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江绣春图》 序章 月下江影 北方暮春酉时,夜已经很深了,长江江畔一艘雕刻精美的乌木古船泊在空荡的码头。月色温润地落在乌船的船篷上,不知何处的柳絮被风吹来,落进水中随着水流缓缓流去。 “司兄,我这一去怕是难回了。你我二人相交二十余年,如今到我落魄时,可托付着唯有你一人。”岸边,一个身穿乌色长袍的男人在交代最后一句话。丝质的乌袍衬得身材欣长,一派仙风道骨的气韵。身旁一个穿一袭猩红长袍的女子,美貌绝伦,只是有些憔悴,怀里抱着个裹着喜红色裹布的孩子。 “夫人,把孩子给我吧。”男人伸开双臂,看着他的妻子。那女人抬头,眼神中净是不舍,但还是把孩子递给了他。男人捋了捋孩子腮边的裹布,让它盖得严实些。“司兄,这孩子是我的独子,生人也不过三月,还未来得及取名,我父子的缘分怕是就此断了。望司兄待其如己出,如此,也不枉你我兄弟一场了。” 身旁一个高大魁梧的男人听此竟落起泪来了,一边用衣袖拭泪,一边说:“丁兄尽管放心,此后这就是我的儿子了,定尽我全力养他成才,不负丁兄所托。如若不然,便叫我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那大汉又骂咒般,咬着牙,“这群小人,说是以后两不相干,共奉朝廷,到底是背地里捅了一刀……”说到这大汉抬头看了看男人的脸色,又默契般的住了口。 男人干笑两声,又看着怀里的孩子沉默不语。“大人,时辰快到了,别误了行期。”一个仆人拱手上前说道。那男子看着孩子,伸出手指蹭了蹭那细嫩的脸蛋,抬起头时,泪水已经在眼里打转,抿紧嘴唇伸手将孩子递给了大汉,低头转身揽过女人就朝船上走。女人到底是舍不得,走着,又扭过头一直看着大汉怀里睡熟的婴儿,默默的流着眼泪。刚到船边,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突然挣开身子跑向孩子,到跟前摘下手里一个紫鎏金手钏,塞进裹布里,低首又摸了摸孩子的脸,转身离开。 月下舟发,乌木船如落叶般推开水面缓缓离去,。那大汉抱着孩子,看着顺江东去的船只越来越小,最后在夜色中消失不见。孩子好像感到爹娘的远离,原本睡得很熟,突然醒了大哭起来。大汉用十年柳树般粗的胳膊轻轻摇晃婴儿,平时雷鸣般的声音竟低声呜呜的哄起孩子来了。孩子哭的更厉害了,不知那飞来的夜莺救场一般,停在头顶的槐树枝上唱起歌来了,歌声婉转清亮。孩子终于睡熟了。 大汉坐在那棵槐树底下,低头看着孩子。过了一会,傻傻的笑起来了。“回去我叫我叫我媳妇~~不,你娘,给你取个好名字,她可是念书识字的人……”大汉又啰嗦了好久。“司全贵、司全德、司……”嘴里嘟囔着,趁着月色沿路往南去了。 【作者题外话】:新人投稿,稳定更新,请多多支持吧! 第一章 我是异乡人 大概是永和十三年的时候吧,李易石实在是在徐州那地界混不下去了。 自明国开国以来,南方巨贾船商李家名声响遍天下。李家创业先祖李达从西南大山里跑出来,在长江上靠自制的一条破渔船起家。运河上船舟如流,各色人等来来往往,而李家的祖爷靠着给人接运货物,或自己倒卖赚利,凭着份诚信踏实在长江三千码头撑起了个“凛州货运”字号。到第三代子孙李然气运走到顶峰。传闻当时有近百艘八橹船,黄船、红单船几百,满蓬梢、竹叶艇及大小船只无数,承包货运,走私货物,甚至在出海口附近海域私下里贩起了私盐。钱源源不断地流进李家。从至正十六年到天平七年,这二十年才是李家全盛的时候。一面面李字旗迎风扬起来挡住了淮州月,遮住了凛州天!就连当时的官府都找李家运送官粮,都说是当时李家硬是一分钱没收,还自掏腰包填补了运送中的货缺(你说什么叫有眼力),都说是李然昏了头了,可官府能不知道怎么树立榜样嘛!将自鄞州府以南的漕河水域的运营事务一并交给了李家。不是钱的事,这是权!至此,是李家通贾天下的时候。到第六代子孙李具始入仕途,科举中进士,受献帝赏识,官至户部正三品员外士郎。到第五代子孙李文德转势,那时候的李家已经不做航运生意了,就连家都搬到了靠南些的徐州。为什么?时势所逼啊!自丰德十一年曹德章在河北挑了大旗,起义战乱就再没断过,河上的生意实在是没法做了。便到了徐州收了百数来顷地,租给佃户收起地租来了,当了一波封建地主。到到第八代子孙李华逢真乱世,战乱四起,疫病流行,一场兵变,李家几世的积累毁于一旦。李华也死于疫病,只剩一独子—李易石。偌大的李家分崩瓦解,人丁尽散。至此,李家算是真没落下来了。 咱就说说这李家最后的独苗李易石,出生的时候李家还算有些家底,享过几年衣食无忧的的日子。像多数靠商业维生的家族,李易石很小就跟着他爹走南闯北,见过不少世面。自幼学拳,家里还养的起个师傅,李易石手上还有些功夫。 到他十一岁,他母亲赵氏终究是没熬过多年身上的痨病,在刚过三十岁生日后的没几天便猝然去世了。那时候李家家境已经不是很好了,李华正在南海上贩他从锦州收来的织锦,听不到消息。而李家可以算得上是“外无期功强近之亲”,当时门第很是荒凉。连丧葬事宜都是赵氏的娘家,当地富商大户给一手操办的。 夏初,李华回到徐州,看到的是祖茔里的一块墓碑—慈母赵氏之墓!他那唯一的儿子正跪在墓边,给他那苦命的母亲烧纸。回过头来,李华看见他儿子的眼睛,存有的悲伤、大起大落后的成熟、甚至是对人世的无奈,都在他儿子的眼睛里,这全然不像一个十一岁的孩子,直盯得李华头皮发麻。 李华沉沦于丧妻之痛,决心照顾好自己和妻子唯一的儿子—李易石。他又在家守了五年,把这么多年他摸牌滚打出来的经验都交给了他儿子,他知道留多少钱给儿子都没用,他也没有,但只要有本事,他相信他的儿子会过的好的。 在李易石十六岁那年,李华给他儿子找了一个童养媳,叫兰花。她大一些,快十八了,是个看起来很老实的女孩子。很丰满的身子,屁股圆的像球一样,圆脸上还长着雀斑。眼睛始终低着,直到李华指给儿子看她的时候,才抬起头来撇了李易石一眼,眼睛很亮,闪着光。看起来是个老实能生养的女子,这就够了。 但李华就在这年又走了,他将李易石托付给了他娘家人,任人劝说也不改变心意。自己搜空了家底,凑了些财货,又准备下南洋经商。 他到底还是不认命啊! 临走前李华留下话,“两年我若回不来,那就是死了。也不用再寻尸骨,只是照看好我儿子就是不枉亲戚一场了。”次年夏末便传来消息,李华在出海的航船上得了疫病死了,世事变幻无常,李易石一下子就成为李家的独苗了。 为了寻他父亲的尸骨回来,他的儿子跪下求他的舅舅,“我父亲纵有千般不是,那也是我父亲啊!全当看在我那苦命的母亲的面上,寻回尸骨,让我父亲身归祖茔吧!舅舅!” 但赵家当时的家主赵明诚并没有答应,脸色冰冷答道,“你母亲苦命那也全都是你父亲无能拖累的,不是他只知道瞎折腾,不肯安分的过日子,你母亲怎么会过世。连他自己的妻子走的时候都不在身边,这样的人要他何用!”李易石苦苦哀求,但赵明诚却始终不肯答应,逼得急了说,“我是看在你那早逝的母亲面上,看里还算流着赵家的血才留你在家。不求你能帮什么,但你要是再敢多话,就不要在留在这赵家了!”说罢,拂袖便走。全然不顾自己的外甥跪在阶下。 李易石不知道是怎么从堂屋回到他自己的房间的,他那夜一夜未睡,第二天清晨便打点行装(实际也没带走多少)说是要走,家里闹得沸沸扬扬,但却没人来阻拦。赵明诚听手底下的人说他要走,也只是淡淡的说,“他想走谁能拦他,他也快成人了,我还能养他一辈子不成!” 所以李易石要走,阻拦的人竟不多。是啊,谁愿意在家里搁个外姓男人啊!只有他的小姨听到消息,大老远从夫家坐车赶来,留住不让走。“你舅舅那说的都是气话。一家人,你还不知道他那脾气吗。哪有自家人说话记仇的。听姨的,留下来,你爹的事,姨给你想办法。” 李易石很喜欢他的小姨,不知是因为骨肉亲情,这个家里的人还真都算得上是他亲戚。但打小只有小姨对他好,为着这个,她的话他一直是听的,他也明白小姨是为他好。但这次不行! 他不是赌气,他也明白甚至理解他舅舅的做法,他只是很理性地看待了这件事,他也知道他父亲的尸骨在这世道下是运不回来了。他受不了的,是他都十七了,还要寄人篱下!在家里也没人待见他,每个人都巴不得他走。一个有野心的男人怎么受得了这个!所以他才要出去,自立门户,混出个名堂来对得起李家的祖宗! 李易石回了徐州老家,家里的宅邸已经没有了,只剩下当初城门口停运马车的几间破屋。原本也被临近的人霸占,废了一番功夫才都赶了出去。他还没有想法,不知道干什么好,但他知道他有本事,他能重振起家业来。 可这世上哪有想想就能办成的事,他想从祖地徐州发家,巧的是碰到了个“好时候”。徐州连着三年大旱,百姓饥瑾成灾,李易石自然也不例外,吃了上顿没下顿。连他的那个童养媳,一天下午说是出门还账,问李易石要了点钱就出门了,出去就在没回来。听人说,是跟着个串巷的挑夫走了。好家伙,原来是还情债去了,李华还是看走了眼!所幸是孤身一人,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倒少了不少负担。 更令百姓心慌的是,连光天化日杀人放火都没人管了!抢劫,这群东瀛来的家伙终究不满足于沿海的那点地盘,连徐州他们都敢来摸了。李易石没亲眼看见,说是一群光着身子舞着长刀的矮个,有的还骑着马从东边的城门闯进来了。州里的县官连抵抗也没抵抗,闻讯带着人马就跑了。倭寇开了官仓,零散的到处抢劫,约莫不到一个时辰,倭寇中有个带头的不知道把什么塞在嘴边,用力一吹呜呜的响。人马听见就刷刷的列好队,一溜烟的就跑了。后来州里的兵马慢悠悠的赶来,倭寇估计都快出海了! 州里连自己的子民都护不住,对自己人却很有一套。各地叛乱不断,朝廷派兵镇压要钱,只能也只会问百姓要。各级官员又层层揩油,大旱下百姓连自己的口粮都保不住,哪经得起这么折腾。交不上税,官府要抢,人活不了,这就是官逼民反了!于是起义的队伍虽被不断镇压,局势却越来越失控。 李易石这才明白,徐州已经不是活命的地方了。他不想让官府当羊宰,他也不想冒着掉脑袋的风险去挑什么大旗。李家经商,世代和官府打交道,虽说违法的生意也没少做,但明目张胆的造反他可是一点兴趣也没有。 李易石想去京城,到底住皇城根底下让人踏实。都说真龙震着气脉,人在那运势都会走好。李易石虽然不信这套鬼话,但京城是什么地方?达官显贵,名流富贾,遍地都是钱财,想他这种有本事的人还怕捞不到? 是的,他知道怎么把五十文一斤的蚕茧请人抽丝,织成上好的丝绸再以八两银子一批的价格卖给北方人。谋略、手段、胆识,还有最重要的—年轻,李易石都有!他才十八岁,凭他的本事,至多三十岁,他就会有自己的一片天了,他的家族将重新振兴,他对得起他那没能埋葬的爹了!他幻想着富贵后的种种好处,或许在座的会有哪位笑话他,但他是那么的年轻,敢这么去想就已经很值得人去羡慕了。谁敢嘲笑一个有梦想的年轻人呢! 于是,就在永和十八年的初夏,李易石终于决定了,北上! 第二章 宝庆府 永和十八年三月十七,李易石从徐州出发。身上只带着一件行李,背着一个黄色小包袱,里面都是最重要的东西。里面有他父亲留给他的几件财货,和亡母留下的些遗物,裹在一堆破烂里。 怕人知道他跑,李易石约么着五更天就起身了,从城东林子的小路里绕到了官路上。沿着官道顺着东北向,赶了七十里地到了衡天府,才找了家小店歇了一宿。 在店里碰见个跑货的的老人,黑瘦黑瘦的,闲谈了半天,很热心,给他上京指了条路—从城东的官道向北走,到宝庆府,再托水运北上就快的多了。李易石就改了道,记着老者的话,又沿路打听,跟着个货队往宝庆府去。 说起宝庆府这个地方,前朝的时候还是个鸟不拉屎的地儿。顺温江北通赣庭湖,东隔三十里就是海,地势还平。跑货的想避开千峰万壑的西南山区,也要从宝庆府以南的六道岭切口入川。可惜了这么个好地界行,前朝的时候还封着海禁,怕百姓出海闹乱子,距海百里都不许有人居住。现在的宝庆府在的地方实际是早年贩私盐的贩子和海上的贼寇聚集的地方。那时候也只有藏在山沟里的一点小地方,供这些走私的来往运输。按着这条沟地势很有特点,一头细,两边往外伸,坡脚上地势升的很快,跟翘起来的鹰嘴一样,就都起了个名,叫鹰嘴沟。直到前朝快完蛋的时候,那边区政府无力再管,才开始有些胆子大的敢出海牟利,但人心里总想着安稳,就距着鹰嘴沟不远,找了个平坦地方搭了几间茅屋。到后来来的人越来越多,人气越来越旺,就成了座小小的市镇。不知什么时候,这里有了个很带小地方色彩的名字—二十里铺。 后来到太祖起义,从南方打到这的时候这也只是座小城。可城里有个今天还能记载史册里的名人,叫司邺城。此人是贩私盐出身,搞些海运,明面上做的是茶商生意,手下有几条大船。虽然干的是掉脑袋的生意,违法,但为人倒是很仗义,甚至可以说是正派,在江浙这块还很有名头。这人也和做那些违法生意的人一样,恨透了官府。 太祖进城那天,他领着全城的百姓到城门口迎接。还亲献给太祖一颗鲛人夜明珠,说是有祥瑞之气。膝盖一屈,跪在地下表了赤胆忠心,“久仰大王天恩,草民邺城愿效犬马之劳,今后任大王驱使。”老掉牙的恭维话,但奇怪的是掌事的还很吃这套。太祖大喜,觉得是个人物,记住了司邺城这个名字。 太祖两年后被在横江被河北张昭打败,粮草短缺,也不知道这司邺城哪来的本事,驶着十几条大船,运来万斤粮草解了军中的燃眉之急。自此立下大功,建国后封侯。在朝五年,赚足油水,五十七岁便祈上还乡。太祖挽留,邺城执意。太祖天恩浩荡,封为侯爵,爵可世袭。御赐家乡“宝庆府一名。 一个朝代的开始都是替上一个朝代擦屁股。官府下令休养生息,那不正是发财的好时候吗!司邺城的儿子司明辉在宝庆府如鱼得水,宝庆府地处宝地,来往客商绎绎不绝,加上他的手段,不过两代人,这里便发展成为了明国最富庶的区域了。 而司家也成为了宝庆府的代名词,多少年来,司家的威信一直影响着这座城市。上面派下来的知府,司家敬着供着,给足人家面子。可宝庆府大小事情谁不知道都要司家点头!再横的官也要识时务,明白上面对宝庆府什么态度,人家好声好气的说话,他又怎么好意思驳人家的面子 交税纳贡,年下捐资,宝庆府总是头一份。朝廷有个旨意,下发地方司家绝对积极配合响应,那怕有时候当皇上的做事不太讲人情。 最重要的是,几代来,司家家中几个有分量的都在地方或呆在京中为官,无论是不是干实事的,都算是给上面吃的颗定心丸。曾经的兵部尚书司成,当年平定胡额贺叛乱时立下大功,和在南边平扫倭寇的边关将军司仁,到十来年前,如今的司家家主司凛海生来就是猛将,五王之乱时带着手下那点人马一统南部十九州,平叛胡越,为陛下打下江山立下汗马功劳,封为南平王,威名赫赫!这都是司家的人,为皇位出过力流过血的忠臣! 这样一来,宝庆府虽是富庶,但忠心到谁也挑不出毛病,连小人都不知道该如何编排司家的坏话了。司家一日日兴旺起来,宝庆府托司家的福,一日日也繁华起来。原本个荒郊野岭的地,百数来年,竟成了明国最富庶的省区之一。座座房屋层台累榭、鳞次栉比,条条大街通衢广开、周到如砥,城中车水马龙,川流不息。人员摩肩接踵、彻夜不息。这是天下太平、繁荣昌盛的时候。 李易石很小的时候还跟着他爹来过一次,李华当时也是卖了个人情,有个晋商收了三千匹丝绸,手下的商队腾不出车来,李华就跟着把丝绸顺路运了过来。他们是在东边西边承德门进的,,李易石坐在马车后面,远远的就看见那气势磅礴的城门,正上方悬着个“承德门”的门匾。说这还只是宝庆府十二门中人流最少的一个!来往车队不绝,一队卫兵在城门口来回巡逻,检查货物。可能是那个客商是宝庆府的熟客了,没怎么盘问,很快就放行了。 进了城门,街道也是黄土一片,并不想想象的那么繁华,只是来往的车队要比寻常城市多得多,喧哗声沸成一片。李易石像他这个年龄的孩子一样,到了新地方好奇转悠了好久。这里很大,有各种新奇玩意,周边也有人逗他玩,还有个卖干货的给了他一个小核桃。他觉得新奇,玩了大半天。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这里除了他,一个孩子也没有。 到了晚上,那个客商给他父子俩找了个小客栈住下,自己回住处去了。或许再繁华的城市也有这样的地方,偏僻的角落,格子样的房居密密麻麻的排着,很破落,唯一好的是地租很便宜,多是外乡人聚集在那。 就像眼下这个小客栈,破的不能再破,连窗上的窗纸都碎的看不出模样了,只有临街的大门依旧是很体面。 李易石他们住的是小间,只有他父子俩,挤在一张小床上。上面铺着张草席,很脏,李易石总觉得上面有虱子,越这么想身上就越痒。倒是他爹李华走南闯北惯了,一躺下就打起了呼噜。 李易石悄悄叫了几声,见没反应,怎么也睡不着,睁着老大的眼从门上破开的糊纸洞里看月亮,清冷的月辉洒在他的脸上,到后半夜才迷迷糊糊的睡过去了。他以为做生意就是披星戴月的,半夜他爹起来上茅房,他也起来跟着。他爹问,你起来干啥。他也不答话,回去又躺着睡。折腾了半夜,起个大早却也没觉得困。到底是年轻,精力旺盛啊。他就跟着,坐在车后面看着货不会丢失。到了清早起完货,他们走的那条街人还不算多。李易石心里还纳闷,“都说这宝庆府人口兴盛,无比富饶,怎么这是这么个光景?”说着,隐隐约约听见吵闹声。车子转过角来,排山倒海的喧闹声一下子扑过来。好家伙,原本以为已经很宽敞的街,原来只是条小巷,怪不得临街的店铺这么少。出了巷口,眼前豁然开朗,如海的喧闹声铺天袭来。 眼前这条昌明街是宝庆城三条主街之一,主营百货来往,多是大宗货物交接,为了方便车马来往,几次扩街,如今宽近百尺,路铺黄尘,来往车马络绎不绝。原本李易石觉得自家货物已是算得上大宗,可在这昌明街的繁华面前,不禁自惭形愧。 