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岁折娇》 第一章 贺家小娘子 春雨淅沥,闺房里的铜镜逐渐漫上一层水雾。 纤细的指尖拂拭过水雾,镜中露出一双稚嫩清润的杏子眼。 贺瑶眨了眨眼,她刚刚还是魏九卿的小妾,在廊下苦苦哀求他救她阿兄,却被他下令拖出去杖责五十,嫣红的血液染红了白雪地,她拖着伤痕累累的下肢,哭着往深宅大院外面爬,她想见阿兄最后一面,她想给祖父和阿耶的新坟添一抔土…… 寒冬腊月,暗夜无边,依稀有人披着大氅提灯而来。 灯影昏惑,她最后只瞧见漫天大雪,枝头的寒梅在她身边簌簌跌落,再睁眼时,她便回到了十五岁。 妆镜台上插着一枝娇嫩粉白的杏花。 贺瑶拈起绣帕,一点一点擦去铜镜上的雾气。 她家是洛京的名门望族,阿耶官拜平西大将军,阿娘早逝,她上面还有阿兄和阿姐。 阿兄玉树临风,是骑射俱佳的小将军,很受小娘子们喜欢,如今和祖父一起戍守边疆。 阿姐自幼饱读诗书机敏沉稳,八岁那年被皇后娘娘看中,留在宫中侍奉左右,如今是皇后娘娘身边的一品女官,负责起草文书保管凤印,还和金尊玉贵的镇国公府世子爷约为婚姻。 而她…… 她诗书平平,唯一拿得出手的只有舞枪弄剑。 可是洛京风气崇尚娇弱文静的淑女,她害怕被嘲笑狂野粗鄙,一向不敢在人前展露骑射功夫,于是比起阿姐她便是毫无长处的草包,世人只知将军府上的大姑娘惊才绝艳,提起她就只是连连摇头。 她也有一门亲事,然而对方只是家道中落的小侯爷,远在凉州那穷乡僻壤的鬼地方,没有权势也没有钱财,空有个爵位头衔,家中只剩他一人,听说落魄的连聘礼都凑不出来,不知多少小娘子在背地里笑话她将来要嫁给乡野村夫。 她样样比不上阿姐,连阿耶和阿兄也更偏爱阿姐。 他们会给阿姐送进宫大笔钱财,会记挂阿姐爱吃的菜,会在她和阿姐吵架时只呵斥她一人。 贺家二姑娘,样样不如姐姐,生来就是多余的—— 上辈子,她是这么想的。 竹帘晃动,粉衣侍女端着茶果进来,“听闻小侯爷今日就要抵达洛京投奔咱们,大将军已经派人去城郊迎接,要让他住进咱们府里呢!虽说小侯爷寒酸落魄也无功名在身,过了他这一辈就要收回爵位成为庶族,可是谁让他祖父曾在战场上救过咱们老将军的性命呢?姑娘嫁给他也是报恩。” 她放下茶果,过来为贺瑶梳头,“只可惜姑娘无缘嫁给魏家郎君,魏家郎君出身高门,文武双全不说,还是有名的美男子,不知多少小娘子芳心暗许,枉他和姑娘情投意合……罢了,嫁给那位小侯爷,苦是苦了点,也比不得大姑娘的婚事显赫,但总要有人去报恩的嘛!” 贺瑶凝视铜镜。 上辈子,春浓也是这么说的。 而她和其他小娘子一般,也爱慕那位面如冠玉的魏家郎君。 她禁不住春浓的挑拨,愤愤不平为什么是自己去报恩而不是阿姐。 于是她叫春浓出面,私底下回绝了和小侯爷的亲事。 也不知春浓是怎么回绝的,那小侯爷第二日便登门来见她阿耶,不仅退还了婚书,还放话说和贺家再无瓜葛。 她阿耶气得把她吊起来打了一顿,她那时张狂又倔强,一边挨揍一边嚷嚷她是捡来的没人疼,好的亲事轮不到她,只把别人不要的给她,人人都瞧不上她,可她定要争气,将来嫁的一定比阿姐好…… 当夜,她便在春浓的撺掇下翻墙离府,投奔了魏家郎君。 聘为妻奔为妾,魏九卿假装深情地收留她,实则是想利用她得到贺家的兵权,可惜他低估了阿耶和阿兄的品格,贺家对国家忠心耿耿,他想谋朝篡位,却无法从她身上捞到半点儿好处。 