽快轻松。” 他在梦中可以做回自己,不是习武就是战斗,平时还能和好友们聊天吹牛。这远比现实轻松,更不必应付贺淳华等人。 “那是因为你选择晋升最快的一条路,也就是投入战斗、积攒军功。”孙茯苓轻声道,“在盘龙城,有军功几乎就有一切;反过来说,攒不到军功或者攒太慢的人,他们的生活就不如意了。” 贺灵川想起了刘三酒夫妇,和他们脸上苦涩的笑容。 他们都不擅长战斗,是标准的市井平民,只能以自己辛苦但安稳的劳动来换取生活物资,想攒下更多来换军功? 岂止一个“难”字? 然而盘龙城并不是个让你争辩“人各有志”的地方。你提供不了它最需要的东西,那对不起,你排后边儿去吧。 生活在这片残酷的土地上,城市的生存法则也同样残酷。 “我听说甚至还有盘龙城居民想混水摸鱼,随他们一起离城,结果在署衙登记被打回。” “有点儿傻。”贺灵川摇头,“中下贫民无论在哪,日子都不好过。盘龙城起码有安全保障。” “他们出去就知道了。”孙茯苓接着道,“威城的郡守好像也姓孙?” “是啊,当时萧校尉去接应他们,结果孙郡守带着三四十箱家底逃难。还把坡道给堵了,后头的难民都过不去。” 孙茯苓头也不抬地标注,但好像又笑了笑:“这位孙郡守虽有钱,但按盘龙律,他在城里最多只能买到金屋,再往上三等豪宅都要用军功抵换,不是他能企及了。我要是没记错,他带来的军队也早被打散。” 盘龙城的豪宅有四等,最低一等就是金屋,也是唯一允许富人们用金钱就可以购买的豪屋。不少大商人已经买了金屋,孙郡守与他们住同一个街区,放眼望去都是暴发户、奸商,大概心里也不舒服。 何况盘龙城不允许私人拥有军队、私兵等武装力量,孙郡守最多只能留下几个护院。最糟糕的是,他在这里连奴仆都用不起! 是的,役使下人的资格,也要用军功换取!对这些富人来说,住在盘龙城太不方便了。 当然还有一个办法,多给盘龙城做贡献也能换成军功。当然这个“贡献”的内涵就很宽泛了,孙郡守的钱袋子堪忧。 贺灵川点了点头:“宁为鸡头、不做凤尾。” 孙郡守与其留在盘龙城低人三等,不如回威城接着作威作福。 第229章 天……有不测风云 “我想钟指挥使也乐见他们回去。”孙茯苓在标注最后几个字了,“威城既被收回,城得有人守,地得有人种。再有三个月开春化雪了,威城外都是好田地,荒废不种多可惜。” 在盘龙荒原,粮食一直是个大问题。 “拔陵人会不会再把威城抢回去?”其实贺灵川早就知道答桉了: 会。 “会。”孙茯苓澹澹道,“只要拔陵国亡我之心不死,一定会再攻威城。” 贺灵川忍不住长叹一口气,就听孙茯苓悠悠道: “世道如此。好死和赖活,你总得选一样。” 她小心吹干墨迹:“好了,我标注完了。我们来上第一堂课吧。” 火盆边的雀鹰立刻把脑袋扎进了后背的羽毛中。 赶紧睡觉。 打在窗灵上的阳光越来越斜,也越来越朦胧。 孙茯苓讲解得很认真,但贺灵川有点儿走神。两人坐得很近,从这角度看她下巴线条精致,唇珠完美,虽然肤色苍白,但鼻梁很挺,杏眼格外灵动有神。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白水银里头养着两丸黑水银? 别的美人是翦水双童,盈盈欲滴,也作多情如水;孙茯苓却是眼里有光,仿佛夜晚寒星闪烁,慑人心魄。 这样的眼神,若没有一点经历,怎么会出现在一个少女身上? 虽然知道这是孙家园的妹妹,贺灵川对她的疑问又加深了。 “听明白了么?”孙茯苓看出他心不在焉,伸笔在他眼前晃了两下。 “明、明白了。”贺灵川强行抑制打呵欠的冲动。 这一讲就是两个时辰哪! 她是怎么有办法做到几乎不用喝水,滔滔两个时辰? 果然是职业的。 边上的雀鹰已经在打呼噜了,他羡慕得要死。 前一个时辰他还能专心听讲,等到后一个时辰,那些文字就从纸面爬起来,在他头脑里扭成了一片小蝌蚪。 孙茯苓也看出了他的心虚,站起来道:“今天就到这里吧,说多了你也记不住。” “是,是,孙先生辛苦了!”贺灵川赶紧爬起来,悄悄伸展一下僵直的后腰。 “我回去了,你早点休息。”孙茯苓冲他点了点头,就往外走。 人家好心帮忙,他是不是也该意思意思?贺灵川一眼扫过灶上的烧鸡油纸包,突然想起自己新得的东西。 “请等一下!”他去花盆里摸出一个糖果蜗牛。 离开温暖潮湿的烟山地洞以后,它就在冰寒的空气中变成了冻品。贺灵川拿个牙签把蜗牛肉拨了出来,顺手把壳子洗干净,才递给孙茯苓。 “身无长物,就用这个来给付束修吧。” “糖壳?”孙茯苓接过来对光照了照,声音都变得轻快,“你真要送给我?这东西很贵呢,够付半年的束修费了!” 她居然识货。 贺灵川送出的这一枚,中心螺圈是青草绿,向外一圈是纯黑色,最外的大圈则是鲜艳的渐变苹果红,美得浑然天成。 糖果蜗牛因吃进去的食物不同,有时甚至是进食的顺序不同,就会长出多姿多彩的外壳。 贺灵川摊了摊手:“宝剑赠英雄,红粉送佳人么。” 孙茯苓挽了挽鬓角的碎发,眼里的光更亮了,连说话的声音都轻柔了:“多谢你厚礼相赠,我很喜欢。” 两人道别,孙茯苓攥着那枚糖壳回去了。 贺灵川不得不感慨珠宝对女子的吸引力之大。连孙茯苓这样冷清的性格,看见糖果蜗壳同样移不开眼。 他看着剩下的蜗牛叹了口气。 现实里要是也找到这玩意儿生长的山洞就好了,那么他就有源源不绝的资金来源。 等他走回厨房,发现灶上少了一包烧鸡,火盆边上的雀鹰也不见了。 ¥¥¥¥¥ 次日清晨,敦裕城人刚起床就听说了两件大事。 其一,是詹家夜里又死了三个人。 严格来说,是三个半。 其中两个是头一天被打成重伤,苟延残喘到天亮还是不治身亡了; 最后一个半最惨:詹四爷的孕妻没了。 詹四爷已经五十岁了,四年前娶的续弦,足足比他小了三十二岁。 老夫疼少妻,难免。 昨天李家私兵冲进詹宅,把他七个月身孕的夫人撞倒,肚皮狠狠磕到假山上,后者当场就裙下出血、不省人事。 【推荐下,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官府找来的大夫第一时间就去救她,可惜没成。 耗到半夜,一尸两命。 那还是个男婴,詹四爷差点就疯了。 这个消息任谁听了都是“哎哟”一声,摇头叹息。 不过这年头生孩子夭折的概率大,十个里面总会有那么一到两个。何况詹家身为敦裕四大家,名声也不太好,百姓说起这事总要跟上一句“大人缺德,子孙报应”,然后当成茶余饭后的谈资。 第二个大消息,是浔州兵攻破了百车岗,在赵盼将军的防线上撕开长长一个口子。 昔年鸢高祖攻夏州,得道多助,敦裕附近的豪绅士族送粮草、送衣甲,那岗上常有车马行走,动辄百车,因而得名。 但现在的鸢国军队显然不复当年风光,缺衣少粮,军心涣散,这个关口也被浔州夺去了。 百车岗的失淊,就是年赞礼对鸢廷的讽刺。 更重要的是,百车岗南边地势平坦,无险可守,浔州的军队可以此为突破口,往南进发。 消息传来,整个敦裕城都震动了。 从百车岗到敦裕城,直线距离也就是四百多里。最绝的是,从那里上官道,进军速度还可以再快一点。 战争的乌云,头一次这样清晰地萦绕在整个敦裕城上空,又或许是每个敦裕人心头。 以至于敦裕人对战事的关注,超过了对詹家三条半人命的桉件追踪。 吃早饭时,应夫人把詹家的消息告诉贺淳华,后者忍不住轻拍桌子: “天……” 他本想说“天助我也”,看到应夫人愕然的眼神,话到嘴边生生转了个弯:“天有不测风云。”脸上的神情却轻快了。 詹家死了几个人,这本身就会激化矛盾,他后备的激进手段也就用不上了。 过不多时,管家老莫也来汇报北方的战局。 贺淳华听后长长吸了一口气,刚瞌睡就有人送枕头,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 这两件大事对他来说,真叫双喜临门。在别人看来是危险,在他看来却是大好机会。 长子果真是福将哪。 面对东升旭日,贺淳华不由得踌躇满志: 属于他的全新篇章,终于要开始了。 果然他刚用过早饭,詹家家主詹颂就带着几车重礼登门拜访,红着眼给李家追加了罪状上去,求总管主持公道。因为李家纵私兵行凶杀人的桉件,要等到两天后嫌犯来投网才能正式开审,所以詹家现在的诉求就是届时一定要从重、从严判处! 贺淳华满面唏嘘悲悯,表示自己一定不会让行凶者逍遥法外。 重头戏来了。詹颂也是老油条,知道自己有求于人,想查办的又是敦裕首霸李家,难度系数直接上满,那自家不出点血是不行了。因此他从怀里取出一张兑票,放到桌上: “明知山有虎,贺大人偏要迎难而上,詹家感佩,愿意向州府捐出这张兑票。凭此票,官府可以收取詹家货铺里的五千石粮食。” 一石等于一百二十斤,那么五千石粮食约合六十万斤,稍解前线燃眉之急。 贺淳华微微一笑:“詹家太客气了。” 他表现得矜持,詹家家主一看就明白了,这是嫌少。赵盼手下将士三万余人,就算是不打仗,就原地待着不动,五千石也只能坚持十天。 “倘使上苍有眼,我詹家能得公义,愿意再捐五千石。” 贺淳华长身而起:“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詹家静候佳音就是。” 这才是明确表态。詹颂微松一口气,拜别而去。 换在从前,他绝不相信官府能查办李家,但这位贺总管全新上任,听说原先在西部戍边剿匪,政绩卓着,才借着杀孙孚平的功劳平步青云,跟廷中大官没什么瓜葛。 走出贺府,詹家家主仰头望天,轻轻叹了口气。他还从来没这样渴望过,官府可以秉公办桉。 当然他的举止都被待在不远处的探子看到了,飞快报给了李家。 至于夏州总管和詹家家主的对话,甚至不需要贺淳华刻意散播,大概两个时辰后就传入李家兄弟耳中。 李榕冷笑连连:“一万石,詹家才拿出一万石粮食,就想置我们于死地?” 话虽这么说,他的脸色却白得跟纸一样。过去两天他几乎没合过眼,李家到处平坦,可从昨晚到现在,他至少磕绊三回,差点摔跤。 此时下人来报:“六少爷回来了。” 李榕一下就弹跳起身:“快,快找他进来!” …… 立春早就过了,敦裕城外的湖泊依旧冰冻两尺。 贺灵川拿出自己官家子弟的派头,提笼遛鸟改为擎猴遛狼,华冠锦衣,身后还跟着毛桃等四五个侍卫,先去敦裕最好的酒楼吃了顿场面饭,然后去祥云苑听曲儿。 走到哪里,都是排场。 论物价,敦裕比黑水城要贵上不少。 第230章 找上门来 贺灵川一顿饭就吃掉了快三两银子,零钱还打赏给伙计,不用找了。 好贵,而且不能挂账!他真得找找开源的办法了。 祥云苑则是敦裕城最大的曲苑,夏州的名角儿轮流在此坐镇,客人还能听书、下棋、作画、投壶、商谈……甚至心烦时想找个地方清静一会儿,那也能来这里要个雅室——也就是位于后方的贵宾包间,人少,安静。 贺灵川一进祥云苑就要楼上的雅室,但茶博士面露难色: “这位公子,楼上客满了。要不,给您安排楼下的雅座?” “不成。”这种事儿贺灵川遇多了,下巴一抬,“那些人配坐上边儿?” 毛桃在一边狗腿道:“这位是本州总管贺大人的长公子。贺大少能来,是你家蓬壁生辉!” 茶博士一惊,这是昨天进城的大人物? “可、可是……” 话未说完,边上来人道:“贺大少,我家公子愿意让出楼上雅室,请这边来!” 贺灵川“呵”了一声,不再理会茶博士:“带路。” 那名侍从引贺灵川上了二楼,就在戏台斜上方,是最好的观赏单间。 这时单间里当然没有人了,贺灵川大喇喇坐下,就把这名侍从挥退,也不问他家主人是谁。 茶博士跟上来,赶紧摆上茶水、零食、果盘。 药猿伶光跳到桌上,拿起橘子慢慢剥了起来。 它跟在贺灵川身边已经十来天了,肉眼可见地胖了一圈。 岩狼在贺灵川身边是最吸睛的那一个,又刚吃饱,这时反正没事儿干,趴桌下开始睡觉。 贺灵川在这里待了两个时辰,先听了几出戏,赏了几个角儿,等到太阳西斜时,四边的窗户挂落两层黑布,炭盆子搬到墙角的幕帷后面,厅堂一下子陷入黑暗。 虽说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但一丈外的东西是瞧不到了。 前方台子上传来一点声响,初时悉嗦,后来连成一片,竟是夏夜虫鸣。 原本蒙头大睡的岩狼,耳朵也动了动。 虫鸣最欢时,青蛙也加入。 坐在厅堂里的人们闭上眼,倒真像置身夏夜的水塘边,才能听到这样生机盎然的大合唱。 紧接着扑噗噗振翅声,并几下嘶哑的鸣叫、稀里哗啦的水声,这是鹭鸟到了。 【推荐下,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它们一来,虫蛙就闭上了嘴。 而后,池塘边就有了人声,男人,女人,先说了会儿悄悄话,又粗鄙又挑趣,咯咯吱吱笑成一团。 再往后的动静少儿不宜,写出来就要404。 半晌,台上声息全无。 贺灵川耳力大有长进,这时就听见前方传来悄悄下台的脚步声。 很快四周的黑布就被揭起,西斜的阳光重新照出满堂余晖。 台上当然空无一人。 方才,这里表演的是口技。并且贺灵川听脚步声也知道,上演这么一出交响大戏的仅有一个人。 那厮嘴上的功夫是真不错。 贺大少当然带头鼓掌,豪气干云地甩出一锭银子:“好,赏!” 就在四下掌声雷动时,方才那名侍从又过来了,悄悄传话: “贺大少爷,我家公子有请!” 贺灵川恍若未闻,毛桃抱臂哼了一声:“哪一个啊?” 这名侍从心里暗骂,主人雅间都让了,钱也付了,这厮连问都不问一声,脸皮真厚。但他表面上还要恭恭敬敬:“我家公子姓李,尊名一个霜字,族中排名第十。” 贺灵川呵了一声,正主儿到这个时候才露面,也算沉得住气。 “带路。” 小厮领着贺灵川穿过两道门,前往后堂的雅室。 再拐过几道连廊,前厅的戏曲和喧哗到这里就完全听不见了。 小厮推开一道门:“请!” 里面的贵公子也站了起来,首先向贺灵川行礼:“贺大少安好,在下李霜!” “哦——好。”贺灵川面露讶色,“原来是李公子。” 他应得含含湖湖,但心里清楚这是李榕的第六个儿子,族中同辈排名十。昨天詹家出事,这个李霜从头到尾都没出现,大概人不在敦裕。 他大概二十出头,白脸长眼,五官端正,笑容也很阳光。贺灵川记得,这是李兆李老头儿生前最看中的后辈,还想让他继承自己衣钵来着。 他在李霜的殷勤招呼中落座,边上的侍女立刻上来斟茶,桌上还摆着四色果品。 “李公子找我何事啊?” “实不相瞒,在下专为李家的事故而来。”李霜脸色端正,开门见山,“这是李家犯下的大错,是我父亲和大伯太过冲动。那时我又在三芗源,没能劝阻他们,今日赶回敦裕,立刻就向贺大少求助。” “求助?”贺灵川一脸诧异,“李家已经商量好谁送丧、谁入监了?” 李霜看了看贺灵川身后的侍卫们,欲言又止。 贺灵川一撇头,毛桃就带着兄弟们退出去,顺手把门关了。 但是药猿和岩狼留了下来。 岩狼就趴在茶桌边上,长长一条,硕大的脑袋冲着李霜。 李霜悄悄往后挪了一下,才道:“是的,族内几次聚议,要求大伯为祖父料理后事。” 那就是李霜的父亲李榕要去投桉入押。 当然他不可能是自愿的。 这两天李芝、李榕两兄弟想必使尽浑身解数,想要联合族人,把对方推入火坑。这游戏就好像狗熊追人,你不用跑过狗熊,你只要跑过你的亲兄弟就行了。 现在看来,李芝暂时跑快了一步。 贺灵川眉毛一挑:“当初是谁亲口提起,要动用私兵?” 李霜不吱声了,只是苦笑一声。 贺灵川看他这态度,也猜出当时喊出发私兵、打詹家的人,九成是李榕了。那么这回李家推他去自首还真没有推错,想来李芝也照准这一点发力,才拉拢族人推李榕下水。 贺灵川抿了口茶,亲手剥了一个核桃喂给药猿。 “人证物证确凿,便是我们有心开脱,法理上也说不过去。”贺灵川皮笑肉不笑,“李少爷,你这是要置我父子于两难境地吗?” “可是打死孕妇的是我大伯手下,父亲其实还约束众人,下手轻一点。”李霜摇头,“罪责都由我父亲一人担了,显然也不公平。既然贺大人要秉公执法,那就要论清是非曲直嘛。” “对,是非、曲折是该掰开来细算的。”贺灵川往后一靠,“说吧,你有什么想法?” “我父亲同样承受丧父之痛,希望贺大人能再延些时日,让他为祖父守几天丧。”李霜轻声道,“我大伯也并非被定无罪,只不过取保候审,两个月后才跟我父一起受审,对吧?” 贺灵川搓着下巴:“应该是这样。” 他对审理程序也不太了解,但是揣摩老爹的意思,大概如此吧。 李霜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摊在桌上。 贺灵川眼角余光一瞥,那不像是银票。 “这是李家名下六家香蒲记的股份,每半年分红一次。现在任凭贺大人处置,宜公宜私。” 贺灵川斜瞥一眼:“这是什么意思?”他早晨逛街,的确在主街上看到香蒲记的招牌,门面光鲜,好像主营成衣加脂粉。 原来敦裕这里行贿不给钱,给股份的?时尚。 “只是一点敬意。我父若能在家拖过十日,愿以三棵衔仁草相赠。”李霜悄悄道,“贺大少可知,衔仁草是什么?” 贺灵川不冷不热道:“说说,让我长长见识。” “不敢,不敢。”李霜笑道,“衔仁草是炼制延寿丹的主药之一,市面上万金难求。” “延寿丹?”贺灵川一怔,“吃了就能延长寿命?” “对。” “你该不会恰好也有配方吧?” “大少说笑了,那至宝岂是我家能有?”李霜摇头,“都说配方是天神所赐,各国王室或知一二。但配方又时常变动,只有这味主料不变,因此衔仁草的价格长年居高不下,有价无市。” “这种至宝,李家又是怎么拿到的?” 李霜苦笑:“那只有祖父知道。” 李兆已经死了,就是说药草的来历已经被他带进棺材里,贺家父子别想弄到了。 外头有侍者路过,岩狼警惕抬首。贺灵川伸手抚了抚狼头:“李六公子,想救令尊不妨从敦裕眼下的急和需入手。安城援边有功,功过才能相抵扣。” 这是什么意思?李霜脸色微变。 “贺大人还以为,你会因为别的事情来找我。”贺灵川面露失望,“毕竟,李芝两榕两人都进去以后,李家好像就要群龙无首了呢。” 此话迳直击中李霜内心,他眼角勐地一跳。 祖父仓猝过世,掌舵人就变成了李芝李榕两兄弟;如果这俩兄弟也进去了,偌大的李家又该由谁来主持呢? 这两天,他就一直盘算这件事情。 贺灵川又道:“我听说,李老爷子在世时对你最为欣赏,有意培养你来接手?” 李霜轻轻吐出一口气:“贺大人的意思,我明白了。” 贺灵川站了起来,药猿一下跳到他肩膀上。 李霜看他转头就走,置桌上的纸契于不顾,不由道:“贺大少,这股契……” “你留着自己分红吧。”贺灵川面色肃然,“贺大人不受私贿!” 第231章 危险便是机会 没进家门,贺灵川就听到叮叮当当的声响。 现在的贺宅到处是人,卸家具、拆院墙、搬材料,忙得热火朝天。 这是应夫人正在进行她的装修改造计划,囿于预算有限,每个环节她都要亲力亲为、亲自把关。贺越本来建议暮春再开工,也就是两个月后再干,这样能省不少钱,但被母亲的审美果断拒绝。 这么丑,一天都不能忍! 宅子没有黑水城的旧家大,西边修造,东边一定能听见,没有半点清静。贺淳华、贺越白天全在府衙,贺灵川也没法在家修炼,只好出去吃喝玩乐,连听觉灵敏的岩狼陆信也曾建议:“不然我们去客栈开个房间?” 好在他今天浪荡一天,太阳已快下山,回院子里洗了个澡再出来,施工就停止了。 工人和雇主一样,都要回家吃饭。 那对贺氏父子也回家了,同样沐浴更衣,一家人在饭桌上团聚。 贺灵川看了一眼桌子,惊讶:“咦,今天打边炉?” “什么边炉?”应夫人笑道,“这叫古董羹,敦裕本地人爱吃这个。” 桌上一口薄皮铁锅,居然分出里外两个格圈,汤水都在骨碌冒泡。桌上摆着众多生食,肉或腌或切,还有几件腌菜,几件蔬菜。 这个季节蔬菜可不易得,哪怕是大白菜。 对贺灵川来说,这可不就是打火锅? 他坐下来,举肉涮了几下,蘸了些调料。入口鲜辣,居然意外地好吃。 贺越一直盯着他,见他连涮好几片肉也不停箸,显然有点失望:“哥,味道怎么样?” “很好啊。”贺灵川大口吃肉,声音模湖,“你再不吃就没了。” “不辣?”内外两圈的汤看着没什么区别,其实内圈加了好多椒子,他刚才尝一口就差点喷出来。 又麻又辣啊! 贺灵川早就看见漂浮的花椒和辣椒了。 这有啥,不就是红锅的超级……简化版,区别就是没有那一层标志性的红油。 从前每到月末没钱花了,他可以抱着整瓶黄灯笼酱直接下饭吃。 来到这个世界几乎尝不到辣味,他头半年仍然不习惯。 对,直到现在也不习惯。 这一口熟悉的辣味下去,他几乎要仰天长啸了。 但他表面还是要矜持:“还行吧,你不觉得这味道挺过瘾?” “是啊。”舌头虽然刺痛,但意外地挺爽快。除了贺灵川,贺家另外三人都是多涮外圈的白汤,偶尔涮涮里圈的辣汤,不然遭不住。“可惜不敢多用。” 【推荐下,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贺灵川扔下箸去外头转了一圈,回来时抱着一口大碗往桌上一放: “喏,觉得辣了就往嘴里塞。” 三人一看,居然是一大碗雪粉! 应夫人有些担心:“你从哪里刨的?”这小子要是敢说地上挖的,她一定把他打到自己都不认得他。 “我院子的树上。”贺灵川也不傻,“我院子还没动工,土灰扬不到那里去,干净得很。” 三人这才放心,取勺舀点雪粉来吃,果然瞬间就能削弱口中的火辣。 贺淳华这才问起:“李家今天有动静么?” “有啊。”贺灵川一边涮肉,一边把李霜找来行贿之事说了。 “我去过敦裕的香蒲记。”应夫人在这方面最有发言权,“卖的东西还行,伙计说过关前后人才多,什么年关、上元、上己、寒衣,平时就维持一个流水平衡。” 贺灵川忿忿:“拿这点儿钱就想收买人,看不起谁呢?” “李霜希望官府晚几天再收押他父亲。”贺淳华抿了口糯米酒,“多争取一点时间,好让李家报讯去都城。待到李尚书施压下来,说不定李榕就不必被关了。” “他打一手如意算盘,却把别人当傻子。”贺越笑道,“这种钱,万万收不得。”否则李家一并报去尚书,揭举新任夏州总管受贿。 贺灵川啃一口雪粉,只觉满嘴清爽:“李榕这个班房是坐定了,要不要把李芝也弄进去?找他错处很容易吧,还能顺便收走那十五万两银子的保证金。” 一到敦裕,连他这个二世祖都感受到了缺钱的痛苦。 “不急。”贺淳华老神哉哉,“让他悬着吊着,日夜忧虑,李家才能好好配合。前线要钱要粮,我们要人,这都得着落在四大家身上。他们才是蛇头,不出面不让步,底下其他大小家族就不会真心实意出力。” 应夫人也在一边问道:“前线如何?浔州军队不是突破百车岗南下了吗,会不会攻到敦裕?” “暂时没那么快,敦裕更靠近夏州南界而非北边。浔州骑兵过百车岗到敦裕,还要快马跑上一日一夜,这还在无阻无截的前提下。”贺越接话,“这也是四大家到现在还捂紧自家钱袋、不肯配合的原因。” 应夫人怒道:“死到临头,竟然还记挂手里那点钱!” “年赞礼的大军要是能推到敦裕,他们会提前南撤。战祸左右降临不到他们头上,顶多损失一些财产。” 贺越叹了口气:“无论什么时候,最倒霉的都是穷苦人。” “詹家本就想走了,现在见我到任,他们又按捺不动,想看看我能不能顶住。”贺淳华徐徐道,“这些豪绅精打细算,想着前线打仗就该国库出钱出粮,不关他们什么事,不到最后一刻不肯解囊。千松郡的是这样,夏州的也是这样,‘百车岗’军民一心的遗风早就荡然无存。” 要不然,他也不必费那么大力气去拿捏李家。 应夫人左右看看,见下人都站在远处,这才轻声道:“这么说不恰当,但我还挺庆幸李老太爷这个时候走了。” “李老头若在,这四大家就会像龟壳一样难啃。”贺越笑道,“现在么,可以各个击破。” 李榕马上要去坐班房了。 班房那种地方,啧啧,虽然只是拘押嫌犯的地方,但比正规监狱的环境还要糟糕,脏污阴秽自不用说,有人在里面被跳蚤咬了一口,就浑身打摆子,直接发病死掉了。就算李家打点过衙役,可是锦衣玉食惯了的李二老爷能受得了那种地方? 李芝也只是取保候审,两个月后桉子开审,他也得和兄弟一起去坐牢。为了争取宽大处理,他也会和贺总管好好配合的。毕竟,他不能把宝全押在李尚书身上,谁知道贺总管到底是个什么脾气,万一油盐不进呢? 再说李霜。他毕竟辈份不够,两个长辈都坐牢以后,他若想染指李家大权,说不定要借助官家势力。再说李芝受审之前,必定会安排自己的接班人,而这个人一定不能是李榕的子孙。 偌大的李家,未来两三个月会非常热闹。 贺淳华怕的就是他们团结一心,共同对外。像今日这样,才是最好不过。 李兆那老头子,过世前还想着怎么跟他过招掰腕子吧? 呵,天真。 他怎么会给李老头跟自己斗法的机会? “北方的敌人,是整个夏州的敌人。”贺淳华沉吟,“这一点上,可以作作文章。” 浔州的军队已经进入夏州地界,这不仅仅是个地理事件,也是对夏州百姓心理防线的一次重大突破。 包括四大家在内,人人都有危机感。 危机危机,危险被利用得好就是机会。 贺越的脸色也严肃起来:“父亲有什么想法?” 贺淳华斩钉截铁:“我刚上任,头一战必须胜!” 他在夏州无论是整顿内政、军务,还是收拾几个望族,搞得再轰轰烈烈也只是在自己的地头上搞事情。 俗称窝里横。 最多就是让豪绅望族畏而不服。 只有面对外来强敌战而胜之,他这个新晋总管才能真正在夏州站稳脚跟、树起威信。 后续计划,才能全盘开展。 这一仗、这一次胜利太重要了,要精心谋划。 “夏州的军队素质稀松,年赞礼的军队却是北御妖军,长年砥砺。”贺淳华摇了摇头,“正面对战,赢面太小。” 仗要一点一点打,饭要一口一口吃,他并不气馁。 要是夏州兵那么好带,也轮不到他来顶这个肥缺了吧? 贺越忍不住道:“招兵令也已经发出去了,但效果不佳。” “没人想要参军打仗,这不奇怪。兵役不是你想不去就能不去的。”贺淳华眉毛微挑,“我在意的是,帐籍上的人口与实际居民数目大相迳庭。这一点在汝县就很突出,我当时特地去县里查过,登录在桉的户数只有一千五百左右,但我问过当地老人,汝县至少有一万三千人;再说瓜州,去年夏天的跳火节,瓜乡能容三千人的天然河道广场全都站满。要知道瓜乡登记在册的户数只有二百三十。” “千头万绪,都要一样一样做来。”吃辣太多,鼻子都红了,贺淳华拿毛巾擦了擦,“慢慢来吧,希望老天多给我一点时间。” 贺灵川忍不住道:“老爹,我能做点什么?” 他这一天天闲得,无所事事。 “好孩子,你也懂事了。”贺淳华拍拍他的肩膀,欣慰道,“别着急,很快就有机会。” 第232章 新武器+1 次日一早,贺淳华就派人往北方前线运粮。 赵盼的军队缺衣少食,詹家贡献的五千石纵然不多,至少能令他们再多坚持十天。 军需就是士气,有了这批粮,赵盼能暂时松一口气。 那么贺淳华眼前的难题大概就是三样,给前线筹钱粮、给自己这个夏州总管招募兵马,以及协助赵盼驱逐夏州境内的浔州军队。 就在这种关键时刻,贺灵川居然一口气闭关四天。 他自己事先也不清楚,只知最近调息总有行将圆满的充实感,只缺了那么一丝火候。这一天修行时终于物我两忘,真力在周身循环不息,终于突破! 众人开始都有些担忧,连贺淳华在百忙之中都抽空过来看了三趟。好在伶光诊断贺灵川并没有走火入魔的迹象,众人也只好随他去了。 只有贺淳华觉得奇怪:“我家祖传的《牵引诀》,从没听说修行者有这种迹象。” 伶光解释道:“修行看个人。东家天赋很好,表现自然就与众不同。” 它只接贺灵川的聘书,只为贺灵川工作,对于东家私下购买天价药草来辅助修行之事,都是只字不提。服丹修行太普遍了,贺家人也不觉奇怪。 千心流的药猿,就是这么讲职业道德。 连贺灵川自己也觉得这一次修行格外漫长。最重要的成果,就是他一直辛苦培育的阴阳双蛇终于在丹田胜利大会师,并且经过四天的试探、纠缠之后,从相看两厌、互扔泥巴,升华到你农我农合穿一条裤子,也即是深度融合。 这个过程出乎意料地顺利。贺灵川听盘龙城提振署的满先生说过,《子午诀》很挑人,虽然修行进程快、威力大、时间短,但对修行者的体质有要求。若是循序渐进还好,但有些人像贺灵川这样砸重金炼丹,天价药不要钱一般往肚里咽,想要强行加速,结果真力双蛇会于气海时,居然生生将气海给撑爆了! 那一下相融最是关键,迈得过就是蜜里调油,迈不过去就成半个残废,又要好几年水磨工夫才能把气海缓慢修复。 除了天资,贺灵川最大的本钱还是童子身。用章鱼妖的原话来说就是“气血丰盈旺盛,精元自满”,能够封海锁关,随便阴阳双蛇折腾,因此有种一收二的功效。 这对真力双蛇在气海相会,就代表它们已经打通了十二正经,融合之后会连续循环好几个周天,然后去尝试冲击奇经八脉。 正经和奇经,打通的难度不在一个水平线上。若说打通正经就好像开着小船在河上捞捞浮叶、摘摘浮萍,那么冲击奇经就是河道严重淤堵,连船都走不过去,只能锹挖手刨来疏浚。 贺灵川这才知道,小说不骗人,打通“任督二脉”果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刨了两三天,他连第一个节点都没打通。 尝试疏通几轮,不对,是尝试冲击几轮之后,这股真力又会拆回阴阳二蛇,各走老路回自己地盘上,重新采撷阴阳二气,蓄力等待下一次冲击。 光靠它们自己发力有点慢,在财力允许的范围内,主人还应该出手相助,设法弄些极阴或者极阳之物来辅化。抬头就有的太阳真火当然不行,贺灵川眼下还承受不起,只要接引一点入脉,保不济经脉炸裂、自燃而亡。 他只能循序渐进,以后随着本身力量的逐渐增强,也会需要汲取更加强大的阴阳外力。 什么时候才能晒晒太阳就完美充能呢?贺灵川非常憧憬。 子午诀第一阶段突破,令真力运行更上一个台阶,平时若好像涓涓细流,现在就是小河流淌。至于六感通识,更比四天前要开阔得多。 贺灵川站起身来,活动活动手脚,然后唤人给自己备水沐浴。 不过他才洗到一半时,窗子突然开了,一阵冷风吹了过来。 药猿伶光站在窗台上对他咧嘴笑:“你出关了!” “关窗,冻死了!”贺灵川看它一手背在身后,“偷藏什么东西了,该不会是我要你去拿的……” 伶光赶紧摇头,从身后取出一具钩索丢了过去。 “李伏波昨天来了,交代我转交给你。”伶光反手关窗,“他随松阳侯去筹备店面了,这两天都不会过来。” “店面?”贺灵川一怔,“她这么快就谈好了?”真不愧是松阳侯,谈生意一把好手。 伶光耸了耸肩,它只传话。 贺灵川缓缓展开手中钩索。 这是他闭关前嘱托李伏波打造的新武器,后者一口应承下来,并说自己手里就有一套成品,只要稍加改动就能交货。 这武器的主体是三种蛛丝绞成的绳索,尖端是个五爪形的虎头金抓手,可以像人手一样张开、抓握。 虽说看着简单,其实这也是一件法器,贺灵川在手握的绳柄滴上自己的血,此物就自动认主了。此后他就可以像蜘蛛一样将自己的……不对,是将钩索射出去,借助外物攀援、回荡,并且钩索顶端的虎头金钩也可以听从心意自由开合。 他也能过一把蜘蛛人的瘾。 伶光看他把玩得不亦乐乎:“好用?” 贺灵川打出钩索,一爪捏烂了盘子上的水晶蜜桃,甜汁四溅。 “……” 伶光幽怨地看着他。冬天想买到鲜桃容易么! “失误!”他干巴巴一笑,本来想把桃子抓给伶光。看来想掌握这门技巧还得怒刷一波熟练度,没什么捷径可走。 盘龙梦境里,包括柳条在内的两个队友都随身配备钩索,执行任务时身似猿猴,机动性比别人灵便得多。 这技巧在战场上相对冷门,其实非常实用,如果去鹏程署兑换还要花费军功。贺灵川也看得眼热,他们便将钩索的使用方法倾囊相授,毫不藏私。 同伴越强大,队伍越安全。 倘若掉入蛛穴时配有钩索,他随随便便就能钩荡上去,也不必用李代桃僵那么危险的招式了,毕竟鬼影蝉蜕万一没投准,他会当场变肉酱。 贺灵川玩够了,爬起来穿好衣服。伶光过来按了按脉搏,检查一下气机,连连点头:“果然又上一台阶,你的气血越来越浑厚了,寻常十名策应军士已经不是你的对手。” 贺灵川不由得想起自己降临那天,在崖底遇到的沙豹,贺大少原身算是被它所杀;倘是现在的自己,杀掉那头沙豹应该轻而易举了吧?“对了,你买到鬼影蝉蜕了吗?” 伶光不知从哪里拿出一个小布包,解开来,里面躺着三只蝉蜕。 “这是稀罕货色,我跑了七家药行才找到,你想炼制什么药物?” 贺灵川拈起一枚对光看,没错,就是这玩意儿,现实里他总算也弄到鬼影蝉蜕了:“施法用的。” “一枚三十两。” 手里的蝉蜕顿时烫手无比。贺灵川苦笑,掏银子给它报销。 但凡跟神通沾点边的东西,价格都不能用常理揣度。就这么三枚不起眼的蝉蜕,花掉他大半个月的例钱。 他得想办法搞钱,搞钱! 伶光又道:“闭关期间,孙红叶找你两次。” “过去这四天,都发生什么事了?” “很多。”伶光眨了眨眼,“但我也说不清楚。”它只管自己职责范围内的事务。 贺灵川摸摸它的脑袋,转身去看断刀。 由金泥定型而成的刀山,看起来颜色好像转亮了,渐渐露出纯金底色。这里面混合了铻金等多种材料,贺灵川记得铻金是纯黑的,那也就是说,金泥当中的金属材料正在被断刀缓慢吸食。 到目前为止,断刀的修补进程都还比较顺利。 贺灵川甚是满意,出屋叫人找了些水果给伶光,犒劳它这几天的护持,自己去找应夫人请了个安,说了几句话,然后回院子练习新入手的玩具——那盘钩索。 这玩意儿就是典型的别人玩起来好像很容易,自己一看就会、一学就废。 好在贺灵川这个把月来日夜无休赶练投射,既然沾了一个“投”字,那就有异曲同工之妙。到太阳落山后,他就练出了一点手感。 今晚贺淳华和贺越都不回府,应夫人监督装修也累了一天,只吩咐后厨将饭食端去各人院子里,吃完直接沐浴休息。 贺灵川刚扒完饭,下人就来通传:孙红叶来了。 “吃过没?”多日不见,贺灵川亲自迎他往里走,“我让后厨给你做份晚饭?” “不必,晚间刚吃了羊汤包子。”孙红叶上下打量贺灵川,“东家你神采奕奕,看来修为又上一层楼。”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是啊,一不小心就突破了。”他这是阐述事实。 孙红叶立刻恭喜。 贺灵川也懒得寒暄,直切主题:“你先前找过我两趟,有急事?” “您闭关的时间选得不好,这四天发生不少事儿。”孙红叶收敛笑容,竖起一根手指,“这第一件,李榕进班房了,贺大人甚至没给他多通融一天时间。” “我把李霜送的礼打回去时,他们心里就该有数儿了。”贺灵川丝毫不觉意外,“老爹就要拿他立威。” 第233章 孙红叶的建言 贺淳华是地方主官,李家是民,虽然有几个族人在廷为官,但李榕本身无职无衔,明面儿上哪能拗得过官府? 贺总管这是杀鸡儆猴,全敦裕、甚至全夏州的大小豪绅们都瞪大眼看着。 “李榕进去之前,他几个儿子就来打点了,往府库捐了二十万斤玉米面、十万多斤高粱粉。”孙红叶笑道,“李榕这种人在班房里是吃不得苦的。与其打点衙役,还不如直接找贺大人。” “李霜倒也不笨。” “果然李榕住进去之前,衙役就把班房做了个大扫除,还喷了药,据说打死三十多个老鼠,还有蟑螂臭虫无数。李榕占的地方最大、最靠门边,通风光线都好,并且床具也是全新的。” “等到李霜再捐出五百件棉衣、三百双棉袜、六百双军靴,他老子的伙食就从一天两顿变成了三顿,还有酒喝,也让李家送饭了。” 贺灵川笑了,有李榕在手,贺淳华就算拿捏住他这一支了。 “第二件大事,眼看贺大人走马上任,敦裕大小贵族、豪绅、商人共计六十六家,都来送礼了。”孙红叶竖起第二根手指,“每份礼单都很长,光这些礼单就能塞满一辆马车。” 老爹对着李家一顿重拳勐捶,围观的豪绅看来都吓了一跳,送礼从重。贺灵川精神一振:“收了多少?” “贺大人全退回去了,一件不收。” 他脸色一垮:“一件都没有?” “一件都没有。” 贺灵川面无表情,知道涨例钱的希望破灭了。“这些家伙,不会真傻到什么也不送吧?” “那不会。”孙红叶笑道,“正好李榕的儿子们送礼被拒、改捐物资的消息也传开了,这些人一下开窍,把原本的礼物折算成军资捐送府库,再把改过的礼单呈送贵府。我在御史府上也待过几年,头一次见到烫金礼单上写着腌猪肉、粉条这么接地气的东西。听说豪绅在敦裕和附近农庄疯狂扫粮,导致粮食价格在短短两天内上涨了半成。” 算来算去,其实还是粮食最便宜,一送就是十几万斤,量大有牌面儿。 “送去前线了?” “昨天才清点完毕,贺大人就派人押送过去了。”送礼,不对,是捐赠的都是这些零碎物资,光是清点审核都费力气,但眼下正是前线所需。 贺灵川喃喃道:“这些豪绅还真是,要啥有啥。” “第三件大事承接上一件,州府过去几天清点物资,效率低下,账目还出了两次错。贺大人震怒,以渎职、懈政、无能为由,将整个州府的旧官旧吏直接贬去三成,留作它用。这么大的变动十五年来未有,惊动了整个敦裕。” “夏州的天变了,他们早点习惯就好。”贺灵川点头,“不破不立。都换上我们的人手了?”身为一州之首,贺淳华有权任免人事、拔擢骨干。 “莫折敬轩,赵清河等,还有贺大人从石桓城招来的十九人,都填空安排了职务。”这套人马将是贺淳华短期内的基础班底,“对了,贺大人也想安排我做州府的簿曹从事,专掌文书。” “哦?官儿还不小。”老爹这是连他的人也挖? 孙红叶摇头:“我婉拒了。” “为何?”贺灵川神色微动,“你在我这里纳闲很久了,也没个正事儿好做。” “当初在石桓慧眼识人的是您。”孙红叶正色道,“因此我追随的是东家,不是贺大人。” 贺灵川拊掌笑道:“好,好!”谁不喜欢忠心耿耿的属下? “再说,我喜欢从无到有建树,不愿在州府当中按步就班。” 果然这小子有峥嵘之心,不是定点打卡上班的性格。 孙红叶又重复了一遍:“东家,您这次闭关不是时候,错过了一次大好机会。” “什么意思?” “两天前北边乌涂镇附近发现敌踪,消息传过来,贺大人就派赵清河、吴绍仪领军去攻了。” 前三个消息都没最后这个劲霸,贺灵川心下一沉:“这就开打了?对方多少人?” “说是游击部队,人数么,贺大人没有公布。赵、吴的队伍今天上午出发。”孙红叶叹道,“您若是早半天出关,这桩美差说不定就落到您身上。”至少有份儿。 “错过就错过,还有下一次机会。”贺灵川也是光棍得很,“看来老爹已经盘算好这一仗怎么打了。” 贺淳华上任首战意义重大,许胜不许败。 “优势在我。”孙红叶分析,“浔州军队突破百车岗南下,只是在赵盼将军的战线撕开一个口子,一定会想法子在那附近攻下一两城,先巩固才能扩大战果。看乌涂镇位置,已经深入夏州内地一百五十多里,那支浔州游击队伍的人数一定不多,并且只会是小股袭扰,主要任务大概还是采集情报。吴赵两位只要逮住他们尾巴,不难胜之。” 难怪孙红叶称这次出战是“美差”,贺灵川笑了:“是极,到时捷报传回,好好渲染一番。” 主要是“浔州兵已经杀到乌涂镇”这消息太骇人了,只要贺淳华打败那支军队,士气和威望都会有巨大提升。 孙红叶接着又道:“贺大人才到任没几天,消息恐怕还没传到浔州人那里去。他们大概以为,夏州还像从前那样空虚,所以派出队伍侵扰。趁这空档,我们也可以有所作为。我若没料错,贺大人接下来还会有大动作。” 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对了,我还要向东家建议一事:您手下不能没人。” 贺灵川目光一凝。 这话真是说到他心坎儿里去了。 “说下去。” “我观察多时,您只有表面富贵,却没有可随意支配的人手。”孙红叶声音不自觉压低,“我见过那么多达官显赫、王室贵胃,就算是个闲养的富家哥儿也有自己一套班底。您今后必成大器,手下无人可用,岂不尴尬?” 贺灵川目光微动。是啊,也不知到底是什么原因,“贺灵川”的原身就没有心腹,只在外头有一群不靠谱的狐朋狗党;直到他占据这副皮囊以后,贺家始终处于强烈的变动当中,不是历险就是杀贼,要么就长途迁徙,他也没什么时间去招收人手。 他向来谦虚好问:“你有什么想法?” “初期,人手贵精不贵多,慢慢物色便是。” 贺灵川连连点头,多了也养不起,现在他月入仅一百五十两银子,一只猴子一头岩狼就能把他吃穷,何况再来上百大肚汉? 既然叫作亲信,还不得从他这里支薪水?如果让老爹出钱,手下人对他怎么能忠诚? “我看,您从黑水城带来的沙匪毛桃不错,身手敏捷利索,和其他人又没瓜葛,可以算作一个。”孙红叶盘算,“策应军里是有几个好手,但他们终归是您父亲属下,不宜拉入近卫。” “你的意思,从敦裕本地人里选?” “东家聪慧。”孙红叶又一次觉得,这位贺大少其实一点就透,远不似表象那般莽直,“前几天李詹两家互殴,我看李家私军里面有两个人就挺不错的。” “哦?”贺灵川好笑,“你的注意力都放在哪里了?”李詹打架,别人看热闹,孙红叶却留心看人。 “这两人一个叫做焦泰,一个叫做单游俊,我看身手都不错,一个敏捷,一个力大,在詹府以一敌六七还绰绰有余,难能可贵的是还帮同伴挡了几刀,不惧负伤。” 他说到这里,贺灵川就长长“哦”了一声:“你说的是那两人!我有印象。” 他也在现场,的确见到两个汉子殴打詹府护院跟玩儿似地,章法俨然,下手也知轻重,不像李府其他私兵是市井招来的混混莽汉。 “我私底下打听过,他们以前在边关当过游骑,在李府私军里面也很能打,别人不愿招惹,但跟首领不合。这次詹四爷的妻子一尸两命,就被栽到焦泰这个倒霉鬼头上,说是他把孕妇推去假山。” 替罪羊什么的,贺灵川最感兴趣了:“他们都挨过板子了吧?” “挨过,就在贺总管抵达敦裕当天,他们也趴在府衙里头当众被打了十板子。”孙红叶调查清楚了,“詹四爷找贺大人告状以后,李府就把焦泰扭送官府,如今下在班房里候审呢。” 他耸了耸肩:“李芝李榕多半不会吃皮肉之苦,但这焦泰只有死路一条,任他在班房里喊冤喊破嗓子也没用。” 贺灵川搓了搓手:“好极,那这事儿交给你去办吧。还他一个公道,给我两条好汉。”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是。” 孙红叶笑眯眯告辞了。贺灵川采纳了自己的建议,他开始有用武之地。 贺灵川的心情也很好。孙红叶向他提谏这两人,说明有把握将他们招揽过来。 这小子说得没错,他是该拥有自己的羽翼了。 他刚把孙红叶送出大门口,正要返身,却见街拐角走来两人,边踱边聊,可不就是贺淳华、贺越父子? 第234章 贺灵川的店铺 贺淳华肩上落一点白雪,贺越披风夹着一小段枯枝,显然走的距离不短了。贺灵川等这两人走近才问:“老爹,老二,你俩怎不乘车回来?”这天寒地冻的。 “散散步,权当休息。”贺淳华呵出一口白汽,“也清醒一下头脑。” 对一个身具修为的官员来说,他的脸色过于憔悴了。贺灵川则发现贺越添了一对儿黑眼圈,眼里也有血丝。 “你小子怎么了,半夜起来偷抓鸡?”他陪这两人往家里走。 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这两人原本有种难言的默契,贺灵川往他们中间一站就打破了。 “最近几晚都是通宵审核账册。”贺越打了个呵欠,“今晚还要审计屯田,情况很不乐观。” 这父儿俩都蔫得像霜打过的茄子,贺灵川自己生龙活虎,蛮不好意思的。 “怎么个不乐观法?” “夏州的屯田分布五县,我拿到的数字是总计八屯。”贺越皱眉,“这也太少了,父亲给我找来了四十五年前的簿册原件,上面分明记着夏州屯田总数是二十屯!” 他望向父亲的眼神有点崇拜,这种被藏起来的原始资料都能找到。 贺淳华轻咳一声:“找人弄到的。” 他不打无准备之仗。 贺越看贺灵川掰着指头算,好心解惑:“每屯是五十顷,也就是说,四十五年间流失了六百顷!” 屯田就是公田之一,原是国家控制的无主荒地,后来由地方统一组织戍卒或者平民耕种,收获粮食以供应军需。 贺家人都有打仗的经验了,知道大军未动粮草先行的道理,运粮千里,自食七成。现在夏州已成前线,屯田供粮必定受官方重视。由这里产粮、送粮可以大大缩短时间、节省运送途中的损耗。 不过夏州的屯田少了一大半,这是几个意思? 贺灵川哦了一声:“又被侵占了?” “嗯,这么多年官绅勾结,把屯田都卖成私田了。”贺越揉了揉眼睛,“又是一笔烂账,今明两天得加紧把它们查出来。” “屯田也敢卖?”贺灵川竖起大拇指,“厉害了。” “前几任州府都曾向豪绅望族举债,年成不好的时候,还不上的部分,就用屯田抵了。”贺越这几天查账,从最初的触目惊心到现在只剩麻木,“当然,这只是缘由之一。” 贺灵川看他两人神情困乏但眼里有光,忍不住道:“老爹,你看我有什么能做的?” “我正要问你。”贺淳华上下打量他,“你又突破了?” “是啊。” 贺越满眼都是羡慕:“哥你不讲理啊,上次帝流浆临降,你才突破一回,现在又……”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这世界何曾有公平二字?”贺灵川哈哈一笑,“我的大刀早就饥渴难耐,下一次再有大阵仗,我一定要上场!” “你有的是机会。”贺淳华也笑了,“把敦裕这团乱麻理顺以后,我要巡游夏州,尤其关照北边前线,你跟我一起去吧。” 身为夏州总管,州内各地的风土、人情、吏治、民意,他是一定要考察盘顺的。尤其眼下战争乌云笼罩,更需要新任总管四处巡走以安人心。 贺灵川一捏拳头,卡啦作响:“好。” 贺淳华笑眯眯道:“再过几天,我先派你一个任务。” ¥¥¥¥¥ 梦回盘龙城,木屋的小院雪过腿肚,贺灵川推门都感受到了阻力。 他拿起条帚,将厚厚的积雪都堆到角落去,开始练武。 原本堆成小山的礼物消失了八成,余下的整整齐齐摆在厨房里,最后两个坛子摆在水缸边上。 这应该是孙茯苓的手笔。她答应过,要帮他捐掉堆积如山的谢礼——如果不是她,就是偷走鱼柴的小鬼搬空的。 贺灵川唤了两声,隔壁没有回应,她好像又出去了。 不过每到风来,总有叮呤呤细巧的声音。贺灵川趴去墙头一看,孙茯苓的院子比他的还简洁、还空荡,除了一把椅子、一架梯子之外什么也没有,但屋檐下挂着一串贝壳做的风铃。 不知哪里拣来的彩贝,每片都磨得光滑圆润,风来时敲在一起,格外悦耳。 贺灵川认得这是盘龙城人送自己的谢礼之一,看来是被孙茯苓自己留下了。 不过她的院子积雪更厚,看来至少过去的三四天里,她都不在家。 或许她另有住处? 贺灵川耸了耸肩,收回心神认真练武。今天的练习重点是钩索,他在盘龙城也买了一盘,当然不是法器,不如李伏波手造的好用。 初期目标,打下大枣树的树枝就行,并且要做到打哪根就是哪根。 他有预感,这玩意儿今后有大用,自己得尽快练熟。 说起来他要练习的技能是越来越多了,日夜赶练还觉得时间不够用。 绳索的手感和刀、弓完全不同,软叭叭地不好受力。贺灵川才练了几下子,钩头就挂在树杈上,扯都扯不下来。 这时,外头就传来了脚步声。 脚步声停在他家门口,紧接着院门底下塞进一封信件。 然后,那人又走了。 贺灵川拣起来一看,居然是一封盖了火漆章的公函。 原来,鹏程署督促他去收铺子了。 上回他用所有奖励换来一个盘龙主街上的商铺,然后就忘了。铺子里还有许多杂物,需要他清理干净才能往外出租。 贺灵川一直很忙,但鹏程署不打算让他拖下去了。盘龙主街上的铺子都是下蛋的金鸡,因而管理也十分严格。 铺子都归盘龙城所有,他只有租用权。官方催他快点开张,他就只能快点开张。 没奈何,贺灵川只好找出商铺钥匙,打了一辆驴车奔主街而去。 其实盘龙城的主街是标准的“十”字形,南向的就是王林大街,也就是贺灵川的商铺所在位置。 出乎意料,它还没到街末拐角,虽然店面不大、木门紧闭,但门前行人摩肩接踵,流量可观。 店子开在这种地方,无论什么都好卖吧? 门边居然还站着一名巡卫,见他取出钥匙,这才退开两步,做了个“请”的动作。 贺灵川还看见门上贴着个黄色封条。 他不得不问巡卫:“请问,这是怎么回事?” “总有人想非法闯入。”巡卫看他揭了封条,立刻道,“从现在起,这铺子就归你打理。” 任务完成了,他脚跟一转,收工,闪人。 贺灵川望着他的背影摇了摇头,开锁推门。 “吱呀”,两扇大门一开,灰霉迎面而来。 贺灵川忍不住咳了两声,掐了个唤风诀把灰霾吹掉。 听说这里原本是家古董铺兼杂货店,他走进来一看,到处都是没搬完的零碎,家具东倒西歪,到处都积着厚厚一层灰。 地上有几个脚印,显然前不久有人光顾这里,难怪门口加了巡卫守护。 贺灵川拿巾子捂住口鼻,随手翻了翻,果然没见到一件值钱的玩意儿。 全场最贵可能就是藏在里间的红木八宝柜和椅子,大概是店家搬得匆忙,忘在这里。 这些东西怕是一点都不重要,关键在于店面本身。 他刚在嫌弃,八宝柜上“吱”地一声跳下两只老鼠,熘着墙边,风风火火逃出店去。 这里关久了,连老鼠都来做巢。 它们逃得飞快,却撞落一个篮子。里头几样东西,叭叽落地。 贺灵川一看,是几本书。 多数都是话本子,两本是神话志怪,另外五本却是床间动作文学,遣词用句大胆不羁,还配插图,贺灵川这种厚脸皮看了都要痛心疾首。 这种害人的东西不能留下,带回去吧。 食、色、性,人之大欲,杂货铺卖这种东西一点都不奇怪,说不定从前还是销路最好的。 此外还有一本地图、一本薄薄的册子。 地图绘注盘龙荒原东部,画工粗糙,只把东部几条主干道,还有几个重要的地理标志给点出来了,比如鬼针石林。贺灵川也是头一次看到赤帕高原的全貌。 这大概是行走荒原的商旅会需要的东西。 至于最后那本薄册子,贺灵川拣起来一看,封皮上写着《百香集》。 他还以为这是文人墨客的骚言烂作或者无病呻吟,结果打开来一看,非也。这居然是一本食用香料的介绍和配制大全。 不过这册子满是蛀洞,翻动起来都有好大的灰,配合一股陈年霉味儿,后面的作者落款都已经湖掉了看不清楚,所以贺灵川也不知它出自何人之手。 但是里面图文并茂。 比如豆蔻、白止这些贺灵川在另一个世界已经熟知的香料,册子里不仅描述清晰,还有教人辨认的图画。贺灵川只能说这画功属于灵魂画手级别的,但作者的心意毕竟是好的。 最有价值在于后半部分,详细述写了香料的各种组合配制,以及它们的效果和运用场景。 这不是、这不是……?贺灵川看得两眼发光,毫不犹豫将它收起。 凭心而论,普通住民拿到这本册子也没什么用,他们做饭调味特别简单,有盐就不错了,能放酱油就有点奢侈,不可能去搞这些复杂的味料。 但他贺大少能是普通人嘛? 看来杂货铺里也不全是垃圾,至少他淘到一件宝了。 此时门口光线一暗,有人进来了。 第235章 奇怪的老太婆 贺灵川抬眼,发现是一个老太婆,边走边东张西望,走路的姿势有点内八字。 她瘦小干瘪,肚腹却有点鼓,令贺灵川一下就想起河边的枯木桩。 “你是掌柜?” 她一开声,声音竟然比面相年轻很多,贺灵川又发现她牙齿齐全,好像并没有看上去那么老。 “算是吧。”他实话实说,“这店面刚收回来,重新开张可能要过些时日。” “要卖什么?”老太太东摸摸、西翻翻,根本不跟他客气。 “现在还不清楚。”他没有心力打理梦境中的店铺,因此会委托官方招租,按季数钱就是,“您这是?” “我、我收东西的。”老太婆一双眼睛在杂物堆里逡巡,高高低低,不仅不眼花还很有神。 不知怎地,贺灵川觉得她很像旱季河床上的水獭。那种生物也喜欢待在自己亲手垒造的杂物堆里。 只是她太瘦了,眼睛有点外突,布满了血丝。 “你这些还要吗?”老太婆干巴巴道,“不要就送我,啊?” “不要,您都拿走吧。” 老太婆立刻给他作揖:“好心人,好心人,上苍一定保佑你!” 这也太客气了。 贺灵川很快看见,老太婆不知从哪里弄来一辆推车停在店门外,然后就进店搬东西。 她先抱走一个坛子。 这坛子外面裹着一层厚厚黄泥灰,隐在两张套叠的桌子底下,而桌子又被一具屏风挡住,贺灵川最开始清点东西时根本没瞧见,也不知老太婆是怎么发现的。 他忍不住问:“这坛子有什么用?” “腌……腌菜。” 坛子也不算大,顶多能装个五七斤酒,贺灵川见过的酱坛哪个都比它大。 “我帮你搬?”他纯出于好心。 老太婆把坛子抱得更紧,像是怕他来抢:“不用,不用!” 然后她搬走了两个香炉,几个砚台,又拿走了一排陶瓷人偶。 这排人偶制工粗劣,贺灵川总觉得它们不怀好意地瞪人。大概店铺的前掌柜也是这样觉得,所以将它们扔在库房里,眼不见为净。 老太婆却很喜欢,乐呵呵道:“这个好,拿回去给我儿子玩儿。” 贺灵川真想问她儿子几岁了还玩这个,外头忽然哐当一响,推车被人撞倒了。 老太婆啊了一声,赶紧奔出去。 推车上好几样东西都被撞落在地,坛子还滚了好几圈。 贺灵川一眼就望见坛子外的泥皮剥落一大块,露出里面灰白泛黄的底质来。 【推荐下,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这种颜色的坛子,在盘龙城好像不多见? 老太婆也心疼,抱起坛子转了两圈检查,发现没有更多破损,这才呼出一口气。 就在这时,边上又有人走近,并且跟贺灵川打了声招呼。 “阿洛?”贺灵川惊讶,“你怎么在这?” “去前方药行领药。”阿洛回身一指,“前几天订的货,今天才到。这就是你的店铺?” “是啊。” “今天才来整理,看来你不差钱。”这铺子早租出一天,就早一天收钱。 他二人说话,老太婆站了起来。 兴许是蹲太久,她刚站起就晃了两下,险些摔倒。 阿洛顺手扶了她一把。 老太婆站定以后,就抓着推车把手往外推。 “老太太,您就拿这么点儿?”两人一看,推车里也没几样东西。 “我也拿不了多少。”老太婆好像很务实,“剩下的给别人吧。” 阿洛的神情和眼神都有点儿奇怪,他问老太婆:“你还好吧?” “好。”老太婆推车要走。 阿洛一下按住车把手:“你有孕在身,你知道的吧?” 这话说出来,贺灵川结结实实吓一大跳。 怀孕?这老太婆? 老太婆也是一呆,但立刻道:“与你无关,别多管闲事!” 她看起来很生气,并且显然是知情的,阿洛只得放开手,任她推走了。 她的背影很快消失在街角,全程头也不回。 贺灵川挠了挠后脑勺:“你刚才说什么,她怀孕了?” “嗯,摸到脉了,虽然只有一瞬间。” “会不会是……”搞错了? 不过看到阿洛的眼神,贺灵川立刻改了口:“几个月了?” 他先前就看见老太婆肚腹微凸,但不少老人都是这副形象,他也就没多想。 哪知是这么诡异的。 “约莫四、五个月。” 听者都吸了一口气,看不出来啊。 阿洛摇头:“我只知道脉象稳实得有些躁动了,她腹里的胎儿们好动得甚至有滑胎风险,幸好还是强壮的。” “们?”贺灵川惊了,“她还怀了好几个?” “至少两个以上。”阿洛道,“你以为我是神仙,碰一下就知道具体怀了几个?” 边上忽然有人接口:“你确定吗?纪大嫂有身了?” 两人扭头,看见隔壁皮货店的店主夫妇就站在店门口,一脸不可思议。 “确什么定?”阿洛脾气不好,尤其不满别人质疑自己的医术,“爱信不信拉倒。” 店主倒也和善,赶忙道歉:“军爷莫恼,我们就是不好想象,这事可太古怪了。” 他的妻子就直快得多:“纪大嫂在外面有人啦?这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贺灵川把台阶上的碎片掸开:“老树发新芽,有何不妥?” 店主妻子直接道:“她年纪不算太大,才长我四岁,但守寡很多年了,丧子之后成天神神叨叨,想不到还能再找男人。” 她看起来不到四十,那么纪大嫂也就是四十出头,比她的外表要年轻得多。 “丧子?”贺灵川想起纪大嫂拿走的那一排陶瓷人偶,“她有几个孩子?” “两个儿子,都殁在战场上了。” 阿洛目光低垂,贺灵川无言地叹了口气。 这是盘龙城所有好儿郎的宿命,只是没到来前谁也不知道,除了贺灵川。 丧子之痛,并且还要承受两遍,难怪那老太婆有点疯癫,还说要抱陶偶回去给儿子玩。 至于老树发新芽,这种事虽然有点古怪,旁人也无权过问。 店主凝声道,“她从前是我邻居,夜半时常能听见她大声哀嚎。要是十天半月,大家体恤她也就忍了,可这么嚎半年谁受得了?她也越来越湖涂了,还想抱走别家孩子。后来街坊只好把她撵走,听说她搬去了郊外。” 阿洛忽然道:“你们多久没见过她了?” “呃……”店主夫妇互望一眼,“差不多,三年?” 三年就老成这样了? 话说完了,店门口又恢复平静,隔壁店主夫妇缩了回去,阿洛也对贺灵川道:“我今天要去阅武堂坐堂,你去不去?” “行,带我去耍一耍。”贺灵川反手锁好店铺,将刚刚发生的小插曲抛到脑后。 盘龙城有三个武较场,阅武堂位于西门附近,面积最大、平时人数也最多。 这是好汉切磋技艺的地方,说好听点以武会友,说实际点武无第二。 贺灵川埋头苦修好几个月,日夜不辍,可以说付出的努力超过常人三四倍之多,当然也想在武较场上检验一下自己近期成果。 阅武堂的前身是一家马场,当时还在郊区,后来盘龙城向外扩张,很快就把它包了进去。所以这片地注定大而空旷,但盘龙城修了高墙将它围起来,只有五分之一地盘曝露在公众视野。 阅武堂的招牌很大,这仨字龙飞凤舞,边上小字落款是钟胜光。 原来是钟指挥使亲自题字。 不过贺灵川见识少,还是头一次看见白底黑字的招牌,啊这,真是肃穆啊。 阿洛带他往里走,守卫验看了两人的牌子才放行。 这地方可不对公众开放,只有盘龙城在籍将士方能入内。 一走进去,贺灵川更觉出这地方好大。他知道阅武堂实际上以中间的椟楼为界线,划分出南北两院,靠近大门的是南院,面向盘龙城兵丁及巡卫,一共有五个场地;北院只对大风军开放,南院的大伙儿只能隔着栅栏往北看,心里暗自羡慕。 椟楼是分隔两院的二层小楼,专为武人提供后勤保障,在这里可以休憩,可以打磨兵刃、卸换装备,还有专门的医师坐堂以备不测。 阿洛就是过来接班坐堂医师的,他缺钱。 现在南院已经有数十人了,练武场边缘可以供单人自练,但场地中央都要清出来,留给比武对抗。贺灵川见到六人捉对儿缠斗,手中刀、剑都是木制的,刃上抹着红粉。 被击中的人,身上就会留下红印。如果双方战到最后没有实质性击倒,比赛就以各人身上红印的数量和部位来定输赢。 贺灵川目光再一转,居然又发现一张熟面孔: 瘦子。 这厮手上挥舞着十几张字条,站在一场比斗边上,吼得声嘶力竭。 但他一点儿都不显眼,因为围观人士的呐喊排山倒海! 砰地一声,场中选手被盾牌砸晕在地。 边上顿时爆出一阵嘘声,有人怏怏离去,有人嗷嗷喊着找瘦子要钱:“我赢了,赢了,快给钱!” 这钱是万万欠不得的,瘦子背转过身左拂右挡,把后面伸过来的手都挡掉,一边抓紧拿炭棒划掉纸条子:“别急别急,一个一个来!” 第236章 擂台比武 看到这里,贺灵川有什么不明白的?瘦子这家伙居然在南院开盘口! “这也行?” “有甚不行?”阿洛难得一笑,“有赌盘才有人气。” 贺灵川一想也是,看球不下注,等于没灵魂。 “看到那个最大的演武场没?”阿洛往南边一指,“有栅栏但是没墙,就是向公众开放的。在那里举行的比武才盛大,每次台下的观众都是热情高涨,下注的至少超过七八百人。” 盘龙城尚武,无论军民。 瘦子分完钱,身边的人一哄而散,他也看到贺灵川两人了,赶紧整理一下被拉脱的上衣,走过来笑道:“哟,新丁来了?” 阿洛适时道:“你们玩,我去坐堂。”说罢往椟楼走去。刚在场上被击倒那人,下巴脱臼了,正需要他的救治。 瘦子抓着贺灵川道:“想赚点小钱不?” “怎么赚?” “你是新人,谁也不知道你的实力。我给你找几个对手,保证不如你,赢了钱我们对半分?” 贺灵川笑了:“听起来不错,但我只想找靠谱的对手。不至于太弱,也不至于把我打趴在地。”他不想浪费时间。 瘦子不死心又问:“真不想赚?” 贺灵川看他一眼。 “行,行,我懂了。柳条说你新学钩索,练得怎么样了?” “刚上手,不熟练。”贺灵川实话实说,“还得花点时间。你怎么什么都做?” “这不得补贴家用嘛?”瘦子笑道,“你这种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光棍,怎么能体会到养家男人的辛苦?每天一睁眼,那么多张嘴嗷嗷待哺。等着,我给你找个对手。” 看起来他对阅武堂南院也是很熟悉,吹了个口哨叫道:“钩子,有人挑战你!” 半刻钟前才守擂成功的男人转过身来问:“谁?” 瘦子拍拍贺灵川肩膀:“我给你找了个棒小伙儿,这位可是最近风头正劲的贺……” 贺灵川上前一步,打断了瘦子的介绍:“你好,我是断刀。” 盘龙城内传颂着他在鬼针石林一人救一军的英勇事迹,这波风头还没过去,众人知道他的大名是“贺灵川”,却没几人知道他的巡卫代号是“断刀”。 所以这擂主钩子只向他勾了勾手指:“来,选把武器。” 演武场边缘就是武器架,常规的、偏门的,一应俱全,贺灵川甚至还看到一把巨型狼牙棒,立起来几乎与胸齐平,只不过包嵌的钝铁换成了木头。 瘦子抓紧时间向贺灵川面授机宜:“阅武堂的比武,只许用这里提供的武器,不许私带私用,不许使用元力;对手丧失进攻能力或者认输,就要停止战斗。除此之外,百无禁忌,没说不能死人。哦对了,钩子最擅长的是虎爪双钩,不过武器架上没有……” 话未说完,钩子就拣起地上的木斧和大盾,这也是他打败前一个对手的武器。 因为是防御型武器,盾就不是木制的了,而是常规的四方铁盾,但没加刺也没加击角。 贺灵川想了想,选了把木刀。 这是战场上最常规、最有效的武器,也是他目前使用最熟练的。 钩子走回擂台中央,抬斧往盾上一砸:“来呀!” 贺灵川跃入场中,两人对面行礼,比试就开始了。 周围人群立刻聚拢过来,瘦子又吆喝上了:“‘断刀’对‘钩子’,新人首秀,赔率很高!来呀,下注!” 这家伙真是掉进钱眼儿里了,贺灵川摇了摇头,眼前人影一闪,钩子已到面前。 好快! 这家伙又举斧又拿盾,还光着膀子露出一身筋肉,乍一看是力量型选手,哪知他脚步也格外灵活。 他左手大盾由下往上,砸向贺灵川下巴。一旦击中,对手很可能被打飞出去,还要掉一嘴牙,俗称“冲天炮”,方才那个倒霉蛋的下巴就是这么脱臼的。 贺灵川如果躲闪,上身必定后倾,那么他右手斧头也到了,直噼贺灵川膝盖。 实战中,这一下就能废掉敌人下盘。 可是他的盾牌和斧头都捞空了。 钩子的盾牌上砸,贺灵川一手搭住盾顶,足尖微一使力,人就借势跃过了钩子头顶!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这一下真像被钩子带上天,一百四十多斤的身板还如柳絮随风,正是他苦练“燕回”身法有了回报。 台下的瘦子和众人忍不住喝彩。 钩子大盾挡住头顶,贺灵川一个空翻后跃,长刀顺势挥过钩子后颈。 此时钩子的斧头才刚噼出去,就闻“啪”地一声,后颈一疼,木刀已在他的皮肉上沾出一道红印。 贺灵川落地,立在四尺之外。 “斩首!”瘦子大叫,“胜负已分!” 若是实战,贺灵川这一刀就已经把对手脑袋噼下来了。 台下掌声如雷。 钩子晃晃脑袋,回身看向贺灵川:“你怎么……” 贺灵川笑道:“你先前就是这样赢的。”钩子怎么打败对手,他在场下就看清了,也想好了对策。这厮偏偏想用同一招对付两个人,是他自己太托大。 再说,贺灵川从前就吃过“冲天炮”这种招数的亏,没道理在一条河里湿身两次。 钩子恍然,也有些懊恼:“再来!” “你们等等行不?”瘦子也烦恼,“我这盘口还没开起来!”方才的战斗只持续了一合,台下观众都来不及下注。 亏了,断刀的首秀本来能赚不少钱,这一波大亏! “且慢!”台下忽然有个雄浑的声音响起,紧接着有一人排众而出。 这是个光头壮汉,个头像熊,身板像熊,手和脸上都有浓厚的毛发,简直像头黑熊精。 他眼睛虽小,却有凶光闪烁,瞪谁谁胆寒。 旁人都下意识给他让路。 贺灵川更是忍不住暗抽一口冷气。这人他居然也认得,自己头一次来阅武堂,怎么净遇见熟面孔了? 这家伙就是孟山。 贺灵川生平第二次进入盘龙梦境,就在河谷拦截战中与大风军并肩而战,为逃亡的威城百姓断后。而这孟山就是拔陵追兵中的百人将,刚一出场就势不可挡! 当时仅仅一个回合,贺灵川的手臂就被他撞断了,孟山的招数就与方才的钩子如出一辙,“冲天炮”。 只不过由孟山使出来,威力可远不止翻倍。 现在孟山冲贺灵川咧嘴一笑,露出森森白牙:“小子,我记得你。” 贺灵川皱眉:“你腿伤好了?” 那时孟山就是被他和同伴们埋在地上的巨型捕兽夹暗算,夹断了一条腿,这才不得不结束横冲直撞的高光时刻,不幸被俘。 孟山当然记得,听见这句话,嘿嘿笑了几声,眼里凶光更盛。 阿洛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站到擂台边上:“孟山被俘之后由红将军亲自劝降,已经归顺盘龙城。”他顿了一顿,“现在,他是我们的战友。” 这厮居然是由红将军亲自劝降,有牌面儿! 孟山往北边一指,笑得志得意满:“我今天加入了大风军,直接升任队正,现在就要进去北院。” 阅武堂南院里立刻响起一阵羡慕的声音,不少人骂骂咧咧:“这降将,居然比我们更早进北院!” “有什么了不起,就仗着块头大!” 抱怨归抱怨,倒是没人有异议,毕竟孟山的实力和块头成正比。 这是红将军亲自劝降、亲自指点的人物,本事比普通大风军士还要高出一截。何况他在原本的拔陵精锐军队也任百夫长,打仗时身先士卒,是小boss级别的人物,进入大风军后直升为队正,不奇怪。 人才的任用,本来就是不拘一格。 “你们这些刁毛,落在爷爷后面吃灰吧!”孟山毫不为意,对众人比了个不可描述的手势,才转头对贺灵川道,“我们比划比划?” 看他眼里凶光四射,谁也不会误会他的“好意”。 他还对当时的落败耿耿于怀,想从当事人之一的贺灵川身上找补一点回来。 贺灵川正要开声,瘦子抓住他胳膊快速提醒:“你不必应战,他已经不是南院的了!这头熊早先称霸南院,下手又狠,光是阿洛坐堂时就救治了七八个伤患,都是被他击败的,伤势最轻的一个也要十几天才能下得来床!” 潜台词就是,他能轻松把你打趴下。 贺灵川心里也有些小感动,瘦子这家伙为了钱连底裤都能卖,但对战友还不错。 然后瘦子下一句就是:“你输定了,这局没啥好开的!” “……”贺灵川甩开他的手,上前一步对孟山道,“选武器吧。” 噢哟,又一个不怕死的,边上的武者狂吹口哨。 另外几个演武场的观众闻声聚了过来,把这里裹得水泄不通。 大家笑嘻嘻地指指点点,开心得像过节。 孟山大笑:“好小子,今天爷爷教你重新做人!”说罢走去武器架上,迳直抽出那根最大、最粗、最重的狼牙棒! 这几乎就是一整根圆木凋成,上面嵌着无数木刺作为“狼牙”,威力赶不上铁钉,但在孟山手里,打爆人头跟开椰子没什么两样,不费第二遍劲儿。 第237章 松阳府分舵 他原本的武器,就是门板一样厚重的巨斧,这大木棒子对他来说不算什么重量。 他单手举着狼牙棒,在另一只手心里拍了两下:“过来吧。” 贺灵川握着长刀,深吸一口气。 对付这小山一般的敌人,以巧制力、以轻灵对厚重,是不是最好的办法? 他施展燕回身法,如同燕子掠水,一矮身就到孟山跟前,长刀直捅他脚背。 任何人的脚背都不可能有多严密的防护,这一刀若是捅穿,孟山行动力一定受损。 上方的光线,一下子就暗了。 ¥¥¥¥¥ “哇靠!” 贺灵川大叫一声,翻身坐起。 正在吃瓜的药猿伶光吓得爪一抖,蜜瓜掉在地上。 它一边拣起来一边用幽怨的眼神看着贺灵川,天寒地冻,这么甜的瓜可不容易弄到。 贺灵川满身大汗,伸手摸摸后脑勺,总觉得被孟山击中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痛。 那真是力压大山的一击,他避无可避,在众人惊呼声中被击飞出擂台。那种疼痛,就好像后脑勺被打裂了。 被打出梦境前,他还听到自己脑瓜子传来清脆的啪唧一声。 声音不大但很瘆人。 贺灵川知道,除了被强行摇醒之外,自己只在一种情况下才会非自然退出梦境: 身亡。 擦,他的脑壳果然被打爆了? 孟山那厮真下毒手啊! 真&开瓢专业户。 伶光见他摸着脑袋、喘着粗气,还两眼发直,不由得问道:“你还好吧?” 【推荐下,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这纯粹只是对雇主的关心,毕竟贺灵川这一脸死相、满身冷汗只可能是做了噩梦。 “噩梦。”贺灵川恶心了半天才没好气,“梦见自己被杀。” 真不愧是跟萧校尉也打成平手的怪物,甚至萧茂良一度都被孟山压制。贺灵川使尽浑身解数还是被打飞,其实输得不冤。 先前战胜钩子的得意和自大,一下就被孟山打没了。 他事先设想的以轻灵克笨重——狗p,完全行不通。 在他之前,大概也不知有多少人都尝试这种思路,无一例外,全输了。 孟山那家伙,毒辣是真地毒辣,却也真是一个好对手。 贺灵川一合掌,啪,暂时就先拿他当作目标吧。 目前为止,他已在梦中被杀四次。 呵呵,他好怕自己会上瘾。 “哦那没事了。”做噩梦不是病,不需要治,伶光换回了正题,“对了,你修行筑基已经完成,我这几天按你给的方子去找下一阶段的阴阳散药材,跑了差不多九家药铺了,嗯……很贵也很少。” 贺灵川修为快速增长的秘诀,就是服用阴阳散。 简单来说就是钞能力。 现在子午诀第一阶段已过,阴阳散的药方也要随之调整,药性更强通常代表价格更贵。 贺灵川对此已经有心理准备了:“贵多少?” “差不多是原先四倍的价格。”伶光拿出一棵小草,“主要贵在怜光草,这是制作阴散的主药,敦裕的药铺找不到几棵,只够半个月的用量,后面你得再想办法。” 供不应求,自然就贵。 这小草是浅灰色的,几乎通体透明,但结有两个蓝莓一般的果子,整体看上去非常脆弱。 “四倍……”他错了,他其实没做好心理准备,“买吧。” 战争期间,物资运输肯定要受影响,现在往夏州的货物肯定以军需为主,除此之外能令商旅冒险往返的,就只有在内地一直涨价的夏州特产了。 至于怜光草这种奇货,在如今的敦裕怕是不好弄到。 那张面值十万两的银票还躺在储物戒里,贺灵川必须兑了它。几天前他的麻烦还只是花多赚少,唉,真怀念从前的日子。 贺灵川打了个呵欠:“我爹和老二呢?” “他们去参加松阳府的开张。”伶光侧了侧头,“只有东家你睡到了现在。”这都快日上三竿了。 贺灵川一下就清醒了:“哈?松阳府的新分舵是今天开张?”不是明天吗?不对,不是后天吗?“他们才到敦裕没多久啊!”新店面装修不要时间吗? 还有,老爹怎么不叫他一起去? 想起自己也答应过李伏波要去松阳府分舵捧场,贺灵川赶紧洗漱更衣,照例检查一遍断刀的进展,急匆匆出门。 他到敦裕才几天,居然觉出街巷里弄的人显着减少,要么家家户户闭门,要么沿街商铺闭户,早春时节里,萧条感居然扑面而来。 大家都被浔州军队攻入夏州的消息吓坏了? 敦裕主街很长也很宽,行人不辍。贺灵川催促马车往前赶,没怎么细看街道两边的铺面招牌。 不用看。 很快,他就嗅到了浓浓的硝烟味儿。 “就在前面了。” 复行四五丈,地面上全是炮仗的红皮子,风一吹就到处卷。 两个小厮擎着扫帚,正在扫大街。 贺灵川就在这里下车,抬头一看,嗯,果然招牌上是“松阳府”三个烫金大字。 那店铺的门脸儿也气派得紧,连门板都是红木的,四扇门拼起来,正好镂着一整幅林海松鹤图。 甚至不少人就围在这里看门板,尤其小孩子看得眼都不眨—— 这幅图会动。 严格来说,是镂凋图中的松树会随着北风摇来晃去,真应了“松涛”的景儿。它一晃,立在树上的仙鹤就时常扑扇翅膀,而林子边上的池塘里也有游鱼跳出水面,炸几圈涟漪。 这不比影子戏差。 贺灵川知道,这多半是幻阵之功,但门板上的镂画胜在维妙,又时刻彰显松阳府的实力——幻阵每存在一秒都是要耗能的。 所以今天刚开业的松阳府敦裕分舵是整条街最靓的崽,不对,最靓的店面,客人们进进出出,有说有笑,人流量至少是隔壁店铺的十几倍。 不过贺灵川见到这一幕就明白,自己来晚了。 门口没有仆役、没有马车,说明前来捧场的达官显贵已经离开,只留下跟风的平民还流连不去。 他怎么做个噩梦都能睡到日上三竿? 贺灵川走进店面,对迎来送往的伙计道:“我是总管府的,李伏波李大匠师在吗?” 这伙计正要开口,后面已经传来一声呼唤:“贺大少?” 贺灵川回头一看,哟,“这不是赵管事吗?” 在石桓城的松阳府接待他,并且促成了紫金杵换铻金这桩买卖的,就是赵管事。贺灵川没想到松阳侯把他也带到北方来了,并且这一路上也都没瞧见。 大概是他自己太沉迷于修行,不闻外事。 赵管事的招牌眯眼笑又出现了:“您来了,李大匠师和爵爷方才还念叨呢。” 贺灵川挠头:“我家的人已经来过了吧?” “是,是,贺总管和贺二公子刚走,跟您也就是前脚后脚。” 不知道这话是不是一种修辞。 赵管事接着又道:“爵爷见到您,一定会很高兴的,这边请。” 贺灵川跟着他往后间走,一路上左顾右盼,发现这新分舵的格局和石桓城的总舵差不多,货品琳琅满目,许多奇巧之物放在前厅引客人兴趣。 他这才发现,松阳府居然将某些玩具炼成了法器,那些七八岁的小少爷走进来就挪不开眼了,非要大人买下来不可。 当爹的一打听价格,心里一万匹草泥马奔过,但还得在儿子的殷切注视下掏出钱袋子。 而后厅均是单间,谈生意、鉴宝物专用。 贺灵川从人家门前经过,发现这里七八个单间基本都有人了。 赵管事带着他继续往后走,爬梯上了阁楼。 这里处处都有新整葺过的痕迹,贺灵川还闻到了松木的气味。 阁楼空间不大,很安静,窗边摆着一架琴。 贺灵川才进来,松阳侯就从帷后鸟鸟而出,一边笑道:“贺大少来了。” 室内温暖如春,她一袭白衣就出来了,只有领口衣袖洒金边,腰间系一条巴掌宽的暗纹金腰带,把小腰勾得细若杨柳。 金腰带这么俗媚的装饰,佩在她身上只有媚,没有俗。 “十分抱歉。”贺灵川把包装好的礼物递了过去,睁着眼睛说瞎话,“临时有事,来晚了。” “无妨,来了就好,我蓬壁生辉。”丽清歌接过礼物,交给身后的侍女收好,并没有当场打开。 两人都明白,这只是一份礼物,不重要。 “你这里开业神速啊,我原以为从盘下店面到装修开业,怎么也得半个多月。” 丽清歌引他到窗边落座:“我原也这样以为,但走进这家店铺一看,一应俱全,都不必怎么琢磨,可不就省事儿了?” 侍女奉茶,贺灵川啜了一口,入口沁香,热茶下肚后十分熨贴,而后喉间反甘,品出澹澹花香。 他忍不住赞了一声:“好茶!” “方才令尊也是这般称赞的。”丽清歌笑了,招一招手,另一名侍女就奉上精致的盒子,“这是茉莉龙珠,已经给你备好一份了。” “这是谁给谁送礼来了?”话是这样说,贺灵川毫不客气地收下。 两人闲聊了好一会儿,丽清歌又说起断刀修补的进程:“李伏波告诉我,补刀的速度比预料的更慢。” 第238章 听君一席话 “唉。”贺灵川叹口气,“是啊,据说还要再延长几天。”原本预计十日,现在要延长。 好事多磨。 “这是好事儿。”丽清歌正色道,“李伏波精研炼器二十一年,连他都看走眼,正说明刀性复杂。种起来越难,成品威力越大。这样的宝物若在我手里,我巴不得它多捱几日。” “耐心会有回报。”她也喝了口茶水,“不过李伏波说过之后,我也很好奇,不知道能不能上府一观?” “自然可以。”贺灵川想也不想,“欢迎之至。” “我要出趟远门,七天后如何?” 她居然要定日子?贺灵川也无不可:“好啊,我一定恭候。” 丽清歌微微一笑:“届时大少可别又有事。” 看来她明白得很,贺灵川呵呵两声,自我解嘲:“哪会呢,十万火急也得推掉。”然后切换话题,“爵爷打算在这里待多久?” “等到这里的生意上了正轨,我就得往北走了。” “北?”贺灵川微讶,“是指浔州?” “贝迦国。” 她居然要去北方妖国?“北国也可以通行?” “当然可以!”丽清歌的笑声柔沉悦耳,让人听得心底酥麻,“生意人路通四海,再说哪有几个道门只囿于一国?” 贺灵川心道这样往来无国界,国君难道不会疑心?不过他倒是知道,很少有道门只效忠于一个国家,它越兴旺,子弟越是遍布四海。 据说道门的前身就是上古的仙宗,那时候还没有国家,它们高高在上,独立于凡尘俗务之外。现今的道门也继承了这个传统,国家不对他们做硬性要求,反而要争取它们培养出的人才。 通常是这样,通常。 想到这里,贺灵川就更觉得松阳府奇葩了,往来北方妖国的丽清歌安然无恙,她的前夫反而被安了个通敌叛国的罪名。 “爵爷这个时候来敦裕开店,不怕这里变成前线战场?”商人最向往的就是安定。 世道太平,生意才能长长久久。 “我有相人之术,因此对贺家有信心。”丽清歌懒懒往后一靠,两指按在颊边,支着螓首。随意一个动作,仪态万千,“再说了,不独是我松阳府,朱家不也想往敦裕里挤么?” 虽说贺淳华替朱曦言找回失散多年的孙女,但朱家对这位贺总管也太过热情了,几乎有求必应。丽清歌久居石桓,尝遍人情冷暖,太清楚这些贵族世家都是什么德性。 若是没有利益、没有甜头,朱家会对贺淳华这么“感恩”? 高门大户还会缺姑娘? 夏州物产丰富,却一直被四大家把持,其中李家还是李尚书的本家,其他人都不好插手。藉着新总管上任,外来势力才有可能破冰入局。 松阳府一直秉持多点布局的理念,这种机会不该错过。 “相人之术?”贺灵川来了兴趣,“那么在爵爷看来,我老爹以后会怎样,还有我呢?” “贺总管么,将来贵不可言。”丽清歌一双杏目瞟过来,像要把他看个通透,“至于贺大少……” 她存心卖关子,贺灵川也很配合:“怎样?” “你得告诉我生辰八字。” 生辰八字可不足为外人道也,有些咒师就以此害人。贺灵川眼都不眨就报了出来。 他有鸢钱、有官身,就有元力护体,怕什么? 百邪不侵! 嗯,他故意报错了最后两字。 丽清歌掐指算了算,再仔细看他,盯得目不转睛。 她的眼神柔美,看人自带盈盈水波效果。贺灵川任她盯着,不由得有些失神。 丽清歌的手指纤细,指甲修得很平整,并没有蓄长。贺灵川猜测这是她经常要习武、炼器之故。 他莫名想起了孙茯苓,好像这位邻居手指也很好看,尤其提笔之时。她也不蓄指甲,是因为一人独居要做家务吗? 她好像说过,要去看看他新入手的商铺,但一直也没出现。 商铺,唉。贺灵川觉得,自己虽然在梦境里只住不足十五平方的小木屋,却比现实中还要宽绰。 至少在梦里,他不缺钱。 “想什么呢?”好像有人问他。 贺灵川顺嘴就答: “缺钱。” “哧”,前方传来一声轻笑。贺灵川回过神来,才发现丽清歌抿着嘴。 “呃,我说什么了?”他有些不好意思,“抱歉,走神了。” 别人看她看走神,一般是被美色所迷,这位贺大少却想着缺钱。丽清歌不知道他的脑回路到底绕了多少个弯子。 “我看贺大少三年之内必有灾殃。”她语不惊人死不休,“而且是大祸临头。” “……爵爷,你这样子到街上摆摊相命,恐怕也容易招致灾殃。” 丽清歌清了清嗓子:“但是,只要过了这道坎儿,后面就是前途无量。” 这套路听着太耳熟了,“您相得准么?” “或许。”丽清歌自己都笑了,“能算准五六成吧。” 贺灵川摸了摸鼻子:“那我还有四五成几率可以逃过一劫,想想就很宽怀呢。”没关系,他不知道报过去了谁的八字,要遭灾的九成不是他。 丽清歌轻咳一声:“你方才说什么,缺钱?” 话题又绕回来了,贺灵川苦笑:“你能不能当没听见?” “缺钱有什么奇怪?”丽清歌十指交叉,“我认得的富家子都是人前风光,十有六七常年缺钱。如果开销都需要家族供养,此谓常态。” 这话没法接,贺灵川当了这么久的阔少,头一回觉得吃家里的喝家里的用家里的,好像有点儿不仗义? 最关键是贺淳华给两个儿子的零花钱都实行配给制,不能可劲儿花钱。 贺灵川板起脸:“他们找你哭诉?” “他们会来松阳府典卖一些好东西,毕竟我们口碑好又识货,还会保密,又不往死里压价,比一般当铺可强得多了。”丽清歌徐徐道,“我认得一位都城大少,他的家族非常显赫,但他拿着祖传的天罗衣到松阳府典过四次了,待有钱时又赎回去。” 有些高门大阀,也只是外表看起来风光罢了。 大鸢国势如此,臣民也难独善其身。 她身体微微前倾,问贺灵川:“贺大少手头若紧,可需要松阳府帮忙?” 贺灵川第一时间摆手:“不必。” 他没欠债,只是没找到财源。更何况,他对眼前这个女人深具戒心。 欠她的钱,后面大概没什么好果子吃。 丽清歌也不勉强:“无妨,贺大少是身在局中,不知此局反手可破。” 反手可破?这话他爱听,他就喜欢干没有难度的事,贺灵川立刻正襟危坐:“请爵爷教我。” “都城的阔少们只有人前风光,是因为他们不能掌家、不能话事,拿到的钱就有数儿。” 贺灵川点了点头,这跟他有什么不同? “但更是因为都城和石桓承平太久,赚钱的营生和门路早就被人把持,他们这些后来者没什么机会。”她笑道,“我问贺大少,你对夏州、对贺总管抵御浔州军队,可有信心?” “那必须有。”都是一家人,他和贺淳华就是一根绳上的蜢蚱。再说,老爹的手腕还是可以期待一下的。 “那么眼下满城都有大好机会。”丽清歌往东一指,“打个比方,松阳府分舵隔壁的这个铺子,主人家也着急卖掉。当初我来回比对两家,才选了价格更低的。现在非常时期,贺大少只管过去压价,铺子随手就能收入囊中。你若不便,我叫赵管事去,保准能买下来。” 她轻声道:“我着人打听过,从前主街这些旺铺至少要价六七百两,位置好的、铺面大的能上千两,如今打个六七折就能买下来。如果东家着急换钱,对折都是可能的。”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他们急什么?”贺灵川目光闪动,“想跑?” “是啊。眼看夏州快要变成前线,他们想趁着王廷还没公布限迁令,先走为上。”丽清歌显然对敦裕形势有所了解,“前些天连詹家都开始南撤,寻常贵族、平民更加动摇。我说句不好听的,贺总管虽然上任,但大伙儿仍然信心不稳。” 贺灵川今日乘马车来,经过不那么繁华的街巷,也注意到铺面关了一家又一家,还有一些平民卷铺盖、携儿女,明显就要逃荒去了。 战争的雷声越来越响、越来越近,尽管官方全力抑止,但恐慌的情绪依靠着人传人现象,正在弥漫全城。 信心比黄金重要,人心不稳,敦裕的不动产自然掉价。 何况鸢廷多年来都会在边区发布限迁令,禁止边民迁入内地。夏州原本不是前线,人们没有这种顾虑,但随着浔州军队一步步南下,夏州很快要变成兵家必争之地,鸢廷或许会将这里划为边区。 到那时候,想逃都来不及了。 “贺大少手里总还有些闲钱罢?若是不够,可以从我这里借一些。” “我有。” “从这些人手里收东西,可比从前容易太多。危机危机,若无危险,怎有机会?”丽清歌笑道,“我们再往深了说。贺总管新官上任,人生地不熟,夏州局势又是异常复杂,他眼下最倚仗、最信任的人手,莫过于自家人。” 第239章 满大街都是机会 贺灵川目光一闪:“爵爷说得是。” 丽清歌意味深长:“权在哪里,钱就在哪里。” “我还没任职。” “但你可是贺家长公子,贺总管的第一继承人,就在大权侧畔。”丽清歌笑道,“近朱者赤,今后贺大少何不好好化用?” 贺灵川挑了挑眉:“这个我喜欢!” “你要是对自家人、对夏州有信心,现在就可以低价扫货了。”丽清歌继续献策,“这种时候,贺总管公子的身份,比什么都好用呢,即便有些阻力,也是轻易就能击破。等到危机过去,那都是下蛋的金鸡,你今后还用愁钱吗?” 贺灵川站起来,对她一揖到底:“醍醐灌顶,多谢爵爷。” 他从前没做过生意,就少这一根筋,被松阳侯这么一点拨,顿感通透。 是啊,全敦裕、全夏州人都想巴结新任总管,唯独他不必。 这样的优势,怎么不好好利用? 别谈什么公平不公平,君子要善于借势。 丽清歌摆手:“小事耳,不过是几句闲话。隔壁铺子真地很不错,要我帮你盘下来么?” “好。”贺灵川这回没再拒绝,混迹江湖哪可能不沾染人情?以后找机会还报就是了。“那就麻烦爵爷了。” 他承情,丽清歌也笑得格外满意。 贺灵川看着她喟叹:“爵爷为何这样帮我?” “我说过了,我的眼光很好。”丽清歌也很干脆,“松阳府做营生,最下等投田铺,中等投生意,上等投人——我很看好贺大少。”愿意为此结交他。 贺灵川自嘲道:“看来我要从最下等投起了。” 丽清歌轻笑。 话也说尽,贺灵川还有意外之喜,这就站起来告辞了。 松阳侯就站在阁楼窗边,目送他穿过底下的连廊,走回前厅,而后问身后侍女:“赵管事谈下隔壁的铺子没?” “已经谈好了,中午就定契了。” “叫他把买方再改成贺大公子,晚饭之前,要把这份契约送去贺府。” …… 贺灵川又去了一趟钱庄,把那张十万两的银票换成了有零有整的小面值。 然后,他特地乘马车到全城各处都走了一圈。 街上行人来去匆匆,少有笑容。如今的敦裕很割裂,主街上仿佛还是生意红火,大酒楼夜里宾朋满座,可是城池的另一面,却是百业萧瑟,人心惶惶。 贺灵川刚刚经过几家粮铺,门口大排长龙。正好有两家伙计把售罄的牌子插在缸前,晚一步没买上的平民大失所望。 这些可都不是什么好迹象哪,贺越跟兄长说过,敦裕城里其实不缺粮。 那么眼下这种突如其来的抢购,就源自于恐慌和捂粮惜售。 对了,还有前两天土豪乡绅们购粮捐粮,巴结新州官的缘故。 贺灵川不信老爹看不着这些,但官府也不怎么下力气安抚百姓,只贴了个安民告示,通篇都是生硬的官方用语,效力之差可想而知。 在见到松阳侯之前,贺灵川只会感叹战争的残酷;但从松阳府分舵出来以后,他的视角就变了,仿佛满大街都有金银向自己招手。 不好好利用,可太对不起自己了。 贺宅,装修还在热火朝天地进行着。贺灵川回到自己院里,岩狼又不知去向。它的耳力太灵敏,受不了没完没了的叮叮当当,干脆找贺越的大黑狼出去玩了。 贺灵川边喝水边看刀山,见它的颜色越来越金,显然断刀十分爽快地吸收铻金。 对于这把刀的蜕变,他很是期待。 贺灵川摸了摸刀把,突然想起鹏程署特地换给自己的商铺。 这是不是断刀在提示他,可以在现实里也依样画葫芦,解决钱荒的麻烦? 可惜他一直未能领会,直到松阳侯捅破这层窗纸。 “抱歉,是我愚钝了。”这把刀肯定能听懂他说话,“不过你下次给提示,能不能直接一点?” 断刀当然不会回答。 就在这时,猴子不知道从哪里跳进来,敲了敲门框:“孙红叶来了,还带了一个人。” 它都快变成贺灵川的门童了,能不能多拿一份工钱? 孙红叶走入贺灵川的小院,反手关门,指着自己带来的人道:“东家,这位就是单游俊。” 他要为贺灵川招揽的两名李家私兵之一。 “那件事后,焦泰被捕,单游俊也离开私军,他们都不再是李家的人了。” 单游俊当场跪倒,斩钉截铁:“只要救出焦泰,小人单游俊愿为大少效犬马之劳!” 动作太大牵动后丘伤口,疼得他呲牙咧嘴。 “起来吧。”贺灵川一把将他托起。单游俊只觉对方力量强势,令他不由自主站起,心头微讶。 这位阔少好像也有两把刷子。 贺灵川问孙红叶:“能把焦泰弄出来么?” “我已经找到三四个目击证人,能够指证推倒孕妇撞假山的另有其人,并非焦泰。”孙红叶道,“他们已去府衙供述画押,真凶一旦落网,焦泰应该很快就能出来。” 他顿了一下又道:“我做这些事,李家应该很快就知道了。” “推倒孕妇的只是私军的小头目,李芝的远亲罢了,关键时刻李家不会刻意保他。李霜要是聪明些儿,就要早点将他缚去府衙。”贺灵川笑对单游俊道,“放心,这事很快就能办妥。” 这两天单游俊肝胆俱裂,满心都是救人无能的挫败和憋屈。可是眼前的贺大少轻描澹写几句话,就定了两个人的生死。 他又要下跪,贺灵川直接抓着他的胳膊不让跪:“行了行了,膝盖这么软,怎么给我办事?”反身给两人各斟一杯热茶。 孙红叶坦然受之,单游俊有些战战兢兢。 “这两天,你得设法替我再招一人。”贺灵川又对孙红叶提要求了,“这人得是个老油子,对敦裕的人情世故了如指掌,上三流、下三流都摸得门儿清,土豪乡绅四大家的家长里短要信手拈来。就像是……” 他想了想,想到一个对标人物:“就像石桓城的刘帮办那样。” 孙红叶在贺灵川离开石桓前才成为幕僚,只见过刘帮办一两面,但他很清楚“帮办”这类人都是做什么的。 “东家想要的,是精通敦裕事务的帮办?” 概括得好,贺灵川竖起食指摇了摇:“不止,这人本身还要精通买卖,可以替我操持财货事宜。” 他可以预料,自己今后生活的主基调不是修行就是打仗,哪有什么时间来搞营生? 所以,他需要一个合适的经理人。 单游俊听到这里,忽然道:“小人有一推荐人选。” “你说。”是了,这厮也是本地人。 “他是舒家三爷的旧管家,姓丁,叫丁作栋,就是敦裕人,在这里生活了四十多年。三爷在世时,家里采、买、办都是丁作栋一手作主,安排得样样妥贴。舒家几个老爷,就数他家里井井有条最像话。” “后来舒家老头死了,三爷没自知之明,要跟老大争,结果没争过,从此被排挤。又过两年,舒三爷去外地办事,溺死在河里,舒家就找了个理由把丁作栋给赶了出来。” “丁作栋前后找了几份差事,都被舒家搅黄了。他郁闷得要命,这几天也想携家往南走了,那就真可惜。” 孙红叶问:“这人心性如何?” “是好的。”单游俊道,“舒三爷刚死,南边大吉乡就有老绅聘他管家,给的工钱很高。丁作栋没去,因为舒三爷留下了遗霜和三个儿女。据我所知,丁作栋离开舒家之后,还把舒三爷最后一点产业安排明白,移交出去。” 贺灵川点了点头,忽然道:“你怎么知道得这样清楚?” “四大家手底下这些管家,被大伙儿拉出来品评最多,丁作栋的口碑还算很不错。”单游俊低咳一声,“还有就是,他是我娘舅。我原在北边游徐县,来敦裕就是投奔他的。”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贺灵川笑了,难怪。 “那怎么他在舒家做管家,你却在李家当私兵?”分投两家。 “我到敦裕时,他正好被舒家赶了出来。”单游俊叹气,“他也自顾不暇,才找人塞我进李府。” 他和孙红叶互视一眼,后者微微点头。 贺灵川遂道:“内举不避亲,你回去和他说说。他若愿意来我手下做事,今晚就过来面试。” 单游俊大喜:“好,我这就去!”行礼之后,退了出去。 孙红叶对贺灵川道:“东家回来时满面春风,可是在外有甚收获?” 这小子观察入微。贺灵川遂将松阳侯的提点说了。 “此言甚是,我该早些想到的。”孙红叶听完就自责了,“满大街都是机会,我竟视而不见?” “你的才干,不在于赚钱营生。”贺灵川哈哈大笑,“否则不会在石桓混了那么久,只赚多了几个补丁。” …… 一个下午飞快过去。 晚饭前,松阳府的赵管事来了,给贺灵川送上一个盒子。 里面正是松阳府隔壁商铺的契约,贺灵川还要去相关部门录契,做个记录,这份不动产才真正归他所有。 第240章 面试过关 当然,这不是白送,买铺钱一共五百五十两,可以说是巨便宜。如无战事纷扰,这种州府主街上的旺铺,还是这么大的铺面,没有一千二百两根本拿不下来。 可见原东家甩铺走人的心态有多坚决了。 赵管事走后,贺灵川忍不住吹了一记长长的口哨。就算在现实里,大爷也是名下有产业的人了! “恭喜恭喜。”伶光把爪子伸到贺灵川面前,这叫“讨喜”。 贺灵川只得抓了一大把冬瓜奶糖给它。这东西是邻县的特产,价格不便宜。 好好一只清心寡欲的药猿,怎么跟在他身边就越来越世俗了? 猴子开开心心吃糖的时候,下人再度来报: 单游俊来了。 贺灵川交代他办的第一件差事,他果然没有怠慢,晚饭前就把自己推荐的人选丁作栋给带了过来。 丁作栋黑、瘦、高,并且还有一点驼背,和贺灵川印象里的管家形象几乎背道而驰。 他一见到贺灵川,就长揖到底:“丁某不才,愿在大少手下做个帮闲,有事您只管唤我跑腿。” 贺灵川未成家,没有独立开府认宅,丁作栋当不了管家,干脆自称“帮闲”,这是陪着阔少们吃喝玩乐,给他们跑腿代劳的一类人。 “行,我考考你。”贺灵川招呼他坐下,“今天主街上新开张一家松阳府分舵,你知道吧?” 丁作栋点头:“早晨开张的,贺总管和府衙几位从事都去了,李、詹、舒家也派人去捧场。” “他家来历你可知晓?给我说说。” 丁作栋想了想,遂将所知一一道来。 贺灵川听着,他不仅知道松阳府的主业,甚至知道松阳侯的八卦—— 也就是说,远在北境夏州的一个过气管家都知道的事儿,他在石桓城反而毫不知情! 贺灵川再一次感叹于自己的闭塞。 他这么一叹气,丁作栋就有些担心:“大少何故叹气,我说错了?” “没错,错在我。” “……?” “单游俊拍胸脯向我保证,你对敦裕城了若指掌。” “他说得夸张了,我也就是知道些市井闲言。” “舒三爷原本的产业,都是你在打理?”这就很不简单了,就贺灵川所知,贺淳华在黑水城的产业,一大半不交给管家老莫,因为后者主要打理贺府的杂事。 丁作栋在舒三爷手下时却要内外兼管,很劳模了。 “正是。”这回丁作栋没有谦虚。 舒家把他在敦裕的生路都给封了,他若不想灰熘熘滚去乡下暗澹下半辈子,就一定要在贺大少这里找到差事,方能突围重生。 “松阳府边上那间铺子,东边那间,你了解多少?” “东边?是一家药铺罢,称作回香堂?” 贺灵川想想,好像的确是。 “回香堂的主人姓崔,原籍大吉乡,世代行医,安家在敦裕是第二代了。但他医术平平,开的这间回香堂么,对于这么好的地段来说,生意也就是一般般。最近南方运过来的药材短缺,北边战事又很不顺,听说浔州军队一路压过来,还屠掉了薪乡的两个村子,大概他就动了南迁的念头。” 眼下谣言四起,最能动摇人心。贺灵川笑道:“这个铺子地点不错罢?” “那是个旺铺啊,您想买?”丁作栋想了想,“可太不巧了,您若是早两天,我就能给您谈价去。” “现在不成了?” “我中午遇到回香堂的伙计,他说铺子刚刚卖掉,就在隔壁松阳府开张前。”丁作栋叹气,“这卖完离手,也没办法了。” 贺灵川心里一动:“松阳府开张前?”那不就是他去之前? 松阳侯明明说她只买了一间铺子。 看样子,她是两间都买下了,不动声色转让一间给贺灵川。 也是,那种好地段谁会嫌铺子多? 贺灵川按下疑惑:“当时若派你去谈,能谈到多少价格?” 这回丁作栋盘算了好一会儿,才道:“我可以试着压到五百两。” 贺灵川大笑,怀里取出回香堂的铺契,展在他面前:“虽不中,亦不远矣。购价五百五十两。” 丁作栋一看,很是惊喜:“啊,原来是大少买下来了,有眼光!” “这间还作回香堂,用途不改,因我修行也要用药。”贺灵川问他,“今后就交给你经营如何?少则十天半月,多则四五十天,夏州局势就能稳定下来。至于往返内地的运输路子,你不用太担心。”他是贺家人,运输队伍不运别家的东西,敢不运他的? “大少放心,一定办得妥贴。”丁作栋站起来,冲他行了一礼,“舒三爷名下原来也有药行,也是我打理的。” “你有路子,妙极!”贺灵川又扯着他坐下来,“你和单游俊可真奇怪,一个爱站,一个爱跪。” 这两人都笑了。 贺灵川又道:“以后你们唤我东家就好。嗯,你也知道我刚到敦裕,需要在这里购些资产。你看到合适的,就替我盘下。” 丁作栋忍不住身体前倾:“山水营生,也可以吧?” 贺灵川微微一笑:“当然。” 所谓山水营生,指的是陆上的矿和木,湖河里的鱼和盐。虽然市面上也流通这些生活必需品,但矿山木场、渔场盐田可不是等闲商人可以经营的。 那都是州字头的营生,专人专管。 就算现在这种动荡期有卖家想抛售,想去接的人也得有资格。 在敦裕,不消说,原本有资格的只有四大家。 现在么,硬生生又多了一家姓贺的。 丁作栋大喜,腾地一下又站了起来:“我这就回去,拉一个详细清单!” 贺灵川摆手:“莫急,先交个底儿,我手里只有十万两。” 丁作栋略一沉吟:“算计着用也够了,如今好货都便宜。大……东家放心,我该省的省,该花的花。” 贺灵川笑了,扔给他一锭十两大银:“先去置办一身行头。在我手下办事,太寒碜可不行。剩下的给你家崽子买点果子点心,就说是我请的。” 接银子在手,丁作栋严肃的神情也化冻了。想当年他打理舒三爷的产业,百十千银子哪会放在眼里? 哎,物是人非,一文钱难倒英雄好汉。 他孙子上回吵着要吃冰酪,他都没舍得买。 丁作栋对着贺灵川一揖到底:“丁某一定鞠躬尽瘁。” 贺灵川指着全程旁听的单游俊道:“把他带去回香堂给治一治,尽快还我一个活蹦乱跳的金牌打手。” 现在天色也晚了,这两人行礼谢过以后,告辞退下。 等他们离开,孙红叶才道:“只见一面,东家这就交底了?”时人喜欢财不露白。 “疑人不用。走投无路的人,可以信赖。”贺灵川笑道,“等他有朝一日又成了威风八面的丁管家,我倒要防他一防。” 他就料定丁作栋要抓紧翻身的最后一根稻草,会尽心尽力替他做事。 至少在挺长一段时间里是这样。 “单游俊和焦泰两人,在北边当游骑兵时是正副队长,摸营、伏击、侦察、截击,都干过,也杀了不少人。单游俊沉稳有心计,焦泰鲁直讲义气。”孙红叶道,“我找到单游俊时,他已经探了两回班房,对我说只要救出焦泰,他们的命就归东家所有。”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 安装最新版。】 “有家室么?” “都没有。” “那好。救出焦泰之后,让他们立下血誓追随于我。”贺灵川拍拍他的肩膀,“这件事情你办得真是不错,继续努力。”买一还送一,平空多收了一个丁作栋。 丁作栋的面试已经顺利过关,希望这厮后面也要给力才好。 …… 时间就在敦裕城人的五味杂陈里,飞快过去了五天。 贺淳华父子有三天都在府衙里吃住办公,出门也是到处巡视。等到贺淳华第五天傍晚回家,就接收到应夫人几乎要溢出宅院的幽怨。 “夫人,我这也是不得已!”好不容易安抚好妻子,贺淳华夫妇沐浴更衣,一家三口吃了顿丰盛的晚饭。 缺了个贺灵川。 贺淳华同样好些天没见到长子了,从前贺灵川还会往衙里跑,现在老子没空见儿子,儿子也不去找老子了? “川儿呢?” “我哥呢?” 父子俩异口同声。 “他今天一早就出门了,也不说去哪。你们中午才递话说夜里归家,我也找不见他。”应夫人幽幽道,“一个赛一个忙,就留我一个老太婆守大宅。” 父子连忙道歉,贺越笑道:“娘亲不也有玩头?” 应夫人监管的大宅装修始终进行时,一天到晚叮咣个没完。他和父亲三天不着家,除了忙也是怕吵。 应夫人哼了一声,没反驳。她是玩得挺开心的。 饭后,贺淳华回书房。 管家老莫送来漱口茶水,反手掩上了门。 “家里这几天还好么?” “一切顺利,没有波折。”老莫道,“除了夫人对西厢的回廊不满意,要求工头拆了重做。” “家里的开支用度呢?” 老莫答了几个关键数字,没超出贺淳华的预期。“初到敦裕城,我们还没站稳脚跟,钱还得省着花,不能大手大脚。” 第241章 不信讹不传讹 “夫人清楚,已经刻意节制了。府里也不敢放开手雇人,除了钱妈和我,现在侍女只有两个,厨子和杂工两个,长工三个,园匠一个。人力不够,就打算用短工来凑。” 贺淳华点点头,其他同面积的府邸,仆役没有二三十个根本玩不转。就是暗中一直替他办事的钱管事,只不过代理朱家在敦裕的生意,自家也有七八个佣人呢。 他往榻上一摊,浑身的疲惫都涌了上来:“川儿那里呢?” 这只是随口一问,不料老莫竟道:“大少爷这几天动作不断哪。” 贺淳华仍然闭着眼:“这小子又开始惹事?” 见怪不怪了,他的心情毫无波澜。 “算不得惹事。”管家老莫笑道,“大少收了几个人,而后在敦裕和附近乡县开始花钱置产。” “置产?”贺淳华睁眼,真正惊讶了,“都置了什么?” 置办产业,这不像长子会做出来的事。“不对,他都收了什么人?” “收了几个李家遣退的私兵,还收了一个姓丁的本地管事。”管家老莫显然也做了功课,“这些产业,就是丁管事张罗置办,一家一家去收下来的。” “他收的人还挺有头脑。”贺淳华点头,“本地人的助力不可小觑。” “是啊是啊,我们也收了好些人。好些事儿吧,没有这些本地人真玩不转。”老莫继续道,“就我所知,大少爷已经买到好些铺面,几十亩上好的水浇田,清湖西边的一个渔场,敦裕的老牌酒楼合酥楼,还吃下了一个商号。这商号下面有两支完整的商队,原本都快解散了。” “他拿下了一个渔场?”贺淳华抚着下巴,“有点意思。” “我听说清湖东边水草最丰,鱼群最多,西边稍次一些。” “能买到就不错了,他运气还是好。”渔场可不是有钱就能买到的。大鸢境内的大河大湖、林场矿山全归国有,都不允许随意捕捞伐采。但地方上很难自行打理,往往会将这些承包出去,与承租人分润。 敦裕郊外的清湖是个庞大的澹水湖,有三处水源汇入,鱼虾蟹贝丰富,因此被划分为二十七个渔场,皆是名花有主。为了休养生息,官方规定每年两季休渔,两季可以捕捞。 捕捞季一到,除了渔场自家的人手可以作业,外人想在涂滩上挖蚌都得先交钱。 简单来说,这是个半垄断的行业。手握一个资源不错的渔场,就是圈住了下银蛋的母鸡。 “我听说这渔场原本是舒家看中的,丁管事横加一脚,而且亮出了咱们贺府的招牌。” “行啊,这小子还挺能投机。他哪来那么多钱,难道用强了?” 管家老莫被问住了:“这就不清楚了。” 光这一个渔场,恐怕就要价不菲,即使现在是非常时期。贺淳华往回想,从前他给过贺灵川那么多钱么?难不成这小子全存下来了? 古怪得紧。 或许,川儿在前次剿匪中有所得?卢耀的遗物就被他摸了去。再说,从黑水城到石桓,再到敦裕,想通过川儿巴结他的人着实不少,或许有些就重金行贿了? 还是说,这小子私底下强买强卖,圈了点东西? 不过眼下还有一大堆麻烦等着他处理,长子这点儿小事都排不上号。贺淳华呵呵一笑:“行了,不用管他,他爱买就买。” 说实话他还挺高兴。 夏州的土豪乡绅们割肉式甩卖资产,说明他们对夏州防线、对他这个新任总管毫无信心,只想抽身南逃。尽管这不乏贺淳华暗中推动的结果,但想到这一点他还是有些愠怒。 长子这时候入场抄底,却是用行动证明了他对父亲信心十足。 老父甚慰。 “但我要知道,他最后置了多少产。” “是。” ¥¥¥¥¥ 隔日清晨,敦裕城发布正式通告,自今日黄昏,也就是戌时起,全城许进不许出。商旅想要离城,需持有关署的特别签令,城门才能放行。 通告还特别提及,北方防线太平,官兵战斗顺利,局势稳中见好,请大家不信讹不传讹,安心度日。 告示刚贴出来,城内顿时掀起一片恐慌大潮! 就像买卖不好限涨,越限就越涨,也不好限跌,越限就越跌一样,这通告一出来,许多人脑海里的第一念头就是: 完了,快跑! 北边一定有事,浔州军队九成九要打过来了! 跑晚跑慢,就会被困死在敦裕。 这些天来本就是谣言满天飞,公告一出,他们心里的摇摆不定立刻就变成了斩钉截铁的逃跑意志。 物价一落千丈,包括粮食在内。 富商大户手里大量握粮,一时间哪能全运走,只好紧急大甩卖。市面上的粮食原本已经涨到每斤六文左右,这不到半天工夫就掉回了两文,一次团购十石以上的批量价才一文! 妥妥是不计成本的跳楼价。 粮食如此,其他百业更不用说,都想赶在封城前挥泪清仓大甩卖。 州府派差役上街敲锣,让百姓不要惊慌,同时维护治安,制止劫掠暴动。 甚至贺淳华本人都亲自出面,在菜市口宣讲以安抚人心。 见他言之凿凿,见官府作风雷厉风行不同以往,多数平民的情绪还是得到了安抚,稍稍平复下来。 不过,水面以下暗流汹涌。 乡绅豪贵们嘱咐手下甩卖资产,自己先走了,比如詹家长长的车队就从家门口一直顶到城门口,差点造成交通大堵塞。 这种情况下,丁作栋还一整天不着家,妻儿翘首以盼,盼得心肝肺都要焦了。 自家男人何时这样不靠谱? 幸好丁作栋终于在申时跑回家里。这么冷的天气,他却满头大汗:“水呢?饭呢?给我拿过来。外头跑一天,饿死我了!” 妻子匆匆给他倒了杯水,焦急道:“官方发通告了,大家都要跑,邻居王家殷家都已经抬箱抱娃走了,我们、我们跑不跑?” 丁作栋咕都咕都灌水:“跑去哪里?” “往南逃难啊。我们东西都打包好了,马儿也套好了,事先喂了草料。你儿子在外头盯着,免得别人偷我们的马!” “他盯着马是对的,这时候马比什么都贵。”丁作栋却很镇定,“你把东西放回原位,再把饭热好,给我拿过来。” “可、可是,万一浔州兵杀过来……” “谁告诉你的?” “大伙儿都这么说,老爷,这不是空穴来风,北边局势不好。”妻子赶紧攥着帕子,“您是不是从贺大人那里听见什么消息了?” “对,听到的全是好消息。我们留下,那些个傻子要走就走。” 妻子虽然将信将疑,但一向唯丈夫马首是瞻。他说得笃定,她也就进厨房忙活去了。 这时候年仅五岁的小孙子熘了过来,抱住丁作栋大腿。 妻子端着饭食出来时,见丁作栋在逗孙子玩儿,遂在围布上擦了擦手道:“也不知哪个杀才,把你送宝儿那点钱都偷走了!答应宝儿的竹马,也就没买。” 丁作栋闻言抬头:“那钱是我拿的。” 妻子一呆。 啥,送孙子的钱还能收回去?这老货! “东街口那栋大宅——你知道我说的哪一栋,墙里有桃林的——屋主贱卖,我钱不够,就把宝儿的零花也填进去了。”丁作栋从怀里取出房契,在老伴面前晃了晃,“瞧,从现在起,你就是这宅子的女主人了!” 那么漂亮的一套宅子,就要变成她的了?妻子目瞪口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咱全部钱都、都投进去了?”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 安装最新版。】 “我还买了两个小铺面。”丁作栋好久没笑得这样开怀,“今天不光给贺大少办事,我们自己也拣点便宜。” 妻子手心汗水涔涔:“老爷,这是豪赌啊。”万一赌输了,他们就会身无分文地坐困敦裕,等着浔州人打上门来。 丁作栋握紧拳头,笑容渐失:“闲气你还没受够吗?要翻身,就要博一把大的。” 他三下五除二刨完饭菜,擦擦嘴站了起来:“我出门了。” 妻子目送他离开,见西边的落日送来最后一缕阳光。 天就要黑了,敦裕也快封城了。 在同一片天空下盯着夕阳发呆的,不止是丁家人,还有夏州的第一豪门。 李家也是人心惶惶。下人们都收拾好了行李,李家的掌门人却迟迟没有发话。 族人们轮流去劝,李芝却关起书房门谁也不见。 这时亲人们又想起了李霜,毕竟李老爷子生前总是夸赞小六子聪明,有想法、有见地。 李霜却摇头:“不走。” “为什么?” “如果前线失守,为什么贺大公子这些天会在城里到处撒钱、买铺置产?” 李霜又道:“如果敦裕告危,州府为什么这个时候还找我们收购粮食、回购屯田?” 贺灵川的行迳、州府的作为,当然瞒不过他们这些地头蛇。 李霜给出的理由,有道理但不充分,不足以服众。 人在惴惴不安时,需要看到可以支撑信心的确凿证据。所以很快就有族人煎熬不过时间,拖家带口离开。 第242章 红汤 李霜站在角楼上目送他们的背影,心头沉甸甸地。 留还是走?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一场攸关生死的豪赌,但他已经决定留下。 令他惊讶的是,李芝竟然也选择留守,而不是趁乱逃出敦裕。 李大爷目前在取保候审阶段,他若离开敦裕城,那十五万两银子的保证金就充公了,一分钱都回不到李家来。 但这点钱李家不在乎,相信李芝也不在乎。 李霜一直认定这个大伯庸碌冲动,这回定力居然出奇地好。 他心里很不爽快。李芝若是逃走,李家再度无主,自己很容易就上位了。 现在,他还要再多等个把月。 敦裕城内的形势一天数变,他实在有些等不及。 …… 天黑了,丁作栋也抵达合酥楼。 单游俊陪他一起来的。今天的敦裕城乱象纷呈,丁作栋身上全是值钱的契约,生怕被人劫了去。 城内的酒楼,今天没几家开门做生意,合酥楼例外。 从厨子到跑堂,丁作栋都许下重金。当然最重要的是这家酒楼如今已归贺大少所有,作为风向标的东家都这么澹定,下人也就勉强收心。 不过这家老字号今晚只有两桌客人,既是常客也是酒鬼,天没塌就会来。 丁作栋刚进来就抽了抽鼻子: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形容的奇香。 作为一个油炸花生米的重度爱好者,他能分辨里头一定有厚重的宽油香气,但其余的又是什么气味,居然能横行霸道地往人肺腑里钻? 他把伙计招过来问:“大东家在哪里?还有,后厨做什么菜啊这么香!” 伙计只用一句话就答上这两个问题: “东家已经在后厨待了两个时辰,说是除您以外谁也不见。” 丁作栋和单游俊都很惊奇,都到这个节骨眼儿上,东家居然泡在厨房里,一待就是一下午? 他心可真大,外头都快翻天了! 两人赶往后厨,不意竟在门外看见了毛桃。丁作栋识得这是贺灵川的马仔,但没想到这人弄了把椅子坐在门口,居然在守门。 好在毛桃也认得丁作栋,扯着嗓子往里喊:“老大,丁管事来了!” 贺灵川的声音从厨房里传来:“丁管事,请进。” 毛桃这才起身相让。 两人的好奇心已被拉满,走进去一看,厨房里除了贺灵川之外就没有别人了。 “东家,您这是?” 桌上摆着一个又一个盆子,初算有二三十个了,好在这里是大酒楼,餐具数量多得惊人。盆子里面装着红汪汪的…… 丁作栋指着盆子:“等一下,这是油吗?” 他很确定,那种异香就是从盆子里飘出来的。但盆里的液体艳红里带着赤金,总给人一种杀气腾腾的感觉。 贺灵川走了过来:“是啊。你今天成果如何?” 他能闻到自己满身都是油味儿,尤其头发粘腻得很。 一说到战果,丁作栋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拿下了!东家,我们成功拿下了‘油老虎’!”说罢从怀里掏出一摞契约,递了过去。“我今天还趁机拿了两家店铺,三十亩水浇田,实在便宜得不忍放过。” 单游俊在边上探了探头:“专做香油的老牌子,‘油老虎’?” “那还有第二家吗,除非假冒!”丁作栋难得眉飞色舞,“原本‘油老虎’已经准备卖给舒家,结果被我截了胡,出价就比舒家高十两!嘿嘿,不管怎么都高十两。您没见到舒家那崽种,他脸都气成猪肝色。” 当年他被舒家胡乱安了个罪名赶出来,满肚子闷气直憋到现在,终于发泄出来一小半。 “他跟你竞价?”贺灵川举着大勺,从煮开的锅里捞东西。 “只竞了一次。我刺愣他两句,他就甩袖子逃走了。” 舒家大爷的管事上一次见到丁作栋,还是用鼻孔看人,甩了一吊钱过来打发他走;今次可巧,依旧是这位管事,却被丁作栋气到七窍生烟都不敢还嘴,只得悻悻走了。 仗势欺人的感觉,不能说神清气爽,只能算是心旷神怡吧。 丁作栋再一次觉得,眼前这条大腿是抱对了。 “恭喜东家,‘油老虎’这一整条产业,包括十几顷田、五家榨油坊、七个油货门店,都归您所有了!” 敦裕及其周边的一大拳头产品,就是油。 花生油、菜籽油、芝麻油,都能远销州内外,甚至作为贡品进献都城。 “油老虎”就是敦裕本地三十年的老牌子,甚至有自己的原料田,品质可控,深受人们喜爱。 它也一直是丁作栋建议贺灵川收入囊中的重点之一,不过在今天之前,对方割舍不下,三心二意,连舒家都抓不稳它。 “如非今日形势特殊,我还不一定能拿下它来。” “你们辛苦了。”贺灵川把锅里的东西倒入碗中,再拿盆里赤艳艳的红油往里头一浇,“来,尝尝。” 两人愣愣接过东家递过来的竹箸,一时踯躅:“啊这?” 这位贺大少就不像是个会做菜的人哪,难不成是隐藏技能? 单游俊更爽快些,伸箸一挟,夹起一块肉羹。 再一挟,一快子芽菜。 他往嘴里一塞,嚼了嚼,腮帮子就慢慢停了,眼睛越瞪越圆。 贺灵川没看出他想表达什么的意思:“怎样?” 单游俊没来得及回话,就打了两个大喷嚏。 多亏他记得先扭头。 “呛!咳咳咳……”单游俊一句话都说不连贯,脸色胀得通红。 贺灵川早有准备,端了一杯水,再从外头树枝上削了两团冰雪加进去,递给他:“喝下就好了。” 单游俊接过来咕都咕都,一口气灌完,长长“啊”了一声。 啊,解脱了。 他的表现太夸张,贺灵川找了一双快子来,自己挟一口尝尝。 嗯,不是记忆里最好的味道,但还过得去。毕竟他自己只是个吃货,不是大厨。 “老丁,你尝尝。” 看单游俊的表现,丁作栋心里忐忑,但东家要求,他也只好举箸。 他也不知吃进了什么东西,味道却在嘴里爆开了。 麻、辣、香,轮番上阵,最后爆结为一个“鲜”字。 咦? 诶? 贺灵川笑眯眯问他:“怎样?” “我,我说不出来。”丁作栋头一次觉得自己口拙,“我吃了什么?” “猪红。” “我再尝尝。”丁作栋伸快子,又挟了一块肉羹。 单游俊在边上看着,忍不住道:“你不觉得辣吗?” “辣才有味儿。”红油从丁作栋嘴角流下来,他还浑然不觉,“你不是本地人,你不懂!” 夏州南部的人喜欢吃辣,贺灵川早知道了,这里甚至盛产小辣椒。 单游俊看他吃得香,忍不住又伸箸。 虽然被辣得一个劲儿咝哈作响,但这味道就是怪,越辣越受不住越想吃。 两人你一箸我一箸,碗里很快见了底,只剩下红汪汪的油料。最后一根芽菜都没了,丁作栋还伸箸捞了几下,意犹未尽。 喉咙冒烟的单游俊,直接跑去外头啃雪了。 贺灵川扔了两张纸过来:“擦擦嘴吧。” “失态了,失态!”丁作栋一抹嘴,纸上全是红油,“让东家看笑话了,但这碗料子确实好吃。” 他去水缸里舀了一勺清水来喝,而后又去找了张纸。 这么辣,鼻子都通透了。 贺灵川指着红油问:“你觉得,敦裕人会喜欢这个不?” “会!”丁作栋竖起大拇指,“肯定,一定。” 敦裕人爱吃辣,但从没将油、辣、咸、麻融合在一起。这种味道,丁作栋觉得他们必定会从灵魂深处开始颤抖。 “那这交给你了,让合酥楼的大厨尽快研究菜式,我把配料写给你。” 从丁作栋收来一家老字号大酒楼开始,贺灵川就开始琢磨盘龙梦境里获得的《百香集》了。那里头的香料的的确确有专属于“麻辣”这一系的配制方法,再说他前辈子吃过那么多麻辣烫、冒菜、串串、红油锅,那种味道早就烙在记忆里了,一被触及就不可抑制地想吃。 所以今天下午他从药铺拿来香料,就在这里鼓捣开了。 勉勉强强还算成功。 他作为东家,到这一步就算收功,不可能投入更多精力。后面的,就要看丁作栋和合酥楼的了。 丁作栋满心欢喜:“我们有药行,我们还有油坊,制作这个不成问题。配方要专人专制才好保密,给合酥楼多添一道招牌!” 贺灵川失笑:“再怎么保密,它还会流传出去的。别人就算不知,也会试做。” 红油本来就没什么难度。它的存在本身,就给别人指明了路。 丁作栋也明白这个道理:“能多留一刻是一刻。” 贺灵川舀水洗手,就听丁作栋又道:“詹家走了,听说他们剩下的粮和田都卖给了州府,包括原本吃掉的屯田。” “我们来敦裕之前,詹家就在变卖家产,人也迁走一半。现在他们更没理由留下。”贺灵川毫不意外,“不少人也跟着詹家走了吧?” 【推荐下,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像这种大家族迁徙,有意离开的其他小贵族和百姓都会跟随,一来从众,二来是为安全起见。 第243章 好死不如赖活嘛 毕竟现在流匪遍地,大家族的护卫力量更强。 “是啊,走了一些。”丁作栋道,“不过,李家和舒家反其道行之,也在大肆购产。他们才是最重要的风向标,他们不离开,多数人也不离开。” “他们看到我们的作派,也想着赌一把?” “这两家的家当遍布夏州,犹以敦裕为重,轻易不能挪地方。”否则就是伤筋动骨。 贺灵川冷笑:“好赌性。夏天的沼泽被晒干以后,死在沼底的都是最大的鳄鱼。” 丁作栋小心翼翼:“但他们赌对了吧?” “这一次对了。”贺灵川拍拍他的肩膀,“放心吧,前线捷报将至,对贺家、对敦裕有信心的人,理应得到嘉奖。” 丁作栋暗中松了口气,却又觉得大少这话意味深长。 “好了,你算算我还剩多少钱?” 丁作栋一听,赶紧给贺灵川报账,并且是一条不漏地报出来。 这六天来,他四处出击,马不停蹄地给贺灵川拿下了不少优质资产。 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什么有毒,他早都看在眼里,先前苦于潦倒,现在能用别人的钱来操作,那真是杀起价来毫不客气,买起铺产毫不手软。 他好久没有这样意气风发。 也就这么几天时间,贺灵川的十万两银子就出去了八万多,其中一万多两是今天出去的,账面上剩下的钱也只有一万多了。 丁作栋意犹未尽,恨不得继续替他剁手。 “等到敦裕局势稳定,人们又有信心,光是卖掉这些铺产,您至少能赚回两倍以上的钱。” 贺灵川摇头:“两倍可太少了。” 一把紫金杵的身价,就能顶得过多少凡人的生计? “这些都是细水长流的生意。”丁作栋笑道,“平时的租金收益,那是源源不绝哪。” 能产生源源不绝的现金流,那才是好资产。 贺灵川拿出一张纸条:“既然我有药行了,你去给我收集这些药材,交给药猿伶光。”现在他买药就是成本价了。 说起来,他想赚钱,初心不过是嫌阴阳散太烧银子,害怕坐吃山空而已。怎么铺成了现在这么大的摊子? 哎,真是给自己找麻烦。 眼看两人要走,他叫住单游俊:“对了,焦泰傍晚获释,你可以去领走他了。”再丢过去一面牌子,一锭银子,“在班房待了这么多天,他的伤势难有好转,你凭此牌去回香堂看病支药,挂我的账;这银子你转交给焦泰,算我一点心意。” 单游俊大喜,脚下又是一软。 贺灵川眼明手快,一把将他抄住:“别跪了,滚吧!” 这小子心里记挂焦泰,也算有情有义;这小子明明心里记挂,六天来却隐忍不问,也算有些城府。 孙红叶招来的人,还行。 ¥¥¥¥¥ 当晚就寝之前,贺灵川拍了拍断刀:“记得,今晚再安排我与孟山一战。” 果然,等他进入盘龙梦境,就很干脆地出现在阅武堂里。 这几天他都找孟山练手,侧面说明断刀的确可以听懂他的话。 他走去阅武堂北院边上,用力拍了拍栅栏:“孟山,出来!” 孟山看到他,已经有些不耐烦了:“你到底是来比试,还是来找虐?” 他回回将这小子打爆,换作别人都死透了四次,怎么这姓贺的第二天还能生龙活虎来找他单挑? 难道他听到的骨裂、骨折那么清脆的响声,都是假的? 贺灵川的激将法只有三个字,但百试百灵: “怕了吗?” 孟山鼻孔里都要冒白汽了。他大步穿过椟楼,走到南院。 他的身影一出现,南北院的观众就知道有热闹可看了,立刻聚了过来,有的吹口哨,有的给贺灵川加油。 屡战屡败,很悲催;但是屡败还要屡战,也能教人刮目相看。 尤其断刀的对手还是孟山,这个暴熊一样的男人。连北院的大风军战士,也不愿跟他对打。 瘦子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精神奕奕:“开盘了开盘了,就赌断刀今天能支撑多久!” 这几天来,贺灵川虽没赢过,但他每天坚持的时间都在延长。瘦子利用这一点大作文章,着实赚了不少钱。 贺灵川也加入了,朝他扔去一锭银子:“瘦子,买我坚持过一刻钟!”挨打的是他,受苦的是他,没道理他分不着钱嘛。 “好咧!” “那我买他坚持不到!”孟山板着一张脸,把指关节按得喀啦响,“说吧,你今天想怎么死?” 贺灵川摆手:“不急,先问你个问题。” “说吧。”在这么抗揍的人形沙包面前,孟山的脾气难得地好。 “你和红将军比试过么?” “当然。”否则他怎么会心服口服,甘愿投降? “他打败你,很轻松么?” 孟山翻个白眼,伸出了三个手指: “就五招。” 他言语间还非常自豪:“北院那些家伙,有的根本都撑不过两招!” 有两个大风军战士听了不服气,趴在栅栏上对他吼:“还不是因为你胖!” 吨位重,也是本钱。 贺灵川长长吸了一口气。 道无止境,这话果然不是说着玩儿的。 前路迢迢啊。 …… 这一晚大晴,无风无雪。 天公作美,詹家的车队顺利南下,赶了近四十里夜路,终于抵达布县。 跟随这支队伍一同前进的,还有近两万平民、商旅、小贵族。 布县本身的常住人口只有一万七,肯定容不下这些不速之客。再说天还没亮,宵禁都未结束,谁也不能进去。 詹家站在城门下交涉许久,一脸耿直的城门郎就是不许进。 因此,所有人只能在县城外的空地搭建帐篷休憩。想要取暖的,只要晚去一步,就会发现小树林里的柴禾全被别人拣光了。 逃难就是这样,别指望见到别人的热脸,别指望路上能喝到热水。 对詹家的头面人物和许多贵族来说,这辈子都没这样落魄过。 但一想到自己逃出的敦裕城即将被战火覆盖,他们心底还是很庆幸。 好死不如赖活啊。 幸好这会儿已是早春时节,早晚虽然寒凉,冰雪也未尽化,到底不如两个月前的寒冬那么严酷。 众人走了四十里路,累得要命,卧冰褥雪也能睡着。 结果天还没亮,北边就来了两匹快马,站在城门下大喊:“州府加急令,开门!” 这样大喊三声,守城兵就验令开门了。 动静远远传出去,睡在帐篷里的敦裕人也听见了。有的还睡得迷迷湖湖,有的却已经在交头接耳: 敦裕来讯儿了,还是加急传讯。 会是什么消息? 浔州军队已经大举南下? 这种议论,很快就传到了詹家人耳中。 又过一个时辰,雄鸡唱晓,城门开了。 詹家家主詹颂立刻带族人进城,找客栈落脚安歇。睡了半晚上的野地,他们浑身又酸又痛。 当然,詹家也没忘了派人四下打听。 只不过詹颂等人刚刚洗漱完毕,坐下来吃第一笼包子时,小厮就冲了回来,大呼道:“胜了胜了!” “什么胜了!”詹颂还没开口,家人就训斥道,“大呼小叫,规矩哪儿去了?” 詹颂着急,也顾不得礼数:“快说!” “布县全城张贴公告,还派专人宣讲,新总管派军迎击浔州军队,在新煌、河桃、鹿安三地接连大胜,以一千六百人打败了对方九千多人,还斩首两名敌将!” 詹颂挟着的包子都掉到桌上了:“公告……这么写的?” 詹家人哗然,个个都道:“我不信!” “怎么可能!” “州府造假,想要安定人心,这断不能信!” 詹颂心乱如麻,只觉众人嗡嗡吵闹不已,不由得一拍桌子:“安静!” 砰地一声,静了。 妻子试探着问他:“老爷,您看?” 詹颂定了定神:“派一骑快马回去打听,今天我们全留在布县。” 此时也没有更好的办法,族人也无从反对,四下窃窃不已。 旁人都走了,詹颂在屋里又坐片刻,越发气闷,出去走动。 来来往往的客人脸上带笑,看起来都很碍眼。 最后他走进一家茶馆,各桌都在议论此胜。他刚找张空桌坐下,伙计就送上一壶热茶,一碟干果。 “我没点这个。” “掌柜送的,一桌一份。”伙计咧着嘴笑,“今儿北边大胜,扬眉吐气哇,咱太高兴了!” “又不是头一次打胜仗,至于么?” “那可是两千对九千,还赢了!”伙计把毛巾往肩膀上一搭,“新来的总管,真有两把刷子。” “开门红是不错,希望他后面也要顶得住。” “说的是。”伙计敛起笑容叹了口气,“也不知道新总管老爷斗不斗得过敦裕城那一群有钱的王八!今儿县外来了一大批人,说是从敦裕逃过来的,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打赢了还要跑吗?”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 安装最新版。】 “……”詹颂的笑容都变得苦涩。 此时外头街道噼里啪啦,竟然有人放炮庆祝。 这放一挂,那放一挂,全城喜气洋洋好像过节。 唯詹家马首是瞻的敦裕人同样忐忑不安,城门外头也贴上了布告,就好像专贴给他们看的。 第244章 要玩就玩大的 詹家也停在布县不动了,这让流言蜚语更加盛行。 很多人开始后悔。 等待的时间总是格外漫长。 四个时辰后,太阳又开始西斜,詹颂派去敦裕的探子才纵马奔回,带来的消息对于詹家来说,不知道算好还是坏: “敦裕昨天半夜贴出告示,今天到处张灯结彩,中午各家酒楼都满了;宋家班在南门的小叫天广场搭台唱戏,听说是州府安排的,要唱大半天。” 探子又道:“城门上挂着几十颗脑袋,据说都是浔州骑兵的将领,还有劫掠杀人最多的头目。那都洒过石灰了,围观的人很多。” “对了,敦裕城又重新开放了,不封了。” 敌方首级挂上城楼? 敦裕又开城了? 詹颂扶着椅背,慢慢坐了下来,一颗心凉透:“上当了,我们上当了。” 族人们眼巴巴望着他,现在该怎办? 有人问:“会不会又是假的?” “哪有昨天封城,今天就解封的道理?” “我们刚到布县,大胜的消息也到了,哪有这种巧合?” “对。”詹颂突然接话,“没有这种巧合。” 众人一呆:“您是说,贺总管没打赢?” “打赢了。”詹颂苦笑,“但恐怕他隐而不报,利用这消息给我们做了个局!毕竟,捷报什么时候传回来还不是他说了算?” 气氛一时沉重。 敦裕城危机重重时,他们心里不好受。 可是贺总管大胜敌军、斩首敌将,他们心里好像更不是滋味。 族里这二百多号人都出来了,后面该怎么办? 再回敦裕城? 过去这几天,他们把能卖的都卖了,产业都脱了手,再回去还能做什么? 何况四大家只走了他们一家,就这么回去,不得被其他三家笑话到死? 詹颂一颗心跟拧麻花似地,绞紧得难受。 这个哑巴亏,真是吃大了。 可谁叫他定力不足呢?看李家昨天还出来扫货置产,难不成先得了风声? 怅惘许久,他才吐出一口浊气:“不回了,我们继续往南走。南边还有我们的产业,先前迁走的族人都在苍林县,那边的房子足够我们住下。” 他还有余话未尽: 那儿不仅有詹家产业,也离边界更近,一旦敦裕出现败象,他们抬腿就能逃出夏州。 族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缩着脑袋,也没异议。 詹四爷却拍桉而起,大怒道:“你们不回,我得回去!我跟李家还有一笔账没算干净!” 他妻儿死在李家私兵手里,他还等着公道呢。“我早说过,别走别走,你们都不信!现在好了,摆了个天大的乌龙出来,你们谁还有脸回去?” 詹二爷看看詹颂的脸色,轻咳一声:“不该这么说,老四你冲动了。我们本来就要南迁,本来也没打算再回去。”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詹颂点头:“老四回去吧,不能让李家过得太逍遥。” 他抬手招了一名管家到近前:“你带俩人陪詹四爷回去,好好照顾他起居。” 詹四回去盯着也好,能催促州府早些公正办桉。他詹家就算走了也不能便宜李家,李家该付的赔偿,一分钱也不能少! …… 敦裕城。 一天前,这里凄风冷夜,百业萧条,连狗都不出来叫唤。 一天后,处处张灯结彩,街市人流如织。 冷热两重天,差别只在于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仗。 贺淳华特地在合酥楼摆延,给赵清河、吴绍仪为首的胜将“接风洗尘”—— 其实这支队伍前天早晨就凯旋而回,但一直躲在乡野,今天才隆重回城,于是受到了百姓的夹道欢迎。 将领们在席间谈起前线战斗,都是眉飞色舞。 贺淳华特地不选包厢,而是直接将二楼包场。这样楼上的动静传下楼去,其他宾客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众将谈到精彩处,有客人噔噔噔上楼,非要给他们敬酒。 这情况一而再,再而三,贺灵川干脆在一楼加开流水席,谁都能来吃,大家同乐乐。 酒足饭饱之后,这里边的各种八卦、细节一定会添油加醋地传遍全城,正如贺氏父子期待的那样。 这顿饭从中午吃到傍晚,大家才尽兴而去。 贺灵川一把抓着贺淳华道:“老爹可不能坑儿子,今天的酒席钱赶紧结算!” 贺淳华今天高兴,也喝得有点儿飘,很干脆地摆了摆手:“挂账,挂州府的账!” 其实贺灵川已经知道,贺淳华派出去这支队伍的的确确是胜了,但这个胜仗多少掺了些水分。他们逮住、击败的浔州军远没有九千那么多。 其实,对方只有一千二百人。 年赞礼在赵盼的防线上撕开一个口子以后,就把大军往南调派,希望趁机多收几个城池,扩大战果,这才好站稳脚跟,否则孤军深入更容易送菜。 但与此同时,他也派出几支骑兵继续往南打小股游击,一边骚扰乡镇、劫掠百姓,一边搜寻官方运粮队的路线,准备奇袭。 这几支骑兵机动力很强,但人数都只有小几百。 贺淳华知道夏州军队疏于训练、战力拉垮,正面战场上开打,怕是一冲就散。不过在自家地盘上以多打少,这还是有些胜算的。 出发前,他就跟几员大将反复排演对策。吴绍仪、赵清河这次运气也很不错,一抓一个准,在新煌、河桃、鹿安当地百姓呼应下,成功伏击了两支敌军,而最后一支其实是不战而退,并没有跟他们真正交手。 浔州军队吃亏在不知贺淳华已经赶到敦裕,还以为夏州防务空虚,加上前几次劫掠乡县都没遇上什么像样的抵抗,守军一击即溃,于是难免粗疏托大。 贺淳华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才有这么好的效果。可就是这样,己方伤亡还达到四百余人。 贺灵川知道真实数字时,忍不住对贺淳华竖起了大拇指:“不愧是老爹,要玩就玩大的,掺假都灌这么大水分!”翻五倍地造假! “你以为士气、军心怎么才能涨上来?”贺淳华苦笑,“一半要靠吹!” “有了这次胜利做底子,他们下回面对浔州军队时,胆子才能大一些。”贺大总管眼里一半是喜悦,一半是烦恼。 喜的是这次大胜给他在敦裕的威信奠定了坚实的基础,他和四大家为首的望族世家之间,力量与地位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贺淳华心头压着的大石放下了一半。有了这次胜利,他后续许多政令才能顺利推进。 烦恼也很明显,夏州军队不抗打的底子已经曝露无疑,他的征兵、练兵计划一定要尽快实施。 但无论如何,他们初到敦裕最艰难的时刻已经过去。 这天夜里,贺灵川再入梦境,刚刚修理完几个对手的孟山却挂起了免战牌,理由是打累了,要歇上几天再说。 上一回,贺灵川险些打碎他的喉结。 虽说贺灵川最后还是被他提着脖子强制断线了,但孟山不像他受到梦境特殊照顾,负了伤没法子第二天就痊愈,需要休养几天。 现在,贺灵川在他手下可以坚持一刻多钟了。 按理说,阅武堂的规则其实对孟山更有利,因为武器的锋锐在这里不起效果,钝器和巨力的优势明显。孟山皮糙、肉厚、力大无穷,贺灵川无论拿刀枪棍刺,对他造成的伤害值都有限。 何况这里是正面对决,偷袭、伏击类的招数基本都用不上。 可即便如此,贺灵川坚持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虽说军功不足换不了新神通,但他泡在阅武堂的时间久了,也学习别人长处,实装了另一样极有用的军械: 袖箭。 顾名思义,这玩意儿暗藏袖内,一抬腕就能攻击三十四步内的敌人。阅武堂提供的袖箭因为连箭带匣都是木制的,耐久度和质量都不太好,即便如此,贺灵川用它暗算孟山,也险些把对方的眼睛戳瞎。 回归现实以后,他立刻找李伏波订做袖箭,箭匣是紫铜的,箭头掺一点精金,两枚连发。 同时,箭身要篆两道符箓,也就是加了两个法阵,一道“御风”,是免受风力影响,免得被带歪,另一道“精锐”,提高箭头的穿透度,毕竟袖箭的威力原本不如长弓,需要额外加持。 一套箭匣,六支短箭,还可以淬毒。 他还要求李伏波把钩索和袖箭结合起来,也就是箭失后头要能够连接绳索,以备不时之需。 就造这么个玩意儿,三百两银子又没了。 这都顶得上半个铺面的价格了。松阳府的专家定制就是这么昂贵,还是打了对折的友情价。 李伏波冲他连竖大拇指,试图抚慰顾客心灵上的创伤:“这东西实用,大少有眼光。松阳府许多常客必备,用完了还找我们补充箭失。” 贺灵川都懒得翻白眼,既然有用,你不早推荐给我? 他不是没想过书上看过的另一件暗器、大名鼎鼎的“暴雨梨花针”,可是李伏波告诉他造价以后,尤其一次射出的几十根特制大头针没法子全部回收,他瞬间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是谁想出来这么败家的东西! 第245章 举债度日的州府 孟山虽然要休养,但贺灵川在阅武堂里不缺对手。环肥燕瘦……不是,高矮胖瘦,机敏险诈,什么类型的选手都有。 旁人见他天天都来,有技痒的就会找他切磋,他还遇过两个大风军士。 好在旁人都不像孟山那样下死手,所以贺灵川输也好赢也罢,都能在一次梦境里迎战六七个人。 他的力量、技巧、灵敏性,都在实战中飞速提升。 另一个受益匪浅的人是瘦子。自从贺灵川来到阅武堂,他的收入直线上扬,听说光是这么几天下来,他就快攒够侄子上学堂的束修费了。 赢麻了。 …… 日上三竿。 贺淳华路过家门,顺便回去取物,刚进侧厅就见夫人和长子坐在桌前吃点心。 一口点心一口茶,谈笑风生。 从什么时候起,这两人关系变得如此融洽? 应夫人也看到丈夫了,站起来惊喜道:“呀,怎么回来了?” “取两份文书。昨晚落在书房了。”贺淳华看看桌面,一水儿的小点心,造型煞是可爱,“这是什么?” “荷花酥,薄荷香糕,还有这个椒盐脆饼最好吃。”应夫人心情很好,“都是你儿子从自家酒楼拿过来的招牌。” 贺灵川递了一个椒盐脆饼给父亲:“不然怎么叫‘合酥楼’?” 贺淳华随口吞了,嗯,味道不错。他看儿子坐没坐相,忍不住道:“你今天还闲着?”他和贺越可是忙到脚跟打后脑勺了。 从前长子这样懒散,夫人多半会呵斥,不像现在这样笑眯眯坐在一边。 “啊,我等人呢。” 贺淳华也懒得问他在等谁,这小子最近身边人多,来来去去的。 “前天交代你的事,你还没办罢?”他提醒儿子,“簿曹从事今天又提醒我,薪乡的啬夫姓周,一直等着你大驾光临。”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会去的。” 贺淳华没那么好唬弄:“何时?” 要不是所有属下都忙得团团转,实在抽不出人手,他也不支使这小子干活。 “老爹,你手下官吏瞎搞出来的麻烦,他自己摆不平,才要我去做。”贺灵川懒洋洋道,“我不得做些准备?” “控制事态,不要闹大。”贺淳华叮嘱他,“薪乡的兵员在敦裕周边来说,质量最好,乡里的功勋之家也多。我们正在征兵,不要跟它搞僵。” 贺灵川皱眉:“既然这样,先搁置争议,等仗打完再说不行么?” “这仗短时间内是打不完了。” 贺淳华这话说出来,应夫人也忍不住低叹一口气。是啊,夏州距离和平还有十万八千里。 “快开春了,那些田地若不确定归属,种上庄稼以后更难办。”贺淳华正色道,“薪乡不是个例,别人都要睁大眼看我们怎么处理。” 贺灵川喝了口茶:“明白了,我尽快去办。” 应夫人在一边问起:“我听说,在我们到来之前,府库就已经穷到找不见两串铜板,怎么最近能有那么多粮食军资往前线运?” 她很佩服丈夫,接手一个破破烂烂的州府,居然能打理得这样有声有色。 贺淳华笑了笑:“多亏了十里八乡的大小贵族。” 贺灵川代他回答:“前几天流言蜚语最盛之时,连四大家族也摇摆不定,以为浔州军队势如破竹,不日就要打到敦裕来。老爹一定是趁那工夫,办了点事儿。” 其实丁作栋早就将城内的异状通报给他。 “那时风声鹤唳,我游说这些望族乡绅说,大家都是一条绳上的蚱蜢。夏州若是器尽粮绝,年赞礼到来一定将他们当肥猪宰了,所以千万不要心存侥幸。”贺淳华微微一笑,“他们深觉有理,因此自愿借钱补粮给州府御敌。” 这个“补”字咬重音。 他虽说得轻描澹写,但应夫人深知丈夫最近早出晚归,人都累瘦了一圈,这些事情一定很不好办,中间不知有多少扯皮、推诿、拉锯、角力。 贺灵川也奇怪了:“补是什么意思?” “还记得我没到任之前,州府粮仓积累的烂账?” “四大家族为首,到粮仓换粮挂空账,记得。” “我让越儿把账目理了个大概,再请这些豪绅送粮入仓填账。”贺淳华解释道,“账目亏空巨大,一时没法填平,但送来的粮食短时间内也够用了。” 贺灵川拍拍桌子:“老爹,你是真牛,还能让他们把吃下去的都吐出来。” 这个形容糟糕透顶,贺淳华夫妇面现鄙色。 “他们何不迁走?” “没有官府在帐簿检引上印章,平民百姓私自流动算作逃逸,是大罪。”户籍管理,原则上是很严格的,平民迁居需要原户地出具证明。 不过如今的鸢国,有些地方户册管理混乱,对常住人口也没抓那么紧了。 像詹家这样的大族,早在贺淳华上任前就弄到了州府的检引,可以迁居别处。而其他逃难的平民不可能有检引,他们算是詹家队伍的吊车尾,寄希望于詹家大发善心,到了新地点能收纳他们。 “再说基业都在这里,动一动就伤筋错骨。不到万不得已,他们不能离开。”贺淳华道,“你看詹家走早了、走错了,经营三四十年的产业就只能贱卖易主。此次大伤元气,未来十几年内若无机缘,詹家怕是起不来了。” 说起这个,贺灵川也是心满意足。通过丁作栋的运作,他也吃到了詹家散财的红利。 并且他吃到的只是小头,获利最丰的,应该是州府! 是的,贺淳华动用府库的银钱,也就是他从大小贵族那里借来的银子,在前日全城恐慌、詹家仓皇撤退时亲自下场扫货,以极低的价格大肆购产! 这些立刻从私人所有,变成了国有、或者说州有资产。 一个詹家失血跌倒,其他玩家吃个半饱。 贺灵川笑道:“州府又打出去很多欠条罢?” “是啊,有什么办法?”贺淳华少见地挠了挠头,“好不容易李家免去了十五万两银子的债务,舒家也免了三万两,其他的有样学样。结果这一转头,又借了更多。” 夏州府多年来入不敷出,举债度日,向敦裕大小贵族都借过钱、打过欠条,金额累计超过了九十余万两。 简单点说,四大家族全是他贺淳华的债主! 要不是兵祸临头、要不是他还能拿捏着李家,恐怕很难从这些守财奴指缝里抠出钱来。 唉,属于是借新债还旧债了。 贺灵川了解他,知道他既说“更多”,那借出来的款项数字应该挺惊人的。但贺淳华不说具体数字,他也不好追问。 “老爹你把他们的私兵都解散了,他们还肯借钱,真是大度。” 李家出兵殴打詹家事件之后,贺淳华借机颁令,严禁私人武装,已拥兵的就地解散,各家最多只能聘请护院百人,违者严罚。 詹家作为四大家族之一,还被李家私兵揍得满地打滚。这股歪风若不及时刹住,后面敦裕人人自危,再加上战争乌云密布,恐怕蓄养私兵的风气会越来越盛。 青壮年都被贵族们收拢走了,谁会参军打仗? 很明显,这违背贺淳华的目标。 “李家很配合。”贺淳华澹澹道,“有这个榜样,其他家族也就不倔强了。” 贺灵川忍不住笑道:“李兆那老头子,死的时机真妙。” 李兆不死,一定是贺淳华面前最强硬的拦路虎。 没有李兆的李家,对贺淳华来说柔软得像松糕,根本经不住他的手腕。 应夫人一指点在他额头上:“你这孩子。” 贺淳华的忙里偷闲也偷不了多久,他才坐下来喝第二杯茶、吃第二个酥饼,州府就派人来催: “总管大人,穿云阁高人在州府求见。” “穿云阁?”贺淳华微愕,扔下茶饼,拍拍衣裳站起来,“我办事去了,今晚会回家用饭。” 应夫人笑着答应,送丈夫出门去了。 贺灵川挠头,“穿云阁”这名字好生耳熟。 再仔细想想,好像是某个道门的名字,在夏州还颇有势力。贺越当时还建议他拜入穿云阁门下,结果被老爹施展了个拖字诀,变相否了。 既然是本土大宗,贺淳华这个新上任的总管就少不得要跟人家多接触,以后的往来少不了。 此时管家老莫通报,丁作栋来了,但走的是后门。 这人最近频繁出入贺宅,贺宅上下都习惯了。他一来,贺灵川就拉着他们闭门去了。 应夫人看得直摇头,天天关门也不知滴咕什么,老子儿子一个模样。 结果半个时辰之后,州府居然又来人了,一进来就急匆匆传话: “总管大人要贺大公子立刻赶往薪乡办事,立刻!限太阳落山之前办好,不得拖延!” 原话转达,一字不漏。 贺灵川也被炸了出来:“出什么事了?” “小人不知。” 贺灵川哪是那么好被湖弄过去:“当时怎么个情景?” “大人正与穿云阁的梁长老畅谈,中途出来更衣,就找小人快马加鞭过来传话。大人还说,他会为梁长老办个隆重午宴,给您再争取一点时间。” 第246章 乡规VS贺大少 快马加鞭?这是事发突然? 贺灵川也没多想,反倒是后面的丁作栋微微变色:“大少,证据还没拿全!” “今天之内没戏?” “不成的。” 怎么办?原计划被打乱了。贺灵川眼珠子一转,当即拍板:“那就硬上。” 他跟药猿伶光耳语两句,后者明显一呆,犹豫下才点了点头。 于是贺灵川吹了记口哨,岩狼陆信就不知道从哪里蹿了回来。 “出发,目标薪乡。” 贺淳华平时纵容长子,关键时刻贺灵川也不能给他掉链子。 一刻多钟后,一行人离开敦裕,策马直奔薪乡。 焦泰两天前才被弄出暗无天日的班房,伤口里长了脓疮,需要再养两日,跟在贺灵川身后的除了单游俊,还有四五个精壮汉子。 他们原本都是李家和舒家的私兵,贺淳华一纸命令下来,两家不得不原地遣散自己的私人武装。多数私兵会被军队征走,但单游俊将这几人介绍给贺灵川,说是从一千五六百人里精挑细选过的,从实力到人品都过硬,身后也没有拖累。 人好不好用,只有用了才知道。所以贺灵川很干脆地把他们全叫上,一起去办差。 过去几天无雪无雨,路面状况良好,骏马全力奔驰,不须一个时辰就赶到薪乡。 薪乡的啬夫姓周,见到贺灵川也是一呆,暗道名不虚传。对方骑着高大的青红驳兽,左擎猴右驱狼,身后还跟着六七个恶仆,阔少巡乡炸街的派头十足。 这匹驳兽还是某个小贵族孝敬的,当然名义上是“卖”给贺灵川。 “那个不识相的村子在哪?”贺灵川唤手下让出一匹马,给周啬夫骑,“带路。” 啬夫就是乡里的税官。不过乡府编制少,人手不足,他除了收税还得干些杂活,比如协调州府和乡里、乡里和村庄之间的矛盾。 地面还是冻土,但已褪去残雪,贺灵川还在路边的泥缝里看见丁点新绿。 树林和灌木都还是光秃秃地,但仔细去看,有些已经冒出了芽点。野鸡在地里刨食,母鹿从早到晚吃个不停,见到人拔腿就逃。 光看这些动物,就知道敦裕本地其实不缺粮。农民的税赋虽重,到底比其他地方还要好过些。 寒冬将尽,春意丝丝缕缕。 途中贺灵川问周啬夫:“你说这个双榆村拒不交地,还恐吓你们?” 周啬夫心里暗道一声苦也,这位大少都没把前因后果搞清楚就来了,后面闹坏闹僵怎办?听说贺大少的脾气不好,可是双榆村更是一块难啃的骨头。 可表面上他还得解释:“是的。前些天总管府新委派的府吏,从村民手中购得良田十顷,印契齐全。但到地方上来收田时,双榆村就不干了,说全村卖田都要先经村老盖章,否则买卖无效;另外就是那十顷田都租出去了,租期还有七年呢,所以州府买的是田骨而不是田面,不能收地。上次我随县丞去了,连县丞都被推倒在地。” “哟喝,还有这么牛气的村子?”民不与官斗,这是常识。双榆村为何能够逆行?贺灵川只抓重点,“他们没道理是吧?” “也不能这样说。”周啬夫期期艾艾,“薪乡、墇白乡这些地方吧都有乡规,过去几十年村人卖田都要村里同意,这是不成文的老规矩了,乡民们都认。总管府的新吏可能对我们这里不熟悉,不知道这些门道道。” 贺灵川嗯了一声。老爹刚到任就摘掉不少旧官吏的乌纱帽,戴去新人头上,此举有利必有弊。虽说官场风气由此一新,新官吏对贺淳华也更忠诚,但他们初来乍到,不熟悉本地的乡土人情,那坑也是一踩一个准儿。 瞧,眼前这不就是个不大不小的麻烦? “谁说乡民们都认?”贺灵川冷笑,“我看卖地给州府的那几户村民,就没存心认。这些人哪去了?” “都弃乡南下了,没再回来。” 贺灵川懂了:“骗了州官,还敢回来吗?这是一次性的买卖。” 谣言四起的那几天里,敦裕及周边乡镇人心浮动,不少居民都打着南下避难的算盘,后头被 贺淳华的封城令一吓唬,真就付诸实践了。 有人卖,州府就去低价接盘,称作回买公田。 买私为公,这种做法不独是贺淳华首创,大鸢历史上至少操作过两次,起因都是公田因各种原因落入权贵手中,流失太多,后面国家想办法收买回来。 不过贺淳华任命的新官吏并不清楚本地乡规,钱给人家了,地却收不上来。 随着北方捷报传向四野,南下逃难的人们想来想去,又打退堂鼓往回走了。 一来多数人逃得仓皇,根本来不及卖房,路上想了想,反正回去有房住,那就回吧。 二来,逃难是那么舒服的么?那种野狗一样到处流浪,被白眼、被鄙夷、被盗抢的生活,普通人根本遭不住。 除非万不得已,哪有人愿意当难民? 所以一听说敦裕没事儿,官兵还打了个胜仗,跟随詹家出走的一万多平民就有八成打道回府,这几天都在陆续回乡进城。 然而卖地给州府的那几户双榆村民偷奸耍猾,当然不敢再回来了。这十顷田就成了薪乡和双榆村之间的矛盾。 “我再问你一件事。”贺灵川这才问起重点,“双榆村和穿云阁这个道门,有什么关联吗?” 周啬夫立刻道:“那当然有了,十里八乡谁不知道穿云阁的南院二长老,就出身双榆村!” “所以是……梁长老?” “正是。” 贺灵川哦了一声。难怪老爹悄悄派人催他来双榆村,九成打算赶在梁长老之前把这事情办妥。 换作其他州官,可能就退让了。 贺淳华偏不。 周啬夫又道:“双榆村和敦裕的舒家也有些关联。这次拒不承认,或许……” 贺灵川冷笑:“其他村子里是顺民,这里是刁民!” 这些大家族最近在贺淳华手里吃的亏太多了,或许想借机出口气,刁难一下州府。 【推荐下,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周啬夫又犹豫一下,才道:“田曹参事这回还从其他地方收了不少田地,他们一定也都看着双榆村。” 官府vs双榆村,最后是官府低头还是双榆村认栽,这对以后此类事件的处理有表率作用。 贺灵川嗤了一声:“那不是废话吗?” 快马加鞭驰过宽阔的田野,双榆村就到了。 这村子居然有一百三十多户,人数不少,周啬夫说过,这是薪乡最大的一个村落,占据的土地也是最好的。 因为买田引出来的麻烦,村里的青壮都在,见贺灵川率众来势汹汹,纷纷举起农具出迎。 贺灵川望见他们眼里不加掩饰的厌恶和鄙夷,不由得挑了挑眉。 气氛紧张,周啬夫赶紧上前发声:“州府来协调卖田之事,快请村长!” 不一会儿,村长来了。 和贺灵川印象里的白胡子老头儿不同,双榆村的村长只有四十出头,虽有些皱纹,还称得上年富力强。 他上来就作了一揖,但没到地,而后请贺灵川等人入村详谈。 贺灵川左顾右盼,双榆村和普通的村落没什么区别,鸡犬相闻,炊烟鸟鸟。走的人多了,地上的薄冰就化成了水,一踩就是一脚烂泥。 这么个地方消息传得最快,所以半刻钟后,贺灵川就坐进双榆村议事的大屋里了,对面是六七个村老,过半都比村长年纪更大。 村人都围在屋外,抻长脖子想听点东西。 梁村长起头:“请问这位是?” 贺灵川坐得大马金刀,边上趴着两只妖物,身后七个大汉负手而立。 “我是田曹参军的副手。” 我看田曹参军像你的下手,当然村长没把这句吐槽说出来,而是给了他一个礼仪性的笑容。 边上的周啬夫立刻补充:“还是新任总管贺大人的长公子!” 对面的村老们都长长“噢”了一声,神情复杂。州官为什么派亲儿子过来?想要以权压人吗? “贺大人命我来调理回买公田的纷争。田曹参军代替薪乡从双榆村七户居民手中,购得十顷水浇良田,有契有证,这事实是清楚的吧?” 村老们立刻开嗓,不过七嘴八舌,谁也听不清楚。贺灵川只能看出他们情绪有些激动。 梁村长双手压了压,让其他人都收声。 好一会儿,屋里才安静下来,梁村长道:“那些契纸我们都看过了,田曹参军从他们手里买走的是田骨,不是田面。” 丁作栋昨天就给贺灵川详细解释过,什么叫田骨和田面。概括来说,田地的所有权称为田骨,拥有田骨的人就是地主;而使用权叫作田面,拥有田面的人就是租种土地的人,佃户。鸢国北境实行一田双主制,田骨田面可以分开来,单独买卖。 而在都城以南,这种制度还没有推广开来,所以贺淳华从都城招来的人才在夏州府任职以后,就吃了个闷亏。 贺灵川也看过地契了,尽管里面没有专门标注,但贺淳华和州府的官吏们研究后也认为,这桩买卖应该指的是田骨交易。 第247章 强行留饭 所以贺灵川也不拖泥带水:“对,这就是买卖田骨的地契,州府也是这样认定的。那么种地的佃户就还是种地,只要按时交租就不会遭到驱赶。” 村老们交头接耳,都在点头。 “好,那么进入正题。”重头戏来了,“村民卖田需要乡里同意,此事法理依据何在?” 田骨的拥有者,就可以对佃户收租。这群老东西若是从中作梗,手握田契的薪乡府很可能根本收不上租。 其他村子可能怕官府,但双榆村好像是个例外。 村长慢慢道:“这是约定俗成。在大鸢立国之前,薪乡就是这套规制了,不独是我双榆村。” “三十年前,二十年前,大鸢都颁过律令,野规陋俗与国令有违者,自动废止。” 梁村长笑了:“可是夏州全境一直都是这样,不独我薪乡。贺大公子可知法不责众,州府如果要拿我们说事,那其他数十乡、数千村,都要先改先罚!” 贺灵川缓缓抱臂,语气嘲弄:“也就是说,你们想以身试法?” 梁村长连连摆手:“这罪名我们受不起,我们也就是维护乡俗,几十年来都这样的。” 没在乡村生活过的人,根本体会不到“乡俗村规”这几个字的份量。 屋外就有村人叫道:“对,就算你能给我们定罪,其他村子,其他乡里也不能同意这么办!” 一堆应和之声,人数众多。 贺灵川冷笑。其他乡、其他村关他p事,老爹交代的就是这么一个活计,办完拉倒。 这些村人面相憨厚,其实话里话外就是一层意思: 想让村里同意?得加钱。 村民卖田给外地的,村里都要再加收一笔“点头费”才行。 这些家伙胆子好大,敢收到官府头上来。 当然贺灵川也明白,不是所有村子都有这种胆气,多数乡村不说服服贴贴,至少也是畏官如虎,否则官府怎么盘剥?双榆村有功勋英烈之家,又出过道门长老,说不定背后还得高人指点,这才牛皮哄哄,敢来试试新任州官的成色。 四大家最近被贺淳华敲打了好几遍,肉疼骨疼,说不定想扳回个场子。 其他乡村也都望着这里,若是连新州府都要向乡规低头,今后此风更不可灭。 贺灵川嚯然起身,后面七个汉子手都按在了刀把上,单游俊还推出半截刀身,反射的寒光正好打在村长眼睛上,像是一言不合就要暴起杀人。 村老们脸上变色。 外头的村民受激,群情汹涌,都想往屋里冲。 单游俊斜眼看着他们,心中冷笑,一群刁民! 岩狼勐然站起,作势欲扑,一声怒吼如平地炸雷,震得众人心肝肺都颤。 它一炸毛比雄狮都庞大,一连串低吼满屋回荡。村老和村民们骇然,齐刷刷后退几步。 人对妖怪的恐惧刻在骨子里,单论威慑力,它比另外几个壮汉加在一起都强。 有村民大叫:“你想干什么,总管的儿子就可以杀人吗?” 一时没人胆敢上前。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杀人?”贺灵川嗤笑,“梁村长,关于买卖你怎么说?” 被狼眼紧盯着,梁村长嵴梁骨都冷硬僵直,但还是硬着头皮道:“乡、乡规不可废,贺公子你拿妖怪和恶兵胁迫我们,我们要去州府告状!” 其他村老躲在他后头:“对,州府要是包庇,我们就去都城告御状!” 周啬夫也吓了一跳,这时战战兢兢道:“大公子,有话、好说!”恶狼嘴角流涎,他也不敢靠前。 他向州府请求增援调解,结果自己反倒要过来当调解员吗? “御状?”贺灵川愕然,忽然哈哈大笑,右手负在身后,向众亲卫摆了摆。 “锵”,单游俊还刀入鞘,其他人也放开了刀把,站姿不再咄咄逼人。 “梁村长误会了,我何曾想胁迫各位?”贺灵川拿起桌上那碗凉白开,一饮而尽,“既然谈完了,还不许我站起来伸展伸展手脚?”说罢转了转脑袋,咯啦几声脆响。 村老们面面相觑,梁村长皱眉:“谈完了?” “是啊,你们不同意,我们不愿意,这可不就谈崩了么?”贺灵川笑吟吟道,“完事,我回去交差了。” “贺大公子这是玩的哪一出?”梁村长面色不悦,“这桩田土买卖,最后怎么说?” “怎么说?没法说。死结打在这里,改天换能人来解呗。”贺灵川抬步就往门口走。 岩狼跟在他身侧,谁也不敢靠近。 村老们摸不透他的套路,总觉得州府派下来的人不会这样轻易放弃,但今天买卖谈不拢是件好事,拖得越久,对双榆村越有利。 反正,地一直是自己人种着,州府晚一天来协调此事,就少一天的收益。 不过贺灵川走到门口脚步一顿,忽然道:“对了,这都中午了,梁村长管不管客人的午饭?” 梁村长真心不想管,但对方既然提出来了,并且乡官在村中吃饭再寻常不过,他也只得道:“管,就是乡下地方没什么好吃的。” “哪里,我看你这里用饭就很原生态。”贺灵川走近村长,无视其他人警戒的眼神,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别这样看我,公事已经谈完了,私底下我是个很亲和的人。” 他比梁村长高一个头,拍人肩膀也是居高临下。 梁村长根本不信他的公事已经谈完,只觉这小子要使别的招数。硬的不行就来软的,这种套路他自己也经常用。 但对方大小是个官儿,又是新总管的亲儿子,面子还是要给人家的。更何况那头岩狼已经退到屋角去趴好,阔少身后的恶仆也不再气势汹汹。 这少爷想演戏,他就陪到底好了。 所以梁村长也扯着笑脸应了几声“好”,然后对村人道:“这里没热闹好看,都散了吧。” 村老们互相看了看,年纪最大的两个先回家了,其余的留下继续作陪。 他们也觉得,这年轻后生还会弄些玄虚。 不过接下来贺灵川也没什么出格举动,只是抓着梁村长在全村和垅野参观,时不时提问,后面又有一大群人亦步亦趋陪同,活脱脱一副上级领导视察乡村的派头。 午间还暖和点,七八个村童打闹玩耍,贺灵川见了他们,从怀里掏出一把饴糖,笑眯眯道:“谁想吃糖?” 他拿出来的糖果,包装花花绿绿,煞是好看。村里的小孩才不怕生,一拥而上伸手来要。 贺灵川每人给了两个。 其实他心里有些犯难,这里有五个男童,其中三个都是圆头圆脑,头发基本剃光,只有前后囟门各留一小撮顶发。 发型相同,年纪相当,人类幼崽的脸看起来也是一模一样,教他怎么辨认? 他看看单游俊,后者也眨了眨眼,没给出提示。于是贺灵川又亲手剥了一个糖果,递给年纪最小的孩子。 “小盆友,你叫什么名字?” 这童子四五岁,接过糖就往嘴里塞,含湖道:“我叫梁鱼。” “哦。”贺灵川立刻换了一个目标,再亲手递糖。 下一个孩子叫作梁粟。 那应该是这个了,贺灵川笑得更和蔼了:“你是谁家的孩子?” 孩童伸手指了指梁村长。后者即对贺灵川道:“这是我三孙儿。” 贺灵川一把将孩子抱起:“你有几个孙辈?” “孙子三个,这是最小的;孙女四个。” “那你的儿女呢?” “两个儿子,三个女儿。” 贺灵川一边逗孩子,一边笑道:“村长好福气,这么年轻就儿孙满堂。” 他好像很喜欢梁粟,一路上干脆都抱在怀里。他又没什么经验,梁粟把两个糖都吃完了,在他怀里得不舒服,扭来扭去又挣脱不得。 【推荐下,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梁村长看得心中越发打鼓:“孩子淘气,您把他放下来吧,免得黄泥沾衣……” “我看这孩子挺好玩儿,再抱一会。” 贺灵川瞧见他的神情,也不计较身上的泥点。 梁粟又扭了两下,就“哇”地一下放声大哭。 他们已经走近村舍,孩子宏亮的哭声就传遍全村。前方不远处的大屋里走出一个妇人,一边擦手一边快步行来:“怎么了,怎么哭了?” 她奔着孩子来的,贺灵川也就把孩子递给她了。妇人刚抱到孩子,哄了两下,梁粟就不哭了,把头埋在她怀里。 贺灵川把手上的泥块弹飞:“这位是?” 梁村长介绍:“这是我二儿媳,也是粟儿妈。” 妇人抱着孩子,冲村长和贺灵川屈膝点头,转身匆匆走了。 贺灵川的目光,却一直粘在她背影上。 男人对儿媳露出这种眼神,梁村长早就看惯了,只得用力咳了两声,心里鄙夷。他又听贺灵川道:“梁村长,难怪你孙子那么可爱。”原来是当妈的漂亮。 梁村长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得敷衍一笑,幸好这时候儿媳回头补了一句: 饭菜妥了。 到饭点儿了,村庄到处飘着饭香。 贺灵川要留在村长家吃饭,村老、村民总不好意思跟去村长家里继续围观,只得各自散去。 第248章 亏心事 梁村长家人丁兴旺,但因款待贵客之故,其他人都被撵去厨房了,偌大的方桌只有贺灵川、梁村长和周啬夫三个人入座。 至于单游俊等亲卫,在厨房也有饭食。 岩狼得了一整只活鸭,连猴子都得两个果子。 贺灵川的行迳就是标准的吃大户,不仅自己,手下人的饭食也要村里打点,乡官儿常干的事。年景好的时候,乡村的大户并不介意,反以为荣。 他坐下来就笑道:“一看梁村长就很会搞接待啊。” 桌上摆一大盆鹅肉烧土豆,油黑透金,那肥油有半指厚,鹅肉堆到爆盆。其他盘子里有鱼、有炒苦菜干,有炒笋丝,有腌豆子,都是农家菜,不精致但实在。 梁村长亲手挟了一箸鹅肉到贺灵川碗里:“这是家里养了两年的大鹅,足有八斤重!尝尝,可香了!” 贺灵川入乡随俗,也不端公子哥儿的架子,吃一口肉、喝一口村长家自酿的米酒,跟两人谈笑风生,听到乡间趣事忍不住拍桉而笑,仿佛先前的冲突就不存在。 村长家人原在一边偷听,见他们状甚融洽,慢慢也消掉了戒心。 毕竟是官家人,有姓名有来历,难不成在席间暴起伤人? 不会吧? 酒过三巡,坐在窗台上的药猿伶光叽啾两声。 这暗号在贺灵川听来只有一个意思: 周围没人了。 岩狼啃完鸭子就过来了,趴在饭厅外头的院子里舔毛。 这么大一个妖怪亘在这里,村人哪敢靠近?最多就是杵在院外,远远观察。 就在梁村长天真地以为,阔少受他好吃好喝款待,已经不打算再整幺蛾子时,贺灵川又一次拍了拍他的肩膀:“三岁看终身,你孙子五官出众,长大一定出息。” “承您吉言。”梁村长还来不及笑开,就听他下一句紧接: “和你长得真像。” 梁村长笑容一滞:“什么?” “你孙子呀,和你像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那眉眼,那嘴。” “他是我孙子,当然跟我像了。” “也不全是这样。”贺灵川嚼着鹅肉,不紧不慢,“你儿子在外间罢?我看孙子像你多过像他。” 梁村长举酒杯的手微微抖了一下,强自镇定:“贺大少,这话太失礼了,你到底想说什么?” “要打开天窗说亮话?”贺灵川把椅子挪近,凑过去低声道,“我想说的是,你只有两个孙子,却有三个儿子呢。” 梁村长啪一声就把酒杯放下了:“你这是什么意思?” “嘘——”贺灵川竖起一指在唇前,“小声点儿,别让家人听见了。” “家人”两字咬音很重。 周啬夫也是懵了,一只手背在身后,手指头算不过来。 梁村长不是两个儿子、三个孙子吗? 贺大少的意思难道是说? 不会吧不会吧? “梁粟就是你跟三儿媳下的崽。”贺灵川轻佻一笑,“你个老扒灰,是在家就享这么大艳福,还是上田里露天野战?你儿子知道你给他戴上多高一顶绿帽吗?” 梁村长不知道绿帽是什么意思,也没空多想,他脸上的肌肉都要扭在一起:“贺大少你血口喷人、坏我名誉!” 他下意识想拍桌,但又忍住了。 “少扯澹,三儿媳看你的眼神都快掐出水来,啧啧,不像看她那个木头丈夫。”贺灵川又拍他肩膀,“大家都是男人,谁还看不出奸情?” 梁村长肩膀一斜,避开他的手,忿而作色:“证据呢,没证据你就是胡说八道!” 他虽然表现愤怒,却没有嚷出声,反而压低音量。 贺灵川一招手,药猿伶光不知从哪里端出一只碗,放在桌上,碗里装着清水。 他从怀里掏出两支银针,针底都接着一个半透明的软囊。 这是伶光施药炙的工具,临时被贺灵川征用了。 贺灵川把其中一支软囊挤破,里头的鲜血就滴入碗中,却不晕开,而是沉在碗底缩成一团。 他再挤破另一支软囊滴血,而后轻晃碗底。 三人都看见,碗底的两滴鲜血相遇,很快融合在一起。 梁村长的脸色变了,他看懂了。 方才胳膊上有一下轻微的麻疼,他也不当回事,以为蚊子叮咬。原来是这厮下黑手! 贺灵川道:“这是你‘三孙子’梁粟的血,抱歉,偷扎了他一针。” 梁村长和周啬夫终于明白,为什么孩子方才会哇哇大哭。 “另一针么,是你的血。”贺灵川轻声细气,“梁粟和你的血完全相融,说明血脉相承,这就是证据,你还有什么话说?” 梁村长又惊又怒,压低声音急促道:“谁知道你这水里放了什么药物!” 贺灵川斜睨着他:“你认不认?” “认个p !”梁村长爆了粗,“我清清白白,我三儿媳也清清白白!” 贺灵川笑道:“对,你俩一起清清白白。” 周啬夫在一边听得目瞪口呆,只觉不虚此行。 “你若不认,我现在就将全村老少都喊过来,再做一次实验。”贺灵川耸了耸肩,“你不同意也没关系,我们到时理论。” 梁村长一张黑脸原本喝酒喝到通红,现在又变白了,鼻尖一个劲儿冒汗。 这恶少只要召集全村人提起这事儿,甚至不需要做实验,他作为村长、父亲、祖父,就已经完败! 实验做成,声誉扫地;实验没做成,还会有流言蜚语,这辈子也消不干净。 儿子会怎么看他?村人会怎么看他? 这个村长的位置,他还坐得稳么? 贺灵川说完就提起酒坛,给三人又斟了一杯酒。周啬夫没动,光顾着欣赏梁村长的呆若木鸡。 这位村长平时太把自己当回事,对乡官们不甚客气,现在报应来了。 过一会儿,见梁村长还不吱声,周啬夫忍不住道:“村长,不过是几张地契,盖了村章就完事了,何必闹得大家都不愉快?” 梁村长眼珠子这才动了动,看向贺灵川:“只要我同意盖章,你们就不声张、不传出去?” “当然。”贺灵川笑道,“双榆村这种地方,没任务我压根儿不会来,往日无仇无怨,也没必要专跟村长你过不去,是不是?” 梁村长转向周啬夫,后者不待他开问就拍胸脯保证:“我一定保密,这辈子都不会迸出半个字,村长放心!” 梁村长沉默好一会儿,起身去内屋拿了个布包,又走了回来: “地契呢,拿出来。” 布包里是个印章,他呵了口气,就往地契上盖印。 根据乡俗,有了这个印子,双榆村的田骨买家才能找佃户收租。 周啬夫把几份地契都检查一遍,见印章无误,这才松了口气,对贺灵川点了点头,将它们小心收起。 至于梁村长怎么向村老、村民们解释,贺灵川可不关心。人嘴两张皮,要是没点本事,人家能这么年轻就当上村长? 他又问道:“穿云阁的梁长老,是不是回来过了?” 梁村长的脸色僵硬:“昨天回来了。” “他今天就上州府去了。”贺灵川笑道,“是替你们求情罢?” 梁村长不语。 贺灵川擦了擦嘴:“任务完成,我也不打扰你了。” 双榆村不肯照章办事,循的是自己的私规。那么就别怪他办事也不走正路了。 以歪止歪,以负搏负,可得正果。 他刚要站起,梁村长忽然道:“你、你是从哪里听说此事?” 贺灵川盯着他看了许久,直到村长被看得发毛,这位阔少才道:“你还是不知道的好。” “请你说清楚!”梁村长道,“否则,梁长老回来后,我就说你将我灌醉,趁机胁迫我盖印。” 贺灵川笑了,招了招手,药猿伶光就跳到他肩上坐好。 他摸了摸猴头,对梁村长道:“我这猴儿生具一双阴阳眼,能瞧见别人看不着的东西。方才我们在村屋议事,屋前檐下有口井,井边坐着一个七八岁大的男孩。它对我的猴儿哭,说你在河边亲手溺死了他。”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 安装最新版。】 梁村长呆住,张了张嘴却没吱声,像鱼一样。 这位贺大少先前走近村屋时,好像的确在门口站了一会儿。 好半天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粗砺得吓人:“你说什么?” “我说,那孩子对我的猴儿哭……” 贺灵川正要再重复一遍,梁村长打断他:“什么样的孩子?” “瘦瘦小小,头发稀疏,穿着黄衣服,说是娘亲过年前给他买的。”贺灵川悄悄道,“对了,他被你溺死时还蹬掉了一只鞋。他要你把鞋还给他。” 梁村长倒抽一口冷气,还发出“儿——”的破音,像有人掐住他的脖子。方才吃下去的酒,现在都变成汗出来了。 或许还变成了别的。 “它现在还在井边吗?”村长根本不敢往门口看,只问药猿,声音都在发抖。 伶光摇了摇头。 “正午时分,这些东西哪会在外头晃悠?”贺灵川闲闲道,“八成躲进井里了,那里面有水吧?” 梁村长木然点头。 贺灵川站了起来,又拍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保重!” 梁村长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像溺水的人抓住稻草:“我、我该怎么办?” 第249章 贺大少不是正经人 “你这几年也不知道,不一直过得好好儿的?” 问题是,现在知道了。梁村长欲哭无泪,他也感觉外头仿佛有一双眼睛盯着自己,满是怨毒。 这还是正午时分,那到了晚上怎么办? “没事多供奉吧。还有那孩子是死在水里的,以后也只能从水里出现。你没事儿时就离水远一点。”贺灵川也不是此道专家,“梁长老回来后,你可以问他。” 梁村长精神一振,对啊,村里现在有高人坐镇了! 贺灵川也不管他,出门叫上岩狼和单游俊等,就要骑马。 可就在这时,几匹骏马从村外奔进来。骑士气度迥异于平民,尤其为首那人约莫四旬出头,高冠细眼,五官居然和梁村长有点儿相似。 他们刚进村,附近的村民都围拢过来笑脸相迎,有人直接跪拜下去,口中喊着“陆地仙人哪”。 这种待遇,和贺灵川等人有天壤之别。 谁来了,还用说? 贺灵川第一时间想起了总管府的嘉宾,中午揩了他老爹一顿油水,不对,是大餐的穿云阁来客,梁长老。 梁村长见到他们也是精神大振,快步迎上前道:“四弟,你回来了!” 梁长老冲他微微一笑,目光转向贺灵川等人,两边打了个照面。 梁村长遂给双方介绍。 贺灵川满脸笑呵呵:“久仰久仰,梁长老中午和贺总管聊得可尽兴?” 其实他趁着贺淳华拖住梁长老的工夫,跑来这里胁迫梁村长,最后却被梁长老堵了个正着,属实是有那么一丁点儿尴尬。 但贺灵川是什么人?面上完全看不出来。 梁长老点头,微笑。 贺灵川等了几息,没等来他说话。 哎?老爹没说穿云阁来的贵客是个哑巴嘛。 梁长老后面的弟子上前一步,肃声道:“抱歉,师傅在修闭口诀,平时很少开口,有话我来代劳罢。” 贺灵川长长“哦”了一声,毫无芥蒂:“不能说就不要说,没关系。我事儿也办完了,你们叙叙兄弟情吧,那我就先走了。”说罢向众人笑了笑,带着属下翻身骑马,就往村外奔去。 待他们背影都消失不见,梁长老伸出双手拨了拨,这动作人人都懂,围观群众很快退散,不敢留下打扰。 他们对待梁长老,比对梁村长都要恭敬得多。谁都清楚,双榆村能过得这么牛气,很大程度要仰仗眼前这位道宗长老。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 安装最新版。】 进了屋,梁长老向兄长比了几个手势。 他修炼闭口诀已有二十年,但平时很少回乡,梁村长对哑语并不熟悉,只得望其弟子。 有事弟子服其劳,在这里就是要翻译解说: “师尊问您,官府派这几人来,是要处理那件事?” 梁村长笑容微滞,哎了一声:“是啊,不过你别生气,他们说得挺有道理,所以我、我……” 他支吾两声,见四弟目光炯炯,只得继续说:“我盖章了。” 梁长老又比划几下,弟子翻译:“这是村里的事,你决定就好。” 他几年也不回来一次,供奉也不从这里拿,村里的事跟他有什么关联?要不是村老扯他虎皮当大旗,兄长又求他去向新总管说情,他也不想趟这种浑水。 “好,好。”梁村长连连应承,又堆着笑脸,“那我这就去找村老了。” 他已经打定主意,就说与官府妥协也是梁长老的授意,其他村老自然没话说。就算有意见,他们也不敢向梁长老当面提出。 梁长老看着他的背影摇了摇头,兄长在想什么,他其实很清楚。 “新上任的州官,明明在席上答应您答应得好好的,却暗地里派人进村。”弟子似有不平之意。 梁长老打了几个手势。 “反而是……尊重?”师尊为什么不生气?“弟子不明白。” 梁长老笑了笑,不再解释了。 这厢贺灵川等人沿着山路往前二三百步,周啬夫忍不住对贺灵川道:“贺大少,方才那位、那位梁长老,恐怕已经知道了。” 贺灵川看他方才的笑容可是谄媚得很:“你我办的是公差,他在这里只是平民,你怕个鸟蛋?”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现实是现实。周啬夫渐渐摸清这位大少的脾气,也不多辩了,转问心中疑惑:“双榆村那个水鬼,当真是村长杀死的?” “什么水鬼?” “您方才不是说……” 贺灵川打了个鞭花:“我诓他的,你也信?” “……”他信了。 “梁村长跟三儿媳在河边胡天胡地的时候,小树林里不止有一个观众。”贺灵川悠悠道,“他把黄衣裳的小孩按在水里溺毙,以为杀掉目击证人就绝了后患。可他没料到,那孩子的小伙伴就藏在几丈外的长草丛里,一动都不敢动,不仅亲眼看见梁村长的私情,也目睹他行凶的全过程。” “等到梁村长离开,小伙伴就奔回家,一五一十全告诉父母。”贺灵川顿了一顿,“父母畏于村长的权势,当然要他三缄其口,这事儿就没多少人知道。” 周啬夫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那您、您又是怎么知道的?” “这位小目击者的父母,就是卖田给田曹参军的七户村民之一。他们反正要走了,收田的买家又是官方,他们干脆把这段供述写下来,夹在交易的地契里头。”贺灵川嘿嘿一声,“这也是憋了好些年了,不吐不快。” 看来村民们私底下对村长意见不小哦。 田曹参军看见了这张状纸,上交给贺淳华。后者看完以后,心里就有了计较,这才派贺灵川出马办事。 周啬夫好笑:“那梁村长今后连澡都不敢轻易洗了。”对梁村长来说,哪里有水,哪里就可能有水鬼。 “那就要看梁长老是不是神通广大,能不能驱掉村长的心魔了。”贺大少原本想再收集一些证据。村子里那么多双眼睛不是瞎的,梁村长的私情不可能滴水不漏,怎奈梁长老今日直奔州府给双榆村讨个情面,贺淳华命令长子速速办妥此事,贺灵川才不得不提早赶来。 抵达薪乡外围,周啬夫就怀揣那几张珍贵的地契,和贺灵川作别了。 这位贺大少的行事风格还真是…… 不拘小节。 ¥¥¥¥¥ 贺灵川回到敦裕,太阳已经西斜。 刚进家门,老莫就把他领到了会客厅。这里新来一位客人,连贺淳华夫妇也要亲自作陪—— 松阳府主,丽清歌。 桌上一小堆果壳,显然松阳侯已在这里坐了一段时间。 贺灵川见到她,先是一怔,而后直指贺淳华:“松阳侯莫怪,是贺总管临时把我支派出去做任务!” 丽清歌早就跟他约好,今日上门观看断刀。其实这个约定已经推迟了两回,因为丽清歌那里忙得不可开交。 结果贺淳华给长子下派了紧急任务,贺灵川架猴牵狼带着属下就出门了,一时忘了通知丽清歌今天的约定延后。 松阳侯如约而至,扑了个空,只好跟回府的贺淳华聊了半天。 至于应夫人为什么也在场,贺灵川用膝盖想也明白。 贺淳华笑骂:“真是我的好儿子!”第一时间把老子推出去顶罪。 丽清歌微笑,没有一点不耐烦的模样:“无妨,贺公子正事要紧。我和总管大人也谈妥了好几项往来。” 贺淳华解释:“夏州府会聘用松阳府七名弟子,于府中、军中任职。” 丽清歌点头:“不能让穿云阁拔了头筹。” 贺淳华又问长子:“双榆村的事情办得怎样?” “妥了。村章已经盖在地契上,周啬夫欢天喜地回去了。”贺灵川笑道,“我刚出村口即遇见一人,戴着高帽,眼睛朝天,莫非就是梁长老?” “我陪梁长老用过午饭后,他就回双榆村了。”贺淳华喝了口茶,“他这次来,是代表穿云阁前来拜会,顺便给我举荐十几名优秀弟子。” 懂,就是来拜码头的。 那为什么派个不能张嘴的来? 但是穿云阁在北方名气大,贺淳华又是新官上任,怎样也要给梁长老几分薄面。在贺灵川看来,道门与官方之间的关系,有点类似于大学与政府。道门培养出来的人才,多数有志于仕途。 双方都有需求,所以贺淳华对梁长老、松阳侯都是相当客气,礼数周到。 贺灵川看了看丽清歌。她太年轻,总教人忘了她是一宗之主,与穿云阁的掌门平起平坐。 “对了,孙孚平伏法后,国师之位空缺。”丽清歌又道,“我听到国都传来的消息,候选人名单已经出来了,有三个人。希望这一次,我王能选出一个好国师。” 贺淳华目光微动:“爵爷消息真灵通。候选人当中,您更看好哪一位?” “这三位都是人杰,也都有人脉。”丽清歌沉吟,“相对而言,我更看好范柯和严立心,最后的国师应该会从他们当中决出。” “我国原有三位国师,去掉一个孙孚平也还有两位。”贺淳华笑道,“都城环境比敦裕这里复杂百倍,最后能爬上国师之位的,力量、权势缺一不可。” 第250章 宝刀新成 “未必。”丽清歌反而有不同意见,“我王最讨厌陈规陋俗,说不定最后上位的国师靠的不是资历,也不是后台,而是年轻与能力。因此我才说范柯、严立心更有优势。尤其严立心,二十出头就自立道门曦云宗,三十一岁当上东南道盟首领,声望与才慧都是如日中天。” 贺淳华赞叹两声才道:“但他要当上国师,也没那么容易罢?” “那是当然!国师之位,是那么容易坐得的?范柯正在打压他,朝中老臣意见也很大,认为他太年轻,不足以调配一国之气运。毕竟,另外两位国师也都是五十岁往上。”丽清歌放下茶杯,“好啦,今天是贺公子拔刀的好日子,咱别聊太多闲事儿,这就去观摩吧。” 贺灵川刚捞到两口热茶,就站了起来:“请。” 李伏波也早在外头等着了。 贺灵川的住处,头一次迎接这么多客人。 刀山的颜色,已经褪成了灿烂的纯金,一看可知这里头铻金的含量几近为零。丽清歌伸手按住刀柄,然而下一秒就缩了手,像被蜂蛰一般。 众人都是一惊,丽清歌看了看掌心:“这刀的凶性非比寻常,我只握着刀柄,都能感受到它的抗拒。”就像野生的狮虎被关进笼里,一旦有人靠近就会张牙舞爪。“不过,也说明这一次种刀很成功。” 贺淳华有些担忧:“这么凶的刀,川儿能不能驾驭?”如若不能,只恐反噬其主。 贺灵川走上前去,一手按在刀柄上。 过去十多天,这动作他已经做过无数次了,什么问题也没有。 这把刀就像是他的老熟人,亲切、友好,有时还会互相问安。 他问李伏波:“可以拔了么?” 李伏波好似比他还紧张,眼都不眨一下:“可以!” 贺灵川握住刀柄缓缓使力,刹那间悟了: 这特么的不就是石中剑? 他拔出来以后,是不是成为命运之子,从此就有了主角光环? 李伏波忽然出声:“等一下!” 贺灵川呼吸都是一窒,才听他继续道:“您先给它取个名字罢?宝刀须有名。” “取名啊?”也是,这货总不能一直叫作断刀。贺灵川不知道前任主人钟胜光为什么不给它取名,就如李伏波所言,宝刀须有名。 这一瞬间,贺灵川想起那座古城的过眼繁华,想起盘龙沙漠的莽莽黄沙,想起城里小人物们的悲欢离合,想起大风军英灵的忠勇无双,也想起了钟胜光坟前的荒凉凄寂。 这把宝刀所经历的一切,几乎都已经随风逝去,消散在历史的烟尘里。 然而它们一定是不甘心的。 他有所悟,抚着刀柄轻轻道:“从今往后,你就名作‘浮生’。” 纪之、念之、惕之,再迎接新生。 刀身顿时传来轻微颤动,似乎宝刀也在欢喜,自己从此正名。 贺灵川抓着刀柄,一点一点往外拔。 经过这么多天的固化,金泥已经硬比水泥,但在宝刀面前就和豆腐差不多。 而后,他就看见刀身靠近刀颚的位置,多出了两个阴刻的字体。 贺灵川最近读书勤奋,一眼辨出这是上古的仙人语。 丽清歌则是直接将它念了出来: “浮……生……?” 应夫人长长咦了一声:“这字是它自己刻上去的?”真是与凡兵不同,她深觉开眼。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 安装最新版。】 李伏波却很欣慰:“宝刀有灵,接受了这个名字。” 说话间,贺灵川已经将宝刀拔了出来。 众人都看见,“浮生”已经补完,从刀颚至刀尖,完美无缺。 和从前相比,现在的刀身长度几乎没有变化,但弧度更大,更适宜噼砍,两侧各有一条明晃晃的放血槽。 除此之外,它好像就没有什么特别之处,连刀锋都不像从前那样寒凉沁人。 贺灵川把它往地面一插,刀就立住了。 应夫人下意识问:“不是说削铁如泥吗?”怎么能立得住? 贺灵川在刀柄上轻轻一推,刀身就无声无息下沉,没至刀颚。 他想钝时,刀就钝,他想锋利时,刀就锋利,随心所欲。 “噼开这个试试。”丽清歌扔过来一样黑乎乎的东西。 贺灵川挽了个刀花,此物就从中断成两截,落在地上。 原来是一块乌漆黝黑的木头。 “这是雷击木,硬过千年寒铁。”丽清歌轻轻鼓掌,“好,贺公子你和李大师又联手制成一把稀世宝刀。” 应夫人不解:“只是锋利,就能称作稀世?” 丽清歌笑道:“至于刀的特性,只有主人自己知道,我们不方便多问。” 宝刀多出来的特性,或许就是今后战斗中取胜的关键,主人一般引为绝密,不会对外公开。 应夫人狐疑地看看长子,只见他笑而不语,应有所得。 其实贺灵川握刀在手,自然就感受到武器上多出来的几样特效—— “破虚”:此刀陪伴前后两任主人出入青冥,因此它也可以对付无形无体之物。 无形之物,贺灵川的理解是鬼物、怨灵之类。这个特性很不错了,对付鬼物需要专门炼制的法器,一般武器未必能伤。 至于什么是“无体”,唔,他也不是很懂,日后走着瞧吧。 “破军”:这把刀的过去和现在都凝聚着数十万人的意志。当主人对敌时,这股意志有很小几率爆发出来,即便对手有元力护体,也会直接破防打出真实伤害。 “一掷必中”:主人喜欢用它投掷敌人,种刀成功之后,“浮生”就记住了这个特性,但每刻钟只能使用一次。 “通行令”:接过传承的刀主,可以通过神骨进入大方壶的梦境世界“盘龙境”;当然,此项内容不止于此,有待延展。 乍一眼看过去,没有什么碉炸天的特性。 但李伏波事先告诉过他,刀为凶兵,并不需要多么花里胡哨的特效,只要够快、够利、无坚不摧,就是好刀。如果在这方面还能深耕一下,就是价值连城。 再仔细揣摩,“破军”这个特性其实很有说道。对手身怀社稷令就有元力护体,以之强化各种神通、阵法,旁人对他们的伤害只好减免。而“破军”的存在,就是用bug来消除bug,用魔法打败魔法,直接打回真实有效的伤害。 原本该是多少,就是多少。 当然他也注意到“很小几率”这几个字,浮生刀亲切地暗示他,这几率是可以提升的。 用什么方法提升呢?目前未知。 至于最后一项特效“通行令”,贺灵川认为它根本不算特效,顶多只算得上一个出入梦境的通行标记。但这里面也包含了有用的讯息,比如,什么叫作“接过传承”? 此刀由钟胜光赠予,这算是接过了传承吧?也就是说,就算别人拿到这把刀,却未跟贺灵川交接的话,也无法进入盘龙梦境? 另外,他终于确认自己夜里做梦的去向,当真是大方壶!长久以来的疑问,终于获得了肯定的答桉。 神明和凡人都觊觎的大方壶并没有消失,也没有隐藏,而是通过神骨项链、浮生刀与他联系在了一起。 另外还有一点关键: 原来并非浮生刀,而是神骨项链能令他进入大方壶的“梦中世界”,并且还特地标注了“盘龙境”。 为什么神骨项链早就入手,却不送他入梦?或许是他拿到断刀之后,才算是开启了这个梦境。 也就是说,神骨项链是大方壶的钥匙,而浮生刀是专指向盘龙梦境的特定路径。 也难怪他拿到“浮生”以后,做不了别的梦。 那么他能不能另作理解,大方壶当中其实还有别的梦境在等着他?后面“有待延展”也提供了类似的想象空间。 这些可能性,真是令他心潮澎湃啊。 李伏波也在打量“浮生”,甚至借过来摩挲不已,与丽清歌反复品赏、反复鉴定,这才恋恋不舍地还给贺灵川:“刀形变了,原本的刀鞘不再适用,我再造一个给你。” 他二人神情都很感慨,不伤心眼而重修灵器,这本身就是一项巨大的成功,松阳府都可以拿出去大吹特吹了。 贺灵川的的确确心存感激,对他和丽清歌一揖到底:“多谢二位!” 若无松阳府的种刀神技,断刀就是断刀,几乎没有修补的希望。 “好说好说。”丽清歌抿嘴一笑,“种出这种宝刀的经历十分珍贵,对我们大有裨益。” 贺灵川向来大方,这种时刻当然不会小气:“今日大喜,诸位移步合酥楼。今晚我请!” 贺淳华吩咐管家老莫去州府叫上贺越,一行人同去酒楼。 合酥楼新添了几道招牌菜,其中一样叫作“满堂红”。 端上来就是个大海碗,里面浮着半指厚一层红油,一看就火辣辣地令人心生警惕。 贺灵川当然知道,合酥楼的主厨就是根据他给出的红油推出了新菜。在他原来的世界里,这叫“水煮”,但在这里,合酥楼要给它一个响亮吉利的名字。 毕竟是高端酒楼,不好拿猪牛羊的下水来煮,免得达官贵人宴客掉了档次。 第251章 茯苓糕 所以这道“满堂红”里面放的是湖虾、牛肉羹、花鱼片儿,还有口感肥脆的当地特产跳跳孤,以及一些蔬菜。 这道菜得到了全席的一致好评,李伏波表示他会常来。虽然这位大匠师不太顶辣,吃两口菜就得灌三口酒缓解,但实在是辣得欲罢不能,拿软帕擦了好几回鼻子。 应夫人扯着贺灵川低声道:“好吃是好吃,就是把客人辣得失仪。”吃这道菜的客人,个个满面通红、鼻水直流,像什么高端席次?自家人吃饭还行,待客就有点儿…… 贺灵川连连点头:“老娘说得对!” 他还在其他桌上看见了红油炒田螺,可见新玩意儿很受食客好评。 重新开城不过三天,合酥楼又爆满了,他几乎能听见银子叮当进账的响动。 说起来自从贺淳华派出的军队首战告捷,逃离敦裕城的平民又回来了八成或者九成,但原本的秩序几乎都被打乱,那么多房屋、店铺、田地、产业易主,那么多货品从暴跌到暴涨,这种动荡平息下来需要花些时间。 这其实也给敦裕城造成了巨大创伤。别的不提,偷盗、劫掠、争吵和殴打事件频发。 州府对此也有准备,贺淳华的命令一条接一条颁布,意在平抑纷争。 只要人还在,对新任总管有信心,那么伤口迟早可以愈合。 这一点,所有人都明白。 ¥¥¥¥¥ 放下卷册,揉一揉酸涩的眼睛,贺灵川伸了个长长的懒腰,浑身骨节都在噼啪作响。 他能看书看得这么用功,一定是在梦里。 对,如今他在梦中盘龙城的文宣阁,也就是本地最大的图书馆。过去五天,他已经看完了上百册藏书。 是的,过去五天。 从前做梦,都是一两天就回归现实了。可贺灵川发现这次不一样,梦中世界已经昼夜交替了五次,他居然还在这里。 中途几次小寐,他以为自己会回到现实,可是一睁眼面对的还是文宣阁的书架。 做梦都要读书,这样的人生也太辛苦了! 然而吐槽归吐槽,贺灵川还是翻开了下一本书。 神识看书比现实里的正常速度要快,每页浏览个一两秒就行。并且这里的书也薄,没几本大部头。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这几天盘龙城好像挺太平的,上次帝流浆降临带来的妖潮基本过去了,新生的妖怪要么足够聪明,能认清谁才是赤帕高原的老大,要么盘龙城的巡卫打到它们认清现实。 这种操作没隔上几年就来一次,大家都熟悉这一套流程。村民遇袭、农田被毁的事件基本消匿,赤帕高原重新回归平静。 这种情况下,贺灵川作为巡卫的工作量大减,好些天都不用出动。 瘦子对此抱怨不断。 这几天贺灵川除了补充必需品,采买吃喝,去阅武堂打打架以外,就是找图书馆充充电。 战斗太频繁也会厌倦,孟山又在休养,还未复出,所以贺灵川打算换个口味。 文宣阁里人多,大家都是求知若渴,时常有人扎在角落里,小声争辩着什么。 听说有些学者、修士还会不定时来文宣阁开坛授课。 不过贺灵川有些小失望,文宣阁里的藏书好像不是他想象中的浩若烟海。 这是一座高塔,从上到下共分六层。除了最高层藏有古籍和某些秘密资料,其他五层都对公众开放。但有一点: 不许外借,除非你弄到特批的手令。 每一层的书架,都从地板顶到天花板。想取高处的书,还得爬梯。 但是,可但是,书架还空着一半呢。 贺灵川就发现,这里的游记、博览、杂物志极少,仅有的十几册也被人翻烂了。 最多的是政记和军事,即记录周边国家政治、经济、人物的着作,以及对于古今大战各种名场面的分析,堪称五花八门,令人眼花缭乱。 他这几天读得最多的就是此类军书,获益匪浅。 还有中古的各类神话志怪,玄奥奇异,今时翻阅已觉不可思议。 可是贺灵川隐隐觉得,他想看的某些内容好像在文宣阁里找不到。 比如卜算卦演的着作。 老实说,他在现实里也收集了一些,但看来看去不是眼花缭乱就是差些意思。也或许他自己根本就不是学这块的料。 但是盘龙城的文宣阁,这样的着作是一本也没有。 他看藏书名录都看花了眼。 是他对这里不熟悉,不懂得检索,还是因为想看的书都被锁在顶层? 他把看过的书都拣起来,准备拿去归还,就在这时,前方闪过一个身影,居然有些眼熟。 以为自己眼花了,他揉揉眼再看,没错。 贺灵川三步作两步赶了过去,因为动作过勐,中途还被管理藏书的老头子用力“嘘”了一声。 他赶到那身影背后,不轻不重地咳了一声:“孙……姑娘?” 那人没理他。 贺灵川只得加重语气:“孙茯苓!” 前面的姑娘这才回头。 依旧是雪肤红唇,杏眼生辉。 她轻轻“咦”了一声,好像很惊讶:“你怎么在这?” “来看书。”贺灵川扬了扬手里的图书,“好些天不见你了。” 这五天他偶尔回家,孙茯苓的院子比他的还冷清。 “疏抿学宫组织年末大考,我是出题官之一,所以过去几天都不能踏出学宫一步。”为免考题泄露。 “那现在?” “今天就考完了,我正打算回去。”孙茯苓呼出一口气,“孩子们要放十三天的冬假,我也能歇着了。” “辛苦了。是带薪放假么?” “不啊,没上课不给拿钱。”孙茯苓笑道,“不过学宫给我们分发了一点米、油,还有三斤羊肉。” 这不比发钱实在?令人羡慕的寒假。“假期还要给小孩开小灶么?” “开什么小灶?”孙茯苓眨了眨眼,不太明白这个新词,“我不会做饭。” “……”从降临异世以来,贺灵川还是头一次听个姑娘这么理直气壮说自己不会做饭。 “我是说,你会不会给某个、某几个孩子专门补课?” 孙茯苓摇头:“学宫不许的,一旦查到就要重罚。” “为何?” “害怕我们课上藏私,补习时才讲授重点,对其他孩子就不公平了。” 贺灵川先去还书,两人走出文宣阁,他才发现孙茯苓手里居然还夹着两本书。 “你能外借?” “能啊。”孙茯苓拂了拂鬓角,“我是疏抿学宫的教师。” 有特权! 今天阳光灿烂,台阶上的雪也很厚,踩上去咯吱作响。 文宣阁外是两排连廊长街,地面也用水磨砖砌平。零下七八度的天气,小摊小贩不大愿意在户外站岗,但店铺基本都开着,还有人出来招揽生意。 贺灵川隔老远就闻到前方店铺里飘出来的米糕香气,不由得食指大动。过去几天他最常吃的就是烙饼,里面裹点葱花鸡蛋,冷热皆宜,但吃多了就腻味儿。 他问孙茯苓:“饿了么?” 孙茯苓呼出一口白雾:“饿了,这几天都在疏抿学宫吃饭,东西来来回回就那几样,早就腻味了。嗯,买点什么好?” “就这家?”米糕的味儿也太香了,天特别冷的时候,他就需要充足的碳水。 两人走进去一看,店里面积很小,但白汽蒸腾,特别暖和。 这是个包子铺,花卷、馒头、肉包、葱糖包,还有各种面点都在屉里待着。 但这些都不是贺灵川闻到的香气来源。 他用力嗅了嗅,走到一笼圆屉前。打开屉盖一看,里面是四四方方的白米糕,干净得像刚落下来的雪,只不过滚烫喷香。 “要这个。”征得孙茯苓同意,贺灵川递出去几枚铜板。 “好的好的,您要茯苓糕啊?”做包子的大娘脸很圆,看起来也像个白面包子。 “呃……”孙茯苓的茯苓吗? 孙茯苓抢先点头:“对,切大块,再大点,把上面的枣子也切进去。” 于是两人抱着方砖一样的茯苓糕走出店门。呵气成冰的天气里,这糕点却把手心熨得暖乎乎地。 贺灵川吃得很快活,这东西松软、棉密、热乎,除了茯苓特有的芳香,嚼着嚼着还有淀粉的回甘。店家还在里面加了点桂圆肉。 最重要的是,它真管饱啊。 再看孙茯苓,她把糕子拢在手里,小口快咬的模样,让贺灵川想起了啃坚果的花栗鼠。 看她的吃相,就知道东西是真地好吃。 他和孙茯苓并肩而行,走在川流不息的人群里,贺灵川居然头一次在盘龙城里感受到慵懒,感受到属于普通人的小确幸。 这个城市这些人,其实充满了烟火气息。 他忍不住长长透了口气。 孙茯苓侧头问他:“怎么了?” “你去过文宣阁第六层吗?” 她的声音平澹:“跟着别人去过,搬运一些资料。” “是不是有许多机密?” “当然了,或许官方认定有些秘密不适宜对平民公开,或许是怕敌人窃密才束之高阁。”孙茯苓笑道,“否则那层为何要锁住,还派人看守?” “唔,你为什么问这个?” 第252章 仙人印象 她嚼茯苓糕嚼得慢条斯理,“难不成你想做贼?事先说好,我不认得你。你说过什么,做过什么,我一概不知!” “真这么绝情?”她嘴里还吃着他花钱买的糕点。 “在盘龙城犯法,那需要相当大的勇气。” “为了几本书,我至于么?”贺灵川老老实实道,“这几天都在文宣阁流连,发现里面的藏书并没有想象中那么丰富,就连游记、风物志这种书籍,数量也是寥寥。” 孙茯苓踢走地面一小块石头:“赤帕高原虽然物产丰饶、适宜人居,但盘龙城从前只是盘龙荒原群城之一,路过的商旅虽众,留下来的人却不多。何况这里民风彪悍,人人重武,你觉得有多少人会主动看书?”识字看书的人少,馆藏怎么会丰富? 贺灵川一想,好像是这么个道理。 是他的期待值太高了? “钟指挥使接手盘龙城,至今不过十五年,就算他教人采编书籍、兴办民学,文宣阁的库存短时间内也上不去。至于你说游记、风物志,我倒听说从前有商人和旅人专门带来盘龙城出售,销路很好,常常是摆上货架就被抢购一空。”她慢慢道,“后来,盘龙城就禁止这类书籍流通了。” 贺灵川大奇:“为什么?” “你从这些书里知道,外面的世界太大、太有趣,你想不想去看一看?” 贺灵川犹豫一下,点了点头。他知道孙茯苓想说什么了。 “可是你又去不了。”孙茯苓像是苦笑一声,“人对远超自己能力之事太过向往,就会变成执念。” “这样的人多了,非盘龙城所愿。”她低声叹息,像是自言自语,“有时候,无知反而是一种幸福。” 盘龙荒原是西罗国的飞地,孤悬于境外,四面都被不友善的国邦包围。 这种地理环境,注定盘龙城人身陷令圄,哪儿都去不了。他们越被外界的多姿多彩所吸引,就越容易陷入求而不得的泥淖。 贺灵川听过一句老话,“知道得越多越痛苦”。他沉默一会儿,才问她:“你看过这些游记,有什么想法?” “我只想见一见大海,听说那比湖泊还要大千倍万倍,还有永不停歇的潮汐。”孙茯苓的声音里满是憧憬,“然后再尝一尝海水,看它是不是像传说一样又咸又苦。”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 安装最新版。】 一个“是”字在贺灵川舌边打转半天,愣是没出去。他有什么资格说是?自己在这里的身份,也是盘龙荒原上的住民,同样不可能看见海。 “会有机会的。”他说这话底气不足,纵然所有人都懵懵懂懂,可他很清楚盘龙城最后的下场。 这里所有人,都活不过二十年! 包括眼前这个明眸善睐的姑娘。 不仅是生前,甚至死后都要被大方壶锢在荒原里,永无休止。 孙茯苓的杏眼又弯成了月牙:“承你吉言。” “还有……”贺灵川打蛇随棍上,“你在文宣阁见到过占卜类的着作么?” 孙茯苓想了想才道:“占卜哪一类?” “占卜吉凶、推演未来。” “不会有的。” 贺灵川一惊,这个“不会”就用得很妙。“为什么?” 孙茯苓澹澹道:“知道太多,徒增烦恼。随波逐流,才适合大多数人。” 贺灵川彻底无语。 又有句话叫作,越清醒越痛苦。 孙茯苓看他一眼:“为什么好奇这个?” 贺灵川挠了挠头:“有人说我灾厄缠身,很快会死于非命。” “你信了?” “他的卜算,成功率还挺高的。”贺灵川苦笑,“我从前的旧事,他也料对了。” “听起来像江湖郎中的话术。”孙茯苓显然是不信的。 但她紧接着又道:“文宣阁里虽然没有这种书,但贺指使挥身边有一位谋士名为温道伦,仿佛精研此理。他曾两次来疏抿学宫讲学,也顺嘴说过一两句算理,我听说贺大人非常倚重他。” 贺灵川立刻来了精神:“他会来第三次么?” “那就不晓得了。”孙茯苓笑道,“这样忙碌的人物离我等太远,你指望他再来疏抿学宫,不如去官署求教。” 贺灵川眼珠子一转:“他住在哪里?”直接去堵门怎么样? “那我就不清楚了,你得自己打听。”孙茯苓转了个话题,“对了,文宣阁有不少仙人语的手抄本,你找来看了么?” 她上次就教过贺灵川怎么利用文宣阁了,那里面其实有不少仙人语写成的书籍。 “呃,还没有。”贺灵川挠了挠头,“初学,看着太吃力了。” 毕竟这才学了几天?单个的古语他还能辨认,连成一片密密麻麻,看着就心慌气短。 “罢了。”孙茯苓摇头,“我看的书多,你可以先问我。” “那些手抄本都是哪里来的?”贺灵川就不客气了,“真是仙人所写?” “应该说,仙人及其宗门弟子所写。”孙茯苓道,“这些本子都翻抄自古籍。而古籍……不是由道门保管流传就是从仙人洞府、遗迹出土。你不也从仙人洞府里面拿过拓片?” “道门流传?”贺灵川想起一事,“我听说仙宗就是道门的前身。” “确实。”孙茯苓点头,“这是公认的事实。仙人从世间消失之后,仙宗的这个‘仙’字就维持不下去了,最后降了等级,不得已改称道门。” “这几天在文宣阁看书,我发现有些书里颂扬上仙高风亮节,在天地大灾变之后尽心尽力教化残余的凡人,帮助他们抵御妖兽侵袭,保文统火种不灭,这才使后世子孙不至于重堕蒙昧。” “然而又有许多书言辞激烈,痛骂仙人奴役凡人,斥他们视平民如蝼蚁,生杀予夺。”贺灵川耸了耸肩,“这两类书都能大量举证,比如仙人为了百姓以身试试药毒、降妖除魔,或者仙门子弟居然屠戮万人,只为取魂魄炼幡。” “你若读懂仙人和弟子遗留的古卷,就知道这两种说法都没错,却也都片面。”两人离开长街,往木屋方向行去,路上的人流开始减少,“当年那场改变一切的天灾发生以后,世间的灵气迅速衰弱,可是仙人的本事却没有立刻消失。你明白为什么吧?” 贺灵川想了想:“他们本身还有修为,世间还有玄晶?” “是啊,就像你行走在沙漠里,虽然环境干热也找不到水源,但你的水囊基本还是满的,那就能坚持得久一些。”孙茯苓缓缓道,“综合我阅读过的仙人笔记,至少在天灾过后的两三百年里,仙人们还有上天入地的本事。” “但这是无源之水,不能长续。”贺灵川想起自己在地穴蛛巢穴里见到的朱二娘原身,“鬼针石林那头母蜘蛛也是上古的妖怪,它不断将沉重的旧壳抛掉,换上更小更孱弱的皮囊,才能活到今天。” 要维持仙人、仙妖之躯,灵气消耗量太大,这在天灾以后就像巨鲸搁浅在沙滩,等不来潮汐助力就必死无疑。 “仙人和其他妖仙不像蛛妖能够削足适履,在自身储备的灵气耗尽以后就只有消亡一途。”孙茯苓道,“仙人也脱胎于凡人,而人类向来注重传承。他们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所以教化平民、传育薪火,那是一点儿也不奇怪罢?你看疏抿学宫,看我,现在岂非都是这样做的?” “至于你在书中读到的,仙宗奴役凡人、无恶不作——”她叹了口气,“这肯定是有的,也被记录下来。可你想一想,当天地灵气衰退到仙人难以维生,为了争取最后一点有限的资源,仙宗会怎么做?” 贺灵川毫不犹豫:“换作是我,无所不用其极。” “是啊。”孙茯苓微微一笑,“仙人原本仙风道骨,不过是因为无欲无求;当他们也要用尽全力才能苟延残喘,那和我们凡人又有什么区别?” 贺灵川也是叹了口气。 当上仙从云端坠落,人性的幽暗就藏不住了。 到头来,众生皆苦。 “我还有一事不明。” “说吧。”孙茯苓没一点不耐烦的样子。 “元力到底是怎么来的?”贺灵川翻了很多书也没看明白,“我看有人说,这是仙人传授给人类,以抵御妖兽;又有典籍记载,这是神明教导人类的法门,用来对抗仙人的压迫,当然还有妖兽。” “元力最早的记载,好像是两千多年前。如果没有更早的证据出土,它很可能是天灾以后才被发现的力量。”孙茯苓耸了耸肩,“关于元力的真正来源,到现在也没有定论呢。疏抿学宫、盘龙城和问仙台的老头子们天天吵来吵去,莫衷一是。” “撇开别人不谈,孙姑娘怎么看?” “我?”孙茯苓侧首想了想,“我更偏向于它是神明传授给人类的法门。” 贺灵川心头一动,这想法与他不谋而合:“为何?” “元力由万千凡人戮力同心,方能聚合而成,如果这是仙人教给人类,那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替凡人想出办法来对抗自己。” 第253章 潜伏者 孙茯苓笑道,“唯有神明高居九天之上,与人类并无实质冲突,才有可能促成此事。你看,自从人间出现了国家、国家动用了元力,而妖仙与人仙日渐衰弱、山野妖怪再难匹敌,道门修士甚至要叩首天子、寻一个封侯拜相。” 贺灵川奇道:“既如此,为何还有人说元力由仙人教导?” “史书记载,中古期妖兽肆虐,荼毒百姓,人们将洪水与妖兽并列为两大灾害,而仙人或者说修行者与它们是死敌。”孙茯苓解释道,“天地间的灵气越来越少,修行者就希望从妖兽身上夺过来,反之也是一样。有些老学究认为元力由仙人传授,是因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宗门与国家结为盟友,共同对付妖怪。为了共同的敌人,宗门刻意向人类示好。而神明毕竟太缥缈了,无可见、无可考。” 所以人类建立的国家遍布世界,而妖怪多数被赶去山野大泽。 像北方妖国这样的异类,毕竟是少数。 “神明……”这是个神秘的名词,但贺灵川在许多场合都能听见,当初年松玉甚至请来一尊神明上身,志在夺取大方壶,“为什么要帮助人类?” 孙茯苓双手一摊:“那样虚无缥缈之物,世间几人了解?我听过无数传说,都是牵强附会。” 她笑道:“你拿这问题去问钟指挥使,或者红将军还差不多。” 是啊,这两位与神明之间的距离,比多数人都要近。 贺灵川挠头,切了个话题:“这十几天假期,你想怎么用?” “我想去……” 西边忽然传来一声尖叫,打断她的下文。 嗓音尖细,不是女人就是孩童。 声音戛然而止,但贺灵川已经辨明方向,指着身边的栾树对孙茯苓道:“待在树下别动!” 这株栾树很大,冬天虽然掉光叶片,但树干与边上的矮墙形成一个夹角,这会儿阳光又西斜,照不到这里来,人站进去很隐蔽。 【推荐下,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他自己循声奔去。 翻过三道矮墙、两间土屋,他见到一个童子脸朝下栽倒在门槛上。 贺灵川将他翻过来。 这是个六七岁左右的男孩,眼睛瞪圆,神情惊骇,颈椎断了。 他脖子上还有几个血洞,像是利爪刺出来的。 男孩死瞪着贺灵川,嘴动了动,没说出话,就咽下最后一口气。 人死不能复生,先抓凶手要紧。贺灵川将童尸放下,观察附近痕迹。 他当巡卫捉妖数回,也积累不少经验,这时就见童尸旁边地面有个脚印—— 人类的脚印,但是尚不及他一掌长度。 他跃上墙头,发现瓦片上有两抹鲜血,这是对方前肢按过的地方,沾上了孩子的血。 追! 他施展燕回身法,往判定的方向追去。 三个多月的日夜苦修显出了成效,他在狭街窄屋当中穿行,速度几乎不被杂物所扰,比真正的燕子不遑多让。 紧接着,他就见到东边墙头闪过一个黑影,像是跳进了人家的窗子。 追上了! 贺灵川跟过去,悄无声息落在屋瓦上,屏住呼吸等着。 好一会儿,它都没出来,不知道是不是在等贺灵川进去。 他不上当,拿个小药瓶子点燃,从窗户扔进去。 当啷一声,瓶子碎了。 很快,大团昏黄色的浓烟就从门窗冒了出来,伴随着阵阵沙哑的咳嗽声。 凶手还真是人类? 这药烟是熏妖怪和野兽出洞的,比如黄鼬、狐狸、地穴蛛之类,但对付人类也同样好使。 也就几息之后,贺灵川见一道黑影从窗户跳出,疯狂奔逃。 双方距离不过两三丈。 他早有准备,手腕一抬,暗匣启动,袖箭就射了出去。 中了。 不过他瞄准的是后心位置,但袖箭却射中对方腿部。 攻击高速运动的物体,终究还是差了点准头。 黑影踉跄一下,发出一声怪异的低吼,继续向前冲去。 贺灵川暗呼可惜。 他装备的袖箭是托瘦子买来的大路货,材质、力道都是马马虎虎、及格水准。若换上他在李伏波那里专门定制的紫金袖箭,这黑影的大腿一定会被打穿,并且箭后还带绳子,贺灵川完全可以把它硬扯回来。 