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山村走出来的人》 第一章 李家村来了一个好看的女人 1) 夕阳在山岗上一点点隐去,余光被谷外的风吹散得无影无踪。 李家村,暮色里苍茫。 小村在浙中的大山里,村口淌着一条清澈的溪流。流着光阴,也流着李家村一个世纪以来的历史。一个世纪,不长,是李家村全部的村史。 李家村全姓李,八代人。据说是清末义和团失败后,一个叫李玉青的拳匪领着一帮同姓的兄弟,为了避免清政府的残剿而逃避到这个地方的。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半自给自足的生存方式,一直循环着这个近乎与世隔绝的小村。贫瘠与安宁,也是这个小村子平常的内容。 然而,就在这个夏末初秋之间,一份消息让整个小村子突然之间沸腾起来。说石子路口痴呆老李得富家的儿子李江,接到了省城一所院校大学录取通知书。 老李得富,老实得像树桩,生下来就是一副痴呆相。厚唇,黄中夹黑的牙,几年都不洗的头发,一米六的身体倒还结实。 他会对每个人笑,会把任何人的话作为圣旨,连续的点头说着那个“好”字。能够这样的人其实活得很开心。李得富从小就活的很开心,仿佛在他的思维里天天的阳光明媚。 他爸不像他,只是穷。穷得没有人嫁给他,结果娶了表妹近亲的交合。他妈生他时难产,他活了,他妈产后大出血死了。他爸说,他就是个讨债鬼。 老李得富年轻时娶过一房婆娘。是同村西头的寡妇阿菊。 阿菊的丈夫有年冬天去后山雷打岩挖草药,一去便没有回来。等到第二年的春天,在岩下捡到一只鞋和刨铲。阿菊哭了几个月,便在老支书李正保的说合下,搬进了李得富的家。 阿菊跟着李得富不到半个月就搬出来了,说是大队给开了个证明,算是离了。阿菊的理由很光明正大,李得富那中间祖传的种,是根废货。 谁也没指责谁,好像这事就是村子里的一丁点儿小浪花,冒了个泡就又平静了。倒是李得富他爸落了一种病,并且一病不起。立秋刚过,脚一蹲眼睛一闭,留下二间半石头垒起来的破房子,一声山鸦短调,走得干净。 李得富依然咧着他厚唇黄牙,哈哈地笑。 为了这事,老支书李正保额上又舔了一条横纹。李正保个不高,削瘦,釉色黑,发很短,根根向上竖起,很硬。村子里的人都说,这样子像极了他的性格。 他与李得富他爸从小是玩伴,17岁那年同时被抓了壮丁去了前线,后又一起从长江边偷跑了回来。回来后只说了一句话:“这仗没法打”。 李得富他妈生他死后,他是看着老伙计一把屎一碗粥硬把这个痴呆小子拉扯大起来的。如今老伙计也走了,剩下这么个痴呆子,他不管出于人情还是大队领导都得管他。 幸亏李得富还是听话,能在生产队里挣几个工分。当时正是大炼钢铁时期,领头的是人民公社,李家村被编为第九大队。其实,李家村人口少,只能算生产队。 李正保由于他的硬性,被委选为队长。对外也算是大队书记,村民们都喊他老支书。 “收工啰” 这天老支书扯着他重金属一般的嗓音吆喝了几声。 “得富,回家去啦。” “好,好,好”李得富咧着嘴点头。 看着疏疏落落离开的人们,李正保不想马上走,伸手从裤朶里掏出根皱巴巴的烟卷儿,一屁股地坐在泥地垅上。 ”哎,这年头。” 他嘴角边上喷散出来的烟雾,将那声叹息拉得有点长。 西陲的夕阳,仿佛与他一样显得有点累,远远望去村口的那座小破庙涂着一层金黄色,像一徵佛院孤零零地拔在哪里,更有一份苍凉与寂静。 一阵风吹来,冷冷的,快要冬天了。 李正保支起身子,灭了烟蒂,掸了掸裤腿。脚有点麻,他用劲地跺了跺。 上山的小路上慌慌张张跑来一个人,那熟悉不过的身影都看了30年。 ”正保叔,老支书”李得富老远的在岗下转弯处朝他喊。 “又有什么事啊,我告诉过你多少次了,你不要叫我老支书,你要叫叔。” “好,好。正保叔,好。”他喘着气。 “那么慌张,什么事?” “女人” “一个女人。” “一个女人?” “是,一个女人死在小庙里了。” 女人没死,只是昏了过去。女人的嘴唇泛白着开裂着,头发凌乱的散着,一半遮住了脸。女人的脸色苍白,眼窝深陷,五官倒是很端正。 此刻,女人已经躺在老支书那张爷爷辈的老木床上,他的婆娘正端着碗粥用小勺子盛起,“呼--呼”地吹着,再慢慢地喂进她的嘴巴里。 屋子里挤满了村子里的婆娘们和一大帮孩子。七嘴八舌的声音,弥漫在整个昏暗的屋子中。 “听说是得富在小庙里发现的,老支书让他背回来的。” “看,看,她好像醒了。” “看那小巧的嘴巴,没开裂一定非常好看。” “何至是小嘴,就那挺直的鼻子,瓜子型的脸蛋,是标准的美人坯子。” “一定是读过书的,是城里人吧。” “是婆娘了吧,看看又不像呢。” 婆娘们叽叽喳喳着,这里面要数阿菊说得最起劲了。 女人的长睫毛动了动,吃力地张开一条线,半个眼珠子看了看人群,又有气无力的合上。 “去,去,都别那么吵了,喂点粥让她睡会。”老支书硬把这些婆娘都推出屋外。 这一夜的李家村每家每户的灯光都比以前熄得晚,直到凌晨,还有两家灯亮着。老支书和李得富家的。 2) 女人在醒来后只说自己姓刘单名兰字,走投无路了才到李家村的,其余便什么也不想说。 不想说的过去,一定有它难言的苦衷。有苦衷的都是个有故事的人。 “求你留下我吧,大叔。” 刘兰虚弱的身子就那样跪在老支书夫妻俩面前,漂亮的眼里全是泪水和祈求。 李正保看着眼前的小女子可怜的样子,的确有点犹豫了。如果留下她,李家村所有人的口里都得省下几个饭来。因为是生产队,是以集体为单位计算,所有的粮食都要统一分配,是按照人头计算的口粮。 在这样的年代,只有口粮才能使她活下去,美丽在那么个年代是解决不了生存的。 “这闺女苦命着呢。” 李正保的婆娘在熄灯时,一声叹息。 第二天天还没亮时,李正保的脑子里便有了个主意。其实他整个晚上翻来覆去的始终浮着一个人影,李得富。 留下刘兰唯一可以走的一条路,是她必须成为李家村的人。也只有李家村的人才能毫无疑问的分得一份口粮。 李得富是光棍,家有两间半的石头房子,他不会欺负人,更不会去欺负漂亮的女人。 刘兰只有成为他的婆娘,就能名正言顺地获得一份口粮。 李正保站在刘兰的床边说了,说得很婉转,怕伤了她的自尊。 其实无路可走的人是没有自尊可言的。 刘兰第一次露出笑来,笑得很好看。 她本来就很好看。 李得富成了她名义上的丈夫。李得富家的那张“吱哑”作响木床上多了条花布被子。 花布被子是阿菊送来的,那张床上她曾经睡过半个月。 第二章 李得富只能算是半个男人 1) 李得富家的两间半石头屋子里终于有了一点烟火气。刘兰生火时呛得眼泪鼻涕时,旁边的他高兴得像个孩子。 大队部集中的地方叫社厂,是小村子的中心区,也是村民无事闲聊的一个点。这几天凡是碰见李得富的都会问:“新婆娘可好?”。 “好,好,好。” 李得富咧着的嘴更大了,眼睛里闪着一圈儿星光。 阿菊说,那星光她曾经也见过。 刘兰看见老远奔跑回家的李得富,也会挤出半脸淡淡的笑。但笑容里分明渗透着某种莫名的伤感,甚至有份来自骨头里的苦涩。 但她总算是有个家了,一个破旧清贫而能遮挡风雨的家了。 刘兰着实地在这个家里安定了5天,老支书说算她的新婚假期,其实就连红蜡烛都没有点过。然后,她便跟着李得富与村民一道出工了。 所谓出工,就是把秋天收割完了的稻田趁春耕还没到来时翻整一遍,村民说那叫肥田。这样等来年种下稻子时,会获得好的养土。 这些刘兰是不清楚的。她倒很认真地跟着学。 渐渐的,她的脸开始变得有血色起来,开裂的嘴唇也有了水分。特别是她那凹凸有型的身体,被山风一吹,与远处的绿树相映得清清秀丽。 更让这些婆娘羡慕的是,刘兰在收工时往小溪里随便的一脚下去,卷起来裤腿,那露出来的那条白白嫩嫩细滑的小腿,极其晃眼。 白白嫩嫩的小腿,在大山里属于珍品,在粗俗的男村民眼中是件工艺品,有着让他们垂涎欲滴又神圣的艺术品。 