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上醉微雨》 第一章 顾檐霂,一早起来,天色蒙蒙亮,她没有点上灯,而是摸着黑收拾房子。若是往昔,在她还酣眠时,她的娘亲顾氏,早已为她做好饭菜,然后开始一声声唤她的名字,把她唤醒。她会带着些被人搅扰了梦乡的怒气醒来,那时她身在福中不知福。 她一直不觉得自己是个好孩子,在爹娘面前她是任性刁蛮的,然而在外人面前她却柔善的像只绵羊。她是个双面人或者多面人,这让她痛苦。她有一个朋友,很好很好的朋友,可也难能窥见她内心的一二。后来,读的书多了,她也慢慢接受了一个事实,即使是最亲密的人也难以完完全全的了解。后来,她的好友出嫁了,嫁到南方富裕的小城,从此天各一方。再后来她的爹娘逼婚,她离开了家,跟着商队,跟着戏班,她漂泊了很久,最终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城镇上住了下来。那时她的年纪很轻,阅历尚浅“人心险恶”与她而言只是书中的词。 可她离家之后,独身辗转于尘世,才懂得,她的爹娘为她遮蔽了多少风雨。她曾意气风发,觉得自己无畏无惧可当面临惨淡的生活时,她才发觉自己的平庸、弱小与无助。她为了一口吃食遭人哄骗被卖到一户人家做丫鬟。 她曾气愤过,可后来倒也庆幸了,她目睹过一个年轻的女郎,那是妓馆的柳莺儿。那个原本应该无忧无虑的少女,如一颗流星在一个暗夜里永远的凋谢了。 她是个干粗活的丫头,自然是上不得厅堂,可倒也见过柳莺儿几面,有幸听过她啭黄鹂一般的歌声。她曾听到有人背地里骂柳莺儿是小贱人、是泥污里爬的脏货。可顾檐霂一直觉得柳莺儿比吴宅里那些衣冠楚楚的人都要干净,文雅。她怎会忘记,一次她提着水桶跌倒在路面上,是柳莺儿把她扶起来的,柳莺儿带着丝歉意的笑,又带着丝羞惭。柳莺儿转身走了。她不知道那丝笑容温暖了顾檐霂心里的坚冰。 柳莺儿身材纤细,生着一张清秀白皙的脸蛋,总是带着如梦一般渺远的笑容。她还未接客,大概妓馆的妈妈还没有遇到价钱出的让她满意的客人,然而这个客人总会有的。于是,柳莺儿在黄昏时分,抱着琵琶走入了吴宅,她还以为只是寻常的的唱曲。那时,顾檐霂,不应该是小荆,这是顾檐霂在吴宅的称呼,她是个粗使丫头,她要遵从主人的意愿,她要忘记自己的名字和过去。她在烧水,然后把煮沸的水一桶一桶送到各个主子房中的浴桶里。 热水在木桶里颠簸,热气烘得她衣袖都潮湿了。她很饿,想吃饭,管家婆恶狠狠的瞪她,顺手给了她一个巴掌。 “想吃饭,干完活再说”她肥胖的手里攥着一根鸡腿,她那口牙齿也随了主人的性格,尖酸冷漠的很。她塞了好几口肉,腮帮子鼓鼓囊囊。 “就是一头猪,呸,还不如猪”小荆暗骂。小荆放下盛满热水的木桶,歇了口气,她要给二少爷送热水。二少爷吴仁亮,是个典型的纨绔子弟。小荆厌恶他也怕他。吴仁亮常常对年轻的女佣人动手动脚,可是因为大少爷吴镇邪的管教,他到不敢做出什么事。 近几日,大少爷外出经商,不在吴宅,吴仁亮因没人管束,索性放开手脚。他从库房支了银两,派人给了妓馆的妈妈。那妈妈一看亮闪闪的银两,眼睛都直了,涂在指甲上的红油就好似她看钱的眼睛,都能点出火来。她干脆麻利的应承下来。 往日听曲,柳莺儿总能看到神色端正的大少爷,因为有他,她总会安心。大少爷是吴宅里唯一一个清朗的人儿。小荆也这样觉得。当柳莺儿随着吴宅的人走至她所不熟悉的地方时,她才意识到一些不对劲。 她几乎是被人推进屋子里的,屋内燃着烛火,轻盈的丝幔在微风里清摇。从暗处走来一个人,吴仁亮,他生了一张漂亮的脸,可是带着淫邪,这让他看起来比恶鬼还要可怕。 “你要做什么”柳莺儿抱紧了琵琶,这是她唯一的利刃。 “干什么,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吴仁亮狞笑了起来,好看的脸蛋扭曲了。他步步紧逼。 “老子请你到这儿来花了大价钱,你可得让我快活快活”。吴仁亮如饿狼一般向柳莺儿扑去。柳莺儿一闪,让吴仁亮扑了空。她张惶失措,跑到门口,大声的呼喊求救。可只听到身后吴仁亮阴森的笑声。 “你可跑不掉”。吴仁亮蛮横的把柳莺儿拖拽到榻上,作势要撕扯她的衣裳。柳莺儿死命的挣扎却也无济于事,她大声呼喊着,声音也斯哑了。吴仁亮狞笑着,不顾女子的抗拒。不停手里的动作。 这时屋门被人撞开了,吴仁亮一惊,从榻上跳起,差点跌倒在地。是小荆,她来送水,听到了女子的哭喊声,她认出是柳莺儿的声音。她明白二少爷的意图,她害怕,可还是提着桶撞开了门。 被惊扰了好事的吴仁亮,自然是气愤非常。 “贱货,没看本少爷有事,妈的”他给了小荆一个狠狠的耳光。 小荆低下头,手不住的颤抖,她的余光可以看到衣衫不整的柳莺儿。她有些难过。 “少爷,我来送水,这就退下了”小荆压低了声音,尽量让自己显得平静。 “少爷,大少爷他回来了,他让我传唤你去他房一趟”小荆接着说,依旧低着头,眼睛盯着自己的粗布鞋,她撒了个谎。 “大哥不是外出经商,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吴仁亮不信,可是开始整理自己的衣衫。 “要是发现你骗我,你知道后果,我会让你后悔这辈子成为人”吴仁亮用手狠狠地捏住小荆的下巴,让她昂着头看着他。 “我怎么敢骗您呢,少爷”小荆艰难的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吴仁亮走了,小荆看着他离开,立马连滚带爬的来到柳莺儿的身边。 第二章 “柳姑娘,你还好吗”小荆关切的问,她看到柳莺儿白净的脸面上有几个赫然的巴掌印,优美的脖颈有几处淤青,那是吴仁亮用手掐的。 柳莺儿点点头,她明白,眼前这个姑娘是冒了险救她的。俩人相互扶持着出了院子,沿着一条林荫小道,拐进一个僻静的场所。 “吴仁亮那个狗东西,不久就知道受骗了,他不会善罢甘休的”,小荆露出冷笑,接着说“他是个强人,却怕极了他的大哥吴镇邪”。 柳莺儿听到“吴镇邪”三个字,不由得心生惨然。她原有的美好希冀不过是一场她的独角戏,妓馆里出身的她,曾目睹了太多和她这般大的女子,被老鸨的手推到一个个男人的身边:官员、乡绅、甚至强盗…… 她还是个六七岁的小丫头时,她侍候的旑桔姑娘,一个性格刚烈的女子,旑桔用簪子刺伤了那个要玷污她清白的嫖客,后来又把金钿直直的刺入她的心脏。她是清清白白的来的,也是清清白白的走的。 “哎呦喂,这个贱人就这么死了,她奶奶的,老娘养她,花了多少银子,妈的,这次到手的银子没了,人也没了,造孽呦。”她跟着老鸨去装敛旑桔的尸首,长着一张肥脸的老鸨咒骂着。 柳莺儿看到旑桔惨白的脸颊上挂着一丝笑意,利器刺入心脏的疼痛并没有让她美丽的面容扭曲,相反那个笑意里带着一点以柳莺儿那时的年纪还不能懂的意味。待柳莺儿长大了,她才一点点参透出那个笑的意味:那个笑带着骄傲得意以及对尘世的嘲弄。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混着男人的咒骂,闯入她的耳朵,柳莺儿从往事里回过神,此刻她不像之前那样慌乱了,反而有了一丝勇气,那是旑桔姐给她的勇气。她摘下了发髻上的簪子,小心的藏在袖中。 小荆倒吸了一口冷气,“完了,吴仁亮那畜牲赶来了”。她拽着柳莺儿藏在一个假山,她顺手抄起木桶。她们屏气凝神,听着来人的声音。待来人的声音近了,小荆猛地从山石后面跳出来,一个木桶就重重砸在来人的面门,来人正是吴仁亮的跟班阎蛤蟆,阎蛤蟆被一砸顿时眼冒金星,迷迷糊糊的。小荆又用水桶补了一下,阎蛤蟆的胖身子向后一仰,昏死过去了。 两人松了口气,还未跑出多远,迎面正碰上吴仁亮,她们转身往后面跑,斜眼刘大彪,露着他脏兮兮的黄牙,眼睛闪着恶意。他领的一班人也带着不怀好意的笑容向她们逼近。 小荆不知哪来的一股劲儿,抡起木桶,向前冲。 “打死你们这群畜牲混蛋”她边骂边冲,竟打倒了几个人。可她终究是个女子,她的这次激烈反击就好似一个临死的人回光返照,就好似落入狼穴的羔羊做徒劳的挣扎。她的木桶被一个壮汉一把夺过,壮汉的力气太大,小荆腾空而起,然后重重的摔在地上。摔在地上的小荆,胸口剧痛,一股热流涌到喉头。 “噗~” 小荆吐血的声音好似风摇叶子,是那么的轻微。大汉们看着小荆都哈哈大笑起来。只有柳莺儿无限关切的看着小荆,她美丽的眼睛噙满泪水。 小荆喘着粗气,挣扎着要捡身旁的石头,斜眼刘大彪,一脚狠狠地踩在小荆的手上。他有意的用厚实的靴子底碾压了好几下,小荆能感受到自己手掌处的剧痛,她觉得压在她手下的石头嵌入了她的手掌中。 “小贱货,你敢坏我大哥的好事,活腻烦了吧”他抬开了脚,却又重重的踢在她的肚子上。小荆瞪大了眼睛,一口甜腥吐了出来。她的头无力的垂下,气息衰微。 刘大彪想再踢一脚,被吴仁亮拦下来。 “慢着,今天我的好日子,别杀人,晦气,有的是机会收拾这贱货”。吴仁亮满脸厌恶看着蜷缩在地上的小荆,就像看地上的枯萎的烂菜叶。 柳莺儿见状,故作娇媚,躬身道了个万福,缓缓开口道: “二爷,这丫头不懂事,并无坏心,我一介风尘女子能得二爷青眼,实乃三生有幸,莺儿情愿侍候您” 吴仁亮听了这软糯的话,心里舒坦不少,眉头也略微的舒展。他看着柳莺儿千娇百媚,仪态万千,心旌荡漾。 “莺儿,你早这样不就好了”吴仁亮哈哈大笑。顺势把柳莺儿搂在怀里,刘大彪等人见状,彼此笑笑,笑容里藏着下流的意味。 “大哥你有美人在怀,小弟们讨这个贱货玩玩行吗”刘大彪看着小荆,笑的更放肆了。 “大彪说的是,这贱货拿木桶砸我,差点儿把我的脑袋开瓢,让她陪小弟们快活快活”阎蛤蟆用手护着脑袋,啐了口唾沫。 “哈哈,二位兄弟,这贱货脏兮兮的,怕污了二位兄弟的眼,这样,弟兄们去醉春苑,费用我包了”吴仁亮笑呵呵的,他看到怀中柳莺儿紧抿的嘴唇,以及眼中闪过的杀意。 “哈哈,大哥的美意小弟领了,这贱货洗干净了一样受用”刘大彪笑着,脸上的横肉因为兴奋而抽搐。 “那就随弟兄们的心意”吴仁亮哈哈大笑。柳莺儿听到那群壮汉就像饿狼一样,发出吼声,那是猛兽可以捕杀猎物的欢愉。她没有犹豫,她紧紧的握着藏好的簪子,狠狠地刺在吴仁亮的胸口。 “去死吧,你这个畜牲”柳莺儿俏丽的脸因为愤怒变得狰狞。 “你们放了她”她高声呼喊,那群汉子不为所动。 “不然我杀了你们大哥”她又把簪子用力的刺下去。 “你这贱人,亏我为你花银子”吴仁亮恶狠狠的瞪着柳莺儿。 “弟兄们,别听着贱货的,把那丫头往死里糟践,就在这里,让着柳姑娘好好看看”。刘大彪阎蛤蟆看出事态的变化,他们让手底下的兄弟继续,俩人则飞奔而至,在吴仁亮不远处停下。他们不再敢靠近,因为柳莺儿的簪子正直直的刺在吴仁亮的身上。 吴仁亮的眼睛瞪着,可脸上带着狞笑。 “你们这群畜牲,住手”柳莺儿的眼睛瞪红了。 “我杀了你,我要杀了你”柳莺儿怒吼着,她用手使劲的把簪子刺入吴仁亮身体更深的地方。吴仁亮用力挣开,簪子并未刺及他要害,疼痛刺激了他,他发起狠把柳莺儿重重的掷在地上。柳莺儿被摔得眼冒金星。 “贱人,你还嫩了点”吴仁亮俯下身子,似笑非笑用手指勾勒柳莺儿的脸。 “呸”柳莺儿啐了他一口吐沫,随即又笑了。不知怎的吴仁亮看着柳莺儿的笑意后脊背发冷。他的腹部穿来剧痛,他低头一看,柳莺儿手中的金钿狠狠地捅在了他的肚子上。 “这下,你一定得死了”柳莺儿笑着看着他。“可惜了我的好金钿,沾了你这种烂人的血”柳莺儿竟放声大笑。 “贱人”吴仁亮双手掐住柳莺儿的脖子,柳莺儿挣扎了几下断绝了气息,死了。 小荆瞪红了眼睛,她拼命的挣扎,却徒劳无益。她抬着头望着深蓝色天幕,天上有几颗明星,她流泪了,为着柳莺儿,也为她自己。 她看到吴仁亮踉踉跄跄,满脸杀气,朝她走来。她觉得自己在劫难逃。 这时高处穿传来清朗的男子的声音, “你们一群大男人欺负一个姑娘,可非英雄所为” 院中人只闻得声却不见人。 “嗖~嗖~嗖”几块飞石准而狠的击在了几个大汉的脸上,几个大汉的的脸霎时绽开了血花。 “哎呦”被击中的大汉,捂着脸,倒在地上打滚,以减轻痛楚。 “谁,快出来,故弄玄虚”刘大彪高声喊。他依旧不见人。 “竟是两个姑娘”那人依旧不露面,声音却带着一丝寒意。 “嗖~嗖~嗖”数个飞镖闪电一般次第飞出,个个正中几个人的咽喉,那几个人当时毙命。 吴仁亮,恶狠狠的说了句“晦气,我们撤”他的伤势很重,急需救治。几人退去了。喧嚷的院子静了下来,风吹树叶遮掩不了一个女子痛苦的呜咽。小荆艰难起身想要去看看柳莺儿,她挣扎了几次,缓缓起身,好似醉酒的人,晃晃悠悠的向前走。 一双手搭在她的胳臂,一丝山林里药草的香气似有若无飘荡在空中。 第三章 “多谢”小荆吃力的说了一句,她并没有再留意搀扶她的人,而是一步步移到柳莺儿身边。 柳莺儿已经死了多时,她平日里灵动的眼睛微微睁着,若天幕上渺远的星。小荆用手抚上她的双眸,替她合上了眼。 小荆挨了不少的打,早已体力尽失,所以没有拒绝来人的帮助。她低着头跟在来人的身后,她看到脚下的路由青石板路变为了泥巴路再变为了蜿蜒曲折的山路。周边的事物由镇上高低错落的房屋变为了茂密的林地又变为了嶙峋的山石。喧嚣的集市人声由啾啾的鸟鸣和叮咚山泉声代替了。眼前的那个人背着柳莺儿的尸首,一路上默默不语,小荆并不打算开口问他,而那个人似乎也没有开口的意图。 两个人不知行走了多久,天色放亮了。 “就在这儿吧,这里是个山明水秀的所在”那个人把背上的柳莺儿放在一个空阔的地上。果真是个景色宜人的处所,小荆在镇上当了几年丫鬟,去的最远的地方,也不过是一次为取给老爷太太做衣服的绸缎布料跟着李嬷嬷所到的镇南杂货铺。此外她一直在吴宅的柴房转悠,同无穷无尽的木头打交道。小荆嗅着山风携带的青草香,昏昏沉沉的脑子才变得轻盈了一些。 那个人不知从何处找了个铁锹,埋头在一处掘土,他体型瘦削,可却很有力量。 小荆用从自己衣裳扯下来的布料沾了山泉水给柳莺儿擦拭身体。那只唱歌的黄莺住了声,只留下空山谷里的枯枝。 “柳姑娘,你会怨恨我吗”小荆望着永远堕入虚无的柳莺儿,她陷入了沉思。 “若我不闯进去,你也许不会死,可你的清白若被吴仁亮玷污,你会怎样做呢?这会是你接客生涯里的开端吗,还是结束”小荆涨的发酸的眼睛,以及一路上抑制的悲恸,爆发了。 “你是……那样的……年轻,你是那样……的年……轻”小荆抽抽噎噎的说出这两句。她用自己的衣袖擦擦泪水,缓缓起身,她打算为柳莺儿采些花。桃李浓稠,野芳繁杂,或大或小的花瓣似雪花,纷纷扬扬了落在了柳莺儿静卧的身上。 “她很美”那个人开口道。 小荆点点头。柳莺儿是一枝清雅的茉莉。 “可女子的美需要人呵护,不然美就会化作剑锋朝里的利器,让女子体无完肤,走向覆灭;美会化作毒药,让女子碎骨殒身”那个人用铁锹向坑里填土,泥土有聚有散,落在柳莺儿的身上。他的语气带着丝嘲弄。在他身边的小荆,用手捧着土,洒在柳莺儿的周遭。 “你说的对,可一个人长得美不是错误,错的是那些觊觎美的人”小荆的心好似灌了铅,她的思绪好似困缚在泥里的鱼,再也游不出去了。她的语气带着苦涩。 “我们无可奈何,无可奈何”小荆闭上了眼睛。 “你有什么打算”那个人开口,柳莺儿的尸首掩埋好了,一方小小的土丘,立着一块不大不小的木板,上面刻着柳莺儿的名字。 “我打算回家了,我好些年没回去了”小荆站起身来,用手拍拍沾在两膝上的土。这时她才得以正视那个人的脸。 此人,生有一对星眸,颇为澄澈,眉宇间竟带着一丝孩子气。若不是昨日,小荆见识到他的杀伐果断,今日得见此人定会把他看作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年郎。 “还未请教恩公尊姓大名”小荆拱手施礼。 “我算不得恩公,若我能到的早一些,救下你们姐妹二人,教训那群狼人,方才勉强的担得起姑娘的一句谢”那个人赶忙还礼。 “恩公哪里讲话,若不是恩公及时出手,我怕早已被那群恶人欺侮死了,又怎能为柳姑娘安葬”小荆说的很是恳切。 那人见小荆情真意切,心想自己若再推脱,就显太忸怩了。于是拱手,报上自己名姓: “在下燕飞白,江湖一浪子。” 说罢他从怀中取出一锭银子,他微微笑着: “姑娘,这是纹银十两,就用作你回家的盘缠” “燕大哥,贱女不才,但这份恩情,我生当衔环,死当结草定会报答。”小荆拜谢,二人就此别过。 日头升高,顾檐霂把做好的饭食端上桌。院子里,几只鸡在草丛里觅食。昔日所种的花草早已葬身在这几只鸡的腹中。几年时光,过去的家再也回不去了。 顾氏为着女儿出走又急又气竟生了急病去了,起先她只觉得是顾檐霂耍小性。一连日子下来,眼看婚期一天天的近了,女儿仍不见踪影,她才急了。四处托人找,就是没有音信。无奈,她与丈夫商量,厚着脸皮把彩礼退了。二人觍着脸给男方家里人赔不是,最后原本关系不错的两家人就互不往来了。 顾氏死后,顾瀚文也就是顾檐霂的爹,经媒人搭线便续弦了,娶了一个体格健壮的女人,那女人很快地就给顾家添了一双儿女。顾老太爷和顾老太太自是喜不自胜,顾瀚文因新做了父亲,再加上几年寻女未果,他对顾檐霂的挂念也淡了。只是在除夕,中秋以及给亡妻扫墓的时候,他才会想起他的那个漂泊在外的不肖女。 顾檐霂,听到厢房有了动静,知道是父亲同继母起床了。正房居住的顾老太爷和顾老太太还未有动静,想必还睡。她背好收拾的行囊,把写好的书信用碗压在饭桌上,轻轻踱步至厢房门口。轻声道“爹,饭菜做好,放在桌上了,你和二娘到时候就吃吧。” “霂儿,真是长大了”顾瀚文的声音从屋里传来。 “你忙着去吧” “是”顾檐霂低低地应了一声,随即双膝跪地,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 她走了,又一次离开那个称之为家的地方。她挑了一条人少的小路,沿着山路上山,她来到母亲顾氏的墓前。 “娘亲,不肖女顾檐霂特来拜别”顾檐霂深深叩首。她取了一抔母亲的墓上土,放入一个锦囊,接着把锦囊收入怀中放好。 顾檐霂在刚到家时,周遭人的风言风语她听了不少。最难听的是她听到几个婆子议论: “顾家这大丫头肯定是跟野男人跑了,结果人家把她踹了,所以她灰溜溜的家来了” “这丫头,辞了刘家大公子的婚事,定是她身子不干净了,没脸与人成亲” “这丫头带着邪气,压着顾家,你瞧她一走,顾家就去进一个能生养的女子,添了一对白胖儿女” 诸如此类云云。 到了家,顾檐霂看到的是顾老太爷对她满是嫌弃的眼神。继母对她很客气友善,可心思细腻的她能注意到继母的不悦。她与父亲顾瀚文并不亲近,她觉得母亲辞世后,那个名叫“家”的字离她而去了。她想哄家人开心,那就随便找个人嫁了吧,像她这般大的女子已经是几个孩子的娘了。