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过龙潭不留痕》 第1章 石狮泣血 月坠西楼夜影空,透帘穿幕达房拢。 流光堪在珠玑列,为火不生榆柳中。 ——照通黄卷字,轻轻化出绿芜丛。 欲知应候何时节,六月初迎大暑风。 时值炎夏,烈火如刀。 一条清澈的小河绕过山坡。 傍河靠山,建着一片广大府院。 几棵垂柳暖洋洋的靠在河边,犹如姑娘的秀发青丝,河面上架一座小桥。荡漾的碧波中,倒映出巨宅门前那七级石阶和两尊高大的石狮;红漆大门,青铜吞口,以及门檐下“道德之家”四个灿烂金字的横匾。 靠南院墙边,蕉荫掩映下,有一间精致的书斋,七八名少年正摇头晃脑吟诵着诗句。上首坐着一位年近古稀的老塾师,双目半睁半闭,似在养神,又似在打瞌睡。 窗外艳阳高照,学生们衣衫都快被汗水湿透了,只有那老塾师怡然端坐,阖目静心;虽然穿着一件厚厚的袍服,额上竟连一颗汗水珠也没有。 酷暑逼人,使人昏昏欲睡,吟哦之声早已有气无力,只不过是在虚应故事罢了。 其中一个顽皮少年偷眼望望老师,用肘轻轻撞了撞邻座同学,低声道:“喂!小刚子,是时候了!” 小刚子借着书本遮掩,悄声答道:“再等一会吧!看样子,老怪物还没有真正睡熟呢。” 先前那个轻笑一声道:“瞎说!你看老怪物手里笔管都掉在桌上了,叫大家‘噤声’试一试!” 几人互相推撞招呼,书斋之中,诵吟声渐渐低弱,终于完全停止了下来。 小刚子闪着小眼睛一打量,老塾师果然已经沉沉入睡,并未发觉,心里一阵暗喜;轻轻招呼同伴,一个跟着一个,蹑手蹑足,溜出了书斋。 七八名顽童霎时溜得精光,只剩下一名十八九岁的蓝衣少年,依然捧着书本,坐在位子上没有移动。小刚子临去回头,向那蓝衣少年挤挤眼睛,低问道:“杨凡,大家都约好了去河边捉泥鳅,你又不去?” 蓝衣少年浅浅一笑,道:“你们去吧,我这儿还有一章没有背熟……” 小刚子笑道:“也好,咱们还是老规矩,泥鳅有你一份。但是,老怪物如果突然醒了,你可得替咱们掩饰掩饰。”说完,扫了老塾师一眼,舌头一伸,如飞而去。 小刚子前脚才奔出院子,那老塾师紧跟着也睁开了眼睛;但他并没有出声禁止,仅微微一笑,说道:“这几个小猴子,居然也欺老夫年迈了!” 那名叫杨凡的蓝衣少年含笑答道:“师父这方法的确不错。只是学生每天还分他们一盘红烧泥鳅吃,心里真有些过意不去呢。” 老塾师笑骂道:“好小子,你是拐弯抹角骂师父拿了人家束修,存心误人子弟么?” 杨凡忙道:“学生不敢!” 老塾师面色一正,续道:‘时日苦短,咱们还是开始正课吧。这些日子,你的打坐心法练得怎么样了?” 杨凡肃容答道:“学生依照师父的指示,已经开始‘返璞归真’侧卧练功法。昨天夜里,练到第三遍时,‘阴廉穴’和‘圣络三焦’穴道上,真气鼓动,似乎有些隐痛。” 老塾师颔首道:“这是必然的现象。回气人穴之法,圣络是一大关;能够度过这一关,方能说得上小成。你开始练习内家功力,先后才不过五年时间,有此进境,已经十分难得。”顺手取了桌上诗集,斜举过肩,又道:“现在你再试试那一式指法。” 杨凡端然正坐,深深吸了一口气,双掌互搓片刻;突然一声低嘿,右手食指疾扬,遥对那厚达寸余的书上点去。一缕劲风应指而出,闪电般撕裂空际,夹着尖锐的风响直射初出半丈外书本。 老塾师身躯微微一震,缩回手来;一望之下,脸上顿时掠过一抹惊喜之色。原来那本厚厚的诗集上,赫然现出一个圆孔,而且孔沿竟呈焦黑之状。 他心里暗暗沉吟道:“这孩子果然秉赋奇异。这招指法,老夫当年苦练八载,也没有这般火候。唉!看来天意如此,半点由不得人。命中注定是一朵武林奇才,又岂会永远被埋没在凡俗之家?”心念电转,表面却力持镇静,只淡淡嘉许了一句:“也算难为你了。” 那指法显然十分耗力,杨凡运功发出一指之后,胸中血气浮动,瞑目调息了好一阵,脸色才慢慢复原。于是,又从怀中取出一本薄薄的小书,摊开放在桌上。书中既非古文;也非诗词,更不是记述武功的秘本,而是一些密密麻麻古怪符号;有方有圆,有的形同蚯蚓,有的又好像是些不规则的图案曲线。 老塾师默然片刻,正容说道:“梵文一门,艰涩难记;不过,它的文字结构却还不如汉文复杂。你已经学了整整五年,应该可以运用自如了,待为师先试你。”说着,取过书册,提笔在书上画了一连串的古怪符号,递给杨凡,问道:“看得懂吗?” 杨凡看了一遍,道:“这是宋代释守净禅师的两句诗句:‘流水下滩非有意,白云出岫本无心。’师父,对不对?” 老塾师含笑道:“不错,白云出岫本无心。世上有许多事,都是机缘巧合,天意安排,绝非人力所能更改”话才说到一半,突然住口,迅速扫了窗外一眼,微诧道:“奇怪,今天这些小猴子怎么回来得这样快?”当即垂下眼帘,又恢复了“瞌睡”的姿态。 杨凡连忙收了桌上梵文书册。这时候,院中脚步纷纭,小刚子等顽童个个气急败坏奔了回来。他们好像全忘了“逃学”的事,飞步奔过书斋,惊煌地叫道:“老师,快快去看,门前那对石狮子……” 老塾师仿佛刚从梦中惊醒,张目喝道:“什么事大惊小怪的?” 小刚子结结巴巴道:“哭哭了…石狮子哭了……” 老塾师脸色一沉,叱道:“胡说,石头做的东西,怎么会哭?” 小刚子用手连指,喘息道:“老师,是真的!那……那两尊石狮子真的哭了,而且,而且流的眼泪是血……” “哦?有这种事?” 老塾师面色微变,霍地站起身来,大踏步出了书斋;七八名学生一拥跟在后面。 一群人穿过院子,走出大门。老塾师扫目一望,登时倒吸了一口凉气。果然,门前两尊高大石狮子瞪着四只铜铃般的眼珠上,不知怎的,竟渗出一缕殷红的血水,顺着狮鼻滴落地上。 两尊石狮子都是青石制成,衬着鲜红血水,份外显目。老塾师疾伸右指,沾下少许血水尝了尝,其味成涩,竟是人血!再仰头上望,艳阳高悬,万里无云。酷暑逼蒸之下,血水溶而不凝,显见时间还不太久。 老塾师一向晦暗的眸子里,突然闪射出两道炯炯逼人的光芒,缓缓沿着河岸、墙边搜视了一遍。四周不见丝毫人影;只有桥头柳树枝上,那惹人厌烦的蝉儿顾自嘶声长鸣,叫着:“知了!知了!” 他轻轻冷哼一声,大袖向柳树一拂,笑道:“讨厌的东西,你知了’什么!”袖面触树,蝉鸣顿止。 老塾师目光收敛,刹那间又恢复了平时神情,吩咐道:“一定是谁不小心割破指头,顺手抹在石狮子上。小刚子,弄块布洗擦干净就是了,不许再大惊小怪。洗擦完毕,就散课了吧!” 杨凡抢近一步,低声叫道:“师父!” 老塾师冷冷瞪了他一眼,嘴唇动了动,负手施施然向书斋而去。 杨凡没有跟往书斋,因为老塾师刚才嘴唇掀动,已经用一种轻如蚊蚋的声音告诉他:“赶快回去,不要多问。今天夜里无论听见什么响动,绝不许离开内宅。你要是不听话,就不是我的徒儿了!” 杨凡深知师父性情古怪,平时言笑不拘;对于正事,却说一不二,绝不容人违拗,而且不愿多作解释。 五年以来,他满腹疑团,几次婉转请问,总是碰个冷冰冰的钉子,从来没有一件得到解答。 第2章 师徒缘尽 五年来,师父只是全心全意,默默进行着这种古怪的行径。自己初觉讶异,渐渐也习以为常,索性不去探询了。 但今天,杨凡却再也按捺不住心头的惊疑。他整夜徘徊未眠,反复地思忖:那石子眼中流出血水是什么原因?师父所谓“响动”,又是指的什么?虽然师父严嘱不准离开内宅,但他的一颗心,却早已飞到书斋里去了。 一夜过去,平平静静,竟什么“响动”也没有。 天色刚亮,杨凡连早饭也顾不得吃,便急急向书斋奔去,一路叫道:“师父!师父!” 一脚跨进东院,却见老塾师反剪双手,正仰面望着书斋门楣上“启明堂”那方匾额发呆。 院子里静悄悄地,看不出任何异状。 杨凡不敢惊动,轻轻挨到老塾师身后,举目上望,心头猛然一惊。原来匾额上方,竟一排插着七支蓝光闪烁的长针,每一枚针尖下,钉着一只蚂蚁。 那种黑蚂蚁乃是园圃中随处可见的东西,结群爬上门媚,也极平常。 然而,是谁能用七枚细针同时将七只蚂蚁整整齐齐钉死在丈余高的匾额上? 这却是件骇人听闻的事了。 杨凡暗自骇然,偷眼望望师父。只见他凝目不动,脸上隐隐透出一层诡异而冷峭的笑意;倒像对那“飞针刺蚁”的绝技,颇为欣赏,自言自语道:“二十年不见,果然又精进了不少…” 杨凡听得如坠五里雾中,忍不住轻轻叫了一声:“师父!” “唔!”老塾师漫应了一声,举手向匾上一招,七枚长针突然一齐坠落了下来。他摊开大袖,小心翼翼将银针卷起,然后向杨凡点点头,道:“跟我来吧!”进入书斋,老塾师取出一只小盒,把七枚银针-一纳入盒中;注目半晌,叹道:“看来天意不可强求。不过,有一天时间,去芜存菁,加紧一下,应该也够了。” 杨凡忙问道:“师父,您老人家说什么?” 老塾师淡淡一笑,道:“孩子,不要多问。人生苦短,寸阴堪惜!你我师徒相聚五年,已经算是难得的了。从现在开始,师父要教你一二种防身的功夫。希望你摒除心中杂念,好好把握这可贵的光阴,懂吗?” 杨凡只好连连点头,道:“懂!” 老塾师笑容忽敛,说道:“很好!但是你要记住,这两种武功虽非精深绝世之学,对你的将来却十分重要。师父尽一日时间,倾力为你讲述;至于能够领悟多少,那就要看你的福缘如何了。” 说完,便开始为杨凡讲述一种名叫“九转迷踪步”的奇异身法和一种叫做“十二擒龙手”的小巧擒拿手法。 杨凡见师父今日神情不同平时,不但讲述时力求详尽,而且当场督促演练;如有错误疏忽之处,立即严词叱责,全不似以前那么和善。好像恨不得一口气将那九九八十一种精妙步法和十二式擒拿手法,一字不透地灌进自己脑子里。他本有满肚子疑团想问,竟无开口的机会。只得摒绝杂念,全神贯注,不敢再心涉旁骛。 两种武功讲完第一遍,红日业已高悬天际。老塾师吩咐道:“你去吃点东西,同时告诉小刚子他们今天不必上课了,半个时辰以后咱们再继续练习。” 杨凡依言退出书斋,匆匆用了些饮食。传话完毕再赶回来时,却见老塾师正伏案疾书,好像在写一封密密麻麻的长信。 这一天,师徒二人摒绝一切事务,自晨到暮,都在书斋里埋头苦练。 直到日影西坠,杨老夫人放心不下,打发丫头小娟来传话道:“读书要紧,身子也要紧,先生和公子念了一整天书,请早些休息,明天再念吧。” 老塾师听了,长叹一声,道:“既是令堂关注,不可拂逆。今日所学,总算差强人意。你且回去,今夜仔细把学过的在心中复习一遍;明日一早,为师再考验你记住了多少。” 杨凡刚起身告退,老塾师忽然又叫他回来,取出一封密柬塞在他手中,叮咛道:“孩子,回去好好想一想,千万别辜负师父五年来一番苦心!这封信,不到明晨,不许拆开…”话未完,眼中已闪现泪光,连扭头挥手又道:“龙种既非池中物,终将破云上九霄。好孩子,去吧!”语声竟有些硬咽。 中宵梦回,月明如洗。 杨凡躺在床上,回忆日间情景,越想越觉得师父的一言一行都大异平常。从清晨发现匾上长针开始,他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带着令人鼻酸的凄凉的意味。尤其临暮辞出书斋那一刹那,师父目含泪光,语声更咽,这更是五年来的第一次。 难道说前天石狮莫名其妙流出血泪,是显示将有什么不祥的事情将要发生么? 他心弦震荡,睡意全消,独自披衣而起,取出那封密封的信束来,挑灯细看。封皮上并无字迹,里面似乎不只信纸,好像另外有一只硬硬的封套。这是一封什么信呢?为什么师父叮嘱不到天明,就不许拆开?… 忽然,他心里有了一阵难以厌抑的冲动,暗忖道“师父把它交给我,信里自然是有话要告诉我。但天明之后,彼此再见面了,有话尽可当面说,为什么要写这封信呢?反正信是写给我的,我何不现在就拆开看看?”但继而一想,又否定了自己的主意:不能!师父向来言出法随,他老人家既然吩咐要到天明才能拆开,一定含有深意,还是遵从师父的吩咐才对。 过了片刻,他心念又动,暗想:“现在距天亮不过短短个把时辰,早一点拆开或迟一点拆开,还不都是一样会知道信中的内容么?我现在反正睡不着了,就算提前一个时辰看看这封信,师父也原谅我的。” 拆还是不拆 两种极端矛盾的冲动,在他心中互相翻腾;此起彼伏,难以决断。 眼睁睁又过了半个时辰,东方天际已经泛起一丝鱼肚色;他终于压抑不住强烈的好奇心,拆开了那封信。里面除了两张满布潦草字迹的信笺,另外果然还有一只密封的羊皮信封套。 杨凡先看看那只信封套,上面写着“太行灵鹫峰青松道长亲启”等十一个字。他想了想,不知青松道长是谁 于是,放下封信套又展开信笺。 才看了第一行,杨凡猛从床上跳了起来,急急排亮了灯,喘息着再看下去。原来那竟是一封诀别的书信,信中这样写着: “孩子,你我师徒缘分已尽,故而作别。先不要难过,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当你看到这封信时,师父已经走了。师父知道,这五年来,你对师父一定有太多的疑问得不到解答。其实,师父对于你,又何尝不是也有满腹疑团,至今尚未解开。正因如此,遽尔言别,心中难免耿耿。 孩子,你是个聪明人;事到如今,师父也不必再瞒你。石狮血泪和匾上银针,都是师父一个昔年仇家留下的标志。此人一身武功诡异非常,苦候二十年寻上门来,一场生死血战势所难免。不过,你尽可放心,师父虽然老了,自信还未必就会败在他手中。使人遗憾的,是无论胜与败,师父都不会再回来了。倘若缘份未尽,将来自有重逢之时,实在大可不必过于悲伤。 师父本想以七年时间,使你功力略有成就再言‘去”字;如今仓促分手,无法达此愿望。你天赋虽佳,五年所学也仅有说稍具根基,仗之行走江湖,却显有不足。迫于形势,才穷此一日之功,另授‘九转迷踪步’和’十二擒龙手’俾作防身之用。惜临事匆匆,难望大效,切记勤练勿辍,是为至要。 师父去后,你可持所附密函,前往太行山一行,但须牢记以下四点: 第一、你左背后的刀疤痕印,无论如何绝不可在人前显露,以免招致杀身之祸。 第二、如有人问起你的年龄,必须浮报两岁。譬如你今年十八,就须说是二十岁,千万不可告人实话。 第三、那一招‘赤阳指法’,非到生死关头,不可擅用。须知术高莫用的道理。 第四、谒见青松道长时须行弟子之礼。他若问起师父名讳,你只说蓬莱骑鲸客,冰山落拓生。他自知原委。 五载相聚,临别依依,纸短意长,书不尽言。师父谨以一语相赠:大丈夫须有承当命运变化之勇。此去太行途中,愿你三复斯言。勉之!勉之!” 最后那句“赠言”之旁,更加上了一连串密圈。 杨凡看完信,苍惶拨门冲了出去;一路狂奔,一面大叫:“师父!师父!” 这时候,天色刚现曙光,寂静的庭院中,凝露如珠,阅无人迹。 杨凡如飞奔到东院,猛然推开书斋门扉。老塾师的卧室中一片冷静,床帐枕褥整整齐齐折叠着,显见昨夜根本就没有动用过。临窗书桌上,放着几封银子;银封下压了一张纸条,上写着:“因故仓促辞馆,五年束修璧还。” 杨凡只觉一阵阵鼻酸,忍了许久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泪眼迷蒙中,他又取出那封注明“太行灵鹫峰青松道长”的羊皮封套反复审视。他既不知道“青松道长”是何许人,也没听师父提过“太行灵鹫峰”这个地名;但他却恍惚有一种无法解释的预感,总觉得这个小小的封套中,必然包含着一件极其重要而紧急的事或许这件事竟会跟自己的命运有很大的关联。否则,师父为什么要在信末加上那句含意难懂的“赠言”呢? 他缅怀师恩,感伤离别,更渴望能早些揭开羊皮封套中的秘密。 沉吟了许久,杨凡终于下定决心:先去一趟太行灵鹫峰再说…… 第3章 酒楼怪客(一) 鄂州烟雨楼地居闹市,炉中烤鸭和熏鸡名闻遐迩,号称“江汉双绝”;加上窖藏十年以上的“状元红”,远近食客,趋之若鹜。 时当正午,烟雨楼上上下下近百张桌子早已坐满了客人,熙攘喧哗,呼酒要菜;十几个伙计马不停蹄穿梭般往来,全都忙得满头大汗。坐在楼下人口柜台里的胖掌柜,油光脸上挤满诌笑,不住地点头哈腰,招呼着熟客。 募地蹄声盈耳,两骑枣红色骏马旋风似驰到门前;双蹄齐扬,鞍上乌云般飘落两名黑衣骑士。这两人一个是虬髯大汉;另一个生得面皮惨白,十分瘦削,左眉角有着长长一条刀疤。