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开局造热气球惊呆赵王》 1 楔子 1楔子 周王伐纣,火烧朝歌,而后自封天子,定都镐京。然则天下群雄不服者大有人在。为安抚各地部族,周天子一边以王师镇剿,一边广封天下诸侯八百余家,一手胡萝卜一手大棒,终于搞定了天下群雄,遂一统华夏。 至当下,周室已有国祚八百余年,然则除了名义上的天下共主地位之外,只有可怜的洛阳京畿数十里尚在王室治下。 相反,当年周天子分封的诸侯则在数百年的连绵血战中被淬炼得无比强悍。经过八百年兼并战争,立国最初的八百诸侯所剩无几,但幸存者无不武德充沛。当下天下七大战国相继称王,各自地广千里,人口更是百余万乃至上千万,动辄为了土地财货大打出手。 洛阳周天子只能望着原野上的强悍诸侯厮杀,无助地缩在洛阳城内瑟瑟发抖,心里拔凉拔凉的。 …… 新科穿越人士赵景裕躺在算不上华贵的床上,双目无神,百无聊赖。 就算要穿越,也应当穿越到盛世,届时吃着火锅唱着歌办办学宫,当个闲散太平王爷鱼肉一下百姓。或者胖揍四夷、脚踏东瀛弹丸小国炫耀一下武功…… 眼下这可是战国,号称大争之世的战国。战败者的头颅被战胜者放上祭坛,不会有任何人觉得不妥,他们只会觉得你太弱。 赵景裕身为资深历史小说爱好者,自然察觉了眼下这个战国虽然与前世记忆中大体相同,但仍存在些许不同。比方说在这个年份,前世中的七大战国还未全部称王,这条时间线里著名的田氏代齐也没发生过,齐国的王室始终姓姜…… 细细想来,自己穿越来的这个身份倒也不俗,正是七大战国之一赵国的公室子弟——大赵国三公子。 可惜,赵国贫弱,即便身为嫡系公子,赵景裕也没什么钟鸣鼎食享受生活的待遇。若是物质享受不够穷奢极欲也便罢了,最要命的是人身安全还得不到保障。 赵国先前已经归天的几代君王,要么昏暴无道,要么庸庸碌碌,近百年来丧师辱国、丢城失地不在少数。虽然当今赵王多年励精图治,赵国仍然十分虚弱。 大争之世的规矩:对弱者没有怜悯,只会趁你病要你命。赵国越是积贫积弱,周边诸国越是虎视眈眈。自赵景裕的父王赵平昇即位以来,短短五六年已有大小战役数次,几乎岁岁都要大动兵戈。 一句话来形容眼下的赵国:穷得叮当响,没灭国全靠玩儿命。 …… “公子,公子!”一彪形大汉气喘吁吁,破门而入。 赵景裕打眼望去,一时气不打一处来,眼前这厮正是自己的贴身宗士高栩,也是自己眼下怨天骂地的缘由之一:别的穿越者一觉醒来,身边不是娇妻美妾便是懦怯的清纯奴婢,偏偏自己身边是这么一个浑身肌肉的糙汉子。 身为刚刚毕业的农业机械专业大学生,他本来已经签下了一份年薪十万的优厚offer,却突然莫名其妙来到这个离奇的异世界。念及如此,赵景裕心中的不满更上一层楼。 忠心耿耿的高栩丝毫没觉察到自家公子的不满,一个箭步冲到赵景裕面前,欣喜道:“公子,果然如你所言——那东西飞起来了!” 赵景裕精神一振,也忘记了对高栩破门而入表示不满。闲在宫禁之中无所事事,赵三只能自己做些玩具解闷儿。说来可怜,这赵国公子十四岁前不得离宫,这具肉体的原主人长这么大还没出过几次宫禁。 既然出不了宫墙,赵景裕便突发奇想——制造个热气球出来,也好让自己飞上去看看,这两千年前的邯郸城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门口的侍卫们对这个闯进公子寝宫的冒失家伙倒也没有不满,高栩这厮是三公子赵景裕的玩伴兼发小兼伴读兼贴身保镖,实打实的心腹,和赵景裕再没大没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赵景裕平日里也是个没大没小的主儿。 …… 赵王平昇推开面前堆积如山的奏简,一时间只觉得气闷无比。 赵氏,嬴姓,古大廉之后,自赵氏先祖立国,如今已有二百余年。 赵王昇十九岁跟随先王征战沙场,三十五岁即位,如今他已经年过四旬,正是不折不扣血海里厮杀出来的“马背上的君王”。 虽然仅仅即位五年,但是他励精图治,宵衣旰食,勉力让已经残破的赵国维持住了一口元气。尤其是五年来周边诸国数次入侵,赵昇这位出身军旅的君王屡次带兵亲征,硬生生带着穷困潦倒的赵国很是打了几场胜仗。 尤其是去岁的定阳大战,赵昇带领穷得衣衫褴褛的赵军死磕中原第一强国魏国,一战斩首四万,硬生生打退了强悍魏军的入侵,甚至反过来夺回了先王丢掉的小半个定阳之地。 眼下这位赵王平昇却英雄气短长吁短叹,眉毛紧缩。 案上的奏折绝大多数都是军报,尤其以定阳之地传回的军报最令人触目惊心。斥候冒死传回的种种迹象表明,魏国正在源源不断向边境的魏城大昭输送物资——这正是一场大战的征兆。 去岁虽然举国拼命,勉强大胜魏国,但那场恶战让本就风雨飘摇的赵国更加残破不堪。等到魏国重整旗鼓携怒而来,只怕外强中干的赵国将要面对的将是全力以赴的对手。 见赵王起身,一侧侍立的老内侍慈泽白眉一颤,默默为赵王披上了披风。 赵王心中烦闷不已,突然轻咳一声:“走,今日不批奏折,去花园中转转。” 老慈泽躬身称是,正欲招呼卫士,便听赵王摆了摆手:“无需那许多繁琐,只你一人陪我转转罢了。” 慈泽垂眉答应一声,陪赵王走出了书房。 正值正午时分,阳光极好,赵王的心情也随之舒缓了些许。也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怕个甚来?无非又是一场恶战罢了。老赵人世代恶战、举国尚武,鲜血本就是为了战场而流的。 …… 赵王二人绕过两处庭院,面前是一座漂亮的园林,院墙之后却是嘈杂声大作,欢笑声和惊叹声不绝于耳。 公族子弟礼仪行止皆有法度,眼下这大声喧哗显然不符礼法。喧闹声在这寂静的宫禁之中显得格外刺耳。 赵王久在军旅,即便是即位之后,一年时间也有三百天都在军中,他对边境险关的了解倒是更甚于对宫禁的了解。赵王昇开口问道:“这是何人寝居,如此喧哗?” 慈泽打眼一看,便低眉道:“君上,这是三公子的临风阁。” 赵平昇恍然,原来是三公子景裕的寝宫。这位三公子赵景裕自幼极度厌学,不学无术,虽然绝顶聪慧却整日游手好闲,很是让子嗣单薄的赵王头疼。既然是这个小纨绔的地盘,那眼下这嘈杂喧闹似乎也是情理之中。 可即便是对于公子裕来说,这样的喧闹未免也太不像话了,赵王正欲说话,却见一旁一直低眉顺目的慈泽大惊失色:“君上快看!走水了!” 只见院墙之后,滚滚浓烟翻腾而起,分明是燃起来了! 赵王大惊:“宫中郎卫何在?速来救火!” 用不着赵王招呼,四处巡逻站岗的郎卫们早就注意到了这边的浓烟,一个个大呼小叫,四处寻找盆桶接水,没找到工具的郎卫情急之下,脱下了头上的头盔来盛水,一个个头发散乱,好不狼狈。 在众人的慌乱之中,一个硕大的热气球缓缓升空…… …… 赵王气得脸都绿了,他被某个手脚笨拙的郎卫搞了一身水,眼下看起来狼狈不堪。他仰起头看向天上的逆子,手里的马鞭蠢蠢欲动:“混账东西,滚下来!” 火灾显然是虚惊一场,但是地上作为燃料的木头分明是赵王曾经亲手栽种的几株桃木,再加上刚刚引起的一场大混乱,赵王决意要让这个整日游手好闲的三公子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赵景裕浑然不知自己正身处于家庭暴力的危险之中,他脸带兴奋之色:显然,热胀冷缩的物理原理还是与前世没有差别。而只要物理规律不改变,赵景裕有信心凭借自己的机械学士学位吊打这群没受过九年义务教育的古人。 赵景裕低头一看,地面上乌泱泱一大群人,为首的正是自己的父王——一身湿淋淋的十分狼狈。尚没注意到赵王手里马鞭的赵景裕心中油然升起感动之情:前世他是孤儿,还是第一次有人如此惦念自己的安危。 在高栩的指挥下,众郎卫七手八脚,终于使热气球成功降落下来。赵景裕满脸兴奋,显然还不知大难临头。 赵王本想一鞭子抽上去,但看着赵三溢于言表的兴奋之色,有心让他先认识一下错误再施以惩戒。赵王脸色铁青,用马鞭指着热气球道:“这是何物?” 赵景裕笑道:“回禀王父,此物唤作热气球,可以借助热气升上天空。” 赵王看着通体用麻布缝制的热气球,脸上一阵抽搐。赵国贫弱,连他这位堂堂赵王平日也养成了节俭之风,眼前这一大堆被糟践的麻布也算是价值不菲,若是放在市场上,能卖出好些钱两。 “你这孺子,整日不学无术,空有些小聪明,却不知钻研治国之术,竟日琢磨一些奇技淫巧!”赵王扬起马鞭就要家暴赵景裕。 若是先前的赵景裕,恐怕已经瑟缩在地惊恐地求饶了,但眼下魂穿而来的赵三是个成长在红旗下的好少年,对腐朽的封建主义的那一套家长制度向来持批判态度,自然无所畏惧。 眼看自己的心血大作不被赵王认可,赵景裕立刻出言抗辩:“王父所言差矣。这热气球用处甚多,何谈与国无用?” 赵王被这出乎意料的辩驳搞得一怔,本已扬起的马鞭又放了下去,面无表情道:“与国何用?若不说出个子丑寅卯,莫怪为父家法伺候。” 赵景裕昂声道:“正所谓登高望远,这热气球可以载人于空中,使人目视百里。若在两军交战之际放出这热气球,敌方一切动向皆会无处遁形,这热气球岂是无用之物?” 2 申请辟府 2申请辟府 赵王闻言,立刻动容。 和寻常长于深宫妇人之手愚钝的公室子弟不同,当今赵王赵平昇十九岁便随先王从军征战,至今二十余年间屡战屡胜,早已是三军将士心中极有威望的战神。 赵景裕仅凭一语便点醒了赵王,站在军中统帅的角度来看,这热气球确实是名副其实的军中利器。 若能凭借这热气球在平原野战中准确洞悉敌军动向,那无异于开了上帝视角的外挂,届时以有备打无备,对军队战斗力的提升岂止是一星半点。 再往深想,若是能生产出大量的热气球,赵军的弓弩手便可以居高临下对敌人进行打击。 可惜,这样的设想也只能存在于想象之中。布匹在列国间算是硬通货,对于贫穷的赵国来说,很多一贫如洗的平民家庭甚至全家只有几件衣物穿,哪里有财力打造这么一支成规模的热气球大军?可仅凭这一项侦察功效,这热气球便是统兵将领千金难求的宝物了。 赵王脸色肃然起来:“此物万不可外传。慈泽,将这热气球收到内库之中,寡人过些时日或许有用。” 老内侍总管慈泽明白,赵王是想在接下来随时可能爆发的赵魏大战中运用这项新式武器,明白其中利害的他立刻答应一声,转头唤来几名郎卫:“将此物收好,放入内库。”又对着在场的众郎卫道:“此乃宫中机密,尔等切不可外传,违令者斩。” 众郎卫凛然,齐齐称喏。 刚刚逃过一劫的赵景裕却一招手:“慢!儿臣有话说!” 赵王看着这个今日格外大胆的儿子,不禁讶异道:“哦?你还有何话说?” 赵三大着胆子道:“王父,儿臣打造此物殊为不易,花费了我临风阁许多钱两。若是王父要将此物收编为国有资产,还请为儿臣补了这笔花销。” 赵王一怔,这属实是出乎了他的意料。赵王从军多年,早养成了三军闻名的深沉暴烈脾气,曾经在战阵上因某个公室子弟不听命令擅自行动丢了营寨大发雷霆,一刀剁下那个侄子的脑袋,又连砍了三个千夫长。等闲晚辈在他面前往往是瑟缩发抖,连句囫囵话都说不明白,哪曾有人还敢伸手要钱要补偿? 但赵平昇即位为王前也曾是赵国公子,换位思考一番,便立刻明白过来。 若是那富庶的魏国,其公室子弟一个个自然都是钟鸣鼎食穷奢极欲。可赵国穷困,即便是公室子弟也大多手头拮据。相比之下,赵国的公子们月俸仅够温饱,要些补偿也确实无可厚非。 一念及此,赵王脸色缓和道:“所请有理。慈泽,回头你去内库中取一百铁钱给三公子,多余的钱权当是寡人赏赐他的。” 一旁的高栩难以置信地对赵景裕投来了钦佩的目光。往常赵景裕倒也是飞扬跋扈胆大包天,但是在赵王面前一向是唯唯诺诺。今日这位不学无术三公子居然硬气起来,不但在宫禁中放火没受处罚,反而生生为手头拮据的临风阁创收了。 要知道,临风阁制作这热气球也就仅仅花费了几十钱罢了。 “且慢!”赵景裕却不知足,急忙出声道,“王父,这热气球价比千金,一百铁钱未免也太少了!”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就连经历了无数风雨的老慈泽也不禁动了动眉毛。一旁的高栩更是大惊失色,连连对着赵景裕挤眉弄眼——敢在向来一言九鼎的火暴赵王面前讲价钱,三公子皮痒痒了还是失心疯了? 赵王赵平昇却是没有发作,他饶有兴趣地盯着这个财迷心窍的三儿子,一时间失笑道:“哦?此物寡人倒是真心想要,不知你想要开什么价钱?” 赵三理直气壮,伸出一根手指:“若是旁人,儿臣至少要三千钱。但既是王父想要,儿臣也不多要,亲情价只要一千老赵铁钱。” 即便是一向深沉的赵王也不禁震惊地挑起了眉毛:“如何如何?你这堆东西造价充其量也就五十钱,你居然张口就要一千钱?若折算成铜钱,那可是百金之数目,你可知百金是什么概念?” 赵王甚至觉得好笑,眼前这逆子实在是利令智昏。不过反过来一想,赵王倒也有些满意,看这个鬼迷心窍的三公子也顺眼起来——能有胆子狮子大开口,至少比绝大多数在自己面前只会瑟缩如鼠的公族晚辈要强许多。 赵王在心中满意地暗暗点头,不愧是我赵平昇的种儿,确实有胆色。 赵景裕却是一本正经道:“单论造价,这热气球确实仅值几十钱,但其中原理和工匠的奇思妙想却价值千金。” 赵景裕顿了顿,随即振振有词道:“我大赵国力贫弱,若想要赶超诸国,按部就班发展定然没有出路。唯有不断创新,才能缩小与列国之间的差距,此其时,能臣工匠的奇思妙想便格外重要,王父以为如何?” 赵王皱起了眉毛,觉得眼前这厮说的似乎也有道理,但是为了这堆破布真要花费千钱,赵王平昇怎么想都觉得别扭,莫名觉得自己像个冤大头。 何况,赵王的内库也不算富裕,这些年的连绵征战,早就榨干了赵国的油水。千钱虽然不算天文数字,但对于眼下的赵王来说,也算是很大一笔钱。 再说眼下与魏国的大战随时可能爆发,不管赵王的内库还是赵国的国库,每一笔钱都弥足珍贵。 沉吟片刻后,赵王道:“这热气球本王定要拿走,千钱之数更是休要再提。不过,为了对你临风阁的热——气球表示褒奖,寡人可以允诺你一个小要求。” 赵景裕眼睛一下就亮了,赵国纵然穷困,但以赵王说一不二的性子,他的称诺自然是一诺千金。虽然拿不到短期可见的这笔巨款,但赵王这个承诺可是珍贵多了。 况且,赵景裕心中早就有了一个一直难以实现的愿望,那就是离开这喘不过气的宫廷禁地,出宫去当一个逍遥自在的纨绔公子。 高大宫墙名为保护,实则让赵景裕自感如同坐牢一般。 赵景裕当即不假思索:“儿臣现在就要兑现这个请求。” “哦?”赵王大是意外,“为父的承诺可十分宝贵,你想好了?” “儿臣有一请,恳请王父准允儿臣出宫辟府!” 赵王一怔,随即脸色大变,斩钉截铁道:“不可!” 3 出宫令牌 3出宫令牌 赵王大步流星穿过两处院落,他走路带风,显然余怒未消。 老慈泽虽然年岁已高,但是脚步却一点也不慢,紧紧跟在赵王身后。看着赵王的背影,慈泽不由得暗暗苦笑。 也难怪赵王如此生气,毕竟刚才三公子赵景裕竟然当着一众郎卫高呼“父王言而无信。”——未免也太过放肆了。 赵王猛然停下脚步,掉过头来对慈泽气道:“这逆子,真应该请出家法好好教训一番!” 慈泽唯有苦笑。方才赵王勃然大怒,一众郎卫包括慈泽在内都是大气不敢出,唯有三公子还在为自己出宫的事儿据理力争。赵王大怒之下拂袖而去,反而让众人松了一口气,若是刚刚赵王一怒之下用了马鞭,宫中以后免不了鸡飞狗跳。 谁都知道,公子裕除了飞扬跋扈之外,最大的特点就是睚眦必报。以前尚且还对赵王家法有畏惧之心,眼下不知怎的竟有了胆子和赵王叫嚣,只怕以后更是肆无忌惮。 看见赵王略微消了怒气,慈泽壮起胆子轻声道:“君上息怒,年少公子总是对宫外好奇。三公子已经年满十四,想要出宫历练,也是人之常情。” 赵王瞥了慈泽一眼,轻哼一声:“你这老家伙休要替那逆子说好话。什么出宫历练,那逆子只是觉得宫中憋闷,想要逃避宫学罢了。” 慈泽闭上了嘴不再言语。三公子赵景裕向来无心国事,一心只想逃避宫学做纨绔公子。纵然慈泽想要说些好话,在赵景裕众人皆知的恶名面前也无能为力。 赵王不允许赵景裕出宫也自有道理,按照赵氏祖制,除了太子作为国之储君不可出宫之外,宫中的公子要到十六岁方可离宫辟府,从此成为赵国众多大臣中的一员。 赵景裕刚满十四岁,自然不符合要求。 若仅仅如此也便罢了,毕竟早两年出宫辟府也算不上什么大要求。可以赵王赵平昇对赵景裕的了解,赵景裕这厮分明只是想逃离宫禁去逍遥自在。 赵王操劳国事很少流连后宫,年过四旬也只有赵景戎、赵景举和赵景裕这三个儿子,前两个儿子都算是人中龙凤,唯有三公子赵景裕实在扶不上墙。赵王平日里处办完公务之后,经常为小公子头疼。 三公子赵景裕天资聪颖,可惜却胸无大志无心学业。主办宫学的老讲师们个个才高八斗,却都对教授三公子避之唯恐不及。 明明很有本事,却偏偏不用在正路上,赵王实在是恨其不争。 若真是让这厮逃出宫去,只怕就是鱼入大海放鸟归山,放任这惫懒的逆子更加不学无术了。 慈泽很是知道赵王的内心想法,于是轻声建议道:“君上,三公子生性活泼,心早就飞到了宫墙之外……纵然将他强留在宫中,恐怕也是无心宫学。” 赵王瞪了慈泽一眼:“怎么,你支持那逆子的要求?” 慈泽嘿笑两声,恭顺地道:“君上,与其强留三公子在宫中,不如放他出宫去见见世面。若是三公子体会到了世道不易从而回心转意发奋图强,岂不是一件好事。” 赵王一怔,随即沉思不语。 慈泽又道:“三公子所求,无非就是出宫的自由罢了,只需给他一道出宫令牌,责令三公子每日日落前都要回宫,便既可遂了三公子心愿,也不会耽误宫学。” 赵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突然笑道:“你这老东西,莫不是收受了赵景裕什么好处?今日怎么净为他说话?” 慈泽知道赵王是在开玩笑,看见赵王已经消了气,他也不由得松了口气,皱巴巴的老脸上堆满了笑容道:“老奴岂敢。” 赵王沉吟片刻,轻哼一声:“就怕那逆子不但不能幡然醒悟,反而还玩野了心……那寡人的一番苦心岂不白费?给他出宫令牌的同时,断了给临风阁的月俸,让他好好感受一下什么叫世间疾苦。” 说罢,赵王嗬嗬笑出了声,他已经想象到一向嚣张跋扈的赵景裕穷困潦倒的样子了:“告诉一众公室宗亲,谁也不许私下里接济那个逆子。” 赵王很为自己的这个决定而自豪,赵景裕平日纵然算不上锦衣玉食,但也向来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如今哪里能受得了这等苦楚? 只要掐断了临风阁的月俸,想必就能让赵景裕对宫外的生活知难而退。 再一想,想必过不了多长时间,那个放肆的三公子就得老老实实来自己面前请罪了。一念及此,赵王开怀大笑,很是自得。 …… “……准予三公子赵景裕携令牌出宫历练,但必须于每日日落前回宫……”年轻的内侍面无表情,一板一眼地在临风阁宣读道。 “好!”赵景裕激动地按捺不住自己,终于能走出这个四四方方的王宫了。穿越过来这么久,他都要憋出毛病了。 如今终于能走出宫禁,实践自己做王族纨绔的梦想!正好也好好参观参观两千年前的邯郸古城,再检查检查王城邯郸的各类服务业水平究竟如何…… 一旁同样跪在地上听旨的高栩震惊了,他原本以为是赵景裕的胆大包天触怒了赵王,这内侍是来宣布对赵景裕的惩罚的。没想到赵王不但没有对公子裕施以惩戒,反而还给了赵景裕出宫令牌。 虽然和赵景裕所请的出宫辟府相差甚远,但作为未成年的公子能拥有出宫令牌随意出宫,已经是了不得的恩宠了。 宣读赵王旨意的内侍面色古井无波,丝毫没有因为赵景裕主仆二人的喜悦而停顿或者是改变声调:“……但因公子裕扰乱宫禁,即日起停发临风阁月俸……赵王赵昇十年八月十一。” 赵景裕与高栩主仆二人听傻了。 这诏令前半段倒是喜事,怎么后半段急转直下,把我临风阁的月俸给停了? 须知赵国的公子本就手头拮据,尤其是这些宫中尚未成年开府的少年公子,除了国君内库每月的微薄月俸之外几乎毫无收入。宫中有饭食,赵景裕二人倒不至于吃不上饭,但眼下却也是大大窘迫了。 扰乱宫禁?你是指我在宫中放火?那是为了试验热气球啊。你大赵王赵平昇分文不付把我热气球征用走了,反手还要扣我一具扰乱宫禁的帽子?这也太腹黑了! 赵景裕几乎能想象到赵王在背地里阴险的笑容,想必正等着自己穷困潦倒登门认罪呢。 “王父坑我!”赵三欲哭无泪。 4 萧条邯郸 4萧条邯郸 赵景裕咬牙切齿:“多谢公公传诏,高栩,赏钱!” 即便赵景裕眼下困窘,但作为上位者,给这些跑腿儿的太监打赏是必要的贵族风度。高栩答应一声,从怀中摸出一小包铁钱,塞在传诏的太监手中。 这位传诏的年轻内侍和赵景裕这主仆二人也很是熟悉,方才公事公办的扑克脸上露出一抹揶揄的笑意。小内侍掂了掂手中包裹的重量:“三公子,你临风阁的月俸也断了,小的也知道公子眼下困难,这赏钱不妨就免了吧。” 赵景裕对外人可谓心黑手狠睚眦必报,但和身边的下人一向没什么架子可言。这些早已熟悉三公子秉性的宫中郎卫太监等人,倒也敢和赵景裕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话。 赵景裕冷哼一声,呲牙笑道:“好啊,难得你体谅本公子难处,既然如此,高栩去把钱拿回来。” 见高栩作势就要抢回钱包,小内侍连忙退后两步,干笑两声,逃也似地离开了临风阁…… 赵景裕和高栩四目相对,赵景裕脸上露出了些许苦涩之色。虽然争取到了出宫的权利,但是心中却毫无胜利的喜悦。 眼下临风阁已经断了本就微薄的财路,就算出宫也当不了纨绔了,身无分文还能做些什么?难不成让赵景裕推个小车在街上当叫花子讨馍馍?让高栩当街表演胸口碎大石? 看见赵景裕投来不怀好意的笑容,高栩不由得头皮一紧。他可很是了解这位三公子,深知其腹黑程度不亚于乃父赵王平昇……也不知这个年方十四的少年人哪来的这一肚子坏水。 高栩忙道:“公子……君上既然差人送来出宫令牌,显然没有真正生气。公子不妨去政平殿给君上认错服个软,君上一定能收回停发月俸的成命……” 赵景裕一想眼下自己的王父说不定正在开怀大笑,不由得愤然道:“认错服软?本公子从来不曾认错服软!区区停发月俸,也能难倒本公子?实在不行你我便去邯郸街头沿街乞讨,声势闹得大些,我不信赵王能拉的下脸面坐看公族子弟沿街乞食!” 高栩闭上了嘴,却在心中腹诽:这位三公子嘴上说得气势磅礴,其实是个好汉不吃眼前亏的主儿。平日里若是皮肉之苦近在眼前,这厮也没少立刻承认错误。 赵景裕发泄了一通,倒也闭上了嘴。他也就是图个嘴上痛快,要是真的去沿街乞讨,固然能让赵王颜面扫地,可自己的脸面更是荡然无存了。 赵景裕可是立志要成为邯郸第一大纨绔的人,若是在国人面前低声下气坏了自己的名声,以后还怎么硬气得起来? 一念至此,赵景裕不由得气短。看来眼下摆在自己面前的首要目标就是搞钱,不提大富大贵,至少先要保证临风阁可以收支平衡。不过这也不急,眼下临风阁多多少少还存有些闲钱,不至于立刻便揭不开锅。 安静了片刻之后,赵景裕哼道:“所谓车到山前必有路,想它作甚?走,出宫!” 高栩精神大振,自打他被选拔成为赵景裕身边的宗士之后,至今也有数年不曾见识过宫外的世界了。 所谓宗士,可以简单理解为宫中公族嫡系公子们的贴身卫士,然而宗士的定义还不仅于此。 赵国有一个令所有公族子弟都闻风丧胆的特殊衙门,名为宗正府。这宗正府里的宗正大人往往都由公族中出了名的又臭又硬的老顽固来担任。公族子弟若是犯罪自然不能如同庶人一般被扭送到司法吏手中,因此宗正府的最主要职责就是审理和纠正公族子弟的过失。 这样的过失多如牛毛,比方说某位公室子弟在祭祀典礼上多眨了几下眼睛,宗正府的老东西们就会打着“不敬祖先”的名义将那倒霉厮狠狠收拾一番。 对于每位宗族子弟来说,宗正府都让人避之唯恐不及,对宗正府内的诸位掌权人都是又恨又怕。 而宗士则本是赵国牺牲军士的遗孤,从小被接入宗正府培养。此后不但要修习武技,还要研习兵法乃至读诗诵书。这些遗孤中的佼佼者会被宗正府选拔为某位公子的宗士,若成为宗士便与宗正府再无瓜葛,从此与所效忠的公子休戚与共。 那些落选的军士遗孤们虽比不上千挑百选出来的宗士优秀,但也均是忠诚勇猛的赵国武士——赵国军队中很大比例的基层军官都由这些猛士担任。 赵氏立国二百年来,还从没有宗士背叛公子的先例。宗正府的洗脑教育可谓非常成功。 …… 走出宫门的前一刻,赵景裕心中竟然浮出些许紧张。高栩将手中的出宫令牌出示给驻守宫门的郎卫,郎卫接过去一看,连忙拱手:“臣下见过三公子。李君侯已经将上意告知我等,请公子自便。” 赵景裕知道,这郎卫口中的李君侯便是如今的禁军大将、大赵国武成君李婴——也正是赵王赵昇当年尚为公子之时身边的宗士。 也对,似禁军大将这等守卫宫城关系重大的职务,除了君王忠心耿耿的心腹宗士之外,又能任命给何人? 赵景裕拱手道:“既如此,那便谢过了。” 驻守宫门的郎卫受宠若惊,连忙拱手回道:“臣下职责所在,不敢当谢。” 走出宫门,呈现在赵景裕面前的便是另外一番景象。 按照赵景裕的设想,赵国固然是贫弱之国,然而邯郸毕竟是王城所在,想必也应当车水马龙各国商旅使者摩肩擦踵。 但眼前的邯郸城完全没有赵景裕先前设想的繁华,明明是大白天,街道上的行人却寥寥无几。偶有北地胡人的商队过路,牵拉来的牲畜脏臭无比,牛粪马粪尽皆弃于路旁。 能见到的消费唯有些许农人脚步懒散地走进某家破败商铺,买些盐巴类的生活必需品。 概括一下就是:愁云惨淡、一潭死水。堂堂王城邯郸,甚至比不上后世的小县城。 赵景裕目瞪口呆:“这就是王城气象?” 高栩却是习以为常,不但没有赵景裕的失望神色,反而理所当然地点点头:“夏忙时节,国人都在田地劳作,街面自然萧条。” 赵景裕大失所望,眼前的种种景象根本不是一句轻描淡写的农忙时节便可以掩盖过去的。如此萧条的街道,只能说明赵国的国力已经衰弱到令人发指了。 在这样的破败王都当纨绔,纵然能当上邯郸第一纨绔又有什么成就感?没有想象中的豪商巨贾供自己扮猪吃虎,放眼望去全是贫贱隶农,在这些穷苦百姓面前耍威风又能生出什么爽感? 赵三长叹一口气,一时间感觉自己的人生目标如此幻灭。 “也罢,先寻个酒楼,且尝尝宫外厨子手段。” 5 囊中羞涩 5囊中羞涩 邯郸城内的酒楼少得可怜,且其中绝大多数都是破破烂烂,一看卫生条件便堪忧。寻觅许久,赵景裕二人方寻到了一处看上去门脸尚可的客栈。 这客栈名为“北街客栈”,就是简简单单的青砖房屋。虽然看上去简陋,但在街市萧条的邯郸城内,这赵风客栈倒也算得上显赫。走进厅堂,虽然看上去简单质朴,却是收拾得一尘不染,赵景裕不由得心中大赞。 赵景裕出宫后转悠了许久,早已腹中饥饿,眼下又是他第一次出宫觅食,一时很是兴奋:“店家,取好菜好肉!” 店小二答应一声,动作利索地闪身入后厨,不消多长时间,便举着大大小小的托盘而出。摆在赵景裕面前的是一大盆绿莹莹的煮葵菜,两只肥厚的山猪腿,以及厚厚一摞烤得黄脆的面饼。 赵景裕自打穿越而来一直在吃宫里的膳食,虽然也算得上不错,但等端上来的时候往往都是半热不凉。眼前这一桌美食分明还在冒着热气,如何不让赵景裕看得食指大动? 赵景裕正要大快朵颐,高栩却高声招呼道:“如何没有酒?店家上酒!” 店家利落地端来一座酒坛,在赵景裕二人面前摆下两只粗朴的大陶碗。 高栩兴奋得毛孔大张:“这粗陶碗正合我意!赵酒酷烈,公子先前不曾饮酒,断然遭受不住。这酒便由在下为公子代尝。” 赵景裕一时被气笑了,喝酒还有‘代尝’的说法?分明是这高栩贪杯。赵景裕疑惑道:“哦?你先前还喝过酒?” 宫中决然不会给年轻公子及宗士饮酒的机会,那岂不是说这厮在宗正府的时候便饮过酒了?可高栩比赵景裕大不了多少,四年前便被选为宗士进宫伴读的时候不过十一二岁罢了。 高栩尴尬一笑:“回禀公子,我在宗正府的时候,便曾与那些兄弟彻夜饮酒……” 赵三看向眼前的酒水,也不由得暗暗咽了一口口水。前世他也没少和狐朋狗友们喝酒撸串,可自打穿越过来,还不曾尝过这边的酒水是何滋味…… …… 赵景裕差点将苦胆给吐出来,这酒水又酸又苦又涩,偏偏还辛辣刺鼻。赵三拄着桌角,头晕眼花。 高栩颇有几分幸灾乐祸:“公子,属下事先可是提醒过你了……” 赵景裕怒道:“这,这是就是赵酒?” “正是赵酒。”高栩举起手中大陶碗,将碗中那酒水一饮而尽,随即长呼一口气:“够烈。好酒,好酒!” 赵景裕无语了,随即突然心里一动,自己不妨把后世的蒸馏酒工艺摆出来,好好教诲一下眼前这些土包子什么才叫美酒。说不定蒸馏酒还可以广销列国,也好给自己停了月俸的临风阁创收…… 赵景裕很快便打消了这个念头。蒸馏酒的简易工艺并不难,对于他这位农业机械学的大学生来说可谓手到擒来,但赵国本就穷困,粮食给人吃尚且嫌不够,哪里还有多余的粮食来酿酒? 当今赵王赵平昇即位以来曾严令不得用粮食酿酒。眼下赵景裕等人喝的所谓赵酒,都是山中野果发酵所酿,也难怪如此酸辣刺鼻。 …… 二人饱餐一顿,赵景裕招手道:“店家,算账。” 店小二大步过来,憨厚笑道:“两位贵人,些许山物,不值得甚钱。您二位给小的十个铁钱便好。” 高栩点点头,从怀中数出十个铁钱放在桌上,脸上浮现出一抹不易察觉的难色。赵景裕敏锐地注意到了高栩的表情,待走出客栈后问道:“高栩,我手中还有多少钱两?” 高栩挠了挠头,低声道:“回公子,除去这十个铁钱后,临风阁便只有一百来枚铁钱了,折合成铜钱也就是仅仅十金罢了。” 赵景裕倒吸一口冷气:“怎么只有这点钱。” 高栩道:“临风阁每月月俸本就只有二百钱,除去吃穿用度、打赏下人等必要的花销之外,每月都剩不下什么余钱。这百来枚铁钱,已经是临风阁多年的节余了。” 若是平常农户人家,临风阁账上的这十金足够支持数年生活,可临风阁不事生产,一系列吃穿用度全靠月俸采买。再加上赵景裕早就大手大脚惯了,即便是和高栩一起勒紧裤腰带,这百来枚铁钱只怕也撑不过一个月。 赵景裕一拍脑门,悔不当初。早知道自己经济条件这么困难,当初赵王要走热气球的时候说什么都得留下赵王允诺的那一百铁钱。 可惜自己当时狮子大开口,不但没要来那一千铁钱,连赵王先前答应的一百钱都泡了汤了。 看来眼下,自己不得不尽快将赚钱提上日程!以自己这微薄的积蓄,眼下坐吃山空的日子可坚持不了多久。 …… 连自己贵为宫中公子都如此困窘,那么赵人显然个个家中都没什么余钱。如此一来,倒卖消费品显然便没什么市场,想要赚钱,还得从赵人的刚需日用品下手。 而这刚需的商品,生产成本或者进货成本又不能太高。临风阁本就没什么余钱,万一在成本上花光了钱,货又一时无法出手,赵景裕就真得带着高栩上街讨饭去了。 可惜赵国不临海,否则赵景裕差人挖个盐池,引海水入盐田制盐贩卖,立刻就能盆满钵满。 赵景裕思忖良久,也想不到有什么东西成本低见效快还能被赵人广泛采购,正冥思苦想间,突然灵光一闪,自言自语笑道:“与其独自在此冥思苦想,何不去做个市场调研?” “公子,你说什么?”高栩没听清,出言问道。 赵景裕晃过神来,笑道:“没什么。我问你,邯郸城内,什么地方最繁华?” 高栩一怔,随即回答道:“若论最繁华,那定然是有外国商人出入的万商坊最为繁华。可宗正府有令:公室子弟非准允不得擅入万商坊。” 赵景裕又气又疑惑道:“又是这多管闲事的宗正府……可为何不许公室子弟进入万商坊啊?” “回禀公子,万商坊外商云集,其中不乏有列国的斥候细作。一来若是公室子弟在万商坊不检点,有损赵国形象。二来若是有公室子弟疏忽大意口不择言,易被细作刺探出赵国情报。” 赵景裕哦了一声,心道这项规定倒还算情有可原。又道眼下这条禁令自己可不敢轻易违背,倒不是怕自己行为失当或者是口风不严,主要是怕宗正府知道后多管闲事,万一挑唆赵王收回出宫令牌,那自己可就亏大了。 一念及此,赵景裕便道:“既如此,万商坊便罢了。除了万商坊,还有什么地方较为繁华?” 高栩不假思索道:“那便是城西的国人坊了,那里大多都是赵国的商家。坊市虽不及列国商旅所在的万商坊奢靡,街上人数反而更多。城外的农人若来邯郸,也大多去国人坊采购用品。” 赵景裕闻言喜道:“有人流量便好,那便去国人坊一逛。” 6 新式犁具 6新式犁具 国人坊果然比先前赵景裕二人走过的所有街道都更繁华一些,坊内大多数行人都是赵国本地的百姓,在采购农作用具以及交换商品。赵景裕敏锐地注意到,大多数赵人还在采取落后的以物易物的交易方式。 坊内偶尔也会有高鼻浓眉的胡人商贾兜售毛皮等草原货产,可惜能买得起胡人商货的赵人少之又少。 赵景裕知道,这些胡人商贾多半来自赵国北部的楼烦部落。 赵国位于中原四战之地,不但周边和一众中原文明国家接壤,北方更是紧邻着称霸草原数百年的楼烦众部落。这些楼烦胡人自幼习武,弓马娴熟,无论男女皆是强悍的骑士。 赵国先祖曾经与楼烦众部落血战多年,付出了巨大的牺牲,最终才逼迫楼烦王签订了合约,从此楼烦成为赵国的附庸,赵国的北部从而拓土数百里。 可即便楼烦在明面上已经称臣,可赵国北境仍然时不时出现成建制的楼烦马队袭击村庄的血案。赵国想要缉拿凶手,可这样的楼烦马队来去如风,一旦遁入草原便无从追寻。 对此,当今赵王赵平昇恨得牙痒痒:他很清楚大多数楼烦人都是下马牧羊、上马为匪。 但他对此也毫无办法,楼烦人骁勇善战,更兼来去灵动。赵国即便想狠揍一番楼烦各部落让这群蛮人长长记性……能不能打得过尚且不说,赵国也根本逮不到楼烦主力。 赵景裕冷眼看着胡人商贾,即便他一心想当盛世纨绔,可血脉里毕竟流着赵人的血,对这些在边境烧杀抢掠的楼烦人的仇视与生俱来。 高栩心思何等灵动,立刻察觉到了身边赵景裕的细微变化:“公子,不可鲁莽生事。” 赵景裕点点头,这些胡人商贾个个膀大腰圆,纵然高栩武艺高强自保无虞,可无端生事终归不智。 没有理会那些胡人商贾,赵景裕二人信步走入一家店面较为宽敞的赵人店铺,便见一少年人笑意盈盈迎上来:“二位公子,不知要买什么物事?” 这少年人眼光倒也毒辣,眼前的赵景裕二人虽然身着便服,但举手投足之间充满了上位者气度,一看就不是普通的来购买种子犁具的农人。少年人将二人引入店铺,言谈之间毕恭毕敬。 高栩嘿嘿一笑,问道:“你这店内都卖什么物事?说来听听。” 兜售货物的少年人一愣,往常来买东西的客人往往都是进屋便直奔目标而来,问了价交了钱就走,哪有进来先问主家都有什么东西的? 难不成是要开店的同行?可这二人明显气度不凡,不像是商贾人家。 少年人不敢怠慢:“二位公子,我家算是国人坊内最大的商户了,各种货物应有尽有。除了农具、布匹、刀剑之外,齐国的海盐、楚国的漆器、燕国的皮料等珍贵物事也有售卖,只是价格高昂……” 赵景裕挑了挑眉,没想到在民生凋敝的邯郸也有做进出口生意的,显然这家商户在赵国本土来说也算是实力雄厚了。 进出口贸易对于本金有限的赵景裕来说为时尚早,听到农具二字,后世身为农业机械专业大学生的赵景裕心中一动。 “你这里都有什么农具?” “锸、锄、镰等物事都有,不知公子要买哪样?”掌柜的少年人心下疑惑,这两人明显不是农户出身,怎么还要购置农具?少年人将疑问压下,领着赵景裕二人来到一处柜台前。 赵景裕搭眼一看,笑了,临风阁的经济来源有着落了。 赵景裕看向少年人:“你这些农具都什么价钱?” “木质的便宜,几个铁钱就能买走好些。铁质的则贵些,比如这一具铁犁就要五个铁钱。” 赵景裕点点头,看向少年人:“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 眼看这二位公子不是常人,少年人老老实实地道:“公子,小的桑弘。” 赵景裕:“桑弘,这些农具都是你家打造?” “正是。” “本公子这里有更好的农具,若要在你这里寄售,不知价钱几何啊?” 桑弘抬起头,满脸惊讶,随即有些不服地道:“公子,小人家中的匠户都是老手艺,我家的农具在国人坊都有口皆碑……” 一侧的高栩不耐烦,颇有些狐假虎威地道:“废话什么,我家公子说更好就肯定比你家的好。实话说来,这笔生意你到底要是不要!” 赵景裕冲着高栩摆摆手,示意稍安勿躁,随即对着桑弘温声道:“本公子手里的农具,效率上至少要比你家的快上三倍,我在你这里寄卖一百套,至于定价多少由你决定,我只要一半的利润,如何?” 桑弘瞥了一眼赵景裕,心道此人真是大言不惭,不过答应他也没什么坏处。眼前这二人听语气看举止便是非富即贵,实在没必要无端交恶。一念及此,桑弘便恭声道:“那便如公子所言……只是能否卖得出去,小人可不敢保证。若是售卖得不好,请公子不要怪罪。” 赵景裕笑了:“小兄弟尽管放心。” …… 走出桑弘的店铺,赵景裕神采奕奕。 临风阁的财路有着落了!只要这第一桶金入账,赵景裕有信心迅速滚起雪球。凭借自己来自后世的智慧,建立一个垄断全国的财团都不在话下。 高栩却没有多大的信心,他实在忍不住心中的疑惑,便开口问道:“公子,咱们临风阁哪来的农具?若是没有三倍效率,岂不是要在方才那小子面前丢脸?” 赵景裕智珠在握:“高栩,拿五十铁钱,雇佣几个匠户来。再拿剩下的钱买上好的木材,临风阁振兴家业就在眼前!” 高栩想起公子载人飞天的本事,便将疑惑压下低头称是,随后低声道:“公子,宫中有将作监,这雇佣匠户的钱可以剩下一笔……” 赵景裕一怔,这才想起自己贵为赵国公子,即便还未出宫也还是有使唤人的权力的:“既然这样,那你就去采办木材吧……” 高栩压低声音:“将作监库房内,上好的木材应有尽有……” 赵景裕大喜,没想到自己还有以权谋私做无本买卖的机会。他拍了拍高栩的肩膀:“甚好甚好,立刻回宫!” 7 将作监 7将作监 试问无本买卖谁不爱做?新式农具一旦面世,销路势必不成问题。无本万利,这等好事还能不积极?至少赵景裕相当积极。 在匠作这一行当,赵国下属有两大机构:其一为将作监,行政序列挂在宫中;其二为冶造司,行政序列挂在朝堂。冶造司主要的职责是为赵国打造兵器、修缮城墙、营建建筑,而将作监则专为公室服务,什么杂活儿都干。 将作监虽名为宫中的机构,但官署位置却位于宫禁之外。毕竟这里的匠人又不全是太监,总不能让这些身份低微的闲杂人等在赵王的后宫来回出入。 但执掌将作监的官员却是假一赔十的真宦官——将作太监王德听闻三公子赵景裕亲自到来,立刻放下手中的活计,大踏步出迎。 “不知公子前来,下臣有失远迎,请公子恕罪。”王德深深一躬。 赵景裕点点头:“免礼了,你就是将作太监王德?” “正是下臣。不知公子来我将作监有何吩咐?”王德将自己的姿态压得很低。 这些宫中的太监一个个都是人精。三公子赵景裕嚣张跋扈睚眦必报的名声远扬在外,即便王德在赵国已算是有头有脸的大太监,却也不想无端开罪这个主儿。 何况这厮眼下风头正劲——听说在宫中放火都没被赵王惩处,反而还给了出宫令牌……想必颇得赵王宠爱。 赵景裕温和地笑道:“不必多礼,本公子此行是来打造一些器物,还请公公多多通融,借给我几名工匠。” 王德是第一次接触赵景裕,感觉赵景裕也没有传闻中那么嚣张跋扈,至少在自己面前也算是彬彬有礼。耳听赵景裕的来意算不上什么大要求,王德心里很是松了一口气。 王德侧身邀请赵景裕进入将作监,一边恭声道:“公子请吩咐,想要什么物件,下臣立刻命令工匠去做。” 赵景裕摆摆手笑道:“说了你也听不懂,叫几个工匠来,本公子亲自和他们说。” 王德笑了:“公子说笑了,那些匠户都是卑贱隶籍,岂能脏了公子的眼睛……呃,下臣立刻去办!” 赵景裕眼神不善,却只能轻轻叹了口气。没办法,这年头匠人都是贱籍,基本全是奴隶,自然没有人权地位可言。虽然赵景裕眼下身处压迫阶级,摇身一变从打工人变成了老板,但匠户们的地位让前世工科出身的赵景裕心中很是……不是滋味。 就连执掌将作监的将作太监王德都不把手底下这群工匠当人,这年代工人同志的悲惨处境可想而知。 …… 赵国穷弱,即便是国人,举家也很难有几件像样的衣物,这些工匠都是匠奴,当然更是衣不蔽体。 看着眼前这群匠奴,赵景裕暗暗叹气,怪不得方才王德说这群人有碍观瞻…… 赵景裕高声道:“尔等谁会木匠手艺?” 匠奴们看着说话的赵景裕,惊疑不定,谁也不敢搭话。来之前王德已经同他们说过,眼前这位可是当今赵王的三公子赵景裕,实打实的大贵族。匠奴们身为隶籍,哪有勇气与贵族讲话? 王德笑道:“公子,这五十人都是我将作监最好的匠户,做些木匠活自然不在话下。” 赵景裕瞪了过来:“本公子和你说话了吗?” 王德张张嘴又闭上了,心中很是委屈。 其实这位大太监王德对赵景裕就算谈不上毕恭毕敬,至少也很是配合赵景裕的工作了。至于王德不把工匠隶农们当人,这是这个时代所有人的共性,算得上是时代的痼疾,说实话也怪不得王德。 赵景裕心里也清楚这一点,但还是不由自主地对王德很不待见。 王德闭上了嘴,眼前的匠户们则探头探脑小心翼翼地偷瞄着这位传说中的大贵族赵景裕,却谁也不搭话。气氛有些冷场,赵景裕有一丝丝尴尬。 这时,一个年轻一点的匠奴鼓起勇气上前一步:“禀告公子,我等匠工都会木匠手艺,公子有什么要求请尽管吩咐。” 赵景裕精神一振:“好!你叫什么名字?” 匠奴畏畏缩缩地看了王德一眼,低下头,不敢与赵景裕对视:“小人名字贱,怕污了公子耳朵,公子叫小人小二就好。” 赵景裕一怔随即想起,在这个年代很多父母迷信,为了图子嗣好养活,刻意起出豚狗之类的贱名。想必眼前这个小二并不是谦逊,而是名字真的登不上大雅之堂。 赵景裕心道既然如此也罢。他招手对着这个年轻的匠户道:“小二,今日你就是这群人里领头的了。看看这个图样,能不能做得出来。” 站在赵景裕身后的高栩拿起一块石板,递到小二面前,上面正是赵景裕用炭笔勾画出来的曲辕犁。 小二毕恭毕敬地从高栩手中接过石板,打眼一看却一怔,入眼的不是想象中什么公子哥的玩物,而是一个奇模怪样的东西。 小二打量了片刻,鼓起胆子问道:“公子,这是农具?” 呦?将作监还有这等眼力的人才,赵景裕大感意外:“不错,正是本公子设想的犁具,做得出来吗?” 赵景裕保留了后世画图纸时的优良习惯,在曲辕犁的图样上清楚地表明了各项大小长短参数数据。名唤小二的匠户打量着满是标注的图纸胸有成竹:“回禀公子,小人半日便可制作出来。” 赵景裕满意地点点头:“先造一个出来,本公子若是满意,则再批量制造。王德,等样品制造出来,要第一时间送到本公子的临风阁。” 将作太监王德点头称是。赵景裕犹豫了片刻,拉过王德低声道:“将作监好歹也是宫里的机构,即便这些匠户都是隶籍,但搞得如此狼狈成何体统?多费些心思,多少要对他们好些。” 王德诧异地看了赵景裕一眼,随即道:“公子宅心仁厚,下臣明白了。” 赵景裕满意地点点头,转过头对着匠户们大声道:“尔等匠户用心去做,越快越好!若是质量让本公子满意,必有重赏。” 8 曲辕犁 8曲辕犁 曲辕犁在历史上最早出现于唐代后期,算得上是进了历史课本的标志性产物。拿到眼下这个农业技术相对粗陋的年代,可谓是大杀器。 要知道在这个年代,农业技术不甚发达,还停留在粗糙的刀耕火种阶段。民间虽然粗略知道腐烂的杂草可以促进庄稼生长,但对这项技术的运用则不甚上心——收集腐烂的杂草投入太大,有那般闲心还不如多开两垄地来得实在。 赵景裕看着国人坊里售卖的粗糙农具,就明白自己在这个时代大有可为……没想到穿越到两千年前,自己的就业前景居然还能实现专业对口? 区区曲辕犁算不得什么,只要给赵景裕足够的时间,他有信心让整个赵国再无饥馑之忧。 但赵景裕所谓的‘不算什么’,在高栩等人眼中就是不折不扣的国之利器。 高栩贵为公子宗士,亲自拖着崭新亮相的曲辕犁开垦了一大片耕地,随后对这新奇物事赞不绝口:“此物轻便异常,足强过现在的农具一倍有余!” 赵景裕满意地点点头。高栩毕竟对新工具不算熟悉,若是使用得顺手了之后何止是强过一倍?曲辕犁的效率岂是现在的简易耒耜可以比拟的? 宫中的郎卫看着浑身是汗的高栩瞠目结舌,眼看着颇受赵王珍爱的错落有致的花园被这厮鲁莽地开垦成了整整齐齐的田间地头……众郎卫敢怒不敢言。 稍有见识的郎卫则激动得浑身发抖,即便是他们这些头脑简单的武士,也清楚地明白此物对于赵国的意义。有了这等利器,赵国便可以向着北方草原大肆屯田,收获更多的粮食,训练更强大的军队…… 赵景裕看着赵王珍爱的后花园如今满目狼藉,不由得满意地点了点头:“甚好,王父不是说要我自食其力吗?那就走着瞧,若是不恢复我的月俸,我就把宫中闲地统统开垦了。” 赵裕又看向小太监:“你们将作监做得不错,替我谢过将作太监王德。”随后赵景裕又摆摆手,“高栩,赏。” 高栩嘿嘿一笑,扔给小太监一串儿铁钱。 小太监连忙躬身施礼:“谢公子赏。将作监职责所在,不敢当公子言谢。” 赵景裕笑了:“你将作监打造此物的工匠小二,有功于我临风阁,一样要赏。高栩?” 高栩又是扬手一甩,甩出一串铁钱。 小太监一怔,随后显然有些慌乱,支支吾吾道:“呃……是是是,小的一定将公子的赏赐带给那匠奴……” 赵景裕两世为人,何等精明。他眼看着小太监手足无措,不由得眉毛一挑:“如何?” 小太监支吾了片刻后便镇定下来,拱手道:“小的一时失礼,万望公子恕罪。呃……还要向王公公复命,便不叨扰公子了。” 赵景裕眉毛拧了起来,他最烦别人支支吾吾,有事便说事,磨蹭什么?赵景裕冷声问道:“怎么回事?” 小太监迟疑了,高栩冷哼一声,向前跨了一步。就这一小步就让小太监的心理防线崩溃了。 高栩这厮仗着有三公子赵景裕撑腰一向无法无天,宫人皆知临风阁这一对主仆号称宫中一大害。若要再顽抗片刻,难保高栩不会撸起袖子将自己胖揍一顿——他也不是没干过类似的事儿。 小太监怯懦道:“公子有所不知,将作监匠奴小二正因犯错受罚……” 高栩挽起袖子,大声威吓:“犯了什么错?老实招待!否则本宗士教你走不出临风阁!” 小太监咬咬牙道:“那小二不过是一卑贱匠人,即便是公子您问话,没有王公公的准允,他也不能与监外之人交谈。公子乃是公室贵胄,何必自降身份,为了一奴仆与我将作监为难?将作太监王公公可是赵王心腹,公子可不要自误。” 高栩勃然大怒,还不等说话,一旁的赵景裕却冷丝丝地眯着眼笑了。高栩立刻噤若寒蝉,他知道,一旦赵景裕露出了这样的表情,那便是动了怒。 从小太监的口风里,赵景裕很清楚,那可怜的匠奴小二肯定是因为自己的事受了惩罚。可自己只不过和他说了几句话而已,为何牵连得他受罚? 不管怎样,赵景裕都不能放任小二受罚。这倒不是他圣母心泛滥,而是因为他身为老板,若不能保小二,以后别人再为自己打工就难免犯怵。 赵景裕眼下硬气得很:自己只想当个纨绔,对赵王之位避之唯恐不及。身为公室子弟,既然无欲无求,那便无所畏惧。只要不是涉及谋逆之类的大罪,谁能奈何得了自己? 区区一个将作太监王德,也配让他为难? 给我赵景裕打工的人,谁也不能动!本公子就是这么护短! 赵景裕冷哼一声:“高栩,持我临风阁手令,将那小二带出将作监。左右,把这小太监给我揍一顿,让他长长记性。” 高栩雄赳赳一声诺,狠狠瞪了一眼小太监,便要出宫。 偏偏小太监不长眼,大声道:“公子殿下可是要让那贱奴逃离将作监?匠户小二乃是将作监奴籍,按赵律,逃奴一律处死!三公子,我将作监敬你三分,是看在赵王的面子上。你若不是赵王的公子,你以为我等会正眼瞧你?” 高栩顿住了脚步,看向大放厥词的小太监,脸上露出了怜悯之色…… 赵景裕不笑了,自打自己穿越以来,还从不曾干过什么过于出格之事。难道说这堕了前身苦心孤诣塑造的‘嚣张跋扈无法无天’的形象?这可不行,我还要继承前身遗志,靠这昭著恶名争当邯郸第一纨绔呢。 看来需要偶尔亮一亮拳头,才能让人知道我三公子赵景裕依然是那个无法无天的宫中恶霸。 不用赵景裕说话,高栩便大手一挥:“临风阁郎卫何在?” 临风阁前的五十名郎卫心中苦笑,看来又要给三公子充当打手了。原则上只有赵王或者禁军大将才能调度郎卫,可既然身为临风阁郎卫,那便算是赵景裕的亲近之人,只要赵景裕不鼓动他们涉及犯上动乱,那这些脏活累活就只能义无反顾。 尽管时不时就要给赵景裕当打手,但临风阁的郎卫们还是乐于服从赵景裕的指挥——三公子一向讲究,对待他们这些郎卫从未呼来喝去。甚至郎卫们每次充当打手之后,都能得到赏赐。而且赵景裕一向护短,临风阁的郎卫们傍着这宫中一大害,平日里也算是趾高气扬。 五十名郎卫冲着霸气侧漏的高栩一齐拱手:“请宗士大人吩咐。” 高栩看向赵景裕,赵景裕寒声道:“随本公子去将作监要人。我倒要看看,谁敢动给我做事的人。” 郎卫们精神大振。三公子对下人如此护短,这些日夜护卫赵景裕的郎卫们岂能不为之振奋?郎卫们齐声大喝:“诺!” 赵景裕点点头,转头看向已经满面惊恐的小太监,挥挥手道:“绑了,拎着他去要人。” 9 捞人 9捞人 赵王平昇放下手里的奏简,震惊地抬起了头:“你说真的?那所谓曲辕犁能数倍提升耕作效率?” 老内侍慈泽低声道:“正是。宫内的郎卫亲眼目睹,三公子的宗士高栩亲自扛着那物事,仅半个时辰干净利落便将后花园开垦出了一大片田垄。” 赵王瞪大了双眼:“我的后花园……” 慈泽心下好笑,脸上却死死忍住笑意:“君上……后花园已是一片狼藉……” 赵王心疼得哆嗦了一下,随即很快又猛然醒悟:“若真能有这等利器,那便是我赵国之大幸。若能教我赵国粮食大大增收,寡人宫中一个后花园算个甚来?只是那等物事有如此神效,怕不是打造颇为精细……恐怕无法推广。” 慈泽低声汇报道:“这曲辕犁应该不难打造,听内侍监回报,将作监的一个匠奴仅用了一个时辰便打造出了此物。” 赵王坐不住了:“这曲辕犁现在何处?速速带我前去一观。” 慈泽笑道:“正在三公子的临风阁!” 赵王豁然起身:“走,去临风阁!” 恰在此时,一个内侍脚步匆匆走入殿来,伏在慈泽耳边低语几句。慈泽神色一怔,随即便脸色复杂。 赵王见慈泽神色不对,表情也凝重起来:“怎么了?难道是榆城边关……” 慈泽哭笑不得:“君上,三公子赵景裕纠集临风阁的郎卫,出宫前往将作监了……说是要给什么匠奴出头,那个曲辕犁也被他们带走了。” 赵王以手抚额,这个逆子近两年老实了些许,没想到现在又开始让宫中鸡飞狗跳了。 慈泽壮起胆子道:“君上,三公子行事肆无忌惮,可那将作监的王德自恃为宫中重臣,也素来傲慢……” 赵王平昇悚然醒悟,立刻挥手:“召集郎卫,立刻随我前往将作监!” …… 赵景裕体会到了飞扬跋扈的快乐。 王德暴怒不已,他亲信的小太监被绳索牢牢捆在马背上涕泪横流,显然已经被吓破了胆子。赵景裕一反上次来时的谦逊有礼,指名道姓要自己出门迎接。 “三公子,不知我将作监有何处得罪公子,要如此折辱于我?”王德强忍愤怒,沉声问道。 赵景裕懒洋洋地道:“听说为我制造曲辕犁的工匠小二正在受罚?不知他为何受罚啊?” 王德震惊了,他万万想不到,三公子赵景裕纠集郎卫围住了将作监的大门,竟然只是为了一个小小的奴隶。震惊之余,王德很是愤怒——为了一个奴才就折辱自己的亲信小太监,甚至找上将作监门来?我将作太监的脸面还不如那匠奴? 王德冷声道:“匠奴违背了我将作监的规矩,擅自和外人讲话,自然应当受罚。三公子即便贵为公室子弟,但尚未加冠,更非朝中大臣,有何资格管我将作监内务?” 赵景裕明白了,那个叫小二的倒霉蛋受罚,仅仅是因为和自己搭了话。 工匠的地位卑微,这是时代的痼疾所致,并不是王德针对自己。因此赵景裕此行本不愿大张旗鼓,此充其量就是想捞出那个倒霉蛋,再惩罚一下那个口不择言冒犯自己的小太监罢了。 可眼下王德的话却实打实地惹怒了赵景裕。 只见王德伸出手,直指赵景裕的鼻子:“本监看你是君上血脉,才对你礼让三分,没想到你这孺子竟带人欺上门来。我定要上奏君上,教君上给我将作监一个说法。左右,关上大门,我不信他真敢带人强闯监廷!” 赵景裕盯着王德,不紧不慢地道:“好——说得很好,本公子的确是没有资格管你的将作监……” 赵景裕一边说着,一边慢慢悠悠地向前走去,缓缓踏上了将作监的台阶。将作监门口的杂役们七手八脚,试图关上大门,有人的衣摆稍稍碰到了赵景裕…… 高栩非常熟练!唰地大步上前,抡起带着剑鞘的长剑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这厮一边下黑手一边大吼:“有人行刺公子!众郎卫,保护公子!” 众郎卫一拥而上,操着带着剑鞘的剑连抡带砸,瞬间便冲开了将作监还未关严的大门。郎卫都是千挑百选出来的赵国武士,战斗力岂是这些杂役可以比拟的。五十名郎卫以摧枯拉朽之势占据了大门,将赵景裕护在中间。 赵景裕伸手一指王德:“留下十人,给我打,打到他认为本公子有资格为止。其余人随我搜人!” 早已习惯了赵景裕路数的郎卫们大声遵令,十名虎背熊腰的郎卫将王德围在中间圈儿踢,下脚毫不因为后者的地位而留情。其余的郎卫一拥而入,闯进各个房间,将作监瞬间鸡飞狗跳。 “公子,宗士大人……找到人了!”有郎卫高声汇报。高栩快步上前,打量片刻:“没错,就是匠奴小二。” 这倒霉蛋显然挨了鞭子,手腕和脚踝处还有清晰的青紫色勒痕,显然曾被吊起来狠揍。眼下他奄奄一息,满面迷茫,显然搞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 赵景裕冷笑起来,看向被揍得缩成一团的王德:“好你个老东西,敢打给本公子办事的人,看来你这一顿揍挨得不冤。” 高栩狐假虎威,大声吼道:“所有人听着,给三公子办事,就不能受人欺负!谁敢动尔等一根汗毛,公子定会为尔等讨回公道!” 众郎卫齐声称诺,气势雄浑。 赵景裕指向小二:“谁打得你?去打回来。” 匠工小二瑟瑟发抖,眼神忽明忽暗,却愣是不敢动弹。 王德嘶声怒喊:“赵裕,你胆大妄为,君上会惩戒你,宗正府也会为我主持公道……匠奴小二,你若胆敢动手,本监一定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高栩大怒,上前狠狠踢了一脚,这一脚势大力沉差点让王德闭过气去,立刻闭上了嘴。王德不敢再说话,只是眼神更加怨毒,狠狠盯着赵景裕。 赵景裕既然已经动手了,便再无顾忌。他招招手,便有郎卫从屋内搬来一张坐席,放在王德对面。赵景裕坦然入座,嘱咐道:“继续打,打到他服软。” 王德恶狠狠地道:“赵裕,你纵兵殴打大臣,一定会被宗正府严惩!宗正府会为我主持公道的……” …… 就在这时,一员顶盔贯甲的魁梧大将破门而入,此人威风凛凛,方正的国字脸上满是怒气,跟随赵景裕的郎卫们立刻噤若寒蝉,纷纷不自觉地住手。 赵景裕一怔:“李世叔?” 来者正是赵国武成君、禁军大将李婴,也是当今赵王平昇当年尚为公子时的宗士。 李婴冷冷地看向众郎卫,一众郎卫立刻低下头,不敢与这位威名赫赫的狠人对视。 李婴回过头,高声宣道:“赵王驾到!” 赵景裕紧紧皱起了眉,而被按着一顿狠揍的王德仿佛找到了主心骨,用尖利的宦官嗓音哭号道:“君上,君上……要为老仆做主啊……” 10 执掌将作监 10执掌将作监 王德尖利的哭嚎声分外刺耳,赵景裕厌恶地耸了耸鼻,站起身来亲自狠狠给了王德一脚。 这一脚让李婴都看楞了,他万万没想到,赵王已经亲自赶来了,这赵景裕还敢当着赵王的面公然行凶。 要知道,赵景裕虽然一向肆意妄为胆大包天,但在赵王面前向来唯唯诺诺。李婴也听说了上次赵景裕在宫中放火后面对赵王仍然毫无惧色的故事,但先前总觉得传言不可信,没想到…… 李婴讶异地多看了赵景裕两眼,感觉这个世侄和以前有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区别。 其实赵景裕想得简单。反正人已经打了,又被赵王堵了个正着,那就不差这一脚了。 两队郎卫鱼贯而入,一个个全副披挂,将赵景裕和王德的手下全都不由分说缴了械。眨眼间,这群禁军精锐便控制住了场上的局面。 赵王在慈泽的护卫下急匆匆走进将作监,两道浓重的黑眉紧紧拧在一起。眼看着将作监内虽然鸡飞狗跳,但尚且没有见血,不由得暗暗松了一口气。 王德长舒了一口气,方才他是真的害怕这群下手没轻没重的军汉不由分说将自己打死。他算是看出来了,有赵景裕坐镇,这群糙汉子什么都敢干。 “君上,为老仆做主啊!”王德一把鼻涕一把泪。 赵王平昇皱起了眉毛:“怎么回事?” 王德咬牙切齿:“君上,老仆将作监里的匠奴触犯了规矩,我只不过是小施惩戒,没想到赵裕竟然以此为借口,率领军汉公然打上门来……赵裕仗着自己公子身份,竟然如此无法无天……” 赵王面无表情看向赵景裕:“人证物证俱全,你有什么话说?” 赵景裕轻哼一声:“王父,此行可是为了曲辕犁而来?” 赵王的气势不由得为之一滞,方才他被将作太监王德的凄惨样子所震撼,一时间忘了自己来此的初衷。经由赵景裕的这一番话,才猛然想起曲辕犁的事。 想起曲辕犁,眼前的冲突便无关紧要了。不管是谁对谁错,对于赵王来说都没有实实在在能让土地增产的农具重要。 赵王不管还在哭号的王德,沉声问道:“曲辕犁所在何处?” 赵景裕露齿一笑,高栩立刻招招手,两名郎卫抬着曲辕犁来到赵王的面前。 赵王如获至宝,仔细看了片刻:“此物真有我赵国现有农具数倍之功效?” 高栩恭敬地一拱手:“君上,小臣亲自试验,断无差错。” 赵王缓缓点头,他毫不怀疑高栩所言的真实性,毕竟已经有内侍监汇报过了,赵王只是见到实物后下意识地问询。 赵王转头看向赵景裕:“此物又是由你所创?” 赵景裕傲然点头:“不错,雕虫小技,不足挂齿。此物由我所创,由将作监匠奴打造而出。” 赵王点点头,沉声道:“此乃强国利器,要赏。” 赵景裕嗤笑一声:“赏?不要说赏,打造此物的匠奴还因此受罚了。有功不赏,无过责罚,这便是我赵国治国之术?” 赵王立刻明白,这逆子就是因为此事打上了将作监的大门。如此小事,也值得大动干戈?这逆子倒是学会了扣帽子,小小一件事都抨击到赵国的治国之术上了。 赵王还未开口,便听赵景裕道:“匠工之道,乃强国秘术。眼下小小一个曲辕犁,便可使赵国粮食大大增产。若能提高工匠地位,鼓励工匠发明,在更多优良技术的加持下,我赵国强大起来将不再是空谈。如此简单的道理,为何赵国臣僚不思其中奥秘,如此折辱匠奴?仅仅因为张嘴说话便要受到惩罚,那还能有什么新技术为我赵国效劳?” 赵王心中一震,脸色却非常淡漠,似乎并未因赵景裕的话而动容。他淡淡地道:“孺子之见。强国在于人才,在于田地,在于吏治清明。尊重匠奴便能强国?闻所未闻。” 赵景裕为之气结。 赵王不动声色:“怎么?不服气?听你的意思,若能有个恰当的管理方式,那将作监就还会有类似曲辕犁这样的新技术?” 赵景裕不假思索:“正是!” 赵王突然一笑:“甚好,那便由你来执掌将作监,让寡人看看你所言是否为实。” 还跪在地上的王德傻眼了。赵王不但根本没有惩戒赵景裕的意思,反而自己还要失业了? 赵王心里畅快无比:三公子赵景裕向来聪慧,可惜从来不将自己的聪明用在正处,反而整日挖空心思要当什么‘邯郸第一纨绔’。赵王一直心心念念想让赵景裕做些正事,将这惫懒的货色培养成赵国未来的栋梁,可惜一直没有机会。 眼下揪住赵景裕一个口风,终于有机会将这滩烂泥扶上墙了,似乎还算是因材施教让这逆子从事擅长的工作。赵王心里乐开了花。 赵景裕则傻眼了,没想到两句话的工夫,自己脑袋上便戴了个紧箍咒。 他可是立志要当纨绔的人!怎么可以被琐事所累!再说将作监的负责人一向都是阉人,现在让赵景裕来当这个‘将作太监’,那岂不是让其他纨绔笑掉了大牙? 赵景裕正要抗辩,一旁的禁军大将李婴便笑道:“恭喜君上添一良臣。三公子颇擅机巧,在将作监恰得其所。” 李婴此言本是出于好意——赵景裕大闹将作监,原本难逃严惩。眼下赵王心情好,没有惩治三公子,李婴想暗中提醒赵景裕赶紧接受赵王的‘好意’,免得最后还要受罚。 赵景裕却不这么想。受罚便受罚,自己是赵王亲儿子,他又能把自己怎样?相反,要是被将作监拴住了手脚,那可就是长久的折磨了。 穿越到这个时代,又有幸当了大战国的公子,不享受生活更待何时?还想让我在大厂996?做梦去吧! 赵景裕反抗道:“王父且慢!儿臣年仅十四,尚未出宫辟府,按照赵国祖制应当潜心修习宫学,不应进殿为臣。还请王父收回成命!” 王德傻眼了,甚至忘了哭嚎。眼睁睁看着这对父子交锋,他们的言语将决定自己是否会失业…… 赵王则哭笑不得,他算是看出来了,自己这个三儿子是彻头彻尾的实用主义者。前几天这厮还因为‘赵国祖制’不能出宫辟府和自己对着干,眼下见祖制对自己有利,又冠冕堂皇地用‘赵国祖制’来做挡箭牌。 按下痛殴这逆子一顿的冲动,赵王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哦,既然祖制如此,那便还由王德继续执掌将作监……只是,也不知景裕你此番力保的匠奴,以后在王公公的管辖下下场将会如何……” 赵景裕张张嘴又闭上了,王父赵平昇的腹黑程度超乎了他的预料。 赵王昇笑得很开心:“如何?” 赵景裕长叹一口气:“还是儿臣来吧……只是有一个条件,我的官名不能是将作太监……” 还瘫坐在地的王德如丧考妣,他到底还是失业了。 11 将作监革新 11将作监革新 赵王现在的心情很好,非常好。 一向聪慧狡诈最难管教的三儿子在自己面前无话可说,只能被迫沿着自己划出的道路前进。这种不战而胜的感觉太棒了,比揍赵景裕才能让他听令的感觉爽多了。 何况又有曲辕犁这等利器凭空出现,真是双喜临门…… 赵景裕则垂头丧气。 按理说那匠奴小二和自己非亲非故,只不过是按自己的命令做了件小事罢了,以赵景裕的地位,实在没有必要为这个素不相识的匠奴付出如此代价。 但一来赵景裕来自后世的同理心在作耸,见不得小二以后因自己的缘故死于非命。二来自己为了保这个匠奴,已经大张旗鼓到这个地步,若还是不能保他下来,自己赵三公子的面子岂不丢尽了? 不管从哪个角度,赵景裕都不得不咬碎牙往肚子里吞。 被救下的匠奴小二则连连叩首,感激涕零:“公子大恩,贱奴无以为报,愿为公子效死!” 赵景裕心情恶劣,因为自己不但被迫上班,而且曲辕犁的知识产权也被无耻的赵王收归国有了。用赵王的话来说:‘材料是将作监出的,匠工也是将作监出的,你临风阁凭什么插一脚?’ 好吧,非常合理,毕竟这个时代还没有知识产权这一概念,赵王不懂用了自己的专利就要给自己钱的道理——或者说故意不懂。 唯一让赵景裕称快的,便是那个被郎卫拖走的王德。赵王对他没什么表示,也就是说那厮是彻彻底底的失业了——众所周知,中年失业很难再就业,对于全靠赵王宠信才能有所作为的宫中阉宦来说现实就更为残酷。 等待失宠的王德的,只有深宫的幽居。他余生都几乎没有机会再被重用了,这对曾经身居高位的他来说无异于酷刑。 赵景裕看向自己面前感恩戴德的小二,出言吩咐道:“去把将作监所有人都叫过来,本公子既然执掌了将作监,便要做出一番成绩出来。” 前世身为机械专业的高材生,眼下在两千年前就业在专业对口岗位。这等天胡开局若还是做不出一番成绩,那可太对不起社会和人民花费在自己身上的教育资源了。 一旁的高栩和五十名临风阁郎卫向赵景裕投来钦佩的眼神……砸了将作监不但没有惩罚,反而还当官了……三公子真乃奇才也。 …… “公子,所有人都到齐了。” 赵景裕看着手中的竹简,眼下的将作监一共有三十人,大多数都是宦官。 至于匠奴则是不算人的,这些不算人的匠奴一共有五百人。 从各种角度上来说,眼下的将作监算得上是个中等规模的制造类国企了。 看着眼前五百三十双眼睛,赵景裕雄心骤起。凭借自己超出两千年的学识和现代管理经验,何愁不能助力这个国企扭亏为盈?世人皆道三公子不学无术,我偏要让他们看看机械知识的力量! 要么不干,如果不得不干,就一定要干得出色,这是赵景裕的行事原则。 将作监的生产能力其实比较弱,毕竟这只是为公室服务的宫内机构,用不上多大的产能。真正工匠成千上万的地方那是冶造司,那里才是为整个赵国服务的机构,动辄打造上万的剑矛,削制数以十万计的箭支。 要想让将作监焕发活力,就不得不和冶造司争夺市场了!将作监要面向宫外市场,第一件事便要扩大产能! “本公子来将作监,只做三件事!”赵景裕伸出了三根手指。 “公平!公平,还是公平!” 底下的宦官们瑟瑟发抖,匠奴们则颇有为知己者死的冲动。这位赵三公子有多护短刚刚众人都见到了,仅仅为了一个身份卑贱的匠奴小二便带人打破将作监大门,这样的上官谁不愿效忠? 赵景裕沉声道:“从今天起,将作监有功必赏,有过必罚。匠奴小二制造曲辕犁有功,立赏一百铁钱,从将作监账面上支扣。高栩,为他脱离贱籍……” 哄嗡一声,炸开了锅。百钱之数绝对不少,可堪赵国一个贫苦之家数年的花销。但真正重要的是小二脱离了奴籍,这可是福泽后代的大事,真真正正的再造之恩。 匠奴们羡慕得两眼发绿,这小二可真是因祸得福了。若是挨一顿狠揍便能脱离奴籍,这顿毒打怕是大家要抢着来。 崭新的国人小二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叩首:“公子大恩大德,如再生父母!小人一定铭记于心,今后愿为公子赴死,在所不辞!” 一旁的官员队伍里偏有不识相的。一位太监跨出一步,尖声到:“公子此行不妥!匠户世代为奴,此为大赵祖制,岂可轻易更改?即便这小二有功于公子,赏些钱财也便罢了,岂可轻易动籍?” 这位太监是王德的心腹,眼见赵景裕转瞬之间便替代了王德,虽不可逆转,但也有心给前者一个下马威——让他知道将作监不是小毛孩能轻易做主的。 其他太监也纷纷点头称是。这个新来的赵三公子太过强硬,若是眼下不趁他立足未稳给他点苦头吃,只怕今后将作监便是他的一言堂了。 一位年长些的太监拱手道:“贵贱生来自有定数,请公子恪守祖制,收回成命。” 一旁的匠奴们出离愤怒了,虽然此事只关乎小二一个人能否脱离奴籍,但这背后的意义却颇为深远。若是小二能够脱离奴籍,那么今后众匠奴舍命干活,说不定也都会有脱离奴籍的机会;可若这条将开未开的路被堵死了,那么他们刚刚升起的希望便再次破灭了。 匠奴们紧握拳头,却个个敢怒不敢言。 赵景裕笑了,望向众太监,状似诚恳地道:“尔等都是做如是想?” 众太监纷纷称是。 赵景裕惋惜地道:“既然如此,只怕诸位与我的管理理念不和……可惜,可惜,恨不能再与诸位人才共事……那便请诸位立刻收拾好东西,离开将作监,请我王父重新为各位安排差事吧。” 众太监大惊,立刻有人抗声道:“公子此言差异,我等虽然是残缺之人,却也都是身上有品级的朝廷命官,任何调动岂是你一个人说的算的?就算要离开将作监,也要君上亲开金口,没有君上的命令,我等绝不离开将作监一步!” 赵景裕耸了耸肩,一旁的高栩猛然上前一步:“众郎卫听令,护送各位公公离开将作监!” 五十名郎卫齐声称诺,先前在君上和李君侯面前不敢造次,但眼下这二位已经走了,众郎卫杀气腾腾,手持棍棒威逼上来…… 众太监可是刚刚见过这群郎卫殴打王德时下手是如何不留情面,本着不吃眼前亏的原则,一个个愤恨地闭上了嘴,都在思忖如何在赵王面前控诉赵景裕的跋扈。 高栩冷喝一声:“还不作速离开此地!” 众太监咬牙切齿,在一众郎卫的‘护卫’下,逃也似地冲出门去…… 赵景裕哈哈大笑,肆无忌惮:“今后在将作监,一切以本公子的话为准!尔等可是明白了?” 匠奴们精神大振:“愿为公子效犬马之劳!” 赵景裕满意地点点头,指向小二道:“从今天起,你便是我的副手了。诸位听着,我将作监众位太监自愿离职,眼下管理职位有大量的空缺,尔等若是表现出色,本公子便从你等中间简拔人才,若是烂泥扶不上墙,也莫怪本公子不给你机会。” “公子英明!”众匠奴跪倒在地,齐声欢呼。 赵景裕一挥手:“取笔墨来!” 立刻便有匠奴快步取来笔墨,赵景裕思忖片刻,挥笔疾书,在一侧的墙上书写下一排大字:‘试行将作监管理实施条例’。 赵景裕在后世没干过管理层,但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他无耻地引用了后世的绩效考评管理制度:‘众匠户划分至若干车间,每月各车间进行评优评劣,累计三次评优者立刻脱离奴籍,评劣者减扣工钱……’ 扔下手中的大笔,听着匠奴们震耳欲聋的欢呼声,赵景裕微微一笑:“尔等听着,虽然现在尔等仍是贱籍,但以后诸君便是准国人了,做工有工钱,干得好了有赏赐。但若做得不好,小心本公子鞭子伺候……” 众匠奴从先前赵景裕的一系列动作都看得出,眼前这位是个说一不二、言而有信的主。匠奴们感佩不已,连连叩首:“愿为公子效死力……” 赵景裕笑着补充道:“我执掌的将作监鼓励革新,若是诸位有类似曲辕犁的发明改进,本公子一律有重赏!” 众匠奴一齐称是。 赵景裕挥挥手:“将作监的第一件事,便是批量生产曲辕犁!在保证质量的前提下,生产得越多越好!一个月以后,生产出曲辕犁成品最多的车间,本公子为车间中所有人各计优一次!” 众匠奴立刻起身,一脸热切地看着赵景裕。赵景裕挥了挥手:“都去忙吧。” 压抑已久的将作监焕发了新的活力,刚刚被火线提拔的新科自由人小二也要去做工,却被赵景裕叫住了:“你不要走,再为本公子好好讲解一下将作监。” 12 酒楼冲突 12酒楼冲突 赵国人接受新事物的速度相当快,第一批送到桑弘店铺里的一百具曲辕犁在很短的时间内便销售一空,惊得桑弘掉了下巴。 战国毕竟乃大争之世,大争之世先进的淘汰落后的可谓理所应当,人们接受新鲜事物的速度远比赵景裕想象得快……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的例子在这个时代比比皆是。 再接下来,国人坊各个店铺里都出现了盗版曲辕犁的身影。 高栩很是气愤,赵景裕对此却早有预料。曲辕犁的工艺并不复杂,只要见了成品,山寨起来就很轻松。能够在初期利用曲辕犁挣上一笔小钱帮临风阁创收,赵景裕已经很满足了。 毕竟这个时代没有尊重原创的这一说法,山寨就让他们山寨去吧。若是这些盗版厂商能在最短的时间里,让整个赵国境内都普及上曲辕犁,也算得上是一件大好事。 至于临风阁未来的财政收入,赵景裕暂且就不担心了。虽然赵王仍然没有恢复临风阁的月俸,不过将作太监这一职务可是有俸禄的。 但是赵景裕坚决拒绝‘将作太监’这个称谓,谁敢这么叫他就打谁的板子。将作监内的所有人,对赵三都仍以公子称呼。 赵国贫困,官员俸禄一向不高。赵景裕掂量着手里的铜钱,一共二十枚铜币,相当于二百枚赵国老铁钱。虽然算不上多,但赵景裕的脸上仍然露出浓浓的笑意。 无论前世今生,这都是赵景裕第一次领工资。众所周知,年轻人第一次领到工资总是会有败家的冲动,赵三也不例外。 赵景裕转过头看向高栩:“走,出宫消费一番!” 高栩大喜,在赵景裕无法出宫的时候,心心念念都是宫外的世界,主仆二人经常幻想宫外的繁华。可自从有了出宫令牌之后,赵景裕却只出过一次宫禁。 高栩看得出,赵三公子对宫外的娱乐活动不是很满意,但高栩可是对宫外的热闹心心念念……至少宫外的吃食远比宫内的丰盛——赵王可谓军中老兵,喜好简洁粗朴,以致宫中的御膳往往都是赵军战饭:粗面大饼与葵菜汤而已。 …… 除了万商坊中列国商贾的大酒楼外,邯郸城内最大的酒楼便是位于国人坊的‘赵风客栈’。 赵风客栈整体看上去贯彻了邯郸普遍的简朴气息,虽然占地颇大,但都是简单的青砖瓦房,没有什么繁缛的装饰。赵景裕与高栩二人长驱直入,高栩十分暴发户地冲着前来迎客的店小二甩去一袋子铁钱:“最好的房间,最好的酒菜!” 店小二热情地招呼一声,眼见二人气度不凡,便将赵景裕二人引入店内最宽敞明亮的一间。转眼间,桌子上便摆满了菜肴。 对于穷困的赵国来说,即便是这赵风客栈中最好的酒菜,也不过五六道菜罢了。店小二动作利落,很快桌子上便摆上了食物,尤以两只硕大的羊腿最引人注目。 赵人好粗朴,羊腿的做法很是粗简,只是架在火堆上熏烤罢了。这两条羊腿外皮已经烤的酥脆,内里则还带着血丝,需要用匕首割下外层蘸上盐粒边吃边烤。焦黄的羊腿肉散发出浓郁的香气,配上一旁绿油油的拌葵菜、白腻的鱼羊汤以及厚厚的粗面大饼,分外诱人。 这些美食都没有用铜鼎盛放,而是用了粗朴的黄泥坛子,别有一番雅致。 赵景裕与高栩二人十指大动,也不客气,立刻大快朵颐。 赵景裕从怀中摸出随身的短剑,削下一片已经烤好的羊肉,沾上些许盐巴,再配上一把野蒜头,一并塞入嘴中,顿觉鲜美无比。 高栩吃得高兴,招手道:“店家,取酒来!” 店小二快步跑来:“二位公子要什么酒?我店里新赵酒老赵酒都有,请公子明示……” 赵景裕还在困惑,高栩已经眼睛大亮:“当然老赵酒!两坛!” 看着赵景裕困惑的表情,高栩连忙解释道:“公子有所不知。这新赵酒指的是当今赵王下达禁粮食酿酒令之后的酒,也就是上次公子喝的那种用山中野果酿的酒。而这老赵酒嘛——则是数年之前用粮食酿造的纯正美酒……” 言谈之间,两只颇有些陈旧的坛子摆了上来,高栩用手轻轻一击,酒坛口便应声而开,浓郁的酒香扑鼻而来。 赵景裕对上次品尝‘赵酒’的惨痛记忆还历历在目,对这次的老赵酒不免也持了怀疑态度。凑上前小抿一口,不由得眼神一亮。此酒凛冽透亮,又颇有窖藏多年的醇厚,和上次野果酿新赵酒的辛辣酸涩相比截然不同。 此地没有外人,主仆二人便毫无形象可言,胡吃海喝,好不痛快。 …… 恰在此时,店家赔着笑脸进来:“二位公子,店中来了位贵客,要用这间屋子会客……实在不好意思,这顿酒钱小老儿给二位公子免了可好?” 赵三一怔,这桥段他感觉莫名有些熟悉。细细一想,这不是很多穿越小说里反派们上前求打脸的桥段嘛? 高栩已经喝的有些醺醺然,立刻一拍桌子:“让他等着,我等喝完了再给他让屋子。” 还未等赵景裕和那可怜的店家再言语,便听门口有人冷哼一声:“好大的胆子,敢让本公子等你喝酒?” 赵景裕定睛望去,来人身着一袭红衣,头顶素色毫无配饰的白玉冠,端的是风度翩翩。只是此人眼下身旁围了五六恶仆,显得凶神恶煞。 红衣公子轻柔一笑:“本公子给你两个选择,要么自己滚出去,要么本公子打断你们的腿再扔出去,不知二位仁兄意下如何啊?” 赵景裕是不吃眼前亏的性子。但对方虽然人多势众,赵三却对高栩的战斗力极有信心,高栩毕竟是宗正府万里挑一的宗士,战力岂是常人可比。 店家此时赶忙上前拉住赵景裕,低声哀求道:“公子快走吧,这位可是丞相府中的小公子,招惹不得……” 赵景裕闻言却是大喜,想当纨绔但欺负些平头百姓总是为人不齿,眼下总算有一个有些身份的人出来上杆子装逼给自己打脸了。他不紧不慢地咽下一口酒,咧嘴一笑:“有没有第三个选择啊?” 红衣公子大怒,伸手一指赵景裕二人对身后恶仆道:“打断他二人的腿再扔出去,不要坏了本公子的兴致。” 已有三分醉意的赵三公子大怒,他一向以成为邯郸最大的纨绔子弟为己任,可眼下突然出现的红衣这厮显然远比自己更有纨绔派头,张口便要打断自己的腿,是可忍孰不可忍? 不待赵景裕说话,高栩已经暴起:“大胆!敢对我家公子不敬!”只见已经半醉的高栩双臂一撑桌案,便如一只黑鹰一般袭掠而出,还不见如何动作,手中的短剑连着剑鞘便一齐挥出。 眨眼间,五六个恶仆便惨叫连连,高栩左冲右突,身上的拳肘膝腿皆为伤人利器,再加上手中尚未出鞘的短剑来回挥舞。只几下,恶仆们便躺倒了一地。 高栩毕竟是宗正府从数千久经训练的军中孤儿中优中选优出来的公子宗士。这些宗士往往都有万夫不挡之勇——比方说曾经担任赵王昇宗士的禁军大将李婴,素有冠军勇士的美誉。眼下高栩虽然有了七分醉意,战斗力也不是这些恶仆可以比拟的。 高栩恶狠狠地威逼着已经孤身一人鹤立鸡群的红衣公子,询问赵三公子的意见:“公子,要不要打断这厮的腿?” 赵景裕信步上前,看向红衣男子:“你爷爷是赵章喻?” 原本已经有些瑟缩的红衣公子仿佛找到了救命稻草,腰杆无形中硬了些许,咬牙切齿地道:“不错,我就是丞相府小公子赵幽。你敢对丞相府下手,好大的胆子!自断一条腿滚出去,否则丞相府让你死无全尸。” 丞相赵章喻也是赵氏宗亲,章字辈比当今赵王的平字辈还要大上一辈。真要严格论起来,眼前的红衣公子赵幽算得上是赵景裕的王兄。 但旁支的公族子弟怎可与赵景裕这嫡系的公族血脉相比?即便闹到了宗正府那里,赵三也自信优势在我。 看着眼前这位还未认清楚形势的同宗,赵景裕无语地叹了口气:“你可真是公族之耻。