可是她的心在挣扎,她不愿意,她不能为了哄自己家人开心而搭上另一家人,毕竟别人家是想过安乐日子的,而她没有能力。更何况,她的家人很开心,她远远看着其乐融融的六口人,她有些心酸。“那就走吧,别打扰他们,你本不该回来”。顾檐霂笑笑,却赌气似的用衣袖使劲蹭了蹭眼睛。 她翻过一座山,当她置身山腰处,看着远处的迤逦景色,她长啸几声,这些日子的郁闷随着自己的声音消散在山谷。她打算去个繁华的城谋个差事。从今天起,她是一个人了,她自由了,但她又要开始养活自己了。 第四章 顾檐霂喜欢人少的地方,如果可以,她想在一个不算高的山上,搭一座不算大的房子,开垦一块不大不小的土地,种上不多不少的菜蔬瓜果,自给自足。可现实不会允许她这样做,原因很简单,她连填饱肚子的钱都没有,又怎能去考虑吃喝之外的事呢? 京城不愧是京城,人烟阜盛,市列珠玑,户盈罗绮,往来车马络绎不绝。随便一条小巷,各色商品让人应接不暇,叫卖之声此起彼伏。 若顾檐霂只是路过或来此赏玩,她的兴致也许会更高。眼下,她要在鳞次栉比的店铺里找一个活计,然后安顿下来。所以她的心思更沉重一点。有时跟着陌生人打交道要远远好过同自己的熟人打交道,来到陌生的地方,一个人也许可以放心的抛掉自己的过去,然后向前看。想到此,顾檐霂有了丝期待。 踏音阁,玉肌花貌的女子们轻歌曼舞,仙乐风飘处处闻。男子们有温香软玉在怀,或是把酒言欢,或是春宵一度。这里,唯有一个男子与周遭纵情声色的人们格格不入。男子的眉头微蹙,孩子气的脸,带着一丝杀意,这杀意只有江湖中人方可觉得出。 一个身段婀娜,风情万千的女子,来到他身边,一双纤纤素手环在男子的肩头。女子俯下身子,在男子耳边,吐气如兰。 “公子,为何独自饮酒,是这踏音阁的女子不美,歌声不甜还是身子不软”女子说着,就势倒在男子的怀中。两人四目相对,女子的眼睛里带着勾人的火焰,丰润的红唇包裹着贝齿,丁香小舌在其间试探,匍匐着要吞吃它的猎物。 “你是个美人,可你的美让人觉得危险”男子开口,他的星眸澄澈如冰,眼波一转,微微一笑,酒窝若隐若现。 “可,总有一大把的男人不惜重金也要与我有一宵之聚”女子斟满酒,把酒杯送至男子的唇边。 男子轻笑。 “阳魅,你依旧是老样子,一点也没变”男子轻轻一推怀中女子,女子一歪身子便坐在旁边的榻上。阳魅用手支着脑袋,也笑了。 “燕飞白,我以为你死到外边了,还知道回来”。阳魅用她白皙的手轻敲桌案。 “我回来是要杀一个人,”燕飞白环顾四周,然后压低声音道。 “杀谁?”阳魅漫不经心的神情收敛了,她的神色庄重了起来。 燕飞白没言语,而是用手指沾着酒水,在桌案上写下一个人的名字,待名字写完,水迹也消失殆尽。 “我走了,这是酒钱”燕飞白把一锭银子放在酒壶边。他转身要走。 “你这就要走你不去看看妈妈”阳魅站起身。 “看她看她怎么笑意盈盈的的做皮肉生意”燕飞白微微侧身。阳魅能够想象的到燕飞白的咬牙切齿。 燕飞白是踏音阁的少主人,他的母亲曾是红极一时的头牌姑娘绮华,现在是统领踏音阁姑娘的妈妈。 阳魅在还没到踏音阁时,听人说踏音阁的妈妈有个儿子,听说是跟一个江湖人士生育的。在她被卖到踏音阁后,她见过燕飞白几面,一个从小长在女人堆里的男子,一个在荒淫靡丽的幻境长大的男子,阳魅竟看到了他有一丝孩子般的率直可爱。 燕飞白,不大的时候,绮华害怕他沾染了店里的不好习气,便托燕飞白生父燕君山的朋友教她儿子习武。当到了燕飞白回家的日子,绮华就会让姑娘们停止接客,对外称是休整,实则是向儿子隐瞒她所做的皮肉生意。 燕飞白很有灵气,对习武很是痴迷。欧阳殳曾是武林之中享有声誉的侠士。正所谓名师出高徒,燕飞白凭着自己的勤学苦练以及欧阳殳的悉心调教,练成了一身容百家之长,又有新格的武功。燕飞白更为中意的是欧阳殳所传授给他的游龙飙飞雪,这是飞檐走壁轻功。燕飞白趁自己师父午休,自己也想试试自己的轻功本领,便偷偷下山了。前些日子专心于练功,很久没回家,这次他回去了。 然而也就撞见了,他从未想到的事。他走的屋顶,到了踏音阁。他看着屋顶上有几个人零零散散的趴着,嘴里振振有词。 “妈的,天天看人家快活,自己只能眼馋,妈的,下个月,就算天天白水馒头也要找个女人好好玩玩。”那个人看着正起劲,再加上燕飞白的脚步轻,因此那个人并未发现。 “朋友,你在此做甚”燕飞白用手轻拍。那人被一拍,竟跳了起来。 “嘿嘿,小兄弟,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那个人面红耳赤,用衣袖遮着脸,灰溜溜的跑了。 “哎……”燕飞白想唤那个人,又怕声音一大会惊扰了屋里听曲喝茶的客人。他印象里,踏音阁所做的生意无非是女子弹琴,吟诗作赋和跳舞。他曾信誓旦旦的跟几个街头流氓争辩过,自己母亲所经营的生意是正经生意,绝非是下等妓院的污糟皮肉生意。为此,他同很多人打过架,因为他习武,那些人被他打的跪地求饶。他的武功替他掩盖了真相,他也一如既往的相信着母亲。 透过瓦片大小的空间,他看到两具身体,一白一黑。女子半闭着眼睛,脸上的表情看不出怎么样,那具黑色身体在她身上耸动。女子是阳魅,她呻吟着,好似享受,又好似忍受折磨,她睁开了眼睛,眼睛刚好对着那方小小的夜空。她知道,每当接客,屋顶上总会有脚步声,抬头的时候,也总能看到一双双燃着欲望的眼睛,就像钩子一样。不过,这次她看到了一双不同的眼睛,那是一双澄澈如处子的眼睛,只是这眼睛里此刻带着怒火。她微微愣神,她认出了眼睛的主人是谁。 “是他”她轻轻的说了一声,双腿便紧紧的环在男人的身体上,她好似化作置身于波涛汹涌的海浪上的一条小船。若非要把男子比作擎天的高树,那她阳魅也一定是让树摧折的的飓风;若把男子比作高山,那她阳魅也一定做让山崩地裂的激流。阳魅笑了,笑里带着嘲弄与不屑以及一丝骄傲。 燕飞白只觉得口干舌燥,他的拳头捏的咯吱作响,他把瓦片复了位。他离开了屋顶,脚步好似雪花飘落在细草,轻不可闻。 阳魅的那方小小天空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瓦的灰。 燕飞白走了。临走的时候,他看到了母亲绮华。 “她看上去高兴,又好似不高兴”燕飞白心想,绮华正在同几位客人说笑,她还不知道自己儿子回来过。 他回到山上,欧阳殳正就着青灯一盏,抚琴。 “师父,我回来了” 欧阳殳并不回答,闭着眼睛抚琴。原本平静如山的琴声忽的变得急切,好似骇浪滔天,又似厮杀搏斗的千军万马。琴身之中飞出细如发丝的银针,在清冷的夜色中泛着冷意。燕飞白腾身一跃,拔出腰间的佩剑,剑气萧然,映着少年俊朗的的眉宇。云无心以出岫,两把短剑好似被赋予了生命与灵气,银针毫无可趁之机,皆被剑仞斩断,纷纷坠落,如天上撒下的霰。少年收了招式,万籁俱寂,唯见天边皎月。 “飞白,你大了,为师老了,你走吧”欧阳殳吹熄了灯火,他的身影隐在黑暗里。 “师父,这……”燕飞白急忙向前,可欧阳殳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 “飞白,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你去吧,去江湖,那里更深更广,千万切记不要凭着武功与人争强斗狠,若我发现你行为不端,我定会清理门户”欧阳殳所使得是千里传声之术。此刻他早已置身在在千里之外的一苍舟。 “徒儿谨记师父教诲”燕飞白叩首。小小院落只有一人,一书,一琴和翠竹万千。 第五章 醉仙居以它清雅的装潢,以及色香味具佳的菜品,在京城各大酒楼,独占魁首。最早的店掌柜原是个跑江湖的人,走的路多,见得人多,吃的菜也多。年纪大了,他便用数年积攒的银两,置办了这个店铺。至今醉仙居已走过数十年风雨,历经两代人。摆开八仙桌,迎接四方客。醉仙楼里三教九流的人都有,俨然若尘世的缩影。说书的人常在醉仙居不起眼的角落里,点上一壶茶,配着什锦点心,坐一天,眯着眼,不动声色的观瞧这众生众像。因为,在这儿——京城最繁华的大街上,最鼎盛的酒楼里,发生什么都不奇怪。同样,见的怪人怪事,听的怪言怪语多了之后,人们的容易变得淡漠,也难得体味喜怒哀乐了。 一个男子,在靠窗的桌子坐着,酒杯在因常年习武而结着茧子手中微微晃动,清而冽的酒液缓缓送入他的口中。他很紧张,尽管他有很高的武功,可他仍旧有些紧张。他不应该喝酒的,尤其是在杀一个人之前。 他用手微微的抬了一下斗笠,看了一下外面的情形。数个骑马的官差,正粗暴的驱赶街道上的小商贩。待人群散尽,他遥遥的听着马挂銮铃的声响。 “恶狼游街了。” 有人说了一句,声音不大,却刚刚落入男子的耳朵。男子嘴角露出一丝笑。他抬眼瞧瞧说话人,那人正背对着他,给别桌的客人倒水。看样子是店里的小伙计。他觉得那个小伙计的背影有点熟悉。 “妈的,这排场赶上皇帝了”一个体态臃肿的客人,呷着酒,嘟嘟囔囔的说。 “可不,人家的闺女可是受宠的西宫娘娘,真是父凭女贵”胖客人的邻桌,一个长着山羊胡的老先生,一脸讥讽。 “老子混,儿子更混,家里有女娃的可看好了,别让国舅爷瞧见了”一个袒胸露乳的汉子,嚷嚷着。 “我认识他家的一个花匠,那花匠说,晚上那个花园子里能听到女人哭” “女人什么女人”不知怎的,一些事扯到女子,总能激发出人的特别的兴趣。 “国舅爷霸占的良家女子,数也数不清,一些节烈的女子受辱后不是投井就是自缢,那哭声怕是女子的冤魂叫苦。” “这鬼神之说信则有不信则无,不过吴氏父子的确做了很多恶事”一个人接茬道。 “那怎么没人治他,这京城是天子脚下,这人怎么如此嚣张跋扈”小伙计转过身来,给别桌的客人续上水,不解地问。 “小兄弟,你刚来不知道,这国丈国舅父子俩的恶行,哪人不恨,一些大臣联合写奏章给皇帝,这朝中一些势利小人趋炎附势,硬生生的把奏章扣下,转而到了国丈吴景桧的手里,那些上书的大臣不是被满门抄斩,就是流放。久而久之,这朝中无有敢进言的人了,父子二人更是横行无忌”众人听了,皆都沉默,摇头,叹息。 顾檐霂听了,只觉得胸口发闷。 “这忠奸不辨的皇帝也该死”她脱口而出这一句。 “嘘”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头子把手指放在唇边,示意让顾檐霂噤声。 顾檐霂点点头。她知道,自己在内的这群小老百姓除了嘴上埋怨,发发心里仇恨,便没了任何作为。 “你这孩子,这话要是让别有用心的人听见,你吃饭的家伙可就保不住了”老人用手指指了指顾檐霂的脑袋。 帝制社会里,老百姓与皇帝之间像极了赌博。赌场里,你押中了,也许就能赢了银子,你若押不中,甚至会赔了性命。然而,在赌场里你或许还有选择的权利。然而百姓对于皇帝却难有选择的机会:若皇帝勤政恤民,那么政通人和,百姓安乐,社会富足;若皇帝昏聩,那么朝纲不振,社会不宁,百姓怨声载道。 男子这才可以确定,小伙计是二年前他所救的小姑娘。他的记忆力一向不错,尽管此刻的顾檐霂是个女扮男装的小伙计,燕飞白还是能认出她来。顾檐霂没有凹凸有致的玲珑曲线,略显宽松的衣服让她的身子显得格外瘦弱,若燕飞白之前没见过她,他一定会把顾檐霂看作男子。 他不动声色,仍旧饮酒。 楼下,车马喧喧。 “小二,结账”他从怀中拿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 “客官,酒菜共是七两四钱,您付了十两,小的这就给您找零”顾檐霂恭谨的说。 男子摆摆手,示意不需要。他三座并作两步下了楼。还未等顾檐霂把酒菜收走,只听的楼下人声鼎沸。 “抓刺客——抓刺客——” 众人围拢在栏杆处,向下张望。只见一个黑衣男子,傲然立在街心。冷眼瞧着乱作一团的车马。 吴景桧正在轿中,与自己的美妾调笑,徐徐行进的轿子倏地停了,差点把他颠出去。 “混账东西,怎么了”他探出身子,想要呵斥轿夫,却发现轿夫都在咧着嘴在地上打滚。 吴景桧脖子一凉。 “国丈,别来无恙”燕飞白的剑紧紧靠在吴景桧的脖颈。 “你……你是谁”吴景桧喘着粗气。 “一个向你索命的厉鬼”燕飞白说着,手一使劲,短剑割下吴景桧的头颅。 兵卒们只是手持兵刃,却不敢靠近,刚才他们已经见识了燕飞白的厉害。京城里一等一的侍卫,在燕飞白面前,陡然失了威风。 他的短剑出招极快,狂飙突进,所向披靡。可他并没有伤这些人的性命,只是将他们打倒在地,若他想,他完全可以把那些人收作自己的剑下鬼。 吴景桧的头颅滚落在地,面目狰狞,满是惊恐。燕飞白,跨上一匹马,打马如飞,直奔墨凉河。 醉仙居楼上的人,惊诧不已,可他们确认了吴景桧已死,又各自面露喜色。 顾檐霂目睹了全过程,她发觉自己的腿有些软。 “是他,燕飞白”她心中暗自想着,不由握紧了拳头。 “多行不义必自毙,苍天饶过谁”私塾先生摇摇脑袋。 “只怕,京城这一阵子不会安宁了”不知是谁说了一句。顾檐霂才发现,原本晴朗的天色已然乌云密布,山雨欲来风满楼。 她有些担心燕飞白。 第六章 顾檐霂确信燕飞白将会销声匿迹一阵子。吴景桧遇刺身亡不久后,他的皇帝女婿下令进行全城搜捕。然而,吴景桧的随行人马并没有见过刺客的面容,甚至连刺客出手的招式都不清楚,只知道刺客的兵刃是一双短剑,其身姿灵巧如燕。可是这些线索并不容易判断出刺客的来路,所以全城搜捕好像是演给皇帝和贵妃的戏。 醉仙居里三三俩俩的官差,围拢在一起,一个个面露难色。樽中美酒好似毒药,盘中佳肴好似腐物,他们只是呆呆的望着,并不动筷。顾檐霂端着酒壶在旁边侍候,留心他们的谈话。她很高兴,燕飞白是安全的。 起于江湖的风波,只是朝堂之大变的一个引子。迅猛的风雨即将而来。 吴景桧一死,朝廷的权臣集团的中心随之崩塌。吴贵妃并没有武后的权谋,她只是以色事君的脂粉女子,天下绝色女子千千万,她也只是暂时得了皇帝青眼。这一点,她比谁都清楚,在宫中生活,帝王的宠爱是靠不住的。吴景桧遇刺身亡,她作为女儿是难过的,毕竟那是她的父亲,可她又有一丝轻松,来自父权和皇权的两重压迫,已经颓塌了一半,如此说来她甚至有点感谢那个刺客。 皇帝,这个她永远不能称之为爱人的男子,却爆发了震怒,因为他觉得自己的威严受到人的挑衅。在吴贵妃的眼里,这个享尽世间最尊贵的荣耀的男人,这个被世间尊为天子的男人,却有时比一个无知的顽童还要幼稚。 她比皇帝的年岁小很多,她是宫中妃嫔中最年轻的一位,也是生得最美的一位。春从春游夜专夜,吴景桧算准了自己女儿会得宠,却完完全全没有想到自己的女儿无意争宠,甚至也无意再为他的官途去做任何努力了。 生在吴家,行走街上,她自然知道自己的父亲兄长做了什么恶。她早已料得了他们的结局——走向覆灭。她与自己的父兄是有血缘关系的陌路行人,这是外人所不知道的。她的枕边人皇帝也是不知道的,他只知道,若他宠爱一个女人,那就给那个女子最丰厚的赏赐。裙带关系虽然上不得台面,可有时就能有扭转乾坤的能力。吴景桧由朝中四品大员摇身变为国丈。姊妹弟兄皆列土,可怜光彩生门户。她看着喜笑颜开的父亲、兄长只觉得浑身一阵阵发冷。她纯朴的乳母死去后,这个世上她便再也没有亲人了。她不打算孕育一个孩子,宫中太过阴寒,这份寒冷与无边的恶意由她一人承受便是。 皇帝来时,她便卖着笑,尽显风情,可她心里很鄙夷这样的自己,心境也竟一次次阴郁起来。 瑄和太子因为吴氏父子在朝中为祸,他对吴贵妃有一种厌恶愤恨。因为吴氏父子横行无忌的资本,全来自父皇对吴沧渺这个女子的宠爱。可他在宫中见到吴贵妃本人之后,他才觉得自己对她好像存有一丝误解。她不是他所想的那种妖媚风骚的女子,相反他竟从她身上看到一丝清寒的意味。 “她并不快活”一次宴席,瑄和太子饮酒时,似无意却又有意一般,瞥见了吴贵妃脸上所流露的忧郁。那丝忧郁藏在她如明珠一般的眼睛里,如寒潭一般凝滞的眼波里。 “可父皇觉察不了她的忧郁,因为他只顾自己的快活”豫章太子把目光移在满面红光的皇帝身上。 那次宴席散了之后,瑄和太子与几个侍从,在宫中花苑散步。月明欲素花含烟,月色当好。他来到一株梨树下。月光如醍醐,均匀散播在梨树的枝叶。豫章太子想到了春日里那满树似雪的梨花,以及树下那个逗猫的女子。 “大肥,你别乱跑了”女子轻轻的抚摸肥猫的身体,猫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很是亲昵的蹭着女子的手。瑄和太子不养猫,可也能看出那只肥猫是寻常百姓所养的猫,其品相并非名贵品种。 那只猫很亲人,也不怕人,它摇摆着毛茸茸的尾巴,竟凑到了太子身边。鬼使神差一般,他竟俯下身轻轻触碰了肥猫的身体。 “它不怕人,一点儿也不怕”女子的声音就像琉璃。 两人目光相对,一阵微风吹来,沾着细雨的梨花飘落,刚好停在女子的发髻。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瑄和太子心中闪过这样一句。 吴沧渺看到的是一位与她年纪相仿的俊朗男子,他的眼波让她想到冬日的阳光。 俩人并未开口,只听到有呼唤的声音。 “贵妃娘娘,贵妃娘娘”小宫女随声而至。小宫女见到瑄和太子,立马下拜。 “参见太子殿下” 微风一起,吹走了吴沧渺发髻上的那朵梨花。 “见过贵妃”瑄和太子施礼,走了。他看到女子眼睛里所流露的错愕,以及一丝苍凉。太子那时知晓了吴贵妃。 隐隐歌声处处随,梨花早已凋谢与泥土相融。 后来,好多忠良死在了吴景桧的手里。瑄和太子偶然会碰到吴贵妃,那时的他会看到吴贵妃眼中流露的忧郁更深了几重。 “她同她的父兄不同”太子认定,因为眼睛是不会骗人的。 又是一个春天,桃李浓稠,梨花似雪。吴贵妃孤身一人,衣着素雅。她屏退了身边的侍女,独自一人拿着花锄,来葬大肥。那只猫寿终正寝,安安稳稳的死在了它朋友的怀中。她唯一的贴心伴侣没有了。梨花树下,她在那方小小的坟堆旁,哭泣,先是隐忍着,而后声嘶力竭。她哭的不止是大肥,还有她自己。 瑄和太子遇到了哭的眼睛红肿的吴贵妃。他的心有一丝抽痛,那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子的怜惜。 “她享有帝王的宠爱,万千的荣耀,可她不快乐”太子想。 吴贵妃神情恍惚,她竟没有看到伫立良久的太子。她觉得活着已没有意义,可她又不想走的决绝。她似乎等待着什么,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你为什么哭”太子开口,省却了一切称谓,单单用了“你”一个字。 吴沧渺停下脚步,立住身。 “为伤心的事”她缓缓开口。 “你一直都不快活,你的眼睛能说出来”瑄和太子一直看着吴沧渺。那是一个男人注视一个女子。 “我有何不悦,我拥有世间女子所渴望拥有的一切”吴沧渺缓步向前走着,她不打算停下来。 “可你也失掉了平凡女子所享有的一切。”