阿菊更加坚定地认为刘兰一定来自于城市,她见过城里的女人,好多都有着这样的身材。 刘兰的身世仍然是个谜。 没有人再问那个谜底,老支书也没有。渐渐的,整个村子里的人再不将她当作外来人。人们开始习惯了她是李家村的一员,是李得富家的婆娘。 李得富的头发不再像鸡窝一样的又脏又乱,每天出工时穿着的衣服虽旧了点但干净起来。他的笑容比30年任何时候都灿烂。 李正保的婆娘常在背后说:“这闺女有良心。” 2) 这年的夏天似乎比往年都来得早。 刚刚进入初夏,就能够听到田里青蛙的呱呱叫,还有树上知了没完没了的歌唱。雷雨过后的夜晚,显得格外的安宁。 李家村的夜没有月,只有满天的星星。 星星静静地射进李得富家的不大石头窗子里,窗口边的旧桌子旁边坐着他们夫妻俩,桌子上摆着四碗凉了的菜,外加半瓶子打开的黄老酒。 李得富看着刘兰在笑,他对她永远都笑。 她终于开口了:“今天是我的生日。” “生日知道吗?就是一个人出生的那天。” ”好,好,生日好。” “许多年没有过过生日了。” “好,好。” “今年是我这几年最安定的日子,所以我们俩一起喝一杯。” “好,好。” 她把倒满的杯子与他的碰了碰,一大口地喝了下去。窗外面的星星,更亮了。 在整瓶老黄酒见底时,刘兰把竹椅子拉到他的旁边挨着他。靠了一会后,或许是伤感,或许是酒精刺激的作用,她突然对他说:“把我抱到床上去。” 李得富咧开的嘴巴张得更大,一开始有点不知所措。刘兰抓住他粗糙的那双手,拉着放在她的腰上。 他终于开窍了似的,从背后抱起她,因为身高差不多,他只能拼命往后仰,才能使她的双脚刚刚离开地面。好在他墩实,又有一大把的力气,几步就移到了床沿。 她的腰肢很小,整个儿的身体软绵绵的。 她半靠在床头上,一双修长的双腿晃在床沿边上。 他的一双手,一双笨拙的手,一双老树皮一样的手,抖动着找着玻璃扣子。 一粒,二粒,三粒。 的确良的灰白衬衣,慢慢地散开来,若隐若现地着实让李得富眼晕。 在他解开最后一粒扣子时,刘兰闭上了眼睛。 他粗糙的双手,由于紧张捏紧,慌乱地往下拉。她嫩白的皮肤顷刻间出现了几道血丝印,那印从胸口一直到小腹。 有点痛,又夹着蚂蚁爬过的难受。 她闭着眼睛,脸上尽是老酒蒸发起来的红晕。 突然,她的身上有一团凉。她伸手摸去,是他的口水。她睁开眼时还能清楚地见到他咧开的嘴角边继续往下滴的残留液。 如树枞里的一撮小火苗,突然被一勺子水浇灭得透心凉。 一股热热的东西,控制不住地从眼角边上溢了出来。 她毕竟是女人。是女人都会渴望得到男人的需要。 特别是这样的夜,在一个山区有酒无月的夜。 3) 刘兰终于相信了阿菊说的那件事,她的丈夫李得富只能算半个男人。但对于无家可归的,无处可去的刘兰来说,这个家这个冬天已经是相当的温暖了。 日子在李得富的口水中和他咧嘴之间平凡的流过着。如果不是23年后,她的儿子李江考上大学,那些封存已久的往事或许已经被淳朴的村民所淡忘。 李得富是个废货,全村子的人都知道。 刘兰流落到李家村时,还是黄花闺女。 刘兰说,李江像极了他亲爸。 4) 李家村说是大队,其实不大。大队的人口登记薄上明确记录着68户,237口人。 进村的路只有一条,用小石子铺成的。也不宽,就一辆牛车能通过的宽度。路旁是一条小溪,常年的清澈见底。 李家村的房子全都建在小溪的北侧,自东向西有一里地。早年的风水先生说,座北朝南的方位有阳气。 在年长一辈来说,最有权威也最德高望重的是老支书李正保。在年轻一辈来说,能拿的出手的是老支书的隔辈侄子李大牛。 李大牛比李得富小3岁,所以一直喊他哥。可自从刘兰进入李得富家后,他连一声嫂子都没叫过。他说,他叫不出口。 李得富的家建在村子的东头,与村口就几十米的距离,算是进村的第一户人家。从村路进入他家需要爬17个石头台阶,路与房子的落差有2米。他家的正对面有个小山包,小山包在路的南侧,包上长着一棵老樟树,据说树龄比建村的历史都要长。 刘兰到李得富家的这个春天开始,老樟树下的那块大石头上常常的坐着一个人。 一个男人。 一个想得到她的男人。 刚开始的时候,村子的人还会在私底下窃窃私语几句,但到了这个夏天时,村民们都已司空见惯起来。反倒有那个黄昏没见到他会觉得反常。 这个男人从春天一直坐到夏天,坐着只是看她。 只要是放工有时间了,就会来。有时吸着用报纸卷起来劣质烟卷儿,有时握着个酒瓶子。 握着酒瓶子的日子一定是痛苦的日子。 可他喜欢这种痛苦,人有时候就是这么贱。他贱得有分寸。 他甚至当着全村男女老小的面说过,他喜欢刘兰,如果她愿意,他会娶她。 刘兰没有答应,也无法答应:“还有你得富哥在呢。” “得富哥我来照顾。”他很坚定。 有几次他都拦住李得富:“得富哥,我要娶刘兰,你也和我们住一起。” “好,好。” 但刘兰依然没答应。于是,他便所有闲暇的时间都给了老樟树下的那块大石头。 老支书实在看不下去时,曾找他谈过。 “大牛啊,你这样会让人说闲话的,也会影响刘兰的名声。关乎感情上的事,是两个人的事,得你情我愿。” 李大牛听不进去,他像中了毒似的固执。他犟得实在像他的名字。 第三章 李家村又来了个男人 1) 刘兰看上去没有过去,因为她从来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她的过去。 几乎她的生命是从李家村开始算起的。 这一年,她23岁。 没有人知道她前23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而一个人要付出多痛苦的代价,才能保持这种缄默。起码,李家村的人都不知道。 起码,阿菊是无论如何都理解不了她的。如果李大牛这样对她,她都能嫁他18次。 她理解不了她,宁可寂寞地清苦地留在一个并不健全的傻男人身边,过着非正常人的那种生活,也不愿打开门让魁梧的李大牛走进来。 一个女人要有多大的勇气,才能做到这一点。 阿菊曾经摘了些山果子,去村口的小庙里问过菩萨。菩萨没说话。 其实,世间所有的菩萨都不会说话。 2) 村口的那座小破庙,叫山神庙。 就是刘兰饿昏过去的那座庙。 山神庙是李玉青和他的那帮子兄弟垒起来的。他们始终以为义和团的失败是神灭,而非人灭。他们相信,世间万物,六道轮回里冥冥之中总会有一种力量主宰着人的命运。 那种神奇的力量,他们相信来自于神。 他们甚至认定,人的生老病死,富贵贫贱都是神安排好了的。家中的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或者天灾都掌握在山神手里。 所以他们到了李家村后,决定造这座小庙。 其实,泥塑的山神本身没有力量,那股神秘的力量来自于人的内心。 人一旦信了神,求神时神说:“不可做”,人便在尚未做事前,就失去了做事的自信。 失去自信的人,做事的成功率往往低开低走。故神说的也大致就正确了。 渐渐地,山神庙就成了另一种至高无上的权威存在于李家村。 刘兰的到来,村民们便会觉得她是神送给李家村的,潜意识里的接纳。李大牛的固执,阿菊给许多的人说过,是李大牛前世欠了刘兰的债,今世来还的。 关于这些,李家村有一个人是不相信这个的,在他从长江边上跑回来时便怀疑这个结论。但他又不想去阻止村民们的虔诚,毕竟这种思想对于社会治安是有一定好处的。 他是老支书李正保,也算是少数见过长江这样大世面的人。 3) 夏末,虽然在海拔700米的山区,天还是很热。 树林里依然充满了夜晚过后的一阵阵潮气,村前的那条小溪还是不紧不慢的向下流着,竹子林里泥土上有了一些急不可耐下来的落叶子。 李得家门前的那棵老樟树,照样勃勃着它坚强的生命力。 昨天晚上老支书就接到去公社开会的通知。 公社离村子有17里的山路,天色刚露出鱼肚白时,老支书就背上军绿色的挎包上路了。那挎包上描个5个白色的小字,“为人民服务”。 快要正午时,他才赶到公社的大院。 