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岔轶事》 第一章 第一节 退养 用金长山老伴的话说,老金头真是有病了。啥病她说不上来,反正从岗位上一退下来,就哪也不对劲了。 其实金长山根本没有病,刚满五十三岁,硬硬实实的就不让干了,还给起了个新名,不叫退休,叫什么退养,生生地被打发回家了。憋得慌啊!要说起金长山,那可是个好人。他一米七五的个头,长的虎背熊腰,一脸的络腮胡子,刮得青虚虚、干净净的。浓黑的汗毛顺着脖子一直延伸到胸口、到两臂。偌大个脑袋上没有几根头发,中间锃明瓦亮,两侧只点缀了几根又细又软绒毛似的短发。而那弯弯的眉毛,笑眯眯的眼睛,上翘的嘴角和一笑两酒窝的下巴,却颠覆了他威武雄壮的形象,让人感到十分的亲切温和。他是一名老知青,经过艰苦环境的砥磨历练,进工厂后不怕脏、不怕累,哪里艰苦哪里去,差不多干遍了所有工种,车、钳、铆、电、焊,样样拿得起放得下,从班组长干到计划员,从计划员干到调度,又从调度干到车间主任,末了还承包了几年安装公司。这不,头些日子还忙得脚打后脑勺呢,冷不丁一个令就打岗位上下来了,闲得抓耳挠腮,在屋子里直转圈,甚至连手都不知道往哪放了。要说起来,金长山除了好喝点儿小酒之外,没有什么不良嗜好,挺大个人,打个扑克,搓搓麻将,嘿,人家一概不会,从来都不瞅一眼。 他目前的境况,可急坏了金长山的老伴。她一个劲儿往外撵他,让他出去走走,别总闷在家里。还别说,他一走出去,觉得挺好的。所以他东一趟,西一趟,整个市区大街小巷他就转悠开了,可是没过多长时间,够了。该去的地方都去过了,他又开始蹲在家里不出门了。 这一天,老伴去股票大厅临出门的时候,告诉他:“听说江南公园花窖,盆栽都搬出来了,这么好的天,看花去吧,啊!快去吧。” 金长山想了想,也好,江南公园门前就是世纪广场,广场上天天有放风筝的人,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去看风筝。主意已定,他从家里出来,乘车去江南。 没料想他刚一下车,就看见世纪广场上,人山人海,彩旗飘扬。金长山纳闷,这不年不节的咋这么多人?大呼小叫,干什么呀这是。金长山快步走近一看,广场上正在举行什么活动。待他走到广场中心的大台子跟前,只见迎面一条大横幅,上面写着:须够市第二届农业博览会。 金长山当了一辈子工人,上这里凑什么热闹。他心里想着,转身往江南公园方向挤过去,还是听老伴的话,看看花去吧。 说来也巧,在他挤出人群就要离开的时候,突然间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还未等他反应过来,就被人猛地扑倒在地,压在身上。 嘈杂的人声戛然而止。周围一下子静了下来。 原来是临时用课桌搭建的展台,被人们挤倒了。展台旁边的展品——一棵三米来高的树,瞬间砸向了路过的金长山。金长山对此一无所知。当时,正在展台旁边准备资料的一位姑娘见此情景,推开人群,扑到金长山身上,肩膀被树狠狠地重重一击。 金长山爬起来。那位姑娘也被人拽了起来。只见她疼得直咧嘴,一个劲儿用手揉着肩膀。 金长山还没等说声谢谢哪,展台的主人已经愧疚地直向小姑娘抱拳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快看看伤着哪儿了,用不用去医院上点药?”见小姑娘直摇头,真诚地说:“哎呀,真是对不起。”金长山定睛一看,这是一位年龄约六十多岁的老知识分子,一付不知是花镜还是近视镜,在他一边抱拳一边躬身道歉的动作中,险些滑落下来。只见他赶紧腾出一只手扶正了眼镜。 这功夫,金长山才仔细地端详起帮助自己脱险的姑娘。 小姑娘二十左右岁,一头齐耳的短发;两只清澈明亮的眼睛,时隐时现若有所思的神情;棱角分明的嘴唇,凸显出坚毅干练的性格;她身着整洁的学生装,看上去神彩飞扬。胸前佩戴的校徽上白底红字:须够农大。 原来是个大学生。小姑娘左一个不碍事,右一个没关系的要走,那位老者伸出手拉住姑娘说:“不用着急走,你是农大的学生,咱们可以交流交流嘛,这位同学,叫什么名字呀?” “我叫孙照丹,是大四的学生,可惜我们没有榛子的专题。”小姑娘认真地说完,转身准备走了。那老者笑了,递上一个资料袋和一把榛子给小姑娘,说:“大学生,我这里有一些资料,你有兴趣就看看,这个。”他指了指刚刚被挤倒的树接着说:“它不是咱们山上的榛棵子,而是榛子树,它可以长到五、六米高,是我国专家最新的科研成果。果实既比欧美的榛子香,又比咱们自己山上的榛子大,经济效益……你看,我一说起榛子来就收不住了,哈哈哈!” 原来砸向自己的树是榛子,金长山觉得好笑,榛棵子怎么会这么高?他开始仔细地观察起这棵被扶起来的树。它三米来高,却只有拳头那么粗,而且根特别小,好像可以放在一个花盆里就能养活似的。 金长山正望着树发呆的时候,那老知识分子已经用手中的小钳子夹开了几粒榛子,除了递给那位大学生之外,也给周围的人群分发了一些,说:“大伙亲口尝一尝。”金长山接过来两颗,掂在手里,看上去十分饱满,扔进嘴里一嚼,特别香。金长山赞不绝口:“好,好东西。粒大不说,是真的好吃啊!” 周围尝到榛子的人也议论纷纷,认为确实不一般,七嘴八舌地问起老者来。 “这东西,咱们这儿能长吗?” “你说是辽宁研究出来的,气候比咱们这暖和呀!” “产量高吗?” “什么样的地可以种啊?” …… 金长山已经听不清那老知识分子是如何回答这些问题的。他陷入了长长的沉思。他忽然觉得……觉得什么呢?他说不清楚,想不出是怎么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离开了农博会。他不记得是如何与没有走并且掏个小本子记着什么的大学生分手的,更不知道怎么回到了家。 总之,在他老伴看来,金长山又有病了。 这榛子到底触动了他哪根神经呢? 第二章 第二节 偷鸡 说起来,话长了。三十多年过去了。 那一年,金长山刚上中学就赶上了停课闹革命,接着就是上山下乡。冰天雪地中,他和同学们坐着大卡车,来到了离市区一百来里地的甲响县兴华公社。下了车,金长山一行就被一个叫尹德伯的书记,用马爬犁拉到了西南岔大队,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这是个穷得连兔子都不拉屎的地方。想一想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日子啊!知青们吃的是发霉的玉米面窝头,就着盐粒往下咽。每天的劳动量大大的超过这些青年学生们所能承受的负荷。好在当地的老百姓,大叔大婶对这些远离亲人,还不大懂事的学生们倾其所有,热情呵护,才使他们渐渐地适应了当时的环境。 这期间,最不能让金长山忘怀的莫过于村东头的老彭家。提起这个,金长山是心存感激,又无比愧疚。 在西南岔,老彭家过的算是比较好的。据村民背后说,彭树常的媳妇,原来打算嫁到老尹家。当年尹德伯抗美援朝走了,很多年以后才回来,人家也不知他死活,这才嫁到了彭家。尹德伯回村后当书记,自然关照彭家了。这不,全村都是小趴趴房,彭家在村东头,盖的虽说也是泥土草房,但的确比别人家盖得高一些。有尹书记亲自上阵指挥,盖得棱是棱角是角的。彭树常两口子干净利索,院子里连根杂草都没有,房后的柴垛总是四面见线,就连鸡窝,人家都修得像模像样的,可惜了大门口的狗窝,虽然修得也挺好,狗却因为喂不起,放出去被人抓走吃了。但金长山这些知青们知道,狗早就进他们肚子了。 当时彭家四口人,两个孩子,大的叫小海,小的叫小云。庄稼院的事,只要肯出力没有干不好的。老娘们带着孩子起早贪晚,屋里屋外拾掇得干净利落,日子过得啥也不缺,大人出来进去,鞋是鞋,袜是袜,有模有样,小孩子伺候的利利正正的,桌上桌下,咸菜酱样样齐全。这在当时全村也仅此一家。 尽管彭家住的离集体户挺远,知青们还是一有闲工夫都愿意到他家串门儿。目的是要点咸菜,或弄口大酱,来调剂一下那苦涩的生活。 话说有那么一天,冬天闲着没事,集体户的男生出了个坏主意。金长山一听,当即反对。因为他们要趁着风雪夜去偷彭家的鸡来改善生活。 金长山反对没用。知青们还是按计划当天晚上偷了彭家的两只老母鸡。户长吩咐金长山的同桌女生杨雪梅赶紧烧水。尽管户长喊了半天,杨雪梅迟迟没从西屋出来。大伙知道,杨雪梅胆小怕事,是不敢出来,便扯脖子高喊:“杨雪梅,杨雪梅,你让我们偷的鸡,抓回来了,赶紧烧水呀!”深更半夜这么一喊,吓得杨雪梅乖乖地起来,到外边抱柴禾点火。 人多好干活,女生们都起来了,烧水、煺毛、炖鸡,男生们负责掩埋鸡毛、下水,整巴完了,全户知青一顿生吃海塞。 哪有不透风的墙呀,第二天全村的人就都知道知青们吃社员家鸡这件事了。生产队、大队的干部都来了,给知青们开会。金长山虽然没去偷,没干活,可也吃了啊,那年代谁见了炖好的小鸡能无动于衷呢?知青们这个时候可团结了,谁也不说话,男生女生就是闷着不发言,没办法,队干部把这个事整理了一份材料,报到了公社。公社非常重视这个事,认为知识青年根本不是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而是坑害、糟蹋贫下中农来的,这还了得,因而通报全公社,做反面典型,在全公社范围内,各个知青点进行讨论、批判。这一顿折腾就是半个月。 金长山和同学们可倒了霉,整天开会学习,写检讨,谈认识。总之,集体户把这帐,都记在了老彭家身上。村东头的彭家和集体户的关系,破了。 也赶巧,没过多长时间,知青们掌握了一个最新消息,说彭树常今天一大早上县里去了。据知情人透露,彭树常是卖鸡去了。这在当时可是大毛病,大问题。 彭家养了六只鸡,被知青们吃了两只还剩四只,都抓走了。 这是走资本主义道路哇,不能放过。户长对当时反对偷鸡的金长山说:“你将功补过吧。给你一次机会,马上下山去追,割资本主义尾巴,这可是立场问题。”这分明是想报复彭家,却说得这么理直气壮。然而,金长山无奈,只好去生产队,套上马爬犁一路飞奔下山。 在通往甲响县的路上,金长山追上了满身霜雪,两手提鸡匆忙赶路的彭树常。马爬犁裹挟着的风和雪,把他顶了个趔趄。金长山掉转马头,不由分说,让彭树常赶紧上来。他见彭树常迟疑,还要说话,便大声说:“别解释了,村里派我来追你,有话回去说吧。”然而,彭树常并没有动。他踌躇不前,面露为难之色,嘴里嘟囔道:“孩子有病,去买点药也不行啊?” “别磨叽了,你不冷啊?快走!”金长山用手捂了捂已经被寒风吹疼冻僵的脸,冲彭树常吼道。彭树常无奈,只好上了马爬犁,和金长山一起返回村里。 金长山去生产队卸了马爬犁,回到集体户发现同学们不在,一打听才知道,都去了彭树常家。他心里一惊,以为大伙揪斗彭树常去了。他赶紧奔村东头跑去。 彭树常刚到家,集体户的知青们就进院了。彭树常心惊肉跳地蹲在门口,等待着大祸临头。 户长走到跟前,扶起彭树常说:“大叔,尹书记都告诉我们了,偷鸡的事,不是你老告发的。我们错怪你了。对不起,对不起了。” 彭树常心有余悸地说;“我啥也没说过,没说过。同学们,你们,嗨,没事,没事了就好。” “大叔,我们岁数小,”户长真诚地说:“你原谅我们吧,别跟我们一般见识。” 金长山赶来时,彭树常媳妇也打屋里出来了,她感激地瞅瞅尹书记之后,冲同学们说:“你们这么小就离开家,不容易,今后咱们家有啥,用着了就来拿,不用偷,不用,啊。” 彭树常也咐合着说;“不用,真的不用偷,大伙进屋吧。” 等大家进屋后,知青们才知道,彭树常的女儿小云病了,病的不轻,躺在炕上,沙哑的哭声已经很微弱了。趁媳妇抱起孩子哄着的功夫,彭树常说:“我可不是怕你们再来偷,而是打算卖了那几只鸡,给小云买点药,咳,要是有钱,何必……”彭树常的话象无数条鞭子落在知青们的脸上,打在金长山的心上。 第一章 第三节 救小云 突然,小云两只小手向空中抓着什么,彭树常赶紧吩咐媳妇:“快给她两个榛子,快点。” “已经没有了。”媳妇轻轻地摇了摇头。 彭树常说:“咳,不怕大伙笑话,咱们山里人,哄孩子也没有什么糖果类的东西,就榛子这玩艺山里产,又能擱住,还好保管,每年小秋收采山的时候,我们两口子都不少弄,预备哄孩子用。这不,今年两个小家伙轮番闹病,全砸巴没了。”说到这儿,彭树常突然发现儿子小海手里还有两个榛子,忙俯下身对小海说:“快拿来给妹妹吃,啊,妹妹有病了,小海懂事,小……”小海当时只有五岁,他哪里舍得,转身就跑,被彭树常一把抱住,并从他手里抢过那两粒榛子。