两人都是一身黑色劲装,腰悬长剑,衣袖上同样续着两条窄窄的银线。 二人飘身落马,掸了灰尘,顺手将马缰向鞍头上一搭,并肩登上店前台阶,大刺刺走进店里来。掌柜的一见,脸上微微变色;慌忙丢下算盘,亲自迎了上来,陪笑招呼道:“陆爷,李爷,您老好?” 那虬髯大汉哼了一声,道:“好个屁,人都快气疯了,还好什么!” 掌柜喏喏连声:“是!是!李爷别生气,喝上两杯状元红,自然气就消了。” 虬髯大汉怒眉一扬,道:“废话!到酒店里来不喝酒,老子是来陪你说笑话的快滚去准备,少在老子面前惹人烦躁。” 那掌柜吓得直往后缩,脸上仍然陪着笑,怯生生又问:“二位爷是宴客?还还是便酌”话没说完,虬髯大汉一声暴喝,探手握住剑柄,厉叱道:“宴你娘的鸟客!你这蠢猪再要咕噪,老子就宰了你!” 掌柜哪敢再问,掉转头急声对伙计吩咐道:“楼上雅座,快侍候!” 伙计们一叠声吃喝传话上楼,那大汉才怒火稍熄。旁边白脸刀疤汉子冷冷望了他一眼,阴声劝慰道:“老李,犯得上跟他们生气吗?咱们自己的事还烦不过来,忍耐点,早些吃饱喝足,赶紧去办正事要紧。”两人昂首阔步,登上楼梯。 这时候,满店食客都噤若寒蝉,一个个低头吃喝,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偌大一座酒楼,竟静得落针可闻,显见大家都对这两名恶客十分畏惧。 恶客迈步登楼,楼上的伙计全着了慌;放眼望去,黑压压的一片人头,哪儿还有什么雅座空位? 其中一个精灵些,瞥见临窗一张圆桌上,只有老少两个人;老的年近五旬,衣着朴素,像是一位忠厚老家人;年轻的不到二十岁,唇红齿白,一袭蓝色儒衫,是个文弱书生,主仆二人正默默喝着闷酒。 伙计心里一动,急忙含笑上前,躬身陪礼道:“实在对不起,能不能请二位赏个脸?委屈跟邻座那位公子挤一挤,空一张桌子出来。小号今天客人太多,全仗老客人帮忙。”口里说着,早已开始动手,将圆桌上酒菜向邻座一张小方桌上移过去。 蓝衣少年面有愠色,不悦地道:“这是什么话他们只有两个人,就算要让,也该把小桌子给他们,难不成” 旁边老人连忙劝道:“公子,让就让一下吧。出门在外,不争这份闲气,咱们就跟这位相公挤一挤。” 蓝衣少年一侧目,却见邻桌是一位年近四旬的灰衣文士,生得鹰鼻鸡目,一脸奸滑之相,心里颇感不愿;正迟疑着,那中年灰衣文士已含笑拱手让坐,说道:“在下正感孤寂,如蒙不弃,何妨共桌一叙?” 蓝衣少年倒有些不好意思,忙也拱手笑道:“只是打扰兄台,于心不安,再说,那两个家伙也太……” 灰衣文士不待他把话说完,低声接口道:“老弟仔细些,那两人是神龙教中银线护卫。你我都是文弱之人,何必跟他们一般见识。” 蓝衣少年冷哼了一声,终于咽下已到嘴边的话,愤愤移坐到小桌上。 那灰衣文士一脸诌笑,举杯搭讪,自称姓李名太白,是个游学的秀才;接着又请蓝衣少年和同行老人姓名。蓝衣少年心里不乐,只冷冷回答一声:“在下杨凡,这位是家人杨富。” 李太白十分健谈。“哦”了一声,连道:“久仰!久仰!”接着,便打开了话匣子,天南地北,攀谈起来。 杨凡见他面目可憎,言语无味,更后悔不该跟这种俗物同桌;于是冷冷不大理睬,李太白问三句,才回答一句半句,暗中却注意着那两名神龙教银线护卫。 那虬髯大汉和白脸刀疤汉子趾高气扬占了大圆桌,不待吩咐,伙计们已川流不息送上整鸡全鸭,密密摆了一桌。两人一边吃一边骂人,气势汹汹不可一世! 虬髯大汉似有满腹委屈,三杯下肚,重重一砸酒壶,骂道:“他妈的,刀枪好挨,闷气难受。我姓李的活了几十年,这算是平生第一次遇上这种窝囊事。头儿们整天美酒佳肴,搂着花朵似的妞儿,他们哪里想得到下面人办事的难处!但凡有点差错,就他妈的知道发脾气、打官腔……” 那白脸刀疤汉子看来比较阴沉,仰面饮干了一杯酒,缓缓道:“其实,这也难怪头儿们,令谕是教主下的,谁敢不遵?你别看他们神气,到了总教,那龟孙样儿比咱们更惨。” 虬髯大汉骂顺了嘴,又道:“教主这令谕下得也奇,十八岁的少年人世上有多少?咱们又不能见一个就把衣服剥下来看看他背上有没有疤……” 白脸汉子面色一沉,低声道:“老李,噤声!这是什么地方?你是嫌活腻了是不是?” 虬髯大汉连忙住口,两道精目向全楼扫视了一遍,愤愤端起酒杯,道:“好!不提这档子事,喝酒!咱们喝酒!” 谈话暂时中断,但这些话听在杨凡耳中,更是暗中心惊。不由自主伸手摸摸自己背后,脑中飞快忖道:“奇怪,十八岁的少年…背上有疤痕…他们要找这样的人是何缘故?” 他一面默默寻思,一面对那两名神龙教徒更加留意。过了一会那虬髯大汉尽喝闷酒,突然又忍不住了。不过,这一次比较谨慎,用肘轻撞白脸刀疤汉子,压低了嗓音问道:“喂!老陆,你说鸿兴栈那小子可疑,我心里还是拿捏不准,万一这次又弄错人,咱们可就吃不完兜着走!” 白脸汉子深沉地笑了笑,道:“这一次准错不了,朱癞子亲眼看见他洗澡,背上千真万确有一条疤痕。” 虬髯大汉摇头道:“就算他背有疤痕,如果今年并非十八岁,也不是咱们要找的人。” 白脸刀疤汉子吃吃笑道:“所以咱们宁可谨慎些,等吃饱喝足了,先查明白那小子年纪;最好迫他脱下衣服验证确实,真正不错,然后飞报教主。这样一来,哪会再出差错!” 虬髯大汉想了一会,笑道:“好,咱们就这么办!事情若成功,这可是一件大功。你我都该转转运,摔了这捞什子银线,好歹也弄条金线干一干了。从今以后,咱们也够资格去‘快活谷见识见识,到‘鸳鸯池’洗个神仙澡啦,哈哈!” 白脸汉子耸耸肩道:“那地方岂是咱们去的?即便去了,也只好在轮值的时候站在外面过于瘾眼下倒另有一个晋身腾达的好机会,可惜你我都轮不到……” 第4章 酒楼怪客(二) 虬髯大汉问道:“什么机会?你说说看。” 白脸汉子慢条斯理啃着一只鸡腿,笑道:“听说总教新近颁下一道急令,重金礼聘懂梵文的人才。无论教内教外,也不计是不是武林人物,只要通话梵文,都可应征。一经录取,教外人酬谢黄金万两,赐予入教之权;如果是教内人,除赏金之外,并可越级提升,调入总教拜为学师。那份荣耀,就甭提了!” 虬髯大汉听得直咽馋味,瞪着两只环眼,轻呼道:“我的天!黄金万两,拜为学师,那不就跟几位坛主和护法们平起平坐了么?我的乖乖,那该多神气!” 白脸刀疤汉子扬眉道:“谁说不是!但你我都只能干瞪眼,谁叫咱们不懂梵文呢?” 虬髯大汉忙问道:“梵文?梵文是啥玩意儿?” 白脸刀疤汉子嗤道:“王八龟孙子才知道!听说是一种梵文,咱们别说懂,他妈的连见都没有见过。” 虬髯大汉顿时泄了气,骂道:“说了半天,敢情全是废话。老陆,喝酒吧!去他妈的鸟学师,咱们还是做咱们的苦差使是正经。” 两人连干了数杯,站起身来。白脸刀疤汉子抹抹嘴唇,拍拍肚子,扬脸吩咐道:“账记下,过两天派人到庄里去领银子。”话毕,扬长下楼而去。 两名银线护卫刚走,那位游学秀才李太白却面露欣喜之色。颔首沉吟道:“黄金万两?拜为学师?这倒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好机会…”跟着也站起身来,向杨凡拱手笑道:“老弟请慢用,在下有点急事,先走一步了。” 杨凡颇觉不屑,冷笑说道:“李兄可是急欲赶去应征报考?” 李太白微微一怔,随即笑道:“杨老弟,天下什么都是假的,只有钱才是真的。万两黄金不是小数目,可惜在下对梵文一窍不通,只好望黄金而兴叹了。” 杨凡听了这话,险些要恶心吐出来,暗骂:这人身为孔门弟子,心地竟如此俗不可耐,亏他还是一名秀才,真是有辱斯文。 那李太白对杨凡脸上的鄙夷之色懵然不觉,招手换来伙计,道:“替我算一算,总共多少银子?” 伙计算:“酒菜一共二钱四分。” 李太白道:“不贵,就算三钱吧,多的赏给你作小费,等一会一齐向这位杨公子结帐。” 杨凡方自一愣,李太白已别着牙签,一步三摇,施施然下楼而去。 几钱银子虽是小事,杨凡却越想越气。这姓李的白吃不说,临走连个“谢”字也没有,竟比两名神龙教银线护卫还要霸道无耻!于是,便问伙计道:“刚才这位姓李的秀才,是你们店里熟客吗?” 伙计陪笑道:“也说不上熟客,不过最近几日,常来照顾小号。” 杨凡又问:“他每次都这样不付银子?” 伙计耸耸肩,道:“李公子是位怪人,每次吃得不多,从不超过三钱银子。这几日总是跟朋友一起来,吃完由人付帐。像今天这样独酌,还是第一次。据他自己说,是特来江汉以文会友的;此地认识的朋友很多,住宿在南大街鸿兴客栈里。” 杨凡一听鸿兴客栈,忙插口问道:“那鸿兴客栈离此多远? 伙计道:“很近,由小号向南,转过两个街口就到了。” 杨凡心念微动,忙对随行的老家人道:“你在这儿略候一会,我去去就来。” 老仆人杨富讶问道:“公子要去哪儿?小的陪你一起去! 杨凡道:“不必,假如过了半个时辰我还没回来,你就到鸿兴客栈去找我好了。”不容杨富多说,匆匆下了烟雨楼。 他略辨方向,洒步向南走去。穿越两个街口,果然望见“鸿兴客栈”四字店牌。这家客栈跨占三间门面,金字横匾,门前竖着马桩;黑漆大门光洁如新,气派竟十分宏大。 杨凡已到门前,忽然迟疑起来,暗道:此时才仅午刻,光天化日,神龙教未必敢公然盘查旅客,倒是那李太白确实可厌;倘若跟他不期而遇,又惹来满身俗气。不如在店外守株待兔,倒要看看他们查寻背有疤痕的十八岁少年是什么企图? 扬目不远处有一间茶棚,正围坐着许多闲汉在议论纷坛;当下放慢了脚步,也缓缓踱了过去。走到近处,原来是许多人在争看一张纸贴。 只听一个粗壮口音叫道:“奶奶的,这可是一笔横财!咱们既然不通,何不拿去给孔老夫子看看;他是举人出身,只怕他还懂得。” 另一个笑道:“他懂个屁!若论之乎者也,他自然比咱们强些;说到这一门,恐怕跟咱们彼此彼此,同样是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 又有人道:“对啦!同庆行徐掌柜做生意跑过下江,随船出过东海,很会几句番语,说不定他倒可以去试试。” “算了吧!徐掌柜那两句番语,中原人不会听,番鬼子听不懂;他是虎咱们逗乐子的,你们别当了真事。何况这贴上明明写的要精通梵文;梵文是天竺文,一东一西,相距何止万里?” 杨凡挨身挤进人丛,含笑问道:“究竟是什么横财?各位能让在下看看么?” 闲汉们见他一身儒衫,都笑道:“公子是念书人,快来瞧瞧。只要您通晓梵文,便有万两黄金可得;天下再没有比这更容易赚的金子了。” 杨凡笑道:“梵文有何难解?在下从十三岁起就开始修习梵文,自信尚不生疏。”说着,从一名闲汉子手中接达了纸贴。 众人都惊讶追问道:“公子当真懂得梵文?” 杨凡刚点点头,人丛中突然一阵纷乱,几名闲汉已争先恐后奔出茶棚。他微微一怔,正想不透这些人何以仓促离去。只见其中一个又急急奔回,气喘吁吁问:“公子你贵姓?住在什么地方?” 杨凡道:“在下姓杨,就寄宿在对街鸿兴客栈…” 那闲汉没等他说完,匆匆谢了一声,脚不沾地,如飞向西而去。 杨凡望望众茶客,众人也对他含笑颔首,笑的竟是那么神秘。 杨凡心中暗诧,目光迅即落在那张纸贴上。 这一看,他才恍然明白过来 第5章 万金招贤帖 那是一张恭楷抄写的红纸招贴,起首写着“重金礼聘人才”;下文是:“本庄亟需精诸梵文人才一名,年籍不拘。凡自信能胜任梵文译述工作者,均可应征;一经聘用,重酬黄金钱一万两。如有知悉上项人才,来庄推荐者,亦酬银五十两;蓄款以待,绝不食言。五槐庄启。” 杨凡看完纸贴,剑眉微锁,不期然涌起阵阵疑云。忖道:“五年之前,师父发现我背上疤痕,性情大变;从那时起,便教我学习梵文。现在神龙教正搜寻背上有疤痕的少年,又恰好悬出重赏征求梵文人才这些,究竟是巧合呢?还是师父早有的安排?” 他天赋聪慧,这念头仅在脑中一闪掠过,面上仍然力持镇静,含笑问道:“万两黄金为数匪鲜,各位可知道那五槐庄悬此重赏,究竟为什么?” 茶客中有人答道:“招贴上不是分明写着,重金礼聘去做梵文译述的工作吗?或许庄里有什么精深的佛经释典解不透,而现今世上懂得梵文的人又不多……” 杨凡轻“哦”一声,仿佛若有所悟,于是又道:“在下不是本地人,想冒昧请教一声,不知那五槐庄是个什么样的所在?” 众茶客听了这句话,突然神色大变;一个个相继垂下头去,竟无人再敢回答。 一个距离杨凡最近的矮老头,悄悄向外一指,用一种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道:“那两位就是五槐庄的人,公子如欲应聘,不妨去问他们。” 杨凡抬眼望去,果见两人正并肩跨进对街鸿兴客栈,从背影看,赫然正是“烟雨楼”上那两名天心教银线护卫。他心中一震,拱拱手,连忙横过大街,也跟踪走向鸿兴客栈。 虬髯大汉和白脸刀疤汉子刚进店门,店里恰巧正有一名锦衣华服少年低头疾步而出;两下里不先不后在店门口相遇,几乎撞个满怀。华服少年一惊扬头,慌忙含笑致歉,意欲侧身让路;不料两名银线武士却陡地左右一分,竟隔断了进退之路。虬髯大汉露齿一笑,问道: “朋友,到哪里去?” 华服少年讶然道:“小生有事须外出片刻,两位这是?” 白脸刀疤汉子阴声接道:“没有什么,咱们有几句话,想跟朋友谈一谈。” 华服少年目注二人腰际长剑,骇然道:“两位想跟小生谈什么?” 白脸刀疤汉子笑问道:“朋友可是姓蒋吗?” 少年惶恐地点点头。 “今年贵庚是一十八岁?” 少年又点点头。 两名银线武士互相交换了一瞥满意的眼色。虬髯大汉手按剑柄,沉声又道:“朋友,你背上是不是有条刀疤痕?” 华服少年惊得连连后退,呐呐道:“你们你们问这些…干什么?” 虬髯大汉怒目逼近一步,道:“有没有?只让咱们剥下衣服看一看就知道了。朋友,识趣一些,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华服少年满脸惊骇之色,期期艾艾道:“我……我……” 虬髯大汉迫不及待,向同伴一递眼色,喝道:“错不了!老陆,动手!”左臂疾伸,叉开五指逞向少年当胸抓去。 说时迟,那时快。那华服少年霍地一旋身躯,竟以毫厘之差闪了开去。双臂抡起,呼呼劈出两掌,脚下一错,便欲夺门而出。 虬髯大汉一时大意,左胸挨了一掌,登登连退三步,勃然大怒道:“好家伙!原来是个深藏不露的会家子。老陆,截住他!” 白脸刀疤汉子冷哼道:“朋友,你的胆子真不小!”一探手,长剑呛然出鞘,截住了去路。 华服少年虽然出招得手,那一掌却显然并未能伤着虬髯大汉。这时赤手空拳,进退无路,顿时流露出怯意;一双明澈秀丽的眸子,左顾右盼,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杨凡见他跟自己年纪相仿,唇红齿白,一派纯真;虽会几招武功,却并不高明,不免生出同情之心。 但想想自己也只对武功略知皮毛,如果贸然出手,未必便敌得过那两名兵刃在手的神龙教武士正拿不定主意,猛听虬髯大汉一声暴喝,寒光疾闪,已由少年身后攻出一剑。 华服少年身躯又是一旋,堪堪避开;白脸刀疤汉子却闷声不响,剑锋一圈一展,狠狠向他脑后挥到。那华服少年前后受敌,登时着慌。应变稍迟,躲过了要害,头上一支束发玉暨却被剑尖扫断,乱发披落。这一来,更加心慌,连连遭遇险招,逼得狼狈不堪。 杨凡看得热血沸腾,几次提聚“赤阳指”可以攻敌制胜外,其余“九转迷踪步”和“十二擒龙手”都属于防身之技;而师父又严命非至生死关头,不能擅用“赤阳指”,是以尽管心里焦急,却想不出解围之法。 在光天化日之下,那两名天心教武士对街上行人毫不在意,双剑翻飞,着着进逼,直将华服少年圈在一片白茫茫剑影中。那华服少年全仗身法闪避,实际已经失去了还手之力。 渐渐,杨凡才看出他那“临危一旋身”,竟是一种跟“九转迷踪步”类似的步法。华服少年武功平平,但这项身法却十分奥妙可惜他使用起来,似乎并不熟练;而且反复使用同一步法,好像只会这一种变化,所以不能尽情发挥。饶是如此,已经不止一次在危机一发之际,助他挣脱了险境。 白脸刀疤汉子精目直转,突然沉声道:“小辈身法有些古怪。老李,咱们把他逼到屋角去,再下手捉活的。” 