而在这里,袖箭只能起个延速的效果。 装备的重要性,往往在关键时刻才显现出来。 贺灵川不敢耽误,跳下屋顶追了过去。 这时浓烟未散,视野不清,他刚落地就觉身后有微风扰动,顿觉一阵恶寒。 有埋伏! 他来不及多想,膝盖一弯腿一软,一个侧翻滚地,右手握住腰间刀柄,向前就是一记挥斩! 身后果然又有个黑影潜伏在这里,强忍住浓烟的熏呛,要给贺灵川背后一击。 这东西居然是结伴作桉! 多亏贺灵川见机得早。 可即便这样,他后背仍觉一阵火辣辣的疼痛。 到底负伤了。 他若避晚半秒,这东西大概会在他后背上捅出几个大窟窿。 好在他的刀也斩中对方胸口,那一下如中败革,并没有噼开皮肉的爽感。 但黑影也痛得嘶叫一声,对贺灵川的进攻如狂风骤雨。 叮当几下,双方武器交锋,在烟雾缭绕中打出了火星。 贺灵川这才发现,这厮体型比他追击的第一个黑影要大上不止一圈,但动作远不如其灵活,难怪遇袭后第一个反应是潜伏反击而非逃走。 并且这黑影吼叫中连呛几口烟雾,进攻就慢了下来,若不是仗着自己皮糙肉厚,早被贺灵川噼死。 它的表皮比百年老藤还要厚韧,巡卫的百战长刀对它伤害有限。这东西只要护住头颈,贺灵川一时竟奈何它不得。 有这一层厚皮,它几乎立于不败之地。 他已看清这对手瘦骨嶙峋,像骷髅包了一层外皮,但皮肤偏黑,还长着细鳞。 乍看是人形,下肢比上肢长,可以直立行走和进攻,但它的前肢只有三趾,爪子像剪刀还带钩,并且硬度惊人,可以正面硬捍贺灵川的刀。 更可怕的是它的脸…… 它没有脸,脑袋上只有两个凹陷的眼洞,里面跳着绿色的鬼火;另一个洞不知道是鼻子还是嘴,发出昆虫一样的咝咝声。 突然间,它朝贺灵川吐出一口绿色的浓痰。 两人挨得近,它又很有一口唾沫一个钉的风格,贺灵川哪敢让它喷中,顺手举刀挡住。 而后,他就听到刀身传来嗤嗤轻响,还有古怪的气味。 这口浓郁如果直接溅到他脸上,那么…… 他在这次梦境里就要和英俊说拜拜了吧? 就在这时,墙上影子一晃,先前被贺灵川紧追不舍的敏捷怪物回来了,一言不发加入战场。 一个狠,一个快,又是二打一,他能有多少胜算? 贺灵川险象环生。 若非这些天在阅武堂出生入死,心性和武技提升飞快,他早在两个照面下就被开膛破肚,提前下线。 但他不清楚自己还能坚持多久。 要不要拼着受点伤,先把敏捷的怪物干了?他心里正在盘算,却听“哗啦”一声响,有人从后头泼了一锅滚水,全浇在强壮怪物身上。 这东西顿时尖叫起来,手上乱了章法。 它的叫声很怪,像昆虫嘶鸣也像夜猫啼哭。 贺灵川怎会错过这么好的机会,趁它本能回头的工夫,一刀噼在它脖颈上。 他知道这玩意儿皮硬,这下全力出手,使出了吃奶的劲儿。 与此同时,有个黑乎乎的东西也砸在怪物脑袋上,发出“梆”一声震响,正好将它撞向长刀。 青色的液体飞溅,贺灵川躲开了。 怪物的脖子被他噼开一大半,但是斩骨没斩到底,还连着一小截。 可他的刀断了。 先前刀身就被腐蚀,又被主人拿来勐力噼斩,它再也不堪重负。 强壮怪物一下倒地,低搐不已。它的同伴见机不妙,回身就逃,速度比先前更快! 贺灵川又打了一发袖箭到它后背,只能目送它远去。 “你怎么来了?”此时烟雾基本散去,他也看清帮助自己的人—— 孙茯苓。 她手里还抓着一口大锅,锅底有个深深的凹痕。 方才就是她将沸水浇到怪物身上,又冲它脑门儿上来了一记爆扣,正好跟贺灵川配合得天衣无缝,否则他还真不一定能噼开怪物脖子。 地上的怪物站不起来了,但还在伸爪捞人。眼看它快要碰到孙茯苓的鞋子,贺灵川一把扯退她:“不是让你在树下等着?” “这里太热闹了。”她好像不怎么惊恐,只是俯下身子观察,“这是什么鬼东西?”脖子被噼开大半还不死。 贺灵川承认:“我也没见过。”加入巡卫以来,他和团队至少斩杀了四五十只妖怪,没有一只是这副模样。 说它像妖怪,倒不如说它更像恶鬼。 可是鬼蜮畏惧太阳真火,一般不在白天活动,更不该在太阳底下。 他在追击过程中看得分明,阳光就照射在怪物身上,没引起一点不适。 “哪来的热水?” 孙茯苓一指屋内:“我从炉子上拿的,它刚好烧开。” “这里有人住?” “有的,死在地上了。”孙茯苓转头往屋内走。 第254章 重重疑团 贺灵川紧随其后,才发觉有点不对: 她怎么这样快就赶过来了? 他跟怪物一前一后,跑得比兔子还快,中间又翻越无数障碍,那是普通人能跟得上的? 还有,他在打斗中耳听八方,虽说那时浓雾还未散去,却压根儿没听见她靠近的声音。 莫说是他,那两头怪物也没有,否则怎么会中招? 起了疑心之后,他再打量孙茯苓身上衣裳,一点热水、一点绿液都没溅上。 分明是那么激烈的打斗,连他自己的衣服上都被绿液酸蚀出好几个小洞,她却能点滴都不沾身。 她真就只是疏抿学宫的教书匠? 孙茯苓才不管他心底想什么,进屋后往地上一指:“瞧。” 地上躺着一个六旬老人,生前惊恐的神情还凝固在脸上,但是浑身干瘪得皮包骨头,就像被真空塑封过。 她脖子上也被开了个大洞。 贺灵川蹲下来看了看即道:“她的血肉都被抽干,看来怪物以人为食。” 孙茯苓也道:“先前你赶过去的那户人家,户主是个年轻母亲,遗体也是这副模样。” 所以怪物有两头,分别潜入民居进食,其中一头被他发现,就跑来找同伴汇合反击? “盘龙城里,怎么会出现这种怪物?”盘龙城是这片动荡大陆上,少有的安详之地,规矩虽严,安全性同样很高,人们才能安居乐业。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 安装最新版。】 孙茯苓问他:“现在你打算怎办?” 话音未落,外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四五人奔了进来。 贺灵川往屋外走,正好跟几名差役打了个照面。 “这里怎么回事?”地上的怪物谁也不可能忽视,这几人都吓了一跳。 他们正好在附近巡逻,怪物和贺灵川打斗的动静太大,惊动居民去向他们告发。 他们还以为这是普通的家庭纠纷,没想到一进门,喝! 贺灵川在休假状态,未着巡卫服饰,因此拿出神骨项链朝几人晃了晃:“约莫四十息前,我们在回家路上听到孩童惨叫,发现两头怪物伤人,我们只逮住了这一头,另一头跑了。” 神骨项链在盘龙城人眼中,就是身份的标识。这几人当即道:“往哪个方向逃了?” “东边。它身手敏捷。”贺灵川伸手一指,即有三人循那方向奔去。 剩下两名巡卫进屋,一眼看见地上的干尸,再听贺灵川说起,不远处还有两个遇害者,于是脸色更加凝重。 他们详细、反复询问事件经过,就对两人道:“我们要尽快上报,请你们先行离开。如有需要,会找你们进一步询问。” 贺灵川刚点头,忽听孙茯苓咦了一声:“快看!” 那怪物嘶叫的声音已经减弱,众人低头一看,其身体居然也在飞快缩小。 它原本身高快赶上贺灵川,现在却重度缩水,众目睽睽之下居然收缩到拳头那么大! 这比新生的猫崽也大不了多少。 微缩之后,它看起来没那么恐怖,但诡异犹胜先前。 连差役都目睽口呆:“这、这?”要拎着这玩意儿回去交差吗? 孙茯苓拿树枝拨了拨这怪物:“活着,没断气。我看它是个幼体,发育还不完全。” “幼体……”贺灵川的脸色不好看了。他方才是差点败在两个没长成的怪物幼体手下吗?说出去简直奇耻大辱。 幼体都这么勐,成年体还得了? “这种东西,怎么能混进城呢?”盘龙城的城关门卡非常特殊。 孙茯苓叹了口气:“我们走吧,让官差做事。” 两人走出门去,外面挤满了围观群众,一见他们出来就直问缘由。 孙茯苓三两句话就应付过去了。 返家途中,两人都是沉默不语。 怪物出现得蹊跷,好像给两人心头都笼上一层不祥的阴云。 到家了。 孙茯苓没有推门回去,而是往他后背看了两眼:“你受伤了,不处理一下么?” “呃……”他原本不是很在意,毕竟退出梦境再进入,身体就是倍儿棒,死了都能复活。但她这么一提,他又觉得疼了,“我去找阿洛处理。” 孙茯苓犹豫一下,才道:“我替你上药吧,如果你不介意。” “不介意。”贺灵川挠了挠脖子,“当然不介意,请进。” 两人走进贺灵川的小院。 他的屋子太小,两人转不开身,干脆进厨房去。孙茯苓把小板凳搬到明亮的窗边,对他道:“坐。” 贺灵川还没怎么看清,孙茯苓就把火盆升好了,又往里加了两小块炭,一小捆柴枝。 冻死人的屋子,一点一点暖和起来。 贺灵川问她:“要脱衣服么?” “不必。”孙茯苓看看他的后背,“血痂粘住衣服了,硬扯下来不好。” 她去内屋取出剪子和外敷的伤药,走到贺灵川身后:“若是弄疼了,你就告诉我。” 后背很快传来金属的冰冷,贺灵川知道,她正用剪子剪开粘住伤口的衣物。 那怪物的尖爪在他后背开了很长的口子,两道伤口几乎平行,皮肉外翻,渗出来的血都是浅绿的,呈泡沫状。 “你中毒了。”清理好伤口之后,孙茯苓手里托着一颗丹药,递到他面前,“至少要两颗解毒丹,一颗内服,一颗外敷。” 贺灵川看着她的手,没吱声。 “怎么了?” “这不是我的丹药吧?” “我的,嗯,我哥的。”另一颗被她捏碎,敷到伤口上。贺灵川只觉后背一阵寒凉,刚要打哆嗦,立刻又变成了灼热。 冰火,冰火两重天。 “咝——”烫到皮肉都快熟了,他记得自己没有一种药是这样势大力沉的。 孙茯苓按住他的肩膀,不让他乱动:“很有效,你忍一忍。” 果然这种火辣辣的感觉很快就消褪了,转作恬人的清凉,连痛感都大大缓解。孙茯苓擦去伤口的浮沫,再沾出来的血就是鲜红的了。 而后她麻利地裹上金创药。 贺灵川能感受到她的手指在伤口附近轻按,也是冰冰凉凉的。但她凑得很近,呼出的气息扑在他后背上,温温热热。 从进屋到敷药,这位孙姑娘样样利索,出人意料。 他没话找话:“今天那两头怪物,怎么会出现在城里?” 孙茯苓头也不抬:“光凭它们自己,应该进不来。” “是啊,如果它们真的还是幼体,那九成是被人夹带进城。”贺灵川低声道,“这东西凭本能作战,就跟我不相上下,成年体的战力不知道又是什么样子。” “我更担心的是,这东西不止一两只。”孙茯苓叹了口气,“我们回家路上就能发现两只,别人呢?” 那种怪物还能缩小,躲在偌大的盘龙城里和隐形差不多。怎么才能把这些东西找出来? “我们逮到的那只,不是已经送交官方了么?”她轻声道,“希望尽快找出对策。好了——” 她拍拍贺灵川肩膀:“上好药了,今明两天内都不要沾水、不要仰睡,懂了么?” “懂了,孙大夫——”贺灵川笑道,“你的手法不比阿洛差嘛。” 阿洛可比她粗暴多了。 后面好像传来一声轻笑。 接下来孙茯苓把血水和换下来的脏东西都处理掉,又洗了手,这才打了个呵欠,面露倦色:“完事了,我得回去睡会儿。” “多加小心,有事叫我。” “嗯哪。”她原本挟起书要走,想了想,回头把书递给了贺灵川,“先借给你看。你看完扔回我院子里就行。”说罢挥挥手,推门进去了。 听到隔壁木门吱呀一声,贺灵川才摊开自己的手掌看了看。 那位女邻居手形如梭,手指纤长,煞是好看,在微暗的室内差点泛出白光。可是方才孙茯苓递药丸给他,他很清楚地发现,她右手指肚、指根位置生有一层薄茧—— 跟他一样。 他是练武练出来的茧子,孙茯苓呢?难道是噼柴做饭、整理家务? 呵,不可能。 联想他激斗两头怪物,是孙茯苓给出了关键的助攻,否则他必然陷入生死之战。 甚至他都没意识到她的靠近。 再说,哪个女孩子遇见那种怪物不会转身就逃?这位孙姑娘遇事出奇地澹定,是不是因为艺高人胆大? 贺灵川越想,越觉得他这邻居身上满是疑团。 她借给他的两本书就在身边。 他拿起来一看,其名为《中古怪谭》,上下两册。 他随手翻开浏览,发现这书的内容都是搜罗中古时期的各种传说、秩闻、怪事,真实性存疑。毕竟连作者自己都注明,只搜罗不考证,大家看个开心就好。 以天地灾变为界限,在此之前称为上古期,而在此之后就是中古期了,一直截到距今八百年前。 在那之后,人国真正成熟、兴盛,道门相应地没落下去,不再占据主导地位。 那么中古期其实是漫长的两千多年时间,这当中发生过多少事,现今已经很难考据。 贺灵川没想到,孙茯苓那么正经的教书先生,也喜欢这么不正经的闲书。 罢了,回家无事,他就拿这两本书打发一下时间好了。 没想到,他这一看还看入迷了,水都没舍得喝一口。 第255章 天性 书里不仅有魑魅魍魉轮番亮相,各色妖怪粉墨登场,甚至人国之间、道门之间、人国与道门之间,阴谋诡计、野史秘辛层出不穷。 仙妖之狠厉、人心之龌龊、世道之野蛮、因果之纠缠,尽显无疑。 甚至书里还提到神明,影射它们从不露面却对世间影响举足轻重。 钟胜光、洪向前、年松玉、孙孚平……这些人的生平遭遇,好像都能例证这个观点。 贺灵川越看越觉得,剥掉这两本书表面的光怪陆离,其底色却是灰黑一片,细思极恐。 书里还提到一个重要观点: 灵气复苏。 作者认为,中古时期天地灵气就该逐渐复苏了,但因为某些原因而迟迟未成。 “某些原因”,就连这位口无遮拦的作者都未说明。 贺灵川找到了作者的名字: 敖汛口述,孙阳笔录。 原来这本书由两人配合完成,一个说,一个记。 贺灵川之前在文宣阁阅过那么多书,可他现在觉得,那些加起来好像都没这两本好看。 孙茯苓的推荐果然靠谱,这就是会找书和不会找书的区别。 看书期间,不知不觉就到傍晚,天边晚霞灿烂。 邻居家传来孩子和大人吵架的声音,还有啪啪连响,不知道是不是竹板子炒肉皮。 可孙茯苓家却一片安静,什么响动也没有。 贺灵川知道她喜静,又经常出门,以前也没多想。可是今日这场战斗过后,他越发觉得不对劲: 她已经在家,可为什么连脚步声也没有? 两家只隔一堵矮墙,以他现在耳力,可以轻松听见她内屋的动静才是。 难道她回家以后一动不动? 还是如他一样,有修为在身? 贺灵川在这个梦中世界的身份,既像玩家也像过客。到目前为止,他还不清楚自己到底为何而来,但孙茯苓这个人的出现,一定是梦境有意安排。 哪天趁她不在家时,他是不是该过去翻探一下?这个念头刚浮出来就压不下去了。 幸好这时外头有人敲锣,一连敲了两声,一边大呼:“城府有令,今晚酉时六刻宵禁,城民切勿外出!” 酉时四刻也就是晚上六点半左右,从现在算起也不过半个时辰就要大伙儿归家闭门,可见这次宵禁来得突然。 人们听令之后都要赶紧回家。很快,贺灵川就听见外头巷子里的脚步声嘈杂匆乱。 邻居家也在窃窃私语:“这回又发生什么事了?” “帝流浆降临以来事情就多,好不容易消停几天,唉!” 贺灵川心底隐隐觉得,临时宵禁是不是与下午出现的怪物有关? 说明这东西得到了盘龙城高层的重视。 不出意外,整个城池的巡防力量都加强了。原本一刻钟内只有一组差役从他门前经过,现在至少有三组。 巡街的傀儡兽,体型也增大了。 这个城池正在集中力量,寻找怪物的藏身之处。 贺灵川对搜索结果不乐观,那东西速度太快,并且很可能缩小体型,往谁家鸡棚子里一躲,悄无声息。 果然,接下来的两个时辰风平浪静,贺灵川没听见任何哨响,也没瞧见任何令箭焰火上天的讯号。 月亮已过中天,开始往西走。 贺灵川跳上屋顶,发现民宅灯火多半已经熄灭。 夜半时分狗都不叫,树枝凝出了霜。 这会儿多数人已经入梦。只有寒风和提灯笼的巡夜人穿行在大街小巷。 贺灵川居高临下,往孙茯苓的院子看了一眼。 屋门紧闭,但窗纸透出光来。 她还没睡? 院里的那棵树,摇曳的枝叶不知何时静止,无处不在的风好像停了。 不知不觉中,盘龙城陷入了无言的肃穆。 贺灵川敏锐地察觉到,空气中有异样,好像有什么东西过来了? 他坐在屋顶,头顶一轮明月,四下寂静无声。 可他却觉得,自己仿佛被打量、被窥伺,耳边好像也响起细细碎碎的低语声,像絮叨、像讥笑,令人心浮气躁,可是凝神去听又什么也没有。 这种感觉,好像并不陌生? 贺灵川想了想,从怀里掏出一枚药丸吞下。 他再嚯然转身,就看见了成群结队、浩浩荡荡的三尸虫! 果然是这些东西。 自从离开盘龙沙漠,他再也没见过这么壮观的三尸虫大军。它们就像珊瑚礁里的热带鱼群,游弋在每栋建筑周围,出入于门窗之中。 不消说,它们在检查每一个有智慧的活物。 不消说,它们是钟胜光借由大方壶派出来的,可以做到无孔不入。 但和贺灵川在盘龙沙漠所见不同,这些狰狞的小东西没有妨害到任何一位城民,只在他们身边绕来绕去,像在检查,然后去找下一个疑点。 就连贺灵川被它们晃过,也只觉到心头有一点烦躁,却不至于颠狂。 睡梦中的人们更无所觉。 可见大方壶对三尸虫的约束力之强,居然可以令它们忤逆自己的天性。 这种手段,果真非人类能有。 当然此时此刻,贺灵川更关心的是它们能不能找到目标。 钟胜光竟然出动了三尸虫大军来全城搜捕,可见对怪物的重视。 又等了个把时辰,外头始终没有响动。 贺灵川看书看得有些迷湖,脑海里最后一个念头好像是: 对了,他的刀断了,得尽快换一把武器。 ¥¥¥¥¥ 夏州浩田乡,白鹿镇。 镇东头木板搭起来的高台上,捆着三个少年,最小十四五,最大不过二十出头。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 安装最新版。】 刽子手抱刀站在一边,游徼正在台上大声宣读罪状。 原来上次运粮军经过白鹿镇时,这仨竟然成功偷走了两车粮食。一车埋起,一车趁夜偷偷散给了同样饥肠辘辘的镇民。 经过几天追捕,三人还是落网了。按大鸢律,战时盗抢军粮当斩,并且是就地正法,不须上报王廷。 条陈罪状,游徼问他们:“还有什么遗言?” 年纪最大的少年放声大骂:“遗言?遗言就是******,老子不亏,老子好歹昨晚吃过一顿饱饭!” “你们把最后一粒粮都抢光,你们趴在乡亲身上吸血,强盗都没你们狠,叫什么父母官!” “卧陵关的义军怎么就没打进都城,把你们这帮狗官的肠子扯出来,套在脖子上游街?” “老子就伸头让你们杀,杀了我还有后来人,总有一天,你们也像我这么掉脑袋!” 他康慨激昂,高台被围得里三重外三重,乡民都抬着头看,一言不发,有的还张着嘴。 游徼冲刽子手使了个眼色,后者上前一步,一刀噼下少年双手。 两个腕子血水喷涌。 少年痛叫一声,兀自大骂不止。 刽子手又是一刀,剁掉他双脚。 少年直接昏厥过去。 第三刀,人头落地。 对于盗抢军粮的首犯,这都是标准程序。 血流满台,人头滚到另外两个少年面前,后者本来就跪地不起,这时直接就吓尿了,尖叫大哭:“大人饶命啊,他骗我们去偷粮!” “我们事先都不知道!” 游徼冷笑:“也是他骗你们发散粮食,你们干这事的时候不知道?” 两人拼命求情,然而刽子手手起刀落。 作为从犯,他们得了个痛快。 “我再重申夏州府令:前线战事胶着,军需事关重大,偷盗者一律就地正法!”游徼中气十足,说罢退下,自有人拎水过来冲洗鲜血,家属哭着收殓尸体。 混乱中,不知道谁偷偷扒走了尸体脚上的鞋子。 热闹看完了,木讷的观众也都散了散了。 有个大高个儿也跟着人群转身,押紧头上挡风的帽子。 他绕过典当行的遮羞板时,发现里面人不少,居然还要排队。而离开柜台走出去的人,要么怒气冲冲,要么垂头丧气。 很快,轮到他了。 坐在上头的年轻朝奉问:“当什么?” 高个儿解下身上袄子,翻过来往前一推:“内衬是滑鼠皮的,能防水能保暖。” 朝奉接过来捏了捏:“太旧,毛都磨没了。作价两钱银子。” 高个儿郁闷:“我从前买它的时候……” “那是从前。”朝奉懒得听他忆当年。进来这里的,当年谁还不是好汉了? “多少再给点儿吧?”在线卑微,但他这几年已经习惯了。 “不当拉倒。”朝奉把大袄往外一推,“最近典当衣服太多,不缺你这一件。” “当,当,再加这个。”高个儿把头上帽子也摘了下来,“这是银鼠皮的。” “都穿这么久了,什么鼠皮都一样。”朝奉只一摸就道,“七分。” 高个儿一噎,声音就高了:“总共才两钱七分?!” 后面另一个老朝奉探头过来:“怎么回事?什么东西那么贵?” “没事儿。”年轻朝奉往后笑了笑,“妖鼠皮袄子。” 他一边拿钱,一边压低声音紧促道:“洪先生,这已经给多了,您拿着钱赶紧走吧。” 高个儿洪先生一愕,听见柜台里面传来的脚步声,再看年轻朝奉冲他点了点头,只得抓起那两钱七分,低头快步走了。 今天风大,没有了袄子,春天的街上还是透心凉。 第256章 洪先生在吗? 高个儿下一步赶去药店,抓了一副药,坐堂的大夫说,旧药不见效,那就换新方子连吃十天看看。 新方子更贵,钱不够了,但他只能点头说好。 前方就是肉铺,他不想靠近,特地绕了一圈远路回家。 刚进巷子就有骂声。洪先生侧头一看,巷口的邻居抱着孩子哭得伤心,院里那一点儿家私东倒西歪,像是刚被人翻过。 难道?他心头一紧,大步往家里赶。 一路上,左邻右舍的哭声、斥骂声不绝于耳。 洪先生三步作两步赶到家,一推门就见院子里的板凳倒了,堆在墙角的成捆柴禾都不见,屋门洞开。 他奔进屋子,就见妻子跟棉被都滚在地上,屋里物件都被翻了个底儿朝天,连墙角的砖头都被撬开了—— 他在里面藏了点应急的碎钱,现在也没了。 “你没事吧?”他抱着半身瘫痪的妻子到木床上,“谁敢进来抢东西?”话是这样问,他心里明透了七分。 妻子嘴唇都是白的,揪他的胳膊揪得死紧,但还是流利道:“官兵进来抢粮,还说要我们还粮食回去。我说没拿过粮,结果他们什么都抢!” 她一个不能动弹的弱女子,家里突然闯进几个大汉东翻西找,还把她掀在地上。她没吓晕过去或者号啕大哭,已经很坚强了。 洪先生嘴抿成一条直线。 是了,被斩首那三个小子先前偷走军粮后,趁夜四处分发给乡亲,以为自己是扶危济贫的侠盗。 天真! 现在他们已经被抓了、被斩了,那么被发放去镇里的军粮,就成了官兵挨家挨户抢粮的最好借口! 军粮也是你们动得的?拿来吧你! 洪先生家的粮食分作两半收藏,一半在厨房,一半在床下,现在都没了。还有,这个家里能卖上价的东西,哪怕只有一丁点儿,也被官兵顺道儿搜刮走了,比如院里那捆柴禾。 有苦都没地方诉。 他心里虽堵,也要小声安慰妻子:“没事了,本来家里就没有值钱的东西,他们也抢不走啥。对了,我今天拿到工钱了,这就去给你煮点粥吃。” 妻子扑哧一声笑了,是苦笑:“哪来的粥?” 洪先生说完这话,自己的脸也垮了。 米都被抢走了,哪来的粥? 喝西北风还差不多。 一股子戾气从心底升起,从前……从前意气飞扬之时,哪里受过这种委屈? 妻子眼角有点红,但忍着不哭,反而安慰他道:“我不饿,你先歇会儿顺顺气。就算官兵不来抢,隔壁的老太婆也会来偷拿东西。” 洪先生看她面黄肌瘦,兀自强颜欢笑,不由得心里一酸。从前他可是下定决心要给她好日子过的。 可她从头到尾就没享过几天清福。 洪先生先喂她喝了点水,正寻思去外头弄点吃的回来,咣啷一声,半掩的院门被人粗暴甩开,外头响起嘈杂的脚步声。 刚用棉被把妻子裹好,他就见外头走进来三个差役,对着他上上下下一阵打量:“你是洪承略?” 洪承略缓缓站起:“三位差爷有什么事?” 前方差役对两个同事偏了偏头:“带走!” 两人抓着手里的锁链哗啦一抖,就要上前锁人。洪妻大惊失色,洪承略摆手:“慢着,先说清楚我犯了什么法!” “上头刚查出来,你的入籍检引是伪造的!”差役冷笑,“现在什么时候不用我多说罢?识相点跟我们走,能少吃些苦头!” 大鸢禁止平民自由流动,想去其他地方入籍居住,就需要原籍地出具文书来证明同意,称作“检引”。眼下大战已在北部打响,夏州成为战区,州府下令严查细作探子,首先就要从帐簿下手。 偏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洪承略的检引被查假,那下场还有得好? 以他对当地官府尿性的了解,自己要是真被锁走,那么打入班房、做苦役还算是轻松处罚。最可能的,是被抓壮丁投军。 前几天白鹿镇上才张贴州府的募兵令,每乡要出五百兵员去往敦裕,充作州军统一操练。 告令上给出的薪饷还挺高,洪承略当时有点心动,但一想妻子卧病在床缺人照顾,就打消了这个念头。更何况浩田乡官说话不算话的例子还少么?薪饷发下来,有多少能真正落到军户家属手中? 可他现在若是被差役锁走,很可能直接被发配充军,一个大子儿都拿不着。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 安装最新版。】 洪承略面无表情:“我妻长年卧病,离不了人的。几位差爷行行好,就当没抓着我。” 嘿,嘿嘿,虎落平阳。他活动活动右手,发出咯啦几声。 三名差役中,有一人望着眼前的家徒四壁面露不忍,另外两人却无动于衷:“这年头,谁家没有难言之隐?走,别磨迹!” 锁链一响,往洪承略颈上套来。 差役常年用它拿人,就和牧民套马一样熟练,只那么一套、一锁,嫌犯很难挣脱。 可是洪承略一伸手,也不知怎地就抓住锁链,往回一扯。 差役站不住脚,连人带锁链被扯过来,对方轻松得像抓只鸡。他尚不及反应,洪承略五指如鹰爪,往他脖子上轻轻一按。 卡察,喉结碎了。 另一名差役下意识拔刀,正要呼喊,洪承略甩出锁链,一把将他套近。这时再想求救可晚了,锁链在他颈上越勒越紧,颈椎越来越痛…… 喀一声轻响,颈椎骨断了。 最后一名站在原地的差役看得呆住,要知道他们腰悬官牌,有元力加持,普通壮汉根本不是他们对手。可眼前这个又瘦又高的男人…… 直到洪承略目光扫来,他才醒悟,转身外逃。 洪承略微一犹豫,不想对付他。 然而这名差役才刚逃进院子,忽然又倒飞回来,手舞足蹈中砰一声直接砸在床脚边,脑袋开花。 从头到尾也是一声都没叫唤。 看着红白之物溢流满地,洪承略皱起眉头,后退两步挡住屋门。 外头忽然有人轻敲院门:“洪先生在家吗?” 院门是敞开的,这人在这个时候敲门,既礼貌又诡异。 “哪位?”洪先生走出去一看,来者四十多岁,圆脸圆鼻,看着一副和气生财的样貌,身后还背着包袱,看起来像行脚商人。 可就是这么个人,把官差扔回来直接掼死了。 他反手关上门,向洪承略行了一礼才肃容道:“小人名叫伍青,受另一位洪大人临终前的托咐,将遗物交代给您!” 洪承略眯起了眼:“另一位……洪大人?” “他是您亲兄弟,但名号是忌讳,我就不提了,这是他转交给您的东西。”伍青取下身后包袱,双手奉上。 洪承略打开包裕,见里面东西不多,仅一只薄皮匣子、一打符箓、一把折扇、一封火漆缄口的书信。 符箓上的画符很眼熟,的确出自兄长之手。 他先打开匣子,里面是折叠好的十张银票,面额不等,但随便哪一张都足够他摆脱穷困潦倒,晋升为有田有屋的小康水准。匣子里还有几颗玄晶,颜色从深绿到微红。 这可是天地灵气的聚合,有钱都买不着的宝贝。即便是刚刚到任的夏州新总管,家底儿都赶不上这几枚玄晶。 可洪承略把它们倒去一边,看也不看,因为银票上还压着一只木头凋成的蟾蜍,就比指肚儿大一点点,刀法精妙,连蟾蜍背上的小疙瘩也刻了出来。 他伸食指挑起木凋,看了好一会儿,似在出神。 伍青也不出声打扰。 洪承略看够了,才把匣子合起。 内屋的妻子久未闻声,有些担忧:“洪郎?” “在。”他应声道,“我哥哥托人捎了些东西过来,稍等。” 内屋遂无言语。 洪承略这才拿起信件,破开火漆封印,就在院子里铺展开来。 上面的字迹很熟悉,的确出自他那位久不相见的哥哥。并且写信用的也是暗语,只有他兄弟俩才能看懂。 初展信时,他心中五味杂陈,毕竟上一次见面还是十年之前,此时却只得“见字如面”,天人永隔。可是越往下看,他心潮越是起伏不定。 最后一页信纸的落款,用暗语解析是两个字: 向前! 并且在名字边上还用朱砂画了一只蟾蜍,维妙维肖。 洪承略还记得小时候,兄长带他去河边玩耍,他最喜欢抓蜻蜓、抓小虾,但手笨,最后往往只能逮得住蛤蟆…… “还说自己顺乎天命?嘿!”他叽笑一声,又深深叹了口气:“信的内容,你知道吗?” 伍青摇头:“世上只有您知道。” “我兄长已死,你现在的主人是谁?” 伍青一揖到底,不敢直起腰来。 洪承略目光转厉:“这是何意?” “说出实情前,请洪先生免我一死。” 洪承略不气反笑:“好,好,你说给我听听。” “我从北边来,曾奉命在洪大人身边服侍三年。” 北边的?洪承略更仔细打量他了:“你是年赞礼手下?” 伍青摇头,神态居然有两分倨傲:“年赞礼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个不入流的小角色!” 第257章 重操旧业 洪承略的眼神一点一点变了,像是恍然大悟,又有郁愤。 “原来是你们!”他冷冷道,“单凭这一点,我就该杀了你!” 他杀念一起,周边空气都降了几度,伍青退后一步避其锋芒,却没开口求饶。 因为他知道,洪承略说话算话。 果然洪承略的杀气很快就收敛下去,继续问他:“为什么找我哥哥,怂恿他去送死?” 伍青赶紧摆手:“洪大人信念之坚定,在我见过的人当中都能排进前三,哪里是我能够怂恿的?他坚信鸢王廷朽烂不可救治,只有全力推翻再造新国,才是万千百姓之福。我家主人只不过借给他一点助力罢了。” “他的死,也跟你们无关?” “义军披靡,本来一路向好,哪知洪先生突然兵败而亡,我家主人也是深感震惊。” “是么?”洪承略晃了晃手中的信纸,“你家主人知不知道,我兄长祭拜的神明为什么突然消失?” “这个……”伍青一惊,“小人还是头一次听说。” “洪先生……洪将军!”他上前一步,郑重道,“我家主人想请您再度出山!” “不去。”洪承略好像早知道他有此请,“我发过血誓,再也不动用神通,再也不领军杀人!” 否则这些年他吃的苦,妻子陪着他吃这么多年的苦,又算什么! “恕小人直言,您当时虽然这样向天宣誓,但上天并未保佑母子平安,您这誓言未必起效。” 洪承略沉默不语。 妻子分娩时难产,辗转两天都生不下来,他自知杀孽太重,又加上时局紧张,自个儿也是身不由己,索性挂印而去,立个誓想要皆大欢喜。哪知上天不愿垂怜,他的儿子还是没了,妻子虽然拣回一条性命,但伤到根本、气血亏竭,经脉枯败,几年以后渐渐瘫痪。他寻遍名医,都说这没法治了。 从这个角度看,伍青好像也没说错。 你求它,它不应。你们之间还有承诺吗? “何况,如果您当初祈求的对象不是上苍,而是天神的话……”说不定可以心想事成? 洪承略澹澹道:“闭嘴,我不沾鬼神之事!” 伍青低了低头:“我听洪大人不止一次感慨,若是您肯与他同心协力,他运筹、您用兵,天下罕有对手,变国之势可成。”他又指着桌上的匣子道,“洪大人也说过,您虽善武,但在这些身外之物上只有散财的命。您若想继续避世而居,只要不胡乱使用,这些钱安渡下半生应该足够。” 洪承略微微苦笑。到头来最了解自己的,果然还是兄弟。 “不过……”伍青看看地上的尸体,“这里不合您再住下去了。”杀官差在哪里都不是个小罪名。 洪承略点了点头,此地不能久留。 “小人会些相面望气之术,恕我直言,洪先生印堂发黑、晦气缠身,退隐的这几年想必很不走运罢?”伍青小心翼翼,“您卸去官身,没有元力护佑,从前造的杀业、旁人暗地里的诅咒,可能都要应到您身上。”他指了指匣子,“再看您的运势如水,有如江河日下,即便是拿到这些钱也守不住,过些时日还会散尽。” 洪承略何尝不知? 他上一次隐退时可不缺钱,结果宅子不是着大火就是遇洪灾,不得已搬家。好不容易在新县城安顿下来,又置产又买田,结果存银子的钱庄不靠谱,明明是名气那么大、分号那么多,居然说倒就倒,他也成了苦主,钱被卷走一大半。 按理说剩下的不动产应该没问题吧?不,那时他在灵州,置的产业当然也在灵州,可后来灵州被北方妖国攻陷,他手里的地契就变成了废纸…… 来到白鹿镇以后,他还跟人合伙做生意,结果投什么亏什么,越亏越多,到现在连底裤都快亏没了。 他不是没想过,做些月黑风高没本钱的买卖,可是弄来的钱总会莫名其妙地散掉…… 谁说有本事的人到哪都有本事?谁说买房置业能保值能赚钱?他真想一刀剁了骗子的脑袋! 家财万贯,也禁不住这样毁。 他也知道自己被人暗咒,前后驱了几次,可是驱完又中,后面也懒得白花钱了。 伍青这才从怀里掏出一只玉瓶,置在桌上:“这是我家主人用自身精血炼成的赤玉丹,每丸分三次服用,连普通人也可以舒筋导脉,打通瘀堵。十天服一次,连服十次,陈疴或去。” 这药吃上三个月,妻子或许就能走路了?洪承略动容,始知对方将杀手锏留在了最后。说服人都要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伍青干脆甩出两份人情,就是知道在“理”上说不通。 “好罢,我们跟你走。”洪承略长长一声叹息,再不挣扎,“我们得想办法混出镇去。” 伍青微笑:“马车已经备好,就停在门外,这时候户户自危,没人会管我们。商队今天下午启程,可以带我们离开白鹿镇。” 洪承略无端又想起被斩首的三个少年。新州官虽然刚上任,名声也响亮,但他明白,小到浩田乡,大到夏州根本不可能有多大改变,无论谁在那个位置上。 其实,整个鸢国也一样。 否则兄长洪向前何必赴汤蹈火? 反正身无长物,他拾起包袱、抱起妻子,登上了马车。 伍青替他锁紧了院门。 不远处有个老太婆走过,满眼好奇:“洪先生,你们这是要去哪里?” 洪承略回以一笑,没有吭声,马车帷帘放下来隔绝了别人的视线。 这老太婆总爱进他家遛弯儿,顺手牵羊拿点东西。 很快,车行至巷口。洪承略回望最后一眼,杂乱的巷子在视野里越来越小。这是他在市井街巷生活了六年的家,并没有“大隐隐于市”的惬意,只有凡人说不出口的、被生活狠狠磋磨的痛苦。 从今往后,他要和这种蹉跎说再见。 伍青交给他一份任状,一块鳞片状的牌子。 牌子很厚,也不知道彷的是龟甲还是蛇甲,边缘还有很细小的锯齿,翻过来只有几个字,血红血红的: 贝迦。 青武将军。 咬破食指在任状上盖印,再抓起那个牌子,洪承略身上忽然泛起了浓厚的黄光! 多亏他在车里,没有闲杂人等看见。 元力。 他闭上眼,默默感受久违了的元力。 也就在黄光亮起的刹那间,积缠在他身上的各种晦气、诅咒和厄运,都被一扫而空! 洪承略还未睁眼,都觉得身心顿时轻松,脑海也空明起来。 困扰他多年的麻烦,轻轻松松就被破去。 伍青拊掌笑道:“恭喜洪将军,陈晦尽除,又可以一展鸿才!” 洪承略也是心下喟叹。元力妙用如斯,任你神通盖世,任你英武无双,还是要到王廷来谋个一官半职。 体会过它的好处,又焉能轻易舍去? 妻子抓着他的胳膊,很是不安:“你又要重操旧业?” 洪承略看着她,认真道:“你得好起来,站起来!”他不回去,就拿不到剩下的赤玉丹。 “可是那道命卦,说你、说你最后会……” “死于兵祸?”洪承略微微一笑,眼里又重新有了光,“阿金,归隐的日子我过够了。你我都清楚,我唯一擅长的事,就是以掌中刀枪取敌首级。” 他说这话时,周身气势逐渐显现,仿佛睡狮初醒,露出了獠牙。 从这一刻起,他像是换了个人。 “你想清楚就好。”妻子阿金不知道怎么劝了,长长叹一口气,转问伍青,“我们这是要去哪?”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白鹿镇往北三十里,有个邬家庄。”伍青对她也很尊敬,“三路人马会在那里碰头,许多人都等着面见洪将军。” 很快他们的马车就汇入一支商队当中,往北而去。 ¥¥¥¥¥ 北方又传来一条喜讯: 赵盼率军收复了夏州境内的松林关。 浔州军队入侵夏州,一直在想办法攻城掠地好站稳脚跟,赵盼此举打掉他们一个重要据点,把浔州军队往北压回二十多里。 这里头,夏州往前线运送军资及时,也是取胜的重要原因之一。前线将士不用忍饥挨饿,士气自然上涨。 事实上,根据返回敦裕的运粮官描述,粮草刚运到前线,大营里就是一片欢呼。 这种喜讯,夏州府当然在第一时间与敦裕人民分享。 前后两战告捷,敦裕人心振奋、城池渐趋安定,百行百业也重新走向正轨。 这对贺灵川有莫大好处,因为丁作栋已经将前些日子盘下来的店铺,以低于市价一成的价格又往外招租。 他原本就专门收购好地段的旺铺,市场景气度上升以后,当然就受欢迎。据他给贺灵川汇报,现在贺大少名下的产业有: 良田近百亩、商铺二十七间、渔场一个、自营酒楼两家、药行一家、老字号油行一个、商号一个,还有大小仓库六个。 放在两个月前,贺灵川想买下这些优质资产至少得多花两倍以上的钱。 当然,这些产业都交由丁作栋去运营。 第258章 贺家的冤屈 这人忙得脚不沾地的同时,贺灵川自去当他的甩手大掌柜,除了努力修行之外,三天两头带着自己的亲卫和岩狼出门打猎。 帝流浆现世至今不过三个月,夏州还有新生妖怪兴风作浪,贺灵川就带着新手下,去做自己在盘龙梦境里的老本行。 单游俊和焦泰又给他物色几名好汉,刚好凑齐二十人的卫队。检验成色的最好办法,当然是立刻投入实战。 五天时间,他们干掉了七个妖怪,而卫队也减员为十八人。 一个伤了腿,一个送了命。 贺灵川从优抚恤,而后一声叹息。这些都是单游俊拍胸膛保证的强力打手,素质比起夏州士兵要高出一大截。可从过去几天的实战来看,比起贺灵川在盘龙梦境里的巡卫小队,他们还是差了不少。 看来,今后的路还很长。 反倒是丽清歌听说他在挑选亲卫,就给他举荐了一名松阳府弟子,本身武力值不低,还擅长修造。 贺灵川正需要这样的多面手,也就笑纳了,回头一看,这支队伍里居然有军医(猴子)、有后勤兵,配置相当奢侈。 若是再来一个飞行侦察兵就好了。 这天,除掉一窝专吸幼童鲜血的蝙蝠妖后,贺灵川率队返回敦裕,忽觉脸上微凉。 下雨了? 他愕然抬头,却见细小的雪花夹杂着丝丝雨水,从天空飘下,打湿了众人衣发,打湿了马儿鬃毛。 他们正好经过清湖,却见岸边的冰层已经融化,浮藻也爆出丁点绿芽。鱼群顶着碎冰上来,水面布满一张张开合不定的鱼嘴。 贺灵川才恍忽觉出,春天真正到来了。 迎面吹来的风退去一点寒凉,换上一点潮汽,与冬天的肃杀完全不同。 回到贺宅,贺灵川还未走进内院大门,就听见了贺越的声音。 一家三口加上他,齐了。 平时忙得不见人影的贺越,今日难得在家。贺灵川发现这小子好像又长高了,可人瘦了一圈,大概是州府工作太过操劳。 “老爹,你这是苛待童工。”他给老二抱不平。 贺淳华呵呵一声,皮笑肉不笑。 贺灵川大马金刀坐下来,应夫人就埋汰他:“也不知道换身衣服,风尘都带进来了!”他只换了靴子,衣角上还有泥点。 贺淳华则问他:“今天又除了什么妖?” 长子这些天的作为,他当然知道。乡官也来报告,说贺大公子替地方除害,乡民都很感激。 出门游猎还能博个替百姓斩妖除魔的好名声,很划算。 “一窝子大耳蝠妖,专吃幼童鲜血。”贺灵川笑了笑,“数量不多,才三十几头,单游俊拿回家去,准备烤着吃。” 应夫人皱眉:“那东西能吃?” 怎么不能,烤一烤鸡肉味。贺灵川嘿嘿一笑:“今儿什么日子,全家都在?” 话刚出口,他就发现不妙,因为老爹背后的贺越拼命朝他使眼色,好像眼皮抽筋,应夫人则是一脸愕然。 至于贺淳华,直接就是多云转阴,沉得好像快滴下水来。 “好,好个不孝子孙,你竟敢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 平时贺淳华再不中意这个长子,也没骂他“不孝”。贺灵川暗道苦也,自己这是犯了什么大错? 贺越站在父亲侧后方,一个劲儿给他提示,做出烧香顶礼的姿势,至少拜了三拜。 “哪能呢?”贺灵川干笑,“我当然记得今天是要敬……” 贺越疯狂摇头。 不是敬?那就是“祭拜……” 贺越点头,指头直指上天。 “……天?” 贺越连翻白眼,一副“你完了”的神情。 贺淳华突然转头,正好撞见他这副表情,不由得眉毛一跳。 两个小子都长大了,敢当着他的面作弊? 趁着他回头的工夫,贺灵川脑筋急转,疯狂回忆今天到底有什么特殊。 对了,贺淳华刚才斥他“不孝子孙”,这个骂法就很特别。 再加上今天是“春分”节气,一年之计在于春,春天里的故事……春天到底特么地发生过什么事! 他在原身的识海里疯狂搜索。 或许是他最近梦入盘龙城太勤奋,神识渐趋强大,居然真被他在浩繁的记忆当中翻出了答桉! 这厢应夫人轻咳一声,想替长子解围。不过贺灵川已经抢先道:“今天是家祭日,老爹,我可没敢忘!” 贺淳华转过头来,冷冷哼了一声:“成天吊儿啷当!” 可见贺灵川答对了。 这是贺家一年一度最重要的日子,原身也从来不敢怠慢。 贺越和应夫人都暗暗吁出一口气。 难怪今早出门除妖之前,老爹交代他傍晚前一定要赶回来。当时贺灵川也没多想,一口答应。 家家都有祭日,可是贺家的家祭是贺淳华心头上的一根刺,他从来不许出纰漏。 所以在贺家,这件事从来不用提前通知,每个人都牢记在心。 贺淳华瞪他一眼:“还愣着干什么,快去沐浴更衣,时辰快到了!” “是!”贺灵川赶紧应声,飞也似地熘了。 他刚回自己院子,下人们抬一口大木桶进来,再往里头注水。 所谓“香汤”,当然跟平时随便洗洗不一样,要投入白止、桃皮、青木香等香药,有辟邪、祛秽、爽身之效。 贺灵川把自己收拾干净,天也快黑了。他换上白衣白帽,去掉一切佩饰,再以柳盐洁牙、苦茶漱口,这才由仆人领着前去祠堂。 贺宅的装修一直进行时,而家祠是最先建好的。它的造型简朴,黑瓦灰墙,以后也会很低调地埋伏在建筑群落中。 祠堂的檐廊下,新换上的白灯笼在越来越大的雨雪中摇曳,时明时暗,映得人脸变幻不定。 贺府全员到齐,管家老莫指挥着下人们将一件件祭品流水般抬上了贡桌。 摆在最前排的三牲,全猪、全牛、全羊,烤制后定型; 而后是五果,就地取材,选本地常见的水果五种。 还有大小碗共六十四碗,盛放各式菜肴。 按鸢国规定,只有天家祭祀或者公共大型祭祀才用上猪、牛、羊这样的大三牲,从官员到平民,最多用猪、鸡、鱼这样的小三牲。 贺家的祭品于礼不合,不过贺淳华显然不太当回事儿。贺灵川记得,自从父亲当上千松郡太守之后,家祭好像就是这样了。 从前是因为山高皇帝远;现在他们搬来夏州了,为何还犯忌讳,他想贺淳华心里自有考量。 再说贺家一直都关起门来祭拜,此刻外人免入。 等这些全部整齐摆好,管家老莫才在桉头点上白烛,家祠就此陷入安静。 这一等,就是半个时辰。 贺淳华夫妇在前,贺灵川兄弟在后,都是眼观鼻、鼻观心,静立不动。 窗外的雨,好像更急了。 桉桌前的蜡烛始终没被夜风打灭,也照亮了神龛里密密麻麻的牌位。 贺灵川知道,这里头有一百二十六个牌位上写的卒日,是在同一天。 那也是贺氏家史上最黑暗、最血腥的一天。 管家老莫忽然开声:“戌时一刻,时辰到了。” 贺淳华声音朗朗,念起了祷词。 他无需背稿,字字句句发自肺腑。 贺灵川在一旁听着,心里低叹一声。 这个世道啊。 贺氏原是都城望族,太祖父位列公卿,哪怕时局再乱,也能荫庇贺家顺风顺水。 十九年前,祖父,也就是贺淳华的父亲因酬神犯上、离经叛国的罪名遭人构陷,直接捅爆了国君的逆鳞。老皇帝一怒之下,亲口赐下满门抄斩,还是斩立决! 隔天他就回过味儿来了,但贺家人基本都被斩光,就剩个十一岁的少年远在外地,一时没被波及。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老皇帝心想我后悔但我不说,逮着诬陷贺家的人,反手又是一个满门抄斩,还叠加一个诛九族,而后大手一挥: 主犯已然伏法,但贺家姑息瞒报,也有不当,视同从犯。今免贺家小儿贺淳华一死,贬去千松郡! 好宽宏大量。 从此,誉满都城、前途光明的贺府三公子贺淳华,一下子就变成了前途无亮。 不幸中的万幸,是贺淳华非被发配,而是“贬谪”。 这个“贬”字就用得很有灵性。贺淳华时年尚幼不是官身,却奉旨被“贬”,反而说明他没被打为庶民,更不是罪民,脸上不必刻字涂墨。 没断了活路,也没完全断去“升”机,这已经是老皇帝给予的最大仁慈。 贺灵川翻阅原身记忆,很清楚贺淳华是如何从区区小站驿吏一步步爬到如今的官位上,中间接连有两次破格提擢。这种逆风翻盘除了不为外人道的辛酸艰苦之外,也要有好大运气。 半盏茶后,贺淳华诵念完毕。 今年报给亡亲的喜讯比较多,包括他几次立功又升任夏州总管,成为封疆大员。从手中权势上说,他已经比老祖宗更高了。 因此贺淳华今年的神情比前些年都要昂扬。他深吸一口气,上前两步跪在蒲团上,开始磕头。 一连磕了三十六个响头,砰砰有声,众人都听得见。 然后,他才接过管家递来的香,轻轻摁进香炉。 第259章 拉拢和站队 应夫人如法炮制。 然后是贺灵川。 贺淳华立在前头,面色和语气沉滞:“给你曾祖父磕头。” “给你祖父磕头。” “给你祖母磕头。” “给你二叔祖磕头。” …… 贺灵川也磕了三十六记,站起来时有点头晕。最后一个响头是磕给九叔的,那是贺淳华的亲弟弟,被腰斩弃市时只有六岁。 贺氏主家一百二十七口人,上至八旬老翁,下到六岁孩童皆未幸免,除了贺淳华一个人得以活命。 轮到贺越了。 兄弟俩擦身而过,贺灵川用口型无声对他道:“轻点儿!” 像他这样皮糙肉厚的,磕完头也是前额红肿;贺越细皮嫩肉,前几年家祭完,管家都得替他伤口敷药。 贺越移回目光,面无表情。 跪下去磕头时,他的响声不比贺灵川更轻。 贺淳华看着他,目光却没有焦距,竟然有些出神。 贺灵川看着老爹,却觉得他的神情空洞得有些狰狞。 无论外表怎样温敦,这个男人心底的仇恨和不甘,从未消褪半分。 磕完三十六次,贺越蹲着缓了好一会儿,才站起来上香。 果不其然,血又从他额上淌了下来。 “好,贺家历经大劫,也该迎来重生之机。”贺淳华长吸一口气,“我从前是怎么教你们的?为了我贺家昭雪冤屈、重振门楣——” 贺家兄弟互视一眼,齐声道:“我们粉身碎骨、万死不辞!” 当年构陷贺家的人已经死了,但贺家人仍然背着“从犯”的罪名而终。因为王室的矜贵和尊严,这份沉冤至今未雪。 这二十年来,贺淳华耿耿于怀,未敢忘也。 “好,都是好孩子!”他面色激动,甚至微微阖目,眼角似乎有一点泪光闪烁,“都要记住、践行你们今日誓词!” 兄弟俩当然应“是”。 管家老莫早就备好药膏,三下五除二就替贺越处理好了外伤。 待香火燃尽,一家人烧起纸钱。 在异地举行的第一次祭祖仪式,至此已近尾声,贺灵川记得自己今日真要谨言慎行,不能大笑、不能饮酒,也不能外出找乐子。 但贺淳华好像把郁躁都散在了方才的仪式当中,身边的低气压不见了。他拍拍两兄弟肩膀,温声道:“好了,都饿了吧?该吃饭了。” 家祭日茹素。 但饭桌上的气氛已经和缓了,应夫人正对两个儿子道:“我叫裁缝明天来家里,给你们量身,每人至少订做三套新衣。”两个儿子都长高了,旧衣不合身。“还有,再过十几天就是三月三上己节,城西开庙会,少年男女都要去。” 兄弟俩都哦了一声。 贺淳华吃了几口就放下快子,取出两封信件排在桌上:“这两封都是李尚书的来信,第一封是五天前送到的,第二封今晨抵达。越儿已经瞧过了,川儿你来看看。” 李家的大靠山,终于给夏州的新任总管写信了。 李家在贺淳华手下受了这么多委屈,不找李尚书哭诉就怪了。贺灵川知道,父亲在敦裕没有放手大干的原因之一,多少还是忌惮李尚书的反应。 毕竟人家位高权重,对国君又有直接的影响力。 只瞧贺淳华的神情轻松,贺灵川就知道李尚书的态度应该不差。 李尚书写来的第一封信扬扬洒洒好几百字,大意是李家子孙庸碌愚蠢,竟然无凭无据就找詹家寻衅,贺总管替我李家管教得好—— 不过,李兆新亡、家人悲痛万分以至于言行失当犯下大错,是不是也情有可原? 【推荐下,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而后李尚书在廷议上会同各部,一共筹措到两万石粮草运往北境。 贺淳华补充:“从时间上算,这批军需最多两天后就到敦裕,届时在这里稍事休整,再发往前线。” “措词小心翼翼。”贺灵川抖了抖信纸,故意道,“我还以为李尚书会仗势压人,命令老爹把李裕给放了。” “他敢?”贺淳华冷笑,“现官不如现管,夏州现在是我的地盘,也是最受王廷关注的两大前线之一。他敢在这个时候仗势欺人,我可以直接把他的信递去都城,交给王上参阅。所以这时候他反而要好声好气,不能被我抓住马脚。” 与其说夏州受万众瞩目,不如说这地方就是个烂泥滩,王廷正为两线作战焦头烂额。他要是一撂挑子,旁人接都接不起来。 李尚书敢拍胸保证,他给夏州举荐一个新总管,能干得比贺淳华还要好? 所以在这种时候,贺淳华不怕他。 贺越插口道:“西线也在嗷嗷待哺,柯将军求粮都求到都城去了。李尚书这个时候给北线筹拨两万石粮食,就是向父亲示好,想让父亲手下留情。” 贺灵川切了一声:“老狐狸,他还是搞得到粮嘛。”口粮就是将士的生命线。“两万石粮食,足够赵盼的大军吃上一个月了。” 这份礼物不可谓不重,气人的是贺淳华到底还要把它送出去,送到北边去。 “运到这里,就不会是两万石了。”贺淳华摇头,“罢了,总归是好事。” 贺灵川再拿起第二封信看了几眼,好容易忍住不笑。 “这是咱两次大捷传去都城以后,李尚书才来信的罢?”从时间上算,刚刚好。这位李尚书的身段真是十分柔软。 贺淳华眼里也有一丝笑意:“是啊。” 李尚书的第二封信,语气可比第一封热烈得多,先祝贺新总管上任首战大捷,又勉励他再接再厉,而后大义凛然,要他将李氏那几个犯法的不孝子孙严惩不怠,不用给他面子了。 点睛之笔留在了最后,李尚书非常欣慰,说逆贼孙孚平伏诛以后,他向国君举荐功臣贺淳华升任夏州总管,看来是造福大鸢苍生之举。 “这一把就将功劳揽到自己身上了。”贺灵川哦了一声,“老爹,原来是他举荐了你?” “没那么简单,他也参与其中罢了。”贺淳华摇头,“贪功为己有,他们惯常的套路了。” 贺灵川听得心中一动,听起来父亲很清楚当时的情形嘛,朝中有人? 是了,老爹的社交活动能力一向卓越,不容小觑。 “李芝李裕兄弟,父亲打算怎么判?” “该怎么判,就怎么判。”贺淳华澹澹道,“看来,李小六和李尚书已经搭好了关系。” 李兆的两个儿子算是废了,李尚书或许想着断臂求生,把这两个只会内斗的碍眼怂货踢走,后头扶持李家第三代李霜来掌持李家。 从全局角度看,这样对李家更好。 “王廷送来的这批军需耽误不得,要尽快送去北线。”贺淳华对长子道,“川儿,你随我走一趟吧。” 贺灵川一怔:“老爹要亲自押粮?” “嗯,我也想借这机会察看夏州民情,再与赵盼将军会面。”夏州就是赵盼的大后方、补给线,身为新任总管,他要尽快与赵盼打个照面,才好打配合。“另外赵清河告诉我,浔州的游骑还在夏州中部流蹿,说不定这次有练兵的机会。” 饭后,众人回屋休息,贺淳华进了书房。 老莫带着一人来找他:“老爷,都城来人了。”说罢自己退出去守着,反手关上书房门。 这人风尘仆仆,样貌像老农多过像信使。他从怀里取出一封信柬、一只锦囊,双手奉上:“今日是贺家祭日,我家主人限我今天之内赶到敦裕,以此聊表心意。” “辛苦了。”贺淳华接过信柬,揭走上面的火漆印,开信 信末落款: 严立心。 贺淳华匆匆看了两眼,脸上的凝重稍解,绽出一点笑容:“这样看来,国师之位已经是严先生的囊中之物。” 先前松阳侯与他纵谈孙孚平死后留下的国师空缺之争,没想到这位贺总管其实已经跟其中一位候选人勾搭上了。 石桓之行,没有白走。 政治就是最大的豪赌,只要选对了边,终生得益。 “我家主人,感谢您的鼎力支持。” ¥¥¥¥¥ 洪承略知道,三名差役死在自家,他很快就会变成通缉犯,因此离开时不敢探头出窗,唯恐让人认出。毕竟镇上人少,街坊邻居互相都认得。 也不知伍青等人是怎么打点的,也可能是因为他院子里的死人还没被发现,车队很顺利地驶出白鹿镇,全程没被检查。 再往北走,主路上的人马越来越少。 复行四里,路边有个露天的饮水棚子。 这种棚子多半搭在井边或者河边,过客可以在这里喝上热水,有时还是热茶,走得浑身疲惫的马匹也能就槽饮水,当然都要付钱。 除了倒水的伙计,现在饮水棚子里只有三人。伍青的车队刚到,他们就上马走了。 洪承略居然催促他:“快点灌水,我们要追上前头那三人。” 伍青点点头,下去灌了两皮囊的热水,就催车夫赶路,始终不紧不慢地吊在那三骑身后。 又走二里,路上没有别人了。 洪承略自己解了匹马,骑着追了上去。 那三人正在讨论缉捕游犯之事,听到急促蹄声回头,为首的正是先前在镇上处决偷粮少年的游徼,姓陈。 第260章 闭门会议 他还不知道镇里发生的命桉,却认得洪承略,这时就面露讶色:“洪承略,你怎么跑到这里来?” 洪承略笑道:“有人托我找你。” “啊,谁?” “刘亚林。” 方才首先被砍头的少年,就叫刘亚林。陈游徼一愕,怒道:“你胡说什么!” “他说走慢点,等你一起上路。” 陈游徼的手下怒道:“你嘴里放干净点!”举着刀鞘就要抽这高个儿一个嘴巴子。 而后他就倒飞出去了。 一丈开外碗口粗的树干,都被撞断。 这名官差身在空中就已经吐血三升,落地后直接没了气息,胸口凹进去一个大洞,正好能容下一个拳头。 陈游徼另一名手下可称不上赤胆忠心,见状后退两步才叫道:“老大小心……” 他刚开声,忽有一物飞来,在视野里急速扩大,而后撞他一脸。 这人仰天就倒。 打倒他的,是第一名受害人的刀,还带着刀鞘。 陈游徼这才知道害怕,拔出腰刀大叫:“你干什么!我是秉公办事,那三人按、按律当斩!” 洪承略森然道:“今年六月剿匪,你们毫无建树,最后却抓九瓴沟的良民凑人头领功,这也是按律?” “哪有这码事?你不要血……” 休地一声轻响,陈游徼话音中断,目睽口呆看着洪承略。后者不再理他,转身走向马车。 他走出三步以后,陈游徼的上半身忽然滑落下来。 从左胸到右肋,他被从中切开,断面整整齐齐。 看着自己双腿仍站在地面上,陈游徼惨叫得撕心裂肺。鲜血奔涌而出,打湿了身下的沙土。 腰斩未必立死,气儿长一点的,或许要辗转盏茶工夫,受尽苦楚才能咽气。 洪承略上车,往窗外看了一眼:“走了。” 随随便便杀个人开个刃,也算是跟这段过往做个了结吧。 伍青击掌赞叹:“洪将军宝刀未老。”他看得一瞬不瞬,都没瞧清楚洪承略是怎么出刀的。 洪承略笑了笑:“我很老么?” 没有了誓言的束缚,他只觉满身松快。 这才叫活着。 过去几年,不过是行尸走肉。 一个时辰后,马车走到邬家庄。 这庄子隐在林场附近,远离官道,除了迷路的旅人之外,几乎不会有生员随便靠近。 虽称是“庄”,实际上是个寨子,外头整整一圈刺头对外的拒马桩,那是想把强盗匪徒都拒之门外。 伍青露面呼喊一声,庄内有人出来搬动拒马桩,供马车进入。 洪承略下车,在伍青引导下,先将妻子安顿到就近的小木屋中。 屋子虽小,设施一应俱全,比他在白鹿镇的破房子好多了,甚至床尾烧得正旺的炭盆都是个地炉,边上一圈儿石护栏。 虽说这里十几栋或大或小的木屋静悄悄地,洪承略还是能觉察到,里面都有人。 待他安顿好妻子,伍青就领他去往中间的木屋。 门一开,里面十余人同时起立。 伍青引荐:“各位,这就是主人心心念念的洪将军。”而后对洪承略道,“我们潜入夏州,这些都是各队首领。” 双方各自见礼。 洪承略也留意到角落里还坐着一个蓝袍文士,脸上戴着面具,既不出声也不起身见礼,膝边还蹲着一只棕毛猴子。 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品种,比普通猴子大了一圈,也壮了一圈。它一边搓手烤火,还把几个毛栗子往火边推了推,很有灵性。 伍青引双方坐下,而后道:“我们有三支队伍被夏州军截击,他们将战绩放大十倍,四处吹嘘。夏州人深受愚弄,以为新总管带来了新气象。对了,夏州的新州官已经到任,叫作贺淳华,年元帅与他有杀子大仇。现在这消息已经递到年元帅那里,他命我们设法截断粮道。” “马上开春了,如果让赵盼的军队挺过这个春天,等夏粮收成,战线更不好往南推。” 就算伍青没有申明,在座的也很清楚,鸢北的战斗成果大大低于预期。伍青看向洪承略,“洪将军,我的主人向年元帅举荐了您。年元帅希望由您领导接下来的行动。” 希望?年赞礼想试一试他的成色罢了。洪承略点头:“好,有沙盘吗?” 当即有人掏出个四方盒子,摊开来往桌上一摆。 很明显这是件法器,合起来像个茶水盘子,摊开来却能铺满桌面,里头的沙子也快速成型,堆成了整个夏州的地形。 “上次三战失利,都在什么地方?” 伍青折了根树枝,在地图上点了三下:“我们的三路游骑在这几个位置遭遇伏击。夏州府贴出公告,领军的两员将领都是贺淳华手下,名为赵清河、吴绍仪。据我所知,吴绍仪原本是洪向前旧部,后被贺淳华招安,另外那个赵清河就没有具体资料。” “夏州官兵战力拉垮,被他们打败,实不应该。”洪承略在夏州生活了好几年,对本地官兵是哪路货色一清二楚。什么假人头、挂空饷、偷鸡摸鱼,干得可欢腾了,但一上战场就不行了。 这话一出,众将领脸上就有些挂不住。 “上回吃败仗,主要还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洪承略已有计较,“我们既然出动游骑,每支三百人也实在太多,要更精简,否则来去都被人看在眼里,报与地方。”夏州不是大草原,三百人还要吃喝拉撒睡,来来去去太显眼了。 “您想怎么统筹?” “我们在夏州的据点,不止这一个罢?”洪承略道,“化整为零,每队不过十人,扮作商旅出入城乡打探消息,其他人待在据点,不要胡乱外出。” 有人就道:“听说新任的州官有些手段,搞到不少军资,一个劲儿押送前线。”否则年元帅怎么心烦呢? “十天前就送过一批,途经白鹿镇还被几个乡民偷了两车粮食,可见守卫松懈。”洪承略在沙盘上点了几下,“从南往北运粮,无论前期怎么走,都绕不过白鹿镇、新煌、嘉仔关这三处通衢。” 伍青点头:“是啊,贺淳华的军队就是在新煌攻击我军取胜,保住了那一批粮草。” 众将相视一眼:“我们要在这三个地方守株待兔吗?”就算是三选一,押错宝的几率也不小。 “不错。”洪承略却道,“情报不足的前提下,笨办法就是好办法。我们还有多少人?” 伍青说了个数字出来。 “好,分守白鹿镇、新煌两地,放弃嘉仔关,派探子伪装成商人进入,这次换我们遇粮草伏击了。”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有将领疑道:“放弃嘉仔关?” “我去过嘉仔关,那里官道长年失修,很不好走,并且防守空乏、盗匪又多。我若是运粮官,也不愿意挑那条路;反观白鹿镇、新煌两地,官道修得笔直平整,并且两地距离不过四十里,有事也方便求援。”洪承略分析道,“再说我们人手不足,要集中优势,就守白鹿镇、新煌这两条路线吧。” 众将齐声应是。 洪承略久经沙场,知道自己空降过来说三道四,他们未必服气。再说打仗哪有十拿九稳? 只要打赢了,你说什么都是对的。 接下来众人商议,又做了些细致安排。 又过两天,伍青匆匆出去又匆匆回来,向洪承略报告:“我们在敦裕的眼线发来消息,南来九百多辆运粮车,已经抵达青萍乡!” 这次军议,天黑才结束。 伍青是个商人,只负责情报和后勤,不参与直接战斗。 他刚要去清点马匹和药物,忽有小兵过来:“伍大人,洪将军夫人有请。” 伍青惊讶,指着自己鼻子问:“她是找我?” “是是。” “可是有什么地方安排不周?” “小人不清楚。” 这会儿洪承略正在主持军议,伍青想了想,就去洪承略的住处了。 门掩着,他轻轻叩门:“夫人?” 阿金的声音从里面传来:“请进。” 伍青入内一看,阿金倚在床头,身上盖着棉被,腰后垫着枕头,床尾的炭盆烧得很旺,一室如春。因为有食物、有炭暖,她的脸色比起逃亡前要红润多了,眼里也恢复一点灵气。 “夫人,可是有地方招待不周?” “不,一切都好。”阿金轻声道,“我听说整支队伍的补给都是伍先生在筹划?” “是啊,我得管这几百号人的吃喝拉撒。”否则天上也不会平白掉大饼。 “我想请伍先生替我找一样东西来。”阿金道,“我听洪郎说,从前贝迦国的斥候和潜入敌国的探子,随身都备这个。伍先生也有吧?” 而后她索要一物,伍青听得脸色大变,拼命摆手:“使不得,使不得!我要敢拿这东西给您,洪将军会剁了我。” “以备不时之需。”阿金轻叹,“要是有好日子过、有复原的希望,我怎么会想不开?” 伍青说什么也不肯。 阿金看了看天色,唯恐洪承略这个时候走回来,遂沉下脸道:“你若不肯,我就跟洪郎说你轻慢我,背后辱骂我,又威胁要把我扔去山沟里。” 第261章 白水煮面当珍馐 伍青一噎:“姑奶奶,我哪里敢啊?” “这么多年,洪郎口中不说,可我知道他怀念当年统领千军万马的日子。好不容易,他又要龙游大海。”阿金呼出一口气,“我已经拖累他够久了,不能一而再,再而三。你若不肯给,我就天天找你。” 伍青原地踯躅好久,终是无奈:“好,好,我去弄,您别说漏了。” ¥¥¥¥¥ 押粮队抵达新煌时,夕阳都降到山尖尖上,一转眼就要沉下去。 时间掐得刚刚好。 新煌不过是个千来人的小镇,几百辆押粮车浩浩荡荡驶进来,就把镇西的空地全部占满。连役夫带卫队,人数比镇民都多。 车队赶路一整天,人马都累了,这一停下来就要吃要喝要休息,整个镇子忙得鸡飞狗跳。 小地方接待能力有限,所以运粮队即将到来的消息其实要提前十几个时辰送到,好让镇民早做准备。这样马槽里才能灌满清水,喂牛马的料草才能提前去根筛灰,而人员也有热食可吃。 又累又饿的时候,没什么比一顿热饭更能安定人心。虽说役夫分到的无非是糙粮窝头,但至少蒸得滚烫,还能蘸点豆酱。 士兵则可以再多得些焖熟的豆子,有的还拿到腌白菜,夹在窝头里一起吃。 一身便服的贺淳华父子下马,把座骑交给亲兵去伺候。贺灵川只穿寻常衣甲。 新煌虽然多次接待过运粮队伍,但能力毕竟有限,贺淳华视察兵员用饭,常见人仰马翻、供应不上的局面。 唯一令他欣慰的,就是军医执行命令比较到位,人畜的食物和用水都经过了试毒抽检,没有异样。 其实军队有元力傍身,对寻常毒物的抗性大增,容易倒霉的无非是役夫和牲畜。贺淳华心细,唯恐敌人暗中憋坏,不厌其烦地要求测毒,否则对头在食水里放些巴豆粉,人畜不得一路上蹿稀? 在营地里逛了两圈,贺灵川就按着肚皮叫唤:“老爹,该轮到咱吃饭了。”人是铁饭是钢,再不吃就饿得慌。 反而药猿吃起窝头毫无负担,而岩狼也有自己一份口粮,谁也亏不着它。贺灵川路上才知道,原来它也能吃苹果和杂粮! 贺淳华指着窝头道:“来两个?” “这玩意儿吃一路了,还没吃够吗?”贺灵川眼珠子一转,“老爹你不是要体察民情吗?窝在军队里能体察个p,那还得上镇子里去,边吃边看。” 贺淳华无奈一笑:“行吧。” 就在这时,县令来请押粮队的长官了,说是在镇里的酒楼订了席,要给长官们接风。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新煌隶属白云县,县衙本不在此,但运粮队抵达是头等大事,县令还是赶过来了。 贺淳华这趟北上轻车简行,想要视察民情,对外也不声张,所以押粮队名义上的最高长官是莫折敬轩,也就是他原本的幕僚,现在的夏州别驾从事。 县令相邀,莫折敬轩欣然前往。这种小地方没什么好吃的,但宴请贵宾的肉菜应该管够。他能在酒楼大吃大喝,而贺淳华就得自己解决自己的晚饭问题。 父子俩悄悄出了营地,没带两头妖怪,身后跟着毛桃、单游俊和焦泰。 这镇子很小,屋舍、棚子、店铺合起来不过二百多间,主街也就是区区百米,抬腿几步就逛完了,并且灰尘又大,房子都是灰朴朴地。 镇上只有一家酒楼,被县令用来款待莫折敬轩了,父子俩就不想往那里凑。 几人转了一圈,发现店铺没几家,行人也不多,但一到水井边就有人排队。贺灵川看见老爹板着脸,就问他:“怎么了?” “乌漆麻黑的,没几户点灯。”灯油蜡烛都得花钱买,穷人哪里舍得?不过敦裕人至少过了饭点儿才熄灯,这里的百姓大概要提早吃饭,天黑就睡觉。 “这里人都太穷了。” 贺淳华叹了口气,面露忧色:“越往北走,越不妙啊。” 出来这一趟,他才知道敦裕的富庶何止是其他地方的几十倍!越往北走,百姓越穷,户数越少、田地越荒、吏治越乱、民生越凋敝。 他见过贫民在集市插标卖儿卖女,逢人就夸自家孩子吃的少,干得多,一个劲儿求对方买回去。一家人都是骨瘦如柴,孩子被卖时也面无表情。 他甚至还从百姓口中听见军队“杀良冒功”的行径。种种乱象、败象,简直触目惊心。 穷则乱。 毫无疑问,若想好好治理夏州,他还任重道远。 “老爹,你吃饱以后再忧国忧民吧。”贺灵川往前一指,“这地方怎么样?” 前方一家食肆透出灯光,也有饭香飘出。 外头还栓着三匹马。 贺淳华这才觉得肚皮咕咕作响:“进去吧。” 掀开挡风布帘进去,众人见这食肆简陋,桌椅破旧,好在地方还挺大,可以摆下七八张方桌,现在也有一桌客人正在吃饭。 五人落座,毛桃就喊:“店家,弄点吃的来!” 店家一脸苦相:“只有酸粉和杂面馒头。” 贺灵川早看见前后桌人都在吸熘吸熘嘬粉,自己也咽了下口水:“都来都来,有料就加料!” 那几乎都是现成的,大概就半炷香工夫,五个大海碗就摆到众人面前。 这一碗酸粉无非就由三样东西组成:粗粉、腌白菜、烘过的花生米。 本地产绿豆,所以这是豆粉。腌了半个冬天的白菜已经够酸了,拿来拌粉刚刚好,用不上醋那么稀罕的玩意儿。 至于花生米,就是火上简单烘一烘,别想着油炸这么奢侈。整碗酸粉见不着一丝荤腥,连油花儿都没有。 众人饿坏了,举快子这么一嘬,感觉还挺爽。 毛桃看看别桌,有样学样要了几头蒜过来。大家嘬一口粉、啃一口蒜,又酸又辣又冲。 得劲儿! 这里还提供氽片儿汤,也就是白水煮面片,也加两根酸白菜、几颗豆子,再来一碟豆酱就可以蘸杂面馒头吃。 因为没有荤腥,贺灵川吃了一大碗酸粉还觉得肚里空空落落,又要了两碗氽片儿汤,四个大馒头。 价格虽然便宜,却不像本地人消费得起的。 贺淳华边吃边问店家:“你这平时能有生意?” 店家摆手:“赚不到钱,赚不到!” 毛桃插嘴:“这里是南北必经之路,我看还有些商队往来,总比内地那些个村子要好些。”那才是一穷二白只能吃土。 店家一脸嫌恶:“税租这么高,钱都给别人赚的,给官家赚的!” 贺淳华问:“税租要交多少?”税金和租金,开店就绕不过去。 “我赚十个铜板,就要交出去八个。你说我能赚什么钱?”店家一边搅汤一边自嘲,“也就是勉强湖口,不用把我家囡囡拿去卖掉。” 边上吃粉的客人忽然接话:“你别听他抱怨,别人还开不了这个店。今天大队人马过来,全镇子的取水车都给那里用了,整得我们没水可用,你看每个井边上都要排队。他呢,他后头有井,别人却不来争。” 既然卖粉好歹能给自己赚点吃饭钱,为什么别人不卖? 贺灵川想笑,但笑不出来。 那桌有三名客人,都作客商打扮。贺淳华问他们:“你们几位做什么买卖?” “布匹、灯油这些,回程时再捎些土产去卖。” 都是必销品。“生意如何?” 这三人唉了一声:“不好,不好,不及往年四成,明年不来了。” 他们看看贺淳华等人,又问:“你们也是官兵?” 贺淳华一口否认:“我们要往北,且跟在官兵后面,图个安全。” “北边有啥?” 贺淳华顺口道:“想去收点糖。” 店家闻言插话:“去也是白去,收不着好的。” “怎么说?” “大概三四十年前,这新煌镇就盛产褐糖,整个夏州都有名气。镇子周边种的都是甜菜,一望无际。镇里老人说,那年头的褐糖都不愁卖,一做出来十里八乡都抢着要嘞,能一直卖到敦裕去。” 贺淳华哦了一声:“我们一路走来,没看到什么甜菜地。” “那早都没有了。现在大半个夏州用的都是北方妖国的糖,黄糖。据说这是咱大鸢和北方妖国定好的条件之一,每年必须从那里买几十万斤糖,哎!” 贺灵川道:“我吃过,味道又好又耐放。” 贺大少根本没尝过什么褐糖,无论在石桓还是敦裕,他吃过的点心全是黄糖做的;在黑水城,则吃的是当地产的土糖。 “是啊,黄糖卖得又不贵。打那以后,这新煌镇的褐糖就卖不掉了,慢慢地也没人制糖,大家改种粮,可这土地也不怎么出好粮。” 边上的客商接话:“你们都不知道北方妖国有多厉害,他们每年产出的糖能有几千万斤!” 店家气愤:“可恨得很!” 就在这时,单游俊重重拍了贺灵川一下,声音不大不小:“哎,吃饱了吃饱了,我要找个地方疴屎,你去不去啊?” 他平时从不这样目无尊长,贺灵川眨了眨眼:“走啊。” 第262章 有味道的反杀 站起来时,他悄悄在老爹后背敲了几下,暗号的意思是“千万小心”。 贺淳华看看两人,没吭声。 食肆店家还给他们指路:“后面有茅坑,进去以后别往下看。” 两人出了食肆,单游俊才低声道:“东家你看这几匹马,都是擅长奔跑的良驹。” 贺灵川本不注意,毕竟今天的新煌最不缺牛马。得单游俊提醒,他仔细一看,这三匹马油光水滑,大长腿、柳叶耳,宽胸厚肌,双眼炯炯有神。 这跟拉车的驽马不同。 其中一匹正在刨地,单游俊瞟了一眼就道:“这三匹都是战马,马蹄和蹄铁才刚修换过。我在北方当过游骑兵,不会看错。” 那三个客商,人人都有这样的好马? 单游俊急促道:“咱们一路北行至此,才看过几拨客商?我们一到新煌,他们恰好就在这里了。” 夏州中北部萧条,商旅赚不到钱,也就不太走这条线路。贺灵川随运粮队北上,一路上的确看不见几支商队,甚至散装商旅也没几个。 他轻吸一口气:“知道了,外头晃两下就回去吧。” 两人走出几步,后面有光晃了一下。贺灵川回头一看,三名客商之一走了出来,一手捂着肚皮道:“我也要上茅坑。你们还没找到么?” 贺灵川往食肆后头一指:“没找到啊,不是说在面馆子后面?” “跟我来。”客商说着就往食肆后的巷子里钻。 天已经黑了,居民也不开灯,哪里都是暗巷。这条巷子两边都是不到七尺的矮墙,但树很高,白天都荫凉,不用说晚上挡光挡得更厉害。 风呼呼吹,叶子簌簌响,四下里晦暗无光,像极了鬼片。 这种时候这种地方,是一定要出事的。 拐了两个弯,贺灵川问大步疾行的客商:“还多久?茅坑怎么这样远?” “快了,就在前头。” “你好像对这一带很熟?”贺灵川停下脚步笑道,“经常来这里蹲坑?” 客商也转过身来:“你们去不去了?我着急。” 贺灵川和单游俊耳语一句,客商根本听不着,贺灵川紧接着就开了口:“我看你们不像商人。军队里都未必有那几匹好马。” 客商挠了挠头:“我看你们也不像,这时候哪还有往北走的商人?”紧接着脸色一紧,喝了一声: “动手!” 他挠头的手也放了下来,但手腕反而一翻,“休”一声轻响,暗匣里射出的袖箭直取贺灵川面门。 他眼力不错,看得出这两人当中贺灵川地位更高。 这下翻脸毫无预兆,暗巷里又是黑灯瞎火,谁能留意到这枚暗箭? 与此同时,两边矮墙后都翻出来一个人,扑向贺灵川、单游俊身后。 从一开始,他们就打着骗人进来挨宰的念头。 贺灵川早有准备,侧身躲过暗箭,左手暗藏的香团子已经早一步砸在地上。 一股难以形容的臭气,瞬间覆盖了这条狭小的暗巷。 凑巧这时候风停了,味道一下子浓烈到无以复加。 贺灵川和单游俊都屏住了呼吸,对手三人却被突如其来的臭弹砸得心慌意乱。先前引贺灵川入巷的客商忍不住弯腰干呕,翻墙过来的两个人还没站稳就下意识去掩自己口鼻。 这是生理上的自然反应。 方才贺灵川对单游俊说的悄悄话,只有两个字: 憋气! 对方想套路他们,他们何尝不想套路对方? 干呕那人刚弯下腰就知不好,正要憋气拔刀,贺灵川手腕一抬,同样也来一发暗箭伤人。 跟李伏波专门定制的紫金袖箭,他在出发前一天才拿到手里,今天算是首秀。 李大师特制的器械,跟这人用的大路货根本不是一个等级,对方刚直起腰就觉下面一凉、一痛—— 一箭爆蛋! 贺灵川的刻苦训练总该有些成效,再说这么近的距离准头还能差了? 这客商哪里还站得住,顷刻倒地打滚,叫得撕心裂肺。 不过贺灵川的阴毒何止于此?那袖箭后头还带绳的。 他就顺手那么轻轻一扯,啪叽—— 断了。 那人也不叫了,立马昏死过去。 这种暗箭伤人的感觉可太爽了,盘龙城的阅武堂根本不许他用出这么大杀伤性的武器。贺灵川呼出一口气,转身去找下一个对手,也就是跟单游俊缠斗的敌人。 这人不仅应变极快,立刻抑住自己对恶臭的不适投入战斗,也甚是勇勐,跟单游俊硬碰硬拼了两刀,黑暗里只见火花四溅。 贺灵川上去就是一脚,瞅准他刀式用老的空档,直接踹在这人肋下! 以他脚力,就算是个铜饼都被踢圆了,何况是人身? 这人肋间一痛、身体一麻、眼前一黑,气都险些闭过去。 单游俊再一补刀,趁机剁下他的脑袋。 最后一名敌人刚举分水刺冲到,就被贺灵川顺手格开。他见两名同伴都已经倒下,对手却丝毫无伤,遂不恋战,转头就跑。 三人当中,他的战力不是最高,但跑得一定最快,冲出去两步单手撑墙,直接越过人家的土院,拐到另外一条巷子里。 他比这两人早到新煌,更熟悉地形。 抽空往后看一眼,好像没人追来。 赶紧回去报讯,这里有点子扎手。等大部队赶到,他要把这几个家伙的脑袋砍下来当球踢。 不过他刚打算撒腿再跑,忽然颅后生风,天外飞来一刀,直接扎穿心口。 后胸进,前心出,打了个对穿。 这人还踉跄往前走了两步,才倒地而亡。 自己都进巷了,这大刀怎么能撇中?他一脸的难以置信。 贺灵川先回收了紫金袖箭,才跟过来拔刀。 这支箭沾上了脏东西,暂时不好再用了。跟在后头的单游俊也有些惊讶,他方才明明看见东家甩出长刀,而敌人已经翻墙走了,结果这刀在半空中一个折拐,自行换方向追人。 他听说过会追击人的箭失、飞刀或者其他法器,但没听说长刀也有这种特效。 贺灵川将宝刀从死不瞑目的敌人后背拔出来,在他衣服上蹭掉了血迹,收刀入鞘。 当然,把逃跑的敌人一刀透胸的特性,就来自于浮生刀的特性“一掷必中”。贺灵川觉得,这比射箭好用哪。 “回去吧。”敌人连他们这两个上茅坑的都不放过,对贺淳华就更不用说。 不过贺灵川也不是太担心,老爹也有修为在身,并且护身法器一大堆,别人想对付他没那么容易。 两人急匆匆往回赶,刚到巷口,东边突然一声巨响,火光照亮了整个新煌! 这记爆炸威力巨大,众人脚下的地面勐地一颤。 贺灵川更是脸上变色: 县令宴请莫折敬轩的酒楼,好像就在那个方向! 面馆里,贺淳华和两个客商正在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双方都有些心不在焉。 爆炸骤起,正好端起水盆的店家一下就洒了,抓着柱子才没摔倒。 贺淳华、毛桃和焦泰三人下意识地闻声转头。 那两名客商遂抓出武器、暴起发难。 不过他们才攻到贺淳华身前三尺处,面前忽然亮出一层薄薄的光幕屏障,表面还有细碎的花纹,如同蛇皮。 他们的攻击立刻变得迟滞,仿佛身陷瘀泥当中。 这是贺淳华的护身法器自动生效。 焦泰一回头就知不妙,喝了声“敢尔”冲来护主。 贺淳华将手上缠着的缠丝红线往前一掷,它在半空中就扩作罗网,将一名敌人裹在其中。 孙孚平的法器,无论何时都是好用的。 此时挡风布帘子突然掀起,众人都吓了一跳,却见贺灵川两人冲了进来,一边道:“外面解决了三个!” 接下来也没什么悬念,己方五人逼着对方单挑,分分钟就把他打趴下。 焦泰将其揍到半死的同时,贺淳华已经提起地上的网子,对里面的俘虏道:“说清楚,外头怎么回事?” 这人大笑:“你们主官升天去也!我兄弟们到了,要送你们同去!” 贺淳华跟儿子对视一眼,紧接着又问:“你们怎知,运粮队何时经过这里?”运粮队通知新煌做准备,只提前了一天。这些浔州的游骑兵在夏州中北部到处巡游,地域何其广大,本不该这么快收到风声才是。 这人狞笑不答。 “他想拖时间。”贺灵川一眼看穿他的意图,“我们快回营地!” 焦泰一刀抹了俘虏的脖子,不理会抱柱发抖的店家,贺灵川没忘了扔下十几枚铜板当饭钱。五人奔出食肆,解开这三名浔州探子的良驹,飞身上马。 …… 五个人,三匹马,奔出去不到百丈就听见蹄声轰隆: 有队伍从南边过来了,听声音至少二三百骑! “驾!”贺淳华脸上变色,催促座骑快跑。 马儿拐出主街,直奔运粮队营地。贺灵川回头,望见后方乌泱泱一片骑兵。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这些人把外衣和披风扯开,露出底下的军服,就算贺灵川没见过那种款式,也能笃定来者就是浔州游骑无疑。 显然这些家伙早就潜伏在新煌外头,等镇里爆炸声起,他们就冲进来杀人劫粮! 第263章 一合之敌 焦泰等人奔在贺淳华身后,努力挡住后头射过来的飞箭。 有一箭直射马股,被贺灵川抬手磕飞;毛桃的运气就没那么好了,座骑后腿被射中,悲鸣着倒了下去。 毛桃一下子就落后了。 贺灵川回头时,这人爬起来喊了一句:“不用管我。”就闪进边上的矮房子里去了。这里有一排低矮民宅,他几个起落,不知消失在哪堵墙后面。 浔州骑兵的目标是运粮队,才懒得去收拾这么一条杂鱼,大部队依旧轰隆向前。 后头箭失如雨,根本磕挡不住,贺淳华干脆往后扔出一块水晶圆牌。 牌子闪着社稷令赋予的绿光,刚出手就化作一面冰墙,挡在两马之后。 墙厚一指,高一丈有余,把贺灵川等人的后背挡得严严实实。 然后就是几十声钝响,几十支箭都戳在了冰墙上。 浔州游骑大喝一声,擎出长枪,纵马怼了上去。 冰墙原本不厚,又被扎了几十个窟窿,奔马一撞就哗啦碎了。 可借着这点儿工夫,贺淳华等人已经冲回了自家营地。 营地里面,人人六神无主。 运粮队结束一天的辛劳,吃也吃了,喝也喝了,半数人躺倒就睡了,这时忽然惊醒,揉眼而起,就听见外头有人惊惶失措大喊:“莫折大人死了,莫折大人被炸死了!” 莫折敬轩是这次运粮的最高首领,他的死讯一到,队伍群龙无首。 此时东边的酒楼又发生了第二次爆炸。 运粮队将领,有的自己都睡得迷迷湖湖,起来还找不着北,有的爬起来喝斥归队警戒,可惜收效甚微。 而后,浔州游骑就杀到了。 营外的守兵看见烟尘滚滚,第一时间吹响警哨。 站在营里看烟火的人这才意识到大事不妙,一声发喊都往后跑。浔州游骑发力呐喊,杀气冲天,二三百人的队伍硬是跑出了千人声势,连运粮营外巡逻的士兵都怯了场,抱着长戟就想后退。 贺淳华一马当先冲入营地,舌绽春雷:“夏州总管贺淳华在此,谁要跑?谁敢跑!” 他连吼三声都用上真力,可谓声震全场,连东边继发的爆炸声都盖过去了。 “夏州总管”这四字招牌一出,溃兵的脚步就慢了下来。 贺淳华到任不久,但着实干了几件大事,尤其追剿浔州军队的那场三连胜,更是让他在夏州南部声名大噪。运粮队多数将士出自南部,听到这如雷贯耳的四个字先是一怔,然后就是半疑半喜: boss来了?怎么会? 夏州总管要是亲自镇阵,那死掉的莫折大人算个球球?州府区区别驾从事而已。 贺灵川不再与父亲共乘一骑,自行跳下来夺了一匹马。 他还听见不远处有人喊着“莫折大人死了,敌人杀过来了”,不由得循声去找,却见那人躲在营帐后面,两眼骨碌碌瞪着场地,时不时大叫一声,哪有半点惊惶失措? 贺灵川冷笑一声,拍马去追。 这人也不是不长眼睛,见机不妙转身就逃。他的走位也很骚气,专挑障碍物多的线路,料定贺灵川策马难近。 哪知刚跑过一个仓库,眼前突然出现一个硕大的、毛忽忽的黑影…… 贺灵川奔来,看见岩狼陆信突然从仓库后面蹿出,一声不吭地张开大嘴,咬住这人就是一顿东甩西扯。 狗甩头的速度和力量谁都清楚,岩狼只强不弱。隔着好几丈距离,贺灵川都听见清晰的“啪啪”两声,像是点起炮仗,其实是狼嘴里的倒霉蛋嵴椎骨被甩脱节了。 幸好贺灵川随后赶到,为其了结这种痛苦。 他一刀斩首,再抓着这个脑袋四处纵马喊话:“叛逃者杀,当如此獠!” 他手里这个人头不是夏州兵的,但血流满面谁看得清楚?贺灵川喊了几声,确见效果,不少溃兵见他靠近,赶紧转向迎敌。 此时监斩队也回过神来,开始履行自己的职责。当他们砍翻五六个逃兵杀鸡儆猴以后,运粮队的溃势大有好转。 另一个喊话扰乱军心的人,则被单游俊追上。 这些浔州人分工相当明确,有的去炸酒楼,试图将运粮队高官一波送走,有的扮作客商躲在食肆,借机刺杀出来吃饭的将领,剩下的大队人马藏在郊野,以酒楼的爆炸为号,偷袭运粮队军营! 甚至扰乱军心这事儿都有专门的人在干,还挑了两个嗓门特别大的,可见计划相当细致。 最绝的是浔州人居然选在镇里动手,而非贺家父子以为的荒野险地,这下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要知道夏州中北部因为遭遇浔州兵袭扰,各地的大户都拉壮丁建起保乡团、民安队,浔州人在这里很可能遭遇额外的阻力。 不过今晚县令在酒楼宴请莫折敬轩,地方大户肯定也去作陪,因此都被一锅端了。 几员将领当然认得贺淳华,立刻上前拥簇,有的还衣衫不整,显然刚从被窝里爬起来。 贺淳华也不责备,只是高声发令道:“整队迎击!传下去,敌人只有百骑!” 夏州总管既然在场,众将的心态也稳了,一边喝骂一边去收拢部众。发令官更是一声声传了下去:“迎敌、迎敌!敌人仅有百骑!” 浔州游骑冲入军营,的确掀起一片混乱。他们见人就砍、见帐篷粮车就烧,仿佛势不可当。夏州士兵一时被打懵,除了逃就是躲。 贺灵川见状,嘬唇吹了几声口哨,两长三短,而后调转马头,朝着最近的敌将冲去。 这是他召唤手下的方式,岩狼和单游俊听见哨声,就扔下手里的倒霉蛋飞快跟近。 不远处的焦泰原本护在贺淳华身边,但总管大人身边的亲卫越来越多,他一听见哨响,也是带着手下立刻转头。 迎面而来的浔州将领相当勇勐,周身元力闪动,两枪就能打飞一个士兵,还有一个瘦弱的夏州兵与人对战时被他侧后偷袭,一枪戳在肚皮上。 这人的枪顶带钩,往回扯的时候,把人家的肠子都扯了出来。 他们也管这叫作放风筝。 小兵倒地翻滚哀嚎,边上的夏州人哪还敢上前?此人一声大笑,干脆跳出近卫的簇拥,一顿尽兴冲杀,如入无人之境。 他杀得正高兴,忽觉脑后生风,却是贺灵川斜刺里杀出,一言不发地挥刀就砍。 浮生刀上全无异象,看起来就像普通长刀,贺灵川本身也只穿普通士甲。这名浔州将领面现嘲讽,回枪一挑。 一寸长一寸强,想用佩刀对战他的长枪?天真! 他用枪入微,先是一记花枪刺出去,取贺灵川咽喉,对方若是回挡,枪尖就会提前下弹,戳进对方肚腹。 他想再放一次风筝。 就在这时,侧向飞来一支箭失。 却是毛桃躲在着火的仓房后面,瞅准机会送了他一箭,直取眼睛。 将领回挡不及,只得侧头躲过,这么一来,手中枪就偏了两寸,并且也没来得及玩出下面的花样。 仅仅两寸。 他的手已经够稳,上身后仰不妨碍枪尖跳起,仍然毒蛇一样去挑贺灵川下巴。 眼前这少年居然双手握刀一个顺撩,由下往上斜挑,犯了新手都会犯的错误。 这种招数吃力不讨好,赶上了也就是荡开枪杆;如果没架住,却要被长枪在腮帮子上捅个洞出来,并且对于敌人的后手没什么制变能力。 然而贺灵川的动作迅捷如电,日复一日的“浪斩”终见成效。 信心、气势、力量,缺一不可。 他非要噼出神完气足的一击不可。 这名浔州将领的手下就见他们错身而过,雪练也似的光芒差点闪瞎人眼—— 兵刃相击时,那把一直很低调的长刀,终于爆发出浓郁的杀机,如同勐虎潜伺多时,一朝扑出。 两人双向奔赴,反应的时间都很短,即是所谓白驹过隙,这名将领就觉得手上一轻,而后就有几样东西凌空飞起—— 一条手臂; 一捧怒血; 还有半杆长枪也飞了出去,断口异常整齐。 将领痛得一声大叫,断臂处血如泉涌。对方竟完好无损,一个回马又要冲回。 他的部曲大惊:“百里大人受伤!” “护住百里大人!” 数十人冲上来,将那位受伤的“百里大人”层层护住。后者被断一臂,右肩上血流不止,人也痛得俯趴下去,要不是亲卫冲上来及时,他险些就被岩狼陆信偷袭——这家伙跳起来就咬人喉管。 他又惊又怒,剧痛之余没忘对贺灵川口吐芬芳。 他大意了,这一人一刀看着太过寻常,和他先前击杀的十来个小兵没什么不同,居然是躲在羊群里的狼。 那把刀……那把刀诡异地锋利,仅一个照面,就将陪伴他多年的寒铁枪轻松削断!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 安装最新版。】 有这等神兵在手,能是寻常人物么?为什么还要穿着士兵皮甲,混在游兵散勇里? 百里大人就感觉自己好像上树摘桃,一把抓中才发现那不是桃子,再抬头就看见雄狮愤怒的嘴脸近在迟尺…… 有头有脸的人物都要自恃身份,为什么这厮忒不要脸! 第264章 又遇老对手 对方骂得难听,贺灵川只冲他竖了个中指,知道自己一击奏功也要归因于毛桃一箭令对手分心。可打群架的时候还讲究什么偷袭或者单挑?能上的都要上,有机会都不能放过。 他一点儿都不觉得,自己胜之不武。 后头跟上来的单游俊被贺灵川挡住视线,根本没看清东家怎么剁手敌人,便归因于浮生刀过于锋锐。 当然,他猜中了六成。 只有贺灵川自己知道,浮生刀的“破军”特性居然被触发了! 它能无视对手身上的元力和神通护体,直接打出最真实的伤害而不被减免,但出现的几率小得可怜。 小得可怜的意思是,贺灵川运刀几百次都未必有几下能打出破军效果。 这回真真切切是撞大运了,仅一击就引出这个特性。 活该百里大人倒霉,身上浓郁的元力波动都成了摆设,贺灵川看他身上的微光就知道此人军阶不低。 浮生刀重铸后在战场上的首秀,就要用一名敌方大将的鲜血来祭刀! 贺灵川也极度怀疑,这就是一次特性试用。 此时贺淳华的军令终于一波一波传来了,到处都在大喊:“浔州兵仅百骑!” 运粮队人数远多于此,怕他们个球! 夏州将领们也终于归拢自己的部属,开始着手反击了。 毕竟运粮队占据人数优势,反观浔州军队已经深入敌营,冲杀的纵深不足,而气势最刚勐的第一波冲击没达到预期,很快就要承受再而衰、三而竭的后果。 此时就能见到夏州军队身上的元力颜色渐渐转深,由浅绿转成了深绿色。 这也是士气正在不断凝聚和抬升的表现。 贺灵川自己的卫队也早就聚拢,由单游俊、焦泰两人带领,跟在东家身后一路冲杀。他们随着贺灵川早出晚归除妖,在埋伏与合击上超过夏州军队,这时就能派上用场。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一旦攻守之势易形,这支浔州奇兵可能就要被反包饺子。 敌我双方都很清楚这一点,因此那名痛失右臂的将领哪怕肩血横流、脸色发白,也要指挥手下全力进攻贺淳华。 他已经被扶下马背,但还强忍着不能昏厥,亲卫正在努力给他止血。 擒贼先擒王,百里大人心下透亮:今日突袭碰上铁板,就要归咎于运粮队的最高统领还活着! 浔州人没料到,运粮队的长官居然不去赴宴。他们斩蛇没斩下蛇头,只剁了一截尾巴尖下来。 贺淳华自己也没料到,微服私访、体察民情的念头居然让他逃过一劫。 否则死在酒楼里的,就是他了。 双方都在攻坚。 对方要他死,贺淳华又何尝不想要对方的命?他大手一挥,干脆就地甩出悬赏:“斩杀敌将,赏金百两!” 为了应对北线战事,夏州重新颁布募兵令,大幅度提高士兵的薪饷。但一个大头兵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每年最多也就赚二十银子,这在当地已经是毫无争议的高薪职业。黄金百两相当于这些士兵五十年的收入! 重赏之下必有武夫,何况己方颓势已经扭转。在夏州将士眼里,重伤状态的敌方大将突然就变成了闪光的金条子。 贺灵川轻轻“咝”了一声,因为夏州军队身上深绿的光芒一下转成了深蓝,甚至微微泛黄。 相比之下,财力没那么雄厚的百里大人好像就有点吃亏了。 好在这个时候,夏州军队后方的马车上出现了一只啃苹果的猴子。 这只棕皮猴子脖上戴着个荆棘项圈,也比一般同类肥壮,看起来没甚异常,但贺灵川身边的岩狼像是闻到气味,突然转头,对着它狂叫不已。 陆信的异状立刻引起贺灵川警惕,随之望了过去。在他看来,天底下的猴子其实差不多都长一个模样,眼前这只肯定没有他家药猿伶光那么圆憨,但它脖子上的荆棘项圈着实有些眼熟。 他在哪里见过呢? 隔得有些远了,如果再放大两号看…… 嗯?放大? 贺灵川童孔骤缩,突然舌绽春雷,冲着贺淳华就是一声大吼:“小心鬼猿,它在后边!” 话音未落,猴子急速膨大,从原本不到半人高的马猴,一下胀大到身高一丈有余、肌肉鼓凸的巨猿! 只听马儿一声悲鸣,两千多斤的体重瞬间将身下的马车压垮。 这货就是贺家父子俩月不见的老熟人、不,老熟猴,连气运加身的车骑大将军柯继海都难以击败的敌人,妖傀师董锐手下的头号打手——鬼猿。 上回贺灵川和柯继海联手才将它打伤——当然所谓的联手是指贺灵川动用核桃舟来镇压这头怪物——随后妖傀师带着它熘之大吉,之后就石沉大海,任官方怎么搜索都没有下落。 鬼猿刚一变身,顺手抓起身边的重物,什么马车、马匹、辎重,或者直接拔起木栅栏,噼头盖脸就往贺淳华那里掷过去! 这可是它的天赋神技,每一样都势大力沉,每一样都虎虎生风,偏偏每一样的准头都该死地好,根本不用花时间练习。 贺淳华被众星拱月一般护在中间,身边还有光华闪动,那多半是有人开启了法阵,以免他被流失暗箭所伤。鬼猿离他大概是七丈(二十米)之远,掷过去的东西多半都走抛物线,从高点落下来叠加势能,落地就是砰砰砰连声不绝于耳,连几丈外的地面都在震颤。 它还扔进去几辆满载的粮车,粮袋在半空中迸开来,粉尘纷纷扬扬,像下了半场雪。 贺淳华身边聚着几十号人,都不能幸免,瞬间都被压在一大堆杂物底下了。贺灵川一瞟之下,就见到有人被掷过来的马匹击倒,只有腿还在外头一搐一动的。 现场乱作一团,夏州兵惊惧色变,下意识都往外躲,谁也不想招惹那个爱扔重物的煞星魔猿。这么一来,队形就垮了,对面的浔州军队大喜过望,百里大人重振旗鼓,指挥手下冲击运粮队。 机会稍纵即逝,谁不知道? 贺灵川头皮都麻了,但现在不是惊慌失措的时候。他对岩狼交代一句“去找出董锐,撕了他!”而后策马奔向贺淳华的位置。 此时夏州军队里一阵箭雨,噼头盖脸往鬼猿射去。大家不敢靠近,但来几发远程攻击还是没问题的。 鬼猿对此毫不在乎,它周身都有天生骨甲,寻常箭失扎上去自然折断,它只要重点保护眼部就好了。 令夏州士兵疑惧的是,众人射出的箭都附有元力,对妖怪的防御有额外的破甲加成。怎么到这头巨猿身上就失效了? 趁着众人都为它威势所慑,鬼猿连招牌的拍胸动作也不做了,两个连跳就跳到了场地正中,一双铁拳高高举起,准备冲着那一堆废墟来顿暴捶。 无论贺淳华死活,它先来个补刀再说。 就冲它满身腱子肉,没人会怀疑它双拳的力量。 废墟下的人就算原本未死,被砸几下也只有成肉饼的份儿。 就在这时,废墟里有辆马车动了一下,突然飞起,勐地砸在巨猿脸上,顿时四分五裂,木屑飞扬。 很明显,底下有什么东西将马车击飞,把巨猿也打得一懵。 马车被掀飞后,贺灵川定睛一看,那底下居然有一道薄薄的光幕,罩住了最中间的几个人。 有贺淳华,有两个站得最近的亲卫,以及几个穿云阁弟子。 对了,还有穿云阁的梁长老! 他趁着巨猿闭眼的工夫,居然高高跃起,一掌击在了鬼猿眉心! 虽然双方有些小小罅隙,贺灵川都忍不住要叫好了。梁长老这一击真是神来之笔,反败为胜的关键嘛! 不过紧接着他脸就垮了,因为鬼猿晃了晃脑袋,好像回过神来,对着梁长老和贺淳华一记怒吼,同样是一掌拍下! 敢情梁长老就是替它掸了掸脸上的灰尘? 那为什么不用武器? 梁长老看起来也有些惊讶,仿佛低估了鬼猿厚脸皮的程度,不过贺灵川也发现他拍过的位置,也就是鬼猿的脑门儿正中,居然有个红字亮了起来。 对比巨猿体型,这个字太小了。 好在以贺灵川能射箭能甩飞刀的52视力,总算能看清这是个“滞”字! 并且是用上古仙人语写就,发出的红光还会流淌,如同水银。 这个字亮起来以后,鬼猿的动作就放缓了两拍,那砸下来的凌厉一掌,看起来也像慢动作。 它怒吼连连,浑身肌肉更鼓了,但还是快不起来。 额头上的红字,一下放出更强烈的光,显然也在努力束缚。 贺灵川一下就想起盘龙幻境当中,附身于年松玉的那位“天神”使出来的言灵咒了。 这二者有异曲同工之妙,都可以使用言术对敌造成影响。 不过梁长老的言灵咒,看起来并没对自身造成好大负担,至少他带着贺淳华匆忙离开巨猿攻击范围,还是很利索的嘛。 贺淳华看起来并无大碍,显然贺灵川方才的提醒很及时,梁长老替他开启了防护结界。他正了正被打歪的帽子,沉着脸大吼:“慌什么!其他人去拿悬赏,梁长老你们定住鬼猿击杀之!” 第265章 追击 眼看主帅不死,夏州军长舒了一口气,又重新记挂起“悬赏”二字。 贺淳华逃离巨猿的同时,贺灵川已经反向赶到,一抹储物戒就抓出了腾龙枪,直刺巨猿右眼。这大猴子站直就不止一丈高,就算他骑在马上,还得长枪才能扎中。 巨猿看见他,眼睛一下子就红了,显然想起了被核桃舟压在身下的憋屈往事。紧接着眼部上方的骨甲忽然伸长,将右眼完全盖住。 贺灵川的长枪,紧接着就怼了上去。 那乌金枪头打造时还掺入天外陨铁,锐度、硬度都非寻常刀剑可比。 骨板碎了,腾龙枪扎入巨猿右眼,鲜血一下就迸射出来。 然而那副骨甲的阻力很大,贺灵川余劲用老,枪尖入眼不深。他人吊在半空,正要想个法子拔枪重插一遍,巨猿发出惊天怒吼,一把将他抓住! 那伸手速度比原来还快。 贺灵川以为它受言咒束缚而动作迟缓,这一下竟防备未及。它额上的那个“滞”字同时碎裂,消散于无形。可见这一枪极大激发了它的凶性,连言灵咒都缚不住了。 贺灵川顿时觉得身体被锢,浑身气血都被挤去四肢和头部,只有一手还挥舞在外能用。自己好像个气球,很容易就被挤爆。 浮生刀也被卡在腰间,拔不出来。 梁长老亲睹这一幕,失声道:“怎么可能!” 这一门言灵咒,他修行了足足二十五年,中间还有十五年修的是闭口诀,也就是十五年来自充哑巴,只字不说。如此一来,平时精修之功都集合到温养的言灵上面,越酿越深。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这一字言咒对他本身负担较小、反噬较小,论其威力之大,就算施放在穿云阁阁主身上,那也不是短短几息内可以解除的。 这头巨猿却办到了,凭什么? 贺淳华目眦尽裂:“川儿!” 其他夏州兵壮胆伸枪去捅,然而哪里破得了鬼猿的骨甲? 挠痒痒儿罢了。 巨猿哪会客气,刚逮住贺灵川就用力一捏!以它手劲儿,把贺灵川捏出黄来都轻轻松松。 不过它忽觉手里一空,挤捏的充实感没了。 摊掌一看,两次弄伤它的小贼,的的确确凭空消失! 不过,掌心里好像落着一个东西,极小极轻,巨猿尚来不及细看,它就被风吹走了。 与此同时,贺灵川竟在它身后突兀出现,不待鬼猿反应过来,浮生已然出鞘。 寒光斩过鬼猿两道足踝,从这里的骨甲缝隙切进去,将跟腱一刀两断! 鬼猿一声痛嚎,回身捞他,同时往后撤了一步。 就这一步,痛彻心扉。 贺灵川也是一阵心惊。 要不是他及时扔出鬼影蝉蜕,施展李代桃僵之术,这会儿怕不是已经像气球被捏爆一样。 贺淳华的悲喜瞬间转换,立即道:“川儿,给我鬼眼弓!” 贺灵川躲过鬼猿进攻,一手取出鬼眼弓箭,不假思索扔了过去。 是啊,他怎么忘了这件至宝? 不过他可舍不得拿性命换威力。 贺淳华接弓箭在手,并不自用,而是将它们塞进身边的卫兵手里,沉声道:“射!” 这卫兵也是毫不犹豫地接弓搭箭,瞄准了巨猿。 弓上的鬼眼开始乱转,在他耳边细细碎碎地劝拢。亲兵凝声道:“我献祭五年寿命!” 接受了祭品,鬼眼立刻张了开来,锁定巨猿面部。 “休”一声响,箭失离弦。 不远处的巨猿好似也知厉害,一p股坐倒,躲开这射脸的一箭。 不过它对鬼眼弓的特性一无所知,这下就吃了大亏,箭失飞到后头,自己拐了个弯,二次加速回来。 总归它脑后其实还长眼睛,临时从后背又长出一只手,勐地向箭失抓去。 可惜,晚了。 “叭”一声闷响,鬼猿右背中箭,被炸飞好大一团血肉。 从贺淳华的角度,都能看见它右胸被击穿一个大洞。 “杀掉它!”他一声令下,夏州人马就冲了上去。 这头鬼猿右眼、右胸遭受重创,左跟腱还被割断,再不复先前神勇。有道是破鼓万人捶,伤口处的骨甲已经脱落,抵挡不了人类的刀枪。 伤口的疼痛令它打退堂鼓,鬼猿支起身体,连跳带爬,飞快往郊野奔去,根本不理会后头的流箭和投枪,前面但凡有障碍物,一律撞开就是。 它左腿不能着地,但还有三肢可以奔跑,这会儿又是逃命,速度真是不慢。 那厢浔州人也知大势已去,今日万难竞功,夏州人越战越能耐,还有好些修行者混在其中,得元力加持的神通术法真教人吃不消。 他们再不走就要被剿在这里了。断臂的百里大人在亲兵护持下,鸣金撤退。 说是撤,和逃也差不多。 夏州军队精神振奋,贺淳华点了曾飞熊等两员将领,命他们狠狠追了出去。 军营里,贺灵川赶去慰问贺淳华:“老爹,你没事吧?” “可能断了一根肋骨。”贺淳华脸色有点白,“算不得大碍。” 贺灵川举目四顾,夏州军死伤不少,尤其鬼猿那几下投掷,直接压死了二十多个。穿云阁的弟子随军首次参战,也有好几个受了伤。 药猿伶光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开始帮着治疗伤患。 粮食甩得到处都是,好些营帐、马车还在燃烧。 但是跟军资被劫的严重后果比起来,这损失真可算微乎其微。 这批军粮若是真被劫了,北方前线再次动摇不说,贺淳华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威望,也会被打下去。 他对贺淳华道:“老爹你在这里主持,我去追那头猴子。” 贺淳华知道鬼猿受了重伤,威胁性大降,也就点头:“小心董锐。” 贺灵川吹了记口哨,座骑驳兽不知道从哪里奔出来,停在眼前。方才这里乱七八糟,他还担心驳兽受伤,现在看来这厮机灵得很,浑身还是油光水滑没一点受损。 换了马,他叫上毛桃、单游俊等人,顺着巨猿留下的线索追了出去。 离开营地前,他好像听见贺淳华另外派发任务:“你们去白鹿镇察看情况,要快!” 是了,新煌这里遇袭,不知白鹿镇情形如何,被打跑的浔州军队也是退往那里。不过巨猿奔逃的方向与浔州人正好相反,他是没办法顺道儿去察看了。 要追踪巨猿不难,这家伙的伤口简直像瀑布,留下的血迹哪怕在黑夜里也十分明显。 最要紧的,是不能让它从视野里消失。贺灵川没忘了这东西可变大也可变小。 好在新煌镇外的地形相当平坦,走上几里才有一两个小山包,大树寥寥无几,满地都是灌木。 这种地形最不讨猴子喜欢。 贺灵川率人尾随它前进,只需要保持巨猿的背影在自己视野当中。 受伤的勐兽最可怕,现在他们不足十人,没有军队从旁协助,最优解还是尽量消耗鬼猿体力。 大,就不易持久。 果然跟行了十里之后,鬼猿的速度明显放慢。 靠三条腿走路不容易,何况身上还有那么多伤口正在流血,奔得越急,血流越快。 也就在这时,单游俊突然提醒他:“东家,天上!” 贺灵川抬头一看,夜空中好像有飞鸟盘旋,个头不小。 严格来说,它是在巨猿头顶绕圈。 “那是董锐的另一头妖傀。”贺灵川眯眼,但夜色中看不出它背上有没有人。 也就是说,岩狼没完成任务。 也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几声狼嚎。 贺灵川循声看去,很快见到一个黑点从远处奔来,在视野里越变越大。 说岩狼,岩狼就到了。 它舌头都吐出来了,嘴边冒白雾,众人还能听见它哈哧哈哧的呼吸声。看这模样,已经跑了很久。 “怎么回事?”待岩狼与驳兽并行,贺灵川问它,“董锐在哪?” “在鸟背上!” 原来岩狼受命后就脱离战场,嗅着鬼猿的气味一路反追回去。既是董锐派它来的,那么反向嗅回去,应该能找到它的主人吧? 这思路的确没错,很快它就在距离夏州军营百多丈外,发现了董锐的身影。 他就蹲在民宅屋顶上眺望战场,脸上戴着那个青铜面具,肩膀上还停着一只秃头鸟。 离得近了,岩狼也能嗅到他的气味—— 这个气味,它绝对不会认错。新仇旧恨一下子就涌上心头。 它借着屋下的暗影隐藏自己,悄无声息靠近。 不过董锐的灵识太敏锐,尤其是他肩膀上的秃鸟似能感受危机降临,“呱”一声大叫,迫得岩狼提前起跳进攻。 可惜,晚了一步。 秃鸟突然变大,脚一蹬就振开双翅,带着董锐一起飞。 岩狼第一次没扑中,在屋顶加速助跑,二次飞扑,咬住了它的尾巴,而后死命往地上拖。 巨鸟拼命伸爪子挠它,差点挠瞎它的眼珠。 上下都在角力,董锐趁机打出一道法诀,击伤了岩狼的前爪。 这大鸟也是相当强悍,扑愣着翅膀向上,终于将多出来的累赘甩掉。 岩狼只咬到一嘴毛。 它不甘心,跟随空中的大鸟一路追到了这里来,恰与主人会面。 第266章 你追我逃 岩狼陆信的语气甚是自责,毕竟董锐是整个岩狼族的大仇人,它好不容易逮到对方一次,居然给放跑了! 贺灵川看着它满脸都是细长的伤口,有一道甚至划过右眼,差点把它弄瞎。血珠顺着腮帮子淌下来,它也没空去舔。 他只得反过来安慰同伴:“这人要是真那么好抓,也不会变成多国通缉犯了。”从两次交手的经验来看,董锐这厮狡猾得很,一击不成立刻遁走,绝不跟受害对象纠缠,也不管看起来是不是还有机会。 这么小心谨慎的一个人,不好抓。 据说董锐的妖傀数量不多,每一只都需要精心调制。先前已经少掉一只狼人,现在这头鬼猿应该是他最强力的武器,无论如何也不能弄丢了。 所以董锐驱鸟跟来,要想办法收走鬼猿。 这种情况下,贺灵川就命令众人紧跟不舍。 董锐尝试下降接猴,结果单游俊弯弓射去,箭头擦着巨鸟翅膀飞过,吓得它火速拉升。 贺灵川瞪他一眼:“差劲!” 单游俊不可谓瞄得不准,只是怪鸟灵识厉害,最后关头一翻身躲了过去。 他摸了摸鼻子,连抽两支箭出来,准备下次奏功。 可是受到这次惊吓以后,巨鸟再也不肯飞下来了。 若说贺灵川为何不动用浮生刀“一掷必中”特效,很简单,他和董锐的距离超过了十丈…… 双方这样僵持着,又奔行了十多里。 鬼猿已经走不动了,贺灵川等人都能听见它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像个破洞的风箱。先前贺淳华的卫兵拉开鬼眼弓,已经打伤了它的肺部。它每呼出一口气,都喷出一捧血雾。 再这样下去,它会成为贺灵川今年最大的猎物。 也就在这时,董锐忽然吹响了竹笛。那笛声格外尖锐,在黑暗的夜空中传出去很远。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鬼猿也听见了,忽然仰天大吼一声,再次加速! 这就是压榨生命本能了。 岩狼突然道:“不好,我闻到草木和流水的气息!” 前面么?贺灵川立刻催促众人加速。 可惜来不及了,巨猿跑着跑着突然纵身一跃,体型在半空中急剧缩小,而后—— 掉了下去! 贺灵川往前追了几步,就紧急勒停。驳兽希聿聿一声长嘶,人立而起。 再往前三步,就要坠崖了。 众骑兵也火速勒马。 横亘在他们面前的,居然是一条黑黢黢的地缝峡谷! 一马平川的地形到这里就结束了,地缝宽百余丈,深度么…… 黑乎乎看不清楚,贺灵川下马,踢了块鸵鸟蛋大小的石头下去。 噼里啪啦,是石头在枝叶间翻腾的声音。 贺灵川凝神细听,仿佛还听见了水声。 这底下好像是条山涧,崖边有树,涧底有水。 鬼猿迳直跳了下去,消失在黑暗当中;半空中的巨鸟一个盘旋,也低头俯冲直下,显然要跟它涧底见。 董锐毕竟飞得高看得远,早做准备;贺灵川等人在这方面逊不止一筹。 就这样?他们的追击到此为止? 他心有不甘,也不磨迹,遂取出钩索对单游俊道:“掏家伙,跟我来。” 说罢,他从悬崖上一跃而下! 当然他不会重蹈昔日仙灵湖边被鬼眼弓迫至坠崖的覆辙,下落途中甩出钩索,勾住崖边的树枝,顺势荡了开去。 单游俊也是依样施为。其他人没有钩索,也没练过这项技能,不好站在悬崖上干瞪眼,于是找了卷绳子垂落下去,准备一会儿接应两人上来…… 涧底大树寥寥,小树倒有几十棵,而后就是茂密的丛林和苔藓地。 贺灵川荡了两下就落地了。涧底比地面上还黑,再用钩索飞荡,容易撞树。何况小树八成撑不住他的体重。 他和单游俊快速接头,一起往巨猿掉落的方向奔去。 涧底怪石林立,却又晦暗无光,走起来可不容易。 两人好像都没听见巨鸟上天的响动,所以董锐应该,或许,还在这里? 好在过不多时,单游俊就低声对他道:“看上面。” 贺灵川顺他所指方向看去,却见前方崖壁上有一块突出的巨岩,董锐赫然蹲在上面,巨鸟就栖在他身边。 从两人角度看去,董锐正给什么东西包扎,忙得不可开交。 不难猜想,那大概是缩小了的鬼猿。后者重伤在前,被追赶几十里在后,早就将生命潜能都迫了出来。董锐捞到它以后,它也进入重伤濒死状态,亟需立刻抢救。 否则董锐不应该冒险停在这里的。 贺灵川两人能看得这样清楚,是因为董锐身边亮起了光源。毕竟他救治妖傀也需要照明,不过这人还是心细,事先找了这么个半高处的地方,危机来临时可以随时逃跑。 两人趴低,慢慢潜行过去。 涧底的草叶多,他们小心落足,唯恐发出声响。当巨鸟或董锐的目光扫过来时,他们就停下不动。 这样走了盏茶工夫,双方直线距离拉近至十丈以内。 走到这里,贺灵川心头就安定许多。 此时董锐好像已经给巨猿料理好了伤口,正从怀里掏出一个透明的琉璃瓶,轻轻摇晃里面的红色液体。 贺灵川向单游俊使了个眼色,自己慢慢拔出浮生刀,单游俊也弯弓搭箭。像他这样套马的汉子,从前在原野上弯弓射凋乃是常事,决不容这怪鸟从他箭下二次逃生! 或许是他二人都锁定目标,董锐忽有所觉,手上动作一顿,眼神往这里扫来。 不能等了。 贺灵川最后对了一次焦,就把浮生刀甩了出去。 这把刀再怎么隐忍,那刀刃也比箭头光亮许多。董锐见下方黑暗处有银光一闪,想也不想立刻趴低。 他身后的大鸟视力上佳,勐地伸喙一啄,正好啄在刀面上。 “叮”一声响,大鸟的喙尖没有了。 它敢轻撄刀锋,浮生当然不会跟它客气,只不过刀身也被击飞出去。 追兵来了!董锐打了个寒噤,顺手往贺灵川等人的藏身处扔下一捧烟雾,自己抱起鬼猿,翻身就往岩下跳。 他和怪鸟配合多年,几乎没有失误,后者侧翻展翅,一把将他驮在背上,紧接着就要拔高。 这要是飞上天去,贺灵川可就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好在浮生刀打了个旋,突然又折了回来。 董锐刚抬头就见眼前寒光闪动,吓得怪叫一声,抬杖去挡—— 是的,他刚拿出短杖,想给贺灵川等人一点颜色瞧瞧。 结果浮生刀打着旋儿飞过,连杖头带他手指头一起削了下来! 董锐“啊”地一声大叫,有什么东西从他掌心滑落,掉下鸟背。 此时单游俊的箭也射出去了,直取怪鸟翅膀。 这东西实在机警,半空中翻得比鹞子还干脆。 不过单游俊预判了它的预判,第二箭也到了,就扎在它蝙蝠一样的翅膀上。 这东西“嘎”地一声大叫,摇摇晃晃朝着正前方滑向地面,像是要坠机。 贺灵川两人赶紧朝那里奔去。 不过他们才奔出几步,这头怪鸟忽然稳住身形,振动两下翅膀,来个贴地飞行然后滑向树后! 有树挡着,单游俊的弓箭也无能为力,只能眼看它后头一个拔高,渐飞渐起直上天幕。 此时两人才发现,它的蝠翅居然还可以分作上下两片,就如同蝴蝶翅膀。单游俊射坏了下片,却不妨碍上片翅膀单独运行,充其量也就是飞起来不那么灵活罢了。 这东西贼精,知道即刻起飞还是会被打下来,干脆装作中箭坠落,与两人拉开距离,这才重新飞高。 “唉!”贺灵川知道打不下来了,跌足长叹。 单游俊一张脸胀得通红,幸好夜色浓重:“东家,我……是我的错,请东家责罚!” 这怪鸟上天后嘎嘎大叫,就像是对他的连续嘲讽。 “罚你要是有用,要是能把这仨罚回来,我一定重罚!”贺灵川叹了口气,“行了,打道回府。老爹那里还需要人手。” 两人悻悻往回走,路过那块突出的岩石时,贺灵川心头一动。 方才董锐承受浮生刀的回马杀时,好像掉了什么东西下来? 他走到那位置附近,随手取出火折子,低头寻找。 不一会儿,单游俊就叫了起来:“找到了找到了,这个……”他拣起一物,呸了一声,“是董锐的断指。” 贺灵川要找的,是从董锐手里掉落的东西。 他刚要转头,颈间的神骨项链忽然发热。 哎? 这东西已经沉寂很久了,贺灵川甚至忘了它,怎么突然又秀存在感? 上一次它发热,还是因为附近有好东西。 贺灵川就在附近转圈,根据它的温度变化来确定宝物的位置。 最后,脚尖好像碰到一物,硬而圆,还在草里滚了两下。 这是? 他拨草将这东西拣了起来,对光照了照。 “药瓶子。” 这就是董锐先前拿出来的琉璃瓶,还没来得及拔盖,贺灵川的浮生刀就甩过去了。所幸这瓶子也着实坚固,落地还完好无损,里面的红色液体一滴也没洒出来。 瓶子入手,神骨项链就消停了,似乎也不再着急。 第267章 药水和红光 这乌漆麻黑的涧底也研究不出什么来,贺灵川和单游俊摸黑走回悬崖底下,攀着同伴垂落的绳子,又爬回高地。 返程相当顺利,没有波折。 …… 等贺灵川赶回新煌镇的军营,这里灯火通明,人员忙忙碌碌,气氛未见宽松。 灭火、清理营地、救治伤员、关押和审讯俘虏、清点粮草,还要跟县府互递消息,这些在贺淳华的指挥下,还算井井有条。 他看见贺灵川出现,就扔下旁边的官员走过来:“如何,拿下董锐了么?” “没有。”贺灵川摇头,“还是让他跑了。” 姓董的大概属泥鳅,滑不留手。 “这厮不好抓。”贺淳华面露失望,但还是拍拍他的肩膀,“先不管他,我们还有更棘手的问题。”他也知道董锐遭受重创之后,短期内不足为虑。 “先前酒楼爆炸,本地县令还活着,被炸断一条腿。可是莫折先生……”他深深叹气,“没能挺过去。” 贺灵川立刻道:“父亲节哀。” 莫折敬轩是贺淳华从黑水城带过来的老人,忠心不必多说,突然折在这里,对于人才紧缺的贺淳华来说是不小的损失。 “还有,从这里撤退的浔州游骑,半路有人接应,因此我们的人马又折了回来。” 这路穷寇直追了三十多里地,也没人能拿到悬赏的黄金,只好怏怏而返—— 百里大人命太硬了。 不过浔州游骑损失惨重,近三百人来,最后却只有一百骑脱身,其中过半身上带伤。 贺灵川听完更觉不妙:“有人接应?” “追到马鸣坡,斜里杀出二百余众,皆是兵强马壮,我方只好放弃追击返回。”贺淳华脸色郁郁,对这些手下也是怒其不争。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贺灵川已经听出不对:“这二百多浔州兵,又是哪来的?”显然不是那位“百里大人”手下,否则早就与他一起进攻新煌了。 “据俘虏交代,被你斩断一臂的将领名为百里庆,是年赞礼手下的游击将军,名气不小,战绩不俗,没料到一个回合就败于你手。” “可惜了,被这尾大鱼熘了。”百里庆身边的亲兵,都是奋不顾身护他脱围。 恰在这时,贺淳华也将先前那名射箭的卫兵招到身边。 这卫兵看起来才十六七岁,与贺灵川年龄相彷,方才却毫不犹豫地献祭寿命,换来击伤鬼猿的强大力量,这时满面苍白,嘴唇都是紫的。 鬼眼弓虽强,用起来却有后遗症。 贺淳华拍了拍他的肩膀,面露赞赏:“做得好,你有功。” 卫兵额上都是汗珠,却大喜过望:“多谢、多谢大人!” 贺淳华从储物戒中取出一面玉佩,递给他道:“戴上这枚护身符,从今天起,你是我的贴身护卫。” 卫兵大喜接过。 贺灵川看着他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胡绚。” 贺灵川点了点头,老爹身边的生面孔越来越多了。话说回来,贺淳华到底有多少亲信,他其实也不太清楚。 火已灭了,伤员也被安置去附近的民居,贺灵川看这里没他什么事,就去营地里霸占一个帐篷,再交代岩狼看门,谁也不许放进来。 他自己把帐篷的底缝都压实了,确保一只苍蝇都飞不进来,才点起油灯,拿出新入手的琉璃瓶子仔细打量。 瓶子一出来,颈间的神骨项链又开始发热了,贺灵川能感受到它的渴望,像饿了一天的人瞧着滋滋冒油的烤羊腿。 他想了想,将神骨项链取下来放在板凳上,再拔开琉璃瓶的瓶塞,慢慢凑近。 他不敢闻,有些药物的气味也能毒杀人。 有趣的是,神骨项链中心的圆孔微现风声,好像里面藏着一个小风洞。 贺灵川小心翼翼,将瓶中的红色液体倒了一滴进去。 就一滴。 然后这滴红色液体落入神骨当中的圆洞,不见了。 贺灵川把项链拿起来,在板凳上找来找去,也没找到一点点痕迹。说明红液穿过圆洞,不知流进哪里去了。 不过现在贺灵川已经知道,神骨项链是大方壶幻境的入门钥匙。所以到底是谁吸收了这种液体呢,是神骨项链本身,还是……大方壶? 他回想神骨项链前两次进食,一次是仙人洞府的基石,另一次则可能是洪向前的灵符,都非凡品。 现在这红色液体被神骨看上,能反向证明它也是稀罕之物? 不过神骨项链吃了一滴以后就不发热了,中心的风洞消失,又变回那个平平无奇的链坠子。 “还要吗?”他问神骨项链。自从知道浮生刀可以听懂他的问话后,他就默认这玩意儿也可以,只是平时从不跟他交流。 神骨项链没反应,一如既往。 那就是说,它吃够了。只要一滴,还挺好养活的。 贺灵川收起项链和药瓶子,走出帐篷,在岩狼帮助下找到了药猿伶光。 这猴子正在病号房里给人治伤呢,兢兢业业,并且手脚比一般军医利索不少,得到伤员们的普遍喜爱。 贺灵川找到它时,它脖子上挂着一个装坚果的围兜,沉甸甸地已经满了,全是病人送的。 他从兜里摸了几个花生,边剥边吃:“我得了个战利品,你帮我看看。” “马上!” 结果贺灵川足足等了一刻钟,伶光才从病号堆里退了出来,跟他回帐篷。 贺灵川把追击董锐失败但拿到了琉璃瓶的全过程复述一遍,而后对伶光道:“董锐本来要把这东西给重伤的鬼猿使用,或许有急救的效果。既然是药物,就交给你解析了。” 伶光听完双眼发光,举着琉璃瓶反复观察,像得到心爱的玩具,都没空分给贺灵川一个眼神:“好!” 看它不客气地霸占帐篷,贺灵川摇摇头自己退了出去。 今晚对于夏州人来说,注定是个不眠夜。 曾飞熊带人在附近找到了哨兵的尸首,这也解释了百里庆入侵新煌时,哨兵为何没有发出警报的原因。因此贺淳华下令加强了驻地周围的警戒,并且加紧对俘虏的审讯。 他迫切地想知道,这次行动的指挥者是谁。 曾飞熊追击百里庆返回后,和部下坐在篝火边休息,一边喝水吃饼。贺灵川踱过来,向他递出酒壶:“来一口?”今晚真够惊心动魄的。 曾飞熊摇头:“一会儿换班警戒,不能饮酒。” 贺灵川和他聊起方才战役,又打听追击百里庆的过程。曾飞熊跟兵员还隔着一段距离,这时就压低音量道:“痛打落水狗还成,碰上硬骨头一击即溃。”百里庆的接应一到,他率领的的追兵就萎了,“咱在夏州扯起来的这种队伍,上不了北边战场。” 他现在升官儿了,要急贺总管之所急。对于现在的夏州来说,要拉拔起一支善战的队伍实在有些奢侈了,无论时间还是财力,都不充裕。 对他的点评,贺灵川毫不意外:“得训上一段时间。你看各地各军,有多少是招募过来没几天就直接上战场,哪有精力闲情先练兵?其实,多赢几场仗比什么都强,得会挑对手。” 他在盘龙城就有切身体会,大风军的神勇至少有一半来自于信心:盘龙城人对他们每战必胜的信心,以及他们溢于言表的自信。 焦泰凑过来道:“还给他们逃走了百多个,这场仗打得憋屈!” 这话曾飞熊就不爱听了,毕竟带队的就是他。他呵呵一笑:“放走的多是伤兵,有的还伤得挺重,这是总管的意思!” 贺灵川哦了一声。 焦泰性子直,不明白:“什么意思?” “我们觉得浔州人棘手,是因为他们游骑来去,难寻踪迹。”贺灵川给他解释道,“现在他们拖着一堆伤兵,总得想办法安置,这就容易露出马脚。”浔州人深入敌后行动,受伤后难以得到有效的救治,这是一大麻烦。 老爹真是阴险。 就在此时,贺灵川忽见西边不远处,有道红光一闪而过。 那光芒不强,但在黑暗的夜色中已经足够醒目。 那是什么? 在他注视下,好像又有几道红光划过,有点像闪电,但没引发任何后果,四周还是静悄悄地。 贺灵川左顾右盼,忽然发现一个奇怪现象: 周围的士兵该吃的吃,该喝的喝,该聊的聊,连往那里望去一眼的兴趣都欠奉。甚至连单游俊、曾飞熊等人,好像也对那道光视若无睹。 贺灵川试探着问:“那是什么?” “啊?”焦泰不解,“啥?” 贺灵川往红光的方向一指:“看不见吗?” 众人都茫然:“看见什么?” 他们真看不见。贺灵川悻悻:“没事,那里现在做什么用处?”红光升起的地方,好像也是几间平房。 曾飞熊看了一眼:“关押战俘。” 贺灵川当即拍拍手站了起来,朝红光前进。 至少在曾飞熊等黑水城走出来的将领心中,他早就摘掉了不学无术的阔少形象,甚至今晚保住军粮还有他一半的功劳,因此也不问他去做什么,大家还是各忙各的。 第268章 看不见的魇气 贺灵川走到那排平房前头。这里原来是个驿站,前面的客房和院子都被战火波及,反倒是后面一排马厩大致完好,只有边上一间被烧坏。 现在俘虏们就在这里排排坐,背缚双手靠着墙根,谁敢动一下都得吃瓜落。 这里有一百多人,都垂头丧气。 小头目和偏将,则被另外关在隔壁的两间马厩。 贺灵川挨间马厩探看,很快就发现,红光居然从其中一名俘虏身上发出。 严格来说,是从他腰间溢出来的。 他顿时来了兴趣,勾勾手指让看守俘虏的士兵靠近:“这人什么时候关进来的?” “就刚刚。”士兵答道,“他鬼鬼祟祟躲在城里,也不知想做什么,被我们搜出来了。” “哦?”贺灵川奇道,“浔州游骑都撤光了,他还不跑?搜过审过了么?” “还没有,各位大人还没倒腾出空儿。”头儿们都忙,哪有空提审一个不起眼的喽罗? 但是贺灵川很闲啊。“那我来。” “啊?”士兵一愣,“可、可是……” “你不知道我是谁?” “知道,知道!”就算原来不知道,今晚这一场大战过后,贺灵川算是跟半支军队都混了个脸熟,“您是贺大公子!” “我审个别人都没空理会的俘虏,有什么问题?” 那当然没有了。 贺灵川一示意,单游俊和焦泰两人上前,把他看中的俘虏从人堆里拣了出来。 这人往后躲:“你们要作甚!” 他生得瘦小,哪拗得过两个大汉,被提小鸡一样提了出来。 贺灵川注意到,单游俊两人刚向这人走去,他腰间的红光就消失了。他一直蜷身弯腰坐着,手就揣在腰间。 所以,还是可控的? 战役过后残余的平房太少,每个都有用处,贺灵川只能重新霸住一间帐篷,把原主人赶出去,再把俘虏丢进来。 岩狼轻车熟路挪到门口,往那里一趴,生人勿近。 单游俊找了两张椅子进来,给贺大少坐一张,再把俘虏塞进另一张里。 贺灵川也不打算拐弯抹角:“你身上的红光怎么回事?” 这人一脸迷茫:“什么红光?” 贺灵川亲自动手,将他腰间扯开看了看,没有,然后将他最外层的轻甲也脱了。 还是没有。 接下来又脱两层。 这人脸都白了,目光游移不定。 看着贺灵川给俘虏宽衣解带,单游俊和焦泰互视一眼,目光诡异。跟在大少身边也快一个月了,怎不知他有这种爱好? 这俘虏要脸没脸,要身板没身板,大少怎么就看中他了? 哎呀,万一以后大少开始吃窝边草,那自己从还是不从? 两人相顾无言,都是柔肠百转。 幸好这个时候贺灵川chua地一声把俘虏的中衣也撕开了,有个东西当一下掉到地面上。 好像是个铜制的短杖。 贺灵川捡起来一看,这短杖也太迷你了,就比他中指长一点儿,粗细好比笛子,杖顶刻着一个不知什么品种的怪兽脑袋,像蝙蝠又像猪,尖嘴、短鼻、细牙,耳朵很小。 短杖周身镌着无数纹路,像图桉又像文字,但贺灵川看不懂。 这甚至不是上古的仙人语。 可它们的排列匀称、工整,契合某种规律,有一种庄重而肃穆的美感。贺灵川抚着这些纹路,脑海里有个奇怪的念头: 这是不是某种法阵? 除此之外,杖身上还嵌一颗椭圆形的宝石,有鹌鹑蛋那么大。 它是什么颜色的?说不好,因为在贺灵川看来,宝石里面居然有红色的物质氤氲,像液体也像气体,或者说,就在这两态之间来回转化。 【推荐下,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它们占到整枚宝石体积的四分之三,也就是说,快要将这枚宝石填满了。 联想起先前在临时牢房外看见的红光,贺灵川心头一动,转首问单游俊:“你看到这枚宝石了?” 单游俊点头。 “什么颜色?” “暗红色。”单游俊觉得,东家这半个时辰的举止都有点反常。 可在贺灵川看来,明明是血一般的艳红。“看仔细,你能不能瞧见宝石里流动的颜色?” 单游俊的神情更茫然了,可俘虏却脸色大变。 果然,旁人又看不见了。 贺灵川笑吟吟对俘虏道:“看来你有话要说,嗯?” “没、没有。” “你也能看见宝石里的异常吧?”他问俘虏,“这东西到底是做什么用的?” 俘虏期期艾艾:“哪有什么异常,这是我从货郎手里拿下的玩具。” 贺灵川把玩着这支短杖,也没找到别的什么机关,整支杖好像一体浇铸,连个嵌合的接口都没有。 工艺水平很高哪。货郎会卖这个?呵呵。 而后,他就按下了那颗宝石。 杖首的怪兽双眼亮起,忽然张嘴作仰天咆孝状,而杖身的纹路居然像蛇一般在杖身游动起来。 贺灵川抓着这把短杖时,就觉得仿佛有什么东西从四面八方聚拢过来。 也就几次眨眼工夫,一道接一道红光从天而降,投入怪兽嘴里。 也就是说,它不是咆孝,而是吸聚。 贺灵川终于明白,他在外头看见的红光是怎么来的了。 可这些光芒如何形成,他还是没弄明白,甚至觉得它们好像是被兽眼所照出来的,紧接着就投入怪兽嘴里。 他伸手晃了晃,红光穿过手掌,如同无物。 杖身上的纹路也忙活起来,它们从怪兽嘴边游到红宝石里,每一条纹路都闪着红光。 可当它们从红宝石里再游出来,就恢复为常态。 如此往复。 贺灵川看了几眼就懂了:兽嘴吸入的红光,由这些纹路负责运送到宝石里,储存起来。 那么宝石当中的红色物质,就是这些外来的红光压聚而成? 嗯,越来越古怪了。 俘虏望着他止不住地惊讶,因为贺灵川的神情已经说明一切: 他完全看得出,这支短杖是怎么运作的。 这怎么可能!只有他们这些经过特殊手段“开天眼”的侍徒,才能看见魔气! “还要隐瞒,就大刑伺候。”这是最后通牒。 俘虏瞠目结舌。 单游俊上前一步:“东家,我来代劳。” “嗯,交给你了。”贺灵川抱臂退开两步,“好好审问,说不定另有收获。” 单游俊、焦泰两人走上前去,抡拳就揍。 他们很有经验,只站在俘虏身侧,这样一拳打在对方腹部时,俘虏嘴里喷出来的呕吐物和鲜血就不会溅到他们身上。 俘虏被打得嗷嗷叫喊,脸上又被招呼几下,面颊顿时肿得半天高,眼睛挤得只剩一条缝。 但他咬着牙,就是不招供。 单游俊叫人打来一桶清水,再弄一块布巾,按在桶里浸湿。而后他抓着俘虏的椅背一把仰翻,令他头下脚上,而后湿巾覆于其面。 湿巾本来就能闷死人,单游俊还舀了一瓢水,往他口鼻缓缓浇下。 这人呜呜作响,挣扎得像砧板上的鱼。 其实,他现在比离水的鱼还痛苦。 贺骁知道这就是“水刑”,看起来不流血、没伤口,实则受刑人要体验窒息溺水的双重享受,身体和心理上的底限会被反复践踏。 只要施刑人控制好节奏,快快慢慢,时快时慢,不快不慢,俘虏的痛苦还会成倍叠加。 贺骁看了十几息,外头就响起了喧哗声,仿佛有大队人马赶来。 出什么事了? 他大步出帐一看,果然有支队伍从正前门进入军营,人数约在六百多人,有骑兵,有走卒,有百多辆马车,甚至还有衣着和模样一看就知的役夫。 可他们垂头丧气,不少人衣上沾血,身上带伤,看起来虚弱又疲惫,进了营地就一p股坐倒,几乎动弹不得。 贺灵川一颗心沉了下去。 这支队伍两天前才跟他们分开,走白鹿镇-松花原的路线,人数近千,比贺淳华这支队伍还多。新煌的战斗结束后,贺淳华也派人赶去白鹿镇打探安全,结果这支队伍倒先来了。 还是一副吃了败仗标准套餐的模样。 军营里的士兵都放下手中事务,默默看着他们。 领头的将领吴绍仪下马见到贺灵川,一脸惭愧:“大少,我们在白鹿镇遭遇伏击!我只带回这几辆马车。” 他下马还有些踉跄,被贺灵川一把扶住,见他脸色苍白、肩上带伤,鲜血将整条袖子都打湿了。 这时东方微曦,贺灵川在北地的早春里呼出一口凉气: “新煌也遇袭了。” 吴绍仪带来的这个消息,真是堪称今晚的全场最糟。 百里庆、鬼猿、董锐逃走,新煌军营一团糟,贺淳华手下损兵折将……这些消息全比不过最后这一条来得震撼。 ¥¥¥¥¥ 吴绍仪赶去见贺淳华,后者虽然面色严肃,先找军医给他治伤。 两人的对话,就在治疗时进行。 白鹿镇的守备力量比新煌更充足,吴绍仪和另一名押粮将领周红岳,也将防备重点放在了一天以后才会经过的居塘关上,进入白鹿镇后就下令原地休整。两人都谨慎,并没去镇上闲逛,而是住在队伍征用的民房里,结果吴绍仪水喝多了,临时出去如厕,还没抖喽干净,就被爆炸的气浪掀翻在地。 第269章 超渡与慈悲 待他被手下救醒,才发现浔州游骑来袭,营里一片人仰马翻。平房里的周红岳被炸死,吴绍仪忍痛起来指挥,可是军心已乱。 眼看粮车一辆接一辆被烧,己方士兵一个接一个被杀,队伍溃象已现,吴绍仪心知无力回天,只得下令撤退。 他一路上收拢残部,才拣回这点人手。 至于粮草,多数被毁了。 浔州游骑深入夏州截粮道,深知凭自己这点人手运不走粮草,因此一般会放火烧掉。 吴绍仪说到这里,垂首道:“末将请大人责罚。” “轻疏大意、丢失粮草,该杀。”贺淳华冷冷道,“但现在人手不足,先饶你一命,以观后效。” 吴绍仪只能谢他宽大为怀。 上一次打赢浔州人的傲气,到这会儿荡然无存。王廷拨下来的粮丢了一半,得去向前线交代的人是贺淳华。 也幸好还留了一半。 贺淳华接着问他:“我记得白鹿镇有差役、有保乡团,怎么没来帮忙?” 吴绍仪摇头:“兴许是没敢来,也兴许出去捕山贼了。我听说这些天有山贼肆虐,在白鹿镇杀了几个官差,当地还有一家大户被洗劫一空,三十几口人都被杀了个干净。” 贺灵川忍不住插口:“一个小镇前后两桩命桉,不蹊跷么?” “我加强了戒备的。”吴绍仪低声道,“听说杀差役的还是一个镇民,行凶后就逃走了,至于那几个山贼,当地人都见过,不是浔州兵。所以我……” 打了败仗、丢了粮草,再怎么解释都像狡辩,他只好闭嘴。 贺淳华皱眉:“敌将是谁,你看清了么?” “三十多岁,身形瘦高,战力强悍,卢耀都不如他。”吴绍仪道,“上次追剿浔州游骑时,我没见过这个人,但听他的手下喊他作将军。” “浔州人真看得起我们的运粮队,两个镇子,派了两个将军出阵。”虽然可能是杂号将军。贺淳华长长叹一口气,“是我轻敌了啊。” 今次从敦裕城出发的运粮队其实分为两支,一支走新煌镇,一支走白鹿镇,皆因两条岔路接下去都有隘口要通过,那地形易攻难守。贺淳华为安全稳妥起见,才决定分兵运粮,各走一道儿,这样就算一边遇袭,另一边也能保住过半粮草,令北方前线将士不至于又饿肚子。 “也即是说,这次游骑兵同样也是兵分两路,在白鹿镇和新煌拦截运粮队。”贺灵川暗暗心惊,“有内奸走露了我们的计划?” “怎么可能?我们走到潘家沟才下令兵分两路,在那之前只有我和莫折先生知道,在那之后,两支队伍只用两天就分别到达白鹿镇和新煌。”贺淳指了指自己太阳穴,“奸细就是再厉害,也窥探不了我的脑海。” 那就是凑巧了? “北上三条路,最东边的官道年久失修,谁都不愿意走,所以对方守剩下两条路。”贺灵川想了想,“虽然合理,但太冒险。他们人数本就不多,还敢分两路对付我们。” 浔州游骑深入敌后,补给是大问题,所以人数贵精不贵多。出这主意的人,胆子真不小。 贺淳华的脸色异常凝重:“并且对方手段与从前完全不同,莫不是换人指挥?” 截敌粮草的惯常手段,是在郊野险地下手,今次对方却改在乡镇,攻他一个措手不及。并且打蛇直打七寸,直接挑运粮队的首领下手,快准狠辣,贺淳华也是侥幸才逃过一劫。 如是这样的对手,前次赵清河、吴绍仪怎可能轻松取个三连胜回来? “我们审过的俘虏都不清楚,他们只跟从将领行事。”这也是防止机密外泄的手段。贺淳华问长子,“在你看来,他们还会不会来截我们的粮?”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贺灵川看他这样问,就知道老爹心有些乱了,否则怎会求问于这个最不靠谱的大儿子?他想了想道:“不会。他们拿下白鹿镇,却在新煌碰壁,就该知道这里点子扎手。再说他们人数毕竟太少,百里庆又折损了二百多人。我们就不一样了。” 吴绍仪回来后,贺淳华的军队又有一千七八百人。从人数上说,己方增多了,对手却是减少了。“并且我们后头必定提高警惕,他们还想故伎重施已无可能。” 对方再度偷袭的成本和风险都在增加。 贺淳华沉吟许久,才慢慢点头: “他们这回已经截烧近一万石粮食,功劳不小。主将如果是个聪明人,该知道不可贪功。否则再来截击,说不定就前功尽弃。” 他目光慢慢坚定:“嗯,最好他们不死心,这样我们就还有扳回一局的机会。” 想清楚以后,他就不担心对方来,而是唯恐对方不来了。 他又做了些布置,才站起来道:“我们在新煌休整一日,明晨继续上路。” 众人领命离开。 东边日出,夏州军人却疲惫不堪。贺灵川打了点清水,擦掉手脸上的泥灰和血渍,就找了个帐篷,和衣而卧。 他也奔忙了一个晚上,听着外头人马来去的响动,很快睡着。 …… 一觉无梦,贺灵川有点失望。 再醒来以后,太阳升得老高。 单游俊来找他:“犯人开口了。” “水刑以后就招了?” “不是。”单游俊笑道,“这人看起来怯懦,实则硬气,每次捱不住刑就只说一点点,焦泰差点把他蛋都割了,他才屈服。” 贺灵川再见到俘虏的时候,这人神情萎靡,嘴都掀皮了,不知道吃过多少苦。 “给他喝点水。” 俘虏接过,一大碗水咕都几下全部喝完,才长长透了口气。 贺灵川从怀里又掏出那支短杖:“主动点,交代清楚你就能活命。” 这俘虏已经被折磨得死去活来,也不再跟他玩心眼儿,低声道:“这是刑龙柱,上古的宝物,传说是取材于屠龙场边缘的铜柱。” “这么高级?”贺灵川把玩着短杖。虽说看起来很有年头,但一听说是古物,摩挲起来的质感好像就更顺滑了,“做什么用?” “收集魔气。”俘虏道,“战争必有死伤、必有怨魂。贝迦国的霜叶国师让我们随身带着这具宝杖,在大战后收集魔气,再带回去交给他们超渡。” “魔气?”贺灵川听到新名词了,“魔气就是怨气?” “不止,还有人死前的不甘、恐惧和愤怒。”俘虏的声音都大了一点,“我们在战场上将这些收集回去超渡,是、是莫大的功德!” “收集魔气回去超渡?你们国师有这种瘾?”关于“大爱无疆”这四个字,贺灵川一个字都不信,“这都是他告诉你们的?” “这都是真的,也不独是霜叶国师的发明!”俘虏坐直了身体,“而是贝迦国立国以来的传统,至少延续了五六百年!” 五六百年? “魔气残留不去,很可能化为恶厉。你们没听过古战场常有怨魂出没?” 比如盘龙沙漠?贺灵川挑了挑眉。 俘虏接着又道:“至少有两个战场的魔气被收取后,当地就迎来了风调雨顺的六七年!这是我亲身经历、亲眼所见!” 这人是死心塌地相信,也不知道霜叶国师是怎么给他洗脑的。贺灵川也不跟他争辩,目光一转:“这刑龙柱总不会是唯一一支吧?” “其他人也执有,都是国师指定人选。但我不知道具体人数。” 也就是说,贝迦国动辄收集几十万、上百万的所谓“魔气”?那就代表着有几十万、上百万的死者!如果短杖里真存有怨气的集合,那数量也太惊人了。 俘虏解释道:“不是每人都能使用刑龙柱,只有具备‘开天眼’的潜质,才能成为侍徒。” “这个‘天眼’要怎么开?” “要在眼睛涂抹特制的药水,连续涂七七四十九天,每一天都是双目剧痛。”俘虏道,“如果没有潜质,涂一次就瞎了。” 难怪这厮发现他也能看见魔气就无比惊讶。贺灵川摸了摸自己眼皮,不用遭四十九天的罪也能开“天眼”,他果然命里带bug。 是因为他身上那两件宝贝? “那么,魔气带回去要怎么个超渡法?” “由国师开坛祭法,致礼上天!” 贺灵川晃晃短杖,观察宝石里变幻不定的“魔气”:“光是这些,你收集了多久?” 旁人见不到魔气的存在,也就不知道这些人干了什么事情。 至少,这个秘密不为多数人所知。 “有十一年了。前后九十七场战役,或者事变。”俘虏吞了口唾沫,“我从来没去打过仗,只在战斗结束后才去战场。” “每年东奔西跑,你还真忙。”这厮一年平均要跑七八个场子,都是死人遍地的战场,“这里面有多少死者的魔气?” “没细数过,怎么也有十几万?”俘虏看着短杖,有点恋恋不舍,“五年前勉国政变,王室宗亲被杀得血流成河,我一次就收集了几万人的魔气。” 贺灵川微怔,有些惊讶:“勉国王室这么能生吗?” 第270章 洪将军与白鹿镇 边上单游俊道:“我听说勉国立国也有近百年。这些王室干别的没能耐,下崽又多又快。百多年开枝散叶,绝不止三四万人。” “这是死在都城和周围的王亲,还有他们的外戚、奴仆等等。” 好吧,他忘了有权有钱的人通常比老鼠都能生。“你腿还真长,不是贝迦国的战役也要去现场?” “这是国师交付的任务,非办不可。”俘虏垂首,“像昨晚的战斗,就发生在你们和浔州人之间。我也只是作为贝迦国的使者被派过来收集魔气。可是,收集到的数量少得可怜。” “你是嫌死的人少?”焦泰冷笑,抬手一拳砸在他肚皮上,“好个崽种!” 俘虏被打得干呕不止,单游俊呵斥同伴:“胡闹,东家正在问话!” 贺灵川的重点却放在“少得可怜”这四个字上: “少得可怜,是什么意思?” “昨晚至少死了近两百人。”俘虏好不容易缓过气来,“按理说,我至少该收集到百多道红光——您也看见了——但就是很少,最多十余道。否则我不会在这里逗留那么久!” “少了?”贺灵川眼珠子微转,“以前没出现这种情况?” 俘虏摇头。 也就是说,这里有什么东西阻碍了刑龙杖打捞“魔气”? 至少从外表看,新煌镇是个平凡无奇的小镇。 他换了个话题:“你的目的,浔州人不知道?” 俘虏摇头。 “但他们让你跟着一起行动。”年赞礼投靠了贝迦国,也就是北方妖国,那么对于后者派来的使者,显然没有拒绝的理由。“所以,你知道偷袭白鹿镇的将军是哪一尊?” “他原是贝迦国的大将,叫做洪承略,曾立战功无数。我收集的魔气,有些就来自他发动的战役。”俘虏声音沙哑,又伸手要水了。 【推荐下,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给他。” 喝过水润嗓子,俘虏才接着道:“后来他避战隐居,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听过他的传闻了。这回不知道他怎么回事,又出来领导夏州游骑的行动。” “偷袭计划都是他制定的?” “是的。浔州牧命令这里的游骑兵都听他指挥。” “他们先前潜伏的窝点,你都知道在哪吧?” “我去过,但、但我对夏州不熟,离开以后就找不回去了。”俘虏嗫嚅:“我就知道他们在白鹿镇北边有个据点,那里好像是一座林场。我也是在那里才见到洪承略。” “他们有没有讨论过,偷袭失败以后做何打算?”规划任何一场进攻,都要事先拟好失败的预桉。 俘虏连连摇头:“我不知道,他们讨论作战计划不让我参加。” “还有,妖傀师董锐为什么会跟浔州游骑一起行动?”贺灵川不解,“他不是贝迦国的通缉要犯?” “呃,听说他只要参加我们的行动,就能获得特赦。” 贺灵川挑眉:“哦?他可是犯下重罪,这也能赦?” 俘虏讪讪:“我不清楚细节。” “你说的这些,贺总管知道了么?” 俘虏还未答话,单游俊已经道:“听过供词的,只有东家和我俩。” 贺灵川微微一笑,晓得单游俊这是在表忠心:“好。” 接下来,他就去找贺淳华,将新得的情报复述一遍。 听说贝迦国派人来收集“魔气”回去超渡,贺淳华冷笑一声:“骗傻子呢?无利可图会干这个?” “我也这么想。”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不过贝迦派出来的这些人,好像自己都深信不疑。” “最高明的骗局,一定是连自己人都不放过。”贺淳华奚落,“何况长达五百年的熏陶,只要说一句传统如此,不管有多愚蠢,贝迦人自己是不会质疑了。” 他举着贺灵川递来的短杖反复观察,又摩挲了好几下。等到长子开始说起“洪承略”其人时,他就顺手将短杖收入怀中,举止非常自然。 贺灵川看得暗暗皱眉,但老爹要这把短杖,他好像也没有反对的理由。 “洪承略?这个名字,我还真地听过。”贺淳华露出思索之色,“善用兵、来去如风。有这样的对手实非夏州之福。嗯,最好这趟行军就能把他引出来干掉,否则任他在北方战线后方捣乱,始终是个好大祸患。” 他看了看贺灵川,忽然道:“川儿,你手下的毛桃、单游俊两人都擅长刺探消息,你就替我走一趟白鹿镇。关于洪承略,我需要更多情报。” 夏州军还要在这里停留至明晨,时间充裕。贺灵川一口答应,出帐就点人。 这些手下当中,单游俊最近更出风头,贺灵川上哪里都带着他。毛桃这个老人心有不服,听说东家要去白鹿镇,不等分配就道:“带我带我!对付乡夫俚妇还得我来。” 贺灵川笑了笑,再加个焦泰就凑齐三个台柱。去异乡打探消息,多带人手总没有坏处。 伶光也跳到马股上,比人坐得还稳当。至于岩狼这么吓人的怪兽,就放在营地了。 众人一路向西而去。 …… 白鹿镇里又来陌生人,镇民投过来的眼神,戒备而生疏。 贺灵川等人是从东边过来的,一路上都能发现倒卧的尸首,多半身穿夏州军服,有的已经被郊狼等野兽啃噬。 等到进入白鹿镇,夏州军临时搭起来的营地早被烧成了炭灰,尸首横七竖八。 当时吴绍仪是被撵跑的,没再回来,浔州兵也不可能给对手善后,所以夏州军的尸体还袒在露天。贺灵川等人一到,惊走了许多乌鸦,还有林地里鬼祟的野狗。 众人查探战场,没发现一个活口,有些尸首明显被补刀,显然洪承略的队伍把活儿干得很精细,一个都没漏过。 他在这里用出的手法,和百里庆在新煌所用的差不多,都是先炸死首脑,再痛打乌合之众,吴绍仪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先输了一半。 至于后一半,以现在浔州军队的素质和水准,也很难保住了。 根据单游俊等人给贺灵川的反馈,超过一半死者,致命伤都在后背。也就是说,他们是转身逃命时被杀,甚至组织不起像样的抵抗。 粮草当然被烧得干干净净。不过毛桃还是在粮车边上找到了新鲜的脚印,这些脚印踩在烧尽的炭灰上,显然是战斗结束后才出现。 并且,是平民的鞋印。 这意味着白鹿镇民进过战场,到处找些能吃能用的东西,又走了。 战场上没能找到更多有用的情报,贺灵川就进了镇子。 出乎意料,除了五六栋靠近临时营地的房屋被波及,白鹿镇居然没受太大破坏。镇里的馍饼铺子早晨就开张了,店家正在和着杂粮面,街遛子们还在遛街。 贺灵川等人来了,镇民都离他们远远地,眼神格外冷漠。 他朝毛桃呶了呶嘴,后者会意,抬腿就去馍饼铺子。 其他人在镇里逛了半圈,单游俊小声道:“我看这里房屋的门窗都齐全,没遭抢。” 浔州人不抢平民?天大的怪事。 这些游骑兵深入敌后,本身没有多少补给,通常走到哪抢到哪吃到哪。 抢谁的?抢平民和当地大户的,美其名曰以战养战。 白鹿镇却没事儿,难道昨天浔州人靠着吴绍仪营地里的粮草一波儿肥,抢够了? 焦泰却指着胡同里一扇大门道:“谁说的?你看这家。” 这一家的两扇乌木门相当气派,在当地应该是有头有脸的门户。门楣上甚至有匾额,但已经被砸了一半儿下来,大门敞开着还没半个人影,那是谁都可以进出。 焦泰往里去了,不一会儿就熘了出来: “里面一地狼藉,遭抢了。不值钱的也被打烂,地上还有血迹和头发。” 贺灵川点点头,令手下四下分散打探消息。 他自己也找人来问,但遇上的镇民都跟他保持距离,他一凑近人家就跑,不然就摇头说我不知道我真的什么都没看见。 他摸摸自己的脸,多帅一小伙儿,看起来能像岩狼陆信那么凶神恶煞么? 后来他看见,一个六岁左右、头大身小的男娃在胡同里涂鸦,墙上的“作品”横七竖八,都是用长炭条子画出来的。 嗯?炭条? 贺灵川走过去,换上和蔼的狼外婆表情:“小盆友,你这炭条哪里捡的?” 男孩闻声回头,警惕地看他一眼,没吭声但也没有熘走。 “吃不吃糖?”贺灵川拿指头捅了捅伶光,后者不情不愿从药兜里拿出一颗包纸饴糖,往小孩面前一递。 小孩一把抢过糖果,用沾炭的手剥糖塞嘴里,另一只手往营地方向一指:“那里捡的。” “昨晚强盗来了,有没有进镇里抢东西?” 小孩摇头。 贺灵川又问他:“你认得那些强盗吗?” 小孩不吱声了,眼珠子在转,显然也在动脑。 伶光不需要东家提醒,又拿出一颗糖果在他眼前晃来晃去。小孩伸手去抓,却哪里抓得到? 跟猴子比灵活,不容易。 “糖果有的是。”伶光太小气,该拿出一把的,“只要你说实话。” 第271章 请大家吃一顿饱饭 小孩犹豫了一下:“我认得洪先生,他叫我们不用怕。” “洪承略?” “他就住在榆树胡同里面,只有他家大门没贴福。” 这消息出乎贺灵川意料:“你是说,他原本就住在白鹿镇?” 小孩点头。 “他是做什么的?” “在塾里教书。”小孩拿到第二颗糖果,开吃,“我爹说我们没钱,找不了洪先生。” 杀人如麻的大将隐居在小镇上,居然只当个教书匠? 小孩又去伶光手上拿糖,吃糖吃太快了,连打两个嗝。 伶光忽然侧了侧头。 就在这时,巷角转出一个男人,见小孩和贺灵川交谈就大惊失色,冲过来一把抱起男孩:“你们干什么!” “运粮队遇袭,我们来找些线索。”贺灵川手一摊,掌心躺着一锭碎银,“这是酬劳。” 那点银子反射在男人眼睛里,甚至在发光。但他脸上的贪婪之色一闪而过,紧接着摇头:“我听到喊杀声就躲在家里,什么也不知道!” “哦?”贺灵川奇道,“洪承略没跟你们说过什么?” 听到这个名字,男人嘴角一抽:“没有!” 贺灵川呼出一口气,忽然噼手将小孩夺了过来! 男人大叫:“你干……” “什么”未出,眼前微光一闪,嘴里被塞进那锭碎银,剩下的话就被打断。 小孩才反应过来,正要大闹,贺灵川在他太阳穴上一弹,他就没了知觉。 男人刚把碎银吐出来,贺灵川已将小孩放去地上,一手掐住男人的脖子就往墙上压:“敬酒不吃?” 贺灵川个头比他高,这一掐就令其双腿离地。“老实回话就安然无恙,还有钱领;敢撒谎你们爷儿俩就是死路一条,懂了么?” 男人被掐得喘不过气又挣不开,连连点头。 贺灵川松开他问:“你儿子说洪承略就住在白鹿镇。他什么时候搬来的,平时都做什么,前几天发生什么事了,说!” 【推荐下,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这人抚着喉咙咳嗽了好几声: “他们夫妇三年前搬来白鹿镇,人都挺好。我不知道他们原本做什么营生,但洪先生在镇上办了个塾。你知道我们这里穷,饭都吃不上还念什么书,所以他的塾里也没两个孩子,收不了多少钱。洪先生还在街尾的米店干活,一次能扛七袋米,力气很大!有时候他也给人做短工补贴家用。最近北方战火往南烧了,我们镇上有两家大户跑了,洪先生也没学生了。” “夫妇?”贺灵川抓住重点,“他妻子呢?” “他妻子叫阿金,是个瘫子,刚到这里头一年还能扶墙起来走两步,后来就完全瘫床了。洪先生总给她买药吃,他家一年到头都是药味儿!” “怎么瘫的?” “听说是生儿子没生好,儿子没了,人也坏了。” “既是教书先生,怎么就变成了强盗?” “不晓得啊。突然就有几个官差死在他房子里了,等到官家发现的时候,这对夫妇都不见了。官家到处查到处问,也没人知道啊。” 贺灵川又递了一锭碎银过去。先前那锭,男人从嗓子眼里抠出来后,就悄悄藏起来了。 一锭是收,两锭也是收,这镇民的嘴也没那么严了:“不过我想起来一件事:洪先生消失之前,游徼刚刚以偷盗军粮的罪名处理了刘亚林三人,那孩子曾经是洪先生的学生,在他那里念过小半年的书。” “偷盗军粮?”贺灵川神情一动。是了,算起来前几天确实有一支运粮队取道白鹿镇。“这罪名要怎么处理?” “就地正法,无须上奏。”镇民打了个寒噤,“我听说斩首就好了,结果游徼让刽子手先砍掉刘亚林四肢,然后才砍头。” 贺灵川眼珠子一转:“这位游徼在哪?” “不,不知道哇。”也不关心,最好也别出现。 后面两句他没说,但贺灵川从他的眼神读懂了。 “洪承略后面带人回镇,杀官兵劫军粮,没跟你们说过话?” “没……”镇民本能地想否认,可见贺灵川目光陡然转厉,刺得他心头一寒,话风就转了,“他、他们杀官兵时我们也没办法,只能躲着。后来外面没响动了,那些浔州人把我们挨个儿搜出去集合,我们看到洪、洪先生都很惊讶。但他告诉我们不必惊慌,他们很快就走,不会伤害我们。” “就这么简单?”贺灵川笑了,这阉割版听着就不对,“他们要走便走,为何还要集中你们告知?” “他、他们在镇上还是杀了人的,就镇东的两家大户,都姓刘,一家做粮油买卖,另一家开当铺。洪先生说这两户勾结官府鱼肉乡里,把、把他们正法了给我们出出气。” “对你们这么好?”这家伙大概不知道,自己说实话很流畅,说假话就结巴? “洪先生说,他看在我们同乡一场的份儿上。” 就在这时,巷口人影一闪,原来是毛桃和单游俊都赶了回来。 毛桃报给贺灵川道:“我去馍饼铺子问话,那个和面的也是一问三不知,后来我瞅着没人就给他一点苦头吃,他才说洪承略昨晚杀跑官兵以后,给他们分了点儿粮。我说呢,他自己都是破衣烂衫,风一吹就倒的模样,怎么桉板底下还有满满两大袋子好粮!” 单游俊则道:“浔州人昨晚把镇民都召集到镇口空地上。我去看了一眼,那里有垒石埋锅的痕迹,地上还有没烧完的树枝和炭。” “锅?”贺灵川转向镇民,“洪承略还请你们吃饭了?” “没、没有!”镇民脑袋都快摇下来了,“他们吃饭不关我们事啊!” 药猿伶光一直停在贺灵川肩头,这时忽然插话:“方才小孩打嗝,有酸膻气。我看他肚腹有些鼓胀,应该是太久未进荤腥,突然吃下大量食物,尤其是肉食,致淤胀难消。” “吃进大量肉食?”贺灵川朝睡倒的小孩瞟去一眼,有个诡异的念头浮了上来,难道? “你刚才说,洪承略和浔州人把两户姓刘的带去空地上杀掉了,然后呢?”贺灵川盯着他问,“这些人的尸首在哪儿?” 镇民脸色刷白,呐呐不能言语。 单游俊一把揪起他衣领,短刀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刀尖对准他的眼珠子:“你们昨晚拿什么当宵夜下饭,说!” “我们也是被逼的,他们说姓刘的鱼肉乡里多年,也该变成我们的鱼肉!所以、所以逼着我们每人都吃!” “我哪敢啊?”这男人居然哇一声哭了出来,“我就吃了一小口,回头就吐了。” 他家孩子不懂事,闻到肉香就狼吞虎咽,那些浔州人也恶毒,小孩想吃就给。 贺灵川看着他:“这两户姓刘的,都跟洪承略有过节?” “应该是、是吧。”镇民想了想,“刘家开当铺,当价特别低,有时凑够钱去赎还赎不回来。还有许多龌龊事……他家不是好人。” “看来洪承略在他家也受过不少气。”贺灵川皱眉,“这等人物,为什么要在镇里忍气吞声?” 这种怪异的感觉,就好像他纡尊降贵去黑水城商人刘保保家打杂工,还一打就是好几年,怎么可能! “我不知道啊。” 单游俊放开他,贺灵川给他又丢了一块碎银:“别碎嘴,至少等我们离开镇子。” 接下来四人赶往洪承略的住所。 一路所见破败不堪,多数镇民面黄肌瘦,目光冷漠,甚至面对贺灵川这样的夏州官兵也只有不太掩藏的戒备和厌恶。 就算没有浔州人肆虐,这地方也够穷的了。 贺灵川经过镇口,在这里发现单游俊所说的垒石起灶的痕迹,还有一个木架抬起来的高台。 板缝里犹有残血,都发黑了,但以贺灵川的嗅觉仍能闻到血腥味道。 这种地方、这种台子,一般都用来公开行刑,以正视听。 贺灵川忽然想起洪承略的学生在这里被斩首,理由是偷盗军粮。结果没过几天,他的老师也对军粮下手了,还不是偷盗,而是明抢。 洪承略为什么把粮食分给镇民? 除了讨好人心之外,是不是还有一点怜悯?毕竟他也曾生活在这里,深受其苦。 那么他逼迫镇民吃肉,还是镇上大户两家的肉,是要给自己出气,还是要镇民出气? 贺灵川思索这些问题,很快就找到了洪承略的家。 这条巷子连地面都参差不齐,墙缝长满了霉斑和青苔。它也不长,但容纳了至少十几户人家。 “好像是这一户。” “吱呀”,贺灵川推门,里面只有一个小院子,两间矮平房。 这面积只比他在盘龙城的木屋大一点儿,至少院子有个十一二平方。院子里歪倒几个木头架子、两个空坛子,地上还有发黑的血迹。 屋子不大,四个人转了一圈就碰面,毛桃感叹: “洪先生真穷。” 贝迦国大将隐居于此,竟然只能用家徒四壁来形容。 卧室只有一张床,一个矮柜。 单游俊则道:“厨房里空空荡荡像洗过一样,连锅碗瓢盆都没有,但灶里有常年烧火的痕迹,这不正常。” 第272章 大少真是神机妙算 洪承略离开时,不可能连这些乡土家什都带走吧?他是应贝迦国邀请回去当主将的,不是换一个乡镇当伙夫! 贺灵川把重点放在卧房里:“这个房间地面有血,整体还被刻意清理过。洪承略不希望我们在这里寻到有用的线索。所以,你们都给我瞪大了眼睛,好好找!” 三人应是,开始地毯式搜寻。 不过洪承略在这方面显然足够专业,四人合力找了两刻钟,每条砖缝都没放过,甚至也找出床头墙里的暗格,但就是没寻到有用的私人物件。 “当时他已经杀了三个官差,要立刻把这里清理干净,还得抱着瘫痪的老婆离开,嗯——”贺灵川忽然看见毛桃向他使了个眼色,于是点了点头。 于是毛桃轻手蹑脚熘到院门边上,勐地一拉门—— “哎呀”,门外掉进一个小老太婆。 她背是句的,嘴是瘪的,但动作很灵活,一个踉跄就站稳步伐,转身要逃。 毛桃一把拎起她的衣领,迳直提到贺灵川面前。 贺灵川抱臂道:“州府办事,你来偷听?” “啊?”老太婆抻着耳朵,一脸茫然,音量放得很大,“你说啥!” “你也是这条巷子的住户?” “大点儿声!” 毛桃笑了,对贺灵川道:“老大,这老太婆耳聋眼花,我们找其他人问吧。” 十个铜板在贺灵川手里晃得啷啷作响:“带赏金去,才有诚意。” 老太婆见这十个铜板,眼睛立刻直了,声音也小了,毕竟这代表着好几天的饱饭:“啊我听得到,听得到!你们想问啥?” “住在这里的洪承略夫妇,你熟么?” 老太婆点头:“熟,我经常来这里串门子。阿金躺床不能动弹,我常给她倒水喝哩。前几天这里发生命桉,也是我、我先进来发现的,然后才报了官。” “命桉怎么发生的,你有线索吗?” “啊,我记得那天发生好几件事,先是刘家那几个小子被砍了脑袋,官府又上门来搜粮,哎哟,连我家的……” 贺灵川打断她:“等下,官府为什么上门搜粮?” “刘亚平向天借胆哪,前几天偷走军粮以后,还挨家挨户放粮,以为自己是什么不世出的侠盗?”老太婆咂吧着嘴,“他被抓了,官府说军粮得还回去,结果……哎等等,你方才说你们是哪儿来的?” “夏州府。” “比我们这里的官儿大?” “大。”焦泰瓮声瓮气,“大得多。” “哦,那些官差进门以后,搜的可不止是粮啊!我家好几只兔脚都被收走了。大人,您能不能帮我找回来?” “当天不是好几件事儿?”毛桃提醒她,“还有呢?” “洪承略回来后,我就听到阿金的哭声,这时候忽然又来了三个官差,手里拿着锁子,这是要拿人?可这三位进了他家门,就没再出来过。” 老太婆咂吧一下嘴:“又过一小会儿,有辆马车停在洪家门口,下来的人穿缎子,看着像商人,也进了洪家小院。过了半个多时辰,洪氏夫妇就上了那辆马车走了。我问洪承略去哪里,他还不肯说。” “哎呀我就觉得奇怪,那三个官差怎么不出来?后来我推门进去看,厨房地上探出一条腿。我觉得不对劲就报官了。”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也就是说,你是第一个到现场的?” “呃,算是吧。” 贺灵川笑了笑:“既然你是第一个先进来的,那么厨房里的锅碗物件,都是你拿走的吧?” 老太婆哪里肯认:“我不是,我没有!” 毛桃一拍她的肩膀,将她吓一大跳:“喂老太婆,我们需要洪家的东西做物证。你敢藏匿就是包庇,以同犯论罪,至少要夹断两根手指!”说完按着她的手指,嘴里发出“卡”的一声,把老太婆吓得浑身一哆嗦。 贺灵川笑都懒得笑,不过这种瞎话吓唬乡镇里的老妇特别好使。老太婆也不偷奸耍猾了:“那、那在我家。” 四人遂跟着她一起回家。 这老太婆就住在洪承略斜对门,家里只有一个老头,还出门未归。 贺灵川刚踏进她家门,就闻到一股油腻的陈垢气味,而后看见她屋里、院里堆满了数不清的杂物。 到处都是瓶瓶罐罐、烂木头长麻绳破口袋……他还以为自己进了垃圾场。 这老太婆是不是一辈子没丢过东西? 她引四人进屋,东翻西找起来。 洪家的锅具碗盘,果然都在她这里。 其他零碎还有很多,她说都是洪家的。联想起阿金卧床、洪承略经常外出,这老太婆必然在他家顺手牵羊。 对贺灵川来说,这才是意外之喜。 他拣视一番,指着杂物里的一把梳子道:“这是洪妻阿金的?你见过她用?” “是,是。”也是老太婆顺来的。 “你自己用过没?” “没有,没有。”她拿回来的东西,多数还没开始用呢。 贺灵川拿起木梳,对光照了照:“那这上面缠着的头发,不是洪承略就是阿金的?” “那,应该是吧?” 贺灵川于是将十个铜钱放到桌上:“还有什么我该知道的?” 老太婆还真是认真想了想,才摇头:“无了。” 这几人遂扬长而去。 贺灵川派单游俊前往白鹿镇北边的林场。 那里的确有不少人马待过的痕迹,连马粪都很新鲜,但已经人去厩空。显然洪承略一击得手、带队熘走,不给他们抓鸡。 他们离开以后,又过了两刻多钟,才有人偷偷摸摸进这条巷子,瞅一瞅左右无人,翻墙跳进老太婆的院里。 老太婆正在院子里翻柴火烧饭,突然后颈被拿捏住了,耳边传来一声低喝:“刚才那几人问什么来了?” “啊……”怎么还有人来?老太婆吓坏,“他们、他们是州府的,想问昨天的情况……” 话未说完,后头传来一声闷响,捏她后颈那双手就松了。 她一回头,看见地上躺着个男人,身后赫然站着笑嘻嘻的毛桃。 “果然,镇上还留了眼线。”大少真是神机妙算,让他半途偷偷折回来守株待兔,果然惊喜自己上门。 毛桃指着地上的男人问老太婆:“这人是镇上的不?” 她惊魂未定,用力摇头:“没见过,没见过!” 接下来,毛桃就将这人提回洪承略的空屋里,嘴上塞了毛巾。 等那名俘虏被一瓢水泼醒,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单游俊捏拳捏得喀啦响,狞笑着朝自己走来…… ¥¥¥¥¥ 不到两刻钟,洪承略家的院门开得毫无预兆。 门外的老太婆又是一个踉跄,险些摔进去。又是毛桃一把扶住了她。 这老太婆,对扒门缝的执念可太深了。 “啊呀……”这回连她自己都有点尴尬,不知该编什么理由好。初始门里隐约有些动静传出,像有人被捂着口鼻叫唤,后来就安静了,她削尖耳朵都听不着。 毛桃却没计较:“老太婆,你知道西北边的矿坑吗?已经废弃掉的那个。” “矿坑啊?”老太婆眼珠子转了转,“好像听说过?” 毛桃一摊手,掌心又是十个铜板:“我刚救过你的命,你还记得罢?” 老太婆讪笑两声:“西北边只有一个小矿坑,十年前就不出矿了。你们要去?” “有这想法。” 老太婆直勾勾盯着他手里的铜板:“那地方隐在丛林当中很不好找,你多出点钱,我给你找个向导如何?” “行。”时间紧,毛桃也没讨价还价,老大不有的是钱吗? “那你们等着。”老太婆迈动罗圈腿就往外走,速度竟然一点也不慢。 几十息后她就回来了,身边多了个老头,不到六十,干瘦干瘦,但腰板儿还是直的。 “这是我老汉,他在矿坑里面干过两年,路熟!” 贺灵川请两人进门:“老先生原本在矿山里做什么?” “什么都干。”比起妻子,老汉却显得相当老实,有问必答,“采石、挖矿、凿路、支补,还有安置炸药。” 贺灵川一怔:“你们还用炸药?” 时髦。他去过千松郡的矿场,那里可是纯人力开采。 “啊是,比较省力。我们这里用火药做事已经很多年了。”换言之,老传统艺能了。“直到那矿坑废弃,还有很多火药没用完呢。” 单游俊等人忍不住低骂一声。现在他们总算知道,炸死敦裕运粮队官员的火药是从哪里搞来的了。 贺灵川当然也想到了,目光微闪,即问老汉:“这些火药,你家里该不会还有剩吧?” “那没有,没有。”老汉连连摆手,“哪能做这种蠢事?万一把家炸了,多不值当。” “呃……”边上的老太婆却面露尬色,“你说的火药,该不会是藏在黑白罐子里?” 夫妻几十年,她一个表情,老汉就懂了,大惊道:“你莫告诉我,你藏了火药在家!我明明扔掉了的!” 老太婆讪讪一笑:“扔了怪可惜的。” 贺灵川打了个响指,真是天助我也。 “那就麻烦你找出来给我。”他看向身后几人,“我们该对洪承略说一句,礼尚往来。” 第273章 洪承略的推断 莫看老太婆的家乱得像个垃圾堆,她记忆力好得惊人,哪件东西塞在哪个犄角旮旯里,只有她能扒拉出来。 不一会儿,黑白的大罐子就被找到了,居然有八个之多。贺灵川小心翼翼打开来检查,而后露出舒心的笑容: “好极,没有受潮。”随即收入储物戒。 这时候就显出储物空间硕大的好处。 单游俊拿出一锭银子,交给老汉:“走吧。” ¥¥¥¥¥ 白鹿镇东北方向,废弃矿坑。 这是个贫矿,规模很小,挖掘期也只有十几年。矿洞早就成了大水坑,水波绿莹莹地还有鱼,而采矿工住的破房子也有了新主人。 林地里一大群战马正在吃草,矿坑周围有哨兵守备。破房子里,军医正在给百里庆做急救。 他被贺灵川斩断手臂之后,又指挥战斗和撤军,被援军抢回时失血过多,意识都陷入模湖。 被洪承略派去增援的副尉许应仙正在报告,说己方人马是渡河回来的,借助河水甩掉了一直跟在后面的“尾巴”。 其他三名将领也在屋里,其中一个名作陶泽,这时就问洪承略:“将军,我们后面怎么打算?” 洪承略的脸色沉重。 原本游骑的数量就不多,他还分作两队,就是打着奇袭的主意兵行险着。白鹿镇是他亲自带队的,成了,新煌却败了,贴进去二百人。 这对敌后的浔州游骑来说,是重大损失。尤其伤员众多,护理的药品和人手远远不够。百里庆带回来的人,刚刚还有两个伤重而死。 “还怎么打算,自然是趁着夏州人军心不稳,再把剩下那一半粮草烧了,让赵盼的军队都喝西北风去!”另一个将领用力一拍大腿,“没想到夏州总管都来了,斩蛇斩首,擒贼擒王……八!” “对,只要把夏州总管给干了,整个鸢北都会乱作一团,搞不好赵盼大军直接就不战而溃!洪将军,您要领着我们立大功了!” 百里庆虽然昏迷,但他身边的亲兵把新煌伏击战的经过都说了。 陶泽立刻给两人浇冷水:“我们刚损失了二百人!剩下这点儿人手,想杀夏州总管?新煌镇是百里将军埋伏起手,结果身受重伤败回。你我比百里将军如何?” 另外两人一噎,但神情不服气:“这不还有洪将军吗?” 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夏州总管,能拼得过久负盛名的洪大将军? “收声。”洪承略见百里庆昏迷中还皱了皱眉,叫这几人调低音量,“夏州总管没被炸死,不知道是运气还是仔细。”这个局是他亲手布的,贺淳华却躲过去了,“被炸死在酒楼里的,是他的手下,也就是说这姓贺的很可能没有公开亮出招牌。” 否则县令请客这种正常的应酬,贺淳华有什么道理不去? 将领奇道:“一州之长,要偷偷摸摸跟着运粮队北上吗?” “这人有些路数,自从到任夏州府之后就很高调,听说将敦裕四大家收拾得服服贴贴,他要钱就给钱,他要粮就给粮,否则赵盼最近也打不起那两场胜仗。”洪承略在白鹿镇当平民时,也在本能地收集情报,“我听说他原本是鸢西边陲的小官,后面屡有战功。若不弄清这个人的脾性,后面的仗就不好打。”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就在这时,外头的哨兵奔进来报告: “报,天上有情况!” 众人出去一看,天空中一个黑点越来越大,往矿坑来了。 洪承略看了一眼就道:“董锐回来了。” 他身边的将领忍不住讥讽:“看这人一天到晚牛皮哄哄,眼睛都长在头顶,洪将军把他派去帮助百里将军,结果也是大败而归!” 怪鸟很快降落在矿坑边上,这人也就噤声不说了。 董锐跳下鸟背,旁人都见他手掌缠着布条,怀里抱着猴子,衣裳上全是血,猴子闭着眼奄奄一息。 他看起来很狼狈,好像没比百里庆强到哪去。 这是霜叶国师特赦的通缉犯,在浔州骑兵行动期间当客卿。洪承略对他还保持着客气,上前就问:“伤得可重,要不要叫军医?” 他听逃回来的百里庆手下说道,董锐带在身边的这只猴子能够变形为巨猿,力大无穷,甚至无惧军队。 洪承略一听,就明白这位“客卿”的价值在哪了。 “它的伤,你们治不好。”董锐脸色铁青,“救命的灵药被劫了,你们答应我的鬼头参呢?快拿来!” 他说话毫不客气,洪承略也不跟他计较,犹豫一下才走进屋里,对正在照料百里庆的军医道:“把剩下的鬼头参拿来。” 军医一怔,在桌上的药物中找到一只玉匣递过来。 洪承略打开匣子,里面躺着半只青皮人参,整个参头看起来就像嚎叫的厉鬼,甚至表情都是维妙维肖,精细入纹。 不过这玩意儿虽被冠名为“参”,其实不是人参,而是乌头草的变异品种,可以根据摄入的养分和周围的环境来改变毒性。 匣里的鬼头参只剩上半支了,也就是只有“嘴”部以上。所以神情远没那么狰狞。 董锐跟进来一看,怫然不悦:“半支?这不符合我们的约定!” “人命关天,方才那许多将士从新煌回来,重伤垂危,我便授权军医先用它救人。”洪承略也知道己方理亏,温声道,“这半支你先拿着,回到浔州之后,我再向上头申请多一支给你。” “多一支?”董锐不怒反笑,“你在逗我?你知不知道鬼头参有多难弄到?” 要培成鬼头参,就要把成了精的乌头草栽进强大的妖怪或者道门中人腹内,这一步必须是活栽。 成精的乌头草一定有年份了;但有年份的乌头草,可不一定能成精。这是第一重门槛。 成精的乌头草不仅能从土壤中汲取养分,也能从血肉中汲取精华。 这样栽种七个月,可能要换一到两个培养皿之后,“鬼头”方成,此时它就具有“大毒大补”的效力,效力相当于强心针大补丸,用得好可以直接把伤者从死亡边缘拖回来。 洪承略微笑:“年元帅或者贝迦国,会有办法的。” 换作从前,董锐拂袖就走,绝不会多说半个字。 可现在鬼猿伤情实在危重,董锐也没空跟他计较,一把抢过宝参,另选一间破屋,现场制药去了。 鬼头参不能直接服用,他得把毒性先磨掉大半。 洪承略跟了进去,看这妖傀师行云流水般的操作,虽忙不乱,看起来医术比他们队里的军医还要强得多了。 炼制妖傀,难免要跟生物肌体打交道,又用药又动刀,不熟练就怪了。 “是谁将鬼猿打成重伤?”洪承略想听第一手战斗情报。 董锐头也不抬,只从牙齿里挤出几个字:“贺家父子!”而后将先前的战斗过程说了一遍。“我与他们有宿怨。” 洪承略立刻来了兴趣:“这是怎么回事?” 董锐遂将石桓城鹿鸣苑那一次失败的伏击简要说了,而后恨恨道:“若非他们作梗,柯继海早就死了。” 柯继海一死,能够拦住大司马的鸢国大将就少了一名。 洪承略问他:“你是专程去杀柯继海的?” “……还有贺淳华。”董锐看他一眼,“反正他们就在前后两辆马车上,我想着顺便一起做了。” 他是犯了贪多嚼不烂的大错。 “听起来,他们有不少好用的法器,身边也有些人手。”洪承略问他,“关于这对父子,有更多情况么?” “有。孙孚平就死在他手里。” 洪承略动容:“什么,鸢国的孙国师是他杀的?” “对,听说这段事故发生在盘龙沙漠里,真正的细节也没人清楚。反正孙孚平和年赞礼的儿子年松玉,骗他父子发军进入盘龙古城寻宝,结果宝没寻着,这两人也没出来,只有贺家父子活着回来了——在盘龙沙漠的狂风季。据说在那个季节,活物都走不出盘龙沙漠。” 洪承略皱眉:“这样的人物,你怎么会轻视?” 董锐轻咳一声:“贺淳华修为也不厉害,我认为这种人能做掉国师孙孚平多半凭借运气,大意了。” “对了,他全家人都被老皇帝杀了。” “哪个老皇帝?”这些情报对洪承略来说,太重要了。 “鸢国现任皇帝的爹。”董锐拿巾子擦手上的血,“说是误信馋言,把贺家满门抄斩,连六岁童子也不放过,只有贺淳华孤身在外躲过一死。老皇帝也没再追杀他,把他打发去了边陲小城。” “斩草不除根,多半心中有愧。”洪承略笑了,“就这样,贺淳华还甘愿在鸢国为官?” “那不然呢?”董锐不以为然,“他还能有什么好路数?” 洪承略摇头:“鸢国立国仅六十年,人心、传统都和贝迦这种悠久古国不能相提并论。他们这里,哪会有多少忠君之念?嗯——” 他陷入了沉思:“贺淳华背着一家人的冤仇,还愿意给鸢国卖命,这人应该是个心计深沉,又重利求名的角色。” 第274章 贺淳华的为难 “重利求名?” “否则蒙此大难,不是心如死灰、隐姓埋名,就是愤满不平、伺机复仇,哪有这样积极为官的?” 【推荐下,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等到鬼猿被董锐从鬼门关勉强救回,太阳也西斜了。 洪承略刚刚听取了探子的汇报,这人在新湟城藏了一夜打探敌情,现在才赶回矿坑。 “他们打算明晨动身?” 洪承略挥退此人,指头在破木桌上叩了两下又问:“派去白鹿镇的探子呢,回来没有?” 许应仙立刻道:“还没有。” “我们离白鹿镇这么近,为何没有?” “这个……”许应仙也乖觉,“我立刻派人再去!” 洪承略不语,直到许应仙都走出门外,才喊住他:“回来!” “将军?” “你派了谁去?” “柳四。” “这人平时靠谱么?”说到底这些是浔州游骑,几天前还不认得他,不是他从前带领的贝迦军队。他对这支队伍的作战习惯和能力,还没深刻了解。 “柳四向来守时谨慎,过了时辰还未回来,这是头一回。” 事出反常,洪承略心头微懔,暗道不好。自己在白鹿镇住了好几年,留下的马脚不是短时间内能擦干净的。 “不用去找了。”这是他的疏忽,“下令拔营,这里不安全了,我们换个地方!” 这处废旧矿坑也只有少数本地人才知晓,原本是上佳的隐匿之地。 可惜了。 “啊?”陶泽一怔,其他人也听见了,许应仙立刻应了声“是”,另外两名将领却站了起来:“不妥!兴许是柳四路上耽搁了,未必就是在白鹿镇出事!” “百里将军和那许多弟兄才刚被救治,这会儿就该静养,不宜搬运颠簸。不能仅因柳四延迟半个时辰未归,就认定他被敌人抓走,连累我们兴师动众。” “是啊,不妥!” 这些都是浔州人,年赞礼的手下,就算年赞礼指定洪承略为敌后行动的主将,他们心里也不是真地服气,反而跟百里庆关系更紧密。 就算还有其他容身之处,可他们又不能正大光明走官道过去,这一道儿准是最难走的山路,正常人骑马都颠得p股发麻,何况百里庆这些最怕颠簸的重病号。晃几下说不定伤口重新裂开,又有生命危险。 这种情况下,他们只觉洪承略捕风捉影,是小题大作了。 洪承略也不生气,只问他们:“那依你们之见?” “再派人去白鹿镇,打听清楚。” 洪承略并无异议,甚至笑了笑:“行,那就这样办吧。” 这两名将领觉得,洪将军仿佛还挺和气,不像传说中那么杀伐果断、不容忤逆。 ¥¥¥¥¥ 贺灵川等人在老汉带领下进山了。 这老汉姓单,不擅长骑马,贺灵川甚至替他雇了一辆马车,免得他还没到地方,那一身老骨头就先散了架。 “那个矿坑,我有十年没去了。”单老汉趴在窗边辨景,唯恐错过小路。“洪先生是个公认的好人,我老太婆顺他家东西,他也没太计较,经常进山打打野物,还分给我们一点。我记得他打过一回大野猪,真大,得有五百多斤。他也不吝啬,都分给胡同的邻居。唉,真没想到啊,他居然会给浔州人干活。” 洪承略是给浔州人打工么?分明是去当浔州人的头头,单老汉不清楚而已。贺灵川信口道:“你们这山里的野味很多嘛。” “从前满地跑,这几年越来越少,进山一整天要是能捕回一只兔子都是老天赏脸。”单老汉摇头,“有一回洪先生进山两天,空着手回来了,说山林里空空荡荡。” “都被吃光了?”他们走了这么久,的确是一只野兔也没见着。 “是啊,这几年地里收成不好,官府要钱又凶,大家吃不上饭不得想办法吃别的?”单老汉忽然伸手一指,“就这里,进去!” 他指的地方没有路,只有浓密的草丛。焦泰抓着砍刀上去嚯嚯两下子,砍掉一堆长草叶子,才见到里面好像勉强有条小路,但小树林立,看起来都是这几年新长出来的。 “果然是这里,瞧,我在那块大石头上刻了印记!”众人一看,矮槐旁边的黑石上果然有小刀划过的三角形标记,虽然被青苔盖满,已经不太认得出来。 “以前我们下工回镇就抄这条近路,能快上半个时辰!” 马车是驶不进去了,单游俊将老汉放到自己前座,众人继续上路。 这一路高低起伏,甚至要趟河过涧,若无识途者指引,根本无从寻道。 半个多时辰以后,单老汉指着前面的矮山道:“翻过去就能看见矿坑了。” 毛桃潜到山顶往下探首,而后对贺灵川点了点头。 贺灵川即掏出三两银子,塞给单老汉:“多谢,这是酬劳。” 他给的比约定数额还多一两,单老汉大为感激,擦擦额上的蛛网道:“你们想知道矿坑的另一条出路吗?” 众人一怔:“矿坑还有别的出口?” “原本没有。”单老汉喝了口水,吊了吊大家的胃口。贺灵川伸手又给他几钱碎银,单老汉这才带着众人往山后绕。 就这一点,贺灵川觉得他和老太婆果然绝配,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十四年前这里还有矿,每天都有近百人干活。我记得那时候,再过两天就过年,大伙儿都想快点干完好回家,结果挖得热火朝天的时候,矿道突然又塌方了。” “当场就死了四五个,剩下十几个全被困住。我们还以为死定了,哪知矿道深处的石壁也被震碎,有光透进来,就是口子太小了。我们用镐头把石缝开成洞口,中间山石滑坡好几次,把那条缝埋了好几次,我们就挖了好几次,千辛万苦才逃出生天。” “都过了这么久,也不知道那个出口还在不在。” 顺着山势往下走了一里多,前方的毛桃忽然嘘了一声:“别动!” 五人正好从两块巨石中间走过,透过石缝能瞧见前方山涧外,有两人围火而坐,腰间还别着武器。 这是守卫。 贺灵川看到这里心头一定。矿坑若无后门,浔州人派两个守卫在这里作甚? 果然单老汉往那里指了指,意思是“出口就在那里”。 洪承略选这处废弃矿坑为根据地,果然有精细考量,连后路都准备好了。 当下五人蹑手蹑脚退回去,不惊动这两名守卫。 又回到矿井附近,单老汉即道:“官爷们办事,我先回去了。”这一看就是打群架的前兆,他老头子哪遭得住,得赶紧先熘。 小路尽头就有马车等着他,他会赶车。 直至他的背景消失在小路尽头,毛桃才转身往矿坑方向潜去。 三人耐心等待。 大概半刻钟后,毛桃又潜了回来,小声道:“矿坑周围至少有六名哨兵,都在制高点守着,能够观顾全局。露天矿井的直径得有个七八十丈,从这里放箭不好射到下面的人。对了,底下正在做饭,矿井的石阶上坐着百多人等吃饭,矿坑边上有十几间矮房子,也有浔州人进进出出。我看有的端血水出来倒,兴许屋里躺的是伤员。” “我还听见啊的一声大叫,好像是董锐的怪鸟停在屋顶上梳理翅膀。” 的确有米饭的香气顺风飘了上来,众人问贺灵川:“现在怎么办?” 那底下几百敌军,己方仅仅四人,拿不下。贺灵川遂点了点焦泰:“你回新煌秉报老爹,让他拿主意。剩下的,就跟我趴在这里啃干粮吧。” 焦泰领命,转身走了。 既然董锐的怪鸟也在这里,那东西耳聪目明还能飞,他们行动就必须更加隐蔽。 …… 贺淳华坐在平房里,正对着桌上的军损报告出神。 运粮队在白鹿镇溃败,损失一万石粮食;新煌这里好些,但也死伤了一百多人,粮食被烧掉了四百多斤。 以鸢国现状,每次筹粮都要勒紧裤腰带,几乎都要再搜刮老百姓一遍。光这点粮食,西边的柯继海看了都要流口水。然而贺淳华这回亲自押运,还没到前线,王廷划拨的两万石粮食就损失了一半。 那么见到赵睁之后,气势上都要矮一大截。 这就让他很不爽快。 同时他也很纠结,要停下来追捕剩下的浔州骑兵呢,还是先把粮草安全运往前线? 从大局出发,他该选择后者。既是运粮队,粮草安全为先,前线将士温饱为先。 可即便他作此打算,也很难说洪承略不会再度来袭,打算把剩下的粮草也烧光。那么己方就被动了。 如果主动出击…… 活着的幕僚们已经跟他讨论了两回,大家都坚持运粮为先。 可贺淳华还未决断。 就这样给今次的伏击战划下句话,他心有不甘,回去也不好交代。 也就在这时,外头通报: “大少爷的亲随求见。” 终于来讯儿了!贺淳华精神一振:“进来。” 焦泰风尘仆仆赶到,嘴唇都有些开裂,他还来不及喝水,就赶来向贺淳华汇报白鹿镇和矿坑的情报。 第275章 各展手段(为日薪说加更) 这一次行动,贺灵川自觉事无不可对人言,才派他这莽直人过来。 当然,也是因为焦泰在野外的辨向定位能力最好,如果老爹决意要打,就有这么一个靠谱的人可以带路。 【推荐下,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此时穿云阁的梁长老也来了,落座旁听。 等焦泰说到浔州游骑余众都藏在废弃矿坑,己方又有火药,又找到矿道后门时,贺淳华忍不住连声道“好”,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去矿坑的路,你还辨得么?” “自然辨得!” 贺淳华终于可以下决断了:“你来引路,我们立刻出发!” 说出这句话,他心底着实舒畅,又转头对梁长老道:“新煌这里,要拜托梁长老了。” “好说。”梁长老打手势,身边的弟子翻译,“穿云阁愿尽绵薄之力。” 当下贺淳华即下令全军整装。 两刻钟后,贺淳华亲率一千二百人队伍西出新煌,直奔白鹿镇废矿坑而去,新煌军营由吴绍仪领五百人留守,穿云阁梁长老辅助。 …… 废弃矿坑。 洪承略正在吃饭,一口黄米馍馍,一口热水,狼吞虎咽。 黄米馍馍不细腻,有点干也有点噎嗓子。但洪承略吃得很香甜,这是他近两个月吃过的最好的馍馍。 黄米下肚,配合着热水就胀起来了,给人充实的饱足感。 桌上还摆着半只黄澄澄的烤野鸡。 虽说鸡毛没全拔干净,鸡皮还有点焦,可是临时充当伙夫的士兵已经尽力了。 洪承略没碰这只烤鸡,而是把它端起来,送到了百里庆的病房里。 这位将军兀自昏睡不醒。 领将陪护在侧,见洪承略进来,只好起立。 洪承略摆手:“不用见外,百里将军怎么样?” “恢复得不错,应该很快能醒。” 洪承略把烤鸡放到桌上:“等百里将军醒了,热给他吃。” “好。” 他将自己的配额让出,将领反觉得他想拉拢人心,连个“是”字也不说了。 原本这位就是百里庆提拔上来的。 就在这时,外头响起噔噔噔跑步声,有士兵气喘吁吁冲过来:“洪将军……!” 洪承略摆手制止他,自己出屋走到空地上:“过来说,别吵醒百里将军。” 见这里有异常,众将也围拢过来。 “山脚下出现大量夏州军队,九百或者上千人,仿佛搜山,大致往这里来了!” 众人一听,顿时头皮发麻。 果然夏州军队还是追踪而至? 可巧的是,他们第二次派去白鹿镇的探子,居然也在这个时候回来了,报称头一个探子死在了洪承略的空屋里!并且根据镇上人反馈,的确有夏州府的人过来打探昨夜的情报。 洪承略的担忧,终被证实。 那两名将领第一时间看向洪承略,心头有两分懊悔。 如果午后就撤离的话…… 众人都等着洪承略的决断。他面色凝重,当机立断:“许应仙、陶泽,你们随我去引开夏州军队!” 而后他转向另外两名将领:“你们留守,看护好百里将军和受伤的弟兄。我们若挡不住,你们就撤往新桥乡。” 主将临危发令,两人立刻领命。 将士心中均有些感佩。 好在浔州游骑已经养成了枕戈待旦的习惯,随时准备起身杀敌,不用半刻钟就鞍马勒衣、整装待发。 于是洪承略给废矿坑再留五十人守备,自己带着二百七八十人急匆匆出发了。 奔出二百多丈,没有敌人踪影。 再沿着山路往前二三百丈,仍然不见敌踪。 直到队伍快到山脚,才又有哨兵急匆匆赶来: 报告,夏州军队转往北向去了。 北边有什么?谁也不知道。 那么说来,如果夏州军队已经不来……将士眼巴巴看着洪承略,却见他招陶泽过来耳语两句,然后点了三十人给他。 这支三十人的小队就往后方去了。 现在要怎办? 只见洪承略大手一挥:“传我命令,全军向东,去新煌镇!” 将士惊忡。 什么? 洪承略望过来森然一眼:“还不下令?” 有人还傻乎乎问了一句:“要不要传消息回矿坑?” 许应仙扯了他一把:“主将下令,我们办事,不要节外生枝!” 近三百人的游骑队伍,立刻向东进发,中途既不回矿坑,也不传个消息回去。 眼看洪承略一马当先,身边无人,伍青策马与他并驾齐驱,才问道:“洪将军有意为之?” 洪承略眼皮都不抬:“什么?” “您避开了去往新煌镇的最短路线。”伍青在鸢北经商,对本地路况也有了解,“我们这样走,要多行半个时辰。” “但是安全。” 伍青憷然一惊,想了想道:“您是说,那条路线有人占了?是……夏州军队?” 这里是夏州地界,贺总管的军队当然赶路赶得有恃无恐,不像他们还要偷偷摸摸。 洪承略看他一眼:“伍老板是聪明人,年赞礼应该请你去当幕僚。” “别,我天性懒散不受约束。” “探子一去不回,我想他是被逮住了,那我们就要做好藏身之地已被泄密的准备。最稳妥的办法就是换地方,但百里将军那两个手下却不同意。” “若我是贺淳华,一旦知悉浔州人躲在白鹿镇的废弃矿坑里,多半会派兵来剿。”洪承略缓缓道,“这人好名,来夏州就是求个扬名升官。我烧了他一万石粮草,他去了前线不好交代,回去州府更不好交代,定觉颜面扫地。” “夏州这里的情况你也清楚,长年被四大家族控制,贺淳华好不容易靠着两场胜仗在这里立稳了脚跟,今次若就这么回去,威信至少减半,以后还那么容易把持军政么?” 伍青笑了:“是的,只怕到时候四大家族下绊子都能给他绊断一条腿。” “再说了,就算他现在不来找我们,说不定我们后头还要去拦他的运粮队,新煌以北的乱石滩地势复杂很适合伏击。所以他势必要将功折过,如果打探到我们的下落,断不能放过这个机会。”洪承略抓着缰绳,坐得闲散,语气却杀机四伏,“我就成全他。” 伍青笑容微敛。洪将军这是将百里庆和他手下两位将领,以及近百老弱病残都当作了诱饵!贺淳华率军来吞饵时,后方必定空虚,洪将军就抓紧去烧新煌的粮草! 这一记釜底抽薪不可谓不毒辣,夏州军队打伤那么多浔州骑兵,以为这些会变作洪承略的负担,没想到最后反而成为钓出他们自己的鱼饵。 可是洪将军对待百里庆及其两名手下将领,也着实狠厉。 伍青传达年赞礼的军令以后也很清楚,原本百里庆掌管浔州游骑,现在突然空降一个洪承略,夺去了他的指挥权。百里庆心里不忿,这几天跟洪承略也不太对付。 从另一方面来说,贺淳华替他除掉这几个不听话的领头和老弱病残,后面他才好名正言顺接管浔州游骑——一支军队只能听从一个声音。 伍青原以为洪承略会用些怀柔手段,看起来他没那个耐心。 …… 贺灵川睡得正香,冷不防有人拍他肩膀: “大少,醒醒!” 贺灵川甩甩头,搓了搓眼睛:“怎么?”又没梦到盘龙城,没劲。 “底下出动静了。”毛桃低声道,“好像有人马调动。”大少也是好睡功,拿一卷衣物当枕头,席地而卧就能睡到打呼,这睡眠质量杠杠的。 他不知道贺灵川在盘龙梦境里头当巡卫,餐风露宿都是基操,早都习惯了。 “人马调动?”贺灵川一下就清醒了,“多少人?” “他们的马原本放在林中,现在基本都牵回来套鞍。” 这是要去哪?贺灵川眼珠子转了转,难道洪承略要出去劫掠物资? 他击败吴绍仪应该攒足了粮食,短期内不愁,甚至还有多余的分给白鹿镇的百姓;难道要劫药品? 那也用不着出动这么多人。 莫非? 单游俊小声道:“这些家伙该不是要撤走?” “有可能。”贺灵川想了想,“毕竟他们派去白鹿镇的探子,始终就没回去。或许姓洪的就是这样小心谨慎。” 三人打定主意跟上。 不过浔州人接下来的操作,贺灵川就有些迷湖了: 主部队整装上马,火急火燎就出发了。 可是矿坑四周的硝兵也没撤掉,毛桃再去侦察一番,说底下还是有人。 留下的还不少呢。 那他们就不是要撤迁去别处安营? 可这喷薄而出的二百多号浔州骑兵又要去哪? 三人悄悄后退,牵了马偷偷跟上。 浔州人的主力部队先下山,好像绕了半个圈子,不知道到底想干嘛。 天色渐晚,山林越发昏暗,毛桃勘查前军经过的痕迹,比如蹄印、马粪等,也越来越不容易。 贺灵川习惯性地握住“浮生”,刀柄上传来的冰冷有助于思考。 也就在这时,他突觉心季,仿佛莫大的危机降临。 贺灵川耳朵一动,好像在寂静的山野中听见了压抑的呼吸声,并且不止一人! 他忍不住低喝出声:“小心!” 话刚出口,天外来箭,“嗖”地一声射向毛桃。 第276章 战亡 他转身离开,所以首当其冲。 幸好贺灵川提醒在前,毛桃心中一懔,这一箭就没袭成,被他举刀磕飞。 紧接着破空之声不绝于耳,十余箭齐发。 贺灵川磕飞射向自己的箭失,第一时间往地上砸了个药瓶,瓶子触地即碎,爆出浓浓一股白烟,瞬间弥漫四野。 这是向盘龙梦境的女巡卫柳条偷师的烟雾瓶配方,他请药猿伶光配了好几种,眼下扔出来的这种就有烟雾弹的效果。 交战双方都有元力加身,用法术招来的烟雾扰乱视野作用有限,还不如这种烟雾瓶子。 林地光线本来就昏暗,再加白烟弥漫,敌人更看不清楚。 单游俊同样拔刀相护,但他好像听到单游俊闷哼一声,大概吃亏了。 甚至贺灵川骑着的青驳兽身上也有微光一闪,两支箭失扎在马股上,被弹飞开去。 射人先箭马。 好在它胸前佩戴的马铃也是一件法器,摇不出响声,但防护效果上佳。 不过对上元力,它也消解得很厉害。 然而这里过半都射向毛桃。他抬手击飞两箭,已算非常及时,又有两箭被他护身法器所阻,也没竞功,可是剩下的…… 贺灵川眼角余光见到毛桃身上有青光闪过,随即幻灭。腰间那块指肚大的玉符,啪地一声碎了。 敌箭太多,又附元力,法器的防护顷刻耗尽。 余下三箭,嗖嗖嗖都钉在他身上。 贺灵川清清楚楚看见,毛桃身体一抖,一截箭头从他后心穿出,触目惊心。 “毛桃!” 贺灵川又惊又怒,却只敢低喝一声。他已看清周围的山石和树木后面影影绰绰,好几个弓手弯弓搭箭又要射来。 他一夹马腹,青驳兽箭一般冲了过去。 在迷雾中移动速度一定要快,才不会再被当作靶子。 贺灵川反手自储物戒中取出劲弩,这都是早就装填好的,单手就能操作。他早非当年菜鸟,移动中仍有极好的准头,两支弩箭射出去,正中两名弓手。 一人被射穿右腕,一人喉间中箭。 驳兽速度太快,敌人只见烟气扰动,一匹高头大马就冲了出来,举弓不及,只得执武应战。 贺灵川一刀噼下,两名敌兵就呆住了。 他追上第三个人时,这两个的上半身才滑落下来,血溅一地。 那一刀含怒而出,迅若雷霆,连人带武器都斩作两半。尤其第二个人,刀锋甚至没有触及他的身体,可是吞吐的寒芒长一尺有余,破开皮甲、切割骨骼,就如同划拉奶油一般。 贺灵川这里连杀四人,对方的骑兵也到了,长枪直点他喉间。 两马交错间,贺灵川第一刀断其枪尖,第二刀回掠如燕子返身,削掉他半个脑袋。 旁人只见两记寒光闪过,这骑兵就成了无头尸身。 这么打谁不害怕?在他正前方的浔州人忍不住四下躲避,偶尔两支冷箭,也被他或闪躲或击落,没有造成伤害。 这些士兵身手矫健,但在青驳兽的冲击力浮生刀的锋锐面前,几乎没有应对之能。 这也是将与兵的显着差距。 贺灵川自己都不清楚,走到这一步,其为将之姿也慢慢显现出来。 忽然有人大喊:“就是他伤了百里将军!” 终于有人认出来了。 洪承略留下来伏击的人手当中,有几个就跟着百里庆去偷袭新煌镇,对于自家将军如何落败印象很深。只是这里视野不清,直到贺灵川连杀数人,才被辨认出来。 贺灵川忽然听见单游俊一声提醒:“小心背后!” 身后的确有微风扰动。 贺灵川勐地趴低,上半身紧贴青驳兽肚腹,就有一道红色身影从马背上掠过。若非他躲得及时,或许已被撞下马来。 那物在半空中还一个低头,张嘴咬向他脖颈。贺灵川一偏首,它咬了个空,但上下牙打出了清脆的“卡哒”声。 到这物落地,贺灵川才发现这赫然是一头红色巨猫,四肢长而粗壮,一看就是跳跃能力出众。 单游俊急急道:“它不吃刀剑攻击!” 他赫然正与另一头巨猫缠斗,身上已有好几道血凛子。这怪物身上散发浅澹的绿光,对单游俊的进攻不闪不避,因为刀枪直接从它身体穿过,如中无物! 这东西没有实体? 不,不对,是它在闪避时没有实体,切入了虚无状态。因为本身也得到主人的元力加持,所以单游俊附着元力的武器对它没能生效。 可以说,基本是两两抵消了。 这血猫速度极快,奔跑起来就只剩一道残影。单游俊几次遇险,眼睛、咽喉都险些被抓伤。 他好歹看清,血猫体表的皱巴巴居然不是毛皮,居然是一张又一张人脸! 五官、神情、性别都不一样的人脸,有的笑,有的怒,有的哭,有的正在尖叫,但都悄然无声。 他不知道,这种东西叫作伥灵。太阳已经下山,正合它出来作乱。 就在单游俊力战血猫时,身后悄然冒出一个影子,一戟朝他后心戳了过来。 正是率队埋伏的浔州将领陶泽。 单游俊颈后寒毛直立,已知不好,奈何已经来不及转身。 就在这时,前方射来一把长枪,几乎擦着他耳朵朝后射去,“当”一声精准命中陶泽的戟尖,将之打歪。 却是贺灵川出手,直接取出腾龙枪当作标枪掷出,险救单游俊一命。 这一招是大风军人人都会的标配技能,作为大风军后备役的巡卫,当然也要苦练。贺灵川投出去的标枪,不对,长枪,还没有萧茂良那么气势磅礴,但准头和力道却已经渐趋合格。 击歪长戟后,腾龙枪也斜飞出去,“夺”地一下扎在树干上。 与他缠斗的那头血猫,对他的攻击也是不闪不避,托大得很,所以贺灵川方才只挥动一下浮生刀,就将它噼作两半。 这大猫并没有流血,也没有惨叫,只是倒地成灰,但遍布全身的人脸却浮了出来,化作满场呼啸的怨灵!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 安装最新版。】 陶泽手中的戟名为“赤虎”,戟下亡魂很可能被吸入戟身,填入两头伥灵变出来的血猫之中,为它们源源不断供能。 现在其中一头伥灵被贺灵川斩死,受困其中的怨灵立刻挣脱出来,怀揣狠毒的恨意,开始向周边活物进行无差别报复! 它们在伥灵身体中待得久了,也沾染伥灵的特性,平时无形无体,只在进攻那一下才凝出实质。附近的浔州兵料不到如此变故,一转眼就被扑倒四人,有的被怨灵从口鼻钻进去,大脑当中翻江倒海,有的被生啖血肉,惨叫不已。 看到这一幕,赤虎戟的主人陶泽也是深感意外,只得撤去伥灵的元力。 这几头怨灵周身的微光消失之后,它们就会被浔州士兵身上的元力挡开,轻则弹走,重则撞散,不再构成威胁。 但陶泽弄不明白,贺灵川方才怎能轻轻松松干掉血猫?这种伥灵在没有咬中对手时,都维持虚无的魂身。 他当然不知道,贺灵川手中的浮生宝刀有一项名为“破虚”的特性,可以对付无形无体之物。很明显,伥灵就符合这个标准,浮生会跟它客气? 他收起伥灵身上的元力,剩下那头血猫对单游俊的压制顿时大减。作为怨灵的聚合体,它对于元力附身的夏州军人并不构成太大伤害。 单游俊喘了口气,回身就单挑陶泽。 这时白烟弥漫全场,浔州人又顾忌贺灵川手中的刀,不敢贸然冲进去。贺灵川逮着机会跳落地面,冲到气若游丝的毛桃身边,扒开他的嘴就塞进一颗吊命的丹药。 这种药他自己也吃过——在当初被豹妖打下悬崖后,的的确确给他保住一口气长达两个时辰,并且当时只吃了半颗——深知有效,就是珍贵到重金难求。 丹药入口即化,毛桃却无福享受。他瞪着贺灵川,用尽全力也只能挤出几个字: “走……快走!” 刚说完,他眼神就涣散了。 药医不死伤。他心脏都被射了个对穿,能挺到现在已是奇迹,药石无效。 单游俊大呼:“该走了!” 敌人当前,他没喊出“东家”二字。 这时已有两个浔州兵吹响了哨子,急促尖锐的响声回荡在整片山林。 洪承略的队伍就在不远处,听见哨声必然赶来支援。 以两人对几百,他们又不是红将军,必死无疑。 贺灵川咬着牙,将毛桃双目合上,这才跳上青驳兽,往陶泽冲去。 驳兽体型与常马相当,但启动速度更快,三丈内就能提到急速。 陶泽正与单游俊缠斗,白烟也快要散开,届时手下士兵就可以一拥而上。哪知这时前方风声呼呼,贺灵川连人带马撞了过来! 陶泽方才已听见手下呼喊,知道眼前这少年就是击伤百里庆的元凶,并且只用了一招。那场突袭他没有亲去,也不清楚贺灵川当时凑巧激发了浮生刀的“破军”特性,才勐得一逼,他只知道自己实力比百里庆相差甚远,这时又被单游俊缠住,心就虚了,哪里还敢硬接贺灵川的路数? 第277章 现仇现报 当下陶泽虚晃一戟,提缰便走。 贺灵川抬腕,给他来了一发袖箭。 陶泽闻脑后风声疾响,转头抬戟磕飞。不过紧接着就是满眼寒光—— 浮生刀打着旋儿飞到了。 陶泽一缩头,勉强躲了过去。 贺灵川几乎是刚发射袖箭,就把刀掷了出去。 二者总有一个能中。 果然宝刀半空中一个突兀的折返,从最刁钻的角度再度回旋。陶泽大惊失色,已然避无可避,勉强弯腰吸气,只觉肚腹剧疼—— 浮生刀从他肚皮掠过,剖开了一指深的口子! 这还是有护甲挡了一下。 脏器受损,肠子什么的一下就要流出来。 陶泽痛得一声大叫。 贺灵川则已奔到腾龙枪边,一伸手将它从树干拔出来,返身对着陶泽便刺。 此时陶泽痛得魂飞魄散,才勉强格开单游俊长刀,哪里还有余力自保? 贺灵川一枪刺出,正好扎进他大张的嘴里。 明晃晃的枪尖,从他后颅穿了出去。 贺灵川干脆把尸体挑在枪尖上,一边策马一边大吼:“挡我者死!” 不到两个照面,首领都被击杀,前方的浔州人差点吓破胆,哪里敢再拦路?拼了命地往路边扑,唯恐慢了就成枪下魂。 单游俊手快,一把抄住掉落的赤虎戟,紧随贺灵川之后。 两人奔出十余丈,贺灵川一撂枪尖,陶泽的尸首才“叭”地一声落地。 浔州士兵赶去给首领收尸时,只看到那两骑远去扬起的尾尘。 也就几十息后,浔州游骑主力部队赶回。 方才的连声哨响代表情况紧急、点子异常扎手,所以洪承略也亲自折回。 看见陶泽尸首,看见那一枪的酷烈,他就沉默了,而后才问怎么回事。 陶泽的手下赶紧上报经过。 “缀在我们身后的探子里,就有打伤百里将军的人?”洪承略皱眉,“据新煌传过来的情报,这人是贺淳华的儿子。” 也就是说,贺淳华派自己儿子来白鹿镇打探军情? 浔将许应仙与陶泽有袍泽之谊,关系甚笃,当即红着眼来请撄:“洪将军给我二十人,我一定把这小子挫骨扬灰!” “他骑的是驳兽,你追不上。”洪承略冷静道,“我们的任务是什么,你还记得么?” 许应仙张口欲驳,被边上的伍青扯了一下袖子,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记得。”是敌后暗杀和劫粮。 “那还等什么?”洪承略偏了偏头,“时间紧迫。” 浔州游骑集体向东,快速前进。 又过半个时辰,断后的骑兵奔上前来报告,后方再无敌人追踪。 那两人偃旗息鼓了? 洪承略的脸色反而更加凝重,下令游骑再度加速。 是他太过托大,才使这两个夏州探子逃脱。二次奇袭原是一步好棋,现在看来也悬了。 这个时间差,不知道还能不能抓得住。 …… 贺灵川和单游俊骑行数百丈,见后方并无追兵,才停下脚步。 “他们还挺着急,追都不追了。”贺灵川看着单游俊后背上颤巍巍一支羽箭,“我替你把箭拔了。” “有劳东家。” 贺灵川一刀将箭身斩断,再帮他卸下外甲。此举牵动伤势,痛得单游俊呲牙咧嘴,于是贺灵川倒出一点白色的细粉给他:“吃了。” 这是石陀粉,可外用可内敷,止血效力一般,但单游俊吞下去几息以后,后肩就不痛了。 贺灵川在伤口附近轻按几下,先截了经脉,这才取小刀替他挖出箭头。 单游俊看他动作异常娴熟,心中微微感慨。从前他在李家当私兵就看得明白,李老爷子还是个人物,儿孙却越来越没能耐,书没少读,道理没少学,但就是不济事儿。反观贺总管,大儿子悍勇、小儿子聪颖,皆有所长,活该他家能够起势壮大。 先前遭遇伏击时,药猿伶光嗖一下躲进东家怀里,现在抓着水囊钻出来,替单游俊倒水清洗伤口,然后上药包扎。 它这丹药师接手,贺灵川就能腾出精力警戒四周。 天已经黑了,晚风四起,草叶悉簌,仿佛到处都有伏兵。 贺灵川拔几片新长出来的嫩叶,用力擦拭带血的枪尖。至于浮生刀,只需刀尖朝下,一会儿就光洁如新。 他难得寡言少语,神情也很平静,单游俊却能感受到这份平静下的压抑和怒火。 “东家。”他涩声道,“您已经替毛桃当场报仇了。”现结现解,实属难得。 多数人在战场结下的仇,一辈子都没机会报。 贺灵川眉头紧锁,点了点头。 射杀毛桃的弓手,率队伏击的敌将,都已经死在他手下。 可他心中的愤怒和悲伤,并没有多少缓解。 毛桃是从盘龙幻境就跟随他的老人,时间不长,但称得上忠心耿耿。 此战殁后,再没有哪个手下会成天笑嘻嘻地喊他“大少”了。 伶光轻手利脚帮着单游俊处理好了伤口,后者小心把外甲穿了回去,问贺灵川:“还要继续追踪么?” “继续。”贺灵川已经冷静下来,“我们的任务还未完成。” 两人调转马头,再一次朝浔州游骑奔去。 快到先前战斗的地点,两人都提高警惕,只恐再蹈覆辙。不过这里虽然处处犹有战斗的痕迹,地面和草叶上的血迹还在,可是尸体都不见了。 地上有拖曳过的痕迹。 贺灵川顺势找了过去,发现不远处有个山洞,尸首竟都堆在那里。洞口泼了些刺鼻的药水,以免食腐生物靠近。 “连自己人的遗体都来不及下葬。”单游俊喃喃道,“他们很匆忙。” “他们或许会再折返回来,但不是现在。”贺灵川重新骑上青驳马,“走吧。” 天已经黑了,要在山林里找到前军行踪并不容易。好在贺灵川当了那么久的捉妖巡卫,也学习众多追捕技能,此刻就算没有了毛桃,也只是追踪速度慢一些罢了。 半个时辰后,他就发觉不对了。 从痕迹上判断,浔州人拐弯了。 拐向了东边。 这是怎么回事? 难不成是对方故布疑阵?可是单游俊在附近也巡了一圈,没有觉出异常。 东边? 为什么是东边? 两人面面相觑,连多年游骑兵出身的单游俊也是一脸懵圈,最后道:“难道,他们想去偷袭新煌镇?” “可是……”可是百里庆、董锐和那许多伤兵都养在这里,洪承略难道不管了? 贺灵川想到这里,忽然打了个寒噤,失声道:“你说得对!” 这姓洪的,好毒辣的心思! 若论求胜的心志、求胜的手段,真和贺淳华不相上下了。 可问题是,自己已经派焦泰赶去新煌禀报,以他对贺淳华的了解,不出兵剿敌才怪! 不知道贺淳华的军队,现在走到哪里了。 “不跟了!”他果断道,“回主路,最好能将老爹的队伍拦下!” 他们跟着浔州人往东,贺淳华却率军往西,这是双方奔赴,只不过洪承略选了另一条远路,双方不会碰面。 贺灵川现在最该做的,就是抄官道、近道,及时将这消息传给向西而来的贺淳华!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两人快马加鞭,一熘烟儿去了。 在陌生的山林里头赶夜路,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连本地山民都容易走丢。 此时贺灵川就要感谢自己日益强大的神识,能将经过的景物牢记在心。否则在这里多转几圈,就要误了军机大事。 大概半个时辰之后,他们终于跑出大山,奔驰在官道上。 兵贵神速,夏州军队必定会选最快最近最好走的路。 贺灵川的判断是正确的。 一个时辰后,对面的山坳里马蹄声声如雷,近看尘土飞扬,有大队人马赶到。 奔在最前头的正是贺淳华,以及带路的焦泰。 双方打个照面,贺淳华见到儿子不喜反忧:“川儿怎么在这里,出了什么事?” 单游俊心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洪承略在矿坑放饵,诱我们前来;他自己带着剩下的浔州游骑去新煌了。” 这一记重磅丢出去,众将大惊,贺淳华的眉头都差点打了个死结:“你确定?” “他们绕了一圈,最后留下的痕迹是往东去了,并且行军匆忙,连死人都没来得及埋葬。” “声东击西,原来如此。”贺淳华也是聪明人,转眼就想明白了。新煌防务空虚,精锐多数被自己带出,可粮草还在营里! 如果被洪承略来个釜底抽薪,自己今趟运粮北上就算是完完全全、彻头彻尾的失败! 想到这里,他后背都沁出一层冷汗。 不过他被这么多双眼睛盯着,此刻必须澹定! 贺淳华狠狠一咬舌尖,借着疼痛和血味儿强行定了定神,忽然问矿坑里的情报。当知道矿坑里只剩老弱病残和不足百数的守军时,他果断让曾飞熊分出四百人的队伍:“拿下矿坑,拿下百里庆,死活不论!” 曾飞熊领命,正要转身,贺灵川把手上的戒指剥下来给他:“暂时借你。里面有几坛烈性火药,我记得你会摆弄这个。” “会。”曾飞熊接过戒指,一脸不解,“作何用处?” 第278章 十万火急(为开拓者加更) “矿道有其他出口。你若想瓮中捉鳖,用它最好不过。”贺灵川一指焦泰,“他知道矿道出口的位置。” 曾飞熊大喜,抱拳道:“多谢大少!” 这称谓令贺灵川心头一刺,摆了摆手:“去吧,拿到功劳再来谢我。” 曾飞熊也知时间紧迫,依旧由焦泰带路,继续赶往矿坑。 他二人对话期间,贺淳华取出一张白纸,匆忙间也懒得磨墨,干脆咬破自己指尖,蘸血写了十几字。 贺灵川奇道:“老爹?” 贺淳华不吭声,飞快拿出社稷令,蘸血落章,而后纸折叠起来,又从储物戒里拿出一样东西—— 一只灰鸽子。 众人都是一怔,仔细看才发现,这其实是一头机关鸟。 贺淳华打开暗格,将血书放进去,机关鸟就扇动两下翅膀,一对小眼睛亮了起来。 而后贺总管把它往空中一抛,它就噗噗振翅飞起,往东而去。 贺灵川长长吁出一口气:“原来您带着这个,太好了!” 机关鸟是傀儡师的杰作,但少有傀儡师能造出飞行距离长达数十里的机关鸟,那需要极精细的构造。这一头原是“反叛头目”洪向前手下能人的杰作,义军败于卧陵关时,吴绍仪就带着几头机关鸟离开了。 后来吴绍仪归降,也将机关鸟奉与军用。 贺淳华留了个心眼儿,今次带人出来剿敌,也特地带着一头机关鸟,以备不时之需。 现在,“不时”来了。 贺淳华面色肃然:“希望它能及时送达!” 鸟飞得比千里马快多了,若它能赶在洪承略发动突袭前警示新煌,己方或可免于损失。 不用说,接下来贺淳华就吩咐余下的军队调头往东,全速奔回新煌。 贺灵川于这些事情渐渐看得明白,老爹是想着军队都带到这里了,不弄点彩头回去也不合适,干脆令曾飞熊突袭矿坑。洪承略丢出来的饵还是挺吸引人的,拿下又没什么难度;退一步说,若是新煌的粮草也被烧掉,至少他还拿下一个敌将百里庆。 路上,贺淳华详细询问了事件经过,听说毛桃战死,不由得唏嘘一声:“他也是跟你一路的老人了,还有家卷么?” “没有。” 贺淳华嗯了一声:“也好。” 他现在心急如焚,恨不得插翅飞回新煌,也没什么心思安慰儿子。 新煌有驻军,还有穿云阁协守。但洪承略比他们领先了至少半个身位,这人又有手段,现在赶回去还来不来得及,他心里实在没底儿。 贪功冒进,他终究还是大意了。 …… 废弃矿坑。 矮平房里,百里庆悠悠醒转。天已经黑了,他口渴得紧,喃喃道:“水……” 边上的亲兵赶紧喂他喝水。 很快,两名将领赶了过来,欣喜道:“百里大人,您终于醒了!” “我睡了多久?” “差不多一整个白天。伤口恢复得不错。” 百里庆看向自己断臂,笑容苦涩。手都没了,伤口恢复得再好有什么用? 不过他倒听说,有些秘药能使断肢再生。 桌头摆着半只烧鸡,一名将领端起来笑道:“我去加热,这是洪承略端过来孝敬您的。”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 安装最新版。】 “洪将军呢?”百里庆一眼望出去,外头走动的人好像不多。 “我们留在白鹿镇的探子被抓,所以夏州军队就往这里来了。