大院里早已经聚着三三两两的人群,这些人都是来自于不同生产大队里的头儿。彼此大招呼,问候过后才知道此次开会是分配一批城市里来农村锻炼的下放青年名额。 下放青年,时髦一点的叫知青。实际上是那些城里娃相应国家的号召,到偏远的,艰苦的农村中来锻炼体骨的。 当时最流行的一句话是:广阔天地,大有作为。 老支书一听到这个消息就乐了,那笑容比李得富还春光灿烂。他顾不了闲聊,匆匆地往二楼公社主任的办公室里挤。 他寻思的这事,得由主任管。 主任叫王中生,头发有点少,体态有点发福,特别是那对小眼睛滑溜溜的转,下面的人说天生的一副主任相。 “你个老李,就是不习惯敲门。什么事不能到会上说啊。” “王主任,这事得提前说,开完会解决起来就麻烦了。” “什事儿?” “能不能在这群下放青年中,选个有知识一点有文化一点的同志,分到我们大队去?” “知青都是有文化的。你想干嘛?” 王中生的小眼睛滑溜溜的把李正保上下左右转了个遍。 “是这样的,主任。你知道我们大队太在大山里面了,全村人都是文化瞎子,大字不识。想知青去了办个小学堂,让山里的娃子也学习几个字,将来记个工分算个账写封信什么的,也好有个底儿。” 在李家村办个小学校,让村里的娃们认得些字,一直是李正保的心愿。 无法猜到王中生主任当时的心情,他居然爽快地答应了李正保的这件事。把老支书乐得啊,都想抱着他的半光半亮的脑袋亲几口。 下午开完会后,老支书领回来一个城里来的知识青年。 介绍信上明白的写着:平南,杭城人。 白衬衫加军绿色裤子,一张白净的脸,最主要让李正保看上的是鼻梁上的那副深度眼镜。 老支书说,一看就是有学问的人。 4) 老支书从公社带回来一个城里来的知识青年,这事是整个李家村重大事件。 都快后半夜了,像吃了药的老支书把村子里年长一些的老人都叫到了社厂里来,商量他的重大决定。 所谓社厂,其实就是大队部,二间很旧的老屋,据考究也有50年的历史了。 老支书的重大决议有3个。 一是李家村要办第一所小学堂。 二是村口的山神庙改为小学堂。 三是村子里所有8-12岁男女娃子,都得上学。 这不得不说是,老支书思想的前瞻性。 灯下都快瞌睡的那些叼着烟斗老人们,一致同意在村子里办学堂。老支书是权威,是全村的鸵手,大海航行都靠他。 而关于第二条,老人们哗然。一下子热闹起来。 山神庙里是老祖宗李玉青立的山神爷,山神爷是动不得的,动了是会产生天怒的。 李正保竖着的短发,更直了。 “学堂是一定要办的。” “社厂就这么两间旧房子,一到农忙便不够用。” “各家各户又没有空闲的房子。” “只有山神庙还是空置着,山神爷如果知道我们为子孙后代好,会原谅我们的。” 李正保开始折中。折中是中国式的一门艺术。 “山神爷咱们不动,用竹席子把它隔开来。” “村民需要上香,朝贡啥的,必须得选在学生不上课的星期日。” 老人们不再说什么了,在无法妥协的事情面前,折中后的决定是最好的选择。其实老人们都知道那是李正保早已经想好了的法子,只是为了尊重他们一个集会。 会议的第二天,李大牛就带着4个精壮劳力,开始改建山神庙。 泥塑的山神爷,被竹帘子隔了开去。 书桌是大树锯开后,两头架在竖起来的石板上。 凳子是圆树鼓子。 黑板是拼起来的木板,涂上几层黑油漆。 写字本子是17里外公社所在地的供销社里买的。 书本是跟公社学校对接后,另外给提供的。 学生是全村5个女娃7个男娃共计12人,统一编为小学一年级。 城里来的知青平南,成为李家村第一任的老师。 他的宿舍是庙里作饭房用的小屋子改造了一下,四壁是乱石头垒起来的墙,涂抹着一层黄泥,许多的墙面都已经剥落。除了床头糊上几张旧报纸外,好几处石缝都能看见外面的阳光。 学堂门前的不远处,便是穿村而过的那条叮叮咚咚的小溪流。站在堂前的大石头上往东望,是村子里的山地,那边水稻开始变得鹅黄,一小片一小片的预示着丰盛。往西望,便是村子,弯弯的小路,还有挨家挨户升起来的炊烟。 平老师说,他非常喜欢这个地方。 据说许多的知青,第一次的感受都与平老师一样一样的。 第四章 最初的遇见 1) 李家村的小溪其实没有名字。 平南来到这个地方最偏爱的就是这条小溪,自然和原始,它与他生活的城市完全的两个概念。这里与他来时的想象完全的不同,新鲜而又美好。 小学堂已如期开课,一年级的教育对他这个老高中生来说很轻松。 九月天虽然已经入秋,但是依然火热。秋老虎的天气,让小山村的黄昏显得闷热,皮肤上有一种黏黏的汗迹。 但黄昏还是那样美丽,特别是小山村的黄昏。 有风,初秋的风,吹过远处的山岗。小溪在夕阳的斜照下,就像是条闪着光的蓝色玉带,磷光点点。 实际上这条小溪并没那么美,白天女人们在这里洗衣服,偶尔还会有几头老黄牛在戏水,不时地叫几声,排出来一大堆粪便,被溪水冲着往下游来。 而这刻正是夕阳将落未落的黄昏,孩子们都回家吃饭,老黄牛也已经进栏。那份安宁在平南看来美好极了。 小学堂与小溪有100米的距离,要去小溪得穿过台级下的那片茂盛的竹子林。 平南斜躺在学堂门前土岗上,眯着眼睛,嘴巴里咬了根野草。野草咬破后,有一种青青的涩味,他咽了口唾沫。 他觉得口涩,爬起来沿着小道去小溪边。 老远的就能够听到淅淅沥沥的溪流声,偶尔还夹杂着哗啦一声的泼水声。 他拨开小竹子和拦腰高的蔓藤。 他猛然机械般地定住,像一下子被卡死了的闹钟。野草从他的口中掉落下来。 他看到了一个人。 一个女人。 一个站在溪里,没穿衣服的女人。 女人在洗澡,就站在清清的小溪的中间。 夕阳穿过溪边的竹子林落在溪流里,映出来一片斑驳。那斑驳正一闪一闪地投在这个女人身上,那种美,如同银河上的仙境。 女人是刘兰。下午水稻田里的稻叶子粘在身上使她很难受,收工时有意落在后面,到小溪里来冲个通透。她也专门挑了一段被竹子林挡住的一个湾里,这里平时是少有人来的。 自从和李得富一起过日子以后,她不记得自己有多少时间如此放纵大胆的解放自己,那种把自己与天地融合的场景,也只是反复出现在梦里罢了。虽然说李家村是一个几乎被世人遗忘了的小山村,虽然这里的景色是如此的自然,甚至原始。但村民的眼光,李得富的笑,时时像一根无形的绳索,捆绑着她。 今天,她要痛痛快快地解放自己一次。 她用双手捧起一掌溪水,举过头顶,仰脸,洒落。 平南如石膏像般呆立着,忘了天忘了地,体内是一阵阵强烈的晕眩。 他口干。 她的身体,恰到好处的修长与丰满。还未散落的小水珠,附在身体上,整个儿柔软得如同天仙。 他从来没有见到过这么美的女子,就连画里都没有。 他父亲就是画画的,据他母亲说父亲曾经参与过新国家的广场设计,广场上的那座五马奔腾的浮雕,就是父亲的作品。所以从小他就见过家里的许多画,他也跟着父亲学习过基础的素描。那种光与影的结合,线条的恰到好处,都是他深有感触的。 而今天,他的眼前就有这样一幅画,或者说那种光与影,那种线条,那种美,是画上没有的。 他被磁铁一样的牢牢吸在那里,动不了。直到她来拿溪边的淡蓝色衬衣,和花格子裤。 天边有一撮淡云飘过,金色一般的磷光突然被隐去,一阵微风从山口吹来。 她抬头望了望天空的一刹那,突然发现竹子林边上呆呆立着的他。 没有惊呼,也没有慌乱。 她早就知道他,她已经无数次在村民口中听到过他的名字,和有关他的许多传闻。说他长得帅,说他斯文,说他有学问,说他给孩子们讲外面的世界。 在这一眼之前,他的形象或许在潜意识里已经形成了一个立体,早已熟悉不过了,就差这一次的相见。 她好像早就等着这一次的相见,只不过在这样的地方这样的场景下见到,是她没想到过的。 她半眯着眼睛,迟疑地望着他。 夕阳穿过云层,露出淡淡的金色。再次落在她的身体上。 他的眼前出现了一片淡黄色的雾,瞳孔在放大。他的体内似乎进入了一股莫名的力量,他开始一步一步地向溪边走去。 他走过去的,意识里是一幅画,挂在天地之间的一幅画。那画美得让他着迷,他可想用心用手去触摸一下这画。