瑄和看着停住脚步的女子,接着说: “你所想要的东西不过一荤一素,是寻常人家的安乐,可你嫁入帝王家,而宫门深似海。所以你一直不快活” “你既已知道,又何必问我”女子的声音有丝颤抖,然而,她感觉聚拢在心中的乌云,有了丝缝隙,多多少少可以透些阳光。 两个人都忘却了自己的身份。一个太子,一个贵妃。 梨花落尽,枯萎的花,三三两两聚拢在假山石旁,或散落在碧波荡漾的池中。 “喵~,喵~”小奶猫的叫声,让肃穆庄严的宫城变得亲切柔和了不少。 “它在哪儿”吴贵妃难得的脸上浮现了笑意,那不是陪王伴驾所装作的笑容,而是发自内心的喜悦。她四处搜寻,却不见小猫的影子。 “你们不用跟过来,人太多它会害怕”吴贵妃嘱咐侍从原地等着,自己则循着声音去找。 “小乖乖,你在哪儿”她呼唤的声音轻柔的好似飘荡在空中的云。小猫的声音止住了转而是沉稳有力的脚步声。 那日,瑄和太子目送吴贵妃离去后,自己漫步,发现了梨树下所挖掘的新土的痕迹。又联想了吴贵妃红肿的眼睛,他多多少少明白其中缘由。 他寻了一只与大肥花色相仿的猫。 “是你”吴沧渺有些惊讶。 “是它”瑄和太子笑笑,用手抚了抚怀里的小猫。他俯下身子,把猫放在地上。 “它不怕人,一点也不”他笑着望着吴沧渺。 小奶猫的眼睛如玉一般温和,张着小嘴,露出粉红的小舌头。 “它和大肥很像”吴沧渺也蹲下身来,华丽的衣裙沾了泥土,她不在乎。小猫来到她的面前,吴沧渺伸出一只手指,轻轻摩挲小猫的脑袋。呼噜呼噜,吴沧渺想到午后的紫藤花架。 “你与它很投缘”瑄和太子轻声说,微风轻摇宫苑里的花枝,游云散尽,天空湛蓝。 “你……”吴贵妃想说些什么,而瑄和太子不知何时走了。吴贵妃脸上有了丝红晕,心里潮丝丝的。她很快意识到自己不该这样,她望着远去的人的身影,叹了口气。 吴贵妃的身边多了只小猫。 宫中举办宴会时,吴贵妃总会时不时的留心瑄和太子。看他与人谈笑风生,把酒论苍生。她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瑄和已然走进了她内心的深处。每天看一看他,听听他的声音她便已经满足了。 后来皇帝同皇后要为太子选妃。那个晚上,她为皇帝烹茶,茶香氤氲,满室幽香。 “梓童,你觉得太子要寻什么样的女子”皇帝笑呵呵的说。 沸水飞溅到了吴贵妃的手上,她没觉出疼痛,她只觉得胸口有些闷。她忘却了太子也要娶妻这回事。她定定心神,笑着回答: “太子龙章凤质,定会寻得一位才貌双全的女子” 那一日她彻夜未眠。 第七章 大肥的小小坟堆周围植满了各色菊花。在清寒的秋日,百花凋尽之时,那里总是另一番锦绣。秋日的肃杀寥落就像年老昏聩的皇帝与他身边的妃嫔已然要堕入暮年,而那绚烂的黄花就像正值青春嘉年的吴贵妃。老皇帝并没有因为他的身份地位学识而变得多么高雅,他年老后所贪恋的也不过是青春女子的躯体。 瑄和太子对其父皇的感情是复杂的,皇家很难有寻常人家的儿女亲情。他对其父亲有尊重崇敬却又有一丝忌惮。父不知子,子不知父,所有的情感都隐藏在幽暗的胸腔。 钦帝在他的老年,一点点的败光了他年富力强时的声望。一个人在与死亡靠拢的路上,不是升华为圣者就是堕落为恶魔。钦帝属于后者,他贪恋美色与酒,他呵斥所有忤逆他的臣民。他年少时所鄙夷与反抗的一切,都由年老的他一一执行。 他借了吴景桧的手,杀了很多人。他借了朝中权臣的力量打压了太子的羽翼。他想做王,一个永远的王。 他限于可怖的狂热中时,他不知道他离毁灭不远了。 吴景桧当街被人刺杀,朝堂之上的权力集团的中心移到国舅爷吴臻蟠的身上。吴臻蟠心里清楚凶手并不容易找到,可是这次却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他可以把所有的罪责推到东宫,借此除掉太子。而他可以秘密杀害钦帝,自己取而代之,得到这至尊之位。 他写了一道书,秘密的交给了钦帝身边的大宦官韦照。 他的奏折写的有理有据。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况且瑄和太子在为朝中老臣求情之时不惜与其父王辩驳,钦帝高傲的心被他的儿子刺痛了。 “他难道以为孤只有他一个太子”钦帝很少在吴贵妃面前发火。可这次他看了吴臻蟠的奏折之后,登时气的青筋暴起,几个瓷碗儿在地上摔了粉碎。 “陛下,何事让您如此恼火”吴贵妃关切的问。 “爱妃,无事,无事,孤累了,想歇息了”钦帝摆摆手。 钦帝真的老了,也真的累了,他睡去了,脸上依旧带着怒气。 吴贵妃看了奏折,她认得那字迹出自兄长吴臻蟠之手。纸上所写的的是字,可吴沧渺看来每一个字像一把刀子。 “也许,爹真是瑄和太子杀的”吴贵妃的手颤抖着。 若那晚,钦帝没有发作;若吴贵妃不曾看过奏折;若瑄和太子只是吴贵妃的陌路人,那么几日后瑄和太子会死在吴臻蟠的刀下。然而,世上没有如果。 吴贵妃做这一切的时候是坚决的。她用迷香迷倒了毓秀宫里的当差宫女太监。自己则换上一套太监的衣服,去了东宫。她很幸运,一路上没有遇到阻碍。 东宫烛火莹莹,太子刚刚送走老丞相王雁翎。他们商议想要铲除吴景桧的党羽,重振朝纲。 月光湛明,更深露重。太子让侍候的宫人退下歇息了,他自己则很清醒,没有任何睡意,他知道接下来迎接他的是一场鱼死网破的斗争。前路茫茫,可他已经有了赴死的决心。 “是谁”瑄和太子听到了窸窸窣窣的衣物摩擦地面的声音,他问。 “是我”吴沧渺弓着的身体,直立起来,她摘掉了头上的帽子。 “此刻你应该在父皇的寝宫,而不是这,请回吧”瑄和太子看着一身宦官打扮的吴沧渺。 “我有东西给你看,看完就走,不会耽搁你的时间”吴沧渺轻声说。 “请”瑄和把吴沧渺让到偏殿。偏殿隐蔽,没有太子的命令,任何人都不得入内。瑄和这样做,是为了两人声誉考虑,或者是单纯为了吴贵妃的声誉考虑。 “请用茶”瑄和给吴沧渺沏了杯茶后,便在一处坐下,就着灯火阅读了吴沧渺带来的奏章。 他把奏折慢慢的收了起来,放在吴沧渺的跟前,轻声道: “你把利刃递到了敌人的手上,你可知道后果” “知道,可是你是我父兄的敌人,可你不是我的敌人而是……”吴沧渺望着豫章的眼睛,瑄和的眼睛很干净,眼波似水很温柔。 “是什么”豫章的眼光溶溶的 吴沧渺起身,她理了理被压皱的衣服。把奏折收好放在衣服中。故作平静说道:“奏折已经你看了,想好对策吧。我该走了。” “沧渺”豫章柔声唤了一声女子的名字。 “小肥长大了,它很调皮”吴沧渺轻轻说。 吴沧渺在瑄和的注视下,离开了,消匿于夜色。 她重新做回了吴贵妃,他重新做回了瑄和太子。 燕飞白杀吴景桧纯粹为了除暴安良,朝堂得纷争他懒得管。这些日子他一直混迹于山林。他累了便寻一棵粗壮的树,睡去。醒了,或者饮酒,或者在树上看看远景。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京郊一派秋高气爽的景象,丹桂十里飘香 顾檐霂是醉仙居打杂的伙计,什么活都干。掌柜的老朋友住在京郊,最爱的是醉仙居的螃蟹与桂花酿。顾檐霂这段日子就受掌柜的差遣,给这位老主顾送这些吃喝。 相比于在酒楼里与各色客人周旋,像陀螺一样团团转,顾檐霂更喜欢用担子挑着东西送货。京郊景色如画,顾檐霂很喜欢一个人边走边赏景,她一个人的时候是她最快乐的时候。 掌柜的老朋友自号了然居士,是个怪人。怪人喜欢与怪人交朋友,所以掌柜的也是怪人,顾檐霂很喜欢怪人,她也就喜欢醉仙居的活计。 居士所住的是茅草屋,在半山腰,林木繁茂的地方。枯枝做成的木栅栏门古拙有趣。 “老居士,上好的桂花酿和肥螃蟹给您送来了”顾檐霂推开门,走进院子。院中落满黄叶,人走其上剥啄有声。这是居士的前院,后院则是望不尽的山色湖光。 “了然老哥,可不准悔棋”。年轻男子轻捻一枚棋子,定定放在棋盘。 “哼,燕小弟,哪个悔棋”老者捋捋胡须,紧跟着落下棋子。 两人屏气凝神,琢磨棋局。竟没留意到屋里进来了人。顾檐霂不懂围棋,只看黑黑白白几乎占满了棋盘,老居士皱着眉头,年轻男子…… “咦——燕飞白”顾檐霂有点惊讶,不过随后她也就不奇怪了。 燕飞白气定神闲,咧着嘴笑。他抬眼看见了顾檐霂,他对着顾檐霂耸耸肩,向了然居士努努嘴。 “了然老哥,你输了” 第八章 老者捶胸顿足,却又坦然,不由得哈哈大笑。 “燕老弟的棋艺老哥我比不得,比不得”老居士这才看到顾檐霂以及她手里的食盒,又说: “顾兄弟,劳烦你摆开菜肴,今日我当与燕小弟畅饮”。 顾檐霂把热好的菜品,一一摆在榻上的小桌。又给二人各备了一个碗,碗里放满热水,用来温酒。 燕飞白与了然居士分坐两侧。老者须发花白,两眼炯炯有神。少年人则神采奕奕。 “燕小弟请”了然居士斟满了一杯酒递到燕飞白眼前。 燕飞白笑吟吟的用手接酒杯,待他的手把住酒杯杯身,却不急着收手。两人僵持着,酒杯不是移近燕飞白几分,便是移到老居士身边几分。杯中酒液却丝毫不动。 老居士呵呵一笑,举箸夹了块红烧肉,一边还说着: “燕小弟,尝尝着肥而不腻的红烧肉”可这双筷子直奔燕飞白的脸。 “哈哈,老兄客气了,尝尝这醋鱼”燕飞白也夹起一筷子鱼肉,直奔了然居士的面门。 两人的筷子在空中相逢,便开始较着劲。 顾檐霂在一旁看着即好笑又可气。笑两人,一老一少却学顽童嬉闹;气这一桌子酒菜受这俩人的玩弄。 燕飞白巧用劲,把醋鱼端端正正放在老居士身前的瓷碟里。再看老居士持酒杯的手青筋暴起,酒水激起一个水花,接着恢复平静。 “红烧肉还是您先尝,桂花酿,小弟就不客气了”说时迟那时快,燕飞白用筷子背轻击老居士的手臂。老居士吃痛的缩回手,所夹的红烧肉落在他身前碟上。 老居士松开握酒杯的手,酒杯便稳稳落到燕飞白身前。 “了然老哥,请” “燕小弟,请” 两人爽朗一笑,杯中酒一饮而尽。 顾檐霂看俩人都收了招式,开始品酒赏菜,便轻轻的退出房外。两位好友相逢,她这个外人还是回避吧,他们两个并不需要自己斟酒布菜。 顾檐霂来到院子,在一个木墩上坐下,看着远山的秋光。她能听到猿猴啼叫,其声凄厉,让山谷更加幽远,却让人心中平添寥落之情。 “了然居士会孤单吗”顾檐霂望着天边的一丝游云,那是一团孤独的云。 “了然居士会伤心难过吗”顾檐霂这些日子天天到访这个小院,在她印象里,老居士是个不知愁的老顽童。 “燕飞白呢,他会怎样”顾檐霂继续胡思乱想。 她想到了死,她想到母亲接着想到了自己。她也许不会婚配,朋友远隔千里,自己死的时候孤零零的一个人,她不害怕死后自己的尸首会腐化成怎样可怖的样子,却害怕自己临终时荒凉孤单的场景。然而以她自己的性子,她怕是注孤生了。有一些人很可悲,她确信自己属于这一类人,自己平庸,碌碌无为,却又厌恶逃避尘世的磕绊,等到了一定年纪,又开始惶恐自己逃离尘世羁绊的窘境,就这样,一生都未有真正的快意。想到此,顾檐霂心里有些凄然,面容上露出惨然。 尺八的乐声一起,秋日已不再是晴空一鹤排云上,诗情诗意大发的佳时,而是萧瑟寒凉的落寞了。 “天啊,连乐声也来迎合我这凄凉的心境吗”顾檐霂撇撇嘴。 尺八的声音萧瑟却也有一种苍然悲壮的美。让人有所感伤之后,又能从心底迸发出一丝热情,白首仍得少年热忱,暮年不坠青云之志。 顾檐霂略感宽慰,眼看树影已偏移了寸许。她起身进了屋。 屋内杯盘狼藉,老居士满面红光,已有了几分醉意。燕飞白斜倚着枕头,望着窗外,尺八随意摆在角落里。 顾檐霂尽量放轻动作,把桌子收拾干净,又沏来一壶热茶。山泉水所泡的茶汤香味悠长,氤氲满室,沁人心脾。 了然居士靠在床褥上,打起了瞌睡。燕飞白却坐了起来,伸展了一下胳臂,便下了地。 燕飞白与了然居士相交,不拘于世俗礼节,来即来,去即去。了然居士带着醉意睡去,燕飞白也悄悄的离开了。 山上朝晖夕阴,气象万千,顾檐霂提着食盒在山间小路行走,山风习习,让她有了丝冷意。山风带着芳草香气,嗅着让人神清气爽。她一面贪婪的呼吸清爽的山风,一面又不得不担忧余下的路程。 天试探性的落下雨水,带着点点冷意,大概觉的倦了,乌云压顶的紧张感转换成了慵懒与安闲。雨水绵绵密密,却不大,轻柔的伏在人的发梢,衣裳。远山与树被细雨虚化了,变得迷迷蒙蒙。 顾檐霂的烦扰慢慢放了下来,却加快了脚下的步子。她时不时还是会让雨水晕染的景色吸引,停下来驻足观赏一会儿,然后又匆匆的赶路。 顾檐霂没有留意到燕飞白跟随她了一路。 第九章 下雨,天总是暗的快。 顾檐霂从小门进了醉仙居的后院,后院有一棵老槐树,树下一个小小房子便是她的住处。小房间里一半堆满了各种杂物:用旧的橱柜、碎裂的破碗…… 住处逼仄狭隘,仅能容纳一张小小的卧榻,一把小椅子。顾檐霂已然心满意足,若她同店房伙计同寝,她这假冒的男子身份就露馅了。 顾檐霂换好了干净衣物,出了门。接着一只肥猫从树上爬下来。那只猫朝着顾檐霂叫了一声,眼睛在暗淡的天色里闪着幽光。 “你是不是饿了?”顾檐霂蹲下身,手试探性的向肥猫伸去,肥猫没有回避,而是眯着眼睛很享受的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顾檐霂想到儿时冬日里温暖的被窝里呼呼睡的猫,那只猫已经失踪很多年了或者死了很多年。 “还好你不怕人,等着,我给你吃的”。 顾檐霂取了两个碗,不大功夫,她弄了满满一碗肉——各种剩菜的集合:鸡鸭鱼蛋,煎炒烹炸焖。 肥猫闻到肉味,立马疯魔了。喵喵喵叫个不停。顾檐霂乐呵呵的放下碗,肥猫大快朵颐,吃饱了,就乐滋滋的喝水。 “哈哈,你这肥仔来着了”顾檐霂抚摸肥猫的毛,遇到一只猫,她很快活。 “我得去忙了,你玩去吧”顾檐霂摸摸肥猫的脑袋,就去了前院。 此刻的她当然不知道肥猫去了哪里:它爬上了槐树,顺着枝干上了房,接着停留在一个人的身边撒娇而这个人是燕飞白。她也不会想到,肥猫原来的主人是吴贵妃。 给了然居士送餐饭的那几日,顾檐霂错过了很多事。 宫城里的风暴迅猛而烈,瑄和太子发动了政变。国舅爷吴臻蟠恍若惊弓之鸟,于乱军之中,由瑄和太子一剑毙命。 老皇帝由吴贵妃搀扶着,战战兢兢的在景阳宫里等待继任者的到来。老皇帝已然日薄西山,正处风烛残年,而其身畔的吴贵妃却如花一般娇艳。 老皇帝脸上露出认命般的颓废,吴贵妃却一脸平静,相反她的脸上闪现了一种平日里没有的光彩。 瑄和太子逼宫成功。 老皇帝退位,不久,病逝于御景城。 瑄和太子成了帝王,吴贵妃成为了吴太妃。 “你做的很好,很决绝”吴太妃望着远处的苍茫之色,淡淡的笑着。 “宫廷永远少不了血雨腥风,亲人反目”瑄和皇帝自嘲。 “瑄和,做一个好的帝王吧,众人会忘却你对亲人犯下的罪孽”吴太妃回过身,望着他。 “你会恨我吗?我杀了你的兄长。”瑄和皇帝的声音带了阴影,就像乌云投在湖里的影子。 “时也,命也。父兄手下有无数冤魂,遭此横祸,实为报应,我怎么恨得了别人。”吴太妃伸出手,触碰清凌凌的风。 “我从第一眼见你时,便知晓你与你的父兄不同。” “可我毕竟是他的女儿,我的身上流着他的血”吴太妃笑笑,她抓不住风,只能触碰一下虚无。 “沧渺,我”瑄和想说下去,却被吴太妃打断了。 “瑄和”她很轻柔的唤着他的名字,她的眼神里幻化着柔情,可那股柔情慢慢被另一种宁静如海的肃穆所替代了。 “瑄和,若你我生于寻常百姓人家,总角之宴,言笑晏晏。我定绕床弄青梅,等君竹马来。”说到此,吴太妃竟微微笑了。 “你知我的心,这是我在宫城里最大的慰籍”吴沧渺的眼中泛起了泪。 “你已继承大统,就忘却前尘事吧”吴太妃笑笑,接着说。 “我已决定削发为尼,不问这世事,我会日日在佛前为你祈福,祝你福寿绵延。” 吴沧渺说罢,便要起身离去。 “沧渺,皇城权力终究是横亘在我们之间的鸿沟,只待来世我们可以长相厮守”。瑄和只觉得心里沉甸甸的。 吴太妃离宫那日,天飘落细雨。 从此皇宫少了一个太妃,世上多了个执灯供佛人。 大肥也不见了,瑄和找遍皇宫,那只猫却再也寻不的了。 第十章 顾檐霂只知道,老皇帝百年,新帝登基了。天下仍旧是那个天下,却也不再是那个天下了。只要皇帝勤政廉明,醉仙居的生意便依旧红火,她也许依旧可以安安稳稳的做个小伙计。 众人眼里醉仙居唯一与过去不同的是,这里来了只大肥猫。人人都很喜欢它,掌柜的索性就纳这只猫为店里的一员,起了一个生意人都爱的名字“招财”。 招财是醉仙居最闲散的伙计,其地位与气势均凌驾于本店掌柜之上。其卧榻是槐树荫下,顾檐霂住所的屋顶。 秋日不冷不热的温度,晴朗的蓝天,与泛着青色的槐叶,烘得招财昏昏欲睡。顾檐霂看过它好几次,招财在屋顶打滚,肥肥的身子虽然臃肿,却也灵活的像条鱼。她曾暗自担心过招财会不会一不小心滚落下来,可招财一直稳当当的。顾檐霂也就不再担心了。 招财很乖,不会乱进后厨,只有掌柜的让它捕鼠时,它才会来到厨房重地。一般,它会在厨房外叫唤几声,顾檐霂便会奉了掌勺师傅的命令,提溜一条鲜鱼或者一小块鲜肉走出来,拿给招财吃。 顾檐霂很喜欢看招财吃东西的样子,它眯着眼睛,肥肥大大的脑袋带着一圈一圈的肥膘,晃荡,像极了一个餍足后的胖财主。她更喜欢招财吃饱喝足之后,慵懒的在树荫下洗脸的样子,胖爪子一个劲儿的摩挲它的脸儿,眼睛眯成一条缝,看起来乐呵呵的。顾檐霂看到这样的招财,总会忍俊不禁。 在醉仙居,招财举足轻重。 天渐渐的冷了,数场秋雨过后,一场场寒也紧邻而至。有好多老人是熬不住这个寒天的。城西头的棺材铺,生意兴隆,走到街上,顾檐霂会碰到好多做法事的人家。僧人们虔诚的诵经,给亡者超度。 顾檐霂还年轻,死对她很是遥远。她至亲之人离世的时候她不在身边,她没有目睹过死是如何把亲人身上的活气一点点抽离干净。 母亲的死对她而言,是香案上的一个供奉的牌位,她觉得母亲一直活着,只是不能出现在她身边而已。 如今,她独身一人,身处异地。少了邻里,亲缘的羁绊,她曾以为自己会获得自由。然而她错了,她的心一直畏手畏脚,她害怕的东西一直很多,甚至有增无减。只是她在岁月未侵蚀她的容颜之前,她还有一丝虚妄的勇气以应对这些来自于生的苦恼。 一日,店掌柜徐客来,差顾檐霂去京郊的未名山,探望了然居士。 “小顾,你去了之后若是居士在那儿,你便把酒菜留在那儿”徐客来提着餐盒。 “若居士不在,酒菜照样留在那里,自有人来受用”说到此,徐客来望向远处,眼里有丝落寞。 顾檐霂觉得奇怪,却也不好说些什么。她点点头,便去未名山了。山气萧森,百树凋零,唯有青松苍柏昂然挺立,却让人看了顿生寒意。 “居士,您可在家”顾檐霂在门外寻问。 院子里静悄悄的,无人应答。顾檐霂又唤了几声,院子依旧安安静静,只闻后山泉水叮咚声。深秋时节,所有的花木几乎开败了,一派萧瑟寥落。 顾檐霂,推开门。木门嘎吱一声,显得格外刺耳。院子小径上铺满落叶,人踩上去窸窣作响。看样子,院子的主人已经离去很久了。 顾檐霂透过半掩的门窗,窥见室内的案几。燕飞白曾和他一起在那里下过棋,现在满室萧然。 