小海“哇”的一声哭了起来。看此情景,金长山眼含热泪,推开门往外走,被户长拦住:“长山,要走一起走。” “户长,我知道哪里有榛果,”金长山说:“西山南坡一片榛棵子,现在雪下面一定有落下的榛子,找找看,嗯?” “好主意,咱们捡去。”户长说:“杨雪梅,你们女生赶紧回集体户,翻翻自己的药包,找些退热和消炎的药送过来,男生们,咱们跟长山走,去西山。” 一个奇异的景象出现了。 在白雪皑皑的西山南坡上,七、八个知青用脚蹚,用手扒,默默地、专心地寻找雪下隐藏的榛果。这分明就是大海捞针,何况小秋收期间,已被当地社员翻找了多少遍,现在要想找到漏网之鱼,谈何容易。可他们没有说话,没有放弃,直到每个人都冻得脚疼手红的时候,才不约而同地下山。 不知道是谁首先停下了脚步,山坡上七、八个人,望着山下散落的屯子和袅袅升起的炊煙,每个人的心里都感到一阵阵的酸楚。在这贫瘠的土地上,一个棒劳力,每天也只有一角四分钱的收入,没有办法,每到冬闲只能一天吃两顿饭了。现在太阳还没有落山,各家已经开始生火做饭了。 突然,户长拉住大家,面对大山和山下的村落,起誓发愿地说:“大伙一定要努力,咱们下决心,不改变西南岔的面貌,誓不罢休!” 所有的人为之一震,之后不约而同的从心底迸发出一个声音:“不改变西南岔的面貌,誓不罢休!”他们说完之后,好像猛然感到肩上有了重担,连脚步都沉重起来,默默地向彭树常家走去。 他们只带回来不到三十粒榛果,而且一砸开,里面的果仁抽抽巴巴,只有黄豆粒大小。知青们满脸的无奈。 这时候,尹书记从别的村请来了一位赤脚医生,只见他检查完小云的病后一个劲摇头,在彭树常的一再追问下,他才说: “这孩子病的太重,治的也太晚了,我是没办法了,你们送她去县医院吧,能不能救她,看她命吧。”大夫的话,声音虽然不大,却如五雷轰顶。彭树常媳妇一屁股坐到地下,傻了。 金长山一个箭步冲出门外,紧接着又返回来,从兜里掏出所有的钱,边往桌子上放边跟户长说:“你们帮大叔大婶准备,我去套爬犁。” 山里起风了,天黑的象扣着一口大黑锅,雪由小变大,随着风狂舞起来。 金长山扬鞭催马,爬犁在雪地上飞驰,直奔甲响县而去。 风呼啸着,雪肆虐着。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只听彭树常在喊:“长山,停下,长山,快停下,快停下!” 马爬犁停下后,彭树常媳妇失声痛哭,使劲摇晃怀中的孩子,边嚎边叫:“小云,小云,睁开眼睛、睁开呀,看看妈妈,看看哪!小云。”小云已经没有任何反应了。她死了,死在这凛冽的寒风中,死在了那冰天雪地里。昏暗中,风雪里,金长山看着彭树常两口子跪在雪地上,慢慢地把孩子放下,抱头痛哭。那撕心裂肺的嚎啕声和把知青们捡回来的那些榛果小心谨慎地包进小云棉被里的画面,虽然被狂风暴雪淹没,却深深地刻在他的脑海心头,甚至几十年后,仍清晰的在金长山的梦里时常上演,震撼着他的心灵。 据后来赤脚医生讲,小云得的是脑炎,就当时的医疗水平,特别是在乡下缺医少药的环境里,治愈是不可能的。然而,在金长山看来,若不是他拦截彭树常卖鸡买药,就不会耽误小云的治疗,也许不会出现今天的结果。因此,三十多年来,一想起这件事,就像有一把尖刀在剜他的心。 户长的话没有兑现,知青们的心愿也没有实现。没有等到改变西南岔的面貌,知青们纷纷从农村抽回了城市。有的去上学,有的去当兵,有的直接进了工厂。唯有金长山的同桌女生杨雪梅,因为出身不好,多次政审不合格,留在了西南岔,当起了小学教师,算是扎根农村了。 金长山在世纪广场上的遭遇,把他的思绪带回了三十多年前,他曾经生活过的地方。那时他才十六、七岁,还是个孩子。可短短几年的光景,那里的山山水水,那里的风土人情,却时常在他的梦里出现,那么的真真切切,特别是对老彭家的感激之情和愧疚之心,让他十分纠结。还有就是一想起小云死的那个风雪夜,他恨不得立马生出三头六臂来,帮助那里的人,改善生活环境,哪怕尽一点绵薄之力也心安哪,因此,他做出了一生中又一个重大决定,那就是第二次上山下乡,重返西南岔。 不用说,立即遭到了全家人的反对。说是全家,也就是老伴和两个姑娘。两个姑娘早已嫁人,又不在一起住,只有过年过节才聚一聚。这回不同了。金长山的举动太离谱了,老伴只好动员全家力量来阻止。 姑爷自然不敢轻易表态,两个姑娘你一言我一语地规劝老爸。 “这么大岁数了,在家享点清福多好啊。” 大姑娘说完,二姑娘紧跟着就说:“爸,你上农村遭罪去,图啥呀?我们可没指望你,再出去拼命挣钱……”还未等二姑娘把话说完,老伴迫不及待插进来:“挣钱?你爸他可不是想挣钱,是捐钱去,是要发挥,发挥什么我不会说,你告诉孩子们。”老伴指着金长山的鼻子说。 “发挥余热。笨哪,就是把我剩下的力量贡献给农村。”金长山斩钉截铁地说。 “听听,听听,能耐大着呢。农村需要你这么大岁数的老头子?再说了,你有啥呀?你又不是大款,承包安装公司这几年,也就三年吧,挣那个十万八万的全搭上,就能改变你那个西南岔的面貌?哎呀!”老伴拍打金长山的肩膀,接着说道:“我说老金头子,你就别异想天开了,老老实实地在家陪陪我,听见没有?哪儿也不许去,两个孩子也是这个意见。” 金长山没辙了。日子又回到了刚退养时的样子。他一天天不出门,不吱声,甚至每天连外衣都不穿,只穿内衣,在屋子里绕来绕去,又过了几天,他病了,这次好像真的是病了。 老伴和两个姑娘想尽办法,给他改善生活。知道他爱喝酒,两个姑爷争着抢着给他买好酒,陪着他喝,劝他振作起来。金长山酒照喝,话是一句也不往这上面说,老伴急了:“你总在家里闷着,能不生病吗?啊?你出去走走行不行?” “行,走不是不行,可往哪走呢?该去的地方也去了,还上哪儿走,我这一块闲肉,不被你们给憋死,也得憋疯。” 几个来回的较量,老伴和孩子们投降了。两个姑爷说话了。 “干脆让我爸上山去吧,没准儿他有事干,还会越活越年轻哪。” 金长山胜利了。他昨天把一直放在楼下落满灰土的小面包车检查了一遍,又去加满了油。这不,现在他已经精神抖擞地驾车行驶在去往西南岔的路上了。 车下道后,钻进山沟。 这是老爷岭的腹地。山路蜿蜒曲折。就在这大山的皱折里,五十多岁的金长山又像年轻时候那样了。一路上,一会吹着口哨,一会哼着歌曲,心情好极了。他甚至设想着与乡亲们见面时的欢乐景象。 第二章 第一节 干仗 今天,在西南岔乡亲们的心中是一个不平常的日子。为什么呢?因为他们的村主任,终于盖房子了。全村二百九十户人家从此告别草苫的泥土房,全部盖上了砖瓦房。用不了到晌午,就要上梁了。在当地,上梁是全村的大事,加上村主任彭书海,当村官十几年,光为乡亲们办好事,唯独没有他自己,这让全村的乡亲打心眼里钦佩,都想方设法为他盖房出点力。 农历四月,天亮得早。邱永吉,人称车把式。天刚蒙蒙亮,他就开始发动手扶拖拉机。当地人都称其为“蚂蚱子”,不管乡下人还是城里人,都这么叫。邱永吉因为老岳母有病住院,两口子去帮着姑娘照顾姥姥忙乎了半个月,刚从榆树沟回村,耽误了春天种地,好在儿子从市里打工回来帮衬,好歹算是抢种上了。这不,还剩下村西头那半亩多地,他想起点早给垄打好,一会儿让老婆吴玉芝点上种,踩巴踩巴就得了,别耽误自己去村主任家上梁。要知道,他也是主角呢。运这个,拉那个,缺东少西的临时都得用邱永吉的蚂蚱子。 当然了,要说盖房子,真正的主角当然是瓦匠和木匠了。在西南岔方圆几十里,无论谁家盖房子,都离不了这两个能人。一个是木匠吴庆贵,人称老贵儿,另一个是瓦匠刁老五,两个人虽说是大名鼎鼎,可知情人都知道,谁也不是专业的,也算是自学成才吧。先说老贵儿,除了愿意喝点酒之外,还能吹牛,动不动就说:“在西南岔,就没有咱老贵儿干不了的活。”老贵儿并不老,四十六、七岁,别听他瞎吹,他也有掉沟的时候。有一次,刚上秋,天挺凉,彭主任的大舅嫂王淑华,找老贵儿给修一修门。老贵儿也是喝了半斤老白干的缘故,到她家三下五除二就给糊弄上了。哪知道第二天中午,他正在邻家喝酒吹牛呢,王淑华高门大嗓冲了进来,上炕揪住老贵的耳朵,往地下拽:“你敢糊弄我,臭老贵,老娘昨晚冻了半宿,冷风一个劲往屋里灌,嗯?你他妈的……” 吴老贵知道这王娘们不好惹,赶紧挣脱她的手,嗫嚅地问:“咋,咋的了?” “咋地了,你老有才了,门没修好不说,门框还给我凿巴坏了,赶紧给我重修去。”王淑华一边说,一边照老贵的屁股踢了两脚。 吴老贵熊了。乖乖地跟着王娘们走了,身后一片起哄的笑声。 这件事给村里留下了话柄,时常被人翻出来数道老贵,老贵也不急眼,嘿嘿一笑了之。实际上也不是老贵手艺不精,而是酒后疏漏。但这丝毫不影响吴老贵在西南岔的地位。 再说瓦匠刁老五。大名叫什么也不重要,反正也没有人喊他大名,这里的人管他叫“炕神仙”,村里人有叫五哥的,五叔的,五舅的,比他大的人都直呼他老五。你别看他闷声不响的,又没念过书,可心灵手巧学啥像啥。刁家可不是念不起书,他从小一上学就头疼,就愿意上山,放个猪,牵个牛啥的,只要在山上转他就乐意,所以不识字,遇到什么活,一琢磨就透,干起活来干净利落,盘炕、盖房、抹墙,他样样精通,在西南岔一带,刁老五的大名如雷贯耳。当然,他名气大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人家有一个当小学校长的老婆。 彭主任的新房还是在原来的院子里盖,现在,院子里的障子都拔了,到处堆积着砖、瓦、砂石,灰和木料等等。没有院墙的院子外面,临时用两个破铁桶改制的炉灶都已点着了火。老贵儿的媳妇钟丽华,一边往里架木头,一边叨咕着:“这水都快开了,鸡怎么还没抓来?安排谁干这个活呀?”她真的有些着急了。眼瞅着快晌午了。这炒菜好办,小鸡炖起来它需要时间哪。她环顾了一下四周,见人们都在忙乎呢,再瞅瞅新房,妈呀,梁都上了一半了。她心里更急了,大声喊:“主任哪,主任——” 彭书海听到喊声,放下手里的活,赶紧走过来问:“啥事,嫂子?” “安排谁抓鸡呀?这个时候,鸡还没影呢。” “哎哟,是吗?你说我大舅子这两口子,咋这么掉链子呢?我让大哥去腰岭买上梁的红布,到现在没回来,让我嫂子抓鸡做饭,到现在也没来,真耽误事啊。好了,嫂子,你也别急了,他们不回来急也没用,红布不到,梁不能上,小鸡没杀,菜也炖不上,等着吧。大不了晚一点,啊。” 钟丽华抱怨着,嘟囔着又去烧火、改刀忙活去了。 因为邱永吉早早把垄打好了,吴玉芝很快就把地种完了。她扛起镐头准备送回家,再去房场帮助干点什么。她突然发现地边闲了大半根垄。这三十多米的长垄,闲着太可惜了。那一闲,可就是一年哪。再看看塑料袋里还真剩了不少玉米种子。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坚定了种下去的信念。 现在当地的人种地打垄是用蚂蚱子,而不是人用镐刨了。自家邱永吉打的垄已经种完,要把那半根垄备起来只能用镐了。这可是个力气活,没等备完,她已经汗流夹背了。 吴玉芝备好垄,累得直喘气,一屁股坐在地下,歇了半晌才起来点种。她一边点一边踩。聚精会神地点种、踩埋,往前缓缓而行。突然一声猛喝:“停,停!你个老吴婆子,快停下。” 吴玉芝猛地一惊。她不用回头看,听声音就知道是王淑华,王娘们。她连头也没抬,也没瞅,也不停步,慢慢悠悠往前边种边踩,根本就没理王淑华这个茬。这下子激怒了王娘们,只见她把两只鸡扔在地下,三两步就扑到吴玉芝面前,推了吴玉芝一个趔趄,亮开嗓门质问道:“我说让你停下,你没听着咋的?” 吴玉芝站稳之后,不屑一顾地问:“干什么呀,大呼小叫的。” “你干啥种我家的地。” “这怎么成了你家的地?” “你虎啊,半根垄就能种庄稼吗?啊?你这不是占老娘便宜是什么?啊?”王淑华虎视眈眈,直逼吴玉芝面前。 “去去去!你家地早就种完了,跟我这儿凑什么热闹?”吴玉芝据理力争。 “欺负人是不是!你挑挑人。”王娘们不肯让步:“在西南岔欺负我的人,还没生出来呢。” “谁欺负人了,我敢欺负你?”吴玉芝从早干到现在,又用镐备的垄,累的腰酸腿疼,就差几米就种完了,心想,让王淑华说去吧,痛快痛快嘴,我赶紧种完走人,省着和她纠缠。所以她又开始点种前行了。一向不吃亏的王淑华哪里肯吃这个屈,冲上来,操起地上吴玉芝备垄用的镐头,开始刨吴玉芝种的地。眼瞅着刚种完的地被她刨个稀巴烂。吴玉芝也急了,大吼一声:“你给我放下,王娘们,放下。” 