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壤义战》 第一章 逃离地表 二零五四年四月七日 宪警队发射的子弹从四名特遣队员的头顶上方呼啸而过。 这四名手里紧紧握着步枪的战士,两男两女,正隐蔽在夏湾市白角区一家临街服饰店的柜台后面。这个夜晚是多云的,月亮和群星的微光时隐时现。路灯昏暗的黄色灯光无法照亮服饰店的全部,躲在阴暗处的特遣队员却早已暴露了自己。将特遣队士兵包围起来的宪警队警员的射击技术并不精湛,他们胡乱地扫射着,毫不吝啬地清空自己的弹匣,店铺里一列列服饰,无论是衬衫还是连衣裙都被子弹击穿,成为了破碎的布条。当店主人一早来到店里看到自己的店铺成了这般狼狈模样时定会大惊失色。 当然,此刻足够狼狈的还有四位躲藏着的战士,他们心里都清楚,如果再不想办法逃离此地,等待他们的只有被捕或死亡。粗糙的木头柜台眼看就要遭到破坏,不能再为他们挡住枪林弹雨了。 宪警队也是由这座名叫夏湾的城市的普通公民组成的,虽然他们收到的命令是尽可能地活捉这帮反叛分子,但他们没有一个敢上前缉拿那四个“叛徒”,只是胡乱放枪去抑制自己不断涌现的恐惧。勇敢地冲进服饰店里很有可能被那些反叛者击伤、击毙,没有一名宪警愿意做那样的傻子。在这样一个已经没有了烈士、抚恤金和信仰的年代,谁会觉得自己的性命不重要?就连指挥这支宪警队的中尉也没有下达停止射击并上前的指令,他在嘴里嘟囔着:“捉拿那帮家伙的工作应该交给那些没血没肉的异星机甲去做,它们可不怕吃枪子儿。它们再不过来,这帮家伙就要逃掉啦。” 特遣队女兵明蕗喘着大气,她蜷缩在柜台后面动都不敢动一下,呼吸的频率丝毫不慢于刚才她在大街上被敌人追赶着狂奔的时候。明蕗在紧张时刻发出的喘息声还带着一丝娇嫩,毕竟她只有二十四岁,是体力最好,而智慧和心态尚不老成的年纪。和明蕗紧挨着的另一名女孩是和她同岁的女军医金希雅,金希雅平时是个活泼的女孩,但在这个危难关头一句多余的话也说不出来了。两个女兵都寄希望于元日允身上,元日允是个男子汉,是个久经战阵的老兵,最重要的,他是明蕗和金希雅的队长。 “老张,怎么样了?”困境中的第四名战士,这个被元日允唤作老张的战士刚才匍匐前进到了服饰店的里屋,想找找看有没有后门可走。 “我把后门的锁撬开了,能通往后巷。”老张大喊,以让自己的声音盖过宪警队冲锋枪的扫射声。 “快走!你们两个匍匐过去,把自己的身体藏在挂着的衣服后面,到后门去。”说罢,元日允把自己的柯尔特卡宾枪举过头顶,“回敬了”服饰店外的宪警队一排子弹。趁着队长火力压制的档口,明蕗和金希雅敏捷地匍匐了过去,老张在那边开着门接应她们,招手示意让她们赶紧出去,然后越过后巷尽头的铁丝网。 当元日允从后门离开服饰店时,他作战服上的一条袖子被血染红了,一枚子弹击中了他的大臂。元日允强忍疼痛攀过铁丝网,这样一来,四人小队暂时脱离了困境,来到了相邻的另一条街上。宪警队再次找到他们只是时间问题,况且那些更不好对付的作战机械也正在赶来的途中,他们必须继续移动。 “队长,你负伤了。”金希雅说。她的背包里还有绷带可以为元日允止血。 “现在不是疗伤的时候,这个地方我有印象,此地已经离地铁口不远了,我们必须尽全力跑到庆昌路的地铁站去。”元日允冷静地说。他自己的温血还在流淌,染红了已经有些褪色的金风卫臂章。 这四名战士被宪警队称作“叛徒”,那只不过是宪警队站在这座城市的独裁家族范·威特劳家族的角度所进行的评判。“金风卫”特遣队是保卫南旸共和国的一支部队,是共和国五支精锐作战部队之一,三十年前如此,今天亦然。只不过统治这座名为星岛的西太平洋岛屿的南旸共和国在三十年前那场惊世骇俗的事件后随着这颗星球上的众多政权从地图上消失了。后来人们所提及的南旸共和国不过是撤退到城市地铁系统的流亡政权。 转移到庆昌路地铁站,从那个入口重返地下,元日允确信这是正确的选择,也是唯一的选择。作为一支特遣队的队长,在外勤时他要在有限的时间里做出无数选择,这些选择决定着队伍的生死以及任务的成败。在这个午夜,金风卫的任务已经失败了,而元日允也没能保证所有队员的安全,对他而言,这是一场巨大的灾难。 金风卫今晚的行动是趁着大部分外星机甲回厂检修的时候来到地面上获取补给。元日允将金风卫兵分三路,这是一个极为冒险但在下达之初并无不妥之处的命令。三路小队中的一路被在宵禁期间巡逻的宪警队发现了,双方激烈交火。宪警队人数占优,暴露的小队很快被压制。这个时候,收到消息的元日允做了第二个令他后悔的决定:救援那支暴露的小队,而不是牺牲他们让剩下的人撤离。这个选择带来的结果是,不仅最早暴露的小队要么战死、要么被俘,元日允的小队还被宪警盯上了。元日允继续下令,让年轻人浦河信繁率领的第三支小队放弃物资迅速返回地下,自己率领小队单打独斗脱困,当他们一路被围追堵截直到服饰店的时候,元日允身边仅剩下了三名仍能战斗的队员。 即便有许多战友牺牲或被俘,没上过几次战场的明蕗也毫不怀疑只有服从元日允的命令才有一线生机。哪怕元日允说要让小队转移到夏湾市城西的山林里,她也会毫不犹豫地行动。 夏湾市位于星岛西部的一小片平原上,是星岛上的两座大城市之一,也是曾经南旸共和国的首都。夏湾市以西,也就是星岛的最西头是一片南北走向的绵延约二十公里的山脉,被称为镇海山。从星岛正西边的海域往东看,船上的人会看见这座山脉矗立在涌动的蓝色大海之上,夏湾市的市区里即便是最高耸的大楼也被这座山挡了个严严实实。只有把船绕到南边或北边,才能看到夏湾市繁华的模样。 当南旸共和国的残存政权在真正意义上转入地下后,也就是大概三十年前,共和国的士兵们曾秘密搜索过镇海山,共和国高层坚信山里还有抵抗异星侵略者的游击队。可是持续了三个多月、白白牺牲了不少队员的搜索一无所获。根据成功返回地铁的士兵的描述,镇海山上有几处森林被烧焦的区域,还有外星无人机的残骸和更多的人类遗体,显然是经历过战斗,或者说经历过屠杀。最终,共和国政权确信已经不可能再在镇海山找到抵抗军,树林和山谷藏不住游击队,只有地铁隧道与地面柏油路之间的大地才有可能保护住人类最后的希望。 三十年前,那个时候元日允还年轻,还不是金风卫的一员,而明蕗和金希雅两个姑娘还没出生呢。在地铁系统生存的人们日子过得越发艰难,但他们大多已经适应了,尤其是像金希雅这样在地铁里出生的一代。 “二号线庆昌路站,西行500米”。金希雅看到了路边的指示牌。夏湾地铁二号线被称作“金色线”,那指示牌上的几行字也是由光滑的黄铜片做成的,在昏暗路灯的照射下仍然闪闪发光,这一行字发出的光在这四人小队看来就是希望的光芒。 明蕗继续奔跑着,这个晚上她已经跑了太多的路,双腿的酸痛早已经感受不到了。同样感受不到的还有她冷静的思绪,长时间的紧张和剧烈运动使她的大脑空白。此刻她的脑海中只是不断盘旋着一句话:跟着队长和希雅跑到庆昌路去。 明蕗瞟了几眼道路周边的建筑物,没有一幢建筑亮着光,好似这是一座死城。自从统治城市的范·威特劳家族颁布了宵禁令后,夜晚的夏湾市就是这般死气沉沉的样子,三十年始终如此。明蕗隐约感觉到这些建筑物里中其实有许多双眼睛正在冷漠地盯着他们,想看着这四位来自地下的人被宪警队或者是外形机甲打死的场面。明蕗再抬头望,她看到了被黑云挡住一大半的月亮,还有在天空中有节奏地一闪一闪发出红色光芒的物体。 明蕗不是第一次来到地表执行外勤任务,更也不是第一次见到那个发出红光的东西了,在她小时候还幸运地生活在地上时,她就时常能看到那个远而小的庞然大物。金风卫特遣队中年纪最大的老战士帕斯卡·李告诉她,那是“天启号”,是奥普雷尼亚人的老巢,是那些外星畜生进攻地球的司令部。地上的电视机里仍能播送的经过严格审查的新闻则称呼那艘宇宙舰船为“火种号”,“火种号”是奥普雷尼亚人自己对那艘宇宙巨舰的“官方命名”。明蕗很好奇为什么这艘飞船始终能在星岛的上空看到,好似它刻意停留在星岛上空跟随着地球自转。 “一定还有许许多多的天启号,它们包围了地球。在伦敦上空、在纽约上空、在香港上空、在圣彼得堡上空一定都有天启号。”明蕗这样想。这是一个可以令全人类感到失望的想法。 “c入口被废弃物给堵死了!”金希雅的声音把走神的明蕗给拉了回来。 元日允预料到了这一点,但他还没有想好对策。元日允虽不能说将夏湾市整个地铁系统的线路图一点不差地刻印在自己的脑海中,但对共和国控制区附近的地铁出入口和线路还是比较熟悉的。庆昌路站是2号线这条位于夏湾市北部贯通城市西北和东北的地铁线从西往东数第二座车站,是一座无人定居的废弃车站。 “d入口怎么样,老张?” “也给堵住了,不过我们可以趴下通过障碍物,贴近地面的地方有能容下一人通过的空间。前提是我们能打开障碍物后面的铁栅栏门。”老张说。 “有机会!我们不能再在地面上四处乱跑了。这是酒精喷灯,小金,你拿着它钻到下面去,扣动这个开关,像用手术刀进行切割一样把铁栅栏门割开!” “是的,队长!”金希雅急忙结果喷灯钻进了空隙里,元日允本想提醒她让她小心点儿,那玩意儿的热量足以在一瞬间切下一根手指,但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 “老张,小明,随我进行掩护。我能预感到宪警队快追过来了。” 元日允对危险的预感是正确的,只不过他判断错了敌人,来袭的敌人并没有出现在地面上,也不是那些同样有血有肉的人类,而是来自天上,是冰冷的造物。 最早听到那种不详的尖啸声的人是明蕗,那是外星作战机甲的火箭助推器发出的声音,当她想要提醒队长的时候,元日允也清楚地听到了这种声音的迫近——它们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了。元日允将枪口对向两排建筑物之间的黑色天空中,努力地搜索着敌人。金风卫趁夜色进行任务,现在夜色反过来限制了他们对敌情的观察。 老张最先朝着空洞的黑夜开火了,紧接着,明蕗也清楚地看到了外星机甲身上喷射出的蓝色火光以及攻击型无人机的深红灯光。除了开火别无选择,面对从上而下的威胁,他们无处可逃。 除了那些小型无人机以外,来自异星的人型机甲似乎不屑于利用自己在空中的优势。它们降落到了地上,其中一个以极快的速度落下来,似乎想利用自己脚后跟处的尖刺直接刺死老张,可老张一个翻滚,勉强躲过了这一击。明蕗认出来,先降落下来的两台机甲是奥普雷尼亚人机械军团中最常见的x型机甲,它们的外观像是身材修长的女人,只不过没有脸,原本在人面的部分只有一条居中的蓝色光带,从头顶延伸到下巴的位置。出生于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的老兵帕斯卡曾形容这些机甲像是某个内衣品牌办展时走秀的女模特。 “先搞定无人机,躲到树后面去。”元日允操纵卡宾枪进行点射,击落了一架无人机,但这并不能扭转他们的劣势。面对最常见的x型机甲,就算一匣三十发的556口径子弹全打到它身上,也不见得能损伤其分毫。 “我们必须朝着地铁口移动了!”明蕗大喊。这三个人即将被火力吞噬,地铁口现在是死胡同,如果金希雅不能及时破坏栅栏门,他们四个人将会被悉数射杀在地铁口的障碍物前。对于元日允来说,这又是一个艰难的选择。 “这些机甲虽然很智能,但我从不相信他们比人的脑子更智能。”老张心想。 在元日允尚未下达命令的时候,老张做了自己人生中最重要、也是最后一个决定。老张从树后面冲了出去,他一边狂奔着一边用自己的突击步枪扫射着外星机甲。所有火力都被他吸引了过去。老张朝着c入口的楼梯跑,还没跑到便被外星人的子弹击倒,他艰难地转过身,屁股坐在地上,用脚后跟推着地面,还在缓慢地朝着c入口移动。 又一台机甲伴随着轰隆一声巨响降落了下来,那是y型,是重型机甲。y型也是一种人型机甲,只不过人类中体格最庞大的摔跤选手或相扑选手在这种类型的机甲面前也显得像孱弱的渡渡鸟一般。y型机甲的连发机枪朝着老张开火了,它似乎在有意避开心脏和头颅,将无数的子弹倾泻在这名人类士兵躯体的其他位置。一枚又一枚子弹透过破烂不堪的防弹衣打在老张身上,这是一种侮辱性和痛苦程度都极高的折磨。 无论是地铁里的人还是地表的人,都相信这些机甲是由“天启号”上的人工智能操控的,早在大决战时代,奥普雷尼亚人就不必亲自上阵便能打赢一场星球规模的战争。明蕗觉得编写这个能指挥战争的人工智能的奥普雷尼亚人一定是个穷凶极恶的人,是一个变态、一个疯子。明蕗不敢再看向c入口的方向。她又一次说服自己接受这个事实——小队再度减员,现在只剩下三个人了。 “快过来,队长,我们能通过了!”d入口下面传来了金希雅的喊声。 “快走,小明,快钻进去!” 第二章 大地下的荒土 二零五四年四月七日 异星征服者奥普雷尼亚人打造的人工智能,被他们设置在母舰“火种号”上的核心智能“爱奥娜”曾遇到过无数次这样的情况,但爱奥娜从来没有通过运算分析拿出解决方案,或者是让自己控制的机械军团规避这种风险—— 当一架无人机贴近地面,顺着三位在机甲袭击中幸存下来的特遣队士兵爬过的洞口进入到地铁站内部后,无人机机体的红色信号灯开始闪烁起来,只见它的机身摇摇晃晃,最终如同一个彻底醉倒了的人一般栽倒了地上,摔坏了自己脆弱的外壳。 “我们安全了。”明蕗说。 走下了长长的楼梯后,明蕗瘫坐在地铁站宽阔走廊的墙根处。在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后,这三个人作为小队最后的幸存成员逃出生天,回到了地下世界。然而,在这个三人都未曾来过的废弃多年的庆昌路站,逃离危险的路途还算不上看到尽头。 “休息一下吧。”元日允说,他有必要让两个姑娘喘口气。 队长走到了那架因为失去信号而坠毁的外星无人机前,用自己的战斗刀撬开了它的外壳,从里面拿出了一枚散发着淡淡绿色光芒的小石头。元日允始终没有记住人类科学家们称呼这种绿色晶体的拗口名字,只知道它广泛地存在于宇宙中,几乎每颗固态行星上都有,而每颗星球拥有的数量却十分稀少。人类文明在地球上存在了五千年,除了那些存在于神话中的太古文明外,没有人挖掘到这种晶体,更没有人掌握如何使用这种晶石的能量。毕竟人类拥有类似于煤炭、石油这种更廉价而且更低级的能源代替品。 这枚晶石散发着能量,正是它的能量驱动着外星无人机以及那些杀戮机甲的运转。这台无人机之所以坠落,不是因为作为它心脏的绿色晶石失去了能量,只是因为地球的土壤阻断了它与悬在太空中的母舰“天启号”的联系——它失去了“爱奥娜”的指挥。 无人机上的外星子弹无法被人类的枪械使用,以地下人类的技术也无法仿制外星无人机,这颗绿色晶石算得上是元日允的小队在这个晚上获得的唯一战利品了。这微不足道的战利品远不足以弥补元日允指挥失误所造成的损失。一个晚上下来,分成三个小队的金风卫有一支小队全灭,一支小队仅剩下了三个人,战斗损失超过一半。 “外星人的机甲无法在地下作战,宪警队的懦夫们也不会追上来。”说完这句话,金希雅长呼了一口气,这句常识性的废话是她为了自我安慰而说的。明蕗本不想回答她,但又觉得这样不太好,便“嗯”了一声。 “别放松警惕,我们可还没有完全脱困。现在我们最大的敌人就是这个谁也不了解的庆昌路站。通讯基本失灵了,我联系不到其他战友或军部。你们都喝点水,少吃点儿东西,检查一下照明设备和枪械,一会儿我们探索一下这座车站。” 明蕗本来想啃一口压缩饼干,但她突然想到了老张牺牲时的悲惨景象以及那些更早牺牲的战友,终于还是无法下咽,只是喝了几口让她的胃口有些许不适反应的凉水。同时,明蕗庆幸自己在今晚活了下来,她毫不怀疑自己马上就能回到安全的共和国辖区车站,回到自己的姐姐身边。她又悲又喜,鼻头发酸的同时又想发笑。 “队长,你的伤口还需要处理呢。”金希雅突然想了起来。元日允脱掉了防弹衣和沾满血水的作战服,金希雅为他的伤口消毒。那枚子弹擦着他的胳膊射了过去,弹头没有留在身体内。 明蕗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绪,她需要在疲惫带来的涣散中把注意力重新集中起来。庆昌路,这座车站虽然处在南旸共和国控制率最高的二号线上,但这个站名却从未被人们提起过。庆昌路的西边是二号线在西头的终点站白角公园站,既然庆昌路已经被废弃,那里应该和此处一样荒凉。庆昌路站的东边是有人定居的边缘车站考德威尔上校路站。考德威尔这个与生活在星岛大多数亚洲人的文化格格不入的名字揭露了这座岛屿曾经被西方殖民的历史。几百年前是西班牙人、荷兰人和英国人用坚船利炮占领了星岛,现在是奥普雷尼亚人用高明的科技占领了地球,将人类唯一的家园变为强取资源的殖民地。 生活在考德威尔上校路站的是一群信仰耶稣和上帝的人,他们自称“末世救赎派”。明蕗对这些信徒的印象是:他们很温和,没有任何的攻击性,只是在无用地对着十字架祈祷或是自怨自艾。总之,这些人称不上是邪教,和传闻中控制着二号线东段的那些疯狂的“盖亚灵道”教徒完全不一样。 从考德威尔上校路站再往东,就是共和国流亡政权的控制区了,有唐·涅布拉伯爵站、郑氏集团站、星岛中心站等等。郑氏集团站上面的陆地上耸立着郑氏集团大厦,那幢摩天楼不过是夏湾市港都区商业核心地段无数大楼中的一座。郑氏集团大楼是范·威特劳集团的据点之一,范·威特劳家族非常富有,现在傍着外星人的权威,通过做傀儡总督更是能一手遮天,在星岛的地表已经没有人敢反抗他们。这个家族以及为这个家族服务的所有人,甚至连浇花修草的仆人都显出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有意思的是,这个家族有三个姓氏,这是因为他们同时拥有荷兰、汉、和三种血统所致。曾生活在地面上时,明蕗通过电视认识了这个家族的人,范·威特劳家族的家主、现在星岛的统治者叫做古平·范·威特劳,他有一个三十来岁的女儿和一个***几的儿子,分别叫做郑筱舞和小樽岚。 在奥普雷尼亚人出现在地球外围前,总有人将夏湾市最繁华的商业区港都区和香港维多利亚港沿岸或新加坡中央区相提并论。如果那些机甲没有降临,这些地方会一直繁华下去,继续吸纳着来自全球各地的财富。可在二十一世纪五十年代,即便那些高楼还在,所流露出的也不过是悲凉。地上的悲凉归悲凉,总比地下的困苦要好些。 “休息得差不多了,我们走吧。”元日允对两个姑娘说。 在金希雅给自己包扎好后,元日允也是什么东西也没吃,他想尽快带着幸存的队员离开这个不安全的地方。 “我们下到铁轨那里,打开防护门,再沿着铁轨往东走。这座车站和考德威尔上校路之间的隧道被瓦砾堵住了,这也是我们一直没有探索这里的原因。但为了回家,我们必须想办法越过那片瓦砾。” 元日允也只是听说,而没有真正抵达过那处塌陷的地方,也许那里被封堵得并不严实,用手搬也能清出一条通路。只要能抵达末世救赎派的站点,信徒们就会联络共和国,那些敬畏上帝的人不会认不出金风卫的作战服的,即便三个人的衣服上都沾满了尘土。 在夏湾市的地下轨道系统中,小站点几乎是一模一样的,因为对于设计师来说,统一的规划省时省钱。唯一可以区别每座车站,成为车站独一无二的名片的就是车站天花板的装饰。每到一座新的车站,明蕗都会抬头向上望,那可以帮助她更好地记忆每座车站的特点。装饰物远没有控制车站的人容易起变化。 当明蕗十八岁时和她的姐姐离开地上的家庭来到地下后,她们生活过的第一座车站是八号线金都尔曼站。这座车站拥有一个马来名字,它的天花板装饰着许多黄色的可以发光的六边形,就像是蜂巢一样。明蕗觉得六边形有一种看不厌的美感,她对这种的美的欣赏直至那些六边形里面的灯泡让人给拆卸了下来为止。 在已经被切断了电力供应的地铁系统里,任何能发电和能照明的东西都是十分珍贵的,即便人们收集起了地下所有可用的灯泡,也不得不长时间处于黑暗之中。共和国的士兵之所以常常选择在夜晚执行任务,还在于他们更能适应夜晚的黑暗而不是阳光的照耀。 金都尔曼上面的六边形还在,只不过成了一片死灰。明蕗抬头仔细看了看庆昌路的顶部,发现头顶同样是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到,她打算用手电筒照照,又怕这个动作会引起队长的紧张或不满,便没有这么做。“也许这座车站的顶部什么也没有,许多城市边缘的车站就是这样,朴素得连商业广告都没有。”明蕗在心里对自己说。 三个人小心翼翼地走在落满灰尘的肮脏瓷砖上,任何响动,甚至呼吸声在这座无人车站中都显得很清晰。金希雅一不小心踢到了某种金属物体,发出的声响把三个人都给吓了一跳,用手电筒照射一看,原来那是一个金属制成的“慶”字,也许是从某处坠落下来的。 汉语是南旸共和国的官方语言之一。金风卫的队伍中华人多,说汉语的场合也多。得益于良好的家教而不是大决战后死气沉沉的学校教育,明蕗认识不少简体和繁体的汉字,一些非常用字和古汉语用字她也能认出来,而朝鲜族姑娘金希雅虽然能说汉语,但大多数汉字她是认不出来的,例如这个繁体的庆字。 “庆昌路站还是很开阔的么,这个地方完全可以发展成为定居点。”明蕗说。 “没错,这也是我们在地图上把这里标注为‘废弃’,而不是标注成‘毁坏’的原因。这里荒无人烟,只是因为从考德威尔上校路站通往此处的隧道被堵住了。” “…队长…元日…队长…听得…安全吗?”元日允的对讲机里断断续续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 “妈的,刚才尝试用秘密线路联系了你们二十分钟。总算有信号了吗?我是元日允,我们在庆昌路站,重复,我们在庆昌路站,庆昌路!”元日允重复了许多遍庆昌路这个关键信息,他不确定对方是否听到了。元日允能断断续续地听出对面的声音,并不代表对面能听到自己的声音。没过多久,这如同救命稻草一般的通讯再度中断了。 “啧,眼下还是靠我们自己最实际。”元日允失望地说。 三人小队已经下到了候车区,也就是庆昌路站的下层。队长环顾四周,手电筒的亮光所及的地方没有一处能让他们直接下到轨道所在的隧洞,两个方向都有玻璃幕墙保护着。这座荒废许久的车站着实在很多方面保留着曾经地铁站的原貌。 “也许这里有许多设备还能用,我们该好好探索一下这里,如果我们能返回共和国,可以以此为契机扫清那堆瓦砾,把势力范围拓展到庆昌路来。”元日允一边思虑,一边开始用枪托用力砸玻璃墙。见状,金希雅和明蕗也开始做这一动作,直至三人敲出了一道裂缝。裂缝越来越大,伴随着一声爆响以及碎渣掉落到地上的声音,隧道那望不到尽头的黑色狭长空间对三个人敞开了。 “往考德威尔是这个方向,我们走。”队长用手指了指东边,随后他开始查看起枪托的状况来。转入地下的人们很难搞到子弹,因此他决不能在打通障碍物一事上浪费子弹,但如果他的柯尔特卡宾枪的枪托被敲坏了,恐怕也没地方再配一个新的了。 武器在地下也很短缺,元日允听说有些部队连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期留下的老古董都用上了,那些东西本该作为藏品进入博物馆的。 “嘘,你们听到了吗?我觉得有声音,车站里有别的声音。”明蕗停下了脚步说。一时间,三个人都不出声了,似乎奥普雷尼亚机械无法涉足的地下也暗藏着许多危险,那种无边无际的黑暗本身就是一种危险。 “我也听到了,那声音很诡异,我说不上来是什么。”金希雅说,“我们刚才制造了噪音,可别是唤醒了什么不好对付的东西。” “也许是老鼠,要知道,地下同样是老鼠的王国,或者是年久失修的管道发出的声响。”元日允说。两个女兵的不安也感染了他,让他有些恐惧起来。 “我觉得那并不是老鼠的声音,我在共和国的地铁站已经听过无数次老鼠的声音了。那更像是一种不规律的脚步声,但绝不是穿着鞋子的人类发出的脚步声,而且伴随着一种呻吟的声音,像是野兽的低鸣。”随着明蕗的分析,那种声音距离三人越来越近了,元日允也清晰地听出来那种古怪的声音来自西边,也就是他们的身后,但手电筒的光线仍然没有捕捉到任何的异常。 “除了老鼠和圈养的牲口以外,地铁里不会再有什么兽类了,特别是有攻击性的大型兽类。”元日允说。金风卫今天流的血已经够多了,既然那种声音令人不安,就应该尽快远离它,“无论这声音是什么东西发出来的,我们都应该赶紧走。你们先走,我殿后。” 元日允保持着三步一回头的状态严密观察着后方,金希雅和明蕗则提醒着队长哪里有碎石,以免他被绊倒。三个人沿着轨道走了大约有四百米,那种声音仍然保持着一定的响度,或者说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跟随着队员们。隧洞里的空气极其污浊又十分冰凉,明蕗却不住地用鼻子深呼吸,以缓和自己的紧张情绪。 “是塌陷点。”金希雅说。她的声音在隧道中显得十分洪亮,还带有回响。 元日允用手电扫过堵住道路的瓦砾——简直是密不透风,如果这样的塌陷一直持续有几百米,恐怕仅凭三个人的双手是怎么也搬不完的。三个人顺利脱困的幻想几乎破灭了,他们闯过了要杀死他们的活体,却被没有思想的死物,也就是这堆瓦砾宣判了最残酷的死刑。 那种怪异的声音越来越近了。除了塌陷的废墟,他们还有其他的事情要在意。 “准备迎敌!”元日允说。三名士兵背靠瓦砾,用枪口和手电筒对着他们过来的方向,突然,从黑暗中射来了一支弩箭。 也许是手电筒的光线影响了弩箭射手的精准度,那枚射偏的弩箭击中了三人身后的石块,金属箭头和石头碰撞,发出了清脆的响声。 那种诡异的声音果然是一种威胁,既然对方先进行了攻击行为,金风卫的士兵也不必再有顾虑,三支枪同时开火,可一轮射击过后,元日允只听到了子弹击中墙壁的声音。 “他们冲过来了!”明蕗喊道。 从黑暗中出现了两个人影,明蕗一时间不知道是否能称呼他们为“人”,他们虽是人型,但蓬头垢面,基本赤裸身体、光着脚,仅有少量的破布在遮羞。他们从黑暗中出现并以极快的速度接近三名士兵,那奔跑速度就连参加奥运会的田径运动员都要逊色三分。手电筒的光芒清晰地照耀出了他们狰狞的面庞,他们的脸是苍白的,嘴附近却发红,一幅嗜血恶鬼的模样。他们手中的武器则是砍刀和棍棒。金风卫的士兵在这样恐惧的状态下能取得的优势也就只有武器上的优势了。 “不怕死的东西。”元日允敏捷地掏出自己的五七式手枪,嗒嗒两枪击毙了其中一名敌人。另一名则由明蕗用步枪击中了腿部,大叫了一声跌倒在了铁轨上。就在金风卫解决来袭的“步兵”的时候,仍然藏在黑暗中的弩兵又发射了一箭,那一箭几乎是擦着明蕗的脑袋顶过去的,若是她再长高几厘米,或者挺直腰板,那一箭可能就要了她的命。 “不敢露面的混账!”元日允被激怒了。当时在地铁站口面对占绝对优势的机甲敌人时,他的愤怒之火被敌人压倒性的力量给踩灭了,可现在面对这些可以被战胜且仍在进行着恶意攻击的敌人,元日允的怒气逐步增长。队长取下了一枚破片手榴弹。 金风卫执行外勤可不像曾经的美国军队到中东执行任务,有充足的物资保障,可以肆意挥霍弹药。在地铁,一枚手榴弹是十分珍贵的东西,甚至像一块名牌瑞士手表一样。元日允拉开拉环,用力向前一扔,没有考虑任何后果。 只听得远处的隧道传来一声爆炸的巨响,卷起的烟尘冲过了三名士兵的面庞,随即是一声明显的哀嚎,那个射弩箭的家伙似乎是被炸伤了。他逃走的脚步声越来越远,直至消失在了三名士兵的耳畔。 “我想那个家伙是逃跑了,只恨没能消灭他。”元日允说。 “这些家伙究竟是什么人?”金希雅问。 “我们问问就好了,这里还有一个受伤的俘虏呢。”明蕗说。 “好,你们来问问那个家伙,如果他不肯说,就用刀子攮他的伤口。我稍微往回走几步看看情况。”元日允一边更换弹匣一边说。队长的话让金希雅有些许不适,无论如何她是做不出刻意伤害伤员这样的事情的,即便伤者是想要害死自己的敌人。 “你是什么人?你这个家伙想要干什么?”在明蕗问话的时候,那个受伤的原始人模样的家伙趴在地上用力朝着明蕗那边移动,还尝试用手去够明蕗的小腿。他一边做着这样的动作,一边发出难听的呻吟声。 “仔细一看,他们就是普通的人类啊,是两个男人。你们是生活在庆昌路站的难民吗?”金希雅用朝鲜语问。那个人依旧不回应。 “他听不懂我们说的话,简直就像一头饿狼一样。”在认为对方听不懂汉语后,明蕗又先后用日语、马来语、西班牙语和荷兰语问了话,无论哪种都没有回应。 两位女兵发现这个人不仅听不懂人话,也说不出像样的话来,就连最简单的成体系的音节也发不出来。这个人不是个哑巴,却只会呻吟。见无法有效沟通,明蕗放弃了询问这个人身份的尝试。金希雅本打算给这个人处理一下伤口,但当她一接近,这个野人就像刚才尝试接近明蕗一样用力往金希雅的腿上靠。 “希雅,别那么做了,他就像个中了邪的食尸鬼,他绝对会朝着你的腿狠狠咬一口的。而且你为他浪费医疗资源,队长看到了也会很不高兴的。这帮家伙先是偷偷跟踪我们,又不由分说地发起袭击,别可怜他们了,我们自己的安危最重要。”明蕗劝诫金希雅。说罢,她朝着野人的头部来了一拳将他击昏,任由负伤的野蛮人在此地自生自灭。 明蕗的心里感到很不好受,她从未见过如此野蛮的人类,这些人简直比最凶猛的野兽还要粗暴。然而在这个世界上,不是有一些穿着华服的人也像这些赤裸的人一样野蛮吗? 第三章 一堆瓦砾的距离 二零五四年四月八日 元日允、明蕗和金希雅被困在二号线考德威尔上校路站和庆昌路站中间的隧道已经有五个小时了,距离那未知的野蛮人袭击也已经过去了五个小时。元日允一直担心那个逃跑的弩手会叫来更多的援兵,因此一直处于警戒的状态,所幸在这五个小时内没有出现任何危险情况。除了三个人偶尔的说话声外,整条隧道都是一片死寂,就像笼罩在她们身边的黑暗一样死。为了节约电量,三个人只打开一个手电筒,调整到最低亮度。金希雅仔细查看了一下那两支射偏的弩箭,发现箭头上涂抹有一种已经快要晾干的粘稠液体。金希雅认出来,那种液体是生长在星岛野外的一种热带植物的毒液,这种液体含有极强的麻痹性,少量经过稀释可以作为手术麻醉药使用。她庆幸这两支箭没有射中三个人中的任何一个。 元日允打算搬石头,这个行为似乎可以让他们距离希望更近一些,可那些比他人还要大的瓦砾他根本移动不了,在徒劳的搬走了几块小石头后,元日允也放弃了,他打算保持体力,大脑在一片朦胧中思考不可能出现的脱困之计。三个人的背包里还有些吃的,可饮用水已经见底。 “若是我们的结局是被困死在这里,还不如让那几个野蛮人杀死或俘虏去了好。不,既然无法突破瓦砾,就该原路返回,等待二十个小时,等待下一个黑夜,再从庆昌路站回到地面。不过宪警们应该早已经把那个入口给堵上了。”元日允心想。 金希雅讲了许多笑话,缓和了不安的氛围,这些笑话大部分都引得明蕗哈哈大笑,而不苟言笑的队长最多只是嘴角微微上扬。讲笑话仅仅让他们度过了一个小时的快乐时光,一个小时在漫长的等待中显得微不足道。为了不冷场,元日允又讲了讲地铁系统的情况以及共和国正在进行的战争,这些情况明蕗和金希雅大多已经知道了。特别是金希雅,她不同于在十八岁时从地表来到地下的明蕗,她就是在地铁里出生的,从未在地表生活过,她对地铁各种势力的了解要更透彻一些。 “夏湾市的地下轨道交通一共有九条主要线路。残存的共和国政权控制着地铁系统的西北部,东北部是一群信仰着大地之灵‘盖亚’的神叨家伙,我们原本与他们接壤,但那段接壤的隧道莫名其妙地被他们给毁坏了。 “正在和我们交战的共荣集团在地铁西部控制三号线的多座车站,由一个极端民族主义者‘百济王多多良’领导。我们只知道他这个外号,不知道他真实的姓名。共荣集团寻求扩张,想要统治整个地铁,首当其冲的便是我们。当然,共和国的优秀战士们是不会输给那些被冲昏了头脑的可耻的家伙们的。 “控制着地铁中部,以四条地铁线交汇处的庞大地铁站千禧广场站为核心的强大组织是‘美特罗’商业联盟,商业联盟的势力自千禧广场向四周辐射。那里的统治阶级都是一群上不了台面的小商人或遭到范·威特劳集团迫害的落魄资本家罢了,他们的领袖是个叫做岛牧今优的女人,她被称呼为‘尊贵总督’。 “控制南部六号线的是岸原自救军政府,以夏湾市南部的岸原区命名,那是一个完全由军人掌权的派系,是一个军阀政权。他们正在与商业联盟交战。地铁系统的东边还有许多大大小小的政权或派系,关于他们我们能获得的情报很少,其中有一个恢复了古代君主集权制度的派系,南旸总是通过商业联盟这个中介从那个‘王国’进口粮食,我们的总统阿托克·桑至今也不愿相信那种由帝王统治的派系真实存在。当然,我们也不能忽略了那一群见首不见尾的游走于隧道中的摩托帮,也就是自称‘游侠’的那帮人。他们没有固定的据点,只是开着摩托车在各条隧道和地铁站乱窜、劫掠物资。他们与很多派系为敌,却没有哪个派系能一举歼灭他们。” “您说了这么多,其实最令人遗憾的是共和国政权在转入地下时没有及时控制整个地铁系统。”金希雅说。 “那个时候星岛刚沦陷,无论城市还是乡野都是一片混乱,法律、威严一切都不复存在了。逃进地铁的人只为了活命,哪里还有工夫去管什么共和政权呢?地铁系统总归是线状的,我们在西北角,就很难同东南角的地铁站取得联系,也很难抵达那里。逃入地铁的人只得根据当时的实际情况建立不同的政权来恢复秩序,结束暴露出人私自本性的混乱状态。如果说恢复古代君主制度能结束混乱、停止暴力,那么一个王国在地铁出现也并非不合情理。” 在元日允唠叨地铁系统的情况时,明蕗已经靠在满是尘土的墙上睡着了。在危险地带睡着是危险的,但元日允不打算叫她起来。 “就让这个女孩子休息一下吧。”队长心想。 又过了不知多长时间,元日允自己也打不起精神来了,阴暗的环境让他昏昏欲睡。有时他已经失去了意识,脑袋向一旁歪了过去,随即他又会因为那种坠落感猛然醒来。在重复了几次这样的动作后,他听见瓦砾的另一端传来了轰隆隆的声音。 “小金,你仔细听听,是不是有什么声音,是从考德威尔上校路站那个方向传过来的?” “什么?有什么情况?”明蕗的感官似乎不想让她错过这个重大转机,她也猛地清醒了过来。 “是的,那好像是机器进行挖掘的声音。”金希雅以高昂的兴致说。 机械的声音越来越大,此前抓不到的希望也变得清晰起来。为了不被砸伤,三个人离开了瓦砾一些距离。明蕗和金希雅用自己最后的力气奋力大喊着,打起精神来的元日允则继续盯着后方。 “明蕗,我是帕斯卡,是你们吗?”瓦砾的那一段传来了一个男人浑厚的嗓音,那是金风卫的老兵帕斯卡·李。在明蕗的印象里,帕斯卡一直是一个慈祥和蔼的大叔,但他的声音从未像现在这样亲切。 “是,我是明蕗,我和队长、希雅在这里。” “太好了,你们在那个时候还是收到了我们的通讯了。”金希雅欣喜地说。 “抱歉了,我们寻找搬运的机械并研究这处塌方的结构花费了一些时间,毕竟我们不想因为贸然移走瓦砾从而造成更严重的塌陷。我们会为你们从瓦砾中开出一条足够你们通过的安全小路,但这还需要一段时间,请你们忍耐一下。”另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说,此人是浦河信繁,当时无线电另一端的人就是他。浦河是金风卫一名出色的战士,同时还拥有一个在地铁中极为宝贵的身份——他是夏湾市轨道交通总设计师的儿子。 “无论如何,请你们在保证安全的情况下尽快帮助我们穿越这里,我想你们可以先打通一个小洞,给我们送一些饮用水和弹药来。”元日允说。 二号线的轨道上,帕斯卡、浦河信繁和几名从共和国边境车站唐·涅布拉伯爵站征召来的劳工正在将一台载有挖掘机、钻孔机的平板轨道车向前推。帕斯卡的脑海里一直想着,如果有电力或燃油驱动的列车头代替这些人的手完成这一工作就好了,自己的年纪已经不小了,做这样的重体力劳动着实有些困难。 “看来你对队长他们被困在庆昌路那边这事儿一点儿都不着急啊,浦河。” “着急是最没用的情绪了,着急不是一种兴奋剂,更多的时候它反而会让人使不出应有的力量,也会影响人的思考与判断。队长他们接受过训练,不会轻易丢掉自己的性命。”浦河信繁回答说。 一切都是应受之痛苦,地下的人们生存到现在,早就已经习惯了痛苦。未知的苦难在今天会降临在这个人身上,明天会降临在那个人身上。痛苦是对每个人的洗涤,痛苦也是地铁里的人知道自己还活着的证据。 “是的,也许他们面对的险境也会降临在我们身上。但无论如何,从尽可能保证战力的角度讲,我们也该尽快把他们救出来。”帕斯卡说,随即,他把脸转向一个正在推车的浑身脏兮兮的地铁居民:“快点儿,虽然你皱着眉头,但我觉得你根本没使劲儿。” 推车的队伍经过了考德威尔上校路站,这里穿着黑色或灰色长袍的末世救赎派居民们都跪在地上进行着祷告。他们的心过于虔诚,摒弃了一切杂念,以致于除了几名小孩子外没有其他人被推车的共和国来客吸引过去,也没有生活在这个车站的男人站出来协助他们推车。 帕斯卡望向这座车站的内部。他来过这里好几次,这座车站总是昏暗的,这里没有大灯,甚至末世救赎派的居民们连手电筒都不稀罕用。他们在地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蜡烛,有粗的有细的、有红的有白的。帕斯卡不知道在地铁里蜡烛和灯泡究竟哪个更难拿到手。帕斯卡看见了一名穿着黑色修女袍、戴着兜帽,胸前有一枚大大的十字架的女人站在底层和中层之间的楼梯上,她望着正在推车的人们。 “这是阿梅莎修女,末世救赎派的领袖。”帕斯卡小声说。现在可不是和末世救赎派的人纠缠不清的时候,既然这里的居民没有阻拦共和国向西前进的救援队伍,那么帕斯卡也应该无视他们。 “考德威尔上校路站里连一把枪、一枚子弹都没有,所幸他们所处的位置比较偏远,不在前线,也没有和共荣集团的那些疯子接壤。”帕斯卡心想。 “现在的空间已经能让一人通过了,你们过来吧,速度尽可能快,我们不能保证这堆瓦砾是否牢固。也许在下一秒就会发生新的坍塌。”操作挖掘机的共和国工兵说。 “妈的,这是在拿性命赌博啊,不过我们在过去一天里已经拿自己的命赌了好几次了。你们听到他说的了,小金,你先过去,然后是你,小明。快行动!”元日允下达了命令。现在地表已经是清晨,金风卫的噩梦般的遭遇在太阳升起时才行将结束。 “没想到你们也是灰头土脸的么,看来隧道里的灰尘没有刻意‘宠幸’谁。”越过瓦砾的金希雅乐呵呵地说。因为刚才施工作业的缘故,帕斯卡、浦河以及其他共和国工人的身上也都沾满了尘土,脸也因为沾上白色的烟尘显得苍白。金希雅的话让大家都笑了。 明蕗从狭窄的通路越过来后,和老兵帕斯卡来了一个友善的拥抱,帕斯卡安慰了她两句。明蕗注意到帕斯卡的欢喜有一些硬装出来的成分,这也难怪,毕竟这个晚上金风卫失去了许多优秀的战士,其中也包括平日和帕斯卡关系不错的老张。 “姐姐不在这里吗?”放开了帕斯卡的明蕗问。 “明萩在金都尔曼站,她还有别的工作要做。唉,现在金都尔曼站的处境比较危险。”浦河说。 明蕗没有见到姐姐,心里多少有些失望。她本来打算询问浦河他口中所说的危险是什么,但见浦河时刻注意着正在通过塌陷区的队长,明蕗决定等一等再问。 浦河信繁的年纪和明蕗、金希雅接近,但这两个姑娘在他面前始终有一种不自然的感觉,总觉得不能完全释放出本我,展现出自己应有的积极态度,这和她们与帕斯卡这个“老好人大叔”相处时截然不同。当然,明蕗和金希雅都不认为浦河是个坏人,明蕗一点儿都不讨厌他,而金希雅不愿意与他相处也完全出于性格上的差异罢了,她觉得浦河的阴沉让自己不好受。 元日允也安全通过了塌陷区。 “欢迎回来,大家。”帕斯卡微笑着说。 “很好,浦河,在我们失联的这段时间里,有什么值得注意的事情吗?”队长显然不打算为脱困而庆祝,逃离的这段时间里他已经耽误了太多的事情。 “情况真的不能再糟糕了,我们输掉了一场战役。”浦河信繁说。 元日允知道浦河信繁提到的战役是什么。眼下,共和国在地铁世界中最大的敌人就是共荣集团。在金风卫去地表执行物资采集任务的时候,共和国五大特遣队中的长山卫、雪龙卫以及国防军正在坚守着星岛中心以南,三号线与八号线交汇处的千秋路站。 “千秋路丢了。所以我们得尽快回到星岛中心,阿托克·桑总统和他的幕僚们正在思考下一步的对策。”帕斯卡直言。 “真是糟糕,千秋路一丢,我们就失去了和八号线三个车站的联系。他们得不到支援,时间一长,搞不好还会被‘美特罗’商业联盟的人给拉拢走。我们需要先到星岛中心站去修整,以我们现在这个状态是根本无法上前线的。我会跟总统说明这个情况,并且向他…”元日允叹了一口气,显得十分消极,“…谢罪。” “对于在泥潭中挣扎的我们来说,失败是常有的事情,毕竟我们要面对许多强大的敌人。不过金风卫是打不垮的,也永远不会毁灭。”浦河说。 “你这个家伙,真不知道你的话是令人丧气,还是令人振奋。”元日允说。 作为中转站的千秋路站沦陷了,八号线上的金都尔曼站就会被孤立,而明蕗的姐姐明萩正在那个站中。明蕗明白了浦河口中的困难是什么,她的疲惫以及脱困的欢喜在一瞬间全部消失了。她突然有一种孤身一人横穿千秋路站,突破共荣集团那些统一留着平头士兵的阻拦并救出姐姐的冲动。 “队长,你们算是共和国首批探索到塌方区那边的人了,庆昌路站有什么?”帕斯卡问。 “什么也没有,那完完全全是一座废弃车站。没有活人、没有物资、甚至没有可利用的照明设备。我们应该把咱们挖出来的通口重新堵上,我想末世救赎派的居民也希望我们这样做。”在队长说这些话时,金希雅疑惑且惊讶地注视着他。 第四章 黑暗中的生存者们 二零五四年四月八日 返程队伍正在通过考德威尔上校路站,往二号线和三号线交汇处的大站,同样是共和国军队总司令部的星岛中心站走去。共和国政权转入地下后,星岛中心站曾长期作为“首都”,而在南旸共和国同共荣集团之间的战况愈发激烈后,对一切国务都感到不耐烦的总统阿托克·桑将统治中心东迁到了二号线和一号线交汇处的铂金大道站。 