顾檐霂寻了块抹布,擦净了桌子,沾湿的桌子隐隐的可以映出人的影子。一张孩子气的脸,让她看起来不过是破瓜之年。 她把饭食一一摆出来,取出酒杯,斟满酒。半掩的窗让她撑开了,微如牛乳的阳光洒在桌案,室内凝滞的气流让微光搅动了。 她来到后院,湖水带着寒意泛着青色,木叶落尽,人可以望的很远。后山的山路里,闪出一个人。顾檐霂有些忧惧,怕遇到歹人,手里便寻了个木棍。那人渐渐走近,顾檐霂看清来人,松了口气。 来人是燕飞白。他当然看到了顾檐霂。燕飞白走到顾檐霂不远处,说: “了然居士出游了,也许数月之后归来,也许永远不回来了”。 说罢,他向前走了几步,他俊朗的的脸上带这些凝重。顾檐霂紧紧的跟在他身后,她低着头,余光可以看着燕飞白的粉底皂靴。她觉得一起一落的靴子有点憨憨的,她觉得可爱,竟盯得出神了。以至于燕飞白停下来的时候,她差点一头撞在燕飞白的后背。 燕飞白救助过她的命,顾檐霂对他有一种亲切感,尽管过去的经历让她想来,至今都后怕,可是异乡遇到自己的救命恩人确乎是一件极快乐的事。 燕飞白看上去并没有多高的兴致。他看到案几上摆好的肴馔,却没有什么食欲。他凝视远方,良久。 “小姑娘,也许了然居士真的回不来了”燕飞白转过身,看着顾檐霂。 “他寻得了更好的居所,还是生了很重的病”顾檐霂移开自己的目光,看向了别处,她害怕看到人的眼睛。 燕飞白没有直接回答她,而是问顾檐霂: “姑娘,你怕死吗” “我怕,可是现在还不害怕。古语云‘生亦何欢,死亦何惧’,可活着再艰辛,总有让人心生愉悦的事,死了再自由也总让人心生酸楚”。顾檐霂兀自把酒杯端起来,递到了燕飞白的手上。接着说: “我有时白日纵歌,自觉潇洒陶然,可每每入夜,想到身后事却也不免忧虑,怕又能怎样,不怕又能怎样,上到皇宫贵族,下到市井小民,谁也逃脱不掉死。” 燕飞白点点头,一饮而尽杯中的酒。 “你怕死吗?”顾檐霂轻声问。 “我与你一样”燕飞白自己又斟了一杯酒,递到顾檐霂身前。 “你可饮一杯否” 顾檐霂接过了酒,酒香四溢。她酒量一般,如果是别人她会一口回绝,可是她不想扫了燕飞白的兴,索性一饮而尽。酒液辛辣,刺得她喉咙生疼,她没忍住竟咳嗽起来。 “你若不会饮酒可以不喝,不必勉强”燕飞白有些愧疚。 “不不,没事,天冷了,喝酒了身子也暖和”。顾檐霂笑笑。 他们两个谁也没唤彼此的名字,尽管他们知道彼此的名字。 第十一章 接下来的数天,顾檐霂没见到燕飞白。她倒是一直记得燕飞白送她回店铺时所说的话: “你是一个姑娘,独自在外定要小心,酒水也不要碰,当然,你可以放心我”燕飞白说这句话时,眼睛里带着温和的笑意。 醉仙居,人来人往,好不热闹。顾檐霂提着茶壶,像个陀螺,在各个楼层转来转去。人多的时候,顾檐霂恨不得自己变成哪吒,可以有三头六臂的本事。客人们不是要茶,就是要酒,要么更换菜品,要么就是菜肴不合胃口,找掌柜理论,这个时候,顾檐霂总觉得有千百双手在她脑袋里打算盘:噼里啪啦,噼里啪啦,算盘珠子的撞击声此起彼伏;又觉得有人在她脑袋里撞钟,钟声久久回荡。,余音不消。 可是一日,顾檐霂的头脑清净了。倒不是醉仙居得客人少了,而是她遇到了故人。她同往日一样,辗转于各色客人的桌前,端茶倒水,上酒传菜。她听到了熟悉的说话声。 说话者是吴镇邪,他的声音沉静却不失锋芒,他的面容冷峻却带着几分笑意,让人觉得有威严却又能感受几分亲近,可是他的心像深潭,让人探不到底。 “他应该都知道了吧,柳莺儿……”,顾檐霂定定心神,低着脑袋来到他身边。 “客官,可要来点什么”顾檐霂给在座的人们倒好茶水。 “把你们这儿的好酒好菜都端上来,银子少不了你的”一位肥头大耳的胖财主很是豪横。 饭菜一一上齐,顾檐霂退到一旁,依旧低着脑袋,她很想抬头看看吴镇邪的反应,好知道他有没有发现自己的身份。她觉得他不会。 吴镇邪在席间与人谈笑风生,把酒言欢,生意场上的话术,让顾檐霂听着觉得无聊,她觉得这些人说话太绕,说话者与听话人都大摆迷魂阵,可是却又在迷雾中不断的靠近,各取所需。胖财主一行人酒足饭饱,想邀吴镇邪去踏音阁,吴镇邪婉言拒绝却奉上黄金百两用作胖财主取乐的花销。胖财主乐滋滋的离去了。吴镇邪另寻了处靠窗的位置坐下,他招手唤来了顾檐霂。 “小兄弟,贵店可有现做的桂花糕”吴镇邪望着顾檐霂的脸,顾檐霂躲避了他的探寻。 “有,劳烦您稍等了” “我有些事,可麻烦小兄弟送到悦安客栈天字号甲房”。吴镇邪的声音不紧不慢,可是却一字一字狠狠地砸在顾檐霂的心上,顾檐霂觉得自己的鼻尖冒出来细汗。她一瞬间确定吴镇邪早就认出了她,索性她大大方方的看着吴镇邪。 “可以” 吴镇邪并没有表露什么情绪,只是微微点头。 “那好极了”他轻轻说。 桂花糕做好了,散发着袅袅幽香,顾檐沐喜欢桂花的香气,所以也喜欢桂花糕。可今天,她没有任何心情去欣赏桂花糕的色泽与香气了。她提着食盒,只觉得战战兢兢,每走一步,心便被拉扯一下,她觉得自己现在无处可去了。她想哭,想大声的哭,可是谁会去理会自己呢她在离悦安客栈几步之遥的地方拐进一个小胡同,天色已经深了城门早已关闭,她出不去了。 繁星探出了头,今晚的夜空很美,顾檐霂呆呆的望了望天,闭上眼睛,希望一切只是一场梦,等睁开眼睛时,她便只是安安稳稳的睡在客栈小小的卧榻上。她的思绪被脚步声惊扰了,她睁看眼睛屏住呼吸,来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最后在不远处停下。 “小荆,我知道你在”吴镇邪轻轻的说,夜风轻轻卷起他的衣衫。 顾檐霂,没有言语。 “我二弟吴仁亮,死了,这是上苍他的惩罚,错不在柳莺儿更不在你,错的是他的贪欲,是他的邪念”。 顾檐霂,依旧没有言语。 “我想告诉你,你的卖身契已化成灰烬,你恢复自由身了,你是你,我是我,只是这世间平凡的两个人”。 “我曾以为你不会怕我,但”吴镇邪没有再言语,顾檐霂却听到一丝轻轻的叹息,好似叶子落入湖底。 “你可以继续留在这儿,做你的小伙计”。吴镇邪说了这一句,便没有下文了,顾檐霂听着他的脚步远去了,才慢吞吞的从箩筐里爬出来。 她只是呆呆的望着那个远去的身影,心被一种无言的感觉占满了。 吴镇邪,并没有急着回客栈,他在湖畔踱步,最后唤了一个船家,搭上小舟往湖心亭去了,月色皎皎,湖面如风中荡漾的锦缎,慢慢的平展开来。他靠在船舷,望向远处的浑沌,然后闭上了眼睛。 顾檐霂提着凉透的桂花糕,在街上走,她的心思有点乱,她索性就跑起来,不管方向地点,只是一个劲儿的跑,她的心并没有因为身体的劳累而平静下来,相反更加慌乱了。那种慌乱不是害怕,而是一种内疚,或者还有别的什么情愫。 在她还是小荆的时候,在吴宅她提着热水桶跌跌撞撞的走在曲折反复的长廊,走进各式各样的房子,有的人一脸傲气,心安理得的鄙夷她,有的人则会耍小性子或单纯的为了玩乐戏弄她,有的会把她当做出气筒动辄打骂。后来她进入了一个房子,房子的主人安安静静的看着书,斜阳透过窗子,打在他的脸上。那个人微微颔首,手指轻轻的拨动书页,他看的很认真,很仔细。 哗啦——,小荆把水倾倒在沐浴用的桶里。热气弥漫开来,水汽弥漫处,便映出了房间主人的身影。 他显然被让水声给惊扰了。小荆认为自己会挨打,可是那个人只是轻轻的看了她一眼,没有言语。后来小荆才知道那个人是吴宅的大少爷,名字叫吴镇邪。 她曾不止一次的想逃,结果刚逃出大街就被吴家人捉回去,每一次少不了一顿毒打。可有一次她没有挨打,因为吴镇邪出面制止了凶神恶煞的管家。 “少爷,这个贱皮子不好好教训,她不会老实的”。管气家哄哄的。 “她就算是个下人,可她也是人,你下去吧,这个丫头我来管教她”。吴镇邪的声音听不出波澜来。 管家吴光走后,吴镇邪缓缓开口。 “在我书房的案几上有一些钱财,足矣偿还你的卖身契,你可以拿走。”他满以为那个姑娘会拿走所有的银钱,可是她一分一厘也没有动。 他以为是那个姑娘没寻见,于是把钱财放在了显眼的位置,她仍旧一分一厘没有动。他第一次看到一个傻的发愚的人,心里便因此对她滋生出几分亲近来,这是他没想过的事。 日子不紧不慢的过着,小荆一桶水一桶水的送进吴镇邪的房间,大大的浴桶空了又满,满了又空,如此好多次,便是许多岁月了。 中秋佳节,吴宅阖家庆贺,这是个团圆的节日。桂花糕、冰皮点心的香甜味儿惹人陶醉。小荆是粗使丫头上不得厅堂,也自然分不得主人的馈赠。那些迷人的点心被各房的大丫鬟或嬷嬷给敛走了。送热水的差事是不得停歇的,欢笑是别人的。 她很累,在把水倒进浴桶之后,她便蜷缩在一个角落睡去了,她只是想眯一会儿,一会儿就好。可她太累了,就睡熟了,轻轻的打起了鼾。梦里,娘亲做了点心,一家人围坐在桌前赏月。 吴镇邪借故身体不适,他带着一些点心,便回了房,这是给小荆准备的。他看到浴桶冒着热气,便知道小荆早已来过了,他有些失落。点心还温着,吴镇邪轻轻叹气,可他的心又欣喜了。他瞧见了蜷缩在角落里,熟睡的小荆,他没有惊扰她,而是寻了本书读。 小荆是从梦中惊醒了,她只觉得浑身疲惫。她爬起来,看到了吴镇邪,她蹑手蹑脚的往外走。 “慢着,拿走你的点心”吴镇邪说着,眼睛没有离开书页。 “桂花糕,多谢少爷”小荆有些不可思议,她的确饿了。桂花糕软糯,吃起来清香四溢,小荆吃的唇齿留香。吴镇邪抿嘴一笑,没有言语。 小荆偷眼看吴镇邪,觉得自己还算幸运,遇到一个好少爷。 第十二章 顾檐霂回过神来,才发觉自己提着食盒来到了醉仙居,桂花糕早已经凉透了,她的心却热乎乎的,那个热度让她的头脑也晕乎乎了,就像儿时偷喝外祖父的酒后陷入眩晕。她回到那方小小的房间,大肥呼呼的睡着,那样无忧无虑,顾檐霂把脑袋埋在大肥肉乎乎,毛茸茸的身上,她知道今夜注定无眠了。 在吴宅里,吴镇邪的存在给了她慰藉,她只想眼前,并没有想以后的光阴,她只是随着时光漫无目的的向前走,她像一只不知物候的鸟,没有南迁北归,只在疲惫时胡乱的停留。所以当她拒绝了可以让她出逃的钱财,选择留在了吴宅时,她知道自己完全是意气用事,为了那一刻得血气翻涌,她没有想日后的日子如何度过。她似乎不会老去,似乎永远活在当下的年纪,她似乎不会死,永远不会,就像是一个早就写好便永远立在一旁的轮回。 翌日,她提着食盒,食盒里放着新做好的桂花糕。吴镇邪泛舟夜游,天光放亮在之时才回房睡下,朦胧间,有人敲门,敲门声有些拘谨。 “是谁” 门外无人应,那个人走了。 吴镇邪披衣下榻,开门一看,门口端端正正放着食盒,一个人影消失在连廊尽处,像是受惊的猫咪。食盒的糕点冒着热气,热气盘旋在吴镇邪的手上,痒痒的,他的心好似茵茵绿草般绵软了,他已然知道来者是小荆。 临街铺子的门窗次第开了,黑黑的窗洞会时不时闪出屋内人的身影,街巷开始活泛起来了,做买卖的小贩支起摊子,小河道旁的书院响起朗朗读书声,顾檐霂感觉自己像个局外人,这样的时刻让她想到幼时自己看戏台上伶人的演绎各种各样的传奇故事。踏音阁年轻的歌女,舞姬,长年混迹于风月场所的的烟尘气似乎也被这清爽的清晨冲淡了些。 阳魅对着镜子梳妆打扮,她像一只慵懒的猫,她还很年轻,很多男人依旧乐得做她的裙下之臣,也许年轻的日子还长,也许她与顾檐霂一样是时间的流民,还没有意识到悠悠岁月的无情无义。她喝下了避子汤,她已然忘却了这是喝下的第几碗。她并没有活着的乐趣,却也不想急着去死,好像在等待着什么转机。 天由凉转寒,对于年轻人而言日子似乎永远没有尽头。 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了然居士有了下落,他在离京城百里之遥的小城病倒了,寒凉收拢了大地的生机,也准备掠杀生灵的生命之火。店里的伙计大都回乡里过年了,顾檐霂没有回家的念头,便主动留在店里了。 风雪很紧,压的人透不过气。在风雪很盛的夜晚,守着炭盆喝着热茶是件顶快乐的事。徐客来在摇椅上打盹,几个年轻的小伙计围在一起下棋,徐掌柜很贴心的准许他们饮一壶十年陈酿。顾檐霂给他们各沏了一碗热茶,又往炭盆里续了点木炭,便坐在角落里发呆。她有点想家了,可一想回家后的事情,她就有默默打消了的念头,她想念自己的母亲,想念她的怀抱,她觉得母亲还在,而她还是个不知愁小孩子,然而她早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母亲长眠地下永生了。她的眼睛酸酸胀胀的,如果是在自己那方小屋里,借着风雪之势,她一定会大哭一场,然而她没有,鼻尖酸胀的感觉让她生生的压下去了。 “都歇了吧,明天我们还得赶路”徐客来伸伸懒腰起身。 屋内一阵喧嚷后归于平静,大家四下散去。顾檐霂躺在自己的卧榻上,大肥早就呼呼睡着了,顾檐霂抱着它毛茸茸的身子,身体的寒意散去了不少。她睡熟了,睡熟在纯白的世界里,像是陷在了棉花的海洋,像一只沉睡的蛹。 不知听着鸡啼了几次,天色放亮了,顾檐霂哆哆嗦嗦的从被里探出胳膊,外面的寒意像针刺一般她便又很快的把手缩回来,顺势塞在大肥暖暖的身子下面,大肥又呼噜呼噜起来。顾檐霂闭着眼睛幻想睁眼便可以到达目的地,然而当她再睁开眼的时候她已经是在马车上摇摇晃晃了。天寒路远,除去寒冬起床的艰难,顾檐霂还是很乐意出游。天色澄明透亮,周遭白茫茫的一片,车马与人仿佛行在云上。 店里留了几个人负责照应日常活计,顾檐霂、金禾和青麦三人则陪同掌柜徐客来。金禾拿了满满一口袋的肉干,青麦则带了足够让人酣醉的酒,顾檐霂拿了一大包炒货,因此一路上三人凑成对儿,吃吃喝喝,徐客来则是闭目安座,时不时的也加入三人的活动来,他是个老江湖,没那么多规矩,私下里对待小伙计是很宽容的,在他的眼里,热热火火的三个人都是孩子。 大家饮了酒,身子因此是暖和和的,大口大口的呼吸清冽的空气,倒也颇为快意。 第十三章 天地融于雪色,人车如豆,车上的人遥遥地望见了卧在白缎中的房舍了。这是行了几天的路了?只见金禾在一块板子上用小刀刻上了数十条长长短短的横杠,天寒砚台冷,狼毫呵不暖,不及用刀刻来的方便。斜阳照虚落,白雪染上了艳丽色彩,人望着有些晕眩,数日前饮酒所得的醉意似乎重新涌了上来。 “听,有人抚琴”青麦小声说,众人屏息,一直闭目养神的徐客来缓缓睁开眼睛,幽幽的开口:“咱们到了”。琴声沉静如海,让听者的心得到安慰,顾檐霂想到了那个秋日午后的尺八,很自然的她想到了燕飞白。“说不定抚琴者便是他”顾檐霂心想。 琴声停了,一位面容和善的中年人从一个店铺里走出, “敢问来者可是徐客来徐掌柜”中年男子拱手施礼问道。 “来者正是徐客来”徐客来赶忙还礼。 “徐掌柜,一路上车马劳顿,辛苦了,快楼上请”中年人朗声向房内的伙计招呼:“快快温酒备菜”。 了然居士与老友久别相逢,竟流下了两行浊泪,他自知命不久矣,原想孓然一身了却残生,不料他的忘年交燕飞白写下一封书信,迤逦数百里传到了老友手中。顾檐霂留意到房中放置着一把古琴,古琴有字曰栖梧,琴旁放置着墨色陶罐,里面斜斜着插着几枝梅花,白如雪的花瓣延伸至花心处泛着的红意像极了肌肤胜雪的女子涂抹的胭脂,暗香浮动,满室清芬。 金禾青麦要到街上闲逛,顾檐霂没有跟着而是去了小店傍着的土丘,土丘之上是一片梅林,此刻梅花开得正盛,梅林里有小孩子提着纸灯笼玩闹,一盏盏的纸灯笼透着烛火的暖意,仿佛日间的阳光被人称量均匀放置在在小小的纸穴里以温暖漫漫长夜。地上的白雪被风吹得失去了初落地时的松松绵绵,而变得略微硬朗了,在其上行走有春蚕食桑之声,倒也颇有妙处。 在林间四散嬉闹的孩童聚到一处了,顾檐霂心里一动便也跟了上去,人群围绕的空地,一个白衣男子舞剑,男子手持两把短剑,剑光萧然,若银波翻滚,朔风卷雪。男子动势时而和缓若深谷寒潭,时而急如奔马,张弛和缓有度。男子旁若无人,人剑合一,只见他腾身一跃,短剑横扫一片,凌凌剑气竟击出了一阵花雨,梅花与积雪翩然飘落。顾檐霂看着白衣男子收了招式,把双剑入鞘。 有小孩子,向白衣男子掷了一个雪球,雪球击在他身上四散开来,男子歪歪头,灵巧地弯腰捧起一把雪,很小心的反击回去。其他的小孩子纷纷捧起雪来,寂静清冷的梅林到热闹起来了。 一个雪球不偏不倚的打在了顾檐霂的身上,循着雪球的方位,她找到了雪球的来处。只见白衣男子笑着望着她,示意她也加入,顾檐霂抟了一个雪球混入了雪仗大军里。破碎的冰雪顺着她的脖子钻进她的衣服里,冰冰凉凉的,就像吃软糯的糕点时吃到了里面掺杂着脆脆的坚果。小孩子的实力不容小觑,顾檐霂和白衣男子已然是满身的冰雪,不过两人玩的挺尽兴。 小孩子们玩倦了嬉笑着散去了,顾檐霂打理着身上的残雪,却不急着离开。 “日落之时听着琴声,我便猜想燕大哥也在此。”她注意到燕飞白脸上的一丝惊讶,便微微一笑接着说“我曾听过你在居士那里吹奏的尺八,便觉着抚琴者是你了。” 燕飞白轻轻一笑,算作回应。 第十四章 有的人好像从很小的时候就是一个人了,即使众人围绕着你,哪怕有几个相交至深的朋友,他依旧是一个人。顾檐霂记得自己好像很早就知道这个现实了,她待字闺中之时,深夜里转醒,无不惊惶地意识到自己是个陌路人却休息在从小熟悉的地方。 燕飞白说的没错,今夜果真落雪,雪花纷纷扬扬,成群结队的落下来。 顾檐霂披衣下榻,把窗户微微开了个缝,寒风如箭一般钻了进来,原本幽暗的夜色被白雪映衬的泛起了红。天是冷的,可是顾檐霂把窗户大开了,屋内炉火残存的热气随风消散了。 顾檐霂把手探向窗外,雪花一片两片三片落在她的手上,又被风吹走,然后又有新的雪花落下来。 “为何要飘落在这人间呢,浮在天上做一片云不好吗?”顾檐霂怔怔的看着窗外,当天地静寂无声,当众人安眠,唯她一人思索时,她才觉得自己是个女子,她才觉察到自己的心。她很想拖慢时间,让天色亮的晚一些。 燕飞白倚着窗,对着风雪饮酒,两柄短剑擦拭的寒光照人,静静的躺在桌上。他望着梅林,白雪与梅花融为一体,难舍难分。 了然居士与徐客来饮了不少的酒,酒越喝越快意,心倒也畅快不少,徐客来没有阻止老友豪饮,他也清楚自己老朋友大限将至,从他进门第一眼就已经了然,他心里有些难过,可也很快就释然了。 人生在世若白云苍狗,不是你送走我,便是我送走你,有时是生离,有时是死别。这个道理,徐客来懂,了然居士也懂。 杯盘狼藉,两个人抵足而眠,日上三竿时,徐客来醒来了,而居士却长眠了,他的神色安详,像是在做一场梦。 顾檐霂后来回忆,徐掌柜与燕飞白并没有显露什么特别的情绪,可她清楚有的悲伤与思念真的只埋藏在心底。 她还记得,徐掌柜他们早已经识破了她的女儿身,不然何以每次出门住宿,她总能独享一间房呢。 “那你们为何不告诉我呢”顾檐霂红着脸,很不好意思的问。 金禾青麦只是笑,徐掌柜也是笑,燕飞白则是望着她。 “我还以为自己伪装的不错。”顾檐霂扶额。 他们三人收敛了笑,燕飞白望向了别处。 