王淑华见吴玉芝急了,脸憋的通红,嘴唇直抖,有些心虚,她知道,自己论体格两个也抵不住吴玉芝,真动起手来,自己只能吃亏,为了防备万一,王淑华手握镐头站到了一边,嘴上却毫不让步:“我就刨,我们家的地,凭啥你种?” “种了,就种了。” “种就刨。” “你敢?” 第二章 第二节 哭吧精 “我就刨,就刨。”王淑华解恨似的在地上刨了几下,嘴里嘟囔道:“我还怕你呀,你个二手货……” 就这一句话,点燃了吴玉芝心头的怒火,她象一只母老虎似的冲向王淑华,王淑华一看这种情势,知道这句话惹祸了。要论打仗,两个人根本不是一个级别的。吴玉芝装下王淑华都绰绰有余。她扔下镐头就跑。好汉不吃眼前亏呀,刚跑几步就听身后“咕咚”一声,她回头一看,吴玉芝绊在一个茬子上,造了一个狗抢屎。两只被拴着腿的老母鸡,被惊得连扑楞带叫唤,鸡毛尘土四处飞扬。王淑华这个解气呀,真想拍手叫好,可她看见吴玉芝那硕大的身躯已经翻转过来,正欲起身,她才急忙拎起两只鸡,恶狠狠地说:“你等着,咱们俩没完。”说完撒丫子跑了。 吴玉芝知道追不上,她也不想追,心想:“小样吧,甩货,别人怕你,我是给你留着脸呢。”她到底还是坚持把最后那半根垄种完才回家。 其实,金长山这次去西南岔的主要目的,是给彭书海家盖房子。 他的这个想法来源于前年夏天,那是在岗位上干的正红火的时候。有一天,他和老同学们回集体户——阔别三十多年的第二故乡西南岔。 比起三十多年前,西南岔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吃的穿的不用说了。过去走过的羊肠小道,现在已经变成大路了,可以跑汽车、四轮子。而且家家都有蚂蚱子、自行车,富裕一点的人家买上了摩托车,连小学生上学都骑上了自行车。开着蚂蚱子赶集,骑自行车下地干活,已经司空见惯,倒是让金长山想不到的是,九成人家都告别了趴趴房,住进了砖瓦到顶,窗明几净的砖瓦房。当年哭着喊着要吃榛子的小海,早已是西南岔的当家人——村主任了。可就是这个村官却还住在三十多年前的小院里,还是那间草苫的泥土房。不过看上去,房子好像翻盖过。举架比以前高一些,草好像也是刚苫过没几年。 还是尹书记领路,他们来到彭树常家。 见来了这么多人,一只比笨狗小,比宠物狗大的狗从院里蹿了出来,被尹书记叫住:“串儿,串儿,不许咬,家来客了,欢迎,欢迎。”被称为串儿的狗果然不叫了,摇着尾巴,瞅瞅这个,望望那个。 彭大叔老两口出现在门口,见到老知青,高兴的合不拢嘴,并给刚刚出来的女人介绍说:“立环哪,这些都是咱们村的老知青。”彭大叔又回身对同学们说:“这是儿媳妇,就是小海的媳妇。小海听信就能回来,大伙进屋,东屋西屋随便。” 没等同学们进屋坐稳,院子里匆匆跑回来一个人,儿媳妇赶紧迎了出去。 嘿,三十多年过去了,定格在知青们脑海里,淌着鼻涕要吃榛子的小海,可出息了。长的浓眉大眼,鼻直口方,中等个头,不胖不瘦,做派跟当年的彭树常差不多。进屋后,他和大家一一握手,之后问彭大叔:“爹,我和大伙怎么称呼啊?” 金长山拉住小海的手,说:“咱们别差辈,我们叫你父母彭叔彭婶,那咱们就是哥们儿。”知青们异口同声:“对,就是哥们儿。” “好。”小海说:“那以后,我就叫你们大哥,大姐,你们呢,也跟这里的乡亲们一样,就叫我彭海。” 彭树常赶紧解释道:“小海大名叫彭书海,这里的乡亲们习惯了,三个字总没有两个字痛快,平常都喊他彭海。别提了,因为这么叫还闹出过笑话。” 老知青们好奇,忙问:“出什么笑话了?” “那年选干部,”彭树常说:“选票上村主任后面乡亲们写的是彭海,没有中间那个书字,选举之后上报乡党委,等待审批,给组织上添麻烦了,一个劲来电话找尹书记问,西南岔的彭书海怎么才得了不到十票呢?为这事儿,尹书记……”尹德伯从西屋过来接过话头说:“我专门跑了一趟乡里,好顿解释,告诉人家,彭书海和彭海是一个人……” 屋里一片笑声。 “哎哟,这么热闹。你们往这看,我是谁?”不知什么时候,屋里多了一个人,瞬间,屋里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这个人身上。空气似乎凝固了,人们穿过时光的隧道,仿佛在追思、回忆。 “杨雪梅!” “老同学。” 几乎是同时,屋里象爆炸了一样。是重逢的激动,还是意外的惊喜,也许二者兼而有之。女生们抱成一团。好家伙,岁月把人雕刻成这等模样,这分明是一群老头老太太嘛。 金长山待大家互相问候之后,说:“怎么样,大家看,我们班的哭吧精又要流眼泪了吧。” 哭吧精是杨雪梅的外号。同学们给起的这个雅号,当时很快被大家认可。她从小爱哭,性格懦弱,再加上个子较小,全班同学都拿她当小妹妹,特别是金长山,从小就护着她。除了俩人是同桌之外,还有另外的原因。那就是俩个人是街坊。杨雪梅家里只有她和妈妈俩个人过。听说她爸爸是右派,一个大学里的讲师,早就被关进了监狱,和她妈妈离婚多年,剩下娘俩相依为命。所以,杨雪梅的妈妈多咱见到金长山,都求助似的跟他说:“长山哪,关照点小妹妹,别让人欺负她啊,大婶求你了,啊。”特别是下乡前临走的头天晚上,她妈妈专程到金长山的家里,嘱托他,一定替她照顾好杨雪梅。当时,她妈妈茫然无助的眼神,久久地深深地印在金长山的脑海里。 到了乡下,条件那么艰苦,生活又那么艰难,男孩子们都趔趔趄趄,女孩子们的困难是可想而知的。所以,本来就爱哭的杨雪梅,整天以泪洗面。点不着火她哭、大饼子没贴住她也哭、铲地落在后面她还哭、走路碰条狗她更哭。唉!想家了,太累了,受委屈了,谁知道她在被窝里,默默地哭过多少回呢? 女孩子的眼泪可管用了。集体户的男生是没少帮助她,特别是金长山,劈柴、点火、接垄、挑水,他都是跑在最前面。总之,杨雪梅在哪里,总有几个男生围着她转。当然,杨雪梅的眼泪可不是为了获得同情故意流出的,她似乎成熟的早,加上读了很多小资的书,天生的多愁善感。 集体户前院住着一户名叫刁世杰的人家。老两口都七十多岁了,养了五个儿子两个姑娘,全家九口人。除了两个老人,两个小的之外,其余五个劳力上工,比别人家生活强一点。老太太坐在炕上,隔着后窗户就能看见集体户,不时地就能看见杨雪梅哭天抹泪。老太太心眼好使,每逢这时候,就叫孩子把她叫过来坐坐,有时候家做点好吃的,也把杨雪梅叫来。一来二去,杨雪梅管老太太干妈干妈地叫起来。有点心里话,也愿意找干妈说一说。所以一有功夫,杨雪梅就往前院跑。 全村的人都知道,刁家是正经人家,刁老太太为人厚道,心地善良。可是后来,集体户发现这里面有故事了。 刁家的小儿子,二十左右岁。这小伙子英俊漂亮,虽然肤色不白,但眉眼周正,不太爱讲话,干活不使蛮力,平常不出工的时候看不到他。据说他愿意在山里转。因为不上学,没少挨揍。集体户的知青比他小个三、四岁,都叫他五哥。 五哥后来就不上山里转了,经常来集体户,也不说干啥,一问就说没事,再一问就说俺娘让我叫雪梅妹子。 更有趣的是,打这往后,出工的路上,收工的途中,五哥也是往集体户的队伍里钻,再后来,就公开的给杨雪梅接垄。有的长垄,杨雪梅只干到半根垄,五哥就接过来,两个人相视一笑,可把集体户这群男生给气坏了。 “要坏菜,好好一朵带露鲜花呀,说不定,唉,说不定要插在牛粪上啦!” 其实,这都是命。连杨雪梅自己都不相信这是真的。当知青返城的大潮到来之后,因为杨雪梅出身不好,父亲又是右派,条件最差,只要有招工的名额,集体户的同学都可着杨雪梅,让她先走。可是,一报上去审核,就被刷下来。可恶的政审无数次刷下杨雪梅,丢了集体户的名额。到后来,杨雪梅已失去了回城的信心。有一天,她告诉同学们:“你们走吧,不要再管我了。我妈妈已经改嫁,市里我已经没有家了,就在这里扎根……”她说不下去了,泪水夺眶而出。也不知道她后来跑到哪里去哭、去放声痛哭了。 第二章 第三节 盖房子 集体户的同学们离开西南岔之后,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嫁到刁家,成了他们的五嫂。 这次突如其来的聚会,着实让杨雪梅意想不到。她说:“你们这些城里人,早把我这乡巴佬忘了吧?” “哪能呢,哎哟,真是的,五哥呢?”大伙忽然想起来,不由得问杨雪梅。 “嗯,我在这呢。”刁老五还是那么少言寡语。就这么一句算是打过招呼了。 “行了,行了,一会再唠,五哥”彭海吩咐刁老五:“去抱柴禾,哎,立环哪,快去把大哥大嫂请过来,帮忙整菜,喝几杯。” 因为来的时候带着烤鸭,烧鸡,肠,肚等熟食,简单炒了几个菜,二十多个人用门板当桌面,团团围住,喝了个一醉方休。 席间谈话了解到,彭海当兵入党,回村后选上了村主任,和尹德伯搭班子,配合得不错。这几年他找项目,跑贷款,给东家选种子,给西家定化肥,一心朴实地想尽快让西南岔的乡亲们脱贫致富。乡亲们人前背后都夸他,是个好带头人。可他自己不这么看。他是使出了浑身解数,不怕忙,也不怕累,可村里的面貌,一直没有什么大的改观,他老觉得亏欠乡亲们似的,心里不安,还有点心不甘。 他说:“村里的房子盖的差不多了,下一步就是路,一定让市里的、县里的大客车通到咱们西南岔。” 也就是从这顿饭开始,金长山萌生了帮助这个光想着乡亲忘了自己的彭海,把房子盖起来的念头。 金长山的车此时已开进了腰岭子村。这里离西南岔只有三公里的路程了。 腰岭是个大自然村,又是交通要道。每天去市里、县里和乡里的大客车都要经过这里。每月逢三逢九,这里是十里八村的集市。主干道边上,饭店、小吃部、种子化肥店、建材商店,还有农机修理,家电維修等一应俱全,比乡镇小不了多少。每到赶集的日子,这里人声鼎沸,车来人往,摩肩接踵。今天没集,大街上行人不多,金长山一脚油门,向西南岔方向拐去。 路突然窄了不少,坑坑洼洼也多起来,面包车一过,尘土飞扬。突然,金长山发现前面有人招手,他赶紧刹车。停稳后下车发现,站在面前的是两个熟人。 “哎呦,怎么是……” 一位是彭海的大舅哥孙立成。这是在前年来集体户时认识的。另一位可奇怪了。是前些日子在世纪广场上救自己的那位大学生,叫,噢,叫孙照丹。金长山正疑惑的时候,孙立成给他介绍说:“这孩子是我闺女。” “哎呦,孙老弟,你可养了一个好姑娘啊,”然后就说起他们相识的经过。孙立成满脑门子汗,赶紧拦住金长山的叙述,说:“金哥,你这是上哪儿去啊?” “西南岔,上你们那儿去呀。” “那快走吧,家里急死了。”孙立成急忙蹲下身,扶起用油锯改制的摩托。当地人管这个自制的家伙叫“屁驴子”。三个人一起把屁驴子抬进面包车,重新上路了。 在颠簸的车上,孙立成告诉金长山,今天他妹夫家盖房子上梁,派他来腰岭买红布,正巧赶上闺女今天回村,他就骑着屁驴子到腰岭,一来买布,二来接孩子,没想到自己改制的这土玩艺不争气。在这路上一颠,坏了,说啥也打不着火,家里边上梁等着这红布呢。 这个金长山知道,当地人盖房上梁到一半的时候,在房架子中间的梁上,要挂一块红布,并放上一把斧子,大概是镇宅祈福的意思,这个传统程序不能丢,家家如此。 金长山加大油门,车后拖起一条烟尘的长龙。 “回来啦,回来啦,可回来啦。”大溜儿最先发现孙立成拿着红布从小面包车上下来。休息的人都站了起来,迎过去。 大溜儿在村里,因为凡事跟风,自己没主意又不拿主意儿出名,加上姓刘,人们甚至忘了他的真名实姓。老的少的都异口同声喊他大溜儿。村里的大事小情,没人在乎他,他也不在意。别看大溜儿是个墙头草,可养了一个挺有主意的儿子,名叫刘学仁。是孙照丹的高中同班同学。这孩子从小胆小,本来学习挺好,平时的成绩也不错,功夫下的也深,眼睛都累近视了。但他心里素质不行,一到大考,成绩就不理想。高考落榜后重读了两年,考一回败一回,同学们都叫他大学漏。 这功夫,大学漏发现孙立成身后孙照丹的身影,他一阵惊喜,赶忙迎过去,帮助她往下抬屁驴子。 “照丹,快毕业了吧?” “嗯,没几天了。”孙照丹回答后反问道:“你现在干啥呢?” “没干啥。这些日子种玉米,刚完事,你得住些日子吧?”刘学仁试探着问。 “我们同学都在忙着应聘,找工作呢,我趁这工夫回家看看。今年开春正赶上我们考试,种地也没帮上家里忙,心里不落忍,回来瞅瞅,等发毕业证的时候,我再回校。”孙照丹说到这儿被院子里的人大呼小叫地打断了。 “西南岔来客人了。“孙立成一声吼,人们往车前围过来。金长山笑容满面地出现在人们的视线里。 “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彭海乐得边说边抢上前与金长山握手。 “春风啊,”金长山喜笑颜开:“西南岔有喜事,我能赶不上吗?啊,哈哈哈!”