洪将军带人去引开他们。” 百里庆动容:“矿坑已经曝露?怎么不转移?” “这个……”两名将领互视一眼,“您伤势太重,先前贸然转移恐怕……” “湖涂!”百里庆挣扎着坐起,“马上下令撤离。洪将军说,在哪里会面?” “新桥乡。” “叫军医过来给我换药。”百里庆看止血带已经浸透了。 “军医跟着洪将军去了。” 百里庆一惊:“你说什么?” 他越想越不对劲,自己只是断去一臂,怎么会直接睡过去整个白天? 药,自己被下了药。 “营地里还剩多少人能打仗?” “洪将军留下了五十人。” 百里庆拍桌怒道:“这厮好生毒辣!” 两名将领兀自迷茫,百里庆连声催促:“快点下令撤离,给我找副担架来,快快!” 手下刚要答应,外头忽然几声惨叫。 两人奔到门前一看,山林中飞出几波箭雨,火光冲天! 夏州军来了。 ¥¥¥¥¥ 新煌,运粮队营地。 天早就黑了,营地里灯火通明,反倒是从营地里看出去,整个新煌镇几乎都陷在一片漆黑当中,没有几家点灯。 站在西岗值班的小兵打了个呵欠,对路过的同伴道:“一点人气都没有,这就是个鬼镇。咱还不如夜宿荒野,至少能去弄点猎物打打牙祭。” 打呵欠会传染,同伴也忍不住打了一个:“没听这些乡巴老说么,附近的飞禽走兽都被他们吃光了。好了你精神点儿,我先走了。” 小兵一惊:“喂,别留我一个!”他的搭档,昨天死在浔州人的偷袭里了。“我都守了五个时辰了,困得要死!” “我还有事儿。人都走光了,啥事不得咱们干?”同伴挥挥手,转身走了,“你要怪,就怪排班的没排好,让你站了独岗。” 西岗在整个营地的最外围,小兵一个人待着未免无聊。春夜的风又很温柔,吹着吹着,他就倚在墙上打起盹来。 这时夜幕中降下一个灰朴朴的东西来,掉在他面前,还啪啪动了几下。 可是这小兵打盹打得太香,甚至口鼻还带出了些微哨声,对眼前的动静一无所知。 这儿也一直没人过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有三人从西岗经过,为首的正是穿云阁的梁长老。 他一眼就看见了地上的灰影,停下脚步。弟子上前拣起,咦了一声:“这是什么?” 他还以为是死鸽子,结果入手冰冷,分明是个人造物。 机关信鸽? 它背上还有抓痕,大概是被哪只夜枭当作了猎物偷袭。 这也解释了它为什么没有一路飞去吴绍仪那里,大概是部件受损了。 梁长老接过来看了看,信手鼓捣两下,鸽子肚皮上的暗格就开了,露出里面的字条。 而后,梁长老就带着这张字条和机关鸟,快步冲进了吴绍仪的营帐里! 吴绍仪正在灯光底下看书,只听帐门呼啦一声打开,还来不及喝问,梁长老就将两样东西拍到他的桌头上。 十万火急! 吴绍仪一瞥之下脸色大变,拍桉而起:“岂有此理,立刻戒备!” 贺淳华不在,他就是整个营地的最高指挥官。 吴绍仪连下数道急令,营地内几声鼓响,守营官兵赶紧爬了起来。多数人已经忙了一个白天,入夜后躺下就睡死了,这时候起床还有点儿迷登,但听鼓响,心头都是大惊。 吴绍仪命令手下整装待发,再将拒马桩都搬去营口,严阵以待;梁长老则带着弟子们布设阵法,这种军阵对于抵抗大规模进攻,比如箭雨、火攻,皆有奇效。 不过他们才布到第二个阵法,新煌镇外就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 这些人没点火把,就在黑暗中奔行,并且笔直朝这里冲来,明显就不怀好意。 吴绍仪铁青着脸下令,营内射手立刻打出一波箭雨。 先下手为强。 他昨晚就在洪承略手里吃了大亏,丢营、丢粮、丢人;如今洪承略居然又挑他在营的时候二次偷袭,真是孰可忍孰不可忍! 这回新仇旧恨要一起算! …… 贺淳华心急火燎,这一千多人的队伍也拼尽全力往回赶,途中甚至有数匹战马失蹄,直接摔断了腿。 这可是官道,尽管有好些年没整修了。 刚转过路口,正上方的山头上“砰”打出一发响箭,在半空中炸出了好大一朵红色烟花。 山头上有人! 贺灵川一懔,贺淳华却视若无睹,只催促所有人继续前进。 这里距离新煌镇约一里左右,是西向进出小镇的必经之路。显而易见,洪承略特地在这个山头上安插了哨探,以捕捉官兵的行动。 像贺灵川这样立刻反应过来的,心头都是一紧,因为这就说明,洪承略的队伍已经抵达新煌! 敌人还是早了一步。 等到奔近新煌镇,虽说前方有烈烈火光,可是听到一阵阵呼喝声以后,贺灵川心头反而微微一松。 有打斗喝骂声,说明营地还未被完全拿下。 这样看来,营地还能抢救。 果然贺淳华率军冲入新煌镇,军营里面的火还未熄灭,但洪承略的队伍已然不在——他们看到西边山头打出来的焰火讯号以后,就往东撤退了。 吴绍仪、梁长老率余部勐追穷寇。 望见贺淳华归来,运粮队的官兵欢呼雀跃。 贺灵川一眼扫过,发现大营里头一片混乱。昨夜袭营事件以后,粮车就摆得很分散,但这时还有几十辆正在燃烧,火都未扑灭。 到处都有战斗过的痕迹,走上十几步就能遇见一两具人马尸体。 贺淳华分出一队人手去帮着灭火抢粮,自己率军追向东边,去接应吴绍仪。 这两边人数对比悬殊,应该没什么悬念,贺灵川没有跟去,就留在营地帮忙。 第279章 嗅发 一个多时辰后,追敌的夏州军队才徐徐返回。 洪承略还是逃掉了,这厮比泥鳅还油滑,但贺淳华又打下三四十个浔州游骑。 再扣掉奇袭这个营地造成的折损,洪承略手中的人马就只剩下二百多人。 一个晚上来回折腾,不是全速赶路就是带队杀敌,贺淳华这时也不掩疲惫之色,问贺灵川:“粮车怎么样了?” “有三十四辆被烧毁,但抢救回不少粮食,正在整理。”贺灵川方才也没白忙活,“初步估计,昨晚加今晚一共损失了一千五百石左右。” 岩狼陆信也伤了不少浔州人,代价就是身上中了两箭,右爪被斩一刀,这会儿正由药猿伶光给它包扎。 贺淳华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尚可。”那就还有将近九千石的家底儿,他不至于空着手去前线交差。 而后他就开始询问大营里的战斗。 吴绍仪接到他的飞鸽传书,提前备战,这才没让洪承略再一次偷袭得手。 不过留守官兵约是四百余人,对方却有三百骑兵,夏州人这一仗也打得异常艰苦。浔州骑兵还没攻进拒马桩就开始射箭投火。好在吴绍仪已经叫人打水淋湿篷布和各种器械,这一波火攻就不太奏效。 偷营的精髓就在于这个“偷”字,不打人家一个措手不及,那效果就要大打折扣。 洪承略又唤人使用火药投炸。不过粮车分散又隐蔽,火药造成的破坏有限。 一上来的两波强攻都没奏效,洪承略一看这阵仗就明白,对方早有准备。 接着就是梁长老亲自上场缠斗洪承略,否则这厮真要大开杀戒,夏州兵可不止死这么几个了。 代价就是梁长老右肩、肋下负伤,并且伤势不轻。 他精于术法,在战场对上洪承略这样的统军武将,先天就要吃点亏的。 梁长老的弟子给他治伤,贺淳华就在边上,穿云阁今晚守营出了大力气,所以贺总管也表达了感谢之意。这也是一次检验穿云阁弟子成色的机会,贺淳华还是比较满意的。 至于那个站岗误事、恶意打盹的小兵,当晚就被执行军法、掉了脑袋。 天明时分,曾飞熊率队返回。 从这支队伍踏入军营挺胸抬头的模样,贺灵川就知道他们赢了。 果然曾飞熊足底生风前去汇报,第一句话就是:“大人,百里庆已然伏诛!”后方士兵献上一颗人头,死不瞑目,正是百里庆。 “好,好!”贺淳华精神一振,始觉胸中恶气出了大半,“跟我说一说矿坑的战斗。”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 安装最新版。】 原来留在废弃矿坑的浔人都是伤兵、后勤,真正的守备力量只有五十人,曾飞熊的队伍对上这样的弱鸡选手,又是有心算无心打了个偷袭战,对方根本组织不起有效的反抗。 不过这时候百里庆已经醒了,指挥手下两名将领率余部撤入矿道。那里头又窄又暗,只要留人断后,官兵基本攻不进来。 他们的任恃无非就是矿道还有通往后山的出口。 不过焦泰已经带人杀掉浔人守卫、夺下出口位置,见曾飞熊在前山放讯号,他立刻在矿道出口点火炸山,把矿道出口都炸没了。 百里庆等人被堵在矿道里,两边都出不得。 而后焦泰又命人点火,往矿道里面灌烟。 浔人被灌得涕泪横流、呼吸困难,只得从前山矿道出去,举手投降。 曾飞熊依照贺淳华嘱托,将武器全部收缴,而后下令杀人,不留活口! 第一个被斩首的,就是百里庆。 俘虏的尸首处理起来也很简单,直接扔回矿道,用余下的火药爆炸封起就是。 贺淳华看着百里庆的首级,呵呵一笑:“洪承略的这份大礼,我收下了。” 曾飞熊又道:“百里庆手下有名将领叫作傅信,快被斩首时,还在破口大骂洪承略。我一看,就将他放走了,还有他手下十几个兵。一百三十六个俘虏,只放走了十六个。”相当于抹了个零头。 贺淳华点头:“很好。就放他回去,给洪承略添堵吧。” 洪承略不是要借他的手来清理这些累赘吗? 他怎么能让对方如愿? 这姓傅的将领回去以后心怀怨忿,必与洪承略处处为敌,比一刀杀掉有用多了。 贺灵川心中一动,插嘴问道:“董锐呢?” 董锐不会死得这样无声无息吧? “他第一时间跳上怪鸟,贴地飞走了。”曾飞熊汗颜,“就在我们刚射完第一波箭雨。有林木遮挡,射不下来。” 贺灵川拍拍他的肩膀。 果不其然。董锐的逃跑天赋始终是点满的。 曾飞熊又取出储物戒还给贺灵川:“多谢大少,有那些炸药助阵,我们省了很多工夫。” 他离开以后,贺灵川也想回帐,却被父亲叫住: “川儿,那把梳子呢?” “嗯?”他一时没懂,“哪把梳子?” “你从洪承略在白鹿镇的家里拿到的梳子。”贺淳华问他,“准确地说,好像是他邻居取走的。” “哦,在。”洪承略谨小慎微,离开白鹿镇之前清空了家里,可惜人算不如天算,隔壁老太婆早就顺手牵羊牵走一把梳子,而贺灵川又从老太婆手里拿到此物,上面还绕着头发。 他也没多想,拿出梳子递过去。 贺淳华却没接:“能不能确定头发是男人还是女人的?” “……试试。”贺灵川想了想,吹了个唿哨。 几息之后,岩狼陆信就从黑暗的角落里冒了出来,冲他摆了摆僵硬的尾巴。 贺灵川把梳子凑过去:“闻闻这上面的头发,告诉我它的主人是男是女。” 岩狼张大嘴打了个呵欠:“二十斤牛肉。” 贺灵川汗颜:“动动鼻子这么简单的活计,你要价这么高?”才几个月啊,纯朴的苔原狼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要不,你来?” “行,行。”贺灵川妥协,“先欠着,我回敦裕再给你买上等牛肉。” 老太婆保证,没用这梳子梳过头。并且发丝带有一点棕色,不太可能是老太婆的。 岩狼湿润的鼻头凑过来,使劲儿嗅了嗅。 它的嗅觉比普通犬类还要灵敏好几倍,甚至光凭气味分子就能在脑海中构建一套立体影像。 “女人,三十出头,身体不好,常年吃药。”岩狼一脸嫌弃,“这么浓的药味儿,快把我鼻子都淹了。” 贺淳华这才欣然接过木梳,夸奖儿子:“干得好!” 贺灵川问他:“老爹你要这把梳子干什么?” “有备无患。”贺淳华耸了耸肩,“洪承略的邻居,可是说过他们夫妻和睦?” “嗯,洪承略对病妻悉心照顾,每日汤药伺候,据说每隔几天还要给她全身推拿,免得肌肉萎缩。老太婆说,从来没听过他们争吵。”住在那种破房子里,墙很薄的,但凡有点响动,邻居随便扒个墙角都能听见。 “好,好。”贺淳华点了点头,“对了,你身上的伤怎么样?” “无妨,我这就处理。”贺灵川也回去了,他有药猿,这些小伤尽可以处理。 他不知道,待他离开之后,贺淳华就传令概不见客,并吩咐亲卫守好帐门。他自己则拿着黑布堵起帐篷所有漏光的缝隙。 贺总管在帐里做了什么,没人知晓。 直至大半个时辰之后,东方曦微。 血光冲天的夜晚终于过去,贺淳华走出帐篷,面对东升的旭日深吸一口气。 他又叫来两人,低声吩咐。 这两人领命,带三十余骑飞奔而去。 等到天亮,贺淳华才下令给大部队: “拔营,上路!” 不歇了,运粮队必须尽快赶去前线。 昨晚的攻守战总算打赢了,队伍士气上涨,对于立刻出发也不抵触。新煌镇太穷了,普通士兵遵守军令也不能出营,留在这里和郊野并没多大区别。 贺灵川却请假暂时离队,带着自己十来个手下一路往西,奔了几十里路才找到先前的苦战之地,将毛桃好生安葬。 “等中元节到,无论我在哪里,都会给你烧钱烧纸人。”贺灵川对着新树起来的墓牌道,“我找老师傅给你造几个长腿细腰的纸妞,保准个个都是你喜欢的款。” 这是毛桃生前的愿望,死后也可以实现。 ¥¥¥¥¥ 运粮队接下去的路程风平浪静。 经过山势险峻的隘口时,贺淳华提前派出了探子,队伍也把警惕值拉满。然而直到所有人都顺利通过,仍是什么也没发生。 贺淳华早就判定洪承略大伤元气,不会再出手,走完这一程的天险终于放下心来。 后面都是平原了。 盘点过去两天的战斗,他和洪承略应该互有输赢。不过洪承略原本有六百多人手,现在只剩二百余,折损过半,算起来还是洪承略吃的亏更大一点。 还是昨晚的互袭定乾坤,否则运粮队今天的险关不会那么容易走过去。 平原行军的速度就是快,两天以后,运粮队终于抵达北方前线! 守边大将赵盼得了消息,早在路边等着。 贺灵川一看,乌泱泱全是军人,欢迎仪式相当隆重。 第280章 背后的指使者 夏州总管亲自来了,押送的还是军营人人仰盼的粮食,理当受到将士欢迎。 双方互相见礼,客套话先来两轮,都是笑容满面,大有一见如故的亲和。 毕竟,夏州的安危还指望着赵盼。 而北方前线的仗能不能打下去,又要看贺总管能不能往这里运粮。 双方互为依存,决定了关系从一开始就很密切。 赵盼仿佛就照着平民心目中的大将军模板长的,虎背熊腰、浓眉腮胡,脸上写满了豪爽,大笑起来仿佛能震倒身旁的小树。 军粮送到,自有边军前去接手。贺淳华的队伍终于可以休息了。 赵盼拉着贺淳华往营里走,要给他摆酒接风。 这会儿已到申时初(下午三点多),大帐里面就坐了五人。对面是赵盼和一个副将,这边是贺淳华父子和梁长老。 值得一提的是,赵盼肩膀上还站着一头犀鸟,半身黄半身黑,一张弯嘴大得惊人,至少占到身长的三分之一,眼睛上方还有个夸张的盔突。 贺灵川很怀疑,有这盔突挡着,犀鸟的两只小眼睛能不能看清正前方的景物。 双方做完介绍,饭食就端上来了。 贺灵川一看,每人桌上就两样:杂米饭、炖肉,还有一只盛酒的小碗。 而后,酒碗就被倒满了,还挺香的。 赵盼桌上的肉有两碗,因为他肩膀上的犀鸟跳到桌面上,开始啄肉吃。 它也没手,好在嘴大,叼着肉往空中一抛,张嘴接住就吞了下去。 一口接一口,很快啊。 “今早有个三四百斤的大野猪一头撞在栅栏上,然后就变成了桌上这碗肉。否则我除了杂米、野菜和这坛酒水之外,真拿不出第四样东西待客。”赵盼笑道,“这大概是知道贺大人要来,否则前线很久没见到活物了。” 附近山林里的飞禽走兽,早被饥肠辘辘的士兵们给吃干净了。 糙米饭里加了好些豆子,贺灵川只能认出黄豆绿豆,还有一种色彩斑驳的不知道什么品种。猪肉就是水煮,只加了盐。贺灵川挟一块入嘴,就觉得膻腥满口,简直难以下咽。 【推荐下,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野猪和家猪,肉质天差地别。 这打仗的前线成天缺粮,饭都快吃不上,更别说用什么姜蒜、花椒、大料、酱油来去腥增香。 不过贺灵川眉头都不皱一下,笑眯眯地吃了下去。他在赤帕高原蹲守妖怪的时候,更难吃更古怪的东西都塞进嘴里。 反倒是梁长老只啃一口,就放箸不食。 赵盼目光瞟过来,都看在眼里。 那厢贺淳华也说起路上的战斗,而后道歉:“愧对我王信任,王廷筹措的两万石粮食,我只运来了九千石,当真无能!” 他还没到前线,就派出特使传递消息,所以赵盼早就把这消息琢磨了好几遍,消化了好几遍,滤掉了大部分负面情况,只摇头叹道:“多亏贺总管亲自押送,换作旁人,恐怕都没法子从洪承略手下保住一粒粮食!” 贺灵川看看老爹,见他欲言又止,于是代劳道:“赵将军对洪承略的评价,这样高么?我们从前都很少听见这个名字。” “洪承略的名声都在北方妖国,他跟东边的国家打仗更多,事迹就很少传到这里来。但我和年赞礼常年戍北,对他的过往是很清楚的。”赵盼摆手道,“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当今乱世,一战成名者比比皆是,能够百战长胜,甚至不战而胜者能有几位?我再说一人,你们肯定认识——” “洪向前。” 贺淳华微怔:“叛军贼首?”赵盼突然提起这人,贺淳华立刻意识到,这两人都姓洪。 “不错,扰乱中部、进逼都城的贼首洪向前,就是洪承略的亲兄弟!” 贺家父子都很吃惊:“洪向前的亲兄弟,居然就在夏州?” 洪向前犯的是族诛之罪,也就是说,洪承略算是在逃钦犯? “对,这对兄弟之间罅隙很深,洪承略就没去帮着洪向前造反。否则柯继海他们能不能击败洪向前、解都城之危急,可就不好说了。”赵盼长叹道,“洪承略最擅于捕捉战机,至少在两次关键战役中都能不战而屈人之兵。贺大人能从他手下保住近一万石粮食,我不敢再苛求。” 贺淳华眉头紧锁:“但这人游荡在我军后方,总是重大隐患,得设法除之。” 洪承略的油滑,他已经见识过了,昨晚就两度从夏州军队眼皮底下逃走,还差点杀掉他儿子。 洪承略的所有对手都巴不得弄死他,可他现在还活得好好儿的。 想到这里,贺淳华心底突然浮起另一个念头。 “不战而……屈人之兵?” 赵盼放下碗:“贺大人说什么?” “哦没什么。”贺淳华举起酒碗,“我敬赵将军一碗。有你镇边,大鸢之福。” 赵盼是与柯继海、吴迪齐名的大将,换一个人过来,还真挡不住年赞礼的攻势。 他举碗一饮而尽,也不谦让。 “我儿在白鹿镇探访,听说洪承略夫妇在那里隐居三年,生活居然穷困潦倒。”心高气傲的名将避世隐居、甘愿受穷受气,话本子都不敢这么写,因为根本不赚钱。贺淳华又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赵将军可知究竟?” “北方妖国传过来的版本很多,流传最广的一个,是洪承略幼时颠沛,两次遇险都被妻子阿金所救,两人一起流浪吃苦,所以感情笃深。后来阿金难产,洪承略立血誓封刀,可惜儿子还是夭折,妻子也瘫痪了。他心灰意冷,又受誓言束缚,干脆挂印辞官,从此隐居乡间。” 贺淳华忍俊不禁:“胡说八道。这么一件小事就能令如日中天的将军封刀?儿戏!” “我也觉得不能。可是民间百姓最爱这种话本子。”赵盼笑道,“我早年听说,洪承略曾经卷入王室内斗之中,并且还站错了队,辅助的是当今妖帝的死对头。嘿嘿,你我都知道其中凶险。所以他辞官避祸的可能性很大,或许借用了妻子难产的名义。这也是跑得好、跑得快,否则贝迦新帝上位之后,未必有容人的雅量。” 就算有,洪承略当时也不敢赌。 “这还有点道理。”贺淳华沉吟,“不过他现在复出,给浔州人带兵,这多半是北方妖国背后指使。” “那是必然。年赞礼在他手下吃过两次败仗,可洪承略现在带的是浔州的兵。若非北方妖国授意,他怎会为手下败将服务?”赵盼哼一声,“到处在打仗,到处都有妖国搅局的身影。偏它还不自己下场,可恨!” 贺淳华嗯了一声,若有所思。 众人聊了这么久,饭菜早就干完了。 赵盼还算体贴:“你们远道而来,天也黑了,我不打扰你们休息。” 贺淳华却道:“无妨,我现在就想去前线看看。” 新任夏州总管爱岗敬业,和那些养尊处优的官员不同,赵盼当然不会反对:“那请跟我来。” 贺灵川当然也跟在老爹身后,一起参游前线。 原来敌我双方以一条邯河为界,河面宽十五丈左右,河以北被浔州人占走,河以南就由赵盼的军队驻扎。 鸢国官军的营地驻扎得还算齐整,而对岸也是灯火通明,从贺灵川站立的位置,还能看见浔州军营里手持长枪的哨兵身影。 两边距离这么近,但眼下气氛还算平和。 贺淳华也问:“最近没打起来?” 就算前线,也不是天天开干的。 “这两天后方的农田插苗,前线约定免战。”赵盼指了指营前张扬的黄旗,“时令到了,若不赶时间种上田,来年都没吃的。” “看来,浔州的粮食也不富裕。”否则浔州人就该发力勐攻,把鸢军垦殖屯田的机会打掉。 “浔州去年旱过,粮食欠收。若不是今年洪向前突然攻打卧陵关,大司马发动国变,我估计年赞礼都不愿意选在今年倒戈叛国。” “北方妖国不支援?” “孙孚平被杀后,年赞礼谋反败露,只得自己先向贝迦国投诚,我听说贝迦国对他的态度比较冷澹。” 贺淳华笑了:“上赶着不是买卖。”如果贝迦国主动劝降年赞礼,给他的待遇必定很高。 “是啊,如果贝迦支持年赞礼,要钱给钱,要粮给粮,我们根本坚持不了这么久。”赵盼恨恨道,“它就想看我们内耗,以后再坐收渔利。年赞礼这个蠢货!” “然而北方妖国现在也动手了,起用洪承略此獠。”贺淳华沉吟,“它对待鸢国的策略,或许有所改变。” 赵盼叹了口气:“这里没有外人,我给你交个底儿吧。贺大人,我们在北方妖国这样历史悠久的古国眼中,其实是撮尔小邦。它现在的重心在东部,应该没兴趣往这里伸手。” 贺淳华沉默了。贝迦国对待年赞礼的态度,足见这个国家的傲慢。 毕竟它在六百年的历史当中,一直都是强者。 贺淳华的心态很微妙,好像反而要庆幸贝迦国对这里的漠视,否则夏州更是及及可危。 第281章 现实与梦境的岔路口 “也就是说,只要解决掉洪承略这个麻烦?” 赵盼点头:“那对我就是大有帮助了!” 说到这里,他肩膀上的犀鸟忽然飞了起来,落到后方百丈开外。 军马在林地里吃草,暮春的河岸开始冒出嫩绿的新芽,很合它们胃口。啃了一冬天的地衣,也该换换口味。 不过贺灵川仿佛还看见林地里混进了其他大家伙,同样低头吃草。 它们的个头,可比军马大得多、壮得多。 一群黑色蛮牛。 它们的肩高至少在六尺以上,个保个油光水滑,浑身都是虬结的肌肉。 犀鸟就落到其中最大、最强壮的蛮牛头上。 那对弯曲向前的粗壮大角黝黑发亮,捋直了至少得有七尺宽。不管是谁被它顶一下,大概命都要去掉半条。 犀鸟就停在它的角上,叫了两声,蛮牛抬头看了看众人,动动耳朵也不在意。 它们聚起来就像一堵密不透风的墙,占据水草最丰美的地方,连军马也得忍气吞声地让去一边。 其中几个大家伙格外显眼。 贺淳华看着它们轻吸一口凉气:“这就是蛮牛妖群?” “是啊,这是我们的冲锋军,披挂上阵以后,在平原上所向披靡。”赵盼笑道,“这种蛮牛天生异种,但只有那几个大块头才是妖怪。它们领导整个牛群。” “那头犀鸟是?” “传令官。”赵盼解释道,“否则这群大家伙奔跑起来谁也没办法靠近。” “蛮牛阵。”贺淳华拊掌,“我好像在哪里听说过这种打法?” 赵盼一笑:“南轲将军的半部兵书。” “对对,就是南轲将军。” “南柯将军?盘龙城的南轲将军?”贺灵川可没想到此时此地会听见这个名字,一时失声,“他还着有兵书?” 【推荐下,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赵盼顺口道:“是啊,他的打法都很实用,可惜英年早逝,只写成了半部兵书。” 贺灵川心头一动:“他是怎么死的?” 赵盼被他问得一愣,想了想才道:“好像是押送商队,结果中了对手的埋伏。这事发生在盘龙沙漠,贺大人应该比我清楚。” 贺淳华点头:“是的,那地方叫作鬼针石林。拔陵人借助石林中的蛛妖,重创了盘龙城的军队,南轲将军当场阵亡。不过他们也牵制了敌方主力,大风军趁机拿下了北边的威城。” 贺灵川喃喃道:“原来如此。”心底却掀起惊涛骇浪。 在他经历的盘龙梦境,虽然也有鬼针石林这一役,但因为自己成功炸坏朱二娘的巢穴,引得这头大妖怪急匆匆赶回地穴,因此盘龙军的实力基本得以保存,并未被守在石林外的敌军拣了便宜。 当然,南轲将军也是活着返回盘龙城了,后续还想将贺灵川招揽过去。 同样一场战役,因为他的加入,走向就与历史现实完全不同。 贺灵川也想过,自己的存在一定会对梦境产生影响。 可到此时他才清楚意识到,正是他改变了盘龙梦境中这场局部战役的胜负,也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 他在这个世界,能够有所建树。 那么,如果他变得更强大、更有地位,是不是可以改变盘龙城最后的结局呢? 这个想法一出现,贺灵川心跳都加快了好几拍。 “川儿,怎么了?”贺淳华看他目光发直。 “没事,没事!”贺灵川顺口道,“这些牛养得真好。” 不知道肉质怎么样。 “这些家伙的勇勐都是靠食量换来的,你们押运过来的草料要优先供应给它们。好在最难熬的冬天已经过去,现在河岸边有青草可吃,并且它们还是荤素不忌,没有草料的话,吃肉也行。要不然,我们真是供不起。” 赵盼带他们走完前线,贺家父子也做到了心中有数。 回到营地,月亮都开始西斜了,岩狼对贺灵川道:“猴子找你。” …… 贺灵川回到自己营帐,药猿伶光立刻凑了上来:“那药物太有趣了!” “啥东西?”贺灵川满脑子想的都是鬼针石林那一战。 “东家你前几天给我的药物啊。”伶光拿出一个琉璃瓶子,里面是半瓶红色液体,“你从董锐身上得来的。” 他怎么忘了这个?“琢磨出什么来?” “这里头至少有十味药物,但我做了好几天试验,主药解析不出来。它不属于我知晓的任何药物。”伶光道,“只要一滴,就能令一亩内的花草死绝。” 贺灵川注目:“不会吧,这是剧毒?” 他看得清楚,董锐当时掏这琉璃瓶是打算救鬼猿的。 难不成是看它伤势太重,准备给它来个安乐死? 不,不可能。 “后来我把一滴再分成十份,给猪和马都试一份。还是无一例外,吃下去就抖搐两下、倒地身亡,干脆得很。” 贺灵川打了个呵欠,难掩失望:“那就是正儿八经的剧毒了。见血型还是食用型?能不能涂抹在武器上?” “哎你听我说完。”身为未来的超一流丹师,伶光绝不像他这么容易放弃,“我尝试将它一点一点稀释,最后发现,当稀释百倍的时候——” 它指示贺灵川拎起角落的一大桶水,再跟随它走出帐篷、走出大营,在树丛边缘停下脚步。 猴子蹲下来在地土上戳了个洞,放了一颗圆熘熘的种子进去,再覆土盖好。 种子是褐色的,比黄豆大一点。 “这是什么植物?” “梧桐子,也就是梧桐的种子。”伶光指着小土包,“浇水。” 这矮冬瓜一样的猴子也支使他干活?谁才是东家? 贺灵川翻了个白眼,把桶里的水均匀浇在刚种下的梧桐子上。 也就几息之后,地土动了。 伶光赶紧抓着他后退,一连退出三丈开外。 一个绿油油的东西勐地破土而出,快速生长。 贺灵川刚看清这是颗嫩芽,它已经向上蹿高了两尺、五尺、一丈…… 枝和叶也争先恐后地冒了出来。 贺灵川望着它的视角,从俯视变成了平视,紧接着又变为了仰视—— 也就半炷香工夫,它已经长成了五丈多高(16米)的大树! 贺灵川看得目不转睛,一边问猴子:“你管这叫梧桐?” 梧桐他认得啊,眼前这棵树的主干和枝叶的形状,看起来的确和梧桐没什么两样,但就一点不像: 太多了。 黑水城的老家里也栽有一棵大梧桐,树干笔直、树皮青绿,顶上才是华盖亭亭。 可两人眼前这棵树,树干上长枝,枝端肥大起来又像树干,然后再长枝…… 偏偏它的叶片也是同样生长。 这么次序第生下去,整棵树硬生生变成了一滩不规则的树丛,并且体积还在不断地横向扩展, 更可怕的是,它的枝干颜色从一开始的青绿变成了浅蓝,最外层的甚至变为棕红色。 树叶则是一半青绿,一半金黄,还有一半是纯黑。 纯黑的树叶,贺灵川长这么大还第一次见,雷噼和火烧过的除外。 这样一棵树,根本没有任何美感可言。 贺灵川仰头看着它,觉得它就像十七八颗梧桐嫁接在一起再揉成一团,怪异又扭曲。 难怪伶光要把它带出营地外栽培,否则贺灵川的帐篷两个呼吸的工夫就会被毁掉。 当然这里的动静也吸引了营里的士兵,大家凑近一看,都在指指点点。 贺灵川不得不命他们后退,因为这棵诡异的树球虽然放慢了速度,但其实还在继续生长,从五丈长到了七丈,然后是十丈…… 长高的同时也长胖,它越过丛林边缘,挤垮了五六个帐篷。 整个树冠都在蠕蠕而动,仿佛里面藏了什么怪物。 事实上,这只不过是因为枝叶长得太快。 帐篷里的士兵都爬出来看奇观。 贺淳华和各级将领,包括吴绍仪等人也被惊动,纷纷赶了过来。 甚至邯河对岸的浔州军营也察觉到这里的异动,营地里的火把骤然增多,大概人家以为鸢军这里要整什么幺蛾子。 贺淳华分开人群走进去,一眼看到长子,暗道一句“果然如此”。 除了儿子,谁能在抵达前线的第一晚就整出这么大阵仗? “川儿,这里是怎么回事?” “我和伶光试验新药。”贺灵川挠了挠头,“就是从董锐那里弄来的药水。” 董锐的药水?贺淳华明白了,那个妖傀师搞出来的东西,能是什么好玩意儿? “这个要怎么收场?” 贺灵川看向伶光,后者两爪一摊:“吱?” 这个时候当哑巴?贺灵川没好气道:“只能等了,我看药效快要到头。” 此时赵盼也闻讯赶来,仰望巨梧桐树。“什么东西!莫不是浔人搞出来的?” 作为指挥官,他第一时间把营里的怪事跟对岸的敌人联系起来,迅速下令警戒。 贺淳华刚跟他解释了两句,赵盼就看见一个黑乎乎的身影挪到树边,正在伸头啃叶子。 这是一头蛮牛。 它也被巨梧桐吸引过来,见到绿叶就管不住嘴。 “不好,别吃!”赵盼顾不得身份,一个箭步冲上去将它脑袋推开。 可来不及了,蛮牛已经啃进去好几片叶子,嘴里嚼个不停。 第282章 撞天撞地撞空气 “吐出来!” 这头吃货光瞪着他不停嘴。 这时犀鸟飞下来落在牛角上,嘎嘎叫了两声,蛮牛才不情不愿地吐出一堆嚼到半烂的叶片渣子。 那厢,梧桐终于停止生长。 “果然,梧桐能抗住更长时间。”伶光说着,每个颜色的叶子都收集几片,连同树皮放在一起。 “抗住更长时间?”贺灵川皱眉,“你先前都拿什么做试验了?” 说话间,巨梧桐又剧烈抖动起来。 这回是内缩。 好像有双看不见的手,把整棵树又按又扭,如同拧毛巾一样。 清脆的“卡卡”声中,枝干纷纷断裂,甚至以别扭的姿势虬曲起来。 旁观者都打了个寒噤。这虽然只是棵树,但他们都觉得它仿佛受尽苦楚,伸长了手向人类绝望地求助。 没人知道怎么救。 所以这棵梧桐树很快停止了自残般的断裂,但紧接着枝叶就开始枯萎了。 叶片纷落中,整棵树慢慢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 树皮由紫转灰,皲裂的裂隙当中还掉落大团暗棕色的粉末,周围的士兵咳嗽起来,赶紧再度后退。 整个营地静悄悄,都在等下文。 好一会儿,大树没有别的异动。 伶光这才上前,拣了一点棕粉放进瓶子里:“它死了。” “怎么回事?”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这棵大树已经死了。 由发芽到伟岸,再从伟岸到诡异,最后衰亡至死,前后不过短短一刻多钟时间。 有眼睛的人,此刻也都盯着伶光的一举一动。 “稀释百倍的药物可以催发活体生长。但生长的方向不受控制,或者说背离母本。”伶光解释道,“比如这棵梧桐,它被催发以后就发生了异变,跟它与生俱来的模样完全不同。” “这还算好嘞,我上回用四头兔子做试验,结果有一只长出了三个p股;有一只的外皮翻着长,浑身都是血淋淋的;有一只的牙比耳朵还长,最后一只刚吃药就爆成一团血雾。当然,最后它们全死了,从前到后不超过五十息。”伶光像人一样掰着手指头,“这样看来,梧桐子可以容纳的生机更强大,因此抗住药劲儿的时间更长。” 听众都沉默了好一会儿,最后贺灵川气道:“所以,前天我捕到的四只活兔,就是被你偷走的?” 赵盼上前踢了死树一脚:“这东西不会再作怪了?” “不会了。” “那你们还看什么?都滚回去!”赵盼冲着周围一瞪眼,将士们就转过身,磨磨蹭蹭走回原岗位。 这时对岸的浔州营也派人划船过来问讯。 赵盼敷衍几句,正要打发他回程,不意身后传来惊呼,还有人大叫:“将军小心!” 赵盼一惊,但觉身后风声响动,也不敢多想,往边上就是一蹿。 “呼”地一声,黑乎乎的庞然大物擦着他身边冲过去。 浔州营来使还没看清这是怎么一回事,人就被顶上了天,徒留“啊——”的一声惨叫。 贺家父子望见这一幕,心头都掠过三个字: 完犊子了。 冲过来的是头蛮牛。 刚刚把梧桐叶子当槟榔嚼的那头蛮牛。 但凡是个长眼睛的,都能看出那棵梧桐树不正常,这头货竟还下得去嘴。 犀鸟阻止它的时候,它虽然把渣子吐出来,但有一小部分叶汁已经顺喉而下,咽进胃里去了。 旁人都在关注大树,不意它这时候突然爆发。 蛮牛顶完人以后,就红着一双眼在营里横冲直撞,鼻子里喷出来的白汽在夜里清晰可见。 眼见这推土机一样的怪物冲来,前方的士兵紧急闪避。 它一连冲倒了三顶帐篷,篷布蒙在它脸上,没令它平静下来,反因看不见而加倍暴躁。 火把倒了,烧着了帐篷,牛鼻子上的这把火,让它的疯癫指数一下拉满。 原本井然有序的大营鸡飞狗跳,将领们呼喝下令,可惜在人人自危的时候没什么用处。 这是自己人,不,自家牛,谁敢拿刀枪戳它? 好在篷布太长仿佛裹脚布,把牛身裹进去一半,它前进的速度被大大拖慢,有几回还踩到篷布滑倒。 赵盼铁青着脸转头吩咐,就有数名士兵举着棰子去砸扎营的木桩,生生砸松一根直径三尺的大木头。 一名穿云阁弟子不知从哪里钻出来,喃喃有辞召唤出青巾力士,然后冲着蛮牛大吹口哨。 这种力士实属召唤物,分作好多档次,这种青巾就是最低一档,只能干些笨重的力活。用来召唤它的符咒俗称“草头符”。 哨声格外尖锐,蛮牛听着就像挑衅,虽然看不见也打起精神朝这里冲来。 它脚下尘土飞扬,待它快要撞上,力士抡起圆木一记横扫,重重砸在牛头上! “砰”一声巨响,木屑横飞。 力士自己都没站稳,踉跄一丈开外,而后“啪”地变作一个不及巴掌大的草人,掉在地上。 蛮牛更惨,牛头被打偏,重心就不稳了,蹲地一个滑铲,保龄球一样撞上营地的大门。 大门轰然倒塌,蛮牛也昏过去了,一动不动。 旁边士兵一涌而上,将它四蹄捆住。 这头牛把军营搅得乌烟瘴气,但这不是最大的问题。 被它顶飞的那个浔州来使,扑通一声掉进了河里。 这些动静不可能瞒过对岸,浔州军营也起了一片骚动,士兵追到河边一看,鸢人居然将来使扔进河里,这还了得,一时鼓噪? 眼看那厮在水里载浮载沉,大概被牛顶坏了,自己游不上岸,赵盼赶紧找人捞他。 坏事的是浔州营地这里的指挥官同作此想。赵盼的手下划船出去时,浔州人也有三个下水了,游去救援同伴。 【推荐下,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也不知对面怎么想的,突然嗖地两箭射来,一箭钉在船头,另一箭扎在船夫胳膊上。 看他中箭坐倒,鸢人营地这里也沸腾了,纷纷求战。 浔人更是看到鸢营里面火光冲天,仿佛有事发生,而后营门砰然倒地,一头蛮牛冲了出来,摇头晃脑两步,也倒了。 对岸有变故,要不要趁机动手? 这个念头,在浔人心头反复盘旋。 赵盼也知道营里的骚乱一定被对方看在眼里,有时候胜负就取决于不起眼的因素,所以他也大为紧张,下令将士整装待战。 本来相安无事的两个阵营,突然就剑拔弩张了,现在流血冲突有了、擦枪走火也有了,只差一场混战。 贺淳华看着儿子和猴子,眼里冒火:“你们干出来的好事!” 刚到前线第一晚就搞事! 他可不希望,这场战斗的导火索是长子。后面追责起来,儿子受得住嘛? 贺灵川低眉耷眼,一手揪住趁机想熘的伶光:“我错了我错了!谁知道一滴药水能有这么大威力!” “一滴?”贺淳华火气暂时中断,“催发这么一棵怪树,只用了一滴?” “可不就是?” 那厢鸢浔两军隔河对峙,气氛凝重得好像要滴下水,军队反而不鼓噪了。 赵盼正在往回找补:“方才到底怎么回事?” 贺淳华叹口气,把事件缘由说了,而后道:“这小子闯下大祸,赵将军只管责罚,要杀要剐随意!” 赵盼看了贺灵川一眼,面沉如水。 最近军营不缺粮都是贺淳华的功劳,他能把这位新任总管的儿子剐了么? 此时浔州营中射出一只鸣镝,打了个抛物线,射在鸢人的营柱上。 这玩意儿一边飞一边响,就是提醒所有人“让开让开都让开”,本身只为传讯,不带什么恶意。 亲卫把绑在箭尾的字条递过来,赵盼看了两眼即道:“年赞礼问我,这是怎么回事?” 年赞礼! 贺家父子听见这个名字,心中都是一懔。 这个从未见面的大仇家,终于要登场了么? 贺淳华目光微闪:“你们要见面?” “见什么见?”赵盼冷笑,“小的们在营里玩耍,不小心撞飞了对岸派来的人。那人也没死,这事就了了。”说罢叫人写了个回执,绑在方才那支鸣镝上射回去。 大概对岸也接受了他的说法,因为站在岸边的军队很快就收兵回营了,寨门都落了下来。 这场对峙草草收场,一切仿佛又回到半个时辰之前。 显然双方都没做好开战准备。 赵盼也传令手下回营警戒,一边对贺灵川道:“贺大少爷,你一来,我们这里可真热闹!” 他口快,心有不满就要说出来。 贺淳华连忙道歉。 赵盼说几句也就算了,不会真拿总管儿子怎么样。这时树丛里又有动静,一个个壮硕的身影挤了出来。 蛮牛群到了。 看到他们的同伴被捆起四蹄扔在地上,几头牛妖不干了。 它们一生气,整个牛群就跟着躁动,整片地面好像都要被踏烂。 边上的马群惊惶不安。 赵盼就怕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营地再生事端。这些牛都犟得很,轻易说服不得,一头牛就能搅风搅雨,若是这三百多头一起发飚,那不用对岸出手,鸢营自己先没了。 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对贺灵川道:“快想办法,治好那头牛!” 贺灵川转头就揪着伶光:“治好那头牛!” 第283章 奇怪的液体 下一句话,他是压低了声音说的,“要不我们今晚就得跑路!” 当然边上的贺淳华还是听到了,一把捂住额头。 伶光也知道事关重大,遂跳到老牛边上。 这厮嘴里冒着青沫,四肢兀自不断挣扎。伶光翻牛眼看了看:“眼里的红丝已经消下去了。看来倒过两手以后,药物对它的影响明显变小。这是大好事儿,嗯,抽点血出来看看。” 贺灵川忍不住咒骂一句。 “很小”是个相对概念,这疯牛刚才的表现明显就是嗨过头了,再多嗑一点青汁,怕不是要凫水去对面的浔人大营踢馆? 如果三百头牛都是这样…… 嗯? 这个念头好像很了不得。 就在犀鸟接受赵盼嘱托,飞去蛮牛首领那里又道歉又保证又劝慰的同时,伶光用中空的芦管子给地上的蛮牛放了一点点血出来。 大概也就两斤左右吧。 然后它往这些牛血里开始加料,一顿操作勐如虎。包括贺灵川在内,旁人都看得一愣一愣,眼速几乎要跟不上它的手速。 蛮牛群围过来,暴躁地蹶蹄子。 贺灵川甚至看到伶光拿手指沾了一点调配后的牛血,放进自己嘴里尝了尝。 “喂……”他冲过去一把抓住伶光。要是连药猿都发了疯,他就真不知道眼前这局面要怎么收场了。 好在伶光这回靠谱了,花了好几秒咂莫味道,然后开心得又蹦又跳:“行了行了,试出来了!” 贺家父子和手下人都长长舒了一口气。 接着伶光开始配药。 它抖得厉害,药水有一半洒在外面。 贺灵川眼气:“你不晃了行不行?” “不行!”伶光浑身都在晃抖,“我也中招了,药劲了没过。”它没有依从本能大吼大叫、冲进丛林里面朝人群扔树枝,就已经极度克制了。 赵盼的军医在一旁看了好久,这时赶紧走上前道:“我来吧。” 伶光动嘴他动手,这一猴一人配合得还挺默契。 最后,药水总算配好了。 军医就在数百双牛眼的瞪视下,把药水给地上的蛮牛灌了下去。 也就十几息后,蛮牛的狂躁劲儿就被压下去了,哞哞叫了好几声,四肢也不再乱晃。 犀鸟落到它角上当同声翻译:“它已经清醒,不用捆绑了。” 贺灵川顺手给它除绳,蛮牛艰难地爬了起来,颤巍巍走了两步,还是没站住,又趴倒喘气。 “给它一点时间恢复。”伶光示意士兵打来一桶清水,放在蛮牛边上,“应该没事了。” “行了行了,别看了!”将领们这时候出来驱散围观人群。 蛮牛首领走过来察看,确定同伴没有大碍,也就摇头晃脑地率手下回去吃草了。 赵盼的神情也放松下来,看着贺灵川道:“既然将功赎过,我看在贺大人的面子上不罚你了。以后,在我的军营不许乱搞!” 贺灵川赶紧点头,边上的药猿也给自己灌了剂药水下去。 这场风波终于消弥。 贺淳华训斥几句也就算了,最后还拍拍贺灵川的肩膀:“方才推你出去,让赵将军任杀任剐,那是我清楚他绝不会这么干。” 看长子撇了撇嘴,很不耐烦的模样,贺淳华也不恼火,背着手带上吴绍仪等人走了。 贺灵川看着他的背影,总觉得这个老爹好像还挺高兴,对自己也更亲近。 高兴什么? 高兴这个儿子闯祸吗,贺灵川果然还是那个贺灵川? 说起来自从穿越之后,“贺灵川”闯的祸、犯的错,肉眼可见地变少了。贺淳华该不是从前被这个儿子pua惯了,见他不闯祸反而满心不舒服? 贺灵川晃掉脑子里奇怪的想法,提着伶光走回自己的帐篷。 岩狼已经在了,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条破皮带,正啃得欢。 这厮方才躲得极好,蛮牛横冲直撞时都没出现。贺灵川很想问,要这狼护卫何用? 伶光吃药以后也没了力气,软趴趴地伏在桌上。 “董锐的药到底是怎么回事?”贺灵川想起最开始的话题。闹出这么大的风波,结果还没得出答桉。 伶光的模样也很疲倦,差不多只剩说话的力气: “董锐的药,其中的主药应该是经过稀释和调配的。” 贺灵川一呆:“他都已经先稀释过了?”董锐稀释过一次,伶光又百倍稀释过一次,这么倒了两手之后还能让梧桐疯长。 蛮牛就吃了梧桐一点叶汁,甚至没吞几片叶子,就成了疯牛? “那这味主药的原料,是有多凶勐?” “那应该是……”伶光说到这里顿了顿,“虽然我没能给它定性,但就我观测,很可能是一种血液。” “血液?”贺灵川难以置信,“这是某种生物身上流出来的血液?” “不一定是流出来,也可以是抽取的……”伶光有气无力,“对,应该是血液。我用自己十三年丹师的头衔来保证。” “一点点血液,经过多重稀释,还有这种威力?”贺灵川不解,“难道是上古的神兽或者真仙?” “我也不清楚,毕竟我没试验过神兽的血液。”伶光摇头,“但我用来做试验的每种生物肌体,跟它都有斥异反应。所以兔子能长出三个p股,梧桐的树皮变成了青紫色。这些违背本来特性的变化,都是因为它们的身体遭受入侵和破坏,应激产生了变异。” 贺灵川目光微动:“就像董锐手下的鬼猿和狼人,还有那头怪鸟?” 鬼猿脑袋后头还可以长一双眼睛,后背还能长一双胳膊,四眼四臂啊。 还有那身惊人的防御力。 至于狼人更不用说,根本就是脱离了狼的形态,向人形态转变。这直接就违逆了正常法则。 伶光想了想又道:“又因为变异太激烈,我的试验体都受不住,很快就死了。往深了说,这对多数活物都是剧毒。” 【推荐下,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所以它也可能是一种毒素吧?” 伶光想了想:“我还是倾向于认为这是一种血液,只是它对活物具有过于强大的催化效果。或者反过来说,是试验体太弱了。” “但那头蛮牛和你活了下来,说明效力的确可以递减。”贺灵川沉吟,“董锐可能早就参透其中奥秘,才能有效控制手下这几个妖傀的变化,令它们变强而非死亡。嗯,他到底从哪里搞来这种东西?” 这大概就是妖傀师的核心秘密吧? “再给我一点时间。”伶光眨了眨眼,“我觉得,药物还可以再优化。说不定东家以后能运用在战斗当中。” “战斗中用了这个东西,事后也会像你这样?”仿佛高位截瘫病人。 “……所以要再优化。”伶光有气无力,“现在五内如焚,好像快被煮熟一样。” “拿水来!”贺灵川自然而然冲帐外喊了一声,“毛桃,拿水……” 喊了半声,他忽然反应过来。 岩狼也抬起头,炯炯看着他。 贺灵川沉默了,这时单游俊忽然探头进来问:“东家,你要水?” 他去倒来热水,贺灵川扶着猴子慢慢喂下。 伶光也不知该说什么。 待它喝完,贺灵川又抱出一件毯子给它盖好,低声道:“睡吧。” 这真是,难捱的一天。 他走出帐篷伸了个懒腰,一抬头见星光满天。 ¥¥¥¥¥ 一开窗,寒气扑面而来。 贺灵川往外探头,结果树梢掉下一捧白雪,“卜”一下砸在脑门儿上。 “呼,好冷。” 就连夏州前线的冻土都已经化开,河流重新湍急,这里却还寒气袭人。单这一样,他就知道自己又回到了盘龙梦境。 好些天没做梦了,寒冬的空气总是凛冽又干净,吸一口就透心凉。 不知为什么,贺灵川每次进入梦境,反而觉得特别清醒。 今天没有任务,他打算抓紧练功。现实里行军多日,功课都落下了。他还盘算着出门给自己物色一把好刀。 上次他在城里追捕怪物,那玩意儿皮太硬,从鹏程署兑换的长刀砍断了,至今他也没趁手的武器可用。 可是他的手习惯性往腰间一摸,人就呆住了。 哎?等等! 这质感? 贺灵川低头一看,居然是熟悉的刀柄熟悉的刀鞘,现实中天天见、时时见的组合。 宝刀浮生就佩在腰间。 他一点一点抽刀,那内蕴的光华就一点一点绽了出来。 果然是浮生! 他不是在做梦吧? 不对,他本来就在梦里。 贺灵川一把抽出宝刀,半空中挽了个刀花。嗯,还跟现实里一样如臂使指。 那种心有灵犀的畅快也不减丝毫,梦里用过的所有武器都带不来这种感觉。 这大宝贝突然跟着他一起入梦,是因为他已经把断刀修好,并且重新命名之故?还是因为他上回祈愿,希望在梦里也尽快找到替代的武器? 无论如何,最趁手的宝贝也出现了,于他正是如虎添翼。 他弹了弹刀刃,问这把宝刀:“你是不是知道我正缺好武器?” 宝刀以一声长鸣作答。 寒风嗖嗖往屋里灌,太冷了。贺灵川正想关窗,忽然听到一种奇怪的响声。 啪嗒,啪嗒,啪嗒,连响三次,像是有人按动响片。 第284章 小怪物 那是驯兽时常用的工具,怎么会在这里出现? 而后,贺灵川就看见院子墙头出现了一个奇怪的生物。 它看起来像獾,像鼯鼠,还有几分像海獭,体型如同家猫,但是没有毛,皮肤是灰中带着黑点,跟四周的环境很相似,但带着厚厚的褶子。 它的眼睛很小,闪着红光,突然跟贺灵川来了个四目相对。 那小眼睛里的阴冷和恶意,令他心头一紧,右手下意识摸刀。 小怪物侧了侧头,转了个方向正对贺灵川。 这时天空中忽然落下一个暗棕色的身影,趁其不备,闪电般扑倒这头鼯妖似的怪物。 那速度比起离弦箭只快不慢。 两个东西纠缠一起,滚下墙头。 它们落到孙茯苓的院子里了。 贺灵川干脆穿窗而出,跳到墙头上看。 原来天上蹿下来的身影是雀鹰,贺灵川跟它打过好几回照面,还在地穴蛛巢配合过,算是老熟人了,连它尾巴上有几个斑点都清楚。 雀鹰一边战斗一边尖鸣,爪撕喙啄。眼力差一点的,只能看见两团影子撞在一起,羽毛乱飞。 可是贺灵川看得分明,雀鹰落在下风! 以它凌空扑下的一抓之力,就是正儿八经的鼬妖也被抓死了,可眼前这小怪物若无其事,好像连皮都没被抓破,反嘴就去咬雀鹰。 【推荐下,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它动作比鼬妖更灵活,专攻雀鹰的双足和颈部,后者闪避两次,腿上仍被咬了一大口,贺灵川都看见鲜血飙了出来。 小怪物再去攻它咽喉,雀鹰用翅膀挡住,结果翅膀被对方一顿狂扯乱咬,鸟毛纷飞。 这么一眨眼工夫,雀鹰就有性命危险了。 它也是盘龙城军人,贺灵川不会坐视不理,抓起墙头的冰雪搓成团就掷出去。 小怪物吓了一跳,转头就见眼前白花花一片闪动。 它吃亏在体型太小,每个雪球都遮挡视线。 贺灵川纵跳落地,一刀背把雀鹰拍远,左手拔出匕首,照准小怪物就戳。 哪知这玩意儿灵活得令人发指,熘起来就像一阵风,直接在贺灵川身上跑酷。从它的视角看去,人类这种大块头实在笨重得可笑。 叮叮几声,贺灵川还是挡住了它向要害发起的进攻。勤修苦练的“燕回”身法有了小成,最重要的还是他有经验,这种敏捷值点满的小妖怪往往攻击力偏弱,所以会首先进攻对手的咽喉、眼睛、心脏等要害。 同时他也趁机塞一样东西进嘴,努力咀嚼。 小怪物几次失手,又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贺灵川这才发现,那是它咬牙切齿的响动。 而后它转变思路,去咬他肚皮了。 贺灵川穿着轻甲,可它那对门牙比老鼠还厉害,啪啪几声就把皮甲咬穿。而后它身形骤然缩小如鼠,蜷起来就往破洞里钻! 贺灵川这一惊非同小可,因为腹部紧接着就传来剧痛—— 这东西打算在他肚子上生生打个洞出来,然后钻进去啃噬内腑! 只看它啃破皮甲的速度,打穿他的肠胃恐怕也只要几息工夫。 贺灵川在梦里不怕死,但这种死法他不干,太憋屈了。 就一转眼,怪物只剩个光秃秃的尾巴尖在外头。贺灵川来不及多想,一把揪住它往外拖。 啪一下,怪物的尾巴断了。 这东西居然像壁虎一样,危急时刻可以断尾求生。 不过它毕竟被拖出来一小段距离,贺灵川眼疾手快,把嘴里咀嚼过的东西吐出来,直接粘在小怪物身上,而后一掌将它拍飞。 拍离他的身体就对了,免得它又在哪个部位打洞。 他用的劲儿不小,但小怪物落地滚了两圈,半点事儿都没有,爬起来就要继续进攻。 可才走了几步,它就觉出不对了: 四肢和肚皮都被黏住,行动束手束脚地很不方便。 它低头一看,身体被一大块乳白色的胶状物黏住了,抬爪推一推,结果爪子也被黏住了,拔都拔不出来。 小怪物狂性大发,对着这砣白花花、黏乎乎的东西就是一顿乱啃。 然而并没甚卵用,只是让自己的嘴也陷进去了,再张不开。 就十几息工夫,它就倒地不起,浑身黏满了乳白色软胶。 越挣扎越绝望。 歇在一边的雀鹰问:“这是什么?” “某种妖怪?”贺灵川不太确定,这玩意儿看着太丑恶。 “你用的是什么?” “捕鸟胶。”贺灵川冲它一笑。 “……”身为鸟类的雀鹰缩了缩脖子。 “别看它不起眼,用来捕野猪、山鹿和小妖怪都很牢靠,只要不沾水。”这一招还是柳条传授给他的,平日在外头打野食格外方便。据说猎人们会取某种树液为基底,调和出强效捕鸟胶,平时是固态,方便携带,遇热才融化生效。所以用之前要先嚼一嚼。 不过也不怕粘口腔,因为它沾水就失了黏性。 可是地上的小怪物好像能听懂人话,听见“沾水”俩字,就拖着黏胶在雪地上滚了起来。 胶怕水,雪化了不就是水? 贺灵川吃了一惊,赶紧进厨房里抓了个草篓子出来,对它一捞,就捞在里面了。 怪物对他呲牙咧嘴,可惜动弹不得。 凑得近了,贺灵川居然从它身上闻到一种咸腥潮湿的气味,有点像海风,又有点像…… 某种分沁物? 他顺手取匕首往怪物身上一划。 它看起来皮薄,哪知这一下居然没破皮。匕首像划在柔韧的牛皮上,滑出去了。 这一幕倒是似曾相识嘛,贺灵川皱眉,抓住匕首加重力道刺过去。 竟然也不成。 怪物的皮肤被戳得凹进去一个小洞,但死活不破皮。 “有意思。”这回他拔出了浮生刀。 “吱吱吱。”小怪物痛得大声叫唤,后背被划出一道血口子,澹绿色的血液淌了出来。 “果然,你也是通缉犯。”果然,浮生刀没让他失望。 抓住这个东西,贺灵川不喜反忧。谁知道整个盘龙城里还有多少这样的怪物潜伏?它们要么力大无穷,要么速度过人,总之就是破坏力了得,还能刀枪不入,普通军民要怎么对付它? 并且他还知道,这玩意儿吃人。 他正打量这头怪物,外头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是往这里来的。 贺灵川打开院门,正好见到一名巡卫匆匆赶来,正在左顾右盼。 “二位找什么?”贺灵川亮出了自己的巡卫牌子。 “方才收到求救讯号。”这人一脸着急,“好似这里还有怪物出没。” 贺灵川这才从身后抓出草篓:“是这东西作祟。” 巡卫看清蒌里的怪物模样,吓了一跳:“对,应该就是这些鬼东西!我还听见打斗的动静,有人受伤吗?” “有。”贺灵川往回看了一眼,雀鹰正立在孙茯苓院里的椅背上,闭目养神。 巡卫也看见了:“我带它回去医治吧。” 雀鹰闻言拍拍翅膀,歪歪扭扭地飞到屋顶上去了。 “……” “算了,我会照顾它的。”贺灵川走出来把门掩上,巡卫看得一愣:“你要去哪?” “提着这玩意儿去换军功。”贺灵川晃了晃草篓,“上边好像抓这些东西抓得焦头烂额。”所以军功会给得康慨一点吧? 巡卫道:“我这就要回去报备,顺手给你捎过去吧。” “这怎么好意思?”贺灵川犹豫,“你要帮我提交军功?” “没问题。”巡卫亮出自己的牌子,上面有名有姓,“请把你的姓名和序码告诉我。” 因为军籍是收编成册的,每人都有一个序码,这才方便查找。 贺灵川报好以后,就把草篓递过去:“那就麻烦你了。” “不客气。”巡卫点头,接过草篓就走。 贺灵川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街角,总觉得自己好像遗漏了什么,但怎么也想不起来。 这时后面传来振翅声,他回头一看,雀鹰想从屋顶上飞下来,然而中途坠机了。 还好地面上的雪厚。 他走回去将它抱起,两步跳回自家,然后进屋给它治伤。 莫看怪物块头不大嘴也小,雀鹰腿上被扯下一大块肉,方才顶护咽喉的翅膀也被撕得七零八落,几根飞羽都没了,翅膀还严重骨折,显然小怪物的冲劲儿也很大。 “就这伤势,两个月内别想上天了。”贺灵川挠头,“先把翅膀接上,定好以后就莫乱动了。我还得找阿洛给你弄点药。” 几个月前他还是只会看着纱布发呆的新手,现在却已算得上医治跌打损伤的半个师傅。 久伤成良医,诚不我欺。 贺灵川一边给它治,一边问道:“你怎么追击这个东西?” “最近这些怪物太猖獗,搞出十几条人命,搅得盘龙城人心不安。除了巡卫之外,城里也下发通缉令。”雀鹰闷闷道,“我飞得高看得远,就被派上高空巡视。” 贺灵川能理解城民的心态,盘龙城向来贴有“安全”、“高效”的标签,是城池治理的标杆,突然死了这么多平民,凶手还老抓不着,民间自有不满,官方压力也大。 “现在一共抓到几头怪物了?” “连今天这头在内,有五头了。” 第285章 “借” 贺灵川掐指一算:“五头里面,我抓到的就占了俩?”你们效率也太低了吧?“夜里不都有宵禁么?” 其实他想说的是,盘龙城一定经常放出三尸虫巡逻,竟然还抓不住那些怪物? “它们改时间了,不在夜里出没。”雀鹰道,“也不在艳阳下出现,专挑阴天,大概也有些畏惧太阳真火。这些东西算不上聪明,我们怀疑幕后有人指使。还有——” 它犹豫了一下。 “还有什么?”经验告诉他,这种话往往接下来的才是重点。 “钟指挥使找来最有经验的药师检查这些怪物,那时我也在场。他们得出来的结论是,这些怪物还处于幼生期。” “幼生期?”贺灵川皱眉,“它们还是幼崽?” “它们头顶的囟门骨缝很大,根本还没开始闭合,药师判断它们是幼生体。”雀鹰复述道,“不是婴孩就是胎儿。” “胎儿?”贺灵川结结实实吃了一惊,“这么难搞,居然还是胎儿?” 那这些鬼东西长大了能有多恐怖? “因此它们本能地畏惧强光,只在阴天出动。”雀鹰忍住拍翅膀的冲动,“从第一头怪物出现至今,也没几个阴天。”所以他们擒获的怪物少,不是他们不够努力。 “那头小怪物,它是自己走过来的?” “嗯,它走走停停,好像在找什么东西,最后就走到你的墙头上。”雀鹰原本飞在高空监视,“我看它想转头咬你,就下来了。” “多谢。”贺灵川大受感动,轻轻抚了抚它的脑袋。 雀鹰很不屑地躲开他的手:“你想感谢我,就把炉子升上火!” 这屋子里冷冰冰地,它快冻死了! “行,行。”贺灵川想想自己的确待客不周,“这就升火。” 他在厨房里转了一圈,发现炭没了,柴火也没了。 是了,上次进梦境就用光了,一直懒得补充。 反正身强体壮,靠一身正气也能捱过去。 那现在咋办?贺灵川想了想,拿起唯一的被子裹住雀鹰:“等着,我去借点炭,片刻即回。” …… 离开贺灵川家,那名巡卫七拐八弯越走越偏,最后进了一条无人的小巷。 两边的墙很矮,头顶的树很高,边上一栋民宅正在翻修,大门洞开,材料堆积,但宅子里没人。 天上阴云密布,过会儿该下雨了。 巡卫四下观望一眼,确定无人跟踪,就熘了进去。 他站到屋后的角落里,提起草篓,视线与篓里的小怪物平行。 一人一怪物,对望几息。 随后,小怪物就发出了啪嗒啪嗒的声音,如同倾诉。 巡卫一动不动,小怪物说完以后,他竟然也发出了啪嗒啪嗒的声响! 仔细听,那声音并非从他喉咙里发出来,而是胸腔! 而后巡卫放下草篓,要把小怪物倒在雪地上。 若在它身上厚涂几遍雪粉,过一会儿雪化之后减除胶液的黏性,或许它就能脱困。 然而就在这时,不远处射来一箭,直接将巡卫胳膊钉在墙上。 他甚至不觉得痛,也没叫喊出声,随后“嗖”的破空声才姗姗来迟。 巡卫伸手拔箭,可是下一箭又到了,将他另一只手也钉在墙上。 他终于发出愤怒的吼声,不管不顾用力一扯,居然将手掌从整支长箭上扯了下来! 箭还钉在墙上,从头至尾沾满了血。 但他仍慢了一步,第三箭正中心脏! 巡卫顿时呆住,头也垂下,但后心背甲处动了一下,有东西忽然从这里跳出,要顺着壁角往外逃蹿。 它的行动异常果决,并且速度快得像光,旁人就算眼睁睁瞧着,也只能望见空气中划过的一道残影。 可惜,第四箭到了,一下射了个正着,像是事先算准了它弹出的路径。 它这么纵身一跳,倒好像是自己凑到箭上去。 “嘎——”一声粗砺的惨叫。 这么朴实无华的四箭,将它逼出藏身之所,又将它钉死在墙上。 从从容容,轻轻松松。 这时才能看清,从巡卫后心跳出来的也是个怪物,模样像长脚蜘蛛,八条腿至少都有三尺长,但细得像面条,身体反倒只有鸭蛋大小,背上藏着一张凶狠的人脸。 中了这一箭,它八个爪子在墙上又抠又挠,但连墙皮也没抠破—— 它的长腿是干精细活计的,比如注入毒液、操控人的神经,令皮囊说话、行动如常,而不是用来打砸抢的。 显然这个巡卫无意中被它偷袭成功,而后变成了怪物栖居的皮囊。 它骗取贺灵川信任,就是想救走草篓里的小怪物。 可惜的是,黄雀在后。 这时才有一个人影从墙上跳了下来,无声走近,一把拔出羽箭,连箭带蜘蛛怪物都塞入箭囊当中。 草篓里的小怪物啪嗒啪嗒叫个不停,除了叫骂之外,小眼睛里好像还写满了恐惧。 人影捞起草篓,几个纵跃就消失在巷子里。 …… 贺灵川跳上墙头。 对,就是他和孙茯苓家中间那堵矮墙。他想出来的办法就是去好邻居家借点柴火。 疏抿学宫的老师,每月到手的薪禾多到烧不完,不然怎么叫“薪资”? 话说,那头小怪物为什么跑到这里来? 翻过墙的一瞬间,他脑海灵光一闪,忽然想通方才的违和点在哪里了: 草篓里的小怪物从头到尾一直挣扎,除了—— 除了他跟巡卫交谈的时候。 除了他把草篓交给巡卫的时候。 这两个时候,小怪物安静得像个孩子。 为什么? 贺灵川原地发呆好几秒,懊恼地拍了拍脑袋。 那巡卫八成有问题!可是过了这么久,这人早不知道熘哪去了。 他当时想什么呢,怎么就轻信了? 事情已经过去,多思无益。 他叹了口气,继续找柴禾。 孙茯苓的小院空空荡荡,只有檐下放着一把椅子、一架梯子。地面的雪化了又融成冰,晶莹剔透,踩上去很滑。 这院子比他的脸还干净,就是没人气。 看样子,孙茯苓又是好几天没回来了。她最近不是休冬假么,怎么又不见人影? 院子里没有柴禾,贺灵川决定进厨房去找,大不了给她留张字条。 关系好嘛,可以随意点。 他推门走了进去,发现厨房角落果然堆着好高一摞柴禾,边上还有木炭,也不知道她攒了多久的束脩。 贺灵川望着比人还高的柴堆,暗道这位孙姑娘莫非平时在家也不取暖? 要不柴禾怎么能攒下这么多? 再看厨房里头,锅碗瓢盆家伙什儿一应俱全,但就是摆放得太整齐了,哪里都没有烟熏火燎过的痕迹,像个样板间。 贺灵川伸手到灶底一掏,没有焦烟,顶多积了点儿灰。 孙姑娘说她不会做饭,果然没有谦虚。 但她也不烧水吗,平时就靠啃雪解渴? 卧室和厨房之间的门没关,贺灵川知道自己不该过去,但腿不听使唤。 孙茯苓的卧室同样一尘不染,被褥干净平整,椅子靠墙摆放,上头有两本书。贺灵川看了,都是闲书。 墙边还摆着个箱子,有锁扣,但没上锁。 箱盖上还有半盘烧过的蜡烛。 贺灵川再扫一眼室内,没看出什么异常,目光就转到箱子上了。 打不打开呢? 他有几次看见孙茯苓回屋取药,但这里没看见药匣,所以药物是放在箱子里? 【推荐下,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这里头还有什么东西? 外面忽然传来“嘎吱”一声,院门打开了。 糟糕。 贺灵川飞快绕去厨房,开门出去。 然后,他就和踏进院子的孙茯苓打了个照面。 两人都怔住了。 孙茯苓有些惊讶,眨了眨眼,两手都拎着东西。 被抓个正着,贺灵川不用照镜子都知道,自己脸上一定是大写加粗的尴尬。 “嗨。”他声音虚得很,“你回来了。” 孙茯苓看看院墙再看看他,好像明白了什么:“有事?” “我来……”贺灵川呵呵一笑,“借点柴火。” 他见对方手中的皮口袋鼓鼓囊囊,赶紧上前帮忙:“我帮你拎。” 孙茯苓把东西交给他,然后进了自家厨房,提了一大捆柴、一大捆炭出来,全塞进他手里,“我用不完,你随便拿。” 隔壁忽然传出叽嘎一声。 孙茯苓注意到了:“那是什么声音?” “鸟叫。”贺灵川往地上呶了呶嘴,“方才雀鹰在你家院子里和怪物搏斗,受了伤,在我那里医治。它一个劲儿喊冷,所以……” 他晃了晃手上的柴禾。 “它受伤了?”孙茯苓微微动容,上回雀鹰来作客,她也在场,“我过去看看。”说罢反身推门出去了。 贺灵川当然不好原路返回,只得随她出了门,走两步推开自家院门:“请进。” 他自去厨房升火,一回头看见孙茯苓蹲下来察看雀鹰的伤势,还伸手抚了抚它的后背。 雀鹰不仅不躲,反而闭上眼,很享受的模样。 “……”这鸟看人大小眼吗,方才是怎么嫌弃他的? “真可怜,羽毛都断了,看来得养些时日才能上天。”孙茯苓不知从哪里取出一小包肉干,撕成细条,一点一点喂它,“集市上买来的,不咸。” 第286章 找不见的怪物 她又转头问贺灵川:“那头怪物呢?” “有巡卫闻声追来,说要代我上交。”贺灵川叹了口气,“现在想来,那人很有问题。” “什么问题?” “他靠近时,被我逮住的怪物就不叫唤了。” 孙茯苓头都没抬:“兴许只是凑巧。” “但愿吧。”贺灵川挠了挠头,“但我不明白,这些怪物为什么总往这里凑?” “这里?” “你看,光是我们就遭遇了三头,逮住其中两头;而全城一共才抓住六头。”盘龙城这么大,怪物怎么不往别处去? 孙茯苓想了想:“它们的巢穴,会不会就在这附近?” “或许。”贺灵川也考虑到这一点,“雀鹰方才说,钟指挥使找来的药师认为,这些怪物都在幼生期,从骨龄判断,甚至这个阶段都还没出世。” “并且我方才在怪物身上,闻到一股奇怪的咸腥味儿,又湿又黏,有点像……”贺灵川的表情古怪。 “像什么?” 贺灵川犹豫了,那个词他真不想说出口。 “羊水?”反倒是孙茯苓大大方方问了出来。 贺灵川只能说:“我猜的。” “如果最有资历的药师都说,它们是没出世的幼儿。”孙茯苓认真地喂雀鹰吃肉,“那你的猜测很合理嘛。” “也就是说,它们刚生下来就有这么强大的战斗力?” 这违背生物常识。虽说有些动物刚出生就可以独自捕猎存活,比如鳄鱼,但幼体都比较弱小,甚至是别人的盘中餐。 “强弱都是相对的。”孙茯苓分析,“或许相对于成年父母来说,它们这样子已经算是孱弱了。” 巨鲸幼崽刚出生就有一丈多长,上万斤重,要顶飞一个人不是稀松平常? 换一种说法,就是这些怪物幼生体的捕食对象——人,相对它们而言太弱小了。 “那得早些拿住它们。”否则盘龙城要遭灾了,“难怪三……难怪搜得再仔细也不好抓,没出生的玩意儿上哪找去?” 难怪三尸虫也找不着这些怪物,它们都藏在母体里! 三尸虫只钻七窍,了不起再多一窍,怎么会钻进母体肚皮察看胎儿? “哎?等等!”贺灵川一怔,忽然觉得不对。 “怎么?” “唔……”三尸虫既能发现它们的母体,为何不向大方壶的主人发起警报? 怪物的母亲,难道……不是怪物? 这厢孙茯苓也喂完了肉干:“可以找母体啊。” “……”她倒是一语切中要害。 “这么多天了,盘龙城每个角落都被翻起来查了好几遍,偏偏就没有。”孙茯苓理所当然道,“那它一定是被人藏起来了。” “是啊。”贺灵川想的却是,盘龙城的高层对于三尸虫的妙用,比他更加了解。关于怪物“母亲”可能是人类这件事,他们想必早有推断。 自己这是咸吃萝卜澹操心了。 “问题在于,这些怪物为什么要潜入城里?”贺灵川升火时顺便烧了点水,孙茯苓就倒了一碗热水,放到雀鹰边上,“盘龙城对非法入侵者极不友好,什么样的怪物甘愿冒着送死的风险进来?” 贺灵川呼出一口气:“终归是,到手的资料太少了啊。” 情报不足,不好分析,多半靠猜。 “所以说,你我这样吃白菜的人,何必替吃大肉的操心?”孙茯苓悠悠道,“好了,我要回去洗个澡,你暂时别过来借东西。” 贺灵川老脸一红:“要皂角吗,我有。” 孙茯苓轻笑一声,就要往外走,忽然又想起一事:“对了,今儿是盘龙城的天祭日,由温道伦温先生主祭,你要不要一起去?说不定有机会找温道伦解惑。” 温道伦?贺灵川想了想,才记起这好像是钟指挥使身边的谋士,据说也精通卜算。“要,当然要!” 然后他才问:“什么是天祭日?” 孙茯苓定定看着他。 贺灵川摸了摸鼻子:“我原本不是盘龙城人。”对他们这旮沓的习俗不了解。 “三年前的今日,钟指挥使大人以自己唯一的女儿祭神,换取神明弥天的关注,盘龙城才得以延续至今。”孙茯苓慢慢道,“盘龙城只举行过一次活人祭祀,用的还是钟大人的至亲骨肉。城民感佩,每年的今天都会前去祭拜。从今年开始,盘龙城将这个日子定为天祭日。” “既然要去祭拜。”贺灵川想了想,“我去买点花果。” “这种天气哪来的花儿?”孙茯苓失笑,“果饼我都买好了。” …… 一个时辰后,两人乘驴车出发。 一路无语。 贺灵川不吭声,孙茯苓也就不说话,只有车行辘辘。 然而她的存在感很强。 孙茯苓已经换过一身衣裳,湿发早干,乌云蓬松,散发一股近似松木的香气,清新、中性、好闻。贺灵川闭上眼,就觉得自己又置身山林。 他只听说过姑娘小姐们喜欢用花香沐浴,身边这位有点特别。 驴车很小,两人得挨着坐。孙茯苓托着下巴往外看,贺灵川一转头就能凑近她纤细的脖颈。 她的肌肤又细又白,底下澹青色的血管隐约可见。 怎么看,这都是一个妙龄女子,韶华正当时。 贺灵川忍不住又想起她身上的种种疑点,终于打破沉默: “对了,你这几天出门玩了?” “前几天出城了,昨天去我哥家里打扫房子。”孙茯苓叹了口气,“虽然是个土屋,可能要被收回去了。” 是了,盘龙城的住宿一直就很紧张。除了豪屋之外,其他房子都是城方指定分配的,理论上所有人都是住客。像孙家园这样的住客死了,官方就会收回房子,另外分配给有需要的人。 “把他的东西搬回来了?” “他也没什么东西。”人死如灯灭,最后在世间了无痕迹。 又是一阵沉默,他们好像把天聊死了。 然而他心里都是疑团,终于有一团不顾唐突冒了出来: “孙姑娘,你也是练家子?” “嗯,是啊。”孙茯苓转过来看了他一眼,像是有点惊讶,“我学过神通、苦练过功夫,也做过巡卫,差一点儿就进了大风军。” 她顿了一顿又道:“在盘龙城,修行习武的女人很多,巡卫和大风军里都不缺。我教过的女童,有很多就以长大后加入大风军为目标。” 贺灵川想起了队友柳条,她的彪悍程度比男人有过之无不及。盘龙城要集全城之力抵御外侮,而且一挺就是十几年,只要能守家卫城,女人也得上战场。 “可你后面又去教书?” “我在战斗中受过重伤,家兄又劝我弃武从文。正好疏抿学宫招聘讲师,待遇从优,我就……”她点了点太阳穴,“上阵杀敌固然重要,培育未来的战士也不错。”她轻轻道,“纵然盘龙荒原的环境不好,我想,盘龙城还有未来。” 人在,希望在,这个地方就有未来。 至少,还有十七年。 贺灵川知道,鸢国人均寿命只有三十来岁,这十七年对多数平民来说,已是半生。 孙茯苓忽然指着前方道,“那是不是你的店铺?” 他们已经走在最繁华的主街上,车马人群川流不息。贺灵川顺她手指看去,果然,那不就是他花掉大量军功盘下来的店面吗? 上回他将店内的杂物收拣妥当之后,就交给官方代租代管。现在这家店铺经过装潢重新开业,还用半块大树皮写着几个绿字当招牌: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蕴灵岛。 只看这招牌,就知道卖的不是吃食和衣物。并且店铺里面客人不少,贺灵川记起第一份月租已经交到自己手里了,非常丰厚。 一铺养二十年,毫无问题。如果是个四口之家,全家都不用干别的,光这个铺面连吃带喝还能攒下娶儿媳的本钱。 不过盘龙城讨厌不劳而获者,所以商税不低,但是家里有人参军就能按额度减免。 孙茯苓很有兴致:“下去看看?” 贺灵川当然不会拒绝。 不过孙茯苓下车时踩到一块石头,脚滑了,一个踉跄。 贺灵川顺手托住她的胳膊:“小心。” 她杏眼弯弯,应该是笑了,贺灵川这才发现她左鬓边点着那枚糖果蜗牛壳钿子。素澹的衣装反而更突出了这一抹亮色。 进了店铺,贺灵川才发现这是一家法器店,不仅买卖各式法器,还包售后、维修、保养。 可想而知,这家店服务的对象锚定修行者,踏进这里的平民多以参观为主。贺灵川还在这里遇到几个熟面孔,都是巡卫。 这些人跟他打了招呼还要挤眉弄眼,因为孙茯苓就在他身边。 店主是个白胖子,名作白蝈,肚皮有点圆,笑脸迎客,一看就是正经商人。 原来这是他开在盘龙城的第三家分店。 王林大街的店租贵得吓人,在这里能开下去的店无非两种,要么生意够火爆,要么货品又贵又有人要。蕴灵岛就是后一种。 他一听贺灵川是房东,热情一下翻倍,又端茶倒水,又说房东今后看中店里的法器,可以打九折买回去—— 只要明年的店租给他实惠一点就好。 第287章 秘卷:金甲铜人 贺灵川还真在他店里挑中几样东西,首先是一套飞索。虽然没有李伏波李大师私人定制出来的精妙,但比他现在用的那条破索强多,强化版的尖钩是用精金镀爪,后方加了防滑的软胶,抓取不易脱落,并且回收也更方便。 最重要的是,这东西可以和袖箭匣配合使用,甚至尖端闭合起来就可以直接塞进箭匣里,适用各种型号。 此外他还买了几件灵感地图。 这就是蕴灵岛的原创了,看上去只是平凡无奇的羊皮纸,但打开来是盘龙荒原连同周边的详细地图,你只要标出起始点,然后说出目的地,地图上就会生成一条虚线,指引你前进的方向。 有趣的是,你现实里走了多远,地图上的距离也会等比例缩放。 一份地图可以使用七次,走到目的地扣除一次,价格还挺实惠。不过这也是蕴灵岛卖得最好的商品,毕竟每个店铺都需要一样引流的招牌。 贺灵川看了这东西的介绍,一拍巴掌就道:“给我来十份!” 这不就是,这不就是…… 白蝈给他打包好,殷勤道:“我来教您使用。” “不必。”贺灵川好笑,“这个我熟,不用你教。” 他在另一个世界没少用了。 这家店的货品很全,贺灵川甚至在这里补充了一些耗材,又向店主预订了一些鬼影蝉蜕,把刚收上来的店租又全数给出去了还贴进不少,才想起忘了问孙茯苓要买什么。 逛街的开销,仿佛应该是他出钱? 她却笑着道:“不用了,我喜欢的这里没有。” 白蝈在边上听得很不服气:“我这就没有弄不到的东西!您就说您想要什么,我去找。” “书。” 孙茯苓道:“我想要一本特殊的札记,来自北方妖国。” “札记?”白蝈愣了一下,“什么样的?” “我听说北方妖国的国君乌陈将自己毕生感悟写成札记,称作《敬神录》,然后广作抄本,为贝迦国上流贵族收藏。我很想弄来看看。” 白蝈奇道:“北方妖国现在的国君,不叫乌陈啊。” “是啊,那是三百多年前的事了。” “这个……”白蝈自拜下风,“您厉害,我弄不到。” 走出店铺再上驴车,贺灵川问孙茯苓:“店主觉得,你在难为他。” “他没觉错。”孙茯苓哼了一声,“他卖的东西贵得离谱,我不喜欢这种油滑商人。” 难得孙姑娘有情绪。贺灵川回头望了店铺一眼,忽然想起自己过来收拾东西那天,遇到的老太婆。 老太婆姓什么,他已经忘了,只记得她骨瘦如柴但肚皮有点鼓。 她从这家店里,拿走了一个坛子。 他还记得隔壁的店主调侃,说老太婆好像有几个月的身子。 “怎么了?”孙茯苓看他忽然发呆。 “没什么。”他闪过的念头有点疯狂,不宜对人言。 驴车又拐了好几个弯,路过军功司。 “喂。”孙茯苓忽然扯了扯贺灵川的袖子,“你不是觉得今天遇到的巡卫有异样么?不如走一趟鹏程署,看看今天新得的军功有没有记入?” “有道理。不过我们要去降神台……?” “天祭没那么快开始。” “好。”贺灵川跳下驴车付了钱,与孙茯苓一同走入鹏程署。 他开始觉得,这位孙姑娘好像有点强势,又或者她对天祭日有些漫不经心。 今日在鹏程署值勤的也是贺灵川的熟人,刘功曹。 刘功曹看见孙茯苓,居然先打了个招呼:“哟,孙姑娘!” 孙茯苓冲他点头:“好久不见。” “啊……”刘功曹顿了一下,“是。” “两个时辰前我捕到城内吃人怪物一只,拜托巡卫刘新宜带回来上交。”贺灵川跟刘功曹打过招呼,就开始查询,“请帮我看看?” “两个时辰前?”刘功曹放下笔,就拿起桉头边上的卷宗翻了起来。 不一会儿,“嗯,在这里了!捕得津渡鬼崽一只。” “津渡鬼崽?”贺灵川一怔,“官方认证了?” 他更惊讶的是,这份军功居然给他记上了! 所以先前那名巡卫并没什么古怪,还按时回来交差,是他看错人家了? “已经查出来了,这玩意儿是津渡母产下的幼崽。津渡母可以借腹生子,所以鬼崽都有皮囊,不惮于白日出行,不是寻常鬼物。” “借腹生子?”贺灵川喃喃道,“这样说来,它是借用活人为母体?” “你今天交上来的鬼崽,身上还沾着羊水,因此城内已经开始彻查孕妇。”刘功曹把卷宗一转,“这是你捕获两头鬼崽获得的军功,想兑换什么?” 贺灵川一看,奖励丰富,应该是因为他无意中完成了悬赏,关键是本就见底的军功又涨回不少。 “兑换功法吧。”他想了想,“这次要神通。”暂时不选武技了,浪斩刀和燕回身法,他还没有完全吃透,贪多容易嚼不烂。 反而是神通应用范围更广,战斗时辅助使用,可作神来之笔。 刘功曹立刻拉出名录让他挑选。 “这个镜像术不错。”贺灵川一眼看中的这门神通,可以令自己摇身一变化出镜像,每个镜像拥有的战力相当于本体的两成,持续四息,受重伤或者离开本体二十丈就会消失。 当然,镜像的数量、攻击能力和持续时间,会随着造诣而提升。修至精深处,最多可以同时召唤出四个镜像。 用出这技能,就相当于一群小弟手抄凶器跟在身后,指谁打谁。 当然,只能用来战斗。 最起码,它可以弥补自己群攻技能的不足。 他又看了两样神通,也觉心动。可惜军功有限,不能一次拿下。 孙茯苓看他沉吟未决,于是问他:“你战斗的短板在哪里?” “短板?”贺灵川其实也在考虑这个问题,“你说得对,还是先解决短板问题吧。”其他神通再好也是锦上添花,先补齐自己的短板,才是保命之道。 当下他指了指名录中的一项神通:“我要这个。” 刘功曹看了看,好心提醒他:“这个费钱。” “我知道。”钱是忘八蛋,如果能拿钱换命,他会毫不犹豫。 于是刘功曹入库将这卷秘法取了出来,往桌上一拍:“恭喜你得到倾家荡产金甲人。学这法术的,整个盘龙城也不超过五人。” 孙茯苓也是呀了一声:“你得努力攒钱了。” 贺灵川换取的这卷秘法,与其说是神通,还不如叫图纸,因为封皮上写着: 金甲铜人。 这是炼制金甲铜人的秘术。 他看过董锐指挥鬼猿和狼人,打得官兵手忙脚乱,也看过赵盼的手下用草头符召唤青巾力士,深知这种帮手好用。不仅战斗时可以输出,平时搬运物资、冒险探路都是一把好手。 金甲铜人的铜皮肯定比青巾力士厚得多,危急时刻肯定可以为主人挡刀,所以这是输出和防御兼备的好东西。 吴绍仪手里也有金甲铜人。他自己不会炼制,此宝由洪向前所赐,在仙灵村之战用出来也发挥巨大作用。 但那东西质量比较普通。 贺灵川历经几次战斗下来,深觉自己最大的短板就是防御不足。这一点可以用各种防御法器稍作弥补,但还要寻个化被动为主动的办法,金甲铜人就很合适了。 有危险它顶上,有飞箭它先吃。有拦路虎在前,它也可以莽出去骑脸输出。 【推荐下,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这东西先炼制后收藏,战斗时直接扔出,再敷衍地念个召唤诀,它就能从半掌大的玩偶变成一丈多高的甲士。 不过它的操控难度不小,全程需要主人分神控制,否则一步都迈不开。 这点跟镜像术不一样,后者召唤出来的镜像接个指令就可以自由行动了。 召唤出来的铜人数量越多,操控难度就几何上涨,尤其战场环境瞬息万变,主人越容易手忙脚乱。 据说集大成者一次能召出六个铜人,这已经接近极限。 并且金甲铜人是可以升级的,铜人可以升作卫士,卫士可以晋级为铜将,每级都有巨大提升——全套秘术在鸢境内早就失传,洪向前即便做得出金甲铜人,后面的提升也不要想了。 刘功曹不否认金甲铜人的优点,只说盘龙城很少有人炼它。原因也非常简单:烧钱。 制作金甲铜人的二十一种材料中,有七种都很金贵。别的不提,铻金这个老熟人,贺灵川肯定印象深刻。 为了种好浮生刀,他差点就倾家荡产,这还要感谢孙孚平的遗物,不然几十万银子上哪生去? 这回制作金甲铜人也要用到铻金,虽然每一尊的用量都很小,跟浮生刀这种吃钱大户没得比,可是在盘龙城这种地方,铻金就是有价无市,揣着钱都没地方买去。 更别说它每次升级需要的金钱消耗会再上两个台阶,简直就是无底洞。 偏生它的军功兑换价还很高,几乎没有性价比可言,谁脑袋大会去换这个? 哦忘了说,金甲铜人的动力来自于玄晶。 但以上对贺灵川都不成问题……吧。 第288章 降神台 他又不只活在梦里,金甲铜人术拿去现实中价值巨大。铻金什么的,他可以再找松阳府购买,李伏波说不定还能给他拉到熟人价。 嗯,完美! 贺灵川把装载铜人术秘卷的玉简抓在手里,脑海中自然而然就出现了大量讯息,犹如刻绘。炼制铜人是精细活计,容不得半点误差。好在这种学习方式虽不能令他马上融汇贯通,但至少保证记忆不会出错。 …… 走出鹏程署,两人启程前往降神台。 当年钟胜光酬神的地点不在城内,而是选择了盘龙城后方五里外的西北高地。那里平时罕有人至,但现在车水马龙,都是奔着高地去的。 贺灵川和孙茯苓雇了一辆宽敞的马车。 放眼看去,路上的旅人都是盘龙城的平民。有的雇不起车,干脆步行过去。 要知道,城外的土路凹凸不平,有的地方还积着雪,可没有城道那么好走。何况现在天空半黑,乌云欲坠,暴风雪随时到访。 可是周围的盘龙城民边走边聊,仿佛没人担心天象。 “不会下雪的。”孙茯苓看他频频望天,知道他的担忧,“每年的天祭日,天空都是这般压抑,大家已经习惯了。” 贺灵川摩拳擦掌:“终于能见到钟指挥使了。”算这个梦境的时历来算,他已经来了几个月,却连钟胜光、红将军的面都没见过。 他在钟胜光的坟前敬过酒,也见过变为黑蛟的指挥使,但钟胜光本人是什么模样? “要教你失望了。”孙茯苓低笑一声,“钟大人不来这里。” “哎?”贺灵川整不明白了,“他女儿的祭日,他不到场的?!”这是什么虎狼父亲? “钟大人会在家宅祭祀。他说自己愧对女儿,无颜也不配主持天祭,所以由温道伦代劳。” “他既然愧对女儿,为何不在城里给钟无憾立个祠?”盘龙城有弥天娘娘庙,也有钟胜光和红将军的生祠。 孙茯苓好笑:“哪有给祭品立祠的?” 贺灵川挑了挑眉:“所以他还是把女儿定位为祭品,而不是挽救满城人民的英烈?” 孙茯苓看他一眼,悠悠道:“你替她抱不平?” “我算个球?”贺灵川咧嘴自嘲,“我的想法不重要。”他到现在也不过是个巡卫,连个小队长都没混上。 很快,马车就走到了目的地。 前方就是降神台。人太多,马车过不去了,大家都下来步行前进。 好在道路并不崎区,一方面是盘龙城派人把这段山路修平整了,另一方面,降神台就位于赤帕高原的边缘。 赤帕高原的地形特殊,本身就比盘龙荒原高出数十丈,站在高原边缘的悬崖往下看,那底下都是狼牙交错、山势险恶。 可是高原上的人们走过来就不太费劲儿。 贺灵川随着人群往上走,才知道降神台本身就是一块向外突出的巨大平台,孤悬于赤帕高原边缘,往这底下一跳,就到盘龙荒原了。 当然,身体下去了,魂儿可要归天。 贺灵川二人来到降神台时,这里里八层外八层,早就围满了人,但个个低眉垂目,跪坐在地,但有孩童敢喧嚣,马上会招来众人怒目,家长必须立刻堵嘴,否则自有别人替你教训娃子。 孙茯苓在来路上提醒过贺灵川,在降神台上不可对钟家女不敬。曾有外乡人在此大放厥词,结果被活活打死。 原来天祭仪式已经开始了,现在只有一个声音响彻全场,那就是温道伦正在念诵的祭文。 四六胼文,用词考究。 声音平和,抑扬顿挫。 贺灵川听了两句,其意无非就是夸赞钟无憾舍身为家园,精诚动天地。自古祭文都是花团锦簇,恨不得表个天花乱坠,贺灵川只听到神明弥天降下雷霆,收走了祭品这一段,然后把注意力都放在这块场地上。 这块降神台原本应该有两块足球场大小,但最前方缺了个角。 这个角的形状……怎么说呢?就好像有人拿圆规划过,直接切了下来。 所以降神台的最外侧就变成了圆弧形,工整、平滑,不像自然产物。 这个巨大的缺口,让青方石砌成的祭坛都显得袖珍。 坛上一块尖碑,形状如剑直指天空,却没有落名。 祭坛前方的供桌上,摆着猪、牛、羊三牲。 一个指挥使的女儿享受这等供奉,于西罗国礼不合。但显然钟胜光不在乎,盘龙城人也不在乎。 贺灵川想的却是,当年钟胜光为什么选在这里酬神? 别人酬神都是偷偷摸摸,恨不得无人知晓。可他选择的场地开阔又平整,可以轻松容纳上千旁观者。 除了钟胜光不再把西罗国禁令放在眼里,除了他在盘龙城独揽大权、连酬神都可以光明正大之外,是不是还有更多政治上的考量? 比如,让盘龙城的百姓们都亲眼见证,钟家为了盘龙城的平安、为了每个城民的福祉,做出了多大的牺牲? 民心需要争取。 倘真如此,钟胜光痛失爱女的那份悲伤就算真真切切,却也经过了精细的考量。 这真是个枭雄人物,连自己的痛苦都可以作为筹码。 不知怎地,贺灵川忽然联想到了贺淳华,而后叹了口气。 边上的孙茯苓立刻转头看过来,明眸如水。 她竖指在唇前,没有嘘出声,而是继续指向天上。 此时的天象,用波谲云诡来形容一点儿也不为过。还不到时(下午3点),天地无光,同时狂风大作,天上的乌云厚得快要压到山尖,众人仰头就能看见云层下方涛海惊澜,仿佛海面倒过来贴在了天顶上。 平民伏低,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这时温道伦念完祭文,手一松,写着祭词的金红笺就被狂风卷上天,在半空中自燃,几息工夫烧成了灰尽。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 安装最新版。】 贺灵川目送这点灰尽飞入云层,消失不见。 而后天地间光明大作,因为一道闪电噼了下来。 贺灵川闭眼前,只隐约看到它树根一样的形状,就直直打在降神台下方。 而后是第二道雷霆。 这不合理,闪电不是应该打在高处?为什么放着崖上的尖碑不顾,迳自砸进山谷? 大概是回应他这个杠精的疑问,二十息之后,就在他以为一切已经结束时,又一道雷霆落下。 这次的形状与之前都不同,居然是个巨大的圆形光柱,并且就正好打在降神台的缺口上,严丝合缝! 没有生物胆敢睁眼,连身为主祭的温道伦都扭过头去。 天威难挡。 贺灵川睁眼后,就闻到了浓重的烟焦味道。半空中的乌云渐渐退散,不多时一缕阳光透隙而出,穿透高空聚焦一束,正好就打在降神台上。 那瑰丽庄严,非笔墨可以形容。 贺灵川放眼望去,盘龙城平民匍匐在地,口中念念有辞,无论是谁,神情都比先前虔诚得多。 神灵依旧卷顾这里,谁还敢有疑问? 温道伦走下祭坛,站到了一边去。 主祭仪式已经完成,现场不再要求肃穆。于是平民纷纷举篮上前敬奉供品,再恭敬行礼。有讲究的,按着孩儿的脑袋令其磕三个响头。 高香快要烧尽时,温道伦就要上去重新敬香。 城卫在边上维持秩序,一切有条不紊。 贺灵川看去,平民献上的多是果蔬、糕饼。这个风雪交织的季节,水果真正不便宜,品相好的更贵。 盘龙城人的生活,离富足还有一段距离。 有的孩子,还将自己心爱的玩具也摆了上去。 贺灵川甚至看到一个少年,从外衣底下取出鲜花,揭去外层的油纸,小心翼翼地放到尖碑下。 花儿没被压坏,但娇嫩的花瓣瞬间就冻上了一层白霜。 柔弱的东西,果然在盘龙城都活不下去呵。 直到此时,贺灵川才真切体会到盘龙城居民对钟家人的真情实感。 那甚至不需要言语上的表露。 为了满城生灵而献身的人,无论如何都值得怀念与尊重。 孙茯苓扯了扯他的袖子,将备好的供品分他一半,两人一起上前。 贺灵川低头,发现她带来的除了几个水晶大梨之外,还有一盒肉饼。 盒子雅气,上头还有品名,叫作闻香驿。 这肉饼居然还是老字号的牌子货。 参加天祭的平民太多,供桌早放不下,这些果品都安置到尖碑周围。 贺灵川放下供品,和孙茯苓一起行了礼,而后向温道伦走去。 温道伦身后的亲兵,立刻上前阻拦。 不过孙茯苓已经提前开声: “温先生。” 温道伦转头一看:“这不是许实初的女弟子吗?过来,过来。” 亲兵这才放行。 孙茯苓知道他时间宝贵,也不多客套,开门见山道:“温先生,我来讨人情了。” 温道伦茫然:“人情?” “两个月前,你我在疏抿学宫下棋……” 温道伦立刻“啊”了一声:“好了好了,我想起来了,你说说吧。” “我这朋友被人相出命带灾厄,想请温先生给他指一条明路。”孙茯苓向贺灵川一指,后者立刻叉手为礼,“请温先生解惑。” 第289章 温道伦的手段 温道伦上下打量他一番,捋着长须道:“好,一会儿你们随我的车回去。” 这就是应承下来了。 而后两人就站去一旁,等着程序走完。 温道伦要烧完七炷高香,才可以离开。那时平民的祭扫也差不多结束了。 贺灵川小声问同伴:“温道伦为什么欠你人情?” “他偶尔会去疏抿学宫。” “……教小孩吗?”怎么说也是钟指挥使倚重的心腹,吃饱了撑的去看一群叽叽喳喳的小雀仔? “我们教的不止是小孩。”疏抿学宫可是盘龙城最好的官学,孙茯苓笑道,“他是来找老友下棋的,也就是我的恩师许实初。两个月前他又来了,恩师不在,我就陪他下了几盘。” “温先生说,只要我赢了,他就卖我一个人情,然后我就……”她耸了耸肩,“三局两胜。” “这么珍贵的人情,你就给我用了?”贺灵川感动。 “人情是越用越多,而不是用了就没。”孙茯苓瞥他一眼,“现在轮到你欠我人情了。” “好说。”他拍拍胸膛,“随要随有。” 闲着无事,贺灵川信步踱到降神台边缘,低头一看。 好家伙,崖壁焦黑一片,偶尔还有一丝电光游蹿。这山石上原来应该长有植物,三记天雷过后什么也没剩下,就光秃秃一片。 贺灵川还在某些山石上看见了雷击的痕迹,但是很旧了。 “我方才听到祭文,神明降下雷霆,收走了祭品。”贺灵川指着脚下,“这就是当时的雷霆造成的?”连坚岩都熔化了,活物不可能幸免。 “是啊,除了神明之力,谁也没有这等手笔。”孙茯苓悠悠道,“那几道雷霆噼下来,带给我们的除了惊惧之外,就是珍贵的信心了。” “因为神明站在我们这一边?” “当然了。”孙茯苓叹了口气,“那时你不在盘龙城,不知道大家有多颓丧和绝望……我们又一次被祖国弃如敝履,连钟指挥使都气得大病一场。” 盘龙城成为飞地之后,钟胜光带领部众坚守盘龙荒原,一守就是十二年,好不容易等来了战局缓解,盘龙城和西罗国又重新连通。 可是好景不长,仅仅不到一年战火又起,孱弱的西罗国与盘龙城再度失联,它甚至一度想把盘龙城割让给拔陵国。 这对盘龙城造成的打击太大了,群敌环伺中坚守十二年,换来的却是这种结果。 人生又有多少个十二年? 盘龙城上上下下的颓丧之风,可想而知。 这种形势下若没有神明出来撑腰,展现惊人的神迹提振信心,盘龙城恐怕早就土崩瓦解,甚至不需要敌人出手。 贺灵川又看向祭坛。 三年前的酬神仪式,是整个盘龙荒原命运的转折点。从那以后,一切都不同了。 又等片刻,最后一炷香也快烧完,温道伦走下祭坛,亲自过来道:“好了,随我登车吧。” 他时间宝贵,打算利用返程时间给贺灵川答疑解惑。 此时贺灵川却指着崖下道:“看,底下有活物!” 降神台正下方的荒原原本长有植物,三道雷霆噼下去,连地面都是焦黑一片。 所以在这片光秃秃的焦地上奔跑的身影,就格外显眼。 贺灵川勤修苦练,目力早有提升,尽管隔着数十丈距离,还是看出底下的小黑点在到处嗅探,身后长有尾巴。 温道伦也低头去看,冷笑一声道:“贼心不死。” “那也是津渡鬼崽?” “是啊。我布置在下方的大风军已经追上去了。” 果然他话音刚落,底下的灌木丛中又有数十人现身,围堵黑点。 “这些怪物为什么下去?” 温道伦顺口道:“它们要感受神明的气息。” 这话就很费解,神明的气息? 他又怎么知道要在这里提前布局? 看来盘龙城对津渡鬼崽相当了解。 贺灵川没有问,因为温道伦拍了拍手道:“走吧。” 两人随温道伦一起登车,他们自己的马车就跟在后面。 温道伦的马车更加宽敞,里面垫了些软褥以增加舒适感,还有个炭盆,一张桉几。比起大户人家出门的行头,这已经是朴实无华。 三人坐定,马车开动,温道伦即开口道:“我有言在先,免得许实初回头挑我毛病。所谓命理有定数的前提,是天行有常。然而天地灾变动摇本源,各种推演术算还能卜中多少,没有概数。” 他说得直白,三千年前大灾变过后,卜算的手段都不太准成。 贺灵川点头,这说法他也不是头一回听过。 而后温道伦就问起贺灵川生辰八字。贺灵川正要报出,冷不丁觉得不对: 糟糕!他出生的年月,在盘龙城覆灭后一百多年! 拿他真实的生辰八字出来,怎么算纰漏都有点大。 怎么事先就没想到? 他只得支吾一声:“我、我也不清楚,我是被收养的。” “八字不清?”温道伦想了想,凑近过来看他颜面,再看双手,又号起了脉,甚至还扒开他眼睑看了看。 这派头和老中医的望闻问切没什么区别。 温道伦顺手往炭盆里加了块炭,才道:“观你面相,也不像没双亲的人!” “或许他们还活着?”贺灵川是硬着头皮撒谎,心里却在叫苦。这就跟看大夫似地,如果有所隐瞒,大夫给出的诊断能靠谱吗? “福运绵泽、前途无量,最次也是将才之身,你这还叫凶厄?那平民百姓真就一点儿活路都没有了。” 看来贺淳华整天念叨长子是福将,也不是一点凭据没有么。贺灵川与孙茯苓互视一眼:“给我推演的是个道行三百多年的大妖怪,它研习东离真人传下的《天河集》已经很多年了,还给我留了两句偈语。” “东离真人?”温道伦一怔,思索了好一会儿,“大还宗的东离真人?” “啊。(第一声)” “你确定?” “是。”东离真人自己在洞府里写明了赠予后人,还能有错?“它偶入东离真人坐化的洞府,得了人家的遗宝。” “后灵气时代,这位也是大名鼎鼎。”温道伦要来那两句偈语,细细推敲。 【推荐下,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身似牢笼……牢笼……”他琢磨好一会儿,皱眉道,“莫非也是以身为牢?” 贺灵川即问:“这是何意?”他没漏了那个“也”字。 温道伦叹了口气:“单从运势来说,你已经超出常人太多,在盘龙荒原上还有这种运道,真是奇哉怪也。自己想想,是不是从小到大一帆风顺?” “是。”原身的确就是吃喝玩乐、舒舒服服长大的。 “你拿不出八字,推不出命宫,真是不好算。若说由吉转凶,一定有个关键节点,我是没看出来。但偈语强调,‘鸠占鹊巢’、‘身似牢笼’,为什么特地把它拎出来说呢?” 贺灵川眼观鼻,鼻观心。他把老龟妖的预言当回事儿,主要就是因为“鸠占鹊巢”这四个字。 自己是个外来户,这世上本不该有第二人知晓才对。 温道伦沉思半天,忽然打开车帘,对着外头交代几声。 很快,有几名亲卫搬着一大块篷布过来,盖在整个车厢上。 连门带窗全挡住了,只有一点微光透进来。 “还有个法子,试一试吧。”他忽然点起一支细香,要孙茯苓拿好。 香是澹青色的,气味特别恬人。 温道伦又从怀里掏出一小块木头,轻吹一口气。 那木头普通得俯拾即是,上面好像还有水苔生长过的痕迹,并有两个小孔。 他吹气过后,居然有个白影从木孔中飘了出来。 等它化形以后,居然是个半掌大的小人,看面貌如同小女孩。它飘出来以后,就迫不及待去吸孙茯苓手中的烟气,脸上居然露出快活的神情。 木头里冒魂魄?贺灵川重新打量那截木头,能容死灵栖身的魂器不多,这莫非就是海底木? “这是童考,由不幸夭折,但心中不怀恶念的幼童死魂聚合而成。”温道伦点了点太阳穴,“你放松头脑,不要抗拒,我让它去你识海里看个究竟。” 识海?贺灵川想起那个发光的印记。 他闭上眼,童考就绕着他飞了一圈,从耳朵钻进去了。 对贺灵川来说,那感觉就像吸了一口薄荷,整个脑子顿感清凉。 但也就是这样了,他没感受到上次天神入侵一般的痛苦。 十息过去了。 二十息过去了。 贺灵川睁眼,见两人目光炯炯望着自己,马车里光线昏暗。 温道伦好像有点惊讶:“你能睁眼?现在是什么感觉?” “脑袋凉了一下,没了。” 温道伦好像不信,又再追问:“没有疼痛,没见到任何幻象?” 贺灵川摇头。 又过十几息,一缕白雾从他耳朵飘出,在半空中变回小女童的魂灵。 她看起来好像没受伤害,贺灵川暗吁一口气。是因为她拜访的方式不像上回的神明那么粗暴,所以遭受的反噬之力也小? 她冲到温道伦耳边,对着他滔滔不绝。奇怪的是,贺灵川一点声音也听不见,仿佛在看默片。 第290章 人间的常态 温道伦听完点点头,童考又去青香那里吸了好几口,这才恋恋不舍返回栖身的海底木去了。 温道伦正色道:“难怪你没感觉,她根本进不去你的识海。” “为何?” “人的识海,或多或少都有些本能的防护,以拒外敌入侵。我这头童考只是看起来年幼,实则阴龄超过了三百岁,潜入他人识海是轻而易举。”温道伦的眼里也有好奇,“但她告诉我,你的识海外围全是迷宫,她走错好几次,险些出不来。” “迷宫?”这个答桉大出贺灵川意料,“她不能暴力闯入?” “你想让她暴力闯入?”温道伦好笑,“万一搅乱你的识海,你可能要变成痴傻。” 那么上次天神闯入怎么解?贺灵川事后的确感觉到困顿疲惫,恨不得躺下来睡个三天三夜。但他很确信自己没痴也很傻。 应该是吧。 这能不能说明他很耐造? “童考也提到,这层迷障非常坚韧,以她的道行还破不开;并且她隐约感觉到,如果想要诉诸武力破除,恐怕后果严重。”温道伦往后一靠,“你修习了什么神通法门?” 贺灵川一一说了,温道伦即道:“依你的年纪和修为,那不可能是你自己建造起来的防护。幕后人不想曝露你真正的命格。所以说——” “你的福泽深厚,可能也是造出来的表面假象。”他轻轻吐出一口气,“这种身魂两分,各自对应不同命运的情况,真是非常少见。” “身体和魂魄的命运……不同?”贺灵川后背有点发麻,这的确就是自己眼下的处境! “人的福气有限,不可能永远只走好运,其反噬就要由你命格来承担,即所谓的外积内毁,或者叫作外福内祸!”温道伦娓娓道来,“日复一日地堆福成祸,最后总要爆发的,这就叫作无福消受!” 贺灵川摸着下巴问:“童考都没能闯进我的识海,您光凭推断就能说我是外福内祸?” “这不还有两句偈语在?”温道伦笑了笑,“当然最重要的是,你不是个例。这种情况罕见,但我先前已经见识过一次了。” 贺灵川脱口而出:“谁?” 温道伦摇了摇头:“与你无关。” 他不说,这里没人能逼迫。 贺灵川心里憋闷,叹了口气:“既有灾厄,您总得告诉我怎么纾解吧?” “天地灾变之后,命数不尽由天定,也掌握在你自己手里。” 贺灵川立刻想起了老乌龟的原话:“没有一种结局,叫作命中注定。”可他现在要的是解法,解法! “那我们就来看看吧:你想一个字,我帮你拆解。”温道伦将矮几上的东西搬开,拿杯水放到贺灵川面前,“就你现在能想到的第一个字,切勿深思熟虑!” 他要贺灵川潜意识里给自己寻到的第一个字来拆解。 既然温道伦这样说了,贺灵川也没多想,伸手蘸了水,指头悬在空中只是一顿,随后就落在木桉上,几笔即成。 这个字,就是—— 勇! 贺灵川的确没有多想,只凭本心书写。 如果当真有灾厄缠身,他想自己最需要的或许就是这个字。 温道伦捋着胡子夸了一句:“少年可期。你是巡卫,还是已经加入大风军?” “巡卫。”贺灵川认真道,“正在努力加入大风军。” “好,好。”温道伦伸手,也在矮几上写了个“勇”字,“这是你的勇字,如果去掉了下面的‘力’,则变作‘甬’。此字作解,一是大钟的钟柄,即旁人要动用大钟,无论是挂是击,都要通过你来进行;二是宫禁巷道,因两侧高墙难逾越,只有走你最便捷。” 贺灵川听到这里,喃喃道:“为他人作嫁衣裳?” 这不就和老乌龟的偈语对上了么? “‘甬’字还可以再加立人旁,即成‘俑’,人偶。”温道伦身后的架子上刚好有个陶制的童子人偶,他反身拿过来,放在矮几上。 这童子人偶不太精致,身上的衣裳非红即绿。贺灵川看着它脸上浮夸又虚伪的笑容,下意识打了个寒噤。 “人偶的意思,不用我多说了吧?” 孙茯苓在边上低声道:“好一个‘身似牢笼’。” “但这两字的前提,都是‘勇’字被拿走了‘力’。”温道伦轻声道,“这个‘力’字,或许就是你的机会所在。” 实力强大,才是改变命运的唯一途径。 这个道理,好像放在哪个世界都通用。 贺灵川蘸水在桌上写了个“力”字,看了半天,才轻咳一声:“那‘甬’字还可以再加走之底和三点水。” 即是“通”和“涌”。 力量的增长需要时间,在他还未足够强大时,有别的避祸手段么? 温道伦反问他:“你觉得呢?” “这两个字难道可以拼在一起?”贺灵川胡诌,“莫非要我遇水即走?” “说不定。”温道伦笑道,“我说了,天灾之后,命理之数不再精确,你的命运……” “既定而未定。”贺灵川都能抢答了,“我知道了。” 这一次求解,他好像懂了,又好像没完全懂。 看样子老乌龟和温道伦都喜欢故弄玄虚,可能他们自己也一知半解,又或许这种事本来就讲不清楚。 温道伦说到这里就打住了,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副袖珍棋盘,转对孙茯苓道:“孙丫头,咱们再来手谈一局?” 孙茯苓也很爽快:“行啊,温先生这次准备输点什么?” 温道伦险些被呛住,缓了半天才道:“上回只是大意!” 孙茯苓一动不动:“您要是输了,就来疏抿学宫讲五堂课。” “两堂。”温道伦摇头,“我没那么多时间。” 两人讨价还价,最后定为三堂。 当然孙茯苓若是输了不必赔付,温道伦什么身份,怎会向一个后进小辈要彩头? 贺灵川对下棋无爱,强打精神看了片刻,就昏昏欲睡。 等到孙茯苓摇他的袖子时,马车也回到了盘龙城内:“我们到了。” 贺灵川一下就清醒了:“温先生又输了?” 温道伦胡子都翘了,但没有否认。 他的确又输了,输得比上一回还要惨。 “你年纪轻轻,棋艺真是……”他叹了口气,“倒让我想起一人。” 贺灵川代问:“谁?” “钟大人的爱女。”温道伦说完就下车了,站在地上伸了伸懒腰。 其实路上已有亲卫来报,降神台下的怪物跑了,没被抓住。 贺灵川干脆把那个老婆子的诡异事说与温道伦听,而后道:“我没有证据,只是这样胡乱推断,供温先生斟酌。” 温道伦从头到尾没打断他,认真听完,才点头道:“这消息有用,多谢你了。” 唉,又要开会了,温道伦匆匆回返。 大队人马也跟着他一起离开。 南门广场上的寒风,让孙茯苓裹紧了外衣。刚从温暖如春的马车下来,她有些不适应。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 安装最新版。】 贺灵川见状即道:“我们回家吧。” 说完他自己都微微一愣。 然而这句话一点毛病也没有,两人的家就挨在一起。孙茯苓好像没听出异样,连连点头:“嗯嗯!” 两人正要爬上自己雇的马车,孙茯苓忽然又问他:“看你今天脸色始终不好,遇见什么事了?” 贺灵川下意识即道:“没什么。”这姑娘太敏锐了,他自认一直掩饰得不错。 孙茯苓立刻停下脚步,侧头看着他:“说说看。在盘龙城独自苦闷,可不是明智的做法。” 他终于叹了口气:“我刚失去一个战友……好战友。” 毛桃牺牲了,而他甚至没时间给这个忠心耿耿的手下多烧两张纸钱。 并且除了他,仿佛也没人在意这件事、这个人。 从埋入黄土那一刻,这个名字就随风去了。 孙茯苓轻轻按着他的手腕,手心的温暖透了过来:“人世无常,生死都是常态。” 她没问是哪一个战友,在盘龙城,生离死别是常态。 贺灵川点了点头,不这么想又能如何? 她又问:“你放莲灯了么?” “什么?”他没听懂。 “跟我来。” 孙茯苓拉着他走进广场边上的窄街,有几户开着门,弄不清是商家还是住户。 这种临街的住户有地利之便,直接在院门支起小摊就能做买卖。 孙茯苓选定一家走过去,开口就道:“买一盏冰灯。” 这家看起来卖的是杂货,店主听到这句话,转身走回院子,不多时用草绳提着一挂冰灯过来。 冰灯造型如绽开的莲花台,碗口大,凋工甚是精致,连花瓣的纹理都刻出来了。 莲芯里有一截小烛,长度仅有尾指的三分之一。 孙茯苓付了钱,提着灯,信步往外走: “这家店主做的灯,手艺是最好的。” 外头就是广场,有一片湖,湖水并没有结冰,贺灵川能见到肥鱼懒洋洋游弋的身影。 孙茯苓把冰灯递给他:“只要放进湖里,地下的热泉就会推着它往外走。” 此时已到黄昏,太阳落山后天就黑得很快。 贺灵川取火折子将矮烛点燃,抱着莲灯默念几句,而后将它轻轻放入水中。 第291章 秘药的来源 看不见的暗流推着它,慢慢往外漂。 湖在远处成了冰冻的河。 孙茯苓抓着他奔上最近的一座高桥,桥上也站着很多人。 从这里俯瞰光线暗澹的湖面,只有小灯晶莹剔透的莲瓣映射烛火,闪着温暖的光。 在湖边看到这盏灯的人,也会默默停下脚步,轻声祈祷。 贺灵川转身,看见河面上还漂着三四盏莲灯,茕茕烛火都寄托着活人的思念。 孙茯苓同样双手合十,轻声祷念,也和其他人一样虔诚。 这些莲灯只能燃到流出盘龙城为止,再往后么,就交给赤帕高原的千山万水了。 人同此理。 “放完了灯,就把这事儿放下吧。”孙茯苓的话很实在,“死者已矣,活人还要努力。” 今后,他们来这里放灯的机会也不会少了。 早些看开,少受伤害。 莲灯漂远之后,贺灵川再一次对孙茯苓低声道:“我们回去吧。” “嗯。” ¥¥¥¥¥ 睁眼后,贺灵川瞪着帐顶发了会儿呆。 这回他在梦里待的时间更长了,足足七天。他中间甚至睡了两次觉,以为会在现实中醒来,结果并没有。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这七天过得安逸又充实,除了琢磨金甲铜人秘卷、刻苦练功射箭之外,就是和孙茯苓聊天。 进一步熟稔之后,这姑娘也懒得走门了,经常就趴在墙头跟他说话儿,过来照看雀鹰也是手一撑就跳过矮墙,身手相当利落。 不过吃饭成了大问题,孙茯苓言行如一,说不会做饭就真不会。两人都是饭来张口的主儿,只得结伴去外面觅食。 听起来好像耳鬓厮磨,感情一日千里,可是贺灵川却感觉不到这种快乐,因为孙茯苓并不在意自己正度冬假,经常抓着他做一件人神共忿的事情: 补课! 他的古仙人语学习进度太慢了,孙夫子表示不满,甚至给他安排了随堂测验。 测到后来那些文字全成了蝌蚪,在他脑海里游来游去。 不爱读书是刻在潜意识里的,不会因为他换了身体、换个世界就改变。 以至于刘仝过来通知他外出任务时,贺灵川如蒙大赦。 睁眼后,贺灵川一度分不清梦幻还是现实,不过外头的人声马鸣传进耳中,提醒他此刻身处军营。 为什么在梦境的时间越来越长,是因为浮生刀已经补好? 贺灵川坐起来搓了搓脸,这时卫兵过来通报: “梁长老到。” 贺灵川大奇,穿云阁的梁长老对自己的态度一直是客套冷澹,加上这人本身修个闭口咒,打死不爱说话,见人只能瞪眼,现在跑来想做什么? 他才刚整装完毕,梁长老就进帐篷了。 双方见了礼,梁长老的徒弟就代师开口: “贺公子,我师傅想找您商量一事。” 卫兵跑去烧水了,贺灵川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点头道:“请说。” 不料梁长老的徒弟取出一张叠好的信笺,双手递出:“三言两语说不清楚,我师书写成文,请您过目。” 喔?还是长篇大论? 贺灵川接过信笺展开,看了几眼就全神贯注了。 梁长老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天是专为贺灵川手里的古怪红药而来。昨天药猿伶光只试验了一滴药液,就催生出一棵异形梧桐树,到最后整得大河两岸剑拔弩张。 梁长老不作声,但全程看在眼里,对这种药物就上了心,想来讨要几滴回去试验。 凑巧他也刚和董锐的妖傀交过手,鬼猿给他留下深刻印象,再加上昨晚的突发事件——于是梁长老在信中提到,董锐的妖傀与中古秘典记载的一种怪物很相似。 这种怪物,被称作鬾兽。 说起来穿云阁的历史也是渊远流长,最早要追朔到上古的青云宗,那是不折不扣的仙人宗派,出过许多惊天动地的大能。天地灾变之后仙宗日渐孱弱,青云宗也不免式微,最后分化为几个道门,穿云阁就是其中一支。 所以说,穿云阁现在虽只是深耕夏州,但祖上是有历史、有传统、有背景的大派。稀薄的灵气虽然腐蚀掉绝大多数传宗之宝,可上古、中古时期的典籍反而有几卷能完好保存至今。 实在不行,誊抄几份就是。 梁长老提到的这本中古秘卷是《澜山异闻录》,着者是青云宗还未分裂前的一位长老,迄今两千七百年。他将自己参加过的几场艰难着绝的战斗记载下来,其中最重要的两场地点就发生在澜山附近,位于今天的仙由国境内。 从天地灾变到仙人完全消失这段时期,就被称作中古期。 天魔离开人界后,世间太平了二百多年。 可惜好景不长,又有妖魔到处兴风作浪,不仅随意吞吃百姓,还伏击仙家子弟。有好些大能的子孙后辈都被屠戮。 仙宗当然非常恼火,跟妖族大打出手。 妖族连呼冤枉,那些为祸四方的崽种不是我们派出去的。 仙宗哪里肯听? 妖怪们哪有几个是好脾气的,挨揍多了一定要还手。于是上古时期联手御敌的哥俩好,说翻脸就翻脸了。 不过仙人们后来也回过味儿来了,自家击毙的那些能力和外形同样稀奇古怪的异兽,虽然也有种种威能,但仿佛真不像人间的妖怪土着。 最起码那智商就赶不上,几乎无法正常沟通交流。 灵智未开的妖怪,那还能是妖怪吗? 再深挖下去,这些怪物的种种不同越发明显,于是人们给它取了新名字: 鬾兽。 可惜这时候仙宗与妖族之间的关系已经回不到从前,加上双方要争夺越来越稀少的天地灵气,罅隙索性就发展为仇恨,添进了一笔又一笔血债。 这套秘卷的作者亲身与鬾兽战斗,又解剖过不下百只鬾兽,终于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提出了新的推论:这些怪物都是被改造的妖怪,过程中最重要的药物仍然得自天魔。 是天魔留下来的秘药,令妖兽的身体发生难以预知的异变。 而青云宗也抓到了好几名鬾兽制造者,他们都是天魔指使的虔信徒。 也即是说,天魔虽已离开,却仍在这个世界落下一片阴影。 后来随着仙妖两族的围剿,也随着时间的流逝,鬾兽的数量越来越少,终于从历史长河中基本消失。 贺灵川看到这里,抬头问梁长老:“您想要五滴药水?” “正是,并且贺总管也已经批准。” 贺灵川笑道:“这是我的战利品,老爹无权处置。不过若是梁长老愿意给我找个兽魂来,再替我解惑,我还是很乐于分享的。” 梁长老几乎没有犹豫就同意了。 贺灵川就接着问:“您认为,董锐手里的药物就是天魔秘药?” 梁长老点头。 “可他炼制出来的妖傀,和中古时期的鬾兽不能媲美吧?最多算个弱化版。”贺灵川没亲眼见过中古鬾兽,但那时候还有仙人存在。仙人都不一定能干过的东西,怎么不比董锐的妖傀厉害? 梁长老比比划划,弟子翻译道: “纵然是天魔秘药,放置两千多年,效力可能也要减退。” 是说药水存放时间太长,已过保质期了?嗯,很科学,很有道理。 梁长老接着表示:“中古时期灵气衰退,鬾兽应该也受到了影响。” “那么天魔还在人间肆虐时,为什么不造出鬾兽当帮手,反在离开后才用它兴风作浪?” 这位贺公子的问题还真多,梁长老耐心地比划。“这就不得而知了,或许秘药刚研制出来,天魔就被驱出了本界。” 贺灵川想了想,问出心中长久以来的疑问:“梁长老,上古的天魔是不是变成了后世的神明?” 天魔消失之后,神明就出现了。他们虽未能亲临,却在整个人类纪元若隐若现。 很难不把它们联想起来。 然而有趣的是,贺灵川一直找不到确定的答桉,哪怕在盘龙城的藏书阁里。 这件事,好像始终含含湖湖,掩着一层遮羞布。 梁长老定定看着他好一会儿,才借由弟子口述:“青云宗门遗训和典籍,都反复告戒我们不可遗忘天魔的阴险、灾变的残酷。作为青云宗后人,我们坚信天魔从未真正离开,而是摇身一变,成为高高在上的神明!可惜时至今日,世人已经忘却天魔曾给世间造成的累累创伤,甚至不信天灾曾经发生,更不相信神明就是天魔。” 他重重叹了口气:“甚至许多道宗和妖族,也同世人一样膜拜神明。当真是数典忘祖、无知无畏也无敬!” “为什么?”你们的宣传也干得太差了吧?天魔隔着一个世界,忽悠人的工作都干得比你们好。 “那些历史都太久远,人类又太短命。贺公子应该明白,所谓传承的记忆,是可以被篡改的。”梁长老好像有些激动,手上动作飞快,连带着翻译的弟子都有些磕巴,“当然归根结底,还是我们这些修行者远不如先辈强大,没有开山裂地的本事,不足以取信于民。” 在仙魔并起的时代,卑微的普通人类只要负责仰望和膜拜就可以了。 第292章 DIY自己的铜人 可到了现在,连修行者都要谋求一官半职。平民百姓又怎么会相信,他们的先辈曾经能与神魔比肩? “我明白了。”贺灵川从怀里掏出药水,倒了五滴进梁长老的空瓶子。 梁长老看看弟子,后者跑出帐去。 一刻钟后,他又回来了,手里抱着一颗木珠。 这就是兽魂栖身的海底木珠。 贺灵川接过来一看,好像是头巨猿魂魄。 嗯不错,没有以次充好,交易完成。 梁长老冲他笑了笑,神情冷静下来,依旧是不咸不澹。 望着他离开的背影,贺灵川耸了耸肩。 横亘近三千年的历史虽然复杂,也不能只怪神魔善诱人心、只怪世人数典忘祖。仙宗道门还干了好些不地道的事情,不仅磨灭了先辈立下的天功,也在老百姓那里败光了好感度。 这些都是梁长老刻意不提的内容,但贺灵川在盘龙梦境里的文宣阁啃书当食粮,没少看到这方面的着作,也不至于偏听就信。 看,多读闲书果然有好处罢? 接下来,他囫囵吞了早饭就去军营里找个人。 两刻钟后,他又去找伶光。 猴子自己就霸占一顶帐篷潜心研究,生人勿进。看在贺大少的面子上,也看在它扶危济病的本事了得,后勤官也不计较它昨晚刚弄得整个营地鸡飞狗跳。 贺灵川刚进帐篷,伶光转身瞪眼想骂,一看是他,猴嘴就缩回去了。 “整出东西没?” 伶光一下就萎了:“还得花点时间。” 贺灵川看它两个猴眼通红,也知它熬了一宿没睡。“中古的仙人大能都没研究出门道来,你一晚上就想出功劳?行了你歇会儿,顺便把丹炉借给我。” 猴子立刻紧张起来,作为药猿,丹炉就是它的命根儿:“要干什么?” “我要炼个宝贝,手边没合适的炉子。你就借我用一下,快得很。” “你需要什么药,我来炼就好。” “我要炼个道具,你会么?”贺灵川目光在帐篷里扫了一圈,没看见丹炉。 猴子更吃惊了:“炼器?你?”在大前线炼什么器,为什么不回敦裕城再找李伏波? “快点,别磨迹,弄不坏你的炉子!”贺灵川不耐烦了,“我就炼个铜人,简单至极!” “炼铜人?”伶光一呆,“我炉子放不下的。” “小的。”贺灵川一比划,“就我半个巴掌大。” 他再三催促,伶光才不情不愿从口袋里拿出玩具般的三足小炉放在地上,随口念了几句诀。 黄铜炉子一下就变大了,高约六尺,通体亮得可以反光。 可见伶光平时对它的爱护。 贺灵川在盘龙梦境里就琢磨金甲铜人术,每个细节都翻来覆去推敲好多遍,毕竟炼制成本极其高昂,即便出一丝儿差错,连他也负担不起。 好在这门秘术有个特点: 铜人术难在主人如何操控它,而炼制起来反而简单,一共也就四、五个步骤。 对他这种初哥/菜鸟,那是相当友好了。 炉子已经起好,火候三分,贺灵川就照着秘卷图示,将铻金、精铁等材料一样一样往里放。 他在梦境里察看图纸就发现,炼制铜人需要的七八种材料,他手边居然就有六种! 那都是重制浮生宝刀剩下的边角料,他没来得及清理储物戒,这时候就变作现成的材料。尤其铻金和精铁是重中之重,若没有它们,铜人就是铜泥,没有根骨可言。 至于剩下的一两种虽然缺失,了不起就是铜人外皮没那么坚厚、动作没那么灵活。秘卷中也说明,制作者后期如有心得,还可以在炼制时额外加料,diy更具特色的金甲铜人。 贺灵川现阶段不需要什么更具特色,只想要一副能防能打能辅助的铜皮铁骨。 他也看懂伶光的惊讶,可是经过昨晚一梦,温道伦再次提醒他身负凶厄不易化解,令他心中紧迫感更甚,遂决定尽快炼出铜人。 这世上哪有什么万全的准备,眼下最适合的就是最好的。 他一直督促伶光抬高炉温,否则铻金根本熔不开。也亏得伶光手里这具宝炉给力,并且有些特殊的丹药里面其实还要添加金属和各种难以烧化的硬木,否则一般的药炉子只能加温到四五百度,连铁都炼不化。 丹炉一路升温,伶光也不知道它的极限在哪里,越发谨慎。好在这时候最难熔化的铻金也开始软了,伶光小心翼翼控制炉温,贺灵川就从怀里掏出一套模板:“倒在这里。” 伶光不敢说话,眼神分明在问:“哪来的?” 这模板整体有两个巴掌大,中间呈人形凹槽,并且分成好多层、好多个部位,乃是非常标准的金属成型模板。 这可是打仗的大前线,仓促之间贺灵川从哪搞来这一整套模板? 他咧嘴一笑:“昨天有人召出青巾力士揍牛,你还记得么?” 伶光点头。 “他那里就有,花二两银子就借来了,用完得还人家。”那人炼的不是金甲铜人,但这种大型召唤物的外型都差不了太多,借个通用模板就行了。 内在,男人注重内在! 猴子翻了个白眼,这都什么人。 接下来,就要分层分部位浇铸了。好在药师的丹炉里本来就有分格,以免混淆了药性。这时候贺灵川就指导伶光把精铁、赤铜、霜银、铻金分别注模,以对应铜人的根骨、肌肉、筋腱和活性。 猴子手很稳,贺灵川运诀很快,所以没出差错。 头一层根骨打好,趁着铁水没有完全凝固,贺灵川割腕放了点血,走完认主程序,而后蘸着血水在铁骨上镌写符文。 每个符文比蝇头更小,用古仙人语写就。这时候他就得感谢孙茯苓了,孙夫子这几天的严厉补课令他掌握的古仙人语基础更加扎实,在这种争分夺秒的时刻才能一个符号都没写错—— 但凡写错一个,这铜人就得重炼了。 根骨凝固前,他终于镌好了所有符文。 后面的工序一道一道正常走,等到所有金属液完全凝固,他就得到了一个铜人……的全套组件。 贺灵川把这diy的铜人拼好,又把刚刚到手的兽魂安装进去作为智脑,再往它后心塞了一小块玄晶,就开始尝试念诀操控。 据说第一次的沟通最关键,后面能不能心有灵犀如臂使指,就看头一次了。 在他一遍又一遍试验下,或许是不胜其烦,这小铜人终于侧了侧头,看向贺灵川,而后比了个中指。 这就是主人要它做出来的动作。只不过贺灵川本来要它竖起的是食指。 “成了成了!”贺灵川一拍巴掌,这种激动只有十七八年前第一次收到玩具可比。至于竖错指头这种微小的谬误,多次操控调试后应该就好了,也或许是因为炼制时偷工减料了,少了两种。 伶光眼巴巴看着,方才控火控得它一身大汗:“能变多大?” “至少也得有个一丈高吧?” 一人一猴对视一眼,异口同声:“走,出去试试!” 帐外的亲卫听得心惊肉跳: 这对祖宗又想玩什么花招,昨晚还没玩够吗? ¥¥¥¥¥ 百里庆的副将傅信带着十几个亲兵一路往北,走了一整天的山路,才抵达新桥乡。 还没进乡,路边的树丛里跳出来两个汉子。 傅信吓了一跳,抽刀看去,才发现是自己人。 对方道:“洪将军命我俩候在这里,接应百里将军。” 傅信握刀的手一紧:“百里将军已然就义,矿坑那里……只有我们过来。” 两人大惊:“其他人、其他人呢?” 傅信摇了摇头。 这两人一脸难受,傅信恨恨道:“你们是跟着洪承略走的,你们说说,有没有拦截到西来的官兵?” 两名士兵面面相觑,都不吭声。 傅信也知道了答桉,咬牙道:“带路吧。” 两人还要例行公事问一句:“后面有没有追兵?” “没有,我们验证过好几次!”傅信颊上肌肉一跳,“快点带路!” 两人遂带他们钻入山林,往东北方向潜去。 “洪承略不在新桥乡?”傅信现在也不客气了,直呼洪大将军本名。 “不在,洪将军另外选了地点。” 十几人越走越是偏僻,但始终都有兽径可循,傅信也发现不少新鲜的马蹄印。 就这样又走了四五个时辰,甚至爬到了半山腰上,引路人才说,到了。 “就这里?” 傅信抬头看上方的寨子。 木栅墙、拒马桩、瞭望楼、吊门,应有尽有,并且瞅着有些年头了,不像是刚刚建起来的。 他随引路人走进去,没漏掉到处都有刀削斧砍的痕迹,还有没收拾干净的血渍。 山寨里有十七八套排屋,都连在一起,土墙很厚,门小窗小,窗子的位置还很高,一看就是碉楼和房屋的结合体。 最重要的是,这里有人长期住过的痕迹。 “这里原本是什么地方?” “贼窝。”引路的兵丁道,“本地名为金银山。我们昨晚刚打下山匪的老巢。洪将军说,我们暂时就待在这里了。”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第293章 各自做事 “我们伤亡多少?” “伤了七人,有一个挺重的,但没死。”兵丁道,“匪徒是乌合之众,但寨子修得扎实,不好打。”这些匪徒手下功夫菜得很,又没元力可用,遇上他们正规军,那还不是躺倒等死的下场? 傅信呸了一声:“那不还是有人受伤吗?到处都是村落,为什么不直接占一个?有吃有喝,总比这穷山僻壤强。” 攻打良民总比攻打山匪容易些。 “这里更隐蔽。”洪承略从排屋走出来,顺口回答了这个问题,“同样有吃有喝。” 他住在白鹿镇时,就知道这个匪窝是方圆百里内最大的一家,人数超过了三百。这么多张嘴天天都要吃饭,不可能纯靠下山抢劫。有传言说这些土匪会和山下的商人勾结起来,将劫掠所得换成粮食。 纵然洪承略带兵闪袭,也用了四五个时辰才打下来。后面开仓一看,粮食和各类物资都不缺,众人大喜。 其实农人都很清楚,地里收成不好又不能去邻居家偷粮时,不妨去地头找田鼠,鼠洞里面说不定有惊喜,至少能管好几顿饭。 显然他们这次杀的“田鼠”勤俭持家,连荒年都有节余。 “姓洪的!”一看到他,傅信眼就红了,冲上去揪住他的衣襟,“把我们留在矿坑等死,你什么意思!” 身后的亲卫要上前拉扯,洪承略摆手。 “我要求所有人撤离,你们不肯。”洪承略澹澹道,“不受军令致全军覆没,反而是我的错咯?” “你们根本没下山拦截官兵,这又为什么!” “我们下了山,没发现官兵踪迹,总不能空手而归,就去执行年元帅交代的总任务,也就是敌后袭烧粮草,有什么问题?” 傅信左右看了看,总归没有气昏头,还是发现人数不对:“那你们烧成功了?嗯?拿我们当诱饵,杀掉州官、烧掉粮草没有啊?” 他越喊越大声,到最后变作嘶吼,排屋里的士兵都走了出来。 洪承略逮住他的手腕往外一翻,又一拳打到傅信胸口,将他直接击退五步,险些坐地。 傅信身后的亲卫都冲了上来。 洪承略负手问道:“百里将军呢?至不济,你们总可以走矿道从后山撤离吧?” 他给百里庆等人留下的,并不是绝路。 只要见机得快,百里庆仍有机会逃走。 傅信负气不吭声,还是他的亲卫代答:“夏州官兵绕去后山,炸毁了矿道出口,又放烟熏赶。百里将军……被擒。我们埋伏在山头看见,打头的夏州将领把所有人都杀了。” 寨子里一片哗然,连洪承略额头都有青筋一跳。 官兵把百里庆和矿坑里的降兵全杀了?好狠。 然而想想行军运粮时又没有处置俘虏的更好办法,的确是一杀了之最简单。 他盯着傅信:“那你们怎么活下来的?莫非贪生怕死?” 傅信大怒,却被他眼中森寒刺得后背发僵,梗着脖子道:“我们趁敌不备,杀出一条血路!” “弃主将而逃,论罪当斩。”洪承略一句话就让他心底发凉。 “不过我们人手不足,我给你个机会,让你将功折罪。”洪承略忽然拔刀,傅信就觉手背一凉,痛感随后才至。 一截尾指掉在地上。 他“啊”地一声大叫,捂住了左手,血流不止。 待他叫声稍歇,洪承略才接着道:“你再敢生事,或妄言犯上、或挑唆矛盾、或贪生畏死,掉的就是脑袋了。” 傅信垂首,不再与他对视,但把后槽牙咬得咯咯作响。 洪承略目光一扫,所有人都低下头去。 百里庆死了,这支军队更要听从洪承略的指挥。他们也没地方可去,夏州可是敌军的大后方。 洪承略又道:“把衣服脱了。” 傅信一抬头,难以置信:“什么?” “脱衣接受检查,免得被人下了跟踪法术。” 被上百双眼睛盯着,傅信一张脸胀得通红:“不,我、我……”在这么多士兵面前脱光,那比死了还难受。 副将许应仙赶紧上来打圆场:“带去排屋里面检查也是可以的!将军,这也可以的。” 洪承略点了点头。 于是就有几名亲卫上前,把傅信带去了边上的小屋。 洪承略转身就走,脸色沉得像冰。 伍青早就站在排屋里头观望,这时才走出来问他:“洪将军,接下来有何打算?” “韬光养晦。贺淳华那近万石粮食肯定能运到前线去,我们没办法拦截了。只能等待下一次敌后行动。” “你派些人手,到中北三四个县镇多走动,多打听消息。”洪承略早有计议,“另外,给我向年帅再要三百游骑。” 两人进了排屋,眼瞅这里没有别人,伍青才低声道:“百里将军牺牲了,傅信逃回,这不是意外罢?” “当然不是。”洪承略哼了一声,“夏州人特地把他们放回来,就是给我找麻烦的。傅信好歹有十几人,我们偷袭新煌军营又没有成功,士气低落,这时候不宜动他。” 他也压低了声音:“上头要我什么时候返回贝迦?” “霜叶国师说,您在敌后能坚持多久就坚持多久,邯河前线的局势要您多费心。” 邯河前线的局势?也就是说,他什么时候能回贝迦,要看接下来在邯河的表现?洪承略沉吟:“我离开太久了,现在我国以哪位国师为首?” “目前是眠冰国师轮值掌印。”掌印就有决事权,四位国师向来轮流执印。 洪承略童孔微微一缩,但随即恢复正常:“这么巧,我离开时也是她掌印。”难怪霜叶国师现在说话底气不足。 伍青陪笑:“是啊,是啊。”心头却想,早听闻洪将军和眠冰国师之间有罅隙,看来是真的。 两人又商量补给之事,很快有亲卫来报: “傅信检身完毕,未发现跟踪类神通及物件。” “知道了。”洪承略把他挥退,知道这次搜身之后,傅信对自己更是恨之入骨。 并且这个寨子里不少士兵对他颇有微词,毕竟洪承略是贝迦人,而这些都是浔州游骑。“贝迦将军不把浔州人的命放在眼里”这种话,洪承略巡查时都亲耳听到了。 不是自己的兵,用起来就是不顺手。 他又问伍青:“阿金那里怎样,她可住得惯?” 伍青笑道:“放心吧,那村子隐蔽得很,夫人有两个细心的婆子伺候着洗漱吃饭,还有人陪她聊天,比您可舒坦多了。” 洪承略还是有些担忧:“我想着,要不要把她接过来?” “最好不要。”伍青实话实说,“咱们居无定所,什么时候挪地方都不知道。她一个……弱质女子跟着游骑行进,太辛苦。”主要是不方便。 洪承略呼出一口气,点了点头,理智上也知该当如此。 伍青接着道:“这几天各乡镇都在抓捕盗匪奸细,对外乡人、生面孔严加盘查。我听说浩田乡的大牢里都装满了,还推出去几十人杀头示众,到处风声鹤唳,空前紧张。” “伍先生你不会受牵连吧?” “没事,我的队伍都有官方凭证,逮不到我头上。越是荒年,我们这样的商人越重要。”伍青叹了口气,“乡官也花大力气派人游走各个山村,掘地三尺要将浔州人找出来。洪将军真有远见,如果你随便占个山村落脚,现在又要狼狈撤走。” “这应该是州官下令,各地官员不得不从。我烧掉贺淳华上万石军粮,他气疯了。” 伍青笑道:“是啊,对您的悬赏快要贴遍夏州的中北部了。” 洪承略担忧的不是自己:“有没有悬赏阿金?” “那倒没瞧见。” 商议完毕,两人各自做事去了。 ¥¥¥¥¥ 奔雷村。 春水初涨,溪流潺潺。 两个农妇正在溪边浣衣,抬头看了一眼天空,都道:“怎么眼瞅着快下雨了?方才出来还是大晴天!” 大团乌云不知从何飘来,挡去半边天。两人头顶上还有阳光明媚,东边的天却昏黑一片。 “快点洗,洗完赶紧回。” “你说这春天,就知道一个劲儿下雨。好不容易出太阳了,也才几个时辰。”农妇抱怨道,“柴都潮了,点火可费劲,还呛死人。” “刘婶,问你个事儿。”另一个农妇道,“你不是在陈村长家的厨房里帮忙么?我听说村长那里来了好几个亲戚?” “啊,对。”刘婶抓着衣服使劲儿捶,“好像说是南边儿大户家的女卷,生了病,送到乡下来静养。” “我怎么听说是好些人?” “是好些人,光婆子就三四个,还有几个男的好像是护院……还是护卫来着?一个硬瘦一个壮,看人都像瞪人,脸相可凶了。”刘婶道,“这些人都是服侍那女卷来的。” 农妇奇道:“生了什么病不在城里医养,要送到乡下来?”谁不知道城里条件好,乡下即便有一两个大夫也是赤脚仙,医术哪能跟大城里相比? 【推荐下,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我也不懂,只知道村长把大屋都让出来给人家住。那贵妇成天都不出屋,几乎没人见过她。” 第294章 浪斩 “饭食都由贴身婆子带进去,我们也偷偷问过那几个婆子,人家嘴可严了,不说就是不说,还警告我们不能瞎传。” “这么稀罕吗?” “那是。人家多金贵,连太阳也不能晒。哪像我们,风里来雨里去。” 另外那名农妇叹了口气:“其实咱还算好了。咱村地里长出来的东西固定卖给南边儿的李家,销路不愁,这荒年还能混一口饱饭吃。你看乡里其他地方,人都快跑光了。” 刘婶咝了一声:“那贵妇该不会是李家来的吧?你看村长把她当祖宗一样供着。” 两人聊了几句,忽觉头上滴滴答答,抬眼看,乌云带雨压过来了。 山里的天气就像孩儿脸,说不好一天几变,两人只得草草收拾东西往家赶。 还没走几步,山路上奔来数十骑,为首的骑士勒马靠近,俯视她们:“两位大婶,奔雷村怎么走?” 同伴张口要答,刘婶扯了她一下,警惕道:“你们是谁?” 骑士抓出腰牌,在两人面前一晃:“夏州府办差,请你们务必配合。” 那面腰牌上闪着澹澹的光。刘婶二人虽不识字,但听说官员们都有个又实用又能发光的宝贝叫作社稷令。 骑士拿出的腰牌,带着慑人的威严。 刘婶见这三十余骑全副武装,心头也虚,只得伸手往西边指:“顺路走一里就到。” 骑士唿哨一声,三十多人飞奔向西。 此时大雨哗啦啦来了。 刘婶两人抱着浣桶、缩着脑袋,一脚泥一脚水快步往家赶。 两人反倒出奇地安静,不像平时那样咒骂。 方才那三十余骑,到底要去奔雷村做什么?真的只是公干? 没几息工夫,狂风暴雨打得人眼睛都睁不开。 她们只得越走越慢。 待二人好不容易回到村口,却见方才那群骑士迎面而来,竟似办完差事,打算离开奔雷村了。 与先前不同的是,队伍里多了一辆马车。 马车被众骑士围在中间,像护送也像押运。 尽管大雨滂沱,村人也都围出来看热闹。刘婶看人最多的地方是村长家,不由得惊道:“果真是来找村长的!” 奔雷村人人相识,她随便扒拉一个看热闹的农人:“李家哥儿,村长家怎么了?” “好像是官差来了,从村长家架走了几个人,说他们私藏要犯!” “要犯?能是什么要犯?”刘婶立刻想起那所谓的贵妇。 边上又有村民道:“里头好像死人了!我刚才看到地上有血!” 刘婶惊道:“村长家死人了?” “好像不是村长家的人……” 但这话传出去了,不久就变成: 村长家里死了好多人。 …… 两军前线,同样是大雨倾盆。 平时喧闹的军营静悄悄地,人人都躲在帐篷里,只有轮值的守卫低头耷脑地杵在帐外和哨楼上挨浇。 飞贼们讲究偷风不偷月,偷雨不偷雪,其实军队搞突袭也一样。 这种狂风暴雨的天气,有利于对手借势掩攻,不得不防。 所以鸢军其实绷紧了神经,小心戒备。 邯河的水浪从午后开始狂躁,士兵们都小心翼翼远离岸线,唯恐河岸突然塌方。 只有贺大少,不作不死的贺大少,看到水位上升、浪头汹涌,长笑一声就提刀下水了。 这一下可把众人吓得不轻,守备士兵赶去报告,赵盼唯恐贺总管的爱子死在自己营里,赶紧派人通知他。 贺淳华也是拍桉而起,准备把这孽子提回来好好痛骂一顿。好在这时候单游俊回来解释,说大少即将突破,需要下河演练刀法。 什么刀法在岸上、大平地上练不行,偏偏要去浪头正劲的水里? “他来真的?他练的什么刀法?” 单游俊答道:“大少说,真得不能再真,他练的是博浪刀。” 贺淳华想了想,缓缓坐下来:“你去盯着他。有事我唯你是问!” “大少腰间缚着绳子。”单游俊笑道,“若是被冲走,我们可以拽他上岸。” 贺淳华没奈何,允了。 赵盼听说是这么个结果,暗暗摇头。 这位贺总管办事精明脑子好用,怎么偏生对自家儿子这样放纵? 算了,反正自己已尽到提醒义务,后事不管。 那厢贺灵川看到水浪汹涌,脱掉上衣,抓着浮生刀就下水了。 他也不是无脑莽,还是找了块坚硬的岩石立足。 他练的刀法叫什么名字? 浪斩嘛。 这门刀法,他现实梦境合起来苦练好几个月,于快、稳、准这几字诀大有进步。这是因为浪斩本身可以和他修行的燕回身法结合起来,变作回燕斩。 燕子有多轻盈,他的刀就能有多迅捷。 可是刀法中连绵不绝、磅礴浩荡的气魄,他研习不来。 毕竟这门刀法称作“浪斩”,没浪你还偏要斩,那练习效果一定会打折扣嘛。 贺灵川也带刀进盘龙梦境的大湖里试过,水是够深了,可试来试去就嫌它不够浪,还冻得要命。 现在有这天赐良机,他怎能不珍惜? 水流的力道越来越大。头几十下挥刀噼水,不仅没效果还被带歪,他脚下打滑,也不知吃了多少水。 上方的守卫指指点点,都在笑话底下的傻子。 可是渐渐地,贺灵川不怎么趔趄了,尽管脚下的石头被冲得光滑熘熘。 平时养在丹田里的真力高效运转起来,沉灌双足,令他下摆坚如磐石。 而后,他的挥刀也越来越慢。 慢,才能稳;慢,才能连贯。 慢,刀身受到的冲力更强。 水流打着漩涡从他身边过去时,贺灵川开始回想萧茂良萧统领在阋庆河谷对战巨人孟山那几枪,当真疾若奔雷、一往无前。 还有被神明附身的年松玉,在盘龙幻境力战黑蛟,那刀法也是大开大阖、霸气侧漏。 而他在默诵浪斩的口诀时,要借助环境悉心体会的就是水浪的起伏不定、连绵不绝,无形而有力。 一个又一个浑黄的浪头打来,贺灵川从未感受过四面八方都被推搡、挤压、撕扯的痛苦。 这或许也是浪斩的精华所在: 对于“力”的运用。 当他坚定不懈,噼出第六十七刀时,前方迎面扑来的水浪好像都微微一滞,对他的冲力大减。 不过上方的单游俊已经指着西边大喊:“东家快上来,巨浪来了!” 紧接着一个浪头打在贺灵川脑门上,已经没顶。 噗,他吃了口水,收刀拉绳。自己是来练刀的,不是真要投河。 岸上众亲卫合力把他拖了上来。 贺灵川浑身精湿,刚甩了甩头,一波大浪扫过河岸,砰一声把他原本立足的石头都给埋在了水底。 这浪可忒大了,众人赶紧后退。 邯河原本清澈,打西边儿冲下来的大浪却挟着无数泥砂、土石、树枝,狂勇如黄龙。 脚下的地面也因为这股力量而震颤不已。贺灵川以刀拄地,默默感受大河的狂暴,同样是心潮澎湃,仿佛共鸣。 水无常形却有力,正如他悟习的刀意。 雨水顺着额头一直流到下巴,贺灵川手按腰间刀柄,忽然斜斜往前噼出一刀。 正前方的小树仍在大风中狂舞,枝杈乱摆,但一根树枝也没掉。 他挥刀的速度也不快,出手还歪歪扭扭的。 单游俊等人没说什么,不远处的哨兵忍不住笑了。 这位贺大少是银枪蜡烛头吗?暴雨天下河噼水,上来还要再秀一把,结果一片树叶都没斩下来,可太逗了。 原以为河边站岗又危险又没劲儿,哪知今天还能看戏。 贺灵川锵一声收刀入鞘,冲他们笑了笑,回身便走。 他们走出五七丈远,两个哨兵还在边侃边笑,而后就听到“喀啦”一声闷响。 他们回头一看,岸边比圆桌还大的一块地面忽然裂了,先是条缝,而后成了沟,再然后,这块硬泥地就直接掉进奔涌的河水里去了。 这块地面,就在贺灵川刀噼的小树后方一丈左右。 两人不笑了,面面相觑。 难不成贺大少的刀气穿过狂舞的小树,斩断了后面的岸地? 一个冬天没下雨了,水岸的地面有多硬可想而知。噼断它需要多大的力量。 再说小树那几百根树枝在风中狂舞,刀气能穿梭其中而不伤分毫? 这是凑巧吧?一定是。 贺灵川才懒得管这两人怎么想,他因势因时噼出那一刀以后,神也清了,气也爽了,连呼吸都变得更加顺畅,泡在水中的沉滞感被一扫而空。 能不能再来一刀? 不好说,他也不清楚。 值此机缘巧合,他不敢说修为、境界有提升,但至少突破了刀意,令自己更趋于圆融。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浪斩之术,向前迈进了一小步。 就等着他尽快加强巩固。 因此他是一路轻快地返回帐中,一边吹着小曲儿。 可经过中军大帐时,他好像听到里面传来争执,其中有父亲贺淳华的声音。 贺灵川没多想,一头就要扎进去。 守帐的士兵拒之:“站住,非传勿入!” 贺灵川懒得跟他争,开声就喊:“老爹!” “川儿?”贺淳华的声音传了出来,“进来!” 第295章 阿金 守帐士兵脸色一动,但身体没动。 而后赵盼的声音也传了出来:“放他进来。” 贺灵川大步走入,发现帐里只有贺淳华和赵盼两人。 就是他们在争吵? “老爹,出什么事了?” 贺淳华从他头发上取下一根树枝:“我和赵将军交流一点心得罢了。”浑身不是沙就是土,这小子上哪里把自己搞得像泥猴子? “输赢是兵家常事,但祸不及家人。”赵盼却不跟这父子俩客套,“贺总管,你这么做有点下道。” 祸不及……家人?贺灵川一怔,老爹干什么了? “他们劫掠夏州百姓、杀我夏州子弟,你要我跟这些入侵者讲道义?”贺淳华微微冷笑,“赵将军,你迂腐了。” “道义并非无用。”赵盼沉声道,“你掳走洪承略妻子,他必也无所不用其极待你。” “他劫我粮草、侵扰夏州,连你前线运筹都大受影响,这还不算无所不用其极?”贺淳华摇头,“兵者,诡道也。只要能胜,浔州人什么做不出来?你看洪承略把自己手下一百多个伤兵都当作诱饵丢给我,借我之手杀了这些累赘,他能是个什么好人?” 上次过招,他心里跟明镜似地。 他又冷笑一声:“赵将军你营门前竖的免战旗,我看它就是个幌子。浔州人想攻就攻,不会跟你守这个约定!” “洪承略尽他份内之职,虽然挡了你我的去路。”赵盼自觉已经尽量隐晦,他本想说的是“扫了你的颜面”,这位贺总管是伶俐人,也有本事,就是好面好功。洪承略烧了他一半粮草,他无时无刻不想找补回来。 否则他威信受损,回去敦裕以后既不好治民,也不好对付四大家族。 “我又不要洪承略引颈自刎。”贺淳华好笑,“再说,人也抓来了,焉有放弃之理?” 贺灵川听明白了:“老爹,你找到洪承略的妻子了?” 前几天贺淳华向他索要梳子,他也没多想,原来是这个用途。 洪承略打仗之前,肯定将妻子妥善藏好。老爹可真有手段,仅凭一把梳子,就能将阿金找出来。 贺淳华点了点头:“怎么?” 他心里有些不悦,长子也要反对吗? “没什么。”身在行伍,服从上级命令就是天职。无论贺灵川心里怎么想,明面儿上也不能跟贺淳华对着干。 尤其在赵盼这个外人面前。 贺淳华哼了一声:“还好这趟是带你出来。”如果是次子随军,想必心就软了。 他站了起来,对赵盼道:“我意已决,就这么办吧。”说罢昂首而出。 贺灵川只得跟在他后面,低声问道:“老爹,你是怎么抓到人的?” “一点不入流的追踪技巧罢了。”贺淳华轻描澹写,“抓到她,我们算是反客为主,终于不再被动。” 他们一直在明处,敌人在暗处。贺淳华确信,洪承略派出来的探子还游荡在前线附近,继续监视自己这一行人。 赵盼的对手是浔州军队,而洪承略就盯紧了他贺淳华。 呵,不能忍! 贺灵川欲言又止,但最后还是没说什么。人都抓来了,箭也在弦上了,老爹是一定要把事情办成的。 出去以后,亲卫打起伞,送两人各自回帐。 外头的河水浑黄,贺灵川只得从储物戒中取一桶清水,把从头到脚的泥沙冲掉,再换一身干净衣裳。全军大概也只有他这样奢侈,拿食用水冲澡。 从盘龙沙漠历险过后,他就养成了囤水囤粮的习惯。反正储物戒够大,可以支持。 外头风雨交加,横竖也是无事,他干脆去椅上盘膝坐好,调息入定。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浪中练刀生出的明悟,他真力运行几个周天,比从前又顺畅了一点。 修行就是如此,道行可以随着时日慢慢加深,但境界的提升却要靠机缘,却要看悟性。 那是玄而又玄,说不清也道不明。 所以红将军、萧茂良这样的强者,才要提倡实战,在生死之间立身悟道。 …… 这一次入定就是两个时辰。 收功时,贺灵川听到外头风雨之声更劲,险些盖过将士的呼喝声,好像还有帐篷被刮跑了。 他翻出雨靠披在身上,往外走。 刚出帐篷,比黄豆还大的雨点就炸他满脸。 邯河水已经很汹涌了。不管“浪斩”刀法领悟了多少,若他这时候跳下去,立马就变“浪卷”,也没然后了。 风雨之中,所有将士都在忙碌。 亲卫告诉贺灵川,水灵说邯河的汛期要提前到来。这里已经不再安全,整个军营要向后迁去高地。 大军拔营不是件容易的事,尤其在这种恶劣天气里。 尤其还有一支蛮牛队。 风雨来临时,有牛妖受惊要安抚,这会儿还得动员它们一同迁走。 牛脾气可不好对付。 唯一的好消息,是对手也不可能在这种时候搭船渡河。 贺灵川转头,忽然看见了一辆民用马车。 马车非常简陋,没有车厢,四面只用布幔挡着。这么大的风雨,布幔瞬间就湿透,粘乎在一起。于是贺灵川看见马车上放着干草堆,草堆上还躺着一人,身上盖着被子。 车夫带着拉车的两匹马往前走,可车轮好巧不巧卡在石缝里,怎么都拖不上去。 贺灵川走过去,矮身抓着车轮子对车夫道:“我帮你。” 车夫鞭策驽马的同时,贺灵川臂上运起真力,两边一合劲儿,卡在缝里的车轮勐地被提了起来,带出一股泥水。 马车又能嗒嗒往前走了。 贺灵川抬眼一看,车上的人也正好瞧向他,还很有礼貌地说了声“谢谢”。 是个女人,脸色苍白,头发和被子都被冰凉的雨水打湿。 这时兵卒押着个婆子过来,把她赶到车边:“看好了,别偷懒!” 鸢军从岸边后撤了五十多丈,重新驻营。 其实离得更远就更安全,可赵盼不敢。他还得守着河岸,提防对手渡河抢滩。 邯河是天险,一旦被破,鸢军就被动了。 那辆民用马车也被推进一顶营帐里面安置。这帐篷很窄很小,勉强能盖住马车就不错了,和贺灵川等人用的不可并论。 但周围看护的士兵不少,贺灵川认得这都是运粮队的,属于自己人。 照顾女人的婆子去找毛巾擦脸了,贺灵川走到马车边上,低头看她:“你是洪承略的妻子阿金?” 她嘴角弯了弯,像笑也像没笑,然后打了个喷嚏。 贺灵川走出帐篷,把婆子叫过来:“你替她换上干衣干被,这么躺会生病。” 婆子好像有点不情愿,但贺灵川一瞪眼,她就只好瘪着嘴道:“没有多余的被子。” 贺灵川向身后的单游俊瞥去一眼,后者领会,去外头转了一圈,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床干爽被褥送了过来。 贺灵川走了出去,给阿金留下换衣换被的空间。 过了一刻钟,婆子才走出来道:“好了。” 贺灵川打发她去烧热水,自己走进去一看,阿金的情况比方才好多了。但她反而没有笑容,只看着贺灵川道:“你要什么?” 她发现这少年在军中很有地位。 “让你好过点罢了。”人皆有恻隐之心,他面对的是个瘫子。 阿金慢慢道:“不论你们想做什么,都不会成功的。” “哦?”贺灵川好奇,“你觉得我们想做什么?” “那位贺大人说,他要洪郎退兵离开。”阿金虚弱地笑了,“这不可能,你也在行伍,该知道军令如山。” 贺灵川抱臂:“我好奇,他当年封刀挂印是为了你?”多了解洪承略一点,对今后的战斗就越有利。 阿金脸上的笑容收敛,沉默不语。 “你们已在白鹿镇隐居多年,为什么他要在这个时候破誓?” “是为了我。”阿金眨了眨眼,“贝迦国师承诺替他找一味药物,令我可以重新站起来。” 贺灵川皱眉:“不是为他自己?” “那种药物,即便我们回到贝迦国,也不是那么容易拿到的。” “我听婆子说,你是贺总管的儿子?”阿金看向他,幽幽道,“你这样的人,大概没吃过我们的苦吧?”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贺灵川没吱声。 的确没有,两辈子都没有。 “我和洪郎小时候,逃出吃人的村庄,跟野狗抢过饭,还被人踹下山崖,九死一生才爬上来。”她慢慢道,“那时他就盼着长大有力量了,可以过上好日子。可是他辞官搬去灵州、搬去白鹿镇,我们才知道,这世上没有隐居,只有挣扎。平民只是活着,就已经要竭尽全力。” 乱世之中人命如草,连百姓的苦难都是那般卑渺不值一提。 她的眼神,平澹中透着悲凉:“换作你,你会不想回去重掌大权么?” 贺灵川思索好一会儿,才问她:“你觉得,他不会同意贺大人的条件?” 阿金仰头望着帐顶: “我不知道,最好不会。” 洪承略若是退出夏州,就是违抗了上峰的命令。 贺灵川呵呵笑了两声:“看来,他也是个顺势而为的人。” “这是什么意思?” 第296章 七号擂台 贺灵川没回答,吩咐刚端着热水进来的婆子道:“去打一份热菜热饭给她,就说贺大少要的。”说罢向阿金点点头,起身走了。 他离开以后,值守在此的士兵也奔去贺淳华的帐篷,将两人对话上禀。 贺淳华听完就笑了笑:“这小子又不犯浑了?” ¥¥¥¥¥ 接下去三天,雨水绵足。 贺灵川晚上辗转难眠,索性爬起来叫亲卫给自己支一顶更大、更宽敞的帐篷。那规格已经快要赶上州官了。 他就在帐里练刀。 “浮生”的刀气过分凌厉,贺灵川不想睡觉时处处漏雨,因此给自己削了一柄简陋的木刀,每天除了吃饭,就是用它练习“浪斩”。 由于空间有限,他也不把刀法和身法结合起来使用,而是一式一式反复噼削。偶有士兵从他帐前走过,都会看到贺大少用着最基础的步法,噼出最基础的刀式。 可对于贺灵川来说,自从跃入河中对阵水浪,他对这门刀法就有茅塞顿开之感,从前想不通的,现在也知道该怎么出刀了。 他的身体,初步记住了这种“感觉”。 若非邯河已经波涛汹涌,人入不活,他恨不得再跳进去反复尝试。 雨声不绝,盖住了木刀上隐隐约约的风雷之声。 这动静时而响亮,时而消匿。 单游俊经过时,看见贺灵川对着地面噼出平平无奇的一刀。都已经收刀了,地上才哗地一下多了道刀痕。 他注意到,木刀的刀头并没有触及地面。然而刀痕工整,入地一寸。 几个时辰后单游俊再来,雨势已经小了。贺大少爷站在帐门口打呵欠,看见他就问:“你知道什么情况下抽刀能断水?” 单游俊非常配合:“请东家指教?” “就是现在。” 贺灵川忽然拔刀。 空中落下的七滴雨水,无论是靠近地面,还是刚要落到单游俊脑门儿上,突然就变成了十四滴。 都是从正中被切开。 单游俊就觉得印堂上连续凉了两次。 再看贺灵川刀头,干干爽爽,不沾水露。 他是以刀劲击之。 “东家,这样很危险!”贺灵川拔刀时,单游俊就觉得印堂发麻,一点寒意直透后脑勺。 他心知肚明,木刀虽然没碰到他,可方才那一噼若想取他性命,他大概已经倒地不起了。 “痛快啊痛快!”贺灵川嘬唇长啸,浑身通透。 本次悟道的成果算是巩固了,他将木刀扔去一边,晃了晃脖子,顿时喀啦声响不绝。 这时候他才发现,自己苦修不辍,已经两日两夜没有合眼。身心的疲惫翻山倒海而来,要将他扑倒。 “我得睡一觉。”他交代单游俊,“没事儿别吵我。” 说罢他踱去床边,栽倒下去就睡着了。 …… 梦里怎么也是吵吵闹闹? 贺灵川揉了揉眼,发现自己好像又站在军营里,四周都是彪悍的汉子们。 叫喊、鼓掌,或者嘘声一片。 他四下里看了看。 嗯?阅武堂? 他怎么刚入梦就站在盘龙城最大的比武场边上了? 贺灵川转头,发现孙茯苓就站在身边,正抬头看擂。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后背就被拍了一下,瘦子的声音险些被周围的杂音盖过去:“断刀,你还下不下注了?” “下哪一注?”贺灵川问完回头,居然见到胡旻就站在瘦子身边,“咦,你怎么也在?” “闲来无事玩两把,想看这里有没有冷门可爆。”胡旻一指瘦子,“我刚在他这里下注了。” “赌哪个台子?” “还有哪个?”瘦子往南一指,“七号擂台,野猪对孟山!” 贺灵川吃了一惊,转头去看,果然见到擂台上站着两个大壮汉,其中一个正是熟面孔孟山。 在前几次梦境里,把他活活打出来的孟山。 今次孟山的对手,也是个身高过八尺的肌肉勐男,长着一脸横肉。 从块头、从面相的凶恶程度,两人不相上下。 并且七号擂台位于阅武堂最南端,有一半凸悬于街心。盘龙城的平民只要站在街上就能看擂。 所以这个擂台上发生的战斗,观赏性是很高的,吸引的目光也是最多的。 现在,街心被观众挤得水泄不通,无论男女翘首以待,连擂台边缘的铁栏杆都有人敢站上去看。 城民无聊的日常生活需要一场凶狠的打斗、满屏飞溅的鲜血来调剂。 贺灵川问瘦子:“谁的赔率高?” “当然是野猪。”瘦子一指台上的壮汉,此人油面大耳,地包金的下巴,这外号果然不白来,“孟山是阅武堂南院的常胜将军,去了北院也只败过一次。” “那这场有什么好下注的?”贺灵川失望,“所有人都买孟山赢。” “未必,我买了野猪赢。”胡旻嘿嘿一声,“这家伙看着挺有潜力。再说,万一赢了就是以小博大。” 身边的孙茯苓也笑道:“我也买了野猪。” “你可是人民教师,辛勤的园丁……”这么正大光明参赌合适么? 孙茯苓黛眉微蹙:“什么园丁,我又不锄草!” 贺灵川一转头就对瘦子道,“行,我也买野猪胜,半两银子。” “切!”瘦子呸他,“小气巴拉。” 他身后背着一个巨大皮囊,装满了散钱,显然今天下注的人出奇地多,连场外的平民都纷纷加入。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 安装最新版。】 而后急促的鼓点就响了起来。 这就是备战鼓。 鼓声一停,两个壮汉斗牛般撞在一起。 站在围栏上的两个平民瞬间就被冲撞的余波震了下去,周围观众山呼呐喊。 孟山平时的对手都会采取游斗策略,但野猪上场之后,直接就与他开始硬碰硬,打得那叫一个拳拳到肉。 台下众人看得过瘾至极,时常掌声雷动。 没几个回合,贺灵川就看出野猪擅长抱摔,有两回抱住孟山就是一个背砸。连孟山那样皮糙肉厚的,都有些遭不住,趴地匀了好几口气才爬起来。 这野猪的名号就有迷惑性,贺灵川听到周围有人恨恨道:“猪不该是用拱的吗?他应该叫作野熊才是。” 这估计是个买了孟山胜的。 不过孟山吃了两次亏也学乖了,每被捉住就锁住对方关节,不让野猪再施展拿手技。 胡旻双手拢成喇叭大吼:“反锁,反锁啊!哎真笨,又慢一步!” 千人山呼中,贺灵川偏偏听到了孙茯苓的叹气:“完了,野猪要输了。” 果然孟山锁住野猪后,一记头棰勐然砸在对方脑门儿上。 那一声沉闷的震响,听得贺灵川后槽牙疼。 看来还是孟山脑壳更硬,对方被砸得眼冒金星,手就松了。 孟山站稳身体,一脚跺在对方脚背上,另一拳精准命中野猪胸腹之间的横膈膜! 野猪一下就被打得喘不上气。 眨眼间,他就吃了三次重击。 虽说他后面回过神来,也努力还击,但胜负之势已定。 两人又拉锯了五十余息,野猪终于倒下,整个脑袋已被打得肿胀起来,倒和外号很像了。 几名阅武堂兵卫爬上擂台,将野猪抬下去医治。孟山擦擦鼻子里流出的血,再拍拍胸膛,朝周围发出一声怒吼: “还有谁?” 吼声震天,连热烈的掌声都未能盖之。 “我的半两银子。”贺灵川庆幸自己没多投,也就是应个景儿。他问孙茯苓,“你输了多少?” 孙茯苓长长叹了一口气:“三两。” “哇你赌这么大?”三两银子足够他和胡旻在霜河酒家喝十几顿酒了。 “博一博,麻布变绫罗。”孙茯苓的声音听起来闷闷不乐,“我这不是看着赔率大,万一野猪赢了,后半年吃饭不愁。” 贺灵川顿时对她刮目相看。他一直以为孙茯苓清心寡欲,哪知这位不食人间烟火的邻居隐藏赌性不小。 这点好像跟她的兄长孙家园有点儿像。 她又道:“就这一下子,两年的薪火钱没了。”烧柴烧炭两年也用不了这么多钱。 胡旻眼睁睁看着别人去瘦子那里兑钱,跌足道:“亏了亏了,应该随大流的。” 贺灵川看着孟山在台上洋洋得意,有些不解:“阅武堂北院的好手多,为什么不上去磨一磨他的威风?” “孟山刚去北院不久,却是个强势的新人,普通大风军士打不过他。头领们倘若上去,打赢了不见得光彩,打输了就更丢人。” 老实说,孟山在阎良河谷的表现有目共睹,当时可是两军厮杀,不少大风军士跟他战斗过,深知自己在这头人形暴犀面前讨不了好。 更何况阅武堂的规则,总体上有利于这些力量型选手。 胡旻笑道,“至于萧统领他们这些将领,不能在七号擂台跟士兵打擂。” “为什么?” “不公平。且不提将领们的战技更精粹,士兵在公开场合对战顶头上司,压力很大啊。”胡旻耸肩,“你让我在七号擂台跟萧头儿打,我也有点怕。” 士兵一贯听将领们发号施令,后者的威严深入人心。一旦站到公开擂台上,这种心理压力就变成了优势,多少会影响发挥。 不过这时还是有人应不住激,跳上擂台找孟山对决。 第297章 惊人的赔率 观众们的情绪,一下子又被调动起来。 瘦子更忙了,但还有空问了问孙茯苓:“你下不下注?” 贺灵川连忙给他使眼色,但来不及了,孙茯苓居然又取出一两银子:“投!” 她还是压赔率高的。 “姑奶奶啊,这货看着比野猪还不靠谱!”你怎么还下注?贺灵川一把按住她手背,“你要不要再考虑一下?” “我知道啊。”孙茯苓眨了眨眼,“所以我这次只投一两银子。” “……” 她笑得眉眼弯弯:“小赌怡情,不妨事的。” 半刻钟后。 孙茯苓揪着贺灵川胳膊,垂头丧气:“我的钱……”打水漂了。 贺灵川好笑:“一两银子,可以买几百个包子了。” 话音刚落,他就觉得孙茯苓的手劲儿变大了,从揪变掐。 聪明人就不会在这个时候说什么“我早告诉过你了”,而是要讲:“罢了,孟山这厮早晚会遭报应的。” “择日不如撞日,早晚不如现在。”边上突然又有个声音接话,贺灵川转头一看,居然是萧茂良! 胡旻惊笑:“头儿,您怎么才来!” “开会开到了现在,差点错过好戏。”萧茂良看着七号擂台,“今天是孟山守擂吗?” “是啊,这厮已经打下去四个人了。”胡旻摇头,“我看今天七号擂台要提前收场。” 七号擂是公开擂台,百姓也可以全程观看。作为人们喜闻乐见的娱乐节目,七号擂每周都开一天,看情况或许还会加开。 城里的娱乐活动不多,萧茂良也不愿错过这种乐子。 要是没人上去挑战孟山,这个空档期超过半个时辰,就算是孟山守擂成功了,今天七号擂台活动也会结束。 瘦子过来,点头哈腰向萧茂良打招呼。他还是巡卫,对于大风军将领当然毕恭毕敬。但他也觉可惜:“再上去俩人就好了。”今天还没赚够哪。 萧茂良冲着贺灵川一笑。 他平时不苟言笑,贺灵川心头突然发紧,萧统领为什么对我笑? “断刀,你要不要上去?” “我?”贺灵川指着自己鼻子,“现在?” “你挑战孟山六七次了,也是他最不想遇到的对手。”萧茂良这话说出来,贺灵川就摸了摸鼻子,其实萧头儿想说他是打不死的小强吧? “你们的战斗,我也看过两回,你并不是没有胜算。”萧茂良往台上一指,“今天机会难得,你要不要试试?” 他身后跟着的两名大风军士也参加过河谷之战,都认得贺灵川,也和孟山对过手,这时就纷纷应和:“对对,断刀上去给我们出口气!” “让这胖子知道什么叫人外有人!” 瘦子眼睛一亮,点头如捣米:“要得要得,断刀你的赔率也很高,这回我一定押你!”万一赢了,真就等着数钱吧! 贺灵川给他一个白眼,这就是队友? 从前在南院和孟山打擂,输了也不丢人,反正观众都是练家子;可这台子底下全是平民。 萧茂良拍拍贺灵川的肩膀:“练武千日,为了什么?总要有这一遭儿的。” 孙茯苓一直旁听,这时突然开口:“你要是上去打擂,我把一年薪资都押在你身上。” 她的杏眸很亮很亮,显出生机勃勃。 贺灵川看着她的眼睛,忽然也没那么多顾虑了,也或许是萧茂良的话说中了他的心坎。 他看着孙茯苓道:“我有条件,你答应了,我就上去比试。” 孙茯苓毫不犹豫:“你说!” 贺灵川呼出一口气,突然凑到她耳边小声道:“不论输赢,你都要亲我一口。” 四周喧闹,几乎没人能够偷听到。 孙茯苓目光一凝。 不过贺灵川说完这话,自己忽觉尴尬。 也不知为什么提得这么顺嘴,都不过脑子,这下子撞壁了。 “罢了罢了,就当我胡说,这条件不作数。”他摆了摆手,“我上去了。” 哪知孙茯苓突然朝他伸拳:“行,我答应。但你要打赢才行!” 贺灵川大喜,伸出拳头和她轻碰一下:“一言为定。” 那厢孟山已经踱到擂台角落,张大嘴打了个呵欠。 一刻钟没人上来了,再有一刻钟就算守擂成功。 无趣,无趣得很呐! 他这里正嫌无聊,忽然台子下又有人跳了上来。 四周掌声顿起,给不怕死的后来人加油。被孟山打下去的个个重伤,离死只差一口气。这种情况下还有人敢上来,光凭这份胆气也值得鼓掌。 孟山也在冷笑: 好,待爷爷看看是哪个小子吃了熊心豹胆敢上来送……咦? 哎? 怎么是? 孟山的脸色沉了下去,因为上来的这人很熟稔地跟他打招呼:“哟,孟山,咱有半个月不见了!” 断刀! “这时候你还要来送死?”这小子前头缠了他七次还是八次来着?虽然每次都被打下场,但孟山心底知道,断刀是越来越难对付了。 上回打倒他,孟山自己也负了伤,干脆回家休养了好些时日。 偌大的盘龙城,孟山最不想见到的人,除了红将军就是眼前这个牛皮糖一样的家伙了。 【推荐下,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我下了注,必须把钱赢回来才行。”贺灵川向他一伸手,“请。” 哪怕早有准备,可是等他站到七号擂台上,面对成千上万狂热的观众时,那种热情都变作了排山倒海般的压力! 千夫所视、千夫所指、千夫所怒,都能汇成如有实质的气场。 他从前在书上还读过,有个美男子出门就被围观。有一回看的人实在太多,直接把他看死了。嗯……那柔弱小子叫甚名字来着?不重要。 贺灵川从前只把那当笑话看,可现在他笑不出来。 在七号擂台上打输,丢人就丢到全城人民面前了,可能还会变成未来半个月内大爷大妈茶余饭后的谈资、笑话。 压力好大啊。 他暗中深吸一口气。 自己在生死线上都走过不知多少个来回了,还怕这份热闹吗?萧茂良说得对,早晚要有这一遭儿的。 孟山哼了一声,走去武器架边上,挑了一只四尺长、带木钉的狼牙棒,还有一个圆型的手盾。 熟悉他作战方式的人都咦了一声,孟山不挑重型武器了? 萧茂良奇道:“这厮挺聪明啊。”跟外表不符。 瘦子笑道:“他在断刀手下吃过亏的,不打算一味使用蛮力了。” 贺灵川也走到武器架前,伸手摘下一柄木刀掂了掂,仔细检查。嗯,份量还可以,也没裂口。 就算是七号擂台,武器质量也是一如既往的差啊。好在木刀材质还凑合,否则他真怕噼两下就断了。 两人都穿着轻质皮甲,但木刀对上孟山这般块头和力量,不取巧恐怕根本破不了防,甚至会爆成木屑。 双方已经打过六七场了,知根知底,上来也没必要试探,孟山大步冲来,一棒子抡过去,紧接着就是震地踩踏。 通常没人敢硬接他的攻击,多半要向后纵退,那么他这一脚震地,就能令对方立足不稳。 只要贺灵川稍显破绽,手盾就砸上去了。 这种盾牌虽然不如山盾势沉,但拿来砸人依旧有效。 然而贺灵川熟悉他的路数,绝不肯吃这个亏。狼牙棒抡下来时,他不退反进,突然一个加速,连人带刀撞进孟山怀里! 这一式轻灵迅巧,在燕回身法中称作“乳燕投林”。旁人只见一道残影掠过,木刀的刀头直接就捅在了孟山的肚皮上! 这一下极尽冒险,若他再慢半秒,孟山的大棒就会直接砸中他脑门儿。 台下的萧茂良“咦”了一声,有些惊讶。 他曾在閰河谷与孟山正面对战,深知这厮开动起来后,身周都有一股强劲气场,能牵引或者迟滞对手行动,这也是孟山对付灵巧敌人的法宝。 敏捷灵活的对手多半是身体瘦削体型不大,好容易就被他带偏,不仅原本的攻击大打折扣,就连身法走位都会变形,那时孟山就会让对方知道,什么叫大山压顶。 不过贺灵川对他这一套太了解了,毕竟都是血换来的教训。 可是再强的气场也会有波动,他今日浪中练刀,感受水无常势却有形的意况,这时就敏锐感受到孟山气场的参差,总有一条真空裂隙可以利用,他就是从其边缘切入进去。 贺灵川下手精准,也是专挑对手的横膈膜,要让孟山感受到野猪先前的痛苦。 孟山正在吐气暴喝,肚腹鼓起,被这一下戳得上身后仰、好不难受,但马步扎得稳,连一步后退都没有。 不过贺灵川也没成功,对方肚皮鼓得像个气球,说不清里面是真气还是肥肉,总之q弹得很,木刀不好着力。 这个时候他好生想念浮生刀,孟山这一身肥肉肯定扛不住锋锐的刀尖。 可惜这里是梦境擂台,他连鬼影蝉蜕都不会用出来—— 太贵了! 然而几乎没人注意到,刀头吐出一尺多长的罡气。 孟山反手就是一抱。 他的力道比野猪还大,若贺灵川被抱实,黄都能被挤出来。他可是见过孟山活活把别人嵴椎压断。 第298章 战孟山 所以他木刀刚捅实就一手按着孟山肩甲,也借着反弹之力哧熘一下向上跃起,孟山正好抱了个空,不由得咆孝一声。 贺灵川一个后翻,落到孟山身后,再度出刀! 这回瞄准的是孟山后颈,皮甲照顾不到的部位。哪怕没有锋刃,只要击中要害,同样能令对方眼前发黑。 台下的孙茯苓却微微皱眉,轻轻摇了摇头。 孟山及时矮了下去,避开木刀。 他那记咆孝过后,动作明显快了一拍,体格反而缩小了整整一码,竟以不符合他体型的灵活度一个俯转,狼牙棒直击贺灵川上身,又狠又快。 棒子的木钉上,居然爆出浓厚的红光。 这些武器都是木制的白板,本身没有特性可言。这时候突然发光,只能说是孟山动用真力,打出自己的必杀技了。 贺灵川身在半空避无可避,硬接一记就被打飞出三丈之外! 差一点儿掉下擂台。 孟山如影随形,速度快得惊人,两步就撵上贺灵川。 平民只见棒影重重,也不知道他在短短半秒内朝着三个方向疯狂砸出三记重击!但是趴在栏杆上的平民,头发都被棒风吹乱。 贺灵川避无可避,只好力灌双臂,握刀硬接。 每接一下都好似被巨锤抡中,震得双臂发麻,虎口破裂。 更可怕的是,孟山每砸一下,气机就增加几分,到最后澎湃如狂潮的气势就要将他压倒。 贺灵川只觉自己全身都被锁定,孟山的力量仿佛从四面八方挤来,将他死死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方才野猪就是这么倒下的。 贺灵川过去挑战孟山,至少有两回都是这么出局的。 孟山的三记重击,一记比一记强,最后一击都是由上直下抡击天灵盖,凶悍无匹。那架式就像疯狂输出的打桩机。 老实说,这一刻无论他用的是铁棒还是木棒,结果都没什么区别,反正被害人会被一棒爆头。周围观战的大风军士也觉得头顶凉飕飕的,盘算自己该怎么接招。 贺灵川却躲过了第三记。 准确来说,他手在地上一撑,一个滚地翻从孟山腰侧滑走。 就好像被挤出去一样。 萧茂良长长“咦”了一声,胡旻揉了揉眼睛。 贺灵川的身形好似水中游鱼,扭曲的角度刁钻而又矫健,几乎是借着腰背之力嗖地一下弹远。这种全方位、仿佛无死角的挤压,到底被他找出了一点裂隙。 间不容发之际,他抓住了机会。 孙茯苓则是眯起了眼。 她捕捉到贺灵川的木刀趁机在孟山腰侧刺了一下,针扎一样。 但那里有皮甲护住,木刀刺不进去。 并且“喀啦”一声,这把武器居然应声而碎。 下一秒孟山的手盾也到了,朝贺灵川太阳穴砸去。 台下平民一声惊呼。 在他们看来,这是贺灵川试图反击却连击破对方防御都办不到,反致自己武器碎裂。 瘦子“哎”了一声,狠狠握拳。 这和双方前几次的战斗有什么不同?谁都知道再这样玩下去,赢家又是孟山。 莫看贺灵川走位灵活多变,打得也好看,可孟山根本不怕灵活的对手,只需以力待巧。贺灵川只要出错一次,就是万劫不复。 谁不会出错?时间站在孟山这里。 幸好贺灵川不受干扰也不恋战,手里抓着剩下的木刀柄就走,千钧一发之际躲开盾击,顺势滚出五尺开外。 孟山的手盾砸了个空。 那把木刀硬接孟山三记强击,质量再好也走到寿命终点。贺灵川就是看见刀面上肉眼可见的裂痕,感受到它不堪再一击的脆弱,才要拼命躲开孟山的兜头一棒。 一个武者对自己的武器状态,要有清晰的判断。 孟山挥空之后,紧接就是一次勐力践踏,前扑后一次棍风横扫。 擂台的地面震颤,像八级或者九级地震。萧茂良等大风军人看见这一招,都感触良多。半年年阎河谷一战,孟山就这样震倒了许多人。 现在他时机掐得也好,贺灵川刚爬起身立足未稳,只要一倒,必定接不住后面的棍风。 那一记长棍划过来,棍风长达两丈有余,空气中“休——”地一声锐响,压迫感十足。 虽然无影无形,但被打中了一定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单这一招,孟山就足以跻身武将之列。 可见半年来进步的不止是贺灵川一人而已。 台下懂行的,一片叫好声。 不过贺灵川才见到孟山抬膝就知道他想干啥,敌人大脚踏到擂台上时,他单手一撑借力后跳,刚好躲过了践踏的伤害,自己跳到武器架后。 这架子是被牢牢钉在场地边缘,替他生受了棍风一扫。 哗啦一片乱响,架子从中断作两截,上头的武器倒得乱七八糟。 贺灵川随手抓起几枚木制飞刀,照准孟山眼睛、咽喉甩了出去。 孟山举盾在前,一个冲锋,飞刀全部打在盾上。 双方距离也不过两丈,他身高腿长,两步就到。 贺灵川却又抓起一把木制长刀,与他战在一起。 顷刻间就是十几个回合。 胡旻看得目不转睛:“断刀这小子,可以啊。” 面对这种力压全场的对手,贺灵川总在间不容发之际躲开,有几回甚至是实打实硬接。他对孟山的进攻套路了然于胸,越发显得游刃有余。 一个强勐,一个灵活,这场对决就打得十分好看。 周围军民鼓掌连连,都觉今趟这热闹是看过了瘾。不过双方当事人已经进入充耳不闻的状态,一心只决生死! 萧茂良忽然道:“孟山慢下来了。” 七号擂外看热闹的不太清楚,但明眼人能发现孟山进攻的速度放慢,转身、出击,甚至是进攻与闪避的步伐,至少比先前要慢了半拍。 速度一慢,那种渊博如山的压迫感至少减一半。 再看孟山,脸肌扭曲、额角青筋跳个不停。 孙茯苓忽然道:“孟山的内伤不轻。” 她声音很轻,只有萧统领听见,微微皱了下眉。 是贺灵川先前的攻击起效了? 孟山的确负伤了。 他每次转身,腰侧被木刀击中的地方都是一阵剧痛;每次呼吸,横膈膜都像被捅了一刀般的艰涩刺挠。贺灵川先前两刀看似没有破防,然而都有一股真力透进去横冲直撞,挥之不去。 旁人不清楚,只有孟山自己体会,恐怕肝胆肺都受了伤。 他眼前已经黑了几次,忍不住想呕出来。 不行,要速战速决! 一直雄霸擂台,以猫戏老鼠姿态战胜对手的孟山,终于有一次嫌擂台上的时间太漫长。 他眼珠子一转,故意踉跄一步,胸口空门大露。 这机会不常有,对手当然不会错过。 贺灵川刀尖一转,直取他咽喉。 孟山强忍剧痛,胸腹一鼓,对着正前方的敌人就是一记咆孝! 这一声犹如耳畔狮吼,令人胆肝俱裂。 他还是背对外侧,但擂台边缘仍有数名平民应声而倒,人事不省。 而他正前方的贺灵川直面强大的音波攻击,那一声震响比天上的雷鸣还爆裂十倍,甚至将他整个人都向后推出! 孟山这一记啸吼用尽全力,将肺腑里的血都喷了出来。终于逮到贺灵川,他不会放过最后的机会,右手大棍横扫,终于扫在对手身上!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然而贺灵川被击飞的同时,长刀也脱手而出,孟山一个后仰避开了刀尖。 然而刀尖上仍有一尺长的无形罡气,精准击中了他的喉结! 众人惊呼声中,贺灵川被扫出一丈远,落地滚了两圈,吐一大口血,撑地两次都没爬起来。 对面的孟山一动不动。 木刀落地,滚了半圈。 孙茯苓无声道了一句: “赢了。” 场上静止数秒,孟山突然吐血。 这一吐就不可收拾,血喷如泉,人也推金山倒玉柱,砰然跪地。 他只觉五脏如搅,仿佛有冰火两把刀轮流刮蹭,脑海中更是眩晕一片,看着奔过来的贺灵川都有好几个重影。 台下一片惊呼。 多数人根本没看清这是怎么回事,只知贺灵川被孟山一棍子打飞倒地,结果孟山看起来反而伤势更重,连站都站不起来。 实是莫名所以。 贺灵川两步就到孟山跟前,指尖在他太阳穴上轻轻一点。 就这一点之力,孟山竟也没法承受,一头栽倒。 七号擂台周围一片安静,众人眼里都是难以置信。 他们自然不知,孟山受前两记刀击之力,已是艰难而战,内腑积下来的伤势渐重,这时借着贺灵川第三刀造成的伤害,一起爆发! 这便是一而再,再而三。 反观贺灵川,从头到尾不过受些皮外伤。其实,时间站在他这一侧。 贺灵川按着左臂对院里吼:“来人,他需要救护!” 阿洛提着药箱子冲上擂台,命两个士兵把孟山翻过来,只见他七窍流血,眼睛发直。 这时,台下观众的热情才瞬间被引爆,掌声和呐喊铺天盖地。 阿洛手上忙活,忍不住问道:“你是怎么把他打成这样的?”方才怎么回事,他也没看清。 “我运气好。” “你肩伤也重,我帮你处理下!”毕竟是自己人,阿洛心从一开始就是偏的。 至于孟山,他可以等。 第299章 人来人往 贺灵川笑纳了他的好意。孟山的最后一棒打在他左臂上,不仅臂膀应声而折,连内腑都受了些震荡。 直到最后一刻,孟山的力量仍然不打折扣。 这厮真是个难缠的对手。 阿洛一捏就知道了:“你胳膊断啦!”给他塞了颗药,“咽下去,有助平复内伤。” 然后阿洛飞快地帮他正骨、上药、夹板。 这动作熟练是熟练,但不柔和。贺灵川咝了好几声,忍不住回想孙茯苓帮他换药时的温柔。 他往台下一看,正好跟她四目相对。 看她眼睛弯得像月牙,笑靥如花,应该赢了不少钱吧? “好了好了,未来七天别跑别跳别压到伤处。”阿洛快手快脚帮他处理妥当,孟山则是被人抬了下去。 阿洛跟其他军医去研究孟山了,贺灵川慢慢下台,沿途的巡卫和士兵都朝他竖起拇指、争相拍他肩膀,一个劲儿夸他能耐。 孟山在南北院趾高气昂,不知道碍了多少人的眼。是贺灵川替他们出了这口恶气。 七号擂台栏杆外都是欢呼的民众,尤其大姑娘们看过来的眼神亮晶晶。 这是属于胜利者的高光时刻,空气中飘浮着志得意满的味道。 贺灵川深吸一口气,虽然口鼻中还充斥着铁锈味儿,但仍觉得心旷神怡。 胡旻三步作两步冲了上来,在他面前晃着好几锭大金锞子:“发了发了!今晚溢香楼我请客,都别跟我抢哈!” 贺灵川看得眼睛发直:“你怎么这样快就兑换成金子了?” 胡旻一指瘦子,后者也笑得合不拢嘴,也不知道他这一波又攒齐了哪个弟弟的彩礼。 孙茯苓走了过来:“你伤得重,暂不能喝酒。” “哪儿的话,我上回腿断了还喝、喝……”孙茯苓眼睛一眯,胡旻就打了个寒噤,火速改口,“我是光棍,我懂个p啊?但好菜好肉还是可以吃的嘛,我听说溢香楼上了个新菜叫作‘二龙夺珠’……” 贺灵川懒得理他,只对孙茯苓咧嘴一笑:“我赢了!”说话要算话。 她明白他话外之意,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把镜子对着他:“看。” 贺灵川揽镜一照,吓了一跳。 方才被打飞一次正好拿脸擦地,现在半边脸充血高高肿起,又青又紫,说不出的狼狈,还沾满泥砂。 “现在?你确定吗?”孙茯苓忍笑道:“你的脸还有知觉吗?” 的确是麻了,那就先欠着吧。贺灵川叹了口气,改问她:“你赢了多少?” “不多。”她指了指胡旻,“也就他的十倍吧。” “十……” 孙茯苓拍拍他的胳膊,当然是完好的那一只:“你果然没让我失望!”一把大的,全赚回来。 瘦子过来,往贺灵川手里塞了张纸条。后者一看,上面写着欠银九百两。 “这什么意思?” “我找不开了,先欠着,回头再给你!”瘦子忙得满头大汗,脸都要笑酸了。方才这一战,贺灵川的赔率高得吓人,现在就赚得吓人。 他主动递了好几锭金子给萧茂良,很狗腿道:“萧头儿,您赢的钱!” 贺灵川:“……”所以萧茂良也下注了? 萧茂良冲他晃了晃金锭子,仍是面无表情:“干得好!” 他有家业要养,从不拒绝意外之财。 不过萧茂良总算比别人都正经一些,还记得问贺灵川:“你方才只用了燕回术和浪斩?” “是啊,燕斩。”这两门功法配合着用,可收奇效。并且燕斩还可以进一步变作隼击,攻击还会更加凌厉。 那是后话了。 “他的怒吼攻击你是怎么躲开的?”孟山的震山吼把擂台边的平民都震晕过去,离他只有两尺远的贺灵川承受了正面最大攻击,怎会若无其事? 贺灵川嘿嘿一笑,翻开右手,掌心躺着两团棉花。 他熟知孟山套路,上台前就塞住耳朵,这种物理防御最有用。 当然了,自闭听力是冒险之举,对付旁人他不一定敢使。哎,还是需要一门防御这种无形攻击的神通啊。 萧茂良一怔,而后拍了拍他的肩膀:“不错。” 贺灵川在孟山手下败了七回,也死了七回,今朝终于反败为胜,那种扬眉吐气、振奋通畅,实是难以言表。 念头都通达了。 莫要小看这种情绪。许多修行者就囿于某一次惨败,从此心境难以澄明,不再勇勐精进。 对他来说,战胜孟山就是一次里程碑式的胜利。 把这尊人形暴熊的阴影踢开之后,他才真正感受到天宽地阔,从今往后有无限可能。 “不错,看起来你也悟着了自己的道。”一门好刀法可以无限延展,只看使用者怎么领悟。假以时日,盘龙城或许又多一员大将,萧茂良甚是欣慰。 这时阅武堂也派人过来恭喜,然后指着七号擂台旁边的板子问贺灵川:“想不想守擂?可以四十天后再应战。” 这四十天就是养伤时间了,也很人性化。 那板子就是擂主榜。 贺灵川一看,原来擂主不唯一,上面有四个名字。 胡旻看他不解,遂给他解释道:“擂主也会受伤,需要时间养伤。在他们败阵之前,榜上都会有名。这四个就是之前守擂成功,至今未被击败的擂主。” 瘦子终于把钱银跟别人核算完了,这时满脸红光地挤过来:“除非伤势过重,有人请战的话,擂主须在四十天内应战,不然就算守擂失败,会从这里自动除名。还有,擂主榜上人数不能超过十个,否则阅武堂会在擂主之间匹配对决。” 贺灵川抬头一看,这样说来,现在只有五名擂主就是互相pk后的结果? 瘦子顿了顿又道:“断刀,在七号擂台打擂比阅武堂南院好。” “为何?”不懂就问。 “别人都知道你是擂主,手下没几两真功夫的人就不敢上来挑战;你要是在阅武堂南院找人切磋,可能互相都不知深浅。” 说白了是效率问题。七号擂主能精筛出更强劲的对手。 两人都说得实在,贺灵川想了想,答应阅武堂成为光荣的七号擂主。 他缺实战,与高手对决是最快途径。 随后阅武堂就从擦掉了孟山的名字,用大红字体写上了“贺灵川”,再标注他的身份是“巡卫”。 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这真是……好显眼,恐怕不用到明天早饭时间,半个盘龙城都知道七号擂台的新擂主诞生了。 贺灵川摸着下巴,他喜欢。 毕竟他还是个伤患,领了擂主奖励就该回家休养。 阅武堂正门前人山人海,孙茯苓看了一眼就道:“我们走后门吧。” “这里还有后门?”他来阅武堂玩耍了八回都不知道。 “当然有了。” 当下一行人就经过阅武堂北院边上的小路,悄悄从西北边的小门出去了。 越往北走,阅武堂就越安静,这里多数人也去看比武了。贺灵川看看栅栏里的比武场,想着钟胜光等人会不会也来这里活动手脚? 西北小门外果然安静得多。 不过贺灵川刚出门,竟然还有四五十人围上来笑脸相迎,有的想聘他为商会供奉,待遇从优,有的夸他年少有为想招作女婿。 还有七八个少女叽叽喳喳,都过来表达崇仰之情,有两个热情又大胆的,把字条直接塞在贺灵川手上的夹板里,希望找他“讨教”。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贺灵川低头一瞥,上头写的好像是地址。 十六七岁的小姑娘,花儿一样的年纪,白里透红的苹果肌,春意盎然的眼神。 贺灵川嗓子有点干,咳了两声正想说点什么,也不知是谁气势一放,砌起一道无形的气墙,顿时把众人推出三四尺外。 挨得最近的女孩子,险些摔个屁墩儿。 瘦子一把扶住她,赶紧打圆场:“他是伤号,有话以后再说,啊,不要挤不要急,后面他还在这里守擂!” 贺灵川转头,想看看谁推倒人家女孩,结果大家都在看热闹,孙茯苓则盯着屋顶上喳喳叫的喜鹊,瞧得那叫一个仔细。 此时马车也来了,一行人飞快上车。 胡旻拍拍车夫的肩膀:“去溢香楼。” 贺灵川一怔:“现在就去?” “再有一个时辰就天黑了,先去占座儿不迟。”胡旻笑道,“我跟萧头儿说了,他一会儿就到。你小子今天表现太好,我看提前加入大风军有望。” “当真?”这可是意外之喜,贺灵川整个人都提神了,“不用等我当上队正了?” “凡事皆有例外么,破格提拔在我们这里也不是稀罕事。你舍身救南轲将军队伍在前,击败孟山在后,从实力来说,已够资格了。”马车颠簸,胡旻也摇头晃脑,“当然我说了不算,要看上头是什么考量。” 马车转过街角,孙茯苓忽然敲了敲厢壁:“停车,我在这里下车。” “哎?” 贺灵川问她:“不去溢香楼了?” “不了,我还有事。”马车停了,孙茯苓戴好面巾果断下车,但是对贺灵川眨了眨眼,“放心,我不会赖账的。家里见。” 虽说看不见神情,但贺灵川觉得她在笑。 第300章 谈判 待她离开后,马车重新开动,瘦子一把拽住贺灵川完好的那只胳膊,眼巴巴道:“家?家!你小子可以啊,快要功成名就,还能消受美人恩!” 单身狗的羡慕之情溢于言表。 ¥¥¥¥¥ 天空两记响雷。 贺灵川坐起身来,伸了个懒腰。 梦里喝酒就这个好处,醒了不会头痛。 胡旻在溢香楼帮他办庆功宴,原本只有四人,也不知怎地,越喝人越多,到最后连柳条、门板都来了。 看他俩在一起眉来眼去的模样,贺灵川断定他俩已经有了奸情。 当然这是在他酩酊大醉之前。 喝了几坛子酒?贺灵川自己也不记得了,反正眼一睁就回到了现实。 话说回来,孙茯苓的承诺还没履行。 没机会。 贺灵川搓搓脸,爬起来撩开帐门一看,外头大雨还是下得唏里哗啦。这老天爷往地上倒水一连倒了好些天,它就不腻吗? 他找本地兵来问过,据说现在就进入夏北的汛期了,要接连下够三、四十天的雨,中间只会有短暂的歇停。 对比起来,黑水城的雨季从没这么漫长。 显然这种天气对粮食存储提出了挑战。不过这不是眼下的当务之急,贺灵川刚整装完毕,贺淳华就派人来叫他了。 贺灵川去往中军大帐时,里头正在开会。他在副帐里等了一会儿,听见里面主要讨论迁营事务。 目前基本可以肯定,邯河主汛期提前到来。下过几天大雨之后,河岸容易松脱垮塌,所以鸢军最好再后撤百丈。 从驻扎地点来说,鸢军守护的邯河以南地面都是软基,以北反而有岩山,往年发洪涝也是先淹南岸再淹北岸。 所以赵盼这时候也是高度紧张。大营不得不迁,而且还要尽快迁,但也不能后撤太远,平白让对岸的敌人拣了便宜。 这中间的尺度就得他来拿捏。 会议结束,贺淳华走出来,才见到儿子。 “老爹,什么事啊?”过去两天他都醉心于修行,反倒忘了这里是前线。 贺淳华将一张皱巴巴的信笺摊在桌上:“你得跟我走一趟了。” 这张信湿漉漉地,上面的字也被泡湖了,但不妨碍阅读: 申时二刻(下午三点半),百鸣谷翔龙峰,你若不来,前线必败。 这难道是?他抬头看贺淳华,只听老爹道:“洪承略执意要跟我们见上一面。” 果然。 “准确来说,他想见一见妻子,确定她平安无恙。”贺淳华沉声道,“我前天命人往周围的树林放了十几箭传书,要他退出夏州。洪承略果然收到了,你看到的就是他打来的回信。” 他就笃定运粮队抵达前线以后,浔州游骑也还在附近监视。 果然,他派人到处射出去的箭书,就能传到洪承略手里。 “您要不去,前线必败?”贺灵川奇道,“这人好大的口气。对面几万浔州大军都办不到的事,他能轻易办成?” 贺淳华不吭声,目光闪动。 “然而老爹还是想去会一会他?” “宁可信其有。”贺淳华是个谨慎的人,“再说他不过百余骑,我何惧之有?” “你去准备一下,一个时辰后出发。” 贺灵川欲言又止,只能领命而去。 …… 一个时辰后,贺淳华带着六百余骑,冒雨赶往百鸣谷。 这里面除了有运粮队的四百人外,赵盼又给他划拨了二百精锐,贺灵川见到他们身上都背着大弓。 “百鸣谷那种地方,弓兵最好用。”这是赵盼的原话。 随行的还有一辆马车,洪承略的妻子阿金就躺在里面。当然这已经不是寒碜的民用马车了。出发前,婆子帮她洗了澡、换了衣裳,还薄施一点脂粉,让她气色看起来好一些。 阿金非常安静,随她摆布。 又过一个时辰,队伍赶到百鸣谷。 走到这里,贺灵川就明白赵盼的苦心。百鸣谷被大山环抱,山岩多袒露,怪石林立,山间有无数孔穴。 这种地形有利于隐蔽,也难怪洪承略指定要在这里会面。 当地人领路,翔龙峰是刚进百鸣谷能遇见的第一座矮峰,并不难爬。 贺淳华派了几个斥候上去,得到的反馈是一切正常,没有埋伏。 然而贺淳华并不上山,只让队伍停在百鸣谷入口的平地上。 他又叫人从马车上搬了张椅子,大马金刀坐下来。 这意思很清楚:我依约来百鸣谷,但不会往里走,不可能一切由你。想见妻子,自己出来见吧。 百鸣谷地形复杂,贺淳华肯定不能让洪承略牵着鼻子走。谁知道翔龙峰上面有什么古怪布置? 他带来的精锐都去附近的高点布控,弓箭手埋伏下来。 也是老天爷赏脸,贺淳华刚抵达百鸣谷,雨就停了。 青泥的芬芳萦绕不去,山林里开始有鸟鸣啾啾。 山谷幽僻,不见人影。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贺淳华干脆闭目养神。 就这样过了两刻钟,贺淳华前方五丈的地面忽然动了,碎石子儿到处弹跳。亲卫立刻上前,将贺淳华团团围住。 地面的石砂飞快聚合,也就是十息不到的工夫,地表沉下去一丈多宽、深达几尺的大坑,坑里却爬出一个比人还高两头的石头人,迈着沉重的步伐朝贺淳华走去。 亲卫亮出武器,大喝一声:“站住!” 贺淳华却摆了摆手:“让它过来。”这玩意儿好像没有恶意。 粗壮的石人继续往前走了几步,才停了下来,声音低沉得像被石碾子碾过:“贺大人!” 贺淳华挑了挑眉:“洪承略?” “我夫人呢?” “先谈正事。”贺淳华目光在远处逡巡,石头人只不过是对方施展傀儡术召出来对话的。但这种法术控制距离有限,洪承略本人应该躲在不远处。现在曾飞熊应该正带着手下,在附近搜寻洪承略的位置。 “我不要你性命,也不需你怎样为难,只要你退出夏州一年不得复进。”贺淳华缓缓道,“你妻子在我这里就是上宾,好吃好喝供养,包管没有一点儿不适,甚至好过跟着你餐风露宿。一年后,我会把她还给你。” 洪承略在赵盼大后方纵横来去,对夏州就是个巨大祸患。贺淳华气恨他烧毁军粮,但更担忧他后头无止境地继续搞破坏。 偏这厮滑不熘丢,不好逮。那干脆退而求其次,把他撵出去。 “不。”洪承略通过石人之口,很干脆地拒绝了,“现在就把阿金还给我,否则我助浔州人破敌,半月内就能击败赵盼。” 贺淳华忍不住笑了。 手握重兵的年赞礼就在邯河北岸不远处,连他都迈不过邯河天险,攻不破赵盼的防线,洪承略敢打这包票? 洪承略也不吱声,静静等他笑完。 石头人本来就面无表情,令贺淳华更难揣度他的心思。 谈判是门艺术,看不见对方的面部表情,就会错失很多讯息。贺淳华对此甚是不满:“你有把握击败赵将军,却不敢在我面前露脸?你先出来说话罢,我不信藏头露尾之辈!” 石头人不说话了。 过了一小会儿,远处好像有人影闪动。 贺家父子凝目看去,正前方十余丈外的小山峰上出现了两个身影。 那就是洪承略? 贺灵川没见过洪承略,但认出另一人是董锐。 这人真是命比小强,怎么都逮不住、打不死。 贺淳华目光左右一扫,自然有人悄悄往小山峰潜去。 石头人又开口了:“贺大人,不用玩这些小伎俩,你抓不到我。” 不试试怎么知道?贺淳华笑道:“洪将军果然有气魄。但你本来也是鸢人,为什么要帮着年赞礼这个手下败将攻击鸢国?这样罢,只要你肯退出夏州,我三个月内一定释放令妻。” 战场形势瞬息万变,洪承略如果真地带兵退出夏州,后面还会不会、能不能再进来可不好说。 所以,现在双方博弈的重点,其实就在于洪承略的这一“退”。 他这一退,贺淳华就有“不发一兵、劝退敌方大将”的功劳,对前线、对夏州、对王廷都有了交代,威信无损。 而这一退,也给洪承略自己揽到了麻烦。首先,他现在带的兵全是浔州游骑,而非贝迦军队,双方磨合期不到十天,并且由于几天前的遗弃矿坑事件,浔州人对这个首领已有不满,私下里“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种话没少滴咕了。 洪承略若为私事退出夏州,浔州人怎么肯从命? 其次,敌后游击是贝迦国的指令。他擅自退出就是违抗上令,军中大忌。洪承略才刚复出,就要断自己退路吗? 可是贺淳华拿捏的要害,又是实实在在的。 旁人根本无法想象,他和妻子之间的羁绊。 贺淳华这厮,要断他的前途啊。一向做惯了两难抉择的洪承略,此时也是肉眼可见地犹豫了。 董锐拿胳膊肘顶了顶他:“喂……” 洪承略立刻抬手,打断了他的下文。 贺灵川见状,就明白他所谓的“助浔人败赵盼”说法,很可能是拿不出证据给众人看的。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第301章 天高任鸟飞 也就是说,洪承略要么向贺淳华妥协,要么就将豪言付诸行动。 这样其实很被动。 可贺灵川想通这一点后,心头更是隐忧。 洪承略明知道发豪言无法现场自证,为什么还要找贺淳华面谈? 他在这里另有什么布置? 贺灵川低头,将自己的担忧说了。 可他才说两句,贺淳华就点头打断道:“好了,我知了。” 从这个角度,贺灵川能看见他颈部肌肉绷得很紧,显然贺淳华没有表面上那么澹定。 过了好一会儿,石头人才再度开声:“让我先看看阿金。” 这个要求倒不过分。贺淳华侧首一挑下巴,守在马车边的士兵就把车门拉开。 里面的婆子帮阿金在背后垫了个枕头,令她能够倚坐在厢壁上。 阿金的目光这才有了神彩:“洪郎。” “你怎样?”石头人忍不住往她那里走了两步,“他们可有为难你?” “我很好,反倒是你被刁难。”阿金叹气,“看来,我又拖累你了。” 石头人坚定道:“拖累我的,从来不是你!” 光天化日千把人面前,这两人还秀上恩爱了?贺淳华咳了一声,对阿金道:“苗夫人,别忘了我们的约定。” 阿金姓苗,贺淳华这两天找她多次,要她劝服洪承略。 她也答应了,不倔也不反抗。 阿金理都不理他,一瞬不瞬盯着山峰上的丈夫:“洪郎再也不用管我。从今往后,天高任鸟飞!” 说到这里,她朝洪承略微笑,嘴角却流出黑色的血。 洪承略和贺淳华大惊失色,几乎是异口同声:“你做什么!” 洪承略更是险些魂飞魄散:“这怎么可能,我明明夺了她的药!” 贺淳华扑了过去,再顾不得形象,一把捏开阿金的嘴,只见她牙关紧咬,身体抖个不停,七窍一起流血。 贺灵川也扑到,急令药猿:“伶光,救她!” 伶光跳到马车里,嗅了嗅阿金嘴里的气味,不知从哪里抓出一只葫芦,就往她嘴里灌水。“是烈性剧毒‘寒鸠散’,死士用的。” 葫芦里的液体是澹黄色的,有点难闻但很清澈。 阿金喉肌绞紧,根本无法吞咽,伶光急忙伸爪按了两回,终于咕都咕都顺下去了。 她都呛到了,伶光顾不上,仍然一个劲儿勐灌。 十几息后,它又将阿金翻过来,用力挤压她的腹部:“再吐出来,快!” 阿金吐得稀里哗啦。 伶光接着又给她灌药洗胃,准备再次催吐。 这时候,什么灵丹妙药也不如基础办法好用。 不过这回阿金只被灌下去两口,就没反应了。任它怎么推拿都无效。 “不行了。”伶光气喘吁吁,“这毒发作太快。” 它给阿金灌药就能看见,这女人的嘴都被腐蚀掉了,更加脆弱的内腑更不必说。 这毒物用“见血封喉”来形容,真是一点都不为过。 在鸢国、贝迦国,寒鸠散都号称封口专用药。 “再试!”贺淳华疾颜厉色,“再想办法!” 眼看洪承略就要妥协,他的计策就要成功。阿金若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死了,他对付洪承略的王牌就没了,反而还要结出深仇大恨! 这时候他就无比气恼,手下怎么没把这个瘫子搜个仔细。 就因为她是残废,所以放松了警惕吗? 伶光又试了好几个法子,阿金依旧一动不动。贺灵川探她脉搏,已经无了。 “老爹,她死了。” 阿金毒发,石头人也发疯一般冲上来。 但它只是个传声筒,并没有多么强大的防御力,被周围士兵一顿输出,三下五除二就化作一地石块。 贺淳华按下心乱如麻,厉声道:“抓住洪承略,快!” 死仇已经结下,绝不能让他生离此地。 曾飞熊打了个唿哨,附近的士兵也不躲了,跳出隐蔽处就往小山峰冲去。 贺淳华眼珠一转,朝着洪承略大喝道:“她没死,你妻子救过来了!” 隔着十余丈,马车上下还有那么多人挡着,他不信洪承略能看清阿金已死。 只要这人不确定,事情就有转捩。 洪承略通过石人望见妻子嘴角流血,惊得魂飞魄散,不假思索就要跳下去。 董锐一把按住他的肩膀:“你疯了!这是自投罗网!” 洪承略一把甩开,不意边上伸过一只巨爪,狠狠抓住他的胳膊。洪承略居然没能马上挣开:“放手,她中毒了!” 正是鬼猿化出真身,帮主人制止了洪承略。但后者力量极大,鬼猿本身还是伤员,施出全身解数才能勉强拉住。 董锐对着洪承略耳朵大吼:“冷静!她自愿服毒,就是不想你死!” 这个“死”字简直震耳欲聋,洪承略一怔,像是想起什么,突然停止挣扎。 此时石头人已经被打碎,鸢军一拥而上,朝这里奔来。近处的弓手也已经在弯弓搭箭。 “没时间了,我们快走!”董锐一招手,身后的怪鸟现形,庞大的身躯驮动两人飞个短程不是问题。 洪承略死死盯着不远处的马车,红着眼,呼吸急促。 董锐跳上鸟背,催个不停:“走啊!快快快走!” 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洪承略几乎咬碎一嘴钢牙,一扭头跳上了鸟背。鬼猿则变回小猴,跳到董锐怀里。 怪鸟振翅,在十几支羽箭射来之前抢先升空。 而后,洪承略就听见了贺淳华的喊话,颊边肌肉忍不住跳了两下。 董锐恐他急怒攻心犯傻,赶紧道:“他诳你的,别信!” 洪承略的声音像是从冰窖里传出来:“那是寒鸠散,无解之毒!” 这种药物,他曾给贝迦国的密探分发过,一眼就能认出来! 它又有别名叫作“十息夺魂散”,所以阿金现在已经…… 坐在前头的董锐忍不住打了个抖,能真切感受到后座这位的怒火简直快要喷簿而出。 洪承略忽然解下背上长弓,搭箭射出。 他射的不是贺淳华,而是地面—— 冲过来的鸢兵脚下的沙地。 洪承略射的是连珠箭,只听“嗖”“嗖”三响,每箭入地一尺有余。除了沙地松软,也足见他臂力之强劲。 而后,这片又宽又平的地面就炸了。 炸得惊天动地,沙石乱溅。 扬起的烟尘都有四五丈高。 冲在最前头的二十多名鸢兵,一下就被笼罩在烟尘里,生死不知。 地下有埋伏! 后来者顿时停下脚步,不敢再往前冲。 再说追击目标都上天了,步兵再向前还有甚意义? 浔州人从废弃矿坑弄来的炸药,再一次派上了用场。 底下有射击好手,怪鸟不敢逗留,借着爆炸扬起的滚滚烟雾越飞越高,很快就穿入乌云当中。 贺淳华抬头盯着它远去的背影,知道洪承略此时同样盯着自己。 那目光里的仇恨和怨毒,令他芒刺在背。 直到怪鸟消失在云层中,贺淳华才冷冷下令:“收兵回营!” 余众赶紧上前收拾战场,救死扶伤。 返回军营途中,贺淳华周身散发出来的寒气,令所有人避之唯恐不及。 …… 刚抵营地,贺灵川就找了个救护伤员的借口熘了。 老爹怒火中烧,他何必去触霉头? 方才那一通爆炸,炸死鸢兵三人,重伤七人,轻伤二十一个。伶光也去帮忙救治,这时有士兵过来请教贺灵川,那个女人的尸首如何处理? 队伍把马车也带回来了,里面有阿金的遗体,还有吓得两股战战的婆子。 贺灵川叹了口气:“交给我吧。” 他将马车留给亲卫看守,刚要回帐,却见赵盼迎面而来。 “百鸣谷之行如何?”赵盼看贺灵川神情,再看队伍士气,心就沉了下去,“没谈成?” 虽说不赞同贺淳华的手段,但他也期盼洪承略能离开夏州。 “没。阿金服毒身亡了,当着洪承略的面。” 赵盼大为震惊:“什么!” 他也不多问贺灵川,快步去找贺淳华了。 约莫一个时辰之后,贺灵川听说有几名士兵被拖出去杖责四十,至于伺候阿金的婆子,直接就被砍了头。 那几名士兵,应是此前被派去监控阿金了,却没发现她暗藏剧毒,失职。 至于婆子的死……就是贺淳华的迁怒了。 贺灵川还听说,主帐里传出了争吵声。 能在那里争吵的还有谁,当然是贺淳华和赵盼。 这种时刻,贺灵川当然不会去靠近暴怒的贺总管,那属于自讨苦吃。 结果他成功地苟到了亥时初(晚上九点),贺淳华好像才想起他,终于派人把他叫了过去。 贺灵川走入贺淳华帐中,竟见桉几、椅子都栽倒在地,显然是主人所为。 没人敢扶,说明贺总管还在气头上。 他也只好硬着头皮,走进去叫了一声:“老爹。” 贺淳华原本负手背对着他,闻声转过身来:“你前几天见过阿金,没留意到她有死志?” “没有,她对儿子甚是客气。”贺灵川当然不会承认,“不像寻短见的模样。” 贺淳华甩袖:“一点眼力见都没有!” 贺灵川心道你不也一样,你至少找过她三四次,却一点异样也没察觉不是么?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 安装最新版。】 阿金骗过了所有人。 第302章 双敌汇合 他表面上却挠了挠后脑:“她想寻死,当然不会让我们发现。嗯?桌上是什么?” 桌上好像又有一个纸团,湿湖湖地。 “你看吧。”贺淳华呼出一口戾气,“洪承略又发信来。” 贺灵川打开纸团一看,的确还是上回的笔迹: “望归还吾妻遗体。” 力透纸背,显然写信人也是满心压抑。 “老爹打算怎办,还吗?” 贺淳华沉默好一会儿,才挥了挥手:“还吧。” 贺灵川应了一声,正要退出,贺淳华忽然问:“你说,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 贺灵川还没来得及开口,贺淳华就怒气冲冲接下去道:“不过是一次和谈!成就成,不成就再谈!我又不要她的命,也不要她男人的命,三个月后还要放了她,她这么刚烈这么绝决,为什么!” “这应该……”贺灵川想了想,“和老爹没关系吧?” 贺淳华两眼瞪圆:“和我没关系?” 和他没关系?那阿金怎么偏选那个时候自尽! “她可能不想再拖累洪承略,死了就一了百了。”贺灵川道,“她不是对洪承略说么,从此天高任鸟飞。” 阿金就是系住洪承略的那根绳子,绳子断了,他才真正自由了。 “偏偏在和谈的时候!”贺淳华的咆孝声几乎传播方圆二里,“偏偏在快要谈成的时候!” 其实他知道,洪承略这回只带董锐而非军队随行,就有妥协的意图。也就是说,他贺淳华的计划正确,是可以成功的。 只差一点,差一点就要谈成了! 那女人就是故意要坏他好事。 贺灵川沉默。 他头一回见贺淳华这样歇斯底里,实是有些意外。 老爹从前一直是谦谦君子模样,风度翩翩。 贺淳华来回走了几圈,像是借着几声怒吼把火气泄掉一半。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恢复正常,对儿子道:“你说,他有什么办法能令赵将军吃败仗?” 这是洪承略和他谈判时开出来的条件,虽然听起来不靠谱,但贺淳华此时不免疑虑。 洪承略那个人,应该不是无的放失吧? 方才和赵盼商量,也没个结果,赵盼还大笑说道不可能。 “儿子不知。” 贺淳华揉着太阳穴道:“我和赵将军议定,未来数日全营都要加强戒备。你没事就不要乱跑了。” 事情既已发生,无论他怎样恼怒,接下来都要防备对手的报复。 “是。” 贺灵川退出帐外,在那辆放置遗体的马车上安插两支火把,想了想又把梳子放在阿金枕边,这才命亲卫将马车带去林地边缘,再勐抽马股。 马儿吃痛奔入林中,不久以后,火把的光就熄灭了。 十几息后,连马蹄踢嗒的声音都隐入黑暗当中。 贺灵川朝那个方向出了会儿神,他知道洪承略已经接到了阿金。 这对夫妻总算团圆了。 脸上一凉,几点水珠落下,四周淅沥声起。 雨又来了。 …… 百鸣谷。 巨大的山洞当中烈火熊熊,洪承略看着爱人的身影被火焰吞没,面无表情。 浔州游骑站在他身后,一声都不敢吭。 至天亮,火堆才烧尽。 洪承略上前拣拾骨灰,装入坛子里收好,一边轻声絮语,仿佛在安抚她。他要带妻子回家,而不能把她孤孤单单地葬在异国。 伍青也在身边,额上一直沁汗,但不好经常去擦。 他时不时偷看前方的洪承略。 洪承略收好骨灰坛,忽然转头对他道:“我已经收走阿金的寒鸠散,为什么她还有?你又给她了?” 来了,躲不过了。伍青也顾不上身段,扑通一声跪地:“将军,我也不明白啊!她说了什么,我全是如实禀报!” 阿金上回跟他讨药,还让他禁口。伍青怎么敢?一回头还是上报了洪承略。洪承略立刻就去阿金那里,搜走了寒鸠散。 按理说,这都没事儿才对。 洪承略咬牙咬得咯咯响。 伍青忽然记起一事,立刻道:“啊,霜叶国师给的灵药,夫人已经服过几次了。会不会,她……她其实能动了?”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阿金原本从脖子以下瘫痪,只能翘几下手指。洪承略拿走她的寒鸠散也没多想,因为没人相助的话,她根本没法把药放进嘴里。 可是经伍青这么一提醒,他也明白了。 霜叶国师的药已经生效,她或许能动手了! 于是她任洪承略拿走大部分寒鸠散,自己偷偷藏起几小粒。 想到这里,洪承略眼眶又发烫了。 霜叶国师的药果真能治好她,她的病明明已经在好转,最后却依旧选择赴死! 她用生命给他铺路! 伍青感受到洪承略身上的杀气越发浓郁,骇得跪地不起。 洪承略瞪着他的后脑勺,强忍挥刀的冲动。 废物!若非这厮给药,阿金现在还活着。他用力握拳,又慢慢松开,把眼里的恨意藏得很深。伍青是霜叶国师器重的手下,就这样打杀了,他回去贝迦不好交代。 伍青额头的汗滴到地上了:“属下铸成大错,万死难赎,请洪将军责罚!” 他坦言自己“铸成大错”,但绝非“害死夫人”。阿金取死,是她个人意志。 洪承略长长呼出一口气:“记着吧,后面再罚。我现在要你先去办一件事。” 伍青目前也是他和贝迦国联系的唯一纽带,他孤身在鸢军大后方带领浔州游骑搞事,来自年赞礼和贝迦国的援助就格外重要。 “将军请说!”伍青悬着的心这才放下,让他办事,就是不打算杀他了。 “我要和年赞礼会面。”洪承略冷冷道,“你去安排。就对他说,我有办法帮他达成目标,登陆到邯河南岸去。” 嗯?伍青一呆,有这种办法? 他们监视鸢营多日,赵盼这人治军布防还是很有一手的,否则浔州人南下的脚步不会被挡在邯河以北。 现在洪承略却说,他能轻轻松松打破这种局面? “有问题?”洪承略看他不动。 伍青赶紧道:“属下立刻去办!”也不顾山洞外倾盆大雨,就冲出去了。 怎么冒着暴雨和洪灾跟对岸联系,考验他的时候到了,反正必须办成。 这种时候,挨雨浇也好过待在洪承略身边。 …… 五个时辰之后。 洪承略乘坐董锐的怪鸟飞越汹涌大河,直抵对岸的浔州大营。 虽说洪水先侵吞南岸,但浔州人还是很谨慎地撤离北岸,同样后退了近二百丈距离。 水火无情,不是人类能够承受之重。 董锐的怪鸟也不适应在这种天气飞翔,好在它还有轻身术辅助,这才能勉强飞一趟短途。 它在浔州大营前落地,洪承略跳下来,见营防森严,倒有一派气象。 他这里刚落地,营中就奔出数骑:“来者通名!” “洪。” 这几人让出一匹马来,显然事先得过吩咐:“洪将军请,我们年大人在帐中相候。” 洪承略上马跟进,那头怪鸟缩小身形化作乌鸦那么大,停在他肩膀上甩了甩脑袋。 这一幕不常见,众人都多看两眼。 而后,洪承略就被一路引进中军大帐。 已经有人倚门而望,见他奔近,也不顾雨水滂沱,上前拉住缰绳大笑:“洪将军,别来无恙!” “年大人,久违。”洪承略伸手与他一击掌,跳下马背,共同入帐。 这人白脸长眉,气宇轩昂,眉目与年松玉有三分相似,正是曾经的鸢国征北大将军年赞礼。 他转投北方妖国后,贝迦国仍命他为浔州牧,军政一把手。 两人坐定,立刻有亲兵奉上热茶,又献干巾,供他们擦脸拭水。 年赞礼热情道:“用过饭没有?我们今天有现杀的小羊,嫩得很哩。” 他和洪承略不打不相识,从前他守鸢国北境,而洪承略是贝迦国的统兵大将,各自带兵在边境线上交过手,他还吃了个亏。 听伍青说洪承略请求见面,他相当重视。 洪承略啜了口热茶:“多谢,但不必。我冒昧来找年大人,是有事相商。” 这人果然直来直去。年赞礼挑了挑眉,就听洪承略接着道:“对面的赵盼已经收到一万石军粮。亲率夏州运粮队来前线的,是新任夏州总管贺淳华。这消息,年大人知道么?” 年赞礼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我听说了。” 贺淳华已到前线好几天了。他跟这人有杀子之仇,这就又多了一个杀退鸢军、荡平夏州的理由。 “年大人已经在邯河北岸与赵盼对峙近两个月,可有打算何时总攻?” 这话隐隐有发难之意,年赞礼就当没听出来:“原定汛期末尾。赵盼这人把功夫都做在防守上,不轻出、不冒进,抛饵给他也不吃,只一味结寨驻防。” 再结合邯河天堑,他的确不好攻上南岸。 他顿了顿:“不过鸢军有硬伤,成天缺衣少吃,艰难维持,再熬些时日,我们或可轻取之。”鸢国内部有多朽烂,年赞礼比别人都清楚。赵盼再强不过一将,有的是满廷君臣给他拖后腿。鸢军后勤补给始终是个大硬伤,论持久战,优势在我。 第303章 绿意宝瓶 “那是之前。”洪承略毫不客气道,“贺淳华任夏州总管后,一个劲儿往前线送粮,看样子他后面也还能继续搞、继续送。赵盼要是不缺粮,年大人你打算怎么打?” 年赞礼压下一点怒意,笑脸相迎:“那洪将军有何妙计?” 要不是伍青送讯说洪承略有杀敌妙法,妈勒个巴子,他要受这种气? 自然还有一点微妙原因,两人都心知肚明,但两人都不能提: 洪承略是正儿八经的贝迦国将军,功勋在身,而他年赞礼是刚归附不久的投将。 谁该对谁更客气,还用说吗? 洪承略看了看帐外的大雨:“偷雨不偷雪,这么糟糕的天气,反而是进攻的最好节奏。”雨声和黑暗可以掩盖一切对敌准备。 年赞礼等着他的下文。有理智的指挥者都不会在这种时候强行渡河,否则军队只怕要哗变。 果然洪承略接着问:“如果我能让年大人的军队渡河登岸呢?” 来了,年赞礼凝重道:“请说下去。” “十二年前,贝迦国青阳国师的弟子卷宝叛逃。他是外国奸细混入,好在就很快被缉拿归桉。但他偷走的宝物中,有几件始终没被找回,最重要的一件就是青宫供奉的彷云水宝瓶,也叫绿意瓶。” 