回程的时候,燕飞白骑着马一同随行,顾檐霂依旧是男子装扮。她已经放弃思索显露自己身份的蛛丝马迹了。她感到了一丝轻松,就像是卡在喉咙的细小的鱼刺终于回到了它该回的地方。 冰雪早已消融的干干净净,春寒料峭,万物尚在沉睡之中。徐客来并不着急店里的生意,他想玩的尽兴。 了然居士似乎已经凝结成了一个细小的灰尘,荡在空中,在他们身边,却不在他们的视线里。顾檐霂想到了母亲,她似乎也成了远处的影子,虽然远,可是却很亲近,顾檐霂会思念她,心里酸楚,但她很少流泪了。 天很高,地很远,他们的马车缩成了细点,像极了一只落在了白色的粉墙上缓慢爬行的小甲虫。 骑在马上的燕飞白,一只手握着缰绳,另一只手握着酒壶,仰着头咕咚咕咚的灌酒。顾檐霂看着他,她总是有一种错觉,觉得燕飞白是一个偷喝大人酒水的孩子。 第十五章 他们寻得一个客栈歇脚,徐掌柜和金禾青麦吃罢便饭,就早早歇息了。顾檐霂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一路上马车走走停停,她也时而昏睡时而清醒,她似梦非梦,恍惚间她以为自己回了家,母亲顾氏为她做了热腾腾的汤面,烙了热乎乎的面饼。马车的轮子碰到了一块石头,颠簸了几下,她转醒了,外面是清冷的天色,周围是苍茫的原野,因为有人在身边,她压制住内心的惶惑与渐渐翻涌的悲哀,索性只看着窗外发呆。 余生或许还长,她似乎已然迫不及待的要走向终结。她还做不到遗世独立,她还不得不为了糊口而在人群里扎堆,可她已经不知道如何与人相处了,她曾暗自羡慕那些上的厅堂,善于与人交际的女子,她也试着去做,然而屡屡受挫。寻常的家宴她也疲于应对,她累了,她倦了,她不想再逼迫自己改变了,她害怕煎熬。 那时婚期一天天逼近,母亲顾氏沉浸在女儿即将出阁的忧伤的甜蜜之中。顾檐霂却一点点看透了自己的心意,她逃了,留给顾家一片狼藉。 被识破身份只是一个引子,顾檐霂的思潮借此滚滚不息。她知道自己庸人自扰,可是无计可施。床板大概也被她扰得烦了,吱吱嘎嘎响个不停。顾檐霂起身出了屋子。走廊里很安静,她寻了一个窗,探向外面,夜风有凉意,拂面倒也觉得清爽。 没有快乐,没有忧伤,所有的时空都被压制成了一张纸,顾檐霂觉得自己是失了墨的笔,写不出一词一句。 屋子里传来了瓷器破碎的声响,有人轻声的嘟囔,听不清谈话的具体内容。接着是短暂的被闷在喉咙里的声音,接着生息皆无。听着声音,顾檐霂判定是隔壁的屋子,她定住身,屏住气,但她未再听到任何声响,隔壁那个房间陷入死寂。 瓷器破碎声,说话嘟囔声好解释,可是那闷在喉咙的声音,让顾檐霂似曾相识,她被卖到吴宅做粗使丫头时,就是让人五花大绑,用布团堵住嘴,像畜牲一样被塞在一个筐里。她记得自己一路上使尽力气呼喊,声音落在布团就成了无意义的低嚎,街市上的人来来往往,可是没人发现她。想想那时情境,顾檐霂无限唏嘘。 顾檐霂环顾四周,没有异样,她脱了鞋子,放轻脚步,用手指沾了点唾沫,濡湿了窗户纸,打眼望房里瞧。屋内光线幽暗,看不得什么,侧耳倾听,屋内依旧没有任何声响。还未来得及回身,顾檐霂觉得后颈一痛,昏死过去了。 醒来时她发现自己置身在破庙,手脚未被捆缚,可是竟浑身无力,想出声却发现嗓子喑哑了。她看看旁边,一个少妇和一个小孩子瘫在她不远处。 门外有人交谈 “货齐了”一个年轻人的声音。这声音顾檐霂听着有些熟悉。 “只要您银子给的足,什么货都能为您搞到手”一个中年人的声音,顾檐霂清楚中年人口中的货物是屋内的三个人。 “很好,可是按规矩我得先验验货再付银子”年轻人语气亲和却又决绝。 “那是自然,您请”中年人呵呵一笑。 屋门有了响动却未开,门外传来了打斗声,接着归于平静。 门开了,一个大汉被绳子捆的结结实实,眼睛被布蒙住,嘴巴被塞了块大石头,样子有些滑稽可笑。门外的的年轻人一脚把这个大汉踹进门内,又补了大汉一闷棍,大汉哼唧了一声晕过去了。 年轻人从怀里掏出一个月白色瓷瓶,拔开塞子,在顾檐霂的鼻子旁转了几圈,顾檐霂这才觉得软弱无力的身体有了些力量。瘫在地上的少妇和孩子受了药之后也醒转过来。 “燕大哥,你是怎么找到这儿的”顾檐霂有些疑惑。 “还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我带你们先逃走”。 顾檐霂感到奇怪的是那个少妇和孩子并不急着逃走。可能是被这急转的事态弄得糊涂了。 一阵迷香,燕飞白竟然晕死过去。顾檐霂却没事,这时再看那对母子,那个柔弱的少妇露出了了诡笑,而那个孩子却腾的跳起,手一扬,揭下面具,竟是个笑面老头儿。 “老匹夫,去给大汉儿松绑”少妇说罢,便走向了顾檐霂,她掰开顾檐霂的嘴,瞧了瞧,说 “第十二个,底子还行,却也足数了”少妇又看向了燕飞白,眉头一皱道:“这个混小子调教调教倒也受用”。 “哼,老子非得拔了他的皮”解了绑的大汉,气势汹汹的。随手抄起一根棍子。 “我非打断你的狗腿”大汉抡起棍子猛的砸下去。 顾檐霂赶忙把燕飞白护在身下,闭着眼睛等着棍子落在她身上,棍子没有落下来。 “大汉儿,这货打坏了可就不值钱了”少妇把棍子拦下了。 神庙竟有个小小的地下室,里面阴暗潮湿,混着粪便味道。借着烛火,顾檐霂才发觉这小小的牢房里竟关了十一个少女。 “滚进去”顾檐霂被人使劲推了一把,差点脑袋磕在墙上。昏迷的燕飞白被人扔了进来。门被上了锁,脚步声消失在黑暗里。顾檐霂这才让燕飞白躺正了。 “燕大哥,燕大哥,你怎么样”顾檐霂用手轻轻拍打燕飞白的脸,可燕飞白没有一点反应。 “没有用的,他肯定是中的那个迷香。”一个少女有气无力的说。 “在你之前有个富家小姐就被放倒了,是她爹花了重金赎的人,求的解药”。另一个少女低着头,喃喃道。 “没有钱,没有权,我们只能任人宰割了”。靠墙的少女无不伤感。 听罢,顾檐霂只觉得心里难过,后悔没有用,她一把抱住燕飞白,暗暗的流泪。眼泪落了燕飞白满脸。顾檐霂也不在乎了,只是紧紧的搂着他,涕泗横流。 燕飞白其实一直清醒着,他装晕。进神庙时他就一直屏着气,如他所料,少妇稚子及大汉是一伙的,装晕是为了探听情况。 如果顾檐霂放任他躺在一边,也就罢了,可是这姑娘一把鼻涕一把泪,弄得他脸上痒痒的,可他还得表现的毫无反应。 那个大汉抬棍要打他的时候,他心一横,咬咬牙要忍着。却没想到顾檐霂会把他护在身下,他只好改变主意想跳起来反击,他不能让一个姑娘替他挨棍子。 现在他咬着牙装活死人,顾檐霂的头发贴在他的脸上,让他痒痒的,他很想打个喷嚏,可是忍住了。 顾檐霂若是孤身一人落入这个魔窟,她会恐惧,会不安,可是因为燕飞白在她身边,她竟心里安定了不少,恐惧也减少了多半,余下的就是难过了。 第十六章 顾檐霂有点心灰意冷,十一个少女中,有一部分是因为那个笑面老头儿而误入圈套,有一部分是因为那个少妇。 “本以为她是被夫家所欺辱的可怜女子,却不想心怀诡计”。一个少女说。 “谁说不是呢”一个少女应和。 “还有那个笑面老头,简直是鬼怪,这世道,助人的反倒成了错处。”一个少女也恨恨地说。 “是啊,谁能会觉得一个孩子会作恶呢”一个少女眼神空空,喃喃自语。 “世道艰险,从古至今,谁能描摹尽人心呢”顾檐霂开口,她止住了哭,眼中干干的,心里皱皱的。 大家都住了声,陷入沉默。 门开了,大汉儿和一个遍身绫罗的男子走了进来。可是这男子鼻青脸肿,像极了了一个丑角。 “佟老板,瞧瞧吧,一水的黄花丫头”大汉声音粗犷 地牢的少女们见进了生人,簇拥成一团,顾檐霂则把燕飞白护在怀里,低下头。她听着脚步声移近,那个人停在了她身前。 顾檐霂的心绷紧了,她不晓得会怎样。 “可是这个愣小子搅局”男子声音恶狠狠的。 “正是,这小子会些拳脚,不过被迷晕了,哈哈哈哈”大汉作势就要踢燕飞白一脚。可他一抬脚,腿就被一双手抓住了。 “不许你碰他”顾檐霂声音小却很坚定。 “你说什么,谁不许”大汉儿看热闹一般,揣起了手。 “你算老几”大汉居高临下望着顾檐霂。说罢猛的把腿一踢,啐了口涂抹道: “不知死活的东西!” 顾檐霂觉得自己一整个被掷出去,离她不远处就是坚硬的石墙,以大汉使出的力气,她若摔出去怕是要粉身碎骨。有一股柔和的力量,绵绵若存,将大汉的力量消解于无形,待顾檐霂回过神来她才发现自己安然无恙的置身在十一个少女中了。 “莽汉,欺负小姑娘,可真是不知羞啊”燕飞白睁开眼睛,清亮的眼睛流露出了戏谑之意。 “啊,你小子,好啊,今天俺非得把你碎尸万段”大汉哇呀一声,把手向前一送,一把明晃晃的匕首直直的刺向燕飞白的眉心。 燕飞白不急不慢,双手夹住了刀刃,那把匕首竟死死不动了。 “莽汉,好话好说嘛,何必动刀子呢,怪吓人的”燕飞白打趣。 “气煞我也”大汉怒吼,又使出了些气力,腮帮子一股一股的。 “好你个大蛤蟆”燕飞白神色一变,双手若锦鲤摆尾,匕首偏到身侧,腿向上一抬,一脚踹在大汉的肚子上,大汉吃痛,又气又急,不管不顾的向燕飞白扑去。燕飞白若游鱼灵巧的躲闪。大汉几个招式都未能伤到燕飞白分毫。 对大汉而言是打斗,对燕飞白而言这倒像是一场游戏。燕飞白心中有分寸,知道救人要紧,一个扫堂腿,把大汉撂倒,又用手点了他的穴位。大汉一动不动,整个身体僵僵的。 “乖儿子,当着姑娘的面就给你留点面子,不把你弄的太难看”。燕飞白煞有介事的用手拍拍大汉的脸。 再看佟老板却不知何时躺倒了。原来在大汉和顾檐霂僵持时,燕飞白趁机飞出了几根淬有眠不觉散的银针,刺在佟老板身上的银针,足矣让他昏睡个三天三夜。 顾檐霂又惊又喜,另外十一个少女虽然被刚才的打斗骇住了,可是也明白事情有了转机。 “走吧,姑娘们”燕飞白,歪歪脑袋,做了个鬼脸。 神庙外竟站着几个捕快,他们中间是被五花大绑的少妇和笑面老头。顾檐霂看向燕飞白,眼神里有不解,燕飞白明白她想问什么,可他只是笑笑,又是一派无知无畏,天真不谙世事的少年郎模样。顾檐霂也跟着笑了,此刻她的脸上一定不好看,泪水混着灰土在她脸上留下了一道一道痕迹。 燕飞白与那几个捕快拱手作别,十一个少女则让专人互送回府衙,等待家人迎回。 “就让律法审判那些犯人吧”燕飞白看着远去的众人说道。 “我很幸运,得以逃脱,而有些姑娘则深陷黑暗无人可以拯救,只恨这赚昧心钱的人死不绝。”顾檐霂想来依旧有些后怕。 “这天底下还是踏实肯干,正直守义的本分人多,不然这世上的人早就在尔虞我诈之中死绝了”燕飞白用话开解顾檐霂,顾檐霂望向燕飞白,燕飞白笑了,他的笑像一根绳子,牵动着顾檐霂,顾檐霂也不自觉的跟着笑了。 顾檐霂这是第一次这么正式的看着燕飞白的脸。 他笑得时候带着孩子气,精怪的很,连酒窝里似乎都盛满了鬼主意。他不笑的时候,眉宇间多少带点忧郁,让人也不由自主的为他忧愁。不变的是那双眼睛,顾檐霂愿意把他的眼睛比作繁花里藏着的一口清水井。他的眼睛让她想起了青草地上悠哉悠哉的小羊的眼睛;会让她想起清幽山林里嬉闹的小鹿的眼睛;让她想到月亮,带着夜的水汽的月亮;让她想到嵌在天幕上的星星,亮在她的心上,忽闪忽闪在她的心上跳舞。那双眼睛是澄澈的、干净的。那双眼睛让顾檐霂没来由的想流泪。 一匹白马从林子间悠悠的出来,顾檐霂认出了,这是燕飞白的坐骑飞云,一匹通体雪白的马。 “来吧,上马”燕飞白灵巧的翻身上马,他坐定后把手伸向顾檐霂,顾檐霂点点头,由着燕飞白牵引,也上了马。 她让燕飞白环在怀里,顾檐霂有些害羞,脸也发烫了,林间的风清凌凌的,吹在脸上,舒服惬意。 “徐掌柜他们先走了”燕飞白驱马前行,考虑到顾檐霂,他让马儿跑的不急。行出了一阵子后,燕飞白开口: “我跟着掳你的大汉一路,你是昏迷的,而那个妇人和孩子是清醒的,他们有逃跑的机会,可是一路上不哭不闹紧跟着大汉”燕飞白紧了紧缰绳,让飞云的步子放的更缓了。 “我想可能是林子幽深,贸然逃走很危险,毕竟妇孺身单力薄,若遇到林中野兽,便不妙了。”燕飞白说着从包裹里取出一块白棉布,他跳下马,走到一个清水湾旁,用水浸润了棉布。 “给你这个,擦把脸吧”燕飞白把棉布递给了顾檐霂。 “所以你不能确定那对妇孺是不是同伙”顾檐霂接过棉布,并没有急着擦脸。 “是”燕飞白一跃上了马。“看你们进了神庙,我便寻了一棵树,在树上我看到几个男子,鬼鬼祟祟,我听他们说神庙里有不少漂亮姑娘”燕飞白又驱马前行。 “我把那几个家伙打了一顿,一问才知道是与那大汉接洽的,问完话,我便把他们拍晕了,捆了”说到此,燕飞白的声音里已经有了笑意了。 “标记好位置,我回了趟客栈,给徐掌柜留了字条让他们先走,接着报了官,才知道这个地方已经有不少年轻女子走失了,县官大人一听有了线索,自然派人跟随”。燕飞白低头看看顾檐霂,又说道:“后面的你就都清楚了。” “所以燕大哥假装晕阙落入贼手,一是为了探明藏人的地方,二是防止歹人狗急跳墙伤害我们,三是为了抓到真正的买主”顾檐霂啪啪啪说出一堆因由。 燕飞白笑出声来,他觉得“狗急跳墙”从顾檐霂嘴里说出来,莫名的好笑,不由自主联想到酒楼上顾檐霂大骂奸贼国丈的样子,其他的话则如秋风过耳,片字不留心了。他的笑声颇为爽朗,顾檐霂听此只觉得心里像是照进了阳光,暖洋洋的。 第十七章 在顾檐霂看来,燕飞白是游云、凉风、山岚,他生来就自由驰骋于天地。他的忧郁、快乐都是彻彻底底的,这让人觉得他脆弱,可是他却又是个极坚韧的人。 她喜欢与燕飞白呆在一块儿,就像是一只猫迷恋一块儿青草地;一只鱼迷恋一方清水塘;一只鸟迷恋一处郁郁葱葱的林。这种感觉是自然而然的,发自内心的,就像闷热了一天之后,人拿着蒲垫到檐下纳凉。 在燕飞白看来,顾檐霂是檐下的微雨,密密如斯、细细如斯。这微雨刚好的润湿地面,润湿新叶。她的忧郁、快乐都是犹抱琵琶半遮面,就像绵绵的雨幕给亭台楼阁蒙上了薄纱。他清楚这样的遮遮掩掩不是心机的而是无可奈何的。这让人看来顾檐霂是万事不挂心的,坚韧的,可她却是一个彻彻底底脆弱的人——脆弱到无法自在的生活亦无法痛快的死去。 他却喜欢与顾檐霂呆在一起,就像是一朵云在天空飘的久了想要呼朋引伴化作雨到凡尘游荡;奔流的江河渴望寻一只帆;飘摇的水汽寻着一片叶好凝成露珠好照金乌的影儿。这种感觉很熟悉,是襁褓时听到的摇篮曲,轻轻的、柔柔的,明明靠得那么近却无法抓握,好揣在怀里,只得用心来铭记,这让他有一种隐而不发的忧伤。 他们是长街两侧的屋檐,是下在不同季节的雨。 离京城不远的镇子处,吴镇邪的商队遭到了贼人劫掠,随从被杀害了,他有些武艺侥幸逃脱却也负了伤。他投宿到一家客栈,求医问药盘缠用去了大半,所余的银两难以支持房费了。 “快滚吧,没钱住什么店”一个莽汉子,叉着腰,破口大骂。说罢还用脚踢了踢地上的包裹。 “店家,还望你宽限几日”吴镇邪有些虚弱。 “宽限个屁,看你衣着楚楚,以为是个大爷,不过是个穷酸,呸”莽汉一掌排在吴镇邪的胸膛,伤病未愈的吴镇邪受了这一掌只觉得一口甜腥涌在喉头。他的视线晃了两晃,打了个趔趄。 “呵,装什么娇公子,纸糊的人吗”莽汉哈哈大笑,作势又要送上一拳。还未动作,莽汉只觉得手臂像是被人狠狠咬了一口,胖脸顿时胀成了猪肝色。 原来是燕飞白在远处看莽汉仗势欺人,他便顺手寻了几个石块,稳准狠打在了莽汉的手臂上。 “天下之大处处为家,行路人遇难,你不帮衬一把就算了,却又为何言语欺凌人。”燕飞白把玩着手里的石块。 “好小子,你打我”莽汉捂着胳膊,吆喝着“弟兄们,替我教训这混小子”几个壮汉拿着家伙就向燕飞白猛扑过去。 这几个壮汉有拿菜刀的,有拿擀面杖的,钩子铲子锄头的。场面有点滑稽。燕飞白无奈的笑笑,从怀里抽出两柄短剑,挽了个剑花,剑气萧然。 “来啊,小爷陪你们玩玩”他清亮的眼睛流露出狡黠的神色。 那些汉子却停住了,面面相觑。莽汉气的直跺脚,吆喝的都劈了嗓子: “给老子上!”声音好似破锣 “你们的头儿叫你们上呢,来呀。”燕飞白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眼里的狡黠更重了几层。 那群汉子乌泱乌泱的涌上来了,燕飞白让剑柄朝外,左右突击,大汉乱作一团,纷纷倒地,有的被打成了乌眼鸡,有的打成了猪头,有的则抱着肚子在地上打滚。 “喂,店掌柜,你这些弟兄为你挂彩,你可得好吃好喝好招待他们呀”燕飞白故意说的拿腔拿调。 “好小子,我不信了”莽汉冲上来就是一拳,燕飞白一低身,施展燕云步,彭彭彭,踢在大汉的脚踝处,大汉的拳出的猛,没收住,摔了个狗啃泥。 燕飞白一踢腿,把腿搁在大汉的后背,低下头说 “给那个客人道歉。” 大汉想要挣扎,可是身体似乎被牢牢的钉在地上,只觉得有力使不出。心想“完喽完喽,遇到硬茬了”。 大汉低眉耷眼的,三叩九拜,给吴镇邪行大礼。 吴镇邪并不是得理不让人的人, “希望店家以后可以待客有道” “那是那是”莽汉磕头如捣蒜。 那群在地上打滚的汉子也起身了,灰溜溜的要跟着那莽汉往屋里钻。 “站住”燕飞白大喝一声。 那些汉子像触了电,呆在原地。其中一个胆大的人颤巍巍的问“这位大爷,还有何贵干” “各位兄弟以后有点是非心。大家都是人,出门在外都有落难的时候,希望有人帮衬而不是被人欺凌,将心比心吧。”燕飞白说的句句在理。那些汉子连连称是,面露羞惭。 “这位客人,还是在我们小店养病吧,食宿免,算作赔礼了”莽汉一瘸一拐的走上前。 “那便有劳了”吴镇邪说罢竟晕死过去了,迷迷糊糊中,他听到有人急切的呼唤他: “少爷,大少爷”。 吴镇邪被安置在床榻上,老郎中为他把脉。 “老先生,他怎么样”顾檐霂关切地问。 “无碍无碍,吃几副药,静养几日便好了。”老郎中捻捻胡须缓缓说道。 “谢谢老先生了”顾檐霂赶忙施礼。 送走老郎中,顾檐霂燕飞白二人才歇了口气。 “你认识他?”燕飞白试探的问。 “嗯嗯,他是吴宅的大少爷,吴仁亮的哥哥”顾檐霂说 “在吴宅,只有两个人对我好,一个是柳莺儿,一个便是他了”。顾檐霂起身在吴镇邪身旁坐下了。 “他是个识大义的人,和他的弟弟不同”顾檐霂给吴镇邪掖了掖被角。 顾檐霂让燕飞白去休息,自己则留下了陪伴吴镇邪。燕飞白明白吴镇邪在顾檐霂心中的份量,他不便打扰便离去了。 吴镇邪睡得并不安稳,一个又一个的梦在他的脑海中交织,过去的,现在的相互穿插。 他呓语不断。 “娘,小妹,不要走,不要走”吴镇邪的双眉紧促,脸上写满了痛苦。 顾檐霂,用白棉布轻轻的给他揩汗,柔声道“都不走,都不走,我们都留下来,咱们在一块儿”。顾檐霂想到母亲曾拍打着她入眠的样子,于是她也轻轻拍打着吴镇邪,她的动作又轻又柔。 “我在这儿好孤单,娘,小妹”吴镇邪哼唧着,紧闭的双眼竟渗出了泪花。 顾檐霂让吴镇邪靠在她的怀里,她的双手环住他。 “不孤单,不孤单,大家都在这儿”顾檐霂轻轻的说,可是心里疑惑大少爷是哪里来的妹妹呢?吴镇邪靠在顾檐霂的怀里后,渐渐的安定下来了,熟睡了。顾檐霂靠在墙上,一直保持着一个姿势,脖子僵了,肩膀也酸酸的,可是她还是这样抱着她的大少爷。 