他也没法伤她性命,因为阿耶和阿兄放话出去,他若敢伤她,便是拼了整个贺家也不会叫他好过。 自那以后,她被孤零零扔在魏家深宅整整五年。 她所见只有后院一方天,只隐约听说她从前那位未婚夫很是了不起,平步青云权倾朝野,连皇族都要看他的脸色,更别提魏九卿…… “姑娘?”春浓摇了摇她的肩膀,“您如果实在不肯嫁给小侯爷,奴婢这就出府替您告诉他,您已有心上人就是。想来他也是读过书的人,该知道强扭的瓜不甜。” 贺瑶端起茶盏,忽然抬眸望向春浓。 春浓生得清秀高挑,到她身边伺候才一年,平日里嘴又甜做事又利索,再加上也会舞刀弄剑,因此很快博得了她的信任。 魏九卿狼子野心,不爱花前月下只爱权势富贵,早早就在皇宫和权贵府邸安插奸细打探机密,莫非春浓便是他放在贺家的奸细? 春浓不明所以,“姑娘一直瞧着奴婢做什么?” 贺瑶拎起闺房里的一把红缨枪,随手挽了个漂亮利落的枪花,雪亮的枪头忽然直指春浓的脖颈。 枪尖抵在肌肤上,冰冷。 春浓浑身紧绷,笑容也变得僵硬,“姑娘?” 贺瑶盯着她。 暂时不知春浓是否是奸细,贸然伤她恐怕不妥。 如果真是奸细,反过来利用她对付魏九卿也是不错的。 思及此,贺瑶收了红缨枪,亲热地捧住春浓的双手,“瞧你吓的,我不过是与你开玩笑罢了。我与你同吃同住情同姐妹,你还不知道我的性子吗?” 春浓见她神情真挚,这才放松下来,继续试探道:“那退婚的事……姑娘,人生苦短,若是错过良人,将来会抱憾终生的。您一向比不上大姑娘,世人只知大姑娘美貌机敏又有文采,却不知您的存在。依奴婢看,您只有嫁给魏家郎君,才能胜她一筹,世人才会知晓,原来将军府上还有一位小娘子!” 贺瑶暗暗鄙夷。 若是上辈子,她听了这番话肯定动容。 可是如今想来,魏九卿算哪门子良人呢? 更何况阿姐是她血浓于水的亲姐姐,是上辈子家人入狱后为他们反复奔走求情的人,是她被关在魏府后院时以皇后娘娘的名义给她送银子的人,不如阿姐就不如阿姐,为什么非要比个高下? 她不动声色,笑容灿烂,“春浓,你说得太对了,整个将军府里,只有你是真心为我打算的。你不必替我跑这一趟,我打算亲自去城郊见小侯爷,当面与他退婚。” 第二章 他是北方最有名的大盗 午后春雨初歇,贺瑶牵出一匹马。 撞见要去接小侯爷的老管家,贺瑶扬了扬马鞭,“我要亲自接人,你们留在府里收拾客房。” 老管家挠了挠头。 这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一向听说二姑娘不喜那位小侯爷,今日竟然如此殷勤…… 二姑娘性情乖戾,只怕其中有诈。 他笑道:“接人这种活儿,怎能劳烦二姑娘?” 贺瑶脆声道:“我不怕麻烦。更何况我早已想通,小侯爷饱读诗书才名远扬,我十分钦佩,能嫁给他是我的福气。我思他如狂,恨不能马上与他成亲才好!” 刘管家呆若木鸡,他知道夫人早逝,府上的二姑娘没人管束,言语举止与寻常闺秀不同,可是这番话…… 也忒大胆了! 贺瑶一扬马鞭,直奔城郊。 上辈子欠了那位小侯爷,这辈子,她知晓他前程锦绣,她也没指望自己这种草包小娘子能嫁给他,把他好好迎进府,为他提供仕途上的便利,也算补偿。 洛京城郊,桃花十里,春和景明。 一艘大船破开青镜似的水面,朝码头划来。 