如同那年母亲带他去广场,第一次见到父亲的五马奔腾浮雕一样,他也奔过去,奔过去。 她就站在溪边,依然迟疑地看着他,没逃也没动。 很近了,就一步之间。 她朝他莞尔一笑,然后低下头。 五马奔腾,是一组青铜雕塑。是父亲的力作,从制图到成品,花了父亲一年多的时间。父亲说他的一生有二件作品是他最满意的,一件就是这组浮雕,另一个是他平南。 在他决定来农村时,送他的那天母亲哭得很,记得父亲说作品是需要打磨的。这老使他想起广场上的那组浮雕,第一次看到时的奔跑。 他再也无法控制地上前一步,一把抱住她,紧紧的。 她挂衣服的那只手无力地垂了下去,淡蓝色的衬衣连同花格子,在四条直立的腿中间飘落下来。 他明显地感觉到有一股滚烫的力渗遍全身,他的脑中有份山雨欲来的空白。 “对不起,你,太美了。” “太美。。了。。” 他语无伦次。 “什么?” 她也开始背朝他穿起衣服,衣服显得大了点,但很得体。 “你是村里请来的文人?” 她将“文人”两字说得重了点。 “你知道?” “村子里的人都识得你的。” “你也是村子里的?” “嗯。就住在村东的老樟树对面,门口有张旧竹门的那家。” 她不知道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家说的那么具体。 “我走了,家里还等着我烧饭呢。” 在黑夜将要来临的这一刻,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一片灰蒙。树林,竹子,土岗,小溪都变得如此水墨,像极了一幅山水画。 平南确定自己突然在这个黄昏中迷失了。 2) 美丽的东西是无法忘记的,特别是美丽的女人。 他无法忘记广场的浮雕,那奔腾的感觉,让人热血。那时的他,以为全世界是他见过最美的作品了。而与浮雕相比的,或者根本无法相提并论的是,这个黄昏的画面。 平南忘不了这个黄昏,忘不了这么一幅美丽动人的画面。眼前总是晃动着那个带着水珠儿的美丽身体。 这一切他都无法用粉笔卡一次一次抹去。 11=2 最简单的数学算术,他的12个学生都会,而他要思考几秒钟。 他实实在在的知道,这种含有点黄的思想对不起老支书额头上的几根皱纹,可他就是忘不了。忘不了那个女人。 他问过一个学生,村东头门口有张竹门的是哪家。学生说,男人叫李得富,是个痴呆男人。女人叫刘兰,是李得富从我们这个小学堂里捡回去的。 听说也是城里来的,他们都这么说。 3) 一到黄昏,刘兰的心就很乱,特别是这几天。 一个美丽寂寞的正常女人,一到黄昏心就会莫名其妙的忽然乱起来,关于这点已经是不正常了。 她的乱为一个男人,一个戴着眼镜斯斯文文的老师。他来得很忽然,几乎是毫无征兆,一下子就窜进她的内心。 他居然能够那么大胆地抱她,那么有力。抱着的还是她没穿衣服时的样子。那一刻,她都能够听得见他那颗慌乱的心跳。 然后的几个黄昏,她的心就乱了,乱得像鼓击。 她不敢拉开那张竹门,不敢再看樟树下的另外一个男人。从春天一直坐到秋天的男人。 他坐着就只是看她,她知道他喜欢他,但她就是喜欢不起来。 李大牛握着的酒瓶子已经见底,心里在想着:“这个时候,她应该出来看他一眼了。” 他每次喝得沉闷时,对面的屋里都会拉开房门朝他看几眼。就这几眼,他便会觉得他的苦他的心酸,还有他无望的等待都是值得的。 可今天的黄昏没有,这几天的黄昏都没有。 他不愿意冲进她的门,不愿意做她不喜欢不愿意做的事情。从他看到她落荒到李家村的第一眼起,他便在心里对自己发过誓。 他一向不发誓。他一直认为自己是全李家村最守信的人。 只是他真的太喜欢她了。喜欢过了,便苦。可他愿意这样的苦。 人啊,就这么矛盾。 刘兰自己都没搞明白,为什么能够如此坚定地拒绝一个一往情深的男人固执真情,却又能在另外一个男人初见时那一瞬间,完全的不设防。 看来她外公说得对,有一种东西谁也解释不了,那东西叫感情。 外公说,感情是个迷。 司芬克斯之迷。 人一旦撞上了这东西,除了幸福,也逃不了痛苦。 如同对面的李大牛,小学堂里的平南,还有她自己。 这一刻,她非常想念她的外公,外公和他的爱情。还有她苦难的母亲。在二年前她离开她时,彼此就再也没有消息。如果这时她在身边,多少会告诉她如何去面对这些苦。 第五章 阿菊心里苦 1) 阿菊全名李英菊,李家村西半边人。20岁就嫁给了同村人,2年后她丈夫在一次后山挖草药时落下山崖,死了。后又跟了李得富半个月,在名义上已嫁过2次。 阿菊是典型的山里人,个子不高,微胖,圆脸。她说话声音尖,小时候哇哇哭整个村子都能听见。老支书说她能唱山歌。 李二驼子曾多次问过她:“你是怎么知道李得富身上的种是废货呢?” 每次问起这件事,阿菊就会追着李二驼子打,常常提着锄头追上几百米。然后是李二驼子假装着求饶,她才放过他。 末了,阿菊会偷偷的告诉和她要好的姐妹,说那半个月里她起码超过5次挑过李得富,可他那东西硬是没一点反应。于是她一生气到老支书这里立了张字据,算是解除这刚开始便结束了的婚约。 从那开始,全村子里的人都知道李得富是个死货。这事最高兴的要数李二驼子,他背有点驼,在家排行老二,所以就叫了这个名字。35岁的人了,没人嫁给他,算是村子里典型的老光棍。李得富这熊事,让他觉得雄起不了,他骄傲地认为自己起码比李得富强,背虽然有点驼,但种子好得很。 所以阿菊跟过李得富这件事,着实让他耿耿于怀。所以,他对阿菊是有特殊想法的,那想法是要证明他的雄性,证明他比李得富能行。无奈每次逗阿菊时,她都追着骂,好像对他没那方面的意思。 七十年代的山区农村,是根本没有娱乐方式的。最时尚的也就是老支书屋子里那台老掉牙的收音机,据说还是他省城里老战友送给他的。一到晚上,吃过饭的村民除了到社厂前聊会大山以外,基本上都早早的睡了。九点不到的李家村,常常死一般的寂静。 这个晚上李二驼子躺在他那张竹子席上像烙饼似的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起来,拉开吱哑哑响的老木门,出了屋。 一出了屋,月光淡淡地挂在天上。他的脚便毫不犹豫地往村西头走。西头有两间旧房子里,有他心仪的阿菊。 阿菊自从他丈夫死后,就没回娘家住,娘家兄弟姐妹也多,光丫头就三,她是老大。跟了丈夫这2年,分了这两间老屋,因为还没来得及生孩子,日子也过得幸福。丈夫走后,她便一个人住了下来。 李二驼子游荡到她门前时,她已经睡下了,正迷迷糊糊地半睡半醒之中。 她家的窗离地有一米五高,窗就几十公分大,4根木头上下衔在石头里当格子,个子高一点的可以站在窗口清楚地看到里面。李二驼子把整个身体贴在墙壁上,脑袋刚好能够钩住窗沿。走远一点望去,像是整个人挂着一样。 今晚,他就挂在阿菊的窗口。 月光透过窗口,一大片地洒在屋子里。 阿菊就躺在床上,微胖的身体高低有致。因为热,身上除了一件薄薄的花布长衣,几乎没有别的东西。淡淡的月光照着,还真是犹抱琵琶半遮面。 李二驼子哪见过这等美好的尤物,35年了,说来他自己都感到可怜,就连女人的手都没牵过。最出格的也就是在村口路上捡到一张蔫旧的画报,画报上有3个人的头像,其中一个是女的。他当宝贝一样的把它藏在枕头下面,想了时就拿出来,对着画报上的女人,亲了又亲,然后自我解决。 李二驼子一直觉得李得富和他是同一类型的人,如果没有老支书对李得富的照顾,说不定城里来的天仙一样的刘兰就给了他。他可是有种子的人。更让他难受的是,就眼前的阿菊,凭什么就让他李得富便宜了半个月。 本来大家都以为李得富只是痴了点,那个方面是没有问题的。如果不是阿菊到处的囔着,谁也不清楚他李得富的种子是否能发芽。这是不是说,阿菊是非常希望需要那个方面的呢?如果这样,他李二驼子可是好用的啊。 如果这样。。。 一个极其疯狂而又大胆的想法迅速进入他的大脑,他要进屋子里面去,解决阿菊的需要。 挂着的身体一下子回到地面上,他幽灵一般地转到另一间的正堂,轻轻地推了推门。