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靠编草鞋上岸成为大匠师》 第1章 寿石缺寿? 按照历史原本轨迹,晋朝齐王殿下司马攸,受武帝忌惮,奉旨愤恨离朝,本该半道吐血气死。但女主穿越过来的时空,此人不但诈尸还魂,还杀回洛阳逼武帝禅位,削弱宗室、诛杀一众奸臣,包括臭名昭著的贾南风。 而后,劈叉的历史如一辆浩浩大车,越行越远。 现在是建盛五年,篡位的司马攸已然驾崩,谥号成帝。 在位的皇帝叫司马啥,女主还没打听出来。以上这点儿猜测,也是她穿越成村女“王葛”十年来,在贾舍村这片偏僻乡野里,东拼西凑后的总结。 没有了八王之乱的晋朝,算平行时空还是架空?无论如何,只要想到不会出现那段对汉民族来说,最为痛苦、屈辱的暗黑时期了,王葛便觉得,这已是对她前世不幸的最好弥补。 所以,今生她一定要好好活着。 “王葛!你偷薅羊毛,我这就告你去。”放羊娃很恼火。 贾舍村得有一半人姓贾,贾太公家是村里唯一的地主。这个放羊娃叫“贾三羊”,只有七岁。 “下次不敢了。”地主家的便宜哪那么好占,王葛态度端正,把羊毛还给贾三羊,解开布囊,示意里头只有羊粪球,再把自己编的漂亮草帽戴到对方头上。 对方受她一顶草帽,再看她白净净的俏丽模样,火气莫名其妙就消了,把羊毛塞还给她,低声道:“以后避着别人,少薅点儿,也别逮一只羊薅。” “知道了,阿羊,多谢。” 贾三羊小大人似的叹口气,赶羊离开。 阿弟王荇一直睡在筐子里,被吵醒,迷迷糊糊问:“阿姊在跟我说话?” “不是,我在谢你三羊兄呢。”她把阿荇抱出来,筐子里还有新鲜野菜,把羊毛藏到野菜底下。 远处分散着几个小童,都在拣羊粪,羊粪结块晒干后可以当柴烧,姊弟俩也继续拣。 再说贾三羊,一边下山坡,一边稀罕的看草帽。怪不得人都夸村北王户长房的小娘子手巧,不管天上飞的、地里长的都能用草叶编出来。瞧这草帽,每隔一拳距离均拧出花朵一样的结,不光好看,还特结实。其他人编的都是枝茬乱翘,扎手、扎头,还容易散。 看着看着草帽,他目光忽被坡下两个牵马人吸引,暗暗惊呼:世上竟有这样好看的人! 这二人正悠哉爬山,很明显是出来游历的世家子弟。 年纪偏长、蓄着短须的郎君,姓张,名翮,字季鹰。他雍容儒雅,气度卓然,眼中偶尔闪现浓浓哀思。头戴时下最兴的黑绸缣巾,巾下微露鬓角银丝。 年少者姓桓,名真。虽只有十一岁,但因读书早,已经束发,以一只镂空雕琢的骨簪横穿固定发髻。他身穿绣有米色暗纹的白色襦,衣领为靛蓝镶边。交窬裙拼接两色,两侧玄黑绸,其余为靛蓝。别看他年少,目光颇为凌厉,似乎生来一副不好相处的凉薄貌。 双方距离近了后,张季鹰呼唤贾三羊:“小郎,此坡上可有一块寿石啊?” 贾舍村以前也来过富贵子弟,都是冲坡上的“寿石”来的。贾三羊赶忙揖了一礼回道:“是的,大人。再往上走不远就能看到。” “多谢。”二人继续前行。 张季鹰称赞:“人杰地灵啊!小小村童也知礼数。掳须儿,没想到瓿知乡竟有这样一处依山傍水之地吧?” 掳须儿是桓真的乳名,只因出生时,大父第一次抱他,就将大父的胡须抓掉好几根。 桓真回道:“夫子眼里,看山为景,看水为景。我却觉得此处有天然河道,土肥草深,该做屯兵之地!” “险躁则不能治性。回去后,把武侯的《诫子书》抄五遍。快看,从此处往四野望,美不美?” “美。” “抄六遍。” “回夫子,此处甚美!”桓真收起故作老成的姿态,老老实实揖礼回复。 “孺子可教。” 桓真嘴角一抽,若再嘴硬,恐怕要抄到笔秃。 瓿知乡,以制瓿、制酱闻名,师徒二人行走两日,闻了两天的酱味,精神都恹恹的。贾舍村倒是空气清爽,一是山地广、植被茂密,二是制酱很废盐巴,寻常农耕户舍不得,只有贾地主家才制。 到达坡顶,果然有块丈高、斜耸出土的灰色山石,石纹玄黑天生,蜿蜒古拙,勉强能看出似个斜躺的“夀”字。 张季鹰绕石一圈,回到正面,遗憾道:“寿纹天生,可惜啊,还真如旁人说的,缺了一点!” 原来,“夀”字中的“口”,在“寸”的位置上边。这样一来,“寸”就特别显眼了。“寸”随整个字体,也是躺的,勾朝天撅,撅的苍劲有力,一直到石头顶部。 但是,“寸”缺一个点儿! 好寓意变不祥:缺点寿! 张季鹰垂低双目,心中积存的伤感,在这一刻将要打上死结! 在他厌世之时,这块不祥的石头,是否在告知他的归宿、他的命途? “寿字是全的!没有缺点!”脆生生、略带稚嫩的声音传来。 二人回头,看到是个秀丽小娘子,牵着个幼童。小娘子臂绳束袖,背着大筐、挽着布囊;幼童垂髫,两鬓编着极细的辫,使额头清爽。二人衣裳都打有补丁,但浆洗的干干净净,也无寻常农家子的怯懦神态,令人心生好感。 张季鹰认真问:“哦?怎么说?” 姊弟俩自然是王葛、王荇。 王葛笑眯眯朝他招手,细声细语的唤:“大人过来,站我这里再瞧这石头。” 张季鹰依言站过来,抬头,惊“咦”一声,唤桓真:“快过来瞧!寿字圆满!” 原来,此坡后头还有一高坡,那高坡上有块特别大的嶙峋怪石,站在这个角度正好冒出“寿石”一个尖尖,补上了“寸”的缺失。 桓真天性话少,默默过来,眼见夫子眼神不满,立即扬声称赞:“果真神奇!” 张季鹰满意的点下头,再问王葛:“小娘子是如何知道此窍门的?” “福寿本来就跟大人有缘!当然了,还因为我在这个位置拣了五年的羊粪。” 倒挺会说话,桓真这才仔细看王葛。 王葛却没看他,笑盈盈的继续告诉张季鹰:“大人的个子高,若是再退后一点,寿字更圆满。”说完,她牵紧阿弟下坡,夕阳西下,得回去做晚食。 张季鹰若有所思:退后一点,寿字更圆满? 他小步往后移,远处高坡上的石尖渐小,渐跟“寿石”更匹配。好灵透的小娘子! “退后一点,寿,更圆满。”张季鹰越思量此话,越觉得有道理,有大道理! 同时,他深感惭愧:一个拣了五年羊粪的孩子,生活定然穷苦,却善于发现周围之美,足见心境豁达。我的心境,还不如孩童透彻?!若阿母活着,也定不愿见到自怨自艾、失去抱负的我! 桓真看出夫子陷入心境困局,不敢出声打扰。夫子至孝,自母忧后,哀思成疾,渐有厌世之兆。几个弟子都极担忧,却劝解无法。 刚才若不是王葛破解了“寿石”的不详,过后桓真肯定发恨,命人将此石毁掉。 “掳须儿!”张季鹰突然振奋声音:“为师决定,不回吴郡了。吾受陛下旨意,去洛阳!” ------题外话------ (女主)王葛:葛为一种豆科多年生草本植物,纤维可织葛布,茎可编篮做绳,根可入药。 (女主阿弟)王荇:荇音xing,四声。荇为一种草本植物,全草可入药。 张翮(张季鹰):翮音he,二声。本义:羽毛中间的空心硬管,代指鸟翼。 缣巾:缣音jian,一声。古代男子裹头的幅巾,其中葛布制成的叫葛巾;丝绢制成的叫缣巾。 襦:音ru,二声。最早是上衣的统称,晋代为腰部接襕的款式,称为晋襦,不区分百姓阶层,都可穿,可单穿,也可叠穿。 交窬裙:窬音yu,二声。交窬裙由单色或双色多片布料拼接而成,所以俗称“破裙”。男女皆可穿。 瓿知乡:瓿音bu,四声。古代的一种小瓮,可盛酒水、盛酱。 大父:魏晋时期的亲属称谓大多沿袭汉制,大父指祖父。阿父指父亲。 臂绳:最简易的“襻膊”,早在汉代,百姓就用臂绳束住袖子,方便劳作。 第2章 虎宝和虎头 姊弟俩走远后,王荇疑惑:“阿姊,以前没听你说过,那块寿石能被后坡的石头尖补全啊?” “你长大了,凡事不能等阿姊告诉你。需得自己观察,才能有更深的体会。” 王荇皱起小眉头,思索阿姊的话,结果腿没走利索,差点摔倒。王葛急于赶路,就又把他搁筐里。途中,她揪两根野草,折几下、撕几下,一条小鱼就编出来了。 “真好看!阿姊棒棒哒。”王荇趴在她耳边,说着姊弟俩独有的悄悄话。 王葛一笑,回头遥望一眼:那郎君原本背脊如松挺直,看到寿石有缺憾后,肩膀突然就塌了,好似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 所谓后山之石,能补“寿石”之缺,不过是她临时胡诌的话。后头高山的怪石很多,还有高耸大树,至少有三处站位都能将“寿石”补全,她择了其一而已。但愿退一步海阔天空的暗示,能让此人开怀,起码不要因为一块破石头心灰意冷。 王葛并非圣母,而是她比任何人都知道绝望是什么滋味,是多么的令人沉沦。倘若前世有人能拉她一把,她也不至于…… 唉! 前世,她叫王南行。 她生在传统木雕世家,后对竹编感兴趣,就由草编织入手,再渐渐接触竹编。她曾四处拜访手工篾匠,厚脸皮讨教,数年时间都窝在各类作坊里给人打工,以此锻炼技巧和熟练度。也是自身有大天赋,终于让她在竹编界也闯出了名堂! 一手刻刀、一手蔑刀,身承木雕、篾制两大匠技,王南行志得意满。 天有不测风云,一场突如其来的不幸,导致她高位截瘫,事业、爱情戛然而止!她永远都忘不了那屈辱的一年时光!一年多的时间里,分分秒秒,她都感受不到肢体、身躯的存在! 全身只有脑袋是活的,那种恐惧,至今不敢仔细回忆。 她忘不了亲情走向淡漠,丈夫由爱生厌!更忘不了曾那么相爱的人,竟咒她为何还不死?! 于是,她稀里糊涂的死了,穿越了。 刚穿越过来就惊心动魄! 这一世的阿母吴氏,临盆时还在干农活,被一头下山猛虎咬住了脚,幸亏二叔勇猛,村里人也仗义齐心,将虎打跑。吴氏在被老虎拖拽时生下了王葛,这便是她乳名“虎宝”的由来。 阿母真正的不幸,是在六年后生阿弟时,胎位不好,艰难熬过生产,却因妯娌斗气,月子第三天突然血崩死去。当时阿母的气若游丝,阿弟饥饿的嚎哭,还有阿父的无助和自责,让王葛每次回忆都恨的心头发苦。 自此,阿父再也不跟两个弟妇说话。 可志气不能当饭吃! 大父母有三子。 王葛的阿父是三子中的老大,好心的乡邻唤阿父王大郎,坏心眼儿的,直接唤他绰号:王瞎子、王鳏夫。 其实她阿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盲人,是早年服劳役时,河坝塌方,被污物脏了眼睛没得到救治,等眼外伤好了后,内伤已固,仅能看到些许虚影。 阿母去世后,长房上残下幼,地里的活必须靠二房和三房担待,时间一长,兄弟情都耗疲了。 大父大母偏向哪房都不好,日子就这样吵吵闹闹的过来。如今阿弟已满四岁,健健康康,王葛终于能松口气。 旧事不堪回首。 回来院子,她放下筐,抱出阿荇。 王大郎还如往常一样,盘坐在院里,凭手指摸索着编织筲箕。材料是山野常见的一种荆条,每隔几天,王翁就砍一些回来,王葛将藤枝外皮刮掉,王大郎只管编。 “阿父,快帮我看着虎头。”她快速交待一声,抱着筐子进伙房。 “虎头”是王荇的乳名,因这孩子自幼体格太弱,多叫他乳名,是盼他像小老虎一样健壮成长。 王家院子四四方方。两大、一小三间正房坐北朝南;东、西各有厢房。建筑风格是时下常见的穿斗式木构架,以柱承檩,直线直柱,椽上直接铺瓦,瞧上去还算大气。 王翁老两口住正房中间的大屋;王大郎作为长房,住东头另一间大屋;次房只能住西头那间小一些的屋。 三房住东厢房,南侧搭有牛棚,可惜王家多年的积蓄全用在建屋垒院上了,没有余财买牛,如今牛棚隔出一半改鸡窝,另一半堆着木柴。 西厢是伙房和杂物间。杂物间东头是茅房,茅房再往东,有个四方土坑,羊粪球晒好后,就倒在坑里积攒着。 王荇把今天拣的羊粪倒进筲箕,往土坑处搬时,大父母一行人都回来了。“大父,大母,二叔,三叔。”王荇愉快的打招呼,跟往常一样略掉俩叔母。 三房的新妇姚氏皮笑肉不笑的说:“为何不叫叔母?都四岁了,还不懂事儿。” 大母贾妪把农具往牛棚下一撂,嚷道:“虎头都知道帮着家里干活儿,阿蓬呢?” 姚氏瞬间不敢作妖了。 王蓬是三房的仲小郎,比虎头大一岁,最好睡。果然,听到大母叫,打着哈欠从东厢房出来了。 这时,王荇又跑回来,帮阿父收起筲箕、荆条,把垃圾撮到牛棚底下,并把所有农具摆放整齐,往伙房里抱了两回柴,再将阿姊冷好的水罐提过来,给大父母倒上。“大父、大母,先喝口水吧,我阿姊马上就烹好晚食。” “虎头,来,大父抱抱。”王翁欣慰的不得了。 “啊~”王蓬站在院当中,没眼色的又打个大哈欠。 姚氏气坏了,拧着王蓬的耳朵回屋,很快,三岁的幺女王艾也被训哭。 二房的新妇小贾氏看着君舅宠虎头的样子,也很郁闷,自家俩孩子辛辛苦苦种一天地,都不如这小崽子的两句话讨欢心! 不多会儿,王葛熬好野菜蛋花面片汤,盛几碟咸黄豆,这就算晚食了。 阳春三月,饭食都是在院里吃,铺一张大的芦苇席,放置三个木案:大父、大母、阿父占一个;二叔和二叔母、三叔和三叔母占一个;七个小辈挤一个。 每人都是呈跽坐姿势吃饭,为了防硌,膝下另垫厚实些的小草席。 值得一提的是,王翁、贾妪、王大郎均有小食案,分别以盆盂盛汤。脚踝间也挤着个特制的小凳,臀挨着凳,肯定比坐在脚后跟上舒服。 由于可见,王翁并不因为长房势弱就忽视。 “从姊,你每回吃饭咋都跟抢一样?真不该叫虎宝,应该叫猪啰!”王禾是二房长子,比王葛小一岁。他倒贼,隔案腆过脸小声说,大父母那边根本听不清。 王荇愤然,却知道谁先嚷叫谁吃亏,立马瞧向阿姊,要听阿姊怎么说。 乡野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讲究,王葛一笑,也低声说:“从弟的嘴要是不会吃饭,可先将嘴从脸上拿掉。天热,让眼睛、鼻子下来凉快凉快。” 如果说王葛的俊俏是王户的基因突变,那王禾绝对是背道而驰的典范!主要表现在嘴唇太厚、人中太长。 “你再说一遍?”王禾恼了。 ------题外话------ 篾:篾音mie,竹子劈成的薄片。篾匠就是要将竹子劈成竹片、甚至竹丝,制作成生活用具或艺术品。 大父母:祖父祖母的全称。大父为祖父,大母为祖母。 筲箕:音shaoji,一声。一面开口的盛器,竹或荆条编制。 新妇:儿媳、新娘子、弟妻,都可称新妇;或尊者称卑者妻;或卑者对尊者谦称自己的妻;或泛指已婚妇人。 (女主从弟)王蓬:蓬为一种多年生草本植物,枯萎后断根遇风飞旋,被称为飞蓬。 第3章 邻家小郎张菜 王荇舒口气,依旧是阿姊赢了。 果然,大父怒火盛,骂道:“再咋呼滚回屋!” “大父,是她先骂我的!” 不待大父发话,王葛自觉起身,收起自己碗箸、也把王禾的收了。 王禾眼睁睁看着没动几口的饭食就这样被端走,急了,立即起身撵上去,可惜迟了,全被倒进伙房门口边的鸡食盆里。 “你个欠踩的葛屦子……” “阿禾!”