笑毕,金长山说:“有的是时间唠,咱们还是先上梁吧。” 吴老贵这功夫是最牛的了。他站在房梁上,放好斧子,又挂好了红布,然后指挥下面的人运三角架,吊梁。他喊着口号,那架势,俨然是位将军。 其实,村里的人家家盖房子,都是这么一个干法。来帮忙的人都知道自己该干什么,整个房场,看上去,人们脚步匆匆,甚至有人跑来跑去,可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些老农民可不简单哩,各尽其责,有条不紊着呢。 “妈,妈。”孙照丹跑到院外炉灶前,见王淑华正在切菜,嘴撅撅着,好像也在跟着菜刀一起使劲似的。就笑着说:“妈,全村的人,都爱吃你做的菜,是吧?”王娘们见闺女回来了,立即停下手,说:“就你会说话,今儿咋想起回来了?”还未等孙照丹回答,王淑华远远看见吴玉芝进了房场,立马气冲脑门,顺手把剩下的一截黄瓜塞到照丹的嘴里,提高嗓门说:“去去去,上那边洗菜去。” 孙照丹不知缘由说:“你要不愿意我回来,我这就走,行吧?”她还想撒娇,做马上要走状,被王淑华抓住胳膊,一推:“你敢,我打断你的腿。”王娘们觉得还不解气,抬起一脚,把在灶边绕着玩的串儿踹得嗷嗷直叫蹦出老远。她眼睛瞪着吴玉芝的方向,粗声大嗓地说:“今儿老娘心不顺,改天给你好好熟熟皮子。”孙照丹这才觉得王淑华的火不是冲她来的,便伸伸舌头,不敢言语,悄悄地与钟丽华对视了一下,把菜按到水盆里洗了起来。 村里无论大事小情,红白喜事都要请王淑华帮忙。她是个热心肠,而且公认烧一手好菜,农家菜,煎炒煮炖,样样精通,再加上她是村主任的大舅嫂,消息灵通,村里人都愿意和她来往,她也是心直口快,不藏不掖,人缘好着呢。不过因为直来直去,口无遮拦,也是没少得罪人。谁都知道,吴老贵和邱永吉那是铁哥们儿,吴玉芝和王淑华今儿上午因为半根垄打架一事,经老贵媳妇钟丽华一顿描述,孙照丹知道了一个大概,她说:“我妈可真是,多大点事啊,咋那么小心眼呢?不就半垄地吗?闲着行,吴娘已经种了,干嘛还非得给人家刨了呢?” 钟丽华不动声色地说:“那不对呀,孩子,你妈说了,今年让她半根垄,明年她就得寸进尺,种你一根垄,那还有头?” 孙照丹一听,笑了:“至于么,我吴娘就那么贪?人家明明是看你没种,闲着浪费,才……”听照丹这么说,钟丽华挺有感慨的。晚上回家的路上就当着老贵、老邱和吴玉芝的面,一五一十地学了。吴玉芝一个劲地点头,说:“这孩子说话我愿意听,愿意听……” “你就不该捅那马蜂窝。”老邱嗫嚅道:“回家吧。”吴玉芝白了一眼邱永吉说:“你瞅瞅你那熊样儿,树叶掉下来都怕砸着,就知道回家,走吧,回家。” 房场上,最后喝完酒要出门的时候,孙立成和王淑华被彭海叫住。 “大哥,嫂子,”彭海说:“你们俩消消停停回家,可不能上地去刨那半根垄,好不好?” 孙立成和王淑华很勉强地点点头走了,孙立环见彭海眼睛示意她,急忙跟了出去,撵上孙立成两口子,嘱咐道:“哥,你和嫂子千万别做傻事,也别让彭海为难。” “知道了,”孙立成两口子悻悻而去。 第三章 第一节 就回咱西南岔 听说班长孙照丹回来了,孙家可热闹起来。 闺中蜜友刁老五的姑娘刁瑞姣,连饭都没顾上吃就跑来了,两个人抱到一起。“想死我了,快给我找点吃的。”没等两人吃完,老贵儿儿子吴青,尹书记的孙子尹向东,老邱的儿子邱明,还有大溜儿的儿子刘学仁,前后脚进了院。 尹向东冲大伙说:“班长,不光刁瑞姣想你,我们几个也挺想你的。特别是我,天天想,日日想,想的都睡不着觉了,啊,真的。” 大伙这个乐呀,照丹止住笑,指着尹向东的鼻子说:“你就是没个正经的,真的,你猪养的怎么样了?” “猪呢还是猪样,我呢,还是人样。”尹向东调皮地朝吴青做个鬼脸,接着说:“可有的同学不是老样子喽。” “啊,对对对,”大伙异口同声,冲着吴青起哄。末了刁瑞姣说:“吴青,交待吧,向班长汇报汇报进程。” “啥进程啊,闹着玩的。”吴青造了个大红脸。大伙七嘴八舌,你一言我一语地告诉照丹,吴青在城里打工,谈上对象了。 “好事啊,处的咋样了?”照丹问。 “八字还没一撇呢。”吴青轻描淡写地说完,转移话题问:“照丹,你这眼瞅毕业了,上哪儿去呀?念完书咋也得找个好工作呀,是不是?” “我呀,哪也不去,就回咱西南岔。”照丹的话没落地,孙立成和王淑华进院了。两口子丢了半根垄这气憋了一肚子没处撒呢,回家进门就听照丹说这话,更是火上浇油,王淑华大嗓门一亮,吼道:“你敢,没出息的玩意,你再这么说,我揍死你。”说着,一脚踹翻门口的洗脸盆,拉着孙立成头也不回进屋了。盆子“咣当”,“哐啷”,跳跃着飞出去,水花四溅。院子里这几个年轻人吓了一大跳,之后你瞅瞅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悄悄地或结伴、或独行走出院门,消失在夜色中。 也就是这个时候,金长山被彭海拉到村委会:“金哥,咱俩今晚就得在这儿将就了。” “这儿的条件不错呀!”金长山走进村委会,巡视一遍。村委会分东西两屋。东屋内靠窗户有三张两屉桌,靠墙一个卷柜,旁边一张单人床,上面放着行李卷。西屋就简单了,前边一张讲台,剩下的地方全摆的长条凳子。彭海指了指这些凳子说:“今天晚上咱哥俩,不睡床,就睡凳子,两个一并,咱哥俩好好唠扯唠扯。” “不不不,”金长山直摆手,说:“你都累了一天了,休息休息,明天该抹墙上瓦,事多了。” “没事的,活大家干。明天主要是瓦匠活,有刁老五顶着,我不操心,你来一趟不容易,我有些心里话,过去能跟尹书记说说,现在他身体不行了,岁数也大了,我没地方说去,憋得慌,真是憋得难受啊!”彭海拉金长山坐下,也是喝点酒的原因,憋在心里的话,急着向人倾诉:“金哥,你是不知道啊,这当村官,累心啊……”他拍着胸口说到这儿,被金长山拦住:“彭海我告诉你,不用急着说,我呀,这回来就不走了。” “什么,不走了?” “啊,不走了。” 彭海莫名其妙:“那你的意思是……” “退养了,我呀,想在你这儿发挥点余热,”金长山认真的,一字一句地告诉彭海,“下次再回来,我就把组织关系落到西南岔,你看行不行啊?” “行行行,可这……”彭海一时语塞。他工作这些年,没遇到过类似的情况,也没处理过这样的问题,有些不知所措。一个城里人要在乡下落户,特别是要在西南岔这深山旮旯里,吃能行吗?住在哪儿呀?每天干什么?这些问题怎么解决?这一连串的问号让彭海从酒精的化学作用里惊醒过来:“哎呀,金哥,说说得啦,可不能认真,不能认真。” “你看我是说说玩的?”金长山一脸的严肃。 “那,真来?” “当然是真来!”金长山毅然决然地说道:“我告诉你彭海,西南岔是我的第二故乡,要改变它的面貌,是我三十多年的愿望。过去,我把这个愿望当成秘密,藏在心底。现在好了,我有条件了,有机会了,退养,退了怎么养啊?你看我这身板,干啥不行?我是干安装的,又承包了几年,金哥跟你说,西南岔用得着像我这样的人,我来,你不欢迎啊?” 金长山这几句肺腑之言,还真打动了彭海,感染了他的情绪。他一把抓住金长山的手,一个劲地晃着说:“欢迎欢迎。”心里话,可找到知音了,也找到了一个好帮手。忙说:“咱哥俩今晚唠到天亮,好不好?” “好,唠到天亮。” 彭海首先向金长山介绍了西南岔的自然情况,他说:“西南岔从东往西十里地,从南到北五里地,六个自然屯。原来这些屯子都有名,你也知道,现在不叫名了,叫队,一共分了八个队,统一叫西南岔村。六队和七队一个自然屯,八队和三队一个自然屯,因为屯子大,又在整个村的中心,所以村委会,卫生室,小卖部都在这三队八队,这儿的人管这叫三八队。往南一队二队各一个小自然屯,往北四队五队各一个小自然屯,一共是二百九十户人家,一千三百多口人。耕地嘛,旱田二百五十垧,水田六十五垧。现在,乡亲们的生活,你也看见了,比过去,比你们来的时候强多了。” “那是,那没法比了。” “可,说这个,我就急,就犯愁。”彭海翻了个身,说:“跟南方那些富裕得流油的村子一比,咱们这儿啥也不是,想什么招呢,把西南岔,让乡亲们也……”彭海睡着了。看样子他真是太累了。金长山悄悄地关了灯。 西南岔一天出了两个怪事。在城里干了一辈子的金长山,抛弃优越的生活,第二次上山下乡。念了十七年书的孙照丹,愣是不进城,毅然回乡务农。这两个消息不胫而走,在西南岔的各个角落传播着、议论着、评说着。 很多人对此感到茫然,甚至不可理喻。金长山的同学杨雪梅的反应就是其中比较强烈的一位。她得到这个消息以后,匆匆忙忙地来找金长山探个究竟。在房场上,她找到了金长山,把他拉到一边问他,可有此事。 第三章 第二节 恋旧情 金长山毫不隐讳地说:“是啊,我是不走了。咋的,老同学,兴你扎根,不兴我们落户?” “开什么玩笑?我跟你说正经的呢。”杨雪梅一脸的认真:“赶紧跟我说实话,是真的吗?” “千真万确,你信了吧?”金长山斩钉截铁的话,真让杨雪梅疑惑起来。心想,他不会是精神有毛病,思維错乱了吧?她捡了两块砖头,拉金长山坐下,悄默声地问:“家里出了什么事儿,是不是?” “没有,你想哪儿去了。”金长山否定。 “和嫂子吵嘴,打架了吧?” “啊,对呀,她……”金长山想告诉她老伴因为他下乡,和他拌了几句嘴,可杨雪梅刚听到这里,上前就打了金长山一拳,说:“这就对了,行了行了,你不用说了,我走了。”她没容金长山把话说完,起身离去,边走边笑着说:“这些个老爷们儿,象小孩似的,这么大岁数了,还不定性。” 本来金长山想跟她解释清楚,可她头也不回地走了,留下金长山无奈地摇了摇头,干活去了。 刚才这一幕,房场上的人都看到了,但两个人说什么却谁也没听见。 在灶台边忙活的王淑华,钟丽华和大溜儿媳妇李桂兰,见杨雪梅只身离去,金长山欲言又止的无奈和尴尬,不由得相视而笑。至于笑什么,反正里面意味深长。 “城里的好日子不过,上咱们这山沟里来,那准是图点什么,是不是?”王淑华心直口快,首先评说。 “那可不咋的。”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大溜儿媳妇也跟其夫一样,人云亦云。 “说不定是恋旧情吧?”钟丽华也掺和进来。“老爷们那玩意,岁数越大越来劲,啊?”王淑华边说边用嘴示意杨雪梅的方向:“能不能旧情复发呀?” 真是三个女人一台戏,就这么三言两语,三个人笑作一团。房场上干活的人被瞬间爆发出来的无拘无束尖细的笑声,一下子吸引过来。他们都停止手里的活,向她们这边张望,不知道灶台边上,发生了什么高兴的事,让这三个女人如此开怀。 再说昨晚没捞着说话的几个年轻人,知道大人们都到房场上干活去了,又都不约而同地聚到了孙照丹家。 刁瑞姣很认真又很焦急地问:“丹丹,你毕业真的回咱们西南岔,不走了?”还没等孙照丹回答,尹向东就抢着说:“那书不白念了吗?哎呀,这可真是啊,”他阴阳怪气地接着说:“咱们哪,挖门子盗洞,想离开这鬼地方,不再和猪一块哼哼,人家呢,放着大城市不去,偏要和咱们这山里雀一块叫唤。啾啾,啾啾!就这么叫,是不是班长?”他仍然象在学校时那样称呼照丹。 “又来了,你,”照丹说:“你一个土生土长的孩子,怎么也嫌弃起咱们生活的地方呢?” “你说这话也不对。”邱明接过话头,“家乡再好,条件也不如城里。我去城里打工,装修。你看人家城里人住的房子,有的好像比电影里皇上住的都漂亮。谁不羡慕啊,我这辈子,要是能住上那样的房子,也不白活一回。” 刘学仁推了推眼镜,走到邱明跟前问:“想住那样的房子,是吧?” “啊,谁不想啊。” “那我告诉你,邱明,就得依靠我们自己的这双手。” “行了吧,”吴青把刘学仁推到一边去,说:“就你会说,大道理是吧,没用。要想改变生活,就得进城,挣钱去。” “姣,”照丹瞅着刁瑞姣问:“你也是这样看吗?” “俺们家不指望我挣钱。”刁瑞姣一张嘴就被尹向东截住了:“是啊,你爹能挣钱啊,还有一个当校长的妈,光退休钱也花不了,谁能和你们家比呀,给个乡长也不换哪。” “去去去,哪说话都有你。”刁瑞姣白了一眼尹向东,接着说:“我一个女孩子家,找个好婆家就算完事,可惜呀,到现在也没人追呀,咳,先闲着吧。” 这话可是调侃了。要说西南岔方圆十里八村,谁都知道刁家出了个仙女一样如花似玉的姑娘。在上初中的时候就是公认的校花,哪个不知道啊。然而,人家不仅是长得漂亮,家里条件优越,还是校长的千金,说实话吧,没有人敢轻易登门求亲是真的。小男生也就是远远的看看,不敢靠前也是真的。现在她冒出个没人追的信号是什么意思啊,耐人寻味,不会是闲着拿老同学解闷开涮吧? “哎,别别别,别介呀,”尹向东凑过去:“俺们也都闲着呢不是。” “你就算了吧,有老母猪给你做伴,你还嫌不够哇。”