门一下子半开了去。平时她都插上木头门销的,由于这几天热,她的俩妹妹正常来她家睡,就忽略了这事。 李二驼子完全被一种思想所把控着,需要。 他的需要最直接,也最原始。大凡没多少文化教育的人,没多少接触过外面世界的人,他们的想法其实都极其简单。有时可以忽略到不能用平常的法律来解释。李二驼子,他走得最远的地方也就是公社,所以他的世界整个的就是李家村。 正堂与阿菊睡觉的床就隔着一张布帘子的门,李二驼子如饿狼一般的扑了进去。由于冲得过猛,他的整个身体一下子压了上去。 阿菊在半睡半醒之间突然感觉有一种东西压在她的身上,挣扎着睁开眼睛时,淡淡月光下,第一眼就看见李二驼子邪恶的一张脸,脸上挂着平时不见的那种邪气。 “二驼子,你干嘛?” “你起开。” 阿菊开始手忙脚乱地反抗,根本没有李二驼子想象中的需要。这时的他完全地失去了理智,唯一的想法就是得到她。 “来人啊---” 她终于在他按住肩膀的空隙里,仰头呼叫出来。那声音大的尖的,一下子穿过夜色,传遍半个村子。 “别--喊。” 李二驼子一只手急忙去捂她的嘴巴,另一只手根本没有停止的意思。 这刻,一个身影,一个高大的身体连同风一道呼啦一下就进了来。那身影一把抓起李二驼子的布腰带,把他整个身体的从床上提了起来。想都没想地往地上“啪嘚”一扔。 “你个驼子,三更半夜的,想干什么啊。” 阿菊看清楚来人是她喜欢男人李大牛,高大,魁梧,特别是他对刘兰的那份深情,都是她喜欢的。只可惜李大牛的心思这几年全都用在了刘兰的身上,无视她的存在。今晚在她惊慌中忽然出现,更让她的心喜欢一层。 她一个踉跄从床上爬起来,扑倒在李大牛宽大的怀里。 2) 第二天,李二驼子未遂事件,李大牛的英雄救美,在李家村迅速地传播得沸沸扬扬。 在大家都出工去田梗劳作时,老支书把李二驼子单独的关在社厂小屋里,连训带骂了整整3个多小时。 走出社厂的李二驼子,看上去的背更驼了。 第六章 相思是一种病 1) 秋天的小山村,渐渐到了美的季节。清晨,凉爽和惬意。 这个秋天除了村前的那片红枫开始变色,另一个景色是小学堂的门口每天都站着的一个人。一个戴着眼镜斯文而又清秀的男人。他像身后竹杆上的五星红旗,天天飘扬着。 “平老师好!” ”平老师,早!” 三三两两出工的村民打从他身边过时,都很热情。中国式农村传统里,对文化知识,对老师的尊重与生俱来。 平南对每一个与他招呼的人都微笑,都点头,都回声好。那场景如同出征时的临检。老支书说,文化人就是有礼貌。其实,只有他自己心里最清楚,他的目送只是想看看他日夜想念着的那个女人。老支书的赞美,让他有种负罪感,但他又无法控制住自己要这样做。 那熟悉的身影总是会夹杂在中途向他走来,再走来。一如那个黄昏。每当她飘过他身边时,也总是会抬头看他一眼,那一眼基本都是5秒钟时间。四目相对,触电一般的轻碰,她会看到他眼中的火热,他会看见她眼的深处多出来的那份温柔,还能感觉到她脸颊上突然涨起来的那阵红潮。 她没有和他打招呼,他也没说话。 她小鹿一般地过去。 他和她都知道,这就是爱情。那一眼,可以让平老师的课讲得飞扬,也可以让她一整天的温暖。 傍晚,放了学,平南习惯了从学堂往村里走,脚下的解放军鞋踏在小石子路上格外踏实,快到村东的那家旧竹门前,他都会有力的弄出点响声来。 离路2米高的旧竹门里,就是他想念着的女人的家。家里生活着那个女人和她痴呆的丈夫,可平南总是找不到一个合理点的理由,推开那扇呀呀响的竹门。 他多想与她说几句话,哪怕就看一眼。可就是跨不过去那道并不很牢的旧竹门。他知道,旧竹门上拦着道德同世俗。 2) 在旧竹门前的老樟树下,平南会三番五次的遇见一个男人。大都时间里,他都会握着个酒瓶子,每次看见他走来时,总是把头转向南边的方向。其实南边除了溪和山,什么也没有。特别是晚上,灰蒙蒙的什么也看不见。 他知道男人叫李大牛,他一来李家村时就认识,他们在修改小庙时就一起过。那时的他乐呵呵的非常热情。与眼前的他截然不同。 自从阿菊那天晚上那一声划破长空的尖叫以后,不知何故,平南明显感觉到在老樟树下遇见他的次数少了起来。 阿菊床上跃起的那一扑,实实在在把李大牛惊着了。她那手臂,紧紧地抱着他的腰,整个身体贴着他,半分钟都没放开。 那一刻,李大牛承认自己男性的英雄气概爆棚,一种天然想保护她的情愫的的确确在内心里翻腾了几下。这种情愫像一粒种子,落在心里了,便会慢慢地在体内滋生开来。难怪这几天他看阿菊的样子顺眼多了,有时还觉得她微胖的腰肢也不难看。 李大牛29岁,对于农村人来说,属于那种大龄男青年。他与李得富,李二驼子不一样,人高大,也精神。十年前他便跟着老支书去过县城卖过中药材,好歹是见过世面的人,按农村标准来说,是小村里为数不多的杰出青年。 前几年隔壁村子的何婆曾经介绍过好几个姑娘给他,不是他看不上人家,就是人家姑娘看不上他。这样一拖就到这个年纪了。 大凡晚婚的,基本上有这么二种可能。一是像李二驼子一样身体上有残缺的,这类人大都家里条件不怎么好的,就剩了下来。这类人偏多。二是像李大牛的,自觉得自我条件不错,没遇到对眼的,或者门当户对的那种,挑着就剩了。 刘兰的到来,接近于他的梦想与希望,他从内心里觉得在李家村这个地方,也只有他才能配得上像刘兰这样的城里人。可惜老支书的偏爱,与刘兰本人的不答应,让他很煎熬。偏偏这个时候呢,来了个平老师,斯斯文文的好像也看上了刘兰。 这个现象让他很不爽,也很是沮丧,在李家村他李大牛算得上是优秀青年,但与同样城里来的平老师一比较,他自信不起来。这几日,他明显地感觉到压力与挑战。 3) 刘兰这些年来所受到的痛苦和沉默,仿佛就在一个男人的到来,变得温暖起来。仿佛长期在黑暗在行走的人,突然之间看见光亮,那光亮照得她温暖。那种心情是无与伦比的。 星期五,她在出工的路上,小学堂的门前居然没有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这是他们在那个黄昏之后,非常默契的约定。谁也没说好,但两个人都知道,每天都会在她上工与收工的时间点里,隔着距离地见上一面。 整个星期六也没有。 刘兰的心开始从担心变得慌张起来。焦虑不安的情绪,整天地好像丢失了什么似的,同时内心又是莫名的压抑与心焦。实在是受不了这种随时炸裂了的感觉。 好不容易挨到下午收工,她有意磨蹭着落在最后,终于在快到村口时遇见一个挑水去的学生问:“这几天,怎么不见你们平老师?” “老师生病了。” 病了? “看过医生了没?” “医生来过了,说看不出来病因,让他卧床休息呢。” 刘兰的心一沉,只有她清楚他的病根。天底下只有两种人会得这种病。一种是太执着,另一种是太自作多情。同样,解这种病的药也只有两种,一种靠别人,另一种靠自己。 靠别人的人可怜,靠自己的人坚强。 平南是前一种人,是靠刘兰才能解的人。 想念一个人久了,会成病。古人说,叫相思病。只有想着的对方才是解药。平南需要这种药。 4) 这个秋天的雨夜,是刘兰不曾料到的。 自从她来李家村以后,在与李得富生活在一起以后,慢慢地认命了。她心里苦,但生活里又有几个能不苦呢。既然死不了,那就选择坚强地活着。谁曾想,平南的出现完全打破了她生活里的安宁,那枯了的心,突然被秋雨淋了一场,活了过来。 刘兰这些年来所受到的痛苦和沉默,仿佛就在一个男人的到来,变得温暖起来。仿佛长期在黑暗在行走的人,突然之间看见光亮,那光亮照得她温暖。那种心情是无与伦比的。 星期五,她在出工的路上,小学堂的门前居然没有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这是他们在那个黄昏之后,非常默契的约定。谁也没说好,但两个人都知道,每天都会在她上工与收工的时间点里,隔着距离地见上一面。 好不容易挨过了恍恍惚惚的周五,但整个星期六他依然没有出现。