在吴宅时,下人们的嘴是闲不住的,她听说过,大少爷是过继来的,因为吴老太爷娶妻纳妾无数,却无留下一个子嗣。请算命先生算过,说是吴宅有股邪气,需要从同族过继一个九岁男孩。九是最大的阳数,可谓是纯阳,能镇的住作祟的妖孽。镇的住妖孽,便可保子嗣绵延。吴家大少爷的名字便得于此。后来吴老太爷添了一个男孩,便是吴仁亮了。 吴仁亮是吴老太爷知天命之年有的,可谓是吴家的命根子、眼珠子、肺叶子。众星捧月长大的吴仁亮顽劣娇纵,却见了吴镇邪,会害怕恐惧,似乎是天生如此的。 吴镇邪在一个陌生的家里,做客人,如此便是好多年。 第十八章 吴镇邪在吴宅是孤单的,他是离群的孤雁。他知晓了亲人的消息:妹妹进了一生的牢笼,母亲长眠于地下。荡在空中风筝断了与地面唯一的联系。“吴沧尧”这个陌生的而熟悉的名字,它只在心底被唤起。这是吴宅让他忘记的名字。后来他遇到了另一只孤雁,那就是顾檐霂——小荆。他才在这冰冷的巢穴寻得一丝暖意。 吴镇邪与顾檐霂的话不多,他们却能切切实实的感受到彼此的存在。吴宅的规矩繁多,可他们却的的确确一起看过春日的似雪似霞的桃李;一起听过夏日的蛙鸣,蝉吟;一起酣醉于秋日丹桂的馥郁;一起用手接下冬日里天空上慢慢飘落的雪花。一切尽在不言中,两颗心一步一步的靠近。 得知小荆失去踪迹,吴镇邪才意识到自己已经陷在小荆的陪伴了,他落寞却也欣喜,小荆逃开了吴宅的钳制,她自由了。小荆走后,吴宅又变得冷冰冰了,他索性也放开自己在外面奔波了。 吴镇邪靠在顾檐霂的怀里,睡了很久,那是他多年未有的酣眠。吴镇邪睁开了眼睛,鸟鸣啾啾,今日是个好天气。他动了动身子,才发觉自己靠在一个人的怀里。那个人似乎让他惊醒了。 “大少爷,你醒了”顾檐霂赶忙起身,让吴镇邪舒舒服服地靠着棉被。 “你感觉怎么样”说着,顾檐霂蹲在床榻旁,把手放在吴镇邪的额头上试了试。 “头也不热了,挺好挺好”顾檐霂脸上露出笑容。 “你想吃些什么,我去给你做” 吴镇邪看着忙成一团的小荆,只觉得心里情暖暖,意绵绵。 “小荆,你不躲我了”他握住了小荆的手,语气柔柔的。 顾檐霂只觉得眼睛里像进了沙子,她没忍住竟流下泪来。泪水一滴一滴的落下来,打在两人的手背。 “傻小荆,为什么哭呢”吴镇邪抬手轻轻的为她擦眼泪。顾檐霂没言语而是起身抱住了他。吴镇邪也沉默了,紧紧的把小荆拥在怀里。 “我喜欢你唤我为小荆”许久,顾檐霂开口。 “可我不喜欢你唤我为少爷或者大少爷”吴镇邪用手轻轻拍了拍顾檐霂的后背,柔声道。 “那你想让我怎样称呼你?”顾檐霂笑了,她坐直身子,望着吴镇邪。 “沧尧,我原本的名字”吴镇邪也笑了。 顾檐霂望着他的眼睛,她看到自己的身影在他如墨玉一样的眸子里荡漾着。 “沧尧,吴沧尧”顾檐霂嘴里嘟囔着。她又投入到吴镇邪的怀抱里,她笑得像一只欢快的小鸟。 “这名字真好听,沧尧,沧尧”顾檐霂念念有词,痴痴的笑了。她起了玩笑的心思。 “沧尧”她唤了一声。 “嗯”吴镇邪回应。 顾檐霂又唤了两声、三声、四声。吴镇邪都笑着答应。 “你在梦里喊着小妹,你肯定是有个妹妹了”顾檐霂柔声问。 “是,她的名字为吴沧渺”说到此,吴镇邪神色黯然了。 顾檐霂觉察到了吴镇邪的变化。她坐直身子望着他。 “她被我的生父当做仕途的垫脚石,送给了……”吴镇邪蹙起眉头,接下来的话压的他喘不过气。 “若你有苦衷,就不用说了”顾檐霂关切的望着他。 “不,小荆,我要告诉你。”吴镇邪下定了决心要说。 “她成了现在的吴太妃,你应该知道我的生父是谁了”吴镇邪垂下眼睑。 “嗯,我知道了,是吴景桧”顾檐霂也黯然了。 “我的生父不是一个让人骄傲的父亲,他犯下了很多罪孽,我的母亲却是个善良的人,可惜她死于后宅的争斗里”吴镇邪低语。 “我生父横死街头,我一点也不意外”吴镇邪脸色惨然。 “你有个好母亲,好妹妹,不是吗”顾檐霂的声音轻轻柔柔。 “是”吴镇邪点点头。 “你会恨那个杀死你生父的人吗?”顾檐霂试探的问。 “小荆,你不用遮掩,我不会去找你的朋友寻仇”昨日,燕飞白用两柄短剑与人打斗,被吴镇邪看了个真切。店家和伙计所受的伤与他之前在吴景桧遇刺后私下里拜访的侍卫所受的伤一样。再加上顾檐霂探询的语气,他便明了了。 两人不再言语,而是紧握彼此手。 屋外,燕飞白站立良久,屋内两人的话皆落入他的耳朵。他微微叹气,可嘴角却扬起小小的弧度。 吴镇邪静养的这些日子,燕飞白沾了不少光。顾檐霂做了很多好吃的,她毕竟在醉仙居这样的酒楼呆过,耳濡目染,做出来的菜味道不错。 “吴兄,以后有福气哦可以天天吃到好饭菜”燕飞白语气是玩笑,可神态是认真的。 “燕大哥,你说笑了”顾檐霂脸红了。吴镇邪却瞧瞧握住了她的手。 几日下来,吴镇邪与燕飞白打成了一片。吴镇邪在商海里打拼,和他打交道的都是面上一套心里一套的人。那些人面如春风,可心里弯弯绕不知几重,吴镇邪只觉得和他们在一起心累。而燕飞白则是快人快言快语,吴镇邪觉得他爽快,竟有点相见恨晚的感觉。 酒逢知己千杯少,两人要欢饮达旦。顾檐霂也倒也不阻拦,只是在一旁给他们温酒。 几日后三人作别。长亭外,古道绵延。芳草碧丝,柳如烟。 燕飞白赠给顾檐霂一块令牌。他说如果日后遇到麻烦,可以凭着令牌寻得江湖弟兄的帮助。顾檐霂和吴镇邪两人目送着燕飞白离开。 燕飞白飞身上马,蓦然回顾,只觉凉风拂面,微雨朦胧。他的心里泛着悲伤,他不晓得悲伤从何而来。 第十九章 微雨里,一双新燕掠过,惊鸿一瞥般的。天幕像是一个被铺展开的卷轴,布满了淡墨晕染开的云朵,云朵一片接一片的延伸到很远。顾檐霂望着燕飞白纵马离去,她觉得他是一只燕子,携着云跑开了。 无论是是谁都不可避免地要面对这样的境遇,没有人会一直相伴你左右,人与人相遇之前,上苍便已经安排好时间的长短。若与相投契的人相遇,你总觉得时间太短,短的让人心悸;若是遇到的人让你身心俱疲,你便觉得你余下的光阴,无比漫长。那些你觉得会持续一生的时长,最终成了黄昏巷陌出的回望。 我们也上路吧”顾檐霂开口,才发现自己更咽了。 吴镇邪体贴的把她揽在怀里,柔声回应:“好”。 吴镇邪雇了一辆马车,车夫是个憨厚的汉子。一路上,马车走的不紧不慢。 雨丝翻滚着,落入车内,消匿无痕。后来雨停了,凉风悠悠,丝丝缕缕,让人心神舒畅。 行路的日子,顾檐霂并不留心;去往何处,她也并不在乎。她不知晓她与吴镇邪的未来,她的思绪散散漫漫,心潮三三两两翻涌。 他们停留在一个地方,吴镇邪交付了车费送别车夫。 “跟我来”吴镇邪挽起顾檐霂的手。他们沿着一条崎岖的小路,小路时而狭窄时而宽阔,路两侧满是生长是繁茂的草木,其间是色彩斑驳的无名之花。山路曲折绵延,两人却饶有兴致,并不觉得疲累。 有一座小亭,两人在亭中坐下。 “小荆,你看”吴镇邪指着远处。 顾檐霂循着吴镇邪的指引去看,才发觉他们已经到了山顶。这里视野极佳,原来是山花烂漫时,花朵密密如织,白似雪、粉丝霞、红似火。天色晴朗,目力所及之处皆是盛景。花海中央有一面镜子,是一个清水湖,粼粼波光与花色映衬,更是美不胜收。 “沧尧,这里很美”顾檐霂,笑着望向吴镇邪。她有一双小鹿一般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有漫漫的游云,那里云从不聚拢,这让她总显示出一丝漫不经心的神气。 “我们以后就留在这里怎么样”吴镇邪,笑意盈盈的望着她。 “那真是人生的乐事”顾檐霂无不憧憬的说。 可以后,是多久以后呢?吴镇邪没说,顾檐霂便也没问。以后也许很近,就在一瞬间,也许很远,即使度过无数的寂寂长夜,也不会到达。 年轻人畅想未来时,总是带着暖色,因为他们年轻,拥有无数鲜活的日子,这些日子是燃烧的火,点亮无星无月的暗夜,穿梭在无尽苦寒的冷雨。他们要借着这暖意去寻找日后活着的凭藉,也许是夙愿,也许是执念,好在生命之火渐息时人就得以取暖。有的人找到了,有的人却迷失了。 第二十章 顾檐霂那时并不晓得自己与吴镇邪停留在这个如梦之境会有多久,她在以后回想这段日子时,总觉得是一场梦,那样的虚幻飘渺,那样的悠远迷离,就像在半梦半醒间,有人轻声唤她的名字。 在远离世俗的日子里,她觉得安全,尽管这样的日子没有根底,像风中的流沙。 花开的正盛,湖中游鱼游的也尽兴,青山滴翠,云天悠悠。顾檐霂和吴镇邪就并肩坐在檐下,檐角有一串铃铛,徐徐清风过后,轻灵的铃音作响。风铃响动时,顾檐霂觉得心有一丝酸楚,那是莫名的忧伤,抬头仰望聚散的游云,她觉得时间似乎也凝滞了。 她望望身边的人,吴镇邪正轻闭双眼,嘴角带着浅浅笑意。 “沧尧”顾檐霂很喜欢吴镇邪的旧名字,她唤他的名字,语气轻轻柔柔。 “嗯”吴镇邪轻声回应。 又是一阵风吹过,檐角的风铃叮当作响。两个人不再作声,彼此静默着。日子似乎就停留在这儿,无形的一道线画在了心里,人在这儿正好看得见过去,也看得见未来。 顾檐霂望着远山,那是她与吴镇邪曾登临远望的山。那里云雾缭绕,山色带着苍蓝。 顾檐霂望着云天,她很想放风筝,尽管风太柔。这个念头没在她脑海里停留多久,就悄悄的散了。她有些困倦,就睡着了,不久轻轻打起了鼾。 吴镇邪轻轻起身,给她披了件衣服。一只信鸽在他头上盘旋,最后停在了他的手上。他取下信,展开细读,舒展的眉头又渐渐的紧蹙了。 顾檐霂梦到了吴宅,梦到了颐指气使的夫人小姐,梦到了勾心斗角的丫鬟婆子,梦到了吴仁亮,她像一只误入了迷途的蜉蝣,她寻不着出路,那是浓稠的,粘腻腻黑暗,其间只有米粒大小的微光,她飞呀飞呀飞呀,在光的尽头,有一个人背对着她,那个人却不是吴镇邪,而是…… “小荆,小荆”吴镇邪轻轻的唤着陷入梦魇的顾檐霂。顾檐霂转醒了,她只觉得有些惘然。 她带着这份惘然,随着吴镇邪踏上了归途。临别前,她深深地望了一眼数日来他们二人栖身的木屋,古道马迟迟,木屋凝成一小点,像是骊歌的余音。 吴宅依旧是她记忆里的模样,高门深院,锁住了心,锁住了情,锁紧了呼吸,锁紧了渴望探头的一切。她想到了柳莺儿,沉眠在繁花之下的年轻姑娘。吴镇邪握着顾檐霂的手,两个人亦步亦趋,有些丫鬟婆子看到吴镇邪,赶忙停下手中伙计行礼问安,她们瞥见顾檐霂,面上不动声色,可她们的眼睛却流露出探寻,那是街头巷尾聚在一起长舌妇人的探寻,茶馆酒肆好事男子的探寻,带着臭鱼烂虾的酸腐,见不得光,吹不得风。 第二十一章 顾檐霂的心绪是复杂的,在这个她还熟悉的地方,在她还残存着在此让人奴役的记忆的时候,她竟摇身一变,成了这里的客人。一个在吴宅的人看来是个寒酸的、不体面的、不气派的客人。 “你,抬起头来”堂上端坐的华贵太太开口,语气冷冰冰的。另一旁的中年男人,定睛观瞧,他的眼睛滴溜溜的显出精明的光来,这个眼神让顾檐霂想到吴仁亮,可她得镇定,于是便也直直的看向那个男人。 “跪下,你这个贱婢”两人看来已识破了她的身份。 “你说,我的儿子仁亮是怎么死的”。贵太太几乎是蹦下座位的,恶狠狠的似要吃人。眼看她的一双手就要握住顾檐霂的脖子。 吴镇邪挡在了顾檐霂的身前,出手制止了发疯的妇人。 “母亲,您且息怒,仁亮是个精壮男子且手下有一群勇悍的随从,小荆只是一个流落异乡,无依无靠的弱女子,她怎么能伤及仁亮的性命呢?”吴镇邪的声音不缓不急,他面容谦和,可是眼神却透露他不可质疑的态度。 贵妇人不再发作,只是冷哼了一声,又回到座位。 堂上的中年人到显得镇静地多。开口问话竟还带了一丝笑意。 “吾儿,一路上可还安稳?” “托父亲的鸿福,一路上倒也平安无虞。” 中年男人捋捋胡须,微微点头。 “只是我在一山野小店病倒,承蒙小荆姑娘照料,才得以痊愈”说罢,吴镇邪看向身边的顾檐霂。他的眼睛这时才流露出些许温情。 “嗯嗯,我知道了。镇邪,你与小荆下去歇息吧。” “是,孩儿告退”吴镇邪躬身施礼,这才携着小荆离开。 顾檐霂和吴镇邪走到院子里,俩人才觉得心头轻松不少。 “刚才,难为你了”吴镇邪望着她。小荆抿嘴一笑,吴镇邪能看到那笑容里的苦涩与无奈。他也明白这苦涩与无奈是因谁而起。 吴镇邪的住处依旧是老样子,家具物什都是那样的让人感到亲切。吴宅里的其他人的室内装潢,吃穿用度皆是极尽奢华之能事。他们体面,他们华贵,可顾檐霂总觉得他们像锋利的刀子,没法靠近。而吴镇邪是吴宅的特例,她在那个午后走进他住所的门,就知道了。 两个人在方桌旁坐下,吴镇邪则烹茶,他的动作有条不紊,茶香袅袅,满室清雅。顾檐霂则用手支着脑袋看他,他烹茶的样子很专注,也很小心。吴镇邪知道她在看着他,他带着笑意,显出了浅浅的酒窝。顾檐霂不由自主的伸出手指轻轻的戳了戳他的脸颊。吴镇邪微微一顿,脸上的笑意更浓了。吴镇邪双手奉茶给顾檐霂。 “顾姑娘,请用茶”他带着开玩笑的意味。 “吴公子,咱们一同畅饮”顾檐霂心领神会,也有点开玩笑的回应。 茶水温润,入喉清甜。顾檐霂一直记得这杯清茶的滋味。顾檐霂回味茶水的滋味,吴镇邪望着她 “小荆,当你一人在外可要留意别人递来的茶酒”。他的眼睛里带着淡淡地忧郁。 “但是你可以放心我”他接着说。 顾檐霂不说话,只是冲着他笑,握住了他的手。当她随着吴镇邪匆匆的从林中小屋离开时,她隐隐觉得有事要发生,她觉得自己是庸人自扰,可是却怎么也忘不了心中的那丝惊悸。她仿佛置身在了与母亲争吵后,那个闷热的下午。那个逼仄的屋子里有她撕碎的红灯笼以及被踩踏的凌乱的红色嫁衣。那时窗外空空,她只是疲惫的闭着眼睛。 第二十二章 “那时命运就给了我预感,可我愚钝,可我懦弱,我极力的忘却与忽略。”顾檐霂躺在苇子编成的凉席上,她的身体很虚弱,却仍旧提着气说道。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她笑着,因为呛了口气,咳个不停。她的面容写满落寞。 背对着她的老人,不动声色,操弄着木桌上的药罐,瓷碗里很快就盛满了有些浓稠的药汁。 “喝了它”一双枯枝似的手端着药碗伸在顾檐霂面前。顾檐霂道了声谢,喝下了那碗汤药。其实她可以寻一片无人的水域,寻一处歪的合适的枯树,结束自己的生命,活着已是没有尽头的苦役,可她似乎还留恋着什么,她要活着。 药物的作用让她昏昏欲睡,她睡去了。 老人走出茅屋,月光照在她的脸上,她的脸一半布满了深色疤痕,另一半则是寻常的肤色,眼睛里没有任何活气。 梦,为什么梦不肯放过这个年轻姑娘呢。吴宅人的冷眼、嘲讽、背后议论、耳畔的争吵、他疲惫的眼神,如此种种走马灯一般的闪过,最后凝聚在出逃的两个人的身上。火光,火光,人影,浓墨一般的人影;蒙面人嗜血的冷剑;在怀里慢慢变得冰冷僵硬的爱人。她的爱人在她的怀里死去,她却没能亲手将他埋葬。蒙面人阴惨惨的笑声,与年年岁岁相似的冷月寒风在她的耳边响着,然后渐渐的远了。 顾檐霂昏睡了很久,她手腕处有一条骇人的伤口,伤口处血已结痂,血痂的形状像古老的诅咒。 “你是谁派来的”顾檐霂的声音很冷,冷的让嗜杀成性的蒙面人也不由得一凛。 “趁着血还热的时候擦剑是最好的”蒙面人用布擦着剑刃上的血,他的动作很慢。 沾着血的布被丢在了一处,风吹走了,最后一簇藤蔓拦住了它。 “该你了”蒙面人一步一步的逼近顾檐霂。 顾檐霂永远忘不了那个人的眼睛。 “我不会杀了你” “你最好杀了我,我记住你的眼睛,那比知道你的名字有用” 蒙面人抓起顾檐霂的一只手,在她的手腕处用匕首划开一道口子,血液缓缓的流出,蒙面人从怀里取出一个小瓶,瓶口打开,一个浑沌的活物悠悠的爬出来,探头探脑的,它嗅到了血,它便箭一般的射到顾檐霂的手腕处,不消一刻,自伤口流出的血被吃尽,它也许吃饱了,但是并没有要回到小瓶的意思,它似乎消融了,可顾檐霂觉察出这个浑沌活物钻入了她的身体。像一把刀顺着她的经脉,狠狠地慢慢地,划割,可她却发不出声音。她死命的抱着吴镇邪的尸首,把脸贴在他的脸上,试图抓住爱人的最后一丝温度,剧痛却让她晕厥。 她本以为自己可以死去了,东方露出鱼肚白时,她醒了过来。第一件事就是寻找吴镇邪。 “沧尧”她的嗓子嘶哑了 “沧尧” 她的呼声在山中游荡,她知晓永远不会有人应答她,可她还是一遍一遍又一遍的呼喊。 她在一丛杂草处寻得一块布,布上沾着血。她小心的取下收到怀里。她时而清醒时而疯癫,她晃晃悠悠的攀山越岭,最后狠狠地栽倒在一口井旁。 第二十三章 燕飞白与自己的母亲和解。天下有哪个姑娘愿意委身于不爱的人呢,他的母亲也曾是个不谙世事的姑娘啊。错的是他的母亲吗,不,错的是那群贪婪的人,他们从不止息的卑劣的欲望,他们的双手化作监牢,捆缚住那些本可以奔向幸福的生命。 燕飞白坐在踏音阁主楼的檐上,看着宁安街上来来往往的人。他注意到一个人,此人身着玄衣,手持一柄长剑,剑鞘缠绕着黑色破布。应该是行了很久的路,仪表有些邋遢,可从他从容不迫的气度看,此人身手不凡。只是这个人太冷了,冷的让人发颤。黑衣人消失在一条小巷,燕飞白下了楼。 阳魅幽幽的看着嬉闹在一处的人们,那些平日里衣冠楚楚的正人君子像发了疯症,极度的兴奋让他们的的脸涨的通红。烟花柳巷,她太明白在风尘里颠簸的姑娘了,她们就是烟花,绽放在夜空,绚烂而又短暂,带着病态的美丽。像是重病之人回光返照之时脸上的潮红。 玩的最为疯癫的是一个商人,他很年轻,可是很老练,是常年浪迹于风月场所的那类人。 玄衣剑客进到这奢靡的房中,一眼就望到了那个与喧嚷的人群若即若离的女子。他从女子带着些妩媚的笑容里觉察出了一丝清寒。他有些移不开眼,他自己觉得这只是他作为一个男人正常的反应吧或者是一个杀手的习惯。 阳魅是屋子里最先注意到这个冷面剑客的人,她的潋滟双眸微微一转。 众芳之中斜躺的商人,看到剑客靠近,并不起身相迎,态度颇为倨傲。 “事,我已替你了结”冷面剑客受了冷遇却并不生气,语气毫无波澜。 商人懒懒的拍了拍手,帷幕后面慢慢走出一个人,此人端着一个乌木盘子,盘子上盖着朱砂色的绸缎,透过薄薄的面料可以隐隐约约的看到里面的东西泛着幽光。那是码放的整整齐齐的雪花银子。 “喏~这些是你的酬劳”年轻商人看着剑客缓缓开口,这些字好像是一颗一颗从他心里拔出的钉子。他是个出手阔绰的人,是不从不吝惜银两的。尽管他故作轻松,阳魅仍觉察了这一点,只觉得奇怪。 “我不要银子,我要她”冷面剑客把目光移向亭亭玉立的女子。他本以为那个女子会露出惊诧,可是那个女子的眼神沉静如水,以这个沉静如水为底色,又带上了妩媚。 “阳魅姑娘,你意下如何”商人的语气带着戏谑。 “吴老板,您觉得呢?”阳魅微微一笑。 阳魅沐浴后,换上一身轻薄淡雅的衣物。乌云般的发,若瀑布般的垂下,莲步轻摇,透着撩人的幽香。 剑客更喜欢这样的她。 “这笔银两对你有大用处,你大可不必为了一个女人这样”阳魅开口。 “这与你无关”冷面剑客听到她谈论一个女人的语气像个局外人后,心里不知觉涌上一层他自己也为觉察的柔情。 “是的与我无关,一个卖笑的烟花女子是不应该过问客人的事” “听人说,你是个花魁,我相信这是真的” “一朵开到鼎盛的花,她的凋落也是一瞬的事” “你依旧美丽,年轻。” “在这个污糟的行当里,追求的永远是更年轻,我可怜那些被代入这个泥淖里的无邪少女”阳魅望着剑客,他并没有看上去那样冷冰冰的,他的双眸里流露的一些东西让她觉得他懂得她。 “花魁又怎样,我还是个下贱的娼妓,只是选择要高傲的活着。”阳魅笑笑。 “我呢,我看上去是个剑客,却是一个在人性幽暗的地方寄居的杀手”剑客说 “我看的出来,你一定杀了很多人,我的朋友与你相像却又不同”阳魅口中的朋友是燕飞白。 “那他一定是个真正的剑客了”玄衣男子笑笑,他的脸上笼上一层落寞。 “人生在世,总有很多无可奈何”阳魅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却正好的抚慰了杀手的心。 “还未请教姑娘芳名,鄙人霍冰” “繁柔,这是我原本的名字,你也可以唤我为阳魅。” “好,繁柔姑娘”他捕捉到对面女子眼眸的一丝欣喜,那清寒没有了,代而是女子的柔情。 “你愿意与我秉烛夜游,泛舟江上吗”霍冰问。 阳魅欣然应允,两人相伴,乘着小舟在江上漂流时,吴老板在他的华丽殿堂里为着一个死去的人黯然神伤。他时而狞笑时而嚎啕,他打碎了屋内的一切,最后颓然的倒在地上。 点点渔火点缀在江岸,隐隐约约听到渔民对歌,调子古朴辽远。小舟像一片羽毛,轻轻悠悠的飘着,水波一荡一荡的。月亮也被着丝绸般的江水淘洗着,化成了金色的游鱼。江面升腾起薄雾,一切都显得影影绰绰,飘渺迷离。 两个人相望,然后靠近。一块坚冰与一团火相遇,双双化作了水,小舟若雨中的青荷起起伏伏。 第二十四章 她睡得很沉,就像是坠入水中的人,先是悬浮着然后慢慢下落。寻不到岸,也探不到底,就这样缓缓坠落着。她曾见到一滴墨在水里绽放,最后消散无痕,她觉得自己也会像一滴墨一样悄无声息的消失了。 她隐隐约约记得做了很多个梦,过去的情境在梦里交叠,像不同的镜子碎片映照着彼此的虚无。她的心已经作了厚厚的茧,言语丧失了意义,她一丝力气也没有了。 她醒着,脑子却浑沌着。她的心会一阵又一阵的泛着惊恐,寒意,说不出的刺骨寒意从体内渗出。日头已经颇有劲头,可她只能紧紧的绷住身体,她冷,冷的恍若高山终年不化的寒雪,她冷,那是终年望不到日头的幽深洞穴。她陷入一种很深的悲哀里,有来由的,似乎又没有来由。悲哀像是绳索,勒紧她的心,绳索上有密密细细的钩子,那钩子刺入血肉,泛着冷光。 放眼望去,群山匍匐在脚下,立足之地是一间小小的茅屋。茅屋立于万仞之上,耳听的铮铮风声,若金戈铁石。顾檐霂有了一种彻头彻尾的孤独,她常常在一块山石上卧着,仰着脸,透过枯松的枝条,看漏下来的阳光。 老人很少说话,眼睛里也没有任何情感的流动。顾檐霂觉得老人的生命已经丢弃在过往的岁月里了,她透过老人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未来。 手腕处的伤口依旧骇人,顾檐霂晓得自己是从鬼门关上过了一遭,可她不晓得她体内的的那个无形无色的怪物,还在蛰伏着,等待着。 “老人家,此处是何地” “冥山”老人的声音有些嘶哑 “老人家,待我事情了结,定会报答您的恩情”。 “怕是难了结吧”老人的语气有讥讽之意。顾檐霂听出来了,可她尽力不理会这冷冰冰的讥讽。 “前辈此话何意,请明示”顾檐霂态度恭谨。 “没有意思,你去吧”老人说完转身回屋。 顾檐霂天黑进了城,借着清冷的月色,她去了吴宅。吴宅的门外道路颇为凌乱,门外的纸灯笼也未燃着火。顾檐霂只觉得奇怪,她蹑手蹑脚上了石阶,用手轻轻的推了推门,发现门是虚掩的。可她却胆怯了,她觉得吴宅有些诡秘,她觉得吴宅没有人了,一个人也没有了 翌日,她的想法得到证实。 “吴家发迹了,都去大地方了”烧饼铺的老板,油光满面的脸蛋上带着羡慕之意。 “那他们去哪儿了”顾檐霂问。“他们都有谁” “这咱就不晓得了”老板摆摆他的胖手。 吴宅的花木长的更加繁盛了,这座阔气的宅院,竟人去屋空。雕梁画栋因为缺少了人气而显得有些暗淡无光。顾檐霂可以听见自己的鞋底与地面摩擦所发出的沙沙声,那声音更让她的心多了丝凉意。 走近吴镇邪的那所小院子,顾檐霂迈不动脚了,她在院门外伫立了很久,只要她推开门,她就可以看到那个温馨质朴的小院子,往日的温情光景就会涌上心头。手放在木门上,又移开了,如此反复,门终于被推开了。 她走进院子,走进屋子。屋子空荡荡的。 “她离开了多久呢”顾檐霂想自己。她在书架前的空地躺下,脑袋枕在手上,望着书桌旁的木椅,她的眼睛慢慢地合上,在合上那一瞬,光影交叠处有一个朦胧但熟悉的身影。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 吴镇邪喜欢在闲暇时读诗,他的声音温润,他的语调轻缓。他的嘴角带着类似暖阳的笑意。小荆在房间里打扫时,常常能听见他的朗读。她提着木桶走出院子时,她可以听到,她用笤帚清扫院子时也可以听到,她把洗好的衣物晾晒在藤条时,她依旧可以听到。 就像现在,她卧在有些凉的地板上,耳边似乎还是萦绕着那些词句,萦绕着他的声音。 顾檐霂睁开眼睛时,才发觉面颊上湿湿的。她逃也似的出了院子,她的的脚步越走越快,最后是小跑了。 她一连几天几乎查遍了吴宅的每个角落,却没有任何吴镇邪尸身的踪迹。 第二十五章 “累累若丧家之犬”,顾檐霂走在街上,心里不由得这样想她此刻的处境。她曾有一个家,一个在她慢慢长大后,渐渐远离然后破碎的家。她曾模糊的幻想过一个新的家,念头还未成型便如水汽在烈日的炙烤下消散了。 吴镇邪尸身由温热到寒凉的感觉,狠狠地嵌入顾檐霂的心里。昼夜晨昏和春夏秋冬带来的温感之变会一直提醒着她记着那个感觉。这让她一想到吴镇邪,就难以忍住恸哭的念头。 “他曾那样的微笑,读书,或者与安然地闭着眼睛坐在屋檐下静默不语”顾檐霂的眼眶里一阵又一阵的积满泪水。 可天是如此的晴朗,鸟儿的啼唱也格外的清脆好听。顾檐霂觉得自己由内而外都湿漉漉的,是阴冷的,可她想避开太阳,避开一切人的注视,哪怕别人无意的,粗略的匆匆的一瞥都让她难以忍受。她脚下的步子乱了,快了。 长街似乎格外的热闹,青石板上的哒哒马蹄也似乎也格外的奏出韵律来。 “他们那么热闹,那么快活,他们有家,有生意,有乐趣,而我什么也没有了”顾檐霂想到此羞愧似的低下头。她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在颤抖战栗。 她开始害怕,心一下子紧绷了,她觉得街上的人群里总有一些不怀好意的人盯上了她,那些人看穿了她,他们会用最残暴的方式对待她,她会死的不明不白无声无息,她死前定会遭受了可怕的凌辱。她觉自己像刚刚与母体分离的婴儿,外界的一点风吹草动可能会把她推入无尽的深渊。 吴镇邪成了飘渺的影,浓稠黑暗的一丝微光。昔日,双手紧握时的温柔,怀抱的温暖,暖阳似的笑容,亲切动听的言语。都成了今日心痛的引子。 顾檐霂并不知晓那夜发生了什么,但她隐隐约约的觉得吴镇邪一定做了一个选择,而这个选择招致了这个劫难。尽管此刻她痛苦悲哀,可她却坚定的认为吴镇邪的决定是正确的。这个想法,让她觉得此刻所面临的一切又是值得的。 只是现在的她该何去何从呢?怡乐酒楼上传来男男女女的哄笑之声,乐调歌调颇为淫靡。柳莺儿就是这个酒楼的歌女,顾檐霂停下来,看了一会,只觉得有一种如梦恍惚的感觉。她觉得只要自己闭上眼睛,再睁开,世间与她相关的一切就能还原本初的样子: 母亲还在,柳莺儿还在,他还在,燕飞白也还在。 顾檐霂想到燕飞白,想到他带着含有对世间的嘲弄却又温和柔善带着些悲悯的眼睛。这双眼睛的内容比吴镇邪多了丝澄澈清明,这让人相信燕飞白会永远快活。吴镇邪呢?他的眼睛里带着厚重的悲哀,这是顾檐霂第一次见到他时的印象。这种印象让顾檐霂想抱着他,用她的脸去触他的脸,然后轻轻吻吻他的唇边。 可那时的她的心在漂泊,难以寻得一个港湾。如今她的心短暂的靠岸,却又被风浪裹挟着离开。可日后再怎么漂泊,她会记着靠岸的感觉,这让她在一个人孤单的漫游中有了心里的岸。 第二十六章 闹市口,一位年轻秀丽的姑娘躺在一个小车厢里。拉车的是个老妇人,老妇人神情惨然,老妇人身边跟着是一个半大的孩子,个子不高,有点跛脚,其神气全无半点孩子的天真,倒是带着些老气横秋的意味。闹市的人来来往往,不会留意这老少小三人,即使留意,也只是去看卧在车厢,紧闭双眼,面容美丽的女子。 “那小妞真美”这是市井泼皮说的。 “可惜了,好好的人,看样子是得病了”这是心肠比较好的人所发的议论。 “要是那个疯老太婆没死,这小姑娘估计可以得救”一个膀大腰圆的莽汉子嚷嚷着。顾檐霂混在人群里,漠然的看着,那个跛脚孩子忽然瞥了她一眼,那个眼神让顾檐霂觉得有点脊背发冷。那不像孩子的眼神或者说不是。 一个激灵,顾檐霂想到那个善于易容的侏儒老头。再看那个老妇人,虽是鬓染白霜,脸似刀刻,可这脚步却没有暮年老人的蹒跚之态。顾檐霂觉得事情有些诡异。 人群中还有一位个子不高,但体格健硕的年轻男子,他的穿着与市井小民无异,可是其神态刚毅,体型挺拔,不似寻常人。 老太与那个跛脚孩童走远了。顾檐霂去了县衙,依照上次的遭遇她这次谨慎了些。 “你是说,那一老一少并非是寻常人”衙役问,其面上多少带着些不屑。 “民女不敢肯定,可是却觉察些异样,以防万一,特来报官”顾檐霂垂眸应答。 “好了好了,你走吧,我会上报大人的”衙役显然是下了逐客令。 顾檐霂报了官,心里算是踏实些。可是吴镇邪像影子一样又萦绕在她的心头了。 “他的死与吴宅脱不了干系”顾檐霂心想,这是她肯定的。她也晓得吴镇邪的死牵扯着吴宅的阴谋,可是这阴谋是什么样的,是为情?为名?还是为利?顾檐霂晓得吴镇邪算是吴家的一根支柱,他的经商之才,为吴家积累了不少财气。吴仁亮一死,整个吴家的兴盛都寄托在他一人身上。如果死,那最应该死的是她顾檐霂,因为她的存在,吴镇邪拒绝了与一位富家小姐的联姻。 “为了我自己,还有因为你”吴镇邪谈到与富家小姐退婚之事,他这样回答顾檐霂的问。 这个回答顾檐霂觉得很真实,甜言蜜语大多是空的,虚的,还是要看落到实处的东西。 “所以那日飞鸽传书,你心情闷闷不乐,急着回来也是因为此事了?” “不错” “你瞒着我,但现在才说也是因为此事有了结果。”顾檐霂望着他 吴镇邪点点头。他喜欢把事情办妥了再与人言。 往日他的音容笑貌又浮上了顾檐霂的心头。她定定神,又顺着思路理下去。 “皇帝对吴景桧的家人并没有斩尽杀绝,应该也不是朝堂的事”顾檐霂混乱了,她着实想不出还有什么原因。 “他们能杀了沧尧,说明沧尧对吴宅已没有了价值,可是吴老太爷日薄西山,他一个老人还有什么本事来延续吴宅的奢靡生活呢?”顾檐霂心里沉了几沉。 她心里闪过那个面容俊秀却眼里满溢邪恶的吴仁亮。 晴空一个炸雷,轰隆隆的响起。 暗夜,无星亦无月。顾檐霂进了吴宅,吴宅里黑的让人心里发闷。可是顾檐霂不敢点起火烛,只能是在黑暗里寻行。 她摸到吴仁亮的处所,她一靠近那个地方,就觉得心里发寒,可她还是推门而入。 屋内空空如也,她去了每一个人的房间,除了吴镇邪的皆是空空如也。吴镇邪的房间的陈设没有任何改变,他们就这样丢弃了他,一个兢兢业业为吴宅壮大而四处奔波劳顿的人。他们丢弃他像是丢弃一个灾祸,像躲避一场瘟疫。 “可吴宅的老老少少算什么呢,为富不仁的,虚伪的,残忍的,贪婪的,外表华丽而内在空虚的,而沧尧呢,他生性爱自由洒脱,可他却在还未出生就被上了枷锁。沧尧和他的胞妹一定是随了他们的母亲,他们的母亲也一定是极好的人,可是落入了暗不见底的深渊里。”顾檐霂的心如暗夜。 她满以为可以在吴仁亮这里找到些线索,可是她什么也没有发现。 她绝不是一个坚强的人,她一直想找一个壳,她钻进去,蜷缩着睡着,不知道春夏秋冬,不知道昼夜晨昏也忘记了风霜雨雪。吴镇邪的出现让她有一种在壳里安稳呆着的感觉。可她心里还有一种声音在敲打着她,提醒着她,别太沉浸这种幻觉。人是做不到完全与世隔绝而安稳活着的。 她只觉得她很孤独很害怕,她想躲进一个人的怀里哭。她想到母亲,就算母亲还活着,她要投入母亲温暖的怀抱不知要翻越多少座山,跨过多少条河。可是她的母亲已经去了,化作天边的一颗星。如果是这样,顾檐霂只希望永远阴云密布,遮天蔽日,遮掩星辰,天上的母亲就看不到她的窘迫不安,这样,逝去的母亲就不会再为她伤心流泪了。 她可以选择一走了之,选择忘记,就像新生的人。这样她会轻松一点,她过去是一个人,未来还是一个人,孤孤单单也自由自在。可是她能彻头彻尾的忘记吗?她能忘的一干二净吗?她能容许自己遗忘吗?这不能,她做不到轻飘飘的忘记。 第二十七章 顾檐霂像游魂一样,她觉得自己是飘出吴宅的。她没有悲伤,也没有复仇的强烈欲望,而是觉得麻木无力。她的心被过去的记忆缠绕,挤压,然后慢慢变形。 顾檐霂晃晃悠悠的走在街上,热腾腾的包子,白白胖胖的馒头,酱香浓郁的卤肉。顾檐霂闻到食物的味道才发觉自己已经几天没吃东西了。她感觉饥饿像是有人从高处向她头顶狠狠浇下冷水。包围她,刻骨的寒意渗入骨髓。她只是饿,却没有进食的心思。 她没有方向,就是这样走。走出了城,走进了林子,然后一头栽倒在地。 “若那时我就死了,该多好啊。”顾檐霂后来会这样想。 她没有死,她醒来的时候身边围着两个人,一个是眼神里满是忧郁,面容憔悴的妇人,一个是小姑娘。顾檐霂眯了眯眼,她觉得自己看到了星星,一颗,两颗,不,是成片的的光。她定了神,才意识到她看的是已经破败不堪而露天光的屋顶。 妇人把她扶起来,让她坐好 “饿坏了吧,快把粥喝了”妇人端来一碗粥。 粥没在顾檐霂的口中多做停留,就滑入了她的喉咙。喝的太急,顾檐霂忍不住咳嗽起来。 她的鼻子很酸,她看到妇人的关切就想到母亲。那仿佛是上辈子的事了。 “去,给姐姐倒点水”妇人让床边的小孩子拿着碗出去了。妇人有些空洞的眼神,当看到孩子的小脸时才有了丝生机。 “姐姐,喝水”是个清秀的小姑娘,可是乌溜溜的眼睛里带着胆怯。顾檐霂心想,大概是小孩子怕生吧。 “好”顾檐霂双手接过水,吃力的咧出一个笑容。小姑娘依偎在她母亲的怀里,很乖巧。 门砰一声被人从外面踹开了,一个喝的醉醺醺的男子酿酿跄跄走进屋。 顾檐霂觉察到母女俩的身子同时一僵,或者是战栗。妇人像一只紧紧护着孩子的老母鸡,小姑娘缩在妇人的怀里,一个劲儿打哆嗦。 顾檐霂有些明白了,她的脸色沉了下来。 “臭婆娘,给老子钱,给老子钱,今天我非得逆风翻盘”。 五大三粗的男人,一身的力气却用在翻箱倒柜上了。踢翻水缸,踢翻了桌子。原本干净整洁的屋子一地狼籍。 “孩子他爹,家里没钱了没钱了”妇人哭喊着爬到丈夫身边,拽着他的衣襟。 “没钱,哼,少骗我”。男人恶狠狠的咒骂了一句,他瞥了一眼顾檐霂,接着就把眼睛转到了小姑娘的身上。他笑了,他笑呵呵的朝小姑娘走来。 “妞妞,爹爹带你去个好地方,去刘员外家里,那里好吃的好玩的多的很,刘员外你见过的,他还夸你长得俏呢”顾檐霂只觉得这个男人卑鄙下流。没有一点父亲的样子和责任。小姑娘脑袋耷拉着,一副逆来顺受的姿态。是啊,她还是个孩子。顾檐霂起了一股力,一把推开了男人,把小姑娘护在自己的怀里。 男人被人冷不丁的一推,再加上引了酒的缘故,竟歪倒在地上了。男的啐了一口,爬起来向着顾檐霂扑过来,顾檐霂只觉得体内有一股火气引导着她探出双手,稳准狠扼住了男人的脖子。那股火气聚在她的手中。男人腮帮子一鼓一鼓的,脸涨成了猪肝色。 顾檐霂松了手,因为妞妞扯了扯她的衣服。她的眼睛里有乞求的意思。 “你活了这么多年,还不如一个孩子有情有义,算什么男人,滚!”顾檐霂恶狠狠的盯着惊魂未定的男人。 男人像撞见了鬼,灰溜溜的跑了。 顾檐霂这才松了口气,可是胸口一痛,竟吐出一大口黑血。原本因为愤怒绷紧的身体一下子松软下来,瘫倒了。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已经不由自己掌控了,她的体内好像有两股力量争斗,哪一方的势头强,身体就导向哪一方,像提线木偶,棚头傀儡。可是她的神思还在,她又还是自己。 虽然身体似乎被放空,可顾檐霂心里倒觉得踏实畅快。如果当初有那样一股力量,柳莺儿不会死,沧尧也不会死。可这股力量还会再有吗?这股力量是怎么来的?她想到那个混沌无形的东西,它是什么,它寄居在自己的体内会怎样呢? 夜里,顾檐霂只觉得辗转反侧睡不着,就起身出了屋子在院子里踱步。没有月亮,没有星星,夜黑的浓重。 院外有人,顾檐霂听到脚步声,深一脚浅一脚的。不是正常行路人的脚步声。脚步声时有时无,像是在试探着走,像是摸着石头过河。 院门吱呀一声开了,顾檐霂躲了起来,在一旁观望。 顾檐霂认出了来人,他是妞妞的父亲。男人轻轻的推开房门,走进了屋子。一段时间静默无声,男人出来了又急匆匆的走了。 顾檐霂望着关上的院门,心里诧异。 外面又有了脚步声。但是和先前的脚步有了明显不同。而且不止一个人,至少有三个人。像猎人靠近得手的猎物,他们走得快,走得急。 “刘管家,您请”男人腰拱的像虾米,夜色浓重,顾檐霂依旧能够想象到他脸上挂着谄媚的笑。 “你不是说有个棘手的娘们儿”刘管家问 “我放了迷香,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您放心”男人点头哈腰的。 “你们几个,进屋把人带走”刘管家吩咐。 “管家大人,人给您了,这银子,您……”男人的语气里透露着贪婪。 “放心,钱少不了你的”刘管家语气冷冰冰的。他把一个鼓鼓囊囊的小包扔给了男人。 “谢谢管家大人”男人掂量掂量,心满意足。 “他们怎么还没出来”刘管家显然有些不耐烦。 “那我去看看”男人也有些纳闷。 “他们怕是一时半会出不来了”。 “谁,谁在说话” “是我”随声而至的是一个闷棍。刘管家倒在地上呻吟随即晕死过去。 男人慌乱去看,发现一个人抱着一根长棍子,从更暗处走出来。跟在此人身后的两个人,是这个男人认识,却陌生的。 “你这个黑心肝的畜牲,要害我们母女,小莲不是你的孩子吗,我不是你婆娘吗?”女人发疯似的要扑过来。 “我是为你们好,刘府家大业大,你们去了,不愁吃喝,没准还能锦衣玉食呢” “呸,信你的鬼话,方圆数十里这不知道刘员外是个没心肠的人,刘府上上下下的丫鬟没有不被他糟蹋作践的,那里就是虎口狼窝。你好毒的心!”妇人有些歇斯底里。 “你给我去死,去死”妇人扑上来要与男的争个你死我活。可是妇人体弱,男人一挥手就把她掀翻在地上。 “要死,也是你死,黄脸婆又老又丑,你给老子去死”男的狠狠地踹了妇人一脚。 “娘,娘”小姑娘哭喊着跑过来,抱住男人的腿。男人一手把小姑娘撇开,然后重重的摔在地上。