一个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来到大观园,感到最深的只是惊奇,甚至怀有一种近乎鲁莽的无畏。而像一些有过些见识的,看见大世面却往往感到自卑。李易石就是这样。不知者不畏,而他在相对优渥的生活条件成长起来,他接受的教育耳濡目染,让他清楚自己所处的层次,对于早年就将其奉若神话般的故事变成现实,出现在他面前,心里自然会怀有敬畏之心。 李易石坐在车的后面,看见各种新奇玩意老想下车,但总感觉就没落脚的地方,更怕车子走了就找不到了。 时隔多年,李易石又要回到这个童年时认为黄金遍地的地方,他想起了他那是无忧无虑的日子,想起了他的父亲,内心五味陈杂。 他走的还是多年前的老路,时间过去很久,有些路段记得很清晰,有些记忆就出现了断层。他就沿路打听,竟然还算顺利的赶到了宝庆府附近。 当李易石踏过那座历来被当做分界岭的矮山,看着眼前豁然开朗的地势和远处地平线上隐约可见的灰色城墙及大片建筑,赶路所带来的满身疲惫顿时消除。湛蓝的天幕下风卷着大朵白云滚过,李易石嘴角露出了微笑。“宝庆府,爷来了!” 李易石在山头像个疯子一样大喊大叫,手里的栗木拐杖也甩了出去,在空中转了一个完美的圈,跌落在山下的草丛里… 四十年前,正值宝庆府最最富庶的日子。 身携巨款的外商人山人海,押运大宗货物的车队络绎不绝,可谓是五步散珠,十步堆金,遍地生财。 在这样的诱惑下,谁会不觊觎这样的“聚宝盆”呢?但却极少有真正的大盗敢到宝庆府来搞事。 为什么?这就是司家的手段了。 自入宝庆府的地界,各条商道小径都设有不同规模的明暗哨。五里设驿,十里设舍,同样驻扎有军队随时可以调动。 当年手握重兵的南阳王—如今城主的曾祖杀败敌贼,解甲归田,身边数千亲信兵不肯离去,偌大的兵力便分布在司家的地盘里。布防又经过几代人的不断添补,整个宝庆府如同文玩一样牢牢掌握在手里。 自古关于黑道上的事,处理都有心照不宣的规矩,可二十五年前,司家前家主为城立下新规矩,亲书于大布告贴于南门,改写了盗贼这一行的历史。 摘录关于偷盗剪径规矩如下: “盗值不过二百两白银为小盗,斩指一根驱离出境,再犯者与大盗一并论处。盗值过二百两者为大盗,断指黥面,驱离出境…强人黥面断足,凡伤及人命者立斩不留。” 或许现在看来这些规矩满是漏洞,可以为某些善于文书的人挑出漏洞,可在那时的他们,并不需要这么细致。钢铁手腕让规矩处理的明明白白,并且他们有足够的权利去自由解释这些规矩。反正二十多年来,经受处罚的人数不胜数,可从未有一人能申诉不公的。 所有的交易都在安全公平的环境下进行,这造就了宝庆府的繁荣。这种稳定的情况,不知道持续了几代人。“在司家的地界上干黑活就是在炭火上取金子。”黑道上的人无疑对这种情况做出了生动的比喻。 可流传了如此之长的神话却出现了问题,宝庆府的布防出现了明显的削弱,最直接的原因就在于兵力的缺失。 八年前,南部的额其汗联合多个部落反叛,数万蛮族大军席卷而来。守卫南境的南平王司凛海披甲上阵,统领大军重创反贼,却因援军迟迟不到也元气大伤。 五年前,一道圣旨从西京传来,诏令南方各地出兵抗击东南沿海倭寇。司家长子司昭成率兵两万替父从军,统领南部联军,那时作为主帅的司昭成只有二十六岁。 自此之后,司家明显低调了很多,兵力不断收缩,地方上训练新兵的驻所却撤办了很多,与分布在南部各地的旧属干戚也逐渐疏远了,司家迎来了前所未有的危机时刻! 宝庆府边境撤防后,虽然仍会有队伍不定时巡逻,但逐渐的开始有一些小盗蟊贼在边缘试探。就例如此刻蹲在鹰嘴坡下坡槐木林的两个小贼胆大包天敢在这里剪径。 他们开市的生意就选定了这个从远处晃晃悠悠走过来的倒霉蛋。这个人穿的一身破布烂衫,看着没啥油水可捞,可却长的人高马大,眉清目秀,不像是穷人家的孩子。刻意扮穷往往更有“好货”。这是他们的经验之谈。 两人密耳私语一番,各自藏在暗处等着送上门的生意。 没错,这个倒霉蛋就是李易石。 这个小伙两个多月从徐州跑了几百里路跑到宝庆府,一路上又要躲兵逃灾,还要时刻提防黑手,快到目的地已是身心俱疲,黎明前的懈怠加上早年对于宝庆府安全的印象,让他的警觉性大大下降了。所以当遭遇突然袭击时他明显的慌了。 李易石懒得下坡,把手杖扔下去借坡滑了下来。当他走到槐木林时候,觉得格外的阴沉,心里发怵。正走神的时候,树后冲出一个身影。他下意识的提棍格挡,一道残影定在了他眼前,他挡下了致命的一击,但侧面又杀出条莽汉,抬腿一脚正中李易石胸口,把他踹翻在地,迎面就是一棍。李易石挣扎着要翻身起来,头上又结实的挨了一棍,彻底昏死过去。 一个矮白胖的强贼用脚踢了踢李易石,向身边的同伴咧嘴一笑,“看着挺大个身架,怕是个愣头寻思先干翻了,没想到这么不中用。说着就抖开了李易石身上的包裹,看到只是一堆破衣烂布就在身上乱翻。 另一个高黑瘦的只是笑笑,也蹲下身子从李易石身上寻找财货。这人明显更有经验,在袖口、裆下等地一摸,很快就在李易石腋下找到了好货—一块菩萨玉佩,质地晶莹,水分很足,是一块很不错的玉料。 高的人把玉佩放在掌心掂了掂,起身一笑,像是为自己“看生意”看的准而倍感骄傲。矮白胖的人也把猪头凑了过来,看着好货只是傻笑,“大哥,这回总能交差了吧?”高黑瘦的人把东西塞到口袋里,藏不住那股子高兴劲,“交差有余,还要讨赏啊,老弟!” 那胖子听了呵呵傻笑,鼻涕顺着唇沿流下来也不擦。两个人对视一番,看了看躺在地下满头是血的李易石,“那这个愣头怎么办?”矮白胖的人问。高黑瘦的人把家伙收好,像是发了慈悲,“货到手了还管他干什么,别挡在路上现眼,扔沟里算完。” 李易石在梦里感觉自己升天了一般,悠着劲直飞上云端,感受了一瞬的反重力之后重重的摔在了沟沿上,一直滚到沟底。 月亮爬上槐木树的梢头,银色的月辉扑撒下来,照亮了从沟底爬上来的满脸是血的李易石。 李易石头上糊满了血泥,万幸这起到了一定的止血的作用,不然过度失血他就不可能在沟底爬上来了。 李易石感觉脑子上好像压了一层什么,头上破了的地方针扎一样疼,这大概是头部受到重击造成的轻度脑震荡和颅骨骨折。 缓了好久之后,李易石才逐渐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被截道了!他首先自然感觉愤怒,为贼人的猖狂激愤不已,然后是感到倒霉,离目的地一步之遥却又被劫了,接着为自己的大意感到懊恼自责。最后却又不得不劝慰自己,起码自己没被害命不是?在这个年头这已经算是一件很幸运的事了。可当他回过神来,他发现了一件比丢命更严重的事—他母亲留给他的玉佩丢了! 八年前,李家家道中落,李易石的父亲李华在外闯荡。大家闺秀出身的赵氏挑起了家里的重担,家里的家奴婢女逐渐散去,从来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杨氏担起了一家老小的吃喝,半年后婆婆张氏仙逝,赵氏孤身一人,变卖家产又不得不拉下脸求助娘家才勉强将婆婆体面下葬。 五年后,赵氏积劳成疾,将不久于人世,而李华却依旧不知下落,不得已只能将孩子交给母氏。临终前,赵氏把李易石唤到床前,把李氏流传几代玉镯交到了李易石手里。“福儿(李易石小名),这个玉佩是你奶在我入家门那天给我的,在咱家传了几代了,原本我是要亲手留给我儿的女人的…妈怕是看不到你那天了,你收着,万一哪天想妈了,就拿出来看看…” 李易石一直贴身收着手镯,一路六百多里,兵荒马乱的,快饿死了都没动过一点动玉镯的心思。到了这却被抢走了!一股无名业火冲上头顶,连痛都忘了。挣扎着站起身,摸索到了自己的手杖,强撑着往前走,他还记得起几里外的地方有一个客商停靠的小点,他强撑起身体拄着手杖一步一步的往那走。 今夜的月光很好,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可月光渗不进树林里,李易石脑子此刻又有些不好使,几次摔倒,甚至滚下路沿。他身上沾满泥浆,筋疲力竭。路也是很多年前走的了,他走的到底对不对他甚至也不敢肯定。 但最后他还是到了,到了一片狼藉。那里早已荒废,围栏、木门、窗户都不知道被谁拆走当柴火了。李易石挣命爬到了一个早已破烂歪斜的水缸旁,里面积满了雨水,他直接把头埋进水缸里牛饮,然后直接歪过头睡死过去。 他迷迷瞪瞪的醒来,天已是大亮。脑袋还是疼得厉害。他舀着用水缸里的清水清洗了一下伤口。勉强可以不用手杖站起了身。 李易石出去寻摸了半天,幸运的是这个时节还不至于饿死,多少捡了两个半青不熟的果子,勉强算是肚里有了点东西,缓了点力气。 李易石很快歇了歇,然后又按原路走回了他被抢的地方。他能很清楚的看清自己躺下的地方。因为有一边那里还有血,那是他头的位置。他追着足迹,先看见了槐树下他们藏身的地方,心里烧起一股怒火,被人算计确实不是一件很好受的事。 那两个强人走的很仓促,连现场都没有处理过。他又倒了回去,跟着足迹又追了出去。 他跑了几百里地来到宝庆府打算出人头地,他只要向东穿过树林再走不到百里路就能到他梦寐以求的地方,假如他马上进城报官,或许…不行,中间的变故太多了,先不说官家肯不肯为了他这么个草民出兵,就是来了,一群人听到风声早就跑得无影无踪了,不能有这种可能,他不能丢了他的玉佩。他仍然毫不犹豫的折回身去,想要在强贼手里夺回属于他的东西,哪怕很有可能把命丢在那,如果母亲在天有灵,也一定会保佑他的! 他支起手杖,目光转向山上,咬牙向上走去。 第三章 龙潭虎穴 李易石顺着脚印走了一段就发现了问题,走到一处高地,地上很干,不容易留脚印,但李易石却发现脚印格外的清晰,甚至有一种故意而为之的感觉。 李易石就很明显的感觉到有诈。果然顺着脚印走,很快就绕到了一条官路上,那里的车辙和脚印自不必说。 可身为贼寇又怎敢会光明正大的走官道呢?所以明显是贼寇的金蝉脱壳之计。李易石返回原路,在离他被敲晕不远处的地方重新寻找踪迹。当他看到一处杨树林时,刻意放慢了脚步。 杨树林的落叶格外宽大,积攒的也厚,所以往往更好隐匿行踪。李易石沿着路沿,想着如果自己是贼寇会怎样脱身。路沿泥土结实,且不易引人注意。顺着路沿,找到离路最近的树,只有踩着露出的树根才会一点痕迹不留。 如果这时候有人路过,一定会把这个放着好好大路不走,走独木桥似的走路沿,还嘴里自己嘟嘟囔囔的小伙当做神经病。可李易石却神奇的看到了杨树根上的泥迹。虽然经人刻意擦过,但干了以后仍然十分明显。 “孙子,可让你爷爷我逮着你了。”李易石咬紧牙根骂道。 那俩强人费了半天功夫逃离现场,也没那心思再整花招了。李易石接下来的追踪之路明显顺畅了很多,走的是林间兽禽趟出的小路,除了深山里的猎人,恐怕也只有强人会走了。 李易石曾到过这个地方,以前他家里人有闲心,秋季带过李易石来过一次。所以越走李易石越感熟悉,不必再远走,就可以猜到那群强盗的藏身之处了。 李易石是从宝庆府的南山方向赶来的,南山山清水秀,树茂林深,环境极好。古时客商们顺溪而行,在沿途趟出一条百转千折的路来,这是供车马行进的官路。而其余大部分地区人迹罕至,则是交给了禽兽主宰,虎豹熊罴,猞猁獐鹿、锦鸡野兔,各种野物数不胜数。如此便养起了一群猎户和嗜好狩猎的外来人。一到入秋,便有不少人入山打猎,有些猎户敏锐的捕捉到了商机,开起了小栈,当时盛行一时。 这个小栈最早是猎户老王用他自家的茅屋开起的小栈,后来那地段几度易手,原址也不断扩建,却依旧还是旅客口中的“容栈” 近年世道一乱,进山真正打猎的良人几乎没有了,原本盛行的小栈大多沦为了山间鸟兽栖息之地。更有强人抢占地盘,许多小栈便成了贼窝。“容栈”便是。 李易石顺着小路慢慢摸到了容栈,小栈已经破损的不成样子,原本的木珊已经多数腐朽,好一些的也被往来人当做柴火烧了,屋顶也大多数塌陷,一看就是荒废了多年。但里面却是出奇的热闹。 容栈就建在两山交接的山脊处的平地上。旱涝无恙,是块风水宝地。李易石就爬到一座山头上,躲在一棵大树的树干后,悄悄观察着里面的动静。 强人一般都会极为警觉,特别是在驻扎的地 方,各种明暗哨往往按排的非常周全。但很幸运的事,李易石来的很是时候,几乎所有人此刻都聚集在院落。为什么?跟着李易石走就明白了。 李易石悄悄摸下山坡,隔着栅栏缝偷窥里面。不看不知道,一看差点丢了魂。你说是什么?原来是一群人在大屋里面玩女人嘞。 一群男人大都裸着身子,有的撑腰站在旁边,有的扶手蹲在近处。大屋角落里堆着茅草,衣物散乱在周边,几个裸身女子被压在上面,白花花一片,身上的男人大动着,喘着粗气,身旁一群人唧唧嚷嚷的。有个女子仰面躺着,眼神呆滞,直勾勾的盯着围墙,李易石吓出一身冷汗。 就是今天早晨的事,这群贼寇做了件大单,袭击了一个车队。 他们在官路上早早埋伏好,又派出了“饵”—让一个五岁的稚童坐在路中间拦路。哭喊的声音吸引到了护卫的注意,而这帮山里打猎出身的强人拿着他们趁手的弓箭弩枪占据两侧山坡,趁车队停下的时候自下而上发动进攻。 他们打了车对一个措手不及,又占有地形优势。到最后一群人杀下山去,除了遇到一个年过四十的养着络腮胡子的老汉,连损了几个兄弟以外,计划基本顺利进行。 车队一共四辆大车,两辆厢车,大车上货物尽是些锦缎衣物,更令贼人兴奋的是两辆厢车内坐满了美人家眷,有人掀开帘子,里面女人的尖叫声响起一片。对于他们来讲,这无异于悦耳的仙乐。 一群贼人围绕在厢车旁,像群发情的野兽一样挥舞着家伙吼叫。当时就有几名忠烈女子自刎保节。夺下刀来,路上也有女子疯一般挣扎跳崖或咬舌自尽。最后剩下几个,被捆扎住当做庆祝任兄弟们享用。 而截到李易石的那两个便是在截车队的时候没出力气的,不得已被派出来找人交差的。此刻两人中的那个矮白胖的就正在大屋里动着大腰欲仙欲死。 李易石绕了个圈,躲在原是马棚的湿草堆旁,悄悄地观察着整局动静。身陷贼窝,李易石逐渐缓过神来,感到深深的危机,身上冒汗,太阳穴鼓鼓直跳。他深吸了一口气,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他仔细的观察环境,看到在前面有人的大屋后穿过个接口还套着个小院。按照李易石对客栈的了解,里面往往是厢房,是给来山里狩猎的富户官员准备的,修建时用料讲究,保存应该完好。 院口守着条汉子,那人对别人享乐自己站岗的分配明显不满,不时挥舞着手中的朴刀,在地上画出老长的印子,满脸烦躁。 李易石就知道大概里面就是存货的地方,不然不至于庆功时连岗哨都撤了还派人守着这地方了。他的玉佩会不会也在那儿,可能,但这么上去完全就是送人头,而且他也不知道这么小个物件放在了哪里。要解决这个问题,让李易石想起了一句老话,“解铃还须系铃人”。他在大屋的时候就认出了那个胖子,虽然只有一瞥他就被打晕了,但那张猪脸识别度实在是太高了。他必须从他开始下手。 李易石死死盯着那个男人,看着他身上一激灵后软塌塌地趴了下去。身边的人把他提到一边,自己贴了上去。 如果那胖子如果体格强健,性欲大发,还想再战,一来二去,李易石估计也就没有时间去行事了。如果他起身离开,却像个山里的鹈鹕一样结伴同去的话,李易石也就没那个机会下手了。可就是这个天杀的货慢悠悠爬起了身,连裤子都不提,晃悠悠地迈出屋槛,转到大屋墙根下尿尿。 离屋内强贼只有一墙之隔,李易石抄起那根如小臂粗的手杖,在那胖子哆嗦的时候一棍击在脑后,当即就晕了过去。李易石怕力道不够,朝地上的脑袋又是一棍,算是报了一点仇。 李易石小心翼翼地环顾四周,把双手塞在胖子腋下,尽量慢些把胖子朝远处拉。而屋内的人正为一个壮汉的床上耐力和技巧而欢呼喝彩。 李易石托起胖子,用尽全力向后拽,地上拖出一道老宽老长的泥印。李易石尽可能的动作麻利些,他费尽全力把人带到离容栈百步远的山坳处,一来藏身匿声,二来万一事情有变也便于跑路。 那胖子做了个噩梦,觉得掉进泥沼,千百条毒蛇爬在他身上,死死勒住。其实是被人用麻绳缚住了。李易石就觉得这胖子浑身紧绷发抖,手脚还不住的乱摸,便用宰猪的扣把人五花大绑了起来。 李易石又用块破布塞进了那人嘴里,随后解开腰带,掏出家伙迎面尿了上去。那胖子梦见仙女来解救,伸出纤纤玉手挥洒琼浆仙露,暖意扑面而来。 胖子随后醒来,刚睁开眼就看到一张无比熟悉的脸,随后脑子在重击下恢复了过来,瞬间回忆起了在何处见过这张脸,挣扎着呜呜叫了起来。 李易石抬腿就是一脚踹在胖子的那张肥脸上,趴下身子,低头骂道,“别吵,再喊一声脑袋给你敲碎!” 那胖子聋一般依旧垂死挣扎。绳子勒的很紧,胖子憋的满脸通红,在地上蛆一样乱拱。 李易石在地上捡起块醋罐大的石头,揪起那人的脑袋,瞪圆双眼,“孙子,活腻了就再出声。”那胖子看着满脸杀气双眼不满血丝的李易石被吓到,不敢再出声。 李易石见状松下劲来,搬出了早就准备好的说辞,“我问,你就答。多说话,脑袋给你敲碎。明白吗?明白就点头。” 胖子点了点头,李易石伸手就是一巴掌,“看不见。”胖子一愣,李易石又是一巴掌,“听不懂人话那?”。胖子这次深深点头,下巴都戳到了胸口。李易石又是一巴掌。“点的太慢了,再点。”胖子瞪圆了眼看着李易石。李易石刚抬手,胖子就拱起身子捣蒜般点头,脖子连着身上的白肉颤颤直动。 李易石伸手摸了摸胖子的脸,触到的时候胖子浑身一颤。“很好!注意保持态度。”接着就把胖子嘴上的破布拽了下来。 “还记得我吗?”李易石直直地看着胖子。胖子开口带着颤音,“记得,在槐树林那遇见过。”“认就好,是你们劫的我就行。我的玉佩在哪?” 胖子听了明显迟疑了一下,目光逃开了。李易石把石头举在了头顶,作势要砸下来。胖子吓了一跳,“别!别!都放在一块!”“什么放在一块?”“你先放下!”“你先说!”“你放下!”