这主意果然狠毒有效,华服少年退人屋角,也就等于失去了回旋闪避的余地;身形一滞,勉强又支撑三五招,左腿上已被扫中一剑。华服少年一声痛哼,翻身倒地。白脸刀疤汉子揉身上前,剑柄疾落,重重敲在他“肩井”穴上。虬髯大汉探手抓住少年衣领,“嘶”地一声脆响,锦衣立被撕裂,背后果然有条斜斜的疤痕。 白脸汉子脸泛喜色,说道:“老李,仔细看住他,我这就去报告庄主!”说着,转身便走。 虬髯大汉急道:“慢着!依我看,还是你守住他,由我去报讯较好。” 白脸汉子笑道:“咱们自己弟兄,谁去都是一样,反正功劳是咱们两个人的。” 虬髯大汉脸上一红,讪讪笑道:“好吧,既然如此,你快去快回!” 杨凡心中暗道:‘这倒是个好机会,假如只有那虬髯大汉一人,对付起来就容易多了’谁知心念未已,突然一阵急剧马蹄声由远而近。那白脸汉子刚出店门,一抬头,“咦”了一声,道:“奇怪!庄主已经亲自赶到了…”” 杨凡骇然一惊,循声望去;只见五骑快马拥着一辆马车,风驰电奔逞向鸿兴客栈而来。 马上四名黑衣壮汉,劲装佩剑,全和李、陆二人一样袖口闪露一条窄窄银线。另外一匹雪白健马,坐着一个青袍老人;长髯飘胸,面如重枣,神态异常威猛。在他颈项下,系着一条极显眼的蓝色绸巾。 五骑一车来到店前一齐勒缰顿住;虬髯大汉和白脸刀疤汉子急急迎上来,向那青袍老人抱拳躬身,说道:“属下李虎、陆鹤参见庄主!” 青袍老人微微一怔,讶问道:“你们两人不是奉命查缉要犯的吗?怎么也在此地?” 李、陆二人也是一阵惊诧,互望一眼。那名叫陆鹤的白脸刀疤汉子连忙答道:“属下正是奉命查缉要犯,而且已在鸿兴客栈擒获要犯。正要飞报庄主,想不到庄主倒亲自驾临了。” 青袍老人拈须点点头,笑道:“这倒巧得很!人在哪儿?” 虬髯大汉李虎急将华服少年提了过来,推至马前,陆鹤赶紧上前接过马缰。 青袍老人飘身落马,闪着一双炯炯逼人的精目,向那少年打量了一遍,眉峰微皱,冷冷道:“替他解开穴道。” “是!”陆鹤抢着应喏。举手拍开少年穴道,自己却按剑立在青袍老人身侧,馅媚之态,溢于眉宇。其余四名银线武士,也都一齐飞身下马,分站四方,遥作戒备。 华服少年穴道一解,立即抗声怒叫道:“你们这般强盗,我跟你们素未谋面,凭什么竟诬我是要犯?光天化日,逞强伤人,你们眼里还有王法没有?” 青袍老人脸上毫无表情,冷冷问道:“你今年几岁了?” 华服少年顿了顿,道:“十八岁。” 青袍老人挥挥手,道:“转过身来,让老夫看看你的背。” 华服少年抗声道:“为什么?你们凭什么定要查看………” 青袍老人目光一聚,厉声叱道:“还不转过身来?” 陆鹤和李虎一齐动手,抓住少年双臂,一个旋身,转了过来,李虎并且一把撩起少年破裂的锦衣。青袍老人目注少年背上疤痕,脸色顿现凝重;两道眉头一连皱了几皱,探手从贴身衣袋内,取出一张薄薄的黄色纸页。展开对照半晌,突然“唰”地收起纸页,冷笑两声,说道:“放了他!” 陆鹤和李虎同时松手,诧异地问:“庄主,难道说…” 青袍老人板着脸道:“总坛欲查缉的要犯,背上疤痕乃是刀伤,长约五寸,而且是由肩而下。这少年背上既非刀伤,长度也不符;疤痕又在近腰处,显见不是总坛查缉之人。” 陆鹤张口结舌,面色一片灰白,李虎却道:“但是,这小辈是个……” 青袍老人脸一沉,冷哼道:“还但是什么?查缉要犯是总教密令,像你们这般搪塞上命,只要身上有疤的人就捉,哼!”语声微顿,眼角一扫那名叫陆鹤的白脸刀疤汉子,又尖酸地接道:“索性连陆鹤自己也可以抵数交差了不更省事吗?” 第6章 五槐庄主 “这”陆鹤情不自禁举手摸摸自己眉尾上的刀疤,慌忙躬身陪笑道:“属下该死,属下实在太鲁莽了,求庄主宽限…” 青袍老人头一昂,只作未见,负手缓步直入店门。 杨凡已在纷乱之际退入客栈内。此时暗暗反手一摸自己背后,不觉冷汗遍体,骇然忖道:“难怪师父一再叮嘱我不能让人见到背上这条疤痕,而且又告诫必须浮报年龄,原来竟有这些牵连!可是,我跟神龙教有何关系?他们为什么要传今天下苦苦查缉一个背有刀疤的十八岁少年?那人真的就是我吗?” 他心念飞转,五年来许许多多往事,都在刹那间涌上心头关于师父的古怪行径,令人不解的叮咛,现在看起来,好像都不是无因而发,竟然件件含有深意,不过,师父从来没有对自己提起“神龙教”,这又是什么缘故呢? 青袍老人缓步经过江涛面前,目光冷电般一转,突然站住,沉声问道:“少年人,你是谁?” 杨凡正被一片疑云所困,竟愣愣地没有回答。 四名黑衣银线武士齐声叱道:“喂!咱们庄主在问你话。” 杨凡蓦地一惊,才清醒过来;忙道:“在下姓杨,名叫杨凡。” 青袍老人突然面泛喜色,道:“啊!原来你就是杨公子…”冷傲之态立敛,含笑又问道:“听说杨公子精通梵文?” 杨凡道:“不错,在下十三岁起便学习梵文,虽然说不上精通,倒也略通皮毛。” 青袍老人“哦”了一声,态度越显得客气,抱拳说道:“老朽陈鹏,居住城西五槐庄;正因风闻杨公子精通梵文,不敢冒昧,特来趋访。关于敝庄拟重酬万两黄金,礼聘一位梵文人才的事,想必公子已经……” 杨凡笑道:“在下已经拜读过招贴了;只是,在下虽不过一介寒儒,却也未将那两两黄金看得太重。” 五槐庄主连忙抢着道:“仅此一语,足见书生本色。老朽不善言辞,但求贤之意甚于饥渴,怎敢以世俗之念玷辱公子,万金不过聊表敬意。倘蒙不弃,敢请公子移驾敝庄一叙如何?” 杨凡沉吟了一下,道:“既是庄主抬爱,在下焉能秘珍自重,不过……” 五槐庄主急道:“公子尽管吩咐,只要老朽能办得到,必不使公子失望。” 杨凡道:“应聘入庄,因所欣愿,但在下想先知道,庄主悬此重金,究竟有什么艰深梵文典籍需要要聘人译述呢?” 五槐庄主迟疑了一下,才道:“其实,并非十分艰难深奥;只因中原学者通晓梵文的人不多,而那件东西又…”说到这里忽然顿住,干笑两声,转换了话头:“此地不是谈话之处,公子去到敝庄,自然知道详细情形。” 接着不待杨凡开口,急急招手;那辆马车直抵店门阶下,五槐庄主亲自上前,拉开了车门。 杨凡见他语言支吾,心里越觉诧疑;略一转念,也就落落大方向马车走去。 当他行经那姓蒋的华服少年面前的时候,却发觉那少年正用一种焦急的目光望着他;同时暗暗摇头示意,似乎在告诉他千万不能接受邀请前往五槐庄。 四目交投,杨凡向他微微一笑,缓步走向马车。却听那少年在后面轻轻冷哼了一声,颇有愤愤不屑之意。 杨凡登上马车,忽然想起老仆人杨富还在烟雨楼等候,忙道:“在下还一名老家人杨富尚未返店,请庄主吩咐一声,留话店中,免他悬念。” 五槐庄主立刻传话道:“叫柜上记住,等一会杨公子的管家返店,一并请到庄中款待。” 说完,自己也舍马不骑,亲陪杨凡乘车。轮声辘辘,马车在六名银线武士簇拥之下,驶离了鸿兴客栈。 车行途中,五槐庄主一直亲切异常跟杨凡闲谈,问道:“杨公子少年英俊,乍看不似文弱书生,倒像是一位武功出众的武林少侠;不知道公子有没有学过武?” 杨凡淡淡笑道:“读书人都兼学剑,但那只不过为了强身正心,作为调神摄志的方法,实不能跟武林中人相提并论。” 五槐庄主颔首又问:“杨公子今年贵庚是?” “二十。”杨凡早想到他会有此一问,照师父的叮嘱,顺口浮报了两岁。 五槐庄主笑道:“这么说起来,公子学习梵文,已有七年之久,确是难得令师想必定是一位饱学通儒?” 杨凡信口道:“在下的梵文是跟一位师父执学的,那位师父执曾任前朝翰林院学士,精通数国文字。” 五槐庄主释然颔首笑道:“这就难怪了。”接着,又不厌其烦的询问杨凡家中情形。明似关注,隐含盘诘,尤其一再问到杨凡的父母是否健在,以及是不是武林中人等等。 杨凡自忖并无不可告人之处,除了自己曾习武功这一点外,其余都坦然据实回答。五槐庄主十分满意,态度也就越发显得亲热起来。 正谈着,马车已抵达一座大石砌成的城堡外。这座城堡四面深沟环绕,两侧俱是密林。 堡门前有一道吊桥,用铁链操纵升降;木桥吊起,整座城堡便与外隔绝,无路可通。 杨凡隔窗望去,隐约可见堡中和林内都有银线武士佩剑巡逻,戒备得十分严密。 马车行到桥边,一名银线武士催马朝前,从怀里取出一面蓝色三角小旗,遥向堡中展动三次;机轮之声随起,吊桥已冉冉放落。六骑一车隆隆驰过吊桥,直奔堡门。沿着一条细砂车道向左一转,迎面是一座宏伟高楼;楼前横植着五棵大槐树,浓荫覆盖,广及数十丈。不用猜,想必就是“五槐庄”得名的由来了。 马车运驶楼前停住,五槐庄主陈鹏含笑肃客,陪着杨凡并肩进入楼中。 刚进楼门,一名银线武士突然疾步迎上前来,低声对五槐庄主陈鹏说了几句话。陈鹏微微一怔,似乎颇感讶异,沉声问道:“这真是太巧了,现在他人在哪儿?” 那名银线武士躬身答道:“正在客室等候。” 五槐庄主迅速望了杨凡一眼,眉峰微皱,随即点头吩咐道:“很好,好极了!让他略等一会,我马上就来。”转面又对杨凡笑道:“敝庄简慢,公子请至老朽书房待茶。” 杨凡口里谦谢,心中却不禁惊讶。忖道:“我初次入庄,乃是生客,理应在客室招待才合常情;就算另有客人在座,也没有避人书房的道理,除非那人是我见不得的?”怀着满腹猜疑跟入书房落座。 五槐庄主略作寒暄,便含笑起身道:“公子且请宽坐,老朽有点琐事,告退片刻,即来相陪。” 杨凡忙道:“庄主只管请便。”五槐庄主一再表示歉意,然后告退离去。 杨凡独留书房,游目四顾;见房中陈设布置都极尽华丽,三面书橱上满是线装古书,壁间悬着名家字画。从这间书房看,主人纵非饱学之士,至少也应该属于斯文一流。此情此况,跟戒备严密的吊桥和城堡竟是那么不配! 等了一会,不见五槐庄主返来。杨凡百无聊赖,正负手观赏壁上字画,突然听见左侧书橱后面,传来一阵隐约断续的谈话声。他心念微动。移步走近书橱,侧耳凝神倾听。 可惜那谈话的声音甚低,听不十分清晰,其中一人好像正是五槐庄主陈鹏;另一人语声颇觉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是谁? 杨凡疑云顿起,伸手推推那列书橱,竟是活动的,橱后显然是一道暗门。他心里一阵狂跳,正想悄悄打开暗门,窃听隔室是谁在跟五机庄主谈话?手指才搭上书橱,摹然间,暗门自动启开了。 杨凡反应迅捷,顺手从橱上抽出一本古书;脚下疾退两步,假作正在翻阅书籍。只见暗门开处,五槐庄主领着一个灰衣文士含笑走了进来。 第7章 酒癫太白 那灰衣文士鹰鼻鸡眼,一副猥琐奸滑之相,竟是在烟雨酒楼上跟自己同过食桌的秀才李太白。 杨凡和李太白四目相触,彼此都大感意外。李太白脸色微微一变,忽然亲热异常地拱手笑道:“人生何处不相逢!杨老弟,幸会!幸会!” 五槐庄主讶道:“原来二位早已认识了?” 李太白笑道:“我与这位杨老弟在烟雨楼不期而遇,那时酒楼拥挤,曾有共席之雅。” 五槐庄主“哦”了一声,也笑道:“这么说,倒省却老朽引介之烦了。酒菜已备,两位请入席再叙吧。” 外间正厅中业已陈设了一桌丰盛酒席,五槐庄主欣然邀请二人上座,自己在主位相陪。 那李太白谈笑风生,口若悬河;大鱼大肉,美酒佳肴,忙得不亦乐乎。杨凡却怀着满肚子疑惑,默默地甚少开口。 酒过三巡,五槐庄主含笑说道:“敝庄可算幸运,一日之间,竟邀得两位精通梵文的高贤。杨公子名师高弟,自然不用说,李公子也是幼得奇缘,学富五车,对梵文熟请精通,更是难得。老朽奉敬二位水酒一杯,聊表仰慕之意。” 杨凡听了,大感讶诧。暗忖:“李太白在烟雨楼上,自称对梵文一窍不通,怎么忽然又变成‘学富五车了呢?”心里迷惑,忍不住掠目望了他一眼。 李太白却泰然自若,举杯饮干,笑道:“区区在下为学旨趣,精博并重,是以性喜游历天下。七岁时巧遇天竺高僧,对梵文一门,已略解梗概。十六岁学成之后,更亲赴天竺,留住达十年之久。别说是梵文,就是西城、大夏、乌孙等地土语方言,也熟话无遗。今日得遇庄主,真如太公之遇文王,大可一展胸中抱负了。” 杨凡听他吹离了谱,于是笑道:“这样说起来,李兄竟是足迹遍天下?小弟孤陋寡闻,倒想请教李兄一件事。” 李太白傲然道:“请教不敢当,只能说老弟没有去过那些地方,愚兄可提供一些见闻给老弟参考。” 杨凡大声道:“小弟只知天竺和西域相距遥远,请问李兄,那天竺和西域诸国是何时才开始与我中原交往的?” 李太白哈哈笑道:“老弟真是年纪太轻。天竺又名身毒,本系隔绝之地,唐玄奘奉旨取经,历尽千辛万苦,求得大乘佛经。从那时天竺才跟中原有了往来,这件事谁不知道至于西域诸国本名匈奴,那是从王昭君出塞和番以后,才与中原交往。” 杨凡听了这话,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含在口里的一口酒,险些喷了出来。 李太白不豫地道:“怎么难道我说的不对?” 杨凡笑道:“不错,对极了!唐三藏西天取经和昭君出塞的故事,家喻户晓,谁人不知?不过,据小弟猜想,三藏和王嫣,只怕不能算是交往西域和天竺的第一人吧?” 李太白张口道:“除了他们,还有谁?” 杨凡正色道:“史书记载:商周以还,匈奴为患,秦命蒙恬击匈奴,建九原郡;西汉文帝时,匈奴破月氏;武帝建元二年,张塞往西域连络月氏合击匈奴;元狩四年,卫青、霍去病破匈奴直抵瀚海;太初四年,李广利并曾击降大宛,西域诸国已与中土相通这些都是呼韩邪单于来朝以前的事。至于天竺,在晋安帝隆安三年,法显往求佛法,到义熙十年始自天竺归国,也比唐玄类早了两百多年李兄学富五车,难道连这些都没有注意么?” 李太白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自强笑道:“古人好读书不求甚解,这些鸡毛蒜皮的事,谁耐烦去记它!杨老弟,如今陈庄主礼聘的是精诸梵文的人才,只要咱们会梵文,这些琐事谈它则甚。”一阵哈哈大笑,举杯又道:“来!老弟,史书年代,愚兄及不上你;借花献佛敬老弟一杯,就算愚兄我认输了如何?” 杨凡本有意再以梵文难他一难,一时倒反而不好意思了;五槐庄主也笑着促饮,只得一笑作罢。但却暗暗忖道:“李太白满口胡诌乱吹,绝无真才实学;居然敢假充内行,混进五槐庄来,其目的何在?他会不会是神龙教爪牙,有意如此安排,藉以监视自己的呢?” 正想着,一名武士传报道:“杨公子的管家到了。” 杨凡心里正烦,随口道:“叫他先歇着吧!不必来这儿见我。” 这一席酒,从红日当空直吃到夜幕低垂;厅上灯火点燃,犹未散席。 李太白酒量奇大,席间只见他一个人胡吹狂饮,信口开河!吹的都是西域边塞的奇风异俗,口里不时夹上几句“叽里哇啦”的古怪话。据他自己解释,乃是乌孙、大宛的土语。反正五槐庄主和杨凡都听不懂,也不知是真是假。 直到更深夜残,李太白自在口沫横飞毫无倦容;五槐庄主身为主人,自然不便阻客撤席;杨凡更是听得昏昏欲睡,也苦于不便告退。 正在这时候,庄门上突然响起一阵铜锣声;三长一短,连续敲了三遍。锣声打断了李太白的话兴,同时也令杨凡精神一振。一名银衣武士快步奔人厅来,向五槐庄主躬身禀道:“总教杜姑娘到。” 陈鹏一怔,刚说了一句:“咦!她来有什么事?” 话未毕,蹄声急如骤雨,三匹骏马已直冲厅外石阶前,齐齐顿住。一个银铃般的清脆语音接口道:“怎么啦!不欢迎我这个不速之客是不是?” 五槐庄主陈鹏哈哈大笑迎了出去,亲自接了马缰,道:“请还请不到呢?今天是什么风把咱们的杜姑娘吹来的?” 马上飞絮般飘下三个绮年少女;最前面一位身着朱红色剑衣,大约十六七岁,鹅蛋脸儿,雪白肌肤,颊上一笑两个深深的酒涡,娇小玲珑,艳光照人,身后跟着两名黄衣少女,也都是明眸皓齿,劲装佩剑,丽质天生。 那红衣少女举手掠了掠夜风吹乱的发角。俏眼一扫大厅内,嫣然答道:“陈叔叔,你一定想不到,咱们是特为那件招聘梵文人才的事来的。” 五槐庄主讶道:“老朽午后才用飞鸽呈报总教,姑娘们现在就赶到了?” 红衣少女黛眉一扬,道:“是呀!咱们正是接到你的飞鸽传书才来的呢。” 五槐庄主一阵诧愕。其中一名黄衣少女却“嗤”地掩口笑道:“陈庄主别信,是姑娘诓你。总教离这里有多远咱们就是会飞,一天之内,也飞不到呀……” 红衣少女娇憨一笑,道:“说起来真巧,咱们原是去洞庭玩的,途经江汉,听得城中传说五槐庄悬出万金重赏,请到一位精通梵文的杨公子,才就近赶了来。” 