本公子原本想看在同宗的份上放过你,也罢,既然你坚持想要我的一条腿,便留下你的一条腿吧。” 高栩狞恶一笑,手中带鞘短剑狠狠砸下。赵幽惨嚎一声,良久方息。他瘫在地上剧烈地喘息,恶狠狠地瞪着赵景裕。 赵景裕嘿嘿一笑,俯下身看着瘫倒在地的赵幽:“记好了,本公子乃是未来的邯郸第一纨绔,姓赵名裕,当今赵王三公子赵景裕是也。” 赵幽在一瘸一拐的众恶仆搀扶下,勉强站了起来,咬牙切齿道:“我记住你了,有胆子别走。” 赵景裕意兴阑珊地挥挥手,懒得再搭理这个脑残:“下次记得在脱离危险之前不要放狠话,本公子心善,不然就凭你这句话就要打断你的另外两条腿。滚吧。” 赵幽满脸怨毒,一步三回首地走了。赵景裕觉得没了胃口,扬手冲着瑟瑟发抖的店家甩出一串铁钱:“结账了。” 13 邯郸城尉 13邯郸城尉 虽然赵幽临走前留下了放学别走的狠话,但以赵三的性子和身份,总不至于真的死等在原地等赵幽找上门来。酒足饭饱之后,赵景裕便和高栩扬长而去。 店家倒是一个好人,紧张兮兮地小声叮嘱道:“那赵公子心眼小得很,定会带人回来报仇。你二人赶紧离开,走得远远的,万万不要被他寻到了。” 赵景裕根本没往心里去——那厮被打断了腿,就算来寻仇,也得腿好了再说。他冲着高栩眨眨眼,高栩也嘿嘿一笑。 赵景裕沿着国人坊转悠了一圈儿,主要考察了一下各个店铺售卖的东西。毕竟眼下他手里还有将作监一大家子要养活,想要振兴这个死气沉沉的国企,总要靠着自己的智慧搞出点儿新产品。 曲辕犁虽然风靡一时,但毕竟盗版猖獗,再加上很多农户人都会些木匠手艺,打眼一看,自己回家就能仿造个八九不离十。生产曲辕犁只能算是挣些小钱,真正发家致富还得另寻出路。 逛得差不多了,赵景裕意兴阑珊。赵国实在是太贫瘠了,即便是王都邯郸内算得上最繁华的国人坊,也实在没什么可逛的。 “回吧,回去睡个觉。”赵景裕打了个哈欠。 “哪里走!”一个尖利得有些恶毒的声音传来,两侧街道围过来一大批甲士,将赵景裕主仆二人围在中间。 刚刚被打断了腿的赵幽满脸狠厉:“跑?跑啊!我找你二人找的好辛苦!本公子要活活扒了你们的皮!” 赵景裕低头一看,眼前这厮站着的地方分明还在滴落鲜血,不由得无语:这厮倒也强悍,居然硬生生拖着一条断腿在街上找了自己一个下午。 按理说,常人是忍受不了断腿的痛苦的,眼前这赵幽不顾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道理,愣是强忍痛苦满街搜寻。若不是心智实在坚韧,便是将自己二人恨到了极致。 赵景裕好笑道:“我好心劝你一句,赶紧回你的丞相府治一治你的腿,说不定还有机会接上,要是耽误了治疗,怕是要在床榻上坐一辈子了。” 赵幽充耳不闻,满脸已经被愤怒和仇恨扭曲了。他对着一旁身着盔甲的武士道:“武城尉,就是这恶徒打伤了我。当街伤人为赵律所不容,请城尉将这二人就地格杀,以正视听!” 赵景裕一怔,原来来者是邯郸城的城卫军。 一旁的城卫军纷纷围了上来,手中寒芒直指赵三与高栩二人。 高栩汗毛都竖起来了,立刻贴在赵景裕耳边道:“公子,不可硬碰。” 众城卫军手中的刀剑高栩丝毫不惧,可是分明已经有几名甲士手中持着已经上好弓弦的手弩,指着赵景裕二人。高栩自忖可以躲过弩箭,却没把握保证赵景裕的安全。 要是赵景裕在这里受了伤甚至危及性命,那高栩也只有自裁谢罪这一条路可走了。 一旁的行人见这边剑拔弩张,不由得纷纷绕路,有人看着赵景裕摇头叹息:“武城尉可是丞相府的亲信,这两位恐怕是难以全身而退了……多俊的后生,可惜了……” 听闻此言,赵景裕心中一沉,完蛋,好像事态脱离了自己的掌控。 被称作武城尉的武士冲着赵幽一拱手,随即大手一挥:“拿下,若有反抗,就地格杀!” 众城卫军齐齐称诺,挺着剑便威逼上来,几名城卫军从怀中摸出了镣铐,便要锁住赵景裕二人。 赵幽狞笑道:“小子,我要慢慢拧掉你的四肢,让你体会什么叫痛苦!” 赵景裕可不会像某些脑残小说里的男主角一样为了扮猪吃虎强行吃亏——本着不吃眼前亏的原则,赵景裕大喝一声:“都住手!我乃当今赵王三公子赵裕,谁敢动我?” 武城尉一惊,其余的城卫军众人也动作一缓。众人面面相觑:他们身上都没有贵勋,如果对赵裕这样的大贵族下手拘拿侮辱甚至是伤害肉身,那可是祸及三族的重罪。 赵幽却狠厉一笑:“小子,你当我等是傻子?赵三公子年纪尚幼,还未辟府,根本没有出宫的资格。你以为装出赵景裕的名头就能蒙骗过关?我告诉你,今日就算是真的三公子在这里,也保不住你!给我拿下!” 众城卫军认为赵幽言之有理,又围了上来 赵景裕惊怒交加,这次出宫乃是一时兴起,随身根本没带临风阁的腰牌。再加上自己素来嫌沉,象征自己身份的玉佩也没有带在身上。可真要放任眼前这群夯货若把自己拿下了,只怕那个暴怒的赵幽真会不管不顾对自己下狠手。 武城尉捋了捋胡须,对着赵幽恭敬道:“这乱贼竟敢冒充公族身份,罪加一等,等下擒住了他们,便交由公子处置罢了。” 赵幽点头:“不错,我一定将你的耿耿忠心告诉家父……” 武城尉闻言面色一喜,大手一招:“还等什么!拿下!” 恰在此时,赵景裕猛然想到了身上的出宫令牌,他唰地从怀中摸出出宫令牌掷向那武城尉:“且慢,我有宫中信物,谁敢动我,立斩不赦!” 武城尉眼疾手快接过出宫令牌,感觉入手沉甸甸的。定睛一看,那令牌上虽然只有一个简简单单的赵字,但雕工精美,装饰以纯铜,显然是宫中之物。 武城尉一愣,他身为丞相府亲信,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近些年来,因为赵国兵戎不断,赵王一直领兵四处奔波,在军营中的日子甚至多于在邯郸的日子。这就导致数年来内政一直只能交由丞相府处理,久而久之,丞相府权力日大,如今已经有了和王宫分庭抗礼之势。 赵王平昇和丞相赵章喻在朝堂上的政见不合,也是上层中一个众人皆知的秘密。 这令牌虽然是宫中之物,但武城尉仗着自己有丞相府撑腰,还真不怎么打怵。若持令牌者仅仅是宫中的内侍或者是旁族的公子,武城尉并不畏惧。 反正有丞相府在自己身后,眼下身边又有丞相府的大公子赵幽,一个在内政上几乎被架空的赵王又能将自己如何? 但结合眼前这少年人刚才自称的赵三公子的身份,武城尉就不得不心生忌惮。 虽然武城尉不曾在赵王麾下征战,但对赵王的深沉暴烈也有所耳闻。若真是由自己出头,伤害了赵王的三公子,赵王的暴怒将会可想而知。那么丞相府肯定不会为了自己一个小小的城尉与赵王翻脸。 心念及此,虽然还摸不清眼前少年人的具体身份是否真是赵景裕,可武城尉已经打了退堂鼓。但身边丞相府大公子赵幽已经处于歇斯底里的状态,若不能让他满意,恐怕自己也吃不了兜着走。 武城尉冷汗沿着额头流了下来,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14 宗正府介入 14宗正府介入 踌躇片刻,武城尉做了个折中的选择:“先将这二人拿下,押至大狱。” 赵幽不满道:“交给我便是,何必麻烦这一遭?” 武城尉恭顺低声道:“公子息怒,我邯郸大狱岂是轻易可进的?末将保证在大狱中让这二人吃尽苦头,以为公子出气。待末将施展手段之后,公子再将此二人带回丞相府料理不迟。” 赵幽闻言,脸色稍有好转,点了点头:“如此也好。” 武城尉见暂且哄好了赵幽,不由得暗暗送了一口气:“将这二人擒回大狱。” 众城卫军上前,伸出了镣铐。高栩脸色涨的通红,所谓主辱臣死,高栩宁可战死,也难以眼看着自家公子被镣铐锁住。 赵景裕脸色冰寒,他想不到这武城尉已经认出了宫中之物,还敢用镣铐来锁自己。赵景裕冲着高栩挥了挥手,示意稍安勿躁,随即伸出手,任由城卫军将自己双手锁了起来。 只要不是被城卫军立刻交到赵幽的手里,那就有转圜的余地了。 赵景裕盯着武城尉:“好,真是我大赵的好臣子。只是这镣铐戴上去容易,什么时候拿下来就不是尔等说得算了。” 武城尉看着赵景裕冰寒的眼神,不由得心中发慌。如此年轻的少年人怎会有这等可怕的眼神?武城尉咽了口吐沫,为了掩饰心中的惶恐,声音不由自主大了些许:“押回大狱!” …… 慈泽悄无声息地闪身出现在正在批阅奏折的赵王身旁,面色凝重,却并不言语。 赵王平昇有个规矩,他批阅奏折的时候最烦有人打扰。等闲时候,是不允许有人进入这间屋子的,即便是慈泽这位亲信也不例外。眼下慈泽出现在了这里,只能说明有急事发生了。 赵王放下手中的竹简抬起头,笑道:“有事便说,吞吞吐吐作甚?” 慈泽面色凝重:“内侍监来报,公子裕与丞相府赵幽当街发生冲突,赵幽被三公子打断了一条腿。现在三公子已经被城卫军提入大狱。” 赵王一怔,缓缓道:“既然已经进了邯郸大狱,凭借他的身份,还能再有什么危险不成?” 慈泽低声道:“回禀君上,今日巡街的是新上任的武城尉。” 赵王再次一怔,随即脸色肉眼可见地阴沉下来:“丞相府的人?” 慈泽低下头,不再言语,陪伴赵王多年,他很清楚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赵王听闻了这次突发事件后,对被打断腿的受害人丞相府赵幽没有任何询问的意思,这已经是一个明显的暗号——赵王平昇已经对擅权的丞相府极为不满。 赵王脸色阴沉:“丞相府好长的手,孤王近年忙于边疆无暇顾及邯郸,他居然不声不响将邯郸的戍卫军纳入了势力范围,赵章喻要做什么?” 慈泽的身子不易察觉地一抖,他太了解赵王了——兵权是赵王平昇的底线,何况丞相府触及的又是邯郸城尉这样关系重大的职务,丞相赵章喻已经触碰了赵王的逆鳞。 急促地呼吸之后,赵王脸色平静下来。赵平昇虽然性子暴烈,但毕竟是深沉明智的明君——无论丞相府如何肆无忌惮,短时间内他都无法挑破与丞相府的争端。 隔壁魏国正在厉兵秣马,有传言入秋后便会对赵国定阳之地大举用兵,丞相府毕竟实力雄厚且盘根错节,此时此刻,内斗实属不智。 去岁定阳大战虽然大捷,但是赵国已经透支了元气。丞相府多年积累,已成尾大不掉之势,若想触碰赵章喻的权柄,赵国甚至可能陷入一场内战,这放在当下对赵氏无疑是灭顶之灾。 想起可能会爆发的内战,赵王罕见地面色狠厉,仿佛想起了什么久远的往事…… 慈泽额头上流下了冷汗——他很清楚赵王在思索什么。 片刻之后,赵王回过神来,脸上的表情很快便调整了过来。赵王斟酌片刻,随即道:“不要介入这件事,将消息透露给宗正府,让二王兄去解决此事。” 慈泽立刻明白赵王的高明之处:赵幽与赵景裕同是赵氏公族子弟,宗正府介入可谓名正言顺。而且赵景裕乃赵氏嫡系,赵幽只是公族偏支,唯以血统论的古板宗正府介入后,自然不会让赵景裕吃亏……最重要的是,赵王轻描淡写将一场可能引发王权相权冲突的危机化解成公族内部矛盾……赵王的手段不可谓不老辣。 常人眼中的赵王只是一位脾气暴烈的赵军统帅,可赵王平昇毕竟是赵国几十年来最优秀的一代君王,真实能耐岂是明面上那么简单。 赵王平昇,城府极深,深不可测——某些早已禁忌尘封的历史早已经证明过这位赵王的手段。 …… 邯郸大狱里环境极为恶劣,墙壁上沾满了干涸后的暗红色液体,很难想象是什么酷刑能让鲜血飙溅如此之高。牢房里密不透风,腥臭无比,偶有老鼠出没,也丝毫不避着人。 赵景裕此刻脸色也很难看。他极为聪明,方才事态紧急来不及细想,眼下静下来,他便意识到某些深层次的东西。 王权至高无上,即便那武城尉是邯郸城尉,也没有权力扣押宫中的人——即便宫中之人犯了重罪,也要由内侍监来处置。那武城尉明知自己来自宫禁之内,却还将自己拘禁入狱,再结合他丞相府心腹的身份,赵王和丞相之间的暗流已经昭然若揭。 甚至可以这么说:丞相府的专横跋扈已经不加掩饰,王权与相权的冲突一触即发。 赵景裕往常便对赵王与丞相之间的矛盾有所耳闻,但往常他并不往心里去,只当作是太监宫女们闲暇时对上位者的无端猜度罢了。这种职场八卦无论真假,都会被人暗中津津乐道,赵景裕向来只当是流言。 但眼下看来,赵国的危机不但来自外部,内部也有四分五裂的危险——赵王长年征战边疆,远离权力中心,就连王都邯郸的城尉都成了丞相府的人,王权旁落到如此地步,已是极为危险的征兆。 正在此时,只听吱呀一声,牢门被打开了。 一排狱卒鱼贯而入,为首的正是武城尉和赵幽,武城尉看起来极为难堪,满脸冷汗在和赵幽说些什么。 赵幽目光扫向被锁住的赵景裕,脸上露出了狠厉的微笑:“小杂种,你是第一个敢对本公子动手的人,勇气可嘉,勇气可嘉……本公子要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赵景裕冷笑一声,当街出动城卫军,事情闹得不小,肯定已经传到赵王耳朵里了。只要拖住片刻,赵幽让自己难受的,自己便会十倍奉还。 武城尉满脸冷汗:“公子,此人身份未定,不如下官先探明情况,再用刑不迟啊。” 赵幽看向赵景裕,戏谑地笑道:“小子,如实招来,你到底是谁?不要再说什么你是赵景裕之类的屁话……该不会是宫里的太监吧?左右,扒光他看看。” 赵景裕大怒,身为赵氏嫡系公子,若真被狱卒扒光了,那可真是奇耻大辱。看着周围走上来的狱卒,赵景裕冷森森地道:“来吧,谁再往前一步,我就剐了谁三族。” 赵景裕表情阴森,显然没有半分作假。 赵幽仿佛听了什么笑话一般,哈哈大笑:“小杂种,你倒是口气大。” 一年轻的狱卒咽了口唾沫,想着要在上司和赵公子面前表现一番,于是按捺下心里的惶恐,手里的鞭子唰地抽上来:“小子,到了我邯郸大狱还敢猖狂?” 赵景裕不闪不避,冷冷地盯着那个年轻的狱卒,就在鞭梢马上要抽在身上的时候,一道黑影唰地闪过,一道白光一晃,年轻狱卒手里的长鞭竟然神奇地荡开,无声无息间碎成了数片。 众人皆惊,来人有如此手段,身手无疑极为高绝。 定睛望去,是一中年汉子,四四方方的国字脸,一袭红衣,面色古井无波,手中握着一柄罕见的长剑。 武城尉大惊:“来者何人!敢闯邯郸大狱!拿下!” 赵幽却和赵景裕双双起身拱手:“赵氏后辈景裕(景幽)见过二王叔。” 话音刚落,赵幽便向赵景裕投来惊骇的目光——他真的是赵景裕?怎么可能?赵景裕到了出宫的年纪了吗? 红衣汉子面色难看,手中剑也没有收回,看向刚才挥鞭的小卒:“公室血脉至高无上,谁敢侮之?” 武城尉脸色极其精彩,赵幽口口声声说这少年人不是什么大人物,没想到竟真是三公子赵景裕,这下可是动到了铁板上了——赵王若是一怒之下将自己处死,只怕丞相府也不会为了自己这个小小城尉和赵王翻脸。 心念及此,武城尉便顾不得赵幽的感受了,唰地拔出剑来,一剑剁翻了那个擅自挥鞭的小卒,随即扑倒在地,向着赵景裕连连叩首:“公子莫怪,下官有眼无珠,冒犯公子,请公子恕罪啊……” 红衣汉子见状,有些怜悯地扫了一眼武城尉,心里已经将这个人归到了死人的行列——谁不知赵景裕睚眦必报,即便是宗正府里的人,对这个传说中一心想做纨绔的跋扈三公子赵裕也早有耳闻。 赵幽脸色铁青,眼前的红衣汉子正是赵氏嫡系二王叔,当今赵王平昇的亲二哥赵平彦,也正是宗正府宗正。 此人向来古板方正,一切以公族尤其是嫡系公族利益为先,有这个嫡系血脉大过天的老顽固在这里,自己这个旁族子弟的断腿大仇是多半报不了了。 赵幽咬牙切齿,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指着自己的断腿:“宗正大人,请为晚辈做主。” 赵平彦面色淡漠地点点头:“我已尽知。”随后赵平彦面向赵景裕,一板一眼地道:“赵裕,你身为公族嫡系,当街殴斗,残害同族,着即拘回宗正府接受训诫。” 赵景裕微微一笑,看向赵幽。 果然,赵平彦又转向赵幽,语气莫名严厉了许多:“赵幽,身为公族子弟,不但当街殴斗,意欲不轨,而且纠结外人,私用邯郸军士,罪加一等。着即拘回宗正府惩戒。” 15 竹竿 15竹竿 赵景裕大为快意,自己接受训诫,而赵幽面临惩戒,虽然这两个词的词意差不多,但是在宗正府嘴里说出来便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含义。 无论如何,自己毕竟是打断了赵幽的腿,若不被宗正府知道还好,既然已经闹到了宗正府这里,受罚总是必不可少的。不过赵幽腿被自己打断了,又要面临更严酷的宗正府惩戒,赵景裕还是十分快意。 赵幽难以置信,虽然料想到了赵平彦会偏向赵景裕,可他还是大怒:“宗正大人明鉴,晚辈的腿被赵裕指使打断,为何反而要接受更严厉的惩戒?” 赵平彦面色古井无波地扫了赵幽一眼,语气淡漠地道:“不是你先声称要打断赵景裕的腿吗?” 赵幽语塞,张张嘴又闭上了,眼里满是不甘和愤怒。 赵平彦皱着眉毛道:“我像你这般岁数,已经随先王征战多年了,你却还仗着公族的名头,动辄要打断别人的腿。哼,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赵幽敢怒不敢言,咬牙收敛起了满腹的怒火——无论如何,得罪宗正府总是不智。 赵景裕却非常满意,一时间觉得一向如同茅厕里的石头又臭又硬的宗正府眼下格外可人……连带着赵平彦那张令所有公族子弟望而生畏的臭脸都亲切了许多。 赵平彦轻哼一声,随后冲着还跪在地上瑟缩发抖的武城尉道:“武城尉,按赵律,公族触法,只能由宗正府处置。人我就带走了。”言罢,看也不看武城尉一眼,便拂袖而去。 数名宗正府武士上前,半是保护半是押送地站在赵景裕和赵幽身侧:“二位公子,请移步宗正府。” 赵幽愤恨地一甩袖子,怨毒地扫了一眼赵景裕,也同样看都不看武城尉一眼,一瘸一拐地走出牢房。 赵景裕含笑对着宗正府武士道:“各位,我的宗士高栩也被关在大狱之中,不知……” 武城尉连滚带爬地从地上爬起来:“马上放人,马上放人……” 赵景裕扫了武城尉一眼,冷冷一笑,随后大步流星走出了牢房。 武城尉分明已经看到了赵景裕看向他的眼神,一时间如坠冰窖。 …… 宗正府,一个赵氏公族子弟们望而生畏的地方。 赵平彦并不理会被带进来的赵景裕、赵幽以及高栩三人,径自走回了自己的屋子。宗正府武士们伸手一指:“二位公子这边请,高宗士便不用跟去了。” 演武场上,一群幼童正在操练,一招一式虎虎生风。两侧的茅屋里,众多幼童正在读书识字。这些幼童都是无人抚养的赵国军士的遗孤,正在宗正府里接受最好的教育,他们中的佼佼者将成为以后某位嫡系公子身边的宗士。 也正因为赵国军士死后无后顾之忧,因此赵军作战舍生忘死,以致赵军虽衣衫褴褛,列国却均不愿与之为敌。赵国得以以贫弱之国的身份在当今大争之世屹立不倒。 高栩活蹦乱跳,脸带兴奋之色——这里是他幼时成长的地方。即便这里的训练极为严酷,他对这里仍有极深的感情。 “赵公子裕,当街殴斗,残害同族,罚跪思一日,以促其改过,警示同族。”一位年轻的宗正府武士一板一眼地说道,丝毫不以赵景裕的高贵身份为怵。 “赵公子幽,当街殴斗,更兼勾结外人意图残害同族,其行极劣。指使城卫军为其私用,国法不容、家法不容。罚跪思三日,一年不得出府,以促其改过,警示同族。” 赵景裕幸灾乐祸地扫了一眼赵幽。随后,二人被带入赵氏祠堂,两人之间隔着远远的距离,一齐冲着祖宗牌位跪坐在地。赵幽倒吸了一口凉气——虽然他的腿已经包扎好了,但以这个姿势跪坐在地仍然很痛苦。 赵幽微微欠起屁股,不敢把重量压在腿上。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赵景裕的双腿先是麻痒,再是麻木,最后已经跪坐得没有了知觉。赵三公子轻轻摇晃了一下,试图让腿舒服一下,一根竹竿便毫不留情地‘啪’一声抽在了赵三的肩膀上。 赵景裕暗恨,他和赵幽的身侧都站着一位彪形大汉,手里持着细长的竹竿,若自己有丝毫的动作,便会被毫不留情地抽打。 赵国地处北方,国内本无竹子栽种,这几根竹竿也不知从何处而来、又在祠堂里流传了多少年。这竹竿通体早已被盘得油红铮亮,显现出上好的文玩光泽。 也不知这竹竿抽过多少公族子弟,说不定自己的王父赵平昇当年就曾在这根竹竿的淫威之下敢怒不敢言……赵景裕不无恶意地心道。 心思溜号,赵景裕的身子便有些许松懈,那竹竿再次毫不留情抽打过来,赵景裕吃痛,吸了一口凉气,脊背再次挺直。 整整一日一夜的时间,除了必要的饮食之外,赵景裕和赵幽便一直跪坐在地一动不动。身后抽竹竿的人都换了好几拨,等到了天色泛白,赵景裕已经完全感受不到自己双腿的存在了。 高栩鬼头鬼脑地探头进来,征求了监督人的同意之后,将自家公子搀扶起来。赵景裕龇牙咧嘴,双腿弯曲,几乎难以伸直。 太不人道了,若不是念及一旁的赵幽忍受的时长将会是自己的整整三倍,赵景裕无论如何都怕是忍受不下来。 “公子,感觉怎么样?”高栩搀扶着赵景裕。 赵景裕扫了一眼高栩,这厮容光焕发,显然并没有受苦。赵三敏锐地从这厮嘴里嗅到了一丝淡淡的酒气,这混账显然不以自己的苦痛为杵,这一日一夜和他的那些旧识兄弟们只怕没少饮酒作乐。 赵景裕瞪了高栩一眼,高栩嘿嘿一笑,厚着脸皮丝毫没有尴尬。 赵景裕跺了跺脚,让身体里的血液注入双腿,终于勉强恢复了些许知觉。他看向那边还跪坐在地表情痛苦狰狞的赵幽,露出了一个微笑。 赵幽眼角的余光注意到了赵景裕的讥笑,不由得对着赵景裕怒目而视。果然,那根竹竿‘啪’地抽下来,赵幽痛得倒吸一口气,赶忙正襟危坐目不斜视。 赵景裕嘿嘿一笑,心头的恶气消散了许多,在高栩搀扶下一瘸一拐走出了宗正府。 16 边境急报 16边境急报 旷野之上,一名红衣骑士正在御马狂飙,这骑士显然有着极高的骑术,胯下的战马几乎足不沾地,驾驭着战马仿佛飘在云端一般。路边两侧田野有正在秋收的农夫见了,纷纷为骑士的高超骑术和神俊的战马喝彩。 等到战马近了,农夫们的脸色便难看起来——那骑士背锸羽翎,胯下的战马几乎被骑士鞭打得遍体鳞伤。 赵人恶战经年,几乎每个农夫都有过从军经历,对这场景再熟悉不过——这骑士分明是边关而来,前去邯郸报送紧急军报。 “鸟,又要打仗了。”有岁数大的农夫愤恨地冲着地上吐了口唾沫。 其他的农夫也都没了欢声笑语,默默地散去各做各的农活了。 赵王看着边关送来的急报,瞳孔紧缩:“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红衣骑士跪倒在地:“君上,魏狗势大,赵籍将军请君上火速前往榆城。” 政平殿中的赵王哗啦一下抖开面前的竹简,上面正是榆城守将赵平籍龙飞凤舞的大字:‘魏王姚以庞浚为将,统魏武精锐十万,来犯榆城;边关告急,请君上速派援兵。’ 赵王倒吸一口凉气,庞浚乃是魏国上将军,战功昭著,在魏国统兵二十年未尝一败。麾下的十万魏武精兵乃是精锐中的精锐,战力根本不是去岁来犯的普通魏兵可以比拟的。 赵王面色凝重:“立刻召集群臣,商讨国事!” 慈泽答应一声,大步流星地走出大殿。 …… 赵景裕扶着大腿一瘸一拐回到了临风阁,他刚刚在宗正府遭受了非人的折磨,酸胀的双腿再加上一日一夜未曾合眼,眼下他只想躺在床上好好睡一觉。 赵景裕躺在床榻上,眨眼间便酣睡如泥。 门口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正在门口站岗的高栩起身迎上去——他知道自家公子的脾气,起床气大得要命,睡觉时万万不可将他叫醒。 来传旨的太监伏在高栩耳边低语几句,拱了拱手便匆匆离开,显然事情很紧急。 高栩苦笑一声,进屋摇醒了赵三,将内侍传来的紧急消息告诉了赵景裕。 赵景裕两眼满是血丝,双眼通红,脸色难看得厉害:“议事自有朝中各位大臣,叫醒我作甚?” 高栩情急,虽然眼前这位三公子一向糊里糊涂兼胆大包天,但是今日政平殿所议可是魏国大举入侵的大事。 和当今君上即位以来的历次大战不同,此番魏国出动十万大军,剑指赵国最富裕的定阳平原,大有鲸吞赵国西部,进而威胁赵国王都之势。这可是实实在在的灭顶之灾。 再加上此次朝会恰是三公子第一次参与朝会……若是去的晚了,安知正焦头烂额的赵王不会大发雷霆? 高栩一把拉起还躺在床上处于迷茫状态的赵景裕:“公子难道忘了,眼下你已经是将作监主事,也是朝中大臣的一员!君上有令,邯郸大臣无论军职文臣、官阶大小,均要与会。公子快快更衣!” …… 政平殿中,朝臣云集。大殿之上,一位中年男子腰挎长剑,身着朴实无华的白色布袍,头顶毫无繁饰的素色白玉冠,静静听着群臣发言。 这位正是赵景裕的父亲,当今赵王赵平昇。眼下他面色古井无波,眼神里却是浓浓的忧虑。 榆城连接两侧山脉,地处赵魏边境咽喉要道,是一座易守难攻的雄关,也是整个定阳之地的最前沿。魏军一旦攻破榆城,眼前就是一马平川的定阳平原,越过定阳平原就是赵国的都城邯郸。 榆城安危,关乎赵国生死也! 榆城守将赵籍乃是公族将军,平字辈,为人宽和有礼,也是赵王倚重的大将。能让这位素来沉稳宽厚的赵平籍将军飞马求援,只能说明边关榆城随时有倾覆的危险。 他的本意是召集群臣,商议如何从贫瘠的赵国筹措出军资,然后与魏国决一死战……可眼前的某些文臣,居然生出了投降的意思。 可笑、可笑,老赵人举国尚武、铁骨铮铮,何时有过此等亡国论调? “……魏国势大,兵多将广,而我赵国小国寡民,岂能当魏国雷霆之怒?纵能挫败魏军,取得些许小胜,然魏王魏姚恼羞成怒之下全力攻赵,我赵国社稷岂能保全?”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臣大摇其头道。 赵王并未出声,他眉毛紧缩,望向殿下群臣。 一位青年将军豁然站起:“依丞相意思,又当如何?” 白头老臣对着赵王拱了拱手:“魏人张狂,气势正盛,万万不可迎其锋芒……不妨让出定阳之地,向魏国称臣,再以金钱美女贿其权臣,或可得以苟安……” 青年将军断然打断道:“丞相谬哉。魏狗以上将军庞浚为帅,将兵十万犯我疆界,断然不是可以轻易打发走的。魏姚的意思,是要彻底打垮赵国。若是如丞相之意拱手让出定阳,我赵国王都邯郸便暴露在魏军兵锋之下,旦夕可灭。” 老丞相气咻咻地深深看了冒失的青年将军一眼:“老夫掌管财政多年,岂能不知定阳肥沃平原的重要?然则若是与魏国交兵,无异于以卵击石。若是割地称臣,尚可由老臣通过邦交腾挪,保得社稷不灭……” 大殿之上,群臣纷纷点头称是,又有大臣起身道:“我赵国只要称臣,表现得足够谦卑,魏王为了彰显自己的胸襟,肯定也不会为难我大赵……前些年魏国攻韩,韩国俯首称臣,魏姚不也给韩国留了社稷香火吗?” 此言一出,大殿中群臣更是大点其头。主战派的拥护者则寥寥无几,很快被投降派大臣的声音淹没了。 赵王眉毛乱跳,身为一名久经战阵的将军,他太过清楚定阳的战略意义。若是丢了定阳,那么赵国一来失去了最大的沃土平原,二来邯郸前失去了缓冲区的掩护,和亡国也没什么区别了。赵王脾气向来深沉暴烈,但眼下放眼全是投降论调,这位一向说一不二的赵王一时间也难以开口了。 恰在此时,赵景裕睡眼惺忪,沿着大殿一角信步而入。 17 是战是和 17是战是和 赵景裕在进入政平殿前,便已经在门口听见了群臣的议论声,等他溜入大殿时,群臣几乎已经定下了投降的基调。 作为21世纪的大好青年,赵景裕是个彻头彻尾的实用主义者,现在在各国之间广为流传的贵族精神显然在赵景裕身上很是缺乏。若是投降能有用的话,赵景裕倒也不介意投降魏国。 然则现实很残酷:魏国根本不可能会在得到定阳之地后便罢兵,只会得陇望蜀,意图彻底吞并赵国。 赵景裕望向殿中群臣,暗暗皱眉。这些人他不陌生,都是赵国的肱骨大臣,也不知道这些臣子怎么会如此迟钝,居然寄希望于魏军的宅心仁厚。 列国征战数百年,弱小的一方连摇尾乞怜的资格都没有,向来只配做大国崛起的养料。殿中赵国群臣当局者迷,居然还对魏国的高抬贵手抱有一丝幻想。 韩国之所以能够保全社稷,那是因为魏国当时想要彻底吞并韩国,深深为列国所忌惮——韩国虽然地小贫瘠,但是却拥有盛产铁矿的宜阳铁山,列国不愿魏国独大,才一齐给予压力,逼迫魏国放弃了全吞韩国的想法。 可即便如此,韩国也名存实亡,只剩王城新郑和宜阳这两片烂地罢了,富裕肥沃的土地和人口均被魏国掠夺而去,韩国已是朝夕可灭。 赵国没有宜阳铁山这样足以改变天下大格局的资源,若是魏国攻赵,恐怕列国不会为了赵国说好话,只会冷眼旁观,甚至试图从老赵国身上瓜分一杯羹。 …… 大殿正中的赵王发现了蹑手蹑脚偷溜进来的赵景裕,看着自己这个惫懒的三儿子,不禁勃然大怒。 三公子虽然素有纨绔之名,自己也没对他报以什么太大期望——老老实实执掌将作监,多多少少为赵氏做些贡献便罢了。然则这可是他人生中第一次朝会、第一次参与政事,这么懈怠也太不像话了!看这厮的样子,分明刚从床上爬起来。 魏国大军兵临城下,邯郸城内妇孺皆知,已是一片惶惶。这逆子倒是悠闲自在,居然还有心思睡懒觉! 平心而论,赵王三个儿子中,赵平昇最是溺爱这个聪慧过人的小儿子。但是眼下不同以往,赵王怒火中烧,决意要好好给这个烂泥扶不上墙的逆子一个终生难以忘怀的教训。 赵王正欲出言申斥,却见赵景裕伸了个懒腰,放声大笑。 赵王一怔,这逆子想干什么? 原本还在哄哄嗡嗡的大殿瞬间安静下来,群臣侧目,看向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 赵景裕不以为意,他对着赵章喻笑道:“丞相,大敌当前,何故出此妇人之言?” 白发苍苍的老丞相气的汗毛直立,若是有才学的人质疑自己也便罢了,眼前这个黄口孺子可是邯郸城有名的纨绔子弟。即便是王室贵胄,但以他的小小年纪来到政平殿也只有乖乖听讲的份儿,眼前这厮居然还敢放肆? 一旁的群臣也都对赵景裕怒目而视,在场的大臣主和派居多,赵景裕显然是一竿子打翻了一船人。 …… 赵景裕在心中叹了口气,他也不想强出这个头,但眼前主降的群臣也太离谱了。 虽然和前世的历史有些出入,但眼下赵国想要投降只能说是痴人说梦。魏国如日中天,正要席卷天下,区区称臣岂能阻挡魏王的脚步? 眼前群臣身在局中看不清楚,居然都寄希望于魏王的宽容。赵景裕却知道,天下统一乃是大势所趋,仅仅称臣是满足不了魏王的。 赵国纵然穷困,可赵景裕好歹也是个公子,也算是剥削阶级的一员。他可不想被绑起来,当作战利品送到魏王的面前。敌国公子被送到宫中当太监的故事屡见不鲜,赵景裕可万万接受不了这样的命运。 想要避免这样的命运,只能和魏国全力一搏!当务之急,便是要点醒那些还抱有不切实际期望的投降派! 赵景裕昂首踱步到大殿中央:“诸位,若我是庞浚,在得到定阳之后绝不会满足于此。邯郸近在眼前,试问哪位将军能拒绝覆灭一国的煌煌功业?” 大殿中的不满声顿消,群臣即便对这个黄口孺子再是不满,也难以出言反驳。 赵王一怔,随即打消了出言的念头。眼前这不成器的三公子倒也机智,仅用了一句设身处地代入魏将庞浚身份的话,便让投降派大臣无话可说。 显然,这位三公子也是不折不扣的鹰派,这倒是让素来以对外强硬著称的赵王昇十分欣慰。 老丞相轻哼一声,没有计较赵景裕没大没小的人身攻击:“魏国富甲天下,来犯魏军有十万之众,装具精良。而我赵国举国只有士卒五万,其中多有老弱士卒。投降称臣尚有一线生机,若是强行抵抗,只会让社稷灭亡得更快!” 赵景裕初次参与朝会,倒也并不怯场。或许在他心里,眼前这些没受过九年义务教育的古人和他根本不在同一个级别上:“那以叔公之见,又当如何?” 这位白发丞相正是赵王昇的叔叔,赵景裕的叔公赵章喻。听到赵景裕的询问,赵章喻还以为这个孺子被自己说服了,于是捋着白须,自得道:“老夫以为,应当暂且同意魏国的要求,再上书称臣纳贡,从公室中选公主送入魏王宫中为婢,以此来麻痹魏国,打消魏国的野心。随后由老夫出使各国,请各国驰援,届时夺回定阳之地也不是不可能。” 赵景裕眼皮直跳,实在忍不住讽刺道:“挑选公主为魏国奴婢?我看此计甚好。叔公也是我公室血脉,这婢女不妨便从丞相府中选拔,叔公意下如何?” 赵章喻却是面色肃然,一本正经:“若能解大赵之危,保全祖宗社稷,便让老夫的孙女为魏王婢女又有何不可?为公室牺牲自己,正是公族子弟的荣幸!” 赵景裕看着这厮的坦然无耻,反而被噎得说不出话:眼前这老头儿是真没有骨气啊! 语塞了片刻之后,赵景裕怒了,愤然而起:“放屁!赵国公族为公室牺牲确实是荣幸。为了公室上战场厮杀而死倒是死得其所,为人奴婢则简直是侮辱!” “且不论魏国是否会罢兵,丞相方才所谓邦交周旋完全就是个笑话。当今天下谁不知弱肉强食的道理?列国若是得了消息,谁敢与魏国为敌尚且不说,只怕是狼闻见了血味儿,人人都要来分赵国一块肉。” “当今之计唯有一个,那便是打!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只要重挫魏国庞浚,便可以争取短暂的喘息之机。魏国因利而来,只要让魏国发现,征服赵国的利益远远抵不上所要付出的牺牲,魏国自会退兵。” “诸公莫急,本公子为大家准备了一件礼物。”赵景裕招了招手,“高栩,拿上来。” 高栩扛着一大叠精美的盒子噔噔两步进殿,门口的侍卫犹豫了一下,并未阻拦。赵景裕悠然一笑:“诸位,人人有份。” 赵王有心想阻止这个三儿子出洋相,但细细一听,赵景裕所言竟是句句条理清晰,心里立刻带了几分赞赏。眼下局面变化得太快,有点脱离了自己的掌控,但总比朝臣异口同声要投降要好。心念及此,赵王便继续缄口不言,坐看赵景裕还能给他带来什么惊喜。 高栩动作利索,转瞬之间,诸位朝臣面前便统统摆上了一个做工精美的盒子。高栩手里端着最后一个盒子,显然有些举棋不定,望向了赵景裕。 赵景裕没好气地瞪了高栩一眼道:“看什么看?父王也有份儿!” 高栩硬着头皮低头上前,告了声罪,将最后一个盒子放在赵王昇面前。 赵昇饶有兴致地打量了一番眼前的盒子,对高栩的冒失进殿没有表示什么不满。身为宗士,为侍奉的公子赴汤蹈火正是职责所在,若是高栩违抗赵景裕的命令,赵平昇反而还要治罪于他。 大赵国的宗正府有许多从小培训的武士,这其中的佼佼者会经历百般选拔,获准成为某位年幼的王族嫡系子弟身边的宗士。宗士与其所侍奉的王族子弟向来是休戚与共,死生相契,名为君臣上下,实则堪比异性手足,赵氏获封立国二百年来,代代如是。 何况眼前这位三公子显然也是不折不扣的主战派,所言所行正暗合赵平昇的心意,赵王只是暗中好奇,这盒中到底是什么东西,赵景裕难道想凭借送礼说服群臣迎战魏国? 何况自打赵景裕进殿以来,似乎没有什么动作,难道这些东西都是事先准备好的? 赵景裕笑意盈盈:“诸公莫要推辞,我这礼物绝对合诸位心意,请打开一试。” 看着眼前这个张牙舞爪的儿子,一时间觉得格外陌生。以前的三公子虽然冥顽不灵胆大包天,但也绝对没有胆量在自己面前如此放肆,看眼前这逆子的架势,若是不遂了他的心意,只怕要掀了政平殿的屋顶。 18 不为瓦全 18不为瓦全 丞相赵章喻看着面前的盒子,挑了挑雪白的眉毛,伸出手打开了盒子。刹那间,老丞相怒发冲冠,满是褶皱的脸皮涨的通红:“竖子敢尔!” 赵章喻面前的盒子之中,是一件精美的女式裙装。 殿中群臣哗然,纷纷打开面前的盒子,无一例外,全是女用的衣物。群臣群情激愤,有岁数大的老臣自感受辱,险些昏死过去。 丞相赵章喻面色通红,怒视赵景裕:“竖子安敢如此欺辱老夫!君上,将这狂悖小子打出殿去!” 赵景裕大笑:“赵国的甲胄只给舍身疆场的勇士穿!大敌当前,诸君身为赵国肱骨,不思死战报国,竟有苟且偷生之念!我看这礼物,很是切合诸君所念。老丞相既然愿为魏王侍妾,正可身着此衣,为魏王起舞祝酒啊。” 赵王脸色十分精彩,他没有打开自己面前的那个盒子,但也清楚自己面前盒子里必然也是一身女装。眼前的赵景裕和自己印象中的那个纨绔三公子截然不同,嬉笑怒骂极为犀利,群臣面红耳赤却无一人能出言抗辩。 只是这逆子……居然连自己也一并侮辱!真应该请出家法,好好收拾收拾这逆子! 虽然感觉不得劲,但赵王心里却十分痛快,因为赵景裕所说,正是赵王平昇心中所想! 赵景裕不顾众人激愤神色,踱步上前:“我赵国立族边陲之地,厮杀于戎狄之间,血战数代,方以立国。赵人的鲜血就是要流在战场上的!若是奴颜屈膝降于魏国,诸君可有面目见先人于地下?” “魏国固然实力强大,但我赵国有边关之险、有同心抗敌之念、有百战老卒为盾、更有数十年来与魏国的血海深仇鼓舞赵人奋发死战——有此四算,安知我大赵没有胜敌之把握?诸君岂不闻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我大赵尚有人口百万,带甲之士五万,即便不敌魏国,也可长期周旋,最不济还可遁入北地草原从头来过,何致便降乎?赵人的骨头都是硬的,老赵人宁可死战战死,绝不投降!” 殿中群臣眼前一亮,赵景裕方才的话简明扼要,短短数语便阐明理清了想不想打、能不能打赢、打不赢怎么办这三条最紧要的宗旨……这还是众人心中那位不学无术、一心想当纨绔的三公子吗? 殿中有青年将军本就不满投降论调,如今被赵景裕一席话刺激得更是热血沸腾,接二连三起身怒喝:“三公子所言极是!臣等愿率先死战,率先战死!” 殿中与会的将军本就不少,一个个又都是虎背熊腰之猛士,激愤之下的怒吼声可谓声震屋宇。赵国群臣被突如其来的悲壮之情所感染,原本力主投降的大臣也不由自主慷慨道:“臣等亦欲死战。老赵男儿,有死无降!” 看着突然间同仇敌忾的赵国臣工,赵王昇精神大振。 赵国本就举国尚武,所谓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老赵人几乎都是点火就着嗷嗷叫的脾气。先前群臣只不过被魏国的强大所慑,以致悲观绝望。眼下赵人本色显现,竟再无人提起投降之事。 就连首当其冲被赵景裕带头侮辱的老丞相赵章喻也面色涨红,怒声道:“若非为社稷存续所牵绊,老夫又何尝畏死?老臣家中尚有当年破旧甲胄,请君上下令,老臣也去榆城砍死几条魏狗。” 赵王平昇霍然站起:“好!当此国难危急之时,我等赵人更应同仇敌忾。还按往常规矩,寡人亲帅大军征战,老丞相镇守邯郸,可乎?” 群臣一齐拱手:“君上英明!” 赵王看向角落一年轻臣子问道:“子瑜治,冶造司还有多少存货?” 子瑜治咬咬牙,起身回到:“回禀君上,去岁定阳大战,武库储备早已耗尽,眼下我冶造司只有箭支三万左右,其余兵车、甲胄、刀剑长矛均无。” 赵王面色凝重,若是有多余的武器,那么赵国还可临时征兵应急。就算没有兵器,有充足的箭矢也可有助于把守榆城,可眼下箭支只有三万,只能供给赵军几轮齐射罢了。 赵平昇虽然极擅于用兵,可眼下却有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感叹。 赵王看向子瑜治:“子瑜治,寡人要十万支箭,为守城所用。你要多久能交付军中?” 子瑜治咬牙道:“事关军国大事,下臣不敢妄言。十万支箭,非数月无以完成。” 赵王眉毛紧缩,却没有再逼迫这个青年臣子。子瑜治是赵国年轻一代最优秀的能臣之一,执掌冶造司多年,他说十万支箭要数个月,那这个时间便不可能缩短。 赵王沉吟片刻,然后勉强道:“既然如此,你冶造司便加快进度,日夜赶工,尽量制造箭矢。” 恰在此时,赵景裕上前拱手:“王父,儿臣能在十五日之内,交付十万支箭。”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赵王本想训斥,却突然想到了这厮极擅工巧之术,临到嘴边硬生生将‘一派胡言’的话咽下了肚子。赵王盯着自己这位今日大出风头的小儿子:“此乃军国大事,不可戏言。” 赵景裕坚定道:“只要将冶造司借儿臣一用,十五日内,必交付十万支箭。” 赵王紧盯着赵景裕:“好!若能如期交付,寡人重重有赏。若不能按时交付,则以军令严惩不殆,你可同意?” 不顾一旁高栩的连连眼色,赵景裕坦然道:“儿臣同意。” 赵王拍案道:“子瑜治,即日起你冶造司全力配合公子裕,务必满足他的要求。若能按时交付箭矢,冶造司一体重赏!” 子瑜治好奇地扫了一眼胸有成竹的赵景裕,拱手领令:“下臣遵命。” 赵王平昇身体挺直:“大赵国面临生死危难,本王决意宁死不降。诸位臣工定要竭尽所能,护卫社稷。”言罢,拔出腰间长剑,一道白光闪过,面前的长案应声断成两截:“再有言降者,有如此案!” 满殿群臣精神大振,齐声呼喝道:“铮铮赵人,复我河山!” 19 冶造司 19冶造司 走出政平殿,高栩仿佛是第一天认识赵景裕一般,瞪大了眼睛来回打量自家这位三公子。 这惫懒的货色往日一心想当纨绔,不是最不乐意往身上揽活儿吗?今天怎么日头打西面出来了,给自己揽下了十天十万支箭这样几乎不可能的任务? 难道说自家这位公子转性子了? 赵景裕注意到了高栩奇怪的眼神,以他的聪明,自然知道高栩心中想的是什么,不由得没好气地道:“看什么看?本公子的确想当所谓邯郸第一纨绔,可若是邯郸都没了,这第一纨绔又拿什么当?” “我毕竟还是大赵的公子,若是国家富强、社稷昌盛,本公子这纨绔才能当的顺心省力。如今赵国面临大难,本公子又岂能袖手旁观?”赵景裕如是说道。 高栩咂舌,没想到自家这位懒散公子也是有节操的。 …… 冶造司——大赵国人数最多的司属。 冶造司共有工匠两万余人,司属遍及赵国各地,承担赵国几乎全部的工程督造、器具锻造工作,其中仅在邯郸地区,冶造司便有臣工四千余人,端得是实力雄厚。 子瑜治将赵景裕请进冶造司,一拱手道:“三公子,冶造司上下悉听公子吩咐。 若在以往,子瑜治还有看这个大言不惭少年人笑话的心思,可眼前国难当头,子瑜治丝毫没有了往常戏谑的念头——若三公子真能如期交付军资,实乃国家幸事。 十五天,十万支箭,这简直就是一个不可能的挑战。但眼下子瑜治却莫名对这位初次见面的三公子很有信心。 听闻公子裕执掌将作监之后,在将作监实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其成效显而易见:如今邯郸的各个坊市上都充斥着将作监的造物,将作监生产的各类农具质量过关、数量庞大,几乎已经一统了邯郸市场。 要知道,将作监只有区区数百人,能有如此成绩,简直令同为工匠司署的冶造司汗颜。 “去将作监,将所有工匠悉数请来,”赵景裕对着高栩吩咐道,“我将作监一鸣惊人,为匠工正名的时候到了。” 赵景裕转过头,对着子瑜治道:“子瑜兄,我将作监要全面接手冶造司,请兄台约束手下,接受将作监的统一调遣。” 子瑜治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毛,众所周知,现在将作监的人几乎全是奴隶,接受奴隶的管辖和领导总会让人觉得难堪。但眼下非常之时,子瑜治不假思索道:“悉听三公子吩咐。” …… 将作监众人闻听消息,难以抑制地亢奋了起来。 在过去的一个半月时间里,将作监在新任领导赵景裕的带领下,取得了骄人的成绩。眼下将作监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只能为宫内贵人服务的奴工司署,而是一个有着全面的制度、产能惊人的集团。 撇开赵景裕大力推广的绩效考评制度不谈,光是公子裕所谓‘流水线作业’的生产模式,就让将作监的产能提高了不止一星半点。 虽然时间仅仅过去了一个多月,但将作监如今已有七名匠奴因功脱离奴籍。眼见小二的成功并非个例,所有匠奴们都红了眼,誓要成为下一个脱离奴籍的人。 高栩大步来到将作监,召来所有匠奴,站上高台对匠奴们道:“国家战事在即,君上决断誓死一战。三公子有令,将作监立即入主冶造司,协助冶造司造箭,评功者一律脱离奴籍……” 将作监沸腾了,这些可怜的匠奴第一次如此感谢战争的来临。数百名匠奴齐齐拜服在地:“愿为大赵效死!” 将作监停下了手头的一切工作,在高栩和小二的指挥下迅速融入了冶造司之中,来自赵景裕的强大组织力度发挥了功效,将作监和冶造司结合在一起,如同机器一般全速运作起来。 …… 子瑜治看着信心满满的赵景裕,实在按捺不住心中的疑惑,出言问道:“公子,十万支箭不是小数目,不知公子如何入手?” 赵景裕笑笑:“此事易尔。箭杆和箭簇都由我将作监来解决,箭羽可以从民间征集。你冶造司只要全力运作,将箭杆箭簇和箭羽粘接在一起即可。” 子瑜治更震惊了,即便是对于司署上万人的冶造司来说,十万支箭的打造也是极难的事儿,眼下这赵三公子竟然要凭借将作监数百人的微薄力量独揽最棘手的箭杆和箭簇工艺? 这赵三公子到底是失心疯?子瑜治先前莫名生出的信心不由得一扫而空,满心冰冷怒道:“公子不可说笑,军令如火,若不能十五日交付十万支箭,只怕我等皆要军法相处。” 子瑜治看着眼前这个不知所谓的少年公子,心中的怒火升腾起来。 子瑜治是军中出身,自然知道大军作战多么凶险。眼前这公子哥儿不晓得其中重要,冒冒失失领了军令,若不能及时完成,必定会影响赵军主帅的判断,届时前线的老赵男儿不知要为此多流多少鲜血。 子瑜治心念及此,大怒之下便要拂袖而去,心下打算去找赵王激烈理论一番。 赵景裕扭头扫了子瑜治一眼,将这年轻人的激动看在眼里,不由得暗赞:老赵人性子直爽,这子瑜治也是个心直口快的直性子。 赵景裕淡淡道:“将作监有独门的模具浇筑工艺,有了模具之后,十五日打造十万个箭簇并不算难。将作监早有如此先例,子瑜不必为此着急。” 子瑜治一愣,原本兴起的兴师问罪的心思也暂且搁浅了下来。 “至于工序最为繁琐的箭杆,本公子将下一道军令,令邯郸王城的民众自发削制,邯郸城约有万户人口,一户人家只要削制十支箭杆,便足以完成十万支箭的需求。作为回报,本公子可以免除今年邯郸的赋税,若是哪户人家能削制更多的箭杆,大赵国另有赏赐。子瑜以为如何?”赵景裕直视子瑜治的双眼。 子瑜治一惊,随即下意识道:“公子不可,赋税增减乃是那丞相府出令,我等无权如此。” 赵景裕:“事急从权,一切有本公子做主,你不必忧虑。再说,赵人如此穷困,本就也没什么赋税可征了。” 子瑜治沉默了,去岁魏国寇边爆发定阳大战,丞相府急令征粮。老赵举国勒紧裤腰带,上百万老赵人拼了命也才筹集了几千担杂粮充作军粮——确确实实是民无粮可征。 如今老赵元气大伤未愈,只怕今岁国朝更加穷困,仅仅几万邯郸国人只怕也贡献不了多少钱粮,还不如眼前的十万支箭来得要紧。 20 量产箭矢 20量产箭矢 “好个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老丞相赵章喻白眉耸动——赵景裕的军令贴的满城都是,号称十根箭杆便能免除一年赋税,若能削制更多箭杆,国朝还会出钱购买。 “这等越权,闻所未闻。”赵章喻的府中长子赵平相愤愤不平。 赵平相刚刚得知自己最宠爱的儿子赵幽被赵景裕打断了腿,眼下还在宗正府受罚。丞相府掌权多年,积威深厚,不知多少年没人敢如此冒犯丞相府之人。那三公子赵景裕如此跋扈,无疑是丝毫不给丞相府面子。眼下赵平相怒火攻心,恨不得将赵景裕扒皮抽筋。 赵章喻想起那个在政平殿上张牙舞爪肆意妄为的小子,眼里不由得掠过一抹厌恶。那厮比自己整整小了一个甲子,如此后辈孺子竟然在大殿上公然羞辱自己! “大战当前,国事重要。若是那魏国当真攻灭我赵国,我丞相府一脉再多念头也都是泡影。”赵章喻冷声道,“便让他放手施为,若能有益于顶住魏国的攻势也是好事。” 赵平相压制住心头的火气,低头拱手称是。 赵章喻淡淡地看着赵平相:“相儿,成大事者,必能忍常人所不能忍。宫中与府中的冲突已经难以弥合,那赵平昇与你平辈,城府心计却不下于我,更是远胜于你。老夫如今已经年近八旬,等老夫百年之后,如何放心的下你?” 赵平相有些不忿道:“那赵昇也不过是个粗俗鲁莽之辈,岂能当得父亲如此夸赞?” 赵章喻白眉一抖,厉声道:“你懂甚来?以后切不可小觑赵昇那厮。此人貌似直爽刚烈、宁折不弯,实则最能隐忍、性如豺豹——不动则已,一动便是一击毙命。” 赵平相不以为然地拱手:“相儿受教了。” 赵章喻欲言又止,看着赵平相不以为然的态度,不由得摇摇头叹了口气。 …… 小二将崭新的箭簇模具恭敬地双手奉给赵景裕:“公子,模具已经打造好了。” 赵景裕点点头:“立刻浇筑铁水,时间紧迫,不可延误。” 小二拱手接令,高声道:“公子有令——浇筑箭簇,连夜赶工,不得延误……” 赵景裕看向一旁的子瑜治:“子瑜,冶造司府库中铁料存货多少?可够十万支箭箭簇所用?” 子瑜治目不转睛,紧紧盯着红亮的铁水,想要记下这闻所未闻新工艺的每一个细节。子瑜治边看边道:“公子放心,铁料足够。君上已经下令征集民间的铁器,公子但请放手施为。” 赵景裕无声地叹了口气,此战过后,只怕民间要数户共用一把菜刀了。 “出件了!”有匠奴大吼一声,双臂肌肉高高隆起,用钳子将尚泛着红光的箭簇从模具中剥离出来,刚一接触水面,便是滋啦一声,箭簇迅速冷却下来。 子瑜治迫不及待大步向前,看着箭簇眉头一挑,失望道:“箭头如此之钝,尚需打磨。” 匠户们不认得子瑜治是谁,有匠奴见他挡路,便不客气地将他推向一边——公子的承诺向来一言九鼎,脱离奴籍的希望就在眼前。眼下即便是赵王平昇在这里,只要是阻碍了匠奴们的工作效率,这些匠奴们也敢七手八脚地将碍事的赵王架出去。 子瑜治正要发怒,手上那枚尚带余温的箭簇已经被匠奴们随手拿走了。匠奴们拉着一筐沉甸甸的半成品箭簇,走到了打磨机前,只需将箭簇摆好位置,用手摇几下砂轮转盘,箭簇便会被沙子和硬毛刷打磨出寒光。 子瑜治张大了嘴,忘记了发怒。 “这便是机械的力量。”赵景裕微微一笑,不管这满脸震惊少见多怪的子瑜治,转头问小二:“产量几何?” 小二恭声道:“回禀公子,按眼下的效率日夜不停,每日仅可产出成品箭簇三千枚。但更多的模具正在打造之中,等到明日,箭簇的数量便可日产过万。” 赵景裕满意地点了点头,露出了资本家的丑恶嘴脸:“匠户们两班倒轮流休息。人可以休息,机器不可以休息。本公子重申——产量高者,记功、脱离奴籍。” 匠奴们热情高涨,丝毫不觉疲态,齐声呼喝:“谨遵公子令!” 子瑜治终于合上了嘴巴,赤红了双眼猛地大吼一声:“听着!若有谁胆敢向外泄露模具浇筑工艺者,杀无赦!” 这杀才杀气腾腾,目光环顾,仿佛下一秒就要砍了向敌国泄露浇筑工艺者的狗头。 子瑜治略微冷静下来,又看向赵景裕,眼中的赤红色渐渐退去,深深一躬:“公子大才,下臣敬服。请允下臣代定阳军前效死搏杀的老赵男儿,感谢公子的十万支箭。” 赵景裕侧身,让过了这一礼,含笑道:“本公子虽为公族贵胄,却也是老赵儿郎。自赵氏百年前立国以来,公族子弟和老赵人的鲜血都是流在一起的,子瑜何必出此见外之言?” 子瑜治感奋不已,他本是贫寒武士出身,在军中战功卓著,受赵王昇赏识,一路简拔成为将军,又被赵王提拔执掌冶造司。虽然如今远离了战阵,但子瑜治心底始终以赵王麾下的老兵自居,感奋之下,子瑜治用右手狠锤左胸:“铮铮赵人,复我河山!” 恰在此时,高栩急匆匆从门外走来,对着赵三公子拱手道:“公子,军前幕府,君上急召。” 赵景裕一怔,随即立刻疾步走向门口。虽然赵裕向来烂泥扶不上墙,可赵国举国尚武,有悠久的军旅传统,军中的规矩赵三还是懂的——战时统帅急召,若是迟到,可不仅仅是宗正府训诫那么简单。 赵王平昇在军中执法甚严,威望极高,赵景裕可不想触了这个霉头,充当赵王宣示军法威严不容侵犯的工具。 赵景裕对子瑜治道:“十万支箭矢耽误不得,必须连夜赶工。你守在这里,替本公子看好这个摊子。” 子瑜治肃然拱手,黝黑的脸庞十分冷峻:“公子放心。军法当前,若有闪失,子瑜治提头来见。” 21 长兄景戎 21长兄景戎 邯郸城的一万守军已经集结完毕,大营正中,一面红底黑字巨大的赵字大旗高高竖起。木制的营寨门前,站着两排手持长戈的禁军郎卫。 “营中不得驰马,来者何人?”郎卫手中长戈一摆,将赵景裕和高栩二人拦下。 “公子裕奉君上将令,前来报到。”高栩翻身下马,将赵景裕扶下马后,将手中令牌一亮。 郎卫接过令牌定睛一看,随即拱手道:“切记营中不可喧哗,公子请。” 赵景裕和高栩大步走入营中,这里已经是一派战前气氛,军士手持短剑腰挎长弓,成列地调动着;有一排排大车满载物资,在营中穿行;一百辆锈迹斑驳的战车已经检修完毕,有身着短衣的奴隶正在擦拭战车上的锈迹。 虽然忙忙碌碌,但营中竟是鸦雀无声。赵王昇麾下赵军的纪律严明、训练有素可见一斑。 赵国连年征战,军中的士卒几乎全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百战老兵,单论起战力,赵军也算得上中原数得上号的强兵。只可惜赵国穷困,这等百战悍卒却没有最精良的兵器——仅以武器来论,赵军甚至还装备着大量已经过时的青铜刀剑,而隔壁强大富庶的魏国早在十年前便淘汰了青铜刀剑,全军列装了更加坚韧耐用的铁质兵器。 赵景裕虽然从未随军征战,但对于军营也并不陌生。二人穿过几处岗哨,径直前往赵王的中军幕府。 走入营寨的中心区域,赵景裕眉头一挑,惊喜道:“这是——戎王兄的军旗?公子戎从北地草原赶回来了?” 映入眼帘的赫然是赵国长公子赵景戎的战旗,这位赵戎公子已经二十八岁,足足是赵景裕的两倍。自从这位赵戎公子十六岁成年加冠之后,便随同赵王昇四处征战,在军中无论脾气秉性还是战功威望都有赵王之风,也是三军将士心服口服的赵国大将。如今赵戎公子统兵两万镇守北地云中,可谓是震慑楼烦人的定海神针。 若不是赵戎是庶出,定然是众望所归的下一任赵王的唯一人选。 赵景戎虽然久在军旅,对自己的两个弟弟却是极好。每次从边关回来,赵戎总要给两个弟弟带些东西,或是一把精致的手弩,或是一柄寒光烁烁的短剑。就这样,虽然三兄弟聚少离多,但赵景裕还是对自己这个大哥有很深的感情。 所谓长兄如父,来自赵景戎的关爱让前世是孤儿的赵景裕很是珍惜。 掀开大帐的门帘,赵景裕大步而入:“公子赵裕,奉令前来报到。” 帐中数十位赵国将军正襟危坐,有勇武的青年将军,也有白发苍苍的老将。这些将军们一个个顶盔贯甲,让急匆匆赶来的一身布衣的赵景裕感觉自己实在是格格不入。 帐中只有一张毫无雕饰的黑色木案,上面摆着赵王须臾不离的长剑——赵氏先祖传下来的威权金剑。案子后面,是一面红黑相间的赵国军旗,除此之外,帐中简朴粗陋再无他物。 赵景戎从前排回首,冲着赵景裕微微一笑,努了努嘴示意赵三赶紧入座。 赵王昇全身披挂,看向赵景裕:“十万支箭可有眉目?” 赵景裕不敢大意,在军中的赵王和宫中可是完全不同,那可是赵国大军说一不二的统帅,铁面无私配上霹雳手段,曾经在军中连斩三位不听号令丢了营寨的公族子弟这样的事迹广为流传。这样的赵王是决然触犯不得的。 赵景裕拱手,规规矩矩地答道:“回禀王父,十万支箭定然如期交付,请王父宽心便是。” 赵王嗯了一声,挥了挥手:“入座吧,以后在军中不要叫我王父。” 赵景裕赶忙拱手称是:“儿臣谨遵君上令。” 赵王看向赵景戎,沉声道:“继续说,楼烦有什么异动?” 赵景戎拱手道:“正如末将先前所说,楼烦王似乎以为此番魏国攻赵是难得的机会,如今草原上风声鹤唳,各地的楼烦部族都在北迁,远离了我赵国的云中边境——这是开战的预兆。” 赵王点了点头:“不错,楼烦骑兵来去迅捷,唯有部族营帐羊群是累赘,将这些家当远离了云中,便是远离了我赵国可能的报复。楼烦王看来还是野心不死啊。” 赵景戎沉声道:“如今我北地草原的两万边军已经南下支援定阳,云中空虚。楼烦王自号狼神王,可聚集楼烦部族数万控弦之士,有南下寇边之患。” “鸟,什么狼神王,还是没把这群狼崽子打痛!敢来招惹我老赵人,老赵人扒下他几万张狼皮。”有一员虎头环眼的暴脾气大将怒道。 赵王一摆手:“里豹,帐中不可胡言。楼烦人向来不见兔子不撒鹰,没有出现确切的机会之前,他们不会轻易出手。我判断楼烦短时间内不会出兵,眼下还是抵御魏军为重。” 赵王挥挥手,军士们扯开一面硕大的羊皮地图,赵王昇拿起岸上的威权金剑,指着地图道:“魏国出动十万军队,以上将军庞浚为将,章鄙、子公於为其羽翼,直扑榆城。榆城乃是咽喉之处,断然不可有失。” “榆城的赵平籍手里有两万士卒,加上北地驰援的两万人和本王手里的一万人,我赵国共有五万军士。虽然赵军在人数和装备上都远不及魏人,但仰仗险要地势,未尝没有一战之力。” 帐中众将一齐拱手,哄嗡一声低喝:“请君上宣示战法。” 赵王长剑一指:“此战紧要,在于把守榆城不失,重挫魏军锐气。我军粮草不多,不可久战。五万大军全数开往榆城,依托地势与魏狗决战。” 帐中众将精神大振:“谨遵将令!” 赵王看向赵景裕:“公子裕,两军会战,箭矢至关重要。本帅命你暂任辎重将军,护卫粮草运输,尽快交付箭矢。若有闪失,军法是问!” 赵景裕硬着头皮拱手道:“儿臣……末将谨遵将令。” 赵景裕本就没有什么军旅经历,本不想参合进这场生死攸关的战役,只想给大军搞好后勤罢了。没想到赵王当众任命,丝毫不给赵景裕拒绝的空间。 若是赵景裕在这个时候还敢打退堂鼓,泄了三军锐气,只怕赵王能砍了赵三的狗头。 赵王点点头:“都散了吧,立刻出兵,不得延误!” 帐中所有人一齐起身,大吼一声:“铮铮赵人,复我河山!” 22 定阳战场 22定阳战场 “大哥,北地楼烦人那边,不会出什么差错吧?”赵景裕和众人一起走出幕府大帐,有些忧虑地向赵戎问道。 北地的楼烦人两面三刀,仅是近一百年来降而复叛的例子便可以说上整整一天。赵王昇即位以来,赵国对外的第一场大战便是和楼烦在北地打起来的。那场大战之后,虽然楼烦人表示称臣,可边境的动乱时有发生,赵国不得不留出相当一部分精力来照顾这个屡屡起火的后院。 赵景戎拍了拍赵裕的肩膀:“不妨事。王父说得对,楼烦人不见兔子不撒鹰,只有等到赵国血流得差不多了才有可能出手。王父对这些狼崽子的秉性算是摸透了。” 赵景裕放下心来,起了调笑的心思:“北地草原景色可好啊?我听说那里的牧羊女身姿窈窕,都是中原难得一见的绝色。大哥你这般岁数还孑然一身,不知有没有……” 赵景戎啪地拍了一把赵三的后脑勺:“胡说些什么,小小年纪便这般惫懒,也不知宫中的那些教习都教了你些什么。” 赵景裕嘿嘿一笑,不以为意。 赵景戎冷哼一声:“楼烦人都是养不熟的狼,为兄驻守云中的这几年来,没少和那些人打交道。楼烦人信奉实力为王,毫无礼义廉耻可言,这几年在边境许多无头血案实际上都是楼烦人所为。想要根治赵国的北地痼疾,我看只有彻底将楼烦部族杀个干净!” 赵景裕一惊,看向赵景戎,想象不到自己这个王兄怎么就起了席特勒的心思。 赵景戎注意到了赵裕的目光,淡淡地道:“没什么值得惊讶的,你若是看了边境那些被楼烦骑兵屠戮的村庄,也会和我有同样的看法。” 顿了顿,赵景戎有些忧虑地道:“只是定阳这一战,只怕凶险万分。” 赵景裕耳朵一下子竖起来了,他马上就要卷到这场未知的战斗之中,对于这场战役的细节只想了解得越多越好。 “魏国出动的乃是久负盛名的魏武精兵。魏王魏姚即位以来野心勃勃,拜庞浚为魏国上将军,用了魏国两代霸业积蓄的家底打造了一支所向披靡的精锐——十万魏武精兵。” “魏国早已称霸中原五十年,五十年来江湖老大的所有财货积蓄打造出的这支强兵,其彪悍战力可想而知。庞浚本人也是难得一见的大将,掌军十年,未尝一败。” “这些年来,庞浚率领魏武精兵,西进攻秦、南下攻楚、东进降韩,逼得富庶的齐国也承认其霸主地位,可谓战无不胜。” “就连那庞浚的爪牙章鄙、子公於也非易与之辈。章鄙领兵驻扎大昭多年,逼得我赵国不敢在边境耕田。子公於更是曾有过率领仅仅一千魏武精兵大破韩国三万大军,攻破其都城新郑的战绩……都是世所罕见的猛将。” “如今这样一支强悍的大军倾巢出动,所图必然不小。魏姚的野心,绝非是夺取一个定阳之地便可以满足的。”赵景戎忧心忡忡地道。 赵景裕一怔,他只知道魏国出动了相当强悍的军队,却不知竟然是这样豪华的阵容。也难怪当日在政平殿上,诸多大臣都被魏军吓破了胆子,异口同声地请降。 赵景裕沉默片刻,笑了笑:“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魏国强大纵然不假,可你我的王父也是未尝一败的名将,有何惧哉?” 赵戎一怔,随即也笑了:“这倒也是,是为兄畏敌如虎了。” 二人一路走到大营门口,赵景戎停下了脚步:“为兄没想到王父把你也牵扯进了这场大战,你才十四岁,看来王父想要好好培养你的心思从未停息啊。” 赵景裕无奈地一摊手:“身为公室子弟,身不由己。也罢,左右也只是临时的任命,打完了这场仗我便回我的临风阁,舒坦地当纨绔去也。” 赵景戎忍俊不禁:“景裕,你还是这副惫懒样子。” 赵戎又严肃了起来,一字一句地叮嘱道:“既然是辎重将军,那便是有责任在身了,在军中切切不可再肆意妄为。王父在军中执法极严,可不能撞到他的霉头上。” 赵景裕认真地点点头:“我记住了。” 赵景戎又有些不放心地道:“景裕,我知道你向来有些小聪明,可眼前这可是决定社稷存亡的国战,敌人又是有不败称号的庞浚和精锐魏武卒。战场之上千万不能逞能,若是情况危急,径直逃命便是,王父那边的军法有我替你顶着。” 听着赵景戎截然不同的两段话,赵景裕好笑之余又很是感动:“大哥放心,你是明白我的,我最惜命了。” 赵戎大笑两声:“好!就此一别,我们榆城再见!” …… 赵王昇十年秋,赵魏第二次定阳战役爆发,双方的精锐主力皆是倾巢而出,这场决定赵国生死存亡的大战牵动了中原所有国家的目光。 子瑜治冲着赵景裕拱手道:“公子,将作监并冶造司,共制箭矢十四万三千支,已全数装车。” 赵景裕点了点头:“子瑜,这些天苦了你了。” 过去的十余天,这位子瑜治一直扎根在车间里,没有须臾外出。眼下这位青年大臣双眼里充满了血丝,却无比亢奋:他如期完成了赵王托付的重担。 子瑜治右手锤胸,行了一个军士礼:“铮铮赵人,复我河山!” 高栩策马而来,翻身下马:“公子,丞相府筹集的粮草已经送到,四千担粮草全数装车。” 赵景裕皱了皱眉毛:“军令要一万担,怎么只有四千担?” 高栩抹了把汗,拱手低声道:“老赵人确实已经征不上来粮食了,再征就只能征老赵人的血肉了……丞相府说了,先押这批粮草去定阳,缺额丞相府再继续想办法征集。” 已经是秋天了,赵人可能连为入冬准备的最后一点粮米都贡献给国家了。 赵人贫苦,若是让老赵人流血沙场,一个个都会喊着“铮铮赵人,复我河山”死不旋踵。可若是从这些在饥饿边缘挣扎的老赵子弟中再想榨出粮食,确确实实是不可能了。 此战,一定要胜! 想到穷苦的老赵人在寒冬里食不果腹的惨状,赵景裕强行咽下本已到了嘴边的话,咬咬牙道:“既然如此,那便出发!军情紧急,五日之内赶到榆城!” 23 辎重将军 23辎重将军 自打赵景裕来到这个世界,这还是他第一次走出邯郸城。 邯郸城外显得比城内还要破败,很多农田都是一派荒芜景象,赵景裕坐在战车里放眼望去,远处尚有生机的农田里的农夫几乎衣不蔽体。 “国府如此缺粮,怎么还放任这么多农田如此荒凉?”赵景裕皱着眉毛问道。 “连年大战,成年男丁都上了战场,留下的老弱则无力开荒耕种。”高栩回答道,“现在我们已经进入了定阳地界,这里处于魏国边境重镇大昭的威慑之下,农户更是无心耕种。” 赵景裕哦了一声,若有所思。 高栩顿了一下,补充道:“这里原本是赵国的疆土,先王在位时被魏国夺了回去。去岁定阳大战,君上一战斩首魏卒四万,重新夺回这定阳之地。此地本是一片沃土,可惜地理上处于战争要地,赵魏之间爆发战争,往往都在此地交锋,大军往返拉锯之下,定阳可谓民不聊生。” …… 此时的军争之道,后世盛行的阴谋诡计还未大行其道。列国之间发生战争,往往是互下战书,约在平坦平原之上,摆开阵势主力决战。有了这样的传统,再加上前面有榆城卡在魏国进攻定阳的咽喉要道之上,赵景裕押送粮草其实没什么风险。 但即便如此,赵景裕麾下押送的毕竟是赵国五万大军赖以维持的珍贵粮草,马虎不得。赵王还是给自己的这位新官上任的辎重将军配备了一千兵卒。 虽然人数听起来不少,但这一千士卒看上去实在是良莠不齐——年龄跨度从十四岁到五十岁,武器也都是破破烂烂的,甲胄几乎没有,珍贵的主力战车更是一辆都没有。 好在有榆城顶在前面,赵景裕的运粮队没什么危险,否则这一千羸兵恐怕挡不住魏国精锐武卒的一个冲锋。 “报!”一队斥候步卒从车队前方快步而来,“前方桥梁年久失修导致塌陷,车队无法通过!我等正在全力抢修!” 赵景裕从车上起身:“需要多长时间?” 为首的斥候犹豫了一下,咬牙说道:“至少要一天时间。” 高栩从怀中展开了简陋的地图:“公子,请看。” 赵景裕打眼看去,地图上却并没有标注这一带有什么河流,赵景裕立刻皱起了眉毛:“怎么回事?前面应该没有河流才对,我们迷路了?” 高栩:“殿下,前面应该是汾水的支流,可能由于河道不宽,所以地图上没有标注。” 斥候也拱手道:“请公子宽心,末将愿以人头担保,我等没有迷失方向。” 赵景裕心中暗骂一声,这地图也太简陋了,远比不上后世标注了等高线的精密地图。就连河流这种重要地标都没有标注清楚,制图的人都应该拉下去砍了! “泅渡可行吗?”赵景裕问道。 “水流湍急,若是强行泅渡,难保粮草不失。” 赵景裕叹了口气:“若是绕行呢?” “回禀公子,绕行要多走半天时间。” 赵景裕点了点头,心中算算时间应该来得及,便吩咐道:“车队绕行,你等继续修缮桥梁,务必保证邯郸到榆城的这条道路没有闪失。” 斥候拱手领命:“谨遵将令!” 押送军资的车队改变了方向,沿着河流向南前进。虽然计划有变,但是时间上没什么问题,再不济等车队走到水流放缓的地方,也可以强行泅渡。 高栩骑着一匹战马,跟在赵景裕战车的旁边,突然高栩轻咦一声,双腿一夹战马,如离弦箭一般窜了出去。 只见高栩从马背上斜跃而出,从山路两边的草丛中伸手一捞,不见他怎么发力,手上便捞起了一个布衣男子。高栩在空中将腰一伸,如同张开双翼的大鹏鸟一般划过一道弧线,稳稳地又坐回了马背上。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周围的士卒无不为高栩的身手叫好。 高栩飞驰而回,将手中男子扔在地上,厉声呵斥:“你是何人?为何在草丛中窥视大军动向?莫不是魏人细作?” 赵景裕低头一看,被抓来的是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子,老头瑟缩在地:“将军饶命,小人不是细作啊!” 赵景裕平白无故多绕了半天的路程,本就心中焦躁,眼下见又横生变故,不由得脸色一沉。此时高栩又呵斥道:“寻常人见大军路过,早就躲得远远的生怕惹上麻烦,你还敢在一侧窥视,多半是心怀叵测之徒!” 老头跪在地上:“将军明察,小人本是山中药农,和一帮老兄弟在山中采药为生。往常大军不从这边进军,小人心下好奇,便在一旁多看了几眼。将军饶命,小人真的不是细作啊!” 老人抬头看向赵景裕,看见了赵景裕身后的赵字大旗,突然一愣,然后立刻激动起来:“这旗帜……赵国打回来了?” 赵景裕等人面面相觑,高栩面带傲慢沉声道:“去年定阳大战,我王阵斩魏卒四万,重新夺回定阳之地。” 老人竟然涕泪横流,冲着一旁的草丛招呼道:“老兄弟们出来吧,这是赵国的军队,不是魏人!” 随着老人话音落下,不远处的草丛里居然又站起来六七个老人,一个个背着药篓,都是药农打扮。高栩瞬间汗毛都竖起来了,以这么近的距离,若是这些人真是魏军细作,手上持有弓弩的话,只怕赵景裕等人都要倒在血泊之中。 老人跪在地上叩首:“后生,我等都是赵国遗民,三十年前赵魏大战,先王丢了定阳之地,我等被遗落在此。因不愿接受魏人呵斥打骂,逃入山中采药谋生。” 另一个老人大声道:“老哥哥做过赵军百夫长,斩首四十七,是悍将哩!”一边说着,一边从怀中掏出几枚很是有些年头的铁片,正是赵军百夫长甲胄的甲片。 赵景裕等人看着这些老人的眼神立刻亲切起来,为首的老人连连叩首:“将军明鉴,当日大战我等重伤昏迷,战后才在死人堆里醒来,逃得一条老命。小人身为赵人武士,不能死战殉国,我等有罪啊!” 赵景裕笑了,亲手扶起老人:“丢土丧师,乃是赵国国耻。若真是有罪,也是我赵氏先王丧师失地有罪于国,尔等又有何罪过?告诉本公子,此地距离榆城还有多少路程?” 24 山中小路 24山中小路 为首的老药农向赵景裕深施一礼:“将军,此地距离榆城还有两日路程,若是走山中小路,则只需一日。” “哦?”赵景裕惊讶了:“山中小路?可足够我的车队通过?” 老药农恭敬地道:“说是山中小路,实则都是我等老药农长年踩踏出来的一条险路。若是没有我等老弟兄引路,将军自然是过不去,但既然有我等在,必保将军一日内赶到榆城。” 老药农探头看了一眼后面的车队,不由得瞳孔一缩:“车上都是粮草军械?敢问将军,榆城又有战事?” 一侧的高栩嗯了一声:“魏国来犯,君上亲帅赵军五万主力在榆城抗击魏军。” 老药农愤恨地冲着地上吐了口唾沫:“又是这群魏狗!我等老弟兄尚有气力,请将军带上我等老兵,去榆城砍下魏狗几颗狗头!” 赵魏边境摩擦不断,自打先王以来,在边境上大大小小的战事不胜枚举,且大多都是魏国恃强凌弱主动挑衅。几十年来,老赵人对魏人积累了血海深仇,但凡提起要和魏国打仗,从庙堂大将到乡野匹夫都是嗷嗷叫。 赵景裕深深一拱手:“诸位前辈,本将军奉令押运粮草前往榆城,请诸位引路,若是真能早日赶到榆城,前线将士幸甚。本将军也会请君上重赏诸位。” 老药农用右手一锤左胸:“要什么重赏?将军岂不闻老赵国的一句老誓?” 围在旁边的赵国士卒闻言,一齐低吼一声:“铮铮赵人,复我河山!” 赵景裕点了点头:“既然如此,那便劳烦几位老前辈了。”言罢,赵景裕又突然想起了什么:“这些山中小路,魏人可是知晓?” 老药农:“将军放心,这些小路都是我等多年摸索出来,魏狗绝不知晓。” 赵景裕闻言,紧紧地盯住了老药农:“山中可有小路直抵榆城之外?” “有!只是道路艰险,等闲难得逾越。” 赵景裕倒吸一口凉气,一侧的高栩等人也都脸色大变——好在魏人不知道这些山中秘路,否则只需派出一队轻兵包抄过来,截断榆城与邯郸的联系,榆城的五万赵军主力便都是瓮中之鳖! 高栩立刻道:“公子,应当立刻告知君上,派士卒把守此地!”话音刚落,高栩又呼吸急促起来:“公子,若是魏军不知此路,我军也可以沿着此路出击,偷袭魏军后方大营!” 老药农立刻道:“魏狗决然不知此路,我等老兵愿以头颅担保!” 一旁的其余赵卒立刻向着赵景裕投来了期盼的目光,赵景裕沉吟片刻,当机立断:“此乃天赐战机,不可错过!立刻精简队伍,选出五百精兵随本将军出发,另外五百人继续押运粮草军械前往榆城。” 赵三公子本来只打算在这场战役中充当后勤大队长的角色,可眼下机会摆在眼前,赵景裕也雄心骤起——按他说的,他毕竟也是老赵人,更是赵国公子,若能有益于这场战役有益于国家,冒些险也是值得的。 …… 赵王赵平昇将头盔重重地砸在案子上,怒哼一声:“魏武精兵,果然名不虚传!” 帐中一众赵国将军明白赵王为何如此焦躁:魏将庞浚的攻势出乎寻常地坚决,魏国武卒的战力之强悍也是出乎预料。今日仅是首战,魏国军队便顶着盾牌冲到了城脚下——这往往是破城的前兆。 魏武精兵在坚盾厚甲的保护下展现出来了惊人的纪律性:闻鼓必进,闻金必退,仅仅一日便顶着赵军的箭雨用沙包等物填满了榆城前面的壕沟。 好在魏人还未打造好云梯等大型攻城器械,短时间内还无法攻上城头,榆城的五万赵军眼下还不至于要和魏武精兵在城头上肉搏。 赵王的亲信禁军大将李婴起身拱手:“君上,魏人要准备大型攻城器械,三五日之内想必无法采取有效的攻势,我军有足够的喘息时间。” 赵王点了点头,随即有些忧虑地叹了口气:“本王倒是不怕和魏军死命厮杀,只是赵国粮草不多,拖不得许久……不怕和魏人拼死狠打,只怕庞浚拖着不打啊。” 帐中众将的呼吸一瞬间都粗重了些许,这些沙场宿将都很清楚,赵国的最大命脉就在于国力太弱——不需要多等,只要庞浚耐下性子按兵不动,半个月的时间赵军就会因为断粮不战自溃。 赵王沉默片刻,又道:“无妨,后方有丞相府谋划,想必赵章喻想尽办法也会凑齐我军需要的粮草。赵裕的一万担粮草预计明天就可以送到,诸位不必担心。” 恰在此时,门外有一名郎卫进帐拱手:“君上,辎重将军赵裕押送粮草军械赶到,前来交令。” 帐中一众赵将都有些惊讶,赵王更是一愣:没人比他还清楚从邯郸到榆城的路途,怎么这赵裕来得这么快,比预想中最快的速度还早了一天?赵王来不及细想,立刻道:“宣进来。” 郎卫将大帐门帘撩开,进来的却不是赵景裕,而是一位小将:“禀告君上,四千担粮草和十四万三千支箭矢全数送到,并无差错,末将向君上交令!” “要的是一万担,怎么只有四千担粮草?” “民无余粮,丞相竭尽全力只征集来四千担粮草。丞相府说了,还会继续征集粮草,一定满足大军所需!” 赵王皱起了眉毛,虽然粮草不多,好在箭矢还是足够的,不但满足了赵景裕保证的十万支箭,甚至还多了四万三千支。赵王现在没心思想赵景裕是怎么做到的,沉声问道:“赵裕怎么不亲自来交令?” “回禀君上,辎重将军发现山中有小路直达榆城以西,于是率领五百步卒前去探路,命末将先行押送军资来榆城交令。” 赵王一愣,随即脸色大变,帐中诸将也全都后怕不已。李婴立刻起身拱手道:“君上,应当立刻派出军士把守此处密道,否则魏军从此路偷袭我军后方,榆城危矣。” 赵景戎也立刻起身拱手:“君上,景裕没有领兵经验,此去探路有可能遭遇魏军,恐怕会有危险。请君上给末将拨一支轻兵,末将去接应景裕,也好有个照应。” 赵王当机立断:“景戎,本王拨给你三千士卒,立刻去找赵景裕,让他回榆城来见我。找到赵裕之后,你便带麾下所部守卫那条小路,原地待命。” 赵景戎接过兵符:“末将谨遵将令!” 24 山中小路 24山中小路 为首的老药农向赵景裕深施一礼:“将军,此地距离榆城还有两日路程,若是走山中小路,则只需一日。” “哦?”赵景裕惊讶了:“山中小路?可足够我的车队通过?” 老药农恭敬地道:“说是山中小路,实则都是我等老药农长年踩踏出来的一条险路。若是没有我等老弟兄引路,将军自然是过不去,但既然有我等在,必保将军一日内赶到榆城。” 老药农探头看了一眼后面的车队,不由得瞳孔一缩:“车上都是粮草军械?敢问将军,榆城又有战事?” 一侧的高栩嗯了一声:“魏国来犯,君上亲帅赵军五万主力在榆城抗击魏军。” 老药农愤恨地冲着地上吐了口唾沫:“又是这群魏狗!我等老弟兄尚有气力,请将军带上我等老兵,去榆城砍下魏狗几颗狗头!” 赵魏边境摩擦不断,自打先王以来,在边境上大大小小的战事不胜枚举,且大多都是魏国恃强凌弱主动挑衅。几十年来,老赵人对魏人积累了血海深仇,但凡提起要和魏国打仗,从庙堂大将到乡野匹夫都是嗷嗷叫。 赵景裕深深一拱手:“诸位前辈,本将军奉令押运粮草前往榆城,请诸位引路,若是真能早日赶到榆城,前线将士幸甚。本将军也会请君上重赏诸位。” 老药农用右手一锤左胸:“要什么重赏?将军岂不闻老赵国的一句老誓?” 围在旁边的赵国士卒闻言,一齐低吼一声:“铮铮赵人,复我河山!” 赵景裕点了点头:“既然如此,那便劳烦几位老前辈了。”言罢,赵景裕又突然想起了什么:“这些山中小路,魏人可是知晓?” 老药农:“将军放心,这些小路都是我等多年摸索出来,魏狗绝不知晓。” 赵景裕闻言,紧紧地盯住了老药农:“山中可有小路直抵榆城之外?” “有!只是道路艰险,等闲难得逾越。” 赵景裕倒吸一口凉气,一侧的高栩等人也都脸色大变——好在魏人不知道这些山中秘路,否则只需派出一队轻兵包抄过来,截断榆城与邯郸的联系,榆城的五万赵军主力便都是瓮中之鳖! 高栩立刻道:“公子,应当立刻告知君上,派士卒把守此地!”话音刚落,高栩又呼吸急促起来:“公子,若是魏军不知此路,我军也可以沿着此路出击,偷袭魏军后方大营!” 老药农立刻道:“魏狗决然不知此路,我等老兵愿以头颅担保!” 一旁的其余赵卒立刻向着赵景裕投来了期盼的目光,赵景裕沉吟片刻,当机立断:“此乃天赐战机,不可错过!立刻精简队伍,选出五百精兵随本将军出发,另外五百人继续押运粮草军械前往榆城。” 赵三公子本来只打算在这场战役中充当后勤大队长的角色,可眼下机会摆在眼前,赵景裕也雄心骤起——按他说的,他毕竟也是老赵人,更是赵国公子,若能有益于这场战役有益于国家,冒些险也是值得的。 …… 赵王赵平昇将头盔重重地砸在案子上,怒哼一声:“魏武精兵,果然名不虚传!” 帐中一众赵国将军明白赵王为何如此焦躁:魏将庞浚的攻势出乎寻常地坚决,魏国武卒的战力之强悍也是出乎预料。今日仅是首战,魏国军队便顶着盾牌冲到了城脚下——这往往是破城的前兆。 魏武精兵在坚盾厚甲的保护下展现出来了惊人的纪律性:闻鼓必进,闻金必退,仅仅一日便顶着赵军的箭雨用沙包等物填满了榆城前面的壕沟。 好在魏人还未打造好云梯等大型攻城器械,短时间内还无法攻上城头,榆城的五万赵军眼下还不至于要和魏武精兵在城头上肉搏。 赵王的亲信禁军大将李婴起身拱手:“君上,魏人要准备大型攻城器械,三五日之内想必无法采取有效的攻势,我军有足够的喘息时间。” 赵王点了点头,随即有些忧虑地叹了口气:“本王倒是不怕和魏军死命厮杀,只是赵国粮草不多,拖不得许久……不怕和魏人拼死狠打,只怕庞浚拖着不打啊。” 帐中众将的呼吸一瞬间都粗重了些许,这些沙场宿将都很清楚,赵国的最大命脉就在于国力太弱——不需要多等,只要庞浚耐下性子按兵不动,半个月的时间赵军就会因为断粮不战自溃。 赵王沉默片刻,又道:“无妨,后方有丞相府谋划,想必赵章喻想尽办法也会凑齐我军需要的粮草。赵裕的一万担粮草预计明天就可以送到,诸位不必担心。” 恰在此时,门外有一名郎卫进帐拱手:“君上,辎重将军赵裕押送粮草军械赶到,前来交令。” 帐中一众赵将都有些惊讶,赵王更是一愣:没人比他还清楚从邯郸到榆城的路途,怎么这赵裕来得这么快,比预想中最快的速度还早了一天?赵王来不及细想,立刻道:“宣进来。” 郎卫将大帐门帘撩开,进来的却不是赵景裕,而是一位小将:“禀告君上,四千担粮草和十四万三千支箭矢全数送到,并无差错,末将向君上交令!” “要的是一万担,怎么只有四千担粮草?” “民无余粮,丞相竭尽全力只征集来四千担粮草。丞相府说了,还会继续征集粮草,一定满足大军所需!” 赵王皱起了眉毛,虽然粮草不多,好在箭矢还是足够的,不但满足了赵景裕保证的十万支箭,甚至还多了四万三千支。赵王现在没心思想赵景裕是怎么做到的,沉声问道:“赵裕怎么不亲自来交令?” “回禀君上,辎重将军发现山中有小路直达榆城以西,于是率领五百步卒前去探路,命末将先行押送军资来榆城交令。” 赵王一愣,随即脸色大变,帐中诸将也全都后怕不已。李婴立刻起身拱手道:“君上,应当立刻派出军士把守此处密道,否则魏军从此路偷袭我军后方,榆城危矣。” 赵景戎也立刻起身拱手:“君上,景裕没有领兵经验,此去探路有可能遭遇魏军,恐怕会有危险。请君上给末将拨一支轻兵,末将去接应景裕,也好有个照应。” 赵王当机立断:“景戎,本王拨给你三千士卒,立刻去找赵景裕,让他回榆城来见我。找到赵裕之后,你便带麾下所部守卫那条小路,原地待命。” 赵景戎接过兵符:“末将谨遵将令!” 25 初次斩获 25初次斩获 赵景裕手心冰凉,微微泛着汗,前方不到一里的距离,便是庞浚的主力大营! 赵景裕也没想到,魏军驻扎的地方距离这条小路的出口是如此接近。若是战车冲锋的话,只需片刻便可以从此处直扑入魏军营中。好在这小路十分隐蔽,魏军并未发现此路。 高栩激动得浑身颤抖,压低声音道:“公子,等到夜深,可以打魏军一个措手不及,定然有所斩获!” 赵景裕并未开口,脑子里各种念头电转,最后缓缓道:“不可,不能打草惊蛇。” 高栩有些着急,虽然自家这位公子向来不靠谱,可眼前这是个天大的机会,若能以轻兵突入魏军营中,必然会给远道而来骄横无比的魏武精兵以当头痛击,大大地挫一下庞浚的锐气。 赵景裕很是冷静:“我们只有五百人,还都只是步卒。就算成功突入魏军营中,除了造成些许混乱之外,斩获也不会很大。” 赵景裕想得很清楚,自己麾下又不是什么特种部队,相反,分配给自己的甚至都是最羸弱的士卒。这样的部队想要进攻庞浚驻扎十万魏武精兵的大营,即便侥幸成功突入又全身而退,战果也不会很大。 若是在此地等待后续赵王派来更多的士卒,那么暴露的危险也会更大。这条路距离魏营如此之近,赵景裕的五百人蹲在这里都有暴露的风险,更别提更多的人马了。 因此冒着暴露这条小路的风险攻击魏营,实在是性价比不高。 赵景裕沉吟良久,缓缓说道:“我军有这样一个天赐良机,必然要争取将战果最大化,突袭魏营乃是以己之弱攻敌之强,下策也。” 高栩一怔:“那公子的意思是……” 赵景裕斩钉截铁:“绕过魏营,袭其粮道!” “我军粮草不多,耐不得久战,魏军完全可以凭借雄厚的国力围而不攻,只需十几日,我军便要不战自溃,”赵景裕思路十分清晰,“但是我们若能一把火烧掉敌人的粮草,那么敌军要么抓紧时间抢攻,要么便只能无奈撤军。眼下已是秋末,冬日用兵又是兵家大忌,一旦敌人选择了撤军,那最早也要明年开春才能再组织起攻势。” “如此一来,庞浚便没有机会在榆城城下围而不攻。”高栩眼睛一亮:“公子此言甚是!” 赵景裕挥挥手:“高栩,你带几人在前面探路。全军随我绕过魏营,注意不要发出声响。” 魏营近在咫尺,甚至许多魏卒就在赵景裕等人不远处砍伐木材用来制造攻城器械。赵景裕麾下的五百士卒不敢发出丝毫声音,潜伏在山石和草丛之中,悄无声息地遁入山中。 …… 鬼五是一名战功卓著的魏国军士,自打他被选拔进入魏武精兵之后,他跟随上将军庞浚南征北战,手下的首级不下于十颗。即便是在威震天下的魏武精兵之中,鬼五也算得上是其中的佼佼者。 鬼五作为大魏国最精锐的武士之一,手下率领的十人斥候小队自然也战力极强。这十人队在多次战役中履立战功,鬼五作为什长,甚至还得到过上将军庞浚的亲自夸奖。 这样一支强悍的十人队,用来巡逻实在是大大的浪费。在鬼五看来,上将军就应该派自己的十人队伺机潜入榆城,趁乱一刀砍了那个劳什子赵王的脑袋……再不济也要提着榆城守将赵平籍的脑袋回来请功。 巡逻巡逻,到底有什么逻可巡?赵人早被大魏国魏武精兵的赫赫声威吓破了胆,那些泥腿子赵人只敢缩在榆城里面,心惊胆战地祈求城墙给予他们微弱的保护——这保护是那么脆弱,恐怕连上将军的一个冲锋都经不住。 “可笑可笑,”鬼五咕哝着,“上将军哪里都好,就是太谨慎了。” 咦?远处那片树梢为什么在动?这里也没有风啊…… 高栩如同一道黑影一般闪过,手中的短剑划过一道扭曲的弧线——还不等鬼五反应过来,手中的武器就被挑飞,鬼五面目扭曲:“敌袭……” 话音未落,鬼五的十人队已经全被兵刃制住,有胆敢反抗的,便被赵军士卒毫不留情地一剑砍翻在地。高栩轻笑一声:“抓了几个舌头,给公子带回去。” 赵国宗正府自幼严酷训练出来的武士,本就个个非凡,作为这其中选拔出来的宗士,高栩更是这一批武士中千里挑一的佼佼者。平日里虽然不显山不露水,一旦全力施展手段,岂是鬼五这等沙场莽汉所能比拟的? …… 赵景裕面无表情:“你们几个,谁知道庞浚的粮屯在哪里?” 鬼五等人面目扭曲,他实在不相信那些羸弱的赵国人竟然能将自己这样的悍卒击败。有一魏卒冷声道:“赵国的杂种都是只敢背后偷袭的小人,大魏国的武士绝不会屈服!” 高栩皱起了眉头,冲着说话的魏卒肚子上狠狠踢了一脚:“鸟,当了俘虏还不老实。” 魏卒狂笑:“我绝不会透露半点消息,你等敢动我半根手指头吗?上将军会为我等报仇的!” 赵景裕看着这个猖狂的士卒,不由得感叹一句:这就是国力强盛的好处,有强大的国家做后盾,区区一个被俘的普通士卒也敢如此狂妄。 时间紧迫,赵景裕没心思多耗,挥了挥手:“斩了,接着问。” 一旁的赵军士卒早看这嚣张的魏狗不爽,立刻欢天喜地地接令,刀光闪过,刚刚还张牙舞爪的魏卒瞬间没了声息。 赵景裕面色不变,眼神里闪过一丝隐晦的挣扎——这是他第一次见到一个活生生的人在自己眼前掉了脑袋,何况这命令又是他亲自下的。 兵者,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妇人之仁! “说,庞浚的粮屯在哪里?” “上将军会为我等报仇的!大魏国万岁!” 又是一道刀光闪过。 连斩了四个慷慨激昂或是支支吾吾的魏国俘虏,鬼五终于支撑不住了:眼前这些赵国人根本不是想象中懦弱的样子,那个为首的少年将军分明是个心黑手狠的角色! 这些赵国人根本没被魏国的赫赫声威压垮,反而下手毫不留情! 当高栩问到鬼五的头上时,鬼五终于扛不住死亡的压力了,大魏武卒的骄傲在实实在在的死亡威胁面前似乎不算什么。鬼五像霜打的茄子一般蔫了下去:“将军饶命,我说……” 26 火烧粮屯 26火烧粮屯 高栩如同鬼魅一般出现在赵景裕的身边,拱手道:“公子,魏军此地有驻兵两千人,不过守卫并不森严,方才属下便看到了许多漏洞。” 赵景裕点了点头,这样数量的敌军也在他的意料之中。两千人,不多不少,既体现出了魏军对于粮屯的重视,又体现出了魏军对于赵军的轻视。 或许在庞浚眼里,赵人只敢龟缩在榆城等待魏国武卒的进攻,根本不敢出城挑衅吧。 都说庞浚治军严谨,但眼下这位声威赫赫的魏国上将军并不在此地。这里的魏军目空一切——可能还在抱怨不能前往榆城杀人立功,防备自然更加松懈。 高栩取出那张被赵景裕暗中诟病的羊皮地图,大概估算了一下位置:“此地距离魏军的主力大营不过半日路途。” 赵景裕点了点头,此时天色已经昏暗下来,赵景裕低声下令:“原地歇息,切不可发出响动。诸君饱餐一顿,一个时辰后出击。” 高栩和周围的几名赵国百夫长一齐拱手:“谨遵将令。” …… 天色已暗,魏军大营响起了悠长的刁斗声。 魏军中军幕府之中,诸将都已散去,只有一个魁梧的身影还在通明烛火的跳动中坐在原地。 虽然身为魏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上将军,但庞浚并不像很多人想象的那般喜好奢靡。相反,这位威震天下的魏国名将更喜欢简单粗朴的生活,粗陶的大碗往往能让他想起当年在山中和老师一起游历求学的日子。 每晚睡前,庞浚都要静坐一会,平日里他会利用这段静坐的时间思考怎样击倒环伺的政敌,怎样一步步从魏王手里获得更多的权力和恩宠。而在指挥作战的时候,庞浚则会通过静坐思考今日的将令有无疏漏之处。 庞浚还记得,当初老师对于自己这个保持多年的静坐习惯大加赞赏。 赵国是个贫弱的国家,庞浚一向不赞成对这个贫瘠的国家动手。在他看来,魏国真正的敌人是东方富庶的齐国和南方幅员辽阔人口上千万的楚国。赵国就像一块没什么肉又很难啃的骨头,和赵国消磨时间很不值得。 这样一个贫弱的国家,偏偏又有尚武的传统。魏国将相们茶余饭后偶尔会谈笑着议论天下各国,赵国在他们嘴里被形容成一条瘦骨嶙峋的野狗——穷困潦倒又好勇斗狠。 若不是魏王一心想彻底击倒赵国,庞浚其实很不愿意浪费精力和国力与赵国的那个疯子赵平昇消磨——这个四十五岁的疯子视赵国丢掉的定阳之地为国耻,自始至终顽固地站在大魏国的对立面。庞浚劝过魏王很多次,魏国应该联手北方的燕赵秦韩四国,对抗东方和南方的齐国和楚国。 只要击垮了齐楚,燕赵秦韩这四个相对弱小的国家便能轻易一鼓而定。 至于定阳之地,对于赵国来说或许很重要,可对于富庶的魏国来说实在无足轻重。赵国想要便给他,只要拉拢安抚好了这条魏国北部后院儿的野狗,大魏武卒便可以放手攻齐攻楚。 一念及此,庞浚苦笑一声,他知道魏王魏姚的想法——这位在位十年的中原霸主一心想要彻底吞并一个大国,将自己的名字镌刻在史书的辉煌一页上。强大的齐国楚国短时间不可能彻底吞并,前几年大魏险些吞并了韩国,结果在列国的干涉下不得不又吐了出来,让魏王很是耿耿于怀了一阵子——眼下魏国攻赵被魏王姚视为天赐良机,只要彻底吞并赵国,魏姚的煌煌灭国功业便会理所当然地超过他的父亲。 好在攻灭赵国不难,去岁定阳大战,虽然赵国侥幸获胜,却也打光了国力。庞浚相信,只要自己对榆城围而不攻,赵平昇坚持不了多久。 庞浚叹了口气,突然感到心中一阵悸动。 庞浚猛地站了起来,这种悸动是他的本能,当初老师称赞庞浚的这种莫名的悸动为天赋异禀……每当这种悸动发生的时候,往往代表着要出事了。用兵多年,这下意识的第六感多次救了他的命。 可这次的悸动来得毫无道理,赵人龟缩榆城之内,难不成还能有什么动作? 难不成是错觉? “多派斥候探听榆城方向,小心赵人使诈。”出于谨慎,庞浚叫来了传令兵沉声吩咐道。 …… 赵景裕站起身来,低声道:“魏军人多,武器装备更远胜于我军,一旦有异动,庞浚的主力大军半日便可支援过来,因此切不可与魏军缠斗。此战之要,只在两点——制造混乱、趁乱放火!” 高栩和五位百夫长一齐拱手领命:“谨遵将令!” “高栩,你去解决魏国外围岗哨,等你的信号。” 高栩拱手:“谨遵将令。”话音刚落,便轻身一跃,消失在黑暗之中。 赵景裕对着麾下的五位百夫长再次嘱咐道:“切记不可恋战,杀人不是此战的目标,我只要烧掉魏军的粮草。” 五位百夫长拱手:“将军放心,我等知道轻重。” 只消片刻,魏军的大营前突然亮起一支火把,左右摇动了几下。赵景裕霍然起身:“时机已到!全军压上,杀!” 已经在草丛中潜伏了一个多时辰的赵军士卒一齐跃起,五百条汉子在百夫长们的指挥下直扑魏军营寨。黑暗之中,赵军虽然扑杀迅疾,却有章有法且全无动静——赵军的纪律整肃可见一斑。 不消多久,魏军营寨中便燃起了冲天的大火。魏军士卒在混乱之中狂奔,惊叫和怒骂声不绝于耳。 高栩一马当先,随手一剑砍翻了一个惊慌失措赤手空拳的魏卒,又一脚踹开了一顶帐篷,放眼望去,一个个鼓囊囊的麻袋堆满了整个帐篷。 高栩用剑一划,口袋里流出了颗粒饱满黄灿灿的粮食……高栩眼皮跳了跳,笑骂一句:“鸟,狗日的魏国真富!给我烧,全部烧光,烧完就撤!” 赵卒齐声领命,一支支火把扔在了宝贵的粮食上,有的赵卒看见粮食眼睛都红了,放火之余还顺手抓起两把粮食,囫囵塞在嘴里…… 27 咽喉要地 27咽喉要地 赵王看着狼狈逃回的赵景裕,一时间拿不定主意是惩罚这厮的不听号令擅自行动,还是应该重赏他的不世奇功。 以五百轻兵深入敌后,一把火烧掉了庞浚大军的全部粮草,无论怎么重赏都不过分。可赵王素来以治军严谨军法严明著称,眼下赵王当真是为难了。 赵王沉吟良久,这才拍板决定:“赵裕麾下五百人有大功,先行记下,等战后回邯郸一律重赏!” 赵国将军们全都十分振奋:“君上英明!” 赵王脸色严肃起来,看向了赵景裕:“赵裕,你不听号令擅自行动,虽立下大功,却也是军中大忌。只此一次,下次绝不可再自行其是,你可明白?” 赵景裕赶忙起身拱手:“末将明白。” 赵王大笑两声,极其畅快:“庞浚没了后续粮草,现在难题就摆在他面前了,到底是猛攻榆城还是灰溜溜地撤退?传寡人将令,全军戒备,准备迎击魏军!” 赵国将军们士气高昂,一齐拱手:“铮铮赵人,复我河山!” …… 庞浚的拳头狠狠砸在面前的长案上,下首的魏国将军们噤若寒蝉。 庞浚粗重地喘息了几句,决心整肃军法:“守卫粮屯的将军何在?” 满帐安静,片刻后,有一员魏将壮起胆子起身拱手:“禀告上将军,守卫粮屯的未辛将军自感有愧于魏王,已经引剑自刎了。” 庞浚沉默片刻,冷声说道:“传本帅将令,全军集结,猛攻榆城!” 帐内魏将如释重负,一齐起身:“谨遵将令!” 庞浚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一场原本可以兵不血刃结束的战斗,眼下却要用他珍贵的魏武精兵去攻城。魏军粮草有限,只能全力破城! 至于撤回魏国来春再战……根本不可能,大魏国不可能接受连续两年在小小的赵国面前无功而返,魏王绝不会允许自己就这样撤军,国内蛰伏已久的政敌们也会抓住这个机会向着庞浚疯狂反扑…… 庞浚狠声道:“全军必要竭力进攻,三日内本帅要站在榆城城头!” …… 一轮血红的残阳缓缓西沉。时至秋末,北方已经有了些许寒意,战场两侧的树木有些已经秃了。残阳带来的些许暖意透过这些看上去稍显破败的树梢,斑驳地洒在大地上。 这些许阳光洒在榆城的城墙上,照出一片可怖景象。连日的厮杀让城墙已经陷入了一片血泊之中,一层又一层的鲜血糊在城垛上,让这座名不见经传的小城看起来黏黏糊糊,城下的魏军手里的云梯几乎都要搭不稳城墙了。 天色已晚,魏国主帅下令收兵,城下如潮水一般的魏军暂且退去。城墙上,赵国的士卒们高举刀剑,发出了并不算响亮的欢呼声。 欢呼声有气无力,这倒并不是因为赵军士卒士气不高,实在是一整日的战斗已经掏空了他们的体力。 …… “公子,公子殿下……”身边高栩一声声聒噪的提醒,将赵景裕从初见榆城战场的茫然惊怖中唤醒。 眼前这血腥的战场,是后世任何影视剧中都诠释不出来的。 赵景裕恍然抬头,正看见一位全身披挂,顶盔贯甲的中年将军踏步走上了这片城墙。这位将军看上去脸色有些阴沉,一边走一边将右手的剑收入鞘中,那原本雪白的剑身上分明还有没擦拭干净的血污。 这位刚刚血战归来的将军正是赵国的当代君上赵平昇。赵平昇身后,内侍总管慈泽和禁军大将李婴这一对儿左膀右臂皆是全副武装。 赵平昇脸色难看,即便是做了最不利的打算,也没想象到魏武精兵竟有如此强悍的战力。魏国的大军如同潮水一般一波一波地冲击榆城的城墙,魏军士卒个个悍不畏死,往往有魏卒抱着赵军士卒同归于尽。 赵景裕造出的热气球派上了大用场,高悬在天上的热气球为赵军提供了魏军的准确动向,赵军借此躲过了魏军弓箭手的几轮齐射,减少了不少伤亡。 “呆愣在这里做什么?去找些事做。”赵王阴沉地说道,他知道自己这个三公子多半是一时间被这血腥可怖的战场吓傻了。 眼下这赵景裕刚刚立了大功,赵王看他很是顺眼。若在以往,这位脾气深沉暴烈的赵王只怕会一鞭子抽上去骂一句孬种。 赵景裕心中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他心知战事不利,父王心中肯定窝着一股火儿。机不可失,赵景裕当即拱手称是,溜之大吉。 赵王昇眼看着赵景裕匆匆忙忙地跑路,心中不免有些好笑,低声笑骂道:“这逆子。” 身侧的内侍总管慈泽跟随赵王多年,自然知道赵王的心意,低声笑着道:“三公子向来才智敏捷,聪慧过人。君上何必动怒。” 赵王轻哼一声:“聪慧过人……聪慧过人倒是不假,只可惜……若赵裕能将这聪慧用在正路上,倒也是我大赵未来的栋梁之材。” “昨日三公子火烧魏营,立下赫赫大功;今日之战,三公子亲手制造的热气球又大放异彩。初上战场便有如此功勋,假以时日好好培养,公子裕不会逊色于长公子。”慈泽笑道。 “只怕是昙花一现。” 慈泽不再搭茬,微笑着闭口不语。他跟随赵王多年,深知赵王的脾气。 三公子赵景裕才智过人,唯一让人可惜的,是这厮胸无大志,一心只想当什么‘邯郸第一纨绔’。对于某个让历代王族子弟垂涎三尺的位置,更是避之唯恐不及。 生在王族,自幼接受宫中的厚黑学教育,有让人拍案叫绝的才华,却偏偏如此没有野心。赵景裕实在是让赵王欣慰之余,又很是恨铁不成钢。 这赵裕昨日刚刚立下大功,赵王眼下很是看重他,也认为赵景裕完全有和长兄赵戎相近的才能。若是真能好好培养起来,赵国想必又会多一员镇守边关的大将。 赵王赵平昇将这段插曲甩出了脑海之中。战事不利,贫弱的赵国面对强悍的魏国,随时有倾覆的危险。此时此刻危机尚未过去,还来不及考虑赵景裕的一揽子事。赵王昇转过身去,吩咐道:“升帐,议军事。” …… 高栩啧啧咂舌,止不住地感叹:“定阳大战,魏军在榆城这座小城都投入了如此大的精力,整整一日的进攻,伤亡惨重久攻不下,却仍然不愿放弃……可见魏国人下了狠心了。” 赵景裕轻轻一挑眉,露出了与十四岁年龄毫不相称的老成表情:“榆城可不是什么普通小城……榆地北接汾水,南连上党群山,乃是交通咽喉要道,也是魏国进攻定阳的必经之路。父王和庞浚都知道榆城的重要性,这才在这里投入血本,殊死搏杀。” 高栩点头称是,恰在此时,只听聚将鼓轰隆隆响起。高栩立刻道:“公子,这是聚将鼓,君上要升帐议事了。” 赵国军法:战阵之上,聚将鼓三遍不到者斩。赵景裕可不想用脑袋试探赵王舍不舍得砍自己,立刻转身向中军幕府疾步走去。 28 楼烦异动 28楼烦异动 “……魏国来势汹汹,不宣而战,背离义战宗旨,天下列国无不指责魏国背信弃义。我军只要扼守榆城,拖住魏国的攻势,不出旬日,等到魏军粮草耗尽,自然不战自退,我大赵之危可解!” 从上党山路连夜赶回的赵景戎手指地图,面色冷肃,侃侃而谈。帐内的赵国众将纷纷点头,显然被这位青年将军所折服。 “眼下魏军攻势猛烈,我军虽然挫败了魏军今日之进攻,却也伤亡惨重,处境不容乐观。” 赵景戎对大局做了简单分析之后,有些沉重地补充道:“探卒来报,城下的魏军正在伐木打造投石车,若是等上些许时日,魏军有投石车助阵,我军处境将更加不妙。” 帐篷里灯火通明,赵王赵平昇站在大案后面,手里按着宝剑一言不发,在烛火的跳动中,这位征战多年的赵王显得声威赫赫。左侧一员猛将豁然站起,瓮声道:“魏国虽强,我大赵也有车五百乘!请君上下令,末将明日便提了魏国将帅的头来!” 赵王沉吟良久,缓缓说道:“魏国粮草不多,只要我军死守榆城,庞浚坚持不了多久。我军装备简陋,仰仗城墙才有一战之力,贸然出城无异于以己之短攻敌之长,乃取辱之道。” 赵王作为赵军百战百胜的统帅和精神领袖,麾下的这群悍将无不心服口服,先前霍然站起的那员猛将心服口服地拱手:“君上所言甚是,里豹口出妄言,请君上责罚!” 赵王摆了摆手,面色又严峻起来:“今日邯郸来报,北方楼烦不甘寂寞,有对我大赵用兵迹象……不可不防。” 帐内众将面面相觑,这可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楼烦人对赵国北部的雁门云中等地虎视眈眈,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原本以为楼烦人不会这么早动手,但眼下这个时候赵军和魏军都在榆城决战,若是楼烦抓住时机趁火打劫,赵国可真是大难临头了。 赵景戎起身拱手:“君上,若谈到对楼烦的了解,诸将都远逊于我。末将只要一万兵马,全力周旋,当能保住云中雁门等地不失。” 赵王沉吟良久,终于下定了决心:“一万人不够,寡人给你两万人,两百辆兵车,务必守住大赵北地边境,不可使异族肆虐。” 赵戎愣怔了:“君上,榆城这边……” 赵平昇面色严肃道:“若真让异族入我中原烧杀抢掠,我赵氏岂不为后人耻笑?寡人三万人足以抵挡庞浚大军,你且放心去吧。” “谨遵王命!”赵景戎终于拱手领命。 …… 散了帐议,赵景裕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将军,今日一战,我军箭矢损耗四万余,滚木擂石等物更是捉襟见肘。”一位校尉递上一捆竹简,正是今日大战消耗的物资清单。 赵景裕皱起了眉毛,仅仅一日,赵军囤积的十几万箭矢便使用了近三分之一——这还是在赵军珍惜箭矢的情况下,反观魏军那边,恐怕仅今天一日工夫便向着榆城倾泻了近十万支箭。 魏国财大气粗,可见一斑。 除了箭矢等军械之外,赵军真正捉襟见肘的是见底的粮草。即便是赵军缩减用度饿着肚子打仗,只怕也坚持不了多久,若不是赵景裕侥幸烧掉了庞浚的粮草供给,赵军实在毫无胜算。 粮草的补给赵景裕实在无能为力,只能竭尽全力保证军械的供应。 “给子瑜治写信,令他继续制造更多箭矢,送到榆城。”赵景裕吩咐道,“找些民夫,尽量收集魏军射入榆城的箭矢。” “末将明白。”校尉拱手领命,转身便走。赵景裕看着校尉的背影,轻轻舒了一口气,不管明日战事如何,反正自己这个辎重将军已经在这场战役中尽力了。 一念及此,赵景裕便脱了外衣,躺在床榻上酝酿睡意。恰在此时,又响起了敲门声。 赵景裕一愣,方才校尉已经来自己这里汇报过了。这么晚了,还有谁会来敲自己的门?他起身穿上鞋履,吱呀一声打开了门。 门外正是当今赵王赵平昇。 这位赵王还穿着甲胄,腰中的威权金剑虽然已经擦拭干净,可身上的战袍明显还带着血污。赵景裕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随后他意识到这样有些丢人,于是又直起了脖颈:“王父?” 赵平昇脸色却很温和:“内外交困,你怎么看?” 赵景裕脑子飞快地转动起来。自己这位父王一向认为自己有天纵之才,一心想赶鸭子上架,让自己为赵国的强盛尽一份力。虽然眼下这位赵王语气平和不显山不露水,但赵景裕毫不怀疑,他随时可能强行丢给自己一个差事。 自己手上烂摊子不少,将作监自己是老大,现在冶造司似乎也归自己管,再加上赵王强行塞过来的一个辎重将军……斜杠青年赵景裕丝毫没有体会到身为封建王朝压迫阶级一员的快乐。 况且自己一介二十一世纪的躺平青年,对于指挥作战丝毫没有经验。赵景裕一向信奉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儿,赵国有自己的王父和长兄这两个高个儿的名将,就算天塌了,自己这个矮个子又哪有什么发言权? 老老实实当咸鱼,干好自己那一摊子事就好了。 再说,赵景裕可是立志要当邯郸第一纨绔的人。一天的血战下来,赵景裕想通了——等这场仗打完了,手上的差事统统一交,回自己的临风阁躺平,等再过两年十六岁出宫辟府,自然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今日若是一句话应对不好,赵景裕只怕当场就要被自己的父王塞上一套盔甲,给个什么军中百夫长千夫长的职位充了壮丁。 赵景裕的最大梦想是当一位锦衣玉食洒脱不羁的纨绔,可不想像自己的大哥赵景戎一样,年纪轻轻就拎着刀片子东奔西走,为了赵国层出不穷的边患一次次充当救火队员。 “儿臣愚钝……无甚看法。”赵景裕脸色自然,一副真诚的样子说道。 “唔,”赵王面色平和,不置可否,话锋一转突然问道:“对当今榆城战事,有何见解?” 赵景裕不假思索:“没有见解。” 赵平昇的脸色肉眼可见地阴沉起来,看得赵景裕心惊肉跳,赶紧补充道:“也略微有些见解……大昭是魏军重地,不妨沿着汾水西进,奇袭大昭,逼迫魏军回师救援。这样一来,榆城之围可解。” 赵王的脸色略微平和,却颇有些不屑地道:“孺子之策,纸上谈兵。” 赵景裕看见赵王不屑的眼神,自尊心很是受挫,反驳的话脱口而出:“何谓纸上谈兵?” “大昭乃魏军重地,岂能无重兵掩护?若是我军大举进兵,汾河两岸的魏军岂能毫无察觉?”赵王如是说道,“况且偷袭粮道乃是兵家诡道,为列国所不齿。” 赵景裕无语,在这个年代,各国都讲究‘师出有名’,‘堂堂之阵正正之旗’,打仗讲究先下战书,然后摆开阵势,双方将帅要彬彬有礼地互相问候恭维一番,再来狠狠厮杀。 在这个年代,五十步是可以笑百步的,因为各国作战有许多不成文的规矩,比如一般情况下胜者不会追杀已经溃散败退的敌军,就算一定要追杀,也只追五十步的距离。 只要逃五十步就安全了,你非要跑一百步,这不就是胆小如鼠的体现嘛! 赵王摆摆手:“也罢,以你的年纪,能说出个囫囵,也算不错。就是胆子太小了些,明日你在城楼观战,看大赵将士如何抗击魏军。少年人应该多见见血,也好练练胆子。” 赵景裕还能说什么?只能老老实实拱手:“儿臣遵命。” 29 榆城攻防 29榆城攻防 一大清早,赵景裕脸上便挂了两个硕大的黑眼圈。 昨日战斗太过于惨烈,赵景裕做了整整一晚上的噩梦。 城下的魏军再次敲响了轰隆隆的战鼓,昨天整整一日,小小的榆城猛攻不下,魏军声威难免有些减弱。然而城下毕竟是魏国数十年积攒耗费无数心血打造的十万魏武精兵,虽然挫了锐气,却仍然气势惊人。 赵景裕早早便在高栩的陪同下登上了榆城的西城墙,这里是魏军的主攻方向,也是战事最激烈的地方。赵景裕虽然对昨日的血腥鏖战避之唯恐不及,内心却对即将爆发的战事颇有几分期待。 赵地民风彪悍,赵氏子弟更是将尚武精神刻进了血脉里,对战场的向往和对勇士的推崇深入骨髓,即便是一心想当纨绔的赵景裕也不能免俗。 赵王昇在一众将军的侍卫下登上了西城墙,他诧异地瞥了一眼赵景裕,显然对这个向来惫懒的儿子居然能起床这么早感到惊异。 赵平昇仍然身着全套毫无装饰的铁甲,这铁甲乍一看去伤痕累累,显然跟随其主人厮杀多年。他身后披着大红披风,很多地方的污血还未清洗干净,显露出大团的暗红色血迹。 赵王平昇左手握威权金剑,右手持盾,腰间挎弓,一副经典的老赵国武士风范,显得威风凛凛,引得附近的赵军将士欢呼不已。 西城墙赵国三军精神振奋,一齐欢呼:“君上威武!大赵万岁!” 赵王昇从军二十六年,大小厮杀无数,硬生生拖着贫弱的赵国在西边强悍的魏国和北方虎视眈眈的楼烦诸部落中一次次险死还生。在赵国士卒们心中,这位传奇一般的赵王不但是一位威严的王者,更是不败的军神。 赵王挥手:“擂鼓,助威!” 鼓声轰隆隆席卷战场,城墙上的赵军士气大振,齐齐举起长矛和短剑:“铮铮赵人,复我河山!” 城下的魏军统帅庞浚也不废话,举剑下劈,已经在城下列好阵势的三个魏武精兵方阵齐声声喊一声杀,大踏步上前,跟随着魏军的鼓点缓缓推进。 …… 赵景裕脸色有些泛白,虽然他昨日已经来到了城墙上观战,今日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见到战场,却也仍然被惨烈的厮杀所震惊。魏武精兵不愧是中原闻名的精锐,顶着巨大的伤亡,一队队魏武卒仍然悍不畏死地冲上城墙。 和强悍的魏武精兵相比,城墙上的赵军虽然甲胄稍显破旧,却也仍然展现出了百战之师的坚韧,死守城墙,硬生生打退了魏军一波又一波的进攻。 赵国穷弱,又位于四战之地,正是靠着赵人的尚武精神和不屈意志,赵国才能昂首立于天地! 赵人虽贫,亦能死战! 赵王平昇一手持剑一手持盾,在城墙上来回踱步,有魏军士卒冲上城墙,便被赵昇三两下砍翻在地。赵王挥剑简明写意,丝毫没有多余动作,冲上来的魏卒几乎全是眨眼间脖颈便被剑锋撕裂,即便是魏军的那些骁勇的低级屯尉,也难有一合之将。 城墙上的赵军被君上的神勇所激励,气势越打越强盛,欢呼声此起彼伏。 “君上!魏国的投石车!”热气球上的赵军斥候高声提醒。 远处的魏军缓缓推出数十架投石车,这些临时打造做工粗糙的投石车显然十分笨重,那些推车的魏军士卒卸下了甲胄全力以赴,仍然推得十分吃力。在已经有些料峭寒意的榆城晚秋,这些打着赤膊的魏军士卒竟然推得满身大汗。 赵王平昇收剑望去,不由得一惊:“魏军的投石车竟然打造得如此之快!仅仅一日便投入了战场!” 禁军大将李婴用盾牌格挡,翻手砍翻一名冲上来的魏卒,举着尚且血淋淋的剑,豁然上前:“君上!末将请五十车乘,为君上毁了魏狗器械!” 赵王昇不假思索:“好!本王为你擂鼓助威!” 李婴举起手中短剑:“灌知其所部五十车,随本将军出城迎战!” 中原大国之间的交战,向来是以车战为主。按照惯例,一辆战车上要有驾驭战车的“御者”,车上左侧的持弓甲士唤作“甲首”,车上右侧持戈甲士谓之“参乘”,共计三人。这三位乘车的军士往往都是贵族出身。 若是某国的君王亲临战阵,担任其战车上御者、甲首和参乘的往往都是国内首屈一指的大贵族,这些有幸“为王驾”的贵族也会深以为荣。其家族甚至会因为在某场重大战事中有先祖“为王驾”,在许多代子孙中代代吹嘘。 在战车的周围,还有诸多平民甚至奴隶出身的士卒跟在战车的前后左右,作为辅助部队协助战车作战,一辆战车一般会有近百人协同作战。战车造价高昂,打造不易,即便是中原首屈一指的大国,譬如眼前的魏国,也不过有千余战车,号称“千乘之国”。 至于一向贫弱的赵国,不过仅有五百辆战车而已,其中又有多数年久失修,性能落后。眼下又有二百战车被赵景戎带去云中警戒楼烦,现在的榆城只有战车三百辆。 如今李婴领五十车出城,按照一车一百人来算,便是近五千军卒。李婴打开城门,亲自冲杀在前,五十辆战车从城门冲出,轰隆隆撞向魏军的投石车,端得是气势非凡。沿途的魏军士卒躲避不及,被战车碾压得四散奔逃,随即便被车边结阵协助作战的赵军步卒砍成一团肉泥。 李婴左砍右劈,神勇无比。作为宗正府当年为赵平昇挑选的宗士,李婴自然武艺非凡,是无数赵国武士中的佼佼者。 魏军猝不及防,投石车被李婴麾下士卒纷纷摧毁。城墙上的赵景裕情绪激动,情难自己。他右手握拳,一拳砸在左手掌心:“好个所向披靡的禁军大将!武成君杀得好!” 擂鼓助威的赵王平昇却瞳孔紧缩:“鸣金,李婴速退!” 赵景裕定睛望去,城下的魏军正在向着李婴的方向聚拢过去,如同一把巨大的剪刀,将李婴的五千人缓缓包裹。 李婴虽然成功摧毁了魏军的投石车,却也身陷重围。他带着五十辆战车左冲右突,大片大片的魏军士卒随着冲锋的箭头倒下,魏军却悍不畏死地前仆后继,仍然将李婴所部团团包围,其包围圈反而越来越厚。 赵王昇豁然掷下鼓槌,拔剑在手,声色俱厉:“开城门!来五十车,随本王冲杀,解救被困同袍!” 赵王赵平昇是赵军的精神领袖,更是凝聚三军胆气之所在。赵平昇拔剑在手,城墙上精疲力竭的赵军士卒便立刻如打了鸡血一般嗷嗷叫。 赵军士气恢弘,争先恐后:“愿随君上共赴生死!铮铮赵人,复我河山!” 30 临危受命 30临危受命 赵王一个干净利落地翻身,跃上了他特有的那辆青铜战车。眼见着远处自己的肱骨手足禁军大将李婴被团团包围,情况危急,这位英武凶悍的赵王脸色铁青:“开城门!大赵男儿,随本王杀!” 榆城的城门再次洞开,又是五十辆战车轰隆隆席卷而出,和上次李婴带队所不同的,这是由赵王平昇亲自率领的冲锋。王旗席卷,五千赵卒跟在偌大的血色赵字大旗下亡命冲锋。 赵景裕站在城墙上,颇为紧张。他自小接受宫廷教育,倒也跟随宫里的剑术教习练过多年的剑,平日里很是能挽上几个漂亮的剑花。但在生死搏杀的战场上,他那点所谓的剑术基本就是花拳绣腿,帮不上什么忙。 赵王的战车一马当先,赵平昇双腿叉开,稳稳立在青铜战车之上,弯弓搭箭,弓弦响处,箭无虚发,一个个原本凶悍的魏卒应声倒下。 魏军的包围圈如同膏状的猪油遇见了烧红的刀子,看上去厚实的魏卒硬生生被赵王的五十辆战车冲出了一道口子。城墙上的赵军士卒大声欢呼,为他们所向披靡的大王助威。 赵王的车队冲破了魏军的包围,和李婴的残部会师一处,李婴几乎热泪盈眶:“君上,何必为臣以身犯险……” 赵平昇仰天大笑:“武成君何等豪杰,竟出此妇人之言?赵国男儿听令,随本王杀回榆城!” 赵王的豪迈大笑戛然而止,一支不知从何处射来的流矢唰地射中了还在挥剑的赵王,从左胸贯胸而入。 强悍的赵王平昇仰面栽倒,生死不知。 …… 城墙上观战的赵景裕瞬间便赤红了眼睛:“王父!” 李婴大急:“君上!” 魏军的包围再次缓缓合拢,近万赵军士卒被裹挟在魏军的人流之中,反复接受魏武精兵的冲击。李婴当即红了眼睛,将头盔掷在地上:“听我命令!保护君上!杀回榆城!” 被包围的赵军齐声呐喊,奋力冲杀,城内的赵军也红了眼,舍命杀出城去,接应城外被包围的赵军。一番奋力搏杀,李婴等人终于冲开了魏军的包围。 李婴脸上被划出了一道血淋淋的疤痕,却顾不得许多,猛地抱起了气若游丝的赵王平昇:“君上……速传医者!” 头发花白的老御医急匆匆冲来,打眼一看,便是瞳孔紧缩:“箭在左胸,当速去箭,赶回邯郸,还有一线生机!” 李婴闻言,似松了一口气,唰地瘫倒在地。原来这位禁军大将也身负重伤,全凭一股信念才杀回了榆城。 赵景裕大步流星:“如何?” 御医摆摆手:“君上当速回邯郸……李君侯受伤虽重,却不致命,亦要回邯郸疗伤。” 气若游丝的赵王却虚弱地睁开了眼:“且慢……榆城之战……” 赵景裕瞬间明白了自己这位父王的心思,榆城之地至关重要,是定阳之地的门户,而如果失去了定阳之地,那么邯郸就将直接暴露在魏军的兵锋之下。 可如今,赵王性命垂危、禁军大将李婴也身负重伤,赵国上将军赵景戎正在赶往北方草原遏止楼烦人的野心,一时间竟没有能独当一面的大将来接手榆城防务。 周围的赵国众将面面相觑,榆城攻防对赵国来说太过重要,他们一时间谁也不敢主动请缨。 赵景裕脸色铁青,眼见赵王平昇性命垂危,这位一向笑意盈盈平易近人的三公子暴露出了鲜少浮于人前的阴狠神色,以往最不愿意说出的话脱口而出:“父王放心,儿臣来接手榆城,虽不能大胜魏军,亦定能保证定阳不失。” 赵王平昇舒展了嘴角,露出了勉强的微笑。这位三公子才智过人,只是一向不愿意承担大任,眼下赵景裕被逼的急了,不得不站出来接手榆城,赵平昇很是相信赵景裕的能力。 就算不能保证大胜魏军,但以此子的才智,拖住魏军还是绰绰有余的。赵王微微眯起了眼,不再出声。 赵景裕大急:“王父!” 一旁的御医一把拉住赵景裕:“公子勿忧,君上只是失血过多,有些虚弱,短时间当没有大碍……老臣立刻带君上和李君侯返回邯郸。” 赵景裕强行按捺下浮躁的内心:“好!禁军何在?” 禁军有些犹豫,按照惯例,禁军往往只听从于赵王和禁军大将的命令,其他人的指令一概不听。但如今情形危急,似乎也不能遵循惯例,一千禁军一齐拱手:“愿听公子调遣!” 赵景裕沉声发令:“分拨五百禁军,立刻启程,护送父王和武成君回王城邯郸,速度要快……去城中带上老弱妇孺,一同回邯郸。” 禁军这次毫不犹豫,一齐拱手领命:“谨遵将令!” 赵景裕初次执掌军权,却正遇上魏军攻势猛烈,顾不上紧张,赵裕拔剑高呼:“天佑大赵,君上无碍!赵国男儿,守卫榆城,保护君上!” 忐忑不安的赵军士卒如释重负,齐声欢呼:“天佑大赵,天佑君上,大赵万胜!” 赵景裕眯起眼睛,尚显稚嫩的脸上写满了狠厉。赵景裕声色俱厉:“高栩,暂掌其余的五百禁军,协助西城墙防务。若有差错,军法是问!” 宗士高栩精神大振,抱拳领令:“臣遵命!” 高栩知道,自己这位公子是真被逼急了。他自幼陪伴赵景裕身边,对这位平日里游手好闲的纨绔很是了解,这平日里笑意盈盈的公子其实是个睚眦必报的年轻人。只看赵景裕此刻脸上毫不掩饰的阴狠神色,就知道赵三眼下是动了真火。 若是真有那万一的可能,稚嫩的三公子打败了城外的魏军,只怕这位睚眦必报的三公子能将魏军俘虏尽数坑杀。 能被宗正府选拔成为赵景裕的宗士,高栩自然也不是什么平凡之辈。现任禁军大将李婴就曾是赵王赵平昇的宗士,若单论武艺,年轻力壮的高栩不会逊色于鼎盛时期的李婴。 可眼下他的主要任务不是和还在源源不断冲城的魏军厮杀,而是保护在手无缚鸡之力的新任赵军统帅赵景裕的身边。高栩拔剑在手,警惕地侍立在赵景裕的身侧。 魏军没能趁着赵军心神大乱的短暂时机冲入榆城,攻防战再次打成了拉锯战。一日的厮杀之后,魏军再次如潮水一般退去,精疲力竭的赵军士卒靠在城垛上举起刀剑,一齐欢呼。 “殿下……魏军退了。”高栩抱拳对着赵景裕道。 赵景裕点点头,此时的他已经从父王意外受伤的惊怒中略微平静下来。赵景裕声音沙哑地笑着说道:“好样的,不愧是我大赵男儿……高栩,代本殿下劳军。召集众将,大帐军议。” 31 魏使来营 31魏使来营 赵景裕大踏步进入中军大帐,放眼所见是一片半生不熟的面孔。赵景裕对赵国众将算不上熟悉,清了清嗓子:“父王受伤,由本公子暂领定阳军务,诸将通名,本殿下熟悉一番。” 帐下众将面面相觑,随即一员老将豁然起身:“榆城守将赵平籍,暂领北城墙防务。” 这是一位赵氏宗室将军,平字辈,论辈分来说算是赵景裕的王叔。赵景裕对着这位老将微微颌首,恰到好处地表达了对这位老将不让自己冷场的感谢。 …… …… “三公子麾下宗士高栩,暂领西城墙防务!”高栩最后一个起身自我介绍,帐中众将全部通名完毕。 赵景裕看着众将的神色,不免有些头疼。帐中众将表情各异,有人忧心忡忡,有人一脸严峻,还有人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质疑神色。 赵王突然重伤,性命垂危几乎不能言语,自己手里甚至没有兵符印信,只有赵王的默许。赵景裕这个帅位来的太过突然,帐中众将虽然已经提前得知了消息,但也难免心中忐忑。 赵景裕暗暗苦笑:都怪自己名声不佳。虽然前日立下了功勋,但总得来说,在这些百战将军心目中,自己就是个游手好闲的贵族公子哥儿。 若是由他的长兄赵景戎来临危受命担当大任,估计这些老将心中就毫无质疑了。 这可真是地狱难度的开局啊,赵景裕暗自叹了口气。赵军军心不定,将帅互相猜忌,赵景裕虽然初次接触兵争之事,但也清楚地知道这是兵家大忌。 魏国的十万大军攻势猛烈,没有时间给赵景裕慢慢来折服这群百战老将。赵景裕面色少有地严肃,沉声道:“今日攻防,战况如何?” 短暂的沉默之后,还是赵平籍说话了:“回禀三殿下,今日攻防,魏军攻势此起彼伏,仅仅一日,我军便伤亡将近千人。至于魏军伤亡,估计也在千人上下。” 赵景裕微微皱眉,赵国据城而守,而魏国是攻城一方。按照常理来说,作为攻城进攻方的魏军伤亡应该远远大于赵军才对,怎么赵军仅仅打出一比一的战损比? 赵国一共只有五万可以调动的军队,自己的长兄赵景戎又领走了两万人去防备北方的楼烦,也就是说,赵景裕手里仅仅只有三万人罢了。三万赵军面对十万精锐魏军,按照这个伤亡速度,只怕榆城坚持不了多长时间。 赵平籍似乎看出了赵景裕心中的疑惑,拱手道:“魏军武卒是魏国上将军庞浚多年打造的精兵,号称十万魏武精兵可以横行天下、所向无敌。单从军械上来说,魏军的盔甲刀剑锻造精良,而我赵国的军械……” 赵景裕心中恍然,赵国穷弱,大部分士卒身上没有盔甲护具,就连武器刀剑也都是质量参差不齐。赵景裕知道,有的士卒手里使用的还是落后的青铜剑,这种青铜剑面对魏军的制式铁剑之时显得格外脆弱。 魏国富庶,相传国都安邑的皇宫通体由铜钱铸成。虽然赵景裕知道,这荒谬的消息多半是谣传,但赵魏两国综合国力相差巨大却是不争的事实。 另外,赵王的突然重伤离开榆城恐怕也是赵军战力减弱的重要原因。虽然不知缘故,但有赵王平昇亲自统帅的赵军和没有赵王的赵军,战斗力简直有云泥之别。 就在赵景裕心中苦思对敌之策的时候,突然帐外有人来报:“城外魏军统帅庞浚遣使者携医官而来,称要拜见慰问君上的伤情。” 赵国众将皆是一怔,赵王在众目睽睽之下受伤,瞒不了城外的魏人。但赵王的伤势究竟如何,尚且还是魏国人不知道的秘密。 两国交战期间,魏军派遣使者来拜见赵国的君王,并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新鲜事,至于携同医者而来,更是贵族精神的体现。五十年前魏楚争霸,楚珉王亲帅大军与魏国在宜阳大战,当时的魏国统帅公子文就亲自前往楚营拜见楚王,献上珍宝为楚王贺寿,被后人引为佳话。 礼法严苛,君臣有别。即便是敌国的君,也是流淌高贵血脉的大贵族,即便是在战场之上,领兵的士大夫面见敌国国君,也同样要行礼参拜。 …… 可眼下,魏使此行绝不仅仅是庞浚在彰显大国风度,多半也有试探赵王伤势轻重之意。若是赵王伤势不重,接见了魏国使者,那魏国使者便顺势体恤寒暄一番,彰显了大国风度和贵族礼仪,倒也是一段佳话。 但如今赵王伤重,已经离开了榆城,正在星夜赶回邯郸治伤,怎么也没可能若无其事地接见魏国使者。 若是让魏军知道赵王伤重,已经提前离开了战场,只怕明日魏军将会有恃无恐,士气旺盛加持下,攻势会更加猛烈。 老将赵平籍犹豫片刻:“庞浚遣使而来,拒之城外似有不妥……” 左下首一员虎头豹眼的将军豁然起身:“赵籍将军此言差矣。君上重伤突然离开,此乃军机大事,岂能为魏人所知?公子,请拒魏使于城外,切勿令魏使入营获知我军虚实。” 赵景裕记得这位起身说话的将领名唤里豹,司职前军主将。赵景裕正要说话,赵平籍又出言道:“里豹将军莫非以为,将魏国使者拒之门外就可以瞒住事实不成?” 赵平籍转过身来面对赵景裕:“三殿下明鉴,若是我军将魏使拒之营外,正暴露了我王垂危、我赵军军无底气之事实。不妨将魏使召入营中,以言辞搪塞,或可蒙蔽其视听,使其误以为君上仍在军中。” 一旁一直默不作声的高栩突然笑了:“若是魏使坚持要面见君上,再三请见,又怎能以言辞糊弄?” 一众赵将面面相觑,一时间各持己见,纷纷出言…… 一直在苦思冥想的赵景裕对身边的争辩声充耳不闻,他突然感觉到抓住了什么线索,沉吟良久,突然计上心头。赵景裕越想越兴奋,不由得抚掌大笑。 营中的争议声被这突如其来的笑声打断,众将的声音戛然而止,纷纷向赵景裕投来了看神经病一样的目光。 赵景裕意识到了自己短暂的失态,不由得以手抚额,收敛笑意道:“众将勿忧,本帅心中已经有了计议。打开城门,请魏使携医官入营。设宴,本殿下要亲自接待魏国使者。” 32 退守阳邑 32退守阳邑 赵景裕笑意盈盈,用灿烂得接近啥币的笑容来掩盖内心旺盛的杀意:“魏使远道而来,一路辛苦。” 魏国使者头戴高冠,身披红色大氅,腰挂铜佩,一眼看上去就很有贵族风度。眼下这位魏使看起来有些迷茫,似乎不清楚为什么赵国会派出这么一个稚嫩的少年来迎接自己。 侍立在赵景裕身后的高栩丝毫不敢放松警惕,虽然魏国顾忌自己中原第一强国的脸面,基本没有可能会派刺客来舍命暗杀,但高栩还是不会掉以轻心。他紧握剑柄道:“魏使不知,这位是我赵国的三公子赵景裕,代敝国君上来迎接魏使入城。” 魏使恍然,立刻撩起衣摆,从车上走下来,拱手施礼:“外臣乃是魏国中大夫商且,无德无能,蒙裕公子出迎,心中万分惶恐。外臣不知王子亲自出迎,方才失礼了。” 赵景裕最烦繁文缛节,眼下却笑得十分灿烂:“中大夫谦虚了。我父王身体偶遭不适,不能远迎。赵国鄙陋荒蛮之国,更兼本公子年幼,尚不通邦交礼仪,若有失礼之处,还请中大夫见谅。” 商且也是笑意盈盈:“公子言重了,敝国此番远来,欲与赵王会猎于定阳。赵王骁勇,外臣大为敬服,流矢误中赵王,外臣已是十分羞愧。可惜不曾查获是何人放箭,否则定然交到贵国军中,任凭赵王发落。” 赵景裕的眼睛微微眯起,他的心中对于这些虚与委蛇的外交辞令已经十分厌恶,回忆起父王意外中箭更是让他恶向胆边生。但是一想自己的计划,赵景裕还是掩饰了心中的波动。 魏国的中大夫商且嘴上客套,其实眼睛一直都在死死盯着面前的赵景裕,想从这个略显稚嫩的少年脸上看出什么细节。可赵景裕虽然年纪不大,但人送外号表情管理大师,自始至终都是笑意盈盈不露破绽。 商且停顿片刻,貌似十分诚恳地道:“外臣欲面见赵王,当面祈求赵王宽恕敝国过失。外臣身边这位老者,乃是敝国最优秀的医师之一,虽技术不及贵国医者之万一,亦欲奋勇为赵王分忧。” 商且身后的医者上前一步,恭恭敬敬地对着赵景裕行了个礼:“一介布衣,拜见赵国三公子。” 商且微微一笑,正如赵景裕等人所预料的,商且担负着探听赵王伤势虚实的任务。只要让商且见到赵王,那么赵王究竟伤势如何便立刻清楚明了了。 若是情况按照最好的预料来发展,那位强悍的疯子赵王因为中箭而骤然崩逝……那这就将是魏国的天大机遇!若能趁机拿下定阳之地,甚至鲸吞整个赵国…… 一念至此,商且内心十分激动。 赵景裕“不太自然”地笑了笑,伸手做虚扶的动作:“感谢中大夫一片赤诚之心,本公子代父王先行谢过。请中大夫先行入城赴宴,其余的事等到宴会上再说。” 商且眼睛微微眯起,赵景裕不自然的表情被他看在眼里,商且心念电转,露出了智珠在握的表情。他笑道:“不敢当公子亲自搀扶,公子,请。” “中大夫先请。” …… 宴会远远算不上觥筹交错,赵国本来就是个穷国,榆城又是不折不扣的军事城市,城内的物资贫瘠得很。 宴会的地点也远远算不上金碧辉煌,只不过是选在了城中央算不上宽敞的城主府。赵景裕也没有打肿脸充胖子,只是命人准备了行军打仗正常的战饭。 一鼎绿莹莹的煮菖蒲,一鼎冒着热气的羊肉,以及一盘厚实的面饼,这便是众人面前的全部食品。手持利刃的赵国禁军武士侍立在侧,用手里的尖刀划开厚厚的面饼。 众人分案而坐,作陪的除了赵景裕之外,还有几位赵国将军,这其中就包括了中军司马赵籍以及前军主将里豹。 赵景裕脸上仍然是笑意盈盈:“军中条件粗陋,只能以此陋食招待中大夫了。若是中大夫日后去邯郸一游,本公子定当盛情招待。” 魏使商且起身拱手:“多谢公子款待,外臣感激不尽……敝国寡德之君仰慕赵王风采,此番兵戈悉定之后,望两国永结同好,不复厮杀。” 赵景裕面上笑容不变,心里却冷哼一声。听这意思赵国被魏国当成陪玩的了,想打一拳就打一拳,打累了打不动了就叫暂停?拿我赵国刷经验呢? 魏国此战意欲鲸吞赵国,此心路人皆知,真拿我赵景裕当小孩儿忽悠? 商且见赵景裕默不作声,不由得有些尴尬,随即又问:“不知赵王现在伤势如何,可否容外臣拜见问安……” 赵景裕干咳一声,恰到好处地露出了不太自然的表情:“父王……此刻正在领兵巡城,一时间不能赴宴,中大夫稍安勿躁,请用膳吧。” 商且眼睛微微眯起,眼前的少年到底还是稚嫩,三言两语间便露了马脚。赵王若是当真无恙,怎么可能在魏使来营之时恰好外出巡城?就算当真去巡城,也早该回来了才是。 商且心中有数,却没有当面戳破,在晚宴上逗留了许久,直到完全确定赵王不会来赴宴之时,他才心满意足地起身告辞:“外臣谢过公子盛情款待,如今时候已然不早,商且当回营复命了。” …… 魏使商且断定赵王定然重伤,就算不是当场毙命,也一定难以再亲自指挥赵军战斗了。商且出城后,难以按捺激动的心,哈哈大笑几声,急匆匆赶回魏营。 赵景裕站在城墙上目送商且回营,眯起眼睛,嘴角略微勾动。 一旁侍立的高栩丝毫不急,他知道自己的这位三公子腹黑得很,平日里虽然随和,关键时刻绝对是心黑手狠。方才宴会上的表情变化,只怕都是公子的计划一部分。 至于眼下……凭着高栩对赵景裕的了解,这位三公子要下黑手了。 …… 可一旁的赵平籍和里豹等赵国将军却不知其中道理,此刻正在捶胸顿足。公子行色如此稚嫩,一定已经暴露了赵王不在军中的事实……明日庞浚定会令魏军肆无忌惮大举进攻,这可如何是好! 不待赵籍里豹二人说话,背对二人的赵景裕便轻轻道:“传令全军,立刻拔营起寨,撤出榆城。三军噤声,星夜撤至阳邑。” 赵平籍和里豹对视一眼,当场便被赵景裕不着边际的命令搞得迷惘不已。 33 再退清徐 33再退清徐 赵景裕的命令让赵籍里豹二人瞠目结舌,里豹是个急性子,当即便忍不住道:“榆城地势险要,更有坚城为依托,若是弃守榆城,我军如何在平原之地对抗魏军精兵?公子请三思啊!” 赵平籍言辞间比里豹要温和一些,但也忍不住表达异议:“三公子,弃守榆城,万万不可取。” 赵景裕展现出了少有的耐心:“二位将军,若是明日魏军大举攻城,我赵军可还守得住榆城?” 赵籍二人对视一眼,都有些语塞。庞浚如今已经得知了赵王不能亲自指挥战斗,一定会更加肆无忌惮。如果明天魏军全军压上对榆城发动总攻,那么无论赵军再怎么奋勇抵抗,榆城也十有八九守不住。 里豹仍然有异议:“话虽如此,可若坚守榆城,还有守住的希望。但若是放弃榆城,定阳之地将再无险可守!” 赵景裕看着眼前这位固执的猛将,不由得叹了口气。现在的人思维死板,对战争的理解还只停留在堂堂正正厮杀之上。赵景裕想要将计划全盘托出,可时间上又吃紧得很,只能下令道:“里豹将军,立刻执行军令,撤出榆城。至于其余言语,留到日后再说。” 里豹大怒,还要再言,却被赵平籍拉住了袖子。赵平籍心中暗叹,拉住前者轻声安抚:“里豹,就按公子的话去做吧。” 里豹愤恨地站在原地,语塞片刻之后,恨恨地道:“孺子误国!”,随即转身愤愤拂袖而去。 赵平籍深深地看了赵景裕一眼:“赵裕,此战事关我大赵生死存亡,希望你能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 赵景裕微微一笑:“王叔勿忧,小侄心中有数。请王叔立刻回营,即刻撤出榆城。” 赵平籍点了点头,转身下了城墙。 赵王昇十年九月十七日夜,赵军三万士卒出人意料地连夜弃守榆城,撤至东北方向的阳邑。 …… 次日清早,庞浚披挂整齐,指挥麾下的魏武精兵列好了方阵。 庞浚的心中很是亢奋,赵王生死不知,但无论如何,这个强悍的对手定然不能再次和自己作对了。这正是大魏的天赐良机!攻克榆城,拿下定阳,兵临邯郸城下,逼迫硬骨头的赵王昇签订城下之盟! 若是一切顺利,庞浚甚至有机会攻灭赵国……灭国之战,那可是将帅的最高梦想,这将是何等的功业! “击鼓!邀战!”庞浚一甩火红的大氅,意气风发。 魏军的鼓声接连响了三遍,对面的榆城竟然鸦雀无声。眼看天色已经大亮,还不见赵军击鼓应战,庞浚困惑不已:“对面的赵军都没睡醒吗?左右,去查探一番!” “报……禀上将军,赵军弃城而逃,榆城已经是一处空城!” 庞浚愣怔片刻,立刻推开身前的亲卫,亲自冲上了榆城的城头。这里赵军的旌旗还插在原地,城内的军帐还来不及全部收走,一片狼藉景象,但是偌大的城池却见不到一个人影。 庞浚勃然大怒:“赵人,无胆鼠辈!” 紧随其后的中大夫商且却满脸惊喜神色:“上将军!赵军退得如此隐秘果断,难道是赵王……” 庞浚心念电转,一个最大的可能浮现心头,庞浚仰天长笑:“赵王昇已薨,赵军群龙无首,弃了榆城仓皇而逃!” 这是最大的可能了,榆城地势险要,赵军没道理弃守此处要地。赵军撤出榆城,整个定阳之地将暴露在魏武精兵的战车席卷之下,凭借魏武卒的战力,平原野战将所向披靡! 结合昨晚商且的所见所闻,定然是赵王骤然崩逝,赵军群龙无首,不得不避战撤军。失去了堪称军神的赵王,想必现在的赵军已经是一群溃兵,正在亡命逃往邯郸。 若是此刻庞浚趁人之危猛下狠手,魏军战果将会大得惊人! 中大夫商且当机立断:“上将军,此乃天赐良机,万不可迂腐错过此等战机!请立即发兵,拿下定阳,攻破邯郸!” 庞浚心思电转,哈哈大笑:“我岂是那等迂腐之人?大魏武军立刻进兵!先克阳邑,再下清徐,为我王拿下定阳之地!” …… 与此同时,赵景裕率领的赵军刚刚撤退至阳邑。 此时的赵军虽然没有庞浚设想的那般一路溃退,但也同样士气低迷,成群的赵军士卒低垂着脑袋,一言不发。 榆城向来是赵国在西面防御魏国的门户,赵军将士已经做好了死守榆城至最后一兵一卒的准备。如今还不等魏军拼尽全力进攻,赵军竟然主动弃城而逃,这让一向慷慨豪迈的赵人极难接受。 “公子,此处便是阳邑了。”高栩看上去倒是精神抖擞,一边摩挲着地图一边汇报道。 赵景裕点了点头,眼前的阳邑城看上去十分残破,根本算不上是座城池,只能算是一座小邑罢了。阳邑城墙低矮,很多城砖已经剥落,露出了里面的黄土。城门口的卫兵见到赵景裕队伍中的赵字大旗,惊得下巴都掉了。 “不是说魏狗在打榆城吗?你们这是……榆城失守了?”阳邑的卫兵惊惶问道。 “去你大爷的,老子这叫奉命战略性撤退。”里豹横起了眼睛,恶声恶气地训斥着。 话虽如此,可撤下来的赵军还是羞愧得恨不得找一条地缝钻进去。榆城作为赵国的西大门,去年大战不知战死了多少袍泽,好不容易夺了回来,眼下这座雄关却丢在了自己这群人的手里。虽然是奉了临时统帅赵景裕的命令主动撤退,但赵军士卒还是觉得无颜面见赵地父老。 郁闷之下,赵军士卒也开始抱怨那位临时掌兵的三公子。 “居然就这么让我等弃守榆城,将险关拱手相让。这位邯郸的公子哥到底懂不懂兵法啊!” “跟着君上打仗,就从来不曾有过如此憋屈!” …… 赵平籍将三军状态看在眼里,不由得暗暗叹气,驱赶战车赶上赵景裕的车乘,拱手道:“三公子……阳邑城墙低矮,更兼我军士气低迷。若是魏军赶来,只怕这阳邑城是守不住……” 赵景裕微微颌首:“赵老将军此言甚是……既然如此,不妨在此休整一夜,明日便撤至清徐。” 赵籍目瞪口呆,还不等他说话,闻言赶来的里豹已是勃然大怒:“还未见魏军一兵一卒,便要弃守城池?三公子竟然如此畏敌如虎!君上何等英烈雄姿,三公子羞为君上之子!” 话音刚落,里豹便见赵景裕眼睛微微眯起,一时间也意识到了自己言语间过于放肆。但是里豹性情刚烈,不愿道歉,只是怒哼一声,拂袖而去。 赵景裕知道这位里豹将军忠心耿耿,因此便按捺下了自己的怒气,面不改色地微微一笑:“还愣着做甚?立刻埋锅造饭,明日一早撤离阳邑,退至清徐。” 34 兵不厌诈 34兵不厌诈 魏军紧赶慢赶,终于在次日的正午时分赶到了阳邑城下。庞浚看着眼前这破败的城墙,不由得露出了一抹轻蔑的微笑。 “大魏武军,立刻进攻!拿下阳邑,进城后再休息!”庞浚大手一挥,志得意满地下令道。 哪怕是没有攻城器械,就凭阳邑这低矮的城墙,魏军搭人梯也能冲上城头!虽然魏军已经疾行了整整一天的时间,体力消耗很大,但是庞浚对于自己麾下久经训练的魏武精兵十分自信。 魏军摆开阵势,鼓声轰隆隆敲起来,阳邑城墙上却没有半点声响。 庞浚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赵军已经彻底崩溃,阳邑也被赵人弃守了!登城!” 魏军轻易便撞开了阳邑年久失修的城门,城内只有少数还来不及撤走的平民,根本没有赵军的影子。庞浚当即下令:“占领全城,打开粮库!” 魏军野蛮地摧毁了粮库的锁链,闯入粮库,放眼所及是一片空白,所有能被搬走的东西已经通通被赵景裕下令带走了。 “上将军,我们找到了赵军的宿营地!”有魏军士卒拱手汇报。 “带本将军去看看。” 庞浚及一众魏将赶到了昨夜赵景裕扎营过的地方,这里也丢弃了很多东西,就连埋火造饭的灶坑还没有填埋,黑色的灶灰遍地都是。庞浚随手抓过一对儿鼓槌,敲了一下胡乱堆在一旁的几面战鼓,不由得哑然失笑:“赵军退得这么仓皇,连战鼓都扔在阳邑了。” 跟在旁边的中大夫商且也是微微一笑:“赵王暴毙,赵军已经是无头苍蝇了。” 庞浚突然灵光一闪,挥手下令:“左右侍卫,去清点一下赵军营地里有多少灶坑。” 左右的亲卫还在纳闷,商且已经恍然:“上将军是想通过灶坑的数目来确定赵军的人数!果然智计过人!上将军不愧为大魏柱石!” 庞浚捋着胡须笑而不语,而左右的亲卫闻言皆是恍然大悟,立刻前去清点灶坑数量,很快便有士卒回来报告:“禀上将军,赵军营地里共有灶坑一千二百余座。” 庞浚笃定地笑道:“一座灶坑可供五到十名士卒埋火起炊,如此看来,赵军充其量也只有一万多人了……可笑赵国五万大军,两个朝夕间便溃散如是。”(注:庞浚还不知道赵景戎已经带走了两万人去北方对抗楼烦) 言罢,庞浚看着身边已经因为昼夜赶路而疲惫不堪的魏卒,不由得有些犹豫。思忖片刻后,庞浚下令:“前将军章鄙何在?” 一员须发略微泛白的魏将立刻挺身上前,声如洪钟道:“末将在!请上将军吩咐!” 庞浚道:“我军连日赶路,已经疲惫不堪,不得不在此歇息一番。然而战机千载难逢,不可轻易错失。你征战多年,老成持重,不妨带领两万武卒,继续追击赵军,使其不得安歇。争取拿下清徐,使我大魏尽得定阳之地!” 章鄙拱手道:“末将谨遵上将军令!赵军只有一万残兵,岂是魏武精兵的对手?末将两日内定会拿下清徐,恭候上将军大驾!” 庞浚大笑,随即对其他魏将下令:“其余八万人马,在阳邑驻营,饱餐鼾睡,歇息两日后再继续前进!传令三军,此乃破灭赵国、建功立业的大好时机,待到大胜后班师回国,本将军请魏王亲自为尔等论功行赏!” 十万魏军欢声雷动,“大魏万岁”、“魏王万岁”、“上将军万岁”的呼声不绝于耳。 …… 此时此刻,赵景裕也在发号施令。和庞浚不同,他的手里只有三万赵军,其中很多还是伤兵,而且赵军士气十分低迷。 “前军主将里豹何在?” 里豹瞪了赵景裕一眼,不情不愿地上前拱手:“末将在,请三公子吩咐。” 赵景裕道:“前军主将里豹,领兵五千,立刻北上。丢下战车,徒步前往汾水上游,拦河筑坝蓄水。” 里豹一愣,忍不住抗辩道:“魏军长驱直入,目标定然是清徐乃至王都邯郸,行军路线必然是一路向东,让我等北上汾水作甚?魏军又不会从汾水方向进军,末将蓄了天大的洪水又有何用?” 赵景裕叹了口气,这些将军全都不信任自己,榆城和阳邑的不战而逃更是抹平了自己先前的功劳。赵景裕本就不喜欢别人质疑自己,略微有些不耐烦地道:“前军主将,领令便是。” 里豹张口结舌,不由得心道:这孺子多半是先前记了我的仇,如今安排了这么个无用的苦差事给我,战败后恐怕还要以不作为当作罪名来惩处我。 里豹暗暗叫苦,却没有办法,谁叫他先前口不择言得罪了这位睚眦必报的公子?里豹只能领令而走。 赵景裕又转头对着赵平籍道:“籍王叔,请领两万兵马,同样不要携带战车,在清徐城外,道路两侧林中设下埋伏,准备伏杀魏军追兵。” 赵平籍暗叹一声,随后道:“三殿下,您只给了末将两万人,魏军却有十万之众,足足五倍于我……就算末将乘其不备,占了先机,只怕也难击败庞浚的主力大军。” 赵景裕微微一笑,对于这位一直很给自己面子的王叔,他还是比较有耐心的:“庞浚受我迷惑,误以为我军已经濒临崩溃,如今又中了我的减灶迷惑之计,定会全力追击。然而魏军已经连续两日行军,定然十分疲惫,庞浚一定会下令其魏军主力在阳邑暂且休息,我料定继续咬牙扛着疲惫追击的魏军不会超过两万人。” 赵平籍略微思忖片刻,倒也觉得赵景裕说的很有道理,于是拱手领命:“末将遵命,这便去准备伏击魏军。如果魏军动向真如三殿下所预料,末将一定歼灭这两万疲兵。” 赵景裕笑道:“王叔,建功立业之时就在眼前!” 眼看着赵平籍领令而退,赵景裕又对着身边的宗士高栩道:“高栩,组织其余的五千士卒,进入清徐城内好生休息、养精蓄锐。再令人好好饲养战马,收拾好我的三百辆战车,本殿下过两日要有大用。” 35 伏杀章鄙 35伏杀章鄙 赵平籍率领两万赵军士卒在道路两侧做好埋伏,等待魏军进攻清徐时从此地经过。虽然听了赵景裕的解释,仍然有许多士卒对魏军能否上当半信半疑。 赵平籍本人也对此有些怀疑,对身旁的赵景裕道:“三公子……末将戎马半生,还从未听闻过这等战术。殿下可要当心,若是我等两万士卒被魏军击溃,别说定阳之地,就连邯郸也可能不保啊。” 赵景裕翻了翻白眼:“王叔放心,一会儿魏军赶来,只要听我号令,全力掩杀便是。” 赵平籍还是有些犹豫:“我等战术……不合正统,只怕要被魏狗斥为卑鄙……” 赵景裕无语,眼前的这位王叔和自己的父亲一样,讲究在战场上要光明正大地击败敌人。在这个年代,这样的贵族精神其实是主流,当年宋襄公‘敌半渡不击’,‘敌阵型未定不击’,虽然最后落败,也留下了美誉。 相比之下,自己这样蹲守魏军搞偷袭,实在是不讲武德。 赵景裕无奈地安抚道:“庞浚突然进兵犯我大赵,岂不也是不宣而战?赵老将军不必自责。” 赵平籍想想也是,本来就是魏军不讲武德在先,也难怪赵军在这里下个黑手了。 再说,国家危亡在前,再去考虑贵族精神,实在是有些迂腐了。 正在此时,高栩突然神出鬼没地出现在赵景裕和赵籍二人面前:“禀告殿下,前方有魏军沿路而来,目测有两万人!” 赵景裕精神一振:“好!果然不出我所料!三军戒备,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擅自行动!” 一向对赵景裕心存质疑的赵平籍此刻被震惊得张口结舌:“三公子果然算准了!” 赵军士卒原本还有些精神萎靡,毕竟他们也难以确信魏军是否会如赵景裕所预料的那般一头扎进包围圈。更何况赵景裕这位纨绔公子哥儿因为下令连续丢弃了两座城池,在底层士卒心目中形象实在是不佳。 很多士卒都在背后非议:“这个不通兵事的公子哥简直是在胡闹。” 可眼下,魏军真真切切地钻进了包围圈。赵军士卒暂时忘却了先前对赵景裕的不满,一个个摩拳擦掌,精神大振。 红色衣甲的魏军士卒在道路上露了头,这些士卒因为着急赶路,因此并没有结成战斗阵型。二百辆魏军的兵车在最前方开路,后面的魏军士卒排成长长的队伍,一字长蛇般在道路上前进。 赵景裕不由得低声笑道:“魏军认为我军已经毫无还手之力了,此地距离清徐只有十几里路,魏军居然一点防备也没有。” 赵平籍看见了魏军队列里的章字大旗,不由得瞳孔紧缩:“三殿下,看来这支魏军的统帅是魏国前将军章鄙。这厮用兵老辣,平日驻扎在大昭,经常引兵进犯我大赵疆界。章鄙多次与君上交手,是个极难缠的对手。” …… 赶路的魏军士卒已经接连行军了一日一夜,正是十分疲惫之时,很多魏军士卒一边赶路一边打瞌睡。就连带队的魏将章鄙也是哈欠连天,一脸倦意。 赵景裕眼看着魏军的队列完全走进了自己的包围圈,不由得松了一口气。他挥挥手,用漫不经心的语气道:“籍王叔,进攻吧。” 赵平籍却激动万分,豁然站起,高声怒吼道:“大赵儿郎,随我杀!杀光魏狗!” 埋伏在两侧树林的赵军士卒已经憋屈了两天的时间,攒了一肚子的委屈和怒火,如今终于得到释放。战鼓轰然敲响,漫山遍野的赵军士卒呐喊着从树林里杀出,扑向了茫然无知的魏军。 身处包围圈中的魏将章鄙骤然清醒,心中大骇,不由得怒吼一声:“赵人卑鄙!结阵反击……” 可是两军距离极其之近,还不等魏军做出反应,其阵势已经被赵军拦腰冲断。早有准备的赵军来回穿插,将一字长蛇阵行军的魏军切割成数块儿。 装备精良的魏武精兵猝不及防,已经被红了眼的赵军杀伤大半。剩下的魏武卒反应过来,连忙结阵迎敌,可已经因为赶路而筋疲力尽的他们又怎是以逸待劳的赵军对手,纷纷被切割消灭。 章鄙惊怒之下,拔出腰间短剑:“赵人不多,反击!反击!” 章鄙左挥右砍,十分骁勇,硬生生冲破了一队赵卒的封锁,带着几百名魏卒直奔山上的赵字大旗而来,那里正是赵景裕所在之地! 赵景裕却不慌不忙,坐在原地好整以暇,身形丝毫未动。站在赵景裕身侧的高栩则上前一步,拔剑高呼:“禁军听令!放箭!” 五百名禁军齐声怒吼领令,弓弦响处,强劲的羽箭破风而去,将章鄙所部几百名魏卒纷纷钉在了地上。 以赵国之大,也只有一千名禁军士卒。这些禁军平日里护卫赵王左右,战阵上往往要跟着有身先士卒习惯的赵王平昇充当全军尖刀,都是些跟随赵王征战沙场十余年的猛士。 赵国禁军个个虎背熊腰,都是骁勇之士,即便是魏武精兵,也不是赵国禁军的对手。冲山的魏军被箭雨覆盖,纷纷倒下,即便有侥幸冲上来的魏军士卒,也被禁军挥剑无情砍翻。 章鄙被羽箭射中腿部,跌倒在地,他看着近在咫尺的赵字大旗,却再难前进一步。章鄙转过头来,山下的两万魏武精兵已经在高烈度的搏杀中伤亡殆尽。 战车原本是屠戮步卒的利器,可章鄙的二百辆战车却因为没有提前加速而没有起到丝毫作用。战车上的魏卒被赵军士卒粗暴地从车上扯下来,整整二百辆战车及车上的魏军军士全军覆没。 最后一名魏卒也倒在血泊之中,这些魏军倒是悍勇,几乎没有几个主动跪地请降的。章鄙痛苦地闭上了眼。 “殿下,这便是魏国的前将军章鄙。”赵平籍指着章鄙说道。 章鄙睁开眼,看着眼前一袭白衣的青涩少年,有些愤恨地问道:“你是何人?教我败个明白。” 赵景裕眯起眼睛笑意盈盈:“我是赵国三公子赵景裕。我问你,你可愿归降我大赵?” 章鄙怒道:“狗东西,赵人卑鄙,胜之不武!我章鄙决不投降!” 赵景裕笑意不减,一边眯眼笑着一边挥了挥手,干脆利落地道:“杀了,把脑袋送到邯郸去。” 章鄙一惊,他没想道赵景裕竟然这么果断。还没等他出言求饶,赵景裕身后的高栩已经是一个箭步上前,手起剑落砍下了章鄙的首级。 高栩擦了擦剑,有些悲悯地看了章鄙的尸体一眼,啧啧咂舌。居然还敢辱骂这位三公子,真是找死啊。邯郸城里的所有纨绔都知道,自家这位公子可是出了名的睚眦必报呢。 赵景裕全程坐在垫子上,翘着双腿很没有贵族仪态。在整个厮杀的过程中,即便章鄙带人冲近面前,这位初出茅庐的统帅也坐在原地分毫未动,很是装了一个好逼。 36 奇袭榆城 36奇袭榆城 魏军先锋两万被尽数歼灭,除了少数仓皇逃窜的漏网之鱼,其余的魏军尽数倒在了这条名不见经传的小路上。赵军士卒难以按捺激动的心,在已经尘埃落定的战场上不停地欢呼。 这些士卒们再也不敢小觑那位稚嫩的三公子了,这位临时统帅显然对一切的发展都早有预料。很多先前私下里抨击赵景裕的赵卒都有些不好意思,如今对这位公子便丝毫不吝啬溢美之词。 “公子万岁!”、“大赵万胜!”……欢呼声此起彼伏。 赵平籍已经统计好伤亡,一脸不可思议地来到赵景裕面前:“启禀公子,魏军两万先锋几乎全军覆没。而我军伤亡……尚且不到一千人。我军士卒正在打扫战场,分拣兵器,请公子吩咐。” 赵景裕笑了:“好!回师清徐城!” 赵平籍这次没有丝毫犹豫,也没有再询问原因,而是干脆利落地拱手称诺。 清徐城内,五千名养精蓄锐已久的赵军精锐士卒还不知城外究竟发生了何事。眼看同僚们满身鲜血却兴高采烈地从城外回来,这些不明所以的士卒纷纷询问城外发生了什么事。 “什么?歼灭魏军两万,斩杀魏将章鄙?”有士卒控制不住自己的音量,惊呼出声。 周围尚且还不知所以的赵军士卒眼神全都为之一变。赵国和魏国平日里多有摩擦,大多数赵军士卒对于章鄙这个名字都算不上陌生。这厮镇守在赵魏边境,平日里没少挑起边衅。 偏偏这厮用兵老辣,赵军总是拿他没办法。如今这厮授首,赵军将士拍手称快。 所有士卒看向赵景裕的眼神瞬间变得和之前不一样了。 赵景裕却无暇享受得到麾下兵将尊重的快感,他叫来高栩:“高栩,交代你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高栩嘿嘿一笑,拱手道:“公子,三百战车已经悉数改装完毕,随时可以出发。” 赵景裕满意地点点头:“好!先带我前去一观。” 高栩领着赵景裕一行人来到了城中的一大片空地,这里整整齐齐地停放着三百辆被赵国视为珍宝的兵车,可眼下,这些兵车的样子看上去惨不忍睹。 赵平籍的眼睛差点瞪了出来:“这这这,怎么把兵车搞成这个鬼样子?” 原本赵国的兵车由两马同时拉车,车身主要由木板制造,关键位置包裹以铁板或者青铜作为防护,一辆车上仅可以容纳三名军士。可眼下这些兵车被赵景裕一顿“魔改”,完全看不出先前的威武架势了。 这三百辆兵车上所有沉重的东西全部都被卸掉,其中自然包括了护板。兵车的乘坐区则被拓宽,如今至少能容纳五到十名士卒乘坐。 高栩有些尴尬,干咳两声道:“那个……我家公子工期要求得紧,没时间打磨细节,确实粗糙了些许……” 赵平籍心疼得眼角不断抽动:“三公子……你可知道我大赵一共只有五百辆兵车?这面前的三百兵车可都是君上细心照料的宝贝啊……这这这,怎么都被改成了这副丑陋样子?” 赵景裕微微一笑:“籍王叔莫急,小侄心中自有分寸。”一边说着,赵景裕一边掉过头来对高栩道:“快去,把刚刚缴获的二百辆魏军战车也改装一番,动作要快,莫要贻误了战机。” 眼看着高栩领命而去,赵平籍目瞪口呆。 赵景裕耐心解释道:“车子如此改装,负重更轻,可以让更多的士卒坐在车上前进。我要亲自带领五千悍卒,坐着这样的兵车奇袭榆城,让庞浚驻扎在阳邑的八万魏军变成瓮中之鳖。” 赵平籍震惊,原来眼前这位三公子杀心竟然如此之大,不但要挡住魏军、守住定阳之地,甚至还要尝试一口吃掉魏军的整整十万魏武精兵! 这不是没有可能,至少,已经有足足两万魏军成了孤魂野鬼了。 这位三公子,可真是……报复心重得很啊! 赵景裕接着解释道:“魏军拿下榆城之后,急于进军,定然不会在榆城有留下多少兵力。等到兵不血刃拿下阳邑之后,魏军骄狂自大,更是不会将我赵军放在眼里。我以五千精兵,突袭榆城,一定能攻其不备,将庞浚濒临断粮的大军包围在定阳之地。” 顿了顿,赵景裕笑道:“怎么样,籍王叔可敢与我一起,将庞浚的十万魏武军一网打尽?” 赵平籍闻言,震惊之余,不禁怦然心动、豪气顿起。十万魏武精兵是庞浚凭借着魏国强大的综合国力,历经了十年时间打造出来的精锐,号称“一万魏武,无人能敌;十万魏武,纵横天下。” 正是凭借这样的精锐,魏国才胆敢称霸中原,威吓列国;正是凭借这样的精锐,魏国人才有恃无恐,时不时就敲打一下赵国,让赵国边境的百姓民不聊生。 若是真能一战摧毁魏国赖以为傲的魏武精兵,那么赵国将会在列国扬眉吐气,也能在未来的很长一段时间不用再担心魏国的军事威胁。 老赵籍雄心骤起,昂声道:“有何不敢?末将一把老骨头,愿为公子奔走驱使!” 赵景裕一笑,意气风发道:“聚兵,本公子有话说!” …… 五千赵军士卒整齐地在空地上列队,他们身边就是那些被魔改过的战车。赵军士卒时不时就要偷瞄两眼那些如今看上去惨不忍睹的战车,一个个丝毫不掩饰自己的震惊表情。 赵景裕一袭白衣,登高而立:“大赵国的将士们!我乃当今赵王三子赵景裕,今日有话与尔等说!” 五千赵军的方阵安静了下来,这位陌生的公子已经凭借着两万颗魏人的首级证明了自己不是他们之前以为的纨绔草包。赵军士卒一齐抬头,沉默地注视着这位赵景裕。 赵景裕身为王子,自然不会在这种场合下惧场。他清了清嗓子,大声道:“大赵将士们!魏人此刻正在阳邑安营扎寨,在我们的土地上耀武扬威。” 五千士卒沉默不语,安静地注视着赵景裕。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三十年了,魏国仗着国力强盛,自以为是高贵的大国。他们看不起我们,认为我们赵人都是奴隶、是孬种。他们心情好的时候打我们庆祝,心情不好的时候打我们发泄,我们任人宰割,因为赵国穷弱,我们只能挨打。” “今天,魏国人又来了,他们在霸占我们的土地,摧毁我们的家园,掠夺我们的家产,欺辱我们的妻女。天下人皆说大赵儿郎多慷慨之士,现在告诉我,你们能不能继续忍受下去?” “今日我们要执行一个十分危险的任务,需要最骁勇的战士。觉得自己可以继续忍下去的,请退后一步。”赵景裕大声道。 五千人的方阵纹丝不动。 “好!要和本公子一起,去找魏人报仇雪耻的,请左袒,上前一步!” 五千人齐刷刷挽起了左袖,轰然踏前一步!惊人的杀气冲天而起! 赵景裕满意地笑了。眼前都是跟随赵王昇征战多年的老卒,其中怎可能会有贪生怕死之辈?但是通过赵景裕这一番话,才能真正激励这些因为弃守榆城阳邑而一度意志消沉的士卒,真正激发出他们的热情。 赵景裕一挥手,大声笑道:“三军卸下盔甲,除了刀剑兵器之外仅携带两日口粮。诸君请登车,随本公子取回榆城。” “此战,本公子承诺与尔等共进退,绝不再后退一步。拿下榆城,歼灭庞浚,让魏人血债血偿!大赵万胜!” “铮铮赵人,共赴国难!”五千悍卒齐声怒喝! 37 轻车奔袭 37轻车奔袭 车轮飞速转动,赵景裕紧紧捂着脑袋,脸色惨白,正被颠簸的道路摇晃得头晕眼花。 “公子,要不要就近休息一下?”高栩看着自家公子的凄惨样子,不由得动了恻隐之心。 赵景裕张开嘴正要说话,却哇得一声吐了出来。一顿干呕过后,赵景裕觉得脑子清醒了些许,拿来水袋漱了漱口:“不行,此战我军的胜利关键在于出其不意,流逝的一分一秒都在影响我们的胜算。” 高栩耸了耸肩,调笑道:“只怕公子颠簸坏了身子。” 赵景裕晒然一笑,转过头来一看,五千赵卒都在急速行进的车子上前进。士卒们全是一袭麻布短衣,除了手里的刀剑之外,身上再无重物,赵景裕满意地点了点头。 连续半日的不间断颠簸让这些赵军士卒们胃里全都不大好受,其中不乏有像赵景裕这样,被剧烈颠簸搞得脸色青紫的士卒。 赵景裕大声道:“距离榆城还有十余里,坚持一下!” 五千赵卒齐声声称诺。 等赶到榆城城外,天色已经黑下来了。从清徐到榆城,原本是数日的路程。赵军的五千悍卒乘着马车拼命赶路,仅仅用了半日的时间便赶到了榆城。 榆城一切如常,魏国的旗帜在城头缓缓舒卷。天色已晚,榆城的城门已经关闭,城头上有几名魏国士卒懒洋洋地站岗。赵景裕松了一口气,看这些魏卒的样子,章鄙的两万魏军全军覆没的消息还没有传到榆城。 赵景裕悄声道:“高栩!” 高栩心领神会,拱手领命:“公子稍待片刻,某去开城门。”话音刚落,高栩的身影一个起落,便鬼魅一般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之中。 赵景裕轻声吩咐:“三军噤声,不要惊扰了榆城魏军。” 只待片刻之后,榆城的城头上突然出现了一支火把,来回挥舞了几下。一直紧盯榆城的赵景裕心里一喜:“好!高栩得手了!拿下榆城!” 赵景裕丝毫不怀疑自己身边这位宗士的实力,高栩在宗正府中是难得的天才。要不是赵国太子早已有了自己的宗士,这样的人才肯定是要留给太子担任宗士的,根本轮不上赵景裕这个老三。 五千赵卒快速接近榆城,看见榆城的城门已经被打开了一条缝,城门后正站着高栩。高栩一拱手,嘿嘿一笑:“幸不辱命。” 赵景裕笑了:“守住城墙、包围兵营、拿下城主府、占领粮库!” 五千赵军爆发出了震天的杀声,夜色中榆城的寂静被打破了。 负责把守榆城的魏将名叫子公於,城内杀声骤起,子公於从睡梦中豁然惊醒。他连滚带爬地冲下床榻,从一旁的剑架上抽出宝剑,来不及披挂便冲出了房门:“怎么回事!” 一旁的亲卫惊慌失措:“将军!好像是赵军袭城!” 