王二郎出声了,“听你大父话,回屋。” “阿父,你不知道王葛她……” “回、屋!”随二郎抬高嗓门儿,王翁注意到大郎侧耳倾听的担忧模样,一阵心疼,但也不好为了心疼大郎责备二房。 天将黑时,王葛挑着担来打水。 村北只有一口井,邻人都习惯这时候王小娘子过来,好心的将桔槔刚提上的满桶水分给她。正好,她每桶只盛一半,多了太费力。 待第三次折回水井时,已经没村民打水了。月明星稀,她熟练的拉动桔槔系水桶一端的绳索,舀出井水后松手,支架另侧,系着大石块的横杆下沉,一下就将水桶提出井口。 这便是古人的智慧!杠杆原理早在千年前就普及到乡野了。 王葛就这样一趟一趟,直到将伙房两口大缸打满,村里的狗都懒得叫唤了。 插好门闩,她在杂物间草草洗漱一下,满身是汗,却不能烧水洗澡,因为费柴。另外,水不能动缸里的,必须是她多挑回来的。每天早上叔母都会检查水缸,只要水面不满,立刻叨叨长房偷奸耍滑。 洗完脸的水再倒到脚盆里,轻轻搓着时,她累的打起瞌睡。这就是她的每天,风雨霜雪无阻,坚持了好多年。 生活的确艰难,可怎么都比人不人、鬼不鬼的瘫痪日子幸福。 回来屋,里间是阿父和虎头的卧室,外间是她的。 阿父轻声问:“是虎宝么?” “是。” “快睡吧。” “是。” 阿父心思敏感,每晚都要等到女儿回来,问上一句才能放心。 王葛睡不到两个时辰,村里就有鸡鸣声,自家喂养的都是母鸡,懒得眼皮都不动。 随第一次鸡鸣,她就得起床,麻绳束发,穿上粗麻短褐,因其袖口是收的,干活利索,不用再绑臂绳。 早食煮粥,粥里加些咸豆子,比光喝粥顶饿。 家里的田离的远,中午不便回来,需要她送饭,来回要走两个多时辰。 粥熬好时,她到大父母房外喊他们起,二房、三房就都听到起来了。众人吃早食的工夫,王葛给每人的竹壶里灌满水。 二房的长小郎王禾九岁、幺女王菽七岁,三房的长小郎王竹七岁,都要跟着去种地。剩下的幼童由长房看着,只要不往院子外头跑就行。 大父母他们离家时,天才放亮。 睡神王蓬带着幺妹王艾回屋,王荇在院里铺好席,把阿父扶过来,再搬来荆条。 这时王葛收拾好了伙房,过来先给阿父篦头发。这是王大郎每天最感幸福的时刻,女儿的孝心跟呵护,在轻柔动作里一一尽显。 王葛早克服了长期不沐浴、长虱子的不适,细心的给阿父篦除污物、束头、扎巾,然后给阿荇盘两个羊角髻,半披肩,乍看跟小哪吒似的。就是皮肤黑了点儿,不过自己带大的孩子,再黑也可爱。 忙活完这些,阿父开始编筲箕,她劈柴。 王荇见阿父、阿姊都忙碌,深感自己没用,就问:“我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王葛停下动作,顾忌的看眼东厢房,招阿荇来跟前,小声道:“到你会认字、能写文章的时候。” “可只有贾太公家才有夫子。”阿荇踮起脚尖帮她拭汗,也懂事的压低声音。 王葛弹一下他的羊角髻:“放心,阿姊会想办法!” 王大郎侧耳倾听,激动不已! 他家小女娘,说话、做事都谨慎。虎头咿呀学语时,她就从不糊弄她阿弟,凡事不管虎头能不能听明白,都要讲出道理来。因此别看虎头才四岁,却比同龄的孩子都聪明、稳重。 “虎宝,你真有办法?”王大郎绷不住了,问道。 她蹲过来,温声细语道:“这种事,我哪敢说一定成,所以阿父先别跟大父大母说。” “对,对对!”王大郎连连答应。 这时,乡邻张小郎在院外喊:“阿葛,你在家吗?” 她出来问:“菜阿兄,啥事儿?”王荇像小尾巴一样跟她后头。 张菜问:“你哪天去拣石头?” “今天就去。” 村外有野山,山下绕有一条蜿蜒溪河,不知道是渠江的哪条小支流,瓿知乡的良田大多都分布在溪河周围。随溪水冲刷,岸边形成各色各异的河石,王葛喜欢的不得了,每隔几天必去拣些回来。 张菜高兴道:“我跟你一起去,你晌午照常送饭,我带虎头去河岸老地方等你。” “不行。” “我跟你一起去送饭,带虎头在坡下等你,再一块去河岸。” “行。” “你可真不给我留情面,我还能把虎头带丢了么?呶,这个给你俩!”张菜递过来一个小布包,透着饼香。“刚烙的,偷偷吃,别让你从弟、从妹知道。” “我们刚吃过了。回去吧,送饭时我去叫你。”王葛没接,温柔浅笑。 “哦。”张菜脸一红,心想:阿葛笑起来可真好看啊。 他一步三回头的离开。 王葛牵着阿弟进院,解释道:“我不让张菜带你去河岸,是因为河岸不比寻常地方,他玩性重,万一看不住你,呛了水怎么办?” “嗯!我是小孩子,危险的地方,要主动避开,除非是跟在阿姊身边,嘻嘻。” 王葛喜爱的揪一下他的羊角髻,继续劈柴。 劈完后,给鸡喂食,然后去井边洗衣,洗衣回来后,就到了做“昼食”的时间了。昼食,就是正午时刻的“中食”。 这个时代,普通百姓家基本已经一日三餐,当然了,如果太贫寒,日食一餐者也有。 中食是蒸野菜麦饼,凉拌瓠瓜。瓠瓜是跟张菜家以物易物得来。张户人丁旺,劳力多,正月开始就种瓠、韭、葱、蒜,种类颇繁杂。 王葛家正月只种的青麦,二月大豆,三月种的黍与胡麻。 她先把阿父、从弟从妹的饭盛好,罩上布笼。剩下的再一分为二,多的放到大食盒里,是大父他们的;少的放到小食盒里,是她和阿荇的。这些其实还好,但再加几个水壶,背起来就不轻快了。 ------题外话------ 葛屦子:贫穷人家穿的葛制的鞋子。 桔槔:桔,音jie,二声。槔,音gao,一声。桔槔是一种利用杠杆原理取水的工具,春秋时期就已普通使用。 短褐:短,音shu,四声。褐,音he,四声。短褐也称竖褐、裋褐。短、竖、裋,三字同读shu。为古代底层百姓穿的衣裤,制式为粗麻布竖裁,袖口较窄,便于日常劳作。 (女主从妹)王菽:菽,音shu,一声。豆类的总称。 第4章 王葛怼叔母 王荇叫醒从兄、从妹,王葛嘱咐好阿父,掩上院门,姊弟俩去找张菜出发。 张菜等候好久,不等喊就蹦出来了。“快,把水壶放我这里。” “不用,很轻的。” 张户在耕地搭有屋棚、灶台,不需送饭,所以张菜筐子里很空,只有他自己的午食。他说:“那我背虎头。” “阿兄,我先自己走,等我累了再麻烦阿兄背我。”王荇稚声稚气的认真样儿很是讨喜。 张菜比王葛大一岁,也扎了俩羊角髻。利利索索的小郎,也不知道跟谁学的,走起路来一踮一踮儿。 “好好走路!”王葛训他。 “瞧你凶的!”张菜嘴上不服输,脚下却听话的收敛了。 穿过村西后,一直朝西走了半个时辰,青翠色的野山逐渐在视线中清晰,那条宛如浅绿绸带的溪流也看到了。 三人在岔路口改向南走,这时候张菜背起了阿荇。两刻钟后,到达一个坡下。张菜累坏了,话都懒得说,朝王葛晃啷下脑袋,她留下饭食和水,嘱咐阿弟别乱跑,然后上坡。 这片坡开垦出的地,大部分都是薄田,个别地方还荒着,长满荆棘、野草。 大父母他们一直在劳作,看到她来送饭才歇息。 分配了餐食后,二叔、三叔陪大父母坐一起,边聊些家常边吃。叔母们则跟孩子们一起。 吃都挡不住三叔母的嘴,姚氏阴阳怪气道:“同样是女娘,阿菽就没那么好命,比阿葛还小三岁呢,就得跟咱们来种地。你们瞧瞧阿葛的背,啧啧……多直!再瞧瞧阿菽!唉!” 王菽见别人都开始盯自己的背,烦死三叔母了。劳作一上午刚歇,谁的背不驼? 王葛说道:“三叔母心善。昨日心疼阿禾,今日心疼阿菽,就是从不心疼自家阿竹。” 躺枪的王竹一愣,明知道从姊挑拨,仍抑制不住委屈。 姚氏气愤:“你瞎说什么?”她揽过长子哄道:“别听她瞎说,阿母最疼你,阿母怎么能不疼你呢?” 小贾氏反感娣妇,更厌王葛!有这侄女比着,阿菽确实缩肩塌背,跟蔫秧子似的!于是她接着娣妇的话尾讽刺道:“白吃白喝的人,当然养的俊俏。阿葛啊,不是叔母们说你,你要真有闲心闲力的挤兑弟妹,不如把力气攒着种两亩田,让你弟弟妹妹们也轻快轻快。” “二叔母说的对,我跟二叔母想一起去了。”王葛看着小贾氏道:“不如明日起,换阿禾留家里干活,我来种地。” 王禾一边吃东西一边说:“王葛,我可没招你!还有,阿母、叔母,你俩和她斗法别连累我。”说完,他走到大父母那边。 不争气的东西!小贾氏暗骂。 王葛:“那阿菽和我换?” 刚挺直背的王菽使劲摇头。 小贾氏恨其不争:“换就换……” 王菽吓哭:“我不换、我才不换!从姊要干好多活的,光挑水都要挑到半夜,我不换,呜……” 那边姚氏就要开口,王竹猛的起身,扔下句“我也不换”,走到大父母那边,和从兄王禾排排坐。 王菽……心如死灰,嚎啕大哭。 王二郎早注意到这边,喊道:“阿葛,不早了,快回去吧。” “是。”她把食盒、空水壶全装进筐里,跟大父母、二叔、三叔一一告辞。 老实巴交的王菽认了真,待从姊一走,就扑到王二郎怀里央求:“阿父,我不跟从姊换,我要跟你一起种地,呜……我不要半夜去井边打水,我害怕!我不会烹食,我也劈不动柴,呜……” 王二郎“哈哈”一笑:“不换,绝对不换,我家阿菽种地种的好好的,只要你不嫌累,就一直跟着阿父种地!” “嗯嗯嗯!”王菽大松口气。 王二郎狠狠瞪一眼惹事的新妇,把小贾氏吓得缩肩塌背。 王禾正瞅着这一幕,乐呵呵说:“阿菽的背哪是种地种驼的,分明是阿母传的!” 话分两头。王葛听到后方几声非人的惨叫,脚步更轻快了。和阿弟、张菜汇合后,三人有说有笑的吃午食,然后朝河流走去。 水声潺潺,依偎着松柏叠秀的野山。 好些妇人和小女娘,趁着日头暖,在河滩边捶洗衣裳。她们大多是贾地主家的佃户。 需要一提的是,这个大晋朝,像贾地主这样没有官品的小寒门,是不在“荫客制”之内的。通俗点解释,给寒门庶族打工的佃户,都登记在官府户籍里,只卖劳力不卖自由身,是因家中劳力少,才依附于地主。 一户佃农,通常只耕几亩、十几亩地,给地主缴纳地租即可。倘若佃户里有壮劳力,每年仍要服力役,唯一的益处,就是不需要开垦官府规定的最低荒亩。 女子们的欢声笑语充斥在青山绿水间,恰有一叶小舟破开鳞光,顺流而行。 舟上摇楫者,年近不惑;执网的渔家郎,未及弱冠。 渔家郎对着岸上唱歌:“彼泽之陂,有蒲与荷。有美一人,伤如之何。寤寐无为,涕泗滂沱。” 妇人们笑骂,都冲渔家扔石头,水花溅的鱼飞,摇楫郎君跟自家儿郎一同大笑。 有个妇人泼辣,站起来喊:“有胆摇船过来!” “对啊,摇船过来~”几个妇人一起喊。 这时,有个小娘子站起身,脸颊羞红,嗓音却嘹亮的唱道:“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山有桥松,隰有游龙,不见子充,乃见狡童。” 这回轮到渔家郎羞了,他阿父笑的更畅快,将船驱近岸边,朝这小娘子扔来一条大鱼。 顿时,所有女娘们尖叫、起哄。 王葛三人也跟着笑。据说许多许多年前,有个游历的贵人来到贾舍村,教给村人好多《诗经》里的歌谣,可惜村人们只学会了最简单的。 张菜脱掉鞋,脚一沾水,立马凉的蹦了蹦,又被石子硌的龇牙咧嘴,果真玩性重,自己去抓小鱼了。 王葛右手始终牵着阿荇,冲一块惹眼的红色石子过去,但用水洗净后,发现没什么意思。她朝张菜处一扔,提醒道:“别往里头走!” “知道。” “阿姊快瞧,那是昨天咱们在寿石坡遇到的大人。”王荇提醒远处骑马过来的一行旅人。 王葛不得不感叹,小家伙的视力超常啊!等这行马队再靠近些,她才能看清确实是昨天欣赏寿石的雅士。 ------题外话------ 娣妇:兄妻称弟妻为娣妇;弟妻称兄妻为姒妇。 第5章 匠师之路 张季鹰一行人本来是径直离开贾舍村的,听到刚才的歌谣相和,于是转了方向。 自破除心中桎梏后,张季鹰才看山还是山,看水仍是水,整个人神采非常,年轻了不少。他见此处异石各样各色,如星子繁多,来了兴致,开始扒拉石头。 桓真跟部曲们则给马饮水,洗刷马身。 “大人,那边已经没有好看的了。”阿荇扬起稚声喊,并冲张季鹰挥挥小手。 对方轻“咦”一声,认出了姊弟俩,笑呵呵过来。 “大人。”王葛大大方方的行了个常礼,然后摊开手掌,给对方展示她“刚拣”的石头:“这种带纹路的最好看,其余的颜色再好,河滩上也有的是。” 张季鹰赞许的看她一眼,拿起这块石头一瞅,只见上面天生氤氲,轮廓颇似奔跑中的鹿。“不错!” “大人喜欢,就送予大人。” “不不不,无功不受禄。” “石头鹿而已,要真逮着活鹿,我可舍不得送人。” “哈哈哈!你这小女娘,倒是实在。”张季鹰手指虚点几下,解释道:“无功不受禄的禄,指的是俸禄、好处!不是指山中奔跑的活鹿。它们读起来一样,但非是相同的字。所以这句话的意思,就是我不能白白接受旁人给的好处。” “那大人教我姊弟这句话咋写吧?这样不就有功可受禄了?”王葛笑眯眯的又揖了一礼。 王荇嘴巴一“喔”,阿姊太能了!这样也行?他赶忙胡乱拱手作揖:“求大人有功受禄吧。” 张季鹰……这什么套路?他捏索着石子,怎么感觉从小童朝他招手时,就上当了呢? 且说桓真刷干净坐骑,发现夫子和俩村童长谈上了,那个小女娘规规矩矩托着木牍,夫子在上写着什么。 他将坐骑交给部曲,独自过来。 只见夫子用随身携带的行囊笔,写下“无功不受禄”五个隶体字,并在木牍左下方的空白处,画了两个人物,一个人在送礼、一个拒礼。 桓真诧异!夫子是吴郡大儒,轻易不在外留笔墨,现在莫非要给俩村童留字、还绘图? 猜对了。张季鹰收笔,招呼姊弟俩就地而坐,将木牍摆于中间,给他们解释“无功不受禄”的出处,还把那块鹿石放在一旁,解释此“禄”非彼“鹿”。 王葛将膝旁的几根野草掐断,一边笑吟吟旁听,一边将草绕指、穿叠、扎结。 桓真跽坐到她旁边,渐被她的熟练编织吸引。这小女娘编东西,几乎都不带看的! 张季鹰讲解完后,问王荇:“将我讲的,重复一遍,你记住多少,就说多少。” “是。”王荇捣蒜一样作几个揖,开始复述。张季鹰越听越奇、越听越喜,这姊弟俩无不聪慧!小童将他的讲解囫囵背下来了! 这时,王葛也将编好的“釜”收尾,把那块“鹿石”往草釜上一放,说道:“大人,我已经明白山中鹿跟俸禄的区别了。” “孺子可教。你编的是……釜?为何将鹿石放在釜上?” “釜为煮具,不是有个词叫‘煮鹿’么?” 煮鹿? 看到张季鹰和桓真的疑惑表情,她小声道:“煮鹿中原啊,坏了,这个词犯忌讳吗?”她吓的捂嘴。 张季鹰嘴角好像抽了下,桓真视线移向草编的釜具。几息过后,前者轻声吩咐:“再拿……三块木牍来。” “是。”桓真起身,背过身体后,竭力抿唇憋住了笑。 煮鹿中原! “鹿”字的确理解了,“煮”跟“逐”又分不清了! 张季鹰嫌王葛的手有灰,让王荇托住木牍书写,写下“釜”字后,略微一顿,问王葛:“我看你擅长编织,何不向此发展,试着考取匠师等级?” “大人是说……匠人能像读书人一样,有专门的选拔考试?”