在还没有接近月台的时候,共和国的军民们就听到了唱颂诗的声音,经常造访考德威尔上校路的人会对这种声音习以为常,毕竟祈祷、吟诵就是末世救赎派人们的日常行为。末世救赎派的人不多,许多受不了这座宗教型车站的生活方式的人都会选择离开此地,前往共和国的领地,而剩下的人则都是虔诚的信徒,他们将活下去的希望寄托于永远摸不清脾性的救世主以及神身上。 帕斯卡曾作为宾客听过阿梅莎修女的布道,帕斯卡从未接触过宗教,所以修女说的内容他似懂非懂。总结起来,末世救赎派的人们认为人类与奥普雷尼亚人的战争是末世决战,人类已经步入了末世决战的进行期。善与恶在这一阶段进行着最后的交锋。而从人类节节败退这一现象看来,人类历史上作恶多过于行善,注定要迎来一个悲惨的结局。被奥普雷尼亚人奴役的人们是在人间赎罪,而流入地铁的贫民反而是被选中的人,这些人要在末日决战期间,在人类文明的最后一个阶段里不断祷告、不断赎还自己的罪过,臻于至善,这样方能在决战结束后登上天堂。 帕斯卡曾从共和国地铁居民口中听过与末世救赎派的观点完全相反的看法,即这个地铁是不折不扣的地狱,最起码是炼狱,而地表才是人间,奥普雷尼亚人的母舰是天堂。奥普雷尼亚人凭借着人类文明难以企及的高科技居高临下施展着自己的“神威”,人类毫无还手之力。那些全心全意服侍于奥普雷尼亚人的人,也是最接近天堂的人。这种看法过于悲观,而末世救赎派信徒的看法则是一种消极的自我安慰,这两种观点帕斯卡都不认同。整个人间,乃至整个宇宙同时是天堂与地狱,在见不到阳光的地下有“天使”存在,而奥普雷尼亚人也称得上是肆意摧毁别人家园的恶魔。 “他们不具有攻击性,甚至没有武器,这一点对共和国而言固然好,但也许他们还没等赎完自己所承认的罪过,就会把自己饿死吧。”帕斯卡一边注视着被摆动的烛光照耀着的信徒们的脸一边心想。 末世救赎派的人们从不参加贸易活动,他们在考德威尔上校路站的上层开辟了一小块田地来种植蘑菇以及其他一些好活的喜阴植物。这些食物的产量很少,但足够站里的人们每天吃个半饱。半饱对这些信徒而言足够了,他们住在这个脆弱的非军事化车站里既不用从事重体力劳动、也不需要和敌对者交战,更何况挨饿也被他们认为是一种虔诚的体现。阿梅莎修女和站里所有人一样身形枯槁,从胸脯到双腿都干瘪着,这让她的修女袍显得特别宽大。 “他们一天也不停歇地赞颂着神明,根本不在乎人类是否会就此走向毁灭,也不在乎人类是否还存在着反击的希望,是否存在着在这场末世决战中获得胜利、逆转‘神之裁决’的希望。现世的一切好坏、苦乐都与他们无关了,他们只在意身后事。真是消极啊。特遣队的许多人认为浦河信繁是个消极的人,其实这些人才是真正的消极。浦河能在承认苦难、承受苦难中获得力量,而这帮穿着黑袍的人已经否认了苦难、否认了斗争。”帕斯卡接着想。 跟在帕斯卡身后走的金希雅也正往隧道旁边的月台上看去,在无数对着自己祈祷的信徒中间站立着一个戴着大十字架的修女,那个女人露出来的头发都是苍白的,脸上的皱纹也清晰可见。这个人就是领导末世救赎派的阿梅莎修女,见到她后,金希雅愉快的情绪全部消失了,她的面容罕见地变得十分阴郁,表明她的心情十分沉重。末世救赎派的人们以及那环绕着人们的铺满了每一处墙根的燃烛勾起了她许多回忆。 考德威尔上校路站是金希雅的出生地,在熏陶下,她没有成为信徒的一员,她想要入世。如果说人的生老病死由神来决定,那么她也要在神赋予的自由中尽可能地去拯救更多的人,即使她不知道被自己用手术刀救活的人是善人还是恶人。金希雅把头扭到一边,她不再看跪着的信徒们和他们中间的修女了,但她还能听到吟诵颂诗的声音,那颂诗是神圣的,却让她感到悲伤。明蕗注意到了金希雅表情的阴沉,她知道这里是金希雅度过自己童年时光的地方,但她从没听金希雅详细说过自己在这座车站的往事。这个时候,明蕗只是用带有忧虑的眼神注视着金希雅的愁容。 “多么可惜啊,如果这些人能够更多地注意时下发生的事,愿意为共和国出一份力就好了。不过,仔细想想,像他们这样生活也没什么不好,他们不会感到悲痛、不会感到无聊,只要坦然地迎接死亡就好了。而对于共和国来说,多了一座车站又能改变些什么呢?三十年的苦战都没有让南旸的处境好到哪里去。”元日允对信徒们也有自己的想法。 只要末世救赎派的人们不会突然宣布与共和国为敌,作为军官的元日允就不会过多在意他们。除了这次不得不路过末世救赎派的车站外,他仅仅来过这里一次。元日允完全不在乎这些信徒们的所思所想,也不会像帕斯卡一样对信徒们的未来表示担忧。 在唐·涅布拉伯爵站西边的隧道里竖立着一块牌子,上书:“你已进入南旸共和国的领地”。明蕗想,如果在和平年代,她会把这块牌子上的字改成“欢迎您来到南旸共和国,南方的常春之岛”。这块牌子实际上没什么用,因为除了那些脱离者,末世救赎派的信徒根本不会走出自己的车站。除了他们,西边就只有刚刚被证明了自己存在的那些赤裸身体、手持淬毒兵器的神秘野蛮人。回想起庆昌路的战斗,明蕗心有余悸,她本想把在庆昌路遇到的情况告诉帕斯卡,但现在队长也在,她不好张口。 返程的队伍把挖掘机留在了唐·涅布拉站,大部分工人也脱离了队伍。车站里的国防军给金风卫的队员们提供了一些物资,并向元日允报告了从总司令部传来的最新指示。 “为了重夺千秋路站,总司令部准备投入全部五个特遣队的战力,总司令要求执行完地表物资采集任务的特遣队员全部前往星岛中心站集合,不仅如此,他们还在各个车站抽调了国防军的战力。我们这儿已经有五十来人过去增援了。”唐·涅布拉车站的长官说。 这位长官留着小胡子,头戴一顶脏兮兮的贝雷帽,让年轻时读过几本历史书的帕斯卡觉得他像是西班牙卡洛斯战争中卡洛斯派军官。帕斯卡之所以有这种错觉,也离不开这座车站所拥有的西班牙式名字的作用。自打南旸共和国独立以来,每年都有社会组织或民众提出废除那些带有殖民色彩的名字,可能是政客们单纯嫌麻烦或出于讨好外国商人的目的,这些名字从来未被更换过。 不仅是南旸共和国,许多在二十世纪脱离殖民统治的国家仍然保留着许多欧式的名字,尽管西欧诸民族早已离开了他们的土地。唐·涅布拉车站的天花板上画着一座黄色的拥有三座塔楼的城堡,城堡上的窗口被涂成蓝色,只有明蕗注意到了这一点,但她不明白这个城堡图案代表什么意思。 “投入这样强大的战力,一鼓作气应该能够夺回千秋路站,共荣集团的那帮家伙们夺下千秋路想必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已是强弩之末了罢。哎,只是我们没有修整的时间了。”元日允说,“浦河,用无线电告诉卫队的其他队员,让他们前往星岛中心站,金风卫所有能够作战的队员在车站一层西边的售票机那里集合。但愿后勤物资也都及时调配到星岛中心了。” 元日允的返程队伍距离星岛中心还有两站距离。队员们都因为即将到来的激烈大战变得沉默无言,外星机甲和地表宪警队早已被抛在了脑后,接下来,他们要用尽全力去对付地铁内部那些想要通过武力进行扩张的凶恶对手。 地下世界的阴暗本身就是一种强大的精神武器。没有了太阳,人的思维仿佛像是蔫了的植物一样也变得灰暗起来。处在这样物理上阴暗、心理上压抑的环境中,有的人还能保持着为人基本的伦理道德,而更多的人则被黑暗侵蚀,变得残忍、暴戾、乖张了。 在这种情况下,人的精神需要信仰的加固,而“信仰”是个中性词,它本身也是多种多样的。“百济王”多多良凭借自己优秀的口才带给人们的信仰是一种残暴的信仰,是一种践踏人性的信仰。百济多多良已经明确了共荣集团的目的:他们要统治整个地铁系统。摧毁共和国政权只是他们的第一个目标。 百济多多良将人类在与奥普雷尼亚人的大决战中战败的原因全都归咎于某些种族身上。他告诉他的拥趸,如果这个星球本就由优等民族统治,由勤劳、聪慧的优等民族掌握、调配资源,人类的发展将会更加迅速,人类也将早早达到和奥普雷尼亚人相当的科技程度。至于劣等民族,必须让他们在鞭策下进行最基本的劳动,全心全意为优等民族服务,这才是他们存在的意义,而不是和想要追求进步的优等民族平等分享有限的资源。 地表以财富划分阶级,共荣集团的车站以种族划分阶级。无论以何种方式,处于高阶级的人都从剥削与压迫这类行为中获得了快意。当他们对低阶级嗤之以鼻的那一刻,他们的命运就被绑缚在了一起,变得无比团结。百济多多良和他的拥趸将捍卫并扩大自己的利益,扫清一切拒绝优等民族所提出的“共荣理念”的敌人。 “接下来的战斗一定会非常惨烈。今年共荣集团罕见地使出了全力,赌上一切想要摧毁南旸,甚至不怕美特罗商业联盟或自救军政府政权朝他们背后捅刀子。不过,凭借着共和国现在的物量,我们也不会被轻易击垮,也许反攻千秋路能为整个战争带来突破。也许吧,谁知道呢?”帕斯卡心想,他不知不觉把最后一句话说了出来:“千秋路一定会尸横遍野罢。” 明蕗无法控制自己对千秋路悲惨景象的想象,她的脑海中浮现出了姐姐明萩浑身是血倒在千秋路月台上的场面,那让她十分惊恐,惊恐过后,则是一阵自责和自我安慰。 明蕗加入金风卫的时间还不算长,她经历过战斗,却还没有经历过战役。这次总司令部罕见地集结了全部特遣队的力量,这破天荒的部署连元日允都有些许吃惊。 像明蕗、明萩、金希雅这样的姑娘若是生活在被称为“黄金岁月”的和平年代,也就是二十年代之前,一定不会被接纳为特遣队“金风卫”的一员。当时军方对报名参加特遣队的士兵的审核十分严格,士兵需要在国防军或特警队服役一定年限,并且有反恐、海外维和等实战经验。若是生活在那个年代,明蕗恐怕会去搞学术钻研,明萩会成为运动员,而金希雅会在毕业后进入医院成为一名优秀的外科医。而在五十年代的地铁里,无论地铁居民的身体素质如何都会接受一定程度的军事训练以应对无处不在的威胁,而那些甘愿服从命令且被认为绝对忠诚的士兵就能够进入五大特遣队——这个门槛可是相当低了。 转入地下后,共和国的军事制度以及军纪被修改过多次。士兵们不必再留统一的发型。只要不影响佩戴头盔,留什么发型都可以,这也是明蕗和金希雅还扎着马尾的原因。金希雅的头发在灯光的照耀下显出一种不自然的黄色,那不是基因的作用所造成的,而是后天缺乏充足的营养和太阳光照造成的。 士兵们也不会因为暴食、酗酒或行为有失检点而遭受处罚。军官们似乎认为,废弃某些纪律可以让士兵们在困苦的地下世界变得好受一些,从而提振士气。地铁系统南部岸原自救军政府政权的士兵早就因为普遍虐待俘虏的行为而臭名远扬。 地铁世界不折不扣是一个已经与美丽、美好、美德绝缘的社会,这是一个生存者的世界。二十年代的人们追求的是更好的生活品质,短短三十年后,地铁里的人们追求的则是生存——有时杀人也不过是一种生存手段。千秋路尸横遍野、烈火熊熊的景象再一次浮现在了明蕗的脑中,这使得她都没有注意队伍已经走过了郑氏集团站,即将到达星岛中心站了。郑氏集团站地铁的天花板上没有任何悬念地挂了一个大大的由小篆体书写的“鄭”字,尽显郑氏家族,或曰范·威特劳家族的自负。 “帕斯卡,老张没能坚持下来,我知道你们的关系很好,请你节哀。”明蕗对帕斯卡小声说。 “当我见到你们并发觉老张不在时就已经知道是什么情况了。你不必为我担心,孩子,我已经习惯了,无论是不认识的人死还是和我关系很好的人死,我都已经习惯了。因为死亡在这个地下世界里是常事,人们不得不习惯它。”帕斯卡低沉地说。帕斯卡想起了年轻时他在电视新闻上见到过的处于战乱中的叙利亚孩子的容貌,那时的他未曾想过被战争和强权撕裂的境遇有朝一日会降临在自己身上。 自打奥普雷尼亚人到来后,人们就习惯了死亡就像习惯了黑暗一样。没人想要变得这样冷血,可这种对死亡麻木的冷漠是世道强加给所有人的。明蕗回忆起自己第一次见到死人以及第一次杀人的情景,当她不得不击毙一名敌人的时候,她的内心饱受煎熬。元日允告诉她,内心煎熬是正常的,如果在第一次杀人时平静如水,那心理才有问题呢。 第一次杀人后,明蕗的良心站在对立面谴责自己。自己需要付出代价吗?这种煎熬本身就是一种代价吗?明蕗觉得自己应当忏悔,只有忏悔才能让自己好受一些,可又该对着谁忏悔?谴责自己的良心不能听自己的忏悔,那么去找神明忏悔吗?去找队长忏悔吗?去找姐姐忏悔吗?还是对着这个贪婪地吞噬着邪恶,把邪恶视为甘露去吮吸的阴暗地铁世界忏悔?明蕗不知道该对谁忏悔,犹豫之中,她甚至开始对忏悔这一行为感到恐惧了,她害怕以后自己每次杀人都需要忏悔,让忏悔成为一种枷锁。若是如此,开了忏悔这个头,自己就会后悔一辈子。 第一次杀人后,明蕗就这样进行了痛苦地思考,她的脑子和胃都在翻江倒海,最后没控制住呕吐了出来。明萩急忙上前捋了捋明蕗的后背,说着安慰她的话。元日允则感到不安,他担心这个姑娘把杀人的罪责看得太重,永远无法摆脱这个负担,若是如此,他得考虑让她离开金风卫了。 然而,时间还是成了一剂高效药,让明蕗内心自我谴责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小。在杀第十个人时,内心的惊涛骇浪已经变成了小小的潮波,在杀第三十个人时,明蕗的内心已经平静如庭园内的一池绿水。她已经说服自己杀人或看别人杀人是不得不做的事。死亡是地铁生活中的一部分,是她甩不掉的朋友,她的心刚硬了,就像地铁中的大部分士兵一样。从某种角度来说,她从不正常适应为了正常。 有时,明蕗觉得自己已经成为了一个没有任何特点、失去了所有情感的怪物,姐姐明萩也是,这恐怕是她们两个被元日允评价为金风卫优秀干员的原因之一。而金希雅总是想着去救人,如果她没有那一身救死扶伤的本事,而是单纯是一名特遣队战士的话,恐怕在执行完一次任务后就会被队长给革职。 “帕斯卡,我要再问你一次,你的真名究竟是什么?”为了缓解死亡这一概念带来的压抑氛围,明蕗转移了话题。 帕斯卡·李并不是个混血儿,这一点已经被证实了,他的父母以及祖辈都是华人。帕斯卡是个假名,至于这位老兵的真名,已经成为了共和国里认识他的人都想探得的秘密,就连队长元日允都有些好奇。帕斯卡从没告诉过别人自己的真名,也从未当众出示过自己真正的身份证件。 “孩子,你还真是坚持不懈每天都问我一次啊,你应该清楚我已经下定决心不告诉你这个问题的答案了。还是说,你怕我在接下来的战斗中牺牲,为了不想让答案永远被埋葬,才真心诚意地又问了我一次?”帕斯卡回复说。 “哦,这可是你自己乌鸦嘴,我什么都没说。不过,你都打了这么多年仗了,对付共荣集团那些留着短平头的士兵们也是颇有心得了,我可不认为你会牺牲在战场上的。你一看就是那种会在九十来岁的时候寿终正寝的人。”明蕗的口吻带有玩笑的意味。 “嘿!瞧你说的,我都不知道你是在咒我,还是该谢谢你说的话了。不过如果我真的牺牲了也不必担心,届时你们会收拾我的帐篷,把它腾出来给别人住,如果你们找的仔细,就能找到印着我真实姓名的证件。” “哎。那完了,你都说出这种话来了,你肯定能活得好好的。一般会牺牲的人都是那种在战前说‘放心,我一定会平安归来’这类话语的人。”说罢,明蕗和帕斯卡都笑了起来。 人群喧闹的声音越来越明显。在隧道里跋涉了将近十公里后,元日允的队伍从考德威尔上校路站来到了星岛中心站。在星岛中心站西侧的隧道堆着几堆矮矮的沙袋,一名带着眼镜的瘦弱哨兵坐在其中一堆沙袋上,见到元日允的臂章后急忙起立敬礼,显然是没有料到还会有人从西边过来。这一侧只有他一名哨兵值守,他那支破旧的步枪不知还能否击发出子弹。 “很高兴您回到星岛中心站,队长。总司令正在车站上层检阅部队,军械和弹药堆放在了服务中心那边。”哨兵慌张地陈述了情况。 “我了解了。士兵们,我们上楼去吧。”元日允说。 第五章 换乘站与扩张战争 二零五四年四月八日 星岛中心站是一座典型的地下城市。在难民们刚刚涌入地铁的时候,车站第一层的广阔空间以及搭乘二号线、三号线的两个下层都挤满了人,甚至连停止运行的扶梯上都能睡人。车站里的自动贩售机以及连锁超市早就被洗劫一空,人们为了争夺一席之地而拳脚相向。以往地铁工作人员的休息室成为了“豪宅”,往往是最能打的人或者在这帮难民中最有权势的人才足以享受。靠近墙壁或者柱子的铺位价格高,哪里都挨不上的铺位价格低。不幸遇害的人的尸体被抛弃在了隧道里,那些争斗不过别人的软弱的人或身体有疾的人也被排挤到隧道里和尸体为伴。 停放着列车车厢的隧道尽头也不再是普通公民的“禁地”,能够找到这里并睡在车厢硬邦邦的长椅上也算是幸运。南旸共和国的前总统,阿托克·桑的父亲托帕·桑在来到地下后颁布的第一项政令就是给地铁站内划分居住区,必须留有足够宽敞的通道,而且洗手间里不能住人,这被证明是在地下建立秩序的关键一步。今天的星岛中心站已经比当时宽敞多了,毕竟死去的人越来越多,而出生的人越来越少。仿佛这座车站吐出了所有多余的东西,将生活在它体内的物种数量控制到了一个令它舒适的水平。谁都没有在意的是,装饰星岛中心站天花板的不能发光的无数星型吊坠一直存在于那里,三十年来没有一颗吊坠坠落到地板上。这些虚假的星星在注视着,也在无声地嘲讽着共和国地铁居民的麻木与没落。 无论共和国的地下居民是喜爱这座车站还是厌恶这座车站,它都是南旸共和国政权残存的核心之一,它抵御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威胁与阴暗,连同包裹这座车站的大地一同承载着夏湾市最繁华的地区,承载着范·威特劳集团被暗云笼罩的傀儡之心。 在星岛中心站看不到老弱病残,这些在战斗中会成为累赘的人被安排到了更加靠里,也更加安全的地铁站中去了。帕斯卡看到年轻人们正在星岛中心站来来往往,为接下来的军事行动做准备。帕斯卡并不承认他们都心怀热情,他们只是作为受到威胁的共和国的一员为了生存而不得不劳作、战斗罢了。帕斯卡回想起了曾经那些和蔼、开朗的女人们和友善、健壮的男人们。如今,将面包奉为圭臬的人们只有冷淡和轻蔑。 穿过来来往往的人群,金风卫的队伍来到了车站一层。在路过一根立柱时,浦河信繁被靠在柱子上的一个蓬头垢面的家伙伸腿绊了一下。 “哎呦,本想绊倒帕斯卡那个老家伙来着。这个代其受过的人是谁?哦!原来是那个‘苦难大师’浦河啊。”倚靠柱子的乞丐模样的人以挖苦的口吻说。 浦河信繁只是往前踉跄了一下,他凭借着自己手中上了保险的步枪往地上一撑恢复了平衡,在整个过程中,浦河连哼都没哼一下,这显然让使坏的那个男人心里有些不爽。 “朴方永,在今天,全共和国只有你还想着给自己人使坏。”明蕗说。 这个名叫朴方永的乞丐年纪只有二十九岁,却因为双腿残疾既无法战斗也无法劳动。他平时表现出顽劣态度让他在共和国出了名,明氏姐妹也认识他。 “你说的话可一点儿也不严谨,搞不好你已经被共荣集团给收买了。”朴方永说。 “不要诬赖金风卫的队员。共和国的法律不允许我用私刑揍你,但并没有禁止我没收你的那些‘宝贝’。”元日允队长为明蕗出头,他的话让朴方永脸上得意的笑容消失了。 “我们走吧,刚才那一下算不了什么,就算我跌倒在了地上又有何妨。”浦河说。 “没错,只要不搭理这个家伙,他的乐趣就会少一大半。”金希雅说。 帕斯卡点了点头对大家的看法表示肯定,他其实也不明白这个朴方永刚才为什么说要绊倒自己:“恐怕是朴方永也想知道我的真名吧,前一阵子他还问我来着。因为没有得到真相而怀恨在心?这像是他能做出来的事儿。以后见到他还是绕着走吧。” 在地铁世界做乞丐是十分不易的,毕竟所有人都吃不饱,更何况朴方永的性格和行为也无法博得别人的同情,反而会让人心生厌恶,他面前摆放的那只缺了一块的塑料碗也始终是空的。 朴方永不在乎没人施舍给他钱或一块干蘑菇,他反而很享受自己在地铁什么活计都不用做的自在生活,而且他对地铁里人人都很贫穷落魄这一现状感到开心。他的自负也来源于此,在地下,他也不必去嫉妒那些比自己更有才华的人。元日允固然比他有能耐,但在朴方永看来,金风卫队长就是下一秒可能惨死的可怜虫。既然乞讨无法维生,朴方永自然还有别的办法让自己继续作为“星岛中心站的害虫”存活下去——倒卖大决战前出版发行的时尚杂志或色情杂志。元日允刚才提到的“宝贝”正是朴方永破烂大衣里面揣着的几本杂志。 直至出版于三十年前的那些时尚杂志在共和国车站里广泛流通起来后,席不暇暖的特遣队员才发现了它们的存在以及这些杂志在地铁站内很受追捧的事实。时尚杂志上那些穿着帅气、华丽或性感服装的男男女女不仅为地铁居民描绘了曾经那个追求时尚与魅力的和平年代人们生活方式的某个方面,更是激发了这些从未见识过面化美妆、衣着华服的地铁居民的快感。 朴方永知道,杂志上的那些穿着黑色长裙,脚踏高跟鞋的女人们会引起男人们的种种幻想,而地铁里的部分女人们也会躲在自己的帐篷里把自己的脸贴到杂志上那些秀气或健硕的男模特的照片上。普通的时尚杂志就有这样好的效果,更不要说那些原本就是违禁物的色情杂志了,后者更是寥若晨星,也能卖更高的价钱。 元日允始终想不明白平时连路都走不了的朴方永是从哪里得到的那些杂志的,他也不愿意多耗费自己的思绪和精力在这个可耻的乞丐身上。由于部分军官、政客也喜欢看杂志,甚至派人偷偷去朴方永那里去买杂志,朴方永的行为也一直被默许了。也许朴方永是和美特罗商业联盟的人有关系,毕竟那伙人自诩什么商品都能搞得到,也许朴方永认识生活在地表并复印这些老杂志的人。这个问题的确切答案,朴方永不会告诉任何人。 “队长,是他们!”金希雅提醒说。 顺着金希雅手指的方向望去,五大特遣队的队员们集合在了一处,其中包括金风卫剩下的队员。望着这些代表着共和国最优秀的战力、这些最后的守卫者,明蕗涌起了力量,她又一次想到了要横穿沦陷区去救姐姐。明蕗不惜拼上命也要见到明萩,她已经在心里默默决定,如果千秋路的战斗僵持不下,她就想办法偷偷溜到八号线的隧道去。 “看来司令已经讲完话了,你们先归队,我去找司令做个报告。浦河、帕斯卡,你们替我确认部队的装备情况,缺少的装备去找服务中心的军需官要,我刚才注意到军需长官波他颂就在那个地方。”元日允说罢,朝着司令所在的原地铁职工办公室走去。他没走几步,就被另一个特遣队的队长给叫住了。 “金风卫在昨晚的行动中损失惨重,我很遗憾。”林苏卫的队长说。 “没什么可遗憾的,我们执行的都是高危险任务,每次都是一场性命的赌博。客观来说,全身而退的概率才小的很呢。林苏卫这次完成了既定目标的百分之九十,这些物资足够我们用一阵子了。共和国车站里的人们都得好好谢谢你们。不过,现在我们都得集中注意力去打好眼前这一仗。”元日允说。 “是啊,现在能挑起大梁的人越来越少了。若非国防军犯了大错丢掉了千秋路站,我们也不会出现在这里。” “你不能指望国防军和民兵做得更好了,有时我也很同情他们。他们虽说被称作国防军,但作战素养甚至连曾经的索马里海盗都比不上。他们被法令征召,手里被塞了一把破烂的步枪就去战斗了。”元日允说。在共和国,好的武器和统一的作战服都被分给了作为精锐部队的五大特遣队,义务服役的国防军士兵和普通的民兵得不到这些。 “阿托克·桑不在乎,他什么都不在乎,包括全民性的军事训练。” “总统今天也没来?” “当然没来,他知道千秋路站沦陷这一消息,却故意当听不见。不过,他一直躲在铂金大道站在我们看来倒也是合情合理的事儿了。”林苏卫的队长说。 “在大战将至的档口,阿托克·桑作为这个政权的领袖理应出现在即将开赴前线的士兵们面前,就算他一句话也不说,只是露个脸多少也能提升士气。可他没有出现,似乎共和国地盘的丢与得、士兵的生与死已经与他无关了。抱歉,我得赶紧去和总司令见面了。” “愿我们在接下来的战斗中能战胜我们的敌人。” 敌人?究竟谁才是真正的敌人?奥普雷尼亚人是敌人、篡夺共和国的范·威特劳家族是敌人、共荣集团也是敌人,但反过来讲,这些集体也都把苟延残喘的共和国视为敌人。敌人总是越来越多,旧的敌人还没有被消灭,新的敌人又冒了出来,共和国一直是应接不暇的状态。元日允总是在想象着这样一种未来:随着在地表执行任务越来越困难,战斗伤亡愈发不可避免,补充到特遣队的人总是比损耗的人少。如此持续下去,五个特遣队会合并成三个,最终只剩下一个。赢得最终胜利,也就是让总统重新回到地表那座的总统府的概率越来越低。除了忍辱负重外,地铁居民通过其他方式返回地表的希望也越来越渺茫。同老鼠为伴,在几十年后完全走向湮灭成了地铁居民唯一的命运。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元日允对这一悲观未来的设想也越来越清晰。他回想起y型机甲连续不断地射入老张身上的子弹,当时那些子弹应该射在他自己身上。 “报告!”元日允在司令官的门口喊,随即他被允许进入烟味弥漫的房间。 统领共和国残存武装力量的司令姓濮,他的年纪比帕斯卡还大。当年他曾以尉官的身份参与了抵御奥普雷尼亚人的绝望战争,如今头发灰白却精神矍铄。在投入到指挥战斗这一他再熟悉不过的工作中时,他似乎会忘记共和国的窘境。濮司令曾是推举阿托克·桑成为总统的高位者之一,他和阿托克的父亲算是老战友。 濮司令治军向来赏罚分明,可金风卫收集物资任务的惨败和接下来反击共荣集团的战斗距离太近,濮司令不打算现在就给予元日允处分和警告。司令打算告诉元日允,让他带着自己的队伍打好接下来这一仗,不要有任何额外的心理负担,如果能凭借此战的精妙指挥将功补过是最好不过的事情。可还没等濮司令开口,元日允就先大胆地说了自己的打算,这是元日允在逃进庆昌路站后就打算对司令说的话—— “首长,我将在这里辞去金风卫队长的职务,我甘愿接受任何形势的处罚。哪怕降为国防军的列兵也可以。”元日允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凿刻在石头上一样让濮司令无法忽略。 “你这句话说得极不负责任!只有你的上级,也就是司令部才有权决定你的升贬!大战在即,你是要……”濮司令愤怒地说。他本想说出“畏战自保”这四个字,但他已经见证了无数次元日允和金风卫的战斗,深知“畏战自保”或者被敌人收买的事是不会发生在元日允这个人身上的。 “我做这个打算,是为了所有队员的安危着想。我不认为以我现在的状态还能指挥好接下来的战斗,金风卫的队员需要一名新的指挥官。我并不是在逃避责任,我是经过了深思熟虑才做了这个决定并向您汇报。我在这里推荐金风卫的浦河信繁或者巽阳卫的副队长怀阳接替我全权指挥金风卫,他们都是能临危受命而不至于慌乱且具备优秀战术才能的人。” “你推荐的这两个人年纪都太小了。”站在濮司令一旁的总统代表捻着自己的小胡子说,他似乎已经接受了元日允将不再带队的事实。 “我知道了。你恐惧的并不是战斗,而是别的东西。或者说你并不恐惧战斗,而是厌倦战斗了。厌倦战斗比恐惧战斗更为可怕,因为前者几乎是不能够被挽回的。哎,我宁愿遣散一百名畏惧战斗的新兵,也不愿让你离开。但你现在确实已经成了军中的不稳定因素。”濮司令说。 “我已经做好觉悟了,司令。” “好,既然如此。听你最后一道命令吧,士兵!我宣布解除元日允金风卫队长的职务、一并解除元日允金风卫特遣队以及共和国武装力量一员的身份!文书,你在惊讶什么?把这个命令写下来然后做公告!元日允,我不打算留你当列兵。即刻起,你将前往军需队伍工作,划归工勤团队管理,成为一名劳工。文书,以我的名义起草一份推荐书,然后你就拿着推荐书去工勤队伍报到吧。就这样,你可以离开了,你的武器和作战服知道该怎么处理吧?” “知道,这些事儿您就不必提醒我了。” 第六章 反攻千秋路 二零五四年四月九日 原本不起眼的浦河家族的命运,因为人类与奥普雷尼亚人战争的惨败而被改变;曾经毫不起眼的一种职业,也因为地铁成为了部分人类的居所而突然得到重视——浦河信繁的父亲,是夏湾市地下轨道交通的总设计师。 并不是所有人类都觉得自己应该带着永不屈服的觉悟跟着逃难的统治者一起来到地下,浦河的父亲就是其中之一。他首先是个要让自己和家庭生存下去的普通市民,再是共和国的地铁设计师。不过托帕·桑并不想让浦河家族继续作为一个普通家庭在奥普雷尼亚人和范·威特劳政权的统治下生活,当战场转入地铁系统后,这位熟悉“地铁战场”的总设计师就能成为诸葛孔明。如果共和国不能及时控制住他,他也会被范·威特劳家族找上门。 托帕果断派出雪龙卫特遣队,没有给浦河信繁的父亲任何拒绝或询问的机会,就把他和他的家人全都带到了星岛中心站。信繁四年后出生在这座车站。托帕总统以及整个共和国都待浦河的父母亲不薄,除了见不到阳光外,浦河的父亲没有抱怨过任何事情,他在第一时间就接受了永远留在自己设计的地铁为共和国继续服务的命运。 “如果没有浦河氏的帮助,共和国不可能在失去民心的情况下迅速在地铁系统立足,控制超过十个车站并在这些车站恢复秩序。”前总统托帕曾这样说。 独生子浦河信繁继承了父亲的某些价值观,但他在明面上并没有表现出对地铁系统的兴趣。当浦河的父亲在某次傀儡政权和宪警队对各个地铁站进行的“大突进”军事行动中不幸身亡后,整个共和国都在为他哀悼,却没有人对他的儿子信繁寄予厚望。 浦河信繁喜爱特遣队,在父亲死后他更是坚定了成为特遣队的一员去抵挡敌人的决心。父亲留下的厚厚一沓地铁设计图并没有被信繁丢掉,信繁把它们藏在自己帐篷中的枕头下面,图纸被一个防水且带有密码锁的小铁盒保护着。至于信繁的母亲,则在父亲去世后不久因为精神压力过大自尽了,只留下信繁一人独自继承家族的意志。在黑暗这种精神武器的作用下,像浦河的母亲一样选择自尽的人不在少数,这些人注定无法浴火重生。 在浦河信繁二十五岁这一年,他丝毫没有预料到的一次变动落在了他的身上。当传令报告了浦河被晋升为金风卫临时队长的消息时,他正和帕斯卡前往军需处,为即将到来的大战做准备。 “我们只能领这么一点儿子弹吗?”帕斯卡说。 “你知道我们的规定,额外的子弹需要战功来领,可你们金风卫已经用光了所有的战功点数,因此你们只能和国防军一样领取最基本的配额。” “你身后明明还有那么多箱子弹。”信繁说。 “可别说这种不识时务的话,士兵,这每一箱子弹都来之不易。共和国的物资是需要储备的,我们不能为了过好今天就把未来全给透支了。” 浦河信繁知道自己拗不过面前的这位军需长官波他颂·潘洛,这个人之所以能胜任这个职务,就在于他说话、干事不怕得罪人,并且能妥善应对所有的麻烦事儿和恶意中伤。波他颂坚持执行共和国对军需方面的规定,而共和国如同钢化玻璃般既坚固又容易碎成渣的法律也在给他撑腰。 结果就是如此,金风卫没有得到任何额外的防弹衣、枪械以及配件,只拿到了几枚手电筒电池以及一人六十发配额的五点五六口径弹药。这些弹药还是散装的,金风卫需要在进军命令下达前把弹药一枚一枚压到空的弹匣里。有些弹匣久经使用,磨损得连漆都掉了。 “就这样吧,这些物资也足以让国防军们嫉妒了,特遣队得加倍付出努力才行啊。”帕斯卡说。就在这个时候,濮司令的使者过来报告了新的职务调动。 帕斯卡曾经在和元日允的闲谈中,从前队长的口气里听出了他对阿托克·桑领导的共和政权的失望以及对三十年没有变革的地铁世界的厌恶。老兵有预感元日允在某一天会离开令他厌倦的战斗前线,卸除自己队长的职务,只是他未曾想过会是在现在这个关键的节骨眼上。 “可真是个不得了的消息,任命书盖了司令的章,看来是准确无误了。等到一会儿把这个消息告诉队员们,他们一定会比你我更吃惊吧。”帕斯卡说。 “若是队员们胡乱猜测队长离开的原因,会影响到后面的战斗的。这个原因我们也无从得知,但我们必须编一个值得信服的理由。”浦河接过任命书,语气和神情没有任何变化,就好像传令来报告的只是一条发生在另一个国度的无关痛痒的新闻。 “你的反应还真是比一般人都冷静啊,浦河的词典里还真是没有‘兴奋’这个词。恐怕这也是你年纪轻轻就被寄予厚望的原因吧。”帕斯卡说。 “临危受命根本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吧?对金风卫全体队员负责的重担压在我身上,我可是一点儿也不好受。”浦河说。然而,从他的语气中听不出一丝怯懦。 “别紧张,浦河,你带领小队执行外勤作战我已经见证了许多次了,你的作战能力、判断能力甚至在紧要关头的冷静与果断都不逊于元队长。指挥金风卫和指挥小队没什么不同,只不过是人数稍微多了一些罢了。最主要的是,我以及所有队员都会无条件支持你的。作为前辈,我只有一句话要告诉你:无论是何种战斗,我们只有一个目标是永远不变的,那就是活下去,活下去就是胜利。哪怕我们没有重创敌人,哪怕我们没有拿到规定数额的物资,只要我们活下去了,就是一种胜利。浦河,全力以赴让金风卫的人都活下去吧!” 在信繁小的时候,他的父亲有时会见到儿子拿着一些图纸捧读,他欣喜地以为儿子是想继承自己的事业。如果生活在地表,浦河的父亲断然不会强求儿子接替自己成为被利用的地铁设计师,但在地下世界,地铁的布局者这一身份可以为浦河家族带来许多好处与便利。如果信繁能接任这一岗位,那父亲也就不必担心孩子的未来了。 等父亲走近一看,他的欢喜就落空了,原来儿子捧着的并不是地铁设计图,而是《孙子兵法》的残页。这些残页有的干巴巴的、上面的油墨花了,显然是曾经被水浸泡过,有的残页上面则有擦不掉的大鞋印子。透过这些肮脏之物,残页上依稀可辨的文字深深吸引了信繁。后来,他又通过年轻人对自己喜爱之事所表现出的独有的毅力搞到了几本现代单兵作战或班组作战的理论读物并仔细研读了它们,将那些理论熟记于心。因此,在加入金风卫开始实战后,信繁的进步速度比任何人都快。 所有兵书的目的都是为了取胜,而取胜即是击败敌人、保全自己,很多人过于重视前一点,而忘记了保全自己的重要性。皮洛士式的胜利不是任何人都能经受得起的。帕斯卡的话提醒了浦河信繁,既然他开始领导金风卫,那么他就要代替元日允以自己的方式在队伍里贯彻新的生存之道。 在前往千秋站的路上,没有队员对浦河的领导提出质疑。经过昨晚地表战斗过后的减员,金风卫剩余的战力主体基本是曾经跟着浦河的小队作战的人,他们熟悉浦河的领导风格和作战方式。 金风卫没有打头阵,他们在队伍中间和国防军一起行动。金希雅不在队伍中,她和许多军医被安排到了星岛中心东侧的范·威特劳站去救治在上次战斗中受伤的士兵和平民。范·威特劳站在共和国转入地下后被重新命名为“民权站”。 共和国的反击队伍在星岛中心站南边、千秋路站北边的小车站山前大道北站停下了进军的脚步。国防军士兵们议论纷纷,前锋遭遇了共荣集团求和使者的消息也传到了金风卫队伍的耳中。 “打前锋的林苏卫遇到了穿着共荣集团精英部队制服并且手举白旗的几名士兵。”帕斯卡询问的一名国防军士兵给出了这样的答复。帕斯卡认得这个士兵,这个戴眼镜的瘦弱士兵就是刚才还在星岛中心站西部执勤的坐在沙袋上的那名士兵。这名士兵说话时有一种从紧张中释然的感觉,显然他对前线战斗感到恐惧,他希望和谈能够成功。 “原来是这样,看来林苏卫正在将这一情况回报总司令部询问解决这一情况的办法。有两种可能,第一种就是共荣集团在夺取千秋路战后已经精疲力竭,他们打算见好就收,进行和谈;第二种可能是诈降,这一切都是共荣集团的计策,哪怕仅仅是缓兵之计也可以让他们有更多时间在千秋路站设防。这两种可能性都有,就看总司令部如何判断了。”浦河信繁说,“明蕗,你跟我到前面去看看情况,帕斯卡,你和其他队员留在这里,再检查一下作战装备。” 进军队伍的停止让明蕗感到焦急,她更害怕总统会同意和谈并把千秋路站就此割让出去。浦河似乎看透了明蕗急于穿越千秋路到金都尔曼站和明萩会合的想法,并对她说: “放心,无论是总司令还是总统都不会停止进攻,现在我们的战力占据优势,而且千秋路站这个枢纽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被放弃的。如果情况理想,届时我们将同被孤立在八号线的士兵一齐进攻千秋路站,把共荣集团的人赶走。” 明蕗惊讶于浦河的沉着,毕竟这位新队长仅有二十五岁,比自己的姐姐还要小一岁。这样的沉着在这个年纪的人中是罕见的。 浦河和明蕗听到了远处两个人对话的回音,紧接着,他们穿过了严阵以待的林苏卫士兵,看到了在手电筒灯光的照射下面容苍白的平头士兵——他们就是共荣集团的人。浦河注意到正在和敌人沟通的并不是林苏卫的队长,而是长山卫的队长朱仝。 “…还有脸跟我们谈思想?你们共荣集团的思想从来就是龌龊的思想,是不依靠穷兵黩武和蛮力就无法让别人认可的思想。你们把一切罪责归到所谓的低等民族身上,通过奴役他们、欺凌他们来忘记自己的怯懦。我承认你们的士兵都很健壮,但你们的脑子里尽是些堕落和野蛮的东西,这种对比印证了你们这个集体的腐朽。如果你们能把自己的精力用在对付奥普雷尼亚人上倒也值得尊敬,但我看到的只是你们的自私。共荣理想不过是个幌子、是狗屁,你们对共和国宣战,只不过是觉得我们比你们南边的岸原军政府好对付,想掠夺我们车站的物资罢了。既然你们执意要成为共和国的敌人,在把你们这帮家伙全都消灭干净前,我们是不会停止反击的。”朱仝说。这个名叫朱仝的人有三十大几岁,比元日允的年纪要小,但他作为特遣队队长的经历可不比元日允短。朱仝能让别人记住的最鲜明的外貌特征不是他的大块头,而是他下巴蓄着的长且浓密的胡须,这样浓密的胡须在现代东亚人中是十分少见的。另外,让这位“胡子队长”成为共和国人人皆知的传奇的经历是,他身经百战,总是身先士卒冲在最前线,而身上却无一处伤痕,仿佛子弹都在刻意躲着他一样。 “这些话不像是你这个看起来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家伙能说出来的。快收收你满溢出来的骄傲和优越感吧,没有人需要那些东西。你们的奋斗不过是在阻止最后一捧土埋到共和国政权的棺材上罢了,是螳臂当车。地上的世界不再需要共和国,这个地铁里也不需要!你的嘴炮固然厉害,但手里的枪却不敢发射一枚子弹,就这样你还有脸叫嚣什么不会停止反击?你们不是厌恶我们吗?不是想尽早让我们这些残暴的匪徒下地狱吗?怎么不开枪呢?哦,我忘了,你们还要等待总统的命令啊。一群乖狗。”共荣集团的一名军官说。这几句充斥着火药味的话与他们手中挥舞的白布条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有意的挑衅,看来共荣集团真心求和的概率微乎其微。如果我们此刻能绕过总统和司令部下达进攻命令就好了。”浦河信繁心想。 明蕗不是第一次见到共荣集团的士兵了,这些士兵没有统一的服装,他们的标志就是那一头剪得不能再短的平头——男兵和女兵都是如此——和胳膊上的“荣”字袖章。 明蕗以前只是听说过共荣集团统治下的地铁站的残酷,被他们的首领百济多多良所“钦定”的“优等民族”可以肆意欺侮“劣等民族”,许多人们变成了吃不饱穿不暖还要努力为主人工作的奴隶,对于反抗的“劣等民族”奴隶,共荣集团士兵会砍去他们亲人的手脚,亦或是在不致死的前提下挖出某些器官。在缺钱的时候,他们甚至会把“劣等民族”的孩子作为商品卖到其他地方,例如将女孩卖到岸原军政府给那里的士兵们做玩弄之物。 地下世界的混乱让亘古不变的人性之恶显露无疑,人类几千年来想了无数的方式遏制人类恶,诉诸了道德、法律、威权、宗教等诸多手段,但没有哪一样能彻底摧毁人类之恶。能完全、彻底改变人类天性的奇迹是不存在的。托帕·桑总统之所以被视为伟人,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在共和国最艰难的时期捍卫了法律,并将这种法律中的大部分内容延续到了今日。而共荣集团完全不同,他们通过将恶意发泄到某些特定的种族身上来终结混乱。 濮司令下达了命令:拒绝一切形式的和谈,恢复进攻直至夺回千秋路! “哎呀,看来他们收到消息了,从他们脸上的杀气看,那对我们来说可不是什么好消息呢。”举着白旗的共荣集团士兵说。随即,那些前来和谈的士兵朝着地上丢了几枚烟雾弹,想借着烟雾撤离。一时间,林苏卫前锋士兵火力全开,不打算给敌人逃跑的机会。 浦河无法透过烟雾看到那边的景象,但从声音来判断,这一轮射击有些子弹击中了敌人,有些子弹则打到了敌人的防爆盾上。等烟雾有所散去,视野恢复,林苏卫重新开始引导进军。 “明蕗,我们也该等着队伍过来然后归队了。”浦河信繁说。 第七章 火计与侧袭 二零五四年四月九日 千秋路站的抵抗火力大大低于总司令部以及所有前线士兵的预期。手持防爆盾牌的林苏卫先锋只挡了零星几枪,透过透明的盾牌,他们看到共荣集团的士兵在边打边跑,在接战一开始就基本撤出了千秋路站三号线的月台。 林苏卫和国防军的士兵按照训练过的姿势稳步前进——第一列士兵仍将防爆盾对准前方,而第三列的士兵则将防爆盾举过头顶。他们以这样好似古罗马军团列阵抵御箭雨的姿势通过了前往上层的阶梯。 “该死,这里漆黑一片,共荣集团的人把灯都灭了。”林苏卫的士兵说。 “确保楼梯口的安全,用手电筒小心检查每一处角落。”林苏卫队长说。 千秋路站的地砖上还残留着上次战斗的血迹,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令人反胃的气息。来到上层的那名带着眼镜的瘦弱国防军士兵通过别人的手电筒光芒看到了堆在车站一角的尸堆,随即不受控制地干呕了一下——他庆幸自己在行军开始前没有吃什么东西。那些遗体是上次战斗的死难者。 “朱仝,我觉得这里的情况不对劲。从刚才开始,上层只有零星几个敌人躲在柱子后面朝我们开火,总数绝不超过十个,现在他们都后撤到八号线的月台那里了。”林苏卫队长说。 “的确,如果共荣集团打算死守千秋路,会在隧道口就布设重火力阻拦我们,现在他们的表现好像是故意让我们进入千秋路站。