子公於大怒:“胡说!赵军被上将军一路追杀,已经退至清徐,自顾尚且不暇,怎可能突然出现在榆城?” 虽然榆城地理位置十分重要,但是魏军并没有在榆城留下多少兵力,仅仅在榆城只留下了五千人。 当然,庞浚认为五千人已经足够守住榆城了,毕竟榆城距离庞浚大军所在的阳邑只有一日的路途。榆城城高池厚,就算赵军大举进攻,凭着五千魏军守到庞浚回援也完全来得及。 可眼下,赵军突然袭击,攻势迅猛,已经第一时间突破了城墙。子公於试图指挥魏军反击,可部下已经陷入了一片混乱之中。魏卒来回奔逃,很多士卒手里连武器都没有。 “真的是赵军来了!”子公於身边的亲卫几乎带上了哭腔。 满城一闪一闪的火把映衬下,仅仅身着麻布短衫的赵军士卒举着赵字大旗奋勇厮杀,一支赵卒由高栩亲自率领,直扑子公於所在的城主府。 子公於骤然清醒,榆城太过重要,一旦榆城失守,那么庞浚驻扎在阳邑的七万五千大军都要陷入危险之中。子公於不敢再想,拔剑大呼:“大魏武卒,迎敌!迎敌!” 还未等子公於身边的亲卫结好战阵,高栩已经一马当先冲了上来,一剑砍翻一名魏军亲卫,再反手一剑逼退数人,剑锋直刺子公於。子公於大惊之下仓促应对,挥剑格挡。 却见高栩突然变刺为拨,手里的短剑如同一条活过来的蛇一般,灵巧地突破了子公於的格挡。高栩借着巧劲轻轻一挑,便挑飞了子公於手里的剑。 子公於身后的亲卫还要上前来救,高栩却已经将剑锋架在了子公於的脖子上:“都别动!我大赵已经破城,放下武器,保尔等一命!” 五千赵军已经按照赵景裕所要求的,齐声大吼“缴械不杀”,魏卒面面相觑,不得不放下了手中的武器。 榆城很快便重新安静下来,仅仅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这座雄关已经易手。在混乱中,榆城的五千魏国守军伤亡惨重,余下的魏军高举双手,被赵卒押送到城主府前的空地上。 高栩瞄了一眼那些被俘的魏军,便嘿嘿笑了。这些魏卒一个个睡眼惺忪,很多人都是光着身子被抓起来的,在秋夜的寒风中瑟瑟发抖。 子公於盯着脖子上的剑锋,艰难地咽了一口吐沫,勉强地说道:“赵人偷袭,胜之不武。” 高栩嘿嘿一笑,拍了拍子公於的肩膀:“你们魏国不也是不宣而战?休要多言,当好你的俘虏吧。” 子公於哑口无言。 高栩笑着收剑入鞘,对身边的赵卒吩咐道:“这厮是个将军,把他绑了,送到公子面前请功。” 赵人敬重猛士,一众赵卒已经被高栩方才的神勇表现所折服。赵卒齐声声一诺,手脚麻利地将子公於以及一众魏国亲卫五花大绑,一齐扭送到城主府前的空地去了。 九月二十日凌晨,赵国三公子赵景裕亲帅五千轻兵奇袭榆城,以微小代价夺回榆城,歼灭榆城守军五千,已经形成了对庞浚的主力魏军合围之势。此为定阳之战的转折点。 38 逼降魏军 38逼降魏军 已经是深夜了,赵景裕却没有丝毫困意。他深知,决定定阳之战胜负的关键就在于这一两日之中,因此虽然表面上轻松,内心却是时刻不敢放松。 高栩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赵景裕身后:“公子,榆城魏军已经被全部肃清,俘虏魏军士卒一千七百余人,魏将七人,这其中还包括榆城主将子公於。这些俘虏已经全部押送至城主府外,等待公子发落。” 赵景裕有些烦躁地揉了揉头,他本以为以魏武精兵的凶悍,多半会死战不降,赵军不可能会俘虏多少魏卒。可眼下赵军只有不到五千人,却要看守一千七百人的俘虏,那赵军还能有多少战斗力? 高栩轻声道:“我军攻势迅猛,很多魏卒都是稀里糊涂地投了降……公子,如果无暇看管这些俘虏,要不要……” 高栩做了一个手掌下劈的手势。 赵景裕皱起了眉毛,对于他来说,战场杀敌是一回事儿,而杀戮那些手无寸铁的俘虏则是另外一回事儿。赵景裕对于屠杀俘虏,还是存在着本能地抵触的。 赵景裕思忖片刻,轻声道:“带我去城主府。” …… 城主府外的空地上,一千七百名魏军士卒双手抱头跪在地上,周围是手持武器负责看押他们的赵卒。随着火把的跳动,光线忽明忽暗,照亮了魏军士卒们脸上的紧张不安。 唯一不算紧张的,只有子公於和其他六员魏将。他们都是贵族出身,而列国之间的战争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那就是不得轻易杀戮敌国的贵族,尤其是那些已经放弃抵抗的贵族。 贵族可是值很多钱的,用这些被俘虏的贵族作为人质,很容易就能要来一大笔赎金,想必也不会有哪个人会和钱帛过不去。 如果子公於等人知道,就在昨日,赵景裕刚刚下令砍了魏国大将章鄙的脑袋,只怕他们就不会这么轻松了。 很快,一行人大步匆匆来到了城主府,为首的是一个看上去很是稚嫩的白衣少年。所过之处,赵军士卒无不拱手致意:“三公子。” 两日之内两战两捷,歼灭魏军两万五千人之多,赵景裕已经得到了赵卒们的真心拥戴。 子公於等魏将精神一振,又感觉有些羞耻:就是这个看上去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打败了自己? “公子,这便是被我军俘虏的魏军七将。”高栩指着这七名魏将说道。 赵景裕一向缺乏对于贵族的敬重,这也导致他身边的高栩对于贵族精神有些疏漏。这七位魏将被反捆着双手跪在地上,和其他被俘虏的普通魏军士卒并没有什么区别对待。 赵景裕杀气腾腾,这表情看得高栩心中一跳。 赵景裕随手指向一名魏将:“你可愿归降我大赵?” 被指到的魏将梗起脖子:“大魏国将军从不投降!只有站着死,没有跪着生!” 赵景裕笑得十分灿烂,由衷地赞叹道:“好个壮士!杀了。” 高栩没有丝毫犹豫,一剑砍下了这魏将的脑袋。高栩知道,因为赵王平昇中箭生命垂危,导致这位原本就腹黑的三公子现在更没什么耐心,脾气相当暴戾。他心里很是有些可怜那些被俘的魏将,碰上了这么一位睚眦必报的主。 眼见这位魏将眨眼间死于非命,一旁的其余魏将大惊失色:“这这这……你疯了?我等可是贵族!” 赵景裕面色不变,眯着眼笑意盈盈,随手指向了另外一员魏将:“同样的问题,你可愿归降我大赵?” 被指到的魏将猛然站起,大声怒道:“赵国小子,你胆敢杀戮贵族,是要与我大魏不死不休吗?” 赵景裕眼睛微眯,笑意吟吟:“杀了。” 高栩箭步上前,又是一颗人头落地。剩下的五名魏将不由得脸色煞白。 赵景裕踱了两步,又是一指:“你可愿降?” 这位被点名的魏将脸色一变,张开嘴犹豫了片刻,还未等他说话,赵景裕已经一挥手:“杀了。” 这员魏将闻言大惊失色:“我愿降,我愿降!” “回答晚了!高栩,杀!”赵景裕脸上仍然带笑,眼神里却是满满的杀意。 赵景裕又是抬手一指:“你愿降否?” 这次被点到的魏将再不敢有丝毫的犹豫:“愿降,愿降!末将犀角,愿为公子效犬马之劳!” 赵景裕满意地点了点头:“来人啊,给犀角将军松绑!” 侍立在侧的赵军士卒应声上前,解开了捆绑犀角的绳子。犀角从地上爬起来,面对周围魏军将士的目光,不由得臊得满脸通红,一脸羞惭地低头站在赵景裕身侧。 赵景裕又指向其余的魏将,这三名魏将不敢犹豫,纷纷表示愿意投降,这其中就包括榆城主将子公於。 子公於、犀角等四名魏将当众投降,引得还跪在地上的魏卒纷纷侧目。 赵景裕手搭在这四位将军的肩膀上,笑吟吟地道:“以后你我便是一家人了,方才赵裕对诸位同袍多有得罪,还望四位不要记恨。” 子公於、犀角等四将连道不敢。 赵景裕看向周围被俘的魏卒,目光所及,魏卒纷纷低头,不敢与这位心狠手辣的三公子对视。 赵景裕挥手下令道:“给这些魏卒工具,让他们挖坑!” 高栩拱手称诺,立刻命令周围的赵军士卒去取来锹铲等工具。 在五千赵卒的持剑威逼下,被俘的一千七百魏卒挥舞着工具在原地挖坑,稍有动作慢的,便被看守在一旁的赵军士卒厉声呵斥。被俘的魏卒敢怒不敢言,心中满是绝望。 这位赵国的公子对待那些贵族都是那么杀伐果断,只怕是要将我等坑杀于此了!魏军士卒绝望地想到。 可是反抗也没什么机会,只会死得更快。有些魏卒伺机反抗,全被周围的赵军士卒无情杀死。 眼看着坑挖的差不多了,赵景裕挥手喊停。他上前一步,高栩握着剑紧紧跟在身后。 赵景裕高声道:“魏军士卒们听着,我乃赵国三公子赵裕。与尔等实话说来,我军奇袭榆城,人数不多,恐怕没有那么多精力来看管你们。” 魏军士卒面面相觑,无比的恐惧在迅速蔓延。 短暂的死寂过后,赵景裕缓缓说道:“但是本公子给你们一个机会,愿意投降赵国、保证不会作乱的,请从坑中上来。那些不愿意投降的,可以留在坑中殉国,本公子不会勉强。” 此言一出,坑中的魏军士卒争先恐后地从坑中爬出:“我等愿降,公子饶命啊!” 赵景裕满意地点点头,高声道:“安静!” 魏国降卒的声音戛然而止,他们紧张地看着眼前这位说一不二、心黑手狠的三公子。 赵景裕莞尔笑道:“尔等只是怕死,而非真心投降,但本公子也不为难你等。只要尔等这些天听从吩咐,不给我添麻烦,待到十日之后,本公子便将你等放回魏国。本公子以赵王平昇之子的信誉保证,此诺决不食言。” 一千七百余魏国降卒面面相觑,劫后余生的狂喜涌上心头。魏国降卒一齐跪倒在地:“公子仁厚,我等定不敢负公子期望。” 39 进退两难 39进退两难 赵景裕一夜没睡,一直站在榆城的城墙上望着远方。高栩一手握剑,安静地陪在赵景裕身后,他看得出来,虽然一切都在按照赵景裕期待的方向前进,但这位三公子显然正在忧心忡忡。 “公子,天快亮了。”高栩轻声提醒道。 赵景裕点了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黎明风寒,不要着凉了。”说罢,高栩挥了挥手,一旁的几名赵卒七手八脚搬来一炉炭火,架在了赵景裕的面前。 炭火烧得很是旺盛,一股明显的暖意升腾而上,赵景裕舒服伸了个懒腰,显得很没有贵族仪态:“这里真好,没有烦人的宗正府来要求本公子的一言一行。” 高栩忍俊不禁:“公子,即便您在邯郸时,也多半是不鸟宗正府的。” 赵景裕笑了,随后有些惆怅地说道:“也不知道父王的伤势如何了……” 高栩沉默片刻,出言安慰道:“公子尽管放心。君上身强体健,又有上天庇佑,一定能化险为夷。” 赵景裕点了点头,用手用力地搓了搓脸,试图让自己振作起来:“庞浚应该很快就会收到章鄙的两万魏军全军覆没的消息,最迟今天晚上,他就会收到榆城陷落的消息……为了打通补给线,庞浚将会猛攻榆城。” 高栩拱手道:“公子,我已经按照您的吩咐,传信赵籍将军,令他率兵向榆城方向靠拢。” 赵景裕笑道:“我麾下有五千精兵,又有一千余降卒协助,庞浚想要在短时间内攻克榆城,倒也是痴心妄想。高栩,交代你的事安排得怎么样了?” 高栩拱手道:“公子放心,只等一声命令,两侧山林便会燃起冲天大火。” 赵景裕满意地点头笑道:“很好。” …… 初秋的太阳没有什么温度,仅仅只带一丝暖意的阳光洒在了阳邑。魏营中响起了号声,催促还在酣睡的魏卒起床。 恰在此时,一名魏军士卒骑着马自营外狂奔而来。这名士卒浑身鲜血,身上的武器盔甲几乎全都被丢掉了。他骑在光秃秃的马背上,双手仅仅攥着马鬃,用尽全力保持着身体的平衡确保自己不会坠马。 “我要见上将军!紧急军报!”血淋淋的魏军骑士大声呼道。 阳邑城门站岗的魏卒面面相觑,都不敢阻拦,立刻打开城门,放这名骑士驰骋入城。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庞浚瞪大双眼,逼视着瘫倒在地的魏卒。 “上将军!章将军麾下两万大军中了埋伏……几乎全军覆没,章鄙将军……生死不知。” 庞浚瞳孔紧缩,冷声问道:“只有你回来了?” “还有其他的袍泽弟兄,在下抢了匹马跑得快,他们都在后头,估计不久便到。” 庞浚眉毛紧紧拧在一起,不再怀疑消息的真假:“击鼓!聚将!” “报上将军!又有军报!”还不等众将闻讯赶来,门口的侍卫再次进来通禀。 庞浚心中莫名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他强自镇定,沉声道:“请进来。” 帐门洞开,一个同样是浑身血淋淋的人影闪进了帐中,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上将军!” 庞浚略一辨认,不由得大惊失色:“诸珂?你怎么……” 地上的血色人影连连叩首,带着明显的哭腔:“末将无能……榆城……失守了!五千军卒全军覆没……” 庞浚倒吸一口冷气,如果说章鄙的全军覆没只是当头一棒的话,那么丢失榆城可真是将匕首架在庞浚的心口上了。庞浚咬牙切齿:“好个赵平昇,佯装身亡迷惑我等,竟然暗地里使出如此缜密的连环计!” 跪在地上的魏将诸珂抬起头:“上将军……赵国的统兵之人,似乎不是赵王昇。末将在乱军中隐约耳闻,领兵者好像是名叫赵裕!” “赵裕?”庞浚太阳穴突突直跳,思忖片刻后道:“未曾听过此人!” 中大夫商且正好进帐,听见了二人的对话,不由得一怔:“赵裕?那必是赵国的三公子赵景裕。这这这……不可能啊,那只是个十来岁的孺子罢了,赵王昇怎么可能放心地托付如此重任于他?” 庞浚却已经无暇思考这个所谓的赵国三公子赵景裕到底是何方神圣了。眼下战事不利,他负着双手面对地图,久久思忖沉默不语。 榆城的地理位置太过重要,赵魏接壤的领土不多,榆城几乎是魏国进攻赵国的唯一一处可行的通道。庞浚麾下的大军进入定阳之地之后,榆城更是输送补给的唯一一条生命线。 庞浚并不认为自己的指挥有什么失策,事实上,他对于榆城已经留下了五千士兵和子公於这位自己最为重视的将军。按理说,即便是赵国的五万大军全力进攻,短时间内也不可能攻克榆城。 但庞浚完全想象不到,赵军是怎么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以几乎微小的代价,攻克了由五千全副武装的魏卒把守的榆城。 但眼下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毫无争议,榆城丢失之后,庞浚驻扎在阳邑的七万五千大军已经陷入了赵军的包围之中。当务之急,是要尽快打通补给线,否则无需多久,庞浚麾下的大军就将不战自溃。 “中大夫,我军还有多少粮草?”庞浚面色冷峻地问道。 商且拱手道:“回禀上将军,军中尚有六日余粮,若是节约一些,撑到十日应该不成问题。” 庞浚默默点了点头,轻轻舒了一口气。十日粮草已经颇为不少,完全足够魏军夺回榆城了。 庞浚视线从地图上移开,再次回过头来,帐内的魏军众将已经到齐。庞浚沉声说道:“诸位,榆城已失,我军陷入重围之中。然则赵裕此番奇袭榆城,其麾下兵力定然不多。我要趁榆城守备空虚,夺回榆城,顺便生擒这位赵国的三公子,让赵平昇好好难受一番。” 一众魏将起身应诺。 庞浚冷丝丝地说道:“立刻拔营,原路赶回榆城!三日之内,我便要登上榆城的城头,让那个赵裕跪在我的脚下乞降!” 帐中众将精神大振:“谨遵上将军令!” 40 保卫榆城 40保卫榆城 赵景裕站在榆城的城墙之上,悠闲地背着手随意闲逛,看上去完全没有大战临近的紧张感。高栩手握宝剑,跟在赵景裕身后。而刚刚投降的子公於等四位魏将则没有携带武器,也侍立在旁。 “公子,魏军来了。”高栩目力极佳,远远便看见了地平线处飘飞的尘土。 魏军可谓是倾巢而动,七万五千大军铺天盖地,涌至榆城城下。和前些天不同的是,先前魏军围攻榆城是在西侧发起进攻,而现在魏军被困在定阳之地,面对的则是榆城的东城墙。 榆城的东城墙明显比西城墙矮了不少,毕竟榆城的西侧是魏国,而东侧是赵国的本土。当初在此筑城的赵国先祖万万想不到有一天榆城还要面临来自东侧的攻击,因此在东面没有修筑太高的城墙。 不过,榆城毕竟是赵国抵御魏国的唯一一道雄关,因此即便是稍显马虎的东城墙,也不是轻易能逾越的。 赵景裕打眼望去,魏军的中心区域有士卒簇拥着一杆大旗,上书五个大字:‘魏上将军庞’。赵景裕无声无息地笑了,这便是威震列国,号称中原第一猛将庞浚的中军大旗了。 自五十年前,魏楚这两个庞然大物在宜阳的惊世一战之后,楚国便再不复当年的强盛。战胜的魏国理所当然地成为了中原唯一的超级大国,此后五十年,魏国再无敌手,称霸天下。 魏国的霸业足足流传了三代君主,一直流传到当代魏王魏姚的手上。 魏姚——也就是当今魏王即位之后,重用庞浚,拜后者为魏国的上将军。庞浚也不负魏王姚重托,用了十年时间,训练出了身经百战的十万魏武精兵。西向则夺秦国河西之地,南下则豪取楚国二十余城,东进则威逼韩王称臣……庞浚指挥魏武精兵与列国的二十九战,无一败绩。 庞浚与他的十万魏武精兵威震列国,使魏国前所未有地强大。如今魏王姚下令魏军东进,剑指赵国定阳之地,庞浚甚至连开战借口都懒得想,直接就是不宣而战。 庞浚之跋扈凶悍,可见一斑。 …… 急匆匆赶来的魏军也不扎营,轰隆隆便开始击鼓。赵景裕笑了:“我们也击鼓迎战,不可在气势上落了下风。” 高栩猛然举臂:“赵国勇士,准备应战!” 榆城城墙上的赵军士卒士气如虹,齐刷刷举起了手中的武器:“战!战!铮铮赵人,复我河山!” 两战两捷的赵军将士心中信心满满,充满了旺盛的战意。 七万五千魏武精兵又如何?跟在这位奇谋百出的三公子身边,他们有信心创造更大更辉煌的战果! 被俘虏的一千七百名魏国降卒仍然被看押在城主府,负责在赵军士卒的监督下为赵军削制箭矢。听闻城墙上的鼓声和城外的喧嚣声,这些降卒皆不安地抬起了头。 城墙上,赵景裕却呵呵地笑了,安抚高栩道:“不用着急,魏军不会进攻的。” 高栩满脸问号:“可是可是……魏军已经列阵了!” 赵景裕笃定地道:“放心吧,庞浚不会下令进攻的。” 果然如同赵景裕的预料,魏军杀气腾腾地敲了一阵鼓之后,便将已经结好的战阵原地解散。榆城城墙上如临大敌的赵军士卒们面面相觑,颇有一种虎头蛇尾的荒唐感。 赵景裕无声地笑了,缓缓解释道:“庞浚大军来得这么快,仅仅半日便从阳邑赶到了榆城,显然没有随军携带攻城器械。榆城与那破败的阳邑不同。榆城的城墙高,即便是相对较矮的东城墙,也不是魏军可以凭借人梯就可以登城的。” 高栩手搭凉棚眺望:“魏军果然进入山林中伐木了。” 周围的赵军士卒闻言,纷纷向着赵景裕投来了敬佩的目光,跟在赵景裕身旁的子公於和犀角等新降之将也表情复杂地拱手道:“公子英明,我等佩服。” 赵景裕眯起眼睛,子公於等人立刻条件反射般地精神绷紧。这位赵国的三公子一旦眯起眼睛,多半就是起了杀心。 果然,赵景裕挥手下令:“放火!烧光所有山林!” 高栩精神一振,他想起了当初赵景裕曾经吩咐他在山林之中布下引火易燃之物。当时他还曾心中困惑,如今听到赵景裕的命令,他立刻便反应了过来:“高栩领命!” 周围的子公於等新降魏将也恍然大悟:赵军烧掉了周边山林,魏军便没有木材可以打造攻城器械了。子公於等人对赵景裕的目光又敬又怕,能算计得这么深远,这三公子心里可真是深沉得很。 随着高栩一声令下,榆城的两侧山林轰然火起。正在负责伐木的魏军没有做好准备,被突然暴涨的火势烧得焦头烂额。 赵国位居中原北方,山中树木本就以油脂偏多的针叶林为多,再加上眼下已经时至初秋,林中更是十分干燥。高栩早在林中布置了不少干草油料,眼下火把一扔,立刻便是燎原大火,席卷的火苗飞速蔓延开来。 正在伐木的魏军浑身沾满火焰,化成了一个个火人,惨叫着从丛林里奔逃出来。而那些在空地原地驻扎的魏军虽然侥幸躲过一劫,却也大为惶恐,为了躲避扑面的热浪,不得不向后撤退。 火势一起,就已经是无法扑灭的大火了。魏军望着满山的火焰只能无奈叹息,阵型溃散地向后暂避,慢慢等待火势熄灭。 赵景裕颇有些遗憾地叹道:“可惜我军太少,若是有几万兵马在此,只要借此机会杀出,定能大破魏军。” 话虽如此,但也仅仅是赵景裕意淫一下罢了。若是当初反攻榆城时,在清徐的三万赵军全数出动,行军速度达不成奇袭榆城的效果不说,浩浩荡荡的队伍也必定会早早引起庞浚和当时驻扎榆城的子公於的注意,肯定也不会这么轻松就夺回了榆城。 高栩笑道:“公子,这下庞浚可难受得很,榆城之战只怕是不能由他所愿速战速决了。” 赵景裕胜券在握地笑了:“接下来,看看庞浚怎么抉择吧。” 41 庞浚退兵 41庞浚退兵 庞浚坐在魏营的中军大帐之中,听着麾下将领的汇报,脸色阴沉得像是要滴出水来。 赵军显然是早有预谋,否则火势不可能席卷得如此之快。短短半个时辰,榆城周边的山林已经被尽数烧光,若是林中没有被那赵裕早早布置上可燃之物,火势绝达不到如此效果。 “我军伤亡如何?” “亡七十余人,烧伤四百余人。”下首的魏将拱手回报。 庞浚揉了揉头,两条极浓重的黑眉拧在一起。对于七万五千之众的魏军来说,伤亡五百人倒是算不得什么,但是林中的树木被烧光,魏军便难以打造攻城器械了。 没有云梯相助,魏军总不可能凭借双手攀登上榆城的城墙。 何况林中突然起火,对于魏军的士气打击也是极大。魏军气势汹汹前来进攻榆城,誓要一举打通补给线,庞浚还曾放出三日拿下榆城的豪言……眼下却被赵裕一把大火烧得连退十里,实在是给了魏卒们当头一棒。 “上将军,若是从别处的林中伐木,制造攻城器械,再将攻城器械运来榆城呢?”有魏将提出了解决办法。 庞浚沉吟片刻,从别处的山林伐木倒不是不行,毕竟赵裕不可能一把火将定阳之地所有的树木全部烧光。只是这样一来,耽搁的时间便太多了,魏军军中只有十日粮草,实在是耽搁不起。 “不可,我军粮草不多,不能行此缓招。”庞浚缓缓地说道。 一旁的中大夫商且恨恨地说道:“赵裕卑鄙,赵人无耻!不敢与我大魏武军堂堂正正一战,竟然使出这些层出不穷的下三滥手段,真乃我等贵族之耻。” 庞浚却不置可否,他可不是温室里成长的那些迂腐贵族。庞浚其实暗地里很是赞叹那位素未蒙面的赵国三公子的手段,他甚至感觉这位赵裕的用兵路数仿佛给自己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后世英国黎里在《尤弗伊斯》中说:‘在爱情和战争中,一切都是合法的’。在这个时代,自然还没有黎里的这句名言,却也有这么一个词语:‘兵不厌诈’。 眼下庞浚面对的,便是这个讲究兵不厌诈的对手。这位赵国三公子用兵路数奇诡,又显然不讲究什么所谓的贵族精神,实在是很难对付。 …… “事已至此,久留无益,当速撤兵。”庞浚斟酌良久,有些艰难地说道。 帐中一众魏将紧咬牙关,虽然他们都知道这是最明智的选择,但是心中仍然很是不甘。 魏军一度已经拿下了榆城和阳邑,整个定阳之地几乎收入囊中,将兵锋直指邯郸,这是何等的大胜。眼下平白损失了两万五千魏武精兵不说,居然还要灰溜溜地逃回魏国。 这可是大魏国数十年来都未曾有过的惨败了!对于这些骄悍的魏国将军们来说,硬生生咽下这份失败比杀了他们还要难受。 庞浚冷静地说道:“我军主力尚在,只要撤回魏国休整些许,便可以卷土重来。届时稳扎稳打,击败赵国不算难事。诸将不要丧气,两万五千将士的性命必然要让赵人血债血偿。” 众魏将面面相觑,最终不情不愿地拱手:“谨遵将令。” 庞浚在帐中缓缓踱步:“眼下最要紧的,是怎么安然无恙撤回魏国。只要撤至大昭,我军便可以获得补给军需,重整旗鼓。可眼下赵军把守榆城,切断了这唯一的一条生路。” 一员魏将瓮声瓮气地道:“上将军勿忧,我军有七万五千之众,即便是生猛硬啃,也能破开榆城!” 庞浚瞥了一眼这位鲁莽的魏将,心中冷哼一声。若是要强行蚁附攻城,倒也不是不行。只是没有云梯等攻城器械的协助,魏武精兵只怕要伤亡惨重。 若是强攻榆城,在榆城倒下了五六万魏武精兵,剩下的残兵就算逃回魏国,又有什么用?一旦没有了纵横天下的魏武精兵作为底气,只怕魏国的霸主地位不保。 在没有攻城器械的协助下强攻榆城,此乃下下之策。 庞浚注视地图许久,试图找到一个除了榆城以外的突破口。良久过后,庞浚突然轻嘘了一口气,表情似乎有所缓和。 “上将军,可有妙计?”商且见庞浚表情松弛,不由得出言询问道。 庞浚沉声道:“赵裕奇袭榆城,确实已经将我军困在了定阳之地,然而他封锁榆城只不过是堵住了陆路,还有水路可以走。” 一边说着,庞浚大手一挥,指向了地图北侧。帐中众将顺着庞浚的手指看去,指向的正是南北流向的汾水。 庞浚顿了顿,接着说道:“我军可以顺着阳邑北上,在汾水乘坐水师战船,只要沿着汾水泅渡,便可直达大昭。算算时间,只要我军即刻出发,十日内足以抵达大昭了。” 眼看着原本已经是身处绝地,却还是被庞浚寻出了一条生路,帐中魏将不由得齐齐长嘘了一口气:“上将军英明,我等敬服。” …… 赵景裕躺在榻上百无聊赖,突然响起了敲门声,还不等赵景裕出声,高栩便推门而入。 赵景裕有些不满:“说了多少次了,要等我同意了才能进来。” 高栩和赵景裕情同手足,倒也没有怎么因为赵景裕的批评而犯怵。他有些尴尬地轻咳一声,置若罔闻地笑道:“公子,果然如你所料,魏军拔营北上了。” 赵景裕精神一振,从床榻上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好!赵籍到了哪里了?” 高栩道:“赵老将军还没有回话,以清徐到这里的距离,赵老将军率领的两万步卒应该还在半路上。” 赵景裕思忖片刻,笑着说道:“时机已经成熟,是时候收网了。高栩,你留在这里替我继续把守榆城,一定要看守好那些魏国降卒,我留着他们还有用。点上一百禁军,我要去迎接赵籍将军。” 高栩正色道:“公子放心,有高栩在,定保榆城不失。” 赵景裕又看向高栩身后的子公於等四将:“你等与我同行,可有异议?” 子公於等四名新降魏将连忙拱手:“末将无异议,愿随公子差遣。” 赵景裕的目的很明确,只要他带走了子公於等四将,那么留在榆城的一千七百名魏国降卒便翻不起浪花。 子公於等人虽然心里清楚,却丝毫不敢忤逆这位看上去笑眯眯平易近人实则杀伐果断的三公子,只能乖巧地拱手领命。 赵景裕点点头,又道:“再派人去汾水上游通知正在筑坝的里豹,魏人已经拔营北上,定然是要借助汾水撤退。让里豹时刻做好准备,建功立业的时候到了。” 42 掘开汾水 42掘开汾水 赵景裕在一百名禁军士卒的保护下,沿着原路快速向清徐方向前进。大概过了小半日的工夫,便看见了赵平籍率领的两万赵军士卒。 赵平籍刚刚接到赵景裕的调令不久,正在奉命率领清徐的两万赵军向榆城靠拢,支援赵景裕保卫榆城。眼下行军至半路,突然撞到赵景裕一行人,赵平籍的惊讶可想而知。 “公子,不是说要让我带兵支援榆城吗?你们怎么在这里?”赵平籍见到赵景裕之后,情绪颇有些紧张地问道。 赵景裕是何等的眼力,立刻便看出了赵平籍的担忧之所在。赵景裕微微一笑,安抚着说道:“籍王叔勿忧,榆城还在大赵手上,高栩正率领五千士卒守卫榆城。至于本公子此行,是专程来寻你的。” 顿了顿,赵景裕指向身后的子公於等四名魏国降将,笑着解释道:“这是子公於、犀角、于英、武治,原本是驻扎在榆城的魏将,如今已经归降我大赵了。” 赵平籍怔住,犀角等三将算不上知名,可子公於的大名那可是鼎鼎有名的,那可是庞浚手下的第一战将,凶名威震列国。 也就是赵景裕这厮一心想当纨绔,从不关心列国之间的纷争,才对魏将子公於的大名毫无印象。 没想到这位凶名赫赫的魏将居然投降了大赵国,看子公於的表情,他似乎对眼前的这位笑吟吟的三公子还很是敬畏。 见赵平籍愣怔,赵景裕清了清嗓子:“咳咳,籍王叔?” 赵平籍从震惊中缓和过来,轻嘘一口气正色道:“愿听公子差遣。” 赵景裕笑道:“庞浚已经从榆城城下退兵了,据我推测,他是要沿着阳邑北上汾水,从水路撤回大昭。” 赵平籍闻言一怔,随即大喜:“公子,前军主将里豹的五千士卒早已奉命驻扎在汾水上游拦河筑坝……” 赵景裕点点头:“不错,我已经派人去通知他了。” 赵平籍越想越兴奋,敬佩地拱手道:“公子思虑竟然如此深远,这连环计一环紧扣一环,魏国上将军庞浚竟在股掌之中。末将佩服。” 赵景裕毫不客气地收下了自己这位王叔的赞誉,沉声说道:“全军立刻掉头,远远地跟在庞浚的后面。注意隐藏行迹,不要被庞浚发现了。” 在赵景裕的设想之中,庞浚在榆城下总要发动几波攻势。榆城守军毕竟只有五千人,若是庞浚发了狠心,纵然没有攻城器械相助,魏军也能拿下榆城。因此,赵景裕下令赵平籍率领两万赵卒向榆城靠拢,协助榆城防务。 没曾想庞浚远比赵景裕想象得要果断,判断出榆城不可轻易得手之后,便立即选择撤兵。 不过这对赵景裕的全盘计划来说没什么实质性的影响,只不过是赵平籍平白多走了许多冤枉路而已。赵景裕赶到赵平籍军中,一声令下,两万赵卒便掉过头来,向汾水方向缓缓前进。 …… 九月二十二日,正在汾水上游筑坝的里豹接到了赵景裕传来的信件。 庞浚大军的兵锋直指邯郸,赵景裕却将里豹支使到‘八竿子打不着’的地方,让里豹带着五千军卒在汾水上游筑坝。这让这位忠心耿耿又脾气火爆的将军意见极大。 里豹心中很是愤懑,在他看来,那个乳臭未干的三公子分明不懂得如何行军打仗,却凭着一己好恶擅自弄权,活生生丢了定阳之地不说,居然还不知悔改,将自己这五千生力军调离了主战场。 原本兵力便处于劣势,居然还要分兵?那位三公子真是什么都不懂啊! 在汾水上游筑坝的这些天里,里豹时不时便长吁短叹,自觉愧对赵王的信赖,没有在赵景裕面前据理力争,以至于如今害得赵国濒临亡国之境。 正是因为心中激愤,因此里豹在汾水上游筑坝筑得十分积极。这倒不是因为里豹觉得筑坝有什么用,他只是想尽快完成赵景裕的任务,可以随时回援主战场邯郸。 在这样的思虑支撑下,汾水上游的筑坝任务被里豹完成得十分出色。仅仅几天的时间,里豹便带着五千赵卒完成了原本需要近十天的工作量。 “取信来,看看赵裕小儿说了些什么。”里豹冷哼一声说道。 在里豹看来,赵景裕多半是实在抵挡不住魏军的迅猛攻势,这才终于想起了自己这五千生力军,要将自己等人调回主战场参战了。本着这样的想法,里豹愤懑地拆开了竹筒,取出了里面的信件。 刚刚扫了几眼信中的内容,里豹便大为震惊:“这这这,怎么可能?” 信中,赵景裕简单地阐述了当前的战况,对于赵平籍伏杀两万魏军,五千轻兵奔袭夺回榆城的战果只是粗略地一提,随即赵景裕便提醒里豹,庞浚的大军已经北上汾水,责令里豹随时做好掘开堤坝、水淹魏军的准备。 里豹震惊得嘴都合不上了,感觉自己的世界观遭到了严重的冲击。歼灭两万五千魏军,合围七万五千魏军?这是何等的战绩? 要知道,庞浚率领麾下的魏武精兵纵横天下,将周边的列国均是一顿收拾,甚至打得韩国俯首称臣,这是何等强悍的军队。如今庞浚的魏武精兵却在赵国面前撞了一脸血,传到列国将会引起怎样的震惊! 世人再不敢轻侮大赵! 震惊欣喜之余,里豹还是有些半信半疑。毕竟这等战果实在是太过丰硕,那位他一直腹诽的三公子竟然不声不响地打出如此战绩,实在是让他不敢轻易相信。 他立刻唤来身旁的亲卫:“多加哨探,若是发现周遭有魏军行迹,立刻前来汇报!若是消极怠慢、贻误战机,本将军要军法伺候。” 斥候的探听并没有耗费多少时间,当天下午,便有斥候回报:魏军已经赶到汾水下游,正在浅滩处等待魏国的船队赶来迎接,离里豹囤兵筑坝之地仅有二十里! 里豹大喜过望,不再犹疑,当即大手一挥:“掘开堤坝,本将军要水淹庞浚的七万五千魏武精兵!” 43 水淹庞浚 43水淹庞浚 整整七万五千余魏军全部聚集在汾水的浅滩,耐心地等待着从大昭赶来迎接他们的船只。 时值正午,已经赶了一整天路的魏军燥热难耐,很多魏卒脱了盔甲离开队列,来到河边痛饮清水。庞浚将魏卒的散漫看在眼里,连连皱眉,却也没有出言阻止。 第二次定阳大战已经注定是一场将庞浚等人钉在魏国耻辱柱上的败仗,庞浚也觉得不必在此时继续在纪律上苛责麾下的士卒了。只要等到大昭的船只赶到,接上这群败兵,定阳之战便结束了。 庞浚叹了一口气,脑海里已经在思考回国之后的种种事宜了。此战败得如此彻底,只怕国内那些蛰伏多年的政敌早已摩拳擦掌了。 都是些迂腐老贵族而已,庞浚无声地笑笑,只要魏王一如既往地信任自己,那就没什么好怕的。 一旁的中大夫商且也出言安慰道:“上将军不必自责,此战实非君之过失,君上不会治罪于君侯的。” 庞浚知道,此番虽然是大败,但是以魏王魏姚对自己的倚重和信赖,想必也不会治罪于自己。庞浚无声地笑笑,脑海里已经在构思第三场定阳之战了。 百战百胜的魏军居然败在了穷弱的赵国面前,魏武精兵折戟于定阳的仇一定要报!庞浚可不会轻易咽下这口气! “什么声音?”庞浚突然耳朵一竖,机警地问道。 商且一愣:“没有什么声音啊。” 庞浚耳朵微微颤动,心中的警惕逐步攀升。这是他多年征战沙场培养出来的第六感,其准确程度甚至比基于斥候的情报所做出的判断还要正确。这神秘莫测的第六感曾经无数次救了他的命。 “不对劲,一定是哪里不对劲。”庞浚黑眉紧锁,喃喃自语。 片刻之后,轰隆隆的声音越来越清晰,这次不仅是庞浚听到了,就连商且也听得清清楚楚。正在浅滩上列队的魏卒们停止了交谈,困惑地四处张望。 轰鸣声似乎来自汾水的上游,有些魏卒探头探脑地向汾水上游方向看去。 巨大的恐惧在庞浚的脑海里轰然炸开,一时间,他的思绪竟一片空白。极短暂的困惑之后,一团恐怖的云雾在庞浚的脑海里缓缓成形。庞浚猛然起身,声音有些扭曲走调地高喊:“全体听令,离开浅滩!” 赵军掘坝放水了! 就在此时,远处魏军的船队终于出现在魏卒们的视野之中。来自大昭的船队高打火红色的魏字大旗,站在船首的朦胧人影向着魏军的方向缓缓招手。 浅滩上的魏卒们欢呼雀跃,庆幸这场战事终于结束,他们可以回家了。魏军士卒们放声欢呼,喧闹声盖过了庞浚声音凄厉的提醒。 庞浚发疯一般怒吼:“离开浅滩!离开浅滩!打旗,警示船队不要靠近!” 已经太迟了。 巨大的浪涛拐过河道的最后一个拐点,浪花因为惯性而飞溅至半空,高度超过了最高的树梢。洁白的水花前面再无阻拦,一往无前地冲向了浅滩上的七万五千魏军。 庞浚声色俱厉:“离开浅滩,离开浅滩啊!” 魏军士卒们已经发现了飞驰而来的浪潮,魏卒们发出了恐惧的呼喊声。他们争相离开浅滩,再顾不得什么队列了,一时间拥挤和践踏带来的惨叫布满了整个河滩。 可惜已经太晚了,浪潮涌过了整条河道,浅滩上的七万五千魏卒遭了殃,被大水冲得七零八落。下游赶来的魏军船队也受了池鱼之祸,被大水冲散,许多船只搁浅在岸边。 上游方向,里豹打起了赵字大旗,高高举起手臂:“大赵男儿,建功立业的时候到了!让魏人血债血偿,杀!” 从汾水上游追着浪潮一路赶来的五千赵卒士气如虹,跟在里豹身后,义无反顾地对着十余倍于自己的魏军发起了冲锋。 里豹一马当先,冲在全军最前面。他知道,魏军已经被浪潮彻底冲散,正在汹涌的河水里与大自然的力量搏斗,只要借机冲下去,魏军将被彻底摧毁。 何况,他肯定不会是孤军奋战,三公子麾下的赵军主力一定就在附近! 果然,两侧的山林中突然爆发出了惊天的战吼声,无数赵字大旗从林中冲出,黑红色衣甲的的赵军士卒漫山遍野地扑杀而来,对还在水中挣扎的魏军展开了无情的屠杀。 这正是赵景裕与赵平籍率领的两万赵军主力,他们跟在撤退的魏军身后,一路尾随到汾水,耐心地等待着里豹的攻击。 赵景裕眯起了眼睛:“杀,杀光魏人,战后以首级论功行赏。” 赵平籍的两万人与里豹的五千人会师一处,默契地对着还在河里挣扎的魏卒们举起了屠刀。两万五千赵卒借着水势掩杀,魏军溃不成军,侥幸从河里爬上来的魏卒也顾不上反抗,扔下盔甲剑具,拼命地逃跑,只恨爹妈少生了两条腿。 这场屠杀持续了整整一个时辰,河中的魏卒被杀戮殆尽,鲜血染红了汾水。魏卒们的盾牌和盔甲沿着河道被丢弃得到处都是,无数尸体浮在水面上,几乎堵塞了河道。 赵军仍然在漫山遍野地追杀那些溃逃的魏军,他们一边欢呼一边无情地射出箭矢,将那些暴露在视野中的魏军射杀。三公子可是说得清清楚楚,此战的战功是根据魏人的脑袋数量决定的。 赵景裕站在赵字大旗下笑意盈盈,身后的子公於、犀角、于英、武治四将则脸色煞白,不忍地扭过头去。 里豹赤裸着上身,露出了一身伤痕累累的肌肉,来到赵景裕面前,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末将有眼无珠,先前对公子多有冒犯,如今实在是羞愧不已。还望公子不计前嫌,宽恕末将不敬之罪。” 赵景裕笑得开心,伸出手扶起了跪在地上的里豹:“前军主将何必如此,此战你可是大功。” 里豹羞惭地低下了头:“末将先前实在不知公子所谋如此深远……” 赵平籍拎着剑,笑吟吟地走了过来:“里豹,莫要再多言了,公子其实已经宽恕你了。以后可要注意分寸,嘴上要有个把门的。” 赵平籍显然杀得酣畅淋漓,他身上的衣甲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了,全是大团大团的血迹。他腰间绑着十几个血淋淋的首级,显然是刚刚获得的战利品。 赵景裕皱了皱眉毛,显然对这一连串脑袋有些反胃。他一脸厌恶地对着赵平籍和后者身上的一串儿脑袋道:“传令收兵,清点一下战果。” 44 反攻魏国 44反攻魏国 赵景裕一袭白衣,坐在中军大帐之中,散漫地依靠在长案上。在他的面前,赵平籍正在汇报水淹庞浚的战果。 “斩杀魏卒两万余人,生俘魏卒三千余人,阵斩魏将十五员……缴获兵车七百辆,魏军船只十七条,盔甲刀剑旗帜军鼓不计其数。唯一的遗憾是没有庞浚的踪迹,可能是趁乱跑掉了。”赵平籍兴奋得脸色通红。 这可是前所未有的大胜,穷弱的赵国重挫了中原霸主魏国,前前后后斩首生俘魏武精兵五万余人,让不可一世的庞浚夹着尾巴逃跑。这等战绩若是被宣扬出去,只怕列国都要惊掉了下巴。 赵景裕点了点头,看上去并没有因为这等骄人的战绩而有多么开心,反而还有点怏怏:“汾水一战怎么才斩首两万人?那岂不是说魏军还有近五万人顺着汾水逃走了?” 赵平籍兴奋的神色为之一滞,随即不由得苦笑起来。也不知这位三公子是有多大的野心,居然抱着一举聚歼十万魏武精兵的心思。 那可是真正的精锐,当初进攻韩国的时候,庞浚仅仅牺牲了数千魏武精兵,便攻至韩国王城新郑城下,逼迫整个韩国臣服于魏国。 定阳一战消灭五万魏武精兵,那已经是举世皆惊的大胜了好不好! 赵平籍苦笑着解释道:“公子,魏军毕竟人数众多,再说我军在追杀的时候,也多多少少受了洪水的影响。庞浚麾下毕竟有七万五千之众,就算是七万五千头猪,只怕也难在战场上轻易屠宰殆尽。” 赵景裕闻言轻轻唔了一声,思考片刻后,觉得赵平籍所言还是很有道理的。 见赵景裕面色稍缓,赵平籍恭敬地一拱手:“公子,我军已经将汾水战场打扫干净,不知何时返回邯郸?” 赵景裕一怔:“回师邯郸?谁说我们要回师邯郸?” 赵平籍也怔住了,他被赵景裕突如其来的反问搞得有些晕头转向:“仗打完了难道不应该撤回邯郸、接受君上赏赐、迎接国人的夹道欢呼吗?” 赵景裕轻哼一声:“谁告诉你仗打完了?” 赵平籍张口结舌,难道,这位公子是想…… 赵景裕瞥了赵平籍一眼,微微一笑:“将魏军的战船修缮一番,我要沿着汾水直取大昭,一把火烧了大昭,让魏人好好心痛一番。” 大昭是魏国的几个最繁华的城市之一,因为其地理位置临近汾水,因此有着天然的交通优势。大昭的商港每年都给魏国提供海量的贸易收入,其繁华程度更甚于魏国的王都安邑。 因为大昭临近赵国边境,因此大昭也是魏国每次进攻赵国的发起点和桥头堡,就比如这次定阳之战,庞浚就在大昭囤积了海量的军粮军械,用来供给他麾下的魏武精兵征伐定阳。 若是这能一把火烧了大昭,拔了这颗插在榆城面前的钉子,那么三五年之内魏国就难以再主动进攻赵国了。 可是,魏国那可是当今天下最强盛的大国。领兵杀入魏国境内,一把火烧掉魏国最重要的边境城市之一,这无异于狠狠抽魏王魏姚的脸。这个念头太过疯狂,哪怕是仅仅想一想,也让人打怵。 若真是一把火烧了大昭,那可就真的无法挽回了。 赵平籍迟疑了:“公子……那可是魏国的境内啊。” 赵景裕瞥了一眼赵平籍,不由得笑了:“籍王叔,庞浚此番吃了这么大一个亏,你该不会以为魏国还会放过我大赵吧。” 赵平籍语塞。这位三公子摆出的道理是显而易见的,一旦魏军短暂地休整完毕,必然还会再次进攻赵国,为这两次定阳大战的惨败雪耻。 魏国作为中原霸主,凌驾天下已经数十年,哪里会和赵国坐下来讲什么道理?他们才不会管自己是否是侵略的一方,只会用更凶狠的攻势来证明自己的强悍。 这便是强权政治,强者通吃全场,而弱小者根本没有申诉和乞求公正的空间。 别看这次赵景裕成功地抵挡了庞浚的进攻,那是建立在庞浚骄横自大、轻兵冒进之上。若是第三次定阳之战爆发,庞浚能够采取稳扎稳打、缓缓逼近的策略,那么赵国将再次濒临灭亡。 赵景裕笑道:“尊严只在剑锋之上,胜者才有选择的余地。我们若是不打大昭,那么魏人休整几个月之后便会再次进攻;若是成功摧毁了大昭这个据点,那么魏人三五年之内都别想组织起有效的攻势。” 里豹恰在此时进入大帐,闻言轰然拱手,瓮声瓮气地道:“末将早就深恨大昭卡在定阳脖子上作威作福,请公子下令,末将愿为公子奔走,拔了魏狗这根钉子。” 赵景裕一笑,里豹这位脾气火爆的前军主将是不折不扣的主战派,经此一战又已经成了自己的铁杆粉丝,肯定对自己反攻魏国的计划举双手支持。 赵景裕和里豹一齐看向还在迟疑的赵平籍,赵平籍咬咬牙,也拱手道:“公子方才所言甚是,末将愿伴随公子左右,反攻魏国。” 赵景裕坐直了身子:“好!传令三军,立刻整顿行装,本公子要带着他们打进魏国境内,教魏人为自己的狂妄付出代价!” 赵平籍和里豹二人对视一眼,也跟着兴奋起来,拱手齐声道:“谨遵公子将令。” 赵景裕笑道:“庞浚新败,要想收拢败兵重振旗鼓,至少也要一个月的时间。这也就是说,在未来的一个月时间里,我们在魏国境内几乎不会遇到任何抵抗。战事的关键在于速战速决,以最短的时间尽可能地摧毁魏国的边境,让魏姚知道,我大赵不是他们想打就可以打的!” 九月二十四日,在汾水休整了两天时间之后,赵军已经将损失的兵员补充完整。两万五千赵军在赵景裕的带领下,乘坐缴获的魏军船只,沿着汾水南下,兵锋直指大昭。 五十年来,魏人一直在东征西讨,将战争带给中原各国。而如今,战火终于燃烧到了魏国的本土上。 45 阴云邯郸 45阴云邯郸 邯郸,赵国王都。 邯郸城内,坊市萧条,行人神色匆匆,一副紧张的样子。 自打魏国不宣而战,悍然入侵赵国边境,已经有近半个月的时间了。赵国穷弱,人口不多,维持五万军队对于赵国来说,基本算是家家户户都有人参军了。战事一开,自然是举国都跟着精神紧绷。 不过倒也还好,赵王平昇即位以来,也没少和外敌作战。北方的楼烦人、西方的魏国人,东方的中山国以及燕国人,时不时都要进犯边境。不过有赵王平昇亲自统兵作战,赵国每一次都能化险为夷。 只要赵王还在,就没什么可怕的。 气氛真正紧张起来是在半个月前,一则流言飞速传遍了赵国朝野:赵王中箭重伤,已经无法统军,正由三公子赵裕代赵王统兵与魏国作战。 此言一出,朝野哗然。赵国久战,家家户户都有退役的老兵,对于兵事几乎都能掰着手指头说出个一二三。若是由赵平昇或者长公子赵景戎领兵,那么赵国人没什么好说的,那可是马背上厮杀出来的将帅,是无数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老兵。 可这赵裕是何许人也?凭什么由他领兵?他会打仗吗? 邯郸的纨绔子弟们自然是知道赵景裕的,那可是邯郸城里最大最不好惹的纨绔。面上笑嘻嘻,实则背地里极其阴狠腹黑,眯起眼笑得越灿烂下手越狠。 君不见那丞相府赵幽,从宗正府回来便瘸了一条腿,如今性子也变得阴蛰,每日都惦念着如何报仇。 闻听赵王重伤、公子裕暂时统兵的消息之后,这位赵幽公子私下里放声大笑:“庞浚那可是名将,赵裕岂能相抗?等着魏国人将他的首级送回邯郸来,我要好好饮上几爵魏酒!” 平日里一起斗鸡赛马,一起游手好闲,那位三公子都算是个中好手。可是论起领兵打仗?那厮锦衣玉食,哪里像是个将军? 魏人大举进犯的阴影盘旋在赵人头上,久久挥之不去。 …… 赵王赵平昇躺在床榻上,窗口被厚实的布帘遮挡,整间屋子都显得格外压抑。空气中充满了浓重的草药味儿,来回奔走的宦者神色匆匆。 最受赵王信赖的内侍总管慈泽侍立在赵王的床榻前,眼看着赵王睁开了眼,立刻凑上前去:“君上,感觉如何?” 赵王平昇气息沉重地呼哧了两声,随即皱起了眉毛:“将窗户都打开,我不是说了吗?不要挡着窗户。” 慈泽笑道:“君上重伤未愈,臣等怕君上梦中着凉。”说罢,慈泽挥了挥手,两名小太监立刻上前,手脚麻利地拉开了盖在窗上的布帘。灿烂的阳光照进室内,清爽的微风吹进来,浓重的草药味道消散了许多。 躺在床榻上的赵平昇精神一振:“好!扶我坐起来。” 自打榆城一战,赵王胸口中箭之后,已经过去了半个月的时间。赵平昇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但是仍然十分虚弱,曾经挥舞着剑大开大合无人能敌的赵国第一勇士,如今却难以独自坐起身来。 宫中的医者都私下里告诉慈泽,君上胸口中箭,虽然眼下于性命无碍,但是却伤及了呼吸器官。在今后,即便是过于急促的呼吸,也会让这位曾经强悍的赵王连连咳血,更别说是亲自上阵厮杀了。 不过好歹是保住了命,只要赵王活着,赵国的顶梁柱就在,赵国的军队就会战力彪悍。 门帘一掀,一位头顶高冠的公子便走了进来。这位公子鼻梁高挺、面容英俊,平和的嘴角线条象征着这是一个温和持重的人。唯一不足的,是这位公子面色苍白,时不时掩住口鼻剧烈咳嗽,显得不那么健康。 这便是赵王平昇的二儿子,名唤赵景举。和庶出的长兄赵戎不同,这位二公子和三公子赵景裕一样,是不折不扣的嫡出。赵景举是赵国的太子,王位的第一顺位继承人。 赵景举见到赵王坐起身子,不由得面色一喜:“父王,您醒了。” 赵王平昇笑了笑:“赵举,邯郸城中可有变数?” 赵景举拱手道:“国人惦念父王身体以及边境战事,流言颇多,其余的便没什么了。” 赵平昇点了点头。与楼烦的摩擦没什么好担心的,楼烦人对赵国没有实质性的威胁,其目的充其量也就是想抢掠一番罢了,又有赵景戎这位精干的将军镇守边境,因此很让赵平昇放心。 真正让赵平昇以及赵国国人惦念的,正是定阳战场上魏国的入侵。魏军战力彪悍,由威名赫赫的魏上将军庞浚率领,此番杀气腾腾有覆灭赵国之野心。而赵军不但兵力远逊于魏军,更兼临阵换将,换上了赵裕这么个纨绔子弟,可谓是叠满了负面buff。 要不是榆城还算是坚固牢靠,赵平昇真是想不到赵国还有什么守住边境的可能。 若说是唯一能让赵王期盼的,便是赵裕这个从小异于常人的聪慧脑袋了。赵景裕在所有人心目中,都是不学无术的邯郸纨绔头子,唯独赵王相信,自己的这个三儿子暗有天纵之才。 ‘只希望我没有看错那劣子,期望他能替我大赵守住榆城吧。’赵平昇心中暗暗地道。 房间内安静了一会儿,赵平昇沉声打破了寂静:“仍然没有战报传来吗?” 赵景举拱手低声道:“回禀父王,还没有……父王不必担心,三弟聪颖绝伦,定能守住榆城,破灭庞浚之妄想。” 赵平昇轻轻点了点头,微微闭上了眼:“一有消息,要第一时间送过来。” 一旁侍立的内侍总管慈泽低声道:“君上放心吧,老臣已经吩咐下去了,一旦收到边境的战报,保准立刻给君上送过来。” 赵平昇沉重地嗯了一声,不再言语。一旁的太子赵景举见赵王疲惫,也拱起手来,准备先行告退。 恰在此时,门口一位小太监高声道:“报……报!榆城战报!三公子急报!” 门口的小太监显然也知道榆城战报意味着什么,激动之下拉长了嗓子,声音很是尖利刺耳。 屋内的众人闻声全都为之悚然,不但赵举和慈泽为之动容,卧榻在床的赵王也豁然睁开了眼睛,疲惫的神色一扫而光:“快!还等什么?拿进来!” 邯郸城已经提心吊胆了半个月的时间,边关的赵景裕终于后知后觉地传回了战报。 46 捷报频传 46捷报频传 原本站在门口的小太监跌跌撞撞地跑进来,显得十分不稳重。可屋内的众人却都没有呵斥他,事实上,即便是赵王平昇,此刻也是瞳孔紧缩。 小太监呈上怀里的东西:一条竹筒和一个包裹。 “打开,打开。”赵王挥手示意。 竹筒没被打开之前,所有人都摒住了呼吸。赵景裕手里的三万赵军可谓是赵国的主力了,若是大败而归,只怕赵国就要举国动员,为了不被魏国灭国而做最后的奋力一搏。 慈泽手脚麻利地取过小太监手里的竹筒,用力一搓,便搓掉了竹筒上的泥封。慈泽将竹筒倒过来,哗啦一声,里面的一卷竹简应声落出。 慈泽打眼一看标题便如释重负,声音都跟着走了样:“君上,是捷报!” 赵王平昇畅快地大笑起来,转眼间便开始剧烈地咳嗽,一旁的医者连忙上前。赵平昇却大手一挥,遣退身旁的医者:“拿来,寡人自己看。” 慈泽将手里还未来得及细看的竹简递到赵王手里,赵王定睛一看,那竹简上只有简短的两行字。 ‘儿臣赵裕,佯败于榆城,于清徐伏杀魏军两万,斩魏将章鄙。’ 赵王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伏杀魏军两万?那可是魏国的魏武精兵!魏将章鄙?那可是庞浚麾下的猛将,和子公於并称为庞浚麾下的两大爪牙。 慈泽已经打开了另外一个包裹,一颗首级滴溜溜掉了出来,刹那间,血腥气便充满了整个房间。 慈泽唯恐重伤的赵王受了刺激,连忙挥手:“快!拿出去,拿出去!” 赵王平昇却精神大振,居然无需他人搀扶,自己一个挺身坐直了身子:“本王征战沙场数十载,就连鬼神都要惧我,又岂会畏惧一枚人头?拿上来!” 慈泽硬着头皮将首级呈上,赵王定睛一看,正是魏国的前将军章鄙。 赵王开怀大笑,即便是连连咳嗽,也止不住他的畅快笑道:“庞浚呐庞浚,你以为我赵国是软弱可欺?这便折你一根爪牙,啊哈哈哈……” 半个月以来的积郁被横扫一空,一旁的太子赵景举也是精神大振:“竟有如此大胜?好!好!” 赵王心满意足,虽然仅仅是消灭了两万魏军,榆城方向仍然是寡不敌众,但是这也没什么让他焦虑的了。杀了章鄙,灭了两万魏武精兵,哪怕是最后仍然丢了定阳,也已经让他大大出了一口恶气。 “张挂榜文,将大捷宣告朝野!”赵王一声令下。 恰在此时,又有宫廷禁卫进门汇报:“禀告君上,榆城方向又有军报!” 赵王闻之一怔,两封战报一前一后地抵达邯郸,这说明在极短的时间内前线又爆发了战事,难道是有了什么变故? 屋内众人也都做如是想,又跟着提心吊胆起来。赵王轻哼一声:“取进来。” 这封战报和之前的那封一样简短:‘儿臣赵裕,奇袭榆城,斩虏五千,魏将子公於等已降。’ 赵王看着这封战报,瞪大了双眼,短时间内似乎已经丧失了语言能力。 即便是他这位戎马一生的马上君王,也未曾有过如此骄人战绩。赵国三公子赵景裕,在极短的时间内两战两捷,斩章鄙、降子公於,大破魏武精兵两万五千! “立刻召集群臣!”赵平昇冷静下来,发号施令道:“我要将这捷报公之于众,让那些质疑我儿赵裕的人都知道知道,什么叫天纵之才。” 数个时辰之后,新的捷报又被送到邯郸,这次的捷报篇幅显然长了许多。 ‘汾水一战,尽溃庞浚大军,斩首两万余级;魏军旗鼓战车,均为我虏。儿臣赵裕,将举兵水陆并进,反击魏国……’ 在战报的后面,赵景裕洋洋洒洒地阐述了为何要反攻魏国,除了陈列出来的利害关系之外,还附上了一句热血沸腾的话:‘……定要教魏人知道,他们可以选择战争是否开始;但战争何时何地结束,却由我们来决定!’ 赵王二话不说,直接挥手道:“张榜,告知国人!” …… “后生,可是边关战事不利,官府又要征兵了?”拄着锄头的老农看着手持官府布告的士卒,一脸担忧。 周边的行人全都呼啦一下围过来,一个个愁容惨淡,紧张地看着一队队鱼贯而出的士卒。 “怕什么!我大赵虽然贫弱,也有数十万热血赵人!撕了魏狗!和他们拼了!”也有赵人慷慨激昂。 手持布告的将官却挑了挑眉,脸上流露出洋溢不住的喜色:“谁说战事不利?告诉尔等,榆城大捷!” “啊?”围观群众面面相觑,不是说赵王重伤,现在赵军由一个十四岁的孺子率领,危在旦夕吗? “尔等看好了!”将官呼啦啦一抖,将布告抖开,张贴在墙上:“我大赵三公子赵裕,大破魏军,前后共计斩首五万!如今正欲反攻魏国,教魏狗知道赵人不好欺侮!” 精神抖擞的赵国骑士策马扬鞭,手持抄录出来的书简从邯郸出发,三公子赵景裕于定阳之地大破魏军的消息被张贴到所有城门上。 斩首五万!五万魏武精兵! 赵人尚武,斩首五万魏武精兵是何等的大胜无需官府反复阐述,国人自己便可以辨认出来。随着传送捷报的骑士将越来越多的书简贴到各个城池的城门上,赵国上下一片欢欣,举国庆贺。 魏国在中原作威作福,曾经也不少次在赵国头上颐指气使,赵人早就对魏人心怀痛恨。如今魏人无故出兵,不宣而战,却被三公子赵裕予以当头一棒,可谓是替国人大大出了一口恶气。 若说赵国举国上下唯一咬牙切齿的,那便是丞相府的赵幽了。这厮一直在幸灾乐祸等待赵景裕大败而归的消息,如今盼来的却是仇人的酣畅大胜。 赵幽一脚踹翻了丞相府里欢呼的仆役,七窍生烟:“庆贺什么?赵景裕不是要反攻魏国吗?大言不惭!我等着庞浚整顿军马,把赵景裕那厮的头颅剁下来送回邯郸,我要拿他的脑袋当酒壶!” …… 三公子赵景裕振臂一呼,提出了反攻魏国的号召,这是何等的提气!赵人尚武的血脉被点燃,朝野上下热血沸腾。 “大赵万胜”、“反攻魏国”的欢呼声在赵国朝野此起彼伏,曾经名不见经传的三公子赵裕成为了街坊市井热议的话题。 此时此刻,赵景裕麾下的大军已经整顿完毕,赵景裕一袭白衣立在船头,大军兵锋直指魏国的边境重镇——大昭。 47 水陆并进 47水陆并进 赵景裕并不介意邯郸的其他纨绔子弟们在背后议论自己气量狭小,其实他很清楚,自己本来就是个睚眦必报的人。 魏王姚无缘无故下令进犯赵国边境,将战火烧向了赵国的境内,睚眦必报的赵景裕怎么可能轻易放过魏国?魏国人不付出相应的代价,休想轻易结束这场战事。 五十年来,魏人一直在各地挑起争端,周边的秦、韩、楚、赵被魏人打了个遍。他们似乎有这样一种错觉,那就是只能允许魏人去侵略别人,而魏国不会遭到别人的进攻。 何况这次定阳大战,赵景裕的父王赵平昇还意外中箭,至今赵景裕还不知其伤势如何,这更加重了赵景裕对魏国的仇视。若是不狠狠地报复魏国,只怕赵景裕会一直耿耿于怀。 这位赵国三公子可是个报复心很强的人呐。 赵景裕站在大船的船头,盯着缴获的魏国地图思忖许久,随口问道:“子公於,这番我要进攻魏国本土,你该不会心怀不满吧?” 子公於张张嘴又闭上,心理斗争片刻之后,有些胆战心惊地道:“公子……魏国毕竟是末将的故国,心里……颇有些惆怅。” 赵景裕扭头看着子公於,露齿一笑:“好,本公子喜欢诚实的人。不过既然你已经投靠我大赵,只要你尽心尽力,本公子保证不会亏待你。” 子公於拱手无奈地道:“感谢公子恩典。” 赵景裕召来一众赵将,对着地图沉声说道:“我军大概明日午时便可直抵大昭,本帅已经安排了榆城守军从陆路进攻大昭,届时水路并进,定能一战而胜。” 此时此刻,高栩正率领着五千榆城守军倾巢而出,向西南方向直扑大昭。 大昭毕竟是魏国雄城,即便没有魏武精兵驻扎,城内也有数以千计的地方守备兵。若仅仅是凭借五千士卒,那么拿下大昭的机会便小得可怜。 好在高栩手里握着赵景裕留给他的秘密武器,那就是魏国降卒。自汾水一战之后,赵景裕俘虏的三千余魏国士卒也全部交到了高栩手下,再加上之前在榆城的一千七百魏卒,眼下他手里足有近五千的魏国俘虏。 高栩信守赵景裕当初许下的十日诺言,将俘虏的五千魏卒尽数释放。这些被放归的魏卒定然会逃回大昭,而高栩的五千赵军就紧紧跟在他们后面,伺机趁乱攻击大昭。 …… 赵景裕麾下的两万五千大军赶到了大昭城下,顺着大昭的商港直接登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占据了大昭的商港。 赵景裕看着不远处还没有反应过来的大昭城,不由得笑了:“立刻进攻,拿下大昭!” 大昭守将魏欣看着赵字大旗,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已经多少年了,魏国的本土还是第一次出现外国的军队。 魏欣声音凄厉:“敌袭……集结……” 赵军攻势迅猛,很快便沿着商港道路扑进了大昭城内。大昭虽然是魏国进攻赵国的桥头堡,但实质上却是一座不折不扣的商业城市,只有三面城墙,而商港这一端是没有城墙庇护的。 这显然有利于大昭的商业繁荣,但是眼下魏人却深切地感受到了在面对攻击时,没有城墙的保护是怎样的痛苦。 数千大昭守军仓促地集结起来,和赵军沿着街道和坊市厮杀起来。魏军虽然都是些杂牌军,但是其装备质量居然还胜于赵军身上的破铜烂铁,一时间竟然杀得难解难分。 赵景裕皱起了眉毛,魏人抵抗的激烈程度超乎了他的预料,在这样激烈的巷战之中,赵军的伤亡显然不小。 就在这时,大昭城的另一端突然燃起大火,魏军的抵抗为之一滞。 站在赵景裕身后的赵平籍大喜:“公子,一定是榆城的高栩已经赶到了!” 赵景裕笑了,大昭两面受敌,败局已定。 魏军本来就寡不敌众,眼下又是两面受敌,不得不分兵应战,以至于其防线被进一步削弱。赵军发起了一波猛烈的攻势,成功摧毁了魏军的防线。 一个时辰之后,大昭基本安静了下来,赵军士卒开始打扫战场,搬走街道上横七竖八的尸体。大昭的魏国商人和居民小心翼翼地将房门打开一个小缝儿,紧张又恐惧地看着外面打着赵字大旗的军队。 高栩来到赵景裕面前,拱手施礼:“公子,高栩幸不辱命。” 赵景裕满意地点点头:“做得好!若是再晚来片刻,只怕我军的伤亡还要翻倍。” 赵平籍请示道:“公子,大昭已经被我军拿下,是否……” 赵景裕沉吟片刻,他知道城内还有不少魏国平民,可眼下却顾不上了。赵景裕沉声道:“搜刮城内物资,通过水路运回赵国。只有一点,不许抢掠魏国平民,若是魏国平民离城,也不得阻拦。” 赵平籍兴奋得摩拳擦掌:“公子,若是有人试图反抗……” 赵景裕斩钉截铁地道:“格杀勿论。” 赵景裕知道,这道命令一下,那么大昭城内的许多富户只怕要被洗劫一空。可这也没办法,出于对未来的长远考虑,赵军必须彻底摧毁大昭这座城市。 在国家利益面前,一切都要让步。 再说,魏军攻入赵国的境内,也很是做出了不少劫掠之事,赵景裕如今下达这样的命令,也不至于有太大的负罪感。 拿下大昭,赵景裕才真正了解到了什么才叫富庶。仅仅是一座大昭城,占地规模就接近赵国王都邯郸的两倍,富裕程度更是远远过之。 打开了大昭城的府库,所有人都被震惊了:里面的粮食、铜币、奢侈品、各类军械堆积如山,甚至还有数百辆崭新的兵车,泛着油亮油亮的光泽。 赵平籍眼睛都直了:“搬!搬空!全部搬回大赵去!” 三万赵军身体力行地阐明了什么叫“一根钉子也不放过”,他们在大昭足足忙活了三天三夜,收拢的财货堆积如山,堪比赵国两年的赋税。 三日之后,大昭基本被搬空。赵景裕一声令下,熊熊的大火从大昭多个地方被点燃,这座历史悠久的魏国名城被赵军付之一炬。 48 劫掠魏国 48劫掠魏国 望着已经是一片焦土的大昭,赵景裕微微松了口气。果然如他所预料的,赵军已经在此停顿了数日,而魏军仍然没有成建制地出现。 高栩满脸喜色:“公子,大昭被烧,榆城数年之内得太平矣。” 赵景裕却没有完全放松下来,反而微微叹了口气。毕竟烧掉大昭只是躲得一时,等到魏国重建大昭之后,赵国定然将会面对魏王姚疯狂的报复。 要想真正摆脱亡国的阴影,唯有让赵国在短时间内强大起来。 在此之前,赵景裕要好好地在魏国境内搅合一番,争取让魏赵边境成为一个真正的大泥潭,逼迫得魏国无力东进。 心念及此,赵景裕沉声道:“召集众将,本公子有命令。” 很快,赵平籍、里豹等一众赵将一齐赶来,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止不住的喜色。这喜悦不仅仅来自于烧掉大昭带给赵国短暂的和平,也在于此番在大昭劫掠的巨额财货。 三万赵军足足倒腾了数日才搬空的财货,可想而知这是怎样一笔惊人的数字。魏国的富庶名不虚传,仅仅是大昭这一座城池的油水,就相当于赵国两年的赋税。有了这笔物资,穷弱的赵国也可以宽裕些许。 赵景裕将众人的表情看在眼里,不由得笑了笑:“看诸位的脸色,这几日想必是收获颇丰啊。” 里豹豪迈地大笑出声:“公子,这魏国当真是富得流油,刮一刀子就是一盘子油水。” 赵平籍虽然老成持重,但眼下也是止不住的欣喜:“有了这笔横财,我大赵的军队装备终于可以革新一番了。我军的战车老旧腐朽,早就需要重新修缮整顿了,有了这笔钱,君上定会为之大悦。” 赵王平昇是一位典型的将军式的君王,其本人更是不折不扣的赵国武士形象。对于这样一位君主来说,能完善麾下军队的军备显然是最大的快乐之一。 赵景裕闻言却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在当今这个乱世,他并不介意将钱花在军备上。尤其是魏国即将报复性入侵的阴影挥之不去,壮大赵军的武备更是势在必行。 然而对于修缮战车,赵景裕却颇有微词。经此定阳一役,战车的弱点暴露无遗。在这场大规模调度的往返穿插野战之中,战车几乎发挥不出什么优势。 定阳之战,赵军采用了轻步兵来回穿插偷袭的战术,使魏国的近千辆战车被赵军调动得疲于奔命,最后更是几乎全部成了赵景裕的战利品。 若想要战车起到效果,那还得是在平原之上堂堂之阵作战,那时的战车几乎是步兵部队的天敌,可以轻易屠杀步兵。可对于相对弱小的赵国来说,堂堂之阵显然没什么胜算,未来的战斗恐怕还是要倚重在运用‘阴谋诡计’来回穿插、攻击敌军破绽的野战之上。 既然如此,与其将宝贵的财货用在加强没什么用的战车之上,还不如放手一搏,用这笔钱训练出一支专门用于山地作战和徒步穿插的野战步兵。 不过赵景裕虽然心中有了计议,却没有当众说出来。毕竟在当今天下,战车的数目和质量就代表着一个国家的军力水准。这是普遍的逻辑,不是赵景裕摆出道理就可以在短时间内说服众人的。 赵景裕并没有和众将纠结‘整顿战车’的问题,他笑了笑:“诸位,附近还有不少魏国城池,我的意思,是要借机狠狠捞上一笔,再从魏国榨些油水出来。” 赵景裕的措辞显然没什么贵族风度,可对于还沉浸在抢劫魏国带来的快感中的赵国众将来说,这话却是最好的强心剂。里豹豁然起身:“末将早有此意,愿为公子先锋!” 赵景裕笑道:“好,前军主将里豹听令。” 里豹拱手,一脸恭敬地道:“末将在!” “里豹,领一万军卒,北进羊肠。” “谨遵将令!” “中军司马赵籍。” 赵平籍拱手“末将在。” “籍王叔,请领一万军卒,南下皓义,再取兹、临二地。” “谨遵将令。” “高栩、子公於、犀角……随本公子西进,直取汾阳!”赵景裕笑意盈盈,声音却坚定不容置疑。 除了子公於这几位刚刚被逼投降的魏国降将面色复杂之外,其余的一众赵国将军都是精神大振:“谨遵将令,大赵万胜。” …… 赵王昇十年十月初,反攻魏国的三万赵军兵分三路,剑指魏国边境各个重镇,烽火烧遍了魏赵边境上的所有魏国城市。 赵景裕对麾下三万赵军下达的命令很简单:不许杀戮平民、拿走一切能带走的、强行迁走所有能迁走的人口、带不走的通通一把火烧掉。 魏国边境上足足有几十万平民,若是把这里的屋舍烧个精光,仅仅是如何善后就要折腾得魏王魏姚应接不暇了,更别说还有什么心思进攻赵国了。 这是条毒计,但是很有效果,对于面上笑吟吟实则心黑手狠的赵景裕来说,根本没什么下不去手的。更何况赵景裕已经要求部下不许欺压劫掠平民,给此地的魏人留下了过冬的口粮,这已经是这个时代许多人都做不到的了。 接下来摆在赵景裕面前的,就是如何攻克面前的汾阳。北路的里豹和南路的赵平籍都用不着赵景裕去担心,他们面对的都是一些小县城,根本不会遇到什么抵抗。 而赵景裕面对的汾阳可是魏国边境上的大城市,虽然不如大昭那么富庶,但是汾阳也是人口数万的大城。作为魏国王都安邑的东大门,汾阳的军备十分严整,绝不可能像大昭一样只有三面的城墙。 事实上,汾阳的城墙由青砖所砌,缝中以糯米汁水填堵,算得上是固若金汤。城内常年有五千魏军驻守,拱卫魏国王都安邑。 若是能打下汾阳,能劫掠走的众多财货和人口暂且不说,恐怕安邑内的魏王魏姚就要睡不好觉了。‘不如让魏姚也体会一下刀架在脖子上的痛苦’,心念及此,报复心强烈的赵景裕干劲十足。 49 汾阳之战 49汾阳之战 高栩鬼魅一般出现在赵景裕的身侧,拱手轻声道:“殿下,打探清楚了,汾阳城内的五千魏军已经有了防备。” 赵景裕点了点头,他没有纠结高栩的情报是从哪里来的。这位高栩宗士久经宗正府的训练,去搞点斥候工作实在是大材小用了。 赵景裕不由得有些懊悔,若是当初拿下大昭之后马不停蹄直扑汾阳,恐怕汾阳守军也不会做好戒备,说不定能像大昭一样被赵军轻易拿下。如今赵军在大昭停留了数日,汾阳当然早就接到了赵军入境的消息。 赵景裕沉吟片刻:“若是猛攻汾阳,倒也不是没有机会。我军毕竟是汾阳守军的两倍,同时猛攻四面城墙,汾阳守军便守不住城墙了。” 对于汾阳这种大城来说,五千守军显得有些薄弱了。若是将士卒平均分配到每一面城墙上,那么每面城墙便只有一千余守军。这对于进攻方来讲是有利的。 何况戍守汾阳的仅仅是魏国的地方卫戍军,其战斗力肯定远逊于魏武精兵,就算是和赵景裕麾下的赵军相比,肯定也大大不如。虽然赵景裕手里的兵力仅有汾阳守军的两倍,赵军仍然有很大的机会拿下汾阳。 只是这样一来,赵军的伤亡将会很惨重,恐怕将会有近一半的士卒倒下攻城战之中。 对于贫弱的赵国来说,维持总数五万的正规军已经算是穷兵黩武,若是在这里因为强攻汾阳倒下了四五千士卒,对于赵国薄弱的军队来讲也算是伤了元气了。 不过,若是能拿下汾阳,这些伤亡也是值得的。汾阳城内人口众多,又临近魏国的安邑,以魏国的富庶程度,若是能在此地抢掠一番,至少也能抢掠到赵国近一年的税收收入。 “扎营,打造攻城器械,准备攻城。”赵景裕心下有了决断,便果断地下了命令。 就算是麾下赵军将会在惨烈的攻城战中伤亡惨重,此时也顾不得了。对于贫困的赵国来说,从魏国榨出的每一点油水都弥足珍贵,若是不能抓住这个机会多抢掠一些物资回去,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刚刚连战连捷的赵军士气高昂,接到赵景裕的命令之后不假思索,立刻开始伐木筑营。 …… 第二天一早。 赵景裕凝视着汾阳城的城头,那里的魏国旗帜林立,魏军在城头上严阵以待,显然已经做好了血战的准备。 赵景裕身后,是已经列阵的一万名赵军士卒,以及昨夜赶制出来的攻城器械。眼下赵军的装备也绝不算差,赵景裕麾下的一万士卒昨夜刚刚换装了汾水一战中缴获的魏国武器盔甲,眼下算是不折不扣的“魏械军”。 以魏武精兵的装具,在当今天下绝对算得上是领先列国二十年。麾下的士卒全部换装了魏武精兵的重甲,赵景裕心中也很有底气了。 “高栩,告诉城内的魏国守军,立刻投降,本殿下保证他们的生命安全。若是顽抗到底,等到破城之后,我要斩首城内的所有魏国贵族,鸡犬不留。”赵景裕冷声说道。 听到这等充满血腥气的命令,一旁的子公於等魏国降将齐齐打了个寒颤。他们并不怀疑这位三殿下说的话,在这位心黑手狠的三殿下面前,似乎没有什么贵族贱民之分,只要挡了路通通都要死。 子公於等人已经得知了魏国前将军章鄙是怎么被赵景裕干净利落地下令斩首的,那可是大魏国的前将军,且不说赎金将会多么高昂,生俘章鄙的政治价值就绝对不低。 可就是这么一个有价值的俘虏,仍然被赵景裕干脆地杀了。可以想见,若是汾阳城中的魏国贵族带领魏军殊死抵抗,等到城破之后,眼前这位赵国三殿下也绝不会食言。 赵军如今士气高昂,又有了魏武精兵的顶级装具加持,迅速拿下汾阳的概率绝不会低于七成。 高栩策马上前,弯弓搭箭,将赵景裕杀气腾腾的劝降信射上了汾阳城墙。 …… 汾阳的魏军守将名叫凌许,正在城门楼上紧张地观察着城外赵军的动向。 赵国面对庞浚麾下十万魏武精兵的猛攻,居然能守住定阳之地,已经是让人侧目,那位名不见经传的赵裕居然能带领赵军击败庞浚,更是让人瞠目结舌。 而那个赵裕在战后,居然还敢带领赵军杀入魏国境内,这就已经不是令人惊讶可以形容的了。魏国称霸五十年来,还从未在本土上打过仗,听闻眼下赵军入境,魏国的将军们无不深以为耻。 这可是大魏国!魏国暴揍周边邻居可谓习以为常,什么时候轮得到邻国的军队踏足大魏国土了?赵裕疯了不成?他不怕惹恼了魏王,被缓过气来的魏国灭国吗? 得知赵军进犯大昭,凌许深以为恨。他无数次在梦里咬牙切齿,恨不得扒了那个胆大包天的赵裕的皮。 可眼下,赵军已经打到了眼皮底下。面对赵军整肃的军阵,手里拿着赵景裕劝降信的凌许气得浑身发抖。 这封劝降信几乎就是赤裸裸地威胁,里面没有任何安抚的许诺或者引诱,只有血淋淋的威胁:要么投降,要么全家一起死。 凌许怒哼一声,将手中的劝降信撕得粉碎:“羸弱赵国,不过是凭阴谋诡计侥幸一胜,如今也妄想让我大魏的将军引颈投降?本将军偏要看看,这赵国的军队战力如何!” 顿了顿,凌许一挥手:“放箭!射死来信的!” 铺天盖地的箭雨射来,高栩大惊,狼狈逃走。好在他武艺精湛,连续格挡不少箭矢,方才幸免于难。 …… 高栩来到赵景裕面前:“殿下……魏军显然不愿投降。” 用不着高栩汇报,赵景裕已经将汾阳城的反应看在眼里了。眼见汾阳守将不识好歹,居然还敢放箭挑衅,赵景裕眼睛微微眯起,。熟悉赵景裕的人都知道,一旦他露出了这样的表情,就代表着心里已经起了杀心。 “擂鼓,攻城!”赵景裕挥挥手,声音淡漠地下达了进攻的命令。 50 猛攻汾阳 50猛攻汾阳 赵景裕一声令下,早就列好阵势的赵军便开始缓缓推进。 赵军的攻击策略很简单,凭借优势兵力,包围汾阳的四面城墙,同时发动猛攻,争取凭借一波迅猛的攻势打上汾阳城头。 赵军刚刚换装了魏武精兵的精良装备,再加上眼下士气正盛,发动的攻势十分凶猛。先是用密集的箭雨覆盖汾阳的城头,压制汾阳守军,同时赵军扛着攻城器械迅速接近汾阳的城墙。 当初魏武精兵使用的手弩果然不一般,精准度远大于赵军以前所使用的木弓,仅仅是第一轮试射,大部分赵军士卒便将箭矢射上了汾阳的城头,随后的箭雨更是密密麻麻,几乎全部集中在汾阳的城头。 曾经在榆城被魏军弓弩死死压制的赵军终于也体会到了强大远程火力带来的快感,汾阳守军被死死压制在城垛之下,根本不敢抬头对射。借助这个机会,赵军扛着云梯,快速接近汾阳城。 一旁的高栩见状抚掌而笑:“以我军的攻势,只怕汾阳挺不过两个时辰。” 赵景裕眯着眼睛,注视着赵军将汾阳城前的壕沟填平,随后赵军将云梯搭在汾阳的城墙之上,第一批赵国武士开始攀城。 仅仅是一轮冲锋,赵军便将云梯架在了汾阳城上,这充分说明了如今满配的赵军战斗力之强,也说明了汾阳守军确实与魏武精兵的战力相差甚远。 眼见赵军先登已经濒临汾阳城头,为了避免伤及友军,城下还在放箭的赵军减缓了对城头的压制,转而使用抛射的方式,向汾阳城墙靠后的位置进行随缘射击。 魏军明显感受到了赵军弓弩手的压制变弱,立刻从城垛上探起头来,对着城下的赵军猛烈攻击。第一轮冲上城墙的赵军士卒如同迎面撞上了一堵墙,纷纷从云梯上栽落。 赵景裕轻轻摇头。魏国果然是名不虚传,即便是这些地方卫戍军也显得训练有素,凭借着坚固的城墙和已经武装到牙齿的赵军打得旗鼓相当。 激战半个时辰,双方在城墙四周倒下了大量的士卒,城上的魏军战斗意志极为坚定,硬生生守住了城墙。即便曾有少数赵国士卒成功冲上了城墙,城头也很快被魏军拼死重新夺回。 短短半个时辰,赵军已经倒下了近千士卒,魏军也将近死伤过千,基本维持了一比一的伤亡。对于攻城战来说,这个比例已经殊为不错,若非有缴获的魏武精兵武器装备,只怕赵军的伤亡还要数倍于魏军。 眼看着战况激烈,双方在城头反复拉扯,高栩已经赤红了眼睛。他抽出了腰间的短剑,慨然请战:“公子,高栩愿领一支兵,为公子拿下城头!” 以高栩的武力,说不定真能带着赵军在城头上站稳脚跟。但是赵景裕却轻轻摇了摇头:“鸣金,收兵。” 一旁的赵国众将闻言皆是一愣:“收兵?为何收兵?” 对于攻城战来说,在短时间内打成拉锯战是很正常的事情,而这场汾阳攻城战仅仅进行了半个时辰,赵军就成功将云梯架在了城头上,还曾经多次在汾阳城头占据了一席之地,显然进展不错。 若是此时撤兵,那岂不是说这些进度要毁于一旦? 虽然心中存疑,但是赵国众将却不会违逆赵景裕的命令,毕竟赵景裕早就洗刷了当初那个‘不知兵的公子哥’的形象。赵军鸣金,攻城的赵军士卒如潮水一般退了下来。 城头的魏军士气大振,发出了欢呼声。 赵景裕却笑了,眼见周围众将不解的眼神,赵景裕做出了解释: “汾阳守军原本是魏国的地方卫戍军,战斗力不强,战斗意志也远逊于我军。眼下魏军殊死抵抗,是因为魏国从未被外敌入侵,加上魏人轻蔑我赵国,不愿在赵人面前示弱。” “在这些固执的魏人成见里,只怕我赵军就是所谓的乌合之众。但是只要我军停止进攻,由他们去统计一下伤亡的数字,魏军便不会再以居高临下的蔑视来看待我军。汾阳只有五千守军,眼下已经伤亡了五分之一,只要魏军冷静下来,恐惧自然油然而生。” “只要魏军意识到了我赵军不是那么轻易对付的,那么这些地方卫戍军必胜的战斗意志就会大为下降。明日一战,我军定能一战攻克汾阳城。” 赵军众将恍然,纷纷点头称是。有的赵将一边点头,一边冷笑着道:“胆敢蔑视我赵军?教这些魏人知道什么叫恐惧!” 赵景裕对魏军的心理分析得非常到位。只要魏人还抱着居高临下的态度,就会拼死顽抗。而只要魏人的这个幻想被实际伤亡数字所破灭,那么其战斗意志就会与之前有天壤之别了。 赵景裕笑道:“好生安抚士卒,明日我要一举拿下汾阳!” 众将精神抖擞,齐声称诺。 …… 天色已晚,子公於辗转反侧,始终难以入睡。 赵景裕的分析鞭辟入里,汾阳只怕明日就要被赵军攻破,而赵景裕在战前的冷酷威胁还恰在耳边。子公於毫不怀疑,只要赵军攻破汾阳,城内那些顽固的魏国贵族通通都会被赵景裕处死。 这位赵国三公子一直沉浸在父王生死不知的愤怒之中,原本赵景裕便是一个睚眦必报的人,此时的他恐怕更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若不是这位三公子一直对底层平民有所袒护,只怕战后都有可能下令屠了汾阳。 辗转反侧之下,子公於终于坐起了身子,长叹一口气,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他穿上鞋履,脚步有些沉重地出门。 子公於直奔赵景裕住宿的帐篷,刚刚到达帐篷口,高栩突然出现在他身后,冷丝丝地道:“子公将军,深更半夜,意欲何为?” 子公於身体一僵,却没有感觉有什么意外,他早就知道高栩担负着贴身护卫赵景裕的职责。子公於转过身来,坦诚地拱手道:“高宗士,末将有要事,欲面见公子禀告。” 高栩带着明显不信任的眼神扫视了子公於全身上下,见子公於身上没有携带武器,方才略微松了一口气,有些不情愿地道:“公子已经睡了,有什么事不能明天再说吗?” 还不等子公於说话,帐篷里便传来了赵景裕的声音:“高栩,让子公将军进来说话吧。” 51 贵勋 51贵勋 子公於和高栩一前一后进了赵景裕的中军大帐,一进门,子公於便被赵景裕的脸色吓了一跳。赵景裕脸色阴沉,满面倦意,眼里还带着血丝。 子公於原本便对赵景裕心怀畏惧,如今看到赵景裕这个脸色,几乎连话都说不出来。好在高栩对自己的这位三公子了如指掌,轻声对子公於道:“子公将军,公子被人吵醒的时候一贯心情恶劣……” 赵景裕起床气极重,他显然刚刚被二人在帐门口的交谈吵醒了,因此脸色阴沉。不过赵景裕毕竟是表情管理大师,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之后,略微调整一番,露出了微笑道:“子公将军深夜来访,有何事教我?” 赵景裕不笑还好,一笑起来更让子公於感觉毛骨悚然。好在赵景裕笑的时候没有眯眼,否则子公於当场就要落荒而逃了。 子公於强自镇定下来,拱手道:“公子,末将有一策,可以为公子兵不血刃拿下汾阳。” 赵景裕一听,困意顿无,立刻便精神了起来:“哦?此言当真?计将安出?” 子公於苦笑一下,低声说道:“公子,我子公氏便是汾阳城内的大户,末将可以潜进城去,说服族人投降,里应外合,助公子拿下汾阳。” 