“艹…”李易石抡圆胳膊这就要扔下去,“别,在里院!” 李易石放下石块,“里院是哪?”胖子见李易石把石块放了下去缓了口气,“就在院里,院口有人守着的那个,我们收来的货都放在那。你的玉张哥交上去了,也会在那。”“说的是实话嘛?”“骗你我遭雷劈!” 李易石把破布有塞回那人嘴里,伸手又是一巴掌,“很好。”随后站起身来,一脚将脚下的人踢昏过去。 他必须抓紧时间,在那群强人完活前进到院里拿回玉佩跑路才行。他把胖子一脚蹬出去老远,人顺着坡又滚了一阵,停在了一簇树丛里。 李易石溜进院里,看见守在门口的人高马大强壮如牛的强贼,心里很清楚知道不会像处置刚才那个一样顺利了。而且强攻明显不是明智的举动。 遇山不通就绕山而行。李易石在高处时就观察好地形。小院就在容栈的西南角,围墙为防猛兽强贼修的很高很坚固,如今任然保存完好,常人很难攀登上去,所以强贼才不会外围再设岗哨。 但李易石却寻到了好进口。 院里围墙高,且地势低,为了防止山洪把围墙冲塌,在围墙根底下设了很深的排水沟,以前是设有木栏防人兽钻进,但年久失修,木栏早就腐蚀成了脆饼了。 院里西面堆满了杂货,而墙外多年来堆积了一层厚叶,平常很难发现。 而李易石小时候来到这的时候,到处乱窜,转到墙外,看见汩汩流出的水流还以为是泉水,结果靠近发现是院里洗马流出的水,他玩了半天,被家里人发现一顿臭骂。院里还有其他的孩子,也曾约着他爬过这个沟,里面又窄又暗,臭的要死,一不小心还蹭上一身泥污,李华看见后狠狠朝儿子屁股来了两巴掌。所以李易石对这道沟还算是印象深刻。 他沿着围墙用脚一步步探着虚实。感觉差不多的地方,果然感觉脚下一软,一条很明显的沟壑垂直于围墙,显然就是当年泄水之地。顺着沟摸到围墙底下,多年过去,经过雨水冲刷,洞口已经被虚土覆盖住了。李易石屈膝跪下,用双手挖出了近一斗土才进入洞口。 洞里感觉比儿时要更拥挤的多,李易石几乎跪不下,只能蜷着身子,身子尽可能向前探。几步远的距离却感觉爬过了官陂平原。出口处浮土堆了也很多,李易石用手把土扒到身下,然后用身子一点点把土给拱到后面。出口处搭着块朽烂的木板,透过木板上的缝,李易石仔细的查看完了院子,确定确实没人后,小心翼翼地把木板拆开,人钻了出去。 门外守在院门口的强贼正做着白日梦,而李易石已经小心翼翼地钻进了房里。院门口的粗木门板不知道是这群人从哪卸的,而院内可能是觉得安全,两间矮房的门口都是空荡荡的。李易石在外面就看到里面对方的各色粮食和鹿马猎物。走进去,里面更是惊人,摆放的是各种绸缎和木箱,尽是名贵货色。 李易石却没空为这大堆财货震惊,他开始翻找各个箱子,来回在一堆金玉首饰中翻找。他有些慌,甚至开始乱翻,连一个六尺见方的红木大箱都要翻找,在他低头的时候,他感觉到眼前的木箱中有声响,但他没有多想,已然翻开了箱子。 里面躺了个女人!女人蜷着身子,一床丝绸遮过身子,抬起一双柳叶眼含泪盯着李易石,红唇咬着衣袖一角,见了李易石作势要叫。 李易石压过身子慌忙堵住那人的嘴,但为时已晚,一声短促的叫声还是传了出去。李易石感觉空气都窒息了,木偶般把头转向门口,门口的人影已经转过身,走近在门口不停晃动,同时传来了钥匙开锁和锁链碰撞的咔咔声… 第四章 翅子顶罗,水漫了! 李易石身子压在那姑娘身上,随后把箱盖合上。那姑娘开始还挣扎,身子左右扭动,李易石低声呵斥也不管用。李易石只好无奈求饶,“姑奶奶,来人了!”那人听了果真愣了一下,一安静就听见院内清晰的脚步一步步靠近,随后很明显的感受到一步不同的脚步—是跨过门槛了。 两人在箱子里彻底老实了,雕塑般支起脑袋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脚步进门后就停了,那个壮汉正如始皇扫视六国般观察着室内的动静,靠门的窗户上飞来了几只麻雀,啾啾的叫了两声。壮汉迟疑了一会儿,还是退出去了。 箱子里的两人听着渐远的脚步声都松了一口气。箱子留着条缝,缝隙透进来的光中,两人眼睛碰到了,无限尴尬。李易石这才发觉身上压的地方软的很,姑娘明显也感觉出来了,扭过头伸手把李易石往外推,他也就顺势从箱里钻了出来。 两人在明朗的室外眼睛又一次碰上了。 李易石看着那姑娘,身穿靛青绸缎,头挽回心髻,插着样式简洁的银簪,鹅脸柳眉,脸上微微泛红大家闺秀的模样。 那姑娘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受惊不轻。身高八尺,却清瘦的过分,五官立体,特别是眼窝深陷进去,高鼻梁,下巴也尖的过分。头发乱成一遭束成一条甩在身后,脸上手上身上都是刚才粘的泥污。简直邋遢的要命。 但其实这也让女孩儿稍稍放心,就算是成日藏匿山间的山匪也不至于如此狼狈,这姑娘是把李易石当成了胆大的毛贼,敢来偷强贼的货。 可与外面那群杀人如麻的一群强贼相比,就算此人也不是什么善茬,可此时两人面对共同的危险,这姑娘灵机一动,打算借李易石逃脱出去。 李易石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只是把手指放在嘴前,嘘了一声,就自己走出里屋去翻找自己的玉佩了。 那姑娘看着李易石走进里屋,在一堆金玉中来回翻找,站在原地鼓足勇气,然后慢慢走到李易石身边,探下身子讲出了自己的条件,“知道宝庆府司家吗,我就是司家的人。这群强贼惹了硬茬子,司家很快就会派重兵扫平这儿,你带着这些货也是跑不了,不如你做个好事,只要你带我出去,等我回家,官家一定有重赏。” 李易石没有抬头看,也没想到这人是把他当成了毛贼,这么危险的地方发现了陌生人自然还是心慌的,但有一点两人心照不宣,就是两人起码都是和外面那群强贼对立的。他听着刚才那姑娘的话,大概明白了这人的来历。 他只是说,“我找到我的玉会带你一起出去。”之后便缄口了。 那女人听了莫名其妙,还是趴下身子耐心劝到,“你要什么玉出去都能有,可要是晚了咱可就困在这了。你先带我出去,我随后禀告主家,你立下功劳到时候什么玉不给你挑?” 李易石懒得解释,也不再开口,只是来回翻捡。但不过一两箱财货很快就翻检完了,却还是没找到他的玉佩。 他明显地懊恼,在想那个胖子是不是在骗他,后悔没有再仔细盘问。那姑娘还是耐心劝他,他也懒得听,只是想再找一遍。 外面好像响起了声音,李易石挥挥手,让那姑娘压低身子,李自己小心的探头一看,结果看到三个壮汉虎视眈眈地看着窗子,和他对上了眼睛。 两个人毫无疑问的被抓住了,带头的是个独眼龙,指挥着把俩人捆起来扔在角落里。原本那壮汉就早就发现不对,故意做出样子离开,实则偷偷招手唤了同伴来。 那姑娘身姿绰约,相貌俊美,自带一股贵气。一个油腻的汉子眯着眼想轻浮那姑娘,被独眼龙一脚踹在屁股上,“这个豆儿(姑娘)是换老瓜(银子)的。外面的还不够你痛快的,滚!”那人自讨没趣,灰溜溜的就跑了。 独眼龙有自己的算盘,他知道在这地界干活的危险性,他得手里有点底牌。今早劫的这趟让他莫名心慌。原本没想要搞得这么大,可他被推了上去就下不来台,只能干了。男人都没留住,拉回来的女人让那帮疯了似的土匪都给占了,他没来得及留个当码儿。现在老天爷给他送上来个,这姑娘一身贵气,一看就不是一般人家的孩子,留着她必定有用。至于那个芽儿)小伙子,他也没动杀心,或许和那姑娘是一起的,到时候逼急了,拿他割点零件,先吓唬吓唬人。 于是就把俩人捆在了另一个小院里,派了一个人在门口看守着。 李易石和那姑娘被扔进屋里,看守的人自顾自的蹲在门口嚼烟叶去了。李易石趴着身子,以头部为支撑,腰腹发力,像毛毛虫一样把身子弓了起来,又一发力,终于把身子正了过来。那姑娘深得蚯蚓真传,匍匐着爬到了墙边,靠墙坐直了身子。两个人都歇了半天。 李易石四顾房间,不看那姑娘。那姑娘也看了一圈房间,主动跟他搭起了话,“我们这是被关起来了吗?” 李易石觉得是句废话,扭过头观察起了房间。 那姑娘见没受这个小子搭理,也赌起气来。“毛贼一个,排头还不小。”李易石听了一脸懵逼,转过头一脸疑惑的看向她。 那姑娘也不怕,正过头瞪着李易石,“干什么,你不就是个蟊贼,贼胆还挺大,偷到了强贼头上,这下可还连累上我了吧!” 李易石听了哭笑不得,合着自己在这姑娘眼中就是这么路货色。 “我不是蟊贼,谁跟你说的我是贼。” “你不是贼到这种地方干什么,翻人家货干什么。还说不是贼?” “我那是…唉,给你说不清楚,反正我不是贼。”李易石扭过头去不再答话。 “切!”那姑娘也傲娇起来,也扭了头过去。 俩人谁也不搭理谁。 屋里走进来个小孩儿,十一二三的样子。李易石看见一脸纳闷,那姑娘看见身上一颤,随后咬牙切齿,但畏于身后的独眼龙,并没有开口。 独眼龙揽过那小孩,对他嘱咐到,“我的儿,看好了这俩人啊,谁来也不能碰这俩人,听明白了没有。乖,好儿子。” 独眼龙拍拍屁股走了出去。那孩子转过身来,用一双咸鱼眼盯着二人。李易石跟那孩子对上眼,感觉浑身起鸡皮疙瘩。 那姑娘瞪着那孩子,那孩子看到漫不经心的躲开,自己走到门口坐在台阶上扒勒起了泥玩。 李易石看到两人的模样,就问那姑娘认识那小孩?姑娘咬牙切齿回道,“认识,化成灰我都认识。” 李易石这才听明白,原来这姑娘在的车队被这群人截了,那小孩是贼人引人上钩的饵儿。怪不得一群通缉大盗的老窝怎么会有孩子! 李易石再看那小孩,更觉得这小孩格外的怪异,身上透着那种死人般的气息。 那孩子在门口抓到蚂蚁,小心地扯掉四肢,然后然后摆在蚂蚁群的必经之路上,等他的同伴来时,就撒点水,困着蚂蚁,随后碾死。或许顽皮的孩子都玩过这样的把戏,但在知道来龙去脉的李易石看来却是如此的瘆人。 李易石看着那姑娘咬牙切齿的样子,想开口说话,却又不知道说啥。 “家里应该已经知道了,很快就会派人来救我的。要不是因为我藏在箱子里害怕,等着估计人也会来救。” “谁会来救,是宝庆府的人吗?这是宝庆府的地界,以往这怎么会有强人呢?我也是大意,才会被劫。”李易石和那姑娘讲述了自己在南山被劫家传玉佩被抢走的事。姑娘听了很吃惊,从一个胆大的蟊贼到一个重情勇敢的孝子,彻底颠覆了对李易石的认知。 “原来你是来取回你母亲给你的玉佩的,可是这不危险吗。深入贼窝万一有闪失,你母亲肯定也不愿看到的。”姑娘一脸真诚,眼睛含光的看着李易石。两人一同倒霉被捉,生死一线,此时同一战线让他们彼此的敌意瞬时烟消云散,甚至有一种同病相怜的依偎之情。 李易石愣了一下,转过脸故作轻松的说到,“也是没办法啊,旁人劝我不去行,我妈在天有灵给我托个信让我不也去也行,但我自己不能让自己窝囊着把我妈的玉佩弄丢了,不然我还算是个人吗!” 李易石说完这话觉得好像有点太过火,随意一笑,转移话题问起了姑娘姓甚名谁,从哪里来。 姑娘犹豫了一下,就说从徐州赶来的,李易石知道不再问姓名,接过话头说,那不近。知道防人之心不可无,不便问的太深,怕惹那姑娘不愿意。 俩人就闲着唠些有的没的,怕的是一但安静先来就会害怕。天悄悄的就黑了,夜深人静,连那孩子都在门口打起了盹。 李易石原本想趁机寻找机会逃走,身上绳子绑的紧,他使劲把绳子往房间内一处裂纹上的凸起上来回磨,想把绳子磨断,可效率实在太低了。 门口走进来个人,是白天那个油腻的汉子。守在门口的孩子一直把他往外推,“赵叔,别这样,动了芽儿让我爸知道了你也吃不消。” 那个汉子一脸痴相,色欲昏头,哪听得进去。顶着那孩子往前走,“乖娃儿,你不说我不说,我痛快完了大哥那又会知道?叔给你个好东西,你去一边。” 那汉子从腰间掏出个在黑暗中发出暗绿色光的东西塞到那孩子手里。旁人可能看不清,李易石在黑暗中见了照样浑身发抖—那是他的玉佩! 李易石并不认识面前的汉子,但那块他日日夜夜藏在怀里的玉佩他一定不会认错。而现在他的玉佩又要因为一个满脑子都是情欲的强盗再落到一个孩子手里,他看着那块玉佩被那孩子拿在手里,一股怒火腾腾冒起。 那孩子接了玉佩趁着月光打量了一番,犹豫了一下,松开了牵着那汉子衣袖的手,扭头走出去了。 那汉子揉搓着手,转身把那扇还算完好的木门关上,一脸淫笑奔着那姑娘过来了。 那汉子饿虎扑食般压在了那姑娘身上,手上乱撕乱扯。那姑娘挣扎着,双腿在地上乱蹬。那汉子贴过脸来要亲,被姑娘一口咬住耳朵,疼得啊啊直叫。一个砸拳砸在那姑娘腹上,姑娘腹痛才松口。那汉子一摸耳朵全是鲜血,气的提拳要来打。 李易石从他踏进门的一刻就一直靠在墙边寻找机会,见此,扑身上去从身后压倒了那汉子。李易石捆着手和那人在地上扭打起来。(其实是李易石单方面挨打,但死不起身。) 那汉子腰上带着把短刀,一直从身下摸索,可被锁住摸不到刀。姑娘见此挣扎着起身,用嘴咬住刀把,把刀抽了出来。 随后如有神助般,姑娘想把刀往李易石被捆住双手里塞,竟然一下子塞进去了。李易石腕上用力,把绳子割开。短刀随后架在了汉子的脖子下面。 如果要保命,这时候是该灭口的,安全省事,但李易石没下去手,那姑娘见他犹豫,一脚踩到刚才想非礼她的强贼脸上,汉子负痛要叫,李易石抬手一拳打昏过去。 李易石解开了那姑娘的绳子,两个人用绳子把那汉子捆了起来,还在嘴里塞了块抹布。 俩人刚完事,抬头松口气。可突然那姑娘大喊一声小心,李易石感觉身后发凉,低头闪过。一把长刀贴头皮砍过。巧的是那把刀正卡在门柱上。 李易石回头一看,正是白日那个守门大汉,不知道怎么进来了,那大汉使出蛮力,见抽刀抽不出来,舍刀提拳朝李易石打来。 李易石早年也学过些拳术,闪身躲过,两个人抱在一起,在地上扭打起来。李易石明显吃了体力的亏,很快就被精壮的强贼按倒在地,死死扼住喉咙。正当那强贼面目狰狞,要下狠手结果李易石时,却被身后来了一刀。 正是那个姑娘,眼见李易石不力,知道跑不掉,只能背水一战,刀片卡在了木缝里,蛮力取不出,那姑娘左右扭动,用巧劲拔了出来。咬紧牙关,朝那强贼的身后刺了一刀。女孩子力气太小,刀也是只入了皮肉,却把那大汉给惊了下来,转过满脸杀气的脸,看着从背后上了自己的小姑娘。李易石瞅准时机,从背后裸绞勒住了壮汉的脖子,把人掀翻,死不松手。 壮汉挣扎了两下,很快因为脑部缺氧昏了过去。 李易石见没了动静,知道刚才的声响一定引来了人,不敢再耽搁,抓起那姑娘的手朝屋外走去。 俩人出门就见刚才的孩子探进头来,看来是他找来的人,但不知道为什么只找了一个。(原来是那孩子贪心又狡诈,捞了玉佩又怕出事,所以暗地里通风报信给了他的二叔装作巡夜来把那汉子抓出去,结果歪打正着。) 那孩子进来看到这一幕,愣了一下,随后撒腿就跑,李易石想追上去,可腿脚绑了太久,怎么跟得上山里的孩子。 李易石拉起那姑娘就跑。他还算熟悉地形,绕过关押他们的房子,从北边翻了出去。 他打头,让那姑娘在后,顺着进来时的排水沟向外爬,忙里忙慌的,两人身上都挂了彩。出了管道也不敢停,一路向山下跑去。 很快,山上的盗贼就发现发生了大事,“点子(敌人)滑了(跑了)!” 那个劫了李易石的高黑瘦的人第一个发现了端倪—院门口的守门人不见了!里院门户大开,高个子走进去,就看见自己的兄弟躺在地上,还有一个被捆在角落。急忙呼喊。 随后,高个子就守在门口等人来,那孩子也喊了人来,等到好几个光着屁股的兄弟都赶过来了才一道进去。 高个子扶起躺在地上的壮汉,摸到身后黏糊糊的—全是血!探了探气,人还活着。指掐人中,半天人醒了过来。 “俩点子跑了…”壮汉醒来眯缝着眼,虚弱的说。身后的伤口不深,但被晾了太久,失血过多。 院里的人也发现了他们逃跑的地方,在排水道的痕迹还很新。 强人中,那个留着络腮胡的方脸独眼龙振臂一呼,“拾片子(刀),抄海清子(大刀),清货(杀人)!”一群贼人得到命令很快便集结完毕。 顺着李易石他们从山上逃走时留下的痕迹,一群强人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追击他们的猎物。对于追踪,他们的水平明显不低于李易石,而且这群山贼在山中奔袭是如鱼得水,而李易石还带着个小脚闺女,自然十分不利。 “照子放亮点(眼睛放亮了)刁枝子棵子(树上草里)也盯住了。”为首的喊到。那群贼人挥舞着长刀,嘴里喊叫着,鸟兽般四散开来,呈扇形搜索。 前后一柱香的差距,那群强贼很快就追上了李易石他们。 李易石扶着那姑娘,远远的就听见那群强贼的喊叫声。两个人顿时心慌,相互对视一眼不自觉就加快了脚步。可越是急越是忙中出乱。那姑娘刚快走两步,身子一歪,就倒了下去。李易石去扶,姑娘却是站不起来了—把脚扭了! 也难怪,这小家碧玉的,啥时候走过这样的路。李易石当然是想脱身,自己的玉还没找到,不能把命也丢在这啊。可看着这么个小姑娘,一个男人,更不能把她留给身后那帮畜牲! 李易石只好弯下身子,把那姑娘背了起来,幸好姑娘很瘦(论减肥的重要性)。俩人就踉踉跄跄的在山间小路上疾奔,李易石迈的步不得已很小,身上的姑娘在背上一颠一颠的,踏着遍地残枝落叶,面前遇到了一座荒废很久的土地庙拦住去路。 身后的声音已经越传越近,李易石知道是跑不了了,只好扫视周围,寻找地方藏身。 多年前,有一个传言,说有一位云游四海的道长路过此地,对路过暂歇的旅客说,此地集三山地脉,暗水相通,招引天地灵气,可在此地焚香修庙,保一方平安。旅客们半信半疑,可那道长仰天大笑一声,挥开拂尘,大地突然颤抖,在道长所指之处一道水柱破地而出,惊的众人都摔倒在地。道长也化成一条黑龙冲天入云而去。后来这庙自然修成,也曾盛行一时,而这水也被当做孕有仙气,称为仙人井。 时过境迁,土地庙无人再来跪拜,甚至连这仙人井都已经干枯。 李易石和那姑娘就赶到土地庙,想在土地神的庇佑下躲过此劫。可土地是尊小神,住的也是小庙,怕遮不住这两人。