而且八号线那边没有任何动静,如果金都尔曼站的友军察觉到了共荣集团撤军,也该派出部队过来了。这静寂令人颇不自在,我讨厌这种感觉。”朱仝说。 “我们该向司令部回报这个情况。” “嗯,我们得提高警惕,最好把每一个房间都搜索一遍,在那之前先别让大部队上来。我会带着长山卫检查上层。”朱仝说。 “那么我带着林苏卫到八号线月台进行追击。” 两位队长商量完毕,通过无线电向后续部队进行了情况通报。国防军大部队和金风卫开始在三号线月台待命,雪龙卫和巽阳卫的队员盯住通往共荣集团控制下的丰原古城车站方向的隧道,也就是千秋路南部隧道。帕斯卡觉得雪龙卫和巽阳卫的队长之所以不肯让金风卫的队员一起把守南边的隧道,一定有他们不信任浦河这个年轻队长的能力的因素。 “既然如此,我们就在站内帮助国防军安装照明设备吧。”浦河信繁说。 巽阳卫的士兵在五大特遣队中最具特色,因为他们的队长规定队员们必须戴红帽子或者红头巾,不论是棒球帽、鸭舌帽还是贝雷帽,只要让脑袋顶上带点红就可以。在千秋路站沦陷前,巽阳卫的部分队员也和明萩所在的金风卫小队一起在八号线执行任务。明蕗在巽阳卫的队伍中来回扫视,没有找到那个平时总是和明萩走的很近的男人。 “如果怀阳也在金都尔曼站的话,他一定会尽力保护姐姐的。”明蕗心想,这个想法让她感到了一丝宽慰。巽阳卫中一位叫怀阳的小伙子正在追求明萩,由于他的行为比较大胆,就连明蕗也不可避免地知道了这一点。 早些时候,明蕗打算不计一切穿越千秋路站到金都尔曼站去,即便是现在,她也更想跟随林苏卫的队员们前往八号线,而不是留在三号线的月台。不过脑子里想归想,她并没有付诸行动,也没有对浦河说出自己的打算,她知道自己不能因为一个人的私情扰乱了整个作战部署。而且从千秋路站并没有多少敌人这一点来看,事情似乎会往好的方向发展,反击部队马上就能恢复和八号线友军的联系。 “明蕗,你在听吗?你和帕斯卡盯紧那扇门,一定要盯紧,有异常的声响及时通过无线电报告。我们不能在专注眼前的时候忽略掉侧后方的危险。” 明蕗服从了浦河下达的指令,但她和其余所有金风卫队员一样都不明白这个命令的用意,更不明白那扇不起眼的、似乎有几十年没有打开过的金属门后有什么东西。对于大部分人来说,地铁系统就是画在给市民看的线路图上的那些点与线,甚至只是个一维的东西,只有前与后,没有左右和上下。 “丰原古城那个方向没有一点儿声音,真是难以置信,好似共荣集团的人在短短半天时间里全部蒸发了。”帕斯卡小声地嘟囔着。 明蕗和帕斯卡还没开始警戒,从上层传来的几声轰隆巨响以及随之而来的急促枪响划破了令人不安的死寂空气。取代士兵们内心忐忑的是对敌人的伏击没有任何准备的恐惧。 “妈的,什么情况?上层果然有敌人吗?”雪龙卫的队长说。 “南边也有声音传来了,似乎是轨道车的声音,准备迎敌!”戴着红色贝雷帽的巽阳卫队长吴天培说。 “拿起枪准备战斗,被吓傻了?”帕斯卡用枪托捅了一下坐在地上的国防军士兵。说罢,只见一名国防军士兵浑身是血经由楼梯从上层滚到了三号线的月台,这样的场面极大地削弱了在下层待命的国防军士兵的士气,他们大部分人都不敢到上层去。 上层的枪响愈演愈烈,呐喊、辱骂和哀嚎声中夹杂着求援的声音。有不少国防军士兵一边胡乱地放枪一边从楼梯处撤了下来。 “再这样下去士气会完全崩溃,演变为大溃败的。我们得上去支援他们!”帕斯卡对着浦河喊道。 “帕斯卡、阿秀、裕哥,拿起防爆盾。金风卫全体成员快速通过楼梯,支援长山卫和林苏卫,到达上层后寻找掩护!”浦河下达了命令。金风卫的勇敢前进多少给予了其他士兵鼓励。 在金风卫通过楼梯的时候,一枚土制炸弹从上面丢了下来,砸在了被举起的防爆盾上,随即弹到了下层并炸飞了两名国防军士兵。千秋路站上层已经变成了一场混战。 “这帮家伙拆下瓷砖然后凿开了墙,他们事先都藏到墙里了!”帕斯卡望着上层破损的墙壁说。 “他们人数不多,只要我们能冷静对敌就能一举消灭他们。看来国防军已经彻底陷入混乱了。”浦河说。 国防军士兵在黑暗的伏击中陷入混乱,他们大多数人都难以从惊吓中恢复过来,只是朝着四周胡乱开枪,有时从他们的步枪中射出的子弹会伤到自己人。在这些人中,明蕗注意到了缩在墙角的一名士兵,那名士兵就是之前她遇到过的戴眼镜的瘦士兵,他颤颤巍巍地抱着自己磨损的步枪,手电筒丢在一旁的地上,双腿直打颤,连站都站不起来了。所幸没有敌人盯上他,也没人准备在转瞬即逝的一秒钟时间里用一发子弹剥夺他的生命。 “快过来,站起来和我们行动,隐蔽在我们的防爆盾后面,你继续缩在这里只能是死路一条。”明蕗用尽全力将那个人从地上拉了起来,这时她注意到了瘦士兵别在胸前的身份证,“你是叫屈子衿吧?你才二十一岁,还有许多能做的事情呢,可别死在这里了,用尽你全部的力气站起来!想想你自己的生活,哪怕是为了再见到星岛中心站一眼,你也要用尽全力站起来寻找生的希望!” 在安慰别人的时候,明蕗因为紧张而断断续续的声音显得没有任何说服力。不仅是因为运动,明蕗还因为种种环境因素而心跳加速。那令人恐惧的环境是黑暗中枪口火花映射出的明暗分明的狰狞的人脸,是因为在封闭的室内而变得过分嘈杂的枪声。 枪声,四处都有枪声,四处都有枪声的回音。千秋路站的墙壁让枪声被多重放大,放大到令人的耳膜难以忍受,让人想要徒劳地撕破喉咙高喊尝试去压过这不断的枪声。连续不断的噪音令明蕗这样已经上过好几次战场的金风卫士兵都感到恐惧,更不要说它对一名显然是刚入伍的国防军士兵的精神的摧残会有多严重了。 子弹从浦河信繁的身边呼啸而过,四周都是敌人,四周也都是战友。浦河突然意识到,在这场战斗中,谁打开手电筒谁就是活靶子。他命令队员们把手电筒都关掉,分散开来保持移动。金风卫的主要任务是在黑暗中守住楼梯口,保证上层士兵的撤退路线。期间,几名共荣集团的士兵尝试夺回楼梯口,和金风卫展开了近距离的枪战和白刃战。帕斯卡用盾牌狠狠地击倒了一名来犯的敌人,他觉得自己可能是将那名士兵的头骨都敲碎了。 一滴液体滴到了浦河信繁的鼻尖上。那凉凉的且粘稠的感觉让信繁第一时间就判断出了这滴液体既不是水也不是血。随着这滴液体带来的刺鼻气味涌入浦河的鼻腔,他顿感大事不妙。浦河借着周围步枪枪焰的灯光向头顶望去,越来越多的柴油正从漆黑的天花板上滴落下来。 “喂,朱仝,别开枪,是我们!”帕斯卡说。 “这帮畜生躲在墙里伏击我们,隐藏得可真妙。林苏卫的大部队被困在八号线的月台了,也有敌人从八号线的隧道里出现。”朱仝说。长山卫的士兵们没有陷入混乱,他们三人一组背靠背互相掩护,各自向出现在视野中的敌人射击。 “我们必须带着国防军先撤回三号线重整队伍,再来歼灭伏兵队伍。” “也许靠着我们三支特遣队就足以把这一小股伏兵歼灭了。这是什么鬼东西。”同样有一滴油滴到了朱仝的长胡子上。 “他们的袭击还没结束,不仅是伏兵,他们还打算放火!我们得撤回三号线!别管国防军了,我们得迅速撤离!”浦河信繁大喊。在还没察觉到头顶上方的异常的人听来,浦河的指示耐人寻味。 “这是什么意思,这个指令会严重影响…”朱仝的话还没说完,整个千秋路站都被照亮了。 不知是谁发射出的子弹点燃了柴油,那些柴油显然是被共荣集团的人事先布置到上层房顶的悬架上的。在一瞬间消灭了整座车站的黑暗的并不是灯光,而是自上而下烧起来的熊熊火焰。在黑暗中战斗的人们被刺眼的亮光照耀得无比清晰,许多人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这光并非天堂的光,而是地狱炙热的火光。 火焰和浓烟不分敌我地吞噬了整个千秋路站上层。共荣集团的士兵们也将命丧于此,可那些有所觉悟的共荣集团士兵们根本不在乎火焰在自己身上燃烧,在这样的地狱中,他们仍旧朝着那些已经恐惧到极点的被困国防军士兵开火,俨然化身为了一个个恶鬼。 由于金风卫和长山卫的队员们离楼梯口更近一些,他们避免了身陷烈火的命运。上层许多来不及逃走的共荣集团士兵和国防军士兵都被火焰困住,只得身裹火焰东逃西窜、痛苦哀嚎,最终却发现自己无处可逃。明蕗和一直跟在她身边的无法战斗的士兵屈子衿目睹了许多人在火焰中惨死的景象。 活活烧死,没人能在这种残酷的死亡方式中保持平静。那刺耳的嚎叫是如此的鲜明、目击者黑色眼珠所倒映的火光与人影是那样的鲜明。在烈火吞噬了整个人身后,似乎连死者的灵魂也会不可避免地变得像尘灰一般阴沉。明蕗害怕明萩也会像这样被烧死,那种令明蕗永远无法适应的巨大恐惧逼出了她的泪水。 “快走啊,快走!”屈子衿拉扯着明蕗的衣服说。自从逃命这一目标变得清晰起来后,屈子衿这名战士倒是能有力气奔跑了,即便他的腿还稍微有些打颤。 上层还有许多国防军士兵,金风卫的战士想要救他们却无能为力。屈子衿因为最先被明蕗发现而逃过了焚死在千秋路站的命运。 “没有死在这里,一定是命运选择了我,让我去改变这个破败世界的面貌,一定是这样的。值得我去感谢的唯有命运。”屈子衿心想。 金风卫和长山卫的队员们逃回了三号线月台。下层果然也乱做一团。 “混账,竟然使出这种凶狠的战术。林苏卫恐怕无法从八号线脱身了。”朱仝愤恨地说。 “那边怎么也有烟?”明蕗问。 “共荣集团的那些狗日的把千秋路站南边的三号线隧道也点燃了,而且还用风扇往这个方向吹烟。”一名国防军士官解释说。只见雪龙卫和巽阳卫的士兵们一边咳嗽着一边撤回了三号线月台。 “如果共荣集团是想用火与烟把我们彻底困死在千秋路站的话…糟糕了,金风卫随我行动!”浦河说。 朱仝不解地看着那名年轻的队长带领自己的队伍向北面的隧道跑去。起初,朱仝以为他们要逃走,甚至做好了按照军纪就地将浦河正法的准备。可是他仔细一想,刚才浦河的口气不像是要带队逃走的样子。屈子衿不明就里,但他觉得和金风卫的士兵们待在一起更安全,便也跟着跑过去了。 “难道浦河判断出后方也有敌人?真是不妙!”朱仝心想,然后他以洪亮地声音大喊道:“大家听我指挥,用东西捂住口鼻,有序向北撤退!” “我们不管林苏卫的人了吗?”回撤过来的雪龙卫队长说。 “没办法了,他们只能依靠自己的智慧和勇气了。我们一会儿试着和他们联系。” 明蕗、帕斯卡跟着浦河来到了刚才浦河提到的那扇金属门前。当金风卫的士兵正要接近门的时候,门突然被打开了,从里面出来了两名浑身绑着燃烧瓶的共荣集团士兵。惊讶之余,帕斯卡迅速用枪托击倒了其中一名士兵,叫阿秀的士兵用匕首解决了另一个。明蕗注意到门里还有一名士兵,她举起了枪,却因为那人手里提着汽油桶而迟疑了一下没有开火。最后一名共荣集团士兵没有莽撞应战或泼洒汽油,而是丢掉汽油桶惊慌失措地逃走了。 不起眼的金属门“揭示”出了一条看似没有尽头的狭长通道。 “这就是你父亲曾经提到的隧道支线通道吧?”帕斯卡说。 帕斯卡在地铁里生活的时间不短了,他曾在共和国控制区见识过几条这样的通道,这些通道的作用不一,曾经只有负责检修的特种作业人员能够踏足。传闻中,有的通道能通往为核战争准备的储存着战略物资的秘密仓库。 夏湾市的地铁在设计之初便考虑到了人防功能,地铁可以抵挡空袭,深处的地铁站甚至能免遭核武器的毁灭性影响。可谁也没想到的是,在三十年前,把一小部分人类逼入地铁并且难以出头的并不是核辐射,而是来自遥远异星的人以及那些甘愿为奥普雷尼亚人服务以保住自己优势地位的人类同胞。 “没错,现在连共荣集团的人都懂得利用这些隐蔽的通道获得战略优势了。我们进去跟上那名逃走的士兵,如果我的判断准确,我们应该能反过来绕到千秋路南部共荣集团战线的后方。是时候该让我们吓唬他们一次了。”浦河说。 除了一名金风卫士兵以及屈子衿被留下接应大部队并向朱仝等人说明金风卫的行动情况外,其他队员们都进入了隧道旁的通路中。 对于明蕗来说,这个隐蔽的新空间充满了新鲜感,尽管这里和地铁隧道一样晦暗无光,并且更加狭窄。走廊勉强能容两个人并排通过,而且人跳起来就会磕到天花板。夏湾市的地下世界比普通人所能见到的更加庞大也更加复杂,无数个系统互相交织,彼此联系。 “浦河,看来刚才那个逃跑的家伙把这扇门给关住了,通路变成了死路。该死,我的喷灯上哪里去了?”裕哥说。 “用喷灯对付这扇门基本没用,从这边我们也没法通过门阀开门,不过我还有别的办法。在这里,就在这个位置,放置一枚粘性炸弹。”说着,浦河用匕首在墙上刻了一个叉形标记。 “这枚炸弹最好能够派上应有的作用,这玩意儿可是极其珍贵的。”帕斯卡说着,把自己身上唯一一枚炸弹布置到了标记的位置。帕斯卡选择相信浦河的话,尽管他仍有些许顾虑,“遥控炸弹设置好了,大家都躲远点!” 轰隆! 待烟尘散去,被炸开的墙面形成一个大洞,洞的另一边又是一个世界——新的道路被打通了。 “那边是?”明蕗惊讶地问。 “那边是比地铁系统还要复杂的夏湾市下水系统。夏湾市的下水道很宽敞,里面有人能走的路,而路旁就是一条条错综复杂的污浊河流。”浦河说。 在场所有金风卫队员都十分震惊,他们从没未过下水系统的模样。当他们越过被炸开的墙壁来到另一边后,闻到了刺鼻的气味,也听到了“污秽之河”奔流的声音。此外,令队员们吃惊的事情还有一件,那就是浦河信繁不仅像他的父亲一样熟知夏湾市的地下世界,甚至比父亲还要厉害一些。下水道网络和地铁设计图中存在的不为人知的角落都清晰地烙印在了信繁的脑海中。这是深藏不露的他第一次展现出自己这方面的才能,很显然,他不希望自己的这种能力变得人尽皆知。 “在千秋路的这一段范围内,下水系统和地铁系统旁支的通道平行分布、紧紧相靠,甚至还有门互相连接,这一点共荣集团的人恐怕也不知道。来吧,这边走,我们还有机会扭转战局。”浦河说。 在行进的过程中,明蕗注意到了一条通往更远处的狭窄长廊,河水奔流的声音就是从那边传过来的,走到那条长廊的尽头似乎就能见到浦河刚才所说的浑浊的下水河。夏湾市的地表还有许多人在生活,下水系统自然也需要持续运转。地表劳工们和那些位居高层的统治阶级的排泄物都会汇聚到这里,然后顺着庞大的地下河道流入净化厂,再流入大海。下水道和地铁隧道就是夏湾市地下世界的动脉和静脉。 “既然这个系统这么宽广,那么会不会有人与污水为伴在这里避难?下水道自然也不会被那些奥普雷尼亚机甲侵略,但在这里生存需要比在地铁更大的觉悟。”明蕗心想。在刺鼻味环绕的空间里,明蕗觉得多呆一秒都是煎熬,更不要说去生活上几十年了。而且下水道里更难种植作物、圈养禽畜,连老鼠都不会在这里长久定居,“下水道里绝不会形成大型聚落的。在这里生活还不如去地表的大街上流浪。” “好,通过这扇生锈的门我们就能回到地铁系统了。来两个人跟我一起转这个门阀!”浦河说。 “地下的门还真是多啊。”明蕗说。 “别看这里门多而且长得都一样,但每扇门都有自己的编号和被设置的目的,对于了解地下的人来说,每扇门都是独一无二的。嘿咻!”浦河一边用力转动门阀一边说。 在几名士兵的努力下,几十年未曾开启的几乎锈死的门被打开了。重回地铁系统的金风卫队员听到了共荣集团用来扩散浓烟的大风扇运转的声音,这证明了浦河的猜想是正确的——他们成功绕到了敌人后方,可以发动奇袭了! “地下还真是个错综复杂并且紧密相连的世界啊。刚才那名逃兵估计想象不到我们能找到别的路追上来。下令吧,信繁,大家都准备好战斗了!”帕斯卡说。 第八章 烈火救援 二零五四年四月九日 金风卫的士兵们在绕到敌后的第一时间就打光了自己所有的子弹。杀无赦是浦河的命令,他的职责就是保住金风卫士兵的性命,为此,他们必须在第一时间让所有敌人失去行动能力,让他们不可能有机会反击。 呐喊的声音、子弹壳掉落到水泥地面的声音、子弹穿过人的声音、子弹打到墙面的声音。战斗的交响曲在短短三分钟之内就结束了,千秋路南边的隧道里仅剩下了火焰燃烧的噼啪声以及风扇的嗡嗡声。金风卫在此次战斗中击毙了二十五名敌人,另有八名敌人身负重伤,躺在地上呻吟着无法动弹,金风卫方面仅有两人身负轻伤。 无论理由为何,下令去杀人总归是一个需要习惯的过程,浦河信繁还处在这个过程当中。这种个过程是痛苦的,小心不要让自己变得过于冷酷的心理提防也是痛苦的。浦河信繁甘愿忍受这些痛苦,以不使自己在成为一名合格的队长的道路上半途而废。 “终于关掉这玩意儿了,你说他们从哪里搞到的这台大风扇?再让它吹半个小时,烟都足以飘到星岛中心站去了。”帕斯卡说。 “分成两队,一队盯紧南部隧道,一队在搜刮完尸体后试着去把火灭掉。”浦河说。 金风卫已经没有弹药可以去应对共荣集团可能发动的新进攻了,他们收集起共荣集团士兵们残存的弹药,发现大多口径不符,只有少数队员的枪支能发射他们的弹药。在这些弹药中有许多做工十分粗糙,上面还烙印着共荣集团的“荣”字,证明它们是被地铁世界里的简易军工厂制造出来的。地铁里的人想要获得枪支弹药无非有两种途径,第一是通过连通地上与地下的黑市搞到制式弹药,第二是在有能力搞到原材料后自己生产。 “金风卫,金风卫!听说你们绕到敌人后面去了,情况如何?”通讯里传来了长山卫队长朱仝的声音。 “我们已经歼灭了刚才在南部隧道放火,也就是雪龙卫他们所遭遇的敌人了。这个地方大约是千秋路站以南五百米处,暂时安全。”浦河说。 “既然如此,我们过去与你们会合。如果有更多共荣集团的人从南边过来,你们先尽可能守住那里。司令部下达了命令,让我们如有能力就继续进攻,不能在共荣集团的诡计前认输。另外,我们和林苏卫的人取得联系了,那些家伙歼灭了所有的敌人,但他们被困在八号线的隧道里了。金都尔曼站也着火了,火势就和千秋路站一样大。浦河,既然你知道能绕到敌人后面去的道路,那么林苏卫所在的那条隧道里有没有什么隐秘的地方能让他们暂时躲避浓烟?他们现在在两团烈火中进退两难,只怕还没等火扑灭,他们就被烟呛死了。” “那里有一处尽头是死胡同的支线能让他们暂时藏身,他们把门关好就不成问题,我会直接和林苏卫的队长联系。” 通讯接通后,林苏卫的队长一边咳嗽着一边感谢浦河信繁的救助,他们成功打开了浦河所说的那扇门,他们会在那个狭道里等待救援。浦河听到林苏卫的队长给自己的队员们打气,说共荣集团四处放火不过是最后的挣扎。他们快要输了,才通过放火这样混账的方式妄想让共和国因为害怕而投降。 金都尔曼站起火这个消息对于浦河信繁而言不算特别震撼,可对于心有牵挂的明蕗来说,这个消息就如同在风暴中劈到了眼前的惊雷一般。明萩倒在火场中动弹不得的景象又一次浮现在了明蕗的脑海中。“大局”这个概念已经不再是明蕗不做出个人行动的理由。 “浦河…队长,我必须到八号线去,我不能再等待了。我必须过去。” “现在你怎么过去?千秋路站还燃烧着呐。如果林苏卫报告的消息是真的,就算你越过了千秋路,面对金都尔曼站的大火,你又有什么办法?且不说火与烟的问题,你遇到了敌人又该怎么办?我们已经没有多余的弹药可以给你了。”帕斯卡搬出了一大堆理由劝说明蕗放弃打算。 “一定有什么办法的吧?会有道路的吧?信繁,你说啊,你不是了解地铁的每一个隐秘的角落吗?一定会有像刚才那样的道路能让我到八号线去吧?”说着,明蕗的双手用力攥住了浦河的衣服。她的声音已经带有了一丝更咽。 浦河信繁清楚,明蕗的不安情绪在长久的压抑后爆发了。自打在庆昌路站听到明萩失联的消息后,她就一直在以种种借口与自我安慰压抑着自己前往金都尔曼站的冲动。在这一刻,她自我压抑的努力失败了,激动的情绪如同火山喷发一般释放出来。 “明蕗,听我说,金都尔曼站的站长不是傻子,金风卫的队员和巽阳卫的队员也都不是傻子,他们一定带着人从火场撤离了。范·埃格蒙德站以及比雅洞站也都是共和国车站,他们会安全抵达那里的,共荣集团的人根本不可能在夺得千秋路后在短短几个小时里再连续攻克掉三座共和国车站。”帕斯卡继续通过分析实际情况安抚明蕗,但收效甚微。 “明蕗,你提到的道路是不存在的,很遗憾。如果你想到达范·埃格蒙德站,就必须穿越千秋路和金都尔曼两个火场。从金风卫队长的角度来说,我绝不会允许你独自行动,但从个人角度来说,我既不支持、也不反对……” “你这是什么话,什么叫不反对?她会死的啊!”帕斯卡插了一句嘴,这句话音量比较大,引来了周围其他战友的目光。 当明蕗告诉帕斯卡老张的死讯时,帕斯卡表示自己早已习惯了死亡,然而,那种被他习惯的死亡不过是已成定局的死亡。当一个还有无限可能的年轻人在还有更多选择的情况下选择一条九死一生的道路时,帕斯卡不可能冷静。就算别人把他当成是个不够老成的人,他也必须说出自己的劝言。 帕斯卡喜爱这些年轻人,无论是浦河还是明蕗,因为他已经老了,此时的他自觉已经没有机会见到人类将外星人成功赶走、让世界恢复原样了。但这些从未经历过一零年代和二零年代的年轻人们还有机会,他们有机会在未来过上自己年轻时的平和生活。因此,他不希望看到他们惨死在地铁之中。 浦河信繁只是看了帕斯卡一眼,没有回应他的话,他继续对明蕗表达自己的态度:“你是个聪明的战士,如果你想找到一条道路,或者想开辟出一条道路,倒也不是不可能的。你如果决心前往金都尔曼站,你同样也要有迎接种种困难、受到种种折磨的决心。这样吧,明蕗,我会安排你回到千秋路站辅助那里的救火工作以及转移伤员的工作,到了那里,你可以再自己决定是否要到八号线去。” “我知道了,队长,这就已经足够了,谢谢你。”明蕗说着背上了自己已经没有了任何子弹的犊牛式步枪,走进了他们来时的那扇门。 “妈的,这算什么?你应该和我一起劝她的。”帕斯卡愤愤不平地对浦河说。 “李叔,你也应该知道劝她是没用的了。究竟要不要以身试险,只有她自己才能做出最后的决定。在往千秋路站走的途中,也许她会冷静下来的。”浦河说。 明蕗想要突破艰难险阻去金都尔曼站并非是她看不起生命,恰恰相反,正是她对生命的渴求、对亲人的眷恋、对解救这一行为的陶醉才让她战胜了恐惧,驱使着她去付诸行动。活了五十岁的帕斯卡其实明白这一点,但他不愿承认,更不愿因为对这一点的理解而不去阻拦明蕗赴险。 当反攻队伍在千秋路激战的时候,金希雅和许多外科医生也在进行着属于她们的战斗。金希雅在民权站连做了三台高难度的手术,直至自己已经集中不了注意力,本着医生的职业道德放下了手术刀。她在伤员中间找了一个角落休息了一会儿,伴随着伤员和护工们你一言我一语的充满绝望的对话入睡了。在伤员中,有的人不断恳请医生治好自己,说自己还不想死,还想见自己的亲人一面;有的人骂骂咧咧,嚷嚷着要等自己康复了叫共荣集团的人吃尽苦头;还有的人希望医生给自己安乐死,以结束自己躯体的痛苦,结束这条自己白白浪费共和国资源的苦命,结束自己暗无天日、永远看不到希望与光明的悲剧一生。在地下的共和政权中,有一条新法律规定在具备某种条件的前提下可以由部分医护人员给申请安乐死的人执行安乐死。 金希雅的短暂休息并不踏实,她确信自己睡着了,因为她已经听不到周围的声音了,但随即而来搅乱她的大脑的是纷杂的梦境。金希雅被一名护士叫了起来,护士告诉金希雅她要加入队伍前往千秋路站救治那里的伤员,有许多人被大火烧伤了。金希雅不记得自己梦见了些什么,短暂的休息还是让她的精力稍许恢复了一些,她急忙坐上了一辆轨道车,在车上她了解了反攻千秋路以及大火的情况。 “司令居然还让士兵沿着三号线继续攻打丰原古城站,他把士兵们都当成什么了?”金希雅愤愤不平地想。 医疗队伍从二号线转移到了三号线,星岛中心站仍然是一片忙碌的景象,许多工人以及被征召来的大多是妇女和老人的平民正往轨道车上搬运灭火用具,有沙袋、防毒面具以及少许几瓶灭火器。在人群中,金希雅看到了一张自己不可能认错的面孔。 “元队长,是你吗?” “哦,小金。你不要再叫我队长了,我现在只是一名工人。”金希雅的一喊让许多人的目光都落到了元日允的身上,搞得他好不尴尬。 “到了星岛中心站你去见司令了之后我就没再看见你了,后来又接到通知说浦河信繁接替了你成了队长,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 “小金,有些事情解释起来太复杂了,现在不是说那些的时候。以后你就好好协助浦河吧。你们都还年轻,许多事情还没经验,需要互相扶持着点儿。”元日允说。金希雅从元队长的口气中听不出一丝遗憾,使得她也搞不清楚队长究竟是不是因为地表任务的失败而被革职了。 “你歇着吧,这些体力活就不用你们医生操心了,到时候我们后勤队伍跟着你们一起到千秋路去,那里的情况可不能再糟糕了。不过,我听说金风卫的队员们都安然无恙,而且在浦河的领导下还立了大功。”元日允说着,把一袋沙子扛到了肩上,往三号线月台的方向走去。 最近发生的一系列紧凑的事件把金希雅搞得迷迷乎乎的,金风卫在千秋路战役未受损失这个消息让她的心里多少舒坦了一些,她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 “喂,这不是金医生吗?如果我没看错的话,刚才那个人是元日允队长吧?才几个小时没见,他怎么穿上后勤工人的衣服了?”声音是从下方传来的,金希雅低头一看,原来是双腿有疾的朴方永坐在推车上被自己那位一直不说话的助手推了过来——坐上一辆人力推车,这就是双腿残疾的朴方永在地下行动的方式。 “那的确是元日允队长,我也不知道他发生了什么。我没时间跟你多聊了,我得去三号线的月台。” 看到元日允成了工人,朴方永脸上浮现出了一种小人得志般的满意笑容。元日允被军队开除自然没有朴方永作梗的因素,但这位倒卖杂志和书籍的乞丐就是乐意看见别人落魄。 “别走啊,我还有事情找你呢。我旁边这位是从万代町站来的居民,她想跟着你们一起去千秋路站。”朴方永说。金希雅这才发现朴方永身后站着一名穿着一身黑衣、面戴黑纱的丰满妇女。透过手电灯光下的面纱,金希雅发觉这个女人的脸上没有一丝释然的感觉,金希雅早已习惯了地下居民的这种面容。 “去千秋路站?你是被征召来搬运东西的吗?既然如此,你跟着运输队伍直接去就行了。”金希雅说。 “哎,她要是打算跟着运输队伍,我还来找你干嘛呢?这位大姐叫拉妮贴,她不是被征召的工人,也没有帮着大家搬东西的力气,她想跟着你们医生的队伍乘坐轨道车快点儿赶到千秋路站去。”朴方永说。 “我能问问你想到千秋路站去干什么吗?那个地方还算是前线呢,而且还着火了,是非常危险的。” “我的爱人是国防军的士兵,他被派到千秋路站打仗去了,我想过去找他。”叫拉妮贴的女子说。 金希雅本来就不太会拒绝别人,更何况拉妮贴给了她一个极具人情味的理由,她更没有办法拒绝帮忙了:“如果没人问起来的话应该可以吧,你跟着我走吧,大姐。” “太好了,事情解决了,我就说金医生是个大好人。我也欠你一个人情。”朴方永略显滑稽地说。金希雅听不出朴的语气是否出自真心。 医疗队伍和运输队伍都从星岛中心站启程了,医生们在地下世界享有的特权之一便是能乘坐电动轨道车。之所以叫这种交通工具“轨道车”而不是“地铁列车”,原因在于它十分简陋,只是一个带着轱辘的板子,一般没有任何遮挡。地铁轨道里的确曾有过不计其数的列车车厢,这些车厢在地铁成为人类定居点短短一年后大多便被改造成“高级房屋”或者是被拆解用作其他工具的原材料了。现如今,没有任何外篷遮挡的电动铁板轨道车已经算是奢侈的地下交通工具了,即便上面连像样的座位都没有。在医疗队伍的后面,后勤工人把物资都堆到了轨道车上,他们无法享受乘车的福利,甚至还需要推着车沿着轨道走。 黑衣女人拉妮贴坐在金希雅旁边,她全程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人问她“你究竟是不是医生”。当队伍穿过了山前大道北站时,隧道的空气中已经开始弥漫着既辣眼又刺鼻的黑烟了,众人咳嗽不止。 在千秋路站,因为一氧化碳中毒而身体不适的士兵们都被安排在了三号线月台的地铁员工办公室里。直到运输队伍抵达,才给千秋路的医生、中毒反应严重的士兵以及救火人员配上了稀缺的面罩。 朱仝等人率领的大部队留在千秋路也是白白被烟熏,再加上濮司令下达了继续进攻的命令,他们悉数通过浦河探索出的侧路抵达了车站南部。共荣集团事先布设在南部用来吹烟的火堆也被扑灭了。 “楼上的火势已经有所减弱,不知是共荣集团布置的燃油烧光了,还是氧气基本被耗尽了。”一名尝试查看上层情况的士兵回来说。 “如果火焰把千秋路站的氧气都耗尽了,你我也不可能在这里说话了。总之,我们得派人上去尽力灭火,搜索上层是否还有生还者。不赶紧把火灭了,被困的林苏卫也无法脱离危险。”跟着医生队伍抵达的总司令部大校说,此人代表濮司令前来解决千秋路的麻烦,“咦?那边那个人是金风卫的队员吗?我还以为你们都去攻打丰原古城站了呢。” 大校见到的那个金风卫士兵正是明蕗,她刚才尝试着上到一层去,却被浓烈的烟味给呛了回来,看来不想办法搞到一只防毒面具是不行了。见有机会从军官那里要到面具,明蕗应声迎了上去。 “长官,我被队长派回来协助救火任务,请给我一副防毒面具。” “真是个有精神头的女孩啊,好,你就跟着他们去救火吧。”大校不知道明蕗打算偷偷溜到八号线去。等大校说罢,有一位士兵将一部通讯机交到了大校手上,说是司令部传来了新指示。 “…哦,原来是这样,那可真是太可惜了…我明白了,嗯,我们会尽可能节约资源的。”在军官进行无线电联络的时候,明蕗一直没有离开,她仔细地听着,她有预感这个消息与八号线有关。 “传令,你把这个消息告诉这里的后勤负责人以及负责救火的各个小队长。我们只需要扑灭千秋路站的火,救出林苏卫就可以了,不必再去扑灭金都尔曼站的火了。” “长官,八号线那里发生了什么?请您详细告诉我,我的姐姐还在那边呢。”明蕗急切地问。 “刚才,一直失联的八号线范·埃格蒙德站站长从美特罗商业联盟控制下的千禧广场站传来了消息。说是在金都尔曼站被共荣集团焚烧后,比雅洞站全站都易帜加入了商业联盟,而孤立无援的范·埃格蒙德站也被商业联盟的人用枪口逼迫着以低价将车站“出售”了。不愿加入商业联盟的共和国公民被允许携带少量武器穿越商业联盟的土地绕回到二号线我们的领地上来。” “选择离开八号线的人有金风卫和巽阳卫的特遣队士兵吗?” “这种细节我不清楚,但在我看来,就算所有居民都在危急关头投靠了商业联盟,特遣队的士兵也会保持自己对共和国的忠诚吧,前提是他们从金都尔曼站的大火中逃了出来。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了,请你尽快投入灭火工作,到那里去领防毒面具!” 第九章 余烬 二零五四年四月九日 丰原古城站和千秋路站之间的隧道基本上是平直的,转弯的弧度很小,这使得计划攻打丰原古城站的共和国军队需要冲过很长一段距离才能接触到共荣集团设置在丰原古城站北部的防线。共荣集团显然已经做好了迎战准备,在防线处架设了两挺m60机枪。 “浦河刚才也说了,没有能迂回到丰原古城站内部或后方的道路,如果想拿下这座车站,我们必须穿过超过五百米的能被敌方机枪火力覆盖的距离,那几乎是不可能的。就算我们所有人一齐冲锋,到最后也不见得会有一个人能抵达共荣集团的防线。”朱仝分析说。 “用防爆盾如何呢?”一名很显然未曾拿过防爆盾的士兵说。 “在那样强大的火力下,且不说第一线持牌的士兵体力以及心理压力如何,恐怕连防爆盾也无法承受住重机枪的火力。如果盾牌被破坏,我们后面的队伍也全完了。”浦河说。浦河说完这句话,平时擅使防爆盾作战的士兵们都松了一口气。 “所以说,除非我们有大炮、坦克这样的武器,否则我们根本无法攻入丰原古城站吧?”帕斯卡叹了一口气说。 帕斯卡曾听说过“美特罗”商业联盟打造了一台轨道战车,战车上装配着机枪、喷火器,还有一门155毫米火炮,简直就是地铁里的“装甲巨兽”。帕斯卡心想,如果现在能有一台那样的战车,共和国军绝对能直接从千秋路站打到共荣集团控制的最南端山前大道南站去。 共和国的士兵们都不愿意在丰原古城站严密的防线前知难而退,这不仅是因为总司令部已经下令攻打这里,还在于当这些士兵们从千秋路站的危难关头挺过来后,心里被对共荣集团的愤恨充满。此外,根据浦河、朱仝等人的判断,共荣集团在近期的战斗中已经耗尽气力,在两个车站放火也耗费了他们许多资源,如果此时不一鼓作气反击共荣集团,日后待他们恢复元气了会更难对付。 “这是一座我们无法围困住的坚城。难道在没有重火力的情况下,我们永远无法突破这条防线吗?”浦河心想。 从古至今,人们对作战计策的研究已经深入到了许多方面,有应对野战的、有应对巷战的;有教军官如何维持士气的、有教指挥官如何以少胜多的。浦河信繁绞尽脑汁去思索,想到了一个可以一试的办法。 “你的意思是,让我们伪装成从前线撤回来的共荣集团士兵?”听了浦河的计策后,帕斯卡问。 “没错,我们换上他们的衣服,迷惑防线上的敌人,在他们发觉异常前,我们最起码要破坏掉那两挺机枪,为大部队创造能冲过来的时间。”浦河说。 “这项行动风险太大了,但并不是不可能成功,我们需要一些外貌上近似共荣集团士兵组建敢死队,这些士兵还应该是心理素质好、身手矫健的人。” “我理了个平头,我可以参加。”一名深色皮肤的雪龙卫战士自告奋勇。 “不行,你是东南亚普农族人,共荣集团不可能让普农族人成为士兵。”雪龙卫队长拒绝说。 “既然这个计策是我提的,我在外貌上也合适,我先报名加入这个敢死队。”浦河说。 “我和阿秀都没问题,我们可以和队长一起,只要刚才那些死人身上的衣服合身。”金风卫里被唤作裕哥的战士说。 经过一番讨论,由八人组成的敢死队成立了。根据计划,他们将身穿共荣集团士兵的衣服,带着“荣”字袖章,拿着敌人常用型号的步枪一边朝身后开火,一边向真正的共荣集团士兵把守的防线靠拢。为了配合表演,部分共和军将在防爆盾的掩护下稍稍向前推进,出现在防线处敌人的视野中,以吸引敌人的注意力。如敢死队成功接近防线,要迅速地、尽可能多地让防线处的敌人失去战斗力,缴获或破坏防线机枪。在敢死队发出成功信号后,后续部队跟上,在支援敢死队的同时攻入丰原古城站。 “好,就这样,我们行动吧。”换好了衣服的浦河信繁说。他穿上的衣服有几处弹孔,还有一片血迹,他不得不用防弹衣和水壶遮挡一下。 行动的前半阶段完全符合浦河信繁的预期。八名敢死队员和防爆盾后的共和军互相朝着对方那个方向无关紧要的地方射击,枪声响彻了整条隧道。共荣集团防线的士兵们也都警觉起来,机枪手就位,但没有开枪。共荣集团的士兵们互相之间没有交流,也没有陷入慌乱,好似他们已经得知会有“队友”从共和军的攻击中撤回。 几名平头士兵一齐搬开了上面带着刃片的铁丝卷网,让出一条足以让八名“战友”越过沙袋来到防线后方的通路。 “成功迷惑他们了,真的如此顺利吗?”这个念头在浦河的脑海中一闪而过。 八名渗透者接连越过沙袋,加入到了共荣集团的队伍中,可随即在那一瞬间,共荣集团的士兵三个对一个把浦河一行人给包围了。共荣集团的士兵毫不客气地用拳头殴打伪装者并缴了他们的械。直至浦河被两名大汉按倒在地上,他才彻底反应过来——这个计策失败了。共荣集团的人早已将他们的身份看穿,让他们来到防线后面只不过是为了可以“关门打狗”罢了。 “不错的尝试,看来你们十分渴望胜利啊,就如同我们为了胜利不惜烧掉了两座车站一样。”被两双强有力的手按着跪在地上的浦河听到头顶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他抬头一看,只见踏着一双被擦的很干净的皮靴,外穿长长的皮衣,胸口处别着一枚“荣”字徽章的平头男人正站在自己的面前。来者的气场以及周围士兵对他低头致意的态度让浦河试探性地问了一句: “你就是多多良?” “不错。不像你们的总统,我是个经常视察前线的人。再告诉你一个你不知道的事情吧,我在夺回千秋路后留在那边的人都是我选拔出来的绝不会后撤一步的带着必死信念的士兵。”百济多多良说。 “原来如此,共荣集团的士兵们确实有一些人是怪物般的存在。话说回来,在我的想象中,与我们为敌的首领百济多多良比你的身型更加高大一些、面目也更加狰狞。”浦河冷静地说。 “在身陷敌营束手无策的境况下,你的语气和心态倒是一点儿都不绝望呢。很好,我欣赏你,不愧是优等民族的战士。你们对我的共荣理念还存在着不理解与误解,这是难免的事,不过,有朝一日,你们也会加入共荣的行列,我们最终会在地铁取得完全的胜利。”百济多多良说,“把这些家伙押到后方去关起来,这些不怕死的士兵估计都是共和国特遣队的人,也许能派上很大的用场。” 在远处的隧道里,八名士兵在第一时间就被识破身份然后被俘虏的情况被朱仝和帕斯卡等人看在眼里。这次失败不免引得士兵们一阵叹息。尤其是金风卫的士兵们,他们在一日之间见证了一名队长的离去以及另一名队长的被俘。朱仝不同意正面出击解救他们这一自取灭亡的行为,共和军的愤怒无处发泄。 “我们必须接受这场失败,撤退吧。”朱仝代表所有特遣队队长说了这句众人都不愿听到却不得不执行的话。 “共荣集团的人不会处决他们的。信繁,你是个聪明人,快点儿找到能逃走的办法吧。要不然,我可怎么向元队长和明蕗他们交代啊。”帕斯卡垂头丧气地想。 在千秋路站的两次重逢,没有任何显露在外的欣喜。 在简单寒暄了几句后,明蕗和金希雅都戴上了防毒面具准备到上层去。即便许多医生觉得上层还有生还者的可能性很小了,但金希雅还是决定检查每一具被烧焦的一动不动的躯体。金希雅认为他们不一定都已经成为了尸体,也许有的人还能呼出生的气息。 明蕗以及其他灭火队员在上下层之间穿梭了不下二十次,他们用二氧化碳灭火器和砂土竭尽全力夺回被“炎魔”侵占的地盘。等到前线传来进攻部队后撤的消息时,千秋路上层的火势已经基本得到控制,烟雾也变得稀疏了,通向八号线的安全的通路已被打通。 在听到了司令部军官说出的消息后,明蕗不确定自己是否应该前往八号线了。她清楚,如果明萩和巽阳卫的怀阳成功逃离火场的话,以他们两个人的性格是绝不会投靠商业联盟的。如果姐姐没有因为大火负伤,她一定在跟随站长的队伍尝试回到二号线。 明蕗驻足在外玻璃罩已经被烧得发黑的千秋路站的地铁线路图前。 “在不费吹灰之力拿下两座车站后,商业联盟的人允许绕道返程的队伍通过他们的站点。他们会沿着一号线往北走。然后,队伍必须通过由日本黑道控制的三座站点才行,那是个不确定的因素。与其从八号线出发追赶他们,不如直接从铂金大道往南走尝试与他们碰头。”明蕗心想。虽然她常常幻想着姐姐被烧死的可怖场景,但她的潜意识是默认明萩能够成功脱险的。 “明蕗,快来帮我一把。”明蕗听见有人叫自己,那是屈子衿的声音。明蕗顺着声音往回走,发现屈子衿、拉妮贴和金希雅三个人都坐在连接三号线月台的楼梯上。 刚刚通过互相介绍,明蕗认识了拉妮贴、金希雅认识了屈子衿,两个金风卫的姑娘都没想到拉妮贴和屈子衿竟然是一对年纪相差了至少十岁的恋人。在千秋路见到了拉妮贴后的屈子衿无比激动,快步迎上去和拉妮贴相拥在一起,他甚至把头靠在拉妮贴的身上哭了起来。这一幕让周围的工人和士兵既轻蔑又羡慕。 更令明蕗感到意外的是,拉妮贴是在几年前从地表来到地铁的,这一点同自己和姐姐一样。拉妮贴不愿多讲自己过往的经历,现在,她和被征召到国防军的屈子衿互相扶持,一起在万代町地铁站生活。明蕗感觉拉妮贴对于屈子衿的意义重大,从屈子衿的反应来看,拉妮贴无疑是他唯一的亲人、唯一的依靠,也是他在这个残酷世界中的温柔乡。在屈子衿成为国防军的一员能领到微薄的薪水前,他是靠拉妮贴的积蓄过活的,屈子衿没见过拉妮贴去工作,他也从未过问拉妮贴的积蓄都是怎么积攒下来的。 “希雅,怎么了?”明蕗注意到金希雅的面容没有血色。 “她刚才在下楼的时候摇摇晃晃的,若非我恰好在旁边扶了她一把,她就要昏厥着摔下楼去了。”拉妮贴说。为了不让人嚼舌头,拉妮贴和屈子衿在上层火势基本得到控制后也参与进了灭火工作中,只是他们没有面罩,只能用散发着异味的湿毛巾绑住口鼻。 “多亏了他们出手相助,我没什么大事。我会眩晕恐怕只是因为太累了吧,刚才一时失去了意识。”金希雅说。 “你不要再工作了,找个地方休息一下,你这个样子是根本没法救别人的。走,我带你去下层找个地方。”明蕗说。 自打刚一上到如同地狱般的千秋路站上层,见到眼前的悲惨景象,不安的心绪就在蹂躏着金希雅本就因为缺乏休息而脆弱的灵魂。金希雅逐一检查着那些焦黑的难以辨认的人体,在检查了两个后她的精神就支撑不下去了。当她又看到被共荣集团堆起来的第一次战斗中阵亡者的尸山,她感到一阵剧烈的头痛,意识变得模糊起来。 困惑,悲哀,难以理解。几乎所有的人都在为了夺取别人的性命、掠夺别人所有之物而不择手段:带着恶意杀人,为了自卫杀人,为了复仇杀人,因为恐惧杀人。杀死的人永远比救活的人多,就连被救活的人也不会感谢拯救者,并想着尽可能杀死自己。杀人很容易,但救人很难,让一个被拯救的人回归正常的生活更难。金希雅刚才在下层见到了一名身躯有大半被烧伤的士兵,那名士兵目光呆滞,那是被世道的险恶吓得呆滞的目光,是对自己以及外界一切失去了信任与信心的目光。替他疗伤的医生小声说了一句话被金希雅听到了:“哎,这个人已经没有未来了,就像整个地铁站一样。” 金希雅已经受够了这一切。曾经她认为救死扶伤这一行为因为它本身的困难而显得神圣,现在看来,它并不神圣,只是徒劳。学医能救一个人的肉体,但救不了一个人的灵魂,更是救不了整个夏湾市地铁以及被外星人傀儡的世界。 “是的,我是该休息了。”金希雅喃喃道。 金希雅被明蕗安顿到了墙角,明蕗请求屈子衿和拉妮帖留在这里照看金希雅。望着熟睡的金希雅的脸以及她泛黄的头发,屈子衿的内心萌生了一种温柔的怦动。那种感觉让他感到愉快,让他在欣慰中浑身使不上力。他对拉妮贴也曾有过类似的感觉,但这两种感觉根本上是不同的。 “爱”这个字对于出生在地铁世界里的屈子衿来说是十分陌生的,因为地铁世界在拒绝这个字。屈子衿第一次接触到被三十多年前的人们所定义的“爱情”这个复杂概念还是在一本旧书上。