来自凉州的少年站在船头,脚上踩一双旧草鞋,穿了身利落的黑色短打衣裳,用鹅黄色的嫩柳枝绑起高高的马尾,额发微卷,桀骜不驯地叼着一根狗尾巴草。 少年举目四望,岸边熙熙攘攘都是摊贩,叫卖着各种各样他没见过的新奇玩意儿,也有踏青宴饮的男女,远远就能听见山水间笙歌繁华,可见皇城百姓衣食无缺富庶安逸。 “这就是洛京啊……” 他玩味一笑,目光忽然落在一株桃花树旁。 桃花树旁立着一位梳双髻的少女,穿豆绿色半臂,嫩黄的襦裙如花儿般在风中轻轻摇曳,腰肢细如嫩柳,她的小脸圆润白嫩,两靥微微浮红,像是枝头刚泛红的青苹果,十分清新甜美。 身边有人惊叹少女的美貌,少年傲娇地移开视线,“不过就是白了些,细皮嫩肉的,怕是连宰鸡都不敢,洛京的小娘子也不过如此。” 大船徐徐靠岸。 少年随着人流下船,正要在码头上雇一辆犊车进城,那位青苹果一般的小娘子忽然牵着马靠近。 她挡在他面前,声音又甜又脆,“你是从凉州来的吗?” 少年桀骜挑眉,“是又如何?” 小娘子打量他片刻,眉眼弯弯道:“是了,满船的人里,只有你的年纪对得上。小侯爷,我是贺家的二姑娘贺瑶,也是你的未婚妻,特意来接你去贺府。” 贺瑶面颊微红。 她原以为会见到一个老实木讷的书呆子,然而眼前的小郎君虽然贫寒落魄,样貌却是顶好。 他骨相流畅,睫毛纤长,鼻梁高挑,笑起来时略薄的红唇微微上翘,露出一对白森森的小虎牙,透出玩世不恭的风流快活,他甚至比魏九卿还要俊俏! “小侯爷……” 少年品着这个称呼。 他可不是什么小侯爷,他是北方最有名的侠盗。 自幼不知父母是谁,从十岁起跟着师父干劫富济贫的事儿,曾独自从凉州一路偷到长安,盗尽天下珍宝,就连官府也拿他没辙儿。 可是…… 北方连年大旱,赤地千里颗粒无收,饿殍遍野易子相食疾病肆虐,官府无所作为,即便他盗尽天下珍宝也救不活那些人,就连师父和几个小师弟也被恶疾折磨致死。 然而身为父母官的凉州刺史,却瞒报旱灾,伪造盛世太平! 天子也是个瞎子,竟然还在前阵子把凉州刺史升迁到了洛京! 他来洛京,就是为了从狗官和狗皇帝身上偷两颗人头。 少年不动声色地摸了摸藏在袖袋里的玉牌。 从凉州到洛京,走水路需要一个多月。 他乘坐的大船刚出凉州不久,就遇到了打劫的水贼,船上的人死伤大半,有个与他年纪相仿的书呆子也死在乱斗之中。 他捡了书呆子的行李,里面最值钱的是一块刻着“元妄”这个名字的身份玉牌,还有通关文书、侯爷印玺等物,似乎确实还有一卷婚书。 “小侯爷啊……” 这个现成的身份,似乎还不错。 以后,他就是凉州小侯爷元妄了。 少年微微一笑,学那书呆子做派,摇头晃脑拖长音调道:“是了,我正是来自凉州的小侯爷,劳驾小娘子亲自来接,在下不胜感激~~” 贺瑶顿了顿,觉得这位小侯爷怪怪的。 不过听说读书人手无缚鸡之力,都喜欢文静婉约知书达理的小娘子,她可不能在这读书人面前耍枪弄剑或者说话粗鲁吓到他。 她拿捏起淑女姿态,翘起兰花指,捏着嗓子娇声娇气道:“小侯爷车马劳顿实在辛苦,府上早已准备好为你接风洗尘了呢~~” 贺家的这颗小苹果讲起话来矫揉造作,真是辜负了这副皮囊…… 少年想着,望向枣红马,“可是骑马回府?” 贺瑶愣了愣,连忙丢掉缰绳,“这马儿是我捡的,像我这种娇娇娘子,哪里会骑马呢?人家看见马就很害怕呢!” 少年也假装虚弱地咳嗽几声,“我生来体虚易病,也是不会骑马的,咱们还是坐犊车吧。” 