没法儿,他们只能再向前走,可身后的强人已经跟到脚后跟了,俩人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突然李易石把目光落在了那口被人遗忘在角落的“仙人井”。 鹅卵石堆砌的井沿做工细腻,上面支起的轮轴已经朽成了一堆,堆在了一边。 李易石急中生智走到井口向里探头看,里面黑的看不到底,但可能是经历过一些地下运动,井壁并不光滑,有很多凸起。他从腰上解下自己预备的长腰带,系在井沿旁的一棵榆木上。 他看向那姑娘,尽可能简洁的解释,“站在井沿上。”随后不管那姑娘一脸惊愕,抱起她就往井里放,确保那姑娘站在井壁上站踏实后自己也翻身下去,两腿叉开撑住,拽住绳子,那姑娘不自觉的就往他身上靠,他尽可能的用力,生怕绳子断了,更不敢往下看。 就在两人下井后两个呼吸内,那群强贼寻迹而至,并迅速收缩规模,判断出了两人的前进方向。到了土地庙这,为首的领着一群人跪下,给土地爷爷磕了三个响头,告了声打扰。(往往山里人,特别是高危职业格外的信神尊神) 为首的独眼龙走在队伍中间,控制着整个团体。前面的探子回报脚印消失,人就藏在附近。独眼龙立住身子,握拳举起右手,同伴们便很默契的嘘声停步。 土地神保佑,李易石和那姑娘撑在井沿大气都不敢出。听见外面排山倒海的气势又瞬间陷入沉静,两人都感受到深深的危机。 李易石撑着自己的身子还担着那姑娘的大部分身体,时间一长,手脚酸软,浑身冒汗。那姑娘心理还算不错,身上不发抖,甚至尽可能地站直身子减少李易石的压力。 井壁连结大地,对地面的动静感觉格外清晰。有一个沉重的脚步能清楚的感受到离他们越来越近。 有一件很奇怪的事,就是当我们十分恐惧一件事的到来而又无能为力时,那种恐惧往往会变成期待。 两人抬头看着井口,恐惧而又期待着恐惧的盗匪到来。一张黑瘦的长脸从井口冒了出来,俩人吓得冒出一身冷汗。随后那张长脸退了回去,高声呼喊起来,“点子沉水口里了!”随后又是一群脚步靠了过来,震的井壁直直发抖。几乎是一瞬间,如牛坑地狱般,无数只手从井口向他们抓来。 那姑娘也顶不住尖叫起来,李易石也身上渗出冷汗。两人拼命挣开袭来的双手,动作过大,李易石脚下一滑,两人齐刷地从井壁上失足摔了下去。 独眼龙走到井边,眯起完好的左眼向黑暗的井下望去。招呼起,“点亮子!”身边的人就拿出火折,在地上拾干柴捆火把。李易石二人在他们眼中已是瓮中之鳖,他们已经打算借此机会好好找点乐子,千金不敢动,就把那个脏小子剁手剁脚玩一玩,让你们还敢跑! 突然,山上有人在山岭间疾奔而来,贼人们认出了是自己人。那人奔到眼前,大气都不喘,喊到,“鹰爪孙淌过来了!赶到开山的点了(停脚的地方)” 一群人听到身上都一震,独眼龙咽了口唾沫,问,“是黑皮(衙役)还是翅子顶罗(官差)?” 报信的缓了口气,“穿着是银色绸缎,剪成官领的试样,但不太一样…看着刀剑挺齐全。人倒是不多,不过三五十人吧!都是骑马的。” 独眼龙听了脚下一软,身边有个人走上前,问要打回去抢回存在容栈里的货吗? 很明显,最近劫商路打衙役的几站给了他们莫名的自信,不知道自己对阵的是什么样的对手。 独眼龙还是有些见识的,听了几句描述,就知道来的就是大名鼎鼎的银月铁骑,个个都是以一敌百的英雄,装备精良,是正儿八经的官军。和他们这群乌合之众没有任何可比性。对于部下提出要硬刚司家军的请求他无疑是对部下的无知感到十分可笑。 但要让他招呼着赶紧扯呼(跑路)吧,自己没面子不说,身边的人都不太愿意了。一群人干了丧天良的买卖,就是为了求个痛快求个财。现在人跑出来,身上就穿了条裤衩,人也没见到就要舍了辛苦钱(但无疑是不干净的),窝窝囊囊的跑了!是个爷们能受这鸟气!独眼龙振臂高呼,”兄弟们杀回去,让这群水货知道知道咱们的厉害!“”冲啊!“身后的山匪疯了般向山上跑去,却没有留意自己的老大脚步慢慢退下,悄声从队伍里跑了出来。 独眼龙身边有几个机灵点的,也是识实务者为俊杰,跟着带头的跑了。 其余人也忘了井底的两个,挥刀朝山上杀去。 迎着日光,一匹高头大马踏过山坡,随后数十骑也飞跃而出。铁骑顺坡飞驰,呈箭头式队列前进,银色盔甲在日光下闪闪发亮,银色战刀割草般扫平所遇到的一切活物。 当闪着寒光的刀刃迎面而来的那一刻,刚刚叫嚣着杀回去的强贼才知道自己面对的究竟是什么… 第五章 坐井观战 银月铁骑以锥形阵顺山而下,挥舞着长枪战刀。那群刚刚还像公鸡般好斗的贼寇从山下望去见到杀下来的气势时就已经被吓破胆,各个抱头鼠窜了。 战场上有一条通识—如果一支队伍在两军交战时溃败逃跑,那他们一定会被追上来的敌人杀的片甲不留! 锥形阵以摧枯拉朽之势冲散逃跑的大部队后,分两路垂直于山实施迅速包围。大概不到半个时辰,大部分贼寇已经就地斩杀,少数弃械的被包围在中间,趴在地上。 一匹膘肥体壮的红马托着个副将疾奔过来,来将身形彪悍,留着一口络腮胡,圆眼直鼻,一双大手抓住马缰,勒马太紧,红马喷嘶不已。开口声如霹雳,“李潇竻,孔靠明各领一队人马分两路沿山搜索,莫叫走了一个贼寇。”随后立在原地,低头冷冷看着趴在地上的山匪,一脸威风。“捆上!”随后一群黑衣补上,掏出早就准备的浸过凉水的麻绳将贼寇一一捆住。 一匹卷毛青鬃马踢着碎步走了过来,一身穿青衣的少年朝那副将喊了声德叔,那副将就低头矮身叫了声二少爷。少年不过二十岁出头,长的墨眉俊眼,唇红齿白。身姿尤为挺拔。腰间挂着把长剑,行里人一看就知道做工精美,锻造不易。这人就是司家的二少爷,以文采武功闻名于世的司明岚。 “少爷,已经派人去搜剿剩下的山贼了,大多宰了,剩下这几个带回去如何?” “全是德叔拿主意,父亲让我跟着来历练,我不过是来凑个热闹罢了。”这个叫德叔的就是跟着司凛海打下家业的老将程有德。 一个部下来报,说已经找到剩下的人了。“我夫人可寻着了?”来报的人畏畏缩缩回到,“还未有夫人踪迹”。程有德不顾失礼,招呼都来不及打,就策马朝容栈奔去。司明岚紧跟其后。 赶到容栈,程有德转进院里,就看见满园的尸体,都已经简单的铺上了草席。 “赶来的时候,几位家里人已经悬梁了但没找见夫人…”身旁的人向德叔禀报,程有德瞪了他一眼,便不敢再开口退下了。 这几个女子就是刚才受辱的几个,但还有一个小姑娘,蜷着身子缩在角落,蓬头垢面的,浑身打着哆嗦。有人上前问话,她也不答。一碰她,就破口大叫,还要咬人。她疯了! 司明岚刚不知道该怎么开口,突然有人来报,说寻着家里人了。程有德刚刚黯淡的希望又一次点燃,这老将几乎是跳下马奔到那人面前,捏住那人双肩问在哪。报信的被吓住了,喉咙像被堵住了说不出话来。司明岚只好劝着别急,让人慢慢说。 是李易石和那姑娘。 井口离地面大概有两丈深,李易石是他们摔下去,但井壁太窄,撑住了身子,井壁给的阻力救了他们一命。但摔到井底还是让他们缓了半天,是有银月骑发现了他们。 在井口,银月骑发现那群贼寇在井口留下的脚印,以为是他们抛尸的地方。往下扔了个火折子,砸在了李易石的脸上,照亮了整个井底。在井底的那个姑娘看见那张脸,就问,“是孔大哥吗,我是歆茹。”那个银月骑听了愣了一下,喊到,“歆茹,是你吗?你怎么在下面(废话,不是意外谁愿意呆在下面。)~~等着,这就把你拉出来。”孔靠明就马上叫人上报,并叫人带家伙把他们救出来。 人们赶来在井口围成一圈,向井里掷下了绳子。但李易石左臂生疼几乎动不了,那姑娘更不必说了。孔靠明很乐意地亲自下井,右手揽过那个叫歆茹的姑娘,左手握紧绳子,踩着李易石单臂握住绳子被拉了上去。 刚上去那孔靠明就抓住歆茹的双肩,一脸担心的问道,“歆茹你感觉怎么样?”歆茹刚想开口被堵住,只好说,“我很好孔大哥…你先救人!下面的…” 孔靠明正过身子向井里看,问道,“这人谁啊?莫不是强贼吧!”“不是,孔大哥…他是跟我一起被抓起来的…你先救人,我看见他摔得不轻。”孔靠明嗯了一声,手一指,派了个人把李易石拉了上来。 李易石刚一上井就发现,自己的右肩和胳膊分开了—脱臼了。看到后一下子就感觉更疼了,低声的呻吟着。歆茹见了也吓得不轻,抬头看向孔靠明,忙问,“孔大哥这可怎么办啊…” 孔靠明原本殷勤的侍候在歆茹一侧,见歆茹一心关心井底的那小子,起身环臂站在一旁,见状叹了一口气,装作无所谓的样子,“多大点事儿,喊成这个样子。”低头捡起根木棍塞到李易石嘴里,随后捏起了李易石的手臂。喊了声忍着,手上用力,李易石负痛,但硬是一声不吭,脱离的手臂扭回了原状。 身旁的人跟着插手,把几块木条递过来当做夹板。歆茹怕弄疼了李易石,小心翼翼的往上绑着布条。孔靠明见了一把扯了下来,说太松,他用力一拉,李易石“啊”的一声,浑身疼的直冒冷汗。歆茹也不好说什么,只是低头为李易石擦着冷汗。 一声马鸣传来,程有德已经策马飞奔至面前,跳下马按住歆茹双肩,瞪圆双眼,急问道,“可卿,可卿在哪!”声音近乎怒吼。但歆茹没被吓住,只是蹲下身子大哭了起来,“夫人她…她…遭难了!” 一个面对百万敌军都面不改色的将军,此刻听到这个消息,却顿时面如死灰。程有德站着发愣,眼神空洞,直挺挺的向后摔倒晕死了过去。 身旁的人赶忙急救,掐人中,灌水。“将军,将军…”一声声呼唤下,程有德慢慢睁开了眼皮,但一看到歆茹,顿时号啕大哭起来,“我的可卿,苦命的可卿!啊!”平时凛若冰霜的老将伤心欲绝,全无平时严肃庄重的样子。 司明岚听到消息也赶了过来,陪在身旁不断的低声劝慰,但痛失爱妻的程老将军已经听不进去任何话了,只能等他自己停下来。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嘶哑的哭声渐渐止住了。时间慢慢过去,太阳都压到了山头,现出了红霞。程老将军慢慢抬起头,用沙哑的嗓子问歆茹,“我夫人她…是怎么走的?到底出啥事了?” 歆茹压着嗓子带着哭腔说道:“黎叔带着我们赶了连续两天的路,很小心,一路上都很顺利。我们昨黄昏时过了南山了,就都觉得到家了,心里懈怠了些… 就在过山的官路上看到了个小孩儿,坐在路上哭哭啼啼的。李叔觉得有诈,吩咐戒备。可半天不见动静,女眷们心软,就求夫人跟黎叔说。夫人耐不过人求,就开口求黎叔救人。黎叔就派了个人把孩子领回来了,黎叔还很小心,吓唬那孩子,问话。可女眷们把孩子护起来了,抱进车里了。 开始也没事,是个讨人喜的孩子,问话答的也很流利,说是自己出来玩找不到路了,看模样也像是山里的孩子。约么晌午的时候,大家都求黎叔歇息歇息,天有点热。黎叔一开始不听,但大家连赶了几天路,实在走不动了。黎叔也只好把车队停了下来。大家都歇息饮水。孩子从夫人怀里跳了出来,到处乱跑。黎叔训他,那孩子还敢冲黎叔扮鬼脸。黎叔要收拾他,女眷们还是护着,说是个孩子。 站岗的黎叔一直安排着,黎叔也亲自去巡逻。不知道怎么,坐着休息的人都突然倒下了。随后不知道哪来的人冲了出来,除了黎叔和安排的岗哨以外男人都倒下了。黎叔领着人打斗,跟贼人混战。我们女眷都藏在了车里。一会儿,黎叔就敲开了门。领着我们要走,但贼人围了上来,把我们冲散了。夫人护着我,藏在车后。那孩子也跟着我们,夫人不肯舍了他,那孩子走的又慢,黎叔只好抱起他,结果这孩子不知道在哪掏出把刀,朝黎叔背后捅了一刀,黎叔把那孩子甩了出去,他就跑了,但黎叔受的伤不轻。 趁人没看见,夫人把我藏在了车上的箱子里。我想让夫人进来,可夫人把箱门合上了。我就听见外面吵得很,把箱子撑开一条缝,我就看见黎叔被一群人围住,长刀砍翻了几个,但有些力不从心,身上被偷了好几刀。然后我就看见夫人手里拿着刀冲了上去…黎叔护着夫人,但慢慢的就倒下了,跪在了地上。我就看见夫人站起身来,提起刀指着他们,贼人都被吓退。然后夫人就,就…自刎了。呜呜呜~”随后歆茹放声哭了起来。 程老将军听此悲痛万分,抬头向天哑哭,浑身颤抖着,发不出一点声音来。随后缓过劲,站起身来拔刀出鞘,冲向跪在地上的那群贼人。下刀凶狠,连续砍翻了几人,血溅了周围人一身。那群贼人痛哭流涕,不断求饶,哪有原先的那股威风。 司明岚冲上来架住了程有德。这个被仇恨冲昏头脑的人失去了理智,竟对少主怒目相向。司明岚并不在意,低声劝慰,“德叔保重身子,婶子走了,德叔不敢再出差池了。您在气头上,小心别伤着。”随后司明岚从这个用刀如神的老将手上把刀拿了下来。程有德还在怒头上,但骨子里的那股对司家的忠诚让他下意识的就任司明岚把刀给下了。 “德叔的仇就是司家的仇。司家绝不放过这群贼人的一个。这群人拉回城里必不叫他们痛快死了。但目前要紧的还是找到婶子的仙体,入土为安的好。”司明岚知道他的德叔在气头上,他事事该迁就着他但他却不能任他把人杀光。一群贼人他自然不在乎什么,可却坏了进城公审的老规矩。而且司家最近就缺这么一场讲规矩的机会,他必须把这群人带进城交给他父亲。 程有德那股怒气还压在心头,司明岚架着他他很不高兴,他为司家效忠几十年,忠心耿耿,即使是司邺城也要客气对他说话,他的儿子又怎么敢拦他。但他还是把火气压下来了,他在宝庆府活了十几年,自然知道规矩。 程有德叹一口气,甩手上马离去。枣红马踢踏着碎步,老将的背影显得那么颓靡。 司明岚马上安排任务,派出队伍展开扇形搜索,务必将贼寇一网打尽。随后又让歆茹领着人去被袭击的地方,沿路搜索,找回家眷的遗体。然后亲自带人前往容栈处理贼人的老窝。 李易石靠在一棵老树旁坐着,和白马上的司明岚对上了眼。司明岚撇了他一眼,随后驱马走开了。 歆茹对李易石说去去就回,让他在这好好歇息,到时候回来接他。李易石点点头,歆茹就拐到路上,坐上了准备好的马车上路了。 李易石远远的看见马车走进林间,渐渐的连车轮声都听不见了。身边的人大走了大半,只剩下一堆人看守躺在地上的那群人。正午的阳光慢慢从叶间探了进来,天气有点热,李易石犯起了困,他已经很久都没休息了,胳膊还疼得厉害,但还是没撑住把眼皮合上了。 李易石再次睁开眼的时候,是被歆茹唤醒的。睡眼惺忪的看到歆茹好看的眉眼在黄昏的火把下闪着光。 歆茹举起手,说,“你看这是什么?”李易石瞪圆双眼一看,正是他的玉佩,他赶忙接了过来。 “李大哥找到的那孩子,我正好看到。那孩子嘴很滑,但我还是搜出来了。猜想这么好的玉不会是旁人的。”歆茹随后嫣然一笑。李易石抿抿嘴,看着眼前的这个姑娘,没说话。 “哎,回去了,我原本想让你上马车的,但孔大哥说坏规矩,你就坐在货车的后面吧。我会在那放两个包裹,你可以躺的舒服些。”李易石木偶般跟着歆茹走到货车那,歆茹扶着他坐下,还帮他调整好了姿势,就说要走了,进城再见了。李易石点点头。 歆茹随后又跟车夫打了招呼,让慢些,才向前走了过去走了两步,突然又回过头来,走到李易石身边。 呆呆的李易石看到迎着玫瑰红色的晚霞,蜿蜒的小路上一个姑娘朝着他走来,看着他,在光里朝他一笑,说,“我叫林歆茹,你可以叫我歆茹。” 李易石为这人间绝景看呆了。 “你呢?”姑娘歪着头问。 “哦~哦,李易石,我叫李易石,嘿嘿…”这个少年挠挠头,不好意思说到。 姑娘只是朝他又是一笑,转过身朝落日走去。 夜晚吹起了凉风,李易石躺在车上面,身子随着马车慢慢摇晃,天色特别清朗,太阳落山后,慢慢的,天空缀满漫天星辰,璀璨夺目,一轮半月悬在南边,橙黄透亮。路边散发着青草被践踏散发出的清香,人的吆喝生和马的嘶鸣远远的传来。这样的背景下李易石心里安静得像一潭湖水,摸了摸手心里的玉佩。前不久的死里逃生好像梦一样,他迷茫的就要进到宝庆府了,终于到达一个目的地了。李易石不想再想太多,先进城再说吧。 约么着酉时,李易石觉得头上突然亮了起来,转身一看,高大的城墙矗立在眼前,底下看去好像和天接上了。城堞上点着灯光,两边望去都望不到尽头。城门的大红灯笼照亮了鎏金牌匾上的大字—宝庆府! 第六章 碧玉轩闲居 华灯初上,昏暗的天幕下,灯笼光盏让人间重现白昼。路上车水马龙,路边摆满了街摊,上到异国贡品珍奇宝物,下到孩子玩的拨浪鼓竹喇叭,都可以在此任你挑选。 人群聚集处是杂技卖艺风俗歌舞。舞刀耍剑,油锤灌顶,穿着青色布衫的精瘦老头牵引着猴子给看客们翻跟头。塞外的姑娘裸着肚脐,跳着热情的舞步,衣边上的服饰,头上的首饰跟着身体的摇摆抖动,发出莎莎的声响。不时的,颇具异域风情的歌声悠悠的从城里飘了过来。 李易石从荒无人烟的野外呆的太久,来到繁华之地明显还适应不过来,就安安静静的坐在货车后面。进城门时,守门的人盯着他离去,却没有一个人盘问他。 入了南门沿着主街走了一阵,就有个小厮来唤李易石,帮着扶他。李易石一脸懵逼,小厮回到,“是林小姐安排的。”李易石哦了一声,就知道是歆茹,就由着那小厮领路。 走了一个街口就看见街转角挂着的招牌—碧玉轩。 门庭讲究。 李易石跟着那小厮跨进门槛,当中就是柜台。里面一个留着八字胡的老头见了小厮,不问,只是躬身招呼着,“李爷里面请。” 李易石有些没见过世面的惊慌,但强打起精神,挺胸抬头走了进去。死死跟住那小厮,生怕找不着人迷了路。那小厮给李易石领到个院子里的厢房—这是给贵客留的清净地方。 李易石往圆凳上一坐,身边就有小厮上来递水捶肩。里面有人在忙着什么。过了一会儿,里面出人来禀,说浴汤备下了。李易石听了犹犹豫豫,不太想去。这一是手上有伤不方便,再就是太久没洗过澡了,一身污泥在这种地方怕让人笑话。 但小厮似乎只是礼仪式的征求了他的意见,抬着就把他架到里间。有丫鬟要来帮他宽衣,他谢绝了,只是在解上衣的时候让人帮了把手。 奔波劳碌浑身是伤的身体泡到热水里简直是要爽翻了人命。李易石靠在桶沿上,身体逐渐软了下去。有丫鬟要来帮他搓背,他却叫了个小厮给他搓。小厮手忙脚乱,明显没有什么经验,手劲倒是不小,搓完了背上光滑干净,感觉轻快不少。 李易石把受伤的那只手搭在桶沿上,尽量不让被水淋湿,自顾自的休息了起来。李易石迷糊了一会儿,有人换醒了他,说的什么刚醒来的李易石是一句也听不懂。迷迷糊糊的被穿上了衣服。 坐在茶桌旁,李易石看到一个花白胡子的老人走了过来。