刁瑞姣连讽刺带挖苦地这么一说,大家伙笑疯了。 笑罢,照丹说:“其实还是刘学仁说的对,要改变现有状况,真的得靠我们自己的双手。这听起来好像是官话,实际上还就是这么个道理。我们一直生活在这里,祖祖辈辈,要改善这里的生活条件,改变这里的面貌,谁会来给咱们干?我们又都想走,想进城,那我们这西南岔怎么办?永远这样下去吗?” “这是开会呀,班长?”尹向东调皮地问:“可以不回答吗?” 待大家笑过之后,照丹继续说:“当然这不是开会,也不需要你们回答,可我自己,”她一脸的认真:“要深思,要面对,要回答。”照丹索性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现在我已经有了答案,那就是回乡务农。我想了很久,当初上农大我就没想进城,知道吗,这就叫专业对口,学有所用。” “真不走啊,那你有什么打算,快说一说,咱们能不能一起干?”刘学仁激动起来,迫不及待地问。 吴青,邱明和尹向东都知道,刘学仁对孙照丹倾慕已久、觊觎多年,讨好、追求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从心里往外烦,都不拿好眼色看他,甚至…… 吴青轻描淡写地说:“不走了好,以后日子长着呢,你们先讨论着,哥几个,”他示意邱明和尹向东:“我急着上东沟打封闭药,帮个忙吧。” 打孙照丹家里出来,尹向东急头白脸地对吴青和邱明说:“刘学仁这小子,最不是东西,上学的时候就跟我抢照丹,现在你们瞅他那副德行,哼,早晚我得教训教训他。走吧,先上东沟。” 吴青笑着说:“东沟的药,昨天我就打过了。” “噢?原来……”三个人会意地笑过之后,各奔东西。 第三章 第三节 室内厕所 金长山来的第二天晚上,刚要和彭海在村委会并凳子睡觉,照丹和刁瑞姣“哐哐”敲门。彭海打开门见是她们俩,问:“这么晚了,上这儿干啥?” “姑父,”照丹满面愁容地说:“就因为我毕业要回咱们西南岔,和我爸妈闹掰了,你去给做做工作呗。” 金长山一听,忙招呼道:“别站在门口了,快进来说。”刁瑞姣进来没等坐稳,就打开了抱不平:“我王婶根本不讲理,虽说照丹事先没和她商量,也不能不让说话呀,还要断绝母女关系哪!” 彭海对照丹毕业后回乡务农,从心里说,有点接受不了。为了供她念书上大学,他大舅子两口子省吃俭用,从地垄沟里扒,从自己嘴里省,挣点钱不容易,满指望她今后出息,改变现有的生活。她这一回来,两口子能不生气、能不失望吗。可怎么和照丹说呢?原则上说,照丹毕业归来无可厚非,特别是,自己是村干部,应该欢迎,应该支持。可从感情上讲,从亲戚的角度上来讲,他都不好张口。但总得面对不是。于是,他就想缓冲一下,说:“丹丹哪,你别着急,毕业后上哪去,这是个大事。对你家是个大事,对你个人就更是大事了,你也回去好好想一想,别忙着决定,好不好?姑父劝你,别和你爸妈吵,多想想他们和你说过的话。琢磨琢磨,有没有道理,是不是?就是没有道理,也得慢慢做工作不是?听说,你在学校里是干部,还入党了?” 照丹破涕为笑,说:“啥干部,学生会主席算什么干部?我现在只是预备党员,还没转正呢。” “所以么,多和你爸妈沟通沟通,啊。”彭海如释重负:“回去吧,别赌气了,过后我也会说说你爸你妈他们。” 刁瑞姣拉着孙照丹往外走,照丹忽然想起来一件事,停下脚步,冲金长山说:“我应该叫您金大爷,听说你是我们西南岔的下乡知识青年,这回来就不回城了?”待金长山点头之后,她接着说:“那我们就是乡亲了?” “当然啦。”金长山笑着说:“我可比你来这个村还早呢。” “那我们就不用客气了呗?” “客气啥,有话你说。” “金大爷,听说你老有本事了,承包过安装公司,那我可就给你出难题了。”彭海一听忙拉住她:“大半夜的,出什么题,快睡觉去吧。” 金长山倒挺感兴趣,笑呵呵地说:“让她说说看,你能不能把我这老头子考住。” “其实呢,也不是考题,而是一个小建议。” “你说。”金长山在认真地听。 “我姑父家正在盖新房,金大爷你说,能不能趁现在给他家修一个跟城里人一样的室内厕所?”谁也想不到,照丹会提出这么一个建议。甚至把彭海都给逗乐了。 “你乐什么?”照丹认真地说:“咱们这地方,一年恨不得有一多半冷天、雪天,特别是晚上,深更半夜上茅房,太不方便了,差不多家家都预备尿盆子,多骚哇,啊?” 彭海说:“你说的是实情,可你看哪个屯子,哪个乡村,也就是说,在农村不都是这样吗?能把茅房搬屋里来呀?你寻思这是城里的大楼呢?” 金长山可不这么看,经照丹这么一提,他突然眼前一亮,拍手称赞:“好主意呀,照丹,好主意。” “那你能办吗?” “没有问题。”金长山十分肯定地说:“但得看你们主任想不想干哪?” “这,这农村可没听说,也没有这么干的。”彭海犹豫着:“能行吗?” “人家金大爷都说能行,”照丹说:“就搁你家新房试试呗,要是能行,全村推广,要是不行拉倒呗。” “行行行,你瞅瞅我这大侄女,念了几天书,净整这洋事。”彭海欣然同意。 于是,两个老的,两个小的,四个人跑到东屋,孙照丹执笔,金长山叨咕。画图,预算,折腾了半宿。 现在的东北农村,家家厨房里都有一眼压井。井边多数都是放一口缸。主人每天把水压满缸,留着一天用。实际生活中,真正吃、喝的用水量不是很大,洗脸、刷碗、洗菜、洗衣服等用水是大量的。而这些用过的脏水都要倒掉。倒哪里去了呢?房前屋后。一到冬天,家家户户脏水结的冰,院子内外厚厚一层。到了开春,融化的脏水四处流淌,臭味熏天。照丹的一个建议,打开了金长山的思路,让茅房进屋,让脏水出院的计划,在他的脑海里逐渐清晰起来。 新房开始上窗户,内部开始垒间壁墙了。金长山给干活的刁老五划定了井的位置,并让彭海安排人在院外西北角挖一个深坑,之后,他开车回城了。 今天干活的人不多,灶上就孙立环和王淑华姑嫂俩人忙乎着,一边干活王淑华一边问:“立环,那个老金头子出啥幺蛾子呢?怎么还挖坑呢?” 孙立环说:“我说不太清楚,听彭海说要修个室内厕所,让他们整去吧,我不管,整啥样,我就住啥样,咋也比原来那个草房强。” “那是啊,好歹也是个瓦房啊,唉呀,我这个大妹夫,总算替自己想一回。”王淑华感慨地说:“光为别人想,为别人办事,把自己忘了不算,亲朋好友也别想指望他。” 后面这抱怨的情绪,孙立环听得出来,那是因为前几天她和吴婆子为半根垄打架的事,没占着便宜委屈着呢,孙立环当然不会顺着她的话说,便有意岔开话题:“嫂子,我咋听说,丹丹和书记的孙子尹向东好上了。有这回事吗?” 王淑华一惊:“没有哇,你听谁说的?” “尹向东他自己说的。”孙立环回忆道:“昨天,尹向东亲口跟我说,丹丹和家闹崩了,住进老刁家,他要接丹丹去他家住,因为丹丹怕影响不好才没去,他现在是给丹丹送好吃的去,还说,他不能让他女朋友受委屈,这是和爹妈吵嘴,要是和别人,他早就动手解决了。” “他真是这么说的?这个地痞,尹书记咋养了这么个畜生。他想的美,我闺女跟他好,我砸断她的腿。”王淑华狠狠地说完还是有些不放心,用围裙擦了擦手,转身对孙立环说:“立环,我一会儿就回来。”一溜烟向老刁家跑去。 王淑华很少去老刁家,原因呢,就是杨雪梅三十多年前抢走了他的五哥。 第三章 第四节 审吴青 这话说起来就长了。人家五哥比她大七、八岁。小的时候,七妹和王淑华两个小姑娘总是跟在五哥屁股后边,五哥不上学,放猪的时候给她俩采花弄果的逗她俩玩。哪家的孩子要招惹她、欺负她,五哥就挺身而出。 长大一点了,虽然接触不多,但五哥心灵手巧,远近闻名,成了王淑华心中的英雄、能人。加上长的又精神又强壮,不知不觉成了她暗恋的情人。本来想以身相许,没想到半路杀出个城里人杨雪梅。她恨透了这个不速之客,讨厌杨雪梅那张戴着眼镜的脸,可现实是无法回避的。所以,她把对五哥的仰慕之心和爱恋之情,藏于心底,虽然不常来他家,却时时关注着五哥,牵挂着五哥。 不用说肯定是杨雪梅在家,愿不愿意见都得面对,王淑华招呼道:“五嫂,五嫂。”杨雪梅迎出来:“快进屋,大妹子,你可是稀客。” “你看,五嫂,俺家丹丹给你添麻烦了。” “添啥麻烦啊,我可喜欢这孩子了。还想管你要呢,给我做干闺女和小姣一块养活。”杨雪梅真诚地说。 听了杨雪梅掏心窝子的话,王淑华很感动,甚至动摇了她以往对杨雪梅的看法。她因为心里有事,急切地问:“五嫂,这两个孩子没在家,上哪去了?” “听叨咕是去吴青家。” “还有谁去了?” “那就不知道了。” “我走了,五嫂。”王淑华没有见到孩子,也没法和杨雪梅说找照丹啥事,只好匆匆地回到房场。她知道,不能耽误干活的人吃晌午饭。 玉米种过后五至七天,家家都在地里打封闭药。刁瑞姣家从来不用她和母亲下地,再加上照丹眼前的情况,她知道吴青过两天就要回城打工去,现在在家呆着也没事,便和照丹俩人去了吴青家。 吴青在家确实没事,闲着难受,给邱明打电话,结果是邱明下地干活去了,没在家。尽管他不咋喜欢刘学仁这个大学漏,还是给他打了电话。刘学仁正在后院大棚里给稻秧浇水,听到屋里电话铃声,赶紧放下手里的喷壶,进屋拿起话筒,就听吴青一顿抱怨:“真是慢捻儿,这么半天才来接,干啥呢,脚疼啊,还是腿出毛病了?” “没有没有,”刘学仁陪着笑问:“吴青,有事吗?” “闲着闷得慌,联系联系,你忙啥呢?”电话那头传来懒洋洋的声音。 刘学仁说:“大棚里浇水呢。” 吴青知道,全村几乎都改旱田了。按说大溜儿家最能跟风,水田早应该改旱田,噢,吴青想起来了,他家的地太洼,改不了,年年还得种五亩水稻。水稻虽然价格高,可产量比不上玉米,仔细一算账,两样收入基本持平。种地,田间管理等,玉米要比水稻省事,所以这几年,西南岔没有几户种水田了。 吴青说:“既然你忙,那就……”没等说完,他从窗户里看见照丹和刁瑞姣进院了,急忙冲着话筒说:“学仁,你家有人吗?噢,就你一个人在家,那我和照丹,小姣上你那儿,咱们玩一会儿,好不好?” 电话那边,刘学仁听说他们三个人要来,特别是还有照丹,他当然求之不得。忙说:“好好,来吧,来吧。地很快就浇完了。” 吴青放下电话迎出去,吆喝正在朝两个女孩狂吠的大黄狗,说:“两位,清闲哪。” 刁瑞姣上去给了他一杵子:“挺大个男子汉,就这么在家憋着?我和丹丹特意邀请你爬山,怎么样?要是进了城,上哪找这么好的景色。” “哎呀,我的大小姐,现在的山上有什么呀?行了,行了,别浪漫了,咱们去刘学仁家,他等着咱们玩呢。”吴青也不管她俩乐意不乐意去,一手拽一个往外走,回头冲西面的场房喊:“妈,我上刘学仁家去了。”没等钟丽华搭腔,三个人已经出院。吴青和刘学仁家都在三八队,离得也不算远,当他们三个人来到刘学仁家的时候,他已经做好了准备。照丹进屋一看,炕上放一张桌子,上面铺着报纸,报纸上面摆着扑克。 刘学仁热情地让两个女生上炕,他和吴青坐在炕沿上,他问:“咱们打啥呀?” “升级呗,我和丹丹一伙,你们俩一伙。”刁瑞姣抓起扑克,说:“吴青咱俩换座,你上炕,省着你搞鬼耍赖。” 吴青闪身下地说:“谁跟你打升级的,白磨手爪子谁干?就打红十。照丹,你说打几块的?” 刁瑞姣说:“打红十也行,谁怕谁呀?可有一条,打死对子,我还是和丹丹一伙,你们俩一伙。” “你有病啊,打红十,一把一找伙好不好?自己人砸自己人,那才有意思呢。”吴青说:“照丹,你说对不对?” “好吧。”照丹说:“就打红十,找自己伙有挑战,不过,咱们是玩,不是赌。抓一个人一块钱的,怎么样?” 从在学校的时候起,照丹一说话,在他们中间就是决定了。 玩了不到五把牌,吴青就和刘学仁吵吵起来了,吴青指着刘学仁鼻子,说:“不是我埋汰你,你脑袋进水了,还戴副破眼镜,你没看着哇,小姣红十都露了,照丹掩护她砸了我的二,你有炮弹不用,等着往水里扔呢?” “我寻思炮了她,我也走不了,留着有用的时候再炮呗。” “不是,你真是个漏儿,咱俩全让人家给逮住了,你还留着啥时候使啊?啊,留着炸自己啊?” …… 你一言他一语,刁瑞姣烦了,说:“不玩了,不就两块钱么,至于吗,给你们。” 她把扑克往桌上一扔,冲吴青说:“瞅你那德行,别让你对象看见,看见了准得黄。” “别介呀,我们俩说笑,也不耽误你们赢钱哪。”刘学仁一边擦眼镜一边打圆场。 照丹收起扑克,说:“男生大都是急脾气,不玩不玩吧,哎,我说,趁今天没事,姣,刘学仁,咱们三个审审吴青怎么样?她朝刁瑞姣和刘学仁使个眼色,那俩人也就明白了照丹的意思。 刘学仁拿个凳子放在地中间,冲着吴青:“请坐吧。” 