贺瑶叫来一辆犊车,“小侯爷请。” 少年笑道:“小娘子先请。” “还是小侯爷先请。” “不,小娘子先请。” “小侯爷先请。” “小娘子先请。” “好吧我先请!” “……” 犊车缓缓驶向洛京城内。 贺瑶嫌车内气氛沉闷怪异,于是温声软语道:“听闻小侯爷饱读诗书,不知平日里读哪些书?我也热爱读书,很想向你学习呢。” 读书? 少年蹭了蹭鼻尖,他连字都不认识,他读哪门子书? 可是面前的小娘子色若海棠眉如远山,凝视他的那双杏子眼黑白分明纯澈如水,满是对他的崇敬和信赖,正期待他的回答。 第三章 夜奔 少年顿了片刻,微笑道:“除了该读的那些书,还读《盗典》、《鉴宝》、《风水大墓》一类的杂书。” 他说完,却见贺瑶手执白玉团扇,无措地睁大杏眼。 他垂下眼帘,这小娘子一看就是读书人,平日里不知道看过多少书,大约是他随口杜撰的那些书名被识破了! 他这边琢磨着应对之策,贺瑶那边也在绞尽脑汁。 不愧是将来在朝堂上平步青云的人,小侯爷果然饱读诗书。 可惜她读书少,也不知这些都是什么书,贸然接话恐怕只会暴露她的浅薄无知,反而叫他笑话。 过了半晌,她硬着头皮柔柔笑道:“这些书我亦有所耳闻,乃是宫中学识最渊博的博士才会钻研的书。小侯爷年纪轻轻就读这些,果然厉害。” 少年见蒙混过关,不禁暗暗松了口气。 车途冗长,车内气氛又陷入沉默尴尬。 喝了半盏茶,少年随意挑了个话题,“不知贺小苹果——不是,贺小娘子平日里有什么爱好?” 爱好? 贺瑶打起精神,她最爱舞枪弄剑,骑射打猎都是一把好手! 她尤其善使红缨枪,枪法是幼时祖父手把手亲自教她的,她一杆红缨枪可以挑翻十个壮汉,她可不是深闺里那些只会刺绣抚琴的娇滴滴的小娘子! 然而这种兴趣说出来,只怕会吓到对方。 贺瑶矫揉造作地捏着绣帕,轻声细语道:“平日最喜读书写字,刺绣抚琴等技艺也还算精湛。我的琵琶最好,连皇后娘娘也曾夸奖过我的琵琶呢。” 她可不会什么琵琶,洛京城最善琵琶的小娘子是她阿姐,被皇后娘娘夸奖的人也是她阿姐,然而这并不妨碍她吹牛。 少年夸奖道:“小娘子才貌双绝,有机会的话,在下一定要欣赏聆听你的琵琶。” 贺瑶笑容满面,“小侯爷可也会什么乐器?” 会什么乐器? 少年吃了口茶,去别人葬礼上吹的唢呐曲儿算吗? 他虚伪道:“善吹笛。” 贺瑶拍手,“小侯爷当真风雅,我最爱听笛!” 驾犊车的老师傅在外面听得起劲儿,插嘴道:“车厢里就有一把琵琶和一支竹笛,小娘子和小郎君现在就可以合奏一曲,也让我开开眼呗!” 贺瑶:“……” 我谢谢你嘞! 她勉强保持微笑,“小侯爷车马劳顿,不如改日再吹笛?” 少年立刻附和,“小娘子前来接我也甚是辛苦,还是不要弹琵琶了。合奏之事,改日再说。” 贺瑶笑眯眯的,“改日好,改日好!” 终于回到贺府,贺瑶把少年交给刘管家,自个儿回了闺房。 她饮了一盏青杏茶,长舒一大口气,跟那位小侯爷说话得捏着嗓子,举止仪态也得时刻注意,实在是太累了。 “姑娘!”春浓忽然闯进来,脸上是遮掩不住的焦急,“您不是去退婚的吗?怎么把那位小侯爷领回府了?!如此一来,魏家郎君怎么办?魏家郎君可是一直在等您呢!” 贺瑶佯装苦恼,“他就是个书呆子,在洛京举目无亲,从未出过远门,刚下船就吓得够呛,见着我宛如见了救苦救难的菩萨,非要跟我回府,任我百般拒绝也没用。我实在无法,就把他带了回来。” 