赵景裕闻言,却没有马上出声。他脸上笑意不变,眼睛却微微眯了起来。 这表情看得子公於心惊胆战。他当然知道赵景裕为什么会露出这样的表情,先前自己没有主动呈上此计,眼下汾阳即将被破,自己却前来献计,显然让赵景裕心中起了疑心。 子公於叹了口气,反而豁了出去。他站直身子,耿直地说道:“公子莫怪,末将虽然被公子逼降,但毕竟还是心向大魏。若是公子无力攻破汾阳,末将内心也是乐见其成。眼下公子破城在即,末将心中惦念城中家小,这才斗胆进言。公子若是心中有疑,不妨杀了末将祭旗,只求公子破城之后放过我子公氏一族。” 这话显然很不中听,但是显然是一番肺腑之言。赵景裕闻言,脸色却有所缓和。 赵景裕沉吟片刻,笑道:“子公将军何出此言,你既然已经投降了我大赵,那么便是赵国的将军,岂有杀自家将军祭旗的道理?你说你能潜入城内,可眼下汾阳守军卫戍严密,你要如何进城?” 子公於心中松了口气,拱手道:“我子公氏在城内有宅邸,府内有密道与城外相连,末将可以通过密道潜入城中。” 赵景裕一怔,随即恍然。对于那些大族来说,家族的存续是最为重要的,府邸中留有密道作为逃生后路算不上什么奇事。事实上,赵国王宫内也有连通邯郸城外的密道,若是真有万一,公族子弟可以通过这个密道逃之夭夭。 若是真能通过子公於策反城内的魏人,从内部破汾阳的壁垒,那么赵军将会大大减少无谓的伤亡。 心念及此,赵景裕露齿一笑:“子公将军,你若真能助我军拿下汾阳,定是大功一件,你有什么想要的赏赐吗?” 子公於苦涩一笑:“败军之将,何敢言功?末将此行,对不起魏王的信赖和上将军的栽培,实在羞愧。末将不求赏赐,只求公子破城之时,莫要难为子公氏一家老小。” 赵景裕闻言,笑容渐渐淡去,良久之后,他轻声说道:“子公将军,此战之后,你与族人必定无法在魏国继续立足,不如举族搬迁至我大赵。本公子向你保证,只要你日后尽心尽力,为我大赵效劳,本公子定能保你全家三代富贵无恙。” 顿了顿,赵景裕接着说道:“本公子得知子公将军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如今欲真心招揽于你。本公子可以向你许诺我大赵的贵勋,这是本公子的印绶,以此为凭。” 子公於一怔,随即脸色大变。 贵勋可不是什么简单的东西,那是所有人奋斗一生最终期许的目标。所谓贵族,指的就是先祖曾经获得过某个王室授予的贵勋,比如如今赵国的禁军大将武成君李婴,武成君三个字便是李婴的贵勋。 虽然李婴出身贫寒,但是如今既然获封了赵国的武成君爵贵勋,其后代便世世代代永远是赵国的贵族。 即便子公於在魏国担任大将,颇受庞浚重用,贵勋对于他来说仍然是个遥远的想象。 赵景裕抛出的条件实在太过诱惑,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难以拒绝的。子公於张口结舌,片刻之后,方才拱手道:“末将子公於,愿为公子效死。” 赵景裕满意地笑了。 对于子公於来说,仅仅是劝降汾阳显然远远够不上获封贵勋的资格,但是一来赵景裕对于贵勋在世人心中的重量没有什么概念,二来也是存了千金买马骨的心思,便顺水推舟将赵国的贵勋许诺给了子公於。 另外嘛,赵景裕这厮一向对所谓的贵族勋位嗤之以鼻,恐怕在他心中,封出去的贵勋远不如给出去的土地财货实在。 再说,子公於也不是什么庸常之辈,那可是庞浚手下一等一的猛将。抛开其本人的能力不说,若能降伏子公於,以后在对阵魏国的时候,也算是能知己知彼。 因此,他的价值还是勉强够得上贵勋的资格的。 眼下子公於便完全不能拒绝贵勋二字的诱惑——那不仅仅是个人的荣誉,也是家族后代在上流圈子的凭证。子公於长拜不起:“公子以国士待我,末将必以国士报之。” 赵景裕笑笑,伸手扶起子公於:“本公子一向不会亏待为我办事之人,子公将军若是忠心耿耿,区区贵勋算不得什么。” 子公於拱手道:“公子稍待,末将这便去汾阳城中,引举族起事。愿以城头火起为号,邀公子大军入城。” 赵景裕笑了,从床榻上起身,对着高栩说道:“高栩,去叫各营起床。切记不得喧哗、不得举火,可不要惊扰到了汾阳城内的魏军。本公子要夜取汾阳。” 52 赫赫武功 52赫赫武功 子公於果然顺着密道顺利潜入汾阳,再次回到自己的家族中,子公於的内心十分复杂。 上一次回家的时候,子公於还是庞浚麾下的猛将,是魏国的将军,是全家中兴家业的期盼和骄傲。可眼下自己顺着密道灰头土脸地进城,目的却是为了带着举家老小一起叛国。 这变化可实在太大了。 扪心自问,子公於即便被逼无奈投降了赵景裕,也纯属是面对赵景裕毫不留情的死亡威胁不得不如此,若是说对赵国有什么归属感那纯粹是无稽之谈。 若不是子公氏恰巧就坐落在汾阳城之中,子公於担心城破之后殃及家族,他才不会给赵景裕建言献策呢。 但是万万想不到,赵景裕居然出手就是如此重赏,直接许诺给子公於贵勋的赏赐。这可是天大的诱惑,任何一个人都要怦然心动,子公於也不例外。即便先前对赵景裕有再多的怨恨,此刻在贵勋二字面前,那些过往也都轻轻松松烟消云散。 贵勋呐,那可是贵勋。 即便这只是赵景裕为自己画的一个大饼,子公於也得老老实实上套。更何况在赵景裕军中多日,赵景裕在子公於心目中的印象始终是一个言出必践的人。 若真能获封赵国的贵勋,那子公家族便是承了赵景裕天大的恩情,自己为了赵国肝脑涂地以死相报也不算什么大事了。 …… 赵景裕身披厚实的毛皮大氅,伫立在秋夜的寒风之中,注视着汾阳的城墙。 高栩轻声道:“公子勿忧,那子公於必然会竭尽全力为公子效劳……” 身边这位三公子或许对贵勋的重量没有什么概念,可高栩对于贵勋二字还是有着充足的认识的。禁军大将李婴在当今赵王即位后,获封武成君贵勋,已然成为了所有王子身边宗士们共同的榜样,这就是贵勋的魅力。 有贵勋这二字作为诱惑,不愁子公於不尽心尽力。 深夜里,汾阳城头突然出现了若有若无的光芒,一点点橘色的火焰在夜色中闪烁,格外显眼。 “公子,城头火起了!”高栩精神大振,出言提醒道。 赵景裕大手一挥:“进兵,拿下汾阳!” 赵军的第一波攻击仅仅只出动了一千人,一来是因为如果大量出动,即便是在夜色中,也会引起魏人的注意,那就失去了夜袭的效果。二来是因为赵景裕心中还存了一份小心,即便是子公於用诈,也不至于使赵军伤亡惨重。 早有准备的赵军士卒豁然起身,一千士卒脱下了会发出响动的盔甲,轻手轻脚地向着汾阳城摸去。 赵军一向以军纪整肃闻名,在夜色中迅速移动的赵军士卒行动敏捷的同时又毫无声响,这在当今天下的所有军队中都算是罕见地精干利落。赵景裕不禁赞赏地点了点头。 汾阳城门虚掩着,用力一推便豁然洞开。乍一看,一群魏卒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前来接应的正是子公於,子公於身后还有一群家臣打扮的精干汉子,显然都是子公家族的人。 汾阳城外远远观望的赵景裕笑了:“子公於得手了。全军冲锋,一举拿下汾阳!” 蓄势待发的赵军士卒一齐冲了出去,直扑汾阳城。此时,汾阳城内已经乱成一团,兵刃相击、叫骂嘶喊的声音不绝于耳,四处火起,梦中惊醒的汾阳守军根本摸不着头脑,只能盲目地东奔西走。 城中四处放火牵引守军注意力的计策显然是子公於想出来的,此刻见城中已然大乱,子公於松了一口气。他对进城的一众赵将道:“跟我来!先取城主府!” 众赵将毫无异议,跟在子公於身后直扑汾阳城中央的城主府。 魏将凌许从梦中惊醒,还不等如何指挥,子公於引领的一群赵卒已经扑进了城主府。子公於自幼在汾阳长大,对于汾阳城自然了如指掌,顺着小巷子径直冲了进来。 城主府内的魏军士卒惊慌失措:“你等是何人?啊……” 随着声声惨叫,城主府重归寂静,凌许操刀冲出寝榻,正与子公於等人撞个正着。还不等凌许叫骂,子公於已是一刀猛劈下来,干脆利落地斩了凌许。 “谨以此首级,作为我子公氏投奔三公子的见面礼。”子公於咬着牙说道。 子公於想开了,既然已经被绑上了赵国的战车无力挣扎,那么他也只好竭尽全力为赵景裕服务了。子公於拎着凌许的首级,大手一挥:“随我来,拿下汾阳全城!” 等到赵景裕在高栩的保护下,悠哉游哉地踏进汾阳城之时,一切已经尘埃落定。汾阳的五千戍卫军几乎全军覆没,子公於将凌许的人头呈至赵景裕面前:“公子,末将幸不辱命。” 赵景裕掌兵这些天,对于这些血淋淋的首级已经是见了不少,但对于这些东西还是生理上不适。赵景裕连连摆手,示意子公於将那首级拿得远一些:“好,干得好……清点财货,通通搬走!” 一众赵将发出了邪恶的笑,他们要将汾阳也通通搬空,就如同之前在大昭一样。 赵景裕近距离注视着汾阳的城门楼,此地距离魏国王都仅有几十里罢了。 既然已经将魏国得罪死了,那也不在乎再多得罪一些了。赵景裕一挥手:“取毛刷来!” 硕大的毛刷被送到赵景裕的手里,赵景裕蘸满墨汁,在城门楼上龙飞凤舞地留下一行字:‘赵王昇十年,公子裕破汾阳于此。’ 这可不仅仅是赵景裕在宣扬武功,汾阳距离安邑仅有几十里,赵景裕留字于此,这也是对魏国莫大的警告和嘲讽。赵景裕后退两步,看了看自己的笔墨,不由得满意地点了点头。 自幼接受宫廷教育,赵景裕的书法水平绝不算差,一行字被他写得锋芒毕露,尤其是大大的‘破’字,一勾一划峥嵘毕露,仿佛带着浓重的杀气。 赵景裕笑道:“尽快打扫战场,明日便撤军回国!” 53 回师邯郸 53回师邯郸 庞浚隐伏在草丛之中,沉默地注视着赵国的大军在魏国的土地上肆虐。 这位威风凛凛的魏国上将军眼下很是狼狈。汾水一战,魏武精兵被全数击溃,好在庞浚武功不低,再加上有亲卫拼死保护,勉强冲出了赵军的搜捕,一路狼狈逃回魏国国土。 让庞浚震惊愤怒的是,那位赵国的公子竟然没有见好就收手,居然引兵攻魏,将战火烧到了魏国的国土上。 已经多少年了,自从魏国五十年前击败楚国称霸中原以来,魏国的本土再也没受到过列国的攻击。眼下自己丧师辱国,让赵裕那孺子如此耀武扬威…… 庞浚羞愤不已,若不是念及魏国还需要自己,恐怕早就拔剑自刎了。 一路走来,穷惯了的赵人几乎掳走了所有的人口和财货,带不走的几乎全被付之一炬。从边境到汾阳,这段肥沃的土地眼下几乎寸草不生。 心中的苦痛如此强烈,以至于身上伤痕的痛楚都若有若无起来。 庞浚不仅仅只是战阵上的将军——当初老师对自己的评判是出将入相的大才。庞浚自己的思绪很少仅限在军阵之上,这次战败,庞浚看到的不只是眼前赵人的肆虐,他还想到了列国的反应。 魏武精兵此番大败,魏国虽然算不上是伤了元气,却也是失去了威慑列国最有力的一张底牌。这些年魏国东征西讨,将周围的邻居得罪了个遍,此番庞浚大败,安知那些蛰伏的列国不会蠢蠢欲动…… 这位魏国上将军深吸一口气:庞浚呐,慎之慎之也…… “上将军,前方便是汾阳了。”亲卫拱手道。 庞浚扫了一眼自己的亲兵,心中更是苦涩。若不是这些忠心耿耿的部曲亲兵拼死相救,只怕自己早就倒在了汾水了。 可惜陪伴自己征战多年的精锐部曲,只剩下了眼前这十几人…… 庞浚手搭凉棚,定睛看去,汾阳的城墙残破不已,很多地方还留着血迹。庞浚犹豫了一下,放弃了入城探查一番的念头——若是自己这个上将军不慎被赵人斩杀甚至俘虏,那魏国就真真是威严扫地了。 “绕过汾水,直奔安邑。”庞浚嗓音沙哑地说道。 亲卫们护卫着庞浚,一行人狼狈地绕过了汾阳。 …… 赵景裕率领三万赵军反攻魏国,在短短的一个月时间内,兵分三路连破十一城,为赵国掠夺了海量的财货和人口。 即便是已经通过汾水源源不断地输送了无数东西回到赵国,赵军仍然随军携带了上千车物资,这使得赵国的军队看起来分外臃肿,三万军队驱赶着车辆,前前后后居然绵延有数十里。 路边偶然有魏人伫立,注视着长长的赵国车队。有的魏人捶胸顿足双目喷火,也有魏人双目茫然若有所思。 见此情景,赵景裕身边的高栩冷笑一声:“希望好战的魏人经此一劫,能更清楚地明白发动战争的代价。” 赵景裕招了招手:“高栩,此番我军从魏地掠夺了多少人口?” 一提起这个话题,高栩立刻喜上眉梢:“回禀公子,我军前前后后约迁走魏民数万户,共计十数万人。” 无论是征兵还是耕地,都需要人口基数作为支撑,对于当今天下来说,人口是最为重要的资源之一,其战略意义不亚于铁料和马匹。列国相互攻伐,无不夺取他国的人口充作奴隶。因此,赵景裕此番反攻魏国,除了财货之外,掠夺足够的人口也是重中之重。 赵国贫弱,只有百来万的人口;魏国乃是中原强国,根据赵景裕猜测,估计能有数百万的人口。赵国此番一次性从魏国掠夺了十多万人口,不亚于给了魏国较为沉重的一击。 赵景裕深吸一口气,怅然道:“我大赵的人口还是不够啊。” 若是放眼整个天下,唯有南方的楚国不会因为人口的问题而忧虑。楚国是老牌强国,占地广袤、人口众多。虽然从来没有精确的统计,但是其人口数量至少有上千万之多。 虽然五十年前,楚国与魏国在争霸决胜一战中落败,但是楚国凭借强大的底蕴,仍然没有为此伤及元气。五十年来,楚国一直牢牢占据着天下第二强国的地位,综合实力并不弱于魏国许多。 赵景裕想入非非:“若是能去楚国掠夺一番人口,岂不美哉。” 紧挨在赵景裕身边的高栩被赵景裕突如其来的真情流露吓了一跳,赶忙提醒道:“公子,慎言!” 赵景裕身为大赵国王子,这种为赵国树敌的话可不能乱说。 赵景裕尴尬地笑了笑,轻咳一声道:“纯属空想、纯属空想……” 赵景裕真的也就是想想罢了。能在短短的一个月时间里,从魏国掠夺走十余万的人口,已经是赵军军法严明令行禁止的缘故了。换做天下任何一国的军队,哪怕是公认战力天下第一的魏武精兵,也不可能在一个月的时间里从敌国如此高效裹挟走十余万人。 再说,对于总人口一共只有上百万的赵国来说,如何平稳容纳现有的十余万魏民,已经是一个不小的挑战了,想要吃掉更多的人口,只怕赵国会消化不良当场噎死。 这些被赵军强制带走的魏民,肯定不会对赵国有什么好印象,若有机会,肯定会寻机逃回魏国。天下列国为了不让掠夺来的人口有机会逃脱,往往会采用相同的手段——套上锁链和镣铐。 赵国的奴隶数量在总人口的占比尚算轻微,但如今多了十数万魏人,若按照惯例将他们尽数充作奴隶,这个比例将会骤增。 人口无疑是当今天下最珍贵的珍宝,但是奴隶占比过多将会后患无穷。当年楚国南征,将南部的百越蛮人尽数收为奴隶,结果后续楚南的百越起义,牵涉隶籍上百万,楚国足足用了二十年的时间才勉强平息这场内乱。 那次内乱也导致老牌强国楚国内耗严重,最终在宜阳惨败给了后起之秀魏国。魏国携大胜之威称霸中原,一口气连夺了楚国数十座城池,将楚国最为肥沃的房陵之地据为己有。 心念及此,赵景裕不禁苦笑一声。人口过少肯定不行,掳掠来过多的奴隶又很容易导致国内动荡,要想处理好这十数万掳掠来的魏民,对于贫瘠的赵国来说绝非易事。 赵景裕叹了口气,北有楼烦窥视中原,南有刚刚被打了一棍的魏国虎视眈眈……现在手里又多了这么十多万烫手的宝贝。赵国虽说此番在定阳大胜,但是未来的内忧外患实在是堪忧。 “公子,前方不远便是邯郸了。”一众赵将却丝毫不为赵景裕分忧,临近邯郸,这群纯粹的武夫更是思乡心切,一个个眉飞色舞。 54 举国欢庆 54举国欢庆 赵氏先君三代乱政,外战一败再败,内乱则是接连不断。遥想当年,赵国原本是一个民风尚武的新锐战国,结果硬生生被三代先君经营成了一个穷困潦倒的末流战国。 尤其是先王在位期间与魏国大战一场,不但丢掉了赵国最肥沃的定阳平原,就连主力大军也损失殆尽,军中贵族更是大伤元气。赵国的土地从此沦陷在魏人战车的车轮之下,无数赵人被魏军掳走成为奴隶。 朝野一片沉沦,老赵人背负了太多的苦难。 当今赵王赵平昇即位以来,一扫赵国几十年死气沉沉的暮霭之气,这位青年君主发奋要一雪赵国国耻。十年来,赵王励精图治、南征北战,不但让原本已经濒临崩溃的赵国恢复一口元气,甚至在去年还夺回了先王丢掉的定阳之地。 打败了老宿敌魏国,赵国人终于出了一口恶气。 魏狗着实可恨,见不得老赵人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今岁集结重兵来犯——原本赵国已是穷困潦倒,如今哪还能再抵挡得住魏人全力报复?无数赵人已经做好了最后的打算。 有人从床榻下摸出了祖传的青铜剑,准备与魏人做最后的负隅之战以身殉国,有人已经打包好行囊,准备跟着赵氏公族遁入北地草原,从此与天斗、与楼烦部族斗……像赵人先民一般,在穷山恶水的夹缝中苦战争取生存…… 不出意料,战况急转直下——就连英明神武战无不胜有如军神的赵王也身负重伤——赵人一度已经绝望了。 偏在这时,一个年幼的公子挺身而出,三战三捷,斩杀魏武精兵五万之众,甚至打入了魏国的领土——这等赫赫战功,如何不让本已绝望的老赵人振奋异常? 自打前线捷报传来,赵国朝野几乎陷入了狂欢之中。 赵人尚武,素来有英雄侠义的情怀。赵景裕大破庞浚的故事在街头巷尾被大肆加工,年轻的赵景裕被传成了堪比赵王的名将。据说此人身披白甲手挽双剑,视十万魏人如土鸡瓦狗,单枪匹马在十万魏军的大阵中杀了个七进七出,若不是庞浚跑得快,只怕脑袋早已是年轻名将的战利品…… 一个月来都没有好好合眼睡觉的赵景裕此刻瘫在战车上,睡得一塌糊涂——毕竟还是个需要长身体的少年人。不知怎的,原本对于凯旋回朝还很兴奋的赵三公子自打进了赵国疆界便困意难顶,在颠簸的战车上一路酣睡,直至邯郸城下,赶来郊迎的赵国乐师们奏起了庆祝胜利的悠长的凯旋大乐…… 年轻的名将悠悠醒来,揉了揉眼睛,眼角还挂着硕大的眼屎…… …… 邯郸的历史算不上久远,赵氏先祖在赵地立国,乃筑邯郸城为都,至今不过两百年而已。论起富庶,邯郸甚至还比不上已经被付之一炬的魏国著名商港大昭;论起占地面积,邯郸更是与魏国的国都安邑相差甚远。 去过繁华的魏国城市之后,邯郸在赵三公子的眼里变成了十足的老破小。赵景裕幽幽地叹了口气,感叹一声赵国的强国之路还很漫长。 远征魏国的赵军胜利班师的消息早就传遍了整个赵国,邯郸城外,已经有无数国人在道路两侧等候。 赵景裕的大军远远地在地平线露了头,高高举起的赵字大旗引得前来欢迎的国人欢呼起来。此时的赵军可谓是鸟枪换炮,三万赵军清一色的魏国制式装备,铠明甲亮,威武不凡。 “铮铮赵人,复我河山!”里豹控制不住自己亢奋的心,扬剑高呼道。 “大赵万胜!”“大赵万胜!”三万赵军齐声欢呼。 赵景裕早已清醒过来,笑眯眯地下了战车,面前的正是他的二哥赵国太子赵景举。赵景裕笑着一拱手:“王兄怎么亲自来迎啊,不敢当,不敢当。” 赵景举和赵景裕同父同母,都是赵王嫡子,但赵裕是众所周知的烂泥扶不上墙,向来对于赵景举的太子位子没什么觊觎之心。因此二人虽然出身尔虞我诈的王室,仍然关系很是亲近。 赵景举有些妒忌地扫了一眼赵景裕身后的大军,玩笑着说道:“景裕,你此番可是立了大功了,莫说是我,要不是父王有伤,肯定也会亲自来接你的。” 赵景裕与赵景举这兄弟二人声音压得低,言语之间毫无兜兜转转的客套话,但在外人眼里,这两位年轻人高冠峨带,举止间莫不透着大贵族的风范,不由得欢呼得更加热烈。 很多人都是第一次见到这位号称邯郸纨绔的三公子赵景裕,离得近的人莫不惊讶万分:这位立下赫赫武功的三公子居然如此年轻,分明就还是个少年嘛! 兄弟二人没有给邯郸国人过多的瞻仰王室仪容的机会,简单几句走个郊迎的礼仪过场之后,赵景裕便邀请太子登上了自己的战车,一同进入了邯郸城。 在车后侍卫的,除了赵平籍、里豹等将军之外,还有子公於这四位新降之将。初入邯郸,这四位降将未免脸色揣揣不安。两侧国人对赵军赞赏之余,言语间对‘魏狗’的辱骂,也让四将如坐针毡。 虽然这些赵人辱骂的目标肯定不是子公於四人,但赵人对魏人的客观仇视还是让他们面色青白。 赵景裕是何等心思深沉细腻的人物,虽然场上礼官奔走眼花缭乱,他还是敏锐地注意到了这四位将军的不安。赵景裕回头一笑:“慌张什么?你们如今是本公子的人,偌大赵国谁敢对尔等不敬?” 子公於四将拱手称是,虽然赵景裕并没有多言,但四将的表情显然好看了许多。 赵景裕转过头来:“二哥,今日怎么安排?” 太子一笑:“赵人素来不讲究繁文缛节,诸将带着三军驻扎营中准备接受封赏,你随我直接进宫见父王便是。” 赵景裕如蒙大赦,他最受不了和那些老夫子们一起遵守所谓的礼乐规矩,若是真按周礼给他来上一通一板一眼的郊迎仪式,对于赵景裕来说不亚于上刑。 太子赵景举也跟着微微一笑,自己的这个弟弟他可是太了解了,用一个词来形容便是‘顽劣’。三公子赵景裕那可是邯郸城最大的纨绔,一生的远大志向是做全天下最大的纨绔……逼着这么一个人去走程序化的仪式,实在太过残忍。 55 再临政平殿 55再临政平殿 进入邯郸的内城,顺着长长的廊道一路走去,便是如今身受重伤的赵王所在的寝宫。打眼一看,寝宫空空荡荡,赵景举便唤来一旁的内侍:“君上在哪里?” 内侍恭敬地拱手道:“太子殿下、三公子,君上吩咐过了,请两位公子径直去政平殿。” 内侍一边说着,一边多打量了赵景裕几眼,表情像是第一次认识赵景裕一般——这位三公子一向是不学无术的代名词,整个邯郸只有赵王对三公子宠爱有加,确信这位三公子好好磨练之后可堪大用。 所谓的可堪大用,以往看来不过是个笑话,一个立志做纨绔的人能堪什么用?只不过是王室的蛀虫罢了。但如今看来,赵王果然眼力非凡,单凭这份识人之明,赵平昇便不愧是赵氏立国二百年来最英伟的统治者。 赵景裕两兄弟并不知道内侍的心里活动,而是惊异地对视了一眼。政平殿是赵国君臣处理政务的地方,按照祖制,一般情况下,赵王会和丞相等重臣在政平殿处理奏疏。 近十几年来,赵国内忧外患不断,仅是近五年,赵国就经历了四次战争。赵王作为赵军的最高统帅和精神领袖,不得不亲自带领赵军南征北战,政平殿便逐渐成为了丞相赵章喻的一言堂。 赵景举有些惊讶地道:“王父旧伤未愈,怎么便去了政平殿?医者不是说了君上要多休息嘛?” 内侍低垂着头,低声道:“禀二位公子,是丞相请君上去政平殿裁决政务的,其余细节老奴便不得而知了。” 太子赵景举还欲开口询问,赵景裕便冷笑一声道:“丞相处理政务还需要王父裁决?新鲜事!二哥,不妨一起去政平殿看看热闹。” 似乎是赵景裕言语之间对于丞相的大权独揽的不满过于直白,内侍不禁有些诧异地瞥了赵景裕一眼。见状,赵景举轻咳一声:“景裕,丞相乃我大赵肱骨栋梁,注意言辞。” 赵景裕挑了挑眉,不再言语。 赵王多年领兵征战在外,国内的政事基本由丞相赵章喻大权独揽,十多年下来,赵国的政治形成了颇为分明的军权与治权的分割。军权由赵王昇牢牢把握,政权则由丞相及党羽控制,二者在朝堂上犬牙交错,经常因为政见不同相互争吵。 而对于赵景裕个人来说,无论是从丞相府长孙赵幽嚣张跋扈与赵三交恶来看,还是丞相府擅权与赵裕的王父暗中夺权来看,抑或是从战前朝会上老丞相赵章喻一心请降上来看——赵景裕都有足够的理由厌恶这位高出他两个辈分的老丞相。 话说回来,别以为赵幽受了宗正府加重的惩罚,赵景裕便会把先前的摩擦统统忘掉——回邯郸之后,彻彻底底地报复回去便提上了赵三公子的日程。 众所周知,赵景裕可是心眼很小的。 …… 赵景裕冷笑一声:“丞相不知道王父伤还未愈吗?” 赵景举无奈地叹了口气,自己的这位三弟显然还记恨着丞相派系。这也难怪,三公子赵景裕本就是以心黑手狠外加睚眦必报在邯郸年轻一代的贵族们心中知名的。 如今赵景裕从前线载誉归来,却显然没养出什么数万大军统帅应有的风度。太子赵景举知道,这位记仇了许久的三公子眼下终于腾出手来,只怕要在邯郸内掀起‘腥风血雨’了。 这样也好,如此跋扈的三公子必不适合也不可能成为下一任赵国的国君。 须知自古以来,公室最是无情,为了争夺王权骨肉相残的故事不在少数。好在大哥出身低微,三弟又向来无心国事……赵景举其实经常暗中庆幸,自己不用和至亲的骨肉兄弟们争夺王位。 此番三公子赵景裕立下如此震惊朝野的赫赫大功,若不是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的这位三弟确实是对继承王位毫无兴趣,只怕赵景举的心中就要连敲警钟了。 赵景裕等人在内侍的带领下,大步匆匆直奔政平殿。 赵王平昇这位领兵多年的马上君王向来拥有不怒自威的气势,瞪起眼睛往往让那些冥顽不灵的纨绔公子们如同耗子见猫噤若寒蝉。不知为何,赵王又偏偏觉得烂泥三公子可堪大用——单单从这一点来说,赵景裕便对这位经常派任务给自己的王父避之唯恐不及。 但自从榆城一战赵王重伤之后,赵景裕在外领兵征战已有一月之久,赵王的伤势一直让他十分牵挂。眼下赵景裕对王父的牵挂盖过了其他念头,脚步也不由得快了许多。 赵景举轻声安慰道:“景裕勿忧,王父早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了。” 话虽如此,赵景裕还是脚步匆匆。 …… 政平殿历史久远,早在赵氏立国初期便被赵氏先祖修筑完成。整体风格上,政平殿体现了赵人普遍的不尚奢华的传统,乍一眼望去,大殿古朴大气,由青砖石柱构筑而成,几乎没有什么多余的花纹装饰。 从奢靡程度上来看,这座毫无雕饰的政平殿显然寒酸得紧。但是放眼望去,政平殿占地面积极大,在高大的石柱和周围侍立的肃穆武士衬托下,政平殿倒也是气势非凡。 内侍正欲进殿通报,赵景裕已经旁若无人昂首踏步地走进了大殿。赵景举见状,对着内侍苦笑着摆了摆手,也大步跟了进去。 出人意料的,偌大的大殿内空空荡荡,只有些许人影。赵王在内侍总管慈泽的搀扶下站得笔直,正在和一个拄着龙头拐杖的老人激烈地争辩。 这老人身着红白相间的华贵袍服,虽然老态龙钟,但是声音却中气十足:“……此乃祖宗成法,决不可变!赵平昇,你想违逆祖制吗?” 赵王面色十分难看,偌大的赵国,敢于直呼赵王平昇名字的人没有几个,眼前这个老头就是其中之一。丞相赵章喻仗着自己辈分高,但凡和赵王政见相左,总要以长辈的口吻居高临下地训斥一番。 恰在此时,赵三公子大踏步走进了大殿。 56 大殿冲突 56大殿冲突 赵章喻正宣泄得兴起,但见一个少年人不经通禀,便昂首踏步地走进了政平殿。赵章喻勃然大怒,还不等老花眼看清到底是谁便脱口而出:“哪里来的不通礼数的东西,给我滚出去!” 赵景裕大怒,他原本便对丞相心怀微词,如今又突遭唾骂,哪里还克制得住自己的脾气?短短一个月执掌大军的经历,让本就跋扈的纨绔三公子更加肆无忌惮,赵景裕懒得管赵章喻的身份,便要张口反唇相讥。 赵景举紧赶慢赶,终于跟上赵景裕的步伐赶到了大殿之中,恰好听见了赵章喻口出不逊。看着赵景裕的脸色,太子心下连呼不好,一个箭步上前拉住了赵三的袖子:“丞相息怒,是我三弟念君父心切,一时间忘了礼法,丞相勿要怪罪。” 直到赵景裕走到了眼前,老眼昏花的赵章喻才认出了眼前的是刚刚大胜还朝的赵景裕,不由得心中火气更盛。 这位赵三公子罔顾丞相府的脸面,先是打断了赵章喻最疼爱的长孙赵幽的腿,后又在政平殿上公然羞辱赵章喻——肆无忌惮口出粗鄙之言的同时,还给赵章喻送女人衣服……这段经历被已经数十年无人敢于违逆的赵章喻视为奇耻大辱。 如今第二次定阳大战以赵国酣畅淋漓的大胜告终,主战的赵王一系必定趾高气扬,先前力主投降的丞相府一系眼下的窘境则可想而知。 一念及此,赵章喻看着三公子赵裕的眼神更加不善。 赵章喻有心给这位刚刚赶回邯郸的年轻人一个下马威,冷笑着转头对赵王平昇道:“赵平昇,看看你教出的儿子。如此罔顾礼数,真是丢了我大赵公族的颜面。仅仅是看你这粗鄙子嗣,便看出你对祖宗成法不甚上心。” 赵景裕大怒,唰地甩开了赵景举拉着自己袖子的手,昂首踏步地走到了赵章喻的面前:“老东西,政平殿乃是历代赵氏先君执政之地,也未必容得你在此大呼小叫吧?” 丞相赵章喻万万没想到,这个年轻人居然如此跋扈,一时间气得七窍生烟。 赵王昇不禁扶额,自己这个三儿子原本便是胆大包天,如今携大胜之威还朝,只怕更是嚣张跋扈。 赵章喻不愧是老狐狸,很快便冷静下来,冷哼一声:“赵景裕!不要以为侥幸打了场胜仗,便可以不知天高地厚,在本相眼里,你还稚嫩得紧。老夫不愿与你这小辈争论,左右,给我撵出去!” 赵景裕眯着眼睛笑了:“谁敢上前?此乃政平殿,不是赵章喻的一言堂。” 赵章喻原本已经平静下来的心再次被挑拨得暴躁起来,不由得用拐杖连连锤地:“我大你两辈,你敢直呼我的名字?赵平昇,看看你教出的好儿子。打出去,打出去!” 一旁的宫廷侍卫面面相觑,却无一人敢上前。若是在一个月之前,他们便听丞相的命令将三公子景裕半求半推地请出去了,但是眼下,谁还敢轻视赵景裕? 那可是一战歼灭五万魏武精兵的功臣,是此刻全邯郸城都在赞誉的少年英雄……更何况,三公子赵景裕睚眦必报可是出了名的,谁愿意在此时此刻去得罪这位风头正劲的纨绔? 赵景裕哈哈大笑,肆无忌惮地在大殿内踱步:“赵章喻,本公子好歹也是打了场胜仗,总比某些仗着辈分忝居高位的老东西要有功于国吧?” 老丞相赵章喻用拐杖连连敲地,却说不出话来。赵人尚武,崇尚猛士,只有实实在在的军功才是说得出口的功绩。若客观论来,赵章喻执政多年,功劳自然也不少,但一时间却难以用什么说得出口的军功给赵景裕的话一个有力的还击。 赵章喻张口结舌,只能愤恨地再三道:“斯文扫地,斯文扫地……” 一直看戏不做声的赵王平昇终于清了清嗓子,正色道:“赵景裕,你太过放肆了。丞相乃是你的长辈,即便你有大功于国,又怎可如此出言轻侮?立刻给我滚出政平殿,回你的临风阁去。” 赵景裕看向赵王,赵王眼神里的隐晦笑意被他敏锐地捕捉到了……丞相赵章喻独揽政权,平日里又仗着辈分没少训斥赵王。赵王顾忌内忧外患,无法和这位势力盘根错节的老丞相撕破脸皮,想必窝火得很。 显然,赵景裕的这一番嬉笑怒骂很是给不得不忍气吞声的赵王出了一口恶气。赵王看着赵景裕,感觉对这个嚣张跋扈的逆子越看越顺眼。 和赵王平昇隐晦地对视一眼,父子二人心有灵犀。赵景裕立刻会意,装作余怒未消地挥了一下袖子,扔下众人,大踏步地离开了政平殿。 …… 临风阁沿袭了赵人一贯的建筑风格,整体看上去黑沉沉的,几乎没有什么绮丽的雕饰。看惯了魏国贵族亭台楼阁的赵景裕不由得暗暗腹诽:‘这王宫之中的临风阁,还比不上魏国大昭城内的那些普通富户的府邸。’ 话虽如此,看见眼前这熟悉的一切,赵三仍然大感宽慰。 赵人民风尚武,按照赵国公族祖制,但凡刚满十六岁的公族子弟,都必须随军历练。当今的赵王平昇就是依据这条‘十六岁上战场’的祖制,随着先王赵章武踏上了战场。赵景裕的长兄赵戎也是十六岁便随军出征,一路成长为能独当一面的大将。 只有可怜的赵三公子刚满十四岁不久,魏国便不宣而战,悍然发动了第二次定阳之战,赵王不由分说,牵连得这位一心想混吃等死的三公子上了战场。 话说回来,此番被赵王抓了壮丁参加第二次定阳大战,赵景裕可是没少吃苦头。 左右是这次大战已经打完了,吃了大亏的魏国短期内想必也无力再犯,赵景裕准备将兵符印信统统一交,从此离赵王的中军幕府远远的,什么鸟辎重将军,爱谁当谁当! 年纪轻轻的,见那么多人头滚滚干嘛?好生生当个纨绔贵公子不香吗? “啊哈哈哈哈,本公子终于回来啦!”想开了的赵景裕站在临风阁前如释重负,放肆地大笑。 57 又见赵王 57又见赵王 为了避免年轻的王族公子过早地沉溺于美色,以至于搞垮身体。赵国的宫禁之中,一向是禁止宫女服侍王子的。 若是有宫女一时间鬼迷心窍,哪怕仅仅是接近了某位未出宫辟府的年幼公子,往往都要被当众杖刑而死。 好在赵景裕身边还有忠心耿耿的宗士高栩,总不至于沦落到要亲手劈柴的地步。作为公子们唯一可以完全信任的心腹,宗士们几乎可以称之为公子们的异性兄弟,出入宫禁甚至比这些公子们还要方便。 高栩手脚麻利,三两下动作便烧起了一壶水。 赵景裕与高栩主仆二人落座,赵景裕从案子后面摸出一个小罐子,从中取出些许碧绿的茶叶放入面前的茶壶中,拎起烧好的滚水倒入壶中,茶叶缓缓舒展开来,一阵芬芳的茶香弥漫出来。 即便赵景裕已经喝过很多次这罐茶,仍不禁赞道:“楚国的茶叶果然不凡。” 赵景裕一边说着,一边将冲沏好的茶水倒入高栩面前的茶盏之中。高栩假模假样地惶恐道:“公子亲自给属下倒茶,如何使得啊。” 话虽如此,可高栩却动都没动一下,显然仅仅只是嘴上觉得‘使不得’而已。 三公子赵景裕似乎从来对自己的高贵身份没有什么清楚的认识,跟在赵景裕的身边,高栩早就懒散惯了。赵景裕在战阵之上杀伐果断杀气腾腾,其实平日里在亲近的人面前是个很好说话的人。 赵景裕白了高栩一眼:“如何使不得?你可是定阳之战的功臣之一,说不得父王还要赏你贵勋呢。” 这次便轮到高栩苦笑了,人人都追逐贵勋不假,可贵勋哪是那么轻易得到的。 那可是世代显贵的凭证,是许多武人终其一生都难以逾越的鸿沟。君不见那子公於,为魏国立下多少赫赫战功,仍然得不到魏王魏姚赏赐的贵勋? 眼下那投降的子公於得到了三公子的保证,向来言出必践的赵景裕一定会死缠烂打请求赵王册封前者贵勋。此战赵景裕立下如此功勋,估计他的要求赵王也不会拒绝……高栩很是羡慕。 恰在此时,一名宫廷郎卫进来汇报:“禀三公子、高宗士——君上驾临临风阁了。” 赵景裕毫不意外,他很清楚地知道,赵王从政平殿回来,肯定要来自己的临风阁。哪怕不为方才殿上的冲突,赵王肯定也要从赵三公子的嘴里好好了解一下定阳大战的经过。 赵景裕随口关切道:“多谢了,你们的李君侯伤势如何了?” 郎卫恭敬地一拱手:“蒙公子挂念,武成君大人已经基本痊愈了。” 赵王平昇在慈泽的搀扶下,大踏步走进了临风阁,赵景裕和高栩双双起身问好。慈泽不动声色地将赵王送上主位,抖了抖袖子躬身站在赵王身后。 赵景裕却不由得扫了一眼这位向来是赵王身边小透明的内侍总管——定阳大战期间,赵景裕可是亲眼见到这位不显山不露水的老人干净利落地斩翻数个结阵而战的魏武精兵……谁要是把他当成动作不利索的普通老头儿,只怕早晚要吃大亏。 老慈泽低垂着头,却似乎敏锐地注意到了赵景裕一扫而过的目光,于是抬起头来冲着赵景裕和善一笑。 赵王敷衍地对着还在拱手行礼的赵景裕和高栩二人点了点头,坐上了临风阁的主位,毫不客气地将面前赵三刚刚沏好的茶水一饮而尽……被烫的一个哆嗦。 赵王强忍住舌头的剧痛:“好好说说定阳之战吧。” 能够在如此短暂的月余时间内,击溃魏国庞浚的十万魏武精兵,更是斩首五万余级,这等战绩实在是引人侧目,天下列国无不惊骇。作为职业将军,赵王早就对战事的如何发展深感好奇了。 偏偏赵景裕这厮写战报写得语焉不详,只是简单提了提战果,那些真正让赵王视作珍宝的战阵部署则只字不提。可想而知,在过去的这些天里,赵王是如何百思不得其解。 赵景裕虽然一向对善于赶鸭子上架的赵王避之唯恐不及,但眼下却是邀功的大好机会——赵景裕也快到了出宫辟府的年纪,要是赵王龙颜大悦,说不定能要来个大宅子做府邸。 心念及此,赵景裕便清了清嗓子开始描述,从迷惑商且到佯退清徐,再到伏杀章鄙、奇袭榆城,合围庞浚的魏武卒主力,以及最后的水淹庞浚、反攻魏国……赵景裕将过去的一个多月赵军的动向基本描述了一番。 赵王眉头紧皱,在过去的一个多月时间里,三万赵军几乎没有什么与魏军的战车主力摆开战阵厮杀的经历,几乎全是在迂回、穿插、设伏…… 这样全新的战争形式让赵王沉思不已。 整整一个多月,三万赵军几乎从来没有在某一个地方长时间停留过。而就是这样的来回穿插调动,居然使得十万战力强悍的魏武精兵疲于奔命、连续落入圈套,最终大败而逃。 戎马一生的赵王敏锐地意识到,这次定阳之战很有可能开创了一个新的战法,军阵之争将不再仅仅局限于互下战书后的平原约战,步骑野战将会成为全天下武人共同研究的一个新课题。 或许,未来的战争将会从根本上被改变……赵王平昇扶颌深思。 见赵王沉思不语,赵景裕实在难以忍受长时间的沉默,不由得试探性地开口询问道:“父王,先前在政平殿上,为何与丞相……” 事实上,一般情况下,赵景裕对于赵王与丞相的冲突并不感兴趣。赵王与丞相分属两派,几乎已经是一国两君的局面,两派臣子经常在朝堂上互相攻击,这在赵国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 至于某项政策因为得不到共识而在朝堂上反复争论,更是屡见不鲜。毫不客气地说,王党派和丞相派对立算得上是赵国内部极大的内耗和隐患。 但是,先前在政平殿上,赵王与丞相如此剧烈地争执实属罕见。丞相赵章喻盛怒之下,言辞间居然带上了人身攻击,这说明此次的分歧实在是过于严重了。 即便是后世的狗血宫斗剧当中,也鲜少有如此激烈的当面冲突。就连一向对政事不感兴趣的赵景裕,也不由得为此深感不安。 毕竟赵国本来就穷困潦倒,可着实再经不起什么内乱了。若是偌大个赵国当真崩溃了,身为赵氏公子的赵景裕还怎么逍遥自在?只怕赵三心心念念的纨绔大计此生便遥遥无期了。 58 安置魏民 58安置魏民 赵景裕的发问,将赵王从深思中带回了现实。定阳之战对于未来的战争形势的影响过于深远,一时间赵王也想不明白,干脆便暂时搁置一旁。 提起了政平殿上的冲突,赵王的眉毛再次拧了起来,不由得训斥道:“你这孺子,实在是目无法纪。丞相……毕竟是你的叔公,怎可在政平殿上公然羞辱?” 赵景裕讪讪而笑。 见赵景裕如此表情,赵王无奈地叹了口气。这个逆子向来无法无天,往常便仰仗着自己的偏爱肆无忌惮,如今大胜归来,只怕更是有恃无恐。 定阳之战以前,丞相府中的小辈与三公子起了冲突,赵王当然是有所耳闻。原本便怀恨在心的赵景裕此番回来,定然还要伺机报复。 赵王叹道:“赵国外患频仍,本王一直忙于领兵征战,以至于君权旁落,如今赵国形成如此之局面,倒也是无奈……” 赵景裕如今对赵章喻厌恶至极,忍不住插话道:“一国不容二君,丞相独揽大权,嚣张跋扈……” 此言一出,宫廷内外的卫士们纷纷为之侧目,侍立在一旁的高栩早就变了颜色,就连赵王身边久经政坛城府深沉的慈泽,闻言也不禁不易察觉地抖了抖眉毛。 赵王立刻意识到,这个话题已经过于敏感了,他马上打住了话风,正色道:“丞相虽然与我言辞激烈,但毕竟是我大赵的肱骨重臣,数十年来为朝堂呕心沥血,岂容你如此猜度?” 赵景裕看向赵王,与赵王对视了片刻,父子二人再次心照不宣地交换了意见。 赵景裕拱手,表情十分诚恳地道:“王父教训得是,儿臣知道了。” 似乎是刚才语气有些激烈,赵王捂着胸口轻咳一声。赵景裕不禁有些担忧地看了一眼赵王包扎起来的伤口。 赵王平昇和赵景裕这父子二人都不是擅长表达情绪的人,因此虽然赵景裕惦念赵王伤势,一时间却也不知如何开口。临风阁内沉默了片刻之后,赵景裕有些低沉地问道:“王父,你的伤势……” 赵王斜了一眼赵景裕,面色如常地道:“无妨,只是以后不能再领兵作战了。” 赵景裕心里一沉,虽然他已经猜到了这个结果,但还是觉得有些无法接受。曾经的赵王平昇号称是赵国最强悍的武士,无论是风度还是武艺都勇冠三军,征战沙场数十年,无不披坚持锐冲杀在三军阵前……对于这样一位将军君主来说,这样永久性的伤势实在是太过于残忍了。 赵王语气平淡地道:“好在我大赵后继有人,有景戎和你这样年轻有为的将才,本王身上的重担便轻了很多,不再领兵作战也无所谓了。” 赵景裕闻言,立刻缩了缩脖子——看来赵王的老毛病又犯了,又要逼着自己赶鸭子上架了。 赵景裕连连摆手:“定阳一战侥幸取胜,不过是儿臣的运气使然……我大哥武艺精湛,掌兵多年,有赵景戎珠玉在前,儿臣怎么算得上是将才……执掌三军的重托,还是留给大哥吧。” 说罢,赵景裕顺手从怀中掏出兵符印信,像甩出烫手山芋一般强塞到赵王怀里:“这是三万赵军的兵符印信,请王父收好。” 赵王在榆城突遭重伤,撤回邯郸的时候十分紧急,即便是临时将大军托付给了赵景裕,也没有根据军中规矩交接兵符印信。三万赵军的兵符印信留在了榆城之中,好在没有遗失。 赵王盯着被强塞在手中的兵符印信,脸色十分精彩。 遥想当年,赵王平昇无数次从尸山血海里险死还生,方才得到了上代赵王赵章武的认可,拿到了赵国的兵符印信。可眼下,象征着举国兵权以及赵王莫大信任和荣誉的兵符印信却被赵景裕如同丢出烫手山芋一般丢了回来。 魂淡! 看着眼前这个烂泥扶不上墙的逆子,赵王的内心十分复杂。 沉默片刻,赵王微微一笑,不动声色地将兵符印信揣回怀中:“你不是好奇政平殿中,丞相为何与本王有所分歧吗?” 见赵王不再逼迫自己走上仕途,赵景裕松了一口气。方才的惊吓之下,他对于政平殿内的冲突也不那么感兴趣了,赵景裕连连摇头:“儿臣对政治没有兴趣,不好奇,不好奇……” 赵王被噎得愣怔片刻,反应过来之后冷哼一声:“告诉你,此次分歧的源头在于你从魏国裹挟回来的十数万魏民。” 话出口之后,赵王向后一仰,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赵景裕的反应。 赵景裕眉毛微微跳一跳,仍然强撑着道:“既然如此,请王父召集群臣,商议安置魏民之事便是……” 赵王不动声色,注视着赵景裕。 果然,赵景裕到底还是按捺不住自己的情绪,猛地拍案而起:“岂有此理!那二十万魏民是本公子带回来的,通通都是本公子的功劳,赵章喻有什么权力处置?他问过本公子了吗?” 赵王暗暗笑了,这个逆子心眼不大,尤其厌恶别人介入自己的领地。那十数万魏民和无数从魏国掠夺回来的财货,虽然已经划归府库,但显然都被赵景裕视作是自己的战利品。 要是朝廷的安排一切都让赵景裕顺心如意还好,若是安置得不符合赵景裕的心意,只怕这三公子当场便受不了了。 赵王智珠在握——单凭赵景裕控制欲强烈这一点,赵王便有信心迟早将这个一心想做纨绔的劣子拉上大赵的战车,让他乖乖地为大赵呕心沥血。 赵王心里心思电转,表面上却依旧不动声色。他眉毛微颦,似乎很是忧虑地道:“按照丞相的意思,应当依照祖制,将掠夺回来的魏民尽数充为奴隶,分派到各个贵族的封地之中……但是,本王顾念魏民众多有二十万之众,若是尽数贬斥为奴,只怕会引得我大赵朝野不稳……” 赵王表情凝重,言语间满是忧虑——赵景裕号称表情管理大师,论起演技恐怕也比赵王略逊一筹。 59 根本国策 59根本国策 赵王昇面色微妙地扫了怒容满面的赵景裕一眼,向后面一仰,满脸写着无奈地道:“丞相之策虽然有弊端,但罚没敌国之民为奴毕竟是大赵祖宗成法,也是列国征战的规矩……寡人实在是想不到更好的解决办法。” 赵景裕气愤了片刻,便立刻冷静了下来。他毕竟是极品人精,转瞬之间便察觉到了不对劲。眼前的赵王虽然面带忧虑,但总体而言显得并不着急,显然是要把自己当枪使。 赵王看着赵景裕的面色变化,心里暗道一声不好:演戏演过头了! 果然,赵景裕老神在在地重新坐了下来:“既然如此,儿臣也没什么办法了。” 赵王被这逆子噎得半天没喘上气,不由得恶向胆边生,猛地一拍桌子:“混账东西!站起来!重新说!” 赵王久居高位,更兼为领兵多年的大将,即便是安安静静坐在原地也是气势十足。眼下他虽然重伤未愈,但这拍桌子的动作还是一气呵成气势磅礴,宫里侍立的内侍被‘王霸之气’所震慑,全都跟着瑟瑟发抖。 换做以往,赵景裕绝不敢在赵王面前如此放肆,但眼下赵景裕自恃功劳,笃定自己就算嚣张一点也不会受到什么惩罚,所以格外有恃无恐。 赵景裕‘满脸惶恐’地站起身,嘴里却仍然无所谓地道:“儿臣素来胸无大志,想必王父您也清楚得很。对于朝堂上的事儿,儿臣实在是一知半解,就由王父和各位大臣商议决定便是。” 赵景裕看着无计可施的赵王,不由得心里一番暗笑。很显然,眼前的赵王也是坚决不同意丞相的策略,否则不会与后者在政平殿上起了针尖对麦芒的冲突。既然如此,这风头实在是没必要让我赵景裕来出,就让赵王和丞相斗智斗勇吧。 顿了顿,赵景裕又想起了什么,连忙补充道:“将作监和冶造司的事务太过繁杂,儿臣力有不逮,也请王父慧眼另择良臣吧。” 赵王被这逆子的一副烂泥扶不上墙的姿态噎得哑口无言,想要发作又没有什么借口。良久之后,赵王才慢慢冷静下来。 转瞬之间,赵王的怒容烟消云散,温和地笑道:“赵景裕,你如今也年满十四岁了,按照我大赵祖制,再过两年也要到了出宫辟府的年纪。” 赵景裕警觉之心大起,此时此刻,眼前这位腹黑的赵王提起此事,绝没有安什么好心思。 果然,赵王面色柔和地道:“……依本王看来,既然你对朝堂之事不甚了解,这出宫之事便不必着急。不如先跟在本王身边,协助本王处理政务,等过了三五年再辟府。我大赵的王子绝不能对政事一窍不通!” 赵景裕立刻坐不住了,口不择言地抗议道:“王父,儿臣马上就要成年了,久居宫中十分不妥……呃……恐怕有碍于王父宫中各位贵人的清誉。” 赵王被这个劣子气笑了:“一派胡言,宫中哪有什么贵人?” 赵平昇自打即位以来,几乎一直奔走在赵国的各处边疆当救火队员,整日焦头烂额,确实没什么精力和时间用来沉迷女色——赵景举和赵景裕的生母早早去世,赵景戎的生母也早已不知所终——赵王昇可谓是当今天下最不近女色的一位君主了。 赵景裕哑口无言,心中极为不甘。 作为赵王嫡子,十六岁的公子出宫封侯辟府是赵氏祖制,也是每个无心或者自知无望于继承王位的公族子弟在年少时最为向往的。出宫封君辟府,证明这位公子已经是一名独立的贵族,享有贵族所应有的一切权力。 对于赵景裕来说,出宫辟府是他心心念念已久的一件大事。 赵王不咸不淡的威胁,实实在在地切在了赵景裕的软肋之上。 赵景裕满脸无奈地瞪着赵王,眼前的老头子无动于衷,脸上的笑意反而更加灿烂。论起腹黑,年纪轻轻的赵景裕与赵王昇相比还是过于稚嫩。 …… 赵王如今坚定地相信,年纪轻轻的赵景裕是赵氏不世出的天才。赵景裕自幼便与其他那些黄口孺子不同,每日心心念念的全然不是宫中些许鸡毛蒜皮的小事,反而自始至终一心一意向着成为邯郸城最大纨绔的远大目标前进。 虽然……好像有点长歪了,但仅是这份执着便让人侧目。 况且经历了定阳一战,年仅十四岁的赵景裕一战击溃了庞浚的十万魏武精兵,斩首五万余级,更是一度打至魏国王都安邑郊外不到百里的汾阳。这让赵王更无法将赵景裕当作普通的孺子对待。 一定要让这个一心当纨绔的劣子为大赵社稷服务! 眼见面临数年之内无法出宫辟府的绝境,赵景裕突然轻轻叹了口气,站起身来。他面对赵王有些期待的眼神,突然反常地冷笑一声:“那我可说了。” 看着赵景裕的表情,赵王昇不自觉地心里一突,他立刻觉得大事不妙。凭着多年的父子默契,赵王知道,这厮多半要口吐惊人之言。 赵王立刻大手一挥:“左右,都退下。” 除了慈泽之外,左右侍立的所有内侍全部拱手告退,一直跪坐在地看热闹的高栩也站起身,挎着短剑侍立在临风阁门口。 赵王居高临下直视着赵景裕:“说。” 赵景裕目视所有人均退出了文昭阁,酝酿了片刻,轻声说道:“处理魏民看似简单,实则牵扯到大赵的根本国策……中央与地方,王族与贵族。” 赵王和身后的慈泽怔住了。 赵景裕并不管两人的表情,以他的性格,要么缄口不言,一旦开口就要讲个痛快。赵景裕冷声道:“在常人看来,十余万魏民若是贬斥为奴隶,只是会加大奴隶在赵国的比例,埋下一个不大不小的隐患。” “但究其根本,这不到二十万魏民手无寸铁,就算真的作乱,又能掀起多大的风浪?” “真正的隐患,在于王族与贵族实力对比的改变。若是将这些魏民罚为奴隶,无论是购买还是索要,这十万奴隶最后还是要流入那些贵族手中。贵族府中家奴愈多,国家能动员的国人便愈少。” “至于丞相赵章喻,其本人便是赵国最大的贵族,也难怪会支持这样的祖制。”赵景裕冷笑着说道。 原本好整以暇的赵王为之悚然。 60 强干弱支 60强干弱支 在赵王想来,逼迫赵景裕的目的,无非是想让赵景裕动起脑子来,帮助自己搞出一个可以妥善处理魏民的办法。 谁曾想,赵景裕关于怎样安置魏民的话一句不提,反而一阵见血地点出了赵王内心真正忌惮的隐秘。 赵王与丞相不合,朝野皆知。但像赵景裕这般肆无忌惮地在赵王昇面前点出来的,还从未有过。 赵王隐晦地瞥向了身侧的慈泽,慈泽浑身一激灵,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君上,老奴……” 赵王面色难看:“烂在肚子里。” 慈泽抹了一把冷汗,连连称是。他虽然是赵王身边的亲信,是赵王最信任的内臣,但总有些话是他不该听到的。慈泽从地上站起身,立刻退出了临风阁,与高栩一左一右,亲自在临风阁门口站岗。 赵王面色稍缓,他收起了所有心思,以凝重的眼神盯着赵景裕。经过刚才寥寥数言,他再无法将赵景裕视为十四岁的孺子。 “丞相虽与我不合,但应不至于犯上作乱尾大不掉。”赵王沉吟片刻后道。 赵景裕是何等人,一眼便看出自己已经点到了赵王内心深处的忌惮。他微微一笑:“或许丞相一心为国,但客观上看其家族却因此愈加强大,谁能保证三代之后,丞相族中后人也会躬忠体国?” “邯郸城中贵族,无不私蓄家奴部曲,少则三五十,多则以千百计。即便是不考虑这些贵族有作乱的可能,想一想,若是这些奴仆尽为国人,赵国可以动员的人力将会增加多少?” 赵王没有言语,于是赵景裕代赵王自问自答道:“三倍不止。” “为贵族者世代富贵,为奴者世代为奴,这便是如今赵国穷困的真正原因。若是国人数量增加三倍,可以开垦的土地便会增加三倍,赵国可以供养的军队便会增加三倍,届时又会是怎样的景象?” “当此乱世,即便是举国上下拧作一处,也要时刻担心家国覆灭。如赵国今日这般,令出两端,公侯相互掣肘,岂不是亡国之象?” 赵景裕不再说话,双眼炯炯注视着赵王。 …… 赵王打破了临风阁内的沉默:“以你的意思?” “四个字,强干弱支。”赵景裕毫不犹疑地道。 赵王笑了:“贵族势大,自赵氏立国,诸家族盘踞两百余年,岂是可以轻易动摇的?如今外敌环伺,只怕胡乱下手,不但不能强干弱支,反而弱干弱支,动摇国本。” 赵景裕也笑了,以他如今和这位赵王的默契,当然听得出来——赵王早就有了类似的心思,只是无从下手罢了。 想想也是,赵王平昇那是何等说一不二的雄主,又岂能久久忍受丞相赵章喻的掣肘?赵景裕与赵王对视一眼,再次默契地心照不宣。 赵王昇沉吟片刻,问道:“来朝廷任职,你可愿意?” …… 赵景裕方才还维持的老谋深算的气场瞬间消失,退堂鼓打得震天作响:“别别别,儿臣志不在此……以王父之英明神武,这强干弱支的千秋大业还轮不到儿臣执掌。” 赵王看着这烂泥扶不上墙的劣子,无奈地叹了口气。原本是栋梁大才,偏偏长成了一棵歪脖子树。有心再以出宫辟府为威胁,但经过刚才一番对话,赵王也难以再将赵景裕当作孺子来威胁训斥。 赵王嘱咐道:“方才所言,切不可与他人论说。” 赵景裕一笑:“儿臣又不傻,自然分得清轻重。”得知赵王早已对着自己横看竖看都不顺眼的丞相府磨刀霍霍,一向睚眦必报的赵景裕心里别提有多欣慰了。 眼看赵王起身欲走,赵景裕慌忙起身:“父王……出宫辟府的事儿……” 赵王一言不发拂袖而去,留下赵景裕伫立原地如丧考妣。 …… 魏国王宫之内,金碧辉煌,往来的宫女身着轻纱,身姿曼妙。 与王宫内奢华气氛不符的,这些宫女一个个满脸写着惶恐,谨小慎微,生怕引得那位正在大发雷霆的大人物注意。 魏王姚脸色铁青:“赵国一个蛮夷小国,赵昇麾下只不过五万身着破铜烂铁的老卒……” 死里逃生的庞浚跪在地上,一言不发。 魏姚来回踱步,一想到自己损失的五万魏武精兵,他便心疼得直哆嗦。自五十年前魏武王大胜楚国之后,魏国的军力一直堪称当世第一,这与魏国武德充沛的传统脱不开关系。 魏姚即位之后,更是投入了海量的资源打造了十万魏武精兵,十万精兵,人人身披铁甲,训练有素装具精良。在前些年南征楚国的战事中,十万魏武卒大战二十五万楚军,以微弱的损失斩首楚军十七万,两个月的时间连夺楚国房陵三十余城,天下震怖。 可眼下,大魏国引以为傲的魏武精兵竟然损失了一半,整整五万威震天下的精锐倒在了赵国手里。 这可不是去岁第一次定阳大战被赵王阵斩的四万普通魏国卫戍军可以比拟的,魏武精兵那可是大魏国的镇国强兵,是魏王魏姚称霸中原威慑列国的最大底牌。 更让魏姚心痛不能接受的,是著名商港大昭的毁于一旦。 大昭位于魏国东北边境,毗邻赵、韩,是魏国最大的港口和商业城市。魏国强大,天下往来商贾无不将大昭视为财源流通之地,每日在大昭登高一望,粼粼车队在官道上往来无穷,车上伞盖反射着太阳光一望无际。 不夸张地说,大昭算得上是魏国人的骄傲。 大昭被毁,损失的不止是城内囤积的海量财富,也使得魏国在接下来的数年之内与东方的商贾流通陷入停滞,损失不可以道里计。魏姚暴怒之下想要再发兵与赵国复仇,又因没有大昭作为伐赵的后勤基地而无计可施。 “你可知道,这些天有多少臣子上奏请求寡人重惩于你,以谢国人?” 庞浚长跪不起,面无表情:“臣知罪,但凭我王发落。” 魏姚勉强冷静了下来,对着庞浚挥挥手:“退下吧,好好整军,以后还要与赵国一雪前耻。” 他没有惩戒庞浚,魏姚不懂军事,但是庞浚此前与列国的征战从无败绩,堪称魏国的军神。即便是此战如此惨败,魏姚也不能由此来自毁干城。 庞浚默默叩首,起身告退。 魏姚冷丝丝地盯着地图上赵国的位置,脸色极度难看。突然他想到了什么,叫来一旁的侍臣:“取笔墨来,本王要给周天子修书一封……就算眼下奈何不得赵国,寡人也不能教赵昇心中舒坦。” 61 天子使者 61天子使者 第二次定阳大战以赵国的酣畅大胜告终,列国无不为之侧目。 魏国称霸中原五十年的绝对优势似乎有所动摇,周边诸国闻风暗动。秦、楚、齐等国的使节在彼此的王都之间往返,一封又一封国书在暗中传递。 魏国称霸中原的这五十年来得罪了太多国家,如果有机会,大家都十分乐意联合起来瓜分了这富庶的魏国。 不过这一切都只是暗流涌动,魏国家底雄厚——即便一战损失了五万魏武精兵,毕竟元气尚在,魏姚仍然是力压天下列国的霸主。 …… 第二次定阳大战过后,赵国朝野仍然沉醉在胜利之中。赵王为了鼓舞民心,下令召开盛大的祭祀大典,将赵国的赫赫武功焚香上告赵氏先祖,用魏将章鄙的首级作为祭品,祭奠赵氏先君。 “寡人身体抱恙,这祭祀大典就由太子代寡人主持吧。” 赵景举十分兴奋,祭祀先君可不是什么不值一提的小活动。中原人素来敬重祖先,祭祀大典是举国瞩目的重大礼仪。有先哲说过:“国之大事,唯祀与戎。”——说的就是国家最重要的事务只有祭祀礼仪和大军征战这两件事。 在往常,主持祭祀大典的无不是赵国的君主。如今赵景举以太子的身份代赵王平昇主持祭祀,其振奋心情可想而知:“王父放心,儿臣定然不会教王父失望。” 赵王点了点头。长公子景戎是庶出,三公子景裕又显而易见地抗拒权力,自己在继承人方面似乎没得选择。 也正因如此,赵平昇向来对自己的二儿子赵景举要求极严。赵景举自幼生活在赵王的高压之下,可谓苦不堪言。 太子赵景举虽然身体不太好,又有些优柔寡断……但是好在为人向来宽宏有礼,也听得进别人的意见——想必未来也将是一代明君。 赵王沉声吩咐道:“赵戎在云中防备楼烦脱不开身,这次祭祀大典的赵氏子弟便只有你和景裕二人。赵景裕,收起你的惫懒样子,祭祀大典上万万不可出了差错。” 赵景裕不情不愿,这祭祀大典说头极多,礼节纷繁复杂——正是一心躺平的赵景裕最厌恶的场合。 宗正府的那群又臭又硬的老顽固最擅长在此等活动中找茬,那老古板宗正赵平彦定然睁大了眼睛,等着看哪个公族子弟不长眼撞在他手里,被他拎回宗正府好好训诫。 每到祭祀大典,总有倒霉的公族子弟被赵平彦抓回宗正府抽竹竿……赵景裕对宗正府的手段可是记忆犹新。 可祭祀大典毕竟是国之大事,赵景裕又是这定阳大战最大的功臣,只怕大典容不得赵三公子缺席。 赵景裕恹恹地答应一声,随即向赵王问道:“大哥在云中那边战况如何?” 赵王随口答道:“楼烦王到底没有大肆出兵,不过边境摩擦不断,局面很是复杂。”顿了顿,赵王又再次严厉地警告懒散的赵景裕:“祭祀大典不许出差错。” 赵景裕无奈地暗暗叹了口气,只得认真地拱手应诺。没办法,自己还等着过两年能顺利出宫封君辟府,眼下的赵三实在是不敢违逆赵王。 …… 祭祀大典,举国瞩目。除了如长公子赵景戎这样实在来不了的人之外,其余赵国但凡提得上号的臣子都尽数汇聚邯郸。大典上,旌旗招展,赵国臣工无不身着式样古老繁复的衣饰,按照千百年来一成不变的程序拜祭先祖。 赵景举手捧竹简,虔诚地一步一步走向铜鼎,一板一眼地遵照礼仪,摇头晃脑地吟诵竹简上歌颂先祖的文章。 “於穆清庙,肃雍显相。济济多士,秉文之德……”一连窜拗口难懂的文字从赵景举嘴里缓缓说出。 赵景裕神色厌倦,老老实实地跪坐在自己的位置。好在今日的祭祀大典没他什么事儿,不需要他说什么做什么,只要按部就班地坐在原地等待这又臭又长的仪式完结便好。 听着赵景举念诵拗口的句子,赵景裕实在忍受不住困意,用袖子掩嘴,不易察觉地打了个哈欠。抬起头来,发现宗正赵平彦正在用恶狠狠的眼神盯着自己。 赵景裕讪讪地放下衣袖,装作一副后世在课堂上认真听讲的样子——他对如何装出这样的表情很有经验。听着赵景举摇头晃脑地念叨晦涩的词句,著名表演大师赵景裕微微颌首,脸上逐渐流露出陶醉的微笑…… 冗长的仪式一项又一项地走下去,赵景裕的脑袋里早已是一团糨糊。 恰在此时,门口侍奉的宦官突然提高了嗓门:“周天子使者到……” 周天子?赵国群臣面面相觑,这可在宗正府计划的仪式之外。好在礼官经验丰富,立刻领头跪倒在地:“恭迎天子使者……” 在礼官的带领下,大典上昏昏欲睡的赵国群臣这才恍然,稀稀拉拉地跪在地上,齐声应和道:“恭迎天子使者……” 原本正在主持大典的赵景举念叨着什么东西刚刚念叨到一半,突然出现了这等突发情况。赵景举一愣怔,随即脸色涨红,很是羞恼——周王使者在此时突然出现,打乱大典进程,分明是不怀好意! 跪坐在一侧的赵景裕一直昏昏欲睡,如今却被突发情况搞得打起精神了,脑子便开始急速转动。 …… 即便是以赵景裕这般一心想做纨绔、对天下局势不管不问的烂泥,也绝对不会对周天子的名号陌生。自八百年前周武王推翻殷纣,周天子便是名义上的天下共主。 在周王朝的极盛时期,帝都洛阳拥有四十万王师,天下诸侯无不臣服,每年各路诸侯都要亲自前往洛阳向天子请安。 但周天子的煌煌威势早已是昨日黄花,近二百年来,随着中央王朝的衰落,王室在诸侯心中的地位也大大下降,不少诸侯都对周天子阳奉阴违。甚至在一百年前,楚国的某位先王居然引兵驻扎洛阳郊外,公开羞辱了一番周天子。 如今的周王朝早已是行将就木,周天子的破败王师窝在洛阳一隅之地,只能眼看天下风起云涌,各路诸侯称王称霸。在这乱世,为求自保,名义上作为天下共主的周天子如今只能当起墙头草,哪个国家强横便派出使臣予以祝贺表彰,谁也不敢得罪,靠着这般手段勉强在强邻之间苟延残喘。 可怜堂堂天下共主,如今地位只能算得上是橡皮图章。 然而即便如今的周天子再怎么没落,毕竟仍占着天下共主的名分,还是没有谁敢轻易得罪。否则就会被潜在的敌国以出师勤王为名义,召集联军征伐。一百年前那位鲁莽楚王就为自己的一时狂妄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在楚国边境与列国打了整整十余年的惨烈战争。 …… 赵景裕心思灵动,看着周围礼官的表情,周天子使者的到来显然出乎了他们的预料。 这便很值得深思。所谓倒驴不倒架,周天子毕竟是名义上的天下共主,谱还是要摆一摆的。按理来说,周天子使者造访某个国家,肯定会提前许久便下达天子诏书,要求该国以大礼郊迎。 总不会有人有胆子冒充周天子使者,那么周天子使者不告而来便只有一个可能性了。 来者不善! 赵景裕眯起了眼睛,嘴角荡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意。虽然他对这冗长的劳什子仪式很不感冒,可今天毕竟是大赵国祭祀历代先君的日子,举国瞩目不说,若是出了差错……不止是赵人要垂头丧气,恐怕天下列国都要嘲笑。 若是周天子使者不长眼来破坏气氛,难保脾气不好的赵景裕会不会让来使难堪。 …… 大门洞开,周天子使者一行人踏步而入。最打头的是一名老者,头上戴着高高的冠冕,束起花白的头发,身着朱红色凤鸟袍服,虽然那华贵的袍服有些破败掉色,仍然掩盖不住高贵的气息。 老者身后是一名红衣少年,看上去和赵景裕年纪相仿,也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这少年面如冠玉,皮肤白皙,五官英挺,举手投足间皆是大贵族气质。 按照这个先后站位来看,这老者当是主使,红衣少年应当是副使。 这二人身后,跟着一队洛阳王室的‘天兵’。这一队‘天兵’虽然装束看上去很有些年头,但手中青铜质地的长戈大钺毕竟都是货真价实的真家伙,簇拥而入,倒也是赫赫不凡。 门口驻扎的赵国郎卫面面相觑,有些慌乱,拿不准是不是应该拦下这群‘天兵’。 赵国群臣的脸色都阴沉下来,若说周天子使者突然出现直奔大典现场,还有微乎其微的可能是由于赶得不巧了——可如今周人带着兵将手持利器,直入赵氏祭祀先祖的大堂,便是实实在在的挑衅了。 周人老者威严地扫视一圈,看见众人皆已经跪伏在地,脸上便若有若无地挂上了满意的笑意,转过头来,偌大的院子内竟然还有一个华服少年人只是简单地跪坐而没有跪拜,老者脸色瞬间冰若寒霜。 “大周天使驾临,有如天子亲至,汝为何不跪?”老者冷声道。 面色冰寒的赵景裕腰背挺得笔直,不卑不亢地道:“依周礼,公侯面见天子,可免跪觐见。” 62 针锋相对 62针锋相对 老者面色为之一滞,八百年前周武王立国,各地豪杰不服者大有人在。为了安抚天下群雄,周武王一边广封天下诸侯,一边制定各种优待政策安抚诸侯,所谓的公侯觐见天子免跪便是其中之一。 然则八百年来,为了表现对天子的崇敬和恭顺,即便是各个诸侯国的国君迎接天子使者,也无不象征性地跪下行礼,这已经是古老的传统。即便眼下周王室衰微,实力大不如前,各国对于周天子的面子工作也没有落下。 眼下祭祀大典的赵国群臣之中,不乏有君侯贵族,面对周天子使者均是跪地迎接。唯有赵景裕直挺挺地站着,满脸写着真诚却毫不留情。 老者面色冷峻:“看你的年纪……你便是赵昇三子公子裕?” 赵景裕微微一笑:“赵氏赵裕,正是在下。” 周天子使者又如何?既然来者不善,便不必给他留什么好脸色看。 老者不再言语,赵景裕则毫不躲闪地直视老者双眼,场上的气氛几乎凝滞了。 看着来者不善的周天子使者眼下无法收场,赵景裕眯着眼,脸上带着微笑,心里冷笑连连。 一旁还跪在地上的太子赵景举轻咳一声,抬头道:“在下赵国太子赵举,见过天子使者。吾弟年纪尚幼,冒犯天使威仪,还望尊使恕罪。” 有了太子打圆场,原本没有台阶下的老者终于松了一口气:“都起来吧。” 赵国群臣这才纷纷起身,向使者行礼。 老者看向仍然眯着眼面带微笑的赵景裕,收起了轻视之心。眼前的显然不只是一个无知少年,想想也是,仅凭能够在战场上击败庞浚,这个年仅十四岁的少年人便不可小觑。 天下的少年英杰难道还少吗?后生可畏啊。远的不提,眼下在我大周也有这么一个少年妖孽……老者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身侧的红衣副使。 老者回过神来,沉声道:“老夫乃是大周太师颜继,此番代天子来赵地问罪。赵裕,本太师问你,可知罪否?” 赵景裕笑了,果然不出他所料,周天子使者来者不善。他扫了一眼周围面露愤然之色的赵国群臣,正色回应道:“外臣不知罪,请上使明示。” 看着眼前面色如常的赵景裕,颜继即便心中很是不忿,也不禁暗赞一声好后生。 颜继沉声道:“普天之下,皆为王土。赵魏两国之国界,乃是天子所划分,尔两国自当各守边界,不可僭越。前日天子忽闻赵公子裕引兵数万,擅起边衅,悍然越过国境,焚烧魏城大昭。你还不知罪?” 看着颜继振振有词,一众赵国臣子面面相觑。 明明是魏国庞浚出兵在先,眼下在这周天子使者嘴里,却俨然是赵景裕挑起了冲突。 可眼前的毕竟是天子使者,就算颜继故意颠倒黑白,赵景裕又能怎么分辩?只怕最后还是要老老实实低头认罪,接受一番训斥。大多数赵国臣子对颜继的话敢怒不敢言,某些和赵景裕不对付的,则若有若无地冷笑起来。 角落里,赵幽环抱双臂,饶有兴趣地看着眼前的闹剧。 眼下赵国群臣俱在,就让他在这祭祀大典之日,当众挨上一顿训诫,看他以后怎么抬头做人!赵幽冷笑连连。 …… 赵景裕放肆地仰头大笑。 老颜继涨红了脸,怒斥道:“竖子!天子使者在前,也敢如此嚣张?你笑什么!” 赵景裕止住了笑,流露出诚恳的表情:“老太师,天子英明,知道如今赵国穷弱,而魏国强大。” 颜继愤怒地用手中的拐杖连连拄地:“是非曲直,与穷弱与否何干?” 赵景裕眯起眼睛,语气平和地道:“洛阳毗邻魏国,老太师自然不敢出言得罪强邻。赵国穷弱,就算训斥一番,有了魏国的保护,赵人对洛阳王畿也只能敢怒不敢言。” 颜继大怒,却无从反驳。眼前这年轻人虽然语气温和诚恳,但是言辞却如同刀锋一般锋利,将周王室暗弱,只能屈服于魏国淫威的事实毫不留情地撕扯在光天化日之下。 任谁也能想明白,魏国雄霸天下,是不折不扣的中原第一强国,赵国乃是魏国弱邻,自顾尚且不暇,哪里有胆子主动挑衅?两次定阳之战分明都是魏国挑起的战争。 但正如眼前赵景裕所说,魏国强大,而赵国穷弱。周天子可以得罪赵国,却万万不能得罪魏国。前些日子,魏国一纸诉状送到洛阳控诉赵国挑起边衅,周王室只能亦步亦趋派出使者来申斥赵国。 抱紧强者大腿,这便是眼下风雨飘摇的周王室在乱世之中的唯一幸存之道。 见老颜继无话可说,赵景裕再次放声大笑,掷地有声道:“当今天下,礼崩乐坏,诸国混战。我赵国无意于称霸中原,惟愿保一方黎民平安,延续社稷香火,奈何有饿狼窥伺,赵人偏偏不能在这乱世中苟安。” “定阳之地,丰腴肥硕,魏人觊觎已久。魏姚以庞浚为将,悍然出兵犯我边境。所过之处,烽火遍野,赵人四顾,妻离子散。” “魏人仰仗武力,南征北战,自绝于天下,迟早要为自己的狂妄付出代价。我赵人虽穷困,亦有一腔热血可以为家国死战,定阳之地五万颗魏狗首级,便是明证!” “本公子无意于朝堂政争,然则若有魏人来犯,本公子不惜再度披挂出征——魏狗伸出一根手指,在下便剁了他一根手指;伸出一只手,在下便剁了他一只爪子。看魏人到底有多少颗人头,可作为赵国武士之荣耀功勋!” 言罢,赵景裕猖狂地仰头大笑,突然振臂大呼:“大赵万胜!” 侍立在赵景裕身后的高栩猛然拔剑,举剑高声应和道:“大赵万胜!” 周围的禁军郎卫与赵国群臣被赵景裕狠厉跋扈的一席话刺激得热血沸腾,也一齐欢呼起来。“大赵万胜”的呼喊声此起彼伏。 颜继面色铁青,张口欲言,却无法在热烈的欢呼声中说出什么完整的话。愣怔片刻后,颜继怒哼一声,带着一众周人拂袖而走。 看着周天子使者灰溜溜的背影,赵景裕轻蔑一笑。他正了正衣冠,面色如常:“传令,祭祀大典仪式继续。” 63 纨绔王叔 63纨绔王叔 大典继续进行,赵景举趁着没人注意,在赵景裕耳边轻声道:“景裕,此番还好有你在场。” 若不是赵景裕在,只怕这祭祀大典就要被周人搅合得一塌糊涂。赵景举第一次主持如此重大的仪式,自然对祭祀大典分外看重,若是搞砸了,只怕赵王会对赵景举十分失望。 赵王对赵景举素来严苛,恐怕不会理会什么周使突然到来这样的客观理由。 赵景裕轻声笑笑,又有些无奈地说道:“二哥什么都好,就是心肠太软。再有此等恶客,何必与他废话?直接乱棍打出便是。” 赵景举闻言苦笑,乱棍打出?说得轻松!那可是周天子的使者,若是当真不顾周天子的脸面,只怕难以和天下列国交代。恐怕也就只有赵景裕这个跋扈脾气,才能不管不顾地当众给周使一个下马威。 太子赵景举还想要说话,却瞥见古板严厉的宗正赵平彦对着自己这边怒目而视,立刻坐直了身体,不敢再多言语。 祭祀大典的流程重新回到了熟悉的轨道上来,不消多时,赵景裕再次昏昏沉沉…… …… 一声钟鼓嗡鸣,赵景裕如释重负——这冗长的祭祀大典终于结束了。 赵景裕拖着跪坐得有些酸痛的双腿走出祠堂,便见到一个黑乎乎的大汉守在门口四处张望,赵景裕一怔,随即大喜,招呼一声:“黑墨?” 黑大汉转过头来,看见赵景裕,立刻笑了起来:“公子,在下正在等你。” 这黑大汉手脚粗大,面庞黝黑,身姿雄伟,再加上脸上硕大的刀疤,看上去便不是善类,寻常人见到都要绕着走。赵景裕却喜滋滋地大步走上前:“什么时候回的邯郸?四叔也回来了吗?” 黑墨恭恭敬敬地一拱手:“小公子,春平君正在府上等你。” 赵景裕立刻点了点头,在祭祀大典上的萎靡神色一扫而空:“好!高栩,快备好车马。” 高栩答应一声,动作利索地解开了拴着马匹的缰绳,牵着赵景裕的轺车大步上前:“公子请登车。” 作为赵景裕的宗士,高栩自然明白自家公子为何如此兴奋——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春平君回邯郸了。 春平君赵平禹乃是当今赵王平昇的亲弟弟,赵景裕的四王叔,而这位潇洒王叔一向是赵景裕的人生楷模——四王叔平禹堪称是当今赵国的第一纨绔,经常流连于诸国之间,四处游玩享乐。 虽然赵国穷弱,但春平君却是诸侯间有名的贵公子,在天下各国的贵族眼里声望极高。‘轻侠重义,如沐春风’便是各国纨绔对赵平禹的形容。 即便是正在和赵国交战的敌国,听闻春平君来访,也会将这位老纨绔奉为座上贵宾。 赵平禹对权力毫无欲望,最大的愿望就是访遍天下名城,品遍天下美食。这样的纨绔性子和赵景裕如出一辙,赵平禹自然也格外关注自己这个立志要超越自己的侄子,可谓将赵景裕视同己出。 赵景裕对于这个总是笑眯眯平易近人的王叔也格外亲近,这位王叔无论是打猎还是去各国游玩,总是会给年幼的赵景裕带回各种珍奇礼物。可惜这位王叔痴迷于游览天下,一年时间倒是有三百天不在邯郸。 有这么一个不务正业的主子,也难为他身边的宗士黑墨了。原本是勇猛绝伦可堪为军中悍将的人才,却只能陪着赵平禹游览各地风光。 当然,黑墨也没什么怨言。身为赵平禹的宗士,一生自然要与所效忠的公子共进退。 …… 春平君府上虽然算不上富丽堂皇,但是亭台花谢一应俱全,伴随着府内蜿蜒的流水和崎岖的假山,别有一番奇趣。 赵景裕十分眼馋,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来到四王叔府上,赵景裕仍然对眼前的美景啧啧咂舌。 黑墨将赵景裕与高栩二人引至某个荷花池的一处小亭边上,赵景裕远远望去,亭中站立的正是阔别已久的四王叔赵平禹。 赵景裕挥手:“四叔,好久不见!” 赵平禹笑眯眯地招了招手,引赵景裕和高栩在亭中坐下。眼下已经是深秋,荷花池里早已空空荡荡,四面透风的亭子里也有些许寒意。 黑墨手脚麻利地从亭子边上扯来一只暖炉,硕大的青铜暖炉在魁梧的黑墨手里仿佛没有重量一般。赵平禹向暖炉里添了些炭,很快周身便暖洋洋了起来。 赵平禹笑意盈盈,像是看什么新奇动物一般打量着赵景裕:“好小子,没想到你还有这般能耐,竟然能将庞浚麾下的魏武精兵打得落花流水。” 赵景裕狠挫庞浚的战绩早已天下闻名,即便是远在国外的赵平禹也有所耳闻。 赵景裕心中有些自得,面上却谦虚地连连摆手,连称侥幸。 赵平禹看着赵景裕飘飘然,也不点破,调笑道:“天下列国都在说赵国小公子赵景裕有万夫不挡之勇,不知此言是否属实啊?” 赵景裕着实有些尴尬,自打定阳大战之后,有关于自己的流言便铺天盖地,多离谱的传言都有。高栩就听过一个田边老农赌咒发誓声称自己见过赵景裕,还说赵景裕身高九尺,一只手能举起一辆战车,一顿能吃两头牛。 赵平禹丝毫不吝惜自己的赞赏,哈哈大笑道:“没想到我大赵又多了一员善战之将!可喜可贺!” 赵景裕沉闷地道:“王叔莫要取笑了。你是知道我的,打这一仗实在是赶鸭子上架,能赢庞浚只不过是侥幸罢了。反正我已经把各种劳什子职位都交回去了,以后就安心在宫里等着出宫辟府罢了……话说回来,等再过两年,王叔再要去周游列国,可得将我带上。” 赵平禹乐了:“景裕,急流勇退,正是我等纨绔公子真本色也。黑墨,将那东西取过来!” 亭边侍立的黑墨答应一声,转身离开。赵景裕满脸期待——也不知这次赵平禹给自己带回来了什么旅游纪念品。 …… 只见黑墨驾着一辆青铜战车而来,到了小亭边上,黑墨翻身下车,对着赵景裕一拱手,嘿嘿憨笑道:“公子,请试驾。” 赵景裕出身王宫之中,耳濡目染之下,自然对天下奇珍之物多多少少有些了解。这青铜战车规格宽大,虽然带着斑斑锈迹,却掩盖不了煊赫煌煌之威。他猛然起身,探至车轴之下,一个精致篆刻的‘周’字赫然入目。 赵景裕震惊:“这是……周室王车?” 赵平禹大笑:“识货!正是周室王车!” 赵景裕啧啧称奇,所谓周室王车,就是洛阳天子王室打造的战车,这王车往往用于重大庆典,有时候也会赠与诸侯作为赏赐。偌大一个赵国,只有一辆祖上传下来的周室王车,便是如今赵王昇独有的那辆青铜战车。此车之贵重,可见一斑。 赵景裕猛然醒悟,立刻摆手:“此车过于贵重,小侄不敢接受。” 赵平禹哈哈大笑:“长者赐,不可辞!若以王叔看来,此车正配得上大溃魏国的少年英杰!” 赵景裕喜滋滋地抚摸着战车,赵人尚武,如同对猛士的崇敬一般,这等战车是任何一个赵国男儿都难以拒绝的。正当赵景裕上车握起缰绳的时候,突然眉头一拧,终于想到了什么:“王叔……你此行……是从洛阳周室而归?” 64 暗中合作? 64暗中合作? 看着眼前终于醒悟过来的侄子,赵平禹哈哈大笑。 赵景裕想起祭祀大典上,前来找茬的周天子特使颜继等人,不由得冷哼一声。这周天子墙头草当得纯熟老道,不分是非暂且不说,居然在赵国的祭祀大典来找茬,分明是牢牢站在魏国一边。 虽说赵景裕已经当场给了老颜继一个难堪,但以赵景裕的记仇习惯,这周天子肯定也被他暗中记在小本本上了。 赵平禹对自己这个侄子再了解不过了,这厮看上去经常笑眯眯的,但是却是个心黑手狠的恶少。看着赵景裕脸上一闪而过的不渝之色,赵平禹再度大笑。 赵景裕轻哼一声:“王叔既然去了洛阳游览,那想必此行是和那周天子使者一同回来的?” 赵平禹含笑点头。 赵景裕有些愤愤不平地道:“那想必你也知道,那周天子使者今日……” 话到嘴边,赵景裕硬生生咽了回去。以赵景裕的机敏,立刻意识到了其中有蹊跷。若是四王叔赵平禹与周天子特使一同回赵,那么邯郸的赵国群臣岂能还会在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迎接周天子使者?按理来说,赵平禹早就可以将这个消息提前传回国内才对。 以赵平禹的智力,岂会想不到周天子使者不告而来,一定是来者不善? 赵平禹没有将这个消息传回国内,显然是对周天子使者突然造访从而与赵国交恶的结果乐见其成……虽然赵平禹是彻头彻尾的纨绔,但也不会在国家大事上如此漫不经心——其中定然有蹊跷! 赵景裕眯起了眼睛,联想到四王叔没有第一时间来到祭祀大典,答案已经昭然若揭:赵平禹一定先去找了赵王汇报情况……周天子使者访赵,名为帮魏国来给赵国添堵,实则另有隐情! 赵景裕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四王叔赵平禹:“王叔,解释一下吧。” 看着转瞬之间已经明悟的赵景裕,赵平禹丝毫没有被拆穿的尴尬,反而在眼底流露出一丝赞许。能够在电光石火之间想到这一层,自己这个年幼的侄子确实不可小觑。 赵平禹顿了顿,扫了一侧的高栩一眼,随即慢慢悠悠地道:“不错,周天子使者来我大赵,名为替魏国出头训斥赵国,实则另有隐情。” 高栩立刻起身拱手:“家主,臣去亭外望风……” 赵平禹哈哈大笑,对高栩道:“坐下!宗士乃是我等赵氏公子的异姓手足,若是连你也信任不得,我等还能有何人可以信任?坐下!” 赵景裕看着眼前坦坦荡荡的赵平禹,反应了过来:“四王叔,为何是我?” 四王叔赵平禹实在是太坦荡了,看他的样子,完全就没打算瞒着自己。 赵平禹看着眼前的赵景裕,丝毫不掩饰脸上的赞许之色:“没错,定阳一战,你吸引了周人的注意——周人选择和你秘密合作。” …… 赵景裕眉毛紧缩,没有急于追问周人到底要和自己合作什么事项,反而问道:“为什么不是长兄景戎?” “周人迂腐,注重血统。景戎乃是庶出,周王室不愿与他合作。” “为什么不是太子景举?” “太子处于众目睽睽之下,目标大,不易隐藏。