王葛有预感,接下来的话,是关系她将来的一件大事! 张季鹰不满的扫桓真一眼。 “唔。”桓真明白了,他得替夫子解答:“成帝平熙二年时就下了匠师令,各类匠人均可通过考试,获得不同等级的称号。哪怕最低等的匠童,都能减税减役。” “麻烦郎君告知,女子是否能考?从何处考?” “不限儿郎、女娘,不限年纪,只要匠技过关,皆可考!小至乡、县,大至郡、州,应该都有考场。但是怎样报名、以怎样的形式考较,各地或有不同,你可向乡吏打听。” “谢大人!谢郎君!”王葛诚挚揖礼。 张季鹰将三片木牍写好。第一片只有两个字:釜,煮!并配图釜具,热气腾腾,十分形象。 第二片上面写着“路”字,用小一些的三个隶字注释:大道也! 最后的木牍没有文字,只有一幅“夫子教授两名乡童简牍”的场景图。 待王荇把“釜、路”几个字都念熟后,木牍也彻底晾干。张季鹰将它们两两相合,用绳捆绑,告知姊弟俩保存简牍之法,以后要勤晾晒,不要被虫蛀、受潮生霉。 天色不早,需得赶路了。桓真朝部曲微一抬颌,等待已久的部曲们牵马过来。 王葛、王荇跪地,姊弟俩都不知如何行大礼,但跪拜肯定是没错的。她扬起脸,看着张季鹰,更咽道:“小女王葛,代我阿弟王荇谢大人教导!” 王荇抱着木牍,眼泪直冒,抽泣的说不出话来了。稚子懂得感恩的赤心,让张季鹰颇为欣慰。 “山高水长,安知不再有会面时?王小娘子,那个‘路’字,是留给你的。匠师之路,亦为大道!” “是。我记住了!如果能赶上考期,我必一试!” 随一声声“驾”,骏马驰走。 阿荇泪流满面,摇的手臂都酸了,瞧着好心的大人就此离去,很难再见,小小人儿更加悲从中来,忍不住哭喊:“夫子!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可别忘了儿啊!” 张季鹰险些没从马上栽下来,回首时,那姊弟俩的身影已经模糊。 王葛安抚的拍拍阿荇肩头,这话可不是她教的,纯属小孩子超常发挥。姊弟珍惜的将木牍用野草包裹严实,放到筐里后,又揪几把野草覆盖。 张菜这才跑过来,害怕的问:“刚才那些人在问路么?是吓唬你俩了么?阿荇别哭、别哭了。对了,阿荇为啥喊麸子?” 王葛一副难为情的样子,说道:“他们打听路,我没出过村,说不清楚。阿荇吓坏了,菜阿兄别问了。” “好好,我不问。不过我刚才看那些人带着刀呢,应该就是富贵人家的部曲,可吓死我了。” 王葛一直牵着阿弟的手,发现小家伙的手一紧,立刻知道阿弟这是对张菜的胆怯心寒了。可她不以为意,前世早就领教过人心能凉薄到何种地步,若换成张菜遇到歹人,她逃的更快。 第6章 匠员与匠童 回村之路,三人又拐上“寿石坡”拣羊粪,贾三羊郁闷的告诉王葛:“葛阿姊昨天送我的草帽,叫我阿母拿走了。” “别撅嘴了,我再编一个给你。” “真的?” 王葛点下头。 贾三羊立马从背筐中取出镰刀:“你用这个割草,葛阿姊,你家没镰刀吗?你看你的手……不疼吗?” 王葛的脸有多俊俏,手就有多粗砺,上面布满深旧伤口,虎口、指节均有茧子。“有镰刀,家里人种地都不够使。等我赚了钱,再多买把镰刀。” “赚钱?阿姊没出过村吧,知道钱有多难赚吗?” “你去过乡上?” 贾三羊得意道:“我还去过县里咧!” “那县里做买卖的,是拿东西换东西,还是拿钱买东西?” “都有。我看那些货郎,钱、粮、帛布都收。” “三羊,你知道县里的匠人有考试这回事么?可以考匠人等级!” “嗯……我大兄好像提到过这事儿。呀,你手流血了!” “没事儿。” 王荇眼睛红红的,给她吹手,问:“疼么?” “不疼。当生出茧子后啊,割的伤口已经不疼了。”她笑吟吟的割掉一片裙角,包住手掌。继续给贾三羊编草帽,她再问:“要不要我编两个,也给你阿父一个?” “好呀好呀!” 一旁的王荇垂低眼皮,血已经渗透布了,怎可能不疼?只不过阿姊知道,跟别人说疼也没用。阿姊偷薅羊毛,是想给大父母做棉鞋,所以不得不讨好贾三羊。 晚食过后,王葛姊弟趁院里无人,抱着两副木牍来到大父母的屋。 “大父,我们今天得了宝贝!” 王翁发现孙儿的眼神比从前任何时候都亮,欢喜的揽他过来,问:“虎头得了啥好东西?” 王葛没想和二老打哑谜,把木牍的捆绳解开,四片木牍在席上一摆,惊得大父母瞠目结舌! “这是……简牍?哪来的?”王翁在衣上搓搓手,才去触碰木牍,贾妪竟是连碰都没敢碰。可见简牍这等要物,普通百姓也知其珍贵! 王荇立即规矩跽坐,由王葛将寿石坡、河滩两次偶遇贵人的事,详细讲述了一遍。 “咱虎头有造化呀!”贾妪双手合十拜天。 王翁与有荣焉道:“那也得他姊弟俩懂事,才能对贵人的眼!”紧接着又可惜道,“贵人们就是不知道过日子,你们看这木片片上,还空着好些地方,以后虎头可不兴这样浪费!” “是!”王荇也这样觉得。 其实别看王葛两世为人,也觉得大父说的有道理。 “大父,”她问道:“那位贵人说的匠人考试的事,大父觉得我能试试么?” “为啥不能?正好,咱家有些存粮该卖了,别等乡吏了,咱自己去乡里打听,打听不着,就去县里!” 王葛眼眶都红了,说道:“大父待我真好!” 姊弟俩手拉手离开,简牍是传家之宝,肯定要交给大父母保管的。 贾妪这才平复了激动,稀罕的摸着被打磨的十分光滑的木片。 “别摸字儿!”王翁提醒。 “知道!”贾妪的手指避开墨迹,端着放到鼻前闻闻:“有点儿臭。” “别胡咧咧!那叫墨香!”他将两副木牍重新绑好,却不知道该收置在哪儿。“以后花销大喽,得给虎头打个书案。”话是愁的,但嘴角都笑到耳朵根了。 “给我!”贾妪横了夫君一眼,她知道放哪。打开床头衣箱,右下角放着个竹盒,里头有好几样宝贝呢。把木牍跟竹盒并排放,再盖上衣裳。 院门响,是王葛去挑水了。 贾妪坐回去,犯愁道:“阿葛是能干,可再过两三年就能相看了,到时大郎怎么办?虎头又小,唉。” “你搁外打听打听,最好还是给大郎续弦,不然阿葛只能嫁在村里。” 以孙女的人品,嫁在本村确实委屈!贾舍村太偏,凡是人品出众的女娘,都想着嫁到县里,哪怕乡镇也可。 若有女娘嫁进贾舍村,那肯定是从更穷的地方来的,比如三房新妇姚氏,就是从最穷的沙屯嫁过来的。 贾妪问:“夫君,你说……张菜那小郎咋样?” “不行。” “要真嫁在本村,张户不是挺好的?他家儿郎多,还有两头壮牛,开荒种地,没有比得上他家的!” “他家房还少哩!几个儿郎挤一个屋!”降降嗓门儿,王翁解释:“正因为他家儿郎多,所以不行。娘家壮,女娘嫁出去才有底气!姑舅家壮,到时阿葛受了气,咱怎么给她讨理?打都打不过!” “啧!”贾妪瞪夫君一眼,“哪有你这样的,还没咋着呢,就想着打打打!” 隔日清晨,王翁和本村几户人一起乘牛车去乡镇。不运货的,给出牛的人家二升米;如王翁这样的运粮者,得给五升至一斗。 这叫“脚力钱”,是往返的,回来不搭车也不退。这就是王葛没有请求跟去乡镇的原因。 王翁去时兴冲冲,回来长吁短叹:“要是早知道些日子就好了。” 原来,他到乡上一打听,还真有匠人考级这回事儿,减免的税和役,相当于朝廷给匠人的俸禄。级别中,最低为“匠童”,五月初七就是考试时间!一年只考一次。 贾妪高兴道:“这不挺好么?还有俩月时间准备哩。” “唉,阿葛要报考的手艺,三天后就统计报考名额,倒是不用交钱,只交手艺,手艺过关后先成为‘匠员’,到了五月,才有资格去县里考‘匠童’。” 王葛肯定不死心,问:“大父,咋个交手艺法?” “我老喽,头回听到还有这样新奇的考法,叫作:计花鼓。” 不多时,王葛回屋,把木床下的筐拉出来,这里面全是从前拣的石头。心情不好时,她就挑石头排解烦闷。 她给张季鹰的“鹿石”,并非在河滩现拣的,是一直随身揣着的。贾舍村时有富贵子弟来游历,万一能投其所好呢?她先后用奇石换来过漆质耳杯、麈尾扇、石质簸箕砚,这些都是平民百姓难得一见的贵重物,包括前两天换来的木牍!当然都交给大父母保管了。 前世今生,她都知道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 她一边筛选石子,一边回想大父带回来的消息。 ------题外话------ 姑舅家:指公婆家。晋时亲属称谓大多沿承汉制,妇称夫之父为舅;称夫之母为姑。姑舅在,则称君姑、君舅;去世后称先姑、先舅。 第7章 进乡 因匠人种类广泛,包含金匠、铁匠、木匠、船匠、染匠、皮匠等等,连阉猪匠都有!因此匠人选拔被朝廷命名:百匠争鸣! 一个匠人最多允许报考两种类别。每个类别“交手艺”的比赛时间不同,陶匠、铁匠的都已经结束了,三天后是木匠的。 每种类别里,分两个技能方向:“巧绝技能”与“天工技能”。 王葛如今只在村里显露了草编的手艺,偶尔帮阿父编筲箕,她不敢显露的太厉害,会被坏心眼的人传以鬼神附体的。 草编,在当下晋国,属于“木匠”类别里的草匠分支。 木匠大类共有四个分支:木匠、竹匠、草匠、荆匠。 当然,每个分支下还有更细致的划分!比如木匠分为大器作、小器作;竹匠分为竹匠、蔑匠、扳匠。 制小件编织、雕刻,制小型器械工具,都属于“巧绝技能”!例如木匠-小器作之木雕、根雕;竹匠中的蔑匠、扳匠。 凡盖房、制棺、以及大型器械工具等,都属于“天工技能”!这个好理解,但注意的是,扳匠利用竹子的榫卯结构制床,竹床这种大型物品就属于天工技能。 一个匠人只能选择一个技能方向,不能既考巧绝、又考天工! 所谓“计花鼓”,只针对报考“巧绝技能”的匠人。他们必须在露天场地、一百鼓点声内,展现出自己的拿手匠品。然后由围观百姓掷花,花朵最多的十人,跟考官选中的十人,共计二十人,成为“匠员”,统一送去县里考“匠童”。 如果连“匠员”名额都争取不到,那何谈以后的种种考核? 大父遗憾,还有三天,木匠大类的巧绝比赛就要“计花鼓”,王葛什么准备都没,怎么可能在众目睽睽、一百鼓点声的催促下,完成编织? 如果错过这次,就又得等一年。 王葛捏索着石头,眉间一会儿紧锁、一会儿又透露坚毅,她站起身,重新敲响大父母的屋门。 “大父,大母,我还是想试一试。” 王翁点下头,“收拾随身东西,明天清早大父带你去乡镇。” “谢谢大父。那家里的活儿……” 贾妪未露面,在里屋喊道:“有大母在,怕啥!” 王葛高兴不已,小跑回屋,跟阿父和阿弟报喜。 是的,报喜!她已有筹划,只要家里允许她去,她肯定能通过报名选拔。 王翁鲜少看到长孙女的活泼模样,乐呵呵掩门,说道:“咋样?我就说嘛,阿葛肯定要去试一试!” “阿葛要是考上匠童,咱家真能减税?” “能,不过得是她出嫁前。出嫁后,是姑舅家占便宜喽!” 贾妪此时已经当长孙女考上匠童了,气愤道:“她未来姑舅又没给阿葛使啥力,凭啥姑舅家享受减税的好事儿?真是!” “行啦行啦,这才是争匠员,离匠童早着呢!别出去胡咧咧啊,尤其二房、三房新妇的嘴!谁敢出去乱传,别怪我使家法!”王翁美滋滋躺下。 王二郎、王三郎也都躺下了,不知为何,觉得屋子漏风,而且专吹脖梗子! 天边微有亮光时,王葛和大父就已经出村了。他们沿着土道西行,再北拐。王二郎气喘吁吁的撵来了,他抢过王翁的背筐,有几分生气的说道:“阿父!你也太……唉!”他重重一叹,“行了,啥都甭说了,阿母已经告诉我了,你安心回去吧,我一定照顾好阿葛。” “你都知道啦?” “知道啦,而且你放心,保管只有我知道,行了吧!哎呦,这事儿要是让乡邻传开,像什么样子?人家会骂我不孝的!阿葛,二叔送你去乡里,快叫你大父回去!” 王葛先说句“谢谢二叔”,再和煦的劝王翁:“大父,二叔是咱家最灵透的郎君,你放心,快回去吧。” 王翁假装心不甘情不愿的掉头走。王葛小声道:“二叔,其实大父一直等你追来哩。” 王二郎怎能不了解自己阿父,说道:“走道儿格外慢是吧?” “嗯。” “我没顾上问你大母,你把匠人考级的事跟我详细说说。” “是。” 俩人一边急行赶路,一边交谈。临近晌午时,就蹲在路边啃凉饼。王二郎看筐里除了几袋粮,工具只有一把大剪,问:“你考试就用这个?” “嗯。够用了。” 王二郎见侄女的手上全是黑黢黢的小伤口,实在没有小女娘的秀气,不由想起自家新妇和弟妇挤兑侄女吃闲饭的话来。一时间,他觉得饼子好没滋味。 “阿葛。” “嗯?” “就是考不上也没事儿,明年二叔再送你来考。明年不行就后年!” “我一定能考上!” “二叔信你,哈哈!” 王葛也笑。二叔的脾气,她一直看不透,有时直爽豪迈,有时阴沉,所以二叔母贾氏很怕二叔。 三叔刚好相反,木讷少言,毫无主见,被姚氏拿捏的死死的。 短暂的歇脚后,再次启程,路上遇到合适编织的草料,王葛就剪下来,晡时中,到达乡镇。然后她便被漫天飘的各种酱味熏的头昏眼胀,王二郎却很喜欢闻,给她介绍着:“看到那个酱肆么?专做兔肉酱。这个酱肆只售梅子酱。” 路过鱼酱肆时,王二郎也想作呕,连忙说:“鱼酱闻起来冲,但好……快走两步!但好吃的很。” 渐渐的,王葛适应了酱熏,而且发现一个有趣现象,售卖多种酱料的大肆铺里,商人会给客人闻一种盛在盒里的东西,然后再挑了酱让客人闻、尝。 哈!这不跟前世买香水的程序一样吗?先让嗅觉恢复,再仔细辨别酱味。 离开规整的酱肆街后,是陶品、草织品的售卖区。这里的商人都是在道边搭草棚,大大小小的棚下,商品随意摆放,看起来琳琅满目。 棚与棚间,也有货郎、小贩。 王葛忽然被一个卖草鞋的小郎吸引。小郎正把草鞋往筐里装,是要收摊了。 她注意对方,是因为小郎独具一种清雅的书卷气,如果认真打量,会发现他跟周围人群、景物都格格不入。怎么说呢,这少年就像从高山流水的画卷中剪下来的一个人物,然后粘到了另一幅市井烟火浓厚的画里。 她上前:“敢问阿兄,乡所朝哪走?” 王葛早跟大父打听过,乡里的衙门不叫衙门,叫“乡所”。 统管乡里的官员,叫“乡正”。 乡正之下,有“乡佐、书吏、亭长”等乡官,武装力量是“乡兵”。别看这些乡官的级别低,但包括乡兵在内,都是吃朝廷俸禄的。 小郎抬头,看了眼二人背筐中的草叶,说道:“一直朝北走就是。不过你们要是来参加木匠匠员选拔的,不用跟乡吏汇报,两日后直接去东边考场。想去看看考场么?我正要过去,一起吧?” 他神情淡漠,即便是好意,也有居高临下的意味。 “太好了,谢谢阿兄。”王葛的脸皮哪怕这个,立即打蛇随棍上,问:“我们姓王,敢问阿兄怎么称呼?” 第8章 好多刘玄德 “我姓刘。” “姓刘?你、你莫非就是刘玄德?” 王二郎赶紧触一下侄女的额头,莫不是发烧了吧? 