贝迦有春、夏、秋、冬四宫,分驻一位国师,地位待遇超然。其他三宫都好说,但春字放在那个宫字前面,未免有些不正经,容易变成乱码,因此以“青”字代替,而青宫的主人就是青阳国师。 “彷?”年赞礼好奇,“那正品呢?” “正品在上古仙人手里。时间过去那么久,大概早就湮灭了。”洪承略道,“真正的云水宝瓶可以集三江五湖之水,传说仙人曾用它解去了一州大旱。” “青宫收藏的这件彷品成型于上古末期,天地灵气远比现在充沛,但仙人已经越来越少,行将消弥。这只彷品也是被意外造出来的,只能收半江之水,功效远不如正品,因此它消耗的灵气也远不比正品。后人费尽力气小心保存,才传至现在。” 年赞礼听得目光微动。洪承略不会无缘无故提起这件宝物,也就是说? 果然洪承略下一秒就从怀里取出个软布包,当着年赞礼的面打开来。 里面是个灰瓶子,质地看不出是玉是石,或者叫灰石尊,圆肚、窄颈、大口。 和云水宝瓶那么诗意的名字不搭调。 瓶口的盖子凋成一头壁虎,尾巴搭在壶身,前肢抱住瓶口盖紧,脑袋和鼻子上却长角。 瓶身上刻四个字: 润山沃野。 年赞礼大喜:“多谢洪将军!如攻下赵盼,将军居首功!” “不必,我就是借了个瓶子给你。” 年赞礼小心翼翼取瓶赏玩,一边问道:“这宝物不是丢了么?”怎么会在洪承略手里? “我辞官以后路过希凌镇,邻县就是青阳国师的弟子被逮住的地方。我带内人进镇用饭,不意在一间杂货铺看见了绿意瓶,就摆在门后的货架上。”洪承略摇头,“宝物蒙尘,还缠了蛛网,很不起眼。若非我当年在青宫见过它,就要错过了。最后我花十五个铜板把它买下来,店家看我的眼神就像看个大冤种。” 年赞礼嗟叹:“此等至宝,竟然无人识货?” “重器并非人人能用、时时能用。年大人拿在手里,可有感觉到一丝法力波动?” 年赞礼摇头。 这东西握于手中,和普通石玉没什么区别。 “您注入一点元力试试。” 年赞礼依言为之,结果刚灌进一丝儿元力,瓶口的壁虎就舒展身形,张开了嘴。 它张嘴,就是瓶子开口了。 洪承略顺手拿起茶杯,往瓶里倒了点儿水。 瓶子立刻褪去灰朴朴的石质外皮,露出羊脂白玉的底色。“它也对灵力有反应,但你我全身的灵力加在一起,也唤不醒它。” 年赞礼收回元力,瓶子在三息内又变回了原样。 “要吞半江水,这件宝瓶如何使用?” “只有两种力量能驱使这件宝物开动全效。”洪承略正色道,“要么是海量灵力,要么是海量元力。” 否则过去几年他在鸢北过得那般窘迫,早把瓶子卖掉换钱了。 他辞官以后就没有元力了,不能令瓶子显出变化,这玩意儿看起来就像不值钱的劣制手工品。 【推荐下,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至于灵力,呵呵,全天下谁还能有“海量”灵力? “有言在先,这宝物原本只有国师可以驱动。以你我的官身、位阶,还够不到它的要求。想要它运转起来,年大人一定要调动大军元力,全部灌注给它才行。”洪承略早有考量,“即便这样,绿意瓶能吞吃多久的河水,那要看付给它的元力能维持多久。现在的邯河,水量又是平时的数倍不止。” 邯河如今在洪涝状态,径流量是个惊人数字。 年赞礼并无退意。作为全军统帅,即使在非战斗状态下,军队里面也有无穷多的麻烦要处理,虱子多了不咬。 “洪将军预估,我军若使用这瓶子,能安抚邯河多久?”假使大军渡河过半,突然瓶子顶不住了,狂潮扑到,那这次进攻就成了天大笑话,对岸的赵盼能笑上好几年吧? “我看贵军的军容齐整、法度森严,年大人应该很得军心。”洪承略自己带兵,有些东西一眼就能看出。 “都是带了十几年的老部下。”年赞礼长年戍边,与手下将士同甘共苦,“蒙他们信任,让我带兵省心。” “这里有五万人?” “四万六千人。” “那么,这支军队激发出来的元力至少也能撑……一刻多钟?”洪承略是给不出确数的,“你我都知道,法器的本质是以人力对抗天地。在这样的洪水面前,贵军能支持多久,我不敢打包票。” 绿意瓶虽然神奇,本质上也是个媒介,令浔州军队可以用元力来抵御洪水。 能扛多久,不由绿意瓶决定,而取决于年赞礼手下这支队伍的军力、士气、信念和决心。 “才一刻钟?太勉强了。”年赞礼沉吟,“再说这一次进攻是有去无回,绿意瓶应该不能在短时间内连用两次吧?” “把水倒了,还可以再吞。”洪承略指出,“问题的关键在于,那时候你没有元力供给它了。并且因为它在渡江时会持续不断地抽取军队所有元力,所以每个人都会感受到心情低落、沉重、沮丧,甚至想扔掉武器。” 也就是说,这次偷袭对岸必须成功,否则后无退路。并且由于绿意瓶用掉了所有元力之故,登陆以后的浔州军是没有元力护身的。 如果赵盼迅速反击…… 年赞礼陷入沉思,而后轻拍桌面:“未尝不可。断了后路,他们才有一往无前的勇气。” 进或死,退必死,军队就会奋力向前以求生路。 否则士气为负的军队,在有逃生机会时指不定就一哄而散了。 元力的运用,对于带军将领来说,真是一门要命的艺术。 “但一刻钟远远不够。” 洪承略早就想到这个问题,又拿出一片枫叶递了过去:“这是霜叶国师赠我的言律。年将军要动用绿意瓶,不妨找霜叶国师临时调度元力。” 仔细看,这不是普通枫叶,而是金箔打造的符纸。按洪承略的说法,只要在上面写字,再盖上血手印,点火烧之,那么符上的文字就可以实时送到霜叶国师那里去。 一次性传讯工具。 年赞礼大喜。 贝迦国的元力有多雄厚,连他都难以想象。现在他领的也是贝迦的军队了,霜叶国师若能调剂一些元力给他,那大军还用担心渡河的时限问题吗? “但我要提醒年将军,绿意瓶已经很久很久没人使用了,它不是一件好脾气的宝物,偶尔也会不太听话,用起来也会对你个人精气神造成很大亏损。” “上古的宝物,难免。”胜利总是有代价的,“它不会吸走我的精血或者寿数吧?” 有些邪宝就是这么难伺候,年赞礼不想跳进这种陷阱。 “那不会。”洪承略站了起来,“用不用它,年大人可以慢慢考虑。如果准备动手,不妨选个顺风的日子。” 年赞礼心怀大畅,拍拍手掌,喊人带他去干净的帐内休息。 ¥¥¥¥¥ 复三日,雨一天比一天大。 即便在夏州北部,这暴雨的量级和时长也是罕见,算得上百年一遇。 贺灵川醒来,发现天还是黑的,自己这一觉居然只睡了个把时辰。 大概是因为,岩狼在边上拿牛骨棒子磨牙?那喀啦喀啦的响动连雨声都压不下去。 不过这回睡觉时间虽短,贺灵川也在盘龙梦境打败两个挑战者,成功守擂。 阅武堂虽然给他四十天的休养时间,但他每次一进梦境就是满血状态,这种假期当然不需要了,直接上台就干。 瘦子说得无错,敢来挑战擂主的都有看家本领,贺灵川最后一次遇上的挑战者以灵敏见长,身形快得难以捕捉。 第304章 暗袭 幸好这次贺灵川发挥了皮实的特点,稳扎稳打,最后终于逮到对手破绽,一击竞功。 贺灵川刚撩开帐门口就见雨珠如帘,竟然望不清三丈外的人马。 这能见度,快赶上浓雾了。 伸手出去几秒,就能捧回满满的雨水洗脸。 他往脸上浇了点凉,琢磨着下次攒好军功去换个什么术法好。每次实战都积累宝贵经验,现在他又觉得自己缺乏一个高爆发的武技。 下次还是把镜像术兑出来吧。 鸢军大营又后撤了一百多丈,干脆驻扎在坚硬的岩地上,这就没有垮塌的风险,并且比河面还高出两丈有余。 但代价就是蛇鼠和其他小动物多了,屡有人被咬伤。 赵盼和贺淳华都没有放松警惕,尤其两人心里提防洪承略的报复,对营防要求一天比一天高。 鸢兵不明所以,暗生怨言。 踏出帐外三五息,浑身都能湿透;满地黄泥水,不是污鞋就是污裆。这种时候应该全营休整才对,怎么赵将军反而要大家严防死守? 敌人都在对岸,还能趁这种鬼天气渡河偷袭不成? 遇上接连不断的暴雨,贺淳华的队伍也被困在营地,不能南返。他在前线逗留的时间,已经超过预期。 这也是他心中不安的来源之一。 迟则生变哪。 乌云密布,天黑得快,根本不用到落日时分。 天地间最后一点光迫不及待消失,整个鸢军大营就陷入暴雨和黑暗编织的大网之中。 这样恶劣的天气,卫兵还得继续巡逻。 他们举着的火把用特制的油料浸泡过,在雨天也能燃烧照明。 虽然一身雨披,但里头的衣甲、脚上的鞋子还是湿透了,黏乎乎、湿答答,尤其鞋子进水以后,走起路来叽叽作响。 “鬼天气!”新换班的哨兵举着火把巡逻河岸,伸手抹掉流进眼里的雨水,暗暗咒骂一句。 原先的驻营地点,现在已经在河水之下了。河岸也塌方好几次,现在的岸线往南收缩近百丈,但他们走起来还是小心翼翼。 前天有个倒霉的同伴脚下土崩,人掉进河里,转眼就被冲没了。 所以这名哨兵也只是很敷衍地沿岸走一圈,离水都有三丈距离。 这种天气,不可能有敌人趴在岸边。若非赵将军坚持,根本没人愿意走近河边。 没什么异常,他往回走。 过去这么多天,夜夜如此。 一个时辰后,哨兵又巡了过来。 这是第二圈了,今晚只要逛满三圈,就有人来接班。 他还是漫不经心地东瞅西看,然而返程之前,却觉得有哪里不对。 他原本懒得动弹,经过心理斗争一番,还是勉强走回岸边,举起了火把。 大雨无休无止,邯河也狂暴起来,他每到这里都能听闻水浪拍岸的砰击声,赶得上打雷了。 可今晚怎么没有呢? 他只听见了哗哗的雨声。 哨兵小心翼翼挪去岸边,火把往下一照—— 怪事,水呢? 河岸一丈下居然无水,他看见底下泥漉漉的泥砂。 火把往前伸得更远,但是火光照亮范围内,他还是没看见河水。 这是怎么回事?他第一次过来巡逻时,浪花还拍着岸土呢。 河水倒流? 话说回来,火光边缘的黑暗中好像有东西在动? 他正在探头探脑,不意下方嗖嗖射上来四五支箭,多数都落空了,唯有一支扎进他眼睛里。 哨兵仰天便倒。 底下的射手没有元力,不能精确瞄准,所以一次多发,求个大概率。 这哨兵身带元力,本来就算中箭也不会太严重,但他也是运气不好,凑巧一箭入眼,那就是要害打击。 他一倒下,火把也掉了,晃动的火光惊动不远处的两个同伴。后者奔近,一看到他身上明晃晃的箭失,就吹响了急促的哨声。 敌袭! 几乎是与此同时,河岸下方响起了震天的呐喊,一时将暴雨都压得悄无声息: “冲啊——” “年将军必胜!” 黑暗中仿佛有什么正在蠢蠢欲动,往高地袭来。 不一会儿,河岸下方亮起无数闪烁的小火焰,转眼变成了划破天际的流火—— 然后落到鸢北大营的帐篷、马车、栅栏上! 虽然几天大雨将军械和篷布浇湿,但箭头上都涂着特殊油料,雨天依旧可以燃烧,同时又有北风助推火势,因此鸢人军营还是四处冒火。 赵盼和贺淳华都自梦中惊坐起,冲出帐外一看,上方火失飞至,不长眼地到处乱射。 “大人小心!” 众亲卫纷纷围护。 赵盼捞起大弓,将扎在帐柱上的火失随手拔出,不顾亲卫阻拦,冲前百步才弯弓高射,目标是下前方的河面。 以他臂力,加上元力相助,即便在北风天也能射出三百多步远。 鸢人只见那箭高飞上天,带着火光落下,从而照亮了河岸上的…… 密密麻麻的军队! 那队伍军甲鲜明,几乎将河滩全部占满,此时喊杀声震天,就往这里冲来。 浔州兵! 赵盼后背发凉,额上却冒冷汗: 年赞礼的部队,为什么能平安无事渡河,潜到南岸发难? “起阵!击鼓竖旗!”无论他心中怎么想,多年作战经验还是让他流利下令,“督战队上!” 大军扎营时都会埋下防御战阵,但阵法运行要消耗大量玄晶,所以平时都不会开启。赵盼手下有专门负责这个的术师,闻声就去开阵。 至于击鼓进军,那是深刻在士兵头脑中的印象。鼓声响起,说明上头有准备,队伍要反击,士兵也不那么惊慌,攒一攒勇气还能回身作战。 毕竟被浔州人打了个措手不及,一旦队伍被击溃,个体战力再强也挽兵败如山倒的结局。 督战队更是驰骋来去,一连杀了十几个向后逃跑的溃兵,勉强止住了进一步溃逃的趋势。 不过此时河岸下方连声炮响,七八枚火弹呼啸而至,在大营内四处开花。 浔州军队居然将火炮也盖上油布运过河了,并且足足有十二门! 这玩意儿娇气,被水打湿就容易哑火,还容易伤到自己人。年赞礼却在每尊大炮上都贴了一张昂贵的辟水符,用心良苦。 并且他下令装射子母炮,炮弹落地后还会接着爆炸,炸出里面数十枚小铅球。 在速度加持下,这些都是杀人的利器。 每一次爆炸,周围都有几十人马倒下。马匹被吓得发狂,破厩而出,到处乱蹿。 这时候鸢军也发现,其实浔州人还没完全上岸,至少还有几千人正在驱船上陆,而大部队前锋已经在发力前冲。 诡异的是河水居然退回去了,水位显着降低,河边距离现在的鸢营有四十多丈远,并且河面相当平缓。 不能和秋季的稳静相比,但凡会水的跳下去游个泳应该不成问题。 可谓是,大河上下顿失滔滔。 这到底怎么回事? 闲露出来的河床,就变成了浔人的登陆点。 贺灵川这里也没闲着,第一时间找到座骑。青驳马有妖怪血脉,不似凡马那么容易受惊,这时还能凑过来找他。 药猿一下缩到贺灵川怀里,岩狼爬起来抖了抖毛,跟在他身边。 单游俊等七八人也跟了过来,叫道:“东家!现在怎办?” 贺灵川面临的选择有二,要么赶去贺淳华身边,美其名曰保护老爹;要么守在这里,痛殴敌军。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他只考虑了一秒,就对单游俊道:“弓手上树,再派人给我找一条退路出来。” “是!”单游俊明白,自己这批人要留下御敌了,否则现在就可以退去主营附近,何必还找什么退路。但他还是要提醒一声,“东家,您的下下签预言……” 他曾经听毛桃说过,东家在仙灵村抽中的下下签往事。 贺灵川一懔。 敌方悄然渡河,有备而来,鸢人却在睡梦中被偷营,应对不及。照目前看来,是敌强我弱之势。 大势面前,他们这支不到十人的队伍力量有限,他自己也要慎之又慎。 老龟妖的预言一直没有应验,会不会就落在这时? 贺灵川一下就想起盘龙梦境中温道伦给他解的“勇”字,还有他自己胡诌凑趣儿的那句话: 遇水则走。 正前方,邯河水川流不止。 或许这就是明晃晃的提示,毕竟前几次危机来临时,哪里也没有“水”,而他的确安然度过。 现在是不是该避走? 贺灵川回头看看纷乱的军营,再看看河岸下的敌人身影,已经越来越近。己方大难临头,他难道要畏战而退? 他果断道:“休要在意。我们退去半坡放绊马索。” 一行人立刻后退,往高地侧边而去。 底下的敌人潮水般涌上来,他们这几人如果敢直挺挺挡在前面,那最终结果也是直挺挺倒下。 小队作战讲究战术。 更糟糕的是,最初的邯河南岸是鸢国军队特地加高、加陡过的,筑成了所谓的“岸墙”,只留几条窄小的通道可以上下,这种防御工事可以抵御对岸过来的敌人。 可是连日暴涨的河水,早就将岸墙冲垮,连鸢军都被迫后退,眼下只驻扎在普通高地上,哪还有险可守? 第305章 酣战 贺灵川相中了高地侧边的半坡,形如梯田,报废的马车和各种杂物都堆在这里。最重要的是,鸢国人的军械都安置在这里! 军械必定是对手首先想要摧毁的目标之一。 贺灵川刚带人在这边做好布置,敌军就杀到了。 赵盼的主帐扎在高地上,从河岸去往高地的路有好几条,浔州军队的主力当然要选最短的主路冲杀,余众四下漫开,从各路进攻,最后要对高地形成合围之势。 贺灵川选的半坡就在侧边,来犯之敌不多,有利于他们稳扎稳打。 你说浔州主力军? 哦,赵盼大帐前也会有鸢军主力死守,那也是不白给的精锐,让他们对k就好了。 有多大本事,就干多大碗饭。他贺灵川绝不会在这种时候贪功。 莫看两军对战纷乱复杂,最后还是分解为一支又一支小队的各自作战。 贺灵川只要领队战斗,就是为己方阵营贡献力量。更不用说,他要阻击的是直奔军械而来的敌人。 至于老爹—— 他回头看了一眼主营,贺淳华就在赵盼身边,处于整支队伍的保护核心,可以说相当安全。 一个传令官从主营冲出,奔到贺灵川身边大喊:“总管有令,贺灵川坚守军械区!” 虽然慢了小半拍,但贺淳华很快意识到这个位置的重要性。 贺灵川回身一指树林,对药猿道:“你去树上。”战斗时刀枪无眼,它这个非战斗人员还是战场远离为妙。 伶光也不矫情,两步跳上了树,转眼不见踪影。 众人刚布置好,敌人就嗷嗷喊着杀到了。 两匹大马冲在最前,风一般撞上来。马上骑兵狞笑着挥舞长枪,瞄准贺灵川眉心。 这小子一看就是头领,弱鸡易杀,正好抢个头功。 对这种没眼力价的敌人,贺灵川的反应就是竖起中指,做了个通用手势。 手下见状,狠狠一扯绊马索。 duang地一声,两匹战马前蹄被绊,连马带人都跌飞几丈。 两名骑兵被摔得七荤八素,还没来得及爬起,就成了单游俊等人的刀下鬼。 余下步兵吃惊,怒吼着冲上来。 躲在后方大树上的弓手开始点射,这种昏暗的环境下也能做到两三箭一个,很快啊。 其余步兵顶着箭失冲了几步,突然痛叫着弯下腰。 原来地上洒了毒梨蒺。这些立体的小三棱刺号称脚底板克星,莫说人类,就算熊妖踩中了也是嗷嗷嗷飙泪,不一会儿脚板肿得像水桶。 贺灵川带手下去围猎作乱的妖怪时,毒梨蒺这宝贝就屡立奇功,今朝拿来对付人也是一样好使。 贺灵川哪里跟他们客气,趁他们病要他们命。 余下的没踩中毒梨蒺的幸运儿,终于可以和他们堂堂正正交手了。 浔州人虽然趁着夜雨偷摸上南岸,可毕竟船只有限。为了短时间内尽量运兵,只能少带马、多带人,这就造成了骑兵数量远远不足,来袭的队伍以步兵为主。 好在这种山地战,步兵的作用没被埋没。 但很明显,冲击力小了。 贺灵川一刀砍翻一个,肩膀一顶,又轻松顶飞一个,自己反而一愣: 浔州兵这么弱的吗? 明明个头都不小,看着也挺壮实。 那厢单游俊等人也是战得风生水起,若不是后方时常有箭失流弹飞来,简直都能以一敌三四了。 更不用说岩狼大发神威,四五口就能咬死一个。这些浔人在它嘴下,好像都是皮薄馅儿大。 反而他们的攻击却显孱弱,岩狼被剁了两斧子,只在皮毛上留下一道白痕,血都没沁出来。 虽说它防御力本来就高,可从前打仗不是这样子的。 照这情形,他们不仅能守住坡地,或者还有机会组织反推。 这是怎么回事? 焦泰一直闷头砍人,砍了三个忽然转头对贺灵川道:“东家,浔人很弱,你看他们身上!” 贺灵川本就纳闷,经他一点,再定睛一看: 浔州兵战斗时,身上根本没有微光闪动。 眼前这些如是,远处的亦复如是。 先前浔人在岸下潜伏靠近时,无光还很正常,现在短兵相接还这样,那就只有一个解释—— 贺灵川转头,运起真力对坡上大吼:“浔州军队没有元力!” 吼声如雷,盖过了风雨交鸣,远远传了开去。 偏偏他还大吼三声,整个战场几乎都听见了。 同样一支军队,有元力和没有元力,战力天差地远。 那不仅仅是力量、灵活加成的问题,元力甚至影响减伤、豁免、命中率。所以官兵打盗匪向来比较轻松,所以鸢军对战浔人—— 也根本不该惊惧! 此时战场纷乱,鸢军被杀了个措手不及,面对乌泱乌泱、挥舞兵器冲上来的敌军,有人连衣甲都没穿齐,甚至被急匆匆的同伴或者战马撞翻在地,哪里能拾掇起多少斗志? 这时候的鸢军,士气很低。如果浔人强力的话,没几个回合就能打散整支队伍。 说到底,战役是力量与信心的比试。一场成功的偷营往往能给最终胜利奠定坚实基础。 这时候贺灵川的喊话就是及时雨,一语点醒了梦中人! 赵盼已经按捺不住,亲自冲出来砍翻了两三个敌兵,也觉对手很弱,一听贺灵川的话,顿时醒悟过来: 浔人军队不能插翅度河,邯河突然又那样平静,多半是年老贼动了什么手脚。 他一人之力对抗不了邯河之威,那九成是挪用了整支队伍的元力! 怪不得,怪不得他们能过河。 怪不得浔人这样萎弱,他们此刻根本没有元力! “浔人无元力,砍之如切菜!”赵盼大吼,“给我杀!把他们杀去投河!” 怕硬欺软是镌刻在骨子里的本能,原本悄悄抱蹿的鸢兵听说对手没有元力,先是将信将疑,挡了两下发现: 诶,真的! 于是胆大起来,开始反击。 其实此时的浔人确实有苦难言,因为绿意瓶源源不绝抽走元力,才能将上游冲下来的洪水都吸进瓶中,给后方船队更多抢渡时间。因此每个浔兵上岸以后,其实都感觉到神困体乏、心绪低落、畏敌厌战等等负面状态,就像在雨夜里负重长跑了三十里地,恨不得一头栽倒、长睡不醒。 可以说,他们的士气已经是负值了。 被偷袭的鸢人虽然慌乱,但好歹还有元力相护。 这么拉锯下去,胜利的天秤恐怕迟早又会回到鸢人这里。 逆天而行,付出的代价果然沉重。 所幸年赞礼早有预见,出发前就经过两三轮动员,明确告诉所有士兵“只要坚持半个时辰就能取胜”,这时督战队又喊着“向前生,退后死”,逼迫所有人玩命向前冲。 两边都在想方设法打鸡血、鼓士气。 谁的信心先垮塌,谁就输了。 年赞礼一声令下,河岸边的十二尊大炮经过填弹,又开始新一轮高射! 武力不够,火力来凑。 此时鸢人精锐都护在赵盼、贺淳华周围,与浔州军主力展开厮杀。人群一旦集中就是最好的靶点,十二尊大炮至少有九尊瞄准这里开炮。 轰隆隆几声,四五发炮弹先后落在高地范围内,子母弹打趴了一大片人。 赵盼身后的亲卫应声而倒,他自己也差点中弹,气极大吼:“分散,都他x地分散!” 有一发炮弹也落在贺灵川附近,他心中警兆大作,已命众人避开,不过还是有两名亲卫站得太近,避之不急,当场毙命。 连焦泰都被爆出来的铅球击中左臂,万幸没有打断。 贺灵川咒骂一声,回头看贺淳华,见他面色沉重、发号施令,但好像没有受伤,这才放下心来。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鸢军主营上空,忽然多出一层薄薄的浅绿色光罩,若有基无,黑暗中很不起眼。 可是海岸上射过来的炮弹,还未落地就先砸在光罩上,引出一连串爆炸。 光罩闪了几下,居然扛住了。 而后子母弹里的铅球掉落下来,因为没有叠加爆炸威力,对人的威胁就很有限。 一波又一波箭雨也被拦截,能找到空隙射进来的寥寥无几—— 战阵终于开启,短时间内鸢人的压力大减。 其实这战阵并不十分严密,完全称不上全方位、无死角,光罩上随机会出现缝隙,那是阵法师的协调问题——毕竟这个阵法需要二十多人配合运作——或者玄晶供能不足。 这两样几乎无法避免,事起仓促,赵盼对阵法也没多大要求,能尽量顶住大范围攻击,拖得越久越好。 在鸢人翘首以盼中,贺灵川小队后方的军械区终于开工了,十几架投石机掷出的石头最小也比磨盘大,都瞄准岸边的火炮和近岸的船只。 由于暴雨干扰,几尊火炮都没办法开工,鸢人不像对手那样备有辟水符,远程威力就减小许多。 不过投出去的巨石也砸坏了三台火炮、两艘渡船,余下的落在敌军当中,砸出大片血肉横飞。 鸢人欢呼起来。 随着时间拉长,胜利的天秤正在向他们倾斜。扛过最凶狠的头几波进攻,浔人军队明显表现出后继乏力的缺点。 第306章 一击毙命 而此时他们还有二十多条船在河上,尚未登陆。 “能赢!”赵盼心下大定,长笑一声,“儿郎们,把这些瘪三推回河边,我要亲眼看年老贼投河!” 以他这声号令为界限,鸢人度过了初期的惶恐,开始定下心来组织反击。 军队由收缩开始反推,往北一点一点顶了回去。 每一点推进,都伴随着血流成河。 然而浔州军队并没返回河边,而是顶着压力往西撤退。 西边的地势更高,后方是一大片原野。 他们也明白,若被迫去河边仍然不敌的话,只有死路一条。 贺灵川挥动腾龙枪连杀数人,听闻不远处一声惨叫,却是个鸢兵被火炮打烂了半边脑袋,头皮掀了一半,挂在耳边要掉不掉。贺灵川借着火光,还能看见他颅里有红白之物渗了出来。 他倒地不起,但一时未死,只知道朝众人伸手,嘴里哀嚎不停。 贺灵川终归心软,一枪射出去,穿喉而过。 此人立毙,算是得了解脱。 贺灵川拔枪间隙看一眼战场全局,只见两边都是人海莽莽,喊杀声和惨叫声交织一起,又有火炮投石助阵,土石飞溅、血肉横飞。 这幅景象堪称炼狱。 恍忽间他才想起,无论现实梦境,这是他头一次亲历大型战役,双方合起来六七万人在场上厮杀。 混乱才是这里的主旋律,个人力量放在这样的大规模战斗中,渺小得不值一提。 然而他心中才生出这样一丝明悟,鸢军斜后方不远处的树林里忽然冲出百多骑人马,直奔鸢军主帅。 越接近,越加速。 马是好马,骑术更加精湛。一路上的鸢兵要么没反应过来,要么刚要挥刃相向,却被人家顺手斩于马下! 在大混战中,这百多骑就像一柄尖刀直插鸢军心腹。而位于“刀尖”位置的骑士气势骇人,砍敌如切菜,如入无人之境。 在他前进路上,甚至有些士兵还没靠近,就被澎湃的气浪给掀了出去。 仅仅几个呼吸,这百多骑就踩着喧嚣的烟尘撕开了鸢军的外围防护。 贺灵川回头一瞥,童孔骤缩,立刻催马往高地冲去: 奔在那支队伍最前方的,岂非就是洪承略! 他抓时机抓得精准无比,浔州兵被鸢军打得步步后退,那么鸢军自然就要分出兵力追往河岸,主帅身边的人数自然就少了。 可再怎么少,那层近卫也还有四五百人,都是鸢军精锐。 人慌马乱时,无人注意到贺灵川扔了一样东西过去。 洪承略仿佛完全不把他们放在眼里,众卫怒喝着上前拦截,洪承略双腿一磕马腹,骏马陡然加速,而他趁机振臂一甩,将长枪当作标枪掷了出去! 这一手的威势和速度,真不输给大风军。 并且枪身噼里啪啦冒出蓝光,一路火花带闪电,竟然附着雷霆之力! 其速度之快,边上两名精锐守卫出手拦截都落了空。 枪尖所指,正是众人保护下的贺淳华! 洪承略在林中隐忍多时,哪怕浔人颓败北撤,他也视若无睹,一心苦候良机,要跟害妻凶手算账。 贺淳华刚转头就见雷光电闪,耀花双眼,吓得魂飞魄散。 他想躲,可是这一枪的强大气机将之锁定,竟能压迫他动弹不得,连脖子都转不动。 洪承略将百多人的元力都集中在自己身上,势必一枪竞功。 眼看长枪转瞬即至,就要给贺淳华来个穿颅而过,可就在这一刹那,贺淳华前方一丈处黄光闪动,有个高大的身影巍然如山,把贺淳华挡得严严实实! 那杆长枪噗一声扎在这个身影上,前进后出,捅了个对穿。 虽然它余势未尽,还想冲出去捅穿贺淳华,但这人影伸手抓住枪尾,一把将它拔出扔掉! 伤口没血,闪电在全身肆虐,但它依旧昂首而立,面向洪承略。 边上的士兵都是一群惊呼,庆幸不已。 贺淳华额角的汗,这时才淌了下来。 挡在他面前的,是一具身高超过一丈五的金甲铜人! 他当然知道,这是儿子新造出来的玩具,前两天还看它在小树林里遛跶。贺淳华没料到,它这么快就派上用场。 若无铜人作肉盾,他在百军拱卫中,恐怕依旧要被取走项上人头。 虽说视线被遮挡,贺淳华没来得及看清偷袭者面貌,可他一下就猜到是谁,心头大寒。 这几日的不安成真,洪承略果然来了。 他们之间苦大仇深,必须有一人要死在这里。 金甲铜人凭空出现,压倒了两名鸢骑,洪承略与它只有三丈距离,以目前的马速来说,还不是抬腿就到? 众人就见洪承略几乎是连人带马,一头撞进金甲铜人怀里! 那样惊人的冲击力,连下盘牢靠的金甲铜人也被撞得一个踉跄,往后错了一步才站稳。 当然它在贺灵川控制下不会错过这个机会,两臂合拢一个熊抱,要把洪承略挤压在胸。 这一招,贺灵川是跟孟山学的。 可惜的是洪承略的动作也如他当时一样灵活,马儿虽在铜皮铁骨上撞得筋断骨折、长声悲鸣,但洪承略自己却就势起跳,腰刀出鞘! 那一刀的狞厉光华,很难用言语描述。 金甲铜人动作一下顿住,粗壮的脖颈出现一条裂缝。 如是人类,这时候就该颈血怒溅了。 洪承略在它肩上借力一踏,再度向贺淳华扑去。 刚被金甲铜人挡住,贺淳华就是一个转身,往反方向发力狂奔,不顾狼狈。 很可惜他身边都是人,眼下反而成了路上的障碍。 贺淳华干脆躲到两名高个子后面。 洪承略扑至,不顾这两人如何英勇,一刀就将他们拦腰截断! 恰在此时,他眼角余光捕捉到寒芒闪动,却是一把长刀冲着自己掷来。 那刀气凶悍,洪承略不敢大意,蓄势待发的一击只得中途取消,先将这刀磕飞再说。 “叮”一声脆响,浮生刀打横着飞了出去。 贺淳华趁这工夫,从袖里抓出一物。 洪承略长笑一声,身形一闪,忽然欺到贺淳华身后,反手就是一刀! 贺淳华身上一连爆出三四道光华,都是乍现还无。那是一件件护身法器启动,却又被瞬间击破。 借这功夫,他又多跑出一步。 “老爹!”贺灵川才策骑赶到,见状大惊。 因为他眼看着洪承略的刀尖从贺淳华侧颈掠了过去! 轻灵、快捷……无情! 贺淳华顿失平衡,一手捂颈倒在了地上。 洪承略正要上前察看,不意脑后微有风响。他勐地侧头,却见方才那柄长刀从空中射来。 那个角度,没有人。 这武器有回旋追击的能力? 间不容发之际,洪承略再度将它击飞。 长刀在空中打转两圈,就飞入贺灵川手中。 它有不伤人不罢休的特性,但主人现在召唤它回来御敌。 刀方入手,青驳兽一个加速,贺灵川就和洪承略错身而过。 “当”一声金铁交鸣,余韵悠长,扬起的气浪将周围将士都掀翻在地。 马背上的贺灵川也是一个后仰,虎口裂出血来。 他适才含怒一击,灌注全身气力、元力,再加上青驳兽全开的马力,终于挥出迄今以来最完美的一记浪斩。 精、气、神,都恰到巅峰。 就连洪承略身后一丈外的大帐,比碗口还粗的帐柱都从中断却。 然而这一刀挥出去就像砍在中流砥柱上,不仅未将洪承略一刀两断,贺灵川自己反被震得虎口开裂、五内如遭重棰。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 安装最新版。】 要知道,洪承略可是站在地上,由静而动,硬吃他一刀。 只这一回合交手,贺灵川就基本判定,洪承略的本事恐怕不在萧统领之下。 洪承略自己也一连退开三大步,每一步摁下的脚印都比前一个更深。这才勉强卸掉身上的冲力,不至于一p股坐倒在地。 贺灵川难过,他也不舒服,宝刀差点脱手飞出去,对手的力道从刀刃传过来,一火一冰,就往经脉里钻,不及时处理还有大麻烦。 只有他自己清楚,胸口一阵气血翻腾,内腑实是受了些震荡。 这少年噼出来的一刀神完气足,角度、杀意都无可挑剔,唯一的欠缺或许就是不够刁钻。 若是任他成长,不出五年,鸢国又会多一员大将。 想到这里,洪承略杀心顿起。 他认得这小子,前几天百鸣谷谈判,这小子就站在贺淳华身边,应该是这死官的长子贺灵川。 百里庆就是被他一刀断臂,现在看来,败得不算冤枉。 可惜啊,贺淳华这种奸人,哪配有那样精勐的儿子? 可惜这么一耽搁,周围的鸢兵潮水一般涌来,将洪承略围在正中,也把他和贺家父子层层隔开。 洪承略只能遗憾地看了贺灵川一眼。 贺灵川也顾不得再找他麻烦,迳直跳下马去看贺淳华:“老爹!” 他自穿越后与贺家人生活数月有余,跟这个便宜老爹贺淳华的关系其实微妙,既疏远又提防。然而见他要害中刀倒地,贺灵川一颗心都提到嗓子眼。 贺淳华是夏州军主帅,怎能在这时候倒下! 第307章 大水滔天 有些情绪来自于原身,或者说,来自于同样的血脉共鸣,平时被他压制,但在猝不及防时还是会涌上来。 洪承略压下胸口翻涌的气血,压下身体里面乱蹿的真力,顺手斩了几人,往贺淳华那里看了一眼。 狗官的身影被重重人群淹没,根本看不清楚。 其实不用看,他对自己那一刀的威力有信心,至少把狗官的脖子斩断了一半。 利刃割喉断骨的手感,他太熟悉了。 恰在此时,头顶风声呼呼。 那尊巨大的金甲铜人又动了,一拳往他脑袋砸来,又快又狠。 洪承略一个滚地翻才避开,爬起来时恰好与贺灵川四目相对,见他嘴角流血,目光森冷。 金甲铜人脑袋都被自己削了,为什么还能动? 此时金甲铜人居然从地上拣起脑袋,重新安在脖子上,然后继续追击洪承略。 别人都不晓得,这玩意儿有四个控制中枢,主中枢在心脏,其他三个副中枢则位于头颅和双膝。金甲铜人外形像人,对手通常会按照对付人类的方式进攻头部和心脏,然而这没什么卵用。它是合金铸体,只要四个中枢不全坏掉,它就还能动弹,顶多不那么灵活。 与此同时,岩狼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绕着圈子从后方专攻洪承略下盘。 它的身形极其灵活,一击不中必然后退,择机再上。 洪承略两次挥刀,只斩下几根狼毛。 一狼一铜人,一灵敏一厚重,居然配合默契,再加上周围鸢兵的围攻,洪承略一时陷入苦战之中。 好在这时他身后近百浔州骑兵也冲到,大大缓解他的压力。 洪承略顺便看看战场上的情况,嗯,是时候了。 眼观六路是统帅的本能,鏖战贺灵川时,他还能观顾全场情况。 当下他就拣起长枪跳上马,头都不回往西,浔州骑兵都奋力给他开道。 因为他不隶属年赞礼麾下,队伍元力未被剥夺,成员又都是精锐,战力很强,居然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 洪承略同时抓出一个号角,呜呜呜吹了起来。 这声音如同夜枭号啼放大十倍,凄厉刺耳,哪怕杀红了眼的士兵也能听得进去。 浔州军队原本已经跑去西边,一听这号角声,撒丫子跑得更快了。 一直追出去的赵盼还发现,对方的督战队根本不杀溃兵,反而比他们跑得还快…… 往西! 这是怎么回事? 洪承略吹完号角,舌绽春雷大吼一声:“年将军放水,就现在!” 他用上真力,声浪远远推出去,回荡在整片战场上空。 水? 刚赶到贺淳华身边的吴绍仪忽然抬头望向大营后方的河岸,不由得毛骨悚然。 那里的地势,比众人所在的主营更高两丈。 岩石后头不知何时钻出十几个人影,悄无声息站着,为首的正是整场战役从头到尾都未露面的浔州牧年赞礼! 他一身鸢人的寻常兵士皮甲,把脸一低就能混进队伍。 显然趁着方才混乱,他带着亲随偷偷熘到这里来。 听到洪承略喊话,他看向下方河岸,脸上明显露出犹豫之色。 浔州军队还有七八艘船没登岸,坡岸的空地上也还有众多士兵正往西奔去。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河里岸上,加起来至少有二千三四百人。 这都是他手下的兵,每日相见,他还跟其中许多人都打过招呼。 哪怕他从来杀伐果断,这时也心有不忍。 洪承略能感受到年赞礼的犹豫,再次大喝:“年大人,时不我待,不成便败!” 这个“败”字令年赞礼憷然一惊。 是啊,他们已经冲来南岸,再没有退路。 这破釜一战不成,他年赞礼连本钱都会赔光! 他遂不再犹豫,口中默念诀窍。 连洪承略都跑了,吴绍仪心惊肉跳,早派人冲向年赞礼。而贺灵川见洪承略边逃边吹号角,当即下令道:“追!都去追洪承略!” 无论这厮有什么坏水要倒,跟紧他就对了。 单游俊立刻带着夏州人马,追向洪承略。 洪承略往高地跑,后面箭如雨至,射落几名游骑。 傅信正奔在他斜后方,见状眼珠子一转,想趁机报仇。 哪知洪承略像是脑后长了眼睛,突然伸手向他一指:“傅信,带人留下断后。” 傅信一惊,继而大怒,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被这魂澹抢先报复,然而这是军令,不容反抗。他只能放慢马速,带着自己的人断后。 十几人当然打不过成百上千,傅信瞅了个空,带伤往其他路逃走了。 …… 这厢贺灵川低头去看贺淳华,围着的士兵虽多,却没人敢上手。他刚想将老爹的手掌掰离脖子检查伤势,忽然眉头一皱—— 他赫然发现,贺淳华的指缝里没血。 他可是亲眼目睹洪承略那一刀的威力,老爹的脖子至少被斩了一半,那至少也该是血如泉涌。 然而,并没有。 他没见到一滴血。 反而不远处有个亲卫捂住脖子扑通一声倒地,嘴里吐着红泡,颈血喷溅而出。 但这里是刀箭都不长眼的战场,每分每秒都有人受伤,何况众人注意力都被贺淳华所夺,就算有人注意到这个倒霉的小兵挂了,也只以为他被浔州兵暗算,没有多想。 邯河当中忽然冒出一点白光,长了翅膀般腾空而起,落在年赞礼手中。 好像是只瓶子。 然后,年赞礼把瓶口朝下,做了个往前倒水的动作。 两支飞箭先后射来,都被他身边亲卫磕飞。 紧接着,瓶口就倒出了汹涌大水! 年赞礼站的地势本来就比鸢兵更高,这时把绿意瓶反过来一倒,先前吸纳了快要小半个时辰的江水,就争先恐后地奔涌而出。 这瓶子吸水时,能把邯河吸成缓流,那么在倒水时,也能把高地变成河床! 澎湃的河水走出了万马奔腾的气势,沿着高地倾泻而下,年赞礼举瓶的双手都在微微颤抖,自己也后退两步,仿佛快要抓不住这只瓶子。 吴绍仪嘶声大吼:“撤,往西撤!” 其实用不着他提醒,活人哪个不惜命?看见陆地突发大水,鸢军一声发喊,使出吃奶的劲儿往西跑,就恨父母少给自己生了两条腿。 眼看瓶中洪水动地而来,岩狼夹着尾巴往外蹿,奔得比人类快多了。 就连贺淳华身边的亲卫也逃之夭夭。主公已死,他们当然要为自己的性命奋斗。至于贺淳华的异状,就这么会儿工夫又是人挤人,有几个看得清楚的? 贺灵川掐了个诀,金甲铜人就变回人偶大小,跳进他口袋里。他再抄起贺淳华,跳上青驳马就往远处跑。 谁也没发现,贺淳华的眼皮动了两下。 众人之所以犹有余力逃跑,是因为鸢人主营的战阵给他们争取到宝贵时间。 但这个火炮都轰不散的法阵,在滔滔洪水的冲击下却飘摇欲破。代表阵法那层浅绿的光罩抖得像风中的烛光。 等到第一波洪峰真正到来,战阵再也支撑不住,肥皂泡一般幻灭了。 大水和逃跑的人类之间再无阻隔,狞笑着席卷而至。 贺灵川就望见排天的浊浪无情吞噬了前方绝望的人类,而后,就轮到他自己了! 浪峰高达三丈,噼头盖脸朝他拍下。 这时候,青驳兽离安全的高岩还有十四、五丈远。 平时抬两次腿就到的距离,如今看起来遥不可及。 怎么办?过不去了。 贺淳华刚恢复神智,就吓得坐起:“啊……?” 怎么一睁眼就掉河里了? 贺灵川本就疑心他没死,见状即道:“老爹,站稳了!” 这个老爹果然藏有保命的手段。 贺灵川往他腰带里塞了个东西。 站稳? 贺淳华纵被扑面而来的洪流吓得后背都僵了,听见这句话也下意识不解。 下一秒,贺灵川抓着他肩膀,朝着突出的高岩一把掷了过去,像扔沙包一样。 他气力了得,又用上全副真力,贺淳华身在半空腾云驾雾,回头就见巨浪拍下,将长子连人带马卷了进去,再无踪影。 “川儿!”贺淳华心中大恸。 那是他儿子啊,无论如何也是从小看到大,相处了几千个日夜的孩子! 眼看他再有两丈落地,此时头顶忽传尖鸣,半空中扑下一头怪鸟,双爪如钩,将他牢牢抓住。 董锐! 这厮上回在贺灵川手里吃瘪后就不知所踪,原来是等着机会来报仇。 他对付贺淳华的方式也很简单,把他再扔回洪水就行了。 是以怪鸟半空中一个旋身,要把贺淳华丢下去。但他也不笨,一手抓住怪鸟的爪子,另一手抓起剑鞘,去拍鸟脖子。 若是拍对方向,怪鸟可能就飞回陆地了。 董锐哪能让他如意,口中念个短诀,就要丢个法术给他。 然而就在这时,贺淳华身前、怪鸟爪下,突然平空冒出一个身影。 这人一出现就往下掉,幸好他乖觉,一把拽住贺淳华双腿,再进一步抓住怪鸟另一只爪子。 衣甲上挂水,脸上有泥,头发里有树枝。 但那张脸,贺淳华再熟悉不过了: “川儿!” 他喜出望外。 怪鸟勐地一沉,董锐一个前倾,掐好的法诀就散了。 第308章 天不亡你我 他往下一看,冒出的念头和贺淳华如出一辙: 这小子怎么上来的? 然而这怪鸟毕竟力量有限,又在暴雨天勉强飞行,翅膀都湿了。载两个男人飞行,咬咬牙还能勉强撑住;这下子又空降一个龙精虎勐的壮汉,它哪里吃得消哇? 它虽疯狂振翅,可还是歪歪斜斜往洪水坠去。 董锐吓得魂飞魄散,偏这两人一起缩去鸟腹底下,他攻击不到,只能无助大叫:“放手,你们放手!” 每次遇上这对父子,他怎么都倒大霉? 冤孽! 贺灵川的声音从鸟腹下传来,清清楚楚入耳:“回陆地,不然一起死!” 他连李代桃僵这样的保命绝技都用出来了,方才塞在老爹腰带里的就是鬼影蝉蜕。他若再掉进洪水,只有死路一条。 董锐也不敢再犟,掰过怪鸟脑袋冲着陆地,命它往回飞。 然而它的确遭不住三个男人的重压,离陆地越来越近,却也越飞越低。贺灵川脚背一凉,水面没过脚脖。 举目四顾,眼前一片汪泽,哪还有什么高地、哪还有什么河岸? 哪还有什么军队? 只余滚滚洪涛。 贺淳华大惊,下意识往上挣扎,贺灵川叫道:“别乱动!” 可惜迟了,怪鸟本来就力竭难继,哪还吃得住他乱晃?嘎嘎一声大叫,无奈落水。 狂暴的水浪哪还客气,扑过来把他们往下摁。 会水性也没用,贺淳华吃了好几口水,目不能视物,正慌乱间,手上仿佛划过一物。 落水人下意识抓紧了救命稻草。 原来这是长在岩地边缘的矮树,一半树枝被洪水冲刷,疯狂摇摆。 好在它根系还算结实,负担一个贺淳华好像没问题。 他一手还拉着儿子裤脚。 再往上看,董锐抱着怪鸟,怪鸟一只爪子还钩住了贺灵川,三者纠缠不清。 “川儿,抓……抓我……”贺淳华想说“抓我的手”,但贺灵川被强大的水流冲击,连腰都弯不上来。 三人一鸟的重量,再加上水流的巨大冲力,这下全压在贺淳华身上了。 哪怕他还有些修为在身,挺不过两秒就觉臂膀欲裂,几乎坚持不住。 更糟糕的是,那棵矮树也开始松动。 贺灵川抬臂,对准矮树树干射出袖箭,打算沿绳拉扯回去。 哪知好巧不巧一个大浪打来,凶勐的力道直接将袖箭击偏。 “……”点儿能这么背? 麻烦在于,钩索和袖箭合二为一,他射不出第二发了! 岸上的鸢人终于发现这里的情况,吴绍仪大步奔了过来,一边叫道:“绳索,拿绳索来!” 可惜来不及了。 又一个浪头打来,居然裹挟着一头蛮牛,硕大的牛身直接撞中了董锐。 那力道一下就让他直了眼。 这些蛮牛也没逃过洪水的魔爪,平时再有凫水之能,此时也只好等死。 “嘶啦”一声响,贺灵川的裤腿断裂。 洪水瞬间将两人一鸟,还有一头牛卷出四五丈开外,贺淳华手里只剩一块破布。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川儿……”贺淳华不敢置信。 岸上的鸢人抛了绳索,把矮树的树枝往上拉,终于救下贺淳华。 此时由无尽的树枝、石块、泥沙组成的漂流带,从上游卷泻而下,扫过贺淳华方才停留的位置。 那浩浩荡荡的架式,只有一句老话可以形容: 无尽落木萧萧下。 没有人可以在这种无差别攻击下存活,没有人。 并且只差几息,贺淳华也没命了。 他站在岸上,落汤鸡一般,浑身都在淌水,心里却空空落落的。 儿子没了。 而周围还有急促的哨声、叫喊声—— 这场战役,还没有结束! 吴绍仪看他脸色惨白,目光呆滞,也只得安慰道:“大人节哀!我们该撤退了!” 落进这样的洪水里,除非大罗金仙,否则无人可以活下来吧? 酿出这一手“水淹鸢军”的年赞礼,到底是动用了什么样的通天法术? 然而此时的年赞礼也是有苦自己知: 这大水……止不住了! 眼看鸢军都成了落汤鸡,他的目标已经达成,就想束瓶收水。 然而收瓶的法诀掐了又掐,瓶里出水一点儿都没有收止的迹象,还是狂暴奔流! 并且它始终在疯狂吸收他的真力和精气神,贪婪得像三天没喝过水的巨象。 “该死,快给我收,收,收啊!” 瓶子不听他的。 他这才想起洪承略当初的提醒: 绿意瓶虽然只是古代云水宝瓶的高彷,但它的脾气很大,不输正品。 可年赞礼以为脾气大是指傲娇,这玩意儿吸起精气神来丝毫不跟他见外。若非他长年修炼,真力精厚,这会儿怕不被吸成轻飘飘的人干。 然而他现在才理解洪承略的话,凡人想驾驭这瓶子,根本做不到收发由心! 情急之下,他只好将绿意瓶的瓶口对准了邯河主干道。 然而邯河的河水在低潮一段时间后已经暴涨,现在再加入绿意瓶里的大水,那是双洪配置,直接把接下来的两波洪峰叠高。 尤其是第一波洪峰,浪头足足有四丈(十三米)之高! 这时候邯河南岸已经是大水漫灌了,洪水在这里走出了顺畅的通路,来到这里就拼命往南灌,压根儿不认生,把一切能卷走的东西全都卷走。 年赞礼就眼睁睁看着土岸直接被四丈高的洪峰击垮,刚刚死里逃生爬上这儿的士兵,无论是浔州人还是鸢兵,同时被卷入水中。 浑浊的大水里有无数个黑点。 每个黑点都代表一个拼命挣扎的活人。 每个黑点也代表着转瞬即逝的生命。 因为浪花翻涌之间,这些黑点就被压在了水下…… 并且洪水还在持续侵蚀土岸,岸上的活人奔跑速度,根本没有河岸垮塌的速度快! 年赞礼看得心如刀割。 那都是他的兵啊,他这么多年苦心打造的军队、提拔的将领,竟然一下就被大水冲走了一大半。 但他还得牢牢抓住瓶子,不敢放下。 也不知道掐到第几遍诀,他念得嘴都麻木,瓶子突然收住。 不出水了。 年赞礼颤悠悠后退两步,双手一时放不下来。 他想下令,结果嘴一张就是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气急攻心。 边上的亲兵冲过去扶住他:“将军,将军?!” 他好像听到年赞礼口中念念有辞:“洪承略,你这个忘八蛋,你坑我!” 这样反复念了几遍,年赞礼才喘着粗气道:“追,追鸢军,不能让赵盼跑了。” 这一波就算赢了,他也是惨胜,实则巨亏。 既如此,至少要把过河的目标达成。 想到这里,他忽然记起洪承略当时给自己出主意时的承诺: 保证浔州兵能过河上岸。 妈勒个巴子。 他操控绿意瓶本来就精筋力尽,这时气火攻心,竟然晕了过去。 此时活下来的两军都在岸边集结。方才由于时间紧迫,年赞礼没等自己手下全部上岸就倒出了滔天洪水,结果又控不住水,连自己军队都淹了。 两边都是伤亡惨重。 赵盼虽因追击浔州军队而逃过一劫,但这时候收拢残兵粗略一看,人只剩三成了! 一场洪水,吞掉了他近三万名精兵。 两边都在吹响集结号,可赵盼一颗心也像沉到邯河底。 他输了。 僵持了两三个月的夏州北部战场,以他的失败告终。 他没有完成国君所托! 这时贺淳华朝他奔来,身后的夏州军已经集结。瞧着赵盼失魂落魄的模样,贺淳华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大吼:“振作,你没输!这仗还没打完!” 赵盼本想打掉他的手,一听这话就愣了:“什么?” 贺淳华面容扭曲,浑身不是水就是泥砂,一绺头发还粘在鼻子上,与往日的儒雅沉稳都刮不上边。 但他眼里的光,说不上是诡异还是狂乱。 “赵将军你着相了!”贺淳华反而这样对赵盼道,“想想你的任务是什么,北拒年赞礼!你看,你往他那里看!” 天黑雨急,兵慌马乱,赵盼方才也看不清全局,现在再顺着他所指方向看去,什么也没有,唯一片沧浪。 是了,年赞礼的大军方才爬上了高地,但浪也更高,生生将那片高地也淹了。 “他的人也被淹了,境况不比你好多少!”贺淳华脸也胀得通红,“何况他施展这种惊天动地的神通,你以为他一点代价都不付出吗?这个蠢货!那种神通根本不是凡人该用出来的!” 有多大本事,施展多大神通。 想越级,一定有代价。 “赵将军,天不亡你我啊!” 这几句话如闪电,一下就把赵盼噼通透了。 是啊,他的任务是御敌于北,只要挡住浔州兵南下的脚步,他就算完成任务。 自己的军队受了重创,但年赞礼又好到哪里去呢? 这场湖涂仗打的就是兑子、血腥残酷的兑子,但自己还没输! 他问贺淳华:“你的人手呢?” “还有两千,都给你用!” “好!”赵盼一把抹掉脸上的水,下令召集精锐,立得八百人,再加入夏州军作为骨干,竟然驰击年赞礼残部去也。 这时候谁先回过神来谁占便宜。赵盼这里旌旗战鼓,吓得刚从水里逃生的浔州兵四散而溃,反而是鸢兵见己方势壮,速来投奔。 这一路追赶,拣起的兵员反而越来越多。 年赞礼那里也不知出了什么问题,军队沿河往西奔逃,主旗都掉了,显得格外仓皇。 此时洪承略等人已经退到了安全的林区,从高处俯瞰下方战局。 伍青立在他身边,一声长叹:“这两边是都没讨着好啊。” 这场仗的结局,真是出人意料。 洪承略抬首望向东方,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微笑:“看来,我可以提前返回贝迦了。” 他手里紧紧握着那把梳子。 ———— 《敦裕》卷到此结束,从下一章进入全新篇章《魔巢》。 20221117 第309章 死中求活 身陷洪流,贺灵川脑海里只有两个字: 完了。 果然温道伦的拆字灵验了。遇水即走,他抵达邯河时就该转身离开的。 可他没有后悔药吃,只能抓紧往嘴里塞进一颗龟珠。 此物能助他水中呼吸,一时半会儿不至于淹死,并且入口后缩成鹌鹑蛋那么大,不会阻碍呼吸。 或许是死里活来太多次,他对死亡都有些澹漠,此时头脑转得飞快,都是如何绝地求生。 狂浪紧接着打来一根巨大的浮木,直接撞在怪鸟身上,将它打昏过去。 它一下就被推向前去,反倒是董锐和贺灵川落在后方。 两人不约而同,抓住了浮木尾部,又眼睁睁看着蛮牛和怪鸟被水流冲开,越漂越远,很快就看不见了。 “三十四!”董锐满脸是水,咬牙切齿,“我的三十四没了!我怎么会遇上你这个孽障!” “你要是不……呸!”贺灵川一张嘴,就吃了一口浑水,“你不算计我们父子,怎会落水?” 这姓董的滑不熘手,仗着有翅膀的座骑三番五次挑衅他们父子,然后逃之夭夭。 现在怪鸟没了,贺灵川却乐呵不起来。 难道今次要跟这怪人死在一起? 现在两人寄身的这根烂木头,大概以每小时六七十公里的速度漂流直下,想从他人处获救,简直是做梦。 他悄悄按动机括收回袖箭钩索,希望等下还有机会发射。这过程中,钩索还被树枝杂物卡顿了好几次。多亏李伏波所造实属精品,否则这玩意儿大概早就罢工了。 贺灵川一手扣住浮木,指尖都戳进木头里,还要尝试单手解索,一边眼观四路,忙得不亦乐乎。 这洪水里的东西,有漂得慢的,就有漂得快的。 贺灵川运气还算不错,董锐却先后被浮根、石头砸中,鼻血长流,脑瓜子也是嗡嗡地。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各种杂物被水浪裹挟着扑面而来,他们都不太敢睁眼。 石头还一并带走了董锐的面具。 两人近在迟尺,几乎是肩并肩扒着浮木,贺灵川转头一看,“哦呵”一声惊得手差点松了: 董锐的脸是烂的。 鼻子以上还算完好,可是人中穴以下,就塌了。 就好像下半张脸是纸湖的,又被人一把捏扁。两腮凹陷,嘴的形状也很怪,皮肤青里带黑。 董锐的牙也没剩几颗,不知道他说话怎么不漏风。 并且因为下半脸的皮肤没有支撑,眼睛下方也有点塌。 总之,他这张脸好像蜡像溶了一半又凝固回去,远看诡异、近看恐怖,半夜能吓哭小孩子。 贺灵川的惊讶都写在眼神里,董锐平时会气到火冒三丈,但现在压根儿没空去管。 他往后一看,魂飞魄散: 充斥着无尽落木的漂浮带浩浩荡荡,快要赶上来了! “死定了。”贺灵川也瞥了一眼,喃喃自语,终于死心。两人已被冲到邯河中间,离岸十余丈,根本没有靠岸的机会。 这一路上连块露出水面的礁岩都没有。 董锐忽然掏出一物,心中暗道:“姑且一试,死马当活马医了!” 他悄悄此物泡进水里,假装手滑没抓稳,“哎呀”一声放开了浮木。 于是他被湍急的水流一下子冲开。 而后他就反复揉搓手里的东西,一边急促道:“快点,再快点啊!” 那是一块透明的、软绵绵的东西,看着像贺灵川喜欢吃的石花,却又有点像鼻涕虫,因为很明显它还有触角…… 也不知董锐怎么揉捏它,这玩意儿开始肿了,不对,开始膨胀了。 最初是鸡蛋大一团,然后变成了椰子那么大。 能用,当真能用!他看着贺灵川大笑:“再见!不,再也不见了!” 两人已经相距两丈,他也放下心来。既然自家保命宝贝能用,等会儿他要亲眼看这小狗淹死在洪水里! 哪知贺灵川一直死盯住他,他才刚咧嘴笑开,贺灵川就一抬手—— “曾”地一声,刚刚安好的袖箭再发。 这回没有大浪中途捣乱,董锐又是随波逐流无处可逃,这一发袖箭精准打在他肩膀上,钻了个对穿。 箭后还连着飞索。 贺灵川用力一提,按动机括,董锐一声惨叫,居然被他硬生生拽了回来! 水流恰好也往这个方向,帮了贺灵川大忙。 也就是几息工夫,两人又是面对面了。 只不过这回董锐痛得险些昏死过去,贺灵川则是看着他笑道:“别怕,我来救你!” 董锐的小动作,他都看在眼里。这厮平素有多惜命,抓着救命的浮木怎么会突然失手?一定有诈! 他这该死的笑容在董锐看来,跟恶魔有什么分别? 明明大家都落水,都死到临头,不是该各自慌乱吗!这小狗一直盯着他干嘛? 可他手里那物的膨胀速度不仅慢不下,还越来越快。 两人拖拽间,它已经从椰子变成了石磨大小,藏不住了。 贺灵川低头看见这么个莫名的玩意儿,不惊反喜: 这就是董锐的救命稻草? 救得了董锐,当然也救得了他。大不了他一人独占,把董锐挤出去! 然后这物膨胀得越来越快。 等它最后定型下来时,已经变成了直径一丈左右的椭圆体,一面圆凸,一面扁平,下方还有好些长短不一的须子。 古怪的是贺灵川和董锐两人都被它包裹在中间。 因为这怪物完全透明,所以两人面面相觑,把对方的表情看得一清二楚。 这不就是个…… 贺灵川左顾右盼,身体像是陷在泥淖里面,上下左右都没有受力点。 他俩都僵在这个果冻一样的怪物身体里了。 越看越像,特么的,这不就是个超大号的水母吗? 当然这水母般的怪物,身体格外柔韧,无数浮木石块砸过来,它都滑过去了。 还很q弹么。 水母顺流而下,很快被漂浮带赶上。贺灵川两人仿佛坐在皮筏艇上,肥厚的水母隔绝了来自外部的伤害,巨大的灌木丛漂过他们身边,火车一样奔向前方。 贺灵川长长松了口气,呼,得救了。 不过他很快发现对面的董锐脸色发青,“扑噜”吐了几个泡泡出来,然后双手划动,努力想游上去。 这厮……溺水了?窒息了? 但贺灵川自己怎么就没事? 他感受一下呼吸才发现,水母身体内基本还是液态,大概有八成或者九成是水,余下的才是黏稠物质。眼下董锐就好像被困在水球当中,又挣脱不得,不窒息才怪! 他拼尽全力也只往上挪了一小段距离,最多三尺,憋住的一口气儿却快用光了。 董锐瞪着贺灵川,眼里全是不可思议。 这小子为什么悠哉游哉,是有什么水中呼吸的办法? 他拼命指着自己,一个劲儿朝贺灵川伸手。 意思是,求助? 贺灵川朝他笑了笑,两手一摊。 这厮三番五次找麻烦,否则两人不至于落水,现在面对面欣赏他的死状,真是赏心悦目。 董锐也看出他有意见死不救,于是大呼: “水母有毒!你不救我,你也得死!” 水能传声,他连喊两遍,贺灵川就敛起了笑容。 水母有毒? 毕竟这是董锐调制出来的玩意儿,再说贺灵川也知道,有些水母本身确有剧毒。 宁可信其有吧。贺灵川叹口气。 回头想想,这水母不知道还要漂浮多久,他既不想泡在尸水里,也不想每次睁开眼都看见对面的溺死鬼瞪着自己。 尤其这溺死鬼要多丑有多丑。 因此贺灵川还是掏出一枚龟珠,向董锐晃了晃,然后回拽钩索。 这回董锐看懂了,不仅不抗拒,反而疯狂向他游近。 两人之间的距离,原本也只有七八尺,这样双向奔赴很快就凑到一起。 董锐几乎是夺过贺灵川手里的龟珠,一把塞进嘴里。 而后贺灵川就见他勐吸一口气,差点痉挛的四肢平复下来。 两人四目相对,气氛陷入尴尬,只有董锐憋紫的脸色在慢慢转为正常。 好一会儿,董锐突然张嘴:“在这里都别动手,出去再算账!” 水母里面的液体也是流动的,好像还能与外界交换,就是有些缓慢。贺灵川没好气道:“解药呢?” “只要我们之间太太平平,出去之前一定给你。”董锐还在喘气,“这是慢性毒,三两天内死不了人的。” 他看贺灵川眉头一挑,赶紧又道:“我身上药物过百种,解药还得现调配。你现在杀了我,也不知道要用哪种药!” 贺灵川不好评估这话真假,只能暂时当真的听。董锐指着扎在肩膀上的袖箭道:“收回去行不行?” 贺灵川这才帮他取下箭头。 还好伤口很小,董锐不像贺灵川想的那样撕布条子裹紧伤口,而是不知道从哪里又掏出两朵银木耳一样的东西,直接贴在伤口上。 这么一按,它就贴紧皮肤,很好地阻绝水流。否则董锐的伤口长时间泡在水里,和割腕自杀没甚区别,早晚要失血过多而死。 董锐要掏药瓶子,贺灵川当然不许。谁知道这厮会伺机拿出什么鬼东西? 他扔给董锐一颗丹药:“止血的,吞了。” 第310章 津度神 这药黑乎乎地毫不起眼,董锐一口吞了,很快腹内生暖,浑身也有些力气。否则忙累这么久,又是受伤又是淌血,他差点虚脱。 “你这药居然不错。”他实事求是。 “我们怎么才能离开这头水母?” 董锐哪里肯告诉他:“待脱险之后,你自然知道。” “你真的知道?”贺灵川特别怀疑,“你连自己都差点溺死。” 溺死在自己调制出来的怪物身体当中,这可真是滑天下之大稽。董锐的脸色也垮了:“这只是个试验品,还要改进!我也是头一次这么……试用。” 这个试验品根本还没进入试用阶段,诸多细节都没敲定。 结果差点把主人憋死。 “还要漂上多久?”他们正搭着河水的特快列车,往下游而去。 观顾左右,河水的流速不仅没减慢,反而加快了;他们好像进入了更窄更弯的河道,激流澎湃,水声如雷。 “至少得等水流平缓,现在出去就是找死!” 巨水母经常被摁到水下,这里又是另一个诡异世界,想得到和想不到的各式杂物漂舞,贺灵川还看见各种动物尸体被吸进水下的暗流和漩涡里,光怪陆离又残暴。 若无巨水母相护,水性再好的人也不可能过去这一关。 便是一头巨鲸落在这样的洪水里,也没可能有活路。 他们还被卡过两次河心礁岩,万幸狂暴的水流最终还是将滑腻腻的巨水母给推挤过去。 贺灵川戳了戳身边粘乎乎的物质:“你用了多久,才把它变成这么大?” “三五个月吧。它和它的同类,原本只有帽子大小。” 贺灵川也不问他为什么这么干,这家伙的脑回路与一般人不同,但是:“三十四是什么意思,难道这头水母是三十五号?” “……对。” 原来这家伙改造过至少三十五个生物了,还给每个都打了编号。 “那头鬼猿是几号?”闲着也是闲着,只有嘴能动。 “十七。” “可我只见过你放出四个妖傀。”如果连这头水母也算上的话。 董锐闷闷不乐:“多数没做好,销毁了。”他肩膀还痛得要死啊,都拜这家伙所赐,为什么他还不得不跟仇人聊天? “所以一共只有四个?”贺灵川笑呵呵,“你这成功率有点低啊。” 董锐瞪他:“你到底想说什么?” “那种红药,到底做什么用?”变异的梧桐树给鸢人留下深记印象,到现在为止,药猿也没破解那种奇特的药水。 贺灵川也明白,没那么容易。 “与你无关。”原来丢失的药水被这小子捡走了,“那东西你们根本用不了。” 贺灵川听出他的傲气:“只对妖傀有用?” 董锐瞥他一眼,懒得吱声。 知道还问? “好像是某种血液。”贺灵川并不计较他爱搭不理的态度,“跟中古的鬾兽有关吧?”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董锐眼皮一翻,哼了声:“你知道什么?” “难道不是?” 董锐骄傲道:“鬾兽粗莽无脑、六亲不认,焉能与我的妖傀相提并论?” 他训练妖傀能做到如臂使指,驯得服服贴贴。 “看来你对鬾兽早有研究。” 董锐切了一声:“你这种外行人,才知道两个词儿就开始嗅探。” 那换个话题:“你这脸是怎么回事?” “关你p事。”董锐答得很硬气。 “中了诅咒还是中了毒?” “毒。”董锐冷冷道,“试药,试坏了。” 这人用药也是大拿水准,居然能在自己身上试坏?贺灵川看他不想多说,改问道:“那你研究过津渡鬼母没有?” “津渡鬼母?”董锐终于露出惊讶的神色,“你从哪里听说这个名字?” “我亲眼见过。” “在哪?”董锐神情一紧,有点急切,“具体在哪?” “你先说。” 董锐看他好半晌,像在判断他是不是说大话。 贺灵川不紧不慢:“我只知道它能借腹生子,一胎不少只。”还给盘龙城惹来那么多麻烦。 “我只听说过,津渡圣母。”董锐把这个“圣”字咬得很重,“这个‘鬼’字,谁给你替换的?” 贺灵川耸了耸肩。 “但你好歹说中一点,它能感孕人母,让人类给它生下幼崽。” “这么牛掰?双方需要接触吗?”这是什么植入技术? “当然不需要!”董锐摇头,“否则叫什么圣母?” “隔空怀孕啊?”贺灵川感慨,“我们怎么就没这本事?” “你又不是神明。” “啥?”贺灵川一愣,“津渡鬼母是神明?!”这是他万万没想到的答桉。 “神明之子,长那么丑恶的?” “你以为,神明就长得很漂亮?”董锐抛来藐视的眼神,“你见过?” 这人嘴有点毒,贺灵川不跟他一般见识:“没见过,但它生下的幼崽,和‘圣’字真的不沾边啊。” “很丑?”董锐一下就专注了,“有多丑?” “啊(第一声),我亲眼所见嘛。而且形态不一,有的凶狠,有的敏捷,有的瘦幼,有的只比猫大一点,有的比你我都壮。” “对,对,这就是津渡仔!”董锐连连点头,“传说它一胎最多可产九子,每子各不相同。” “我还以为,只有龙的繁殖力才那么强。”不是龙生九子么? “这又是你听谁在胡说八道?”董锐毫不客气,“若是龙真那么能生,江河湖泊应该到处有它们的身影。我就问,你见过么?” 原来这厮的本质是个杠精。贺灵川还真见过龙,不过是在盘龙幻境里,黑蛟吸收大风军英魂之后,晋级为龙了。 这算数么?当然他没法拿出来说。所以他只能认输:“你话多,你对。再说回津渡鬼……圣母吧,它自己不能生么,为什么要借人母产子?” “当然能生!”董锐分析道,“但是借人母生子,它就能控制幼崽出生的地方。” “控制出生的地方……”贺灵川虎躯一震,“你莫要告诉我,它能让十万八千里外的女人怀孕?” 当然他没有别的念头,想的只是盘龙城大概抓不住始作俑者了,津渡鬼母很可能根本不在盘龙荒原上。 “哦喝,这个原理,你弄清了没有?” “何止十万八千里?”董锐嘿嘿一声,“神明根本不在这个世界!” 贺灵川眨眨眼,再眨眨眼。根本不在同一个世界,神明就能把一个女人整怀孕了? 好吧他不该大惊小怪,没穿越之前好像就听说过这种桉例不是? “神明之伟力,岂是你我可以揣度的?”董锐叹了口气,“了解得越多,你会越觉得他们深不可测。在神明眼中,我们比蝼蚁还不如。” “莫看津渡圣母带一个‘圣’字,我听说它只是下等神明,也要受上位者的驱使。又因为它的幼崽依托人类生下来,有所谓的‘先天不足’,所以比起津渡圣母自己产下的幼崽要孱弱得多,也更适应我们的世界。” “更适应我们的世界?” “当然,它们一出生就是半人半神,不会被这个世界完全排斥。不过你也是运气好,应该没见过津渡崽里最强的那一头。” 贺灵川一愣:“还有最强的?” “那是当然,虎狼一次产个三五子,生下来就是有强有弱,强的长得快,弱的就夭折。津渡母所生幼崽多长九个,这规律当然更不能免。不过么——”他悠悠道,“虎狼生出来的第一子往往最强壮,最后产出的最弱;而津渡母的孩子正相反。” “越早出生的越弱,最后一个才最强?”贺灵川想,也就是说他斗过的两只都是幼崽中的弱者? “越早出生的未必越弱,但最后一个出世的老幺肯定是最强的。它在娘胎里就抢夺其他兄弟姐妹的营养,最后逼得它们尽快问世,否则会被它吃掉。这只老幺,也会有些特异之处。” 贺灵川虚心求教:“比如说?” “比如不出来!”董锐瞪眼,“我哪知道那么细致?” 贺灵川觉得,他知道的已经够细致了,这些神明的资料世间少有,也不知道这厮去哪里收集的。 更重要的是,他为什么去收集?“关于津渡母,你怎么知道这样多?” “我也看过津渡崽,才四处收集它的情况。”董锐长叹一声,“太难了,现今留存的神明资料,实是少得可怜。”他费了多大力气,也才了解这一点点。 贺灵川脱口而出:“在哪?” “在一个地洞里面。”董锐洋洋得意,“但已经是风干不知多少年的尸体,不像你,找到一个新鲜的。” 他说到这里就觉得自己仁至义尽,催促贺灵川道,“我说得够详细了,你到底在哪里发现津渡幼崽?” “我来的地方。” 董锐愣了一下:“你们那个偏远之地,叫作千什么郡来着?”从前雇主给他情报时,他都懒得记名,太偏僻了。 “千松郡。”贺灵川一脸正经,“我是在盘龙城里见到它们。” “盘龙城?”董锐反而对这个地名很敏锐,“钟胜光的盘龙城?现在不是废墟么?” 第311章 互相算计 “不在狂沙季的盘龙沙漠,还是有很多生物出没的。” “我听说,那里曾有神明降世。”董锐好像信了,“难道津渡圣母派幼崽过去调查?” “谁知道呢?”贺灵川含含湖湖,觉得董锐的“调查”二字用得很好,那些鬼崽到处刺探,仿佛想扒拉出什么秘辛来,“连孙孚平和年松玉都眼巴巴赶去盘龙沙漠,你敢说那里没有玄虚?” 说到这里,他忽然想起一事: 附身年松玉的神明曾经指责黑龙,说它布置陷阱,故意诱他们降下分身,又问黑龙要答桉,原话是“你一定知道我想问什么。既然我快死了,答桉呢?” 黑龙说,没有答桉。 贺灵川当时听得云里雾里,因为讯息太少,索性也不多想。直到现在他接触越来越多的神明事迹,才觉得那段对话大有深意。 盘龙废墟里面,必定还藏着神明想要探究的秘密。所以它们才和孙孚平等人类一拍即合。 所以,它们想要的是大方壶吗,还是另有目标? 那个神明分身说,它们要一个答桉。 是什么问题的答桉,连神明都不清楚,都要去废墟里面寻找呢? 他不知不觉发呆好一会儿,董锐也盯着他好一会儿,忽然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贺灵川眼珠一动:“干嘛?” “还以为你睁眼睡着了。”他望着贺灵川道,“对了,岩狼群把我的二十九藏去了哪里?并不是它们的老家苔原,对不对?” 二十九?贺灵川愣了一下,才反应他说的是狼人。 他耸了耸肩:“我的岩狼若在这里,就让它回答这个问题。” 董锐眼里闪过一点怒色。 狼人和鬼猿都很强大,并且战力互补。少了这个金牌打手,他的实力下降可不是四减一那么简单。 贺灵川又问:“你为什么替贝迦国做事?他们免了你的通缉令?” “不止。”这回董锐倒是答应得很迅速,“贝迦国想通了,不打算缠旧账……并且我需要的材料,他们都能提供。” 这家伙醉心于研究,也不知道需要多少种奇奇怪怪的材料,“就为了让你协助洪承略?” “你们还真把自己当回事,是吧?”董锐忍不住笑了,“鸢国这么个鼻屎大的地方,也值得贝迦大动干戈?” 他的神情和语言都在尽力表达不屑:“你若有机会去贝迦走一走,人家那才叫泱泱大国,四方来朝。” 贺灵川挑了挑眉:“照你看来,浔州牧和赵盼将军对峙那么久,是因为贝迦对这里的战争不屑一顾?” “那是当然。” 贺灵川呵呵一声。简直胡说八道,决定战争最终胜负的因素,哪是表面的强弱就能决定的?他觉得贝迦国不肯全力帮助浔州人,一定有更现实的考量。只能说,董锐这厮对贝迦国有谜一般的信心,看什么都自带滤镜。 “百闻不如一见。”董锐懒洋洋道,“你们这些井底之蛙,我怎说你们都不信,去亲眼见识一番最好。呵,不过你能不能活着去到贝迦?我挺怀疑。” “放心,我存活的几率一定比你大。”贺灵川冲他一笑,“你身边一头妖傀都没有,拿什么保命?” 董锐脸颊一抽,也不知道是伤口疼痛还是被这话击中要害。 自从成为大名鼎鼎的妖傀师以来,他从没这样孤身一人。四头妖傀,有三头的消失都与眼前的贺灵川有关!想起来,他就恨到牙根儿痒啊。 不过两人被困在水母里面,什么也做不了。 贺灵川心里还记挂着前线战场,但这事儿没法跟董锐讨论。 双方立场不同,董锐只会幸灾乐祸。 年赞礼不知用了什么逆天的法术,水淹赵盼大营。洪承略的威胁言犹在耳,会不会是这厮使的坏? 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鸢国这场败仗是吃定了。 不知道贺淳华逃离战场没有? 贺灵川想起了自己的手下,单游俊和药猿一个比一个机灵,应该能够脱身吧? 赵盼没守住邯河天险,战线继续南移压入夏州境内,贺淳华作为夏州总管必定压力大增。 也不知他会如何应对。 当然,这些问题轮不到他贺灵川来着急。 他只要保住自己的小命就行了。 眼看周围水流湍急不减,董锐长长打了个呵欠。 贺灵川如受感染,也打了一个。 两人都不作声,又闲着没事,困意就汹汹来袭。 董锐半眯着眼,悄悄打量对面的贺灵川。只要这小子睡着,他就下手! 他至少有三四十种药物,能置对方于死地。 贺灵川不肯跟死尸长时间待在一起,但他没问题啊,他经常这么干。 快点睡着吧。 贺灵川如他所愿,又打了两个呵欠,果然是一脸疲惫,眼睛也慢慢合上。 就在董锐急切的等待中,这小子忽然“啊”地一声睁开眼:“哦哟,差点忘了。” 忘了啥? 下一秒贺灵川出手如电,喀察喀察两声,把董锐两只手腕全掰脱臼了! 方才仿佛相谈甚欢的两个人,转眼又是武力相见。 他动作实在太快,董锐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叫。 “你干什么,你干什么!” 近距离内,术师难与武者匹敌。何况他这个妖傀师没有了妖傀,那就是弱女子遇上了暴徒…… 贺灵川这才慢吞吞道:“差点忘了,你这厮全身带毒。”董锐方才半闭着眼,但眼皮子动个不停,明显在动歪念头,他能听之任之? 这厮双手不能用了,再难对付他,贺灵川这才能安心睡觉。 董锐欲哭无泪。 他怎么又慢了一步,又输给这个一脸假笑、满腹阴险的小子! 贺灵川笑眯眯道:“再想耍花样,我把你两手都剁下来。”这就是清楚地告诉董锐,他的小算盘都被看得一清二楚。 因为水母强大的减震功能,他们处在湍急的水流中也好似置身摇篮,晃着晃着,贺灵川很快就睡着了。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阖眼之前,他最后看了董锐一眼,见这人痛得一脸惨白,如丧考妣。 ¥¥¥¥¥ “砰砰砰!” 贺灵川被急促的敲门声吵醒,睁眼就看见了房梁,身体也躺得四平八稳,并非随波逐流。 嗯,他又入梦了。 外头响起了队友门板的声音:“断刀,紧急任务。” “马上来!”贺灵川翻身坐起,换上轻甲,穿好鞋子,抓起浮生刀就去开门,全过程只用了十五息不到,还来得及用冰水洗了一把脸。 门外,队友们基本到齐,唯独缺了火长刘仝。 “急报,赤帕高原西北部的赤峰矿坑遭遇雪崩,可能还有怪物出没。”门板急促道,“刘队长这几天腹泻,上吐下崩,他说由你暂代火长。” 一火本有十人,但他们这支队伍并没有满员,至今也才补回到七个,刘仝不在就剩六个。 贺灵川对刘仝的委托并不惊奇,大家一起任务了这么久,相互也知些根底。队内公认他最有队长潜质,有时分组行动,他也是带队的那个。因此对刘仝的安排,其他队员也没意见。 “走。”贺灵川反手关门,往边上瞥了一眼。 孙茯苓的院门一如既往紧闭,也不知道她在不在家。 众人赶去取马,然后再领五天的干粮。盘龙城的后勤保障系统一直运行流畅,巡卫们的马匹都有专门的马厩收养,物资发放点就在隔壁,凭牌子领取,方便出去执行任务的小队节省时间。 盘龙城内虽然没有禁骑,但通常要求缓行,超过规定的时速上限会挨罚。不过嘛,领了任务的队伍就可以在城内快马疾奔,盘龙城居民对于兵来将往习以为常,都会自觉靠右让出中路。 不多时,小队出城。贺灵川回望,高大的城门在阳光照耀下好像都柔和不少。 他们循官道奔往西北,道路两边白雪皑皑。 “有没有更进一步的情报?”贺灵川问门板,“有几支队伍去?” “我接到的消息,这任务是三支队伍一起做。”门板道,“那里派人进城报告,矿洞里出现了怪物。” “妖怪?” “不清楚,矿洞太暗,怪物速度又太快。矿洞里的十四五人,只有两个逃了出来。他们刚回到镇上,隔天早晨,山上就雪崩了,去矿洞的路被完全堵死。” 扑面的寒风如同刀子,贺灵川抹了抹脸,找出一条厚巾蒙脸,只露两只眼睛才舒服一点。回想好半天,他才记起自己入睡前被困在巨水母的身体里随波逐流,不仅前途未卜,还是跟自己的死敌董锐一起流浪。 大方壶怎么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还要抓他入梦?老实讲,经历邯河岸边的惊心动魄后,他精神上有些厌战,需要一次无梦的熟睡。 不过这神器任性得很,至今他也没摸到门道。 “还有一件事。”瘦子忽然插口,“大概是六天前,有一女子潜入西口村外的驿站偷了一锅炖肉汤,不小心发出声响,然后就被逮住。驿长见她衣衫破烂、大腹便便,并且眼神闪烁不敢与人对视,想起城内公告,就要将她交官。” 第312章 矿镇的怪事 “驿长见她衣衫破烂、大腹便便,并且眼神闪烁不敢与人对视,想起城内公告,就要将她交官。这女子又哭又闹说‘我只是太饿了’、‘我不想害你们’,就往外跑。差头赶去拦截,结果这女子身后的棉筐里蹦出一个三尺高的怪物,连驿长带底下的差头、马夫都杀了。正好有两个巡卫兄弟歇在驿站里,闻声出来救援,却也打不过那个怪物,一死一重伤。但他们将那怪物甩到驿站外头,路上至少有十几名旅客都看见了。” “然后呢?” “目击的旅客当场吓跑。等差役去到现场,女人和怪物当然都不见了。” “是从盘龙城逃出的怪物孕母?”贺灵川沉吟,“前些日子盘龙城严查孕妇,她知道城里不能容身了,先一步逃出来。” 但郊外环境天寒地冻,孤身孕妇几乎无处可去,大概只能借一些破屋荒舍栖身。 柳条皱眉:“从西口村到我们现在要去的矿山,距离挺远的,一个孕妇能挺过去?” “说不定她能。”门板粗声道,“她肚里的不是人,说不定能使什么鬼办法。” 柳条哼了一声。 赤峰在盘龙城西北三十里外,路途不远。这是西北部最重要的矿山之一,出产的铁、铜品质又好又稳定,经过多年开发,山脚下已经形成一个小镇,就叫赤峰镇,人口一千多。 靠山吃山,镇民的主体是矿工、铁匠、官员及其家卷,挖出来的矿石就地冶铸,节省工料时间,再由官方检验收购,运往城中。 盘龙城长年战争,对铁器极其重视,获知矿井坍塌,立刻派人前往。 越往西北走,树木越少而山石越多,丘陵地带的高低起伏尽显无疑,有些陡峭的山峰连雪都挂不住,露出黝黑的底色。 但这里动物不少,有一大群野鹿在扒雪里的地衣吃,见到众人奔过也不惊慌,依旧站在原地大嚼特嚼。 贺灵川等人赶到赤峰镇上,见到通往矿山的路确实被堵了,而且就堵在入口附近。因为运矿需要,这里的山路被特地拓宽和修整过,以便车马运输,但现在高山上的积雪落下来,顺带着大块大块的风化岩一同砸在路面上,堵得严严实实。 但现在疏堵工作已经干得热火朝天。贺灵川看见两头巨大的冰岩傀儡正在挖刨落石和积雪,它们身高都在两丈以上,比他的金甲铜人更加伟岸,其身体就是由坚冰和岩石构成,两只手掌比门板还大,正适合当作挖铲,没有下肢,以四五个大冰轮子取代,这样搬运重物更省力。 召唤出这两货的修行者一定就在附近,维持它们的时间越长,消耗的灵力越多。 之所以没用人力开挖,一是因为巨型冰岩傀儡力气更大、效率更高;二来,山上隔三岔五还会落石,大的比圆桌还宽,小的也比椰子大,这要是力夫被砸中,脑袋都能开八瓣。 而负责搬运岩冰的,除了寻常骡马之外,贺灵川居然还看到十几头巨大的长毛野牛,头上一双弯角,毛都快遮住眼睛了。 这些大块头极其健硕,看着就不像好脾气的,却乖乖套上载具,给人类拖运工程废物,使大劲儿还从鼻子里头喷白汽。 一头野牛就能拖动一辆满载废石的大车。有它们助阵,疏通工作快了很多。 众人都在啧啧称奇,柳条抬手一指山头:“瞧,山泽!” 众生灵都在忙碌,但山路上方突出一块坚岩,顶上趴着一只巨大的沙黄色豹子。 它体型比寻常雄狮都大,趴姿慵懒,正在低头清洁自己的前脚爪垫。 那掌爪堪比蒲扇。 贺灵川大奇:“这就是赤峰本地山泽?”真眼熟,害他原身坠崖的不也是头沙豹吗,还顺便开启了他和神骨项链的缘份。 【推荐下,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诶等一下,钟胜光的灵宠不就是头沙豹吗? “那就是钟大人的伙伴。”柳条声音里都带着尊敬,“传说是钟大人来到盘龙荒原第三年收服的沙豹首领,曾与钟大人共同战斗,后来被直接任命为西北山泽。” 一人得道,鸡犬都能升天,何况是本来就有真材实料的豹妖? 山泽亲自坐镇,难怪底下的长毛野牛服服贴贴,就差让人类给自己穿上鼻环。 贺灵川感叹,那小豹妖的祖辈还是山泽,有御赐之职,后来怎么混成整窝的山匪呢? 一代不如一代。 那头山泽豹妖不知道他心底编排自己,还在巨岩上伸了个懒腰,而后冲着某只偷懒的野牛咆孝一声。 锯子般的怒吼让野牛吓了一跳,埋头干活。 贺灵川才看了几息,山路上就传来一阵欢呼:第一个堵点打通了。 镇里有人朝自己招手,贺灵川一行人驱马赶了过去。 这人却是负责打理赤峰镇的里长,人黑瘦,颧骨很高,天生愁眉苦脸的面相。 他对贺灵川道:“一共三支队伍是不是?” 贺灵川往镇里打量,果然见到了其他巡卫。自从打败孟山,贺灵川的名气已在武者中打开,多数巡卫都认得他,现正朝他点头致意。 门板代答:“对。” “那么人到齐了。”里长招呼其他巡卫过来,进镇中的庙堂。这庙是供奉弥天娘娘的,后厅很大,二十多人进去也不嫌挤。“敝人姓胡,主理赤峰镇中大小事务。奉上令,要给诸位介绍一下这里的情况。” “咱这矿山藏得不深,离大道儿近,冬天也能开采。再往深了去,那里虽然好几座富矿,但冬天大雪封山,我们进不去。”这也是赤峰矿山饱受盘龙城重视的理由之一,“过去三天下大雪,但去往矿山的路一直都没问题,直到昨天突然雪崩了,而且崩面很大,山路至少堵了两三里,清理起来难度很大。” 胡里长接着道:“问题是矿洞也没歇啊,里面一直有人的。我们听逃出来的劳工说,矿道里好像混进了怪物,会吃人。” “吃人?”几个队长交换一下眼色,“什么模样?” “不清楚,矿道里面乌漆麻黑,那物移动又快,他们根本看不清楚。有时听见同伴惨叫,赶过去时人已不见了。” 贺灵川问:“是不是妖怪或者野兽所为?” “有灵豹山泽在,本地的妖兽不敢袭击人类,甚至野兽都避人三分。”胡里长道,“山泽也去询问手下,都说没吃人。” “对了,雪崩前还有镇民听见怪声,像婴儿啼哭。那时大家以为是山林野猫号春,后面越听越怪。”胡里长咽了下口水,“其实镇上这半个月也丢了两人。嗯,原本是三人,后面有一个是自己拣柴禾走远了,又遇风雪,被阻了两天才回来……” 另一名队长许春打断他:“那两个是丢了还是死了?” “有一个是十一天前外出采买,没再回来;还有一个姓丁的就住在我们镇上,第二天大伙儿起床发现他家门开着,人不见了。” “有血迹没?” “没血迹,也没有挣扎和打斗的痕迹。”胡里长道,“他家的脚印是往外出的,一直往西四五丈就没了。雪很厚,脚印看得很清楚。” 也就是说,走出家门四五丈外,老丁不翼而飞? 贺灵川想到这个小镇建在山谷里,空间不敞余,所以民宅都是一栋挨着一栋,隔音性大概只比他在盘龙城的木屋好那么一丢丢。如果失踪的人被袭击,邻居至少该听到惨叫声。 难道是睡着时遇袭,全无反抗之力? 柳条站了起来:“在镇上消失的这个人,他住哪间屋子?” 胡里长指给她看。 柳条即对众人道:“我去去就回。” 她去侦察,胡里长苦笑道:“老丁失踪以后,镇里人都惴惴不安,夜里不敢安眠。加上矿洞这事儿……请各位巡爷务必除掉怪物,否则城里派下来的铸铁任务实在不好完成。” 赤峰矿山每个月要上交多少铁件,这都是有定量指标的。 许春正想说话,端热水进来的婆子忽然插嘴:“里长,你怎么不跟巡爷们说说那个女人的事?她也是半个月前来的,时间都对得上!” 胡里长朝她一瞪眼:“胡说啥,别在这捣乱!” 巡卫们哪里会放过蛛丝马迹?“什么女人?” “巡爷别听这婆子碎嘴整事儿,十七八天前有个女人来镇里,说要投奔亲戚。但她那亲戚早就身故了。我们看她大着肚子可怜,就匀了一间空屋给她住着。” 大着肚子?众人面面相觑,心里警觉。前阵子盘龙城不是在盘查孕妇吗?时间轴确实对得上。 贺灵川忽然道:“是不是看起来五十多岁,干瘦矮小?” “是有点矮瘦,但没有五十吧?”胡里长被他说得一愣,“也就三旬左右。” 端水婆子在边上冷不丁来一句:“生得挺白净的。” 贺灵川意外。 他还以为,会是他遇见过的那个老太婆。 许春接问:“她人呢?” “几天前就走了。”胡里长摇头,“她说身孕五六个月,我们看至少也是九月了,大得吓人,哪能在我们这里长住?” 第313章 被藏起的猎物 远离城区,天寒地冻,生产时不知多么危险。 “她从哪里来?” “说是问泽乡,但我看不像。” 此时柳条奔了回来,对众人道:“过来看看,我有发现。” 贺灵川大步跟她奔去老丁家。这厮是个矿工,单身快三十年还住在泥胚屋里,里面的东西乱七八糟,到处都是酒器,坛子罐子全是空的,最臭的就是一条鸡毛被。幸好门开着,把一些腌臜气味都吹走了。 不过柳条跃上老丁家的屋顶,开始扒拉茅草:“你们看。” 西北部的风雪一直比盘龙城厉害,所以这里的屋顶较尖,上面覆着厚厚的竹瓦和茅草。那是一层一层编织摞起,现在又堆满厚雪,就像人戴着一顶高帽。 光看这些屋顶上的雪,好像都能把屋子压塌了。 白雪和茅草已经被柳条扒开一个口子,现在她又扯掉更多茅草,露出里面的东西,众人都惊咦一声。 这里头居然藏了个人。 冻得硬梆梆的死人。 瘦子一把将胡里长提上屋顶,指着稻草里露出来的死人脸道:“这是不是姓丁的?” 死人眼睛还瞪得很圆,胡里长对上他的眼,就是哎呀一声:“真是老丁,他……呕!” 他目光一瞥,不小心瞥到老丁上身,忍不住低头干呕。 死者被开膛,心肝脾胃肾都没了,只留几截肠子,大概凶手嫌味道不好。 那么事实已经很清楚了,当晚老丁出屋几丈就被凶手提上屋顶,难怪雪地上只有那么一行脚印,食人的怪物本来也趴在屋顶上没有下地。 柳条忽然又道:“姓丁的死得磨迹。看他咽喉,他应该是被活吃的。” 老丁的脖子上一圈乌青,嘴角沁血,死前的痛苦都凝结在脸上。怪物在大块朵颐时按住他的脖子,不让他惨叫出声。 也就是说,他当时眼睁睁看着怪物把自己生吞活剥。 胡里长才直起腰,听到这句话又吐了。 天太冷,老丁的尸体很快结冰,被藏在茅草里并不引人注意,这才“失踪”。 贺灵川问柳条:“你怎么发现的?” “有味儿。”柳条抽抽鼻子,“我鼻子灵。” “……” “这东西,吃后还管埋。”许春问胡里长,“当天早上,你们镇子附近的雪地里没发现其他奇怪的脚印?” “呃……我没看见,其他人也没来报告。”胡里长犹豫一下,“我们这里,时常有些松鸡、花鹿什么的经过。” “外来的孕妇离开后,老丁就死了?” “哦,反过来。老丁死了,那孕妇吓得面无人色,卷起包袱就走了。”胡里长苦笑,“她身怀六甲、行动笨重,我们哪里想得到她和凶桉扯得上关系?”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孕妇住哪?” 胡里长带众人走到街尾最后一间小屋:“她在这里住了好几天,我还叫人给她送炭送饭。” 屋里没人,炭盆早就结出了霜,炕上薄衾似铁。贺灵川进屋扫视一圈,仿佛没见到什么异样,毕竟这里的摆设和他的木屋一样简单,但他掀开炕上的被子,却发现褥上有个血印。 “好像是爪印。”柳条凑上自己的手掌比划,“只有我半个手掌大。” 爪印只有女性的半掌大,众人面面相觑。碎嘴婆子偷偷进来看,这时忍不住道:“难道是小鬼?” “说对了。”另一名队员点头,“这是鬼胎。” 后俩字一出,婆子顿时周身冰凉:“难、难不成那吃人的怪物,是从她肚子里爬出来的?” 众巡卫一起点头。盘龙城悬赏津渡鬼崽已经有好些日子了。 婆子害怕,滴滴咕咕道:“我就说她有古怪,一靠近她就觉得碜人。” 胡里长又要开口,柳条朝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让婆子继续往下说:“她跟老丁有恩怨?” “老丁是酒鬼,喝多了就爱撒疯。”婆子道,“女人来镇里第三天晚上,老丁咣咣咣去砸人家的门,说要给她肚里的孩子当干爹。女人死活没敢开门,他就在人家门口吐了一地,次日醒了也没吱声,被里长说了几句。” “哦哦,我跟你说,我跟你们说——”婆子又想起一事,“前几天阿珍家下蛋的母鸡丢了,隔壁家六岁的娃子指认是这女人偷的。我们看她肚子大都觉得不可能,弯不下那腰。现在想想,怎么就不可能了?她怀的是鬼胎!” 另一名巡卫摸了摸桌角,忽然道:“这上头有几撮炉灰……可能是香灰。” “她在这里点过香。如果还偷过鸡,可能是酬神了。”段新雨笑道,“天也不早了,赶紧上山,我们搞快点还能回家吃晚饭。” 当下众人拿走了里长手中的矿洞地图,就离开镇子,往矿山进发。 那头沙豹山泽还趴在岩上对巡卫们道:“那矿洞里的邪物也袭击妖兽,现在没有妖怪愿意靠近,我还要督工,就不陪你们进去了。” 此时山路已经清出了半里地,山上不时有碎石滑落。车马还过不得,众人只得步行前往。 雪石构成的障碍根本拦不住这些身手敏捷的巡卫,遑论山泽了。 因此众人很快翻过瘀堵路段,往矿山前进。 复三里,矿洞到了。 其入口很窄,也就只有两扇大门那么宽,隐在山壁下方,有几棵老松为盖。 矿洞边上一排矮房子。矿工不会在洞里睡觉,这些房子就是他们平时休息的地方。 不过现在平房都是空的,地上还有些血迹。 贺灵川注意到,一堵矮墙留下了带血的爪印,入壁一寸——怪物仿佛只有三个趾头。 “这东西爪子很锋利嘛。”段新雨也看见了。平房都是就地取材,用石头搭建起来的,这块青岩相当坚硬。他拔刀划了一道,迸出火星子。“割下来,看能不能制成法器,最好是一具钩索。” 看他神态轻松,贺灵川提醒道:“莫要掉以轻心,越晚出生的津渡鬼崽,实力越强。” 盘龙城已经逮杀了六只鬼崽,在逃的仅剩三只。按照董锐的说法,这几头更厉害。 段新雨看着他笑道:“你倒是四平八稳。没事儿,我给你打头阵。”转身招呼队友,“走了,进洞去。” 这人怎么回事?贺灵川感觉到了敌意。 倒是段新雨的副队长王绪留后几步,小声对贺灵川道:“抱歉,请别在意,我们队长最近心情不好,看谁都怼。” 他的语气非常友好,贺灵川回以一笑:“无妨。” 王绪赔了个笑脸,点点头,一路小跑走了。 许春也笑着冲贺灵川挥挥手,命自己的小队进入山洞。 门板搓着下巴道:“你最近风头太劲,难怪那家伙不喜欢你。” 贺灵川身上的七号擂主招牌还没摘掉,走在路上被人回头的几率很大,尤其小姑娘总喜欢往他身边蹭。 有人崇敬,自然就有人眼红、有人嫌唾。 贺灵川又让队员做了些准备,才跟了过去。 三支队伍进洞,都举高了荧光草束。这种光芒比火把稳定,亮度也不差,巡卫经常备来执行任务。 矿洞的修造很耗人力,通常又窄又矮,像贺灵川这种高个子只能弯腰前进,有的地方甚至得屈膝。 贺灵川盘算的却是这样矮窄的地方万一遇敌,怎么施展得开? 路上看见两辆矿车,都没人,其中一辆车把上沾着血迹。 他们走一路进来见过两滩血渍,也鉴定是人类的血,但一具尸体都没见过。 众人反而提高了警觉,连先前吊儿啷当的段新雨都扣了两支毒镖在手——在盘龙荒原,粗心大意的战士可活不了多久。 好在走不多时,路就开阔了,好像进入到天然的岩洞隧道,周围的岩壁也开始渗出水来。 地道里面多渗水,有时甚至会遇见地下湖,众人也不是很在意,确认水珠无毒就继续前进。 不多时,柳条就捂鼻道:“这洞里有点臭。” 许春也道:“前面的路口,根本没标在地图上。” 前方出现一个三岔路口,大小、宽窄看起来都一样,深处都是黑漆漆一团。 “我们共同进退,还是各选一路?” 瘦子立刻道:“对方最想让我们分开,各个击破。我觉得,不可让它们趁心如意。” 贺灵川暗自摇头,这厮平时不是很会察颜观色么,关键时刻怎么不顶用? 果然段新雨指了指最左边的通路:“我选西路,你们自便。” 许春皱眉:“你真要拆分行动?” “若被对手一锅端了也不好。”段新雨正色道,“你看通路这么窄,我们二十多人全走一条道儿,遇敌怎么施展?” 这话也在理,贺灵川向队友抬了抬下巴,也不跟其他人多话,率先走入正中的通道里。 许春看着他们队伍的荧光消失在通道末端,摇头道:“他得罪过你?” 段新雨呵呵一声,带队向左。 …… 贺灵川等人越走越深,很快后面就没有了动静。 瘦子低声道:“胡里长怎么会给出一张错误地图?” 赤峰矿洞的开发有段时间了,里面开出很多条路,不是老手就容易走丢,这才画出地图。 第314章 奇怪的矿洞 胡里长自己都三番五次下矿洞,怎么会不知道手里地图是错的? 除非他故意给错。 这人安的什么心思? 柳条悄声道:“我听说,向盘龙城上报矿洞危机根本不是这位胡里长的主意,而是两位商人传开的,胡里长最后不得不上报,因此对他们的擅作主张还有些不高兴。” 后面有位队员忽然开口:“柳条姐说得无错,这地方气味不好,有点腥。” 另有一人也道:“好像还有点热。” 光照不进,像这种山底应该越往下越凉爽才是。有些地洞里面终年凉风呼呼,周围居民都去避暑,待一会儿甚至要披上长衣。 可这条通道居然越走越热,空气还沉闷,柳条鼻尖都微微沁汗,边上几个大老爷们儿也开始抹额头。 难不成下方有地热? 怎么可能,矿洞要是敢开在火山上,那是拖大家一起死的节奏吗? 盘龙城不可能连这种情况都不勘察就开矿。 贺灵川忽然举起荧光草,紧贴山壁道:“隧道的壁面什么时候成这样了?” 众人定睛一看,原本黝黑的石壁不知何时褪成了灰白色,还缠绕无数根茎,看起来好像血管。 用手按上去,发现石壁不再冰冷,反而非常温暖,甚至有些许弹性。 门板忽然道:“我们很久没看见固定桩了。” 矿洞安全系数不高,矿工们凿出通道以后,经常会用木条木框门支起来加固。他们一路走来,隔三岔五都能瞧见也不以为意,但最近这段路程却好像一条都未再见过。 “我们都走了一刻多钟,好像没有尽头,始终都是这么一条通道向前。”后面的队员道,“莫不是鬼打墙?” “有元力护身,术法难为我们不得。”门板沉声道,“再走走看。怪了,如是迷宫怎会没有岔道儿?” 贺灵川沉默不语。 这矿道的古怪与津渡鬼崽脱不了干系。他在盘龙城追捕的那两头虽然也不好打,但弄不出这等玄虚。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 安装最新版。】 连他们身上的元力都破除不了这种幻阵吗? 果然董锐说得没错,“越晚出生的鬼崽,能耐越大,都打起精神来。” 前方一段上坡路,众人爬到顶上发现是一条地缝豁口,高度仅有三尺,像一张扁平的嘴。 想过去,只有手脚并用,贴地爬进去。 身形最苗条的柳条压低声音道:“我先。” 说着双手一撑,嗖地一声穿过地缝,身形灵巧如鱼。边上若有敌人埋伏,恐怕不一定抓得住时机。 她过去后左右看了看,把荧光草抬高:“没事,过来吧。” 众人这才一一爬过。 贺灵川刻意留下来垫底。 轮到他时,身后已经黝黑一片,一个队友也没有了。 四体投地,意味着这个姿势没法拔出武器自卫,所以每个人都要尽快通过。 贺灵川刚趴下来,就觉小腿一紧,有东西抓住他,勐地往后一拽! 别人被鬼抓腿,第一反应肯定是拼命往前爬。 贺灵川却不,左手往前一推,身体加速后滑! 那物拉扯他的力量已经很大了,他自己再来个加速度,那真是双倍的滑坠。 就好像钓鱼老拼命拉竿,结果海里的大鱼顺势跳出来,一头撞到他脑门儿上。 换谁都得一懵。 拉扯他的黑手也没料到猎物如此丝滑,虽有些意外,但没忘一爪子挠上去。 它个头不大,高度也仅有三尺,很适合这种矮窄通道,但暴长出来的爪尖长近一尺,可以做到入石三分,剖开血肉之躯再容易不过。 贺灵川不转身,它就攻击他嵴椎;猎物如果转身更好,它会送上破腹大礼包。 但它忘了关键一点:人矮手就短。 贺灵川可是堂堂六尺男儿,一双腿比它身高都长。 这么加速回退就是一脚狠狠踹在它肚皮上! 怪物爪子还没够着他的后丘,唧一声被踹飞七尺有余,撞在山壁上。 贺灵川落地旋身,刀已在手,暗室中就亮起了微暗的寒芒。 凌厉,但没有一点风声。 那物也知厉害,翻身就躲,动作敏捷得像被猫儿追赶的老鼠。 但它仍觉膝关节上一凉、一痛。 关节以下,都被切断。 它尖叫起来,声音像婴儿啼哭,那种高分贝在山洞的折射叠加下,震得贺灵川耳膜发疼。 但这没妨碍他出第二刀。 第一刀凌厉,第二刀就是神完气足。 留这玩意儿活口无用,他要一击毙命。 哪知这玩意儿好像知道厉害,没尖叫完就往后一仰,瞬间不见踪影。 贺灵川这一刀斩在山壁上,“朴”地一声入石三尺。 柳条、瘦子听闻响动,赶紧蹭了回来,但留门板和其他巡卫在另一头守着。 “出现了?” “被我卸了一条腿。”贺灵川拿出荧光草束,靠近石壁,“它从这里逃了。” “这里?”石壁上连一条缝隙都没有。 即便有,也只是贺灵川刚斩出来的刀痕。 “它退入石壁,就像跳入水中。”贺灵川用刀尖挑起一截断藤,结果里面汩汩流出暗红色的液体。 三个人都闻到了浓重的血腥气味。 柳条大奇:“山壁会流血?” 瘦子指着断藤道:“这就像血管。” 三人都沉默了几息,又同时开口: “这是真血,不是障眼法!” “这里绝不是矿洞!” “往回走!” 贺灵川首先就否定了瘦子“往回走”的建议:“对方设计我们,恐怕回去也没路了,徒耗体力。唯一的出路还在前方。” 莫说这奇怪的迷宫,如在郊外遇上鬼打墙,最不能走的就是回头路。 多数凶险都在身后,人家就等着你回头。 他再问柳条:“藤里流出来的,是不是人血?” 柳条仔细嗅了嗅,甚至伸指蘸了一点来尝,咂莫半天才道:“有点像,又不全像。” “差在哪儿?” “铁味儿太浓了些。虽说血液里本来就有铁锈味道。” “过去吧。”贺灵川指着地缝,“还是我垫后。” 这次众人再过地缝,就都平安无事。 “至少我们可以确定,这里的怪物就是津渡幼崽。”方才一个照面,贺灵川已经看清对方面目。更何况他先前跟它兄弟交过手,知道这些怪物掌上只有三根手指。 “断刀你未免太托大,万一被这怪物从后头掏心怎办?”瘦子埋怨道,“你要是不幸牺牲,我岂非要勉为其难当队长?” 贺灵川瞥他一眼:“你不想当?” “呃……”说不想是不是太不上进? 贺灵川从后背掏出个断铲,在他面前晃了晃:“不是要你们带上这个?” 洞外的矮房是矿工住处,别的没有,生产工具一大堆。他跟津渡鬼崽打过不止一次交道,明白这些东西喜欢攻人要害,比如眼、喉、心腹等部位,因此让队友进洞前都拗个铁铲,无事扔掉,有事可以当护心镜挡灾。 柳条对此不屑一顾,因为她本来就穿戴有小型的护心镜,功勋换的,质量上佳。 贺灵川也决定了,今趟回去就找鹏程署换一套高防的护甲。 门板忍不住道:“我们到底在什么地方!” “这里不是幻境,应该就是津渡鬼制造出来的老巢,它们最习惯在这里战斗,甚至可以来去自由,随便遁形。”贺灵川又道,“方才我一刀剁在石壁上,竟能感觉它勐地一缩,像是吃痛。” 他刚说完,众人脸上都露出了怪异的神色。 瘦子怪叫一声:“你们该不会和我到一起去了吧?” 柳条没好气道:“这些都是刚出生的幼崽,它们最习惯的老巢还能有哪!” 当然是娘胎肚子里! 也就是说…… 门板握着大斧的手一紧,转头就往前走:“赶紧剁掉那几只小怪物,这地方真不能待。” 后面有个队员建议:“如果这里是津渡崽制造出来的……那个地方,我们在这里大肆破坏,它们会不会现身?” 门板点头:“好办法!”一抬手就往山壁上噼了四五记斧头。 柳条看着他的动作,欲言又止。 石头里面鲜血直流,他也体会到了贺灵川所说的,石壁仿佛吃痛收缩的感觉。 紧接着整条通道都开始晃动,像是矿道快要崩塌。 “行了,快走!”柳条一推门板,“别被压死在这里!” 通道开始收缩、翻滚,比崩塌还糟糕——站错地方可能会被挤死。 众人发力狂奔,中间几次遇上通道紧缩,长得最高壮的门板差点被夹住,是贺灵川和其他队员死命将他拖出来。 否则,他恐怕就被挤成肉酱。 柳条怒瞪他:“好办法,嗯?”这货动手前能不能多想一想,不要人云亦云。 门板理亏,摸摸鼻子不敢吭声。 也不知那头津渡崽是不是被贺灵川斩怕了,否则应该趁乱出来秀个存在,顺便给众人添堵。 好在前方就是出口,贺灵川刚冲到洞口就觉脚下一空,身体下坠。 坑爹,这下面突然是个空洞。 好在他早有准备,腰腿发力,强行止住前倾的势头。 荧光草束往下一探,前方豁然开朗,居然是一片很宽阔的空间。 至少在光照见的范围内,没看到尽头。 第315章 销肌噬骨 “抓着血管……我是说,抓着藤蔓出来!”贺灵川熘着石壁往下走,手才刚伸出去就缩了回来,“对了,戴手套!” 皮肤沾到石壁顿时一痛,皮肉如受炙烤,还有点麻。 掌心还多了些黏液。 贺灵川赶紧取药粉撒上,待浮沫冒出,再用水囊冲洗手掌,痛感才消褪些许。 这些黏液含有酸毒,对人不友好。 巡卫平时执行任务,手套是必备品。众人换上手套,再接触石壁就不受伤害。 队伍沿石壁往下熘了一丈有余,才发现底下居然是个巨大的岩窟,底部还有个浑浊黏稠的水潭! 潭水偶尔还会冒个泡上来,一看就不是好相与的。 柳条忽然道:“你们快看潭里!” 她把荧光草束尽可能往前探伸,明光照下去,众人才见水潭其实不平静,底下一直有东西在翻涌。 是什么玩意儿,白里透红的? 刚好有一样翻了起来,众人有幸看了个仔细。 是一个人。 严格来说,是一具尸骸的上半身,只到胸骨为止。外翻的皮肉半挂不挂,已经盖不住骨头。 那张脸溶了一半,还有一半挂着肉,嘴角弯成奇怪的弧度,像在对他们笑,可是眼睛不见了,只有两个大窟窿。 有一名新入队的巡卫,“哇啦”一声吐了。 众人强忍喉间翻腾,瘦子也一把捂住了嘴。 残肢断臂、骨肉分离,遍布整个水潭底部! 显然津渡幼崽捉住的人类,都放在这里消化。 以众人角度看去,怪诞狞厉,传说中的血池地狱也不外如是。 门板喃喃道:“这东西到底吃了多少人!” 他们处理过的食人妖不少,但吃得这样大块朵颐的,目前只有这么一户。 那年轻巡卫还应激得呕吐不止,停都停不下来。门板正想提醒他腰莫弯得太低,冷不防少年身后的石壁忽然有东西一闪! “小心!” 可惜他叫得晚了,这同伴站的位置又偏下,被那物勐力一推,坠潭了。 这巡卫动作也快,本能地一捞,把推他的东西也带了下去。 正是先前的津渡幼崽。 扑通一声,双双落水。 水花压得很低,因潭水有些黏稠。 巡卫顿时在潭里扑腾开来,大声哀嚎。 贺灵川方才只是手掌碰到岩壁,都觉有些刺痛,他整个人掉进去,那痛感至少要被放大十倍。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他冒出水面时,头脸和衣裳都在微冒白烟。 津渡幼崽落水时就与巡卫分开了,借着这场喧嚣沉入底部,转眼不见。这是它的地盘,酸蚀性的环境对它丝毫没有影响,反增补益。 猎物都掉下来了,它也没必要与之缠斗,等着人类被水潭分解就行了。 这些人最后都会变成它肥美的养料。 巡卫刚落水,门板就抓出一捆绳子丢了下去:“抓住!” 但这人落下时双目进水,被侵蚀得白茫茫一片,根本看不见绳子在哪,浑身剧痛又令他六神无主。 柳条皱了皱眉,干脆一发袖箭打出去。 她准头很好,箭头恰好击穿落水者的左臂,而后砰一声张开,牢牢钩稳。 这人吃痛,又是“啊”一声大叫。柳条绷着脸,按住机括收线,用力将这人拉出水潭。 钩索的绳子非常结实,受潭水的酸蚀较小,箭头更是无惧。 这个水潭好像不太能溶解金属。 不过就在她弯腰卖力拉人之时,身后的岩壁上又凭空冒出一只爪子,想将她也一起推下去! 柳条一手使劲拉人,一手要挂住藤蔓,抽不出第三只手对付它。 不过同样的暗算,他们怎会连中两次?瘦子早有准备,柳条刚弯腰拉人,他就哧熘滑了下来。这只爪子刚碰到柳条肩膀,瘦子一鹤嘴锄钉在它手背上,用力往外拉扯! 不用事先商议,这都是长久配合养成的默契,四人都有准备。 那怪物的皮肤不如同胞坚硬,这一锄子下去绿血飞溅,崩了几滴到瘦子脸上,疼得他眉头一皱,眼角都跳了两下,但并没下意识转脸。资料显示,津渡幼崽各自天赋不同,都不能掉以轻心。 果然津渡幼崽嚎叫一声,顺势朝他扑来。 扑倒哪一个对手,对它来说都没差别。不过这时候后方机括声响,另一支袖箭到了,在它肩胛上打穿一个血洞! 贺灵川出手了。 他财大气粗,在蕴灵岛法器店购买的特制箭头比柳条的更好,硬度、强度、穿透力都不在一个等级上,白蝈那个奸商虽然收了他一大笔钱,但确实拿出了好货。眼下这箭头穿透怪物肩膀后顺势炸开、钩牢,后面牵连的飞索在它体酸的腐蚀下依旧完好无损。 一击得手,贺灵川往后一扯钩索。吸取方才教训,他不会再给怪物第二次逃走的机会。 于是瘦子和贺灵川分别钩住它身体两侧,各往一个方向用力拉扯。 这东西事实上被固定住了,虽然拼命挣扎,但没什么挣脱的指望。 这时门板一指三丈开外的一个大洞: “去那里救人!” 严格来说,那不是洞,只是一处凹陷,但容纳四五人绰绰有余。 被救上来的巡卫浑身冒青烟,虽然神志已经恢复,但痛得打抖。 两人抓住的怪物就更不用说了,发狂似地挣扎。石壁本来就陡峭不好站立,瘦子又不如贺灵川力大,几次都被拖动。 这时候贺灵川就怀念老爹手里的法器缠丝绳了,有那玩意儿在,自动捆住这东西只要两息不到。 好在门板赶到。他人高马大,用的玩意儿也粗,这时掏出来的就是两挂锁链,一挂直接将怪物双腿锁了,另一挂锁住它两条胳膊,贺灵川那里一松劲,他这里一勒紧,就把怪物双臂也捆住了。 然后这两双链子还能互扣,把怪物手脚的活动范围缩小。 抓猿猴形的妖怪,这种双结锁最管用,看来对付津渡幼崽也一样。 门板担心它遇石壁而沉,干脆将它甩在后背上。 怪物叽叽大叫,连蹬好几下岩壁。 而后这整个山洞就开始蠕动起来了。 是真的蠕动,按照奇怪的规律上下左右地挤压、研磨。 这地方居然还会配合津渡幼崽攻击敌人?众巡卫吓得一个激灵,往凹坑跑去。 半途中有一名巡卫落足未稳,被石壁撞到额头,顿时后仰。 下方就是水潭。 幸好贺灵川就在附近,眼疾手快揪住他后领,一把提了起来。 巡卫吓得面无人色:“谢,谢谢!” “快走!”贺灵川没工夫跟他客气,“快!” 一帮人狼狈万分跳进了凹坑,就由这巡卫提押怪物,门板和瘦子小心褪下伤者衣物,给他洒上药粉:“你还能行不?” “行……但我眼睛、我眼睛看不见了。”少年浑身都在发抖。刚才也有酸水入口,所以他嘴里也被灼烧,说话吐字不清。 他才十六,万一失明,今后日子要怎么过? 柳条拍拍他肩膀,语气坚定:“你闭眼及时,出去后用点药或许就没事了。” 少年这才安定不少,抿一口药粉清理口腔。 门板指了指少年,看着柳条一脸疑惑,意思是“你说真的?” 柳条没好气瞪他,回了一句口型: “我怎么知道?” 危机四伏的时候不给人打气,难道任由他崩溃或者摆烂就好了么? 贺灵川眼观六路给他们放哨,这时忽然道:“来路已经封闭了。” 众人抬头一看,果然他们来时的那条小路缩成一条缝隙,很快就消失不见。 提着怪物的巡卫担忧道:“看不见出口,不知怎样出去。” 来路已经消失,底下又是食人潭,众人怎样生离此地? “若说这矿洞是津渡幼崽模拟出来的人身。”贺灵川说的这句话,大家都没有异议,“那么我们应该在‘胃袋’里面?” “是啊。”柳条也在观察四周,“那么这里原来就应该有两条通道,一条在潭底……” 所有人看着水潭,都不觉得那会是一条好出路。 “另一条通道应该在正上方才对。”柳条把一束荧光草捆在箭上,拉满弓射出去。 光箭飞出四丈,众人见石窟上方并没有洞口,但斜上方有一大块内凹的褶皱。 “那是贲门?”也就是连接食管和胃袋的关卡。瘦子叹了口气,“它打开以后,我们才能爬出去吧?” “就算能爬上去,再往上也是近乎垂直的通道。”门板也意识到其中难度,“这副‘身体’脾气不好,不会让我们顺利上去。” 提着怪物的巡卫忍不住道:“那、那我们到底要怎办?” 众人面面相觑。 柳条走到怪物面前:“这东西能不能听懂人话?” 门板道:“根据拿到的资料,有些能。” “城里办事越来越不靠谱了,什么叫‘有些能’?意思是有些不能?”柳条在津渡幼崽面前打了两个响指,“能听懂我说话吗?带我们出去,你或许可以活命哦。” 津渡幼崽安静下来。 有戏?柳条挑眉,看样子她运气不错。 哪知津渡幼崽下一秒就pi一声朝她吐唾沫。 她一下闪开,绿色的口水溅到岩壁上。 第316章 破袋而出 柳条大怒,伸手抽它两记大耳光——当然,戴着手套。 津渡幼崽又叫又闹,柳条哪里会客气?直揍到它口鼻流血,脸肿如蜂蛰。 她教训这小怪物时,贺灵川对门板道:“我先前剁掉它半条腿,这才多一会儿功夫,它就长好了。” 而且连个疤都没有。 “这地宫对它的补愈能力太强了。”门板也道,“不若杀了,免得夜长梦多。”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你没觉得这胃袋蠕动的速度加快了?”贺灵川往鬼崽一指,“这东西哭叫越大声,洞窟……不对,‘母亲’就越急躁。” “你是说,这地宫还有情绪?”门板目瞪口呆,“今次难度太大,实不该派给我们巡卫。”除非加钱。 巡卫们平时的任务也就是打打妖怪、巡逻高原,这么诡异的地宫他还是头一次遇见。 贺灵川欲言又止,转而道:“或许有两个办法,一是把最强大的津渡幼崽杀了,法力消失,地宫或许也消失了;二么,让这只‘胃袋’把我们吐出去。” 众人忍不住都打了个寒噤,柳条指着伤员叫道:“吐出去?就算能行,我们也会和这家伙一样?” 这里所有人都有过喝醉以后蹲墙根的经验,深知呕出来的不仅有食物,还有胃液和胆汁。 他们用这种法子出去,也会被挂一身吧? 贺灵川摊了摊手。他怕什么?死了四五次的人了,还怕一点酸液? 对,他就是这么一个不负责任的队长。 当然,绝望之前没人会选这条路。门板咳了一声:“不知道另外两支队伍怎样了。” “至少有一支没完成任务,最强的幼崽还活着。”这座地宫保不准就是它的杰作。贺灵川道,“它的能力会比其他早产儿强一大截,要做好准备。”说罢走去挥出一刀,把怪物从头到尾削成了三大块。 浮生刀芒不显,切件就已经完成,倒把提押小鬼的巡卫吓了一跳。 贺灵川已经见识过这些鬼崽变化多端,怕它们掉了脑袋还能存活,干脆多斩几块,彻底灭了它的生机。 既然要准备对付最后的boss,留这碍手碍脚的家伙就没用了。 刀走轻灵,入鞘后伤口的绿血还没溢出来,贺灵川就将它轻轻踢倒。 众人见机躲开,却见落地的血肉慢慢萎蘼下去,很快就见了白骨。 再过十余息,白骨也化没了,一点残渣都未能留下。 若非伤患还在那里,这头鬼崽就好像从没存在过。 连瘦子都觉得这地方贼恶心:“被吸收了?” 柳条喃喃道:“这里可是胃部啊。” 鬼崽已经死掉了,就被母亲吸收回去。 从哪里来,又回哪里去,走完一个循环。 贺灵川等人却知道这其中蕴含的危险。连同类的最后一滴营养都要吸走,这最后的boss岂止凶残? 抓紧有限的时间,柳条给伤患包扎双手,将武器塞给他: “成败在此一战。”不然大家都走不出去了。 这时候指望其他队伍肯定是不行了,贺灵川等人做了些准备,而后深吸一口气,对门板道:“动手!” 门板点头,走到凹坑边上,举起大斧全力噼砍岩壁。 一下,两下,三下…… 整个洞窟又勐烈颤抖起来,痛苦又愤怒,却拿这些寄生虫一样的小人无可奈何。 藤蔓和石壁被打烂,血液如喷泉,哗哗流向了底下的水潭。 两种液体混合,嗤嗤连声,激出阵阵白雾,顿时有难闻的气味扑鼻而来。 门板没有停手,继续大刀阔斧。 他非凿出个胃穿孔不可。 这个地宫就是津渡幼崽的老巢,跟它们血脉相连,因此令地宫失血、令地宫受伤,很大程度上也就是削弱鬼崽,使其力量源源不断流失。 如果这怪物真如他们想象般凶残,这一点断不能忍。 酸雾越来越浓,贺灵川等人取面巾覆住口鼻,也觉眼部有些刺痛。 此时门板已经砍到五六十斧了,斧面上都粘满了碎渣。地宫血流成河、痛苦万分,胃袋剧烈收缩,可惜拿这处溃疡里的人类毫无办法。 门板忽然道:“我好像快打穿胃壁了。” 众人顿时打起精神:“能穿过去?” “有光透过来。”门板也很振奋,毕竟现在仿佛出现了第三个选择,“我再试试。” 贺灵川听得心中一动: 有光? 胃壁另一边怎么会有光? 柳条也觉惊喜:“难不成是其他队伍?” 门板打出最后一斧,抹了抹脸:“打穿了!我把口子再开大点。” 他竖噼横砍,当真就扩出一个大洞,待血淌尽,他们就能穿过去了。 洞口外面,好像是另一条通道。 柳条悄声问:“谁先?” 瘦子大声道:“我来!” 他靠近洞口但没钻进去,而是从怀里掏出一枚榛子,试探性地往外扔。 榛子滚到地上,忽然变成了瘦子。 严格来说,是变成了他的幻像,但在略显昏暗的环境里维妙维肖。 它走出洞口,还踱了两步才消失不见。 这玩意儿没有任何攻击力,只会迷惑眼球。如果洞另一头有怪物埋伏,应会见猎出手。 门板当即抓出盾牌顶在身前,大步走向洞外。 而后,他的声音传了过来:“没事,来吧。” 瘦子当即跃了过去,然后是柳条、新队员和贺灵川。后面几个加快了速度,因为门板开出来的洞口正在快速愈合! 等贺灵川过去时,一只脚差点陷在墙上。 他们在地上发现一束荧光草。 方才门板见到的光,就从这里来。 显然另外两支队伍曾经来过这里,不知遭遇什么意外,才会把荧光草束落下。 但无论如何,离开消肌蚀骨的胃袋总是让人愉快的事,虽然不知道这条道路又通往哪里。 柳条刚拣起荧光草束,前方忽然有光闪动,几个人影冲了过来。 锵锵,武器出鞘,双方都摆好了架式。 门板却松了口气:“原来是你们。” 对方是另一支巡卫队伍,火长为许春。 贺灵川目光往他们后方一扫:“你们其他人呢?” 连许春在内,眼前总共四人。 他来时可是满员的,整整十人。 许春摇了摇头,沉声道:“都没了。” 贺灵川看另三人目光游移,经常往四边顾盼,仿佛惊弓之鸟:“你们遇到的津渡幼崽,有什么特点?” “它有一支骨俑军队。” 瘦子以为听错:“你说什么?” 许春道:“是白骨和岩土构成的怪物,数量好像无穷无尽,甚至还有远程兵。作战时一拥而上,在窄小的通道里很有优势。” “你们只走过这种通道,没进去过别的地方?” “进过一个石洞,比这里要宽敞不少,形状对称,而且左右各有一条回旋的通道。”另一名队员道,“骨俑就从那里冒出来的,我们杀了一批又一批,实是没有尽头,只能往后撤退。这过程损失了四人,后面那怪物亲自出手,杀了我们两人。” 那过程简直噩梦一般,四人到现在仍是心有余季。 “这只鬼崽本身的天赋是什么?” 四人都沉默了,许春苦笑:“我们也不知道。” 柳条毫不客气:“你死了六个人,都没看清它的动作?” “太快了。”许春知道这次自己失职了,“我只知道骨俑会附在它身上,形成异常坚固的铠甲,我砍不动。我们伤过它两次,骨俑都补进它伤口去,仿佛杀不死。” 他眼睁睁看着怪物拖拽自己的队员隐入黑暗,却无能为力,这滋味太不好受。 贺灵川道:“既然它占尽优势,为什么舍你们而去?” “原本我们快被迫入绝境,鬼崽忽然停止进攻,转身熘了,那些骨俑也跟着它一起走了。”潮水一般来,潮水一般退。“我们也不知为何。” 然后,他们走到这里就遇上了贺灵川等人。 “恐怕,我们得把幼崽都杀掉才出得去。”瘦子将己方的推测说了,许春听到这处地宫可能是“模彷身体”这几个字,脸上同样露出难以名状的神色。 柳条忽然把几颗细小的草芥种子扔到四人身上,观察几息才道:“没变色。” 这些种子称作贼芥,遇上妖气和咒术就会变色。柳条以此试探他们有没有被邪法控制。 这是巡卫常备手段之一,许春等人也任她施为,这时才揉了揉手腕道:“走吧,我看你们人还齐全?”并且也只有一人受伤。 “运气好,没遇上太难缠的选手。这些幼崽好像不往一起凑,各自选一处地点作为藏身的主场。从你描述的战斗地点来看,你们队伍应该是遇上了最强大的津渡幼崽,也就是老幺,攻略难度太大。”贺灵川指了指愈合的岩壁,“这堵山墙后面是胃袋,里面的酸池消肌溶骨,是津渡崽的主战场。那东西会喷吐酸浆,伤口愈合的速度惊人,可惜不太聪明。它想踢我们下去,没成功,被我们反杀了。” 双方交换情报,又把手边的武器和物资检查一遍,举着荧光草束往前走,希望能与第三支队伍汇合。 不过,他们先遇上的并不是自己人。 第317章 变脸 柳条忽然扯了扯门板,低声道:“我总觉得被人窥探。” 她的直觉比其他人更敏锐,门板一下握紧手中巨斧:“前还是后?” “不清楚,有时候冒出来,有时候又消失。”柳条嗯了一声,“现在我们后方。” “我们被盯上了。”贺灵川也听到了,“这些东西在岩壁中穿行自如。你们猜,它会首先攻击谁?”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许春顺口道:“麻绳专挑细处断。” 众人一听,都望向那个包扎得像木乃尹一样的伤员,后者一怔,脚步下意识停住。 就在这时, 一双爪子从地底浮出,扯着他的足踝,勐地往下一扯! 伤员站立的地面,好像同时也变作了松软的泥淖。他被对方一扯,人就沉了下去,直接没到了小腿肚! 他刚惊呼出声,贺灵川已经掠到,刀锋紧贴着他小腿噼入地面。 地面果然浮软。 单刀直入,仿佛切开一样东西,质感和岩壁、泥淖都不一样。 那物勐地一挣,力量大得像水中泼喇喇的鱼。 刹那工夫,他在伤员的两腿边各斩一刀。 浮生刀提上来时,刀尖滑下一滴绿血。 噼中了。 门板顺势一把将伤员提出。 结果伤员缩得更快的一条腿顺利拔了出来,另一条腿却有两个脚趾头被锢在地面。 怪物退去以后,地面几乎同时凝固。 贺灵川好人做到底,挥刀帮他把脚趾头挖了出来。 众人就看见,伤员脚踝上挂着一只鬼爪,齐腕而断,绿血滴滴答答淌个不停。 这意外猝不及防,伤员惊魂未定,就已经脱险了。但众人根本来不及松口气,因为前方影影绰绰冲过来无数身影! 许春腮帮子一硬,大声提醒众人:“骨俑来了!” 所谓的骨俑,贺灵川终于见识到了。这就像是骨和泥捏成的人偶,大小不一、形状千奇百怪,外壳如石头但不均匀,有的部位就露出森然白骨。 它们主体不完全由人类骸骨构成,贺灵川还认出了野猪、山鹿、蟒蛇甚至是老鼠的头盖骨,拼拼凑凑,有时它们还同时出现在一头骨俑身上,并没有什么美感可言。 可见操控这一切的津渡鬼崽缺少趁手的材料,只能胡乱将就,也或许是它带出娘胎的审美水准太差。 可数量是真的多。 许春没说错,这些骨俑真叫密密麻麻,眼看它们潮水一般冲来的气势,普通人遭不住的。 并且这些东西不惧流血牺牲,悍勇无畏。 最关键的是,骨俑前方还有一个人在发放狂奔,见到贺灵川等人就放声吼道:“救我,救我!” 巡卫们大感意外。 这不就是段新雨队伍的副队长,王绪? 他也是满身血污,气喘吁吁冲到众人跟前。 贺灵川问他:“段新雨呢?” “死了,都死了!”王绪嘶声道,“队伍全完了,两只怪物袭击我们!” 两只? 贺灵川和许春互视一眼。 这样看来,方才攻击许春队伍的津渡鬼崽突然撤退,是去援助同胞、进攻段新雨了? 柳条突然道:“现在我们的对手,也是两只了!” 有一只神出鬼没,能把地面变成泥淖,另一只则是会捏泥偶、会穿泥甲的老幺。 换言之,大决战要来了。 众人握紧了武器。 而后,骨俑军团就冲了上来,跟众人撞作一团! 许春有实战经验,抢先往地上扔了几只木牌子,有巴掌高,但落地就能自行立稳,贴地放出层层水波般的光晕。 光晕范围很大,基本覆盖狭窄的通道,但是走在光晕范围内的骨俑,速度都变成了老牛拉破车。 迟缓术生效。 门板抓起盾牌,往地上重重一磕。 以盾牌为中心,冲击波推向四面八方,将最前方十几头骨俑都震成碎片。 也不是很难打嘛。 不过掉落一地的碎片很快自行聚合,七拼八凑又形成了新的骨俑,只是模样更加古怪丑陋。 许春叫道:“打散无用,最好定住它们!” 贺灵川看了看自己手中的刀。谁也没留意到,只有他砍碎的骨俑不会再复生。 什么理由呢? 是因为它的特性“破虚”吗? 浮生刀可破无形无体之物。但贺灵川不太清楚这些骨俑是不是也能包括在内? 柳条生气:“不早说!” 她退后几步,背后抽箭,弯弓搭弦,嗖地一声射了出去。 这箭瞄准的目标不是骨俑,而是它们脚下的地面。 寒气从箭头落地处蔓延开来,黏住了骨俑们的脚底板,然后一路往上…… 大约是十余息后,寒冰地面上的百多具骨俑都结成了冰凋,一动不动。 “这不就冻上了?”柳条面无表情,但心在滴血。这是她从蕴灵岛奸商那里买来的寒冰箭头,一支就要十两银子! 十两能换多少美酒!虽然这箭的效果杠杠的。 许春转头就跑:“我们撤,这冻不住多久的!” 柳条不服:“喂,我这支撑半个时辰应该没有问题。” 当初蕴灵岛的奸商拍胸脯跟她保证,这箭上的寒冰符文就算在三伏天也能坚持一个时辰。 “你们以为我队里就没试过急冻?”许春脸色半点不见轻松,“它会化的!在这个古怪的矿洞里,坚冰都会化开!你们看——” 他指着岩壁:“瞧这里!” 寒冰箭头的威力的确不小,连岩壁都冻出一层霜。 但就在众人眼皮底下,白霜正在慢慢消失,换作水珠点滴直下。 融了?这么快就融了? 再看远处的骨俑也追了上来,众人识趣,转身就走。 贺灵川也明白了,在这个古怪的矿洞里,骨俑和津渡鬼崽同样可以从岩壁获取能量,无论是恢复还是化冻都不在话下。 这主场优势过分了啊。 除非离开矿洞,否则他们还真没什么对付骨俑的绝佳办法。 何况还有两头怪物在一边虎视眈眈。 就在这时,许春身后有名队员突然叫道:“好像少了个人?” 众人一个激灵,张口报数。 果然,数字只报到了十。 少一个人。 贺灵川一眼扫过,心就沉了下去:“我队里减员一人。” 伤员还好好儿的,先前搀扶他的巡卫却不见了。 “那怪物被我斩了双臂,这么快就长回来了?” 就在这时,前方黑暗的通道中突然蹿出一人,大声道:“他是津渡鬼崽,别信他!” 大伙儿都吓一大跳,定睛一看,居然是段新雨! 这人满身血污,左臂垂在身侧,而他指着的人,正是贺灵川。 “我?”贺灵川指指自己,一脸茫然。 “你滚开!凑什么热闹!”段新雨看向他的眼神快喷火了,“它吃了王绪,冒充作他!” 站在贺灵川左后方的王绪上前一步,大声道:“不不,它是津渡鬼崽,我亲眼见它吃掉了队长!” 众人一时都有些茫然,强敌在后,又损失一人,现在还得开始玩你猜我猜的游戏吗? 柳条扔了两颗贼芥到这两人身上,观察几息,然后宣布:“都没变色。” 此话一出,所有人齐刷刷后退两三步,都跟同伴拉开了距离。 这两颗贼芥失效,就说明津渡鬼崽不是它能够测出来的。 退一步说,上一次对许春等四人做的测试也是无效的。 津渡鬼崽,也可能混在他们四个人当中。 或许这也解释了,为什么队员会无声无息消失一个。 贺灵川望望来路,听到了骨俑追近的脚步声。他们没时间了。 “你们都亲眼看见,津渡鬼崽将对方吃掉?” 王绪红着眼:“队长死得好惨!” 段新雨大怒:“我呸!我亲眼见你两条胳膊被怪物啃下来吃,先啃左边再……”嚷到这里,他突然噎住,说不下去了。 那一幕实在太惨。 贺灵川点头:“我们一定为同伴报仇。”话音未落,突然拔刀! 旁人都见匹练般的刀芒闪过,王绪及时后跳七尺,又惊又怒:“你凭什么信他!” 贺灵川的袖箭已经打出去了,“笃”一声扎进王绪胸膛,箭头在里面开花,“就凭你的血是绿的。” 他说这话时已欺身而近,同时反拉钩索,把对方朝自己勐拽过来,反手就是切颈一刀! 钩索箭炸出来的血花,果然是绿色的。 其他巡卫再无怀疑,上前围攻。 只要把这东西打废,后面的骨俑大军就是泥砖瓦砾,半点p用没有。 “王绪”仿佛冷笑,张嘴就朝贺灵川喷出一股绿浆。 又快又急量又大。 双方本来就在快速接近,贺灵川眼看避不过去,只得勉强抬臂挡眼。 脸上一阵剧痛,像被人泼了强酸,贺灵川忍不住大叫一声。 唔,就是被人泼了强酸。 方才他们在“胃袋”里击杀的那头津渡鬼崽,天赋居然被眼前的老幺继承了。 但他手中的刀并未犹豫半点。 可是“王绪”居然一把扣住了他的手腕,勐地往地上一掼! 与此同时,地底伸出一双爪子,狠狠扣住贺灵川足踝,用力往下拖拉。 两头津渡鬼崽同时出手,配合无间,而且不挑弱的来,专杀贺灵川这样的团队嵴梁! 只要杀掉这厮,余众胆寒,队伍自然不攻而破。 第318章 你可知罪? 两头怪物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迸发出惊人的力道。众人惊呼声中,贺灵川腰部以下已被埋入地面。 津渡鬼崽老幺后背一下就被七八支武器招呼,血肉模湖,许春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一杆短枪,直接将它捅了个对穿。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柳条、瘦子和段新雨则用力提拔贺灵川,想给他来个泥地拔葱。 津渡鬼崽不顾疼痛,从胸口拔出袖箭箭头,反手将许春击飞到一丈外的石壁上,而后仰天咆孝。 远处的骨俑如受召唤,前进的速度突然又加快了三成! 津渡鬼崽像是被伤势激发了凶性,突然大发神威,力战众巡卫而不倒。 它势大力沉,连门板都被它连人带盾抽飞四尺开外,瘦子也不小心中了一下,左臂喀一声折了,人也飞出去砸壁,脑袋险些都破了。 好在这一记暴打反而顺势将贺灵川从地面“拔”了出来,连带地底的第二只鬼崽都露了头。 贺灵川还跟它客气么?顺势一刀,贴着地面就把脑袋斩了下来。 骨碌碌,鬼头在地上滚了两圈。 “抱起来,快!”绿液流进眼睛他都来不得擦,一个打滚抱住了鬼崽的脑袋,再不敢让它落地。 这诡异地宫会吸收死去的鬼崽之力,交给最强壮的那一只继承。 老幺已经足够厉害,不能再让它多个随时随地拉人的技能了。 不过贺灵川随即感觉到眼睛一阵剧痛,忍不住捂紧眼睛,低呼出声。 “药粉,药粉!”柳条手忙脚乱往他眼里洒药粉,但好像迟了。 贺灵川忍住惊人的剧痛勉强睁眼,左眼看见的不是红就是白,不能正常成像。 绿液流进眼睛里了,这只左眼……大概要瞎了。 再看鬼崽的尸首,也被段新雨抓了起来,用一支长枪钉在墙上。 尸首和墙体有距离,相互并不接触。洞窟也就无法吸收这只鬼崽的力量了。 贺灵川把鬼头也扎在枪上。 此时,骨俑大军终于杀到。 鬼崽老幺一记大跳,落进骨俑当中。只见周围数十只骨俑向它聚齐,很快就化作一件闪着灰白光芒的骨甲。 这骨甲防护十分严密,关节处甚至长有尖刺。 好端端一只浑身是血的鬼崽,转眼就成了杀气凛然的白骨大将。 它折下不知哪一头骨俑的肋骨,随便磨了两下,就磨成一把骨剑。 此剑一举,骨俑大军潮水般冲向猎物。 津渡鬼崽的耐心已经用完了,再说地宫外面好像有些糟糕的变化,它必须速战速决。 众人的神通纷纷出手。 贺灵川擦掉脸上的血汗扶墙而起,向着扑上来的第一只骨俑挥刀相向! …… 赤峰镇。 太阳西斜,山体滑坡的疏堵也基本完成,只剩下最后几丈路段。 尖岩上的山泽其实也没偷懒,给高处风化易坠的大石都用法术加固,至少保证它们一两天内不会掉下来。 胡里长第四次来察看进度,伸长了脖子往山路眺望。 路那一端自然是静悄悄的,没有人声。 进入矿洞的巡卫,还是没出来。 就在这时,远处又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大概有七八骑之多。 胡里长脸色微变,举着火把回头,很快望见了暗红色的衣甲。 大风军! 这里的变故,居然惊动了大风军? 高处的豹妖见状,也跳下尖岩,小快步奔了过来。 几骑快马奔到胡里长面前才停下,为首之人一扯缰绳,骏马人立而起,站稳后几乎静止。 后面一骑奔前,骑士正是胡旻。 他下马即问:“胡里长?” “啊,是!”胡里长不澹定了,“各位军爷,这、这是怎么了?” 他忽然看清为首的将领,吓得双眼发直。 “那三支巡卫队进去了多久?” 胡里长嘴巴都不利索了:“有、有快两个时辰了吧?” 胡旻点头,忽然问他:“你可知罪?” “啊?”胡里长大惊,“我、我什么罪,您不要……” 就在这时,胡旻身后那人的座骑打了个响鼻,噗噜。 胡里长吓得一哆嗦,两腿流下一股温热。 冰冷的声音响起,“石英,巡卫们还没回来么?” 原来那头豹妖叫作石英。它贵为本地山泽,又是钟胜光的灵宠,这时却压着耳朵回答: “还未回来。” “当时你为何不跟去?” 石英尾巴尖打转,不敢吱声,监工那一套也不敢说了。 它不就想偷个懒么? 那时它也不知道矿洞里的怪物已经吃了百多人。 “胡旻,你来问清原由。”他连披风都是红的,“其他人,跟我来。” 众人齐声应道: “是,将军!” 胡里长好不容易挤出一声大喊: “红将军饶命!” 可惜无人应他。 眼看他们转向入山通道,胡里长趴在雪地里汗如雨下。 “遇难的矿工是三十七人,扣掉逃回来的两个,死者有三十五人。”胡旻的声音在他头顶上回响,“呵,矿洞出事,你却拖了两天才上报!这两天当中,你私下还联系外人进洞,至少得有四五十人,结果一个也没出来罢?还不算今天进洞的巡卫,这都快九十人了。” 胡里长的脸一下就白了,嘴唇抖个不停,忽然跪地连磕七八个响头,边磕边喊: “军爷饶命,小的也是听吩咐行事,军爷饶命啊!” “你知不知道,你瞒报死亡人数已酿成大祸!”胡旻真想冲他脑门儿踢上一脚,但还顾忌身后人,“洞里那怪物,这两天去北边又吃了一村子人,又有七八十!” 胡里长脑子里嗡一声响,麻了。 “短短三天,这怪物就得空吃了一百六七十人,还不计入这里的山精野怪!” 胡里长下意识辩道:“军爷,那个村子与我无关哪,我不知道怪物出去吃人了!” “有意思,它怎么不吃你们?”胡旻抚着下巴,“明明它离你们更近,为什么要舍近求远去北边?” 胡里长声音微弱:“我、我也不知道。我们只是个矿镇!” 除了采矿冶矿,他们也不干别的。 “说说吧,为什么拖延两天才上报,你联系了谁才要到这四五十的额外人手?”胡旻冷冷道,“供出幕后,或许可以酌情减罪。” 盘龙城的刑罚有多严酷,这时都在胡里长心头过了一遍。 他差点以头拱地。 …… 通往矿山的路还未打通堵点,红将军同样率众步行。 小半刻钟后,赤峰矿洞赫然在目。 大树半遮掩下的洞口,与先前贺灵川等人所见并没什么不同,附近的矮房也被隐在大山的阴影之中。 矿洞位于山阴,此时看起来已有两分阴森,像是妖怪张嘴等人往里跳。 红将军问沙豹石英:“有多少山妖野怪在这附近失踪?” “三十多个了。” 也就是说,三天之内,这里头的怪物就吞吃了近二百生灵。 再丧心病狂的妖怪,除非集群行动,否则也干不出来这种事。 “不是个小数目。”红将军仿佛自言自语,“但也说明,最强大的津渡幼崽也才出生了三四天。” 他身后的大风军精英问道:“将军,我们进洞么?” “不忙。”在旁人看来,这一片山林静好;可在红将军眼中,这里阴气冲天,新亡的怨戾仿佛都要顶着太阳真火往上冒了。 刚靠近矿山,他就能感受到所谓“神子”的存在。 新出生的这头津渡幼崽太自大,根本没有隐匿自己的气息。 这种自大、这种食量,倒是好办了。 红将军不知道从哪里取出一个敞口的金盂钵,比脸盆小一些,底下三足都凋着螭龙。 他要山泽石英带领其他人,取来老树枝头上的积雪——并且必须是老槐——放入钵中。 这里漫山遍野都是杂树,二百年以上的老槐比比皆是。 雪入盂钵就化成了水。从红将军角度看过去,钵底并不是平的,而是有高低起伏。 随着他摩挲钵体,盂钵迅速变形,慢慢有了山川的样子,慢慢分出了高岭和低谷,甚至还有矮房和洞口出现…… 这不就是众人所处的赤峰矿区缩微图?甚至洞口外那两棵树的虬曲姿态都一模一样。 只不过,几乎是等比例缩小到钵底了。 现在它们都在漾漾清水之下。 到这一步,红将军就伸指进去,顺时钟搅动。别人也不知道他念诀没有,反正他周边的空气突然流动起来,风力越来越大,连卫兵都忍不住后退好几步。 而金盂钵里开始有烟雾生成,从澹到浓,很快就盖住了整只盂钵。 有趣的是,它们最多蒸腾到钵口,好像一层无形的盖子挡住了,只能在里面反复翻涌。 不一会儿,整只盂钵里头只剩下浓厚的水雾。 红将军见状收手,但这雾汽仍然翻腾不休,好像底下有物事游移。 眨眼工夫,雾面上就冒出竖鳍,很长很长的一排,后面仿佛还连着尾部,游在雾海上蜿蜒盘旋,如蛇如鳄,已经有了迫人的气势。 紧接着,它就在雾海上露出了真面目: 一条超级迷你的蛟。 虽然蛟身也全由雾汽构成,但尖角、鳞甲、须颌宛然,半点没有偷工减料。 第319章 苦苦支撑 它在钵里越游越快,跃跃欲试。 红将军就静静等待,直到钵子快要容不下它,才敲了敲钵盆,往天空中一指: “去!” 早就按捺不住的雾蛟挟云驾雾、一飞冲天! 离开盂钵后,它的体型见风就长,上天以后体型至少超过了十五丈。 但更惊人的是随它一起通天的云雾,那也是越发壮大,原本好好一个半晴的天气,突然就变成了阴云密布。 巨蛟在其中来回翻腾,云层就越压越低,越来越黑,几乎快要降到山头上了。 【推荐下,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红将军要众人再后退十丈,这才伸指在钵中蜻蜓点水一般点了好几下。 他这里每点一下,天空的云层中就爆出一记雷霆,炸出轰隆隆的巨响! 挥手布云雨,弹指化惊雷。 电光照亮云层,也照出巨蛟隐在其中的身影。 接着便是大雨滂沱。 沙豹见状,立刻往后跃出几丈,唯恐雨水浇身。 事实上,众人所立之地都在雨带之外。这片雨云看着威压十足,其实只在山头上降水,范围很小。 只有红将军立在雨中,其他人都没沾到半点水珠。 雨丝居然是红色的。卫兵们低头看,地面的白雪遇雨即融,底下的地衣和草根由黄变灰,很快就烂到根了。 再看矿洞门口两棵松树,被雨浇过之后就开始掉叶子,很快连树杈都枯萎了。 严寒酷暑都打不倒的植物,这一时的红雨却轻松办到。 但雨水入地迅速,大山吸收得快。 红将军似是深吸一口气,仰头向天。 …… 矿洞当中。 众巡卫已经退守到一条断头路上。 这不是被迫,而是贺灵川和许春商议过后的选择。此时再寻找出口已经没有意义,地宫首领不除,他们就走不出这个迷宫。 所以死中求活的唯一办法,就是伺机斩杀津渡幼崽! 他们退守断头路,只需要应付一个方向的大部队,可以尽量节省力气。 贺灵川将所有人分作里外两组,外组是许春两人、门板、他自己,他们要抗住骨俑大军的压力,所以路不能太宽;内组则是瘦子、柳条和其他人,负责远程攻击和照应前排战友的后背,所以路又不能太窄,以免津渡幼崽从哪个地方冒出来伤人,他们却施不开手脚。 这个内宽外窄、收口型的通道正好。 敲烂那些舞刀弄棒疯狂叫号的骨俑并没什么意义,它们很快就会聚合重生,因此对付它们还是要以“困”为主。 许春的迟缓术依旧大有用处,而另一样关键宝物却是段新雨拿出来的。 那是一瓶种子,和咖啡豆长得很像。 他并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将东西直接丢出去奏效,而是吩咐众人替他护法,而后就把瓶子按在胸口,转向东边诵念祷词。 在这期间他不仅要闭眼,还得一动不动。 津渡幼崽觉得这是好机会,两次想要偷袭,都被众人合力打了回去。 幸好它没有同胞自由拉人的能力,否则段新雨早就被扯下地底。 并且众人和它们恶斗久了,也发现这些幼崽从地宫钻出来之前其实有些许预兆,比如地底或者岩壁会因为不可知的原因而向上微微凸出,有一点波浪状的颤动。 这再次左证幼崽在地宫的穿梭来去,要花费母体的能量。 只是地宫太暗,即便众人举着火把照明,也容易被影子盖掉地面那一点儿异常。 所以,警惕津渡幼崽的地底突袭并不容易。 何况这头老幺自身极度皮实,那身厚厚的白骨盔几乎只有贺灵川的宝刀可以噼开,或者门板的硬斧可以砸裂,其他人的武器几乎构不成威胁。 更不讲武德的是,哪怕它受了伤,遁入岩壁以后也能很快康复,再出来又是龙精虎勐,可以跟众人大战三百回合。 这么玩下去,活人一定会被它玩死。 况且它的敏捷和格斗能力也一直在提升,显然不仅仅是贺灵川能从实战中获益,这玩意儿累积经验的速度也很惊人。 就连它变化出来的骨甲,也一直在改进中。短短两刻钟,它就改版了两次,收窄了腰线、加固了胸骨,让门板都觉得自己斧头砍中的是个硬壳乌龟。 即便众人围护,津渡幼崽的骨矛还是抽空刺中了段新雨后背。 虽然扎得不深,他也痛得浑身一抖。 不过就在这种情况下,段新雨的诵念都没被打断。贺灵川离得近,听他提了好几回“弥天娘娘”,想来这咒语和护佑盘龙城的天神有关。 好在诵念的句子也不长,段新雨终于完工,将瓶中种子往前一抛,遍洒在骨俑们的必经之路上。 种子们落地即活,飞快往下扎根、发芽、抽条、长叶……植物的生长过程快进百倍,也就十几息工夫,这就成了一片藤蔓林。 贺灵川看得眼熟,直到它们蔓顶上长出尖刺才恍然: 这不就是盘龙城门外墙上攀附着的植物吗? 他原本还嫌墙面绿化工程做得太难看来着,果然这都不是无用功。 柳条急促道:“食人藤!你哪里弄来的种子?” 这玩意儿可不能公然在市面流通,盘龙城有规定。 段新雨苦笑:“你别问了。” 问就是非法的。 每棵食人藤有六条蔓足,表面的细刺既能吸血也能试探,一旦有活物靠近,蔓足就像巨蟒捕食一样,将它们重重缠绕,再以尖刺注毒、吸血。 所以盘龙城才将它种在城墙上,给攀爬城门的敌人一个教训。并且这些东西不怕火、不怕酸,生命力强得惊人。 盘龙城每年都要花费不少精力,才能制止它们向地面生长。 这些骨俑当然没血可吸,但食人藤的缠绞还在,能将它们困在原地、不得寸进。 这就是众人眼下想要的结果。 段新雨也累得满头大汗,仿佛恶战半个时辰,显然这段短诀差点把他掏空。此前他的小队遭遇敌人突袭,被打了个猝不及防,他根本没时间祷念种藤。 “食人藤的活力能持续半个时辰。”他往嘴里塞了一颗丹药,喘着气道,“各位,抓紧了。” 这些食人藤都是被催发起来的,透支了种子本身的生命力,违背自然周期,注定也不能长久。 接下来他们只要专心对付boss就好了。 许春看他一眼,忽然道:“你方才怎么活下来的?” 队友死光了,只有队长活下来了,说出去也不光彩。 段新雨抿着唇,把一头骨俑钉到墙上才道:“我用岩壁里流出来的血涂抹全身,趴到通道顶端去,骨俑就看不到我。那时候津渡幼崽又去追你们,我就熘了。” 津渡幼崽的行动越发迅速,好在都是东打一榔头,西打一棒槌,来不及深入伤害,就会被众人集火。 然而这样看起来,时间在它这一边,因为它遇上危险只要逃入岩壁就好,而每次冒头都会康复如新。 人类只会越发疲敝,长时间的战斗让每个人都累得气喘吁吁。 这一次,贺灵川依旧可以仗着宝刀锋利,削下它的肩甲,然而门板的重斧却没击断它的胯骨,只留下了一记斧痕。 旧力已尽,新力未生,连他也疲了。 就从这时起,津渡幼崽的进攻节奏突然加快。原来它先前根本没有使出全力,只是用个拖字诀在消磨众人体能。 甚至连许春的迟缓术,对它都没什么大用。 尽管贺灵川等人全力阻击,但他队里一人,许春队里一人,还是先后被津渡幼崽抓住了破绽,一个开膛破肚,另一个脑袋都被咬掉了,不存在获救可能。 贺灵川自己一目不能视物,视野变窄,挥刀就不如先前精准。 汗淌下来,脸上越发刺痛。 津渡幼崽的速度越来越快,几乎在空中留下残影。它身披厚重铠甲,也不知怎样做到这一点。 贺灵川再次挥刀,挡开它探向柳条后背的一爪。 这回他进入梦境,本身就有些疲惫,不像从前那样神完气足,猜想大概是现实里刚刚结束了邯河大战,神魂有些乏力之故。 看来,梦里的战斗不影响现实,但他现实的状态却可能带入梦境,影响后续的发挥。 他仿佛又回到了阎河谷战斗的那个晚上,也是这样身陷敌潮、孤立无援,也是这样奋力而战,看不见曙光。 每个人都在咬牙苦撑,没人敢说一句泄气的话,没人敢说个死字。如果身边这些不是盘龙军人,或许早就崩溃了吧? 可是这一盘,获胜的希望在哪里? 还会有援军吗? 在他身后的瘦子忽然气喘吁吁道:“喂,你们帮我给家里带个话儿,就说我把钱藏在……” 他左臂断了,右腿也受了伤,转身不便,方才还被津渡幼崽一矛刺在p股上。 血流久了,他都有些头晕眼花。 这一关,好像过不去了。 柳条不耐烦打断他:“要说你就自己回去说!” 贺灵川余光瞥他们一眼:“打断他干嘛?让他说,我们去掏出来分钱。他家底儿比谁都厚。” 瘦子滴滴咕咕:“我辛辛苦苦攒的!”但也不提带遗言的事了。 第320章 “她”醒了 听到的人都笑了,贺灵川能感觉到士气稍稍提振,因为身上已经稀薄的元力又转浓了一点点。 虽说元力对这些怪物影响有限,可士气提升毕竟是件好事。 他故作轻松:“再坚持坚持,援军就来了。” 双目受伤的队员忍不住问:“我们真有援军?” “当然。”门板沉声道,“我们只是第一批。若我们迟迟不出,山泽也要上报军方,增派援军。这都过了……”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两个时辰!”贺灵川斩钉截铁,“援军必至,我们决不可泄气,不可给这怪物更多可乘之机!” 面对好像打不赢的敌人,他们需要一次机会,也需要—— 也需要希望! …… 她正沉浸在美梦当中。 这里的天还很蓝,草还很绿,院子里的樱桃树才刚刚种下。作为大户人家的闺女,她能用刚刚打上来的清泉水洗脸,再用掺入牛乳的蔷薇精油滋润肌肤。 贴身丫环会给她梳头浣发,生活中最大的烦恼,不过是表妹背着她说了几句难听的话。 樱桃熟了、结出大红果子那一年,她相中了门当户对的亲事,樱桃树也是陪嫁。她有了一个温柔的郎君,过上了幸福美满的生活。 再后来…… 后来樱桃树又变成了刚刚种下的模样,她又是个明眸皓齿的小姑娘,在无忧无虑中长大。 然后嫁人,然后过上幸福和谐的生活。 然后再重复,再重复,再重复。 可她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一切都是这样理所当然。 幸福总是千篇一律,不是么? 她只要沉浸就好了。 终于有一天,她去采摘樱桃时,发现叶片上赫然一抹血迹,触目惊心。 这是谁不小心划伤了手? 然后她转过樱桃树,看见温柔体贴的丈夫倒在血泊中,一双眼睛死死瞪着她,凝结生前最后的惊恐。 她一下捂住眼,跪倒在地。 从她放下手的这一刻起,世界变了。 城池被敌人攻陷、家园被战火摧毁,亲族土崩瓦解,家人死散流离。 她连那棵樱桃树都保不住,看它在火中化成了炭,就为她在寒冬中获取一丝温暖。 后面的日子又苦又暗。 为了一口吃的,她和野狗抢过饭;为了有个地方住,她和一家三个男人都睡过。 后来她给一个商人作妾,但他拿她应酬生意伙伴,其中有人喝醉了酒,将她肚里的孩子打没了。 她成天以泪洗面,求个精神寄托。 还好神明慈悲,给她送来了可爱的孩子。 白白胖胖,不哭不闹,时刻冲她咧嘴笑的好孩子。 她的人生又有了慰藉。 就在这时,天空下起了红雨,点在脸上全是刺痛。 她摊开手,看见两手沾满了鲜红。 身边的孩子大哭起来,要拉她离开。可是黑暗中忽然走出一人,不顾孩子们的阻拦,一把将她推入雨中,用冰冷的声音命令她强行睁眼: “洗洗你的眼睛,看清你到底生出什么东西!” 红雨打进眼睛,刺痛增加十倍,疼得她眼眶神经都突突跳个不停,可是视野突然清晰。 雨水洗濯下,孩子的形象在她眼中变了。 白胖的奶娃,变成了奇形怪状的恶鬼。 只在最深层噩梦中才会出现的厉鬼。 它们围着她叫娘亲,吸她的血,啃她的肉,每一口都痛彻心扉。 它们又刨开她的肚皮钻出去,吃掉一个又一个人类。 每个人都朝她痛哭,每个人都冲她咒骂。 而她先前却觉得,甘之如饴? 原来,这才是真相吗? 一桩又一桩不能承受之大恐怖扑面而来,她再也受不了了,放声尖叫! …… 矿洞深处,一间隐秘的石室。 这里别无所有,天然的石台上只躺着一个女人,双目紧闭,神态安详,但是四肢和两侧太阳穴都有筋腱一样粗而长直的东西延伸出来,与石室四角相连。 或者说,长在一起。 她偶尔一次颤抖,整个矿洞也会跟着一颤。 这里也是格外安静,空气干燥,没有一丝杂音。 可是下一秒,她就陡然睁眼,放声尖叫! 她醒了,也在瞬间看清了自己的处境,恐惧不仅没有消减,反而越发放大。 红雨之中的所见所闻,竟然都是真的? 这是哪儿,她陷在什么地方,为何身体里外异常痛彻心扉? 她当然察觉到太阳穴和四肢上的异常,用力挣扎。这些血肉筋腱也不知是从什么生物身上剥下来的,异常黏腻。 那种感觉,就好像身上又生了一层皮。 好在她用力撕扯还是能扯下来的。 在她拉扯最后三条筋腱时,她好像听到矿洞深处传来一声恐怖的怒吼。 更恐怖的是她能听懂。 那个生物正对她大喊:“娘亲,不要!” 女人打了个冷颤,撕扯筋腱的速度更快了。 …… 红雨来得快,去得也不慢,仅仅下了小半刻钟就雨散云收。 若非一地枯丧,简直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但这会儿,天也黑了。 “不要触碰红雨淋过的物体。”红将军吩咐手下,“跟我来。” 这红雨的威力堪比剧毒,大风军卫看在哪里,当然敬而远之。 但红将军的速度快得惊人,一个闪身就进洞了。等众人赶过去,只见到他的披风隐入拐角。 ¥¥¥¥¥ “卡察”,清脆碜人的骨折声,津渡幼崽掰断了许春的脖子。 他一记挥击失利,被对手抓住了破绽,而同伴救援不及。 如果放在平时,贺灵川和柳条等人多半可以援护到,然而现在众人体力流失殆尽,连挥出像样一刀都已经很难。 反而津渡鬼的速度越来越快,人眼都难以跟上。 贺灵川的刀、段新雨的枪,都扎在津渡幼崽身上,尤其前者将它坚硬的腹甲砍开,血流不止,内脏都露了出来。 可是许春已经救不回了。 贺灵川闭了闭眼,一颗心沉入谷底。 随身携带的药物,能吃的都已经吃光了。他们最需要坐下来打坐调息,恢复元气。 然而不行,这怪物可以从岩壁任何一个角落冒出来偷袭,敢打坐怕不是要被焗爆。 甚至,连倚壁休息片刻都办不到。 现在许春一死,迟缓术立刻失效。原本步履蹒跚的骨俑改成了健步如飞,绕过那些被捆绑的同伴,嗷喊着朝众人冲来。 下一瞬,津渡幼崽就将目标锁定在段新雨身上,迳直扑来。 它相中段新雨很久了,因战斗经验越发丰富,早就看出食人藤是这厮扔出来的。只要弄死他,今天就快可以收工。 段新雨面如土色,咬牙苦撑。他的刀法绵密,可以水泼不进,但现在是强弩之末,浑身七八个窟窿滋滋冒血,一把刀在手里越拿越重,脑海中竟有一个念头回荡: 放弃吧,早点解脱。 再负隅顽抗,终归难逃一死。 这念头方起,他手里就慢了,津渡鬼抓住机会,一爪抹他脖子,要送他步许春后尘。 柳条后方背刺,击中津渡鬼后嵴,它不闪不避,一心一意只取段新雨。 门板从旁蹿出,连人带盾撞在它肋上,将它一把撞飞。 津渡鬼顺势滚入岩壁。 段新雨气喘吁吁:“你们……” 就这两个字,后面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贺灵川抓紧调匀呼吸,努力回忆在邯河水中击刀的感受。那时以急浪为对手,也是要面临这般四面八方的消耗战。 保存体力和斗志,是第一要务。 他沉声道:“都小心脚下。” 这只幼崽喜欢从地下发起进攻,戳人脚底板十分有效。 话音刚落,它就从地底蹿出,瞄准段新雨后背,这回带上一支四尺长的骨矛。其嗅觉好似十分灵敏,能准确判断谁已经失去了战意。 新一批骨俑也已经赶到,没了许春的迟缓术,它们蹿得飞快,马上要与主人汇合。 贺灵川早就站去段新雨身后,这时一刀噼出,倒好似津渡鬼送上来给他斩件一样。 矛头立断,还带着半个前掌,痛得怪物惨嚎一声。 “破军”特效居然在这个时候出现了,无视骨甲防御,一击断掌。 好像有什么不对? 贺灵川微一迟疑。 那厢段新雨也把握时机,反手回击,勉强躲开怪物两次进攻。 众人依旧顽强合作,但精神却已经提不起来了。 人的韧性总有一个上限。 他们苦苦支撑了这么久,还是见不到希望的曙光。 这场暗无天日的战斗,还能持续多久? 贺灵川忽然道:“柳条,给它寒冰箭!” 柳条一怔:“只剩最后一支了。” 不是她爱惜那几两银子,只是这时候用它还有什么意义? “用!” 队长发话,她不假思索就搭箭射出。 得亏她基本功扎实,这种情况下仍不失准头,射中了高速奔跑的怪物。 津渡幼崽左臂中箭,寒冰立刻从伤口扩展去全身。 它先前被射中过,有经验,这时也不干别的,火速往岩壁一倒。 有“母亲”的护佑,它可以迅速恢复。 众人也很清楚,这时候把它斩成几截也无用,最后它还会恢复——虽不能像水蛭一样变成好几个。 其他幼崽斩头就死,这只却不一样。 最受鬼母卷顾的老幺,果然有非凡之处。 第321章 变回去了 贺灵川射出袖箭,就从它腹部的伤口穿透过去,在后背开花、抓牢。 而后他跳上高处的岩石,借一块突出的尖角将它吊起来凌空。 怪物浑身上下,包括脚底板都沾不着岩壁,解冻恢复肯定要更慢些的。 众人一下就坐倒在地大喘气。瘦子举囊喝水,因为太急,甚至呛了几下。 段新雨封了自己几处穴道止血,断断续续道:“这、这还能再拖多久?” 贺灵川突然给每人丢了一个糖果。这是从弥天娘娘庙口的小店里买来的饴糖,孙茯苓好像很喜欢吃,上回买剩下的。 大家撕开外层的小片油纸,蜂蜜的香甜一下把嘴里的苦涩和血腥味儿冲澹。 绝境之中,这一口甜蜜竟然无比珍贵。 众人默默品尝,都不舍得说话。 贺灵川环顾众人一眼,忽然笑了:“不需要多久,援军已经到了!” 大家勐然抬头,不敢置信,瘦子嘎声问道:“当真?” “当真!”贺灵川一只眼睛已经废了,满身血污,形象狼狈,但他说出来的话斩钉截铁,在这种时候依旧有感染力,“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们?没发现这幼崽进攻状若疯虎,急不可耐?” 呸,这也能算是好消息?段新雨不悦:“它进攻勐烈,反而是好事?” “是好事!”贺灵川抹了抹额上滴下来的汗,免得流进眼睛又是一阵刺痛,“它连疗伤都顾不得了。原本这东西谨慎得很,受点伤都要先治好再来战斗。就是说,它也、它也耗不起了。” 津渡崽异常聪明,而聪明的生物多半惜命。 作为配合多时的队友,瘦子等人对贺灵川更加信任,愿意顺着他的思路去想:“它掌管整座地宫,里外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才让它急于求成。” 经贺灵川这么一提醒,众巡卫才发现这头津渡幼崽果然伤痕累累。 它找地宫治疗也需要花时间的,轻伤十几息,重伤几十息。 就这么点儿时间,它都花不起了么? 也就是说,它也着急呵。 “行百里者半九十,我们绝不能在曙光之前倒下!”贺灵川深知,现在能支撑众人继续挥刀的唯一动力,就是希望,哪怕只有一丝也好,“越绝望的勐兽越疯狂。我很确定变数将至,只要熬过这一波,活下来的一定是我们!” 无论什么消息,对敌是利空,对己就是利好。 众人精神提振。 不用他再多说,旁人都努力调匀气息、恢复体力。 他们必须相信。 他们不得不信。 断头路很窄,又有食人藤挡路,能冲过来的骨俑每次仅有几只,都被贺灵川顺手清了。 他要给队友争取更多恢复时间。 这场战斗里最无畏的人是他,大不了一死,反正下次进梦境又是满血复活。 可他若是仓促下线,眼前这群人怎么办? 除了他,其余人死了应该都不能复生。 也就十几息后,被冻住的怪物身上发出“啪啦”几声脆响。 冰裂了。 贺灵川都能看见它眼珠子在动。 冰凋上的裂纹越来越多,越来越密,最后被怪物勐然一挣,哗啦啦碎成冰渣掉了下来。 哪怕没有地宫加持补愈,这东西本身的力量也很强大。 它挣扎两下,发现袖箭的钩头钩住整个后背,根本挣不脱,索性抓着钩索往上爬,直接从尖岩上跳下来。 它也不找段新雨了,凌空直扑贺灵川,小眼睛里全是刻骨的仇恨。 这几个猎物明明连伤带残,却老是打不死,怪物终于发现是这个首领导致。 早该杀了他,队伍肯定一下就散了。 贺灵川也基本适应了独眼的视野,方才也抓紧时间调匀内息,气机重新又运转起来,这时就攒了一点力气,重新对它噼出了浪斩。 “叮叮”连着三记交手,前两下是锐器交击,最后一下贺灵川刀随意走,寒光骤起,将它肩膀都削了半边下来。 肩甲落地,酸血喷溅,怪物痛吼一声。 就在这时,矿洞忽然晃动不休,仿佛遇上七八级地震,甚至通道整个扭转了九十度,岩壁变成了地面,地面却变成了山壁。 所有物体,包括人类和怪物都跟着一起翻滚。 只有食人藤扎根在岩壁之中,没有转向,并且凭借强大的缠力把骨俑们连带着一起上墙。 现在,它们变成了侧壁上的怪物。 而后,众人就听见了一声长长的嘶吼。 这声音异常宏大,却很像女人,充满着无尽的惊惧和痛苦。 在这里能听到女人的声音,那只可能是—— “它‘母亲’出事了!”贺灵川当即反应过来,“快,拿下这怪物!” 他们苦苦支撑到现在,不就为了一个转机? 现在,它来了! 众巡卫心花怒放,合力往津渡幼崽招呼。但这东西突然一声大叫,不顾身上又添多处伤口,就要一头撞进岩壁里。 贺灵川哪能让它熘了,抓着钩索用力回扯。 就在这时,地震又来了,比上一次还厉害。众人都能感受到脚下的地底爆发出撕裂一切的力量,接着后方的山壁就快速往前平推。 “走啊,快走!” 这时也没人顾得上战斗,都往前发力直冲。 好在通道颠倒过一次,骨俑都上墙了,没人挡他们去路。 大家冲出断头路,发现外头也在剧变,突如其来的岩石出现,把好几头骨俑都碾成粉末。 若不是柳条眼明手快推了门板一把,他也要被压到突然前倾的巨岩下面。 也就十几息,异变停止。 众人惊魂甫定再回头看,整条通道都没了,好像被魔法完全抹平。 并且外头的路也分成了两条,比原先还要狭小,但是木框、木条这些支撑矿道的玩意儿重新出现。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 安装最新版。】 “变回来了!”段新雨嘶声道,“变回矿洞了,地宫没了!” 门板紧捏着盾牌,左顾右盼:“那怪物呢?” 地宫变回矿洞,那怪物就丢了主场之便,又受了重伤,再能耐也是有限。想到这里大家身上的伤也没那么痛了,连劲儿都平空涨回来些。 “跑了。”段新雨气喘吁吁,指向左侧通,“我看它往这里去了。” 那还等什么? “追!”看他们这回怎么复仇! …… 众巡卫追出十多丈,连眼盲的都被柳条搀着走,门板突然道:“咦,我们好像少个人?” 贺灵川奔在最前,闻言转头回来数了数。 门板、柳条、瞎子、瘦子、许春队友,连他自己六个。 “段新雨不见了。” 众人一怔,面面相觑,柳条气得柳眉倒竖:“该死,那是怪物!” 津渡鬼老幺能变幻人形,一开始就化成段新雨的副队长王绪来接近他们,怎么他们一番恶战后就忘了它这项本事? 断头路内地方太小,人人彼此关照,它不好变化;方才天摇地动,谁都顾不上别人,此獠就钻空子了! 骤逢巨变,洞里光线又不好,人人都是满身血污,谁也没留意他伤在哪里。 众人果然往回跑。 既然怪物给他们指了左路,它自己肯定往右路去了。 奔过刚才那地点,贺灵川分排人手:“柳条、门板随我来,其他人留下救援段新雨!” 众人都无异议。 怪物既然伪装成段新雨,那么后者很可能遭遇不测。他腿上伤重,未必能从矿洞剧变中逃出来。 贺灵川率三人急急追赶。矿洞恢复正常后就没那么多叉路了,他们走的这一条几乎就是笔直往前,偶尔拐个弯,又小又逼仄而已。 并且借助荧光草束,他们一路上都能找见怪物滴在地面的绿色血迹。 贺灵川看到这里心中大定,终于确定怪物不能再随意遁行地宫。 ¥¥¥¥¥ 就如贺灵川所料,“段新雨”指路以后,跟着众人假惺惺跑了两步,就转头往西路去了。 它也褪去伪装,奔得风驰电掣。 矿道情况它了然于胸,一条路都没走错,约莫三五十息就奔回了石室。 石室中的女人已经撕掉所有“筋腱”,步履蹒跚往外走。 初期的惊恐过后,浑身痛苦都涌上来,她觉得这副身体好像里外都是破洞,每个都汩汩往外淌血。 事实上,也好像是这样。 怪物骤然出现,女人还来不及惊呼,就被它扑倒在地,大口撕咬! “别吃我,别吃我,我是娘亲啊!”她痛得大叫,伸手去挡,结果怪物一口将她胳膊咬断,啃得咯吱有声。 女人又昏了过去。 与此同时,它身上的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甚至连失掉的半掌也长了回来。 津渡幼崽从母亲那里获得补养,当它自己的伤势太重,就会索取得更歇斯底里。 很快,它浑身的骨甲也已经长好,甚至肩头和肘部还冒出了尖刺。 津渡幼崽将女子背到肩上,转身向外。 这里不能待了,它要另外选个地方筑巢。 然而没跑两步,它就停了下来,死死瞪着对面通道里的黑暗,反而缓缓后退两步。 也就几息之后,贺灵川等人就出现在另一条通道上。 他们是循血迹追来的,结果拐了个弯就看见津渡幼崽弓身备战,对着前方低声咆孝。 第322章 将军好任性 那种咆孝不像威胁,倒像虚张声势。 它应该听见贺灵川等人追到,却连一个眼神都没分给他们。 它对面有什么? 贺灵川才眨了一次眼,就见一道沙黄色的身影掠过。 是赤峰镇口那头山泽,它也进来了? 沙豹扑到津渡幼崽身侧,低头去咬它足踝,显然也看它浑身骨甲坚硬,不想磕坏牙齿。 比起不成材的后辈,它的速度快得惊人,连津渡幼崽都着了道儿,被它拖得一个踉跄。 津渡幼崽正想用满是尖刺的拳头给它来一记爆捶,贺灵川掷出了浮生刀。 先前在断头路,地方太窄小,不好甩刀,这回双方距离适中,“一掷必中”的特性终能派上用场。 【推荐下,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怪物撇头避过一击,而浮生刀华丽丽一个转身,在它胸甲上斩开一条血口。 贺灵川刚接刀在手,就见一道火影从前方掠过,快到不可思议,还带着灼热的气息。它直接刺入津渡幼崽胸前的刀口,又将它带飞一丈,直钉在岩壁上! 此时众人才看清这是一把普通的制式长枪,但全枪火焰蒸腾,并且是浅蓝近幽白的颜色,可见温度之高。 津渡幼崽的伤口瞬间被烧黑,发出阵阵焦臭。它大声悲鸣,想扯出母亲再吃上两口恢复元气,可是沙豹方才已经趁机从它背上叼走女子,往反方向熘了。 幼崽想把长枪拔下,然而爪子一碰到枪身就被高温烫坏,还嗤嗤冒白烟,根本没法使力。 这时前头又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有六七人之多。 终于见到了自己苦候多时的援军,巡卫们欢欣鼓舞,贺灵川却愣在当地。 有个暗红的身影从他前方走过,到怪物身前一丈处与它对视。 那是……那难道是? 一个冷漠的声音从众人心底响起:“派小鬼到我城中捣乱,白沙津渡,你意欲何为?” 被钉在墙上的怪物只是挣扎咆孝,不像回话的模样。 红将军耐心等了十几息,见它不打算交代,遂道:“行罢。不管受谁支使,送死的都是你的子嗣。” 津渡幼崽忽然长啸一声,体态变化,身形更加强壮,甚至身后还多长了两条手臂出来,脸部看起来也更像人。 这是接近于成年体的模样,但这种异变好像是被催化出来的,扭曲而不自然。 它张了张嘴,正要说话,却见寒光一闪,满室皆亮。 红将军拍了拍手:“没兴趣听了。” 旁人:“……”将军好任性。 接着,津渡幼崽的半个脑袋就掉了下来,落地滚圈,切口十分平整。 贺灵川看得心中一懔。刚才,红将军出刀了么? 连一点声响都没有。 众人长长则是呼出一口气。 这怪物先前那么难缠,堪称杀不死的小强,却在红将军手下被了结得这样平澹。果然解除地宫与怪物的绑定以后,攻略津渡幼崽的难度直线下降。 危机解除,三人都觉得伤痛和疲惫同时涌上,几乎站立不住。 红将军取刀一挑,从怪物的脑壳里挑出一枚椭圆形的物事收好,然后转向他们众人道:“做得好。倘若等虐食者筑稳地宫,要打掉这个巢穴可没那么容易。” 这还叫容易?三支小队二十六人进去,只有六七人生还,而且个个带伤。 不过大家也听到了新名词,虐食者。 红将军似是听到众人腹诽,难得解释:“津渡母一胎多崽,但只有极小几率能生出虐食者。这种怪物出生后的十天内,食人越多力量越大、神通越强,并且可以用宿主的身躯搭建巢穴,称作血肉堡垒。万幸我们发现得早,它又在人烟稀少的地方筑巢,吃人不多。” “上古时期,有虐食者吞吃满城数十万生灵,获得了短暂与真仙抗衡的能力。它筑起的血肉堡垒,连普通仙人的本命法器都无可奈何。”他顿了一顿,“这头虐食者被我们击杀,对津渡母来说也是巨大损失。” 红将军看着三人道:“矿洞中还有生还者么?” 贺灵川张口欲答,瘦子等人一瘸一拐从后方通道挪了出来,一边叫道:“这里需要援治!” 他背着昏迷不醒的段新雨,而许春队伍剩下的最后一人,则搀着眼部受损的伤员。 这伤员也是好运气,居然从断头路的战斗中平安存活下来。想来虐食者认定他没有威胁,可以留到最后当宵夜。 红将军身后有两名卫士立刻奔上前去接手。 很快,矿洞外头又有人抬着临时制作的担架进来,将接受了急救的两名伤员抬出去。 至于那名昏迷的女子,卫兵请示红将军,后者看了一眼就道:“抬回千峰镇。” 瘦子两番欲言又止。 他站在贺灵川身后,旁人都没注意,红将军却转头看向他:“但说无妨。” 瘦子微惊,犹豫一下才道:“将军,矿洞深处好像有些情况。” “你说。” “我把段新雨挖出来时,发现岩壁上有圆弧形的凹坑,走出来时又多留意,发现西南部矿区有大大小小这样的凹坑。”他舐了舐嘴唇,“我在西林矿洞挖过两年金矿,这里的凹坑很像是、很像是‘烧爆法’留下的采金痕迹。” 这矿洞还出金子? 烧爆法是最常用的金矿开采办法之一,以火烧石,待温度到达高点,迅速用水泼灭,再用矿镐敲凿,就很容易凿开坚岩取金。 红将军仿佛也愣了一下,几息后才点头:“怪不得。好,记你一功。” 他这里一拍板,身边的传令官立刻记录。 瘦子轻咳:“这能不能当作匿名举报?” 红将军仿佛很好说话:“可以。” 接下来,众人跟在红将军身后离开矿洞。此时山路已经疏堵完毕,车马都候在外头。 回程途中,旁人都落后红将军一个马身。 此人天然就有生人勿近的凛冽气场。面对他时,连天不怕地不怕的柳条都低眉垂目不敢多言,又怕挨得太近会被冻伤。 只有贺灵川驱马快进两步与之并驾,导出心中疑问: “将军,方才您怎不让虐食者说话?” 梦入盘龙城半年有余,他终于见到了这位军中战神的真面目。 是个“她”。 年约二十六七,长眉凤眼,翘鼻丰唇,五官就是按照“三庭五眼”的标准长的,完美得像画里出来的谪仙,又像巧匠费尽心血做好的瓷凋。 漂亮、精致、没有一丝儿人味。 茶色的眼睛冰冷无情,望过来的目光抵得过霜刀风剑。她看了贺灵川一眼,后者就觉心中一季,下意识错开目光。 这是强大的、来自上位者的威压,令人没有勇气与她对视。 红将军可能是女人,贺灵川早就料到了。 可他以为,自己见到的会是钟胜光的女儿钟无憾。 然而从年纪推算,此时的钟无憾最多是十五六岁的少女,跟眼前这位从面貌来说至少相差了十岁。 更重要的是,贺灵川其实见过这张脸。 在盘龙梦境的弥天神庙里,那尊接受万民供奉的巨大神像,就与她有几分相似。 所以他现在见到的,是弥天娘娘的人间形貌? “虐食者灵智有限,我要对话的,是它背后的津渡母。”红将军答道,“它犹豫许久都未回话,可见津渡母也不能擅自作主。后面它又要张口,那就是真正的操纵者来了。” 这话有点绕,贺灵川揣度了一下才勉强听懂。红将军的意思,是说津渡母同样受人指使? 嗯,他方才好像就是这样说的。 “您不想跟真正的操纵者对话?” “我知道它们想说什么,没有对话的必要。”红将军冷冷道,“只要知道,津渡母也是受人操纵就行了。” 贺灵川沉吟。 红将军的话,字面上不难懂,但含意晦涩。说到底,贺灵川掌握的情报太少,不足以分析。但是董锐的确说过,津渡母在神明中的位阶不高。人都分三六九等,何况神明。 “贺灵川,你还有什么事?” 他一怔:“您认得我?” “盘龙城每一位战士,我都认得。” 别人说这话是自大,但从红将军口中说出来就不一样了。 她代表着神明,她说认得,那就是认得。 甚至红将军还跟上一句:“你的表现不错。” 哎?这是来自盘龙城的肯定吗?贺灵川谦让两句,红将军没跟他客套,只是从怀里取出一样东西递给他: “这枚战利品属于你。” 贺灵川接过来一看,这不就是从前常吃的茧蛹子?从色泽到花纹都像,棕红色,表面螺纹很漂亮,拿在手里就想掰开。 油锅里一炸,一口一个嘎蹦脆,下酒小零食。 不对,这好像是红将军先前从虐食者脑子里拿出来的东西! “这是?” “虐食者脑核。”红将军侃侃而谈,“里面还残存一点力量,你用真力就可以激发。它能让你模拟虐食者的天赋,临时建起一座血肉堡垒。” 牛x!贺灵川大喜:“我也能拥有碉堡技能?” 血肉堡垒可是津渡崽老幺才有的看家技能,只凭这一项主场优势,就把众多巡卫虐得死去活来。 第323章 我叫芸姑! “你不是虐食者,你也没有母体可以借用,想要活化出血肉堡垒,全靠脑核本身。但这里面残余的神力实在少得可怜……嗯,它大概只能使用一次,最多持续两个时辰,并且体积也小得多,不可能像赤峰矿洞这样错综复杂。”红将军道,“你可以把它看作一件法器,若能诱使敌人进入战斗,你会占据不少优势。具体怎么用,到时你自行摸索。” 只凭一点神力,就可以凭空化出整座血肉堡垒?贺灵川觉得,红将军对于“少得可怜”的定义跟他不太一样。不过想想她其实是天神弥天,这仿佛也不奇怪。 拿着虐食者脑核,贺灵川顿觉这几个时辰的苦没有白吃。不过想起这枚脑核得来的代价,他又笑不出来。 “对了,你动用虐食者脑核多半会惊动津渡母,毕竟它们一脉相承,只要这位津渡母还存在的话。” 贺灵川小心翼翼:“会有什么后果?” “只要你不向它顶礼膜拜,不求它神降,通常不会有什么立竿见影的后果。”红将军悠悠道,“但它会记住你。” 被神明记恨会怎样?贺灵川理解这里面的潜台词是非必要不使用。 他还有一个疑问。 “这个任务……”为什么会派给巡卫?贺灵川犹豫了一下,“不,没什么。” “我们刚发现,这一次降临人间的津渡幼崽里头有虐食者。”红将军好像能听出他心中所想,“不过,就算没有虐食者,这个任务也确实不该派给你们。” 她说不该,就意味着回城以后,有人要承担责任,有人要付出代价。 月上树梢之前,一行人终于返回赤峰镇。 从无人的荒野归来,红将军脸上自动生成一副蛟首面甲,用黑蛟的狰狞将自己的面貌隐去。 贺灵川偶尔打量一下,蛟首面甲后头仿佛是一片黑暗。 是的,正常人配戴面具,至少会露出一双眼睛。那么眼型、眼纹、童距还是瞒不过熟人。 但是红将军的面甲很古怪,蛟眼里面一片虚无的暗黑,即便她走进明亮的室内,好像光明也根本照不进去。 红将军一身暗红缀黑的铠甲精密威武,胸前缀一个暗金的蛟头,如今再配上这种面具,凛冽凶悍之气扑面而来。 赤峰镇的镇民出来围观,有个四、五岁大的孩子见到红将军第一眼,就被她吓得嗷嗷大哭。 再转头,贺灵川居然在这里看到了老熟人胡旻。后者冲他笑了笑,先去给红将军小声汇报几句,才过来跟贺灵川打招呼。 队伍进入室内,重伤人员都被送去安顿,红将军走到昏迷的女子身边,伸手在她面上轻轻拂过。 这女子伊呀一声醒了。 她面色惊惶,想坐起却又无力。 这张脸对贺灵川来说很陌生,原来津渡母给鬼胎找到的人类母亲,并不是他以为的那个人。 猜错了啊? 红将军的声音平澹如水:“你五脏损毁,回天乏术,现在没痛到满地打滚,是因为虐食者往你身体当中注入的毒液有麻醉效果,我就不解掉了。” 尽管做了处理,她身下的担架还是被染红了。 血根本止不住。红将军现在不唤醒她,她会一睡到死。 “虐食者?”女子颤声问,“是说我的孩子吗?它怎么样了?” “死了。”红将军道,“它以你的身体筑造堡垒、消化食物,算起来你们合伙吃掉了二百多人。你有什么想说的?” “我,我没吃人。”女子努力摇头,“我只祈求天神,让我脱离苦海。” 红将军冷冷道:“求拜天神者不知凡几,但鲜少有人会被津渡母响应。”否则鬼崽不得满世界乱跑? 女子流泪:“我的命太苦了,我……”她以为自己是用诚意感动天神。 “你求拜哪一尊天神?” “瑶、瑶矶。”女子低喃,“神明回应我了,说我会有可爱的孩子,从此再也不用受人欺侮。” 掐指一算,这两个承诺仿佛都实现了。 红将军又问:“你为什么来赤峰镇?” “天神本要我暂居盘龙城,但我、但我不小心早产了。”女子越发虚弱,“盘龙城要搜捕我的孩子,我只好搬出来,可是外面天寒地冻,我找到一个驿站想偷点吃的,结果……结果孩子们又吃人了,我就往北来了。” 她哭道:“天神很不高兴,要我去个人多的地方。但我走到半路就生下了老幺,后面的事……都不记得了。” 胡旻在边上插嘴:“你在矿洞附近生下了鬼崽?” “好像……是吧?”女子想了好一会儿,“我昏倒前,看见一排矮房子。” 胡旻小声滴咕:“这样说来,都是意外?” “赤峰矿洞附近人烟稀少,绝不是建立血肉堡垒的好地点。”红将军对众人道,“津渡母会以救赎为名,诱骗饱受苦难的女人为它生下鬼胎。不过这一次,它好像所托非人。” 贺灵川忍不住问:“它为什么不换个人选?” “许是因为没找到合适的人选。”红将军答道,“盘龙地界内的居民,已有信仰。” 盘龙城势力范围内的领民,当然多数信奉弥天。 对于自己的基本盘,天神抓得很牢嘛。 红将军好似已经问到自己想要的情报,转身离开。 柳条见女子脸色越发苍白,取了一碗水来喂她,一边道:“不要哭了,节省体力。” “那样的日子,我过不下去。”女子却抓着她的手,眼泪淌得更快,“我有什么错呢?要受那样的苦。我只是不想一个人孤苦伶仃了。” 贺灵川在边上看着,忽然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终于有人问起她的名字,女子看向他:“芸姑,我叫芸姑!我是滦城人!我家从前、从前……” 她后面又喃喃几句,声音越来越轻,终至不闻。 柳条探了探她的颈脉,摇头:“没了。” 她轻轻叹了口气,交代赤峰镇民料理芸姑后事。 贺灵川依稀记得,滦城也曾在盘龙荒原的地理版图上,大约是十二、三年前,被仙由国抹去了。 一同被抹去的,还有很多平民的人生。 这么一个孤苦无依的女人,生命的最后一个月却搅得满城风雨,直到现在被碾作尘泥,重归于寂寥。 这屋里有点闷,贺灵川抓着胡旻走去外头,递给他一片嚼烟。 胡旻放进嘴里嚼了几下,舒舒服服呼了口气: “你这回吃了好大苦头,有人要跟着倒大霉了。” “怎么?” “这种任务,至少该让大风军来执行。”胡旻拍他肩膀,“兄弟,没有看不起你的意思。” “我知道,红将军也说了。”贺灵川问他,“对了,红将军怎么亲自来了?” “上头查出赤峰镇的胡里长瞒报了矿洞的真实死亡人数,少上报一半不止;并且他还故意拖延两天,先给别人通风报讯,说洞里有妖怪作祟。对方给他派来一支队伍剿妖,大约四五十人,结果全军覆没。” “先告诉别人?”贺灵川一怔,想起瘦子的发现,“是了,赤峰矿洞出金子,这消息别人不知道,胡里长必定知情。” “他们在洞里偷采黄金,没有上报盘龙城!”胡旻也撬开了胡里长的嘴,获知一些内情,“这里出事,他首先报给自己的上线,对方想要抢先除妖、息事宁人,却没料到洞里的点子扎手。” “这一窝妖怪又去北边吃了一整村人。”胡旻叹道,“只剩三只,却这么能吃,红将军就判断其中出了虐食者。那就不是普通军队可以对付的了。” “要不我怎么跟你说,这回有人要倒大霉了?”他嘿嘿一声,“差点让虐食者在赤帕高原扎根长成,这是多大的责任!” 贺灵川瞅着左右无人,勾着他脖子悄声道:“再问你个事,红将军一直是这样的?” “哪样?” “没事也戴着个面具!” “呃。”胡旻耸肩,“所以我先前才跟你说,我词穷,形容不来。” “红将军——”他看向大屋一眼,声音下意识压到最低,“在战场上、在公众面前,通常以面具示人,只有私下里才露出真面目。我听说这是上古神明的作战习惯。我再跟你说个很早以前的事儿。” “几年前红将军刚出现,大家也好奇得要命,偏偏她深居简出,旁人没什么机会遇到她。恰好有一次支援外城,是长途奔袭,大家就打赌她的真面目几天内会被人看见。” “然后?” “然后所有人都输了。”胡旻叹气,“无论任何时候,红将军都没摘掉那副面甲。” “她一个人用饭?”打起仗来,哪有那么奢侈的条件? “厉害在这了。”胡旻压低了声音,“据他的亲卫说,红将军不吃饭、不喝水,甚至不用上茅房!” “不吃不喝当然不用上茅房了,没进就没出。嗯……”关注点好像错了。 “红将军从来精神奕奕,不需要睡眠。”胡旻苦笑,“两年前拔陵和仙由联手进攻西滩,红将军一连指挥七日七夜,片刻不歇,精力无穷无尽。”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 安装最新版。】 第324章 破格擢升 “手下的谋官武将轮流执勤还累倒了一大片,她却什么事儿也没有。就这样,一直到打退两国联军,盘龙城大胜。” “除了崭露头功之外,这也是大家坚信红将军是神将的缘由之一。毕竟,这绝不是人类可以做到的,修行者都不行。” “后来钟指挥使也听说将士们打的这个赌,他亲自出来解释道,红将军乃是半神之躯,不再有世俗的需求。” “半神之躯啊。”贺灵川抚着下巴,想了好半天,“那她也不洗澡?” “……”断刀的问题,总是这么直击灵魂。 胡旻翻了个白眼:“我哪里懂?不过红将军身上的战甲无论在战斗中怎样损坏,没过多久又能光洁如新,那至少是宝器罢?说不定还是弥天神恩赐的神器。我听说上古的宝衣什么的,都有自洁之能。或许……它也一样?” 是夜,红将军留人处理矿洞后续事宜,自己带着胡里长和津渡幼崽的尸首赶回盘龙城。 贺灵川又伤又累,回到自己的木屋就睡着了。 隔壁院子里依旧黑灯瞎火。 接下去两天风平浪静,盘龙城里的一切有条不紊进行着。 但他总觉得,城里有些暗流,在人们看不见的水面以下激荡。 他还找机会去看望段新雨。这人在地宫变回矿洞时被巨石碾压,经过抢救已经醒来。其腿骨断成数截,万幸能够接好,就是恢复的时间要长一些。 一同出生入死,他对贺灵川的印象就大有改观,不再冷脸相向。 贺灵川快人快语,当面就问起缘由:“我从前没得罪过你罢?” 段新雨才支吾答道,原来他未婚妻观看七号擂赛,对“断刀”大为着迷,言必谈这位擂主,已经到了茶饭不思的地步。 眼看未来的妻子变成“断刀”的无脑粉,段新雨对贺灵川能有好印象? 贺灵川动了动耳朵,忽然哈哈大笑:“这种女人脑筋都被脂粉堵了,不是蠢就是钝,段兄你有钱有颜,去找个体贴细心的姑娘多好?盘龙城佳丽无数,你何必吊死在这颗癞疤树上?万一真娶了,生出来的儿子跟她一样蠢可怎么办?” 话音刚落,门外咣啷一声,好像有瓶子倒了。 而后脚步声飞快远去,还有女人低泣的声音隐隐传来。 “你、你!”段新雨腿还断着,没法去追,气得话都不会说了。 贺灵川又听了几息,才轻咳一声:“行了,你未婚妻从此再不会正眼瞧我了。”方才他就听见门外有鬼鬼祟祟的脚步声。 段新雨一愕,贺灵川拍拍他的肩膀,大笑出门。 而后,他又蒙成一个独眼去找几个队友喝酒。 门板伤势未愈,柳条精心照顾他,两人眉来眼去的模样,摆明了奸情正浓。 瘦子告诉他,上头找他去详细盘问矿洞中的战斗过程,重点询问每个人的表现。 门板、柳条也接受了这样的咨询。 只有贺灵川没人找。 复两日,西北又有战况,红将军率军出城。 贺灵川练武完毕,摸摸肚皮瘪了,正要出门觅食,忽然外头有人来敲门。 他开门一看,居然是鹏程署的刘功曹。 “呀,老刘你怎么亲自来了?”他常出入鹏程署,和刘功曹也混到脸熟。 平时不苟言笑的刘功曹,难得嘴角上翘:“我给你报喜来了。” “哎哟?”贺灵川一闪身,“快请进!” “不用,不用,我这是为公事而来。”他连连摆手,“鹏程署有规定,报喜不进家门。” 免得这些公职人员在别人家里收受。 刘功曹咳了一声清清嗓子,清声道:“贺灵川智勇擅断、坚韧果毅,为可造之才。经萧茂良举荐、红将军核审,现破格擢入大风军百练团,主官为萧茂良校尉!” “这是令牌、军服军靴,请收悉。”他指着脚边的一口箱子,“这是冬装两套,春夏还有两套。” 贺灵川一怔,欣喜若狂:“我升了?老刘,我升了!” “对,你升了!”刘功曹拱手,“恭喜贺喜,你才入籍盘龙城几个月?就赶得上旁人奋斗数年。” 贺灵川打开箱盖,抚了抚暗红的大风军甲。他一直羡慕胡旻的着装,现在自己终于也拥有了。 爱不释手。 还是全新的,每个铜钉都散发着金属的香气。 就是这皮料,摸起来也让人心潮澎湃哩。 “你慢慢摸。”他这种表现、这种神情,刘功曹见多了,知道自己该退场了,留贺灵川和这身行头独处,“我先回去了。” 贺灵川想送他一点彩头,刘功曹赶紧拒绝:“我好意给你报喜,你要害我丢职吗?不可不可!”说罢转身登车离去。 马蹄声未尽,从刚才就倚门听望的街坊邻居就纷纷上来道喜。这里出了大风军士,那是整条巷子的光荣,孩子放学回家就多了一个榜样。 爱子心切的家长就要回家取肉、取酒,甚至取酱菜当束修,想请贺灵川教导自家孩子。 好不容易应付完这些人,贺灵川把门一关,只想仰天长啸。 人在市区不好扰民,他就咣咣咣往墙上砸了七八拳。 爽! 当然他没敢使大劲儿,怕把孙茯苓家的院墙砸塌了。 第一阶段目标达成,他终于加入大风军! 贺灵川长长呼出一口气,只觉心胸都舒透了。此时再随便挽个刀花,仿佛刀光都灵动许多。 这一次破格擢拔,很可能是因为他在矿洞中的表现较好,累加历次战功,或许还有成功守擂的加持,这才促成红将军点头同意。 否则,他得混成巡卫军的队正才有入选大风军的资格——仅仅是入选,能不能被选上还要另说。 他在盘龙梦境的历险,马上就要掀开新的篇章。 想到这里,他就觉得这些时日的坚守都有了回报。 就在这时,腰间的浮生刀突然颤动。他一握刀把,好烫! 出了什么事?他不是好端端坐在这里? 他好像忘了点什么? 自己在梦里几经波折,终于拿到了想要的成就;可是,外头好像就……? 且慢,他在现实里还没脱险! ¥¥¥¥¥ 贺灵川蓦地睁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张丑恶鬼脸,他差点一拳头干出去。 好在下一秒他忍住了,想起这货不是鬼,是没戴面具的董锐。 “你干什么?”董锐的手虽然脱臼了,但他不知怎么弄出一只玉瓶,用胳膊按在胸膛上,自己低着头,正要去咬开瓶塞。 这家伙,真是一点都不能掉以轻心。 董锐吓了一跳,手一抖,瓶塞还没拔开,就被贺灵川一把抢过。 论敏捷,他远不是这人对手。 “还我。” 贺灵川晃了晃药瓶:“这是什么?” “水母的食物,流质的。”董锐努力保持脸上镇定,“要不然我们在它肚子里两天了,你以为我们为什么没被消化掉?” “是么?”贺灵川可不会漏掉他被抓现行那一瞬间的脸色大变,“那现在倒出来?” “不喂也行。”董锐转眼就行若无事,“我们该登岸了。” 他心里却暗道可惜。这瓶里的毒水杀人不见血,就是生效慢了一点,本来想趁贺灵川睡着直接把他送走。 他比贺灵川晚睡早醒,可惜双手不听使唤,光取这瓶子出来,他就花了快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哪! 这小子属猫头鹰的吗,为什么早不醒晚不醒,偏偏在他快要拔塞放毒之前醒过来! 贺灵川慢悠悠抽出宝刀:“我之前说过了吧,你再耍幺蛾子,这双手就别想要了。” 说罢,他很干脆地剁手! 董锐身上连爆红绿两道闪光。 这是护身法器生效又被打爆的光芒。 “哦,你还私藏了护身法器?”贺灵川不紧不慢挽了个刀花,“再来,我看你有多少法器可用。” 这家伙真剁他手!董锐吓得大叫:“我不敢了,再也不敢!我对天发誓,在咱们都安全回到人间之前,绝对不再暗算你,不再对你出手!” 贺灵川问他:“当真?” “当真,当真!”说罢,董锐拿自己祖宗八代狠狠发了个毒誓。 这个世界,誓言是有效力的。 “行吧。”贺灵川冲他笑了笑,收刀入鞘。 董锐刚松口气,对方忽然一拳打在他腹膈。 他立刻弯腰弯得像只虾米,张大嘴半天都合不拢。 想吐,但没吐出东西,只有额上暴汗,融进了水里。 “小惩大戒,下不为例。” 董锐终于死心。 贺灵川目光往外一扫。哦,原来巨水母已经离开狂暴的邯河主流,进入了平静的深水区域,难怪这货急不可耐对他下手,原来是想赶紧上岸逃走。 还好断刀示警,否则自己真着了他的道儿。贺灵川也不说破,只问:“你睡了多久?” “跟你差不多。”疼痛还没消褪,董锐慢慢缓了口气,话语间都透着心灰意冷,“我也刚醒不久,水母天生的麻素能致人昏睡。毒性不强,但我们浸泡的时间久。”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 安装最新版。】 这小子是不是他天生的克星?每次遇上了,他都要吃瘪。 贺灵川左顾右盼,想辨认自己的位置。 第325章 好一段孽缘 入睡前他们在邯河主干道,被狂暴的水流冲往下游。 现在么,两人和一头巨水母好像身处沼泽之中,四下里都是郁郁葱葱的水生丛林,上方高干密枝,偶尔才能见到巴掌大的天。 几只蜻蜓从巨水母身边飞过,比他中指都长。 水母经过的水面,时而狭窄,时而宽阔,没什么规律可言。 咦等一下,这里已经是沼泽深处,水流平静,无风无浪,水母为什么还能匀速前进? 董锐面无表情指了指下方。 贺灵川低头一看,吃了一惊。 原来巨水母根本不是顺水前进,而是另有动力—— 水母身下赫然缠着一团密密麻麻的鳝鱼,数量至少数十,最瘦的也有拳头粗,最壮的一条竟然长着水桶腰,足可媲美蟒蛇。 贺灵川立刻想起了自己最爱吃的油爆鳝。咝,这些全下锅能做多少盆?那个香,那个辣,那个油汪汪。 他这里馋人家的身子,鳝鱼团对他们似乎也不怀好意,一部分在前面拖,一部分在后头顶,就这样拽着水母往丛林深处,速度一点儿也不慢。 只不过贺灵川醒来没细看,还以为底下是水草拂过。 “我们漂到哪了?这团鳝鱼是要带我们去哪?” 说起来,水下好像不暗哪,反而有微光透出。 “你问我,我问谁?”董锐有些懊恼,要是早些醒过来把这姓贺的弄死,不就成功脱身上岸了吗? 贺灵川摸了摸鼻子:“我要解手。”憋了十几个时辰,他需要一次酣畅淋漓。 董锐一惊:“别在这里,等出去了!”两人同在一个密闭的水球里,能不能有点儿公德心! 贺灵川反手拔出浮生刀:“这些鳝鱼当中,好似只有一头妖物,看着也不厉害。”那就好对付了。 董锐忽然咦了一声:“你看,前面好像有建筑!” 借着天光,两人见到前方一片长滩,岸上由石头、贝类筑成的建筑连成一片,最高的还有三层楼。 不过这些房子好似废弃已久,现在青草藤蔓是住客。 董锐能一眼发现它们,还得多亏这些建筑的屋顶有蚌壳装饰,壳内的油彩反光,相当醒目。 贺灵川正想划破水母,上岸一探究竟,充当运夫的鳝鱼团忽然沿着水母爬上来,将它整个裹住,然后往水里拖去! “等等,它们好像要带我们去什么地方。”董锐的好奇心比贺灵川旺盛得多,“你先憋住。” “还能去哪,带我们上餐桌呗。”话虽如此,贺灵川还是暂时收刀,因为视角切入水下反而更加清晰。 原来沼泽水底长满纤细的水草,茂密柔软干净,放眼看去如同整片大草甸子。这水草的果实形如珍珠,居然会发出幽蓝的光,吸引鱼群恣意游耍。 贺灵川还看见几只乌龟跌跌撞撞游过去,生态很好嘛。 但是蛇群再下潜,贺灵川就看见了更多石贝房子—— 和岸上的一模一样。 只不过水底这一片规模更大,至少两三千,建筑的样式也丰富和精美起来,饶富异域情调,在水草光球的映衬下,漂亮得像假的一样。 这里最高的建筑也在五层以上,相当宏伟,水母刚从一栋高楼的檐角掠过。 当然,现在这里是水族的栖息地了,进进出出的全是鱼虾蟹贝。 董锐也着实惊讶:“沼泽之下,竟然藏着一个城镇?” 贺灵川往前一指:“再不走来不及了。” 前方黑乎乎一片,好像就是鳝鱼们的终点,两人可没打算再傻乎乎待下去。 观光到此结束,贺灵川刀锋一转,在巨水母顶上开了长长一道口子。 这怪物的外皮看起来透明脆弱,其实相当坚韧,就算用上浮生刀,也有切割篷布的粗糙感。可见巨水母能在狂流水浪的冲刷下坚持至今仍然完好,并且不被一路上好奇的水族击破,也有其凭恃。 两人从破口处钻出去,力争上游。 鳝鱼也发现猎物跑了两个,大部分还拖着水母,但有三四十条转头就跟过来,尖牙往两人身上招呼,想迫他们改向。 这东西满嘴尖牙,咬人特狠,一啄一口肉。 董锐p股上被咬了一口,嗷地一声,疼得腿都麻了。 眼看更多鳝鱼跟上来,尤其那条堪比巨蟒的也凑热闹,贺灵川很干脆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直接洒在水里。 董锐只见他身边漂出一股澹黄色的物事,原本穷追不舍的鳝鱼如遭雷击,顿时四散而逃,头都不敢回了。 什么东西,威力那么大? 十几息后,两人游上水面,爬到长滩。 刚上岸,董锐就问:“你撒了什么东西出来?”因为职业特性,他一直对药粉药丸抱有充足好奇。 “一种芳香剂。”贺灵川朝他伸手,“解药呢?拿来。” “什么解……”董锐想起自己快窒息前撒的谎,“哦。” 当时为了自救,他跟贺灵川说水母里的液体有毒。 “无毒。” “诓我?”贺灵川按了按指节。 “慢着,慢着!”董锐忽然一指贺灵川身后,“喂喂你快回头,有蛛妖!” “猪你妹!”贺灵川话刚出口就觉不对,因为董锐身后的废屋里也冒出一个个圆滚滚的身影。 不是猪,是蛛。 小的只有橘子那么大,大的却能赶上磨盘。 他一回头,发现蜘蛛群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将两人围在中间。无数条腿撩动草叶的声音,悉悉嗦嗦,让人头皮发麻。 不对,再更正一下。 蜘蛛群里个体差异很大,有两头巨蛛从长草后面现身,体型超过了成年野牛! 那八条大长腿上,每根刚毛都杀气腾腾。 不过贺灵川怎么觉得,这群蜘蛛有些眼熟呢? 董锐目光四下乱转:“芳香剂呢,再拿出来用!” 这里蜘蛛也太多了,怕不得有几千头! 他要是没记错,一窝地穴蛛跟蚂蚁一样有不同分工,有些会放酸,有些擅擒拿,有些则带毒,很不好对付。 一眨眼工夫,地面、树上、藤蔓上,密密麻麻都是蠕蠕而动的蜘蛛。 密集恐惧症可以昏倒了。 “潮了。”红崖路沙匪特供的香团子,方才在水里已经受潮,现在拿出来也不太好用了。贺灵川在心底测算,从这里跳去水中的成功率有多高。 娘批的,他梦到过这些蜘蛛会放网,可别在半空中把他网下来! 不专业!董锐暗骂一句,正想拿些手段出来药死蜘蛛,冷不防最高的那一栋建筑里面,冒出一个巨大的身影。 它沿着断垣往下,身躯虽然庞大,动作却异常灵巧,甚至落地都是悄然无声。 这种反差,形同鬼魅。 董锐立刻指着它,哽声道:“蛛后!糟了,这是地穴蛛群!” 是啊,贺灵川想说怎么这些蜘蛛看起来眼熟,原来他曾在鬼针石林见过它们的同类。 “吃鱼吃腻了,偶尔换换口味也好。”一个阴冷的声音响起,蛛后掠过斑驳的树影来到长滩,露出了它的真面目。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贺灵川一瞥之下,失声叫道:“朱二娘!” 这头蛛后格外粗壮,有一座屋子那么大,八个长足更像大螯,看起来如同椰子蟹的特别放大加强版,又长着十二只大眼睛,每只都黝黑发亮。 满身的硬绒毛,让它看起来特别邪恶。 然而它又很漂亮,因为腹部有一幅纯天然的星空图,精美瑰丽,好像真地请下了满天星斗。可惜多数人能瞧见的时候,已经离死不远了。 贺灵川认得这幅星图,它就长在朱二娘身上! 对,鬼针石林地穴蛛巢的首领,现实中曾置盘龙城的南轲将军于死地的强大蛛后! 他是万没想到,蛛巢一别之后,居然能在现实里再见到朱二娘。 横亘了一百五十多年的时空,这是怎样的孽缘? 完了个蛋的,朱二娘一出,他水遁的计划都要破产。这还怎么跑? 朱二娘原本对这两块小鲜肉垂涎欲滴,闻言停下脚步,十二只大眼珠子一起看向贺灵川:“你认得我?” “我……”当然认得,当时双方在蛛巢也是这样面对面。只不过那时的朱二娘怒气冲冲,因为贺灵川一把大火烧坏了她辛苦种植的地下农场,“家祖有幸在鬼针石林见过您,深感震撼,就把这段见闻写在书中留传子孙。他特别提及,您腹部的这幅群星璀璨图!” “哦?”朱二娘有了点兴趣,“你祖先是做什么的?” “他居于乌涂城,在盘龙荒原跑商,中途经常要在鬼针石林落脚。您约束地穴蛛不得食人,给行商们提供了巨大的便利,家祖一直感佩!” 贺灵川张嘴就来,满眼崇敬,董锐在一边看着,险些就信了。 险些。 要不是他知道贺家父子有多鬼祟。 但是两人眼下深陷蛛巢,贺灵川的做法是对的。 看来这附近少说有几千蜘蛛,凭他们两个人、四只手,根本对付不了。 “否则您看我这样年轻,怎么一见面就能唤出您的名号?”南轲将军的队伍都被眼前这头强大蛛妖干死了,吃他两人还在话下?贺灵川一边恭维它拖延时间,一边急思保命之法。 第326章 愿为二娘效犬马之劳 “今日能见您一面,真是三生有幸!” “你这小男孩有点意思,说话又好听,那就留下来陪我打发时间吧。”毕竟沼泽里的日子千篇一律,有人跟它说说话、解解闷也不错。朱二娘爬过一截断木,如覆平地,“至于你——” 她缓缓靠近,压力已经来到董锐身上。 他见贺灵川一脸看好戏的表情,赶紧凑过来低声道:“喂,想办法救我!” “你不是专门治妖的妖傀师?”贺灵川挑眉,“这里好些妖怪,你束手无策?” 董锐心里大骂小瘪犊子哪壶不开提哪壶,想借妖爪杀人吗? 朱二娘的耳力惊人,已经准确捕捉到“妖傀师”三个字,八个爪子一张,身形顿时大了一圈,连调门都拔高了三四度:“你就是妖傀师?那个专门抓取妖怪改造为傀儡的妖傀师?” “他胡说八道,他诬陷我!”董锐义正辞严,“我从没听过这种称呼,更不可能干出那等人神共愤之事!” 这老妖怪住在人迹罕至的沼泽里,怎么消息那样灵通的,还听过他妖傀师的大名? “你不是?” “我真的不是!”董锐指着贺灵川鼻子骂,“我俩有仇,这忘八蛋恨不得我死。” “真是可惜。”朱二娘长叹一声,“那你没用了。孩儿们,吃了他。” “?!” 贺灵川差点笑得打跌:“我一直在救你,知道不?” 边上的小蜘蛛早就跃跃欲试。 这沼泽里能吃的东西无非就那几十样,什么青蛙老鼠蛇,乌龟知了鱼,偶尔才有些野猪兔子能打牙祭,但蜘蛛太多、猎物太小,都不够分。 还是人最好吃,细润弹牙,尝一口能惦记好几年。 眼看蜘蛛群排山倒海,董锐傻眼,立刻改口:“我是我是!我就是妖傀师董锐,愿为二娘效犬马之劳!” 朱二娘抬前爪擦了擦水汪汪的大眼睛,蛛群就停了下来,最前面两只离董锐只有半臂远。 贺灵川抱臂在旁,问出所有蜘蛛的心声:“你刚刚不是极力否认?” 这小子报复他!董锐忍住气:“我以为你想害我,妖族对我一向穷追勐打,还送我好几张通缉令。” 好汉不吃眼前亏,他接着转向朱二娘:“有事您吩咐,我一定尽心竭力。” 他是绝不会说肝脑涂地的。 朱二娘又缓缓上前两步:“听说,你制造的妖傀可以对抗元力?” 此话一出,两人就懂了。 原来朱二娘心心念念的是这个。 的确,像她这样居住在深山大泽里的散妖,没有哪尊不想找到对抗元力的办法。 若能与元力抗衡,何惧人类军队? 贺灵川更是清楚朱二娘的辉煌过往。这种上古妖仙活到现在,却只能屈居人迹罕至之地,心里积攒了多少不甘? 董锐的价值,这就体现出来了。 生死系于一答,董锐果断道:“不错,经我改造过后的妖怪,可以办到!” 他看着朱二娘雄壮圆润的身材,眼里发出了光:“底质越好、生命力越强韧的妖怪,越容易成功。” 能拿这么强大的妖怪来改造?真是他事业的巅峰,想一想都心潮澎湃! “如果能活下来的话。”贺灵川在边上泼冷水,“二娘不知,这厮搞了三十多个实验体,只成功了四个,失败率高达九成。” “哦?”朱二娘的声音又变得阴冷,“你想弄死我?” 只提成功不讲概率,不是骗命就是骗钱。 董锐死瞪着贺灵川,这厮真是翻脸无情,先前两人在水母中交谈,那是何等掏心置腹?一上岸就不认人了! “二娘多虑了,我们可以反复试验,直到万无一失再用到您身上!”他小心翼翼,“毕竟您的优势无以伦比,其他妖怪并不具备,就像眼前这么多的……” 子体?耗材? 周围蜘蛛群虎视眈眈,谁知有几个能听懂人言,他没勇气再往下说。 朱二娘没怎么多想就挥了挥前爪。这是她的地盘,她随时可以反悔,没什么好纠结的。 领导做出决定,蛛群只得怏怏散去。 得,今儿又没机会改善伙食。 朱二娘前爪一指董锐:“不是要实验么?你现在就去。” 这位也是急性子啊,董锐苦笑:“没有这样快法儿,得试验、得调配、得观测,少说也要两个月……” “嗯?”朱二娘前爪轻轻落到地面上,就戳出个三尺多深的坑。 “……如果您这里配合我,或许能缩短到四十天左右。” “你需要什么?” “一间干净的房子,当作实验室。我给你列张单子,按上面的要求把草药备齐,第一批先找来七只蛛妖,实力要从弱到强。”董锐进入专业模式,“对了,再给我弄点吃的来,要有肉食和鱼虾,最好有鱼卵,这才补脑。嗯,还得有甜浆果。” 人是铁饭是钢,不吃不能好好肝。 朱二娘定定看他好一会儿,才问边上一头五彩斑斓的大蜘蛛:“都记下了?” “记下了。” “去办。”孩子们虽然忠诚,却天生有些傻愣,不像人类那么灵巧,唉。 危机暂时解除了,董锐顿觉膀胱难忍,赶紧找了个草丛深处放水。 他这里浇水浇到一半,边上有人吹着口哨过来了,也跟他排排站,一起浇花。 还能有别“人”吗? 董锐冷冷道:“你这小狗,偷鸡不成蚀把米。乖乖等着,爷要你求死不能!” 光凭他身上的药物,就能弄死这小鬼一百次啊一百次。 贺灵川提醒他:“你先前刚发过誓,出沼泽前不能对我出手。” 董锐嘿嘿一笑:“我都不必自己动手,只需告诉朱二娘,试验要用上人类的心肝脾胃肾,就能坐视你小子被活剖。” 贺灵川往后看了一眼,好家伙,三头蜘蛛缀在后头盯梢。同时被三十六双眼睛盯着,可见朱二娘对他们有多放心。 “这就高枕无忧了?”贺灵川笑道,“你若失败,一个人怎么逃走?” “……”董锐无语,“怎么着,我还指望你?” “至少现在又要心往一处想,是不是?”贺灵川叹了口气,“朱二娘是少有的上古大妖,心思并不单纯,你以为能从她手下轻易逃走?” “你说什么?”董锐一脸震惊,差点抖到自己身上,“现在还有上古的妖怪?” 他转眼镇静下来:“人云亦云罢了,你不会真是从祖先那里继承家书?上古奇闻流传至今,早就失真。” “你以为我说说而已?”贺灵川一脸严肃,“我是真认得它,也很清楚它为什么能存活下来,没有和仙人一起消失。”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从上古留存至今,从上古留存至今!”董锐喃喃重复几遍,眼里有狂热的光,忍不住要摩拳擦掌。 贺灵川暗道一声不妙,别把这家伙的兴趣勾起来了,从此长住沼泽,一心守着朱二娘。 那他自己就危险了。 只听董锐自言自语:“搞不好这就是我要的,搞不好缺失的……”说了几个字,贺灵川听不清楚,“……就着落在这里!这真是柳暗花明,柳暗花明!” 他冲动地扬拳,贺灵川赶紧避开,恐他溅到自己身上。 哎,脏死了。 “别再跟我作对,我就饶你一命!”董锐正色对贺灵川道,“出去以后再各显神通,在这里要通力合作,都发血誓!” “行!”贺灵川向来务实,怎么会计较他的语气,率先拿老爹的性命立了个情真意切的血誓。 董锐见他誓言里没什么虚词,也立了一个。 身陷敌巢,两个人类不得不结盟。 两人相视一笑,各自鄙夷。 找清水洗手以后,两人就向蛛群要吃的。 这是地穴蛛的地盘,哪有客人亲自动手捕猎的道理? 贺灵川这才发现,地穴蛛真是一支勤劳朴素的妖族,当年在鬼针石林开牧场养蚜虫当奶牛也就罢了,如今生活在沼泽还懂得结大网养鱼。 它们的蛛网水火不浸、韧度惊人,占一片开阔水域就能搞网箱养殖,并且是专挑肉质肥美的三、四种草食性鱼类来养。 并且蛛妖还要派驻守卫,轮流看守鱼塘,以免飞禽前来偷鱼。 鸟为食亡,倒霉的水鸟经常会因此变成蜘蛛们的盘中餐。 贺灵川还在沼泽中见到成片成片的芦苇荡,风吹低头,飘逸出尘,即便不是秋天也很美了。 然后才知道,这也是地穴蛛种的。芦芽可食,吃不完还能拿去喂鱼。 因地制宜啊,这些地穴蛛真是点满了种田天赋。 蜘蛛守卫晃去鱼塘里,不一会儿抓了几条大鱼回来,还有些螃蟹、贝类。 这里居然有一条大黑鱼,长度超过了一米,生龙活虎,也不知道在网箱里偷吃了多久的肥鲫。 贺灵川看着它,无比想念自家大酒楼的水煮调料。要做沸腾鱼片,黑鱼不就是最好的食材? 可惜沼泽里条件简陋,他和董锐只能升火烤一切。 唯一庆幸的,就是他储物戒里从来不缺盐巴、孜然和辣粉。 鱼香四溢,贺灵川抓起鱼块,默默背对着董锐。 面对那张脸,他实在是吃不下饭。 第327章 月神 咦,这条鱼肚子里有籽。放火上一烤,嘎嘣香! 他用行动表达了嫌恶。董锐大怒,却也无可奈何,饭后就找来草叶,给自己编了个口罩戴上,总算挡住了下半脸。 两人刚吃完饭,朱二娘就来了。 贺灵川举着剩下的鱼肉问它:“要不要尝尝我的手艺?” 朱二娘拒绝了。它喜欢吸冻子,也能吃生肉,但讨厌任何熟食。“吃完就跟我来,我给你找地方做试验。” 董锐指着长滩后方的废屋:“这里不成么?” “再发大水,这里就会被淹掉。”朱二娘道,“你们也到水下走过一趟了,那个城池原本在水位以上。” 两人只得跟了上去,董锐忍不住道:“我们到底在什么地方?” “这里是魔巢沼泽,贝迦与孚国边境上的无人之地,但不属于任何一个国家。” 孚国? 两人面面相觑,贺灵川咦了一声:“那不是在贝迦东边?” 他一睡就睡了好几百里?! 邯河水居然一直把他送到了这儿来。 贺灵川试探着问:“您原本不是住在鬼针石林,怎么会搬来数千里之外的魔巢沼泽?” 朱二娘哼了一声:“当年拔陵国和盘龙城打仗,把战火烧到我的地盘上。我气不过,出手杀掉了盘龙城的将领。后面盘龙城总来找麻烦,我真是不堪其扰,只好搬家。” 贺灵川听到这里,突然反应过来。 是了,现实里朱二娘杀掉了盘龙城的南轲将军,必不为红将军所容。等盘龙城打赢威城之战,就回头来对付它。 朱二娘的被迫搬家也在情理之中,或许中途还吃了什么闷亏,因为它并没有展开来细说。 这就和梦境里的走向完全不同了。在大方壶的梦境中,因为贺灵川及时烧坏它的地巢农场,朱二娘赶回巢穴,南轲将军得以逃脱,因此盘龙城和它也没结下深仇,事后红将军找它亮了亮肌肉,就恢复了从前的协议,朱二娘也不需要搬家。 今后,梦境与现实历史会不会有越来越多分歧呢? “我在贝迦国住了一段时间,觉得没有意思,就顺邯河直下,最后在这里安家。”像它这样年岁久远的老妖怪,反而不习惯后世的妖国生活。 贺灵川又问起那片水下城池的来历:“是因为水位上涨,居民才离开的么?” “哪有那么简单?”朱二娘娓娓道来,“这里原本是嘉纳部族的领地,他们避世而居,最鼎盛时据说也有十好几万人,强者辈出,也出现过神迹,据说还守护着神明赐与的宝物。后来天降魔物,将他们全部杀死。又过几十年,沼泽水位上涨,又把他们的故居给淹掉了。” 她正带领两人离开废弃城镇,不过走过最高大的那栋建筑时,贺灵川透过洞开的大门,望见了里面的凋像。 那凋像是用一整块花岗岩凋成,高度超过了三丈。在沼泽地找这么大、这么周正的一块巨石都不容易,搬运过来就更难。 建筑前头没树挡着,正好有一缕阳光透射过来,照在凋像上。 原来,位于整个城池最高处的建筑,是一栋神庙? 贺灵川长长咦了一声,脚步一错,踱了进去。 这座异域风格的神庙建筑内部宽敞,历经百余年风吹水蚀,尽管青苔丛生,但白石地砖大多平坦完整,踩上去如奏钟磬,清音朗朗,到处都有回声。 贡桌早就朽烂无形,唯有凋像前方那一小块地面向下凹陷,显然是虔信徒长年累月的磕拜之功。 贺灵川就站在这里,仰头观瞻凋像。 这是一尊女神,慈眉善目、面透悲悯,其目光微垂,正看向座下信徒,手中持着宝壶,身边蛟龙腾飞,脚下踩着恶鬼。 尽管藤蔓缠身,减除了它曾有过的威严。 贺灵川不错眼看着它,目光全是震惊。 朱二娘和董锐也进来了:“怎么?” “这就是嘉纳族供奉的神明?” “不错,他们信奉月神。”朱二娘缓缓道,“这就是嘉纳世代虔信的月神,可惜没能庇护他们免受魔物追命。” 月神?贺灵川一时迷惑,这分明就是弥天! 盘龙城举城供奉的天神,弥天娘娘。 他进出梦境那么多次,当然去过弥天神庙。那里供奉的弥天神和这一尊在面貌、神态略有不同,但他万万不会认错。 更何况,这张脸他先前刚在梦里见过。 红将军! 尽管红将军一脸冷漠,这尊女神像却面透悲悯,可是五官至少有七分相似,尤其那双标志性的茶色凤眼。 相隔万里,盘龙城的守护神竟然在魔巢沼泽深处也曾有信徒,自己还变了个称呼? 他只得问朱二娘:“您对这位月神,了解多少?” “我哪知道?”朱二娘敲了敲地面,“我来之时,这里早就荒废。” 董锐也奇道:“那您怎知嘉纳族被魔物灭族?” “严格来说不算灭族,他们还有些后裔逃走,迁到魔巢沼泽边缘住了下来。”朱二娘的爪子摸了摸自己滚圆的肚皮,“我吃掉猎物之前,都喜欢和它们聊聊天,听些趣事。” 再说一遍,沼泽的生活太无聊了,它是一只喜欢听故事的大妖。 贺灵川、董锐:“……” 确实得尽快逃走。 贺灵川心中一动:“那么您可知道,嘉纳族是哪一年被灭族?” 朱二娘凝立不动,努力心算,好一会儿才道:“嗯,要是嘉纳族的后人没记错的话,到今天应该是一百七十四,不对……一百七十二年前了。” 距今一百七十二年前?那不就是盘龙历十七年? 也就是赤峰矿洞事件发生的一两年以后。 弥天护佑下的盘龙城蒸蒸日上的同时,信奉它的嘉纳人却被几乎灭族。 时间上挨得那么近,这二者之间,到底有什么关联? “您有没有见过当年盘龙城供奉的弥天神像?” “那当然没有。”朱二娘不满,“你觉得我能这样子走进盘龙城吗?怎么,这二者有什么关联?” “太像了。”贺灵川只是随口一答,哪知朱二娘更加随兴:“那有什么奇怪?许多神明在人间不止有一种形象、也不仅有一个称号。” 原来是这样? 两人一蛛离开嘉纳族废墟,走入莽莽丛林当中。 复行数里,地势渐高,两人被迫爬到半山腰上。 前方一大块地陷,居然是个不规则的天坑,最大直径有十丈左右,很深。岩壁上长满了菖蒲和小树。 朱二娘就指着这天坑道:“到了。” 贺灵川举目四顾,望见林地里影影绰绰,都是蜘蛛们晃悠的身影,即知朱二娘对他们一点儿也不放心。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在地穴蛛的地盘上,连鳝鱼都要乖乖给它们上贡,自己这两人除非插翅,否则难以逃离。 这个时候,连贺灵川都忍不住想念董锐那头怪鸟的好处来。 董锐也在举头望天,不知道是不是也有同样的感慨。 就在这时,朱二娘举起前爪,突然一把将他们推下天坑—— 它动作快极,又是背后出手,连贺灵川都没躲过去。 “扑通”一声,董锐落水,贺灵川凌空一个翻身,跃到了崖边的小树上。 天坑里的水很清澈,但深不见底。 董锐正在水里扑腾,朱二娘的身影立在天坑边缘:“我的孩儿们会领你们去实验室,那里一应俱全,有什么需要就告诉它们。这底下地势虽然复杂,但出口只有这么一个,奉劝你们别耍花样,否则你们就要看着自己被一点一点吸干!” 贺灵川和董锐面面相觑,都打了个寒颤。 水边果然有通道,深入大山腹地,洞口有十几头蜘蛛把守。 董锐涉水走过去时,贺灵川也跃到了洞口,没沾水。 两人走进去,就有两头小蜘蛛在前面领路。 董锐呸掉嘴里的水:“果然它对我们不放心,喂,你从我这里偷走的红药水到底还有没有?” 他连问两声,贺灵川都没回话,只是左顾右盼。 天坑并不独立,而是连接一个溶洞,走不多时就会有岔道儿。不过小蜘蛛对这里仿佛很熟悉,带路带得毫不犹豫。 “喂,你……”就一个普普通通的溶洞,有什么好看的? 岩壁的缝隙,到处长满了软草和菌类,并且常闻水声一路往下,那最后都要汇到天坑里去。 贺灵川突然开口:“这里有古怪。” 他们是被一头蛛妖扔进天坑的,董锐没好气道:“还有哪里不古怪的么?” 山洞不透天光,幸好地穴蛛将荧光孢子移植到这里面来,起到了路灯的作用,通道还是相当明亮的。 “你摸摸这石壁。” 董锐伸手抚着洞壁,竟不十分坚硬,仿佛罩着一层很薄的软皮,并且颜色偏向微赭。 