吴青乐了,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心里知道,他们要问什么,嘴上却说:“有啥审的,我是大大的良民啊。” “老实点儿,问什么,说什么,不许撒谎,”刁瑞姣首先发难:“听说背着我们干了坏事?” “没有,没有,正常谈,正常谈。”吴青赶紧更正。 “谈什么?谈天还是谈地?”刘学仁明知故问。 “谈对象,谈对象。”吴青没用费事就全招了:“打工在一起的,挺好个人。” “多长时间了?” “快一年了。” “多大岁数?” “十九。” “叫什么?” “姓车,名凤英。” “城里人吗?“ “不是不是。”吴青赶忙否定说:“她也是乡下女孩,家是榆树的。” “哪天领回来让我们看呢?” “不是,不,你们有完没有啊?”吴青回过神来说:“你们是克格勃呀,不跟你们玩了。”说完,一个高蹦起来,冲出屋逃跑了,身后是屋里三个人开怀的笑声。 第四章 第一节 半根垄 乡下不比城里,人口流动少,祖祖辈辈就在一个很小的范围里活动,所以,亲戚多。过去家家孩子多,哪家不是七大姑八大姨的。七里八里,三十里五十里联姻的多得是。因而,一个村子里住着,说不定从哪枝,哪股就能刮上点亲戚。彭海娘远房的表姐嫁给榆树沟老邱家,绕到西南岔邱永吉这儿,彭海就应该叫邱永吉老舅。屯子里就这玩意,只要不是直系亲属,也就是个称呼问题。谁也不那么认真,甚至采取各论各叫的办法。但彭海多咱见了邱永吉都称呼老舅。虽然是八竿子才能扒拉到的亲戚。头几天因为半根垄打架的邱家和孙家,实际上,都是彭海的亲戚,一个是老舅母,一个是大舅嫂。不管怨谁,总是有了矛盾,他不能不问,不能不管。现在,他开着蚂蚱子从西山往村东运白灰,在下岭的时候,脑袋里正琢磨如何处理这事,蚂蚱子突然“突突”两声熄火了。他急忙跳下来,拿起摇把子重新打火发动车。可是,任他怎么摇,就是发动不起来。不知是急的还是累的,彭海一身大汗。虽然白灰不是马上就用,可也不能把车扔到这半山腰,再说也堵道哇,他想了想,掏出手机。 老实讲,在西南岔,彭海能有部手机,在全村还不普及的今天,确实是为了工作,方便乡领导和村里的乡亲们找他。 邱永吉两口子正在家里收拾场房。在东北,家家在住房的东西两侧盖一栋或两栋简单的、装农具和杂物的房子,统称为场房。 刚用过的化肥袋子东一个西一个,农药瓶子这一堆那一堆,蚂蚱子的配件,用过的和新买的左一件右一件。还有各种杂物,墙上挂的,地下扔的,架子上摆的到处都是。这两口子可是立整人,见不了这个样。因为前些天去榆树沟,耽误了几天种地,忙的没顾上整理清扫。所以今天趁着邱明下地打药,他们俩腾出手赶紧收拾收拾。一顿忙乎,灰土暴尘的,一个个造的浑身上下全是灰,脸上浑儿划的。突然正房里传来电话铃声。吴玉芝顾不上拍打身上的土,进屋接电话。 回来后,老邱问:“谁来的电话?” 吴玉芝慢腾腾地说:“主任,咱们的大主任,你那远房的大外甥。”说完,见整理的差不多了,捡起笤帚扫地。 老邱觉得不踏实,又问:“啥事啊?主任没事能来电话?” “有事,有事。”吴玉芝没好气地说。 “啥事啊?” “找你能有啥事,车坏了呗。”吴玉芝满肚子的气,一脸的不高兴,说:“咱不去,我告诉他说你没在家。” “你看你,那怎么行,别说彭海车坏了,就是哪个乡亲让咱们帮助修修车,咱们也不能拿把呀。” “你能,就你能。离了你,西南岔的车轱辘还不转啦?我告诉你,今儿个我说不行就不能去。”吴玉芝把手里的笤帚一摔进屋了。邱永吉见老婆急了,没辙了。他拾起地上的笤帚划拉起来。 彭海听吴玉芝说老邱没在家,正犯愁呢,邱明打药回来从这儿路过,他忙问:“邱明,你爸和你打药,他人呢?” “我爸没来呀,他和我妈在家收拾场房呢。” “是吗?”彭海一听明白了,怪不得吴玉芝在电话里的语气有点怪呢。他不由得暗自发笑,说:“邱明啊,我正好上你家有点事,咱们一起走吧。” 彭海和邱明一进院,就被吴玉芝从窗户里看见了,她不好意思地迎了出来:“主任来啦?”打个招呼,赶紧冲场房喊:“老邱,主任找你。”见邱永吉手里拿着笤帚满身灰土地走出来,象解释什么似地说:“刚回来,他刚回来,我正想……” 彭海笑了,说:“老舅母,你是生我的气呢吧?” “别理她,”老邱说:“彭海,你有啥事?” 邱明抢着说:“主任的车坏在西山腰了,不知道啥毛病,怎么摇也不着火。” 邱永吉扔下笤帚,说:“走,咱们看看去。” 彭海说:“老舅,不忙去。正好你们全家都在,我有几句话,也是我最近的想法,你们看行不行啊?村西头,你们家和老孙家挨着的那块地,头几天因为半根垄弄得不愉快,这个事怪我。” “这不扯远了吗,”老邱冲吴玉芝说:“瞅瞅你,半根垄地给主任添麻烦,一会儿,我和邱明就去刨了,省着……” 彭海截住老邱的话说:“老舅,你先别怪老舅母,你听我把话说完。” 见彭海不是来兴师问罪的,又生怕媳妇秋后算账的邱永吉忙说;“咋的,不用刨?”他瞅瞅彭海又瞅瞅吴玉芝,一脸茫然。吴玉芝嘟囔道:“半根垄地咋的,不种,不就瞎一年吗?真是的,不让我们种,他们家种也行啊。” “唉,对,老舅母说得对。”彭海十分肯定地说:“所以说,这个事怪我。你们说,咱们村哪家地不和别人家地连着,对吧,家家都有这样的问题。今后我的想法是,两家相邻的半根垄都不能闲着,两根半垄并一根,今年你种,明年我种,一家一年。” “这还公道。”吴玉芝觉得这个办法不错,不浪费地,又谁家也不吃亏。邱永吉见老婆赞成,他马上表示:“主任就是主任,办事公道。” “你们如果没意见,就这么办。老舅母,别生气了啊,”彭海话锋一转:“不过,老舅母,也不跟人家商量,就硬占人家的半根垄,你也真是够邪乎的。过五过六,见着面客气客气,好不好?” “那自然,那自然。”邱永吉不等吴玉芝说话,拉着彭海说:“见面客气几句,走吧,咱们看看车去。” 待他们走了之后,吴玉芝私下琢磨,这个彭海还真是脑袋好使,有办法。挺简单的事,弄得和王娘们儿大打出手,想起来怪可笑的。说起来,打架也不全是因为这半根垄,这个骚娘们儿嘴也太损了。她早听钟丽华说过,背地里有人管自己叫二手货,可当面就往人心上扎刀子,是可忍孰不可忍。 这是咋回事呢?说起来吴玉芝可能不愿意听,她还真就是个二手货。 第四章 第二节 真是二手货 邱永吉和吴玉芝在小学时是同班同学。那时候邱永吉长的跟现在一样,清瘦,干瘪,象根豆芽菜似的。因为他身上有四个姐姐,好不容易有了他这么一根独苗,顺理成章的成了全家的重点保护对象。尽管家里穷的叮当山响,倒没缺着他的吃喝。吴玉芝家在榆树沟,家里也不宽绰。小孩子们上学都带饭,到了晌午一打开饭盒,顶数邱永吉带的好。邱永吉非常喜欢榆树沟那个胖乎乎的吴玉芝,有点好吃的,总是偷偷地夹给吴玉芝,同学们看见了一个劲儿起哄。邱永吉脸皮薄,吴玉芝可不在乎。等邱永吉跑出教室后,她也站起来,大声喊:“馋死你们——”也跟着跑出去。在外边,两个人一边吃,一边唠家常。 时间长了,两个小孩就老愿意呆在一起,有说有笑。等到上了高年级,朦朦胧胧知道点男女间的事情,就悄悄地私定终身了。 然而,邱永吉的家里,由于父母的年龄大了,身体又不太好,四个姐姐相继出门远嫁他乡,生活日渐穷困起来,还未等上中学,他就辍学在家务农,后来接他爹的班,到生产队赶车。 这期间,吴玉芝中学毕业,因为成绩不好,没考上高中也窝在家里。两个人有时在集上见一面,或者私下约会,找个僻静的地方倾诉倾诉相思之苦。 吴玉芝家知道这个事后,嫌弃邱家穷,加上吴玉芝哥哥娶亲急等着用钱,就把吴玉芝硬嫁到外省一个李姓农家。 倒不是邱永吉对爱情忠贞不二,非吴玉芝不娶,实在是家穷,说不上媳妇。说老实话,当年连提亲的都没有,谁愿意把姑娘嫁到他家受罪呢?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邱永吉赶完牛车,赶马车,赶完马车,开上了蚂蚱子。要知道,这是当年生产队唯一一辆机动车。邱永吉喜欢得半夜起来撒尿,都要过去摸一摸车。不干活的时候,总是把车擦得铮亮,哪块有点毛病,自己就琢磨捅咕,不许别人伸手。这一来二去,他就成了蚂蚱子通。只要车发动起来打着火,邱永吉站在车前就知道车有啥毛病,有毛病在哪儿,打那时侯起,人们就开始叫他车把式了。等到蚂蚱子普及了之后,车一有毛病,都找他给修。 五年之后,突然有一天,吴玉芝从天而降。她竟然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一个人来到邱永吉家。见了邱永吉就失声痛哭。 这个时候的吴玉芝已经长的五大三粗,邱永吉站在她身边,那大身板子好像能轻松地将邱永吉装下。看着她那硕大的身躯在哭泣中颤动,邱永吉心疼得眼泪顺脸而下。 原来,她嫁给的这家人家,因为她生了一个丫头,不好好待见她,男人又是个赌徒。一输了钱就回家拿媳妇撒气。尽管吴玉芝身体强壮,可她毕竟是女人,怎禁得起他男人的拳打脚踢。她受气回娘家,娘家说:“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不但不管,还逼着她赶紧回去。 吴玉芝思念邱永吉,怀念她俩在一起的快乐日子。她从别人那知道邱永吉至今未娶,孤身一人,于是就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离婚重嫁。 真是个敢爱敢恨的女人。 总之,她和邱永吉经过半年多的折腾,终于把那边婚离了。吴玉芝连家也没回,搬着行李卷就来到了西南岔。 那个时候,不管贫富,在乡亲们的帮助下,邱家摆了几桌席,两个人就算成亲了。相爱的人终成眷属。席间,邱永吉的铁哥们老贵儿,把他俩拉到一块儿,说:“哥们儿,不容易呀!” 在座的人也都十分感慨。其中有一个叫于三的年轻人,在远处那桌喊:“嫂子可是名牌呀。” “啥牌?名牌?“ “飞鸽牌的。”于三高声喊道。邱永吉问老贵儿啥意思,老贵说:“唉,让人家骑了一圈,又飞回来了呗。” 引来一阵哄笑。至此,在小青年中间就有了对吴玉芝的称呼。飞鸽牌的,或者是二手货。 就为了这句话,吴玉芝对吴老贵耿耿于怀多年。只因他是邱永吉的铁哥们,这才随着岁月的流逝,淡化了她的怨恨。可她王娘们拿这个事,本来是自己的不幸当话柄,吴玉芝当然是恨之入骨了。 所以打架的事,尽管经彭海处理行了,可心里结的疙瘩,确实很难解开了。 彭海的车经过老邱的检查,没发现有毛病。这就怪了。老邱从工具箱里掏出扳子,钳子,又仔仔细细地查了查,还是没发现问题。他绕着蚂蚱子转了两圈后,拿起摇把自己摇了起来。突然,他哈哈大笑说:“彭海,你真能逗我。” “咋的?” “车,没油了。” “啊?嗨!” 等彭海和邱永吉赶到房场的时候金长山正指挥老贵儿,大溜儿和孙立成几个人下管子呢。见彭海回来了,问他:“彭海,你盖完房子还剩多少砖?” “啊,金哥,你回市里也没呆两天就回来了?”见金长山点头,他问:“你用砖干啥?还能有三千块吧。” “我也是刚回来,你这下水道必须在打地面之前弄好,我着急就赶回来了。”金长山说:“外面那个坑,最好用砖垒上,免得时间长泡塌方。”说着就领着大伙到院外已经挖好的坑前,说:“这玩意得跟挖菜窖一样,垒个井,之后盖个盖,三千块砖,绰绰有余。” 吴老贵站在坑边上,点了一支烟,说:“这活儿,也就我能干。”他瞅瞅周围的人说:“你们还别不服,垒这个井不用泥,也不用灰,更不用瓦匠。”他特意瞅了瞅刁老五,接着说:“上小下大,一层压一层,最后,唉,不跟你们说了,来人,伺候着。”他说罢“扑登”一声跳下坑,让人往下放砖。 “不是又吹牛吧?” “不用泥不用灰,看他咋整。” “真能臭显摆。” 有几个人推车运砖去了。 第四章 第三节 方头巾 听说拉屎撒尿不用上外边,也象城里人一样屋吃屋拉,乡亲们都觉得是个新鲜事,也都想探个究竟,就都跑到房场这儿,金长山见人多,就跟大伙说:“这厕所一米见方大小,这么些人围着,啥也看不到,还耽误我干活。这样好不好?等五哥他们把井打好,我呢,用不了多大功夫,安装完了,你们再来看行不行?” 人们出去后,刁老五接着打井,他一边打井,一边不放心地问:“长山,厕所里的水不好往上弄啊,总不能上一次厕所,出来舀几瓢水吧?再说,要是在厕所里放一口缸,那也没地方呀。” “这个不用你操心。”金长山说:“五哥,你把井打完,有水了,你别走,就跟着我干,就凭你,这点活难不住。” “那好,那好。”刁老五憨乎地笑了:“那谢谢你,长山。” 安装个水冲便池这点小活,在金长山那儿真是手到擒来。只是在农村厨房里加一个厕所,连着下水,他得琢磨琢磨,根据各家井的位置,管路如何走更合理。在刁老五他们打井的时候,他就抽空把尺排好了。 