春浓咬了咬嘴唇,“姑娘糊涂,正所谓请神容易送神难,您把他请回了家,可就再也赶不走了!” 贺瑶双手捧脸,无辜地睁圆了杏子眼,“那该怎么办呢?” 春浓在房中踱步了一圈,忽然回头道:“私奔!” 贺瑶故作吃惊,“私奔?” “是,和魏家郎君私奔!”春浓自说自话,竟自作主张开始收拾行李,“魏家郎君待您情深似海,您今夜就翻墙出府去投奔他!只要过了今夜,您就是魏家郎君的人了,就算是大将军,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下这门婚事!” 私奔…… 贺瑶清亮的杏子眼中掠过一丝阴霾。 她上辈子脑子进水,才会干出为了一个男人抛下至亲这种蠢事! 这辈子若是再犯,那真不怪旁人笑话她是草包小娘子了! 她眨了眨纤长的睫毛,软声道:“翻墙出府自然简单,可我数日未见九卿哥哥,只怕他忘了我也未可知……贸然去他府上,若他不肯收留我怎么办?我不管,非得他今夜亲自来后门接我,我才相信他的深情呢!” 春浓犹豫片刻,笑道:“这个简单,奴婢替您悄悄走一趟魏府,请魏家郎君今夜过来接您就是!” 贺瑶意味深长,“那你可真是我的好姐妹……” 是夜。 一架寻常马车悄悄停在了贺府后门。 车帘低垂,里头悬挂着珍稀罕见的夜明珠,将车厢照得亮如白昼。 一位年轻郎君端坐车内,正翻看书卷。 心腹小厮坐在车外,不时朝后门张望,“春浓说好了这个时辰出来,怎么还不见人?要说这贺二姑娘真是蠢钝如猪,公子不过多给她几个眼神,跟她说了几句好听的话,她就真以为公子对她情根深种!就她这样的小娘子,连她阿姐万分之一都比不上,怎么敢肖想公子?!还敢要求公子亲自来接,真是三张纸画个鼻子,好大的脸面!” 魏九卿翻了一页书。 夜明珠的光晕下,郎君发束高冠,身穿绣宝相花纹的月白交领长衫,面如冠玉俊美温润,最是那双勾魂摄魄的桃花眼,便是看着书也似含情脉脉。 他的声音宛如春风般多情,“贺小娘子是个难得的妙人儿,今夜迎她回府是我之幸,不可背后议论,更不可对她无礼。” 小厮笑嘻嘻地应了声是,“这些深闺小娘子没什么见识,稍微一哄就被迷得分不清东南西北,只知道用真心对待公子,却不知真心在公子这里,乃是最不值钱的玩意儿……” 此时,贺府后院。 窗外夜风四起,不多时,细润的春雨便打在了芭蕉叶上。 贺瑶安静地跪坐在紫茭席上。 她沐过身,穿一袭牙白寝衣,鸦青长发蜿蜒铺散在地,正照着铜镜,不紧不慢地在面颊上匀开桃花面脂。 春浓踏进闺房,骤然瞧见她还在屋里,顿时撞鬼般吓了一跳,“姑娘,您怎么还在这里?!魏家郎君不都亲自来接您了吗?!” 贺瑶对着铜镜酝酿好感情,回眸的刹那眼圈湿润泛红,十分楚楚可怜,“我本欲私奔,只是越想越害怕,竟腿软到走不动路……春浓,我好怕呀,阿耶若是知晓我与人私奔,只怕会打断我的腿!” 春浓暗恨,这小娘子还真是没用的草包! 她上前拽起贺瑶,“约定好了的事怎么能反悔呢?魏家郎君这时想必已经等急了,您还是快去赴约吧!” “我已经派人告知阿耶,九卿哥哥今夜会来接我。这个时辰阿耶已经从军营回来,说不定已经在后门见到了九卿哥哥。春浓,九卿哥哥爱我如宝,定然会求阿耶成全我们,你就不要着急啦!” 春浓几乎崩溃,“你把魏家郎君的事告诉了大将军?!” 第四章 是阿耶的宝贝 细雨如酥。 蜿蜒的火把照亮了整条巷弄,兵卒们身披盔甲,沉默而危险地包围了魏家的马车,小厮撑开伞,被迫扶魏九卿下车。 