这是那个黄昏后从来没有过的。 刘兰的心开始从担心变得慌张起来。焦虑不安的情绪,整天地好像丢失了什么似的,同时内心又是莫名的压抑与心焦。实在是受不了这种随时炸裂了的感觉。 好不容易挨到下午收工,她有意磨蹭着落在最后,终于在快到村口时遇见一个挑水去的学生问:“这几天,怎么不见你们平老师?” “老师生病了。” 病了? “看过医生了没?” “医生来过了,说看不出来病因,让他躺床上休息着呢。” 刘兰的心一沉,只有她清楚他的病根。天底下只有两种人会得这种病。一种是太执着,另一种是太自作多情。同样,解这种病的药也只有两种,一种靠别人,另一种靠自己。 靠别人的人可怜,靠自己的人坚强。 平南是前一种人,是靠刘兰才能解的人。 想念一个人久了,会成病。古人说,叫相思病。只有想着的对方才是解药。平南需要这种药。 这时夜色渐暗,听外面像是有雨声。平南终又想起来那个黄昏,那个站在溪中仙女一样的女人。那女人已经填满了他的整个空间,他的脑,他的心。 他就这么躺着,头顶是粗大的松木横梁,梁上落下来一根泛黄了的红布条,在一阵风里微微地动了一下。他盯着这根红布条已经好长时间了,好像天地与时间都是静止的。他就在这种静止里躺着,不想动。 已经好久了吧,久到他都想不起来时辰。 恍惚间觉得有人在推着门,或许是风,或许是幻觉了,他还是不想动,连转下头都懒。门没上杠,“吱哑”声闪进一个人来。 “平,平---老师。。” 一个好听的女声,在暗色里弱弱地叫了声。 “是你,刘兰。真是你吗?” 奇迹一般的产生了,本来毫无力气的一个人,在获得某一种信号时,蓦然有一股强大力量,支撑着他从床上弹了起来,一下子坐正。 眼前的确是他的解药,他想念成病的那个女人。 “病了,怎也不告诉一声。病得厉害吗?” 荤黄的灯被点亮。幽幽的光映在她的脸上,两只动人的眼睛中写满了爱怜与关切。 “我,我煮了几个鸡蛋,趁热吃。” 灯下,依然散发着她那份淡雅和妩媚,山风与泥土没有改变她白净的肤,端正的五官就离他那么亲近可及。这一刻,他仿佛又看到了杭城广场上父亲的雕塑,五马向他奔来。 “我只是,只是,想你。” 平南的声音长时间的没发声,低沉而带着小兴奋。他多想告诉她,她是他的药,她一来,他全好了。他完全不管她手里的鸡蛋,一把拉过她。 “嗯,先吃了蛋,有力气。” 她被他抱得很紧,含含糊糊地说着。知道这个时候说什么都不会听,那就任他抱紧。她喜欢这份被拥抱着的感觉。 五马奔腾雕像,被评为最美的城市街头雕塑之一,父亲那年获得了先进工作者。在他来乡下的前一天,他特意又去了一次。那青铜,触在手指之间,是那样的清凉。 他开始触着比雕像更美的东西。 屋子外下着淅淅沥沥的秋雨,秋风从木头门缝里吹进来。他还是热,哪儿都热。 五马奔腾雕像,是用青铜铸造而成。 青铜器在古时被称为吉金,是红铜与其他化学元素锡、铅等的合金。刚刚铸造完成的青铜器是金色,出土的青铜或者时间久了的青铜,因为时间流失产生锈蚀后变为青绿色,被称为青铜。 广场上的青铜五马也因为日晒雨淋,和人们的手指接触而变得越来越青色。那种美越发奔腾。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父亲抱着他去广场,把他高高的举起,整个儿的放上马背。 他仿佛那年的在马背上奔腾,那种情愫是无法用快乐来形容的。 屋外的雨仿佛突然之间下得大了起来,淅淅沥沥的紧密起来,那风跟着“呼啦啦”一阵响。 “噢,平南!” 他似乎感觉到了,那马儿腾空升了起来,越来越高,像是飞到了极乐的世界。 “阿兰!” “我要,娶你。” “傻!” 她已经很满足了,这刻。她不需要任何的承诺,承诺不值钱,特别是在得到一个人的时候。但她喜欢这种满足,也愿意为之喜欢的给予这种满足。 第七章 秋夜和酒醉的男人 1) 秋雨绵绵的晚上,李大牛的老黄酒喝得有点多。踉踉跄跄的步伐,目标还是那棵老樟树。去老樟树下坐会,成了他的一种习惯。 淅淅沥沥中,他看见刘兰走出旧竹门,手里提着一个小包裹,匆匆地往村口的方向去。村口的方向,是通向小学堂的地方。 自从平老师晚饭后假装散步这条小石子路开始,他就知道她的心在小石子细细的脚步声里,碎了一地。他知道,他执着喜欢的这个女人已经离他越来越远,而离那个戴眼镜的斯文的城里人却越来越近。 不自觉的,他跟了过去。 在细雨里,他看见学堂的木门推开又合上,木门里的灯亮着又熄了,再亮起。他明明白白地知道有些故事已经发生,不可更改地成为事实。可他还是觉得心里一阵阵酸,还带着淡淡的痛。 他不想再看见她,暂时就不想。也不想听木门里的声音。晕晕乎乎的重新往村里走,经过老樟树边上,他第一次的没有停下来。这刻,就是看见老樟树,他也会酸。 秋雨淋得他中山装的蓝色外衣有点湿漉,老黄酒的身体被雨一淋,胃里一阵阵的难受。是酒和心情一起的那种难受。他突然觉得想吐。 在社厂的墙角根上,李大牛踉踉跄跄地倒了下来。老黄酒加秋天的夜雨,让他的体内难受到胃痛。他不忍直面的那一幕,终于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发生了。 这秋夜,真是见了鬼似的难受。 “大牛哥,你怎么啦?” 迷迷糊糊之间恍惚有人在叫他。有人拉着他的胳膊,努力地想他站起来。仿佛被一个身子支撑着往前移动,反正他不管了。这鬼夜,爱怎怎的。 仿佛雨已经不下了。其实是阿菊把他搀扶到了她的屋子里,重重地倒在她的那张床上。湿漉漉的中山装被阿菊使了劲的才剥了下来。看着眼前这个让她又气又喜欢的男人,阿菊还是心猿意马起来。 李大牛直愣愣地躺着,嘴里含糊地叫着一个人的名字。阿菊不用听就知道叫的谁,她是多么愿意自己能成为他叫的那个人。 她的手迟疑着伸向他的额头,捋了捋他湿漉的头发,他的五官长得刚毅却棱角分明。看得入神,她下定决心的附上去亲了亲他的额。就在她的嘴唇触在他额上时,他突然紧紧地握住她。嘴里依然叫着那个人的名字。 “刘兰,你终于可以理我了啊。” “你看我一眼啊,哪怕就一眼我都心满意足了。” 阿菊的心复杂极了。像是有种酸涩被咬破,像青梅子,又如青梅子酿出来的酒。 她记得小时候起就跟着阿母酿过这种酒。摘下梅子后,用溪水冲净,温风里凉干。用开水将陶瓷坛子烫一遍,倒过来扣,至陶里水干。然后再放入青梅,加些老冰糖,末了倒入35度自酿的番薯烧酒。最后将坛口密封,置存在角落的阴凉处。 三个月后,梅子味出,丝丝清酸都融在烧酒中。那味,才清冽。 今晚阿菊的心情就是这种感觉,阿母酿酒的感觉。自从她的男人在后山落崖后,她的春天基本上已经不开花了,连野花都不开。她渴望着春天的来临,其实是渴望着山花烂漫的那种蓬勃的感觉,满山遍野的铺天盖地的要死一样的绽放。 她不喜欢枯萎。是女人都不喜欢。 李大牛的酒醉,误把她当作他心里的女人,虽然酸涩,但也清冽。 她愿意给他,愿意为他要死一样的绽放一次。 2) 刘兰从小学堂出来时,已经快到12点。夜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停,雨后的李家村黑蒙蒙的一片秋凉。 我要娶你。 到李家村后,有两个男人对她这么说。一个爱她的,一个是她爱的。爱她的男人常常捏着酒瓶子,沉默得像门前的大山。她爱的男人,会乱了她的心,让她跨出了那张旧竹门上的世俗与道德。 就那么半个夜,平南对她说了许许多多她最希望也最愿意听到的甜言蜜语。 “阿兰,嫁给我。我会带你走,带你去山的那边看大海,看海鸥飞起的翅膀。” 说到大海,她突然的情绪不高。他哪里知道本来她就来自于面朝东海的大都市,在那条大海的出海口边上,她外公有一幢非常漂亮的欧式庭院。她自小便在那庭院里长大,听惯了黄昏的大轮船的汽笛,也看惯了海鸥低空的飞翔。 “现在还是不行呢。我的命是老支书救的,也是李得富给的。” “在我走投无路时,是他们给了我生存和温饱的权利。