心里有数了,但活干不上。他点上一支烟,东瞅瞅西望望,悠闲地踱到孙立环她们做饭的地方,还未等他张口说话,快嘴的王淑华推了推正在切菜的杨雪梅,说:“五嫂,五嫂,金哥来看你了。” “啊,不不不,”金长山笑呵呵地说:“闲着没事,过来瞅瞅。” “那可不是,”王淑华可是嘴不饶人:“这好几天了,金哥也没说过来瞅瞅,咋偏偏五嫂来助厨,就……” 金长山见王淑华这么说,便认真地说:“说老实话,我还真没注意,俺们老同学也在这儿。我呀,是想看看今天晚上有什么好的下酒菜。顺便告诉你们,我从市里回来,车上带回来一只烀好的狗腿呢。” “我就说嘛,”杨雪梅说:“这帮男人,就惦记着喝,吃。见着烟和酒比什么都亲,要是想看我,三十多年都不来一趟?” “哎,说这话你可没良心啊!杨雪梅,”金长山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那年,大雪嚎天的,不是我给你买的方头巾吗?你最喜欢紫色,我……”金长山的话刚说到这儿,发现杨雪梅大惊失色,赶紧刹车咽回去后半句话。 这是咋回事呢? 那是金长山下乡的第二年冬天。有一天,集体户上山打柴禾。天不太冷,风却挺大。往日知青们干活吵吵闹闹,不是笑语就是歌声,可热闹了。今天风大张不开嘴,大家都闷头割苕条。女生们不会捆腰子,割的苕条往一堆放,等着男生腾出手帮她们捆。 杨雪梅抱着一搂没捆的苕条,正准备往大堆上放,头巾开了,等放下苕条的功夫,头巾随着她俯身的动作滑落下来。说时迟,那时快,风把头巾,那是一条紫色的头巾卷了起来,抛向空中。杨雪梅情急之下,扔了手里的镰刀,扑上去抓,一把没抓到,她又蹦了蹦,还是没抓到,她追逐着跑了很远,眼瞅着紫色的方巾越飞越高,在空中飞舞着,跳跃着,飘飘摇摇地飞得无影无踪了。不用说,杨雪梅坐在雪地上呜呜地哭了。哭声也被大风吹散吹远了。 就是这件事发生的第二天,尹书记去县城参加讲用会。集体户派金长山赶马爬犁送他。待尹书记走进县委大院,金长山就掉头回村。他知道尹书记参加的这个会需要三天,到时候再来接他。当马爬犁路过自由市场的时候,他不经意间发现,在胡同口转角处有一个小摊儿,卖小商品的,什么针头线脑、皮筋、袜子,一应俱全。在摊床侧面的横杆上挂满了五颜六色的方头巾。就是这一眼,他猛然想起了昨天风吹跑杨雪梅头巾的事,不由得勒马停下,靠近了摊床,还别说,真有一条紫色的,与杨雪梅的一模一样。他喜出望外,从横杆上拽下来,问;“这条多少钱?” “一块二。” 金长山翻遍全身上下,只掏出了一块一角钱。摊主把这一切看得真真切切,见金长山有些失望的把头巾送回横杆,就要转身离去的时候,他迅速地拽下头巾,说:“小伙子,是送给心上人吧?”金长山顿时被问得语无伦次,支支吾吾地说:“啊,不是,不,真不是。” “啥也别说了,”摊主乐呵呵地把头巾递给金长山说:“拿去吧小伙子,少个角八七的没关系。” 金长山一边接头巾一边致谢,揣起头巾往回赶。路上,他心里美滋滋的。自己这是怎么了?是听了摊主的话心里高兴?还是……他哪里知道,不管经过多少年正统封闭的思想教育,人的本性,包括青春的萌动是无论如何也禁锢不住的。应该说,这件事是金长山和杨雪梅心中的秘密,谁也没想到金长山竟在这种场合突然亮出来,杨雪梅脸“腾”的一下红到脖子根,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你,你,说甚么哪?”金长山如梦初醒,追悔莫及。 更让人想不到的是,就这样一句普通的类似开玩笑的话,让王淑华大吃一惊。因为在场的人不可能知道她心中的秘密,所以她也无须掩饰。只是觉得因为自己一句笑谈而引发现在的尴尬场面使大家难堪,有些过意不去,便话锋一转说:“金哥,咱们赶紧上车拿狗腿,拆吧拆吧,晚上下酒吧,啊?” 她这一说,金长山和孙立环异口同声:“对呀,拆狗肉下酒。”这才转移并化解了金长山和杨雪梅的窘境。 要不是王淑华想逗逗他和杨雪梅,金长山本来是要劝劝王淑华的。照丹是个多好的孩子呀,倒不是说,救过他就好。而是一个女大学生,不好高骛远,立志回乡,让他从心里佩服。因为刚才失言,他今天也就不打算再唠了。所以从车上拿下狗肉后,他没有再去灶前。嗨,看来还得找个机会,给杨雪梅道个歉呢。 其实也是赶巧。杨雪梅今天来助厨,也是另有打算的。村里人都知道,杨雪梅在家做饭时候很少,那刁老五可知道心疼媳妇了,加上老太太活着的时候,娶了城里的媳妇,恨不得打块板供起来,后来杨雪梅当老师,又当校长,工作也忙点,下厨的事大多是老婆婆,后来就是刁老五接班。所以她来助厨,不光是金长山没想到,就连孙立环都觉得有点奇怪。 杨雪梅当然也是为了照丹的事。可没容她张口说这个正题,就让金长山给冲了。拿着狗肉回到灶前,她停下手里的活,拢了拢头发,笑着说:“这个金长山,岁数大了,嘴也没个把门的,你们别听他瞎咧咧,小时候,我们户那帮男生,一个赛一个,能作着呢!” 为了缓和刚才的气氛,孙立环赶紧就坡下驴:“五嫂,快给我们讲讲你们知青的事。” “那可多了。”杨雪梅自然不会说她自己哭鼻子的事,“这帮小子,偷鸡、摸狗、装病、啥事都干,你家,嘿嘿!那时候,彭叔养了六只鸡,让集体户这几个小子给偷回来炖了两只。吃的时候,一个个像饿狼似的,我一想起那个场面就想笑。嘻嘻嘻!” 孙立环和王淑华也跟着一起笑:“哎呀妈呀,我金哥他们在西南岔,还有这么光荣的历史哪!” “哎呦,光顾瞎说了,正经事忘了。”杨雪梅止住了笑,认真起来:“你们俩是亲戚,一个是亲妈,一个是亲姑,我得跟你们谈谈照丹。”听杨雪梅说到照丹,孙立环和王淑华都停下了手里的活儿。 王淑华尽管对杨雪梅有偏见,心里有结,可人家杨雪梅毕竟是当了多年的教师,校长,别说在西南岔,就是在全兴华乡人的眼里也是个有知识,有修养,受人尊敬的人。孙立环当然也是这样看重杨雪梅的,更何况她要说的是自己的亲侄女。 “五嫂,你说。”王淑华迫不及待地说:“我们听着。” “念了十七年书,眼瞅着要毕业了,”杨雪梅说:“照丹就这么回到咱们这山沟沟里,你们怎么打算的,和孩子交流过么?从家给骂出来,那是什么办法呀?” “那怎么办呢?” “我可不是因为她住我们家,怕麻烦。我和你也说过,我喜欢照丹,也愿意她住在我家,但不代表我支持她。” “你看,怎么样,她姑,连五嫂这么有学问的人都反对她这么做。”王淑华可下找到知音了。 “我可没说反对,也没说支持她。你们做父母的,当姑姑的,得拿主意。但有一条,不能强加于人,特别是对于一个大学生,她们有思想。”杨雪梅循循善诱地往下说:“要做工作。简单地打骂,无济于事,倒伤了感情。” “哪有办法呀!”孙立环也跟着心里着急:“这可咋整。” “动员全家族的人,亲戚朋友,同学一起行动,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她会说培养一个大学生,党和国家拿出了大量人力物力,你们也告诉她,自己的父母,也付出了数不尽的苦和累。党恩,父母恩,都应该报,如何报,这个问题要照丹自己回答,路怎样走,也应该自己选择。她自己想通了,认可了,这就行了。强逼着她做出与之相反的选择会闹出事来的,也会害了她。”杨雪梅说这些话的目的是要王淑华家统一认识,而她自己对照丹选择回乡务农从心里说,不十分赞同。当然,她不会表态,她不会搅到别人家的事情中去的。 也不知道王淑华听懂了没有,反正就在这个时候,孙立环发现尹向东正在悄悄地接近装着刚刚拆好的狗肉碗。他偷偷地伸手拿一块狗肉被孙立环一巴掌打在手背上,也许是不疼,他顺手把狗肉塞进嘴里,转身就跑。孙立环忙大声喊道:“站住,别跑,跑啥呀?有的是,再给你一块。” 尹向东一听,站住转身问:“真的呀?那你打我手干啥?” “怕你手埋汰。” 尹向东瞅着孙立环的脸,确认没有骗他,又慢慢地走回灶前。 王淑华不是好眼色瞅他。尹向东止住步,只听孙立环正色道:“你要是能把丹丹给我找到这儿来,我给你一大块儿,能找到不?” “那现在,连一块也不行啊?”尹向东瞅她俩不注意,冷不丁伸手抓了一块狗肉,撒丫子跑了。 第五章 第一节 尹书记 尹德伯,扛过枪,过过江。一九五六年转业回乡,在西南岔当了四十多年总支书记。村里人一提起他,不是叫老书记,就是叫老革命。可是岁月不饶人,他早已两鬓如霜,走路拄棍了。 年轻的时候,赶上那个年代,班子人手多,务虚的事多,等改革开放以后,特别是土地承包之后,事务性工作少了,班子主要是他和彭海。他多次提出让彭海接替他,可彭海就是不同意。说:“村子里的事,你管,我干。啥意思呢?就是你呀,管把关定向,我哪负责跑腿干活。”老书记见彭海言真意切,也不好推辞,两人合作,一晃二十来年了,平常村委会就尹书记一个人。他还像以前一样,每天上班往村委会一坐,村里大事小情,村民们的家长里短,到村委会一找,他准在。乡里来个人,来个电话,他是随来随处理。自从去年冬天病了一场以后,身体大不如前。彭海就跟他说不用到村委会来了,有啥事去他家请示汇报。 尹书记也不是不放心,反正是隔三差五地,他还是拄着棍到村委会坐坐。几次三番地非常严肃地跟彭海说,赶紧选人接替他的位置,以免工作受损失。现在他拄着棍儿,慢腾腾地向村头走去,看样子是去彭海家房场,不知是看新房子,还是找彭海有事。 年轻人有自己的办法,尹向东不知在哪儿把照丹找了回来。两个人一边说笑一边朝房场奔去。老远就看见老书记,他俩急忙跑过去,左右分开,一个人搀一只胳膊,随着尹书记的脚步,边走边唠起来。 “听向东说,你,”尹书记把头偏向照丹:“毕业后,打算回咱们这儿?” “是啊,尹爷爷。我还正想找您去哪。”照丹说:“我回来,您支持不支持?” “我呀?”尹书记停下脚步,拉长语调说:“不……” “啊?”照丹使劲往尹书记的怀里蹭,一个劲地撒娇。 尹书记用手里的棍子往地下使劲儿一戳,说:“我还没说完呐,我-不-反-对。” 照丹转悲为喜:“还是老革命理解我。”她一边说一边摇着尹书记的胳膊。 尹书记哈哈笑着:“行了,行了,今儿个我这只胳膊,非坏在你手里不可。” 孙照丹心眼活动可快了。她知道姑姑和妈妈让尹向东找她是什么目的,躲闪也不是办法,硬着头皮也得面对。没想到中途遇见了大救星。她心里一阵喜悦,不露声色地边走边说:“尹爷爷,因为家里意见不一致,闹掰了,你说咋办呢?” “谁不同意?什么觉悟啊?” “我妈她给我撵出来了。” “太不像话了,这个王娘们儿。你爹孙立成怎么说?”尹书记接着问道。 “他,还不是和我妈一个鼻孔出气。”照丹撅着嘴,对爸爸帮助妈妈骂自己,感到十分委屈。 “还反了他们,这个孙立成,还是共产党员哪。”尹书记非常气愤:“你不用怕,等我把手里这个事处理完,我就收拾他们俩。咱们走吧,我还有事。” 谢天谢地,有尹书记这个靠山,在西南岔就能一路畅通。孙照丹心里有底了。没等走到房场,照丹示意尹向东溜边,赶紧走。根本就没朝王淑华和孙立环的面。她想好了,待尹书记做好爸爸妈妈的工作后,再和他们唠,那一定轻松多了。 见尹书记来了,彭海赶紧放下手里的活,迎上前去。拉他到柴垛跟前,找一个木头墩让老书记坐下,问:“尹叔,你来看看房啊?咋,不放心?” 尹书记见瓦匠们正在给外墙掛面,说:“我是想看看房盖得怎么样了,不错,不错,这回全村老少爷们算是都住上了大瓦房,好哇!”说到这儿,他仔细地瞅了瞅干活的人,问:“怎么,刁老五没来?” “哪能少了他呀,刁老五在屋里跟金哥整厕所哪。”彭海说。 “呵,好哇,我也听说了,这个金长山可是个能人。听说他要落户西南岔?”尹书记消息灵通,“这可是个好事,对咱们村发展准能起大作用。” 彭海没想到尹书记的想法和自己如出一辙,一个劲儿地点头。就听尹书记说:“别听有的人背后瞎议论,厕所进屋不但是个新鲜事儿,还是一件大好事,等给你整好了,把我家也安一个,老了老了,也享受享受城里人的待遇。啊,哈哈哈!”老书记笑过之后,他突然问彭海:“这个邱家老吴婆子,种人家王娘们儿家的地这个事,你知道不?” 彭海点头表示知道。 “这事一定要处理。分田到户,农民这点土地权一定要保护。不跟任何人打招呼,虽然是半根垄,种了也不行是不是?”尹书记十分严肃,郑重地说:“老吴婆子带这个头,以后别人就不好办了。” “是,是。”彭海说:“这个事情,我已经处理了,还没来得及向你汇报。” “噢,处理了好。” “以后无论谁家,凡是两家挨着,都是各种一年。” “嘿!好好好,这个办法好。”尹书记乐了,放心了。用棍支撑着身体站起来。彭海见他要走,忙拦住他说:“尹叔,你不用忙,你家在北沟呢,这么远,我让人送你。” “不用了,你们怪忙的。”