他本来是想借一本政治方面的书,朴方永却在光线昏暗的场合误给了他一本言情小说。虽然是误给了,但是屈子衿向来对书籍来者不拒,他也花了几天时间把那本小说读完了,并且在读完后是一头雾水的样子——毕竟书本中的昔日世界对他而言仿佛是根本不存在的世界。 在地铁有限的空间里,面对有限的人,年轻的屈子衿在拉妮帖这个某一天突然出现在万代町站的女人身上体验到了最接近他所理解的爱的感觉。只是屈子衿不能深入的理解这种爱,也无法用言语深刻地描述它,就像他知道他对金希雅萌生的情感与对拉妮帖的情感不同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一样。拉妮帖似乎也很重视屈子衿这个年轻的小伙子,在地铁,只有屈子衿了解拉妮帖的过去——她曾是一个在地表凭借出卖肉体和偷盗为生的可悲的女人。 明蕗戴上面罩又一次回到了上层,同一时刻,林苏卫的士兵从八号线隧道的避难房间回到了千秋路。 “长官,我们的士兵身体都无大碍,感谢你们的及时救援,接下来我们会赶紧前往丰原古城支援那边的战斗。”林苏卫的队长说。 “不必了,那边的攻势已经失败了,我们的队伍正在回撤。你们辛苦了,先待命吧,派出几个状态好的人协助最后的灭火工作。” 元日允同样获悉了对丰原古城站的进攻失败的消息,他为浦河被俘一事感到惋惜与自责。 进攻失败意味着共和国调集了全部五支特遣队进行的大规模军事行动仅仅是让一切恢复了原样。二十年来不断重复的毫无希望的生活没有任何意义与趣味,除了打杀还是打杀,新出生的人们仍将继续与老一辈人一模一样的无尽战斗。自从共和国转入地下后,生活一成不变。 在二十年前,元日允就作为士兵和诸如共荣集团这样的敌对政权作战、同外星机甲与宪警队较量,二十年后仍旧如此。共和国一直想反攻到地表,可直至今日,这个所谓的正统政权连地铁的一半都没统一,反攻地表的计划也渐渐被人们忘却。元日允保卫金风卫、保卫所有人的欲望还在,他对共和国的忠诚还在,只不过这种欲望与忠心已经寡淡如水。 “昨天晚上,我该代替老张死在上面。”元日允心想。 带着低落的情绪,元日允扛着轨道运输车上的最后一袋沙土来到了车站上层。 “明蕗,看来上层的火已经全灭了,接下来检查一下是否有会复燃的火苗就行了。哎,这场战役应该算是我们输了,我们没能拿下新的车站,却失去了四座车站。千秋路站被摧残成这个样子,将来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能住人了。对了,浦河在丰原古城站被俘了,你知道吗?”元日允说。 听到这个消息时,明蕗已经没有再感到悲伤的余地了,她的面容没有任何变化。 短短两次行动,金风卫死伤一半。在幸存下来的另一半里,有的队员因为亲人的生死未卜而焦虑、有的队员已经因为过度劳累倒在了地铁站的墙根、刚上任的新队长还被敌人掳去……元日允的生活并非没有变化,只不过这种变化是他不愿看到的崩塌。 “明蕗,你打算去找明萩吗?” “不,我在刚才的确还想那么做,现在我又改主意了。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艰难的战斗要打,明萩有能力打好她那一仗,在这里,我也必须殚精竭虑地去打好我眼前的这一仗。”明蕗伴随着急促的呼吸说,“她能跟着落难队伍成功返回共和国的,我应该对她更有信心。” “原来如此,那么稍后我们就跟着回撤的部队返回星岛中心吧。”元日允说。随后,他接着明蕗所说的话心想:“每个人打好自己眼前这一仗吗?也许正因为如此地铁才这样混乱。这个世界缺少一种强大到能团结起一切的信念,没有那样理想化的遥不可及的信念,地铁终将在血腥的轮回中被黑暗完全吞噬。” 第十章 连接地表的另一种途径 二零五四年四月十二日 当一个人抛弃了所有他一直都以为是使命的东西时,生命中将不再剩下什么。而当一个人发现这样一种“真相”,即任何人其实都没有什么使命的时候,便会得到一种虚伪的解脱。 元日允不必再一刻不停地考虑队员的安危、共和国的兴亡,也不用再去思索什么万全的作战计划了,他的头脑变得轻松起来。当他每天做完了沉重的体力劳作后,更是放空自己,让自己什么也不去想。帮助他放松的最好工具便是酒精。 “这可不行,你知道在地铁酒这东西有多难得吗?有些人想喝一口酒都没处去喝呢,你一次性要一斤半的散白,必须全额付款,我不能给你赊账。”在民权站和星岛中心站之间隧道里的一顶不起眼的商铺帐篷前,元日允刚刚提出的要求遭到了店家拒绝。 元日允要买的酒不是什么和平年代的正经白酒,而是一种勾兑出来的廉价酒,通常人喝多了五脏六腑会阵阵发痛、头昏恶心。即便如此,这样的酒在地下卖的也不便宜。元日允作为普通工人的薪水不高,以前的积蓄也所剩无几,他曾设想过从军用物资里偷几匣子弹来和漠视共和国法律的商人以物换物,但在自己尊严的注视下,他没有将这个想法付诸行动。 “对了,我想起来了!虽然我不能给你钱、子弹或吃的。但这个可以吗?”说着,元日允从口袋里拿出了散发着淡淡绿光的石头,这是他在庆昌路站时从外星无人机中取得的石头。 “这个么…好吧,勉强可以吧,但一斤半不行,最多一斤二两。”店家锱铢计较般地说。 元日允提着一袋子散装白酒往星岛中心走。在两周才有一天的法定休息日,共和国内部车站间的隧道会摆出许多卖东西的小摊,有卖蘑菇的、有卖脱水蔬菜的、有卖老鼠肉的、有卖五金工具的,虽然不及曾经地表的市场热闹,但双耳可闻的吆喝声还是让这个阴暗的世界暂时显得不是那么的冷清。这一天元日允也休息,他打算找个角落一边喝酒,一边吃点小菜,再看看他从朴方永那里买来的一本封面上有个漂亮女人的杂志。 朴方永卖书和杂志的价格最近提高了不少,这是在共和国失去了八号线三站后发生的现象,元日允思索这其中的缘由,竟意识到自己似乎察觉出了朴方永搞到那些书刊的途径。 “八号线从比雅洞站再往东南方向走,这一座靠近千禧广场的车站是天逸图书馆站。在比雅洞站易帜倒向商业联盟前,这里是商业联盟的边境车站。”元日允用手指着满是褶皱的地铁图纸自言自语小声说。 天逸图书馆是夏湾市中心一座外观宏伟、藏书众多的市立图书馆。即便是在电脑、手机成为了人类每日不可失去的共体的年代,天逸图书馆仍然吸引着不少市民,特别是那些在增长学识上对自己有严格要求的人前往借阅、学习。当然,除了许多正经的书刊读物和繁杂的学术论著外,天逸图书馆也来者不拒地贮存了许多朴方永乐意获取的那类书刊,只要是有正规刊号就行。 大决战期间,天逸图书馆幸运地没有遭到战火的摧残,但这座充满了纸张的大楼在范·威特劳傀儡政府的统治下变得落寞了。宪警封闭了图书馆,不允许任何人进出,其实就算他们不封锁也不会有多少市民前往那里了,毕竟地表上的每个人也都在为自己的安全担忧、都在为自己的生计担忧。有了空闲时间,他们也会毫不犹豫地沉醉在能让他们暂时忘却辛苦与痛苦的娱乐活动中。 想要了解更多关于天逸图书馆的信息,元日允觉得自己该去问问老兵帕斯卡。 “帕斯卡,我记得你曾说过你认识的一个人曾在天逸图书馆当管理员?”在用晶体换酒喝的前一天,元日允约帕斯卡出来问了这样一个问题。 “是,我的一个叔叔曾在那里工作。我们已经有很长时间没联系了,如果他在地面上还安好,也得有七十五岁了吧,不知道在图书馆封闭后,他依靠什么为生。”帕斯卡说,他努力回忆着自己叔叔的模样。 “那座图书馆里什么都有吗?期刊杂志都有吗?我的意思是,连一些非学术性的娱乐杂志、时尚杂志甚至成人杂志也有吗?”元日允问。 “我想是的,那个地方囊括了星岛所有合法的出版物。在财阀的影响下,曾经的共和国政府对一些成人杂志的审查规则其实是十分暧昧不清的。我记得天逸图书馆有一层楼专门是为杂志、报刊准备的。队…大元,你问这个干什么?” “这个你就别打听了,不过你可能已经猜到了,这事儿和那个残废乞丐朴方永有关系。” “你是在调查他那些书刊的来源吗?没想到你居然会对这样的事儿有兴趣。”帕斯卡说完后心想:可能是那个朴方永太不讨喜并且惹怒了元日允,想让元日允找个办法摆他一道,让朴方永收收他那不可一世的嚣张气焰。 “浦河有消息了吗?”元日允转移了话题。 “没有,这事儿真是令人揪心,距离战役已经三天了,我们一点儿消息都没收到。”在浦河被俘期间,帕斯卡成为了金风卫的代理队长。金风卫在近期的战斗中减员严重,甚至有司令部的军官提议取消金风卫编制,将其队员分配到其他四支特遣队里,但这一提议未被濮司令采纳。 “我猜浦河就算会遭到严刑拷打,暂时也还不会有生命危险。倘若如果百济多多良要处决八名战俘,按照他一贯的行事风格一定会把动静搞得很大,以提振共荣集团那些混账们的士气。我猜濮司令并没有制定营救计划吧?” “你猜得对,根本不存在那样的计划,强攻丰原古城有什么后果,你我都很清楚。” “唉。”元日允叹了口气,他想着,如果真的有人计划去营救被俘虏的特遣队员,无论是上级命令还是士兵们违背军纪自发组织的,他都会去出一份力的,元日允觉得浦河的能力对于地铁而言是一种希望。 “八号线的那支队伍呢?”元日允继续打听。成为工人后,元日允失去了获得重要消息的渠道,但他仍然有着了解一切大事的习惯。 “那边的情况也不容乐观,返程的队伍在博物馆站被雅库扎给软禁起来了。” 帕斯卡口中的“雅库扎”,就是控制着一号线三座车站与五号线两座车站的以所谓“日本黑帮模式”运营的黑道,因为其初代组长姓“赤座”,这个团体又名“赤座组”。现任组长则是一个名叫任葛生的华人。 帕斯卡和元日允都未曾和赤座组的人打过交道。毕竟赤座组与共荣集团不同,三十年来,他们从未以暴力侵袭过共和国控制的据点,只是做着自己的生意。那些西装革履却面目可憎的黑道打手们只会在维护自己利益或发觉做某件事有利可图的时候出手。赤座组在地下的生存理念和美特罗商业联盟有许多相似之处,这两个派系之间的关系也很好,赤座组的人可以畅通无阻地通过商业联盟的领地,往来于一号线和五号线。当赤座组的组员们“有幸”见到了商业联盟的领袖岛牧今优,还会毕恭毕敬地深鞠一躬喊一声“大姐”。坊间传闻赤座组早已成为了商业联盟的附庸国,但如果一个人对赤座组的组员说出“你们不过是附庸”这样的话,这个人一定会被组员用铁管痛打一顿。 “被扣留了吗?我觉得赤座组是在等着我们给他们好处,赤座组的人不会白白养着一大队南旸的人耗费他们的资源,也不会杀人把事情闹大。只希望怀阳他们别惹到那些易怒的黑道,产生冲突。”元日允说。 “巽阳卫的怀阳吗?那个家伙确实有着一点就着的暴脾气。” 帕斯卡算不上认识怀阳那个小伙子,但那位以脾气大爱闹事儿闻名共和国军界的战士和元日允有着很深的联系。元日允的父亲和怀阳的大伯在和平年代是知己,在元日允的帮助下,刚出生的怀阳才作为他惨遭毁灭的家族的最后一员来到地下。元日允知晓怀阳真实身份的秘密,这个秘密在全地铁只有他知道,就连怀阳本人元日允都未曾对他详细说明过。成功加入巽阳卫后,怀阳专注于眼前的战斗,把追究自己真实身份的事情抛在了脑后,将自己亲生父母的身份当成了一个不必去探寻的秘密。 元日允喝完了半袋子酒,脑子已经迷迷糊糊的了,半梦半醒间,他似乎看到怀阳浑身是血地站在自己面前。 “怀阳,你这是!果然还是失败了吗?混账,你怎么能现在就死?这岂不是连向那些刽子手复仇的机会都没有了?” “元大叔,我还能。”怀阳用手按着自己汩汩流血的伤口,双腿无法支撑倒在了地上,“我会下地狱的,我会在地狱里等着范·威特劳家族那些人,我会在地狱里再战胜他们。” “怀阳!怀阳!菁周!” 元日允瞬间清醒了过来,恍惚了一阵子才发觉刚才那一幕不过是一场梦。他不确定自己刚才是否在现实中也喊出了声,但他的眼角确实留下了一滴泪水。在抹了一下眼睛后,元日允四下望去,发现并没有人注意他,这才松了一口气。彻底清醒过来后,元日允感到自己有些头痛并且十分口渴,他有些吃力地站起身,走回了自己破旧的帐篷——他作为队长的那张质量不错的帐篷被司令部给收回去了。 当元日允一口气喝下了一壶水后,才发现自己剩下的酒不见了,他确信刚才他至少还剩下了半斤酒没喝。 “妈的,回去找找好了。”元日允小声说,但其实他心里已经对剩下半斤酒的失而复得不抱什么希望了。 往回没走几步,元日允一直很在意的人物朴方永吸引了他的注意,他发现朴和助手正搭乘电梯往下层月台走去。带着疑惑、好奇的心情,元日允放弃了找酒的打算,跟着他们来到了月台,沿着三号线隧道向南走去。 元日允跟在后面保持着一定距离,朴方永的助手用推车推着朴方永往前走,车轮发出了很大的声音,完全掩盖住了元日允的脚步声。 到了阒寂无人的千秋路站,朴方永在助手的协助下又艰难地完成了一次上下,转移到了八号线的隧道里。 “这家伙往这个方向走,难道真的要亲自去天逸图书馆站吗?看来我先前的猜测基本是正确的了。”元日允心想。 金都尔曼站的大火已经因为烧无可烧而自然熄灭了,但空气中仍然弥漫着刺鼻的烟味。载着朴方永的推车滑过焦黑的地面,轮子在地面上留下四道痕迹。 范·埃格蒙德站没有被商业联盟的人接收,因此这里成为了废弃车站。零星几个流民或是在这座车站里搜寻可用之物,或是把这里当成栖息之所歇息。未能来得及带走大多数东西的共和国落难返程队伍给他们留下了许多“珍宝”。元日允辨别不出这些拾荒者来自何方,不知他们是共和国的人、共荣集团的人、商业联盟的人还是没有任何归属的浪客。地铁这个极不利于生存的地方倒是总有新的陌生人莫名其妙地出现。 “如果他们能再等待一会儿,就能原路回到三号线了,不过在大火和敌人的威胁下,谁都会想着往身后跑吧。”元日允想起了那些被困在赤座组车站的同胞们。 再往前走就是被商业联盟接收的比雅洞站了,元日允远远就望见了商业联盟穿着灰蓝色服装的巡逻兵,他不能再冒险前进了。只见朴方永和他的助手像是常客一样跟商业联盟的士兵打了声招呼,还出示了某种证件,顺利通过了哨卡。 “混账,这家伙还真是有能耐,现在只好在这里等着,看看那家伙会不会带着一堆书刊原路返回了。”元日允想。 约摸过了两个多小时,手推车的声音才重新出现在了元日允等待着的隧道里,一切恰如元日允所料。 “喂!站住,你今天不给我一个满意的解释,就别想通过这里。” “哎,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元队长啊。脱下金风卫制服,变得灰头土脸的,叫人很难认出来啦。虽然没有配枪,但你的气势还是不输以往。你千里迢迢跟着我一个老百姓过来,还要我给你一个什么解释,这可把我吓到了。我一个无法行走的小平民能有什么能耐呢?又能有什么非分之想呢?我只是在做自己的小生意混口饭吃罢了。对了,之前在我这里买的杂志你看过了吗?感觉如何?” “不要在这里啰嗦,我就是为了你卖杂志的事情来的。” “有需求就有销路,这一点我早就说过,我是在满足共和国公民的需要,而且这并不犯法吧?” “一切根本没有你说的那样简单,共和国有很多人在看你的书籍和杂志,大量的财富汇入到了你的手中,你又拿这些钱干吗了?如果你还有上家,就等于是把共和国人民手中珍贵的资源全送给了外人,是一件十分可耻并且十分危险的事情,毕竟人们拿着画着美女的杂志可没法打仗啊。如果我说的是真的,那我就有必要阻止你这个共和国的害虫。” “瞧你,一个甩掉了自己作为特遣队队长职责的人还有脸在这里大义凛然地说些愚蠢的话。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你可以为所欲为地追查我的生意,我自然也可以自由自在地做我的生意。” “我要求你告诉我这些东西的来历,是来自天逸图书馆吗?你是在和美特罗的人做交易吗?”元日允不管朴方永说的废话,只管追问。 “啧,你这个难以沟通的家伙,告诉你倒也没有什么不好,还能让我早点儿摆脱你这个难缠的麻烦鬼。这些东西并不是来自于商业联盟的车站,你的调查是准确的,这些书刊来自天逸图书馆。我和商业联盟的某些人搞好了关系,我只是借道他们的领地前往图书馆罢了。” “你的意思是,天逸图书馆车站有能通往图书馆的道路?” “正是如此,商业联盟的很多人也都清楚这一点。你说可笑不可笑?那些地铁里最会做生意的人并没有把书籍当成一种利用价值高的交易资源,否则我也没有机会钻这个漏洞。图书馆到处都是灰尘,通往大街的门紧闭,连外星无人机都不会在那里巡逻。大楼里只有一个外形像干尸的活人,是一个老头,真不知道他一个人是怎么在那种地方活下去的。” “连通地上的秘密道路,也许还会有连接地下停车场这类地方的通道吧。如果能善用这些场所也许能形成某种战略优势。果然还有很多我不知道的事情啊。”元日允小声说。 “对啦,你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哪怕是小小的地铁也藏着许多秘密。据传言说有一座车站被称作是‘最后的极乐净土’,那里的人们都在享受着末世的欢愉,而商业联盟还有人购买废弃的外星x型作战机甲来发泄自己的欲望呢。好啦,你已经知道我的书是从哪里来的了,你心满意足了吗?现在能让我过去了吗?我和我的助手都饿得不行了,许多等着我拿新书来的人也都‘饿得’不行了。嘿嘿,图书馆还有许多这样的杂志哩,这桩生意我还能再做十年。”朴方永只听到了元日允说的最后几个字,误解了对方的意思。 “好吧,既然你没有和商业联盟的人有过多接触,那我就没什么好追究的了,不过你这个家伙做的生意真是一本万利啊,你赚到的钱都用在什么地方了?” “这你还打听?别得寸进尺,我是不会告诉你的。哎呦,有人来了,咱们这一车东西全被没收了就不好了,快,把我往回推。慢点儿转向!小心书!” 朴方永看见了什么,转头就跑,元日允也听到了身后传来的脚步声。并不认识商业联盟的人的元日允无法像朴方永那样逃到比雅洞站去,只得一边咒骂着一边乖乖束手就擒。 来者是共和国国防军的士兵。 “喂,你这个家伙是要投奔到商业联盟那边去吗?给我看看你的证件。”元日允从没见过如此气势汹汹的国防军士兵,看来是自己没枪、没军衔了,也就变得好欺负了。这几个国防军士兵都是年轻人,他们中似乎没有一个认识元日允,元日允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巡逻到这种地方来的,这队士兵也许是在奉命侦查比雅洞站的情况。 “你是我们的工勤人员,怎么会跑到这种地方来呢?这个情况我们必须向上级汇报。你跟我们走!小心看住他,别让他溜掉。” 元日允被国防军押回了星岛中心站,他的休息日似乎就要以这样令人不愉快的方式结束了。 第十一章 涌动的暗流 二零五四年四月十二日 “‘无人’想要杀我,是‘无人’想要杀我!”阿托克·桑在睡梦中突然惊醒,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 “请冷静,总统先生,确实没有人想要杀你啊。”保镖兼秘书的侍从急忙走进总统就寝的房间查看情况。一切正常。 “你这个蠢货!是‘无人’,那个家伙的名字,或者说他的代号叫做‘无人’。”阿托克双眼通红地驳斥说。 大概从半年前起,阿托克·桑总统有精神疾病的消息就在共和国高层间传开了。每当谈起此事,人们总是小心翼翼地低声讲,还要刻意把一只手挡在嘴边,摆出一副怕被别人听到叫人抓住把柄的样子,同时,他们又对大肆传播此事让更多人知晓乐此不疲。唯独阿托克·桑自己蒙在鼓里。 共和国军需长官波他颂·潘洛很鄙视那些在背后嘀嘀咕咕说总统坏话的人,这倒不是因为他对总统十分忠诚,甘愿为总统以及他代表的共和国事业鞠躬尽瘁,而是因为他觉得一个人瞧不起另一个人,要么埋在心底不说,要么就堂堂正正地搬上台面,不要像个小人一样畏畏缩缩。 波他颂不认可阿托克,早就觉得他不应该继续担任“严重缩水”的共和国的总统了,而且波他颂认为就算阿托克知道有人在背后说他精神有问题他也不敢做出什么回击行动。 “毕竟阿托克·桑根本没有总统的自觉,也就谈不上什么维护自己的形象和地位了。”波他颂这样想。 军需长官从一个反射着昏暗灯光的马口铁盒子里用小铲子铲出了一些绿色的小薄片,将这些薄片放在壶中,注入晾了一小会儿的白开水。小薄片在热水中逐渐展开,在水面下竖立起来,并慢慢地将整壶水浸染成了黄绿色。 潘洛把一枚小巧的瓷杯子放到了元日允的面前,用壶里的水注满了瓷杯。 “请用。” “这是…”元日允呷了一口,“龙井茶吗?我已经许久没有喝到过这样的东西了。” “没错,这就是浙江的龙井茶。即便是三十年前被有钱人嗤之以鼻的品级最差的龙井,如今在地铁系统中也是稀缺之物,许多人想喝都喝不上呢。地下的大多数人能品上一口干蘑菇泡的水就已经心满意足了。”潘洛说。 元日允饮光了杯中茶,盯着波他颂看了一会儿,心想这个军需长官还真是有能耐,什么东西都能搞到手,甚至有些珍稀之物只会落到潘洛自己的手上,连濮司令都不能享受。元日允回忆起几年前的一件事:波他颂为五大特遣队的士兵们搞到了几箱焦糖汽水。虽然每个人只分到了半杯,但许多士兵们,尤其是那些出生在地铁站的年轻士兵们都对这种饮料啧啧称奇。 饮完一杯茶的元日允已经从被国防军士兵带走的郁闷心情中平复了下来,在生平头一遭如同犯人一般被押回到星岛中心站后,波他颂直接下令让士兵将他带到自己的办公室来。现在,令元日允感到疑惑的是波他颂找自己究竟有什么事。 “请我喝这么难得的茶,想必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诉我吧,长官?现在的我只不过是您手下的一名工勤人员,连军人的身份都丢了,不知能帮上您什么忙?” “可别这样说,元队长。你虽然能辞掉自己的地位与官职,但却永远辞不了自己的能力,你的战斗能力是跟你一辈子的,只有岁月能慢慢抹杀它。我有一个计划希望你来参与,我信任你的能力,更信任你的为人,这也是为什么我打算在这里对你说这个计划。” 元日允的内心有些忐忑,关于波他颂·潘洛在共和国内拉帮结派准备进行密谋一事他已经听到了些许风声。他害怕潘洛对自己说出那个他猜想中的计划,又因为能参与一次大行动而略显激动。 波他颂·潘洛曾经是国防军的长官,但比起战场上的战斗,他似乎更喜欢官僚间没有硝烟的战斗,他凭借着疏通关系的能力让自己坐到了总管军需的将军这个远离前线却至关重要的位置上。 “这个计划,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是有关总统的吧?既然你已经开始找我这样的‘打手’了,说明你已经基本准备完全,成功的概率不小了。”元日允问。 “不愧是特遣队队长所拥有的洞察力。那么我就跟你直说了,免得你还有什么误会。阿托克·桑的政权必须终结!无论是以和平的方式还是以流血的方式,这是为了共和国的未来。”波他颂说。 元日允本来只是想试探性地问问,没想到真的从波他颂的口中得知了可能影响整个地铁世界未来的真相。元日允有些许惊讶,同时又对自己知道了波他颂的密谋感到不安。夺权这事儿从古至今在各个国家已经发生过无数次了,但从新闻里听说别的国家发生了政权更迭和自己亲身经历此事完全是两种不同的感觉。 历史上这样的人也不在少数:他们在做计划时自信满满、一副不到黄河不死心的态度,到真的要落实的时候却又打退堂鼓,但元日允觉得波他颂对完成自己的计划坚定不移,无论他真的是为了拯救共和国还是完全出于自己对权力的私心。 “潘洛的计划也许早就已经开始实施了,自己参与的不过是最后几个步骤罢了。我是懂得如何战斗却已经失去了士兵身份的人,适合去做一些脏事儿…看来他的计划并非一帆风顺,或者是他在一开始就没想着要以和平的方式让阿托克下台…当然不可能了,很多人还是支持桑的,他们原先都是托帕·桑总统的部下或战友。妈的,也许我就不该听到这个消息,不该走进他的房间。”表面平静的元日允内心在进行着混乱的思考。 元日允的内心十分纠结,他从未做过这样的事情,他觉得这件事贴着甩不掉的“背叛”标签。元日允在刚知晓了这个计划真实存在的时候就要给计划的幕后主使一个回答,做出这个回答将会是十分艰难的。 “长官,我现在不能回答你,关于是否参与这件事我应该好好考虑一下。”元日允说。 听完这句话的波他颂微微一笑,以尽可能和善的语气说: “当然,我不会逼你当即给我答复。在听到了这个消息后,你的心里一定很纠结吧,你先喝口茶冷静冷静,先听我多说几句。既然我邀请你参与我们的计划,我也该把我的真实想法一五一十地告诉你。 “你在共和国的军界也算个老人了,但你的年纪没有我大,很多事情你并不是很了解。最主要的是你一直在军队前线,对政治上的事情摸不到一点门道,最多只能看到表面现象。我不知道你对前总统,也就是阿托克的父亲托帕了解多少,可能当你去尝试了解托帕这个人的时候,他已经无可非议地成为保留共和国火种的英雄了。在奥普雷尼亚人到来前,托帕就是我们的总统,同时是一个具有争议的总统,因为有人说他是凭借着三大财阀,也就是夏湾的范·威特劳氏家族、杞氏家族以及东安城鲜于氏家族的支持才成功当上总统的,这其实是真的。我的兄长——他在大决战时牺牲了,愿他安息——曾参与过那次总统竞选的黑幕,得到财力支持的桑总统竞选团队通过黑客操纵计票器赢得了总统大选。托帕·桑表面的竞选口号是为人民福祉和南旸共和国的未来着想,实际上他的执政方针无不是对有钱人,特别是对三大财阀有利的,民众不过是被愚弄的棋子以及被欺骗的可悲者罢了。 “令托帕和三大财阀都没有想到的是,那些漂浮在天上、带着一堆机甲兵器出现的奥普雷尼亚人突然到来了。我不知道托帕·桑本人经历了怎样的心路历程,他在三大财阀还没有给出应对方案的时候就代表南旸共和国表示要坚决抵抗外星人的侵略,他和将军们训练士兵与其他抵抗派国家并肩战斗。托帕坚持战斗直至最后一刻,这并不是有谁指使他的,而是他自己的意志使然。正因如此,虽然他只是领导我们打赢了一场未来并不光明的撤退战,让共和国在地铁里得以保全,但他还是成为了残存的共和国公民眼中的英雄,甚至如今许多在地表生活的老人们仍将托帕视为英雄。 “托帕在大决战期间建立了自己的亲信队伍,那些人多半是将军,其中就包括濮司令以及现今司令部的许多人,就军事实力来说,他已经完全能够摆脱三大财阀的控制。正是因为这些军官的支持,他才能在转入地下后成功修宪,让自己的儿子顺利坐上总统宝座。不过后来这些事儿,你也都应该清楚吧。”波他颂说。 “是的,我参加了阿托克的就职典礼,但我始终不明白托帕这个从没有刻意去培养过儿子政治能力的人为什么会让自己的儿子继任总统,他应该让一个更有能力也更有觉悟的人成为他的继任者。” “所以说,并不是托帕在提前写好的遗言中说要让大家支持阿托克当总统,而是那些军方的桑派支持者推举并不愿意当总统的阿托克上了台,说到底,他们也都是为了自己的利益罢了。你在濮司令手下任职了这么多年,但排除作战方面的事情以外,你敢说你真的了解濮司令吗?。桑派支持者虽然越来越少了,但其实力仍然不容小觑,这些人也正是阻碍共和国变革的绊脚石。从这个角度来说,我反对的并不是阿托克·桑本人,这是不是能让你好受一些?当然,阿托克并非无辜,他本不想成为总统,也不是这块料,却连主动放弃位置让贤的打算也没有,不知道他是不敢,还是不想放弃能让自己过得舒服的身份。 “有传言说阿托克·桑正在和范·威特劳集团的人接触,想要回到地上去过被人供养的富裕生活呢。其实这也说得通,毕竟转入地下已经是他父辈,也就是托帕·桑那一代人的决定了。托帕被视作是将共和国从悬崖边上拯救回来的英雄,但这并不代表因为父辈的光辉被推上终身总统宝座的阿托克也是个英雄。”潘洛继续说,“共和国的处境越来越艰难,而阿托克绝不是那个能带领共和国摆脱困境的人,怀疑他的人、反对他的人会越来越多,就算我们不做,以后也会有别人做。元,你要知道,我们反对阿托克并不是要夺他的性命、不是为了毁灭桑家族,更不是为了颠覆南旸的共和,而是为了拯救生活在共和国政权中的所有人啊。” 波他颂的话打动了元日允,也许阿托克总统和因为他的在位保住了自己利益的那些人真的是共和国在地下一成未变、让无数士兵的牺牲失去意义的要因,只要解决了桑家的政权,共和国似乎能迎来更加光明的前途。 “你的计划是什么?原谅我如此唐突,但我必须在听了你的计划后才能决定是否去做这件事。这件事说起来简单,但毕竟是一件能够彻底改变未来的事。并且,我想你已经收集到了一些情报,我想知道,你正在面对的敌人是谁?”元日允问。 “林苏卫的队长、雪龙卫的队长,司令部的萨提来、刘成俊,参谋部的真柄达也,通讯长官崔光阳,以及濮司令本人和他的副官盱凌,这些人我们必须要控制住,哪怕是让他们都成为死人。怎么?你不会感到害怕吧?你在战斗中击杀过的敌人可远比八个人多吧?” 面对战斗中的敌人和面对这八个人完全是两种概念,潘洛似乎是在刻意回避这种区别。这里面有些人元日允并不熟悉,但其中还包括与他共事多年的两个特遣队的队长以及濮司令,这不可能不让元日允的心里没有任何负担。 元日允抛弃了自己原有的一切重大责任,开始过着一有空闲时间就去饮酒或者追查朴方永书籍来源这样没有大风大浪的生活。可无所事事反而在侵蚀着元日允的精力,让他在无聊中变得疲惫不堪,让他一天下来比做队长那时还要劳累,只想让自己买醉或进入梦幻的状态,因为那样做可以让人暂时忘却心里的委屈,让人忘却自己面对强大现实的无能为力。元日允尚未做好迎接这样余生的准备,而仅仅几天后,波他颂就给了从旁观者再度转变到参与者的机会,这可能是他改变自己前进道路的唯一机会了。 对变化的渴望驱使着元日允,就算是不归路他也要试着去走一走。元日允本想问问波他颂在夺权后会以什么样的新模式领导共和国,后来仔细一考虑,就算问了对方,波他颂的回答也一定是虚假的,是带有理想色彩的,于是元日允便放弃了自己询问这个问题的打算。 见元日允不发话,潘洛继续说自己的计划: “过段时间,等赤座组扣押共和国公民一事被解决了,阿托克将对德真路站、东三条站、使馆区站三座车站进行访问,安抚刚经历过大战的民心。我刚才提到的那些人不出意外的话都会随行。我的计划是让刺客提前准备好武器潜伏在东三条站的人群中,我们的朋友会做出一番调略,让刺客能够顺利进入阿托克总统赴宴的房间。现在不是在地上了,总统没有那么强的安保措施,他吃饭的地方也不过是地铁站里的一处小房间罢了,刺客应该能顺利进入。进去以后,杀光所有阿托克的支持者,留阿托克一条性命并把他带走。外面会有人接应刺客,刺客将阿托克交到接应者手上就只管自己从风暴眼撤退就行了。” “你刚才提到的阿托克身边的忠诚者可不少,一名刺客恐怕不行。” “对,所以我需要两个人,而且是两个身手好的人。如果可能的话,我希望你能扮演其中一名刺客的角色。” “哦,原来如此,你特地找我来对我说了这些,果然还是打算拿我当枪使啊。” “如果我像你一样有丰富的作战经验,我也就和你一起去执行这个任务了。但你放心,我会尽全力保证你全身而退的。一旦我们掌权,你还不是想要什么回报就能有什么回报?” “第二名刺客是谁?你打算让谁去?如果我要成为阿托克政权的处刑人,我必须确保我的搭档能够信任。” “巽阳卫的队长吴天培。” 这个回答出乎了元日允的预料,他本以为波他颂派出的第二个人会是一名常在潘洛身边做事的绝对服从命令的年轻特工。如果巽阳卫也参与其中的话,意味着五大特遣队除了长山卫和金风卫以外都搅进了这项密谋中分庭抗礼,无论成功还是失败,都将严重影响共和国的政局与军局。 “吴天培的身手和射击水平不比你差,这你是知道的。我敢给你打包票他是可以让你我信赖的人。我们预计当天赴宴的会有二十余人,他们并不全是我们的目标,但是我刚才提到的那些人会带一些保镖和亲信,这些人也会威胁到你们。你们俩一人带四把消音手枪,打完弹匣就换枪,不要换弹。这足以在短时间内消灭他们了。”潘洛说。 “既然地点已经定了,时间有准信吗?你刚才说的过段时间是多久?” “走访的时间是由总统办公室决定的,但我估计八成是六月五号。” “托帕·桑总统的纪念日吗?在这个日子推翻他的儿子,这可真是对共和国的一种亵渎。不过,他在这一天进行走访的可能性确实很大。”元日允说。 “没有比这更好的时机了,我们还不知道今年宪警队对地铁的大突进会在什么时候到来呢。” 所谓大突进,是由范·威特劳政权领导地表傀儡暴力武装参加的针对地铁诸政权的攻击行动,一年进行一次。大突进的主力是宪警队以及其他捍卫地表傀儡政权那些有钱的统治者们的私人武装,这些私人武装被统称为“亲兵”,通常情况下,“亲兵”的威胁比宪警更大。由于作战地点是在地铁站,因此大突进不会有任何奥普雷尼亚人的作战机甲参与。 地铁居民一般相信大突进的目的是完全摧毁地铁诸政权,可是将近三十年来没有一次大突进完全摧毁了地铁世界。这样不知何时会到来的如同天罚般的集中攻击虽然听起来可怕,但真正的表现却是小打小闹,只有少数几次大突进完全摧毁了某座车站。根据共和国方面的数据记录,在大突进中,宪警队的伤亡情况要比共和国士兵多得多,而且宪警队不使用重武器,也没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作战精神,这使得地铁中的某些人对大突进存在的意义有了新的猜想。无论当权的范·威特劳家族进行大突进的真实用意为何,共和国还是要对大突进严阵以待,即便这样的攻势不会一举摧毁地铁中的所有势力也不能放松警惕。 “我先感谢你对我的信任,潘洛将军,你刚才所说的我一五一十都听进去了,请你给我一点儿时间好好考虑,我想我会在三天内给你答复,你看这样可以吗?”元日允问。 “可以,我希望在三天期限内你也能尽快答复,毕竟想多了有时也不会有好的结果。如果三天后你未做答复,我就权当你拒绝了。” “最后我想再问一件事儿,之前那起关于阿托克说自己被‘无人’刺杀未遂的事件和你有关吗?” “哦,那起事件啊。”波他颂的嘴角微微上扬,“我曾雇佣了一名来自本尼·杰拉布组织的违背信条的叛逃刺客去吓唬阿托克,一切都是我们安排的,他故意没有杀死阿托克,而是把他逼成了旁人眼中的疯子。想想也知道,本尼·杰拉布的刺客怎么可能失手呢?” “原来是那个组织的人啊,也许这次你也应该雇佣两个他们的刺客去执行你的计划,而不是叫我来。” “本尼·杰拉布要价不菲,何况他们也有自己的信条,不是单纯收钱杀人的工具。不过,若是谁真的被本尼·杰拉布他们盯上了,谁就难逃一死。” 第十二章 刺客与突骑兵 二零五四年四月十四日 阿托克·桑就在铂金大道站,而明蕗不能代替总统做出拯救被困在赤座组手上的同胞的决策;铂金大道站的南边就是赤座组控制的启星商城站,而明蕗不能冲到那边去把被困的人们救出来。明蕗、金希雅和临时队长帕斯卡都在为被软禁的人们和被俘虏的浦河一众担忧,自打从千秋路的前线归来,他们都闷闷不乐,连工作时都有些心不在焉。 滨海社区站和铂金大道站之间的隧道也有集市,可这一天却因为杀人案导致的封锁未能开市。转入地下的南旸共和国取消了警察机构,领地内的犯罪案件全部交由国防军的士兵查办。由于这起命案的案发地靠近总统所在的铂金大道站,金风卫奉命参与案件侦查。 “这个人没有我们的证件,他的面容也不和系统中的任何一位公民相匹配,很大可能是外来的人。”一位早已抵达现场的国防军士兵对带队行动的帕斯卡说。 “系统吗?”帕斯卡面色沉重,脑子里所想的尽是对士兵口中的那个系统的不信任。即便是在许多方面回归原始的地下世界,也有为数不多的象征着信息时代社会的物品存在,比如说电脑和智能手机。由于地下电力供应紧张,共和国中央只是有限地将这些设备利用了起来。帕斯卡不信任那个公民信息系统也是情有可原,毕竟那里面连朴方永这个人都没有录入,也没人要求朴方永做登记,然而朴方永本人是拥有公民身份证的。 “会不会是赤座组的人呢?”明蕗问,她现在脑子里又全是赤座组的事儿,在她看来那些黑道们简直不能再坏了,和共荣集团的人一样坏。 “不见得,这个人不像是黑…对了,说到象征!”帕斯卡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用带着手套的手撸起了那名惨死者的袖子,一个看不出是什么符号的刺青显露了出来。 “队长,您别破坏现场啊…这个是?”国防军的士兵感到诧异。 “这是本尼·杰拉布组织的印记,这些人更广为人知的名字是‘暗影之子’。” 帕斯卡对地铁世界的深入了解让这起算不上引人瞩目的案件有了进展,再结合其他多种证据,帕斯卡已经能够确定这名死者是刺客组织本尼·杰拉布的一名叛逃刺客。违背那个组织的信条的叛逃刺客都会被组织追杀,从遗体判断,死者在被装着消音器的手枪一枪爆头前遭到了严刑对待,清理叛逃者的“清道夫”一定将死者背叛组织之后发生的事情打听了个明明白白。如果这个猜测成立的话,共和国的士兵就不必再费尽心思找出凶手了,本尼·杰拉布的人来无影去无踪,他们甚至能够伪装成地表的普通人利用地面实现车站与车站之间的穿梭,这些专精于暗杀的人不可能留下会引向真凶的线索。 “他们还真会选地方,这个叛逃者偏偏在距离总统这么近的隧道里被追上并被处决了。”国防军的士兵已经在潜意识里接受了帕斯卡的猜测,并将其认定为事实。 “哎,别人搞出来的事儿总是难以预料。这名死者身上没有留下任何有价值的东西,就按我说的结论结案吧,趁早把尸体处理掉。”帕斯卡说罢,就招呼明蕗和其他几名金风卫的士兵离开了。 对于地铁里的案件,司令部要求办案人员把握“从速处理”这个原则,帕斯卡这次也算是遵循了这个原则。这个原则被提出的主要原因就是地铁里的案件实在是太多了,每天都有人死于非命。在地铁里出生的这一代能更好的适应这个世界,这倒还好,但那些从地上转入地下的老一代人因为黑暗的折磨和今昔强烈对比带来的落差感而变得疯狂的人不计其数,人一疯狂就容易犯罪。 在帕斯卡看来,人的疯狂应该是有一个可以衡量的标准的,他觉得应该有哪个吃饱了撑的精神病学家或心理学家该为人类疯狂的严重程度发明一种计量单位,类似于“伦琴”、“开尔文”这种单位。并不是所有没进精神病院或疯人院的人他们的单位指数都是“零”,有许多“轻度”的疯子看起来和普通人没什么不同,只有和他深交才能察觉出他与所谓“正常人”相异的地方,他们更暴躁、更乖戾、更偏执,或者更阴郁。 帕斯卡记得,在明蕗出生前后的那段岁月里,人们变得冷漠。那些不想结束自己生命的人牢牢抓住自己剩下的一切,用带着杀气与恨意的眼神看着别人,非要和侵犯自己或自己看不顺眼的人磕个头破血流。当一个人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守护的时候,也就变得无所畏惧、变得可怕了。这也难怪有许多人追随了邪教或共荣集团。邪恶不是一种事物或状态,而是一种选择,那时,选择仍然保有希望是如此艰难,以至于很多人都没有像帕斯卡一样选择清醒地活下去,为了未来和拯救活下去。 “可一定不要放弃啊,浦河。”帕斯卡心想。 在处理完了枪杀案后,帕斯卡带着金风卫的小队往万代町的方向走,他们在那里还有公务要处理,一路上明蕗无趣地听着其他队员们在谈论林苏卫和雪龙卫清理千秋路站战场的事情和他们对本尼·杰拉布组织的种种猜想。 关于本尼·杰拉布这个颇有古代色彩的刺客组织为什么会在地铁世界出现?以及这些人的据点在哪里?共和国内部众说纷纭。被广泛接受的说法是这些刺客们居住在五号线的圣西蒙站和金堀站,和盖亚灵道的人以及赤座组在五号线接壤。尽管只有两座车站,但从没有人有打算或有胆量吞并他们。 在听了一会儿后,明蕗心想,如果自己有渠道的话应该雇佣那些神秘且身手不凡的刺客去刺杀百济多多良和任葛生。当然,究竟是否承接刺杀任务,守规矩的暗影之子们会依据自己的信条仔细思考,如果他们认为这个人不该被刺杀,那无论给他们多少钱或物资他们都不会动手。本尼·杰拉布的叛逃刺客们想法大多很简单,他们就是想多挣些钱,从而无差别的接活罢了,“富贵险中求”这句话用在他们身上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等明蕗再去听战友们的对话,话题已经转到了另一个组织上,帕斯卡也加入到了这场对“游侠”组织的讨论中。 “他们自己管自己叫‘隧道游侠’,我们共和国的人还有商业联盟的人则习惯于称他们为‘游牧民’,依我之见,这两个称呼哪个也不适合那帮败类,更适合他们的称呼应该是‘摩托帮’或‘马匪’。”一名队员说。 “你说的对,毕竟那些人就是一群靠劫掠为生的无赖嘛,谁家种蘑菇、谁家养肉鼠,那可就要小心了。”另一名队员说。 “我们的司令部早就开始研究如何应对这帮家伙了。我们防不了暗影之子那些神出鬼没的家伙,可防这些马匪还是绰绰有余的。”这名队员所言不虚,被征召进入国防军的人都要学习如何应对“隧道游侠”的劫掠作战。岗哨和侦察兵发现他们要及时、报告要及时、转移前线物资要及时,在开始交锋后,也要快且狠地击退他们。 “那伙人终究活不成古代东北亚地区游牧民的那般模样,他们虽然有改造后甚至能喷火的高速摩托车和冲锋枪,但终究还是得沿着有规律的地铁线行动,不能某天从西边袭来,某天又从北边袭来,地铁限制了他们让他们不能神出鬼没。除非他们也能像暗影之子那样无所畏惧地利用地表转移。”一名队员说。 “的确,他们远没有十几年前那样风光了,现在各个车站的防御体系基本稳固了,他们想劫掠也只能去劫掠那些内部动荡、有机可乘的车站。”帕斯卡说。 帕斯卡的话并不能被年轻的队员们完全理解,毕竟年轻人没有经历过“隧道游侠”这伙摩托帮在地铁里最为猖獗的年代。明蕗甚至没有亲眼见过隧道游侠的人或者和他们交锋过,她曾听特遣队的通讯报告过有“游牧民”袭击的事件,但她都不在现场,并且这些小规模的侵袭很快就被击退了。 让“隧道游侠”的名字传遍了整个地铁世界的事件当属横穿尊贵共和国辖区那件事,当然,帕斯卡也只是听说而没有亲眼见证那起事件,不过正是因为那件事,才让地铁居民们一时间谈到“隧道游侠”就会色变。