刘小郎打量她一眼:“明天起早,你会看到前头那条街有好多刘玄德。” “真的?”王葛一副怀疑对方骗她的样子。 王二郎急了:“走,我先带你去药铺。” “二叔,我没病。刘阿兄,你也要考木匠匠员吗?” “不是。” “那真是麻烦你了,还专门带我们去看考场。” “不麻烦,我家就住那。” 越往东走越偏僻,已经能看到大片篱笆围起的场地。此时还不对外开放,三人站在篱笆外,刘小郎指着场地中央架设的大如磨盘的皮鼓,说道:“到时以那面鼓计时。每刻钟敲五下,共敲一百下。” 王二郎刚开始掐手指计算,王葛“哦”一声:“两个半时辰。” 刘小郎总算有点表情了,奇道:“你如何速算的?” “这还用算?一个时辰是八刻钟,每刻钟敲五下,一个时辰就是敲响四十下。一下不就推算出来了?” 王二郎尴尬的垂下手,寻思:算数这么准,脑子看来没事儿。 刘小郎佩服的一揖礼,道:“各类匠员的选拔时间、地点是错开的,木匠大类的巧绝技能,两日后尽在此处比赛。小娘子要参加草编分支?” “是。”王葛心想:此人年少,观察能力跟思路都格外清晰,绝不是普通农家子。但他怎笃定是我比赛,不是二叔比赛? “可否编给我看一下?” “可。” 这是王二郎第一次认真看侄女编东西,以前虎头经常拿着草编的蚂蚱、雀、蝴蝶玩耍,大兄编筲箕的手艺是侄女先学来,再教给大兄的,但即便如此,王二郎仍只是觉得侄女确实聪慧手巧,而已。 现在看侄女轻轻松松的用叶子缠绕、穿插,而且速度很快,每个动作中,手劲儿将叶子抻的正正好好,一时间,他不再觉得侄女的手粗糙了,因为全部注意力,都被她的灵巧、快速吸引。 一个绿桃编出来了,桃座下有四瓣叶托着,令桃子整体增添了几分蓬勃感。 王二郎赞叹:阿葛编的真好看! 刘小郎也夸句:“不错。”但紧接着,他告诫道:“倘若你考匠员时,编织的尽是观赏物件,是考不上的。” 王葛听懂了:“刘阿兄是说,匠员考试,讲究的是实用?” “嗯。还是那句话,明日你和你阿叔在街上多转转,自然就明白了。” 叔侄俩道谢,刘小郎点下头,离去。 王二郎道:“阿葛,你发现没,刘小郎可不像咱们小户之子。” “他已经束发,可能早开始读书了。” “乡里就是好,寻常人家也有机会读书。”王二郎不知想到什么,戾气充斥眉宇。 王葛忙说:“二叔别灰心,咱家儿郎以后说不定也能读书呢!” “哼,哪有那般好命!走吧,找住的地方去。” 二人朝北走,王葛其实不太敢瞧叔父的脸,总觉得跟要杀人似的。忽听二叔又恢复了爽朗,颇带得意口吻道:“在乡里找客舍,吃住都得花费,多傻!不如住乡亭驿舍。” “免费吗?” “当然!驿舍敢要钱,咱就告他!” 半个时辰后,叔侄俩推开驿舍的一间房门,感觉扑面的灰尘都自带地动山摇的声响。 然后,二人的脸都暗了至少俩色号。 “咳咳咳!哕~”王葛不是被灰尘熏的恶心,这间院子里既有酱房,也有猪圈,臭味都发酵了。怪不得免费住都没见着别的旅人。 王二郎被熏的带出鼻音:“阿葛,趁天还没黑,你快打扫一下,我出去透透气!”话都没撂完就跑了。 王葛摇摇头,没办法,且得在这里住几天,赶紧收拾吧! 清早,早的不要不要的,王二郎、王葛就都顶着黑眼圈上街了。这一宿驿舍的猪集体熬夜,老鼠追壁虎、壁虎撵蜘蛛,没法睡好。 免费早食是麦饼,搀了至少三分之一的糠皮。叔侄在抠门方面如出一辙,能咬得动就行! 天大亮后,满街都是货郎、摊贩,感觉卖家比买家多数倍! 昨天没仔细看,今天发现除了编织品和陶具,还有卖芝麻油的、渔网、农具等等。 编织品多是雨具类(笠、蓑襞衣、簦);盛器类;杂类(鞋、麻绳)。 陶具多为灶具、食器,每个陶摊上都卖盛酱用的“瓿”,这是瓿知乡的特产。 王二郎出了一脑门子汗,说道:“阿葛,那刘小郎说的没错,你编的桃啊、蝶啊的,可能真卖不出去。” “二叔放心,这些我也会编。” “嗯,我看出来了,你最会编瞎话!你要都会编,咋不给咱家编些使唤家伙?” “我阿父编的都叫叔母拿回娘家了,我才不白费力。” “有这回事?” 王葛故作鄙夷的看着二叔,王二郎心虚,没话找话问旁边卖木桶的摊贩:“郎君也要参加后日的匠员考核?” “嗳?你咋无故骂人呢?” 叔侄俩在此人恼怒的眼神中快步逃离,不明白咋就骂人了? 随着天大亮,多了好些售卖原材料的货郎,叫卖起来各有特色。 “卖稻草咧……刘皇叔当年用过的稻草。” “卖荆条咧……廉颇负荆请罪用过的荆条咧。” “卖野兔……狡兔三窟的兔,用这种兔肉做的酱格外香哩!” 叔侄俩侧身让过一个个货郎,再往前走,拐过一个弯,被一家布肆遮挡的街景全部映入眼帘,一时间,他们瞠目结舌的驻足。 这条街两边,堆着一垛又一垛的稻草,草垛前坐着的全是小童,小些的六、七岁,大些的跟王葛差不多,全在编草鞋! “果真……好多刘玄德。”王葛喃喃道。 摊位最近的一个女童扬起笑脸招呼:“阿叔、阿姊,看看我编的草鞋吧,又结实又不扎脚。”紧接着,她小声道:“两位要是喜欢,我送你们一双,只要后日给我掷花即可。” 叔侄俩大惊:太缺德了,竟敢作弊! 王葛问:“你这么小就参加匠员比赛?” “不都这个年龄就开始报考吗?” 隔壁摊的小郎喊:“你刚是不是说悄悄话了?是不是打算送草鞋贿赂花朵?” “你别瞎说啊!”小娘子横眉竖目的斥回去,却是不敢再说送鞋了,笑脸说:“阿叔和阿姊试试,我编的草鞋真的很耐穿。五合谷粮就能买一双,这条街都是这个价。” 确实,每个摊位都放着标准的“合具”。 抠门二人组哪舍得用粮食换草鞋,他们这才明白刚才卖桶的摊贩为啥恼怒了。原来报考匠员的都是孩童? ------题外话------ 合具:合,音ge,三声。十合等于一升,十升等于一斗,十斗为一斛。 第9章 吃教训 此事其实也好理解。既然大家都知道考取匠人等级后,可以减税、减役,普通人家必定都想考,肯定自小就培养匠技。 因此,最基础的“匠童”级别,不是无故被称为“童”的,一定是年幼的匠者居多!说句难听话,年纪大了再考匠童,不论掷花的百姓,还是考官,都不会选!因为年纪大了还来考试的,十之八九没天赋! 晌午,叔侄回来驿舍,有个老丈正在拌猪食,王葛看他铡的草料正是稻草,就问:“阿翁,我会编草鞋,编的可结实了。你每多给我一扎稻草,我就免费编双草鞋给你,咋样?” 王二郎胳膊肘撑门,抚额,侄女这是想做无本买卖啊,脸皮忒厚! 老丈说:“那你不亏了?” 王二郎的胳膊肘一下打滑。 王葛笑着说:“吃亏是福。” 后日一早,老丈愉快的借给叔侄俩一个小推车,拉着满满的稻草来到匠员比赛场地。 篱笆门打开,每个匠员允许带一名亲属进入,按照地面划的方框各就各位。亲属如果离场,不得再进场。 考试位置肯定有好、有坏,昨夜待考者就全在篱笆外排队了,她和二叔排在了倒数第一,所以位置最偏。 由第一次击鼓开始,铜壶滴漏计时,声声震耳,确如刘小郎说的,一刻钟响五下。 同时,百姓们领花进入,每户只准一人领花,不得重复领花、进场,否则重罚。众人都是一个个区域观赏,很多被前头的吸引目光,就算走到后头,花朵已经投出去了。 这样下去不行! “二叔,你快去……”王葛跟王二郎悄声交待几句,后者快步离开场地。 鼓声持续,擂鼓的大汉是刽子手改行,老毛病,时不时疯癫大笑两声,让比赛中的小童们更紧张。 王葛扫视一圈,发现自己属于年龄最大的一批。 巡场的考官不少,象征考官身份的木牌悬挂在腰带上。他们有的看上去像乡吏,有的像匠人。 有俩考官并肩走到她这里,“啧啧”两声,小声交流:“手艺不错,就是年纪大了,怕是天赋不强。” “有理。” 俩考官又“啧啧”着并肩走了。 鸟人!她才十岁好吧,把她讲的跟七老八十似的!王葛郁闷不已,强迫自己压下浮躁,逐渐进入比赛状态。 这次匠员名额选拔,真是接连让她吃教训。 第一记教训,是凭主观推断,想当然耳!她原本准备的项目是货郎架,坠上编织的“动物世界”,既博人眼球,又能显示卓尔不凡的技巧。她忽略了匠员既然是在乡里选拔,底层百姓的需求占据绝大多数,匠术所学肯定讲究实用为上。 第二教训就是小看了贾舍村偏僻,讯息滞后的坏处!她满心认为自己是年纪最小的参赛者,没想到成了年纪最大的天赋欠缺者。 第三教训是原材料没有多手准备!临时改变编织品,几乎措手不及,为了赚喂猪老丈的稻草,这两天她一直在编草鞋,手都搓肿了。 第四教训就是进场顺序!不存在官方秩序的时候,她想到了是按排队顺序进场,但仍旧轻视了古人,古人也知道连夜排队。她在末尾进场,比前三条的自以为是还要恶劣,显得她既愚蠢又懒惰。 拿花的百姓们渐有走到场地中后方的了,王葛不再分心,快速的编织草鞋。前世刚接触草编时,制作草鞋是基本功之一。南域多以稻草编织,北域多以蒲草编织。 简单的草鞋,在南域常见,只有鞋底跟系带,农户通常穿着这种草鞋下水田。 北域因为天寒,草鞋分内外两层,底与帮连体,编织步骤分为:鞋底、鞋帮、系带、封底。 瓿知乡隶属南域,在场所有编织草鞋的小童,采取的都是鞋底加系带的形式。 王葛不敢例外,只在鞋尾处别具一格,多出个半弧形的后跟,后跟两边引伸两根系带,缠绑脚踝,穿上能更牢固、更跟脚。由于是临时变更为编草鞋,她无辅助工具鞋靶头(置于前方勾住草绳的专用工具),只得箕踞坐姿,用自己的双脚替代。 原来过来巡查的刘小郎停在远处,眉头微皱:如此不雅,真不像个女娘。 王葛全神贯注编织,没注意这幕,也就看不到对方腰上也挂着个考官木牌。 咚、咚、咚! 场地中央的鼓声像条鞭子,抽打着时间,好似能加快时间流速。 一个时辰后,考场篱笆外。 “人穷志短!给稻草就能编啊!明日起,给一扎稻草、赠一双草鞋,只赠两百双!过这个乡没这个店了啊!诸位要是怀疑我家女娘的手艺,尽可到她跟前去试穿!”王二郎脸憋的通红,干巴巴讲着侄女教的话。 他旁边是驿舍里负责喂猪的老丈,受了一袋谷粮好处,心甘情愿被拉来当广告人:“我证明啊,这郎君讲的是实话。呶,你们瞧瞧,我现在穿的,就是那小女娘编的鞋,好不好?呶,就是最远的那个小女娘!” 二人在场外打广告,被吵过来的考官也无可奈何。 没进场地的百姓,大多是参赛者的亲属,有人实在气愤,告道:“考官大人,他们这不算作弊吗?” “他俩又没直接索要花朵!再说了,你们也可喊一样的话嘛,他们不就作憋不成了?”考官斥完告状者,又不满的瞪一眼王二郎和喂猪翁,眼不见心不烦的走掉了。 参赛亲属们窝囊死了,他们没“人穷志短”到这等地步!一扎稻草也就能制两双鞋,赚个屁啊! 而且赠两百双鞋?一天不吃不喝不睡,统共能制几双鞋?合着他们的孩子争到“匠员名额”后,啥也不干,光给人白编草鞋了。要知道,两个月后就是正式的“匠童”考试了! “呸!不要脸!” “就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 “算了,一共二十个名额,咱们全当只有十九个!不跟‘无志者’一般见识。” “二十个匠员,到时代表咱们瓿知乡去县里考试,脸面全叫这一人带坏了!呸!” 一声声“呸”,啐的王二郎一哆嗦、一哆嗦。唉,他好想去编草鞋,换侄女来挨骂。 咚! 咚! 大鼓持续,有人发坏,在一记鼓声后,给敲鼓的大汉递上一碗烈酒,令大汉回忆起往昔刽子手的风光生涯,“扑”的仰天喷酒,连擂三锤:畅快畅快畅快啊!他敲的不是鼓,是死刑犯的生命倒计时! 一时间,除了王葛,全场的小童都停下动作,傻眼了。为啥连敲三鼓?算不算比赛时间? 第10章 匠员通过 考官没说话,把献酒者撵了出去。这就表示,鼓点算数! “哈哈!凑个整数!”刽子手又“咚咚”擂鼓两下。 好嘛,比赛时间直接减掉一刻钟。 有个小匠人从进场后就紧张,编的竹篓歪七八扭,内心一直在挣扎是否重新编?听到紧凑的五声鼓,还以为改赛制了,立刻崩溃大哭。 王葛这边开始来掷花的百姓了,是个三十余岁的娘子。王葛已经编出成品,娘子一看草鞋跟别人的不同,多了个后帮儿,而且系带也多出一副,立刻喜欢上了。 她将花朵留到王葛跟前,小声道:“说话可算话啊,过后我可真去驿舍找你。” “哪敢诓阿嫂,不然小女以后还敢不敢来乡里了?” “也是。” “阿嫂出去后帮我再传传名,到时多给你编两双。” “好嘞!” “你可别把这好处说出去啊。” “哎呦,我又不傻。” 自这娘子开始,掷花者陆陆续续过来,王葛终于松口气。此时的她并不知道,匠员之间也存在差异。几个考官正聚在一起,争论是否将“头等匠员”名额给王葛。 匠师不会轻易收徒,主要是没那时间精力。“头等匠员”在比赛结束后,可择考官之中某位匠师为师,匠师不能推辞。一经拜师,匠师为了声名必定悉心指导,两月后通过匠童比赛可以说十拿九稳。 欣赏王葛的考官,自然是看出她基本功极其扎实,且速度快,别人编一只,她能编一双。 反对者只有一个原因,就是她的年岁超标。自成帝颁布匠人考令后,每年参加考试者,简直如过江之鲫。随着时间推移,别说匠童、匠工的岁数越来越小,匠师亦如此。 就拿瓿知乡来说,神童刘泊一边苦读,一边编草鞋,十岁就考上了“匠工”,举县闻名! 可惜刘泊为了学业,终止了匠艺。为了激励乡里匠人,这两年每次匠员选拔,都让刘泊小郎担任考官身份。 刘泊也过来了,投了反对票,离开。 一名考官奇怪道:“我见刘小郎在那王氏女娘面前停留良久,以为会赞同,没想到竟持反对意见。” “我能理解。他有大天赋,最瞧不上的,就是靠年纪堆砌手艺的匠人。” “匠人之路,一开始宽广无边,任何人都能踏进来。可到了咱们匠师级别就知道,这条路一下就窄成独木桥了。能过独木桥的,天赋、勤奋,缺一不可!” “是啊,不得不承认,天赋为先哪!” 刘泊如果听到考官们的议论,不知会作何感想。他们误会了,他投反对票,恰恰是瞧出王小娘子的天赋太好,一旦从乡里拜师,很可能将她的思想拘束住,不利将来之路! 匠师?他相信,不出意外的话,王小娘子绝对能在十年之内考到! 此次匠员选拔,由早上辰时开始,差一刻午时中结束,王葛没想到的是,她竟然在考官定下的十个名额内,且第二个被念名。此十个匠员定下后,再选出十个收到花朵最多者,共计二十个匠员。 王葛这才看到刘小郎也站在考官中。 主考官宣布:“经我等商议,定下张青为头等匠员。张青,上前。” 八岁的张青抱着自己的成品草篓上前,所用材料为蒲草,只有一尺高,半尺宽,但确实体现出他稳重、扎实的基本功了。 蒲草编织最难的是前期程序,包括选料、水洗、晾晒、舂扁砸软等。张青家境困难,不可能挑选粗细一致的蒲草,就将蒲草撕细,拧成一指粗的绳辫。再用布将绳辫来回打磨,使其变的更软、更顺,然后开始编。 