尹书记只走了两步又站下了,问:“孙立成在这儿没有,干啥呢?” 彭海进房里把正在钉灰条子的孙立成招呼出来,说:“你开蚂蚱子把尹书记送回家。” “好咧。”孙立成兴高采烈地放下手中的锤子,就去发动蚂蚱子,他哪里知道,此行是去挨训呢。 金长山把水泵的线接好后,轻轻按了一下开关,水泵轻快地欢叫起来,眨眼功夫,水开始哗哗地从地下窜上来,顺着管路注入天棚顶上两个偌大的塑料方桶里。这两个大方桶可够大,半缸水也装不满它。为了安全,金长山用铁皮把两个方桶,透过天棚,直接固定在房架子上,厨房上边一个,厕所上边一个,可能是为了防寒,还做了保温。 金长山见水已进桶,开始排管。刁老五寸步不离,跟在屁股后面,一会递扳子,一会帮助上弯头,干着干着就上路了。金长山干完一样,下一步要干啥,他基本上知道个大概。 第五章 第二节 弦外之音 “五哥,”金长山说:“现在,一切就绪,你可以把大便器固定死砌好抹平。” “你们躲开吧。”刁老五干活就是干净利索,王淑华大嗓门来喊吃饭的时候,他已经把厕所的地面抹好了,嘴里叨咕着“长山,今天太晚了,光线也不好,等明天硬实硬实再贴那几块马赛克吧。” 彭海进来招呼了:“洗手喝酒吧,有活明天再说。” 大家都在院子里洗手的功夫,金长山突然想起一件事,四处一扫,见吴老贵儿已洗完手,大模大样地上桌了。他走过去问:“老贵儿,下水井垒完了没有?” “完了。”老贵儿莫名其妙:“盖儿都盖上了,怎么了?” “没怎么,还有两个活哪。”金长山说:“我一忙,忘告诉你们了,下水井里得插根管子通气,边上还得挖个豁儿,学名叫溢流口。” 吴老贵儿站起身要跟金长山走,被彭海拦住按下:“明天再说,大伙都累了,咱们啥也不干了,就是喝酒。”金长山也觉得,既然大伙手都洗完了,活也不是一天干的,就往桌前一坐,与大伙推杯换盏,开怀畅饮起来。 晚上,刁老五和杨雪梅在房场吃过饭回家,见照丹和姣姣正在厨房收拾碗筷,就进屋看电视了,一边看,两个人一边唠闲磕。 “你跟王淑华说丹丹的事啦?”刁老五问。“说了,当着孙立环的面说的。”杨雪梅说:“也不知道她们听明白没有。” 刁老五说:“能有啥听不明白的,让孩子进城不就得了。” “咱们也就说说,人家的事。”杨雪梅说:“愿意咋办就咋办呗。” “哎,那天你问没问金长山,咋想起来回西南岔了呢?”这才是刁老五真想知道的,“他咋说的?” 杨雪梅用鼻子哼了一声,说:“哼,和老婆吵架,散心呗。” “上这地方散心,”刁老五说:“我可不信。听说他不走了,你说说为啥?” “为啥?”杨雪梅反问道。 “那谁知道哇?”刁老五若有所指地说:“反正他啊,是有想头,不会是……” “你瞅我干什么?”杨雪梅蓦然间在刁老五的目光里看出了什么,这弦外之音分明是在影射自己,侮辱自己,她竟忘了厨房里有人,厉声问道:“你什么意思,说清楚!” “我,我也没说什么呀!”刁老五吓得抽身出屋,在院里蹲半宿。 彭海家厨房里有了自来水,厕所里有了水冲便池,脏水废水往下水道里一倒,不用出屋,好家伙,便利极了。最高兴的是彭树常老两口,黑更半夜,特别是大冬天也不用上外边解手,多好哇! 头些日子,持反对、怀疑和观望的人家,三、五成群地来参观。之后心里都痒痒了。 钟丽华和吴老贵儿站在厨房里直劲儿叫好:“真好,真好,金哥,这得多少钱哪?”金长山笑呵呵地说:“用不了多少钱,材料费全算上也花不了三百块钱。” “啊,是吗?”钟丽华说:“咱们这儿人工也不用花钱哪,就是两顿酒呗。” “酒不也是钱吗?”金长山笑着说。吴老贵儿嘻嘻一笑,说:“金哥,不干活也得喝酒哇,是不是?” “哎,说真的,五哥,”钟丽华推了推刁老五,“你帮我们家干活还要钱啊?你不用怕,你家先改,省着把我们五嫂的大白屁股冻着,啊,是不是?”在一片笑声中,刁老五憨笑着说:“我不要钱不要钱,给谁家先干都行。” 其实,他嘴上虽然这么说,心里可早就给自己家筹划好了,就差跟老婆汇报,要钱了。因为经济大权在人家杨雪梅手里呢。 彭海见此情景,因势利导,他跟在场的人说:“要想改,咱们就利用农闲的时候,排排号。我建议先给尹书记家改了。之后,咱们先可着家有老人的,五哥,你辛苦点,配合金哥,咱们趁他来,趁农闲,把这个事抓起来。” 金长山见大家感兴趣,心里很高兴,他嘱咐乡亲们:“你们谁家挖沉水井的时候,提前告诉我一声,我给你们选地方,再就是买材料的时候,我去帮你们选。” 大伙一顿欢呼散了。 金长山招呼彭海:“彭海啊,我心里有个想法,跟你说一说。” “你说,金哥。” “你得给我找个地方盖房。”金长山认真地说:“我长住西南岔,这么打游击式的东住一晚,西借一宿,这家吃一顿,那家噌一餐的,也不是个事儿啊?” “这可难了。”彭海说:“农村现在批个房场,那手续多不说,轻易不批呀!再说,就是有可能批,也不是三天两早晨的事。乡里得开会,几个部门共同研究。不过,这个事再难,我也得给你跑跑,试试。” 话说到这儿,以孙照丹为首的一帮小青年围过来。他们也是来参观室内厕所的。孙照丹说:“金大爷一来咱们村,就给咱们办了一件大好事。” “嘿呀,别说,这好事还是你提出来的哪。”金长山笑呵呵地说。 “现在金大爷有困难,咱们也不能袖手旁观不是?”照丹说。 刘学仁首当其冲,积极支持,说:“咱们青年人帮助解决。” 彭海说:“别瞎起哄,你们能给整来批件吗?” “整不来批件,我们能帮助盖呀。”照丹说:“姑父你跑你的批件,我们盖我们的房。不,不是房,简易的。对,是简易房。姑父,我们盖个棚子,还用批件吗?” “盖棚子,让你金大爷住棚子?” “哎,别说,是个办法。”金长山说:“反正是临时的,冬天回城里猫冬,夏天,有吃饭睡觉的地方,完全可以。我在工地上,就是住棚子。好主意,就盖棚子,不过得有电,没电可不行。最低也得做饭照明吧?” “电不成问题。”邱明说:“村里哪都有线路,接根线不就行了吗?” “要说你们这些年轻人看问题就是简单。”彭海直摇头:“村里哪有闲地方盖呀?” “村里没有,”照丹说:“那就去村外盖呗。”她想了想,说:“西山南坡下有片荒地,就在道边,又离村西头那个变压器近,估摸也就是百八十米。”她说的这个地方,金长山太熟悉了,就是他们知青当年给小海拣榛子的山下。金长山十分兴奋,嘴里一个劲儿说好。他用征询的目光盯着彭海。而彭海呢,心里总觉得到村外给金长山盖个窝棚,有点对不起人家大老远来的这片心。他犹豫着。金长山以为彭海有难处,就说:“彭海,别为难,你就随便给我找个地方。” “金哥,我不是为难,”彭海推心置腹地说:“地方,你看好哪都行,就是给你盖个棚子,我心里不得劲儿。要知道你来,我原来那间草房不拆就好了。” “净说傻话,不拆草房,你上哪找房场去?”金长山非常理解彭海的心情,说:“你要是同意在西山跟儿,我可就盖了。” “金大爷,”照丹说:“我们几个包了。” 第五章 第三节 二层楼 不知啥时候,吴老贵儿掺和进来,指着这帮小青年说:“你们?快拉倒吧,干这样活,还得我这个老将出马。”话音刚落,吴青赶紧附和:“对对对!让我爸给咱们做技术指导。” 邱明,刘学仁,尹向东,刁瑞姣和照丹一阵欢呼:“欢迎欢迎。” 彭海见大伙热情很高,心里也特高兴,他说:“这家伙,什么事一有年轻人就热闹,行,这个事只要金哥愿意,就让老贵儿领着他们干吧,先把我家盖房子剩下的料运过去,不够再动员乡亲们。” 金长山发现,吴老贵儿干活不是光吹,也真是出手不凡。到了西山坡下,老贵儿用脚在地下扑拉一块平整的地方,撅了根草根当笔,给金长山画了一个图,哈,有模有样。 看后金长山说:“老贵儿,你这是要给我盖个二层楼哇?” “对呀。”老贵儿认真地说:“你这棚子不是放东西,是人住啊。地下潮,要不然还得盘炕。我的想法是,下边这层就当你们城里人的大厅,来人是客厅,吃饭是餐厅,日常活动就在下层,睡觉不行,你得到楼上,上面是卧室,怎么样?行不行?”这老贵儿想的真周全,连这帮小青年都服了,异口同声地说:“姜,还是老的辣呀!” 吴老贵儿和金长山把长、宽、高尺寸研究完之后,做了预算。这吴老贵儿又开始调兵遣将了。这回不是干活,而是找材料。青年们都领着任务走了。吴老贵儿拉着金长山:“走吧,金哥,咱哥俩找个地方喝酒去。”说是找地方,西南岔没有酒店,也没有旅馆,连个小吃部都没有,也就是回家。到家一进院,见吴青和尹向东正往蚂蚱子上装木料呢。因为木头太长,蚂蚱子运不了,吴青进屋给邱永吉打电话。 “邱大爷,我就找你,借一下你家四轮子,运料,没人能开呀,你给跑一趟呗,邱明没在这儿。”一定是邱永吉答应了,吴青撂下电话出去告诉尹向东,把蚂蚱子靠边。 钟丽华见老贵儿找来了金长山,不用吩咐,就开始张罗菜。两人进屋唠嗑,金长山开始打量吴老贵儿的家。老贵儿家的院子挺大,有点坡,和村里所有人家一样,坐北朝南的大瓦房,两边是装农具、农药和杂物的场房,前院门口边上是一栋玉米楼子和一个狗窝,后院大部分都是菜园子,再就是鸡窝和茅房了。 也许他家房子盖得比较早,有些旧了。院子里到处鸡粪,乱草和垃圾。屋里摆放很陈旧,很随便,不是很整洁,炕柜边上的箱盖上,包括电视上,灰尘挺厚。好像很久也没擦了,金长山心里想,这吴老贵儿两口子可不算个干净利索的主儿,身上的衣服也是皱皱巴巴,没个整洁的样儿。看上去,他早就习惯了,根本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压根儿就没有感觉。头发长了不剃,胡子长了也不刮,看样子,脸好像也不怎么洗,就是洗,估计也就是三把两把糊弄糊弄而已。 但金长山发现,老贵儿的酒量可不小,他见两个菜上桌,端起酒杯,郑重其事地说:“金哥,今天咱哥俩在我家,一定得喝好。你,就是我亲哥,别的咱先不说,改厕所这个事,老书记咱不攀,以下,谁的关系也不能和咱哥俩比,你说是不是,等我家改完了,再去老邱那儿,那是我的铁哥们,你看行不行?” 金长山和老贵儿把杯一碰,来了一大口,说:“就听老弟的,改完你家上老邱家。”钟丽华在厨房已听见两人说话了,端上一盘尖椒干豆腐,冲着金长山说:“你们哥俩就是投缘,金哥,你可喝好。” “喝好喝好。”金长山把第二杯已经喝干了。这功夫老贵儿还要倒。一杯二两半,两杯可就是半斤酒了。再喝,金长山有点招架不住了。他忙按住老贵儿的手,说:“不倒了,不倒了,我喝不了了。” 钟丽华也从屋外进来劝酒:“金哥,也没啥事,多喝几杯,咱们农村到农闲干啥呀,喝呗,俺们家老贵儿早晨起来,睁开眼睛就喝,一天三遍。” “哎,这可了不得。早晨喝酒一天醉。”金长山十分认真地对吴老贵儿和钟丽华说:“要想多活几年,早晨是万万不能喝酒的。” “他?谁说也不听啊!”钟丽华指着老贵儿说:“深更半夜想起来也喝两口。酒,比他爹亲。”吴老贵儿真有那个劲儿,他老婆当着别人的面,说的好听不好听,他全然不往心里去,也不争,也不吵,我该喝喝,该喝多少喝多少,啥也不耽误。这不,他笑嘻嘻地挪开金长山压着酒杯的手,又给他倒了半杯,然后自己满上,端起来,往金长山的酒杯上碰了碰,嗞的一声喝了一大口,放下酒杯前,示意金长山:“喝呀,金哥。”也就是这个时候,邱永吉开着四轮子送完料回来,被吴青硬拉进屋。 “爸,我邱大爷要回家吃去。” “你要回家,走错门了吧?”吴老贵儿说:“老邱,大哥,咋的,知道金哥在这儿,你不愿意见哪?”这吴老贵儿把个邱永吉将的无言以对:“你,你瞎咧咧个啥,别拽我,洗把手就来。”邱永吉一上桌,老贵儿更来劲儿了。他先给老邱倒了一杯,说:“我和金哥一人三杯,你呢,就补一杯,不算赖吧,你干了,我再给你满上,咱们慢慢喝。” 邱永吉用眼睛瞪着老贵儿,说:“这60°的小烧,我多咱干过一杯?你咋的也得容个空啊,三口,三口行吧?” “行行行,我们俩等你。”老贵儿放下酒桶。说:“你先喝着,我去撒泡尿,马上回来。”说着下地穿鞋出去了。 老邱三口算是把这一杯酒喝干了,金长山给他倒了半杯,两人边吃边喝边唠嗑,边等着老贵儿。 左等不回来,右等也没回来。邱永吉问金长山:“你们俩真喝三杯呀?” 金长山说:“差点三杯。” “那完了。老贵儿顺尿道走了。”邱永吉说:“不定跑哪睡觉去了。”老邱老贵儿真是铁哥们,互相太了解了。钟丽华终于在柴禾垛里找到呼呼大睡的吴老贵儿。金长山和邱永吉无论怎么扒拉他,叫他,一点反应都没有,顶多翻个身,又睡着了。 邱永吉见金长山直劲晃头乐,说:“金哥,一下晌不够他睡的,明天见吧。” 果不其然,吴老贵下午根本没出现。孙照丹领着这帮小青年平整场地,干点零活后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