你年纪轻轻,初出茅庐,又众所周知地一心想做纨绔……正是掩人耳目的合适对象。” 赵景裕挑了挑眉:“王叔,你是想拉我下水啊。想必你也知道,我赵景裕最不愿意为了什么国家大事劳心劳神,这等阴谋诡计,恐怕我不愿参与其中啊。” 赵平禹老神在在地往后一仰,显得智珠在握:“告诉你,答应这件事,对你有百利而无一害,不但不会让你劳心劳神参与什么政事,反而能让你提前脱离你王父的掌控,从此和我一样安心做纨绔。” 赵景裕狐疑地上下打量自己这位四王叔,虽然听起来很是美好,但是赵景裕总感觉这个老狐狸在忽悠自己。 赵景裕警惕地道:“我何必听你的忽悠?再过两年我就可以出宫封君辟府。我已打定主意,老老实实在宫里耗时间就好。” …… 赵平禹脸上挂不住了:“小子,难不成四叔还会坑你不成?” 赵景裕轻哼一声:“你坑我还少了?你忘了那次在宫中撒网捕捉王父最爱的金鳞赤鲤,被宫中内侍发现,你当场掉头就跑,结果我被王父禁足了一个月;还有前年冬天,你骗我说铁栏杆是甜的,还好我没有上当……还有某次……” 赵平禹立刻打断:“以前的事何必再提,相信我,这次绝不坑你!” 赵景裕又哼一声:“又是送重礼,又是给我戴高帽,总感觉王叔你居心不良!说说你的计划,到底什么合作能利于我好生生去做纨绔子弟?” 看着眼前不为所动的侄子,赵平禹微微一笑:“这个计划能让你调离邯郸,远远离开赵王和宗正府的视线。届时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岂不是大大的自由?” 赵景裕怦然心动。 若说赵王,现在的赵景裕还真不怎么害怕——自己现在劳苦功高,就算口风咬死了坚决不给赵王打工,顶多出宫辟府多拖上两年,定然不至于会受到什么惩罚。 但是宗正府是真的烦人。这群公族老顽固们吃饱了没事干,一心就要在自己这些小辈身上找茬。就在今天早上,大典上自己打了个哈欠,居然就被这群老顽固们群起攻之,听说这状已经告到赵王那里去了。 要是留在邯郸,每天在这群宗正府的变态们眼皮底下生活,那还怎么自由自在地当纨绔?尽早离开邯郸才是王道! 就算是再过两年出宫辟府,也是留在邯郸这个是非之地,活在赵王和宗正府的眼皮底下……哪能和邯郸之外的广阔天地相提并论? 赵景裕已经有些意动,但是他毕竟两世为人,不是什么毛头小子,不会这么轻易被冲昏头脑。赵景裕很是警惕地问道:“说说看,到底是怎么个合作?” 看着眼前已经上钩的侄子,春平君赵平禹嘿嘿一笑:“四叔年纪大了,说得不够清楚。跟我来,四叔领你去个稀奇地方。” 65 奢华青坊 65奢华青坊 石台宫——赵王赵平昇的寝宫。 赵王坐在长案前面,捧着一卷竹简正在读书。老慈泽悄无声息地抱着一卷毯子,垫在了赵王的身后,垂手肃立,并不言语。 赵王放下眼前的竹简,舒坦地向后一靠。 慈泽见赵王放下书简,才出声劝谏道:“君上的伤势还未痊愈,应当注重休息,不宜过度操劳啊。” 赵王随意哼了一声,懒洋洋地道:“无妨,边疆难得清静下来,寡人才有些许精力处理些内政——老丞相年岁已高,总不能全让赵章喻一个人操劳。” 这是个有些敏感的话题,即便老慈泽是赵王绝对的心腹,也没有轻易接这个话茬。慈泽躬身在侧,不再言语。 赵王看向慈泽:“四王弟见到我那劣子了?” 慈泽拱手道:“回禀君上,祭祀大典之后,春平君的宗士黑墨便将赵景裕请到了府上。” 赵王轻唔一声,又有些不满地道:“即便周人是要演戏给魏人看,也不应该演在我赵国的祭祀大典上。祭祀大典乃是赵人祭奠先君的场合,被周人闹得如此沸沸扬扬,颜继未免也太不像话了。” 慈泽低声笑道:“君上息怒,正因为闹在祭祀大典,周人的戏才演得真实——眼下那魏国定然以为我大赵与周人交恶,谁也想不到我赵人会和洛阳周室有私下里的协议。” 赵王点了点头,随后又有些不快:“赵景举身为我赵国太子,还是过于懦弱了。此番若不是赵景裕那劣子在大典上挺身而出,只怕我赵国就要颜面扫地。” 慈泽轻声劝解道:“君上何必动怒……太子殿下宅心仁厚,温文守礼,正是明君之相。” 赵平昇不快地摆了摆手:“你这老东西休要哄我。若赵国是一等一的强国,温文守礼自然是明君之相。可眼下赵国如此贫弱,内忧外患之际,正需要激烈进取的枭主方能维系我赵氏社稷……可惜赵景裕那劣子性子惫懒,不然他的性子才最适合做我大赵未来的主君。” 慈泽白眉一抖,嘴闭得紧紧的,老腰弯得更低了。 …… 赵平禹、赵景裕,以及黑墨和高栩四人出了春平君府,转过两条街,原本冷清的坊市突然热闹了起来。 赵景裕啧啧咂舌,与邯郸绝大多数城区贫穷破败的样子不同,这座坊市光鲜亮丽,很多地方甚至堪称富丽堂皇——但是即便是赵景裕这样的纨绔子弟,平日里也鲜少来到这座坊市。 此坊名为万商坊,乃是邯郸城内最为繁华的地方。但是宫廷公子们自幼都被教育,不允许轻易来到这座坊市,违者会被宗正府严厉惩戒。 万商坊顾名思义,乃是商旅云集之地。此外,这座坊市里聚集的多半都是外国商贾。魏国、楚国、韩国、燕国、齐国、北地胡人……各路商旅操着千奇百怪的口音,在此地做着大宗生意。 正是因为此地多半是外国商贾,因此宗正府才严禁诸位公子踏足此地。一是为了保障这些公子们的安全,二是为了避免某些不学无术的公子在此地影响赵国的形象。 赵景裕很久之前便想来此地一探究竟,但即便以他的胆大包天,碍于宗正府的威胁也迟迟不敢轻举妄动。眼下终于在四王叔的带领下踏足此地,赵景裕左顾右盼,流连忘返。 赵平禹调笑道:“此地乃是邯郸最为繁华之地,若想以纨绔自居,此地不可不来。” 赵景裕看着眼前自己这个不教后辈子弟学好的王叔,一时无语。 赵平禹顿了顿,又怅然道:“可惜,即便是我邯郸最繁华的区域,与被你焚毁的大昭相比也黯然失色。” 赵景裕不禁有些好奇:“王叔去过魏城大昭?” 赵平禹意味深长地看了赵景裕一眼:“不错,我在大昭还有几个很是投缘的魏国朋友,大多数都是魏国的贵胄公子。” 赵景裕老脸一红,自己引兵攻破大昭之后,可是纵兵抢掠了三日三夜,虽然不曾抢掠平民,但那些贵族公子们可都遭了殃。夸张一点说,当时赵景裕麾下诸如里豹这样的悍将,几乎把城内的贵族们的华贵裤衩都给扒走了。 四王叔的那些贵族朋友们只怕眼下全是破落户了。 赵平禹大笑,拍了拍赵景裕的肩膀:“不必尴尬,国家利益大于一切。” 赵景裕扫了一眼赵平禹,在他心里,这位四叔可谓是玩世不恭游戏山水的纨绔典型,没想到这个老公子哥还有这样的思想觉悟。 “到地方了,”赵平禹停住了脚步,“跟我来。” 赵景裕却不自觉地停下了脚步,眼前是一座被高墙围起来的庄园,巨大的占地面积在寸土寸金的万商坊格外引人注目。庄园整体上显得金碧辉煌,大敞的豪华大门边上,站着或是眉目含羞或是狡黠泼辣的美丽少女。 奢华的门口挂着大大的招牌:‘青坊’,时不时便有衣着华丽的大商贾满身酒气,在半拒还迎的少女相迎相送之下从招牌底下进出。 “嘶……”赵景裕倒吸一口凉气,“此地不像是什么正经地方。” 赵平禹止住脚步,回头戏谑地扫了一眼赵景裕:“我才想起来,你还有两年时间才加冠成人,眼下还是个孺子。要不……你先回去?” 在当今天下,十六岁的少年便可以被视为成年人,可赵景裕眼下才十四岁,是不折不扣的未成年人。赵景裕受不了来自四王叔的挑衅,轻哼一声,大踏步走进豪华的大门。 衣着华丽的翩翩少女脚步轻盈地飘过来,挽住了赵平禹的胳膊,操着一口吴侬软语温声道:“赵公子,今日来青坊所为何事啦?” 赵景裕与高栩全都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赵景裕暗暗腹诽:这老不正经的平日一定没少来这青坊做客,那领班少女分明都记得自己这纨绔四叔了。 赵平禹却坦然挽住了少女,呵呵笑道:“天字房七号,引路吧。” 少女肃然起敬——即便是在这挥金如土的青坊之内,天字房也是彰显财力的所在,平日里鲜少有人在天字房见客。 少女盈盈躬身,不经意间露出一片雪白:“诸位公子,请随我来。” 在少女引领下,一行人走上一段扶梯。高栩趁着少女不注意,用手指关节敲了一下栏杆扶手,只听‘铛’一声脆响,前面引路的少女回过头来,咯咯笑个不停。 高栩倒吸一口冷气,伏在赵景裕耳边道:“公子,这扶手可是纯铜打造的,这青坊真鸟的阔。” 赵景裕猛瞪了高栩一眼,压低声音:“嘘!别给我丢人!” …… 少女将赵平禹一行人引至一处,用纤细的手指轻叩房门,随即盈盈躬身:“诸位公子,这便是天字七号了,请自便。” 言罢,少女松开了挽着赵平禹的手,回头对着赵平禹眨了眨水灵灵的眼睛,嫣然一笑后飘然而去。 赵平禹轻佻地冲着少女眨了眨眼,然后对着赵景裕摆了摆手:“随我来。” 高栩和黑墨二人对视一眼,心有灵犀地在房门左右停下脚步,手指在腰间的配剑边上若即若离,警惕地打量着往来的行人。 赵平禹与赵景裕叔侄二人推门而入,里面竟是一条被装饰得金灿灿的长长走廊。赵景裕立刻醒悟,这是便于里面的客人秘密交谈——有这条长走廊拉开距离,门外便难以听清里面的言谈。 没想到这青坊之内别有洞天,赵景裕暗中咂舌——难怪宗正府严禁宗族子弟踏足万商坊,看这青坊装潢得如此隐秘专业,万商坊分明是赵国情报或阴谋的汇聚之处。 迈过长廊,里面已经有人在等待了。赵景裕定睛一看,即便已经有了心理准备,还是意外地瞪大了双眼。 房间正中,有一位年轻公子正襟危坐。正是今日早些时候,跟随周使颜继在赵景裕的封侯大典上找茬的那位红衣少年。 …… 红衣少年微微一笑,起身拱手:“春平君、赵裕公子,你我三人又见面了。” 即便已经知道了周天子特使与自己的矛盾只是为了掩人耳目,但是赵景裕对这些在赵国的祭祀大典上找茬的周人还是提不起什么好感。赵景裕随意摆了摆手,自顾自地入座,仍然在拱手施礼的红衣公子不禁很是有些尴尬。 赵平禹呵呵一笑,打了圆场:“公子请入席,不必拘礼。” 红衣公子很有风度地笑笑,再次跪坐在席上:“三公子不会还在记恨在下吧。” 赵景裕漫不经心地道:“不敢。请问公子尊姓大名?” 红衣公子肃然道:“在下姬英,奉父王之名访赵。先前周人有得罪之处,实乃掩人耳目不得已之举,姬英向三公子赔罪了。” 言罢,姬英不卑不亢、一丝不苟地向着赵景裕躬身行礼。 赵景裕唰地抬起头,上下打量这位与自己的惫懒风格截然不同的贵族公子。按他原本的猜想,这位公子一定地位不凡。但赵景裕万万没有想到,这位红衣公子竟然是周天子的子嗣,实打实的天家贵胄。 66 青坊密谋 66青坊密谋 赵景裕有些动容,周室公子亲自访赵,虽然还不知到底要怎么合作,但周人在合作上的诚意可见一斑。再加上眼前的公子姬英虽然出身高贵,但是向自己认错的态度却很是诚恳,让赵景裕对周人的印象略微好转。 赵景裕笑了:“也罢,公子不妨说说看,周室想要和我赵国怎样的合作?” 姬英有些讶然地看了赵景裕一眼,显然对赵景裕的直截了当很是意外。一旁作陪的赵平禹笑道:“姬公子莫怪,我这侄儿最厌烦繁文缛节。无需诸多邦交辞令,你与他直言便好。” 姬英爽朗一笑:“好!公子裕快人快语,不愧是击败庞浚的少年英杰。” 赵景裕无动于衷,两眼眨也不眨地看着姬英。 姬英干咳一声,沉声道:“合作很是简单,总结起来无非十二个字:周室出钱,赵国出力,共抗魏国。” 赵景裕皮笑肉不笑地道:“共抗魏国?我本以为周天子是抱紧了魏国这条大腿呢。” 姬英脸上并无不悦之色,反而正色道:“正如三公子先前所言,魏国蛮悍,剽掠天下,洛阳乃是魏国弱邻,周人岂敢明目张胆冒犯魏人?然而魏姚如此跋扈——凭一纸文书,便要支使天子斥责赵国,周天子乃是武王之后,天下共主,岂能长久受此折辱?魏国野心勃勃,大有席卷天下之心,绥靖并非长远之策。故而天子忍辱负重之余,暗寻盟友,以求遏制魏国兼并。” 看着眼前坦坦荡荡的姬英,赵景裕不由得有些钦佩,于是也正色道:“姬公子莫怪,先前所言是赵裕孟浪了。只是这暗寻盟友,为何偏偏选我赵国?” 姬英:“魏国周边邻国,乃是周、赵、秦、楚、韩五国,虽然听起来可选择的余地很多,然则秦人野蛮,不可轻信;楚国公卿割据,变数太多;韩国则已经臣服于魏国。选择赵国看似偶然,实则必然。” “何谓周室出钱,赵国出力?” “洛阳虽然暗弱,但府库内尚有历代先王遗留的无数奇珍财货,周室可以提供钱货资助赵国编练新军,牵制魏国脚步。” 这编练新军听起来就不是什么轻松的活计,赵景裕不禁有些埋怨地扫了一眼一侧的赵平禹。赵三公子再看向姬英,目不转睛问道:“既然周室殷富,为何不自练军队于洛阳?何苦要假手于赵?” 这次轮到姬英苦笑了:“周室羸弱多年,疆土早已大大萎缩,眼下只能龟缩于洛阳一隅之地……洛阳一地,民不过十万,适龄壮士少得可怜,哪里有足够的人力用来编练军队。” 赵景裕默默点头:“赵人尚武,却苦于贫弱;周人殷富,却鲜少壮士……这合作倒也是各取所需。周人能够提供多少钱两?” 姬英拱手道:“百万钱,不在话下。” 赵景裕震惊了,他带着数万赵军在魏东地区一顿抢掠,抢来的财货也不过才三五十万而已,这就已经堪比赵国数年的财政收入了。这周国公子上下嘴唇一碰,居然就是十万金的巨资,这周王室府库里真是富得流油。 赵景裕怦然心动,即便是他嫌麻烦并不打算由自己接手这桩合作,但也清楚明白这笔百万钱的巨资能够给赵国带来怎样的好处……这合作对赵国有百利而无一害——无论周室掏了多少钱,毕竟训练出来的军队也是赵军,而不是周军。 姬英又沉声说道:“此次合作,赵王已经准允,只等三公子点头便可实施。” 赵景裕沉吟片刻,对着姬英拱手道:“兹体事大,还望公子能允在下好好思量一番。” 姬英体谅地点点头:“待到公子考虑周全,再来青坊寻我。”又叮嘱一声务必保密之后,姬英便起身告退。 …… 偌大的天字七号房内,只剩下了赵景裕和赵平禹这叔侄二人,赵景裕眯着眼睛看着四王叔赵平禹,赵平禹尴尬地笑了笑。 赵景裕笑道:“周人的提议对我大赵很是有利,但是这练兵的差事我是不打算接的,请四叔另请高明吧。” 赵平禹酝酿了一番,挑挑眉笑道:“你以为练兵是件苦差事?” “不然呢?” 赵平禹呵呵笑了两声,眼神有些戏谑地看着赵景裕:“小子,你未免也太看得起自己了。百万钱是何等巨款,你以为赵王会放下心来任由你挥霍?告诉你,赵王已经与周天子以社稷之名立下密誓——周人助赵练兵,而若有诸侯进犯洛阳,赵国则必全力击之。练兵之事自有大将操持,治民固防之事自有精于政务的大臣负责……就算你小子想要添乱,也不会有什么机会的。” 赵景裕闻言,细细思忖片刻,倒也觉得很有道理。赵王行事谨慎老辣,自己先前全无练兵经验,赵王想来也不会放心由自己操持这么一大摊子事。 见赵景裕又有些动摇,赵平禹笑着补充道:“你只管去了便是,届时你便安心当个甩手掌柜,做一个名义上的担保人教周人放心。具体一应事务,一概无需你来费心。” 赵景裕思索良久,缓缓点头。自己的父王一心想让自己干些正事,想必对此也乐见其成……此事全无阻力。 见赵景裕首肯,赵平禹开怀大笑,亲切地揽过赵景裕的肩膀:“来,这青坊的楚酒甘醇厚重,既来此地,不可不尝。”赵平禹一边说着,一边摇了摇一旁的一根小绳,几乎刹那之间,便有人在房门外轻轻叩门。 赵平禹高声道:“黑墨,放她进来。” 房门应声而开,一道靓影飘然而来:“二位公子,不知有何吩咐?” 赵平禹笑道:“上酒!上好的楚酒秦酒,各来一坛!” 侍女答应一声,赵平禹笑道:“且慢,不要呈到这里来,直接送往论战馆便是。” 看着一旁赵景裕的疑惑眼神,赵平禹解释道:“在此地关上门饮闷酒,实在无趣。这青坊之内的论战馆乃是士子论战之地,不妨去论战馆饮酒,亦可畅听士子点评天下,岂不美哉。” 赵景裕惊讶地眨了眨眼,他原本以为这青坊不过是个纸醉金迷的销金窟,没曾想其中还有如此雅致之地,不由得大大提起了兴趣。 赵平禹眯着眼扫了一眼赵景裕,貌似漫不经心地道:“你以为此地是什么寻常之地?告诉你,此地乃各国情报汇集之处,列国密探云集,言谈间要百般小心。” 赵景裕一惊,不由得压低声音埋怨道:“既然如此,为何方才还要在此地密会那位公子?” 赵平禹神秘一笑:“你小子还是嫩啊,宫廷乃至各府邸皆在各国密探的眼皮之下,会客反而全无隐秘可言……此地鱼龙混杂,反而更有利于隐瞒自己。” 赵景裕颇有深意地扫了赵平禹一眼,不再言语。 67 白马非马 67白马非马 论战馆内十分宽阔,馆内正中位置有一座高台,悬挂着一幅大大的‘辩’字。这论战馆果然十分热闹,赵平禹赵景裕一行四人进入馆内时,台上正有两位年轻的士子高声辩论。 有侍立的童仆将一行四人引入一处雅座,先前的侍女悠然而来,纤细身影闪到赵景裕一行人面前,手里赫然端着两座朴实无华的泥封酒坛。 “楚酒缠绵,秦酒酷烈。各位公子请慢饮。”侍女柔声说道。 已经入座的高栩胳膊上已经青筋毕露……这侍女身姿纤细柔弱无骨,却能单手托着两座重量不轻的酒坛来去无风,显然有一番功底在身。 还不等高栩如何动作,侍女已经飘然而去。 高栩喘了一口粗气,若是刚才那侍女心怀叵测,只怕一旁毫无防备的赵景裕已经躺在血泊之中。 赵平禹和黑墨二人倒是面色如常,赵平禹伸手熟练地一拍,硕大的泥封便应声而下。赵平禹端起四座酒爵,亲手为四人斟满。 赵景裕则对刚刚发生的一切浑然不觉,他正饶有兴趣地盯着台上的两位士子论辩。 “……马为马,白马为白马,白马非马也。”其中一位布衣士子悠然论道。 另外一名士子已经急红了脸:“何谓白马非马?白马当然也是马。” “如果白马是马,那么黑马也是马了?” “自然如此!” “既然如此,那白马是马,黑马也是马,白马和黑马就无甚差别了。故而,白马非马。”布衣士子悠然一笑。 场下围观的众人齐声喝彩,另一位士子抓耳挠腮,却不知如何反驳。 …… 赵景裕兴致盎然,没想到这看似奢靡的青坊之内,竟然还有此等清新脱俗之地。 赵平禹已经端起了酒爵:“景裕,你要饮哪一爵?” 赵景裕随手拿起面前一爵,仰起头一饮而尽,随即便被辣的涕泪横流:“这是何酒?怎会如此辛辣。” 赵平禹哈哈大笑:“你刚才所饮乃是秦酒,秦酒酷烈辛辣,正如秦人品性一般……你还是饮楚酒罢了。” 仅仅一爵秦酒,赵景裕已经有些晕头转向。他从善如流地为自己斟了一爵楚酒,小心翼翼地轻抿一口。楚酒入口软绵悠长,带着浓浓的米香气。 赵景裕轻咦一声,再抿一口,居然感受到被秦酒烫得火辣辣的喉咙竟有些好转。 一旁的赵平禹则已经连饮三爵秦酒,酣畅淋漓地仰起头来,轻吐一口酒气:“爽!还是秦酒够劲。” 此时,台上的两位士子已经论战完毕,在众人的欢呼和称赞声中走下高台。论战获胜的士子自然容光焕发,失败的一方也并没有什么羞惭之色,只是拱起手:“公孙子诡辩无双,小弟佩服。” 一直云淡风轻的士子轻笑一声,颇有些自傲地道:“某周游列国,与诸国士子论战,尚未一败……不知还有何人愿意与在下论战切磋?公孙胜扫席以待。” …… 台上突然安静了些许,赵景裕抬起头来,只见一位气质雍容的宫装美妇款款来到台上:“公孙子辩才无双,连战七日,无一败绩,实在令妾身佩服……方才齐姬有言,若有哪位公子能够辩倒公孙子白马非马之论,便可以由齐姑娘亲自斟酒一爵。” 台下轰然,一位浑身锦缎富商模样的男子兴奋道:“竟然是齐姑娘!这齐姑娘号称青坊最秀丽的姑娘,却从未见客……如今竟然有面见齐姑娘的机会!” 赵景裕斜眼扫了扫那边的混乱,刚才一爵秦酒后劲颇大,他正处于迷迷糊糊的眩晕状态,一时也没搞清他们在说什么,不由得屏气静神侧耳听了两句。 无良王叔嘿嘿笑了:“景裕,莫非是对传闻中的齐姬有什么想法?” 赵景裕以手扶额,好半天才明白过来,不由得撇撇嘴:“不过是一青楼女子罢了。” 赵平禹啧啧咂舌:“景裕你有所不知,这青坊与那寻常酒肆截然不同……青坊之内的规矩,向来是由诸位姑娘来挑选入幕之宾,不管你家财万贯还是身世显赫,也未必能得青坊姑娘的芳心。” 一旁已经有人愤愤然为自己的女神出头,瞪视着赵景裕怒道:“小子莫要张狂,齐姬绝非寻常青楼女子。” 高栩眯着眼看着这位不知名的护花使者,一时有些犹豫要不要出手惩戒一下这位对自家公子出言不逊的家伙。 赵平禹扫了一眼这位男子,笑吟吟地转过头来:“确实有坊间传言,这齐姬乃是破落贵族之后,不但样貌风华绝代,琴棋书画亦无不精通,更兼高傲无比……来这青坊两年之久,尚未接见任何一位男子。” 赵景裕唔了一声,兴趣缺缺。 …… 场上已经有按捺不住的士子上台挑战,然而往往都被这公孙胜三言两语间逼迫得无话可说。眼见挑战者愈来愈多,公孙胜不但面上毫无畏惧之色,反而兴奋得满脸通红。 连续五人,皆是被公孙胜辩倒,公孙胜得意之下,很是有些猖狂,仰头问向那位宫装美妇:“若是无人可以辩倒小弟,不知公孙胜可否能得齐仙子垂青?” 宫装美妇犹豫片刻,却见一位小厮急匆匆跑下来,在美妇耳边耳语两句。美妇脸色有些难堪,随即调整过来,款款欠身道:“公孙子见谅,齐姬事先已经说好,只有能辩倒公子的人,才能上楼一叙,其中自然不包括公孙子……青坊许多姑娘都为公子的辩才所倾倒,若是公子有意,妾身倒是可以为公子介绍其他的姑娘……” “既然齐姑娘如此高傲……”公孙胜冷哼一声,转过头来面向台下的众士子:“还有何人能与在下切磋?” 台下众人面面相觑,却再无人起身应战。这公孙胜不愧是周游列国论战的辩才大师,虽然欠缺风度,但是言辞犀利,诡辩之术十分高超。自公孙胜七日前至邯郸以来,不少赵国士子慕名而来,其中不乏惊才艳艳之辈,却无一能辩倒公孙胜。 台上的公孙胜大笑,悠然叹道:“赵国士子不过如此,皆是土鸡瓦狗而已……也罢,赵国本就贫弱,又能育有何等大才?就连齐国学宫的名士也不是某的对手,赵国士子落败也是情理之中。” 68 齐姬 68齐姬 公孙胜话音刚落,台下原本还对前者很是倾慕的众士子均是勃然变色。公孙胜辩才过人确实不假,然而这厮言语之间,对赵国士子乃至赵国的轻蔑一览无遗,台下众人皆是大怒。 公孙胜也意识到了自己的言辞很是有些不妥,但却并没有为此道歉的意思,反而高高昂起头:“诸位公子,若有能与在下一战的,尽可以上台为赵国士子正名。” 台下一位士子愤然起身:“先生确实辩才无双,然而我等士人才学固然庸碌,公子又何必折辱于我大赵?” 公孙胜傲然一笑:“当今天下,可谓礼崩乐坏,瓦釜雷鸣。强者为霸,弱者乃亡,此乃如今乱世真理……论战亦遵循此理,若是诸位不能以实力折服在下,便不要怪罪公孙胜口出狂言。” 赵国众士子大怒,却苦于不是这公孙胜的对手,只能满含怒气地瞪视着台上的公孙胜。 …… 论战馆二楼,一位身姿曼妙的姑娘正透过纱帘注视着下方,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显得十分紧张。 齐姬沦落在青坊以来,虽然坚持洁身自好,但是自己心里也清楚青坊是何等地方……即便自己守身如玉,最终肯定还是难逃一劫。下方那位宫装美妇便是青坊明面上的老板,早就对齐姑娘这个只知吃饭不知赚钱的闲人心怀不满了。 若不是齐姬实在是美丽绝伦,处子之身有很高的价值,只怕那宫装美妇早就对齐姬暗下狠手了。 万般无奈之下,齐姑娘只能答应宫装美妇的要求,准备开始见客。但是她却留了一个心思……眼见这公孙胜确实辩才无双,齐姬便宣布只有辩胜公孙胜的人才能见自己。 或许这样一来,既能够堵住那宫装美妇的嘴,也能拖延自己被玷污的时间吧…… 齐姬玉手轻握,捏住了衣角,遮掩心中的紧张。虽然楼下的公孙胜嚣张跋扈辱及赵国,但眼下齐姑娘也暗暗期盼没人能够辩倒这公孙胜。 人言青坊齐姬十分高傲,素不见客……其实她哪里是什么高傲,只不过是十分害怕罢了…… …… 赵景裕摇摇晃晃地拍案而起,他原本便是跋扈的性子,眼下一爵秦酒在腹中翻腾,更是让他热血沸腾。一时间,赵景裕也顾不得来时赵平禹百般叮嘱的务必低调,起身仰天大笑。 公孙胜眼见又有人起身挑战,不由得兴奋得毛孔大张,定睛望去,却是一个醉得满脸通红的十来岁的孺子,当即大失所望:“赵国士子已无人哉?竟任由一孺子与我论战?” 赵景裕在高栩的搀扶下站定了身子,冷哼一声:“足下好大的口气。” 公孙胜神色自若:“公孙胜周游列国,一贯如此。” 见此人死不悔改,赵景裕眯起眼睛,大笑道:“强者霸,弱者亡……足下真的很狂妄……不过正和我的脾气。既然如此,若是我能辩倒你,你便当场向赵国致歉,以后也不得在列国间招摇撞骗,你意下如何?” 公孙胜本就傲慢,眼下面对一个醉醺醺的少年,更是目中无人,当即冷笑一声:“有何不敢?若是你能辩倒白马非马之论,在下不但立即向诸位致歉,以后也永不论战。但若某赢了,又当如何?” 赵景裕眯眼笑道:“悉听尊便。” 公孙胜定睛看了看眼前的少年。欺负一个少年人,即便是赢了也算不上光彩,心念及此,公孙胜不免有些意兴阑珊:“若是在下赢了,也不须如何……只请小公子当众承认,赵国的士子确实实力不济,如何?” 看着眼前明显手下留情的公孙胜,赵景裕不禁有些讶然,心下的狠厉也不禁淡了些许。赵景裕缓缓点了点头,在一众赵国士子的欢呼声中,跨步走上高台。 “白马非马之论断,虽然乍闻便是无稽之谈,却硬是无人可以辩驳……其中的道理很简单。”赵景裕侃侃而谈。 公孙胜有些轻蔑地哼了一声,草草地拱了拱手:“愿闻其详。” 赵景裕冷冷一笑:“足下只不过是借用了文字的含义漏洞罢了。以足下的论据,若白马是马,黑马是马,则白马与黑马就没有区别……然而这个‘是’字,在此语义中表达的是属于,而不是等同……” 公孙胜一怔,以往的对手,与自己辩论时一向善于引经据典,结果绕来绕去最后还是绕不过自己。眼前的少年公子却与众不同,直接在语义上下手,三言两语直指要害。 “所谓白马非马,其中的关键就在于怎样理解这个‘非’字。非意为‘不是’,而这个‘是’字的含义是多重的,既可以表示属于,也可以表示等同……足下只不过是混淆了这两者的概念。白马属于马,而不等同于马,此为白马非马之解!”赵景裕一锤定音。 台下众士子大为兴奋,齐声喝彩。 公孙胜脸色难看,却无话可说,张口结舌了半晌之后,老老实实地拱了拱手:“小公子所言极是,公孙胜服输了。” 台下士子们欢呼起来,就连一旁的宫装美妇也是诧异地盯着赵景裕,眼里异彩连连。 公孙胜倒是坦坦荡荡,向着台下众人拱手道:“先前公孙胜小觑天下豪杰,口出狂言,不但轻藐赵国士子,更是辱及赵国学风——在下知错,向诸位表以诚挚歉意……如先前与这位小公子所约,公孙胜今生不复论战也。” 赵景裕盯着眼前的公孙胜。这厮虽然先前十分狂妄,但好歹坦坦荡荡输得起,光是这份气度便胜过许多庸人。心念及此,赵景裕对公孙胜的恶劣印象不禁有所改观。 公孙胜对着赵景裕深施一礼,随即走下高台,掉头离去。 …… 二楼的齐姑娘红唇微张,脸上满是愕然。万万没想到,这连续七日战无不胜的公孙胜竟然真的被一位年轻公子击败了! 这岂不是说……自己要为这年轻公子斟酒……齐姬满脸慌乱。 在这青坊之中,有很多隐晦的代词。还未出阁接客的姑娘若是说要为某人斟酒,隐含的意思便是…… 不过……这台下的公子如此年轻,说不定还没发育完全……应该不会对自己产生什么邪念吧。 齐姬脸上发烫,呼吸急促,眼神的余光偷偷扫着下面的赵景裕……也罢,毕竟是个五官俊朗的年轻公子,总比一些满脸淫邪的中年老头子要强许多了…… 一楼的赵景裕已经被凛冽的一爵秦酒搞得头痛欲裂,全然忘记了还有所谓的齐姬斟酒之说。眼见已经为赵国夺回了面子,又想起先前四王叔赵平禹所言这青坊之中遍布列国密探,务必低调……赵景裕心知自己眼下过于惹眼,立刻向着高栩使了个眼色。 高栩当即会意,唰地站起身来,搀扶着已经头晕脑胀的赵景裕走下高台,当即离开了青坊。 …… 二楼还在胡思乱想的齐姑娘看着楼下赵景裕头也不回的背影,瞪大了漂亮的双眸,满脸写着惊愕。 69 赵王解惑 69赵王解惑 赵景裕告别了赵平禹,和高栩一起回到了临风阁。高栩动作麻利,三两下给赵景裕沏好了一碗浓茶,赵景裕仰头一饮而尽,立刻感觉精神状态好了许多。 高栩嘿嘿一笑:“公子,头还疼不?” 赵景裕苦笑道:“那秦酒太过酷烈,可是再碰不得了。”言罢,赵三公子一拍大腿,恨恨道:“又被四王叔坑了一把。” 高栩笑而不语。 赵景裕揉了揉脸,恢复了些许血色:“去石台宫,今日我与周人商谈之事还要再与王父商量一番。” 高栩有些犹豫:“公子酒醉未醒,不如等晚些酒醒了再拜见君上。” 赵景裕哼了一声:“王父此刻肯定在等我,若是去得晚了,恐怕又要找我的茬。左右这次饮酒也是四王叔带我去的,怪罪也要先怪罪到他的身上。” …… 赵王的石台宫距离赵景裕的临风阁不远,高栩搀扶着酒醉的赵三来到了石台宫,宫门前的郎卫见是赵景裕二人,拦都没拦一下,直接便挥手放行了。 赵王的石台宫也延续了他一贯的风格——简单朴素。进了石台宫,绕过一面屏风,便是赵王的书房,里面只有一张巨大泛黄的羊皮纸地图,长案上堆满了竹简。 房间内摆设不多,却被收拾得很是整齐——这一定是内侍总管慈泽亲自收拾的。赵王有时候不去政平殿,便会在这书房之中批阅奏折,除了赵王最信任的老慈泽之外,宫里的人一律被禁止踏入这间书房。 赵王正倚靠在长案后面,背后靠着一卷厚厚的毯子,身上则盖着一张已经有些破旧了的狼皮大氅。 往常的赵王向来都是不怒自威——经常以纨绔子弟的身份做出荒唐事的赵三公子自然而然极少见到赵王的好脸色。可能是还在养伤的缘故,今日的赵王却显得格外闲散。或许是闻见了赵景裕身上若有若无的酒气,赵王微微皱了皱眉头。 赵景裕离开高栩的搀扶,老老实实地一拱手:“儿臣见过王父。” 赵王散漫地点点头,并没有追究赵景裕是如何饮酒的:“你这逆子一向绕着为父走,恐怕这是你第一次来寡人的书房吧?随便坐吧。” 赵景裕答应一声,跪坐在一张垫子上,细细打量了一圈,又发现了书房中一些武人摆设——譬如赵王向来不离身的威权金剑就搁在一旁的剑架上,长案上则摆着装满各式令箭和令牌的长盒。 赵景裕收回目光:“王父,身体如何了?” 赵王随意地摆摆手:“无妨。有话直说吧,你王父已经在这里等了你许久了。” 赵景裕:“王父可是已经知道了周人的计划?” “自然知道。” “百万钱之数可是当真?” “周人素来古板严谨,姬英既然有此承诺,便多半不假。” 赵景裕皱起了眉毛:“周人怎么会行此昏招?不管周人付出多少财货,训练出来的终究还是我大赵的军队,周人劳心费力岂不是平白给我赵人做嫁衣?王父纵然与那周天子立下密誓,可若周室当真受了攻击,我赵国按兵不动,他周人岂不是也只能徒叹奈何?” 赵王收敛起懒洋洋的神色,严肃了起来:“休要胡说,寡人以祖宗之名与周王立誓,若洛阳有难,赵必全力救之。如此重誓,岂能按兵不动?” 槽点太多,赵景裕一时间不知应该如何吐槽。 赵王眼眸一闪,敏锐地注意到了赵景裕的表情变化,不由得笑道:“你这逆子,正在心中笑寡人迂腐,是也不是?” 赵景裕老老实实拱手道:“王父明鉴,儿臣确实作如是想。” 赵王大笑两声,随即又捂住胸口咳嗽了两下,在赵景裕和一旁侍立的慈泽担忧的目光下调整片刻后,再次目光炯炯地盯着赵景裕道: “你父王我执掌赵国十年,见多了阴谋阳谋风云变幻,又岂能是迂腐之人?国家之间只有利益,没有情谊,寡人多年前便明白了这个道理了——只是若周室当真蒙难,而我赵国见死不救,只要周天子公开了寡人的密誓,赵国将会为天下列国所不齿,列国指责寡人背信弃义甚至是联军伐赵,也都是有可能的。” 赵景裕悚然动容,从尔虞我诈的二十一世纪穿越而来,见多了各色老赖……他当真没有想到这个时代的誓言竟然有这样沉重的威力。 赵王沉声道:“周人不是傻子,周天子留下了寡人亲笔血誓,就是在手里握了一张约束寡人的底牌。但究其实,与周人的暗盟还是大大有利于我大赵,切不可放过此等机会。” 赵景裕深以为然,连连颌首。随后赵三公子又有些困惑地问道:“既然已经订下盟约,周人何必还要隐人耳目?将盟约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向列国宣示周赵同盟岂不更好?” 赵王再次大笑两声:“孺子到底还是稚嫩。我问你,周人与我大赵结盟,是想防备哪国啊?” “自然是魏国。” “既然如此,你扪心自问,周赵同盟可是能吓得住魏人?” 赵景裕恍然大悟:在强大的魏国面前,周赵同盟显然不具备威慑力。眼下赵国已经死死地站在了魏国的对立面,若是周赵结盟的消息被魏人知道,魏人多半会悍然起兵教训周人。 虽然周天子背着个天下共主的名头,但这名头可挡不住魏国尚存的五万魏武精兵。面对如今实力如此雄厚的魏国,列国也都不会轻易充当出头鸟去起兵勤王。 毕竟眼下的魏国空前强大,可不是一百年前那位冒犯周室的愚蠢楚王可以相提并论的。 既然解决了心中的一切疑问,赵景裕便安心地松了口气——他毕竟没接触过邦国间的如此大事,总怕周人暗中使坏摆了自己一道。 赵三想起了四王叔诱惑自己的话,心里不由得蠢蠢欲动:“王父,此事既然如此机密,定然不能教太多人知道……” 赵王不易察觉地微微一笑:“周人不是说要你全权负责吗?你意下如何?” 70 邯郸冬狩 70邯郸冬狩 赵景裕想起了四叔春平君赵平禹和自己提到过的可以逃离邯郸这个大囚笼,心中不禁一阵激动。 赵三小心地控制着脸上的表情,生怕被赵王发现了自己的惫懒想法,义正言辞地道:“既然此事与国有大利,儿臣身为赵氏公子,自然不能置身事外。若是王父准允,无论赶赴边疆还是群山,儿臣都义不容辞!” 赵王平昇不动声色,不咸不淡地道:“哦?你这逆子向来惫懒,今日怎么格外积极?” 赵景裕心中一跳,好在他反应迅速,立刻接茬道:“定阳大战,儿臣亲临战阵深有触动,这些天来痛定思痛,方才认识到自己以往的惫懒无异于大赵的蛀虫也……儿臣愧疚啊!如今儿臣决意洗心革面、痛改前非,为大赵的繁荣昌盛贡献属于自己的一份力量!” 赵王眼底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戏谑,又立刻换上了有些动容的表情:“哦?我儿竟有如此转变!寡人甚是欣慰。既然如此,与周人合作之事便交由你负责,切不可令为父失望。” 赵景裕心中大喜,面上却仍然维持着大义凛然的表情:“王父勿忧,儿臣必定竭尽全力为王父分忧。” 言罢,赵三顿了顿,有些忐忑地道:“只是……儿臣毕竟没有相关经验,只怕行事孟浪有损王父的大计……请王父派一员大将,为儿臣出谋划策,也好有助于儿臣编练新军。” 赵王心中好笑,这逆子果然是存了找帮手然后自己去当甩手掌柜的想法——不过周赵结盟影响深远,赵平昇也确实不放心赵景裕一个十四岁的少年人独揽大权。 心念及此,赵王不动声色:“所请有理——寡人这里倒确实有一个合适的人选。” 赵景裕心中大喜,拱手问道:“不知王父属意何人?” “魏国降将子公於,”赵王微微一笑,“最是合适不过。” 赵景裕一怔,困惑道:“王父,他毕竟是魏国降将,而周赵同盟最防备的就是魏国……子公於新降不久,君上是不是有点过于信任他了?” 赵王大笑两声:“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子公於助你攻破魏城汾阳,眼下全家老小都在我大赵境内,又在赵国获封子爵,魏国岂还有子公一族的容身之地?但放宽心便是,寡人自有分寸。” 赵景裕拱手,老老实实道:“儿臣受教了。” 赵王点了点头:“子公於身为魏国降将,对魏武精兵的了解在赵国无出其右。再加上身为是新降之将……必定会全力以赴以求有功于国,从而在赵国站稳脚跟,因此子公於正是最合适的人选。” 赵景裕心悦诚服道:“王父所言极是。既然一切都已定好,儿臣便先告退了。儿臣在临风阁中等王父和周人的消息,只要王父一声令下,儿臣跋山涉海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也。” 赵王盯着眼前这个大言不惭的逆子,不由得又气又笑,调整了片刻之后,赵王悠悠地道:“虽然寡人对你委以重任,但你毕竟还未出宫辟府,还要继续修习宫学。此番出行,寡人要给你安排一个老师,时刻盯着你督促你,你意下如何啊?” 赵景裕心中警钟大作,勉强一笑道:“王父大可不必如此,儿臣此去练兵,定然是公务繁忙,恐怕无心宫学啊。” 赵王一脸严肃:“赵氏公族子弟,怎可不修习宫学?为父对你寄予厚望,若是此行耽误了你修习宫学,那可是大大的得不偿失……你还是留在邯郸吧,为父再另择人选吧。” 赵景裕:“慢!儿臣想了一想,宫学确实重要,不可放弃修习……请王父给儿臣安排老师吧!” 赵王悠然一笑:“好,那就这么说定了。” 赵景裕暗中咬牙:鸟,要是那个不知趣的宫学老师当真为难自己,就别怪自己把他绑了——反正只要一出邯郸,便是赵景裕的天下了,宫学老师一介老酸儒孤家寡人,又怎么奈何得了赵景裕? 赵景裕一念及此,脸色又自然了起来:“王父好生歇息,儿臣先告退了。” 赵王坐起身子:“且慢,还有一事要你去做。” 赵景裕有些心浮气躁,这来一趟石台宫,给自己领回去一个老师不说,居然还想给自己安排工作?赵景裕想也不想地回答道:“儿臣还要回临风阁构思编练新军之事,恐怕无余力应承了。” “哦?今岁邯郸冬狩,你不想去?” 赵景裕一怔,随即立刻兴奋起来。 赵氏公族尚武之风流传久远,这邯郸冬狩是一年一度的老规矩了——每每临近冬日,赵国总要组织这些公族子弟和肱骨大臣们一起进入山林冬狩。 届时战车粼粼,旗帜林立,骑士挽弓军威雄壮,各路青年俊杰齐聚一堂擒狼射豹,属实是穷困潦倒的赵国里十分稀罕的热闹事。 可惜这项活动只有那些已经年满十六岁的成年公子才能参与,赵景裕虽然心向往之,却还从未亲自见识过冬狩的盛况。赵三不由得兴奋道:“王父,今岁冬狩我可以参加?” 赵王再次微微一笑:“邯郸冬狩向来都是公族王室成员牵头,虽然你还未成年辟府,可眼下寡人重伤未愈,你长兄身在云中,太子身体不好向来不参与冬狩——也只能委托你来筹划这次冬狩了。” 赵景裕大是兴奋:“王父放心,这冬狩包在儿臣身上。” 赵王点点头,随意地挥了挥手:“冬狩年年都在举办,一应方案都很齐全,也不用你费什么心思,只管人到了就好了。行了,没别的事就你就可以滚了。” 赵景裕起身拱手:“儿臣告退。”走出赵王的石台宫,赵三公子实在难以按捺内心的兴奋,压低声音欢呼了一声。 这次来石台宫出乎意料地顺利,不但敲定了自己出逃邯郸的计划,还能在走之前参与赵三心心念念已久的邯郸冬狩。 …… 赵王不动声色地望着赵景裕和高栩主仆二人逐渐远去的背影,收回目光,与一直在身侧侍立的慈泽对视一眼,二人不约而同地笑了。 慈泽低声笑道:“也不知等三公子知道中了君上的计之后,将会是何等的暴跳如雷。” 赵王笑道:“这惫懒劣子还想和寡人耍心眼,想偷懒?一切都在寡人的计划之中!” 两只老狐狸又对视一眼,赵王再次放声大笑。 71 冬狩大营 71冬狩大营 邯郸冬狩是所有刚刚成年的贵族公子都期待已久的日子,当然,也有很多贵族年事已高,不愿再参与这种耗费精力的社交活动。 今岁参加冬狩的赵国贵族或贵族子弟共有三百多位,如果再算上这些贵族老爷们带的侍卫和部曲,冬狩的总人数足足超过了两千人,是实打实的大活动。 赵景裕毕竟在定阳大战中指挥过三万赵军,因此对指挥眼下的两千人也没什么压力。正如赵王所说:赵国每年都组织冬狩,一应备案早就十分齐全——在赵三公子的战车上拴条狗也能把这冬狩处理得井井有条,根本用不上赵三怎么费心。 “公子,前方就是鹿山了。”高栩骑着战马跟在赵景裕心爱的青铜王车边上,举起手中马鞭遥遥一指。 赵景裕第一次参加冬狩,格外兴奋。因为有些前来冬狩的贵族带了家中的家眷,所以两千人的队伍蜿蜒数里,前后望不到头。赵国红底黑字的旗帜林立,端得是气势非凡。 鹿山距离邯郸城不远不近,也就是一天的路途。这一路走来,不少贵族都来到赵景裕面前见礼。面对这位刚刚在定阳大战中大胜庞浚的少年人,赵国的卿贵们表现得都很客气,甚至不乏有意欲为自家妹妹或女儿向赵三公子提亲的人。 毕竟赵景裕如今在赵国声名鹊起,被誉为赵国的天才名将——不少待字闺中的少女因为从未见过这摊惫懒的烂泥,还对赵景裕抱着美好的仰慕和幻想。 冬天的夜幕来得很快,赵景裕一行人刚刚抵达鹿山,天色就已经有些昏暗了。赵国地处北方,初冬的夜晚还是有些寒冷,赵景裕从春平君赵平禹送给自己的青铜王车上走下来,双腿已经被寒冷的晚风吹得有些僵硬了。 赵景裕暗暗腹诽:难怪有好多老头子不愿参加这冬狩,要是有身体不好的走上这一遭,恐怕当场就要患上关节炎老寒腿。 高栩从包裹里取出一件熊皮袄,细心地给赵景裕披上,赵景裕立刻便感受到了一丝暖意。 “有这好东西怎么不早点拿出来。”赵景裕埋怨道。抬头四处一看,赵三公子不禁暗赞一声:冬狩的队伍正处于山坳之间,两侧的山脉和黑黝黝的林子在很大程度上挡住了寒冷的山风,能最大程度上保证冬狩队伍在此宿营的温暖。 “真是个冬日宿营的好去处,”赵景裕赞叹一声,“难怪赵氏先祖将此地定为邯郸冬狩的宿营地。” 两千人的队伍停了下来,开始按部就班地搭建帐篷——这里还残留着去岁冬狩的许多痕迹,大批码放得整整齐齐的木材和留在原地的营墙可以让冬狩队伍很轻松地搭建起营寨。 赵国举国尚武,来此地冬狩的贵族们绝大多数都是因军功授爵,其中不乏百战老兵或是沙场悍将,搭建帐篷组建营寨对于这些战场老杀才们来说轻而易举。不多时,冬狩队伍的大营便搭建完成。 各位贵族带来的部曲们驻扎在营地的最外侧,中间是贵族们或者贵族子弟,其余的老弱家眷则住在营地最中间。三层营寨井然有序,将赵景裕所在的王帐拱卫在最中间。 “都散了吧,”赵景裕笑意吟吟,“祝明日诸君能够收获满满、凯旋而归。” 一众贵族拱手应诺,纷纷散去。今日他们对这位并不熟悉的三公子赵景裕印象很好——虽然这位小公子刚刚立下赫赫战功,却没有居功自傲的意思或是少年人常有的浮躁之气。众人也并没有感受到传说中赵三公子的嚣张跋扈,反而觉得这是一位非常温和的小公子。 可能先前的传言都是些空穴来风的谣传吧。 大营很快陷入了一片安静之中,郎卫武士们一手持矛、一手持盾、腰挎短剑,在营寨中四处巡逻。悠长的刁斗声在静谧的大营中悄然响起,一切都井然有序。 忠心耿耿的高栩向炉子里填了几根劈柴,看着火苗逐渐升腾起来。赵景裕所在的帐篷里温度明显有所升高,高栩这才满意地点点头,抱着剑守在赵景裕隔壁的帐篷里。 赵景裕长长地伸了个懒腰,今天在青铜王车上奔波了整整一个白昼,虽然行军速度不快,但也相当令人疲惫。他将身子往熊皮大袄里缩了缩,几乎眨眼间便睡着了。 …… 次日清晨,太阳刚刚升起,冬狩的大营便逐渐恢复了活力。 赵景裕迷迷糊糊地挣扎着从暖和的被窝里爬了出来——北方的初冬还是很寒冷的,暖融融的被窝在早上有吃人的魔力——眼下天刚刚蒙蒙亮,起床对于著名懒蛋赵三公子来说极为困难。 赵景裕起床气严重,脸色难看得很,熟悉他的郎卫都知道他的臭毛病,于是纷纷绕着他走。高栩打来一盆已经烧热的水,赵景裕洗了把脸,这才感觉精神好了许多。 “公子,已经有人出营狩猎去了,不知公子打算何时出发?”第一次参加冬狩的高栩也很是兴奋。 赵景裕揉搓了一把脸蛋,振作起来:“现在就走!” 走出大帐,果然发现许多营帐都已经空了,显然这帮杀才起床比赵景裕早多了。赵国民风尚武,最是敬重猛士,再加上此来冬狩的贵族家眷之中不乏尚未婚配的美丽少女,于是那些自认武勇的年轻人不约而同地早早起床,憋了一口气要狩猎到最大最凶恶的野兽来证明自己的骁勇。 赵景裕裹上厚厚的熊皮袄——昨天被寒风吹得有点头晕脑胀,他今日决心不能再受冻,否则可能就有被拉走隔离的风险。 高栩早已全副武装——光是短剑就在腰间别了三把。历年初冬赵人都要在鹿山冬狩,再加上眼下有两千人在此扫荡,赵景裕一行人碰上猛兽的概率其实很低。但即便如此,高栩也不敢掉以轻心——万一赵三公子被猛兽所伤,那可是莫大的罪责。 高栩将一副弓箭递给赵景裕:“公子,一切准备就绪,只等公子发令。” 赵三公子登上了赵平禹送给他的那辆青铜王车,周围跟着高栩和十几名膀大腰圆的郎卫,赵三雄心骤起:“出营!冬狩!” 72 弯弓射虎 72弯弓射虎 赵景裕的狩猎队伍在山林中游荡了整整一个上午,时不时赵三等人能够撞见其他的狩猎队伍,这些偶遇的卿贵见到赵景裕的旗帜往往都会过来见礼。有的队伍里还带着女眷,可以看见眼眸灵动的少女偷偷注视赵景裕。 当然,赵国民风开放,也有胆大的少女冲着赵景裕招手打招呼……两世处男赵三落荒而逃…… “公子慌什么呀?我看方才那个姑娘很漂亮啊。”高栩贱笑着揶揄赵景裕。 赵景裕恼羞成怒地瞪了高栩一眼,却发作不得。他着实是没有和女孩子们搭话的经验,这些赵国的女子们一个个热烈泼辣,有的甚至身着猎装手挽弓箭——怎么和书里描写的古代女性在封建制度压迫下被迫循规蹈矩的描述不一样啊? 赵景裕哑口无言,便开始迁怒于冬狩:“什么劳什子冬狩,阵仗倒是挺大,结果除了两只兔子之外什么都没捕到!” 赵三公子口中的‘两只兔子’可不是什么代词,赵景裕麾下十几人,战利品确确实实就只有挂在青铜战车侧面的两只雪白的肥硕兔子。撞见赵国卿贵们的时候,赵景裕低头看一看自己可怜的战利品,往往觉得抬不起头来。 在来之前,赵景裕设想这场冬狩定然是擒狼杀豹,惊险刺激……眼下的现实却是如此残酷。 高栩一摊手:“公子,来参加邯郸冬狩的非富即贵,早在冬狩的半个月之前,郎卫武士们便将鹿山外围都清剿得干干净净,确保没有猛兽伤及贵人……冬日出来觅食的食草动物本就不多,眼下又有两千人在此围猎,能射到两只兔子就不错了。” 赵景裕悻悻地叹了口气:十多条大汉只打了两只兔子,还不够分肉吃的。 高栩瞥了一眼赵景裕的脸色,又揶揄道:“再说,公子的弓只是软弓,连一石弓都算不上,纯属是小孩子的玩具……就算出现黑熊这样的野兽,只怕公子的软弓也射不穿它的皮毛。” 赵景裕大怒,却无言以对。身为赵国公子,修习剑术射艺都是宫学的一部分。相比诗书等枯燥乏味的宫学,练武确实能让赵三公子更感兴趣一些——但也感兴趣得相当有限。 论起基因条件来,赵景裕的身子自当不差——王父赵平昇年轻时是赵国数万大军公认的第一勇士,长兄赵景戎也是所向无敌的沙场悍将。就连病秧子太子赵景举舞起剑来,等闲人也不是对手——偏偏赵景裕的水平仅限于能挽几个漂亮的剑花。 赵王平昇在战阵之上,在疾驰的战车上仍然可以手挽强弓箭无虚发,而赵景裕的箭术只能算说是差强人意,十步之外便是随缘箭法。 赵景裕连连吃瘪,瞪了高栩一眼:“既然外围已经没什么野兽,不如往鹿山深处走走看看,怎么样?” 高栩笑道:“自然无妨,猛兽只能伤害那些女眷,有我等十余人保护公子,公子的人身安全自然没什么问题。” 一旁的众郎卫也都没什么意见:“我等誓死护卫公子安全。” …… 赵景裕一行人进入鹿山深处,只不过走了半个时辰,果然见得密林多了许多生机。不多时,赵景裕的战车侧边就多挂了许多兔子、野鸡、飞鸟等猎物。 “公子,有山鸡!”高栩兴奋地一指左侧的密林,果然一只山鸡扑腾着翅膀正欲逃走。 赵景裕弯弓搭箭,羽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射在了山鸡后面的灌木丛中。一旁的郎卫们立刻引弓射向那即将脱逃的山鸡……刹那间,那可怜的鸟身上便多了十几支箭,被射的刺猬一般。 赵三公子不羞不骚,淡定地一扬手中的马鞭:“快,将本公子的猎物拎回来。” 高栩乐呵呵地答应一声,便向左侧的灌木丛中走去,循着血迹寻找那只倒霉的山鸡。 突然一阵山风吹过,拉着赵景裕青铜王车的几匹良马惊恐地嘶鸣一声,瑟缩在地不敢动弹。骑着战马跟在一旁的郎卫们也遭了殃,被受惊的战马搅合得阵脚大乱。 灌木丛中的高栩注意到了队伍的乱象,愣怔了片刻,瞬间反应了过来,大喝一声:“附近有猛兽!郎卫下马,保护公子!”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前方的密林之中窜出一条吊睛白额猛虎,见到赵景裕一行人竟然毫无惧怕或者试探之意,便是猛地扑将上来。 高栩距离赵景裕的战车有一段距离,一时赶不回去,不由得大急:“护卫公子!” 众郎卫到底都是精锐的赵国武士,动作迅疾地滚鞍下马,一齐怒喝一声,将手中的兵刃对准了猛扑过来的恶虎。 这老虎身姿分外雄壮,毛皮发亮,显然是一头正值壮年巅峰时期的猛虎。这老虎如同发狂一般,面对郎卫的兵刃避也不避,猛扑过来,攻击目标赫然便是被围在中间战车上看起来最为弱小的赵景裕。 有一众郎卫保护,赵景裕不慌不忙,反而还有些兴奋。赵景裕弯弓搭箭,拉至满月之势,羽箭骤然射向那倒霉的老虎——竟然从左眼径直射入。老虎吃痛之下更加发狂,虎啸一声扑向赵三公子。 就拖延了这片刻,高栩已经赶到。这高栩救主心切,一手甩出一柄短剑,被老虎闪身躲过。眨眼间,另外两柄短剑已经赫然在手,高栩一个飞扑,竟然将硕大的猛虎撞飞出去。天空中纠缠间,高栩左手短剑架住猛虎的牙齿,右手将剑猛地捅入老虎口中。 老虎倒地还在挣扎,可分明已经活不成了。高栩闪身躲开老虎的垂死挣扎,手持双剑站在赵景裕身边惊魂未定。 老虎不挣扎了,众郎卫看着老虎左眼洞中插着得一支羽箭,一齐兴奋欢呼:“公子好箭法!” 赵景裕笑纳了众人的称赞,没打算告诉他们自己其实瞄准的是老虎的肚子。 这老虎分外巨大,要两个膀大腰圆的郎卫才能掀过它沉重的尸身。一名郎卫看着老虎的尸体,大呼可惜:“公子,这老虎屁股上插着一支箭,可惜了这完整的皮毛了!” 原来是只受伤的猛虎,难怪方才如此没有理智。 赵景裕上前一看,箭杆上镌刻着‘春平君禹’四个大字,不由得大笑:“原来是四王叔的猎物,可惜眼下是本公子的了!” 73 蒙面刺杀 73蒙面刺杀 刚刚将斑斓猛虎挂上赵景裕的青铜王车,便听得前方密林处传来由远及近的响动。经过刚才的惊吓,高栩已经是惊弓之鸟,立刻拔剑在手:“保护公子!” 一声爽朗的大笑从密林深处传来:“是何人抢了我的猎物?” 只见密林处,春平君赵平禹驾着战马疾奔而来,身后竟然没有卫士跟随。赵景裕不由得大为叹服:自己这位四王叔真是生猛狠人,竟然敢孤身一人对受伤的疯虎穷追不舍。 赵平禹一勒缰绳,胯下那匹神俊的楼烦胡马竟然人立而起,随即干净利落地停在原地。赵平禹一眼看见了赵景裕和后者车上挂着的猛虎尸体,不由得扬起马鞭笑骂道:“鸟,本公子追了整整三个时辰,倒是让你小子捡了个便宜。” 高栩见是赵平禹,有些不好意思地收起手中本已举起来的短剑,和众多郎卫一齐拱手见礼:“见过春平君大人。” 赵平禹干脆利落地翻身下马,上前抚摸了一下那猛虎尚存余温的尸体,不由得一拍大腿:“多好的一张虎皮,本已被我追得精疲力竭,居然便宜了你这小子。” 赵景裕笑道:“四叔,山林之野物本就无主,既然撞到了小侄手里,那就别怪小侄不客气了。王叔追了这恶虎整整三个时辰却便宜了我,小侄内心着实过意不去……高栩,去扯两只兔子给王叔拿着。” 春平君看着眼前两只肥嘟嘟的兔子哭笑不得,猛地一拍赵景裕的肩膀:“好个混小子,成心气我是也不是?” 赵景裕大笑两声,又疑惑道:“王叔怎么孤身一人?黑墨他们呢?” 赵平禹:“王叔我的马快,把他们都甩在后面了。” 言谈之间,只见黑墨和几名春平君府上的部曲驾着战马赶到。黑墨见到赵平禹,明显松了一口气,对着赵平禹大声埋怨道:“我说公子,可不兴再如此弄险。若是你被猛虎所伤,臣将如何自处啊?” 赵平禹大笑不语。 赵景裕的战车上挂上了这样一只猛虎,再加上先前捕猎到的许多猎物,已经挂不下什么多余的东西了。赵景裕满足了自己狩猎猛兽的心理欲望,也自觉不虚此行,便下令调转马头赶回宿营地。 赵平禹穷追许久的猛虎被赵三公子截了胡,自然也没心思再去捕猎那些野鸡兔子,便也打算和赵三一起赶回宿营地。 于是两只队伍并作一处,一同离开深山,向宿营地的方向赶路。 …… 山林之中,一队蒙面黑衣人正在等待。 突然又有一位黑衣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冲着为首的黑衣人道:“校尉,属下已经发现了那人的踪迹。” 为首的黑衣人训斥一声:“说了多少次了,在这里要叫我首领,不要叫校尉。” 方才口误的黑衣人唯唯应诺,为首的黑衣人不满地皱了皱眉,随即在黑色面罩的遮掩下扭出一抹杀气腾腾的狞笑:“做好准备,听我号令一齐杀出,要确保一击即中。另外不要与那些郎卫军恋战,附近的敌人一定不少,我等得手之后立刻远遁!” 一众黑衣人一齐低声应诺:“是,首领。” 赵景裕等人正在山路上前进,突然听见两侧山林中一声怪异的呼哨。还不等赵景裕等人反应过来,便见高栩和黑墨二人脸色大变:“结阵,保护公子!” 刹那间,只见两侧山林中窜出几十名黑衣人,直扑赵景裕座下的青铜王车,赵景裕愣怔之下,差点被一支羽箭射中。 赵景裕这边的郎卫和春平君府上的部曲加起来也有三十几人,自恃都是武勇之辈,便也无所畏惧。不曾想来犯的黑衣人个个身手高绝,眨眼间便将郎卫和部曲们列好的阵势破开一个口子。 郎卫们都是久经沙场经验丰富的武士,立刻便将缺口重新补上。就在这片刻工夫,有一个黑衣人高高跃起,如同大鹏展翅一般在低空掠过,身姿矫健如同平地滑翔一般!正是那为首的黑衣人! 高栩和黑墨二人拔剑在手,将赵景裕和赵平禹护卫在身后,二人如临大敌,来自武人的第六感告诉他们:他们不是这黑衣人的对手! 黑衣人眼眸扫过二人的腰牌,晒然一笑,声音嘶哑诡异:“是宗正府的人啊。” 一语未落,高栩和黑墨二人已经一齐扑出,黑墨一手持盾一手持剑冲在前面,高栩则手持双剑侧掠而上,虽然高栩和黑墨这两位宗士隔了整整一代,但来自宗正府的严酷训练让二人一出手便有了惊人的默契。 这人太过危险,顾不得什么一对一决斗的贵族精神了,高栩和黑墨不惜联手,只想立刻将其斩杀! 黑衣人一手持剑荡开黑墨的剑,双腿在黑墨胸前的盾牌上猛地一踢,竟然借力飞起,完全越过了高栩和黑墨二人,直扑王车上的赵景裕! 高栩回救不及,看着黑衣人手中短剑寒光烁烁插向赵景裕的胸口,目呲欲裂。 赵平禹猛然挡在了赵景裕身前,手中长剑堪堪挡住黑衣人的剑锋:“住手!” 黑衣人的剑锋没有伤到赵景裕,却刺到了赵平禹的左臂,血花骤然显现。黑衣人嘶哑着难听的喉咙:“赵平禹闪开,我的目标不是你。” 赵平禹怔住了:“你认识我?” 就在这耽搁的片刻工夫,郎卫们一齐回身拼命补救,高栩和黑墨二人也赶回赵景裕身旁,将赵景裕护得严严实实。 赵景裕竟然没感觉到害怕,他直视黑衣人露在外面的一双眼睛:“你是谁?为何要杀我?” 黑衣人见机会已经错失,冷哼一声并不言语,一个纵跃跳上了边上的树梢,呼啸一声,其余的黑衣人训练有素地遁入山林之中——连一具尸体也没落下。 护卫在外侧的郎卫和部曲们有心想追,赵平禹捂着血流不止的伤臂断喝一声:“都回来,保护三公子要紧!” 高栩和黑墨二人不自觉地对视一眼,这两代宗士都从彼此的眼睛中证实了自己猜测。 瞬间,二人的脸色不约而同地变得极度难看。 74 扑朔迷离 74扑朔迷离 赵景裕面色凝重,眼前的刺客已经遁去,他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一丝害怕。 这群黑衣刺客的目标明显就是自己。 谁想杀自己呢?魏国人?有可能,定阳一战消灭了五万魏武精兵,魏姚一定恨死自己了,如果有一个机会可以让自己死于非命,想必魏姚一定非常乐意。可是——这样的手段一旦败露,魏姚必然颜面扫地。 刺杀,为天下列国所不齿。 魏姚素来最重脸面,将自己的霸主威仪看得万般重要,应该不会行此下策。 列国的刺客?有没有可能是其他哪个国家不愿看见赵国出现赵景裕这样的‘少年天才’,想要将赵三公子扼杀? 似乎也不可能。赵国和列国无仇无怨,眼下魏国一家独大,赵国又站在了魏国的对立面,列国暗中支持赵国来给魏国上眼药还来不及,怎可能反过来对赵国下黑手? 再说赵国的天才多了去,论起刺杀价值,想必长兄赵景戎和太子赵景举的价值都比自己这初出茅庐的三公子大得多。 楼烦人?也有可能。边境上的摩擦愈演愈烈,楼烦人想要刺杀自己给赵国找点乱子,似乎也说得过去。可这个结论未免也太过牵强了——此地毗邻邯郸,正是赵国的腹地,几十个楼烦人怎可能越过这么远的距离找上自己? 赵景裕悚然一惊,这里是赵国的腹地,如果没有赵人内奸掩护,谁能保证在偌大的赵国领土上找得到自己? 难道是赵人想杀自己?难道是丞相府? 自己虽然和丞相府结怨颇深,可应当还没到要被丞相府寻高手刺杀的地步。毕竟此事一旦败露,那赵王和丞相府便是不死不休的局面,想必赵章喻也不愿见到事态演变到那般不可挽回的地步。 手臂还在流血的春平君赵平禹此刻却一把拉住了赵景裕的手,脸色凝重:“景裕,有没有可能,你是在代人受过?” 赵平禹因失血而脸色苍白,眉目间的忧虑却格外明显。 赵景裕悚然,可能刺客不是为了刺杀自己,只是要刺杀这座王车上的人……赵国拥有青铜王车的人只有两个,刺客找错人了? 黑衣人的真实目的,是为了刺杀赵王? 刺王杀驾?世间竟真有这等身怀绝技的亡命之徒? 若真是如此……那这批黑衣人显然还并不知道此次冬狩由赵景裕为赵王代劳。而这个消息,大部分赵国卿贵都早已知晓,也就是说,在场的三百多贵族公卿都已经洗刷了嫌疑? ‘想杀赵王的人一定比想杀我的人多得多了,’赵景裕心想。若真是如此——虽然一同来冬狩的三百公卿洗刷了嫌疑,但暗中值得怀疑的人就更多了。 …… 赵平禹已经包扎好了手臂上的伤口,但是脸色还是很苍白。 赵景裕看向这位自己一直崇拜敬重的王叔,表情少有地认真。赵三公子恭恭敬敬地深施一礼:“侄儿景裕,谢过四王叔救命之恩。” 赵平禹无声地笑笑,摆摆手示意没什么,随后出言提醒道:“景裕,当前局势微妙,你应当立刻赶回邯郸,将方才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向你王父禀报。” 赵景裕立刻点头称是,有一伙贼人已经渗入了赵国的腹地,目的很可能是刺王杀驾。为首的贼寇武功之高强,就连高栩和黑墨二人联手也抵挡不住——此事绝非小事。 “王叔提醒得是,小侄这便赶回邯郸。”赵景裕冲着脸色苍白的赵平禹拱了拱手,“王叔,请代小侄继续主持此地冬狩……此事要好生隐瞒,不可声张引发恐慌。” 赵平禹脸色难看地笑笑:“王叔还需要你提醒吗?我会告诉他们你身体抱恙,所以才匆匆返回邯郸……此地交给我便是。刚才的黑衣匪寇不简单,难保不会再次下手,你在回邯郸的路上要多带卫士,切不可马虎。” 赵景裕脸色凝重,拱手称是。赵平禹又伸手叫过身边的一众部曲:“你等保护三公子返回邯郸,切记要保证三公子的安全。” 黑墨有些担忧地看着赵平禹,显然欲言又止。赵景裕也连道不可:“我身边有高栩一人保护足矣,你府上的部曲还是留下来保护你吧。” 赵平禹悠然一笑:“这群黑衣刺客的目标是你——你方才也听他们亲口说了,我这个纨绔君侯不在他们的刺杀列表之上。以我对这等奇人异士的了解,这等人不会将精力浪费在我这样没有价值的人身上。换而言之,我是安全的。” 赵平禹顿了顿,又道:“再说,我有黑墨一个人保护就足够了。” 黑墨用右手锤了一下左胸,严肃地道:“公子放心,黑墨必誓死保护公子的安全。” 赵景裕犹豫片刻,还是接受了赵平禹的好意。眼下天色已经是黄昏了,来不及多说,赵景裕立刻在众人的保护下启程,要连夜赶回邯郸。 …… 看着赵景裕的车驾在众多骑士的簇拥保护下粼粼远去,赵平禹的脸色难看了下来。 “黑墨,我需要一个解释,为什么这些杀手进入赵国,我事先没有得到任何消息?”赵平禹露出了鲜少暴露出来的冷峻神色,“发动在赵国的所有力量,一定要将这股不安分的因素揪出来。赵国如今形势混乱,经不得再多这么一股不明人物。” 黑墨咬着牙拱手称是,犹豫了片刻之后,咬着腮帮子道:“公子……我可能知道这些人是什么来头。” “哦?” “高栩也认出了那声呼哨,所以……” 赵平禹因臂上伤势疼痛而佝偻起来的身子突然挺直了,一时间他似乎忘记了伤口的痛楚。赵平禹目光炯炯看着黑墨:“你是说……是他们?” 黑墨拱手道:“高栩只是认出了那声呼哨,但他毕竟年轻,应该不知道那些早就被掩埋起来的阴暗旧事……但属下有八成的把握,就是他们。” 赵平禹悚然,立刻道:“取笔墨来,我要立刻禀告赵王。”一番奋笔疾书过后,赵平禹将羊皮纸卷塞入一个竹筒,交到了黑墨的手里:“选最得力的人手,送到赵王手里……切记一定不能遗失。” 75 魏国使者 75魏国使者 赵景裕一路兼程急进,在天刚刚蒙蒙亮的时候,带着一行人赶到了邯郸城下。 邯郸城外一片安静,眼下时候尚早,还未过解除宵禁的时间。 “我是三公子赵景裕,开门,我有急事禀报君上。” 城门将军从城垛上探出头来:“公子可有令牌在手?” “本公子没有令牌,但确实身负要紧事务,请将军通融。” 城门将军探出身子,向着赵景裕一行人拱手道:“公子见谅,君上治军极严,若是公子手中没有令牌,末将不敢擅自开城。请公子稍待,再有半个时辰便是解除宵禁的时间了。” 赵景裕焦躁地跺了跺脚,又无话可说。赵王治军严谨,若是这位城门将军真的破例放赵景裕进去了,恐怕要遭到赵王的严惩。 赵景裕在城下来回跺脚,好容易挨过了这半个时辰,城门终于洞开。城门将军诚恳地拱手致歉:“教公子久等了,请公子见谅。” 赵景裕却来不及和那城门将军详谈,高栩早就对着拉车的良马狠抽了一鞭子,笨重的青铜王车如同飞起来一般,灵巧地钻过了尚未完全打开的城门。 来到王宫前,门口的郎卫正要对着赵景裕问好,便被赵景裕出声打断:“我王父在哪?在石台宫吗?” 站岗的郎卫冲着赵景裕一行人拱手道:“公子,君上正在政平殿接见魏国使臣。” 赵景裕一怔,随即脸色难看得很:“魏国使者?他们什么时候到的邯郸?” “昨天黄昏时分。” 赵景裕罕见地骂了一句粗鄙之语,铁青着脸大踏步走进王宫,直奔政平殿。 …… “……赵人烧我重镇大昭,掠夺魏地边民,搜刮民脂民膏,可谓罪大恶极。先前周天子已经下诏训诫赵国,如今我大魏王派遣下臣前来,要与赵王商议赔偿之事。” 政平殿上,魏国的使臣正在侃侃而谈。细细看去,这厮也是个老熟人,正是当初随同庞浚大军攻伐定阳时出使赵营,结果被赵景裕一顿忽悠的那个魏国中大夫商且。 赵王面无表情:“哦?魏王什么意思?是赵国赔偿魏国?还是魏国赔偿赵国啊?想怎么个赔偿法啊?” 商且理所当然地道:“自然是赵国赔偿魏国。按我王的意思,赵国只要送回掳掠走的魏民、遣公子裕到我魏国王宫亲自致歉、将定阳之地归还我大魏、赔偿大魏国钱粮十万金——做到以上四点,魏王便同意原谅赵国,与赵国重修于好。如若不从,我王将遣魏国大军,与赵王会猎于邯郸。” 大殿内的赵国群臣面面相觑,脸上无不带着不可思议的神色。有的鲁莽悍将忍不住,已经嗤笑出声。 赵王赵平昇仍然面无表情:“贵使之意,我已知晓,可惜赵国穷弱,拿不出百万钱之数;另外,贵使方才所言‘归还’定阳又是何意?” 商且沉声说道:“赵王何其多忘也?去岁赵魏交兵,赵国从我大魏国手里强行夺走定阳之地,这才导致我大魏与赵国交恶。” 赵王挑了挑眉:“这定阳之地,自古以来便是我赵国的疆土,此为一也;魏国去岁主动犯我大赵边境,寡人才予以迎头痛击顺便夺回定阳,是魏人挑衅在先,此为二也。魏王的意思,寡人已经知晓,只是实在无法应允。若魏王愿意化干戈为玉帛,那自然最好;若是执意要与寡人会猎邯郸,敝国亦尚有数万甲士为魏王助兴。贵使请将寡人的意思,如实转达给魏王。” 商且涨红了脸:“赵王请三思!魏国一旦重筑大昭城,便可有数十万大军直达榆城,届时只怕邯郸化为齑粉也!” 赵国群臣对着商且怒目而视,正有人要忍不住出言驳斥的时候,只听大门处‘咚’的一声巨响,等候在门外的魏国副使被一脚踹进大殿。 谁敢如此放肆?商且又惊又怒。 “啊哈哈哈哈哈哈,”门外逆着光走进一位少年,此人衣袍褶皱不堪,显然刚刚赶了很久的路。 少年放肆地笑过之后,冷冽地看向商且:“我道是谁在这里大放厥词,原来是老熟人了。” 商且看着瘫倒在地的副使,勃然大怒:“公子裕,安敢如此折辱我魏国使臣!” 赵景裕冷笑一声:“魏狗听着,本公子刚刚砍下五万颗狗头,也不见魏姚那狗王如何报复。区区一条野犬,折辱了便折辱了,又有何惧哉?” 商且气得几乎站不稳,怒发冲冠之下也顾不得言辞礼仪:“赵景裕!你敢如此放肆!等我大魏武卒攻破邯郸之后,第一个便挂起你的人头!” 赵景裕阴森一笑:“也不知道你能不能活着见到那一天……本公子有几个问题想要问你,若是答得不好——你的脑袋可以回安邑,身子便留在我赵国做个客人吧。” “我问你,昨日黄昏你在哪里?”赵景裕冷丝丝地问道。 “自然是刚到邯郸!” 赵景裕冷厉一笑:“商且啊商且,不瞒你说,你昨日黄昏到的邯郸,本公子恰巧在昨日黄昏遭人截杀,世上竟有如此巧合之事?派遣刺客刺杀别国公子,行如此下作之事,我真为魏姚那狗王感到羞耻。” “什么!”大殿中哄嗡一下便炸开了锅。赵国群臣被这个震惊的消息炸的头晕眼花,当场就有武将对着商且怒目而视拔出剑来。 赵王震怒:“商且,到底是怎么回事!” 自己这个苦心培养的三公子好不容易要上道了,魏人居然派刺客前来刺杀?列国公族之间最容不得短刃相戮,魏王这是触碰了底线! 魏使商且面对如此群情激愤,居然面无惧色,反而仰天大笑:“笑话!想要你赵景裕的人头,自然有我大魏上将军庞浚统领的五万魏武精兵和二十万常备军,岂还用得着刺客暗杀乎?” 商且自恃身为魏国正使,赵人不敢拿他如何,因此言语之间极其狂妄。 见商且之神色不似作假,赵景裕的气势反而一滞——难道是冤枉人了?这可有点尴尬吧……如果魏人不是元凶,那么幕后真凶到底是谁? 76 谁是主使 76谁是主使 赵景裕知道自己多半是冤枉商且了,但眼下形势骑虎难下,众目睽睽之下,赵景裕也只能硬着头皮接着把这个屎盆子往魏国的脑袋上扣。 暴怒的商且还在大放厥词:“赵国治安竟然如此之差,堂堂公子竟然被当众截杀,真乃大国笑柄也……公子裕,你赵国匪类横行,休要栽赃给我大魏。” 赵景裕大手一挥:“来人,将这狂悖之徒打出去!” 赵王何等人物,早就看出了赵景裕眼下的色厉内茬,但赵三这个逆子已经当众殴打了魏国的副使,局势已经无法挽回,那就只能硬着头皮让魏国背黑锅,否则赵国无故殴打外国使臣,可是大大的不占理。 一念及此,赵王拍案故作怒色,冷哼一声:“殿前郎卫,将魏使乱棍打出!” 商且大怒:“好!好得很!今日尔等辱我,等我大魏武卒兵临邯郸之日,尔等统统要付出代价!” 赵王脸色莫测,沉声道:“商且,你公然刺杀我大赵公子,实在是不把我赵国放在眼里。本王本应将你斩首示众,以儆效尤……看在魏姚的面子上,寡人如今饶你一条小命,还不快滚!” 商且脸色铁青,怒哼一声,扶起还瘫倒在地的魏国副使,拂袖而去。 赵国群臣面面相觑,经过这一变故,今日的朝会是开不下去了。赵王见众臣无事启奏,于是也大手一挥:“赵裕留下,其余人散朝吧。” 赵国群臣一齐拱手告退,政平殿中只留下了赵王和赵景裕。赵王又挥了挥手,殿中拱卫的郎卫们也都退出了大殿,整个政平殿中只剩下赵景裕、赵王以及赵王身边寸步不离的慈泽三人。 赵王脸色难看得很,虽然没打算满足魏国使者商且的苛刻条件,但先前说不定也有转圜行缓兵之计的余地。 但眼下赵国可是彻彻底底和魏国撕破脸皮了。 赵王沉声发问:“究竟发生了何事?细细道来。” 赵景裕苦笑一声,将冬狩的细节全盘托出。从进入深山猎虎开始,讲到遇见春平君一行人,再讲到黑衣高手的刺杀…… 听到春平君赵平禹舍身为赵景裕挡下一剑之后,赵王的面皮不易察觉地抖了抖。心下很是有些感慨:自己这个四弟无妻无子,春平君只怕是将赵三这个一心想效仿他当纨绔的晚辈视作了自己的孩子。 赵景裕也补充了一句:“那为首的黑衣刺客武功极高,高栩和黑墨两位宗士都挡不住他。若不是四王叔舍身相救,儿臣只怕已经……” 说到这里,赵景裕还是有些后怕。 赵王缓缓点了点头,脸色阴沉地补充道:“岂止如此……若不是你凑巧碰见了春平君一行人,仅凭你身边的十余郎卫恐怕抵挡不住那三十余黑衣蒙面刺客。” 赵景裕点了点头,昨日黄昏若不是凑巧和赵平禹会师一处,有了赵平禹带来的几十名部曲增强了战斗力,恐怕赵景裕是难以活着离开鹿山了。 赵景裕突然想到了黑衣人面对赵平禹说过的话:‘赵平禹,我的目标不是你’ 想到这里,赵景裕便向赵王拱手补充道:“王父,那些刺客好像认识四王叔,四王叔挡在我面前时,那个身手高绝的刺客说他们的目标不是他。” 赵王一怔,认识赵平禹?这倒是一条线索……可惜仅凭这条线索却推断不出什么结果——春平君朋友满天下,认识他的人实在太多了。 恰在此时,门外的郎卫高声通禀:“君上,春平君赵平禹遣人来信。” 赵王振作起来,难道是四弟对幕后元凶有了猜测?赵王立刻吩咐:“快,拿进来。” 一直躬身在侧的老慈泽动作迅速,从门外的郎卫手中接过一根竹管,送到赵王面前,赵王拧开竹管,从里面抽出一卷羊皮纸,将纸卷抖开查看。 赵景裕有心想看纸卷上的内容,赵王却没有将纸卷公之于众的意思……赵三公子只能观察正在看纸卷的赵王脸上的表情。 赵王举着手中那张并不大的羊皮纸挡住了脸,却久久没有放下——显然头脑正在急速地运转。 等到赵王终于将羊皮纸放下来的时候,赵景裕竟然被赵王的脸色吓了一跳——刚刚还表情正常的赵王,看了纸卷之后的脸色竟然阴狠无比。 赵景裕此前还从未见过如此表情的赵王。 此刻的赵王赵平昇两眼微微眯起,却从眼缝中透露着摄人的绿光,脸上的肌肉高高隆起,显露出赵景裕从未见过的狠厉。赵王的表情如同一条饿了多日才终于见到猎物的狼——还是正在呲牙的那种。 赵王很快注意到了自己的失态,转瞬之间便收起了阴狠的神色,其表情变幻之快,一瞬间赵景裕甚至以为刚才只是自己的错觉。 赵三装作没看见赵王的失态,摆出天真乖巧的表情问道:“四王叔说什么了?” 赵王摆了摆手:“没什么,黑衣刺客的事情我已经明白了,你不用再管。他们的最终目标不是你,一次没有得手,便不会再对你下手了。” 赵景裕很想知道事情的真实原委,但赵王显然不会向赵景裕透露了,昨日才险死还生的赵三只能怏怏地拱手称是。 赵王干咳了一声,转换了话题:“眼下你打走了魏使商且,这个和魏国的梁子怕是解不开了。魏国大举入侵恐怕不会太久,既然此事因你而起,那便由你负责吧。” 赵景裕叹了口气,本不想接活儿,却又无话可说——谁叫自己不分青红皂白胖揍了魏国使者……少年人呐,冲动是魔鬼啊! 赵王的表情早已调整正常,脸色平和地对赵景裕道:“等到魏国修好商港大昭,便一定会再次大举入侵,据我估计,这个时间不会超过三年。慈泽,把石台宫我收起来的那些竹简拿出来,给临风阁送过去,让赵裕好好研究,写一篇如何富国强兵的论述送过来,使我赵国能挺过三年之后的大战。” 赵三苦笑连连,自己又被赵王赶鸭子上架了,纨绔大计再次被拖延了。 77 穷困潦倒 77穷困潦倒 赵景裕离开政平殿,回到自己的临风阁倒头就睡。昨日一整天的狩猎、昨夜一晚上的兼程急进,到现在已经日上三竿了,赵景裕一直没好好合眼睡觉。 尤其昨晚一夜,赵景裕坐在青铜王车上全力奔驰,寒风刺骨暂且不提,光是心中的猜测和忧虑便让赵三公子精疲力竭。 回了临风阁一觉睡了半日,直到下午才迷迷糊糊地醒过来,赵景裕捂着还有些胀痛的脑袋,感觉自己的元气恢复了些许。 高栩端进来一碗羊汤:“公子,这是后厨特地给您送来的,饮些羊汤祛祛寒吧。” 赵景裕接过粗陶大碗,里面的羊肉被文火煮得稀烂,汤水已经呈现浓白之色,羊汤的鲜浓气味钻进赵三公子的鼻子里,赵景裕立刻食指大动,将羊汤羊肉一扫而空。 放下大碗,赵三公子感觉元气恢复了许多。高栩瞅瞅赵景裕的脸色,有些小心翼翼地道:“公子,内侍监趁您睡觉时送来个大箱子,说是赵王吩咐送过来的。” 赵景裕的脸色立刻苦了起来,这一定是赵王吩咐给自己送来的竹简了。 即便已经做好了心理建设,看见那个大箱子的时候赵三还是眼前一黑——这箱子占地面积极大,里面被竹简塞得滴水不漏,即便是以高栩的臂力,扛起这箱子都颇为费力。 赵景裕叹了口气,罢了罢了,谁叫是因为自己的缘故和魏人结了死仇……赵王老谋深算,眼下又有了收拾自己的借口,若是自己不卖力干活,还不一定又给自己整出什么幺蛾子。 高栩将箱子里的竹简一卷一卷取出,这些竹简显然经常被赵王翻阅,连竹简上经常会有的那些竹刺都无影无踪,有的竹简甚至被盘摩得泛着油红色的亮光。 赵景裕大略一看,这些竹简包容得东西很多,大多数都是赵国国内的各类报告,包括近几年的收入和支出,也有各地方郡县或者贵族封地的详细描述。 除此之外,还有少数竹简是有关于周边邻国的情报,譬如魏国、中山国、楼烦、韩国……这些情报显然没有上述赵国国内的报告那么详细具体,许多对邻国情报的描述都是语焉不详。 赵景裕扶额叹了口气……想要把这一大堆杂七杂八的竹简捋顺明白,可是需要花费好些工夫了。 …… 和这一大堆竹简软磨硬泡地耗了一个下午,赵景裕已经是头晕脑胀,另外也被赵国糜烂的现状愁怀了。 先是赵国军队的情况:不算奴隶,赵国的国人仅有一百万,其中适龄青壮年也就十万,按照二丁抽一的办法就只能成军五万……难怪赵国这两年这么玩命地打仗也无力扩大军队规模,实在是人口太少。 更加愁人的是赵国的财政情况:赵国的人口是隔壁大反派魏国的三分之一,但每年的财政收入却不到魏国的五分之一。 商旅凋敝、田地荒废、壮丁稀缺……赵国实在是危如累卵。 赵景裕愁得挠了挠头,赵国的积弊太多,赵三公子提起笔一时间却不知道应该从哪下手。 抬起头一看,天色尚早,距离邯郸的宵禁还有很长一段时间。赵景裕沉吟了片刻,把笔一丢:“去青坊,找姬英。” 无论从哪下手,归根到底还是要好好整顿一番,没有足够的钱粮作为支撑是万万不行的。 周赵同盟时周人说可以提供十万金给赵国作为练兵资金,这笔钱要是能到位,赵国的乱象便有机会可以整治了。 …… 即便天色已晚,万商坊仍然是灯火通明,往来商旅贵客摩肩擦踵,夹杂着各地浓重的口音,显得分外热闹。 “齐国大商田玉今日新至邯郸,大宗采买……” “楚国商队,收购皮革啦……” 对于工商凋敝的赵国来说,这万商坊可能是举国最繁华最有活力的地方了。 赵景裕被赵国的财政报告搞得焦头烂额——这要是一家公司,以这盈收状况和支出早就该倒闭了。赵三无心闲逛,直奔青坊。 走入青坊,赵景裕却有些茫然,他只来过这里一次,还是在四王叔赵平禹的带领下来的。眼下他和高栩走进这座纸醉金迷的销金窑,却不知应该如何寻找那姬英公子了。 周赵结盟是绝密,姬英秘密留在赵国,很可能用的是一个假身份。再说,赵景裕总不可能拉住一个侍女询问‘姬英公子住在哪一间。’那样几乎便可以宣布周赵同盟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了。 万商坊乃是各国情报汇聚之处,青坊更是各国密探云集的地方,在这里的一言一行都要格外小心。 赵景裕虽然这两天缺乏休息,但也不至于沦为没脑子的蠢货。 …… 一位侍女注意到了站在青坊大厅中央茫然无措的赵景裕和高栩,飘然上前,巧笑嫣然挽住了赵景裕的胳膊:“公子所为何事呀?约了我青坊哪位姑娘吗?” 感受着手臂处的柔软,赵景裕有些脸红地道:“呃……没有……去天字七号房。” 在侍女的带领下,赵景裕和高栩再次来到了上次与姬英见面的天字七号房。侍女对着赵景裕二人微微一笑便悄然离开,高栩上前推了一下房门,冲着赵景裕摇摇头,示意房门已锁。 赵景裕正看着紧缩的房门不知所措,一侧的阴影处便有一位不起眼的中年男人走上前,低声询问:“来者可是三公子?” 赵景裕微微颌首。 中年男人松了口气,从怀中取出一把镌刻精致的灵巧小铜棍,打开了天字七号房的房门:“裕公子请进,我家公子眼下不在,请裕公子在房内稍待片刻。” 赵景裕和高栩二人一起走过长长的走廊,坐在了房间内。引二人入室的中年男人躬身行了个礼:“末将就守在门口,若是公子有什么吩咐,直接找我便是。” 赵景裕点了点头,没想到这个不起眼的中年男人竟然是周国的将军。中年男人再次拱了拱手便走出房门,顺手将那面看上去便十分隔音的厚实房门带上了。 78 再会青坊 78再会青坊 赵景裕和高栩坐在房间内等待姬英回来,高栩瞥了一眼紧闭的房门,又看向赵景裕,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赵景裕注意到了高栩的表情,不由得没好气地道:“有话快说,有屁就放,别一副便秘的表情。” 