昏惑夜色的遮掩之下,魏九卿的面色阴沉可怖。 他万万没想到,他没等到贺瑶,反而等到了她父亲贺威! 虽然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但好在他有应对之策。 隔着雨幕,他朝台阶上的中年男人作揖行礼,“贺伯父。” “谁是你伯父?!”贺威厉声怒斥,“小小年纪,竟学着诱拐良家女子那一套,来人,给本将军把他绑了!” “且慢。”魏九卿不卑不亢地制止,“晚辈今夜前来,乃是受贺二姑娘之托。贺伯父强迫她嫁给不爱之人,眼见她日渐消瘦,我实在于心不忍,才打算接她去府上小住几日。‘诱拐’之罪,晚辈不敢当!贺伯父若是不信,可以请贺二姑娘出来当面对质!” 眼前的郎君面如冠玉白衣胜雪,举止仪态温润有风度,在洛京城中风评极好,贺威纵然识人无数,也确实瞧不出他有什么不妥。 贺威想了想,吩咐心腹去请贺瑶过来。 贺瑶系着一件莲青色的薄斗篷,沿着回廊提灯而来。 远远瞧见阿耶,她眼眶一酸。 她已有五年不曾见到阿耶,最后一面,是她面目狰狞地对阿耶放狠话,赌气咒骂她是捡来的没人疼,只觉阿耶阻拦她的幸福十分面目可憎,当夜就迫不及待地逃离了这个家。 后来再得知阿耶的消息,已是天人永隔。 阿耶和祖父带领二十万精兵远赴边疆,抵挡胡虏入侵,却意外在贺兰山遭到敌人的事先埋伏,二十万精兵死伤大半。 天子震怒,把她全家下狱,赐死了阿耶和祖父。 阿姐后来托人递消息给她,她才知晓阿耶在狱中,临死前最放心不下的竟是她这个不懂事的小女儿,他用血絮絮叨叨地写了一封家书,叮嘱阿姐莫要忘了遗落在魏府深宅的妹妹,莫要叫妹妹当真没了家。 她捧着血书泣不成声。 父母在尚有归途,父母去,她又何以为家呢? “阿耶!” 贺瑶更咽着扑到贺威的怀里,哭得十分委屈。 贺威愣了愣,半晌才小心翼翼地抱了抱贺瑶。 他家的小女儿一向性情乖戾,因为婚约之事时常与他叫板,父女俩的关系很是紧张,可是今夜…… 他的小女儿骄傲坚强,便是小时候骑马摔断了腿也能忍住不哭,今夜哭成这样,定然是被魏九卿狠狠欺负了的缘故! 贺威越想越气,不禁震怒,“魏九卿,你个天杀的棒槌,你到底对岁岁干了什么?!” “岁岁”是贺瑶的小字,她阿姐小字“年年”,是阿娘在世时为她们取的,寓意“年年岁岁团圆平安”。 魏九卿风轻云淡地站在原地,对贺瑶朗声道:“贺小娘子,今夜分明是你邀请我前来,可贺将军却误会是我要诱拐你出府,还请你为我解释一番。” 贺瑶在贺威怀里哭得梨花带雨,“呜呜呜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 她这副模样,仿佛当真被欺负了似的。 魏九卿可担不起“诱拐少女”的罪名,压抑着不满,温声哄她道:“今夜究竟是怎么回事,贺小娘子照实说就是,否则,我可就要被你阿耶误会了。贺小娘子,你也不忍心看我名声受损是不是?” 贺瑶打了个哭嗝儿,从贺威怀里抬起头,瞅了眼魏九卿。 即便狼狈地站在雨里,他也仍旧是那副光风霁月的君子模样,他的皮囊和风度都是那么的出众,怨不得能迷惑许多小娘子。 然而就是这般如竹如兰的人物,毫不在意她那些年对他最纯真的爱慕,视她如仇寇般下令侍卫杖责她五十大板,活生生要了她的命…… 魏家郎君的皮囊底下,究竟藏着一颗怎样冷酷残忍的心呢? 