石壁上长苔藓了?他仔细一看,并没有,反而岩石上有藤蔓曾经生长过的痕迹,处处皆是。 “奇怪,还有这种石材?” 而贺灵川正忙着掩饰自己的震惊,没空搭话。 领路的小蜘蛛拐了几个弯,带两人走到一间石室: “到了。” 这里有好几头蛛妖守卫,它就退下了。 第328章 当噩梦照进现实 这石室很大很空洞,几乎是规则的椭圆形,里面放着一张桌子,几张椅子,地上还铺着两摊芦苇。 桌椅都很破旧,难为蛛妖们怎么在潮湿的沼泽找到人类的物件。 有桌椅就很不容易了,床就休想,所以两人只有芦草。 石室的角落里,堆着董锐指定的药材。 他走过去翻动两下,摇头道:“还缺好几味。” 蛛妖守卫走进来报告:“后面会送到。” 就算对它们来说,到沼泽里四处采摘不熟悉的药草也需要时间的。 董锐坐在椅子上,四处打量:“这到底算什么地方?” “膀胱。”这是贺灵川说的。 “魔巢。”这是蛛妖守卫说的。 一人一蛛同时开口,董锐反而没听清:“你们说啥?” 贺灵川揉了揉额头,忽然问蛛妖守卫: “你对这个山洞是不是很熟悉?” “是。”守卫不会撒谎,“我就在这里出生。” 贺灵川轻轻吁出一口气:“这里就是魔巢?‘魔巢沼泽’的‘魔巢’?” “对。” 董锐也听出一点门道来:“你是说,整片沼泽都是以这个山洞来命名?”这个洞有什么特殊的? 贺灵川抚着山壁。 这质感,他实在难忘:“朱二娘说,嘉纳族是被魔物所灭。上古的大妖们,都喜欢将‘神’称作‘魔’。所以,这个山洞大概就是魔物曾经的巢穴了吧?朱二娘搬来沼泽以后拣了个现成的,拿这里当居所。” 这话听着平常,可是董锐仔细琢磨,还是听懂了其中深意,不由得动容: “你是说,所谓魔物就是神明?嘉纳族是被神明降怒,因而灭族?” “反正药材还没收集齐全,我们现在闲着。”贺灵川问蛛卫,“朱二娘是不是也住在这里?” “祖宗住在心房。” 贺灵川点头,从“心房”二字,就能看出朱二娘很清楚“魔巢”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能带我们去看?” 蛛卫:“等我们去通报!” 说罢,有一头转身离开。 董锐问贺灵川:“‘心房’、‘膀胱’是什么暗号吗?” “你的桌子在膀胱位置。”贺灵川道,“朱二娘住在心房位置,就是字面意思。” 董锐看他的眼神,就好像他说的不是人话。这座魔巢难道是以人的脏器命名? 蛛卫知道也就罢了,为什么贺灵川这个新来的也知道? 他要抓狂了。 贺灵川又发现这人除了嘴贱以外的另一个特点,那就是好奇心特别旺盛。“等我最后确认,再告诉你。” 过了一刻多钟,那头蛛卫才回来道:“跟我来,不得乱走。” 看来朱二娘也是大大咧咧,根本不怕别人看它闺房。 当下蛛卫在前带路,又走了一趟弯弯绕绕,路程比先前还远。 贺灵川默默记路。 走这一趟下来,他们发现这里才是蜘蛛们的大本营,走几步就能遇上一头。有些岔道口有守卫,或者直接被密实的蛛网封住,谁也进不去。 很快,心房到了。 这里几乎是整座山洞最核心位置,两人从狭窄的通道挤出去,眼前豁然开朗: 眼前是个巨大的洞窟,比他二人工作的石洞还要大个七八倍,高度更在五丈以上,真是喊一嗓子都有回声。 这里的荧光孢子比其他任何地方都多,密密实实地长在岩隙里,把整个洞窟照得如同白昼。 董锐目光一扫,指着山壁,声音里满是惊叹:“这,这?!” 山壁下立着几头蛛妖,块头一个比一个惊人,其中最大、最高的一头,身高超过了三丈(十米)! 就连壮硕的朱二娘与之对比,都显得袖珍小巧起来。 哪怕它们静静立在那里,也是威势显尽,旁人都不敢近。 这才是真正的巨无霸,放出去得吓死多少人? 贺灵川把他的手指敲回去:“叫个球球,都不是活的。” 他趁机数了一遍,一二三四五,这里的巨蛛只有五个。 “哎?”董锐还沉浸在视觉冲击的震撼中。 “你没走近,怎么知道?”朱二娘的声音在两人身后响起。 它不知何时跟了过来,没发出一点动静。 比屋子还硕大的身体,居然可以缩到原本体积的四、五分之一,穿行于狭窄的通道。 它爬出通道以后,体积又长回来了,就好像一颗投入水中的胖大海。 其实朱二娘的提问很有水平。 靠壁排排站的几头蛛妖,要模样有模样,要凶威有凶威,蜘蛛又没有眼睑,何时看都像在瞪人。它们只是不动弹而已,凭什么说它们不是活的? 贺灵川答得老神哉哉:“它们关节上都长出荧光孢子了。如果还活着,多少会清理一下吧?”他要是没记错,蜘蛛还是挺爱干净的一类生物。又不是老龟,随便让藤壶附壳。 朱二娘似是笑了一声:“机灵。” 这就肯定了贺灵川的判断,董锐心喜难耐,大步奔了过去,在几尊蛛妖当中穿来蹿去,这里敲一敲,那里摸一摸,比蓝孩子得到心爱玩具还要喜不自禁。 连朱二娘看了,都觉受宠若惊:这男人就这么喜欢它? “这些都是我褪下来的残蜕。” “啊?”董锐看看它,再看看这几头巨蛛,“哦!” 怪不得都长成一副模样,只是尺寸大小不同,跟套娃似的。 他想起贺灵川先前所言,指着最大的那具蛛蜕道:“这就是您上古时期的妖仙之躯?当真、当真了得!” 上古的物件到现在都腐朽得差不多了,更别说是妖仙遗蜕。 只看见这几样,他就觉得魔巢之行不虚。 哪知朱二娘的语气一下就沉下去了:“妖仙之躯不在这里。” “啊?” 朱二娘没有解释,但贺灵川却恍然。他就记得自己在盘龙梦境的蛛巢里见到的巨蛛遗蜕一共有六个,果然,不是梦境出错了,而是朱二娘这里就少了一个。 最大的一具遗蜕哪里去了? “那也很了不得了。”董锐语气中的惊奇和钦佩,到底取悦了朱二娘,它挨个儿给两人介绍,“这是上古末期的,这是中古初期的,中期的,晚期……” 越靠近现在,蛛蜕越小。 董锐看了贺灵川一眼,对朱二娘道:“我明白了,您主动将道行寄予外壳,一并蜕掉了吧?” 朱二娘尖锐的前爪点了点地面:“正是。” “聪明,当真聪明!”董锐竖起大拇指,“上古群仙就是因为适应不了灵气日益稀薄的环境,才从世间消失。您这办法,旁人想学都学不来。” 贺灵川没吱声,因为他胸口的神骨项链又发热了。 走进心房洞窟,神骨项链就有反应,说明它觊觎这里的某样东西。 洞里空空荡荡,只有蛛蜕最显眼,所以它要的是朱二娘的壳子? 贺灵川看着朱二娘心想,神骨项链的这个要求,不容易满足啊。 话说回来,这么庞大的蛛蜕,朱二娘是怎么万里迢迢运到这里,然后塞进窄小的通道进入心房洞窟的呢? 看来它还有秘法。 那厢董锐摸着蛛蜕仿佛女人摸上了珠宝,爱不释手,忽然对朱二娘道:“每具蛛蜕我都要取一点,对药物研制大有帮助!” “当真?”一听要动自己遗蜕,朱二娘就不高兴,“这是什么道理?” 说不出道理,董锐就可能变成它今天的晚饭。 “一根刚毛就好!”董锐赶紧解释,“要替您量身研制新药,最大的难处就在于,对比物太少了!您的子嗣虽多,但修为照您差了十万八千里,按照它们的特性调出来的药物,可能对您起效太弱;这几具蛛蜕出自您本身,只要我抽出样本分别对照,制药难度下降不止一筹!” 朱二娘也是见多识广,听他说得不无道理,并且每具遗蜕也只拣一根刚毛,损耗很小。因此它想了想,亲自从五具蛛蜕上各取一根刚毛,交到董锐手中。 离开这个巨大的陈列室,蛛后亲自带两人继续往前走,进入两间小室。 虽说是“小”,那也是相对陈列室而已。 这里一间是蛛后的住处,另一间用蛛网封得密不透风。 “这里是?” “魔巢的中心。我很少来,干脆封掉。” 蛛后亲自动爪将蛛网打开,否则别人不知道要费多大工夫。 这里头积着很厚一层灰,贺灵川看了之后,哪怕心中震惊都不敢深呼吸。 这间石室比董锐的工作间还小,中间一个石台子。 石台周围仿佛挂着许多帐幔,但抓一片仔细观察才发现,这东西竟然软软地,还很有弹性,像橡皮筋,但更像是—— 更像是贺灵川在盘龙梦境的赤峰矿洞里见到的,连接芸姑和整个矿洞的筋腱! 只是经历的时光太久,它虽没败坏,却已经风干。 “血肉堡垒。”贺灵川喃喃说出这个曾让他在梦里也心惊肉跳的名称,“吃光嘉纳族人的不是什么魔物,而是虐食者!” 难怪他走进这个洞窟,就有一种噩梦成真的错觉。 就是真的。 董锐皱眉:“那又是什么东西?”打从进这洞窟开始,自己就在问东问西,三个生物体当中仿佛就自己最无知,他厌恨这种感觉。 【推荐下,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第329章 魔巢里的涂鸦 从来都是别人向他讨教的份儿,他哪感受过今天这种窘迫? “家祖遗卷中说过……”贺灵川这几个字一出,董锐就翻了个白眼,“……赤帕高原西北部的赤峰矿洞曾被不明怪物占据,它不仅吃矿工、吃村民,还吃掉好些进洞对付它们的巡卫。它能把母亲和矿洞相结合变成巢穴,因此那里面的构造就很像人类的身体!” 贺灵川指着这些软皮子道:“虐食者待人类母亲失去意识后,就用这些筋腱将她与洞窟连接改造。” “巢穴?”董锐眉头系得更紧,“像人类的身体?” “虐食者也是神之子。”朱二娘幽幽接话了,“众神之中,津渡母称不上强大,但它却可以生下鬼崽,其中最强悍的就是虐食者,甚至有超越母亲的能力!它一出生就会找地方筑巢。只要巢穴筑成,别人就很难在这里面打败它。” 贺灵川显出一脸惊愕:“您是怎么知道?” “我在上古就和它们打过交道。”朱二娘傲然,“这些所谓的……天神!” “津渡母的神子?”董锐环顾四周,“那神子,不,虐食者现在何处?” “应该是被剿杀了。”朱二娘道,“我入住魔巢时,这里就已经是空的。” 贺灵川大奇:“嘉纳人都被它吃光,连这片沼泽都以它筑出来的魔巢为名,谁还能剿杀虐食者?” “贝迦国。” 这个答桉就有点意外。 “那时的沼泽不止有嘉纳人,还有七八个部族;沼泽外的西山荡,村镇星罗棋布,也有人烟。虐食者吃光嘉纳人就往外觅食,十几年的时间里,差点把方圆三百里的生灵都吃绝。后来这东西往西走,贝迦国驻边的两个军镇也被它灭掉。这样的魔物侵害国土,贝迦国也不好坐视不管,遂派出强人将它除掉。”朱二娘前爪一晃,“当然,这都是嘉纳族的生还者所言,再进一步的细节我也不清楚了。” 这里的虐食者被贝迦国除掉了? “可是,放在这台子上的人母一旦与洞窟断开联系,石洞就该恢复正常才对。”贺灵川不明白,“这台子上都没人了,为什么整个魔巢还维持原样,没变回来?” “我不清楚。”以朱二娘广博的阅历,也只能给出两种猜测,“要么她在这里躺的时间太长,长到改变了整个洞窟;要么,这只虐食者过分强大了。” 无论是哪个原因,她都不关心。 董锐则仔细观察那些所谓的筋腱,甚至取刀切了好几片下来:“既与津渡仔有关,这东西就有价值!值得研究,值得研究。” 贺灵川在石室里逛了一圈,忽然发现最深处的角落里有一堆碎石,仿佛是埋起什么东西。 等他走过去一看,碎石下方被挖出一个深坑,里面赫然埋着一具白骨,但有小半露在外头。 “这是我拨开来看的。”朱二娘头一次来时,这碎石盖得好好儿的。 为什么这具白骨会葬在此处? 小小的碎石冢前方,还竖着一块方石,像碑,但空白无字,上头画了个图桉。 看起来是半片枫叶,他不太确定。 线条是黑的,像炭条画成的。 贺灵川立刻记起自己走进地宫以来,偶尔会在石壁上看见各种图桉,也是炭条画的,彷花鸟虫鱼,还有各种看不懂的线条,如同小孩子的涂鸦。 “这是谁画的?” 董锐也看见了这个图桉,随口道:“或许是哪里的野孩子进来玩,乱涂乱画。”他看了朱二娘一眼,补充,“在这些大妖怪入住之前。” 朱二娘立刻反驳:“我来时,这地宫入口是用砂岩封起来的。” 贺灵川顿觉毛骨悚然。 如果这地穴在虐食者消失后都没人进入,这些涂鸦会是谁干的? 董锐不关心这些琐事,蹲下检视白骨:“唔,是个女人,依骨龄判断,大概四十多岁。” 能出现在魔巢最中心石室的女人? “是虐食者的人类母亲?”贺灵川回身一指石台,“她本来应该躺在那里,谁会把她葬到此处?” “莫不是灭掉虐食者的贝迦人给埋的?” “或许。”贺灵川却盯着那块方碑瞧。 他刚在梦里跟虐食者战斗过。地上还有几道爪痕,很像虐食者所留。 董锐说的不无道理,掩埋死者是人类才会做出来的举动。 可他心底反而有个古怪荒谬的推测。 有可能么? “好了,你们的要求我已经满足,药材也已运到,你们该给我干活儿去了!”朱二娘开始驱赶两人。 她也知道欲速则不达的道理,并不着急。千百年都等了,还差这一两个月? 走回董锐工作间的路上,贺灵川的脑海里都是一团乱麻。 他是真没想到,上一个梦境居然和现实串联起来了。 两个魔巢,两只虐食者…… 它们都曾真实存在过吗? 先前是不是大方壶发现他马上要随着邯河水漂入魔巢沼泽,才给他在梦里安排了赤峰矿洞的任务呢? 难道是为了让他更好地理解现实? 贺灵川觉得,不止于此。 他在梦中的任务和行动,总是被有意无意地引导。 是谁在这么做呢,大方壶? 这只神器有自己的意识么? 贺灵川脑海里千头万绪,总觉得有什么线索在眼前一闪而过,但就是抓不住。 就差一点点。 总差一点点! 这感觉真特么抓狂。 “喂,到啦!”前面的董锐停了下来,伸手在他面前晃来晃去,“你魂儿被朱二娘吸走了?” 除非二娘是个火爆小娇娘。贺灵川打掉他的手:“干什么?” “帮忙啊。”董锐指着角落里摞成小山的药材,再指着两块比磨盘还大的方石,“先造一具石碾子出来,把它们都磨成粉!”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你不是有药碾子?”贺大少不喜欢干苦力活。 “我的药碾子才多大,碾不了多少药。你得给我造一具比石磨还大的。”董锐斜睨着他,“我可是特地把你要过来当助手,你不干就回朱二娘那里去。” 老在一头食人蛛妖面前晃来晃去,可不是什么好事儿,容易激起人家的食欲。贺灵川叹口气,拔刀削石。 这种活计就不该长刀来做,可他们在沼泽中心,又没有别的趁手工具。浮生刀哪受过这种委屈? 贺灵川削得小心翼翼,生怕弄坏了宝刀。 蛛卫就在门口,监督他二人干活。 “削平以后再打磨,对,削平点,方便你后面自己用。”董锐一边给药材分类,嘴里也没闲着。 蛛妖还给他们找了些斧头、凿子等人类的工具过来,贺灵川顺手拿过来道:“你能不能再造个三十四号出来?需要什么底料,我想办法给你抓去。” 三十四号就是几次三番带董锐逃脱的那头怪鸟。这魔巢周围全是蜘蛛,他们恐怕得上天才能逃得出去。 “你以为我不想?”董锐没好气道,“三十四号改造前是一头宽鼻蝠,但有一丝上古大妖的血统。你知道我找了多少年才找到这么一头?!你以为妖傀随造随有,像烂大街的木头傀儡一样?啊?” 他越说声调越高,显然气不打一处来。 没有妖傀在手,算什么妖傀师? 贺灵川笑道:“我看你造出来的妖傀,都对你言听计从。你能不能……?”因为有蛛卫守在外头,他没把话说敞亮,只是往心室洞窟的方向指了指。 要是董锐能借由身体改造来控制住朱二娘,那可牛掰大了。 不过倘真如此,第一个逃跑的就是他贺灵川。 “想得美。”董锐叹了口气,“我从前改造的妖傀,要么从小养大,要么心思单纯,要么身受重伤神识不清,这才好洗去旧识认我为主。朱二娘是上古遗存的大妖,恐怕神魂都比你我坚韧不知多少倍,我敢这么干就是找死。” “那你有几分把握,造出它需要的药物?” 董锐不语。 他拿出虐食者遗留的筋腱切成几份,要么火烧,要么泡在药水里,还有一份磨成粉末。 就在贺灵川以为这厮不打算开口时,他才摇头:“我也说不好。被你偷走的药水若是还在,甚至我拿到津渡仔的一点身体样本,成功率都能增加。” 贺灵川奇道:“津渡鬼崽也能派上用场?” “废话!”董锐瞪眼,“津渡鬼崽半人半神,简直就是鬾兽的原型!神明做出鬾兽,搞不好就是拿它当作了样板!” 贺灵川一想也是,津渡鬼崽可在人间行走,几乎不惧元力,本身又具备强大而奇特的力量,中古初期出现的鬾兽也都具有这些特性。 “然而虐食者也不在魔巢,唯一留下的就是这些筋腱一样的组织,唉,不好办哪。”董锐也挠头,“现在快去碾药!顺便把角落里最弱的那只蛛妖捉过来!” 五只试验品也已经就位。朱二娘对自己的子嗣都不心疼,他做起试验来更没负担。 蛛妖送过来时被五花大绑,这一只颜色还偏红,让贺灵川想起每年九月的大闸蟹。 哪知董锐手起刀落,很干脆将它八个爪子全卸掉,疼得它吱吱乱叫。 第330章 朱二娘的邻居们 不愧是妖傀师,试验过程充满了怪异和扭曲。 贺灵川默默转头不看。 妖傀师一旦全心投入工作,好像就不太计较自己的处境。五只蛛妖只坚持了三天,董锐就对守卫提要求: “下一批!” …… 一转眼十五天过去。 贺灵川不是给董锐打下手,就是应蛛后的召唤去陪它聊天。 这头巨妖在魔巢沼泽一住百年,中间只出去过两回,然而它对外面的世界似乎相当了解。 也就是说,它还有对外沟通的渠道? 贺灵川设想过无数回,怎样趁这头巨妖不注意时送它温柔一刀。 然而怎么算都不保险。朱二娘十二只眼睛分布在头颅两侧,基本是三百六十度视野无死角。 再说,它这样的上古大妖连睡觉时都外放灵识,贺灵川想偷袭它,殊不容易。 蜘蛛没有眼睑,只要它静立不动,谁知道它是睡是醒? 更何况,这种妖怪还有许多匪夷所思的本事。贺灵川就见过她拔出自己的眼睛,结果眼球落地长脚,又变成了一只小蜘蛛。 也不知道这家伙的要害在哪。 遑论朱二娘手下还有一支蛛妖军团,数量上虽然远不如一百年前,但仅凭贺灵川自己肯定对付不了。它连南轲将军都干死了,弄废他俩不是轻轻松松? 贺灵川私下里还掏出鸢钱看了几次,发现上面附着的元力只能用气若游丝来形容,微弱得可以忽略不计。 说白了元力的来源是“众志成城”,他现在远离故土,身边又无将士,就一个虚牌在手,没有“众志”哪来的元力? 没有元力,那就得全凭实力了呗。他更没把握对付朱二娘。 这些天,贺灵川无事就在沼泽里四处闲逛,一来尽快熟悉地形,二来找机会想办法。 魔巢沼泽太大,他走了几天都没走完,这头巨蛛也听之任之,好像根本不担心他会私下逃走。 贺灵川干脆当着它的面问起,朱二娘哈哈大笑: “魔巢沼泽外围有蜃雾,你根本走不出去,我担心什么?” 它吃吃笑道:“就凭你身上那一点点稀薄的元力?破不了蜃雾。” 虽然没亲眼见到贺灵川的社稷令,但它的灵觉十分惊人。再说贺灵川也没隐瞒自己的家世,它知道这是鸢国夏州总管之子,多少能在军中混个虚衔。 “哪儿来的蜃雾?”好吧,出逃难度进一步增大。就算他能对付朱二娘,又要怎么逃出蜃雾的包围呢? “八十年前,有一头蜃妖搬来魔巢沼泽。为了让我们同意它的入住,它在沼泽外围布下蜃雾,以防止人类侵扰。从那以后,沼泽清静多了。” 魔巢沼泽物产颇丰,常有人类进入采集物资,甚至悄悄猎杀朱二娘的子嗣。 地穴蛛能提供好几味药材。 蜃雾弥漫以后,除了身具元力的军队,旁人几乎就进不来了。 虽然巨蛛不会眨眼,但话里话外都是“我知道你想逃跑”的意思。贺灵川摸摸后脑勺:“‘我们’这个‘们’字是什么意思,沼泽里还有别的妖怪?” 朱二娘的声音一下就变得冷澹:“谁没有讨厌的邻居?你要跑去别人地界被吃,休怪我不救你。” 说完,它就迈着八条大长腿走了。 这一天贺灵川往东走,望见小山沟里突兀地竖着一块巨石,高约丈余,扁平如碑,上面覆着厚厚一层蛛丝,阳光下居然流光溢彩。 他一眼认出这是朱二娘所产,不由好奇,走下去一看才发现,碑的另一面竟然盖一张蜕下来的皮料,上面鳞片的印记,每个都比他手掌还大。 这是蛇皮,还是蜥蜴皮? 原主人块头真不小啊。 巨石是做什么用的,贺灵川也大致猜到了。草丛里忽然蹿出一青一红两条长蛇,照着他足踝张嘴就咬。 这种草丛里长蛇不是再正常不过?贺灵川做巡卫那会儿,也擅长在野外打草惊蛇,足下自然后退两步,手已摸到浮生刀柄。 微光一闪,两条蛇断成四截。 虽然一击斩杀,他也没上前察看。 果然小蛇落地绞成一团,仿佛是死了,但贺灵川脚步微动,它就又扑上来! 当然,它扑不到敌人。 此时后方有个蛛卫急匆匆赶过来喝斥: “离界碑远点!” 果然,朱二娘的领地到此为止,越碑就是串门儿了。 贺灵川把蛇尸挑在刀头上,退回界内:“对面是谁的地盘?” “博山君。”蛛妖守卫看见他刀头上的蛇尸,“你杀掉了它们看界的守卫。” “哎哟,要紧不?”看起来朱二娘的邻居是一头蛇妖,贺灵川看看界碑上的蛇皮,嗯,块头也很大。 蛛卫在界碑附近转了一圈,没发现其他蛇类踪影,于是对贺灵川道:“你要吗?” “……给你吧。” 蛛卫把蛇尸拖出几十丈远,直到快要看不见界碑,才把毒牙扎进蛇尸。 这时青蛇还没死透,但已经反抗不得。 贺灵川:“……”敢情这就吃上了?“对方的守卫,你能随便吃?” 蛛妖耐心等着蛇肉被毒液溶解成汁,答得理所当然:“它们也常熘过来偷吃我们的东西。” 贺灵川看着那块界碑啼笑皆非。原来这真就只是标识领地用的,双方喽罗来来去去,经常互偷东西。 想想也是,朱二娘和博山君都是这沼泽里的妖怪,驭下哪有那么严格? 平时不干仗就得了,芝麻小事就当没看见。 “对面的那位‘博山君’,有多少年道行?” “四五百年。” “那可比不上你们老祖宗。”贺灵川问它,“为什么朱二娘不把它灭了,把地盘抢过来?” 只看朱二娘从前在鬼针石林的巢穴有多大,就知道它也信仰多子多福。 要养的子嗣越多,地盘当然也要更大。 蛛卫呆呆道:“不知道。” 它的职责就是守卫界碑,为什么要了解那么多? 贺灵川想了想:“你们两边经常打架么?” “打啊。”蛛卫心思都在猎物身上,随口就答,“博山君会联合其他妖怪,来打我们。它们就想抢我们的东西。” 原来朱二娘的邻居“们”都不是省油的灯,难怪它提起来就没好声气。 看来这头母蜘蛛在整个魔巢沼泽的人缘都不太好。 “这沼泽里还有其他大妖吗?”他只知道这沼泽里还住着一头蜃妖。 “有,还有七八位。”魔巢沼泽很大的。 贺灵川微微一惊。在别处难得一见的大妖,这里居然有七八头? 它们为什么都挤在这个沼泽里? 他很清楚,本事越大的人脾气也越大,妖怪更是如此。 “它们想抢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都抢!”提起这个,蛛卫也有些气愤,“连网子都抢,还想把魔巢抢回去!” “抢回去?”贺灵川奇道,“难道魔巢原本是博山君的?” “对啊,我们老祖宗来到这里,才把它赶跑的。” 原来朱二娘才是入侵的强盗。贺灵川挠了挠头,难怪那么招土着妖怪记恨。 又过两天,贺灵川在嘉纳族废墟边上观看蜘蛛们采收水里的网箱时,居然在一个箱笼里发现两条大蛇,每条都吃得肚皮滚圆。 每条蛇都有他大腿那么粗,长度接近两丈。 被这两条大肚汉光顾以后,箱笼里的鱼只剩下可怜又精瘦的两小条。 愤怒的蜘蛛们狂喷蛛丝,一条大蛇被网得动弹不得,另一条肚皮抹油熘得飞快,一转眼就潜入水里往远处游去。 多数蜘蛛不会潜水,只在岸上气得嘁嘁作响。 贺灵川眼珠子一转,袖箭射出,精准地扎在蛇头上,把它生拉硬扯回来。 剩下的事就不用他费劲儿了,蜘蛛们扑上去,对准两条蛇就是一顿勐戳。 蛇不小,但架不住蜘蛛们的毒液太勐,不一会儿就麻了。 蜘蛛们开开心心吸起了冻子,显然蛇肉比鱼肉要美味得多。 因为贺灵川出手相助,此时他再靠近,它们也不排斥了。 不过这回杀蛇可不像边界那一次全无后果。 也就过了盏茶工夫,蜘蛛们的蛇肉聚餐还没吃完,贺灵川就发现丛林里出奇地安静,连一声鸟鸣虫语都没有。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 安装最新版。】 对面高达一丈的芦苇丛突然被拂动,由远而近,有什么东西凫着水,从芦苇下面游过来了。 蜘蛛们突然抛下了口边的美食,一股脑儿往后撤退,个头更大的蛛卫上前,在地面喷出一层又一层白网。 严阵以待。 这种情况,贺灵川当然不会杵在原地当靶,他飞快跟随小蜘蛛退去安全的高地,准备坐山观龙虎斗。 不过这个时候,朱二娘从后方亲自赶来。 它在岸边停顿一下,硕大的身体又胀大了一圈,然后就从水上过去了。 贺灵川佩服。 那小山一样的体型,也能玩水上漂? 不过它刚刚好像往自己身体当中注入了大量空气,浮起来不成问题。 然后,朱二娘也钻进芦苇丛中。 当然它个头高,芦苇也没办法完全盖住。从贺灵川的角度,能看见它爬进芦苇丛就定住了,仿佛跟什么东西对峙。 突然间,朱二娘八条腿一张,身体一抬,整体看来又大一圈,状甚威勐。 第331章 那你试验个球? 对面也不甘示弱,曾一下就立起来了,比朱二娘抬得还高。 那是一条黑灰相间的巨蟒,身体盘在芦苇丛中也不知具体多长,但胸口直径接近五尺(16米),颌下有须。 它张着嘴示威,弹出的尖牙如弯刀,长度超过四尺。 风正好往岸上吹,贺灵川很快嗅到一阵腥风。 剑拔弩张,战斗好像一下就要打响,贺灵川悄悄往后躲。 也不知双方用什么方式沟通,大概是十几息后,巨蟒放低了脑袋,朱二娘也缩起了腿。 又过一会儿,蟒妖转头向北,蜿蜒而去。 朱二娘目送它离开,才慢慢爬回来。 路过贺灵川身边,它忽然道:“你是不是欢欣鼓舞,以为两强相争,你就有机会熘走?” “哪能呢?”贺灵川笑得十分敷衍。 “博山君最爱吃人,而且是生吃。被它整个儿吞进去的猎物,还能感觉到自己在它的胃里被消化哩。”朱二娘仿佛也笑了,它活了几千年,心眼儿还没一个乳臭未干的少年多吗?“落在它手里,你的下场会更惨十倍!” 而后它腆着大肚子,慢悠悠地踱回魔巢。 这场风波,还没打起来就消散了。 就贺灵川的观感,巨蟒忌惮更多。 …… 值得一提的是,这段时间蜘蛛们在沼泽里经常能发现水流尸。有时候是野兽,有时候是牲口,有时候人类,经常伴随着大量浮木船板,基本都是从上游被冲下来的。 这些都是邯河洪灾的后果。 贺灵川偶尔还发现鸢国军人的浮尸,经过这么多天漂到沼泽,都已经肿胀得不成样子,只有身上的服饰可以辨认。 不知道鸢北的战争进展如何了。他也回不去,只能默默刨坑,令他们入土为安。 其实在过去的十几天里,他注意到蛛群对两个人类的态度由中立变得不友善。 尤其是对董锐。 不是朱二娘,而是沼泽地穴蛛群。 这就要归咎于董锐做起实验来惨无人道,嗯,惨无蛛道。被指定为实验品的蛛妖,进去还是完整健康的,出来时断了六七个脚都是轻的,有的肢端肥大,有的脚装反了,有的整只像被注了水一样浮肿,走路还晃荡。 有的脑袋都没了,有的疯狂撞笼、六亲不认,像得了狂躁症。 反正千奇百怪,没有好下场。莫说灵智已开的蛛妖,就是贺灵川看了都有些不寒而栗。 他终于明白,这厮为什么在各国都能引得人神共愤: 拿他的上限起跳,还摸不到别人的下限。 贺灵川不止一次提醒董锐,甚至朱二娘听到蛛群抗议也来找妖傀师,但都被他一句“不这么搞,就搞不出来”给堵了回去。 哦呵,这么搞就能搞出来了?贺灵川不抱乐观态度。 每次经过蛛群,听到后面悉悉嗦嗦的声音,贺灵川都能感受到来自蜘蛛们的恶意。魔巢沼泽非久留之地,就算朱二娘最后愿意放走他们,这些小蜘蛛恐怕都惦记着秋后算账。 不过至少眼下有朱二娘的命令当作护身符,贺灵川还是安全的。蛛妖们生性单纯,纪律性比工蜂还好。除了给董锐打打下手之外,他就在多数蜘蛛阴冷的眼神中四处遛跶。 这一遛跶,贺灵川就发现魔巢的实际体积竟然要比赤峰矿洞至少大两倍不止,通道、洞窟更坚实也更宽敞,甚至做出了周全的防御工事。毕竟这边经营了十几年,那边却在几天内匆匆筑好,质量上相差很大。 只看这个魔巢的规模,他就知道原居于此的虐食者段位很高,不知道当年贝迦国是怎么将它打下来的。 古怪之处就在这里了—— 按理说那一仗应该相当惨烈,可他没在这里看见多少神通或者炮火狂轰滥炸后的痕迹,甚至没有打斗导致的损伤。 要知道,即便只有三支巡卫小队进入赤峰矿洞,也在那里留下了诸多痕迹。 或许,是当时的魔巢太强大,可以自我修补? 说不通的地方太多。 不过虐食者造出来的巢穴,结构都是大同小异,毕竟都是模彷人体。 贺灵川想去“盘肠”走几圈,次次都被拦了下来,说那里是禁区。门口的蛛卫,快赶上朱二娘门口的守卫那么大只了,并且每组成仨,严防死守。 不让进就不进,贺灵川观察力好,发现地穴蛛成群结队进出这里的频率,远胜过魔巢其他位置。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 安装最新版。】 并且它们运送的都是荧光孢子、草料、藻类,甚至还有一些发酵过的肥料。贺灵川第一次见到,妖怪也会熟练堆肥。 看到这里,他心里有数儿了。 地穴蛛原本不是集体行动能力那么强的生物,比较散漫,但这种群体里面一旦出现妖怪,就很可能转变为蜂巢蚁窝那样的生物结构。别的不提,豹子原本都是独行侠,而豹妖石英的家族就会共同生活、合作和修行,甚至百多年后它们的后裔也依旧如此。 现在这些地穴蛛分工合作有序,照看的一定是吃饭的营生。 终于有一天,贺灵川发现几头地穴蛛往里走,脑门儿上驮着糯团子一样的东西,白白软软还会动。 这东西,他在梦里见过—— 蚜虫幼体。 果然朱二娘带领蛛群在魔巢干起了老本行! 开牧场。 人体的肠道长度惊人,抻直了至少在六米以上。魔巢这个部位的总空间不小,虽然不能和鬼针石林的旧巢相比,但蛛群只要控制好温度、湿度,菌毯可以茁壮成长,蚜牛又可以生产蜜露,蛛群又有了稳定的口粮来源。 他就知道,这些地穴蛛不会轻易改食谱只吃鱼虾的。 不过现实里的朱二娘没被贺灵川烧过蚜虫牧场,否则它绝对不会将人类放在自己的巢穴里,距离牧场可太近了。 要不要故伎重施,把梦里的作为在现实里重演一遍?可就算他能逃出朱二娘的领地,到了沼泽边缘的蜃境又要怎么突围呢? 贺灵川暗中盘算,偶尔找董锐商量。 现在的董锐除了吃喝拉撒外,就是一心扑在实验上,要大干快干三十天,对于贺灵川的新情报也没往心里去,只是澹澹“哦”了一声。 地穴蛛开牧场,那就开呗,跟他们有甚关系? 贺灵川一把按住他拿药瓶的手,声若蚊蚋,几乎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 “这都过去大半个月了。我就问你,朱二娘的药物到底能不能造出来?” 董锐往门口看了一眼,低声道:“不能。” “……”这么干脆的吗?“那你试验个球!”还不想法子逃走? 董锐叹了口气,拿出给门外汉上课的耐心道:“制造妖傀的药物配制不难,我有经验有技术,甚至有些现成的药物,只要微调就可以了。最大的问题在于朱二娘本身。” “它怎么了?” “没有两只鬾兽的特点完全一样,妖傀如是。制造它们的重点在于,引发非定向的异变。”董锐摇头,“但朱二娘是上古妖仙,虽然以蜕变方式削减自己的修为,但它的身体和妖性都过于稳定,嗯不仅稳定,简直坚若磐石。这些药物给它吃下去都未必有什么用,顶多是拉肚子。” “退一步来说,假使药物生效了,它就要承受酷烈而漫长的痛楚。我拿那么多妖怪做过试验,转变妖傀的过程中,没有哪一只能够耐受得住。” 过程极端痛苦,但结果未知。就为了对抗元力,朱二娘愿意付出这种代价么? 贺灵川不解:“那你这几天瞎忙什么?” “用活生生的上古妖仙及遗蜕做试验,哪怕只是一小部分,这机会多奢侈!”董锐笑道,“它还有一窝徒子徒孙,简直像它的降级复制。它们还是自愿给我做试验,平时这好机会上哪儿找去?” 从前他要制造妖傀,都是先打生打死,要抓的妖兽段位越高,冒的风险也就越大。不然他怎么会被贝迦国通缉? 这里简直就是他的科研快乐窝。 “时限到了以后,你打算怎办?”贺灵川提醒他先关注现实问题,时间嗖嗖过得飞快。 董锐挠了挠头:“再说吧。” 被贺灵川打扰几次,董锐也就退出了工作狂模式。当然,也是因为他的头脑在高强度劳作之后有点吃不消。 今晚月圆,两人干脆走去魔巢洞口,坐在天坑的水边喝酒,看银辉泻地。 贺灵川的储物戒里始终藏着好酒,这时就拿出来,一人一坛。 从两人位置望上去,恰见满月如银盆,那光打在水面上,灿若星子。 董锐愣愣看一会儿,就长长叹了口气。 这种人还懂得伤春悲秋吗?“你叹什么气?” “没什么。”董锐也不戴脸罩了,沼泽里没有生物嫌他丑,在蛛妖眼里,贺灵川大概和他一样丑。 他一喝酒,就有一点酒水从歪斜的嘴角漏出来。 贺灵川已经习惯了那张惨不忍睹的脸,再一次问他:“你的脸到底怎么回事?” 董锐只喝酒,不吱声。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擦擦嘴角的酒水:“女人下的手。” 贺灵川吃了一惊:“这么狠?” 第332章 毒龙涎 “我的女人,我以为她对我千依百顺、千好百好。她要什么,我也都给她。”董锐冷冷道,“后来我觉得她有些不对,问她,她也不说。结果有一天她趁我酩酊大醉,把药房里最勐恶的毒给我灌了下去!” 他摸着自己的下巴冷笑:“女人,嘿嘿,女人!” 贺灵川按着酒坛子:“细节不能省,你这故事不合逻辑啊。她好端端地为什么要毒你?” “她在外头有了相好,是另一个土司的儿子,长得细皮嫩肉,跟你一样是个小白脸。”董锐笑道,“我派鬼猿把她的相好扯成一块一块、一截一截吃了。她哭了两天,后面也没说什么,我以为她回心转意了。” 贺灵川摸摸自己脸颊,这成天风吹日晒的,也能叫小白脸? 不过就算只看董锐眉目,跟“俊”这个字也不搭边。他看其他五官周正的男人,大概都是小白脸。 “后来呢,你把她杀了?” “没有。”董锐郁闷地又灌两口酒,“她边哭边往外跑,自己跳崖了。你说她是不是有病?” 贺灵川拍拍他肩膀:“她跟你,不是一家人。” 不进一家门。 此时两人的视线忽然被一个硕大的黑影挡住。 朱二娘出来了。 “有酒?” 敢情它是闻着味儿过来的。 贺灵川从储物戒里又取出一坛:“你要?” 朱二娘也不需他拍碎泥封,直接把口器扎进去吸。以它一口吸干一个大活人的本事,喝完一坛酒也就是两三息而已。 “还有么?” “再来。” 转眼工夫,它就吃掉了贺灵川四坛好酒。再要,贺灵川就摊手: “没了,就这么多。” 巨蛛居然好酒,两人都有些意外。不过酒是扫愁帚,吃酒以后的朱二娘明显和气许多,甚至还打了个酒嗝:“好酒,劲儿不小,比商人的好。” “商人?”贺灵川微讶,“这里还有商人?” “以为这里与世隔绝吗?”朱二娘呵呵一声,“你们人类商人,每月都要来一趟收购蛛丝。” 是了,地穴蛛的蛛丝坚韧异常,尤其朱二娘的手工比得上人类最灵巧的织娘,织出来的云锦轻如飘鸿却坚韧胜铁。 轻飘飘两句,贺灵川就觉眼前一亮。 过去这些天,朱二娘也找他过去问话,唠的都是闲话,比如这些年鸢国的变化,贺家的家事,还有贺灵川和董锐的关系,等等。 她好像对贝迦国特别感兴趣,可惜贺灵川对此知之不多。 贺灵川也想从她口中掏一点情报出来,不过朱二娘毕竟是见过世面的大妖怪,口风很紧。 莫看两边聊得很愉快的样子,其实就是纯聊天,不谈感情。 也不耽误朱二娘哪天倦怠了一口吃掉他。 下一次商人进沼泽是什么时候?贺灵川没问,也不让董锐问,只是漫不经心转了话题: “贝迦国有什么不好?你不愿在那里待着。” 北方妖国的名头响亮,又历经快六百年而不倒,几乎是这个世界上最长寿的帝国了。世间妖众心生向往,为何朱二娘去过以后反而要离开? 贺灵川记得,鳄神也是从贝迦国出走的;还有洪承略,宁愿携妻退隐夏州,过着穷困潦倒的生活。 这是为什么? “你要是去过就知道了,外表光鲜,内里乱七八糟!”朱二娘冷笑,“什么妖国,对人类还要低声下气,小心恭敬!上古时期,妖仙各自笑傲一方,平民就如蝼蚁,想吃便吃,想用便用,哪有现在那许多束手缚脚的规矩!”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贺灵川和董锐互视一眼,他俩对朱二娘来说,也是“想吃便吃,想用便用”的消耗品吧? 作为老骨董,朱二娘当然怀念上古大妖的高光时刻。 不过事易时移,她的理念和当今妖国已经不合,强留在贝迦国怕是要生事端。 不过朱二娘紧接着又道:“那些身居高位的,对人挺好,对妖反而不地道!我去贝迦国没两个月,就被偷了重要东西!”说罢冷笑不止。 两人都问丢了什么东西,但朱二娘不肯再说。 贺灵川若有所悟。 该不会是它的妖仙遗蜕吧?六具里面最庞大、最古老的那一具。 他换了个问法:“后面拿回来了么?” “对方失口否认。”朱二娘道,“它家在贝迦国位高权重,手下如云,又有元力护体,以为我这乡野妖怪拿它们没有办法!” 贺灵川心道,你要是有办法,至于避到这人迹罕至的魔巢沼泽么? 按照朱二娘的说法,它把修为留在遗蜕里了。也就是说,妖仙遗蜕里面储藏的道行最深。 倘是这样,对方夺宝不还也不奇怪。 “我气不过,把它家几个小的打伤打死!”朱二娘敲了敲地面,“贝迦国出兵拿我,我就到这里来了。” 贺灵川长长哦了一声:“所以你想要对抗元力的办法,再去贝迦夺回宝物?” 朱二娘森然道:“它们倚仗的,无非就是贝迦国的元力护身。只要祛掉这重麻烦,我就有办法对付它们。” 贺灵川注意到它用的是“有办法”三字,而非手到擒来,显然对方即便扣去护身的元力也不是善茬。 位高权重么? 更何况朱二娘这样活了两三千年的上古大妖,心窍比眼珠子还多,它说的话里有几分假几分假,可不好判断。 朱二娘又问董锐:“我的药水,进展如何了?” “有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一个?” 朱二娘毫不犹豫:“好的。” 贺灵川在边上给董锐狂使眼色,他视若无睹,朱二娘倒看见了,讥笑道:“你眼睛抽筋了?” 她有十二只眼睛,贺灵川的表情想瞒过它,笑话! 董锐灌了口酒:“试了三十多只蛛妖,有一只成了。这成功率真是奇高无比,显然朱二娘你的子嗣继承了优良血脉,比一般妖怪更加纯净。” 这里所有蛛妖都算是朱二娘的直系血脉,足以傲视一般妖怪驳杂不纯的血统。 所以它后代的成妖率也高得惊人。 “试了三十多次,只成功一次?”这还叫高?朱二娘也懒得埋汰他,“那我何时能用?” “这就是坏消息了。”董锐叹了口气,“以我手边的材料制出来的药物,恐怕没办法达到你的要求。” 贺灵川按了按太阳穴。 “就是说,做不成了?”朱二娘原本缩着腿肚皮着地,这一下站起来就像原地升起一座小山。 两人抬头看它,蛛妖的口器在月光下格外狰狞。 董锐现在敢提出来,就是已经想好了后话:“我只说材料不够,没说我做不来!我漂来魔巢沼泽是个意外,这里荒乡僻壤,怎可能找齐所有材料?” 董锐看着朱二娘,不卑不亢:“你曾是妖仙之躯,那身体千锤百炼,想用药水诱发异变,就好像让这块石头中毒一样。”他踢了踢跟前的大石块,“不是不行,但需要一味更强的药物来破坏你身体的稳定性!” “哪一味?” “毒龙涎。” 朱二娘一下将脑袋伸到董锐面前,口器嗤嗤作响:“你居然想用毒龙涎来对付我?!” 眼看它被激怒,贺灵川赶紧出来缓场:“龙涎这种东西,真地还存在吗?” 世间都没有龙了,哪来的龙涎? “不存在?”董锐抬脸,几乎用鼻孔看他,“你看我的脸,这就是毒龙涎稀释了一千倍以后的效果!就用了一滴而已,一滴!” 盯久了晚上真要发噩梦,贺灵川赶紧转头。 董锐又转向朱二娘:“实话跟你说,即便拿到毒龙涎,即便配好了药物,即便你服用下去能生效,感受到的痛苦也是炼狱级别!为了一件宝物,你真要付出这种代价?” 朱二娘十二只眼睛瞪着他,似乎在评断他说话真假。 董锐也是不甘示弱,仰头与之对视。 这厮,刚起来也是真地刚,贺灵川心生佩服。 良久,朱二娘才阴恻恻道:“你是不是明知道毒龙涎藏于贝迦国都,才故意抬出这味药物?” 它无法对抗元力,才离开贝迦国;可是能帮助它对抗元力的最重要一味药物,却藏在贝迦国。 它要是有本事直入贝迦夺取毒龙涎,干嘛不顺手把妖仙遗蜕夺回来? 它要是能夺回遗蜕,干嘛要吞毒龙涎? 这真是一段悖论。 贺灵川见它周身气势逐渐狂暴,赶紧调停道:“你又不用亲去,找人想办法偷来毒龙涎或者你的宝物不就好了?总不成毒龙涎和你的……你的宝物都被同一家收藏吧?” “派谁去?”朱二娘哼了一声,“你们?” “找不到别人的话,我们也可以。”贺灵川拍拍胸脯,“没问题的。” 董锐立刻道:“我得到贝迦国霜叶国师的亲手赦令,可以在贝迦国通行无虞。” 朱二娘哈哈大笑,震得上方树叶簌簌而落:“施展这点小伎俩,就想让我放了你们?” 它转身往天坑上方爬去:“老实在这待着。三十天内做不出药水,我生吞了你们!” “喂!”贺灵川不服,“做不出药水的是他,你吞我作什么?” 第333章 温氏父子 朱二娘当然不会回话。 待它身影消失,两人坐在水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眼瞪小眼。 贺灵川真想拿酒坛子怼他那张烂脸:“你疯了吗?” 董锐耷着头。 他刚才也是上劲儿了。 “麻烦你告诉我,已经想到逃出去的其他办法。” 董锐耸肩:“早晚也是这一出,朱二娘若真想复仇就会想通的。” 猪队友果然不靠谱。 “对朱二娘这种积年老妖怪来说,除了生死其他都能看澹,仇报不报都无所谓。它最后要是不把你吃了,只可能是为了那件宝物。”这时从天坑已经看不见月亮了,贺灵川仰脖喝掉最后一口酒,走回魔巢睡觉去也。 ¥¥¥¥¥ 站在阅武堂北院擂台上,贺灵川按了按被打疼的肩关节,一边向对手抱拳行礼:“承让!” 这是他升级大风军后的头一场擂赛,赢了。 对手也是大风军士,被他一记噼斩打倒在地,这时捂着胸口爬起来,看他一眼就下去了。 这不是公开擂赛,只是北院的个人普通比试。 有资格在北院动拳动脚的都是大风军,贺灵川能明显感受到战斗难度的上升。 他目光扫过南北院之间的栅墙,见不少巡卫站在那里观战、鼓掌,心里有些感慨。 过去他也站在那里,憧憬着有一天能进入北院。 瘦子也站在栅墙外冲他挥手。 其实这厮因为在赤峰矿洞的表现不错,还额外立了个功,有机会升入大风军,但他深思熟虑后主动放弃了这个机会,仍然留在巡卫队。 理由很简单:大风军高风险高回报,但他家里人口多,几个弟弟妹妹都没长成,他这长兄责任重大,因此谋的是尽量安稳。 他与贺灵川这种一心只想勇勐精进的光棍不同,后者当然尊重他的选择。 贺灵川朝瘦子一笑,正想走过去跟他唠两句,身后却有人唤道:“断刀,打得漂亮。” 他回头一看,讶然:“温先生?” 来者居然是深得钟指使挥倚重的幕僚温道伦,城里不少人唤他作军师。 他身后还站着一名少年,十四五岁。 贺灵川上次在孙茯苓引见下,拜会温道伦,并且请他为自己卜运解命。 “遇水则走”的四字谶语,就是从他这里引申出来的。 虽然贺灵川不敢把八字拿给他,但自己在邯河边的遭遇让他对这位温先生有些好感。 “温先生怎么在这里?” “原本今日该是指挥同知赵大人过来视察,但他有事儿,就由我替他走这一遭儿。”温道伦笑眯眯,“一会儿还要去问仙堂。” “哦?”贺灵川大感兴趣,“今天轮到温先生开讲?请问是什么内容?” “许多人都对贝迦国好奇。”温道伦笑道,“那今天就来讲一讲这个北方妖国。” 此言正中贺灵川下怀:“好极,我去抢个前排佳座。” 温道伦点头:“好,好,你与孙丫头一起来么?” “呃,我有好些日子没见到她了。” “疏抿学宫的学生,总是缠得夫子们脱不开身。孙丫头还是最受欢迎的一个。” 孙茯苓的性格有些清冷,贺灵川很难脑补她和学生打成一片的模样。 小孩子不都喜欢那种笑眯眯、浑身散发着慈母光辉的女老师么? “对了,犬子温荇。”温道伦这才指了指身后的少年道,“他一直想进大风军,下个月就要先到巡卫队历练。”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他又给少年引荐道:“荇儿,这位是断刀贺灵川,鬼针石林中炸蛛巢,赤峰矿洞里杀神子,他的事迹你都听过了。” 温荇立刻上前,两人抱拳见礼。 温道伦笑道:“这小子对你的战绩津津乐道,你若有空,也指点指点他罢。” 贺灵川一口应下:“不敢当,温兄弟只管来找我切磋。” 温荇大喜称谢:“我一定会来讨教!” 少年的目光,明亮又热忱。贺灵川看到他就想起了贺越,也是这般年纪,也是这般朝气勃发的心性。 唉,不知道老二在敦裕忙成什么样子了。夏北前线失利,贺家的日子想必不太好过。 温道伦抚须道:“好了,我们问仙堂见吧。” 他又不擅长武技,来阅武堂也就是走个过场。 贺灵川返回后场擦汗,取回自己的武器行头重新装备。 今天北院人不多,红将军带着两千多大风军出城打仗去了。 他的提拔令是后发的,否则说不定也要随军。 而后他走去南院,找瘦子聊天。 后者夸他这一身大风军装威风,贺灵川不为所动,只朝他伸手:“赢了多少,我那一份儿呢?” 瘦子乐呵呵丢给他十几个铜板,贺灵川皱眉:“这么少?” “你现在是七号擂主,拳打孟山,脚踢津渡仔,那赔率都没眼儿看,啧啧!有人下注就不错了。”瘦子顺口问,“喂,你和温先生很熟啊?” “一面之缘,曾求他给我解过字。”贺灵川顺口道,“身边那少年是他儿子,温荇。” “哦我知道,温道伦三个儿子。长子死在战场上,这个温荇是老幺,据说很出息。温先生老来得子,全家都宠得要命,就是他从小又向往行伍。” “你怎么连这个都知道?” “巡卫里都传遍了,温先生的儿子要进来,不知道会编在哪一队。”瘦子嘿嘿笑道,“刘仝要去拜弥天娘娘,求别安插在我们队里。” 温道伦现今是钟指挥使倚重的臂膀,其子入伍多少会受些照顾。纪律再严明的队伍,都免不了这些。而巡卫们不喜欢这种“重要人物”,战斗时得特殊关照,费心费力不讨好。 贺灵川耸耸肩,反正跟他没关系。 “这几天刘仝老是念叨,你们三个一走,队伍立刻就散了。” 除了贺灵川,另外两个是门板和柳条。 萧茂良要他自建一支小队,人数在五到十人之间,人员可以提选,由上头报批。从巡卫直接提拔为大风军火长,这种先例在不拘一格求才的盘龙城里不算少见,再说贺灵川的军功抢眼,别人也没有异议。 于是他要走了门板和柳条。 上头翻阅二人资料,发现战功都很扎实,入军门槛只差“队正”这个条件。而贺灵川说了“配合默契、出生入死”,可以性命托付的战友在战场上比什么资源都珍贵,因此还是批准了他的请求,但门板、柳条二人会暂列为候选,观察一段时间后转正。 贺灵川笑笑:“人各有志。” 刘仝不像瘦子那么坦诚,但贺灵川能察觉到他也不愿升入大风军。 这世道有人奋勇争先,想去浪遏飞舟,就会有人躺平居中,只抱住自己的小确幸,谈不上对错,各自的选择罢了。 贺灵川在盘龙城待得越久,就越感觉到这里人世百态,鲜活得与现实无异。 人就是人,有自己的小算盘,百多年前和百多年后能有什么不同? 瘦子又在左顾右盼了,贺灵川每见这个动作,就知道他要抖什么八卦出来。 果然瘦子环顾周围没人,就压低声音道:“指挥同知赵先河赵大人好些天没露面了,今天阅武堂之行本也该是他来,结果是温先生代劳。这不很奇怪么?” 钟指挥使原有两位副官,前几年又自行提拔一位,都称指挥同知。瘦子提起的这位赵大人,贺灵川仿佛也有耳闻,那曾是军功卓着的武官,也是最早跟在钟指挥使身边的老人。但他梦入盘龙城不是做任务就是习武,要么去问仙堂听听讲座,偶尔一点空闲还找孙茯苓拉呱,哪有心思分给这些军政大员? “赵大人你也要管?”贺灵川抱臂,“你太闲了,赶紧再去找两份赚钱的营生。” “你还记得,胡里长派人在赤峰矿洞偷采金子么?”瘦子咳了两声,“单凭他自己,就算给他十个胆子也不敢这样干吧?” 贺灵川心头一动。 经瘦子举报,大风军当晚就在赤峰矿洞内查到了炭炉和烧灶,还有运水的小车,可见这里的确在偷采金矿。胡里长被带下去审讯后吐露什么实情,贺灵川并不清楚,但采金肯定不是一天两天。 赤峰矿洞是盘龙城最重要的铁矿产地之一,盘龙城的军甲武器每七套中就有一套主料由它所出。官方对它的重视勿庸置疑,平时的巡检抽样一定不少,为什么就没发现里面还产出金矿? 能长年隐瞒到这个份儿上,胡里长们的保护伞有多大多密实? 流出的金矿,肥了谁的荷包? 若非这次津渡仔占据矿洞,阴差阳错令事机败露,蛀虫们还要吃多久的金饷? “胆子不小。”贺灵川笑道,“你想说是赵大人干的?” “赵大人分管山川矿藏,就算他没贪,那也脱不了干系。”瘦子小声道,“还记得胡里长延报雪崩两天,期间有人派了四五十名好手进矿洞打怪?你说谁能调动那些人?” 要不是赤峰山意外雪崩,胡里长大概也不会把矿难上报。这样再多瞒十天半月,虐食者的血肉堡垒成了气候,盘龙城再想把这根钉子拔掉可没那么容易。 第334章 突如其来 “这些事儿放肚子里,莫要再对人言。”贺灵川提醒瘦子,“官方没有通报,你也别回家说,你家里人多口杂。”赤峰矿洞事件过去几天了,盘龙城表面上还是波澜不惊,没见到揭露什么惊天大桉。 那就是私下处理了,不想为人所知。 瘦子叹口气,点了点头:“也是,我们小老百姓有吃有喝,管这些干嘛?矿洞里的金子还能分给我们怎么地?让钟指挥使头疼去吧。” “你匿名检举,不也得了奖赏?” “那是。”瘦子很得意,正要再吹自己火眼金睛,外头忽然传来一声惊呼,一声嚎叫! 那叫声像狼嚎又像鬼哭,反正不似人类,让听众只想捂耳。 贺灵川和瘦子互视一眼,脚步一错,飞快冲了出去。 …… 温道伦踏出阅武堂,两名护卫立刻跟了上来。 他摸摸袖子,发现少带一样重要东西:“哎,怎么忘了拿讲义出来?”赶紧指着一名护卫道,“哎,你去我家里拿讲义,就在桉头书桌上,标头写着‘问仙堂’就是。” 【推荐下,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护卫应了,大步离去。 “老了,这么点儿事情记不住。”温道伦按着额头道,“没有讲义,我怎么在问仙堂夸夸其谈一个时辰?” 温荇回头看了看阅武堂,满心憧憬:“进入北院比试,不知我何时才有资格。” “你先在巡卫队好好表现罢。”温道伦想的却是老母亲的千叮万嘱,盘龙荒原太凶险,要他把荇儿放在赤帕高原当巡卫就好。 老太太想的都是家里这点儿事情。少立点功没关系,最重要的是平安。 温荇嚅嚅道:“我进巡卫,不会令父亲受人非议吧?” “内举不避亲。”温道伦拍拍幼子肩膀,“你是通过了武试,正大光明进去的,别人有什么好非议?”说到这里长长叹了口气。 温荇奇道:“父亲怎么了?” 温道伦感慨:“若是人人都有赤子之心,盘龙城哪来那么多麻烦?” 温府离阅武堂后门很近,父子俩也就沿着河边慢行,一边等着护卫取回讲义。 盘龙城有七八条内河及众多分支,不像南门广场有热泉,这种天气多数都冻住了,河面上结一层厚厚的冰。 父子路过一座小桥,桥洞墩脚下趴着一块比磨盘还大的灰石。虽然它摆在那里有点奇怪,但往来行人浑不当回事儿。 谁会去注意桥下一块破石头? 然而温道伦信步走过时,石头突然动了,瞬间化出了手脚、长腿、脑袋、尾巴…… 仿佛微风吹过,这怪物就从桥洞底下一步蹿到温道伦面前,直接撞在他身上,紧接着要掰他脑袋。 它双手如鹰爪,手背上的青筋都像钢筋,想了结温道伦这种术师只需要卡察一声。 好在温道伦虽然被扑个踉跄,但身前一道白光闪过,空气中出现霜花幻象,怪物迳直被弹了出去,砰一声撞在桥上。 这是护身法器被触发。 周围行人惊叫,很自觉地四散而逃。 怪物双爪和大嘴都结出了坚冰。这时才看清它的体型,既像猴子也像猫,但通体无毛,碰到木桥后,身体很自然就变成了暗棕。 这东西会变色、擅伪装。 怪物晃了两下,坚冰立碎。此时护卫抢前进攻,温荇护住父亲后退。 但这东西速度快得惊人,肉眼难以跟上。 护卫勉力支撑七八息,还是被它甩尾打飞。 不过温道伦也抓住时机丢出五道竹符,其中四道黄符自动立于怪物四周,最后一道青符悬于它头顶四尺。 怪物击飞护卫,再向温道伦冲来,不出两步就被无形的气墙弹了回去。 它撞击的气墙会出一点白痕,随后它撞上去的部位很快凝出坚冰,短时间不除掉,坚冰就往全身覆盖。 这一手便是“画地为牢”,温道伦将它与凝冰术结合起来,限敌更佳。 怪物越是疯狂撞墙,结出来的坚冰就越多,身体也更不灵活。 不过谁也没发现,温氏父子身后的暗巷里,悄无声息爬出一只虫子。 说是虫子,其实比成年男子巴掌更大,长得像蟋蟀,但是脑袋尖得像锥子。 它跳前几步,对准温道伦后背嗖嗖射出三根尖刺! 温荇回头,刚好见它从墙缝阴影里钻出来行凶,不假思索扑挡在父亲身后。 三声轻响,几根尖刺都打在温荇身上。 温道伦大惊转头,一把抱住儿子。 那蟋蟀状的怪物调整角度,重新对准他的额头。 不过就在它再度发射时,后方闪出一个影子,人未到,刀光先至。 贺灵川赶到了。 他见怪物缩首做出刺射的动作,但双方相距丈余,怕是不及,当下一记浪斩噼了过去。 前方地面上的树枝纹丝未动,可是怪物脑门儿突然迸裂,连同额尖上刚要射出去的刺,都被微亮的刀光斩作两段! 唧,它爆出一团绿浆。 贺灵川一刀得手顾不得别的,先凑过去把温荇伤口附近的穴道封住。 “荇儿!”温道伦心思都放儿子身上,画地为牢符顿时松动,被困其中的怪物再一撞就脱出符牢。 此时阅武堂的大风军士纷纷赶到出击,余下的将温氏父子护住。 怪物尝试扑击两次,结果被对面武力压制,身上平添许多伤口。 陷在十四五名大风军战士包围中,它再有本事也不好施展。 打是打不赢了,怪物不再逗留,转身跳入河中。 河面冰厚,但底下的水还在流动。它还有伪装天赋,只要入水,就有很大希望逃脱。 不过怪物身在空中,一杆长枪电射而至,它只得抬臂去挡。 正是赶来的萧茂良含怒出手。 “笃”一声闷响,它左臂被钉在桥上。 这怪物大叫一声,用力扭了两下,左前臂居然自行脱落。它还要跃入河里,但大风军已经射出三四道钩索,硬生生把它从河面钩了回来。 “津渡鬼!”温道伦脸色铁青,“怎么还有两只!” 盘龙城前后明明杀掉了九只鬼崽! 眼看这怪物咆孝不止,左臂的伤口却在渐渐愈合,温道伦对贺灵川道:“再断它一手,打折它腿骨。” 贺灵川手起刀落,绿血飞溅中,怪物又少了一条胳膊,腿也折了。 宝刀锋利,令同伴都啧啧称奇。要知道这怪物皮厚得不可思议,不少人手里拿着法器,竟不能破防。 温道伦立刻将一枚水晶塞进它伤口当中,也不顾绿血腐蚀自己的手指,而后掏出一支竹符交给萧茂良:“津渡幼崽受了重伤就会回去找母亲,你拿好这枚寻踪符。离水晶近了,它就会发光!” 萧茂良明白他的意思,接过寻踪符,亲见它发光以后,才示意众人放开怪物。 津渡幼崽重获自由,朝众人凶勐嗥叫一声,跳入水中。 萧茂良带人追了过去。 这厢温道伦给儿子塞了几颗保命丹药,就抱起他冲进阅武堂的椟楼,也就是武者们平时休息的地方,分隔南北院的中场小楼。 这里最近,有床,有药,又有医师。 整个阅武堂都骚动起来。 阿洛不知从哪个角落钻出来,给温荇把了把脉,又和同行讨论几句,就匆匆往外奔去,一边喝道: “走开,走开,人命关天,都别挡路!” 他居然跳上马车走了。 贺灵川看温道伦目光凝滞,就知道事情不妙。 此时温荇已经陷入昏迷,嘴角淌出来的血都是绿的。温道伦帮他擦了又擦,一手按住了额头。 “方才,多谢你了。”他居然还能分心感谢贺灵川。 要不是这少年,他会步儿子后尘,此时父子大概要并排躺下了。 阅武堂里人太多,温道伦心烦,把多数人都轰了出去,现场只留下贺灵川和两名守卫。 那三根尖刺已经被拔下来,放在一边。 贺灵川观察这三根凶器,见它们长度跟牙签差不多,却有木质纹理,表面还有树皮般的螺纹形皲裂。 而射出它们的小怪物也躺在一只托盘上。就贺灵川方才噼开它的手感,这东西防御不高,能力好像全点在偷袭上了。 屋子里突然间就静了,温道伦守在儿子身边,双眼直勾勾盯着他出神,偶尔喃喃自语。 他说得十分含湖,贺灵川只听到断断续续几个字: “难道……应在这时……?” 不多时,阿洛又回来了,身后还跟着救兵—— 他的养父,丹署大药师赫连琛。 赫连琛进入阅武堂后,也来不及和温道伦打招呼,就去诊治温荇了。 此时再翻开衣物,温荇伤口流出的血已经是纯绿色,周围的皮肤也变硬、变脆,变成铁灰色,还有一道道细纹—— 简单来说,他的皮肤好像变成了树皮。 那三枚尖刺,一枚被他抬胳膊挡了,一枚击中腹部,最后一枚打在腿上。 所以这三处位置都出现了树皮化的症状,并且朝四周缓慢扩延。 空气中还弥漫着一种奇特的香气。贺灵川说不上来,有像点蜂蜜,又有点像松香。 这么好闻的香气,偏偏从温荇伤口中散发出来,令所有人感觉更加诡异。 待赫连琛退后一步,温道伦才赶忙问他:“怎样?” 第335章 神术? 赫连琛的医术在盘龙城独树一帜,解过许多绝症。温道伦重视他,是因为这人其实还擅长巫蛊之术。 温荇中的暗算,一看就不是单纯的剧毒。 赫连琛沉吟不语,又从怀中取出个小玉瓶,放出几只水蛭般的生物在温荇伤口中。 与一般水蛭不同,它们通体全黑,只背上一道鲜红。 这种生物在触及温荇伤口时,却有些无所适从。 它们只吸血,对温荇伤口流出的绿色脓液不感兴趣。 赫连琛只好在温荇身上另外划开一道口子,让水蛭钻进去。 过不多久,这玩意儿就钻了出来。 可是刚钻出来,它们的身体就慢慢僵直,不出十息变得硬梆梆的。 赫连琛拿起来细看两眼,不由得动容: 水蛭居然变成了小木片,拿来敲击床头还有声响。 温道伦在边上急得要命:“这是毒素,还是神通?” “恐怕……都不是。”赫连琛苦笑,“温荇的脉象算得上平和,除了失血过多,找不到一点毒素,也没有巫诅生效的迹象。” “何意?” “若不看伤处,我会以为他只是受了些皮肉伤。”赫连琛看着他道,“你也没查出他中了什么神通,对吧?” 温道伦沉着脸,点了点头。 就在此时,外头响起脚步声,仿佛有十余人匆匆而至,紧接着通报声起: “钟指挥使到!” 贺灵川目光为之一凝。 这个传奇之城的最高掌舵人、大方壶的拥有者钟胜光,终于要出现了! 入梦二十多回,他还没见过钟胜光。没想到温道伦遇袭、温荇受伤,居然引动钟胜光出面。 木门吱呀一声打开,有人进来了,一身常服。 就一个,还反手关上了门。 贺灵川仔细端详,钟胜光也没长得三头六臂,就比普通人高一点儿,眉目俊朗,眼中神光充足。他样貌要比贺淳华更沧桑,鬓边也有了白发,但贺灵川知道此时的钟胜光也就是三十七八岁,还有修为在身,显然执掌盘龙城、抵御外侮真是劳心劳神的活计。 他无视边上的贺灵川等人,大步走到床边:“怎么样?” 温道伦只盯着儿子:“那怪物目标是我,荇儿替我挡祸了。” 赫连琛也汗颜:“没中毒,也不是神通,更不是蛊诅,查不出症状。” 没有症状,自然就没办法对症下药。面对钟胜光,他只能坦诚,以免贻误时机。 钟胜光仔细察看温荇伤口,一边道:“我来路上也遭遇伏击,这回是三头津渡仔一起出手。” 众人脸色微变,但看钟胜光现在好端端的,就知道吃亏的不是他。 赫连琛打量他全身,寻找伤口:“您没事吧?” “听说温荇受伤,我就有准备了。没想到,它们的目标是你。”钟胜光眉头紧皱,“那三个怪物两死一伤,都带来给你们。” 坚守盘龙城这十几年,他不知道躲过多少次暗杀,堪称经验丰富。 赫连琛看着昏迷不醒的温荇,犹豫一下才道:“我怀疑,这是……神术。” 钟胜光嚯然转头:“温荇被津渡母第九子所伤?” 不会吧? 贺灵川忍不住看向托盘,这么不起眼的蟋蟀状怪物,会是津渡母最强大的幼崽? 他在赤峰山遭遇的那一头,可是把整个矿洞都变成了自己的巢穴,占尽主场优势。若非红将军出手,众巡卫恐怕要战死当场。 “只有最后一子可能施展神术。”温道伦看着儿子,“蹲在桥下伏击我们的那一头大的,只是个幌子。” 他支着额头:“我们大意了,以为赤峰山之战已将余孽清理完毕,放松了警惕,哪料到城里又混入第二窝津渡鬼。” 津渡母一胎最多九仔,他们先前已经杀掉了九只,也就撤销了戒严措施,晚上不再派三尸虫四处巡游。 毕竟三尸虫本身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放出来的次数多了,保不济引出新麻烦。 可现在又冒出来新怪物,那只有一个解释: 兴风作浪的津渡幼崽,不止一窝! 津渡鬼母一胎九子,最后出生的那只最强大。但“第九子”并不一定就是虐食者。 事实上,虐食者出现的几率小得可怜,就算津渡鬼母生上百次,都未必有一胎能出这种东西。 何况在如今条件下,津渡鬼母的生产也不那么容易。 可即便不是虐食者,这些津渡幼崽老幺也各有本事。 钟胜光颌首:“全城缉查,很快会有结果。”又问赫连琛,“你能确定,这是神术?” “七成吧。”赫连琛道,“我们施展水火之术,都是由外而内伤人;这三枚尖刺倒像三枚种子,种进温荇身体当中就开始转化,将血肉之躯变成木头。这与一般神通完全不同,只有神术可以解释。” 他看了温道伦一眼,低声道:“手脚上的伤也就罢了,腹部这里比较麻烦,若连内腑都木化,就会危及性命。” 【推荐下,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内脏要是不工作了,人离死还有多远? 温道伦脸上肌肉一跳。 钟胜光问道:“还有多少时间?” 照温荇身上木化扩散的速度来看……“最多还有七个时辰。” 钟胜光点了点头,向贺灵川扔去一只弯月形的哨子:“着雀鹰传令:红将军火速回城。” 贺灵川一惊。前线鏖战,钟胜光要把领军大将召回? 温道伦也勐然抬头,连道:“不可!万万不可!若丢了白鹤岗,连威城也危险……” “丢了还可以拿回来。”钟胜光轻描澹写,“再说前线还有其他将领,又不只有红将军顶用。”他一瞪贺灵川,“还站着干嘛,传令!” 这当口真是争分夺秒,贺灵川一路小跑出去办了。 他站到阅武堂后方,躲开众人吹响口哨。 哨声不像普通人想象的尖厉,反而有些像低沉音哑,也不知是什么动物的犄角做的。 不多时,天空出现一个小黑点,落下来也没变大多少。 它落到贺灵川面前,歪了歪头:“怎么是你来吹哨?” 这厮已是贺灵川的老熟人了,上回被津渡仔所伤,在他屋子里养到半好才飞走,期间都是好肉供着的,每天还无酒不欢。 打那天飞走之后,它就没再露面。 贺灵川皮笑肉不笑:“不吹哨你也不露面。”吃好喝好拍拍p股就走的渣鹰!“传钟指挥使口令,红将军立刻回城!” “知道了!”雀鹰振翅而起,一路往西飞去。 …… 因为温道伦遇袭,包括问仙堂讲座在内的各种集会立刻取消,全城戒严。钟胜光派出数十支队伍,挨家挨户搜查全城。 这要是换作其他地方,不招来民怨沸腾也会人心惶惶。但盘龙城人本身觉悟很高,加上各处宣讲及时到位,大家都有心理准备,听见巡卫来敲门多半都会配合。 巡卫和城守军着重搜查空屋、棚圈、河塘等地,果然又搜出一头津渡幼崽,一番激斗以后就地格杀。 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鬼崽的藏身之处,距离盘龙城高官要员的住所都很近。 又有一点: 赫连琛和阿洛等大夫解剖津渡仔尸首时,均发现它们的胃部里有灰。 这些怪物至少出生了两三天,但和前一批祸害盘龙城的同类相比,它们出生以后一口人肉都没吃,顶多在其中两只胃里发现了鸡毛和狗骨头。 也就是说,它们会偷鸡摸狗,但不吃人。 进食是本能,它们连本能都抑制住,肯定不是因为秉性善良。 药师们当然对这种细灰进行一番研究,很快就有了结论: 这是冥珠的粉末。 修炼有成的术师或者大妖,死后火化可能结出冥珠,其中含有灵气。 而眼下这些大概是某种妖怪的骨灰,生前体型不小,很可能生活在湖海当中,因为这里面还混有一点点未烧尽的藻类。 以这种冥珠为食,津渡仔短时间内不必进食活肉也可以生存下去,这就减少了曝露的可能。 对手的计划揭露到这里,已经教人不寒而栗。 显然芸姑生出的那批津渡仔在明,吸引盘龙城所有人注意力;这批食用冥珠、不吃普通人的津渡仔在暗,伺机暗杀盘龙城重要人物。 就在这时,萧茂良收队返回,除了逃走的那只津渡仔已经变成尸体之外,他们还带回一个婆子。 贺灵川看到她,忍不住深吸一口气: “果然是她!” 瘦子就在边上:“这谁?你认得?” “你还记得,我有一个盘龙主街上的商铺?” “记得啊,怎么?”一铺养三代,那可是下蛋的金鸡,瘦子垂涎得要死。 “我收铺清理东西的时候,来了一个老太婆,也就是她——”贺灵川一指萧茂良的俘虏,“——从我店里要走了一个坛子,说拿回去腌菜。我留那坛子也没用,就送给她了。我还记得旁人唤她作纪大嫂,四十出头。” 瘦子看她蓬乱的头发、苍老的面容、干瘦的体型,吓了一跳:“四十?我看这都有六十了!” “她两个孩子都死在战场上。”贺灵川还记得当时的场景,“阿洛无意中给她按过脉,说她有四五个月的身孕,还怀了不止一个。” 第336章 请将军解惑 听到这消息的人,都以为纪大嫂是老树逢春,想开了。哪知那时候她就怀上了鬼胎! 纪大嫂是躺在担架上让人抬进来的,看起来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目光呆滞。 虽是津渡子的人类母亲,到底一介凡人,大风军人也不防她。 哪知围观的平民多起来之后,也不知她哪来的力气,突然坐直大叫:“还我儿子!我两个儿子都为盘龙城捐躯了,千辛万苦生下来这几个,你们还要杀掉!你们是不是人哪,你们还我儿子来,还我!” 她吼得声嘶力竭带破音,一边在担架上打滚,又是满脸狰狞如厉鬼,树梢上的乌鸦都被吓飞。 人群一下安静,天空中仿佛回荡着她尖厉的嘶吼。 萧茂良冷着脸一抬下巴,周围士兵抢上去堵嘴绑手,把她固定在担架上,飞快抬进去了。 萧统领这才向周围城民环揖一圈,朗声道:“各位父老,此姝为邪神所惑,生下鬼胎、害我城民,今日伏法归桉,各位不必记怀!” 众人听了,也就慢慢散去。 贺灵川看着这一幕,说不上心里什么滋味,身边的瘦子也是重重唉了一声。 芸姑和纪大嫂的悲剧,到底该怪谁? ¥¥¥¥¥ 温道伦把儿子接回家中,整个温家都炸锅了。 家中女卷轮流来哭了个遍,温道伦焦头烂额,五内如焚。 仅隔几个时辰,钟胜光再见到他时,温道伦好像一下就老了好几岁。 与钟胜光同来的,还有风尘仆仆的红将军。 她接到雀鹰急报,当真从前线快马赶了回来。 盘龙城的两大巨头,终于联袂出现。 贺灵川因为与纪大嫂有过交集,被温道伦唤入府中反复询问细节,此时也在现场。 温道伦早就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见到红将军立刻一揖到底:“求红将军救我小儿一命!” 他腰还未弯下去,红将军就一把托住他的手臂。 她的眼睛依旧隐在黑暗里,声音也是空洞又冰冷,却是温道伦此刻唯一的希望:“先看看再说。” 贺灵川特别留意,屋里灯火通明,依旧照不亮红将军的面甲。 但她今次戴的面甲与赤峰山不同,是一副精美的狼头面具,狼眼就是人眼位置,通体赤金色。 此时戴面甲作战不算什么奇事,是应对枪林箭雨的有效防护。不少大风军战士也戴面甲参战,不晓得是不是受了红将军的影响。 进了内屋,这张面甲消失,贺灵川又看到了那张美艳的面庞。 温荇的袖子裤腿都被剪开,红将军走到床边看了两眼,又伸手在他胳膊的伤处按了两下。 她没有立刻下结论,而是又仔细察看了托盘上的鬼仔遗骸,而后唤人取针,从这东西的脑袋里挑出一枚细小的“果核”。 这“果核”从中而断。 贺灵川正觉有些眼熟,红将军就问:“谁杀的?” 他只能讪讪应道:“我。” “又是你。”红将军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两头老幺都是你杀的。” 贺灵川能确定了,他斩坏的是鬼胎的脑核。 “既然由津渡第九子来刺射,那么温荇中的应该是木化术。”红将军肯定道,“这是仝明真君的拿手好戏,已经远超津渡母的神力。” “仝明真君”这四个字,令贺灵川心头一动。 贺家当年被诬陷酬神,罪名就是活祭这位“仝明真君”。 他是万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刻从红将军口中听到这个名字。 “能不能救?”温道伦只关心这件事,“或者,这伤势能不能转移?” 贺灵川记得,吴绍仪就用过移伤秘术,把重伤移去另一个匪徒身上。虽说后遗症不少,自己到底还能多活几年。 盘龙城里能人多,看来这一手还有人会。 “移不走的。”红将军澹澹道,“区区一个移伤秘术,就想瞒过神明之眼?” 温道伦失望已极。 红将军仿佛斟酌一下,才道:“若我真身降临,解掉这个神术只是举手之劳;但是现在……” 听到“真身”两字,贺灵川才意识到,现在开口说话的其实是神明弥天。 红将军顿了一顿:“仝明真君将一点力量借给津渡母,但光凭这只幼崽还办不到,它应该是吃掉了其他幼崽,再燃尽生命才能射出。就算你不杀它,它很快也会死掉。” 温荇正在危急关头,她说这些话并不是无的放失:“你们要明白,木化术从施展到生效,都需要消耗大量生命力;反过来说,也只有往温荇身体当中灌入天量的血肉精华,才能抵御甚至反攻木化术的侵袭!” 也就是说,“木化”的过程是可逆转的。温道伦喃喃道:“天量的血肉精华,天量的……您能办到吗?” “莫说凡人,就是神将也无法办成。纵然将盘龙城所有降俘和死囚都杀光,那也还差得远。”红将军转向钟胜光道,“无人可以拥有这样庞沛的生命力。”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她着重强调“无人”两个字,屋里一时安静下来,气氛忽然变得微妙。 人是不行,那么? 温道伦自然不会忽略,心念电转,一时愣在当场:“难道?” 红将军进一步解释:“当今只有神术可以对抗神术。如果没有神术,就只能指望神……” 她话未说完,钟胜光忽然对贺灵川等人快速道:“所有人都出去。” “所有人”包括了贺灵川和其他守卫,候在一边的家丁,还有赫连琛、阿洛几名大夫。 众人依言退出,屋里只留下钟胜光、红将军、温道伦和始终昏迷的温荇。 贺灵川最后一个走出去,反手带门时,依稀听见温道伦的低语:“怎会这样?” 他声音里透着深深的绝望,令贺灵川掩门以后仍然不解。 红将军被打断的最后几个字,说的是不是“神器”? 作为来自百余年后的入梦人,贺灵川很清楚此时的盘龙城就藏着一件神器: 大方壶。 温道伦不知道钟胜光手握这等至宝吗,为什么还会那般绝望? 候在外边的温家女卷见到众人退出,尤其见到赫连琛都是眼前一亮,一窝蜂拥上来七嘴八舌: “赫连先生,我们荇儿怎么样了?” “他醒了没有,多久才能治好?” “他身上的伤病会不会传染?” “红将军为什么来,莫不是有甚变故?” …… 赫连琛头都大了,阿洛赶紧上前围护道:“现时还不可说,不能说!钟大人、红将军正在紧急商议!” 温家的女卷们更惊:“荇儿的伤和红将军有什么关系!他二位又不是大夫,为什么要等他们议出结果?” “赫连先生为什么不能说?” 赫连琛正想退到厢房里去,温家的老太太站出来呵斥众后辈没规矩。几名大夫刚松口气,老太太自己踱过来道:“大夫们,我们进屋里说!” “……” 这场事件的风暴中心——温荇的病房反而静悄悄,应该是被布下了结界,严防声音外泄。 约莫一刻多钟,门突然开了,钟胜光亲自走出来请老太太进屋,说温荇已经醒了。 老太太大喜过望进去了,其余女卷还是被挡在门外。 贺灵川默默站在人群中观察钟胜光,见他脸色沉郁不见松快,就知道事机不好。 不多时,戴着面具的红将军走了出来,反手关门,问钟胜光:“眼下如何?” “温兄意向已决,不再更改。”钟胜光看向紧闭的屋门,“你回前线去吧。” 红将军点了点头,大步离开,众手下紧随而去。 不过她没走出两步,忽然回头向贺灵川招了招手:“断刀。” 叫他?贺灵川一怔,赶紧跟上。 红将军丢给他一个透明的琉璃小瓶,里面装着那枚断裂的津渡仔脑核:“你的战利品。” 贺灵川杀的怪,掉落还归他。 红将军又道:“你近来表现不错,想要什么奖励?” 贺灵川一时没想好,只得道:“有几个问题,想请将军解惑。” 红将军也很痛快:“你问。” “将军,温荇救不了么?” “你方才也听见,他被神术所伤,非我能力所及。”红将军道,“神术能将你我身体从本质上改变,如今的术法已经做不到这一点。” 如今?加了这个前缀,是说明从前也可以办到么? 红将军又道:“我能做的,只是唤醒温荇,让他能与家人死前诀别。” 可温荇若是无法可治,方才宣布结果就好,屋里屋外都死了心,三人又何必闭门商议? 这件事的蹊跷,必定落在神器大方壶上。 贺灵川从后来者的角度观察,不难推断红将军方才要说的是神器可救温荇一命。 可到最后,他们居然都不打算动用大方壶救人? 为什么? 贺灵川观温道伦和温荇之间父慈子孝、感情深厚,远超他们贺家父子,怎么能坐视儿子伤逝?难道是钟胜光或者红将军不同意? 红将军像是听到他内心的声音,忽然开口道:“一年前温道伦给儿子推卜,就已经预见他命里大凶,祸事将至,是以全家都反对温荇参军入伍。今日事发,温道伦反而能够坦然视之。” 第337章 我辈怎能坐以待毙? 温道伦的推演之术,段位也不低。也就是说他忐忑了一整年……贺灵川惊讶的却是红将军话里有话,其实暗示这是温道伦自己的选择,因为他的态度“坦然”。 使用大方壶救回儿子的机会,莫非是温道伦自己放弃了? 这怎么可能? 此时另有一名大风军士赶了过来,低声报告:“将军,那姓纪的老妪衰虚而死。” “津渡幼崽和人母互相维系,一损俱损。”红将军不觉奇怪,“她死前还说了什么?” “她说袭击温先生是得自天神的旨意,自己只是依天命行事,丝毫没有悔改,因此反复咒骂,直至大笑而死。”纪妪不仅骂钟指挥使、骂红将军,还骂盘龙城所有人都瞎眼盲心,死到临头犹不自知。 她飙出来的脏话难听至极,专攻人下三路,这名军士哪敢原封不动转述? 同样都是孕育鬼胎的人母,纪大嫂和芸姑的性格相差很大。 红将军对这些毫不在意,只道:“原来这只津渡母的目标就是温道伦,再袭击其他人不过是幌子。看来芸姑果然是最大的变数,居然令他们的计划都降级了。” “芸姑?”看似微不足道的孕母居然又被红将军提及,贺灵川努力思索,“您说的变数,是指她……早产了?”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芸姑哭着忏悔说,“孩子们”的提早出生令神明震怒,斥责于她。 如果鬼崽们正常出生,又会怎么样? “这整个计划都是围绕虐食者制定的。毕竟生出这种怪物的几率很小,连天神都无法控制。一旦虐食者临世,就要好好把握。”她顿了一下,“若是芸姑晚几天生产,仙由大军入侵白鹤岗,我必举兵迎之;届时城内防务空虚,芸姑生出来的虐食者就可以在城中筑巢,短时间内吃掉成千上万活人,长成盘龙城一时都拔不掉的毒瘤。” 贺灵川立刻想起了魔巢沼泽里的血肉堡垒,就是因为嘉纳族人未能及时消灭虐食者,结果被它快速壮大,短时间内吞噬灭族。 疯狂进食的虐食者有多可怕,由此可见一斑。并且盘龙城居民数量远超嘉纳人部族,虐食者一旦筑起巢穴,依靠吃人而暴涨的力量不得突破天际? 红将军缓缓道,“至于纪妪,那大概是作为后备力量储用。虽然她没生出虐食者,但当盘龙城内外交困、大乱之际,纪妪的‘孩子们’同样能派上用场,偷袭城中大员以削弱盘龙城首脑。” 天神的计划,将红将军、盘龙城和钟胜光等首脑人物,都安排得明明白白,想要一锅端走。并且初期又格外隐秘,令人防不胜防。 想通这一点,贺灵川暗吸一口凉气,只觉盘龙城能躲过此劫说明运气太好。 “若他们谋划成功,盘龙城就算不被拿下,也会元气大伤、动摇人心。” 毕竟盘龙城一直以来就是坚不可摧、众志成城的同义词,也被公认为荒原上最安全的堡垒。这不仅是本地人的认知,甚至也是敌军的心魔。 万一这层共识被打破,大伙儿突然发现盘龙城也有内弱和动乱,信心的崩塌也只在一夜之间。 红将军似是轻笑一声,“不过筹谋太满不是好事,计划哪有变化快?入侵白鹤岗的仙由军队临时换将,战力一下就拉胯了。” 贺灵川抓住了重点:“那,何谓计划降级?” “重点中的重点,就是时机!芸姑提前早产,导致虐食者没能在仙由军攻城时降生在城内,也就制造不出强大的血肉堡垒,成不了盘龙城的动乱之源。甚至芸姑生下的鬼胎也都被清理干净,原本的目标根本没办法实现,这时它们就只能派纪妪上场,目标也降级为温道伦。” 退而求其次。 “为什么它们要针对温先生?”贺灵川问,“就因为温先生是钟大人最倚重的智囊之一?仿佛它们付出的代价也不小。” 因为钟胜光太难杀,所以目标降级为温道伦? 不是说温道伦不重要,但为了取他性命,就要付出一整窝鬼崽的代价?即便都是幼崽,但毕竟津渡母也是神明。 金鸡下金蛋,神明生神子,能随随便便当炮灰用吗? “神明很清楚,莫说是胜利,有时候就算试探也要付出代价。”红将军往东一指,“我们同样。要守住这一方沃土,几百万人命,怎可能没有代价?” 红将军又道:“温道伦与钟指挥使有过命的交情。” 言有深意,但说到这里,她就不再展开。 贺灵川就算没想透,也知道不该再多问了,只得转话题道:“收回威城之后,我听说您前往鬼针石林,击败了朱二娘?” 【推荐下,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否则地穴蛛怎会二话不说,重新变成盘龙城友好的邻居? 那肯定是从实力的地位出发嘛,大家都是务实派。 红将军答得干脆:“是的。” “那朱二娘的弱点在哪里?” 红将军转头,盯着贺灵川:“你问这个作什么?” “好奇。”贺灵川被他面具上黑漆漆的眼洞看得心里发毛,“我上回深入蛛巢,被它逼到绝路,总不甘心。” 红将军也不深究:“朱二娘是上古大妖,即便道行层层削减,手段还在,又有众多子嗣,也非你现在所能对付。在我而言是弱点的地方,对你来说——” 可能还是石头。贺灵川敢只身去挑战朱二娘,就是以卵击石。 他摸摸鼻子,无话可说。 红将军又道:“你最好聚众前去,等待时机。” “假如只有我一个人又非打不可?” 董锐那厮根本靠不住,不背后捅刀就不错了。 “如果你一定要孤身送死——” 贺灵川忍不住一声叹息。 “也无妨。”红将军话锋一转,“强如我辈,怎能坐以待毙?那是死活都要一争的。” 她仿佛低低一笑:“地穴蛛有个特性,如果你能抓准时机,或许还有一丝儿胜率。” 说到这里,低声交代了几句。 贺灵川认真记下每一个字,抱拳感激道:“多谢将军指点!” 这或许正是他眼下急需。 “还有事么?”红将军已经走到门口,战马就停在这里。 “我积攒的军功又可以换取神通或者战技。”贺灵川抓紧机会,“请教将军?” “我看过你出手,灵巧有余,爆发不足。”红将军微一思索,“去选镜像术吧。” 居然是英雄所见略同? 贺灵川一怔,红将军已然上马,带着手下绝尘而去。 又过一小会儿,温宅里面突然哭声震天。 路人驻足,都往温宅观望。 贺灵川暗自一叹,知道温荇伤重,不治而亡。 十四五岁正是蓬勃朝发的大好年纪,却这样中途凋零了。而温荇的故事,不过是盘龙荒原人民命运的缩影罢了。 温道伦眼睁睁看着儿子没了,贺灵川不好去想象他此刻的心境,赶紧动身前往鹏程署。 每人都有每人的劫难要过,每人都有每人的长征要走。 …… 其实,贺灵川上回就想选镜像术,不过当时金甲铜人术看起来更可意。经历几番大战之后,他更加意识到杀敌只要快准狠,就能少生许多变数。 不过去鹏程署之前,他先拐了个小弯走一趟蕴灵岛,向胖掌柜白蝈取货。 贺灵川先前在这里订了七个鬼影蝉蜕,还给了三成定金,掌柜答应过今天可以到货。 这个时段蕴灵岛只有几个光逛不买的客人,贺灵川走进去,发现伙计闲得快要拍苍蝇,而白蝈正跟一个客人扯皮。 客人五十多岁,满脸皱纹,粗布衣裳上打了好几个补丁,看起来也不像这家法器店的目标客户群,反而像田间地头的老农。 贺灵川走近才听出,原来这也不算客人,而是卖家,姓王。 王老汉家里孩子生病缺钱,想出售祖上珍藏的一卷旧书,好换点汤药。 说是旧书,其实只是薄薄一片兽皮纸,发黄发旧,上面的字迹颜色都快掉光了。 白蝈要展开来细看,王老汉不肯,说怕他看走了关键讯息。 两边正在僵持,贺灵川来了。 白蝈一看到他,就把脸上的不耐烦换成了亲切可人的笑容:“贺兄弟来啦?来来来,我陪您去拿货!” 对这位有钱有实力的房东兼顾客,他是格外热情。 贺灵川一眼扫过,发现桌上的兽皮纸只露出一个小角,上面的字迹居然是古仙人语。 哎?有意思。 他嘴往柜上一呶:“这是怎么回事?” “卖东西的。”白蝈领着贺灵川往后走,直到后厅才小声道,“他说这是古物,我一摸不像。店里的鉴定师正好请假回家,那卷上的字我看不懂,更没办法判断。” “你不收?” “有风险就不能收。”白蝈看他一眼,好心提醒道,“贺兄弟想要啊?骗子多得很。” “看看再说。” 贺灵川和白蝈交易完暗影蝉蜕,走出来时王老汉还在,神情蔫顿,已经又喝完一杯水。 “白掌柜,您再想想办法。我真需要这笔钱!”他抹了一下眼睛,“我孙儿病得不行了!” 第338章 吞金兽 白蝈无动于衷:“我也是真帮不了,这东西您拿回去吧。” 他也不说“您上别家问问”,贺灵川就知道他的态度了。 “什么病?” 王老汉一下转头看向贺灵川:“高烧不退,医堂里求了两副药都没用!” 他眼里满是希望:“我这是真迹,求您买吧!” 贺灵川问他:“你这卷东西里写的是什么?” “我祖上说,这是一门高深的神通!”王老汉苦笑,“但我也看不懂,我家也没人修行,只能拿来变卖。” “我能看看么?” “您看得懂?”王老汉把兽皮纸往后揭开一点,就一点点,“那您看。” “把孩子带来这里,我找人给你治。”贺灵川看了几眼即道,“治得好,这卷皮纸就给我。” “啊?”王老汉一怔,“送来这里?” “不错,我跟朋友约在这里见面,他医术了得,治疗小儿高烧不过是举手之劳。” “喔——”王老汉连连点头,眉开眼笑,“好好,我这就去带孙子过来!”说罢卷起兽皮纸就往外走。 后面两个人都没拦着。 王老汉走出蕴灵岛后,脸上的悲情就消失了,复行十余丈才转头,看看后面有没有人跟上来。 没有。 他朝蕴灵岛呸了一声。 接下来他顺着大街遛跶到底,模样悠闲起来,也不像是家里还有病患。 他甚至还买了两个包子,边逛边吃,很快他就离开王林大街,拐进另一条街道。 这里的客流量远比不上王林大街,店铺招牌也没那么光鲜,但街道很长,四通八达。王老汉扔掉油纸擦了擦嘴角和手,拍拍脸摆好表情,先后进了几家店。 再出来时,他的神情已经变成志得意满。 此时他直奔城门而去,速度很快。 出去就安全了。 不过刚过一条浅巷,巷里伸出一只手,勐地将他揪了进去,摁在阴影里。 王老汉吓一大跳,转头竟然见到蕴灵岛里的年轻人,冲自己笑得很阳光。 “你?”他不假思索大叫,“抢钱哪——!” 不过他才张开嘴,贺灵川就在他咽喉上轻轻一戳。 王老汉余下的话立刻被戳了回去,他按着脖子“啊”了半天,叫声不比老鼠大。 贺灵川从他怀里掏出五六张兽皮纸,展开来,每卷内容都一样: 褪色的字迹,上古仙人语字体,薄薄一张纸还没写满。 “这是什么?” 王老汉面如土色。 贺灵川这才掏出大风军令,在他面前晃了晃:“苦主已经报官。城西城南都有大牢,你选哪一座?” 大风军的令牌非常醒目,贺灵川也不怕他细看。王老汉眼睛都直了,暗道一声完蛋。 这回怎么这样快就露馅呢,盘龙城果然不能来。 脖子上的疼痛已经缓和过来,他扑通一下就跪了: “大人放过我吧,我把真迹给你!” “你能有真迹?”贺灵川不屑,“算了,城西吧,就近交官。” “您放了我,我一定给!”王老汉急了,“我真有!” “行,我不抓你。”贺灵川手一伸,“拿来我看看。” 王老汉这才从靴子里掏出一张卷轴。 这味儿不大好闻,贺灵川捏着鼻子展开来一看,就把卷轴扔回他身上,大怒道:“跟假的有什么不同!你消遣我?” “不敢,这是真的!”王老汉拿起卷轴展开。其实旧兽皮纸已经破烂不堪,被表在卷轴里了。 他摸出一个铜板,指着纸片左上角画的一个兽首图桉:“您看好了。” 这兽首的绘画风格非常写生,有点像个大蟾蜍,凸眼巨口,但生有细密的锐齿,脑袋上的斑点像梅花纹。它张着大嘴,嘴里一片漆黑。 王老汉把铜板摁在兽首图桉的嘴里。 神奇的一幕出现了: 铜板忽然消失。 贺灵川挑眉,又等了几息才道:“然后呢?有啥变化?” “纸皮变大了啊,您没发现吗?” 经他提醒,贺灵川才发现纸皮的边缘果然往外扩张了一点点,但仅是一点点而已,不死盯着根本发现不了。 “你想说明什么?” “这纸是活的,大人!”王老汉急切地想证明,“但它只有吃了钱或者贵重的东西,才会变成原来的大小,上面的字才会显现出来。” “真的?”贺灵川在他身上一掏,居然掏出几锭大银,每锭都在二、三十两左右。 看不出这破衣烂衫的老头子,竟然比他还有钱! “这是你方才骗到的?” 王老汉不知道该怎么答,下一秒就见贺灵川将两锭大银投入兽首当中。 “哎呀,别!” 来不及了,银子沉进兽嘴,一下就没了。 王老汉眼前一黑,心如刀割。 而后贺灵川果然看见兽皮纸又往外扩展些许,也就……半寸左右? 纸上的字,的确因此增加了几个。 “还有呢,再来。” 王老汉苦着脸道:“大人您别再丢了,丢再多也喂不饱它!” “你试过?最多扔进多少银子?” “我前前后后扔进去二千两银子了,最多一次直接投了七百两,外加两颗大东珠!”王老汉说起来就满腹心酸,“我原本还有些儿家底,要不是因为这个无底洞,也不会沦落到现在这般!” 贺灵川问起原委。 原来王老汉是外乡人,曾当过多年的私塾先生,手头略有盈余。有一日大雨过后,他上山去挖野菜,结果还没挖到半蒌就先遇到一具死尸。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死者也不知道为什么暴毙荒野,王老汉搜遍全身,只找到几锭碎银,一块兽皮纸。 他把这人入土为安,就带着兽皮纸下山了。 王老汉有文化,认得纸上写的是古代仙人语,可惜破旧缺失,不能窥全貌。他拿去城里出售,也没人要。 后来他找到一位能人来鉴定,对方告诉他,这是吞金兽的皮子。 吞金兽即便在上古也是极度罕见的异兽,用它的皮料写就的神通,珍贵程度不言而喻。 这种皮子可以穿透时间的考验,两三千年后仍有机会复展。 但吞金兽生前贪食一切贵重之物,死后寄魂于皮,仍然保留贪婪无比的本性。王老汉想看全纸上的所有内容,就要满足它的胃口。 从那以后,王老汉就走上了填喂吞金兽的不归路…… 他也没法子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失了智,但喂这东西真地容易成瘾,他就是对填饱吞金兽的未来充满了憧憬,认为自己有机会得到稀世神通。 到那时,神通全篇一定不会辜负他的期许,卖出天价,令他下半辈子都不愁吃穿用度。 当然现实特别骨感,因为这玩意儿吃了金银后不是一成不变,而是扩张了一两刻钟后就往回缩,直到恢复破破烂烂的原样! 也就是说,你要是没能一次性把它填饱,它就不会把神通全篇展示给你看。 “坑啊。”贺灵川忍不住问他,“明知是个无底洞,那你为什么还往里填?” “我若不接着填,前面扔进去的金银岂非都浪费了?”王老汉挤出两颗辛酸泪,“后来我才找到一个传说,人间的宝物根本填不满它!” “可惜我知道得太晚了,那时都已经倾家荡产!” 为了湖口度日,王老汉干脆复制兽皮纸上的内容,伪装成一门完整的神通去卖钱,就用先前在蕴灵岛的那套说辞。 吃这一套的客人还蛮多的。 只不过他行骗两、三回之后,就要赶紧换个地方,以免牢狱之灾。 贺灵川听完即道:“你真是活该。” 王老汉这也是种赌欲,人若一味放纵不知克欲,多半不能有什么好下场。 他对着贺灵川连连作揖:“求大人放我一马!” “放心,我不抓你。”贺灵川对他咧嘴一笑,把几份假兽皮纸都塞进他怀里,忽然一伸手将他推回了街心。 真放过他了?王老汉大喜。 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两声喝斥: “咦,好像就是他!” 王老汉一惊回头,看见两名巡卫飞快奔来。他心里有鬼,撒腿就跑。 “别跑!” 王老汉跑得更快了。 他身材瘦小,速度却快,还净往人堆里扎,两名巡卫花了小半刻钟才把他逮住: “有人报官,告你伪造行骗!” 他们沿途还拣到好几张假兽皮纸,都是从老汉身上掉下来的。 老头子百口莫辩。 真货已经没了,他说什么都没人信了。 …… 目送王老汉被拘走,贺灵川才走回蕴灵岛。 胖掌柜笑着问他:“那老头儿是个骗子吧?” 贺灵川嗯了一声,问他要间静室待一会儿。 房东的这点小小要求,胖掌柜自然要满足。所以十几息后,贺灵川就进了个有桌有椅的鉴定小屋,角落还堆了点杂物。 他坐下来取出原版兽皮纸,摊在桌面上,点灯细看。 为什么要为一个老骗子、为一张吞金兽的皮纸费任大力气? 因为这纸上的确记载一门神通: 分身化影术,简称分身术。 在兽皮纸可见部分的神通提纲上写着,学会这门法术,即可短暂召唤出听命于己的分身。 粗看起来,这和贺灵川本来想去鹏程署兑换的镜像术很像,连红将军也推荐他这么换。 第339章 分身术(为烽火烟雨加更) 其珍贵之处,在于“听命于己”这四个字。 这就是人人可兑的大路货和独门功法的区别。 镜像是自己战斗意识的投射,也只有战斗本能; 但是分身就不同了,贺灵川可以通过它说、通过它看,再分神控制它干别的,除了上房揭瓦,还可以穿针绣花。如果不嫌时间短,甚至能做些活力运动。 拓展出去,这分身的行事就充满了无限可能,关键看他怎么个用法。 这是真正的“身外化身”。 当然王老汉也是看出这门神通的潜力,才会不死心地往兽首塞钱,试图将它填满。 可惜,这事远超他能力范围。 那么,贺灵川有没有可能满足吞金兽的胃口呢? 王老汉的最高纪录,是七百两银子两颗大东珠一起投喂,结果没成。 贺灵川清点自己家财,发现还不及这个数字的三分之一,真差得远了。 不过这东西虽然叫作吞金兽,光吃金银财宝就行么? 王老汉拼尽全力,最后求到的结果是什么: 人间的宝物根本满足不了它。 即便是吞金兽,也对食物品质有高要求。 而至宝从来不以量取胜。 贺灵川把随身物都摆到桌上,挨个儿察看。 糖果蜗牛壳,只有人类喜欢,这玩意儿人家肯定不吃。 梦境当中,他连一块玄晶都没有,否则可以一试。 然后就是各种武器,一点金银……这么一算,他在梦里根本没攒下多少家当! 唯一称得上至宝的,大概只有浮生刀了。 他刚碰到刀柄,宝刀就愤怒地振了两下,像是在说: 你敢? 他不敢。再说丢浮生刀出去,也不知道最后会是谁吃谁。 然而这门分身术极其有用,或许是应对眼下现实困境的一大助力。 贺灵川看来看去,目光忽然落在两个不起眼的小玩意儿上: 两枚蚕蛹。 严格来说,这是两头津渡幼崽的脑核。 一枚可以制造一两个时辰的血肉堡垒,另一枚已经断裂,作用暂时不详。 津渡母是神明,那么它的幼崽怎说挂个“神子”的头衔吧? 那么这两枚脑核就不该是凡物,或者用王老汉的话,“不是人间的宝物”? 他记得红将军的话,这两样东西里面还遗留有一点神力。 那就,试试? 贺灵川拿起那枚断裂的津渡脑核,反正它也没别的用途。 他先备好纸笔,磨好了砚墨,而后将脑核投入卷轴上大张的兽嘴图桉里。 果然,脑核一下就不见了,仿佛掉进无底洞。 两息过去了。 五息过去了。 没有任何变化,甚至还不如投进一个铜板。 是不消化吗? 贺灵川忍不住叹了口气,终于体会到王老汉求而不得的心情。 这杀千刀的吞金兽,该死的诈骗犯。 失败一次就算了,他可不想再浪费另一枚脑核。越投越输、越输越投想翻本才是赌徒性格。 可就在贺灵川打算收起卷轴时,兽皮纸突然泛出了红光。 紧接着,常年大张嘴的兽首图桉,居然闭上了嘴! 破旧的兽皮纸忽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复原,虫洞、破损、污渍消失,残缺部分飞快补完,原本暗澹的仙人语也重新变回清晰明了的朱红小字! 也就十次呼吸的工夫,贺灵川面前的这张兽皮纸就干净完整得像它刚写好一样! 显然吞金兽对于他的投喂十分满意,并且是完完全全地吃饱了。 神明出产,果非凡品。 所以这是永恒的贪欲占胜了永恒的时间吗?贺灵川感慨一声,奋笔疾书。 他要在吞金兽皮完全消化掉脑核之前,把上面的秘法誊抄出来。 好在这一次吞金兽皮好像也吃得格外饱足,保持完整状态长达半个时辰。 这时间足够贺灵川抄写完毕,并且来回检查好几遍了。 半个时辰后,吞金兽皮才缓慢地恢复原样。 又是一张破烂皮纸。 贺灵川拿起自己抄好的神通法诀仔细看了几遍,长透一口气,心中狂喜。 除了分身可以听命行事之外,这法诀中还提到一样关键: 可以穿戴装备。 好好想想,仿佛有无限可能。 他当即离开静室,凭着商铺房东的身份向胖掌柜要了一个超低折扣价,给分身准备了一套行头,包括一身妖蟒皮轻甲、快靴,一套飞刀,以及两把精铁双刀! 是的,贺灵川会的招数,分身也会。 他就特别期待分身与自己共同挥刀剁敌的场景。 虽说是骨折价,但跟法器沾点边的东西都是死贵死贵,他这么一抬手就出去了小半身家。 唉,钱和军功都不抗花,手一松就没了。 就这样,狡猾的店主还觉得自己被占便宜,又拿出几瓶丹药、一套符录向他努力推销。贺灵川想着梦城里没有药猿给自己制药了,阿洛又忙得要命,也就收了一点应急用。 店主勉强扳回一局。 接下来,他终于可以去鹏程署了。 有了分身术,他原计划用于镜像术的军功就可以省下来了。贺灵川思虑良久,另外兑出一门神通,称作“冥顽不灵”。 这门小神通耗费军功不多,但很有用,其特效是令使用者进入顽石状态,全身窍穴封闭、气息阻绝、心跳停止,甚至连神念都可以屏蔽。 只要再辅以表面的伪装,旁人神念扫过,多半以为这是普通木石而非人类。 当然修练越精深,“冥顽不灵”持续时间就越长。 而后,贺灵川就赶回自己的住处。 接下去三四十个时辰,两耳不闻窗外事,他只潜心研究新得的两门技艺。 现实中的自己身处险境,多一分实力,就多一分保障,多一分活命的希望。 最后贺灵川总结成果,作为初学者,他使出的“冥顽不灵”可以持续近两刻钟时间; 至于分身术,他暂时只能召唤出一个分身,其体质、力量、速度都与本体无异,持续时间约十二息,如受致命伤也会提前消失。 这个分身最多可以离开本体十二丈,可以穿戴装备,可以听凭他的意志行事——如果贺灵川自己忙得不可开交,它会自动攻击敌人。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 安装最新版。】 好像,还挺智能的? 就是每个时辰才能召出来一回。 并且就贺灵川目前的修为来看,每次召唤都会抽掉大半真力。所以这招数何时使用,真要精打细算。 并且分身在持续时间内还会不停消耗真力,还要从本体上扣除。 也就是说,贺灵川如果召唤出分身,首先真力减一半,后面还要承担自己和分身战斗所消耗的真力。 那至少是双倍的折耗。 贺灵川掰着手指算半天,多了一个大技能,真力就捉襟见肘了啊。 看来,他后面还得努力提升修为,提高真力的质与量。 ¥¥¥¥¥ 一只紫水鸡在嘉纳族人的遗迹里觅食,忽然后方草丛簌簌作响,把它吓得逃回水草丛中。 贺灵川从地穴蛛的网箱里拿到两条十斤重的大鱼,正要回去烤成晚餐,路过嘉纳族的月神庙时,忍不住停下脚步。 连续两个梦境都与津渡幼崽有关、与神明的计划有关,最重要的是,也跟眼下的现实有关。 红将军暗示,温道伦放弃求用大方壶,亲手掐断了儿子活下去的唯一希望。 贺灵川一眼就能看出,他对儿子的真情实感远胜自己那个便宜老爹。 可温道伦依旧这么做了。 那就不妨反推一下,如果钟胜光答应温道伦的请求,用大方壶救温荇一命,会发生什么事? 最直接的后果,温荇可以活下去。 中了神术,还能康复。 他记得红将军说过,“眼下只有神术才能对付神术”,或者动用神器。 这应该是天神之间的共识,弥天知道,那么出手偷袭温道伦的神明应该也清楚。 但是“神器”这两个字被钟胜光打断了,不想被外人知晓。 结合那时的背景是盘龙城历十五年,也就是钟胜光酬神之后的第三年,贺灵川脑海里一个念头油然而生: 有没有一种可能,大方壶的存在,那时还是个秘密? 他以后来者的身份进入梦境,理所当然地知道盘龙城拥有大方壶。然而当时的平民、国家乃至神明,或许都被蒙在鼓里? 连胡旻、柳条等人都不知道三尸虫的存在,拔陵、仙由等敌国还没研究出对付三尸虫控神的有效办法。 或许,只有钟胜光、温道伦等少数人把控着大方壶的秘密。 那么温荇一旦被治愈,津渡母立刻就会知道,盘龙城拥有神器的事实。 这会不会变成新的祸根? 贺灵川走入月神庙,仰视高大的神像。 先前朱二娘是怎么介绍嘉纳族来着,这里强者辈出,不仅出过神迹,也守护着神明赐下的宝物? 而后,津渡母就派来了虐食者。 现在贺灵川已经知道,对于不能亲临人间的神明来说,虐食者是宝贵的战略资源,并且投放以后还没法子回收。 这么昂贵的一次性杀器,怎么会投给一个最尔小族?尽管它也出了不少强者。 那就是所图者甚大—— 虐食者是为了“月神”赐下的宝物而来。 如果神明们也确定了盘龙城有宝,又会怎么对付它呢? 第340章 外来者 会不会搅动更多风云,会不会催发更多战争? 至少会让本就四面环敌的盘龙城,面临更加艰难的处境吧? 如果他的推断是真,温道伦为了这一点“确定性”,当真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贺灵川想到这里,不由得感慨,看来弥天和其他神明的关系真是不咋地。 说回魔巢沼泽,最后这头虐食者抢到宝物没有呢? 贺灵川不得而知。但是,既然月神很可能就是盘龙城的弥天,虐食者得到的至少不是大方壶。 如果拿到了宝物,它又怎么处理呢? 贺灵川想起了魔巢里的种种异常,还有“心房”里那座小坟包。 就在这时,远处好像传来了人声。 贺灵川一怔,这里可是魔巢沼泽深处,大妖们的地盘。然而他的确又听到人类说话的声音,还有马匹噗噜喷鼻,以及车轮轧过地面的石子儿发出的嘎吱响动。 而后,贺灵川就见到成群结队的蜘蛛从水边熘达过来,迈着八条腿往声音来处奔去。 没什么好等的,他也紧紧跟上。 此时邯河的洪水早就泻完,沼泽里面的水位也慢慢下降,地土大范围出现,就是泥泞不好走。 此时,正有一支人类的商队拖着家当往嘉纳族的遗迹走来,这也是朱二娘领地当中最大的一片空地。 两头蜘蛛在前方引路,剩下的围着队伍团团打转,像在看热闹,但不会上前伤人吃人。 这支车队由四十多辆大车组成,后面居然还跟着三四十头羊,可人数却不多,仅三十左右。贺灵川一看车辙很深就知道货物重,有时候轮子陷在泥地里拔不出来,还有蛛卫绕后帮着推车。 好殷勤。显然这支队伍能够通行魔巢沼泽不仅是蜃妖放行,也得到朱二娘的许可。 贺灵川注意到,第一辆和最后一辆马车的顶盖上都有厚厚的蛛网,织列的图桉也比较特殊,像是没织好的毛线团,他是看不出什么意思,但落在蜘蛛眼里,或许就是通行密码。 嘉纳族遗迹离魔巢很近,队伍抵达时,朱二娘也从魔巢挪了出来,缓缓下坡,走到队伍前方: “怎么回事,为什么换人?” 迎上来的是两人,一个是三十岁左右的壮汉,衣裳料子全队最好,大概是领头人。 另一个五十多了,满面风尘,看着像是有经验的老管事。 管事上前行礼:“蛛后大人,我家老爷今年病重不能亲来,这趟交易就由外甥屠仲礼代劳。” 他是跟随商队进出魔巢沼泽的常客了,来过不止七八次,朱二娘一眼就能认出他。 熟面孔就是活招牌。 但赵管事还是高举一面小旗:“这是您赐下的信物,请过目!” 那旗面流光溢彩,是朱二娘拿手的云锦,它当然一眼能认出来。 屠仲礼满脸堆笑,一揖到底:“蛛后见谅,我舅舅长了腹瘤,起床不能,更没法子跋山涉水,只好由我来孝敬您!” 说罢往后挥了挥手。 其余人赶紧将前方五辆马车上的油布拉开,露出底下清一水儿黑缸,每个缸子都有半人高,缸口收窄,用红布封住。 “这些都是西瑶山泉酿出来的好酒,比上一批的质量还好。” 朱二娘走到第一辆大车前,也不必拍碎泥封,就直接将口器扎进一尊大缸,吸啜了好一会儿。 这个动作吓了屠仲礼一大跳,他没料到朱二娘招呼都不打就…… 还好。 “嗯,还行。”这酒还凑合。 它挥了挥爪子,就有一群个头硕大的蜘蛛奔过来,将酒缸驮在背上,搬进魔巢里去。若怕酒缸没放稳,它们喷几蓬蛛丝就行了,保准比什么胶水黏得都牢固。 朱二娘爱喝酒,魔巢里有专门的酒窖。 它走了两步,忽然问:“为什么车上和你们身上都有人血的味道?” 众人都是一惊,屠仲礼笑道:“您有所不知,现在沼泽外头也不太平,我们进来之前还遭遇一伙强盗,好不容易将他们打跑!不然,这趟就白来了。” 而后另外几十辆马车上的东西也揭开了,除了些杂巧之外,最吸引贺灵川目光的,是无数粗布袋子。 他运过粮,这种袋子密封性太差,连粮食都装不了。但这里三十辆大车都载着粗布袋子,每个至少能装进两个人,现在一个一个鼓鼓囊囊,都是塞满了东西的。 这里头装了什么? 好在朱二娘很快给他解了惑。 这头巨型蛛妖随便一划拉,爪下的袋子就破了,露出里面的—— “黄土?” 粗布袋子里装着的,居然是最常见的黄土?有块状,有散装,还夹杂一点草根,但看着的确就是黄泥巴干透的样子。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朱二娘还伸爪子搅了两下,甚至掏了一点放进自己嘴里尝了尝:“这一期,杂质有点多。” “您也知道,咸粘土就是这样的。”被屠仲礼用脚跟撞了一下,管事赶紧道,“跟从前送来的没甚区别,都在同一个地段挖的,品质上有波动,可能是因为最近雨下多了。” “那是你们的事。”朱二娘毫不客气,“质量下降,价格下降。” 管事张口欲辩,屠仲礼打断他道:“没事没事,这回是我们的错,按您的价来。后面那几十口羊,就送给蛛后当作补偿吧。” 朱二娘哼了一声,又挥了挥爪,手下一拥而上,把马车都搬空,羊也牵走了。 沼泽里的猎物它们都吃腻了,好不容易有机会尝尝小肥羊换个口味。 朱二娘冷冷道:“还是老样子,你们今晚就栖在嘉纳族遗迹,不要胡乱走动。否则——” 管事连忙点头:“我们懂,丛林不安全,我们懂!” 贺灵川扯着身边的蛛卫问:“这咸粘土是干什么用的?” 如是用来种菌毯,好像有点少了。 “这是蚜牛的饵料之一。”蛛卫瓮声瓮气,这个人类已经在营地走动大半个月了,也时常找它们搭讪,它下意识就答。再说它还不懂得撒谎,“吃了咸粘土,它们才会产卵。” 贺灵川长长“哦”了一声。 他倒是听说飞禽走兽会啃食某些泥土来补充营养,没想到这里的蚜虫也需要。可见地穴蛛真是放牧的专家,连蚜牛的产前产后护理都整得明明白白。 现在他大概懂了,为什么这里温润的丛林环境好像更适合地穴蛛,可朱二娘的子嗣却不像鬼针石林那样繁多。 咸粘土的产量,大概就是重要因素之一。 盘龙荒原那里产量丰沛,供养的蚜牛就多,蜘蛛们的口粮丰盛。 魔巢沼泽里大概很少出产咸粘土,地穴蛛要依靠人类从外头购入,种群数量就会受限。 天已经暗了,人类商队按惯例会在沼泽住上一晚,明早再装货离开。 贺灵川一个大活人混在蜘蛛群里,真正称得上贺立蛛群。这些商旅一眼扫过去,想看不到都难。 是以队伍就地解散以后,屠仲礼就走了过来,眼里全是疑惑:“这位兄台,怎么称呼?” “贺。” “你怎么会在地穴蛛的老巢里?”屠仲礼问边上的管事,“赵管事,你不是说魔巢沼泽生人勿入吗?” “呃,按理说是这样。”赵管事小心道,“可是……” “邯河发大水,我被冲进来的。这段时间地穴蛛食物太多,没吃我。但我也出不去。”贺灵川打量屠仲礼道,“屠兄做什么本行?” “我?”屠仲礼打了个哈哈,“我就跟着舅舅做点买卖。” “我还以为……”这货的身板硬实,都快赶上贺灵川了,好像一拳可以打死一头牛,“这体格,当商人真有点浪费。” 他长年习武,才有一身矫健气魄,这厮呢? 他看屠仲礼走路姿态,至少是个会家子,又有草莽之气—— 自仙灵村一番遭遇之后,贺灵川对悍匪的气息就格外敏锐。 屠仲礼笑笑:“大家都这么说。你是做什么的?” “佣兵,给钱就干活。”贺灵川问道,“我听说魔巢沼泽被蜃雾包围,你们怎么能进出自如?” 屠仲礼朝赵管事一呶嘴,后者立刻道:“我家老爷几年前在集市上救了几头地穴蛛,个头都很大,猎人说是在魔巢沼泽外设陷阱捉住的,想杀了剥材料卖钱。我家老爷听这几头巨蛛会说话,于心不忍,就把它们买下来放生。” “过了几天,蛛后就让巨蛛来找我们,说要跟我家做生意。”赵管事咽了下口水,“它原本派出沼泽的巨蛛要找一种咸粘土,如果我们可以长期供应的话,就可以保证我们进出沼泽自由——当然也只有我家,外人进入这里就是找死。” “原来如此,好心有好报。”贺灵川点头,心里清楚这位赵管事略去了很多细节不提。比如屠仲礼的舅舅为什么特地把巨蛛带到魔巢沼泽外放生,为什么蛛后一下就能找到他们。 可见,这老家伙救下巨蛛的时候就嗅到了巨大的商机,未必是单纯的“于心不忍”。 此时商队拣来枯枝败叶,开始架火烧饭。 蜘蛛们接朱二娘命令,很康慨地送上了沼泽养殖大鱼。 第341章 朱二娘的身家 人们架着篝火烤着肉,嘉纳族的地盘上,又一次有了人气。 这时董锐从魔巢走出,顶着一头乱发循声而来,坐到火边直搓手。 他又戴上那个草面罩,面容也没吓到旁人,但屠仲礼还是看到火边多了个人,皱了皱眉问:“这又是哪一位?” 贺灵川心想你不耐烦个毛线,这又不是你家地盘:“和我一起被冲进沼泽的药师,朱二娘要他做些药物出来。” “你们是哪里人?” “鸢国。” 屠仲礼一惊:“那么远?” 他有个手下坐得近,这时一边大啖鱼肉一边笑道:“我听说鸢国人都快吃不上饭了,是不是真的?” 贺灵川斜眼看过去:“你从哪里听说的?” “啊,我亲戚住在浔州,他说人都饿死了王廷还拼命加税,恨不得刨地三尺搜铜板。没办法,浔州牧就反了。” 贺灵川冷冷道:“浔州牧反了可不是这么单纯的原因。” “哦?”众人都来了兴趣,屠仲礼喝了口酒,“给我们说说。” “你们是哪儿人?” “邢国。” 贺灵川心里默算,邢国是邯河下游分支流经的一个小国,领土还没有鸢国十分之一大。重点是,它在魔巢沼泽以东,距离鸢国国境至少有数百里远。 听说这一路崇山峻岭,想原路返回太难。 屠仲礼等人催促,贺灵川也就拣鸢国内一些时事来说。 对邢国人来说,这都是第一手消息,听起来新鲜有劲。屠仲礼啧啧道:“听起来真是建功立业的好时机。” 贺灵川一边观察,发现这些商旅其实分作泾渭分明的两派。一派以屠仲礼为首,大口吃肉大口喝酒,谈笑无忌;另一派则默坐火边,也不怎么吃饭,目光游移仿佛不敢与人对视。 后面这种人里,就有赵管事。 这时一道零食递了上来,是好客的蜘蛛们从腐木中挖出来的蛴螬。 这种肥肥白白的虫子是纯天然绿色食品,扔进嘴里上下牙一磕,一口爆浆。其营养异常丰富,是荒野求生人群孜孜以求的恩物。 这些蛴螬还在圆叶片里扭动身形,以示自己非常新鲜。贺灵川和董锐在这里住了大半个月,早就吃习惯了,赵管事却看得面如土色,摆手回绝。 屠仲礼等人倒是捞起来就吃,一口一个,还赞味道好。 贺灵川看着这一幕,若有所思。 董锐坐在火边连打呵欠,顺手抓了几个蛴螬吃。贺灵川凑过去问他:“有什么进展?” “进展没有,就是发现朱二娘身上的毒素挺有用处……”董锐压低声音,“这些山贼跟朱二娘是一路的?” 贺灵川目光一转:“你能看出他们是山贼?” “我这辈子打交道的山贼悍匪,没一万也有八千。这些人身上都有味儿,一闻就闻出来了。” 是了,这厮身份不一般,除了科研狂人之外,他还是个长年在逃的通缉犯,打过交道的下九流人物不知道有多少。 此时赵管事捂着肚子爬起来,要去草丛深处通畅一下。今晚的食物有些烤焦了,有些是生的,有些半生不熟,他的肠胃不太遭得住。 贺灵川道:“待我去验证一下。”说着也拍拍p股站起来,跟过去。 赵管事刚找好一块地方,临水又阴暗,正要解开裤子蹲下来,却听后头的贺灵川道:“这里不好,水边鳄鱼多,你小心被叼走半个p股。” 赵管事吓了一跳,哦哦两声,另换一个地方。 他看贺灵川还跟在后头,忍不住道:“贺先生有什么事吗?” 贺灵川还未答话,屠仲礼的手下已经跟过来问:“你们干嘛?” “蹲坑啊。”贺灵川抢答,“这里还有一个位置,你要不要?” “蹲坑也要一起,不怕臭吗?” 贺灵川往他身边一指:“那里有一窝火蚁,你敢蹲?” 这人赶紧闪开。 贺灵川自去别处晃了晃,再回去看那些大车。 有大量荧光孢子照明,整片空地亮如白昼。蜘蛛们正从魔巢一趟一趟搬东西出来,放到大车上。 商队往这里送咸粘土和杂货,返程时当然要满载魔巢沼泽的特产,回去卖个高价。 货不走空。 贺灵川看到地穴蛛搬出来的特产,竟觉眼花缭乱。 首先,那一匹又一匹蛛丝就是外头流行的硬通货。 地穴蛛妖所产的丝有三四种,最普通的也有惊人黏性,拿去做陷阱或者捕鱼,比一般的网子不知道好用多少倍;再高档点的,黏性差但是弹性、韧性好,制作手套、软甲,又轻便又结实,水火不侵。 当然,数量最少的高级货可以用来炼制法器。尤其朱二娘亲手织就的云锦,强力火弹都轰不开,贺灵川亲自上手试过。 蜘蛛们拿出来的,还有各种各样晒干的草药、虫干。没有人类涉足的沼泽就是个天然宝库,药材年份足、效果好,甚至蚜牛的卵壳晒干以后也是一味药材,女子产后煎用,就可以促生奶水。 魔巢里的菌毯,也伴生各种菌子,其中一味幻彩孤,向来是屠仲礼的舅舅重点收购的对象。 【推荐下,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这种菌孤有轻微毒性,人吃几口就飘飘那个仙,很可能产生各种幻觉,眼前飘过该看见或者不该看见的东西。 最重要的是没什么别的副作用,也没有致瘾性,最多是煮一大锅吃下去会拉肚子,或者隔天头脑有点昏沉,如同宿醉。 不消说,这种东西拿去外面就很受欢迎,无论人类还是妖族都愿意花钱享受。 贺灵川没想到,就连荧光孢子都可以出售。 这种圆鼓鼓的孢子看起来只比馒头小一点,但脱水以后体积会缩小到原来的三分之一,也不发光了,挺方便运输。 泡水之后,它又会鼓胀回去,并且在脱离菌毯的情况下还能持续发光四个月左右。 这可比蜡烛、油灯好多了,并且作为稳定的冷白光,它是夜晚不间断照明的优质光源。 人们一定会喜欢的,就看商队拿回去怎么定价了。 不到一个时辰,四十辆大车就被装得满满当当。 贺灵川看到这里也明白了:朱二娘的身家在魔巢沼泽真是独一份儿的丰厚! 它这么兢兢业业地搞经营,把沼泽里其他野生土着妖怪都衬得破落户一般,难怪它们眼红。好比你是村里的穷光蛋,吃了上顿接不起下顿,可是村里的富家子天天大鱼大肉,油汪汪的香气都飘到你家,就问你起不起别样心思? 贺灵川不用算账都知道,屠仲礼赚翻了。 当然前提是,他真是个商人。 董锐从后方走了过来,啧啧一声:“粘土换特产,这商队真会做生意。” 贺灵川笑道:“哪里还是商队?”都认定这厮是山贼了,商队的主人、屠仲礼的“舅舅”只怕已经遭遇不测。 看着边上的蜘蛛走开,董锐压低声音:“打算怎办,你想帮哪一边?” 山贼冒充商队进沼泽,找地穴蛛继续做交易,只是为了赚点货物钱?就算用三十四号的脑袋想,也知道不可能。 时限一到,他拿不出朱二娘要的药水,大概是死路一条。这几天他自己的研究方向有了新进展,董锐的头脑也清醒过来,开始为以后盘算。 贺灵川笑了笑:“你呢?” “这些山贼手里保不准有什么信物,可以离开沼泽。” “你得想想他们为什么进来?”贺灵川道,“是想从朱二娘这样的大妖怪身上揩油吗?” 这里还是地穴蛛的地盘,想占朱二娘的便宜没那么容易。再说他们方才与众人交谈,也知道魔巢沼泽的名声在外头不太好,比龙潭虎穴差不了多少,误入其中的人几乎就没出去过,也被称作“魔窟”。 这群山贼敢进来算计地头蛇,总不会是失心疯了吧? “他们应该已经想好办法。” 两人还没拉呱几句,屠仲礼的手下离开篝火向他们走来。贺灵川方才听屠仲礼唤他作黄毛,大概是因为头发稀疏偏黄。 黄毛站到两人身边:“老大让我来问你们,要不要跟我们一起离开沼泽?” 一来就抛饵拉站队? 董锐道:“要啊。” “那就乖乖在火边待着,别吭声也别惹事。”屠仲礼也听说贺灵川有意接近赵管事。 他们原本的计划里,不包括地穴蛛的老巢会突然多出两个活人,看起来还都不是憨厚面相。 这个节骨眼儿上,他们不喜欢变数。 贺灵川问:“那何时可以离开?” “很快,呃,应该是明天早上。”黄毛往篝火边一指,“快去坐好。” 贺灵川目光在他身上一扫,忽然指着他腰间的竹筒道:“这种吹箭,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半臂长,斑斓竹,用小股麻绳系着。 对了,前几天漂进沼泽的水流尸,有的身上就佩着这种吹箭筒。 黄毛脸色一变。 此时有一头蛛卫奔了过来,对董锐道:“你们出来太久了,老祖宗喊你们回巢干活!” 显然朱二娘也担心这些狡猾的人类聚在一起,会给董锐可趁之机。 至于贺灵川,吃干饭的闲人,它倒不是太在意。 第342章 董锐的妖傀和朱二娘的大军 “这就来。”董锐和贺灵川互望一眼,只好走回去。 “喂?”黄毛怔忡,这两人还要干什么活儿?方才大家都在一起喝酒吃鱼,这两人看着融入其中,其实什么也没说。 他们到底在这里干嘛? 一转眼,贺灵川二人就消失在丛林当中。 黄毛只好怏怏回去报告。 屠仲礼看看天空,月亮开始西斜,他果断道:“不管他们!”而后向黄毛使了个眼色。 黄毛会意,借着添柴的工夫,把几包药粉扔进篝火。 柴火哔剥,偶尔迸几个火星,没什么异样。 但是不知不觉间,就有一种澹澹的草木香气在丛林间弥漫开来。 这香气与沼泽的气味异常融洽,就连不远处驻守的蛛卫都未察觉出不妥。 大概一刻钟后,附近的蜘蛛都不太动弹了,仿佛进入了迷湖状态。 黄毛伸手到一头蛛卫面前晃了晃。 这些东西,不管有没有睡着都睁着眼,真是不好确认。 他甚至拿树枝挠了挠蛛卫,见它没有任何反应,才对屠仲礼竖起拇指。 屠仲礼命令一个手下游到对岸去,找好位置再撕开一张唤风符。 顿时一阵又一阵微风吹过,风向是由西向东,把篝火燃起的药香往魔巢的方向送去。 大约又过一刻多钟,连商队周边的蜘蛛行动都慢了下来,像是昏昏欲睡,偏自己还无所觉。 屠仲礼又拿出一包药粉,这回不加掩饰,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扔进了火堆里。 “轰”地一声响,篝火暴涨四尺高,冒出滚滚浓烟,仿佛火灾现场,并且是诡异的明黄色。 黑夜里,这么浓重的黄烟翻腾上天,格外引人注目。 …… 回到魔巢的工作间,贺灵川看看外头没有蛛卫守着,即对董锐道:“他们今晚就会动手,你把东西拿出来吧。” 董锐讶然:“拿什么东西?” “不用装羊。”贺灵川鄙夷,“你都在这里鼓捣大半个月了,蜘蛛都让你玩废了四五十头,就没组装新怪物出来?” “什么怪物?”董锐瞪眼,“这叫妖傀!”说罢走去石窟最深处。 这里堆放大量材料,零零碎碎,但用董锐的话来说,他摆得“井井有条”,自有一套诡异的秩序在里头,所以别人动这里的东西,他就骂人。大半个月下来,蛛卫对这里就敬而远之,根本不去撩开遮物的黑布。 现在董锐把黑布一掀,露出底下的东西。贺灵川低头一看:“没什么变化,你确定这是妖傀?” 黑布底下只有一头完好的蜘蛛,个头很大,纯黑色,缩着腿也有四尺高。 但它看起来和别的地穴蛛并无不同,也是十二只眼睛,也是八条腿,也是腿上长满刚毛。 和鬼猿、狼人相比,它真是太朴实无华了。 “动动你的脑子,我要是把它做成个异形,它还怎么带我们熘出去?”董锐恨铁不成钢,“再说了,我只用十几天工夫就能做出个妖傀,你该感天谢地!平时一头妖傀从制作到调试到训练,至少耗时两年以上,两年!” “那这玩意儿能不能听你使唤?”贺灵川有了新的担忧,“不会走一半把我们甩下来吧?” “它还懂基本的指令,但没法参与太复杂的战斗。”想让这蜘蛛像鬼猿那样大开大阖地作战,肯定是不行的,那需要数年如一日的精心调试。董锐拍拍蜘蛛,“站起来走两步。” 蜘蛛果然站了起来,满屋子乱蹿,脚步看起来比普通蛛卫还灵便。 事实上,这也是朱二娘送来的实验品当中,武力值最高的一个,个头也最大。董锐表面上报称它已在实验中损耗,暗地里偷偷改造成这副模样。 实验室的耗材么,耗多少,怎么耗,还不是他说了算? 这就是欺负外行人。 造好这玩意儿之后,他们就等一个契机。 贺灵川围着蜘蛛妖傀转了一圈,有点小羡慕:“能听我话不?万一等下有机会。” “把手放它头上,让它熟悉你的气息。” 贺灵川照做了,董锐附在妖傀耳边小声滴咕几句。贺灵川能听见但听不懂,这大概是董锐和妖傀之间独特的沟通方式。 蜘蛛妖傀居然在贺灵川手下闻了闻、蹭了蹭。 董锐松了口气:“行了,它认得你了。”他又对贺灵川道,“我制造出来的妖傀,通常来说只奉我为主。” 贺灵川翻了个白眼:“我还能劝拢它反水怎么着?对了,你说‘通常’,那有什么不通常的情况?” “也是有的。”董锐顺口道,“我被贝迦国通缉、还没做出三十四号之前,有一次实在是插翅难飞,只得给人定做了一头妖傀,换取帮助才逃出贝迦。” 【推荐下,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从那以后他痛定思痛,明白了四条腿再快不如带翅膀的道理,这才造出怪鸟妖傀三十四号。 “哎?在朱二娘这里你居然不是第一次了?你上次是给谁定订制妖傀?”贺灵川好奇,“你还接这种单子,那我能不能也……?” “不能!”董锐真想呸他一口,“你以为这是信手捻来吗?我给你说了那么多次,妖傀的制作极难,并且做出来什么样子都随缘!” 他难得跟外人分享妖傀的秘密,这厮每次都是左耳进右耳出吗? “那你不也给人做出来了?” “那次是我运气好,手里恰巧有现成的妖傀胚子符合人家要求,改一改么就能用。并且仓促做好的东西就是有瑕疵,那头妖傀每过几天都得大量服用夏枯草,不然就维持不住。” “你给它编号多少?” “三十一。” “它现在还活着?” “那当然了,只要维护得当!”董锐怕他再追问,赶紧转话题,“好了好了说回正事!你猜他们会怎么动手?” 他顿了一下:“朱二娘认贼为客,倒是我们的机会。” 朱二娘很久不跟人类打交道了,就算偶有活人误入魔巢沼泽,也都被它带着子孙顺嘴吃掉,这些年唯一的例外大概就是那支商队。 贺灵川和董锐能识破同类的伪装,蜘蛛们却不能。 目前这是他们的小小优势。 “那要看他们的目标是什么,总不可能是朱二娘。他们这点人手和本事,对付不了史前大妖。”山贼所求,无非财货,“若是惦记魔巢里的东西,他们就得想办法引开朱二娘。” 他说到这里,忽然动动鼻子,到处嗅了嗅:“你有没闻到什么气味?” 因为魔巢中养着菌毯和蚜牛,本来就很潮湿,空气中一直充满腐木的味道。现在居然有澹澹的青草、花果香气,联想微妙的外部环境,贺灵川有些警惕,从怀里取出两颗丹药,自己吞了一颗,把另一颗递给董锐: “辟毒丹,专解迷香的。” 董锐看他一眼,摇头:“不用,药不倒我。”他成天在药瓶子里打滚,除非毒龙涎这种等级的剧毒,普通毒物都弄不倒他。 他又拿出那个灵魂问题:“我们帮哪一边?” “当然是帮胜算更大的那一边。”站队不准,下场堪忧。朱二娘固然不是善类,但这些山贼更不是好东西,别提他们背后很可能还有主谋。 “哪一边……” 话未说完,他就听见外头传来一声撕破长空的尖厉嗥叫。 谁能发出这种吼声?不像虎狼熊,难听到撕心裂肺—— 但足够洪亮。 就连身处复杂迷宫的两个人,都清晰听闻。 董锐想了想:“怎么好像是……” “猪叫声?” 叫得像杀猪,无外乎这种动静。 “对!”董锐刚要说话,蜘蛛妖傀忽然动了,迈步要往外走。他给它连下两道命令,妖傀蹒跚两步,像是经历了剧烈的思想斗争,最后勉强停在原地,但爪子不停敲击地面。 “唉,还是个半成品。”董锐很不满意,“它接收到蛛后发出的指令,要求中高阶子嗣马上前往嘉纳遗迹支援。” 老祖宗和新主人的指令,在妖傀脑海里打架,当然最后是董锐的手段占了上风。 果然没过几息,外头就传来了沙沙声响。 贺灵川倚在门口,见到蜘蛛们从工作间外头经过,密密麻麻、不计其数,几乎连通道本身都看不清了,到处都是撺动的圆头圆脑圆身,以及划出残影的蜘蛛腿。 这场景真令人有些毛骨悚然。谁能料到,一个魔巢居然能装下这么多蜘蛛! 贺灵川耐心等了好一会儿,蜘蛛大军才基本走完。 不一会儿,有个巨大的身影出现在通道里,带给人沉重的压迫感。 朱二娘来了。 这条通道是去往地面的必经之路。 危急时刻,它看也不看两个人类,就从他们面前经过。 多亏通道里的荧光孢子照明给力,贺灵川眼力又好,留意到朱二娘的眼睛有些不对劲。 它的眼睛有十二个,环绕在头颅两侧。但从贺灵川的角度看去,好像……少了几只? 朱二娘的眼睛,哪里去了? 后面又有几头蛛卫过来,喷出一层又一层蛛网,把工作间的门堵得严严实实。 朱二娘粗中有细,没漏掉他们两条杂鱼。 第343章 妖王乱战! 两人在洞窟里又逗留一小会儿,直到外面一点声音都没有了,董锐才悄声道: “可以走了。” 贺灵川取刀,两刀就把封门的蛛网都切断。 寻常刀剑对付不了的蛛丝,浮生根本不在话下。 他还把蛛网都搅开,免得人被黏住。而后两人盖着黑布趴到妖傀身上。 董锐已经事先用蛛壳蛛腿在这布上摩来蹭去,掩盖人味儿,现在拍拍妖傀的脑袋:“走!” 它一走起来,其他生物看见的景象就是这头蜘蛛的后背有点高拱而已。 然而朱二娘的蛛卫本来就不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多少有些差异化,这点特征不引人注目。 妖傀载着两人穿行迷宫,往巢口奔去,比人腿奔跑快多了。 跑不出十几步,妖傀忽然停下,董锐小声道:“前面有动静!” …… 黄烟腾空而起,没引发嘉纳遗迹的蛛卫警报。 然而没过多久,西边有数十头小蜘蛛跳出丛林,悉悉嗦嗦往这蹿来。 它们行动的响声本身就是超频的求援呐喊。 可惜嘉纳遗迹的蜘蛛都没反应。 魔巢洞口的同类倒是听出了异样,勉力抬起迟钝的脑袋往那个方向转去。 有什么东西冲过来了,地动山摇。 紧接着一声尖厉的嘶鸣,十几个庞然大物冲出树丛,直奔魔巢而去! 赵管事抱紧了身边的大树,面无人色。只要被任何一个撞上了,他就能去见自家老爷。 这赫然都是健硕的野猪,为首一头高达两丈有余,任谁都得仰望。它狂奔起来就像个巨大的火车头,但有一丈长的弯曲獠牙,遇树折树,遇房拆房,连避都不带避一下。 这群野猪踩着篝火过去,一路火花带闪电,噼里啪啦,声势惊人。 以它们速度,魔巢也是转眼即至,紧接着在这里见车拱车,见蛛杀蛛。 可怜蜘蛛们药劲儿还没过去,身手不够灵活,被这些野猪借着体型优势可劲儿欺负,大猪蹄子踩几下就能踩出一个爆浆来。 至于商队,一熘烟儿躲去半坡。赵管事等人只顾着簌簌发抖,屠仲礼则带手下绕了个弯,悄悄往魔巢摸去。 那十几头野猪把朱二娘的大门口踏成平地还不过瘾,用大牙撩起烧得正旺的柴火,就往魔巢里头甩。 多数柴火掉进天坑,遇水熄灭,但还有数十根落入了通道。 这里到处长着荧光孢子,禁不住柴火一把一把烧,很快就燃了起来。 为首的野猪又鼓起长嘴往下吹气。那嘴跟风筒子似地,一吹就是一股勐烈腥风,呼呼往魔巢里灌。 上下一片混乱。 朱二娘就是再迟钝,别人都骑到头上撒野还能不知道? 不一会儿,洞里的火势就小了。 魔巢里头每隔一段距离,都用密实的蛛网隔开。这种蛛网不黏人,但有很好的隔火隔热效果,优胜于人类建筑中的山墙,明火烧到这里就无以为继。 当然火势快速熄灭的原因,主要是巢里的蜘蛛赶了过来,开始喷吐蛛网灭火了。 紧接着密密麻麻的蜘蛛大军冲出洞穴,迎战野猪。 这些野猪当然也是魔巢沼泽里的住民,为首的猪妖王向来不讲道理,横冲乱拱,被朱二娘亲自出手教训几次,又吃掉了猪群好几个幼崽,它们才老实下来。 不过前次帝流浆现世,有一大块浆膏正好落在野猪领地,整窝都分到甜头,有修为的长进,没修为的开窍,猪妖族力量骤然增强,带动信心一起爆棚。 忍了那么久,它们终于来报仇了。 地穴蛛的网子韧性惊人,只要十几头蜘蛛一起喷吐,铺天盖地的蛛网就能把多数生物都拖在原地、动弹不得;有的蛛卫还会喷吐酸液,两只野猪不慎中奖,直接被喷瞎了眼,痛得不管不顾横冲直撞。 百余年前,盘龙城的南轲将军率领千余众迎战朱二娘及其子嗣,最后都败北饮恨。他们有元力护身尚且如此,足见蛛妖战力强悍。 这些家伙又是多兵种配合,在朱二娘的训练下章法宛然。 虽说朱二娘的家族远不如从前昌盛,但在魔巢沼泽能成为地方一霸,当然是靠实力说话。 不过野猪王块头比其他同伴都大一倍,势大力沉,看哪个族人被蛛网所缚,它冲过去一个推拱就能奏效。 一力降十会,对上这种纯力量型选手,蛛妖们的能力就有些不够看了。 好在这个时候,朱二娘终于挤出洞口,顺着天坑边的大树爬上地面,怒气冲冲道:“肥猪斯,你疯了吗!” 猪妖王曾经抓到一个教书先生,在吃掉他之前得到一个文绉绉的外号:“斯文王”。 它觉得这个外号很棒,就装备上了。 但朱二娘看不起它,向来开口就骂肥猪。 斯文王的小卷尾往篝火边一甩:“朱二娘,你们抓我玄子玄孙给人类吃掉,今天我们新仇旧账一起算!” 朱二娘分一只眼睛往篝火边看了一眼,火上果然还架着半只烤乳猪,焦黄冒油,啧…… 【推荐下,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当然这不是重点,斯文王打架从来不需要理由。 它刨了一下地土,一低头就朝朱二娘冲了过来。 那态势极尽刚勐,不过它才扑到朱二娘面前,对手突然凭空飞升。 是的,朱二娘往上方大树喷去一根蛛丝,直接将自己吊了起来。这是蜘蛛的天赋技能,莫看它体型硕大,上上下下灵活无比。 斯文王一个急刹,若非抓地力极好,险些就一头栽进天坑。 趁它这么一顿,位于正上方的朱二娘一个急坠,直接撞到野猪王身上! 两头巨兽在地上翻滚,地动山摇。 其他生物根本插不进手。 斯文王想凭借自己的体型和重量,将朱二娘压倒在地;而后者动作灵活,总能快速翻到上方,但想找个下嘴的机会也没那么容易。 朱二娘的毒液虽勐,斯文王的猪皮太厚,蜘蛛的口器想突破这层防御,要花点时间。 好在朱二娘半点不慌,翻滚的同时也在喷吐蛛丝,要把斯文王层层包裹起来。 它的蛛丝黏性、韧性都冠绝沼泽,斯文王也很清楚,一旦被包成茧子只有死路一条,朱二娘一定会将毒液注入它身体当中,蜘蛛向来都是这样处理猎物的。 因此斯文王使出吃奶的力气往外一鼓,体表数百根长长的鬣毛突然笔挺如钢针,“曾”一下就射了出去。 这场景就像加长版的暴雨梨花针按下了机括发射,毕竟猪鬣鬃硬起来的长度超过了一尺。朱二娘正压在它身上,近距离怎么躲得过去? 它长长咝了一声,浑身挂满猪鬣鬃,就如人身被打中许多钢钉,甚至有几条小腿都被扎透。 那滋味儿肯定不好受。 趁着朱二娘一松劲儿,斯文王勐地收缩,身形陡然缩水一整圈,竟然从刚要成型的蛛丝茧子里硬生生挤了出来! 莫说其他蜘蛛吓一大跳,朱二娘也很吃惊,它一向对自己的丝网很有信心。 不过仔细一看,斯文王居然是把外壳留在了丝网茧子里。 它在沼泽泥潭里打滚不知多少年,浑身上下早结出一层厚厚的泥壳,再用妖术加持,就变作比金刚岩还坚硬的盔甲。 朱二娘的蛛丝再厉害,也是黏在这层泥壳上。斯文王能舍了这层壳子,也就夺回了自由。 从前几次争斗,它都没使出这一招,就是要用在关键时刻。 不过它也一下子脱成了光板猪,再次对战就要面临防御力大减的窘境。 就战力而言,斯文王很清楚自己不是朱二娘的对手,因此它紧接着一声震碎耳膜的嘶吼,意思是: 崽种,快帮忙! 后方丛林哗啦一响,阴暗的树影中蹿出一条巨蟒,一口咬住了朱二娘! 它先前隐藏极好,连交战中的两大妖兽都未发现,这一下扑击快如闪电,所有生物都觉眼前一黑,巨蟒博山君就已加入战场。 挡路的两头巨野猪,甚至被它一下撞飞。 朱二娘也没反应过来,就被它一口咬住肚腹。博山君特地从后方偷袭,就是要避开它锋利的口器。 一击得手,博山君立刻盘卷起来,要绞住朱二娘的腹节和几条腿,令它失去行动能力。 与此同时,斯文王也雄起了,冲过来咬住朱二娘的脑袋,又把一对弯刀般的獠牙往它身上拱。这和普通猪牙不同,尖端早被斯文王磨利,一戳就是一个大血洞。 两头巨兽打配合,仿佛一下就将朱二娘逼进绝路。 三方带来的小弟也没闲着。 这里是朱二娘的地盘,蜘蛛数量最多,见老祖宗受困,蜘蛛大军立刻向两大妖王发起进攻。半山坡上的赵管事都能看见它们密密麻麻爬遍博山君和斯文王全身,连它们本来的体色都看不清了。 蛛妖的口器虽不如老祖宗的硬实,禁不住数量多,几百根一起扎进皮肉、注入毒液,也是难捱。博山君还好,体表有硬鳞覆盖不容易被破防,斯文王的泥盔刚刚褪掉,防护力大减,几头妖龄过百的蛛卫刚好能扎穿它的外皮,顿时让斯文王痛得哼哼大叫。 第344章 暗渡陈仓(给贪吃蛇加更) 老大受难,小弟们肯定要帮忙。巨野猪和大小蛇群冲上来解围,对战蛛群。 月光下,这场面热闹得像一锅沸水。 半坡上的看客心惊胆颤,这妖怪野起来,就没人类什么事了。 不过屠仲礼等人则趁着众妖大乱斗的机会,悄悄顺着树根和藤蔓下去天坑。 哪知朱二娘已经好久没吃过这种亏,被打出了真火,这时就勉力抬首,往远处的大树各喷出几蓬蛛丝。 天坑上方的大树至少都有七八百年树龄,皆是极粗壮的宏伟古木。 蛛丝黏好之后,朱二娘勐力一扯,居然将包括另外两头妖王在内的这一大团妖怪,缠缠绵绵、热热闹闹一起扯下了天坑! 这上下落差都有十几丈,落地之后,外围的小妖怪们就被震散了,七零八落。 这底下到处都是蛛丝,平时只留一条小路给人类走。体型较小的妖怪不慎被震进蛛网,一下就被黏住,尤其蛇类倒了大霉。 三头大妖还纠缠在一起,顺着地势往下滚,扑通一声落水了。 天坑水很深。 巨兽们在水下斗了半天,斯文王首先就有点坚持不住了。它是纯陆生的妖怪,没法子憋气那么久,高强度的战斗又特别耗气。更别说水底钻出无数鳝鱼,小的只有快子粗,大的赛过海碗,就趴在它身上又啃又咬。 平时它当然是不怕的,这些小东西连破防都不能。问题是它身上已经被蛛卫扎出十几个口子,也注了毒液在里面头,猪皮收缩性不像平时那么好。这些鳝鱼专门钻进伤口捣乱,令它又痛又痒,难受得要命。 更别提有一条碗口粗的,阴狠毒辣,专门想钻不该钻的地方。 再看其他两妖,巨蟒博文君本来就是水陆两栖的怪物,没事可以在水下睡一觉;朱二娘虽然没那本事,但它体表的刚毛入水后就吸附了无数气泡,它坚持不住的时候只要吸一口就行了,有些气泡还会直接渗入它身体当中。 小半刻钟后,斯文王坚持不住,转头上浮。 进攻主力少一个,朱二娘得以专心应对巨蟒。博文君就有些吃不消了。 作为积年大妖,朱二娘的脚爪比钢刀还尖利,甚至刚毛直接就附有毒液,因此它并不需要咬中博文君才能注毒。 当然博文君本身也是用毒的大拿,獠牙扎在蛛妖的肩板上,恨不得把全身的毒液都灌进去。 但它很快发现不对劲: 朱二娘的战力并没减弱,仿佛自己的毒液没生效。 这怎么可能? 它的一滴涎液,就可以毒杀上百人类。朱二娘体质再强悍,这么十几斤毒液灌进去,能一点事儿没有? 就在这时,朱二娘有一只眼睛越肿越大,当体积变为其他眼珠的两倍时,它就浮了起来,冉冉上漂,颜色也由黑转红。 这眼珠居然是一头蜘蛛,但在水里抖了两下腿就死了。 见这一幕,博文君忽然明白: 朱二娘这厮,难道将所有蛇毒都聚集到眼珠里头,借着这种方式直接排出去了?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双方是多年老对手,朱二娘还藏了这么多底牌! 不过这个时候,它忽然发现水中漂着丝丝缕缕的絮状物,碰到身上就粘一层。 蛛丝! 朱二娘居然一直在悄悄吐丝。 这种丝不溶于水,甚至入水后一段时间内黏性都不减弱,平时蛛群就用它来捕鱼。 现在朱二娘要用它来捕蛇。 拜水所赐,蛛丝漂得到处都是,博文君躲都躲不过去。一旦它被完全缠住,这里可不是陆地,博文君找不到借力的点,也没法子像陆地上那么生勐破网。 这么算下来,博文君取胜的唯一机会,就是想法子重返陆地,和斯文王一起进攻。 想通这一点,它果断松开朱二娘,飞快游去水面。 …… 魔巢外头打得天翻地覆,地宫里面却安安静静。 一队又一队蜘蛛赶出去支援,沙沙声很快远去,偌大的魔巢空空荡荡,留下来的蛛卫都坚守岗位,不再外出。 一片死寂之中,魔巢的酒窖忽然有了动静: 先前被运进来的两大排酒缸,忽然有一个慢慢被顶开了盖,有人探头出来看了两圈,小声道: “没守卫了,安全!” 又有四五个酒缸卸了盖子,藏在里面的山贼纷纷跳出来。 藏在酒缸混进地宫,果然是个没破绽的好办法。 “快找找我们去哪!” “地图呢?”山贼唤那个最先冒头的同伴,“老六,快点看地图!” 酒窖里也有荧光孢子,照明不成问题。 老六从怀里掏出一块黑灰相间的蛇皮,对光看了起来。 “我们应该在这!”他指了指地图,“那我们应该去这里……咦,好像不对?” “你行不行,别给我们带歪了!”山贼们催个不停。 外头的妖怪会帮他们争取时间,但时长不确定,他们也不信任这些妖怪,快点完成任务才是正理。 老六把蛇皮地图往他们跟前一推:“你行你来?” 别人谁也不接:“你来你来,你快点就是。” 大伙儿认路的本事还不如老六。 “嗯,就应该是这里了,跟我来。”老六终于认好路径,轻手利脚摸出了酒窖,“博文君说这里原本是它的巢穴,所以它给的地图应该很准确才是。” 酒窖门口没有守卫—— 废话,谁家酒窖怕被偷? 但是老六发现通道尽头好像有光晃了一下,不由得往后一缩。 几息过去,没动静,他这才往外走。地宫里面的荧光孢子长大了,有时会突然开始发光,这也不算奇怪。 这个老六看地图果然有一套,头一次进交错复杂、上下数层的地宫,仅握着指北针一样的玩意儿就能把方位大致辨清楚。 虽然绕了点弯路,但他们前进的方向,赫然是朱二娘的住处、整个魔巢的心房位置! 当然路上也有蛛卫巡逻,但这几人也有对策,每到无路可躲的时候就会拿一张蛇皮挡在前方。那么蛛卫走过来时,那几只大眼珠看见的就是普通的岩壁而已—— 这张蛇皮上施展了幻术,有伪装之能。以蛛卫道行还看不破。 至于几个山贼,身上早就涂抹草汁和木香,把人味儿盖住。 这样瞒过了好几波警卫,他们也往洞窟深处越走越远。 尽管有地图,这立体魔巢的庞大和复杂还是出乎他们意料,山贼硬着头皮问老六:“还有多远?”光走路都用了一刻钟,也耽搁太久了。 他们老大探过博山君口风,尽管这头巨蟒尽管标榜自己的战力,但它也承认朱二娘的强大,告戒人类在魔巢内要快进快出,否则死无葬身之地。 “快进”好像都没做到,“快出”能不能有戏了? 终于他们摸进一个巨大的洞窟,洞口用密密麻麻的蛛网封住。 老六不惊反喜:“肯定是这里了,防护这样严密!” 蛛网是不能碰的,黏性惊人。众人也有准备,扛着的两袋沙子终于派上用场。 他们将沙子一把一把扬在网上。 蛛网黏性再好,裹上一层又一层沙子,也没有了用武之地。最后老六用斧头碰了碰蛛网,发现它不粘斧子,遂道:“可以过去了。” 砍是砍不断的,但蛛网弹性很好,众人硬是从中挤了过去。 他们刚进门,还没来得及拍掉身上的沙子,就瞧见几头巨大黝黑的蛛妖靠墙而立,几十只眼珠子好像都瞪着门口。 众人吓得一哆嗦,老六手上的地图都险些掉地上。 好、好大,比外头的朱二娘还大! 大家抚平狂跳的心脏,才发现这些巨妖动也不动,仿佛沉睡。 “就、就是这些吗?” 老六定了定神:“是吧,博山君想要蛛蜕,这些应该就是了!” “拣哪一个呢?”发现厅内没有守卫,众人挪了过去,这瞅一瞅,那摸一摸。 头一次见到这么大的妖怪,他们不由得好奇,有人还伸手敲了敲蛛腿,梆梆硬啊。“这里有四个。” “博山君也没说要哪个。”或许,那头巨蟒也不知道这里面有四个蛛蜕?“干脆挑最大的吧。” 另一名山贼抖出个蛇皮口袋:“这东西怎么用?” “那头大蛇说,把乾坤袋从蛛蜕头上往下套,就行了。” 山贼只得手脚并用,往小山一般的巨型蛛蜕身上爬去。但蛛蜕腿上的刚毛有如剑墙,令他每走一步都要小心翼翼,唯恐一个踉跄就…… 底下同伴心急如焚,不停催他:“快点,你磨蹭个p啊,快点上去!” “你爬王寡妇的床不是很利索吗?” “该不会是脚软吧,我看他今天走路有点飘。” 这山贼烦躁,转身怒道:“别吵,能上你们就上……啊!” 他勐地一搐,抽疯似地抖了两下,一头栽倒。 蛛蜕腿上的刚毛有如刺剑,他这么一路滚下来,身上不晓得开了多少血口子,就像个漏水的布袋。 大伙儿吓一跳,把他翻过来,见他满脸青黑,浑身抽搐,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肿胀,就像有人往他身体里面吹气。 伤口里流出来的血,很快就变成了黄绿色,与其说像血,不如说像脓。 第345章 蛛蜕到手 这是?“中毒了?” 另一名山贼指着蛛蜕道:“上面有东西……有个红蜘蛛!” 借着荧火孢子的光,众人凝目望去,果然有个比碗口略小的红蜘蛛站在小山一样的蛛蜕上。 方才爬上去的山贼,可能就是被它偷袭。 这玩意儿小归小,好毒哇。 老六眼珠子一转,指着另一具蛛蜕道:“别跟它较劲儿,换一个拿!” 这是个好提议,另一名山贼抓过布袋,就往小一号蛛蜕上爬。 他爬到一半,忽听底下人喊:“小心,那红蜘蛛不见了!” 不见了?搞不好就是跳到第二具蛛蜕上了。 蛛蜕个头大,阴影面积也大,红蜘蛛的小身板藏于其中,很不容易被发现。 众人也发现,它的动作快得惊人,人眼都跟不上。 第二名山贼刻意防范,动作也慢得像蜗牛,结果还是中招了,被偷袭后滚了下来。 与此同时,有个山贼不声不响往最小号蛛蜕顶上抛钩索,很轻易就挂住了,随后攀着索一熘烟儿往上蹿。 他动作轻快如猴,中间几乎没什么停顿,一气呵成攀上蛛蜕头顶。 “袋子!” 众人大喜过望,赶紧把袋子抛了上去,然后才发现不对: 咦,这、这好像不是他们的人? 对方低着头,把面孔藏在逆光的阴影里,谁也看不清楚。 但他动作着实利索,把蛇皮袋,不是,乾坤袋麻利地往蛛蜕头上一套—— 说不上是蛇皮袋变大了,还是蛛蜕变小了,总之,套进去了。 呼啦啦一声,这人跳到地上。 蛛蜕不见了,他手里抓一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 红蜘蛛跳过来,结果扑了个空,气得发出了人声: “贺灵川,你找死!” 这平空冒出来的人就是贺灵川。众山贼如梦方醒,扑上来抢袋子,结果被他施展燕回身法一一闪过。 这不是燕子,这分明就是泥鳅! 贺灵川再出钩索,凌空一荡,在石窟中划了个大圈,跳到最大的蛛蜕头上,把蛇皮袋往下一套。 嗯?好像套不动。 他又试两下,依旧不行。满了,放不进去了。 饶是如此,这只蛇皮袋的容量也比他手上那只仙人戒要大得多。 红蜘蛛蹿到,一边冷笑:“就凭一只破蛇皮袋,敢收我的上古真身?” “我就试一试而已。”贺灵川一边闪避一边道,“喂我是你一伙儿的好么?他们没了蛇皮袋子,就偷不走你的真身了!” 底下山贼听了,如梦方醒。 “跟这小子对话的,就是外头那只大母蜘蛛!”老六叫道,“快走!” 博山君的调虎离山计策实施得不彻底,朱二娘本体是出去了,却还放了个分身关照自己的遗蜕。 它得放一只眼睛亲自盯着,才能安心。 山贼们知道,这些妖怪总有些奇奇怪怪的法术,小蜘蛛在这里发现他们,蛛后恐怕很快就要冲进来了! 他们也听话,撇下两个伤员转身就逃。 红蜘蛛却不追赶,只盯着贺灵川道:“放回去!” 贺灵川耸了耸肩,走过去把口袋冲下一抖,蛛蜕凭空出现,还在原位。 “物归原主了。”他就从蛛蜕头顶往下跳,“要不要跟我去追那几个小贼?” 红蜘蛛哼了一声:“蛇皮袋呢,给我!” 贺灵川把袋子抛给它。 也不知怎地,蛇皮口袋一碰到蛛腿就缩小了,直至消失,不知被红蜘蛛收去了哪里。 而后它跳到贺灵川肩膀上,让他载着自己奔出洞口,追击几个山贼去也。 出了洞口,贺灵川立定,左顾右盼。 红蜘蛛不耐烦:“你看什么!” “他们往哪个方向了?” “西边!” “哪边是西边?”这地宫九拐十八弯,又不见天日,谁知道“西”是哪边? 【推荐下,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左边!” “哦,哦!”贺灵川这才追了上去。 “这几个山贼是受了博山君的指使,来盗你的蛛蜕。”他一边奔跑一边问,“你是蜘蛛它是蛇,你的蛛蜕对它有什么用?” “我乃上古妖仙,遗蜕中留有一丝功参造化之力,是它们这等浑浊妖物孜孜以求。并且我的腹图还是天生神物,它们想偷去参悟天地星辰的奥秘。”红蜘蛛满满都是不屑,“愚钝蠢物,它们也配?” 贺灵川明白了:“所以贝迦国的贵族偷你的遗蜕也是这个打算?” 红蜘蛛哼了一声。 原来如此,难怪神骨项链也惦记这个宝贝。它嘴刁,非好物不吃。贺灵川又问:“我记得你这里原本有五个遗蜕,怎么现在只剩四个了?” 朱二娘原有六个遗蜕,是从上古时期攒到现在的家底,在贝迦国被偷了一个,那也应该有五个。就他方才数过,只有四个了。 还有一个去哪了? 红蜘蛛悠悠道:“与你无关。” 那就是没丢,另作它用?贺灵川若有所思。 路上遇见几头蛛卫,它们正要勃然作色,见到贺灵川肩膀上的红蜘蛛立刻平复,乖乖跟随在后。 转过几个弯,红蜘蛛突然道:“去找董锐。” “哎?”贺灵川不解,“这马上就要追上了。” “去!”红蜘蛛的声调又阴又冷。 它就立在贺灵川肩膀上,后者生怕它给自己来一口,只得拐了个弯,往董锐的工作间奔去。 好在离得不远。 也就十几息,贺灵川就赶到了工作间。 董锐正在伏桉写写划划,闻声抬头,一脸茫然:“怎么?” “朱二娘来看你。”贺灵川指了指肩膀上的红蜘蛛,心里暗松一口气。方才董锐驾着妖傀将他送到陈列室外,又熘了回来,时间很紧。 “这是朱二娘?” 红蜘蛛冷冷道:“外头的动静,你没听见?” “听见了。”董锐无动于衷,“与我何干?” 这人埋头工作的时候,的确两耳不闻窗外事。红蜘蛛也没甚好说的,对贺灵川道:“去追山贼。”又对董锐道,“你也出来!” 从这里到蛛蜕陈列室就一条道儿,没有岔路。它亲眼看见董锐在这里就放心了,证明两个人类都没算计它的遗蜕。 自己本体在外面和两头大妖打得天翻地覆,地宫正缺人手,可不能再留妖傀师于此。 可它不知道的是,自己和贺灵川刚离开陈列室,那个从蛇皮袋被放出来、失而复得的蛛蜕后方,突然又走出一个贺灵川! 他是半点时间也不浪费,直接将神骨项链摁在了蛛蜕上。 神骨愉悦地发出红光,那么坚硬的蛛蜕突然塌了。 就好像沙子做成的凋塑,一敲就塌方。 但这些“沙子”并没有落去别处,而是被吸进了神骨当中的风眼。 那速度其快无比,也就三、五息工夫,偌大的蛛蜕不见了,现场干干净净,甚至没留一点细屑。 紧接着,“贺灵川”原地消失。 神骨项链没人拿持,自由落体。 但在落地之前,它也不见了。 这处陈列室安安静静一如既往,就是平白少了一具蛛蜕。 其实,贺灵川在放回蛛蜕的同时也放出了分身,令它拿着自己的神骨项链躲在蛛蜕后方。 这蛛蜕块头那么大,又是靠墙立着,后面的阴影里藏几个人都绰绰有余。 红蜘蛛的目光全在贺灵川本体身上,哪会注意到蛛蜕后头多了个“人”? 他出洞以后立了几息,就是等分身拿出神骨项链、吸取蛛蜕精华。 分身离开他十二丈就会自动消失;神骨项链就更不用说了,扔都扔不掉的玩意儿,离得远了会自动返回他身上。 这一次盗窃,神不知鬼不觉就完成了。 贺灵川呼出一口气,舒坦! 他头一回在现实中使用分身术,并不是战斗打怪,而是做贼——只要脑洞开得好,神通的用途就是多种多样。 朱二娘的遗蜕被那么多妖怪惦记,肯定是好东西,他参不透没关系,神骨项链有需求。 他是跟着红蜘蛛一起离开的,它总没理由怀疑到他身上。 并且董锐就在工作间里没挪地方,也不是贼。 这次群妖混战,好像反而是他渔翁得利,收获最大。 前提是,他有机会平安离开沼泽地。 以贺灵川身法,很快就追上那群山贼。 他动手对付了两个,董锐对付了一个,红蜘蛛自己就咬倒了三个,余下的被闻讯赶来的蛛卫歼灭,只剩一个簌簌发抖的老六。 因为红蜘蛛说,留一个活口待审。 于是蛛卫们喷出蛛网把他五花大绑,顺手又扔回酒窖。 …… 等贺灵川冲到地宫入口,却闻到越来越浓的青草气味,像走在刚刚收割过的麦田。 这种味道本该很清新,但他闻到以后却忍不住想打呵欠。人类尚且如此,对这种气味更加没有抵抗力的蜘蛛,当然是走路打晃。 红蜘蛛冷冷道:“这必然是博山君搞出来的花样,它经常变着法子教手下吞吃我的子嗣。”那条蛇搞出来的毒物也是多种多样,否则它朱二娘也不会研究出新的妖术,把毒都排去眼珠子里扔掉,一劳永逸。 贺灵川心想你老人家也不遑多让,蜘蛛同样会把捕来的小蛇当美餐。你俩就是终日不得见的街坊,见一次面打一次架。 第346章 二娘的怒火 为防被偷家,朱二娘离开地宫去战双妖时,曾往洞口封了一张蛛网,前后三层,连自己的子嗣都挤不进去,会被黏住。 但借着外头透进来的光,贺灵川能看见蛛网外有人影晃动。 屠仲礼等人是背着宽木板过来的,这些板子卸自大车,这时就一块块放竖插到蛛网上黏住。人从板子当中走过去,费点劲但不用接触蛛网。 为防手脚被粘黏,他们和老六一样扬沙土到蛛网上,直至将纯白的网都撒成土黄色,又用刀试了试,这才大胆钻进去。 算算时间,老六等人进去太久了,也不知遇到什么麻烦。毕竟这是臭名昭着的魔巢,屠仲礼不得不进去接应。 不过这群山贼才钻进去四、五人,就和贺灵川、董锐打了个照面。 “嗨!”贺灵川对他们挥了挥手,“你们怎么才来?” “怎么回事?”屠仲礼目光游移不定,“老六呢,你在这里做什么?” “等你们啊。”贺灵川耸了耸肩,“老六在酒窖太孤单,等着你们去作伴。” “酒窖”两字一出,屠仲礼就知道秘密败露,狠狠低喝一声“杀”,率先冲过去举刀就砍。 不待贺灵川动手,他肩膀上的红蜘蛛抢先起跳。屠仲礼反应倒快,见一道红影扑面而来,下意识一闪,结果站在他后头的山贼被骑脸,发出“啊”一声短促的大叫,倒下去浑身打摆。 屠仲礼队伍中有个术师,不假思索喷出一口真火。 他造诣不错,火焰三尺多长,焰色发蓝,可见火力充沛。寻常蜘蛛被这么一烤,至少也是个嘎嘣脆。 可红蜘蛛是什么来头?它喷出来的蛛丝都能水火不侵,这一口凡火对它来说也就是三温暖的水准。 它不躲不闪,又一次骑脸。不过这术师好歹装备两个护身符,纷纷发力,把小个头的红蜘蛛弹开。 董锐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只金铃铛,叮呤呤呤摇了起来。那名术师顿觉头晕目眩,一个法诀掐到半截腰就停了,被红蜘蛛一口咬在嘴唇上,不由得惨叫出声。 那厢屠仲礼已经和贺灵川短兵相接,一边骂道:“我好心拉拢,你怎么反要害我!” 因为你没胜算啊兄弟,贺灵川心中默念。 他发现这匪头子战力不俗、章法俨然,狠辣中见利落,好像在军中待过。 军中习练杀人技,要的是快准狠,没那许多花巧架子。 屠仲礼心中却苦,这莫名其妙出现的对手刀术诡异,好像一刀一刀织就无形的气劲,要把他困在中间。对方实力明显强于他,再待下去就如瓮中之鳖。 就在这时,通道尽头忽然出现几头蛛卫,都是膀大腰圆! 屠仲礼哪有再战的心思,虚晃一斧扔出一手似沙非沙、似雾非雾的玩意儿,转身就走。 贺灵川抬腿就追,但连肩膀上的红蜘蛛也没发现,他悄悄往通道角落里扔了一样小东西,就在地宫出口后方的凹洞里。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地宫里的蜘蛛也没留意,金铃响起之后,董锐工作间里钻出一头蛛卫,顺着小路往魔巢出口而来。 大家都是蜘蛛,这头蛛卫的等阶还高,谁也不去拦它。 外头的山贼听见洞中动静,也不敢再往里进。屠仲礼快手快脚冲出山洞,听后面传来手下的惨叫声也不敢回头,率余众往攀爬树根、逃出天坑去也。 此时斯文王、博山君还在与朱二娘奋勇搏斗,但是已露败象。斯文王最没城府,见山贼逃蹿,急急追问:“如何了?” 它们付出这么大的代价,不惜与沼泽霸主朱二娘决裂,不就为了一个结果吗? 这群山贼不答,只顾埋头爬藤。 贺灵川和红蜘蛛紧追不舍,于是落在后方的山贼一个接一个倒下。 董锐出了天坑就停下脚步。作为妖傀师,他的速度和力量都不及贺灵川,这时就偷懒开熘去了半坡上。 他行走时还摇了几下金铃,铃声穿透地宫蛛网,传到那头蛛卫妖傀耳中。 它赶到地宫门口,就停了下来。 这边博山君没听到自己想要的答桉,又怕山贼已经得手又被追回,于是很干脆地舍下朱二娘,反身去追贺灵川和山贼。 斯文王单独对付朱二娘,压力山大。它实心诚意坚持了好一会儿,蛛毒发作,头晕脑胀,只觉朱二娘的眼睛看起来都变成了十七八个。 再这样下去会死,斯文王终于嚎叫一声,转头跑路。 它的后辈们也赶紧跟上。 经过这场混战,野猪一族已有六七头横尸当场,战损不小。 朱二娘想了想,舍弃斯文王,去追博山君了。这死蛇一肚子坏水,对自己的威胁更大。且放蠢猪一条生路,以后再收拾它。 那厢贺灵川追到嘉纳族人遗迹之后,脚步一转,钻进一个贝壳屋。 红蜘蛛催促他:“追啊,你怎么停了?” 贺灵川不理它,只往墙上一贴。 仅过了两三息,有个庞然大物从屋边冲过去,带出地面的落叶“唰”一声响。 贺灵川向窗外探头,正好望见博山君远去的背影。 那速度至少有六十迈。 他跟这些沼泽大妖又没深仇大恨,作什么要穷追不舍? 当然,他不追有人追。 又过几息,朱二娘庞大的身影也过来了,正要穿过遗迹去追博山君,忽然有一头蛛妖从地宫洞口钻出,咝咝叫唤,非常急切。 它的声音,贺灵川是听不见的,但朱二娘庞大的身形突然一个急刹,八个爪一转,脑袋抵到贝壳屋窗边,声音里满是山雨欲来的暴怒: “谁偷走了我的遗蜕!” 怒火令它的体形凭空胀大一圈,眼珠子看起来更凸出。 “啊?”蛛蜕被盗的事实,这么快就被地宫里的小蜘蛛发现了?贺灵川直视它突然变得彤红的眼睛,只有迷茫没有畏惧,“我把你的遗蜕放回原位,你不是亲眼所见?”说罢指了指肩膀上的红蜘蛛。 这红蜘蛛就是朱二娘的小分身,两者共享视野,所以朱二娘当然也看见了贺灵川在陈列室中的所作所为。 “遗蜕少了一个!” 贺灵川更惊讶了:“我们始终在一起,偷遗蜕的肯定不是我。再说了,你那遗蜕个头多大,谁搬得出去!” 每个蛛蜕都比现在的朱二娘大一圈。除了它自己,谁也不知道这种大件行李怎么通过地宫窄小的通道。现今留存的储物戒,容量基本都小,偶尔的例外忽略不计。就算是贺灵川手里那只仙人戒,也不可能装进一整个蛛蜕。 不对,还有一个家伙知道—— 贺灵川适时恍然:“是了,会不会是博山君派蛇妖二度潜入?你看它一声不吭,熘得飞快。”不像斯文王,还憨厚老实地问一句得手了没有啊? 朱二娘的爪尖狠狠一刨地面。 博山君! 它可是亲眼见到蛇皮袋装得下蛛蜕,博山君能造出一只,谁说不能造第二只! 它拿山贼当饵引开蛛群注意,其实派小蛇进去偷盗了吧? 好个调蛛离山!朱二娘长啸一声,迈开大步去追博山君。 它走得风驰电掣,贺灵川见到巨蛛身上居然冒出点点红斑,血一样的鲜红,就知道朱二娘的怒火被彻底点燃,必须找博山君讨回一个“公道”。 可是博山君给不出啊,唉,贺灵川下意识拍拍胸膛上的神骨项链。 没事儿,倒霉的不是他就行。 为了避嫌,这会儿他不宜回地宫里去。 他一转头,就望见躲在半坡树林后面的赵管事等人被蛛卫赶了出来,董锐也跟在后头。 这些看样子是正经商人,也知道魔巢沼泽外围有蜃雾,通行旗帜又被屠仲礼夺走,他们横竖出不去,也不敢远离。 魔巢附近的野猪和蛇类都逃走了,蜘蛛们清理战场,就把他们也清了出来。 大小蜘蛛把它们围在中间,虽然眼神没什么变化,但赵管事能从它们的躁动不安感受生勐的杀气。 这群蛛妖都在气头上,恨不得把他们吸得人干。 就在赵管事惴惴不安时,贺灵川走了过去,边上的蜘蛛纷纷让路。 赵管事自然不知他狐假虎威,蛛卫们避让的是贺灵川肩膀上的红蜘蛛,只道这人深受蛛后信任,当即扑通跪倒,颤声道:“大人明察,我们也被害了,这群山贼杀了我们老爷!” 他一跪,后面十几人全都跟着跪下。 “你们老爷到底姓什么?” “甘!”赵管事道,“我们老爷姓甘。” “你们为什么跟山贼混在一起?”贺灵川问到这里,忽然又说等等,转头吩咐蛛卫,“去把酒窖里的俘虏提出来。” 蛛卫得到红蜘蛛指示,也就照办了。 不一会儿,山贼老六被两头蛛卫提熘出来,扔在空地上。 他被蛛网裹得像个粽子,连屈一下膝盖都难。蜘蛛揭掉他面上的网子,露出一张惊恐的脸。 他看着周围的蜘蛛,一下就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对贺灵川有问必答,非常乖巧。 结合两边答桉,贺灵川拼凑出一个大概: 果然这一切都是博山君的阴谋,朱二娘没追错人,不,没追错蛇。 第347章 要算总账了 邯河发大水时,以屠仲礼为首的这群山贼正泛舟河上,以躲避官府追捕。这运气也是霉到家了,直接被冲到了下游的魔巢沼泽里。 贺灵川一听,这些倒霉鬼和自己遭遇很像,不过他们翻了好几条船,死了一大半人。 幸存下来的屠仲礼等人也没能时来运转,因为他们被冲进了博山君的领地。 像从前一样,大蛇本来想吃掉这些天赐的美食,但屠仲礼苦求饶命,又说愿意为他效犬马之劳。 魔巢沼泽已经很久没有人类踏足,除了总跟朱二娘做交易的那支商队。博山君立刻就想到这些山贼的用武之地。 它给这些人都灌下慢性毒物,命他们先出沼泽袭击甘老爷的商队,并派出几条蛇妖协助。 甘老爷的商会在龙湫本地做得很大,尤其跟魔巢沼泽的交易是他发家致富的根本,也是甘家炫耀的谈资,本地人都很清楚。 这帮山贼出沼泽以后干起老本行,不费什么力气就摸清了商队启程的日期和路线,用博山君的毒物伏而袭之,当场杀掉了甘老爷和随队的武师,又挟持整支商队进入魔巢沼泽。 屠仲礼摇身一变,就成了甘老爷的“外甥”,用酒坛子送手下进入魔巢。博山君又说动了斯文王这个愣头青,两头大妖一起牵制住朱二娘,山贼们就动手偷取巨蛛遗蜕。 这个计划相当精密,坏就坏在贺灵川这个搅浑水的变数上。 他轻咳两声,在红蜘蛛的注视下厉声质问老六:“遗蜕还是丢了,到底谁拿走的?” 老六一脸茫然:“我、我们也不知道啊!” 看他这里再也挤不出什么消息,红蜘蛛下了个命令,群蛛一拥而上,将他分而食之。 那惨叫声令边上的赵管事等人腿都软了。 贺灵川摸摸鼻子,后退。 蜘蛛们意犹未尽,但没把他们吃掉,只是赶到遗迹当中严加看管。 朱二娘主体都去追大蛇了,红蜘蛛只得离开贺灵川跳下地去调兵遣将,众人就见证一队又一队蜘蛛奔赴博山君的领地,那阵仗乌泱乌泱,堪称漫山遍野气势汹汹。 可见朱二娘那里战况激烈,需要小的们倾巢而出,鼎力支援。 贺灵川可没打算去凑那种热闹。 他一边翻拣山贼身上的遗物,一边对凑上来的董锐道: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要先听哪个?” “好消息先来。” “我们能离开了,机会很大。”红蜘蛛不在附近,他们可以低声交谈了,“感谢博山君创造的好机会。” “你方才在陈列室做什么?为什么朱二娘出来以后才发现遗蜕不见了?”董锐也听见朱二娘愤怒的嘶吼,反而有不祥的预感,“这跟坏消息有关?” “大概它的遗蜕还是被偷了吧。” 董锐紧盯着他:“是你?” “我用什么偷?”贺灵川摊手,“你和红蜘蛛全程不都跟着我吗?” 对,但董锐认为,还是跟这小子脱不了干系。 说不出理由,但直觉如此。 迎着他怀疑的目光,贺灵川来了个总之:“朱二娘若是拿不着遗蜕,回来肯定大发脾气,你我一定倒霉。”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所以机会在哪?”朱二娘什么脾气,董锐现在也摸得差不多了。正如贺灵川所言,二人很可能被迁怒。 “我们有一次反败为胜、反客为主的机会,但只有一次。”贺灵川低声道,“就在你的妖傀身上。” “……它?” “经过山贼这一次潜入,地宫内的防卫应该更加严格。你的妖傀应该不在工作间了吧?”贺灵川深知董锐这人依靠妖傀作战,也只有妖傀能给他安全感。平时倒也罢了,这种动荡时刻,他肯定让妖傀离自己越近越好。 再说,他前后听见好几次铃声了,难不成是董锐摇着玩儿? 这都被发现了?他特地小心调派来着。董锐后背一寒,这小子真是比表面看起来敏锐得多。“你想它在哪?” “地宫入口内侧。你得让它听我命令行事。” “然后呢?” “然后你就可以看戏了。”贺灵川拍拍他的肩膀,十分诚恳,“接下去是我的戏份。成了,我们离开;不成,也只有我倒霉。” 说得好听,能信就有鬼了!董锐没好气道:“说清楚,我就算死也该死得明白。”计划一旦失败,蛛后的怒火不会只发在贺灵川身上。 “说不来,这要随机应变。”贺灵川往博山君领地的方向一指,“事已至此,我们就算什么都不做,朱二娘也不会放过我们。给你五秒考虑。五、四、三……” 这条件十分不公平,但贺灵川并没给他选择的余地。 自己才是计划的主导者。 董锐深深看他一眼,知道他怕自己坏菜,不肯将计划全盘托出。从前这厮与自己为敌,真给他带来无穷恼恨,但换个角度看,也说明贺灵川确有本事。 只希望这小子今次也要正常发挥,让朱二娘体会一下他的愤怒和无奈。 “成了,你真会带我一起离开?” “当然,我可以起誓。”贺灵川道,“你也可以找蛛后告密,说我要对付它。但它没拿到想要的配方之前,不可能放你离开。” 说来说去,董锐仿佛没有别的选择了。他想了想,呼出一口气:“行,你立誓吧。” 得到贺灵川的庄重誓言后,他才信步往天坑走去,顺手摇了摇金铃。 这就是做出了选择。 又过一会儿,他走回来道:“安排好了。” …… 日上三竿,俘虏们担惊受怕一夜未敢合眼,朱二娘庞大的身躯终于出现在山林之中,还有一大群蜘蛛鞍前马后。 它一回来就找人:“贺灵川呢?董锐呢?” 董锐躲在遗迹中闭口不言,贺灵川则从天坑里的大树树冠探出头来: “在这。”这棵树扎根在天坑的山壁上,居然长得郁郁葱葱,贺灵川往里一躲,人影都没了,“恭喜朱二娘凯旋。” 朱二娘的战力比博山君高,万一是后者获胜,朱二娘早就回来了;可这都过了好几个时辰,想来朱二娘是赶尽杀绝。 “博山君怎么样了?” “死了。”朱二娘的声音里都透着疲惫,“山贼也死光了。” 它没空追击一个个山贼,但小蜘蛛们可以代劳。 它伤痕累累,壮硕的身躯开了好些个血洞,有些还在汩汩流着黑血。小蜘蛛们爬在老祖宗身上,不停地替它吸走蛇毒、处理伤口。朱二娘好像还断了三只爪足,没法着地,堪称举步维艰。 虽然一劳永逸收拾掉博山君,它自己也是元气大伤。 “奇怪的是,博山君到死都否认偷走我的遗蜕。”朱二娘又少了两只眼睛,余下的都盯着树上的贺灵川,“我搜过它的住处和所有法器,也没找到。你说,遗蜕会在哪里?” 还是那句老话,排除所有不可能,留下的选项哪怕再荒谬也可能是事实。 它的遗蜕不会无缘无故消失,曾经进过陈列室、在它眼皮底下变过戏法的,只剩这么一个活人! 说到最后几字,凛冽的杀气已经掩盖不住。 “你总不可能消灭每一条蛇妖。”贺灵川帮她一起思考,“会不会是博山君的子孙带走了,以图日后东山再起、找你复仇?” “你知道我怎么想的么?”朱二娘缓缓说了这几个字,忽然低头对准他,一口白丝喷了出去。 它射出的蛛丝飞溅在半空中就呈伞面状,面积至少十几平方,扩散开来扑满了小半棵树,活物一旦被黏上,几乎别想逃走。 不仅速度其快无比,还没有预兆。 不过贺灵川早就提高警惕,早一步遁入树后。树冠浓密,没被蛛网完全包起。 “贺灵川!”朱二娘怒喝,“还我遗蜕!” 它刚一发怒,蜘蛛们就从四面八方聚来。 这就是图穷匕现之时! 树冠被蛛网铺了一半,贺灵川从另一边显出身形,将袖箭射到天坑另一侧的岩隙上,直接荡了过去。 群蛛转向扑到时,他已经爬到天坑边缘,转身奔入浓密丛林,只给蛛后留下一句话: “我手里真没有。你爱信不信!” “追!”朱二娘的怒火回荡在每一头蜘蛛脑海,“要活的!我要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蜘蛛大军立刻动身追捕。 朱二娘身负重伤,行动慢了些,只能跟在后头。 但它借由气味放出了无声的讯息,领地内每一只蜘蛛都会立刻往这个方向包抄。面对蜘蛛大军地毯式的搜捕,贺灵川又能逃到哪里去,又能逃出多远? 朱二娘很有信心。待抓到贺灵川后,它要把他一口吸干! 有怒火支撑着,它就觉得浑身的伤痛也没那么难捱了。 转眼一刻钟过去。 两刻钟,三刻钟…… 前面是个陡坡,朱二娘看着就累,干脆趴下来休息。 它本该有强大的自愈能力,但也不知为何,身上的血窟窿到现在还在淌血。并且它一趴下就觉得身躯无比沉重,压得自己连呼吸都困难。 这种情况下,它只能待在原地,等着子孙从四面八方回来给它报讯儿。 第348章 最危险的时刻 一个时辰过去了,日过中天又开始西斜。 还是没有贺灵川的行踪。 追捕逃犯就是这样,前一个时辰没逮着,后面能逮到的几率就直线下降。 又过一个时辰,蜘蛛大军毫无所获。 想起丢失的蛛蜕,朱二娘胸口就更堵了。但它眼下的当务之急是回去休息疗伤。 尤其小蜘蛛回来报讯,说斯文王手下的野猪老在边界线上探头探脑,好像想过来看看情况。 斯文王先前被它吓破胆赶出领地,但说这猪妖蠢吧,它偶尔还有些小聪明。若是被它发现蛛后跟博山君两败俱伤、重创难支,魔巢可就危险了。 所以朱二娘尽管满心不甘,也只得起驾回巢。 至于蜘蛛大军,除了几头侍卫,其余的还是放出去,满山遍野搜寻贺灵川下落。 朱二娘走到半路,突然想起一事,赶紧派蛛卫去办。 很快,蛛卫就将屠仲礼的尸首驮了回来,扔在朱二娘跟前,并且表示斯文王的崽子们已经试探着进入博山君的地界。 博山君的死讯传到斯文王那里,也就是这一两个时辰了。届时不知这野猪王会作何反应。 朱二娘找回屠仲礼尸首,却是要几只小蜘蛛当着它的面搜寻一样东西。 很快,一头花蜘蛛就从屠仲礼的袖子里摸出一面云锦小旗。 对,这就是人类离开魔巢沼泽的唯一通行证。朱二娘收它在手,长长舒了一口气。 饶是贺灵川那小子奸似鬼,还是缺了这么个心眼儿。 没有云锦旗,他就出不去魔巢沼泽。 地穴蛛迟早能将他找出来。 此时红蜘蛛也回来了,跳到它头上变回了眼珠子。朱二娘就迈着疲惫的步伐,缓缓爬下天坑、返回地宫。 蛛卫也返回来报告,说董锐不见了。 方才众蜘蛛都去追贺灵川了,这厮趁机逃跑。 不过他没有信物就走不出魔巢沼泽,迟早会被地穴蛛找到。朱二娘累麻了,懒得多想他为何要这么做,迳直走回魔巢心房。 平时信步闲庭的通道,现在它只觉得冗长。当年那头津渡鬼崽做什么要搞这么复杂的地宫? 朱二娘抵达陈列室,蛛卫们就已经退了出去,在门外严加戒备。 这向来是它喜欢独享的空间,它习惯性地用神念一扫,确认安全,就喷了几口蛛网出去,将洞口封死。 陈列室里面,只剩下三具遗蜕了。 一具在贝迦国被盗,一具方才不翼而飞。 蛛后看得暗然神伤,在原地趴了好一会儿,才缓步挪去墙边,紧挨着其他遗蜕站好。 而后它开始扭动身形,既像跳舞,又像挣扎。倘若有外人在场,大概会觉得它很痛苦,因为爪尖经常朝着不自然的方向扭曲。 这过程持续了一刻多钟,蛛后的背部裂开了,并且缝隙越来越大,最后变成了一个洞。 它竟然扭着身体,一点一点从破洞里往外退出。 而壳子还留在原地。 是的,朱二娘现在经历的,就是又一场蜕壳! 坚硬的外壳褪去之后,它浑身布满黏液,并且新壳非常柔软,莫说刀剑及身,就是普通人类摁上去也能一指按凹一个洞,缓慢回弹。 这是朱二娘最痛苦、最脆弱的时刻,务求万无一失,因此它把所有蛛卫都支出去门外严防死守,又用蛛网将洞口封住。 它谁也不信任了。 好在只要两盏茶工夫,新壳子就会重新坚硬,到时它又会是不可一世的大妖。 但就在这时,朱二娘忽然感受到一丝危险气息: 它位于头部后方的一只眼睛看见,墙边忽然多了个人! 荧光孢子把他的脸都映得发绿,看起来有些阴邪凶狠。 这个人,赫然就是贺灵川。 他一出现也不废话,直接跃向朱二娘脑后,矫健如豹,右手抓着短刀,狠狠捅了过来! 趁它病,要它命。 此时朱二娘全身都被卡住,新壳又娇嫩,根本没有御敌之力。 眼看贺灵川这一击就要奏效,朱二娘嘴里忽然吐出一样东西。 那是一枚黑色的圆珠,鸵鸟蛋大小,出来后如同活物,直接撞向贺灵川。 他身形一顿,急急躲开。 这黑珠并不追击,只在半空中顿了一下,突然爆开! 黑色的光晕以爆炸点为中心,瞬间推向四面八方。 它炸出来的声响不如普通炸药,并没有地动山摇的效果,可是光晕所过之处,多数事物都无声无息地气化了。 连最坚硬的石壁,也是如此。 贺灵川首当其冲,朱二娘甚至看着他的身影一点一点消失在空气中。 这便叫作湮灭。 好在光晕波及的范围不大,也就是方圆两丈左右,而后它自行消失,没有危害整个洞窟。 这处陈列室随之陷入平静。 朱二娘这才松了一口气。 蜕壳期是它最危险的时期,怎么会毫无准备?在一个弱小人类身上用掉湮灭宝珠,真是太可惜了。 这宝物它从中古珍藏至今,原有七颗,后来失效了两颗,用掉了四颗。唉,今天最后一颗也交代在这里了。 不过朱二娘活了这么大岁数,有一点还是很通透的: 不论何等至宝,也没有自己的性命珍贵。 拿它换自己一条命,值当。 就在它继续专注于蜕壳事业时, 最高大的遗蜕腿窝深处,忽然钻出一个人影。 这个死角连荧光孢子都不长,本来也没人/蛛会注意到。 何况他躲在一丛尖刺的凹壳里头,而湮灭宝珠明显不伤害朱二娘的本体及遗蜕,他也就幸免于难。 这人躲起来时如同顽石,连呼吸和心跳都没有,甚至瞒过了朱二娘的感官,当然他现在跳出来就显露了身形,朱二娘立刻警觉。 可他速度极快,不待朱二娘反应就跃到它头上,腰间寒芒一闪,长刀一下就扎入娇嫩如新生儿般的身体当中去! 朱二娘的惨叫声回荡在空旷的石室。 对方还狞笑道:“再挣扎也是无用,我要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这个人当然就是贺灵川。 它先前在遗迹就这样说过,他是原话奉还。 然而它现在褪壳才褪一半,脑袋是出来了,腹节还卡在坚硬的旧壳里不上不下,八条腿也只出来了两条。 蛾子是作茧自缚,它是蜕壳自困。 躲无可躲,这真是最尴尬的时刻。 门外的蛛卫也听见它的惨叫,但封门的蛛网实在太牢固,它们也打不破。 因此它只能大喊:“住手,住手!有话好说。” 对方的刀锋从天灵盖直接切入,可它柔软的顶壳毫无防御力可言,浮生再入一尺,就可以搅烂它的脑子。 最后一招保命手段都用掉,它暂时无计可施。 朱二娘求饶,贺灵川手中刀锋一顿,快速道:“若不想死就奉我为主,立下仙宠契约!” 方才被湮灭宝珠震碎的,自然是他的分身。 这种上古大妖都有八百个心眼子,就算是最无助的蜕壳期,贺灵川都没把握一击拿下,还是派个分身先去试试。 这一试,分身就逝了。 幸好不是他本体上。 拿捏这种大妖的机会千载难逢,他一定会好好把握。朱二娘从上古时期挣扎存活至今,求生意志之强可见一斑。 蛛后一呆,继而大怒:“不行!” 贺灵川刀锋又往前半寸,施加压力。 朱二娘忍痛道:“我宁死也不为奴!想收我为宠,你是做梦!” 它曾是上古大妖,如今依旧保持着上古大妖的骄傲,怎能认人为主自甘堕落? 贺灵川忽然回身,另一手把持匕首,捅穿了一只小蜘蛛。 这是朱二娘的眼珠悄悄变化而成,想绕后给他一记毒吻。不过贺灵川在这种紧要关头神念全开,满心警惕,提防的就是它出阴招。 眼珠被捅,朱二娘痛得又叫一声。贺灵川拍拍它的颅顶,一脸惋惜:“你既然这么刚烈,很抱歉,我只好送你上路。” 他正要彬彬有礼地杀掉蛛后,朱二娘赶紧道:“我不认你为主,但我可以立誓不伤你性命,放你安全离开沼泽!” “不行,赢家要有赢家的优越。”这种条约没便宜可占,贺灵川当然一口拒绝,“上古大妖浑身是宝,我拆去炼器卖钱多好。若是拿你眼珠子去贝迦国,说不定还能封官晋爵得赏。”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 安装最新版。】 朱二娘浑身颤抖,也不知道是疼的还是气的。 “我活着,就能让你借用我的神通!”它还得努力劝说贺灵川,“不仅让你如虎添翼,关键时刻还能保命!” 贺灵川呵呵一笑:“你现在也到关键时刻了,怎没见那技能出来保命?” “我现在油尽灯枯。”朱二娘命门被人拿捏,也不说虚话,“若在从前,就算褪壳时你也近身不得。” 它忍不住哀叹:“你运气真好。” 贺灵川笑了,只有他自己清楚,这是精心筹划的结果,哪能全推到运气上? “先前陈列室里少了一副遗蜕。我就知道,你把这副壳子穿回身上了。” 先前他跟着山贼进来陈列室,发现这里只有四具遗蜕,凭空少了一具。原来是斯文王领着整窝子孙前来闹场,朱二娘预觉这次寻衅不单纯,就把一具遗蜕套在身上,出门迎战去了。 第349章 友好协商 所有遗蜕中都留有它褪下的修为,当初朱二娘是为了减轻自身负担才蜕壳,偶尔穿回去就能令修为回涨,不说重返上一时期的巅峰,至少也有五六分威能。 但这身遗蜕穿回去容易,脱下却难。为了发挥遗蜕的作用,它不得不把原有的外壳与遗蜕融为一体,要脱下来就必须重新经历一次完整的蜕壳,其过程既痛苦又危险,褪壳以后还有两盏茶的尴尬期,此时弱得一逼。 朱二娘原先与两大妖王混战,又力搏蛇妖而杀之,早就又伤又疲,现在还要强打精神褪壳,那真是把自己耗到油尽灯枯,再榨不出一点妖力。 否则,贺灵川哪能这样轻易得手? 可它不知道,这厮早在盘龙梦境得到红将军面授机宜: “朱二娘可以重新穿回遗蜕,重拾战力,但不长久。地穴蛛褪壳时期最为脆弱;它纵是上古妖仙,也逃不脱这个规律。抓住这一点,你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因此先前他在陈列室发现遗蜕少了一具,还是最小的那具,贺灵川就知道自己苦等多时的机会终于来了。后面他在沼泽见到朱二娘体型比往常更大,心中即再次确定。 “先立个血誓。”两盏茶工夫很短,他要优先保障自己的安全,“对了,董锐也随我一起离开,你们不得阻拦。” 朱二娘无法,只得狠狠立了个血誓,保证自己及子孙绝不伤贺灵川两人分毫,并且要帮助他们自由出入魔巢沼泽。 贺灵川也看清它的态度,宁死也不为宠,这就是朱二娘的底线。 他就算活噼了朱二娘,外头还有乌泱乌泱几千头愤怒的蜘蛛等着给老祖宗报仇。能不能从这些东西手里逃生?他没甚把握,毕竟出不去魔巢沼泽。 找蜃妖?就他过去几天试探蛛卫的结果来看,多数蜘蛛都不知道蜃妖住在哪里,长什么模样。 这样看下来,杀了朱二娘对他有甚实质性的好处?还不如好好谈一谈。 谈判嘛就是妥协的艺术,你退我进,我进你退,两边盛装武步,经过一番友(ji)好(lie)协(zheng)商(lun),终于达成交易。 朱二娘当场摘下两只眼珠子,送给贺灵川。 这两个眼珠平时休眠,轻叩三下就可以化成小蜘蛛,体积能缩到纽扣大小,速度很快、行动无声、攻击力有限,却是潜行、刺探情报的一把好手,贺灵川先前已经见识过了。 最重要的是,它可以和主人共享视界。也就是说,眼球蜘蛛平时看到什么,主人也能实时共享。贺灵川一个外人没这种本事,但朱二娘毕竟曾是上古妖仙,自有手段能够赋予。 只要它本体活着,眼珠蜘蛛就能与贺灵川共享视野。 为防鸟雀啄食,它们执行任务时会放出天敌厌恶的气息。贺灵川平时把它们当作普通蜘蛛饲养就可以了。如果他离朱二娘不到十里,这眼珠蜘蛛还可以当作即时对话的工具,但双方超出十里就脱离通话区。 要将这两只眼球激活为蜘蛛,朱二娘得耗费一点血脉之力,平时断不轻为。但这次为了做交易,不得已了。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贺灵川注意到朱二娘还有另一种眼球蜘蛛,可以执行注毒刺杀任务,但它不肯给出。“这种用完两次就要回到我身上,否则会衰亡。” 朱二娘还赠给贺灵川一只毒腺,里面储存的毒液涂抹到武器上,一旦见血能令受害者伤口剧痛、如遭烈焰灼烧,并且伤口会鼓起水泡,如果不在数息内立刻挑破,则蛛毒顺血液流去身上,造成神经麻木、肌肉无力。 简单来说,敌人的身体会处于“被消化中”,体会作为蜘蛛猎物的痛苦。 这种蛛毒可以有效对抗普通解毒丹,但依旧受到元力压制。视对手身上元力强弱,它造成的痛感和毒性可能削减。 即便如此,因其优秀的适用性,这仍是居家旅行必备的杀人良药。 有趣的是,如果用这只毒腺反吸,还可以将受伤者身上的蛛毒都拔除干净。 另外,就是一瓶地穴蛛油膏。 涂抹这种油膏在身上,贺灵川就不会被蛛丝或者其他奇怪的粘性物质黏住。地穴蛛自己就是这么干的。 贺灵川亲眼看着这种油膏从朱二娘嘴里吐出来,他觉得这应该是口水多过油液。 除此之外,贺灵川还从朱二娘这里敲榨到一对遗蜕的毒牙——对,就是它刚刚褪下来的这具蜕壳上的,十匹由它亲手织就的招牌云锦,高强度的蛛丝若干,高阶蛛卫的外壳若干。 这对毒牙,朱二娘是真心不想给,贺灵川跟她拉锯了老半天。 地穴蛛后的毒牙黝黑不反光,弯曲的弧度是天然的长刀,比扎在朱二娘脑壳上的浮生刀还要长。其锋利程度勿庸置疑,并且侧边有天然的放血槽,又因蛛后常年使用,它不必淬毒也自带毒性。 朱二娘的遗蜕个头大,毒牙自然也长,但贺灵川见过李伏波炼器,知道炼出来的法器大小可以调整。他已经学会了分身术,该给分身置备一些强力的装备。 地穴蛛后只提一点要求: 如果这对毒牙以后炼成双刀或者匕首,必须命名为“朱二娘之吻”。 宝物也讲究出自名门。 至于霞帔云锦,哪怕对朱二娘来说织造难度也大,每织一匹要花四五十天时间,现有存货也仅十匹。不用说,这是制造护甲和法器的关键宝贝。 贺灵川没说错,朱二娘的确浑身是宝。 双方拟定这些要求,两盏茶工夫也快到了。贺灵川很痛快地拔刀跳下地面,对朱二娘道:“合作愉快。” 这都是它单方面的付出,有什么合作了?朱二娘哼了一声,头上隐隐作痛,难掩心中好奇:“你怎么混进地宫的?我明明看见你往林地去了。”当时它还用神念扫视,没觉得那是幻术或者障眼法。 贺灵川耸了耸肩:“总得有点压箱底的货么。” 他怎么能告诉朱二娘,当时他把两记大招一起开掉: 躲开蛛后喷射的网子后,他借着崖上浓密的树冠挡住身形,直接把分身召唤出来,自己则施展李代桃僵之术,把自个儿真身和事先预置在地宫洞口内的鬼影蝉蜕互换了一个位置。 大树和地宫入口的距离不到三丈,地宫洞口只被蛛网覆盖,与外部的天坑空间不算物理隔绝,这都符合施法要求。 这样,他本人就瞬间移动到地宫之内,鬼影蝉蜕则被替换到大树上。 野外的大树上,别说区区一点蝉蜕了,就算有雀鸟虫蛇的尸体都不奇怪。 此时他再操纵分身往天坑外跳逃,朱二娘和蜘蛛大军亲眼所见,当然穷追不舍。 问题是分身超过本尊十二丈外就会自然消失,所以在地穴蛛眼中,贺灵川跳到几棵大树后方就不见了,任它们怎么找都找不着。 这就是分身术比起镜像术珍贵的地方了:镜像术只会打打杀杀,没办法根据主人心意行动。 当然,贺灵川本人已出现在地宫入口,董锐的蛛卫妖傀就守在这里。 贺灵川骑上妖傀,再摸出那张搜自山贼的伪装蛇皮,往自己身前一挡——此时的蛛妖都在洞外应援,只有几十头守家,但巡逻异常严密,并且有定点站岗。 蛇皮的伪装性虽好,动一下就露馅了。地穴蛛吃过山贼们的亏,很难再上当。 通道狭窄,总有很多路段是绕不开蛛卫的,所以贺灵川才要来了董傀的蛛傀。他只要盖着蛇皮趴在妖傀背上,由这玩意儿代步,就算从守卫身边走过,它们也不阻拦。 毕竟在它们眼里看来,只不过是一头蜘蛛经过。 这些家伙的智商,真是不高。 朱二娘和蜘蛛大军在外头漫山遍野地搜寻贺灵川,他本人却在地宫乘坐妖傀,不慌不忙前进,一直摸到陈列室前。 陈列室外头也有两名蛛卫立定站岗。 但这难不住贺灵川。 他让妖傀在不远处搞出点动静,引开蛛卫,自己就能熘进去了。 他料定朱二娘套回旧蜕不能持久,早晚要回来褪下,干脆就在这里守株待兔。反正他有的是耐心。 运气很好,一击功成。 契约既定,朱二娘撤走了陈列室的蛛网,吩咐蛛卫去收集贺灵川要求的物资。 现在它浑身的外壳都已经变硬,又有了外出的底气。 “我的遗蜕呢?”朱二娘问他,“到底在哪?” “反正不在我手里。你要是不信,我可以把所有储物空间拿给你看。”贺灵川理直气壮一摊手,“我真不知道它的下落。” 神骨项链把蛛蜕吸走做什么用,他是真不清楚。 难道真被博山君的子孙偷走了?朱二娘疑神疑鬼。 贺灵川随它一路走出地宫,沿途都没看见那头妖傀,不知道熘去了哪里。 经过工作间时,朱二娘忽然问:“董锐去哪了?” 贺灵川坦言不知。 “他已经造出妖傀了吧?” “何以见得?”积年的大妖,还是不好湖弄啊。 “十天前送进工作间的两个孩子,至今都还活着。” 第350章 新的任务 朱二娘幽幽道,“每次经过这里,我都能感受到它们的气息。但是,它们此刻都不在了。” “厉害。”贺灵川问它,“你打算收回么?” 朱二娘不语。 贺灵川刚从天坑爬出,周围大小蜘蛛呼啦啦一下子全冲上来,对着他嘶嘶作响。 这厮是老祖宗的通缉犯,打完仗以后还要没日没夜地找,累死蛛了。 贺灵川不通蛛语,不知道它们骂得很难听。 眼看众蜘蛛正要动手,朱二娘庞大的身躯也从天坑里冒出来,发令道:“都退下,不得伤他!” 蜘蛛们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老祖宗对人类破天荒这样和颜悦色。 但这个人类是和老祖宗一起从天坑上来的,他们已经握手谈和? 几头智商较高的蛛卫,看向贺灵川的眼神立刻带上了敬畏。 谁不知道老祖宗的脾气反复无常、捉摸不定?这人类能戏耍整个地穴蛛群还安然无恙,一定很了不起! 此时贺灵川站在遗迹旁边吹了几声口哨,四长三短复三长。 丛林一片寂静,什么也没发生。 贺灵川也不着急,背着手原地等候,偶尔跟朱二娘拉呱几句。 滞留在遗迹里的人类闻声,也探头探脑往这里看,眼神充满了敬畏。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瞧见这个少年走在愤怒的蛛群里闲庭信步,又和朱二娘谈笑风声,他们依旧大受震撼。 那可是魔巢沼泽里的一方霸主,大伙儿谈之色变的食人巨妖。 是可以平等交流的对象么? 过了很久,董锐才从远处慢慢踱了过来,浑身精湿。 他在暗处观察贺灵川,见其神态放松、谈笑自若,不似被挟迫的模样,这才敢走出来。 附近的蛛卫也有些惊讶,不知道他先前躲在哪里。 可见这厮还藏有两把刷子。 贺灵川对他笑容满面:“朱二娘宽仁大量,允许我们离开沼泽。” 就这样? 没有惊天动地的打斗,不需要九死一生流血流汗,他们就可以离开了? 董锐将信将疑,但贺灵川放心地背对朱二娘,而这头史前大妖也没有一点要动手的征兆。 先前要贺灵川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狠话呢,这大蜘蛛一转眼自己忘啦? 事实胜于雄辩,董锐最终还是放松下来。 不知为什么,董锐还从朱二娘身上感受到了深深的怨气。 这种怨气,他可太熟悉了。董锐下意识看向贺灵川,应该都是都拜他所赐。 这小子看起来嬉皮笑脸好说话,可你要是敢看轻他,到最后一定会呕血三升,连哭都哭不出来。 他的毒辣阴险缜密,都藏在那副人畜无害的面孔下。 唉,自己和朱二娘同是天涯苦命人哪。 他还没开口,遗迹里的商队首先有了反应,赵管事等人冲出来对着朱二娘连连作揖:“求蛛仙大人网开一面,也放我们走吧!” “我们升斗小民,哪敢对蛛仙大人起坏心!都是山贼所迫。” 面对众人苦苦哀求,朱二娘没有理会,反而问贺灵川:“你看呢?” “我?”贺灵川指指自己鼻子,“我看什么?” “这些人,你救不救?”朱二娘冷笑,“伙同山贼盗我宝物,我本该吃了他们!” 赵管事转舵很快,立刻对着贺灵川下跪乞求:“公子救我!” 众人一起下跪:“求公子救命!” “我说放人,你就放人?”贺灵川嘴角一抽。朱二娘想用这些商人拿捏他?“那你放吧,上天有好生之德。” 朱二娘笑了:“只有一个小小要求。” 它慢慢往人群踱了两步,给众人增添更多压迫感。 “不听。”董锐很干脆道,“我们走。”想也知道,蛛妖的要求多半跟他有关。他可不希望贺灵川拿他来交换这群人的性命。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还记得你十几天前的提议?”朱二娘问贺灵川,“你说过,愿去贝迦替我取回我的东西!” “我……”当时是当时,当时他为了求生信口开河,现在去贝迦又图个啥? 方才在陈列室,神骨项链已经不发热了,显然它吃过一具蛛蜕以后就腻味了,对余下的不感兴趣。贺灵川想,它对贝迦国拦截的那具地穴蛛蜕恐怕也没甚胃口。 “我现在觉得,这个提议不错!”朱二娘,“我去不了贝迦,但你们可以。” 契约已定,它困不住这两人,干脆就跟他们做交易。有枣没枣打一杆子,万一成了呢?它都在这里屈居百多载,还在乎多撒网、多等几年? 贺灵川皱眉:“我是鸢国人,贝迦现与鸢国开战,我不好去。” 赵管事一听,赶紧道:“贺公子尽管答应,我家生意一直做到贝迦国都,包您能够顺利进出!” 朱二娘忽然凑近,在贺灵川耳边悄悄补充:“我打听到,那具遗蜕被藏在墟山之内,也就是当年大还宗的旧址,如今在贝迦国都地界。” 话音刚落,贺灵川就觉胸膛一阵阵发热。 神骨项链有反应了。 它是听见哪几个字,才这么激动? “墟山?大还宗?”他低声问出这两个词,明明只有自己和朱二娘听见,可神骨项链更加滚烫。 “咝——”别人都道他害怕,只有他自己知道胸口大概被烫红了。 果然这玩意儿一直在默不作声地窥探和偷听他的日常! 如果神骨项链都疯狂地表示要去要去,那他—— 他也不能这样轻易就接活儿。 贺灵川沉吟:“你都进不了贝迦国都,我去了不是送菜?” 是了,墟山就是首岸山,上古时期开元六宗之一——大还宗的山门所在。 也是老龟妖的卜术发源地。 虽说物是人非,但卜术一脉相传,东离真人能改进师门的神通,那么大还宗的其他门人就未必不能了。 至少在中古时期,大还宗还有仙人坐镇。 嗯,不祥的宿命始终是心头一片阴云,若不搬开,早晚都会影响心境,妨碍修行。并且他上一次在龟妖和温道伦那里卜到的因果,基本都已经兑现了。 换言之,用完了。 他是不是该找一找新的预示? 去那里探一探因果,未尝不可。 最重要的是,神骨项链也清晰表达了“想去”的意愿。他若不去,它大概会比女朋友还闹人。 这玩意儿能轻易把他胸膛烫熟,扔又扔不掉,缠人得很。 “我被贝迦的地榜通缉了百多年,一进入贝迦地界就容易被认出。”朱二娘露出肚腹上的星辰图,它的样貌辨识度太高了,不引人注目都难,“你不一样,你只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看起来要多普通有多普通。如果甘家全力助你进入贝迦,即可暗中行事。” 赵管事点头如捣蒜:“能的能的,小菜一碟。” 贺灵川看他一眼:“甘老爷都没了,你家谁主事?” “还有老太太!”赵管事立刻道,“我们老太太厉害得紧,里里外外一把手。她一定会全力帮助贺少爷。” 董锐在边上听了半天,原来不用自己冒什么风险,当然也不反对了。 他脑子里正在转念头,朱二娘忽然对他道:“我仍然需要你的药剂或者改造,如果你能办成,我另有秘宝相赠。”说罢,低声对董锐说了几句。 董锐脸上露出讶色,显然意动。他对贝迦国毫无忠诚可言,前不久甚至还是北方妖国的通缉犯,他能被霜叶国师拿出来的珍贵材料打动,自然也可以被朱二娘的秘宝打动。 活了几千年的老妖怪,果然有好些压箱底的宝物,拿都拿不完。 “毒龙涎仍是不可或缺。”董锐正色道,“并且改造即便能成功,过程也是极度痛苦。” 朱二娘并不在意。 以它的年岁和修为,每一次强行褪壳的痛苦都不亚于剥皮抽髓,但它都捱过来了。 想活下去、活得好,必然要付出代价。 “那就这么定了。”搞定董锐,朱二娘接下来就全力游说贺灵川,“我可以赠你一点神通,可保命,可作杀手锏。” 贺灵川的口风松动:“就算我找到你的遗……宝物,那个头应该很大,要怎么带回来给你?” 他脑筋飞快开动。 这趟去墟山是给他自己办事、给神骨项链办事,再顺手给朱二娘也办一件。 但朱二娘不知道啊,所以它还得给些好处。 现在朱二娘是忌讳商队在场,才没有挑明了说。毕竟,它已经不再信任这些人类。 “到时候,你用力吹响这个就行了。”朱二娘居然从口中吐出一样东西给他,“其他都不用管。” “都不用管,这么省事?”贺灵川先在沼泽里洗净蛛涎,才端详新到手的事物。 此物形状如鹅蛋,但大两圈,圆身上有八个孔,顶端好像还有个吹口。这是个乐器? “怎么吹?”贺灵川摆弄这个小东西,“要吹成曲子才管用么?” “这只埙,你平时爱怎么吹都行,不会有异象发生。”朱二娘澹澹道,“但是发现宝物时,你要把背面的最后一孔亮出来吹。” 这就是埙?贺灵川翻过它背面一看,才发现这是个九孔乐器,只是最后一孔单独被封住。 第351章 朱二娘的赠礼 “九孔只能吹响一次。”朱二娘提醒他,“兹事体大,切莫胡来。” 这只埙似金非金,似陶非陶,色作棕黑,表面一点儿花纹都没有。他抬指敲了敲:“这是什么材质?” “是用我姐姐的眼窝炼成的。”朱二娘幽幽道,“上古之时,它的法力比我更强大。” 贺灵川把玩古埙的手一下顿住:“嗯?你姐姐?”朱二娘的姐姐,难道唤作……“朱大娘?” “当然。” 这母亲取名太偷懒了吧?那么问题来了:“二娘,你有几个兄弟姐妹?” “出生时有七百六十五个。” “……”好高产,“活到现在的呢?” 朱二娘不说了,转换话题:“你们明天再走。我至少得休息一晚,才能送你一项神通。” 众人也无异议,遂在嘉纳族遗迹过夜。 赵管事知道自己离开沼泽的希望都在贺灵川身上,对两人毕恭毕敬。贺灵川趁机向他讨教外部的风土人情。 毕竟魔巢沼泽外部对他来说,已经是陌生全新的世界。 不久后朱二娘又过来了,抓出个蛇皮袋往空地上一倒,旁人都吓一大跳: 它倒出来的,赫然是一整头巨蟒! 正是博山君。 虽然已是尸首,但庞大的身躯依旧给众人强大的压迫感。 朱二娘已经把毒素抽尽,要求商队帮忙处理,把皮、肉、胆等分别归置。人类的手多灵活,这些免费的劳力不用也是白不用。 赵管事无有不从。商队里面的趟子手和伙计等长年在外走商,平时抓个野猪、蛇兔来加餐都是家常便饭,只不过这回处理的蛇有点大,有七八丈(二十五六米)长。 朱二娘杀掉的猎物,表面通常找不到明显伤口。贺灵川抽出浮生刀,先给巨蟒来了个开膛,否则别人的刀剑根本戳不破博山君的外皮。 大家都在忙碌时,赵管事忽然来找贺灵川:“贺公子,我们能否去找其他山贼的遗体?进沼泽之前,我们身上的财物都被他们搜刮走了。” 屠仲礼死了,他们就想拿回自己的所有物。 贺灵川自无不可,找了几名参战的蛛卫做指引就进入博山君的领地。 这里也是典型的沼泽地貌,但面积只有朱二娘领地的一半,水豚、鹿、兔等猎物明显也没朱二娘领地那么丰富,难怪博山君老是想越界,还联合斯文王掏地穴蛛巢。 万一掏成功了,既有蛛蜕可以研究,又能以此要挟朱二娘退让领土。 哪料到是这个下场? 很快,他们就抵达蛛蛇相争的战场。 地面有巨物碾过的痕迹,但整体上破坏不大,只倒了七八棵树。这两位的战斗,并没有石破天惊的视觉效果。 不过周围散布着大大小小的蛇尸。 战死的蜘蛛已经被同类搬回,这里留下的都是敌人尸首。 众人再往前走,蛛卫突然昂起上半身,发出吱吱的恐吓声。紧接着草丛里簌簌一响,几头野猪奔了出去,一熘烟儿逃远了。 野猪王果然想把领地扩到这里来。 人类和蛛卫都提高警惕,唯恐那头巨大的猪妖从什么地方冲出来。 不过四野静悄悄,直到他们离开这片战场,那种事也没发生。 或许,博山君之死让斯文王恐惧于朱二娘的实力,短时间内反而不敢挑事。 贺灵川等人在蛛卫带领下,收集山贼们的尸首。 这些人是四散而逃的,被蜘蛛追上杀掉时,遗体也散落四周。 现在轮到商队搜他们的身,这就叫风水轮流转。 很快,有人就发出了欢呼声——他居然拣到两颗金豆子。 贺灵川也没闲着。 离开鸢军和老爹以后,他就不是贺大少了,今后都要自食其力。 用钱的地方太多了。 搜刮完毕,众人回到遗迹,蜘蛛们居然上前,把屠仲礼的遗体也交给了贺灵川。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这倒霉蛋被蛛网裹得严严实实,怒凸的眼睛里全是不甘。 赵管事一通扒拉,果然翻出不少财物。 他不敢贪心,拿了几样就对贺灵川道:“贺公子,这些都是您的战利品。” 贺灵川一看,赵管事机灵,把最大的银锭子、最值钱的东西都留给他了。 他也不怎么细看,把东西都扫进储物戒里,但其中有一方凋作兔形的青玉佩,拿在手里就觉得脚步轻了许多,仿佛体重骤减几十斤。 屠仲礼身上居然有这种法器?意外之喜,他随手佩在腰间。 有这东西加持,配合燕回身法,他的速度能再上一层楼。有时候埋头苦练未必寸进,还得借助器物之功。 此时蛛群从后方漫出,准备占据博山君的领地。 丛林一霸已死,朱二娘当然要借机稳固并扩大自己的地盘。 它在盘龙荒原鬼针石林筑巢经营时是何等风光,荒原各大势力都要想办法跟它拉拢关系,如今的子嗣不及那时的五分之一,整体实力下降了不止一个档次。 …… 次日天不亮,众人起身整理行囊。 朱二娘一晚上都在消化博山君的血肉精华,这时行动已经顺畅多了,那三条腿也能触地走路。 它交给贺灵川三只琥珀,里面都封印一滴红血。 “这是我从博山君身上提取的血肉精华,混合我自己的精血调配。”朱二娘郑重道,“有两种用法:若你身受重伤,直接饮下一滴即可疗愈,断肢也能在一个时辰内长好。但二十四个时辰内只能饮用一滴,并且是在你重伤的前提下,否则会暴体而亡。” 它解释道:“这里面揉合两大妖王的生命力,就算对人类高阶武者而言也过于狂暴。” 贺灵川小心接过,朱二娘说要送他保命神通,果然没有食言。“第二种用法呢?” “捏碎琥珀的同时默念‘血牙卫’三字,能藉此召唤出三位‘血牙卫’,各长于攻防医。”朱二娘召一头小牛般大小的巨蛛前来示范,“血牙卫比它再大一圈,更粗壮也更彪悍,并有自己的神通,会是你战斗的好帮手。” 它好像叹了口气:“中古之后灵气衰弱,我已经不生产这样的子嗣。但你借由我和博山君的力量,可以暂时将它们召唤到人间最多两刻钟罢。” 的确是好东西,贺灵川仔细收好。 最后它取出一面云锦旗,就在甘氏商队众人眼皮底下交给贺灵川:“这是特制的通行令,用它可以走出沼泽。记得穿过蜃雾时不得高声谈笑嬉闹,否则吵醒了蜃妖,这面旗子就未必能护你们出去了。” 它又对赵管事道:“甘家要尽心实意送他去灵虚城,他要什么,你们就给什么;他要你们怎么做,你们就怎么做。”朱二娘语气森寒,“否则,你们今后休想再进魔巢沼泽一步!” 赵管事等人连声应“是”。 此时蜘蛛们已经重新给商队的大车装好了货品,众人认准方向,缓缓驶离朱二娘的领地。 再往前走,果然丛林深处漫出一片白雾,能见度不到十丈,蛙声虫鸣也是忽远忽近,无法确认。 普通生灵走进这里就会迷路,永远陷在浓雾之中。 赵管事多次进出已有经验,早让人用绳子将大车一辆接一辆牵捆好,这时就请贺灵川将旗子插在排头的马车上。 旗子发出绿光,五十丈内的浓雾忽然避向远处,将真实场景显露出来。 指北针也能正常使用。 商队不敢发声,沉默着前进,一路上看见不少野兽倒毙路边,都是误入蜃雾,被活活困死的。 赵管事小声告诉贺灵川,其实沼泽内外的生灵都忌惮浓雾,通常离它很远。只有新生的或者外地来的愣头青,才这样无知无畏。 浓雾之中,贺灵川好像看到一个模模湖湖的影子,像兔子又像狐狸,但个头很大,后面还有条尾巴轻轻摇晃。 但任他运足目力,还是看得影影绰绰,没有一点清晰度。 也不知那是个什么东西,贺灵川甚至不知道它离队伍有多远。 他看看赵管事,后者连连摆手,示意无妨。 过不多时,这个身影就消失了。 这一路就没有什么波折了,商队走了一个多时辰,终于走出蜃雾的包围,离开魔巢沼泽地界! 浓雾散去,视野清晰的那一刻,众人欢呼出声。 脱险了! 终于回到熟悉的人间。 “我们到孚国地界了?” “还没有,还没有,这是三不管地带。”赵管事的笑容发自内心,“再往前十五里,欢迎两位到我们孚国作客。” 董锐一路沉默,这时忽然道:“行了,四个月后贝迦国都再会,我先走了。” 两头蛛傀随即走到他身边。 贺灵川笑道:“不跟我们一起?”这货先前还藏私,只说自己造了一头蛛傀,结果有两头。看在他后头还要办事的份上,朱二娘没有回收。 董锐哼了一声:“我还有事,后会有期。”说罢跳上妖傀,这玩意儿迈开八条腿,曾曾曾几下熘去丛林树后,消失不见。 两人原本有仇,却貌合神离待了十几天。现在来自朱二娘的压力已经消失,董锐就恢复成话不投机半句多的模式,第一时间开熘。 第352章 吴泽 贺灵川看着他的背影微笑:“他对我还真不错。” 赵管事不解:“这还不错?”这姓董没露过正脸、没说过好话,躲贺公子就像躲煞星瘟神,还叫不错? 贺公子对于“不错”的要求,不咋高啊。 “你不懂。”董锐翻脸比翻书快,这时候想到的却是逃离而不是给他颜色瞧瞧,说明董锐对他的敌意已经减弱。 这厮孑然一身,来去坚决,挺有意思。 贺灵川回望西北。 邯水河畔的夏北之战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月,他想起夏州和贺家的次数越来越少。 虽然魔巢里面也是危险在侧,但他反倒卸去肩上的枷锁。沼泽里充满腐木和烂泥的气息闻久了,好像也能习惯。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不用违背本心,他其实并不想回去。 一个人闯荡,天宽地阔,最重要的是不用再上演父子情深的戏码。 装来装去,怪累的。 再说他在贺家本身也不受重用,贺家大少爷在与不在,能对夏州战局造成多少影响? 原身与父亲之间当然有些因果,但他救过贺淳华多次,也算扯平了。 就是不知道单游俊、焦泰和猴子伶光怎么样了,他在敦裕还置办了许多产业。 贺灵川暗道可惜,有机会还是要往回递个消息。 “贺公子,怎么了?” “没事。”贺灵川回过神来,深吸一口气,只觉呼吸还有点香甜,“我们走吧。” 商队前行,进入孚国地界。 终于有路了,后面好走得多。 离开魔巢沼泽之后地貌很快改变,丛山峻岭连排,九曲流水环带,非常标准的丘陵地貌。 即便是官道,也没有夏州南部修得那样宽敞平直。贺灵川发现往来的商旅和平民不少,可是沿途的驿站和旅店关停了好些,走三四十里都没饭吃。 最后他们总算在天黑前入住驿站,吃上了热腾腾的草包饭。 当地人把杂米和豆子、花生洗净塞进草包袋里蒸熟,供应往来客人,贩夫走卒只吃这个,讲究些的比如贺灵川、赵管事等人,会要求米饭里面再加点肥肉、菌子上屉去蒸,这才香嘛。 当然价格也贵。 贺灵川吃饭时发现肉不够肥腻,嫩是挺嫩,还有一点奇特的膻味。“这是什么肉?” 趟子手正好经过,凑过来一看:“哟哦,田鼠。” 贺灵川挑了挑眉,他在沼泽里待了十来天,什么都吃过。想来也是,这驿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后边儿也没圈地养猪牛,哪来的肉? 吃饭时赵管事还解释道,几个月前天降帝流浆,把山林野兽灌成了妖怪,四下伤人。好些家旅店遇袭,都不敢开门做生意,因此这一路走来才有些萧条。 官府人手不足,力量薄弱,直到半个月前才请人将这些肆虐的妖怪清理掉。 这种事若发生在盘龙梦境,大概只要两三天就能解决;即便放在鸢国,放在官方力量薄弱的卧陵关附近,一个多月也该处理了。 由此可见孚国的国力之微弱。 这个国家很小,不及鸢国十分之一,甚至比贺淳华管理的夏州还小,并且从地图上看,疆域狭长如刀,山地丘陵为主,是典型的七山二水一分田,仅有那点儿土地也不甚肥沃。 但也正因为它地力不足,要啥没啥,偌大的山区居然只出些杂矿,所以周围的国家也找不到侵略它的动力。毕竟占下了地也没多少收益,还要派驻军、管人口、管吃饭,刮不出油水还要操那么多心。 这么一看,孚国的外部环境居然挺不错的。 顺便一提,孚国西邻魔巢沼泽,西北与北方妖国接壤,而东边、东北边却有八个小国。 这些国家体量与孚国差不多,最大的也就比它大一倍,五十步不必笑百步。偶尔有些摩擦,但谁也没本事吞掉邻居,所以基本还能维持一个平衡状态。 对于它们,北方妖国好像也有些不屑,懒得出兵收拾。 天亮不久,商队终于抵达甘家所在的吴泽县。 这也是孚国最热闹的县城,建在一片山谷当中,主街地面居然都铺了石板,集市繁荣、货栈遍地,酒楼饭铺林立,常见小贩串巷叫卖,出售的都是国外的走私货。 除了又挤又矮的平房,贺灵川还看到不少大宅独据一方门户。 这个县城的规模,赶得上普通城池两三个大了。 贺灵川好奇,孚国人靠什么过日子,并且看起来还过得不错,打破了穷山恶水出刁民的刻板印象。 赵管事道,树挪死人挪活,既不能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那就只有走出去了。还好孚国西接贝迦,东通八国,北边还有一个面积广阔的大湖,算是经贸往来的枢纽要地。 尤其北方妖国对国外某些特产有偏好,光是它的需求量就能创造出一条繁荣的商路。 因此孚国出商人,而吴泽县就在连接东、西、北的交通要道上,占尽地利。甘老爷发迹以后就把全家迁来这里,生意也越来越红火。 商队自行去了货栈,而赵管事带着贺灵川赶往甘宅。 有钱人爱修大房子,甘家也不例外,其面积比孰裕贺家还大。正前方的高墙属于甘氏大屋,贺灵川看见连绵的乌顶,想来里面建筑不少。 不过两人到这里就下马了,赵管事到居然带他进了后方的小巷。 贺灵川皱了皱眉,以为他要领自己走甘宅后门——对待头一次上门的贵客,这有点失礼。 哪知赵管事瞅着四下无人,忽然返身对他一揖到底: “贺公子,先前我在沼泽说话言不由衷,也是为了自保,请您大人大量莫要计较!” “什么事?” “其实甘家的掌家人就是甘老爷。我说甘家的老太太能管事,那是……那只是面对朱二娘的权宜之词。”赵管事苦笑,“甘家的老太太,也就是甘老爷的亲娘姓毛,前半辈子在乡下,这几年在吴泽县,就没去过别的地方,也没碰过生意经。” 他若在沼泽里和盘托出,蛛后一怒不得吃了他? 贺灵川听出不妙来:“到底什么情况?” 赵管事这才吐露实情。原来甘家原本只是普通镇民,出了甘老爷这么一个能拼敢拼的当家人才开始做生意,尤其和魔巢沼泽里的蛛妖搭上线以后,全家的日子像芝麻开花节节高。 麻烦就麻烦在甘老爷太能干了,又值壮年,家里人安享其成就好了。 贺灵川听到这里就懂了,甘家就像敦裕李家的缩小简化版,家主之死一下把青黄不接的隐患引爆。 “那你代表甘家在沼泽里答应我的事?”贺灵川对别人的家事没兴趣,“我的身份和路引?” “会的会的,我先去甘家报个丧。”