听着赵三公子的粗鄙言语,高栩嘿嘿一笑,随即收敛笑意有些忧虑地道:“公子,关于蒙面刺客之事……属下可能有些线索,只是不知当讲不当讲。” 赵景裕一愣,随即大感兴趣。四王叔赵平禹一定知道些什么,赵景裕虽然不知道他给赵王密信的内容,但是那封密信一定详细地描述了四王叔对于刺客的猜想。 可惜,赵王并没有告诉自己的意思,想必知情的四叔也绝对不会向赵景裕透露内幕。 一想到赵王看着那封密信脸上的狠毒表情,赵景裕心中的好奇简直难以抑制。 赵景裕探究地看向高栩,发现自己这位向来胆大包天的宗士此刻脸上也挂满了担忧之色,赵景裕不由得心头一跳。 高栩酝酿片刻之后,脸色十分难看地道:“公子,那黑衣蒙面刺客发动袭击时的呼哨,是我赵国宗正府训练宗士时的呼哨。” 赵景裕一怔,随即有些好笑:“你是说发动攻击的是宗正府?绝不可能。你是不是听错了?或者只是凑巧声音有些相像?” 高栩面色极其认真,一字一句地道:“公子,属下虽然已经从宗正府离开数年了,但是宗正府的呼哨声给我留下的记忆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高栩绝对不会听错。当时我与春平君的宗士黑墨交换了一个眼神,这呼哨声定然是来自宗正府无疑。” 赵景裕联想到当时遇袭之时,自己等人听着那声诡异的呼哨还在愣怔,高栩和黑墨便已经条件反射般拔出了短剑——内心不由得相信了八成。 赵景裕表情也跟着严肃起来:“你是说,刺客可能来自宗正府?” 高栩沉声道:“不止如此……宗正府的呼哨声有着独门的发声技巧,据属下所知,能懂得这种发声技巧的人极少,只有宗正府的高层还有我们这些宗士知道。” 赵景裕皱起了眉毛,难道说真是宗正府的人组织了这次刺杀?可是没道理啊,宗正府的二王叔赵平彦是不折不扣的老顽固,将族规视为人生信条。若是没有当今赵氏族长赵平昇的亲自命令,赵平彦绝不会有任何动作。 宗正府那是何等地方?那是赵国最为森严的几个衙门之一,其规严苛不亚于赵王的王宫。若说宗正府里有人能绕过赵平彦组织什么活动,赵景裕是坚决不信的。 难道是哪位宗士组织起这场刺杀?可哪位宗士能有这等能量,可以组织出数十位能与宫中禁军郎卫厮杀的顶级好手? 高栩看出了赵景裕的怀疑,立刻出声道:“公子,历代宗士无不惟命是从,向来是忠心耿耿。属下愿以性命为所有宗士们的忠心担保——此刺杀绝非我等宗士所为。” 赵景裕深深地皱起了眉头,正在疑惑间,却听见门口有人轻轻叩门。赵景裕和高栩对视一眼,默契地不再讨论刺客之事。 赵景裕有预感,这蒙面刺客大案可能牵扯巨大,至少不是如今的赵三公子有资格过问的。 赵景裕摇了摇铃铛,大门便悄然大开,进来的是一个俏丽的小姑娘,清脆地道:“二位公子,有人有请,请随我来。” 看来是那位洛阳周室的姬英公子终于回来了。赵景裕振作起来,带着高栩一起站起身,准备和这位侍女去见那位给他留下过深刻印象的姬英公子。 …… “小姐,那小子已经被唐儿带过来了,就在阁楼下候着。”一个小丫鬟推门进来,俏生生地说道。 齐姬手中的笔微微一抖,竹简上秀丽的书文便立刻晕染上了几滴墨汁。齐姬懊恼地看着手里已经有了瑕疵的竹简,美目一抬,对着小丫鬟道:“那就让他们在楼下等着吧。” 齐姬想起那个在台上将公孙胜辩驳得哑口无言的少年,不由得轻哼一声。 也难怪齐姬起了报复的心思。因为家道中落,齐姬流落到青坊已经两年,两年来齐姬一直是青坊的底牌。不知有多少公子哥儿试图一掷千金博得齐姬的青睐,唯有那个看上去还没完全发育的混小子,明明给了他机会能……却将自己弃若敝履。 一念及此,齐姬饱满的胸脯不由得有些起伏不定。 听自己的丫鬟唐儿报告说那个年轻的少年公子又来青坊了,齐姬便起了询问的心思,想问问这个年轻公子当时为什么获胜后便拂袖而去——虽然这样远比……的结果更让齐姬满意——但这小子在众目睽睽之下无视自己的邀约,很丢人的好不好! 哼,我把你叫过来,再让你在阁楼下晾一会儿,看你着急不着急。齐姬的脸上露出了些许笑意。 齐姬很少有这样捉弄人的心思,但一想起底下那个少年趾高气扬的样子,齐姬便有点血压升高。她站起身子,将沾满了墨汁的笔搁在架子上,靠在窗边藏在帘子后面向阁楼下望去,不由得一怔。 乳臭未干的臭弟弟赵景裕正坐在阁楼下和高栩自斟自饮,脸上丝毫没有焦急的意思。 …… 赵景裕以为是姬英回来了,这才跟着那个小丫头来到这边,没想到在这边仍然没有见到姬英。 赵景裕心道想必是还要在这里再等一会,便安然坐在原地等待。赵景裕虽然脾气不小,但又不是没脑子地胡乱嚣张跋扈——毕竟自己是上门来讨钱的,自然要将姿态摆得低一些。 坐在垫子上,赵景裕发现面前摆了几个泥封的小坛子,高栩伸手拍开,里面竟然是楚酒,正是上次喝过的那种。 赵景裕一怔,心道这姬英怎么还提前备好了酒水?难道说两千年前的人就养成了在酒桌上谈正事的优良传统? 左等右等,也不见姬英出现。高栩终于忍不住了,自从上次在青坊尝过了楚酒,这嘴馋的厮便一直有些念念不忘。高栩不知从哪找来两只酒爵:“公子,属下帮你试试这楚酒有没有毒。” 赵景裕看着这个两眼放光的混账,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不过也没有阻止他。难得出来一趟,想喝就喝些,反正以赵景裕对高栩的了解,这厮肯定不会喝得烂醉如泥导致误事。 至于赵景裕,他是不打算饮酒的,毕竟一会儿还要和姬英谈正事。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姬英迟迟没有来。赵景裕看着眼前的高栩一口一口又一口,终于也按捺不住,也端起了酒爵。 …… 齐姬无语了,以手抚额:“唐儿!把那小子叫上来!” 名叫唐儿的小丫鬟答应一声,结果又被齐姬拉住了手腕:“算了,我这屋子里还没有外人来过……还是我下去吧。” 二人走下阁楼,来到赵景裕和高栩面前,此时这二人已经在此推杯换盏了小半个时辰,即便楚酒醇厚温和,可赵景裕也已经有了两份醉意。 赵三公子一抬头,两个美女站在自己面前,其中一个正是将自己领过来的小姑娘,充其量不过十三四岁,和自己的岁数差不多。另外一个高挑一些的姑娘则挂着面纱,看不出什么年龄。 走在前面的小姑娘身着一身翠绿的裙装,毫不客气地指着赵景裕二人道:“你们两个混小子好不见外,谁允许你们喝摆在这里的酒了?” 高栩立刻起身,护在赵景裕身侧。赵景裕抬起头,有些困惑地道:“这酒难道不是……那位公子留给我们的吗?你把我们领到这里,面前摆着的就是这酒,现在又说这酒不允许喝,这是什么道理?” 唐儿一时语塞,张口结舌。 赵景裕虽然贵为公子,但却没有吃霸王餐的习惯。既然这酒不属于自己,那付钱就是了。赵三冲着高栩摆摆手,高栩立刻会意,从兜里掏出一串铜钱:“拿走拿走,莫说我家公子占你的便宜。” 唐儿冲着赵景裕蛮横地哼了一声:“谁要你们的臭钱,你站起来,给我家小姐道歉!” 赵景裕诧异了,这小姑娘看起来是个挺好看的小萝莉,脾气怎么这么爆?自己喝了她的酒给钱就是了,怎么还没完了?道歉?打自己来这个世界,还从未跟谁道过歉。 贵为公族公子,赵景裕不需要道歉,也没几个人能受得起他的道歉。 蒙着面纱的姑娘将脾气不小的小萝莉拉在身后,声音轻柔又有些质问地问道:“这位公子,那日为何匆匆离去?莫非是对奴家有什么成见?” 赵景裕一怔,自打自己来过这个世界以来,和雌性生物一共也没说过几句话,自己哪有什么做始乱终弃陈世美的机会?眼前这人谁啊?跟我很熟吗? 唐儿从齐姬身后探出头,有些气愤地道:“大庭广众之下你转头就走,可知让我家小姐有多么难堪?” 看着眼前的少年眼里带着明显的困惑,齐姬微微皱了皱好看的眉毛:“奴家齐姬,公子忘却了?” 79 哲学问题 79哲学问题 齐姬?齐姬是谁? 赵景裕一脸困惑。其实赵三公子原本记性不错,但是当日喝了秦酒迷迷糊糊,和那公孙胜打完嘴炮之后又一心想着尽快跑路——早就将青坊的承诺忘到了九霄云外。 看着眼前的小孩子满脸懵圈的样子,齐姬伸手将额头边上垂下来的一缕黑发捋了上去,叹了口气。 丫鬟唐儿跺了跺脚,再次从齐姬背后探出头来:“你这混小子居然忘了?那天我家小姐说了,谁能在辩论台上打败公孙胜,便可由我家小姐斟……斟酒。” 齐姬拉回了唐儿,冲着赵景裕盈盈一屈:“公子莫怪,是我平日里让唐儿过于骄纵了……既然公子已经忘了此事,那便就此作罢吧。” 赵景裕一拍脑门,终于想起来了。 虽然不是什么大事,但是看那小丫鬟怒气冲冲的样子,可能自己当时的转头就走确实让这位齐姬颜面无存。 一念及此,赵景裕立刻起身拱手:“我想起来了,那日在下饮了几爵秦酒,实在不胜酒力,起身与那公孙胜辩驳也是一时酒兴所致,断断没有故意无视佳人的意思……” 齐姬清清淡淡地屈了屈膝便要离开,倒也没有怎么怪罪赵景裕的意思。倒是那个唐儿皇帝不急太监急:“你就那么转头走了,你可知斟酒二字对于我家小姐来说……” 齐姬脸颊一红,狠狠瞪了口不择言的小丫鬟一眼。小丫鬟唐儿自知多言,立刻闭上了嘴。 赵景裕挠了挠头,想到了补救的办法:“既然齐姬欠了本公子一次斟酒,恰好此刻合适,不如便在此补上吧。” 看着眼前的大聪明,齐姬瞪大了眼睛:“现在?这里?” 赵景裕一脸理所当然:“不然咧?” 齐姬脸颊通红,刚要出言呵斥,突然想起眼前这是个小毛孩儿,可能还不知道青坊里的‘斟酒’是什么意思。一念及此,齐姬放下心来,轻轻颌首,出人意料地回答道:“好,便依了公子。” 这样其实是最好的结果,面前是个傻小子,真的只想着喝酒。如此一来,齐姬能向青坊有所交代的同时还能保住自己的清白——不管这能维持多长时间,毕竟能拖延下去就是一件好事。 唐儿狠狠地瞥了赵景裕二人一眼,不情不愿地坐在一边。齐姬提起酒坛,为赵景裕倒上了一爵楚酒。 高栩有些不满道:“这位小姐,为何不给我斟酒?” 一侧的唐儿心直口快:“你也想要我家小姐给你斟酒?你能打败公孙胜吗?看你的样子也就是个莽汉,别痴心妄想了。” 高栩气结,却又无力反驳,只得闷闷地低下头自斟自饮。 赵景裕大笑,看着自己身边这个向来跳脱的宗士在一个小丫头这里吃瘪,赵三公子幸灾乐祸。 青坊的楚酒很是醇厚,有着米酒的香气,用后世的话来形容便是度数不高。赵景裕很喜欢楚酒里的淡淡米香,反正那姬英迟迟不出现,赵三公子一爵又一爵楚酒下肚,已经有了四分迷醉。 看着眼前的小毛孩儿,齐姬内心有些好笑,这小孩真的一直在乖巧地饮酒,还挺老实。齐姬渐渐放下心来,这才发现赵景裕一直很客气——不止是寻常贵族的优雅涵养,甚至可以说是客气的过分。譬如这位小公子会不自觉地在自己斟酒后微微颌首表示谢意,也并没有寻常公子对下人颐指气使的态度。 那位五大三粗的汉子明显是这位少年公子的下人,却并未对这位公子有什么畏惧的心思,这位小公子也显然是真切地把高栩当作是手足兄弟。 看这二人推杯换盏的亲热样子,哪里像是主仆的关系? …… 两坛楚酒已经喝完,齐姬又笑吟吟地指使唐儿搬来了几个酒坛。赵景裕挠挠头,感觉有些过意不去,看向齐姬问道:“齐姬,你叫什么名字?总不能真名就叫齐姬吧?” 齐姬犹豫了片刻,并未抗拒这个有些唐突的问题——毕竟眼前的这个小孩子明显很纯洁,显然不是在调戏自己。 “奴家姓田名璎。”齐姬轻声道。 赵景裕一怔,姓田?那可是齐国贵族的姓氏……这位田璎化身齐姬,又有传闻说是齐姬破落贵族之后——赵景裕先前一直以为这是青坊炒作的假消息,难道事实当真如此? 赵景裕敛容正色:“田姑娘可是齐国人?可是齐国贵族之后?” 田璎默然不语,赵三意识到了自己可能问到了人家的伤心事,又不知怎么岔开话题,不由得有些尴尬。 田璎微微一笑,主动岔开了话题:“莫要说奴家了,请问公子你又是何方人士?” 赵景裕笑笑,当然不能说自己是赵国的小公子:“我是赵国商贾,前来青坊谈生意也。” 齐姬一怔,随即捂嘴笑了:“你倒是能忽悠,赵国的商贾向来都在国人坊,什么时候来过万商坊了?” 赵景裕有些尴尬,随即正色道:“田姑娘慧眼,我其实是魏国的商人。” 齐姬看着眼前的赵景裕,心下好笑道:“公子还是不要玩笑了,你的赵国口音重得厉害,伪装不了魏国人的。” 赵景裕干笑一声,突然假意瞪起了眼睛,开始胡说八道:“我乃楼烦人密探,前来赵国打探消息,你若是泄露了风声,小心本密探杀人灭口。” 齐姬一怔,随即被逗得捂嘴轻笑,眼睛眯成了月牙。赵景裕看向田璎,这才注意到这个姑娘面纱之上的眼睛非常漂亮。 赵景裕突然叹了口气。 赵景裕直视齐姬的眼睛,借着四分酒意很认真地说道:“我其实是从数千年之后而来。” 齐姬笑吟吟地道:“哦?那你还打算回去吗?” 从后世而来一直是赵景裕心中最大的秘密,对于赵景裕来说,这个秘密实在是个很大的负担。 最初穿越过来的时候,赵景裕以为这一切只是个梦,结果随着时间一年又一年地流逝,这个时代的一切都是如此真实——赵景裕反而觉得前世的一切更像是一个梦。 不止一次,赵景裕从梦中醒来,怔怔地询问自己著名的哲学问题:“我是谁?我在哪?我要干什么?” 看着齐姬明显不信自己的说辞,赵景裕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心中又浮出一股怅然:这个秘密看来只能永远藏在心底了。 赵景裕摇了摇头,哈哈大笑两声,也流露出开玩笑的神色:“此间乐,本公子决定不回去了。” 80 再见姬英 80再见姬英 看着这位小公子,齐姬田璎觉得很有意思。眼前这位小公子显然出身高贵名门,但是平易近人而且很懂得尊重别人,和他呆在一起有一种莫名的舒适感。 齐姬没见过赵景裕嚣张跋扈的样子,也没见过赵景裕在定阳下令砍人脑袋的样子——刨去这些较为少见的情况,成长在红旗下的新世纪好少年赵三在大多数情况下确实能让人如沐春风。 又是几爵楚酒下肚,赵景裕和高栩对视一眼,齐齐起身拱手道:“多谢田姑娘盛情款待,我二人还有事务在身,向姑娘告辞了。” 齐姬笑意吟吟地摆摆手,对眼前的赵三公子印象又好了一些:这显然是一位家风严格的贵公子——眼下外面天色已经有些黯淡,这位小孩子显然要回家了。 齐姬站起身子,也微微一屈膝,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下次有时间,还可以来我这阁楼作客。” 赵景裕笑道:“感谢田姑娘邀请。若是想在邯郸喝这楚酒,想必只能来这万商坊中的青坊。下次若我二人再来,必然是直奔田姑娘这里……” 一直看不惯赵景裕二人的唐儿在齐姬背后对着赵景裕和高栩皱了皱小巧的鼻子:“两个混小子。” 赵景裕无语,扫了一眼出言不逊的小萝莉:“小姑娘,哪里都小,就是脾气不小。” 小丫鬟一怔,在她反应过来暴跳如雷之前,赵景裕已经拉着高栩走远了。 …… 回到天字七号房内,姬英还未回来,赵景裕松了一口气。毕竟是自己上门来要钱,若是还要让姬英等待,那未免也过于不礼貌了。 姬英那厮看起来便是一个极重礼法的顽固古板人,那天在四王叔的陪同下第一次在青坊见面,姬英的一应礼节一丝不苟,做得如同宫里的教习一般完美——也不知年纪轻轻怎么就那么死板。 赵景裕让高栩端来了一盆温水,洗了一把脸,酒意立刻全消。赵景裕不由得在心中对青坊的楚酒暗赞一声。 片刻之后,那个不起眼的周国将军轻轻叩门,赵景裕和高栩对视一眼,一齐起身。大门打开,果然是姬英回来了。 姬英公子急趋上前,对着赵景裕深深一躬,温文有礼地道:“在下不知裕公子突然来访,教公子苦等多时,实在罪过也。” 姬英的礼节做得十分到位,即便是最严苛的人也难以再怪罪他。再说,赵景裕和高栩在方才这段时间里也没有在天字七号房里面死等。心念及此,赵景裕还有些不好意思。 毕竟在见客之前饮酒,本就有些无礼。 赵景裕心中有鬼,自然也赶紧拱手回礼,口中连道:“姬英公子客气了,我赵国已经与周国立下血誓盟约,你我同为公族公子,自然亲如兄弟一般,何必出此见外之语。” 姬英微微一笑:“公子所言有理,是姬英迂腐了。”言罢,姬英伸手虚扶,将赵景裕请入座位。高栩则拱手告退,站在天字七号房的门口,警惕地注视往来的行人。 姬英撩起衣摆,跪坐在主位上,两眼直视赵景裕道:“不知景裕突然前来,有何事教我?” 听着姬英对自己的称呼从‘三公子’变成‘裕公子’,再到眼下直呼景裕,赵三公子不由得暗赞一声——与这位姬英公子相处实在是如沐春风,不动声色间便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身为周王室的公子,没有看不起自己这个诸侯国的公子,本就让人心生好感。再加上这姬英温文尔雅颇有君子风度,不经意间便会让人信赖。 若是生在后世,这厮定然是个欺骗少女感情的渣男……赵景裕心中腹诽。 收起杂乱的心思,赵景裕诚恳地对着姬英说道:“周赵同盟是一件对你我两国都有益处的好事,如此盟约已然达成,赵裕甚感快慰。对于公子先前所言由赵裕负责编练新军之事,我也全然应允。” 如此回答显然没有出乎姬英的预料,姬英闻言温声笑道:“如此甚好,如今你我两国同心携手,共抗魏国。还望周赵之盟能够泽及后人,两国从此永为兄弟也。” 赵景裕连连点头,随即推心置腹地道:“既然如此,不知姬英兄曾经允诺的百万钱之数……若是能早日得到这笔钱粮,赵裕也能早日开工,姬英兄以为然否?” 即便是以赵景裕的厚脸皮,此刻也不由得有些脸红。 姬英却没什么鄙夷的神色,他微微皱起了眉毛,细细思忖一番后回答道:“景裕之意我已知晓,只是这百万钱并非一个小数字,想要送到赵国境内,已经是颇为费心费力。若是考虑到秘密运输,避开列国的眼线,那便更为困难。” 沉吟片刻之后,姬英缓缓道:“这允诺赵国的钱粮,自然迟早都会送到,姬英愿以周室公子的信誉担保,断不至于有所亏欠。只是这时间的规划上,恐怕还要循序渐进。” 赵景裕默然,最后也只能点了点头。 姬英所言不假,确实不是托词。须知他在魏地大肆掠夺的时候,仅仅掠夺了几十万钱的钱粮物资,便动用数万赵军日夜不停地搬运了半月之久。 若想隐人耳目,则更是千难万难。想靠着蚂蚁搬家的模式一点点从洛阳向邯郸倒腾物资,这百万钱完全交付怕是要等上三年五载。 过了三年五载,彼时估计魏国的大昭城差不多都要修缮完毕了。魏国可是对赵三公子恨之入骨,若是等着指这笔钱派上用场,恐怕赵景裕的坟头草都要三米高了。 姬英显然也明白这个道理,于是恳切地道:“周室答应支付赵国的钱粮一定尽早送到邯郸,我会尽最大努力,争取在三个月之内将第一批款项送到。” 赵景裕默默点了点头,没办法再苛责更多。 毕竟能做出周赵同盟这样的决定,对于周王室来说也必然不轻松。在大多数人眼里,周王室的行为相当于白白将钱粮送给赵国作嫁衣。若是赵国顶不住压力被魏国攻灭,那百万钱的巨款更是白白打了水漂。能够顶着这种压力和赵国履行盟约,周王室已经冒了很大的风险了。 赵景裕叹了口气,周人的支援看来指望不上,想推动赵国的改革,恐怕钱粮还得自己努力。 81 偶遇桑弘 81偶遇桑弘 眼下是初冬,天色黑的比较早,在地处北方的赵国,这样的季节变化显得格外明显。等到赵景裕二人走出青坊时,天空已经有些黑了。 对于穷弱的赵国来说,天色刚刚微黑,街上便已经是一片萧条。但万商坊却是个异数——邯郸其他的坊市都已经漆黑一片,唯有万商坊灯火通明,仍然人声鼎沸。 在萧条的邯郸中,这样繁华的夜生活格外引人注目。 赵景裕第一次见到这个世界的夜生活,不由得赞叹不已。高栩也大为震撼,由衷地道:“今日始知,夜幕之下也有如此繁华也。” 时候已经不早,再有一个时辰便是宵禁的时间了,赵景裕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当初和赵王要来出宫令牌的时候可是有过君子之约的:虽然可以出宫,但是不能夜不归宿。 经过定阳一战和之后的许多风波,现在的赵平昇已经不再把赵景裕当作小孩子来看待。虽然眼下赵王已经不太可能因为赵景裕违背了这个约定就强行收回出宫令牌,但赵景裕还是不想轻易违背这个约定。 毕竟那位腹黑赵王能讲道理的时候不多,赵景裕可不想轻易打破这个平衡。 走出几步,赵景裕突然一怔,看见了不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 桑弘?他来万商坊做什么? 这桑弘正是当初赵景裕制作曲辕犁时寄托售卖曲辕犁的那家商铺。当时的桑弘最初很不相信赵景裕能制造出来效率更高的犁具,结果最后被赵三公子大大地震惊了一次。 赵景裕寄售在桑弘家店铺的一百具曲辕犁被迅速地抢购一空,后续赵景裕又送来了三百具曲辕犁,也基本销售一空——为当时穷困潦倒的临风阁赚了第一桶金,很是缓解了当初赵景裕的困窘状况。 这是个很机灵的年轻人,赵景裕本来有心继续和他做买卖,争取建立一个垄断赵国各行各业的大财团……可后来一系列的烂事儿接踵而至——为匠奴小二出头、执掌将作监,再就是后来的定阳大战、周赵同盟……一系列的麻烦把赵景裕的致富初心拖得无疾而终。 按理来说,赵国的商人一般汇聚在国人坊,几乎很少出入万商坊——所以在这里遇见桑弘,属实是一件稀罕事儿。 时间很晚了,赵景裕要赶在宵禁之前回宫,本无心与桑弘叙旧。偏偏桑弘恰巧一转头,看见了赵景裕。 桑弘也认出了这位很是让他大赚一笔的金主,立刻兴奋招手:“公子?这么巧!” 赵三无辜地眨了眨眼——自己刚从青坊出来便被认识的人抓个正着,虽然自己确实清清白白,但终归有些尴尬。 赵景裕转念一想便释然了,反正这个桑弘也不知道自己是谁,丢脸就丢脸去吧! 桑弘上前两步,来到赵景裕和高栩面前微微一欠身:“见过二位公子……好久不见,公子尚有一笔酬劳还落在我家商铺迟迟没有支取,不知是不是忘却了?” 有这等事?赵景裕一怔。 见赵景裕一脸困惑,桑弘也不多解释,从怀中摸出一个钱袋子,数出一排铜币递向赵景裕:“最后一批曲辕犁的分成公子迟迟没有来支取,桑弘也不知去何处才能寻到公子……” 赵景裕想起来了,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当时突闻魏国来犯,将作监全都跑去嗷嗷制箭去了……当时曲辕犁的盗版猖獗,这笔尾款本来也不多,再加上后续大战打得高潮迭起,在魏国红着眼刮地皮刮了几十万钱……赵三公子早就把桑弘的这笔小钱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不过既然是自己的依法劳动所得,那赵三自然没有拒绝的理由。高栩伸出手,替赵景裕接过铜币。 赵景裕看了桑弘一眼,随口问道:“马上到宵禁的时间了,怎么还不回国人坊那边?小心被巡街的城卫军抓走。” 桑弘嘿嘿一笑:“不瞒公子,听闻今日有齐国大商来到邯郸万商坊,小人想要去采买齐国的海盐,这在咱们赵国可是硬通货。” 赵景裕一怔,没想到眼前这厮家里竟然还做进出口的生意,联想到自己的赚钱大计,不由得立刻提起了兴趣:“哦?此间一进一出,利润几何啊?” 桑弘却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扫了赵景裕一眼,有些犹豫地道:“公子也想操持此道生意?” 还不待赵三公子回答,这桑弘便又道:“我看公子谈吐举止,背后也不是等闲人家。正好小的手里资金不宽裕,公子若是想参与操持海盐生意,不妨和小的合作,一应渠道小的来跑,不用公子操心,最后利润二八分成,公子可还满意?” 赵景裕乐了,赵国民风尚武淳朴,盛产热血沸腾喊着‘铮铮赵人,复我河山’与敌军死命拼杀的勇士,但像眼前这种七窍玲珑的圆滑人物倒真是少见。 赵三公子笑道:“哦?谁二谁八?” 桑弘:“公子出钱,自然占八分。小的出力,只要二分便好。” 赵景裕确实有心从外国采买必要的物资。自己在魏国缴获了价值几十万钱的兵器、粮食、布匹、铁料……可对于眼下的赵国来说,只有粮食是最重要的。 须知两年来两次定阳大战,将赵民家中的存粮已经榨得干干净净。若不是从魏国好歹掠夺了些许粮食回来,只怕今岁冬天赵国便要陷入饥荒之中,届时惨状,难以想象。 即便有了这些缴获回来的粮草,粮库中的存粮还是不多。 齐国是大国,其实力虽然逊色于魏国,但也绝非魏国可以轻易揉捏圆扁的。和齐国搞起外贸交易,将从魏国缴获回来的所有短时间用不上的物资统统换成粮食,对于赵国来说有着很重大的意义。 而唯有先解决了吃饱饭的问题,赵国才能谈得上进行改革、走上强国之路。 心念及此,赵景裕看向桑弘——自己倒是确实有合作的打算,只是数十万钱粮价值颇大,也不知眼前这圆滑小子到底靠不靠得住。 正在思量间,桑弘眼前一亮,指着远处一队打着紫色旗帜的车队兴奋道:“公子请看,这便是齐国大商田玉的商队了。” 82 公子玉 82公子玉 赵景裕随着桑弘的手指看去,那商队清一色高车大马。万商坊的石板砖上,木板车的车轮被压得咯吱咯吱响,显然负重不轻。 如此庞大富庶的商队,为首的人看上去却不过二三十岁。这厮没有坐车,而是骑着高头大马,一身绛紫衣袍,腰挂装饰繁复的玉饰和一把漂亮的铜剑,头顶一方蓝玉冠——好一身骚包炫富装备。 近几十年来,随着冶铁工艺的逐渐完善和成熟,除了赵国这类缺铁的穷国之外,在大多数国家,青铜武器早就退出了历史的舞台。 眼前这厮却没有腰挎铁剑,反而是带了一柄华而不实的青铜剑,装饰性显然要大于实用性——可见此人武艺并不高超。 高栩却诧异地道:“咦?居然还是个贵族?” 果然,商队的紫色旗帜上,‘公子玉’的名号赫然在目。 赵景裕此前还从未接触过外国的商贾,也不知这些外国商贾都售卖些甚么东西,不由得起了好奇心,领着高栩和桑弘二人走近商队。商队的护卫看着大步前来的赵景裕三人,起了警戒之心,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赵三等人。 凑上前一看,齐国的商队中好东西还真不少,布匹、皮革、以及最为暴利的海盐应有尽有。 赵景裕有心想和齐国的大商攀谈,于是在礼节方面表现得很完美。赵三看向马背上的公子玉,抱拳拱手彬彬有礼地问道:“见过田玉公子,不知公子此去齐国,路途几何?” 田玉一怔,低头看向赵景裕三人。赵三公子虽然年纪轻轻又穿着朴素,但举手投足间的上位者气度不容田玉轻视。再加上一旁的高栩身姿矫健,额头太阳穴高高鼓起,一看就是一等一的猛士。 田玉走南闯北,眼力自然不俗。赵景裕虽然看上去年纪小,但定然身份不低,田玉便收起了傲慢的心思,也跳下马向赵三问好。 …… 齐国地处东方海滨,眼下和赵国并不接壤。和穷困潦倒的赵国不同的是,齐国借助渔盐之利极为殷富,也是天下少数不轻贱商旅的国家之一。 正因为齐国重视工商之利,因此齐国的商旅往来四处,有几个大商更是富可敌国、天下闻名。 眼前这田玉身为齐国公子,竟然也不惜贵重身份亲自操持商务,可见齐国对于商业的开明态度。若是放在其他国家,从商往往都被看作贱业,若是公族子弟经商更是为上流阶层所不齿。 在这方面思想较为传统的赵国,公族子弟中也就是赵景裕没什么忌讳,才会腆着脸皮靠着贩卖曲辕犁挣钱。 赵景裕和田玉二人按照贵族见面的礼节打了几个来回的招呼,田玉更加确信赵景裕在赵国的身份不俗。本着商人不愿得罪地头蛇的想法,田玉表现得很亲热,对于赵景裕的些许疑问也都一一给予了回复。 听了田玉的叙述,赵景裕对与齐国开展贸易的念头越来越强烈。 哪怕只是给赵国交易来足够的粮食,对于几年之后的赵国与魏国决战,也是大大的利好。 赵景裕扫了一眼旁边的桑弘,开始在心中评判此人的办事水平和靠谱程度。 办事水平应该是没什么问题,以赵三公子和这桑弘为数不多的接触来看,这厮办事很是机灵,家里操持的产业规模对于赵国本土商人来说也算是颇为不俗。不提其他的能力,至少在商贾之道上,这桑弘在赵国算是顶尖的一批。 至于靠谱……看在桑弘方才主动递还自己的那些铜币的举动,应该也算是个诚实守信的人。 其实若说最靠谱的,还得是派赵三公子身边最信任的高栩。但高栩一身本领,若只是用来跑商实在有些浪费,再说赵景裕也不愿意自己这个最为靠谱的帮手离开身边。 赵景裕心下有了计议——要是将缴获自魏国的几十万钱粮统统交给这小子去运作,那属实是侮辱赵三公子的智商。但若是谨慎一些,先给这小子几百几千钱的生意试探试探,倒也还算稳妥。 心念及此,赵景裕便看向田玉,十分诚恳地道:“田公子,不瞒你说,我想要在赵国和齐国之间开通一条稳固可靠的商路——不但要长期交易,交易的数目恐怕也不小,不知田公子对此可有甚么建议?” 田玉早就察觉面前的赵景裕不是常人,听闻赵景裕此言,倒也没有什么意外,只是略微皱了皱眉毛,诚恳地道:“我等齐商的宗旨,便是在商言商。不瞒公子所说,商旅素来是逐利而居。赵国贫弱,没什么齐国需要的物资——恐怕公子所言这稳固商路,不是那么容易开辟的。” 听了田玉的话,赵景裕反而松了一口气。谈利益那就好办了,只要是钱可以解决的,那就算不上难事。 不就是赵国没有好东西可以拿到齐国售卖吗?这对于赵三公子来说不是难事,信不信赵三公子搞出蒸馏酒,榨干齐国的粮仓? 但不到万不得已,这蒸馏酒工艺还是不要掏出来。经过定阳大战赵三公子担当辎重将军的履历,赵三对于赵国的缺粮认识上了一个新的台阶——赵国实在是太缺粮食了,军粮都不够吃,酿酒更是糟蹋粮食。 蒸馏酒算是双刃剑,能从外国掏来外汇,但是赵国本国人也会养成酒瘾。就算酿酒的原材料粮食可以从别国进口,但若是别国哪一天对赵国实行了粮食禁运,那酒瘾上来之后的赵国岂不很惨? 赵景裕紧紧盯着田玉的眼睛:“既然赵国没有值得齐国觊觎的财货,那公子的商队此行又所为何事?” 田玉:“不瞒公子,我家商队的目的地是北面的楼烦诸部落,途径邯郸只是借道路过罢了——楼烦人的马匹、毛料、牲畜在我齐国都是硬通货……至于赵国,实在是没什么特产。” 赵景裕沉吟片刻,缓缓说道:“此去云中、雁门,还要月余路途,其中颇多艰辛困苦……若是在下能让公子在邯郸便可交易得到楼烦的特产,不知公子有没有兴趣?” 田玉一怔,眼前这小毛孩儿还有这等本事?就算他再怎么出身高贵,可如此年幼,又做得什么主? 心念电转,田玉还是没有表述出心中的质疑。田玉嘴唇翕动片刻,反而非常客气地对着赵景裕拱了拱手:“这位小公子,天色已晚,马上就是邯郸宵禁净街的时辰了。何不随为兄去那青坊之中,找个僻静暖和的房间,再细细道来?” 83 田吾新政 83 田吾新政 赵三公子闻听田玉的邀请,不由得一怔,随即有些哭笑不得——自己刚从青坊走出来,还不到半个时辰,现在怎么又要回去啊? 这要是让外人知道了,显得我赵三多不正经! 赵景裕看了一眼天色,皱了皱眉毛,决定今夜就违约一次不回宫了。毕竟眼前机会难得,若是能说服眼前的田玉,为赵国谋划一条稳固的进口粮食的商路,那可是一件强国大事。 实打实地说,只有等赵国强大起来了,赵景裕的纨绔梦想才有机会得以实现是不是?不然整天在魏国的兵锋下提心吊胆,还怎么潇洒自在当纨绔? 赵景裕:“恭敬不如从命,公子请。” “小公子先请。” 赵景裕看了一眼一旁一脸渴求之色的桑弘,思忖片刻,也招了招手:“桑弘,你也随我等一同来吧。” 桑弘早就看出赵景裕的身份定然不一般,能和齐国贵族大商田玉如此谈笑风生,岂能是平庸之辈?说不定眼前就是做成大买卖的机会。听闻自己可以随同进入青坊这个销金窑,桑弘摸了摸钱袋子,咬咬牙,毫不犹豫地跟了上来。 …… 虽然天色已黑,但是青坊内部居然比方才还要热闹——因为宵禁而出不了门的贵客们商人们齐聚一堂,无论是茶室、棋室、论战堂都是热闹非凡。 赵景裕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此地鱼龙混杂,自己身份特殊,若是被人认出来,那可是相当不妥。 万一有心人再试探出姬英的存在,则更是惹出了老大的麻烦。 田玉唤来侍女:“开一间房,上最好的茶水。” 田玉赵景裕一行人跟随侍女走进一间房,这里相比先前的天字七号房来说显得不够豪华,但是同样有着单独僻静的环境。众人走入房中,田玉笑吟吟地看向了赵景裕。 田玉显然对赵景裕的提议很感兴趣,却没有马上切入话题,反而貌似不着边际地谈起了齐国的国情。 听着田玉的叙述,赵三公子大为震惊。 即便是知道齐国殷富,但赵景裕也万万没想到齐国竟然如此富有:齐国竟然是天下最大的粮食出口国,即便如此,每年也有不少存粮因为过于腐朽而被销毁——粮食竟然多到了这个地步。 要知道,赵国的平民眼下还在饥饿线上苦苦挣扎。 看着眼前少年人脸上的震惊神色,田玉笑了笑,谦逊地道:“我齐国原本也是个穷国,好在有田吾的改革,才让我齐国有了如今的殷富强国之风貌。” 赵景裕的兴趣大起:“哦?田吾改革?可否细细道来?” 田玉没有隐瞒——毕竟当年田吾的改革也算不上什么秘密。田玉将田吾的改革举措徐徐道来:“无他,中心思想就是重商二字而已。” “三十年前,田吾在齐国推行新法,其一整顿吏治、其二铸造刀币、其三规范渔猎、其四严明法度、其五发展生产、其六最重商坊。” 田玉顿了顿,又道:“田吾着实大才也,三十余年间,齐国府库殷实、兵甲强盛、国都临淄堪比天下商业之渊。若无田吾,齐国还是当初那滨海小国也。” 赵景裕心向往之,想到了赵国的贫弱现状,不由得追问一句:“如此大才,现在何处?” 田玉看着赵景裕的眼睛,缓缓道:“已被齐王处以极刑也。” 赵景裕震惊了:“田吾如此大才,为齐国有如此汗马功劳,如何便被齐国处死了?” 田玉缓缓地摇了摇头:“变法强国之道最为凶险,触碰的利益实在太多,自古变法者,身首异处者多也。三十年前,七十九家齐国贵族元老尽起族中部曲,包围临淄,要求齐王处死田吾……你可是能想象那是何等场面?” 赵景裕陷入了沉默,细细思索间,心中暗暗打了个警钟。 田吾目光炯炯,直视赵景裕的双眼:“这位公子,声称想要经商,实则却对治国之术如此渴求,再结合公子的年纪……想必面前的就是在定阳大破庞浚十万魏武精兵的少年公子赵景裕吧?” 赵景裕悚然动容,高栩噌地一下便站了起来,一旁的桑弘满脸震惊。 田吾微微一笑:“这等年纪,这等谈吐见地,如裕公子这般的少年大才在赵国之中想必也没有几个——我能猜中也不算稀奇。” 赵景裕眼睛微微眯起,自己出入青坊绝不是件小事,若是列国探子得知自己曾在青坊多次出没,在此地多多留心查探,难保不会发现姬英的踪迹。 可田玉的身份毕竟也不一般,若是……不知道齐国能否…… 高栩仿佛是赵景裕肚子里的蛔虫,不动声色间,手指已经微微贴近了腰间的剑柄。 田玉目光一闪,竟然大笑起来:“裕公子不必担忧,大齐国不是你的敌人。” 赵景裕沉吟片刻,算是默认了田玉对自己身份的猜测:“田公子好敏锐的眼力。” 能说出‘齐国不是赵国的敌人’这样的话,看来眼前的田玉也不仅仅是普通的商人那么简单,这位齐国贵公子嘴里的‘在商言商’可以全当是在放屁。 眼前的齐商不是纯粹的商人,看自己那位纨绔四王叔赵平禹牵线周赵同盟的样子也不像是纯粹的纨绔……这个成年人的世界实在太复杂了。 田玉再次大笑两声:“田玉虽然年不过三旬,却已经在列国间奔走游商近二十载,眼力岂是常人能及?若无这等识人之术,田玉早就死了无数次了……那位壮士,不妨将手指离剑柄远些,田玉害怕得紧啊。” 赵景裕无声地笑了,看来眼前这位田玉公子笃定自己不会伤害他,这才对揭露自己的身份直言不讳。 赵三公子冲着高栩摆了摆手,高栩的手缓缓离开的剑柄,却并没有坐回原地,而是侍立在赵景裕的身侧,对着田玉虎视眈眈。 田玉微微一笑,面无惧色,只是再次强调了一声:“赵裕公子,齐国不是赵国的敌人……相反,齐国和赵国有着相同的利益。” 赵景裕面无表情:“哦?何出此言?” 84 走私贸易 84 走私贸易 田玉看着不动声色的赵景裕和虎视眈眈的高栩,再次露出了意味深长的微笑:“赵裕公子有所不知,你在定阳一战大挫魏国,中原的很多国家都是暗中弹冠相庆也。” 赵景裕没有接茬。 田玉:“魏国羽翼丰满,实力雄厚,又位于中原的四战之地,周边的周、秦、楚、赵、齐……都在其魏武卒的攻击范围之内。” 言罢,田玉一笑:“眼下魏国在定阳碰了一鼻子血,多少国家都松了一口气也。” 赵景裕看着田玉笑吟吟的脸,手指轻轻地叩着面前的长案:“按田玉公子的意思,齐国和赵国有着共同的敌人?” “然也,”田玉抚掌大笑:“而且眼下魏国在定阳如此大败而归,以魏姚爱面子的性格,必然是对赵国不死不休也。三五年之内,齐楚等国再无来自好战魏国的兵戈之忧,岂非大大的喜事?” “至于三五年之后……不知赵国能否抗住魏国的兵锋?”田玉向赵景裕投来了探究的目光。 赵景裕在心中斟酌了片刻,不知道应不应该和眼前这位初次见面的齐国公子实言相告。很是沉默了一会,赵三公子才缓缓说道:“……颇难。” 田玉紧紧盯着赵景裕:“两次定阳大战,赵国军士之彪悍善战,令天下为之侧目也。赵人勇武,所欠缺者唯粮饷也。齐国倒是颇有几分薄财……不知如此之后,赵国能胜算几何?” 赵景裕不动声色:“齐国是要和我赵国结盟共抗魏国了?田玉公子的意思能代表齐王的意思吗?齐王的意思能代表齐国的意思吗?” 田玉微微一滞,他刚刚讲完田吾被齐国贵族逼死的故事,显然让眼前的赵三公子对齐王的力度起了怀疑。 看着赵景裕不动声色的目光,田玉道:“三公子请放心,我的意思就是齐国的意思。唯有一点,公子不要说错了——齐国祖制,向来不与别国结盟。” 赵三挑了挑眉毛:“哦?” 田玉颇显神秘地一笑:“虽然不能结盟,但合理的商业行为自然是值得鼓励的。” 赵景裕怦然心动——相比府库殷实但明显执行力太弱的周王室来说,齐国显然是一个更加强有力的靠山。齐国的商旅实力独步天下,若是能在商队的外壳掩护下,源源不断地向赵国输送援助物资,那可比周王室的财货来得方便多了。 赵景裕:“合理的商业行为……不知何为合理的商业行为?” “赵国能给大齐带来什么好处?” “独自扛住魏国的进攻,这还不够吗?” 田玉大笑两声:“齐人重利,单靠顶住魏国这一项,可是带不走齐国的东西——毕竟我齐国虽然不及魏国,但以大齐的财力军力也不是十分畏惧魏国……我要大量的战马,赵国能提供吗?” 赵景裕瞥了一眼田玉,心道齐国野心不小——大量的战马自然是用来训练新军的,齐国这是要扩军啊。 但是齐国与赵国并不接壤,就算齐国的军队实力强悍,也要先和魏国决一雌雄,短时间内也威胁不到赵国——齐国强军对赵国来说利大于弊。 可是一想到战马,赵景裕也不禁在心里挠头。 赵国不是没有马匹——北方的云中、雁门等地都是牧马之地。但是眼下那边的楼烦部落闹得厉害,云中、雁门已经是一片泥潭,据说长兄赵景戎镇守云中已经是焦头烂额——能不能搞到马匹还真是未知数。 更别提还是大量的战马。 齐国的粮草救济对于赵国来说十分重要,赵景裕沉吟片刻,终于还是点了点头:“没问题,我会想办法帮你搞到大量的战马。” 田玉笑意盈盈:“如此甚好。那么赵国想要从我大齐获得什么东西?” “粮食,我只要粮食,越多越好。” 田玉松了一口气:“粮食好办,要多少有多少……今日商议之事纯属商业行为,没有盟约国书为证,但凭你我二人之信誉,景裕公子以为如何啊?” 赵景裕伸出了手掌:“一言既出。” 田玉击掌:“驷马难追。” 二人相视一笑,田玉站起身来:“今日既然已经达成共识,那我便先走一步。邯郸城如今已经宵禁,三公子可以在此好生歇息一夜,明日再进宫与赵王汇报。” 赵景裕:“田玉公子明日可愿随我同去宫中,面见王父?” 田玉哈哈大笑,连连摆手:“在商言商,我等商人见赵王作甚?”言罢,冲着赵景裕等人一拱手:“田玉告辞也。” …… 田玉转头就走,屋内只剩赵景裕、高栩和桑弘三人。 茶水已经有些凉了,赵景裕凝视着眼前杯盏中已经沉到盏底的茶叶,细细思忖。 高栩倒是还好,一旁的桑弘早已激动得说不出话来。赵景裕在定阳大战中立下赫赫战功,对于尚武的赵人来说无异于英雄,如今得知眼前之人便是赫赫有名的年轻名将,桑弘如何能不激动? 对于桑弘来说,眼下他如同追星成功一般兴奋。 良久的沉默之后,赵景裕才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如今能从齐国交易来粮食,对于短期内指望不上周王室的赵国来说显然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眼前摆在眼前的唯有两件要事:一是从楼烦诸部落中搞来大量的战马,二是找一个靠谱的人跟着田玉以便负责此事。 这靠谱的人找谁呢?如此大事,这个桑弘靠得住吗? 赵三公子突然一拍脑门,暗骂自己愚蠢。这桩交易又不是给自己临风阁谋私利,人选的考量明明都应该是石台宫中那位赵王考虑的事儿,自己在这里瞎操什么心思? 但是,自己在这桩交易中总要安插几个眼线,也方便自己了解赵国的钱粮情况——赵三公子又犯了控制欲强烈的老毛病。 心念及此,赵景裕看向一旁的桑弘——作为赵国与齐国商贸的负责人来说,这个桑弘很不够资格。但是若是作为自己一个人的眼线来看,这个机灵的小伙子很是够用。 “桑弘,方才的对话你也都听到了,本公子有意让你跟着田玉,看着他不要耍花招,同时将交易的钱粮情况向我汇报,你能做好此事吗?” 桑弘的喉咙咕咚了几下,话语在嘴边徘徊良久之后,到底还是什么都没有多说。面对赵三公子的委托,桑弘猛地扑到在地,一捶胸口:“铮铮赵人,复我河山!” 赵景裕大笑两声:“这交易数额颇大,只怕不能如你先前所言二八分成。” 桑弘血红着眼睛,铿锵有力地道:“公子以国士报我,桑弘自然应以国士报之。请公子放心,若是桑弘不能履行好职责,当死于万刃之下。” 85 沉溺美色 [] <a href=" target="_blank"> 85沉溺美色 邯郸王宫,政平殿。 天气已经有些寒冷,赵王身上裹着厚厚的皮袄,坐在长案后面批阅奏折。相比之前,赵王平昇的气色已经好了很多,显然已经脱离了刚刚受伤时那段最虚弱的时间。 奏折上很多都是来自北方云中、雁门等地的奏折。赵景戎镇守云中,威慑楼烦已经近月余时间,北地的形势仍然是紧张复杂。 楼烦人以游牧为业,每到冬天,粮食往往不济。楼烦人自然不会愿意在寒冷的风中冻馁而死,因此初冬时节正是楼烦人活动最剧烈的时间,很多过不下去日子的楼烦人都会在这个时节铤而走险,劫掠边境上的赵国村镇。 原本楼烦王便起了不臣的心思,再加上冬日已经到来,赵国的北部边关更是摩擦频仍。 赵王放下手中的书简,轻轻揉着自己的额头。 赵景戎作为将军来说无可指摘,但这位长公子只是纯粹的武将——想要他提着剑指挥三军剿杀叛贼可以,但若是指望他能妥善地平息楼烦部落的躁动,无异于痴人说梦。 世人都说长公子和赵王最像,赵平昇心里清楚,自己这个大儿子只是继承了自己的兵战天赋和深沉暴烈的脾气——对于赵王真正暗中引以为傲的治国天赋则是一窍不通。 至于二儿子太子赵景举……实在是庸常守成之君。可赵国眼下民生凋敝,危如累卵,哪有成可以给这个守成之君来守? 三公子赵景裕……实在是一摊烂泥。整日想的都是如何放飞自我,即便眼下确实在为大赵的强国之路勤勉操持,也无非是盼望赵国早日强大起来,自己好方便去当纨绔公子罢了。 不过……这位赵三公子无意间促成的赵齐贸易,实在是一件大好事——唯一的难点就在于平定楼烦的乱子,从草原上搞回大量的战马。 若是赵王身体强健,自然可以亲自出征,像往常一样,一手胡萝卜一手大棒,再一次将不安分的楼烦部族教训得服服帖帖。可眼下伤后的赵王此生已经无力再领军征战……楼烦人如今也成了赵国后院难以解决的痼疾。 赵王放下手中的笔,抬起头来:“那逆子最近在忙些什么?” 慈泽拱手:“君上,三公子这些天经常往将作监跑,时不时还去青坊挨个与姬英和齐国的田玉公子见面。” 赵王满意地点点头,虽然这逆子的出发点是为了以后能省心地当纨绔,但眼下毕竟是在为赵国来回奔走,赵王很是欣慰。 自己这个逆子虽然一心好玩,但偏偏还有着很强的控制欲——赵王智珠在握,单凭这一点就是这劣子的弱点,利用好了就不怕这逆子以后撂挑子。 那将作监的令牌早被这逆子甩了回来,眼下不还是一趟一趟任劳任怨地往将作监跑? 还想着当纨绔?给爹好好打工吧! 慈泽也笑眯眯的。身为赵王的心腹,慈泽自然知道赵王对这一心当纨绔的三公子寄予厚望,指望后者能成长为赵国未来的栋梁。眼下这三公子开始努力打工,自然是件好事。 沉吟片刻,赵王道:“为国事操劳好是很好。只是这赵景裕一直往万商坊的青坊跑,总归不是长久之计。” 身为赵王,赵平昇自然对青坊这个情报汇聚之处有所耳闻。青坊的存在对于赵国来说利大于弊,很多列国的重要传闻都是从青坊得到的。但是赵景裕毕竟身份不一般,频繁出入青坊,被人认出来总归是一件麻烦事。 慈泽白眉一抖,心道赵王你还不知道这毛还没长齐的三公子在青坊夜不归宿的事儿,不然你还不得急眼? 赵王何等聪敏,一下子便察觉到了慈泽表情的异样:“哦?你这老东西有什么事瞒着我?” 慈泽支吾片刻,到底还是不敢隐瞒,老老实实地将赵景裕出入青坊夜不归宿的事儿一一托出。 赵王大为震惊:自己这个逆子几乎天天往青坊跑,这个频率哪里像是去谈正事?这逆子分明是沉溺美色,被女子所误! 未成年公子沉迷美色本就是公室丑闻,再加上赵景裕又是被赵王寄予厚望的赵国未来栋梁,这还得了! 赵王脸色阴沉下来,猛地一拍面前的长案,捂着胸口咆哮道:“慈泽!将那逆子给我叫过来!” …… 天地可鉴,赵景裕出入青坊可真不是沉溺美色。 若说是每天都去谈正事,那自然是在扯淡。但是赵三公子频繁出入青坊的目的很纯洁——他和高栩这一对儿贱人是去讨楚酒喝的。 自打在齐姬那里开怀畅饮一番之后,赵景裕便对青坊的楚酒念念不忘——这小麦果汁实在口感醇厚,比王宫之中的赵国御酒都要好喝,让赵三欲罢不能。 赵三是没有酒瘾的,但是青坊之中的楚酒没有什么酒味,更多的滋味反而是甘甜——自打来到这个世界,赵景裕几乎就没吃到过什么甜味儿的东西。青坊的小麦果汁喝起来像是麦芽糖一般,钩住了赵景裕许久不曾感受甜食的舌头。 总去齐姬那里讨酒喝,一来二去,赵三高栩自然就和齐姬混得熟了。相处久了,齐姬觉得这个老实又贪嘴的小弟弟很是招人喜欢,没什么公子架子,就是心眼小了点儿,总能和唐儿拌嘴到不可开交。 每次二人唇枪舌剑,田璎都觉得很是搞笑——也不知赵景裕肚子里怎么那么多损人不带脏字儿的话,每每能让牙尖嘴利的小丫鬟唐儿哑口无言。 赵景裕身为贵族公子,自然也没有占人便宜白喝酒水的想法,每次去青坊,往往顺路在坊市中买些小物件——在淳朴的赵三公子眼中这些只是正常的人际交往,但在内侍监的探子们看来,这位初出王宫的稚嫩三公子明显就是坠入情网了。 …… 在内侍监小太监的召唤下,赵景裕来到了政平殿。这位赵三公子心里喜滋滋的,赵王很少主动叫自己过去,这次派人来找自己,难不成是知道自己这段时间很是辛苦,要给临风阁发点赏赐? 最不济,给我放两天假也行啊! 走入政平殿大门,赵三迅疾地一闪身躲过了迎面飞来的一卷竹简,抬头一眼便看见长案后面赵王那张带着怒容的脸:“赵裕!滚过来!” 86 功劳几何 [] <a href=" target="_blank"> 86功劳几何 赵王看着站在下面茫然无措的赵景裕,忍住了将下一卷竹简扔过去的冲动。 赵景裕一脸懵懂,他还没搞清这是什么情况。自己还以为来政平殿是接受褒奖呢,怎么突然形势大变?眼看赵王脸色阴恻恻地站起身,缓缓掏出马鞭——分明是要家暴自己! 赵景裕做好了转头就跑的准备,大声道:“等等!到底怎么回事?” 赵王扬起马鞭指着赵三公子:“你这逆子,说,这些天去青坊做了些什么?” 也难怪赵王大怒,那万商坊本就禁止公族子弟进入,看在赵景裕是去谈正事的,赵王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原本赵王已经以为赵景裕逐步走在正路上了,结果眼下又整出了这么一出,殚精竭虑想让赵三公子努力工作的赵王安能不怒? 赵景裕这才明白过来,看着赵王手里的马鞭,连忙解释道:“姬英和田玉都在青坊下榻,儿臣不是为了国事才去的青坊嘛!王父息怒啊!” 赵王怒不可遏:“还敢狡辩,你说,齐姬是谁?小小年纪便沉溺美色,寡人要好好教训教训你。” 赵景裕一怔,随即看向赵王身侧的慈泽。这老头看着赵三公子的目光,不由得露出一抹歉意的苦笑。 赵景裕暗暗咂舌,慈泽作为内侍总管,向来不离开赵王左右,这位赵王身边的小透明想必也是神通广大。青坊之中鱼龙混杂,非等闲人能够摸清底细,赵王居然能够通过慈泽了解青坊内部的动态,慈泽的内侍监定然不仅仅是表面那么简单。 慈泽统领下的内侍监,恐怕是暗藏在赵国国内最大的特务机构。 对于赵王派人跟踪自己,赵三公子也没什么不满。毕竟自己还是未出宫辟府的公子,慈泽派人跟着自己也挺好的——眼下自己为赵国干的秘密勾当不少,要是出了什么意外,这些暗中的帮手还能帮自己一把。 但是……自己去找齐姬不假,但要是说自己沉溺美色那可是冤枉人了! 我赵景裕两世处男,怎么就沉溺美色了? 天可怜见,赵三公子去青坊找齐姬,真的只是去喝小麦果汁啊!我和田璎多纯洁啊,连手都没碰过,就是喝了人家十几坛子果汁罢了。 “住手!”赵三指着赵王的马鞭大声道:“冤枉!第一,我去青坊是四王叔带我去的,教训也该先教训他才是。第二,我哪里沉迷美色了?这些天我来回奔波,为了赵国呕心沥血,连觉都没好好睡一个,每天将作监几个小时,冶造司几个小时,万商坊几个小时……还没有工钱!我堪比大赵的劳模啊!你还要惩戒我?没有良心啊。” 赵景裕越说越觉得委屈,深深为自己的劳动感到不值——奶奶的,我是立志要当纨绔的人,怎么这些天把自己搞得这么累? 要是今天不掰着手指头细细一说,连自己都没有注意到!不知不觉间就在给赵王这个无良资本家免费打工了! 赵景裕越想越气,也不想跑了,站在原地对着赵王叫嚣:“来吧你打我吧,你打我我就不干了,爱谁干谁干……” 宫中的郎卫们都震惊了,赵王脾气最是暴烈,谁敢和赵王这么说话?三公子今天也太放肆了,恐怕接下来要求锤得锤了…… 赵王果然被面前这逆子气得不轻,虽然听不懂‘劳模’是什么意思,但是眼前这厮的抱怨语气却不难理解。再结合上赵景裕撂挑子的状态……赵王高高举起了马鞭。 慈泽紧紧拉住赵王的袖子:“君上不可冲动啊,不妨先听三公子说说有什么功劳,再行惩戒也不迟啊。” 慈泽很清楚,以赵景裕这厮的记仇脾气,要是赵王这鞭子真打下去了,恐怕赵三就真撂挑子不干了。眼下赵王确实被赵三气得不行,但等赵三撂挑子了过后赵王还得后悔,没必要啊! 一边拉着赵王,慈泽一边对着虎头虎脑站在下面的赵景裕使眼色,示意赵三公子赶快跑路。 赵三公子一般来说都是不吃眼前亏的脾气,短暂地发泄过后也冷静了下来,看着赵王手里的马鞭不由得有些后怕——赵王的手劲可不小,眼下虽然伤还没好利索,这一顿家暴下来恐怕也够自己受的。 赵王毕竟老谋深算,方才只是被赵景裕这逆子气糊涂了。赵王被慈泽一拉,也冷静下来,放下了手臂:“那你说说,这些天有了什么成果?若是说不出个子丑寅卯,为父再好好教训你。” 看赵王放下了鞭子,赵三松了口气。 赵王却玩味地看着赵景裕——这才过去几天工夫,无论是周赵同盟还是齐赵商路都肯定不会有什么实质性的进展——即便赵景裕伶牙俐齿,在事实面前也是注定没什么反抗的余地。 想必这逆子已经说不话了吧。 虽然赵王收起了暴揍这逆子一顿的心思,但也没打算轻易放过这惫懒的货色——等赵景裕哑口无言,赵王便将这厮送到宗正府,让宗正府罚他关个几天紧闭,好好杀一杀这逆子如今嚣张的气焰。 究其实,赵王平日最溺爱这个三公子,眼下这赵景裕又逐步向好的方向靠拢,所以实在没必要动起手来,把父子关系搞僵。 在赵王的注视下,赵景裕却仿佛松了一口气一般:“想要成果?简单,王父且稍等片刻。” 说罢,赵景裕掉头就走。 赵王一怔,随即有些哭笑不得,与慈泽对视一眼:“这逆子该不是借故逃遁了吧?” 慈泽苦笑连连,松开拉着赵王袖子的手:“老奴冒犯,请君上治罪。” 赵王摆了摆手,示意无妨。所谓知子莫若父,赵王是知道自己三儿子顽劣又心眼小的性子的,还好刚才慈泽阻止了自己,不然若是撕破了脸皮,这位赵三公子可真的会甩甩手回临风阁诸事不问。 就算自己能用延迟辟府威胁赵三,也不能将这个理由用一辈子啊。等过个三年五年,还能当真一直不许已经二十多岁加冠成人的三公子出宫辟府? 将赵三这摊扶不上墙的烂泥扶上墙,让这逆子为了大赵的强盛呕心沥血,那可是赵王眼下最大的心愿。 好不容易有了向好发展的趋势,可不能因为一时冲动,又将赵三这逆子抽回临风阁躺平。 87 新式连弩 [] <a href=" target="_blank"> 87新式连弩 政平殿中,气氛已经缓和下来,赵王坐回原处继续批阅竹简。 慈泽瞅瞅门口,又瞅瞅赵王,再瞅瞅门口……这样的动作持续了几个来回,赵王不由得抬起头,笑骂一声:“看什么?你还真指望那逆子能回来不成?” 在赵王看来,赵景裕那厮就是借故跑路,免得被自己责罚罢了。真指望他能晾出什么功劳让赵王大跌眼镜?别胡思乱想了。 虽然赵王已经消了气,却仍然没有放弃教训赵三的打算——这劣子小小年纪便流连风月场所,如何让赵王不动怒? 像是赵王赵平昇在他这般年纪,早就在沙场上冲阵了。 跑得了一时,你跑得了一世吗?等再过一会,就派人将赵三扭送到宗正府去,教二哥赵平彦替自己好好管教管教这个逆子——想必二哥赵平彦对教训顽劣的公族晚辈这一任务并不抗拒。 赵王继续读着奏折,并没有觉得赵景裕有能回来的可能性。看着看着,赵王的眉毛便深深拧在了一起。 无他,只是赵景戎的奏折上明确表示:云中、雁门的楼烦暴乱已经极为严重了。 仅仅三天时间,便发生了边境摩擦五起——要知道,云中距离邯郸有一个月的路途,这些消息都只是一个月之前的情况。 眼下又过了一个月,不知道云中那边的情况已经糜烂到了何等地步…… …… 赵王正皱着眉毛为北方边疆犯愁的时候,被以为是借故跑路的赵三公子终于姗姗来迟。 只见高栩指挥着几个将作监的匠奴,吆五喝六地将一件巨大物事抬进了政平殿。政平殿门口的郎卫们目瞪口呆,拿不准主意是不是要将这群混蛋打出宫去。 赵王回过神来,定睛一看,十分诧异——这厮还真敢回来?难不成这逆子真是在最近几天又有了什么功劳,借此有恃无恐不成? 这硕大物事被一张破布罩着,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匠奴们将东西放在了政平殿中央,便有些手足无措。政平殿外,郎卫武士们阵列森严;大殿虽然没有什么绮丽雕饰,却也是黑沉沉气势磅礴——匠奴们都是些可怜人,哪里见过这等场面? 高栩挥了挥手,匠奴们纷纷拱手告退。 赵王站起身来:“这是何物?” 赵景裕微微一笑:“王父不是要我说说这两日有什么功劳吗?这物事便是将作监在儿臣指点下最新的产物,也是儿臣这些天来殚精竭虑、呕心沥血、躬忠体国的明证!” 赵王暗中翻了一个白眼,三公子赵景裕躬忠体国?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鬼都不信! 只见赵三公子揭开蒙着的破布,满脸自傲地介绍道:“接下来请允许我为王父介绍将作监的得意之作——新式连弩。” “是一件武器?”赵王提起了兴趣——对于这位征战沙场数十年的马上帝王来说,没什么东西比厉害的武器更让他兴奋了。 只见这新式连弩模样奇怪,虽然有弩的样子,但是却多了许多奇怪的配件。 “这连弩采用绞盘上弦,通过箭匣供箭,只要按下机括,便可以顶出弓弦,最多可连发弩矢二十支。”赵景裕有些遗憾地道:“唯一的缺憾便是上弦太慢,而且发射的中途不能暂停。” 赵王一怔,随即大步上前,近距离观察了一下这新式连弩,直起身子:“你这逆子,莫不是在哄骗寡人?” 难怪赵王不信,能连发弩矢二十支,这样的奇弩就连最擅长工巧之术的韩国也没有。 要是真能有这等效果……那这连弩可是克制楼烦骑兵的利器! 只是,这奇模怪样的东西怎么看也不像是有那么大的威力。 赵景裕一笑:“所谓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王父若是不信,不妨校场一试便知。” “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此言有理。”赵王示意门前的郎卫进来帮忙,抬起殿中沉重的连弩,“寡人倒要看看,这连弩威力如何。若是你在哄骗为父,莫怪为父教宗正府好好教训你。” 众人来到校场之上,在赵王和一众郎卫的注视下,高栩轻车熟路地将弩矢装入箭匣,摇起绞盘将连弩上弦。 赵王大手一挥:“立箭靶,设一百步。” 赵景裕却微微一笑,吩咐郎卫道:“一百步不够,摆两百步!” 看着赵王投来的诧异目光,赵景裕却信心满满——之所以采用绞盘的方式上弦,便是因为弓身质地极硬——这样的强弓,用来射一百步的靶子简直是在侮辱人。 在不考虑精度的前提下,连弩的最大射程足有三百步! 随着赵三公子一声令下,高栩扳动机括,连弩发出了‘突’‘突’的弓弦声,连续二十支弩箭有规律地暴射而出。听着连弩发出的声音,机械专业高材生赵景裕有些迷醉地深吸一口气。 愚昧的人类啊,感受来自机械的力量吧! “君上,有箭上靶!”郎卫站在二百步外,高声回报。 其实已经不用郎卫通报了,那连弩发射出去的弩矢力道之大,已经掀翻了靶子,在远处掀起了一阵小小的烟尘——赵王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二百步外弩矢竟然还有这等冲力,实在可怖。若是在定阳之战上,寡人胸前中的是这样的一箭…… 赵王捂着胸前的伤痕,震惊不已——以这样的力度,一旦射中人体,恐怕能将躯干拦腰冲断,哪怕神医在侧,也断无存活的可能! 赵景裕微微一笑,对已经震惊不语的赵王补充道:“若是不考虑精度,这连弩的有效杀伤半径足以达到三百步!” 要什么精度?战阵之上不需要精度!若有一百架这种连弩一字排开,转瞬间便可射出两千箭矢,能覆盖一大片面积,还用得着什么精度? 看着眼前实打实的利器,赵王讷讷良久。 慈泽也大为震撼:“君上,三公子确有大功也!” 良久过后,赵王转过头来看向赵景裕,口风突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要不为父从内库拿钱,帮那青坊的齐姬赎身,让她住到你的临风阁去,我儿以为如何啊?” 赵景裕一怔,啊这?解释不清了? 看着众人投来的揶揄的目光,赵三欲哭无泪:“为什么你们不信呢?我真的没有沉迷美色啊!我们真的很纯洁啊!” 88 楼烦扶贫 [] <a href=" target="_blank"> 88楼烦扶贫 看着窘迫万分马上就要落荒而逃的赵三公子,赵王嘴角浮上一抹微不可察的笑意:“站住。寡人还有一事,问计于你。” 赵景裕硬着头皮看向赵王。 赵王脸色严肃起来:“虽然眼下与齐国定下了战马换粮食的贸易方案,但眼下云中楼烦动乱频仍,战马获取不易。你对此可有什么想法?” 赵王有些期待地看着赵景裕,这段时间以来,自己这个三儿子给了他太多的惊喜。相比于赵景戎那个纯粹的将军,可能自己这个更加机灵的三儿子在解决楼烦的问题上更有办法。 赵景裕一怔,没想到赵王居然问计于自己。 虽然抱着躺平当纨绔的心思,但是这些时日里,赵景裕也仔细思考过楼烦的问题——毕竟要靠着楼烦的战马交易齐国的粮食,赵三公子对于自己主持的事儿都比较上心——或者说是控制欲比较强。 “楼烦方面,长兄镇守云中多年,想必对楼烦情况的了解要比我清楚得多……” 赵王眉毛一皱,以为这逆子又要推脱,正要训斥威逼,赵景裕却出人意料地又接着说了下去:“……儿臣只有些不成熟的浅见,王父可以斟酌一番。” 赵王收回了已经到了嘴边的话,目光炯炯地盯着赵景裕,期待后者有什么新奇的见解。 赵景裕酝酿了一下措辞,便将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 “楼烦虽然在明面上早已经臣服,实则边境一直摩擦冲突不断,其中有两个根本原因。” “第一,是楼烦王心怀叵测,总有制霸草原的念头,不愿彻底地对赵国臣服;第二,是楼烦部族仅仅依靠他们放牧的收益,无法满足基本的生存需求,因此才响应楼烦王的号召掠袭边关,试图夺走能够支持他们渡过漫长冬日的粮食物资。” “上述两个原因,一个是需要军事层面解决的问题,另外一个则是需要经济层面解决的问题——而我赵国多年以来,一直将楼烦问题当作纯军事问题,这就是没有抓到矛盾的根源。” 赵景裕停顿了一会,给赵王以思索的时间。赵王则是闻言一怔,开始细细揣摩赵景裕的话。 这劣子……好像说得有点道理! 长久以来,楼烦每次动乱,历代赵王都认为楼烦人是还没被彻底打断脊梁,因此会为此发动一次又一次的剿乱战争,虽然每次楼烦人都会再次臣服,可用不了多久,边境还会继续动乱。 这似乎已经成为了一个无法解决的循环。 其实……楼烦人每次都是因为活不下去了,所以才屡屡起了抢掠的心思。若不是因为实在活不下去,谁愿意冒着死亡的风险骑着马和赵国的精锐边军对抗厮杀? 若是能让这些底层的楼烦人活得下去,那就相当于釜底抽薪——抽掉了楼烦王煽动赵国边疆叛乱的群众基础。 用经济手段来解决草原问题?闻所未闻!但似乎……很有可行性! 赵王斟酌片刻,又皱起了眉毛:“如何才能让楼烦人活得下去?给他们送粮食吗?” 赵国本就穷困,就连老赵人都吃不饱肚子,难道还要去接济那些楼烦人吗? 见赵王瞬间便明白了自己的意思,赵景裕微微一笑:“送粮食?那与纳贡求和又有什么区别?所谓扶贫先扶志,想要给楼烦部落扶贫,就不能靠一味地输血,而要组织楼烦部落自主造血。” “想要让楼烦人自给自足,有两条路子可以走。” “第一是靠贸易。眼下和齐国有了贸易协定,赵国可以用楼烦人的马匹和皮毛等特产物资,向齐国乃至其他国家交易粮食。” “第二是靠耕种。云中、雁门的土地适合耕作,但这两块土地却因为连年征战地广人稀。要是能放一部分楼烦人进入云中、雁门,由赵人官吏指导其耕作,便可以使其达到自给自足的目的。长久来看,弃牧还耕也利于磨平楼烦人的剽悍善掠之风。” 赵王再次一怔。 多少年来,赵国从未允许楼烦人踏进中原一步,每次在草原上饥寒交迫的楼烦人企图踏入云中、雁门这样温暖富饶的土地,迎接他们的都是赵国的战车和弓弩。 眼下赵景裕竟然建议要主动打开国门,放楼烦人进入中原耕作? 这到底是化解楼烦冲突的妙计,还是开门辑盗的蠢语? 看着赵王冥思苦想,赵景裕再次微微一笑,出言补充道:“当然,一律怀柔也不行,想要达到长治久安的效果,立威和怀柔都必不可少。若能先行震慑楼烦,再行贸易、迁民之事,方才事半功倍。” 赵王沉吟良久,方才下定决心缓缓点头:“言之有理。景裕,这立威怀柔并举之事,不如便由你行之,如何?” 赵景裕大惊:“王父此言差矣,长兄正在云中,楼烦之事为何要假手于我?” 赵王暗中一笑,想起了自己这个三儿子控制欲强烈的毛病,于是故作担忧道:“你也知道景戎的脾气,他是个纯粹的武夫。让他立威可以,让他怀柔只怕是难为他了。你这长兄对外族人恨之入骨,只恨不能将楼烦人杀绝,哪懂什么怀柔的道理?” “若是一个处理不好,云中边境糜烂事小,耽误了与齐国交易粮草的,岂不是出了大事?” 赵三公子智商下线,果然中计,眉毛紧紧锁了起来。 正如赵王所言,要是数年之后赵国没有足够的粮食,面对魏国那个好面子魏姚的全力复仇,恐怕社稷危在旦夕。 见赵景裕犹豫,赵王暗笑,加了一把火:“再说,周人指名道姓要你负责练兵之事,你此番去云中,也可考察一下,云中之地是否适合作为练兵之地,岂不一举两得?” 赵景裕想起了自己借周赵同盟之便利出逃邯郸的计划,不由得精神起来。 细细一想,云中也是个好地方——首先距邯郸一月脚程,实实在在地远离了邯郸这个是非之地;其次云中有大哥赵景戎这位个儿高的帮忙顶着天,基本也没什么需要自己操心的事务。 赵王微微一笑,补充道:“你此番去,也不需要做什么特别麻烦的,只需在云中组织一场大型冬狩,以武力军力震慑楼烦即可。至于怀柔之事,只要给个大纲,自有地方官去操劳。” 89 云中情况 [] <a href=" target="_blank"> 89云中情况 赵景裕苦笑一下,实不相瞒,这位赵三公子经过上次邯郸冬狩遭遇黑衣蒙面刺客刺杀事件之后,对所谓‘冬狩’这两个字已经有些敏感了。 思忖片刻,赵景裕终于缓慢地点了点头:“既然如此,儿臣便尽力而为。先说好,要是效果不好,可不能怪罪于我。” 赵王微微一笑:“放手施为便是。” 赵景裕沉吟片刻,问出了关键问题:“此番前去云中,派兵几何?粮草可有安排?可有钱粮用以支持云中新政?” 赵王一摊手:“兵力只有你长兄驻扎在云中的两万边军,云中屯粮仅够两万边军勉强度日。至于钱粮?拨五万钱粮可够?” 赵景裕皱起了眉毛:“楼烦人部族众多,两万边军恐怕还不够立威……至于钱粮,五万之数是不是有些过少?前些日子,我从魏国可是掠夺回了三十万钱粮。” 赵王有些无奈:“赵国民众为了支持定阳大战,连过冬的米粮都捐出去了。你的三十万钱粮大部分都补给给了平民,余下的还要留给明年的国库支出——五万钱粮已经是从牙缝中勒出来的了。” 赵景裕叹了口气,心知赵王所说不假。 赵三再一次感受到了赵国的穷困。 “楼烦形势,已经不容拖沓,一旦定计,就要尽快前往云中。”赵王叮嘱道。 …… 马上就要启程前往云中之地,赵景裕却对楼烦情况了解不多。正在临风阁忧虑间,赵三突然想到了一个万能人物。赵景裕不由得一拍大腿:“如何忘了这位能人?向他询问一番便是。” 时间紧迫,赵景裕立刻起身,前往春平君府。 …… 赵平禹笑眯眯地将赵景裕和高栩二人引入了书房,高栩告了声罪,便和赵平禹的宗士黑墨一起守在门口。 春平君赵平禹笑呵呵地为赵景裕沏上了一盏淡茶。赵平禹游历天下,本就有着相当不错的身体素质,经过一段时间的修养,胳膊上的剑伤早就好了七七八八。 “你来问我可算是问对人了,”赵平禹笑吟吟地看着自己这个最为宠爱的侄子,“在楼烦诸部落中,王叔也很有几个知心好友。” 赵景裕有些惊讶,像是楼烦、林胡、义渠这些胡人势力,向来都为中原人所鄙夷,一般极少有中原人愿意与这些蛮夷之人称兄道弟。至于像赵平禹这样的公室贵族,一般来说更是对胡人不屑一顾。 一时间,赵景裕不由得对自己这位朋友遍天下的四王叔产生了由衷的钦佩。 “楼烦人以狼为图腾,是个历史颇为悠久的草原势力。楼烦王号称草原之主,世代统治楼烦诸部落已经百年有余。当代楼烦王墨苏弃一直对臣服于赵国心存不满,最近又自封了个什么狼神王,不轨之心路人皆知。” 做了一个大的阐述之后,赵平禹停顿了一下,微笑着看着赵景裕:“你想问些什么?王叔如果知道,就通通告诉你。” 赵景裕立刻问出了关键问题:“草原之上,有多少楼烦部落?有多少楼烦人?能征善战之士又有多少?” “草原上楼烦部落多如牛毛,每年都有新诞生的部族和消亡的部族,若问具体有多少,恐怕就连楼烦王自己也不是十分清楚。”赵平禹顿了顿,又道:“至于楼烦人,保守估计有十数万之众,其中可堪征战的控弦之士不下于五六万。” 赵景裕一惊:“竟然如此之多?” 也难怪赵景裕震惊。赵国共有国人大概一百万人,其中年龄适宜可以征丁的成年男子不过十万人,只不过是总人口的十分之一。那楼烦人总人口才只有十数万,竟然便有五六万战士? 赵平禹看出了赵景裕的震惊,点头肯定道:“不错,楼烦人是马背上的民族,其族人无论男女老幼,都是能征善战。不仅如此,楼烦人骑射之术更是极为高绝,二三十步之内箭无虚发,一向让中原国家笨重的战车部队十分头疼。” 赵平禹想了一下,又叮嘱道:“若是此番迫不得已要与楼烦军开战,切记小心楼烦骑兵的骑射车悬战法——骑兵成长列呼啸而过,仗着马速和灵动,绕着笨重的战车方阵始终保持着几十步的距离不停射箭。待到战车方阵阵型大乱之后,楼烦骑兵便会冲入阵中大肆砍杀——立刻便是大败之局。” 赵景裕紧紧皱起了眉毛,楼烦人的数量和善战的程度都超乎了他的想象。 云中只有赵景戎的区区两万赵军,还提什么立威啊?不被楼烦人立威就不错了! 赵平禹看出了赵景裕的忧虑,笑着提醒道:“也不用太过看重楼烦人。楼烦诸部落虽然名义上共尊楼烦王为主,但是楼烦王对他们的约束力却并不大,所以楼烦诸部落并不团结——至少据我所知,有相当一部分楼烦部落都是倾向于亲善我大赵的。” 一边说着,赵平禹一边从袖中摸出一份羊皮纸:“这上面记载了那些已知对赵国亲善的楼烦部落名字和信息,切记要保存好。” 赵景裕展开羊皮纸,上面的讯息都十分详细,赵三公子不由得有些感动——自己这位四王叔明显提前得知了自己将要远赴云中,早就为自己准备好了这些宝贵的资料。 赵平禹又从怀中摸出一枚玉佩:“这是我的信物,如果有需要的话,可以借我的面子向那些友善的部族寻求帮助。” 赵景裕收下玉佩,感动之余,也再次在心中肯定了自己先前的猜想——赵平禹表面上是一介纨绔公子,实则是赵王麾下与内侍监一明一暗并驾齐驱的另一个特务机构。 若非如此,区区一个纨绔公子,吃喝玩乐游山玩水便是了,收集这些信息做什么? 四王叔,远非自己这些年所见的那样潇洒自在啊。 赵平禹还不知道,自己出于对小侄子的关爱所掏出的物件已经让赵景裕对自己起了猜测。见赵景裕将羊皮纸收起来之后,春平君赵平禹又安慰道:“楼烦不但内部并不团结,也面临着外部的威胁——西侧的林胡人一直是楼烦人的心腹大患。有这些林胡人牵制,楼烦王未必见得能集结全部主力与你作战。” 赵景裕将四王叔赵平禹的叮嘱都记在心底,最后才缓缓点头:“侄儿记住了。” 赵平禹有些担忧地看着赵景裕远去的背影。这位赵国的春平君一生未娶,膝下无子,早就将赵景裕这个最崇拜也和自己性格最像的小公子视作己出。犹豫片刻之后,赵平禹唤来自己的宗士黑墨:“派一伙人,暗中保护三公子。切记,不到万不得已,不要令他发现了踪迹。” 90 云中边军 [] <a href=" target="_blank"> 90云中边军 云中,赵国长城要塞。 长城外面,一望无际的草原上北风呼啸,即便只是初冬,此地已经是十分寒冷。冷风吹过,大片的干草被吹弯了腰,显露出北地塞外草原所特有的苍凉面貌。 赵国长城始建于五十年前,是赵氏先祖借以抵挡草原游牧民族的重要军事设施。经过将近五十年的不断完善和扩建,眼下的赵长城已经基本成型,将赵国北部的云中、雁门等边境保护在羽翼之下。 寒风之中,赵国的士卒手持长戈,在城墙上站岗放哨。每隔几百步,便有一座烽火台伫立,若是北方的楼烦人突然来犯,烽火台上便会点燃狼烟。 “真鸟的冷啊。”换岗下来的赵国士卒围坐在火炉旁,一边搓着手一边喝着刚刚烧热的热水,感受到暖意从喉咙一直蔓延到胸膛。 长城要塞,赵景戎身着黑红色的甲胄,单手拄剑,在中军幕府中面对硕大的云中地图久久不语。 即便是身在室内,也颇有几分寒意。赵景戎的宗士凌戈默默地往火炉中添了几根柴,试图让寒冷的中军幕府变得多少能暖和一些。 “长公子,来自邯郸的信使到了。”中军幕府的帘子被掀开,房间内的温度瞬间下降了不少。火炉前的凌戈有些埋怨地抬头看了一眼,走进屋内的正是赵景裕麾下爱将车错。 这车错年纪不大,不过二十岁出头的样子,身上披着厚厚的披风,两道飞扬的剑眉直插鬓角,鼻梁则十分英挺,若不是脖颈处有一道凶险的伤疤影响了整体的观感,简直可以去参加后世的造星海选了。 赵景戎取过车错手里的竹管,抖出竹管内的信件,粗略地一扫而过,脸上写满了诧异:“哦?三弟要来云中了?” 车错竖起了耳朵:“长公子,你说的可是在定阳大战中大败庞浚的公子裕?” 赵景戎回过神来,笑道:“正是。君上的信件中,让我等边军配合三弟,在云中冬狩,震慑住那些蠢蠢欲动的楼烦人。” 车错:“三公子带来了多少人?” 赵景戎笑道:“你还想从邯郸要来援兵不成?府库中粮草不足,恐怕没有供给大军调兵所用的粮草,君上不会调动新的援兵过来的。” 车错皱起了眉毛,有些失望:“仅凭我们两万边军,恐怕震慑不住野心勃勃的墨苏弃。” 入冬以来,楼烦人的动作变得更加频繁。似乎那楼烦王墨苏弃知道云中防备空虚,楼烦骑兵与赵国边军的摩擦愈演愈烈。 这种情况下,即便是赵国边军大举冬狩,恐怕也难以震慑到那些已经因为寒冷和饥饿而红了眼睛的楼烦人。 人在饥饿的情况下,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对于那些野蛮彪悍又没什么道德约束的楼烦人来说,这一规律就表现得更为赤裸裸。 赵景戎大笑两声:“车错将军不要急,想必三弟手中有来自君上的密令——只要我等依计行事,平定楼烦之乱应当不在话下。” 想到那位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赵王,车错便舒缓了紧皱在一起的眉毛。作为军中将领,车错和绝大多数同袍一样,对于那位无敌统帅有着绝对的忠诚和信任。 定阳一战,虽然赵王重伤离开榆城,但若是没有赵王打下的前期基础,想必那位三公子也不会取得后续的那般骄人战绩。车错甚至猜测,那位声名鹊起的赵三公子是依靠赵王留下的锦囊妙计,才能将庞浚的大军打得一败涂地。 也难怪车错作如是想——定阳之战的战果太过骄人,作为军中大将,车错十分明白击溃庞浚十万魏武精兵并斩首其中五万的含金量。这种大功放在十四岁的公子裕身上太过不可思议,唯有将其想象成是赵王运筹帷幄的功劳,车错才可以勉强相信。 赵景戎搓了搓冻得有些发僵的双手,笑着对车错道:“交给你一个任务,带一个百人队,将我三弟引来长城要塞。” 外面天寒地冻,此时要车错走出城砖和火炉的庇护可纯纯是一件苦差事。车错却并没有什么不满,毫不犹豫地一拱手:“谨遵长公子将令。” …… 车错蹲在邯郸到长城要塞的必经之路上,被寒风冻得瑟瑟发抖。 “这鸟三公子,左等不来,右等不来,到底要何时才来?”副将弓着腰搓着手,嘴里对迟迟未到的赵景裕骂骂咧咧。 赵王的信件上写得很清楚,赵景裕没有带什么粮草军械来——也就是轻装出行。以车错等军中将领的经验,轻装出行的赵景裕队伍早在三个时辰之前就应该赶到此处了。 车错呵斥副将一声:“休要胡言。” 怨声载道的副将闭了嘴,可车错心里也对赵三公子很是不满——这公子哥儿难不成是一路游山玩水过来的?不然怎么会这么慢?害得我等袍泽弟兄在这风雪中等他,苦也。 心念及此,车错对素未蒙面的赵景裕便没了什么好感。定阳之战中,赵景戎的两万边军为了防备楼烦人,早早地脱离了榆城战场,对后续赵景裕一系列有如神助的指挥并没有直观的印象。眼下见赵三队伍行进如此之慢,车错等人更是对这位公子哥儿的素质起了怀疑。 这样慢吞吞的公子哥儿也能击败庞浚?要么是有赵王的锦囊妙计,要么便是走了狗屎运了。 车错冲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赵王治军极严,要是放在战时,以这位公子哥儿的行军速度,只怕要被赵王砍了脑袋示众。 冻得缩成一团的车错心中暗骂:鸟,这公子哥难不成是觉得边塞冬狩有趣,前来玩乐不成?只是苦了我这帮边军老弟兄了。 正在心中咒骂间,远处白茫茫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列队伍。车错目力极佳,打眼一望,便看见了赵国红底黑字的旗帜。车错跺了跺已经没什么知觉的双腿,翻身上了战车:“终于来了。” …… 眼见姗姗来迟的赵景裕等人到了近前,心怀不满的车错才驱车上前迎接:“来者可是公子裕?” 赵景裕老早便看见了等候在雪地之中的车错等人,自然明白这就是自己那位长兄派来迎接自己的队伍。赵三公子从战车上起身拱手:“正是本公子。” 车错瓮声道:“末将车错,奉长公子将令,在此地迎接三公子到我长城要塞。” 91 长城要塞 [] <a href=" target="_blank"> 91长城要塞 出于对赵三公子的不满,车错并没有按照应有的礼节下车问礼,而是和赵景裕一样站在战车上行礼。对于贵族来说,这是相当无礼的举动,但是对于素来无视繁文缛节的赵景裕来说,却没把车错的举动往心里去。 人家在冰天雪地里站了半天了,还要人家下车问礼?这也太不人性化了! 