小姑娘被摔痛了,可依旧向母亲的身边爬。 “爹,爹,别打娘,爹”小姑娘苦苦哀求。 妇人在地上呻吟,嘴角流出了血,眼里流出了泪。看向孩子时,她的眼中是爱,看向丈夫,只有恨,无穷无尽的恨,足矣让人窒息的恨。 “小莲,小莲,别过来别过来”妇人有气无力的说。 顾檐霂在一旁看着,她明白这样的事情在这个已经不能算家的地方上演了不知多少次。无助恐惧的孩子,愤怒狂暴的父亲,无能为力的母亲,一地狼籍好像已经撕裂的心。 这个家已经终结了。 男人轰然倒地,他半张着嘴,像是一条搁浅的鱼。在他起了杀心要杀死妇人时,顾檐霂扬起了斧头,重重砍了下去。 这是她第一次杀人,鲜血飞溅在她的脸上。可她觉得自己已经杀过很多人了。 妇人看着倒地的男人,她先是笑接着是哭。 “你自由了,带着孩子走吧,”顾檐霂很奇怪自己杀了人心里却没有任何波澜,就像顺手捏死一只小虫,然后毫无歉疚。 顾檐霂捡起了银袋,交给妇人。小莲抱着她的母亲。对于这一幕,她小小年纪显得出奇的冷静。 顾檐霂叹了口气,她捂着鼻子,走进屋里。在床底摸出一个包袱,她拍拍灰,走到倒地的人身边,俯身摸索,翻出些碎银两,都放入了包袱内。 “这次,你可以彻彻底底的走了,村子里人都睡了,你不用怕”顾檐霂把包袱交给了妇人。 “姑娘,你也跟我们一起走吧” 小姑娘拽拽顾檐霂的衣角,透露出与母亲一样的意思。顾檐霂笑笑,说:“我得留下来,我还有事。” “走吧,我知道一个渡口,那里有个侠义的船夫”。 临别前,妇人执意要和小莲给顾檐霂下跪,顾檐霂坚决不受。 “那就让小莲认你为姐姐吧”妇人提议。 这样,顾檐霂便有了一个妹妹。她把自己从小佩戴的一块古玉,送给了小莲。 “愿你们一生平安顺遂康乐” 顾檐霂目送渡船的离开,心里默念这样的话。她觉得祝福放在心里默念就会灵验。 渡船远了。 顾檐霂觉得自己生命温暖的底色似乎也消散了。 第二十八章 连续几天,村子平静如常。顾檐霂有了曾经从未有过的警觉,那警觉如汗液渗出她每一个毛孔。这让她恐惧却又有一种隐隐的兴奋。她盼望着可以发生什么,而她就是拉满弓等待猎物的猎人。 她像村庄的影子,只在月光下现身的影子。 只要死亡、灾祸是降临在别人身上,旁观者甚至可以毫无心理负担去谈论并以此为乐。仿佛他们谈论别人的悲惨境遇,自己就可以规避不幸。他们的眼睛只向外看,窥伺别人的生活,像苍蝇一样,寻寻觅觅找可以下嘴的缝隙。那是他们贫瘠生活的唯一乐趣。 小莲一家的事,官府除了来了几个官差屋内屋外巡视了一遍,就没了下文。刘管家伤的不重,但也是晕头转向了几天。小莲父亲是个赌棍,早就成了村里人眼里的笑话,他死了也就死了。 村里关心的是小莲与母亲下落不明的事。 “你说,她们娘俩能去哪?” “孤儿寡母的,跑也跑不远啊” “王贵是谁杀的,不会是小莲她娘吧” “说不准呦,王贵赌钱赌输了,还让他婆娘……”这个人说话声音低了下去,说闲话的人一脸的秘而不宣表情。 “啧啧啧~,那小莲保不齐不是王贵的孩子”。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努着嘴。 “王贵买来的媳妇,你们还记得吧,她跑过几次”这是有人又翻出了过去的事情,觉得有说说的的必要了。 “可不,被王贵打的身上没一块好地儿。”有人应和。 “逼急的兔子会咬人,而且是不咬死人绝不松口的”说话者是个体格健硕的年轻男子,顾檐霂觉得有些面熟。男子说罢,他抬头向上望。他的眼睛穿过树叶的层层遮掩正对上顾檐霂的眼睛。男子略微一顿,但不动声色,收回他的目光走了。男子的话让叽叽喳喳的人们安静下来,他们面面相觑。 夜里,顾檐霂离开了村子。从树上下来时,她伤了腿。她意识到自己的笨拙与无力,协助小莲母女逃离的成就感与一丝喜悦消失殆尽了。 “该去哪儿,该做些什么” 铺天盖地的黑暗又把她包围了。村子里有几声犬吠,可是没有一点灯火,她觉得恐惧且孤独。 无论到哪儿都逃不开被人议论,一点点把生命血肉耗尽在别人的眼光里。世上应该没有人心甘情愿的这样活着。有的人选择与世人的非议抗争,有的则选择逃避。 顾檐霂漫无目的向前走,她疲倦,可是却在闭上双眼的那瞬间,她又清醒了。像背后有一条恶犬,有一个恶狠狠的挥着鞭子的人,顾檐霂逃也似的奔走着。 天临近破晓,一家小店门前门外已经挤满了人。人声喧喧嚷嚷,起早赶路的人们大概是想通过大声的交谈好摆脱潮水般涌来的睡意。 “小春~”一个装扮利落的妇人,高声唤着。 “小春~小春~,这丫头去哪儿了”。一个中年男人也跟着唤。 “刚才我还见她,怎么现在没人了。”妇人纳闷 “去店里找找” 两人进了店,过了一会儿,俩人急匆匆的出来,女人捂着脸,男人则又急又恼地捶着墙。 “你们俩个怎么了”说话的人是一个老妇。 “大娘,你见我们家小春了吗”妇人已经有了哭腔。 “奇怪,今早她还来跟我告别,还来看看我的小孙女呢。” “那,您知道她去哪儿了吗” “她说去找你们,你们没见到她,我也不知道她去哪儿了”。老妇望望神色焦急的俩人,又安慰道:“小春是个大姑娘,不是小孩子,也许去哪里玩了,一会儿就回来了。” 中年夫妇点点头。 这时店老板出来了。 “大哥大姐要不你们就报官吧” “报官,有报官的时间,那孩子没准早找到了”。人群里有人说。 “官差大老远过来不还是找人吗”又一个人说。 “算了,大家伙不着急赶路的就留下来帮这对夫妻找孩子吧” 人群里的人纷纷应和,大家又卸下行囊,向四周散去。也有心细的人回过头嘱咐店老板把行李照看好的。 顾檐霂也跟着人们去找了。 “小春~小春~”寂静的山岭响起一阵又一阵的回声。 人们又慢慢的聚在店门口,店老板拿来吃的喝的招待他们。他一面把吃的递给又饿又渴的人们,一面询问。 “怎么样,孩子找到了没” 接过吃食的人们摇摇头,神色木然的把吃的塞进嘴里。 “奇了怪了,一个小丫头就是长了翅膀也飞不了多远啊” “就是就是,我们也是大老爷们,脚力咋的也强过一个小丫头,我们走出去那么远,别说小丫头了,连个鬼影子也没见啊”。 那对夫妻,向大家道谢。女子对着丈夫耳语几句。丈夫清了清嗓 “诸位兄弟为我寻女受累了,我们夫妻俩也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之人,就给兄弟们安排点便饭吃吃吧”说罢,一个大男人用衣角擦擦了眼泪。 “大家都是出远门跑生活的,谁也会遇到个病遇到个灾的,谁见了也得帮一把啊”人群里有人说。 “大哥大嫂挣钱也不容易,快别说这话。” “是啊是啊,吃点东西,歇口气再找找孩子吧”人群里有应和道 顾檐霂并没有跟着回来,她在林子里穿梭时撞到了一个人,那个人体格壮实,他没什么事,顾檐霂反而仰面倒地了。 “姑娘,你没事吧”那个人搀着顾檐霂的胳膊。顾檐霂站起身来。 顾檐霂摇摇头,转身要走。 “我在那个村子里见过你,在树上”那个人说。 “嗯”顾檐霂没回头,而是一瘸一拐的向前走。走了一会儿,她才回头,发现男子已经不见了。她松了口气,可是心又提起来了。她可完全不认得路。 她已经预想到自己会困死在这片林子里了。预想到死后她的尸体会被过路的野兽分食,甚至是自己还奄奄一息的时候就成了野兽的一盘菜。那个时候会很疼啊,野兽尖锐的牙齿刺入血肉,她是最怕疼的。 爬到树上休息是最佳之选,顾檐霂试着爬树,可是自己的身体似乎分家了,不听她的使唤,来来回回摔了好几次,她才作罢,索性背靠着一棵树休息。 模模糊糊她看到有人在林子间舞剑,舞的是一双短剑。其身轻盈若穿林的鸟雀,若穿山越岭的风。 顾檐霂的眼睛湿润了,耳畔似乎响起了孩童们的嬉戏声,她的脸上似乎有了冰雪的触感,她的心难得的松懈下来。 顾檐霂是让啾啾鸟鸣唤醒的,林间有薄雾弥漫,暖色阳光让林子显得有些通透,像是流动的水。睡了一觉,顾檐霂的精神好了些,她的腿似乎也没那么疼了。 “哎哟~哪那个善心人帮帮我呀”一个男子呻吟着。 “可怜我年纪轻轻就葬送在这片林子,成了个无名无姓的野鬼呦”。 男子四下张望看到了顾檐霂,那神情就像见到了神仙那样惊奇。 “喂~姑娘,救救我呀” 顾檐霂站住,打量他。 “看你样子,也是个练家子,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怎么帮。” “哎呀,疼啊,你这个女人好狠的心啊”男子全然不理会顾檐霂的话,自顾自的叫喊着。 “荒山野岭,孤男寡女,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好人”顾檐霂嘴上这么说,可是已经朝这边走了。 “我是好人,真的” “好坏全凭你一张嘴,我怎么知道”顾檐霂已经来到男子身边。这才发现男子的脚边有一个血淋淋的捕兽夹。 “你忍着点”顾檐霂的语气软了下来。她从自己身上扯了一块布条,给男子的脚做了个包扎。 “你一时半会走不了路了,我也迷路了,我们俩可真是难兄难弟了。”顾檐霂四下望望。 “我认得路,我领你出去,你给我找医馆怎么样” “这个提议不错” 顾檐霂搀起男子,俩个人吃力的向前走。男子的确没食言,两个人出了林子时,正值中午。顾檐霂依约为年轻人找了个郎中。 老郎中进门的时候,神色默然,出门时神色默然。边摇头边说“现在的年轻人啊~让我老头子搞不懂啊。” “老先生,那个人伤的怎么样啊” “怎么样”老郎中望望顾檐霂,想是有话对她说,可是他终究没有说出什么。他拿出一个药方,递给顾檐霂。 “照方抓药,几剂就好。”说罢,骑着驴走了。 顾檐霂看着药方思忖,她可是身无分文。 “那个人也不是有钱的样子,算了自己想办法吧”。 “我可剪了”小贩问 “嗯嗯,剪”顾檐霂声音刚落,她的一头乌发就让小贩提在手上了。 “成色还可以,到底是年轻姑娘的头发”。 顾檐霂顶着一头乱糟糟的短发,再加上她一身灰土,样子颇为滑稽。药房的伙计抓好药递给她,待她转身,纷纷不由得掩面笑了。 离店铺也就几步远的地方,顾檐霂看到了老妇人,一个不像孩子的孩子,一辆独轮车,以及在车上闭着双眼的姑娘。顾檐霂把药交给了店铺的伙计,嘱咐好药剂的用法,给了伙计一些钱,自己就匆匆忙忙离开了。 年轻男子站在窗边凝视着窗外,他的手在自己的脸部摩挲着。 房门被敲响,他赶忙躺在榻上,作出一副受尽了苦痛折磨的模样。 “客官,你的药煎好了”店铺伙计一步跨了进来。 “小二哥,那个姑娘去哪了” “哪个姑娘” “就是和我一起的那个姑娘”年轻男子继续说。 “是那个姑娘啊,客官你可得好好谢谢那个姑娘”。 “这当然”年轻人颇为郑重“小二哥,她去哪了” “她急急忙忙把药交给我就走了” “走了,她往哪里走了”年轻人这下坐不住了,一下子站了起来。 这下轮到店小二纳闷了 “客官,你的脚~” “哎呀,哎呀疼啊”年轻人又坐了下去,可脸色出卖了他内心的焦急 “麻烦小二哥了”年轻人道谢。 “客气客气~客官有事您就招呼一声”说罢店小二退出房门。 年轻人从怀里掏出银两,放在桌上自己则飞也似的下楼。 “你可见到一个姑娘,瘦瘦小小的”年轻人问一个老伯 老伯摇摇头,这时一个半大孩子嚷起来了。 “有一个瘦瘦小小的的短毛姑娘算吗” “她在哪儿”年轻人眼睛闪出一丝光亮来。 “她往西岭去了”小孩子顺手指了指。 年轻人道了声“多谢”,直奔西岭而去。 第二十九章 顾檐霂猜测的没错,老妇和那个孩子分明是人假扮的。更令她诧异的,那个昏迷不醒的漂亮姑娘此刻也健步如飞。 顾檐霂凝神望着奔走的三人,却不晓得有人悄悄来到她的身后。一双手捂住了顾檐霂口鼻。 顾檐霂屏气,故意晕过去。那捂她口鼻的人貌似慌了手脚,他轻轻拍拍顾檐霂的脸,还没言语,他的手腕就被一双手给握住了。以年轻人的身手,他是不会让人得手的,而此刻他是放下所有戒备的。 顾檐霂睁开眼睛,俩人四目相对。顾檐霂只觉得那个眼神熟悉,可是再仔细看看,这个人和她认识的人是不一样的。 “原来是你”顾檐霂惊诧,随后又舒了口气“幸好是你”。 “你的脚~”顾檐霂看看来人的脚,又抬起头望望来人的脸,她没表露什么情绪。转而蹲伏在土丘旁继续张望远处情形。 那个人凝神望着顾檐霂伏在土丘的背影,嘴角露出一丝苦涩的笑。 “你打算怎么做”年轻人问顾檐霂。他倚在一棵树后,也向外探查情况。 “我不知道,最起码得知道他们在哪里歇脚,然后好报官啊。”顾檐霂又说道: “车厢里躺着一个小姑娘,看年岁和衣着装扮与小春相仿”。 “老妇孩子和疾走的少女的确在那个山脚旅店有露面”年轻人说道。 “那很有可能,小春是被他们带走的”顾檐霂回应。 天色已暗。顾檐霂和年轻人摸到了离那老妇孩子不足百步远的地方。 林子深处传来了脚步声音,林间草木窸窣作响。一个老妇人跟着一个膀阔腰圆的男子走了出来。 “老太婆,瞧瞧,人给你带来了,钱少一个子儿,老子都不放人!”大汉叉腰,他的嗓门极大。 “那是,那是,西门大爷做买卖最公道了,糟老婆子可不敢多言”老妇人唯唯诺诺,又恭恭敬敬。 “小丫头水嫩着呢,你那傻儿子艳福不浅啊”大汉意味深长的笑道。 老太太捏了捏昏迷的小姑娘的身体,又抬抬小姑娘的胳膊。顾檐霂觉得老太太没有把那个姑娘当人,而是当做一个物件。老太太的样子像是在集市挑拣货物,一面挑,嘴里还振振有词。 “挺好挺好,身子骨结实,体态也不错,模样也俊俏,就是小了点”老太太拍拍姑娘的肚子。 “反正也能生能养了”老太太念念有词”。 “儿啊,快出来,看看你的媳妇儿”老妇这才对着林子深处喊了。 “新媳妇~嘿嘿嘿~穿新衣”一个大男人跌跌撞撞跑出来,边跑嘴里还嚷嚷着。 “穿新衣~睡新房~嘿嘿嘿明年娃娃一箩筐”听声音男人并不年轻。 “娘~娘~新媳妇在哪儿啊”男人来到自己母亲面前,拉着老太太的衣襟扭来扭去,嘟嘴吐舌的。 “乖儿啊,去背着你媳妇”老太太吩咐完,就满脸堆笑的冲着大汉作揖。 老太太钱给的足,双方都很满意。老太太的傻儿嘴里流涎呵呵傻笑,看着大汉点钱,看着大汉一伙人推着车子离开。 小姑娘在颠簸中醒了过来,发现自己置身在一个陌生男人的背上。 “你是谁,这是哪儿~,你放开我放开我”小姑娘叫喊着,使劲挣扎着。 “我不放,我不放~嘿嘿嘿,新娘子入洞房~明天娃娃一箩筐”男人怪声怪气的唱。 “爹~娘~,爹~娘,你们在哪儿”小姑娘声嘶力竭的叫喊着。无助又绝望。 “你喊吧,在这里,你喊破天也没用”老太太悠闲的理理衣服。 “我们家也是富户,你乖乖的做了我儿的媳妇,再生下个一男半女,保管你穿的绫罗绸缎,吃的山珍海味。”老太太慢斯条理的说。 “我不,我要找我爹,我娘~放开我,放开我,救命啊~救命”小姑娘歇斯底里的叫喊着。 “你太吵了,太吵了,哼,我不背了”小姑娘直接让男人扔在地上。 小姑娘的手脚被捆缚住,只能一点点的挪移。她好看的眼睛里满是惊恐。 “嘿嘿嘿~好看~好看,像仙女”男人看直了眼,跌跌撞撞地要扑上来。 小姑娘弓起腿来,踹了出去,正好踹在男人的肚子上。男人吃痛,像个孩子似的连滚带爬的抛到一边放声大哭。 “娘~新媳妇打我~打我” “好啊,小蹄子,敢打我宝贝儿子,我非得教训你”老太太脚底生风,随手抄起一根碗口粗的木棍,作势就要打人。她的手却怎么也落不下去了。 “老太太,别动怒嘛,气大伤身啊”年轻人笑嘻嘻的看着她发愣的脸,一只手握在棍子上。他略一发力把棍子往自己怀里一带,又猛地往前一送,老太太一下子退了好几步远,跌坐在地上。 顾檐霂赶忙给小姑娘松绑,安抚她的情绪。 “没意思,没意思~”年轻人兴趣索然。 “老太太,你可真会瞎点鸳鸯谱。”年轻人一把拍晕了大男人,俯下身来盯着瘫坐在地上的老妇。他很认真地说: “可怜天下父母心,可是也别丧良心”说着他捆了老妇的手脚,用布团塞住她的嘴。 “你声音太难听,没有老人家该有的慈爱”年轻人笑道。 “等你乖儿子醒了让他给你松绑吧”年轻人摆摆手,眼神示意顾檐霂 “该走了” 他和他的眼神很像,一样有股孩子气。她知道天下之大,相貌相似的人不少见,而眼睛眼神也相似的却很少见。 小姑娘的确就是那对夫妇的女儿。等他们到了山脚旅馆的时候,天光大亮,忙忙碌碌的人群里坐着一对失魂落魄的夫妇。那对夫妇勉强让自己打起精神。 “你也别忧虑,已经报官,官府的公差会帮我们找到女儿”丈夫安慰自己的妻子,他的嗓音已经嘶哑了。 “小春~我的孩子”妇人掩面哭泣。 “爹~娘~”小春一眼就在人群里看到她的爹娘。 一家人紧紧相拥,涕泗横流。顾檐霂看着此情此景,心里有些酸楚,她和年轻人默默转身走了。当一家人怀着感激之情想要答谢时,只见到二人渐行渐远的背影。 “真好,小春一家团聚了”顾檐霂看着远处,叹了口气“可是又有多少姑娘还在暗处挣扎呢?” 年轻人听到这样的话,止步停驻。 “终有一天,所有百姓生活富足安乐,人人向善,恶行就像阳光下的迷瘴,消失殆尽。”年轻人大声的说。他转向顾檐霂,望着她的眼睛认真的问: “你相信会有这么一天吗” “我不知道,我心中祈愿能有这一天,可是我又不相信人性”顾檐霂摇摇头。 “世间让人动容的温情是人造就的,让人胆寒的恶行也是人犯下的”顾檐霂也止住脚步。 “有一个人,他这样对我说过‘这天底下还是踏实肯干,正直守义的本分人多,不然这世上的人早就在尔虞我诈之中死绝了’可是”顾檐霂苦笑 “可是总有一些心怀叵测的人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而肆意毁坏别人的幸福,律法禁止不了他们,道德约束不了他们,良善的人们只能混着血泪咽下他们的恶果”顾檐霂说到此语气已然有些冰冷了。 “你变了”年轻人望着她,顾檐霂觉得他的眼睛里跃动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我们才相识不足两日,你怎知我变了”顾檐霂笑着望着他,她的笑容发苦。 “你的头发短了”年轻人说 “是,短了”顾檐霂总觉得对方故意转了话题,她也就顺着话头回答了。 “再短一点,我就可以剃度出家了”她半开玩笑的说。 “你的脚也好了”顾檐霂别有深意的说。 年轻人点点头,没再言语。 “你叫什么名字”年轻人问。 “顾檐霂。” “你呢” 年轻人沉默不语。 “我来告诉你吧,”顾檐霂来到年轻人的面前,她望着对方的脸,两人四目相对。 年轻人第一次感到窘迫,他的脸微微发烫。 林间的一切都静默了。 “你是江湖浪子”她一字一顿的说。她的眼睛里有探寻的意味,她在对方的眼睛里寻找故人。太像了,人的外表仪态可以改变,可是眼神里透露的东西是不会变的。 “我是江湖浪子,莫追尘”年轻人微微一笑。 “我曾认识过一个江湖浪子,他救过我的命”顾檐霂缓缓开口,她也笑了。 “他叫什么名字” “我忘了,只知道他是江湖浪子,他是一朵飞在天上的云”顾檐霂转身向前走。 风起了,林间草木簌簌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