传言自然会有主观夸张的成分,传的人越多越容易偏离实际,但在某些听者的心中,传言就是一种真相。帕斯卡给队员们讲了讲当时他听闻的事儿,顺便还考了考队员们的“地下世界地理”。 “…在两位自称‘可汗’的领导者的率领下,摩托帮发起了震惊地铁的一次行动,也可能是他们这个组织发动过的最大、最狂的一次行动。据说有大约两百人马,也就是大约两百辆各式各样的摩托车以及上面载着的人在五号线西南部福船区的雄津汽车城站集结,然后车队顺着五号线向东北方向一路冲到了四线交汇的千禧广场站,也就是商业联盟的核心车站。每经过一处车站,马匪们就抢走了自己能见到的一切,也就是不幸被商业联盟的人堆在下层月台的东西,并且杀光了一切尝试阻止他们或挡了他们的路的人。 “他们的速度很快、效率很高。第一个遭劫掠的商业联盟车站是茶叶市场站,可茶叶市场站混乱的士兵没有及时将消息传过去,当消息总算传到千禧广场站后,那里的人们也都因为恐惧而慌乱,单凭总督一个人的冷静根本无法扭转大局。” “当时的总督还不是那个女强人岛牧今优吧?”明蕗问,她也被帕斯卡的讲述吸引了去。 “的确,当时她只是一个高层干部,但还不是总督。当时商业联盟还远没有今天这样强大、有影响力。话说回来,当摩托帮抵达了千禧广场站时,那里的人们还远没有做好迎战的准备。劫掠完千禧广场、每辆摩托车都放不下更多的东西后,摩托帮沿着一段两条线路的铁轨共用的宽阔隧道转移到了八号线,从塔利比兰站离开了商业联盟的地界。”帕斯卡说。 “塔利比兰站?这是什么鬼名字?”一名士兵说。 “哈,你不会没听说过这座车站吧?看来你背地铁线路图背得不熟,还差的远哪。”另一名士兵笑着说。 “那两个‘自称’可汗的人是什么来历?现在还是他们领导‘隧道游侠’吗?”明蕗问。 “这两位大汗,一个名叫索楚·唐合台汗,一个唤作库烈·昂古台汗。” “这两个人都是蒙古族人?” “不,他们不是蒙古人,不仅如此,他们中的一位,名叫库烈的那个甚至都不是亚洲人。据说他是白人面孔,是一个葡萄牙人,而索楚则是出生于婆罗洲的客家人。什么唐合台、昂古台都不是他们的本名,就像百济多多良不是共荣集团头子的本名一样。反正地铁里的居民也不需要合规且统一的身份证件了,人们爱管自己叫什么就叫什么。只要不觉得太自负,叫自己秦皇汉武、神武天皇、成吉思汗也没人能阻止。如果‘隧道游侠’还是由唐合台和昂古台这两位汗领导,不知已经上了年纪的他们还有没有力气打肉搏战,不过摩托帮的人似乎也不需要打太多肉搏战。”帕斯卡说。 “也许他们早就饿死在了某条隧道里了呢,居无定所、四处劫掠不是长久之计,这条路可走不长远,这一点连我一个十八岁的人都明白。而且,现在想穿越一座车站的月台可没那么容易了,我们在前线的隧道中都布置了沙袋和铁丝网,甚至还有自制的铁蒺藜能让那些家伙‘落下马来’。”一名队员说。 “生于忧患!我们可没收到‘隧道游侠’彻底灭亡的消息,切不可轻敌大意。也许他们就等着我们松懈呢。”帕斯卡说。年轻的队员没有反驳帕斯卡,同样也没有将他的话听进心里去,在年轻人看来,共和军既然能坚持和共荣集团的鏖战也就证明了自己的实力,“隧道游侠”总不能比共荣军还难对付。 到了万代町站,帕斯卡带着金风卫的小伙子们要去做一些体力活,帕斯卡不想让明蕗跟着做体力活,便打发她到万代町站随便转转。在离开了队友们的时候,明蕗突然觉得心里有点儿奇怪的地方,她发觉出了某种情况的反常,却一时说不上来究竟是哪里反常。 “对了,屈子衿和拉妮贴不是住在万代町站吗?不如去找找看他们在不在这里好了。”明蕗突然想到。后来她转念一想,屈子衿估计正在某处前线执勤呢,八成不会在万代町,可是为了打发时间,她还是按照自己所想的去做了,哪怕只是找到拉妮贴也好。 因为一个共同点,让明蕗觉得拉妮贴值得亲近,这一点就是她和明蕗、明萩一样都是在地表生活过,然后才因为某种原因被迫来到地铁的。 “对啦,如果能找到拉妮贴,并且能在她那里找到纸笔就好了。在她那里可以先把信写了。”明蕗继续想。这信,是指她和明萩要定期给地表的亲人们寄的信。每逢写信的时候,明蕗都会回想起自己和明萩刚离开家来到地铁的那几天称得上是“人生重大转折”的时日。 “拉妮贴?哦,是那个黑衣风化女吧?她住在那边的帐篷里,上面涂着一个汉字‘支’字的深红色帐篷,你绕过这个角注意左手边就能看到。”一个很清楚万代町站情况的卖蘑菇干的老人说。明蕗没明白“风化女”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按照提示,明蕗找到了那顶帐篷,那个白色的歪歪扭扭的“支”字很显然是被别人胡乱涂鸦上去的,明蕗不明白涂鸦者的用意。或者在拉妮贴得到这顶帐篷前,这个字就已经在上面了。 在进入别人的帐篷前,明蕗先自报家门,说了自己是谁,待她撩开厚厚的门帘,发现这个小帐篷里还真是拥挤和热闹——里面已经坐了三个人,分别是屈子衿、拉妮贴和一张出乎明蕗意料的熟悉面孔。 “你好,拉妮贴,你好,屈子衿,我真没想到你也在这里,希雅。” 金希雅今天休假,在明蕗跟着帕斯卡前往调查凶杀案之后,她收到了屈子衿的邀请来到了这里,和他们一起喝茶聊天。 “哦,欢迎你啊,明蕗,我这个帐篷小了点,你将就一下。来,你们都往里再挤挤,这样明蕗能坐在门口那里。”拉妮贴说,说罢她给明蕗找了一个杯子,用热水涮了一下后倒上了蘑菇茶。 “我和帕斯卡执行任务到这里有些自由时间,想着来找找你们。万代町这个地方还真是不错啊。”明蕗说。 万代町曾拥有夏湾市最热闹、最繁华的夜市,而现在的地下,万代町车站因为存在于共和国辖区的腹地而从未遭受过战火的摧残。 “哎,地铁这地方好又能好到哪里去呢?有谁过得舒服呢?”屈子衿说。 “来,子衿,你接着说你的,正好让明蕗也听听。屈子衿正跟我们说着他对地铁世界的畅想呢。”金希雅笑着说,她想赶紧回到被明蕗的到来打断的话题上。从她的微笑里,明蕗分辨不出她是真的对屈子衿的宏伟蓝图有兴趣,还是单纯的听个乐呵,而刚刚认识金希雅没多久的拉妮贴已经凭经验断言,金希雅真的被屈子衿的言论给迷住了,她的笑容中没有一丝嘲讽的意味。 “我刚才说到哪里了?是不是该说团结的地铁世界反攻地表的部分了?”屈子衿说。 “哪里有那么快?明蕗这才刚来,你先把前面讲的简要说说吧,要不然她听不懂。”金希雅说。 “反攻地表”这几个字引起了明蕗的兴趣,也让她幡然醒悟明白了自己刚才在帐篷外感到奇怪、感到反常的原因。这奇怪之处便是:地铁里的诸政权,还有无数身经百战的战士们讨论的从来是地铁内部的派系斗争,敌人都是地下的敌人,他们很少提到如何同宪警队和那些更高明的外星机甲作战的事情,仿佛去地表收集物资、在外星机甲的强势侵袭中生存下来不过是细枝末节。 “如果地铁的士兵们一直是这个样子,只是想着防范地铁世界内部的仇敌,那反攻地表、重新夺回家园就是天方夜谭。地下的人们,有可能团结到一起吗?”明蕗想。 第十三章 空想的红潮 二零五四年四月十四日 年过三十的拉妮贴同很多男人打过交道,特别是在她作为一个卑微的谋生者生活在地表的那段时间,因此她很会看男人。像屈子衿这样会将自己的真实情绪显露在脸上的年轻小伙子,他有什么心思拉妮贴基本上一猜就透。 屈子衿今天兴致高昂,除了金希雅来到这里这个理由外,拉妮贴找不到别的原因。令拉妮贴的内心感到羞愧且愤怒的嫉妒感让她对屈子衿说的每一句话都抱有些许敌意,她越是想压抑这股妒火,越是试图说服自己没必要因为金希雅这个在感情方面显得青涩的女孩子愤恨,她就越是想把所有人从自己的帐篷里赶走。 当然,其他人谁也没察觉到拉妮贴心里的情感波动,她给明蕗和金希雅倒茶的手很稳,一滴也没溅到外面去。 金希雅一直微笑着听屈子衿讲话,这使得屈子衿愈发有信心,也愈发声情并茂,只是金希雅显露出来的兴趣之标的是屈子衿的想法,或者说他的愿景,而并不是屈子衿本人。明蕗一开始并不期待着屈子衿能说出多么吸引人的话来,可是在听了一会儿后,她自己竟也有些心潮澎湃,表露出了不亚于金希雅的兴致。 在这个小小的深红色帐篷里,在这四个身份不同的人之间,屈子衿大胆地说出了地铁应该得到统一并以此为据点全面反击地表傀儡政权以及奥普雷尼亚人的设想,这是明蕗第一次从一位地铁人的口中听到这样的言论。自从来到地下,明蕗从未听过这样的事,老兵帕斯卡没说过、浦河没说过、元队长没说过、总统也没说过。甚至她自己和明萩都未曾让这样的想法清晰地存在于自己的脑海中,以至于明蕗已经暂时忘却了流落地铁的人类成功反击外星人的可能性。 “…虽然我加入国防军的时间还不长,激烈的战斗也没有参与过几次,也许没有资格说这句话,但我有足够的信心说,我从未见过比地下人更艰苦的人,也没有见过比我们更强大的战士。我从那些和地表宪警队交锋过的士兵那里打听过,宪警队只不过是人数更多、装备更好,如果去除奥普雷尼亚人这个因素,和他们堂堂正正的交锋,我们有很大的可能占据上风。”屈子衿说。 “你还真是乐观,屈子衿,可奥普雷尼亚人的战舰还悬在我们的头上。”金希雅说。 “你说得对,这一点是我们改变不了的,但现在地铁世界面临的最大问题并不是异星机甲,而是我们自己的分裂与互相敌视。我刚才所说的一切,没有一个团结的地铁是不可能实现的。在二十世纪初,各个国家的游击武装就是在敌人不容易发现,也不容易触及的山里进行作战、发展壮大,今日,地下世界正是曾经的群山。可是在山里,资源有限、人力也有限,若我们不能团结一致,就永远别谈走出深山的事情,现在的地下世界,欠缺的就是一种能拧成一股绳的力量。” “你说得倒轻巧,现在的地下世界已经乱成什么样子了?有的人信奉百济多多良的共荣主义,有的人被南边的军政府训练成了冷血的战士,有的人信了邪教,还有的人成了什么怪胎般的刺客。”拉妮贴说。 “要想让地铁不再变得四分五裂,不仅需要军事,还需要制度,需要一个让生活在暗处的我们人人都满意的制度。现在,我们就要对你们谈谈这种制度。”屈子衿不理会拉妮贴的质疑,继续按照自己的思路说。 谈到制度,明蕗并不认为自己早已经习惯了的南旸共和国的制度有什么不妥。虽然地下流亡政权要求老百姓为了维系共和国的生存必须活得更辛苦一些,军队的权能也被放大了,但是相比于共荣集团那种将私愤发泄到某些民族身上、恢复了奴隶制的残暴统治要好太多了。可是继承了旧特种部队编制以及大部分军事遗产的共和国却不能统一地铁,反而在同共荣集团以及商业联盟的斗争中显得十分吃力。 “南旸的制度并没有什么不好,虽然我没有经历过转入地下前的那段美好时日,但南旸自上个世纪取得了独立后一直在这种制度下稳定发展,这就证明了它对于曾经的南旸而言是适宜的。但对于地铁中的南旸,对于在地铁中生活的我们,它还合适吗?如果它真的合适,阿托克·桑和濮司令的领导体系真的高效,我们就不会是这样一副死气沉沉、在同外敌的漫长斗争中徒劳耗费着人力与物力的样子。 “我们需要地下世界的整齐划一,也就是集体的力量,但这种整齐划一并不是消极的,而是每一个人都发挥自己的主观能动性为一致的伟大目标服务的积极的整齐划一。这个目标是关键,我们要让所有人看到投身于这个目标能为自己带来的优势和好处,让所有人知道不前进就会灭亡。团结为一、目标一致才是拯救地铁人的良药,才是终结地铁世界四处弥漫的疯狂和恐惧的最终方案。你们看,地下的人,除了那些控制普通人的政权掌握者,每一个人都对一切感到恐惧、他们学习不到什么东西足以去武装自己的内心,他们从里到外都生活在落落黑夜中,每一天都是漆黑的黑夜!如果能有一种伟大的思想,能让地铁里所有人都甘愿为一个目标理想而奋斗,消除利己主义、投机主义和恐怖主义,我们这才算有了反攻地表的筹码,如果地球上的所有人都能像这样团结一致,我们才有战胜外星人的希望。” “也许我们能统一地铁,但是击败外星人就别想了。虽说我也没亲历过大决战,但从父母那里和书籍中我多少了解到,大决战时期人类的武装力量可比被外星人束缚的现在强大得多。当时的许多政权和政治团体,什么美国、苏联、欧盟都没能战胜奥普雷尼亚人。”明蕗说。 “对啦,他们都没能战胜外星人,那是因为他们各自为战!” 这句话驳得明蕗哑口无言。 “什么都是说着容易,做起来难。你说的那种能让所有人甘愿付出努力为之奋斗的目标和理想根本就不存在。你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吧?人类都是自私自利的,只想着自己更舒服地活着就行了,不想活的就都去自杀了。隧道里充斥着自私的人,在地上为外星人干活的也都是自私的人,住在豪宅里的威特劳家族更是自私的人,甚至奥普雷尼亚人也出于自私的目的攻击了我们。你就好好的做个小兵过日子吧。没人能限制你的思想,可真的要做,你不是那块料,不仅是你,这里的所有人都没有那个能耐,包括桑总统在内。”拉妮贴说。 拉妮贴在说完这句话后,脑海里回想起了自己的过去,她庆幸自己在地表打掉了和那个卑鄙男人的孩子。即便这个孩子是个意料之外的被父亲抛弃的种,拉妮贴也不可能不对自己躯体里正在孕育的生命不动一点儿感情。可是,当拉妮贴去找那个没有资格证的庸医冒着生命危险打掉孩子的时候,她是这么认为的——让这个孩子在没成型前剥夺其来到这个糟糕的世界上的权力是为这个孩子做的一件好事。在地表时,拉妮贴自己都不得不以偷盗维生,她没有足够顽强的生命力让自己和孩子都活下去。来到地下后,事情更是没有什么好转,让孩子在地铁世界里出生长大简直是对新生的亵渎,是对未来的亵渎。屈子衿和金希雅这些年轻人的努力还不足以让拉妮贴意识到所谓“地铁一代”拥有的无限可能性。 “是啊,只要人有自私这个属性在,就不可能诞生出屈子衿口中的乌托邦。”明蕗心里也这样想,“但是,我们至少该为了这个乌托邦做出努力,去做的话,也许有机会,不做的话…可能我会一辈子在这个地铁里、在一波又一波疯狂的敌人的枪林弹雨中过活,直至死去。屈子衿的想法很好,我觉得我该做点儿什么。可是…唉,总之先找机会和帕斯卡谈谈这事儿吧,也得和明萩说一说。明萩…我必须得写信了,但在信里还是先不要提明萩身处危险之中的情况吧。” 明蕗不知道屈子衿这个年轻人是依据什么让自己的头脑产生了那些乌托邦式的理想主义想法。他在讲这些话时十分激昂,在纸面上、在小帐篷里的高谈阔论中,屈子衿达到了忘我的境界,与明蕗印象中的软弱的屈子衿完全是两个模样。 “这还是那个在战场上发抖到连站都站不起来的人吗?”明蕗自问。 “你觉得我的想法不可行,完全在于你的想法过于简单。这怨不得你,我猜测地铁里大部分人都是这样的,我们为了求生而变得头脑简单,反而没有看到地铁世界的命运和我们命运之间的联系,没有看到远在七号线尽头车站生活的人同自己命运之间的联系。我们甘于现状、消极求生,因此失去了奋斗和抵抗的精神,就像地表的人因为威特劳家族赏赐的发霉的胡萝卜和**乐的心态甘愿为外星人挖矿一样。是的,我们不能要求所有人为了一钱不值的理想而奋战,但我们需要拥有理想的人成为地铁世界的领导者,让他们抓住人心。你问怎么抓住人心?我举个例子,纾困这个行为就可以做到,也就是让支持者尝到甜头,而统治者承担损失。” “天哪,听听你的言论多么可怕,你口中的理想政权形态完全和真实情况反过来了,哪个统治集团不是在求稳的基础上为自己谋利,或者为背后支撑它的利益集团谋利呢?我听说地表上的最后一任总统,桑总统的父亲也正是在当时的三大财团的扶持下上台的。”金希雅说。 “你越惊讶,就代表我的设想越该去实现,也有可能被实现。地铁里的人、包括地表的人大部分都目光狭隘,只是在习以为常的东西和意欲得到的东西之间做出选择,每天一成不变,因而失去了对美好事物和公平社会的敏锐感。我用失去这个词,正是因为我们大多数人还是有动力的,只是缺乏一种助推的力量。回到刚才纾困的话题,我并不是说我们要无条件的供养所有人。谁若想在困厄时得到援助,就应在平日待人以宽;若想使人真心归附,就应该用恩德使他心服。可对于无可救药的自利者、叛徒、暴徒和骗徒来说,我们必须严惩不贷,保证团结集体的纯洁性。 “看看你们一个个目瞪口呆的,估计已经被我给说糊涂了吧,我总结一下好了:能领导地铁、实现统一的必定是一个强大且团结的政府,领导阶层必须是有理想信念的人,他们应该有为全地铁人着想的觉悟,有能与想摧毁地铁的地表伪政权以及外星人抗衡的实力。至于普通人,无论是士兵还是劳工,都应该在被保证公平和生存环境的前提下履行自己的义务,为发展与反击献力献策。在我们的习惯里,底层的人就算开口也是缄默的,这正是底层人被瞧不起的原因。的确,底层人有劣势,你一言我一语的分散话语都不够响亮,可一旦我们被组织起来同时发声,那声音之洪亮一定能够撼天动地。在地铁被联合起来后,我们就有了人力物力去挑战地表,并继续按照这种模式发展地表的中下层阶级,赢得他们的支持,甚至连宪警队也可以拉拢,直至范·威特劳家族发现自己已经无法维系对这个国家的白色统治。当星岛打响了自大决战之后反击奥普雷尼亚人的第一枪后,世界各地的人们想必也会为之一振,诞生出一支又一支新的反击力量。” “哈,屈子衿,地铁世界的伟大‘举灯人’,黑夜中的星光,在自己的脑海中要为全人类带来光明的思想家。”说这话时,拉妮贴忍不住笑了起来,“空话不必多说了,咱们把思绪拉回到这个小帐篷里,拉回到万代町站,想要实现你想的,第一步该怎么做呢?你想怎么做?你期望南旸共和国怎么做?” “其实,说起实际举措和做法的话,我也不知道。”屈子衿的兴致一下子从高山跌入谷底,就像是一只充气过猛爆裂了的气球。如果刚才有一首振奋人心的进行曲在帐篷里回响的话,那么这首曲子现在戛然而止了。 “结果还是胡思乱想罢了,根本迈不出第一步么。”拉妮贴扬着嘴角说。 屈子衿的情绪低落到了比平时更阴郁的程度,的确,这些东西只是他脑海中的构想罢了,他就是一个被强征入伍的连枪都打不好的孱弱士兵。别说去做出什么行动了,他连把自己的想法告诉更多的人都不敢。屈子衿想象得到,如果他是在万代町站的中央对着所有人说出了他刚才所说的话,只有两种下场,要么人们一笑了之,要么他被万代町站站长的手下带走关押起来。 “屈子衿,你说的很好,你的话我们都听进去了。要我说,你的话为我们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让我们拥有了未曾有过的希望,是很有价值和意义的。当然,拉妮贴说得也对,我们相信理想,也不能脱离现实。就算整个世界的人都如你所想的这般团结起来了,我们也不可能战胜奥普雷尼亚人的,毕竟科技是个硬伤啊。我想你没有见识过外星机甲的可怕……” 金希雅本想说那种杀人机器一台几乎能横扫一百名人类士兵,可她突然停住了嘴,她回想起了那个夜晚执行任务时金风卫牺牲队员们的惨状。在这个时候,明蕗的心绪也平静了下来,屈子衿幻想的世界消失了,她所熟悉的地铁的黑暗再次笼罩了一切。 “你一个只读过从朴方永那里搞到的破烂书籍的二十岁小伙子,还能比曾经美国、苏联这些大国的政治家、军事家和科学家高明吗?我知道你刚才讲得很认真,但我们也只能当个故事去听。”拉妮贴话音未落,只听得帐篷外发生了骚动,尽是人群大声喧嚷和跑来跑去的声音。 明蕗离得帐篷口最近,她拉开门帘,一个紧贴着帐篷奔跑的人险些装上明蕗。当明蕗还在疑惑的时候,远处有一个穿着便服手拿步枪的人大声叫她: “嘿!那边那个女兵,你是特遣队的士兵吧?快想想办法阻止他们,你收到通知了吗?” “我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明蕗高声回应。 “那些家伙来了!那些骑摩托车的家伙,是比以往更庞大的军团。他们正在横穿铂金大道站,即将转向二号线的总督府站和万代町站。” 明蕗愕然,今天早些时候她刚和帕斯卡讨论了关于“隧道游侠”组织的事儿,现在他们就以前所未有的强大攻势杀过来了,而且直指桑总统所在的铂金大道站。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虽然铂金大道在一号线区域的防守不如对共荣集团前线的防守严密,但总不至于让摩托帮一冲就破吧?而且如此大规模的军团是怎么出现在那边的隧道里的,他们和赤座组串通好了吗?”明蕗想到这里,心里自然是又急又气,她苦恼于接连不断一茬接着一茬的战斗、想要远离这一切,又想拿枪扫射,击败所有想要毁灭家园的敌人。 “明蕗!明蕗!咦,希雅也在这里,那真是太好了。你们听说我们遭到游牧民袭击的事儿了吧,我们要和万代町这里的防备力量一起用一切能用的资源构筑防线。唐合台和昂古台也许是瞅准了我们刚结束和共荣集团的苦战而元气大伤的这个时机攻击我们。我们要用行动告诉他们,横穿别人领土带着劫掠来的东西扬长而去的传奇,他们造就不了第二次了!”赶过来的帕斯卡说。 第十四章 铁骑袭来 二零五四年四月十四日 屈子衿负责守备月台通往上层的最后一道防线,他现在双臂发颤、头晕眼花。这倒不是因为紧张造成的,毕竟他心想自己不会经历比千秋路站更恐怖的战斗场面了。他的糟糕状态是由于他刚刚协助完老百姓搬运物资造成的,也就是累的。 万代町的居民,除了被征召作为战士或工勤人员上过前线的人外,大部分人都没有经历过像样的战斗,站长在此时无法严令所有人都鼓起勇气来,所以除了那些躲到角落或自己帐篷里瑟瑟发抖的人外,大家都被分配了任务、准备迎接战斗了。拉妮帖就在屈子衿后方的车站上层待命。 在离屈子衿不远的地方,有一个他未曾见过的流浪汉,这个人面容粗糙、头发灰白,至少有五十大几岁了。此人连站长都叫不上名字来,但他十分积极地想要投入到这场战斗中来。由于枪支已经发完,没有他能使用的热兵器了,万代町的军需官只好给了他一把小刀,并告诉他可以凭借为其他队员递送弹药的方式参与战斗。 在接到铂金大道的报告后,万代町的人反应迅速,没有自乱阵脚,很快将除了军用物资以外的重要生活物资集中到上层的房间里去了。万代町是腹地车站,平日囤积的重武器不多,眼下基本全都供给了守卫隧道第一道防线的士兵使用,包括一挺机枪、一把老式榴弹发射器和几枚手榴弹。金风卫的队员们都在第一道防线上。即便如此,屈子衿还是祈祷着敌人能在铂金大道站或在总督府站就被解决。 可摩托车引擎的轰鸣声注定了这场战斗的发生。 “他们来了!总督府站还是被突破了吗?” “隧道的回声很大,他们刚离开总督府站。也许是总督府站的防备过于严密,他们下不了手,又没法撤退,才继续向我们这边来的。等见到他们后就射击,先把他们的车灯打掉,然后照着脑袋打,他们的摩托车经过改造,前方都有装甲,我们奈何不了。”帕斯卡对守备在隧道一线的士兵们说。帕斯卡也是头一次对战“隧道游侠”的大规模部队,但他自信满满,毫不怀疑这将是一场“瓮中捉鳖”般的战斗。 引擎的轰鸣声越来越大。 “来了!让他们知道知道,共和国的车站不是他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万代町的站长喊道。随即,后方部队用自制的喷炮向隧道前方散射出了铁蒺藜群,一枚一枚尖锐的铁钉铺散在了战线前的隧道中。从缓弯的另一边,一束又一束光线出现,短短几秒后,摩托车队的身影就出现在了万代町守军的面前,他们一时间被车灯的强光照得睁不开眼,机枪手只能在被致盲的状态下胡乱扫射。屈子衿这才明白了帕斯卡要求先打掉车灯的原因。 摩托车一辆接着一辆的出现,绵延不绝,整个万代町站附近的隧道都被灯光和焰火照亮了,同时也被摩托车发出的令人畏惧且厌恶的噪音笼罩了,等到帕斯卡适应了明亮,才发现那些摩托帮并不好对付,他们在摩托车前方加装了透明的防弹玻璃,子弹无法穿透这层“保护盾”击中车手的上身。车手们要么带着头盔、要么戴着面罩,最不济也用方巾遮挡住了自己大半个脸,但无论是什么样的装束,他们毫无例外都是驾驶摩托车的好手。 只有一枚投射到了敌人后方的榴弹炸倒了两名摩托车手,但这不足以提振万代町战线的士气。面对这次坚固、迅猛且大规模的冲锋,共和军士兵毫无办法,在肉体遭到摧残之前,守军的士气已经被铁骑给蹂躏成碎片了。 “麻烦大了!”一名万代町的守军失去的斗志,急忙爬上了月台。共和军第一轮射击并没有击倒多少摩托车手,而经过特殊材质加固的轮胎也并没有使摩托车因为铁蒺藜而倾覆,当然,更令守军目瞪口呆、在准备完全方面自愧不如的地方还在后面——这一切都是在短短几十秒之内发生的。 有两两一组的摩托车手,他们一手掌握方向,一手提着金属坡道,这些队员们在“游侠”内部被称为—— “是‘搭桥人’,这可糟糕了,也许我该早早提醒他们的。可那样做的话,我会惹上麻烦吧。”灰白头发的流浪汉小声嘟囔,屈子衿没听清他在说什么。此时,屈子衿所在的最后一道防线还没有遇敌,可是这里的所有士兵都已经冷汗直流、毛骨悚然了。 只见一组搭桥人在沙袋面前急停,将简易的三棱柱型坡道布置在了沙袋前,后方的游牧民根本不减速,顺着坡道一个接一个地越过了沙袋障碍。这样的景象若是在平时看,定会让人觉得帅气、连连叫好,可现在对于万代町的战斗者们来说,这个场面无异于毁灭。 紧接着,第二组“搭桥人”将另一个坡道布置在了月台下方,使得摩托帮的最后一个梯队直接越上了月台,来到了万代町站下层。 有些游牧民已经突击到了防线内部,而有些共和军士兵还在隧道中,整座万代町下层混乱无比。混乱中,帕斯卡注意到许多车手的后座上都紧紧绑缚着麻袋,这些麻袋一动一动的,再根据大小判断,里面显然装的是人——活生生的人。 “这次袭击究竟为何?他们是在掠夺劳动力吗?”帕斯卡心想。 “帕斯卡,危险!”帕斯卡听到明蕗在喊他。 帕斯卡感到后背有一股热浪,急忙一个侧滚避开了正朝他驶来的前方喷着火焰的摩托车。紧接着,又有一名盯上他的车手在摩托车上朝他挥舞沾血的连枷,帕斯卡没来得及反应,所幸明蕗一发子弹击中了那名游牧民的侧脸将其爆头,救了帕斯卡一命。 “快到月台上来!” 明蕗拉了帕斯卡一把,让老兵也回到了月台上。机枪阵地早就被“游侠”占领了,一名坐在摩托车后座的敌人跃下摩托车,从支架上卸下了被共和军丢弃的机枪。大部分游侠习惯于用冷兵器,可一旦他们夺取了共和军的武器,也会毫不留情地用共和国自己制造的子弹击毙共和国的士兵或平民。 “不行,我们不能让他们把我们的武器都夺走,快把下层的弹药箱运到上层来,你们快去!”早就躲到后方的站长吩咐到,那些待命的平民们大多先是犹豫了一下,然后带着不安的心情出动了。 “拉妮帖!”屈子衿看到一个黑影冲到下层,他认出那是拉妮帖的背影,屈子衿往前追了两步又喊了一声,拉妮帖还是没有回头,不知她是在嘈杂中真的没听到还是故意不理会屈子衿。很快,屈子衿又被另一件事儿吸引了注意力,金希雅正吃力地架着一名大腿被弯刀砍伤的女民兵往回走,屈子衿前去搭把手。 “这可真是太糟糕了,我们为什么总是要面对这么残忍的敌人。”屈子衿说。 “你把伤员带上去,我还得去救人!”金希雅说。 “希雅,你去上层治疗伤员吧,救人的事儿让我们来。”边打边撤的明蕗说。 “没…没错,你快上去吧。”屈子衿应和道。 “快上来,放弃下层!所有人撤退到上层来!老头,把烟雾弹运过来,投掷烟雾弹!”明蕗听见站长喊。 下层将要被突袭而来的敌人占领,人们只能回撤到上层去,游牧民不可能架设足够长的坡路能骑着摩托冲到上层来。可站长吩咐去抢救物资的人们仍有不少还在下层,看来现在站长又觉得人命更重要了。 屈子衿等守备楼梯的士兵们领到了烟雾弹和烟饼,他们奉命朝下层投掷烟雾弹,以掩护共和军士兵回撤。由于紧张,屈子衿搞了好半天才拉开烟雾弹的拉环。 回撤到上层的人们不敢再下去,只听得下方仍然在传来一阵阵枪声和惨叫声。 “咳咳…妈的,这算什么掩护?这下好了,下层什么也看不见了,我们根本无法开枪掩护还没撤回来的人。”帕斯卡一边咳嗽着,一边和明蕗一起架着一个受伤的人回到了上层。屈子衿紧紧攥着枪,枪口对着下方的烟雾。屈子衿有过冲下去寻找拉妮帖并把她救上来的冲动,可终究没有付诸行动。 对于没有撤回来的人来说,下层已经变成了一座由运气决定一切的烟雾炼狱。如果运气好,他们能找到楼梯,从而捡回一条命。如果不幸碰上了四处砍杀的游牧民,他们只有自求多福了。另一方,游牧民也在烟雾中四处搜寻着什么。 零散的几批人接连从烟雾中出现,他们都是万代町的人,他们也都是幸运儿。在焦急的等待中,下层的枪响渐渐平息了,上层的人能听到不少摩托车再次被发动然后向远处驶去的声音,引擎声一个接着一个消失在隧道中。在撤离的时候,明蕗似乎听到下层有一个人在用日语说:“加上这些人就有五十二个人了,我们完成了目标,可以返回启星商城站了。” 明蕗的日语并不好,但她确信自己听到了启星商城站这个词。后来,帕斯卡和屈子衿也判断出来,游牧民离开的方向并不是西侧,而是东侧——他们过来的方向。摩托车队又浩浩荡荡地返回总督府站和铂金大道站去了。 引擎声的消失对于某些人来说是敌人退去的可喜信号,可对于某些心有惦念的人来说却是希望的破灭。 拉妮帖没有回到上层。 “万代町站,你们的损失情况怎么样?” “我们的下层月台遭殃了,但是我们并没有什么损失,甚至被我们留在下层的弹药箱基本都完好无损,他们只带走了我们的一挺机枪。”万代町的站长通过无线电回复另一边的共和军长官。 “只是这样吗?站长?我说的损失可不仅仅是物资的损失!” “哦哦!那个,在人员上,我们伤亡了三十四人,还有许多平民被抓走了,似乎都是女性公民。”站长慌张地说。 “你们也遇上这样的事了吗?真是奇怪,总督府站和铂金大道站也是这样,那些游牧民这次没有抢吃的、喝的,也没有抢子弹,反倒是掠走了不少民女。” “长官,他们撤离了吗?”站长问。 “是的,他们又经过了铂金大道站,直接开着摩托冲下楼梯到一号线,也就是原路返回了。他们回撤的速度很快,根本没有和我们交火,我们也没料到他们会原路返回。站长,你现在要做的是维持车站的士气,然后重新部署防御。如果有对这次袭击心怀不满的暴民要严厉对待,这是濮司令的命令。可恶,这样令人蒙羞的惨剧,决不能再发生一次了。” 通讯中断了。 万代町的站长想象着,负责铂金大道站一号线隧道防御的长官一定会因为此事受到严惩,搞不好连脑袋都会丢了。这位站长去过铂金大道站,他记得这个换乘站连接一号、二号线的电梯是类似于多层超市的那种斜面扶梯,而不是阶梯型的扶梯,摩托帮定是通过这个漏洞迅速转移到二号线来的。为了方便运输货物,这个安全隐患几十年来都没被人提出来。可又有谁能想到隧道游侠会在某一天如此大规模地袭击共和国呢? 站长走了神,外面的报告声把他拉回了现实,他想起自己该去下层看看情况了。 整个下层有五名生还者,在这五人中只有一个少年没有挂彩、身体健全。死去的士兵和平民的遗体被排列在了下层隧道,有许多人是被冷兵器杀死的,其死状比被子弹击中要惨得多。五名伤者都是男人,他们还没有完全从惊吓中恢复过来,尤其是那个躲到了月台尽头的厕所里因而逃过一劫的十五岁男孩,他的身体还在颤抖着。 看着眼前的景象,站长一时没有组织好语言去安抚车站的人们,比起那个,他更想从这些“下层生还者”口中听到更多情报。帕斯卡早已安排金希雅去安抚并询问那个青少年。他是距离劫难最近的人,他最有可能知道在烟雾弹被投射出去、万代町站的防御彻底崩溃后发生了什么。 “和我们这儿的战士明蕗一样,那个男孩也听到了游牧民用日语在‘清点人数’,而且听得更清楚,这帮家伙说自己要回撤到启星商城站,那里是赤座组的地盘,搞不好黑帮和摩托帮之间有某种关联。不仅如此,那个少年还透过烟雾隐约见到游牧民把我们的女性公民捆绑起来塞进了麻袋里,他们连女性伤者也掠走了,这解释了为什么下面的伤员里没有女人。”帕斯卡对站长说。 结合帕斯卡瞟见的摩托后座的麻袋以及铂金大道站和总督府站传来的消息,一切都解释的通了——摩托帮过来就是为了劫掠女人,毫无人性地把她们当做一种物品看待。而被掳掠走的女人中也包括拉妮帖,因为下层没有她的身影,也没有她的尸体。 “真不知道被掳掠走和战死,究竟哪种结局更好一些。”屈子衿懊恼地想,他正瘫坐在月台的一根柱子下。 “我们会把拉妮帖救回来的,我们一定会的。”说完,明蕗突然觉得自己这句话没有说服力。最近几天,她认识的人被敌人抓去或身陷敌营的情景已经上演了好几遭,总也没有好消息传来。 “如果他们仅仅是隧道游侠的人,你们兴许还有机会进行反击,可这一伙儿人并不是,至少并不全是‘游侠’组织的人。”这几句不甚标准的中文引起了下层所有人的注意,循着话音望去,原来说话者是那个谁都不熟悉的白头流浪汉。 “老伯,你是什么人?是万代町的居民吗?我怎么没见过你?”一名民兵问。 “查身份就不必了,我是个流浪汉,只是暂时在谁也没有察觉的情况下来到万代町,又碰巧赶上你们被游侠入侵罢了。我的名字不在你们共和国的户口簿中。” “你刚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你知道这起事件的某些隐情吗?”帕斯卡问。 “我并不清楚他们攻击你们的原因,我只是根据三个证据来断定他们并不全是游侠组织的人。第一,游侠从不走回头路;第二,游侠从不会只劫掠人、而不劫掠物资,更不要说定量的劫掠女人了;第三,游侠的人在战斗中从不会用日语进行沟通。”流浪汉说,他对游侠组织的深入了解让所有人都感到惊讶,同时也让所有人提高了警觉。 “你为什么如此了解摩托帮的事儿?而且你还一口一个‘游侠’的叫着,该不会是他们的人吧?”一名士兵举枪对准了流浪汉。 “我只是好心告诉你们,现在这个游侠组织已经不是你们印象中的那个罢了。”流浪汉在枪口前变得不安起来。 “我总觉得你还知道更多的事情。先把这个老头关押起来,我之后得好好问问他。”站长说着朝自己手下的兵摆了摆手。可意欲上前的民兵却被帕斯卡给叫住了。 “这个人现在归我们金风卫管了。我们要带走他,我们有这个权力。站长先生,您有什么意见就找濮司令说吧。”帕斯卡突然这样说,明蕗和金希雅感到很疑惑。 “你这是什么意思?”站长怒上心头。 帕斯卡没有理会站长的询问,而是面对着流浪汉心里有底地说: “其实你对游侠组织反常现状的判断根本不需要什么三个证据吧,因为我觉得你就是经历了游侠组织的巨变的人。既然你已经大胆地告诉我们刚才那些话了、既然你已经在这里惹上了麻烦,不如直接把自己的真实身份告诉我们吧,反正从你的客家口音和你的年龄我已经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了。”帕斯卡说。 “我得先问问,你说你要把我带走,是要干什么?”流浪汉问。 “你肯定在万代町站待不下去了吧?而且这座车站已经被证明并不安全。我会带你到更为安全的滨海社区站去,如果你肯配合共和国、为我们提供情报,我们也会给你公民身份并保证你不会遭到像站长先生这样的人的关押或严刑拷打。”帕斯卡说,“如果我对你身份的大胆猜测是准确的,你可算得上是共和国的贵客了。” “啐,你在说些什么莫名其妙的话?”站长十分不满。 “你言之有理,我确实没有隐瞒身份的必要了。其实我本可以什么都不说,一直做一个谁都不认识的流浪汉继续在地铁内游荡,就像以前我骑着摩托车时所做的那样。可游侠组织被他人利用、背离以往宗旨的所作所为,特别是今天我亲眼目睹的行为让我不能再沉默。在你们眼中,以往的游侠恐怕也是一群十恶不赦的掠夺者、杀戮者,但我们从不杀害落荒而逃的人或受伤的百姓、更不会抓俘虏让他们当我们的奴隶。你们爱叫我们‘游牧民’,但我们和古代草原上的游牧民还是有很大区别的。我很了解‘隧道游侠’这个组织,从它的诞生到现在它受制于人的状态我都了解,因为被我抛弃的旧身份是‘汗’,我的假名是索楚·唐合台汗。” 第十五章 忍气吞声 二零五四年四月十五日 在袭击万代町站的过程中,游侠只损失了六个人。他们深入共和国内部作战,大胆地掳掠走了五十二名共和国女性,所受的伤亡却比共和国方面要小得多。被抛弃的摩托车都被共和国的人拆解成零件了,他们不明白地下世界哪里来的这么多摩托车可供游牧民们使用,但他们知道这些东西留着也没用,毕竟共和国的人没有擅长骑摩托车作战的,甚至连会骑的人都没有几个。 帕斯卡、明蕗和金希雅一行离开了万代町站,他们奉命前往铂金大道站报到,濮司令也乘轨道车从星岛中心赶了过去,他肯定会为这起事件暴露出的防御漏洞发脾气,对负责守备的军官们逐一问责。至于屈子衿,他把自己关在了拉妮帖的深红色帐篷里一言不发,等到明蕗一行离开时他的心情仍旧十分低落。金希雅安抚他时,他勉强让自己露出了笑容。 屈子衿的父母没能承受得住黑暗对心灵的冲击,父母双双自杀使得屈子衿在十二岁的时候就必须独自想办法活下去。在遇见拉妮贴之前,屈子衿过了数年吃了上顿没下顿、寄人篱下以求生存的生活。他常常像影子一般徘徊在地铁站内,黯然神伤,他没有必要也没有需求和别人交流,尽管一种十分激进的思想,一种源于对不公平的厌恶的思想正在他的脑子里萌芽。 在没有阳光的地下,影子般的人从不会引人注意,而唯一证明屈子衿这个人在非物理意义上“存在”的要素似乎就是他对美好未来的幻想,这种幻想让他更加孤僻,却保护着他没有像他的父母那样选择自我了断。地下许多“地铁一代”的男孩们属于这一类人:他们懂得不多,他们的生活贴近于现实、他们满足于现实,也因此过得幸福。他们的生活比建立在梦想、幻影上的生活稳固得多。这些男孩儿们自然不会理解屈子衿的理想,而后者也识相地封闭起了自己的思维,对谁也不说,这也包括后来在物质上给予了他支持的拉妮贴在内。 金希雅是第一个对屈子衿自以为傲的想法产生了兴趣的人。从屈子衿的角度来看,金希雅好似一位伟大的冒险家,潜入深海发掘出了一箱尘封已久的古代宝藏。屈子衿确实没有误会金希雅对自己的欣赏,只是将它过分放大,而且把它同复杂的爱情掺和在一起罢了。在物质的支持者拉妮贴被掳走之后,金希雅对屈子衿的支柱作用更加明显了,他甚至恨不得想办法到金风卫去——如果他不害怕特遣队艰险的作战环境,他就真的这么做了。 “屈子衿是个敢想的人,除此之外,在战斗上和心理上,他都显得太脆弱了。”帕斯卡说。在路上,帕斯卡听了明蕗和金希雅讲了屈子衿的畅想,对此,帕斯卡面色沉重,暂时没有做出评价。对于曾在信息时代生活过的帕斯卡来说,屈子衿的想法并不陌生,也并不新奇。 “现代世界曾经存在过许许多多的主义,信奉这个主义的人抱成团,尽可能为自己谋利、削弱另一个主义的影响力。到头来,哪种主义也没能阻止奥普雷尼亚人的入侵。”帕斯卡在心里想。 “是啊,他太脆弱了。这样的人,在这个世界会活得很艰难的。”金希雅说。 说到这里,明蕗想起来自己还没有给地表的亲人写信,而马上就要到了约定进行通讯的时间了。 “我会把你介绍给濮司令身边的人,这样你就有机会和司令和总统接触了,你没意见吧?”帕斯卡问索楚·唐合台。 “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我也只有乖乖配合你们了吧?”索楚说。 索楚已经把他的经历告诉了金风卫一行人,因为和“隧道游侠”组织有关的这些事情在共和国马上就不再是个未知数了。 隧道游侠曾有过十分辉煌,或曰十分嚣张的时候,可随着地铁的各个派系因为互戕而不断巩固防备力量,居无定所的游侠们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 “劫掠变得越来越困难,而我们又找不到新的出路。大约两年前的时候,我们集中全部力量孤注一掷,去袭击赤座组和美特罗联盟的车站,结果他们那次做的迎击准备比你们这次还要充分得多,似乎他们提前就收到了情报。 在那次掠夺中,隧道游侠损失惨重,想突进突不过去、后路又被截断了。我们在坚尼蜡像馆站被包了饺子,部下死了一半,库烈·昂古台和我,以及其余所有生还者都被俘虏了。那一天,隧道游侠可以说是已经灭亡了,只不过商业联盟封锁了消息,你们都不知道罢了。”索楚说。 “这两年里,我们还一直相信你们在地铁系统里四处游荡呢。”一名金风卫士兵说。 两位汗在那次惨败后被关在了商业联盟的监牢中,商业联盟的人纯粹是为了泄私愤对他们进行了拷打。联盟的人不仅是为了报曾经游侠横穿领地之仇,还在于两位汗在为了削弱政权力量、创造更良好的掠夺环境,经常挑拨商业联盟和临近政权的关系、以制造裂痕的方式从中攫取利益,这一点联盟的人不能容忍。 “那个岛牧今优是个狠人,她当着全千禧广场的人的面,一只脚踩在我的身上,一只脚踩在昂古台的身上,以显示她对我们的征服,她说:‘唯有商业联盟的人懂得建立秩序或制造混沌并从中获利,其他组织和政权都不配’。”索楚说,“那个时候,库烈顺势向岛牧表示臣服了,不然她定不会留近百个敌人俘虏的活口耗费资源。昂古台这个曾经受到尊敬的汗就这样成为了别人的部下,地位甚至比赤座组那些依傍商业联盟的黑道还要低。” “那个岛牧今优绝对不是一个可以被轻视的角色。至于你,你不愿意臣服,然后想办法逃出来了?”明蕗问。 “葡萄牙人还算够义气。他对岛牧说,游侠将会成为联盟的强大战力,他们同样可以训练联盟或赤座组的士兵成为驾驶摩托的突击手,让商盟军有更大的战术空间,他保证自己和部下会完全忠于商业联盟,但商业联盟必须答应两个条件。这条件之一是给予所有归顺的游侠联盟公民身份,并且将往日的旧债一笔勾销,游侠在商业联盟境内必须受到法律的保护,不能遭受别人无端的攻击或辱骂。这第二个条件就是把不愿意归顺的人放走,哪怕是一杆枪都不给他们让他们自生自灭,也要将他们放走。令我感到意外的是,岛牧答应了这两个条件,而在我意料之中的是,为了获得更好的生存环境,除了我和另外两名游侠区区三人外,其余的人都选择了归顺,而不是离开。” “没想到隧道游侠的结局竟会是这样。”金希雅说。