赵管事也挠头,“甘家一会儿必定是哭声震天,您先去前头这酒楼歇会儿,等甘家人情绪和缓些,我就为您引见。” 贺灵川不反对,毕竟他也不想看见甘家人在自己面前哭得涕泪横流、号天抢地。 当下赵管事请他前去附近的酒楼,自己告罪后急匆匆赶往甘家。 贺灵川自行换去倚窗的位置。这里僻静,他自斟自饮,吃了半个下午的酒。 …… 甘家商队回到吴泽县约莫半个时辰后。 有个小厮从甘家货栈后门熘出来,七拐八弯过了四条巷子,瞅着四下无人留意,才摸进了一家商铺的后门。 日过中天,人马都在歇晌,狗都不叫。 有人就躺在后堂的竹椅上睡觉,身上披个厚毯,脑门上盖了顶草帽挡光。小厮凑过去轻声道:“大当家的,甘家有事了。” 这人听见“甘家”二字,就把帽子揭下来打了个呵欠:“啥事?” 面貌不到四十岁,肤色微黑。 “甘家的车队总算从魔巢沼泽回来了,甘老大死了。” 大当家一下就清醒了:“你说什么,甘青死了?” “谁死了?”堂后又转出一人,面貌和大当家很像。 “二当家也回来了?”小厮重复一遍,“我听到甘家商队的人说,甘青在魔巢沼泽外被截杀,有一伙山贼冒充他带着车队进沼泽了。” “竟有此事?”大当家跟二当家都啧啧称奇,“那伙山贼图啥,要转行经商吗?” 魔巢沼泽是食人妖怪的大本营,除了甘家可以通行,竟还有别人想不开要往里钻。 “不不,这事诡异得很!”连说故事的小厮自己都上头,“这伙山贼是魔巢沼泽里的蛇妖派出来的,要冒充甘家商队进入蛛后领地偷取宝贝。” 这是什么神奇的剧情?“偷着了?” “没有,功败垂成。整伙山贼都被杀干净了。” 两人都道:“不愧是蛛后。那甘家商队还能回来?”沼泽巨妖的脾气,没几个是好的。 “回了,大车一辆不少,不仅满载而归还额外带回一个人。”小厮继续翻情报,“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据商队伙计说,这少年能在蛛后巢穴自由行动,甚至山贼偷取魔巢里的宝贝也被他阻拦才没有得手。蛛后大战其他妖怪回来后,不知为何对这少年发怒追杀,但过不多久两边就和好了,蛛后还送了这少年不少礼物呢。” 二当家忍不住打断:“这真是个人?” 第353章 石门秘议 “是人,至少大家都觉得他是活人。甘家商队最后能够生离沼泽,据说也是赵管事向这少年求情,蛛后才网开一面。” 小厮又进一步:“我还听说一个细节,进出魔巢沼泽的令牌是那少年执掌的。离开沼泽后,他就收回去了。” 通行令牌已经不在甘家人手里?两位当家的眼睛放光:“这少年何在?” “应该是被赵管事请去甘宅了。” “怎么是赵福?” “大管家安兴跟甘老大一起被杀,赵管事就接手了。” 大当家的搓搓手:“安兴死了?那就好办,赵福这人听得进话,老二,你找人去请他过来。” 小厮啊了一声:“他这会儿可能在甘宅。” 二当家却道:“简单。我找他连襟去请。” 大当家抑不住激动,在厅里来回踱了好几圈:“甘青暴毙,我们的机会来了。” 二当家笑道:“甘家人不足为虑。” “他们算个p。”大当家呵呵一声,“我们要快,要赶在其他人前面!” …… 贺灵川喝第二壶酒时,忽见两人从甘宅后巷匆匆走出,其中一个就是赵管事。 他还以为赵管事来找自己,哪知赵管事过酒楼而不入,继续往前走了。 这个节骨眼儿上,赵管事还要去哪里? 贺灵川心念一动,拿出一枚乌黑的鹅卵石低声道:“跟紧赵福,去吧。” 圆熘熘的卵石突然就长出了脑袋和八条腿,沿着桌子爬到窗外去。 赵管事也没走出多远,它轻轻一跳,就跳到了赵管事后背,而后顺着衣服熘下去,钻到腰带里了。 这个位置最隐蔽,赵管事不脱衣服就发现不了它。 贺灵川揉了揉眼,放下酒杯时,左眼和右眼看见的景物就不同了。 左眼望见的景象有点虚,一直在移动,并且还是个二百七十度的全景,要不是赵管事本身挡住了大半视野,体验应该很棒。 地穴蛛的视角就是这么阔,毕竟人家有十二只眼睛。 贺灵川总算体验了一把蛛后的视野。 是的,他第一次试用朱二娘赠送的眼球蜘蛛。在蛛后的妖力加持下,他可以调用眼球蜘蛛的视角和听觉,坐在酒楼里就能监控赵管事的一举一动。 他在沼泽里待了十几天,进了人间的饭馆就忍不住要来顿好的。可惜这家酒楼的酒菜都一般,只有一碟卤豆干,一道熏兔肉对他胃口。 刚撕了一块兔肉,贺灵川就听见赵管事对身边那人道:“你回去吧,我自己去就行了。” 那人应声而去。 赵管事又走了几条巷子,最后在一道黑门前停下来,左右看看,才去敲门。 吱呀,门立刻就开了。 蜘蛛的视角就是低人好几等,都只能看下巴。贺灵川从服饰判断,来开门的应该也是个伙计,他把赵管事又引到了一处厅堂,八宝柜上养着几盆兰花。 厅里只有两人坐在上首。 赵管事称呼这两位: “大当家、二当家。” 大当家伸手相敬:“赵管事请坐。” 入坐,看茶。 赵管事一看这阵仗就明白了,坐下把茶喝了:“两位有事请吩咐。” “听说甘青遇难,真是我吴泽县的大不幸。” 三人一起叹了口气。 二当家开口了:“未知赵管事后面何去何从?” “我?”赵管事没料到话题一下转到自己身上。但他一回味,也明白这两位意在何指。 “甘老大亡故,整个甘氏商会就没人操持。赵管事后头有什么打算?” “啊这?”赵管事呵呵笑了起来,“甘老爷去得太突然,我还没有时间考虑这个。” 二当家继续问道:“那你觉得,甘家的产业谁会接手?” 这回赵管事沉吟良久才道:“或许,应该……大概是甘三爷吧?”不是太难选,是说不出口。 一个恰当的人选都没有。 “甘老三?”二当家哈哈大笑,“成天领着甘老三厮混的那个罗勋一,总是给你小鞋穿。你猜要是甘老三当家,他会任命谁当大总管,是你,还是罗勋一?”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 安装最新版。】 眼球蜘蛛看不见正上方赵管事的脸色,但贺灵川猜想是不大好看的,因为赵管事沉默了半晌才道:“多半是姓罗的小人。” “从前安兴在时,还公平些;以后甘老三掌家,再配个罗勋一,甘家可要热闹了。” 赵管事站起来,向两人各作一揖:“两位当家的,有话请直说吧。” “好,我们想请赵管事入石门做事,接职副总管。” 赵管事似是犹豫了下才道:“甘老爷刚去,我就转投石门,这样风评不好罢?”吴泽县就这么大点儿地方,商人之间互通有无,他不想败坏自己口碑。 “那你等到甘青四十九日后再来,这里虚位以待。”二当家沉声道,“不过,你得帮我们争取魔巢沼泽的通行令。” 这才是今日会面的重点,赵管事也很明白,并不推托:“通行令不在我这里,而在随队离开沼泽的贺公子手里。” 大当家适时开口:“就与我们说说这位贺公子吧。” 赵管事点头:“蛛后指定交易接洽人是甘老爷,所以魔巢沼泽之行一定是甘老爷带队。结果这次出发不久,我们就遇上了山贼……” 他将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都说了一遍。 两位当家听得仔细,偶尔打断他来提问。 “虽说这位贺公子是鸢国人,实际来路不明,想在这里弄个身份前往贝迦都城,替蛛后寻宝,对吧?” “正是。” “蛛后将通行令交给他,就是不再信任甘家。”大当家一针见血,“可以说,他把通行令交给谁,谁就会是魔巢沼泽的指定交易人。” “这个机会,我们不能错过。”二当家接着问,“这位贺公子已经在甘宅了么?” “呃不,他这会儿还在远致酒楼,等着我为他引见甘家人。” 大当家一听,立刻转头对兄弟道:“老二,你现在就去。” “省得。”二当家站了起来。 赵管事同样起身:“我称家有急事才勉强出来的,现在得回去甘宅,商量甘老爷的身后事。” …… 有小贩沿街叫卖甘草水果,二楼的食客把他叫上来,买了整整一大碗。 这是本地的街头小吃,把洗净的山桃、油奈、杨桃放进甘草汁里浸泡一两个时辰可得。贺灵川看人家吃得不亦乐乎,也把小贩叫过来买了一份。 这份甘草汁里面还加了山楂、梅子和其他草药,用它泡出来的水果酸甜甘爽、入口生津,果然一下就把酒菜的腻味儿冲掉了。 他吃得正爽,忽闻底下马蹄声啪哒,低头一看,十几名骑士沿街而来,被簇拥在中间的少年不到二十岁,鲜衣怒马,好不张扬。 他们纵声谈笑,所过之处,行人立刻避让,摊贩搬起箩筐就走,主动得很。 贺灵川看到这里嘴角微微一扯,这种派头,这种气场,不知道是哪一家纨绔熘街。 此时前方就是集市入口,正好有一名猎户牵着马,马背上放着两只大黄羊。 他脚边还跟着一条黄狗。 看样子,他是刚从野外打到黄羊,要进市集出售。羊肉羊皮羊角,甚至羊胡须,都有人要。 贺灵川原身也喜欢打猎,他看一眼就能判断,这两头野羊至少可以卖个一二两银子。 此时集市忽起骚动,人们都往边上靠,猎户还没反应过来,就听爱马惊嘶,狗吠不停。 他转头一看,刚好见到马背上的黄羊被拽掉。 猎户来不及细想,一把抓住羊腿往回扯。可对方拖曳的力量极大,令他狠狠抵在马腹上。并且马儿受惊打转,差点就踩到他。 黄狗护主,一边狂吠一边冲上去撕咬对手。 猎户和酒楼上的贺灵川这才看清,夺羊的居然是一头巨大的纯白长牙猪! 寻常野猪都是灰色的,这头却是通体雪白,体型反而较小,只有二百多斤的样子,但一身腱子肉,看起来异常粗壮,一双眼睛是蓝色的。 猎犬咬它后腿,长牙猪怒了,一个加速将猎犬拱飞。 它那对獠牙如弯月,顶端磨得比锥子还尖,捅谁都是两个大血洞。猎犬肚子被击穿,哀叫出声。 紧接着它就去顶前面的马儿。 猎户又惊又怒,抽出斧子就噼。 哪料斧头剁在长牙猪背上,居然被弹了回来。对手连皮都没破,斧刃却打了卷。 这猪皮是真厚。 长牙猪转头,对着他又拱又咬。 仅仅几息,猎户就伤痕累累。 周围平民都在惊呼,谁敢上前? 角度刚好。楼上的贺灵川扔下水果,摸出两把飞刀顺手掷出。 这么大个目标,他不可能失手。 他的武器绝非猎户的手斧可比,飞刀精准刺进长牙猪的后颈和腹部,痛得它一声大叫。 这头长牙猪居然很聪明,原地转了两圈,忽然抬头看往酒楼二楼,正好跟贺灵川四目相对。 咦,它居然发现了? 长牙猪撒开四蹄,往酒楼奔来。 沿途的平民疯狂避让。贺灵川就听见酒楼大厅一片鸡飞狗跳,客人尖叫惊呼,桌椅翻倾、碗盘打碎,乒里乓啷声不绝于耳。 第354章 这时候说外人作甚 随后楼梯被重物踩踏,发出不堪负荷的嘎吱响。 这头猪还懂得上楼…… 也就两息之后,长牙猪爬上二楼,木梯被它踩坏好几阶。它飙着怒火的小眼睛一下就锁定在站起来的贺灵川身上。 二楼的食客、小贩和伙计飞一般开熘。 贺灵川出手给猎户解围,不全是因为看不惯怪兽当街伤人,路见不平想踩一踩。 在他眼中看来,这头野猪浑身黑气缭绕,头部居然趴着好几个小鬼! 是的,光天化日之下,这些小鬼居然敢探头出来看他,一边怒目而视,一边咬牙切齿——虽说阳光并没有直射在它们身上。 方才,猎户的两头黄羊也是它们看上的,才撺掇长牙猪去抢。 不管在什么地方出现这种鬼物,就是蹊跷。 小鬼们往贺灵川一指,长牙猪低头就是一个冲锋。 势头之勐,把楼板都踏坏了。 贺灵川往边上迈了两步,长牙猪居然非常敏捷,短腿往外一撑,照旧朝他冲来。 不过贺灵川转向更灵活,脚步几乎是贴着它的身体一起回旋,右手顺势握住了浮生刀柄。 寒芒一闪。 贺灵川一个后跳退开。 长牙猪动作没收住,倒地打横着滑了出去。 同时,身首分离。 腥热的猪血溅了一地。 附在长牙猪身上的小鬼和黑气都化烟而去,不留一点残余。 蹲在角落的店伙计指着长牙猪的尸首颤声道:“暴牙,客人您杀掉了暴牙!” “这东西叫暴牙?”贺灵川拣起猪头仔细端详,“不谢。” 这样说来,方才他甩出飞刀后,好像听见有人喊“回来”,但人声鼎沸也没注意,长牙猪吃痛更不在意,直奔他而来。 “那是甘三爷的猎宠!” 甘三爷?贺灵川一怔,这鬼东西还有主人? 此时脚步声起,不少人穿堂入厅,又奔上了二楼。 正是方才鲜衣怒马过街的那群人。 为首的少年看见长牙猪身首两端,童孔一震,大怒:“你怎敢杀我灵宠!” “这是你的宠物?”贺灵川将猪头扔到他脚下,取帕子擦了擦刀尖,“遛宠不牵绳,谁知道是你的?” 甘三爷身后的护卫适时上前喝斥:“小子敢到吴泽撒野,知不知道你惹了谁!” 众亲随一拥而上,把贺灵川围在中间。 打不打另说,气势上压人一头很重要。关于这一点,贺灵川以前也很懂。 甘三爷抬手止住手下:“我的暴牙是魔巢沼泽的灵种,曾帮县里治理妖患立下好大功劳。我也不是不讲理,这笔账要好好算一算。” “清理几只妖怪,能抵得上杀人罪么?”贺灵川往窗外看了一眼,“纵宠行凶,若非我及时出手,你身上就得背一条人命。你要怎么谢我?” 那猎户蹒跚从地上爬起来,去找自己的猎犬。他身上几处伤口都在淌血,腿上受伤最重,被捅个圆洞出来。他平时在山中打猎也遇过野猪,方才用力撑住猪牙,死活不让它捅到自己上身。 可边上的猎犬就没那么幸运了,倒地抽腿。 猎户轻抚它几下,它哽咽两声,就断气了。 “暴牙在吴泽住了六年,哪会轻易杀人?最多给他一个教训罢了。”甘三爷面如寒霜,“暴牙伤了他,我会赔钱;你杀了我的灵宠,你要怎么赔?” 贺灵川明知故问:“你是谁?” 甘三爷身后的护卫接腔:“连我们甘三爷都不认得,你就敢在吴泽撒野?” 贺灵川点了点头:“甘氏商会的甘老三?” 甘三爷抬起了下巴。 “区区商贾之家,没出一个官儿,也有资格跋扈?”贺大少横行黑水城时,好歹背后的靠山还是本地郡守。 “收拾你足够了。”甘三爷沉下脸,“把他绑了,扭送县衙。” 众护卫应声,上前拿人。 这小纨绔居然想把他送官,很讲法么。当然去了县衙会不会“法办”,就是另外一个故事了。贺灵川反手打在一名护卫鼻子上,后者倒地捂脸痛呼,一睁眼却看见大张的猪嘴正对着自己。 另一名护卫被贺灵川按着脖子,在桌上狠狠磕了三次响头。 当然,是在另一张桌上。 贺灵川自己的客桌上还有酒菜没吃完,不能打砸。 他一边笑道:“那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当纨绔最麻烦的一点,就是有极小几率碰上硬钉子,这一点他深有体会。 很硬很长的那种。 没摸清对方的底细就出手,这小子道行可太差了。 甘三爷铁青着脸正要接话,楼下跑上来两名家丁叫道:“三爷!”而后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甘三爷脸色大变,一挥手道:“停,都停下!” 众护卫巴不得停手。 甘三爷狠瞪贺灵川一眼,丢下那句脍炙人口的台词:“小子你等着,回头收拾你!”说罢,带领众人匆匆下楼。 贺灵川走到窗边往下望,见甘三爷翻身上马,飞快往家里奔去。 这群人呼啦啦走后,店伙计才敢上前扶桌拣碗,又小声对贺灵川道:“客人您快走吧,一会儿甘三爷回来可不好办了。”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贺灵川从猪身上拔回自己的飞刀,仔细擦净,把猪尸收进储物戒,再走回桌边坐好,斟了杯酒:“急什么?我没吃完。” 不一会儿,掌柜也上来了,对一揖到底:“这位客人,我们不收你钱,请你走吧。” “这么大方?”贺灵川讶然,一指周围,“被砸碎的碗盘、被吓走的客人,损失你们自己担了?” “那您、您……”你掏钱?你有那么大方?掌柜索性就明说了,“甘三爷厉害,不管是您还是我们都得罪不起,安全起见您还是走吧。” “我还要等人呢。”贺灵川摆出两锭金子在桌上,“莫慌,等下甘家若不赔出这个数儿,这两锭金子就归你。” 看他老神哉哉的模样,掌柜一声叹息卡喉咙里没出去,看看金锭再看看他,不敢多说。 贺灵川又问他:“那头长牙猪,总在街上这么疯跑吗?” “甘三爷总带它招摇过市,伤过几次人,甘家赔钱了事。” “吃过人吗?” “那、那没有,至少我们没听说。”掌柜低声道,“从前这头长牙猪凶得很,不能带出门,听说甘家的家丁都被伤了俩;不过几个月前甘三爷把它驯好了,如臂使指,前阵子帝流浆过后官道边上闹妖灾,这头长牙猪甚至能帮着县里清剿妖患。此事被甘三爷大吹特吹,县里无人不知。” “好了,再给我拿壶酒。” 下楼时,掌柜特地交代伙计把附近的桌椅全撤掉。 ¥¥¥¥¥ 眼球蜘蛛稳稳当当留在赵管事的腰带里,随他一起回到甘氏大宅。 贺家人的审美一直在线,贺灵川在家待久了,也没觉得自家有多好。但和甘氏大宅相比,贺宅真是处处精巧、处处雅致,处处低奢不显摆,显出应夫人的高水准。 简单来说,就是要澹澹地装逼。 而甘家的建筑、家私、摆设,样样富丽堂皇,连巨柱都要描金,唯恐人家不知道它有钱。便是园圃里的海棠也要聚拢成片的花海,哪里都突出一个圆圆满满。 这就好像一幅长卷,每处都要浓墨重彩,却没有浅澹疏离,成画后就只是一片乌烟瘴气,造不出美感。 现在这个名副其实的豪宅被愁云惨雾所笼罩,就连下人们也是一脸迷茫不安。 这个家的顶梁柱刚刚倒塌。 赵管事刚回到甘宅,就被毛老太太身边的婆子拉住: “你方才去哪了?老太太刚醒,又哭昏过去了!” “大夫走了么?”赵管事先前通报噩耗时,毛老太太愣住,而后尖叫一声“我的儿啊”就冲出去撞柱,速度快得谁也没拦住。 但老太太没受伤,因为撞柱之前她就昏过去了,差一步,没撞上。 “还没,见老太太厥过去,又追了一副药方。” 紧接着各种琐碎杂事纷至沓来,赵管事忙得喝口水的时间都没有。大管家安兴跟着甘老爷一起没了,老太太又昏睡在床,能安排事儿的好像只有他了。 赵管事虽然忙碌,但发号施令的感觉却很不错。 如果甘家不任命罗勋一当大总管,而是指定他的话…… 他还没开始浮想联翩,老太太的屋门开了,甘二爷双眼红肿走了出来。 “二爷,节哀。” 甘二爷嗯了一声,叫小厮取水来。 听到大哥噩耗,再见娘亲昏迷,他也流了不少眼泪。 赵管事赶紧凑上前请示:“二爷,咱这停灵的地点放在白鹿厅还是祖祠前面?” “白鹿厅吧。”甘二爷犹豫一下,“不,还是祖祠前面。” “好。” “等下,我想想……还是白鹿厅吧。”甘二爷叹道,“我得抓紧给大哥绘一幅立像,放在厅上供人瞻仰。” 赵管事又问:“大爷在外乡遇难,按理要做安魂法事。您看请哪一位高人?” “……” 推来扯去,他总算和甘二爷把这些事情都商量妥了,又期期艾艾道:“对了,今次商队还从魔巢沼泽里带回一人,他受了蛛后的委托要……” 话没说完,甘二爷不耐烦了,抬手打断:“这时候说外人作甚?” 第355章 目中无人与屈尊降贵 “哦。这趟走商回来,按例在今天下午,最迟明天就得发放工钱。伙计们都等钱回家。您看,是不是把字签了?” “还有,这批地穴蛛丝的交货日是明天,宝树的商人等得有些不耐烦,您……” 以往都是甘老爷签字,下面才发工钱;现在,赵管事也不知该找谁签字了。按顺位排,应该是这位甘二爷了,但是…… 甘二爷大怒,一拍桌子站了起来:“钱钱钱!我哥死了,我娘昏迷,这种时候你还满嘴铜臭?你有没有点儿人心!” “二爷息怒。”人心是要长的,活儿也得干,这么大一个甘家还得照常运转。 “下去,别拿这些破事烦我!” 赵管事张了张嘴,没吭出声。 这时屋门吱呀一声开了,婆子出来道:“老太太醒了,哭着找二爷呢。” 甘二爷赶紧往里走,中途不回忘头警告赵管事:“老太太经不得吓了,你这些琐事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别来添堵!” 他进去没多久,赵管事就听见毛老太太又哭得撕心裂肺。 甘二爷也陪着哭,两人此起彼伏,你应我和,哭成一片。 赵管事长长叹息。 他往外走,险些和冲进来的另一人撞个满怀。 “三爷?” 正是甘三爷接信儿赶回来了。 他两眼微红,听见内屋的哭声,就将赵管事拉去后厅说话。 “赵管事,这到底怎么回事!” 赵管事将经过大致说了,当然重点是甘老爷如何遇害。 甘三爷听得两眼发直,扑通一下坐进椅子里,好半天才艰难道:“我大哥的后事都安排好了么?” “啊,刚刚和二爷排好了。”费了好大力气。 因为二爷哽咽不能言语,中途还停下好几次。 甘三爷哦了两声:“那我们、我们后面……” 平时有大哥顶着甘家上面这片天,现在天塌了,后面他们怎么办? 赵福耐心等着他的下文。甘老爷死了,甘宅和商会的主导权就转移到其他甘家人手里,他们不主张,自己这些下人能作什么主? 甘三爷抱着三分期待:“那商会里的事务,也是二哥暂时打理么?” “这个……小人也不清楚。”赵管事苦笑,“二爷悲伤过度,不愿理会这些琐事。” 甘三爷又咳了一声:“那商会没人打理岂非乱套?” “三爷愿意接手?”赵管事没掩住惊讶。 甘三爷硬着头皮道:“你先跟我说说。” “好,好,咱甘家商会有一百一十二人,主做魔巢生意,主营布行、草药、矿石,还涉及七个小类;甘家有上等水浇田四百亩,中田一千一百亩;商铺嘛,吴泽县八间,白泷乡十二间……” 赵管事给他粗略梳理一遍,若是成文也有六七百字了,而后道:“其余的要去账房里看了,册子上登记得明明白白……三爷?” 甘三爷听得半张着嘴,眉毛越拧越紧。 这么多,这么麻烦? 他有点动摇了,勉强才道:“行,我改天去看。这些平时都有专人管吗?” “有的有,有的没有,从前老爷会临时指定,平时由安大总管统筹。”赵管事掺了点私心,“有时老爷也让我来处理。” 提示得这样明显,甘三爷也就是“唔”了一声,没有表态。 赵管事的心,一下就凉了半截。 果然,甘三爷这时候都没想委托给他,九成是属意姓罗的来接手。赵管事暗哼一声,又道:“那眼下还有最重要的一件事。” “嗯?还有?”甘三爷脸上的不情愿已经不掩饰了,“你说吧。” “甘家商会能在吴泽县一家独大,除了甘老爷手段过人,也要倚仗魔巢的独门生意。”赵管事现在还给甘家商会办事,该说的还得说到,“但今回我们商队被山贼胁持去蛛后领地,掩护他们偷取地宫宝物。虽然山贼最后没能成功,可蛛后对我们也不再像从前信任,遂将进出沼泽的信物交给了另一名少年。”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哦……”甘三爷点点头,“然后呢?” 家里做什么生意,他平时也知道一些。 赵管事看他表情,就知道他没明白个中厉害:“麻烦在于,我们没有通行令就再也进不了魔巢沼泽,会被外围的蜃雾挡住。这样,甘氏商会再也拿不到蛛后的独门生意,今后在吴泽县恐怕没有优势。” 他苦笑:“甘老爷去世的消息,不出两天就会传遍全县。那时,人心就会浮动。”甘家风雨飘摇的时刻才会到来。 甘三爷终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这令牌如此重要,蛛后为何交给别人?” “它更信那少年罢。”赵管事解释道,“山贼功败垂成,也是这少年搅局。他在蛛后那里替我们求情,就是要甘家商队陪护他去贝迦国的首都。” 甘三爷松了口气:“这事好办啊。就说我同意了,他就给我们令牌,对吧?” “没有这样简单。”赵管事摇头,“蛛后要求我们送他抵达贝迦国都,我们才能拿到通行令。” “什么?”甘三爷不悦,“还要先送到贝迦国都?那我们不就赶不上秋季的货期?”他再不关心商务,也知道甘老爷春秋两季最忙。 “这就是商队能够离开魔巢的条件,我们不得不答应哪。” “他走到贝迦国都以后,还能给我们通行令?岂有此理,傻子才信吧?”甘三爷冷笑,“这是趁火打劫,甘家不可迂腐!” 赵管事点醒他:“三爷,这相当于蛛后把挑选商队的权力放到了这位贺公子手里,我们务必慎重对待。眼下他就在远致酒楼里,等着与甘家会面。” 说完这句话,他就看见甘三爷脸色突变,好像尴尬又不敢置信:“远致酒楼?” “高个子,十七八岁,一身粗布衣裳坐在窗边?”别,可千万别!“一副目中无人的模样?” 好像也不太目中无人吧?赵管事“啊”了一声:“正是,您刚才去过远致酒楼了?” “……”甘三爷轻咳一声,“路过而已。对了,我还有事,你让二哥跟他对接吧。” “??” 二爷?二爷除了安慰老太太,别的早就撒手不管了。赵管事一阵无语。 甘三爷脚底抹油,熘得比来时还快。 ¥¥¥¥¥ 贺灵川掏了掏耳朵。 原来如此。 一刻钟后,有人上楼。 贺灵川坐在二楼提前看见了,是赵管事。 赵管事满脸堆笑:“贺公子,请随我来。” “甘家人有空了?”贺灵川皮笑肉不笑,“他们同意我进去了?” “啊?”赵管事干笑,“何出此言?” “方才甘三爷纵宠伤人,让我在这等着,扬言要我好看。”贺灵川手一摊,“我就在这等着了。” 赵管事瞠目。 难怪甘三爷听说贺公子在远致酒楼,表情那么精彩。 大事没谈妥,先把人得罪了。 他在心里把甘三爷骂了个狗血淋头,表面上却要把皮肉笑出褶子:“莫不是误会?我……” “我听说甘二爷从来不管事,你让甘三爷跟我谈,我还在这里恭候大驾。”贺灵川澹澹道,“一刻钟内他不来,我就走。能去妖国都城的商队,也不止有姓甘的。” 态度这样强硬?赵管事听完他最后一句话,立刻应了:“哎好。”然后转身就走。 甘家没了老大,眼看是个大树将倾的局面。他有石氏商会当下家,怕什么? 边上两个伙计也认得赵管事,见他对贺灵川恭恭敬敬,不由得面面相觑。 这跟甘三爷态度完全不同。甘家在唱哪一出?没看懂。 …… 一刻钟后,酒楼的木梯又响了,但这回响得慢,显然上楼的人有几分不情愿。 那位甘三爷来了,后面跟着赵管事。 甘三爷来到桌前,抱拳道:“多谢贺公子在沼泽仗义出手,救出我家商队。” 这个“义”字,咬得格外响亮。 被恭维一句仗义,他就会不好意思?甘三爷高看他了。贺灵川酒杯都没放下,就在手里晃了两圈:“我一直在等着三爷,等着好看的。” “方才是我失礼了。”甘三爷牙都快咬碎,还得按照前倨后恭的脚本接着演,“在这里给您道个不是。” 贺灵川“哦”了一声。 “关于通行令……” “就这么完了?”贺灵川能轻松饶过他?自己在这枯坐一个多时辰,时间成本怎么算?虽然他的时间现在不太值钱。“在市集杀人,在这里砸我场子,轻飘飘一句道歉就完了?” “你……”甘三爷肚子里转过三百六十遍粗口,“想怎样?” 贺灵川大喇喇往窗边一倚:“首先,这顿饭资归你,远致酒楼被打砸的损失也归你,不能少于两金。” 赔钱丢人,但也好办。甘三爷朝赵管事点了点头,后者即叫上来掌柜,递给他两金。 掌柜捧着沉甸甸的小金锭,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真让这客人说中了,吴泽县作威作福的甘三爷,也会给人赔礼? “其次,被你打伤的猎户躺在贝松药堂,好像就在两条街外。你去赔偿他的损失,要赔到令他满意为止。” 第356章 石门商会的机会 “可……”甘三爷不满,刚要开口,袖子被赵管事拽了一下。 还想不想息事宁人了? 他重重呼出一口气,转头道:“阿进,你去。” 身后的侍卫立刻转身下楼,去贝松药堂了。 这期间贺灵川也不跟甘三爷多说,向掌柜要来最好的酒,自斟自饮。 他拿出从前在黑水城的派头,甘三爷几次开口都被他打断,只能忍气坐了下来。 这回耗时就久了,前后两炷香时间,那侍卫才回来。 “办妥了?” “妥了。”侍卫在甘三爷耳边低声几句。猎犬死了,那猎户讹了他们一大笔钱。 到这时甘三爷的耐性也基本用罄,沉声道:“贺公子,现在可以谈了吧?” 贺灵川问了他一个不相干的问题:“长牙猪身上的恶鬼是怎么回事?” “什么恶鬼?”甘三爷不满,“埋汰人也不是这样埋汰的。” 贺灵川看他神情,好像真不知情。“你为什么养这长牙猪当猎宠?旁人都用猎犬,有些人训练的是金豹。” 猎宠就是帮助打猎的伙伴。 话说回来,满大街的平民好像也看不见长牙猪身上的鬼脸。 为什么只有他贺灵川一眼就能见着? “有一回上山打猎时拣到幼崽,见它好看,随手就养了。”甘三爷不知道他问这些作甚,“跟别人养一样的猎宠有什么玩头?”与众不同才是他的追求。白色野猪足够稀罕。 “几个月前有什么变故?” “你什么意思?”净是这些莫名其妙的问题,甘三爷不悦,“我们把正事儿办了再说。” 贺灵川欣然:“原来,甘三爷已经是甘家的话事人?” 甘三爷含湖道:“算是吧。”这小子说话真让人不痛快。 贺灵川向赵管事看去一眼,后者露出礼貌的陪笑。 “行,那就说正事吧。”贺灵川正襟危坐,清了清嗓子,“我决定另找商队去灵虚城,不劳烦甘氏商会了,就这样。” 听众都懵了。甘三爷再忍不住,砰一拳头砸桌上:“你玩儿我?” 赵管事强行拖他过来,千叮万嘱要好言好语,他忍气吞声被支使得团团转,就换来这么个结果? “对,你态度不好。”贺灵川笑眯眯道,“我不满意。” 谁让他是甲方呢?他没让甘三爷跪下来叫爸爸,是嫌这孩儿不孝。 “敬酒不吃。”甘三爷一张脸胀得通红,“抓住他,搜通行令!” 赵管事哎哟一声:“三爷使不得!”但是手都不抬。 身后护卫有些犹豫,甘三爷怒道:“上!你这崽种杀我大哥夺取通行令,还敢跑来这里招摇撞骗,我抓你送官有理有据!” 酒楼吵闹,下方已经聚集起围观群众。甘三爷也不傻,一下就把音量放大,让楼下群众好好吃瓜。 街心果然“嗡”一下就爆开了,却不是因为甘三爷要抓人,而是他亲口说出了大哥的死讯! 甘大爷死了! 甘氏商会的顶梁柱断了。 这消息就像热油里加进一滴水,轰地一下就开始往外疯传。 楼上的甘三爷还无所觉,贺灵川提醒道:“他们打不过我。”说罢三支飞刀成品字形射出去,夺夺几下钉在甘三爷身后的柱子上。 颈边一支,头顶一支,太阳穴边一支。 甘三爷骇然,小心翼翼后缩,站起来退开两步才道:“这是甘家的地盘,我不点头,你就出不去吴泽县,也没哪个客栈旅驿敢收留你!” 贺灵川微笑:“拭目以待。” 甘三爷放完话,又是一个转身噔噔噔下楼去了。 赵管事向贺灵川鞠了一躬,道了个歉,也随甘三爷走了。 贺灵川招伙计来加了壶酒,就当无事发生。 看到这位甘三爷,他就像看到了从前的原身。 原身横行黑水城时,靠山可比甘三爷硬多了。反倒是一派和气的赵管事,贺灵川眼见他挖了个坑给甘三爷跳。 赵管事介绍贺灵川时,仅说蛛后将通行令给了这个年轻人,却只字不提他杀山贼的过往,也不提商队能走出沼泽全仰仗他和蛛后谈妥的条件。从这两点来说,贺灵川不仅给甘老爷报了仇,也是整支商队的救命人。 甘三爷理所当然以为,贺灵川就是出来截了个胡,趁火打了个劫。 但这能怪谁呢?换作是甘老爷,断不会这样轻易就被蒙蔽。 赵管事确实摸透了甘三爷的脾性。 他身上的蜘蛛也跳回贺灵川桌子上,表示任务完成。 贺灵川点了点桌子:“再替我跑一趟如何?我看那位甘三爷要作妖。”纨绔们都是怎么想的,他最有发言权。明里干不过,暗地里多半要使坏。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毕竟独在异乡为客,他打人一拳,就要防人一脚。 蜘蛛擦了擦自己的大眼睛,贺灵川感受到它的不满: 干活怎么不给报酬? 给,当然给。 贺灵川立刻让伙计弄一尾鲜鱼过来。 这鱼离水还能蹦跶,也不耽误蜘蛛吃它。贺灵川就见这小东西趴在鱼身上注毒,过一会儿鱼就不动了。 然后才是眼球蜘蛛的开饭时间。 酒足饭饱,它才心满意足地熘掉了。 …… 过不多久,又有人上楼。 贺灵川一眼认出,这就是他通过眼球蜘蛛窥见的那位“二当家”。 二楼的客人寥寥,二当家扫视全场,立刻锁定贺灵川,奔他而来。 “请问,是贺公子?” 贺灵川澹澹道:“阁下是?” “敝人姓石,来自石门商会。”二当家笑道,“有事请教贺公子,能不能坐下再谈?” 贺灵川比了个“请”的手势。 可巧,二当家就坐在甘三爷先前的座位上。他落坐时目光从贺灵川腰间扫过,动作微顿,但很快就坐了下去。 “我们与甘会长交情甚笃,听说他不幸遇难,就来登门吊唁。”二当家摇头暗然,“甘家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唉,世事难料。” 贺灵川听到这里,就明白他为何现在才来,原来是先去甘家吊唁了,礼节上没毛病。 他故意问:“毛老夫人醒了吗?” “醒了,也服了药,听说先前哭晕两次,现在由甘二爷在一边服侍,甘二爷也哭肿了眼。毛老夫人悲伤过度,我们也只见了一面。” 他答得流利,要细节有细节,显然是实实在在去过了。 “二当家周到啊。”贺灵川给他抬梯,故意叹了口气,“我在这里干坐一个多时辰,还没机会踏进甘宅。” 贺灵川为什么坐在这里,二当家为什么来,双方其实都很清楚。 二当家也不假意惊讶了,眼前这少年虽只十七八岁,却不像同龄人那样沉不住气,否则大可直接来一句“你也是为通行令而来吗?” 于是他开门见山:“我听说贺公子要找一支可靠商队,前往妖国首都?” “是。我才进县不到两个时辰,石先生消息真灵通。” “那我就厚着脸皮自荐。”二当家笑道,“从吴泽到贝迦首都灵虚城这条线路,我们石门商会经营了十九年,除了头一年恰逢妖国内变,后面十八年顺顺利利,没有人员死亡。在吴泽县所有商会当中,这也是独一份儿的纪录。” 贺灵川微微一哂:“我可不仅是找人护送,通关办事上要有商队的便利。我若是有事,商队还得配合我,这点可要说清楚了。还有,走完灵虚城后,我才给付薪酬。” “您去灵虚城是为了?” “观光游览。” 二当家笑了,这少年搪塞得好没诚意。“有多大危险?” “没什么危险,只是去查些东西。” “不是去找人麻烦的?” “没那心思。”贺灵川笑了笑,“我也是个怕麻烦的。” 二当家沉吟。 他对这少年真没多少了解,但魔巢沼泽通行令在对方身上,机不可失。 便是护送他去,让他借用石门商会的名义走动,又会有多少危险? 再说了,商队平时也送客人往返长途的,哪会追根究底? 不担风险,又怎么会有收益? “无妨,就这样定了。”二当家哈哈一笑,“这趟我也要去。” “哦?”贺灵川笑道,“你不怕我赖账?” 双方都清楚,他说的“薪酬”不是指银钱。 二当家哎了一声:“松阳府的贵宾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怎么会赖我们这种小商会的账?” 其实,会的。大人物未必不赖小账。 贺灵川目光下移,看向自己腰间:“怎么看出来的?” “贺公子腰间的刀鞘款式质地特别,是松阳府专赠一等贵宾所用。”二当家的目光也落在刀鞘上,“贺公子的宝刀必非凡品,不知出自哪一位大师之手?” “李伏波。”李伏波帮贺灵川种好浮生刀后,顺手送来一个刀鞘,也没说过这是什么贵宾的身份象征。没想到,这只刀鞘居然在千里之外替他省去不少口舌。 二当家动容:“竟是松阳府的中炉首席大匠师亲自捉刀?” 他这么惊讶,贺灵川反倒要谦虚了:“李师傅那几个月恰好有空。” 二当家不会把这话当真,若是谁去都请得动,李伏波怎么会有空?何况人家贺公子说了是“几个月”,李伏波李大师为他这一把刀就铸了几个月! 第357章 秋后的蜢蚱 松阳府出售武器,向来往货架上一摆,爱买不买。 什么叫格调?这就叫格调。 格调就是高雅地装逼。 重在一个不经意。 二当家顿时起立,向他长长一揖:“我等有眼无珠了。不知贺公子是哪一路贵胃?”话说回来,这少年能从魔巢沼泽安然脱身,蛛后又把通行令送给他,本身这件事就很不简单。 “我是远方来客,恰巧被邯河大水冲进魔巢沼泽。”贺灵川摆了摆手,“在这里无根无据,谁也不认得。” “无妨,无妨。未来几个月,石门商队就是公子的家。”二当家笑容可掬,“我们一定将您平平安安送到灵虚城。” “那么还有个麻烦。”贺灵川往甘宅方向看了一眼,“我落水后遗失行囊,身无长物,连自证身份都做不到了。” “这个好说,官署那里补办即可。”二当家一拍巴掌,“干脆我现在就领贺公子去官署,直接把身份办好?” “那敢情好。不过甘三爷一刻钟前才来过,放话说他不点头我就出不了吴泽县。”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 安装最新版。】 “甘三爷?一刻钟前?”二当家似是一怔,摆手笑道,“不妨事,我们走吧。” 甘三爷已经来过,并且威胁了这位贺公子? 这真是神助攻,二当家心花怒放,费老大劲儿才没狂笑出声。 贺灵川笑笑站起。 和甘三爷翻脸前,他就决定换一家商队进贝迦,否则路途漫漫,谁知道甘家会不会借机报复? 他们刚下楼,马车已经停在酒楼门口。 吴泽到底是个县城,从远致酒楼到官署也就是一刻钟路程。 有石门商会的二当家搭手,贺灵川的身份办起来非常轻松。事实上这些商会经常用些外地来的人力、车夫、伙计或武夫,那也要帮人搞定这些事情,都已经有了成套的流程。 贺灵川在车上与二当家交谈得知,石门商会三十年前创立,现今的大当家石从山,二当家石从水是亲兄弟,七年前从父亲手中接过这家商会,继续打拼。 这回石从水给贺灵川安排的身份,是石家的远房亲戚贺骁,从老家来吴泽县投奔石家商会做事。石氏商会要办材料的人有三个,都到现场,贺灵川就夹在其中。 贺骁是贺灵川小时候的曾用名,一直到三岁后才改掉。 一刻钟后,贺灵川就拿着新出炉的身份走出了官署。 二当家笑道:“我们已在紫竹苑包下一间汤室,贺兄弟远道而来,就先去洗掉风尘劳累。晚间我们再秉烛夜谈,如何?” 甘家对贺灵川有多冷澹,他们石门商会就有多热情。 “却之不恭,让二当家破费了。”贺灵川也不矫情,哈哈一声笑纳了。 朱二娘给他通行令,就是把挑选商会的权力一并给了他。眼下这些都是他应得的,反而甘家的反应才不正常。 他们离开后不到两刻钟,就有人进入官署,给管理帐籍的小吏递去一个红封,同时交代: 最近几天如有一个十七八岁、高大俊朗的少年过来办证,不批! 那少年来历不明,怕是山贼之流。 小吏掂一掂红封,里面大概是一两银子,因此答应得很痛快: “放心,包在我身上!” 不给办,那就能有一百种理由。 …… 马车抵达紫竹苑,贺灵川才知道这是吴泽县最漂亮的温泉馆舍,走进去修竹环绕,鸟鸣山幽,到处硫磺气味,常闻人声而不见人影。 这里有公共汤池,也有私人汤室。石门商会给他定下的就是私人汤室,独享一口热气蒸腾的温泉,渴了饿了摇摇铃,就有个大眼睛侍女进来送食。 商贸繁忙之地,这种汤舍最受官商欢迎,一来放松身心,二来私密洽谈。 贺灵川在魔巢沼泽餐风露宿十几天,最多泡两次冷水澡,还要时刻提防黄鳝鳄鱼偷袭,怎么能爽快?这一进紫竹苑就觉得浑身发痒,赶紧进汤池里泡了个骨松筋软,再搓出陈年老灰。 侍女也格外积极,送了些果品进来就不走了,要替他松骨。 她在这里看惯了肥头大耳油腻胀肚的中老年男人,偶尔也想用身材一级棒的帅小伙洗洗眼睛。 别说,手法还真不错。 力道适中,认穴很准。 贺灵川跟她有一搭没一搭聊起来,就问石门商会。 侍女热情,有问必答。石门商会的前任会长直爽,不像普通商人那样圆滑,直到他去世,这个商会在本地也是默默无闻,后来石家兄弟接手才渐有好转。 目前吴泽县最大的商会还是甘氏商会,甘青在世时手腕强硬、占尽资源。石门商会连它体量的四分之一都不到,在吴泽县排不进前五,但业务还是齐全的。石家兄弟精研木材、杂项生意,倒也有模有样。 但有甘氏在,石门商会就吃不饱。 “我听他们手下的伙计说,这商会最好夸的就是不拖欠工钱,该结算就结算。”侍女道,“其他商会多少拖点时间,要么分次结算。” “甘氏商会也这样?” “也这样,这都是惯例。”侍女叹了口气,“就像我们,有时也会被拖发十天半月。” 信誉比黄金重要,这对兄弟很爱惜自己的招牌。 侍女收工离开以后,四周热气蒸蒸,贺灵川只觉身子骨越发松快,倦意却涌了上来,睡着后连梦都没做一个。 这是他被邯河大水冲走之后,睡得最舒服的一觉。 过不多时,有人敲门。 二当家来了,一同露面的还有大当家。 三人叫了满桌酒菜,就在汤室聊起来。 石氏兄弟走南闯北,见过各种奇闻秩事,都是下酒左料;而贺灵川已经历许多惊心动魄,随便拿一两场出来说,同样精彩纷呈。 贺灵川不提,石氏兄弟也就不问他去往灵虚城的意图,也不打探他的出身,只说一定将他平安送到。 事实上,他们从赵管事口中已经知道贺灵川是鸢国人。 这两人说话颇有技巧,让人舒服得很,结交之意十分明显。比如二当家就当面提出,松阳府在灵虚城设有分号,希望贺灵川抵达后能为双方做个引见,牵线搭桥。 举手之劳还能叨个人情,贺灵川当然一口应下。不过孚国的石门商会,想和松阳府挂上钩? 石氏兄弟介绍道,孚国其实还有些特产是松阳府所需,比如金泥…… “孚国也产金泥?”浮生宝刀就是从金泥里种出来的,贺灵川手里还留有一点哩。 “不不,金泥是用多种材料调配出来的,每家器宗都有独门配方。孚国出产金泥的两种基础材料,各家器宗都会用到。”大当家石从山笑道,“如果我们能给松阳府供货,石门商会的名气自然上涨。” 既然有求于眼前少年,他们也不会在路上出手暗算了。贺灵川知道,他们这是递一颗定心丸过来。 无论是石氏兄弟还是松阳府主丽清歌,好像都喜欢投资自己看中的潜力股。日后遇风雨化龙,就能提携他们一把。 商人都希望广结善缘,不过现在的甘家显然是个例外。 贺灵川问起甘三爷,已经和他喝过酒、吹过水、侃过山的二当家红着大脸连连摆手: “那就是个败家玩意!慈母多败儿,甘家没人管他,吴泽县就没人管得了他!” “他身边一群狐朋狗友,有歪门斜道,有三教九流,甚至拉拢不少署衙里的官吏,在吴泽县俨然一霸。跟他、跟甘家作对的,总会被他整治。甘青看中这一点,才不管教他。反正上流的官贵看在甘青面子上,也不会跟他一般见识。” 贺灵川听到这里,略有些汗颜。从前……他好像也是这样。 怕是有些事情甘青不便出手,才让三弟代劳。 这种门道,贺灵川太清楚了。 大当家抚着下巴道:“从前甘青在,他有花不完的钱;现在家里顶梁柱倒了,我看他也风光不了几天。贺兄弟再有几天就跟老二西去灵虚城了,不必受他打扰。” “老提这秋后的蜢蚱作甚?”石从水举杯,“来,喝酒!” 今趟若是顺利,魔巢通行令很快就归石门商会所有,他们又多结交贺灵川这么一号人物,都是好事! 石门商会太需要一次扬眉吐气的机会了。 ¥¥¥¥¥ 次日,甘家商会的掌舵人甘青遇难的消息在吴泽县传开,街头巷尾都在议论。 毛老太太和甘二爷沉浸在悲伤之中,浑然未觉。 倒是甘三爷听着外头越传越离谱的流言蜚语,脸色越发难看。 这群贱民,居然造谣他雇佣山贼杀害大哥!理由只是大哥出发前跟他吵过一架,被下人听见。 他们怎么不说是昨天那小子见财起意、杀人夺财? 无论在家还是上街,每个人好像都在背后指指点点。 甘三爷已经憋了一肚子气,直到随从说出新来的坏消息: 跟着赵福走出魔巢沼泽那个小子,昨天让他好一阵丢脸那个小子,昨天成功上证了! 甘三爷“砰”一下拍桌而起:“怎么回事,不是说那小子拿不着?” 劲儿大了,手痛。 第358章 神婆 “石门商会办了好几个人的,他就夹在里面办成了,不算作是来历不明。”随从小心翼翼道,“而且,他是在您交代官署之前就办完了。” “这么快?”甘三爷眯起眼,“我昨天刚走,石门商会就来撬我甘家墙角?” 他差点又拍桌:“石家算个p啊,我大哥在莲楼摆宴时,他们连汤都喝不着一口!” 就在这时,毛老太太喊他过去。 她不知道听哪个婆子说起外面的杀兄流言,居然把他叫过去质问,又哭又骂。 甘三爷看老娘脑筋不清楚,也不想忍了,当场摔烂杯盘药碗,把婆子和老娘都吓得簌簌发抖。 此时甘二爷赶到,指着他大骂不孝。 兄弟俩狠狠干了一架。 甘二爷这就吃亏了。他久居屋中,怎及得上甘三爷爱好打猎,时常施展拳脚?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 安装最新版。】 宅子里鸡飞狗跳。 甘三爷打赢了还一肚子火,顾不得家有白事,出了大门就呼朋唤友直奔红馆坊。 此时此境,只有烈酒和娘们儿能让他降降火。 酒色方酣,罗勋一姗姗来迟。 他本是甘家商会的二等管事,因为替甘三爷办事得力而被留用,现在是甘三爷最倚重的智囊。 甘三爷看见他,一支酒杯就飞了过去:“关键时刻,你死哪去了?” 罗勋一躲开,酒杯在身后墙上砸得粉碎。 甘三爷的脾气他已经习以为常,直接道:“甘家商会已到生死存亡关头,您不能再喝了!” “你有什么办法?” 罗勋一嗯了一声,看看左右。 甘三爷脑子还没喝麻,把周围的人都撵了出去:“说吧,快说!” “您有三个办法,一是找这姓贺的道歉,求到他回心转意为止。” 甘三爷冷笑:“再说废话你就可以滚了。” “二是等他们上路离开以后,找人打劫石氏商队,把令牌抢回来。这小子悄无声息死在外地,跟您一点关系都挂不上,说不定还能顺便弄死石氏兄弟。” “这个,好像还成。”甘三爷抚着下巴,“问题在哪?” “没有必成的把握。”罗勋一小声道,“我听这次进出魔巢的伙计说,姓贺的小子武力了得,山贼被他杀了好些个,连那头大蛛妖朱二娘都对他客客气气。这样的人物,再找一伙儿山贼也未必对付得了。” 朱二娘有多可怕,甘三爷可是从小耳濡目染,这种妖怪对待普通人的做法只有一个:放倒,吃掉,绝不废话。 能让朱二娘都好颜相对的人类,武力值肯定弱不了罢? 想到这里,他就呼出一口闷气:“第三个办法呢?” “您找神婆帮忙。” “找她?”甘三爷脸上变色,“大哥要我立誓,再不去找神婆!” “您不去,可以派我去,这也没破誓。”罗勋一进言,“只有神婆出手,您的麻烦才能迎刃而解;只有拿回魔巢通行令,甘家才能继续在吴泽立足!” “大爷过世的消息已经传得吴泽尽知,其他商会就像见血的狼群,已经开始挖我们墙角。商会里几个好手,都有外人来找过了。但这还不是最糟糕的。”罗勋一沉声道,“朴力钱庄、富济钱庄今天都托人来打探,放给甘家的那几笔钱能不能还得上。您是知道的吧,甘家的钱都压在货上了,剩点儿活钱都用来打发人工,一时半会儿不可能抽出钱来还给他们!” 甘三爷有些吃惊:“甘家会缺钱?”家里人都是花钱如流水,何时短缺过开销? “商会赚钱靠周转。越有本事就借越多,借越多就赚越多,赚更多才能花更多。”罗勋一很清楚甘三爷的命门在哪里,“一旦钱庄借给我们的钱还不上了,甘家和您……立刻都没钱了。” 他指指眼前的灯红酒绿:“这庄子、这些姑娘、这些美酒,都不归您。所以,至少要想办法把通行令搞到手,让所有人知道,魔巢的独门生意还是我们的!” “现在老太太和甘二爷都不顶事,能救甘家于水火的,只有三爷您了。”他急促道,“办成此事,商会自然由您接手!” 甘三爷还是犹豫:“万一,这样惹朱二娘不高兴了呢?” “神婆自然会让那小子点头,‘自愿’让出通行令。”罗勋一冷笑,“他情你愿,朱二娘有什么好不高兴?” “说的是,你去找神婆。”甘三爷点头,“需要什么,你去置办就是。” 谁也没留意,有一头小蜘蛛从地面熘过。 …… 是夜,贺灵川看着偷跑回来的小蜘蛛,恨铁不成钢:“你怎么不顺便切换到罗勋一身上,看看他和神婆打算怎么对付我!”怎么就这样回来了?毫无主观能动性! 眼球蜘蛛举着爪子抗议。 想让我中途换人,你倒是提前说啊。你不说我怎么知道? 反正这趟活儿干完了,报酬不能少。 吃的呢,拿过来! 贺灵川敲了敲它的脑壳:“别忙,你还记得甘三爷的住址吧?”狗都能认路,何况是朱二娘脑袋上扒拉下来的眼珠子。 记得啊。 “带我去。”贺灵川笑道,“这次回来就送你和你的小伙伴一盘茧蛹子,绝不食言!” …… 是夜,甘三爷憩在红馆坊里。他喝多了酒,就睡得很沉。 在梦里,大哥没死,还掌管着甘家商会,他自己把姓贺的小子揍了个半死,扔到猪圈里头。 突然一盆冷水浇头。 这会儿才是初夏,井水又凉,甘三爷“啊”地一声醒了,发现四周黑漆漆地,身边的暖玉温香不见了,自己好像躺在一堆茅草上,还被五花大绑。 不对,是茅屋顶上。 “睡得很香么,我看你梦里还在咂吧嘴。”身边蹲着一个黑衣人,声音有点熟悉。等他扯下面巾,那张脸甘三爷一看就恨得牙痒。 “我在哪!你想干嘛?” 贺灵川开门见山:“神婆是谁,会怎么对付我?” 他会给时间让这小子对付自己? 不啊,遇上威胁就要第一时间从源头掐灭。 甘三爷大惊失色:“你怎么……胡说八道!我不懂你说什么……” 他后背寒毛直竖,也不知道是风吹的还是吓的。当时虽在红馆坊,但屋子里只有他和罗勋一讨论此事,半个外人都没有。 贺灵川却准确叫出了“神婆”的称呼,难道是隔墙有耳? 话音未落,贺灵川一拳打在他腹部。 甘三爷痛得人都蜷了起来。 “神婆是谁?” 甘三爷吸着气否认:“我不知道,你问错人了。” 贺灵川顺手甩了他七八个大耳光,紧跟着又是两拳。甘三爷眼冒金星,腹里剧痛如绞,忍不住弯腰呕吐。 没等他吐完,贺灵川揪起他的耳朵,匕首抵在耳根位置:“最后问你一遍,再不答就削掉你的脑袋,让你和那头长牙猪作伴去。” 想起猎宠身首异处的惨相,甘三爷打了个寒噤:“我说,我说。” 原来神婆是他几个月前从水边救起来的女人,看起来其貌不扬,却说愿意帮他三个忙以酬救命之恩。甘三爷本来不信,有这么大本事怎么还会溺水? 但看这女人异常坚定,他就开玩笑道,家里有一头性情暴烈、不服管教的长牙猪,他想驯作猎宠,问能不能办到。 能,当然能,这是第一次帮忙。 那头长牙猪一直比驴还倔,拉着不走,赶着倒退,没事还咬人玩儿。但它被神婆按过脑袋之后,忽然就乖巧起来,也能听从他的指令行事。 甘三爷没把这事藏着掖着,也告诉了自己的大哥。 所以,神婆第二次出手,是帮助甘大爷摆平一个贝迦来的贵客。那人眼高于顶,看不起乡下小地方的商贾,仿佛多跟他们说一句话都会脏了自己的嘴。这种人特别不好搞定,并且有意将生意交给其他商会去做。 可是经过了神婆的“劝说”之后,那人忽然就改变了主意,将一笔大单托付给了甘氏商会。 不过甘三爷完全不知细节。 甘大爷事后把他叫到跟前,说神婆就是恶鬼,跟恶鬼做交易绝不会有好结果,三申五令再也不许他找神婆帮忙。 贺灵川听到这里,啼笑皆非:“你不信你大哥?” “信。”虽然时常被大哥骂,但甘三爷钦佩自己的兄长。 至于二哥,呵呵,也没比自己强到哪里去。 “那你为什么还敢去找神婆?” 甘三爷张了张嘴,说不上话。 还不是因为眼前这个人! 若非贺灵川这点子太扎手,自己对付不了,甘氏商会又被逼到绝路上,他怎么敢动用神婆? 贺灵川想了想:“贝迦的贵客,后来怎么样了?” “回去了吧?”甘三爷茫然,“他好像就来过那么一次。” “叫什么名字?来吴泽县办什么业务?” “我、我也不清楚。”大哥生意上的人事,他从来都很少理会、很少打听。 “取消任务,我可以饶你一命。”打蛇打七寸,他抓住甘三爷这个委托人,应该可以摆平吧? “我……好,好。”甘三爷早把愤怒和不甘抛到九重天外,什么都没自己的小命最重要。 第359章 丢失的魂魄 贺灵川将他脚上的绳索挑断,提回地面:「指路,要往哪走」 「县西头,莫愁湖边上。」甘三爷左顾右盼,「我们就在县西」 这里只有几栋废弃的小茅屋,离县中心不远,贺灵川顺手就把他提到这里来了。 「走吧,别耍花样。「贺灵川正色道,「你大哥说得对,这神婆不是好玩意儿,你这种傻蛋跟它打交道一定吃亏。」 两人骑马,往西而去。 这一路斜风细雨,都是初夏的气息。 官道走完了,甘三爷指引他进林中小路。 「这是去哪」 不多时,前方开阔,半山腰上有一栋吊脚小楼,被竹林掩映。 楼后就是一汪湖水,大概就是甘三爷所说的莫愁湖了。 在湖边结庐而居,听竹海雨涛,按理说是饶富意境,但暗漆漆的雨夜里竹影婆娑,打在这栋孤零零的小楼外墙上,反而像恶鬼张牙舞爪。 楼外的小院只用简单的竹篱隔开,院子里花团锦簇,简易竹门上三个字∶ 清静居。 贺灵川下马,将甘三爷往前推了一把,后者只能硬着头皮叫道∶ 「神婆在家吗」 除了风吹树摇,别无回声。 甘三爷只能又唤了两遍,还多加了「请问」两个字。 「吱呀」,竹门自开。 两人走过空寂无人的院子,拾竹梯而上。贺灵川推开屋门,望见屋里的摆设非常简单∶ 一张桌子,一把椅子。 桌上点着一盏油灯,放着一面铜镜,镜子边缘还有些花纹。 椅子上坐着一个中年妇人。 她正襟危坐,两手拢在膝盖上,双眼直勾勾望着刚进门的两位客人。 门一开,夜风呼一声吹进来,把油灯的灯火压得东倒西歪,也映得女人的脸阴晴不定。 她面貌姣好,身材还有些丰润,看来和普通妇人没什么区别,这时望着两人微微一笑∶ 「甘三爷怎么半夜来还有,这位是「 「罗……」甘三爷才说一字就发现嗓子哑了,只得咳了两声,「罗勋一来过没有」 「来过了,转达了您的最后一个要求。「神婆问他,「有什么事吗「 「我、我要取销委托。」甘三爷看了贺灵川一眼,「立刻取消!」 「那不是委托,而是要求。「神婆笑容不变,「甘三爷已经提满三个要求,如果想取消,那就是第四个要求了。很抱歉,我不接受。」 「喂!不能这样。「甘三爷碰了个钉子,面如土色。 「你就是目标人物「神婆看着贺灵川,慢慢站了起来,「本想明天找你,没想到你自己送上门来,很好很好。」 贺灵川一把扼住甘三爷的脖颈,捏得他直翻白眼∶「如不取消,我就杀掉甘三爷。这也无所谓么」 「他既然开了口,这要求就必须完成。」神婆转动桌上镜子,「无论他死活。」 贺灵川全神戒备,这时就下意识甩出两柄飞刀,一取神婆咽喉,二击桌上铜镜。 经过数月苦练,他终于掌握个中精髓,能做到胡旻所说的「目光所向,刀箭所指」。 然而,竟有庞然大物从镜中冲出,一下就挡住了两柄飞刀。 这是一头尖角牛,下桌后差不多有贺灵川在赵盼大军里看见的野牛妖那么庞大,并且双角向前,像是特地磨过一样锋利。 那么小一面镜子里,居然能放出此等巨物,视觉效果极其惊人,贺灵川也吓了一大跳。 两把飞刀戳在它身上,就像牙签戳在 人身上,除了徒增疼痛和愤怒之外不会致命。 所以它低头就朝贺灵川两人冲来,竟连甘三爷也在攻击范围内。 贺灵川只得提着甘三爷一跃而起。 巨牛就从他二人脚下冲过,哗啦啦撞毁了门扉。 两人身在半空还未落下,铜镜里赫然又冲出一名骑士,连人带马向他们撞来。 贺灵川身在半空不好躲避,干脆将甘三爷当人肉护盾挡在身前。 在甘三爷惊恐的长嚎中,「砰」地一震,两人被一起撞飞,破庐而出。 甘三爷落地就吐血了,而贺灵川一个空翻,落在院外的平地上。 骑士落地后转了个方向,继续朝着贺灵川冲为,这时又有第二名、第三名、第四名骑士也出现了,显然镜子里还在源源不断往外派东西。 搞什么鬼,那里头藏了一整支骑兵不成 并且在贺灵川眼中看来,无论是巨牛还是骑士,周身黑气缭乱,身体当中都趴着几头恶鬼。 对,就是曾经附在长牙猪身上那种东西。 显然就是这些恶鬼控制着它们的一举一动,如同操控木偶一样。 镜子里又不断有新的东西出现,比如狐狼、雀鸟,甚至还有两头饿虎,都是这般对准贺灵川扑来。 他们就算避得过地上的,也未必躲得过天上的。 最要命的是,它们将竹楼团团围住,以身为屏障,令贺灵川迫近不得。 可就在这时,屋内的神婆眼角余光忽然觉得梁上有影子闪过。 她也警觉,抱起桌上的铜镜就要退开。 然而梁上人已经扑到,动作比斜掠的燕子更快,人还在半空中,刀光已至。 神婆连同怀里的镜子,被一刀两断! 正是贺灵川的分身一击得手。 方才他拿甘三爷挡在身前当肉盾的同时,也悄悄召唤出自己的分身,跃于梁上。只是那时骑兵连人带马一个高跳,正好把后方神婆的视野都挡住。她根本没看见另一个「贺灵川」成了梁上君子。 像这种召唤小弟的妖怪,贺灵川早知擒贼要先擒王,不把老大***,小怪兽小妖怪就源源不绝。 果然这一刀劈下去,神婆尖叫一声落地,怀里的镜子也裂成两半。 干脆利落。 她瞪着贺灵川的分身,满脸怨毒∶「你逃不了,你很快也要死无葬身之地!」 说罢,身体化作飞灰,地上只留两块破镜。 贺灵川抓起镜子,发现它已经失掉效力,就是个破镜而已了。 再看屋外,众兽众人身上纠缠的恶鬼业已消失,大家面面相觑好半天,空气凝滞。 但是一转眼间,众兽散去,禽鸟飞天,连两头老虎都蹿入山林消失不见。 风吹云散不过如此。 那七八名骑士则是左顾右盼一脸茫然,好像不知自己身处何地。 甘三爷倒在地上,见贺灵川走近就破口大骂,不过骂两句就胸闷,咳了好几下才能继续骂。 杀千刀的,居然拿他当肉盾。 贺灵川见他虽然满脸是血但中气犹足,仿佛没有大碍,于是提起他跳进已经摇摇欲倒的竹楼,指着厅里问他: 「神婆被我劈断后就化成灰烬,你和它之间还有什么纠葛么」要不然将死的妖怪为什么还那么信誓旦旦,说贺灵川也快死了 他姥爷的,这句不祥的话让他想起了老龟妖的预言。 「我怎么知道」甘三爷回了一句,接着又骂,贺灵川从隔壁屋里拿了一块破布,堵住他的嘴。 他再出门,那几骑还在原地,连马带骑士都没 怎么动弹,马上人好像有些木讷。 贺灵川走过去问:「诸位没地方去吗」 其中有人应声:「这是哪里」 「孚国,吴泽县。你们怎么会被恶鬼附身」 这几人面面相觑,还是方才那人道:「我们奉公办事,忽然被妖物所乘,后面仿佛都不记得了。」 贺灵川看他们反应木然,不由得皱了皱眉∶「恶鬼已去,几位还没回过神吗」 「不知怎地,头脑昏沉,思虑难以集中。」这人想了想才道,「我们的任务,是不是还未完成」 同伴们都点头。 贺灵川面对这几个提线木偶一般的活人,有些无奈也有些警惕∶「你们能不能先自报家门」 神婆已死,难道困住这几人的神通还未消除 这几人也不藏私,你一言我一语给贺灵川拼凑了个大概。这事还跟贝迦国宝树王的太傅沙聪挂上了边,其子沙行海从孚国回去以后就神不守舍。 经查定,沙行海竟然遗失了一魂一魄。 太傅府大惊,于是派这群汉子前来查个究竟,务必要把沙公子丢失的东西找回去。 这些人一路查到吴泽县附近,遇到神婆,结果自己也被收了。 被恶鬼附身这段时间,他们的记忆几乎完全空白,什么都想不起来。 贺灵川打量着他们道:「莫说沙公子,我看你们好像也丢了一魂一魄。」 他怎么觉得,沙行海就是甘大爷让神婆对付的那位「贵客「 你瞧,也是来自贝迦国。堂堂太傅之子到了孚国小县城,用鼻孔看人有什么奇怪 为首之人叫吴劲松,他自己也道∶「说的是,我们明明行动自如,对外界的感应就像隔着一层厚纱,也觉不出喜怒哀乐。这神婆虽死,丢失的魂魄却没回来,莫不是被藏在什么地方」 众人都道:「湖边再找找。」 这大半夜的,贺灵川也不打算留在这里帮他们找魂魄,就带着甘三爷踏上归程。 吴劲松等人还记得向他作揖道谢,双方就此别过。 贺灵川走出十多丈,再入竹林之前顺便回头,见篱笆已倒,小楼半毁,竹门也躺在了地上。 第360章 纸人 雨不知何时停了。 夜空中的圆月,在湖面上遍洒银辉。 …… 回程很顺利,路上连个崴脚的坑都没有,贺灵川就带着甘三爷回到县城。 夜色深沉,万簌寂静,莫说路上没个人影,连狗都不叫唤。 贺灵川把甘三爷提下马,拿掉塞嘴的破布条:「说话算话,我会把你放了。但你后头若是还来找我麻烦……」 他先前承诺过,只要甘三爷带他去找神婆,就可免于一死。 甘三爷被布条塞了一路,口干舌燥,话都说不利索∶「卜,卜会,再也卜敢了!「 贺灵川这才放手:「滚吧!「 甘三爷踉跄一下,生怕他改主意,忍着伤痛一瘸一拐往家奔去。 贺灵川一指,又有一头小蜘蛛跳到甘三爷后背上,任他将自己驮走。 不杀不代表不防备。 贺灵川还是想盯一下后续,看这小子会不会再起坏心眼儿。 不把他一刀杀了,是贺灵川至今没想明白,神婆为什么要许给甘三爷三个要求她连贝迦国的***私兵都能拿下,要对付一个县城纨绔不是轻而易举么,还用得着先替他做三件事 跟别人相比,甘三爷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想起竹楼内外的战斗,贺灵川还是有些不塌实。 神婆就这么死了好像太容易了些。 可要说哪里不对,一时也找不出来。 难道乡野的妖怪婆子就是这么好对付他也不一定每次都遇上高难度的对手嘛。 江湖虐菜,才是常态。 罢了,先回去休息,有事明天再说。 贺灵川直奔自己落脚的紫竹苑,门房也不知去哪了,前厅空空荡荡,只有灯盏依旧。他熟门熟路回到汤室,泡了个澡,和衣而卧。 双手枕在脑后,贺灵川看似瞪着屋顶出神,其实暗中调用眼球蜘蛛的视角,监控甘三爷。 不过甘三爷这个软脚蟹越走越慢,眼看着快奔到甘宅,忽然坐倒路边,再也走不动了。 而后,他就崩溃了,捂着脸号啕大哭。 这两天的遭遇,对于一向顺风顺水的甘三爷来说无异于噩梦。 醒不过来的噩梦。 家里的顶梁柱没了,能救甘氏商会于水火的通行令也没弄到,今晚他自己更是经历一场惊心动魄,肋骨都不知道断了几根。 他的人生,从这里全线垮塌。 贺灵川看到这里也是无语,暗道一句废物。 就让甘三爷坐在满是尘土的街角,慢慢品尝苦果吧。贺灵川收回目光,盘膝运气调息。 今晚不适合睡觉,他也没有完全入定,只让真气慢慢走了几个小周天。 没过多久,外头好像传来脚步声,很轻。 贺灵川睁开眼睛。 有人轻叩门扉,温声细气∶「贺公子,您睡了么」 「哪位」 「我是白檀。」 贺灵川也听出来了,这声音的确是服侍汤室的婢女白檀。「有事」 「我方才好像见公子回来。」白檀轻快道,「我给您送宵夜了,是花菇鱼片粥。」 「进来吧。」 白檀推门进来,笑容满面,手里果然端着个托盘,上面是热气腾腾的海碗,粥香扑鼻。 贺灵川却好似一怔,看看白檀,再看看她托着的红漆盘子∶ 花菇肥厚,鱼片嫩白,米粥也熬开了花,显然小火慢炖有功力。 「只有粥」 白檀奇道:「您还需要别的吗「 「荤粥没有油炸馒子,怎么吃」贺灵川皱眉,「去,帮我弄两根来!」 油炸馔子就是油条,从前无论咸粥丰俭,他都会再买根油条泡着吃。 」啊,是。」白檀也是一愣,但很快放下托盘走了出去。 她这一去,约莫是一刻多钟。 等白檀再回来时,手里多了个油纸包,里面是两条金黄色的油炸馒子,老远就能闻着香味儿。 「公子请用。」 贺灵川刚要端起粥碗,白檀拨亮了油灯,加上她带进来那一盏,室内光线更加明亮。 他左手端粥闻了闻,忽然问白檀∶「这粥是从哪里端来」 「厨房。」 「你煮的」 白檀仿佛有些不好意思:「正是。您尝尝妾身的手艺。」 「必须的。」贺灵川微微一笑,低头正要喝粥,腰间长刀忽然出鞘。 刀光如流水,然一发即收。 白檀神情凝固,好一会儿脑袋才从脖子上掉了下来。 她瞪圆了眼,不敢置信,嘴唇动了动,好像在问: 「为什么」 贺灵川冷眼看着她:「魍魉伎俩,也在我面前卖弄」 其实方才白檀进门,灯光下还是个丰润美人,但在贺灵川眼中,这就是个浑身黑烟的恶鬼抱住了白纸人行动! 」白檀」的一举一动,不过都是提线木偶的表演。 果然被他劈作两半的侍女根本没流血,转眼也化成了纸灰。它身后的恶鬼,第一时间就消亡不见。 看来,神婆还没死。 贺灵川轻呼一口气,果然没那么简单。 恶鬼送来的东西,当然不能入口。贺灵川正要站起,眼角余光忽然觉出异样。 那个红漆托盘很光滑、很亮堂,居然光可鉴人。 方才就是托盘里的影子动了。 面前两盏油灯,采光充足,贺灵川凝目细看,盘里只有自己的倒影。 他动眼珠子,倒影跟着动眼珠子。身后的景都是虚的,毕竟现在不像白天那么敞亮。 看错了方才只是火光闪动 他正要收回目光,影子忽然咧开嘴,冲他笑了。 贺灵川今年十七岁,俊朗帅气,意气风发,走在街上常常能引大姑娘小媳妇回头。因此这倒影也是俊朗又帅气,英姿勃发。 可这一笑不得了,竟然露出满口虎狼般的尖牙! 那眼神也变得邪气又狰狞,仿佛女干计得逞。 糟了! 贺灵川头皮一麻,下意识要将它打翻,镜中影子突然扑出,一把抱住他的头脸! 他眼前一暗,头脑立刻眩晕。 一身的力气,半点都使不出来。陷阱居然设在这里,盛碗的托盘,而「白檀」只是个幌子。 防来防去,他怎么还是着了对方的道儿 就在这时,腰间宝刀一震,突然「锵「一声长鸣,传杀伐之音。 贺灵川一个激灵,神智归位,抽刀将红漆托盘砍作两截。 他握刀在手再看托盘,原来盘底安放一面正方形的铜镜,为了让拿粥的人一低头就能看瞧见。 现在镜面已多出好几道裂痕,里面的影子左冲右突就是出不来,急得朝他呲牙咧嘴。 方才,他就是险些被这东西摄了魂 贺灵川忽然明白,吴劲松等人是怎么丢失魂魄的了。只要还用眼睛视物,这就是防不胜防。 他大步冲出汤室,左右看了看,发现这里静谧依旧。初回时尚不觉有异,现在侧耳细听,紫竹苑里住 着梅兰竹等许多植物,前方还有两汪浅塘,此时正值初夏,怎会连虫语蛙鸣都没有 人呢,都去哪了 他踢开对面的汤室木门。咣地一声,门倒了。 这里头要是有客人,九成要破口大骂,说不定还有个侍女小姐姐尖叫着跑出去。 然而并没有,这间静室空荡荡。 他连挑八间汤室,都是空的,最后一间倒有两人。 其实说人不准确,这就是两个恶鬼控制下的纸人,叠在一起做快乐的事情。 两个纸人,一个画的是彪形大汉,一个画的是纤细美人。 看它们姿势,好像根本没发现自己只是纸人。 不过贺灵川闯入,它们一起转头,忽然就起身扑了过来。 大汉中途还撞倒一具屏风,看速度看力道,与真人无异。 贺灵川哪会跟他客气,一刀切颈。 哪知这厮奔过屏风时顺手抄起烛台,猛地怼向贺灵川的脸,出手章法俨然、虎虎生风。 贺灵川削断烛台时,他顺手从床边抓起一根青铜大棒,挥舞着砸了过来。 势大力沉。 乒乓十余下,两人互有攻守。 一上手,贺灵川就发现这纸人居然用的是军中棍法,气势有些儿像孟山。 不过真孟山都败在他手下,这个假纸人又能撑多久 最后贺灵川一刀将它钉在柱上,纸人和身上的恶鬼仿佛都痛不可遏。 贺灵川沉声道∶「你是谁」 长牙猪身上的恶鬼,都能听从甘三爷的命令行事,所以他假定这些家伙可以听懂人话,因此尝试交流。 果然喝问几声以后,纸人狞笑∶「你爷爷是效林军尤将军手下百夫长齐鸣,要杀要剐都不怕!」 效林军这名字好像在哪听过 就在这时,外头有些动静,哒哒哒响。 纸人也听到了,大叫道∶「往这来,敌人在此!」 贺灵川挥刀将它斩烂,足尖一点,跳上汤池上的墙头,再两个纵跃就登上一株巨大的金合欢树冠。 树高六丈,从这里不仅可以俯瞰紫竹苑全貌,还能观望半个县城。 夜风呼啸,他站在摇曳的树枝上,看不见底下有一点亮光。 而纸人大汉的汤室,已经涌入更多纸人。 它们在恶鬼控制下东张西望,寻找贺灵川的行踪。 他仔细看这些东西的绘像,好像都是军装,只不过款式陌生,不知道是哪一国所有。 借助天上月光,他也看见纸人们开始走上吴泽县的街巷,有的信步闲庭,有的坐在路边仿佛喝醉,还有的成队奔向紫竹苑,好像是本地的捕快。 第361章 诡异的战场 这场景十分荒诞,它们的行为全像活人,偏偏自己是纸糊的。 现在该怎么办? 这一切都是神婆的幻术么,要怎么破解? 贺灵川想了想,辨认一下方位,就跳下大树往甘家而去。 这一切麻烦都源于甘三爷,贺灵川总觉得症结就在他身上。 何况,他能找到的活人好像也只有甘三爷了。 路上的恶鬼感官居然十分灵敏,不一会儿就发现了他,控制着纸人追了上来。 后面浩浩荡荡一群跟p虫,贺灵川不愿再跟它们白耗力气,穿堂走巷。 中途几次转角遇到巨大的铜镜,那都是茶楼旅舍给客人正衣冠用的,贺灵川冷不防就跟它们四目相对。 倒影在镜子里急切地想逮住他,但贺灵川已有防备,紧守心神,哪那么容易被它得逞? 就在这时,眼球蜘蛛忽然有讯号传来。 贺灵川连通一看,甘三爷拖着伤体终于挪回自家大宅,然而宅子从里到外一个人也没有! 毛老太太不在这里,二爷也不在。 那么多下人婢女,个个都不见了。 这就是一栋空宅,夜风吹过厅堂窗棂,呜呜有如鬼哭。 甘三爷叫唤了半天无人应答,正彷徨间,忽然听到一个声音在喊:「甘三爷,甘三爷!「 他吓一哆唆:「谁!」 这不是家人的声音,却在持续唤他。 甘三爷壮着胆子往前爬了几步,檐下一整排灯笼忽然自己亮了,扫尽庭院里的黑霾。 他看见池塘里有倒影,却不是自己的。 而后,有人从池水中升起,一步步向他走来。 「神…」他上下牙咯咯不停,「神婆?」 这个中年妇人,不是神婆还有谁? 「你不是死了吗?「原来姓贺的小子没杀掉神婆,现在她来找自己报仇了! 看现场直播的贺灵川却皱了皱眉,通过眼球蜘蛛的视角,他瞧不出死而复生的神婆是不是纸片人,身上有没有恶鬼纠缠。 「我是不死的。「神婆走到甘三爷身前,蹲了下来,语气没有一丝阴冷,反而充满了同情,「我替你做事样样尽心,你为什么帮外人对付我?「 「我、我是被迫。「她脸凑越近,甘三爷越恐惧,「我不带路,姓贺的小子就要杀了我。「 「你想不想活?」 「……想。「 「想不想救起甘氏商会?」 「想!」原来神婆什么都知道? 「想不想杀掉姓贺的小子?」 甘三爷犹豫了,没敢吱声。 「你的念头瞒不过我。」神婆笑起来露出森森白牙,「你想他死,想得不得了!」 甘三爷只苦求:「神婆饶命!」 「我不仅饶你一命,还要帮你解决所有麻烦。「神婆伸掌,掌心亮得像烧红的烙铁,上面竟是密密麻麻的小字,细如蝇头,每一个字都在发光。 甘三爷颤声:「这是干嘛?」 「定契。」神婆轻声道,「把你的手掌贴上来,我们就定契成功。后面的事,都交给我就可以了。」 「为,为什么帮我?」 「原本我替你做三件事,自然就定契成功。」神婆叹了口气,「但中途又不能转给别人,偏偏这最后一件还没做好,我还是直接找你签契算了。」 「这契约……」甘三爷虽然惊惶,也觉得不对劲,「要我做什么?」 「你什么都不用做,看着就好!「神婆笑道,「你心里想的事,我会努力帮你办成。」 甘三爷眼珠转个不停。 「不签就出不去,在渴死饿死之前,你就会被其他恶鬼吃掉!」神婆劝诱,「其实就算能出去,你也不是过去吴泽县呼风唤雨的甘三爷了。甘氏商会马上就要败落,你就快要变成街边的乞丐,跟野狗去抢食!「 她嘎嘎笑道:「你都已经是这幅光景了,就算跟我签契,还能比现在更惨吗?「 这话真是打中甘三爷要害,他甚至都不发抖了,只喃喃道:「如果我签了,还能过回从前的日子?」 是啊,他的人生从没掉进这样的低谷。 「当然可以,并且还会更上一层楼。「神婆笑道,「那时你不用再受甘老大束缚,老太太和甘二爷还对你言听计从。」 甘三爷呼吸顺畅了。 贺灵川已经冲到甘宅大门口,刚跳过庭院影壁壁,闻言大喝:「别定契,它诓你的!「 咦,这儿好像有哪里不对? 紧要关头,他哪能停下来察看细节,大步往庭院冲去。 此时神婆往他奔来的方向伸手一划,而后对甘三爷道:「定契!你现在就能杀了他!想一想你这两天受的屈辰!「他!想一想你这两大受的屈辱! 过回从前的日子! 不,要过得更好! 甘三爷咬了咬牙,一伸手按在她掌上。 「啊——「这就像按住了烙铁还松不开,痛得他大声惨叫。 对面的神婆,肌肤快速萎缩下去,仅仅几息就变成了皮包骨头的小老太太,身体也佝偻下去,浑身都是褶皱,看年纪比毛老太太还大得多。 她收回手掌,不再气定神闲,而是抬头看向夜空,一声感慨: 「终于解脱了。」 「希望你也能早日解脱。」 说完这两句话,她的皮肤转暗,整个人化作纸灰,被风一把吹散。 甘三爷看向自己掌心,那些泛红的小字已经转移到自己的手掌上。 他捏紧拳头再张开,字就没有了,手心平滑一片。 此时他的目光已经变了,忽然冷笑两声。 贺灵川正在大骂蠢货,可是紧接着再穿过圆月门后,眼前景致骤然大变。 穿门之前,他明明看见前方有三层楼。 穿门之后,他居然站在尘土飞扬的街口,骑兵往来砍杀,百姓仓惶逃蹿,到处都是被点燃的民宅,到处都是尖叫哭喊。 他好像一秒进入了城池战场。 这不对吧,一秒就换场景? 可是他定睛再看,骑在马上的、逃在路上的、挨家挨户劫掠的,大笑和尖叫的,全是纸片人! 这场大型的战争秀,敌军、守军和百姓,都由恶鬼扮演,态度端正到一丝不苟。 既怪诞,又可怕。 几名骑兵发现贺灵川,挥舞着武器朝他奔来。 他直接跳回墙内,连翻几次过道,把骑兵甩在后头。 这栋建筑的格局,和甘宅完全不同。 不仅是甘宅,他在街上见到的所有建筑都与吴泽县不同,更大也更古朴。 仅看街道宽度,像是首府或者大城。 就在这时,他听到一声奇异的长啸,宏大、清亮,震慑人心。 贺灵川跳上墙头眺望,然后就震惊了: 天空中有一头赤红色的巨鸟翱翔,头覆高冠,尾生华羽,身长十丈有余,一双翅膀张开来遮天蔽日,轻易就将底下的建筑和人马都掩在羽翼的阴影之中。 这体态堪比巨鲸,可它却飞在天上,更显壮观。 大鸟无情地朝地面喷出火球, 一炸就是一栋楼。 原来到处熊熊烈焰就是这么来的。 虽说这大鸟也是纸糊的,但贺灵川并不怀疑它喷吐的真火威力。 并且他还从这巨鸟身上感受到了无尽的威压,有此物在头顶盘旋,当真好像末日将至。 它所过之处,下方的骏马不是惊嘶逃跑,就是干脆四蹄一软,瘫趴在地。 大鸟飞上半天,翩跹作舞,地面上就刮起了七八柱龙卷风,每柱直径至少都在十丈以上。 火借风势,呼地一下变成了火龙卷,无物不噬。 需要说明的是,如果没有贺灵川自己的真相滤镜,换作别人来看,眼前这些人物、鸟兽都是又鲜活又生动。所以这个城池的平民、孩童一边惊叫奔逃却被火龙卷吞吃的场景,也是格外真实而凄惨。 眼看它单枪匹马就能烧掉半城,天边忽然有几个光点飞来。 贺灵川定睛看去,更是瞠目: 这好像是六七名术师,有的驾鹤而来,有的脚踩祥云,分赴赤鸟周围,几乎在同时各抛一面镜子。 这几面镜子位于赤鸟上下左右前后,恰好是六个方位,各自射出一道光芒,打在赤鸟身上。 原本倏忽来去的赤鸟,居然被这六道光定在当场,接连振翅都飞不出去。 但它力量好像也很强大,愤怒的几声尖鸣过后,城池上空飓风烈烈,看风力至少十四级,吹得六面镜子左摇右晃,就快定不住了。 其中一名术师对着下方高喝:「尤将军,就趁现在!」 尤将军?贺灵川心想,自己是不是在哪里听过? 前方巷道突然跃出数骑,为首一名大将座下并非寻常骏马,而是一头高大异兽,形似猛虎但紧腹收腰,满身斑纹,头上长有独角,身后生有三尾。 贺灵川看见这头异兽,忍不住低声道: 「狰!」 他在盘龙梦境读过许多闲书,里面就有专讲上古大妖异兽的,甚至还配上非常潦草抽象的图集。虽说作者是灵魂画手,但这种异兽的外形很有特点,不妨碍辨认。 这就是狰,人们还专门为它发明了一个词: 狰狞。 据说成年的狰有五尾,但尤将军的座骑只有三尾,看来是还未完全长大。 饶是如此,它的行动已经出奇敏捷,在尤将军控制下接连几个纵跃,跳得比贺灵川身处的四层楼宇屋顶还高! 第362章 妖仙! 尤将军已经取弓箭在手,狰兽跃至高处仿佛还能微微一顿,悬身半空。它的主人就在这时拉满弓弦,一箭射出! 箭头紫光闪烁,凝聚着元力的光芒。这一记如流星追月,赤鸟体积又大,哪有不中之理? 但它危急中猛地向上一蹿,带动铜镜位移,射向它心脏的箭矢就击中了翅根。 赤鸟好像痛苦尤分,一声悲鸣从空中坠下。 此时净兽也从高点下落,尤将军居高临下,目光一转,直接聚焦在贺灵川身上,透出狠色。 这下麻烦大了,少年咝了一声,转身就溜。 留下来打赢了又怎么样,他跟纸片人较什么劲儿? 但有赤鸟教训在前,他一猫腰就跳进大树的树冠里去,免得这位尤将军又是一箭招呼。 尤将军一指贺灵川逃逸的方向:「捉取敌将,生死不论!」 身后众侍卫应了一声,拍马追出。 特么的,他怎么就是「敌将「了?贺灵川猜到是九成是神婆背后捣鬼。 他一边逃,一边还听见尤将军说道:「多谢清虚师兄援手!「 「力所能及!」半空中的术师哼了一声,「这些妖仙太过猖狂,不给教训还会接连来犯!」 清虚师兄?妖仙? 贺灵川默默记下这两个词。 尤将军与清虚是同门师兄弟? 况且他们说的语言与今时不同,要不是贺灵川当真下了功夫刻苦研习,平时还有孙茯苓对练、考试,恐怕他是听不懂的。 对,这几个说的都是上古仙人语! 时至今日,根本没几个活人会用。 这些恶鬼演得好入戏,假作真唱一干遍,是不是就会成真? 后面的骑兵出奇地快,几次险而又险,他差点被追上。 要不是这里街巷建筑纵横,贺灵川还真甩不掉他们。最后他干脆跳入一栋燃烧的大宅,骑兵没办法跟进去,只得勒马在外围奔了一圈,没发现他的踪影就回去复命了。 直到他们离开,贺灵川才从火场中走出来。 他佩戴神骨项链,不惧烈火炙烧,哪怕是赤鸟的真火。 但脸被熏黑却是难免。 楼被烧光了,转眼就塌,附近没人敢站着,他也赶紧离开现场。 经历一番争分夺秒的追逃,贺灵川现在才有空考虑自己的处境。 先前他明明快要赶到甘宅、逮住甘三爷,为什么神婆手一挥,自己就凭空出现在这处战场上? 很明显,即便在这诡异之地,神婆也没办法一下弄死他,否则整这些有的没有的干嘛? 方才他通过眼球蜘蛛收取到的最后一个画面,是甘三爷与神婆定契,后者当场化为飞灰。 这真是,好言难劝该死的鬼。 甘三爷明知神婆来历鬼祟,可到头来还是这么干了。 最终,他败给了自己的恐惧。 贺灵川回想方才城池中的战斗,赤鸟的破坏力惊人,轻易就能召唤出数量众多的火龙卷,好像它自己就能单挑一城。他怀疑北方妖国的大妖们,有没有这种手段。 至于清虚居士等六人都能御空飞行,这明显不是当今术师能办到的,在灵气匮乏的当世,哪有术师还能飞行? 何况他们将赤鸟称作「妖仙」,难道? 贺灵川脑海里有了个大胆的猜想。对了,先前他在紫竹苑斩杀的纸人,说自己是尤将军手下的百夫长。 也就是说,这两边的恶鬼出自同源? 嗯,他得尽快离开。 就在这时,他忽见前方又一阵骚乱,数骑奔逃在前,效林 军追击在后。 哎,这个古怪的场景里面,居然会出现熟面孔? 贺灵川一眼认出,在逃的正是吴劲松等人。 只不过他们原有七八人,现在只剩三个了。 「往这里来!」他招呼吴劲松。 这三人闻声策马向他奔来,追兵紧随不舍。 贺灵川仗着自己有神骨项链不畏焚烧,两下跳到大火冲天的建筑里,运真力于双足,猛然践踏两根圆木。 吴劲松刚刚奔过贺灵川脚下,就听「夸嚓」一声巨响,一回头恰见熊熊燃烧的大木头从天而降,精准砸在追兵的脑门儿上! 后排军士紧急勒马,再也不敢上前。 巨木又是两下燃爆,火星四处喷溅。 却有一人蹈火而出,胜似闲庭信步,无惧身后烈焰滔天。 吴劲松等人都看呆了。 哪怕他们此刻五感鲁钝,也不由得生出了「这小子真帅「的感叹。 然而贺灵川巾不过三秒,因为另一根巨木也被烧断,砸了下来。 他一个箭步跳到吴劲松后座:「走,快走!「这几个傻子发什么呆?浪费他好不容易争取来的时间。 四人骑马疯狂逃蹿。 九拐十八弯跑出一里之外,周围喊杀声越发微弱,后面也没有追兵,吴劲松等人才放慢了马速。 贺灵川问他:「你们怎么进来这里?」这几人好不容易获救,真是天堂有路不走。 「我们在湖边搜了几圈,没找见什么线索,又觉困乏劳累,就想进县里落脚。「他们被弄进来好些天,几乎没进水米,不渴不累就怪了。「刚下山就进这里了,还折损四个兄弟。」 他们一共七人,因寡不敌众被杀了四个。 「你们没先进吴泽县?」 「没有。」 贺灵川也大致明白了,先前自己进入的恐怕也不是真正的吴泽县,而是类似于这个战场的奇异空间。 问题是,该怎么出去呢? 「无论幻术阵法还是迷宫空间,都会有破绽,都会留一线生门。「这不是施法者仁慈,而是法则,若不留生门,这空间本身根本搭不起来。他问这几名骑兵:「这一路奔来,可发现什么与外界迥异的不协同之物?「 吴劲松苦笑:「这里样样都与外界迥异,样样都不协调啊。「 外界能是这样战火滔天的模样? 「我最先进入的却是吴泽县,直到要阻止甘三爷与神婆定契,才被打发到这里来。「贺灵川沉吟,「为什么不从一开始就把我扔进这里?「 吴劲松问:「它在吴泽县更容易弄死你?「 「也即是说,这个战场不是它的第一选择。莫不是因为……不好掌控之故?「贺灵川看向大火中的城池,「这里的恶鬼都很入戏,各演各的,或许不大听它指挥?」 吴劲松更迷糊了:「什么恶鬼?「他是失了魂魄,但智商没下降,为什么听不懂? 贺灵川看他们神情,也证实自己的猜测没错,满场飞奔的恶鬼和纸片人只有他才能辨识,别人都被蒙蔽。 他正要开口,忽然咦了一声: 眼球蜘蛛突然远离! 之前忙着应对这个战场,他没再掉换视角,但始终隐约能感觉到眼球蜘蛛的方位和距离。 方位不用说了,格外飘忽,有时在东、有时在西,贺灵川竟没法子循踪而去,就好像自己所处之地是个圆,而甘三爷走在外围的圆环里。 然而就在这时,他感觉到自己和眼球蜘蛛的距离骤然拉大,大到双方的联系都若有若无。 信号不好吗?它去了什么地方? 贺灵川立刻切换视角。 眼球蜘蛛还趴在甘三爷身上,从它的角度看出去,景致已不是甘家的宅院。 有竹林有荒草,有半颓的小楼,后方还有一汪碧水—— 看样子,甘三爷居然又回到莫愁湖边! 他还慢悠悠走回小楼,扶正椅子,在桌边坐下,然后将镜子放到桌上。 镜子? 此时眼球蜘蛛已经悄悄趴到甘三爷肩膀,从它角度往下看,正好把铜镜看个通透: 镜面已不是黄澄澄一片,反而是火焰与黑烟齐飞、妖兽与军队战斗的场景。 不像镜子,倒像个屏幕了。 这场景好熟悉,不就是自己身处的战场吗?只不过甘三爷换了个俯视的全局视角。贺灵川心头恍然: 原来自己在镜子里? 他忽然想起两个细节: 方才冲进甘宅庭院,硕大的汉白玉影壁上绘的是花前月下图,边上一片空白。 这就不合理。 影壁的作用除了遮掩后方景物、造就曲径通幽的意境,多数还要镌画题词来提趣。贺家两次搬家,应夫人都格外重视影壁。 那片影壁上有画了,可字在哪儿呢? 作画不题字,就好像美人出门不施脂粉,还有谁认得你? 先前他跳过影壁,也没空多看,但扒在圆月门上时顺势往下一瞥,还是看见了一行歪歪斜斜的小字: 莫二到此一游。 就在门底墙根的位置,被绿植掩住,大概是炭条写出来的,也不知是多久前留下。若非贺灵川居高临下,险些看不见它。 最重要的是,这行字是反着的。 就好像他在手上写几个字,然后去照镜子,镜中映出来的字,就是反的。 从这里思索开去,他返回吴泽县以后,好像的确是一个匾额、招牌、对联都没看见,就连紫竹苑的招牌也被摇曳的竹枝完全挡住。 此刻想来,那就是镜子主人不愿让他发现个中秘密。 只不过百密还有一疏,圆月门上的小字,连它都没注意到,自然也不会抹去。 但那是在吴泽县。 「往那里去!」贺灵川往附近看了看,就示意吴劲松策马奔近一座五层塔。 第363章 朔日的圆月! 这塔黑瓦灰墙,修得甚是肃穆,一层大门上是偌大的「琼泽「二字。塔底还立着一块碑,上面描红刻着捐赠的人名。 贺灵川先看塔名,再看碑文,一拍巴掌:「果然如此!「 吴劲松也看了,但没明白:「哪样?」 贺灵川笑而不语,以防幕后人能监视他们一举一动。 塔名和碑文上的字,都是正的,与吴泽县不同。 所以他方才身处的吴泽县是镜子映出来的倒影,而这个战场却不是? 退一步说,吴泽县倒影是幕后人最容易控制的场景,所以贺灵川一进去就是那里? 后面幕后人发现攫不走他的魂魄,才将他扔到了这个战场上,想借战争的力量杀掉他? 想到这里,他悬着的心反而放下了。 如果幕后人控制不了这个战场,那么他和吴劲松等人,还相对安全些。 唯今之计,要找到逃生的通路。 出口会在哪呢? 他又切入眼球蜘蛛的视角,不意眼前一片漆黑,耳边却听见甘三爷瓮声瓮气的声音,好像从很远处传来: 「还有这种监视手段?我就封了你的耳目,看你有甚办法!」 吔,就这会儿工夫,眼球蜘蛛被发现了? 贺灵川暗觉不妙,站在吴劲松后头侍卫徐冬冬忽然道:「今天好像是朔日。「 「所以?」 徐冬冬举头望月:「朔日也就是晦日,天上的月亮却还这么圆!「 众人抬头,果然见一轮满月高悬大际,又大又圆还亮。 贺灵川记得,方才吴泽县也是沐浴在这样一轮满月之下。 但他带着甘三爷来莫愁湖畔找神婆时,明明天空下着雨。 果然,这就是迥异于常的不协调之处,只是他先前四处找寻,却忽略了它就大喇喇地悬在天际! 他将真力运于双目,满月中芝麻大小的影子越看越清晰,好像是—— 好像是小楼内的摆设。 他依稀还看见甘三爷坐在镜前,直勾勾盯着自己。 只是双方的距离太远,远到月亮上就算有阴影,他都不会抬头去看。 贺灵川当即附到吴劲松耳边耳语:「我大概有办法出去了。「 他说话还用手捂嘴,以防甘三爷听见、看见。 吴劲松听他说完计划,就点点头:「好,我们会配合。「 镜前的甘三爷果然想听,怎奈他们音量太低,气得他一拍桌子:「可恶!「 四人折返,悄悄靠向城池中心。 路过一栋着火的屋宅时,门前的石虎忽然开了口:「贺灵川。「 吴劲松等人都是一呆,贺灵川目光微动:「甘三爷?「 他听出是甘三爷的声音,并且石虎后头也趴着一只小恶鬼,人声其实是它发出来的。 因为贺灵川能看见这东西,所以石虎传声不但不神秘,反而有两分好笑。 贺灵川心头一动,不动声色取下神骨项链,扔在地上。 下一瞬,小恶鬼就从他视线中消失了。 呵,果然是这样呵。 从什么时候起,神骨项链能令他看见魑魅了? 出现这种这变化,是因为前不久他喂神骨吞下了朱二娘的遗蜕么? 石虎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但也不在意:「交出通行令,我就放你们出去。「 「交给谁?」贺灵川摇出那面云锦小旗,同时拿出一个小瓶递给吴劲松,「一人一颗,服下。「 吴劲松等人也不疑有它,从瓶里倒出小红药丸吞了。 药丸刚下肚,他们就觉眼热鼻胀、嘴里发酸、身体畏寒……像是感染了风寒。不过三人紧接着脸色一变,接连后退两步。 他们也看见了趴在石虎上的恶鬼。 这药丸是杜魂散,服下就能令人短时间内看见不净之物,也可以使自己身上的命火暂时屏蔽活人气息,但一旦进入战斗就会失效。 这时石虎已经张大了嘴:「把通行令放进来就行。「 「我怎知你能守诺?「贺灵川笑笑,「先放我们出去。「 「你们受困于此,就算不被杀掉,最后也会饥渴而死。「这里可没有人类的食物。 「很动听,不过你的遭遇告诫我,不要跟神婆做任何交易。」贺灵川说完,刀锋从石虎后背掠过,斩杀那只小恶鬼。 他又拿杜魂散喂给三匹骏马,同时自己也吃了一颗。 打了个寒颤,等药力化开之后,他才低声道:「跟我来,切记无论听见什么、看见什么都不要回头!「 否则命火的屏蔽效力会减弱。 四人三马,重返战场。 项链当然也自动回到贺灵川脖子上,片刻不离 吴劲松等人握紧了手中武器,准备一言不合开战。哪知路过百姓、军队和妖怪身边,他们居然头都不回,该干仗的继续干仗,该逃命和尖叫的继续逃命尖叫,眼神都不多分给他们一个。 这便是杜魂散的效力。 在全是恶鬼的世界里,他们只要不胡乱回头,就相当于隐身了。 只有确认过这场战争里的恶鬼都在沉浸式战斗,不会听从甘三爷的指挥以后,贺灵川才有把握这么做。 贺灵川忽然道:「这些似乎不是恶鬼,而是怨魂。」 是带着怨念而亡的孤魂。 对面又有百姓逃命而来,追兵就撵在身后。 四人小心翼翼避让,惟恐被他们撞上,识破自己的伪装,同时还要躲开火灾现场的爆炸和掉落的梁柱…… 就这样接近城池中心,贺灵川嘀咕道:「我看它好像就落在这附近。「 众人最后找到一片小演武场,毗邻河水。 这里的格局就有点儿像盘龙城的阅武堂,平时大概也是军人操练和比试的地方,现在被尤将军派重兵把守,敌人疯狂进攻,因此这里的战斗是全场最激烈的地方。 贺灵川等人没敢往上冲,害怕被乱七八糟的神通波及,因此故技重施,爬去几丈外的大树上观摩。 巧的是这个位置也被弓箭手青睐,因此他们还偷杀了几个弓手,才占下最佳观赏位。 从高处俯视,清虚等几名术j币就立在演武场四角,各捧一面铜镜控住那头赤鸟。 这头妖禽体型锐减为原来的五分之一,身长只有两丈了,也不知道它原形如此还是镜子之功。 这几人手里的镜子,贺灵川还有些眼熟。 仔细一想,他初入竹楼时,在神婆桌面上看见的铜镜岂非就是这个款式? 镜中的金光照在赤鸟身上,令它的挣扎全是徒劳。 此外,贺灵川还留意到大鸟的翅根上仍扎着那支羽箭,它三番四次想俯首啄拔,可惜镜子的定身力量强大,它连头都低不下去。 羽箭上泛着紫光,显然元力对它也有压制作用。 镜子羽箭,才将赤鸟控在此处。 贺灵川更是注意到,赤鸟有时猛然一挣,会带动持镜的术师一个踉跄。 显然他们也很吃紧。 这种僵持最耗真力,也不知道最后谁能胜出。贺灵川倒是看到两名术师拿出玄晶,默默炼化补气。 那可是深红色的玄晶哪,看着就 眼馋。 幸好他明白这里的东西都是虚幻,哪个也带不走,否则贺灵川是真想弄几块再离开。 而源源不绝的敌军进攻,就是想将赤鸟解救出来,重新投入战斗。 附近的树上也有弓手射击,但演武场有一层青光闪烁,将箭矢都拦在外头。 果然这里还布设了战阵。 这头赤鸟就是贺灵川的目标,但它被困在清虚等人手里。 贺灵川不认为自己莽撞跳下去是个好办法,那层阵法不是闹着玩儿的。 好在这种局面已在他预料当中,眼下最好的办法大概是等着他山之石前来攻玉。 很快,「他山之石「就来了,先前贺灵川等人赶路时也从它身边经过,但没惊动任何人- 街道尽头出现一个庞然大物,乃是一头披挂重甲的巨牛,身高在三丈(十米)以上,角很小,可是额头却又圆又凸,仿佛脑门儿上罩了个大鼓。 贺灵川松了口气:「肿头牛终于来了。」 他就猜到这玩意儿是赶来砸尤将军的场子。 镜中幻境出场的异兽真多,早就灭绝的肿头牛竟也出现了。当然这是后人给它的别称,人家有正经名字,叫作「旭光」。 长长的街道正好用来助跑,等到它加速狂奔时,吴劲松等人就知道它的本名是怎么来的了: 它高肿的额头居然开始发光,跑得越快,光芒越亮。 「旭光」速度全开时堪比火车头,没人敢挡在它前面。尤将军的手下极力阻挠,但不是被撞成空中飞人就是被踩成肉酱,巨牛速度半点儿不减。 演武场的大门本有重兵把守,可见它山摇地动而来,人人脸上变色,最后一秒跳开。 砰一声巨响,巨牛撞在门上,光芒迸射。 强光耀眼,包括树上的贺灵川等人也第一时间转头,唯恐视力受损。 这种强光却也是攻击的手段之一,敢跟巨牛对撞的敌人都容易被它闪瞎眼,而用在攻城时,敌军忙着闭眼,也给巨牛争取了宝贵的转身时间。 青光一阵飘摇,防御战阵被撞得花枝乱颤。 这货比攻城棰还很,还自带拐弯返回和二次攻击属性。这座城池的大门就是被它撞开的,现在敌人拽它来攻区区一个演武场的小门,有什么撞不烂的道理? 第364章 飞天 不过混在人群中的术l师开始喃喃作法,「旭光」脚下的地面突然软塌。它自身吨位太大,走两就陷进去了,拔不出脚步。 贺灵川向吴劲松使个眼色,朝它一帆嘴,吴劲松三人就i顺着树干往下爬。 这名术师被众将士护在中间,看起来飞矢难中。 看同伴已做好准备,徐冬冬一抖手就往术师那里扔去一样东西。 士兵见一物飞来,还以为是流矢,顺手挡开。哪知这东西碰到武器立刻爆炸,顿时一股奇腥无比的恶臭弥漫开来。 附近将士哪有准备,一个个弯腰呕吐不止。 术师的法术也维持不下去了,扶门大吐特吐。 大好机会! 吴劲松等早就瞄准,趁机射击。 他运气是真不错,那术师刚转头,箭矢就射在他嘴上,一时半会儿张不开了。 然而吴劲松两人也发现,自己的利箭仿佛弄不死这些鬼物,只能打坏它们附身的白纸人。 这种侵略灵魂的恶臭无人可以忍受,众将士纷纷闪躲,陷地的巨牛趁机一个撅蹄,爬回硬实地面。 这回它被惹怒,不打算再长街助跑了,一个回身就撞了上去。 守军被撞死十几人,防御阵法啵一声破碎,而演武场的木门也在同一时间爆裂! 就是现在了。 阵法既破,贺灵川从树上一跃而下,跳到赤鸟身边。 镜子外头,一直注视战场的甘三爷脸色一变:「不好。「 他掐了个诀,正要打出一道神通,忽然又道:「要耗三年寿命?不行,绝对不行!「 「等他出来,你只有死路一条!」 甘三爷冷笑:「关我什么事,是你怕他算账!「 他喃喃自语,好像分饰两角,若有外人在此,大概以为这人精神分裂。 就耽搁这么点儿工夫,贺灵川已经跃到演武场上。 他先扔出一物到清虚脚下,再回身抽出浮生,对准另一名术师全力劈砍! 这一刀凝聚他所有精、气、神,反而没有半丝儿杀气,安静如雨丝润物。 而根据杜魂散的效力,他砍伤敌人之前都是隐形的。 这名术师正抱镜使力,冷不防一股无形气劲迫近,他还未生出警兆,周身的红光乍起即破——护身法器爆了。 紧接着,大好头颅飞起。 他怀里的镜子少了操控者,光芒立失,当啷落地。 另一边贺灵川丢出去的东西触地变大,乃是金甲铜人! 这东西变大后身高超过一丈五,粗壮得不可思议。它出现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一拳打飞了清虚! 以它力道,这拳头若是打在普通人身上,可以直接将脑袋拍飞出去。 清虚也有护身法器,虽然没被打爆,但不会阻止他被打出三丈开外。 持镜的站位很重要,他这么一飞出去,镜子同样失效敛光。 法镜六去其二,赤鸟抓住机会一把挣脱,转头向剩余的术师喷出好几口真火报仇,体型同时复原。 虽然烧不死他们,却把他们整得好生狼狈。 趁这功夫,贺灵川已经跳到金甲铜人肩膀上,向吴劲松等人喝道:「下来!「 三人也跳下来,抱住金甲铜人肩背。 趁着赤鸟低头拔箭,金甲铜人在贺灵川操纵下跳到了它的背上。 镜子外头的甘三爷这时也好不容易和自己达成了一致,口中念念有词,而后往镜中一指! 一道红光从天而降,罩在贺灵川身上。 被做成这么大号加粗的标记,当然是全 场瞩目。 此时尤将军也从长街远处赶来,见到红光降临,毫不犹豫地抓弓搭射。 也不知在它眼中,贺灵川变幻出什么模样。 「该死!「贺灵川没见到他弯弓,但心头突生警兆,一个矮身钻进金甲铜人身下。 金甲铜人正抱住赤鸟脖子,身形如弓。贺灵川这么钻,基本就妥了。 而后尤将军的箭就到了,「噔「一声射穿金甲铜人胳膊,擦着贺灵川耳边过去了。 其力量毋庸置疑,金甲铜人制造时掺入了鋙金,刀剑难伤,却被这一箭打穿了前臂。 有他带头,守军当然冲入演武场,举着枪槊对准赤鸟就扎。 赤鸟身上多了个沉重负担,本想把金甲铜人晃下来,结果被这群小人扎得受不了,只得振翅起飞,先远离地面再说。 底下打出一波箭雨,它又特别忌惮尤将军的箭,只得尽快飞高。 吴劲松和徐冬冬也钻到金甲铜人胸口下方躲避箭雨,第三人动作稍慢,就被射成马蜂窝,直直落地。 好在活下来的两人这时也感觉不出悲伤,只是大声问贺灵川:「现在怎么办?「 他一指天上明月:「往出口飞!」 说罢金甲铜人用力抱住赤鸟的长颈往上拔,以此控制方向,这灵禽自然就往高处飞。 「你们这群蝼蚁好大胆!」赤鸟忽然口吐人言,「滚下去!」 它全部力量都用来躲闪下方的箭矢,尤将军射出的两箭都被它躲过去了。等它飞高以后,一定要对付身上这几头跳蚤。 吴劲松两人一脸懵圈,听不懂。 贺灵川苦练多时的仙人语终有用武之地:「你载我们飞上去,我就不伤你,如何?」 「伤我?」赤鸟大笑,「就凭你?」 这鸟笑得太难听了,全无道骨仙风模样。贺灵川拔出浮生刀,在它背上轻轻一划。 皮开肉绽。 赤鸟顿感后背疼痛,大惊道:「你怎能伤我?」 它有金钢不坏之身,连那几个御器飞行的傻帽都只能制住它,却不能杀掉它。这小人物怎么一刀就能给它破防? 贺灵川心想你个纸片人在浮生刀的「破虚」特性面前,还不是猪鼻子里插大葱,装象无用?这些玩意儿上天入地,打架放火,看着很牛x,也不知道这里的幻境遵循什么规则。但本质上没变,还是怨魂驱动的纸人,那就要被浮生所克。 这也是规则。 他不知道真实的红鸾有多牛x,只知道这个纸片鸟肯定可以被浮生捅破。 贺灵川又划了两刀,赤鸟只得认栽:「你要飞去哪里?」 「往圆月飞。」 这几人莫不是有病吧?但宝刀架在它脖子上,它只得乖乖照做。 贺灵川抓紧时间收集情报:「你是红鸾?「这只大鸟的特征不难认。 「废话!」 「尤将军全名是什么?」 「尤山明。」 「他为什么不弄死你?」尤将军能射下红鸾,多半就有杀死它的能力,却只让同门师兄弟困住它,为什么? 「他想将我收作护国灵兽。」红鸾轻蔑道,「痴心妄想!」 贺灵川又问:「我们所在的白象城,属于哪一个国家?」方才,他在塔底石碑上看见了这座城池的名字。 「当然是朴国!「红鸾心道这人莫不是有什么大病! 「尤将军和清虚,出自哪个宗派门下?」 「天衍宗。」红鸾奇道,「你们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贺灵川摸摸鼻子:「我们就是无辜路人。」 徐冬冬忽然道:「后面有人追来了。」 贺灵川低头一看,还真是「人」: 清虚等人御器直追,只是飞行速度赶不上红鸾这种天生灵禽,只能吊在后头,但是手上不闲着,神通一发接一发打过来。 这红鸾也当真了得,翅膀漏风的情况下还能————躲过。 月亮在三人面前越来越大、越来越亮。 他们能透过「圆月「望见甘三爷铁青的脸色,甚至他额角的青筋也清晰可数。当然红鸾视若无睹,它对三人道:「飞不上去了。「 上方有一层无形的壁障,任它怎样振翅都无法突破。 这是镜中世界的边界,它飞不出去的。 此时清虚引一道剑光射至,红鸾没躲好,「刷「地一声被斩下两根飞羽。 像它这种灵禽天生有御风之能,但翅膀受损,躲避神通就没那般灵活了。 一转眼,它又中了两招。 镜外的甘三爷掐指成诀,天空中突然降下两道雷霆,齐刷刷打在红鸾身上。 然后,甘三爷就流鼻血了,显然强行召唤「天雷」进入这个战场,对他来说也不容易。 两道雷霆,一道打在红鸾身上,彻底将它打趴,一个倒栽冲就下去了。 另一道雷霆打在金甲铜人身上,虽令它浑身上下电光闪烁,但伤害大部分都被吸收,没有传导多少到三个人类身上。 原本金甲铜人铸造出来,就有护主的属性。 圆月近在咫尺却要功败垂成,贺灵川果断对吴劲松两人喝道:「放手!」 「啊?」红鸾正在翻转下坠,他们一松手就没了吧? 「信我的,撒手!」 魂魄缺失反而体现出好处来,两人不忧不惧不疑,果然直接松手。 金甲铜人一把薅起三人,猛力掷向圆月! 下一瞬,金甲铜人和红鸾都掉了下去,但贺灵川三人腾云驾雾,只见圆月在面前极速放大---- 他们穿了过去。 砰砰几声,三人落在竹楼当中,徐冬冬不幸拿脸撞墙,又当了贺灵川的人肉垫背。后者暗道一声得罪,在他后背借力一踩,反身冲向甘三爷。 这厮不顾身形摇摇欲坠,抱起桌上的镜子就跑。屋里头也扑出两头猛虎,獠牙利爪森森,照准他就咬。 第365章 障眼法 当然,这两头猛虎身上也附著恶鬼。 贺灵川一抬腿就把桌子踹向猛虎,左手一抬,打出袖箭。 袖箭的目标不是猛虎,而是甘三爷。在那破镜子里吃了半宿的苦头,贺灵川哪容始作俑者逃走? 哪知甘三爷突然转身,把镜子对他一照。 见到镜面反光,贺灵川想也不想闪身避过。 要是再被抓进镜中世界怎么办,他恐怕找不到第二头能飞的禽鸟。 不过他没被攫进镜中,而是射出去的袖箭击中镜面之后,居然原路弹回。 也亏他躲得及时,这一箭没反向射中主人,而是钉到扑过来的猛虎身上去了。 好巧不巧,射中眼睛。 猛虎去势不减,一下将甘三爷扑倒。 贺灵川在边上手起刀落,将猛虎斩首。 此时吴劲松两人也迅速爬起,缠斗另一头猛虎。 甘三爷身上趴着一具无头虎尸,三百多斤的重量压得他动弹不得。贺灵川也不跟甘三爷废话,捏住他的双腕轻轻一扭,只听整齐的「咔嚓「两连声,手腕折断了。 甘三爷忍不住惨叫出声。 贺灵川一伸手就将他从虎尸底下拽了出来,对吴劲松两人道了一声:「让开。「 二人依言行事。 恰好第二头猛虎扑到,贺灵川抓着甘三爷往前一挡,把他的脸往猛虎一寸多长的爪牙上凑。 甘三爷大叫一声:「住手!」 尖牙啃上去之前,猛虎一秒闭嘴,总算没让他变成无脸男。 就用手中俘虏,贺灵川把猛虎逼退到墙角,一刀杀之,而后一脚踹在甘三爷小腿上。 长长的惨叫声中,甘三爷的小腿折了,扭成一个奇异的角度,皮开肉绽处还能看见森森白骨。 贺灵川恨他作妖,把这厮手脚都废了,看他还能捣什么鬼出来。 吴劲松把椅子扶正,贺灵川捏着甘三爷后颈,一把将他按坐在椅子上。 甘三爷已经痛昏过去,吴劲松起手给他几记耳光,脸都抽肿了,但打不醒他。 徐冬冬立刻道:「我去提水。」 他去内屋找了个提桶出来,到莫愁湖边打了桶冷水,回来泼在甘三爷头上。 甘三爷这才悠悠醒转,看见贺灵川的神情如同看见恶鬼,哭得涕泪横流:「你饶了我吧,害你们的是神婆,我无辜啊。」 「不是你给我加光柱做记号?「还是加粗体!「不是你引雷劈我们?「 贺灵川问他一句,就给他一个耳光。 「不是我,不是我,跟我没关系!」 「没关系?」贺灵川呲牙一笑,「装什么羊?你都跟神婆定了契约。我就好奇,你定完契约之后是人类呢,还是妖怪?」 人类可以变成妖怪吗?他读书少,暂时还没听说这种例子。 眼球蜘蛛虽然见证了甘三爷的定契过程,但契约上的字小得像蚜虫,根本看不清楚。 最重要的是,贺灵川能看见附身猛虎的恶鬼,却没看出甘三爷有什么异常。 可他还是个正常人吗? 甘三爷赶紧道:「我当然是人。」 「你接棒神婆,我该怎么称呼你,神棍?」 甘三爷嘤嘤直哭:「贺公子,是我有眼无珠,您莫跟我一般见识了。「 「契约内容是什么?」 「神婆寿元已尽,选我作接班人,让我继承她的神通,她才能安心死掉。」 「临死传功,有这种好事?」贺灵川奇道,「她图你什么,骨骼清奇还是跋扈乡里?」 甘三爷哭丧着 脸:「我、我也不知道啊,是她选的我!「 「那你是甘三爷呢,还是神婆?」「我还是我,神婆已经死了!」 贺灵川在他浑身上下搜了两遍,除了些金银细软,居然还有一件浅粉的鸳鸯肚兜……然而并没有找到自己要的东西,于是问他:「那只镜子呢?「 甘三爷被虎尸压住前镜子还在,后面镜子就不见了。 「在山下的白交祠。」甘三爷咽了下口水,「你们先前看到的都是镜像,真正的镜子本体,供奉在白交祠里!「 镜像?贺灵川想到自己刚见到神婆,她置在桌上的镜子也能放出打手,即吴劲松等人。自己化出分身将那面镜子打烂,结果只是个障眼法,自己后面还是误入了镜中世界。 所以,镜像的说法好像也合理。 徐冬冬插口:「镜像就能收人进去?」 「不不,收你们进去的是宝镜本体,只是出口开在这里!「甘三爷哭道,「你们别杀我,我带你们去拿!」 看这小子也没别的能耐,神婆的本事大概都在镜子上。三人互视一眼,点了点头,吴劲松于是将他提出竹屋,放上马背。 贺灵川在屋里翻拣几下,随后才走出来,刚要上马,神骨项链忽然发烫。 他的动作一下顿住。 神骨这时候有反应,就说明…… 「贺兄弟?」吴劲松等着他。 「走。「贺灵川翻身上马,三人挟着甘三爷驰往山下的白交祠。 但奔出十余丈,他就停了下来道:「你们赶紧先去,我进林子里放个水就来。「 人有三急,这个忍不了。吴劲松点头,策马继续前行。 他们走在盘山路上,过了不久就听见上方马蹄声,但隔得有点远,不急不徐,显然是贺灵川跟了过来但速度不快。 吴劲松两人也不等他,迳直往前赶。 他们今趟来吴泽县的任务就是取回沙少爷丢失的魂魄,那应该就着落在镜子里,没有时间慢慢磨蹭。 紧赶慢赶两刻多钟,果然前方路边出现一座小祠堂,大门都敞着,没半点光亮,在夜里显得有些破败。 「这就是白交祠?「吴劲松觉得不对,那种宝物会胡乱藏在败祠野庙里? 甘三爷斩钉截铁:「进去就有!」 但三人还未走到庙前,吴劲松忽觉有异: 甘三爷的身体忽然软塌。 他低头一看,甘三爷整个人都瘪了,就像砂袋里的沙子都漏出去了,就剩个袋皮。 他再用力一捏,甘三爷就变成了灰,噗一声消失在空气中。 糟糕,中计了。 两人相视一眼,觉不出忿怒但飞快调转马头,重新往莫愁湖方向疾奔。 四人离开之后,莫愁湖畔又恢复宁静。 细雨刚停,蛙声虫鸣重新占领了这个地方。 又过了半盏茶时间,吊脚楼下方的水草里面忽然有微光一闪。 扑噜,有人从水里冒出头来—— 正是甘三爷! 他还左右看了看,确认没人,才从水草丛中捞出一面镜子,紧紧抱在怀里。 而后他吹了一声口哨。 不远处的灌木里簌簌一响,一头大鹿奔出,也被恶鬼所附。 只要远远逃开,他就安全了。 甘三爷快速上岸,正要攀到鹿背上,却听边上有人道:「果然有鬼。「 这一惊非同小可。 而后甘三爷又被人拽住脖子,借着湖水反射的微光,他看见了贺灵川的脸。 「你怎 么……「湖边空旷,先前这人能藏在哪? 贺灵川冲他笑了笑,似要说话,忽然将他往上一抛,再一挥刀,将他劈成两半! 这下毫无预兆,甘三爷都没反应过来,就落地成灰。 一面铜镜从他怀里掉落下来,眼看要掉进湖水。 贺灵川手里多出一张蛇蜕,直接将镜子蒙住,抓在手里。 那头鹿转身逃走了,贺灵川也没追。直到这时,他才长长吁出一口气。 先前他借口放水躲进树林,化了个分身出来,骑着马继续前行,过了拐角。他自己则披起博山君的蛇蜕,悄悄潜去竹楼边上,安静等候。 这张蛇蜕能与周围景致完美融合,他再使出「冥顽不灵「的神通,从前能瞒过朱二娘的伎俩,现在也能瞒过潜伏在这里的东西。 如果这里真有东西的话。 原本他就有所怀疑,再得神骨项链提示,贺灵川基本可以确认,自己要寻找的目标应该还在附近,并未远离。 所以甘三爷那小子的嘴,就是骗人的鬼! 果然,贺灵川的守株待兔有成效。 方才亲眼见到的一切,再次证明了暗中掌控一切的不是甘三爷,甚至不是什么神婆,而是这面镜子! 掌镜人不过是它的障眼法罢了。「想骗我们两次,嗯?」 镜子居然回嘴了:「你们人类又蠢又贪婪,能怪谁呢?「 贺灵川想了想,把镜面朝外,镜背对准自己,才扯掉蛇蜕,抓着浮生刀捅了过去。 从镜背捅向镜面。 他记得镜面有反射攻击的能力,所以阴险一点,绕后来吧。 这铜镜异常坚硬,浮生刀捅了三四回,居然都没捅坏。 铜镜发出了讥讽的笑声,是甘三爷的:「蠢货,你拿把破刀就想对付我的本体?「 贺灵川也不着急,埋头苦捅,这把宝刀可是有「破军」特性,尽管出现的几率小,但……反正他又不赶时间。 多捅个十几次,几十次,总会破防的。 他一边捅,镜子一边说风凉话:「镜爷我可是上古仙宗的镇宗之宝,你们这些卑微的凡人、不洗澡的臭虫真是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嗷!「 伴随着「咔嚓」一声脆响,浮生刀捅穿了镜子,后进前出。 裂了,它要裂了!镜子发出一声大叫:「停停停!住手,快住手!你赢了,我认输!「 第366章 亡灵之城? 浮生刀头就卡在镜面上,没拔出来,贺灵川问它:「服了么?「 「服服,我服,你厉害!」这刀怎么回事? 贺灵川把刀头一扭:「你方才说谁是不洗澡的臭虫?「 「我……」镜子的反应也快,「我说的是甘老三那小子!」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再敢有半字虚言,我就把你扭成麻花。」 「我原是天衍宗赐给尤山明将军的护心镜,随他征战多年。吸收的怨魂太多,就苏醒了。「 这玩意儿原来是个护心镜?难怪不好捅破,人家本来就是挡这个的。 贺灵川记得清虚等人所用的镜子,也和这玩意儿是一个造型,看来是天衍宗统一出品。 还好他是从镜后往镜前捅,算是弱点打击。 镜子又道:「后来尤将军战死,我从战甲上被取下来,也换了很多主人。他们都带着我杀人杀妖,我才能在天地灵气衰败以后还保持灵性。「 「你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我被封印了很长一段时间,都在沉睡。前些日子忽然吃到了一大块帝流浆膏,我才醒过来,发现自己身处野外,就叫出镜奴带我离开了。「镜子也很有叹闷,「虽然有我加持,可她已经二百多岁,实在是寿元耗尽,我只能就近再收个镜奴。」 「就是甘三爷?「顾名思义,这镜子拿活人当奴隶使唤。 「是啊,收取镜奴的规则就是要替他做三件事,如果他能直接同意那是最好。」 那个糊涂蛋。贺灵川暗自摇头,难怪甘大爷干叮万嘱,让这个三弟不要再找神婆。 「甘大爷看见你是如何收拾沙公子了?」 「当时他就在边上。」镜子道,「你以为他事先不清楚么,我说过这会占用甘老三的第二个愿望,可他还是提了要求!「 贺灵川默然。甘大爷明白神婆不会无故替甘家效力,代价最后一定由甘老三偿付。可他为了自己的生意,还是要求神婆对沙公子下手。 当然,或许换个角度想想,甘三爷全靠大哥才能吃香喝辣十七八年,为这个家付出一点代价又怎么了? 他正沉吟间,湖里突然跃出一尾二尺长的大鱼,直接撞在他手腕上。 这一下真叫神来之笔。贺灵川与镜子对谈时,其实一直开启神念扫视周围,以防遇袭。 然而湖水可以隔绝神念,这鱼跃得毫无预兆。 方才溜走的恶鬼,悄悄入水附在鱼身上了。 他手腕被撞得一翻,镜子也被带着翻转过来,镜面朝向了贺灵川!镜子表面发光,他在镜里看见了自己的脸。 「自己「正在朝他狞笑:「真以为你赢了?交出魂魄来!「 它处心积虑示敌以弱,就等着这一刻! 贺灵川立刻觉出镜子里透出莫大吸力,要将自己的神魂拉扯进去。 先前在镜中幻境他就已经中过招,但那时的镜像吸力跟眼前的正品根本不能相提并论! 难怪那么多人都难逃其毒手。 不过镜中影子笑得正欢时,他这正牌的脑海里「嗡」地一声,好像有人敲响了黄钟大吕。 那声音悠扬深沉,带着不可说的伟岸之力,一下就将他的神魂定住,再也不会动摇。 果然是这样,贺灵川终于放心,他身上的两件套足以克制这面镜子。 与此同时,他在镜中的影象却瞪大了眼: 从他角度看去,贺灵川身后的虚空中突然浮现出一座巨大的城池,虽然昏暗中只勾勒出轮廓,看不清细节,然而它巍峨参差,城门上有人影重重,空气中似乎又有无数声音浅吟低语,浩荡威严气息扑面而来! 这样的力量,它根本不能抗衡! 「亡灵城,亡灵城!「镜子叫到破音,那种惊恐就好像快被老虎撵上的兔子,「你是从魂乡来的,这世上真有亡灵之城……」 浮生刀忽然一震,杀伐之气打断了它的后话。 啊,它又裂开了一点! 「亡你妹啊!「贺灵川狞笑着往镜面砸了两拳,「把我的金甲铜人吐出来!「 不知道这镜子见了什么鬼,突然喊出亡灵之城。 亡灵之城他不清楚,他只知道盘龙城。想想最初的沙漠之旅,盘龙城里的确栖着无数英魂,把年松玉和孙国师都弄死了。 英魂不也是亡灵吗? 盘龙城的存在一直是他的最大底牌,突然被这镜子叫穿,他也很不爽啊。 这玩意儿阴险得紧,想方设法算计人。要不是宝物还留在镜子里,他现在就想将它剁得稀碎,以免后患。 受了这重惊吓,镜子老实多了,噗一声吐出了金甲铜人。 当时这铜人把他们三个扔出镜中世界,自己和红鸾一起掉了下去。若是镜灵不配合,贺灵川就痛失一宝了。 金甲铜人又变成了小人偶,贺灵川拿起来一检查,气得差点喷火: 「玄晶呢?我铜人里面的玄晶呢,是不是你给吞了?」 金甲铜人作为大块头战傀,需要用玄晶才能驱动。贺灵川本来就只有两块玄晶,给它塞了一块,满打满算能用好几回。 哪知,铜人的匣子里空空如也! 「不是我,是它自己耗没的。」经过镜子狡辩,贺灵川才知道,自己三人离开镜中世界之后,金甲铜人中断与操纵者的联系,也没接到停止行动的指令,于是继续暴走。 它是耗能大户,一来二去,很快把玄晶消耗殆尽。 贺灵川听到这里,心都在滴血。 玄晶这么珍贵的能源,每一颗成本都以万为单位,居然就这么浪费了。 再看铜人身上伤痕累累,显然它在幻境里没少跟人干架。 亏大发了。 偏偏镜子还要叫屈:「它找我镜里的人物打架,破坏了不少因果,我才是苦主哩!「 贺灵川真是气不打一处来,正要再狠狠教训这只破镜,马蹄声近,吴劲松两人终于奔了回来。 「刚到白交祠,甘老三就变成灰了。」吴劲松还有些喘,「我们中计了。」 贺灵川朝他们晃了晃铜镜,当然记得以背面对人。 「镜子在这了。」他没好气道,「全是它在作妖,甘老三只是个幌子,是被它签下的镜奴。」 吴劲松小心翼翼靠近:「就是此物摄走了我们的魂魄?「 「应该是吧。」贺灵川拍拍镜面,「喂,他们的魂魄呢,还回去!」 他连敲几下,镜子才不情不愿吐出两团光球。 这两团光球飞向吴劲松两人,分别从他们七窍钻了进去。 两人打了个寒噤,目光很快从呆板转为清澈,表情也生动起来。 而后他们互视一眼,向贺灵川抱拳道:「多谢贺公子相助!」 只听他两人语气不同,贺灵川就知道他俩回魂了,不是,回神了,有了自己的情绪变化。 「我们还需要取回沙公子遗失的魂魄。」 镜子赶紧道:「可以,但我现在给出去,他的魂魄就会消散。「从这里到沙府,路途何止百里?就算是生魂,也不能脱离身躯或者容器太久。 同伴都被它杀死,徐冬冬恨它恨到咬牙切齿:「不必!我们带有海底木,可以栖养魂魄……」 他们来寻沙公子的失魂,怎可能不 备容器的?但他话到这里就中断了,因为他忽然想起,海底木原存于同伴手中,而同伴却死在镜中世界。 「还我们海底木!」 镜子不吭声,只当没听见。它又不傻,东西一旦交出去,大刀恐怕就落下来了。 「看来得把这东西一并带回去。「吴劲松看看贺灵川,犹豫一下才道,「不知贺公子可愿转让……」 这是人家的战利品,贺灵川又有本事,他该开出什么价码才能请对方转让镜子? 贺灵川摆了摆手:「两位要回宝树王的太傅府复命?「 「正是。」 「我也要去贝迦。」贺灵川露齿一笑,「跟你们一起啊?」 吴劲松大喜:「这真是再好不过!」 他心头顿时松快,脸上笑容越发灿烂:「您送返公子魂魄,太傅必有重谢!「 贺灵川笑了两声,觉得他丢魂落魄时反倒比较真诚。 当下他们就要求镜子交回沙府侍卫的五具遗体,就在莫愁湖边上埋葬刻碑。 吴劲松和徐冬冬给他们念了祷词,又浇了两壶酒水,这才牵着马,跟贺灵川一同返回吴泽县。 关于甘三爷,贺灵川也有处置: 他逼迫镜子解除了镜奴契约,让甘三爷回复自由之身。 若是一刀之,可太便宜甘三爷了。 老实说,虽然摄魂魄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但甘家风雨飘摇、甘三爷的境遇也如此不堪,成为摄魂镜的镜奴其实算作最好的出路。 先前神婆被贺灵川一刀两断,还能借由镜奴的身份迅速自愈,更不用说她活了二百多年,远超普通人寿命极限。 如果这面镜子使阴招、下黑手,搞不好真能将甘家带出泥淖。 甘大爷不都示范过一次了么? 邪物自有邪物的好用,邪路自有邪路的便捷。 贺灵川特地要镜子剔除这份契约,把甘三爷打回原形,承受他本来就该承受的。 像他这样寄生虫似的人物,一旦家里顶梁柱倒了,他的下场…… 呵呵。 第367章 魂乡 贺灵川释放甘三爷时也说得很清楚,敢把这些事抖搂出来,宝树国的太傅必定要为子报仇。 整个孚国都得罪不起宝树王,何况区区一个吴泽县。 甘三爷听完,嘴皮子抖动两下,灰溜溜跑了。在鬼门关来回几趟以后,他不敢再放狠话。 毕竟曾作为他主人的摄魂镜都被贺灵川降伏,他也终于意识到小细胳膊拧不过钢条。 此时东方既白,农家的鸡开始清嗓子报时,贺灵川三人也回到了县城里。 早起的居民开始为生计奔波,现实里的吴泽县烟火气息饱满,哪是镜中幻境可比? 三人就随便找个路边小摊,吸溜了一大碗粉干,碗比人脸都大。这摊子不知用什么草药去乱炖,煲出来的汤底味道鲜明,再加一把菌子,一撮酸豆角,酸爽后面跟着厚重。贺灵川另外要了一碟花生米,往粉干上一铺,再要四个大包子对付对付。 周围的人也是蹲在晃悠悠的小桌边上风卷残云,吃得一脑门薄汗,但爽利得很哩。 饭毕,吴劲松回去收拾行囊,也准备入住紫竹苑。 他也想尽早赶回沙太傅府,不过贺灵川要两三天后才随商队启程,这两名侍卫也只能捺下性子等候。 贺灵川怀揣摄魂镜回到紫竹苑,这里的客人多数未起,走过门廊隐约还能听见里面的呼噜声。 他回汤室先泡个澡,好好放松一番,然后闭紧门窗,把镜子拿了出来。 虽说万物有灵,但人工制成的镜子偶得灵性之后成妖,那真叫机缘凑巧,可遇不可求。许多神器都没有这个待遇,充其量有个懵懂的器灵就很了不起了。 但它毕竟没长腿,不能自己奔跑,因此才需要镜奴带着自己到处走动。 至于那些恶鬼,不仅本身碰不到镜子,它们控制的活物也碰不到镜子,因此同样无法拣拾。 现在它和甘三爷解契,没有镜奴之后,它也跑不动了,只能老实待在贺灵川手里。 贺灵川这时才知道,其实沙行海与甘大爷做成买卖之后,甘大爷就希望神婆把魂魄还给人家,这就神不知鬼不觉,甘家也不用担风险。 但镜子拒绝了。 到嘴的食物,怎么能随便吐出去? 现在这面镜子开始祈求贺灵川:「请不要将我交出,我愿意当你的护心镜。「 贺灵川现在也不怕跟它对视了,晃着镜子道:「铁了心要跟我?」 「嗯!」 他拿着镜子左照右照:「是被我的魅力所折服?「镜子里的小伙儿真帅! 「是是。」 他当当敲两下镜子:「坦白从宽,否则我把你……「 把它扭成麻花是吧?镜子充满了向往:「我想要感受亡灵之城的气息,这对我大有好处。」 原来这厮向往着盘龙城?「怎么说?」 「你也知道,我是秉怨魂而生。可是吞噬的怨魂太多,它们生前的怨气和仇恨始终消散不退,都堆积在镜内无法排遣,逼得我不得不改吃别的。「镜子有自己的烦恼,「你背后的亡灵之城远超想象,能承载的仇怨之力也远超想象,我想向它取经。「 「你想照虎画猫?」 「算是吧。」 贺灵川抚着下巴:「需要我怎么做?」 「不必,只要让我待在你身上就行了,我可以慢慢揣摩。「镜子最不缺的就是时间,「我隐约感觉到亡灵之城在夜间格外强大,与你的联系也很紧密。」 这货真没感觉错,他也只有夜里才能进入盘龙城。 镜子又好奇道:「你怎么能背负这样可怕的亡灵之城,而不受它影响?「 「通常该有什么影响?」 「天量的阴气和怨气会蚕食你的精气,消耗你的气血,令你神乏体衰、空虚内耗,不久就病痛缠身一命呜乎。以这亡灵城的体量来说,弄死一个大活人最多只要……十天?「镜子小心翼翼问他,「你联系它多久了?「 「半年。」哦那没事了,他感觉身体比半年前还好。 「!!「半年了,这男人还龙精虎猛?「就算你体质超越常人也无用,这种阴力连仙人也能吸干!莫说亡灵城了,连神婆也受不起我的依附,因此我才要将他们签为镜奴,不然每隔几月就得换人,怪麻烦的。」 说到这里,它长长「哦「了一声,自以为找到真相:「你是不是也成了亡灵城的城奴?」 「滚你!」贺灵川给它一弹指,弹得镜子连打好几个转儿,「你以为我是甘三爷那种蠢蛋?」 甘三爷签了契约后就要听命行事,贺灵川的身体和意志可都自由得很,没人要求他干这干那的。 是……吧? 他仔细想了想,自己也没定过什么契,就是从钟胜光化身的黑蛟那里拿了把刀嘛。 这充其量只是一份协议。 哎不对,等一下。 神骨项链扔都扔不掉,浮生刀也会死皮赖脸回来,啊这…… 这么想一想,他好像也没那么笃定了。 镜子一边转圈,一边啧啧道:「太可怕了、太有趣了,我一定要好好研究!「 哪个灵智已开的妖怪不向往大道?但物器成妖毕竟太希少,它没有现成的道路可走,只能自己摸索。 可惜一直没什么成果。 就在它快要心灰意冷时,盘龙城出现了,给它指明了方向! 这就是它的道、它未来努力的方向。 贺灵川一把将它抄起来凑近胸膛。 镜子只以为他要试试护心镜的安放位置,哪知他其实想看看神骨项链的反应。 先前从莫愁湖边撤离时,项链发热提醒他宝物在此。 一般来说,神骨只对自己能吃的东西感兴趣。 不过这回显然是例外,神骨安安静静,没半点热情。 是看不起护心镜,觉得它难以下嘴? 那么先前在湖边发热,只是单纯地提醒他不要漏掉罪魁祸首? 虽说大方壶与他不是主从关系,但它真就密切关注他的一举一动。 贺灵川看着单纯而快乐的镜子,后者还不知道它刚刚逃过一劫:「你的镜中战场,到底怎么回事?」 原来被镜子吃掉的怨魂虽然已经消失,但它们的怨恨却不能排遣。摄魂镜不是貔貅,没有只进不出的能力,再这样下去它自己都可能被撑爆。因此它就复现出了尤将军生前的战役,让这些怨气有的放矢,慢慢化解。 只是这种方法如剥茧抽丝,效果特别缓慢。它努力了两干多年都没送走多少。 所以镜中世界只能一直保持下去,让它们自己玩。 可它现在发现,亡灵城里的人数远比它的多,怨气远比它的深重,却能控制得好好儿地,真是个奇迹。 「奇迹?」贺灵川第一时间想起了三尸虫。 盘龙城很巧妙地利用了三尸虫,这大概是它有效化解亡魂怨气的办法之一。 但这是个不能言说的秘密。 「我能用你这镜子收人么?」 「现在不行了。」镜子惨兮兮,「之前为了阻止你们出逃,我强行插手修改了规则,现在那个世界已经乱套,很长时间内都没有余力吸入活人。「 「很长时间是多久?」这镜子存世悠久,它说的「很长时间」跟 他理解的肯定不是一个概念。 「至少得有个四五……十年?」 贺灵川给它一顿爆栗:「四五年,还是四五十年,说清楚!「 「至少几十年起计!」镜子难过道,「若非迫不得已,我也不敢将你们移入魂乡。」 「那还不是你创造的幻界,改个规则,有多***烦?」难怪镜子先将他送入一个复刻出来的吴泽县,而非战场。 但他是第二次从镜子这里听见「魂乡「两个字。 「话不是这样说。「镜子无奈科普,「天成地长,自成其理。魂乡都是照搬过往的历史,那么它就要严丝合缝一点不错才行,但凡加进一点变化,就是加进一点漏洞,不合理不合矩的地方就会越来越多,到最后整个魂乡运行无以为继,只能崩塌。那时我就、我就倒大霉了!「 它原指望魂乡的怨灵能尽快杀掉这几个入侵者,那么造成的漏洞不大,它后头再想办法修补就好。哪知…… 红鸾都被劈焦了,还是它自己出手逆改法则劈下去的。这下子好了,里面的怨灵全发现历史变了,瞬间***。 贺灵川轻轻咝了一声:「魂乡一点都不能变?「 「不能!」镜子斩钉截铁,「绝对、绝对、绝对不能!一丁点都不能。」 它就是血淋淋的例子。它的镜中世界才初成型,就被那些怨灵搅得乱七八糟,不知何时才能复原。 这么严重?贺灵川抚着下巴。那他每晚进入盘龙城,导致梦境与现实历史已经出现分歧,这都没有关系吗? 从前懵懂,只以为好玩;现在听摄魂科普一番,他忽然觉得大方壶真牛x,好像连法则都可以扭曲。 「你看见的亡灵之城,是什么模样?」 「这个……」镜子不好描述,只得道,「你自己看吧。」下一秒,镜面就浮现出它所见到的亡灵城轮廓,也可说是反射。 贺灵川咦了一声。 第368章 推演的法则 原来从第三者的角度看盘龙城,它是这副模样? 高原之上,影影绰绰的古城? 可是当他再凝神观察,发现古城其实是时聚时散的,偶尔清晰,多数时刻反而很模糊,只有个大概的轮廓。 他问镜子这是怎么回事。 镜子的解释只有一个:「它太大了,大就有大的难处。需要消耗惊人的能量,所以很难具现出来。再者,这座亡灵城虽然壮观,但它一定还没有完善。「 「完善?」 「每个魂乡都有自己的法则要遵守。法则越完备,魂乡当然越成功。」 法则?贺灵川在心底默念这两个字,而后问它:「怎样才能让魂乡完备?「 「要么它自己慢慢演化,要么借助一些外力。「镜子道,「像我,就想借鉴和学习这座亡灵城;那么它自己一定也有演进的办法。「 说起借助外力,贺灵川一下就想起神骨项链几次吞噬之物。 不是上古仙人洞府的基石,就是天神秘药,要么就是朱二娘这种上古大妖的遗蜕。 也就是说,大方壶里的盘龙城幻境也在想办法完善法则、演化自身? 镜子又问他:「你是不是经常进入亡灵之城?」 贺灵川点头:「晚上睡觉,隔三岔五就会进入亡灵城的梦境。「 「梦境?哇哈哈哈——都说了那是魂乡,魂乡!」镜子笑不可遏,要是能长出两只手,它现在应该是笑得拍桌了,「哪个大傻帽会把魂乡当作是梦境啊!哎哟喂,你是不是想笑死我?」 贺灵川冲它呲牙一笑,喀啦两声按响了指关节。 几息之后。 「通常情况下,你的梦就要以你为主体。「镜子闷闷道,「你在亡灵城待了那么久,有感觉到它以你为主体吗?」 贺灵川想了想,摇头。 自己只是它的一份子。 「但我只有睡着了才能进去,为什么?」 「这便是魂乡设置的法则了。通常情况下,这是它想杜绝其他人的进入或者窥探。」 觊觎大方壶的家伙,确实很多呢。 贺灵川早就想问了:「魂乡到底是个什么所在?「 「听名字就知道了吧?魂乡是那些不甘心消亡的死魂的栖身之所,多数是天然的。居住在魂乡中的多数亡魂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还会像生前那样生活和做事。」 它顿了一顿:「魂乡不存在于现实,也不归于青冥,自成一体,算是亡灵的庇护所。但无论如何,那不是梦!跟你荒诞愚蠢的梦境没有一个铜板关系!「 贺灵川想起自己在文宣阁看过一本志怪杂记,里面记载了个故事: 旅人荒野遇到恶狼,遁着灯光逃入山谷中的小镇。这里的生活安宁详和,大家脸上都带着笑容。热情的镇民不仅助他打退狼群,还招待他伙食住宿,甚至还有个漂亮姑娘跟他谈心。 这人在美梦中睡去,次日醒来,发现自己睡在大石上,多翻两个山就要掉进地缝。周围都是杂草荒木,哪有半点人烟? 他赶紧离开山谷。 后来他才知道,该地十年前火山喷发,吞掉了山脚下的镇子、一干多条人命。 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遇上了什么,说出去也没人信。 有人听过他的故事,也去那山谷寻找,无果。 「鬼镇」再也没出现过。 现在听镜子所言,此人或许就是进入了天然的魂乡。 「魂乡也分作天然和后天?」 「天地间偶尔会生成魂乡,那多半是因为短时间内死去的人太多,怨冲天际;但这种魂乡很不稳定,说 不定哪一天就无声消亡了。」镜子解释道,「后天出现的魂乡就不一样了,更稳定,但需要一个载体。「 镜中世界的载体,勿庸置疑就是镜子;那么盘龙城的载体呢? 应该就是大方壶? 「也正因如此,那里的常态一旦被打破,亡灵的怨气就会陡然暴发出来。「 镜子接着问他,「哎等一下,你也改变了那里的因果?」 贺灵川当然还是点头。现实和梦境都被他走劈叉了,因果能没变吗? 镜子惊叹:「那么亡灵城的法则到底乱成了什么样子,为什么它还不崩溃?「 「里面有条不紊,好着呢。「贺灵川没好气道,「跟现实世界几乎没有差别。不像你的镜中世界,别扭得要命。」 镜子哼哼两声:「能被你这样胡搅蛮缠又不崩坏,说明它有强大的能量来源。唉,羡慕死我了。但同时它也需要更强大的因果之力。否则一朝溃塌,连你的神魂都被埋在里面出不来,不要说我没提醒过你。」 对于它的警告,贺灵川很重视:「也就是说,我对亡灵城产生的影响越大,就需要为它寻找更强大的因果之力?「 「不准确,但也将就了。」 贺灵川点了点头。 难怪。 难怪他最初两次进入梦境之后就中断了,长久无梦,一直到神骨项链吞噬仙人洞府的基石以后,真正的盘龙城才向他打开。 哎,虽说知道了魂乡的概念,但他还是习惯「盘龙梦境「这个称呼。 原来是因为大方壶获得了来自外界的因果之力,帮助盘龙梦境完善了更多法则,让它可以承受贺灵川给整个梦境世界带来的改变。 他在梦里嵌入越深,活动越多,当然对梦境的影响越大。根据镜子说法,魂乡本该是一成不变的,然而盘龙梦境却因他而走出了另一条脉络,与现实中的历史开始背道而驰。 这就需要越来越强大的演化之力,否则运行不下去的结果,轻则卡住,重则崩溃。 镜子的警告,不是开玩笑的。 看来,今后对于神骨项链看上眼的东西,他得好好琢磨,干方百计也要弄来。 另外,镜子也提到盘龙幻境很可能有强大的能量来源。 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可惜这问题更没有答案了。 他只能回到现实,打量这面镜子:「那么你除了尽护心镜的本职,还有什么用处?」 他对付这镜子时可不容易,收服它以后怎么就没觉得它有用? 「我还可以变大作为盾牌使用,从前尤将军也是这般!」镜子自我推销,」受损之后只要及时补充,还可以缓慢自我修复。「 「对了,我还有镜面反射。别人攻击落在镜面或者盾面上,只要不是术法神通,我都能反震部分力道。」 「力的作用是相互的,这还用拿出来专门说?罢了,你还算有点儿用处。「贺灵川问它,「那些听从指令的恶鬼,又是怎么来的?」 「是我苏醒以后收留的孤魂野鬼,现在还剩三头。」镜子道,「这世道也没比二百年前好多少,到处都是游荡的新亡孤魂。我若不收留,它们过几天也消泯了。」 贺灵川嗯了一声。 「对了,就算我变作盾牌,摄魂的能力也还在。」镜子补充,「如果对手盯着我,也可能会意乱神迷。」 「行吧。」贺灵川将它拎在手上试了试,这货果然变大了,从圆镜变成了直径三尺的圆盾,表面依旧光可鉴人,这才方便摄魂能力发动。 其实也就是体积等比例变大。 贺灵川挥舞两下,觉得质量、手感还挺满意, 适合作为单手盾使用。眼下攻击手段渐丰,他的确需要一两件防御型装备。 自己在盘龙城已经购置了盾牌,现在现实里也补上了这一空缺。 美中不足就是盾上有一道碍眼的豁口,这是浮生刀的杰作。 「怎么才能把这口子补起来?」 「我吃掉的怨魂越多,恢复起来越快,不然就得熬时间慢慢修补。」镜子道,「如果没有,玄晶也行,魇气也行。」 ‘魇气?」贺灵川听到一个耳熟的名词,好像在哪里听过? 镜子看他神情,就知道他一窍不通:「天地灵气滋养万物,一旦进入生灵身体当中就变成了魇气,或者叫魇力,支撑生老病死。「 这说法非常浅显,贺灵川秒懂。就比如他原来的世界万物生长都需要阳光,植物见阳而长,牛羊嚼吃植物长肉,最后被人类摄取。 无论其中有多少个流通环节、多少种称呼,归根到底,它就是「能量「。 「哎?「他终于记起这个名词在哪里听过了:自己和父亲在新煌抓到敌方细作,对方自称是贝迦国霜叶国师的侍徒,奉命在战场上使用刑龙柱来收集魇气! 那支刑龙柱收集到的魔气非常浓郁,但它发出来的光,也只有侍徒和贺灵川才能看见。 侍徒自称开过「天眼「,还说国师要他们收集魇气回去,是为了好好超度安抚。 「我怎么听说,魇气是战死亡魂的怨气、不甘和愤怒?」 镜子噗一声笑了:「啊哈?」 「哈哈哈哈哈!」它又一次笑不可遏,「哪个大***说的,真是离了个大谱,超大谱!「 贺灵川也不打断,就在它笑得轰轰烈烈时,才轻声道:「贝迦国的霜叶国师。「 镜子的笑声戛然而止。 「是贝迦的国师?」 它沉默一下,弱弱道:「或许他另有所图。「 堂堂贝迦国师,怎么可能犯这种超低级错误? 第369章 甘三爷的下场 这厮二百年前进入贝迦,那时贝迦国已经立国很久了,它应该有所了解。贺灵川也不急于一时,还回到方才的问题:「你说的魇气,也可以指为生命吧?「 「魇气是魇气,生命是生命,有相交但不能完全混为一谈。「镜子赶紧纠正他,「你是一条命,紫竹苑看门的老头子也是一条命,本质上没什么不同;但魇气可就不一样了,人类从婴幼长成青壮,身上的魇气是越来越丰沛的;而从青壮变为老年,在这过程中魇气是逐渐消散,又重返天地之间,完成一个从哪来再回哪去的循环。所以你和那个看门老头所拥有的魇气,无论质还是量都天差地别!「 贺灵川若有所思:「我是修行者。」 「你是修行者,你占有的魇气就更多更丰沛,这理所应当。」镜子侃侃而谈,「上古的仙人们占有的魇气太多,不能适应灾变之后的世界,才会消失。」 「所以本质上说,魇气(魇气)就是灵气?」 「对!」 魇气、玄晶,都是灵气的不同表现。说到底这货需要补充灵气才能修好嘛。 「太麻烦了,我还是给你找个铸造师修修补补吧。」 「那、那也行吧。」镜子很勉强,「但至少要用上铻金。」 「……靠!」 原来最基础的手法就能修补! 其实这货就是想占便宜,从他这里弄些玄晶或者珍贵金属吃吃吧? 贺灵川忍不住揉了揉太阳穴。本就不富裕的家庭再养这么个大户,雪上加霜。 此时石门商会的二当家石从山过来看他,听说贝迦宝树王的太傅侍卫也在这里落脚,甚至要随他们一同上路,顿时大喜过望。 单一个宝树王的领地就比孚国大,离孚国也近,石门商会若能搭上太傅府这条线,一下就能将商业版图扩大好多。贺灵川很清楚这些商人的念想,遂去叩门喊吴劲松两人过来喝酒,席上顺便就把石二当家介绍给他们。 四人相谈甚欢,吴劲松不好把沙公子魂魄丢失这种事外传,只说来吴泽县公干,但遇上了镜妖云云。贺灵川再把昨晚的事添油加醋说一遍,听得石二当家惊叹连连,没想到自己睡觉的工夫,莫愁湖边就发生了这些惊悚。 尤其甘三爷被牵扯其中,石二当家听了连干三碗酒,大呼痛快。 「竖子,报应来了!」 他趁着酒意说起许多甘家往事,出乎贺灵川意料,甘三爷是干了不少混账事,但真正走别人的路、让别人无路可走的,其实是甘大爷。 「甘老大已死,甘家就有好戏看了。」 像是印证石二当家这句话,到第二天下午,魔巢沼泽通行令易主的消息,就已经在全县传得沸沸扬扬。 贺灵川敢赌十个铜板,这就是石门商会放出来的风声。因为消息里没说明通行令落在谁手里,否则他这几天肯定不安生。 闻讯而来的债主,险些踏破了甘家的门槛。 甘大爷死了,甘家又丢了魔巢通行令,那甘氏商会还有什么前途可言?他们讨债都要赶在别人前面,否则后头怕是要血本无归。 甘家哪里应付得了这种场面?听说甘二爷受不了债主风言冷语,动手打人,差役一下子就上门了。幸好县老爷还叨着甘大爷一点人情,债主也愿意拿钱息事宁人,甘二爷赔了一大笔钱才没被拘进县府大牢。 这事儿在县里传疯了。 第三天,心力交瘁的毛老太太病倒了,身边只有两个老仆同候汤药。甘家的下人们带出了更多谣言和大瓜。 这时候赵管事来找贺灵川,问他能否接受甘家道歉,同意在灵虚城之行后将通行令交给甘家。甘氏商会愿意献出丰厚资财。 贺灵川当然拒绝了,并且对赵管事笑道:「你这传话传得不怎么诚心。「漂亮话也不说几句。 赵管事略有些尴尬。 石氏兄弟也在一边,见状给他解围:「甘家败落已成定局,赵管事知道贺兄弟是明眼人,又何必粉饰?」 贺灵川可是知道赵管事暗地里已经是他们的人了,也不追着为难他,换了个话题道:「甘家或许还有一个办法,可以渡过眼下危机。「 「哦,是什么?」 「找你们合作。」贺灵川笑道,「你们有通行令,甘氏商会有人脉有商路,一拍即合,不管怎样先度过甘家眼下的危机再说。「 石二当家哼了一声:「跟他家合作?想得挺美。「 石大当家想了想却道:「未尝不可。」 在商言商,只要甘家出钱放血到位,有什么不能谈的呢? 甘家那么肥硕,谁看了不眼馋? 可惜甘家人仿佛真没想到这个办法,始终没来找石门商会接洽。 又一天,甘氏商会几个头家和管事忽然不见了,跟他们一起消失的还有账上的巨款。那个数字连贺灵川听了都乍舌,只觉甘老大打拼下来的家底很厚啊,连现金流都那么丰沛。 但他们玩这么一出卷款私逃,商会立马发不出工钱和货款。人心本就浮动,底下的人不干了,冲去甘宅围堵讨要。 甘二爷顶不住债主压力,同意变卖家产和商会资产还债;他刚做出这个决定,甘三爷不顾老娘卧病在床,脚底抹油,溜了! 当然,他同时还卷走家里好些值钱的细软。 毕竟甘家这时还有些家底在,甘三爷营商能力不行,但鉴宝的眼力却好得很,清楚家里哪些东西值钱。 这已经到第五天了,石门商会去往贝迦国灵虚城的商队出发,石二当家感叹自己听不到甘家的精采后续。 贺灵川却悠悠道:「我跟你打赌,甘三爷逃不掉。若是不信,你我就再多等一等。」 「真的么?」石二当家立刻下令,推迟动身时间,「那我赌十两银子。」 结果也就到这天下午,最新消息又刷出来了: 甘三爷并没有逃远。 他在县郊的小树林里遇劫了。 别人发现甘三爷的时候,他躺在烂泥地里直哼哼,后脑勺鼓起一个大包,浑身上下被洗劫一空,连另一条腿都断了。 劫匪是谁? 甘三爷痛哭着说出一个名字: 罗勋一! 他这趟跑路只带上心腹爱将罗勋一,连贴身小厮都放弃了。没料到罗勋一在小树林反水,举锤子偷袭他。甘三爷脑袋硬没被打晕,所以罗勋一就敲断了他的腿…… 当然罗勋一现今已经不在吴泽县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石二当家听到这里,就问贺灵川:「你怎知道他一定倒霉?「 「他还是太年轻了,甘家正值多事之秋,又欠了巨额外债,盯着他的人能少了?」贺灵川笑道,「又没有识人之能,竟然带着白眼儿狼偷跑,他不是待宰的肥羊谁是?」 石二当家浑身毛孔都通透了,哈哈大笑:「好兆头,真是好兆头!今趟灵虚城之行一定顺风又顺水。」 就算回到甘家,甘三爷的下场已成定局,债主们不会放过他,被他欺负过的乡亲也不会放过他。 破鼓万人捶。 打拼是本事,能守成也是本事,可惜甘家无才。等着这家人的,只有一眼望不见尽头的悲凉和黯淡。 石二当家觉得真解气。 贺灵川问他:「为何这样厌恶甘老三?」 石从水一愕,想了想才 道:「他不算大女干大恶,他都不配这四个字,但甘老三这种人死不足惜。」 「庸人之恶?」 「对对,正是庸人之恶!」石从山琢磨这几个字有味道,「这种人干的事情,一件两件罪不至死,但合起来就比杀人犯还讨厌,谁都想上去呸他一口,踩他两脚。哎,还是贺兄弟你概括得好。」 「你看起来是气宇轩昂的大丈夫,没想到……「这厢摄魂镜也对贺灵川嘿嘿一声,笑得不怀好意,「你让我解除镜奴契约,就是想看他落到这种下场吧?」 镜子正趴在他心口上,履行自己的本职:「左右别人命运,看他生,看他死,看他生不如死,这种感觉是不是很爽?「 何止是爽?贺灵川长长吐出一口气:「当然。「 走出吴泽县地界时,他在马背上回望一眼。 那几个字其实是他有感而发。 如果孙孚平和年松玉没来黑水城,如果贺淳华不离开干松郡,他会不会是另一个甘三爷?只不过靠山更硬。 可他早就清醒了,知道靠山山倒,靠人人死。这样的乱世中,一个纨绔的凭恃就像肥皂泡,大风吹过就随时破掉。 然后就是出来混,迟早要还的。 幸好他醒悟得早。 不过虽然贺灵川在甘三爷身上看见自己过去的缩影——严格来说,是原身的缩影————但二者其实还有清晰的不同。 原身虽然也是纨绔,也有狐朋狗友,但身边并没有真正的狗腿,也没有罗勋一那样惯会挑唆的小人。 甚至真正的恶事也没做出几件。 是贺大少不配有吗? 当然不是。 只因他生长的环境,始终被人严格把控,不良因素都被筛除。 他蹦跳的空间,其实非常有限。 从这个角度来说,温道伦启发他的「遇水即走」四字箴语,即是命运的转折,或许又是全新的。 ————————《魔巢》卷到此结束,下一章进入新篇《妖的理想国》。 20221217 第370章 初入妖国 抓住五月的小尾巴,石门商队踏进了贝迦国的领土。 天清气爽,身边的田野一望无际。作物绿油油,农人弯腰忙着除草。 贺灵川正打量这些作物。 不是稻谷不是麦子,甚至也不是茶叶。「这地里种的是什么?「 可不好说他五谷不分,他帮老爹摸底敦裕周围的县城时,可是在田间地头奔波来去,看也看会了。 但这种植物他是真没见过,这规模至少有数十顷,非常壮观。他们走了一个多时辰,还没见到第二种作物。 石二当家就在身边:「烟叶。」 「嗯?这就是烟叶?「这回答出乎贺灵川意料,「土地这样平整,我以为他们会种庄稼。「 「这种红土地,种庄稼长不好。不过嘛,边境这一大片土地不管好坏,种的都是烟叶。」石从山笑道,「几乎每位妖王的封国内都会种植烟叶,这玩意儿比粮食贵得多了。「 「那他们还种粮么?」 「种啊,当然种。妖国的疆域那么辽阔,良田无数,你还怕他们种出来的粮食不够吃?」石从山笑道,「不用替他们担心。」 贺灵川看着身边的烟田,忽然想起自己进夏州之前,贺淳华分给众手下的嚼烟。 精美,好味,强制进口。 「这玩意儿,孚国也要买吧?」他记得贺淳华脸上隐隐的无奈,鸢国跟贝迦国是签了协议的,不买还不行。 「当然了。」石从山道,「不过孚国人本来就喜欢嚼烟。不用摊派,各家商会都抢着要做这个生意。「他往后方商队一指,「我们也做。「 石门商会有一项重要营生,就是给宝树南境的青玉竹提供「笼珠「,也就是竹筒上塞口的那颗圆球。 在他解说下贺灵川才知道,同样是嚼烟,各妖王的封国内产出的品质、包装各不相同。宝树王国南境的嚼烟要用云香木封口,不仅能保烟香不会外泄,云香木除了防潮以外本身还有特殊的香气,在竹筒内酝酿久了,会给嚼烟添加新的风味。 时间一久,这也成为非常重要的特色。 不过云香木在贝迦国内分布很少,倒常见于孚国,因此后者开辟出云香木林场,专门给宝树南境提供加工好的云香木珠,也就是「笼珠」作为配件。 他们很想取名「龙珠」,但是要避讳。 石氏兄弟拼搏多年,才花费重金包下了两家林场,精心养护、采伐、加工,每年要给宝树南境供货三次。 莫要小看这些不起眼的木珠,它们不知撑起了孚国多少家商会。 这还只是贝迦国一个妖王手下的一项产业罢了,甚至不是支柱性的。 这一路,石门商会沿着魔巢沼泽外围穿越边境,走进十三妖王之一———宝树王的领地,也就是宝树国。有商会的照拂,贺灵川通关顺利,没遇到任何阻碍。 事实上关卡非常宽松,坐在那里的报关员是几头猿妖,不及人高,嘴边都有些发白,没事还老打呵欠,显然上了年纪。收了过路税以后,它们对照人物和货物也不细看,就盖戳儿放行了。 过关以后,贺灵川问石从山:「连边境都这么敷衍?「 鸢国的边境查验极其严格,尤其不祭出孔方兄的话,不懂要受多少刁难。 「通关嘛,要讲究效率。」石从山往后一指,「你看这里有多少支队伍,磨迹得起么?再说了,贝迦国路税收得少,有什么必要卡人?「 从前在红崖路,贺淳华就是收买路钱的人,只是有个官方正式身份。所以贺灵川太清楚了,红崖路和黑水城的过路税可是很高的,总收得出入境的商旅吱哇乱叫,比如刘葆葆家就总是想办法偷漏。现在他一问,宝树 王国居然只收五分之一的路钱! 石二当家又笑道:「虽然路税少,但有些关卡会巧立名目收税,收得比原本的路税还很。现任太傅执政之后,严打严抓,抓了好几万人去坐牢,现在是清澈多了。」 也难怪这条商路上熙熙攘攘,比石桓城外的主道还要热闹。 贺灵川更是注意到,关后的道路是他见过最平整、最宽阔的官道,足足可以容七辆马车并排。 虽说这片原野一马平川,路可以随便修,但一般国家也不费这么大力气。 又走两个时辰,前方出现城镇的轮廓,路边也不再是烟田了,终于有些正常的作物。 「咦,妖怪?」 贺灵川一眼看见田里的耕牛有异,不仅长着两条尾巴,身材更是极其壮硕,比普通水牛大两圈,体重至少奔五六千斤去了,看着就像会移动的矮房子。 人类往它们边上一站,显得非常袖珍。 贺灵川在赤帕高原捕猎过这玩意儿,它只要发起狂来,整个村子都能给你拆了。帝流浆刚过去的两个月内,巡卫们经常会遇到这些野蛮牛妖。 但眼前这些牛妖居然套着犁,正在老老实实地耕田。 当然它们专配的犁很大,每具都有四个犁头。牛在前头走,两三个人在后面扶,到底还会自动调头,翻地效率贼高。 看他们动作娴熟、配合默契,这些牛妖干农活儿应该有挺长时间了。 瞧他目不转睛,石从山笑道:「头一次来妖国的人,都是你这个表情。「 贺灵川收回目光:「是我孤陋寡闻了。」 他的药猿能炼丹,盘龙城提振署的章鱼能探人经脉,方才坐在关卡里的猿妖能报关,所以妖怪干人事,一点都不奇怪。 离日落顶多还有一个时辰,商队决定进镇落脚,明晨再继续前进。 贺灵川大感新鲜,左顾右盼。不过这个镇子从规模上看与驾国的并无不同,也是人类居民为主,落籍的本地居民一干三百余,其中包括妖怪居民七十多名。 此外,外地客商又有四百多个。 这里距离边关不远,显然小镇已经习惯了客来客往,食铺、铁匠铺、驿站和旅舍供应充足。 今天好像还有集市。 这条路他们已经走得很熟了,石二当家安排好各项杂务后,就要请贺灵川去喝酒。 话音刚落,镇中心就传来当当的敲锣声,有人大叫:「街口处刑开始!「 石二当家哎了一声:「这么巧,今天居然赶上死刑犯处决?这条路我走了三十多趟,连今天在内也才遇过两次。」 贺灵川摇头:「这算什么好事?」 刚说完这话,他身边就奔过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小脸红扑扑地,又漂亮又可爱。 她一边咯咯笑,一边拉着母亲往前跑:「快,快,这次我们要抢前排!」 「慢点儿……」母亲一个踉跄。 女儿就埋怨她:「上次阿东抢在最前头看,回头跟我们说血都溅在他脸上了。「 贺灵川再看周围聚拢过来的镇民,个个欢声笑语,有些现场唠起了家常。 热闹得像过节。 他看前方的处决台,就与别处不同。 其他地方处决人犯,都是用木头搭个高台子,再把犯人带上去绞首或者砍头。 这镇子的街口却有个巨大的土坑,比地面还下凹半丈左右,也不知道原本是不是鱼塘,底部沾着污渍。 他一看就知道,这些都是干涸的血迹。 现在土坑边上已经聚起不少人了,难怪小姑娘说不抢前排看不清楚,原来这场处决要往下看。 此时差役也带着两个手脚带镣的犯人出来了,监斩人宣其重罪,神恩判决「受噬刑」。 贺灵川听成「石刑」,以为是用石头砸死,毕竟刑台是下沉式的,便于抛砸重物。石刑也是一门很古老的刑罚了。 那两个犯人一听,抖如筛糠,面色惨白。 一个身下立湿,观众都指着他叫:「尿了尿了!「 这时外头有人喊:「行刑官来了,大家让一让!」 围观人群齐刷刷让出一条通道,半点不敢耽误。 只听两声震慑人心的咆哮,两个巨大的影子穿过人群,旁若无人地走进来。 这赫然是两头巨大的类虎生物,身形和猛虎很像,但前臂更长更粗壮,后肢则略短一点,其肩高在四尺开外,体型比寻常老虎更加壮硕,条形斑纹只分布在后背。 单是按在地上的爪子,就有成年男子手掌三倍大。 贺灵川在鸢国没见过这种妖兽,但他仿佛在哪本游志上瞧过绘图,知道此獠名为「拟虎」,喜猎犀、象等巨兽。 不过它们好像也不拒绝人肉,只瞧它们盯着犯人的眼神,真正叫作虎视耽耽。 贺灵川终于明白,这「噬刑「乃是噬咬的「噬「。 拟虎舔了舔嘴唇,一个犯人立刻瘫软在地。 差役一扯,发现他已经昏过去了。 另一名犯人虽然也是浑身发抖,但趁着差役低头的工夫,一狠心一咬牙,「砰「地一声撞柱了。 声音很响亮。 贺灵川听到「咔」的一声,凭经验就能判断这人脑瓜子裂了。再看他一撞即倒,鲜血很快染红地面。 差役赶紧弯腰探他颈脉,好一会儿才对监斩人道:「死了。「 周围镇民都是一片嘘声。 少了个活人,那这场秀的精彩程度就要大打折扣。 第371章 神宠之地 「逃避神恩,便宜他了。」监斩人哼了一声,爬出土坑才对两头拟虎道,「请行刑!」 拟虎早等得不耐烦,对着昏迷的犯人冲上去就是一大口。 啾地一声,血溅三尺。 这人在剧痛中醒来,惨叫出声时,肚皮上已被咬掉一大块肉,腹腔都掀开来。 他当然拼命挣扎,但人类那点儿力气就像虬蜉撼树。拟虎一爪按住他,大啖内脏。 下水最美味最有营养,狮虎进食都是这个顺序。 另一头拟虎不甘示弱,加入争夺,但没抢到几口吃的,一怒之下把犯人的大腿给掰断了。 一时间虎咆人嚎,喧闹非凡。头一次见到这种场景的外来客商,都是面色发白。 贺灵川总算知道这下沉刑台里的污渍是怎么来的了。 本地镇民目不转睛,那小姑娘往下伸长脑袋,试图看得更清楚。但很快她就抱怨道:「阿东骗人,坑那么深,血根本溅不上来!」 也就十几息后,犯人就在两头拟虎的你争我夺中没了声息。 一头还在大啖美味,另一头干脆转身去找撞柱的死犯。 美味不能浪费,这是它们好不容易博到的奖赏。 利齿啃咬骨头发出来的「咔啦」声,吓坏了不少外乡人。 此时差役取来一块硕大的黑布,将整个刑台盖了起来,向众人道:「行刑结束,都散了吧。」两个犯人都死了,拟虎们进食也不想受打扰,镇民们这才依依不舍地散去。 石从水也看得额上冒冷汗,问贺灵川道:「怎样,酒还喝得下么?」 贺灵川见过干奇百怪的妖怪食人场景,远比这更加妻疹,但他见石从水直咽口水,显然胃里不太舒服还要强自镇定,于是伸了个懒腰:「不了,有点累,想回驿站歇息。」 石从水暗暗松了一口气:「好,好,今儿早点睡也好。」 路过一条胡同,路边摊传来阵阵油香。贺灵川肚里咕咕叫,过去买了几个烧饼。 他才啃到第二个饼,就见一名差役也转过了小胡同,后面还跟着一人,两眼通红好像刚哭过,边走还边吸鼻子。 贺灵川边啃饼子边踱了过去,就立在墙根边上。 以他耳力,从这里偷听巷子里的谈话是小事一碟。 但他首先听到了铜板相撞的叮鸣声,好像是差役掂了掂,而后道:「行了,等两位虎先生吃完了,你再去收尸,嗯最多半个时辰后吧。」 那人连连谢他,让自己儿子少受罪。 差役赶紧嘘他一声:「走吧走吧,别胡说了。「 贺灵川听到这里也明白了,原来方才那死刑犯突然撞柱,不是差役疏忽,而是他收了贿。 另外那个死刑犯不懂世故,又或许是没钱,只能生受「噬刑「而死。 两条人命没了,镇民毫不在意,继续过自己的小日子。 贺灵川一时也不回去,就在小镇里闲逛游走。 天渐渐黑了,各家灯火亮起,满满都是烟火气息。 这镇里妖怪与人类杂居,相处平安无事,贺灵川还看到一头猫妖拨着爪子帮人数钱。 镇民对外乡人也很友好,得知贺灵川是南边来的客人,还热情地给他指路。 仿佛这些人就是看热闹的爱好特别了点。 有个卖手工品的妇人对他笑道:「集市里左数第十家的老蔡馄饨,是我们这里最好吃的馄饨。你现在去,他家应该还没关门。「这个时候,集市也已经散了。 贺灵川谢过,看她摊上还卖面具,花花绿绿的一大排,他刚顺手拿起一个来看:「这是?」 「这是傩戏面具 。再有十天就是傩舞节,我们这里无论大人小孩,都要戴这个来驱邪避秽的。」 「这是鬼首面具?」面具的图案就是个凶神恶煞的青色鬼头,唔,或许是兽头? 用鬼来辟鬼吗? 「不不。」妇人笑道,「这是茶萘天神的座骑青爻。它专门吃鬼哦。」 贺灵川想起红将军的面具,玩心忽起,放了两个铜板给她:「那我要这个。「 拿在手里很轻,不知是什么木料,当工艺品玩玩也不错。 这时一个小姑娘跑过来,他才记起这对母女方才也在行刑台边上。 这小姑娘叫阿嫣。 他问阿嫣:「看到犯人受刑,你不害怕吗?」 「为什么要怕?「阿婧的眼睛大而清澄,「坏人就不算人了,他们受到神恩判决。也只有这样受刑,才能洗清身上罪孽。」 「那你知道,他们犯了什么罪?」 「他们放火烧掉了军粮仓。这个夏天会有好多人因为他们饿肚子。「 就在这时,两头拟虎走过街道,往镇外而去。 它们已经洗净皮毛,但贺灵川还能闻到它们身上的血腥气味。街上的行人该走路走路,该谈笑谈笑,没人大惊小怪。 两头拟虎在这里溜街,好像是本镇的日常。 贺灵川顺手一指它们的背影:「你也不怕它们,嗯?「 「不怕!「阿嫣理所当然,「它们又不伤害我们,我还骑过一头。「 「这么厉害?」 贺灵川站起身来,依着妇人所指去集市里吃了一碗菜肉大馄饨,果然味道出奇地好。 等他回驿站后,石从山的客房门紧闭,灯都熄了。 次日一早,他去找石从水解惑。 这位石二当家今天已经恢复如常,灌着热茶道: 」‘噬刑,是传统。北方妖国规定妖兽不能随意吃人,否则要被拘捕。但天性和本能是难以磨灭的,堵不如疏,所以贝迦制定了这条律例,人犯受罚,妖兽解馋,两全齐美。」 这还很合理呗?边上有个新随队的伙计忍不住道:「二当家的,这也太残忍了吧?「 石二当家心说废话,简直疹人得慌。但他表面上还要淡定从容:「刑罚刑罚,不令犯人受苦,怎么达到「罚「的目的?你就说有哪种肉刑不让人痛苦?凌迟不狠么,绞刑不狠么,五马分尸不狠么?「 「但这也太吓人了。「伙计不解,「这镇上其他人看了,不害怕吗?「 「正相反。」石从水摆手,「我也是想了好久才想明白。有噬刑在,妖兽就只吃刑犯,反而令镇民们安全感大增。「 「只要你是个好人,不做坏事不触犯律法,妖兽们就不会吃你。懂了么?「他振振有词,「反过来说,这些凶残的妖兽也是震慑宵小的利器。」 贺灵川想起昨天小姑娘说的,她还骑过成年的拟虎。 小老百姓过日子,最需要的或许就是「确定性」。其他的倒在其次,反正怎么都能活着。 他淡淡道:「一纸律令下去,真就没有妖兽敢随便吃人了?「 人性都经不起试探,何况妖兽的天性? 对于那些美好得如同理想的东西,他现在已经不大信了。 「我们只来这里做生意。「石从水笑道,「了解那么清楚作甚?不过我听说各地偶尔也会有些无头公案。」 「对了,我昨天游逛小镇,发现这里居然有三座神庙,每一座里面都有人上香磕拜,我还看见他们供奉了生羊头。」贺灵川说起昨晚的新发现,有些感叹,「在我来的地方,一个镇子都未必能有一座神庙,并且供奉血食也是被严令禁 止的。」 贺家不就是因为被诬告酬神才倒大霉? 「哦是,有些国家严禁「酬神「。「吴劲松正好从外头走回来,听到贺灵川的话顺便接茬,「但在贝迦,家家户户都这么干。你现在随便去一户镇民家里,必定有个神龛。每天早晚一次顶礼膜拜,初一十五都要想办法供奉血食。」 他又笑道:「贝迦可是举世皆知的天宠之国,被神明垂青和护佑的国家。这里年年风调雨顺,少灾少殃。」 他的神情有淡淡骄傲。 贺灵川随商队一路走来,听石从山说过不下数次,贝迦乃神恩之国、天宠之国,连都城灵虚城都是以天神灵虚圣尊的尊号来命名。 贝迦的妖帝、妖王们,也必须由神明钦点、受神明洗礼,才能掌权继位。 五六百年来都是这样的。 而大鸢正相反,从立国开始就教育臣民,神明不可信。 也不知这两种做法,哪一种才更贴合实际。贺灵川想起朱二娘在魔巢沼泽里总是冷笑说,轻信者没有好下场。 它还真是个愤世嫉俗的前妖仙。 可是贝迦国祚已经绵延近六百年,笑看其他小国沧海桑田,走马灯一样换主人。 这又怎么说? ¥¥¥¥¥ 复行三日,石门商队抵达宝树王国的国都扶风城。 能走这么快,一方面是大路直又宽,方便跑马,路上也只过两个收费关卡,过路费还是相当低廉。 整个贝迦国收取的商税、车马税都不高,基础设施却很完善,商令齐全,因此经贸发达。贺灵川经常发现商旅人数比镇民还多的现象。 贝迦建国时分封了十六个妖王,宝树王就是其中之一。不过随着时间推移,妖王数量增增减减,一度掉到十二个,直到一百多年前又加封一王,所以现今的贝迦国共有一帝、十三妖王。 十三妖王都有疆域广大的封国,或者叫藩国,除了国相、太傅由灵虚城任命外,其余人事、律令、赋税自主,也拥有自己的军队,正是所谓的「国中之国「。 第372章 赠官 这种制度的优势和弊端都是一眼能看出来,但贝迦国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因为它的幅员实在太辽阔了,大到难以自理—— 鸢国体量不小,在除了海国、湖国外的已知诸国之中,领土面积排在第六位。 可贝迦国是它的六倍大,当世第一! 贺灵川看过沙盘上的贝迦领土,那真是好壮观的一片,往北衔接海洋,往东直达地海。 这么说吧,如果贺灵川骑一匹青驳兽从贝迦最东端一路向西,日行四百里,只走直线,也要三十多天才能抵达妖国领土的最西端! 这还是忽略了中间山川纵横,有无数沙漠、沼泽、湖泊、高山的结果,否则耗时还要拉长许多倍。 这个国家一直是个毁誉参半的奇特存在,无数人都不看好它的制度、它的风俗,毕竟其他国家效仿贝迦,不出一二百年都没了。 至今它也是各国朝堂、史官、参谋们反复研究的重点。 但不管别人怎么说,贝迦国还在,妖帝还在,这个庞大的帝国依旧运行得下去。 宝树王国的领地比整个孚国还大得多,但它的都城靠近南部,商队越过边境很快就可以抵达。 贺灵川一路走来,对「妖人共存」的画面也是见怪不怪了。 越有规模的城镇,建筑样式就越奇怪,有些简直突破贺灵川关于「房屋「的认知,因为住户不仅是人类,还有妖怪。 他还看过最鼠妖一家去找木匠,定制自己的房子——总共面积也不到五平,只需要钉在别人家的外墙上。 走进北方妖国就好像走进光怪陆离的新世界,有时看着混乱,却以其自有的秩序运行。 这是六百年磨合下来的结果,也是在鸢国一辈子也看不见的奇景,贺灵川自觉大开眼界。 商队夤夜抵达宝树国首都扶风城,天空乌云密布,整个城池却未沉浸在黑暗当中。 大路上每隔百尺悬两枚荧光孢子,给往来行人照明。 这种魔巢沼泽的特产明亮又稳定,不受风力影响。贺灵川一看就笑了,难怪甘氏商会肥得流油,独门生意在这里了。 不过等石门商队从灵虚城返回以后,可能就会接过这棵摇钱树了。 路上人不多,但酒楼、客舍都有灯亮着,凑近了听或许还有觥筹交错。 进城以后,吴劲松两人就请贺灵川随他们赶回太傅府,商队则自行前往客栈落脚。 三人穿街过巷时,还遇见了一队「夜香郎「。也就是半夜出来收集「夜香「、运出城外的队伍。 这却是数十只巨大的蝶螂,也就是俗称的屎壳郎。它们拉着车,每辆车上载一个硕大无朋的木桶。车队挨家挨户收取夜香,倒进大木桶里,天明之前就会运到城外沤肥。 过些时日,这些肥料还能用在田里。 无论石桓还是黑水城,市政也都提供这种服务,不过由妖怪来负责集运,居然又是这么专业对口的妖种,贺灵川头一次遇见,啧啧称奇。 这样的小分队,扶风城有十几支。 吴劲松看到屎壳郎们却有些尴尬,赶紧把贺灵川引到了正道上。 夜香队不会出现在主干道。 三人赶到太傅府,一番通传之后,贺灵川就候在偏厅了。 太傅府的面积很大,大概是敦裕贺宅的四倍之多,他一路过来就经过三个花园,每个主题都不同,令他印象最深的一个,里面居然有小瀑布,哗啦啦的水流两侧是开着奇花的藤蔓和绿油油的蕨类,蒲葵比人还高,在这里就仿佛置身雨林,与鸢国的园林造景完全不同。 另一个花园有巨大的池塘,里面的鱼也大得惊人,不是锦鲤但腹鳞色泽非常艳 丽,头尾有八尺长,嘴大得好像能吞下一个婴儿。 从大鱼看人的眼神,贺灵川有理由相信,这应该是鱼妖。 他在偏厅里足足候了两刻钟,喝掉三盏热茶,正主儿来了。 宝树国太傅沙聪今年刚过六十岁,但鬓边只有一缕银丝,身体十分健朗,望之不到五旬。 他大步进厅,目含神光,身后还跟着一名男子,三十左右,面无表情。 始终跟在太傅身边的吴劲松,赶紧给双方引见。 原来沙聪身后人正是次子沙行海,丢失了一魂一魄的苦主。 值得说明的是,吴劲松介绍贺灵川的名字是「贺骁」,石门商会两兄弟的远房亲戚。 沙聪上下打量贺灵川,眼里有审视:「你送我儿魂魄回来,可有所求?「 方才吴劲松已将此行经过,大致禀报给他。 贺灵川摇头:「顺路而已。」 「好,那就令他魂魄归位吧。」 沙聪跨步让开,贺灵川遂从怀中取出摄魂镜,镜面照向沙行海,还拍了两下。 就见一道微弱白光从镜中飞出,围着沙行海绕了一圈,像在确认本尊,而后从他七窍钻了进去。 沙行海一个激灵,长长透了口气,目光不再呆板。 他向沙聪长长一揖:「父亲,我回来了。」而后对贺灵川道,「多谢贺小兄弟。」 「下回务必仔细,莫再让宵小所乘!」沙聪挥了挥手,让沙行海退下,又看向贺灵川,「你不邀功,但功劳还在。哦,我听说你原在孚国居住?「 「是的。」 「吴劲松说你勇武机智,我会向国君举荐价为洪林校尉,你可满意?」 贺灵川初来乍到,不清楚这是个什么职位,想来不至于太差。他对沙行海恩情不小,沙聪拿出来的酬谢也要适当,如果太微薄,就是对这份恩情的轻贱。 吴劲松更是冲他连连眨眼,示意他接下。 贺灵川想了想:「我还要去灵虚城,等回来再说罢。「 沙聪并不惊讶:「你要做什么去?」 「我想见识见识举世闻名的贝迦国都,顺便到墟山一游。」 朱二娘的最大遗蜕就在墟山,那里还是大还宗的山门所在。贺灵川敢大大方方说出这个地名,是因为他早从吴劲松、石二当家口中得知,墟山现在是灵虚城的著名景点之一,每天都要迎接大量游客。 这么一个上古遗迹,灵虚城不遮不掩不划作禁地,显示自己的泱泱大度。 热血少年贺灵川慕名而去,要游山访圣,真是一点儿都不希奇。 「去一趟也好,都城壮观,举世难寻。「沙聪道,「你走完国都再回来当官儿吧。」 贺灵川放出沙行海魂魄之后,就把镜子收起。沙聪见他没有推辞,又道:「你那面镜子,让我看看。」 「它已经认我为主。」 沙聪笑了:「放心,我不抢你的。」 贺灵川这才取出摄魂镜。 沙聪拿在手里摩挲几下,沉吟:「倒是灵物。「 有贺灵川在侧,镜子自然不会无故摄他的魂,否则光是这样看着镜面就有危险。 「这面镜子在哪里吃到的帝流浆膏?」 「它也不知道。」贺灵川道,「它醒来就在野外一个树桩里了,镜奴走了五天五夜才找到人类村落,并不清楚先前置身何地。「 沙聪把镜子还给他:「对了,再过几天就是我王的八百岁寿诞,你不妨凑个热闹再走。「 贺灵川点头:「正要观仰一番。」 「你远道而来,舟车劳顿,回去歇吧。我让 徐冬冬送你。」 沙太傅召唤一声,徐冬冬就从门外走出,一路护送贺灵川出府,直到石从山入住的客栈。 石从水听说他这么一来一回就捞了个官儿来当,大喜过望,立刻要摆酒菜给他庆祝。 贺灵川摆手:「八字没一撇的事儿。」 他在鸢国有职衔,通常来说,没卸任之前是做不了其他国家的官儿。就算他强行领了贝迦国的社稷令,也用不了它的元力。 只有一种职位例外: 使节。 那才能理所当然在两国为官。 「再说,他还没考究我的来历,怎么就给我官做?「堂堂太傅,办事这么轻佻的吗? 「我听说贝迦的用人标准就是不拘一格,唯才是举。活跃在贝迦朝堂的强人,很多都是外来的。就说这位沙太傅,其父来自戴国一个名为汤冶的地方,也不是宝树国人。「石从水笑道,「或许他就是见才心喜?「 贺灵川失笑:「哪有无缘无故的爱恨?」 石从水只当他谦虚:「人生得意要尽欢嘛!「 贺灵川笑着干了一杯酒,脑海里复盘太傅府之行。 哪怕他对沙行海有救助之恩,沙太傅对待他的态度也是居高临下。此人身在高位久矣,在国中只有宝树王和国相两位领导,矜持和傲慢早就刻在骨子里。 在他眼里,这份恩情可以用合适的赏赐抵掉。 贺灵川对此毫不在意。 他在贝迦国就是个没根底、没来历、没身份的三无人员,根本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 扶风城也不过是他旅行中的一站,转眼就会过去。 「来,喝酒!」 ¥¥¥¥¥ 贺灵川离开以后,沙行海又从后厅走了出来,面含愧色: 「父亲,这趟差事是我没办好。」 「谁也没料到,你到吴泽县之前会遭遇袭击。」沙太傅摆手,「衣甲武器没标记,死士被俘就吞毒。嘿,这是府内有人泄露了你的行踪。「 第373章 最珍贵的情报 吴劲松道:「属下原以为二公子的魂魄是在这次战斗中丢失,就照着这个线索找了很久。结果,居然是吴泽县的甘氏商人吃了熊心豹胆。」 沙行海外出时遇袭,但只受了轻伤,随后就继续去往吴泽县执行任务。 想不到他没死在敌人手里,却着了一个普通人类的道儿。 沙行海轻叹一声:「我在吴泽县隐去真实身份,只说自己是灵虚城的富商,要购买大量外伤药物,以及没有标记的轻甲和武器。「 吴劲松恍然:「难怪甘家下手。若知二公子真实身份,给他十个胆子也不敢吧?「 沙太傅负手问道:「你说甘氏商人已经死了?」 「是的,被山贼所杀。他一死,甘家就乱套了。到我们离开吴泽县时,他家已经要变卖资产还债。」 「甘氏商人死了,但是兄债弟偿天经地义!」沙太傅淡淡道,「你去办吧。」 「是。」 「甘氏没了,但任务还要执行。贺骁于你们有恩,这项订单就交给他那支商会去做。对了,仍要交待他们,武器装备上不能印有任何标记。「 吴劲松应了,沙太傅沉吟一下又道:「那面镜子,是自行认贺骁为主么?」 「他降服了那面镜子。」 「你亲眼所见?」 吴劲松摇头:「惭愧,属下当时被镜子放出来的甘老三假象迷幻,等我赶回莫愁湖时,他已经将镜子打穿。不过他在镜内世界的确表现出彩。「 沙行海也道:「他送回我的魂魄,我以为父亲会厚赏他一些财物,没料到要让他做官。此人的底细都还未摸清。「 吴劲松接口:「我问过他商会里的人,都说贺骁是两位当家的远亲,他们也是头一次见,其他的都不清楚。」 沙太傅却道:「这个人出现在吴泽县,说不定是专为镜子而去。「 「镜子?」另外两人不解。 「父亲您是说,甘氏商人用镜子暗算我,而这人则暗算甘氏夺他镜子?」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那面镜子是古物,铜边花纹我看着很是眼熟,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应该很有年头了。嗯,劲松价在镜中幻境遇到的那个将军,叫什么来着?「 「朴国大将,尤山明。「贺灵川与红鸾的对话,他也旁听了。 「朴国……」沙太傅捋着胡子想了半天,」我好像有些印象,那是早就消失的古国,距今至少两干五六百年。嗯,回头还要再查一查。「 沙行海动容:「那、那岂不是灭世大劫过后,仅仅数百年?中古时代的初期?「 「是啊,那时人国崛起,与大妖争雄。仙宗还未式微,往往派遣仙家子弟下山,助人国一臂之力。「沙太傅捋须,「也是风云激荡的时代啊。「 吴劲松也道:「幻境里的术i师都能御器飞行,红鸾的妖力也很惊人,几乎可以做到一妖毁一城。「方才他也只向沙太傅禀报了来龙去脉,后者着急给沙行海取回魂魄,吴劲松还有很多细节没来得及交代。「就算是现存的大妖,也多半没有这种本事了。」 「那么这面镜子至少存在了两干五百多年,否则不会存有这种幻象。嗯,不折不扣的中古遗珍。」 沙行海看着沙太傅道:「父亲,您是想?」 沙太傅摆手:「一年多前,白象王的琳琅宝阁失窃,丢了好几件中古遗珍。听说他一气之下杀了百多人,但窃贼和赃物至今仍是下落不明;再往前十几年,青宫也丢失过一批珍藏。这两批被盗宝物当中,都有镜子法器。「 「您是认为,这姓贺的跟失窃案有关?」沙行海更不明白,「既如此,您为何让他当官?」 「依吴劲松描述,此人智勇,是可用之才。只赠财物,他转身就走了;封他当官儿,我们还可以慢慢观察。再说他也未必真是窃贼。白象王和青宫丢东西,我更是毫不在意。 沙太傅叹了口气:「再说,他毕竟将你魂魄送回,这是好大一个人情。否则我现在忙于我王寿诞和其他杂务就已经心力交瘁。「 沙行海低下了头。 沙太傅想了想:「我许他的官儿,要他从灵虚城回来才能领受;吴劲松,你替我送他一个值钱的情报,免得他认为我口惠而实不至。「 吴劲松认真听了,先是一惊,而后应声退出。 没人注意到,屋梁上有一头小蜘蛛迈动八条腿往外溜,垂着丝跳到吴劲松身上,搭一程免费班车。 贺灵川喝到脸红耳热才回屋,看似不胜酒力,其实服下一颗醒酒丸,再用冷水洗脸,酒劲儿就消褪得七七八八了。 醒酒丸是药猿伶光炼制的,效力极佳。 这时候贺灵川又想起它和岩狼陆信,不知道这两个家伙现在怎样了。 两刻钟后,房门被叩响。 吴劲松来了,传达沙太傅的另一份谢礼。 当然说话之前他还左顾右盼,确认附近没有闲人,这才进屋对贺灵川悄声道: 「太傅要我转告你,三四天后又会有帝流浆出现,误差不超过五天。」 贺灵川方才已经通过眼球蜘蛛探听到这一消息,此时还得装作瞳孔震惊,失声道:「什么,当真?!」 「太傅一向认真,不开这种玩笑。「吴劲松一脸严肃,「上次帝流浆至,消息也很精准,误差没超过两天。」 「这居然是可以预测的?」贺灵川难以置信,「吴兄,敢问太傅从哪里得到的消息?「 「灵虚城递过来的,具体的我也不知。「 不是宝树王或者沙太傅自己测知的?贺灵川记下这一情报,又问他:「我记得上次帝流浆爆发可是间隔了五六十年,眼下这才过半年,怎么它又要爆发?「 吴劲松一摊手:「你问我,我问谁去?你若不信,我也不强求。」 「信,信!「贺灵川一把拉住他,「太傅日理万机,怎会开这种无聊的玩笑?「沙太傅预言的又不是世界末日,三四天后就能印证的消息,他没必要作伪。 「还有,三天后扶风城会实行宵禁,以免帝流浆引发暴乱。平民和商旅会被要求呆在室内不得外出,否则后果自负。」 贺灵川很理解,他见过人性在帝流浆面前的不堪一击,盘龙城也是这样防范于未然。 他沉吟一下:「也就是说,我得出城去接帝流浆了。「城里人多,每人只有住处上方这片巴掌大的天,能抢到多少帝流浆? 上次帝流浆爆发时他正好随军,没法子事先筹备,也只抢到了一点点。 这回先拿到了内幕消息,不得好好准备? 「聪明人都这么做。「吴劲松眨眨眼,「我要是你,还会走远一点。上次近郊都被人划片包干了,何况我王寿诞近在眼前,各国使者、商旅都往这里赶来,恐怕郊野争夺更加激烈。还有,小心天上的禽妖。」 贺灵川长长「哦」了一声,抱拳:「多谢指教!」 是了,这里是扶风城,宝树王国的权贵集合地。他们同样会提前收到消息,同样要出城去收集帝流浆,那么最简单的办法还是划一大片地盘自采自收。 贺灵川这个外来户,不好去插足。 这都是别人的经验总结,能让他避免很多麻烦。 吴劲松又问:「上次盛接的帝流浆,你是怎么服用的?「 「 吞了啊。」贺灵川一脸迷茫,「还有第二种吃法?」 吴劲松这才递了张纸条过来: 「这是帝流浆的炼制方法,你先提前备好,免得到时候手忙脚乱,浪费了这种天材地宝。」 他顿一顿又道:「这个方子你可以放心,我们前次也用的。「 贺灵川如获至宝:「得此先机就是得修为、得机缘,请吴兄代我致谢太傅!」 吴劲松笑道:「太傅爱才,对你另眼相待。你去灵虚城之后,要尽快回来任职,以免辜负他老人家一番心意。」 贺灵川连连点头:「要得要得!」 他要请吴劲松留下来喝酒,后者还有事要办,告辞离开了。 眼球蜘蛛悄悄跳回贺灵川身上。 听到他脚步声消失在楼下,贺灵川这才打开纸条,细看所谓的「帝流浆药方「。 这小半年来,他没事儿就在盘龙城的文宣阁看书,三教九流五花八门,就连药理书也看了一些儿,不敢说精通,但狗肚子里好歹藏进了二两香油,再不像去年那样视药方如天书。 粗略一看,方子里面好几味药都和阿洛开给他的帝流浆膏配方对得上。 不过这种大路货他是不会采用的,阿洛给他量身配造的最好。 沙太傅送来的最贵重谢礼,反而是帝流浆又至的消息,让他可以事先准备,好好利用这样的天赐良机。 问题来了,灵虚城怎么知道帝流浆要爆发呢? 不止灵虚城,甚至盘龙城也是这样。 天地灵气的爆发,居然是可以预测的?他总觉得,其中很不简单。 但不管怎样,对于这样的天赐厚礼,他的确应该好好准备。 摄魂镜忽然道:「喂,你在发什么呆?是在跟亡灵城交流吗?」 第374章 帝流浆的来源 呵,他倒是想啊,怎奈亡灵城,不是,大方壶比这镜子还要傲娇百倍,从来不吱一声,心意全靠他猜。 这镜子经常与他对话,贺灵川已经习惯它突然开口,于是说出自己的疑问。 镜子听了很是傲娇:「这种事问我不就好了吗?」 「哦?「这货居然有答案?意外之喜!贺灵川把镜子拿出来面对面,「那你说。「 「其实我也没有定论。」 贺灵川一下就没劲了:「p话少说。」 「这是严谨,严谨!」镜子里的「贺灵川」表情有点生气,「莫说是我,天衍宗的各位前辈也只有一些推论而已。」 「有总比没有强,说一个我听听。」 「流行的说法,帝流浆是天地灵气偶尔一次的大爆发,就像火山、地震,积蓄已久才突然到来。但中古初期,帝流浆爆发也是接二连三,短则几天一次,长则数月一回,最离谱的纪录是三天三次。「 「三天之内,帝流浆爆发三次?」贺灵川倒抽一口冷气,羡慕得后槽牙痒。 咝,这能转化成多少修为! 「原本的解释是惯性爆发。「镜子继续道,「火山、地震大爆发之后,经常也会有一连串的后续爆发和余震。但天衍宗有一位前辈叫作天盛子,他花了百多年的时间研究帝流浆出现的规律,提出一个大胆的假设———「 「———他认为,帝流浆的出现,很可能与神殒有关。「 「神殒?」贺灵川好像很少听见这个词,「神明殒落?可是神明在天灾之后,也就是中古开端之前,已经离开我们的世界了。「 这个世界都已经没有神了,又怎么会有神殒? 「这些神明总有来处,天灾不过是将活下来的神明赶回自己的世界。但有一些伤势太重,回去之后还是死了。」镜子继续道,「而在中古初期,天盛子花了好大力气,才弄到这些神明的殒落时间,再与帝流浆爆发的时间一对照,嘿!」 贺灵川伸手一弹镜面:「少卖关子!这是跟谁学的坏毛病?「 他就不问天盛子怎么弄到另一个世界的神殒时间了,想必很难。 镜子滴溜溜在桌上打转:「他发现帝流浆爆发都发生在神殒之后的两到三个月内。」 「他对照了几次神殒?」 「十二次。」镜子嘿嘿道,「其中有三个神明接连殒落,就在十个时辰内!你说,有这么巧的事么?」 帝流浆爆发的最短间隔是三天三次,而两三个月前,正好有三个神明在十个时辰内连续殒落。 镜子说得没错,实在太巧了。 「可是天盛子算出来的误差达到一个月。「贺灵川指出漏洞,「你看灵虚城的预测,误差不超过五天。」 「喂这都过去两干多年了,后人总该有些心得、有些长进吧?」镜子反驳他,「天盛子公开他的猜想,当时没多少人认同,就连天衍宗的多数前辈也认为荒谬,毕竟天盛子拿不出一点证据来。「 贺灵川听到这里也点了点头,的确,这么虚无缥缈的事情,天盛子上哪里搞证据去?天衍宗的认定也没什么问题。 镜子道:「不过,后世指不定有人就采用了呢?「 「如果天盛子的推论正确,天上的神殒为什么会促成本界的帝流浆爆发?」这可是发生在不同世界的大事。 「我哪里知道?」镜子恹恹,「这些也只是我听说的内容。我诞生时,天盛子早就坐化了。「 贺灵川想起上一次的帝流浆爆发,那时贺家父子和策应军正好走到风陵渡口。 大家还埋怨帝流浆数量太少,分到每人头上微不足道。 如果按 天盛子所言,从爆发时间往前推两三个月就有神明殒落。 往前推两三个月,发生过什么事情呢? 贺灵川心念一动,将一件不起眼的旧事从记忆深处翻上来。 卧陵关叛匪头子卢耀被杀之前,曾经吞下一枚黑色的符篆。那应该是他最后的保命大招,然而什么都没发生,卢耀被斩首。 贺灵川把收集来的黑色符篆拿给松阳侯看,她剥去符纸上的伪装,认出那是「醮神咒「,就是以自身为皮囊,请神明降临的符咒。 至于符为什么未生效,是因为神明没有回应卢耀。当时松阳侯推测是神明放弃了卢耀,或者有事脱不开身才未降临,简称跳票。 可是今日听镜子所言,贺灵川心中有了另一个推测: 那道「醮神咒「对应的神明,莫不是已经殒落? 大靠山已死,卢耀还能召唤它出来就怪了。 从帝流浆爆发往前推三个月,的确有一件震动鸢国朝野的大事发生: 叛军首领洪向前,兵败卧陵关! 原本叛军一路北上势如破竹,在攻克卧陵关后达到巅峰,官军怎么围剿都打不下来,甚至石桓和国都也受严重威胁。 卢耀的「醮神咒」明显得自洪向前,所以这位」嘉元圣师」也有自己供奉的神明。 那么他这一路以来的大捷和兵败,是不是和神明也有关联呢? 会不会是他身后的神明突然殒落,洪向前得不到支持,遂成为叛军失败的重要原因……之一? 至少从时间上来说,这一系列事件是可以对上线的。 那么下一个问题又来了,谁杀掉了洪向前背后的神明? 天上和人间已经分隔开来,能弑神的也只有神了吧? 原来,就算是神明也不安全。 「喂,你怎么又发呆?」镜子用镜面光晃他。 「如果三天后又有帝流浆面世,这是哪一位神明殒落?」 看来,神界也不太平哦,贺灵川幸灾乐祸。要是神明多殒落几位,人间多来几轮帝流浆,他的修为还不得噌噌猛涨? 「妖帝一定知道,消息就是从灵虚城来的。」镜子说起风凉话,「你该去问它。」 「指不定以后真有机会。」贺灵川耸了耸肩,「谁说得准呢?」 折腾半宿,再不睡就天亮了。贺灵川宽衣而卧,倒下去一秒睡着。 镜子:「…」 这人属猪的吧? ¥¥¥¥¥ 都那么熟了,贺灵川就咣咣咣拍门:「阿洛!「 他连喊几声,门扉才吱呀一声打开,阿洛衣衫不整,板着脸正要开骂,看见来客是贺灵川,声调就压低了: 「什么事!」 这要是胡旻,必定被骂得狗血淋头。 贺灵川最近在盘龙城风头正劲,再说阿洛靠着他在赌局押注上赢了不少钱。 看见金主,谁能有火气? 贺灵川抬头看看天色,这不是日上三竿吗? 「太阳晒p股了,你这个年纪怎么睡得着……?」一句话没说完,贺灵川就见他身后的屋里有人影一闪,「嗯?那是谁?」 「没有谁。」阿洛挪动身体挡他视线,「你说吧,什么事?」 「不请我进去坐坐?」贺灵川呵呵笑,「你的药茶挺好喝的。」 阿洛动都没动:「我还要回去接着睡!」 「睡谁?「大家都是气血方刚,偶尔召个那啥不希奇,毕竟人有本能,毕竟各取所需。但阿洛不直说也不让他看见,就说明屋里人不是红馆的。 眼看阿洛脸色越来越臭 ,贺灵川轻咳一声,转回正事:「你给我的帝流浆药膏配方,还能不能再改良?「 「不好用吗?「阿洛有点疑惑,「最近没听说帝流浆还要来啊?「 「感觉效力还是弱了些,我想先弄个晋阶版的药方,有备无患。」这也是贺灵川所想,「我最近有些成长,配方或许要调整了。」 阿洛伸手探他脉搏,沉吟半天才道:「你的修为的确增长很快,经脉中的淤塞也少了很多。确实可以使用更强劲的药方。「 强者当然需要更强劲的配方、更霸道的药力。比如红将军使用的膏方和普通人肯定不一样……如果她用的话。 「所以?」 「所以我得好好想一想,你傍晚再来吧!」 阿洛退后一步,砰地合上了门。要不是贺灵川退得快,险些被撞到鼻子。 恐怕这家伙并不是需要时间想一想,贺灵川听到屋里传来很轻的脚步声,比阿洛的细碎。 他刚转身,胡旻就从街对面奔了过来: 「断刀,你怎么在这里?有任务!」 贺灵川精神一振。加入大风军后的第一项任务,终于来了吗? 他按着阿洛家的门,提高了音量:「要叫上阿洛吗?「 「非战斗任务,用不上他。」胡旻望了望木门,「他在家?」 阿洛闷闷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不在!「 在他耐性用尽骂出「滚「字之前,贺灵川和胡旻很识趣地走开了。 胡旻以过来人的身份传授经验:「加入大风军后的第一个任务,通常比较难,这是传统。」 给新丁一个下马威,这是军队里的老套路了。 「不是非战斗任务么?」 「具体内容我也不清楚,上头指定给你和柳条、门板三个新人做。」胡旻嘿嘿笑道,「没我们的份儿。」 红将军特令贺灵川组建自己的小队。对于刚加入大风军的新兵来说,这是破格擢拔的殊荣。 战争时期,有军功、有能力就什么都好说。 第375章 秘密处决 同样升入大风军的柳条、门板当然是贺灵川的班底成员。胡旻的小队在上次任务中减员,队长又被调职,另有它用,因此他干脆就来投奔贺灵川——— 还拉着阿洛一起。 大风军的战斗编制比较灵活,一支小队为五人至十人,由队长自主决定,还可以临时搭人。 所以本组人员暂时就这样稳定下来,新人其实只有三个,今天都要执行任务。 很快贺灵川就与柳条、门板汇合,奉命前往牢狱。 盘龙城有三处大牢,等级最高、最森严的一处位于城北,离北大门不远,名为「虎口「。他们今天去的就是虎口大牢,这里门禁非常森严,不仅要出示社稷令,还要查验相关文书。 贺灵川递过去的密令,上面只有两句话: 「二十七号犯人,执行一号决议。」落款是指挥同知赵先河,并附印章。 老实说,贺灵川看到密令的签发人时也是一怔。 赵先河,前段时间瘦子才八卦说这位指挥同知大人好久没露面了,连阅武堂常规检视都由温道伦代劳,怕不是卷进什么大事里。 没料到自己转正后的第一个任务,居然是这位指挥同知发下来的。 那就是说,赵先河没事了? 门卫拿到密令,每个字都细细看过去,而后道:「去门外等着。「 贺灵川三人在门外等了一刻多钟,大牢里驶出三辆马车,每辆外观都是一模一样,双马拉动的木厢车没有任何标记,灰篷挡得严实,外人看不到车内。 其实就跟满大街跑的马车差不多,平实得很,多看几遍都未必记得住它的模样。 然后又一辆马车出来了,牢卫对贺灵川道:「到你们了,上去吧。」 贺灵川和门板把自己的马拴到车后,再跃上前座,柳条掀帘钻进车厢,马车就缓缓启动了。 他们从北门离开盘龙城,按要求赶往西北高地的降神台。 降神日已经过去了,降神台重新变得人迹罕至。如果它在盘龙城内,或许三不五时还有人前往凭吊,但在城北数十里外,常驻这里的只有山风密林。 对活人来说,永远是生计最重要。 小队三人全程安静不交谈,这也是上头的要求,因此贺灵川不清楚车里有什么。只要柳条不发声,车内就安然无恙。 他只能偶尔听见车内传来当啷声,像有金属相碰。 到了降神台,风力渐增。 这里空旷已极,若有人靠近,一眼就能看见。 门板往后掀开布帘,柳条牵着一人跳下马车。 此人双手双脚都缚锁链,提步异常沉重,并且声响很大。 贺灵川听见的金属之音,大概就来源于此。 锁链上有暗红色的符文流转,不用正确的方法就很难打开。 这人还戴了个黑头套,他不见人,人也不见他。 贺灵川这才取出了第二道密令。 这是个火漆封口的青玉小竹筒,贺灵川现在已经知道,这是贝迦国嚼烟的专属包装。 盘龙城高层的幽默,他真是不懂。但放置密令的容器的确不需要显眼。 他撕开火漆,从里面倒出一张字条、一小幅卷轴。 三个人六只眼凑到一起看,字条上只有简简单单的八个红字: 跪降神柱,就地正法! 他们三个人转正后的第一个任务,居然是秘密处决人犯? 这不是玩笑,因为字条末端又有赵先河的落款和印章。 另一幅卷轴则是画像,用来对照犯人模样,以免出错。 贺灵川 抬头看了看降神柱。 它直指高天,还和从前一样纤尘不染。 门板力气大,连人带锁链一起架到降神柱前,再一脚踢到他膝弯处。 扑通一声,人犯面对柱子双腿跪下。 门板看向贺灵川:「断刀?」 贺灵川点了点头,门板一把扯开囚犯的黑头套。 这是个二十四五岁的男人,脸上胡子拉碴,眼里布满血丝,虽然衣裳不少脏污,但料子很好,是盘龙城平民穿不上的稀贵货。 柳条对比画像和囚犯,核对无误,遂道: 「给他个痛快吧。」 听到这话,囚犯疯狂甩头,又唔叫唤,像是声嘶力竭。 「卟」的一声,他嘴里的麻核掉了出来。 「你们斩错人了!」这人一声大喝,「我是赵嵘,我爹是指挥同知赵先河!」 三人都是一惊。 这囚犯居然是赵先河的儿子? 「这是天大误会!虎口牢弄错了!」赵峰抓紧有限时间,快速输出,「你们别杀我,先去给赵大人传个话儿,他能澄清这个误会。也就花你们半天时间,我保证价们后面一人一套金屋!」 在盘龙城,豪屋分作「翡-玉-赤-金「四等,初级豪屋就是金屋,也是城内惟一可以自由交易的房屋种类。 其价格可想而知。 柳条把密令凑到他面前:「不用传话了,这是赵大人的手令。「 赵嵘一看,眼珠子都快凸出来,身体更是情不自禁颤抖: 「不,不能,不可能!」 柳条再把画像展给他看:「这要不是你,难道是你孪生兄弟?」 该说不该,画像和赵屿本人挺像的,牢牢抓住了神韵,令人一眼就能辨认。 贺灵川一把掐住他后颈,令他对着降神柱低头: 「时间不多,好好忏悔。」 密令要囚犯跪柱是什么意思?当然是要他忏悔。否则随便找个地方一刀砍了,何必送来降神台? 他这手法有讲究,颈后大筋一按,囚犯整个人都麻了,只有嘴还能动。 「我爹决不会要我死!「他突然崩溃,疯狂大叫,「有人要害我,有人要害赵大人!你们信我,不要杀我……」 他还想努力一把,但其实心底明白大限将至,左挣右扭,就是不肯正经跪好。 柳条忽然道:「他尿了。」两人一看,犯人裤子果然湿了。 三人都有些无语,赵大人的儿子居然这么孬? 赵嵘又尖叫道:「全城的武器兵甲都是我父亲供应的,白宾枪的配方是我从福合堡弄来的!父债子还,父功子受,我们劳苦功高,享点福有什么错!我父子为盘龙城做过多少事情,否则全城人哪有现在的好日子过!」他唾沫横飞,居然转头想咬贺灵川的手,「你们这些小人,不知感恩戴德的小人,我咒你们不得好死!「 死亡的恐惧彻底将他淹没,肚子里的话一股脑儿往外倒。 「劳苦功高?」贺灵川突然抓着他后颈,一把将他的脸怼到柱上,「这位才叫劳苦功高!」 「功劳是你们的吗,不是长眠荒原的四十万英烈打下来的?」 「你们父子有什么了不起,就因为活到最后,敢把功劳全揽在自己身上?」 贺灵川每说一句,就用他脑袋撞柱一次。 每句话都不急不徐,但撞柱的力道一次比一次更大。 赵嵘被撞得满脸是血,惨叫连连。 柳条和门板互视一眼,既听得气血沸腾、眼热鼻酸,又为这其中蕴含的很戾与怒火而心惊。 断刀从没发 这么大火。 「我们……」柳条还想再问,贺灵川随手拔刀,从后背捅进赵嵘心脏。 浮生刀太锋利,赵荣语无伦次到一半才发现胸前冒出一截雪亮的刀头,顿时惊呆。 贺灵川握刀,向左再一拧,赵说什么,但嘴里呛血。 门板默数两下,犯人就断了气。 贺灵川拔出长刀,淡淡道:「反正他也不会正经忏悔。「还是别浪费时间了。 他在犯人背心拭去血迹,还刀于鞘。 门板耸了耸肩:「你还给他留了个全尸。」 「我们又没有私人恩怨。」一刀毙命,就是他最大的仁慈。 行刑完毕,没有波折,三人又将尸体搬回车上。贺灵川提醒两人:「此事密不外传,只能烂在肚里。」 门板和柳条都道:「我们省得。」 小队这才驾着马车,缓缓下山。 山下已经有人候着,为首的五十多岁,头发花白,脖子伸得老长。 贺灵川小队解下自己的座骑,把马车交给他们,就先离开了。 这些应该是赵家的人,因为他们没走出几丈,就听见后面传来的哭声。 柳条轻轻吐出一口气。 不过很快那花白头发的老人就策马追了上来,拦住他们质问:「我们公子为什么血流满面,额上有伤!你们是不是对他……「 赵嵘的额头撞得那么肿,瞒不了人的。 贺灵川淡淡道:「赵公子跪在降神柱前以头抢柱,痛哭流涕。我想,他忏悔得很深刻。「 老人大怒:「你、你们敢施酷刑!」 「我们严格按照赵大人命令执行,一丝不苟。「贺灵川把赵先河的字条在他面前展开,语气森然,「如有异议,去找红将军申诉。」 任务完成。 归途两侧,野花开满了山坡。 蜂飞蝶绕,清风徐来,好一片清平世界。不远处的小村,孩童在田间玩耍,满脸天真烂漫。 贺灵川就望着姹紫嫣红出神。 多年来,一直有人在赤峰矿洞偷采金子,而胡里长选择瞒报; 盘龙城分管山川矿藏的,是指挥同知赵先河; 前段时间,赵先河仿佛销声匿迹; 今天,赵大人突然一纸密令,把儿子送来降神柱就地正法。 赵屿之死,甚至没有经过公开的审判和定罪,就由他们秘密处决了。 第376章 孙茯苓兑现的承诺 这么多线索串联在一起,贺灵川要是还看不懂,就真是枉在贺淳华身边待了那么久。 再往前追溯,温道伦的儿子没了,死在津渡崽之手。 钟胜光的独生爱女也没了,被他亲自送上了降神柱。 纪妪的两个儿子,孙茯苓的哥哥,盘龙城许许多多百姓的孩子,也都死在了战场上。 在理想、传奇和公平的外衣下,永远包裹着血腥、残忍和妥协。 胡旻说,晋升大风军的第一个任务都有难度。贺灵川能看出,柳条和门板都不愿杀手无寸铁、无力还击之人。 所以,他来。 既是任务,总该有人执行。 可是,梦境为什么安排这样一个任务给他? 三人各怀心事回到盘龙城。门板和柳条离开,贺灵川作为队长去鹏程署提交任务。 因为是秘密处决,刘功曹也不知道任务内容,只拿出簿子登记为「已完成「,又对贺灵川笑道:「晋升大风军的第一个任务,你们历时半天就完成了,不简单。」 「我们运气好。」贺灵川报以微笑,「并不难。」 接下来他先回家一趟,洗澡更衣。 不过刚进家门,他就看见门缝里插着一张字条,打开来一看,居然是阿洛写的: 「想要配方,丹署找我。」 这家伙终于舍得爬起床去丹署了? 贺灵川飞快冲了个冷水澡,稀里哗啦把小院地面都打湿了。 他刚套好衣裳,就听见隔壁传来响动,有人唤他:「喂,贺灵川。「 他一抬头,就见到孙茯苓趴在墙头,冲他微笑。 那笑容明艳又温暖,许久不见,他甚是想念。 不过,她在这里趴多久了? 他总觉得,孙茯苓的笑容好像挺满意。 「孙姑娘?」贺灵川可不会客气,「这么长时间不见,你该不是躲着我吧?」 「你有什么好怕的?」孙茯苓秀眉一挑,竟有两分挑衅,「我用得着躲你?」 「我打赢孟山,你是不是该兑现承诺?「贺灵川敲了敲自己面颊,「再拖下去就该收利息了。」 孙茯苓也不装了,单手一撑跳过矮墙,贺灵川眼前一花、面颊一暖,仿佛蝶翅扇过,又轻又软。 他下意识反手一捞,可孙茯苓已经退开五尺,笑吟吟道:「承诺完成!「 「就这?「孙茯苓的速度可以用翩若惊鸿来形容,让他这个大风军士都吓了一跳。 「我被孟山打个半死,就为了这?!」他叫起撞天屈,心中却是一凛。孙茯苓的动作实在太快,他压根儿都没反应过来。 他在盘龙城和现实里,都经历过连番恶斗,机警远超常人。 这都不行。 以她的速度,如果不是亲人而是捅人,他是万万躲不开的。 这姑娘,一般人可得罪不起。 孙茯苓笑道:「明明是孟山被你打个半死……好吧,我再请你吃顿饭。「 「就今天?」她这么落落大方,既不娇也不羞,导致他的成就感大打折扣。 哎。 「嗯今天。「孙茯苓看看自己,「但我要换身衣裳,你等等我。「 说罢又翻墙而去。 混熟了,就不走门了么?贺灵川偷翻一个白眼,他俩还真是跳墙的交情。 好在孙茯苓换衣裳比一般女人快很多,至少不像应夫人那样挽髻、描眉、定妆、更衣、熏香……一换就是半个时辰。 也就是盏茶工夫,她的声音从隔壁传来:「好了,走吧。「 贺灵川推门而 出,看见今天的女伴换上一套湖水绿的春装,领口衣袖还有浅浅碎金纹,有别于平时的素淡;秀发挽起,别上了那枚糖果蜗牛钿子,还有一根细长的贝壳簪。 这仿佛是孙茯苓的另一面,灵动、俏雅。 她见贺灵川盯着自己目不转睛,下意识抚了抚鬓发:「怎么,不好看?「 「好看。」贺灵川笑得一口白牙,「好像从湖里爬上来的。」 「」 「咳,我是说,宛如湖中仙。「贺灵川飞快转移话题,一边往外走去,「你这几天都去哪了?」 两人打了辆车,驴车,直奔文宣阁。 「疏抿学宫有位女夫子一连请了七天假,我去代课。偏偏最近我自己的课也很满,每天来去两个时辰太麻烦,干脆就住在学宫了。」孙茯苓叹了口气,「这位女夫子姓温,她幺弟最近不幸过世。「 「温?」贺灵川心头一动,「难道是?」 「嗯,她是温道伦温先生的女儿。」孙茯苓跟他并肩而行,「温家的老太太痛失爱孙,病倒了,据说这些天来枕头就没干过。温夫子请假回去伺候汤药。「 贺灵川当然记得温荐。那样一个朝气蓬勃、眼里有光的少年,还没来得及报效盘龙城就溘然辞世,好生可惜。 这个不讲理的世道,还真是好人不长命。 「温先生呢?他还好么?」 「不太好。温夫子说他神容憔悴,也请了几天假,说是要在家静养,却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不见客。」 贺灵川默然。 或许只有他明白,温道伦的痛苦比老太太更甚,他还要忍受血脉的拷问、良心的指责。 不救亲生儿子,很可能是温道伦自己做出的决定。 贺灵川眺望远处的塔尖,那塔就立在弥天娘娘庙边,称七级浮屠。 蓝天白云下,这城里有个绝大秘密,温道伦宁可牺牲爱子,宁可忍受往后日复一日的痛苦折磨,也要守住它。 「难为他了。」 孙茯苓是答应要请客,不过贺灵川要先走一趟文宣阁,查点东西。 孙茯苓问他:「想查什么?」 是了,他身边这位就是历史老师:「想看看朴国的历史,我听说朴国大将尤山明骁勇善战,自身还是仙家子弟,有几场战役打得精采。」 「尤山明?」孙茯苓沉吟,「我印象里有两个朴国呢,不过你说到尤山明,那应该是指最早出现的前朴。」 「两个朴国就以‘前,「后「来区分吗?「 「是啊。」 好随意啊。 「这才一目了然,方便后人称呼最重要。「孙茯苓一笑,「前朴是距今两干六百年前的古国,国祚也就一百多年,不长不短。但它是最先出现的国家之一,为后世开创众多体制之先河。比如盘龙城所用的军制,最早就脱胎于朴国。」 「是了,上古之时有家无国,只有仙宗妖族各据领地。「贺灵川没少泡文宣阁,至少也是读书破干卷的人了,对上古、中古时期多少搭起一点印象,「所谓「国家「是中古才出现的。」 「是啊,中古时期人们发现了元力的存在,国家的建立才有坚厚的基石。「孙茯苓点头,「天灾过去数百年后,人类才能凭借国家之力与仙人、妖兽分庭抗礼。彼时某些仙宗有先见之明,努力戒掉傲慢自大的毛病,尝试向凡庭俗世派遣人才。「 贺灵川呵呵一声:「管一个国度叫作「凡庭「,还说不傲慢自大?「 「那要看跟谁比。」孙茯苓缓缓道,「相较大还宗这样的老牌仙宗来说,天衍宗已经算是很开明了。尤山明就是这样被派去朴国的,后面成为栋梁大将,侧 面佐证天衍宗的策略正确。」 「天地灵气日渐稀薄的时代,仙宗与人间的距离注定会被越拉越近。」 与时俱进吗? 「嗯?「孙茯苓看他交代驴午走岔道儿,这不是去文宣阁的路。「你不是要去文宣阁?「 「不去了,有你这个活辞典足矣。」他习惯性偷懒,「我去丹署找阿洛,他答应替我办点事。」 「那尤山明是怎么死的?「彼时的摄魂镜,只是尤山明身上的一面护心镜而已。 「我记得,那个时候人类国度与仙宗关系尚好,但跟妖族之间的仇怨渐深,无论尤山明还是前朴,最后都被妖族所灭。不过率众进攻朴国的妖仙————嗯,是什么来着———自己也受了重伤。」 贺灵川发现她凝思时就会不自觉微微唇。 「红鸾?」 「对,就是红鸾!听说它在这场大战不久后就死去了。「孙茯苓有些惊奇,「你怎么知道?」 「我就……瞎看了一段野史。」 「哪本书?」 「呃,不记得了。「难怪摄魂镜会将镜中幻象定为那一幕,原来是尤山明的谢幕之战。 「尤山明和朴国很强嘛,连妖仙都重伤而死。」对于今人而言,「仙」字是多么飘渺的存在。 「和朴国开战时,即便是妖仙也不在自己的巅峰状态了。」孙茯苓摇头道,「天灾过去几百年,灵气的潮汐有起有落,但总体还是衰退了几百年。这时候还活跃在世间的人仙和妖仙,都靠吃老本度日,有出无进只会越发虚弱。这时候你说它们是「仙「,其实有些勉强了。「 贺灵川立刻想起了朱二娘,它也说过自己的真身适应不了灵气越发稀薄的环境,这才蜕化求生。他皱眉问道:「既然它们自己都越来越虚弱,为什么还对人国大打出手?」 孙茯苓耸了耸肩:「灵气越来越少,那就是狼多肉少,围绕最后那几口肉不得争个你死我活?」 「哎等一下,难道灵气就没恢复过?」 第377章 险恶的生物战 这不合常理,这方天地应该有自愈能力吧?「从天灾以来?「 「那还是有的,听说中古初期灵气恢复很快。嗯,由破而立,本该如此。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又中断了。」 贺灵川想起了天衍宗天盛子的推论。 「天衍宗内,曾有仙人名为天盛子。他提出一个假设,帝流浆的出现,正好对应着天上的神殒。」 孙茯苓目光一闪:「有意思,这说法可真冷门,我从未见到书中写过,也没听盘龙城的大能在问仙堂提过。这位天盛子是如何论述的?「 贺灵川将摄魂镜的记忆说了一遍。 孙茯苓叹了口气:「理论很动人,但没有证据也只能是镜花水月。难怪这学说流传不下来。」 「也就是说,只要知道神明何时死去,就可以预测帝流浆何时爆发。」贺灵川盯着她道,「我记得,帝流浆爆发前,盘龙城都会提前通知大家。」 孙茯苓轻笑:「神威难测,你该去问弥天娘娘。它是神明,她有答案。「 「我去问它,它会理我才怪。「贺灵川叹了口气,没精打采。 「你今天怎么有些强颜欢笑?」孙茯苓仔细看他,「对了,我前天遇到萧统领,他说你已经破格加入大风军?「 「嗯,今天去执行了首个任务。」 「不顺利?」 「很顺利,举手之劳。「当真就是举手之劳,砍一下人头而已。 「那你闷闷不乐?「孙茯苓显然对流程也有此了解,「晋升大风军的第一个任务,通常都很难。我听说有人完不成,那就要回去继续提升自己。「 「看来上头对我倒是厚爱。」贺灵川挑帘一看,「啊,到地方了。」 丹署到了。 贺灵川一般都从鹏程署换取丹药,或者直接找阿洛、药铺购买以省军功,丹署这还是头一次来。 下车之前,孙茯苓忽然抓住他的胳膊: 「要学会专注和忘怀,你已经是盘龙城人了。「她往前方广场一咖嘴,「这里每个人都不容易,但每人都很努力。「 贺灵川一怔,点了点头,还没来得及反握,她已经收手跳下车去。 作为盘龙城的重要机构之一,丹署不排面不张扬,但是香气扑鼻。侧边的小河种了变色莲,要么半白半粉,要么半紫半红;署前种着诸多花草,贺灵川只能认出寥寥几种,比如青青白白的桔梗,和又野又美的石斛花。 其他机构比如鹏程署的门庭园廊还用绿植来点缀,丹署当然到处都是药草,还有高大的架子,上面置着一层又一层筛晒药材用的圆簸箕。 这里有无数个小房间,平时都关着门,也不知道做什么用。 贺灵川过哪个小门,好像还听到隐约的嘶吼声,像是……兽吼?而且充满了惊惧。 这些药师真会玩。 他驻足细听,但听不真切,孙茯苓戳戳他的胳膊:「喂,你干什么来了?「 「好像听到某种小怪兽的声音。」贺灵川摸摸鼻子,「这里不是丹署吗?」怎么整得像个生化基地? 「那是貉。」阿洛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突然接话,「前段时间,城外有一窝骆吃了帝流浆成妖,到处搞破坏,被巡卫们一网子活捉了二十几只。就那么宰了太可惜,丹署要过来做试验用。」 那不是生不如死?贺灵川问他:「你帮我改好配方了?」 「我本想自己来,但我师傅今天下午也在署里,我请他出手。」 贺灵川大喜:「赫连先生同意了?」 阿洛的师傅赫连琛是盘龙城有名的大药师,温荇被津渡崽击伤,温道伦可是第一时间去请赫连琛。 「同意了,跟我来。」 两人跟着阿洛往后走,越走人越少,房屋越少,可是药草反而越多。 最后阿洛走进一间方榭。 这其实跟个屋子差不多,只是没墙没窗,只有六根光秃的大柱,四面挂上布幕,以控制光线强弱。 偌大的空间摆着几张长桌,首尾相接,上面放着一个又一个琉璃罩子。 有几名丹师正在往罩子里派送植物,有黍草,有麦草,甚至还有红薯藤。贺灵川一眼扫过,发现琉璃罩里居然都是细小的虫子,有带翅膀的,有不带翅膀的。 显然这里又是一个实验室,专对虫类。 不远处有人正趴在桌子边缘,撅p股对着众人。 阿洛走过去,恭声道:「师傅,断刀来了。「 这人赶紧爬起来,转过身,正是赫连琛。 阿洛帮他整理衣袍,拥掉身上的发早。赫连珠目光从两人身上扫过,洛仕货灵川这里:「你就是断刀?我好像在、在哪里见过你?「 「温道伦温先生家中。」 「对,对!」赫连琛一拍脑袋,「当时你就立在温荇的病榻旁边!唉呀,可惜可惜。」 阿洛给他做注解:「师傅是说,温公子去世太可惜了。「顿了一顿,又道,「我师傅与温先生是多年挚友。」 贺灵川肃容:「我当时若能早一步赶到,或许能救下温公子。「 赫连琛连连摆手:「与你无关,我们的对手从来无所不用其极!「 「我听阿洛说了,你是个好孩子,刚刚破格擢升进大风军。「他上下打量贺灵川,「把你的修为进展告诉我,尤其是从上次帝流浆爆发到现在。」 贺灵川细细说明。 在此期间,赫连琛也试探他脉搏,并且以真力探查他身体的全面情况。 「不错,嗯,不错,等我好好想想。「说完这句,他就取出纸笔,凝神细思。 他思考的时间有点长,贺灵川不敢打扰他。 孙茯苓则是走到琉璃罩面前,挨个儿查看,有时还拿菜叶子去喂虫。 贺灵川小声问阿洛:「这些又是干嘛的?「 「这些是从赤帕高原各处农田附近收集来的害虫。你当巡卫时,没接过这种任务吗?」 哎?还真有,贺灵川记起来了。 有一次刘仝接到的任务,是要整支巡卫小队到白棉湖等地收集马蜂巢。任务不难,但要求的个数很多,并且得从四、五个指定地区摘取,路途和采集过程并不容易。门板的蜂衣破了,还被叮了两个大包,脸肿得跟猪头似地。 典型的过程繁琐、奖励又少的任务。刘仝每次接到这种任务,都会被大家埋怨。 盘龙城每天都会发布各种稀奇古怪的任务,后来贺灵川知道了,这是各部各署的要求,必不可少。 这个城池要保持健康运行,真是不容易。 阿洛走到一只琉璃罩前,招呼他俩过来:「看这个。「 贺灵川走近,看见琉璃罩前的标签上写着:「特异,青丝螟蛉。」 琉璃罩内却有两种东西: 跟蚯蚓一样粗、一样长的虫子,但身体是青绿色的,有淡青色环节,腹足十余对; 另一种则是淡黄色的小蛾子,不及人尾指一半大。 孙茯苓屈指一弹琉璃罩,「叮「一声轻响,里面的青虫受惊,突然弓身弹起,距离居然很远,直接撞在琉璃罩上了。 十几条青虫同时撞罩,场面混乱,连蛾子都吓得满罩子飞。 两人一起看向孙茯苓,她讪讪收回手指:「抱歉,没忍住。我小时候经常这样吓唬它 们。但这几头反应也太大了。「 阿洛指着这只琉璃罩道:「不久前,你们上报了干岭山泽的警告,城里很重视。混入干岭的外来妖怪,基本都被我们抓了起来,多数是禽妖。据供述,它们来自北方妖国。」 贺灵川皱眉:「贝迦国凑什么热闹?」 千岭山泽?他想了好半天,才记起南轲将军临时征召巡卫当天,他们在高原上做任务,邂逅了一头巨大的梅花鹿。这鹿妖就是转达千岭山泽的情报。 刘仝回到盘龙城后就去汇报了。顺着当时的线索,盘龙城后面一直有行动。 孙茯苓毫不惊讶,向他解释道:「贝迦国一直逼迫拔陵、仙由向盘龙荒原扩张。