老人神清气朗,鹤发童颜,穿着一袭白褂。 老人也坐了下来,伸出两根瘦长有力的手指,搭在了李易石的脉搏上。闭眼听了半天。然后伸出手,轻轻的捏了捏李易石断过的那条胳膊。摸索了一阵,手上用了点力。李易石感觉两块骨头间卡了一下,然后自然复位,手臂一直存在的憋胀感减轻了很多。 “气血顺了,可摔着的时候受了些内伤。我开个活络筋脉的方子,每日服药,伤着要注意静养。”老人起身嘱咐道。 身旁的一个有年岁的管家模样的下人矮着身子恭敬的将这位老者送了出去,“大夫慢走。” 李易石试试小心活动了一下断臂,太久没动感觉整条胳膊都陌生得很,稍一用力心里就感觉胳膊又要断了,便不敢再动了,但经刚才大夫这么一弄确实感觉好多了。 随后又有人送来了衣物,青缎绸料,做工细腻简单,高瘦的李易石穿上很显身段。一个姑娘走过来,还给他颈上挂了根带子,用来吊着手臂。 第二天,歆茹来了,先是仔细询问了他的伤势,又盘问下人伺候的是否周到。最后又说,“你我也算过命之交了。我也算是得亏了你才跑了出来,你就在这住着,好生修养,别想太多。” 李易石看着眼前容貌一新的姑娘,和在土匪窝里那个灰头土脸的同伴简直是判若两人,心里自卑的影子升了起来。而且林歆茹—司家家主的外甥女。李易石来了这好几天了不是没听说过,是城内有名的大家闺秀。 李易石坐在那,反而不如两人被捆在一起时聊天自在了只是支支吾吾,连人家的脸都不敢看,好像觉得那太过闪烁,高高在上。 歆茹没有坐多久,说最近几天很忙,可能过几天才会来看他。还说安排了下人在这,有什么要求尽管说。随后一笑,登车离去。李易石看着马车拐过街角,连马车声都远去再也听不见了,才跟着下人回屋。 歆茹回到司府,家主早就有请。因为回来时必定是司明岚和手下人先行报告,她一个女眷要等着传话,所以趁机先安排了李易石的事。 歆茹进到正屋,司家家主司凛海威严的坐在堂中。司明岚守在一旁,看样子是司凛海吩咐的。 见了外甥女进来,就指座让歆茹坐下。随后就问起了被劫掠的事。歆茹把白日说过不知多少遍的话又加润色的说了一遍,说到动情处潸然泪下。 司凛海听了深叹一口气,摇头道,“黎洪不知道跟了我多少年,办事我最为放心,才把你们托付给他,没想到…” 随后跟身旁的司明岚嘱咐道,“你黎叔一家老小务必安排好,要派人寻回遗体好生葬了。程夫人是烈女,程老那面更不用说。随行的那些女子也算是守节了,怎么处理就不用我说了吧。对了,还有那个疯了的是…” “韩玉,是程夫人的外甥女。”司明岚补充到。 “对,这人接到府里来,也算是命苦,就由府里养着。要不是我和程有德出行不在家里,也不会出这样的事!” “是儿子的疏忽,留在家里办不好事。要是早派人在那早早迎着黎叔,也不会…” 司凛海听了摆摆手站起了身,“怪不得你,说这些也是没用了,把手下的事处理好才行。那群小贼就不用说了,明天就开公堂,你就在旁看着。这种小贼就按规矩办,你跟派下来的那个人打声招呼,就不必等到秋后了。阵仗不必这么大了,过阵子你弟弟不是要回来了吗。能以儆效尤,就算行了。州边的布防要重视起来,你和你王叔徐叔商量,最近就不要烦你程叔了…行了,你下去吧。” 司明岚就退了出去。 “歆茹,你也下去吧。” 歆茹应了一声,施礼告退。 司凛海—这个威名响彻整个明国的元老,实际能控制半个南境的南平王,此刻为这几个小贼伤到他手下人而自责不已。这甚至具有极大的羞辱感,在他的家门口让几个流窜的小贼杀了他的老将和他手下人的妻女,这份耻辱用这群人的血来洗他都觉得不够干净。 司凛海懊恼的这阵,从堂后转过个人来,看着慈眉善目,胖如弥勒,实际内心阴险狡诈,城府极深。 “司兄的事情可是处理完了?我这可等着你陪我清谈呢!啊,哈哈哈。”那个胖子笑起来时脸上的肥肉都一颤一颤的。 这么个说话不识时务的人,司凛海却只是苦笑一声随后应道,“可是真让人憋屈啊,裴老弟。” 裴东来—三州督察使,为人八面玲珑,消息灵通,能把耳旁风吹到圣人那里,司凛海也要顾忌着他。这人有时又识时务,不跟圣人讲圣人不爱听的话,也自然想讨司家的欢心,这时在南边顺路来拜访司凛海。 两人结伴走进了书房私谈,不过闲扯了一堆。 两人尬笑了一阵,裴东来狡黠的目光一转,引起了话头,“听说三少爷要回来了,可是真的吗?” 司凛海没有回避这个问题,“自然,孩子在外面待的时间也够长了,是时候揽回身边了。” “听说少爷是从北边回来的,那边可不太平怎么去那边了。”说这话的时候裴东来从茶盘里捡起个糕点咬了一口,并不看司凛海。 司凛海倒是瞥了一眼他,开口道,“想来我儿子担忧国事,知道为圣上分忧,想必是去那边打探敌情,那帮夷人,都不老实。听说蒙古那边也有动静?” 裴东来原本还有话想问,但看情形只好顺坡下驴,“是啊,听人说蒙古那边不太行了。雁门关那块的边防你也知道,每年都拦不住这帮蛮汉。你说他们也忒不识好歹,抢抢周边那些镇子也就行了,蹬鼻子上脸,往南边跑了好大一段了。” “哦?谁去拦着?廉将军?” “廉将军老了,跑不动了。曹右相向圣上举荐了仇将军,正为讨伐准备着呢。” “仇将军?谁?” “就是仇鸾仇将军啊,当年跟着曹右相的那个司马。你贵人忘事,他原本是个小角色,你不认识才对。” 司凛海嗯了一声,不便再对这人发表什么评论了。 裴东来瞥了一眼司凛海,随后又开口,“等三少爷回家,你们家人就算团圆了!” 这话说的司凛海莫名其妙。 “司兄可知,我听传闻,圣上体慰大公子驻守海防多年,不忍再令大公子远离家乡。要让大公子回宝庆府修整一阵,随后京城任职,位列大员呢。” 司凛海一听皱起眉头,“昭成回来?我儿驻守东海沿岸八年,说回来就回来?城防怎么办,海外倭寇怎么办?” 裴东来赔笑到,“我也只是听闻,司将军莫急。” “我何时急过,回来也好,我们全家全听圣上旨意。”司凛海打起了官腔。 裴东来见留在这再没意思,又坐了一会就起身告辞。司凛海也不甚挽留。 送裴东来出门,司凛海又细细体味裴东来刚才那话的意思。“昭成当真要回来?”司凛海想了想,觉得不大可能,想来是那死胖子诚心诈我。 司凛海其实打心眼里瞧不起裴东来,每次来还都一肚子歪心眼子,但没办法,他还是要顾及着他的面子,再说,他虽然总变着法的从他这探听消息,但往往也会跟司凛海说些秘闻,只是要辨别真假罢了。 夜深了,司凛海折腾了一天也有些累了,他揉了揉双眼,想到还有点小事没吩咐好。刚想叫人,但最近几年他已经有意的把担子交给他的二儿子去挑了。他想了想还是不说了,让明岚自己去处理吧。随后走进自己的卧室,让人服侍着睡下了。 接着的几天,李易石就在这店里住着,随时都有小厮在身边守着,每日好酒好菜伺候着。李易石住的有些心慌,就跟下人问起歆茹。他们都只是笑笑,“小姐最近有些忙,抽不出空来见您。小姐吩咐了,只是让李老爷在这安心休养,需要什么就跟底下人说。” 李易石年轻体壮,在这样的环境下伤势好的飞快。就是每天闲得无聊,李易石把整个碧苑轩每一寸土都转遍了,有时来到前堂找食客聊天,往往聊得并不投机。要么太俗,吹牛逼他听不进去。要么太雅,一副清高样子,他可受不了这个酸味儿。少数几个聊的来的,却免不了酒尽人散,好不落寞。 过了半月李易石实在是憋不住了,正好听见条消息—在南山逮着的贼人明日要在菜市场前斩首示众!他就要出门,身旁的人劝着,不让他出门安心静养。他执意要出,谁劝也不听。为首的那个老者开口了,“我们也是听差办事,李少爷不要为难我们才是啊…”李易石这才想过来他是被看住了,明面上回了房间再不提此事。 后来李易石又暗暗打听,原来是歆茹和那司家的少爷算是青梅竹马,歆茹去的这几天都是在为那个司钥衡回来做准备。多贴心的姑娘啊! 他从那个年小的丫鬟那听来消息的时候,心里紧了一下。总有人说妒火在燃烧这样的比喻,李易石切身感受到了,他一开始没觉得自己是嫉妒,但从心窝里蔓延到全身的那股灼烧感和前人的描述不谋而合,他也就不得已承认了。也是,他算是个什么东西… 到了第二天早上,李易石转到前堂趁人没注意,混进一群食客走出了店里。“你知道,有些鸟儿是注定不会被关在牢笼里的,它们的每一片羽毛都闪耀着自由的光辉。”这句话用在李易石身上可能不太恰当,但他自以为自己颇具安迪的精神。 李易石根本不用找菜市场在哪,这样的热闹往往只需要跟着人群走。寅时时候,整条街道的人都聚成一股潮流向前走,顺着潮流走又和其它街道的潮流汇在了一起。 看热闹的时候高个子的优势明显发挥了出来,李易石在一群肩膀头子里慢慢被推到了行刑台前不远的位置—幸运的找到了看戏的绝佳位置。 一会儿,押运犯人的囚车赶来了。人群爆起一阵阵叫骂和怒吼,烂白菜、臭鸡蛋等道具都被招呼了上去。那群贼人早已放弃了生的希望,行尸走肉般被押下囚车,按倒在台前跪下。 李易石努力的在这群人中辨别面容,看看有没有面熟的,以此来获得一种报复的快感。被他打昏的那个白胖子,一个精瘦的八字胡,还有那个在院子里的那个壮汉,其他还有几人李易石并不是很关心。他甚至还小人得志般朝台上乱喊,让那几个人看他,说他们怎么不横了,恣意地嘲讽他们。身旁的人很赞赏他的举动,甚至帮着李易石吸引那群贼人的注意,但死猪般的那群人明显没有兴致再和李易石对骂了。 几个捕差押着犯人跪下,头戴乌纱的钦差慷慨陈词,历数贼人恶行,痛骂其罪恶滔天,丧尽天良,午时处斩,以示正法。 午时三刻,钦差大手一挥,令牌落地。身穿红衣的刽子手抡圆胳膊,喷过黄酒的钢刀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随后血溅三丈。 妇人小孩吓得闭上了眼睛,一群汉子围在周边拍手叫好。李易石站在人群里,看到钢刀落下,人肉如豆腐般被切开,人头绣球一样骨碌碌的掉下来在台面上滚动,心里瘆得慌。 看着台上已经有人在泼水清洗,钦差对着台下打着官腔,李易石知道好戏结束,转身就回客栈了。 客栈里的人自然是找疯了。一个丫鬟见到李易石埋怨道,“您是到哪去了,我们找遍了客栈,都快急死了…”那管家明显很会做事,打断了丫鬟的埋怨,“只要李少爷回来就好,也是,少爷呆在这里这么久了也太闷了,不如让人跟着陪少爷走走,是底下的疏忽。” 李易石原本进门前都准备好了给这群人甩脸子,但听到这客气的话就不好发作,只能陪个笑脸,回了句,“就是太闷了,出去逛了逛就回来了。”还有些恼怒自己太过讨好了。 此后的几天李易石都会在一群下人的陪同下在附近闲逛,身边的人服侍周到甚至过于殷勤。但李易石感到和客栈内同样的约束,浑身感到不自在。 李易石又问起了歆茹的去向,自从上次来过看了他一次后就很久不见踪影了,只是嘱咐他好生修养着。旁人只是回到,“歆茹小姐忙。”只是在无人的时候李易石问起了一个年纪小些的丫鬟,她说了些实话,“我听说是家里的三少爷要回来了,所以歆茹小姐最近在忙着接风洗尘的事… 哦,李易石到处跟人闲聊,对司家三少爷早有耳闻,上次听到妒火中烧,不过几天心里却只觉得淡淡的触动,心里一紧。但李易石很快便感觉出了异样,努力的消除他的想法,尽可能的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九月十三,连绵的阴雨过后,司家的三少爷终于赶到了宝庆府。如同过节一般,宝庆府又掀起了一股热潮。参将洪涛和张铭率领二百铁骑离城五十里迎接,排成两列,护送着车队前行。 城门早有乐班准备,敲锣打鼓,司家二少爷司明岚亲自站在城门口迎接弟弟远行归来。城内百姓,司府安排的,慕名来的,看热闹的,还有便衣护卫都被安排在道路两侧,表示出了整座城对于司钥衡回家的热情。至于女眷大都不便露面,待在府里等着司钥衡回家。 服侍李易石的下人中,为首的老者和几个带头的丫鬟几乎都要回司府做事,留下的都是年轻人。早几天便嘱咐李易石当天不要乱跑,之后歆茹小姐就得空,等小姐发话李易石自然就自由了。 李易石明面上答应的很好,到了当天转头就跑出门了。李易石这次出走不比寻常,他是真的要走,离开宝庆府了。 他早就打听了一趟买卖—给人押镖。他练过武艺,有见过些世面,还没有家眷,这行要求的基本条件他都符合,这活他干的了。 他在茶馆的时候就打听好了城东有镖行招人,他就打算去,不回来了。李易石原本就有些不会告别,而且不是怎么现在心里也不太再想见歆茹了。一个千金小姐和个穷酸小子,见面时想来就够尴尬的了,两人不可能再有在贼窝里时那种平等亲切的关系了,所以就这么再见吧! 李易石跟头驴一样打定主意就不再回头。他还是混在了人群里,尽力挤到了路边。他很想看看这司家的三少爷到底是什么货色。 司明岚的车队进了城门,前方有黄旗先锋开路,高头大马,银甲壮汉,排头手持一杆大黄旗,身后左右两侧各有一名护卫,在人群中间闪出来的路上疾驰,威风凛凛。 人群里一个妇人带着他的两个孩子一起来看热闹,一个抱在怀里,只有两岁多,一个五岁多的站在旁边。五岁的孩子上蹿下跳,一直想博取他母亲的关注,但他母亲正关注着他的小儿子,甚至对这孩子的幼稚感到不耐烦。 大点的男孩很失望,低下头,想起了昨天在河边见到的大水牛,山一样的身躯,磨盘一样的角,跑起来地动山摇,一头撞在树干上,碗口粗的树拦腰折断。那孩子想起了水牛的威风,想使出绝招博取妈妈的欢心,也暗暗的效仿起来。 那孩子低头弯腰,把手臂抬到头前,摆出“六”的手势当做牛角,右脚擦地,像牛一样发出哞哞的叫声,随后在人群里发力,冲了出去,把前面的一个小女孩撞了出去,摔在了大路上,身后赶来的骑兵马蹄就要踏在那女孩的身上。 骑兵勒马不住,眼看不幸即将发生。说时迟那时快,一道身影一闪而过,裹住了那女孩滚到了一边。骑兵这时也停住了马,身后的车队也停了。 这道身影的主人不是旁人,正是李易石。巧的是他就站在那男孩的身边看着他折腾,撞到了那女孩。他几乎是下意识就冲了上去。救下的那女孩在李易石怀里愣了一下啊,随后号啕大哭。 护卫军听到这里的动静马上围了过来,长枪钩戟密如林枝。 李易石害怕是冲撞了仪仗。在他童年的记忆里,达官显贵的出行是相当神秘的,而冒犯这种神秘的行为自然也是很严重的事件了。幼年时他就听说过冲撞仪仗被砍头的故事,这股来自童年的恐惧一直占据他的内心。他半蹲在地上不敢起身。 有人好像要拿下他,一个军官朝着他咆哮如雷,其他军官也围了上来,有一个脾气暴躁的狐假虎威,拿起马鞭就要抽李易石和那小孩,李易石将那小孩死死地抱在怀里,但很快有一个传话的跑了过来,在领头的军官那里问清了事情原委,然后跑了回去。 李易石目光跟着那个传话的,看到他跑到不远处的一辆马车前,朝车窗恭敬的说话。 马车上帘子被掀开,露出了一张清秀的脸。远远的那个人的目光投了过来,是冷冷的,不含一点情绪。 李易石跟他对了一眼,死死的记住了那张脸,或许两人还不知道,两人的命运就此丝丝缕缕的联系在了一起。 李易石看见那人大手一挥,随后身子就缩回到了马车里。 那个传话的跑了过来,让放下兵器,学着他家主人的潇洒,一挥手放了李易石。 李易石听见好像是那个司家的少爷大发慈悲没跟他计较,但他却对他产生一种莫名的反感。那种好像被怜悯的感觉让他很受侮辱,所以才会憎恨起了那个男人。 孩子的母亲吓坏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从李易石怀里把孩子夺了回来,李易石也没说话,看着那母亲抱着自己的孩子哭天喊地,随后就走了。 他离开官路,拐进小巷的时候朝车队方向吐了口唾沫,确实有些小气了。 事情都已经完结,起码李易石是那么觉得。然后他转过身,不再对宝庆府有一丝留恋,甩开长臂,迎着太阳去奔赴他新的旅程了,我们之后再见。 第七章 少小离家少小回 两年前,就在司家三少爷十六岁生日的后一天,司家三少爷决定独身游行天下的消息传遍了整个宝庆府。 公子王孙往往在加冠后都会外出游行两年当做镀金,可像司钥衡这样年幼,而且还不是大张旗鼓,只孤身一人出行的是前所未有。 这个消息在当时轰动一时,甚至有人按照常理信誓旦旦地推定这是谣言。但司家家主以官方的身份验证了消息的可靠性。 在一次州际的集会中,挨着宝庆府的凛州总督许坤宁,同时也是司凛海的多年密友曾变着法的打听过他侄儿的消息。 司凛海满不在乎地答道,“孩子大了,自己要出去历练历练,早就出门了。” “一个人?” “一个人。” “你就由着他,不怕出点事?这孩子可是你最娇的。”许坤宁一脸诧异。 司凛海长叹一口气,扭过头看着许坤宁,“狼崽子大了,不能留在窝里。出去磨练磨练,也不能拦他。再说这也是他的意思,他的脾气你也知道,看着听话,有了主意比牛都倔,由他吧!” 司家三子此去音信全无,两年,年年节日,司家都盼着能有一个熟悉的身影归来,却都难如人愿。直到三个月前,从西北边疆,大将关山派人送来消息,说司家的小少爷就在陇裕关,身上不便,要派人来接,还附带书信一封。 司凛海读完信,派出银月铁骑,车马在后,由司家的大管家老吴亲自出马接少爷回家。 两百骑兵打头阵,几乎日夜不歇,连赶七天横穿州郡赶到了陇裕关。 白发老奴见到躺在板床上满脸憔悴一身伤痕的少爷,心疼的快哭出声来。但当夜,又有三骑精锐从居庸关飞奔传信。 关于这个由大管家老吴发出的密信日夜兼程直接送到了司家家主司凛海的手里,这个消息是如此的令人震惊,影响非凡—司家的三少爷娶了个叶尔羌人! 老吴跪在少爷的床前,看着满身伤痕的少爷哭出了声,不住的喊着老奴没用,让少爷受苦了。司钥衡支起身子,劝着老吴,安慰说自己没事,却又触发伤口咳嗽了起来,身旁一个被漠视的姑娘走了过来,熟练的扶着司钥衡躺下,又端起药碗喂他服下,从头到尾没有搭理老吴任何一人。 老吴转过头,打量起这个他进屋就忽视在角落里的女子。一双丹凤眼,高鼻梁,独特的卷发,气质清冷,和那口浓重的口音,见多识广的老吴一眼就看出这是个叶尔羌姑娘。 司钥衡服下药缓了过来,看向老吴,指着那姑娘说到,“吴叔,这是可儿,我的结发妻。” 