就与你这样,我都不知道怎么和他们说呢。” “平南,我不敢想以前,也不敢想以后。更不奢望能够嫁给你,就是觉得像今夜的就挺好,非常知足了。” 他不再追问。她在他面前越来越像一本精美的书,他只是刚刚翻起。例如她迷一般的身世。可她没说,对他也没说。 是的。平南想。他只是响应了号召有作为来的,但山区太穷,穷得让他无作为。虽然他作为老师教着12个孩子,但不是他想要的作为。以他的理想,不可能将自己的青春和一辈子流放在这大山里。 他是知青,迟早是要走的,从哪里来回哪里去。李家村,只是他人生中的一个驿站。他无法成为山,他是海鸥,需要辽阔的飞翔。 这让他再次想起城市广场,和它的那组马。那地方人流聚集,是一个城市的象征,是城市历史文化名片。广场,在城市的空间体系中。体现着非常重要公共活动空间作用,更让他念念不忘的是代表着城市形象艺术魅力。 他喜欢那种魅力。 3) 李大牛醒来时,是第二天的东方鱼肚白。他的脑袋还是有点胀痛,挣扎着想起来时,突然惊出来一身汗。 他躺着的不是自己家的床,旁边躺着阿菊,她的一只手臂还搁在他的身上。她睡得还是那么香,婴儿肥的脸上挂着微微的笑。他迷糊的想起,昨天晚上喝高了,然后在社厂倒了下来,然后有人把他搀了回来,再然后他爱的女人在照顾他,于是他禁不住的就要了她。 莫非他要了的女人是阿菊? 一切都像是在梦里发生了一样,但又那么真实。 他轻轻地拿掉她的手臂。她醒了,脸上一下子充满了潮红。 “大牛哥,你醒了,昨晚你喝多了,我把你扛回来就住我家了。” “我去给你煮碗粥去。” 阿菊慌忙地爬起来,跨过他的身体,粗布长衣里好像什么也没穿。 李家村秋天的早晨格外的美,小溪边上的红枫叶子半紫半红的摇曳着,小村里的炊烟也开始由浓变淡,社厂门前的那口钟“铛铛铛”地响了起来。 那是社员出工,孩子上学的信号。 昨晚的一场秋雨,冲洗得小村更加清丽,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但一切都在夜色下发生了。 第八章 冬天的喜庆 1) 秋收刚刚忙过,大龄青年李大牛终于要结婚了,新娘子是李英菊。 老支书为他们的事,特意放了全体村民二天的假。这件事是李家村入冬以后最隆重的大事情。李家村本来大的事情就不多,全村基本上都是拈亲带故的,李大牛的喜事名正言顺地成为了头等大事。 自从那个晚上他睡了阿菊后,没几天全村的人都知道了。只要有人问起来,阿菊总会笑着承认有这事,末了一定加上一句:她生是李大牛的人,死是他李大牛的鬼。 这都是李大牛的人了,还能说什么。老支书赶紧的找他爸商量,寻了个做媒的大婶,提了3瓶老酒,2包红糖屁颠屁颠地去了阿菊家说亲。阿菊他爸高兴得很,一口便答应下来。 阿菊虽然是寡妇,但李大牛是头婚,按照男方的规矩来,一切都得重办。阿菊家离李大牛的新房子就几十米远,这头的唢呐一响,那头基本就到家了。 最热闹的是李大牛家的院子里,连院子外都摆满了宴食桌,全村的男女老少都赶了来,喜洋洋的还真是吉庆。 老支书是主婚人,他把能想到的祝福一股脑地说了一遍。平南网格袋子里装了一个带双喜字的脸盆,算是礼品,与老支书一道坐在厅堂的上桌。与他相隔的是刘兰她们一帮子姐妹。每当平南朝她看过来,她的眼睛里立刻会含笑。 这眼神,只有他与她之间才能读懂。 阿菊很幸福。在她的思维里,幸福其实很简单,那就是充满喜悦的生活。她不要别的,就要一个家,家里有个喜欢的男人。家庭圆满,是她最向往着的一种生活,那样她每天都会喜悦地过着日子。 她相信从今天起她会喜悦,也相信李大牛在她的温暖下也会喜悦。 好日子里的李大牛谁也看不出他是喜悦还是不喜悦,他一桌子一桌子的敬老酒,一大杯一大杯的喝。好像喝喜酒本来就是这么个喝法。 2) 李大牛的酒宴在把他们送入洞房时便已经渐渐散去。 李得富拿了块红布头边走边玩,他张咧开的嘴因为喝了几口小酒而更大。刘兰就跟在他的后面。初冬的晚风从西村口吹过来,她打了个抖擞,转头望了望来路。5米开外,跟着另一个男人。 在村子里,他永远都和她保持着5米以外的距离。 李得富已经跳进竹子门,连头都没有回,她知道接下来他会蹬掉鞋子倒入床上,咧着嘴巴进入属于他自己的梦里面。那梦里一定有叮当作响的货郎铺子,和红灿灿的冰糖葫芦。 一想到这喜庆的晚上,刘兰的脚步在竹子门前没有停下来,继续往东边的村口走。村口有小学堂,有一大片新鲜的刚垒起来不久的稻草跺。 过小学堂时她还是没有停下来,凭感觉她身后的那个男人也跟了过来,并且离她越来越多近。从5米缩短到3米,2米,1米。终于在转过田梗的稻草跺前,他迎了上来。 “阿兰,你的背影好看极了。” “就背影吗?” 她停下,将头发捋向一边,露出来整个侧脸。黄昏将黑未黑之间,她弧线有致的鼻梁,小巧的嘴唇,含笑的眼睛里像亮着一颗星星。 “不,是整个的,360度无死角的美。太美了!” 对于赞美,刘兰很受用。凡是女人都会很受用。 天渐渐地暗了下来,山风也夹着冷。坐在稻草跺边上的平南紧紧抱着刘兰,那只手再次不自觉地伸向她的布腰带。 3) 快过春节时,李家村下了一场雪。下了一夜,下得很认真。 对于地处浙中山区的江南来说,冬天少见雪,一旦下了,山峦白茫茫一片真是雅致。江南的冬天,多是阴冷潮湿天气。这种天气大多偏冷,还时常夹杂着冬雨,淅淅沥沥,细密的,又带一份忧郁,不敞亮,不明快。这种雨,逼仄而绵长,能冷到骨头里。 平南因为母亲的2封电报,说是他父亲身体不好让他回去过年。回城时,正是雪落后的第而天,他早早地起来,把能加的衣服都裹上,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公社赶。17里的山路,他走了紧紧6个小时。 从公社出发回城,首先还要走35公里的山道才能到县城,到了县城才有长途汽车到省城。这一折腾,平南赶了3天后小年夜才到家。到家才知道,父亲根本就没有病。 如果非要说病因,起因在于他本来在文化馆里做美工,算是艺术类人才,特别是广场雕塑获奖后,提升到了副馆长,划入了管理类的政工人员。不曾想前段时间,市里的文教系统领导找他谈话,让他罗列馆长的几大罪证,狠批后再让他出任馆长。 写好材料的没几天,他就得病了。在馆长被拉去审查,他代理馆长期间,病更加严重起来。母亲陪着他看过医生,全身做了检查,查不出来有什么问题。母亲的结论,是心病。她问过同楼的一老姐妹,给她出了个主意,让平南回来说一门亲事,或许能冲喜。 平南相亲的地点被母亲安排在人民公园,上午10点会有人拿着最新一期的画报找他。女方叫胡文素,是电影院窗口卖票员。听说她父亲是市里的一小领导。 大年初二的人民公园稀稀落落的没几个人,胡文素刚进公园门口时,平南就已经认出来了。个不高,也不胖,扎了条马尾,最显眼的是她脖子上那条红围巾。 怎么说呢,如果和刘兰比,显得有点普通。 “你好,你是胡文素吧,我是平南。” “是,你好。等一会了吧。” “张阿姨说你还在下乡,我哥也下乡了,在武夷山那边,离你近吗?” “不近,有点远,是不同的两个省。” 开局不错,因为知识青年下乡的事,算是有那么点共同语言吧。接下来基本上是胡文素问,平南解答的过程。半个小时后,胡文素要问的大概也就问完了,双方开始慢慢地沉默下来。 人民公园的长椅子是铁条做成的,隔着屁股有点儿凉。平南暗示快到中午要回去吃饭了,送她到公园门口的公交站,也没留她的意思。 回家后母亲就不停问结果,他就说:“还好。” “那就让张阿姨给你定下来。” “妈,我还在乡下呢,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人家会同意吗?”他没说李家村刘兰的事。 “你不管,这边有妈和你张姨呢。可能的话,在你回乡下前把这门亲事定下来,你爸心情一好病就没了。” 提起父亲,平南没再说话了。