她看了看唐古台汗,在回忆这段悲伤的往事时,索楚尽显落寞之态,谁能想到曾经活在可怖传说之中的两位汗之一如今成为了一名不起眼的流浪汉? “因此,昨天袭击你们的人并不是隧道游侠,而是商业联盟和赤座组,而那支队伍,也是游侠旧部以及赤座组、商业联盟士兵的混合队伍。他们带有很强的目的性,就是为了抢你们的人。”唐古台说。 “这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赤座组曾要求我们提供五十名女人来换取怀阳、明萩一行被困队伍的通过。如果共和国此时又多了商业联盟这个对手,那局势可是太糟糕了。”帕斯卡说。 另一边,在铂金大道站的总统办公室里,共和国高层也都知道这起袭击的目的是什么了,这并不是因为他们猜得准确、分析得到位,而是赤座组的组长任葛生十分嚣张地直接把电话打到了总统办公室—— “听说你们遭到了隧道游侠组织的袭击,我很遗憾,那帮家伙都是一群不好对付的人,希望共和国能早日从受袭带来的创伤中恢复过来。”电话那边的任葛生说。 “组长先生,别假惺惺地用这种语气说话,谁都知道你们和这件事儿脱不开关系。之前你要求用五十名共和国女性公民换取我们八号线转移队伍的通过,我尚未作出决断,今天你就安排那些摩托帮来袭击我们了,你也太没耐心了。你记住,这个仇南旸是一定会报的。”阿托克以平静的口气说。 “桑,听你的语气倒也不是那么愤恨么,放狠话的时候语气也很重要。的确,我们没有隐瞒的必要了,的确是我们雇佣隧道游侠的人去袭击你们的,我只是让他们点到为止,给你们增加些许压力就好了,可我没想到他们竟然一鼓作气直接替我把事情办成了。那五十二个人我已经安顿好了,这你就不用担心了,以后她们就是赤座组的人了。相应的,我会践行我的诺言,把你们从八号线过来的士兵还回去。这么样,我们就把帐一笔勾销了吧。”任葛生说。 “事情没那么简单,正是你们的贪婪才让这一切变复杂的。我虽然不想为自己惹上更多麻烦,但作为共和国的统治者,这个政权后续会做出什么行动,不是我一个人的意志能说了算的。任,明天十二点前将我们的八号线队伍送回来,我们在一号线的隧道交接,可别耍什么花招。” 挂了电话后,阿托克用手搓了搓自己的脸,又捋了捋自己的头发,然后突然暴发、没有任何收敛地释放自己的怒意,他将自己桌面上摆着的差不多一半的东西全都推到了地面上,玻璃杯落到地上摔了个粉碎。阿托克又站起身想狠狠的踹墙面一脚,可当他准备出脚的一瞬间,他想起了自己仍然是一位总统,便没有做出如此不雅的行为,重新将闷气憋在了心里。阿托克不是对赤座组生气,而是对自己永远甩不掉的总统的压力生气。 为了安抚任葛生的情绪,先确保他们乖乖交还八号线的队伍,阿托克算是先答应了赤座组的交易条件,这个消息传出去后,令共和国政权内的强硬派集团大为不满。波他颂·潘洛一派的人自然是没有放过这个机会,添油加醋进一步削弱了阿托克的威信,如果潘洛的支持者足够多,那么武装夺权也就顺理成章了,所谓的“大义名分”往往掌握在胜利者的手中。 来到铂金大道站,帕斯卡作为金风卫的代理队长被叫去开会了,明蕗利用待命的时间写下了自己一直想写的信。每每向地表的家人报平安的时候,明蕗和明萩都会清晰地回忆起那个无赖的丑恶嘴脸——正是他害得明氏一家父母、女儿们两隔于地表地下。她们也会回忆起那个夜晚在金都尔曼站外与父母分别、钻进地铁站的情景。 在被奥普雷尼亚人和傀儡政权统治的死气沉沉的地表世界,想做个无赖很容易,特别是当你有一点本钱或者是有靠山,过得比那些给外星人挖矿的苦工们富裕的时候。地表缺乏的反倒是那些思维活跃、想要改变现状,以及那些有正义感的人,即便这些人少量存在也时刻处于危险之中。九年前,也就是明萩十七岁、明蕗十五岁那年的一个夜晚,当姐妹准备救一个被欺侮的流**的时候,她们未来麻烦缠身的命运就被决定了。 地表的许多学校,无论是高等院校还是义务教育的中小学大部分都被关闭了,毕竟奥普雷尼亚人和范·威特劳集团不需要那么多聪明人来为这个社会服务。少数仍然开放的,特别是对中下层民众开放的学校的教育方针也侧重于体育体能和最基础的文科教育。从后来明氏姐妹能加入金风卫就足以见得她们身体强健,因此那天在面对那个欺侮流**的西装革履的无赖以及他的伙伴的时候,因为一股正义感而气血上涌的明氏姐妹没有任何畏惧。 那个无赖见姐妹俩多管闲事想要救人,不仅没有收敛自己的嚣张气焰,还要对年轻的姑娘们动手动脚。明萩先发制人,一拳将无赖打倒在地,随后她们又轻松地收拾掉了另外两个人——这次见义勇为比明氏姐妹想象得要轻松许多,那三个男的都是孬种。 当时的明萩和明蕗没想到的是,那个为首的无赖虽然体格不行、打架根本打不过她们,但靠山却很硬。他用手机拍下了明萩和明蕗的样子,放下一句狠话后狼狈地跑走了:“你们完蛋了,到时候你们甘愿做我的仆人我也不会原谅你们两个八婆的,我有法子找到你们。” 姐妹以为无赖只是在虚张声势,也没太在意他用手机拍摄这回事儿,甚至连那个神秘的流**对她们说的话她们也不以为意,这就是年轻时的无知与无畏。 “哎呀,这下你们可闯了大祸了,我知道那个人是谁,你们不该多管闲事救我的。那个家伙是个有钱人,我则是身无分文,他们能抢走我什么呢?我碍了他们的眼,他们最多不过是打我两拳、往我身上啐吐沫罢了,他们也不敢杀人。可是你们刚才真的惹毛了他。”流**希尔达说。这个头发灰白、衣衫褴褛的女人在夏湾市的地表小有名气,她知道的事情很多,像个拿水晶球做占卜的老婆子,因此被许多人唤作“巫婆”,只不过明氏姐妹不认识她。 “我们救了你,你连句感谢的话也不说,反倒在这里说我们惹了不该惹的人,说我们要完蛋了,真是古怪。算了,明蕗,我们走吧。” 直至一个星期后明萩和明蕗在城里当宪警的父亲一脸阴沉地走回家里,并对家里的女人们说了不祥的消息后,明氏姐妹才真正意识到大事不妙了,但她们仍然难以理解那个无赖为什么要狠心报复到这种程度——难道仅仅因为他有权力蔑视法律和人性?她们同样不能够相信人类社会的公平公正早已不复存在。 “这可怎么办呀?世珍,你快想想办法啊,这件事可以挽回的吧?只是因为揍了那个小子一拳,咱们的女儿们就被宣判死刑了?”明家的母亲早纪焦急地说,母亲一边说着一边拉扯着父亲明世珍的袖子,这让父亲的心情更加急躁。虽然早纪想让丈夫想想办法,但她的心里早就已经凉了大半,这个小小的明家无论如何也是敌不过那些高位者的,更何况是和旭山集团、范·威特劳集团都有关系的人。 这个旭山氏并非星岛上的富豪家族,只是一个在南旸有资产的外来企业罢了。旭山集团的首脑旭山刚成是日本人,集团总部在东京都。旭山刚成作为集团首脑并非是个传统意义上的资本家,而是个有名的科学家,正是对科研力量的重用以及对资本带来的负面滞后影响的排除让旭山集团成为了全球首屈一指的人工智能研究厂商和高精度机械的研发厂商。科技财团旭山集团的技术力量被奥普雷尼亚人看重,刚成和他的队伍开始为外星人“擦枪”,也就是做起了无偿修复外星机甲的工作。对于待在“天启号”上从未露过面的奥普雷尼亚人来说,旭山刚成这个人类的作用可比什么古平·范·威特劳大得多。旭山刚成的一个儿子在星岛南部的阿南岛负责管理一座修复、保养外星机甲的工厂。 “不是死刑,我说了,只是要求送她们到中央矿场服苦役。”明世珍说。 “那和死刑有什么区别?我们家的姑娘能受得了那种地方吗?我不是瞧不起那些苦工,他们也都是可怜人,可他们同样可恨,都是野蛮的禽兽,都是一群只会拿工钱吃喝嫖赌的蠢货。不可能,送女儿服苦役是绝对不可能的。你的署长竟然要求你亲自把自己的女儿送过去,简直是太残忍了,毫无人性!”早纪情绪愈发激动,眼泪流了出来。 “你在这里喊也没用啊,署长也是在服从上面的指示。而且那个署长也不是什么可以被晓之以理的好东西。” “别说了,妈妈,事已至此我们去就是了,不过是三年的苦役,我们能撑过去的。”明萩说,“至少这样能让事件平息,爸爸也能保住自己的工作,无论如何我们也不能牵连你们,你们都在才有这个家。” 听了大女儿的话,明世珍愈发羞愧。明世珍在年轻的时候眼睁睁地看着奥普雷尼亚人的机甲占领了地球,那种耻辱的感觉又一次涌上了心头。他曾当过一段时间的反抗军,还在战场上负过伤,但这位战士最终输给了现实。为了活命、为了自己能够组建一个家庭,明世珍扔掉了自己的枪,把自己曾获得的勋章藏进了衣柜深处最隐秘的盒子里,他违背自己的意愿阿谀奉承混了一个宪警队中的职位。明世珍早已在羞愧中失去了斗争的热情以及嫉恶如仇的正义感,而这种不乏天真的情感正在自己的女儿们身上萌芽。 明世珍知道,如果不教会女儿们如何“愚蠢地”、“平庸地”在这个新世界生活,她们将来定会让自己惹上麻烦,可他却一直没有这样做,好似任由孩子们意识到这个被奴役的世界的黑暗,并且不对这黑暗妥协是明世珍自己在坚守的最后一道防线。 既然如此,在大难临头的此时此刻,他决不能让女儿们受苦役的委屈,也不能让这个家庭走向毁灭。 “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有一个办法算不上是绝佳的解决方案,但至少比让你们去矿场强。”明世珍叹了一口气,这话要说出来是十分艰难的,“去地下吧,我走走关系,我的一位同事认识金都尔曼车站的人。地下的环境不一定能好到哪里去,你们也将永远告别阳光,但至少在那下面你们更有机会捍卫自己的自由。” “你是什么意思,要把女儿们送到共和国的残党那里去吗?”母亲还在哭泣。 “早纪!没有别的办法了!我也不愿意看到她们变成苦役犯啊!”明世珍在说完后意识到自己音量太大,把妻子吓住了,然后尽可能地以温柔的口气安慰道,“我其实早就收到要送萩儿和蕗儿去矿场的通知了,这几天我夜不能寐,反复思索着处理此事的最好办法。去地下是最好的选择,虽然这意味着你们将失去地表公民的身份,以后也很难有机会回到地表了,但这并不意味着永别,我们还会有许多办法进行联系。对了,我这就把叶坂家的小子叫来,他不是有法子和地下的人传信吗?” “世珍,你这个笨蛋,我知道你还相信着南旸共和国,所以你觉得让她们去那边没什么不妥。”早纪的声音低了下来,她流干了眼泪,现在只是在抽噎,母亲已经默认了这个现实。 的确,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只因为一个和大集团有联系的年轻人,地表世界已经没有姐妹安全的容身之所了。 “爸爸,别再苦恼了;妈妈,你也别再哭泣了,我们就到地铁去。哪怕我们从此以后在地表被登记成死人也没关系,只要你们心里还有我们,我们心里还有你们,这就足够了。我和明蕗已经懂得如何照顾自己了,放心吧,就算是在一个见不到太阳的世界里生活,我们也不会受委屈的。”明萩说。 自那个深夜,明家四人和邻居叶坂家的年轻人叶坂英次郎一行五人在金都尔曼站的下口互相道别之后,世珍和早纪就一直忧心忡忡,早纪更是一夜白了头发。后来听说明萩和明蕗成为了备受尊敬的共和国金风卫的一员后,父母的心才放下了一半,但二老仍然担心女儿们有一天会牺牲在地下世界混乱的战场上。 后来早纪也会时常抱怨明世珍,说当时如果送女儿们去矿场的话现在她们也就回来了,明世珍对此总是以沉默回应。明世珍心里清楚、他也知道自己妻子的心里同样明白,如果当时真的做了送女儿去矿场的决定的话他们会后悔一辈子。矿工中间的丑陋者不出三天就会玷污明氏姐妹,不出一个月,明氏姐妹就会在矿场上因为肮脏的环境和沉重的劳役死于非命,这是明世珍不敢想象的事情。就算忍气吞声在矿场上捡回了一条命来,明氏姐妹也很难说不变得和那些已经放弃了自己未来的苦工们一样染上许多恶习。 明世珍和早纪已有九年没见到自己的女儿们了,除了二老和叶坂家以外,其他认识明家的人都以为两姐妹已经离开了人世。和女儿们仅有定期书信往来的明世珍和早纪只能在脑海里想象着她们成熟后的样子。 无论如何她们还活着。就像明世珍所言,在那个同样糟糕的黑暗之地,她们至少能保住宝贵的生命和珍贵的自由。 第十六章 姊妹兄弟 二零五四年四月十六日 在地铁世界,人们很难见到除了老鼠以外的野生哺乳动物,以前在地表上常见的猫猫狗狗在地下都是珍稀物种。猫狗的罕见与珍贵让地铁里的和族将出现在地下世界的猫猫狗狗称为“御猫”、“御犬”,久而久之,别的民族也跟着这么叫了,如果有谁在地下见到了猫狗,谁就会被认为能交到好运。当然,出现在地下的猫狗本身的命运并不会因为“御”这个字而变得尊贵,也不会因为自己是好运的象征受到人们的喜爱,相反,一旦有猫狗落入“地下陷阱”,用不了几天就会出现在某些人的煮锅里。地下世界的许多人并不排斥吃猫肉狗肉,毕竟这两种肉比老鼠肉以及地下养殖的病恹恹的鸡的肉美味多了。 在地表,像外星人到来前一样,负责维护秩序的宪警们时常会接到丢猫丢狗这样的报案。地表的许多人没钱组建并养活一个家庭,最多只能养一只宠物来排解自己内心的孤寂与苦闷。而对于宪警来说,他们自然理解不了宠物对于主人的特殊意义,他们不愿意浪费精力在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上。夏湾市的宪警们推脱这类报案有一种统一的说辞:“你的猫或者狗跑到地下去了,再也找不回来了,你再养一只吧。” 明家的邻居叶坂家的狗绝不会自己走丢,英次郎也绝不允许小偷有机会将自己的狗偷去,这只牧羊犬已经跟了英次郎五年,在此之前则是这条小狗的母亲一直陪伴着叶坂家。牧羊犬阿勉聪颖,英次郎对它甚是喜爱。阿勉在夏湾肩负着一项重要的使命,这项使命直接影响着一个家族的命运。叶坂家本没有必要和明家的事扯上联系,但既然英次郎答应了,那他就要把这件好事做到底。 每逢双数月的十四日至十六日,在夜晚的宵禁开始之前,一个披着黑雨衣的男人会骑着电动车跨越数十个街区从比雅洞行驶到星岛中心、再从星岛中心行驶到铂金大道。一条漂亮的狗安静地坐在男人的腿上,待电动车停止后,便一跃而下跳到地上,奔向地铁站的入口。这便是叶坂英次郎和阿勉,他们每年要执行六次的特殊任务就是把明家父母写给孩子的信送到地铁口,再把姐妹写好并放在地铁口的信拿走给明家二老。 二十九岁的英次郎现在已经成为了星岛一座矿场的副经理,虽然他不必像矿工那样在矿区日夜不辍挥舞着工具操劳,但他每天也要满打满算地在室内工作十二个小时,分毫不差地计算着每个月有多少绿色的矿石被外星飞船运输到了奥普雷尼亚人的巨舰之上。到了约定的通信日期,就算英次郎不吃晚饭,他也要拖着疲惫的身躯跑完每个站点,让阿勉逐一检查有没有信件。当英次郎看到阿勉叼着一封信回来的时候,他心里的一块石头才算落下。 由于南旸残存政权掌握的站点有很多,而明氏姐妹作为军人时常身不由己、居无定所,他们不能约定固定的交信地点,可能这一次阿勉在星岛中心站找到信,下一次就是在总督府站找到信。也有一些车站是铁定不能递信的,例如郑氏集团站,那座车站的各个入口已经完完全全被堵死了,连能容阿勉通过的小通道都没有。 “这次是铂金大道站吗?早知道就从东边开始往西边找了。做得好,阿勉。”英次郎说。在铂金大道的b入口,叶坂从阿勉的嘴里接过了它衔着的信。信封上写着一个“蕗”字,证明这封信的确是明蕗亲笔写的。确认无误后,英次郎又让阿勉把明世珍写的信送回到b入口内部,并把明蕗的信放进包里收好。 “这项工作你做得可是越来越上手了啊,速度比两个月前还快呢。走吧,我们得在被宪警和无人机盯上前回家。”英次郎说。 明萩和明蕗给家人送的信英次郎最后也是要看的,明家人都信任这位邻居家的青年。有时姐妹会告知哪些站点不能再用来传信、那些站点最近被共和国夺取可以用来传信,这些重要信息英次郎必须知晓。但出于尊敬明家二老的考量,英次郎总是最后再看信,他必须保证信先由明世珍或早纪拆封。 曾在共和国军队服役过的明世珍期待着一件事儿,那就是地下的南旸政权有朝一日至少能够统一地铁的人们,但如果这件事儿真的实现了,那英次郎岂不是要在传信的时候要几乎把全城所有车站都跑一遍?对于这个矛盾,明世珍还没想到更好的解决办法。他有时会想着,等自己把署长和宪警队知道那桩案子的人都熬死后,该把已经在地表失去身份的女儿们秘密地接回来。 四月的这封信和以往一样平淡,但这种平淡足以让早纪暂时安下心来。明蕗在信中道:南旸最近和共荣集团发生了激烈的冲突,千秋路站基本沦为了废墟,以后那座车站很难用来传信了。她和明萩虽说参与了战斗,但都相安无事,下次的信将由明萩来写。 “世珍,你听见了吗?蕗和萩的身体都很好。不过这地下世界一直不太平啊。”手里拿着信的早纪说。 “哼,多少年了,南旸在下面一会儿和这个打仗、一会儿和那个打仗,每次打完仗地盘还是一样的小。”手里握着一瓶啤酒的明世珍说。明世珍嘴上说着严厉的话,但心里还是高兴的。 “所以说,我们是不是该想办法让她们回来了?” “不行,对于她们来说上面更加危险,现在还不是时候。”听完丈夫的话,早纪叹了口气,叹气这个动作对于母亲来说已经成了一种习惯。 “明萩和明蕗知道如何照顾自己,即便是在战场上,她们也是聪明的。况且,在共和国控制区生活的人比在什么共荣集团手底下过活要好得多。”叶坂插了句嘴,说完后,他才发觉自己这句话说得实际上起不到一点儿舒缓氛围的作用。 对于一成不变的枯燥且艰难的生活,地下的元日允和帕斯卡能够理解,地上的明世珍和叶坂英次郎也能够理解。这颗星球以及星球上的一切好似都将在奥普雷尼亚人的压制下继续平淡且令人窒息地度过成百上千年,不会有一丝波澜,也不会有任何变局。 在纠结了许久后,明蕗最终还是没有把明萩陷入险境的消息写进信里,她不得不撒了谎,她不断告诉自己信里的话会成为事实——明萩马上就会安然无恙地回来了。在抚摸了阿勉并拿到回信后不久,明蕗还没来得及多读几遍母亲的信就被帕斯卡叫去参与行动了。 “明蕗,有个好消息——八号线的人们要回来了,但接下来我们的每一个动作都很关键。”帕斯卡在队伍出发前对明蕗说。 不久后,明蕗伴随着共和军的战友们站在铂金大道站南边的一号线隧道里,这条隧道被灯光照得明亮。而在他们对面靠南侧,则是一群穿着西装也难掩混子气质的黑道打手,被黑道打手围在中间的,是许多熟悉的面孔。 焦虑之余,明蕗这些天来从未如此接近过希望,她紧盯着站在自己对面的明萩,那确确实实就是自己的姐姐,她看起来安然无恙。 濮司令亲自参与了这场交接,站在他正对面的是在隧道里还带着一副墨镜的赤座组若头,好似那灯光比太阳还刺眼。若头被任葛生派来负责这次人员交接。帕斯卡和其他金风卫队员对着手里拿着冲锋枪的黑道,双方都荷枪实弹让这次边境上的会面火药味浓了不少,好似马上就要开战一样。帕斯卡没有看那些黑道,而是打量着对面仍未脱困的自己人。他看到了脸上挂着伤、需要让人扶着行走的金都尔曼站站长,扶着他的人是巽阳卫的战士怀阳,站在怀阳旁边的就是明萩。帕斯卡能叫上名来的还有那个据说能通过吸入火药粉末从而精神饱满的工兵克尔·楚格尼尼、同样是金风卫一员的性格乖张的马哈奎愈等等。 在两拨人中,还有两位曾经有着密切联系的人对上了眼,尽管这两个人没站在各自队伍的第一排,但对彼此的熟悉还是让他们在人群中一眼看见了对方,这两个人便是索楚·唐合台和库烈·昂古台。 当葡萄牙人看到自己曾经的战友站在对面,就知道他已经在共和国找到了栖身之地,并把隧道游侠如今已成为了商业联盟下的小组织这件事一五一十地对南旸高层的人说了。 “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昂古台心想。就算共和国知道了那起抢走五十二名女性令人蒙羞的劫掠是自己和赤座组的人干的,他们也无法报复。濮司令正站在第一排、正站在无数枪口前,这就是南旸无法报复的最好证明。南旸必须先想办法战胜死对头共荣集团,不过真的到了那个时候,商业联盟想必已经击败岸原军政府并在地下建立起无法撼动的强权了。 “你做了自己的选择,我尊重你的选择,但这个选择可真不怎么好啊。”昂古台继续盯着唐合台的眼睛想,而唐合台似乎读懂了老战友的想法,同样用眼神予以了回应—— “你我都是葬送了隧道游侠的叛徒,我们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在这里不必以五十步笑百步。” 唐合台在自己的口中尝到了一种悲哀的滋味,他替自己感到悲哀,更替对面的昂古台悲哀,他回想起自己初识昂古台的那一天,使得悲哀的滋味有增无减。 索楚在八号线东侧当时还是独立车站的川岸公园站结识了库烈,库烈那一副桀骜不驯、不可一世的态度给索楚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索楚记得当时那个川岸公园站的站长是个妄图用淫威支配车站的独裁者,他和在那个车站也有一定影响力的库烈互相痛恨,打算把库烈抓进谁也进不去的私牢里折磨一顿。 站长不敢明目张胆地抓走库烈,便想使个阴招让库烈自己进那个牢房,把他关押起来后再在车站里伪造他离去的消息。站长当时自以为奸计得逞,结果进牢房里一看,腰上挎着枪的库烈正和自己的女儿打得火热——这一切都被库烈识破了,库烈还通过引诱站长的女儿狠狠地羞辱了他一番。 已经成为库烈支持者的索楚带领库烈的朋友们趁此机会杀进了站长的办公室,以少敌多制服了站长的警卫们,把令站长无计可施的库烈从敌营里救了出来。那一天,库烈和索楚结为挚友,第一批“游侠”也自川岸公园站诞生。 “很多人讨厌我,说我不守规矩。守规矩有什么用呢?地表的美利坚和苏维埃各有各的规矩,结果谁也没凭着规矩击退外星臭虫。我们现实一些,再看看这个被遗弃的地下世界吧,这完全是一个混沌的世界,追求混沌的人才能在这里生存。对我而言,这种混沌是好的,它打破了一切无用的秩序的束缚,是一种完美的自由形态。不要畏惧,我的弟兄们,一起让其他不理解我们的人见识混沌的力量吧!”年轻的库烈说。 “昂古台汗说得不错,我们就是一股暴风,这股暴风在席卷了整个夏湾之后,有朝一日也终将刮走奥普雷尼亚人和他们建立的秩序。”索楚说。 在回想起这句他曾说过的话后,索楚悲哀地冷笑了一下。这段往事他不打算给任何人讲。年轻时的他以为自己能创下一番宏图伟业,在夏湾这个地方深深烙印上自己的“汗名”。如果他现在是个高位者而不是流浪汉,倒是也有必要把自己的经历修正一番,成为树立自己光辉形象的最佳宣传手段,可是他现在一无所有,隧道游侠的过往也便暴露出了其乏味、平凡的本性,就连那次有名的横穿商业联盟领地的行动也显得暗淡了,没有任何荣耀可言。与其隐藏真实、放大虚伪的光辉,不如什么都不要说,就让业已失败的“宏图伟业”继续分散成冰冷且平庸的片段吧。 就连无政府主义者也在追求一种冥冥之中的不成文的秩序,而这两位“汗”领导的隧道游侠则是什么规矩也不遵守,追求一种“极致的混沌”。最终,这种混沌还是没能让游侠如愿以偿,他们还是倒在了某种秩序前。在游侠们奉自由为圭臬的那一刻他们也便失去了自由,反而被这种自由束缚住不能变通。 有两种人是可悲的,一种崇拜了秩序、一种误解了自由。 在对峙的这两拨人中,无论谁的心情都是复杂且沉重的,如果双方纷杂的心绪是有实体的,中间的这片空地早就被一大团理不开的乱麻给占据了。或者说,此刻如果有一个来自第三方的什么情况都不知道的人走到这两拨人中间站定,一定会被这些人交织的目光给“冻住”,一个步子也迈不出去。 双方的士兵们都紧握着自己的枪,虽然双方指挥官都说要上上保险以免擦枪走火,但很难说有谁是真的这样做、让保护自己的武器处于不能击发的状态的。明蕗手心的汗已经沾湿了枪托。在这么近的距离、在毫无遮挡的情况下,如果双方真的开始互射,前排的人一定会死得很惨,这使得这次全副武装的人员交接行动比战壕里的对峙更可怕。当然,濮司令绝不会允许包括自己在内的人被打成筛子,他奉命总统之命满足赤座组的一切条件,顺利完成交接。共和军司令部的人虽然能够理解总统的决断,但他们无法真正抚平内心的愤恨,少数激进分子更是叫嚷着要同时对共荣集团和商业联盟开战。为了转移矛盾,司令部只好潜移默化地将不满的情绪发泄到阿托克·桑的领导能力上,通过明说或暗示让军官们在心里认为总统才是那个该为这起掠夺事件完全负责的人。 “妈的,这帮混蛋,吴队,我们开战吧。”一位巽阳卫的士兵咬牙切齿地说。 “住嘴吧,说这些话无用,开不开战不是你能决定的,也不是我能决定的。”同样身处第一线的巽阳卫队长吴天培说。 “这可跟我们说好的不一样,我们双方约定的是你们需要交还我们从八号线转移出来的全部队伍,一个人都不能少。”别说普通的士兵了,此刻连经验老到的濮司令都因为愤怒声音有些变调了。 “是吗?那我想贵方可能是误会了,我们老大可没有用‘全部’这个字眼,我们会归还你们的人,但只是士兵和其他男性公民,未在你们的军队服役过的来自八号线的女公民我们也要留下,她们以后就是赤座组的人了,和那五十二位女士一样。喏,这些人就是要交给你们的全部的人了,你们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吗?如果有,我们可以把这些人重新带走,然后我们再重新协商。”赤座组若头用提前准备好的说辞回复。 “这可会对我们两方之间。我说的不是我们和赤座组之间,而是南旸和美特罗之间的关系造成难以弥补的损害,我不清楚你们的老大是否和岛牧总督商量过如何应对这起外交事件。”虽然士兵们都已经摩拳擦掌,但濮司令无论遇到什么阻力都不能下达开火的指令。在思考片刻后,他只能用这样无关痛痒的言辞尝试去羞辱对方,以不让他所代表的共和国显得过于软弱。 “这件事儿还轮不到让岛牧总督费心!我们老大就能决断!”若头确实有些许被激怒了。 “看来根本无法与你们这样的无赖组织好好沟通了。”濮司令说完这句话,转头和自己的副手小声地嘀咕了几句,然后转回头来以沉重且无奈的语气对赤座组的人说,“我们答应你们的条件,就先把这些人交还给我们,他们在一号线的这段时间承蒙你们照顾了。” “哼。既然如此,我们就两不相欠了。”若头轻蔑地哼了一声,然后示意手下的人放走了共和国的人,怀阳、明萩等人被黑帮们刻意往前推了一把。 脱离赤座组控制的共和国公民和士兵们缓步前行,他们的每一步都很沉重、都很缓慢,他们慢慢地经过两拨人中间的无人地段,慢慢地经过无数人用枪口对着的地带。没人敢发出一点声响,此刻,任何一声破坏沉寂的响动都有可能成为引发大战的导火索。 明蕗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她紧紧盯着明萩,而已经注意到了明蕗的明萩没有看自己的妹妹,而是用眼睛无神地盯着前方,和怀阳一起搀扶着似乎受到了严刑对待的金都尔曼站站长。明蕗很紧张,但她倒是不像她周围的士兵那样愤怒——毕竟自己最重视的人眼看就要和自己团聚了,明蕗为自己的自私感到一丝羞愧,不过只是一点点而已。 第一线的共和军士兵为归来的人们让出了一条通道,历经千难万险从八号线归来的人们走到了友军的后方——他们安全了。 “姐!”明蕗在喊出这个字时,眼中噙着泪花。 “好久不见了,明蕗。” 第十七章 堕于黑暗 二零五四年四月六日 “可算是把你们给盼来了!”从千秋路方向过来的队伍还没登上月台,金都尔曼站的站长就热情地迎上来和几位士兵握了握手。 “真是没想到为了对付这伙贼人竟然需要司令部派五名特遣队的士兵来,而且还是一支由金风卫和巽阳卫混搭的小队。”带着红色贝雷帽的战士怀阳说,红色贝雷帽是巽阳卫的标志。 “谁让我们的民兵对付不了那帮家伙呢?唉!”在叹了一口气后,金都尔曼站的站长开始评论起那一伙特遣队增援要去对付的匪徒来,“你说说,只要他们肯工作,共和国就会给他们物资让他们活下去,他们为什么不好好过普通老百姓的日子,非要和我们作对呢?”站长一边说着,一边带着特遣队的士兵们还有一位身穿工兵制服的人走上月台,引导他们到一间屋子里去。 “靠辛勤劳作吃个半饱,不如靠抢吃个八分饱,我想这帮叛逃的家伙就是这么考虑的。既然他们非要学游牧民的做派不劳而获、蜷缩在隧道深处,也该做好了‘掉进冰窟窿’里的准备。好了,士兵有士兵的工作要做,我也有我的工作要做,告诉我你们的配电箱在哪里?” 说话的这人正是跟着五名特遣队前来的那名工兵,这个人的打扮很特殊,就像他的民族一样特殊。此人名叫克尔·楚格尼尼,他的奇怪的姓氏没有任何说服力地证明着他自称的四分之一澳大利亚原住民血统。克尔的话很多,但总是会说得人一头雾水,让别人觉得此人脑子有些毛病,譬如说他给自己起了个中名放在自己的姓和名之间,那个中名叫“欧麦鸥”,写成英文是“omy’o”。他很乐意别人以欧麦鸥这个名字称呼他,即便没多少人会为了讨好他在大庭广众下叫这个奇怪的名字。 克尔自称喜好钻研蕴含着远古人民智慧的法术,更是令人觉得此人精神不太正常,久而久之,人们也根本不在乎克尔所说的话了。如果有谁被克尔缠上要求听他讲自己研究古代法术的事儿,谁就会冷漠地用类似这么一句话回复他:“你说得这样头头是道,只要你施展一下那种法术,我就相信你,否则你就趁早见鬼去吧。” 不过,克尔的身体确实有这么一种异于常人的能力会让人觉得这个家伙会些法术,尽管那只是体质的异常罢了。克尔最多能连续七十二个小时不睡觉。这并不是说他靠着意志硬撑着不睡,硬要把眼睛睁开,在这七十二小时里,他都是精神饱满的状态,这才是令人称奇的地方。但克尔要维持这种长时间清醒的状态有个前提,那就是他得不断吸火药粉末,就是能从子弹里拆卸出来的火药粉末。只要克尔犯困了,吸一吸火药粉末的气味,便能再延续几个小时不睡觉,然后困了再吸,如此往复,目前为止他试过的最长的不眠时间就是七十二小时。克尔自认为自己能够凭借着火药粉末延续更长的时间甚至永生不眠,不过为了测试极限而作践自己的确也没必要,尽管吸火药并未给克尔的身体,特别是他的肺部带来任何的负面影响。 克尔·楚格尼尼的电工身份不敢让那些觉得他脑子有病的人当面嘲讽他或带着恶意羞辱他,电工在地铁里是稀缺的,正是这些人为地铁各个车站带来了光明。在地铁的原有供电被地表的傀儡政权切断后,只有这些电工才能想出办法让地下世界重获光明,即便是十分昏暗而且有时间限制的光明也是可贵的。 电力就如同枪和子弹一样珍贵。 楚格尼尼被车站的另外几名工人带走去修复车站的电力供应了,而剩下的特遣队员则继续听站长介绍那伙落草为寇之人的信息。 “他们破坏了金都尔曼站到范·埃格蒙德站之间的一段隧道,我们有一支队伍在三天前往范·埃格蒙德运输货物的时候就被他们袭击了,他们是为了阻碍运输轨道车的行进才故意破坏轨道的,并在那个地点设伏。”站长说。 “这样的话,也许我们找到那段被破坏的轨道就能找到那伙匪徒。遇袭的运输队伤亡情况如何?”明萩问。明蕗的姐姐明萩也跟着特遣队的队伍过来负责解决发生在金都尔曼的案件。 金都尔曼车站对于明氏姐妹来说有着别样的意义,十年前,她们正是通过这座车站步入地下世界的,只是当时接她们来到下层并想办法为她们拿到地下公民身份的那个父亲的朋友已经在一场战斗中牺牲了。明萩和明蕗只在金都尔曼站居住过很短一段时间,后来她们通过了共和军的考核,凭借着自己优秀的身体条件很快适应了地下的军旅生活,进入金风卫后,星岛中心站的军营便成了她们的家。 …… “当时匪徒开了枪,不过我们的人并没有伤亡。他们的确没有杀人的打算,只是他们在暗处一响枪,我们的民兵就被吓跑了,一发子弹也没回击。见民兵逃跑,负责运输的平民也便丢下所有物资转头跑了。” “这样看来,那伙叛军并非亡命之徒,只是劫财而不害命。咱们的民兵也太过于软弱了。”怀阳说。 “真是恨铁不成钢啊,如果我的眼睛还不至于这么糟糕,就能带着他们一起上阵,也不至于在遇到敌人后转头就跑。”站长说。明萩听过金都尔曼站长的过去,他曾以长山卫某小队队长的身份退伍,是个很有骨气的人,如果不是患上了眼疾,他恐怕还在特遣队服役呢。 “不过,这种事儿也不能全怪他们没有勇气,民兵拿的武器质量很差,说不定每个人的弹匣里只有五枚子弹。”占族人马哈奎愈说,他在说这句话时脸上浮现着一种令人厌恶的微笑。这个马哈奎愈也是金风卫的一员,虽然他从不参与战略战术上的出谋划策,但单兵作战水平只是略微逊色于怀阳一点罢了。这是个很高的评价,因为怀阳是公认的全特遣队的尖兵。马哈奎愈也是金风卫不可或缺的战士,只是他乖张的性格不太受战友们的待见。 马哈奎愈曾两次受到严重处分并两次得到原谅,不过元日允已经提醒了马哈奎愈,犯错误有再一再二、没有再三再四,如果他再有严重违纪的行为,他将被送到司令部的军事法庭上去接受最严厉的制裁。马哈奎愈所犯下的两个错误一是在一次战斗中因为受贿放走了三名共荣集团的士兵,二是偷辎重为己所用。 就连帕斯卡这样的老兵也不知道如何与马哈奎愈相处,有时帕斯卡找马哈奎愈谈公事时,马哈奎愈要么用一双捉摸不透的锐利眼神像盯着敌人一样死死盯住帕斯卡,要么就在嘴角浮现出一种瘆人的笑容。帕斯卡曾听过其他队员评价马哈奎愈,说他本身就张着一副反社会人格的容貌,如果他本人的性格落落大方、擅长和人亲近,旁人倒也不会觉得他的面目那么可憎了。可马哈奎愈偏偏不是那样的人,他的性格和外貌竟达到了一种“相辅相成”的效果,令旁人即厌恶又胆寒。 “人们都说相由心生,那么马哈奎愈这个人到底是因为他天生如此的性格长出了这般容貌呢?还是因为他的容貌导致了他无法与他人融合的性格呢?”帕斯卡曾做过这样无聊的思考,“元日允在辞职的时候忽略了马哈奎愈的事情,我真怕到时候年轻的浦河镇不住他,让马哈奎愈再做出什么可耻的事情来。” …… “从这个角度说,那伙新出现的叛军的装备我想也好不到哪里去,他们的子弹也应该很匮乏才对,可是根据刚才站长的描述来看,他们为了吓跑运输队似乎并不吝惜子弹。”怀阳接过马哈奎愈的话说。 “的确,他们在叛逃的时候没带走多少武器,而且两天前他们劫掠到的东西也都是食物罢了。还有一点令人起疑:逃回来的民兵说自己至少听到了来自两个方向的不下十杆枪的枪响,而我们排查出的叛军不过五人,就算他们能拉拢一些没有户籍的流浪汉入伙,也很难搞到多余的枪支吧?” “会不会范·埃格蒙德站那边也有人叛逃进入隧道了?”明萩问。 “那边的站长否认了此事。” “那么最有可能的就是这帮贼人在虚张声势。”怀阳得意地说,“为了弥补自己的不足,他们就得想办法先吓住你们,情况就是这样。一旦我们稍微给他们施加一些压力,这伙匪徒就会土崩瓦解了。” “如果事实真的像你说的那样,那一切到是好办了,我们集中兵力突击他们一次就行了。”站长略显羞愧地说。如果怀阳所言不错,那伙匪徒只是在想办法虚张声势,故意装作自己人员、弹药充足的话,那站长和这座车站的民兵可就很没面子了。 “直接突击是不行的,我们的目的是抓住他们,如果我们这边的动静也弄大了就会把他们吓跑,搞不好他们会流窜到其他地段的隧道去,如此一来我们就不好再找他们了。”明萩说。站长点点头,对她的话表示认可。 “就那几个小混子,凭我一个人就能搞定了。根本用不着派你这样聪明的女队员过来。”怀阳说着得意地朝明萩使了个眼色,只不过后者没有理睬。怀阳的确有自信说自己能“一个人搞定”这种话。 对这样大男子主义的言辞,明萩已经懒得回应了。就算不被派到这里来,她也会跟着元队长一行去执行地表物资收集的任务,那任务也很危险。当然,明萩对妹妹很放心,对元队长的指挥能力更是放心。 特遣队和站长商量出了解决匪徒们的最终办法:特遣队的士兵们将乔装成运输物资的平民和修复铁轨的工人,站长需要再派出几名民兵装模作样地护卫他们。轨道车上放好枪支和被搭建起来的小掩体,以便能在战斗打响后让特遣队的士兵们跃进掩体内反击匪徒在两侧的攻击。 特遣队员们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那就是在战斗打响后只能靠自己,指望不上那些因为胆量的不足并且武器装备较差的民兵。克尔·楚格尼尼则在修复好了车站的电力供应后十分积极地加入到了这场行动当中,任谁阻止也没用。克尔给出的参战理由也十分随意:“我可不想在车站无聊地等着你们完成任务回来,既然我这里的工作已经结束,那就去和你们找找刺激吧。” 怀阳倒是不担心楚格尼尼的作战实力,反过来说,能得到怀阳这名战斗大师的认可,也证明楚格尼尼实力不俗。别看克尔是个电工,他的身手和反应速度不比特遣队的士兵差。他虽然不使枪,但善使一把自己随身携带的自制小弩,射起弩箭来百发百中。 按照计划,六名“普通公民”和四名民兵开始行动,走向了隧道深处。 明萩和怀阳走在队伍的最后面,明萩本打算刻意避开怀阳才走在队伍最后,结果自己的心愿并没能如意。在怀阳露骨且体现不出一丝情商地表现出了明萩的好感后,明萩一和怀阳处在一起就尴尬。若非这次任务是元队长直接安排的,她才不会和怀阳凑在一起呢。不过,明萩算不上厌恶怀阳,甚至还有些欣赏他作战的英姿。明萩自己也说不明白自己对怀阳究竟怀有一种什么样的情感,她唯一能够肯定的是自己现在应该减少和怀阳碰面的次数——尽管怀阳总是一个劲儿地往自己这边凑。 虽然怀阳脾气火爆、容易冲动,但明萩并不认为怀阳是个无赖。在地下世界总会有糟糕的事情发生,在男女关系上也不例外,明萩知道当有男兵和女兵搭配执勤站岗的时候八成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共和军司令部只能不断让军纪变得更严苛来制止这种乱象,可总也没能根除。如果真的有粗暴的男人想对明萩图谋不轨,明萩一定会用擒拿术好好教教他规矩。 “哎,只要这个家伙不开口讲话,还是挺好的。”明萩在心里想着。同时,明萩一见穿着普通百姓衣服的怀阳刻意放慢步伐和自己保持一致,一种不好的预感也涌上她的心头,“这个家伙肯定又会对我说出什么蠢话来。” “我很喜欢留短发的女生。”果然,怀阳如此不识趣地说。 “哦?那如果明蕗留的是短发,而我留的是长发,那你就会去喜欢明蕗吗?肤浅的家伙,你的喜爱太廉价了。”明萩冷冷地说。 “一会儿交战起来,你可要站在我的身后。”怀阳并没有因为明萩语气的冷漠而气馁。 “请你不要质疑我的作战能力,我至少也是特遣队的一员。而且依我看,在战场上你是那种只顾自己发挥,其他什么都不顾的人。” “对了,大前天我邀你出来喝果汁,结果你把你妹妹、你们那边的军医,还有两名我没见过的金风卫的女兵都叫上了,搞得我得请你们一群人喝饮料,还没怎么和你好好说上话。我说你啊,我邀请你来,就是希望你一个人来。”怀阳又说起了别的话题。 “你当时又没说我不能带朋友去。现在不是说这种事儿的时候。”明萩好不尴尬,脸都红了起来。 “小心点儿,还有五十米我们就到铁轨破损点了。”一名民兵说。明萩感谢他把自己从尴尬的氛围中解救了出来。 “都保持警觉,仔细听好身边的动静,敌方一开火,我们就按照之前演习的方法来应对。”怀阳说。 铁轨是被人粗暴地拆毁的,可以说,这段坏掉的铁轨旧成了那些劫匪们能吃饱饭的希望,他们不会放过任何一次劫掠的机会。一名有些许畏葸的不劳而获者早就在暗中盯住这一支队伍了,只不过负责侦查的人并没有透过特遣队的伪装看出什么异常。 从寂静的空气中突然响起刺耳的枪声,就算是久经沙场的人心跳也会在短时间内加速。然后,一种求生的本能、一股反击的欲望会驱使着你迅速且精准地做出行动。 “两个方向都有枪响!把罩布扯下来,躲进轨道车上的掩体中!”明萩喊道。果不其然,在枪声响起后,即便敌人是在虚张声势而并没有真正地把子弹打到谁身上,那四名民兵也朝着过来的方向跑走了。 “回击,朝两个方向反击!马哈奎愈,快发射照明弹呀!”怀阳催促说,此时,六名队员都已经躲进了掩体里。在躲进掩体的那一刻,明萩察觉出来根本没有子弹打在沙袋上。而特遣队朝着两个方向敌人“枪焰”处发射的子弹似乎也都打在了光秃秃的水泥墙上。那两边的枪焰也有奇怪的地方,仿佛敌人是像昆虫一般挂在墙上似的。 照明弹被发射了出去,这一段黑暗的隧道已经没有了任何秘密。轨道车两边除了灰色的墙壁以外似乎什么都没有,只剩下不自然的枪声还在持续。 “那边,那边的侧门里有个人在看着我们!”楚格尼尼说,说罢,他朝着那个方向发射了一支弩箭。那个偷窥的人被吓了一跳,急忙关上门,箭头碰撞在金属门上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声响。 “是躲在那里面吗?绝不能让他们逃走,准备好工具破门!”怀阳说。他带着马哈奎愈以及另外两名队员跑向了铁门处。 刚才出现在隧道两侧的枪口火焰和现在仍在持续的枪声让明萩感到疑惑,她仔细打量两边的墙壁。 “是那个东西吧,现在我们发射了照明弹,它变得不明显了,但还是能看出它的灯泡在一下明、一下灭地快速闪光。旁边的那个是喇叭吧,真是有趣的想法。”楚格尼尼说着,用弩箭射向了一组事先被粘贴在隧道墙壁上的工具并把它打坏了,嘈杂的枪声瞬间小了一个度。在克尔的提醒下,明萩也明白了一切——这些所谓的抢匪不过是一群可怜虫罢了。 怀阳一众人迅速破开了门,从里面揪出了四名衣衫褴褛的瘦弱男人,这些人没有抵抗,在特遣队突入的一瞬间直接举手投降了。在他们躲藏的充满霉味的小屋里还有一些吃剩的食物、两支加利尔突击步枪和一支韦伯利左轮手枪,每一支枪里和屋子里的其他地方都没有子弹。 “你们的闹剧该收场了,快把你们播放枪声的录音机都关掉吧,怪吵闹的。”明萩对着被押出来的人说。 “请饶我们一命啊,我们这也是迫不得已。”其中一名匪徒说。 “当时决定离开车站干抢劫的勾当时,你们就该想到自己会有这么一天。审判你们不是我们的事儿,我会带你们去见站长,让他按照共和国的法律处置你们。你们还有没有其他人,还有没有藏着其他武器?”怀阳讯问。 “哪还有什么武器啊,我们偷到的子弹在第一天就全打光了,我们从没杀过一个人,反倒是自己这边有一个人被胡乱扫射的民兵射出来的流弹击中给打死了。