裹着厚厚大袄的赵景裕对车错的怨念浑然不觉,笑着对车错介绍身边的人:“这位是子公於将军,刚刚获授赵国的爵位;这位是我的宗士高栩;这位是贡睿……” 车错听到子公於的名字,下意识地一惊。这位魏国降将大名鼎鼎,曾经在魏国攻伐韩国的时候,领着一千魏武卒便攻破了有三万韩军驻守的王城新郑。 即便是韩军的战力相比于魏武精兵如同鱼腩,这样的赫赫战功也着实不俗。 车错立刻敛容正色,对着子公於拱手道:“在下车错,子公将军的赫赫大名,某早有耳闻。” 子公於连忙拱手回礼,偷瞄了一眼赵景裕,连声道:“败军之将,何敢言勇。今后还要车错将军多多照拂才是。” 车错爽朗一笑,直白地道:“无妨。赵人性子刚烈,好在你手中未曾沾染我赵人的血,不然我等军卒可是不能轻易接受你。要换作是章鄙那厮……赵人恨不得生啖其肉。” 子公於闻言,只得苦笑。他先前虽然是魏国大将,但一直都活跃在魏国对秦、韩、楚的战场上,第二次定阳大战是他第一次与赵国作战。 至于被车错提起的章鄙,曾是魏国的大昭守将,守在赵魏两国的边境上,确确实实与赵国军民有着血海深仇。 想起早已身首异处的章鄙,子公於余光扫向赵景裕,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章鄙那可是职任魏国的前将军,实打实的大将,居然被眼前这位年仅十四岁的小公子说杀就杀了。 别看这位小公子平日里笑吟吟的,仿佛一副老好人面孔……在战场上可真是心黑手狠,没有一点手软。 子公於最近常在梦中惊醒——噩梦里,高栩拎着带血的剑打量着自己的脖颈,赵景裕则是背着双手站在自己面前,眯着眼睛笑吟吟地问自己:‘你可愿降?’ 还不知自己已经成了子公於心中梦魇的赵三公子看着被车错忽视的那位名叫贡睿的书生,满脸抗拒。 这贡睿便是先前赵王所明确的,派给自己的宫学老师。 说是什么宫学老师,其实这厮定然是赵王派来看住自己的内奸。有了这个魂淡守在自己身边,赵三公子便休想轻易地在边疆地区放飞自我了。 原本我这次来云中也没打算划水啊,何必派人跟着我! 赵景裕满怀恶意地扫了这位名叫贡睿的中年男人一眼,这厮还算比较识时务,一路上都没怎么张嘴。要是这厮胆敢时不时哔哔赖赖,赵三公子早就把他绑上堵了嘴扔车里了。 出了邯郸,我赵景裕就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岂能放任这酸儒恶心自己? …… 一行人一路前往长城要塞,车错终于明白为什么赵景裕一行人来得这么慢了。赵景裕身后带着一百多辆大车,车子被烂布蒙得严严实实,根本看不清是什么东西。车错注意到车轮深深地压入路面压实积雪,只知道车上的载重不轻。 拉车的驽马拖着无比沉重的大车在雪地里艰难跋涉,在如此寒冷的风中居然大汗淋漓——就连车错这样的沙场老杀才都有些于心不忍了。 拉着这么多东西,难怪行军速度这么慢。 只是……赵王说得明明白白,赵三公子没带什么粮草之类的补给来,那车上拉得都是什么东西?难不成是这位公子哥儿的玩具?车错不无恶意地揣测着。 深一脚浅一脚,终于赶到了赵国的长城要塞。 和后世巍峨的长城相比,眼前的赵国长城看起来低矮很多。除了某些比较重要的位置使用了砖石砌垒之外,大多数城墙都是土墙,看起来并不怎么坚实靠谱。 但就是这样的城墙,构筑成了赵国与北方边境游牧民族战斗的最重要依靠。自赵氏先祖始筑长城,五十年来,这堵破墙为边境的赵人挡下了无数腥风血雨。 楼烦人在平原上战力极佳,骑射功夫足以吊打赵国笨重的战车部队,但是楼烦人一直没有有力的攻坚手段——即便是眼前这低矮的土墙,楼烦人也难以从正面突破。 长城,成为了楼烦人南下中原难以逾越的一道天堑。 多少年来,楼烦人无比向往渴求长城以南那传说中水草丰美、温暖富饶的中原土地,但是赵国武士借助长城戍守边境,使楼烦人始终不能大规模地南侵。 只有少量的楼烦人,能够侥幸逃过赵军士卒的戍卫,从薄弱处渗透到长城以南抢掠赵国的边境村庄——他们中的绝大多数最终都很难全身而退。 长城要塞是整个长城防线的几个紧要节点之一,这里也是如今赵国上将军赵景戎驻兵两万的囤兵之地,更是赵景戎云中边军的中军幕府之所在。 长城要塞上,红底黑字的赵国旗帜林立。远远望去,赵景戎的帅旗在凌冽的寒风中猎猎飞舞。 赵景戎笑盈盈地将赵三公子一行人引入长城要塞之中。 长公子赵戎本就是直爽豪迈的将军性子,更兼他深知自己这个三弟厌恶繁文缛节,因此赵景戎一边亲热地揽着赵景裕,一边大声吩咐亲兵:“快烧些热水,晚上睡前给他们烫烫身子。” 赵景裕一行人早就被寒风冻得瑟瑟发抖,直到走进了并不算十分温暖的中军幕府,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赵景裕蹲在火炉前不停搓手,嘴里抱怨着:“大哥,云中也太冷了。” 赵景戎爽朗地大笑几声,伸手拍落赵景裕肩膀上的雪花:“小子,定阳一战,可是大大地为我赵国出了一口恶气。可惜为兄被可恨的楼烦人牵制,没能在现场亲眼见你平灭庞浚大军啊!” 赵景戎一个人在云中边境这样的苦寒之地窝了这么长时间,连定阳大战这样举世瞩目的恶战也没能全须全尾地参与。如今看着自己这个三弟,寂寞已久的赵戎公子格外高兴。 “快说说看,王父可是有了平定楼烦边患的办法?”赵景戎将浑身还在僵硬状态的赵景裕拉到了硕大的皮革地图前。 92 云中冬狩 [] <a href=" target="_blank"> 92云中冬狩 翌日清晨,太阳缓缓升起,像一枚没有什么温度的温吞吞的蛋黄,给塞外的广袤大地上带来似有若无的些许温暖。 草原上,刚刚忍受了一夜寒风的楼烦人突然发现,那一直紧闭的长城要塞居然打开了大门,如同铜墙铁壁上出现的一道缝隙,赵国的两万边军从其中鱼贯而出。 没错,除去留下部分必要的守城士卒之外,赵国驻扎在云中边境的两万主力大军几乎倾巢而出。 还覆盖着残雪的平原之上,赵国的战车部队阵势严整,红底黑字的赵国军旗在大阵中猎猎飞舞。两万赵军主力呈战阵厮杀之阵势,随着咚咚的鼓声摆开了森严的队形。 赵人倾巢而出的消息在草原上如同秋天的野火一般飞速蔓延出去,楼烦人们揣揣不安地盯着长城要塞的方向——难道那位令人生畏的赵王赵平昇终于厌倦了楼烦骑兵数月以来多如牛毛的骚扰和抢掠,终于要对草原部族动手了吗? 那位驻扎云中多年的赵戎将军倒是说得很客气:“云中边军只是想在草原上与楼烦友人举行一场彰显友谊的冬狩,请那些将赵国视为朋友的楼烦部落不要缺席了。” 话说得好听,但是其中蕴含的意思很明显——没有到来的部落,便是不把赵国视作朋友的部落。 草原上的古老逻辑很简单:不是朋友,那自然就是敌人咯。 赵国虽然在中原算是一个弱国,但对于草原上的楼烦人来说,到底还是一个有着百万人口的惊人巨无霸。多少年来,楼烦人与赵人的战争胜少败多,赵国在楼烦人心里的积威还是不小的。 尤其今上赵王平昇即位以来,在草原上四战四捷打服了楼烦王墨苏弃,迫使楼烦王再一次签署了停战和臣服的契约——这位赵王太能打了,若不是食物短缺实在万不得已,绝大多数楼烦人并不想和这位赵王统治下的赵国做敌人。 长城要塞以北,派代表赶来参与这次冬狩的楼烦部落越来越多。 这些部落派来的代表团少则三五人,多则数十人,他们远远地站在边上,心惊胆战地看着两万赵国大军在原野上肆意演练冲杀。 楼烦人们很清楚,除非楼烦人在墨苏弃的领导下全部团结在一起,否则无论单独拎出哪个部落,都远远抵挡不住这两万赵军组成的由兵车、盾牌、弓弩和长矛汇聚而成的洪流。 …… 极北草原,楼烦王城。 相比于广袤的草原来说,小小的楼烦王城相当于大海里的一粒豆子。这里远离赵国的长城防线,具体地点并不为中原人所知。 这是楼烦王墨苏弃筑造的城池,巨大的狼神图腾和旗帜插满了整个城池。和传统的中原坚城比起来,楼烦王城这个由毛毡和木桩构筑起来的城池显得有些脆弱,但是楼烦王墨苏弃并不担心它会被人攻破。 在楼烦王城外面,是广袤无垠的雪原,这雪原能够埋葬一切敢于挑战楼烦王城的大军。 楼烦王墨苏弃坐在最宽大的那顶毛毡帐篷里面——虽然外面寒风呼啸,但是这帐篷里却温暖舒适。小巧的铜质火炉里燃烧着炭火,火炉上面,一只硕大的铜壶正在烧着草原人视为奢侈品的浓茶。 相比于草原上的天寒地冻,这顶华贵的帐篷里面实在是春意盎然。 春意盎然指的不仅仅是温度——两名楼烦少女跪坐在地,将墨苏弃的脚捂在胸前,还有一名楼烦女子半裸着匍匐在墨苏弃的腿上,显得十分乖巧。 墨苏弃是个脸庞黝黑、毛发旺盛的大汉,面相看上去很有些可怖——一道长长的刀疤穿过左眼,从左侧额头一直延伸到右侧嘴角,他瞎掉的左眼仿佛被这道刀疤所伤,里面只有一片浑浊的浓白色。 和混沌的左眼不同,墨苏弃的右眼闪烁着惊人的亮光,显现着这位草原上的王是一位多么狡黠又凶悍的雄主。 “赵国人要冬狩?”墨苏弃自言自语,“这么冷的天,赵人想做什么?” 一位楼烦武将心猿意马地偷瞄着楼烦王墨苏弃腿上依偎着的美丽宠妾,听到墨苏弃的低语,才强行控制着自己的思绪回到现实:“主人,管赵人小崽子们想做什么。眼下云中空虚,正是我狼神部族百年难遇的良机。只要主人一声令下,狼神大军只管杀入云中便是。” 墨苏弃用那只独眼瞥了一眼这位将军,咧开嘴笑了:“只要攻入中原,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你喜欢我这宠妾,本王今晚将她赏给你便是。” 说罢,楼烦王拍拍腿上那女人圆滚滚挺翘的屁股,发出了啪啪两声脆响:“听见了吗?” 匍匐在墨苏弃腿上的女人没什么羞耻的表情,反而咯咯地笑了。楼烦将军喜滋滋地拜倒在地:“多谢主人赏赐。” 楼烦王墨苏弃嗬嗬笑了几声:“赵人若是依托长城防线严防死守,本王倒还忌惮几分。眼下这些赵国小崽子们竟然自寻死路,来到广袤草原之上,那便不要怪本王手下的狼神骑兵不客气了。” 楼烦将军还有些担忧:“主人,林胡人不会在一侧掣肘吧?” 墨苏弃一甩头,仿佛在甩掉什么恶心的虫子:“自打上代林胡王死了之后,林胡人都是一群散沙,最多平日里骚扰一下狼神部族……没胆子聚众做出什么大事的。” 楼烦将军俯首称是。 墨苏弃又想了一想,缓缓道:“在西边的几个部族就不要召唤了,让他们守在原地防备林胡人便是了。” “是,主人。” “今年的冬天格外地冷,恐怕已经有不少部族支撑不住了吧……你拿上本王的信物,传递给草原上的所有狼神部族,就说本王要领着他们到长城南边大口吃肉,想吃肉的就一起来……看一看我们眼下有多少支持者。” 多少年难得一见的酷寒、刚刚打完仗还未喘匀气的虚弱赵国、无力掣肘的林胡部族、赵国人出人意料地走出让草原人头疼的长城防线…… 这些因素累积在一起,为狼神部族带来了百年难遇的良机! 墨苏弃微微眯起了双眼,那只独眼闪烁着凶狠的光芒。 93 何人缺席 [] <a href=" target="_blank"> 93何人缺席 整整五日,赵国的两万边军在赵景裕和赵景戎的带领下,在草原上演练冲杀,场面肃杀,气势恢宏。 这冬狩和赵景裕上次参与的邯郸冬狩可截然不同。邯郸冬狩是纯粹的游乐性质,而云中两万边军的冬狩更像是后世的军事演习——赵军在楼烦草原上荷枪实弹的军事演习。 五日之后,赵军营寨外围已经聚集了相当数量的楼烦人——都是在赵景戎先前的战争威逼之下而来。 大部分楼烦人并不十分惧怕赵国,但是也不想轻易和这个庞然大物为敌。 天色逐渐昏暗下来,赵国的两万边军阵营整肃,在楼烦人众目睽睽之下在白祁山筑营——这里距离长城防线大概有二百里的距离,如果全速行军,大概只要三四日的时间。 赵国的骑士出人意料地从白祁山大营中打马而出,挥舞着赵国的红底黑字旗帜,奔向大营外的各个方向:“长公子有令,邀请楼烦友人进入白祁山大营,共同把酒言欢……” 黑暗中的楼烦人们勒住欲逃的战马,面面相觑。 …… 来自不同部落的几百名楼烦人在赵军武士的引导下走入了白祁山大营。夜幕降临,赵国的大营中显现出中原军队独有的安静和整肃,令楼烦人惊叹不已。 能代表自己部落赶来此处的楼烦人地位都不低,最少也是自己那个部落的小头人。 这些楼烦蛮子在草原上可能地位颇高,但是此刻却是他们人生中第一次接近并走入令人望而生畏的赵军大营——赵军士卒身上的甲胄、手里锋锐明亮的剑戟长戈,无不让这些楼烦人震撼又艳羡。 自打第二次定阳大战之后,赵国军队便可谓鸟枪换炮——几乎全员换装了缴获自魏武精兵的武器装备。 定阳大战之后,赵国在汾水缴获了十万魏武精兵几乎全部的战车——魏军在汾水被大水冲得四散奔逃,除了那些运气好的魏卒逃得一条命之外,战车、军鼓、旗帜、营帐、船只、刀剑弓弩……几乎全数成了赵景裕的战利品。 仅仅是魏国引以为傲的精铁战车,前前后后便缴获了千余辆。除去已经损坏无法修复的那一部分,仍有七八百兵车几乎毫发无损。 缴获如此巨量的军械,装备赵国的五万士卒绰绰有余。赵王大手一挥,五万赵军便逐步换装,从当初的破衣烂衫青铜刀剑换装成了魏武精兵全套的精铁甲胄和制式铁质武器。 楼烦人走入白祁山大营,被两万赵军一水儿的的明晃晃铁甲晃得头晕眼花。 “直娘贼,这武器清一色都是精铁所制……” “就连身上的衣服都是铁衣!” “快看!那边一大片是什么东西!”有楼烦头人一副要晕过去的表情,手指指着赵国两万边军配备的两百辆精铁战车。 和赵国当年所用的破破烂烂锈迹斑斑的老车不同,这些新缴获的魏国战车一个个擦得铮亮,闪烁着精铁所特有的森森寒光。 一众楼烦人满脸惊愕表情,如同刘姥姥进了大观园。 …… “诸位,既然来到这白祁山,就说明各位背后的部落将我大赵视为友人,”赵景戎笑意吟吟,“请入座,上酒!” 几百名楼烦人乱哄哄地进了帐篷——说是帐篷,实则哪有能容纳这么多人的帐篷?不过是在雪地中挖了一个大坑,上面覆盖上一层毡布罢了。 出人意料,这糊弄出来的大坑中的温度反而比那些厚实的帐篷还要暖和些。 两排赵军士卒鱼贯而入,一个个全身甲胄、腰挎利剑,端得是威武不凡。亮闪闪的武器盔甲和整肃的纪律,引得帐中的楼烦人纷纷侧目。 赵军士卒们端来一个个酒坛,为帐中的所有楼烦人倒上了一碗酒水。楼烦人面面相觑——他们对眼前这位驻守云中多年的赵国长公子戎都很熟悉:这是一位恨外族人入骨的狠人,他敬的酒哪个草原人敢喝? 单是鼓起胆子走入这位仇恨外族的赵戎公子的大营,便是要这些楼烦人做好赴死的勇气了。 见众人端着酒碗却无人敢喝,赵景戎一愣,随即晒然一笑,举起手中的酒碗率先饮下:“诸位既然来了,就是我赵国的朋友,也是赵戎的朋友。赵戎对待敌人心狠手辣,可对朋友向来两肋插刀……诸位,赵戎先干为敬。” 见赵景戎先喝了那碗酒水,众人这才有胆子将手里的酒水一饮而尽。 一众楼烦人看向赵景戎,这厮向来厌恶外族人,如今怎么将自己等人邀入营中饮酒?还对自己以朋友相称?不知这位赵国长公子壶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赵景戎放下手中的酒碗,脸上露出有些狞恶的微笑:“赵国的邀请已经发出整整五日了,除了来到这里的各位朋友之外,还是有某些部落没把赵戎的友谊放在心上……” 这位披挂整齐的长公子一边说着,一边将目光缓缓扫过下面的楼烦人……大部分部落还是不愿得罪赵国的,但也有诸如楼烦王墨苏弃的部落和其他几个平日里便对赵国心怀恶意的部族没有派人前来…… 听着这位赵戎公子明显有些杀气腾腾的话,楼烦头人们几乎全都一抖——赵景戎对外族的态度谁不知道?只恨不能将所有外族人斩草除根也。当他的敌人,可实在是食不甘味也…… 楼烦头人们面面相觑,自是庆幸了自己今日来到了赵国组织的这场冬狩。 赵景戎:“今岁冬天,云中、雁门等地罕见地寒冷,本公子看着长城外的朋友们在寒风中食不果腹,实在不忍心。好在我王宅心仁厚,愿意帮助那些心向赵国的楼烦友人们共渡难关。” 顿了顿,赵景戎又笑道:“诸位,赵国愿意为朋友赠予温暖、粮食和友谊,期望诸位不要辜负我王的一片苦心。” 早就一片错愕的楼烦头人们闻言,七嘴八舌地响应道:“赵王宽厚,我等自然明白……” 还以为赵景戎将他们召唤过来,是因为那位暴烈赵王对楼烦人的骚扰不胜其烦,准备对草原用兵……听眼前这位赵国长公子的意思,难道事态截然相反? 要知道,楼烦人虽然臣服于赵国,但是历代赵王从来不曾将他们视作赵国的子民,草原人们自然也不会认为自己是赵王的臣民——楼烦人们从不怀疑,如果赵国有合适的机会,绝不会介意将所有楼烦人屠杀干净。 赵国人什么时候这么好心,居然惦念着我们草原人在寒冬中的生死? 94 云中城设想 [] <a href=" target="_blank"> 94云中城设想 终于,帐中有楼烦人按捺不住内心的疑问,壮起胆子站起身来:“长公子,不知赵王允诺的温暖和粮食,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浡尔卡什一族可有幸能享受到赵王的友谊?” 赵景戎伸手一压,哄嗡嗡的楼烦人瞬间安静下来。 赵景戎:“赵王计议如何,本公子也知之不详。好在本公子的三弟近日刚刚赶到云中,便由三公子赵裕向诸位宣示君上的恩惠。” 言罢,赵景戎拍了拍手,帐门大开,在两队武士的护卫之下,赵三公子大踏步走入帐中。 满帐楼烦人见到进来的人如此年轻,不由得齐齐惊咦一声。年仅十四岁的赵景裕看起来太过稚嫩,原本安静的大帐中再次充满了哄嗡嗡的窃窃私语声。 赵景戎轻咳一声,帐中再次肃静。 赵三公子有些钦佩地看向自己的大哥,没想到这位赵国长公子在这些楼烦人心中的威望如此之高。仅凭一声咳嗽便让这么多草原上地位不低的楼烦头人鸦雀无声,恐怕就连那楼烦王墨苏弃也做不到这点。 赵景戎:“诸位莫要看我三弟年轻,就在两个月前,我三弟在定阳大战中溃魏军十万,斩首五万,乃是不逊色于本公子的年轻俊杰也。” 楼烦头人们面面相觑,虽然没有再交头接耳,但一个个脸上的表情大多都有些不信——虽然这些草原人不知道魏武精兵是何等凶悍,但仅凭这杀敌数量,未免也过于夸张了。 须知楼烦部族总共也不过十几万而已,这年纪轻轻的小公子一仗下来能有这么大的战果? 赵景戎不管这些楼烦人的神色,郑重其事地道:“诸位,本公子今日只是为诸君引荐公子裕。以后一应粮草物资的批复,均由公子裕做主。” 赵景裕清清嗓子,微微一笑,在高栩的护卫下走到了大帐中间:“本公子喜好开门见山,今天便将话撂得明白——赵国的朋友可以在赵国的帮助下渡过以后每一个寒冷的冬天,至于赵国的敌人……” 赵三公子顿了顿,没有再说下去。 赵景裕的话很不客气,对于传统中原国家的外交来说可谓是失礼至极。但是眼前这些楼烦人都是粗汉,反倒是觉得这个年幼的三公子说话简单明了,没有中原人一贯的弯弯绕——直爽风格颇合草原人的胃口。 赵景裕也不废话,哗啦地抖开一卷竹简:“本公子此行来到云中,就是为了解决云中边境愈演愈烈的摩擦问题。一来保障云中边境的长治久安,二来也要为饥寒交迫的草原部族谋一个长久之道。” 楼烦人们这次没有再交头接耳,一个个都竖起了耳朵。 赵三公子微微一笑:“本公子此来云中,要做三件事。” “第一,为了巩固赵人和楼烦部族的友谊,本公子有意代赵王重新签订盟约。往常的合约只规定了赵国和楼烦部族互不侵犯……”赵景裕顿了顿,锐利的眼光扫向下面的楼烦人。 很多楼烦人微微低下头,不愿与赵三公子对视——他们很清楚,很多楼烦部族并没有将这一合约落到实处。 赵景裕接着说了下去:“……今后的新盟约中,赵国将建立一个以赵国为盟主的新同盟,与盟各部族包括赵人在内,在此同盟之中平等且一视同仁。此同盟不但要求签订者互相之间和平共处,也要求此后在军事上和经济上共进退。” 赵景裕再次顿了顿,用更加通俗的话解释道:“也就是说,同盟中某一盟友的敌人,便是全同盟的敌人;同盟中吃不饱饭的,其余盟友有义务伸出援手。” 楼烦头人们控制不住,再次窃窃私语起来。 这可是草原上闻所未闻的新变动——即便是楼烦部族内部之间,各部族也有相当的冲突和矛盾,各族互相大打出手的情况也不在少数……这位小公子居然想让整个草原与赵国团结起来?说得容易! 邻居家的牧场比我家的好,怎么解决? 两家看中了同一个女子,怎么解决? 冬天没有粮食吃了,怎么解决? 只能靠武力,靠骑射和战刀,从别人手里抢来自己需要的,这样才能解决争端,才能活下去,让血脉延续下去! …… 赵景裕却不管众人的反应,接着往下说道:“第二,由赵人出钱,草原部族出力,于长城防线外筑城,名号为云中城。此城不得驻兵,不得见血,只为给赵国和草原各部族一个公平贸易的场所。” 众人闻言再次大哗,难道说,赵人终于愿意和草原各部族开通贸易了? 这倒是一件大好事,多少年来,草原人都想和中原人进行公平的贸易,用部族中多余的马匹牲畜等物交换来草原上最为宝贵的粮食……可中原国家对楼烦这样的野蛮部族一向看不起,根本不愿意与之交易。 既便有胡商历经千辛万苦,将草原上的物品送到了邯郸……那些赵国平民也倾向于购买赵国商人手里的东西,而对胡人带来的东西弃若敝履——即便胡人商贾手中的东西要更便宜。 如此一来,楼烦人手中富余的牲畜——其中不乏优秀的战马或者耕牛——只能被当作肉食在寒冬中吃掉;而因狩猎或是放牧囤积在手里的大量毛皮,也只能当作垃圾来处理。 如今这个小公子愿意开通这样一个平台,岂不是大大的美事? 至于谁敢在这里舞刀弄枪……无需赵景裕指使,渴求公平贸易已久的楼烦诸部族也会将那鲁莽的魂淡撕成碎片! 赵景裕接着抛出了最大的重磅炸弹:“第三,若有楼烦部族或是楼烦人愿意的话,可以在交出手中武器的前提下,自由出入赵国的长城防线,并且赵国允许楼烦人在云中、雁门等赵国内地择地而居。此后由赵人提供五谷种子,教授尔等如何耕作……而且本公子承诺,十年之内不会向迁入长城以南的楼烦部族征收任何农税。” 这个消息过于天方夜谭,楼烦人反而都沉默了下来,一时间不知应该如何议论了。 95 北方盟约 95北方盟约 赵景裕画的饼太大,帐中的各位楼烦头人反而不太敢说话了。 尤其是那些在自己部族中地位不算最高的小头人,更是一言不发,盘算着要回部族中好生商量商量才敢做出决议。 无论如何,这位年轻的赵三公子方才所言的三项计议,无不牵涉甚大。若不是这位小公子从邯郸而来,必然是得了那位赵王的首肯,楼烦人们甚至会觉得这个少年人疯了。 帐中沉默良久,终于有人起身质疑道:“赵王美意,我等尽知。只是要楼烦人不争斗,如同不让羊儿吃草,不让女人生子……若是诸部之间有了矛盾,赵王又不许我等凭武力解决,那又如何能断个是非曲直?” 赵景裕微微一笑,手一伸,一侧的高栩已经递上来一大盘码放的整整齐齐的竹简。赵景裕指着这堆竹简:“诸部落之间如有矛盾,可以参照我赵国的赵律来解决。本公子将会坐镇云中,确保裁决公正有理,在内部不动武的前提下保证每个部族的利益。” 此言一出,帐中又是一阵哄嗡。 那些较为弱小的部族,自然对这项提议怦然心动,而那些原本就自恃武力强悍的大部族则是纷纷摇头。 赵景裕看着底下表情各异的楼烦头人,微笑着补充道:“当然,若是有某些部族以后还想凭借战刀获取利益……西边的林胡人倒是一个很好的下手对象。按照新盟约,赵国会为诸位提供军粮,由诸部族自行西征,掠夺的财货奴隶则按战功均分,诸位以为如何?” 此言一出,那些原本大摇其头的强悍部族头人们也纷纷点头称赞。 西边的林胡人算得上是楼烦人的世仇,多少年来这两个草原部族之间龌龊不断,早就打出了狗脑子。 如今林胡王已经崩逝,林胡部族如同一团散沙——正是大举西进报仇雪恨,用战刀和羽箭为本部族获得大量牲畜和奴隶的最好时机。可惜碍于粮草不足,楼烦人难以跨越广袤草原去远征林胡,只能饿着肚子赤红着眼睛紧盯南边离得近的赵国。 林胡一盘散沙,武力荒废,内斗不断……相比南边赵国这个大刺猬,此时的林胡更像是好捏的软柿子,一个词形容就是‘皮薄馅大’。 若能如这位小公子所言,西进攻伐林胡岂不是合适得多? 至于方才这位赵三公子说的第二条建立贸易、第三条允许楼烦人进入长城以南则都是楼烦部族梦寐以求的好事,楼烦人自然是举双手赞成。 筑造云中城、公平贸易之事已经不用多说。单是第三条——能允许楼烦人出入长城,便是天大的好处。 退一万步说,即便楼烦部族不习惯耕种生活,能在如此寒冷的冬天离开酷寒的雪原,到云中、雁门等地蛰伏等候温暖的春天……也是大好事一件。 至于交出武器方能进入……楼烦人自然也能理解。 能加入这个新盟约,显然好处颇多,甚至可以说是有利无弊。眼下唯一还让这些楼烦人踟蹰的,是这位年轻的小公子说话到底算不算数? 所谓嘴上没毛,办事不牢。这赵国的三公子赵景裕看起来这么稚嫩,放在草原上恐怕连马刀都拎不动,怎么看都不太靠谱。 赵景裕何等聪明,立刻便看出了楼烦诸人的忧虑。赵三公子微微一笑,拍了拍手:“将盟约请进来。” 帐门再次打开,一大群赵军武士扛着一根硕大的铜柱鱼贯而入。 这铜柱约有三人高,粗细比得上草原上最壮硕汉子的腰身——虽然通体没什么花纹繁饰,但单就一根黑沉沉铜柱子,便气势磅礴。 两队赵军武士扛着如此沉重的铜柱,在寒冷的雪原冬天居然大汗淋漓。 铜柱被立在大帐中间,‘咚’地一声让大地抖了一抖。 众楼烦人抬头望去,铜柱的正面最高处,刻着‘北方盟约’四个大字。在这行大字的下方,镌刻着一行小字:‘赵国;赵王赵昇;’。 赵景裕:“但凡入我北方盟约之部族,无论部族大小,请将部族名字和首领名号刻于此铜柱之上。此铜柱将永立于我等脚下这白祁山之顶,由各族武士看守,以为盟约凭证。” 顿了顿,赵景裕微笑道:“但凡入我北方盟约者,便是大赵国的铁杆兄弟。当然,本公子先前所说的三项公约以及所有允诺,也只对签订了北方盟约的兄弟部族有效。” 帐中楼烦人啧啧咂舌,看样子眼前这位小公子是做的了主的。众人议论纷纷,帐中热闹非凡。 很多人都有预感,这根巨柱一出,草原上延续了几百年的现状可能有着翻天覆地的变化。今天很可能是将被后世楼烦部族永记的一天……自己这些人都是这重大事件的亲历者。 有机灵的楼烦人已经脸上变了颜色——赵景裕说得清楚明白,加入北方盟约者才能得到这位赵三公子承诺的好处——像是贸易、入关之类的尚能放在其次……紧要关节处在于:若是不签这盟约的楼烦部族,可是不受‘兄弟部族之间不动刀兵’这一承诺的保护的。 若是大家都签了,而自己的部族不签……恐怕会被那些入了北方盟约的部族联手瓜分。 赵景裕轻咳一声:“兹体事大,各位草原上的英雄可以不急于表态,各回部族中商讨后再行决定。等到一个月的商议期之后,各位便可以在铜柱上刻字了。” 顿了顿,赵景裕又道:“当然,一个月之后那些在铜柱上刻字的部落,便可以按照盟约中所说进入长城以南暂避风雪……甚至是领取粮食渡过漫漫冬天。” …… 风雪声甚急,几匹战马在雪原上奔驰,细细看去,马背上还伏着几个人影。 能在如此风雪中纵马疾驰,马背上的这些骑士定然是对自己的骑术和对雪原的熟悉程度极端自信。 骑士们打马飞驰,直奔北方。呼啸的北风和飘飘洒洒的雪花很快便遮掩了马蹄印,将马队的行踪彻底抹去。 马队直抵楼烦王城,全身披着几层厚重毛皮大衣的楼烦骑手从马背上翻身而下,用马鞭弹落挂在毡帽和衣领处的冰凌,抽打着墨苏弃毛毡帐篷口负责守门的奴隶:“快向大王禀报,白祁山出大事了!” 96 楼烦阴谋 96楼烦阴谋 白祁山大营,风雪渐歇,太阳透过云层露出些许金光。赵军将士伸着懒腰走出营帐,开始清扫大营中的积雪。 “小崽子们,没有冻伤吧?”有嗓门粗豪的校尉对着刚刚走出帐中的赵军士卒询问道。 “蒙校尉挂念,我等弟兄均无恙。”什长拱手恭敬道。 自打那日楼烦人来过大营之后,赵景裕便意识到将营帐半掩埋在地下更有利于取暖,于是赵军兴师动众,硬生生在冬日冻得石头一般硬的地面往下挖了半尺,又将营帐修得十分低矮。 虽然从空间上看起来很是紧凑,而且每个营帐中的十几条大汉在狭小的空间里挤在一起味道也很感人……但无论如何,赵军士卒不至于在深夜里瑟瑟发抖了。 若非如此,赵国的两万边军无论如何也难以在白祁山挺过赵景裕所说的一月时间——光是严寒就足以造成大量的非战斗减员。 白祁山大营的中军幕府之中,赵三舒适地窝在一团熊皮之间,心满意足地喝着高栩刚刚烧好的一壶滚烫的茶水。 自那日在营中向楼烦人宣示北地盟约,到现在已经过去了整整十日。好在赵景裕发明了地穴式驻营法,虽然这些天天公不作美,但是积雪下的赵军大营内部却温暖如春。 赵三公子已经整整十日没出过自己的那顶小帐篷了——室外实在是太冷了。 高栩将手上的一大块烤兔子肉从火炉上拿起来,用腰间的小刀轻轻一戳,焦黄色的兔子肉外皮已经被烤的十分酥脆。高栩嘿嘿一笑,用刀子挂了一下兔肉下面还在滴落的香浓肉油汁,舔了一口刀刃,眉飞色舞地点了点头。 赵景裕接过高栩递来的半只兔子,慢条斯理地咬了一口,再喝一口热茶,端得是十分享受。 厚厚的帐门帘子被掀开,赵三公子所在的地穴温度瞬间便下降了好几度。赵景裕有些埋怨地抬起头,看见赵景戎猫着腰走了进来,一边抖了抖身上的斗篷,在赵三的地穴里抖下不少积雪。 无视三弟幽怨的眼神,赵景戎长舒一口气,搓了搓冻得有些发紫的脸庞,喝了一口赵三手边矮桌上的热茶,享受地眯了眯眼睛。 赵景戎的宗士凌戈也嘿嘿一笑,毫不客气地坐在了高栩的身边,抢过高栩手里还剩下的半只烤兔子,在高栩反应过来之前便狼吞虎咽地撕扯着咽下了肚子。等高栩目瞪口呆地看过来的时候,凌戈油乎乎的手里只剩下几块骨头茬子了。 身为赵景戎的宗士,凌戈和高栩当然很是熟悉。因为长公子景戎和三公子景裕之间的关系很好,因此这两位宗士之间自然也十分亲近。 “又去巡视营地了?”赵景裕感受着大哥带进来的寒气,一边问一边将身子往熊皮垫子深处缩了缩。 赵景戎点了点头,用有些僵硬的手指解开了身上的大红色斗篷。 赵三不由自主地咂舌,难怪自己这位长兄能得到三军如此敬服——赵景裕这些天连门都没出,而这位长公子几乎每天都顶着严寒巡视整个大营,对那些风雪中站岗巡逻的赵卒嘘寒问暖。 这样的精神,向来惫懒的赵三公子自问着实无法做到。 赵景戎缓过一口气,看向赵景裕:“已经过去十天了,我听说有的楼烦部族已经有了在铜柱上刻字的倾向。” “哦?如此甚好啊!” 赵景裕有些兴奋,只要有人带头,很快绝大多数楼烦人便都会加入赵国牵头的北方盟约。届时只要赵国履行盟约,不出意外的话,云中、雁门的边患便永远成为一个历史了。 在这整个盟约中,赵国付出的仅仅只有粮草,得到的则是北方广阔边疆的稳定、十来万人口的安心归顺甚至是数万可以加以利用的楼烦骑兵。 更过分的是,赵国付出的粮草……还是用这些楼烦人的牲畜、战马和皮毛与齐国换来的。 “今岁冬天格外寒冷,若是大批楼烦人要进入长城以南,哪怕他们不带武器,我也着实不放心。”赵景戎看着赵三,目光炯炯。 “无妨,盟约初立,楼烦人也不会放心地交出武器大批量入关。据我估计,能有几千楼烦人愿意进入长城以南已经算多说了。” 赵景戎沉吟片刻,点了点头,又有些忧虑地问:“你说一个月之后便可以给他们提供粮食援助?可长城要塞根本没有足够多的存粮,只能堪堪维持两万边军过冬而已,许诺楼烦人的粮食怎么办?这群狗崽子听不懂道理,要是没有实实在在的粮食,他们可不会相信你的话。” 言谈之间,赵景戎对楼烦的蔑视和厌恶溢于言表。 赵景裕挑挑眉毛:“大哥,北方盟约中可是说了——赵国与楼烦诸部落平等且一视同仁,在他们面前你可不能叫出‘狗崽子’这三个字。” 赵景裕对那些并不曾掳掠边境的楼烦人其实观感不错,也不知道,自己这位大哥怎么会对所有草原部族都有这么大的恨意。 顿了顿,赵景裕回答道:“大哥,粮食的问题不用担心,用不了多久,田玉和桑弘从齐国运来的粮食便会送到邯郸。” 对于自己这位三弟一手促成的齐赵贸易,赵景戎也有所耳闻。这位长公子闻言神色舒缓点了点头:“既然你心中有数,大哥便不操心了。” …… 楼烦王城。 楼烦王墨苏弃恶狠狠地将手中的酒壶扔在地上:“赵国人心思,着实恶毒!” 墨苏弃心里很清楚,一旦这‘北方盟约’真的如赵人设想一般成立,那么草原上的楼烦人便不会再对赵国起什么敌意,自己进入中原称王称霸的美梦便再无实现的日子了。 更可怕的是……若是楼烦人无须动刀子、只要老老实实放牧便可以通过贸易获得充足的食物——长久以后,狼神部族的彪悍武勇必定将在漫长的和平岁月中消损殆尽…… 到了那时候,楼烦人便永生永世只能为赵人牧马,甚至大部分楼烦人都会陆续去长城以南安心耕作,被赵人彻底同化。 可赵景裕使用的是堂堂正正的阳谋,就算墨苏弃看出来了,又能如何?北方盟约一旦签订,大势便再也无法逆转!楼烦人的命运便命中注定! 再过几百年甚至只要几十年,狼神部族便会在草原上消失。 唯一之计,便是最短的时间里打下白祁山,割下赵景裕和赵景戎的头颅,与赵国彻底撕破脸皮,让北方盟约永远无法签署。 “点兵!攻下白祁山!” 97 人心思变 97人心思变 楼烦王城之中,众多部族首领在接到楼烦王墨苏弃的信物之后,星夜赶到此地。大大小小一百多位部族首领进驻王城,再算上他们带来的亲信护卫,小小的楼烦王城一下子变得十分拥挤。 “狼神大王,我看赵国那个小公子说得有鼻子有眼,而且也都是对部族有利的好事……” “大王,我喀佳儿部已经打算签署北方盟约,不愿再与赵国人为敌……” “禀报狼神王,我部族已经濒临断粮……真的很需要赵人承诺的一个月之后的粮食……” 众多部族首领发言踊跃,却几乎全都在反驳墨苏弃定下的起兵号召。这些老家伙们经过十天的族内商议,已经确信了北方盟约是一件大好事,而且也没什么坏处——就算赵人阴险使诈背弃盟约,被骗的楼烦人也不会损失什么。 如此好事,为何不一试? 光是那位赵国小公子承诺的建立云中城,以后各部族可以在云中城中与中原人公平贸易,就足以让这些楼烦部族首领盼得望眼欲穿。 楼烦王墨苏弃放眼望去,就连自己的那几个死忠部落的部族首领也都面带犹豫,迟迟没有发言——分明也是被那名叫赵景裕的贼公子开出的优厚条件蛊惑了。 这些死忠部族,往常一向是最好战的,向来支持墨苏弃南侵中原掳掠富饶的中原沃土。 在以往,若是墨苏弃定下了南下攻赵的基调,这些死忠部族都会兴奋得嗷嗷叫,争着抢着要第一个打进长城防线以南,借以掳掠最多的战利品。 墨苏弃在心中很是为那个素未谋面的赵国三公子喝彩:这厮不费一兵一卒,仅用了十天时间,便让我狼神部族几乎分崩离析,无人愿战。 原本墨苏弃很为今年冬天的极度严寒兴奋——他认为这次百年难得一遇的酷寒会前无古人地刺激那些无法过冬的楼烦部族的血性,逼得他们为了粮食与赵国拼命。 但眼下赵景裕推出了北方盟约,原本可以红着眼睛成为南侵先锋的那些最活不下去的部族,眼下反而成了最期盼加入北方盟约的人——因为他们无比渴求赵景裕允诺的一个月后的粮食援助。 墨苏弃恶狠狠地立起了眼睛,脸上的刀疤随之微微颤动,凶狠的神色让大帐中的众多部族首领打了个寒战,安静了下来。 安静的大帐中,墨苏弃缓缓道:“据本王所知,赵国刚刚经历了一场大战,虽然侥幸战胜,但也势必元气大伤——此时是我狼神一族入主中原的大好时机!这等机会千载难逢。” “诸位英雄想一想,只要我们攻入中原,多少粮食没有?多少财宝抢不到?何必依赖赵人口中还远在天边的云中城?何必仰赵人鼻息?” 楼烦王墨苏弃粗重地喘息了一声:“如今赵人托大,离开了长城防线,正在白祁山驻营——平原野战之中,赵人岂是我狼神骑兵的对手?此战胜算足有九成!” “就算不幸战败,只要尔等将族中的奴隶杀掉一些,省下的粮食渡过这个冬天还是没问题的。” 帐中的楼烦人面面相觑,即便胜算九成,万一失败了呢? 族中的奴隶那可是实打实的财富,是每个部族的苦力和根基,价值比得上最昂贵的牲畜……谁愿意将屠刀对准那些宝贵的奴隶? 相反,加入赵国人所说的北方盟约,根本不需要这些楼烦人担什么风险——更何况,那位小公子允诺的下个月的粮食近在眼前,谁愿意放弃这近在眼前实打实的生机,选择举族拼命去赌博? 这可是事关部族生死存亡、血脉延续的大事。即便胜算再高,胜利的战果再优厚,又有谁愿意去拿着部族的生存去冒险? 心念及此,众人都是低头不语。 楼烦王墨苏弃眼中冷光一闪:“诸位英雄,我墨苏弃是一定要与赵人决战的,若是哪位想要加入那劳什子北方盟约,那便是赵国人的朋友,不再是墨苏弃的朋友了。” 墨苏弃顿了顿,独眼中闪烁着危险的光芒:“哪位首领想走,那便走吧。墨苏弃不会再拦。” 话音刚落,营帐的帘子被掀开,一群楼烦武士蜂拥而入,手握弯刀注视着底下坐着的众多部族首领:“哪位首领不愿起兵,便离开王城!” 众人大惊,谁也没想到墨苏弃使了这么一手。眼见这群如狼似虎的武士恶狠狠地盯着自己,谁敢硬着头皮往营帐外走? 营帐中安静下来,墨苏弃微微一笑:“诸位,可是都愿意当我墨苏弃的朋友?” 鸦雀无声。 墨苏弃接着道:“那本王决议,起兵攻下白祁山,向南攻破长城防线,诸位可有意见?” 仍然是鸦雀无声。 墨苏弃满意地笑笑:“既然大家都同意,那便这么定了!诸部落中存粮都不多,要尽快集结勇士,踏平云中!诸位首领都是我墨苏弃的肱骨手足,请在本王的军中多留些时日,本王也好和各位英雄把酒言欢。” 营帐中的楼烦武士们挎着弯刀,齐刷刷地上前一步:“各位英雄,这边请……” …… 众多部族首领被墨苏弃的亲信武士请去‘作客’,大帐中终于安静了下来。 墨苏弃颓然坐回原处,以手抚额。 虽然达成了用兵的目的,但是墨苏弃是用帐下刀斧手的手段强行逼迫各位首领参与进来——这些部族首领们最后虽然无奈顺从,但他们的沉默分明是无声的抗议。 这样的气氛,和墨苏弃当年想象那样——诸部族因为寒冷和饥饿红着眼睛一心求战的样子实在差距太大。 帐中剩下的一位年轻的楼烦将军冲着墨苏弃道:“义父,我看那些部族首领人心思变,均不愿与赵军作战……军心如此,恐怕不利于大军征战。” 这位年轻的楼烦将军名叫墨野,是墨苏弃收养的义子,也是楼烦诸部族中最优秀的后起之秀。 墨苏弃看着自己这位最宠爱的义子,手指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桌面。良久之后,墨苏弃阴险一笑:“不妨事,我有办法让这群人放弃签署北方盟约的念头,老老实实地随我打仗。” 98 夜袭营地 98夜袭营地 白祁山大营中,又是渡过了短暂的白天,进入漫长的黑夜之中。 受赵王的影响,赵军素来以纪律为重。即便眼下最重军纪的赵王不在白祁山大营中,两万赵国边军仍然一切如常,严格地遵循着守夜巡逻站岗的章程。 即便白祁山的夜晚十分寒冷,赵国的巡营士卒仍然顶着严寒举着火把按照常例巡逻。不多时,两万赵军已经在低矮的地穴式营帐中沉沉睡去,低沉的鼾声在地穴中此起彼伏。 除了呼啸的风声之外,白祁山大营一片静肃,唯有悠长的刁斗声还在尽职尽责地敲响。 大营外,墨苏弃骑在一匹雄骏的战马上,遥遥看向白祁山大营。 墨苏弃的身后,是五百名星夜赶到此地的精锐骑兵——这些骑兵都是墨苏弃的嫡系精锐,号为‘楼烦王军’,个个都是马背上的好手。能够在楼烦王城中号令草原群雄,这些骑兵便是墨苏弃最大的依仗。 看着白祁山大营,墨苏弃暗暗咬紧了牙关。 原本以为如此严寒,会令赵军的戒备有所松懈,没曾想白祁山大营似乎没被寒风所影响,一应巡逻哨位全都戒备森严。墨苏弃油然想起了赵平昇这个老对手,脸上的伤疤又有些隐隐作痛。 墨苏弃左手抚摸着脸上那道狰狞可怖的伤疤,右手在暗中握紧了马鞭。 “义父,赵军营外的斥候已经被王军肃清。”墨野打马而来,高声汇报道。 不用担心音量问题,夜晚的雪原上,呼啸的风声可以扯碎所有人类发出的声音。 墨苏弃看着自己的义子,满意地点了点头。赵国军队即便戒备森严,论起对草原的理解还是要远远逊色于生于斯长于斯的楼烦人。有心算无心之下,赵国的些许斥候在楼烦王军面前根本没有抵抗之力。 墨野有些迟疑:“义父,真的要这么做吗?一旦出手,便回不了头了。” 墨苏弃皱了皱眉,自己这个义子智勇双全,却一直认为赵国难以战胜,楼烦人的征服目标应该是西面的林胡人。 但眼下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又怎能再有犹疑? 楼烦王墨苏弃扬起手中的马鞭:“小崽子们,给我杀!冲进赵人的营寨中,见人就杀!切记不要恋战,保存实力,及时撤出。” 五百名楼烦骑兵齐声声呼喝一声,策马便向着赵军的白祁山大营杀去。 墨苏弃冷笑起来:只要自己抢先动手,杀戮一批赵国人,再将罪责推脱给众多楼烦部族……那么那些懦弱的部族便不得不随着自己与赵人死磕到底了。 …… 距离赵三上次走出温暖的营帐已经时隔旬日,今夜,赵景裕到底还是不得不离开了室内。 天空还是黑色的,赵军大营中却是灯火通明。火把跳动的火光映照之下,赵三公子脸色铁青。 楼烦人的夜袭出乎意料,外围的赵军斥候事先竟然连一丝消息都没能传达进来。睡梦之间,楼烦的骑兵便扑进了赵军的白祁山大营,肆意放火砍杀,造成一片混乱。 若不是赵军纪律森严,立刻便组织起士卒结阵抗敌,恐怕损失将让人难以接受。 仅仅半个时辰,楼烦的骑兵便砍杀了数百名赵军士卒,还有不少人受伤。赵军刚刚结阵准备作战,那些楼烦骑兵又飘然而去,根本没给赵军反扑的机会。 赵军损失惨重,而楼烦人丢下的尸体甚至不到十具。 赵景戎顶盔贯甲大步匆匆赶来,看见赵景裕安然无恙,这才松了一口气。 赵景裕:“大哥,可知是何人所为?” 赵景戎冷哼一声:“必定是楼烦无疑,我早说过,这群狗崽子养不熟,时时惦念着从老赵国身上撕一块皮肉。什么盟约的路子根本行不通,将这群狗崽子统统杀光才好。” “我当然知道是楼烦人,我问的是,知不知道是哪个部族?”赵景裕没有理会赵景戎对胡人的愤恨。 长公子赵戎的宗士凌戈道:“三公子,这群楼烦人似乎来自各个不同的部族,他们一边在营中制造混乱,一边大声呼喊着部族的名字。有喀浡尔部、敦克查部、忽温戈扎部……” 这些部族的名字有些让赵景裕很熟悉——很多都是四王叔赵平禹提过的对赵国友好亲善的部落。赵三思忖片刻,缓缓道:“这份名单不见得是真的……但是幕后黑手必然是墨苏弃无疑。” 赵景裕眯起了眼睛,这表情让一侧的子公於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这位心黑手狠睚眦必报的三公子显然起了杀心。 赵景戎道:“三弟勿忧,明日为兄便向楼烦诸部落宣战。楼烦人要为此付出代价,赵戎定然不会教战死的老赵男儿白白屈死。” 顿了顿,这位赵国长公子又道:“楼烦人没一个好东西。传我将令,将营中滞留的那些楼烦人统统杀了祭旗!” 自十日前赵景裕宣示北方盟约之后,还有很多楼烦人留在赵军营中。这些楼烦人都是在自家部族中能说得算做得了主的头人,见赵人态度和善不似作伪,便没有回自家部族细细商议,而是留在白祁山安心等待一月后在铜柱上刻字为盟。 虽然赵景裕心中杀意弥漫,但赵三公子此刻却非常清醒,立刻伸手制止:“且慢,墨苏弃这次偷袭很有可能是在栽赃诸部族,试图混淆我们的视听。营中的这些人心向大赵,杀不得。” 本已领令的赵军士卒看看赵景裕,又看看赵景戎,一时不知到底应该听从谁的命令。 赵景戎冷哼一声:“楼烦人可鄙可恶,将他们统统杀光也不冤枉。” 赵三公子态度十分坚决:“大哥,我知你素来厌恶外族胡人,但眼下不可鲁莽。我来云中的时候王父有言,要我全权决断云中军政事务……这是云中两万边军的兵符!” 赵三公子从怀中摸出一枚铜符,赵景戎的脸色一下就变得很精彩。 赵景裕叹了口气,自己怀中虽然有赵王授予的兵符,但他原本没打算祭出此物——执掌两万边军,看似威风八面,实则每日事务极其繁杂。 若不是眼前的冲突到了节骨眼,一心想省心省力的赵景裕其实并不打算亲自带兵。 99 阴云密布 99阴云密布 赵景戎看着自家三弟手里那枚亮闪闪的铜符,脸色变幻良久。 赵景戎原本以为赵三公子此行前来只是来当赵王的传声筒,却没想到赵三手里居然有赵王亲赐的边军兵符。 大军征伐,最忌令出两端。方才赵景戎见两人意见不合,一时甚至起了将赵景裕软禁起来的想法——按赵戎所想,自己这位三弟虽然打过一场大胜仗,但是毕竟战阵经验不多,相比于自己这位驻守云中多年的老将,对楼烦的情况更是了解寥寥。 赵景戎指挥边军多年,威望深重,对这支赵军的运用可谓如臂指使。与其两人掣肘,还不如将这位邯郸特使束之高阁,由赵戎自己来独断专行。 没想到,王父竟是如此信任自己的三弟。 赵戎叹了口气,领着一众将军单膝下拜,齐声声道:“云中两万边军拜见主帅,愿闻元帅将令。” 赵景裕立刻将自己的大哥扶起来:“你我兄弟何必行此虚礼。大哥对云中形势了如指掌,这两万边军还是由你统帅,只是今后凡事要听我指挥行事,如此可好?” 长公子戎犹豫片刻,随后无奈道:“那便如三弟所言。只是末将还要再提醒一下,楼烦人反复无常,不可轻信。” 赵景裕看着自己这位言之凿凿的大哥,有些头疼地答应了一声。 赵三知道,自己这位大哥的生母便是楼烦胡女——在赵王昇早年征战草原平定叛乱的时候为赵王诞下一子,便是赵平昇膝下唯一的庶出公子赵景戎。 明明自家这位大哥身上便有楼烦血统,也不知他为什么对楼烦人有如此偏见。 赵景裕在众将的簇拥下,坐上了帅位。时隔短短数月,赵景裕在阴差阳错之下再次掌兵,实在是感慨万千。 我明明是想要当最大的纨绔子弟,怎么年纪轻轻就和他们一样疲于奔命了呢! 赵景裕轻咳一声:“诸位,此次遭袭,虽然还不知道具体的敌人是谁,但是敌人能有勇气袭击的两万大军驻扎的白祁山大营,一场大战定然是免不了了。各军立刻进入战备,提高戒备,加强对大营周边的巡逻,切不可再吃一次同样的亏。” 帐中众将见赵景裕虽然年轻,但发号施令颇有章法,便也放下心来,齐声拱手称是。 恰在此时,有武士掀开帐门,拱手禀报:“将军,大营中的楼烦人闹起来了,吵着要来见您。” 一侧的赵景戎重重地哼了一声,正要出言攻击楼烦人,却一抬头见了赵景裕投过来的制止眼色,便将已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放他们进来。”赵景裕淡然说道。 帐门一开,几十个楼烦人连滚带爬地涌入了大帐,一下子便让这座营帐显得很是拥挤。 帐中的赵国众将无不握紧了剑柄,起了提防之心。长公子赵戎更是毫不掩饰地拔出了腰间的剑,和高栩、子公於等人护在了赵景裕的身侧。 进来的楼烦人们却清一色地没有携带武器,反而是纳头便拜:“公子明鉴,我等部族愿与赵王共签北方盟约。有贼人冒充我等部族趁夜袭击公子大营,我等实不知情也。” 还有楼烦人主动披露道:“公子明鉴,夜袭大营的骑兵骑术高绝,即便是在娴于弓马的草原部族中也都算是少有的勇士。能够有实力出动如此多顶尖骑手,定然是楼烦王墨苏弃下的黑手。” 还有人义愤填膺:“墨苏弃假借我等部族的名义夜袭贵军大营,用心着实险恶!公子万万不要中计也!” 众人扑在地上七嘴八舌,赵景裕的中军幕府乱成了一锅粥——这些楼烦人都在指责墨苏弃的险恶行径。 也难怪这些楼烦人如此激动,北方盟约对于这些亲善赵国的部族来说是一件大好事,眼下却被墨苏弃搅合到了崩溃的边缘。这些楼烦头人焉能不急? 赵景裕沉吟片刻,伸手作虚扶状:“诸位的冤屈,本公子已经全然知晓。请各位放心,赵裕不会错怪我大赵国的手足兄弟。” 众楼烦头人这才放下心来,有的楼烦人已经对墨苏弃愤恨不已:“公子,我等知道那墨苏弃的王城所在,愿意将位置告诉公子,以表我等的耿耿之心。” 墨苏弃的贸然袭营,差点害死这群还滞留在白祁山大营中的楼烦头人。无论是出于部族利益还是个人私仇,这些人都对墨苏弃恨之入骨。 …… 待到这些楼烦人走后,赵景戎瞥着他们的背影:“三弟,楼烦人之言未可轻信。若按我的意思,即便不杀这些人,也要派人将尔等严加看管,切莫让这群人在我大营中自由走动。” 短暂的思忖过后,赵三公子点了点头:“此言有理。高栩,你带一队士卒,将彼等软禁起来,绝不许其与外人接触。” 高栩躬身领令。 赵景裕顿了顿,问道:“如今形势至此,不知各位有什么见解?” 众将众说纷纭,突然,一直在赵景裕身边像个小透明的贡睿站起身来:“公子,当此之时,有三策可用。” “哦?”赵景裕一怔,没想到这个一直一言不发的宫学老师突然说话了——赵三公子还以为这个赵王的眼线是个哑巴呢。 其实赵三心中本已经有了想法,方才询问众将只不过是走个程序,只要众将说出‘但凭将军将令’这句话,赵景裕便要发号施令了。 不过既然眼前这腐儒突然出言,赵景裕便顺水推舟:“哪三策?说来听听。” 贡睿:“先说下策:我军可按照楼烦人所说,出兵急行,趁楼烦人不备,直取楼烦王城,有机会出奇制胜一鼓而定。但此策有不利者三——王城消息难辨真假,为其一也;雪原野战不利于我,为其二也;冬日奇袭落实极难,为其三也。” “再说中策:我军可据守白祁山大营,虽然我军没有后援可谓是困守孤山,但楼烦人所余粮草不多,若我军能守住此地,便可反败为胜。但此策也有一点不利——楼烦人长于野战,更兼熟悉雪原规律,我军于此没有金汤城池为据,未必能守得住白祁山。” “最后是上策:我军立刻拔营,返回长城防线,凭险据守,可保边关无虞。究竟何人袭击、目的为何,则可以慢慢调查,并不耽误公子的北方盟约之大计。” 赵景裕讶然,没想到这小透明竟然有如此见地,显然不是什么寻常宫学老师,必定是赵王特地派给自己的帮手。赵三肃然起敬:“先生所言极是,本将之意也是应取上策。传我将令,明日一早便拔营,兵回长城要塞。” 100 楼烦大军 100楼烦大军 翌日清晨,赵军训练有素地收拾好白祁山营地,将所有物资有序地装车。赵景裕一声令下,两万边军开始向长城要塞方向暂退。 眼下的撤退并不是赵景裕对楼烦人有所畏惧——白祁山虽然名为一座山,实则不过就是个小山包,对于防守方算不上多大的地形优势。相反,如果能借助长城要塞对抗楼烦骑兵,把握就能大很多。 “收回拳头,是为了更好打出下一拳。”赵三公子如是说道。 赵景戎深知楼烦骑兵来去如风,于是特意嘱咐赵军的斥候骑士扩大了警戒范围。经过昨夜的夜袭,赵军大大地提高了警惕性——两万赵国边军将战车排列在外围,中间包裹着成阵列的步卒,呈作战队形赶路。 “报!”一队赵国骑兵打马奔驰而来。 众人心中不由得一抖,这队斥候骑兵几乎人人挂彩——刀剑在甲胄上的划痕还赫然在目,显然不是猛兽所伤。 为首的斥候滚鞍下马,忍着大腿处箭伤的疼痛,向赵景裕拱手道:“禀将军,外围发现大批楼烦骑兵!” “有多少人?” “目测不会少于两千!” 赵景裕倒吸一口冷气——楼烦人来得好快!不愧是草原上的部族,在雪原上的行军速度远超赵三公子的想象。 眼下赵军跋涉在雪原中间,距离长城要塞还有两日路途,中间几乎都是一片大平原,无险可守。 赵景裕的身侧,深谙楼烦人战法的长公子戎立刻对着赵三道:“景裕,不可轻敌。眼下出现的楼烦人虽少,但这只是他们的先锋……以我对墨苏弃的了解,敌军的主力必然已经离我们不远了。” 顿了顿,赵戎又道:“楼烦人擅游斗骑射,有这群楼烦骑兵在一侧骚扰,我军不可能在楼烦主力赶到前撤回长城要塞。” 赵戎的后半句话没有说全,但眼中的忧虑分明在向赵景裕传达讯息——在平坦的雪原上面对楼烦骑兵的进攻,赵军绝无胜算! 中原战国的兵车或许可以在面对步兵时显现出惊人的杀伤力,但是楼烦的骑兵战法却是战车的克星——任你如何军纪整肃,楼烦人只要在一侧不停转圈,用羽箭不停袭击,笨重的战车方阵迟早会被搅乱。 只要中原军队的战车队形一乱,楼烦骑兵便可以跃马扬刀发起冲锋,对已经陷入混乱的赵军展开一面倒的屠杀。 百年来,赵军和楼烦人之间的厮杀不断,但是历数所有胜仗,无不是赵军依托长城防线打出的防守反击战。至于在草原上展开平原野战——赵人确实不是这些楼烦人的对手。 赵景裕心念电转,缓缓颌首,示意自己已经明白了长兄的隐晦提醒。 赵戎的宗士凌戈此时也插言道:“三公子,切不可小看了楼烦人。当今的楼烦王墨苏弃可谓是一代枭雄,虽然此人在与君上的三次大战中均是落败……但是墨苏弃在草原这个楼烦人的主场上指挥作战,却至今未尝一败。楼烦人称呼这位墨苏弃为‘显圣的狼神’——其用兵才能可见一斑。” 赵景裕心下凛然,他本以为楼烦人都是些武勇蛮子,没想到墨苏弃这枭雄听起来颇为擅战。 赵王对楼烦的三战三捷,赵景裕也有所耳闻——这三战都是赵王依托长城要塞打的防守战。这几场战役之后,墨苏弃意识到赵王昇统兵防守的长城要塞坚不可摧,这才无奈称臣。 至于赵军在草原野战中战胜楼烦人的战例……确实不曾耳闻。 赵景裕当机立断:“传我将令——停止前进,返回白祁山大营!” 白祁山大营里,还有赵军先前驻营时遗留下的许多未拆除的营墙和拒马,可以被赵三公子利用。而且白祁山虽然只是个小山包,但也远比这一望无际的平原更有利于赵军作战。 赵景戎、子公於、凌戈、高栩、车错等人一齐拱手领命,掌管中军大旗的旗手将大旗有规律地挥舞起来:“将军将令——停止前进,返回白祁山……” …… “义父,前锋骑兵来报:赵人已经返回白祁山。”墨野飞马而来,对着墨苏弃禀报道。 “哦?赵人不跑了?”墨苏弃微微一怔之后,冷笑起来:“看来,赵人也知道来不及跑回那个乌龟壳了。” “我儿,说来看看,这一仗要怎么打?”墨苏弃有些期待地看向自己寄予厚望的义子。 墨野毫不犹豫:“两种打法:要么攻打赵军营地,歼灭白祁山大营中的赵军主力;要么绕过白祁山,直扑守备空虚的长城要塞,攻破长城防线!” “不错!”墨苏弃赞赏地点点头:“你更倾向于哪一种?” “自然是绕过白祁山,直扑赵国腹地。”墨野斩钉截铁地说道,“白祁山赵军虽然准备仓促,但毕竟也有两万之众,我狼神部族何必与之纠缠?富庶的赵国腹地才是我们的目标,与白祁山赵军主力缠斗,可谓舍本逐末也。” 墨苏弃大笑两声,拍了拍墨野的肩膀:“很有几分见地,但是我却倾向于先扑杀白祁山赵军,再攻破长城防线。” “哦?请义父大人为我解惑。” “眼下长城防线空虚不假,但是我狼神部族如果当真抛下这两万白祁山赵军不管,攻破长城要塞、直扑赵军腹地——这两万赵军必然会在我军主力离开后收复长城要塞。届时我大军被堵在长城以南,即便掠夺的战果再丰硕,也难保能退回草原。” 墨苏弃顿了顿,笑道:“与其冒这个风险,还不如趁着眼下这个时机全歼在旷野驻军的白祁山守军!平原之上,谁能与我狼神骑兵较量?干掉这两万赵军主力,我等便可在长城以南肆意纵横,再无后顾之忧也!” 墨野沉吟片刻后,心悦诚服道:“义父大人英明,孩儿佩服。” 楼烦王墨苏弃哈哈大笑,想到自己能将两万赵军主力围歼在草原之上,还能亲手砍下赵平昇那宿敌两个儿子的人头……墨苏弃抚摸着脸上的伤疤,心中复仇的快意不断翻涌。 墨苏弃将手中马鞭一扬,意气风发:“狼神大军,包围白祁山!” 楼烦大军如同一团黑云一般,马不停蹄直奔白祁山。 101 大战在即 101大战在即 ‘咚’、‘咚’、‘咚’…… 赵景裕麾下的两万赵军刚刚返回白祁山,楼烦的两千先锋骑兵便飘然而至。赵三公子一声令下,赵军的战鼓轰然敲响。 虽然时间仓促,但是赵军毕竟才离开白祁山不久,复原白祁山大营并不困难。楼烦先锋军赶到白祁山外围的时候,赵军已经做好了迎战的准备。 战鼓声停了下来,赵军士卒已经将精铁战车围成一圈,和木制的营墙一起挡在外围。除去战车上站立的武士之外,赵军士卒们在战车和外围营墙的保护下列好了圆阵,手持弓弩严阵以待。 这正是赵军惯用的防守阵型——车城圆阵。 赵三公子登上了自己那辆摆在圆阵正中央的青铜王车,周围的赵景戎、子公於、车错等大将都侍立在侧。随着中军大旗左右摆动几下,两万赵军一齐用右手捶胸:“铮铮赵人,复我河山!” 齐声的呐喊响彻草原,外围的楼烦骑兵纷纷侧目。 赵景裕立于战车之上,手搭凉棚,看着在草原上策马反复疾驰的楼烦骑兵——这两千人的先锋骑兵骑术极佳,在白雪皑皑的雪原上如同一团滚动的黑云,不少楼烦骑兵甚至双脚站在疾驰的马背上,肆无忌惮地炫耀着自己高超的骑术。 此前从未见过楼烦骑兵的子公於咂舌:“此等骑术,末将闻所未闻……不愧是马背上的民族,果然了得。” 楼烦骑兵绕着赵军的圆阵转了几圈,并没有将距离逼得太近——显然领着这支骑兵的楼烦将军知道赵军圆阵的厉害,不愿轻易上前。 两万赵军严阵以待,又有早已摆好的战车和营墙作为屏障。哪怕是再狂妄的楼烦人,也不会试图仅以两千骑兵破阵。 黑云一般的楼烦骑兵转了几圈之后便远远离去,在数里之外远远地盯着赵军。 赵景裕略微松了口气:“楼烦人的先锋骑兵在等待后面的主力大军,短时间不会发动进攻。传我令——三军加固营墙,将连弩拉上来;我军士卒重新立起营帐,注意警戒,分批次歇息。” 高栩答应一声,指挥几队赵卒将一直蒙着破布的大车拉了出来,掀开盖着的破布,展现在众人眼前的正是将作监发明不久的连弩。 整整一百架大型连弩,均匀地架设在圆阵外围的战车之上。白祁山虽然地势不高,但也有以高打低的优势。这一百具连弩足以倾泻出狂风暴雨一般的箭雨。 赵景裕知道连弩上箭过程繁琐,因此特地提前多备了上千盒箭匣,眼下闲着的赵军士卒便将羽箭装入这些空置的箭匣之中。若是楼烦大军发动进攻,连弩只要更换一下箭匣便可以连绵不断的射击,不会出现空档期的窘况。 车错这才知道,当初从邯郸到云中路上行军慢慢吞吞的赵三公子车上拉着的都是什么东西——只是这连弩闻所未闻,看上去更是奇形怪状,真的能有什么作用吗? …… 楼烦王墨苏弃麾下的主力大军半日时间便赶到了白祁山,墨苏弃定睛一看,赵军已经摆好了阵势。 思忖片刻,墨苏弃大手一挥:“驻营,明日再发动进攻!” 毕竟此刻墨苏弃麾下的楼烦大军是从草原各处部族兼程赶来,此刻已经十分疲惫。见赵军已经做好了准备,墨苏弃便决定先休息一夜,明日再将这股驻守孤山的赵军一举歼灭。 眼下墨苏弃麾下有大军五万之众,从人数上足足是赵军的两倍有余,只是这些楼烦军队战力实在是良莠不齐——五万人中,只有两万是正儿八经的楼烦骑兵,其余的三万人都是奴隶。 而且这些来自各部族的联军都是被墨苏弃胁迫而来,恐怕士气也不是十分高昂。 驻马在侧的墨野踌躇片刻,打马上前低声提醒道:“义父,我军士气低迷,不可不察。” 自打昨夜偷袭赵军大营之后,原本便对南下攻赵持反对态度的墨野便更加犹疑——赵军面对袭击时的反应很快,武器装备也都极为精良,和楼烦王墨苏弃当初信誓旦旦称赵军经历定阳大战之后已是强弩之末的状态截然不同。 赵国是一个强大的对手,楼烦人眼下与之为敌,实属不智。 在墨野看来,楼烦部族更应该全力西进,消灭吞并世仇林胡人,大大增强实力。等彻底地一统草原之后,再伺机南下。 墨苏弃扫了自己这位义子一眼,并没有多说什么——他很清楚自己这位义子对于此战的消极态度。 鼓励性地轻轻拍了拍墨野的后背,墨苏弃淡然说道:“不必担心,各部族的首领已经被我软禁起来,弯刀架在脖子上,不怕他们不卖力。” 虽然嘴上说得轻松,这位楼烦王还是在心底苦笑了两声——以胁迫的手段逼迫各部族起兵,实在是下策。墨苏弃原本估计能集结十万以上的兵马,可如今再三逼迫之下也只集结了五万人——分明是大部分部落都在消极应付。 不过……也没关系,自己只要打赢此战,所有的楼烦部族都会由衷地赞赏自己的英明决断,先前的龌龊都会烟消云散——胜者永远是伟大又正确的,这是楼烦人的悠久传统。 平原作战,五万对两万,优势在我! 这也能输吗? 若当真输了……也无所谓了。战败的楼烦部族迟早会在北方盟约的约束下被赵国同化,不过战败的墨苏弃也肯定活不到那个时候了。 草原上对于败者的规则也很简单——哪怕不用赵人动手,墨苏弃也会被愤怒的楼烦族人撕成碎片。 ‘为了楼烦部族的存续,冒这样的险也没什么。’楼烦王暗暗想着,在雪原上夕阳的照射下微微闭眼。 …… 赵景裕已经注意到了赶来的楼烦大军,看见敌军没有第一时间发动进攻,赵三也不由得暗中松了一口气——再多一点时间作准备,对于作为防守方的赵军来说肯定是好事。 赵三公子看着远处人声鼎沸正在忙活着扎营的楼烦大军,不由得心生疑惑:“同为楼烦人,这些敌人看上去差别怎么这么大?” 也难怪赵景裕惊讶,对面的楼烦人看上去阶级鲜明——骑在战马上的楼烦人都在歇息,只有那些衣衫褴褛的步兵在拼命地修建营地。 102 牧奴制度 102牧奴制度 赵三公子远远望去,那些骑在马背上的楼烦骑士一个个趾高气扬,时不时还对着那些正在干苦力活儿的步卒挥着马鞭。挨打的步卒们也不反抗,只是默默加快手上的动作。 再细细看去,那些干苦力的步卒们看上去凄惨无比。 楼烦的大军毕竟是从草原上各个角落汇聚而来,那些骑着马的骑兵还好,这些在雪地里一路艰难跋涉过来的步兵可属实是太惨了——能在这么短的时间赶到白祁山,这些步兵一路上定然没少遭罪。 在寒冷的雪原冬天里,这些步卒甚至衣不蔽体——即便是作为对手也足以让赵三心怀不忍。赵景裕仔细看去,很多步卒身上分明还戴着镣铐。 这样的军队能有战斗力吗?赵三很是怀疑。 赵景裕将询问的目光投向号称最熟悉楼烦事务的赵景戎,结果自己这位大哥也茫然地摇了摇头:“往常来袭扰边境的多是楼烦骑兵,这样的步卒为兄也是第一次见到。” 其余的赵国将军们也是纷纷摇头:“按理来说,楼烦人不缺马匹,完全足够将这几万步卒也全都武装成骑兵才对。” 四王叔春平君赵平禹也不曾对赵三公子提到过这样的情况,难道是墨苏弃的什么奸计?赵景裕有些怀疑地皱起了眉毛。 青铜王车一旁,有人清脆地咳嗽了一声,众将扭头看去,正是被赵王钦点派来赵三公子身边的小透明贡睿。 这厮实在是沉默寡言——自从上次在赵景裕面前提出上中下三策之后,又重新变回了哑巴。要不是这一声咳嗽,只怕众人早就忘了这小透明贡睿的存在。 贡睿对着赵景裕拱手道:“公子,关于对面楼烦步卒的情况,在下或许知道一二。” 整个白祁山两万赵国边军,眼下对赵景裕都是以‘将军’二字相称;唯有眼前这个贡睿并不受赵三的管辖,可以自顾自地称呼后者为公子。 赵景裕挑挑眉毛:“先生请讲。” 贡睿慢条斯理地道:“眼前这些楼烦步卒,很有可能是楼烦人独有的奴隶兵。据在下所知,楼烦部族中有很多奴隶,这些奴隶大多都是林胡人。” “楼烦人和林胡人是世仇,为了争夺制霸草原的霸主地位,两个民族彼此间征战不断,早已经有了血海深仇。无论是楼烦人还是林胡人,都有蓄养奴隶的传统——这些奴隶是主人家里用于做苦力的宝贵牲畜,极少数迫不得已的情况下也可以作为战场上的消耗品。” “只不过,这种奴隶兵战斗意志低下,又因为长久的饥寒交迫所以体质很差,总体来说战斗力极差——相比于楼烦骑兵的骁勇战力,这些宝贵奴隶更有性价比的用法还是用在做苦力上。” 听着贡睿的娓娓叙述,在场的赵国将军们纷纷颌首表示受教。 赵景戎追问道:“请问先生:赵戎在云中镇守多年,没少和楼烦人打交道——既然有奴隶兵的存在,为何赵戎从未见过?” 贡睿微微一笑:“两点原因——第一点是如我方才所说,这些奴隶与其作为战场上一触即溃的消耗品,还不如去为楼烦部族做一些放牧之类的苦累活儿。第二,这些奴隶对楼烦部族并不忠诚,更没有归属感,有逃跑的倾向。” 顿了顿,贡睿又道:“因为这些奴隶想要逃跑,因此楼烦人不会为他们配备战马。如长公子平日所见的小股楼烦精锐袭扰边境,楼烦人唯有做到来去如风才有避开赵军围剿逃回草原的可能性——自然是不会带上这些奴隶。” 赵景戎心悦诚服,冲着贡睿拱手道:“先生博学多识,赵戎受教了。” 青铜王车上的赵景裕听着贡睿的叙述,对此人再次高看一眼。 能对这些楼烦事务如此了解,此人要么极为聪颖,要么便十分博识——总之这小透明是个人才,绝不仅仅是赵王派来监督自己的宫学老师。 赵王将贡睿派来自己身边,应该也是存了特殊的用意——让这厮来作自己的军师。 想想也是,虽然赵景裕在定阳打了举世震惊的一仗,但定阳大胜毕竟只是一个单独的个例。 须知一场战役里,各种巧合都能成为取胜的关键因素,安知赵三公子这场大胜里有多少侥幸的水分? 派来这么一个难得的人才来作自己的军师,就仿佛是两万赵国边军中的一根定海神针。有了这样靠谱的人跟在向来不太靠谱的赵三公子身边,远在邯郸的赵王赵平昇方能松一口气。 赵景裕正在心中腹诽赵王,便听贡睿接着说道:“派出这样的奴隶兵出战,说明墨苏弃带领下的各个楼烦部族对此战并不看好。” “细细想来,楼烦部族们应该是反对打这一仗的,只是碍于某种原因不得不出兵,这才将这些部族里平日里视作宝贵牲畜的奴隶派来充当人数。若楼烦人真的战意高亢,派来的都会是骑射两绝的精锐骑兵,根本不会有这些战力低下、平白消耗军粮的奴隶兵出现。” “总而言之,楼烦人内部并不和谐,大部分楼烦人也不愿意打这么一仗——此战很有可能是诸部族受了那墨苏弃的胁迫,这才被迫出兵相助。” 贡睿微微一笑,冲着青铜王车一拱手:“三公子的一纸北方盟约,已经从根本上瓦解了楼烦人的战意——公子智计深远,在下佩服。” …… 赵景裕听得入神,这样从表面看本质的人才,赵景裕以往只在罗某人的《三国演义》里读到过,眼下现实中真的出现了此等算计神人,令向来看不起未受过九年义务教育的人、自高自大的赵三公子大为叹服。 片刻斟酌之后,赵景裕心下已经有了定计,笑道:“贡睿先生之眼光着实令人敬服,此战本公子心中已然有了谋划。” 赵戎等一众赵国将军一齐将目光投向赵景裕,拱手道:“愿闻将军将令。” 赵景裕大手一挥,胜券在握道:“此战之要,不在于斩杀敌寇,而在于攻心也……” 103 狠辣楼烦王 103狠辣楼烦王 楼烦作为游牧民族,对于如何在草原上宿营可谓再熟悉不过。也不用墨苏弃怎么费心,不消多久,五万楼烦大军便驻扎好了营地。 王帐之中,墨苏弃已经命人燃起了炉火,很快这间帐篷便变得温暖起来。墨苏弃甩掉身上的积雪,坐在了铺着厚厚虎皮垫子的主位之上。 各个部族的首领在墨苏弃亲信的‘保护’之下鱼贯进入王帐,墨苏弃嗬嗬大笑:“快热一热酒,为诸位英雄祛寒。” 诸多首领并不领情,只是站在各自的位置上并不吭声。墨苏弃倒也不恼,不厌其烦地亲自将热腾腾的酒水为每位首领斟满:“诸位英雄,干了这一碗,便当作是大破赵国的庆功酒!干!” 墨苏弃连干三碗,撩开帐篷内侧的帘子:“先生,与诸位首领见个面吧。” 帐中众人齐齐惊讶地瞪大了双眼——只见帘子后面,赫然端坐着一位将全身上下蒙的严严实实的黑衣人。此人是谁?为什么所有首领对这黑衣人都没有任何印象?墨苏弃傲慢自负,谁有资格与他同住一间大帐? 见墨苏弃冒失掀开帘子,将自己暴露于众人眼中,黑衣人眼里掠过一抹显而易见的不快。 墨苏弃目光一闪,面色不变,嗬嗬笑道:“我等虽以英雄自居,实则都是些莽汉。先生磐磐大才,请为我等揭露赵军战力如何?” 黑衣人沉默了片刻,声音有些嘶哑道:“也罢,那便姑且说说……赵国虽然算不上大国,但赵军在中原国家之中却算得上一流强兵。赵军统帅叫赵景裕,此人刚刚取得一场旷世大胜……水平究竟如何?不可等闲视之……” 墨苏弃见黑衣人长他人志气,不由得笑了两声:“先生之言有理,只是过于夸大了。即便赵军强悍,在这草原之上作战还能强得过我狼神大军?那赵国小崽子打的定阳之战我也听说过,不过是有些小聪明,将那蠢笨如牛的庞浚狠狠打了几个埋伏罢了,又有甚来?” 一众墨苏弃的亲信将军都是大呼小叫地应和:“大王此言极是!草原上一马平川,哪有给那赵王的小崽子辗转腾挪用阴谋诡计的空间?” 相比于这些墨苏弃的亲信,其余的部族首领们仍然都是一言不发——显然,这些首领们对墨苏弃的不满并未减轻。 有个墨苏弃麾下的楼烦将军豁然起身:“主人,若是赵人缩在乌龟壳里死守,狼神还有些许忌惮;但论起平原野战,狼神部族是赵人的祖宗!明日给我一万骑兵,定然砍了那小崽子的脑袋回来献给大王!” 这楼烦莽汉嗓门颇大,一阵呼喊震得帐篷抖了几抖。帐中的一众蛮将大声笑叫,对赵人的轻蔑溢于言表。 一侧的墨野皱起了眉毛,想要说两句话阻止众人的骄狂,又硬生生地忍住了。那位神秘的黑衣人则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毛,却也没有出声。 墨苏弃却摆了摆手:“明日之战,两万狼神骑兵先不要参与,让那些奴隶兵先上。” 一直在一言不发的一众楼烦部族首领们面皮狠狠抖了抖——这可都是他们部族的奴隶,眼下却要被墨苏弃当成炮灰。 众将不解,有人出言问道:“大王何必如此?那些赵人弱得可怜,狼神骑兵一阵冲锋便可拿下,何必教奴隶白白送死?” 墨苏弃老辣地道:“三万奴隶兵没什么战力,却还占着三万人的口粮,留着也没什么作用——派他们先上有三个好处:一来可以试探赵军战力;二来可以消耗赵人的箭矢;三来嘛……也可以为我们省下很多粮食。” 即便是那些楼烦王的亲信将军,也被这位狠辣的大王惊到了。那些部族首领更是惦念着自家那些宝贵的奴隶,心疼地滴血。 一时间帐中安静了下来。 黑衣人却声音沙哑地笑了:“不愧是草原霸主,果然用兵如神。” 墨苏弃心中却有些苦涩——今岁冬天太过寒冷,再加上各部族出工不出力不愿全力相助,导致楼烦大军中的粮草并不算多——仅能维持五万人一月的口粮罢了。 这样的情况下,那些战力低下、食量却并不低下的奴隶兵此刻便显得尤为碍眼。 都怪各部族出工不出力,派来响应楼烦王号召的都是这些不堪用的奴隶兵。如果此刻墨苏弃麾下尽是五万狼神骑兵,又如何会有如此不得不派奴隶兵送死的窘况? 墨苏弃一拍大腿:“就这么定了!各部族回去好生歇息,收拾好刀剑,明日将那些赵人杀光,以雪狼神部族这些年屡屡碰壁之耻!” …… 翌日清晨,楼烦人在赵军眼皮子底下收拾好了营帐。墨苏弃骑着高头大马,身后跟着草原各部族的首领。很快,一面巨大的狼头旗帜高高举起,上面的狼头狰狞凶恶。 “狼神万岁!”楼烦骑兵们挥舞着手中的弯刀,肆意呼喝着。虽然呼声杂乱,但此起彼伏之下,却也气势非凡。 几队楼烦骑兵驱赶着奴隶兵走到了最前面,这些奴隶兵昨日刚刚经历了漫长的急行军长途跋涉,又承担起了搭建所有楼烦人营地的苦累活,晚上又在楼烦驻营最外侧区域的寒风倒灌之下瑟瑟发抖……再加上长期吃不饱饭的缘故——看上去就连风都能把他们吹倒。 这些可怜的奴隶兵歪歪斜斜地站在楼烦骑兵和赵军的白祁山大营中间,有的甚至已经因疲惫和冷饿瘫倒在地上。 对于这些瘫倒在地的奴隶,楼烦骑兵们没有半分留情,恶狠狠地挥舞着马鞭,逼迫他们站起来——若是实在站不起来,便会被当场杀死,血、白雪和白雪下泥泞的土混杂在一起,看上去疯狂又恐怖。 墨苏弃的身后,那些部族首领们看见自己部族的宝贵奴隶们被如此血腥粗暴地对待,纷纷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楼烦王残忍地眨了眨眼睛,高高举起手中的长鞭:“杀光赵人!” 楼烦骑兵们兴奋地挥舞着马鞭,呼哨着驱赶那些奴隶兵向白祁山大营的方向冲去:“后退者杀!后退者杀!” 104 奴隶攻势 104奴隶攻势 白祁山大营中,赵军早已注意到了楼烦大军的异动,早早便在大营中严阵以待。 虽然已经做好了面对血战的一切心理准备,但是看着眼前这样别开生面的奴隶兵冲锋,赵人还是惊讶地几乎握不紧武器。 出于对这些奴隶的防备,楼烦骑兵直到命令他们冲锋的前一刻,才将成捆的兵器扔到这些赤手空拳的奴隶人群之中。一时间仿佛野狗争食一般,奴隶们竞相抢夺地上的兵器,甚至为此大打出手。 战阵之上,趁手的兵器可是军卒的第二条生命——奴隶兵为了抢夺那些看起来不错的武器,甚至彼此刀剑相向。 楼烦骑兵们不管不顾,狠厉地甩着鞭子和弯刀:“磨蹭什么!给我上!” 即便是认为一切胡人都该死的长公子赵戎,面对这样凄惨的奴隶兵都不由得皱了皱眉,一时于心不忍之下,赵景戎对身边的凌戈道:“一会儿下手狠一点,给他们一个痛快。” 赵景裕有些无语地扫了一眼自己这位大哥,这厮‘胡人都该死’的极端偏执看来这辈子是改不了了。 子公於看着奴隶兵凄惨地冲锋,惊讶地合不上嘴:“啊?这样的也叫军队吗?这样的冲锋有什么意义?” 对于曾经接受魏国严格魏武卒训练的子公於来说,眼前这样乱哄哄的冲锋简直无法直视——与其说是在作战,还不如说是在送死。要是这样的冲锋出现在一向最重军士素质的庞浚麾下,庞浚会毫不留情地将所有将校统统斩首示众。 奴隶兵绝望地呼号着,挥舞着手里简陋的兵器,漫山遍野向白祁山大营跌跌撞撞地扑来。楼烦骑兵们骑着马远远地跟在后面,时不时放箭将跑得慢的奴隶当场射杀。 在紧跟在奴隶兵身后的死亡威逼之下,奴隶兵们鼓足全身的力气,哀嚎着一股脑涌向白祁山大营。 因为发放的兵器不多,很多没抢到武器的奴隶兵甚至是赤手空拳地扑上来。就算是那些侥幸抢到兵器的奴隶兵,其武器也是简陋得可怜——三万奴隶兵中,手持铜、铁这样金属兵器的奴隶少得可怜。 赵景裕放眼看去,很多楼烦奴隶兵手里挥舞的甚至只是木棒或者树枝——那些树枝甚至还没有将末端削尖。 也罢,就算这群饥寒交迫的奴隶兵手里有沉重的金属兵器,想必也没有足够的力气挥舞得起来。 “乌合之众,”赵戎冷哼一声,看向青铜王车上的赵景裕:“这等人能有你说的那般作用?我看不妨都杀了,也好给他们个痛快。” 赵景裕一挥手:“大哥稍安勿躁,按我计策行事。” …… 在身后楼烦骑兵的嬉笑怒骂和弯刀的逼迫下,跌跌撞撞的奴隶兵速度绝不算慢,转瞬之间便扑到了白祁山阵地的前二百步。 大部分赵军士卒都是第一次见到如此悲壮的亡命冲锋,虽然赵军最重纪律,眼下也不免有些慌乱。眼看阵势有些松动,赵戎立刻拔剑在手,高高举起:“铮铮赵人,复我河山!” 两万赵国边军的注意力立刻又集中了起来,随着战鼓隆隆擂响,赵军士卒齐声大呼:“铮铮赵人,复我河山!战!战!” 齐刷刷的呼喊声如同一道巨大的音浪,盖过了漫山遍野奴隶兵绝望的嘶喊声。奴隶兵冲得越来越近,赵军的鼓点声突然变得极为密集,这正是准备接敌的鼓点! 握着盾牌和刀剑的赵军士卒将身子伏在盾牌后面,眼睛紧紧盯着对面越来越近的奴隶兵——近得已经能看到那些奴隶兵脸上扭曲绝望的表情了。 那些手持弓弩的赵军士卒手心已经出汗了,负责指挥放箭的各级校尉眼睛焦急地盯着中军大旗的方向——怎么还不下放箭的命令? 赵军军纪严明,没有中军号令,谁也不敢擅自下令放箭! 可是……奴隶兵已经冲到五十步距离了!早就该下令放箭才对! 难道是那位年幼的公子哥儿被这样铺天盖地的亡命攻势吓傻了?! “将军!敌军已至五十步!”专门负责观察战场、测算距离的亲兵大声汇报。 一直稳坐青铜王车的赵景裕豁然起身,高声下令:“不要放箭,打开缺口,让开车阵!举盾,迎接冲击!” 负责摇动中军大旗发号施令的校尉几乎不敢相信这道命令——即便是早就被训练成了不假思考只管发令的工具人,这位校尉眼下的动作还是慢了半拍。 校尉用难以置信地目光看向满脸平静的赵景裕,又不由自主地看向了赵景裕身边的长公子赵戎。 赵戎猛地一瞪眼:“磨蹭什么!” 校尉不敢犹疑,立刻挥舞起了手中的中军大旗…… “打开车阵的缺口?”一直在紧盯中军大旗等待号令的各级赵军将校无不惊讶地瞪大了双眼。 那些奴隶兵已经冲到了面前,此时打开车阵缺口,这些被死亡驱驰已经丧失了理智的奴隶必然会沿着缺口一拥而入……无异于开门辑盗也! “三公子失心疯了不成?”很多赵军士卒惊异地望向了圆阵正中青铜王车的方向。 虽然不解,但纪律严明的赵军士卒贯彻将令的态度还是一贯地坚决。士卒们训练有素,将战车彼此之间勾连的锁链解开,推开挡路的战车、放倒那些挡路的营墙,只在刹那间便完成了阵型的变化。 在面对奴隶兵冲锋的方向上,赵军自发打开了三个大缺口! 车阵外围看上去刀枪林立、固若金汤。那些狂奔的奴隶们原本已经抱了一头攒死在营墙上的想法,眼下面前却出乎意料地骤然开阔,奴隶们喜极而泣,一股脑地涌向门户大开的车阵缺口。 有了这样摆在眼前的缺口,已经没有多少理智的奴隶们下意识地涌向那三个缺口,从缺口中争相而入。那些原本握着刀剑盾牌严阵以待的赵军士卒居然没有面临什么想象之中的冲击,只是眼睁睁地看着奴隶们从自己身边的缺口涌了进去。 若是寻常军队在进攻时破开了一个缺口,第一时间便会向左右两边厮杀——试图扩大这个缺口破绽。 但这些楼烦奴隶兵们只管跌跌撞撞地径直往前冲,如同一波涌动的潮水一般扑向赵景裕所在的大阵中心。 奴隶们眼前一马平川,只管扑向仅在咫尺的赵景裕,那面红底黑字的中军大旗仿佛就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