所以成品既有麻编的柔软,又具备蒲草本身的韧性。草篓上端三分之一处有提绳,可挎。两端绳头在篓内部往上行,编织成篓盖,防雨淋。 “张青,我等考官中,大赵匠师、小赵匠师均精通草编技艺,允许你选一人拜师。”主考官说道。 张青的阿父附耳说了个名字,张青听从,激动道:“回大人,我想拜小赵匠师为师。” 大赵匠师并没有觉得丢颜面,先向小赵匠师恭喜,收了个好徒弟。 主考官告诉所有匠员:“五月初四,诸匠员在县都亭驿站集合,至多可跟一名亲属。参赛所需的材料、用具,均由县衙统一配备。每人最多可参加两种大类的比赛,但技能方向不能兼顾。初五、初六两日,带你们熟悉各匠童考场,初七开始考试,考期半月左右。切记,办理‘过所’证明时,要将行囊物品写明,不得携带利器,否则无法投宿驿舍,更无法进县城!你等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么?” 匠人考试的通过率,计入官吏每年的治绩里,所以面对这二十个小匠员,主考官还是挺耐心、和蔼的。 王葛举手。 主考官对她有印象:“你说。” “大人,去县里考试要花钱吗?” “哈哈,不另购置东西,不需花费。” “谢大人。”王葛和二叔相视而笑,都松口气。 一出考场,人群围住王葛,好些人已经抱来了稻草,要她兑现之前的承诺。 不得不说,这个时代的百姓很讲诚信,没给她掷花的,绝不浑水摸鱼。第一个掷花的娘子被挤出人群,急的挥手臂嚷道:“我可是第一个。” “忘不了!”王葛大声回她。“大伙随我回驿舍,车是借的,我先还车。” 几十个百姓就这样簇拥在后,随叔侄俩去驿舍。 主考官失笑:“你们瞧,不知道的,还以为王小娘子已经成为榜上匠童了呢。嗳?刘泊呢?” “他说今日课业紧,先回去了。” 别人都羡慕刘泊如此年少就担任匠员考官,却不知他真心厌烦。回到家中,阿母任氏正在纺线。 刘泊见自己练字的竹简已经被刮洗干净,于是跽坐于纺车旁,说道:“我来,阿母歇一歇吧。” “你呀。”任氏温婉一笑,“咱家虽不富裕,但也不是非靠我纺线、你卖草鞋才能度日不可。阿母就是闲不住。” 刘泊轻“嗯”一声,说道:“阿父快该来家信了。” “快了吧。”任氏并不在意在孩儿面前透露对夫君的想念,她慢悠悠道:“有时啊,我会想,你阿父现在在做什么?是否也刚好在想着咱们?他一个人在洛阳,苦不苦?太学里的那些学生,能不能像自家儿郎一样听话,聪慧,好教?” 刘泊脸微微泛红:“阿母真是……每天变着花样夸我。” 第11章 王二郎的秘密 王二郎老脸通红:侄女真能自夸呀,变着花样的往外扬名声! “婶儿,我还会编草篓哩,你知道张青小郎吧?他编的蒲草篓,我也会。婶想想,免费编几双草鞋合适,还是一个能用很久的大篓合适?确定换草篓了?那你把稻草拿回去,用蒲草来换。” “阿伯,我会编草席、竹席,我编的席子都不卷边儿。但是你得添材料,添材料也合适啊,这可是大件儿!阿伯还犹豫啥,俩月后,我就要去县里比赛了,你不多加材料,我没法把你往前排啊。好多人等我赶制草鞋哩。” “阿婆改要竹筐?那欠你的草鞋可就不作数了啊。你放心,且放心,我去县里之前,要是来不及编,考试结束一定先编你的筐。忘不了的,我都记着账呢。” 一块破板子上,用石头划满了筐、篓、草席标记。终于打发走一拨人,王二郎喜忧参半,原本欠二百双草鞋,现在数量减了,但质量上去了。 “阿葛,都改大件了,得编到啥时候?你看,还都是竹筐、竹席!”王二郎愁的抬头纹都成半永久了!侄女在家时,也就用荆条编过筲箕,啥时候编过竹类的物件? “反正要劳累,不如让乡亲们知道我手艺比张青强。二叔莫忧,这编东西,一通百通,我会用荆条编,就会用竹条编。再呆两天,咱就回村,我边学边还债,到时还得累大父和二叔帮我去野山砍竹。”王葛已经拿到匠员名额,肯定不能再藏拙了,必须用这两个月的时间差,让贾舍村的人都知道她就是有编织方面的天赋! “回村?那这边过来人催债咋整?” “咱村不是常有牛车来乡吗,我给人家编些筐篓,让人家每次运货的时候,捎带着我的运到驿舍来。” 王二郎咂咂嘴:好家伙,人还未归村,又记一笔债。 王葛把木板子丢一边:“怕啥,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 “胡咧咧!虱子越多越痒!” 隔日,叔侄俩挠着虱子,跟驿舍的喂猪老丈告别:“阿翁,还得麻烦你跟乡亲们转达一下,我得回去种地。板板上的记账,我每隔几天托村邻捎到驿舍,谁领走了,阿翁就帮着涂掉。” “包我身上!”老丈很豪爽。 四周并没外人,王葛却压低声,显得很神秘似的说:“阿翁可别忘了,每回送来的东西里,有麻绳系着的,是我特地给你留的。” 老丈笑的见牙不见眼,也悄声回道:“忘不了、忘不了!” 走上乡间土道后,王二郎很不踏实:“咱就这样走掉没事吧?” “不是有阿翁押那做保吗?” 一个趔趄,王二郎突然觉得,之前白活了两辈子。 话分两头。 张季鹰、桓真一行人快马加鞭,已经出了扬州界。 头顶乌云密布,很快下起雨来。 探路的部曲铁风汇报:“张大人,桓郎,前方有亭可避雨。” 他们走的是官道,有时十里一亭,建有驿舍,有时五里另设短亭,仅供歇脚避雨。 “走!” “驾!” 众人赶路时为了防尘,头上都包有帻巾,进入木亭后,桓真刚要询问张季鹰,就看到对方的帻巾边缘,正淌下一绺绺黑水。 桓真……夫子这是染头发了?他转移视线,尴尬望天。 铁雷把主人的两匹马牵进亭内,一抬头,正对张大人布满黑线的脸。铁雷嘴角明显抖了下,赶紧走到桓真旁边,一起望天。 铁风紧随其后:“嗳呀,看来这一时半会儿的……”他跟张大人一对视,立即下巴抖动,鼻孔快速翕张。 嗒,一滴黑水打在张季鹰手背上:坏了,染粉掉色了。 这亭子不能呆了,铁风掉头溜之大吉:“我再去探探路!” 一匹马恰在此时打了个响鼻。 张季鹰拧头:“谁在笑?!” “回大人,是马打喷嚏!”铁风纵马而去。 铁雷实在憋不住了,冲出亭子:“大人,我也促探探噗……”到底没忍住,他愁眉苦脸上马,追逐铁风而去。 桓真这才转过身,递上小铜镜和手帕:“夫子,以后下雨天就不要染发了。” 张季鹰擦净脸,一声冷哼。 桓真:“都怪这雨,要么再大点儿,要么别下!” 张季鹰还回铜镜,望着亭檐的雨线,突然一叹。 “夫子所愁何事?” “《书经》有云:君子所其无逸,先知稼穑之艰难乃逸,则知小人之依。农户靠天吃饭,风调雨顺还好,若遇旱、遇涝,往往连田税都缴不上。” 夫子想说什么?桓真默默等待下文。 张季鹰看弟子一眼,又长声一叹,尾音徐徐,忧愁姿态有点儿夸张了。“所以啊,农户之女若是能考出匠童、匠工,起码能减田租,减家人劳役负担。有匠技在身,将来嫁人,也能寻个好人家。” 桓真明白了:“我在扬州有产业,这就修书,派一匠师……中匠师!去踱衣县,主持王小娘子那场匠童考试。” “不要特殊关照,只需秉持公正!” “弟子知晓。”桓真应下。夫子早年经历过成帝夺位风波,辞官后隐居吴郡,凡事敬小慎微惯了。如今被陛下任命三品国子祭酒,掌国子学、太学两所官学,为此等小事仍要拐弯磨角的提出,让桓真有些心疼。 至于夫子为何看重贾舍村那对姊弟,不是桓真该揣测的。 很奇妙的,师徒二人都认定王葛一定会去参加匠童考试,但他们也确实不知道,踱衣县的匠人在考匠童前,还有一场“匠员”选拔。 被照拂的王葛也正冒着大雨赶路,和二叔跋涉在乡间小道上。 官道都不好走,何况泥泞小道。 歘!她跌了个四脚朝天。粮袋摔到泥里,一下就被浸透,但也不能丢掉啊,赶紧拣回筐里。 过不多会儿,王二郎也歪倒。 王葛扶二叔起来,暗暗埋怨老天:要么早下、要么晚下!刚才路过一个木亭,他们歇脚片刻,觉得天虽阴,一时半会儿的下不了雨,没想到走出二里来地,噼里啪啦就开始了。 二人就算往回走,路程也不短,算了,继续前行吧。 等他们拐上官道,找到下个短亭避雨时,雨特么又停了。 气煞人! 叔侄俩跟泥猴子一样,骂骂咧咧重新赶路。可怜天黑后才回到村。 王葛离家这几天,是俩叔母轮换烹饭、挑水,今日天气不好,姚氏趁机偷懒,只有缸底一层水。 王翁发了大火,吓得三房连夜挑水。 王二郎洗掉泥垢回屋后,辗转反侧,久久难眠。 没人知道,这是他的第三世! 第一世,武帝晚年昏聩,将皇位传给傻儿子,导致宗王乱政,民不聊生。似王家这样的农户,很快在兵祸中家破人亡。这一世,王二郎都没活到成年。 第二世,大晋改天换地!成帝夺位,诛奸臣,减百姓赋税,日子越过越好,好到王二郎以为前世是他幻想出来的。但好景不长,王家又重蹈第一世的厄运。 第12章 回村扬名 厄运由他兄长在力役中伤了眼睛开始。 长嫂吴氏勤劳又要强,不愿长房成为王家的拖累,即将临盆还在田里干活。一头该死的恶虎不知道从哪窜来,长嫂跑的最慢,被老虎咬住了脚。 王二郎当时什么都没想,就举着铁锸冲上去了,村民也一起来帮忙,总算救下长嫂。长嫂被虎拖拽的过程中,生下一女婴,可恨啊,多俊的孩子,就这样夭折了。 数年后,长嫂终于又怀上,生产时再遭苦难,一尸两命。阿兄悲痛万分,哭至双眼淌血。双亲跟着伤心病重,家里实在没法耕那么多地了,就给贾地主家做佃户。 勉强平静了一段时日后,他女儿王菽被地主家一个族亲欺骗,给那家母子干活、做饭,辛辛苦苦数年,那家读书郎却跟别的女娘订了亲。阿菽想不开,投了河。他可怜的女儿啊,尸骨被捞出来时,被鱼啃的面目全非! 再往后,更是凄凉!双亲先后离世!妻子贾氏整日躲在娘家,弟妇姚氏愚蠢,引祸上门,令长兄被诬陷上吊。他将长兄下葬后,心力交瘁,在破旧草屋里结束了这一世。 谁知,他竟再次复活! 回到了长嫂被老虎拖拽时! 当时情势危急,他和第二世一样,什么都顾不得,只想打走老虎,救下长嫂! 哇……婴儿在啼哭!长嫂还和第二世一样,在恶虎拖拽过程中把女娃生下来了。 但是这次,孩子活着! 哭声特别有劲! 王二郎从噩梦中惊醒,出了一身汗,把淋雨的寒气激了出来。原来他回忆着前世种种,不知不觉中睡着了。 孩子活着!她叫王葛,乳名虎宝。 不仅如此,长兄的幼子也活下来了,他叫王荇,乳名虎头。 他王二郎活了三世,世世不同!没人知道他在这一世里,是多么的战战兢兢。 这一世,他们王家多了一对小老虎,能摆脱厄运吗? 毕竟是淋了冷雨,王葛这宿睡的也不安稳。 咚、咚、咚! 她的梦里迷雾缭绕,但听鼓声阵阵。 “谁在敲鼓?”任她再怎么用力喊,声音都卡在嗓子眼里出不来。 咚、咚、咚! 迷雾渐有阻力,压迫她的眉头,困住她的心,令她烦躁不安。她摸索着前进,继续喊:“有人吗?谁在敲鼓?” 不知道挪了多久,终于看到一个高台。咦?那不是匠员比赛场地的那面大鼓吗?不会吧,就考这么个小比赛,她就落下心理阴影了? 鼓声持续。 她走上高台,鼓两面都没人,为何鼓还在响。她忽觉耳旁有风,猛一回头,对上一张凶神恶煞的脸! 王葛一个哆嗦,吓醒。 耳旁确实有风,是阿弟正偎在她枕头旁,小家伙担心她淋雨着凉,半夜溜过来守着她,睡熟了还抓着她的手。 村里那只敬业鸡开始打鸣了,她穿上短褐,把王荇抱回里间,只听阿父轻声说:“虎宝,你大母说了,今日早食不用你做。” 阿父一丝惺忪都无,可见不是一宿没睡,就是早醒了。 王葛心头暖暖的,把阿荇放好,温言安抚:“我没事,阿父放心。” 王大郎听着女儿离开,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虎宝勤劳又好强,真像她阿母啊。 王葛烧旺了柴时,小贾氏被王二郎搡了出来。她委屈的瘪瘪嘴,来到伙房一看,哈,大房还算知趣。 不过小贾氏不敢立即回房,就问王葛:“你二叔为啥带你去乡里?” “二叔没跟你说?”王葛搅着釜里的豆粥,冷漠反问。 “你二叔累成那样,我还没来得及问。” “那你现在回去问吧。” “怎么说话呢?我好歹是你长辈!” “这话倒是对。” 小贾氏立即警觉。 果然,王葛接着道:“长辈确实分好长辈、歹长辈。此时又没外人,你不用装成好长辈。” “你……” “装也装不像。” “你!哼,王葛,你不用激我,激我骂了你,然后给你大父母告状?你也不想想,你大父母能向着你一辈子么?你总要外嫁的,到时候,长房不还得靠着我们二房生活。” 王葛没再说话。小贾氏的话没错,如果她不是找到了匠师之路,等她订亲后,等大父母年迈后,阿父、阿荇就真得依赖二房、三房了。 还好,偏离了历史轨迹的全新大晋,给了她挣脱贫困枷锁的希望。她,一定要牢牢抓住! 小贾氏一脸得意的回屋。可惜就吃了顿早食的工夫,得意就被击碎! 王葛这死丫头,去乡里竟然办下这么一件大事! 一个小女娘,竟然通过了什么匠员比赛?两个月后还要去县里考什么匠童?考上匠童后,家里就能沾光,能减税减役? 这不是做梦吧?!王葛这讨人嫌的葛屦子,以后岂不是踩不住了?岂不是更嘴硬、更讨人嫌?! 当然不是做梦。王翁从早起后就乐的合不拢嘴,孙女争气啊,啥准备都没有就选上匠员喽,全乡只有二十个名额啊! 一家人去田坡干活,精气神明显跟往常不一样。村邻相遇,有人问:“二郎前几天去乡里啦?” 王二郎:“对,送我侄女阿葛去考试。” “考、考试?小女娘考啥试?” “啧啧啧,听我跟你们……” 王翁老两口听了几句,没脸听了。二郎脸皮咋这么厚?阿葛是争气,但也不能夸成这样! 二郎夸:全乡几百匠人考试,阿葛排在头二名! 二郎又夸:考完试后,考官不跟别的匠员说话,只跟阿葛说话,告诉阿葛去县里考试都不用她自己出钱! 二郎还夸:阿葛离开考场时,数十百姓追着相送,一直送到驿舍,抢着让阿葛给他们编织东西。 “可惜啊!”王二郎语气急转直下,“咱们消息闭塞,才知道孩儿能有考匠师这条出路!要是早知道一年,阿葛的名次,不一定是第二了!”他垂头丧气的感叹完,撵上阿父他们。 “对了,”王二郎好像才想起来似的,回头喊:“你们谁想学手艺,阿葛都教。想学编草席的,带蒲草,想学编竹席的,进野山砍竹。” 王翁训道:“你咋这样吹……夸阿葛呢?万一有人去乡里打听咋整?” “儿说的是实话,打听就打听呗。”王二郎心内“啧啧”两声,真没好意思说,这些话其实是你那厚脸皮的好孙女编排的。 “胡咧咧!那考官是眼斜还是嘴歪?不跟考第一名的说话,只跟阿葛说话?” “当时考官讲完去县城的规矩,问所有人,谁还有问题?就咱阿葛举手了!那可不就是……只跟阿葛说话。” “哈哈!”王禾大笑。 王二郎:“皮又痒了?” 王禾赶紧躲到从弟王竹身边。 