我们无计可施,只得从劫掠过来的货物中找到了一些被拆解的零件重新组装了带着小灯泡的录音机,伪装成枪支开火的样子。”一名匪徒说。听罢,楚格尼尼大笑不止。 任务完成了,从结果来看,这项行动根本不必派出特遣队来负责。在听完了那些落草为寇之人的讲述后,怀阳、楚格尼尼和马哈奎愈分别用不同的方式对他们毫不掩饰地施以了最恶毒的嘲讽。明萩觉得这一切很可笑、也很可悲,那四名躲藏在隧道深处吓唬人的匪徒们是可悲的,而那些被虚假的枪声吓跑的民兵也是可悲的。 “如果所有人都能在车站里生活得舒服,谁还会想到隐匿在危机四伏的隧道里去偷、去抢别人为数不多的所有物呢?共荣集团牺牲了多数民族的利益来让少数民族过得舒服,那里被认定为奴隶阶层的人们的生活比共和国的贫民的生活要糟糕得多,而他们连逃走做劫匪的机会都没有。哎,只要灭亡的尽头不至于被一眼望见,人们就会不择手段地求生。”明萩这样想。 回到金都尔曼车站后,四名劫匪被暂时关在了一间狭小的房屋里,站长顾不上审判他们了,因为眼下发生了一件更棘手的事件。 “千秋路站被共荣集团攻击了!”曾经经历过无数次战斗的站长以无奈的口气对特遣队的人说。站长不会想到,共荣集团这次攻势将会前所未有的猛烈。 “不用多想,司令部一定会让我们赶去支援的。在无线电传来命令前,我们先往前线移动。”怀阳说。 “共荣集团?那边的士兵倒是值得与之较量的对手。”在说这句话时,马哈奎愈的嘴角依然挂着令人心生一种恶寒的微笑。 第十八章 隔绝 二零五四年四月七日 千秋路的战斗是明萩经历过的最糟糕的战斗之一。五名特遣队员和来自八号线少数民兵的加入并没有让战况得到好转。在千秋路站的大部分地区都被敌人控制住后,共和国军分两路后撤了。 战争是人类恶性的最好证明,也是人表达自己恶意的最好方式。千千万万的人被零星几个高位者蒙骗、被他们蛊惑上了前线去,去用自己的血肉代替他们实现自己的目标。诚然,没有谁可以永远生活在这样邪恶的土地上,即便没有死于非命,而仅仅是由于精疲力竭,也终有休息的时候,然而,一代人感到厌倦了,又有新的一代人带着“热情”去投入到一种表面光辉实则腐臭的事业中去,就像那些向前猛冲的共荣集团的年轻士兵们,他们为了和首领一起在地下建立等级分明的新秩序,毫不吝啬惜地投掷爆炸物和燃烧瓶,并用自己手中的突击步枪疯狂地扫射。 “我们必须往金都尔曼站方向撤退,那里还有防线,否则我们被逼到隧道里只能成为活靶子。”明萩说,但几乎没有几个人肯听她的话,所有人也都被恨意与愤怒冲昏了头脑。明萩四下望去,这支队伍的人数并不多,并且混杂着特遣队员、国防军士兵和经验几乎为零的民兵。共荣集团的攻势依旧没有减弱的势头,而且他们人数占优——百济多多良似乎是把所有可用的人力都动员起来了。 “他们想吓住我们,就像之前的那伙匪徒想吓住我们一样。”明萩心想,“如果民兵和国防军崩盘了,剩下的特遣队员也无计可施了。必须得想办法扭转被敌人压制的局面。” 怀阳保持着射击的精准,他从不做扫射这样的行为,别看他手还很稳,但早就已经气血上涌、杀红了眼了。怀阳过于激动,无法领导队伍作战,而马哈奎愈、楚格尼尼和患有眼疾的站长似乎也没有办法指挥。明萩思前想后,能让共和军恢复秩序、脱离困境的恐怕只有自己了。 如果不尽快恢复秩序,所有人都会因为怒火在硝烟弥漫的战场上走向灭亡。在战斗中,一名士兵或军官要么能胜任自己的职责、要么不能,没有第二次机会。 “所有人,都听我的命令,现在开始由我明萩少尉领导所有特遣队队员、国防军士兵和民兵。”这一声洪亮的女声,在战场上显得那么别具一格、那么具有穿透力,让人难以忽视。 “把你们的手电筒都关闭,然后分成三队互相掩护着后撤,直至撤退到金都尔曼站。到达车站后,一队隐蔽在车站下层,两队后撤到上层,把敌人吸引到上层来。我们没有必要在平直的隧道里和敌人死战!”明萩继续高喊。 共和军依照明萩的指示开始行动了,还有许多头脑清醒的人把明萩的话当成了唯一的希望,现在,整座车站的命运都交到临时指挥官明萩的手上。子弹一发接着一发的从明萩身旁呼啸而过,有一枚子弹还打碎了她的水壶,她必须保持冷静,她必须把全部的能耐、哪怕是在险境中突破极限爆发出的能力全部投入到这场战斗当中。 明萩一边高喊着一边向后飞奔,到了一处既定地点就转过身来向后射击掩护其他队员撤离。她一刻不停地维持着共和军士兵们的秩序,即便把嗓子喊哑了也要继续高呼。对于那些不愿意被指挥的人,明萩必须不断激励他们,从而让自己获得率领他们走出困境的权力,这种权力的建立出于战场上所有士兵的内心,而并非早已在战斗中被抛之脑后的写在纸上的军规军纪。怀阳一直贴身保护着明萩,必要时他会为明萩挡下子弹。 共和军的撤退愈发井然有序了,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对明萩抱有毫不怀疑的信任。看着部队按照自己的指挥行动,明萩的心里也涌上了一股新的力量,这种力量振奋着她,让她的思路愈发清晰。一名出色的指挥官会激励部下的斗志,而优秀的部下也会让他们的领导者更有信心。 “马哈奎愈,你不是挎着一枚刚才从共荣集团那里缴获的火箭筒吗?你打算收藏到什么时候才用呢?就是现在,朝着敌军头顶上的天花板发射!”明萩喊。 “是吗?我本计划着对着他们的人堆里发射呢,不过如你所愿,少尉!”说罢,马哈奎愈发射了火箭弹,爆炸使得隧道顶部的水泥成渣掉落了下来,并扬起了一股烟尘,暂时干扰了共荣军的视线。明萩趁此机会指挥共和军完成了在车站内的部署。 待烟尘散去、攻势再开,追击而至的共荣军发觉自己眼前已经没了人,便悉数攀上月台打算朝上层杀去。就在他们推进至楼梯时,隐蔽在下层的一支队伍向他们开火了,怀阳、楚格尼尼和马哈奎愈等优秀的战士都在下层,打了同样因为杀红了眼而变得莽撞的共荣军一个措手不及。待共荣军回头对敌,上层的共和军也杀了下来,对暴露在外的敌人形成了两面夹击之势。 “我决不允许你们占领金都尔曼站!”循声望去,明萩见到了几张方才见过的熟悉面孔。他们是那几名匪徒,从牢房里被放了出来,手里端着枪支,只不过他们的敌人不再是特遣队,而是共荣集团的士兵。这些匪徒摇身一变已经成为了金都尔曼的保卫者。他们的战斗姿态也鼓舞了民兵们,共和军趁着旺盛的势头,一举歼灭了这一波共荣集团的士兵。 “干得漂亮,剩下的敌人撤退了。”怀阳说。 “我们联系不上司令部,共荣集团的人应该在千秋路站设置了屏蔽信号的装置。”站长说,“如果不能及时夺回千秋路,我们这几座车站的处境就糟糕了。” “所以我们得部署好金都尔曼站的防线,从范·埃格蒙德和比雅洞车站呼叫援军,密切注意千秋路站的动静。这次共荣集团是打了我们一个措手不及才夺下千秋路,待司令部完成大部队的集结,想必会重新反攻千秋路吧。”明萩说。 “哈,你们南旸这次要完蛋了,我们就等着你们来,你以为我们夺下千秋路站就不再行动了吗?”一个明萩从未听过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说话的原来是一名还有一口气的共荣集团士兵,他躺在地上,身体的大部分已经动不了了,但他还是希望用自己最后一口气好好嘲笑这些暂时取得了小胜但即将走向毁灭的家伙们。 “你这个畜生,这里哪儿轮得到你说话?”马哈奎愈愤怒地说。见到一名身负重伤的敌人如此嚣张,怀阳和马哈奎愈都按捺不住自己的怒气,尤其是马哈奎愈,他恨不得把每一名共荣集团的人都剥了皮、把他们的骨头都拆下来。 “你这个贱种,你连当我的鞋刷子都不配。啐,来杀了我啊。” “别冲动,马哈奎愈,他知道…该死,怀阳,快拦住他!”要是明萩这话晚说了一秒钟,马哈奎愈就用匕首割下那名伤兵的两只耳朵再将他割喉了。怀阳一听明萩的指示,立马换了个态度不再支持马哈奎愈的复仇行为,上前一把拉住了已经举起匕首的马哈奎愈。 “马哈奎愈,等会儿咱们再处理他,别那么着急。哎,平头儿,你告诉我们你们共荣军这次的作战计划,我就找一名原住民巫师给你把伤口治好,让你以后还能活蹦乱跳的,你说怎么样?”克尔说。 “蠢货,你在说什么傻话?你们都要完蛋了!二十年的鏖战就要在这个月结束,以后南旸共和国就彻彻底底是历史的尘埃了,想活命的话就快跑吧!我们不会对共和军的士兵留情,更不会对你这样玷污我们纯洁性的贱种留情,能跑就跑得远些吧。”伤兵继续说,他的呼吸越发急促且艰难。 “哎,原来这个人不会说人话。”电工摇了摇头。 “我们从他这里是问不出什么东西来的。”马哈奎愈话音一落,趁着怀阳不注意,用自己的柯尔特手枪提前结束了伤兵的性命。虽然自己亲手处决了共荣军士兵,但马哈奎愈显然不够满意,他本期待着自己能再折磨一下这个人,让他落得一个更痛苦的死法。听见马哈奎愈放了枪,明萩也只得无奈地摇摇头。 “我们还是不知道共荣军的进攻计划,不过就算我们知道了现在也没法汇报给司令部。先按照我们自己的计划部署吧,我认为共荣集团的新攻势会很快到来。”站长说。 特遣队的队员们和站长给车站的所有劳力分配了任务。明萩还很有动力,刚才的战斗算是她尝试去领导并取得成功的第一场战斗,生存和胜利带给了她一种难以言述的快感。撤回金都尔曼的大部分士兵还能战斗,他们还击毙了不少敌人,这是一场可圈可点的撤退战,可是这样一场胜利无法扭转整个千秋路的败局。几个小时前国防军士兵在共荣集团的攻势下节节败退、接连倒毙,从三号线隧道狼狈地逃到车站上层的场面明萩还历历在目。 “只想着如何打好眼前这一仗就行了,在我看来,现在这座车站就是大局,就是眼下我们赖以生存的一切。”明萩心想。 特遣队在稍作休整后也投入到了防线的布设工作当中,怀阳仍旧在明萩面前故意彰显自己的存在感,他在一手提着一袋沙土从明萩面前走过后,又非要接过明萩扛着的沙袋。明萩不是个冷酷的人,在刚才的战斗中,怀阳多次挺身而出将自己置于危险的境地来掩护明萩,这些场面明萩都看在眼里,所以说,她的心里对他没有一点儿感激之情是不可能的。 “如果他不是个军人,如果我们现在生活在和平的世界里,也许他不会那么莽撞,也不会那么神经大条吧。”明萩看着充满干劲的怀阳心想。 如同妹妹一样,明萩也经常听帕斯卡讲他年轻时经历过的短暂而梦幻般的和平时光。帕斯卡的讲述比地表上现存的少数能让人回忆往日生活的书籍更加生动。不过,帕斯卡所讲的他在年轻时体会到的爱情是明萩根本无法理解透彻的。 “爱情这东西,它在一个人的头脑中能够达到最圣洁的高度时,多半在这个人的青年时代。就是那种对人与世界有了那么一丝了解却又懵懂天真,总是对身边的一切充满希望和幻景的年纪。最宝贵的爱情不属于绝对自由、不属于敷衍了事,属于一无所有、属于用任何一种言语也无法表达的最澎湃的心潮、属于一种无法被批判的自私。真正的爱情更欢迎年轻人,相比之下,因为上了年纪而变得头脑复杂的人、希望用钱买来爱情的人或者是落于庸俗的人都没法很好地触碰到爱情最圣洁的核心。再告诉你一句我的生活经验:对待生活不要想得太简单,对待爱情不要想得太复杂。”说到最后时,帕斯卡有些心酸,因为他发觉像明萩、明蕗这样生长在这个悲惨世界的可怜姑娘根本没有办法去了解爱情,更没有机会去以自己的亲身感受剖析这个概念的玄妙之处。即便她们还年轻,但她们一生下来就被剥夺了大部分能够去接触爱情的权力。不过或许有一天,在这个地铁里,明萩和明蕗真的能遇见她们心爱的人。帕斯卡期待着能有一对年轻人互相成为令旁人羡慕的灵魂伴侣,这在曾经的世界里就很难得可贵,在地铁里则更难实现,话虽如此,但几率绝不是零。 “让一个人成为自己精神上的依靠吗?嗐!我在瞎想些什么?虽然听起来诱人,但比起拿出时间和精力追求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还不如投身于眼前的事业、专心战斗。”明萩自己回过了神来,把眼神从怀阳身上移开。 怀阳这个人不太敏感,他没有注意到明萩刚才盯着自己看了一会儿,倘若怀阳发现了这一点、又知道明萩在看着自己想些关于爱情的东西,恐怕得激动得三天睡不着觉。 “真是一群没法沟通的小气鬼!谁都没有个大局观念,谁都不知道唇亡齿寒的道理。”在特遣队队员构筑完防线、得到一点空闲时间能吃些东西的时候,明萩听到站长一边嚷嚷着,一边从自己的办公房间里怒气冲冲地走了出来。 “站长,发生了什么事?” “范·埃格蒙德站支援给我们十名国防军士兵、三十名民兵,这就已经够小气的了,而比雅洞站的那个混账只肯给我们五名民兵,还说自己没有接到上级指示就不能调兵。共荣集团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对我们发动更猛烈的攻势,而他却不懂得兵合一处的道理。你看看,有他这样做事儿的人吗?”金都尔曼站长说。 “既然比雅洞的友军不愿意配合我们也不能强求,毕竟我们也不是司令部,既无权严令他们,又无权惩治他们。”明萩说。 “也许比雅洞的站长早就在自己的床铺下面准备好了一面印着商业联盟徽章的旗帜呢。”克尔笑盈盈地说。克尔不会意识到自己一语成谶。 “那名共荣集团伤兵的话我一直有些在意,那家伙说共荣集团正等待着我们反攻,还说了‘千秋路站是我们的坟墓’这样的话,他们说不定会在千秋路站设伏。”站长面色凝重地说。 “如果濮司令集结的反攻部队真的中了敌人的埋伏那就糟糕了,我们应该先打到千秋路去看看情况。”怀阳说。 “如果我们这里人人都是你这样的‘精英士兵’,兴许可以考虑反攻,但事实是我们的战斗力差得一塌糊涂,许多士兵的表现还不如我这个电工。”克尔说。自我夸奖的克尔已经射光了所有的弩箭,现在不得不拿一支手枪战斗,他用枪射击的水平比用弩差了一大截子,但这并没有让他失去自信。 “克尔说的没错,以八号线现有的力量,重返千秋路的风险太大了。”明萩说。 金都尔曼站的共和军选择按兵不动,而共荣集团的人正紧锣密鼓地在千秋路站做着迎接共和军反击部队的准备。他们并没有忘记八号线的共和军,百济多多良没有犯下可能会让自己遭到两面夹击的失误,毕竟这场军事行动是他策划已久的给南旸共和国的沉重一击,他必须确保万无一失,不能白瞎了共荣集团高昂的士气。在吞并了南旸后,共荣集团就有能力向拥有一群酗酒士兵的岸原自救军政府和盘踞在地铁中央的商业联盟宣战了。 “隧道里有动静,全体戒备!都移动到各自的阵地上!”在前线放哨的金风卫士兵大喊道。 “杀过来了吗?就让他们在这里磕个头破血流吧。”马哈奎愈说。 所有人都重新回到了精神紧绷的战斗状态。特遣队士兵和国防军中较为勇敢的士兵分插在防守队伍中,以起到稍微提振士气、以免部队在巨大压力下溃逃的效果。 然而,尽管金都尔曼站的人做了充分的准备,带着出乎他们所有人预料的残忍武器而至的共荣军没有给共和军死守防线的机会。 “发射!”隧道那一边传来了敌军军官的命令。随即,无数拖着长长焰尾的“地狱流星”从黑暗的隧道里一个接一个地出现,然后以极快的速度飞到了共和军的防御阵地上,甚至绕过了阵地落在了车站的月台上。 燃烧瓶和燃烧弹一发接着一发擦着隧道的顶端飞过,隧道被火焰照成了橙红色。透过火光,明萩能看到对面共荣军士兵得意的笑容以及一台黑黢黢的机器,正是那个东西一发接着一发把共荣军事先准备好的燃烧弹投掷了过来。 明萩身边的士兵们叫嚷着“着火了”、“他们要烧死我们”,落荒而逃。胆怯的人直接朝着身后的隧道逃走、稍有些胆量的人则是在朝着共荣集团士兵们的方向胡乱扫射了一通后再逃走、不幸的人身上已经沾满了难以扑灭的火焰,大叫着然后痛苦地死去。 短短三分钟,金都尔曼站的防线就彻底崩溃了,整个金都尔曼站下层铺上了一层火毯。共荣军没有用子弹,也没有用白刃,而是用火焰赢得了一场胜利,而这次火攻的胜利不过是为了一场更大的胜利所做的预演。明萩没有时间去考虑百济多多良是怎么弄到这么多可燃物的,似乎这家伙搞到了半个夏湾城的易燃物。明萩用尽全力想稳住溃散的局面,就像不久前她做过的一样,不过这次更糟糕的局势没有给她任何成功的可能性。烈火重围之下,她已自身难保。 怀阳一把拉住了明萩,带着她向没有火光的黑暗之中跑去。 第十九章 流放之途 二零五四年四月十日 站长的心情沮丧到了极点,他管理的整座车站都被火焰吞噬了。尽管在下层开始燃烧后他就意识到情况不妙,到上层喊群众撤离,但损失仍然是十分惨重的。整座车站的居民只有三分之一的人成功逃脱,剩下的都被烧死、或者被涌向上层的浓烟给呛死了。除了一些实在不幸的人早早被火焰缠身,还有许多人是因为想要抢救自己的财物错失生还的良机,落得个葬身火场的下场。逃出来的这些平民中,除了他们身上的衣服和能揣进口袋里的小玩意儿,也一无所有了。 火攻的顺利程度出乎共荣集团指挥官的预料,反正共荣军没打算留着金都尔曼站定居,这座车站被破坏得越彻底,他们也就越开心。指挥官吩咐人把打光了所有燃烧弹的发射器抬走,然后满意地撤回了千秋路,在他眼中,金都尔曼车站的低等人以及那些冥顽不灵的共和国废物的命都是草芥。 糟糕的事情还没有结束,八号线剩下两座车站的站长一个慌了神、一个则直接易帜到了商业联盟。克尔·楚格尼尼在共和国麻烦不断的情境下还在为自己对比雅洞站站长的准确预言而沾沾自喜。 商业联盟头脑精明且狡猾的生意人在接管了比雅洞站后得寸进尺,抓住机会想进一步拓展自己的利益,竟以武力逼迫范·埃格蒙德站的站长卖掉了自己的车站。虽说是“卖”,但共和国没拿到任何一张来自美特罗的纸币,站长卖出车站的唯一回报便是不愿意加入商业联盟的共和国公民可以携带有限的物资安全穿过商业联盟的领地抵达二号线。当然,这项保证也在八号线队伍来到由赤座组控制的车站时失效了。 在范·埃格蒙德站,明萩一行人得到了食物和水,然而“难民”队伍也变得更庞大。队伍在经过比雅洞站时,没有几个人在下层注视他们。不仅是站长,比雅洞站的普通民众大多也不敢以一个变节者的身份注视那些选择了对共和国忠诚的人们。不过,在这种胆怯和不安之余,他们也在庆幸自己因为投靠了商业联盟而省去的麻烦、为自己的“精明”窃喜。 这是明萩第一次来到千禧广场站。 明萩知道妹妹有观察地铁站顶部的习惯,她起初觉得这个行为很幼稚,但时间长了之后明萩也渐渐习惯了明蕗的这个行为。在来到新车站时,明萩竟然也开始刻意地去关注自己头顶上的那一番风景了,哪怕只是为了告诉明蕗,让她脑海中对地铁站天花板的“收藏”更完善一分。 比雅洞站和千禧广场之间的天逸图书馆站的天花板是一本张开的书,而千禧广场上方是一个大大的中国结。盯着那中国结样式的装饰,能让人获得一种平和之感,让人暂时忘却商业联盟的人从地表带到地下的那一股子铜臭味和他们打算制霸整个地铁的可悲的野心。 四条地铁线交汇的千禧广场站简直太庞大了,车站上层就像是一座大广场,这是一个人能在地铁世界里见到的最广阔的空间。居住在这座地下大都会的居民们熙熙攘攘,他们似乎都有前进的方向,都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去做什么,很难在千禧广场见到漫无目的的游荡者。当然,明萩也没有在这座车站她所目及的地方发现一个乞讨的穷人。最令人感到有违和感的地方是,千禧广场这座车站的照明程度几乎和曾经和平年代的地铁站一样,整个车站都是灯火通明的。 在用来居住的帐篷间还有许多卖各种东西的摊位,吆喝声充斥着整座车站,也让车站变得既喧嚷又繁华。由总统统治的国家可能会消亡、由国王和皇帝统治的国家可能会消亡、由元帅和首领统治的国家可能会消亡,而无论哪个政权消失了、被取代了,唯有小贩的吆喝声和苦难人们的叹息声依然回响。 “在这里你能买到地下世界流通的所有商品,甚至还有许多来自地上的商品。”克尔说。 “你曾来过这个地方吗?”明萩问。 “不,我没有,以前只是听说罢了,不过现在看起来,我听说过的那些话并不虚假。”克尔说。楚格尼尼盯着一个摊位上的一件儿小巧的装饰品好一阵子,他确信那是个出自星岛原住民之手的工艺品。只不过克尔独特的关注并没有引起其他人的注意。 现在绝不是一个逛街买东西的好时机,毕竟八号线的人是落难至此。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商业联盟的居民真的怀有这样的想法,明萩感觉周围的人都在用一种怜悯中又带有蔑视的眼神注视着共和国一行人。明萩身边倒是有一个人不在意旁人的目光,不仅如此,怀阳还在一个摊贩那里用他所缴获的共荣集团生产的五发七点六二毫米子弹换了一小块巧克力。 怀阳笑盈盈地把巧克力塞到了明萩手上,明萩本想拒绝,但她又怕惹得怀阳没面子让他再搞出什么麻烦事儿便没有拒绝。在收下了巧克力后,明萩又后悔万分,接受会让怀阳产生什么误会,结果也会导致一些麻烦事儿。 “哼,我还要和这个家伙穿越数个车站才能返回共和国,简直是不能再糟糕了。”明萩心想。 “看,两点钟方向的那间小屋子,那是一爿武器商店。”顺着怀阳所指的方向望去,明萩果然看到了一间曾经的地铁员工办公室被改造成了武器商店。在防弹玻璃后面的那堵墙上挂着各式各样的武器。有柯尔特手枪、韦伯利左轮手枪、比利时产的冲锋枪、苏联产的步枪等等,甚至还有一支从博物馆里被拿出来用的老古董——恩菲尔德式步枪。那支土黄色的英产老步枪深深吸引了怀阳。 武器交易在商业联盟是合法的,而开了这间可能是地下世界最大武器店的武器商人八成和岛牧总督有些联系,不然不可能占用一间房间开店。要知道,百分之九十九的生意人都把自己要卖的东西放在自己破烂的帐篷里面,普通人是无法进入地铁站里的独立房间的。 “美特罗的人和地表黑市之间的联系最为密切,他们能轻而易举地从地表搞到武器然后再在地铁里贩售,商业联盟最开始就是凭借军火贸易起家的,他们又凭借着枪支将地铁世界的许多资源汇聚在自己这里,建立起了难以撼动的经济霸权。”克尔说。 “这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儿,当然了,在这个地方也不需要光彩和体面。比起我们只会教育大家忠诚于南旸的传统和法律,商业联盟的人显然是一群更加务实的人。”怀阳说。 在长长的共和国队伍中,特遣队的士兵们分布在整条队伍的头和尾,明萩、怀阳和楚格尼尼在最前面,马哈奎愈被调到了队伍最后。当队伍打头的三个人还在讨论关于军火贸易的事情时,他们身后传来了一阵骚动。 “是队伍中间那里吗?两位站长都在那儿,出什么事了?”明萩回过头去一边观察情况一边问,但已经有很多人往出现骚动的地方汇聚,明萩身边的小贩们都过去看热闹了,使得明萩根本无法透过人群观察清楚状况。怀阳则已经警觉了起来,给自己的步枪上了膛。 明萩、怀阳和克尔在人群中挤出了一条路,过来围观的商业联盟平民纷纷给他们让路,这是因为他们都穿着特遣队的迷彩服还都挎着枪,普通人不想和士兵产生什么过节。 人群中间是一片空地,平民们不约而同地给站在空地最中央的人留出了足够宽敞的空间,以证明此人地位之高、不可亵渎。挤到前排的怀阳凭借着自己出众的身高清楚地看到了备受瞩目的那个人、那个站在人群中间的人。只见那个女人穿着一身利落的西装西裤。西裤有些短,露出了女人的脚踝,而脚踝下则是一双被擦得发亮的高跟皮鞋,那双鞋子足足让女人的个头高了至少十公分,使得她比她正面对的金都尔曼站站长还要高了一些。女人的头发也被利落地盘了起来,她的面容并不粗糙,却也没有能让人一眼记住的有特色的地方。这样一位女性若是放在奥普雷尼亚人到来前的和平世界里,也就是一名普普通通的职业女性形象,可是她的这般装束在今日的地铁倒显得独一无二、别具一格,甚至能体现出一种特殊的威严来。 “岛牧总督,您亲自过来迎接我们,可真是令人惶恐,我谨代表在这里的所有南旸公民感谢您的好意。”金都尔曼站长本不想说这些虚伪的客套话,但毕竟现在整支队伍都在别人的地盘上,讨好对方也是有必要的。 “无需感谢,这是应该的,哪有主人不迎接客人的道理?欢迎你们来到千禧广场,如果条件允许的话,我更希望你们是作为没有任何负担的友好的使者来到这里的。对南旸共和国在战争中的遭遇我感到遗憾。我希望我们的联盟能帮上你们的忙,毕竟你们还有很长一段路途要走。如果有什么需求尽管跟我们说,尽管不是免费的,但我们的商人可以让你们用你们自己手上的东西换取你们更需要的东西。” 站长已经明白了总督的意思,她这话说白了就是用子弹换面包。 “再次感谢您的好意,不过我想以我们现有的物资足够我们回到二号线了,我只希望我们能尽快穿过这令人叹为观止的千禧广场,不给你们添更多的麻烦才好。” “你们很有信心,这是一件好事。我要提醒你们,赤座组的那些人都是些麻烦鬼,只希望你们在经过他们的地盘时不会被他们找上麻烦。”岛牧微笑着说。 明萩总算也看到了岛牧今优,她从未见过如此打扮的女人,即便是在来到地铁前的学生时代也没有过。在明萩的认知中,似乎只有范·威特劳家族伪政权的那些高位者才有可能穿着这样的衣服。那上衣和裤子一尘不染、一道褶皱都没有,而那双发亮的鞋子更是诱人,显然是奥普雷尼亚人到来前制造出的奢侈品,让明萩恨不得也立刻得到一双。这样的打扮在整座地铁里也找不到第二身了,就算是那个恢复了封建制度的大权帝国的皇帝想找也找不到。 从那位女总督被灯光反射出光芒的眼神中,明萩看不到一丝怯懦,同样也看不出像小贩那样极为露骨地轻蔑。这个女人意志坚定、无所畏惧,对自己的统治以及商业联盟能够取得伟大的成就充满信心,在商业联盟的蓝图中,夏湾市的地铁世界终将会变成一个统一的、不愁吃穿的且不用受到奥普雷尼亚人奴役的桃源乡。 岛牧今优同样知道为了实现美好的理想有时不得不使用肮脏且高效的手段的道理。为了使联盟的利益最大化,她不怕让挡在自己身前的人流血或者永远消失。让她的眼神变得无畏的,有对未来的渴望、有本性的贪婪、有不择手段的觉悟、有被利益刺激的扭曲,这种种因素甚至能将她心中的廉耻与荣誉感压在一块巨石之下。 看着这样一位别具一格的领袖,明萩不禁在想,若是商业联盟有朝一日真的统治了地铁会怎么样呢? “虽说有些人会过得很好,比如那些在地下已经搞出了些许名堂的商人们,比如和岛牧总督有些关联的人,但更多的人还是会为怎么让自己吃饱了饭而发愁,如果真是那样的话,在商业联盟当一个普通人和在地表当一个普通人又有什么两样呢?何况这下面的世界里还没有阳光。当然,以南旸共和国现在的状况也不好去揭商业联盟的短就是了。”明萩之所以能对商业联盟做出客观的评价离不开帕斯卡的影响。帕斯卡以他丰富的阅历深刻剖析了地下世界的每一个政权,商业联盟当然也不例外。千禧广场的繁华与金碧辉煌实际上映衬的只是这个联盟中少数人的春风得意。 未来的事儿总是难以预测的。从目前的的僵局看,南旸、共荣、商业联盟甚至南边的与共和国不接壤的奉行斯巴达主义的岸原军政府都有可能统一外星人无法触及的地铁世界,成为地下霸主。不同的政治集团统治下的地铁几万居民的未来也是不一样的。 明萩忠于自己的军队,忠于自己的队伍,想要保护自己的妹妹和一切真诚帮助自己的人,可她对于共和国政权本身并没有什么亲切感,只有一种没有任何热情却也无可指摘的冷漠。如果真的要找一个为共和国而战的理由的话,明萩能想到的也只有这一条:我最在乎的人们,我最不愿意看到他们受苦牺牲的人们都在共和国,仅此而已。 直至岛牧今优在保镖的陪同下消失在了人群中,明萩和怀阳重新回到了队伍打头的地方,他们走下了长长的阶梯抵达一号线的月台,他们该往北走了。一号线位于夏湾市的中央,连接着南北,这条线的隧道十分平直,是夏湾地铁系统最早建设的隧道之一。一号线的大部分被商业联盟和赤座组占据,只有最北端和最南端的两座换乘车站分属共和国和军政府。 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事实如此,明萩觉得一号线的隧道十分斑驳,且墙面比八号线这样晚了十几年才规划建成的地铁线路更黑。共和国的队伍没有在南岛文化园站和艺术中心站多做停留,甚至连月台都没登上去,一步不停地径直走到了博物馆站。在那里,等待着他们的是已经无效的岛牧总督的承诺和一帮看到了可乘之机如同狂犬般亮着獠牙、留着口水的没有任何道义精神的最为险恶的黑道。 “呦,大兵们,你们的军装挺帅气的嘛。别那么拘谨,我们都这么热情地迎上来了,就别用那样不友好的眼神盯着我们了,至少微笑一下呀。自我介绍一下,我是赤座组的若头辅佐,鄙姓丸冈,奉组长任葛生老大之命在此处迎接共和国的客人们。任老大想邀请你们去上面坐坐。”一个穿着条纹西装却仍然显得痞气的男人说。在他的身后还站着十几个和他装束相似的人,这些人挡住了前路。 “谢谢你们的组长,可我们不是来这里做客的,我们要尽快回到二号线去,这样才能尽早省去我们的麻烦,也不给你们添麻烦,请把道路让开,让我们速速通过这里吧。”明萩说。 “别那么不领情嘛,我们都这么热情了,你们拒绝的话我们是会很尴尬的,干嘛要把气氛弄得这么僵硬呢?小姐?”若头说。 “你这个家伙不要不识好歹。”怀阳说着把自己的步枪举到自己的身前,恶狠狠地盯着若头辅佐,丸冈身后的黑道们也纷纷掏出了手枪。 “出了什么事了?”这个时候,金都尔曼站长也来到了队伍前部,想看看前进的队伍缘何停止。见一群黑道挡路的架势,站长就意识到麻烦临头了,看来他们想要安全通过这里就必须要听听任葛生组长有什么话要说。 尽管特遣队的士兵们都很不情愿,但站长为了避免冲突,还是答应了赤座组方面的要求,毕竟一旦惹火他们,就会在己方准备不足的情况下于敌人的主场发生冲突,这些手无寸铁的共和国百姓是定要在冲突中遭殃的。 “大家都别激动。既然任组长好意邀请,我们不肯答应未免太不识抬举了,请阁下头前带路吧。”站长说。 “这里还是有一位识大体的人啊。放心吧,赤座组绝不会让你们挨饿的。请吧。”说着,黑道们把道路让了出来。 若头辅佐意得志满,赤座组的计划已经实现了一大半,接下来就是缴了特遣队那些“危险分子”的武器,让这一批人完全成为谈判的筹码就好。完全知晓任葛生计划的丸冈不住的用自己鄙陋的眼神瞟共和国队伍中的那些年轻女人们,似乎是想先盯上一个姿色好的。 明萩自然是不想爆发冲突的,而且她尚未将赤座组的人想象得有那么奸诈和丑恶。而怀阳和楚格尼尼则是怀有一种自私的信心,他们相信就算遇到险情他们也能杀出一条血路来。因此,没有人对站长并非完全错误的决定提出异议。这群期待归乡的人们的安危就这样交到了赤座组手上,在暂时避免了冲突后沦为了颇具价值的人质。 第二十章 强取豪夺 二零五四年四月十四日 赤裸的金都尔曼站长被任葛生的手下绑在了一大块冰上,他的后背紧贴冰面,动弹不得。站长没想到事情会糟糕到这个地步,当他和信任他的八号线的公民们来到了启星商城站时,他以为任葛生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把他们扣押起来,更不要说用身体上的疼痛来威胁了。站长低估了赤座组黑老大的手腕。 在听完了虚情假意的客气话后,八号线的大部分共和国公民都被关押在了车站一间狭小的房子里。在这间房子里,若是所有人都坐下来,基本上就是人挨着人,余不出更多的空间来。房间里的空气浑浊不堪、又潮又热,实在是比犯人的牢房还要遭罪。手里还有枪的共和军士兵们自然是被赤座组认定为“危险人物”,黑道们三个对一个,面对特遣队则是八九个对一个缴了他们的械以及所有的子弹。 被关押在启星商城车站的人们离二号线的铂金大道仅有一段隧道的长度,距离他们的总统也只有一段隧道的长度,可这一段距离已经成为了比整条八号线加上一号线还要宽的鸿沟。他们的总统也在用他们的生命做赌注,阿托克赌的是任葛生不敢轻举妄动。 “很难受吧,寒冷带来的疼痛是很剧烈的,这种疼痛能直穿你的骨骼还有五脏六腑,而且这种疼痛会持续不断,直到你整个身子麻木。别着急,等你的体温把这块冰融化出了一个模子、等到冰水交合的时候,你会体验到更新鲜的感受的。啊,用冰块折磨人,这种方式很自然、很优雅,比直接上刀子、鞭子赏心悦目多了。”任葛生说。 共和国的公民在焦虑之中等待着事情出现转机,他们还不清楚赤座组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他们沦为人质,赤座组定是会要求共和国付出一定的代价才能放走他们。赤座组提的要求越过分,这些被困民众全身而退的希望也就越渺茫。在被关押到第三天的时候,全副武装的黑道把年轻的女人们带走了,明萩因为是特遣队的战士而没有成为被带走的人中的一员。没有人知道赤座组要把这些女孩儿带到哪里去、要对她们做些什么。同一天,特遣队的士兵和金都尔曼站长被带到了一间比牢房更加昏暗的房间里。这间屋子如果让人来居住算是物尽其用,可它偏偏成了一间“刑室”,屋子里摆放着许多任葛生引以为傲的行刑工具。 “你这个混账,别以为你能逃过惩罚!”怀阳咬牙切齿地对着任葛生说。 “小狗就是爱吠、不懂规矩。我早就告诉了你们的总统,若是他满足我们的要求,我们就能把你们毫发无伤地放回共和国,可是他呢?却故意拖延、感觉好像和我们做交易有损他的地位和威严。” 寒冷摧残着站长的每一寸皮肉以及每一根骨头,就算是在夏天手里握着一块冰时间长了人也会感到不适,更不要说让后背贴着这么一大块冰了。组员架设的一台小型摄像机正在逐帧记录着站长痛苦的表情,如今赤座组的行为和曾经的极端恐怖组织没什么两样,但任葛生满不在乎,他就是想要得到他能看到的眼前的一切。 “要我们交出五十名女性公民来当你们的玩物,想得倒美。”明萩说。 “不不,我们想的并不美,我们早就做好了一切准备,所以我们准备了这样的办法来应对你们总统的拖延。总归,决定权在你们总统手上,你们的安危和健康也掌握在你们总统手上。桑总统自以为自己拖延下去,我就会因为不想白白耗费资源放你们离开,但反过来想,如果我真杀了你们,共和国敢对背后有商业联盟的我们开战吗?和共荣集团的战斗已经让你们元气大伤了吧?” 就算是怀阳,在这个场合听到了对方老大的话也只能忍气吞声,怀阳虽然胆子大、性子直,但也还不至于傻到轻举妄动让自己白白丧命,他更不会容忍自己把命丢在赤座组这些小人的手上。等到特遣队有机会和这些混账正面较量的时候,怀阳一定会狠狠地朝着任葛生的脸上来一拳,他要一拳把这个中年男人的牙齿全打下来。 至于马哈奎愈,这个身经百战的男人竟然因为愤恨到了极点,眼角里流出了一滴泪水。这一滴泪水千真万确是一滴包含复仇的黑色之泪。如果共和国摧毁赤座组的那一天真的到来了,任葛生最好祈祷自己落在怀阳手上也别落在马哈奎愈手上。 “我们的新计划准备得怎么样了?”任葛生对刚进来的若头问。 “游侠已经准备就绪了,所有‘马匹’都喂好了‘草’。我们随时都可以发动进攻。”若头说。 “好。”任葛生说这个字时拖长了音调,表示自己非常满意。为了这次突袭行动,赤座组和归顺的库烈·昂古台的部下对自己提出了严格的要求。在摩托车上如何作战、如何流畅且精准的投放越过障碍物的斜坡,他们都在自己的隧道里进行了数十次演习。 “站长!站长!你们这帮混蛋别自说自话了,站长已经晕厥过去了,快把他放下来吧。”明萩激动地说。任葛生把特遣队的队员也叫过来观看这场行刑,这对于他们来说毫无疑问也是一种折磨。 “等冰全都溶解了,他自然也就从痛苦中解脱了。晕过去了未尝不是一种逃避痛苦的办法。但很遗憾,这位站长能晕过去,但阿托克·桑却不能用同样的办法逃避。我们录下的这段视频只不过是个序曲,接下来我还会带给你们共和国更大的考验,这一系列事件最终的结果是你们的总统会屈服,接受我提出的更多的要求,我毫不怀疑这一点。”任葛生说。 “一群目光短浅的家伙,给自己挖了坟还在这里洋洋自得,你们这些出现在我视线中的畜生的模样我都记住了,将来我会以十倍报复回去。届时你们会发现,你们正在得意地用冰块惩罚人的方式实在是太缺乏想象力了。”马哈奎愈用十分低沉的语气说。 “呦,这位小战士很勇敢嘛,我很中意你。”若头辅佐丸冈笑着接近了被绑缚着的马哈奎愈,手里挥舞着匕首。在他将要把匕首刺进马哈奎愈眼睛里的前一刻,任葛生叫停了他。 “够了,丸冈,这里的演出就此结束了。你看,这个老家伙火气还挺旺盛的,冰块都已经被他融光了。接下来该让可汗去表演了。把他们关起来,一定要看好了,别让他们有任何反抗的可能。对付猛兽就要用牢固的笼子。”任葛生说。 赤座组有自己独特的行事方式,当机会来到他们眼前时,他们会毫无顾忌地抓住,在光彩或不光彩的较量中掌握主动权。共和国的人没有在第一时间和他们硬碰硬,便永远失去了机会。 任葛生其人说起来和某个星岛名人有些渊源,尽管他本人并不知道这段孽缘。这个名人年逾花甲,工作生活在夏湾市最高的一座摩天大楼的顶层,名字就是古平·范·威特劳,三族混血的老家伙。古平曾有过一个年轻的情人,而这个为了钱巴结上古平的令无数人眼红的女人还有一个恋人,任葛生正是情人背着古平和自己所爱的男人生下的孩子。如果女人的脑子足够灵光、城府足够深,懂得如何控制一个老男人,倒是可以让任葛生以私生子的身份进入威特劳家族,让他有机会和这个家族同辈的兄弟姊妹较量,可这一幕愚蠢的“贵族家斗”戏没有在现实中上演。古平发现了情人孕育的孩子不是自己的,毫不留情地将母子二人从最高的大厦打入了地底。 任葛生后来的经历又和屈子衿颇为相像,任的母亲也在留下了一个孩子继续在这黑暗的世界里受罪后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这让人窒息的重负竟不止一次地让最为伟大的母爱也变得脆弱不堪。任葛生和屈子衿两个都是不得不早早自力更生的人,却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任在还没成年的时候就已经把自己的心变成了一块石头,他坚信只有依靠威慑、依靠诡诈才能在地下世界保护自己不受伤害——能让自己拥有我行我素的权力就是一种伟大的胜利。既然自己一个人的实力不够强,那就和一群想法类似的人抱团。任主动靠近地痞流氓,最终成为了赤座组的一员。 许多流氓和混混都是些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人,可任葛生并不是如此,他很懂得“权术”两个字的写法,在赤座组不断高升。在他终于成为了若头并在不久后晋升为组长后,他便可以按照自己的方法改变赤座组了。在前任组长时期,赤座组已经和美特罗商业联盟构筑了牢固的同盟关系,任葛生虽说没有不识好歹地摒弃这种关系,但他已经摒弃了黑道最后残存的道义。按照任葛生的想法,黑道就应该越黑越好,这个“黑”字才是赤座组赖以生存的关键,所谓的黑道仁义不过是存在于小说、电影中的玩意儿,只是一种浪漫主义的艺术手法,在现实中根本行不通。 “只有比商业联盟的人更无耻、更大胆,才能不被他们吞并,才能在地铁保住赤座组的旗帜。”任葛生想。 虽说任葛生早就有了许多大胆的甚至是叛逆的想法,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赤座组都采取防卫的姿态,在许多事情上和商业联盟步伐一致,可以说,扣押共和国的人并且和隧道游侠的归顺者发动劫掠是赤座组进行过的最大胆的行动,这个行动甚至超出了岛牧今优的预料。不过岛牧今优并不认为这个行动损害了联盟的利益,如此一来也可以对赤座组的行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若是赤座组胆敢把枪口对准千禧广场,岛牧定要教他知道什么叫螳臂当车、自取灭亡。 不要子弹、不要枪械、不要衣物、不要粮食,如此大规模的劫掠行动为的竟然只是去劫掠阿托克不答应给的共和国领地上的女人,还有什么能比这个目标的达成更能让南旸高层蒙羞?任葛生以如此嚣张的行动让阿托克被动地答应了自己提出的条件。 有人分析说任葛生的目的肯定没有让自己的部下去对女人行恶从而提振士气这么简单,他的根本目的应该是想通过这起事件加剧共和国内部的矛盾,等待着南旸内部分裂的那一刻趁虚而入,大大扩张自己的势力。他有胆量和共和国较劲,也正是看到共和国在与共荣集团的战争中举步维艰。 “站长,你醒了?”明萩注意到站长睁开了眼睛,并且吃力地将胳膊抬了起来,他的胳膊刚才贴近冰块的那一面仍然显出深红的颜色。在特遣队和站长单独的牢房里,士兵们再擦干净了他的后背后把衣服都盖在了站长的背上,以期能早早使被冻僵的皮肉复原。 “一个小小的黑帮,别想让南旸屈服。”站长的声音发颤、面无血色,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过来 “的确,那个目光短浅的家伙太过嚣张了,他根本不考虑自己的实力和南旸有多大的差距。若是我们现在没在打一场恶战,他们也没有岛牧的庇护,我们三个小时就能把那些穿条纹西装的败类全部拿下。不过外面现在一点动静都没有,他们的人似乎都被调动走了,应该是去执行刚才任葛生口中的行动去了。”怀阳说。 “很有可能是一场针对我们的军事行动,总统所在的铂金大道站首当其冲。”马哈奎愈说。 “刚才我靠近门,隐约听到了远处摩托车引擎轰鸣的声音。”明萩说。 “摩托车吗?地下骑着摩托车作战的只有居无定所的隧道游侠,如果他们和赤座组联手了,那情况可就糟糕了不止一倍。”站长说着试图让自己坐起来,见他动作吃力,明萩和怀阳急忙上去搀扶。 “站长,别勉强,等回到二号线了,得找个医生好好处理一下你的后背。”明萩说。 “如果这个猜测准确,我们应该趁他们内部薄弱的时候想办法逃出去,拿回枪支,把被困的人都救出来。”怀阳心想。他没有说出口,因为他知道说出这话也是一句废话,特遣队员们纵有一身本领也无计可施,他们只能静静等待任葛生心满意足后放他们耻辱地回到二号线去。 可马哈奎愈似乎并不吝啬于付诸行动,在怀阳、明萩和其他队员不注意的时候,他一脚踹到了门上。 “士兵,你克制一些。”