她一面笑语嫣然,一面款款移步入厅,显得仪态万端,雍容大方…… 第8章 密林敌影(一) 杨凡和李太白同感眼中一亮,忙不迭站起身来。 红衣少女含笑摇摇手,道:“二位不必拘礼。小妹名叫杜静,这两个丫头小英、小凤,都是我的贴身侍女。咱们野惯了,公子们别见笑。” 陈鹏谄笑接口道:“杜姑娘是本教教主唯一爱徒,最得教主宠爱。有个雅号,叫做小灵儿…” 红衣少女白了他一眼,道:“陈叔叔也真是的,初次见面,就泄人家的底。”秀眸一转,又问:“请问哪一位是杨公子?” 杨凡拱手道:“就是区区在下。” 杜静闪着一双大眼睛,向他上下打量了一遍,颔首赞道:“不错,模样长得真俊俏!” 杨凡不惯玩笑,登时俊脸绯红,低头不敢仰视。陈鹏忙又替她引见李太白道:“这位李相公也是语文专才,足迹遍西域。除了梵文,更精通大宛、乌孙等国土语。” 杜静闻言似颇惊异,注目道:“那太好了,我正有一句大宛国的话不懂,能不能请教李相公?” 李太白微微一怔,强笑道:“请教不敢当,姑娘且说说看,那是一句什么话?” 杜静笑吟吟道:“李相公知道‘阿沙娜’是什么意思么?”杨凡和五槐庄主陈鹏都不约而同转头注视着李太白,看他如何回答,厅中气氛突然凝重起来。 “阿沙娜”李太白沉吟半晌,面色微变,讷讷道:“这个…这个……… 杜静眸子连闪,嫣然道:“李相公不是去过大宛国吗?怎的连‘阿沙娜都不知道?” 李太白额上已微见汗珠,急得不住抓头搔脑,反复念着“阿沙娜阿沙娜这倒没听说过……” 杜静突然“叶嗤”笑了出来,道:“告诉你吧,阿沙娜是我养的一头大宛种花猫的名字,难怪你没听说过。” 这话一出口,李太白如逢大赦般长长吁了一口气,五槐庄主却哈哈大笑不止。 杨凡忍俊不住,心道:“这位杜姑娘如此慧黠刁蛮,以后倒要对她特别留意一些才好。” 五槐庄主显然对杜静十分奉承,急急吩咐重整筵席,添设席位,杜静却笑着拦住,说道:“不必张罗了,叫他们早些备车吧。咱们今夜就动身,替你护送两位公子到总教去。这不比等总教再派人来接省事得多么?” 陈鹏道:“老朽承姑娘盛情;只是今天已经晚了,好歹休息一夜,明日再走。” 杜静摇头道:“你们这儿我睡不惯;只要陈叔叔放心得下,趁夜上路倒爽快些。” 陈鹏忙道:“能得杜姑娘亲自护送,老朽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杜静扬眉笑道:“那也不一定啊!你不怕我冒领功劳,说两位公子是我请到的?” 陈鹏朗声笑道:“此事全托老菩萨鸿福,陈鹏怎敢居功?只怕姑娘太辛苦了。” 杨凡听了不解,插口问道:“咱们不是应聘五槐庄的么?为何又须前往什么总教?” 杜静目注五槐庄主道:“陈叔叔还没告诉他们实话?” 陈鹏连忙肃容道:“老朽尚未提及内情。” 杜静笑道:“原来杨公子还不知道,其实也算不上什么秘密。五槐庄乃是神龙教驻江汉的一处分坛,招贤之事,本系奉命办理。因为本教有一部用梵文著述的典籍,教里没有人看得懂,所以才重金礼聘二位公子担任译述的工作。” 杨凡问道:“那是一部什么性质的书籍呢?” 杜静迟疑道:“这一点连我也不太清楚。总之,那部书不在此地,二位必须到了总教才能知道详情。” 杨凡又问:“贵教总教离此多远?” 杜静道:“如果乘车,大约要走四五天。” 杨凡面现难色,道:“在下原以为译书之事就在此地,如果太远了……” 杜静抢着笑道:“四五天路程哪算太远?君子一诺千金,杨公子既已答应了,说不得只好辛苦一趟吧。” 杨凡倒被她说得有些不好意思,笑道:“既然如此,只好从命一行。不过,在下应聘为贵教译书,并非贪图酬金;更不愿盲从行事,损及家声。假如贵教那部书并非益世广智的正当著作,在下应该有权拒绝译述。这一点,尚希庄主和杜姑娘赐予谅解。” 五槐庄主听了这话,似乎颇有不悦之意;杜静却向他暗暗递了个眼色,微笑答道:“杨公子的要求,足见书生本色。君子择善摈恶,这是正理。但公子尽可放心,那部书不但正当,而且关系着武林祸福;所以敝教才决心要把它译解出来,希望造福天下。杨公子去到总教,就会相信了。” 说着话,酒席重整。五槐庄主极力挽留,大家又饮了数杯。夜色已深,杜静推却不过,只好答应住过一宵。 第二天一大早,陈鹏特命套了一辆华丽的马车,又加派四名银线武士随行护送。 杨凡和李太白登上马车,老仆人杨富跨坐车辕上,杜静领着小英、小凤两名侍女仍然骑马,一行男女连驾车的车夫共有十一人之多,浩浩荡荡驶出了五槐庄。 陈鹏亲自送到吊桥边,又跟杜静密语了许久,车马才启程向东方进发。 在鄂城渡过长江,车行忽然折向东南。一路上,李太白只是瞑目瞌睡,对于去往何处,好像漠不关心。 杨凡暗中留意,发觉马车似在绕行于大别山南麓,正向皖、鄂、赣交界处前进。于是默默揣测;以四五天车程计算,疾行不过方圆千余里;假如神龙教总教所在地是设在皖境,极可能在九华或黄山;若在赣境,大约不出鄱阳以北范围。但赣北并无大山,西面的幕阜和九岭方向不对,此外只有浙赣之间的怀玉山了。除非神龙总教设在山区,否则应该是在九华、黄山和怀玉山三者之中。 他本想找个机会探探杜静口气,又觉得小妮子太伶俐,被她起疑心反而不好;既然只有四五天时间,索性沉着忍耐几日,所以终未开口。 当日傍晚,抵达浠水附近一处小镇上。杜静突然吩咐投店,同时包租下客店后院整个院落;车马都驶入后院,四名银线武士奉命分班巡查,禁止闲杂人进人,连店家伙计也不例外。戒备之严密,如临大敌。 第9章 密林敌影(二) 杨凡看得不解,在晚餐席上问起缘故;杜静只淡淡笑道:“没有什么,咱们被几个不知死活的家伙暗中缀上了。” 杨凡惊道:“咱们既非富商大贾,又没有生死大仇,怎会被人跟缀呢?” 杜静耸耸香肩道:“谁知道呢?或许他们只是为了好奇。不过,公子是斯文人,最好不要受到惊扰,所以宁可谨慎些。” 杨凡不便再问,心里却沉吟寻思:“神龙教组织庞大,各地都设有分坛;教中武士又跋扈骄横,显然绝非名门正派。但是,他们跟我有何关系?为什么要搜查一个无论年纪和身上疤痕都跟我相同的少年?那一部急待译出的梵文书册,又会是什么性质的著作呢?” 他忽然生出一种恍如探险的感觉直觉此次应聘前往神龙教,从好的方面想,或许会被自己探查出一桩惊人的秘密;但从坏的一面想,说不定正一步步走向陷阱,偶一不慎,就将招致横祸。想到这儿,心里一阵惊悸,又有无限兴奋。不禁摸了摸怀中那只羊皮封套,默祷道:“师父,您老人家放心。只等从神龙教回来,学生一定会兼程赶到太行灵骛峰去的……” 第二天醒来,已是红日当空。 杨凡翻身下床,正匆匆着衣,忽然瞥见枕旁露出一方纸角。心念微动,展开来一看,竟是一张字条,上面潦草的写着:“为了武林生机,我不得不严厉警告你,立即拒绝为虎作伥的译述工作;并且及早逃生,否则悔恨无穷。” 杨凡看完,不禁大感骇异。字条分明是被人趁夜偷偷放在枕下,自己居然毫未发觉;假如来人真要存心加害,岂非易如反掌?再说,客店已由银线武士严密戒备。 此人来去自如,一身武功显然十分惊人。 他既惊又诧,怔了一会,却没有声张,只把字条向怀里一塞,仍旧泰然盟洗整装;开门出来,大伙儿都在早餐桌边等候着了。 杜静见他独自来迟,嫣然招呼道:“杨公子昨夜还睡得安稳吗?” 杨凡笑着致谢道:“很好,多谢姑娘关心。” 杜静笑道:“快请用膳吧,车马都准备妥了,饭后好早些动身。” 杨凡告罪人座,忽然发觉李太白正目光炯炯向自己偷窥;但当自己抬起头来的时候,却又迅速避了开去,神情竟十分诡异。 脑中灵光一闪,恍然惊忖:“李太白跟我同样是应聘前往神龙教的,他是不是也收到一张无头字条呢?这家伙满怀鬼胎,企图不明,昨夜又睡在隔室,说不定枕边留字,就是他干的好事,等一会我得仔细试试他。” 饭后登车启行,李太白仍和杨凡同车。动身不久,杨凡见他斜倚窗沿,正瞑目养神,便趁机问道:“李兄昨夜没有睡好吗?” 李太白连眼也没睁,懒洋洋道:“我素有择席之癖,每换一次宿处,总得三两天以后才能习惯。” 杨凡试探道:“昨夜李兄是众睡独醒,不知夜里可曾听见什么动静?” 李太白好像被人刺了一下,霍然张目道:“什么动静?我并没有听见呀!” 杨凡笑道:“小弟昨夜忽然接到一封怪信。” 李太白大惊道:“什么怪信?快给我看看。” 杨凡取出那张无头字条,说道:“这封怪信,论理也该有你一份才对;也许那送信的人见李兄转侧未眠,不忍惊扰,所以只给了小弟,就匆匆去了。” 一面将字条递了过去,一面目不转瞬注视对方的表情。 李太白伸手来接,手指微微有些颤抖;及待把字条看完,脸上已一片苍白,竟失声叫道:“这还了得,咱们应聘译书,不过是贪图万金厚酬;假如连性命赔上,那可是犯不上的事。老弟你有没有看见字条是谁送来的?” 杨凡摇头道:“正因未见那送信人是谁,才特向李兄请教!” 李太白目光连转,忧形于色,道:“杜姑娘不是说咱们已经被人缀上了么?这怪字条只怕就是那些人故意警告咱们的,看来你我性命堪虑。老弟你打算怎么样?” 杨凡反问道:“李兄的意思要怎样才好呢?” 李太白眉头紧皱,黯然道:“黄金虽然诱人,不能不要性命。当初只说译书,谁会料到竟是性命交关的事!依我看,不如趁早离聘,神龙教绝不能去了…” 杨凡笑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小弟倒觉得到手的黄金弃之可惜。” 李太白骇然道:“老弟是说,宁可冒生命之险,也要前往神龙教?” 杨凡斜缈而笑道:“怕什么人无横财不富,万两黄金不是小数。李兄不是也说过什么都是假的,只有金子才是真的吗?” 李太白不觉语塞,苦笑两声,方待分辩,突然听见车后传来一阵急骤的马蹄声。 两人顿住话头,由窗口望出去。只见车马正行经一处丘陵起伏的旷野,官道两侧都是茂密树林;这时,正有三骑快马由后面疾驰而来,铁蹄扬起一片飞尘,迅速向马车接近。马上三人都佩着长剑,一色黑衣,左袖闪露银线;低头俯身催马,看不清面目。 李太白只望了一眼,立即面如死灰,哺哺道:“完了,完了,一切都完了!” 第10章 夜半杀机(一) 杜静及英、凤二女以及护送武士也都发现三骑驰近,连忙喝令停车。四名银线武士撤剑出鞘,并列排开,小英、小凤则分立车门左右。 三骑快马渐渐迫近,小凤忽然轻噫了一声,说道:“好像是五槐庄的银线武士?” 杜静沉着脸道:“不管是谁,叫他们停马问话?” 话声甫落,三骑快马已到近前。 四名武士刚待出声喝问,来骑突然一齐勒缰收势;三匹马猛可人立而起,长嘶声中,一股尘土向前疾卷了过来。四名武士登时都被尘土笼罩,纷纷喝马闪避。那三个黑衣人却闷声不响,六臂齐扬,打出一大蓬薄翅金钱缥。 他们似乎早有预谋,暗器紧随飞尘出手。四名银线武士全无防备,闷哼连声,登时就有两人中镖坠马。那三个黑衣人偷袭得手,铮铮铮飞快撤出长剑;用力一挟马腹,旋风般向马车冲了过来。 这些变化都是一瞬之间发生,英、凤二女仓促拔剑应战,截住了其中两人;另一名黑衣人却趁机从马背跃起,逞扑马车车门。三名黑衣人默契极佳,冲过拦截的银线武士以后,两人缠住小英和小凤,分出一人迅扑马车。 显见他们的目的不在拚斗,而是专为这辆马车而来的。 那黑衣人提剑跃落车旁,立即问目向车中搜视。 杨凡这才看清他的面貌,竟是在鸿兴客鸿门前见过一面的蒋姓少年。 四目相触,那蒋姓少年眼中杀机毕露,一探左手,拉开了车门。 杨凡发觉他来意不善,刚出声叫了声:“你”。突然感到肩头被人一把按住,浑身一麻,业已不能动弹。那紧扣他穴道的,赫然竟是李太白! 说时迟,那时快!他用力一挣没有挣脱,蒋姓少年已经抢剑向他疾劈而至。剑锋堪堪将要触及头顶,摹闻一声冷哼! 那蒋姓少年突然身子一震,手里长剑竟莫名其妙坠落地上;身子晃了晃,萎然跌倒。 只见他背心“命门”穴上,插着一支玉质金针;针身尽入体内,仅余尾端映着朝阳,兀自颤动不已。 杜静正勒马屹立七八尺外,手抚剑柄,脸上笼罩着一片寒霜。 杨凡惊魂甫定,长嘘了一口气,怒目回顾道:“李兄,现在你可以松手了吧? 李太白急忙松手,拍拍胸口道:“啊!真吓死我了…天幸杜姑娘出手得正是时候…” 杨凡冷笑:“为什么不说太早了一点?” 李太白面色瞬变,很快又恢复了常态,摇头苦笑道:“唉!我真是吓糊涂了。嘿嘿!嘿嘿嘿嘿……” 这时,其余两名黑衣人也已经一死一伤,负伤的是个胡须斑白的老者,仓惶窜进路旁密林,落荒逃去。 杜静吩咐不必追赶,一面叫大家下马略事休息,好让两名被镖伤的银线武士包扎敷药,一面亲来安慰杨、李二人:“两位大可不必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武林中恩恩怨怨,纠缠不清;本教雄峙江湖,难免遭人忌眼。小妹既承担了护送的责任,一定将两位平安送到总教。” 杨凡摇头道:“若论武林恩怨,他们应该冲着贵教来才对;今天这三人,却像是专为杀害在下而来……” 杜静傲然一笑,道:“那是因为他们不愿让二位应聘为本教工作,自然要多方设法阻扰破坏。不过这些家伙未免也太不自量力了,神龙教创教虽仅七八年,声威已遍及天下;武林归并,只在迟早之间,岂是抗拒得了的?” 杨凡听了这话,偷眼看看李太白;却见他神情呆滞,木然而坐,眼中竟隐隐含着一丝泪光。 他再望望那蒋姓少年的尸体,急然心念震动,恍惚若有所悟。于是默然没有提起刚才李太白诡异举动,连那字条也隐而未言。 不久,车马又开始上路。车过双城,突又折向正东,沿着大别山麓驶入皖境。 从进行的方向推测,总教所在已经不可能是怀玉山了,剩下的只有黄山和九华两处。 杨凡默念:黄山景色驰名天下,游客络绎,并非理想的建教设坛的地方。神龙教总教既然诡秘不愿人知,最可能还是在比较偏僻的九华山。 第三天午后,抵达潜山县城,杜静突然打发车夫驾了空车回去。四名银线武士虽然留下来,一个个都难掩欣喜之色,就像是已经到了家似的。 杨凡诧问缘故,杜静淡淡一笑,答道:“再往前去,车辆已经无法使用了,必须换乘马匹,才比较方便。” 杨凡惊讶道:“姑娘不是说车行须四五天才能到么?” 杜静却不直接回答,仅笑道:“途中多惊险,早些赶到总教不是更好么今天提早休息,明天骑马难免要辛苦些。” 杨凡怔了怔,这才领悟:原来神龙教总教,其实就设在大别山中;弃车乘马,正是为了便于行走山区。三天来绕山而行,无异说明总教所在是在大别山之东;那么,如非潜山,必然就是皖山了。 他内心大感振奋,晚餐席上,不觉多喝了几杯酒;微醺回到卧房,脑子里翻来复去尽是待解疑团刀疤?十八岁?梵文书册直到深夜才在兴奋中进入梦乡。 刚睡了不多久,急又醒转,只觉唇干舌燥,十分口渴。于是披衣起来取茶。才坐起身子,突然瞥见窗外好像有一条黑影疾闪而逝。他揉揉眼睛,侧耳倾听,并无异状;只当自己眼花,也就没有在意。 谁知当他伸手触及案头上茶壶时,心头急然一动咦,茶水搁了快半夜,怎么还是热的?登时酒意全消,急取了一支束发用的小银簪,浸人壶中一搅,再看时,银簪上竟呈现出一片乌黑。 杨凡倒抽一口凉气,心念疾转,却不动声色,轻轻放下茶壶;合衣躺在床上,拥被阖目假寐,凝神静待变化。过了约莫顿饭光景,窗上果然又缓缓出现一条人影。 这时房中灯火已息,窗外却月色正明。 人影映在窗纸上,显得分外清晰儒巾、长衫,分明是李太白。 只见他先在窗外静静倾听了一会,用指轻扣窗,哑声叫道:“杨老弟,杨老弟!” 杨凡屏息静气,默然不应。 李太白一连叫了三遍,突然轻轻拨开窗,身形一闪,飘然掠进房中。 落地毫无声音,一身轻功竟已达到“飞絮落花”的上乘境界。 杨凡既惊且讶,暗暗在心里说道:“好家伙!果然深藏不露。但你也把我杨凡看走眼了。咱们彼此一样心情,你干么三番两次想害我呢?” 李太白行动十分谨慎,人房之后,立即退靠壁角,一双炯炯有神的目光,不住向房中扫视,直过了半盏热茶之久,才缓缓移步向床前走近。走了几步,又停身低叫道:“杨老弟,杨老弟! 杨凡双目虚阖,暗中已将“赤阳指力”提聚右臂。 他虽然无意杀害李太白,但不能不预作防范,以免万一。 李太白略为迟疑了一下,急然转身到桌案前,轻轻揭开茶壶壶盖。