王翁再问:“那你也不该吹阿葛要是早考一年,就能得头名匠员啊?” “儿意思是,早考一年,说不定才得第三、第四。” 王翁哑口无言。贾妪在一旁又笑又恼,捶打王二郎背两下。 王菽捂着嘴偷笑,揪一下阿父的袖肘,小声问:“我能跟从姊学么?” 王二郎和颜悦色道:“能啊,你们从姊说了,就是将来不考匠师,学手艺也没坏处!” 王禾嗤之以鼻,他宁愿一辈子种地,也不屈服王葛! 王竹则跃跃欲试,但是被姚氏一把揪着往前走。王竹看着阿母生气的侧脸,再看阿父害怕阿母的畏缩样子,只得收回心思。 第13章 都亭驿站 王葛巧手擅编织的声名,一天之间就在村里传开。农户子无法读书,还无法学手艺么?将来做不成官,还做不成匠师吗? 何况王户的小娘子已经闯出名堂来了啊! 近水楼台,王菽和近邻张户家的幼子张仓最先拜师。张仓是张菜的从弟,比王菽还小一岁。张户有两辆牛车,王葛用心教张仓后,连往驿舍运输编织品的脚力钱都省了。 正如王翁担忧,村里人果然去乡镇打听了,打听过后,一个个面色奇怪。好些村邻私下开始说:“以后王二郎的话,听一半就行!” 不过不管怎么说,王葛一个小女娘在乡里出人头地是事实!幼童只要争气,也能为家里分担田租、减轻劳役也是事实! 满村喜气洋洋中,唯独姚氏、小贾氏这对娣姒嫉妒的牙痒痒。王葛倒是省心了,为了两月后的县考,家务啥也不用管了。阿姑让她们娣姒一人一天轮换顶替,劈柴、洗衣、烹食、送饭、挑水,累的跟驴一样,还天天被阿姑数落干活不利索。气煞人! 时间一晃,进入四月,到了征役的日子。据乡吏公布,此次役期较长,为五十天。役项为挖渠或修缮城墙。 每到这种时候,家家户户愁云惨淡,儿郎在外头吃苦受累是其次,就怕出点儿意外! 王家也如此,去年三郎去的,回来的时候,人都累脱了相。今年该二郎了,可是二郎离家,阿葛下月的县考怎么办,谁送阿葛? 偏偏王翁的腰病又犯了,倚在床头唉声叹气。 王葛看出大父在愁啥,说道:“我自己去考试。” “那咋行。” 贾妪吞吞吐吐:“要不……我陪着去?”她倒不是不愿意,实在是从未出过远门,心里打怵,怕到时帮不上孙女的忙,还扯后腿。 王葛一笑,劝道:“大父、大母,你们就放心吧,乡里派官吏照拂着我们,又不是我自己行远路。而且人家考官当时说,每个匠员最多带一名亲属,这就说明不陪都行。” “你年纪还小,又是女娘!” “大父这话可别传到乡里去。我考匠员的时候,有俩考官偷偷数落我年纪大呢,差点儿没把我直接刷掉。” 贾妪后怕:“你才十岁呦,要真因为年纪被刷掉,也是没天理了!” 王翁叹声气:“我再琢磨琢磨。到时若大父腰好了,还是大父送你去。” 一家人商讨、犯难,竟然谁都没提议让王三郎送王葛。 四月初四,踱衣县发生了一桩大命案。 江县令被人杀死在家中,此官之妻在三月份时去城外上香,意外身亡,县令之女江娥曾为其母喊冤,认为阿母是被人所害。但是县令却将发妻匆匆下葬。 没想到,仅过去不到一个月,县令也死在家中,其女江娥失踪。 朝廷官员被害,亲属生死不明,需得尽快查明原由,向朝廷汇报,向民众公布。 原本这个案子跟少年桓真八竿子打不着,没想到龙亢桓氏举荐一名旁宗子弟接任踱衣县的县令,好勇斗武的桓真本来就烦京都生活枯燥,得知此事后,立即鼓动好友温式之,二人借口学习查案,飞马兼程赶来会稽郡,再会同郡太守之子王恬,一起往踱衣县赶。 后来,三人耍诈甩开了部曲,纵马狂歌,即使风尘扑面,也好不快活,自觉像极了游侠。 他们不知,被“甩开”的部曲们早兵分三路:一路抄小道在前,探查有无匪寇;一路在后,如有危险随时接应;中间一路最累,每天都要逮些野兽,饿两顿再敲个半死,放到小郎们的路途中,让他们“无意撞见”,然后猎取。 四月二十五,申时末,三人进入踱衣县境,弃马于林郊,换上准备好的旧布衣、假过所竹牌,步行至城外十里的都亭驿站投宿。 “咱们真将马拴在此?不好吧?”温式之几步一回头,早知道不骑这匹心爱的小红马出来了。 “少啰嗦!”桓真掰住对方肩头,加快步子。他已经察觉部曲们紧随了,谁敢偷他们的坐骑?活腻歪了! 三个小郎里,王恬年纪最小,也最没心没肺。此子一年能闯三百五十天的祸,早叫长辈揍疲沓了,甚至希望此次能闯个大祸,让伙伴们陪他挨打受罚!哈哈! 都亭驿站占地极广,王葛遥望外墙,两丈有余,中心不仅有望楼,院墙四角还各有角楼,既似坞堡,又似庄园。 她提前这么些天赶来,是因为近期只有一户村邻来县城,她要是不搭这家人的车,就得靠双脚走好几天。来前,大父腰病没有起色,疼的厉害时连翻身都不行。所以这次除了匠童比赛,她一定想办法赚点钱,给大父从县城药铺买几剂好药。 驿卒核对王葛的过所证明,果然如考官说的,查的很仔细。“今年的新匠员?这么大年纪才考上?呶,顺墙下小道往东走!” 王葛又被鄙视一遍岁数,郁闷的重新背好筐,揣好过所竹片,进入大门。 前方直铺南北中轴大道,可并行三辆大牛车,可惜此道通往的是“邮驿区”,只供官吏或有钱的商人歇脚,不是她能去的地方。 她必须顺着墙根下的小道,去普通旅人能免费蹭吃、蹭住的“离乡区”。 王葛很知足,并不觉得“离乡区”就是贫民区,是对普通百姓的歧视。其实寓意多好,给背井离乡的百姓一个遮风挡雨的寄宿之所。 一刻钟后,桓真三少年也迈向离乡区,各个拉着脸生气。原来驿卒以三人过所记录的物品不符为由,把多出来的桓真的弹弓、温式之的马鞭、王恬的竹簪全没收了。 “狗东西,滥用职权!”王恬的头发都散下来了,只得不停往耳后掖。 “一看就是故意刁难咱们,那一行官差没怎么查验就放进去了。”温式之后悔,早知道不把最心爱的虎皮鞭带出来了。 桓真总结:“所以我等儿郎得常出来游历,只躲在家中能知天下么?” 王葛此时正感叹,小人物自有小人物的生存手段。带她去驿舍的是个四十余岁的佝背驿卒,一路上,交待事务极其熟练:“每日得闲帮着把猪喂喂,粪堆扫到一起;能劈动的柴劈好后垒齐;屋前的几口缸关系重大,能加满多少加多少;所有固定陈设、门、窗不要损毁;不得私自点火搭灶;一日两食,自去大灶领,卯正早食,申正晚食,错过不管;夜间戌时起,不得出院走动。” 推开院门,扑面的粪臭令驿卒想起来了,加了句:“猪食也在大灶领。” 这间院的正屋只有一间,坐北朝南,屋门两侧各有两口大陶缸,缸上有盖。 西侧的猪圈是连茅圈(跟旁边的茅厕厕坑相通),东侧空地搭着草棚,棚下全是大段大段的圆木,另有一把旧斧、磨石、挑水扁担、一对木桶、一个猪食盆。 驿舍的杂物都是驿卒的分内事,但王葛要在此处住好多天,哪敢不答应。“是。大人,这些我都会干。” 驿卒“嗯”一声,很满意。 她趁对方高兴,赶紧询问:“大人,我一个小女娘住这偏僻院儿没事吧?我意思是,别半夜有人……”她扭扭捏捏,做出欲言又止的害怕姿态。 “你除了铺盖就是一大筐草,偷猪也不会偷你!再者,谁敢在驿舍偷盗,罪加一等!行了,晚上上好门闩就是!” “是。”王葛郁闷,跟对方的沟通不在一个频道上。 第14章 不一样的早食 驿卒离去后,她刚回头,就看到一只大耗子从棚底下的柴堆里拱出,横穿天井,跳下猪圈、再爬上来、攀着院墙窜出去了。 “好轻功。”苦中作乐的夸句,她把筐卸到房前,打开房门。 指肚大的蜘蛛从门框顶端垂线而下,她捏断线,蜘蛛掉地,还想往屋里逃,被她踢飞。 屋内分作两间,外间堆满杂物,里间只有一张四脚矮木床,铺着薄薄一层干草。总的来说,比乡所驿舍干净多了。 再看四口大缸,都是空的,其中一口缸内有瓢。行吧,房间反正得晾晾味儿,她先去挑水。出来院子,顺着院落间的夹道往南、再往西拐几十步,就是水井。 挑了两个半桶,晃晃悠悠回来,刚揭开缸盖,一个黑物就隔着院墙被扔过来,“啪”的掉进缸里。 嘀嘀咕咕的声音在院墙外侧响起:“瞎扔什么?” “没使劲啊,我就这么一顺手……” 王葛瞥过去,恰好看到一个发顶忽闪而过。显然,此院跟隔壁共用一道墙,老鼠被西邻扔过来后,对方跳脚观察了一下。 她提起死鼠尾巴,应该是刚才飞檐走壁的那只,还沾着猪粪呢。老鼠不干净,可不能喂给猪吃,她提到棚下,用斧子刨个坑埋起来。回来缸前,把水倒进缸里,水立刻黑了,可见缸内多脏,都不知道多久没用过了。用瓢把脏水舀出,再去挑第二趟水。 这时李恬也挑起扁担去打水,温式之怕他惹事,跟着他。桓真守屋。李恬空有一身好功夫,用不到挑水上,打了满满两桶,回来后洒的加起来不到一桶。 天很快黑了。王葛不再忙活,把自己背来的草倒出,盖住床板上原来的草,关门睡觉。 隔壁院的三个少年则刚开始梳理案情,由桓真详述来龙去脉:“此县令姓江名……” 王恬插嘴:“不是死了么?管他叫啥?” 桓真:“有知情人透露,江县令一直跟妻子孟氏不和,孟氏是去城外女娲庙上香的路途中,头倒在车窗外,被树枝刮死的。驾车的家仆一口咬定,孟娘子一路未发出任何声响,发现孟娘子死亡时,脸已经烂的不成样,眼珠都没了。” 温式之:“确认死的是孟娘子?” 桓真:“令史验过,确实是孟娘子。” 温式之:“财物可有丢失?” 桓真:“俱在。” 温式之:“有无受辱?” 桓真:“无。” 温式之:“那就是仇杀!” 王恬忍不住道:“你二人是不是有病?就不能真是被树枝刮死的么?”他模仿的一歪头,“孟娘子第一次伸头,可能仅仅是想观赏道边景色?或者……听到什么动静,掀开帘布的霎那,一道斜枝扎中她要害,人一下就晕过去!然后……就被道旁的树枝……歘歘歘歘歘!” 温式之否定:“哪可能那么巧?” “巧?我家部曲每年都有骑马被树枝刮伤的!” 桓真提醒:“据说江县令有外室。” “好看吗?”王恬一下扑到桓真脸前。 砰!桓真将他蹬下床,温式之搬起床尾的筐往王恬脸上扣,三人打闹一阵后,决定明日沿孟娘子上香的路走一趟。 “咱仨人,两张床,怎么睡?”温式之犯难。 桓真:“阿恬不是最向往天当铺盖、地当席么?” 王恬装听不见,挤开桓真,肚皮贴墙假装打呼噜。 夜半,桓真被王恬的真呼噜搅的头疼,悄悄出屋,学声鸮鸣,铁风从院墙阴影处走出。 “怎么混进来的?”桓真好奇。驿站四周都是坚固石墙,且有望楼居中。 “属下们用桓氏腰牌正大光明进来的。” 桓真…… 铁风继续小声禀报:“驿卒非给属下们安排邮驿区的豪舍不可,属下们使了些钱,才给安排到离乡区。桓郎放心,除了此处和东间院子,周围全被属下们包了。” 这时,隔壁院的王葛推开屋门。 桓真、铁风肃声。 王葛是让老鼠闹腾醒的,好几只围着她窜,她怕被咬,就出来了。 已经睡了两个多时辰,不困了,她就拖着一截木头放缸边,把磨石、斧子都搬来,舀点水浇到石面上,开始磨斧。 棚子底下肯定有老鼠窝,她可不敢靠近。磨着磨着,猪醒了,直哼哼。 铁风悄声道:“属下探查过,隔壁住的是本分百姓。” “吵吵个屁!”王葛骂猪。 铁风…… 天际刚有亮光,闲不住的王葛开始劈柴,吵的隔壁王恬气哄哄起来,蹬上墙头嚷:“你是不是有病?大半夜的劈柴?” 出门在外,王葛可不敢惹事,赶忙撂下斧,出门挑水。 王恬抓抓蓬乱的头发,揪下两根稻草,回屋继续躺。半个时辰后,温式之猛的坐起来:“快,别错过早食。” 王葛端着猪食盆来的大灶,怪不得叫大灶,伙房真大,负责烹食的驿卒好多。 一人从院中大瓮里舀出粘粘乎乎的潲食,正往她盆里倒时,被王恬看到了。 “该死唔唔唔!”他刚开始骂,就被桓真捂了嘴。“唔唔唔!”王恬气的直挣、直跺脚。 但桓真没防住温式之,温式之上前,怒气质问:“你!就给我等吃这个?” 驿卒扬瓢,嘴里一声“啧”,王葛赶紧“啊”的一笑,背身,挡住驿卒,用盆将温式之抵到伙房跟前,迅速解释:“这是喂猪的。咱们吃的在这边。” 驿卒恶狠狠的朝温式之背影虚砸一下:“小崽子!算你躲的快。” “咳!”铁风、铁雷等一众部曲进入此院,大声喊:“快拿早食!”他们都乔装成布衣百姓,有的粘了假胡须,有的戴着斗笠,只有桓真能识出他们。 驿卒们昨日就被通知,这些“大人”是朝廷派出办差的,不能惹,也不能被暴露身份。为此,驿卒们特地早起,为这些大人准备了优质早食。几个驿卒人手一个,端出盛满馒头的筲箕:“各位请用早食,管饱,不够还有。” 了不得了!县里的驿站伙食这么好?王葛从转世投胎后就没吃过细粮,更别说白面馒头。她赶紧放下盆,可刚伸手就被驿卒打手、训斥:“你的在屋里!还有你、你、你!你等的都在屋里!” 温式之还是老实,“哼”一声,跟在王葛后头,二人在伙房内一扫,见灶台上摆着四张麦饼,一看就是隔夜的。 王葛拿了最上头的一个,温式之将剩下的三个饼拿出来,发现桓真、王恬正跟那群彪形大汉讨馒头,对方很大方的给了。 温式之立刻把麦饼塞给王葛,凑到桓真跟前,乖巧的张开嘴。桓真一笑,把馒头塞他嘴里。 王葛抿着唇,羡慕的看这些馒头一眼,把饼放进腰间悬挂的布囊里,端起猪盆默默离开院子。 她认出桓真来了,这个小郎君就是当日陪在教阿荇识字、赠木牍的那位贵人身边的少年,她知道小郎君肯定在办重要的事,故而伪装普通百姓。所以她多一眼都没看对方,生怕给对方添麻烦。 王葛走出桓真余光后,他没再多看一眼。他认出这个小女娘了,夫子还特意嘱咐,如果她来踱衣县考匠童,就照拂一下,不要让她遭遇不公正。 看来小女娘没认出他来,说明他的扮相没有破绽!昨夜都让铁风打击的快没信心了。 第15章 再遇刘泊 王葛饭量很大,两张麦饼下肚也只有七分饱,这里没有热水,井水冰凉,她就一小口、一小口的含温和些再咽,出门在外万一闹肚子就麻烦了。 喂猪、挑水、劈柴,忙活一个时辰后,王葛背上筐出来驿站。只见周围景色秀丽,远处山峦叠嶂,近处水草丰茂。 她很小心,拔野草时一直远离水岸,累了就歇在树下编织。 下午申时初,正是旅人投宿驿站的高峰期。她把筐往道旁一放,开始叫卖:“瞧一瞧,看一看,京都传过来的好物:十二生肖猜猜盒。” “会稽郡只此一家,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啊!十二生肖猜猜盒,新奇有趣,长辈、小辈皆可送!” “甭管你再走南、再闯北,除了洛阳城,都寻不到第二家!快快来买了啊,整组购买有优惠!” 有牛车队伍停驻,过来个身穿短打的仆役询问:“卖的什么盒?真是京都传来的好物?” “生肖猜猜盒,阿叔请看。”王葛装着漏听后面那句,亮一下展示品,是用灯心草编织的一个掌心大小、方方正正的盒子。盒盖正中有指甲盖大小的提钮,跟盒身分离,盒身底部坠着牛筋草穗制作的流苏。 只见她轻轻一提盒盖钮,提出一个草编的“羊”,此羊壮硕,头顶俩角,背部穿插一根很细的草辫,上接盒盖,下连流苏。 