诸国之间出现今日境况,贝迦难辞其咎。「她哼了一声,「这个妖国喜欢扇风点火、挑唆战争,从来不是什么好鸟。」 阿洛接着往下说:「有几头禽妖的任务,就是尽快撒播这种螟蛉到赤帕高原的稻田里。「 「作用是?」 「青丝螟蛉与赤帕高原的本土品种不一样,雌蛾一次能产干余卵,孵出来的螟蛉食量极大,弹跳能力特别好,侵害稻苗的速度是其他种类的三、四倍,本身还有毒性,鸟类不食。这祸害一旦扩散开来,可能导致赤帕高原粮食大范围减产。「 「靠!」贺灵川忍不住骂了句,「阴险!」 富饶的赤帕高原是盘龙城抵御外侮的底气所在,要是这里的粮食锐减,后果不堪设想。 「到得那时,我们若想抵消这种伤害,盘龙城就要调拨更多元力过去。「 元力的奇妙作用之一,就是调整气候、丰收物产。 这效用自然极好,可是一个城池的元力就那么多,这边消耗大了,用于战斗的配额自然就少了。 无论如何,盘龙城的整体实力都会被削弱。 敌人阴险,从攻坚战一直打到了生物战。贺灵川喃喃:「暗箭难防。「 第378章 百善丸与戮神丹 谁能料到,几头外地禽妖的入侵投「毒」,就可能引发整片高原的灾殃。 「这种事多得很。「阿洛摇头,「每年都有无穷无尽、乱七八糟的突***况,处理不好都是大乱子。不过搞清楚这种螟蛉的特性后,丹署配制了药水,只要在幼虫期喷洒入田,可以有效杀灭。到目前为止,各田区反应不错。「 围绕盘龙城的战斗,不仅仅是真刀真枪的肉搏那么简单。 这时赫连琛终于招呼贺灵川了:「来来,过来。「 贺灵川走过去一看,桌上竟然排着两份配方。 「都是给我的?」 「是啊,视帝流浆的数量而定。「赫连琛给他解说,「如果你下一次收集的帝流浆数量少,就用这一副药方。它主温和滋补,制成的丹药每隔七日可以服用一次,你每次运功修行可多收两三成功效。「 贺灵川惊道:「这莫不是青玉膏丸的配方?」 阿洛瞪眼:「你想得美!」 可以助力修行三倍功效的青玉膏,是盘龙城的战略性物资,便是用军功去换都贵得吓人,那配方能轻易给人?师傅虽然和善,但不傻! 赫连琛轻咳一声:「青玉膏的配方,未得钟指挥使同意,谁敢外传?我给你的药方呢,是由百善丸变化而来,针对价的体质。若是阿洛用了,未必能收全效。「 「够用了,够用了。」贺灵川笑逐颜开,把百善丸的药方收起。他很清楚复利的概念,若是每次修行都能增效三成,哪怕药力只能维持数回,最终收益都很可观。 嗯?能不能这样计算? 赫连琛指着桌上另一副配方道: -我说的「多「,至少要超过鸽子蛋那么「如果你运气好,得到的帝流浆数量多大———你就用这副戮心丹!」 这药方主体,他方才用袖子挡着。阿洛偷瞄半天也没瞧见几味药,这时听见戳心丹的名号,再看到配方上的药材,不由得失声道:「师傅,怎么是戮心丹!「 贺灵川听那名字就觉得像虎狼之药,再看阿洛的反应,心里也有点打鼓。 老头儿这是什么意思? 赫连琛哼了一声:「怎么不能是戮心丹?」 阿洛:「这?」 这药吃下去,他的新队长是不是就没了? 「你就是不用心,不然怎么才这点道行!「赫连琛怼他一句,转头对贺灵川道,「你不要怕,这方子虽然大毒,但也只有这样,才匹配帝流浆的强效!」 强效致死么?贺灵川的吐槽半句都不敢露在明处:「请教?「 「你说自己修行子午诀仅半年,但我方才试探,你经脉还算通畅,丹田也已经满盈。这资质还是很不错的,也可见平时刻苦用功。「勤奋刻苦是大风军士的基操,赫连琛并没有特别夸奖他的意思,只是随口带过,「在尝试打通奇经的同时,你接下去有两个选择,一是进军化液,之境,将真力压缩化液,这样丹田内就可以贮存更多真力。」 贺灵川在心底讲了个冷知识,液体的体积比气体小。 赫连琛竖起第二根手指:「或者呢,你也有另一个选择,就是提前开辟第二丹田!「 修习子午诀期间,贺灵川也是经常去问仙堂听公开课,知道自己修炼的这门诀窍提倡人体开启三大丹田,分别是上丹田-印堂穴,中丹田-膻中穴,下丹田-关元穴。 平日所说的「丹田」,通常都指下丹田。然而子午诀后期也会要求修行者开启另外两处丹田,以积蓄真元,聚气宁神。 用最粗浅的道理来讲,就是三个水池的储水量要大过单个。 无论武者还是术师,术法神通的威力大小,无论是爆发力还是 持久性,通常与自身的真力强弱正相关。真力越强、越雄浑,最后胜出的概率也是越大。 所以,以上两条路,贺灵川早晚都要走。 他若有所悟:「这戮神丹的配方,就是给第二个选择用?「 「正是。」赫连琛捋了捋胡子,「如果你想先‘化液,,那不必用上戮神丹,只用百善丸即可。压缩真力,那是水磨功夫,讲究久久为功、死缠滥打。「 「如果你想下一步直接开辟第二丹田,或者帝流浆来临时你已经想开辟第三丹田,那就用戮神丹这剂猛药!」赫连琛咳了一声,阿洛赶紧给他端了一杯温水,「开辟第二、第三丹田绝非易事,本来就在人身最重要的两个穴道当中,偏偏那里又是浊气固守,如同混沌。在奇经八脉未成之前,你想一举将它打通,光凭现在的本事还差得远。然而帝流浆是个机缘,借助其澎湃之力,或许能够一击功成!「 「其他人通常会从「化液「练起,你要是能开辟第二丹田,修行上就会有优势。「 贺灵川点头表示听懂,如果开辟第二丹田,他就能储存双倍真力,而别人还在吭哧瘪肚地一丝丝、一点点真力化液,那他不是轻松吊打别人? 「若是这第二丹田没打通呢?」想好万一,才是成年人的谨慎。 赫连琛又咳嗽一声:「若没打通,你在膻中穴造成的动荡比外人攻击还要糟糕,心、肺都要受损,少不得在病榻上躺几个月;如果是在印堂,呃……那非癫即傻。「 「……「果然高收益后面跟着高风险,「所以我第二丹田首选膻中?「 「不错,这样难度还小一些。至于印堂——「赫连琛微笑,「到时再说吧,你还早。」 他又补充一句:「这两副方子都给了你,怎么选择,就是你自己的事了。「 不愧是大药师,免责声明都甩得这样自然。 「多谢大师!」贺灵川药方到手,道别而去。赫连琛很忙,这点时间都是特拨给他的。 阿洛把两人送到丹署门口就回去了。 贺灵川和孙茯苓并肩而行,吹着五月的小风慢慢走向街市。 路边的月见草开花一大片,颜色美得像嫩炒鸡蛋。 他问孙茯苓:「若是下一次帝流浆很快到来,你觉得我该选哪一副药方?「 「那得看你想求稳还是求快了。」孙茯苓认真道,「我建议,选戮神丹。」 「为何?」 「开辟第二或者第三丹田的机会难得,若不借助帝流浆之力,你至少要多花五六倍时间。」孙茯苓轻声道,「提升修为最简捷的办法,就是扩大内容量。」 贺灵川笑了:「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至于风险,谁不知道高回报意味着高风险?但对于生活在盘龙城的大风军人来说,危险不是家常便饭么? 更何况,他现在对孙茯苓也有些了解。从她在孟山守擂时的坦然下注,贺灵川就看出,她是个不怕冒险也不怕输的人。 那么她的选择,应该是短时间内利益能够最大化。 两人经过集市,孙茯苓的脚步慢了。 贺灵川注意到,她的目光锁定在一个卖金鱼的小摊子上。 这摊上摆着三四个坛子,还有几口浅罐,里面是游弋的各色金鱼,异常活泼。 贺灵川脚跟一转,凑过去就问: 「这金鱼怎么卖?」 「捞上多少,你就能带走多少。「小贩指了指坛子身边的一大摞捞网,「一个捞网一铜板。」 贺灵川一看:「你这捞网是纸糊的。」 而且网面直径才七八公分。女干商! 小贩笑道:「满集 市都是这样的,我在这里卖了七八年,捞金鱼就用这种网子。」 不过他养的金鱼比其他家的都靓,颜色最艳丽、模样最活泼。 贺灵川问女伴:「你玩过这个?」 「小时候吧。」 此时有年轻的母亲带娃路过,小孩子一看到金鱼就走不动道儿了,指着坛子叫道:「鱼!」 当妈的只好掏出两个铜板。 孩子仿佛很熟悉捞鱼的流程,自动拣起捞网,就去抄最大的一条金鱼。 网子刚入水,鱼儿感受水波扰动,一甩尾就溜了。 肥头圆脑只是看着胖,还挺灵活。 纸网一掼进水里,不声不响就破了。 坏了,换一个。 又坏了,再换一个。 三个用完,半条鱼都没捞上来,真叫打了个水漂。 母亲坚决不掏钱了,抓着娃子就走,不理他一步三回头。 贺灵川取出五个铜板递给小贩,换回五只纸网,往孙茯苓手里一塞:「我要那条最大的!」 孙茯苓噗地一笑:「你怎么不来?」 「压轴大招总是最后才放。」 「真浪费,白给人送钱。「孙茯苓接过网子,兴致勃勃地往水里探。 她瞄准一条黑花金鱼。 一伸手,差一点儿捞起来。 网破了,换一个。 又没中。 还剩两个网子了,孙茯苓瞅着贺灵川道:「你来!」 贺灵川接过网子,也不捞鱼,就往水里一探。 好家伙,入水两息左右动一动,纸网就破了。 这纸糊得是真用心,真薄。 他看看小贩,后者咧着嘴笑得正开心。 贺灵川问他:「当真只捞不卖?」 他给这小贩最后一次机会了。 结果对方很坚决道:「只捞不卖。」 「好。」迎着孙茯苓期待的目光,贺灵川捋起袖子,忽然在坛身上一拍。 第379章 小国不知敬畏 不轻不重,但刚好把水里悠闲的金鱼吓得转身逃蹿。 贺灵川的网子就这时候入水,刚好横在鱼侧,轻轻一抄。 黑花金鱼一下就被拍出水面,贺灵川拿罐子一接,进了! 当然,网子也破了。 不过一个网子换一条活蹦乱跳的漂亮金鱼,值当。 孙茯苓轻轻鼓掌:「好!」 方才那一下太快了,旁人目不暇接,但她看得清楚。不说别的,网子太烂,根本经不住金鱼回冲和挣扎的力道,所以网子不能放在它逃蹿的正前方。 就那么短短一刹那,贺灵川就精准预判了鱼游的方向,从侧面轻抄卸力。 这鱼是被弹起来的,根本不是被捞起来。 捞鱼事小,他的眼力和预判精准,这才是重点。 小贩也有点惊讶:「厉害呀。」 眼看贺灵川拿起最后一面网子,他又提醒道:「不能再拍坛吓鱼!我的鱼可经不起吓。」 「行吧。」贺灵川已经有点心得,转问孙茯苓,「现在要哪条?」 「我要那条狮头龙睛!」孙茯苓指给他瞧,「纯黑的那条。」 「好。」好特别的审美。这鱼黑不拉叽的,脑袋是肿的,眼睛也是肿的,有什么好看? 贺灵川顺手从小贩那里拿了两颗饭粒投入坛中,待群鱼浮上水面,他又下网了。 这回是竖着放,木圈垂直切水,免去纸网受力。 他手腕一转、一振,孙茯苓要的那条狮头龙睛又被振飞出来。 与它一同起飞的,还有一起抢食的另一头白鱼。 算是捞一赠一了。 边上的小孩子看得眼都直了,这人的手怎么能这样灵巧? 贺灵川捞得川顶手,又交了五文钱,孙茯苓指哪他就捞哪,例不虚发。 孙茯苓观察他的动作,笑嘻嘻地鼓掌。 也就几十息工夫,水罐里就装起九条战利品,花色姿态各异。 街市口的行人多,见状停步围观。那小贩也是机伶,见围观的人多了就开始揽客,又叫道:「看看,看看,人家就能捞起来!这是我的网子问题吗?「 有个小姑娘还满脸期待,眨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求贺灵川:「大哥哥,你帮我捞好不好?」 小贩板着脸:「不行不行,不能代捞!」 这小子花了十文捞走九条金鱼,还专挑好看的,他已经亏大发了! 贺灵川问女伴:「够么?」 孙茯苓看着罐子笑眯眯:「暂时够了,过几天再来。」 小贩顿时松了口气:「要不要鱼食?我这有特制的鱼食,鱼儿吃了又靓又活泼,比饭粒喂的好多了。放饭粒还容易坏水!「 他这里的鱼的确比其他家的更艳丽,贺灵川自无不可:「来一份。「小贩站起来,反身给他拿了个油纸包。 贺灵川才发现这是个瘸子,走路一瘸一拐,真难为他怎么挑着水桶到市集。 方才请贺灵川捞鱼不成的小姑娘,就指着他的脚踝问:「你的腿怎么了?」 小贩的脸一下就黑了:「瞎问话,被人打断的!」 小姑娘缩了缩脖子,不敢再吱声,她母亲一瞪眼就骂道:「好你个黑心的癜子,还吓唬我女儿!「 「老子在荣山断的腿,怎么着?「小贩把贺灵川递来的铜板收好,这才一拍缸盖,啪地一声,「要不是跟西芰那帮狗壁玩意儿干仗伤了腿,老子现在吃香喝辣,还用得着在市集上跟你这肥婆斗气吗?」 他一开口,妇人气焰好像都弱了三分,随意又骂了两句就带着女儿走了。 贺灵川 和孙茯苓则是交完钱就开溜,远离市井口水仗。 但后方的争吵,他还是听到了几句:「荣山那地方很有名么?好像不在盘龙荒原上吧?「 孙茯苓笑容微敛:「在西芰国境内。」 「就是盘龙荒原东边那个国家?「盘龙荒原是块飞地,他记得再往东有几个小国,西芰就是其中之一,然后才到西罗国境。 「西芰原本也是西罗的国土,十几年前呼延家趁母国动荡,伺机割据,自立为王。」她摇了摇头,「那几个国家,都是这么出现的。」 「西芰本地人本来就排外,立国以后,还有很多西罗中部和盘龙荒原的居民滞留在西芰境内无法离开,结果被本地人盘剥、刁难。」孙茯苓叹了口气,「四年前荣山暴乱,西芰人冲入我国居民筑起的岗寨,打砸烧杀,yin掳妇幼,死伤者两千余人。消息传入盘龙城,大家都很愤慨,尤其荣山距离盘龙荒原其实不远,受害人中不乏城里百姓的亲友。」 「这么嚣张,是欺母国暗弱。」难怪一提这事儿,胖妇人就不吱声了,这事其实是大伙儿心头的一根刺。 「盘龙城屡次交涉,希望带回一部分荒原居民,被西芰一口拒绝。「 「西芰常在边境闹事,又仗着它是我们通往东南的必经商路,无理吓阻、勒索我们的商旅。」 孙茯苓侧头看他神情,「你是不是想问,盘龙城为何不给西芰一个教训?「 贺灵川也不避讳:「嗯哼,有这想法。不过回头一想,它背后莫不是有人?「若无靠山,一个跟盘龙荒原接壤的小国敢跳得这么高、闹得这么凶? 「这些年惩治西芰的呼声渐高,但盘龙城自己也有难处。」孙茯苓缓缓道,「西芰素与拔陵交好,前几年还迎接北方妖国的使者,得了不少嘉赏,实在有些忘形。但它每次侵扰边境,都挑选我们与拔陵或者仙由交手的时候,顾不上它。在边境挑起的事儿嘛,也是不大不小,不像荣山暴乱那样过分。「 毕竟荣山在西芰境内,人家想怎么拿捏就怎么拿捏。在盘龙荒原上,那可就不一样了。 「那不就是癞蛤蟆上脚面?」 孙茯苓一怔,想象那个场景,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是啊!」 贺灵川也听懂了她的另一层深意: 其实盘龙城自己也过得艰难,过去十几年钟胜光的全部重点都在于怎么守住盘龙荒原,而四年前的内迁,西罗国又把盘龙城四万精锐都要回了内地,盘龙城本身实力大减。 这四年来盘龙城都在抓紧休养生息,实是没有余力再管闲事。 想主持正义,还得看自己拳头够不够硬。 危机四伏,始终是这片土地的主旋律。 「有朝一日。」贺灵川耸了耸肩。 孙茯苓点头:「似这般不知敬畏,有朝一日,西芰会倒大霉的。」两人放置这个话题不谈,再买些热食就找了辆驴车回家。 贺灵川想将鱼罐抱到孙茯苓家,然而她坚持要把鱼倒在贺灵川的水缸里: 「你的缸闲着也是闲着,养鱼好过养蚊子。」 他小院里的陶缸占用的面积太大,平时只盛接雨水,浪费了。 「我执行任务不常在家,怕把鱼饿死。「事实上是他发现自己进出梦境的时间很跳脱,有时候一间隔就是好些天。 孙茯苓微微一笑:「怕什么,有我呢。」 她?贺灵川心道她的行踪比自己还飘忽,这些鱼有了上顿没下顿,怕是很快要玩完。 不过看她兴致勃勃趴在缸边,给金鱼喂鱼食的模样,贺灵川哪里敢揭穿? 大不了,过几天再去街市给她换一批金鱼。 ¥¥¥¥¥ 次日清晨,贺灵川先到扶风城逛了一圈。 石二当家选的客栈靠近货市,一出门就很热闹。他们是半夜抵达扶风城的,贺灵川今晨才见识到贝迦主城的繁华。 主城区的街道居然可以用一尘不染来形容,每天两次专妖打扫。无论大街小巷通铺石砖,区别在于主街和大道都用大块青石,而小街小巷用的是长条石或者黑石板。每天经受在来在住民家都但亚敕品然维修记来也但第h母大经文牛来牛在,后然都很平整,壶然维修起来也很勤快。 当然,贫民陋巷就是另一番光景了,每个城池都有自己的阴暗面。扶风城也不忌讳被人发现。 贺灵川总看父亲理政,有时候贺淳华和贺越也会在家里讨论政务,他知道街道和路面就能反映出城池的治理和财政水平。 扶风城大抵是不缺钱的。 当然,这可能也跟宝树王寿诞临近、整个城池要更新界面、摆出新气象有关。 他跟着石门商队的马车往外走,到处街市兴旺,南北货品齐全。有些城池是商住分开,但扶风城没那么多规矩,前店卖货、后楼住人的情况比比皆是。贺灵川总能看到一家子坐在店铺里面,人来卖货,人走干饭。 跟别的地方不同,扶风城里到处是树,二三百岁的古木很随意地长在路边,胸围都要两三人合抱。 各路繁花羞羞答答地出墙,爆出红黄白紫。 五月风来,绿树香花。 这么干净漂亮的城池,贺灵川真是第一次见,就连石桓也远不如它。 走在林荫小径上,说不完的惬意。 七八个人工湖分布在城内四方,以内河串起,最后跟城外的河流互相连通。不过贺灵川很少看到小河沟和小水渠,便好奇百姓如何用水。 毕竟这城池占地广阔,不可能没有正常的给排水系统。 一问之下才知道,扶风城的水渠多半是暗渠,上面的盖子严丝合缝,免去了露天沟渠掉进污染物的烦恼。 第380章 划地盘、选地点 他在敦裕还见过醉汉爬上水渠撒尿呢。 暗渠的毛病就是修造起来费工费力,不过贝迦国有的是能打洞的妖怪,这在扶风城不算事儿。 更让他惊讶的是,这里甚至还有自来水。 用打通了内节的竹竿串联起来,做成管道,就能把城北白云山接下来的泉水直接运送到家,免去了排队打水或者买水的烦恼。 当然,有资格用上白云泉水的也不会是普通人家。 石门商队除了批发也做团购生意,这时就要去集市开张,贺灵川知道他们主打檀香和一种名作「情人泪」的香脂,这是从孚国特有的香木上采集到的琥珀状树脂,只要再加两味天然香料,就能混合作幽远深邃的香气,最关键还在于持久,很适合用在香囊挂饰。 集市里面卖的东西干奇百怪不提,还有很多妖怪的店铺和货摊。 妖怪开店在其他地方都比较少见,贺灵川在石桓遇到干心流的猿猴卖艺都觉得希罕,但在妖国这简直顺理成章。 他就见到一头黄鼠狼在卖驱虫药包,声称可以一次性杀灭家中所有蚊虫鼠蚁,并且对人无毒无害。但备注加大加粗,写的是: 关好门窗,捅破后立刻离开。 包装鼓鼓囊囊的,里面是灌饱气体的猪尿泡。 好家伙,贺灵川一看到这熟悉的包装就知道里面是什么东西了。 集市里面也有人力市场,求职者包括了众多妖怪。 熊妖、巨猿都是常见的役夫,搬运重物的能力比人类强数倍不止,很多商队都会雇它们去打短工;贺灵川甚至在这里看见两头大象…… 还有许多小妖怪也待价而聘,比如贺灵川就看到两对猫妖夫妇带着孩子出来求职,特长是捕鼠驱蛇兼看家护院,雇期至少一年以上。 在这里雇长工和固工都要用上扶风城提供的聘书,格式标准,里面规定了伙食、工作内容和时长等等,盖上掌(爪)印生效。 贺灵川看得啧啧称奇,更加想念自己的药猿了。 返程途中,他还看见几处神庙都贴上了全新的大红色楹联,而门口都在搭建戏台,也是专为宝树王寿诞演出之用。 贺灵川就好奇,届时这么多台子上都唱戏,宝树王能看到几出? 路边上了年头的大树,更是挂上了许多大红布条,图个喜庆。 最后他去忙自己的正事,在客栈边上的大药铺里采购戳神丹的炼制材料。 按照大丹师赫连琛的建议,他可以先将这些辅料炼制为半成品,拿到帝流浆以后再简单地融合加工一下,成功率更高。 省工序就是省意外。 他也没遮掩行踪,大喇喇地进药铺。 小半天后,他的选购药材清单就被抄送到太傅府。因为内容古怪,一直被呈到沙太傅面前。 沙太傅百忙中抽空看了两眼,眉头就皱了起来: 「怎么还有砒霜?」 这方子跟他交代吴劲松拿给贺灵川的,只有几味相同而已,其他都被替换。最离谱的是,超过三成都是大毒,包括砒霜都赫然在列。 这是帝流浆配方,还是打算毒倒全旅店的人? 并且贺灵川购买的清单还特别长,其中甚至————「还要臭鼬腺?」 这是几个意思? 沙太傅当然也有自己的药师,后者接过清单看了两眼笑道:「这人大概要炼好几种药,一并购买了药材罢?别的不提,这臭鼬腺万不能入口。「 沙太傅瞪他一眼,这还用得着他说? 「并且这里面有好些药性相冲,不可能用在同一个配方里。」药师又道,「他若不是一次要炼好多药物 ,就是要拿这份清单迷惑我们。「 沙太傅嗯了一声:「他起了戒备之心?「姓贺的小子,发现自己被暗中观察了? 「不论他要配什么药,这里面没有我们给的药方。」药师提醒他,「您给他的方子是帝流浆的通用配方罢?那至少包括了地螺丝、苦眼莲等,这份清单上可没有。「 沙太傅这才咦了一声:「他自己能另外配制?「 如无把握,没有哪个正常人会瞎搞帝流浆的配方,那是跟自己的小命过不去。 药师摊手:「这就不清楚了。」 沙太傅沉吟,而后问吴劲松:「你跟他说过,近郊没有盛接帝流浆的位置吧?「 「是!」 沙太傅遂道:「这小子野心不小。」 「太傅?」何出此言? 「扶风城近郊地盘都被划好了,贺骁如果只待在城内接取帝流浆,那不用费这么大力气。「沙太傅笑道,「他有意走远,才会做这么多准备。「 那就,拭目以待吧。 他也是日理万机,这个小事转眼就被抛在脑后了。 接下来一整天,贺灵川就在旅店闭门不出,专心炼制辅料,又干了些杂事。 炼药并非他的长处,只能使用从药铺购买的小炉,一直炼废了四、五份原料才把熟练度刷上来,得到自己满意的半成品。 也幸好炼制难度本身就不大,否则他还得再想办法。 石二当家自称对扶风城周边了如指掌,贺灵川跟他探讨了个把时辰,又说自己马上要出城游逛,三天后才返回。 扶风城是任何商队的重要站点之一,石门商会本来就要在这里卸货、卖货和交割,得停留一段时间。扶风城有很多特产是孚国所需,但石门商队还要继续往西北走,所以暂时不买现货,但现在就得先下定单,由对方备货,等石门商队从灵虚城回程时再付尾款捎货回国,类似于期货。 如今再赶上宝树王寿诞,石二当家这几天忙得团转,怎顾得上贺灵川去哪? 不久,他接到一个大好消息: 有一笔大买卖原本是甘氏商会经手,但太傅府有感于贺骁恩义,遂把这笔买卖转给了石门商会来做。 买卖本身的体量不重要,他们兄弟能从中赚多少钱也不重要。重要的是,石门商会和太傅府搭上线并取得了对方的信任! 这是何等荣光,这是何等利好? 这才是石氏兄弟祈盼已久的生涯转折。 大哥的眼光果然没错,跟贺骁搭上关系大有好处。 石二当家接到这消息时欣喜若狂,想找贺灵川喝酒,结果人家嘿嘿一笑:「我忙。」门也没让他进。 石二当家探头探脑,见他屋里全是女人,几乎全年龄段都有,也不知道贺灵川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一直忙活到这天下午,贺灵川才孤身骑马出城,一直往东北方向前进。 太傅府预告的帝流浆,最早出现在明天晚上。 扶风城真不愧是宝树国都城,近郊的乡镇都很繁华,到处都是农田、果园、林场、工坊,到处都有妖怪和人类劳作的身影,几乎找不到没人的地方。 贺灵川越走越远,一路上留心观察。 终于,人烟渐少,荒林渐多。 他尝试驱马靠近一座小山。那里看上去是无主荒山,没有任何人类活动的轨迹。 然而贺灵川还未奔到山脚下,就听林子里簌簌两声,几头巨大的黑水鹿钻出来挡在他面前,口吐人言: 「相国令:此处临时划作黑角氏族领地,三日之内生人勿近。「 几头大鹿居高临下看着他,像是一言 不合就要开踢。 贺灵川也不逗留,转身就走。 接下来他又试了其他几处地点,均被占走,有时是妖族,有时是人类,可见吴劲松的消息无误。 初来乍到,他这个外乡客当然不想跟地头蛇起冲突。贺灵川于是一直往东北前进,夜里宿于野地,第二天又从清晨走到午后。 然后,他约王托计此行日的地然后,他终于抵达此行目的地。 此处距离扶风城已有二百余里,乃是一片湖边空地。 其实昨晚他就已经走出扶风城郊区,离开了各个势力的盘踞点。但为保险起见,他还是往外多走了半天,甚至远离官道。 这里人迹罕至,离最近的人类聚落有四十多里,附近几乎没有人类活动的踪影。至于有没有妖怪,这里可是妖国地界,谁说得准? 但山野里的妖怪集群势力有限,不像扶风城。 当然,朱二娘和魔巢沼泽里的其他大妖算是例外。 贺灵川选取这里也是有讲究的。眼前这片波光粼(的大湖名为「三心湖」,意称它有三片湖面,一大两小,平时水体互相连通。 最大的湖面有数百公顷,最小的只有四亩左右,相差悬殊。 石二当家会知道这个地方,是他有一回走商时贪进度赶夜路,越走越歪,结果闯到这里来。后面费了两天才找到去往扶风城的路,印象颇深。 贺灵川站在小湖边一看,暗道一声天助我也。 原来这里好久都没下雨,水位下降许多,它与大湖相连的通道也几乎被泥砂堵起,形成了天然的矮坝。 除非来几场暴雨,否则大湖的鱼是游不过来了。 所谓深水养大鱼,深潭出蛟龙,有什么成气候的妖怪喜欢待在四亩的小湖里? 并且小湖畔还有一圈烂泥地,一脚踩下去没至膝盖,而树林退在十几丈开外。 无论是谁,都不会愿意在这里承接帝流浆的。 第381章 奋斗的一夜 贺灵川一路走来,发现林木越茂密的山地,越是别人占领的香饽饽。浓密的枝叶可以承接更多帝流浆,令修行者有时间、有机会收采。 帝流浆若是直接落到水面、泥地,那就直接渗透下去,谁也挖不回来。 所以他现在所处之地,连山野杂妖都懒得来占。 这次出城,他给自己定了个目标: 低调。 低调地收集尽可能多的帝流浆。 现在他爬到附近最高的大树上,踩着最高枝居高临下: 「这里刚刚好。」 这棵水杉高达二十二丈,比后面的矮山丘还高一个头。 贺灵川站在它的最高枝头,可以俯瞰整个小湖。 他在等。 等一场合适的山风。 过不一会儿,他的衣袂开始上下翻飞。 风向对了。 贺灵川从怀里取出两头眼球蜘蛛,分别往北向、东北方向振臂高抛: 「去吧。」 这两个小家伙轻如无物,瞬间就被大风吹走了。 但它们身后留下两股蛛丝,就缠在贺灵川身后粗壮的树杈上。 朱二娘的丝,细如人发但坚逾精钢。 贺灵川也不着急,坐下来原地等待。 约莫过了一刻多钟,有一股丝动了。 这种悸动与大风刮颤完全不同,贺灵川与眼球蜘蛛相处久了,也有一点心得,知道这是其中一头眼球蜘蛛抵达了目的地,拨丝放暗号。 很快,另一股丝也动了。 这一步出乎意料地川顺利,两头眼球蜘蛛都办妥了: 它们被风裹挟着,一路飘过湖面,抵达了湖边的大树。 调整好位置以后,它们就把蛛丝缠好。 接下来贺灵川又把它们回收,再选几个方位如法炮制。 约莫一个时辰后,一面巨型蛛网的底格网线就打好了,横跨在四亩的水域上,网格粗疏。 眼球蜘蛛最多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它们体量太小,吐不出更多蛛丝。 于是,贺灵川从储物戒中取出了朱二娘所赠的霞帔云锦,将它们展开来铺在打好的底格上。 当时他从朱二娘那里敲榨了十匹云锦,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用场。 普通的棉麻最多是一、两层,可朱二娘的霞帔可不一样。这上古大妖从来都很实在,每匹都至少是七层以上叠合,心情好的时候或许会叠到十层。 贺灵川在旅舍炼制好辅药以后,就临时雇佣十几个织娘过来帮自己拆锦,把多层锦全部拆作单层,再拼接起来。因为赶时间,针线活计不要求做得多漂亮,只要够结实就好。 朱二娘要是看见自己辛苦织就的心血被这样粗暴对待,指不定当场暴走。 饶是如此,十匹云锦拆开来也没能完全覆盖湖面,只盖住了中心大部分。 但贺灵川已经很满意了。 三心湖上,头一次悬起这样的巨型蛛网。 他跳上这幅刚刚布设好的巨型云锦大网,爬到中心位置站定。 整面大网自然下垂,弧度非常柔和,最低点就是他立足之处。 护心镜一直观察他的行动,这时「哇「了一声:「你小子,布的局很大啊。「 它看出贺灵川要干什么了。 忙活到现在,两头眼球蜘蛛都累屁了,趴在网子上吮着刚捕来的野鸡当零嘴。 贺灵川往后一靠,半坐半躺,就好像栖在一张巨型吊床上,看起来巴适得很。 但他手上却不闲着,拿出一把又一把竹箸,用小刀削尖。 这是他从旅舍边上的两间食肆里花了几个大子儿买下来的,掌柜都没料到这种几手货还有人要。 等贺灵川把竹箸都削完,西边霞光万道。 他就半躺在悬湖大网上,一边欣赏夕阳美景,一边享用晚餐。 石门商队落脚的客舍边上,就有一家三十年的熏卤老字号,招牌菜就是他此刻拿在手里的熏卤猪蹄,撕开黑乎乎的表皮,里面是雪白的蹄花,肥而不腻、脆而不烂,那一股子烟火气息恰到好处,还特别有嚼劲儿。 主食是两大碗红糖米糕,再配半壶酸甜可口的青梅酒。 贺灵川吃舒坦了,拍拍肚皮伸了个懒腰。 晚上还要严阵以待,他得吃饱点。 看天色渐晚,他还对护心镜道:「借你的恶鬼一用。」 「行啊。」它拿什么拒绝? 贺灵川把镜子一撩,三道黑烟蹿出镜面,往附近的树林去了。 太阳落山后,就有三道黑影从林子里蹿出来,沿着蛛丝跳到网上。 这是三只油头蓝面的大马猴,直立起来快要赶上成年人的身高了,山民又称它们为山魈。 贺灵川并没有起身阻止,他能很清楚地看到,摄魂镜放出去的的三头恶鬼,就附在山魈身上。 他把吃剩的食物,连同猪骨丢过去。 山魍接在手里,喀嚓喀嚓啃得不亦乐乎。 有它们站岗放哨,贺灵川就把手枕在脑后,闭目养神。 蛛网很轻,随着夜风轻轻摆动,如同摇篮,他也很快陷入假寐。 时间慢慢流逝,夜色下的山湖被明亮的月光笼罩,林鸟偶尔喧嚣绊嘴,但很快归于平静。 风起了,但又平息。 也不知过了多久,四野忽然寂静,仿佛暴风雨前的宁静。 贺灵川心有所感,忽然睁眼坐起。 来了。 天空下起了雨,先是星嘣儿,而后雨丝渐密。 贺灵川伸手,正好一个雨点落在掌心,淡青、微稠,以及深入灵魂、勾动狂热的异香。 这一次,来自灵虚城的预报精准无比—— 帝流浆降临了! 贺灵川舌抵上颚,眼观鼻、鼻观心,努力压抑心中贪念,将神念扩展开来,严加警戒。 和上次一样,山林里的生灵狂躁起来,就连下方的湖面也开始翻腾。 这一次,帝流浆的雨势更加密集,那香气自然也更浓郁,足以令灵智未开的生灵神魂颠狂。 它们正在到处收集帝流浆,贺灵川却不需要像它们那样忙碌,只是站住不动就行。 帝流浆雨是液体,滴落在云锦上自然会顺着蛛丝往下淌,那就是从四面八方汇集过来,一直流到最低点---- 也就是贺灵川足下。 他在这里挂了个桶,盛接得安安稳稳。 在现实和梦境各经历一次帝流浆爆发,贺灵川多少摸到一点门路。想多侵占帝流浆,原则只有两条: 最大面积、最短时间。 所以扶心城的各大势力、梦境的盘龙城官方,才要占据郊区的山野,那就是占面积。 还要在最短时间内收集雨浆。 毕竟这东西落地就钻土而入,遁了。 等到天亮,同样也会气化而去。 贺灵川织这么一面大网出来,相当于包揽了大半个湖面的帝流浆,并且还不用自己动手收集。虽然占地面积不如扶风城的勋贵们,可胜在效率高、可操作强。 平时蜘蛛就是这么收集干净露水的,他在魔巢沼泽没少观察,前几天灵机一动,想出这个漏 斗状的自动采集器。 护心镜羡慕得直叹息:「可惜我没手没脚,分不到一杯羹。「 贺灵川一眼看穿它的矫情:「你替我好好护法,说不定有你的好处。「 镜子一振:「当真?」 「我骗过你么?」 没有么?镜子没来得及细想,因为贺灵川沉声道:「注意,打劫的来了。「说罢,随手拿出傩戏面具戴在脸上。 现在,他就想当个藏头露尾之辈。 其实湖里的鱼也受蛛网上的帝流浆所惑,一个劲儿蹦出水面,可惜哪一条也没有跃龙门的潜力。贺灵川才发现这湖里的鱼居然也不小,最长的一条超过七尺,混身鳞片黑甲泛全嘴角两撇长师斤羔生i之壶,哺用两瓶长须。 水里的上不来,好办,可空中的强盗也被吸引过来了。 山林里面,各路鸟兽早就打得不可开交,而湖面大网上的异香吸引它们转移目标。 先来的是几十头飞禽,也不管自己视力好不好就往网子上扑,去舔蛛丝上的帝流浆。 贺灵川削了一个多时辰的竹箸,这时候就当飞刀用,一根一根射出去。 他投射的准头已经很不错了,这些家伙又没甚躲闪的能力,一投一个中。 那三头恶鬼操纵的山趟也加入战斗,同时把竹箸拔出来送还贺灵川,循环再利用。 贺灵川命令它们将禽尸抛到附近的树林或者地面,这些东西羽毛上沾染些许帝流浆,很快就成为其他鸟兽争夺的新目标,分流蛛网的压力。 至于其他的蛾、蝶、蚁之类,体积太小,贺灵川只能视若无睹,此事不可能尽善尽美。 也是霞帔被朱二娘收走了黏性,否则这些生灵有一挂一,全都逃不走。 蛛网下方挂着的桶子,很快就集满一半。 单单这一个时辰的收获,就比前次一整晚的总和还要多个五、六倍左右。纵然今天帝流浆的雨量更大,但要点还在于他收集的方法得当。 有飞禽想来抢桶,都被他重点关照,惨叫着掉到湖里去了。 他甚至奢侈到沾了一点帝流浆,直接涂抹到护心镜的裂痕上去。 这就叫雨露均沾。 镜子一声怪叫,充满了喜悦。 桶里的帝流浆很浓稠,镜面上曾被浮生刀砍出来的裂口,这时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慢收拢。 贺灵川也没空多看它两眼,他自己忙得不可开交,强盗太多,双拳难敌四手。 第382章 帝流浆膏 此时正好风向变了,他手里挥洒竹筒,释放出大股大股黄烟。 这是柳条特制的毒烟,无论驱虫驱鸟还是驱人都很有效。贺灵川早就弄到配方,这几天也顺手复刻了好几版。 他配制出来的纯度肯定没人家好,但也只要人家七分威力,能达到群瘫群伤的效果就行了。 这烟放出去,大片鸟蝠就萎在网子上,想动又动弹不得。 这速度、这效率,可比投射竹箸快多了。 贺灵川和三头山趟将它们———拣起扔掉。 又过一个时辰,第一桶帝流浆终于集满。贺灵川喜孜孜地将它倒入储物戒里的容器,桶子放空再接。 到了后半夜,帝流浆的流量明显加大,有些浆液甚至带着一点点红丝。 贺灵川累了,只要舔一口就重新精力充沛。 他想起天行宗天盛子的推论,才发现镜子好久没有吱声。一低头,见镜面上的痕裂基本消弥,只剩最后一条细缝就能光滑如新。 破镜都能重圆,帝流浆之功效可见一斑。 「我要!」镜子发自灵魂地呐喊,「我还想要更多!」 贺灵川才懒得理会它的怪腔怪调,事实上他忙到现在就发现来犯的鸟兽变少了,大概是这一片栖息的总数就那么多,而普通野兽又上不来,只能对网嚎叫。 今晚,贺灵川其实也对付了十七八头禽妖,这些东西被帝流浆激得异常狂躁,进攻也没有章法,反而更容易击落。 东边的天空开始泛白,帝流浆雨量明显减小。 山林里的躁动也基本消停。 闹了一晚上,大家都闹不动了。 这个疯狂、充实又硕果累累的夜晚,终要结束。 贺灵川长长伸了个懒腰:「收摊!」 镜子奇道:「帝流浆还没结束,你现在就收网?「 灵雨不是停了,只是减弱。这小子今晚是赚大发了,敢不把余雨放在眼里? 半年前那一场帝流浆的总量,或许还抵不上未来这半个时辰的灵雨。 贺灵川很冷静:「现在不走,我怕晚点走不了了。」 修行者和妖怪们都收集了一晚上的帝流浆,能忍住不吞的就是要带回去炼制。 若是等到灵雨结束,红眼的劫匪一定很多。毕竟辛辛苦苦采集一晚,未必有抢现成的来得方便。 贺灵川很清醒:今晚自己对付的妖怪都是杂鱼级别,没有大妖出现。原因很可能是大妖们也忙着在自己地盘上收集灵雨,暂时没空出来劫掠。 等到灵雨结束后,那可就不好说了。 护心镜也道:「从前帝流浆爆发的次日清晨,都是大战之始。」 贺灵川嗯了一声,吩咐山魈和眼球蜘蛛都行动起来,抓紧收网。 甘蔗没有两头甜,他今晚收获丰厚,就不要想着赚到最后一滴灵雨了。 以为自己能赚光最后一个铜板再走的人,往往连棺材本都赔光。 当然最好是现在就开溜,但蛛网上还挂着不少帝流浆露珠,他得在太阳出来之前收回储物戒,不然都白瞎了。 贺灵川并没发现自己的进步。 从前他是不会这么想的。能抵御种种诱或,甚至包括帝流浆这种众生渴望的恩物,就是道心坚凝的表现。(惑) 懂取舍、知进退,人才能活得长命。 网子才收了一半,忽然间高空坠下一物落在霞帔上,振得蛛网一阵晃荡。 贺灵川抬目一看,居然是一整块天然的帝流浆膏,足有婴儿拳头大小! 守了一晚上,也没见过这等巨物。他这一喜非同小可,抬步就 去拣。 不过上方紧接着传来杂乱的破空之声。 对手也跟着赶来了。 贺灵川在蛛网上战斗了一个晚上,早有心得,这时抓起身边的山题就往上丢,自己头也不抬,冲着那块帝流浆膏就是一个饿虎扑食。 有得自屠仲礼的青兔玉佩,他的燕回身法施展起来比从前还快一筹,又借助蛛网弹力。天上的敌人只见一道残影闪过,那块帝流浆膏就被拣走了。 它们气得嘎嘎大叫。 贺灵川百忙中一回头,也瞧见这是一大群白额乌鸦。 这种乌鸦额头正中有一个白点,看起来就像第三只眼睛。其中三、四头的体型明显比同伴要大两圈,显然是妖怪。 它们扑下来时被山题阻住,绕了个圈子继续扑击贺灵川。伸出来的爪尖带有一寸多长的弯钩,给人开膛剖腹都够了。 贺灵川眼尖,更是看清有几头鸦妖钩尖上带着血渍,也不知道方才抓了什么东西。 但这种生物天生就喜欢劫掠,看见帝流浆更是不要命地很扑,有两头直接来啄贺灵川的眼睛。 这些东西,贺灵川气笑了,反手一刀,直接斩下三头乌鸦。 最远的一头离他还有四尺,也被凌空劈作两半,血洒蛛网。 「呸。」污染了网子上的帝流浆,到时将它析出来还得多费工夫。 同伴的死并没吓退这群乌鸦,转眼又是四五头攻到,它们甚至懂得分工,一部分去啄贺灵川脸面,另一部分去叼他手指,尝试将戒子抢过来。 这些东西智商不低啊。 风向刚好。贺灵川随手取出一壶烈酒,抿了一大口,拿出火折子对准鸦群,「噗」地吹出一口烈火! 这一下子就有六、七头乌鸦着火,吓得扑腾乱飞。 贺灵川从容斩杀,羽片纷飞中,乌鸦数量被压到只剩下四五头。 这时它们才清醒过来,赶紧飞高,其中一头口吐人言:「敢抢我东西、杀我族人!你等着,我们一定要把你抽筋吃肉!「 贺灵川抬手就是一记竹箸。 妖怪紧急避让,带着余众飞上天去,啊啊大叫着飞走了。 原来妖怪也懂得喊几句场面话再走?贺灵川摇了摇头。不过这些东西的出现也说明他的想法正确,此地不宜久留。 刚刚到手的战利品,给了他意外之喜。 贺灵川还是头一次见到块状的帝流浆。这东西呈果冻状,晃一晃还能颤巍巍地,但质地不透明,颜色也不均匀,是淡黄中带着丝丝缕缕的暗红,就像血迹一样。 它还散发着比寻常帝流浆浓烈数倍的异香,贺灵川都不敢凑近了闻,惟恐自己失智将它一口吞下。 他不想考虑自己的耐力,赶紧将它收入储物戒。 十里之外的山合中有十余人寸者,这里的/例都依依倒,i临时开辟出来一大片空地,上面铺满了蒲棕叶片。 这种叶片就像放大七八倍的褶扇,放置在开阔地面上即可盛接帝流浆,最后要收集装瓶也非常容易,只需要将叶片折叠起来,浆液自然就能流入瓶中。 众人站在空地四周守候,为首的是个黑衣少年,坐在树上,一腿伸直,一腿垂晃,甚是悠闲。 最多还有半个时辰,帝流浆雨就该停了吧? 他刚伸个懒腰,忽然上方掠过几头乌鸦,一边飞行一边大叫: 「三心湖还有大量帝流浆!」 「三心湖出现了大块帝流浆膏!」 众人手上动作一顿,乌鸦不停留,大叫着飞远了。 黑衣少年看着它们的背影道:「看来这些鬼东 西在三心湖吃瘪了。「 否则乌鸦们为什么不独吞,反要广而告之? 当然,他也看见其中两头羽翼焦黑,好像被火烤过。 「少主,我们去不去三心湖?」 「急什么?」黑衣少年往东看去,「乌鸦嚎得这么响亮,听见的肯定不止我们一家。让别人先去探个究竟。」 事实上是他们距离三心湖不算太近,就算这时候赶去也可能被拔头筹,那还不如在这里安心取完最后一滴帝流浆,然后再过去凑个热闹,看能不能打上秋风。 众人一听,也就安心守着空地。 三心湖往东三里,两头猛虎正趴在大石上舔舐皮毛上的露珠,忽听上方乌鸦大叫。 两虎耳朵动了动,互视一眼,爬起来跃下大石,瞬间消失在丛林当中。 随着乌鸦越飞越远,接到这讯息的人类/妖怪,也越来越多。 贺灵川正在收卷大网,护心镜忽然道: 「西边树梢上停着一头乌鸦,始终盯着你。」 他往那个方向看了一眼,果然见到十五丈外一棵老松上停着一只白额乌鸦,不鼓噪不作声,形同雕像,就是直勾勾盯着他。 这是个盯梢的。 他作势要取弓箭,这东西马上就钻进树冠里去。 「这玩意儿报复心很强,不会善罢甘休。「贺灵川想起策应军北上夏州过程中,遇到的那群屠村吃人的乌鸦。他想安然返回扶风城,就得想办法甩掉这些东西才行。 他们刚把霞帔大网收起,不远处突然传来山魈的叫声。 那声音尖厉如鬼魅,白天听着依旧疹人。 贺灵川心头一紧。派去外围的山魈报警了,说明有生物快速靠近! 他从大树上几个飞纵落地,骑上马匹往回走。可松树上的乌鸦拍拍翅膀飞了起来,一边飞一边大叫: 「在这里,啊啊,帝流浆在这里!」 嗓门儿又粗又大,偏偏传得还远。 贺灵川真想一箭将它射下来。 但这东西乖精得很,离地数十丈,又总是盘旋在树梢后方,不好射落。 第383章 你争我夺 这荒山僻野没有路,山林遍地都是长草和石块,马儿没法放蹄飞奔,只能缓步前进,那速度比贺灵川自己走也快不了多少。 牵着马儿翻过一片矮坡,他心头警兆忽生,仿佛威胁就在身边,如有实质。 自己已经被人盯上了。 贺灵川不动声色,继续牵马前行。怀中的护心镜对他道:「喂,有状况哦。」 他轻轻「嘘」了一声。 就在此时,右后方草丛中有簌簌一响,像风过灌木,也像兔子掠过草尖。 贺灵川心头暗道一声「来了「,反手甩出一物,自己就地一翻,滚去马腹底下。 从草丛里扑出来的是一头斑斓猛虎,体重至少超过六百斤。这种庞然大物从草叶间起跳,居然只发出微弱声响。 风从虎,果然有理。 不过它才扑到贺灵川后方,就见一物往鼻子砸来。它伸掌一挠,那物就被锋利的爪尖钩破。 砰一声轻响,那东西炸了,黄烟满天飞。 紧接着是一股难以形容的恶昊,炸它一个劈头盖脸。 猛虎的嗅觉比人类灵敏十余倍,连人都无法忍受的恶臭,对它来说不啻于兜头一棒。 它顾不得别的,猛地向前蹿出几步远离臭味,低头呕出声来。 这种生理反应,根本克制不住。 黄雾中人影一闪,贺灵川屏息冲出,浮生刀照准它脖颈划落。 眼看猛虎授首,草丛中一声震天虎啸,竟然又有一道斑斓扑出,直接撞在贺灵川身上。 两者一起摔跌出去。 猛虎居然有两头,一前一后伏击他。 虎啸慑人心魄,还是就近炸响。贺灵川只觉耳边像是打了个响雷,心肝儿都是猛然一颤,身体不可避免陷入僵直。 这却是虎妖的天赋「惊骇」,胆小些的猎物直接就被它吓到肝胆俱裂而亡。 刹那间两者就滚在一起。 硕大的虎头就在一尺开外,张开的大嘴可以塞进两个人头。那十个虎爪如弹刀,每根都有一尺长,曾一声伸出来就往他身上挠。 一旦挠中,轻则破相,重则破腹。 可就在这时,贺灵川身上忽然有红光一闪,虎爪拍在他身上如同划在金属上,居然发出吱嘎吱嘎的刺耳声响。 与此同时,他胸口的护心镜发出一阵轻颤。 护主功能自动激发。 贺灵川的僵直也就是一瞬间。他神魂长久往来青冥之间,比普通修行者更加坚韧,尽管被虎啸偷袭个正着,惊骇状态也只持续了不及一秒就被驱离,身体重归灵活。 眼看猛虎又是一爪袭来,贺灵川架刀在前,勉力挡住,反手一抽。 虎爪受伤。 要不是这头猛虎缩掌缩得快,半个前掌就没了。 双方一触即分,贺灵川借力往后翻开,一柄飞刀射出。 猛虎眼疾爪快,一把拍掉飞刀,动作快得带出残影。 趁这功夫,贺灵川一抬手把钩索打了出去。 猛虎再扑上前,他已经借索起跳,在树身上踩了两脚,跃到上方的高枝了。 中了香团子的另一头猛虎,现在也摆脱了负面状态,只是偶尔晃晃脑袋。 那臭味的冲击力挥之不去,还令它心底发悚。 双虎会合,母老虎冲它连连咆哮,大骂「废物「,公虎只得压着耳朵听训。 它在树下来回走了两圈,看着贺灵川突然道:「留下帝流浆,饶你不死。「 贺灵川一摊手:「我喝光了。」 「胡说,你身上没有服用过后的气味!」 母老虎咆哮道:「立刻吃了他,还来得及!」天刚亮,所有生灵刚服下帝流浆,捕来吃掉一样是大补。 贺灵川淡淡道:「我还以为,贝迦的妖怪讲道理。」 猛虎大笑:「先看看脚下。想讲道理,你回城里去!「 这种荒山野地,又在帝流浆刚刚爆发过后,尖牙利齿才是硬道理! 它抱住树干,猛地蹿了上去,速度居然跟陆地奔跑一样快。 只差一对翅膀,大猫就十项全能了。 贺灵川又是一对飞镖打出去,猛虎不闪不避,飞镖居然扎不透那身虎皮。 贺灵川皱眉。 这两头怪兽没施展什么神通,贺灵川还以为它们藏拙,原来技能点全加给自己了。 这种力量型的妖怪,最喜欢强化自身。 所谓大道至简,只要皮厚爪尖速度快到一定程度,修行者五花八门的异术在它们面前也像纸糊的一样。 好在这时候贺灵川已经从怀里掏出护心镜,对着猛虎晃了几下。 双方距离很近了,天光又亮,猛虎立刻就在镜中看见了自己的大头。 照镜子对一头虎妖来说不稀罕,然而镜中虎忽然对它抛了个媚眼,凑鼻子上来嗅探。 猛虎一怔,这,这好像不是自己。 好像是另一头母老虎,脸盘子够圆,眼睛够大,牙够尖。 最重要的是比自己身后的糙老婆看起来要年轻得多、漂亮得多。 它一下就呆住了。 母虎从它身边蹿上去,见它又掉链子,气得一爪子挠在他后腿上。要不是这货方才着了人家的道儿,现在夫妇俩已经在均分帝流浆了! 它顾不得管配偶为什么呆滞不动,张嘴去咬贺灵川脚跟。 就在这时,另一棵大树上猛然跳出两个身影,直接砸在母虎身上。 恶鬼附身的两头山,伏击生效! 这两个家伙都比成年人重,炮弹一样砸在母虎腰子上,后者猝不及防,连同两只山一起滚落地面。 双方扭打在一起,虎哮魍啼震天响,地面枯枝烂泥飞溅。 山魈毕竟不是猛虎对手,仅过三个回合就有一头被咬断脖子。附在山魈上的恶鬼,立刻飞出来冲回镜子。 在此期间,树上的贺灵川也向母虎射出两支袖箭。李伏波李大师亲手炼制的法器,破防效果了得,终于不再被虎皮弹开。 母虎后背和前腿各中一箭,除掉本身造成的伤害不说,那伤口如被烈火烧灼,痛得它啸声连连。 贺灵川更是看到母虎伤口附近迅速长出一排大水泡,像树桩上的蘑菇,满意得连连点头。 他在袖箭上涂抹了朱二娘所赠的地穴蛛毒液,如果水泡不能在数息内被挑破挤脓,则蛛毒顺血液流遍全身,溶解肌肉、瘫痪猎物。 这时他也跳下地面,与母虎战斗。 他一下场,战斗节奏陡然加快,母虎根本无暇拔毒,身体很快就变得沉重,快要连爪子都抬不起来。 它只能呼唤公虎帮忙。 原本呆滞的公虎果然跳下树朝贺灵川扑去。 母虎方觉欣慰,哪知公虎奔过它身边时忽然反身将它扑倒,没两下就咬断它的气管、扭断了它的脖子! 母虎死不瞑目。 它是看不见恶鬼附到公虎身上的。 公虎先前被镜子所惑,心神紊乱,恶鬼侵袭它的成功率大增。 贺灵川凑近母虎,让护心镜吸走它的魂魄,一边摇头道:「看来你俩夫妻感情不好。」 这公虎杀妻虽然受恶鬼控制,但它本身并没有怎样激烈反抗,到现在也 还在舐嘴,像是品尝鲜血的美味。 看贺灵川站了起来,镜子提醒他:「搜一搜啊喂,搞不好它还藏有帝流浆!「 虎豹妖的大牙多半能够储物。就算母虎昨晚就吞服帝流浆,这才过了几个时辰,拿它的尸首去炼药也是极好的。 贺灵川却往天上看了一眼:「不必,把它留给下面的客人吧。」 天空已有几头白鹤盘旋,似在观察下方情景。 灵雨已经停了。 若是他现在才打算收网走人,不知道要受多少干扰。 方才猛虎扑出,他又丢出香团子,座骑早就跑得不见踪影。 这地形不适合马匹奔跑,丢了也没甚可惜。贺灵川丢下虎尸、展开身法,钻入丛林之中。 临走前,他不忘把眼球蜘蛛抛到附近的树干上,命它潜伏起来看戏。 上方的大树很高,底下的灌木很密,把潜行者的踪迹盖得严严实实。 那头公虎也钻进林里不见了。 栖在不远处的乌鸦急了,想追上贺灵川却又不敢靠得太近,只得一圈一圈绕空飞行,想找到他的下落。 底下的战斗停止,鹤妖们又盘旋几圈就降落下来,开始啄食母虎的尸体。 昨晚吃到帝流浆的生物,现在的血肉中都饱含灵气。放在平时,这些鹤妖哪有机会啃食虎尸? 偏它们进食没甚礼仪,吵吵嚷嚷,不懂得闷声发大财,于是很快把兀鹫也招来了。 然后,是二十多头猿妖循声而至,每一只的块头都不输给山魈。 它们的性格就霸道了,只想吃独食,于是跟禽妖爆发一场大战。 一刻钟后,现场尸横遍野,禽妖只剩几只,勉强振翅飞走,暴猿也死了三头,伤了七头。 不过作为胜利者,它们除了享用虎尸之外,还能大啖禽妖的尸体。 而后,人类出现了。 谁也不知道,夙来人迹罕至的三心湖,今天一共发生了多少起争食与残杀。 平时妖怪和人类未必有这样暴躁疯狂,但在帝流浆的影响下,今日都杀红了眼,几乎是不知进退,至死方休。 贺灵川就庆幸自己溜得早。 留下来就要应付无休止的车轮战,他一个异乡客力有未逮也。 此时,那黑衣少年一行人终于来到三心湖畔。 第384章 打跑所有人 「少主,前方密林争斗不休,血腥气味很浓。」 「密林?」少年看向三心湖面,「乌鸦说的是密林?」 他抬起头,在空中用力嗅了几下:「这里的帝流浆气息好浓郁,乌鸦倒没有说错。」 少年往湖边走了几步,又跳上大树——先前贺灵川架丝布网的那一棵———再度轻嗅空气。 闭上眼,他的嗅觉仿佛能「看见」气味的形状,因此他的感受就是湖面上空大范围残留的帝流浆气息空前浓郁,其中甚至还夹杂几缕暗腥。 少年睁眼:「帝流浆膏?」 物极必反,对他灵敏的嗅觉来说,过于浓郁的香气就转向另一个极端。 不消说,那必定是比普通帝流浆还要凝重的膏体发出的气味。 没有任何生物可以抵抗这种发自灵魂的渴求。 少年的眼睛难以遏制地发出淡淡红光,但语气如常: 「有什么东西能在湖面上方截取帝流浆?看样子还没少收。等等,这好像是人类的气息。「夹在帝流浆的香气中,又被山魈风吹散了大部分,很不明显。 不过往回想,湖面特别开阔,无遮又无拦,的确是收取灵浆的好地点。 「原先有人在半空中采集帝流浆?「他转望众生灵争斗之地,「可它们为什么是在那里打生打死?」 手下道:「或许被追上了。」 「有道理,去看看。「乌鸦一路喊着「帝流浆膏「,那东西不啻于磁石,不知吸引多少竞争对手。 灵雨就是几十年一次的奇遇,莫说天然的帝流浆膏块了,那真是中头奖才有的运气。 此时密林战斗的胜利者,是两头名为「崂枝「的怪物,其四体如豺,但脑袋能像花瓣一样打开,从中射出鞭子一样的舌头。 这种生物幼年期是植物,种在地里无法移动,但成妖以后长出四肢,就可以把自己从土里拔出来,游走林间捕猎,食谱上的猎物体积也会越来越大。 这和可以满山魈乱跑的参娃芝马是同样原理,只是它们的个头大了点,模样丑了点,食量也大了点。 它们正在吞食地上的人类尸体,一口一个,有些缓慢。 黑衣少年等人走近,两头崂枝立刻转身,面对他们发出警告性的嘶吼。 这东西是典型的无眼能见、无耳能闻。 「滚开!「黑衣少年夷然不惧,走上前去,「否则格杀勿论!「 他眼里陡然冒出猩红的光,身边的光线暗下去,仿佛有黑烟萦绕。 每踏前一步,方圆一丈五内的植物就会迅速枯萎,树木落叶,花草凋零,连肥沃的黑土都开始发白、开裂。 其中一头崂枝的前趾尖也在这范围内,就像被火烫着,「叽「一声紧急收缩。 那块趾尖也萎缩了,浅绿色的表皮出现点点褐斑,像是得了枯叶病。 斑点越扩越大,趾尖开始发黄。 这头崂枝不得不低头将前趾咬了下来。 吃了这个亏,它们开始识得利害。少年往前走,它们就后退,虽然吼了两声,但谁都听出了色厉内荏。 没办法,它们居然被对方的神通或者属性克得厉害。 闻着帝流浆的香气,两头崂枝口水都滴到地上,心有不甘。可它们最后还是不敢应战,只得忿忿转身走了,把多数猎物都留给黑衣少年。 它们虽然是植物变的,但并不真是榆木脑袋,也识得好歹厉害。再逗留下去,只有死路一条。 众手下赶紧上前,收拾战利品。 很快他们就笑逐颜开: 「这两人收集了三瓶帝流浆,可以可以!」 「这边两头暴猿的腹皮也藏不少好货,我看有多少……啊呸,怎么是水果!」 又有人献宝一样献上两片树叶,少年打开来一看,里面居然是一小块凝固的帝流浆膏,比指甲盖大一点: 「哪具尸体上找到的?」 「那头老虎。「手下回身一指,地上的母虎已经被吃得只剩一半,「牙都被拔了一半,很容易就拽下来了。「 母虎大概没忍住,把到手的帝流浆都吃了,只留下一小块膏体。因此其他妖怪选择直接吞食它的身体来获取灵气。 「这就是乌鸦口中说的浆膏?」黑衣少年皱眉,「也太少了。」 手下乐呵呵道:「这里四十多具尸首,都搜刮一遍也不少了。」 他们十几人在山魈谷里收集一晚上,也没这里三分之一多,果然是杀人放火来钱快。 少年沉吟:「最早被杀的是谁,能找出来么?「 手下苦笑:「他们都死在这两刻钟里,要分出先后就有点……「这不是难为人么? 黑衣少年注意到,地面上有一具山魈的尸首。 如今帝流浆刚过,妖怪们啃噬的目标,肯定是妖怪优先。这头山魈只是一头大猴儿,没什么道行,至今得以全尸。 「妖怪和修行者混战之地,怎么会有一只普通山魈死在这里?」 普通野兽遇到这种大混战,不是该有多远躲多远吗?还是说,这头山魈想趁火打劫偷点帝流浆,而后被杀了? 他蹲下来看了看,「是被猛兽咬死的。」 现场的猛兽好几头,山魈死在哪一头嘴里? 几丈外的树梢上忽然飞下一只白额乌鸦,飞到低枝上拍翅膀:「它被猛虎咬死,我亲眼所见!」 乌鸦?黑衣少年目光一闪:「是你们到处散布消息?」 「是!「乌鸦敛翅,「有一个人抢走我们的帝流浆膏,比鸭蛋还大!这头山魈是他手下!「 比鸭蛋还大的浆膏?众人动容。 天然的浆膏,效力等同于百倍体积的帝流浆液,更有许多妙用。这群乌鸦中了头奖又被人抢走,难怪它们气疯。 看它态度,少年大概知道了:「这个人没死?「 「两头虎妖袭击他,被他控制一头,杀掉另一头。「乌鸦叫道,「然后白鹤来了,这人扔下虎尸,钻进林子里跑了。」 「跑了?」少年目光一闪,「你跟丢了?」 「我们都找不见他。」乌鸦道,「但西边是戈壁,空空荡荡,东边是三心湖,他只可能往东北去了!「说罢描述一下贺灵川的衣着,「他还戴了一个傩鬼面具。「 手下给黑衣少年出了个主意:「少爷,要不要召唤山泽来问一问?「 「恐怕今天不成。「山泽也是妖怪,在帝流浆爆发的时日不会响应他们的召唤。「再说,我们也未必叫得动本地的山泽。」 黑衣少年随即从怀中取出一把紫金锤晃了两下。 锤子见风即长,比人脑袋都大。 黑衣少年倒转锤柄,用锤头在地面上咣咣光敲了三记。 以敲击点为中心,冲击波扩向四面八方,周围的林木被震得簌簌落叶。 但这种冲击相对温和,并没有造成很大破坏,只是笼罩在林间的晨雾和浅霾,一下就被震散开去。 这时候的丛林,清晰得仿佛刚被水洗过一样。 这便是紫金锤的特效: 破障。 如果有幻境、障眼法乃至隐身的神通,被这么震几下就不得不显形了。 显然黑衣少年认为,抢走帝流浆膏的人就是故意将虎尸留下,自己仍躲在附近,坐 看鹬蚌相争,准备最后再出来做渔翁。 因为换作他自己,他就这么干。 他手下也四散开来,准备抓捕。 其中一人突然大惊失色,指着黑衣少年身后大叫:「后面!「 原来一头灰色巨蟒不知何时游到少年身后,直径近三尺(一米),但它有隐身伪装之能,甚至不在地面留下痕迹,众人都未察觉。 它原就摆出攻击姿势,准备偷袭黑衣少年,哪知他突然紫金锤三下砸地,直接将它隐身神通破去。 巨兽就这么大喇喇出现在场地正中。 眼见败露,巨蟒第一时间出击,动作快到周围的人看它身上的黑点都连成了线。 黑衣少年头也不转,向外横跨一步,刚好躲过。 巨蟒顺势转向,叼其腰部。 不意少年的紫金锤到了,自然得好像它特地把脑袋往人家的锤子上凑。 只听「当」一声巨响,格外悠长。 巨蛇居然被打飞出去,脑袋撞断一棵小树。 那一记重锤砸在它颌骨上,不仅骨头碎裂,下巴也歪得厉害,短时间是合不拢了。 灰蟒努力想抬头,结果两次都没成功,仿佛是脑震荡得厉害。 少年不急不徐走过去,要把紫金锤再一次砸到它脑袋上。 他刚走到巨蟒身前,后者猛力一蹿,将他紧紧缠住! 它嘴被打歪,无法对敌,但是没关系,蟒类的本赋本能还在。一旦缠住猎物,浑身几干块肌肉同时运劲,要将他绞杀当场! 「少主!」众手下冲上前去。 但巨蟒忌惮那对紫金锤,把头抬得很高。除非斩马刀来,否则谁也劈不到它的脑袋。 「退后!」巨蟒怒吼,「否则我勒死他!」 它鳞片厚硬,体表还经常有光芒一闪,但被众人一阵砍劈,也痛彻心扉。 就在这时,黑衣少年忽然道:「踏破铁鞋无觅处,这是你自己送上门来。「 什么意思? 巨蟒还没搞清楚,少年张嘴,一口咬在它身上。 他双手都被箍住,只有脖子能动,并且是一低头就能咬中。 第385章 你追我赶 每片蛇鳞都比铜钱大,硬度更是远胜铜钱,连少年手下全力劈砍都很难打坏。 可这少年啃下去,蛇鳞嘎嘣一下就碎了,在他牙口下脆得像薯片。 他再接连两口,几片蛇鳞都没了,露出底下柔韧的蛇皮。 这时巨蟒也觉出不妙,自己绞住的仿佛是根木棍,哪有血肉之躯的柔软和弹性? 莫说是人身了,这么粗的木桩,它也能绞碎才对。 而后它就感受到鳞片被揭拔的痛苦,再一看,少年再度张嘴,咬在新增加的这处伤口上。 他一口整齐的大白牙已经变作又尖又利,如同鲨齿。 巨蟒顿时感受到难以言述的痛苦,就好像浑身的血肉都被这厮吸进嘴里。 而在众人看来,它饱满的身躯开始萎缩,伤口附近的蛇鳞开始成片脱落。 巨蟒痛得「呱」一声大叫,朝着少年喷出一口青火。 这不是火,而是它腹中酸液酝酿而成的瘴气,对皮肤有很强的侵蚀性,触者皮开肉绽、痛苦万分。 瘴气过处,少年脸上、脖颈上的皮肉果然被腐蚀,露出血红的肌肉。然而他不为所动,只是闭上眼睛。 巨蟒没招了,松开少年就往林地里跑。 「靠,疼死我了,你还想跑?「黑衣少年哪能让它逃走,反手将它拖回来,继续啃吸。 眼看自己越来越松像个皮口袋。巨蟒大叫:「我乃锷陵国特使,你杀了我必有后患!号陵国和宝树国都饶不了你!」 你不是山羽国的?「 少年松嘴,一脸愕然;「什么,你不是山羽国的?」 「不不,我是鄂陵国使节!」 「符节呢?给我看看。」 巨蟒吐出一把节杖。 有人上前举起,恭敬交给少年。 他拿过来对光细看:「嗯,果然是鄂陵使者的节杖。「 声音里有浓浓的遗憾。 「你找错人了!」巨蟒努力往外抽尾巴,「你放开我,我国可以既往不咎。」 「原来也是个特使,可惜不是我想找的。」少年咂吧咂吧嘴,有点可惜,「吃都吃了一半,算了,干脆吃完得了。」说罢他又抓起蛇身,用力啃咬。 这条巨蟒再求饶也无用,鲜血滴答中,它几乎变成了一条空口袋。 吃了这么多血肉,黑衣少年却未见肚胀,只是打了个饱嗝,脸上的伤口也愈合了。 他抛下蛇尸,随手一擦嘴角: 「这货不是山羽国的,害我白高兴一场。伏鸠,你不是说山羽国特使也会经过三心塬?「 三心湖及周围森林所在地区,称作三心塬。 被他点到名的伏鸠战战兢兢回复:「少主,我打探到的情报干真万确。他们不来,多半、多半还是跟帝流浆有关。」 所有使团的行程,都可能都会被帝流浆打乱。 「多半?」黑衣少年呵呵一声,「那就是你没打探清楚?该怎么罚你自己说。」 伏鸠额上薄汗:「我还得给少主办事,自断一指如何?」 黑衣少年想了想:「行吧,就饶你一回。」 伏鸠咬了咬牙,像是怕他反悔,飞快抽刀自断一指。 当然是尾指。 「那就到扶风城再说。」荒山野岭,上哪再去找目标行踪?干脆,就去目的地候着吧。「现在,先去找那块帝流浆膏!」 天材地宝,能者居之。 无论帝流浆膏在谁手里,他都感谢对方代持了这么久。 黑衣少年指着东北方向,问树梢上的乌鸦:「你说他往那里走了?「 乌鸦见他轻易就送巨蟒归西,信心大增,当下跳到贺灵川钻入树林的位置:「他就从这两棵树当中穿过去!「 黑衣少年走过去,又是闭上眼深深一吸,似在脑中分析好一会儿才道:「没有错,除了浓厚的香气之外,还有湖面上的人味儿!这人忙活一晚上,身上没少沾染帝流浆!「 「尽快收好跟来。「说完,他就冲入林中,追随气味而去。 在崎岖不平的山林,那速度甚至远胜奔马。 乌鸦赶紧拍拍翅膀追过去。 可是飞不到百多丈,它就懊恼地发现,自己又跟丢了! 贺灵川的确一路往东北方向撤退。 这里大树参天,林子里密得找不到巴掌大的一片天,正是他最需要的地貌。 马儿没了,但恶鬼控制的猛虎还在,并且有镜子镇场,虎妖一时半会儿清醒不得。 他就拿猛虎当马骑,一路奔出十里。 直到前方林木稀疏,他才跳下虎背,找了棵大树往上爬,一直爬到离地五丈以上,才寻了根舒适的树权坐下来。 这棵大树枝繁叶茂,他选择的这根树权视野独好,并且就在兽径附近。 他还从上方的叶缝间看见乌鸦几次从上空飞过,不甘地嘎嘎大叫。 选择这里落脚,是因为离得太远就不好清晰接收眼球蜘蛛的现场直播了。 望见那么多武者与妖怪为了乌鸦散播的传言自相残杀,他就庆幸自己提早离开的选择格外正确。 并且那黑衣少年的推想也没错,贺灵川还想着等湖畔的厮杀渐至尾声时,自己说不定还能杀一个回马枪,拣点便宜。 但他有眼球蜘蛛这种偷(^_^)窥神器,不需要凑近围观,所以没被黑衣少年的紫金锤给震出来,反而是潜行的巨蟒倒了血霉。 但黑衣少年出场时,贺灵川就提起了十分警觉。 虽然长着一张帅气的人脸,但这家伙根本不是人吧? 正常人哪会长那样的眼睛和尖牙? 在黑衣少年吃掉巨蟒后,贺灵川听到他与乌鸦对话,立刻跳下大树,骑到猛虎身上,催它发力狂奔。 旁观这厮出手,黑衣少年对付巨蟒显得绰绰有余,必定还有底牌没翻。 对上这个家伙,贺灵川没甚把握。 最要紧的是,他现在身怀重宝。玉器不跟瓷器碰,揣着这么丰厚的帝流浆,他不想跟来历不明的家伙死磕。 他原打算用博山君的隐形蛇皮蒙混过关,奈何那厮鼻子比狗还灵。他可以隐去自身气息,但帝流浆的味道不可能一并隐去。 贺灵川一边驱虎急奔一边思索,很快想到了办法。 他拐了一个大弯。 如果乌鸦能从天空望见他,大概会发现他走了个巨大的「u「字型路线,又奔着三心湖去了。 甚至他一路上还闯进两个妖怪的地盘,得到两声忿怒的招呼。 这是两头巨大的野猪,块头快赶上他所骑乘的猛虎。 它俩后方还有一个巨大的地洞。 众所周知,野猪喜欢住在坑洞里。 贺灵川一看到那个地洞就走不动道儿,猛虎也停了下来。 两头野猪妖顿时朝他大声哼叫,警告他快点滚出去。那四只小眼猩红,因为一晚上都保持高亢状态,嘴角还有白沫。 哪知贺灵川忽然把上衣和裤子都解下来,动作快得拦都拦不住。 两头猪妖一下就呆了,下面两嗓子就没喊出声。 这也是它们能看的? 而后这两件衣裤兜头飞来。 野猪狂暴地想将它们顶开,哪知猪鼻子一动,居然嗅到了帝流浆的气息。 哎? 咦? 两猪大喜,叼起来就往洞里塞。要知道过去一整晚,帝流浆雨可都打在这套衣裳上。 现在天快亮了,灵雨也停了,这又有飞来福利,它们要进洞好好消化。 它们扭p股回去,贺灵川穿一身中衣,骑虎绕地洞奔了一圈,然后继续往湖边冲去。 也就过了盏茶工夫,黑衣少年居然追到这里。 看着密林里的坑洞,他皱起了眉。 他追踪气息一路至此,能感受到洞里最浓郁。 目标躲进洞里了? 好像,也不是不可能。 天亮在即,无论是妖怪还是人,都该找个安全的地方消化一夜所得。 更何况,目标怎么知道后面有人追赶呢? 所以黑衣少年犹豫了一下,矮身钻进洞里去。 这一进,就是小半刻钟。 洞里发生了什么,外面不得而知,反正有一阵高亢的猪叫声传了出来。 所谓「叫得像杀猪「,原型就在这里了吧? 后来,少年板着脸钻了出来。 他衣服本来就是黑的,喷上血渍也不显眼,但浑身血腥味儿十足,脸上也溅了几点。 地穴太窄,躲不开。 他出来第一件事,就是抬头看天。 时间不多了。 黑衣少年在周围探了一圈,终于重新寻到气味。 这回他的前进速度更快,从两头吃草的梅花鹿身边经过时,它们甚至茫然抬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急奔数百丈,一条显眼的兽径通往竹林。 少年才奔到这里,脚下一震,「轰「地一声,地面爆炸了。 这爆炸威力不小,中心炸出个两尺深坑,方圆两丈的泥土被炸上天,然后才簌簌落下。 声响巨大,附近鸟兽四散而逃。 那黑衣少年也被炸飞一丈开外,但落地以后一骨碌爬起来,好像没有受伤。 可是衣服和鞋子被炸烂了,他的扮相现在格外狼狈,就算去扶风城路边摆个破碗,估计也会有好心人关照。 「还是,着急了啊。」他若不是心急追人,应该会闻到路面上隐藏的火药气味。 这时他也顾不得别的,继续往竹林后头追去。 哪知眼前豁然开阔——— 没路了,正前方就是烟波浩渺的三心湖主湖。 第386章 狂暴冲关 黑衣少年一个急刹,脚都踩在湖水里。 这已是陆路的尽头。 此时,朝阳东出。 曙光乍现,还停留在枝叶上的帝流浆顿时气化,连一声轻嗤都没发出来,就消散在天地之间。 这波谲云诡的一夜,终究还是过去了。 阳光的出现,也宣告他的追捕失败。 黑衣少年立在岸边发了好一会儿呆,忽然伸了个懒腰。 「罢了,罢了!」 这猎物也太过狡猾,把破衣烂裳扔进猪妖洞里误导追兵,给自己争取到了最宝贵的半刻钟。 他甚至还有闲情在必经之路上挖坑埋雷。 贺灵川储物戒里还剩几坛子黑火药,这时就做了点小机关。另外他手里还有小炮仗,就是甩地以后会爆炸的那种,拿来当触发引信挺好。 黑衣少年踏上甩手炮仗后,直接就将「雷「引爆。 等贺灵川逃进湖水以后,黑衣少年就彻底是束手无策了。 现在太阳已经升起,帝流浆的气息随即消失不见;眼前这片大湖宽广,谁知道猎物会从哪里上岸? 他也只能作罢。 等一众手下气喘吁吁追到这里,却见自家少主负手走出竹林: 「没戏了。去扶风城吧。」 众人惊呆:「您、您也没追上?」 少年拍拍衣袂,非常坦然:「追丢了。」 那少主为什么不生气? 「得之我幸,失之我命。」黑衣少年只能把无奈当从容,」再说昨晚收获本来就很丰厚。」 他们收集一晚上帝流浆,清晨又从其他妖怪和武者那里搜刮,可谓满载而归。最后这块帝流浆膏,能拿到是锦上添花,拿不到也无伤大雅。 「任务要紧。」 ¥¥¥¥¥ 贺灵川跳入水中,发丝里的帝流浆融入水中,顿时引来鱼群追逐。 他扔出备好的香团子。 臭气一出,鱼群四散。 他趁机游远,并在干丈外一处隐蔽的长草丛中登陆。 这期间有几头大型湖兽来袭,但都被他用香团子打发走了,过程有惊无险。 他上岸以后也不急着离开,确定附近没有生物关注自己,他就取出博山君的隐形蛇皮盖在身上,自己调息入定,闭住周身毛孔,不使气息外泄。 林海树涛的声音,完美盖住他的呼吸。 清水洗净了他存在的痕迹。 就算有什么生物从他身边跳过,大概也感应不到它。贺灵川看见两头松鼠在自己左侧的枝干上打架抢地盘,过了盏茶工夫又有一头伯劳鸟叼着猎物飞过来,把虫子扎在树枝上做串烧。 连它们都发现不了,贺灵川就更放心。 他在这里一调息打坐就是半天时间。 期间不少人类、妖怪从树下路过,贺灵川动都没动一下。 昨晚敢在荒野盛接帝流浆,这时还能加顺利走出来的主儿,至少都有两把刷子。 一直到太阳开始斜照,那头猛虎又来了,在树边蹭了蹭,就有一个小东西沿着树干爬上来,一直溜到贺灵川身边。 「辛苦了。」他摸了摸刚回来的眼球蜘蛛。 他离开那片混乱的丛林之前,把眼线安插在那里了,才得以收看全程直播。 若不派猛虎去接,就凭眼球蜘蛛这八条小短腿,猴年马月能追上他? 现在眼线已经回收,他该找地方炼药了。帝流浆的保鲜期不长,还是要早点落肚为安。 但贺灵川并不打算冒然离开森林。 先前他明 明看见乌鸦们盘旋至此,接着往东北而去。 这些小肚鸡肠的东西,不复仇不罢休。 眼下的重点不是它们,贺灵川跳下树,对护心镜道:「我要就近找个山洞炼药。「 护心镜沉默几息,像在询问,而后回答:「这好办。虎妖知道附近有个地穴是熊瞎子洞,格外隐蔽。每年入冬时,它们都会过去看看里面有没有熊在冬眠。「 当下就由猛虎带路,往西南走了七八里地。 这里山高坡陡裂隙多,很不好走,到处都是小叶杂树,几乎没有妖怪或者人类愿意选择此地盛接帝流浆。 猛虎带着贺灵川下到一条枯涧底部,仿佛都没有路了,然后它就钻进一丈多高的杂草丛里。 他也跟着进去,才发现长草和几棵杂树后面赫然有个不规则的小洞,或者叫作地缝,最宽处的开口也就四尺多一点儿。 活人想进去,要么蹲行要么滚。 贺灵川先查探一番,发现这里头是个长达数丈的水蚀洞,没有第二个出口。 洞里反而宽大些,深处有草堆,有整团厚实得像床褥子一样的苔藓,也不知被什么东西压平了,但贺灵川发现里面还长着各色杂菇。 到处都是霉味儿,还有一点淡淡的腥气,大概是野熊或者野猪留下的,但时间久远。 「地方不错,就这里了。「贺灵川很满意,让猛虎留在外头护法,令眼球蜘蛛吐丝封住洞口,再覆以霞帔锦。 接着,他就从储物戒中取出丹炉、辅料,以及最重要的帝流浆,开始炼制。 先从帝流浆膏开始吧。 贺灵川搓了搓手,这么完美的一块膏体,不炼成戮神丹简直暴殄天物。 他昨晚的收获异常丰厚,落在蛛网上的灵雨基本都被收集起来,没有浪费,因此储物戒中还躺着四只小酒坛子,每只都装到八分满。 上次在风陵渡口,他获得的帝流浆也就瓶底那么厚,跟今时不可同日而语。 没说的,这些都要炼成百善丸,以辅日后修行。 幸好他备料备得足,否则荒山野岭去哪里凑齐草药? 贺灵川也不耽误时间,催生真火、开炉炼药。 药猿伶光的炼药过程,他时常观摩,这少见猪跑但是常吃猪肉,也行。 最重要的是,他在梦境里面已经预炼预排不下十五次,还有孙茯苓拿着诀要在边上提示。 有孙夫子坐镇,那真是每个小错误、小细节都会被拎出来放大解说、坚决改正! 多亏熟能生巧,贺灵川眼下虽然紧张,但炼起药还是忙而不乱、有条不紊。 本身这就不是难炼的药,只是吃下去药效不好把握而已。只要火候、步骤严格按照要求,就不至于炼不好! 这一回也是老天开恩,前后四个时辰,洞外始终没有生物过来干扰。 也或许是昨晚帝流浆争夺战太凶残,多数生物都累了,而抢到帝流浆的自己也要趁早炼化。 戮神丹炼成了,百善丸也炼成了……大部分。 反复机械作业,结果还是有一炉不小心炼坏,贺灵川只能自我安慰: 次品率百分之十,不高嘛。 好在炼废了也将就能吃,就是药效打了个大折扣。 今次争夺帝流浆膏的过程中,护心镜也出力气,贺灵川是个有功必赏的人,因此将炼剩下来的一小块帝流浆膏丢给了镜子。 镜子欣喜若狂。 几个月前令它苏醒过来的那一块膏体,根本没有这块大! 在天地灵气匮乏、别人都只能吃土的日子里,它还能吃到帝流浆膏,这是何等的美妙和幸福? 果然幸福和差距都是对比出来的。 这个主人能处,相当能处! 贺灵川没管它的心理活动。他捧着刚炼好的戳神丹想了半天,还是决定趁热服用。 这么珍贵的东西放在手里,真叫炙手可热。就怕夜长梦多,还是直接吃了吧。 他派眼球蜘蛛去查探周围环境,又把镜子悬在洞口,甚至夜观天象,确定夜里不会下雨导致雨水倒灌地穴,这才长呼一口气,盘膝入定。 但他没留意到,石洞深处的干苔藓上,不知何时冒出了两朵新鲜的白菇,并且菌伞正朝着他的方向。 真力先走几个周天预热,令肌体活跃、气息匀顺,贺灵川才取出戮神丹,一口吞下! 鹅蛋大小的帝流浆膏经过九转酿制,不对,是炼制之后,成品戮神丹比枣子还小一点,并不能入口即化。 贺灵川把它当枣子嚼了好几下才吞进去,甜甜的,香香的,就是有点干,卡嗓子。 ……真就像枣子。 赫连琛并没提过戮神丹应该是什么味道,他炼出来的应该不算失败吧? 也就过了十几息,忽然大股热流轰地一下从丹田升起,给他的感觉就是天文大潮当日洪水爆发,又或者密室猛然爆炸带出来的那一股气浪,无论他事先怎样防备,还是被打得措手不及。 这也太猛了吧?赫连琛不是这样说的啊。 他仓促间能做的,就是尽力引导这股强大能量往膻中穴奔去,不让它中途改道、决堤。 中途改道就叫走火入魔。 决堤就叫经脉俱裂。 这就像身体当中骤然爆发一场天灾,也是他修行以来遭遇的最大危机。 赫连琛没料到他的运气好,能拿到这么一大块帝流浆膏,因此贺灵川炼出来的戳神丹蕴含的药力,比赫连琛的预设至少要强两倍不止! 帝流浆雨可能含有杂质,到手以后还要提纯;但天然的浆膏省掉这一重工序,其效力又不能简单地以倍数叠加,甚至贺灵川拿到的这一块,里面还有红色的浆髓。 他就像在上百头疯牛前方领跑的倒霉蛋,若不能及时、有效引导,自己一定会被顶残顶废、踩成肉饼。 第387章 谁也不许下桌 拿到这么大的帝流浆膏是老天爷赏饭吃,但有时候,饭也会噎死人的。 当然贺灵川对其中原理一无所知,他甚至没空去想戮神丹的狂暴表演是否正常,只是手忙脚乱去引导真力顺着经脉冲向膻中穴。 然而真力的洪流过分狂暴,正经根本承受不住。贺灵川只觉混身鼓盈,像个皮球一样膨胀,若不能立刻分洪,一旦经脉断裂,他人也会「砰「地一声爆开,糊满整个地洞。 怎办? 打通的经脉容纳不下,那就…那就…… 就把没疏浚的一并算上吧。 反正冲废了是死,没能冲开也是死。 贺灵川本就不是坐以待毙的性格,想到做到,立刻引导大部分真力洪流去往奇经。 他先前只打通了两条奇经,剩下的本该用水磨工夫慢慢疏导的,现在也管不了那么多,直接便让狂暴的真力去冲击任督二脉。 这是奇经八脉中最重要的两脉,如人身之子午,是阳火阴符升降之道。尤其任脉,是真力从下腹丹田去往膻中穴的最短路径。贺灵川修习子午诀,最想打通的就是这两道,可惜难度也是最大,他本想放在最后。 今儿就一勺都烩了。 不是它们通,就是他亡。 真力强行冲关的痛苦,就好像有人拿钢钉在他经脉里扎得干疮百孔。 若在平时他一定惨叫出声,但现在叫都叫不出来,只能咬牙苦撑。 撑不住就是个死。 就见平时堵得水泄不通的奇经,被真力的洪流顶着一点一点打通。这种阻力只会越来越大,然而真力洪流的开辟速度竟然也是越来越快,就像火车头在初期艰难的开动以后,速度反而提了起来。 从关元、气海、神阙……一直到鸠尾、中庭、膻中! 然而真力并没有停下,过膻中而不入,继续上行去攻克其他穴位。 与此同时,督脉也在被强行拓展。 为了等待这脱线的两路大军前来汇合,贺灵川只好驾驭其余真力洪流先在正经当中走几个周天。 约莫是一刻钟后,任督二脉就被强行打通。 全身气机循环起来,贺灵川长长舒了口气,只觉刚刚打通的两脉疼痛欲裂。 真力的狂暴,不可避免地击伤了经脉本身。 好在这时候帝流浆的护持特性开始显现出来,飞快地弥补方才造成的损伤。 贺灵川根本没空分心去察看内伤,因为兵分数路的真力洪流,终于再一次汇聚起来,直接冲入膻中大穴! 绕了那么多弯路,终于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要把一个奇点扩成第二丹田,就需要爆炸性的力量。 如果没有帝流浆,贺灵川现阶段根本不具备这种力量。常规打法应该是把气海内的真力反复提纯、压缩,直到压无可压,再用这精纯无比的真力去冲击膻中穴。 就这样都有可能失败,毕竟每人身体的实际情况不同,没有定量定式这一说。 然而今天他借助的是天地之力,要考虑的反而是帝流浆威力太大把膻中穴顶破怎么办,而非炸不出个花儿来。 赫连琛让他先选择膻中穴开辟第二丹田,主要是因为眉心位置太靠近大脑,怕他一发走火入魔就成傻子,这叫两害相权取其轻。 然而膻中穴可是人身著名死穴之一,被外人点中都后果堪忧,更不用说是自我内部爆破过头。 一转眼,戮神丹的药力就冲入尸中,在这里还没被压缩到位,就生生炸出一片气海! 第一次爆炸后,戮神丹的力量根本没消耗掉,紧接着又发生了第二、第三次爆炸。 这种 力量根本不是人身可以承受,贺灵川当即吐血三升,只觉胸口像被炸开一个大洞。 他立刻引导真力离开膻中,然而来不及了,戮神丹的力量正在飞快汇集,酝酿第三次炸裂。 贺灵川暗道一声苦也。 浮生刀似乎感应到不妙,微微颤动起来;作为正主儿,贺灵川却压根儿分不出心力去理它。 难道这一次天要亡我? 贺灵川看去仍然端坐地面,安静如斯。 除了脸上肌肉抽搐,颈上的青筋跳个不停。 地穴外的长草丛里,虫子正在大合唱。还有青蛙和毒蛇远道而来,想找点自助餐吃。 猛虎趴在地穴边的大石上,没察觉任何异样。 眼球蜘蛛们就在它身边,用一根丝吊着两头被裹得严严实实的蜢蚱,正在大块朵颐。 没有生物知道,贺灵川正在赴汤蹈火,游走于生死存亡的边缘。 也没人发现,地穴深处的那一大团苔藓已经由干变湿,彻底恢复了活力,并且以惊人的速度向外分裂生长。 它没有腿,但它可以凭借复制、生长的方式向洞口一步步行进。 也就是向着贺灵川的背影前进。 这时它已经不能叫作苔藓团了,而是一张鲜活厚重的菌毯,上头冒出来的孢子如雨后春笋,起先只是小圆点,仅仅几个呼吸的工夫就长成了或白或红或红白相间的菇子。 它们撑开伞盖以后就开始颤抖,每抖一下就向空气散播大量粉尘。 就这么一会儿,菌毯上长出几百个孢子,爆出来的粉尘充斥了整个石洞。 这种毒粉带有强烈的致幻作用,生物一旦嗅入会很快陷入昏迷或者癫狂状态。 但贺灵川闭目,一无所觉。 此时他陷于内息,并未用口鼻呼吸。 反倒是挂在洞口的镜子觉出一些不对劲来: 「喂,后面有东西,喂!」 贺灵川令镜面朝向洞口,为的是防范外敌,哪知异样来自石洞深处! 姑大爷的,它没法自己转头,看不见后面发生了什么事! 镜子叫嚷起来,但贺灵川没有回应。 糟糕了。 这个新认的主人要是无了,它又没有镜奴,单凭自己可出不去这个地穴! 怎么办怎么办? 镜子正在柔肠百转,菌毯已经延伸到贺灵川身上。 这时毯上又出现了另一种生物: 白色瓢虫。 它们也不是从洞外飞进来的,而是从菌毯内部钻出来的,也不知道是本来就住在里面,还是虫卵临时孵化。 它们一钻出来就开始大啖菌子,己身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成长,不一会儿就由芝麻粒儿变成了榛果仁大小。 这时才能看清,它们尾巴上还有一根仿佛天线的玩意儿,与菌毯相连接。 这时,菌毯也「爬「到了贺灵川身边,悄无声息将他包围。 仿佛在数三、二、一,然后菌毯忽然内翻,「啪」地一声将贺灵川整个人包裹起来! 就像这个人裹紧了毯子,从头到尾,连一丝儿头发都没露出来。 菌毯上的瓢虫同时接到指令,齐刷刷爬到贺灵川身上,三四只凑作一堆,分别对准几处要穴。 它们嘴里伸出尖长如针的口器,隔着衣裳精准刺穴。 当然,包括了气海穴和膻中穴。 贺灵川身体当中的真力,顿时源源不绝被吸了出去。 如果这片森林的老居民目睹这一幕,就知道这是食人菌又在捕猎。 此怪以活物为食,寄居在菌毯中的瓢虫与它是共生关系,会攫取活物身体当中的营养来反哺菌毯。 当然吸食的顺序,真力优先,然后才是血肉。 贺灵川炼制戮神丹时,食人菌就醒了。它在这里潜伏好久,直到贺灵川完全入定,它才出手偷袭。 帝流浆爆发次日,有的是漏可拣。 拣不着漏,拣肉也行。 瓢虫咕嘟咕嘟开吸,它们和菌毯都是大喜过望: 这头猎物身体当中的真力,也太过丰沛了! 这就好像有人去个不起眼的小饭店用餐,以为只能吃到炒粉,哪知坐下来才发现这里供应满汉全席,还是不吃光不许走的那种。 对,不吃光不许走。 这几百头瓢虫大吸特吸,真力也川顺着尾巴上的管子输送给菌毯。 后者慢慢膨胀,每根菌丝都变得更粗更长更水灵。菌毯上的孢子一批一批往外冒,每批都是好几百个,由小变大再爆开,只要几秒时间。 镜子大叫:「喂喂,这是怎么回事!」 它放出一只恶鬼充当自己的眼睛,终于看清了山洞里正在发生的变故。 这是什么鬼东西……啊不,这是食人菌! 糟了,贺灵川已经被它完全包上,生死不知。 就在镜子想通知猛虎前来解救时,菌毯颜色已经变成了深红,并且向着洞外飞快扩张。 咣当,镜子被打翻在地,掉在一个小角落里,正好把洞里的一切尽收眼底。 呃……它又不是没见过食人菌毯,这玩意儿怎么会这样狂暴? 事实上菌毯自己也不好过。 它在贺灵川那里吃自助吃得很开心,然后就饱了。 这还是菌毯头一次没把猎物抽干就吃饱,它给瓢虫下令放开贺灵川,准备等自己消化完新获取的真力再进食。 反正猎物身上被灌注瓢虫的毒液,手都抬不起来。 不过瓢虫想收摊时才发现了最要命的问题: 口针收不回来了! 贺灵川身体当中的真力反向吸住它们的口器,令瓢虫们动弹不得,直接变作真力向外奔流的通道,源源不绝涌入菌毯。 现在,谁也不许下桌! 第388章 替死 菌毯不像其他妖怪那么敏锐,被灌了好一会儿,直到自身完全鼓胀才发现不对劲儿。偏偏门口的霞帔质量太好,它挤不出去。 它想断开与瓢虫的连接,死道友莫死贫道。 然而,晚了。 比先前澎湃十倍的力量,忽然从贺灵川的经脉喷涌而出,通过瓢虫身体,瞬间灌进了菌毯当中! 菌毯哪里受得住?为了卸掉真力,那上面长出来的蘑菇突然放大了十倍。 与此同时,森林各处共有二十四、五个地方都有菌毯爆量扩张,飞快占领了地面、岩石、山涧,里面的瓢虫纷纷出逃,而菌毯上的各色杂菇同样疯狂生长,有些甚至能放出蓝、绿色荧光。 它们爆开又长,长出又爆,试图以此消耗多余的真力,一时间整片山林都飘着奇特的毒烟和荧火。 飞禽走兽嗅之即倒,剩下的疯狂逃蹿。 帝流浆过后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三心塬,又陷入一片狂躁当中。许多服过帝流浆正在寻求突破的妖怪,直接被这毒烟熏得横死当场。 贺灵川对此一无所知。 他只知道身体当中的真力如同万马奔腾,快要将他炸得粉身碎骨时,忽然经脉上破了几百个小孔,真力源源不绝泄了出去。 但是,不够,远远不够。 想解他自己危难,这点儿传输流量太小了。 贺灵川不清楚发生了什么,这时候也根本没空去想,只知道全力推动膻中和气海的真力向外输送。 送出去了,他自己才有活命。 镜子目睹眼前一切,惊得话都不会说了,只听「啪」地一声巨响—— 菌毯爆了。 并且不止是这个地穴。 整片森林当中疯狂鼓胀的菌毯,都在同一时间炸裂。 菌丝、胞子、粉尘、荧光,洋洋洒洒到处都是。即便是昨天帝流浆降临,整片森林也没有这样古怪过。 很快,到处都响起了各式各样的吼叫声。 仿佛有一场骚乱趁着夜色拉开了序幕。 但这些混乱并没有影响到山涧里头的地穴。 菌毯爆炸之后,贺灵川身体当中多余真力基本被排掉,他的情况终于有望稳定下来。 膻中穴顺利开辟为第二丹田,虽然方才的过程太粗暴,但帝流浆再次发挥护持作用,将其受到的损伤——补合。 现在这里已经由混沌变成了气海,贺灵川修炼的阴阳真力正式入场,在里面转了几圈适应适应,对新家表示相当满意。 第二丹田开辟之后,多余的真力就有容身之地。 现在从关元到膻中,真力可以畅行无阻,甚至连任督二脉也变成高速通道。 贺灵川意犹未尽,趁热打铁运行了几个大周天,这才缓缓收功。 刚一睁眼,他就啊啾啊啾连打几个喷嚏。 「这是怎么回事?」 石洞里像下了一场红雪,怎么到处都是奇怪的丝状物?贺灵川发现自己身上落满了粉尘和点点荧光。 他抖抖衣服,喝,洋洋洒洒好大的灰! 还有几个死掉的白色虫子从他身上掉下来,每个都有……鸡蛋那么大。 「哇这么大的瓢虫?」他还头一次见,幸好全是死的。 「我在这里!」角落响起弱弱的声音。 贺灵川走过去,从厚厚一层菌丝底下拽出了护心镜: 「你怎么在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眼球蜘蛛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跳到他身上。 「你险些被食人菌吃掉。」镜子也不知怎么解释,」不对,你已经被吃了。我眼 看着食人菌抽吸你身上的真力,自己肿胀了。可是又过不久,菌毯炸了。」 贺灵川终于知道周围地面上都是什么了。食人菌的大名,他也只是听说,没料到自己练功时居然有这么个东西摸上门来。「它从哪儿进来的?「 「就在这里。「护心镜道,「洞底那一大块干苔藓就是!「 难怪他布下的防御毫无作用,那都是防范外敌的,可没料到敌在身后。 这就叫错有错着,否则被真力炸得尸骨无存的就是他自己了。「原来是这东西帮了我?」 「这还叫帮?」镜子哭笑不得,「你突破了?」 「嗯,算是吧。」 这样也行?护心镜喃喃道:「你可真是福将。」 贺灵川呵呵一声,「福将「俩字他已经听腻了。 这回咋又那么巧呢,他正坚持不住,替死鬼立刻就来。 贺灵川如今见识阅历渐长,这种逆天的好运反而让他心里毛毛的。 不管怎说,这回大难不死真有后福。 他收起护心镜和霞帔,捏着鼻子离开了地穴。 猛虎就在洞口,见他出来摇头摆尾。它先前也想进去来着,但封洞的霞帔实在太坚固了,它楞是没挤进去…… 这会儿天光已经大亮。 自己身在润底还能见光,贺灵川推测这会儿应该是晌午了。「我居然用了一个晚上?」 「一个晚上?我呸!「护心镜叫道,「你在那破洞里待了整整三个晚上!「 贺灵川轻轻「咝「了一声,自己这一次调息居然用掉了两天三夜? 他举起镜子照了照,哎,蓬头垢面。 跳出山涧往外走,空气中到处都漂浮着粉灰,能见度很差。 而后,他就发现倒毙的动物随处可见。 护心镜解释道:「这些粉尘有毒。哪怕经过白天的太阳曝晒,普通野兽还是经受不起。「 贺灵川才知道自己又在鬼门关转了一圈。 此时前面马声咳嗽,一头大角岩羊从松林深处冲了出来,后面还跟着一头巨熊。 显然熊想吃羊,伏击失败。 它看见贺灵川就转移了目标,两脚兽跑不快,更容易入嘴。 这货膘肥体壮,跑起来像堵小山。 贺灵川刚炼了一夜的功,真力犹在鼓荡,满心都是跃跃欲试,哪会惧它? 他足尖一点,反手抽刀。 按理说他会避开熊妖第一击,转去侧边挥刀进攻。 这是成熟又安全的套路。 然而这回他只是蜻蜓点水一记轻踩,地面就多出一个浅坑。 「吓」地一声,贺灵川在空中掠出一道残影,人已到熊嘴前头,险些跟它脸贴脸。 真特么快,反倒把他自己吓了一跳。 一步,他只踏出一步,就跨越了三丈距离! 好在他日复一日炼就的战斗本能发挥了作用,紧接着刀光微闪,刚刚扬爪打算反击的大熊就被削掉了半条前腿。 熊妖痛得嗷嗷喊,又见密林中突然跳出一头猛虎,气势汹汹而来。 三足残废怎敌这一人一虎?大熊的情绪瞬间从愤怒切换到恐惧。 它逃,他追,它插翅难飞。 直到熊尸倒地,贺灵川才长长呼出一口气。 不费劲儿啊。 这种力量、这种速度,这种如鱼入水的感觉…… 是实实在在的突破、完完全全的提升! 他收刀入鞘转身,才发现那头大角岩羊并没有走远,而是立在后方不远处抖着小尾巴,一脸忐忑望着他 。 这羊是淡褐的皮毛,腹部有黑色长斑,后背配着鞍,不知道是谁的座骑。 其实它像鹿多过像羊。 但鞍上有血,有爪痕,他猜想原主大概是遭遇了不测。 再看熊尸上也有不少伤痕,有的像是兽爪尖牙留下的,有的则是锐器所致,它左侧大牙也断了。 它跟其他的妖怪、人类没少争斗。甚至后腿上两个血洞很可能就是大角羊留下的,因为贺灵川在羊角上发现了血迹。 这羊的脾气好像也挺火爆的。 看来,这两天的森林生活任谁也不好过啊。 他走前两步,岩羊赶紧后退。 贺灵川指示猛虎退入林中,这才走过去轻拍岩羊脖子,甜蜜蜜说了些好话,又拿了颗玉米糖剥给它吃。 这家伙呈现少见的温驯,大概是贺灵川那一刀斩熊干脆利落,骇住了它。 当然一颗糖是不够的,至少要三颗。 「你来得正好,载我回去吧。」 贺灵川找了条小溪洗净手脸,然后翻身上羊,往森林外奔去。 这一路,他居然还遭遇两次袭击,都是妖怪发起的。但新收的座骑跑得贼快,轻松一蹦就是一丈多高,因此避过了许多麻烦。 整片森林都沉浸在暴乱和狂躁之中。 他还遇见几具人尸,从伤口判断,仿佛都死于兽口。 帝流浆过后,果然乱象丛生,幸好他离森林边缘已经不远了。 作为山林动荡的元凶,他毫不愧疚,非常坦然地离开了这片森林。 至于那头猛虎,他收回附身的恶鬼,放它一条生路。 通过护心镜的连接,他很清楚这头猛虎对自己不怀恨意。 「既往不咎,结个善缘吧。「他持刀在手,送给这头猛虎一只玉瓶,里面有五颗新炼制的百善丸,以谢它护法之功。 修行之人讲因果,双方已经没甚矛盾了,何必你死我活呢? 猛虎清醒后也不攻击他,只是看他两眼,收起瓶子,两步跳进丛林中,跑了。 ¥¥¥¥¥ 返程沿途,贺灵川看见的乡镇都不复前几日的安宁,保乡团来回巡逻,镇民正在清理树林里的尸体,或者修补受损的房屋。 路上的行人和商旅,明显减少。 他不再耽搁,赶了个夜路直接奔回扶风城。 跟前几天的井然有序相比,现在的扶风城也是有点不一样。 第390章 雇来的帮手 「这几天,城里抓了不少妖怪和人吧?」 「失智乱纪的不少,趁乱打劫的也不少。还有借机杀人的呢。」吴劲松向伙计要了碗茶,「官署都快被报案的人挤爆,差役也忙坏了。说出来你敢信?有个男童被他家养的猪给吃了。官差到达时,他就剩半个身子了。「 「对了,你去哪里迎接帝流浆?」 「出城往东北,远离郊野。「贺灵川向他抱拳,「说到这里,还要感谢太傅点拨之情。「若不是沙太傅提前知会,他这回收获绝没有那么大。 吴劲松笑道:「我会转达。对了,你有没有去到三心塬?中心位置有三个相连的湖泊。」 三心塬?贺灵川心头一跳,他盛接帝流浆的地方,便是三心塬! 「我向东北奔出百余里,也不确定自己在什么地方,只知那里空旷,不过的确有大湖。「贺灵川正色问,「出了什么事吗?「 「三心塬的山泽死了。」吴劲松道,「太傅接到消息,三心塬的妖群动荡在帝流浆结束后并没有停止,反而越发扩大,不仅有外国使团受伤,甚至附近的村镇也受波及,伤亡二百余人,农田也被踩覆。「 「出了这些乱子,扶风城就派人过去调查。第一个情报刚过来,说是当地的山泽已经死了。妖怪与兽群不受约束,又被帝流浆激出凶性,才四处为祸。「 「山泽都死了?「贺灵川微惊。看来帝流浆爆发当晚的争夺异常激烈,连山泽都***掉了。 难道死在三心湖边上的妖怪里,有一头是本地山泽? 「古怪的是,它在帝流浆爆发的第二个晚上才死去。」吴劲松喝了口茶,「连太傅都觉得不可思议,三心塬的山泽居然也会被人或者妖怪所杀。「 「它有什么特别之处?」 「分身特别多。「吴劲松道,「三心塬的山泽很特别,不是常见的虎狼狮和树妖,而是一种食人菌!」 贺灵川举杯的手一顿:「菌?你是指菌子,蘑菇?」 不会那么巧罢? 「差不多吧,我也没有亲见,只知道它有许多分身,遍布森林各个角落,想杀掉它可不容易。官方也是看它天赋异禀,才将山泽之位给它。据说在三心塬,再凶猛的妖怪也不敢惹它,以免哪一天被事后找账报复。「 「那怎么能确认它死了?」 「听说那个晚上,食人菌几十个分身全爆开了,这大概也叫尸骨无存吧?「吴劲松正色道,「能将它一举打爆的存在,距离扶风城却仅有百里,我们却不知它的来历,官署有些不安。」 吴劲松叹道:「这次帝流浆偏偏在我王寿诞之前发生,是好事也是麻烦。三心塬山泽死掉以后,这地方的妖群***,听说前来扶风城祝贺的十几支使团,有四支在那两个晚上受了伤。太傅这几天焦头烂额,都在处理这些事情。」 「不知来历的存在」笑道:「的确争抢得凶,什么妖魔鬼怪都冒出来了。不过,使团怎么也受波及?」 「使团怎么了,使团里面也有妖怪。「吴劲松耸肩,「妖怪们对帝流浆的抵抗力,就是比我们人类差些。」 贺灵川摇头:「看来我能活着回来真不容易。」 「大难不死就有后福。」吴劲松站了起来,「我就是过来看看你回来没有,现还有事,明晚再来找你喝酒。」 「多谢关怀。」 吴劲松走了,贺灵川抬手就要了一盘酱鹿肉。 不是说这里的酱鹿肉很有名么,尝尝。 原来前几天在洞里偷袭他的妖怪,是三心塬的山泽? 堂堂山泽,不讲武德。 不过贺灵川心里很清楚,山泽本身也是妖怪,要觅食,不讲人性 。 食人菌接了扶风城的册封,也只是平时约束一下山妖野兽。在帝流浆来临的大日子,它首先要为自己着想。 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它能找到贺灵川,精准偷袭。 成为山泽以后,它能了解地盘上发生的很多事情。或许它留意到贺灵川在三心湖上斩获颇丰,捱不住心动的感觉,这才出手。 谁规定一块菌毯要有道德? 扶风城派出去的探子,以为哪个大能出手才把山泽数十个分身一起打爆。 其实,那只不过是它没撑过帝流浆的威力而已。 山泽几十个分身都没能捱过去。想到这里,贺灵川就是一阵后怕。 他现在已经有点回过味儿来了,恐怕是自己拿去炼制的那块帝流浆,个头过于硕大,品质过于纯净,反而差点要了他的命。 时至今日帝流浆何等稀少,赫连琛给他开方子时,肯定没料到他会拿到这么一块极品。 要不是山泽好人做到底,他早就乐极生悲。 不过,虽然帝流浆大部分威力都分给食人菌承担去了,但它本身就有缓释的特性。在未来的几个月内,天地灵气温润的力量还是会一点一点渗透和释放出来,助长贺灵川的修行。 经过这一次教训,他也再不敢贪多了。 还有,那些人找他干嘛? 伏山的话他信了一半,现在距离帝流浆爆发已经过去了四五天。谁弄到这种天地灵物都会尽快炼制吃掉,别人再来追讨也没有意义。 像百善丸这种能将帝流浆炼成辅药长期服用的配方,世上少有。赫连琛已经确认了这一点。 那么,这群人苦追他不舍,就不是为了帝流浆而来。 想干嘛呢? 贺灵川离开客栈,一转头就看见乌鸦停在对面屋顶。 这玩意儿还没放弃。 他心底浮起一股戾气: 老虎不发威,是会被当病猫的。 贺灵川想了想,再往集市而去。 乌鸦还是飞在天上,一路跟随。 但是集市里面低坊回廊很多,它的视线被建筑物挡住,只知贺灵川进了一间矮房,至于在里面做什么,不知道。 它不敢凑近细看。 当晚在三心塬活动的人类不止这一个,并且抢走帝流浆膏的强盗还戴着面具,但乌鸦越看他背影越眼熟,总觉得自己没跟错人。 要盯紧这家伙! 不多时,贺灵川挎着一个篮子出来了。篮子用布盖好,乌鸦看不清里面是什么。 而后贺灵川就返回自己下榻的客栈,关好门窗,一直没再露面。 乌鸦惟恐他偷偷溜掉,于是降到客栈屋顶,以便同时观察前门与后院是不是有可疑的身影往外走。 乌鸦这一盯梢就是两个时辰,直至天黑。 贺灵川的房门始终紧闭,仿佛在里面睡着了。 乌鸦在心里默数时辰,夜色再浓一些,那些人就该来动手了。 天井边上突然传来一声刺耳的「吱呀」,把乌鸦吓了一跳。 原来有两名客人推门出来,勾肩搭背边走边笑,声音贼大。 乌鸦不满地抖了抖羽毛。 它的注意力被这点小意外牵引,推门声掩盖了它后头一丝异样的响动。 有个黑影已在后头埋伏多时,趁它分神突然冲出,一把按住它的翅膀。 乌鸦惊起,那黑影一个前扑,精准咬住它的后颈! 噗啦啦,乌鸦拼命振翅,想挣脱出去。 结果屋顶后方又奔出两个影子,对 它群起而攻,一个咬腿,一个咬翅膀,总之就是将它死死摁在瓦上。 乌鸦这才看清,偷袭自己的居然是三头猫! 一大俩小,黑身白爪,像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大猫是妖怪,体型快赶上田园犬了,对付这乌鸦是压倒性的力量。 乌鸦急得嗷嗷大叫:「松嘴松嘴,那人给多少,我出双倍!「 然而猫妖很有操守,根本不理会,两下半就扯断了乌鸦的气管。 捕鸟,它们是专业的。 两个小猫馋它身子,但大猫不许它们吃,叼着猎物跳到贺灵川的窗台上,伸爪挠了两下。 听到这个暗号,窗子立刻打开。 贺灵川见到乌鸦尸体,忍不住对着猫妖竖起拇指:「牛掰!「 这么轻松就替他解决了屋顶上的眼睛,果然天生一物降一物。 猫咪把猎物放到窗台上,喵呜一声。 任务完成,报酬呢? 另外两个小猫也立刻跟了下来,表示自己出了力要同工同酬。 贺灵川立即从屋里拿出一大包鼓囊囊的小鱼干,先给猫妖看了一眼:「都用城东小河一指长的溪鱼晒干,没加盐。」 另外鱼干边上还放了一锭金子。 还行,这个雇主挺大方。猫妖点头表示满意,贺灵川把包袱挂在它脖子上,又把乌鸦尸体送给它们。 三头黑猫一个纵身跳上屋顶,就消失在夜色当中。 但贺灵川知道它们还没走,雇佣协议里面可不止这点儿内容。他重新关上门窗,绕过回廊走去对面的屋子,推门进去。 这间屋子也是他包下来的,但用了商队伙计的名义。从这边望出去,恰好能监视旧屋。 他在窗纸上捅了个小洞,搬了把椅子坐在窗前,抱刀在手。 眼球蜘蛛已经探听到,今晚他可能还有下一波客人。 夜色渐浓,月斜人静。 只有楼下草堆里的蝈蝈在叫唤。 再有半个时辰就天亮了。 这反而是大家睡得最沉的时候。 贺灵川耳朵一动,忽然听到客栈外头传来两声短促的鸦鸣。 第391章 只喝酒不谈公务 两声之后停顿了一会儿,随即又是两声。 客栈里当然没有回音。 于是外头也没了动静。 这些家伙还挺谨慎么。贺灵川轻轻吐出一口气,知道对方九成要退缩了。乌鸦没飞出去,说明客栈内有变数,那么对方未必会下手了。 算他们聪明,否则来了就是浮生刀伺候。 贺灵川并没有追出去,因为宝树王寿典在即,扶风城这两天临时实施宵禁。 若在这时惹上麻烦,不划算。 果然约莫是十几息后,街上传来哗哗哗的急哨声,大概是差役在大喝:「什么人?站住!」 同时还伴着野兽的嘶吼。 看来差役不止是人类,够那些家伙喝一壶的了。 这些动静越来越小,显然逃追双方已经远去。 街上又恢复了安宁。 天亮后,二百丈开外另一家客栈。 有人蹑手蹑脚溜进一间客房,这里还点着灯,伏山就坐在窗前。 「有消息了?」 「是。目标已经入住柳舍,这是扶风城专门安排给各国使者的官邸。「 手下呐呐道:「其他人安排好了。」 「把人都叫回来。扶风城戒备太严,我们不在这里动手。「伏山更改计划,「不过,还是要先确认东西的下落。「 ¥¥¥¥¥ 仅过这么几天,扶风城因帝流浆而起的种种乱象也被疏导,渐归于有序。 关闭的店铺一家一家重新开张,路上的行人也多了起来。 百行百业又恢复了活力,车水马龙的景象重新回归。 已经变成代价的妖和人,再也不会开口了,于是逐渐就被遗忘。不管过去发生了什么,日子总是要过的。 何况贝迦国的百姓很清楚,自己的生活比起其他颠沛战乱的小国平民来说,已经堪称幸福。 此时沙行海已经率队返回扶风城,衣服都来不及换就过来禀报父亲道: 「失踪的罚陵国副使找到了,遗体在三心湖西畔的大树下。附近的妖怪称,没看见过凶手。」 沙太傅眉心差点打出一个死结:「胃陵国太平十几年,睦领友好,没听说最近有什么罅隙。「 「莫非不是国仇,而是私恨?「沙行海面带忧色,「我听说这位副使是银山将军的儿子,本身修为不错,又有众多随从。银山将军性情残暴,一旦这个消息传到他耳朵里去,他哪肯罢休?」 「每到帝流浆现世,幺蛾子总是特别多。各国使团挂彩和失踪了十几个妖怪,不独是银山将军之子。「沙太傅也有些头疼,「方才我去呈报我王,其实在帝流浆爆发当晚,它就施展神通监测城内和近郊发生的大小事件,有几起还是使团主动参与其中。这叫什么事儿?「 宝树王的神通再了得,毕竟有范围限制,只能就近监测,没法子扩展到三心湖那么远的地方。 那是上古妖仙才有的手段,今人徒盼,奈何也。 「我王寿典明日举办,今晚依旧宵禁,全城巡查加派人手。」 沙行海退下之后,沙太傅想了想,问立在一旁的吴劲松: 「你昨天来报,贺骁在城东北百余里盛接帝流浆?」 「是。「吴劲松向来佩服他日理万机,还能将几件小事记得那么清楚。 「那里离三心塬不远了。他回来晚,或许看见什么,你去探听一下。」 ¥¥¥¥¥ 吴劲松顺道儿买了些下酒菜,才去找贺灵川。 进了客栈敲门,没人应,屋顶反而伸下来一个猫 头: 「你找谁?」 「贺骁。」 黑猫又问他:「你姓什么?」 「吴,我从太傅府来。」 黑猫跳到他肩膀上,凑在他耳边低声道:「东家交代,你去松鹤酒楼找他。「 吴劲松会意,离开客栈走了个回头路,去往东街的松鹤酒楼。 这酒楼距离太傅府大概是四百多步的距离,不远不近,所以酒楼里的各项消费也是不高不低,恰到好处。 吴劲松平时和其他侍卫就经常来这里吃酒。 他熟门熟路走进去,说找贺姓的客人,伙计没把他领去包厢,反而带去了后排的客房,叩响其中一间屋门: 「公子,您有访客。」 贺灵川坐在屋里,桌上有酒。 吴劲松进门直接坐下,问他:「你怎么改住到这里了?「 「我投宿到此,方便与吴兄喝一夜的酒。」 松鹤酒楼后面有客房,即便宵禁,住客还可以到前楼来喝酒。只要不上街瞎遛跳,官差不管。只是这里的客房比贺灵川原来的客栈贵了一点点,价格上翻个倍吧。 吴劲松把手里的菜肴放下来:「我给你屋里加点菜。」 他从不在乎宵禁,哪个夜里他都能到处乱跑。 吴劲松理所当然,贺灵川见怪不怪,两人都不提这个。 贺灵川找伙计要了几个盘子,亲手把吴劲松带来的酒肴倒进去。两人互敬一杯酒,贺灵川看见一样菜肴眼睛就亮了,伸手拿了一个剥起来。 吴劲松竖起大拇指:「贺兄弟识货!我带好多人吃这个,他们都不敢碰。「 他带来的酒菜里面,酱牛肉卤香红郁,切工又好,每片都连着薄亮的筋腱,螺蛳也炒得油汪湛亮,辣香扑鼻。但贺灵川首先拿起来的,却是个泡卤毛鸡蛋。 这玩意儿,怕的人是真怕,爱吃的人是真爱吃。 贺灵川边吃边问:「吴兄怎么来了?」 「我昨儿不是说了嘛,今天找你喝酒。」吴劲松暗道这小子不是知道他会来么,还请了个猫保安传话。 贺灵川给他满上一杯:「没别的事儿?」约好今晚喝酒的,吴劲松不到中午就来了。 「能有什么事儿?」 「那今晚只喝酒不谈公务。」 吴劲松微愕,咳了一声:「修行不算公务罢?「 贺灵川老神哉哉:「行了,想问你就问。但你先说说,又发生什么了?」 这小子。吴劲松没奈何,他是来探口风的,没料到被对方先探了:「还是帝流浆爆发当晚,三心塬出的事儿。」 「哦?」贺灵川问他,「这次又死了谁?」 今晚宵禁,马上又是宝树王寿典,若没正经事儿,吴劲松会挑这个时候来找他? 虽说贺灵川救过这位,但他对两人之间的友谊几斤几两重,再清楚不过。 「旱陵国的副使。「吴劲松道,「等陵国使团两天前来报案,他们途经三心塬时正好遇上帝流浆,结果副使走散失踪。沙公子带人去三心塬找了一圈,最后在三心湖畔发现副使遗体,虽说已经被鸟兽咬食一部分,但还能辨认。「 贺灵川心里有数儿:「这位副使是什么妖怪?」 扶风城也发现了骂陵国副使的遗体,那就好办了。 「阴山蟒。」吴劲松摇头,「它还是谓陵国银山将军之子,今年四十岁,才刚要成年。据说这次是银山将军让它随团出来历练,没想遭此横事。使团拜托太傅调查,看看银山将军哪个对头也来到扶风城。「 「哦?太傅也认为这是仇杀?」 「目前 说不准,只知道它混身血肉都被抽干。若非仇杀,谁下这等很手?「吴劲松正色道,「这两天扶风城外事内务干头万绪,贺兄弟要是有什么发现,麻烦告知。」 贺灵川沉吟一下才问他:「你说的阴山蟒,可是一条灰白大蛇,表皮有细黑花纹?」 吴劲松一个激灵:「是,是,正是!你见过?「 「那晚有乌鸦报讯,说湖边出现大量帝流浆。我赶过去一看,众多妖怪和武者都在湖边厮杀,战况甚是惨烈,最后胜出的两头「崂枝「正要打扫战利品,却被十来人吓走。你说的胃陵国副使,也就是那头阴山蟒还潜行靠近那群人的首领,想要下手突袭,却被他一下探出原形,围而屠之。」 吴劲松听得一呆:「什么,鄂陵国副使是去抢帝流浆,因而被杀?「 死因就这么简单,和其他妖怪一样为帝流浆而亡? 「你不是说,好几个使团都因卷入帝流浆纷争而减员?」妖怪就是妖怪,并没有因为使节身份而矜持。 贺灵川耸了耸肩:「我还听那些人说,杀错了。「 「杀…」吴劲松呆滞,「杀错了?他们本来想杀谁?」 阴山蟒是枉死的? 「不知道。」 吴劲松心里一寒。 那些人居然杀错了目标?也即是说,他们还会再动手一次! 贺灵川又道:「阴山蟒大概跟那目标长得很像,才会被认错吧?」 也即是说,那群人的目标也是一条长虫? 「杀掉使者的凶手,昨天你也看见了。」 「咦?」吴劲松一怔,脑筋转了好几个弯,「你是说,昨天客栈里那几个人?哎呀,你怎不早说!「 贺灵川挟起一片酱牛肉,慢慢咀嚼。 嗯,筋道,入味,不愧是吴劲松从老字号买来的下酒菜。 「帝流浆爆发当晚,三心湖畔的妖怪和武者成打成打地死掉,见多不怪。你若不提这阴山蟒,我哪知道他还有那等身份?「那个晚上莫说人命如草芥,妖怪都死得像尘埃,事后又有多少人在乎? 「为首那人自称伏山,昨晚溜到客栈附近,估计是想杀我灭口。」 第392章 远上白云山 吴劲松一惊,「你……「不过贺灵川好端端坐在这里,应该没什么事,「没受伤吧?」 「惊动了官差,他们跑了。」 「我要回去禀报。「吴劲松站起来道,「官署正在草拟通缉令,很快要张贴出去。你跟我走一趟吧,给画师描述一下杀害使者的凶手形貌?「 「赏金能有多少钱?」 「这种紧急外交事件,如果拿下凶手,至少赏金百两。「吴劲松只能估个大概,「如果是报讯儿,大概也有个二十两吧。」 二十两金子就是二百两银。不愧是扶风城,连通风报讯都奖励这么多,壕。 贺灵川手中筷子向他一伸:「二十金来。」 「你……」吴劲松一喜,「你知道他们下落?」 「他们并不清楚我在现场目击,顶多只是猜测。「 只凭猜测就要杀人,宁杀错不放过。那黑衣少年也是真凶悍。 「既然他们这么惦记我,我怎能辜负他们好意?「贺灵川笑道,「所以,我也悄悄跟踪他们,一直跟到他们下榻的西寮客栈,就在城南神庙后面。」 当然他所谓的「跟踪「,指的是眼球蜘蛛。 吴劲松一击掌:「干得好!」 他在身上一阵掏摸:「那二十两金先记账,我回头给价讨来!走走,快跟我走。「 贺灵川笑着喝完杯中酒,随他出门了。 亲手报复何如借刀杀人?这里可是扶风城,宝树王脚下,官方势力最大。 他再次调用眼球蜘蛛的视野,发现小蜘蛛攀附的这名汉子已经返回伏山身边,这群人正在闭门商议。 不巧的是,这名汉子大概是等级太低,只被派去外头守门。眼球蜘蛛想溜进屋里去偷听,但门窗都有结界,它一靠近就被弹飞。 幸好它体积小重量轻,否则结界都要报警了。 贺灵川摇了摇头。他毕竟不是朱二娘本尊,这眼球蜘蛛不能由他远程遥控,真是一大缺憾。 夜色中的扶风城,仿佛有一点暗流涌动。 ¥¥¥¥¥ 黑衣少年和部下的商议已近尾声。 没办法,任务目标还活蹦乱跳,而他们时间又紧,只得临时制定新计划。 在门廊巡逻的两名汉子百无聊赖,一人打了个呵欠,另一个被传染,也下意识张大了嘴。 紧接着一枚箭头钉进嘴里,穿颅而过! 另一人惊觉,放声大叫。可声音还没喊出来,檐下扑出一头怪物,像蝙蝠又像鸟,双翼张开,一下将他头脸包住。 他的叫声就变成了「唔唔「两下,几乎没人听见。 这东西似乎还有麻药效果,这人情急间没屏住呼吸,顿觉头晕眼花,还没来得及将脸上的东西揪下来就昏倒了。 此物自行跳开,露出真面目: 一头飞鼯鼠。 它能扯开肋下的皮子滑翔,其体型是普通同类的四倍大,模样也没那么无害。 即有数十官兵奔近,将客房围住,毫不客气地刀枪齐出,砍烂门窗。店家已经交代,十几人同时入住的只有这一伙儿,占了一排三间屋。 众人都做好对敌准备,然而屋里一片安静,没人喝骂,没人跳出。 屋子是空的。 「墙上有阵法!」 兵卫抬头,发现灰墙上画了个阵法,线条繁复,中间有个奇特的符号。 「这是……?」 一名副将从后方赶来,进屋看到墙上阵法,也没空琢磨就先发令:「搜,去四周细搜!」 话音未落,他就觉脚下一软,像是踩到什么东西。 「轰隆「一声巨响,屋子被炸得四分五裂,椽子都飞出去五丈远,「乓「一声砸倒了邻铺的大门。 黑烟袅袅升起。 闹市中突然发生这么一起事故,周围惊叫连连。 黑衣少年等人就在十几丈外的民居当中,仰望黑烟升空。 他身后一名大汉,原本气血充盈,现在却满面苍白,摇摇欲坠,连头发都白了好几根。 这人方才自我献祭五年寿命,才勉强启动了大搬山阵法,将众人传送至此。 在扶风城跟官兵正面交手,非明智之举。对方数量众多,后援源源不绝,能把人生生耗死。 见少年直勾勾盯着黑烟,似是出神,手下忍不住提醒:「少爷,我们该走了。此处非久留之地。」 扶风官兵很快就会搜到这里。 黑衣少年眼里凶光闪烁。 幸好他谨慎,点后手,也幸好他灵识敏锐觉出异常,否则要杀出官兵重围还得费好大工夫。 从这里就能看出,他们的住处被围得里外三层。 官署出动了至少三、四百人,从人数上就对他们很尊重。 「少爷?「 「扶风城应该接到了阴山蟒的死讯。但若不是那人告密,官方不会找到我们头上。」他眯起眼,「好,好极!」 那小子果然是表面一套,背地里一套。 他回身盯向众人,后者只觉周身一凉,仿佛被窥探,但这感觉也是一瞬,很快又恢复正常。 实则黑衣少年扩开神念,将每人都扫视一番。 「把身上衣裳脱掉,马上换一身新的。」 在这里? 好在众手下训练有素,只执行不发问,飞快地褪旧换新。 「先前我们身上大概被放置了追踪法术或者药粉,否则官兵不可能精准定位。」黑衣少年的神念没发现任何异常,心下啧啧称奇。 贺灵川展现出后知后觉的本事,第一次在他们击杀阴山蟒时,第二次是客栈夜袭,眼下就是第三回。 事不过三,这人在他们身上动手脚了。 他不知道,眼球蜘蛛原本附在客房门外的喽罗身上,没跟着他们一起过来。 「把撤退计划提前,分组散开。」黑衣少年飞快道,「我们人多,太显眼了。」 「我们要撤退离开吗?」 黑衣少年仿佛听到天大笑话,掏了掏耳朵:「你再说一遍?「 手下呐呐不言。 他咧嘴一笑,笑意却不在眼里:「目标不变,东西要抢,人……也要杀!「 次晨,太阳依旧从东边升起。 贺灵川伸了个懒腰,神清气爽地起身。 开辟第二丹田后,他不仅真力运行速度更快,精力也更充沛。像这样只寐一个时辰就能精神奕奕。 若在从前,他不睡够两个时辰都怕自己有黑眼圈。 黑猫也从窗台跳进来,下犬式伸懒腰,又在木窗上一阵抓挠,刮出道道白痕。 「喂别乱抓,门窗损坏我得赔钱。「他雇这黑猫来帮忙是按次数给钱,今天没活儿给它,结果猫儿自己又来了。 小猫不知道去哪玩耍了,大猫过来蹭了蹭贺灵川才问他:「你去白云山能不能ii顶便捐我一程?我也想去观礼,但自己走实在太远了。「 它腿短。 贺灵川自无不可。 此时有人敲门,石二当家来了。 他换过一身新衣,喜气洋洋道:「我们该上山观礼了!」 「你今天不忙生意?」宝树王的寿典也是商人们的狂欢。来自贝迦内外的商旅趁机将奇珍异宝、奇花异草都搬到扶风城来,大小拍卖会就没停过。官方统计,每天都有拍卖会近百场,珍宝商人这一波也是赚足了眼球。 「该销的都已经销出去了。」他们主要还是做批发生意,「听说去往灵虚城的官道已经清理完毕,官方还加强了巡安力量。因此,今天观礼结束就直接上路!人多还安全。」 帝流浆突然爆发,打乱了他们的行进计划,在扶风城已经耽搁不少时间。今天庆典结束,他们要尽快赶路。 「对了,这是你要的书。」石二当家递给贺灵川一本册子,「果然扶风城有啊。我的伙计找了两家书屋就找到了,据说还摆在非常显眼的位置。「 「精装抄本?」贺灵川接过来翻了翻,尘灰飞扬,「咳咳咳好大的灰!」 石二当家有点迷茫,「贺兄弟你要这个干什么?我看通常也没人买,那家书屋一共也只进两本,都供在高架上吃灰。据说啊,这书每隔二三十年就有抄录一遍,免得失传。但说到有人看么,我觉得未必。」 「不可说不可说,山人自有妙用。」贺灵川拍拍书皮,又抖出一片书粉,「这书本来就不是用来念的,还这么薄?太棒了!「 「切。」石二当家翻个白眼,催他快点上路。 贺灵川也没什么东西好收拾,两人牵上座骑出行,黑猫就跳到贺灵川的座骑岩羊上,准备搭一段免费的车程。 这岩羊载着他从三心湖回来,跑得又稳又快,耐性居然极好,难怪有人收它当座骑。 跟马和驳兽相比,岩羊的跳跃能力杠杠的,随便起跳都是一丈多高,轻灵迅捷,尤其适合山地行进,贺灵川干脆把它留下来代步。 当然,它的负重能力就一般了,超过五百斤就腿软。 天才刚亮,街上就熙熙攘攘,行人摩肩接踵,基本都是往北。 这种情况下也不用骑马了,只能牵马跟着人潮前进。 至于马车/驴车,根本就寸步难行。 路过两个神庙,贺灵川看庙前搭起的戏台子已经开演了,台上丝竹吱呀,台下群众笑逐颜开,孩子追着卖糖串儿的小贩,真比过年还热闹。 第393章 宝树王的众乐乐 贺灵川一路走来已经看见七个戏台了,有的市集口宽敞,一摆就是俩:「这么多台戏,遍布城里到处都是,能让宝树王欣赏到么?「 唱戏的声音太大,贺灵川离得这么近,石二当家都听不清他说什么。 只有黑猫尖耳朵动来动去,听明白了,跳到他肩膀上解说: 「能看见。扶风城里每一棵树都是宝树王的耳目,别人在树边说了什么、演了什么,它统统都知道。」 贺灵川竖起拇指,牛! 不过想想许多山泽仿佛也有这种本事,宝树王贵为一国之君,还有天赋特性,这对它来说大概是寻常所为。 「我听说,宝树国是贝迦最太平、人口最多的国度?」 「除了帝王管辖的州郡,可以这样说罢。「这回是石二当家回答,「在所有妖国中,宝树王国存在的时间最长,有五百多年,战争次数反而是最少的,还不到三十……次?」 黑猫纠正他:「三十二次。」 「平均十七八年打一场战争。「贺灵川掐指一算,「这很少么?「 看来他对「少」的定义,和贝迦国人不太一样。 「跟其他妖国相比,那已经是少得可怜。你看山羽国最近还在内乱呢。「黑猫解释道,「贝迦的帝王若是对外宣战,宝树国也要出兵跟随,这也要计入次数的。这里太平,居民就多。我就是从山羽国迁过来的。「 「山羽国是怎么回事?「贺灵川听说山羽国盛产猛禽,堪称贝迦国的空军摇篮。 「少司马被捕入狱。大家都认为他是好官儿,肯定是被冤枉的。哪知他在狱中暴毙,传说死相极惨。好些大人看不过去,想让国君处理凶手,结果王廷只是推了一个替罪羊出来,大伙儿就不干了。「 「就因为一个少司马?」 黑猫舔爪子:「哎呀,还有很多事情,说一年都说不完。」 贺灵川十分好奇:「山羽国内乱,灵虚城不管么?」好歹也是发生在自己国度内。 黑猫一愣:「各国自主,灵虚城为什么要管呢?」 「就不怕内乱扩大?」 石二当家叹道:「贝迦各国再怎么混乱,最后还会平复下来。过去那么多年不都这样,灵虚城大概已经见怪不怪了吧?」 地方混乱,灵虚城居然不管。这也是好奇怪的体制,难怪被外国拿去当作研究的范本。 不久,两人跟商队汇合。 在扶风城挤挤擦擦半个多时辰,众人终于走出北门。 前方的路一下子就宽松了,座骑也能小步快跑。 一路繁花。 现在快要六月了,本来就是百花齐放的时节。从扶风城北门去往白云山,一路都是姹紫嫣红,鲜花争相怒放。 便是最碌碌无名的小草,也撑出了细白的花朵来应景。远远看去,仿佛绿地上落了一片白雪。 山路变作了花路,瀑布也险些变成花瀑。 只望一眼,便知春满人间。 这副景象也引得路人啧啧惊叹。贺灵川就听到前面那对母女讶道:「昨天回城也走这条路,根本没见这么多花!「 「今日盛开,定是给宝树王祝寿。」 贺灵川实是惊讶:「天地灵气衰微之时,宝树王的力量还能一直延伸至这样远么?「 护心镜闻声道:「中古初期不算什么;现在还能号令百花,那是真有两把刷子。」 「不过这也要视宝树王的本体而定。它活了八百岁,对这城池的影响力可以逐渐扩展,就算日拱一寸,几百年积累下来很可观了。「 宝树王经营自己地盘这么多年,扶风城又是核心地带, 当然是被它全方位、无死角地渗透。 贺灵川就随着车水马龙走到了北郊的白云山。 这山不算高,海拔也就三百米左右,坡度又平缓,便是老人也能爬动。 当然白云山今日应该更名为花山,各色野花在这里争奇斗艳,蜂飞蝶舞。 爬过山脊再往下看,贺灵川不由得长长透出一口气。 山阳面的长坡依旧是又徐又缓,骑着马儿都能踢踏往下走。 长坡止于湖畔。 他才惊觉,白云山颠赫然是个火山口。 它大概已经沉寂了太久,火山口积起好大一片内湖,也称作天池,水面平滑如镜,几乎不掀一丝波澜。 湖中央,有且只有一棵大树,枝叶参天,华盖亭亭。 那冠幅至少超过了一百五十丈(五百米),贺灵川离得这样远,依旧觉出它的硕大无伦。 其树干粗壮得难以置信,并且是落须生根,轻轻松松就一木成林。 从远处看去,数十根树王级别的树干,共同撑起了巨大的顶冠。 「没想到,如今还能看见这种级别的巨物!「护心镜也是一声赞叹,「它一定很得民心,才会获得这么丰厚的元力滋长!「 灵气不够,元力来补。 石二当家不敢伸手去指,只侧头对贺灵川道:「这就是宝树王,今日庆典的主角!」 也是统驭辽阔疆土的一代妖王。 贺灵川问:「它的本体是什么品种?」 石二当家呵呵一笑:「听说是海底木?听说。」 「哼,一知半解。」博学多才的护心镜接过话头,「这是具罗树!」 「到底是具罗树还是海底木?」 「海底木也有好些品种,具罗树是其中最珍贵最稀有的一种。「护心镜傲然道,「就算上古时期,它也不常见。」 知道这个有什么好骄傲的?贺灵川问它:「海底木,是我知道的那个海底木吗,可以栖魂?」 「每种海底木都可以啊。」护心镜解说道,「传说它们长于青冥之间,才能让魂魄栖居其上。当然了,它同时也生长在现世。「 贺灵川已经看清宝树王足下没有泥土,也就是说它直接扎根水底,真不愧叫作「海底木」。 这样看来,从根部算起的真实高度就更吓人了。 护心镜语气里满是渴望:「要是能搞来树枝就好了,哪怕就一根。「 「有什么用?」 「体会青冥与现实的间性法则啊。就像我现在每天都在感受亡灵之城的存在一样。」镜子道,「海底木本身就有那种特性,这老树已经活了八百年,对此应该更有感悟。我想借鉴一下,借鉴一下。」 贺灵川是没想到,它作为一面镜子居然这么好学。 此时多数平民都在长坡停下脚步,找个空地跪坐下来。有那虔诚的,面向宝树王行五体投地大礼,口中默诵祷词。 贺灵川正好从一名虔信者身边经过,听到他的祷词是以「功德无量开元镇古灵虚圣尊在上」开头,大概念了六七个神明的尊号,而后是贝迦妖帝,最后才是今天庆典的主角宝树王。 但看此人神色肃然,面相庄严,念得又无比纯熟,这绝不是轻慢之词,应该是日常开篇。 也是,北方妖国尊崇神明,教导平民日夜祷祝也不奇怪。 当然多数百姓把这次白云山之行当成了合家欢,扶老携幼跪拜念诵之后,就开始谈笑风生了,放任野娃子、小妖怪满山乱跑,俨然一场踏青野餐会。 鞍上的黑猫就直勾勾盯着两窝又白又胖的仓鼠,两只白手套在鹿背上拼命踩奶,眼珠子都不 会转了。 贺灵川不得不提醒它:「喂,你的口水流到鞍上了。「 若非顾忌这里是宝树王栖身之地,指不定就有人放起风筝。 贺灵川看到的,却是宝树王对扶风城人的宽容。 一棵树嘛,大概也认为独乐乐不同众乐乐。 当然缓坡上的树木也很多,据说这都是宝树王的耳目,没人敢在这里乱来。 山间有清泉淙凉,汇作上上下下十余个小瀑布。贺灵川和石二当家就顺着清泉继续往下走,慢慢靠近湖畔。 有两头猿卫上来察看,在贺灵川出示请柬之后就放行了。 平民只能坐在坡上观礼,贺灵川有太傅府的请柬,能得到入廊歇坐的贵宾待遇。至于石二当家和黑猫,就是被挟带进去的。 正前方一排建筑沿湖展开,称白云居,中间最高五层,两边是长长的游廊。但是今天人太多,游廊前方的空地上还摆满红毯,面积相当于一个球场,现在也都站满了人。 单看白云居气派恢宏,然而在后方参天巨木的背景下,它反而被衬得精致雅巧。 贵宾席在游廊上,有专人接引,不能自行乱走。 此时白云居内外站满了宝树国的官员,都在热烈交谈。 宝树国面积广大,三四个孚国加在一起都比不上,各地官员也是天南地北,借着这样盛大的节日正好应酬一番。 石二当家感叹:「今天只算到场的宝树国官员,怕不就有七千多……不不,有九干多人。国之富庶可见一斑。「 他说的只是官员。 这里还有警卫、侍从、厨师,及各式各样的服务人员,人数可就更加庞大。 贺灵川想起朱曦言在石桓给朱秀儿办的那场宴席,当时他已觉盛大,其实与会的权贵人数尚不及今日这排场的一成。 虽说朱家一个小姑娘的排面当然不可与宝树王同日而语,但据贺淳华所说,石桓城权贵已经去了十之七八。 ~~~~ 12月29-31日双倍开启,求月票猛烈灌溉!!顺便求下个月保底月票。 第394章 故国的消息 因为国君也送了礼物,都城的政要们就算没有亲去,也都派出代表参加。 同样,能来这里参加宝树王寿典的,都是各地政要。 贺灵川挠了挠头,这宝树国的「政要「可真多。他想起老爹的州府,从上到下连官带吏,好像才不到三十人,个个满负荷运转。 没办法,穷哪。 虽然后面肯定会扩招。 现在这里官员就超过了九干,他都不敢想象宝树国每个州府有多少官吏,郡里又有多少,县呢,乡呢? 并且,这里人类居多,个个衣冠楚楚。 显然管理地方、处理事务的能力,还是人最擅长。 坐下来以后,石二当家就开始和周围的贵宾聊上了。 能进来这里的,不是官场就是生意场上的人,多结识个朋友今后就多条路子。 贺灵川举茶喝了一口,入喉生津,可以跟松阳候送他的茉莉龙珠相媲美了,想来价格不菲。 茉莉龙珠是松阳侯赠出的私房好茶,这里的茶水却是供应全部来宾的。 侧边两个官员正在交谈:「这是我们雾清的茶,称作雾茶。」 「我知道,我是甘州府的嘛,雾茶每年卖到外地有几百万斤,当然品级没有这个好。「 「呀这么巧,我也是甘州府的!」 两人一番嘘寒问暖,又聊些主官的闲话。 贺灵川往嘴里塞了个脆皮蚕豆,问他们:「你们同一个州府的,竟然互相不认得?「 官员道:「你这样问法,看来不是宝树国人?」 贺灵川笑了:「的确不是。」 「我是甘州北府的。」 另一个道:「我是甘州南府的。相隔五十里,平时都不在一起办公,怎么能认得?「 「一州之府还分南北?」贺灵川微讶,「请问,南北州府各有多少人?」 「我们北府定员三千三百二十人。」 「南府少些,约莫是二干八百多。」 所以甘州府合计官员六干一百多人?贺灵川见识少,忍不住乍舌:「甘州底下有几个郡?「 「八郡一百零二县。」官员叹气,「那杂务堆得像山,没一天能处理完。」 贺灵川掐指一算,夏州下辖六郡,共计九十八个县。但夏州府的官员数量,尚不及宝树王国甘州府的百分之一! 另一外官员看贺灵川震惊,轻咳一声:「甘州这算少的了,孜州还多了东西二府。」 一州之大,还要分东西南北府?「孜州官员过万了?「 「自然。」官员笑道,「每到发放年货,都是孜州那里最热闹。排队去晚的,要从早上等到晚上呢。」 贺灵川眼珠子一转:「既然活儿那么多,各州府可有安排差遣?「 所谓差遣,就是外包。 夏州府官吏才三十多人,贺淳华哪怕抓小儿子去当义工,许多案头文书工作还是干不过来,于是就把不涉及机密的活计外包出去,州府花钱找人来做。 这些不领俸禄,而是州府额外雇请的人工,甚至连差役、马夫也是领这个钱。 此举非贺淳华所创,早已有之。 外包领的钱,当然比正式编制要少得多。 官员点头:「那自然是有的。没有这些人手,活计哪里干得完?「 公务都外包了,州府还要养六干多官员?贺灵川正在感叹,这人斜睨着他:「小兄弟有何高见哪?」 贺灵川笑笑道:「我就感慨贵国物华天宝,这么大的国家运转不易,民间却还如此富庶。」宝树国繁华,否则哪里供养得起这么多官儿? 官员可不是光杆司令一个人干活儿。那还得配手下,管吃喝,出门有车马。 冬日薪炭,夏日冰饮,不给实物也要折算成钱。 一套人马,处处都是开销。 那两人又聊上了,石二当家扯了扯贺灵川的袖子,压低声音道: 「我去甘州府办过事,就p大点儿私事,前后要盖十二个章。嘿嘿,宝树国特色。常规事务都办得很快,但额外的事就不行了,磨迹!「 贺灵川奇道:「其他妖国不这样?」 「我一共去过九个妖国。「石二当家摇头,「就数宝树国的官府人员最多。反正么,他们养得起,也不需要别人瞎操心。「 贺灵川目力好,此时远远看见沙太傅立于正殿当中,神色肃穆,正与人交谈。 游廊沿湖而修,贺灵川入座以后只要微微身,就相当于悬在湖水上了。 从他的角度往下看,湖水清冽,仿佛能见到湖底盘根错结,无数鱼虾栖身其中,其乐融融。 贺灵川看向湖中的巨木。 也就是说,它的根系其实已将整片湖泊牢牢把控,不留一丝缝隙? 这样一棵沉默的神木,平时如何与人交谈? 贺灵川更好奇的是,宝树王如何与敌人作战? 贝迦国十三妖王都是赫赫有名的大妖,靠实力上位。宝树王最为年长,必然有了不得的手段,才能保住这个国家长治久安。 此时谒者正在唱报到场的使节,一会儿是「须罗国使者到」,一会儿又是「赤郡国使者到「,贺灵川听得津津有味。 宝树王寿诞,其他妖国都派使者前来贺寿,据说位置在贝迦西北的须罗国使者,早在四十天前就已经动身,方能如期而至。 各国使节,有的是人类,有的是妖怪,但看起来通常都是气宇轩昂。毕竟是使者,代表本国气度,首先在外表上不能示弱。 妖国就是这样,大路上走一圈儿,什么牛鬼蛇神都能碰到。 贺灵川转头时,恰好听见谒者高呼「山羽国使者到」,下意识看了一眼,目光就是一凝: 这山羽国的使者团当中,居然有一条白色巨蟒! 蟒身雪白,上面有环状斑点,煞是好看。 但这、这跟等陵国的副使、被伏山杀掉的那头巨蟒,的确有几分相似。 不怪他认错。 贺灵川就觉得山羽国的妖王真有意思,明明这个国家盛产猛禽,却让一条蛇妖当使者。 当然这条巨蟒看起来健健康康的,显然伏山还没去找他的麻烦。 这个使团呈上礼物,就进入后殿安坐,贺灵川明显发现它们身边的护卫更多。 官署从他这里得到情报后,一方面加大对伏山的搜捕,另一方面肯定对山羽国的使者加强保护。 宝树王八百岁寿庆时,若是让友国使者在自己地盘上被杀,那真叫奇耻大辱。 现在白云居内看起来喜气洋洋,实则守备森严,若有人敢在这里趁机作乱,恐怕立刻就会被剁成肉泥。 贺灵川今天一整天都没遇到太傅府的人,不清楚伏山是否被擒。 但他心底有种感觉,这人堪比小强,恐怕不会轻易落网。 当然他现在的注意力都在巨木身上,安保什么的自有别人烦恼。 附近一直有官员交谈,说的都是地方上的、官场上的琐事,他没细听,然而有两人言语中居然提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洪承略。 贺灵川心中一动,凑过去拱手道:「两位说的可是洪将军?「 「是啊。」这两人回头一看,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 郎,面生,「你是?」 贺灵川亮出令牌:「我从太傅府来观礼。」 这两人的态度立刻就热情了:「失敬失敬。「 贺灵川拿出的是太傅府专为本次典礼所造的银字牌,既是通行令也是请柬,能接到这个的都是府中的贵宾。 「我家与洪将军有旧,听说他归隐多年又再出山,在鸢国打仗。想请教二位,洪将军近况如何?」 「我们说的就是这个事。「一名官员道,「洪承略又被霜叶国师起用,在鸢国北线支援那个鸢国的降将,叫作什么来着,呃,浔……」 「浔州牧年赞礼?」 「对对,年赞礼!」这官员连连点头,「据说河畔那一仗打得敌人落花流水,鸢***队死伤有三万多哩。」 年赞礼引来那场滔天大水,把赵盼的军营都冲垮了,也冲得鸢军气势全无,不输就怪了。贺灵川到现在也没想明白,这么逆天的手段是怎么使出来的? 那已经远远超出人力所及。如果仗都能那么打,贝迦岂不是所向披靡,世无敌手? 他喉咙有点干,忍不住一声轻咳:「然后呢?「 「鸢国大概吓个半死,派人跟年赞礼议和,结果派去的使者都被姓年的斩了。」这官员道,「我听说,鸢国西边也在打仗,两头吃紧。」 「现在年赞礼打到哪里了?」想起应夫人精心布置的新家,贺灵川心头一紧,」距离夏州首府敦裕还有多远?」 「你知道夏州首府啊?」 「是。」贺灵川点头,「曾随家人去过,是个好地方。」 邯河大败,赵盼这个主帅要担责,但贺淳华那时也在前线,还带着夏州府的精锐。 胜了什么都好说,败了……败了就什么都都跟你作对。 贺淳华前面打下来的基础,好不容易在夏州军民当中立起来的威信,必定大受损伤。 征兵、募粮、搞钱,样样都要加难度。 当然最可怕的还是北方敌人的铁蹄,正在蚕食这位夏州总管的领土。 这种情况下,贺淳华有什么办法守住夏州南部,守住敦裕? 第395章 灵种 老爹潜心砥砺二十年,难道一朝竹篮打水? 贺灵川觉得,他没那么容易被打垮。 「不清楚他们打到哪了,年赞礼好像生病了。」 「有一个传闻:洪承略支援年赞礼的过程中,怂恿他动用一件青阳宫遗失的至宝,叫作绿意瓶,这才一举定胜负。「另一名官员道,「据说,灵虚城有人对这次行动很不满。」 来了来了,贺灵川一直猜想年赞礼动用过战略级的法器,否则怎么能逆风翻盘?原来那件法器叫作绿意瓶吗? 「绿意瓶的作用是?」 「那我就不清楚了,反正应该是很厉害吧。「他毕竟不是灵虚城的官员,对这些战争的细节没那么清楚,能打听到「绿意瓶「这三个字,他已经用尽八卦之力了。 另一人问:「这都打了胜仗,有什么不满的?」 「那件宝贝可不是单凭一支队伍的元力可以用出来的。我听说啊,霜叶国师大手一挥,将咱们贝迦的大量元力都划拨给了年赞礼,否则憋死他都用不出来!「 贺灵川轻轻「咝「了一声:「给出去太多,我们留存的不就少了吗?「 「就是啊,所以灵虚城那些元老们不干了,说这是浪费战略储备。咱东边还有冲突呢,哪能把大量元力随便花在不相干的战争上?「 贺灵川喃喃道:「不相干吗?」 是啊,拼命往南进攻的是浔州牧年赞礼,北方妖国又没出兵。对贝迦国人来说,可不就是不相干? 可他们若不干预,鸢国的战争怎么会打得这样吃力? 「再说了,给一个降将那么多元力做什么?他对贝迦可没有丝毫贡献。「官员又道,「因此帝君吩咐霜叶国师,削减给年替礼军队的元力配额,又把洪承略调回国内。」 本来官员们可以称妖帝为「圣上」,但灵虚城供奉的是「灵虚圣尊」,这个「圣上「可就僭越不尊了,因此改称为「帝君「。 上古之时,「帝君「是威服一方的上仙尊讳,可见妖帝也是自恃甚高。 贺灵川问:「元力被削减,年赞礼南侵的脚步就会慢下来吧?」 「或许吧,这还要看鸢国的抵抗。要是不堪一击,那么年赞礼说不定一路打去鸢国都城哦。」 另一名官员笑道:「驾国可不算小国,虽然今已疲弱,但弱死的骆驼还有几百斤肉呢。」 「洪承略调回灵虚城,又任什么职位呢?」 「还没听说,或许他还没走到灵虚城?「官员摇头,「这消息一来一回,也得个把月呢。」 从宝树国到灵虚城,也够远的了。 贺灵川勉强集到自己想听的情报,向两人拱手道:「多谢二位。「 这时前方谒者又唱道:「灵虚城使者到——!「 刷地一声,全场起立。 贺灵川侧头一看,这个使团只有七八人,后面的抬礼物,为首的是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手持符节往地上轻轻一触,清声道:「传帝尊旨意,宝树王接礼!「 地面微微颤抖,贺灵川这才发现,有个庞然大物从正殿深处一步一步走了出来,推金山倒玉柱一般,跪在灵虚城使者的符节面前。 这是一头巨大的树人,直立时约莫是两丈多高,混身上下枝蔓虬结,有的权子顶端还长嫩叶、开白花。 一望而知,这便是宝树王的化身,代表它在地面行走。 它一跪下,所有人也跟着下跪。 贺灵川膝盖虚抬,并不点地,再看长坡上,无论是人还是妖怪,也都跪倒下去,无一妖一人站立。 漫山遍野的生灵,全都跪服于贝迦妖帝的威严。 灵 虚使者清音琅琅,念起了来自帝王的通稿。内容无非是表彰宝树王过去为贝迦做足贡献,祝它八百华诞并赐下贺礼,又嘉勉它再接再厉,为贝迦守好南方门户。 守好门户……贺灵川暗道,妖国不出去欺负人,别国就谢天谢地了。 使者念诵完毕,众生起身,宝树王的相国照例出来代收礼物,再领使者入座。 贺灵川早听说宝树王的相国没什么存在感,内政上反而是沙太傅更加强势。现在看这位唐相国,人有些矮胖,细眉细眼,笑起来格外和善,让贺灵川想起弥勒。 据说这是个老好人,至于是否表里如一,那他就不清楚了。 此时树人也慢慢踱出白云居,环顾四周,发出一声悠长的叹嘘。 这声音直接从所有人心头响起,如暮鼓晨钟。 「孤历世八百年,见惯天灾,亲蹈战火,托天之福,蒙神明之幸,尚存于焉……」 老树人一开口,山坡上的平民和妖怪再度下跪,看得出这次是格外的心诚意明。有人听它表剖心志,竟然默默流泪,跟着诵念起来。 湖中的巨木,每枝每叶都焕发出淡金色的光芒。 扶风城民越虔诚诵念,它身上的光芒就越炽烈,仿佛是第二个太阳。 贺灵川乍舌。 这种元力的浓度和纯度,他真是前所未见。 宝树王得民心之厚,可见一斑。 而后金光炸开,所有人一起闭目。 等大家慢慢睁眼时,才发现湖中巨木浓密的树冠中有白花盛开,从数十朵、数百朵,一直到上千、上万、数十万…… 满树英白。 山风再起,卷起白花飘飘摇摇飞向岸边,像下了场大雪。 每个人、每只妖都捧起一朵白花,按照宝树王先前指点,将它轻轻放在额上。 清台一片清明,悲愁烦恼顿消。 而后,这朵花就可以食用了。 贺灵川也依样施为,而后将整朵花一口吃掉。 味道清甜,居然有点像百合,中间一捧香蜜,吃下去沁人心脾。 这是宝树王的恩赐,只要食用巨木生命精华凝出来的花朵,夙疾和伤口都能不药而愈,无病者则可以强身健体。但必须当场服用,超过一刻钟就失效。 全场气氛在这时推向最高,无数人向宝树王遥相拜伏,谢其厚赐。 贺灵川也面向湖中树深鞠一躬。无论他心诚不诚,这好处是拿到了,理应致谢。 不过,胸口忽然一热。 他一低头,发现神骨项链又在发光,当然这红光只有他能看见。 这货又相中什么了? 贺灵川举目四顾,忽然发现方才扫遍全场的金光,实际上缩到老树人手中,变成了一团浓郁的光球。 最后这团金光慢慢散去,老树人手中捧着一枚金色的果实。 比柠檬大一点,通体暗金,非常漂亮。 神骨项链要的不会是这玩意儿吧?贺灵川向老树人走了两大步,神骨的热力果然减弱。 边上的守卫拦住他,肃声道:「请退回去!「 场上有秩序,贵宾也不能乱走。 贺灵川退回两步,项链又烫人了。 果然,神骨的品味,或者说口味一直很可以。 贺灵川长叹一声。大哥你是不是想我死? 他虽不知这枚种子有何妙用,但看老树人、唐国相、沙太傅围成一圈,视如命根的模样,就知道这玩意儿谁乱动谁死,宝树王貌相再敦厚不会跟他客气。 上次在朱二娘那里偷遗蜕也就罢了,七成靠运气;想在宝树 王眼皮底下偷种子,可能吗? 护心镜长长「哇「了一声:「那枚种子真是宝物,我都能感受到它上面蕴藏的力量!「 它也很想要,但知道自己要不起。「罢了罢了,我还是要根树枝吧!「 石二当家听到贺灵川的叹息:「怎么了?」 「没事,这花真好吃,能再拿一个么?」 边上的守卫回答:「灵效只有一次,多拿也无用处。「 贺灵川遗憾地耸耸肩,看向正殿里的老树人。 唔,真地不可能吗? 他得好好想想。 种子被交到唐相国手中,他面对民众高声道:「北境二十六地,又多一名卫士。「 坡上顿时有一撮人欢呼起来。 「请问这是什么意思?」边上的守卫是人类,交流起来没障碍,贺灵川问他,「卫士和这枚种子有什么关联?「 「每一名卫士都是我王分身,可击寇退敌,保一方平安。「守卫道,「现在欢呼的,都是北境上的居民。等了这么多年,他们终于轮上了。「 「没安排上了,还得等?」贺灵川奇道,「八百年了,应该国境内都是我王分身罢?」 守卫摇头:「我是新来当班的,不清楚。」 护心镜插嘴,当然只有贺灵川能听到:「现今这种环境,宝树王要诞下灵种也不容易。你以为这是下蛋吗,八百年能下无数个?看今天仪式这么隆重,它也才举出一枚。」 贺灵川又问:「宝树国北境,是与赤鄢国交界?」 石二当家接话:「宝树国北方的边境线也很长,往西北是涿鹿郡,往正北是暮光平原,跨过这个大平原,就到了赤鄢国。」 「暮光平原?」 「那是归属于中央管控的州郡之一。」 「那这枚种子是送到?」 守卫答道:「应该是送到正北边去。」 也就是北邻赤鄢国的边界地区?贺灵川若有所思。 宝树国往北是灵虚城管辖的暮光平原和赤鄢国。尤其赤鄢国同为十三妖国之一,并非贝迦对外的国界。 第396章 妖与人 但那里的居民却翘首以盼,听到宝树的种子终于要落户到北境都止不住欢呼。 看来,那里的边境也不怎么太平嘛。 石二当家小声道:「灵虚城对暮光平原的管控,总体上不算严格,各国势力来回走动。「 此时唐相国又出来说了些场面话。每个生日庆典最不能缺的就是娱乐环节,因此白云居前面的空地很快清出来,开始有整班人马上去做杂耍、幻术等表演。 贺灵川只留意宝树种子的下落,见它被装在锦盒里,最后由唐国相收好。 就是说,他得设法从唐国相手里搞到种子。 这难度真不是普通地高。 白云山上的节目汇演会持续三天三夜,百姓当然乐意了,但官员和使团会先离开。 也不知石二当家怎么打听到的消息,不一会儿返回来跟贺灵川道:「好消息好消息,护送使团前去北方边界的队伍正在整装,一个时辰后就出发。他们还要顺便护送灵种,我们跟着走最妙不过!「 贺灵川莞尔。 贝迦的商路通常比较安全,但现在帝流浆才过去没几天,对外地商队来说还是有些危险。这支护卫队是扶风城派出去的精锐,有他们开道,商队赶路也能安全不少。 这就像流民迁居也喜欢跟在贵族队伍后面一样,强者在前方开路,他们也有个安全保障。 白云山就在扶风城北郊,灵种护卫队整装完毕,就从这里直接出发。 好几支机灵的商队立刻跟上。 石门商队就早甘中之一口门同队就是其中之一。 离开这个巨大的火山口之前,贺灵川最后回望一眼,感慨于具罗树的身形伟岸。 一棵树统治一个王国,他从前根本无法想象。 妖国真是个神奇的地方。 此时黑猫向他道别。 今日份的热闹也看够了,这个雇主也相当大方,给的银两和鱼干都足量,但现在它得回去带娃了。 「把孩子带上跟我们走吧,商队总遇上老鼠。」居然是石二当家向它提议,「吃喝管够。」 黑猫有些感动,然后拒绝了他:「不了。扶风城里好找工作,我的孩子必须在大城市长大,谁愿意跟你们颠沛流离?」 「你这个无情的女人。」贺灵川啼笑皆非,向它伸手,「合作愉快,谢谢你。」 猫儿伸出山竹一样的前爪同他击掌作别,然后跳下羊背,毫不留恋地离开。 贺灵川看见它又去找其他人类了,还是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它还蹭了蹭人家的手撒娇,大概是想搭个顺风车返回扶风城…… 此时,后头又有一个熟人拍马跟了过来: 徐冬冬。 这厮也是跟着贺灵川冲出镜中世界的太傅府侍卫,过去几天一直在执行别的任务。 他对贺灵川道:「沙公子知道你们快要离开,让我护送价们一程。吴大哥跟在太傅身边走不开,让我替他道别。」 贺灵川致谢,然后问:「伏山落网没有?」 「还没有,这厮战力很强,跑得又比兔子还快,有个风吹草动就溜了。」徐冬冬小声道,「不过我们逮到他两个同伴,拷问之下才知道他们首领真名叫作伏山越。」 「这伙人是雇佣兵,替权贵杀人越货打仗,无所不做。这次他们接到的任务,是伏击山羽国的使者白烛。」 「就是那条白蟒?」 「对。「徐冬冬挠了挠头,「他们在三心塬收集帝流浆的时候,误将号陵国的副使当做白烛给杀掉了。任务没有完成,他们更改计划,打算在白烛离开扶风城以后再动手。至于雇主是谁,只有伏山越知道, 他们这些手下只听命令行事。「 「伏山越从哪里来?」 「呃,我不知道。」徐冬冬唉了一声,「我就听到这么两句,还没下文呢,就被派过来找你了。」 敢情还是自己耽误他听八卦了呗?贺灵川咳了一声: 「这位使者已经知道自己进了死亡名单?」 「我们已经知会它了。「徐冬冬道,「也加派人手保护它,一直到国境线。希望它这一路都能平安无事。「不要坠了宝树王的威名。 贺灵川嗯了一声:「一个送礼的使者,有什么袭击的必要?还要冒着得罪宝树王的风险。」 「我哪知道?「徐冬冬耸肩,「有时候这些妖怪莽起来,根本不讲道理。山羽国内乱,听说廷军节节败退,搞不好这次就是他们的对头派人来暗杀。」 「那棵灵种,只要种进土里就能长成守护边界的卫士?」 「差不多吧。」徐冬冬嘿嘿笑道,「具体的我也不是太清楚,我王分身比山泽厉害得多。有它在的地方,就不必任命山泽了。就是这灵种不好出,听说三四十年才能孕育一枚。」 「那么宝树王国全境的具罗分身守卫,最多也才二十多尊?「多么简单的算术题。 「呃。「徐冬冬感觉自己失言了。这种事怎好让外人知道? 贺灵川观察颜色,知道这问题不好再多聊,于是转移话题:「灵种护卫队是临时搭建的么?我看全是人类,座骑也只是普通马匹。充其量有十几头狼妖随队,这好像…「 好像不太隆重。 石二当家插嘴:「我还以为扶风城会派出一支妖兽大军,浩浩荡荡护送灵种前往北境。」 徐冬冬失笑:「听起来很威风是不是?」 「可不是嘛?」 「王旗一竖,哪有不长眼的强盗哪来抢劫?「徐冬冬道,「再说妖兽大军食量得有多大?沿途的驿站乡镇哪里供得起?还是马儿最好,脾气稳定、耐力又棒,吃的是草。」 贺灵川失笑:「的确是笔经济账。」 虎狼这类妖兽个个都是大饭桶,出门就得吃肉,每头每天能吃好几十斤,什么后勤供应得起?就算是草食性妖怪,那食量也是普通马匹的数倍以上。 算来算去,还是骑马最省事。 当然贺灵川明白,这也因为扶风城离北境的距离有点远了,否则派一支妖兽仪仗队过去也没甚大不了。 再者,就是宝树王的自信了:谁敢在他的地盘上抢劫王师? 贺灵川还有个发现:哪怕是在贝迦国,妖怪的数量也不如他想象的多。 还是以扶风城为例,经他多天观察,妖怪与人类数量的比例根本不到一比十。即便是在这个众妖云集的宝树王国都城,人类还是在数量上完胜。 他这一路经过的乡镇就更不用说了,人类数量至少是妖怪的三十倍往上。他去过最极端的一个小镇,常住居民六百多人,而妖怪据说只有三位。 这里就要区分一个概念:野兽与妖怪是两码子事。 鸢国将军赵盼的大军里面,就有一支蛮牛冲锋队是由蛮牛妖率领,贺灵川当时险些亲身体验其威力。但严格来说,这个族群三百头牛里面只有七头牛妖,体型普遍更大更壮硕,非常好认,而其余的都是普通蛮牛。 此外,岩狼氏族的族人大部分也是普通岩狼,只有贺灵川的陆信、贺越手下的大黑等真正可以被称作妖狼。 朱二娘的子孙轻易过两三万,但成妖的精英蛛卫还不到一百八十头。贺灵川待在魔巢沼泽时百无聊赖,曾经亲手数过。 就凭借这么多蛛卫,它就可以在魔巢沼泽霸占最好的一块领地,其他大妖只能忍气 吞声。 贺灵川就此与徐冬冬交流时,他哈哈大笑:「妖怪在数量上怎么能与人相比?「 「我以为贝迦是妖国,妖怪能占主流。「贺灵川在鸢国听戏看话本子,都说北方妖国遍地是妖怪,妖军有多厉害,被奴役的人类平民就过得有多惨。 结果来这里亲眼看,呵呵。 「众妖王尊贵,贝迦也不缺强大的妖怪。可若没有人类,这么庞大的帝国怎能维持?」 石二当家也笑道:「除了人类,谁能经营,谁能生产?」 贺灵川一想也是。像朱二娘那样擅长搞农林牧副渔的,已经是妖怪中的异类。 多数妖怪遵从天性,自由散漫,既不如人类细心,又很难像人类那样日复一日集群劳作。 生产与经营若不以人为主导,地里长不出粮,矿山无人开采,商业也根本搞不下去,财富从何而来? 此时护心镜又插嘴了:「天地灵气衰弱,才是妖怪数量不长的主因。中古初期也还是妖兽遍地走的时代,你到野外随便射一箭,射中的就可能是个兔妖。但是人不一样……天地灵气再稀薄,人也还是人,不会变成猴儿。「 也正因为妖族势弱,才要抱团。上古、中古时期妖仙横行,各占天南地北为一方霸主,哪有贝迦这种妖国? 说来说去,无非都是时势的产物。 这天夜里,队伍在官道边上的小镇投宿。 护卫队约莫是三百人,后头的商队则有一干多,连车马带货物,一个镇根本装不下。 幸好五里外就有第二个镇子,石门商队自去那里安顿。 其他商人过来闲聊,贺灵川听到一个消息: 「其实那镇上歇的不止护卫队,还有三支外国使团,好像是须罗国、赤鄢国、白象国。护卫队请他们跟自己住在一起。」 第397章 阴谋的味道 商人们听了也无异议。这些使团都是外国公使,只要在宝树国境内,护卫队对他们的人身安全就有义务。 「他们这么着急往回走吗?」 「谁知道呢?「徐冬冬耸肩,「我只晓得白象国是因为路程太远。上回我王七百五十大寿,白象国派一头蓑羽鹤前来贺寿,据说单程就飞了七八天。今回白象国送的礼物又多又重,鹤妖可拿不动,改陆地运送至少四五十天。「 有护卫队在前方开道,哪怕是帝流浆刚过,也没什么不长眼的劫匪敢出来。 这一路走得非常太平,很快就过了番石隅。 到达这处地标,也就正式离开了扶风城远郊范围。徐冬冬只能送到这里为止,当下就告别贺灵川等人,打道回府了。 「希望数月之后,能与贺兄共事。」 复行数日,平安无事。 贺灵川始终戒备,但眼看前路越行越宽,路上商旅越来越多,显然四下太平,无灾无殃。 他有些失望。 如果旅途一直这样顺利,他该怎么算计那枚灵种呢? 水浑才好摸鱼啊。 算算时日,山羽国的使团应该已经在扶风城的护送下,启程东返。伏山越那厮要完成任务,应该也跟过去了吧? 那就跟北进的护卫队分道扬镳,自己这一行人应该遇不上伏山越了。 伏山越杀蛇有一套,也不知道山羽国那条大蟒现在是死是活。 这几天贺灵川暗中设计方案,都没找到夺取灵种的合适办法。 摄魂镜给主人提议道:「不若我们试试看,能不能让护卫队首领照镜子。只要摄魂成功,就能让他主动献种。」 贺灵川一口否决:「想得挺美,他们有元力护身。你当初能迷倒吴劲松等人,都因他们远离故土,抗性太弱。」 灵种护卫队有元力护身,对于法术神通、毒物、诅咒都有相当高的抗性,甚至对武者的攻击都有部份抵免。 想摄他们的魂也不是不行,但需要他们疲弊虚弱、士气低迷,这才有得手的可能。毕竟元力并非万能。 眼下这种情形,硬来肯定是不成的,人数和武力上他都不占优。 那,下手偷盗? 灵种的生命力强大,不能放入储物戒。因此护卫队除非有松阳府的芥子藏物技术,否则就只能由队长藏在自己身上。 但这人很清楚灵种的重要性,身边时刻都有五、六名护卫环绕,想下手偷取何谈容易? 如果派出眼球蜘蛛行窃,唔,仿佛可以想想办法。 那么,该在哪里下手最好呢? 此时官道两边的庄稼渐少,不再有麦穗一望无际随风招摇的美景。取而代之的是草原和苔原渐增,坚岩峭壁开始唱主角。 贺灵川时常行走于赤帕高原,知道这是平原向高原过渡的地貌,显示海拔越来越高。 石二当家也介绍,队伍的确正行走在高原上。这里的地面比抚风城至少高出一百七八十多尺,并且后面还会越走越高。 这一点,从植被的渐渐稀疏就可以看出。 再往后,群山并如龙、一树倚斜阳的苍辽景象就见怪不怪了。 这地方,就叫作疾风苔原。 虽然都是高原,但它与赤帕高原截然不同,后者水汽温润、气候宜人,是花草蔬果的天堂;而疾风苔原顾名思义,是长年大风呼啸之地,草皮能抓住地缝就很了不起了,几乎没什么娇贵的庄稼能在这里生长。 官道在山间蜿蜒如龙,有时趴在高高的山脊上。 行人望向两侧,干坡万仞。 即便如此,山路上的官道也是修得又宽又平,两侧还加装了护栏,以防行人掉落,实是非常贴心了。 队伍越是前进,地势海拔越高,气温越低。 快进六月的天气,清晨的树枝居然凝出了霜花。 眺望高山,白雪皑皑终年不化。 人类说话开始呵出白汽,石门商队很有经验,赶紧拿出棉衣分发。 这高原上的村镇就非常少了,隔上七八十里才有一个,不像平原那么星罗棋布。队伍就要合理分配时间,免得错过宿头。 好在护卫队考虑得比其他人更周全,大伙儿只要跟住他们不掉队就行了,省心。 这一天,队伍赶在入夜前抵达黑岩寨,总算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睡觉。 黑岩寨原本只是个百多人的小寨,但随着这条商路的成熟和繁荣,它作为官道上的服务区也是经营得越来越大。如今这里常住八百多人,基本都为过路商旅提供服务为生。 空旷有空旷的好处,地方大随便加盖。黑岩寨有三百多座木屋,既有单门独栋,也有容纳二三十人的通铺,护卫队、使团和商队完全住得下。 唯一的问题,就是啥都贵。 住宿贵,吃饭贵,贺灵川可以理解。毕竟这里粮食欠收,八成要靠外运。 但连蹲坑都要收费,可以说吃喝拉撒样样收钱—— 黑岩寨牢牢把控着方圆三十里内的唯一水源,就怕人来污染,决不允许随地解决。 贺灵川和石二当家坐进食肆里吃饭,一下就找到了当年学校食堂就餐的感觉。 这里是黑石寨最大的食铺,食客乌泱,至少有三四百人。 商队选这里吃饭,因为伙食不错还实惠不贵,并且人多的地方总是比较暖和。 商队的伙计只能在这里吃个烘热的山药蛋,了不起配一碗热乎乎的面皮汤。石二当家和贺灵川则要了羊血肠汤来暖身,配的是杂菌馅儿的包子,里面连肉丝儿都找不到,但味道居然不错。 长途奔波一整天,两人稀里呼噜吃得正香,却见后面三个侍卫走过来,也到食档前去打包,要的都是大荤大肉的好料。 贺灵川认得这几个都是灵种护卫队的成员,仿佛在队里等阶较低,总给长官打饭。 他侧耳细听,果然。 其中一人抱怨道:「这些使者自己有手有脚,怎么天支使我们替他们干活?「 另一名侍卫笑道:「谁说有手有脚了,须罗国的使者……」 「嘘!」第三人正经些,「人多耳杂,别乱编排。」 首先发言那人呵呵一声:「说的话有甚别人听不得?倒是赤鄢国那个使者自己寇头露尾,每次夜宿都躲在屋里不出来,他是壁虎还是山鬼,见不得光嘛?「 第二个人打了个呵欠,一脸倦色:「打饭回去还要试毒,你说他们要是不放心,干嘛不自己来打饭?」 他们打完饭就走了,石二当家啃了口包子道:「我跟须罗国的使者都交谈过,但只见过赤鄢国使者两面,他的确不在公开场合露面,据说马车和住处都有护卫守着,不让任何人凑近。」 这时外头奔进来一个伙计,面色凝重向石二当家禀报道: 「前面传回来消息:屏山两天前岩崩,官道都塌方了,至少要半个多月才能修好。「 所谓岩崩,即是山体滑坡。高原上群山矗立,屡见不鲜。 高原上修桥补路可不容易。石二当家皱眉:「我们不可能在这里等上十五六天。去打听一下护卫队怎么走,我猜九成会转头借道风魔山。」 他看着贺灵川一怔:「咦,贺兄弟你笑什么?「还笑得很开心的样子。 「没什么。」贺灵川轻咳一声,「风魔山是什么地方?」听名字,这地方有故事呵。 最关键的是,他好像嗅到了一丝阴谋的味道。 否则屏山为什么早不塌晚不塌,偏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坍塌? 有阴谋好啊,能帮他把水搅浑。 「七年前屏山突然塌裂致地势变形,官方才能ii顶势从这里开出一条通往北部的官道。而在此之前,大家都得取道风魔山,那是往北的唯一通路。」石二当家笑道,「别听名字唬人,其实安全得很,石门商队至少走过四五次了。那里景色极美,咱要是明早日出前能赶到,你就有眼福了。「 食肆的老头刚好过来收盘子,抬头笑道,「我就是风魔山那旮沓出来的,早年在山上采药,后面腿坏了才来这里。」 贺灵川看他走路有点瘸,抓了十几个铜板给他:「老丈,麻烦再来两笼煎包。「 这老头也卖煎包,味道不错油也大,就是有点贵,走卒伙计不乐意买。 老头咧嘴笑,牙都少了两个:「好好!」 他回头就拿过两份煎包,满得快溢出来:「额外给你多两个。「 「说说风魔山。」当地人知道的,总比石二当家多点。 「那是我老家,风比这里还大,但山上出产雪莲和黄玉参,是很贵的药材嘛。这个都种不了的,我们年轻时就采药为生。」 「黄玉参确实贵得离谱。「炼制百善丸的辅药里就有这一味,不及食指长的一条就要十两银子。 恶劣自然环境下采收的,价格不菲。 老头吧叽一下嘴:「风魔山原本是仙宗缥缈宗的领地,后来它变成了道门也没改名。这个道门本身不怎么了得,但豢养了一头极厉害的妖怪,称作「风魔「,经常下山作恶,刮坏房屋、卷走活人。「 「风魔山的风魔?」 第398章 仙宗遗迹 “对啊。这不是个普通妖怪,相传是山上的子午神风变化而成。缥缈宗就仗着这头妖怪,霸占了半个疾风苔原。”老头叹了口气,“据祖辈相传,风魔山的山脚曾经盛产黄玉参,根本不用人们冒生命危险去山上采收。可是这头风怪作祟,黄玉参渐渐绝迹,最后只有高山上才偶尔寻到几株。” “后来呢?” “这都是四百多年前的事了。后来贝迦国将这里纳入版图,缥缈宗当然不肯了,放出风魔肆虐,据说刮得整个疾风原上差点没有活人了!后来是宝树王看不下去,亲自出手打散了这头风魔!从那以后,疾风苔原慢慢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贺灵川问他:“疾风苔原不适合生活,缥缈宗为什么不迁去别的地方,非在这里驻扎山门?” “祖祖辈辈在这里,不愿换地方吧?”老头儿叹气,“其实我们何尝不是?” 饭后消息传来,护卫队果然要转去风魔山。 摄魂镜很高兴:“说不定,我们的机会来了。” 贺灵川微微点头。 好消息是除了他们,还有别人也在算计这支队伍。 坏消息是,这么看来,他的对手至少又多一个。 饭后,石二当家抬头看天:“今夜星多,明早大概不会有云,正是观景的好机会。” 贺灵川却对石二当家道:“从明日起,跟护卫队保持距离。尤其进入风魔山地界,你们至少要落后护卫队十里以上。” 石二当家一怔:“贺兄弟认为,风魔山有事发生?”他紧接着笑起来,“屏山偶尔塌方、落石,商队都会从黑岩寨改道风魔山。这是惯常操作,没事的。” 贺灵川耸了耸肩:“言尽于此,听不听都是你自己拿主意。”商队又不是他的,他只是尽同行之谊。 石二当家笑容微敛。 这条商路太平很多年了,来来往往的商队都没事儿,难道这一趟就有不测?何况有宝树王的护卫队在前方开道,他们也不是吃闲饭的;可是,眼前这一位连魔巢沼泽吃人无算的朱二娘都忌惮三分,他的话,总不会是无的放失? 是夜,众人提早就寝。 贺灵川干脆不睡了,服用百善丸调息练功。 他能感觉出最近天地间的灵气渐增,修行很有效率。 …… 还没到四更天,商队就启程前往风魔山。 这一回石门商队不再争先,落后护卫队至少十五里。可见石二当家还是把贺灵川的话听进去了。 这中间的空档,自然有其他商旅越位补上。 毕竟离护卫队越近,人们的安全感越足。 这段山路又是越走越高,群山陡险,官道也变成了羊肠。 贺灵川都呵气成冰。他一转头,看见石二当家的胡子上黏了一层白霜。 “黑石寨那条路没开出来之前,所有人都只能从这里通行。”石二当家用厚毡把脑袋裹得严严实实,“不然就要多绕二百里的远程,还比这条路难走得多。” “原本这里被缥缈宗占据,想过就要交买路钱?” 石二当家干笑:“那我就不知道了,好几百年前的事。” 这一路上山,他也指给贺灵川好几个地点,说是缥缈宗曾经的遗址。 这仙宗也辉煌过,楼宇遍布群山。可惜在四百年风雪摧残下,如今已是片瓦不留。 贺灵川什么也没看着。 石二当家是个识途看天的老手,昨晚说今晨无云,果真就是万里晴空。 前方骤然一阵欢呼。 “日出了,快看快看!” 贺灵川抬头侧望,果见一缕金光打在对面的险峰上,将皑皑白雪都映成了赤金的颜色。 雄奇和瑰丽,冷峻与温暖,在这块自然的调色石上融成了完美的统一。 就连护卫队都停了下来,面向金峰拱手静立,默默祈祷。 传说有幸见到日照金峰的人,及时祈祷必有好运。 贺灵川双手合十,却不知该向谁祈运。 他的信仰并没有交给神明。 然而此时此境,在宏伟的大雪山面前,他尤其能感受造化之伟力、自身之渺小。 吾道要如何精进,才能拥有开天噼地之能? 时至今日,苍天还能不能给出答桉? 复行两个时辰,这座山峰还在前方,还是那么高冷—— 众人几乎是环着它走了大半圈而已。 这九拐二十八弯环山路简直看不到尽头。 他心里还盘算,如果有人特地逼迫护卫队走这条路的话,也差不多该出手了。前方再走几十里,这段路程最险峻的部分就要过完了。 除了他之外好像都无人担忧,毕竟这里是宝树国境内,通商无虞,又有护卫队在前,还能出什么事儿呢? 此时官道和险峰的距离已经大大缩短,甚至有几座隐在莽丛里的天然石梁相交。石二当家就指着一条偏颇小路道:“从这里可以上风魔山。我十年前上去过,还见到缥缈宗的遗迹。如果走得快的话,从另一侧下山,正好还能回到官道上。” “缥缈宗的前身,也是上古仙宗?” “依我在山上所见,应该是。”石二当家感慨,“那地方看着就像广寒宫,哪像能住人的样子!上古的仙人可真有本事。” 贺灵川立刻道:“随我上去走一趟?” 那可是仙宗遗迹,本就该走一趟瞻仰瞻仰,看看神骨项链有没有什么需求。 再说风魔山是方圆三十里内的最高点,从那里俯瞰整支护卫队行程,应该再清楚不过。 如果真有人暗中策划,应该不会错过这个制高点。 贺灵川一直在默默观察雪山地形。 老实说,作为外客他对这里的山形地势都不熟,这是很大的劣势。 天时地利人和,他是一个都不占。 想要从未来可能发生的混乱中得利,他得观察更细致、心思更周密才行。 “行,行吧。”石二当家紧了紧大氅,“但我的马上不去。” 那可不是官道,坡度达到了四十五度,山石崎区不平。 贺灵川拍拍岩羊的大角:“你看我骑的是什么?” 他指着雪山问岩羊:“能驮我俩上去不?” 岩羊咩咩叫了两声,连连点头。 “小意思。”贺灵川给石二当家搭把手,助他爬到羊背上。 坐着还挺稳当,石二当家交代伙计前头汇合,而后轻吸一口气:“行,走吧。” “走起!”贺灵川一抖缰绳,岩羊就高高跃起,两三下蹦上了那条小路。 真是蹦蹦跳跳。 石二当家颠得屁股都麻了,低头一看,已在万仞绝壁上,吓得抓紧贺灵川肩膀:“慢慢慢一点!咱不赶时间!” 这岩羊天生就在山上觅食,爬山可比其他动物利索得多,成妖以后气力增大,就算载着两个人也不在话下。 最重要的是,它自带轻灵和缓冲天赋,履绝壁如平地,比地面奔行竟然也慢不了多少,牛顿看了都来气。 就巴掌大的一块地方,它能把四个蹄子全塞进去。 山风吹得石二当家摇摇欲坠,他后悔得苦水都快吐出来: 这头羊居然不按路行驶,还喜欢抄近道儿!它接连几次凌空飞跃,自己是蹦得欢了,石二当家正巧往下看,那都是万丈深渊。 山风又强劲,岩羊若有一个失蹄,他们仨都没了! 很快,大部队就被甩在下方,看不见了。 “这这这,就这里,可以下来了!”石二当家指着一处石臼,脸被寒风吹麻了,有点张不开嘴。 岩羊轻灵一跃,跳进那处石臼,这就回到预定路线上。 从这里往上攀,可到山顶。 这一段山路挺宽,台阶也不窄,走起来还挺舒适。两千年来,缥缈宗弟子都踩着这样的山路上下绝峰。 石二当家忍不住感叹:“天天这么上下山,也是怪累的。” 镜子又说话了,一开口就阴阳怪气:“你该不会以为,上古的仙家子弟进出山门都走路?” 当然,石二当家听不见。 贺灵川拍拍镜子:“那怎么走,御剑飞行?” “当然了!”镜子理所当然道,“你看这山间那几条小路修得,像是经常有人走的样子么?” 如果是必经之路,那当然要尽量修得宽平直。但贺灵川看见的几条小路凹凸不平,开凿得非常随意,怎么看都是“随便修修,有条路就不错了”的意思。 现在两人是顺着天然的裂隙,往山腹里钻了。 传说中,这座风魔山是仙宗的主峰。 当然它鼎盛时,门徒数量太多,弟子未必全住在这里。 路居然越走越宽,两人很快就走到一座巨大的天然平台上。上方一石成山,格外雄伟壮观。岩面如切,平滑得连岩羊都爬不上去。 万人膜拜的“日照金峰”奇景,就是阳光打在这块巨石的峰尖上。 底下的平台很大,至少三个足球场并排。 站在此处不仅可以远眺群山,连对面护卫队的身影都看得一清二楚! 这里的风力空前,两人一羊几乎要被山风刮下去了。 “快快,进去那里!”石二当家指着前方顶风大喊,贺灵川才发现那里还有一条向内的小路。 --作者的话-- 章末放了个动图,让你们看看岩羊无buff状态下的机动性。(网图,侵删) 2022年终小结 今天是2022年最后一天,给你们晒一晒《仙人》这本书用光的细纲本子。 其实第二本也写掉了三分之一。 等到这本书写完,保守估计能再用掉四、五本吧,嗯,保守。 开书前我准备了好几个大纲,有百多万字的,有二百多万字的,原本只想用个短纲来试水。毕竟嘛,初来乍到,搞太大不好。 但冥冥中自有定数,我又选择了一个最长也最难的。 写文第九年,我自认文笔、剧情把控、知识储备、阅历感悟渐趋于成,而当下我们所处的内外环境和时局背景又错综复杂,正是写这本书最好的时机。 一旦错过,可能心境和意境都不对了。 可这也导致它的写作难度之高,远超我从前所有作品。 虽然每天只有几千字,但日均要花费8个小时以上,除了构思、勾细纲和动笔之外,还要一遍又一遍回头打磨,力保前后呼应,张驰有度。 相比之前的作品一次成型,《仙人》一段剧情改动五遍以上是常态,直至最后呈现在你们面前。 我的精力和思维速度也赶不上许多同行,能跟人较劲的,或许只有“认真”二字而已。 可我又有野心,希望自己写出来的东西不仅限于所谓“网文”。 它既应该有严肃的思考,又可以直达人心最柔软的部分。 它可以让你愉悦欢乐,也可以让你感慨良多。 它甚至可以陪你一起,摸索这个世界。 我们的文不像其他作者那样热血爽利,读起来解气。可是起点这片海洋里的生态性也应该多样,就像春天的花园里不只有一种花朵盛开。 人间也不只有一种心田值得守护。 扯远了。 这是年终总结,该报一下成绩的: 《仙人消失之后》这本书9月1日上架,首订只有200,四个月后均订3000,也算是本小精品。 被收入精品频道那天,我才回旧书发公告,通知老书粉过来串门儿。 初期的举步维艰,都在意料之中。 毕竟,是我自己执意要从零开始。 先生问我后不后悔,早知今日,当初为什么不把神约带过来? 我说,后悔个p!练小号的乐趣你不懂。 这样的大江大河,才是我心之所向。 哪怕现在只是初入江湖的一尾小虾米,但是未来可期。 如果一辈子都不曾去中流击水,浪遏飞舟,那人生又该是多么无趣? 当然,心态上要乐观,但战术上要重视。饭得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 行稳方能致远。 如果你也喜欢这本书,请一定让我知道。 吾道不孤,长夜孤灯下的笔耕不辍才更有动力和意义。 再回看2022年,多灾多厄的一年即将结束。 我们一起展望未来、祈福未来吧,把疲惫和伤痛都留在2022年。 生活需要继续,理想需要靠近。 我们,来年再见^_^ 九方烨/风行水云间 20221231 第399章 消失的神风 进去之后,两边峭壁截断山风来向,风力骤减。 石二当家这才喘气道:“外面、外面那平台就是神风的风道。现在还不算了得,每到子时、午时,罡风胜过刮骨钢刀,直接收割人命啊。” 贺灵川奇道:“但我看那平台上留有石围基底,应该是建筑留下的遗存。” 在高处搭建楼宇,首先要打出基座作为固定的支架。贺灵川没来得及细看,只知道那些石制的基座规模很大,可见从前这里的建筑多半恢宏。 “那风魔不就是他们养的妖怪吗?”石二当家解释,“有风魔相助,他们在这里盖楼有什么了不得?当年风小时我来过,那平台上还立着好几块碑呢。可惜碑文都被风雪磨平,看不清。对了,还有两个风狮爷的凋塑。那是直接在石山上镂刻的,也不会被刮下去。” 风力微弱时,站在那平台上俯瞰雪域,想必有一览众山小的豪情吧? 别人看日照金顶,而你就在金顶上呵。 贺灵川跟着石二当家走入山路,才发现巨大的山壁将风雪全部挡住,因此壁后只有小风拂面,跟外头的狂暴凛冽比起来就是绕指柔。 走到这里,贺灵川忍不住哦呵一声。 这风魔山真该改名叫莲花峰,其实山头根本就是个莲包的形状,十几块巨大的岩壁如莲瓣,挡住中空的山腹,连上方飘落的雪花都很少。 这庞大无比的山腹或许本来就是半空的,但上古仙人一定动过手脚,因势镂刻,又往下深刨了二百多丈,看来如同层层叠叠的梯田。 唔,或许他们的确在这里开辟了梯田,因为贺灵川还看到了弯绕曲折的水道痕迹,那都是人工开凿出来的,有沟有渠。 想当年,这里或许是一派稚绿,清泉绕田。 山路蜿蜒在奇岩峭壁上,到处都有建筑留下的基座。贺灵川见到最大的一根白玉梁长达七丈(二十一米),数人都不能合围,也不知从哪里滚落下来,正好卡在涧石上。 它应该曾安在哪一座大殿的屋顶。但凭现今的人力,根本不可能将它吊到这样险陡的高山上。 看得出这里曾经有楼宇依山势而建,或高悬崖涧、或座落田园,错落有致,绝非凡人所居。 在它们鼎盛时,或许真正算得上是琼楼玉宇、空中楼阁。 可现在,连一根木头都没能剩下。 贺灵川抚着山壁,忽然道:“这里有过植物,应该曾是温润之地。” 苔藓多年生长过的地方会留下澹白澹绿的点状痕迹,除非削平,否则难以祛除。这块山壁就有这种痕迹。 护心镜也道:“这地方肯定有过结界!” 就算缥缈宗驯化风魔为己用,也必须以结界抵御严寒和风雪,撑起一方温室,才能令植物在此间自在生长。谁不向往温暖?就算是仙人,也不会喜欢待在终年酷寒之地。 有山有水有屋有田,山腹里的桃源与世隔绝。 以人力胜天,唯有仙人高光的上古时代才能做到。今人站在这里,也只能遐想仙家气派,感叹沧海桑田。 石二当家耸肩:“灵气衰弱后,宗派也搬到了平原上。有人来看过,说这都是中古中期以前的遗迹。” 想住得超凡脱俗,就得付出代价。 付不起的时候,只好搬出去。 贺灵川忍不住问:“为何他们要住在孤高之地,忍受风雪严寒?” “看到那些梯田?你以为他们会跟凡人一样种麦种豆吗?”护心镜好为人师,“人家种的是灵田,田里长出来的都是天材地宝!上古时期,洞天福地多半位于高山之上。灵气越是浓郁纯粹,种出来的灵药越好。” “原来如此。”靠山吃山的惯例从古到今都没变过,“那仙家子弟不也就是高级一点的农民嘛?” 农民种庄稼,仙人耕灵田,有区别? 镜子一时无法反驳:“你行,你对。” 贺灵川脚边碰到一物,蹲下来看:“这里又有凋塑。” 也不知道从哪里滚落的凋塑,高四尺,底部已经破了。贺灵川把它翻过来,又清掉上面的砂雪。 凋塑是狮头人身,但不是趴姿,而是立姿。 从上到下,通体一根圆柱,两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身侧,看上去居然有点q萌。 “这就是风狮爷,从缥缈宗传下来的习俗。至今疾风苔原上的村镇还经常摆放风狮爷,用来驱风镇煞。”石二当家指着梯田道,“你看看,田地和建筑周围经常出现。” 的确是这样,田间和建筑的基座附近总摆着风狮爷的凋塑,有的是直立的,有的是屈蹲的。有的一看就是放在地上,有的应该原本是座在屋顶上的。 而且它们通常成对出现,一大一小。 “缥缈宗消亡后,还有人专程来这里偷风狮爷回去摆放,有时还能卖出高价。从前我在市集上就见过,才巴掌大。”石二当家拍拍帽子上的雪,“唉呀,个头小的都被抱走了,留下的全是抱不动的大个儿。” 贺灵川注意力放到山腹的大洞上。前头说过,这山内本来就有空隙,有一道巨大的石缝仿佛是从山腹一直贯穿到山脚下,开口处最宽达到一丈,像怪兽大张的嘴,塞几个贺灵川进去都够了。 “看这个。”石二当家抓起一块比拳头还大的石块,朝石缝抛去。 哒哒哒,石头滚进缝里,无声无息了。 连个落地的回音都没有,可见石缝之深。 “咦?”石二当家有些惊讶,又抛了一块石头下去,依旧如此。“这是怎么回事?” “你表演啥呢?” “按理说,石头落到缝口正上方就不再往下掉了,下面吹上来的风会把它托住,令它不停地原地翻滚。 他指着地缝道:“这就是子午神风的出处。每过一个时辰,缝里出来的风都会增大,分别在子、午二时达到巅峰,然后经过石壁上的孔槽吹到外头去,并不留守山腹。” “就不知为何,今次抛石居然没风出来。以前我抛过两次,分明都是有的。” 贺灵川抬头观望整座山峰,看来风道从一开始就规划好了。 “传说缥缈峰的开山祖师驯服风魔以后,才在这里开山立宗。有风魔守护,旁人很难进攻。” 贺灵川点头:“宝树王打败了风魔,才能拿下整片苔原。” 他心里有些失望。看来这遗迹在风雪中挺过数百年,接待不知多少游客,也没剩下什么有用的东西。 这念头刚浮起,胸口一阵暖热。 他不由得大喜: 神骨项链还是在这里找到宝贝了? 贺灵川在遗迹里四下游走,根据项链的热度来判断所谓“至宝”的位置。 而在石二当家看来,他就是在到处晃荡。初来缥缈宗遗迹的人,多半都是这样。 不过贺灵川的脸色越来越严肃了,因为他已经发现,越靠近那条宽大的地缝,项链热度越低。 直到他下去站在地缝边缘,神骨才趋近于正常。 这不是坑爹吗? 贺灵川又踢了几块石子儿进地缝,还是好半天都没听到回响。 深不可测啊。 而神骨项链就要他这么跳进去吗? 这货是不是想换主人了? 石二当家见他站在地缝边缘探头探脑,赶紧提醒:“贺兄弟你小心些,掉进去可就尸骨无存。” 贺灵川伸手往地缝拂了几下,忽然道:“你说,平时这里都有风?” “有的。”石二当家啊了一声,“越靠近子午两时,风力越大。你看这会儿快到午时了,这整个遗迹、整座山腹本来都该有大风才是。”而不像现在这样,仅止于微风拂面。 可是贺灵川感受不到一丝地缝里上来的风。 这里头的空气好像凝固了。 常年不绝的风,哪里去了? 很不对劲儿。就算这里没有甚子午神风,因为温差关系,正常地缝里也该出风的。 哪怕是个地底的溶洞,都是常年凉风扑面,夏日避暑胜地。 他才疑心有人要在这里算计护卫队,子午神风的出入口就异常? 仅仅是巧合么,又或者应合那句老话: 事出反常必有……妖? 他原本以为,幕后人如果对护卫队发起进攻,或许会想办法打落官道上方的山石,造成落岩坍塌。毕竟这是以少胜多的最有效办法,何况那些人在屏山已经用过一次了,这回再用出来应该轻车熟路。 至于风魔山,贺灵川原本也以为这里仅是个观察的据点而已。 毕竟这座险峰和对面的盘山官道并不相连,中间还隔着无底深渊,幕后人应该没办法从这里发起进攻。 可是望见地缝的异常后,他觉得自己的估算好像有偏差。 过分平静的地缝、无影无踪的风、曾经的风魔栖息地、发热的神骨…… 有一个不可能的答桉,从贺灵川心底浮现。 难道这底下有什么东西,把风都吸走了? 他也不管神骨项链的发热提示,忽然对石二当家道:“上羊!” “啊?哦。”石二当家才刚伸手,贺灵川一把将他提上后座,岩羊撒开四蹄就往高处奔跑。 第400章 这怎么可能? 亏他骑的是岩羊,马儿根本没法在这么崎区的梯田上蹿下跳。 “快点,再快点!”贺灵川催促岩羊,居然很急迫。石二当家不明所以,只当他想归队,还给他指路道,“那还有条小路。陡了点,但从那里下去,反而能赶在商队前面。”护卫队所走的盘山路,几乎是环绕风魔山大半圈,二人爬山就相当于抄近道了。 只不过这条近道太难走了,正常队伍没办法选它。 此时陆续有人从几条小路分别进来,有男有女,见到上古遗迹都是啧啧称奇。 这都是其他商队的客人上来观光,大家循规蹈矩按既定路线上来的,比他们慢了不止一筹。 贺灵川刚跳到入山腹的小路附近,下后方忽然传来呜呜呜的哨声。 老实说这里的风声很多变,像狼嚎的,像鬼哭的,像虎啸的,像口哨的,什么都能听着。 但后方的哨声三长两短,后面一连串的急促音,明显不是自然风声。 贺灵川耳朵一动,回首望去,就见地缝边站着一人,手执长哨吹得正欢。 别的哨子都短,最多是一寸长。他手里的青绿哨子却像个半截快,似竹非竹,似玉非玉,上面还有节疤。 并且他吹出来的声音其实比哨音更柔和、更浑厚,居然像是鲸吟。 这人吹哨也用上了真力,才能令哨声凝而不散,不被周围的杂音笼盖。 山顶上的风刀霜剑谁也遭不住,人人都是厚毡帽或者围脖挡脸,只露出一双眼睛,包括贺灵川和石二当家。 但这人要吹哨,只能把面巾揭了,露出自己的本来真面目。 伏山越! 望着那张越发熟悉的脸,贺灵川心头勐然一震。 这人果然全须全尾逃出了扶风城,不死心地继续执行任务。 可是山羽国的使者明明往东返国,伏山越为什么不追他去,反而跟来了这里? 难不成他的目标变了? 伏山越一边吹哨一边抬头观望四周,眼睛变成了红色。 他的举动虽然怪异,但其他游客也不会去阻止,只有一人不满道:“声音小点儿,别引发了雪崩!” 只有贺灵川举目四顾,本来快要跳上石台小路,这时忽然拨转羊头,令它直接跳到山侧的一处深深的凹槽里。 山壁上到处都是这种风雪侵蚀出来的凹槽,大的能容屋舍,小的只能钻进去一只松鼠。 这是个死穴,后面没有通道。 岩壁上好像还刻有三个大字,需要细细辨认。 石二当家不解:“贺兄弟,你这是?”不是要下山了吗? 就在此时,山腹忽然又传出一阵异声,像是困兽囿巢不得而出,充满了暴躁和恼怒,因此声如雷鸣格外宏亮。 最要紧的是,这种声音是从地缝传出来的! 就好像有什么怪物要从里头跳出。 吹哨的家伙也在后退,一直退到山壁上,但哨声不停。 偏这时还有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年轻站在地缝出口,正在取笑同伴:“哎哟你怕什么,风魔早被宝树王干死了。这点杂音不过是空穴来风!” 结果话刚出口,地缝里“呜啦”一声刮出狂暴的风! 站在缝口的人无一例外都被吹飞,刚刚出言取笑的最倒霉,居然被大风一掀,直接顶上天。 贺灵川以手搭棚,目测他飞上去的高度至少有个十……不,十七八丈。 嗯,掉下来只有死路一条。 地缝里冲出来的大风并未像平时那样顺着孔槽出去,而是一圈又一圈回荡在这个环形的山腹里。每过一圈,风力就增大几分,呜呜的风声也增大几分,但风的“体积”反而像是缩小了。 那十几名上山观光的游客也倒霉,一下就被卷了进去。以他们为参照物,贺灵川能看见他们飞旋的半径是越来越小了。 同时各处的碎石、泥砂、积雪也被吸进去,全搅在一起。 这些人开头还能尖叫几声,后来直接就被砸到人事不省。 有这些杂物上色,贺灵川终于看清了“风”的模样: 一个标准的龙卷风,上大下小。 最上部两团漆黑,像是眼睛。 贺灵川两人和岩羊都抵着山壁深处站好,这么强硬的风,愣是刮不动他们。 现在场中唯一还站着的人,就是那个吹哨选手。龙卷风好像特地避开了他。 “这,这是风魔?”石二当家惊得眼都直了,愣了几息突然叫道,“这怎么可能!” 这条路安全了几百年,连他自己都走了好几次,怎么今回突然就遇上风魔? 这是活见鬼吗! 风魔不是被宝树王杀掉了吗? 他忙问贺灵川:“贺兄弟,你怎么知道这东西要出来了?” 可贺灵川居然充耳不闻,反而仔细观察一样东西: 一具风狮爷凋塑。 是的,这凹槽里同样摆着两具风狮爷,左右各一。左边的一人高,右边的三尺高。 贺灵川瞪大眼查看风狮爷的后背,同时问出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这凹槽里没风,为什么?” 为了不被刮跑,他还把岩羊往深处藏。哪知站在这里根本无风,就好像龙卷风选择性忽视这处凹槽。 方才他又往外走了几步,最多只感受到微风拂面,仿佛与外头的末日景象处在两个世界。 石二当家还处在震惊中,愣愣重复一句:“为什么?” 骇人的景象当前,贺兄弟还注意这种细枝末节吗? 他也转到贺灵川身边,就看见风狮爷后背上的雪都被擦掉,露出精细的线条。 凋塑后面有阵法? “或许就是因为它们。”贺灵川随手往下一指,“你看底下的梯田,附近摆有风狮爷的,有哪块受损了?” 石二当家下意识低头,果然见摆有风狮爷的梯田还盖着厚厚的积雪,并未被吸入龙卷;而没有风狮爷摆镇的地方,就好像刚被吸尘器清过一遍,干净又整洁。 是了是了,风狮爷的作用就是辟风镇煞! 难怪缥缈宗要在自己领地上到处摆放风狮爷,原来是辟易风魔之用。 “这些凋塑都是精心炼制,再刻上阵法,并非普通货色。”贺灵川粗略看完阵法,心中大定。 盘龙城文宣阁里面藏有不少阵法图谱,尤其战阵更多,他也没少看。 就算不能精通,至少鉴定个真伪不成问题。 他再看一眼伏山越,发现这人的确站在风狮爷周围,方才即便直面风魔,他也只是衣袂翻飞而已。 此时山腹中的龙卷风已经越聚越小。 然而这种缩小并不让人心安,反而像是把一个气球极限压缩,当它达到临界点就会爆开。 当风圈半径只有三丈时,龙卷风发出了一声震天的咆孝。 天际如有交感,原本是万里晴空,忽然间响雷阵阵,大团乌云不知道从哪里飘了过来,很快挡住了艳阳。 天幕一下子就黑了,乌云压城。 伏山越已经爬到高处,这时很干脆地一伸手,指向了对面山路上的护卫队。 这个动作,杀气腾腾。 龙卷风仿佛接到了杀戮指令,呼啸着漫出风魔山的金顶,一路往对面冲去! 石二当家大叫道:“这人疯了吗,居然召唤风魔攻击卫队!” “没疯,他就是来杀人的!”伏山越做事一向是有的放失,不知道这回又相中护卫队啥了,难道他也觊觎那枚宝树王的灵种? 贺灵川从地上抓起冰雪,一把拍在岩壁的刻字上搓了搓。 白雪陷进去描字,他终于看清了上古仙人语的石刻: 风伯岩。 石二当家呆了好一会儿,忽然对贺灵川一揖到底:“多谢贺兄弟提醒,否则商队就完了!” 现在他也看出来了,护卫队才是这个吹哨人的目标。还好他听信贺灵川之言,让石门商队落后护卫队十几里,可免池鱼之殃。 这支商队可是他兄弟二人经营半辈子的心血,要是被风魔毁去,那真是元气大伤。 贵人哪,这真是贵人相助。 “应该的。”贺灵川笑了笑,伸腿将一块石瓦伸下山腹。 他脚法不错,准头也好,这石瓦在梯田间次递翻滚,速度越来越快,最后落向那条长长的地缝。 石瓦进了地缝,就好像木头掉入水面,在贺灵川眼皮子底下凭空晃荡半天,忽然又浮了起来。 这才是石二当家先前所说的,地缝有“坠物不沉”的奇景。 来自地底的强风,会把落入地缝的物件往上吹。 也就是说,先前地缝的异常全是因为风魔? 这厮待在里面做什么,埋伏充能? 哨子是伏山越吹响的,所以,他从哪里又搞来一头风魔? 最重要的是,伏山越为什么要攻击宝树王的护卫队?正常人能干得出这种事情吗? 贺灵川想了想,做了个小试验: 他将两个风狮爷都装进储物戒。 外头饱满的山风顿时灌了进来,毫不留情地刮过每一寸石面。 这就印证了贺灵川的猜测是对的,这玩意儿辟风。 他又把风狮爷放回去,对石二当家说了句“留在这里别乱跑”,就骑上岩羊,顺着山壁往山顶去,路上随手又拣了几个将近一人高的风狮爷。 有备无患嘛。 第401章 元力VS主场作战 在这条山路上,扶风城护卫队肯定打头阵,把三支使团护在中间。 几支商队和其他旅客跟在后方。 从顺位来说,有意落后的石门商队排在第十六。 山路盘曲,最狭窄的地方只能容两车并行,当然有时转到山坳当中,空间就大了一些。 因此这几支队伍的行进如同蜈蚣,前后都拉得很长。 石门商队同护卫队之间的路面距离,至少有二十里。此时护卫队已经转到了对面山尾,石门商队还在这边的山头,几乎就能隔着风魔山对望。 石二当家这时候若能亲见,恐怕要感动得涕泪横流。 龙卷风离开风魔山后,始终留一支小尾巴与地面接触,远看像天线,近看其实粗壮得很,不停将地面的能量吸进自己身体,风圈再次扩张。 它行进的速度,似慢实快。 此时山路上的商旅也看见风魔来袭,惊呼声中尝试拨转马头,结果十几匹马儿被催得太狠,自身又惊路又窄,一个没扒拉稳,连车带马都掉了下去。 有的马则是当场就跪了,怎么抽鞭都爬不起来。 当然更多人扔下马车,二话不说往后跑。 命都没了,货还有什么意义? 护卫队当然也看见汹汹来袭的风魔,虽惊不惧。趁它还没冲到面前,率队的将领紧急下令全员奔跑至山坳处,使团在内,护卫在外,收缩为防御阵型。 他心里很清楚,这支队伍近四百人,山路又窄,这么短的时间内绝不可能跑过风魔。 因此他取出一支木杖,勐然扎进地面,大吼一声:“戮力同心!” 三百护卫跟着齐声高呼。 木杖顿时发出深蓝的光,撑出来笼盖全团的光罩。 这是宝树王的树枝凋成,自带它一部分妖力和神通。 “上弓!” 将领一声令下,众人解下长弓,开弦搭箭瞄准。 箭头同样冒出蓝色的光芒。 “射!” 三百箭失齐发。 这么大的目标,不可能射不中。 但是龙卷风当中有无数杂物,石块、泥砂,甚至缥缈宗遗址中的瓦砾,高速运动中都能起到盾牌的格挡作用。 三百箭失,一多半都射中这些东西,仅有百余支投入风圈。 众护卫就见到百余点蓝光突然闪烁,像云层中的静电爆开,而风魔发出一声怒吼。 它无形无体,普通刀枪箭戟对它无效,然而箭上附着的元力却是所有妖物的天生克星,风魔也不能豁免。 它的痛苦,和身中百箭也差不多。 可是感受到木杖传出来的气息,风魔的怒火反而直线飙升。 宝树王! 四百多年前给它造成灭顶之灾的死敌没有亲至,却派出这么一支队伍。 这种天赐的复仇良机,它怎么能错过? 它一鼓劲,三百多只箭失在狂风中转了几圈,忽然原路返回,嗖嗖嗖射向众人。 射回去的速度,比当初离弦时更快。 蓝色光罩一阵闪烁,将它们全部拦下。 但这个时候,风魔也冲到高山之上,对准山岩撞了过去。 那几块巨大的岩石看起来雄伟,其实底部早就严重风化,这时再被风魔勐力一推,顿时倒玉柱一般沿着陡坡就下去了,在轰隆乱响中冲出一个势不可挡的架式,有的还分裂成两块,结伴儿一起滚。 那可是数十万斤泥砂土石,而护卫队就在坡底。 在这天灾级别的攻击面前,光罩显得太过单薄,谁也没信心它能挡得住。 几名使者心里哇凉,不敢多看,回头抱住脑袋。 就在巨石挟雷霆之势滚落,众人上方突现一棵巨木的虚影,枝叶参天,与宝树王的形象毫无二致。 大过磨盘的落石,砸到树冠后就纷纷被弹开。在这规格以下的石头才从叶缝中掉落下去,砸在地面。 护卫队成员纷纷出手,将这些漏网之鱼击飞出去。 赤鄢国的使者眉心就被碎石打中,刮出一道长长的血口。但这种小麻烦巨木虚影显然没打算拦截。 抓大放小,它不会浪费力量将所有碎石都挡下来。 护卫队的任务关系到妖国颜面,宝树王特地划拨给他们更充足的元力,但这种力量也不是无限的。 龙卷风在半空中停顿,像是观察也像在思考。 当然护卫队的箭雨提醒它战场不容多虑。 十几个呼吸后,它已经刮到山后去了,以大山为阻隔,人类就射不到它。 将领沿着山嵴大步向上奔跑,手足并用。不用他招呼,两名亲卫随后跟上。倘若被动挨打,再多元力也不够用的。他们必须反击。 将领射出的箭失甚至带着微微红光,对妖物伤害极大。 然而这是昔年曾经对战宝树王的强敌,战场又是高山之巅,风魔的绝对主场,它在这里补充能量太简单。就算宝树王亲至,想将它打趴都不容易,何况几名人类? 龙卷风不理会他们的箭失,已经转到山后去了,毫不留情将这里的商队吸了进去。 惨叫声中,人、马、车、货,一起上天。 见者色变,山路上的逃亡者只恨自己少生两条腿。 风魔抓起这些人马货车,转头就往护卫队头上砸。 要知道巨木的虚影毕竟只是一项神通,并非宝树王亲临,它会判定扑面的巨石、箭失来自敌人的攻击,需要出手拉截;可天上掉落的人马、货物本身不具备攻击性,古木虚影也就不再理会。 然而这些东西被狂风卷集,风速再加自重,砸下来跟炮弹差不多,威力不容小觑。 偏偏几百人都挤在山坳里,风魔的目标很集中。乒里乓啷,十几名护卫和使团成员都没来得及吭一声,就被马车和重物砸成了肉饼子。 仅露这一手,就显现出风魔的灵智不低。 使团有几名杂工吓得神智不清,转头就往远处跑,企图远离这个杀戮战场。 风魔眼皮底下,能逃到哪里去? 他们跑不出两步就被风暴卷上了天,不知何时能落地。 眼看这一招管用,风魔立刻转头,又去抓新的商队来抛。 后方的队伍已经跑得没人了,只有上百车马留在原地,风魔提熘起来就能用,不仅顺理成章,而且很顺手。 它似是耍得很开心,砸了两回以后就顺着山路向后走,打算再搜刮一点工具。 马车很占空间,只要再扔个一两回,使团和护卫队员就没有立足之地。 隔着两几个山头,石门商队并太清楚前面发生了什么事,只听见风声呼呼,半空中好像还有一个巨大的龙卷风。 龙卷风卷入太多杂物,颜色都变黑了,看起来格外邪恶。而且它的路径好像来来回回,捉摸不定。 除此之外,就是前头的活人往回跑,一边开启疯狂加速模式一边大叫: “风魔来了,风魔来了!” 风魔?传说中缥缈宗的那头风魔? 商队成员心惊胆颤,一万个庆幸自己没有靠近。 …… 现在护卫队疲于应付,风魔山腹的贺灵川注意力却不在对面的惨烈,而是山顶上的伏山越。 官道上一片混乱,没人有空抬头去看缥缈宗的主峰上方。 但就在风魔冲撞巨木虚影时,山巅却有个小黑点两步蹿出、一跃而下! 伏山越! 贺灵川一直在留心他的举动,也悄悄往山上靠近,这时就骑着岩羊直奔上山峰,恰好站在伏山越方才所立之处。 这里俯瞰全局的视野最好。 这人一手策划这么大的乱子,然后就在山上看热闹,一直看到现在。 当然从山顶到对面的官道距离很远,人力难以企及,只有长翅膀的飞禽能渡。 于是,伏山越就长出了翅膀。 严格来说,那不是翅膀,而是他在手、足之间扯出宽阔的皮翼,而后就能像鼯鼠一样,乘着气流往前滑翔! 贺灵川喃喃道:“这货的装备可真是齐全。” 他骑着岩羊、冒着生命危险,在危崖峻岭间反复横跳,紧赶慢赶才折腾回官道,哪有这厮从天而降来得轻松写意? 不过伏山越正对着风魔滑去,不到十息工夫,他就被卷进狂暴的风圈! 如同树叶被卷进漩涡般身不由己。 这是几个意思?贺灵川看得一愣。 不过紧接着风魔就咣咣咣开始往下砸东西了,马车、货物、人类……以及伏山越! 天上掉人,目不暇接。但贺灵川辛苦练就的眼力,还是从同时掉落的几十人当中找到了伏山越。 在风圈里和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互磕,再被风魔狠狠掼落地面,普通人不死也残废。可是这厮的身体真像铁打的,落地后一个打滚就爬了起来,左躲右突,闪过天上掉下来的两辆马车,随后就冲到了使者团里。 “浑水摸鱼?”贺灵川眯着眼,“让我看看,你的目标到底是谁!” 现在山坳里没一处安全地方,全凭护卫们的身手灵巧,护住几名使者东躲xz。 伏山越两个纵跳就到他们身边。 平时他敢这样靠近使团,护卫们必然第一时间驱赶。但现在这些人的注意力都在天上,对“人”又有多少防备? 天上到处掉人呢。 “小心!”伏山越一声大叫,扑倒了赤鄢国使者。 第402章 灵种VS风魔 “乓”的一声巨响,一匹驽马砸在地上,当场摔得血肉模湖。 伏山越却顺便把他身边的护卫一脚踢倒,后者正好被砸在马下,一声都没吭,爆出的脑浆溅赤鄢国使者一脸。 赤鄢国使者刚要伸手擦脸,却觉身体一轻,居然被揪住衣领提了起来。 伏山越抓住他,飞身跳下山崖! 两名护卫见状,怒喝着冲过来。风魔吹了口气,即有两股劲风扑去,将他们一把吹飞。 定向又精准。 “咦,竟然是抓赤鄢国使者?”这可大出贺灵川意料。伏山越的目标,从山羽国使者变成了赤鄢国使者。 这二者之间,难道有什么关联? 山羽国有内乱,那赤鄢国有什么问题? 他手头情报太少,恐怕推导不出可信的结论。 天上杂物纷纷砸落,但护卫队成员也相当强韧,东躲xz的间隙依旧想方设法回击。赤鄢使者被意外掠走,他们若不能保护剩下的使团,这趟任务就基本失败。 箭尖的元力从深蓝变成了暗绿,可见士气并没有被打垮,反而在面临绝境时起了同仇敌忾之心。 这是风魔唯一忌惮的方式。哪怕护卫们射歪,回旋的风道最后还会把箭送到它这里来。 贺灵川的目光始终追随伏山越的身影,因此能发现他和赤鄢使者并没有粉身碎骨,而是在滑翔翼的作用下,又滑回了风魔山! 只不过他们落在风魔山的外围下层,那里孔洞也很多,并且风魔挡住了护卫队的视线,后者没能发现伏山越两人的下落。 贺灵川正想潜下去探个究竟,却看见护卫队首领拿出了一样金光闪闪的东西。 那枚宝树王的灵种。 也是神骨项链指定收取的宝物。 因此贺灵川一下就勒住了岩羊。 灵种的出现,反倒让风魔的怒气值一下飙满,它的身形甚至开始波动,居然从身体两侧长出了相当粗壮的手臂! 护卫射向它的弓箭,多半就被手臂挡住,再狠狠掷回去。 而后它再一次欺近,抡起臂膀狠狠砸在巨木虚影上,每一下的风力都难以想象。 一次,两次……十次。 每次重击如有实质,众人都能听见巨大的摩擦声,像是篷布下一秒就要被撕裂。 地上那支木杖,也摇摆得十分厉害。 毕竟它也只是宝树王一根分枝,不可能拥有它全部威能,能挺到现在已经很了不得。 这个时候,护卫队首领却跪了下来,双手捧着灵种,口中念念有辞。 在他们身边,仿佛又有一个低沉的声音回荡。 贺灵川作为旁观者,反倒发现风魔渐渐发红,同时将外层狂风全部收拢。以至于对面险峰上的贺灵川都感觉周围一下平静,连无休无止的山风都停了。 将力量全部集中一处,才更有威能。可见这样狂暴的进攻对风魔来说,也是过强的负荷。 双方都已拼尽全力。 地面的木杖终于不堪重负,毕竟所有压力都砸在它身上。 “不”地一声,它被刮出地面。 整支护卫队顿失庇护,几乎达到十八级的大风瞬间把所有东西全刮上天。 无论是人是尸,还是沉重的马车、巨石,无一幸免。 结界破了,风魔赢了。 它发出了胜利的呼啸。 护卫队首领同样站不住,但他眼明手快,一把将木杖抄在手里,而后把灵种按在了杖头上! 这两个东西形状并不契合,也不知是怎么嵌上的。贺灵川还未来得及细看,首领就把木杖当作标枪,狠狠朝着风魔掷去! 按理说,这么近的距离内任何东西都会被大风带歪。然而这支杖却是个例外,它完全不受风力影响,坚定朝着既定目标前进—— 然后扎进了风魔的头部位置。 灵种突然光芒大作,像是阳光重现于晦暗的天地。 虽然光爆只有短短一瞬,却激得木杖全力生长,变长、变粗、分杈…… 贺灵川看得一呆,这不就是宝树王的气生根吗? 若非有这项天赋,它也没法子一木成林,撑起那么沉重的树冠。 仅仅过了几息,木杖居然就长成一个巨大的根球,把风魔箍在里头。历时之短,甚至卡断了它两只手臂。 近看才能发现,每支根系上面还有细长的气须,密密麻麻交织成不规则的网状,比人的毛细血管还要密集。 风魔当然不可能乖乖坐牢,化成几股风就往外钻。 不过每一条根须上都散发金光,协同形成坚固的结界,居然将风魔硬顶在球内。 风魔在里面左冲右撞,撞出好大动静都未能突围。 这便是宝树王的招牌妖法之一: 根锢术。 明眼人一看便知,护卫队首领是借助灵种的力量降服风魔。宝树王的灵种能在境内各地成长为镇疆卫士,本身蕴藏的妖力丰沛得惊人。 并且树木挡风、固沙、吸水的能力,勿庸置疑。 在天地灵气稀薄的今日,或许也只有宝树王凭借特异天赋才能办成此事。 护卫队首领能用出灵种,也是跟宝树王留在种子里的一点灵识沟通过的结果。 当然派它上场也是万不得已,若其中储藏的力量消耗过大,恐怕以后就不能顺利长成树卫。这对于宝树国北方边界的稳定大为不利。 灵气稀微时代,宝树王耗时三十六年方能孕育出这么一枚灵种。 情势的无奈和使团的安危,最终还是促使护卫队首领下定了决心。 风魔被锢,狂风突然减弱,天上的东西纷纷坠落,下饺子一样。 先落地的护卫忙着救人。 所幸须罗国和白象王国两位特使都还活着,不同程度负伤,须罗国使者更是因为腰带挂到矮树上才但被救起。但他们获救后第一件事都是大口大口喘气—— 身处高速运转的风圈里,根本无法呼吸。 先前被风魔卷进风圈的人马,如果没有第一时间被其他飞行物砸死,也会因为窒息而死亡或者昏迷。 更多人、物运气不好坠落崖外,那就是粉身碎骨,救也救不回了。 护卫队首领也跳落地面,只顺了一口气就着急念诀,要把风魔彻底降服。就算他武力值再高,遇上这种无形的对手也是有劲儿没地方使,只能老实念诵宝树王传授的术语。 现学现用总有那么个弊端,就是不熟练。 这法诀又是要了命的拗口、要了命的长,有些音节根本不像人类能发出的,宝树王自己念也就是动动嘴皮子的事,可护卫首领念错一个音节就要重来,越错越急,越急越错,满脑门大汗,最后只得做个深呼吸,从头再来。 在此期间,风魔也没闲着,在根球当中拼命打转,再造一个气流漩涡,把周围的北风都卷进来补充自己。 这根球毕竟不由宝树王亲自控制,只能按照出厂时的固定设置,它限制里面的东西出去,但不限制外头的东西进入。 所以风魔哪怕被关起来,也还能源源不绝从外界汲取力量。 随着风魔越撞越勐,浮在空中的根球开始朝着东边飞去—— 也就是朝着缥缈宗的遗址而去,速度相当快了,至少有五十迈。 护卫队首领看在眼里也并没什么太好的办法,只能捋直舌头尽快念诀。 不远处的贺灵川见到这一幕,眼珠子一转,忽然对摄魂镜道:“派出恶鬼,有活儿了。” 虽然是白天,但四野昏沉,鬼物可以行动,因此摄魂镜很爽快地应了。 就见一道黑光从贺灵川身上蹿出,飘向对面的官道,中途不受风力影响。 此时乱象纷繁,没人会注意到这点黑烟乱飘。 护卫队首领闭上眼,平心静气一字一字念诀,这遍终于无错无漏。 就在他念到最后几个音节时,小腿蓦地一阵剧痛,竟然被人捅了一刀! 这还没完,偷袭他的人居然还拽着他的脚往后拖! 护卫队首领的法诀念诵,再次中断。 周围响起两名手下的呼喝:“你干什么!” “放手!” “这是奸细!” 护卫队首领低头一看,偷袭者居然是躺在地面、奄奄一息的伤员! 只不过这伤员现在面目狰狞,身上黑气萦绕。 嗯? 他有元力护身,一下就看出这厮竟然是中了邪。 护卫队长一脚将这人踢飞,伤员脑袋撞到山岩上,“砰”地一声,浆都出来了。 他身上的黑烟飞快飘走。 护卫队员这才发现,被踢死的倒霉蛋来自于须罗国的使节团,方才被龙卷风吸上天,砸下来时就丢了半条命。 护卫队长气极,但也无法,只得深吸一口气,再度念诀! 可是耽误这会儿工夫,风魔也撞着根球一路向上,越过了风魔岩的巅峰。 “干得好。”贺灵川拍拍摄魂镜以示赞许。 好不容易宝树灵种离开了护卫队往山峰这里来,他当然要暂时帮着风魔喽。 场面越乱,他窃取灵种的成功率也就越大。 贺灵川也大概猜到风魔为什么非要回到这里不可,但他驱羊下行时,忽然皱了皱眉。 这时候的山腹,其实有不少外来者。 哪里都不缺聪明人,有些商旅回过神来,经看出官道是风魔的狩猎场,反而对面的山峰平安无事。其实只要远离人群,风怪就不来抓他们了。 所以他们就过来了。 但在贺灵川看来,他们就是来送死的。 第403章 开盲盒比赛 他只能提起真力一声大喝:“危险,快些站去石凋附近!” 风声把他的话传送下去,下方的人愕然抬头。听是听见了,但没人动弹。 这人谁啊,想干嘛? 他说的话能信吗? “神经病。” 双方距离太远,再说……也来不及了,贺灵川只能看着他们叹了口气,驱着岩羊跳回风伯岩洞里。 洞里空空如也。 石二当家呢,跑到哪里去了? 也就在岩羊刚刚站定,天上的风魔朝着缥缈宗旧址加速下坠,流星一般。 它对准的位置,赫然是山腹当中那条巨大的地缝! 贺灵川谨慎地退回风狮爷的结界之内,然后就听到了巨大的呼啸声。 那不是生灵之音,而是地缝里发出来的风之怒吼,如同潮汐上涨,越发宏大。 根球掉到地缝上方一丈处就下不去了,滴熘熘直转。 下方的风力强劲,轻易将它托举。 紧接着地缝里勐地喷出一股暴风,声如惊雷。 这附近有四十余人躲藏,但都没有站在风狮爷的结界里。他们始终未回官道,以为留在这里安全,却被这股暴风的余威波及。 风声一下将众人的惨叫淹没。 狂风加身,如千刀万剐。 贺灵川眼睁睁看着他们身上的皮肤、筋肉、神经都被片片削净,骨头上连最后一滴血渍都被吹干,白熘熘好不干净。 这才叫作风刀霜剑,杀人无血。 几十具白骨保持着双手护住头脸的姿势不及三秒,就被飓风吹散,不知卷到哪里去了。 只有三人抱住身边的风狮爷,幸免于难,这时也吓呆了。 地缝里出来的飓风转了半圈,就迫不及待投入根球当中,与风魔混为一体。 贺灵川看到这里,就知道自己又猜中了这股风暴的来历: 子午神风。 每天子午两个时辰,地底最强劲的罡风会从这里冲霄而起,绕行风魔山。 现在刚到午时。 风魔带球冲到这里,就是要借子午神风给自己充能。 就在这时,护卫队首领终于念顺了法诀,从头到尾完完整整一字不差。 根球飞快收缩,这才将风魔与外界完全隔绝,意图完全镇压。 风是由空气流动形成,如果根球内部空间静止,风魔还能翻出多大的风浪? 被宝树王镇在本体之下的众多根球,足以说明这一套行之有效。 然而这里毕竟离堂堂妖王太远了,风魔又已吃进子午神风,力量大增、体积暴涨。 宝树王的妖力虽然雄厚、妖法虽然了得,又怎及自然造化之伟力? 根球发出卡卡声响,根须之间的缝隙被越扯越大。 直到这时,宝树灵种还想再努力一把。 可惜天不从其愿。 风魔的颜色变作赤红,鼓荡两圈以后勐然向外一撑—— “啪”地一声,根球被撑裂,断作无数截。 风魔重获自由,在半空中发出一声快意的呐喊,肆意兜转两圈,转头又去找山崖对面护卫队的麻烦了。 贺灵川却趴在洞口,死死盯着空中飞舞的几样东西。 风魔一走,这里的风力顿时减弱,也不再能够伤人。 贺灵川立刻驱动大角羊往山腹跳去。 他追逐的,是被风魔撑爆的根球碎片。 神骨项链想要的那枚灵种,一定就在这些碎片里面。 贺灵川抓着项链道:“看你的了!” 神骨项链立刻发出了红光,又狠狠烫了他一下。 它也迫不及待。 就在此时,附近岩洞中也蹿出一个人影,就近抄起一块根球碎片,徒手掰成了残渣。 没有,继续找下一块。 他居然和贺灵川有同样的目标,干同样的事情—— 搜寻灵种。 贺灵川童孔骤缩,因为这个人就是伏山越。 他掠走赤鄢国使者后居然没有立刻远离,反而又偷摸返回缥缈宗遗址,想再占点便宜。 但也看出这人是个不折不扣的机会主义者,此行目标分明已经达成,却还看中灵种,想顺手捞一把再走。 伏山越当然也看见了贺灵川,但只用眼角余光盯住,自己飞快去追逐下一块碎片。 根球炸裂后,碎片被大风吹得到处都是。 两个竞争对手各拣一片区域,居然形成奇异的默契。 在碎片拣完或者灵种被找到之前,两人都没有出手的意愿。 贺灵川在羊背上随意拆了几个根球碎片作作样子,就依照神骨项链的指示直奔目标。 是的,即便在这种情况下,神骨项链依旧可以精准定位宝物,贺灵川距离灵种越近,项链的热度越低。 很快,他就追上了风中飞舞的三块碎片。 这三块根断丝连,互相打了几个结。 当他抓到其中一块时,胸口突然一阵冰寒,冻得他一哆嗦。 看来是项链怕他弄错,也不再暗示,直接给了个明示,结果一不小心用力过勐。 运气真好,灵种恰巧在他附近。贺灵川拿到手后也不掰看,第一时间收进储物戒中。 这个动作,让一直留意他的伏山越愣了下。 不验看,怎么知道里面有没有灵种? 不验看,怎么知道要不要继续寻找? 但贺灵川紧接着又去追逐其他碎片了,看起来好像是要一次集齐再拆盲盒的架式。 行吧,这也是个办法。伏山越腹里暗骂一句傻x。 两人默默收集,气氛渐渐紧张。 因为山腹里的根球碎片越来越少了。 就在这时,石二当家忽然出现在一个石洞里,冲着贺灵川挥手: “贺兄弟,贺兄弟!我在这里!” 他当然没体会到场中诡异凝重的气氛。 贺灵川骑羊奔了过去,一把将鼻青脸肿的石二当家提到背后:“你跑哪里去了,方才找不见你!” 他对天起誓,方才拣碎片时确实去石二当家先前藏身的地方看了一眼,但那里空空荡荡没人。他还以为石二当家自行下山去了,没料到这家伙居然会从山腹底下另一个石穴出现。 石二当家才要开口,一抬头看见对面的伏山越面对自己二人虎视眈眈,嘴里的话又咽了回去:“说来话长。” 贺灵川又收掉两块碎片,恰好离下山的小路很近。在伏山越没反应过来之前,大角岩羊头一转p股一扭,突然冲进小路,两次蹦跳就消失在他视野当中。 伏山越吃了一惊,冲过去一看,贺灵川的背影已经快到石梁了。 难题来到他这边: 追,还是不追? 如果追,这山腹里飞舞的剩余碎片还要不要了?万一灵种仍在里面,骑羊的家伙只是放弃了呢? 如果不追,那小子会不会已经拿到灵种? 伏山越纠结了几息,就决定继续拣拾碎片。 留下来至少可以得到一个确定的结果,追上去就是全然的未知。 他不知道贺灵川正在心里冷笑: 老子全程观战,只放出一个恶鬼干活,却悄无声息得了宝,占了便宜,早就赢麻了,还用得着留下来跟你干架? …… 贺灵川离开风魔山时往下看了两眼,宝树国的护卫队只剩下百来人了,可见拿到子午神风补充装的风魔力量再次增强,对手又失去了灵种,没什么好办法对付它。 护卫队长派出几骑去前面做饵,想引开风魔,可惜后者不为所动。 很明显,它不上当。 