当他一见壶中热茶并未饮用过,脸上登时呈现出一片杀机,身形疾旋,手里已捏着一柄寒光闪闪的短剑…… 砰!砰!砰! 正在这时候,突然有人急急叩门叫道:“公子,公子!睡了没有?” 李太白骇然一惊,短剑疾藏肘后;快逾闪电般倒纵数尺,翻身紧贴在屋角暗影中。 杨凡松了一口气,故作伊晤问道:“是谁呀?” 门外应道:“是老奴杨富,公子请开开门。” 杨凡揉着“惺松”睡眼,懒洋洋起身开了房门;果见杨富独自站在门外,手里提着一只茶壶。 杨凡问道:“这么晚了,你还来干什么?” 杨富道:“老奴见公子晚餐时酒喝得太多,担心您夜里醒了会口渴,特地送壶热茶来。” 杨凡倒有些好笑,杨富不早不晚,来得恰是时候;再迟片刻,只怕这屋里就要闹出人命了。于是点点头道:“好!搁在桌上吧,我这里还有一壶热茶没有喝呢! 杨富提着茶壶走进房来,口里哺哺又道:“听武士们说,今天是最后一夜在客店住宿了,杜姑娘吩咐防范务必严慎些。公子睡觉的时候,最好别息灯火;店里的东西也别胡乱吃,提防被人下毒… 第11章 夜半杀机(二) 杨凡惊道:“你见过杜姑娘么?” 杨富道:“刚才在回廊外见到的。杜姑娘真是好心,夜里还亲自到各处巡视,只怕等一会就会到后院来了。”一面说着,一面重新替杨凡燃亮了油灯。 灯光一亮,江涛再看房中,李太白早已不知去向。 第二天清晨起床,杨凡与李太白在早餐桌上相遇,两人含笑招呼问好;李太白竟然神色自若,似乎昨夜根本就没有发生过什么事。 早餐刚毕,急见武土飞报道:“总教黎统领亲率六名金线护卫到了。” 未几,便有一个身着锦衣的中年人带着六个彪形大汉含笑走了进来。 这位黎统领大约四十岁刚出头,身材瘦削,个儿又特别高,乍看就像一支竹竿。两眼开阖之际,神光灼灼,太阳穴坟起如鸭卵;腰佩长剑,衣袖上绣着两条耀目金线和一朵形如星状的金花。后面六名大汉都穿着黑色劲装疾服,袖口绣着一条金线;无论体形、神态、服饰,都显得远非五槐庄那些银线武士所能比拟。 杨凡一望那位黎统领,就知此人不但武功精湛,为人也必定十分精明机警,是个相当难缠的棘手人物。 但见黎统领在大厅外举手约住手下金线护卫,然后含笑向杜静拱拱手,道:“杜姑娘一路上多辛苦了。” 杜静笑着欠欠身子,说道:“为‘老菩萨’做点事,谈不上辛苦。倒是黎统领来得真快,五槐庄的呈报,‘老菩萨”知道了没有?” 黎统领恭敬的道:“总坛是昨天才接到飞鸽的。‘老菩萨十分高兴,特命黎某连夜赶来迎接。” 杜静颔首说道:“你来了,我就可以松口气啦。昨天路上还出了点小变故,夜里真叫我担了一夜心,银线武士也伤了两名。” 黎统领脸色一变,沉声道:“这还了得!请问姑娘,是哪些武士疏忽,黎某重重惩罚他们。” 杜静笑道:“那倒不能责怪他们,来人冒穿教中武士服色,连我也差一点上当。” 一摆纤手,向杨凡和李太白引介道:“这位是本教金线护卫统领黎保国,职司总教警戒安全,将来彼此交往的机会正多呢。” 那黎统领转过身来,一双精目在杨凡、李太白和杨富等三人脸上缓缓扫了一瞥。 他虽然面含微笑,目光却锐如冷电,使人不期然从心里冒起一阵寒意;就像那两道冰冷眼光,一直盯在自己身上一般。 不知道为什么,李太白竟低下了头。 黎保国含笑移步走到李太白面前,问道:“李相公,咱们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 李太白骇然一震,霍地扬起头来,惊诧道:“我…我怎么一点也记不起来了……” 黎保国笑着又道:“黎某有个怪习惯,最爱记忆可敬的朋友;凡是见过一面的,永远也不会忘记。大约半年前,黎某途经天目山,在临安县附近见到过李相公?” 李太白摇头道:“没有只怕是黎兄记错了……” 黎保国坚定的道:“不会记错,我清清楚楚记得那次李相公也是穿的这件儒衫,也是这幅文士巾。李相公你再想想,对不对?” 李太白被他逼得变了色,讷讷道:“好像…好像……啊!我真的一时记不起来了……” 黎保国笑道:‘我再说得详细些,那时李相公正在一家酒楼上饮酒赋诗,酒楼外有一株枫树。时当初秋,枫叶飘零,树下有几名叫化蹲着叫嚷乞讨。李相公诗兴正浓,却被那些叫化扰得不能成句,就丢给他们一锭银子说:‘到别的地方去讨饭吧,诗中意境,全叫你们弄脏了。’许多食客都暗笑李相公迂腐,黎某却对相公的豪迈甚感佩服。只是当时彼此不识,李相公并未注意到黎某罢了!” 李太白微微一怔,接着就恍然大笑起来,点头道:“对对,对!黎兄这么一说,我倒记起来了,好像是有那么一回事。” 黎保国笑着又道:“李相公出手真阔绰,那锭银子怕不有二十两吧?” 李太白连连点头道:“不错,的确是二十两,难为黎兄竟记得这样清楚。” 两人都纵声大笑,直似久别逢知己,他乡遇故交,显得十分亲切而愉快。 笑着笑着,黎保国突然脸色一沉,回头向身后金线护卫递了个眼色,喝道:“给我把这姓李的拿下! 六名锦衣大汉同声应喏,人影疾晃,一齐抢奔而出。寒光连闪,撤剑出鞘,登时把李太白团团围住。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连杜静和小英、小凤都同感意外,杨凡更心惊不已,纷纷立起身来,诧异的望着黎保国。 李太白张目大叫道:“黎兄,这是为什么?” 黎保国面笼寒霜,冷冷道:“姓李的,你的胆子真不小,竟敢利用本教招聘人才的机会,想混进总教作奸细?可惜你碰上我黎某人,算你运气太坏了。” 李太白脸色顿变,争辩道:“你凭什么证据这么说?” 黎保国阴阴一笑,道:“让我老实告诉你吧,黎某已经整整一年没有离开过总教了。刚才那段故事,纯是虚构;想不到你自以为聪明,却露出了马脚!” 这话一出,杨凡也不期然倒抽一口凉气,此人果非易与之辈。 李太白骇然一震,嘴角渐渐泛起一抹冷傲笑容,点点头道:“很好!好极了!不料神龙教居然有你黎保国这种人物,李太白一时失慎,自甘认命。但是,你们也不必得意;武林中不甘屈辱的,并非李太白一个人,那部剑诀你们是永远也别想再参透了。” 黎保国断喝道:“擒下了!” 六名金线护卫同时抢剑出手,一片寒芒耀眼,齐向李太白扑出。 李太白大喝一声,双拳齐出,击向左右两名金线护卫;脚下一滑,身形滴溜溜一个疾转,也拨出了衣襟下那柄短剑。但也似乎并不想突围逃命,藉着拳风震开近身两名金线护卫,竟擎着短剑,向杨凡冲了过来。 杨凡本来离他很近,更想不到李太白会不惜性命向自己下手;神龙教武士都全意防范大厅正门,变起仓促,谁也来不及援救。 李太白势如疯虎,眨眼已到近前。手起剑落,对准杨凡当头劈下 这时候,杨凡如果施展师门绝学“九转述踪步”,闪避并非难事;但那样一来,势必同时暴露了自己秘密。 心念电转,正自无法决断,忽然觉得有人暗中推了自己一把;登时站立不稳,踉跄倒退了三四步,一跤摔倒在地上。 李太白一剑刺了个空,小英和小凤趁机双双掠至,飞快的挟起杨凡退出两丈以外。 黎保国及六名金线护卫已经一拥而上… 第12章 虎穴龙潭(一) 李太白眼见杨凡逃出剑下,斗志全失;仰天长叹一声,掉转剑尖就向自己咽喉刺去;却被黎保国疾出一掌,拍中手肘,锋刃略偏,仅将颈项划破一道血口。 黎保国就势沉臂,五指一翻,扣住李太白脉门,迅速点闭了穴道。抖手将他掷在地上,喝道:“带下去,暂留活口,等回到总教再慢慢拷问他。” 李太白被两名金线护卫挟持出厅,临去时,犹向杨凡厉声叫骂道:“杨凡!你要是替他们译出那部剑诀,李太白变作厉鬼也不饶” 杨凡听了这话,不禁一阵难过,摇头苦笑道:“原来他几次要害我性命,竟是不愿让我替贵教译书。唉!这个人真是太难了解了。” 杜静也嗟叹道:“连我们也被他瞒了好几天;若非黎统领机警,糊里糊涂带了个奸细回去,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黎保国含笑道:“黎某未及禀明姑娘,便下令出手,实在失礼得很。现在事情总算过去了,马匹早已备妥,就请姑娘和杨公子动身吧! 杨凡惶然问道:“黎统领是不是还需要查问在下呢?” 黎保国摇手笑道:“不必,刚才李太白那一剑,已经替黎某问得清清楚楚。” 杜静叹口气道:“幸亏杨公子不是奸细,要不然,我这一趟白跑事小,回去不给‘老菩萨’骂死才怪哩!”大家不禁都笑了起来。 笑声中,各自准备上路。黎保国忽又机警问道:“还有一位老人家怎的不见了?” 杨凡扭头四顾,果然发觉人丛中不见了杨富。刚待寻觅,却见杨富满头冷汗从饭桌下爬出来,面色苍白,浑身颤抖,惊惧之情犹未消褪。 杨凡急然想起方才危机一发之际,有人暗中推了自己一把,力道好像正是来自饭桌底下;再回想到昨晚杨富深夜叩门送茶的巧合,不禁心头微震,难道但转念之间,又觉得绝不可能。 杨富自从十余岁人府,由侍候自己的父亲开始,几十年来一直没有离开过杨家;如果连他也有问题,岂非真成了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了?想到这儿,自己也忍不住哑然失笑起来。 正思潮起伏,黎保国却缓步走过来,凝目向杨富打量片刻,含笑问道:“这位老人家是?” 杨凡道:“他是在下的老管家,名叫杨富。 ”黎元申“哦”了一声,眉头忽皱,面有难色的道:“总教所在,是严禁闲杂人进人的。公子乃教中上宾,何愁无人侍候?依我看,贵管家最好就不必一同去了。” 杨富惊骇莫名,颤声道:“公子,咱们还是回家吧。这种凶险事,不惹最好…” 杨凡点点头,不悦地对黎保国道:“他是奉家父母之命伴随在下的,并不是闲杂人。如果贵教不允杨富随行,在下也只好不去了。” 杜静听了,连忙笑着接口道:“黎统领,就让他一起去吧。反正多不了他一个人,别使杨公子为难。” 黎保国耸耸肩,笑道:“黎某并没有说一定不能去,既然姑娘如此吩咐,自当从命。” 一行人鱼贯步出客店,门外已系着十余匹健马;马蹄上都扎了草垫蹄套,果然是准备行走山路。 黎保国命人将李太白昏穴闭住,用长绳紧紧缚在马鞍上;又打发那四名银线武士返回五槐庄,然后亲自开道。人马共一十三骑,浩浩荡荡驰出潜山县城。 出城不久,便人山区。黎保国从怀里取出两幅黑布缝制成的套子,含笑向杨凡道:“请两位先戴上头罩。” 杨凡诧问道:“戴这东西干什么?” 黎保国笑道:“这是本教的规定。凡教外来宾,都必须戴上头罩才能进人总教,以免总教所在地被人泄漏。” 杨凡不悦道:“在下是贵教聘的客人,并不是自己要求前往总教;你们如此待客,不嫌大无礼了吗?” 杜静忙道:“杨公子别生气,这是咱们老菩萨定的规矩,对任何人都一样,并非仅为公子而设;连小英、小凤两个丫头,当初入教的时候,也都戴上头罩的。” 杨凡道:“士可杀而不可辱!贵教欲争雄天下,就该光明正大开诚与人相见;似这样鬼崇自秘,怎能令天下英雄甘为所用? 黎保国笑道:“杨公子说得很对。不过,这也是一时权宜之计;等到本教一统武林之后,这些顾忌就全用不着了。” 杨凡见无法理喻,默然良久,只得苦笑一声,无可奈何的戴上了黑布头罩。 那头罩布质极厚,从头至颈全被黑布掩住,仅余口鼻处一条横缝可以呼吸换气,一旦戴在头上,满目漆黑,再也无法分辨道路和方向。 黎保国又亲自检查两副头罩有无破损空隙,然后由小英的小凤两骑马随待杨凡,另由两名金线护卫拥着杨富。一声吆喝,十三骑首尾相连,驰入了山区。 杨凡目不能见,全凭马匹进行速度来估计离开潜山县城已有多远。只觉所经之处尽是崎岖山路,时有枝叶拂身,好像正通过一丛树林。又过了顿饭时光,奔行速度突然加快,马蹄踏在地上,平稳而轻盈;左侧遥闻水流之声,似在沿着一条河流前进。 他暗中留意,结果发现无论所走的地方是山岭、丛林总没有远离那条河流;而且水流之声沉而不锐,那条河很可能还是一条水量充沛的大河。 于是,杨凡摒去杂念,默默记忆着那条河的位置距离;心境霍然开朗,也就不再感觉脸上黑布头罩有什么可厌了。 整整一上午,都是沿河上行;直到近午时分,人马才向右折人一片茂密的林子里。渐渐驰离河岸,水声也越来越远,终至渺不可闻。 这样又走了顿饭之久,突然停顿下来。前面好像有人盘查,黎保国正高声跟人交谈,语气十分客气。接着,十余骑排成单行,缓缓登上一列似乎高约数百级的梯阶。大伙儿纷纷下马,小凤忙替杨凡解去了头罩。 杨凡揉了揉眼睛,见置身处是一座山峰的峰腰,建有几幢石屋;屋前站着二十余名金线护卫和一位五旬左右的蓝袍老人。杜静替他引介那蓝袍老人道:“这位是本教护法金老前辈。” 那蓝袍老人大刺刺摆了摆手,好像有些不爱搭理的样子。 杜静连忙低声解释道:“金护法天生不爱开口,而且他的汉语也说得不很流利。” 杨凡诧道:“莫非他不是汉人?” 杜静点点头道:“他是老菩萨从高丽国带回来的三大高手之一,名叫金大坚。另外还有两位,一名黄万,一名朴千,都任教中护法,终日随护老菩萨左右……” 杨凡闻言不觉多打量了那金大坚两眼,只见他一脸冷漠,神情阴骛可怖;身躯粗壮,颊上遍生长毛。一望而知是个冷酷寡情而孔武有力的粗人。当下心念微动,于是问道:“常听姑娘提到老菩萨,大约就是贵教教主了?” 杜静却摇头笑道:“不,老菩萨是我的师姐,我师父才是教主。” 第13章 虎穴龙潭(二) 杨凡听了有些迷惑不解,杜静接着又笑道:“这些事告诉了你一时也不会了解,咱们教中都按衣色分别职位。老菩萨穿彩衣;我师父和我,还有师兄,都穿红衣;侍女们则着黄衫。此外,总教护法穿蓝色衣服;金线护卫穿锦衣绣金线,所以又叫‘锦衣护卫’。至于银线武士,一律都着黑色劲装。” 杨凡问道:“五槐庄主为什么又穿灰色衣服呢?” 杜静道:“那是因为各地分教有时需要与教外人往来,故不限定服色;但分教坛主职位与总教护法相等,所以只在项间加系蓝巾以资识别。” 杨凡恍然大悟,暗暗牢记在心。又扬目四顾,问道:“这儿就是总教所在了吗?” 杜静道:“此地只是通往总教的第一道关隘,距离总教还有一段路程。咱们在这儿先休息用饭,同时从现在起,你可以不必再戴头罩了。” 杨凡笑道:“难道这儿的秘密就不怕人泄漏了么?” 杜静尚未回答,黎元申却冷笑说道:“不瞒杨公子说,到了这儿,如非获得本教允准,就是插翅也飞不出去了。” 杨凡惊问道:“为什么?” 黎保国招招手,领杨凡走到一排铁栏边,笑道:“杨公子请往下面看。” 杨凡凭栏下望,但见峰下峭壁如镜,离地高达百丈;壁上寸草不生,无处可供攀登。展目远眺,密林如海,都还在数十丈外。不由自主点头赞道:“奇险天成,雄伟而壮观,的确具有绝堑难渡的形势。但是,咱们刚才是怎么上来的呢?那些石堆到哪里去了?” 黎保国得意的一笑,道:“何曾有什么石堆!那是特制的盘旋钢梯,由峰上以机钮控制;使用之后,已被绞盘收入山腹,峰上峰下便无路可通了。”返身一指峰后,又道:“杨公子再看后面。” 杨凡回头一望,只见这块峰腰上的平地约有十丈宽阔,三面绝壁;只有背后靠山的一面,有一个黑黝黝的洞口,乃是唯一通往总教的秘道。洞口不仅有锦衣护卫把守,而且设置了粗大坚固的栏栅;铁栅一闭,内外隔绝,任何人也无法通过。 看了这些,杨凡不禁从心底冒起阵阵寒意。暗忖道:“神龙教占此绝地,防守之严密,胜过铜墙铁壁。我混进来虽然容易,如果再想出去,恐怕比登天还难了。”正想着,一名金线护卫来通知酒菜已经齐备;杜静和黎保国含笑肃容,陪伴杨凡走向一栋较大石屋。 屋中高悬着十余盏巨大的八角硫璃灯,照耀得纤毫毕现。正中一张圆桌,酒菜罗列满席,蓝袍老人金大坚已经大刺刺坐在主位了。杜静让杨凡坐了客位,自己和黎保国左右相陪。小英、小凤分别替各人倒了酒;那金大坚抓起酒杯连干了三杯,一声不响推席而起,自顾向屋后去了。 黎保国好像松了一口气,这才招呼英、凤二女道:“两位姑娘也一起吃吧。” 杨凡诧异道:“那位金护法为什么只喝酒不吃菜?” 小凤轻笑道:“公子别问啦,说出来,连咱们也要吃不下菜了。” 杨凡更加好奇,忙问:“为什么?” 杜静低声道:“他不喜熟食,每餐要生啖五斤牛肉、两只肥兔和五六只鸡鸭;另外还要喝一大盆生血,所以总是独自进食。今天因为知道你是教中贵客,才破例敬了咱们三杯酒。” 