她像是被吓到,又胆怯地钻进父亲怀里。 落在旁人眼中,像是个没长大的小宝贝,事事都求阿耶做主。 她更咽着语无伦次道:“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九卿哥哥何必逼我?许是……许是误会……罢了,嗯,既然九卿哥哥说是我邀请你,那便是我邀请你吧……九卿哥哥不要生我的气,我什么都愿意为你做……阿耶,九卿哥哥他不是故意的……” 魏九卿额角青筋乱跳。 这番话听起来,好似贺瑶在为他遮掩什么似的! 果然是个蠢钝如猪的玩意儿,私奔这种事都不敢做! 见到父亲,就被吓成这副模样,当真草包一个! 他按捺住不耐烦,勉强维持笑容,“贺小娘子——” “够了!”贺威粗暴地打断他,“今夜之事到此为止,魏九卿,你再敢打我女儿的主意,休要怪我手下无情!滚!” 贺府的后门缓缓掩上。 廊外几丛芭蕉翠绿欲滴,贺瑶在廊下悄然回眸。 魏九卿利用那副好皮囊,故意玩弄女子的真心,不知辜负了多少姐妹,今夜也有他吃瘪的时候,该! 今夜的事闹得这么大,等到明日,所有人都会误以为魏九卿对她情根深种,恨不能与她私奔,看他以后还怎么勾搭别家小娘子! 除她之外,魏九卿还和几位出身高门的小娘子保持着暧昧关系,等那些小姐妹知晓今夜之事,魏九卿怕是要哄不过来了! 府门缓缓闭合。 雨水溅湿了魏九卿的袍裾。 光影昏惑,郎君敛去了那副温润如玉的神态,眉眼间竟流露出狰狞之色,宛如簪花吸血的艳鬼。 小厮愤愤不平道:“贺将军真真可笑,他女儿什么样他自己心里没数吗?!公子龙章凤姿惊才绝艳,怎会打她那种草包小娘子的主意?真是面子当鞋底,好厚的脸皮!” “今夜是我失算。”魏九卿拂袖回车,“看来夺取贺家兵权之事,还得从长计议。” 马车缓缓驶出巷弄。 远处,一道颀长的身影立在高高的檐角上。 少年身穿盗贼常穿的黑色短打衣裳,嘴里叼一根青草,微笑着压了压竹笠,“城里人可真会玩儿,看起来是位翩翩公子,背地里干的却是引诱深闺女郎的事……” 少年正是元妄。 他今夜潜行出府打算逛逛洛京,没想到撞见后门这一幕。 下一瞬,他整个人宛如黑色雨燕,轻盈地从檐角疾速坠落,似一缕野风般追随在马车旁。 魏九卿端坐车内,只觉窗外的风似乎大了些。 他掀开窗帘探头张望,见外面并没有异常于是又坐回车中,却发现车厢内漆黑一片,那颗硕大珍贵的夜明珠竟不见了踪影! 耳畔传来呼吸声,伴随着一声邪气的低笑。 魏九卿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儿,紧紧按住案几上的一柄玉如意,“谁在装神弄鬼?!” 第五章 夜盗明珠 车厢内无人应答。 小厮停了马车,提着油灯探进来半个身子,“公子?!” 灯影昏黄,车厢里分明只有魏九卿一人,仿佛刚刚的呼吸声和笑声都是他在雨夜里产生的幻觉。 然而盛放夜明珠的琉璃盏空空如也,清楚地证明确实有人出现过。 冗长的巷弄里,雨声潇潇无边。 车壁上涂饰着佛在舍卫国祇树给孤独园说经的彩画,慈眉善目的佛在黑暗的雨夜里看来竟莫名瘆人。 小厮打了个寒颤,“好端端的,夜明珠竟然不翼而飞……莫非,莫非是鬼魂干的?张姑娘和王姑娘——” “住嘴!”魏九卿厉声呵斥,“世上哪有鬼神,不过是个轻功极好的小贼罢了!那颗夜明珠乃是母亲留给我的遗物,小贼窃我心爱之物,我绝不轻饶了他!