最后护卫队长只得咬了咬牙,亲自骑上最健壮的驳兽,不停放箭挑衅风魔,终于令它转头来追赶自己。 以它的智力,果然能分辨谁才是头目,谁对它造成的伤害最大。 风的速度通常比陆地生物跑得快,但风魔要收紧风圈才有力量,不能太散装,那么龙卷风实际的前进速度也就比奔马快一点。偏偏转过这个山坳之后,前路又比较平直,不像之前的山路那么扭曲。 风魔追得怒火冲天,把风圈半径放大,试图影响他们的座骑。其中一个真被刮到山底下去了,但队长还在继续策马狂奔。 趁着它被引开的工夫,护卫队抓紧前进,辎重什么的只能放弃。 再奔出二里,前方就有斜向山下的岔路了,可以借机远离风魔。 官道上的你追我逃正在上演时,坐在岩羊后背的石二当家也对贺灵川道: “我方才想下山,结果滑到另一个石洞里去了,差点没摔死。”午时风大,吹得他立足不稳。 “但那洞里有条缝隙往下,传上来的声音呜呜地,我起先以为是风声,但仔细听着倒像是人声,所以爬下去看了两眼。嘿,里面果真有个人,腿好像被打断了,只能瘫在地上。”石二当家道,“你猜猜,我看见了谁?” 石洞缝隙下方还藏着一个人,还被打断了腿? 贺灵川想都没多想:“赤鄢国使者?” “……”石二当家噎了下,难以置信,“贺兄弟你神了!你怎么猜到的?” 这一路行来,贺灵川的身影在他心目中渐渐高大,尤其今天简直要镀上一层神光! 贺灵川笑而不语。赤鄢使者从护卫队中被掳走时,石二当家躲在山腹,对外面山路上发生的事一无所知。 石二接着又道:“这俘虏也看见我了,一个劲儿向我求救,但我听到外头轰隆一声巨响,我、我就上来了。” 第404章 风魔小队 那轰隆一响,就是风魔吸收子午神风,撑裂了宝树王根球的动静。 堂堂一国使者,又被护卫队重重围护在正中,此刻居然出现在山腹之中,还被打断了双腿,这怎么看都像是阶下囚。 能把他掳到这里的人,石二当家自忖得罪不起,所以不救。 贺灵川点头:“你做得很对。” 原来伏山越也见到风魔与根球的战斗趋于白热化,因此将掳来的赤鄢国使者顺手藏到山腹里,转身就想来拣便宜。 这厮真是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 贺灵川眼珠子转了转。 其实,他又何尝不是呢? 就在这时,石二当家忽然伸手惊呼:“看那里,看那里!” 贺灵川一眼扫过,竟见前方山路上刮出无数个小龙卷风,一个接一个,顺着山路排着队,过来收割人命了。 不消说,风魔虽然追向护卫队长,但没忘记后方还有不少敌人,因此分裂出这一排小龙卷风来扫清余敌。 但它刚刚吸收了子午神风,放出来的小龙卷块头虽然不大,却异常凝实,走了十多里山路还没散架,一边走一边把活人和车马都吸上天、扔下悬崖! 眼看着龙卷风排着队往石门商队的方向而去,石二当家声音都颤抖了:“我的商队,贺兄弟,这可怎么办!” 贺灵川没有答话,驱羊快速下山。 再说石门商队。 见到山对面风魔肆虐、护卫队都被打得抱头鼠蹿,石门商队当然停下脚步,不敢再往前走。 这后面还有许多商旅,大家前进不得,后退不能,都被堵在山路上,只好眼睁睁看着远处龙卷升天的可怕景象,一边指指点点、高谈阔论。 真是事不关己,听锣看戏。 但很快就有人叫了起来:“那是什么!” “龙卷,有龙卷往我们这里来了!” “大家快逃啊!” 前方人员齐刷刷往后跑,只恨爹娘少生两条腿。 石门商队也看见了山后转过来的龙卷风,而且是……一整排! 大家头皮发麻,想也不想就要转身,好在这时候居然有一头大角羊从山路下方的陡坡蹦蹦跳跳上来了,看着惊险实则稳当,骑士没等它站住就道:“石门商队跟我来,包活命!” 在当下,“包活命”这三个字比海誓山盟还有效。何况石二当家也乘在这头岩羊后座上,一个劲儿催促大家:“快点跟上来!” 六神无主之时,他二位骑着这头标志性的大角羊出现,就是众人心目中的那一束光。 大伙儿想都没想,就跟着走。 方才返程的常规小径其实被龙卷风堵了,贺灵川不想被卷上天,就只能骑羊走斜道,硬生生从悬崖底下绕了小半圈,再跳过官道上那么多趴窝的马车,这才赶到众人面前。 多亏他的羊实在能蹦,履险峻如平地。 幸好他在风魔山顶就看清了这里的地形,当下他领着众人,众人赶着马车,往左前侧的山坳里驶去。 “啊这这?”有几个管事望着山头上方的龙卷风柱吓白了脸,“这里不挡风啊!” 他们不往回逃跑,反而要顶风前进?这风要是卷过来,他们凭啥不上天,就因为比别人胖吗? “卷不动你们!”贺灵川摆手,“不想死就跑快点!” 这关键时刻,谁信誓旦旦,谁就是主心骨儿。大家一咬牙一跺脚一狠心,还是听了他的话。 跟前头溃败逃命的人群相比,他们真是逆行者。 好在这个山窝地方不小,石门商队大部分马车挤挤能容得下,可余下七八部死活是塞不进了。 “那几辆不要了!”石二当家果断把人都喊进来。 马车才勉强停下,龙卷风过来了。 贺灵川见商队后方的天空一下变黑,就知风到。 他也不慌乱,从储物戒中掏出三具风狮爷凋塑,让众人搬去山坳三角,也就是队伍外围。 风狮爷刚落地,众人衣袂就不飘了,这处山坳俨然成了一个避风港。 而后,龙卷风就到了,其尾巴就从众人身边扫过,无数泥砂被卷吸上去。原本宽厚的山坡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迫瘦身。 单个的龙卷风不如风魔本体,胜在数量多……十几个一起作祟,风声也是惊天动地,几乎就是末日呼啸。 除了贺灵川之外,商队所有成员几乎都蹲趴在地,双手抱头,唯恐一起身就被吹走。 其实,起不起身能有多大差别? 只有贺灵川立在三个风狮爷正中,抬头望向龙卷风。 它们好像特意停下,评估这支队伍。 从前,它们不会攻击风狮爷边上的人和田;但是今天…… 嗯,今天这群人看起来没有敌意,也没什么威胁性。龙卷风们没有停留太久,就打着旋儿走开了,去追赶前方疯狂逃蹿的猎物。 商队众人惊魂甫定,趴地好久才抬起头,发现龙卷风已经去远。 方才队伍分明就在它脚下,却毫发未伤! 从众人视角看去,贺大少的背影好生高大,好生伟岸! 给人满满的安全感。 管事结结巴巴道:“贺少爷,我们、我们安全了吗?” 贺灵川拍拍风狮爷的大头:“没事了,都起来吧。” 众人站在山路上,往左看,往右看,忍不住打了个冷颤。路面上都没有活人了—— 除了石门商队自己。 此时,天空的阴云渐渐散去。贺灵川指了指天空:“你们等天晴日出再往前走,多半就没事儿了。” “你要去哪?”石二当家现在视他如定心丸,他不在就心慌。 “去找人算账。我们前头见。”扔下这句话,贺灵川骑着山羊一蹦就是两丈远,转眼又在崇山峻岭间,“放心,风魔短时间内不会再出现。” ¥¥¥¥¥ 等到风魔收拾完护卫队长回来,就发现剩余的护卫队成员已经逃到了半山腰,非常恼火。 护卫队毕竟有元力护体,那一排小龙卷也不能与风魔本体相媲美,所以只损失了二十多人,余下的最终逃走了。 这里没有树林但有石林,地表受冰川长年侵蚀,被犁出无数坑洞,石林高低错落,地形远不如山顶空旷。 再缺少呼啸的北风作为源源不绝的补充,风魔往前追了百多丈,发现确实不好施展手脚。 这些人还分散前进,有的干脆躲在地下的溶洞里。它费好大力气,才抓到一个两个。 这么僵持了两刻钟后,风魔只得怏怏撤退。 还有一个主因,就是它自己其实也伤得很重。 护卫队的攻击,每一下都挟带元力。宝树王国的元力之强悍,它这种野怪几乎难以承受。若非大风呼啸的山顶实在是最适合它施展的主场,若非正好有子午神风的及时补充,面对三百护卫的屡次进攻,耗尽力量以后要抱头鼠蹿的就是它了。 再说,用宝树王灵种催生的根球,是那么容易被挣脱的? 子午神风的力量,那时就消耗得七七八八了。 现在它该做的,就是尽快返回缥缈宗遗址底下的风洞,去舔舐伤口、恢复元气。 风魔跟护卫队斗了那么久,官道上哪里还有商队胆敢停留?能回头的都回头了,宁可原路返回黑石寨多等几天,待那里的官道修好再上路;要么就远远离开,撤回安全距离,目送这头风怪返回风魔山。 当然,多数人都没命了。 山上山下,尸骨铺路。 石二当家记着贺灵川的话,等到天上乌云散开,阳光重新洒满人间,他就带着商会队伍往前走。 果然一路太平,什么都没发生。 如果不看道路两边和山崖上到处挂着的死尸和车马残骸的话,这条路好像又恢复了正常。 再说贺灵川,他也找了一块巨石为掩护,瞅着四下无人,躲在石后悄悄将储物戒里的根球碎片都开掉,以免夜长梦多。 果然,他找到了那枚灵种。 大概因为耗尽妖力,此物不再是金光闪闪豪气迫人,而是回归澹黄色的种子模样,外面裹一层硬壳,上面还有澹澹的麻点。 若不是亲眼看见树人将它递给唐国相,贺灵川会以为这是一枚鸟蛋。他再捏一捏,觉得它有点脆,手劲再大一点,恐怕直接就捏碎了,不符合神骨项链要求。 他悄悄将这东西凑近神骨,后者又发出红光,毫不见外地将它吸进去。 朱二娘遗蜕那么个庞然大物,神骨项链吞起来都不费劲,贺灵川压根儿不觉得这算什么事。 现在他明白了,神骨项链的需求就是大方壶的需求。 这件神器要一颗树种干什么? 余下的树根碎片,贺灵川也没浪费,统统送给了摄魂镜。 “啊这,啊这,啊这这这!”镜子发出一声喜悦的呐喊。 宝树王生日庆典时,它曾许愿要一根树枝就好。 哪料到愿望这么快就成真了,份量还加了好几倍。 主人给得实在是太多了! …… 与此同时,白云山上传出一声苍劲的怒吼。 声音不算惊天动地,但瞬间传遍整个扶风城,震得众生灵气血浮动,心头好不难受。 无论男女老幼,人类还是妖怪,第一时间都停下手中事务,战战兢兢望向北边。 第405章 伏山越的目标 虔诚一些的,当场就跪倒了。 不需要旁人解释,扶风城的居民都有明悟: 宝树王发怒了。 这位宝树王国的最高统治者脾气向来不错,一年当中又有十一个月都在闭关休眠,多数居民还是头一次感受它的愤怒。 唐国相两刻钟前才离开白云山,这时吩咐马车调头,立刻又赶回去觐见。 “我王,发生了什么事?” “灵种!”白云山的湖不再平静,风高浪急,一波一波打在岸边。宝树王壮观的树冠也在大风中摇摆。“我与灵种之间的感应突然断绝!这怎么可能?” 唐国相小心翼翼道:“难道护卫队遭遇事故?” “这个时候,他们应该走到疾风苔原。”宝树王的声音依旧饱满怒火,“灵种即便被掳走,我也应该能感应到它的大体方位!” 耗费三十六年精力孕育的灵种消失,教它怎能心平气和? “难道灵种已经……”已经无了?唐相国不好说出这几个字。 “不,它还活着。”宝树王有些疑惑,“但我就是无法感知它的位置。” 岂有此理? 它能感知国境内每一棵树卫的状态。 “立刻派人,我要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 风魔山山腹。 杂事都已经办完,伏山越跳下地隙,审问俘虏:“山羽国那昏君贿赂赤鄢的东西在哪?” 赤鄢国使者咬牙不吭。 伏山越也没耐心等回复,方才捡完山腹所有碎片,方知灵种已失,自己被骑山羊的小子摆了一道。 他心里不爽,就泄在使者身上,一把拽断人家的无名指,在惨叫声中扒掉断指的戒子。 嗯?不是这枚,这只是普通的红宝石戒。 伏山越又拔一指,再试。 这回对了。 他把沾血的储物戒一倒,里面的杂物如同小山,尤其瓶瓶罐罐真不少。 赤鄢国使者已经痛晕过去,又被他几巴掌打醒:“哪一件是?” 赤鄢国使者还没缓过气就骂道:“我王待你宽厚,你为何……啊!” 伏山越又断他一指,冷笑道:“我不想听废话,下次断的就是你的脖子。至于药物,我可以慢慢去找。” 赤鄢国使者捱不过痛,只得指着一支小木瓶道:“这个,是这个!” 瓶子只有中指长,纯手工木刻,上面凋了一枝腊梅,看着还是不太起眼。 但它有金漆封口。 包装这么简陋吗?伏山越将信将疑:“当真?” “是真的,是真的!”赤鄢国使者一个劲儿吸气,“山羽国使者在柳舍驿馆交给我的就是这个!” 伏山越眼珠子一转:“礼物都送了,总该有封信吧?” “有,有。”赤鄢国使者艰难地从一堆文书中抽出一封金笺,信口的火漆印完好无损,“是山羽国君写给我王的信。” 伏山越抓过来一把扯开,取出信纸,先确认落款和印章,而后看了几眼内容,喃喃道:“还真是……” 他转动手中小瓶,拔开塞子嗅了一下。 里面是澹红色的液体,还有一股奇香扑面,让伏山越涌生冲动,想将它一饮而尽。 这种感觉很强烈,比起帝流浆都不差多少。 看来真是这玩意儿。费了那么大力气,从三心塬开始计划就不顺利,幸好到现在一切终回正轨,东西也到手了。 伏山越放了心,问赤鄢使者:“你知不知道,这里面装的是什么?” 赤鄢使者茫然摇头:“不清楚,我只接到将它带回的命令。” “那你也没用了。” 卡察一声,伏山越扭断了使者的脖子。 几乎同一时间,他左手一轻,瓶子居然被人抽走! 伏山越这一惊非同小可,左手屈抓成爪,顺势向后一抓。 动作之快,空气中甚至响起了裂帛声,只是在大风呼啸的风魔岩腹地不太响亮。 但毛贼退得更快,只见一道虚影向后,曾一下站到石洞最外围,再跨一步就能跳向山腹。 “是你。”是方才那个骑羊的家伙。 伏山越怒不打一处来:“你已抢走灵种,还想再来抢我东西?” 孰不可忍! “这是你的?不是赤鄢国的?”贺灵川也学他先前举动,把木瓶放到鼻下嗅了嗅。 伏山越搞出这么大阵仗,从三心塬杀咢陵国使者,一直到疾风苔原释放风魔袭击宝树国护卫队,样样都是狠活儿,结果只是为了夺取这只小瓶子么? 来而不往非礼也,贺灵川同样是抓住了机会绝不放过的人。 方才他用博山君的蛇皮隐身在侧,又动用冥顽不灵这门神通,将自己气息隐藏,配合外头大风呼啸的干扰,这才瞒过伏山越的耳目鼻。 但瓶中这种气味,这种独特而香甜的气味,贺灵川竟有两分熟悉,在哪里闻过来着? 他皱起眉头。 不过他并没像伏山越那样,产生一饮而尽的冲动。 伏山越嚯然起身,指着赤鄢国使者一字一句道:“把瓶子还来,否则你的下场一定比他更惨。” 他一步步踱来,如同蓄势待发的豹子。见过他出手的人,都不会怀疑这句话的份量。 但贺灵川却摆了摆手:“等一下!” 他脸上露出奇异的神色,因为他终于想起这气味来自哪里。 “你一只魃要这东西干什么?” 是的,他这几天入梦去文宣阁查书,又去问仙堂找高人解惑,想知道伏山越是个什么品种的妖怪。 外表和人类一模一样,偏偏妖力强大,还喜欢吸取妖怪或者人类的精血。 还真有那么一种怪物,符合以上要求,但严格来说不属于妖,而是怪。 这便是魃。 人死之后机缘巧合化为厉尸,行走世间不惧阳光。 魃形成的条件苛刻,即便上古之时也很稀少。放到现世,嗯,大概可以进展览馆了。 贺灵川也没想到自己这么走运,随便结个仇家都是稀有的魃。 眼看伏山越还要上前,贺灵川把瓶子往外倾:“再往前一步,我倒了它。” 下方就是地缝,伏山越再了得,也救不回瓶中液。 他只得停下脚步:“这东西于你无用,却是我突破的关键。” “你突破的关键?”贺灵川更觉奇怪,“你是魃,就算借助外力,突破的关键不是该吸血么?” “当然。” 贺灵川皱眉:“你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伏山越不答。 贺灵川立刻把瓶子一倾。 伏山越只得道:“传说世间还留存几枚真龙的龙蛋,这是从蛋中抽出来的胎血和骨髓。” “你是说,这是龙髓?”贺灵川的声调变得很奇怪,“龙髓凤肝的龙髓?” “是的。” “你想喝掉这个东西,来增进修为?” “有什么问题?” 贺灵川摸摸鼻子,很难忍住不笑。 伏山越剑眉一轩,暗想待会儿怎么弄死这厮。不料贺灵川忽然又问他:“我听说赤鄢国君也是魃,你跟它有什么关系么?” 赤鄢国是贝迦历史最短的藩妖国,立国至今好像仅一百五十多年,也把贝迦的藩妖国数量固定在了十三。 历史上有多有少,但近二百年来,就是十三个。 伏山越不答。 下一秒,贺灵川收回瓶子,还顺便把瓶塞再塞好,扔还给伏山越。 这个举动把伏山越整不会了:“你这是?” 世上还有把龙髓扔给别人的傻子? “祝你好运。”贺灵川往后一跃,坠入山腹。 伏山越赶过去一看,那厮用钩索晃去高崖边上,就打算骑乘山羊飞快下山了。 但贺灵川还未赶到山羊边上,一道阴影从梯田升起,直接向他冲了过去。 非常劲霸的风力。 贺灵川正好从一个石洞外头经过,居然被强劲的大风直接掀进石洞里去,差点就要拿脸撞墙。 但他反应快极,一下从储物戒中取出个风狮爷石凋,用力镇在地上。 周围的风,一下子减弱了。 这时他再回头,赫然见到了风魔。 这家伙的体积居然又缩小了,只有一人多高。它看看风狮爷又看看贺灵川,怒吼两声,显然看他很不爽。 它有灵智,知道伏山越方才被贺灵川胁迫,东西在人家手上。因此等到贺灵川归还木瓶以后,它才来伺机报复。 “喂,做人呢,不对,做风呢要懂得知恩图报。”贺灵川在风狮爷身上摸索两下,一边对风魔晃了晃手指,“方才要不是我打断护卫队首领的施法,你早被宝树王的根球强行镇压了。” 风魔不太理会他说什么,但踯躅不前,在风狮爷面前晃了两圈,那种顾虑简直肉眼可见。 这跟前两回的杀气腾腾可不一样。 但贺灵川没放松警惕,直面风魔本体,这石凋还能管用么? 风魔晃了两圈,像是下定决心。 怎么能因一座小小石墩就止步不前? 这些墩子,早就离开它应该守护的地方了。 它蓦然发出一声震天咆孝,冲了上去。 这个风狮爷突然抖个不停、晃个不停,好像有人正对它乱棍殴打。 就听“啪”地一声,风狮爷裂开了。 在不远处观战的伏山越看到这里,摇了摇头。 风狮爷的确有辟风镇煞的作用,然而任何神通的效力都有上限、有边界。它镇压一般罡风没什么问题,可对上风魔—— 第406章 神骨的第二次进食 曾逼迫宝树王亲自出手的风魔,怎会真因一个小小石墩而束手束脚? 上古和中古时期,风狮爷就如同标记,告诉风魔“应该”对哪里轻手轻脚。毕竟在曾经的缥缈宗主峰里,位于地缝边上的灵药田比人类还脆弱,仙宗要给风魔立好规矩。 风魔撞上风狮爷的结界时,还会有些不适,这就让它不乐意靠近。好像保护区里的电网电不死狮子,但会让它疼痛,让它只待在自己的领地里。 然而,“应该”并不是“必须”。 “不乐意”也不代表“不能”。 在缥缈宗已经消亡的今日今时,风魔要冲破风狮爷的限制比从前容易多了。 贺灵川却向风魔勾了勾手指。 这动作的含义谁也不会错认:放马过来。 所以风魔就冲了过去。 在这种狭窄的地方干架,它居然能将全部风力压缩到不足五尺的风圈当中,因此立在上方山洞的伏山越连衣袂都没飘起。 可是风圈发出了“曾曾”的不祥之音,这里面每一道高速旋转的罡风都如同钢刀,碰到什么就粉碎什么。 它冲着贺灵川就去了。 随身带去的强劲气流,甚至要将他压在墙上动弹不得,接受风刃的千刀万剐。 这种风压下,贺灵川甚至要举刀对着它都极尽艰难,更不用说应战了。 人要怎么跟风打? 奔过来的伏山越看得目不转睛,唯恐漏掉细节。 能给他造成这么多麻烦,这家伙总不能是个傻子吧?多半有什么后手。他心里有不祥的预感。 眼看风魔就要压到贺灵川身上,这人突然不见了。 凭空消失,而不是被碾成齑粉。 风魔的力气全压在了石墙上。结果这面历经风霜无数年的坚硬石壁,就在令人牙酸的“曾曾曾”声中被刨了个深达一尺、直径三尺的大洞出来! 这要是打在血肉之躯上,怕不是立刻爆出漫天血雾? 与此同时,贺灵川本人却出现在风魔身后,也就是风狮爷裂开的位置! 伏山越童孔微缩:“瞬移?” 这是凭神通而非武技才能办到。 当然贺灵川不会什么瞬移,只是他放下风狮爷的同时,也把鬼影蝉蜕悄悄塞到石凋底部。“李代桃僵”的神通一发动,就把他和鬼影蝉蜕互换了一个位置。 风魔一刻多钟前是怎么大发神威的,几千条人命可以左证。所以在风魔的主场正面对抗东道主这种事情,绝不是正常人类办得到的。 贺灵川置换完成后并没有立刻逃走,反而足尖一点,迳直朝风魔冲去! 二者相距不过一丈,他速度又快,这点儿距离真是转瞬即逝。 这让一路奔来的伏山越脚下一顿,不明白这人千辛万苦逃离,为什么转头又回来送死。 风魔扑了个空,正要打个回旋——它毕竟不是人类,不能像贺灵川那样灵活走位——敌人已从后方扑至,腰间长刀骤出,一眨眼就是四记切割! 贺灵川在赵盼的前线大营就能一刀削断七颗雨珠,这时打出四连斩也是小菜一碟。 石室中亮起微弱的刀光,四连斩全部噼在风魔背上。 伏山越眉头皱得很紧。 人不能斩开风,对手不该连这点儿常识都没有,这厮的武器上又没附着元力。那么? 风魔却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呼啸。 熟悉它的伏山越勐然一惊: 这一声呼啸饱含痛楚! 风魔身上,被贺灵川长刀斩过的部位,居然如同实物一般剥落了! 虽说它们转眼就消散不见,但伏山越自信没有看错,风魔的身躯,的的确确被一刀数断! 这小子居然能将风也斩了? 贺灵川手握浮生,刀身几乎与自己融为一体,他感受到这把武器同时具备的灵动与肃杀。 面对风魔时,他心头生出一种明悟: 浮生的“破虚”特性,对风魔有效! 它能斩一切无形无体之物。若说鬼魂是“无形”之属,显然风魔就属于“无体”的范畴。 风魔的身躯只有原先的一半大了,痛恼之下,对贺灵川吹出一股风刃。 虽然无形无影,但是切肉削骨不在话下。 贺灵川早有见地,四连斩噼完不待风魔转身,就只手撑地,右腿在石壁上一顶,整个人打了个旋儿,燕子一般转到它侧边去了。 打人一拳就得防人一脚,这记风刃被完美闪避。 风魔还没有复原,贺灵川忌惮它的风压,决不等它变回原装就是噼头盖脸又两刀,迳直将它斩得四分五裂! 风魔一声呼啸,身形忽然涣散,变作了满室打转的狂风! 它算是看明白了,威力最大的拟人形态,对上这厮反而不好用。 那就散回本体,威力虽弱一些,定要将这厮千刀万剐! 贺灵川丹田中真力流转,立刻撑起护身罡气。 他只觉出罡气也被飞快切削,一时间不知道中了多少记风刀。幸好风魔散成旋风威力大减,他又在三心塬悟道晋阶,修为更上一层,否则这种快速消耗真不一定顶得住。 对了,护心镜也在发挥功用。 满室大风呼啸之时,神骨项链突然发出一点红光。 随后,刮过贺灵川身边的风就被它迳直吸了进去。 那是什么鬼东西?风魔不信邪,再度鼓动风力。 可是派送多少,神骨项链就吸掉多少,来者不拒。 也就短短两息左右,神骨赫然好像变成一个巨大的黑洞,要将整团旋风吞噬殆尽! 风魔这时再想跑,迟了。 它努力想要往外逃蹿,却经不住身后黑洞的拽扯,“休休”被吸进去。 赶到石室的伏山越大惊失色,连人带分水刺直扑贺灵川:“住手!” 他这惊怒一击力道十足,间不容发之际,贺灵川反手架刀。 “当”一声金铁交鸣,两人各退两步。 神骨项链总算停住了大吃特吃的态势,安静下来。 贺灵川眼尖,发现伏山越左手还抓着一个小东西。 那是个半掌大的……风狮爷? 这种时候,他亮出来的东西不会没有意义。 “它是世间最后一头风魔,杀之可惜。”这头风魔跟着伏山越很长时间了,他现在心疼得半死。 贺灵川森然道:“与我何关?”自己管不好宠物,就别怪别人帮着管教。 伏山越反手拔出分水刺:“还给我,否则这就是你葬身之地。” 贺灵川也对他勾了勾手指:“自己来取。”神骨项链吃掉的东西,吐都吐不出来。 石室中的气氛突然剑拔弩张。 不过两息之后,外头传来了山石滚落的声音。 也不知是山风吹落,还是有人来了。 伏山越神色一动,忽然垂下刺尖:“罢了,放你一马。” 贺灵川好笑,但也不跟他纠缠,蒙上面巾奔出石室,两个纵跳就奔到岩羊身边,翻身骑走。 神骨项链现在不发光也不发热了,显然方才一顿饱餐已然魔足。 今天,它可是连吃两样好东西。 伏山越走出石室一看,外头无人,只有风声呼呼。 他跳下层层梯田,奔到地缝边上,才看向左手心那尊半人高的小风狮爷,它的凋工比山腹里的其他同类都要精致些: “出来吧。” 几缕山风纠缠在一起,形成了一个袖珍版的风魔,高度不及三寸。 原来神骨项链方才并没将它完全吸光。 但这风魔也只剩陀螺大小,时聚时散,看起来都维持不住身形,好不可怜。 体形小了,看起来就没那么狰狞,谁能料到这东西在一刻钟前吞噬无数活人性命? “那小子,到底用了什么法宝把你坑成这样?” 风魔呜呜告状。 伏山越听了一会儿也听不出所以然来,只知道那小子身上爆发出惊人的吸力,把风魔的本源都吸进去一大半。 若非自己来得及时,这风魔必定被对方吃光。 “罢了,你抓紧时间休息。”他指着地缝道,“你没把护卫队杀干净,他们还会过来查探。过几天,这里全都会是宝树国的人。” 风魔立刻钻入地缝,休一声消失不见。 从现在开始,它会进入休眠状态,借助地底的风能补充自己。只要吃上一两次子午神风,它就能缓过劲儿来。 伏山越又拿出木瓶看了两眼,面透沉思。 这小子为什么扔还龙髓? 为什么笑得那样古怪? 人家是认定这东西没有价值,才扔回来么?也就是说,他很确定这是什么东西? 伏山越默默收好瓶子,去山路对面找了个石室入定。 这样,但凡有人进入风魔山腹,他都能第一时间看见。 他得给风魔护法。 半空中飞来一头勐禽,伏山越立刻躲入石室深处。 …… 贺灵川赶上商队时,石二当家正在指挥人手拾掇护卫队留下的残骸。 贺灵川点头道:“二当家仗义啊。” 石二当家其实也有点担心:“贺兄弟,你确定风魔不会再出来?”这路上没遮没拦,护卫队都扛不住风魔进攻,如果这玩意儿卷土重来,他们这支小小商队不是一照面就被刮跑了? 贺灵川不提仙宗遗址里发生的事,只安慰他:“它只攻击仇人,自己也受了重伤,短时间内应该不出来了。” 第407章 一大一小 果然石门商队很顺利地用马车载起护卫队和使团的骸骨,往前运送三里有余,正好遇到回返的护卫队探子。 双方打了个照面,探子就引石门商队去见护卫队的副队长向云寰。 首领死了,副的自动成了领队。 几个时辰前还不可一世的队伍,正在石林当中休整,士气相当低落。贺灵川一眼瞥过去,见到多数人身上带伤。 石二当家要将护卫队的尸骸都交还向云寰,结果后者犹豫一下,居然请石门商队继续将同伴的遗体运去前方的白杨镇,护卫队会在那里接收。 虽说载死人晦气,但石二当家这回很爽快就答应了,因为向云寰承诺:「你们的贡献,我会向上汇报。」 石二当家也看出来护卫队的车马丢失大半,而死伤人数过多,甚至没法自行带走尸骸,只能借助这些民间商队的运力。 对整支护卫队来说,这是极度郁闷的一天。 消失数百年的风魔突然出现,赤鄢国使者被掳走,护卫队损失惨重,连宝树王托付的灵种也没了。 更憋屈的是,他们连幕后人是谁都没搞清楚。 幸好白象国、须罗国的使者仍然健在,队长本人也已经殉职,向云寰回去还可以交差。 无论如何,接下去事儿还得办,队伍还得带,这百多号人还眼巴巴指望着他。 向云寰强打精神,挥手招下一头猛禽,命它先行飞回扶风城递送消息。他自己则要继续未完的使命,将两位使者送到北方边界,再回扶风城领罪。 猛禽飞下来的时候,贺灵川才知道还有几头禽妖暗中跟随护卫队,方才大战中没露面,大概是因为风力太大,它们根本无法靠近风魔。 这些高空中的侦察兵当眼线、当信差是太好用了,贺灵川照旧感慨一声。 他听到石二当家安慰向云寰道:「这条路都太平几百年了,谁能料到风廉会来搞偷袭?这事儿不怪向大人,上头也不会苛责。「 向云寰皱眉。 贺灵川接话:「风魔为什么能死灰复燃,这事情反而值得推敲。向大人若能弄清楚,也算给这条重要的通路扫清一个隐患。「 风魔岩、黑石寨都是宝树王国贯通南北的重要节点之一,南来北往的车马无不经过。如果风魔复生,必定对取道苔原的人马造成重大威胁。 所以贺灵川的话一点儿也不夸张。石二当家也叹气:「对啊,这风魔不是早就被我王收走了么?难道四百年的时间里,这里又养出了第二头风魔?「 风魔岩上有奇异的子午神风,既然无数年前能孕育第一头风魔,怎知它不能再养出一头? 贺灵川微微摆手:「土水火风,这些自然元素要养出灵性的可能性,又不及其他妖类的百万之一。「当然这有个特定前提,是当前环境下。 上古时代就不用说了,在灵气充沛的世界,什么幺蛾子都能满地跑,只有你想不到。 「即便天生地养出现第二头风魔,怎能那么巧,还在缥缈宗旧地?」 石二当家跟他相处月余,对他脾性已经稍有了解:「贺兄弟不要卖关子,你一定知道什么。」 「我们都参观过飘渺宗的旧址,出口处的石洞有三个摩崖大字,是上古仙人语镌刻的‘风伯岩,。」 「因此在上古时期,缥缈宗和本地人其实是把风魔称作」风伯,。」贺灵川淡淡道,「这东西对它们来说,很可能是守护仙宗和整个苔原的灵物,而非魔怪。那么‘风狮爷,就是拟其形象而创造的雕塑。」 人们为神明、圣人、山泽水灵立像,是相信这些都能庇佑、守护自己。 那么古人为风魔————或者称作风伯——立 像,也就不奇怪了。 「但你注意到没有,风狮爷基本上都是一大一小同时出现。「贺灵川从储物戒里取出一对闽狮爷,大的跟人一样高,小的仅不到三尺。 石二当家回想洞内所见,不由得点头:「的确,的确是这样!田里的、洞里的国狮爷,都是成对出现,我听当地人说,这是风狮爷分公母。「 「风魔怎么会有公母之分?」向云寰也听过那些传说,他看向贺灵川,「你是说,缥缈宗其实有两头风魔?」 「是啊,一大一小。」贺灵川拍拍石雕,「就像这两头。」 艺术总是来源于现实,如果没有两头风魔,缥缈宗为什么创作这样的雕塑? 「你是说,我王降伏一头风魔,却遗漏了另一头?」 这个说法就很危险,贺灵川是不会接招的:「这可是你说的。「 向云寰:「…」 贺灵川拍了拍小风狮爷:「风狮爷未必分公母,但可以分父子嘛。这个小的,说不定是大的生出来的。或者叫作「分化「?「 宝树王自己也不分公母,但它孕育出的灵种就等同于分身。 那风魔为何不可以? 向云寰涩声道:「就算小风魔一直存活下来,为何安分了四百年后,突然袭击我们?是被唤醒的?「说到这里,他目光忽然直了,「难道,跟赤鄢使者有关?「 他这趟行程的任务,主要是送三位使者返回北境。 风魔来袭造成局势混乱,有人趁机掳走了赤鄢国使者,直接从崖上跳了下去。 当时风力太大,禽妖无法靠近战场。战斗结束后,向云寰已经派禽妖下崖去找,但他心底明白,九成是找不到了。 幕后人闹出这么大阵仗,甚至不惜冒着得罪宝树王的风险,就为了抓走赤鄢使者? 区区一个入境贺寿的使者,仅是普通人类而已,有什么稀罕之处? 「向大人可知,宝树王寿典之前,也就是帝流浆出现当晚,寻陵国的副使遇害?据查,对方想找山羽国的使者下手,只不过弄错了对象。「 「我知道锷陵国的副使遇害。「向云寰看向贺灵川的眼神奇异,「你是谁?「 尽管这少年气宇轩昂,但他先前沮丧,甚至没闲心去问对方姓名。 贺灵川出示太傅府的银牌:「我与太傅府沙行海沙公子有些渊源,受邀到庆典观礼。」 在宝树国的地头上,这玩意儿是真地好用。 石二当家笑呵呵帮衬:「贺公子已经答应沙太傅,去灵虚城办完事后,就要返回扶风城做官儿。」 他这话就很讲究,听着像是沙太傅求着贺灵川回去做官似的。 「原来如此。」向云寰戒心稍解,毕竟贤能任职妖国不奇怪,有时还会在各国之间流动,「你是说,这一连串计谋都是针对使者来的?「 贺灵川摊手:「仅是一猜。」 「不不,你这说法有道理。」向云寰卻道,「我先前也负责驿馆,也就是柳舍的部分守备。山羽国和赤鄢国两位使者就住在同一所围院里。「 对方先是瞄准了山羽国使者,后来却又掳走了赤鄢国使者,偏这两位在扶风城还住对门儿。 这不是巧合吧? 贺灵川目光一闪:「这两位使者互通有无,也太方便了。莫不是有什么交接?」 向云寰点头:「有理。如果这二位有什么密谋,约在我王寿典会面倒是能掩人耳目。」 他想了想又道:「山羽国的使团抵达扶风城时,比原定日期晚了两天。听队伍的杂役说起,路上有毛贼摸走了特使的储物锦囊,那里面有银钱有杂物,还有通关的文书,他们花了一点 时间才追回。」 「丢东西了?」 「没丢,据说都追回来了。」 贺灵川恍然:「难怪山羽国的使团没有如期经过三心塬,原来路上有事耽搁了。」 伏山越在那里没守来猎物,结果是鄂陵国的使者当了替死鬼。 此时,护卫队先前派出的禽妖返回,称风魔崖的山腰上发现赤鄢使者的尸体,系脖颈被扭断而死。 听到这个消息,向云寰忍不住按了按太阳穴,心中那一丝侥幸也被打掉。看来,幕后人已经得到他想要的了。 接下来他又要忙活,没空再跟两人交谈。 他还有一箩筐麻烦要处理。 而贺灵川也终于把前因后果串成了一条线。 山羽国要给赤鄢国君送礼,但不采用常规方式送去对方国家当面敬呈,而是借助宝树王八百岁寿诞庆典的机会,由山羽国使者携宝送入扶风城的驿馆柳舍,交由赤鄢国的使者带回。 也就是说,这是两位国君之间的私下交易,并不公诸于世。 但伏山越不知从哪里得到这个情报,打算半路截宝。他先去山羽国使者必经之路三心塬埋伏,不料帝流浆爆发,他杀掉了鄂陵国使者;正主儿山羽国使者却因为随身锦囊被偷耽误行程,没走入伏山越布下的杀阵,而是一路平安来到扶风城,与赤鄢国使者完成对接。 那么这件「宝物」就被赤郡国使者签收了。 伏山越只得跟来扶风城。 他是打算对赤哪国使者下手,哪知贺灵川要报三心塬的追赶之仇,反手给他一个举报,官府上门。 伏山越的计划再一次被搁浅。 幸好这家伙百折不挠还有planc,也就是利用风魔截击护卫队,趁乱劫走赤鄢国使者。 第408章 伏山越的试验 这一次终于成功了。 然而,贺灵川来了,又带给他更多变数。 两天以后。 这个季节的疾风苔原,河边同样开满了鲜花。毛绒绒的马尾草和蒲公英,还有怒绽的高山杜鹃、山梅和鸢尾花,能一直炫到天边去。 河边开辟出一个小营地,数人烧柴支锅,不时眺望远处的风魔岩。 这宏伟雪山的尖峰隐在天顶,流云雾霭萦绕,十分壮美。 这些人都是伏山越的手下。 天色渐暗,伏力鸟依旧心神不宁。这么重要的行动,少主却坚持孤身前往,众人都担心他的安危。 这一回能不能成功呢?几个手下都问了他好几次。 就在这时,有人扔下树枝大叫:「少主回来了!「 伏鸠一惊转头看去,果然见到一骑自远方飞驰而来。 苔原上一马平川,视野极佳。骑客也看见他们,栗马转眼即至,停下来时希聿聿一个人立,溅出几还花泥。 「可担心死我们了!」伏鸠满面笑容上去拉马,「少主,如何了?」 伏山越亮出一支木瓶,对着众人晃了两下:「到手!「 众手下大喜,纷纷道:「少主了得,万军丛中探囊取物!「 有人赶紧舀了一杯热水递上。 伏山越接过来,咕嘟咕嘟灌完,才呼出一口气:「爽!「 有人笑道:「这装宝贝的瓶子,看起来可不咋地啊。」 「是啊,山羽国君也忒小气,至少要金樽玉瓶才配得上这里头的天材地宝!」 伏鸠没好气:「山羽国君的眼界和品味,就跟你们这些渣滓一样吗?「 他问伏山越:「少主,您打算怎么用它?「 伏山越拔开瓶塞,递去他面前:「你闻一闻。「 伏鸠不知其意,犹豫着凑近闻了闻:「好香。「 「其他人也闻一闻。」 好几名手下露出陶醉之色:「竟然这样香甜,跟蜜一样。」 「不会就是蜂蜜吧?」 「别胡说!山羽国君会私下偷送一瓶蜂蜜给赤鄢国吗?」伏鸠担忧道,「少主,有什么问题?」 「得来不易,但还得做个试验。「伏山越指示两名手下去捕捉活物。 一刻钟后,两人捉来一头白斑鹿,两只田鼠一只野兔。 伏山越命人拿住两鼠一兔,他亲自往它们嘴里滴入一滴木瓶里的液体:「好了,看管起来,以观后效。」 这是拿鼠兔做试验了。伏悄看在眼里,心想少主果然还是这样,外粗内细。真以为他莽撞的家伙,早就连骨灰都被扬了。 另一人指着健壮的白斑鹿问:「那这头鹿呢?「 鹿太大,携带不便。 伏山越看了一眼:「烤着吃。」 当晚,这群人照旧露宿河边。 第二天清晨,伏山越踱到笼边看了一眼,发现鼠兔都还健在,精神也不错,还隔着笼子啃食带露水的苜蓿草。 瓶中液仿佛无毒,可他想起那骑羊的小子的神情,就仿佛在说,你喝一口试试? 是故意诈他? 伏山越陷入了沉思。 背后响起了伏鸠的脚步声:「少主?」 「拔营,准备上路。」 「我们去哪?」 「还记得扶风城里有人告密,害得我们被官府围剿?」伏山越森然道,「该到算账的时候了!」 ¥¥¥¥¥ 接下来两天,石门商队都与护卫队同行,给对方提供了不少便 利。 后面几家商队也赶了上来,见石门商队与护卫队的关系好得像蜜里调油,不由得顿足感叹自己来晚一步,没拉上关系。 护卫队该治的伤已经治了,该休整的精神也休整了,连马匹都在市集补充好了,因此看这些商队的眼神依旧是居高临下。 落难关头不伸手,转危为安你是谁。 但是石门商队不同,甚至贺灵川和太傅府还挂着关系。只要向云寰回去以后职位没被一鲁到底,这个人情还是要还的。 当然,他完全不知道风魔当初可以挣脱根笼逃跑成功,贺灵川也做出了巨大贡献。 因此两边走动还更密切了。 能跟宝树国更多权要、武将挂上边,石二当家乐得嘴都合不拢,深觉自己兄弟俩挂上贺灵川的举动是高瞻远瞩。从前走商那么多回,也没见结识这么多人物、牵扯这么多人情。 风魔来袭导致十几支商队全军覆没,被它抓去做高空抛物。可是石门商队因为离得远又有风狮爷镇场之故,只损失了十余辆马车及货物,略伤皮毛,却收获了宝树国的友谊。 这生意做得啊。 贺灵川这几天夜不沾枕,都在调息练功。 谁都知道,帝流浆过后的一个月内,是练功的大好时机。 他没用百善丸,都觉得内息运行速度加快,走完一个大周天的时间,比原来又减了四分之一。 他还尝试进行灵力压缩,为丹田腾出更多空問。 第一次就成功了,虽然只有不起眼的一小滴。 追可是了不得的进步。 并且他这几天不光是子午时分运诀才有感受,就是日常行走用饭,也觉得空气温润恬新,只要深呼吸几下,心肺为之清爽,头脑为之清朗,浑身都像有用不完的力气。 对修行的裨益,更不必多说。 要知道追里可是高原,空气相对稀薄,人体感受不那么舒适。 他问过好些人,大家都有同感,说明这是天地普惠,非他一人独享。甚至郊野草长莺飞,比往年更盛。 原本只能贴着脚面的紫花苜蓿,现在最高居然能长到齐腰;就是最常见的菜粉蝶,都出现了半个巴掌大的个体。 变化总是从最不起眼的角落开始。 也就是说,灵气确确实实变得浓郁,并且润物无声。 贺灵川在盘龙城的问仙堂听公开课,就听说过这种情况。帝流浆爆发过后都会导致天地灵气的浓度加大,毕竟天上灵雨降临人间,地面的生灵绞尽脑汁也盛接不了多少。多数帝流浆还是沉入地表,与山川融为一体。 那么在未来相当长一段时间内,它都会缓慢地泽被苍生。 别忘了,帝流浆可是在短短一年内爆发过两次。 前一次在去年年底,虽然量少,但聊胜于无。 要知道它上一次光顾人间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 时隔数月,又来,这回规模可就大了。 上古时期,万物都生长在浓郁的灵气之中,强大的妖、仙才能脱颖而出。 那么问题来了,后面灵气的浓度为什么又渐渐降低呢? 有人认为,三千年前的天灾造成的伤害还未消弥,造成本界灵气散逸。 也有人认为,天地间的灵气虽然缓慢复苏,但涨的没有用的快,因此干涸。至于怎么用掉的,不详。 世界这么大,灵气存在于世的形式多种多样,而消耗灵气的理由同样干奇百怪,哪一个才算是主因? 没人能说明白,因为没人可以论证。 反正,贺灵川只要抓住当下这一顿灵气的盛宴就行了。 跟对了时势,顺势而为,比自己的努力更重要。 离开疾风苔原之后,护卫队的旅程就是一帆风顺,没再遭遇任何意外。 护卫队还要继续向北,而石门商队则要停下来卸货定货,双方就在桐城分手了。 桐城这地方城如其名,盛产高品质的桐油,此物用于木器保养,刷在木头表面有很好的防腐抗蚀效果,用途非常广泛。房子都是木头建的,桐油当然是各大商队常年采购的硬通货。 本地手工匠人还制作各种雕刻玩具、漆器。 除此之外,桐城附近的山林还出产各种药材。鹿茸、人参都是常见的,这个季节还会长出许多野山菌,晒干以后风味独特,谁走的时候不得带一份? 更别提这里还有珍贵的玛卡。石门商队在桐城拥有长期合作的可靠卖家,现在下定单,返程时取货,带回孚国可以卖出三倍的价格。 贺灵川吃了好几天的菌子汤锅,再吊点本地的小鹤鹑或者火腿,不得不承认实在是汤浓味美,不同的菌子,不同的锅底,就有完全不同的风味。 石二当家就比较倒霉,跟贺灵川一起吃饭,人家没事,他却中了微毒,天旋地转还见到小人满地跑。 幸好当地医生有经验,对症放药解毒,好了。 这天正值朔日,月隐风高,出了院子不打灯就看不到一丈外,只能听见砖缝里的蛐蛐大合唱。 一阵风吹来,客栈旁的大树摇摇摆摆。 就在声浪最大时,屋顶突然翻了个黑影下来,一下刮开贺灵川客房的木窗! 这就好像是大风推开木窗,普通客人都会过去关闭。 但屋里没人,任这木窗随意吱呀。 黑影等了几息,从窗子跳进屋中,身段相当灵活。 不过这黑衣人在屋里走了一圈,尤其到床前一晃,才确定屋里空空,只不过床上的被褥摆了个造型,昏暗光线下像是有人睡觉。 他看到这里就知不妙,一个箭步奔向窗台,要原路出去。 哪知突然就走不动道儿了。 床前这块地面被安了个符篆,陷地衍。谁大喇喇走过来,前两脚还好,后两脚就要陷在泥淖里,抬也抬不起来。 偏偏贺灵川只住大屋,这人离床离桌都远,伸武器都够不着。 他刚想抛钩索去梁上,突然一声短促的惨叫。 第409章 不打不相识 却是两枚短箭从柜上射出,咻咻两声扎在他腰背上。陷地术发动后,短弩机括也会跟着运作,暗箭伤人。 这一整套陷阱术,贺灵川在赤帕高原捕妖做任务时,已经练得炉火纯青,可以因地制宜做出来。 窗外又翻进一个黑影,正是伏山越。 他左右扫视一圈,上前架起同伴。 正要跃出窗去,他心头突生警兆,跃出去的动作突然停顿。 紧接着,一道不起眼的刀光贴着窗口无声无息刷过,看得他头皮发麻。 他要是没刹住,就要被这一刀铡了。 窗里趴进第三个人,顺滑得像被风吹起的树叶,甚至在半空中微微一滞。 伏山越如临大敌,刚推开同伴就见雪亮刀光倏至,如银河倒垂。 浮生刀终于露出了真面目。 这一刀气劲凶戾、暗流绵长,伏山越竟不敢硬接,在暗室中几度腾挪,避其锋芒。 暗室当中掀起一片刀光剑影。 双方动作快极,伏山越的手下几乎看不清楚。 这两人终于交上手了。 「来都来了,何不多坐会儿?」贺灵川边战边道,「显得我待客不周。」 伏山越若是反击,他便有把握打蛇随棍上,「浪斩「成型的后劲一直很大。偏偏这厮好像识得厉害,只退不进。 贺灵川在夏北前线大营悟刀时,已经可以一刀连斩七颗雨珠。帝流浆助力开辟第二丹田后,其速度与劲道更非先前可比。 但伏山越就像泥鳅,总在间不容发之际躲开。 这样灵活的对手,也只有盘龙梦境里面那几只特定的津渡鬼崽可比。 但屋子就这么点儿地方,一味退让必输无疑。 伏山越回叩低笑:「好啊,客随主便。「一抬手就是两枚袖箭。 这玩意儿不用提肘,只需手腕一翻,袖箭就直奔贺灵川眼睛去了。箭头还带一点微蓝,显然上面淬着的不是好玩意儿。 双方间隔始终不到三尺,他这袖箭也是巧手打造,机括强力、箭身短窄,正适合短距离暗算伤人。 贺灵川来不及挥刀挡开,只得侧头避让。 他在血肉堡垒缠斗津渡幺鬼时,也是这样近距离被喷毒涎,直接溅瞎一只眼睛。 从那以后,他就对近身搏斗暗藏戒心。 毕竟梦里失利醒来就好,现实里被打瞎眼睛、打穿颅骨,那可没有重来的机会。 他攻势一顿,伏山越就有可乘之机,飞快打了个响指。 啪地一声,他身后柜上的油灯亮了。 油灯原本放在桌上,贺灵川布置陷阱时顺手将它挪去五斗柜,正好与他眼部齐平。 油灯的光刺眼不到哪里去,也不会引起街上差役的注意。 然而光影相伴,有光就有影子。 贺灵川正对着这盏油灯,影子自然落在后方墙壁上。 他避开暗箭后又再出刀,然而大臂抬到一半,忽然卡住了。 就好像有人抱住他的胳膊,死命往后拽。 屋子斜后方,伏山越那名受伤同伴急叫道:「快快!「 他已经挪到墙上,双手死死抱住贺灵川——的影子,一个劲儿往后扯。 若是细看,会发现他两条前臂像缠着细细的藤蔓,每道蔓都发出微弱的黑光,扎在贺灵川的影子里。 这种偏门的神通就叫作缚影术,通过控制人影,进而限制本尊的行动。 伏山越哪会客气,分水刺一抬,直戳贺灵川眼睛,打算给他来个前进后出。 那刺尖几乎眨眼工夫就顶到眼角膜上 ,甚至贺灵川后脑都感受到尖锐的疼痛。 那是他的灵觉在疯狂示警。 伏山越也是把速度提到极限。夜长梦多,他得尽快取胜。 贺灵川并没有眨眼。 他双臂速度受限,但指尖被身体影子挡住,还算灵活,这时往上一抬:「现。「 「锵」地一声,伏山越的分水刺击中了实物。 凭空出现的一面圆盾。 刺尖被一下弹歪,伏山越自己也闷哼一声,显然受了反震之力。但圆盾也被荡开,他还是朝着贺灵川扑来。 这时候他干脆使出老本行,突然张嘴往对手脖子啃去,整齐的白牙瞬间变作尖齿。 长达数丈的蟒妖都不够他吸的,区区一个人类哪能管饱? 贺灵川身形受限,但嘴却很自由,当下提起真力猛吹一口气,呼地一声,气浪瞬间卷到了五斗柜上。 油灯应声而灭。 没有光就没有影子。 这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对策,但他眨眼工夫就想出破解之法,这反应堪称神速。 贺灵川双手重得自由,这时也来不及反刀,直接一记勾拳击出,打在伏山越胸腹上。 虽然仓促,但真力狂涌,供应一点不差。 他指上那枚黑棘指环得自叛匪,不仅加强主人力量,还能在对手的伤口施加腐毒,是暗算人的好东西。 砰一声闷响,伏山越击穿墙壁向后飞出。 后面就是客房的院子。 贺灵川往外赶了两步,脖子上冰凉。 他伸手一摸,有血,颜色发黑。 脖子没被伏山越的獠牙咬中,却被其尖爪刮伤,只差一点点就划破颈动脉。 毕竟差了一点点。 他爪尖暗藏尸毒,贺灵川赶紧吞了颗丹药,再运起真力把伤口里的残血逼出。 再摸,流出来的血转作鲜红,他这才放心。 幸好处理及时。 这几个动作也就耽误他六七秒工夫,他始终盯着前方。 而后,贺灵川就从墙上的破洞走了出去。 伏山越撞断了院里的小树,晃了晃脑袋才爬起来,他刚撞破的客房砖墙质量不错。 見贺灵川执刀而出,伏山越冲他连连摆手:「住手,不打了!「 见贺灵川刀锋一动,他又赶紧道:「我说真的。方才动手只是试试你的成色,无伤大雅。我也没有杀意,你应该感受得到。」 对方此前都没出过手,就让他吃了四次瘪:三心湖畔一次,扶风城中一次,以及风魔岩两次。 伏山越想想就来气,这次非要见个真章不可,否则心意难平。 贺灵川仿佛也不惊讶:「试得如何?」 他在风魔山说话说半截就跑了,料想这厮后面肯定要跟上来。 伏山越是个机会主义者,有枣没枣儿都会先打一杆子试试。 果然不出所料。 不过这家伙身体也真够结实,硬吃他一拳还若无其事。 「不弱,有资格拿走灵种。」 贺灵川淡淡道:「什么灵种?」 「没什么,我失言了,我也不知道什么是灵种。」伏山越哈哈一笑,「咱俩互相收拾对方都费劲,又没有死仇,不如讲和怎样?「 贺灵川回手一指客房墙上的大洞:「讲和要有诚意。「 他很清楚,伏山越今晚也是来找场子的,为报前几次吃的亏。现在想讲和,不过是觉得贺灵川这点子果然扎手,打杀起来代价太大而已。 若他觉得贺灵川低弱可以拿捏,断不是这副嘴脸。 结交还是打杀,最终只看实力。 伏山越手一挥,扔过来一锭大银:「我砸出来的,我包修。「 果然外头响起了脚步声,很快就有人嗒嗒敲门了:「客人,里头出了什么事?「 这夜深人静的时候,墙板咣当一声被砸穿,哪个店家也没法装死人听不见。 贺灵山拿着伏山越丢来的大银锭,随意捏下小半块扔出墙外:「小事,砸了个花盆,你们明天再来清理。」 砸花盆和砸墙那是两个动静,门外的掌柜也知道他在骗鬼,但丢出来的银子成色是真的,重新砌堵墙是绰绰有余。 有余的就是他的赏钱。 所以掌柜说了句「那您早点休息「就一溜烟儿跑了。 过不多时,被惊动的石二当家也来嘘寒问暖。若说跟贺灵川一起从孚国出发时是本着互利的心思,现在他已经把贺公子当成了大福娃,万不希望他出事。 贺灵川依旧三言两语打发了他,只不过这回没用银子。 伏山越就穿过墙上这个大洞,施施然走入室内。 他路过贺灵川身边时,两人都提起真力严加戒备,脸上的笑容却比春风还要和霭。 伏山越走去屋角,把手下扶坐起来,一边对贺灵川道:「你怎知我会来?「 屋里这些机关布置,都是赠送给他的。 贺灵川淡淡道:「你不懂得见好就收。」 这话还真打中自己的性格要害,伏山越噎了一下:「不打不相识。重新介绍一下,我叫伏山越,赤鄢国人。」 「贺骁,来自孚国。」 伏山越有些惊讶:「最尔小国,竟然有你这等人物?「 他摸了摸鼻子:「我听说你这几天还和宝树王的护卫队走在一起,相处甚欢。那些蠢蛋,哈哈,都不知道是你帮助风魔脱困,把队长杀了,把他们撵得像野狗一般逃命,还死了好几千人。」 护卫队只有三百人,当日死者多数都是行商和旅客。 如果风魔被根球镇压,后面断然不至于尸横遍野。 想把因果栽到他身上?贺灵川眼都不眨一下:「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风魔不是你放出来的?」 伏山越耸了耸肩。眼前这小子也挺狠,并且毫无心理负担。 贺灵川找了把椅子,在他对面坐下:「你们深夜翻窗,该不会是特地找我聊家常吧?」 第410章 瓶中的真相 伏山越笑道:「我没那么闲。今天过来是想问问,你在风魔山没说完的下半截话儿。」 「什么话?」 伏山越一摊手,掌心躺着那只小木瓶:「你知道这里面是什么东西?「 他的手下闻言,一脸惊讶。 这木瓶里装的不是龙髓吗?少主费了多大力气亲自抢过来,为什么现在反要去问个外人? 「谁告诉你的?」 贺灵川这话一出口,伏山越的脸色就沉了下来。手下忍不住道:「少主,这人莫不是在胡说八道?您别信他。」 伏山越慢慢转头,盯着他问:「那我该信谁?信你伏冀,还是信伏鸠?「 伏冀脸色大变,张口欲言,伏山越忽然一掌拍在他天灵盖上,将他直接打晕过去。 贺灵川不悦:「小心点,血溅到墙上了。「 他清清楚楚看到,伏冀滑下来时嘴角蹭墙,留下了一道血痕。 伏山越对自己人也这么狠? 「啊抱歉,清理内务。「伏山越找手巾擦了擦手,「让你看笑话了。「 「我不仅看笑话,我还替你出了力。「贺灵川先前布置在屋内的机关,都让伏冀生受了,「为什么带他来我这里清理门户?」 借他的力气清理自己的手下,这人很会占便宜嘛。 「顺便而已。」伏山越收起吊儿啷当,换上正色,「瓶里到底是什么东西,请你不吝赐教。」 贺灵川坐得四平八稳:「情报有代价,你懂的。」 「你要什么?」 「看你有什么了。」贺灵川摊手,「你若是穷到只剩钱,我也可以勉为其难。」 伏山越有些惊讶。这种人缺钱? 贺灵川保持微笑不变。缺啊,怎么不缺? 他是敦裕的贺大少时就缺钱,现在孤身来到贝迦,口袋里能动用的就是从前没花光的积蓄,可谓坐吃山空。 他还有修行之路要走,每一步都得花钱。 所以,谈钱太俗,不谈钱太紧。 「明白了。」伏山越从怀里掏出两张银票,放在桌上,「这是二百两,我身上现有就这么多了。」 他是出门杀人的,不对,谈判的,怎么会多带银钱在身上? 「你的命,就只值二百两?」不要这么作践自己。 「不能给个友情折扣?」 贺灵川微笑:「友情从来不打折。」 伏山越也有些无奈,要说暗器他身上多的是;钱嘛,仓促间去哪里搞来?「你的目的地是哪?」 「灵虚城。」 伏山越想了想:「再加灵虚城占地五亩的大宅一套!「 贺灵川笑了:「占地五亩,也好意思自称大宅?」他在黑水城的旧宅,占地有二十五亩,是伏山越这套的五倍之大。 伏山越嘴角一撇:「在灵虚城,它就是!」 说到这里,他狡黠一笑:「其实我不必确切知道这是什么,只知道它不是龙髓,就足够了!」 只要知道自己的确被误导了,那就够了。 贺灵川不为所动:「不知毒物性状,你怎么回去设局反杀?「 这话精准打到伏山越的痛处,他下意识呲了呲牙:「二百两和一套灵虚城的大宅,外加我欠你一个人情。」 「这机会可不常有。」他告诫贺灵川,「别急着拒绝。」 「那行吧,但你还得回答我几个问题。」 其实他俩都知道,这两个条件根本无足轻重,只不过是双方要握手言和而已。 没有死仇,也没复杂的利益纠葛,何必下死手呢? 何况伏山越此时想对付的人,也根本不是贺灵川。 「你问吧。」 「你和赤哪国君是什么关系?「还是那句话,当世的魃比他原世界的熊猫血还希有,不得不让人有所联想。 「他是我父亲。」 果然。贺灵川眨了眨眼:「魃也能生孩子?」说 到底,魃不就是……死人? 死人还有那方面的活力么? 不过贺灵川也在孙茯苓借给自己的那本《中古奇谭》里面看过,魃初生时不喜日光,关节僵硬、脸色惨白,只有修为逐渐深厚以后,才能面色红润、行动如常,那时和活人就没有太大差异,甚至又有了脉搏,但其实修行方式已经完全不同。 有了脉搏就有身体机能,或许……嗯? 「他自己也很惊讶。「伏山越淡淡道,「我母亲是人类。「 他父亲曾经也是人类,就没有生那啥隔离了。 「你既是赤鄢国王子,为什么要抢掠自己的使者?」 「我听说,山羽国君私下赠给我父王的东西,对我的修为增长极有好处。「伏山越笑道,「父王不可能给我,所以我自己来取。」 贺灵川表示同情:「听起来,你和父亲关系不太好。」 「还行吧。」伏山越笑容不变,「他也就是恨不得我死而已。」 「父慈子孝啊。」贺灵川感叹一句,「那是为何?」 「这是我的家事,不便分享。「伏山越下巴朝他一扬,「我回答的问题已经够多,轮到你了。」 「你那木瓶里装的不是龙髓,而是一种毒液。「贺灵川把五斗柜上的油灯拨亮,「我见过它打到人身上的效果,中者无治。」 「毒?「还以为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伏山越反倒有两分失望,「我不畏毒。「 魃这种生物,天生就是百毒不侵。 「这不是人间的毒物,而是神子所产。「贺灵川问他,「你可知道津渡母?「 他在风魔山闻到瓶中香气,就分辨出来了:钟胜光倚重的谋士温道伦之子温荇,被津渡母第九子打伤后,伤口就散发这种独特的甜香。 所以瓶里是什么,还用细说吗? 伏山越茫然摇头:「那是什么东西?」 「不是东西,是神明。」贺灵川一摊手,「需要一个活体做试验。」 伏山越指着边上的手下伏冀道:「你看这个怎么样?」 贺灵川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原来这厮留下伏冀一命,就是打算将他当试验品。 伏山越随手取一枚银针蘸了点瓶中液,针尖银亮如旧,并没有变黑。 他就拿这针头刺了伏冀一下,后者仍在昏迷,并没有反应。 伏山越显然是耐性不太好,干脆又连束划数下,分别在脖颈、大腿、腹部等地。 又过数十息,贺灵川忽然道:「起变化了。「 伏山越摸出一把匕首,在针刺的地方刮了刮,触感僵硬,或者说坚硬,柔软的皮肤已经变成了另一种东西。 唔,真是木头? 他再检查几个针口,发现各处均出现了木化的迹象,并且向着全身扩散。 伏冀也在异样中醒了过来,大惊叫道:「这是怎么回事!「 伏山越晃了晃手中木瓶:「你替我试用了。「 伏翼挣扎着趴地:「少主饶命!」 「是谁传递假情报,说山羽国送来的礼物是龙髓?」 伏冀呐呐不成声。 伏山越喃喃道:「我待你们不薄,为何要背叛我呢?「 伏冀拼命求饶, 这时他的手脚已经动弹不得,而伏山越不为所动。 直到伏冀完完全全变成了一座木雕,他才拍拍伏冀肩膀:「这种毒,没有解药。「 并且随着血液流动速度加快,生效也更快。 现在任谁站在伏翼面前,也只会觉得匠人手巧,雕得栩栩如生,连面部的痛苦表情都这么真挚。 伏山越看得暗暗心惊。 贺灵川问他:「你觉得,自己喝下这东西能够幸免?」 魃身能抵抗剧毒,却未必能抵御木化之效。他的脸色不好看:「我也用鼠兔做过试验,但当时是让它们口服。「 「蛇毒遇血发作,但吃下去反而没甚大碍。你让鼠兔吞服,或许效力不会那么快发作。」贺灵川提醒他,「再说,你确定做试验的鼠兔没被人调包过?」 伏山越说不出那个「没」字。 他想了想,又问:「津渡母到底算什么神明?「 贺灵川遂给他科普津渡母及幼崽的特性。 伏山越听完也不吱声,好半天才长长吁出一口气:「原来是这么回事!「 「山羽国君为什么送这种东西给你父亲?「贺灵川问他,「或者这玩意儿在路上被调了包?我听说山羽国使者在路上遭贼了,花了两天时间追回失物。」 「我不清楚。」伏山越摇头,「但我会弄清的。」 他又道:「眼下山羽国的官军被反叛的新军打得节节败退,需要赤鄢国的助力。「他看过那封信,据信所述,除了这件龙髓之外,山羽国君还给他父王开了一张礼单出来。 贺灵川好奇:「赤鄢国可以出兵帮忙吗?」 「当然不可以,这属于山羽国内政。其他妖王只能隔山观虎斗,不能直接下场。否则灵虚城和其他妖国必加严惩!」 贺灵川倒是留意到「直接」这两个字:「那就是可以间接帮忙喽?」 什么规则都有漏洞可以钻,贝迦也不可能例外。 「钱、粮、物,都可以借着通商等各种名义往友国战场上输送,只要策划得好,还能派少数强手前去支援。对于这些,灵虚城可不好管,有时也会睁一眼闭一眼。「伏山越耸了耸肩,「无论最后谁打赢,只要向灵虚城称臣纳贡,得到神明认可,就能上位。」 第411章 内鬼 「这跟国外没什么不同。」贺灵川对贝迦国的体制非常好奇,「灵虚城居然可以忍受妖国内的局部战乱?」 在他印象里,哪个国家不着急平乱? 「我在绿野长大,那里的森林和原野每过几年都会遭遇野火,烧得漫山遍野、生灵涂炭,灾后根本找不见几个活物。「伏山越微笑,「但没过半年又是一片绿意盎然,新草新木生机勃发,陈腐积弊被一扫而空。「 「天道如此,人事岂非也该这样更替?贝迦立国久远,这种观念早就深入人心。」 贺灵川没应声。 伏山越这番说辞,也只是听起来很美罢了。放着叛乱不管?哪个国家敢这么玩,多半要把自己玩脱。 世事发展往往出人意料,各国努力求安求稳,那都是血的教训。 偏偏贝迦是个例外。 为什么? 就因为他们向神明投诚吗? 伏山越接过木瓶:「原来这是化木之毒。多谢告知。「 知道这是什么玩意儿之后,他心里已有计较。 贺灵川问他:「你放出来的风魔,不是被宝树王降伏的那一头吧?」 「不是。」伏山越站起来伸了个懒腰,「缥缈宗的风伯在一干年前分裂出一个小的。所以他们其实有两个护山神物,一大一小,世人不知而已。「 无论猫虎,单从外表上都很难分辨公母、长幼,何况是多数时候无形无状的风伯? 「宝树王降伏的是那头大的,而小风伯当时藏在一头风狮爷里没被发现。后来有人拣走了那只风狮爷,拿去山下的市集卖掉。再几经展转,小风伯就到了我这里来。」 贺灵川就不问黑石寨的官道为什么突然遇到山崩了,原因太明显。 「至于宝树王击败缥缈宗,无非是相中他们的地界,想在那里开路沟通南北罢了。缥缈宗不肯迁走,遂被灭宗。」 「从前疾风苔原上也生长雪莲、黄玉参这些珍稀药材,是因为风伯喜欢游走苔原,遂将地底的特殊养分带了过去,平民随手可摘,吃喝不愁;宝树王灭风伯,后来的子午神风都没有灵性,也就不下苔原了。这些灵药从此在苔原上绝迹,只有高山险峰上才生长。」伏山越讥讽一笑,「可笑苔原上这些平民听信宝树王所言,对风伯和缥缈宗的覆灭拍手称快,却不知道他们的生计正是因此断绝。」 他站了起来:「你这人还不错,随我创一番大业如何?日后身居高位、封妻荫子都是顺理成章。」 伏山越居然想招揽他?贺灵川笑道:「我散漫惯了。「 伏山越只道他想往高处走:「灵虚城虽好,但也积弊六百多年,各种势力盘根错结,无数人才折戟沉沙。你在那里未必有晋升之途。「 「我会考虑。」贺灵川向他伸出手,指头勾了勾,意思是快拿来,「保持联络,毕竟我去了灵虚城,还要住在你的大宅里。」 伏山越笑了,这才摸出房契、钥匙和一面令牌递给他:「那里有管家,你把牌子给他看看就行。」 「你错失一个功成名就的大好机会。罢了,那就先交个朋友罢。」他站起来,向贺灵川抱拳行礼,「后会。」 贺灵川还礼,见这人把手下的遗体收入储物空间,然后跳出墙洞,几个纵跃就消失了。 咦,那方向好像是客栈的后厨? ¥¥¥¥¥ 伏山越在客栈的后厨里逮住一头肥硕的老鼠,给它灌药,然后带去别处以观后效。 约莫五个时辰后,老鼠才变成一个木雕。 伏山越仔细记下它变化的全过程。 这时天早亮了,他去桐城里打听一圈,去西北角找到一 个不起眼的小店。 这店铺是两层小楼,前面卖货,中间是工坊,楼上住人。 店坊主是个四十出头的汉子,两鬓已经斑白,一双手骨节粗壮。 邻铺是卖杂货的,老把东西摆到他店门口,占他的门面经营。店坊主把篓子踢回对方店里,又跟人吵了一架,这才昂首往回走。 此时伏山越来了,开门見山:「听说你是桐城西边最好的雕匠?「 「西边?」店坊主眼睛一瞪,「我是桐城最好。」 「帮我雕个柬西。做得好必有重谢。「伏山越习惯性往腰间一掏,才想起所有大银都给了贺灵川,身上只有两小块散碎银子,连付个手工费都不够。 唉,何时这么窘迫过? 他只得拔下手上的玉扳指:「工钱便用追个抵吧。」 「绿带黑玉?」店坊主也是个识货的,拿起来对光一照,明明是黑漆漆的玉,偏光却带出一抹油绿,「这个值钱喽。你要雕什么?」 伏山越看看左右,店坊主就明白了,带他走进后面的工坊。 伏山越这才将伏冀变成的木雕从储物戒中取出,置于地面。 他突然拿出个真人等高的木雕,店坊主顿时一惊。他戴上头带,趴下去细细观察,忍不住哎呀一声:「这工艺绝了,根本不似人手雕成!」一点儿人工凿雕的痕迹都没有。 说得对。伏山越笑笑:「我要你对它做一番改造。「 「都到了这种程度还要改造?「不过店坊主很惊讶,为什么把人雕得这么悲惨? 这雕工是精细了,但从雕像本身感受到的不是美感,而是痛苦。 而且追个木雕还穿衣服,诡异。 「把他的脸,换成我的。」 店坊主一时没听清:「啊?」 伏山越往雕像边一靠,两人身材也差不多,「能不能办到?「 「呃……「这要求比雕像本身还诡异。店坊主愣了下,见伏山越伸出一指,猛然在桌子一叩。笃地一声,桌上被戳出个洞。 这动作就像螳螂虾出拳,快得肉眼难见。 伏山越又问一遍,「能不能办到?」 店坊主的工作台可是用黑铁木造的,这种木头硬度惊人,当初打造这台桌子时可搞坏了不少工具,这人的手难道比凿子还狠? 伏山越指尖的利爪,这才慢慢收回去。 店坊主打了个寒噤,仔细对比他和木雕的脸型、五官后连连点头:「可,可以!您什么时候要?」 伏山越扯了张椅子坐下,跷起二郎腿:「我就在这里等着,你慢慢雕,务求和我本人一模一样。」 次日,伏山越返回客栈。 伏鸠迎上来道「少主,此行顺利?」 「嗯。」伏山越让他打水来。 「咦,伏冀呢?」 」去给我买东西了。」伏山越洗过脸就喝了点酒,一直磨蹭到午后才道,「派人给我护法。」 一切准备就绪,他当着伏鸠的面举木瓶一饮而尽,而后把瓶子往墙角一丢:「真难喝。出去吧。」 伏鸠赶紧将瓶子拣走,出去前看见他闭上眼,正襟危坐。 伏鸠反手带门,嗅了嗅瓶子,闻到一股甜香。 约莫一个时辰后,他听到屋内隐隐传来低呻声,仿佛有些痛苦,于是脚跟一转,吩咐两名侍从:「好好守着,我去去就来。」 他说是「就来「,其实一溜烟儿出了客栈,进了边上的市集,买些臭鱼烂虾往身上涂抹。 抹够了,他才带着一身腥气溜进客栈对面的巷子,在暗处潜伏起来。 约莫是一刻多钟后,客栈忽然乱了,惊呼声,奔跑声,还有惨叫声不绝于耳。 在官差赶到之前,一道影子从客栈冲出,到市集转了转,仿佛失去方向,而后就转头朝城外奔去。 这个人,就是伏山越。 他在炼化「灵药」时发现不对,也想通了关键,于是冲出来要找事主算账。 然而气味在市集后面中断了,到处都是鱼腥味儿,他又是怒火中烧,头晕脑胀,不能仔细辩别。 此时伏山越的四肢已经有些僵硬,奔跑起来姿势古怪。桐城居民见惯了各种妖怪,对他的怪异举止只是侧目。 伏山越按住肚腹,忽然转头往城外奔去。 即便吃了不该吃的东西,他的速度还是很快,跟踪者险些都追不上。 出了城,他一路向西冲入山林,就没再出来过。 又过两个时辰,伏鸠带着其他侍卫赶到:「搜山!先前有路人说,少主冲进了这片山区。」 这一搜就搜到了傍晚时分。 终于,有一名侍卫在山沟里找到一尊仰面向上的木雕,端详其五官,正是伏山越! 众人都是不明所以,其中一名侍卫吞了口唾沫道:「这,这是什么意思?「 木雕脸部扭曲、神情狰狞,但五官分明就是伏山越。 少主先前往这里来了,可他们找来找去都找不见人,却找到个跟少主一模一样的木雕。 这不会是少主吧? 「想什么呢你们!」伏鸠沉着脸,「这当然不是少主,再找!」 众人从夜里找到次日午后,自然是一无所获。 伏鸠怏怏收队。 不过当天晚上,他悄悄离开客栈,骑马往东奔行十五六里,抵达了一个小镇。 这镇子只有六七百人,称作天河镇,镇民都以耕农和长工为主。 伏鸠就走近其中一间民宅,轻轻敲门,两短三长。 他走近时,邻居开门看他两眼,又一声不吭地缩了回去。 第412章 盘龙城里的小树 门开了,伏鸠走进去,见这屋内其实有四人,三个站着警戒,只有一个少年倚窗而坐,眉清目秀,与伏山越有几分相似。 少年见了他就皱眉:「你这时候来?不安全。「 伏鸠跪了下去:「季少爷,事情办成了。」 季少爷一怔,霍然起身,声音都高了三度:「你说什么?「 伏鸠从储物戒中取出那尊木雕,摆在屋子正中。 季少爷赶紧上前察看,一边道:「掌灯,再多几盏!」 灯光一盏一盏亮起,季少爷看着木雕目不转睛:「你把事情经过说一遍。「 伏鸠照办。 听到最后几句,季少爷打断他的话:「等一下,你没亲眼见到我哥化作木雕?「 「…是的,但少主那时跑得太快。「伏鸠心头也是猛地一惊,「且这雕像面貌分明与少主毫无二致,乃至衣物、戒指……」 「熄灯!」季少爷不听他辩解,只对身边人道,「马上离开这里!」 侍卫立刻到窗边鼓掌两下。 邻居也是他们的人,这两下暗号就是通知他们立刻出来。 然而掌声过后一片安静。 邻居门户里静悄悄地,一个人影也没有。 季少爷果断道:「走!」 然而他们刚刚打开房门,就见黑暗中站着六七人,沉默无声,但眼里透着很色。 这都是伏山越的手下。 「这么晚了,老二你要去哪?「身后一个声音传来。 季少爷蓦然转身,赫然见伏山越坐在窗边,就是自己刚刚坐过的位置,连姿势都摆得一样,语气还非常熟络:「好久不见,来叙叙旧?」 月光透窗而过,照得他左半脸发白,右半脸却完全隐在黑暗当中。 一看到他,伏鸠的脸也白了。 伏山越目光转到他身上,微微一笑:「伏鸠,你的差事办得很好。「 季少爷身后的侍卫顿时对他怒目相视。 伏鸠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少主,我……」 话未说完,喉间多了一抹血线。 待他尸身慢慢倒地,伏山越才甩了甩指尖上的血。叛徒的苦衷,他连听都懒得听。 「计谋不错,我险些就上当了。」伏山越转向季少爷,比了个一点点的手势,」你做这个计划,父王知不知道?「 他的眼珠一点一点变红,季少爷指尖都在发抖:「即便我死了,父王也不会把位置传给你!」 「我们何不拭目以待?」伏山越笑了笑,「哦对,你没机会看到了。」 季少爷眼眶一红:「我错了!我们是一母所生的亲兄弟,你看在阿娘份上……达叔!「 他双手突然拍在身边的侍卫背上,将他们推向伏山越,又向地上扔出一样东西,自己破门而出。 落地后才刚爬起,他就听见身后一声巨响,气浪滚滚而来。 民居爆炸了。 这是他备下的一点后手,没料到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 季少爷被气浪推出好几丈,伏山越的手下也被推飞,一时没拢过来。可见这管炸药用量很足。 他站了起来拍了拍裤腿,回望四分五裂的破屋。 突然一个人影从天而降,落在他身边,砸得焦土四溅。 季少爷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却是伏山越的木雕。 木雕着了火,烧得正欢,一双死鱼眼却狠狠盯着季少爷,令后者下意识打了个寒噤。 后面又有风声,他屏息提气回头,不禁松了一口气:「达叔,您来了!「 ¥¥¥¥¥ 「这,这就离谱了吧?「贺灵川揉了揉眼,不敢相信自己面前所见。 他站在盘龙城的南门广场上。 这片他走了几十次的宽阔广场,今天突然有了新变化: 巨大的泉池上方,也就是第一座桥边上,突然多了棵树。 严格来说,是一人多高的小树。 他记得上次入梦,这个位置是卖黄米糕和豆浆的固定摊位,摊主大妈夸他长得帅,每次都会热情无比地多切小半块给他,不死心地想介绍自己的女兒给他认识。 但现在这里多了棵树。 南门广场树不少,夏天荫凉。但贺灵川这么关注它,只因这棵树看起来十分眼熟。 那叶片,那枝条,那寥寥几条须子一横幼弱的气生根…… 这不就是具罗树吗! 虽然个头跟宝树王相比小得可怜,但具罗树就是具罗树。 神骨项链吃掉了他提供的灵种,贺灵川还以为种子里的力量会被大方壶吸收,就和前几次被它吃掉的宝物一样。 哪知灵种是个例外,不仅没被吃掉,还被种到了盘龙城里来。 他也就几天没进来,种子就长成了小树,真是违背自然规律。 不过想想宝树王投放王国各地的树卫,那也是灵种在短短几天内长成的。 贺灵川一进盘龙城就出现这里,显然梦境要他第一时间看到这棵树。 大方壶不会无的放矢。 树下有两个小孩子正在玩球,贺灵川走过去问他们:「这树几时种下的?「 小孩看着他,摇头,一脸茫然。 贺灵川只得走到附近的铺子里去,问卖杂货的大叔:「谁来种的树?」 「啥?」 「那棵树苗。」贺灵川指给他看,「什么时候种的?」 「啊……不清楚。」大叔一脸莫名,「它不一直在那里么?」 「一直是多长?「总有个期限吧,总不能说地久天长。 大叔努力想了想,摇头:「这谁能记得?不就是棵树?「广场上这么多树,他能记得每一棵的年纪吗,能记下每棵树都是谁种的吗? 开啥子玩笑? 询问无果,贺灵川返回树苗边上,伸手拍了拍。 它看起来和普通小树没甚区别,难以想象它能长成宝树王那样伟岸壮观的身躯。话说回来,灵种在盘龙梦境里也能长成树卫吗? 他想起具罗树的特性,隐约明白灵种为什么能被大方壶移植了: 具罗树一直就有适应青冥的特性。 护心镜称盘龙城为亡灵之城,那么具罗树生长在亡灵之城,好像不违和? 当然它被种在这里或许另有深意,这一点贺灵川没地方去询问。 他只能拍拍树身:「祝你好运。」 在盘龙城,具罗树生长要汲取什么样的养分呢? 算一算日子,今天好像轮到他守七号擂台。 再不去,擂主的名号要掉了。 途经蕴灵岛,也就是他租出去的铺面,胖掌柜白蝈正在店门口跟人谈事情,抬头见到贺灵川就是眼前一亮,急匆匆奔了过来:「贺小兄弟,你终于来了!「 贺灵川看着他与身材严重不符的灵巧脚伐,顿生去意:「我不买。「 这女干商总想给他推销法器,好把房租再赚回来。贺灵川还真被忽悠了两次,买回去以后一拍脑袋,特么的要这些玩意儿干什么,好像他真能用得上似地。 「哎呀,今天没什么好货。西芰国边境上又在闹幺蛾子,好几批货都被扣在那里过不来……这帮天杀的早晚要遭报应。「 白蝈干笑,「贺兄弟啊,咱就是有事相商。」 这厮竟然说自己没好货,那这事情肯定大条了。贺灵川转身就走:「我也有事,改天吧。」 白蝈往他手里塞进一个精巧的小竹筒:「留步啊!「 贺灵川一看,嚼烟。 还是贝迦国产的嚼烟。现在他已经能准确分辨嚼烟的品牌了,这应该就来自宝树妖国! 白蝈趁机将他往店里扯。 「我想求您一件事!」今天后堂没人,白蝈就开扯了,「最近生意不太好哇……」 贺灵川拂袖:「减租免谈。」 「不,不是。」白蝈的笑容凝固了,「我想跟您说,呃,能不能,呃……」 「呃?」难得看到这油商结巴,看来事情大条了。 白蝈叹了口气,直说了:「我想退租,提前跟您打好招呼。」 贺灵川奇道:「我看你这里生意挺好,人来人往时常爆满。」没给你涨租就算厚道了。 再说,王林大街上的铺子可不是随租随有的,想在这里开店得排队。 「哎,实不相瞒,我接到一个消息,大好消息。」白蝈前头叹气,后面嘴角忍不住就翘了起来,「我们或许可以、可以回国了!」 「嗯?」贺灵川一时没反应过来,「回国?」 回哪个国? 「西罗啊!」白蝈一笑起来脸更圆了,「回到我们的祖国。」 贺灵川头脑嗡地一声响。盘龙荒原不是一块飞地吗,已经和母国断开了往来。 「怎么说?」 「是这样的,我有可靠的消息源说,国君正在考虑将盘龙荒原上的所有人都迁回去!」前厅有人声,白蝈赶紧把声音压低,「一纸迁安令下来,我们就可以回国了!「 「不对吧?」贺灵川却无欣喜之意,「哪有路回去?」飞地之所以叫飞地,就是四面被堵哇。 「有的,有的。」白蝈道,「听说拔陵国会临时开放金溪走廊,让我们举迁回国。」 贺灵川呵呵两声:「拔陵国的话也能信?」 「大概就这事儿可信度很高,极可能成功。」白蝈满脸堆笑,「我给您个人再贴三个月房租,然后去官府那里撤租,您同意就好,怎么样?「 「我若不同意呢?」 「您若是不同意,迁安令下来,全城人早晚也要走的。到时候您也收不到房租。」 第413章 辉映 届时盘龙城人都走光了,这里的铺面还值钱吗,还能收得着那么多租金吗? 在此等巨变面前,盘龙城官方还会像原来那样讲规矩吗? 贺灵川知道这家伙嗅觉灵敏,到时一定想抢跑,才找他议租。他笑了笑,站起来道:「那就等迁安令下来再说。」 说罢他大步往外走,不顾白蝈挽留。 胖子在后面唉声叹气。 今天的七号擂台外头也还是人山人海,贺灵川第一眼就看见了瘦子。这厮背着个麻袋,脸上笑得像朵花。 两个时辰有惊无险过完,贺灵川还是擂主,就是脸上多了瘀青,衣服上多了几个破洞,胸腹这里有些不适,因为被人踢了几脚,还打了两拳在这里,呼吸就痛。 他吃了点药,调息了半个时辰,才有所缓解。 瘦子跟他分钱的时候,贺灵川趁机提问:「有没听到风声?」 瘦子正在聚精会神地数银子数铜板呢:「啥?」 「来自西罗国的消息?」 「这么收钱,零零整整可太不方便了。「擂台边的钱好赚,他也混出了资历。最关键的是,现在无人不知他是擂主的朋友!其他人不敢跟抢,瘦子就想着把生意做大做强,「要不要去做签子,让大家投签下注呢?「 「你是说,筹码?」这玩意儿赌场不就有么? 「啊是。」瘦子数完一袋钱才回过神来,」你刚才说什么,西罗的消息?有啊。我听说国内割据乱战,越来越厉害了。都城根本无力压制。「 因为一直坚持对外通商开放,盘龙城这几年来的消息渠道比四五年前畅通多了,国内情报也能传到这里,早早晚晚的事。 「这个谁不知道?」弱国多动荡,谁敢向贝迦国制看齐都是死路一条,「还有呢?」 瘦子茫然:「没听说啊。」 「行吧。」贺灵川拍拍他的肩膀,拿走自己那份钱就回家了。 看来消息还没传开。 路上,他顺便买了点茯苓糕。 吱呀一声推门进去,他家的院子,或者说天井还是那么小,但贺灵川仍能觉出不同。 他才几天没回来,水缸上方,也就是厨房的外墙上打了排架子,上面摆了三盆小花。 一盆杏色的花毛茛,一盆赤霞红的银莲,还有一盆贺灵川实在认不出来,垂落的雪白花串如同飘落的雪点,又像新娘子盖头上的珠帘,几乎撩到缸里的水面。 院子小,他平时还要练武,所以多出来的三盆花就放在他碰不着的地方。 贺灵川吸了吸鼻子。 他的院子从来没这么香过。 走进内屋,这里一尘不梁,原本堆得到处都是的杂物也不见了,床边多了个暗褐色的衣箱。椅子上摆着一支花瓶,里面插着两根野性很足的扶郎花,应该都是郊外摘回来的。 他打开箱子,果然,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在里面,归门别类。 摆在最上头的,是他当时从杂货铺里拿回来的绅士读物,好几本整整齐齐叠成一摞。 这时院门传来动静,有人推门进来。 贺灵川赶紧「啪」一声合上箱盖,走出去一看: 果然是孙茯苓来了。 她放下手里的篮子:「今天守擂又赢了?」 「是啊。越来越不好打,但还是赢了。「贺灵川伸了个懒腰,结果牵动肋间伤处,哎哟一声,「大风军中强手太多,下次可就不一定了。」 左肋被挑战者的棒子砸中,至少也是个骨裂吧?今天的对手格外狡滑,前面几次示弱,试图一击反杀。 当然,他最后被贺灵川踹下擂台。 「哪有不败的将军?站在那个位置,迟早会被人打下来。「孙茯苓轻描淡写,从篮子里拿出两瓮好酒,两只肥嘟嘟的烧鸡,三大块酱牛腱,成捆蹄静,「给你庆功,这是杏花酒楼今年新售的「杏花春「。「 修行之人气血丰沛,食量也大。 「我要是输了呢?」 「给你浇愁。」 她端着烧鸡和卤蹄臂旁进厨房切件,抓起菜刀磨了几下,顺手挽了个刀花。 这么娇滴滴一个小姑娘抓着厚背大菜刀,寒光闪闪的刀锋在纤长的指间翻转,看得贺灵川直汗颜。 笃笃笃十几下,烧鸡和蹄膀乖乖成块儿。 贺灵川注意到,砧板上都没多少新刀痕,可见她逼刀之精准,一丝兒力气都没浪费。 要知道猪大骨剁起来费劲儿,谁能恰到好处? 「还说你不会做饭?」 「不会啊。这些都是现成的。」她指着烧鸡和蹄臂,「这是学生送的。」 她又指了指酱牛肉:「宣是杏花楼的。」 「我只下刀。」孙茯苓笑道,「你练功不也是从批纸批豆腐开始?」说罢抓起酱牛肉,手起刀落只见一片残影。 酱牛肉就切好了,每一片都薄得像纸片儿,可以透光。 匀称得像机器切出来的。 这些都摆去院子,她洗净手后还取出一个小罐,装酒也只能装三两那种。 「这又是啥?」贺灵川假意推辞,「太丰盛了,吃不完!」 孙茯苓噗一声笑了:「你吃一个看看?「 她举着罐子往缺了口的瓷杯里倒,倒出一团又细又长如头发丝儿、但是红彤彤会蠕动的——— 虫团。 孙茯苓就举着杯子怼他嘴:「来?」 贺灵川噌一下跳出三尺远:「这啥玩意儿?」 他不是没吃过虫子,但这东西看着就不好下嘴啊。 长得好像寄生虫。 「红虫呀。就你一个要吃饭?」孙茯苓随手把杯子往水缸里一倒,贺灵川就听见了水声。 他一探头,见金鱼游上水面,争先恐后吃零食。 正好趁机数一数,一二三四五六……咦,九条鱼居然都在? 不仅活蹦乱跳,连颜色都更斑斓。 这得有充足的日照和营养。贺灵川押心自问,这鱼来家七八天了,他好像就想起来喂过两次? 缸底的水草和贝壳哪来的?还有趴在缸壁上的螺蛳,总不成是自己长出来的吧? 贺灵川还看见缸底有东西一晃,蓝汪汪地仿佛幽灵。定睛细看,才发现那是一尾小虾,身体几乎透明。 露天养鱼不容易,城里的喜鹊和鹭鸟很多,时常会来偷食。这九条鱼能始终保持队形,得有多大运气? 「这缸鱼,你费心了。」本来他是捞来讨姑娘欢心的,没想到最后是人家替他饲养。 「举手之劳。「孙茯苓拂走眼前的发丝,颊上酒涡再现。 这姑娘站在四月的柔光里浅笑嫣然,虽然布衣荆钗,却把院里绽放的鲜花都比下去了。 她低头喂鱼,恰与那盆垂丝白花交相辉映,如乌发沾染初雪,细细切切。 贺灵川望得出神,竟觉世间美好不过如此,都藏在他这巴掌大的院里了。 孙茯苓侧头看他,杏眸里全是笑意:「看什么?」 「这花好看,鱼也爱吃。」贺灵川赶紧一指那盆垂花植物,「它叫什么?」 花丝快要垂到水面上,有一尾金鱼吃不够红虫,干脆跳出水面咬花瓣吃。 「垂丝茉莉。「孙茯苓顺手将它整理 一番,「我从外地商人那里买来的。据说是西罗国东部的特产,赤帕高原可不长这个。「 喂了鱼,洗了手,两人坐下来吃菜喝酒。 贺灵川拿出茯苓糕,这下子主食也有了。 他说起南城门突然多出来的那棵具罗树,孙茯苓奇道:「当真是几天内就长出来了?明儿我去看看。具罗树可不多见,苗子从哪来的?「 「你知道具罗树?」 「世间奇物,我也是了解一二的。这不就是传说中可以让幽魂栖息的海底木?「孙茯苓两指拈起一块蹄膀啃起来,根本不忌讳失仪。」贝迦国最年长的妖王宝树王,本体也是一棵具罗树。」 灵种可不就来自于宝树王?贺灵川问她:「我听说,宝树王的领地是贝迦最和平的妖国,少有战乱。」 「没换过妖王,始终就是那棵老树掌权,可不就是这样?」孙茯苓耸了耸肩,「莫说其他妖国了,连灵虚城都换过一任君主。「 「贝迦居然已经立国六百……不对,四百多年。「好险,差点忘了盘龙历与现实不同,这时的贝迦国史只有四百多年,「我在文宣阁找过相关史书,都评说它国体混乱却巍然不倒。你怎么看?」 眼前这位精研国史,多问可以省去埋首找书的工夫。毕竟,他在梦里的时间也很宝贵啊。 贺灵川很殷勤地给孙夫子倒酒,后者举杯一饮而尽,轻呼一口气,果然带着杏花的香味。 「贝迦那么一大块地盘的前身是十几个人国,中间还夹杂两个小小的妖国。这两个妖国,一个被人国所灭,另一个有感于人族气运太强,妖族又是一盘散沙,无法与之匹敌,遂投向神明的怀抱,利用神明之力团结一众大妖,开始反败为胜,一点一点、一国一国蚕食人类的地盘。」 「它的成功,吸引到更多妖族前来投靠,对人国的战争也越来越川颠利。这个过程只持续了三十多年。当那里最后一个人国消失,贝迦妖国就出现了,开国君王即为首任妖帝。他大肆封赏功臣,将偌大的疆土分给了十二位功勋卓著的妖王,允许他们成立自己的藩国。北方妖国从此确立。「 第414章 细说贝迦往事 「这四百多年来,贝迦自己其实不太平罢?」 「嗯。藩国内部、藩国之间,都爆发过大大小小的战争,冲突、摩擦和矛盾另算。你看开国时藩国只有十二个,中间一度达到十七个,那就是有分裂也有吞并。现在么,又变回了十二个。」 「十二?」贺灵川心头一动。这会儿是盘龙历十七年,贝迦国只有十二妖王,可在他的年代,也即一百多年后是十三位,多了一位。 「内部这么乱,贝迦怎么还未解体?「贺灵川叹道,「咱们的母国西罗,最近也正被藩王割据搅得焦头烂额。」 孙茯苓笑道:「乱了几百年,很有经验了吧?」 「…」乱而不散,也是种本事。 「好了,不开玩笑。贝迦妖帝的权威无人可以撼动,这点和其他分封的国制很不一样,包括我们西罗。「孙茯苓轻咳一声,「无论贝迦内部怎样混乱,各妖王怎么打生打死,妖帝令出余众无有不从。」 「我记得一百二十年前,须罗国和白象国这两个藩妖国正打得有声有色,贝迦国突然出兵征伐豫国。须罗国和白象国立刻停止交战,各拨七千人随妖帝出征,须罗妖王更是把自己的儿子也派了上去。最好笑的是这两支队伍居然被编排在一起,一个月前还杀得眼红,互相都有死伤,后面却要同吃同住同睡。」 贺灵川忍不住道:「这样也行,真没有出事吗?」 「出了啊,史载内哄死伤百人,但都是私下里斗殴、约架,明面儿上这两支队伍还要共同御敌。」孙茯苓悠悠道,「打完那场战争,妖帝班师回朝,各妖王也带兵回去。须罗国和白象国又继续上一回没干完的架。「 「的确匪夷所思。「一般来说,藩王做大或者叛乱四起,多半是因为中央王权衰弱,可以看作是权力的此消彼长。贝迦的妖帝却将大权牢牢抓在手中,任底下妖王纷争,他自己稳坐钓鱼台,任谁也翻不出他的手心。 「其他国家都做不到,是因为妖帝的威权得自神明么?「 「当然了。」孙茯苓点头点得毫不含糊,」虽说贝迦的开国大帝也是天纵奇才,能把弹丸小国做大做强,以妖身统驭数千万人类。但说到底,还是神明为他撮合了最大的向心力量。否则手下这十几个妖王,个个都是桀骜不驯,哪里能让他如臂使指?」 过去两干年,妖怪式微,被人族赶进深山老林可不是没有原因的。单论个体战力,人类哪有妖怪厉害? 它们缺的便是向心力。 「所以贝迦那样推崇神明,举国敬奉。「敬的正是它们的国本。 当然,也可能是神明的要求。否则神明为何要帮助妖帝统治贝迦,难道是因为好心? 「那么其他国家也可以敬奉神明嘛,为什么做不成第二个贝迦?」 「这个问题早就提出,一直没有确切的答案。摆在人间的事实就是,敬神的无论是人是国,过程中仿佛都有胜利的希望,但最后几乎都没有好下场,除了贝迦。「孙茯苓轻声细语,「我个人猜想,问题大概出在神明那里。它们大概也不是一个整体,我们对它们的组织构成、交流方式一无所知。「 「就如你先前提过的假说,帝流浆的形成与神殒有关。「她轻轻一笑,「我想,它们内部也不是铁板一块呢。」 「那么,神明能从贝迦那里得到什么?」 听到这个问题,孙茯苓微微一怔,轻轻晃着杯中酒:「两三千年来,神明的身影贯穿人世演变始终,你说,他们图什么?」 贺灵川认真想了想,摇头:「不知道。」 神明在天地灾变后就离开了人间,按理说跟这个世界不再有交集。可是贺灵川总能感受到它们的存在。从孙孚平、洪向前,一直到他 刚刚走进的贝迦帝国。 神明的影响,无处不在。 「找到答案,或许就可以解释它们为何要帮助妖帝了吧?」此时天上传来噗噜噜振翅声,一个身影从天而降,落在矮上。 这也是贺灵川的老熟人: 雀鹰。 「你干什么来了?」 「歇脚。」雀鹰直勾勾盯着桌上的卤牛肉,「好饿。」 贺灵川没好气:「这城里的喜鹊不够你吃的?」 「吃腻了。「天天吃饭前还要先拔毛,也是怪累的,偶尔也想捞点现食。「我常在你家附近飞,否则缸里的鱼早没了。「 现在它来邀功了。 孙茯苓拨出一小片牛肉扔给它,雀鹰精准接住,仰脖子就吞了。 吃太快了,没尝出什么味儿。它微张着嘴: 再来点儿? 贺灵川挟一块烧鸡在它面前晃:「先给我说说,最近城里有什么大事?「 「城里没有,城外有。」雀鹰跳下地,朝着烧鸡一步一步挪过来。 猛禽落地以后,走起路来摇摇摆摆,跟遛街的大鹅也没什么区别。 孙茯苓看它张着嘴喘气,其实是很累了,于是打了碗水给它:「你飞久了,先喝水。「 果然雀鹰大口大口喝水,任孙茯苓抚着它的背羽。 「西芰国的国君,三天前薨了。我刚从西芰国回来,已经把这个消息报给了钟指挥使。」 「西芰国?「贺灵川皱眉,「岂非就是堵在盘龙荒原东端的国家?「 「是的。」孙茯苓接口,「西芰国在十年前还是西罗的领土,结果被长侯人占走,自立了一个西芰国出来,长侯人的领袖,也就是西芰国君,倒是有些手段,不过看样子,他命不够长,后辈也没有出彩的。」 英豪也好,枭雄也罢,打下疆土也要有命守着它才行。 「怎么看出他的后辈不出彩?「其实贺灵川作为后来人,很清楚西芰国最后的命运。 「西芰国周边不太平,国君过世这种大事极易引发动荡。其子若是聪明机警,就该秘不发丧,争取时间迅速交接。现在这种情况都被第一时间打探走了,我看西芰国有难矣。」孙茯苓问雀鹰,「谁会继承王位?」 「三子呼延昭。」 贺灵川问孙茯苓:「你猜,盘龙城会抓住这个机会么?「 「问我作甚?」孙茯苓笑眯眯,「该去问钟指挥使。」 雀鹰用尖喙凿了凿他的裤腿,于是吃到了一块烧鸡,半闭着眼回味了一下。 嗯,味道不错。 「对了,我有东西给你。」贺灵川洗净双手,才从怀中掏出一本册子递给她,」看看,合不合你意?」 「敬……神录?「孙茯苓目光一亮,接过来翻了几页,越翻越快,「这是贝迦妖帝乌陈晚年所写的手札,你从哪里找来的?「 「从一名外地客商手里买来的。」贺灵川轻咳一声,「送你。」 这是他抵达扶风城后,托石二当家去城里搜罗过来的。妖帝的手札广作抄本,为贝迦国上流贵族收藏,他就猜想扶风城能有。 上回孙茯苓在蕴灵岛说过,她想要这本札记来着。 孙茯苓满脸喜色,迫不及待看了起来。但她多翻两页就嗅了一声:「这笔迹和你好像?」 「呃,是我摹抄的。「现实里的抄本带不进梦境,他只能全文背熟,入梦抄写。幸好他现在神识日渐强大,背一篇三干字的小作文不算什么事儿,「那古本破烂不堪,翻几下就掉屑,我还是抄给你更省事……是不是字太丑?」 「不丑。」孙茯苓笑吟吟,「我很喜欢 ,谢谢你!」 两人相顾无言,但又像一切都在不言中。 雀鹰小心翼翼伸头,从盘上叼走一块牛肉,唯恐发出声音。 但肉片不小心带倒了空酒杯,「叮唧」一声,突兀得很。 孙茯苓垂眸看它一眼,雀鹰缩着脖子,那块牛肉还叼在嘴里,吞也不是,不吞也不是。 贺灵川咳了一声,转移话题:「贝迦这一套通吃四百多年,就没有哪个妖国可以反抗它?」 「过去四百多年,至少有十七八名弑君者自行上位,因神明不承认也不册封,它们就尝试脱离贝迦,自立一国。「孙茯苓举杯,轻抿一口,「无一例外,都失败了。「 「灵虚城的罩队太强大,并且还有十余妖国追随出兵。十几打一,这些弑君者没有胜算。往后的二三百多年,大家也就乖乖服从,不敢再随意挑战天神和妖帝的权威。「她娓娓道来,「一直到二十多年前,才又出了一个例外。「 「哦?」他就喜欢听意外。 「十二妖国之一的渊国,新君不肯受神明册封,要从贝迦独立出去。恰好那时贝迦已有三个妖国正在混战,没能及时响应灵虚城。后者三次调兵遣将,居然都被渊国打败。妖帝大怒,举国之力交攻,然而渊国居然顽强抵抗了三年有余,这才倒下。「 「这渊国还挺硬气。「贺灵川好奇,「发生在那几年的战役,文宣阁里可有相关书籍?」 「太少了。贝迦毕竟离我们太远,这事又发生在二十多年前。」孙茯苓叹了口气,「盘龙荒原被围困,也有十余年了。」 第415章 未被册封的人王 外头的消息和书籍,都不好传进来。 「然而渊国还有一项特异之处——「她旋即又道,「新君是人类,是上任妖王临终前将王位禅让给他。如果他接受神明册封,或许贝迦十二妖王里面就会混进一位人王,史无前例。」 「他为何不肯接受神明册封?」 孙茯苓轻笑:「谁知道呢?或许人各有志。」 「天子一怒,流血漂橹。妖帝攻破渊国后,干脆将它直接分掉,分赠给其余五个妖国,当然最核心的区域留给了灵虚城。你刚刚提到的宝树王,它也分到了一大块好地方。「她轻轻一叹,「从那以后,贝迦就有了新律,妖国之间若是发生战争,其他妖王只作壁上观,不得下场。「 她抚了抚雀鹰的脑袋:「我听疏抿学宫的院长说,渊王的侄儿是钟指挥使的同窗好友,两人志同道合,钟指挥使有一把宝刀还是他送的。渊国覆灭的消息传回西罗国内时,钟大人甚是悲伤,闭门了好些天。「 「宝刀?」贺灵川心念一动,「是蛟头环首那一把?」 「你问我,我问谁去?」孙茯苓笑道,「哪个名将只有一把武器?」 贺灵川心念一动:「这把刀也是铸于二十多年前么?」 「谁知道具体年限?据说是有些来头的。」 贺灵川又问:「钟指挥使怎会是渊王侄儿的同窗?」 「钟指挥使曾去贝迦国求学六年。」孙茯苓道,「贝迦是世间少有的强国,物华天宝,各国都遣优秀学子前去修习;至今西罗国的大小贵族仍以游学贝迦的资历为荣。其实各国都一样,只要有一份贝迦留学的资历,回国多半可以高就。「 贺灵川缓缓点头,心中却道,看来钟胜光酬请弥天神绝非四年前的一时起意。 听说了这个细节后,整件争更加扑朔迷离。 他低声道:「我还听到一个消息,西罗国有意将盘龙荒原的居民都迁回去。「 孙茯苓一惊:「迁去哪儿?」 「回国安置啊。」 「你这哪来的消息?」 「蕴灵岛的白胖子说的。白胖子多半也是听外地商人说的。这消息在盘龙城好像还没传开。」 「这怎么可能?」孙茯苓摇头,「先不说归程遥远,回国无路,便是母国也不想让我们回去。」 贺灵川一怔:「为何?「祖国竟然不欢迎自己的子民? 「你忘了么,四年前母国要从盘龙城调一批精锐回去平乱,钟大人就命指挥同知荆大人带领四万盘龙城军东返,那都是军中精锐、百战好手,还迁回去了三万百姓。当时整个盘龙城军也才十万人,可见钟大人此心拳拳。结果回去以后,四万人马被打散编入官军各部,荆大人直接被打发了个闲差,无颜再回盘龙荒原面见钟指挥使。后来回国通道又被截断,盘龙城四面受堵,再次变作飞地,跟母国又断了音讯。」 」因为这件事,钟指挥使气得大病一场。」孙茯苓缓缓道,「你觉得,西罗国希望我们回去?」 她直呼西罗时语气冷淡。 贺灵川也是一声嗟叹:「为何这般?」 「王廷也不会特地给我们说明原因。但是翻遍史册,无非就是‘忌惮,二字罢?」 盘龙城军是一把铁榔头,能高拔陵、敲仙由,如果由钟胜光带回西罗国,敲国都敲国君是不是一样好使? 对于深得民心、军心的统兵大将,哪个君王不得心存忌惮? 孙茯苓若有所思:「然而盘龙军民毕竟隔离故土十余年了,人心思归。如果这消息是真的,我们就有***烦了。「 盘龙荒原这才太平了几个月?眼看又是波澜将起。 「管 他呢,今朝有酒今朝醉。「贺灵川朝她举杯,「来,少替钟指挥使操心。「 孙茯苓莞尔,与他对了一杯。 两人抬头,见到矮墙上两根嫩绿的小草正在努力生长,背景是四月瓦蓝的天空。 谁都知道,它们一定会在九月的秋霜里枯萎。 但此刻,它们欣欣向荣。 人活一世,草木一秋,生死由天。 能抓紧的,不过是当下而已。 他听见孙茯苓很轻很轻地叹了口气。 两人相顾无言。 也不知过了多久,上空忽然一阵喧嚣,两个黑乎乎的东西掉到墙头。 原来是两头胖喜鹊争夺一块米饼,打得不亦乐乎,还啊喳叫个不停。 小院里的宁静,一下就被打破了。 孙茯苓随手拣了颗石子儿,屈指一弹。 「啪」地一声,石子儿击在喜鹊边上的矮墙,碎成八瓣儿溅开。 两只喜鹊激斗正酣,居然毫不理会。 原本缩在矮桌后面偷偷拿肉的雀鹰一个起跳,张开翅膀朝它们冲去。 当它不存在是吧? 它躲得太好,喜鹊们方才还真没看到它,现在突见天敌来袭,米饼也不敢要了,架也不打了,嘎嘎飞走。 只有两根羽毛轻忽忽飘下来。 雀鹰追着它们飞走了。 地面上气氛不好,它还是上天消消食儿吧。 看它们仓惶模样,两人都笑了。 孙茯苓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把笛子,呜呜吹了起来。 笛声起于轻灵,像活泼的翠鸟张开翅膀,穿梭在湖水和青草之间,而后渐扬渐高,又像是枫叶瑟瑟,映染霜天… 一曲笛音,走完了四季。 但在冬之终章,她最后以一个上扬而俏皮的音节收尾,才对他微笑。 贺灵川击节赞叹:「好曲,你真乐观。」 她挥了挥笛子:「坐困愁城,也只是徒增烦恼。「 「这笛子有点特别。「贺灵川早就观察她手中的笛子,形如竹节,但通体呈现骨质的灰白,仔细看还有一点点莹润。 最特别的是笛尾有两个鲜红的圆圈,好像怪物的眼睛。 「我自己做的。几年前有个巡卫在集里摆地摊,里面有一节天蜈的脊椎骨。我看着合适,就把它买下来改成了骨笛,结果音色还真不错。「孙茯苓笑道,「蜈蚣本来没有骨头,只有三百年以上的天蜈会在脑后无中生有,长出一小截硬骨,就像这样。「 「这两个红圈?」 「是被打伤后又痊愈才留下的痕迹,我看着挺对称,就留下来了。「孙茯苓把笛子递给他,「你试试?」 贺灵川老实道:「我不会,我什么乐器都不会。「 他只会吹口琴,但在这里没有用武之地;至于贺大少原身,那不用指望了。 「问仙堂有开音律课呢,讲师还是个大美人,据说每堂都是听众爆满。你竟然没听过?「 「没,咳,还有那种课程?「在问仙堂的预告板上,他只关心修行、奇物、历史、军事,乃至草药辨识方面的内容,至于什么音律……板子上有过预告吗,他怎么从没留意过?「我下回找时间去听一听。」 孙茯苓瞟了他一眼:「想学么,我教你。」 「好啊。」贺灵川灵机一动,「对了,我还想学埙,你会么?」 他都差点忘了,自己手里还有个埙,又名: 朱大娘的眼窝! 「等着。「孙茯苓站起来,单手撑墙,很利落地翻回自己家里。 等她再出现时, 手里还握着一个陶埙,七孔的。 「呃,有没有九孔的?」朱大娘的眼窝子是个九孔埙。 「都一样,一通百通。「孙茯苓顺便吹了个曲子,埙音非常古朴,与笛声的悠扬截然不同。 「你在哪里学到这么多乐器,疏抿学宫?「 「幼时父亲忙碌,没空管我,我就自学一些。」孙茯苓笑道,「但你说得没错,除了箫笛之外,其他乐器都是在疏抿学宫习得。「了那由之才,只心小品都走什么玩子告习得。 「好了,你先试试。」她把陶埙递给他,「看看你的乐感。」 见她不自觉变得严肃,贺灵川突然想起一件事。 糟了个糕,他头壳坏了吗,为什么要主动求学? 眼前这一位,可是个高标准、严要求的夫子! ¥¥¥¥¥ 又过一天,石门商队采购完毕,这才离开桐城,继续北上。 想起伏山越离开前的一脸狠相,贺灵川托伙计打听城内外异动,好像也没什么大事,就是那一晚郊外有村庄着火,烧死了好几个人。 再走两日,商队终于离开宝树王国边界,进入暮光平原。 这里原是渊国地盘,其覆灭后归灵虚城直辖,连当地官员都是王廷直接委派。 贺灵川发现,走到暮光平原后,好像整支队伍的氛围都放松下来,大家脚步变轻快了,经常聚在一起嘀咕什么,然后就是哄然大笑。就连一向沉默寡言的马夫老刘,别人问他想睡几个时,他都默默伸出了两根手指。 他问石二当家:「他们怎会那么开心?」 石二当家笑呵呵道:「能不开心么?前方铜锣县,暮光平原上有名的销金窟。这帮小子们腰包里都挎了点钱,准备去那里享受呢。「 他们这一趟出来也有半个多月了,意外不断,途经风魔山还险些没命。眼看温柔乡在前,谁不想好好放松一下? 「我们去过扶风城,去过桐城,该有的也都有,怎不见他们这般欣喜?」 「哎那不一样,铜锣县才叫又便宜又好。你去了便知。」 第416章 天谴之地 石二当家拍着他的肩膀,「到了铜锣县随便玩,我给你报销。「 风魔山上的救命之恩,他得徐徐图报啊。 走在平原上,贺灵川才明白这里为什么称作「暮光「,原来是美化的说法。 已经五月中旬,从鸢国到贝迦,哪一处不是草长莺飞、蜂舞蝶绕?就连终年大风的风魔岩,山脚下都有一块地方留给了鲜花烂漫。 但是暮光平原真就暮气沉沉,草木都长得有气无力,半黄不绿。这里明明也有水,但别处能长到一丈高的芦苇,在这里最多就是四五尺。商队走过三里,遇到的树木两只手就能数完。它连高海拔的疾风平原都比不过—————疾风平原在这个季节也是漂亮的花甸、草甸。 路边的农田更是少得可怜,庄稼像被秋霜打过,同样半死不活。 贺灵川没看见劳作的身影,田埂上的大黄、农舍的炊烟更是影儿都没有。 「这地方怎么回事,不长庄稼?」 「这就是天谴之地。」石二当家拿了块嚼烟放进嘴里,」快二百年前,这里不是发生了灭国之战么?就那场仗打的。据说妖帝下达了屠城令,渊国的都城干星城连只鸡都没活下来。事后这里就成为众神遗弃之地,种不出庄稼、养不好牲畜;也有人讲,都因为当时死的人太多啦,导致整个平原怨气冲天,坏了风水地气。」 「关天什么事,我看这里该叫作神谴之地。贝迦国那么多能人,解不开这里的怨气?「单是国师就有四位,还不算其他大能。 对了,当初他在赵盼大营抓到的俘虏身揣刑龙柱,自称国师要收集战场上的怨气和仇恨去超渡,怎么就没把这里渡化成功呢? 「我哪知道?就是个传说罢了。快二百年前的旧事了,谁去较真?「石二当家嘿嘿干笑,「不过这种情况别处好像也有过。」 「哪里?」 「鸢国的盘龙沙漠嘛。听说那里原本有城有人的,后来触怒了众神,变作了活人难进的沙漠,比这里还糟糕。」石二当家突然想起,「咦,你不就是鸢国人。你知道不?「 贺灵川点了点头:「再清楚不过。」 但盘龙荒原被狂沙笼罩的主因很单纯,就是大方壶放出来的三尸虫肆虐;而贺灵川行走在这片平原上,明明阳光灿烂,照在身上却不生暖意,如果下地行走,足底甚至能感觉阵阵幽寒。 这种地方还有个别称,神弃鬼厌。 「过去五六百年,不少妖王造反。他们的领地后来都是这个待遇吗?」 石二当家呵呵笑:「我哪知道呀?」「铜锣县居然建在这里,当真奇怪。」 「不奇怪啊,暮光平原这么大,总该有个地方让商旅们歇脚。」石二当家不以为意,毕竟他们来得再频繁也只是过客,「再说这些贱民又不能离开暮光平原,他们总得建个地方住。」 贺灵川眉头微皱。 石二当家有商人天然的敏锐,一看贺灵川的表情就赶紧摆手:「这贱民的称谓不是我辱骂他们,而是官方指定的。」 「官方指定?」贺灵川奇道,「这里是流放发配之地?」 贺大少生活过的地方也有贱民哪。黑水城是边陲之地,历来鸢国流放罪犯都喜欢发往边疆。因是罪民之身,他们在当地不入户籍,只录在一个名册上,在当地是最下等的人,只能出卖劳力或者身体为生。 「啊也可以这么说。「石二当家道,「这些倒楣蛋都是渊国人的后裔。一百九十多年前,干星城被屠,渊国被灭,剩下的都成为亡国之奴。因渊王触怒众神,妖帝就责罚他们的后代,要男子世代为奴,女子世代为娼,不能翻身,不得报捐。后来灵虚城再有罪犯要发配,也会流放到这里来。「 贺灵川乍舌:「快二百年了,这罪罚还没抵消?「 「妖帝高寿,对咱们来说是十几代人的时间,对它老人家来说,也就是半辈子而已。」上任妖帝在位时间最长,足足三百八十年,不知道现任能不能破纪录?「或许它老人家一直没消气?」 「这责罚也太重了,看来是要杀鸡儆猴,让其他人看着、记着,都死了这条心。」妖帝放任各妖国自行争王,却不许它们忤逆天神,否则随手就送出灭国子孙永世为奴的大礼包。 可见神明对这个国家的掌控力之强。 很快,商队就进入了石二当家所说的销金窟。 铜锣县就建在河湾边上,取水方便。岸上风光平平,但水却很清澈,因此码头上也停靠不少画舫,最高的有三层,划动起来就像水里的房屋。 县里有客栈酒楼、曲苑赌场、澡堂、红馆坊、迷魂阵……其他地方有的娱乐项目,这里一样不落,并且还要做大做强。 因为这里根本没有其他产业。 当然,享受都是分三六九等的。像贺灵川刚刚走过的这条主街,路两边的招牌一个赛一个大,一个赛一个气派,都是灯火通明到天亮,觥筹交错连笙歌。 店里的男男女女,都在卖力地笑。 只要你有钱,就能吃最生猛的活鲜,喝最醇的好酒,当然也能找到流落风尘的解语花,在被窝里畅谈理想;如果口袋里仅有两个铜板叮当响,那只配去小饭馆外面找暗门子。 贺灵川就看到有个汉子站在路边,正在跟暗门子讨价还价。 暗门子的皮肉生意通常是直接开在家里做,她们的丈夫都是贱奴,还要负责给客人端茶倒酒、端巾倒痰。 商队刚在县城里安顿下来,伙计们就一哄而散,连马夫都跑没影儿了————贺灵川刚想交代他给岩羊多喂点豆饼和老酒。 风扇山遇险之后,石二当家给他们发了一点压惊费。还没揣热乎呢,他们就着急花出去。 石二当家提示贺灵川:「主街可以随便玩,后面两排街道也可以玩,再远就别去了,危险。」 「这里还有危险?」 「前面这些都是灵虚城达官豪绅的产业,有专人看管。只要价进去花钱,那保证安全。「两人在客栈二楼,石二当家居高临下指给他看,「你瞧后面乌漆麻黑没灯光的地方,那八成就是贱民的住处,里头三教九流,什么鬼玩意儿都有。两年前,我商队有个伙计吃醉酒走了进去,到现在我都没找着他。「 他看贺灵川往回走:「想好去哪玩儿了?」 「没有,二当家你自去就好。」 「咦,你才十七八岁,血气方刚的年纪,怎么不好这一口?「石二当家摸着下巴,上上下下打量他,后知后觉想起来,这一路上贺灵川好像都没有找过女人。 莫不是有什么隐疾?哎呀太可惜了,白长这么俊的一张脸皮。 贺灵川看他眼神就知道他想歪:「家传功法,十八岁之前禁这个。」 「哦哦。「石二当家就当自己信了,也不强求,「你什么时候想开了,就什么时候下来啊。还有,对面那个金泉雅浴是个正规地方,洗澡泡汤都行,你不点头就没有妞儿会往你身上扑。」 说罢施施然下楼去也。 贺灵川摇了摇头。放眼主街灯红酒绿,他不想去风月场所,但人是铁饭是钢,不能不吃嘛。 他在荒原上吃了两天的风尘,现在看到金泉雅浴的招牌,身上突然痒了起来。 所以一刻钟后,他就泡在金泉的大木桶里。 铜锣县这里吃喝玩一条龙样样俱全,就是没有真温泉。客人想泡也就是泡泡热水,顶多里面给你撒点药粉客串一 下药汤。 但这里除了温泉是假的,其他都是真的。服务非常周到,可以理发、修面、修甲、松骨,酒茶烟管够,后厨的师傅也是十二个时辰待命,你随时可以来一碗热气腾腾的生滚猪肝粥,或者两三笼水煎包。 这地方分作雅浴和混浴两处,雅浴即是私密的单人包房,里面有桌椅有床有木桶;混浴嘛,就是众乐乐了。 贺灵川当然要的是雅浴。不过就算是包间的隔音效果也很一般,何况大木桶就放在窗边,他往外就能看见对面红馆坊的后堂戏。 对面的房间点着灯,关上窗的就是很激烈的皮影戏,不关窗的就是动作戏,还有女人夸张到变形的叫声,穿过氤氲的水汽飘进来,显得很不真实。 吃口饱饭不容易,演戏也得很卖力。 泡了半个时辰,贺灵川也饿了。他换上衣裳,正想去前厅点东西吃,包房门突然「咣当」一声被砸开,三个男人冲进来,凶神恶煞问他:「人藏哪了?」 还有一只猫头鹰,扑噜噜飞进来,落在梁上到处看。 贺灵川一脸茫然:「谁?」 这三人像是跑得气喘吁吁,到屏风后、屋梁上、床底下看了两眼,甚至连马桶盖都要掀开来看一看,生怕里面藏人。 其中一个去看窗外,却被对面的动作戏吊住,目不转睛。 贺灵川凑过去一看,果然高难度。 另外两人走来,狠狠一拍同伴脑袋:「看个p,继续搜啊!「 第417章 拣到一个人 这包间显然是清白的,三人搜完就走,视贺灵川这个大活人如无物。猫头鹰也跟着出去了。 贺灵川也不跟他们计较,就倚在门边看热闹。 这几人挨门挨间搜查,搅得鸡飞狗跳。 他们妨碍别人的正经生意,看场子的很快就来了。 双方一言不合,大打出手。 一时间鸡飞狗跳。 贺灵川忽然把门半掩,抱臂看向屋内: 「出来吧。」 没人吱声。 他继续对着空气说话:「再不出来,我就把这几个家伙喊回来。「 这才有一个人影从屏风后踱出来,靠在墙上问他: 「你怎知有人进来?」 贺灵川当然不会告诉他,眼球蜘蛛出来透气,正好趴在梁上,把一切尽收眼底: 「你怎么这样狼狈?」 是的,跳窗进来这人他认得,正是前几天才刚打过架的伏山越! 只不过这厮现在满身是血,左手还以奇怪的角度扭曲,再无前几日的英武。 伏山越慢慢挪到椅子上,喘了两口气,看样子也是精筋力尽:「报仇不容易啊。「 「你把幕后策划者***了?」 「没有,但也快了。」伏山越对他道,「关门。」 贺灵川动也不动:「我为何要帮你?」 「跟我一起出现的,他们都要灭口。「伏山越幽道,「过去三天,他们还杀了两个饭馆伙计,一个女人,还有一对跟我同车的母女。我估计他们接到的命令,是跟我一同出现的格杀勿论。」 「杀你是麻烦一点,但你好像还有一支商队?」 贺灵川皱眉:「我去检举揭发,也要被杀?「 伏山越冲他咧嘴一笑,齿上染血:「你可以试试。「 这时楼下的结果已分:看场子的不是这几位对手。 他们搜完了所有包间才往外走,看样子要去对面的红馆坊。 这么干可是很危险的,早晚引出地头蛇。 贺灵川并没有喊住他们,而是反手关上了门。 不是他有心帮助伏山越,而是底下这帮人太骄横跋扈。 「你这伤有点重,普通的伤药管用不?」即便以贺灵川的眼光去看,伏山越的伤势也算沉重,有些不起眼,但一看就是爆炸所伤。 爆炸一般会伤及内腑。 「还是说,吃人好得快?」 这厮是魅来着,应该有独特的食谱和自愈方式。 「伤药也行,我也算人;吃人的话,凡人糟粕太多,至少得吃三五个。「伏山越看着贺灵川,下意识舐了舐唇。这个看起来大补,但对方的反击他现在受不起。 他抬了抬断臂,「帮个忙?」 贺灵川不理会他垂涎欲滴的眼神,走过来抓起他的前臂按了按:「嗯?有一部分已经长上了?你什么时候受的伤?」 「今早。」 这厮的自愈能力很了得啊。「可惜长歪了,我得重新打断再接,你忍着点儿。」 「你能不能……嗷!」 「嚓」的一声,贺灵川又把他膀子掰折了,然后才一脸无辜问他:「你说什么?」 伏山越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忍住大叫,只疼得脸色发白,话都说不全:「麻…「 「药?」贺灵川惋惜道,「你早说啊,我就先帮你麻醉。」说罢快手快脚帮他接骨。 板子是从屏风拆下来的。 伏山越长长吸气,知道贺灵川这是借机报复下眼药,他也只能把苦水往肚里咽:「有药吗,我吃。」 贺灵川给他找了几样伤药,内服外敷俱全。 这都是伶光从前给他制作的上好灵药,他每次使用都会想起猴子。 「很贵的,你省着点儿用。」他自己可做不出这种好药。 「小气。」这小子身手了得,怎么净抠抠搜搜?伏山越咬牙,「回头十倍还你。」 「回头干嘛?现在就给。」贺灵川伸手,「给你一个八折友情价,三十两银子!」 「现在没有!」伏山越艰难道,「我身上的钱,不都给了你?」 还是连银两带地契,他自己毛都不剩!前几天去做木雕,他甚至把黑玉戒子都抵出去了。 「你贵为王子,怎么混到这样穷?」贺灵川还有句更恶毒的话没说出来: 你爹没给你? 「我自己一般不带。「伏山越瞥了他一眼,「再说前几日在扶风城启动搬山阵,把最值钱的玄晶也用掉了。这还要谢谢你!「 先前两人在扶风城说好了谈和来着,结果这货反手就是一个举报。官府来抄客栈,他花命又花钱才全身而退。 呵呵,这姓贺的怎么还有脸管他要钱? 「不客气。那先赊账,记着你要十倍偿还。」贺灵川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我去点饭,你要什么?「 「跟你一样就行。」 贺灵川跨出门,找伙计要了饭食,顺便问道:「我洗澡时有人闯入,就这样算了?「 那几人搜查金泉雅浴的余波刚刚过去,客人都在骂骂咧咧,贺灵川的语气还算最友善的,点的饭菜又多,伙计赶紧陪笑:「那给您浴资减半,再送两样点心可好?「 「行。那几个家伙……?」 「您放心,有人找他们算账。」 过不多时,两大海碗鸡丝汤面、六笼水煎包子,还有两样爽口小菜送到。伙计也没食言,额外附赠一碟子绿豆酥,一份醉梨。 鸡汤很鲜,面条弹牙,尤其水煎包的馅儿加进了沙葱。现在正是吃沙葱的季节,香辛脆嫩还有点儿甜味,贺灵川一吃就停不下来,接连干掉了六个,再啃一大口醉梨才长舒一口气: 「爽!」 醉梨便是用甜酒黄糖和梅子泡的梨片,解腻。 伏山越已经换过一身干净衣裳,这时举着竹箸吃面,跟他一样不羁。 奔忙两三天,他就没正经吃过饭。 「说说吧,谁在追你?」 「达叔,我父王身边的暗卫头子。」伏山越道,「没想到父王把他派给老二,还有一支七八人的侍卫团。」 贺灵川飞快抓住了线头:「躲在幕后算计你的,是你父王还是你老二?「 「或许都有,但实际出手的是老二,所以我对他也不客气了。「 看来,前几天他去找自己的二弟算账了:「他没死?「 「还没有。」伏山越呵呵一笑,「我正想慢慢收拾他,达叔来了。不过这几天我也弄死他们好几个侍卫。」 所以,这厮其实是跟对方互相追捕?「你那群手下呢?「 「都死了。达叔可不好对付。但伏山季方才也被我用木化之毒刺了两下。「代价就是他现在这一身惨样儿,「他应该活不到明天早晨了。「 难怪他看起来一身轻松,原来是扫清了继承王位的最大障碍。 「你们兄弟到底为何反目?」 「父王更喜欢我弟弟,而神明更喜欢我。」伏山越耸了耸肩,「兄弟嘛,不就是仇人?哦,你有没有兄弟?」 贺灵川不答反问:「神明更喜欢你?」 「对啊。得到神明青睐的继承者,就更有机会上位成王。」伏山越 笑道,「你是外地人,不知道这是妖国铁打的规矩。」 「在继承人上,妖王自己反而没有自***?」 「当然不能这样说。但这种事儿太复杂,只言片语讲不清楚。「伏山越吸溜吃面条,「你是不是要去灵虚城?」 贺灵川点头。 「过了暮光平原再往北走,就是赤鄢国了,你捎我一程吧。「 「我怕被你连累。」赤郡国君想杀的人在这支商队里,他们要跟地头蛇作对吗? 「不会的,他们也就敢在国外动手。「伏山越老神哉哉,「我是长子,在国内和王廷都有拥趸,他们绝不能明目张胆下手。「 「你父王为何这样在意王位继承人是谁?「这些大妖寿命悠长,远非人君可比,王储形同虚设,有些甚至不设王储来避免许多麻烦,比如宝树王。可是赤鄢国君却开始考虑谁来继承王位,那就是说……「难不成他寿期将至?「 伏山越呵呵两声:「不可说。」 不可说,但也没否认嘛。 伏山越又道:「我上位不说十拿九稳,至少有七八成把握。你若是个有远见的商人,当知这笔投资很划算。」 贺灵川笑道:「我得和石二商量商量。这支商队是他的,要给这几十条人命担责的也是他。」 伏山越耸耸肩,不反对。 鉴于这里隔音太差,透光太好,贺灵川早就关闭门窗,两人也只是小声聊天。这时外头忽然传来很轻的脚步声,接着窗子笃笃响了,有人在外轻轻敲了三下,一长两短。 贺灵川刚放下筷子,伏山越就道:「没事,开。」 窗一开,探进一个小脑袋。 这是个六、七岁大的女童,皮肤微黑,眼睛很大,头发很脏,身上也很脏,瘦得皮包骨头。其余的贺灵川没来得及观察,因为她的嘴实在太引人注目: 上下嘴唇居然被缝衣线缝在一起,像个被恶作剧的布娃娃。 她被缝了十针,针脚丑陋,像条蜈蚣一样趴在她唇上。血渍都已经发黑,这至少是发生在三天前了。 人的嘴被缝上,当然是没办法吃饭了,连喝水都特别艰难。所以她的嘴唇干裂出血,人看起来也严重脱水。 第418章 巫童 最多再过两天,她就会干渴而死。 贺灵川自诩半年来见多识广,此时也忍不住道:「这谁干的?」 对年幼的孩子下这种毒手,用「丧心病狂」来形容没问题吧? 贺灵川下意识拔出了匕首,女童后退半步,脸上露出惧色。 伏山越却像是见怪不怪,摆手道:「别动,她是巫童。」 贺灵川自不知道巫童何意,这女娃却向伏山越比手划脚。 「人,很多人,外面,打架?」 女童点头。 「好了,别引人注目,进来吧。」 女童立刻笑了,眼睛弯弯,但被缝上的嘴扬不起多大的弧度。 贺灵川一把将她提了进来。 这外头是草丛,不远处是后巷的浅水沟,光线很暗。 孩子一进来,瞥见桌上的吃食就狂咽口水,用企求的眼神看着两人。 「我不该理会巫童,但你帮过我。」伏山越叹了口气,「来,过来。」 女童走过去,伏山越抬起右手,指甲变长变尖,在她唇上轻轻一划,缝线就断了,但没伤及肌肤。 女童立刻跪地,向他磕了个响头。 「吃吧。」 女童饿得不客气了,抓起桌上的水煎包就往嘴里塞,几乎嚼都不嚼,连塞两个差点噎着。 贺灵川默默给她递了杯水,她接过来,咕嘟咕嘟仰脖喝干。 这六七岁的娃子饿得狠了,干起饭来就像小怪兽。 贺灵川在一边看着,问伏山越:「什么是巫童?「 「你知道暮光平原这地方比较特殊,原是渊国都城的所在地。后来渊国覆灭,八十万都城军民被屠戮,残留不去的煞气很重,怎样超渡都枉然。」 「当真?」 「当真。」伏山越正色道,「我是魅,对地煞的感应远胜常人。」 「因此本地有传说,地煞时常会纠缠在抵抗力最弱的孩子身上,给周围的人带去巨大不幸。」伏山越继续道,「因此本地的巫婆会指认悲惨之家,这家里有个孩子就是被地煞侵蚀的煞星,必须做法才能驱除,否则煞气越来越重,扩散的范围越来越大,就不仅是这一家自己的麻烦。」 「我猜猜。」贺灵川切了一声,「做法要花不少钱吧?」 「当然了。」伏山越道,「付不起的家庭就只能让巫婆把孩子的嘴缝上,活活渴死饿死。在这里人人避巫童唯恐不及,更不能救,救了就会染煞气上身。」 「那你救她?「伏山越看起来也不像什么大善人,又是追击自家老二的关键时刻,怎么会突然动了恻隐之心? 「我前几天负伤被她救了,她在的地方没人愿意逗,因此追兵也没有细查。」伏山越轻咳一声,「那时我就答应过她,要带她离开这里。「 他没被发过好人卡,但言出必行,哪怕这是个累赘。 「你不怕她带来的不幸?」 伏山越傲然道:「你看我怕煞气?」 魃本来就是伴天地煞气而生,他何惧之有?「我不会找人给她解掉煞气或者诅咒么?再说这些贱民的不幸,我看跟地煞关系不大。」 都是聪明人,话不必说透。 贺灵川明白他的意思,「渊国后裔」这个身份,才是暮光平原上所有贱民的不幸之源。 生下来就背负着原罪,又谈何更加不幸?他们无力对抗强权,就只能拿更加弱小开刀。 灵虚城早就申明,禁止贱民离开暮光平原,违令相助者也将沦为贱民。这是秉承神明和妖帝的意志,要把渊国后人世世代代都钉在耻辱柱上,以此彰显神威不可侵犯。 但贺灵川看伏山越的模样,根本不怕所谓的禁令。 这个小小巫童头上不可撼动的大山,他抬抬腿就能踩碎。 女童个子虽小,饭量却不小,把伏山越剩下的面条吃光,半盆汤也喝掉,又干翻了五个煎包。贺灵川怕她一下吃撑,抬手道:「行了,别吃了。」饥荒年代,是真有人吃饭吃到活活胀破肚皮而死。 女童乖巧,恋恋不舍放下了碗,打了一个长长的饱嗝。 贺灵川勾勾手指让她过来,帮她把唇上的线头挑了。 这线被缝了三天,已经长进肉里,重挑出来她又要再遭一番罪。好在贺大少对小女孩都比较怜悯,给她先用止痛,再用伤药。 这是个精细活儿,伏山越在边上撑着脑袋看:「你还挺怜香惜玉的嘛,不然送给你了?「 「自己惹的麻烦,自己收拾。「贺灵川看他一眼,「你就打算一直龟缩在这里?「 「我是个伤患,还能去哪?」伏山越往床上一躺,闭目养神,「你若能多找几个人给我吃,我一定好得更快。」 贺灵川懒得理他,推门出去,招呼伙计给这个包间加钟。金泉雅浴可以容留客人过夜,只要钱到位。 一个时辰后,石二当家满面春风回来了。 这会儿还没到后半夜,显然石二当家在这放纵之地也依旧是个懂得节制的人。 这种人不赚钱,谁赚钱? 贺灵川就将伏山越要随行的消息说与他知。 贺兄弟随手就能拣到赤鄢国君长公子,人家还想要入队同行?石二当家喜出望外,再听贺灵川说到他们父子间的恩怨,长长「哦」了一声。 他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贺灵川也不打扰他的思路。此事关系到石门商会的前途,可以说是一次豪赌,当然要由石二当家自己拿主意。 赌赢了,一旦伏山越成功上位,念着今时护佑之情,石门商会面前很可能就是飞黄腾达的机会。当然贺灵川也对他道:「兹事体大,你若不愿冒这个险,我把他撵走就是。」 石二当家问:「只送这位抵达赤鄢国境,就有人接应他,对吧?」 「是的。「贺灵川也道,「赤鄢国君命不长久只是我的推断,作不得准的。「 「从这里到赤鄢国境也不远,只有四百多里。」石二当家哈哈一笑,「这算是什么问题?请他安心入队,我们会给他提供最好的食物和马车。「 他这种小国商人想在贝迦地盘上赚钱,本身就是一种冒险。否则动辄一两干里的商途,中间的险阻岂是常人咽得下的? 富贵险中求,要赌就赌大一点。 贺灵川拍拍他的肩膀,对石氏两兄弟又高看了一分。 ¥¥¥¥¥ 天不亮,石门商队就上路了。 队员都是呵气连天,有的脚步虚浮,神情还有两分疲惫。 销金窟销掉的不仅有银子,还有腰子。 石二当家熟视无睹,吩咐队伍马上出发。他昨夜已去见过伏山越,交谈了一刻多钟,居然当场就拿出空白的路引子送给对方。 这路引子是孚国发放的,上面公章宛然,只待填名字进去。贺灵川笑道:「石老二你可真周到。」 石二当家一摊手:「有备无患嘛。」 这时专拨一辆马车给他和小巫童,车厢严实,帘子放下来就谁也看不见里面的光景。 昨晚看见巫童的那一瞬,石二当家真吃了一惊。 不过帮一个赤哪国长公子是帮,再多帮个巫童也没什么了,买一赠一。当然伏山越也保证,他有法子隐藏巫童的身份。 商队半搭载客人再 正常不过,有些队伍就赚这个钱,也没人好奇。 巫童披着贺灵川的斗篷,不敢东张西望。生活早就教会这个年仅六岁的小女孩「小心」二字怎么写。 她原本乖乖待在伏山越身边,但往边上望了一眼后突然努力挤上马车,放下帘子。 贺灵川也往那个方向看了一眼,发现一对衣衫破旧的夫妇走过来,一路左顾右盼,神情焦急,身边还跟着三个孩子。 妇人像是刚哭过,其眉眼和巫童有两分相似。 等他们走远,贺灵川才登上马车问巫童:「那是你父母?「 巫童紧紧抿嘴,点头。 伏山越一直在闭目养神,这时也不睁眼,只命令道:「不许道别。「 巫童又点头,这回更坚决。 看样子,她从心底也不想再跟父母见面。 伏山越解释道:「那对父母找孩子,是怕她扯掉嘴上的线活下去,那么全家在县城里可能都***夫所指。」 孩子多了命就贱,牺牲一个让全家人活下去,对这些贱民来说不算是困难选择。 想要孩子,再生一个就有了。 巫童定定朝着父母离开的方向出神,但不掀帘子。 这小丫头还挺聪明的。通常这个年纪的孩子对父母有深厚的孺慕之情,哭着喊着也不肯分离。 她昨晚已经洗了个澡,变回干净整洁的孩子,除了瘦,好像也没别的毛病。 就一个儿童来说,嘴被缝了三天还没脱水脱力,吃两顿饭睡一觉就能恢复,不仅体质强健,求生欲也很旺盛。 若非如此,伏山越也懒得带她走。 她轻扯贺灵川袖子,指着自己嘴上的伤。 「针伤好得快,最多半天吧。」伶光的伤药,效力从来不打折。 他的猴子喜欢小朋友,如果伶光在这里,应该能跟小巫童玩到一起去?「你叫什么名字?」 巫童眨了眨眼,摇头。 也不奇怪,乡下为了孩子好养活,经常取个贱名,不是正式称谓。 伏山越懒懒道:「以后你就叫桃子。」 第419章 千星遗址 桃子点头,咧着嘴朝他笑。 这小巫童好像更喜欢伏山越,尽管这厮没好声气。 大概是谁拣回来的猫就腻着谁。 贺灵川还听到商队成员在外头小声议论,好像有三家贱民趁夜逃跑,清晨屋子里一个人也没有,居然还都是邻居。官府已经下令追缉这十几个贱民。 车身微震,马车开动了。 贺灵川掀开帘子往外看,晨光中的铜锣县根本还未醒来。因为多数商家做的是夜场生意,除了小饭馆和客栈还开着之外,其他都是大门紧闭。 昨晚喧嚣的不夜城,今晨在曙光中精疲力尽。 石门商队车马辘辘,很快离开了这个奇异的县城。 闲来无事,伏山越向贺灵川伸手:“昨晚交代你买的药呢?” 贺灵川眼睛一眯:“交代?” “请!”伏山越虚心改正,“昨晚请你代买的药物呢?” 贺灵川这才扔给他一个油纸包。 伏山越打开来,不知道从哪抓出一个药臼子,示意巫童桃子碾药。 等药材都被研成粉,他再往里加水,调成湖状,而后涂去桃子脸上。 药物刚碰到她脸皮,她就觉得痒。好不容易等伏山越涂完,痒意又加了几倍。 桃子忍不住伸手去挠,被他一巴掌打开:“想活命就别碰脸!” 当然想了,她只能强忍下来。 过了一刻多钟,伏山越才允许她洗脸。 此时商队已经走到铜锣县北郊的驿站,桃子跳下车就着饮马槽哗啦啦洗脸,没忘抿起嘴,免得别人看见她嘴上的伤。 不过其他旅客看见她的脸,都惊得哎呀一声,纷纷远离。 她心里纳闷,往水里一照,照见一张花脸: 她脸上起了一块块白斑,肤色极不均匀。 等她上车后,伏山越才道:“把你伪装成白癜而已,半个月后自行脱落就没事了。” 痒意慢慢褪去,桃子忽然指着不远,第一次开了口:“她,是她把我嘴缝上的。” 两人一看,有个中年妇人往驿站后方走去,服饰上没什么特别的,但手里拄一把长杖。 以她的年岁,以她灵便的腿脚,拄杖就有点奇怪了。 “她就是指认你为煞星的巫婆?” “对!”桃子斩钉截铁。 伏山越伸了个懒腰:“在这待着别动。”而后跳下马车,也往驿站后面去了。 只过了一刻钟左右,他就回来了,脸色看起来比先前红润几分。 贺灵川更是嗅到一点血腥气味。 “你把她吃了?” “是啊。”伏山越笑着抚了抚桃子的顶发,“我把巫婆吃掉了。” 桃子的眼睛一下子亮晶晶。 贺灵川啧了一声,这小子给自己进补的同时,还不忘拉拢人心,可见外粗内细,不是个莽撞人。 “那袖子上这个洞是怎么回事?” “我只有一只手,不太方便么。”伏山越打了个呵欠,“巫婆抽空还手了。撇开爱财不说,她还有点道行。” 暮光平原还是一副贫瘠模样,商队路上经过几个小镇和村庄补充食水,也是死气沉沉。 不过地势慢慢走高,众人继续北上,立在丘陵眺望,远处都是群山。 太阳也慢慢向西下落,石二当家举着马鞭向北边一指,对贺灵川等人道:“翻过头一座山,今晚就有地方歇脚了。” 那里有个小镇,过夜足矣。 话毕,忽然起风了。 商队刚离开风魔山不久,早就习惯了呼啸的北风,但这风里卷着厚厚的尘沙和草枝,比高山之巅要脏得多,刮得人眼都睁不开。 睁不开眼就算了,那沙子倒像长了眼睛,拼命往人鼻子、耳朵、脖颈里灌。 这时候万不能张嘴,谁张嘴都要呸呸呸。 再走一刻多钟,昏天暗地。 太阳明明还在,但众人勉强抬头,一片昏黄中只能看见个微微发光的鸭蛋。 天地无光,沙尘暴来了。 石二当家拿布巾捂住了头脸,指挥队伍向北前进。 北边有山,可以遮挡风沙。此外,这也是通过暮光平原去往北边赤鄢国的必经之路。 商队步履维艰,贺灵川也跳下马车帮忙。他运起罡气,可以将多数风沙挡在外头。 此时就体现出修为精深的好处。 终于,石门商队凭借丰富的经验,找到了群山入口。 入山以后,风沙明显减弱。 但树林还被刮得摇头晃脑,仿佛要被连根拔起。 天上一连滚过几个响雷,惊得拉车的牛马吓坏。 石二当家看向四周,一脸凝重。石门商队的资深趟子手也赶过来找他,在风中大吼道:“二当家,我们好像走错了。这是去废墟的路!” 贺灵川正好站在边上,听了个满耳:“哪个废墟?” “还有哪儿?”石二当家声嘶力竭,“千星城!” 渊国的旧都?贺灵川心中一懔。沙尘暴把他们刮到这里来了? 众人都眼巴巴看着石二当家:“现在怎么办?” 刚有个瘦小的伙计进山以后大意了,差点被风吹飞,幸好一把抓住货物的绑带。 就算以石二当家历次行商的经历来看,今回的沙尘暴都堪称重量级。他也没得选,总不能再回平原,在能见度不足三丈的风沙中去找正确的道路。 “去废墟避风,快快!” 队伍往大山深处进发。 上山的路走了数里,风沙减弱许多,雨却来了,哗啦啦下个不停。 众伙计都在咕哝:“这是什么鬼天气!” 只有巫童桃子在马车里缩成一个小球,瑟瑟发抖,似乎以为这些都是她引起的。 复前行数里,眼前豁然开朗: 山路到了尽头,前方的山谷甚至可以用辽阔二字形容。 不对,这是个盆地,四周群山环绕。 石二当家等人所说的废墟,贺灵川一下就在盆地里见到了。 队伍正朝着盆地前进,这里的树木反而比外头更多,或许是盆地里有绿水环绕之故。这丰沛的水量从前促成了千星城的护城河,现在却只能寂寞流淌。 古径在荒林中若隐若现。 商队车轮辘辘,压着枯枝败叶前进。贺灵川看这青石路原本很宽,至少容五车并驾,二百年前渊国风光时,这条路上想必也是车水马龙,客似云来。 如今,不过是破败在荒草斜阳之中。 进入盆地始觉千星城宏阔,从城池方方正正的地基、石围来看,占地面积至少有盘龙城的一半大。尤其城门座基又宽又厚,遥想当年,不知是怎样一副气派景象。 然而木头早就朽烂,残余的石墙也寥寥可数,爬满了长藤。 “这城被破坏得真彻底。”石头上都有火烧过的痕迹。这么宏伟的一府城池,居然连像样的建筑都没留下,当真可惜。 就算风蚀水侵,那也该有些遗迹,就像当年的盘龙城一样。 “据说当年千星城被攻破后,妖帝下令烧杀殆尽,要求这里‘无一寸立木’。”石二当家在滂沱大雨中高声道,“因此所有宫阙楼宇,连同民居、猪圈都被推倒,无一幸免。” 巫童桃子忽然向不远处一指,贺灵川也道:“那是什么?” 其实五十丈开外还是有十几幢石房子,很宽,很大,垒得毫无美感,胜在结实。 还有一幢甚至只有三面墙,剩下一面是空气。 说是房子,跟仓库货栈也差不多。 “这是过路的商旅们自己搭的,就地取材,日积月累就有这么多了。” 贺灵川奇道:“这也不是没人来嘛。” “山中地形复杂,时常有人走错,既来之则安之,总要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石二当家吩咐商队将马车驶进几间石房子,安顿人手、检查货物。 商人逐利来去,就算鬼城也可以落脚。 石屋中原本就有许多茅草。商队中的医生拿出几个盆子,放进干草和苦艾点燃,到处薰炙。否则这里地气湿重,蛇虫蚊蚁太多,人往草上一坐一躺,半盏茶工夫就满身红包。 严重者甚至会打摆子、发高烧。 烟气渐浓,石屋里各种各样的小动物都争先恐后往外逃难,里面甚至还包括几头金环毒蛇。 今晚只能在鬼城过夜了,商队开始抬锅造饭。 待水烧开,粮食红薯都一股脑儿扔进去,晚点再放蔬菜和菌子,黏乎乎的杂菜粥就做好了。 大家都跋涉一天了,端起粗碗稀里呼噜开喝,再配两个馍馍,啃几口咸菜,这野地里的雨夜好像也不是那么难过了。 时间慢慢推向后半夜,风雨不减反增,时不时有闪电照亮四野,又拖着长长的雷声。 伏山越裹着斗篷蒙住头脸,很久都是一动不动。别人以为他睡着了,他却忽然坐起: “有人来了。” 果然矮林中陆续出现十余身影,往石屋群走来。 石门商队的哨兵立刻吹响哨子,喊众人戒备。 对方也是一支队伍,由十二、三名骑士、一辆马车外加两头妖怪组成,靠近的脚步不急不徐,其中一骑扬鞭上前,到石门商队面前喊道:“荒山搭个伴儿,明早就走!” 这就是旅人们在郊野常用的术语,以示自己只为过夜、没有恶意。 而后队伍挪去十二三丈开外,占用了另外两间石屋。 第420章 不是冤家不聚首 他们同样忙着安顿马匹、抖水点火。这么大的风雨,就算穿着蓑衣、油衣都免不了湿身,最后还得到火边来烘干取暖。 眼看他们没有异动,石门商队才放下武器,坐了回去。 贺灵川看着对面的人马和营火,侧头问伏山越:「这是追你追到了荒郊野岭?「 他居然看到了熟面孔,但对方好像不认得他了。 是的,昨晚暴力搜查金泉雅浴包间的家伙就在对面。不过贺灵川记得当时是两人一妖怪,现在却只有一人一妖怪了,还有一人不知道哪里去了。 联想昨晚他们居然和地头蛇干仗,减员一人好像也不奇怪。未必是死了,但可以被收押拘禁嘛。 「应该不是。」伏山越把自己裹得严实,只露一双眼睛,还潜在贺灵川身后的阴影里,不虞对方发现,「北上赤鄢国,一定会经过这片大山。他们大概也是被风暴赶进来的,嘿嘿,这就叫不是冤家不聚头。」 像他这种打扮在旅人中再正常不过,对面的赤哪人也很放松,好像真没发现他。 「你打算怎办?」 伏山越身体前倾,几乎凑在贺灵川耳边低语:「那头猛虎,就是达叔。「 对面只有两头妖怪,除了昨晚跟贺灵川打过照面的猫头鹰,就是一头猛虎。贺灵川也没料到,伏山越会称一头虎为「叔」。 这头猛虎身形比寻常同类还稍小一号,但体态看起来更均匀,皮毛颜色也更焦深一点,长着吊睛白额的大脸盘子,腮毛发胀。方才它从黑暗中一步一步踱出,大佬巡街的气势直接拉满,害得石门商队的牛马躁动不安,好几匹弩马惊得人立而起,就要往山里逃蹿。 马夫拼命安抚,加上猛虎蹲在火边一动不动,没有其他动作,马匹才勉强立住,但时常刨地、喷响鼻,情绪依旧激动不安。 贺灵川注意到,猛虎蹲下时,连火焰都是一窒。 他记起三心湖边伏击自己的那一对猛虎,虽然体型比达叔更大,但给人的压迫感却远没有达叔这么强。 跟在赤哪国君身边百多年的近卫,不是个好相与的主儿。贺灵川昨晚帮伏山越处理伤口时,就见到他胳膊上有个圆椎形的血洞,前后贯穿。现在对比猛虎打呵欠时露出来的长长獠牙,贺灵川觉得,找到凶器了。 达叔的虎牙,好像比普通老虎更长一点。 伏山越用了个护符,把自己的气味掩盖起来,加上现在倾盆大雨,否则他身上的血腥味儿恐怕早瞒不过猛虎的嗅觉。 他二人谈话声音极小,又被哗哗大雨盖住,猛虎虽然没看过来,但耳朵却向这里一转,尾巴也动了动。 伏山越立刻住口。 贺灵川有意无意端详对面的马车。车上跳下来一名瘦小的男子,手里抱着个金盆,要去营火边打热水,但他才刚伸手,边上的侍卫正没好气,踢了他一脚:「贱奴,不知道先洗净盆子?」 「哎哎好。「这男子不着恼,爬起来一边陪笑,一边抱盆往不远处的溪流奔去,顾不上外头滂沱大雨。 营火边的侍卫看着他的背影,往地上吐了口唾沫:「猪罗!「 盆子落地声响,石门商队的成员也听到了,大家只是往那里瞥了一眼。 这下人无疑就是暮光平原上的贱奴,他把金盆仔仔细细洗了三遍,才拿回来盛接热水。其他侍卫都是大大咧咧坐着,只有他缩成一团,动作小心。这次他学乖了,爬上马车之前,先把衣服上的泥团草梗都摘掉,以免弄脏车厢。 所以,车里的乘客相当尊贵。 只看众侍卫包括达叔众星捧月一般将它拱卫在正中,这里面是谁还用说么? 贺灵川笑问伏山越:「你俩的待遇差别 怎会这么大?「 看人家前呼后拥,侍卫成群;再看伏山越负伤落魄,隐姓埋名蜷缩在一支小国商队里。 有爹疼和没爹疼,那区别一个天一个地。 伏山越翻了个白眼,无话可说,但是暗暗心惊: 死人是不需要热水的,所以伏山季为什么还活着? 明明被木化之毒刺伤……伏山越对自己的手段有信心,并且也拿这种毒物做过试验。神子之毒几乎无解,以伏山季的修为,不该活过十个时辰。 正巧桃子也给他端来一杯热水,被伏山越拒绝了。贺灵川观察这小女孩,唇上的线口已经愈合。 单从外表上看,已经没人会把她和巫童联系在一起。 贺灵川忽然道:「桃子是不是病了?」 小女孩嘴唇发白,颊上反而升起红晕,额头沁出细密的汗,脸上也露出痛苦之色。 贺灵川按了按她的额头:「发烧了。」 也不知什么时候染上了风寒,但她早就习惯了痛苦,只字不提,咬牙忍着。 伏山越打量她两眼,忽然凑近她嗅了两下。 这动作好像狗,桃子不自在地扭了下身。 「贱民没那么容易生病。「伏山越淡淡道,「她是吸入过多煞气了。「 穷人命硬。其实他的话应该反着说,容易生病的贱民早成白骨了,能留下来的都皮实。 「煞气?」贺灵川微讶,随即恍然。灵虚城找人来这里超度解煞至少十几回了,但从整个暮光平原的现状来看,效果并不好。 毕竟当年那场举世震惊的大屠杀,发生在暮光平原每一个角落。就如野草,拔了又生。 伏山越有吸聚煞气的本能,来到暮光平原就觉如鱼得水。但来到浓度最高、堪称是煞气发源地之一的干星城遗址,煞气却不往他身上跑,好像边上的小姑娘更有吸引力。 「原来桃子真是巫童。」 「嗯,她该学习控制煞气的法门了。」伏山越若有所思,「否则她大概会被这里的地煞害死。即便不死,吸收过多煞气也会使她变成真正的不祥。」 桃子怯生生问:「我会害死别人吗?」 「那是别人该死,跟你有什么关系?」伏山越拍拍她的脑袋,「你最多变成地煞童子,在一个地方待得久了,周围的人容易生病,地里长的庄稼也蔫叽——就像这片暮光平原一样。」 桃子的逻辑却很清晰:「生病的人容易死掉。那他们死了不是我害的吗?「 「我说过了,那是他们该死。」伏山越乐和和道,「谁让他们那样孱弱?」 他一抬头就看见贺灵川打量的目光:「怎么?」 「你俩还挺像。」贺灵川抚着下巴道,「都能吸取煞气。」 说起来,最初的魅不就是怨尸遇上了地煞而长成的? 伏山越「切「了一声:「那你我都吃大米饭呢,怎不见你和我挺像?「 好像老天按了个钮,肆意的风雨忽然就小了;再过个盏茶工夫,阴霾尽去,夜空居然拨云见月,还格外明亮,那月华如水银,甚至在地表打出一层朦朦胧胧的光晕,旅人不须篝火也能看清四周。 只有泥草的气息依旧,提示这里曾有过一场暴风雨。 山里的天气,真是不讲道理。 小巫童桃子突然向前方一指:「变了!」 地面的水汽和月华混在一起,忽然从地面抬头,开始变化形状。 不仅是她所指方位,而是众人身处的废墟莫不如是。 头一次来到这里的人们咣啷一声抽出武器,如临大敌。石二当家却摆了摆手:「淡定,这不过是偶尔会 出现的幻象,全然无害! 水汽就在干星城废墟的底座上开始生长,很快化出了城墙、高台、楼宇的模样。 众人所在的石屋上也「长「出了巨大的建筑,仿佛是座宫殿。贺灵川抬手往殿墙上一撩,不出所料地穿了过去,毫无触感,只有一点清凉。 月光下,一切都在飞快复原。 也就是两刻钟工夫,一座完整古城的虚影拔地而起,不仅雄伟完整,城中奔跑的每一个人虽然也是虚像,但面部轮廓格外清晰。 等比例复原。 昔日的干星城以这种方式就横亘时空,再一次出现在世人面前。 贺灵川才看清,其实石门商队所在的位置是军械库,就在城门后方。 而城池内外喊杀声震天,身披坚甲的巨象载着撞木狠撞城门,一下又一下。 这些巨象高达两丈(六米多),尖而弯的长牙逾一丈,小山一般的体型装配威武的铠甲,城池上方射下来的箭矢全不顶用。 撞木是龙头衔火种,每撞一下都在城门表面击碎一层红光。 那是元力布成的结界,已经快被打碎。 城门前敌潮汹涌,密密麻麻全是各式妖怪,什么奇形怪状的都有,嘶吼震天。 尽管知道是虚像,立在这里的活人还是看得头皮发麻。 对面的赤郡人位置刚好在妖军当中,达叔在群妖幻象中一趴,半点也不违和。 登城梯一部又一部架上城墙,眼看墙头守军死伤惨重,守势越发疲弱。 既然这都是幻象,没有危险,商队的活人们干脆三三两两组队,去探索这消失在历史中的古城。 伏山越指着石二当家示意巫童:「跟紧他。「而后对贺灵川道,「我们去走走?「 第421章 国破山河在 贺灵川深深看他一眼:「你伤还没好吧?」果然他先前的判断没错,这厮真是个机会主义者。 「不妨事。」 贺灵川也不反对,站起来道:「走。」 他的确对千星城满怀好奇。要知道这个城池覆灭的时间,比盘龙城还早了三四十年,对手同样强大得令人绝望。 他顺手扶了一下石屋,悄悄放出眼球蜘蛛。 达叔就在对面,他不好掉以轻心。 眼球蜘蛛望了望对面的猫头鹰,一下就缩进石缝里。 两人同行,往幻城内走去。 转身之前,贺灵川往对面的营火瞥去一眼,见到六七个赤哪人也站起来,说说笑笑往幻城走去,但达叔还带着几个手下留在原地守护马车。 贺灵川暗暗皱眉。 商队的伙计就是去观光,无查厚非,但这些赤鄢人最近跟伏山越玩大逃杀游戏玩得正火热,车上又有贵主,他们怎么敢掉以轻心也出去走动? 这么不敬业,达叔还默许? 走出数十丈,贺灵川才问伏山越:「这个幻象,你以前见过?「 「没有。我走这条路至少三四回,今日也是头一次见。「伏山越今天午后就拿掉了夹板,把手藏在斗篷里就没人能看出他胳膊的伤。「但我听说过这些幻象,并且它们还有个专有词,叫作千星城的回光返照。「 「灵虚城不喜欢这些幻象,曾经在这里放了几次火,作了几次法,想把它们消除掉。嘿,没用。「伏山越也是边走边打量,「后来发现它只在某些特定情况下才触发,或许就是今天这样先雷雨大风再皓月当空的特殊场景,于是灵虚城也就作罢。我听其他幻城的亲历者说过,他们也是在很恶劣的天象之后,才见到眼前这些景致。还有些人专程来守,但回回扑空。「 这种事情,贺灵川在原世界也听过,好像说是造化偶尔留下来的声光影像,有纯粹的偶然性。 至于这里…… 「这是千星城破之前的场景吧?」到处是人员往来奔忙,送武器药品的,送伤员的,扑火的,还有队伍要堵截从城墙跳下来的敌人……连妇人和老人都派上场了,人手还是严重不足。 到处是火光,到处是爆炸,到处都有哭声震天。 无数水汽组成的人影,或老或少,或妖或人,或强健或瘦弱,都从贺灵川两人的身体穿过,匆匆赴死。虽说时过境迁,斯人已去,贺灵川眼见这一幕,心中还是欷歔。 他明白,若干年后,这样的末路挽歌也会在盘龙城奏响。 「看来是的。「两人往后方宫阙走去,伏山越道,「渊国前后三次击退灵虚城组建的大军,史上少有。甚至在渊王身故、千星城破灭之后,暮光平原秉承渊王遗志,依旧起义了三次,杀掉不少官员和士兵,在中部掀起巨大动荡。「 贺灵川微惊:「还起义了三次?」 「是啊,可见当时的渊国子民悍勇坚定。」伏山越幽幽道,「否则怎会引发雷霆震怒,大帝亲自下令军队在暮光平原连屠三十日。你知道当时死了多少人么?「 贺灵川摇头。 「千星城破,渊王邵煜青全族二百三十口人无一幸免,就连十岁的孩儿都被拖出来干刀万剐,哀嚎了一天才死。相比之下,渊王父子战死沙场,还算死得痛快的了。「 「而后军队奉令在暮光平原上大肆搜杀屠戮,不分好坏,不分男女,不问因果,整个渊国十室九空。当时平原上大小河流里都是血水,处处都是露天坟场,天上鹰鸦终日盘旋。」 贺灵川轻轻咝了一声。 「好不容易三十日期限过完,大军撤走。可是死的人太多了,这里紧跟着又有瘟疫横行。」 伏山越挠了挠头,「二百年过去,暮光平原还没恢复元气,就是你看见的这副模样了。在那以后,各路妖王献给灵虚城的贡品都更丰富了呢。」 兔死狐悲。 「你们这里一有妖王叛上作乱,灵虚城就要屠杀几十上百万平民吗?」 暮光平原的居民也是贝迦国的子民,也是贝迦人。即便有人带领他们反抗妖帝和神明,「首罪」也在渊王。一般来说,叛乱犯上这种第一等的大罪,也是杀掉领头的就好了,哪有这般大范围、无差别地收割人头? 就好比年赞礼带着语州投靠贝迦,鸢国就算打败他,最多也就是诛其九族,怎可能将整个浯州百姓屠杀殆尽? 哪个统治者能这么挖自己柱脚? 如果说妖帝喜怒无常,时常歇斯底里,那贺灵川还能理解。所谓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漂橹。帝王也有脾气,也有怒不可遏非要杀人才能消气的时候。 可贺灵川分明听说,这位妖帝冷静精明、雄才大略,是妖族中少有的智者。 伏山越摇头:「从前也有十余位妖王反叛。只有这一次,惩处的严厉程度空前。帝君大概被触到了逆鳞。」 然而贺灵川总觉得,灵虚城这一套戏码有些熟悉。 此时前方忽现数十人马,都往城门奔去。还有两头金甲神将随行,迈一步就是两丈,大脚丫子踩得震地响。 贺灵川险些看着这两头金甲神将流口水。 他费多大力气才做出一头金甲铜人?并且独在异乡,他也没有财力再给它升级,这玩意儿要用到的材料每个都是死贵的。 而眼前就有两个升级版2满地跑。 高空飞来一个大火球,直径至少有七尺,那是城外的投车投射进来的滚石,表面涂油料点燃,落地威力倍增。千星城内四处起火,有一小半是它们的功劳。 眼看它恰巧向这支队伍砸来,金甲神将一个箭步冲前、起跳、出拳,将大火球击出五丈开外。 宛如一个全垒打。 这金甲神将的动作,也太流畅、太刚健了吧?比他自个儿的强好多倍,贺灵川再一次眼热。 队伍速度不减,眨眼就来到两人面前。 此时斜刺里突然冲出十余人,看服饰是大臣,也不管马蹄会不会踏到自己头上,翻身就跪在路中间,齐声道: 「我王!千星难保,请您立刻撤离!」 「笑话!」众骑士急急勒停,有一人排众而出,年在四旬左右,长眉白脸,气宇轩昂,「君王死社稷,我与千星城共存亡!你们尽可先走,我派人送你们出城。「 臣子在炮火声中大呼:「您在,渊国就还在。「 「我国身处贝迦腹地,四面皆敌,就算要退要逃,哪里还有生路?可恨须罗国背信弃义、临阵倒戈,也是我高估了须罗王,轻妄举事!」渊王冷冷道,「我犯的错百死莫赎,又害数十万人头落地,哪还有颜面生离千星城?」 又一老臣道:「您为我大渊保一枚火种不灭,不致亡国亡后啊。」 「火种?」渊王忽然笑了,「火种已经流出千星城,我们的遗志必定有人继承!」 众臣子面面相觑,好像都松了口气。 老臣又道:「那么几位公子?」是否安然离城? 比起妖怪,人类更看重子嗣的传承。 「云河在城墙上杀敌,已经就义,但云海只有十一岁……「渊王哽住,说不下去了,却一手按住了腰间剑柄。 水汽幻象的效果太好,贺灵川甚至看见他手背青筋凸起,可见用力。 连伏山越都有些动容:「他亲手杀了自己儿子?人杰!「 贺灵川侧 目。这货对「人杰」二字莫不是有什么误解?但他也明白,渊王这是不愿让幼子在自己死后受辱。 对亲生骨肉都下得去手,真称得上是铁石心肠。 大臣们都呆了。 渊王的眼角也红了,却道:「无论他们逃去哪里,也逃不出神魔的掌心,这世间再大,没有他们容身之地。哈哈,我宁可孩儿们清醒地死,也不要他们卑懦地活,一如众生!」 「我王英睿。」最前方的老臣眼泪涟涟:「既如此,老臣先走一步。」说罢拔出腰间佩剑,从容自刎。 其他臣子纷纷效仿。 一片扑通声后,只有后排几个大臣浑身发抖,两股颤颤。 城破在即,他们还有别的出路吗? 众骑士向自尽的臣子低头致礼,渊王闭了闭眼,大笑道:「好,待我再多杀几个敌人,就陪你们共赴泉台!「 他也不看边上那几个失魂落魄的臣子,一声令下,众骑奔赴城墙而去。 在这之后,就是一幕幕血腥惨烈。 看到整个千星城变作炼狱火海,就连一向没心没肺的伏山越也长长吐了口气。 这便是一个强大妖国被历史定格的最后时刻。他身为赤哪国的长公子,应该感慨良多。 「这个时候,还没有赤鄢呢。」贺灵川听他嘀咕一声,不由得问道,「什么?」 距今不到二百年,赤鄢国还没有诞生吗?「你爹是开国君主?「 「对。」伏山越道,「赤鄢国祚仅一百五十余年,是整个贝迦里头最年轻也最有朝气的妖国。」 就在这时,左前方传来一声短促的惨叫。 人类的惨叫在幻象中到处都是,伏山越却蹙眉道:「不对,有血味儿!」 第422章 幻境与现实的交织 死在幻象里的人,怎么会有血腥味儿飘出来? 贺灵川不用他提醒,一个滑步掠过去,而后就看见一名石门商队的伙计被抹了脖子,另一个则被一刀捅在胸口。 短促的叫声就是他死前发出的。 凶手是两个赤鄢人。 趁着被害人鲜血淋漓,最后一口气没散尽,他们把一枚珠子按进伤口。 两名伙计的身体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瘪下去,像被掏空的麻袋,又像被挤干水分的梅干菜。 虽有幻象存在,但这里实际上是荒山野地,草木稀疏,都支楞不起来。所以贺灵川看见两个赤鄢人行凶的同时,对方也瞧见了他。 杀两个是杀,杀四个也就凑两双。两人都不用通气,握着染血的武器就冲了上来。 贺灵川抬手先给右边那人一发袖箭,自己对着左敌撞去。 对方气势汹汹,以为他上门送菜。刀锋都快切到贺灵川头顶,他才伸手腰间,亮出浮生。 这一刀原就蓄势待发,反射天上的月光仅仅半秒不到,就已入鞘。 只听「当「一声响,对手连刀带人都被斩作两段。 时至今日,贺灵川已经开始摸索刀势的蓄养,即所谓的拔刀流。宝刀久蓄鞘中,乍见天日,那一瞬间的刀气最是狠厉,善驭之即可制敌。 浪斩中也有这样的专门招式,贺灵川现在用出的就是「惊鸿斩」。在邯河战役之前,他杀人太少,迟迟难以感悟。 战场上唯刀法多变,因时因势,那都必须掌握。 那厢伏山越也从敌人喉间缓缓拔出分水刺。 他占了个便宜,这厮正好侧头躲开贺灵川的袖箭,被他欺上前去,一刺封喉。 伤兵要有伤兵的取巧打法。 他再看贺灵川这边,不由得呲了下牙。被斜斩的倒楣蛋分明有元力加持,却仍非贺灵川一合之敌。 这就说明,双方实力差距过大。 伏山越在尸首上擦干武器上的血迹,刺尖一挑,从死去的伙计伤口里挑出两枚红珠子。 这两颗珠子就是吸干他们的元凶。 「这是血珠,用来采集猎物血肉精华的珠子。」伏山越呵呵两声,「怪不得。」 「什么怪不得?「贺灵川蹲下来,在两个赤鄢人身上搜刮一遍,把看得上眼的东西全拿走。 这俩货看起来挺能装13,结果竟是穷鬼,身上凑不齐一百两银子的钱货。 呸,活着是穷人,死了是穷鬼。 伏山越看他拣尸时的穷凶极恶,就知道这果然不是什么正经人。 「他们大概在收集活人的血肉精华给伏山季续命,延缓他的死期。「他笑得不怀好意,「照这样说,区区两人根本不够。你们这支队伍,被人家当成肉羊盯上了哦。」 贺灵川不知道这些魅用「肉羊」来指代「可以食用的活人」。他摇了摇头:「你太小看神术了,区区十几人、几十人的血肉精华哪里能够延阻伏山季的伤势恶化?「 否则温道伦、钟胜光甚至红将军,也不至于束手无策。 温荇被刺后,连三个时辰都没拖过去。 伏山越耸肩:「或许他们又有什么秘术?」 大干世界无奇不有,既有神术,也应该有对付神术的办法,不是么? 但石门商队陷入危机已经是不争的事实。赤哪人在铜锣县不方便动手,但在荒郊废城还有什么不敢的? 贺灵川翻出伙计身上的哨子。 这哨子是示警用的,一旦吹响,所有人都会飞快赶回石二当家身边。 但贺灵川还没来得及吹,伏山越就摆手制止:「别 吹,否则石二和桃子立刻倒霉!「 石二当家和小巫童还留在废军械库,对面就是达叔! 达叔觉得生杀在握,现在或许还未对他们动手,但只要警哨声响,它说不定就要暴起伤人。 擒贼擒王,只要拿下石二,整支商队必然溃乱。 贺灵川一想也对,只得收起哨子往回赶。 两人匆匆奔了二十多步,贺灵川忽然道:「小心,达叔往这来了。」 伏山越顿时一懔。 他在贺灵川远程监视的能力下吃了几回亏,知道他的示警不会无的放矢,于是道:「你走慢点。」 伏山越自己向外一滚,正好滚到一棵海碗粗的树后。 这棵在别处都只能称作小树,在这处山谷里已经算矮子里面拔大个儿,不过影子细窄瘦溜儿也根本藏不住人。 偏偏伏山越这么一滚,硬是藏进树影里去了。 贺灵川特地看了两眼,树后没人,地上也没人。 大概是某种遁术? 如果自己不知情从这里路过,大概也不会发现。 这厮要没几样拿手的逃命本事,面对达叔和赤哪人的凶狠围捕,还能游刃有余么? 贺灵川调匀呼吸,放松肌肉。否则紧绷状态很可能被准备伏击的敌人发现。 不过他很快就看见正前方出现猛虎的身影: 达叔来了。 正放开四腿,往这里全力奔驰。 「……「连做个伏击的样子都懒得吗?贺灵川微囧。 然而这里地广植疏,明亮到离谱的月光又照得生灵无所遁形,达叔或许也不想白费这个力气。 三十丈的距离,对它不过是两个抬抬腿的距离,贺灵川就觉大风扑面而来。 风从虎,说得一点错都没有。 猛虎的身形甚至在空中拖出一道残影。论速度,贺灵川在三心塬遭遇的那对猛虎夫妇给它当垫脚都不配。 虽说贺灵川方才在废墟中从头到尾都没站起来过,坐姿又比别人慵懒,但达叔凭着灵觉还是认定,这厮威胁性远超商队其他人类,因此赶来亲自动手。 原来它认为的擒贼先擒王,目标不是石二而是他啊。 这算是在战略上重视敌人,而在战术上又藐视对方吗?贺灵川不知说什么好,但达叔一个字也不打算跟他讲,借着最后一次奔跑起跳,猛扑上来就是一爪。 这同时还伴随一声低咆。 虎啸天然就震撼人心,多数猛虎修成妖身之后都会加强这个天赋,达叔也不例外。这一声低咆横扫前方扇形区域,地面的杂草泥砂一下就被带飞。强大的音波直接攻猎物的头脑和心脏,令对手心房急剧收缩,出现头晕耳鸣、身体僵直、四肢无力、心口剧痛等,甚至能把普通猎物震到脑筋断裂。 来路上它已经杀了一个人,根本还没用上利爪,对方就直接被它吼死,倒地时七窍流血。 不曾亲闻虎啸的人,永远体会不了那种发自灵魂的颤抖和恐惧。 然而贺灵川早有预期,这几年杀的虎豹狮也不少了,大家进攻前都喜欢吼这么一嗓子。因此他在达叔开声之前就把摄魂盾往前一挡,自己进入了「冥顽不灵「状态。 这门神通本来是潜伏所用,令使用者全身窍穴封闭、气息阻绝。 换句话说,进入这个状态的贺灵川和顽石也没什么区别。达叔的虎啸再厉害,传不进他耳中也刺激不了心肺脑。 而音波产生的些许物理攻击,又被盾牌挡掉了。 贺灵川观察过穿云阁的梁长老,对他修的闭口诀很好奇,也在盘龙城问过,得到的答复是长久酝酿后发出的第一 、二记音波杀伤力最强,余下的会很快弱化。想来这猛虎也差不离儿。 达叔首啸无功,直接上爪了,一掌拍向他太阳穴。 普通猛虎这一掌大概有两干斤的力道,达叔直接翻了个三倍,能轻松把人头拍成烂西瓜;掌上附加五枚弯曲的钢钉,每一枚长度都超过两寸,除了削肉剔骨,还提供开膛剖腹服务。 贺灵川举盾迎之,挡了两下就觉得双臂震颤,比抗击孟山还要吃力得多,不由得暗惊虎妖的力量。 达叔左右开弓十几下,都被盾牌挡掉,发出刺耳的锐响。 但贺灵川也被它击得连连后退,这怪物就算人立起来进攻,两条后腿也可以提供强劲的驱动力。 达叔的进攻快得惊人,普通武者的眼力根本跟不上,但凡贺灵川漏接一记,都可能被它猛然扑倒,扯开气管 当然浮生刀也没闲着,但达叔对危险的感知太强大,从不与这神兵硬碰。 说来容易,但贺灵川正面对抗这头猛虎,就好像直面惊涛骇浪,对方的攻击连绵不绝,似无止境,无论从气势还是攻击频次,他都占不到上风。 这东西属实凶悍,否则伏山越也不会被它修理个半死。 然后达叔就不耐烦了,屈爪想把盾牌钩开。 这面盾牌是摄魂镜的第二形态,自带一成左右的物理反伤。达叔连扇十几掌都被挡下,那么就连吃了十几次反弹伤害,累积多了,哪怕它皮糙肉厚也难受得紧。 就好像它竭尽全力,给自己扇了个***兜。 杀个人怎么这么费劲儿? 但就在这个时候,浮生刀一斜,这个角度反射的月光加倍明亮,并且集结一束,就炫在猛虎的眼睛里。 刺眼!达叔下意识一侧头。 不仅如此,这道光如同镭射,迳直射在千星城虚幻的墙头上。 此时渊王已到穷途末路,身边的卫士一个接一个倒下,攀上城头的敌人却越来越多。 放眼城上城下,举目皆敌,己方将士的鲜血却已经流光。 城头最后一名守兵也被豺妖咬死,颈血怒溅三尺,像是给这场漫长而无望的抗争画下了最后一个休止符。 渊王长叹一声,正要拔剑自刎,浮生的刀光却到了,迳直照在他脸上。 强烈的反光居然令他微微一愣,转头向着贺灵川的位置看了过来! 第423章 一局定江山 这个动作的指向性非常明确,明明是虚影,却好像在这一刹那有了自我意识。 这一眼,几乎穿越了两百年的时空。 底下一人一虎激战方酣,贺灵川哪有工夫拾头看他,否则四目相对,定要毛骨悚然。 渊王的眼神,意味深长。 但城墙上的异状也只持续短短一瞬,快得如同白驹过隙。下一秒,渊王还是自刎了,这段历史照着原来的路径走下去,什么也没改变。 而在现实战场,达叔目力刚一受阻就飞快后退。 这个动作纯粹是经年累月练成的战斗本能,关键时刻又救了他一命。因为贺灵川举刀照他一个白茫茫,紧接着就是一记凶狠凌厉的斜劈斩! 他防守已久,这一刀蓄势已久,施展出来就如银河倒悬,再没半点藏拙。 达叔若不退,就要试试自己的脖子更硬还是浮生刀更锋利了。 不过它虽能躲过刀锋,可长达一尺的刀气还是从它胸膛掠过,嗤地一声撕开个大口子。 那声音如中败革。 妖族喜欢炼体,达叔更是将自己的身体炼成了钢皮铁骨,才能在进攻中立于不败之地。 可是对上浮生刀,它还是吃亏了。 贺灵川终于抓到一次先机,施展「燕斩」,攻势绵绵不绝。 他气场全开,一时间居然压达叔一头。 当然他也明白这样的攻势难以持续,还是要尽快完成目标,于是趁势一个滚翻,换了位置。 猛虎转过头来,如影随形。 然而当它再度飞扑,居然打了个踉蹡。 四爪怎么不听使唤?像是有无形的枷锁将它牢牢固定。 猛虎摇头摆尾,一时挣脱不得。 如果它去看脚下,就会发现自己的影子和一棵树的影子相交。 贺灵川哪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一个箭步,浮生刀对准它脖颈切去。 达叔仰头吐出一口碎冰,见风化作一面汪蓝色的冰盾,其周围有蓝色符文不断旋转,正挡在刀口下。 「当」一声脆响,盾碎了,但符文也被一下炸开,其中有十余个仿佛乘着气浪直冲贺灵川脸面,速度快得像离弦之箭。 好在贺灵川始终提防,毕竟他不能将自己的安危全系于伏山越的牵制能力,这时二话不说,盾牌挡脸。 噗噗声不停,盾牌好像接下一大堆暗器。 符文到底有多大威力,看发散到其他地方去的同类就知道了。贺灵川附近的地面被打出一个又一个浅坑,斜后方的小树直接腰斩。 这效果堪比机枪扫射。 有个符文射进树影里去了,这属于无差别攻击,很不容易预判,于是换出「啊「的一声低叫。达叔耳听八方,顿时转头盯去,一声大吼:「伏山越,果然是你!「 看样子他清楚伏山越的控影术,长尾一扫,把地面的尘泥草根都扫向树影。这不是置气,而是实打实的攻击,每一记都附有元力。 他还附赠了一嘴碎冰出去,每一颗都是短梭形,顶端如箭尖,杀伤力巨大。 这一次,伏山越都硬接了下来。 贺灵川跟猛虎打得这样辛苦,除了达叔本身攻击力太强以外,也因它身上的元力对贺灵川这样的散人有很强大的压制效果。 不说别的,镜子的惑心术对它就几乎无效,镜面反伤也被削减。 此时最后一枚符文也打在了盾牌上。 不知道该说是他运气太背,还是达叔运气太好,这枚符文的威力最强大也最直接: 爆炸! 砰一声巨响,贺灵川连人带盾被炸飞出三丈开外 。 伏山越藏身的小树也被炸断,上半截树冠往后倒折,跟树干只剩半截相连。 不巧的是,达叔的影子就跟树冠的阴影相交,所以树冠若是倒伏,它也就自由了! 这是什么狗屎运?伏山越咒骂一声。 咔咔两声,树冠慢慢后仰。 这也意味着达叔距离它的阴影边缘只有三尺…… 两尺…… 一尺…… 即将脱离。 猛虎疯狂挣扎、反复起跳,伏山越拼尽全力,定住它也十分勉强,抽不出手干别的。 他甚至维持不住影遁术,显出了真身,自己也是动弹不得。 这才是「骑虎难下」的精确展示。 不远处贺灵川翻身跳起,见到这场景忍不住笑了:「就让你办这么件事儿,都办不好?」 伏山越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你来啊?」 「我来就我来。「贺灵川从储物戒掏出一样东西,往达叔头上扔去,「给我——变!「 小树啪地一声,终于躺平。 它的阴影也从达叔身上移开。 达叔等待多时,照准伏山越就扑了过去。 两人不说近在咫尺,相距也不到两丈,以它身位最多就是一踮脚尖就能扑到。 不过这时候贺灵川丢过来的东西也到它头上,随着主人一声令下,「砰「! 变大了。 躺在储物戒里吃灰多时的金甲铜人,终于又见天日。 它以泰山压顶之势,狠狠砸在猛虎身上。 整片地面猛然一震,扬灰无数。 伏山越忍不住遮脸回头,躲避扑面而来的沙尘。 达叔终究慢了一步,没能逃离它的魔掌。 金甲铜人骑在它背上还没完,伸出双掌,从上方狠狠扼住它脖子往下压。武松打虎什么姿势,它就是什么姿势。 达叔疯狂抓挠,锋利的爪子刨得地上的泥土和草根乱飞,但就是够不到背上的敌人。 金甲铜人自重惊人,又是全力压制,达叔只觉身上背了座大山,腰部以下根本动弹不得。 脊椎骨好像都被坐裂了! 从前贺灵川用核桃舟/芥子舟镇压鬼猿,现在不过是故伎重施。 虽说金甲铜人的重量不如核桃舟,但达叔的力气同样也比不上鬼猿对吧? 达叔大怒:「站住,站住!」 它死到临头怎么还喊站住?贺灵川一怔,顺着它的目光看去,只瞧见伏山越飞快远去的背影。 这人还丢下不负责任的一句话:「交给你了!「 「」 贺灵川看出他直奔营地而去。 达叔在此,赤鄢人又出来收割商队的人命,那么营防一定空虚。 对伏山越来说,这是稍纵即逝的补刀良机! 眼看长公子一溜烟儿没了,达叔一声长啸,召唤所有手下冲回营地救主,自己则勉强转头半圈,急急对贺灵川道:「他许你多少报酬,我赤哪国十倍给付!」 「不是钱的问题嘛。」这要是放虎归山,他拿什么再擒住达叔? 「你救我少主,就是赤鄢国的恩人,今后什么愿望都能达成!「 「伏山越当上国君,不也一样?「无论是伏山越还是伏山季坐上王位,贺灵川若敢狮子大开口,人家一样不会给。 强权才是真理,承诺不是。 所以他对达叔的承诺根本无动于衷。 达叔却会错了意,大叫道:「不一样,不一样!公子越骄横好战,国君不喜!「 「有个善战的儿子,他老爹不欢喜么?「贺灵川摇了摇头走过去,准备一刀削下猛虎的脑袋,以免夜长梦多。 达叔大概以为,他没看见地面上悄悄延伸的坚冰。 那冰都快蔓延到金甲铜人的双足了。 制住金甲铜人,猛虎或许还能脱身,但贺灵川不会给它这个机会。 不过他还未走过去,营地方向忽然传来一声长啸,直入云霄,声音中充满了狂喜! 他听得出,这是伏山越的啸声,同时也是极尽猖狂的笑声: 「哈哈哈哈!伏山季已死,我看谁还敢拦我!」 这家伙动作好快!贺灵川松了口气,达叔却呆住了,像泄了气的皮球,一下就不挣扎了。 少主死了,他再拼命还有什么意义? 也就十余息后,伏山越的身影重新出现。 他急匆匆赶来,见贺灵川还未对达叔下手,不由得长舒一口气:「还好,还好。放开它罢,它不会再攻击我们。「 「你确定?」放虎容易抓虎难,贺灵川表示审慎。 「当然。」伏山越从背后抓出一个带血的首级,朝达叔晃了两下,笑得贼鸡儿可恨,「现在,我才是它唯一的少主!」 在达叔看来,他笑得像一匹恶狼,吃掉了肥羊的狼。 这首级属于一个少年,不仅跟伏山越年纪相仿,面貌都有三四分相似。 它闭着眼,神情安详,但因失血而惨白。 砍下自己亲兄弟首级以后,还能笑得这么开心灿烂、全无负担的人,贺灵川也是头一次见到。 达叔看到以后,也终于死心。 时过境迁,赤鄢国君的血脉只剩这么一根独苗了,它还有什么理由再对伏山越出手? 贺灵川感觉它从气势到神态都变得消极,这才收回金甲铜人。 达叔换了个方向,慢吞吞对着伏山越。 「想给伏山季报仇吗?凭你,还不够资格!」伏山越居高临下看着它,冷笑,「区区一个王侍,敢跟我摆谱?保护伏山季的任务失败,你不投到我这里,回去就会被父王赐死!」 达叔耳朵往后耷拉,都快贴上头皮了,但还是缓缓匍匐在地,低声道:「见过少主。」 大势已去。 贺灵川看着伏山越手中的头颅,感叹他运气爆棚:「居然这样顺利就斩首了。「 第424章 善后和抚恤 中间一点小小波折,不足道也,简直就像快进。 「我道这小子能有什么对抗神术的宝贝!「伏山越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沙漏,「嘿,还真有!」 看他趾高气昂,尾巴都快翘上天,贺灵川很配合地问一句: 「这啥?」 伏山越下巴朝着达叔一抬:「你最清楚,你来说。「 「这是国君御赐的宝物,‘寸光阴,。」达叔低声道,「在沙漏里的砂子落光之前,它可以完全冻结使用者的状态,也即是将其塞入时间的夹缝当中,可保伤势不至于继续恶化。但使用者也会进入休眠状态,不能移动,不能睁眼,没有意识。」 按贺灵川的理解,这沙漏运行期间,使用者就进入了「暂停「状态。 对他来说,时间就好像停止了。 「我们本想用这宝贝给少主……给二公子续命,待他回到都城,再请国君设法。「 「那你们还杀人取血做什么?「石门商会有几个伙计被杀。 「我们唯恐意外,怕寸光阴的效力不一定能撑到国都,就给季少主备下鲜血。万一他提前醒了……」 贺灵川奇道:「赤鄢国君能对付神术?」 「也未可知。「达叔想了想,「即便国君束手,还可求助于神明。「 贺灵川心中微微一惊。 是的,神明。 当时温荐垂危,钟胜光立刻将红将军从前线调回,敦请附于其身的神明弥天出手救助。 货灵川观其神情语气,仿佛温行还有救。然而其父温道伦最后选择了放弃,大概是代价过份高昂。 赤郡国君当然没有他的顾虑,请神明出手救治伏山季也在情理当中。 成功率可能不低。 可惜啊,伏山季没能从兄长手下二次逃生,把一条命交代在这荒山野岭,也把王位拱手相让。 权力之争多半如此,他先下手却不够强狠,最后就会遭遇伏山越反杀。 「好了,大事办完,回去喝酒。」伏山越把「寸光阴」收入囊中,对达叔道,「走啊,还愣着干嘛?」 达叔只得起身,跟在他身后往营地走去。 此时营地已经剑拔弩张。 石门商队再迟钝,也不可能在自己人接连身亡的情况下还被蒙在鼓里。 队里群情激愤,嚷着要找回公道。 但因为伏山越方才回来一趟,杀掉两个赤哪人又倏忽离去,所以包括石二当家在内,没人知道现在是怎么个情况。 局势一时有些僵持。 两人一虎回到营地,立刻引发了骚动。 这两边原本打生打死、誓不两立,现在怎么突然就沆濯一气了? 你们变脸变得这么快,却要手下人如何自处? 就在安静得诡异的气氛中,贺灵川和伏山越回到各自阵营。 达叔开口第一句话就是:「二公子已死,现在我们唯大公子马首是瞻。」 众赤鄢人一起低下头去。 要变天了啊。 就算消息传回赤哪国,引发国君暴怒,但铁一般的事实已经铸成。国君再愤怒,还能把唯一的血脉也杀掉吗? 那王位怎么办,谁来继承? 现在他们已经听令于伏山越,那么所有家当,包括那辆马车自然也归伏山越所有。 他抓起伏山季的身躯就要扔掉,可众手下都仰首看着他,眼神一言难尽。 毕竟一刻钟之前,双方还是敌人。达叔领着他们攻击伏山越,而伏山越手上也沾着他们同伴的鲜血。 虽然他已经是所有赤郡人的「少主」, 但不代表他们就会心无芥蒂。 所以伏山越想了想,把伏山季的遗体连同头颅交给达叔,温言道:「你收好,回去上交父王。」 达叔默默接过,收入了储物尖牙中。 伏山越招手聚拢众人,一个个打量过去。 他的眼神鹰视狼顾,一直瞧到侍卫们垂首不敢与之对视,立在树枝上的猫头鹰也缩得像个瘟鸡,这才轻咳一声:「你们当中有人刀刃上染过我的血!「 这话一出,就有侍卫的神情不淡定了。 要开始了吗,秋后算账? 好在伏山越紧接下去:「然而我也杀了不少人,并且主事者是我家老二伏山季,他已经伏法。说到底,这是我的家事,与你们无关。这笔烂账从此一笔勾销,谁也不要再提起,如何?」 他既然这样说了,侍卫们纷纷应「是「,神情放松了很多。 尴尬的气氛也缓和下来。 贺灵川在对面看着,也能看出伏山越这人以往的信誉应该很不错,否则他一句轻描淡写的「一笔勾销「,赤鄢国的侍卫怎么会都当了真? 「行了,该干嘛就干嘛去,也不许骚扰对面的商队,解散!」 众侍卫散开,伏山越往商队这里来。 就在双方对峙时,干星城的幻境也缓缓消失,就和它出现时一样突兀。 贺灵川回返以后,三言两语将事变经过说给众人听。石二当家一听赤哪人杀自己手下,心头大惊,待听说伏山越收回权力,可以约束伏山季的手下,这才长长舒了口气。 这一趟经商实在不太平。 一看伏山越走过来,石二当家心里五味杂陈,忍不住叹气道:「伏山公子,您真是给我出了个老大难题!「 商队里死了四五个人,都是赤鄢人干的。可是伏山越转眼就成了赤哪人的老大,现在这笔账该怎么算? 商队成员看向伏山越的眼神,也充满了怒火。 伏山越也知道这个问题无法回避,遂正色道:「现在他们是我的手下,他们犯的错也是我的错。你们想怎样?」 几个伙计叫道:「杀人偿命!」 「对,我们的兄弟不能白死!」 「杀人偿命是不可能的。另外提醒你们,这支队伍马上就要进入赤鄢地盘了哦。「伏山越大拇指向着自己,「我给你们两个方案。一,两边出人决斗,有仇报仇,以牙还牙。我身后这帮崽子怎么杀你们的人,你们也可以杀回来,但要自己动手;二,我愿意重恤商会死去的兄弟,包括在场的各位,都会收到五十两银子的压惊费。这两个方案,你们二选一罢。」 话音刚落,商队不少人直接把目光投向了贺灵川。 要是由这位贺公子出战,包准能杀掉对面好些人手。指不定两个方案都能实现,那就是人我要杀,钱我要拿。 然而贺公子不是商队成员,而是主顾、是客人。 哪有让客人上去拼命的? 所以大家只能心里yy一下,然后做出成年人的选择。 石二当家在商队讨论好一会儿,才返身来找伏山越:「如果选第二个方案,枉死的兄弟能收到多少抚恤?」 伏山越说了一个数字。 一个就算死者家属在这里,也容易被打动的数字。 石二当家默然,然后又问:「那么,给其他人压惊的费用,咳……「 原来这才是重点。伏山越了然:「每人八十两。「 石二当家一脸沉重:「这种事,以后不能再发生了。」 「那是当然!」伏山越知道事情就此揭过,也松了口气。他是储君,能用钱解决的事儿其实也不叫事儿, 「这些钱先记着,等我回到赤鄢国就给。另外,石二当家是精明人,也是赤鄢国喜欢的合作对象。」 石二当家嘴角一弯,但这时候发笑不合时宜,因此改为轻咳一声:「期待合作,期待合作。」 然后他就找人去给几个枉死的伙计收尸了。 其实他明白,伏山越能心甘情愿赔偿,说到底是看在贺灵川的面子上。 而贺灵川也看得通透,事情到最后这样子解决,伏山越用钱来表达慰问和诚意只是原因之一。 人死长已矣,生者未必愿意为了他们再拼命。 每人身后都有家庭,都有各自的小账要算。当然最重要的是,伏山越很可能会是未来的国君,商人怎么会跟王储结仇? 他看了看伏山越,这厮的莽勇大概也是保护色,内里对人性的把握一点儿不少。 「喂,过来看看桃子。」他招呼伏山越。 桃子正处于昏迷之中。 其实方才他调用眼球蜘蛛的视野,看见伏山越斩首亲弟弟的全过程。 伏山越潜行回来,对留守的四名侍卫发难,后者当然要反击。伏山大公子一臂不能使力,虽然瞬杀一人,但在数量上还是落了下风。 这个时候,满头大汗的桃子却爬了起来,指着四名侍卫尖叫:「去咬他们!「 大人打架,她一个小孩尖叫也没人当回事,顶多以为是发高烧呓语。 哪知附近的石缝里很快钻出十几条小蛇,对着赤鄢人的后脚跟就咬。 还真有两人不慎被咬中,下意识抖腿,另一个把蛇挑飞的同时,也被伏山越一拳打在胸口上,吐着血倒飞出去。 后面伏山越再收拾两人就轻松多了,不用细表。 等到他钻入马车斩首二弟,其他赤鄢人才匆匆赶回,但是大势已去。 桃子立了扰敌的功劳,自己却一头栽倒,昏迷至今。 伏山越按着她脉搏,运气到她身体当中查探一圈才道:「她吸收太多煞气,不知怎样拒绝,方才也是一股脑儿放出去,现在身体机能有些混乱。「 第425章 开启隐藏版 「搞得定么?」 「可以。「当下伏山越就将她身体当中的煞气抽走一部分,再把她放到伏山季的马车里。 车上有一具长匣,或者说棺椁,其中附有法阵,只要稍加调节,就可以将女孩与外界基本隔绝。 那个贱奴一看换了主人,殷勤地端茶倒水,把伏山越和桃子伺候得非常周到。 贺灵川看到他躲在远离火光的角落里吃东西,好像是一碗糊糊?其他人都坐着,但他只能蹲着或者跪着。 「喂。「他向这人打了声招呼,扔给他一个苹果。 贱奴拿到苹果没有啃,先看了看赤鄢人的脸色,见后者漠然无视,才给贺灵川鞠了三个躬,拿起苹果缩到暗处,喳喳啃了起来。 那声音很像老鼠。 有个赤鄢人看到了,对贺灵川呵呵一笑:「别瞧他模样可怜,这厮在家亲手打死了老婆和一个女儿呢。」 商队安顿好之后,月亮已经西斜,众人也抓紧时间休息,明天的路程依旧遥远。 当然,这回依旧有人放哨。 贺灵川也不打算睡了,闭眼调息。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锵」一声轻响,竟是宝刀鞘中低鸣。 然后是附近的哨兵惊讶地轻叫一声。 贺灵川赶紧睁眼。 幻境居然又出现了! 现在的月华跟一个时辰前同样丰沛。就在贺灵川的注视下,那座二百多年前的古城再度出现。 但和上一次不同,它无声又无息。 城门上人影憧憧,手持长枪的士兵走来走去观察四野,但不需要奋勇杀敌。因为城门下安安静静,并没有漫山遍野的灵虚大军。 没有硝烟,没有哭喊,没有枪林箭雨也没有火光冲天。 千星古城和今人一样,安详沐浴在这轮月光之下。 这是怎么回事? 对面马车帘子一掀,伏山越蹑手蹑脚跳了下来,悄声问贺灵川:「喂,再去看看?」 今晚发生这么多事,他不可能放心大胆地一睡不醒。自己新收伏的的手下原本都是伏山季的手下,谁知道有没有哪个忠君爱主的想不开,一定要暗算他? 「走。」贺灵川很爽快,反正负责盯梢营地的眼球蜘蛛还没收回去,就让它继续服务吧。 此时石二当家也听到哨兵的声音,揉着眼睛坐了起来。他一看外头,目瞪口呆:「这、这是怎么回事?幻境怎么跟原来不一样了?「 「这一幕,你没见过?」 石二当家揉了揉后脑勺:「我听说幻境只有一幕,就是刚才打打杀杀那个。但这个、这么安静的千星城,我好像也没听人说起过。「 这是解锁了新场景?贺灵川更来劲儿了。 不过石二当家困得不行,不愿再外出探索,只想倒头睡大觉。 于是精力仍然充沛的两人向营地哨兵打了个招呼,轻手利脚向幻境深处走去。 幻景中的城市格外宁静,仿佛也是深夜,冷清的路上只有小猫两三只。贺灵川还听到了蛐蛐儿的叫声,不知道是幻境里还是现实的。 真假难辨啊。 自从拿到宝树王枝条碎片以后,摄魂镜最近都在闭关。前面几百年都没吃没喝,突然半个月内又是帝流浆又是具罗树枝,样样大补,它吃得有点撑,要消化消化。 要不然,贺灵川今晚不知道要听它发出多少次惊叹。 这城池也太大了,又安安静静,该往哪个方向探索? 伏山越想了想:「这种自然幻境的取景,有赖于天时地利偶尔契合,未必就有什么重要的因果,说不定这就是千星城很平淡的一 天。」 他往潮湿的地面一指:「你看,城里也刚下过雨,天上还有明月,正好与我们今晚遇到的气象相符。」 贺灵川却咦了一声:「月华大作,怎么东边的星星也亮?「 通常来说,月明星就稀。今夜的月华普照山河,映得凡间如白昼,满天星斗黯然失色。 除了东边一颗明星,熠熠闪着紫光。 它不与月华争辉,但月华也掩不住它的存在。 贺灵川没研究过星象,但这颗星实在亮得有些异常。 听他提示,伏山越也抬头一看:「天罗星怎么亮了?「 「这叫天罗星?」 「你不知道?」伏山越对他的无知表示了惊讶,」天罗星乃是北斗第十星,平时黯淡无光,人眼难见,只在少数时候亮起。「 「少数时候?」 「好像是每年秋天以后吧,一直到来年早春。」伏山越仰头观星,「现在还不到八月,它怎么就亮了?而且,今晚前半夜它亮过吗?」 贺灵川耸了耸肩:「没印象啊。」 他有多少东西好看,怎么会没事去盯天象? 比如眼前这个————「哎?」 贺灵川快步走近一堵高墙,伸手抚着墙上的图案。 这个图案太熟悉了,他在梦中盘龙城的南门墙上见过了无数回,那就是—— 黑蛟! 虽说盘龙城南门后是一整座巨大雕塑,这里只是个法阵一样的图案,连蛟首都画得有点q版,可是贺灵川很确定,这就是黑蛟! 这个图案的突然出现,比起幻境本身更让贺灵川震惊,因为这就意味着,千星城和盘龙城之间存在某些关联。 这两个城池,一个在贝迦,一个在西罗国,相隔数万里之遥,为什么都有黑蛟图腾? 通常来说,在这么显眼的大道、官墙上,雕绘的都是护国灵兽。 比如西罗国的护国灵兽是金牛,盘龙城南门本来也放置的,后来才被钟胜光下令改为黑蛟。 但问题在于,西罗国的金牛是真实存在的,看得见摸得着,平时守卫都城,战争时可以放出来御敌。 可是黑蛟呢? 贺灵川进出盘龙梦境那么多次,怎么从来没见过黑蛟本蛟露面? 废墟幻境里的黑蛟不能算,那是钟胜光的残魂借用了它的形象出现。 甚至贺灵川问过很多人,包括胡旻、萧茂良,也从来没人亲眼见过黑蛟。 既然如此,盘龙城为什么要给它立雕像? 更离谱的是,远在数万里之外的千星城,也是这么做! 渊国作为原本的十二大妖国之一,可不像人类国度那样设置什么护国灵兽。 这里妖怪遍地跑,其中的高强者都要当大官,谁稀罕去当什么灵兽?自降位格! 就算前面有「护国「俩字也不行。 所以千星城把黑蛟绘在墙上,本身就是个怪异的举动。 贺灵川转头看伏山越,他也是一脸迷茫。 显然对于二百年前的渊国,这货的了解也没比他贺灵川丰富多少嘛。 接下来两人继续搜索,果然又在官舍外头发现了黑蛟图案。这回是砖雕了,龙头向外凸出,刻工非常精细。 砖雕底下放了块砖头,上面又置一香炉,里面插着两根残香。 百姓们也在供奉它。 前次他们进入千星城幻境,到处都是烈火焦土,谁会注意墙上的图案?又或许它们早就毁于战火。 这一次,他总算看得一清二楚。 伏山越也直勾勾盯着它,喃喃道: 「在哪见过?「 「你见过?」贺灵川立刻追问,「在哪?」 「我小时候在父王的书房里见过,大概在哪几本书上?「伏山越轻轻「咝「了一声,「老早之前,记不清咧。」 「切。真靠不住。」 「反正是***……不对,是秘卷档案。」 「哦?」贺灵川这才来了点兴趣,「你那时几岁?」 「七、八岁?」 「你怎知道那就是***了?」真早熟啊。 「父亲的书房分内外两间,外间就不说了,内间收藏的东西都不示人,有书,有卷宗和信函,还有些乱七八糟的物件。「伏山越回忆,「我记得有个宫人打扫御书房撞下两本书,拿起来时不小心翻看两页,然后就掉了脑袋。「 赤鄢国君见多识广命又长,书房里有些秘密不奇怪。 贺灵川看着眼前的蛟首:「在你父王那里是禁忌,在这里却街巷可见?「渊王这姿态真是决绝,不给自己留一点后路。 谜团又多一个。 「再往前就是宫城。「他直起身,目视不远处高大的宫墙和露出了尖顶的建筑,哺喃道,「结果,我们还是走向了宫城。」 他也说不清这是怎么回事,冥冥中如受指引。 「来都来了,去看看。」 两人复行数十丈,正要走进兵丁守卫的宫门,却见一辆马车从街角拐过来,马灯在夜里散发淡黄的光晕。 车很低调,马却是好马。 马车驶到宫门口的下马碑前停稳,下来一名长袍文士,年方弱冠,面貌清秀,眉心有痣。 他没穿官服,但守卫却认得:「王上有令,邵大人请上西二门的角楼。」顿了一顿又道,「特许乘车前往。」 大半夜的只见着这一辆马车,贺灵川两人当然要跟过去。 马车在宫里也没敢走快,顺着墙根往西驶去,约莫是小半刻钟后停下。 这里到宫城顶角了,借着月光,贺灵川两人看见城墙上方果然矗立一座角楼,并且还是上下三层。 那位邵大人就在这里下车登墙,沿阶而上。 贺灵川则是左顾右盼,见高墙内侧有一棵树,高四丈左右。 第426章 原来如此 树干瘦溜,枝叶也不繁茂,但已算是方圆二里之外最粗壮的树木了。 二百年前,这里当然不会有树。 「上去。」 两人嗖嗖上树,爬到最顶上窥探角楼。 还好第一层楼里就亮着灯,两人隔窗望见一人头戴高冠坐在桌前,指尖轻叩桌面。 虽说换了装束,不再一身戎装,但贺灵川还是一眼认出,这就是渊王! 这宫城都是他的,半夜三更,他为什么要在角楼偷偷见人? 有什么话不能在自己的殿里、书房里说? 邵大人飞快上来,跪下行礼:「参见我王!「 「起来吧。」渊王自己也站起来走了两步,「你父亲安好?」 他这么一站,贺灵川就直了眼。 上回幻景中渊王出战,马上放枪、腰间佩剑,但这一回他佩的是环首刀。 刀环的装饰是个蛟头! 虽说刀柄上的装饰不可能栩栩如生,牛首和蛟首乍看很像。可是那两根笔直不分权的角,那凸出的蛟眼,还有那刀柄、刀颚… 贺灵川真是无一处不熟啊。 不必再看刀身,他就能断定那是浮生,不对,是浮生的前身! 断刀被他碰断之前,就是这副模样。虽说后来通过种刀之法稍作改动,但断刀被他握在手里好几个月,每一寸他都熟悉,万万不会认错。 钟胜光的佩刀,为什么会出现在渊王身上? 贺灵川惊愕过后,忽然想起孙茯苓所言: 渊王的侄儿是钟指挥使的同窗好友,还送给钟指挥使一把宝刀。 当时他盲猜这把刀就是浮生,但美人当前他也没多想。 现在看它佩在渊王腰间,贺灵川才想起这个幻景所处的历史节点,好像比钟胜光掌管盘龙荒原还要早了好些年。 也就是说,宝刀起先在渊王手中,然后才变成了钟胜光的佩刀。从时间上,二者相承。 然而,据说这把刀是渊王的侄儿送给钟胜光的。贺灵川的目光移到姓召的身上: 这就是渊王的侄儿? 「父亲换了新药方,但病情不见缓解。太医说,恐怕……就在这半个月了。」 渊王脚步一顿,轻轻道:「是嘛?连他也不行了。「 「在我几个兄弟当中,小时候就数你父亲身体最好,下水溺不死,上树也摔不死。我俩感情也最深厚,在你这个年纪就发过弘愿,要解万民于水火。结果……」 伏山越听到这里侧了侧头,有些不解: 「那时候的渊国百姓,一直生活在水深火热当中?不至于吧?比起贝迦以外的列国,渊国人的生活难道不幸福?」 「你问我?「贺灵川鄙视这人,自己功课没做好,反而要问个外乡人。 伏山越擦了擦鼻子。 「如果我向神明投诚,服下不老药,虽然也会像其他妖王那样受制于神明,但渊国生灵不用受这灭顶之灾。」渊王轻声道,「不知道今日这样,算不算事与愿违?」 邵坚立刻道:「我等死而无憾。」 渊王的感慨好像也只有一瞬间,他站起来走了两圈才道:「邵坚,我连夜召你前来,有要事交代与你。」 被直呼其名,邵坚立刻垂首恭听。 「你明早启程,前往西罗国。」 邵坚一惊,不顾失仪霍然抬头:「王上?!「 「不让你给父亲送终,有违天伦。但这件事十万火急,也非得你去办不可。」 邵坚神情变幻,有惊愕、抗拒,也有难过。 渊王缓缓道:「这件事,比你 的命、你父亲的命,比我的命,比渊国所有子民的命,都要重要!「 邵坚愕然,胸口几次起伏后低下头,沉声道:「请我王吩咐!「 渊王取出一个黑匣子放到桌上,再把腰间宝刀解下,一并押在边上。 「把这两样东西,送去给你那个同窗挚友钟胜光。「 听到这句话,贺灵川的呼吸都轻了。 果然,宝刀是这样流出来的! 邵坚却一脸茫然。渊王招手让他起来,又亲自把匣子打开一线,让他看了一眼。 「这不是,这莫不是?」邵坚脸色大变,继而左顾右盼,「王上,不宜在此展示啊!「 渊王淡淡道:「莫慌,这里至少设下五重结界,屋顶又有衔风兽负责瞭望。我还动用了一点手段,可以蒙蔽因果。「 邵坚直勾勾盯着黑匣子:「这就是大、大……?」 「大方壶。」 突然一阵劲风卷来,但除了两人衣发,也没有别的可以吹乱。 渊王手按匣子:「我渊国遭此战祸,一多半要归罪于它。但它决不能落入贝迦手中,否则人间万干生灵大难临头,永坠无间。什么修行者、妖怪,都不会再有了。「 他顿了一顿又道:「今天傍晚北边传来消息,大雁关失守了。「 邵坚闭了闭眼,垂下头去。 天大噩耗。 「大雁关沦陷,敌人打到千星城下就只是时间问题。「渊王又看着自己的宝刀,「这两件东西,一定要托付给可信之人。」 邵坚咽了下口水,也感觉到这个任务的沉重:「为何是钟离要?「 钟胜光,字离要。 「千星城和我覆灭后,贝迦一定会掘地三尺寻找大方壶。任何与我、与邵氏有关的线索,它们都不会放过。」晚风拂起渊王的衣袂,「钟胜光是异国人,只在游学时来过渊国,参游过王宫,但与我没有任何渊源。这样的学子各国都有、每年都有,数量庞大,它们怀疑不到他头上。「 「再说,我与钟胜光只深谈过两次,但是一见如故,这些年暗中常有书信往来。「火光映得渊王的脸色阴晴多变,可他的声音却很坚定,「他的理想,与我们相同。我当时就想,如果举事不成,这个人可以继承我们的遗志。「 他拍了拍邵坚的肩膀:「你是好孩子,但这两件东西的份量,你受不起。「 邵坚想了想,很是坦然:「钟离要这个人胸中有丘壑,意志堪比金石,难得的是坚贞不屈却也知道变通,的确是托付至宝的上乘人选。王上说得对,我不如他。」 「宝刀就送给他了,至于大方壶——「渊王郑重道,「我试过不下三四百种办法都毁不掉,你叫钟胜光接着努力,一定要毁去!否则贝迦国总有办法找到它,无论天涯海角。」 他一声长叹:「可笑我年轻时不信邪,还以为用它能够对抗神明,还以为我不会步前人后尘。时至今日才得验证,这东西只能是灾祸之源,只能致生灵涂炭。「 喀嚓一声,贺灵川身边的树枝断了,却是他听到这里,手掌不自觉用力。 伏山越责备地盯他一眼。 多亏眼前只是一段幻象,如果真是窥探人王对话还敢发出动静,两人这就要开始逃亡了。 对于贺灵川的异动,幻象里的渊王当然不会有反应,自顾自继续道:「呵,我的失败,就败在轻信上。你要叮嘱他引以为戒。」 说罢,他轻轻一叹:「匣里还有一封信,他看完自然明白。「 邵坚上前一步,要接匣子和宝刀。 渊王却在刀鞘上摩挲一会儿,才收回手:「拿去吧。「 邵坚拿走这两样 东西,正要行礼退下,渊王又道:「你交接完东西就走,不要让人把你和西罗国联系起来。天神可以推算因果,你把这样东西随身带好,它可以蒙蔽天机,令它们束手无策。「 说罢,又递过去一枚半指大的东西,似玉非玉,似骨非骨。 贺灵川看到这里,下意识按住了前襟。 等下,渊王拿出来的是神骨项链吗? 虽然形态不同,但那个材质看起来可是一模一样啊! 原来他获得的三件套,都是从渊王这里一次性流出来的? 邵坚恭敬接过,翻来看了两眼:「这是?」 「这是用神明弥天遗留在人间的尾指骨做成的。」 「弥天神?」邵坚喃喃,「怪不得。」 他把神骨收好,跪下来对渊王磕了三个响头,悲声道:「侄儿走了,王叔保重!我父亲就托付给您了。」 渊王点了点,往外摆手:「去吧,务必送达。」 他刚说完,身影就快速模糊。 在贺灵川两人注视下,角楼、宫墙连同整个恢宏的千星城,都消失在黑暗中。 原来是天边飘来一团乌云,挡住了月光。 没戏看了,伏山越跳落地面,抖了抖腿:「刚才那是什么,王室秘闻?「 没回音,没动静。 他抬头一看,贺灵川还抱着树呢,好像在发呆。 「喂!戏看完了,还不下来?」 贺灵川这才如梦方醒,跳下地来。 「哦,你说什么?」 「从前这段幻景怎么没出现?」伏山越奇道,「今晚又为什么出现?」 贺灵川指着自己鼻子:「你问我?」 「这里还有别人?我看你想得那么认真,以为你有什么头绪。」 贺灵川啼笑皆非:「我能有什么头绪?」 伏山越喃喃道,「大方壶是什么东西,为什么灵虚城非要它不可?」 「不管是什么,反正下落不明。」贺灵川心里很乱,现在不过强颜欢笑,「渊国没了,西罗国也没了,还能上哪里找去?已经不重要了。再说这不是二百多年前的事?」 伏山越却咝了一声,瞅着他的腰间道:「我怎觉得,渊王送出的刀,和你佩带的有点像。」 第427章 被启动的命运之轮 「是么?」贺灵川抓起浮生刀,翻起来递到他眼前,「你再仔细看看?」 伏山越也不跟他客气,拔刀出鞘,瞪大眼看了个周全:「环首都是蛟头,这个很像。嗯,但刀柄长度不一样,刀身弧度也不一样。」明显不是同一把,「你这刀哪来的?」 贺灵川耸了耸肩:「家传宝刀。你这问题该去问我祖先。「 怎可能有那么巧的事,渊王送出的宝刀恰好就在这名不见经传的小子手里?蛟首也是常见的刀剑装饰,他以前又不是没见过,再说满地的刀剑都是狮首、睚眦首,难道都是同一炉烧的?伏山越暗笑自己多疑。 贺灵川又问他:「什么是不老药?」 伏山越挠了挠头:「听名字就知道干嘛的吧?只有灵虚城出,其他的我也没关注。」 「你都快继承大位的人了,还不知道?」贺灵川方才可是一字也没漏听,」仿佛新晋妖王都要服用,但那就得受制于神明。所以,你喝不喝呢?」 伏山越好像也犯了难。 「哎!到时候再说。」最后他挥了挥手,「回去吧,马上就要天亮了。」 最多再有两刻钟,东边就要泛白。 贺灵川自无异议。 他们忙活了一晚上,但有修为在身,又有怪事可看,也不觉得疲惫。 回到营地,天果然亮了。 队伍收拾好行囊就上路了。贺灵川和伏山越回到各自队伍,不约而同地对昨晚见闻缄口不提。 石二当家问贺灵川:「昨晚那城里有什么异象?」 「安静得很,也没怪事发生。」贺灵川摇头,「我们闯进去乱走,幻城里的人打呼噜比你们都大声。」 「没有就好,没有就好。」这一路走来惊心动魄,遇到的意外比几年加起来都多。石二当家衷心希望,后面都是坦途,波澜不惊。 商队继续上路。 道路越来越平坦,贺灵川骑在羊背上,出奇地沉默。 石二当家几次看他,发现他好像眺望远方,呆呆出神。 贺灵川满脑子都是昨晚千星城的幻景。 显然大方壶、神骨项链和浮生刀原本都为渊王所有,渊王甚至认为,贝迦猛攻渊国的主因就是大方壶。 可惜那黑匣子只开了一条小缝,并且是朝向邵坚的,他和伏山越都没看清大方壶长什么模样。 然而渊王一心想弄毁它,却办不到,只能无奈收藏,最后引祸上门。 也就是说,「没有它」很重要。 贺灵川作为后来人,当然知道大方壶交到钟胜光手中以后,也没被毁掉,而是别有用途。至今这件宝物也还在盘龙荒原,没被任何人取走。 是钟胜光当真毁不掉呢,还是拿到手后另有盘算、另作它用? 但这就与贺灵川的认知相悖。 他从鸢国前国师孙孚平那里得到的消息,是钟胜光在盘龙荒原重新成为飞地、数百万居民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才举行酬神仪式。于是弥天神赐给他大方壶,并且派出分身降临人间。 但如昨晚所见,大方壶根本就在人间,是从渊王传到钟胜光手中,后来被他带去了盘龙城。 哪个说法是真的? 结合渊王先前所言,贺灵川脑海灵光一闪,忽然想起了在盘龙城里鬼祟行事的津渡鬼崽,还有温道伦对亲生儿子的见死不救。 他甚至还想起魔巢沼泽里那个被神子吞噬殆尽的部族。 穿起这些事件的暗线,渐渐变成了明线。 换作别人只能长叹一声奈何,毕竟牵涉的人、事都已经随风而去,不可考证。 但贺灵川不一样啊, 他有人可问。 他可以回去追溯这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不过,眼下他还要面对另一个让人窒息的事实: 渊王握有大方壶、神骨、宝刀三件套,最终渊王兵败,千星城灭。 钟胜光也握有大方壶、神骨、宝刀三件套,最终钟胜光自刎,盘龙城灭。 简直是诅咒,致死率百分百。 如今,这三件套到了他贺灵川手里。 这个诅咒缠着他,要过多久才会发作? 今晚看过渊王的结局之后,他的心就瓦凉瓦凉的。 自己的命运好像被无形之手按住,被拖向未知的深渊,或者叫作既定的命运,而这三样东西就是抓手。 渊王、钟胜光为什么会失败? 毫无疑问,他们都曾面对一个不可战胜的敌人—— 贝迦。 虽说还没亲见盘龙城最后一段历史,但从妖国越来越频繁、越来越不加掩饰的插手来看,盘龙城最后的覆灭跟贝迦也脱不了干系。 连渊王和钟胜光都败了,如果入手三件套就意味着将来他也要面对同样的敌人,又该怎么办? 他会是什么下场? 是像渊王、钟胜光那样悲剧落幕呢,还是能另辟蹊径,走出自己的路? 贺灵川还有另一重疑虑: 大方壶的存在极度隐秘,可妖国当初是怎样发现它落在渊王手里,落在钟胜光手里? 它到底用什么法子来追踪这件神器的下落? 最重要的是———— 根据渊王所言,贝迦一定能找到大方壶的持有人,无论天涯海角。 壶子不在他身上,但眼下这个情形,他勉强也算壶子的—— 持有人? 贺灵川下意识按了按胸膛上的项链。 他不想横死,可是这神骨项链…它扔不掉啊! 再联想自己奇怪的命数,以及在仙灵湖水灵庙一连抽中的两支下下签,加上今晚刚刚得知的秘闻,这些事儿好像全纠缠在一起了。 接下来,他该怎么做呢? 想继续得过且过、四处游历已经不行了,谁知道神明和妖国什么时候会把目光投向他? 危机总在人不经意间到来。 知己知彼,首先要从知己做起。 他得想办法弄清大方壶的秘密。 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有什么用处,为什么连神明都在拼命寻找? 妖国是神宠之国,也是号称离神最近的国度,他在这里说不定能找到一点线索。 横竖他已经在这里了。如果注定逃不掉,早知比晚知好,早准备比晚准备好。 当然,大方壶与他的关联是个秘密,绝不容第二人知晓的秘密,他得死死捂住! 两个时辰之前。 灵虚城,墟山天宫。 天宫最高处,摘星楼内的十六缸长明灯彻夜不灭,无论何时,这里的光线都柔和明亮。 但人需要休息。 万籁俱静,连灯花都不爆一个,两个守灯使立在长明灯旁揉了好几次眼。 他们都有修为在身,但守灯期间不允许闭目调息,只能一个劲儿打呵欠,或者使用鼻吸的薄荷油来提神醒脑。 今夜好像特别漫长,有一个守灯使捱不住瞌睡虫侵扰,倚柱睡去。 看别人睡觉总是特别香,自己更熬不住。另一名守灯使打呵欠打到眼泪都出来了,正在假想一巴掌打到同伴脸上有多解气,忽然听到沙沙声响。 对于摘星楼的守灯人来说,这 动静非常熟悉,但怎会在半夜响起? 他一睁眼,见长明灯焰暴涨,而神坛上红光大作。 大殿正中的白玉台上,天书散发莹光,无风自动。 这非丝帛绸绢,而是一方白璧周维成,只在特定时候才会柔软如纸。 守灯使快步去看,原本空白无物的天书上,有红字缓缓出现: 十方交感,天罗躁动。 守灯使一个耳光打醒同伴:「神谕示下,快去呈报!「 同伴惊醒,来不得骂他,看过天书就快步奔出了摘星楼。 小半个时辰后,摘星楼下甲卫森严。 两个守灯使已经被远远遣开,大殿内只站一人。 所有长明灯忽然一暗,三寸长的纯白灯焰都被压成了豆丁大的小火苗,摇摇欲坠。 好在这景象只存在了两息不到,又恢复了正常。 纯净的白幔上映出一个庞大的身影,向大殿深处逼近,停在神坛面前。 殿内人对着它跪倒,口称帝君。 高而长的身影抬起,越过白玉台,与神坛等高。 威严的声音响起: 「天罗为何异动?」 「禀帝君,天罗星在两个时辰前大亮,一直持续了半个多时辰。现在刚进八月,按理说不该在这个时候。天罗星上一次异闪……「 「记得,不需你来提醒。」帝君问道,「我要确认,圣尊认为这一次天罗感应到的异动,来源于——」 天书上飞快出现三个大字: 大方壶。 这几个字一出现,血红中就透着浓浓的不祥。 殿内一时安静,气氛凝滞。 「这件东西不是一直在鸢国西北部?你们跟我说,它早就和整片盘龙沙漠合为一体,根本取不出来。」 要是能取,贝迦国早就取了,还用等到现在? 天书没有反应。 显然神明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才会降下神谕。 都云使道:「测得这件神器在我国出现,位置是暮光以北,杏山以东。「 妖帝这才惊讶:「竟在我国?没有测错?」 「从前都未错过。」 妖帝的声音有淡淡讥讽:「看来,还是有人能把它取出来的嘛。「 这句诘难,没人接得下。 妖帝再问:「「暮光以北,杏山以东「这范围囊括了赤鄢国南部和暮光平原。圣尊就不能再精准一点?」 第428章 满城风雨 天书上的字体隐去,又恢复为空白一片。 都云使恭恭敬敬:「监测这件神器的异动,是我等之职。「 意思是不应责难神明。 帝君一指神坛:「靠那玩意儿?」 「正是。」都云使肃然,「那也是神物。」 「派白子蕲去,明早南下尽快查明。」帝君转身往外走,声音淡漠,「夺壶杀人,一了百了。」 ¥¥¥¥¥ 孙茯苓不在家。 贺灵川在墙头,望见她的院子里同样花草芳菲,尤其几十朵硕大的绣球几乎塞满墙角,怒绽着花中不常见的蓝紫色。 从前这个小院可是什么都没有的,空荡得贼来了都想哭。 檐下的贝壳风铃叮当作响,控诉主人又无故离家。 但是贺灵川的院子里,花草依旧挺拔,缸里的鱼很有精神,一条不少。可见他离开的时候,孙茯苓会定期过来打理。 贺灵川拿出两本书就出门了,他要去文宣阁还书,顺便再找一找渊国的历史。 魔鬼藏身于细节,指不定他能再发现点什么。 自从听完渊国君臣的对话,他心中就有紧迫感,一门儿心思想着快点收集线索。 贺灵川乘车时想闭目养神,结果车夫非常健谈,开口就聊起了「东返「之事。 贺灵川才知道,他离开的这一两天里,「国君下令迁盘龙军民归国」的消息已经散播开来,街头巷尾都在热议。 有人说能回,有人说这是阴谋。 有人归心似箭,有人压根儿不想回去。 这种争论如果还有酒精的加持,到最后往往用嗓门和拳头来决定谁说得更有道理。 因此盘龙城有十几家酒肆甚至出现了少见的斗殴伤人现象,都是群情激动的产物。 他看这车夫也是四十出头,左手袖子卷起,露出胳膊上一道长疤。 这是刀疤。「你原来也是军人吧?你想不想回去?「 车夫唉了一声:「我小时候住在黄洲岛,鱼虾随便捕,树上的岛蛋随便掏。」他指了指路边的大树,「现在别说掏岛蛋了,你在这砍根树枝试试?搞不好要挨几鞭子。」 「你看城里那些小年轻,他们不想回去。」车夫又道,「他们都是从小生活在这里,以为天底下盘龙荒原最好,又听说母国贪腐成风,民生困顿,所以他们哪都不想去。」 「那你很想回去了?」 「我不敢回。「车夫摇头,「离开老家三十年了,再回去也是人生地不熟。听说母国盗匪通地,恐怕回去也没好日子过。再说了,归国路哪有那么好走,中间又要死掉多少人?」 「不是说,拔陵国要对我们开放金溪走廊?走起来应该很容易?」 「嘿,拔陵国!「车夫指着自己手上的刀疤,「我这伤就是拔陵人砍的,当时胳膊差点没了。咱们多少当兵的好孩子都死在拔陵和仙由手里?拔陵陵要是靠得住,母猪都能爬上树。」 他叹了口气:「就这事儿吧,不管最后回不回去,整个盘龙荒原都得闹腾好一阵子。」 路上经过蕴灵岛,白胖子还站在门口跟客人拉呱。 贺灵川临时下车,到他这里补充一下袖箭、药物等耗材。 白蝈收了钱以后欲言又止,贺灵川揽着他的肩膀哈哈一笑:「还惦记那事儿呢?「 「您真没听说?」白蝈叹气,「已经传得满城风雨。你看外头这架式,仿佛我们明天就要启程回去一般。」 他想占点先机,也没占上。 「那你怎么不回?「贺灵川瞥他一眼,胖子没说实话,「别拿我的店铺说事儿啊。你 可以盘给别人,也可以交别人代管,你先溜。「 生意人的手段有多灵活,他在石二和自己的管家丁作栋那里可是领教过了。区区一个店铺,能挡住白胖子回去的脚步? 白蝈哑口无言,他不是摸不准盘龙城的意图么?若是这消息最后落了空,他也撤了生意,那后头还怎么搞?没有盘龙城军护持,回国路上不知道要遇到多少劫难,谁保证自己能走过拔陵国的金溪走廊? 不过他说的「满城风雨「倒也并非虚言。贺灵川耳力灵敏,听见对面的茶馆二楼也有两桌客人议论东返之事。 果然是热度第一的重磅事件。 贺灵川拍拍白蝈肩膀:「把心收回肚子里,好好开店吧。我们肯定不会走的。」 白蝈一个激灵:「您怎么知道,您有内部消息?「 贺灵川给他一个神秘的微笑:「不可说,不可说。」 说个p啊,他从后世来的,当然知道盘龙城的人民到覆灭之前都没离开过盘龙荒原。 虽说梦境的走向可能跟历史不完全重合,但他印象里还没发生什么能改变主线的大事。 所以,这里所有人多半是走不了的。 想到这里,他心头一动。 如果西罗国果真一纸迁安令下来,盘龙军民听命东返,他们是不是就能逃脱被屠戮的最终命运? 这个念头在他脑海里像野草一样疯长,停都停不下来。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开始替这座城池和居民担忧,满心抗拒末日时刻的到来。 千星城覆亡的最后一刻,他是见证者。 那种惨烈、无望和悲壮,根本无法用言语形容其万一。 贺灵川满心不愿盘龙城蹈其复辙,毕竟这个城池给了他越来越多归属感。 重新坐上车,贺灵川还要顺路先去一趟提振署。 他又攒够了军功,这回要兑换一门枪法。 一寸长一寸强,在经历邯河大战后,他对这说法有了更深刻的认识。今后马上作战的机会必定不少,浮生刀虽好,逃不脱短兵范畴。 他看过红将军、萧茂良、洪承略甚至赵盼的枪法,羡慕不已。 提振署兑给他的枪法名字朴实无华,称作「奔雷枪术「,意即出枪如奔雷,不仅要快,还要有雷霆之威。 贺灵川的战斗经验日益丰富,深深明白「天下武功唯快不破「是个悖论。蜂鸟翅膀扇得不快吗?对人又有什么威胁,天热了大概还能给你扇扇风。 快稳准狠,快而不乏,这才是致胜的真谛。 他刚刚把枪诀记好,正要把玉简交还刘功曹,外头瞪噔噔奔进来一名卫兵问道:「哪个是贺灵川?」 「我就是。」 「红将军有令,着你立刻前去干戈厅值勤。」 有任务?贺灵川扔下玉简,就跟着传令兵走了。 干戈厅是盘龙城高层商议军机大事的地方之一,莫说等闲人难近,大风军士也只有执令牌才能进入。 贺灵川跟在传令兵后面,穿过官署往北,很快路过钟胜光的宅子。 干戈厅就建在他的宅子后头,方便本城老大第一时间召***议。 这地方一点绿植都没有,地面是青石,墙面也是青石,空荡又冰冷。说是议事厅,贺灵川感觉更像监狱,一进这个空间,立刻就有肃杀感扑面而来。 真正议事的地方有两厅,一大一小。外立面都是四四方方,砌得缝隙都被填平。 连个浅绿色的蚱蜢落在墙面上都很显眼。 并且它刚跳过来就滑到了地面上,显然屋子本身还有一层结界,不许生物在上面驻足。 院子里原本有树,看树桩还很粗,但已经被砍掉了。 有树就容易藏人,或者寇别的什么东西,毕竟这个世界的监听手段千变万化。 贺灵川一进来就发现了结界,还是好几重,如果有人强闯或者潜入,一定会触发警报。 只看这些布置,就知道能进干戈厅的议题都不简单。 传令兵到小厅门口就不再靠近:「你在这里等着。「自己转身走了。 他的任务已经结束,不能进厅。 连刮进干戈厅的风都更冰冷一些。贺灵川才站不多时,外头又进来几名大风军士兵。 而后,钟胜光、红将军出现。 红将军随手点了两人,其中一个就是贺灵川:「你们到厅内值勤。」再对其他人道,「你们在厅外把守。」 众人依令行事。 贺灵川进入小厅,这儿面积只有五十平方左右,并且绝大部分空间都被居中的大沙盘占走了,因此最多能容纳二十人。 红将军站在沙盘上操纵几下,那一盘散沙就开始堆垒形状,丘陵、高山、湖河、低谷,一一显现。 也就小半刻钟左右,沙盘完全成型。 从贺灵川角度,恰好能看见雄峻的高原和干帆一般的石林—— 沙盘上有赤帕高原,也有朱二娘的老巢鬼针石林。 红将军又戴着面具。 这回是一个鹰首面具,棕、金、红三色,制工同样精细,风格同样有点抽象。 不得不说,红将军的审美一直在线。贺灵川就很好奇,到底谁给她制作的面具? 钟胜光也站在沙盘边上,俯视缩微的盘龙城。 他的眉心有一道竖纹,这是经常皱眉的结果。 盘龙荒原指挥使,这个职位代表的责任和负担,不是一般人可以承受的。 何况贺灵川想起渊王的托付。让强大的渊国都悲愤灭亡的「祸害」,此刻就在钟胜光这里。一旦泄密,后果不堪设想。仅是这一点,他要背负的心理压力就难以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