杨凡骇然一惊,脱口道:“这么说,他竟是个野人……” 杜静耸耸香肩,道:“虽然不全是野人,总之野性还没完全除去就是了。” 杨凡既惊且诧,口里没有再说,心中却忐忑不已。神龙教用这种野性未驯的人把守总教出入关隘,不能不说高明。 金大坚汉语生硬,冷酷寡情;加上孔武有力,武功精纯,绝不会发生徇情私纵的事,的确是最适合的人选。 他想到这里,不免更是忧心忡忡,略用了些饮食,便推饱停箸。 饭后休息片刻,上马继续前行。经过铁栏栅的时候,金大坚已率领手下金线护卫等候在洞口,仅将铁栅启开一半;所有通过铁栅的人,必须一个一个缴验通行号牌,连黎保国和杜静等也不例外。 那老家伙一副“公事公办”的神态,每牌一人,绝不通融。杨凡和李太白都由黎保国代缴了宾字号牌;轮到杨富,却被金大坚伸手拦住。 杜静道:“他是杨公子的老家人,已获允准同入总教。” 金大坚漠然摇头,冷冷吐出六个字:“没有号牌,不行。” 杜静望望黎保国,黎保国急忙陪笑解释道:“这是在下疏忽,五槐庄飞鸽呈报仅提到杨公子和李太白,所以只请得两枚宾字号牌。请金护法先予放行,号牌随后就补送过来。” 金大坚怪眼一翻,仍然摇头道:“没有号牌,不行!”他吐字生硬,语气冰冷无情,竟无转圆余地。 杨富已吓得面无人色,颤声叫道:“公子…怎么办?” 杨凡佛然道:“既然这样,索性我也留在此地,等黎统领取来号牌再一同进去。” 杜静急道:“那怎么行,教主已经知道公子抵达时刻,正等着要召见你呢。” 杨凡苦笑道:“这却不能怪我,谁会想到贵教护法竟是这样执法如山!” 杜静无奈,亲向金大坚央求道:“金叔叔,你先让他过去。一切责任由我担负,号牌立即补送。只此一遭,下不为例好不好?” 不料金大坚却翻脸不认人,摇头如故,操着生硬汉语道:“一块牌,一个人;两块宾字牌,只能两个人,多半个也不行。” 杜静气得直瞪眼,大家都束手无策。倒是小凤心思灵巧,笑道:“反正一牌一人,为什么不把姓李的留下来?” 亏得她一言提醒梦中人!杜静大喜,忙将穴道受制的李太白换了杨富,暂时交给守关护卫看管。 说来好笑,那金大坚居然“认牌不认人”,倒点头同意了。 通过铁栅,大家才吁了一口闷气,催马进入石洞。这石洞笔直向前延伸,大约有百余丈长;洞中平坦而宽大,足可容三四骑并驰。每隔数丈,壁上就嵌着一粒巨大的夜明珠;一片青蒙蒙光华,恰堪照路行走。 杨凡审视这条山腹隧道,一半天成,一半人工;纵是如此,工程已够相当浩大,忍不住连声赞叹。 好一个龙潭虎穴! 杜静笑道:“总教四面环山,只有这条隧道与外界相通,防守自须严密。那位金护法虽然顽固不通情理,对老菩萨却忠心耿耿,绝无二志,所以咱们都让他三分。”说着话,隧道已尽;眼前霍然开朗,又呈现出另一片景象。 但见群山环拥中,一瀑临空飞泻而下;水流无处可泄,竟在山凹中汇聚成一个广逾千顷的大湖。粼粼波光映着峰恋,山岭苍翠,倒影幢幢,简直就是一幅绝美图画。 沿湖沃野无数,一畦畦的水田,绿油油的稻禾,成群的牛羊马匹;林木扶疏,闪露出点点茅舍,恰似人间美境,世外桃源。湖水中央,品字形耸立着三座小岛;岛上高墙峻垛,飞檐朱阁,隐约可见巡守戒备的锦衣护卫执戈往来,俨若城堡。 不用说,岛上就是神龙教总教所在了。 这种奇绝境地,真令杨凡看得目瞪口呆,几疑身在幻梦中。 但他却有一点困惑不解,城堡既然孤立湖中,为什么不见船只或浮桥之类的设置呢? 隧道内口另有几栋石屋,也有锦衣护卫驻守;为首的是一个满脸红光的七旬老人,身着蓝衣,神态却正与金大坚相反,笑盈盈十分和气。 一行人在屋前下马,马匹都交给了锦衣护卫,那红面老人哈哈笑着迎过来,先向杜静等道了辛苦,然后亲切地说道:“教主已经命号台催问过两次了,各位休耽搁,准备渡湖吧!” 说着一摆手;石屋后一根木杆上,立刻升起三面色彩鲜明的旗帜。 第14章 天湖秘隐(一) 那三面旗帜中,有的红白相间,有的黄、蓝对衬;色彩图案各不相同,显然是代表一种秘密信号。 过了片刻,湖中最大一座城堡上,也升起同样三面号旗。双方号旗一升,城堡下迅即飞掠出一艘快艇,怒矢般向岸边驶来。 杨凡一直目不转睛注视着,竟未看出那艘快艇是怎样出现的。 不多久,快艇抵岸,一行人鱼贯而上,快艇立刻掉头又向湖中驶去。快艇制作甚为精巧,艇身狭长,两舷扎着羊皮浮筒;由八名壮汉操桨,既稳又快。人立艇中,只觉湖水向后涌退,有如御风而行,其速无比。 杨凡回头望了望,那红面老人自笑盈盈负手立在石屋前相送,不禁笑问杜静道:“这位守护渡口的护法,待人甚是亲切;姑娘刚才怎么忘了替在下引介一下呢?” 杜静听了,险些笑出声来,反问道:“公子看他对人总是笑嘻嘻的,是吗?” 杨凡点点头,道:“正是,看他待人之亲切,跟那位金护法真不可同日而语” 燕玲笑道:“提起他,确属武林中出类拔萃的有名高人。但是,假如要我在他和金叔叔之间选一位作朋友,我宁可选金叔叔也不愿选他。” 杨凡讶道:“这是什么原因?” 杜静道:“别看他一脸和气亲切,却是最有名的笑面虎;狠心手辣,半点感情也不讲。你要是知道他的名号,包准会吓你一大跳。” 杨凡忙问道:“他叫什么名字?” 杜静扬了扬黛眉,一字一顿的说道:“堂堂武林十三奇中的人物,天南三鬼之一,姓屠名开方,外号就叫做“笑面无常’,你听说过吗?” “天南三鬼笑面无常屠开方武林十三奇”杨凡哺哺念着这几个名称,最后摇头道:“没有听说过。” 杜静顿露惊讶之色,叫道:“你连武林十三奇也没听说过?” 杨凡笑道:“我本来就不是武林中人,哪会知道什么十三奇?” 杜静似乎很感失望,说道:“十三奇的歌诀,连三岁小孩都会唱。那就是‘儒释道闺丐,神仙妖魔鬼’!你真的不知道?” 杨凡腼腆的笑了笑,道:“的确不知道,我为什么要骗你?” 杜静叹了一口气,正待继续说下去,快艇已驶抵岛边,只好一笑说道:“反正来日方长,慢慢你就会知道了。” 快艇减缓速度,逞向堡墙靠去。待到了近处,杨凡才看出原来墙脚下有个水道出人口;凿石引水,形同运河,船艇可以循着水道直接驶人堡中。水道口设置有活动闸门,起落自如;里面却是一处相当别致而安全的泊靠港湾,其中停泊的船艇竟不下二十艘之多。 快艇缓缓泊岸,岸上早已有一辆豪华马车和十名锦衣护卫在等候着了。 黎保国送杨凡登岸后,便拱拱手道:“黎某还须请领通行牌去前山提解李太白。教主现在神龙宫,公子晋谒之事,偏劳烦杜姑娘了。”杜静颔首答应,于是吩咐小英、小凤先领杨富去休息;自己陪同杨凡上了马车,由十名金线护卫簇拥着驰往神龙宫。 车行途中,杜静一一为杨凡指点解说。原来堡内又分内外两层,外城仅是钟楼号台和金线护卫居住的房舍;教主和老菩萨以及亲信侍女都住在内堡。 杨凡左顾右盼,样样都觉得新奇,接着又试探着问道:“不知像我这样应聘而来的,应该住在外城还是内堡?” 杜静想了想道:“依我猜,大约住内堡的机会多;因为那样比较方便,而且外城也没有客栈。” 杨凡又问:“那么,教外来的客人都住在什么地方?” 杜静道:“真正的教外来客并不很多,咱们已另在两座副岛上设有‘迷宫’和‘幻宫’,那是专为待客而准备的。” 杨凡听了心中一动,忙道:“听说贵教有一处名叫快活谷的地方,可有这回事?” 杜静一怔,反问道:“你听谁说的?” 杨凡道:“是无意中听见五槐庄两位武士提到过。” 杜静突然粉脸微红,哼了一声,道:“这批家伙,成天只知道胡说八道;若被教主知道了,看他们怎么死。” 杨凡见状甚觉奇怪,又问道:“听姑娘口气,敢情那快活谷并不是个好地方?” 杜静白了他一眼,沉着脸道:“公子是读书人,不应该打听这些。” 杨凡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只得讪讪住口,心里却总解不透。暗想道:“她为什么不许我问?所谓‘迷宫’和‘幻宫’又是什么所在只要有机会,我倒非去见识一下不可……” 想着想着,马车突然停住。杨凡急扬头,才发觉已经抵达一处花木掩映的庭园。迎面一座大殿,巨石为柱,白玉为阶,蟠龙飞凤,修饰得金碧辉煌,光辉夺目;门外昂然肃立着十二名金线护卫,分执金戈钺斧,气势不亚帝王禁宫。 杜静抢先下马,对一名金线护卫说道:“快去禀报教主,杨公子到了。” 那名护卫躬身一礼退去。片刻之后,殿内传呼道:“教主在神龙宫正殿召见。” 杜静含笑点头,轻轻告诉杨凡道:“我师父待人最和气,不要害怕,大着胆子跟我进去吧!”杨凡深吸了一口气,镇摄心神,从容举步,跟随走人。 进门不远,转过一道绿玉屏风,整座天心宫大殿呈现眼前。只见殿中彩壁环绕,雕梁画栋,全系用珍珠、玛瑙嵌饰而成;地上铺着大红地毯,一对对锦衣护卫由殿门直排到神坛前,气氛肃穆,全殿鸦雀无声。十余丈外的神坛两侧,各有一只纯金铸成的巨大香炉;烟雾绕绕下,隐约可以窥见坛上宝座和八名轻摇羽扇的黄衣侍女。 杨凡为了礼貌,垂目缓步向神坛走去。心里却在猜想,这位野心勃勃意图吞并武林的神龙教主,大约必是个身躯魁梧,气宇轩昂威猛的人物了走到神坛前站定,长揖一礼,朗声说道:“在下杨凡拜见教主!” 谁知坛上却传来一阵柔和而清脆的声音:“别客气,静儿替杨公子看座吧!” 杨凡一怔,不由自主扬起头来,眼中顿时一亮。原来宝座上竟是一位红衣丽人,年约三十五六,头束金冠,身披红绿罗衫;凤目如水,桃腮似雪,朱唇瑶鼻,云鬟雾鬓,美得像一朵出水红莲,令人不敢逼视。那红衣丽人看清杨凡面貌,神色也微微一怔,似乎颇有惊讶之意;两道不怒而威的眸子凝注在杨凡脸上,目光中闪现出一种奇异的光采。 第15章 天湖秘隐(二) 杜静亲手替杨凡送来一只锦凳,自己也在坛侧坐下;并将李太白阴图混人总教,被黎保国识破的经过,详细叙述了一遍。 红衣丽人听了,并无丝毫怒容,反而感慨地说道:“树大招风,名成遭忌。本教锋芒太露,难免会有些跋扈弟子在江湖上恃势骄横,这是最要不得的告诉黎统领,不可为难那姓李的,假如能够开导他,可送往幻宫款待安置。”接着,又含笑对杨凡道:“听说杨公子家学渊博,受教名师,本教将要借重大才。公子且安心休息几天,千万不必拘礼,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才好。” 杨凡连忙谦谢道:“在下粗俗,不敢当教主谬誉。” 红衣而人嫣然一笑,问道:“杨公子今年贵庚多少了?” 杨凡恭敬答道:“刚满二十岁。” 红衣丽人又问:“令尊令堂都还健在吗?” 杨凡道:“托教主洪神,都还粗安。” 红衣丽人轻轻“哦”了一声,脸上现出释然之色,点点头道:“这么说,公子家庭美满幸福,令人羡慕”又转对杜静道:“晚间代师父设宴替杨公子洗尘。你们年轻人谈得来,好好接待杨公子。” 杜静问道:“师父准备让杨公子住在哪儿呢?” 红衣丽人想了一下,道:“暂时还是先住听泉居”。 杜静似乎甚感意外,抢着道:“师父,‘倚竹轩’不是更好吗?” 红衣丽人斜脱微笑道:“杨公子是读书人,一定喜欢清静。你那儿丫头们都野惯了,别叫杨公子见了笑话。”说完,纤手微抬,殿前玉磐三响;由八名黄衣侍女簇拥着,娘嫔转人坛后而去了。 杨凡躬身遥送,跟杜静退出大殿,重又登上马车。随行护卫请询去处,杜静嘟着小嘴显得很不高兴,冷冷道:“听泉居!” 马车驶动,杨凡忍不住赞叹道:“令师竟是这般年轻美貌,待人又谦和可亲,的确非在下始料所及…” 杜静面无笑容,一扭身子道:“我也想不到,她老人家会这样安排!” 杨凡讶道:“怎么说?” 杜静幽幽说道:“你哪里知道,听泉居在内堡西面,离我住的拢翠阁最远…” 杨凡笑道:“这也没有什么要紧呀!” 杜静注目道:“怎么不要紧,你……” 她忽然住口;白了杨凡一眼,竟低下了头,颊上同时飞涌两朵红云。 杨凡心弦震荡,自然体会得那未尽之言,不由笑道:“关山隔万里,灵犀一点通!姑娘又何必…” 杜静正色说道:“杨公子,你误解了我的意思了,我是说……” 她望了望随行的锦衣护卫,突然压低了声音道:“你真的没有想到过自己的命运?” 杨凡愕然道:“在下的命运怎样了?” 杜静凝注片刻,轻轻叹了一口气,低声道:“总之你要记住,这儿戒备森严,公子一言一行宜多谨慎,没有事的时候,不要随便乱跑…唉!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杨凡暗感惊骇,却又不便追问缘故,只好漫声应道:“多谢姑娘关照,在下自当谨慎就是。” 马车沿着细沙车道,驶上一处小坡,向左转折,停在一排幽静的木屋前。杨凡一见这“听泉居”倚山而建,小桥流水,竹篱朱门,清幽雅致,颇富乡村情趣,心里早已满意。 杜静陪他缓步入屋,一面吩咐车辆和护卫们退去。 木屋共分五间,三明两暗,布置雅洁。门前一湾小溪,横架竹桥;这情景竟跟杨凡故乡依稀相似。卧房中,一切应用物品都很齐全;另有一间书房,藏着满橱古书。 杨凡欣然问道:“这儿以前好像有人住过,是么?” 杜静默默点头,漫不经心从鼻孔里“晤”了一声,却答非所问道:“你看看还缺少什么,待会好叫小凤替你送过来。我想,把凤丫头就留在这里侍候,也许会使你方便些…” 杨凡忙道:“不必了,有杨富在已经足够了,万万不可劳动凤姑娘。”说着,顺手从书橱中取出一本古书;翻阅数页,脱口赞道:“都是难得的珍本,而且每页皆有批注。那原住此地的主人,想必是位满腹经纶的饱学之士,可惜无缘一见!” 他只顾赞赏羡叹,急然发觉杜静痴痴的立在窗前,敛眉凝思,似有无穷心事。 杨凡跟她相处虽仅短短三数天,却深知这位“小静儿”性格明朗爽直不亚须眉,为什么在知道自己住入“听泉居”以后,竟像完全变了一个人,处处显得愁思恹了呢? 正自不解,杜静突然转过身来,神色凝重的道:“有句话,我想问问你;请你告诉我实话,你真的会不会梵文?” 杨凡怔了一下,笑道:“在下从十三岁起研习梵文,并非虚假,难道姑娘疑心我跟李太白一样……” 杜静用力摇着头道:“不!我相信你不是奸细,但假如你真的不会梵文而是一个奸细,或许反而会好一些…” 杨凡诧道:“我不懂姑娘的意思!” 杜静长叹一声,说道:“这间木屋中,曾经先后住过三位饱学通儒;他们都是精通梵文的人,也是被咱们神龙教重金礼聘来译解那部梵文秘本的。可是,就在他们将要开始译述工作时,却都莫名其妙的暴卒而死。” 杨凡骇然一惊,道:“此地戒备森严,竟然也发生这种事?” 杜静苦笑道:“谁不是这样想呢,但怪事接二连三发生,当然是教中出了内奸。老菩萨曾为此大发雷霆,连杀了三个锦衣护卫统领,却始终没有查出凶手是谁。” 杨凡惶然遭:“这样说来,在下生命堪虞,贵教根本无法保障在下的安全了?” 杜静沉吟半晌,突然浅笑道:“你也不必太害怕,自从第三次出事之后,戒备已比从前更为严密,况且现在黎统领又是个精明干练的人。而我师兄就住在离这儿不远的‘弄梅山庄’,如有变故,也可以就近驰援;或许这一次不会再出事了。” 杨凡心念疾转,又问道:“从前三位译书人都是怎样被害的呢?” 杜静道:“一位死在床上,全身找不到任何伤痕;一位吊在屋后梨树上,看起来好像是自杀的;还有一位倒插在小溪烂泥里,生前已被人割断了喉管。” 杨凡机伶伶打了寒噤,咋舌道:“好毒辣的手段……” 一语未毕,窗外突然出现一条人影,杜静扬目娇叱道:“谁?” 第16章 神龙少主 听泉居自成院落,竹篱之外,有一座人工堆砌成的假山;山下则是一片花圃,繁花似锦,散发着阵阵幽香。那人影仁立在假山顶上,斜阳余晖恰好将他修长的影子投映在木屋窗前那是一个瘦削的少年,大约十七岁不到,一身红衣,眉目英俊;只是面色苍白,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显得甚是冷峻。 杜静嘘了一口气,扬手招呼道:“原来是师兄,把我吓一大跳! 红衣少年没有回答,只轻轻“晤”了一声,两道锐利的眼神却灼灼凝视着杨凡。 杜静叫道:“师兄请过来,我替你介绍这位杨公子”谁知话未说完,那红衣少年忽然一撩衣角,竟冷漠的转身走下假山,扬长而去。 杜静一怔,霎时粉颊绯红… 杨凡轻问道:“这人是谁?” 杜静颇感难堪的答道:“他是我师父的独生子,名叫梅剑虹,就住在隔院‘弄梅山庄’里…” 杨凡道:“看他神情,好像不太欢迎我这个客人?” 