站长试图大声说,但因为气息不足没能使这句话显得有多么严厉。 “里面的蠢货,你想干什么?”明萩听到了外面的守卫喊话。 马哈奎愈没有在意任何人的言语,接着朝让他们失去自由的门又是愤怒的一脚。刚才在行刑室,马哈奎愈还在克制着自己,明萩不知他为何突然如此暴怒起来。 “混账东西,你要完蛋了。”外面的看守也被激怒了,紧接着,牢房里的所有人都听到了看守用钥匙开门的声音。如果马哈奎愈并非完全由愤怒驱使,而是在心里有一个逃脱计划的话,他可以在门打开的一瞬间制服那个看守并夺了他的枪械。 “小心,大家都隐蔽到靠近门那边的墙壁处。”怀阳也猜测不到马哈奎愈的真实意图,他只能依据自己的战斗经验试图减少可能发生的伤亡。 门开了,马哈奎愈什么动作也没有做,他呆愣住了。也许是看到了马哈奎愈落于下风的表情,开门的看守也克制住了自己的怒气,没有让自己手中的手枪走火。马哈奎愈看到了一种能把自己的火气再一次压到心底的东西,那简直比灭火器还要好使——一挺比利时产的mag轻机枪就架设在自己对面。深邃的枪口直冲着牢房的大门,机枪手的手指搭在扳机上,这便是任葛生给特遣队的特殊照顾。 马哈奎愈没来得及观察那挺机枪有没有子弹,也许只是一具空壳,但他就算有十条命也不敢做这样的赌博。紧接着,马哈奎愈就被带着轻蔑微笑的赤座组看守一拳击倒在地。 “都给我放乖点,别不识相,我想老大不会介意你们死一个人的。安静地等着,你们就有机会活着离开这里。”看守说罢,关上了沉重的大门。 “马哈,我以为你会做出什么超级英雄般的举动呢。”怀阳说。 马哈奎愈仍然躺倒在地,使劲儿喘着粗气,没有回复怀阳的话。所谓拳怕少壮、棍怕老郎,而一支枪能够让一个最软弱的人摇身一变拥有近乎于阎王爷般的力量。 “只能等待了,别无他法。”站长这句话是在让所有战士接受这个事实,也是让所有的八号线逃难民众以及被赤座组掳走的公民接受既定的命运。 第二十一章 暗窖 二零五四年四月十八日 计算日子变得越来越困难。 在这种没有阳光的地方,本就不好判断时间,有时睡了一觉起来,都根本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最初的几天里,浦河还能依靠着时间感大致猜准时间,可是过了一阵子后,他便无法判断了。时间已经离他而去,他们互相都没有必要依赖对方的存在。浦河的手腕上有一块电子表,一块精准的手表对于战场上的指挥官来说是很重要的,可是这块表也和他的步枪、和他的作战服一起被掳走了,浦河全身上下只剩下了单衣单裤,还有捆绑在手上的镣铐,那镣铐让浦河觉得自己是从小说中读到过的古代的犯人。 那一天,也许是十四号、也许是十五号,浦河判断不清,他在熟睡的时候被看守叫了出去,当他离开牢房时,房间里其他的战友都不见了。浦河的意识尚未清醒,走路摇摇晃晃,不时被平头士兵推搡一下。浦河此前一直没有判断出这是哪一座车站,他只知道这不是一座换乘站,也就不是三号线和四号线交汇的城山公园站,这也不可能是太过接近共和国的丰原古城站——浦河他们正是在那里被俘虏的。 看来现在是共荣集团的人们活跃的时间,也就是他们的“白天”。这座车站人来人往,喧嚷嘈杂,如果不是墙壁上画着给人压迫感的共荣集团的标志,这座车站就和共和国的车站没什么两样。其实仔细看,也能看出共荣集团社会的特殊之处,大街上凡是表情自然、衣衫得体的普通公民都是共荣主义纲领中的“优秀民族”。那些不幸被排除在正常生活与为人尊严外的民族,要么扛着沉重的货物弯着腰艰难行走,要么是在大街上当着众人的面被自己的主人殴打。 又往前走了几步,浦河见到了一名蜷缩在角落里的少女,那名少女的样子让他瞬间清醒了过来——她的两只手被砍去了,这绝不是天生残疾,而是后来让人给砍去的。她失去双手的原因,可能仅仅是她同样作为奴隶的父母干活儿不卖力,没能讨得主人的欢心。 “简直是文明的倒退,不过这些生活在苦难中的人们终有一天会从这种苦难中解脱出来,然后带着苦难带给自己的扭曲或者是财富创造新的人生。”浦河心想。 不一会儿,女孩被三名优等民族的女孩围住,三个穿着还算好看的衣服的女孩对无手女孩冷嘲热讽、拳打脚踢。受尽委屈的女孩不敢动弹一下,只能在快乐的嘲笑中嚎哭。她实在可怜,连一双能抹去眼泪的小手也没有。 “东张西望干什么呢?快走!”浦河身后的士兵又搡了他一下。 浦河不知道这些士兵要把自己带到哪里去,在从车站这一头走到那一头,又见到了百济多多良本人后,他的疑惑变成了不安。 浦河被带进了一间小屋子,屋子正中央有一张长桌,百济多多良坐在一边,对面是一把空椅子,那个位置似乎是给信繁准备的。在百济多多良的背后是五名垂着头的“劣等人”。若非一个人即将面临死亡,是不会让自己的面容变成如此令人绝望的惨白的。而在空椅子的后面是五张熟悉的面孔——和浦河一起被俘虏的特遣队的战士,其中包括裕哥和阿秀。他们用眼睛紧紧盯着百济多多良,嘴角微微搐动着,很显然他们的口中只有苦涩的滋味。 这间屋子里还站着几名共荣集团的士兵,加上押送浦河来的一共有五名。其中一名士兵块头很大,是名留着和男兵们一模一样的短发的女兵,她面对桌子背靠墙,站在百济多多良和浦河两人的位置中间,手里紧握着一支加装了消音器的德国产g3步枪。从她手臂的强壮程度来看,若是单发点射,她可以一只手操纵一支步枪,就像用一支手枪一样。 “浦河先生,请坐吧。”百济多多良说,浦河根本不是自己坐下的,而更像是被士兵们按在凳子上的,“我才得知你已经继任那个叫元日允的成为金风卫的队长了,我本人,还有我的许多战士都和共和国的特遣队较量过,深知你们的能耐。一位特遣队队长在我这里做客,我怎么亏待了呢?你的身体里流着优等民族的血,而且成为特遣队队长也证明了你的优秀,是我们种族的佼佼者,值得我们尊敬。有时我甚至在想,如果你是我们集团的一位战士就好了。所以,今天我特地在这里安排了一场平等的会面。我想让你帮我一个忙,也让你帮自己一个忙。”百济多多良说。他的话让浦河一头雾水,还猜测不出多多良想要做些什么。 “如果我拒绝呢?” “我还没仔细说呢,你别那么着急和我对着杠啊。你想拒绝,但你觉得你有拒绝的权力吗?也许只有你死了才能拒绝我,但眼下你连杀死自己都办不到。” 浦河紧盯着百济多多良的眼睛看,信繁并不畏惧这个令许多人胆寒的魔头。 百济多多良从小就被自己的父母教导要胜过那些劣等种族的孩子,一言一行必须对得其自己的肤色、对得起自己的眼瞳、对得起自己“超常的智慧与身体素质”。在上学的时候,他甚至不愿意和他鄙弃的民族做同桌,若非老师禁止,他每天都会对那些“劣等人”的孩子啐吐沫。百济多多良起先不理解和自己同一民族的老师为什么会干涉他的“正当行为”,后来他又从父亲那里得到了答案——即便是优等民族的人,也有相当一部分腐化了、堕落了。对于这种人,如果不能及时纠正回他们的思想,也该将他们摒弃以捍卫优等人群的纯洁性。 当百济多多良来到地下三号线的时候,这里充斥着绝望的、愤怒的、有气没处发的人们。百济多多良自己也很心痛、也很愤怒,他告诉那些被自己的主观判断划归到优等民族的人们:该怪罪的就是那些劣等人。在听罢百济多多良的妖言后,找到了恶之出口的人们毫不遮掩地表达了对其他人类同胞的敌意,民族主义的情绪被瞬间点燃了,共荣集团就这样在混沌的地下裹挟着黑泥成立了。 说起星岛这个地方,因为其历史的特殊性,民族成分是十分复杂的。从远古时期到中国元末明初,星岛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生活着原住民。当时,诸多原住民部落林立,但始终也没有建立起统一的原住民王国。后来根据现代学者们的研究证明,这些原住民的基因和美拉尼西亚人类似,因此被划归为美拉尼西亚人的一个支系当中。 明朝初期,中国航海家发现了星岛,他们是第一批踏足星岛的外国人。但是明朝朝廷对这个岛屿不感兴趣,没有对这里进行有组织的移民或者武力征服,与不久后到来的西方人对岛屿的态度有着天壤之别,不过有少数华人家庭在接下来的几百年的时间里陆续自发移居星岛,时间一长,星岛上的华人规模也十分庞大了。十六世纪初,西方航海家发现了星岛,开始了西方数个国家——主要以西班牙、尼德兰和不列颠为主——对星岛的殖民征服,白人的面孔和西方的地名开始在星岛出现。原住民居住的土地被不断向内陆丛林压缩。 二十世纪初,日本从西方人手中夺得了殖民、开发星岛的权力,地质队员在星岛勘探出的丰富矿产资源让这座岛屿成为了西太平洋上的“宝石”。同一时期,有许多东南亚民族,诸如马来人、爪哇人、摩鹿加人、越南人、占族人以及东亚的朝鲜族人要么被迫、要么自愿前往星岛为殖民者打工。殖民者一边掠夺、一边建设着星岛,令不少军国主义余孽咬牙切齿的是,直至日本输掉了战争,也没勘探出星岛附近海域丰富的石油资源。许多西方人并没有随着殖民政府的离开而退出,特别是有许多尼德兰人和西班牙人已经将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家,久而久之,星岛上的混血儿也变多了,一家冠三姓的范·威特劳家族就是一个例子。 二十世纪中叶国家获得独立后,星岛人民建立起了民族平等的南旸共和国,毕竟在星岛的错综复杂的诸民族谁也不占优势。东亚人虽然占据主体,但华人、和族、朝鲜族数量相当,而剩下的东南亚人及欧洲人后裔则结为同盟在政治上和较为强大的华人、和族团体较量。同样的,所有人都能站在同一起跑线上,以“南旸人”或“星岛人”的身份利用这里丰富的自然资源让自己发家致富、也让国家迅速发展。经济的腾飞和社会福利制度的完善更是基本消除了民族之间的矛盾,多民族大家庭其乐融融。 当然,这种其乐融融的氛围随着南旸共和国军事、政治与经济的全面崩盘而消失了,激进的思想往往会在谁也吃不饱饭、买不起衣服的时候诞生。 百济多多良和他的信徒们坚信导致地球人被奥普雷尼亚人毁灭正是所谓“劣等人”的过错,如果这个世界早早建立起了由优秀民族统治的秩序,人类的发展水平要比现在高得多,抛弃民族主义意味着抛弃进步的可能。 百济下定决心要先从地铁世界纠正这个错误——即让劣等人和优等人平等生存的错误。他甚至觉得奥普雷尼亚人正是在他们的星球上消除了劣等人拖后腿的因素才能取得如此令人惊叹的发展成就的。等到可以完全依靠机械服务于普通人的生活以及军事等方方面面,那些肮脏的人就完全没有存在的必要了。想要与外敌抗衡,必须先在内部完成净化。 “这些人都是一些愚蠢的,胆敢反抗优秀民族权威的奴隶,这些人是必须割除的毒瘤,我已经宣判了他们的死刑。这些人,没有任何的价值。”百济多多良用手指着自己身后的那五个低着头面色苍白的人说。 浦河信繁扫视了一下那些人,他的心里很不是滋味,甚至不能多看他们一眼,便将自己的目光重新落在了百济多多良身上。 “而你身后的那些人,你是很熟悉的,就算他们中有一些人属于该排除的民族,但是他们的一身肌肉也能为建设派上用场,这些人的命无论是对你而言还是对我而言都有一定的价值。但是他们胆敢与共荣集团为敌,他们杀死过我们的人,这也给了我理由去惩罚他们。”多多良继续说,“所以,我们现在来进行一场赌局,就拿扑克牌来赌,而我们身后的人就是我们的筹码。我们不多赌,一次只押一个人。如果我赢了,就杀死你身后的一个人,你赢了,就杀死我身后的一个人。呵呵,怎么样,世界上还有比这更具诱惑力的赌局吗?你最好拿出自己全部的本事,集中精力好好赌每一场,我这里的五个人死不足惜,可你们优秀特遣队员的性命可全掌握在你的手上。对于你的战友们,我会先从那个劣等人和那两个血统不纯的杀起。如果你真的不好好赌,一直输下去,我也会毫不留情地把你的战友全部杀光。” “你的趣味真是恶心,倒不如直接按照你自己制定的规则把我们这些人全部处决。”浦河说。 “你这么想我很遗憾,看来你还是不明白我的良苦用心。我给了你一个机会,能让你自己和你的战友们得到救赎。我刚才已经说了,这场赌博是我们在互相帮助:你让我不至于显得那么残暴,让我用更加仁慈的方式解决了这些罪人。反过来,我让你更好的了解了我以及整个共荣集团的意志。多说无益,等到你真的参与其中才能体会得到这个赌局的意义。发牌吧。” 荷官就是那名强壮的女战士,她先让浦河检查了扑克牌,让他自己证明这副牌没有动过任何手脚。然后便以不太娴熟的手法洗了牌,最后给两名决定他人生死的玩家依次发牌。 “你似乎想带着你的无耻理念统一整个地铁,就算你侥幸成功了,也会被无数人唾骂。”浦河说。 “如果我成功了,还会怕有人提反对意见不成?谁有强权谁就是公理,人们不问手段只求目的。目的达到了,手段就是光彩的,历史是由胜利者书写的,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不会不知道吧?毕竟我看你也是将近三十岁的人了。而且我可以告诉你,不仅历史可以被抹除,文化也可以,我将把劣等人的丑陋文化全部连根拔起,让人类在优秀文化的引导下走向更光明的未来。好了,开牌吧。唔,真有你的,这难道就是新手的运气吗?既然如此……” 多多良给那名强壮的女战士使了个眼色,浦河最不希望看到的场面他终究是躲不过的。之间女兵用一只手举起步枪,朝着多多良身后的一名奴隶的脑袋开了一枪,鲜血瞬间染红了墙壁,失去了生命的躯体滑落到地上。 浦河厌恶这场赌博、厌恶这副扑克牌、厌恶这间屋子里发生的一切,可他不得不顺着对方的意思将赌局进行下去。浦河强忍着自己激动的情绪,继续以冷漠的口气同百济王对话。 “真亏得你能拥有这样多的支持者,果然世界是在最混乱的时候最疯狂。人类比禽兽和鬼更肮脏的本性在这种时候暴露无遗。” “权力只给予敢于去俯身拾取的人,这只需要一个条件,仅仅一个条件——胆大妄为。开牌吧。” 浦河仅仅用了一局就失去了自己“赌博的好运”,这一次是百济多多良赢了。浦河下意识地回过头去,这个动作似乎在证明他还不相信自己的战友真的会被打死,可他最不愿见到的场景还是发生了。 “混账,我会让你们血债血偿,包括你口中的那几个奴隶在内,连他们的仇我也会报!”作为“筹码”之一的特遣队员裕哥也因为战友被处决而激动了起来,可他无法挣脱镣铐,在说完话后被一名共荣军士兵用枪托狠狠地揍了一下。 “继续吧,现在我们的筹码相同。就算你最后输光了所有,我也不会从你身上夺走什么东西,这样的赌博才是没有负担的赌博,但若是有人说它不刺激,那也是假话。” “理智的人绝不挑起争端,聪明人绝不会和傻子争辩。”浦河已经不想再同百济多多良交谈了。 这场赌局是公平的,决定十人生死的权力并不属于那个单手开步枪的强壮女兵,也不属于百济多多良或是浦河信繁,而是属于这两个人手上的扑克牌。紧接着,浦河那边和百济那边又都死了三个人。特遣队员阿秀在被处决的时候,没有面露一丝惧色,在加入特遣队的那一刻,他就已经做好了各种各样的死亡准备,被一枪爆头算是一种舒服的方式了。面对穷凶极恶的敌人,就必须做好牺牲的觉悟,阿秀是一位“站着死”的英雄,只可惜他看不到自己的敌人迎来毁灭的时刻。 赌局进行到了第九局,百济多多良显然对这个进展十分满意,若是一个人总是赢也未免太无趣了。 “最后一局了,让我们看看究竟是你的战友能逃过一劫,还是我这边的奴隶能延续自己的生命,继续为共荣事业贡献自己的体能吧。发牌!” “你直接杀了我好了,救那个人!不要再折磨浦河了。”裕哥说。他当然为此又挨了一拳。 百济和浦河都没有在意裕哥的话,继续进行最后一场博弈。 “你赢了,真是完美的收官,不是吗?”在开了牌之后,百济多多良一边鼓了两下掌一边说。这次,不必等领袖发话,女兵就送了最后一名“劣等人”一发子弹,这间小屋里有十个活人变成了九具尸体。 “玩够了吗?请你遵守赌约,不要对裕哥出手。” “那是当然,日后你和这个裕哥都有可能成为共荣集团的好劳力,我怎么可能出尔反尔?看得出来,你的确是尽力去赌了,可能你以前没有接触过这种游戏,显得手生一些,也是难为你了,这个结果对你来说已经很好了。我想你从这场赌局中也想明白了一些道理。”百济多多良说。 “什么道理?为了保证一些人的所有物而对另一些人不怀一丝尊敬和怜悯吗?”浦河心想。 百济挥挥手示意士兵们把浦河和裕哥带回牢房,就在这时,一名士兵慌张地推门而入,要向领袖报告急情。若是多多良一枪毙了这个冒失的家伙,浦河也不会感到意外。 “首领!是,是从佛国寺那边,一群怪物打过来了!沿着四号线!”传令兵喘着气说。 “四号线?佛国寺?是地表人发起今年的大突进运动了吗?你说的怪物又是怎么一回事?身为优等民族的士兵竟然慌张到如此地步,真是可耻!”说罢,突然愤怒起来的百济给了传令兵一脚。 “我们不清楚那些敌人是什么来头,他们几乎赤身裸体,不由分说地开始攻打城山公园站,我们死掉的士兵直接被吃了!他们生吃人!”传令兵继续说,这位“优等人”几乎都要哭出声来了。 百济多多良对这起突发情况感到困惑,但自己治下的关键车站城山公园站受到攻击他不能不管,他需要到前线去稳住局势。 “首领,请尽快转移到换乘站去,一旦城山公园的四号线部分沦陷,我们也会被困在此处。”强壮的女兵说。百济多多良瞪了她一眼,没有多说什么。随即,他带着士兵们匆匆离开了。 第二十二章 野蛮侵袭 二零五四年四月十九日 浦河信繁没有忽略刚才那名强壮女兵所说的话,他借此判断出这座车站是四号线的公须洞站。公须洞和比雅洞一样,曾经都是朝鲜族人的聚集区。公须洞往西是城山公园,再往西就是四号线西端尽头佛国寺站,那里也是刚才传令兵所说的未知敌人攻来的方向。据浦河所知,佛国寺站东侧的隧道坍塌了,就像是庆昌路站和考德威尔上校路站之间的情况一样,很难从那堆瓦砾中清理出一条能通行的道路。百济多多良听说这个情况变得一头雾水也不无道理。 在首领匆匆离去后,公须洞站的士兵不知该怎么处置两名俘虏,因为他们接令要去巩固防线应对敌人,便图省事直接将二人反锁在赌博的房间里,让他们与血腥味和尸体为伴。 “裕哥,你还好吗?”在房间里,浦河想办法解开了绑缚裕哥双臂的铁链。 “听起来共荣集团的家伙们终于遭到了报应,如果真的有一支部队从佛国寺方向袭击他们,可以直插他们的腹地,想必他们在西面的防守十分薄弱。”裕哥说,“只可惜我们难以把消息回报给司令部,让他们抓住机会及时行动,形成夹击之势。” 在如此艰难的境况下,裕哥仍旧如此忠诚,这让浦河很难不佩服。看着这么多战友被处决,裕哥心里也很想对百济多多良复仇吧。 “这种‘报应’若是处理不好,也有可能降落在咱们自己头上。总之我们得想办法离开此地,不能坐以待毙。”浦河说。 唯一的阻碍就是那道门了,那道门看起来比关押他们牢房的门要脆弱的多,就算如此,没有钥匙的他们也是不能轻易通过的。要么凭借技巧,要么凭借蛮力,可这两个人谁也没有开锁的本事。 “你看看共荣这些混账,明明是一间房屋,门锁却是反着的,好似这里所有的房间都是牢房似的。”裕哥说着抄起了一把椅子,“你起来,让我试试这门到底结不结实。” 浦河正在透过门缝观察外面的情况,公须洞站的共荣集团士兵们慌忙地把防御工事从东边搬到西边,看起来他们暂时是顾不上两名战俘了。东边的防御工事是用来防御商业联盟的。 “喝!”裕哥用尽全身气力,把椅子化作攻城锤,狠狠地朝着大门来了一下子,虽然门锁没有断开,但浦河已经能感觉出来这扇门以及周围的墙壁因为冲击被撼动了。 紧接着,裕哥又铆足了劲来了一下,这次门周围的墙壁已经出现了裂隙。 “换我来吧。”浦河也抄起另一把椅子,朝着门狠狠撞去,经过三次撞击,通路被打通了,那扇门不是被从里向外打开的,而是连带着门框一起坠落到了地上。 “共和国的家伙越狱了!”一名共荣士兵喊道,他们不是聋子,定是不会忽略如此巨大的声响,共荣军士兵开枪朝着房间里扫射,浦河和裕哥急忙躲到房间内部,他们二人互相盯着对方,大脑飞速运转,想着如果有敌人进入房间如何迅速地制服他并缴了他的械为己所用。 然而,从佛国寺方向过来的气势汹汹的新敌人并没有给特遣队员冒险的机会。随着吵嚷声越来越大,浦河意识到那一股未知的战力已经攻入了公须洞站下层。共荣军士兵分身乏术,只得先对付那些可怕的敌人,浦河和裕哥趁机离开了房间。 公须洞站的上层几乎没有公民了,那些人要么跟在首领的后头逆着敌人的攻势逃到了城山公园,要么直接放弃了自己的“共荣理想”逃到了商业联盟的领地去,只剩下一些没人管的奴隶一动不动地坐着或站着,用自己空洞的目光注视着浦河。这些人永远不会从惊惧的麻木中恢复过来了。 下层的枪响越来越近,信繁和裕哥都意识到大事不妙,可想要逃回共和国,就必须往三号线的方向走。浦河已经在脑海里规划清楚了逃生路线:在城山公园站四号线处他可以进入下水系统,借此绕到三号线星岛电视台站的北侧。接下来,他们只需要隐蔽自己,趁乱穿越丰原古城站就行了。想必共荣军在丰原古城严密的防守力量已经被抽调了大半去对付新敌人了。 浦河计划得很好,可他和裕哥在通往月台的楼梯处就遇到了阻碍。把共荣传令兵吓住的“怪物”真真切切映入了信繁的眼帘,他们正是明蕗曾经在庆昌路看到过的那些人——食人族。这些退化到已经无法说出成句语言的人皮肤白到发紫且十分粗糙,他们手里拿着锋利的砍刀或者是能发射浸了毒液的弩箭的弩。浦河从未见过食人族,更不要说一上来就目睹地铁世界三十年来前所未有的食人族大进攻了,他被眼前的场景吓住了。 同样因为受到惊吓而让战斗力大打折扣的还有留守公须洞的共荣军们。按理说,手持冷兵器的食人族面对手持突击步枪的现代士兵处于劣势,可这些失去了说文明语言能力的人却获得了超乎寻常的身体素质。食人族部民跑得极快、身体控制力极强,有的甚至能够用脚在墙壁上连蹬几下不掉下来。若非是极具经验的枪手根本无法击中通过迅速移动躲避子弹的食人族。肉搏战就更不用说了,如果一位士兵被食人族成功突破到了自己面前,那他就必死无疑。 食人族正在公须洞站下层享用自己的饕餮盛宴,有的士兵中了毒箭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皮肉被“怪物”剥开吃掉。有的地方是一个食人族人对一具尸体,有的是几个对一个尚有口气的活人。不消说,上层的那些奴隶们也将成为他们的食物,食人族才不会顾及什么共荣集团的等级划分。有一名食人族战士还在下层游荡着,他似乎还没填饱肚子,当浦河和那人四目相对的时候,意识到大事不妙。 “糟糕,糟糕!”裕哥急忙从地上捡起一把掉落的步枪,想在那名食人族扑来前击毙他,可他按动扳机,弹匣里却没有一发子弹。 “浦河,你快离开!我来拖住这家伙。快走!要是有更多的怪物被吸引过来就不妙了。”裕哥说着,把枪掉了个个儿,抓住枪口像打棒球似的朝着来袭的食人族抡了一下。 面对此情此景,浦河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拯救队友的英雄主义和保全性命的现实正在他的脑海里纠缠。 “还愣着干什么?队长,你对地铁系统的了解和排兵布阵的能力都是金风卫和共和军不可或缺的。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接下来你必须靠自己活着回去,别被怪物吃掉、也别被共荣集团再抓去,明白了吗?快走!我这条命在那间屋子里本就该丢掉了!”裕哥说。 挨了重重一击的食人族很快重整态势,再一次挥舞着铁片刀向裕哥扑来,这一次,裕哥招架不住食人族战士的猛烈进攻,最终被扑倒在地。 浦河不愿再看接下来发生的场面,他转头往隧洞的方向跑去。在黑暗中也许还有许多食人族正往公须洞赶来,如果真遇到一个,浦河也将命丧于此。念及此处,带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态,信繁反而抛弃了救裕哥的念想,更大步地向隧道跑去。 在隧道口处,浦河见到了那名之前给自己留下了深刻印象的失去双手的女孩子。这个女孩还没被食人族注意到。 “快走吧,我带你离开这里。”浦河跑到她身边对她说。 小女孩没有回答,这使得信繁一时怀疑她是否能说出某种语言。她只是摇了摇头。 “你想要继续留在这里吗?我想你是知道的,留在这里会没命的。听着,我知道你能听懂我说的话,我不是那种非救人不可的人,如果你觉得你留在这里迎接死亡是更好的选择的话,你就留在这里,如果你心里还有一丝丝想活下去的希望,你就跟我走,这也许是你最后的求生机会了。”浦河说。浦河的心里也很绝望,他也不知道如果女孩真的跟自己走了自己能否成功拯救她。 小女孩没回话,又一次摇了摇头,她的身体仍旧紧紧蜷缩在墙角,脸上尽显悲哀之情,这绝不是一种能在小孩子脸上看到的表情。看来她已经做出了最后的决定。 “可怜的孩子,你不该出生在这个世界里。”浦河说罢,摸了摸孩子的脸庞,他发现她的眼睛很大、很漂亮,长大成人的话定会是一个热带美女,只是那双大眼睛里没有任何的光芒,甚至连反映的灯光也没有。 她已经失去了自己的父母,在共荣集团的虐待下也被剥夺了自己为人的尊严与资格。奴隶主义使得像女孩这样的人白天充满屈辱、卑贱,黑夜抱浸血与泪。她无法等来自己得到解放的那一天。共荣集团的确是陷入麻烦了,这会给她安慰吗?在压迫者自顾不暇的时候,女孩儿反而落入了吃人怪物的魔爪中,对于她来说,这个世道实在是残酷到了极点。 “再见了,姑娘。”浦河无奈地和她道了别。在四下看了看没有那食人的怪物追来后,浦河向着城山公园站的方向跑去。 “我必须接近城山公园四号线的月台才能找到那条通往下水系统的支线,既然已经有这么多食人族攻入公须洞,共荣集团的四号线月台恐怕已经沦陷了吧。也许那群怪物会继续向东或者向三号线进攻,或许他们会在城山公园和公须洞站填饱肚子然后离开……可恶,处处受制于人,处处受制于规则,我们不过都是生活的奴隶罢了,只是有许多人还在这样被奴役的状态下保留着自己的兴趣或者是希望。”浦河一边奔跑着一边想。 只有自己的脚步声在隧道里回响,前面是敌人、后面也是敌人,唯有在失去喧哗的此刻,逃生者才收获一种夹杂着不安的幸运。这种顺利不会持续太久的,浦河信繁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当他抵达了城山公园站,挡在他面前的是几个挥舞屠刀的食人族战士以及几名处于下风的共荣军士兵。 那扇通往下水系统的门距离浦河只有五十米的距离,可他该怎么穿越这个修罗场?浦河注意到在赌局中负责行刑的那名女兵也在共荣军的队伍中,这支小队被食人族分割开来,与城山公园上层的队友无法照应。这些士兵中有一个手持喷火筒,试图以古老的方法退敌——即以火焰驱赶“野兽”。有的食人族战士身上着了火,他们在地上使劲打滚试图熄灭火焰,只要不被完全烧死,他们会迅速地从地上站起来继续战斗,这是多么令人生畏的意志力。 “你这个家伙!”女兵回过头来看到了浦河,她愣了一下,一时不知该对付“逃犯”还是该对付强敌。浦河也站在那里不知该如何是好,他手无寸铁,在这场战斗中若是遭到攻击根本没有生还的可能。他应该迅速地往侧门跑,那样兴许还有机会,可如果金属门锈死了打不开,他也就完蛋了。 一发毒箭从弩中射了出来,正中喷火兵的脖颈。女兵想明白了真正的威胁在何处,转过头去继续射击,不再理会浦河。她从昏迷的队友身上取下喷火筒,一边高喊一边朝着食人族战士喷射火焰。这两边都是残酷的人。趁着共荣军顾不上自己,而食人族也一时被火焰压制,浦河拔腿就跑,跑到门前用尽自己还能使出的全部力气转动门闸。 门开了。 一名共荣军士兵试图跟着浦河进入门里,浦河没有给他机会——良心有的时候会让自己丢掉最宝贵的东西,浦河没有犯这个错误,在良心和生存面前,他毫不犹豫选择了后者。他一脚踹开了士兵,迅速地关上了金属门并从里面上了锁。在门关闭前一秒,浦河透过缝隙看到有更多的食人族战士正在往这个方向杀来。 “他妈的,操!”信繁呼吸急促,他坐在地上,背靠守护着他的金属门。他隐约听到外面还有枪击声,而那枪声渐渐弱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痛苦与恐惧的尖叫和哀嚎。浦河竟然对那个女刽子手动了恻隐之心。 在食人族的攻击下,共荣集团看似强大的凝聚力显得如此脆弱,那不过是一种虚假的团结罢了。共荣军的士兵们不知这些丑陋得如同野兽的人为何会对“伟大”的共荣集团发起进攻,他们为何能轻而易举地杀死共荣集团的“优等”士兵,并压制住一座车站。最令他们感到不解的是,这些食人族里有许多人就是曾经的优等民族。 “被野蛮的、连一句人话都不会说的嗜血食人族生吞活剥,这是那些极端民族主义者的下场,野蛮人的无知更胜过无知者的野蛮。共荣集团和食人族无一例外都是共和国的敌人,在消灭他们的过程中不断泯灭自己的良知是一种必须承受的考验。”浦河心想。 门外没有了声音,那支共荣军小队看来是覆灭了。而浦河也调整好了自己的呼吸,站起身来向散发着霉味与臭味的前方走去。 第二十三章 荒原狼 二零五四年四月二十日 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的苦难,每个民族都有每个民族的苦难,而荒原狼就是以内心的孤独洞悉了苦难而不被理解的人。 下水道似乎看不到头,这一条浑浊的河流简直比黄河还要长。在刺鼻气息和饥饿的折磨下,浦河的意识开始恍惚,眼睛是一会儿朦胧、一会儿清晰。他肚子饿得很,口也渴得很。 “绝不能在这样的地方倒下。夏湾的整个地下世界都是我的主场,决不能倒下,一定要活着回去,哪怕是为了再见到那个姑娘。”浦河在心里不断默念着“活着”这个词。在他心里仍有一个声音叫嚷着让他活下去,浦河信繁是多么顽固地依赖着那种纯粹的生存啊。 只有在最恶劣的痛苦中才有更新,只有至极的黑暗里才有星星闪烁。浦河坚信这一点,所以他相信一切苦难不会让他匍匐在地,反而会让他变得更强、更聪慧。同样地,他也坚信地铁里的人们有朝一日能将自己从黑暗与苦难中解放出来,今日的苦难就是教训,就是为未来提供的动力。害怕遭受痛苦比痛苦本身还要糟糕,而追求梦想的过程并不是痛苦的,信繁正是因为看透了这一点,才让他拥有了非同寻常的求生欲望。 “裕哥、阿秀不能白白牺牲,我必须活着回去!这些折磨根本不算什么!”浦河继续为自己鼓劲,他的双腿机械地向前走着,时不时因为发软踉跄一下。 不过浦河在心里鼓着鼓着劲,一会儿又开始不由自主地想起别的事儿来。 半年前的某一日,信繁跟着金希雅以及一位共和国外交官前往那个神奇政权统治下的车站——夏湾火车站站。在踏足大权帝国的土地之前,没人会想象得到君主制能在地下世界复辟。 大权帝国控制着位于八号线和九号线上的共计七座车站。西边是商业联盟,南边的岸原自救军政府,北面是故意破坏隧道隔绝了同共和国联系的盖亚灵道组织。夏湾火车站站是八号线和九号线的换乘站,也是大权帝国的中心。火车站在地下的部分与地铁系统相连通,使得这座车站的可利用空间十分广阔。其实共和国也想过打通前往星岛中心、郑氏集团附近繁华商业街区的地下商场和地下停车场的道路以使地下共和国居民的生存空间得到扩展,但因为害怕威特劳家族进行血腥的报复性行为,这个计划一直没能实施。 大权帝国皇帝的姓和国号一样,就这一点来说倒是有些缺乏想象力。由于权大皇帝又被称作盈德皇帝,所以共和国的人一聊起来相关的事情就直呼他为权盈德。当然,如果在帝国境内叫这个名字被人听到了,会因为犯大不敬罪受到杖刑。经过共和国外交官的介绍,原来帝国高层人士都姓权,这给人一种权氏以家族治天下的印象。不过也有些人是因为有功被赏赐了“国姓”。 “真想不到这几座车站的人都在心甘情愿地配合着那个盈德皇帝玩这种复古的‘过家家’游戏。”浦河说。他的语气里有惊讶,但绝没有蔑视大权帝国民众的意思,毕竟他们也创造了属于自己的农业发展奇迹。 “你说出这种话,说明你对大权帝国的历史还不够了解。”外交官说,“当时正是权家的人把这几座车站从混乱中拯救了出来。那个权盈德和他的父母亲,这一家三口都是颇有才华的人。在许多难民逃到地下后,彼此间互不信任,撕破了脸去争夺为数不多的物资,甚至出现了人吃人的景象。这段历史你们年轻人虽然没亲身经历过但也应该通过别人口述略知一二。就像托帕·桑总统恢复了二号线的秩序一样,权家人以自己的铁腕、果敢和语言的渲染力平息了这一方土地的混乱,带来了稳定。只不过权家人没有选择共和,没有选择极端的民族主义,而是选择了最令人意外的古代集权制度。权盈德相信效仿古代的贤君治国才能最大程度地维持稳定。” “无论统治方式为何,权盈德稳坐二十余年王位不倒,一定赢得了人民的信任。”金希雅说。 “的确,这方面我是了解的。”浦河说。 大权帝国自身发展的具体情况还是由外交官说了出来,他想借机向年轻人卖弄一下自己对这个政权的了解: “权盈德意识到,想要让自己治下车站的人们吃饱饭,就得开源节流。在开源上,他鼓励民众大力发展地下种植业和养殖业,从重农这一点上来说,他的思想也有够复古的。在完善的规划和激励政策下,大权帝国在十年里便成为了地下世界的‘粮仓’。这里的人们不仅能在地下种菌类,还能小范围种蔬菜和谷物;他们不仅会养肉老鼠,还拥有其他政权无法比拟的家禽家畜数量。农业成为了帝国发展之源,连岛牧总督都会从这里进口农产品,当然,农业发展的福利最后也落回到了这里的人民身上,这也是为什么他们都对盈德皇帝感恩戴德。” “也别忘了他们甚至能种植中草药。”金希雅提醒道,她正是为了采购草药才来的,此次出访她带有自己的任务。 权盈德的统治让他的人民过上了在地底世界中还算舒服的日子,毫无疑问,只要他不“驾崩”,他将一直被这些车站的人民喜爱。他的能力与开明甚至会让人忽视他选择当皇帝这一奇怪的做法,毕竟从现代人的眼光看,复辟当皇帝简直是痴人说梦。后来发生的事情的确让浦河觉得此人在某些方面太过奇异,着实不太正常。 在外交官去觐见盈德皇帝,金希雅和浦河买好了草药等待外交官从“宫廷”出来的时候,一个“宫廷侍卫”把二人叫了进去。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浦河惊诧不已,他们见到了坐在宝座上穿着华丽黄色长袍的盈德皇帝,他的着装让他就像是华夏古代的皇帝一样。皇帝对金希雅说,他希望女医生能帮助他治疗这么一种疾病——把一只老鼠从自己体内驱赶出去。 “圣上从大约一年前开始,耳朵就总能听到老鼠的叫声,起初我们以为车站闹了鼠患便进行了全方位的灭鼠工作,一个角落、一处管道都没有放过。可是老鼠都灭干净了,那声音依然无法从圣上耳畔消失。”一位站在权盈德身边像是扮演宰相角色的人说。 看来外交官听说了这件事,想让懂医术的金希雅进来替皇帝进行检查,看看他究竟为何总是能听到怪声。 “朕不是那种觉得自己身体是龙体便绝不会患病的愚昧之人,也不是把这种声音当成某种神启或不祥之兆的无知之人。老鼠都灭了,朕身边的人和朕的百姓也没有一个人能听到这种声音,唯有朕能听见,这定是有一只老鼠钻到朕的身体里去了。” 若是一个不矜持的人听到这里肯定会拼命憋笑,盈德皇帝这一席话十分矛盾。 金希雅从宰相和皇帝自己对病情的介绍中大致判断出权盈德恐怕是患了某种精神疾病或是耳疾。然而医学是十分复杂的,人体构造也是十分复杂的,尽管医学领域很多东西能相通,但总体上分门别类严格,术业有专攻。金希雅对治疗外伤很拿手,却从没有为人医过耳鼻喉。更何况这位病人是一个领袖,金希雅如果犯了什么错,定会为自己招致麻烦…… 浦河的思绪飘忽不定,就像是一个在胡思乱想中快要睡着的人一样。他不再想那天在盈德皇帝面前的事情了,夏湾火车站宫廷中的一切突然让他觉得很不舒服。然而,他又不自觉地顺着那座车站本身构思起地铁系统地图来。浦河脑中的地图还不够完整,有些地方因为记忆的偏差出现了错误。在这份“冥想之图”的某处,一个浦河还不知道该衔接在何处的地方隐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一个连浦河本人都不知道是真是假、几乎没人知晓的秘密:在地下某处,隐藏着冷战时期南旸共和国高层为应对核战争储备的巨量物资。哪个政权若是能找到并将这些物资合理利用起来,哪个政权就会为自己建立无可匹敌的优势。 信繁只是在父亲留下的大宗资料里找到了介绍这个秘密贮存设施的很隐晦的片段,他不知道该如何找到那扇通往被命名为“漆谷”的神秘物资贮存地点的大门,这个秘密地点就连托帕和阿托克父子也不知道。 “现在也不是去绞尽脑汁猜测这种事儿的时候。” 浦河的心里突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他停下了自己的脚步。他第一次走过这段下水道,这是毋庸置疑的,可强烈的陌生感是在前一秒才涌现出来的,那种感觉就好似一个人突然遭遇了毫无预警的地震一样。浦河慌张地环视四周,他看看前方拐弯的道路,再看看自己来时的路。他木然了,他迷失了方向。 浦河用手抽打了自己两下,想让自己清醒过来,可他觉得这样还不够,于是又把自己的脑袋朝着水泥墙撞去——当然没有使太大的劲。在冲击带来的疼痛,疼痛又带来的短暂清醒之中,信繁迅速地在脑海里复盘地铁支线线路图以及下水网络的地图,并尽力聚焦到自己所处的位置上。 “原来是走过了。”浦河心想。 在公须洞站做计划时,他的记忆出现了偏差,他自己构思出来了一条本不存在的路,现在他明白了此地根本没有大路能引导他前往丰原古城站,沿着这条路继续走下去,他会抵达地表的一段沟渠中。 浦河往回走了约有两百米,他用自己的目光贪婪地扫视着这片灰暗之地,不肯放过每一处角落,就像一只狼不让自己灵敏的嗅觉忽略猎物的行踪。最终,他的目光聚焦到了贴近地面的一处肮脏的小口,那个小口没有护栏,勉强能够容许一个人爬着通过。那就是浦河为自己找到的新出路,现在他要像一只老鼠一样行动了。 在星岛雨季降水最为充沛的时候,城市内涝的洪水有可能淹入地铁站,这就需要地铁站也配备良好的下水设施。浦河正是沿着这样一条通道爬到了丰原古城站。他为自己的准确判断感到欣喜,也为这段下水通道的设计师没有把管道设计得太过狭窄或者设计出急转弯表示感谢。虽然流经那条通道的不是带着排泄物的下水而是雨水,可浦河身上还是沾满了令人干呕的臭味。到了丰原古城站的隐蔽处,新的问题又来了——浦河根本不可能直接把盖子掀开当着全车站的人的面走出来,这毕竟是一座敌人的车站。他只能再等待一个机会,这个机会或许几天都不会有,届时他将渴死在逼仄的下水道里。 “可恶,在大敌当前时你居然做出这种混蛋事儿!”一个熟悉的令人厌恶的声音传入了浦河耳中。当浦河清醒过来,他才意识到他躺在狭窄的管道里睡着了,至于睡了多久,他不得而知。 “这不是百济多多良的声音吗?他怎么又出现在丰原古城了?还是说我走错了车站?也许是幻听罢了。”浦河心想。 虽然浦河还没有完全醒盹儿,还对自己的判断有质疑,但一种熟悉的惧怕的感觉又回到了他的心头。浦河不惧怕在战场上和战友们一起面对百济多多良和他的大军,却害怕在敌营中遇见“魔头”。浦河蜷缩在连翻个身都不能、抬个头都很困难的下水道里,这里也是他在丰原古城站的“安全屋”。 “把他押到那个地方去!”那个音色的声音又传来了。这一次,浦河着实听清楚了,他必须相信这就是百济多多良的声音,那家伙果然在丰原古城站! “难道城山公园已经沦陷了吗?食人族大举进攻,多多良留在这里做什么?”浦河心想。 浦河听到了许多脚步声,证明有很多人聚集到了这附近,他只能用耳朵去判断车站里发生了什么。 “首领,大敌当前,理应让小卢在战场上戴罪立功才是,在这里处决他实属不妥。”一个并不坚定的声音传来,这也许是一位共荣军军官。 “怎么?你在质疑首领命令吗?你说话小心一点。”这是另一个女人的声音,她并不赞同刚才那个人的意见。 “法律就是法律,即便是在最紧急的时刻,我们也不能践踏我们集团的法律,对于这种罪行有什么惩罚,首领早就已经规定清楚了。”又一个男人说。浦河心想,那个被叫做小卢或者小鲁的人怕是凶多吉少了。 “大家看好了,这个人你们有些认识,有些可能不认识,这个人曾是星岛电视台站的优等公民,也是我们军队里的战士,名字叫做卢洺。从私人角度讲,他还有一个身份——我的侄子。无论从哪方面来说,他都应该坚定不移地支持共荣主义的事业,可他却受到了腐朽思想的荼毒,被劣等女子的妖言迷惑了去,和她私通!而且是在我们面对众多敌人,正需要众志成城支持伟大事业的时候!这个男人意志如此不坚定!枉对自己的身份,对于这样的毒瘤,我们理应切除。作为你们的领袖,我必须尊重共荣理念,这种理念是高于一切私情的,所以,在这里,在你们所有人面前,我将亲自处决卢洺,以儆效尤!” 又一个人的生命被剥夺,惨遭毒手!几十年来地铁里被共荣集团杀死的人得数以万计了,他们连对待自己人都显示出了残忍的一面。浦河信繁感觉那个行刑之地就在自己的正上方,因为百济多多良的声音无比接近。对于被处决这件事儿本身,浦河已经恐惧不起来了,也愤怒不起来了。浦河没有对那个叫做卢洺的人感到过多的惋惜,还在想着百济多多良的侄子为什么会叫一个汉人的名字。的确,没人知道百济多多良究竟是哪个民族的人,看起来他似乎在树立一种自己囊括所有优等民族血统的个人设定。 枪响了,是百济多多良亲自开的枪,枪口距离侄子的后脑只有五厘米远。这个叫卢洺的人不必再受苦,也无法再享受到欢愉了,处决在一刹那结束。浦河听到人群一边议论着一边散了去,百济多多良的声音也消失了,他感到有什么液体流进了管道,流到了自己的头发上又浸湿了自己的衣服。由于长时间受到异味的刺激,浦河的鼻子闻不出来那是什么液体,当然,他根本不需要闻也不需要看就知道这是那位受刑者的热血。 浦河又一次在逼仄的管道里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