她再轻轻把盒盖放回,扣的严丝合缝。 仆役瞧着倒也别致、有趣,问道:“有蛇生肖吗?” “有。”她从筐中拿出一个个草盒,全都打开,无论虎、鼠、猪,编的都带点儿前世卡通的逗趣形象。 此时又有别的旅人过来,仆役看这小女娘倒是挺实在,就问:“你卖的不是猜猜盒么?都叫我等看了去,还猜什么?” 王葛抬头一笑,回道:“这猜的乐趣,得留给买主。若我卖它们时还得叫阿叔猜着买,那哪叫买卖呀,叫坑人!” 其余旅人笑起来。一个挑货郎问:“这猜猜盒什么价钱?” “半升粮。成组生肖买有优惠,五升粮或二十五个钱都可。” “草编的东西,这么贵?” “材料确实不值钱,贵的是工夫。”她找到了蛇生肖,拿给仆役。 货郎觉得收购这种小物根本没赚头,默默离开。 有人走,就有人聚。 仆役说句“稍等”,去牛车边给主人看,并把王葛的“生意经”绘声绘色复述一遍。 仆役回来的时候,王葛已经开张,卖出虎盒、猪盒各一。 称粮的“升具”是用灯心草编的,器具中间加了竖隔,一半就是五合(半升),方便实用。 仆役等她收好了粮,说道:“我家郎主说了,要两组生肖。” “好嘞!”王葛本就预备着这样的大客户,筐底几层全是成套的,用专门缝来装钱的结实布袋相隔,小心翼翼拿出来两套,一一验货。 仆役开始数钱。王葛来县城之前已经从大父口中知道了物价,时下的货币为五铢钱(钱上有“五铢”篆字),五十钱可买一斗米,核算下来,一升米就是五个钱。可怜大父母辛苦了大半辈子,家里只有五百钱,是大父攒下来买牛的,一直压在箱底,从不动它们。 仆役数出五十个,她激动捧住,深呼吸一下,装进布袋里。 对方把钱串重新系好后,王葛递给对方一个草盒,声音略带着更咽说:“谢谢阿叔帮我,这个送你。这是我头一回赚到钱,我会一直记得阿叔的。” 仆役一怔,冲她点下头,收了草盒。 牛车队伍缓缓驶进驿站,王葛捏着布囊,感受铜钱的轮廓,欣喜不已。一抬头,发现同乡刘小郎站在丈外静静看着她。 他上着白色襦,下着绿色交窬裙,背负一个大竹筐,还和两个月前一样,清清冷冷,看一眼就能消暑。 “刘阿兄?”王葛揖礼。 “你怎么提前这么多天?”刘泊点下头,过来询问,并拿起一个草盒看。 “我们村来县城的牛车不多,我就早些过来了。” “这个,我买了。” “刘阿兄对我有恩,我岂能收你的钱?阿兄可别笑话我了!” “你不收,我只能不要了。”刘泊把筐解下,打开一个干净的布囊,拿出两张细面油饼:“我没带米粮,用这个抵,可否?” 细面的?王葛咽口唾沫,使劲摇头:“我肯定不收的!阿兄要是也不拿猜猜盒了,我回乡后就去打听你住哪,送一筐到你家门口去。” 刘泊看到她咽唾沫的窘态,浅笑一下,直言道:“其实是我知道驿舍的吃食不好,找个借口给你饼。拿着吧,咱们是同乡,在外照顾是应当的。” “不不不,驿舍吃食挺好的,跟我平常在家吃的差不多。” “考上匠童后,帮我编样东西,全当还了今天的人情。”刘泊把饼放到她筐中。 “是。”王葛知道再推让就招人烦了,立刻把饼装进吃食袋里,收拾东西,追上刘泊,问:“刘阿兄也是今次匠童比试的考官吗?” “我不够格。匠师等级由最低的匠童起步,然后是匠工、匠师、中匠师、大匠师、宗匠师、班输匠师。匠童考试的考官,必须是匠师级别。” “匠童考试仍只注重实用么?” “按往年惯例,是。匠童考试的材料、用具都是相同的,规定每人只能选择几样使用,以此保证公平公正。不论多少匠员参赛,总匠童名额只有一百个。” “去年落选的匠员,今年也可参加么?” “三年之内的匠员均可参加。” 王葛默默一算,仅参加木匠大类-巧绝技能的匠员,就得有好几百人! 这时到了驿站门口,王葛重进也需要呈过所证明。驿卒检查完,二人朝离乡区走,刘泊继续刚才话题:“匠童考试没有百姓参与,全凭考官个人喜好定夺,所以你在考试时,一定要在实用之上,制作的与众不同,让考官无法不选你。” 王葛明白了,个人喜好是没法判定对、错的,最容易作弊!她想赢的十拿九稳,就必须与众不同,让考官不敢作弊,不选她都不行! 王葛看着依旧风轻云淡,平静从容的刘小郎,不得不感叹:世间确实有品质高尚的贤者! 贤者帮助弱小是寻常,他们骨子里根本不求回报,且厌倦世俗人情的繁琐,所以王葛知道对方住在哪个院落后就赶紧告辞了。 黄昏时分,雷电交加。 桓真三人赶在雨落之前回来驿舍,三人都神采奕奕,到案发地点考察后再梳理案情,就是不一样! 王恬嚷着:“我先说、我先说!我认为……这肯定是个冤案!” 桓真:“好,阿恬总结完毕。式之,你说。” 王恬义愤填膺的下床,冲到门口。 轰! 一道大雷盖顶,紧接着,院中响起土石倒塌的巨大动静。 王恬目瞪口呆,立即兴奋大喊:“我说是冤案吧?雷都劈下来了!” 桓真二人过来一看,跟东邻共用的院墙被雷劈中,已经倒塌。王葛吓个半死,正站在幸存的猪圈旁,和他三人隔着焦墙相望。 “咋样、咋样?是不是有冤情?” 桓真轻踢王恬一脚:“快闭嘴吧,差一点儿就劈着咱们了!” 第16章 人善被人欺 佝背驿卒穿戴簑具,冒雨过来,桓真三人才不出来淋雨,王葛把筐顶在脑袋上,跟随驿卒在破墙周围查看。 查看完后,此人说道:“放心吧,雷不会劈同个地方。怎么都得雨停以后才能修补院墙,你们先凑合着吧。”他见猪圈内也掉进好些土石,不客气的一指,交待王葛:“雨停后,将栏内清理干净。猪要是死了,你可得赔的!” 王葛一听后面这句,大声问道:“你是说,刚才那道雷要是把猪劈死了,也要我赔吗?” “岂有此理!”王恬顶着一块木板出来,打抱不平:“你这差吏,刚说雷不会劈同一个地方?你敢一直站在此处试试么?要是你和猪一道被劈死,我替小女娘赔你,如何?” “小崽子!” “老狗!”王恬举木板就砸。 变故太快! 王葛哪能让助她的人跟驿卒干架?她顶着筐撞向驿卒! 桓真在王恬后头揪住了木板。 结果就是,驿卒抱着筐掉进了猪圈,险些把王葛也拽下去。 完了!她求助的看向桓真,不能再装不认识了:“郎君,怎么办?” 桓真顶着木板,轻言安抚:“没事,有我。” 王恬这时已经和驿卒互丢大泥巴、对骂。倒是温式之发现了桓真和小女郎有点不对劲。 桓阿兄平时不喜跟陌生人说话,尤其女娘。莫非认识对方?那何时认识的?在哪认识的?哎呀,这趟没白出来,有点意思了! “小崽子!你等着!”驿卒不再吃眼前亏,从王葛院子那边爬出猪圈,边骂边逃。 王恬得意大笑。 桓真嘱咐王葛:“放心回去吧。” 王恬一拍胸膛:“有我等在,你不必怕!” “是。谢诸位郎君。”王葛给他二人行礼,再向门口的温式之行礼,从院门出去返回自己院。 “铁风!”桓真一喊,铁风从房顶溜下来。“处理好此事。” 王恬好生没趣的瞥眼铁风,回屋。 温式之则舒了口气。出门在外,最怕难缠小鬼,有部曲处理就不必担忧了。 铁风应命离去,暗道:怪不得刚才打量小女娘眼熟呢,原来是贾舍村遇到的那个。 王葛回屋坐了两刻钟后,就又有驿卒来查看院墙了,没打扰她。她放心的同时,苦笑一下。贫民百姓为何常见卑微之态?只因为卑微才能更好的活下去呀。如果没有几个少年郎君相助,那驿卒得寸进尺,不知道要怎么使唤她。 关键是,她明知表现的越软弱、就越遭欺凌,就能反抗吗? 根本不能! 此处是驿卒的地盘,想整她、想恶心她,有的是损招。她想在此蹭吃、蹭住,就必须卑微! 这就是底层百姓的死结! 所以,她必须冲击匠师之路!也必须让阿弟读书!双管齐下,才能解开卑微的死结! 念及刘小郎的提醒,以及匠员选拔时她得到的种种教训,她不会再自负,如何才能利用有限的材料、工具,制出让考官不得不慎重以待的作品呢? 已经入夜,一道道雷闪映亮粗葛布糊就的薄窗。 雨声更密了! 屋内越来越潮闷,王葛打开门透气,就这样看着一会儿光亮、一会儿黑雨的夜空出神。又一道光亮照清她面孔时,她的唇角正泛着笑意。她想到制作什么了! 隔壁,三个少年郎无视可怕的雷鸣,继续讨论白天探查案发沿途的心得。 王恬:“还是我先说!我们为啥不进城查县令死因?或许还能顺藤摸瓜,找到失踪的江小娘子!” 桓真:“因为我族叔已经上任,正在查你所说的。” 王恬头痒,抓挠两下,道:“哦,就是说,我等不查这个,就没得查了。” 温式之:“岂止没得查了!咱们要是进了县衙,可就身不由己了,桓县令说不定给咱们安个捣乱罪名,派人遣咱们走。其实你们不觉得孟氏之死,才是整个案子的源头么?按阿恬说的顺藤摸瓜,这根藤,说不定在孟氏之死上!” 孟氏即江县令之妻。 桓真:“今日我们探查的小道,是去女娲庙的必经之路。官道宽,两旁的树枝没有斜过路径的,孟氏肯定从小道开始遇害!令史的验案记载为,孟氏只有脸部受重创,鼻腔中有血、有碎肉屑,证明她确实是在昏迷中不断遭到树枝刮蹭,这个过程里,将脸上的血、碎肉,吸进了鼻腔。” 王恬:“那段有砍伐痕迹的荆棘丛,就是孟氏从生到死的完整距离!哼!”他气的一拍膝头,“江县令的几个儿子实在愚蠢,为了泄愤,把荆棘枝全部砍断,结果是毁坏了案发现场!” 温式之:“可惜了附近的桃树,当日一定大片盛开!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被迫目睹了一场惨剧。” 王恬:“打住,别酸了!虽然我们查不到更多的证据,但我已能肯定,凶手是江县令。他为了外室常氏杀妻,江娥为母喊冤,他怕官名受损,就把江娥藏起来了!” 温式之:“那谁杀了江县令呢?为何不是江娥杀父,畏罪自戕或逃亡?” 王恬:“所以,有两个凶手!杀孟氏,江县令与外室常氏得益!但常氏只是一个妇人,没有作案能耐,所以必定是江县令动的手。而江县令死,谁最得益?得益者就是第二个凶手……坏了!桓阿兄,你族叔接任县令一职,会不会是他……” 咣通! 桓真把王恬踢下床:“这话也能乱说!” “唉呀!水漫进来了!”王恬的裈裤一下被浸湿,跳回床板叫道。 桓真打开屋门看看院子,说道:“不是漫进来,是门槛漏水。” 温式之气道:“此处驿站的官员该参!离乡区到处都破旧失修,驿卒仗势欺负弱小百姓,上梁不正,何以教底下小吏?是吧,桓阿兄。” 王恬没听出对方话里有话,重重“嗯”一声。 桓真也没听出来,反而突然想到一个线索:“桃林?”他目光炯炯道,“孟氏死时,桃花正大片盛开,如果在牛车拐上小道时,她听到车外有人呼喊桃花在开,肯定会掀开车帘!不对,不对……”他又自我否定,“主车后面还跟着仆役乘坐的牛车,就算给孟氏赶车的车夫没察觉车厢偏移、被荆棘刮到,后车还能看不到?” 温式之:“可惜时间过去太长,已经不能凭车辙判定。” 王恬拧着裤上的水,说:“要是能找到孟氏乘坐的车就好了,兴许还能发现点线索。” 桓真摇下头:“江县令早将那辆车烧了,要不是杀牛犯法,他恐怕连牛也……牛……” 温式之:“牛?” 王恬:“牛又不会说话,能查出什么?” 第17章 参观考场 桓真三人清早离开驿站后就没再回来,王葛每天在野外摘野草、拔野藤,专心练编织,怕惹人嫉妒,没再在驿站外卖东西赚钱。 直到五月初四,瓿知乡木匠大类-巧绝技能的匠员,共计五十八人集合在驿站,她都未再遇见过刘泊,想来刘小郎早离开了。 负责这些匠员的乡吏恰巧姓木,他说道:“前两年,咱们乡只考上两个匠童,一年一个,希望今年至少也能考中一个。” 这一刻,几乎所有人都看向张青。前两年分别考中的匠童,跟张青一样也都是“头等匠员”。 木乡吏:“这不光是你们个人的荣誉,也是乡里的荣誉。虽然规则允许你们还可以报另外一门大类的考试,但如果木匠类被取中,另一门没取中,待贴出榜来,你们的匠童等级会被标上‘次等’!而‘次等匠童’,考下个级别‘匠工’时,肯定会吃亏!” 王葛暗想:制约手段真是高明啊,如此一来,只有真通两门匠技的匠员才会尝试。 木乡吏待下方的窃窃私语平静些后,继续道:“肃静。若还是坚持再报一门匠技的,现在就报名补录,过后不补。” 鸦雀无声。 木乡吏满意道:“明日起早在此院领早食,早食过后,一起乘车去考场,走时带上所有行李,如果考场那边允许住宿,就不再返回驿站。” 王葛一直以为考场在县城里头,没想到在郊外一个私人庄园附近。 听木乡吏介绍,庄园名为清河庄,主家姓王,高墙建的比驿站还要深远宏伟。高墙之外,有一条人力凿之的清渠,雨季时蓄水,天旱时灌溉。 渠畔一侧是茂盛果林,红红绿绿,灿烂至极。另一畔风吹草动,羊群绵延。 真令人羡慕与向往呀! 车队缓缓从清河庄东边的宽土道过去,又行了两刻钟后,到达考场。 考场很大,用高高低低的木柴圈起,场地中搭着好多高台,高台上堆满了物资,都搭着油布,离的太远,看不出具体是什么。 场地外搭着大小不一的帐篷,铺着密密麻麻的草席,这是别乡匠员已经住在了此处。 王葛等人都很兴奋,从一辆辆板车上跳下,牛板车是租的驿站的,由乡所付资,将人送到后接着就离开。她无亲属陪同,尽量跟紧木乡吏。 通往考场正门的道路两侧,热闹的几乎和集市似的。 木乡吏见小匠员们被一个个果摊、食摊吸引,就边走边解释:“这些果蔬是清河庄培育、或从远方运来的。刚才路过的清渠河畔有固定的集市,每月十五、月底,许多商人、货郎都会赶来,买清河庄的树苗、粮种,还有牛羊。” 王葛看到一些反季果蔬,一时间都恍惚了,这跟前世的菜市场有何区别?五月份竟有卖茄子和南瓜的,敢相信吗? 食摊将烹熟的南瓜切成小块,蘸了糖水售卖,一小块卖两个钱!敢相信吗? 价格之高,丧尽天良! 还真有好些长辈给小匠员们买了尝鲜! 嫉妒使人面目丑陋。王葛捂紧钱袋子,别过脑袋不看:啧啧啧,谁没吃过南瓜似的! 不过南瓜不是明代才传入中原的么?怎么大晋朝就出现了? 木乡吏跟看管考场的游徼呈上过所证明后,游徼清点匠员人数。 清点完后,一名游徼引领众匠员进入,随行的亲属在场外等候。 “你等面前的几处高台,都属材料区。竹类有慈竹、桂竹两种;木类有榉木、樟木;草类有蓑草、蒲草、芦苇;剩下的则是藤条、荆条、树皮等。考试时最多可选两类材料。提醒你等,藤、荆条、树皮属于一类。”游徼细心解说的同时,分别掀开油布,让匠员们看到这些充足贮备。 到了工具区,油布下盖着的轮廓明显不一样了,工具都盛在筐内。 游徼道:“工具有锤、刀、钳、尺、锯等,就不一一说明了,总之很全。另有辅助材料麻线、苇絮等。工具跟辅助材料相加,每人最多可选六类。” 在场地走动一圈后,一个多时辰就过去了,可见比赛场有多大。地面已经被划了一块块四方格,就是匠员考试时所处的位置。 离开场地后,木乡吏率众人找到偏僻点的地方,铺席,围坐。他说道:“你们共比三场。