远方的大山,大山里的李家村,村里的刘兰,还有那片贫瘠的土地,只是在他的大脑里一闪而过。仅此而已。 第九章 春天里的万物生长 1) 春天静悄悄的来到李家村。山野枯草新生,万物吐绿。溪流轻欢叮咚,偶尔还和着老黄牛的几声长嘶,传得很远。 阿菊脱下裹了一冬天的棉袄,露出淡红色的衬里,那衬里是她结婚是李大牛做给她的。自从嫁给了李大牛,她天天生活在喜悦中。 她开始不羡慕刘兰这个城里来的女人,有时还觉得她有些悲凉。反正以她的心思,是无论如何都理解不了的。这么个可人的女人,是如何耐得住深夜的这份寂寞。她知道李得富是个废人,那种整天咧着嘴巴哈哈笑的表情,让人想起来都索然无味。这种守活寡的滋味,她曾经是那么的刻骨铭心。 虽然也偶然听说刘兰与平老师的事,但谁也没有证实过,那就等于传说。她也曾在李大牛面前提起过,但她的男人看她的眼神很吓人,很严禁地告诉她不要在外咬舌头。她也明白自己家的男人心里多少还是有刘兰的,但她轻重地明白只要身体是她的,人就是他的。 说心里一点不在意,那是假的。所以她对刘兰的关注,比关注她自己妹妹都来得上心。春天来临后,她突然发现一个惊天动地的秘密。 卸去冬装的刘兰,本来纤细的腰枝,让她羡慕得不行了的小蔓腰,蓦然在一个冬天过后粗了一大圈,小腹微鼓地向外凸起来。 她怀孕了。 阿菊不会看走眼的,她自信在这个方面有特殊的视觉。 李得富那种是废物。 那么说? 李大牛的?她被自己大胆的想法吓了一跳。不可能,自她结婚的那天起,准确的说是他那天喝多了睡了她的那天算起,刘兰老樟树下就再也没有出现过李大牛的身影。并且结婚后除了去老支书家谈大队上的事,基本每个晚上都是她李英菊勾着他,挑着他开个小运动会的。 李大牛没有那份精力和体力。 那就是村民们偷偷议论与平老师的事,是真实的。 对阿菊来说,是不是平老师的不重要,重要的是刘兰怀上了。这也证明了她一向标榜的家庭无性的生活,不叫做生活,这种思想的正确性。这也说明她阿菊当时离开李得富,完全不是没有良心。她甚至觉得自己比刘兰这种做法更正义,更有道德感。 “阿婶,她怀孕了。”阿菊刚推开老支书家的门就喊。 “你怀孕了,全村谁不知道啊,刚过完年就满世界的囔着了。”李正保婆娘头都没抬,忙着手里的活。“你家大牛吃完饭上我这里来时,也为你怀孕的事高兴着呢。” “那是我们家大牛日夜劳动的结果嘛。” “真是脸皮厚。” “阿婶,不是我怀孕的事,是刘兰,她也怀孕了。” “啊?” “我看那肚子,比我月份都大呢。” 几乎在一夜之间,整个小山村都知道刘兰怀孕了。流言,不安甚至伤风败族感在山村里每寸土地每个角落地蔓延开来。仿佛刘兰的怀孕像是触犯了古老尊严的宫廷戒律,像是突然之间污了村口那座圣神的山神爷。 山神爷要是发怒,村民是要遭殃的。这可是大多数村民的共识。 山神爷没怒。改造小学堂时就没发怒,这次也不会发怒。有时,神只是对弱者有用。老支书一直这么想。 “她也是女人。” “她只是做了女人本来应该做的那部分,不然天天守着李得富怎么过。” 老支书李正保说话了,他的话一向在李家村是权威,是定性,是一言九鼎。就像是当年刘兰流落到李家村时,他决定收留她一样。 2) 平南回到李家村已经是正月开学的时间。他带来了村里学生从来没有吃过的小白兔奶糖,薄饼干等一些城里货,还带来了许多好看的绿皮小本子。 他给刘兰带来了一条与胡文素一样的城里流行的红围巾,但绝口不提胡文素。其实除了人民公园见面后,他们还见过几面。 一次在大光明电影院,也就是胡文素单位。她把他领到二楼放映室隔壁的小房间里,从上往下看《列宁》,那是一部苏联老电影。电影整篇内容他就是到现在他都没看清楚,因为从一开始她就没让他好好看。 小房间里没有凳子,只有放胶片的木箱子,箱子也就60公分宽,两人一坐下就已经紧紧地挨着。挨得紧了,虽然隔着棉衣,但年轻的火慢慢地在小空间里燃烧起来。 由于经历过刘兰的身体,平南比胡文素显得老到,或者说更有技能。他迎合她的唇时,是温柔的,是由轻到重的一个渐进过程。他像是真正的老师,引导着他的学生慢慢进入一种她从来没有经历过的状态。酒醉一样的状态。 他的手伸进她毛线衫还要里层时,她的身子微微颤了一下,随即将他抱得更紧。电影结尾在屏幕上打出“再见”时,她还是舍不得把手放开。等于说,这种酒醉的状态,她自始至终地醉了2个小时。 胡文素说,那是她第一次这么醉。平南没说,整个过程他想到过刘兰,但片段很短,像电影里的客串,走了一个过场。他更多的想到他生病的父亲,莫名一声接着一声咳嗽的样子,到成了电影的主角。还有她的父亲,提着公文包佩着像章戴着解放帽的标准样。虽然他还没见过她父亲,但他依然成了电影的第二主角。 第二次是正月初六的下午,平南去了胡文素的家。她家住在宝石山脚下,正4间房,是那种典型的江南四合院风格。据说她家的先人是胡雪岩的亲戚,当时在杭城生意做得很大。院子坐北朝南,正对面是西湖。 杭城的美景盖世无双,西湖尤甚,自古以来为世人仰慕。西湖的美,美在西湖的水,更美在西湖边上的山,山水之间,交相辉映,才有了这绝世美景。 她家后面的宝石山不高,海拔只有78米,但山中常年郁郁葱葱。山上有一塔,名保俶塔。它历史悠久,始建于北宋年间。听她父亲说,先人之所以在这里建房,在于山水之间的趣味,在于这里的人文魅力。 平南觉得这才是人住的地方。如果拿这院子与李家村小学堂宿舍比较,那真是人间天堂与地狱最形象的写实。他的心里莫名地涌起一阵酸味,还有骨头里渗出来的某种不甘。 胡文素的父母去参加市里的新年团拜会,要晚上才能回来,整个院子里就剩下他们俩。走进她独立的房间里,平南骨子里的血液早已被环境了一次。坐在床沿边的他,这次没有放过胡文素。 他要走进去,从进入这个女人开始,然后逐渐地进入这个家庭,进入他想要的那种生活方式,实现他不甘平庸的理想。 第三次见面是正月初十,是平南回李家村的日子。在公共汽车站,她去送他。她已然成为他正统意义上的女朋友。 “我等你回来。” 平南在杭城的日子没有去广场,走的时候也没有去看那组雕塑,似乎他好像忘了那种美。父亲没有因为他有了女朋友而病情好转,母亲倒是因为他要走而哭了二回。然而,日子依然还是日子。 3) 平南是在给刘兰送红围巾还是在小竹子林的溪边,那是他们第一次遇见的地方。因为这地方正好处在溪湾里,从田头往村子里望,看不见。从村子口往山里看,也望不见。所以,许多次他们的见面都选在这里。 “平南,你爸的病怎么样了,好点了吧?要不要紧?” “嗯,没多大事,就是精神上紧张了些,形成的脑神经问题。我妈说,只要等风头过去了,就没有问题了的。” 他妈说的,她有着刻骨的感同身受。她的父亲和母亲何尝不是因为这场风头而受尽了苦难,她自己也因为这场苦难而走投无路,流落于此。 唯一让她能够在这样的时期获得快乐的,是他的到来,起码给了她短暂的温暖。更甚的是有一个新的东西已经在身体里面涌动,那是她给予未来的希望和光的样子。 “平南,我怀孕了。” “这。。这。。” 黄昏下的脸被他的蓝色棉帽挡住了颊,但刘兰还是在他的眼睛里读出了一丝紧张与慌乱。 “阿兰,找时间我陪你到县城去,处理了吧。” “不。我要把他生下来,李得富已经这样了,我在这个家生活着,如果连一点希望都没有,人会绝望的。人,不能没有希望啊。” 刘兰的坚定是平南没有想到的。他更没想到的是二个月后,村民对这件事的反应是如此强烈,好像他已经被撕下为人师表的外衣,一夜之间被指点着后背脊。如果不是老支书的大义凛然的叫停,他不知道事情会发展到哪种地步。 李二驼子说,这样的人是要坐牢的。当然,他已经忘记了自己曾经趴窗户的经历。人是对于自己的过失,很容易淡忘的,本性。 这个大山里的春天,有人在憧憬希望,有人活得忐忑。小溪依然在流淌,刘兰与阿菊的肚子一天天的在鼓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