杜静忙道:“不!他生性就是这样,终日落落寡欢,跟谁都合不来。” 杨凡笑道:“难道他身为神龙教少教主,还有什么不满足?” 杜静长叹一声,道:“这也难怪他,唉!一个没有父亲的人,叫他如何高兴得起来! 杨凡讶道:“他怎会没有父亲?” 杜静黯然道:“不知道,这是一个谜;恐怕世上只有我师父和老菩萨才能解答,但他们都不肯透露。” 杨凡更讶道:“令师兄自己也不追问吗?” 杜静叹道:“问也没有用,师父总是支吾其辞,好像有难言的隐衷;老菩萨更会把梅师兄骂上一顿;并且严峻的说:‘以后不许再提那丧德败行的人,他在你出世之前,就已经遭到报应而死了。” 杨凡又问:“那么,令师兄的姓氏由何而来?” 杜静道:“他是跟随母姓,我师父名叫梅娘。” “晤!梅娘一个丧德败行的人?”杨凡沉吟着这两句话,内心倒对那位神情忧悒落寞的红衣少年颇感同情,不觉喃喃道:“话虽如此,但一个人连自己生父都不知道,的确是人生最不幸的事!难怪令师兄要冷漠孤僻了。假如有机会,我倒真想跟他结识一番。” 杜静摇头道:“梅师兄对谁都冷淡,有时甚至不近人情,还是别去招惹他的好。” 两人又闲谈了一会,小凤领着杨富也到了听泉居。安置好行囊,杜静吩咐准备酒筵,就在木屋中替杨凡洗尘。 席暗,杜静又提到要留下小凤侍候,杨凡仍婉言辞谢,说道:“在下自问无愧于心,何惧鬼物加害?姑娘盛意在下心领,但绝不敢接受。”杜静见他执意不肯,只得作罢。这一席酒,竞吃得闷闷不乐;各人都像怀着心事,天色入夜便草草终席了。 席终人散,杨凡沐浴更衣;吩咐杨富先睡,独自负手踱出木屋,缓步在庭园里绕行。他审度地形,默察进出途径,发觉听泉居背倚山麓,左侧是梅剑虹居住的“弄梅山庄”;右边遥对堡墙,墙外便有一座锦卫巡望的剑楼。照形势看来,左右两方都不易被人潜人;只有前面沙道和屋后小山,才是值得防范注意的所在。 杨凡心里不禁暗想:“神龙教一再设法要译出那本梵文秘册。又有这么许多人千方百计阻止破坏;木屋中连死三人,李太白途中屡下毒手。这些蛛丝马迹,如出一辙,由此可以证明那部梵文秘册必定非常重要了。” 他来此目的,本不是为了译书;但现在却被那梵文秘册引起无限好奇之心,直恨不得能早些看看书中内容是些什么?徘徊复徘徊,不觉夜色已深。园中一片宁静,只有杨富房里隐隐传出鼾声。 杨凡倦意渐浓,正欲回房安歇;谁知一脚跨进房门,突见房中临窗靠椅上,斜躺着一个人。那人全身都深埋在椅子中,无法看见面目。只见他两脚高高搁在窗台上,一柄长剑横伸椅外,正悠然晃动着靠椅,一派安闲之态。 杨凡猛然一震,脱口喝道:“什么人?” 那人没有回答,悠晃如故,好像根本就没有听见。 杨凡心头狂跳,一面凝神戒备,一面又喝问道:“你是谁坐在这儿干什么?” 那人不慌不忙从窗台上收回两只脚,然后缓缓转过身来。灯火照射下,只见他脸色阴沉,一身锦衣,竟是金线统领黎保国。 杨凡大感意外,连忙拱手道:“原来是黎统领,在下不知,多有失礼! 黎保国面浮阴笑,冷冷道:“杨公子深夜未寝,踏月漫步,雅兴不浅!” 杨凡笑道:“初到贵教,难免处处觉得新奇,所以在园里多瞻望一会。” 黎保国突然双目一扬,两道冷电般目光在杨凡脸上迅速扫了一眼,说道:“杨公子知不知道关于这座木屋中的怪异变故?” 杨凡点点头道:“日间曾听杜姑娘说起,这儿已经先后死了三位译书人…” 黎保国紧接着又问道:“公子难道不怕?” 杨凡怔了一下,随即笑道:“在下生平不信鬼魅之说。” 黎保国忽然从靠椅中站起身来,手抚长剑,缓步在室中煤踱了一圈;脸色一片阴寒,喃喃说道:“鬼魅之说固属虚妄,但三位译书人连续被害,却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只是那下手的人做得干净俐落,事后不留丝毫痕迹,显见绝非庸手”说到这里,语声微顿,双目灼灼凝视江涛,冷然又道:“公子是第四位应聘译书的人,也是本都最后一次机会。世上通诸梵文的人才不多,咱们务必要把握这一次机会,所以希望杨公子能尽量跟咱们配合。” 杨凡讷讷道:“黎统领要在下怎样配合?” 黎保国目光一闪,道:“黎某之意,准备借重公子为饵,诱使那人现身出来。” 杨凡忙道:“这未免太危险了,万一失误,在下岂非死得不明不白?” 黎保国傲然笑道:“公子尽可放心,在译书工作没有完成以前,我们不会让你轻易送命的。” 杨凡一惊;道:“换句话说,等到一日译书工作完成…” 黎保国一面移步向房外走去,一面接口道:“如果公子能幸运活着译完那部梵文秘册,教主和老菩萨也许会给你入教的机会。” 杨凡反问道:“要是在下不愿入教呢?” 黎保国已走到门口,闻言扭回头来,轩眉冷笑说道:“公子会愿意的,因为那是你唯一生路。”说完,不待杨凡再开口,逞自大步而去,转眼已没人沉沉夜色之中。 第17章 听泉隐客 杨凡听了最后那句话,怔忡而立,不由从心底冒起一丝寒意。难怪杜静会道:“假如你真的并不会梵文而是一名奸细,或许反而会好一些…”这不是明明暗示自己,一旦译书完成,势将被杀灭口吗?再回想黎保国深夜出现在卧室中,言语诡异,意图难测,更觉毛发惊然。 他心里惊疑不已,反复思索。终于把心一横,暗道:“你们既存心不善,也休想我会替你们好好译出那部梵文秘册。如有机会,还是趁早脱身才是上策。”可是,话又说回来,“神龙总教”险关重重,脱身逃走岂是容易的? 这一夜,杨凡眼睁睁直到天亮,终宵未眠。 第二天一早,杜静又来到听泉居。当她一见杨凡眼布红丝,神情困倦,立即惊问道:“昨夜睡得不好吗?是不是嫌此地太僻静了?” 杨凡连忙掩饰道:“不!正因为这儿景色太美,昨夜留连忘返,睡得迟了一些。” 杜静笑道:“咱们这天湖总教是天生绝地,四季如春,风光如画。你要想看景致,我替你向导,让你尽情看个够好了。” 杨凡试探着问:“此是总教所在,能让我一个教外人乱跑吗?” 杜静凤目一扬,道:“谁说不能?师父特别嘱咐,叫我这几天多领你去各处逛逛。走!咱们现在就去。”不由分说,拉了杨凡就走。 杨凡心里明白,这是神龙教“放饵”之计,他们故意让自己在堡中露面,无非是想诱使那神秘凶手现身。不过,自己也正好借此机会,踩探脱身之路;一举两便,何乐而不为? 两人徒步而行,也不用下人跟随,先逛内堡,再游外城。除了几处重要宫殿,足迹几乎遍及全岛;每至一处,杜静都不厌其烦的为他指点解说。但杨凡却越逛越觉得心情沉重。因为全岛戒备森严固然不用说,而城堡悬湖中,唯一可供使用的船只,全部集中看管;任何人欲乘船离岛。都必须向教主请领通行铜牌。平时河口铁间紧闭,与外隔绝,简直插翅难飞。 日暮“兴尽”而归。杨凡借口劳累,送走杜静以后,躺在床上,就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只觉满怀希望尽成泡影,刹那间全都幻灭了。船只既不可得,浩荡天湖又无法泅水渡过,困守岛中,如处攀笼。难道就这样死心塌地替神龙教译书,等待赐予人教的机会? 他当然不甘心,却想不出一条“不甘心”以外的办法。辗转反侧,直到深夜,才带着忧虑和困倦进人梦乡刚睡不久,忽又被一阵急促的钟声惊醒。钟声好像起自外堡,但处刻之后,全堡乱钟齐鸣,人声沸腾。“听泉居”庭园里忽然出现大批锦衣护卫,弓上弦,刀出鞘;灯球火把,照耀如同白昼,竞将木屋团团围住。 杨凡吃了一惊,连忙披衣起身。尚未停当,屋外已“碰碰”连击,喝令开门。 老仆人杨富揉着睡眼启开大门,只见火光下并肩站着两人一个是金线统领黎保国,另一个却是名浓眉大汉,也是穿着护卫锦衣,袖口亦有一朵金花。所不同的是黎保国金花下有两条金线,那浓眉大汉仅只一条,好像是位副统领。 屋门一开,浓眉大汉立即挥手向身后锦衣护卫喝道:“进去搜查” 锦衣护卫刚要进屋,却被黎保国摆手拦住,沉声说道:“慢着,不要惊扰了杨公子,咱们应该顾及待客的礼貌。”然后含笑向杨凡拱拱手,自己缓步跨了进来。 杨凡惊愕声的问道:“诸位深夜光临,敢问有何事故?” 黎保国游目向屋中扫了一眼,随口应道:“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刚才堡中突然发现奸细。咱们担心杨公子受惊,所以特来看看,一会儿就走! 杨凡这才松了一口气,道:“这儿很平静呀!并没有见到奸细…” 黎保国冷冷接口道:“那奸细在外城河口偷启铁闸,意图盗取船只;被人发现之后,竟返身奔人内堡,有人看见他是向听泉居方向逃来的。” 杨凡骇然失声道:“有这种事?怎么在下毫无所觉呢?” 黎保国道:“为了公子安全,所以想在屋里搜查一下。” 杨凡忙道:“各位快请搜查,倘若被奸人藏匿,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黎保国点点头,才向那浓眉大汉道:“现在叫他们进屋搜查吧,同时嘱令园中加强戒备,防人乘乱脱逃。” 十余名锦衣护卫一拥而人,高擎火炬,开始向各屋搜寻。 正纷乱间,杜静带着小英、小凤亦匆匆赶到,大家协同搜查。几乎将“听泉居”几间木屋翻了身,结果却毫无所获。 那浓眉大汉犹不死心,亲自接过火炬,进入杨凡和杨富卧室,连床下橱柜都仔细检视,仍然查不出丝毫可疑之处来。不由自语道:“奇怪!难道他会隐身术不成?” 杜静道:“你们是不是看清楚了?奸细真是到听泉居来的?” 黎保国坚决地道:“绝不会看错,西剑楼三名守夜护卫都看见人影遁入竹篱;咱们紧随追到,先堵出入道路,一直没发现再有人出去过。” 杜静黛眉一皱,又道:“或许奸细只是借园中花木隐蔽,并未进人屋里。为什么不再搜一搜弄梅山庄和那些花树假山?” 黎保国顿悟道:“杜姑娘说得对,弄梅山主与听泉居仅只一篱之隔;那边园子里更有假山可以藏身,咱们竟会忽略了。”于是,向杨凡连道打扰;挥挥手,领着那浓眉大汉和锦衣护卫们匆匆而去。 纷扰半夜,虽属一场虚惊,杜静却颇为杨凡担心,抱怨道:“我说让凤丫头住到听泉居来,你偏偏不愿意。万一奸细真的潜进屋里,就只你们主仆两人,都不会武功,叫人怎么放心得下?” 杨凡沉吟了一下,笑道:“听黎统领说,那人原是想偷开闸门盗取船只,被发现以后,追急了才逃向这边来的。可见并非奸细,大约只是教中弟子叛教图逃。他跟我无怨无仇,怎会害我?” 杜静不悦道:“你这个人就是这样不分好歹,多防范、多谨慎总是有益无害呀!凤丫头又不吃人,你那么怕她为什么?” 这句话把小凤也羞得粉脸排红,小英在旁打趣道:“凤丫头虽不吃人,小嘴儿又泼又凶,比吃人更厉害。杨公子准是怕河东狮吼,才不敢答应!” 小凤瞪了她一眼,笑骂道:“你温柔体贴?那么你搬过来好了 杜静一顿莲足,沉声道:“人家烦都烦死了,你们还尽知道吵闹!”小英和小凤伸伸舌头,都不敢再出声。 杨凡倒觉十分过意不去,讪讪笑道:“黎统领精明干练,对在下安全,已有妥善安排,姑娘尚请释念。至于风姑娘与姑娘名为主婢,情似姊妹;如果纤尊降贵服侍在下起居,这是万万不敢领受的。古人说,君子首重自爱。在下一介寒儒,岂敢冒读闺秀?” 杜静听了这话,真是又好气又好笑。无可奈何,只得摇头一叹道:“唉!我真是拿你这个食古不化的书呆子没办法 第18章 意料之外 匆匆又过了两天。 这一晚,杨凡午夜梦回,心中烦躁,怎样也睡不着。披衣坐起,推窗一望,满天漆黑;时间尚在子刻左右,距离天亮还有大半夜。他百无聊赖,便想点灯看几页书,谁知打亮火石,却发现灯油已快燃干了。于是呼唤杨富取油,叫了几次不闻回应。心里暗诧:“杨富年迈体衰,夜里常常不能熟睡;平时总是一叫就醒,怎的今夜会睡得这般沉?” 轻轻着鞋下床,穿过外间客室,推开杨富卧房一看;榻上空空,竟不见老人家的影子。 杨富微微一怔,立觉事情有些蹊跷。就在这时候,远处警钟又起钟声跟两天前一样起自外堡。不消片刻,全堡警钟齐鸣,人声鼎沸,整个“天湖总教”都被惊动。 杨凡藏身房门后,目不转睛注视老家人杨富的卧榻。突然眼睛一花,只见一条人影闪电般穿窗而人,匆匆解衣,钻进了被褥。那人影迅若奔雷掣电!身法轻灵,行动不带丝毫声息;无论机智武功身法,都堪称武林第一流高手。 杨凡躲在门外,清清楚楚看见竟是自己的老仆人杨富。 这意外的发现,使他机伶伶打了一个寒噤,差一点惊呼失声。怎么可能呢?杨富是家中几十年的老仆,居然会是深藏不露的武林高手?一个念头还没转过来,木屋外业已人影纷乱,大批锦衣护卫又蜂拥追至。 杨凡心头狂跳,急急退回自己卧室;然后故作刚被惊醒,高叫杨富亮灯开门。 杨富揉着“惺松”睡眼,一面穿衣,一面应门。大门开处,黎保国满脸阴笑昂然而人;身后紧随着那“一线一花”的浓眉副统领以及十余名护卫。所有入屋的人,一律长剑出鞘,神色都显得无比凝重。 黎保国向杨凡拱手笑道:“连番惊扰,情非得已,但这一次是绝不会错了。黎某亲见人影掠入听泉居,量他插翅也逃不出去。”不待杨凡回答,双目一扬,喝道:“搜!” 护卫们哄然暴喏,立即行动,由那浓眉副统领横剑督促,翻箱倒柜,忙乱了一阵,最后却仍然空手而返。黎元申脸色连变,沉吟半晌,目光落在杨富脸上。 杨富还是那副“懵懂”神情,时而揉眼,时而呵欠,完全十足“好梦初醒”的慵懒模样。黎保国炯炯逼视他约有半盏热茶之久,面上阴晴不定,似乎正思索着应该怎样启口。 杨凡掩不住心跳,忙牲了一声,说追:“各位深肖羊穷,请略坐歇息。杨富,还不快去泡茶,在这儿发什么呆?” 杨富应声欲去,黎保国却沉声道:“不必!”接着眉峰一挑,又换了满脸假笑,说道:“咱们都有职务在身,不能久留。有几句失礼的话,想请教杨公子。” 杨凡镇静地点点头道:“统领有话尽请直言,在下洗耳恭聆。”说着,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 黎保国干笑了两声,目注杨富,冷声问道:“请问公子这位老管家,在府上共有多久时间了?” 杨凡心中暗震,表面却平静如故,缓缓答道:“他从十余岁时到舍间为仆,前后大约已有三十多年。” 黎保国默然颔首,想了想,又道:“既是多年老仆,令尊又特命他随侍公子,想必是很干练忠心的了?” 杨凡不懂他怎会问此不相干的话,但深知黎保国狡诈百出,必须谨慎对付。当下点头答道:“杨富忠厚老实,倒是甚得家父信任的。” 黎保国阴阴一笑,道:“府上御下宽厚,他十余岁入府,迄今年逾半百,不知可曾替他成家?” 杨凡微微一怔,道:“这个还”才说了一个“还”字,不料杨富竟露齿一笑,抢着答道:“老汉的儿子,都有黎统领这样高大了。”旁边几名锦衣护卫差一点要笑出声来。 黎保国脸色一沉,追问道:“杨公子说还什么?” 杨凡心念电转,含笑道:“我是说,这还是我没有出世前的事。杨富的妻室,也就是家母房中打杂的丫头,叫…啊!对了,名叫阿桂。”于是,又反问道:“黎统领问这些事,有何用处?” 黎保国斜脱杨富,冷笑道:“目前看似无用,实则大有用处。也许不需多久,黎某会有使公子感到意外的消息奉告。打扰甚久,黎某告辞了。”一挥手,领着手下退出木屋,顷刻散尽。 杨凡暗暗捏了一把冷汗,直望着黎保国远远消失在篱门外,才嘘了一口气,亲手掩上大门。耳听杨富哺哺道:“这些家伙真讨厌,总是疑神见鬼的吵人好梦。天还没亮,公子要不要再睡一会儿呢?” 杨凡缓缓转过头,目如冷电直瞪着他,沉声喝问道:“快告诉我,你到底是谁?” 杨富一愣,笑道:“公子,连老奴都不认识了?我是杨富呀! 杨凡冷笑道:“杨富至今独身,根本就没有成家。你还不快说实话,你究竟是什么人?真的杨富被你怎样了?” 那“杨富”两眼连翻,忽然笑道:“公子放心,贵管家现在早已平安回府,绝无人伤他一肌一发。” 杨凡喝道:“你假冒我仆人混人此地有何企图不说实话,我一声呼叫,就能使你死无葬身之地。” 那“杨富”耸耸肩头,微嘿道:“这倒应了一句话;人无害虎心,虎有伤人意。公子,难道忘了途中两次救命的恩情吗?”声落,大袖一抖,五指箕张;竟然其快无比探出一掌,迳向杨凡当胸抓到。 杨凡早已提气戒备,冷冷一哼,脚踩“九转述踪步”,身形一闪,轻轻避了开去。 那“杨富”一声惊“噫”,毗牙笑道:“原来你也会一点?那更留你不得。”