具体日期为初七、十二日、十七日,每场考五天。前两场,场场都要淘汰一半人数!最后一场,选出榜上百人。” 竟然比三场?! 不止王葛惊讶,其余人也是。 有个陪同的长者急道:“大人,这和往年不同呀?” 往年规则为:根据参赛人数分为一百组,分三拨比赛,每拨也是比五天。九名考官监督一组,评定上、中、下三个等级。每组评出的最高分者,就是匠童! 也就是说,按往年规则,匠员只上场一回。 木乡吏很无奈:“乡所也是前日才接到此讯息,不允许提前告知你等。你们大概也听说江县令被害的事了,这个嘛,新县令上任,肯定会颁布一些新策新规。不必忧愁!只要你们匠技扎实,规则怎么修改都不怕。” 一片不满的“啧啧”声响起。 这是匠技扎实不扎实的事么?小匠员们都是憋着大招,预备一举夺取匠童的,如今要憋三大招才行!能一样吗?这还不单单是临时加题的问题,原本预备的大招,谁敢放到最后一场?要是开场就被淘汰掉怎么办? 接下来,木乡吏告诫众人:队伍这两天就歇于此,可在附近游逛,不可靠近清河庄,如返回驿站或去县城,必须报备;此处也绝对不可点火,否则驱逐!说完后,木乡吏自去找瓿知乡的同僚。 王葛记准此处位置,开始闲逛。食摊售卖的主食种类很少:蒸饼、水引面(面条)或馎饦(面片汤)。 酱类很多:肉酱、果酱、豆酱、韭酱、鱼虾酱、蟹酱。咸、甜、酸、辣口味均有,甚至还有苦味的。 王葛驻足在一个“清河庄收购”竖牌处。此地停着一长排牛板车,看车的郎君大多都三十余岁,有的给牛喂草,有的躺在车上打瞌睡。 其中一人过来,问道:“女娘是匠员吧?” “阿叔,我是。”王葛笑盈盈回道。 “比赛中制作的物件成品,可来此处售卖,保管比卖到县城实惠。若能榜上有名,收购价格更优。” “借阿叔吉言,过后我一定过来。” 王葛开心不已,又找到了生财之道。 此时,远处的清河庄内,王恬正趴在床塌,时不时发出痛苦的“咝”声,不服气的望着墙,恨不能双眼能透视,替自己破开这憋屈的牢笼。杵的脑袋累了,他就偏着头嘟囔:“桓阿兄,你可真虎啊,比我还虎。亏我一开始还担心,怕连累你们陪我闯祸、挨揍。没想到,是你连累我!这回我算长见识了!” 第18章 不如鼓 王恬为何挨揍,还得从三个少年进县城开始说。 桓真带着他和温式之去拜见那位刚上任的族叔,以学习查案为由,请求重查孟氏之死。没想到,桓县令已经将江县令家的血案查的差不多了。 两桩命案,凶手只有一个!是江县令的长子江城! 原来妇人常氏,根本不是江县令的外室,而是江城的。 孟氏打听到常氏的居舍,带人去捉夫君,不料,捉到的是长子。自此后,孟氏几次三番的威胁长子,让长子跟常氏斩断孽缘,送常氏远离。否则,孟氏会亲自下狠手,处理掉常氏。 孟氏万没想到,长子已经被常氏迷的神魂颠倒,竟谋划了一场弑母大戏! 孟氏惨死后,江县令看出长子的不对劲,逼问后才知道自己养了怎样一个畜牲!但这是他的儿啊,还能杀了江城么?不但不能杀,还得替这逆子掩盖罪行!江县令不顾女儿反对,将妻子匆匆下葬,将其仆役全打发到偏远农庄,连妻子死时乘坐的牛车都毁掉了。 然而,江县令的姑息养奸,反倒把江城养成一个真正的恶魔!江城为了保住外室常氏,已经杀了阿母,还差阿父吗? 于是,他趁阿父熟睡,刺其心口,令江县令当即毙命。然后,他再把最后的绊脚石,一直质疑阿母之死的小妹江娥,杀死后埋进菜园,制造江娥潜逃的谜团假象。 至此,他就可以等尘埃落定,等过个几年,人们都忘记此命案后,纳常氏为妾就顺理成章了。 之所以说桓县令将两桩血案查的差不多,是因为江城还没有招出弑母的具体情节。不过对方死撑也没意义了,最多三天,定会招供。 桓真三人不甘心白折腾一趟,于是恳求在狱吏陪同下,提审江城,尽快结案,也算他仨没白来踱衣县一回。 桓县令治务繁忙,也想尽快结案,就允了。 谁知道桓真进了监狱,不耐烦江城装疯卖傻,抽出匕首就要活剐对方!桓真的小名不愧叫掳须儿,是真敢下死手啊,说剐就剐,一招虚的都没有! 甚至,江城把二十几年做过的坏事全招了后,桓真都没停手。 桓县令大怒,将从侄、温式之、王恬各打了二十棍,并将他们的罪责快马加鞭送往各自长辈处。 温式之最怂,在罪犯被活剐时就吓晕了,后被棍子打醒,而后又被打晕。 王恬被送往自家的清河庄,等待阿父派人来接。等待他的,将是更严厉的惩罚。 次日一早,木匠大类-巧绝技能的六百余匠员开始领号牌,统计第一场考试所用的材料、工具。 下午,考场东、西、南、北四个入口均竖起大鼓。这四面鼓可不叫“计花鼓”了,叫“不如鼓”。每淘汰一个匠员,从门口离去时,自己拿起鼓锤敲一下,寓意承认自己技不如人。 考场从此时开始封闭,不允许匠员进去参观。有上百人在场内穿梭,搬运竹秆、木头等材料。他们都穿着最劣质的粗麻短褐,无论男女,头发均不束、不盘,乱蓬蓬的披散,被削短垂在肩膀位置。木乡吏说,这百余劳碌者均为“隶臣妾”,大多是被亲属犯下重罪,连坐而充刑,男为“隶臣”,女为“隶妾”,以服役赎罪。 隶臣妾役期满后,则成为庶人。但他们仍和普通百姓不一样,这类庶人的后代不允许考官、也不能考匠师,只有种地和服兵役两种出路。 闲话不再说。初七,第一场考试正式开始。 寅正,天还黑黢黢的,瓿知乡一众匠员就由木乡吏带到考场南门,排成长队缓慢进场。所有匠员只允许携带铺盖,凡夹带工具、火种者,当场剥夺终身考试权利。 男匠员由游徼搜身,女匠员由隶妾查验。好在匠员们都很谨慎,没有被查出不合格者。 顺利进场后,木乡吏赶紧一一安排考试位置,并让每人将材料上覆盖的油布揭开,核对各自的材料是否有缺失,现在报缺失还来得及,过后不补。 木乡吏也真是辛苦,就这样围着偌大的区域兜来兜去。 王葛的材料为:竹类、草类。工具及辅助材料为:蔑刀组合,锯,木锤,竹尺,麻线,苇絮。木乡吏走到她这边时,她赶紧汇报:“齐全。” 所有人都汇报完毕后,木乡吏大声嘱咐:“谨记考试规则!辰初开始,十一日的酉初结束。考试时长为五天,尽量不要主动提前离场。把拨给你们的材料都用上,最起码给考官留个好印象。再有,不要被淘汰的鼓声影响。好了,数年学艺,在此一举,望你等都能坚持到最后!” 他话音刚落,各个方位的游徼就开始呐喊:“非匠员者离场!非匠员者速速离场!” 木乡吏匆匆离去。 “考试开始!” 张青的区域在王葛前方,她一边搬动竹秆,一边观察对方先干什么。 张青利用盖在材料上的油布搭建雨棚。这是小赵匠师教他的经验,如今气候炎热,又是雨季,搭雨棚哪怕不为遮雨,也可以遮阳。 这就是有师长教导的好处。王葛有数了,也开始搭建棚子。先锯下四截桂竹秆,每截底部削尖,站到蒲草堆上,用木锤将竹秆砸进地里。再用麻线搓绳,将油布四角绑在竹秆上头。如此,一个简易的油布棚就完成了。 如果从上空俯瞰整个考场,像张青、王葛这样做的匠员至少占三分之二。 张青搭完棚子后就开始蔑竹了,看来他真正的手艺也是竹编,不是草编。 王葛见对方没再有别的准备工作,就不再关注张青。 要用竹子创作匠品,首先得熟知各类竹秆的特性,才能区别它们最适合做什么。 桂竹:因竹身生有斑点,也叫斑竹。它们的秆壁厚,分量重,密度高,竹材坚韧,适合做棚架、农具、家具。 慈竹:因新竹旧竹丛生,如母子相依,所以叫慈竹。它们的梢端弧形弯曲,竿壁薄,常用来编织生活用具。二至三年的慈竹,可将其篾成细竹丝,利用竹针等工具编织成价值非常高昂的工艺品。 这两个月,王葛一直在用野山的毛竹、镰刀充当蔑刀练手,无论制席、制筐,她想锻炼、或者说想唤醒的,是“劈蔑”基本功。 她有好多年没摸过竹编的专用工具了,幸好跟前世用的相差不大。这就是传统手艺人的好处,如果缺少哪些工具,只要有能替代的材料,都可以自己制作。 第一场比赛,必须十拿九稳。既要显现匠人扎实的基本素养,也要有能吸引考官的创新。 她的作品之一,就是蔑桂竹,编织一件组合量器:斗、升、合、龠。量器是这个时代上至朝廷、权贵,下至寒门、小户必备的称粮工具。要编织此类物品,一要准确掌握其容量;二要结实、耐用,容器内部必须光滑平整,万万不能称完谷粮、倒出去时,残留谷粮。 ------题外话------ 龠:音yue,四声。一龠等于半合;十合等于一升。 感谢各位打赏和赠送月票的友友:黄河瓯江泰山雁荡;凤咲;见山止;andandand;毛球微微;永远多远1;樱花班的兰园;网文三代;喜怒哀乐早知牟。 这是我的第二部作品,路过的友友们,不管老友、新友,望多多留下评论。感谢!! 第19章 竹匠与竹子 蔑匠无论制作什么,第一步都是选料,此次考试由县里统一提供竹料,就省了“选竹”这个步骤。 所以现在第一步为“锯竹”。这可不是指将竹秆直接锯成一段段,而是只锯两端。目的是除去竹根节过短的地方(指地下茎那端),以及竹梢过细处,尤其慈竹的梢端绝大多数是弯曲的,必须锯掉。 第二步是“滚竹节”。用蔑刀将竹子的节疤全部削平,因为这个过程中,手要一直转动竹身,所以叫滚竹节。 第三步是“破竹”。从竹子巅部的中间位置起口,破开一节后,就不必再用蔑刀,站起来用手向下压竹身,就能利用竹子自然开裂的惯性破竹。破的过程中如果发现不对称了,就把变小的那半竹身转到上面。破到最后两节时,放下竹秆,用脚踩住底下的一半,手执另一半竹身往上提,就彻底一分为二了。 第四步是“分层”。要点为:对称等分。因为对称才能最大程度的利用起竹子本身分裂的惯性,不必花大力气就能将竹秆对劈、对劈、再对劈。这也是人们将节节胜利比喻为“势如破竹”的原因。 分层后的蔑条粗细没有规定,只看匠人想编织的物件要求。不过每次对劈时,蔑刀始终要跟竹面保持垂直! 王葛劈的很专心,不知不觉,重摸蔑刀的手生、不适应,都一点点消失了。从适应这把刀后,它随着每次竹身裂开的“咔”声,开始唤醒它的主人的匠师基因。 王南行…… 前世,她是竹编匠师王南行! 咔!竹身分裂。 咔!竹身再分裂。 日头在地面竹篾累积的过程中,也渐渐移向正中。气温急剧升高,王葛汗流浃背,脸上也是如此,但她浑然不觉。 咔! 咔! 就是这种蔑竹的脆响,是那样的悦耳,每一声都能挑起骨子里的兴奋,加速匠师血液的流淌! 咔!咔!咔! 蔑竹的脆响,不仅代表着匠师接下来的呕心沥血,也寓意竹子即将凤凰涅槃! 竹匠与竹子,绝不是屠夫与羔羊,而是相互的成全! 分配午食的隶妾将食篮默默放到王葛的区域,她这时才知道已经晌午了。 午食是一张蒸饼,还有一个装满水的竹壶。竹篮、竹壶是赠给匠员的,可循环利用,渴了去找隶臣妾加水。 吃饱后,加水的路上,她去了趟茅房,或许是女娘少的缘故,茅房不算脏,墙根竖着两根可疑的竹片。王葛腹诽,这谁呀,才半天就拉粑粑! 回来后继续蔑竹,这就是竹编手艺的特性,头两天几乎就是蔑竹丝,每根都要用刮刀打磨数遍,令竹丝更均匀、光滑。 黄昏时分,淘汰匠员的鼓声响了,是此场考试的第一声“不如鼓”。 所有匠员的心都随鼓声剧烈跳了一下,这证明考官进场巡视了! 咚!第二声鼓响。 距离刚才的淘汰才隔了不到半刻时长! 因为什么淘汰?不是至少三名考官同时评出“下下等”的分数么?考官评定等级如此果断么? 王葛也免不了胡思乱想,她所在的区域还看不到考官们的身影,只看到隶臣妾们推着独轮木车开始送晚食了。 她不再蔑竹丝,挑出一些细的竹管,制作此场考试,她的第二件作品:连发双排吡啪筒! 在前世,盛产竹子的地方,很多小孩都会自制吡啪筒这种玩具。在懂得气压原理后,制作起来甚至不需要什么技巧。 充当“吡啪子”的小球用泥丸就行,打出去不用心疼的拣回来。 九个考官簇拥而来,七男二女,全部为木技能之“匠师”,他们有的擅长木工,有的擅长竹编。来到张青小郎的区域,他们大多颔首微笑,赞扬几许。 张青的作品中规中矩:竹席。 但越是中规中矩之物,越能比较出匠功高低,还有-技艺传承! 主考官的匠师等级为“中匠师”,见多识广,认出张青的编织手法,跟其余匠师考官讲道:“这是会稽山赵氏独有的镜蔑编织法,蔑丝极细,待竹席编好后,光滑似镜。” 张青听到考官提起传承师门,立即放下手中活,起身。 主考官欣慰一笑:“你继续。走吧,咱们再看看别的。” 他们来到王葛跟前时,天色已暗。 王葛将蔑的竹丝整整齐齐堆叠,众考官的眼都毒,一下就看出这个匠员蔑竹丝的速度有多快了!而且竹丝细度一致,这得是长年累月才能蔑出来的经验! 个别考官甚至轻轻“咦”了一声,可见有多惊讶! 主考官在竹丝上正、反一摸,光滑无竹刺,更证明此匠员绝非表面功夫! “考生叫何名字?” 王葛刚才就乖乖站在一边了,立即回道:“考生王葛。” “你手里拿的什么?” 早等着此问!她双手托举着吡啪筒,回道:“吓唬老鼠用的,我自己乱琢磨的物件。” “吓老鼠用的?演示一下。” 其实这时候,只有包括主考官在内的三个考官,对这个看起来像个“井”字的竹管支架感兴趣。 “是。”王葛早在筒前端塞好了泥丸,往双排竖管(漏泥丸用的通道)各塞几个泥丸,然后左手把住下排竖管,对着侧方空地,右手使劲推双排活塞。 两声不分先后的响亮之声:啪! 两个泥丸以肉眼根本看不到的速度,打到地面,砸出俩小坑。 众考官…… “咳咳,请考生再演示一遍。” 第二天“打鼠筒”就被呈到桓县令处。 桓县令试验了几把,说道:“此物蕴含的道理其实不难,难在谁先思考、运用到!这个匠员记录下来,只要其余制品达到中中等,录其为匠童。” 门下掾史是桓县令上任后辟举的吏员,此人意味深长的一笑,多了句嘴提醒:“这名匠员是个小女娘,姓王,名葛,来自瓿知乡贾舍村。” “贾舍村,王葛?是阿真私自找中匠师,作弊录取的那个?” “是。”掾史赶紧又说:“属下已经将那位中匠师送离咱们踱衣县了,如今此考场的主考官姓郑,没有问题。” “我所求,是考试的公平、公正!不因阿真的关系,放任一个匠技不足者滥竽充数,也不会因为阿真的关系,令有匠技天赋者埋没于乡野。” “是,属下这就去告知郑考官。” “等等!”他斜倚凭几,微蹙着眉,慢悠悠的思索道:“王葛既知道此次匠童考试改了规则,要比三场,那她为何选择在第一场……就制出这种绝对能吸引考官的巧物?莫非……呵呵,跟郑考官说,让他在此考生面前,透露出想淘汰掉对方的意思。我倒要看看,她是否还能制出比这……还要好的巧物!” “属下明白了,这就去。” 桓县令又试玩了几把,难得勾起几分童趣:“打鼠筒太难听了,此物一推一打,应该随其声音,叫……吡啪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