老吴瞪圆双眼,转过头看向那姑娘。可儿看着老吴,脸上并没有一丝表情。 老吴没有说话,沉默了一阵,问起了少爷如何来到了这里,又是如何受伤,被关山将军收留的。 司钥衡回道,只是游行时去了叶尔羌那里,遇到了可儿,两人一见钟情,准备一道回家。在边境的时候遇到了劫匪,还好逃到了边境上,被关山将军派人从城墙上救下。 这一套说辞太过平常,老吴没有追问,只是又问了身边带来的郎中少爷伤势如何,随后便不让人打扰少爷静养,退了出去。 老吴临关门前隔着门缝看见可儿一直盯着他,司钥衡低着头,深深叹了一口气。 老吴来见了关山,镇守居庸关二十年,当年八王之乱,率领八千悍兵守卫边关,叶尔羌、蒙古、鞑靼这些蛮夷抱着占便宜的念头全部被挡在了北部长城下,那群蛮夷被他们瞧不起的软骨头中原人彻底征服了,在那个时期,关将军的帅旗升起,胡人早就望风而逃。 乱世出英雄,关山从一个名不经传的小将一下子成为了震撼西北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传奇。 此时,老吴就坐在关山对面,一个白发老翁看着眼前这个魁梧如山的老将,不带任何卑躬屈膝,合乎礼仪的开口询问。 关山将军此时已年过五十,须发已经花白了,开口沉郁有力,不失恭敬的向眼前的老者叙述当天发生的事。 不得不提,一月前,叶尔羌发生了大乱。一场政权更迭在那片土地上掀起了腥风血雨。老国王赛义德病重垂危,皇子热西德杀死了胞兄阿卜杜拉,并大肆清洗王朝,甚至在边疆地区也有所动作,不能不引起了关山的注意。 边防因此这几天格外重视,就在半月前,城墙外不远有人回报有所动静。是一群劫匪模样的人在追杀两人,两人骑一匹白马,一个男子护着个黑袍人,男子身上、马上都沾满了鲜血。马果然不愧汗血宝马的美称,受伤了仍然飞奔如雷,甩了身后的追兵老远,有灵性般朝长城方向跑去。 城墙上击鼓警号,关山登上城墙,看着来的追兵,号令弓箭手准备,并吹起军号。追兵听见鼓声军号,心里慌了,却舍不得即将到手的猎物。 关山下令放箭,箭如雨下,无差别的将来者定为目标。一轮箭放过,追兵倒下一半,白马也中了箭,却在众人惊奇的目光中驮着受伤的主人哒哒的跑到了城墙下才倒下死去。 关山将军声如霹雳,大声呵斥来贼,“趁早离去,否则开门出兵,必然杀光尔等小贼。” 关山的名头过了二十年仍然声震西北,那群小贼看着飞了的鸭子愤恨不已,不少年长的摄于关山将军的威名,掉过马头就走了,年轻一辈或许安逸太久,竟无视关山警示前来拿人,关山又是一轮弓箭,遮天蔽日,追兵站着的寥寥无几,不得不退。 关山在城墙上放下绳索,派下几个精兵把城墙下的俩人拉了上来。受伤很重的那个少年意识已经不大清醒,只是从腰间掏出了块令牌。关山认出那是司家内门的腰牌,背面一个衡字,关山就知道这是司家的人,早年间关山也知道南平王的威名,英雄惺惺相惜,对于司家的人一向十分敬重。随后安排军医,吩咐务必救活了。 至于一道上来的那个黑袍人,是个叶尔羌姑娘,正是可儿。当手下人想要从她手里接过司钥衡时她拼死不与,手上功夫很硬,三五个军汉居然不敢近她的身,关山的独子关云耐心的劝告这姑娘,可儿油盐不进,幸好她自己也受伤不轻,坚持不久晕了过去。醒过来后还闹腾了一阵,直到看到司钥衡平安无事才安静下来,自此从头到尾再没开过口,只是一直跟着这个受伤很重的少年,疗伤时也守在身边。 等过了几天,司钥衡才醒来。关山才知道这就是司家的小少爷,他跟司家没什么交集,但很敬重司凛海,他给司凛海修了封书信,并好生照顾着司钥衡。 关山满腹狐疑,不仅是对司钥衡的为何从北面来的原因,更怀疑那个姑娘,关山跟叶尔羌人打过交道无数,见那姑娘相貌如此俊美,身手也熟悉异常,一看就是叶尔羌贵族的姑娘。司家的人怎么会跟叶尔羌贵族混到一起?看样子两人关系还不一般,他试图在俩人嘴里套些话,自然没有如愿,他自己本来就不是很擅长这类手段,司钥衡年纪很轻却狡猾异常,那姑娘干脆不开口。 此刻关山对面前的老者说出了自己的怀疑,因为他知道老吴一定是事中人,并说出了向上奏朝廷的想法,老吴不动声色的把事情压了下来。两人谈了整夜,随后老吴告声叨扰回房。 老吴回到屋就写开了信,字字深思,句句斟酌,将整个事件的脉络在书信中尽量表述清楚。为了安全,连信鸽都不用,交给了最为信任的三人,让他们加急赶会宝庆府将这封书信亲手交给城主。 司钥衡在这里安心休养着,随后车马带着大部队赶到。身边侍奉的人塞满了屋子,可儿插不上手被挤到了一边。司钥衡把人都赶了出去,只留下两个给可儿打下手。带来的医师名手和灵丹妙药让他的身体渐渐修养了过来。 老吴几乎每天都来看他,来了就找有没有下人疏忽的地方,但留得都不久,甚至消失了一段时间。司钥衡知道老吴在处理他的事,他也知道老吴一定会弄清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他有他的担忧,事情朝着他预想过但绝不是最好的方向前进。 终于,在陇裕关修养了三个月后,司钥衡的身体终于可以支持返行了。老吴也像掐好了日子现身,回程的一切都已经准备好了。 老吴见了司钥衡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安排着起行,但司钥衡知道,什么都瞒不住这个看着他长大的胖老头,原本只是不愿开口,自然家里人也会明白的。 车队自然比骑兵要慢,慢慢悠悠的赶了近一个月才回到宝庆府。那时已经快入秋了,天气潮湿,已经在酝酿一场梅雨了。 司钥衡入城那天天气还算好,他赶了近千里路,看着眼前的景色逐渐熟悉,心中柔软的一处被触动了。他在这地方待了十六年,时隔七百多个日月,他又回到了这个曾经幼稚的嫌弃没意思又在流浪时魂牵梦绕的地方。 他坐在马车里,探过窗子往外看,心中暗暗激动,握着可儿的手也紧了起来。可儿即将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也没有露出惊恐,只是静静地看着司钥衡,偶尔逢眼一笑。 离城五十里就已经有人等着车队了,沿路等候的部队连绵不断。城南门,司明岚正伫立等着他的二弟。司钥衡离城门还有一段,就令停车,独身下车步行。可儿也要下来,被司钥衡伸手拦住了。 司明岚远远看见司钥衡步行走来,飞身上马,右手握鞍,朝司钥衡飞奔过去。 司明岚看见自己久违的三弟,跳下马,两人紧紧抱住,许久都不分开。 过了一会儿,两兄弟对视,“三弟高了,还是这么瘦。” “二哥还是这么潇洒,只是胖了些。” 两兄弟寒暄了两句。 “走,先回家,父亲还在家等你。” 司明岚怕司钥衡伤势未愈,没有让他跟他一道骑马,把他推上了马车,就在头领路。 路上发生了一点小插曲,各位看官也早已知晓,在此不再多叙。 就把目光看到司府这里。门口男丁自然都守在这里,自家小辈、外门远亲、还有部下门将。等到消息传来,人已经进了南门了,司凛海也在大堂坐不住了,也走出来在门口望着街角。 车马终于来了,司明岚在前打头,司钥衡早就伸出脑袋让众人看见。马车在门口停下,司钥衡从马车上直接跳了下来。 司凛海看着他魂牵梦绕的小儿子站在他面前,一时喉咙塞住,说不出话来。只是伸出手捏住小儿子的肩,上下打量。开口话音打颤,“壮实了,壮实了…” 司钥衡单膝跪下,“不孝子离家两年,今天回来了。” 司凛海赶忙扶了起来,说着,“先进屋,赶了路久了。”说着众人和他一道往里走。 司钥衡脚步没动,“父亲…还有你儿媳。” 司凛海愣了一下,但很快回过神来,他显然早就知道这个消息并做好了准备,只是见到他儿子一时忘了。 马车上又下来一个绝世美人,司钥衡扶着她。 这人体态秀丽,亭亭玉立,带着面纱,一双丹凤眸子衬着好看的鼻型,不难看出是个美人胚子。 那女子走到司凛海面前跪下,“儿媳司可儿见过父亲大人。” 司凛海含混地嗯了一声,无视身边人的诧异,招呼着众人进去。 司钥衡扶起他的妻子,两个人一道走进了大门。 司凛海扭过头对儿子说,“你就先去歇息歇息,晚上再出来。” 司钥衡应着,从回廊右转去了他原先的那个小院。刚跨过小院的门,下人就扎堆涌了过来。 司钥衡紧紧握着可儿的手。一个头发花白却很有气质的阿婆走了过来。 “少爷可是回来了,真是大了,阿婆快认不过来了。” 司钥衡见了阿婆罕见一笑,“我回来了,阿婆。您身子骨可硬朗啊,在外面我想着您呢!” “硬朗,硬朗。少爷想着我老奴可受用了。” “少爷也累了,还舍不得松开那姑娘呢?” 司钥衡一笑,还是没松开。 “少爷只管把这姑娘交给老奴,我把这姑娘收拾的干干净净的再还给你可好啊?” “哈哈哈,阿婆拿我取笑了。” 司钥衡听了转过身,看着可儿说,“你也累了吧?你跟着王阿婆去歇息歇息,到了晚上我去接你可好?” 可儿浅浅嗯了一声,随后跟着王阿婆往里面去了。 司钥衡看着人转进了里面客房,才扭过头走进了自己的老房间。 一开门司钥衡一愣,眼前房间的摆设和两年前他离开时一模一样。这么多个日月过去后,他对眼前熟悉的景象却感到了陌生。走进去,坐在了他的床榻上,躺下的那一刻瞬间心里升起一股暖意—那是来自家人的关心。 在房间里转了几圈,熟悉感完全回来了。他甚至有一种错觉,就是自己根本没有离开过家里,如果不是那两年间记忆始终在脑中挥之不去的话。 “少爷,您赶了远路回来,奴婢兰碧先伺候您更衣吧。” 司钥衡转身一看,是个身材玲珑的小丫鬟,穿着身绿色衣裳,鹅蛋脸,大眼,倒不是颜色出众的那类。 司钥衡看到屋内浴桶已经准备好了,说让人都出去他自己就行。在外面这么多年司钥衡已经习惯万事不求人,突然让人伺候他还有些不适应。 那个叫兰碧的丫鬟听了没动,低声道,“少爷还是让奴婢们来吧…” 司钥衡伸手一挥,不容置疑的把人都赶了出去。 见人都出去了,司钥衡才宽衣解带跨进了浴盆。司钥衡身材修长,但线条很明显,这两年的风吹日晒也让皮肤糙了些,更有些阳刚气了。 身上伤口大都已经结痂脱落,但有些伤口很深,里面还没有养好,动作幅度大了身上就疼得厉害。 司钥衡坐在热水里,感觉几日的疲乏都慢慢缓了过来。心满意足之时,他喊了声来人,倒不是他反复无常,只是刚刚发现,他的背后还有伤自己不敢洗,所以只能叫人代劳。 走进来的正是刚才那个叫兰碧的。她微微蹲了身子行了礼,并不抬头看司钥衡。 司钥衡看见了没说话,这本来就是个女人的活儿。他趴在桶沿上,喊声搓背,兰碧就起身,拿起湿毛巾搓了起来。 手法很讲究,力道不大不小,甚至有一种特别的触感让他有些痒痒的。 兰碧只草草擦了一遍,司钥衡就说行了,打发她下去了。兰碧没有像之前那样,听了话就行礼告退了。 司钥衡从浴盆中站了起来,光脚走了出去,水沥沥的,在地毯上渗了下去。 他擦干净身子,穿上准备好的衣裤,突然困意袭来。他已经很久没睡个安稳觉了。司钥衡倒在枕头上,闻到那股家中熟悉的气息感到更加安心,一合眼就睡了过去。 第八章 门过双雁 司钥衡一觉醒来天已经快黑了。早有下人侍奉在身边,见司钥衡醒了,递上毛巾洗脸。司钥衡接过,那个叫兰碧的丫鬟说到,“今晚王爷为少爷准备了家宴,都是自家人,奴婢先伺候少爷更衣吧。” 司钥衡穿好衣服,本来想先去找可儿,但怕可儿见不惯一群男人凑一桌饮酒海谈,又何必带着她找那罪受的呢。 家宴就备在日常待客的偏室里,茶具已经摆好。因为人大都还没有来,司明岚早早就在那准备着,见弟弟来了,招呼着让他先坐下。 司钥衡走到二哥身边,问,“今晚都是谁啊?怎么还这么收拾?” 司明岚直起身来,“有贵客,父亲叫我好生准备。” 答非所问,司钥衡八竿子摸不着头脑,但没再问。 第一个到的是参将张丹,虽然是个武将,但脾性极好,小时候常常和司钥衡在一起玩闹,司钥衡自然很喜欢他的张叔。 “张叔。”司钥衡上前行礼。 “哎,好好,衡儿出去两年长这么大了啊。”张丹和司钥衡寒暄了一阵。 但接下来的一个来宾就有些令他出奇意料了—是他的二姨梁夫人。自从母亲去世后两家来往就不多了,今日怎么来了? 司钥衡纳闷着上前施礼,突然发现身边还有一人,岁数和二姨差不多大。 梁夫人欢喜了半天,说一些老人的套话,无非就是大了,高了之类的。 发表了一番感慨后,梁夫人介绍身边的来客,“这是牧州的总督夫人王夫人。钥衡,快见过王夫人。” 司钥衡没想太多,低头行礼,王夫人堆着笑脸答了礼。 更令人称奇的是王夫人一落座,司凛海就现身了。桌上的人都起身,司凛海笑脸让人都坐下,说人全了,让开席就行了。 司钥衡看着一道道菜上来,还没搞清楚到底是咋回事。他们都在说着家长里短的,司钥衡也不搭话。 慢慢的,话题引到了王夫人那国色天香知书达礼的女儿身上了。话题又一转,谈起了司钥衡的婚事,说这么大年纪了还没婚娶可是让家里人着急。 司钥衡顿时明白,几年在外脾气也大了些,心里怒气顿生,但想到是自己的家里人,刹时间撤火寻思道,”需要赶紧堵住话口,不然说开了在外人面前岂不难堪?‘“ 司钥衡抬起头正对着他父亲说,“父亲莫要见怪。”桌子上的人都不明白这突来的一句。“可儿舟马劳顿身上不适,是儿子没有让她来凑热闹的,早知是贵客来,多少要让可儿来陪着见见二姨和家眷的。”这话一出,饭桌上的人大都明白了沉默不语,王夫人虽然不知情,但见饭桌上气氛顿时尴尬,愣了愣,也很默契的住了口。 王夫人也不能只顾着吃饭,看向梁夫人似乎在询问个说法。 梁夫人原本低着头,看见王夫人看她,只好一笑岔开话题,“王夫人车马劳顿,不如早些歇息,在府中多留几日可好啊。” 司明岚也在旁帮衬着说话。 王夫人心里纳闷,但还是顺着话头,委婉地应承了下来。 话题一过,饭桌瞬时冷清了。这顿饭接下来的时光不是很美好,大家都不在说话,饭桌上数不尽的尴尬。偶尔梁夫人跟王夫人搭话,也是感觉别扭。司凛海始终一脸严肃的坐在主位,却几乎不动筷子。 下了饭桌,王夫人被安排进客房,梁夫人带她去了客房。司凛海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说到,“钥衡,你跟我来。” 司钥衡跟着他父亲走进了书房。张丹作为这场好戏的重要角色自然也被叫了过去,还叫上了司明岚一道进屋。 书房里,司凛海把张丹让到座位上,自已也坐下。司明岚站在他身边,司钥衡对立一样站在对面,似乎等着三人的狂轰滥炸。 “刚才在饭桌上你倒是会说话,当众要损你二姨的面子?” 司钥衡回道,“父亲,儿子哪里有这么个意思,身为孩儿的发妻,招待亲族自然是份内的事。” “哼,你一口一个发妻,我问你,你这发妻可是三书六聘八抬大轿娶回来的?要是没有,哪里寻回来的野猫野狗也能入我司家的门了!”司凛海见儿子顶撞自己,话也难听了起来。 过去十几年,司邺城一句重话也没对司钥衡说过,今天却当着他哥哥和张丹的面责备他,虽是关心则乱,还是让让刚刚回到家的司钥衡大感意外。 ”可儿不是阿猫阿狗,论个人,可儿才貌双全,古今少有,论家世,就是咱们家也不及可儿家的门第。“ “也是,叶尔羌国的公主也配得上我儿子。钥衡,你倒是好福气。” 司钥衡听了屈膝下跪,他不是觉得自己错了,而是知道自己为家里人惹来了麻烦。 张丹见状开口劝到,“孩子不懂事,当大人的还要担待。你听我劝他。” 又转过头跟司钥衡说,“钥衡,张叔厚着脸皮说你两句,这确实是你的事做的不周全,你的结发妻,你自然要顾及你的女人,可你带他回来的时候,又曾想过咱家的一家老小吗?万一这事让人知道,这不是给人辫子抓嘛!你爸跟我说的时候我吓一大跳,按说你沉稳的性子不该干出这荒唐事啊! “父亲,你也别急,三弟自小是稳重的人,你先别急,让他把话说清楚。”司明岚尽量把语气放轻,他作为哥哥还是想要维护自己的弟弟。 ”来龙去脉,我给父亲讲清楚了吧"司钥衡跪在地上深深叹了口气。 叶尔羌国在半年前发生了一场动乱。老国王巴布尔意外去世。二皇子赫力烈发动了叛乱,杀死了大皇子赛依德,并血洗了全国,建立起了自己的政权。并在局势稳定后,在明国满朝文武大臣的担忧**布叶尔羌依旧臣服于明国,让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而有一传闻流传起来,说是有一男子入夜闯入皇宫,将叶尔羌的公主阿曼尼莎给劫走了,不知下落,现在举国通缉那名贼人,送回公主者可获重赏。 “我不救可儿,可儿就一定会死,或者生不如死。不用我说父亲也能明白,那叶尔羌国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们平日里欺辱百姓,为了上位滥杀无辜,这是我在关外亲眼看见的!可儿是个好姑娘,我不能舍了她,我欠她一条命。” 在众人惊愕的眼神中,司钥衡解释到,“当年我跑到关外被劫匪绑了,卖到莎车为奴,是可儿买下了我,后来又放我自由。没有可儿,儿子今天可能就没法在父亲跟前尽孝了。”说到这,司钥衡不禁落了泪,一众人听了面面相觑,明显事情的复杂性超出了他们的预料。 司凛海想开口,但哑住了,看了一眼张丹。张丹心领神会,收了收感情,开口道,“你的意思我们明白了。你想护那姑娘,你爸跟我说过他的意思了。那姑娘原本你爸想的是把她送到南边乡下去,可如今…” “既然是钥衡的恩人,那也是咱家的恩人。把那姑娘留在附近最好。父亲,你看如何?”司明岚恭敬的问道。 “既然是这么回事,衡儿要留她也不是不行。只是不能让她抛头露面,只留在你院里就少生祸端了。” 两人听了都点头说好。 司钥衡听了还是摇头。三人见了都眉头一皱,他们已经做出了极大让步,可钥衡怎么这么不知好歹。 司钥衡没有达成自己的目标,但自知自己办的这事确实不周到。不敢直接顶嘴,站在原地思索一番,双膝一曲,跪下了,在众人的惊愕中开口道, “父亲,二哥,张叔,我知道这事有多不妥当,来历不明的女子成了司家三少爷的发妻,会惹起多大风波我也清楚。可父亲从小教育我们为人要注重情义。