扬指疾弹,灯火立灭;矮身上步,一式“鬼王探爪”,飞攫杨凡肋下。 杨凡怒起,沉腕下拨;指尖半屈半伸,虚空一绕,疾扣对方“脉门”。他出手又快又准,黑暗中认穴竟不差分毫。 第19章 千面神丐 那“杨富”掌招才发出一半,忽觉杨凡指尖暗劲已搭上腕肘;心头骇然一惊,慌忙撤招缩手,脱口惊呼道:“好小子,是‘擒龙手”法?” 杨凡冷笑道:“你倒很识货,再看看这是什么!”双掌互搓,真气一提,便待扬指点出但指端才扬,忽然记起师父告诫,连忙将真力散去。 不想那“杨富”只看见起手招式,脸上已涌现一抹惊喜之色,沉声问道:“慢着!‘老书虫’是你什么人?” 杨凡摇头道:“我不认识什么‘老书虫’! 那“杨富”凝目道:“那么,你的‘擒龙手’和‘赤阳指’是谁教的?” 杨凡见他竟一口道出“赤阳指”,心里不觉暗诧,扬眉道:“自然是师父教的。” 那“杨富”正色又问:“令师何名?” 杨凡忽想起老塾师留书上的两句诗,不觉昂首吟道:“蓬莱骑鲸客,冰山落拓生。”吟声才罢,那“杨富”长嘘一声,一晃火把子,重新又点亮了桌上油灯。 室中灯火复明,“老仆人杨富”业已换了一副容貌断眉白发,双目神光湛湛,看年纪更在杨富之上,但满脸红润,宛如婴儿。 杨凡张大眼睛问道:“你是谁? 那白发老人哈哈一笑,道:“小伙子,你看看清楚。”举手向脸上一抹,红润的面色忽然变得紫如重枣,神态威猛,竟是“五槐庄”庄主陈鹏。 杨凡倒吸了一口凉气,忙不迭又连聚“赤阳指”力。 老人笑道:“别急,你再看这个。”双手在脸上一阵搓捏,转眼之间,容貌又变,竟又变得跟金线统领黎保国一般无二。 杨凡骇诧不已,用力摇摇头,惊喝道:“你究竟是人还是鬼怪?” 老人从脸上剥下一层薄薄皮膜,又恢复了断眉、白发、婴儿脸的模样,吃吃笑道:“老夫是半人半鬼!见人说人话,见鬼作鬼语。小伙子,你真的看不出我老人家是谁么?” 杨凡迷惑的道:“我与你素昧平生,也不知道哪副面貌才是你的真面目,怎知你是谁呢?” 白发老人仰天笑道:“真是大水冲倒龙王朝,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论起辈份,你至少该称我老人家一声叔叔,想不到做叔叔的反倒成了侍候你的仆人了。” 杨凡瞑目问道:“你你究竟是谁呢? 白发老人笑道:“老夫跟你那书虫师父是多年知交,舞文弄墨,我不如他;炖狗肉喝老酒,他却比不上我。你既然得他真传,总该听说过我老人家的名字。” 杨凡摇头道:“家师从未对我提起武林中人,甚至连他老人家自己的名讳也没说过。” 白发老人两眼一翻,哺哺道:“这就奇怪了,穷酸在弄什么玄虚”目光一扫杨凡,又道:“你总听说过‘武林十三奇”的歌谣吧?” 白发老人点头道:“这首歌谣,统括了武林中十三位武功最高的奇人。这些人各有一身精湛武学,四十年前,号称天下绝顶高手” 杨凡岔口问道:“歌谣中只有十个字,怎么却代表十三个人呢?” 白发老人道:“其中‘妖”字指的‘黑白双妖’,本是夫妇两人;“鬼”字则指‘天南三鬼’,加起来共是十三人……你想不想知道那些人都是谁?” 杨凡道:“正欲请教。” 白发老人拉了一把椅子坐下,缓缓说道:“所谓释’,是指大空禅师;‘道’是太行古月道长;闺“是个女人,指的飘香剑聂云英;其余‘神’字代表雷神董千里;‘仙’是碧目仙翁颜光甫;‘妖’是黑白双妖夫妇;‘魔”是血魔岑泰;‘鬼’是天南三鬼,笑面无常屠开方、九指无常甘平和、独臂无常焦志雄……” 杨凡道:“你只提到八个字,还有‘儒’和‘丐’没有说到。” 白发老人笑道:“那两人不须再说,你也应该猜想得到了。” 杨凡注目道:“我猜不出来。” 白发老人耸耸肩头,道:“看你似乎很聪明,敢情竟傻得可怜!‘儒’者,就是你那书虫师父冰山落拓生韩文湘。至于‘丐”嘿嘿!正是我老要饭的千面神丐朱烈。” 杨凡听了,又惊又喜,连忙恭敬施礼道:“原来老前辈和家师都是名列十三奇的高人,晚辈的确不知,真是太失敬了。” 千面神丐怪眼一翻,愤愤道:“失敬什么?老实说,十三奇中品流混杂;四十年前虽然赫赫不可一世,轮到今天,早就变成了‘十三俗’、‘十三丑’了小伙子,你知道老要饭的为什么煞费苦心,不惜假冒仆人混到神龙教来?” 杨凡道:“晚辈正要请教。” 千面神丐冷哼一声,道:“老要饭的是来找一个晚节不保的人”刚说到这里,突然顿住。侧耳倾听片刻,脸上杀机毕现,低声说道:“不要出声,屋后有人掩近,而且功力极高。哼!老要饭倒要看看他是什么东西变的!”匆匆抖开一副薄膜面具套在脸上,又扮成老仆人杨富的容貌;弹指打灭油灯,便待掠身而出。 杨凡急拦住道:“老前辈,别忘了咱们不会武功,这样会暴露了行藏。” 千面神丐沉吟了一下,点头道:“说的也是,老要饭的险些自露马脚,咱们就守株待兔吧。” 两人悄悄闪入屋角隐僻之处,屏息而待。过了不到半盏茶光景,屋后小门附近果然起了“沙沙”轻响千面神丐双眉微剔,施展“传音”之法,轻轻在杨凡耳边说道:“这家伙来意不善;不得已的时候,你自己谨慎,老要饭的会对付他。” 话音甫毕,一条黑影已鬼魅般出现在通往后厨的厅堂门口…… 第20章 灰衣怪客 这人身材瘦长,穿一件宽大的灰袍;连头带脸,都用一只黑布头罩密密套住;只露出两只精芒闪烁的眼睛,在黑暗中啧啧发光。他身边未带任何兵刃,但从他移步投足的轻盈矫捷和一双炯炯眼神,已经足证千面神丐的猜测不错:这人一身武功,几乎已达登峰造极的境界。 杨凡暗暗心惊,连忙凝神垂帘;一面收敛目光以免被他察觉,一面利用两耳全力注意来人动向。 那灰衣人好像对这座木屋相当熟悉,进人内厅之后,毫不犹豫便转身直向杨凡卧室走去。卧室门本就半启着,那灰衣人略一侧身,已跨进房内 杨凡正猜不透他何以要直入卧室谁知心念未已,人影疾闪,灰衣人突然又迅捷无比的从房中飞掠而出。 杨凡灵光一闪,急忙低喝道:“朋友,站住!”紧跟着涌身扑出,右臂一探,一式“赤手缚龙”疾向那人肩头扣去。 灰衣人头也没回,腰间猛挫;缩肩、滑步,侧移半尺,反手一掌飞拍了过来。 杨凡出手太急,几乎来不及撤招变式;连忙旋身半转,右臂才收,左臂又出。正准备发出另一招“云龙现爪”,突觉灰衣人掌力强得出人意外;自己一旋之下竟未能脱出掌劲笼罩,胸腹微室,险些被对方余劲扫中。 恰在这时候,千面神丐已闷声不响冲了过来,挥掌一记硬接!黑暗中暴起一声沉闷声响。千面神丐身形一顿,杨凡却被两人掌上回荡之力震得踉跄倒退出三四步,方才拿桩站稳。 那瘦长灰衣人借势腾身,快得像一缕轻烟,急急掠出窗外千面神丐随后追出,竟已不见灰衣人影踪。老化子不禁啧啧称奇,又不便放手追寻,只得快快而回。当下诧问杨凡道:“你先还提醒老要饭顾忌行藏,为什么自己倒忍不住抢着出手了?” 杨凡沉吟道:“这人…不是神龙教的人。” 千面神丐更诧道:“你从何看出他不是呢?” 杨凡道:“他武功极高,未携兵刃,又用黑布遮住头脸;入屋迳奔卧室,已经令人生疑。及至发现床上无人,立即惊惶欲走,晚辈才想起他一定就是那连续杀害三名译书人的凶手。他杀人目的,不外是为了阻止神龙教得到那部梵文秘册的译本;手段虽然过狠,是出于维护武林的一番善意,可惜咱们未能截住他。” 千面神丐听了,脸色忽然变得十分阴沉,好一会才道:“天湖总教除了你我两个,绝无外人。他如不是神龙教徒,怎能进入天湖?” 杨凡思索了一下,道:“他可以用个假名,表面加入天心教,暗中进行这件事。” 千面神丐摇头道:“不可能。此人武功精湛,必非无名之辈;认识他的人一定很多,他又怎能长久瞒过神龙教?” 杨凡心中一动,道:“那么,他会不会也像老前辈一样易容化装…” 千面神丐把头乱摇,傲然笑道:“老要饭的化装术虽不敢自诩天下无双,但挣得‘千面’二字却不容易。多年来想混入天湖总教,尚且苦无机会;要是有那么简单,老要饭的也犯不上替你做这许多天老仆了。” 杨凡仔细思忖,也觉他所说有理,不禁长嘘道:“此人目的在于阻止译书工作;咱们一天不离开天湖,他一定还会再来。下次务必要截住他,或许对咱们倒是一个帮手。老前辈刚才说到要找一个晚节不保的人,不知那人是谁?” 一提起这件事,千面神丐又现出愤愤之色,冷哼道:“那家伙声名不在你师父之下,也是十三奇中人物;跟老要饭的多年以酒论交,情感不恶。谁也想不到竟会无耻投靠了神龙教!老要饭的若找到他,证明传言无误,拚了这条命、也要将他毙在掌下…” 杨凡惊道:“是天南三鬼?” 千面神丐哂道;“三鬼算什么东西?我说的是太行古月道长!” 杨凡不觉骇然大震,失声道,“什么?太行灵鹫峰古月道长也投靠了神龙教?这这是真的吗?” 千面神丐冷笑道:“这是神龙教自己对外宣称的,大约假不了。听说那无耻杂毛已被神龙教奉为上宾,正在‘迷宫’中享受无边风流。可恨老要饭的一连两次盗取船只,竟都败露失手;否则,哼!” 杨凡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暗暗触摸怀中那封密函,只觉脑际一片混乱,无法抑止……师父临去留函,嘱咐自己前往太行,并且要自己对古月道长执弟子之礼。假如古月道长真的变节投靠了神龙教,这却该怎么做才好?” 古月道长既与师父论交,又是十三奇中成名高人,无论于情于理,似乎都没有投靠神龙教的理由。但千面神丐说得那么斩钉截铁;再证以“天南三鬼”也腼颜做了神龙教护法,细想起来,又并非绝不可能。 杨凡虽然聪明过人,一时也被这错综复杂的事弄得失了主意。沉吟半晌,终于忍耐着没有把密函的事说出来,只淡淡一笑道:“传闻仅系片面之辞,老前辈不可深信。这件事且容晚辈向杜姑娘打听确实;最好亲去‘迷宫’一次,才知是真是假。” 千面神丐冷冷道:“打听大可不必了,你如能设法向姓杜的女娃儿弄只小船,这倒是要紧事。” 杨凡点头道:“晚辈定当尽力设法;不过,只怕时日无多了。” 千面神丐道:“你可以尽量拖延译书工作,咱们一天弄不到船,你就一天别替他们译完。” 杨凡苦笑道:“老前辈今夜一时口快,已引起黎保国疑心,他只须用飞鸽传书,命令‘五槐庄’派人到舍下一问,一切谎话便不揭自穿了。” 千面神丐一怔,道:“老要饭的倒没有想到这一着,那黎保国未必真有这样精明吧?” 杨凡道:“黎保国狡诈多智,李太白失手被擒便是铁证;老前辈又一连两夜暴露形迹,怎能不使他疑心?” 千面神丐默然良久,哺哺道:“就算他明天发出飞鸽,五槐庄再派人查证,一去一返,至少也须三天;等到信鸽回报,前后应该有五天时间” 他突然目露杀机,毅然道:“有五天时间已经足够。即使行藏败露,老要饭的也会设法让你逃出天湖总教;然后放手一拚,谅他们还奈何不了我。” 转眼天色已明,两人都有了饿意。千面神丐朱烈道:“不知不觉竟谈了一夜。公子爷,你且休息一会,老要饭的去弄点吃的东西。” 杨凡忙道:“这如何使得,应该由晚辈伺候您老人家…” 千面神丐朱烈笑着拦住道:“虽然只有五天,咱们的假戏还得继续扮下去。你只管坐着,老要饭的弄个最拿手的‘叫化鸡’给你尝尝。” 杨凡目送朱烈入厨,心里不禁感触万端。 这一夜之间的变化,虽然为他解答了一部份谜团,同时又使他添了许多新谜。太行古月道长投靠神龙教的事已经够人迷惑,千面神丐的身份秘密更难久隐。短短五天,可说转瞬即逝,到了那时候,又能用什么办法逃离这关阻重重的神龙总教呢? 第21章 梅花见虹 他一阵心烦,独自开门踱入花园;迎着晨曦,信步倘佯,不觉走近竹篱前的小溪。正低头想着心事,忽见溪水中倒映着一条人影——那是一个身着红衣、面色苍白的忧悒少年;木然立在竹篱外假山顶上,两眼却瞬也不瞬凝神着远处小山。 杨凡心中一动,暗道:“他不就是那位身世如谜的少教主梅剑虹吗?”但因曾听杜静说过,梅剑虹生性孤僻,十分古怪,遂不敢冒昧出声招呼。 那红衣少年梅剑虹负手而立,凝目远眺,似乎并没有发觉杨凡;又好像早已知道,只是不屑理睬。杨凡心中忐忑,正准备悄悄退回;脚下才动,那梅剑虹却突然冷冷说道:“杨兄起得好早?” 杨凡差点忘了这话是在招呼自己,愣了一下,连忙拱手道:“啊!少教主早。” 梅剑虹仍然屹立未动,幽幽说道:“不早了!我每天清晨都站在这儿,整整十年,从没有一天间断过。” 杨凡一时竟不知该怎样回答才好,讷讷笑道:“是的十年如一日,少教主这份恒心毅力令人可佩……” 梅剑虹嘴角牵动,似笑非笑的“晤”了一声,又道:“杨兄是不是觉得我这人孤僻古怪,有些不愿攀谈?” 杨凡急急道:“不!在下绝没有这个意思,只是只是……” 梅剑虹冷冷接口道:“只是因为听杜师妹说过我有许多怪僻,对不对?” 杨凡一时辞穷,只得笑道:“其实,杜姑娘也没有说什么,她是一番好意,知道少教主喜静,不愿与俗人交往,特地叮嘱在下不可惊扰少教主。” 梅剑虹缓缓收回目光,轻叹一声,说道:“她说的一点不错,但是,她却不了解我真正的苦闷。一个人如有满腹隐衷不足为外人道,自然就显得孤独、冷漠,处处跟人无法相处了。” 杨凡由衷地附和道:“少教主这话太对了!人生际遇各不相同,心境自也迥异,如果强作欢笑去迎合别人,的确是件痛苦的事;可是略示沉默,别人又会指为冷漠孤僻。唉,为人之道难矣哉! 那梅剑虹邃闻此言,眼中突然闪现出一缕欣喜激动的光辉;双目炯炯注视着杨凡,急急道:“莫非杨兄心里也有什么难于启齿的隐衷么?” 杨凡笑道:“在下并无隐衷,但却不难体会少教主的心情。” 梅剑虹注目问道:“杜师妹告诉你些什么?” 杨凡道:“她曾经约略提到过少教主的身世,对于孺子思亲之情,深表关切和同情” 谁知话尚未完,梅剑虹竟脸色一沉,冷峻地道:“静儿未免太多嘴了!杨兄乃是外人,这些话怎能随口乱说?” 杨凡肃容说道:“古人萍水论交,终生不渝。在下虽是外人,自问言出至诚,尚祈少教主不以交浅言深见责才好。” 梅剑虹听了这番话,苍白的脸上霎时飞起一抹红晕;目光如炬,逼视杨凡,神色连变。 突然一言不发,扶剑转身匆匆而去。 杨凡见状,不禁懊悔自己说话太率直了些;至少,第一次攀谈,不该就提人家内心隐秘。难得一个交谈机会,竟弄得不欢而散。虽然尴尬,但他却发现那梅剑虹并不如想像中的冷漠寡情;也许他亦有满腔热情,不幸被心灵的的创伤所掩蔽。这样一个人,是值得同情谅解的。 回到木屋,千面神丐朱烈捧出一只烤得香喷喷的“叫化鸡”,笑道:“快来尝尝老要饭的手艺如何,多年没亲自动手烤鸡了,不知还行不行?” 杨凡早已饥肠辘辘,被那香味一引,馋涎欲滴;老实不客气双手齐下,顷刻吃了半只,其味果然美妙无比!等到一只烤鸡全下了肚,才想起千里神丐还没有吃,连忙谢罪致歉。 朱烈笑道:“没关系,老要饭向来狠心,一只半只吃不过瘾。昨天小凤送来五只肥鸡,全给老要饭的烤在那儿了,咱们就痛痛快快吃一天**!过了这五天,再到哪儿去寻这种孝顺媳妇儿…… ”正说着,院中有人接口笑道:“杨老爹,谁是你的孝顺媳妇呀”随着笑语,小凤和小英倩影双双,推门而人。她们显然只听到最后那句话,笑嘻嘻并无不悦之色。 小英一脚跨进门内,瑶鼻连耸,轻呼道:“好香!公子真会享受,一早就吃烤鸡,也给咱们一些尝尝。” 千面神丐哈哈笑道:“还多着哩,等一会两位姑娘带些回去,请杜姑娘也尝尝老汉的家乡风味。” 杨凡诧问道:“怎么不见杜姑娘同来?” 小英嫣然一笑,道:“天天见面的,干嘛还那么难舍难分的?” 杨凡正色道:“在下有事须跟杜姑娘商谈,并非玩笑” 小凤接道:“这倒真巧!咱们姑娘也正有事要请公子去一趟,特地叫咱们过来奉迎的。” 杨凡问道:“她现在伺处?” 小凤道:“在神龙宫后殿。” 杨凡暗吃一惊,却没有再问,起身整衣。临出门时,吩咐“杨富”道:“你把烤鸡准备好,也许我请杜姑娘来这儿午饭” 小英截口道:“还是咱们等一会来取吧,说不定姑娘会留公子在神龙宫吃饭呢。” 杨凡又是一惊,点点头,跟随二女走出了听泉居。 一离开木屋,小英和小凤立刻收敛了笑容,默然低头疾行,神态大异平时。穿过花园竹篱,路口上已停着一辆马车;窗帘低垂,却未见驾车的人。小英抢先一步,拉开车门。杨凡低头跨进车厢,却赫然发现杜静坐在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