塞外两年,几经生死,如今到了家里我反而要丢了人家,这才是辜负了家里十几年的教诲!” 司凛海听了一时语塞,虽然生气,但他也知道儿子所做都在情理。无奈叹了一口气,“只要你让她答应行事低调,不去惹是生非,为父倒是可以保下她,让她在这王府里一辈子衣食无忧平平安安。可你想让她做你的正妻,在外抛头露面还是别想了。你别急着瞪眼,我就问你,你是我的儿子,南平王的儿子,娶了一个来历不明的叶尔羌人,怎么能不招人怀疑?纸里包不住火,到时候东窗事发,你的女人留不住,家里也要受牵连… 唉!不是为父胆子小,护不住你们,是为父老了,家里的事我都很少粘手了。等我真把手上的权卸了,你们怎么能不遭殃啊!你想想这是为你好,也是为那姑娘好啊!” “钥衡,你爹说的在情理。等你娶了牧州的小姐,你父亲就不再管你了好不好?” 司钥衡低下头不看众人,随后眼神坚定的抬起头来,“父亲自小教导我们“忠义”,如今却要我因为怕惹麻烦上身抛弃自己救命的恩人,拜过天地的发妻!儿子虽死不敢从命!”司钥衡言语坚定,磕头有声。 司凛海听了叹了口气,良久说不出话来。 “钥衡,不能这样跟家里人说话,你我犯错,长辈们安排得当该高兴才是。”从门口进来个人。司钥衡听到熟悉的声音回过头去,是可儿。 司钥衡见了可儿走上前去,可慑于在场的人不敢过分亲昵。 可儿走到屋间,屈身施礼,也对司钥衡施了礼。 “可儿,你怎么…”司钥衡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他父亲打断。 “是我叫她来的,到底这也是她的事。也不瞒你,下午的时候,你二姨和这姑娘谈过了,是个明白人。你听听她的话。” 司钥衡愣了一下,不知道家里人会对可儿怎么说。他对此很恼怒,也隐隐有些不安。 他当时信誓旦旦把可儿带回了南方,许诺了护她一世,可想到家里人背着他和可儿不知谈了什么,他怕让可儿不信任他。 可儿看着司钥衡,目光坚定,“钥衡,我早就知道你留我不便,甚至会给你和你的家人带来危险。” “可儿,你别…” “你听我说,钥衡。我知道你是真心待我,可我也不能害你。我也不怕羞了—我早就下定决心跟你一辈子好了。 我会一直跟着你,你只要真心待我就行了,又何必计较名分呢,我是不在乎。 你家里人已经对我们够体谅了。我不是不知好歹的人,我知道我就是盆祸水,那都不愿意要我。你家里人能让我在你身边,我还能再要求什么呢?钥衡,你也要听家里的话,为我让你和家里人有了间隙,我就是真祸水了。” 司钥衡听了可儿的话只是一味说,“别这么想,可儿。别这么想…” 可儿转过身去,对着司凛海一众人说到,“我明白几位的意思,我也是这么觉得。我会劝钥衡的。” 说罢,可儿转过身走了出去。司钥衡看了看他父亲,司凛海点了一下头,司钥衡也施礼出去了。司钥衡走了不远听到身后张叔说到,“还是个明事理的人…” 可儿在院子门口等他,看见司钥衡走了过来就扭头开始走,两个人并排走了一会。可儿说,“去你的房间。”司钥衡略觉不妥,但还是答应了。 可儿进了房间,也不开口,先坐在了桌前给自己倒了杯水,还给司钥衡递过去一杯。 司钥衡接了过来,刚想开口,可儿堵住了他,“有事明天再说吧,今天我累了。” 说完可儿转身上了床,也不要人侍奉,自己脱了外衣进了被窝。 司钥衡叹了口气,呵退了院子里的下人,和衣上床。 两人在关外时一同吃住,他病重时可儿日夜陪伴在他的身边,两人虽是同床共寝,但一直恪守礼度,从未有非分之举。原本到了司府,为了不让外人多嘴,司钥衡是打算自己住在外堂,但见可儿这般模样,哪里还敢擅自离开。 司钥衡吹熄了灯,刚钻进被窝可儿就靠了过来,软软的一团贴在司钥衡的怀里。 司钥衡叹了口气,可儿把头埋到了司钥衡的脖颈里。 “你不要再想太多,就按你家里人安排的就行了…再说吧,我现在也累了,也不想再惹什么麻烦上身了。” 可儿说的恳切,司钥衡其实心里也清楚这事的分量。只能说,“那怎么可以,万事我来担待,家里若是不同意,我就带着你再出去流浪,反正家里有二哥照料” 可儿低声笑了,没回话,身子又贴了上来,开始吻司钥衡,手搂着他的腰。 司钥衡明显吓住了,手掌抵住可儿,犹豫着要不要推开。 “可儿,你这是…” 可儿还是没回他的话,自己解开了衣衫。黑夜中,司钥衡能看见雪白的一片,温暖柔软的身子紧紧的贴着他,让他气血翻涌。 “别说话!“可儿温声细语中蕴藏娇羞无限,让司钥衡心痒意迷。 可儿吻住司钥衡,右手伸进衣襟,摸着司钥衡坚实的胸膛,左手却慢慢探向了下面。 司钥衡笑了笑,轻轻推开了可儿,转身捡起掉落下床的衣服给她披上。随后边系扣子边说,“傻闺女…” “你嫌弃我?” ”啊?怎么说这么生分的话!咱们一路风雨,又何必如此呢?“ 可儿不知道说什么,顿了一下,满怀羞涩埋头又朝司钥衡身上笨拙地摸索了起来。 司钥衡翻身尽可能温柔的压在了可儿身上。“我明白,我明白,你不必如此的…” “你明白什么?”可儿一时没有回转过这个话来。 “我知道你刚才受了委屈,你太又怕我觉得你会多心,所以才做这样的傻事。” 可儿愣了一下,顿时觉得这话比她自己心里都想的明白,心里也不觉得今天的事觉得委屈,但眼角耐不住滴下泪来,伸手擦泪,眼泪却连线珠似的停不下来,可儿不断擦泪,司钥衡将她搂进了怀里,感受到可儿娇小的身躯细微的抽动着。可儿刚刚经历国破家亡、至亲背叛的痛苦,又是一路颠簸跟着他来到这个离家万里的陌生地方,还要被人瞧不起当作祸害,心里的压力可想而知,司钥衡想到这心里一阵心疼,紧紧的将可儿揽在怀里。 夜色微凉,外面蝉鸣未歇,司钥衡在房里不断低声安慰着,心里打定主意,一个男人就应该承履行自己的承诺。 第九章 年少须有为 第二天,司钥衡起了个大早。五更的时候就被噩梦惊醒了,一点困意也没有了。结果发现可儿也醒着,借着朦胧的天光看着他。 司钥衡搂过可儿,轻声问道,“怎么了?醒的这么早?” 可儿往司钥衡怀里挤了挤,“梦到了坏事情,不过也没什么…” 司钥衡拍了拍可儿的背,轻声安慰道,“没事,都有我在呢。” 可儿原本也不需要安慰,也就只是嗯了一下。可儿正过身子,趴在他的胸口上,也问起他来,“你也是做了噩梦了?还是为咱俩的事烦心?” 司钥衡记起刚才的梦来,迷迷糊糊,清醒了觉得荒谬至极,当时却一下子吓醒了。他不敢跟可儿说自己梦见的是什么,因为他现在发觉过来,那个梦里可能暗示着自己懦弱的想法,所以也低头吻了一下可儿的额头,说没事。两个人就这么躺着,不时说两句话,等着天亮。 司钥衡看到天边露白就翻身起床,可儿帮着他穿上了衣服。 司钥衡看着给他系绅的可儿,开口说道,“我刚回来,今天家里会有很多人来拜访,你和我一起来吧。” 可儿系上了活结,又把衣褶给司钥衡整理好,随后善解人意的开口道,“我赶路太累了,想休息休息。再说,我也不愿见生人。” 司钥衡点点头,“晚上我把亲近的带来,多少见一见,那些人我都跟你说过的,你知道我们的事。外面那些应酬其实也挺烦人的,你就好好休息吧。我走了,你再休息一会儿?” 可儿摇摇头,“我睡不着了,更想走走。” 司钥衡说也好,随后又嘱咐了几句就出门了,让守在门外的丫鬟去伺候可儿梳洗,还嘱咐了可儿的早汤要准备些什么,最后提醒还要领着可儿在家里转转。 百般嘱咐后,司钥衡才恋恋不舍离去。转到前堂,司钥衡发现虽是起了个大早,但已经有不少人登门拜访了。 闲杂人等入不了家门,稍有些名声的也不过是让老吴给打发了,只有些司家来往密切的密友和声望不俗的名宿才见得了司家人。外院就已经堆满了拜访的来宾,。喧闹声穿过整个院子传到司钥衡耳朵里来。得亏有老吴在外面指挥四方,八面玲珑,将这群前来溜须拍马的外人顾及颜面的打发了出去。 司钥衡没敢出内门,吩咐手下人给他送点糕点过来—估计一整天都吃不着什么正经东西了。 司明岚从内门走了进来,他刚才在那群外人面前露了个面,算是给了他们一个面子。司明岚被吵得脑袋发胀,赔了半天假笑,心里烦的不轻。 “怎么起的这么早?用过早饭了吗?” 司钥衡说还没。 司明岚就揽过他,两个人坐在偏屋,身边的人很快上了些早点热汤,两个人很快用完了餐。 司明岚接过手巾擦了擦嘴,随后开口,“听说你回来,这两天来拜访的人会很多。吴叔把外面的人都安排好了,到时候你出去漏个面就行。” 司钥衡点了点头。 “歆茹她们你最近你们见见吧。自知道你回来,她们可盼了好久了。一些我难插手的事宜还是她们安排的。” 司钥衡还是只点了点头。 “歆茹许了人家了。” 司钥衡这下子抬起头来了,明显露出来了惊讶的神色。 “是她老家延平来的人。” “他不是家里没人了吗?一直是由家里人养起来的啊。”司钥衡觉得莫名其妙,追问了下去。 “是歆茹的二伯。他亲自来的家里,说给歆茹找了个好人家。我们打听了,是她二伯管辖内的王家,三代富户,倒也还算是合适…” “延平王家?为什么要歆茹嫁过去?十来年都没管过,为什么今天又要了回去?”司钥衡觉出了这事的不对劲。 歆茹是他四姨的唯一的女儿。四姨和姨夫在一次出行时被劫匪劫杀。司钥衡的母亲可怜歆茹,让司凛海把孩子接了回来。歆茹在司家这么多年,司家人早就把歆茹当成了自家人。 “这我不知道,她二伯俩月前说要来接她,又说给她许了亲事。还说他三弟走的早,他做伯伯的一直挂念着孩子。今天来接她回去,给她找了个好人家。” “这话家里也信?他们为歆茹好怎么不早来,这时候来接人。爹的脾气不把他打出去!” 司明岚低头摸了摸鼻子。 “爹年纪大了,脾气收敛很多了,没当时发作。只说孩子是咱们母亲在世时接来的,离了我们家他没法给咱们母亲一个交代。再说孩子也在这呆惯了,就休要再提这事了。 转身就要人送客,可歆茹一直在身边听着。第二天,她跟咱爹说她要嫁人。 爹是晚上跟我说的,说歆茹跟他说她要嫁人。爹也吓了一跳,只能说姨夫给你物色个好人选。可歆茹却打定主意要回延平,任谁说也不听。” 司钥衡听到这里还是不敢相信,歆茹为什么会这么做?司钥衡有些迷糊,接着又听他二哥讲下去。 “歆茹答应了她二伯,但说当下不能去,到时候她自行回延平。她二伯自然高兴,屁颠屁颠的跑了。 前一个月歆茹还帮家里跑了一趟,接了程老的家眷,路上还出了事。还好她没事,回来了听说你回来的消息,为了这几天府里的安排,她没少忙活。你找机会跟她好好聊聊吧。” 司明岚说完起身走了。司钥衡愣了一会,觉得在他不在的日子里发生了太多了。他揣摩不透歆茹的心思,但他知道她有她的道理,他知道歆茹一直是个有主意的人。 司钥衡用完早饭,不想太早去见那群无聊的来客,自己在前门转悠。知道午间,有下人叫他,他才来到外院,跟那群席上的人照了个面。 也是在午间,许多关系较近的来客也都到了。司凛海在内院的正堂摆了一桌,是比较隆重了。 裴东来自然是早早的来凑了这个热闹,笑吟吟的奉上礼品。油腻的笑容让司钥衡觉得有些恶心,可还是陪着笑把那督察使让进了座。 徐坤宁并没有来。来的是他的儿子徐梓鸿。 这人和司钥衡差不多年纪,长相气质却柔弱的像个女人。作为家中的独子,徐梓鸿从小被赋予厚望,却也受到了过多的宠爱。早年徐氏夫妇把孩子栓的太紧,造成了性格的柔弱。虽然成日里书读的紧,有一副好学问,但等到大些了,才发现孩子不够刚强,在外扭扭捏捏的。最近几年,总有意在人前锻炼自己的儿子。 这次拜访在徐坤宁眼中可能就是个锻炼的好机会。他准备好礼品,把在家里的儿子独自送上了去宝庆府的道路。 徐梓鸿自然认为这是个苦差事,他不是愿意与人打交道的那类人。到了司府门口,嘱咐小厮通报,自己强敛心神,想着不能在人前出丑。其实徐梓鸿博学多识,极富才华,肚中是有些底蕴的。只是太过腼腆,失去了很多展露的机会。 作为管家老吴亲自出门去接了他,自然司府很给面子了。 自进了司府,他行动步步合乎礼节,开口应答也算从容。但那股腼腆的气质是无法隐藏的。没人问他时,徐梓鸿就藏在角落一言不发,更觉得自在。 司钥衡在正厅让过这个同龄少年,寥寥几句交谈,就觉出童年时有些印象的那个妈宝男已经不同了。 司凛海见个娃娃进来,大笑着问,“豆儿,怎么你爹没来,就派个你,难不成是我家钥衡面子不够?” 徐梓鸿听出了这话是诚心逗他,只是一笑,应答道,“伯父说笑了。钥衡久游回家,我是高兴的不行,特意跟父亲提出要来的。家父是想着孩子辈说得上话,但遣了侄儿我来了。家父也是身体抱恙,但以为咱俩家的关系细水长流,必不会责怪。伯父这番话倒让侄儿无所适从了。”说罢,徐梓鸿嘿嘿一笑。 司凛海听了和裴东来对视一眼,大笑起来。 “好个细水长流。梓鸿这孩子几年没见,嘴竟这么伶俐了。啊,哈哈哈。” 徐梓鸿只是浅浅的笑着,被让到了座上。司凛海指出要让司钥衡和徐梓鸿靠着。“孩子辈说得上话就多说说吧,啊,哈哈哈哈。” 地方上也来了些名绅。饭桌上的套话很多,也一直有人问着司钥衡各种闲七杂八的事,司钥衡一一应付过去。直过了两个时辰,这顿饭才算吃完。 司明岚退了下去,但司钥衡还要跟着这群人在自家院子里闲逛,听着这群比他老三十岁的人群谈论的话题,确实是一件很煎熬的事。徐梓鸿也走在人前,一直也是默默的不说话,问到时便答,不问时也不说,是副老实样子。 走到院内绿湖旁的凉亭时,众人都提议去歇歇脚。司钥衡和徐梓鸿走在后面,两个人眼睛遇上了,互相一笑,寒暄了起来。 “司兄云游归来,气度果是不凡。” “哪里。徐兄才是不同凡响,才华横溢。” 两个人互捧臭脚,但同龄人的交谈还是拉近了两个人的关系。 海阔天空的闲扯了一番,司凛海坐在亭中的石凳上,向身边的人指着站在旁边的司钥衡,“我这儿子那那都好,这次出游归来也要加冠了。老大个人总不能成日待在家里吧,唉!” 司钥衡被这突如其来的话吓了一跳,那群来客也左顾右盼,揣摩这话的意思。 “父亲,是儿子不孝,在外流浪了这两年,日后儿子不敢再忤逆父亲。”司钥衡稀里糊涂的回了话。 “你说的个啥?我是说你也老大不小了,给你找个事干。还不求求你这帮叔叔伯伯们?” 司钥衡愣住了。身旁的徐梓鸿罕见的主动开口,“良木成材,自当有所施展。司兄身为世家王子,自然该早些任职。” 裴东来目光狡黠一转,开口道,“司将军位居王胄,岂能为的官职操心。随便在手下安排一下,哪个敢不听?全当给王子练手还不行。找我们这群小卒,老远安排个职位还不甚令人满意,怕到时候人情捞不到,还要被将军责怪啊!” 司凛海对裴东来的推脱不觉意外,“裴兄果然好心思啊!考虑的真是周到。我倒是也想像他二哥一样留在我手下,可这孩子天生的不着家,这么年轻就栓住他,他怕是要怪我呢。早年让他孤身流浪都干出来了,如今让他再见识见识官场,懂些人情世故再自己愿意回来也好啊!”司凛海低头叹息一阵,像是在为孩子发愁。 一个矮小黑瘦的老头发话了,这人是临府的巡抚,从朝廷上下来的,有意讨好南平王。 “各地倒是都有些空缺,可世子自然是瞧不上眼。不过听说放榜后,京城里职位倒是富裕了起来。不知将军和世子可有意啊?” “哦?京城里?”司凛海听了皱起了眉,神色却令人揣摩不透。“钥衡你怎么想?” “我无所谓,全听父亲安排。”司钥衡人前一定是无条件服从他父亲的。 “况且京城中也有舅父照应,总是方便。这事倒是可以托付首辅办理。我也休书一封给我的旧属打个招呼,岂不妥当?” 司凛海听到京城的时候就想起了他那亡妻的哥哥—文宗阖,当今明国声震朝野的首辅,也始终是他在朝中头脸。 其实司凛海想到让司钥衡任职这事算是临时起意,只是想让儿子从远归的印象中走出来,在台前担任个小官是他绞尽脑汁想出来的办法。 听了那个老头的话他思路才打开。对啊!把儿子送去京城,虽是远了些,可确实能在人前露露脸。而且有孩子他舅舅在朝中照应,自己也可以放心了。 司凛海想到这里笑了出来,站起身拍了拍那人的肩。这个也算是位高权重的地方巡抚被人拍了肩,竟感觉是莫大的荣耀,佝偻起身子嘿嘿的笑着。 到了天快黑的时候,人才散了。司明岚给远来的客人早就准备好了客房,由下人领着各自回房了。 司钥衡亲自送了徐梓鸿回房—两人经过一天的相处,感觉彼此志同道合,都很有好感。司钥衡要徐梓鸿小聚一番,徐梓鸿谢绝了。 “家父嘱咐事情完毕就要回去,他有话嘱咐。改日,改日,我设宴请您。” 两人分手后,司钥衡才又一次进了司家的书房。这个书房,昨天是为了讨论他成家,今日又要说起了他立业。 司钥衡人生的两件大事都在这个古色古香的小房间里被摆到了桌面上。 这次书房里没有了那么多说客,只有司凛海一个人坐在昨天的太师椅上,手里晃着杯茶水。旁边还摆了一把椅子,司凛海指指那把椅子,让司钥衡坐下。 司钥衡靠着他父亲坐了下去,也端起杯茶水,模仿着司凛海躺下,摇着手中的茶杯。 两人默契的躺了一阵。司凛海开口了,“你知道我今天让你出门是什么意思?” “知道一点,爹为我费心了。”司钥衡知道他的父亲始终是为了他好的。 “你找的这件事其实不小,我想为你压下来。你在京城那里,有些灯下黑的意思。 你去京城我也是舍不得,一来你远游刚回,半年后你加冠就走,在家待的太少了。二来皇城根底下不比自己家里,是非祸端也格外的多。我怕你出事啊!” “舅舅不是在京城照应吗…” “那是,不然我可不能让你去。” 司凛海说完这话又叹了一口气,“再说,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吗?我早年觉得你成人了,事情不能再瞒你。你想知道到底怎么回事,在外面这两年到底听到了什么我也不问你。我是觉得你不知道更好,但我拦不住你。去京城打听打听吧,但一定要小心!那群人都不是好惹的!” 司钥衡看着他父亲,郑重其事的点了头。他想起了两年前的那个晚上,他父亲告诉他的身世,他离家出走流浪这两年,今日又提起,他的决心却越来越坚定了。 司凛海重新倒下了身子,“你就跟着你舅舅,多少混些事情做,不必邀功讨赏。等过一阵子,你在那呆够了,就回来。南部四十二州,什么官你不能当!你到底还是我看着长大的…” 司钥衡不知道该怎么答话,也跟着他父亲沉默了起来。 “对了,你的那个女人是走是留随你,在家家里自然会照料她的。你明白吧?”司凛海像想起了件事。 “嗯,我知道,但我还要跟她商量。”司钥衡说道。 爷俩在书房躺了好一阵,偶尔搭一句话,或是问起游行两年的经历,或是回忆起以前的时光,或是两人默契的沉默,气氛变得融洽起来。 是啊,两人的关系本就是如此的亲密无间啊!连日来,父子二人聊了太多使彼此不太愿意的话,两人都不想维持这种尴尬的状况。此刻两人都安静了下来,将前两天紧张的关系抛之脑后。本来嘛,爷俩之间何来的间隙呢? 到了夜很深的时候,司钥衡才回到他的卧房。屋里的灯已经熄了。但司钥衡蹑手蹑脚推门进去的时候才发现可儿坐在屋子当中。 司钥衡刚进门看见面前的黑影吓了一跳,但可儿很快走到他的身边抱住了她,问怎么回来的这么晚。声音软软的,全然不像以前那清冷高贵的模样。 司钥衡解释到待完宾客本来就已经很晚了,父亲又留了我一会儿。 “你自己睡觉就好了,何必等我呢?” 可儿没有说话,只是自己走到了床边,也不管司钥衡洗不洗漱,就服侍他更衣。 两个人躺在床上,可儿藏在他的怀里。司钥衡感觉到可儿很没有安全感,他想到自己不该把可儿一个人留在这里这么长时间的。想到这里,司钥衡突然想起了父亲的话。 可儿在他的怀里半晌才开口,“你父亲刚才和你谈我们的事了?你为难吗?” “没有,父亲父亲已经改口支持我们了,刚才是说打算等我加冠后,让我去京城找点事做,历练历练。” 可儿听了嘴角一笑,随后想起什么似的脸色突变,从司钥衡胸口抬起头来,”你上京的话我也会跟着你对吧?‘ 司钥衡原本还没有考虑清楚,听见可儿这么紧逼一问,慌张说道,“在京城那个地方人多更加危险。”其实也并未说不带她去,谁知可儿停了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把月牙匕首来,抵在司钥衡胸口说到,“你们中原人都说叶儿羌人都是蛮横落后的粗人,哪里知道我们敢爱敢恨,最重情谊。我说过跟你,便是全天下的委屈落在我身上我也不在乎,但你若是敢舍弃了我,我就即刻杀了你,然后随你去。你们中原人最是狡猾,我以为你不一样,你要是敢骗我,我、我" 听到这司钥衡放声大笑,这才是我认识的可儿嘛!敢爱敢恨,无所拘束的塞外公主! “你急什么,何曾说过不带你了,不过嘱咐你一番。”说着伸出手握住可儿拿刀的手,只觉柔弱无骨。 “你无论如何都不能舍了我,听见没!”可儿紧抱司钥衡嗔道。 “生生世世,永不分离。”这是今天司钥衡在台上听到的戏词。 第十章 大概在第二天午后,司钥衡见到了歆茹她们。 他回来两天了,才有机会见到女眷。来的除了歆茹,还有姑妈留下的女儿陈安安,是个咋咋呼呼的小闺女,只有九岁,还是个孩子。跟她们来的还有她们的密友,司钥衡未必全都认识。 司钥衡在凉亭上和她们见的面。陈安安还是孩子的的样子,见到司钥衡就扑了上来,“哥!”司钥衡也没躲开,蹲下身子把安安抱了起来,带着宠溺的语气对安安说,“安安又长大了,有没有想哥哥啊?” 安安孩子气的跟司钥衡闹了一会儿,司钥衡感觉累了才把安安放了下来。歆茹一直在身边看着,满脸笑意。 “好了,别再闹你哥哥了,他也累了。” 司钥衡对歆茹嘿嘿一笑,随后对亭子里的女眷施了礼。 “自在说话就行,也没有外人。”歆茹觉得司钥衡有点拘束,亭子里的女眷都笑出了声。 司钥衡和歆茹对面坐着,谈起了闲话,无非就是司钥衡游行的经历,和家里这两年的变化。说到有意思的地方,整座亭子里都充满了欢声笑语。 “听说你带回来个姑娘,国色天香,就养在后院,可是真的吗?”歆茹突然来了这么一句,脸上堆着笑。 司钥衡沉思了一下,没有全说实话,“是啊,这趟出行倒还捡到了个宝,怎么,你要见见?” “行啊,我倒要看看你是有多有福。” “改日吧,她还怕生,不能出来见人。”司钥衡话题一转,开口道,“我听二哥说,你要回延平?” 这话题一出,亭子里安静了下来。 “嗯,有这么回事。”歆茹声音沉稳了下来。 “为什么?在家里哪里有不舒心的地方吗?要回那个鬼地方。” 歆茹站了起来,“家里都很好,我在这待了这么多年了,早就把这当自己家了。” “那为什么还要走?”司钥衡自然不解。 歆茹没看他,自顾自的走出了亭子,司钥衡跟了上去。 “怎么问起了这个?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怎么?你还要拦我?哈哈。” 司钥衡尴尬一笑,“你自己有中意人最好了,当哥的当然是支持你,可你那二伯突然要你回家结亲,不是草率了些吗?你认识你未来的夫婿吗?” “知道啊!延平王家的大公子王凯,听说还是个俊美的男子呢。” “你都没见过他啊!” 换到歆茹觉得司钥衡幼稚了,“哈哈,婚姻大事不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吗?难道你的婚姻自己就做的了主吗?” 只这一句话,驳得司钥衡哑口无言。 半日席间都只是饮茶闲谈,天气太热,安安也是折腾了半天累了,眯缝着眼就要睡。女眷们都慌忙照看着,生怕受了风寒。 没有人注意他们这边。歆茹和司钥衡坐的不远,看着她们伺候安安,酝酿了一下,说出了心里话。 “我说这话你别觉得我生分。钥衡我知道家里从来没把我当过外人,我要是自己不走,家里能养我到老。不不不,你别说话…我也到岁数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总要嫁人吧?“ 歆茹看似外表柔弱,内心却极度要强,司家的人对他恩重如山她记在心里,可越是这样她就越想出去,无论好坏那都是属于她自己的生活。歆茹心思细腻,就算是有意想让别人知道,又有谁能猜得到呢?“我到底还是要有个自己的家啊!我二伯能来给我主持这件事也好,或是什么人也罢,只要能让她有个属于自己的家,对于其他的一切可以不那么的在意。” 两人沉默了一阵,歆茹主动开了口。 “我去了延平,其实也是有诸多的舍不得啊…” 说着扭过脸不看司钥衡,眼角里堆满了眼泪。 可惜司钥衡并没有听出这话里的意思。他答非所问,歆茹也不想再问下去。 歆茹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伸出手揽过了司钥衡的胳膊。很多年两人没有这样亲密的动作了,司钥衡觉得有些不妥,但看到歆茹一副自然的样子,倒觉得自己是自己太过小气了。 两人一道回了亭子,跟众人又取闹了一会儿。 在中途,司明岚不知道怎么抽空转到这里来了。白衣青衫,一身风骨,俊美的身姿让亭内的女眷不禁红脸低头。 歆茹隔着老远摆摆手跟司明岚打招呼,让司明岚到亭子里来。 司明岚犹豫了几步,最终没有走到进亭的路上,隔着水跟众人施了礼。然后笑了笑,没有回应歆茹和司钥衡的邀请,自顾自的走开了。 歆茹和司钥衡都有些莫名其妙。 刚刚上过茶点,安安突然间哭着闹着说要要见嫂子。面对突如其来的试探,司钥衡装傻,说哪来的嫂子。安安不愿意,撅起小嘴,说我知道,嫂子就在后院呢。 司钥衡没抬头,捏了捏安安的小脸,问,“谁让你学的舌啊?你还真敢问啊!” 安安见司钥衡不松口,躺在地上撒泼打滚。司钥衡站在旁边冷冷的看着,也不管,“你闹也没用,你自己起来,要不哥可生气了。。” “我不管,我就要看看那姐姐长啥样。” 司钥衡依旧不为所动。歆茹走了过来,抱起了躺在地上打滚的安安,“好了,别难为你哥哥了,他的女人岂是谁都能看的。咱们是外人啊…” 司钥衡听了这话笑了,“你也不用激我,按说是,我的女人你们是该见一见,要你们以后相处的。可现在我确实是有不方便的地方…” 众人一片嘘声,司钥衡听了倒是有些心烦了,他最讨厌外人干预他的事。 歆茹好像是看了出来,出来打了圆场,“好了好了,别起哄了。今天就到这吧,大家玩尽兴了就各自回去吧…” 天色黑了下去,白日的暑气已经散去了。夜色生凉,吹来一阵好风。歆茹推开纱窗,半倚在窗台上阖眼,蝉鸣蛙叫从院子里传来,反而让烦乱的心安静了些。 歆茹回来后就一直待在自己西苑的房内发呆,直到有下人来报,说少爷有请。歆茹心里跟明镜一样,但还是开口问,“是哪位少爷啊?” 下人鞠躬回道,“是三少爷,请您到他书房一聚。” 歆茹就跟着前面掌灯的下人,前拥后簇着,心情舒畅的跟着报信的走。 到了书房,歆茹发现安安已经待在书房的角落里和下人玩开游戏了,司钥衡还不见踪影。 歆茹被让进了坐上,通报过后,司钥衡才现身。 “对不住,来晚了,可儿还没收拾好衣装,先坐吧。” “可儿?是你那个女人的名字?” “对啊,你还不知道是吧?” “一听名字就知道是个国色天香的美女。” “一会儿来了你就知道了。” 司钥衡也没有注意到歆茹今天格外精美的妆容,只是抱起了待在角落的安安,拿起点心逗她。歆茹也不答话,坐在长椅上望着窗外,赏月听风,倒也没那闲情逸致了。歆茹或许是想第一眼看到那姑娘吧! 歆茹其实心里也乱的团麻线一样。三个月前,她听到了司钥衡就要回来的消息,她高兴了好一阵,但后来她百般打听,又知道了一条惊天秘密,司钥衡身边跟着个女人。 她一开始是觉得不可思议的,然后清晰的感受到一身暖意生了起来,然后变成灼烧感,心里又像蚂蚁在爬。她一想起司钥衡有了别的女人,心里就跟窝着一团火一样,直直的冲进脑子。她很快才明白这是嫉妒,她不意外,并且坦然接受了这一点。 “自来到咱家里,可能是水土不服,她身上一直不舒坦。我跟她说你想见她我回绝了,她跟我说不行,她也想见见从小跟我长大的玩伴。我劝她也不听。她还要收拾一会儿。”司钥衡在角落头也不抬的说道。 “那我倒还是要谢谢姐姐的善意了,不然我还见不到姐姐。”歆茹突然意识到什么。 “她知道我?” “知道啊,你是我从小到大的朋友,我怎么会把你忘了跟她说呢?我的事她都知道,我从未瞒过她。” 歆茹听了一笑,“那你可真是重视她呢,我到对这姐姐更好奇了,什么样的女人能把我哥迷成这样啊。哈哈哈。” 司钥衡只是一笑,没有答话。 可儿从府上送来的衣服中挑了件颜色很素的,自己画的妆也很淡,头上由下人挽了个发髻,是闺门常见的样式。但歆茹是西域人,五官深邃,皮肤白皙,这身打扮带有一股清新的贵气。 司钥衡见了可儿走进来,起身把安安抱开,迎了上去。歆茹早就站起了身,伸手拉住了可儿的手,上下打量着,“天呐,姐姐果然是人间绝色,天上美人。我说钥衡哥是攒了几辈子福分,能给咱家娶进门这么个天仙似的人物…” 可儿也是笑语不断。 司钥衡也要上前搭话,歆茹摆摆手,“去去去,我们女人说话,你来插什么嘴。赶紧出去找你们那帮推牌饮酒去,今天晚上可儿姐可是我的了,我要和姐姐彻夜长谈。” 司钥衡听见揶揄他的话也只能笑笑,“你可别折腾她了,你们聊一会儿她就要回去歇着了,我不出去,也不妨碍你们。” “可儿姐不是叶尔羌人吗,听说这国人体质都强的很。怎么…” 可儿一笑,“我天生体质倒也还行,只是后天受了些伤,落下了病根。倒也不甚妨碍…” “钥衡,你为我去煮碗雪梨汤吧。我和歆茹好好聊聊。” 司钥衡原本还想说点话,但被可儿和歆茹赶了出来。他在院里待了一会,还偷偷的从窗户里向屋内扒瞅。看到歆茹抱着安安坐在可儿旁边,可儿牵着安安的手,三人看样子都相谈甚欢。司钥衡这才离开。 他也不知道去哪,自己就出了小院,在院门口的一个石凳上坐了下来。天气已经转凉了,夜晚的寒气很足,风不紧不慢的从身旁的竹林间穿过,沙沙作响。天上的半月并不渗出月辉,能够看清上面的阴影,不时被风刮过的卷云遮住。 司钥衡默默的坐在石凳上,心上特别安静,他终于有时间细细回味一直以来发生的事了。不只是回到司府以来,也不只是在陇裕关被追杀,也不是以前被可儿抓进宫为奴,也不是在塞外流浪被漠匪追杀…好像是一个夜晚,是司钥衡十六岁生日那天,他的父亲司明岚告诉他身世的那一刻起,他的人生就已经发生了改变,让他进入了一个快车道,一直被命运推着走,走到今天。 他的亲生父母早就去世。他的父亲当年的内阁首辅,权掌朝野,却被奸人算计。他被寄送到司家,当成亲儿子养到今天,司凛海选择在他十六岁生日那天把一切都告诉他。 那秘密太多太令人震惊了,一个从安稳环境中长大的少年突然被告诉如此传奇的身世,他接受不了,他梦一般选择了出走,被命运引领着走出了关内。 到了民丰彪悍的叶尔羌国,被小人骗财,被漠匪追杀,最后被贩卖成奴,歪打正着,被外出的可儿遇见,叶尔羌国的公主满脸笑意的把他从奴隶堆里挑了出来,他永远都忘不一身名贵华服金银首饰的可儿伸手指向他的那一刻。 再到宫廷事变,司钥衡在那个血腥的夜晚抱着可儿连逃了一天一夜,用尽最后的力气敲响了陇裕关的城门… 最后回到家里,所有的一切都还是那么熟悉,但他已经不再是当初的那个少年了,他现在一身不可言说的秘密… 司钥衡走出了他的园子,敲响了他二哥的门。 司明岚这两天一直在忙,早就累的要休息了。当开门时看见他的三弟站在门口时,他很快反应过来,把司钥衡拉到了房间里。 两人温了四两烧酒,慢慢品了起来。 “你还记得小时候大哥带着我们偷酒,我们不让你喝,你非要喝,结果过头了,把我们吓的。”司明岚记起往事。 “怎么能忘,当时我就觉得肚子里烧的慌,脸上也烧的慌,就迷迷瞪瞪什么也不知道了。我清醒过来的时候就看见爹的脸凑在眼前。”司钥衡酒量不行,脸上已经泛起了红色。 “我俩当时看见你成那样,叫都叫不醒,吓得我俩以为出事了,赶紧跑过去叫爹。爹看见你这样也吓得不轻。把府内的郎中全都叫来了。一群郎中也没见过这种事,围着你团团转,就是不知道怎么下手。结果到了后面你自己睡醒了。” “你是没事了,我和大哥可遭殃了。俩人被爹狠打了一顿不说,还禁足了半个月。不过还是忍不住偷喝。” 司钥衡和司明岚都笑了起来。 “你今晚怎么有闲心来找我啊?”司明岚问。 “怎么,二哥还嫌我啊,不能来找你了?” “少来,你跟你女人都快黏到一块了,没事你能想到我?” 司钥衡听到笑了笑,“确实啊,是今晚歆茹去我那了,说要女人们聊天,把我给赶出来了。” “哈哈,歆茹和你女人能聊什么?” “女人的事我哪懂。她们想怎么聊就怎么聊吧。天晚一些我回去,我怕可儿身体受不住。” “哎,你问歆茹她要那啥…” “你说?哦,这事啊!今天在院子凉亭的时候我问过歆茹了。确实嘛,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又是她自己愿意,我怎么好说什么。她两句话就把我憋住了。” 司明岚没有说话。 两人喝完了残酒,月亮都已经沉向了天边。司明岚要留下司钥衡和他一起睡,但司钥衡摆摆手走了。 “可儿还等着我呢。哥,我走了。” 司明岚站在门口,看着司钥衡消失在院门口。 司钥衡回去的时候,歆茹已经走了。 可儿也已经回到房里,不知怎么,捧起了书架上的唐诗,轻声吟诵着,“花开花落自有时,总赖东君主…” 司钥衡未解其中的深意,只是走过来从背后抱住了可儿。 “歆茹走了?你们聊的可还好吗?” 可儿不动声色的从司钥衡怀里挣脱了出来,自两人从皇宫逃出来后第一次话里带刺。 “女人的事少打听。” 两人躺在床上,司钥衡主动和解,过来抱着可儿。可儿也不挣脱,也不说话,枕着手背对着司钥衡。 而此刻西苑的歆茹还没有回房,自己一个人坐在白日里和司钥衡两人坐过的地方,望着满天星空一句话也不说。 两个月后,司家抚养了十年的外甥女林歆茹离家。虽然是女眷,但仍然掀起了一场不小的风波。 林家的二伯遣来两辆马车来接歆茹。面对如此寒酸的迎接,歆茹没有说话,甚至拒绝了司明岚早就准备好的车队,落落大方的进了车厢。 司凛海没有出来送行,他昨晚打好招呼说不忍心,送了一颗金边国进贡的一颗夜明珠。“你大婚时你家里自然会陪嫁,但咱家也不能丢了面子,这是咱家里给你的。记着,哪怕出嫁了,你怎么着都是我的孩子…” 司钥衡不知道说什么好,甚至看着歆茹上了马车而不知道怎么说些告别的话而尴尬。歆茹眼睛里含着泪,并不去看任何一个人。 马车发行前,隔着车窗,一直站在后面的司明岚走了上前,到头来只说了一句话, “一路平安。” 车马动了起来,歆茹把头伸了回来。吸了口气,抹掉了眼角的眼泪,试图把自己的情绪安稳下来,以绝对的勇气去面对接下来发生的事。 歆茹身子往后一压,什么东西硌到了。是一个样式简单的檀木盒。歆茹拿了起来反复把玩,送礼的人并没有留下什么主人的信息。 她手上摸着檀木盒的纹路,轻轻推开木盒的滑盖,歆茹看到,浅色的盒内安静的躺着一只银簪。 歆茹把银簪拿了起来,跟檀木盒一样,银簪的做工很简单,甚至能看出年岁太久,银簪颜色已经有些暗淡了。银簪上面刻着一个“茹”字,歆茹很聪明,知道这其中蕴含的份量。 “一定是钥衡送的吧…” 歆茹把银簪握在手里,嘴角露出了笑的弧度,闭上双眼,心中所有的不舍与痛苦在此刻都得到了一丝慰藉,路虽然还长,但歆茹已然打起精神奔赴未知的一切! 司府里,终究没有说出一切的司明岚躺在床上紧闭双眼,默默的回忆着他第一次见到歆茹时的场景,那么小的姑娘头一次进门,却顶天立地的昂着头,傲娇可爱。陪伴十年,看着曾经的小女孩长成了可以独当一面的大姑娘,长久岁月中司明岚对歆茹的情愫并不猛烈狂热,而是温润如天上月光,静静洒在自己的爱人身上。但他不能开口,作为司家的二少爷,他的婚姻不由得自己做主。父亲年事已高,司常年驻守东南海防,家中事务自然落在了他的肩头。他真切地愿意为这个家付出一切,再过几年他自然就会娶一个一辈子都没见过的女人,女人背后的势力作为可靠的联盟会为这个家长兴不衰提供又一坚实的支撑! 司明岚终究还是将这份从未有任何人发现的感情埋在了心底。灯光烛影,身影瘦削的司明岚在批歆茹陪嫁的单子,大手一挥又添了几笔。 “一路平安,愿你按照自己的意愿过完这一生。” 这或许是他最真诚的祝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