马上去报官,我要那贼子不得好死!” 魏九卿的马车,消失在茫茫雨幕里。 此时,贺府后院。 贺瑶随贺威穿过回廊,父女之间的气氛颇为尴尬。 不知过了多久,贺威才咳嗽一声,板着脸道:“那姓魏的瞧着是个端方君子,遇到事儿却只会往你头上推,可见毫无担当并非良人。今后,莫要再与他来往。” “阿耶说的是,我今夜才看清楚他的真面目。”贺瑶附和。 小女儿难得乖巧,贺威简直要疑心其中是否有诈。 走了一段路,贺威想起什么,又道:“凉州元家的那孩子,住进来了?” 贺瑶笑道:“住进来了,女儿亲自从城郊接回来的。” 贺威诧怪,“你倒是转了性子……” 正巧元妄居住的院子相隔不远,父女俩便一道过去了。 屋里点着烛火,人却不见踪影。 伺候的小厮挠了挠头,“小侯爷刚刚还在书房看书,怎么转眼不见了?” 贺瑶挑了挑眉,他初到府上,以他的性子应当不会乱跑才是…… “这位就是贺伯父吗?”屋外忽然传来声音。 贺瑶和贺威转身望去。 戴着竹笠的少年站在屋檐下,穿一身干净的深青色粗布衣衫,怀抱一盆雪白杜鹃,笑起来时露出两颗小虎牙,很是俊俏。 贺威打量他片刻,随即满意大笑,“你幼时我曾抱过你,如今长大倒是变了模样!比你阿耶当年俊,好,好!” 元妄把那盆杜鹃放在墙角,摘下竹笠,朝贺威施了一礼,“家父在世时,时常提起伯父在战场上的骁勇身姿,晚辈很是仰慕。” 简单的寒暄过后,贺瑶问道:“小侯爷刚刚做什么去了?” 元妄微笑着指了指那盆杜鹃,“原本在房中夜读,听见窗外落雨,又见远处这一盆杜鹃花被花匠落下,孤零零地淋在雨里,一时心生怜悯,因此冒雨去了园中,把它带回檐下避雨。” 贺家父女一时无言。 半晌,贺威感慨道:“生逢乱世,人人都藏着私心。你对一盆杜鹃花尚且如此怜惜,更何况待人接物?聪慧之人比比皆是,宅心仁厚之人却十分罕见,你生了一颗仁心,这很好。” 夸完元妄,贺威又吩咐贺瑶,“明日你带他去街上买些布料裁制衣衫,笔墨纸砚一类所缺也都仔细备上,莫要吝惜银两。” 贺家虽然是名门望族,但贺威为官清正,手上多余的闲钱大都拿去补贴那些死在战争中的士兵们的家眷,府里的日子在官宦人家当中,算得上是相当清贫了。 得知可以去街上买东西,贺瑶不禁欢喜,趁机敲竹杠,“阿耶,我上个月看中的那支步摇……我喜欢了好久呢!” 她今日难得懂事,没有一意孤行跟魏九卿那个混账玩意儿夜奔,对贺威而言实属罕见,于是他大手一挥,“买!” 元妄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贺瑶。 贺家小娘子出身高门世家,可是比起洛京的其他小娘子,她的穿戴却相当简朴,襦衫上刺绣极少,发饰也只是简单的两朵绢纱珠花。 倒是辜负了那副绝色,也辜负了风华正茂的芳龄…… 贺瑶欢欢喜喜地回到闺房,春浓迫不及待地上前询问,“姑娘,大将军可有为难魏家郎君?!” “你倒是关心他,”贺瑶意味深长,“你怎么不问问我有没有被阿耶训斥?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爱慕九卿哥哥呢!” 春浓面颊一红,连忙否认,“没有的事!奴婢想着,姑娘是大将军的亲女儿,难不成大将军还会责罚您不成?因此才没有过问……” 贺瑶坐到妆镜台前,对着铜镜拆下绢花和发带,“明日我要和小侯爷去街上置办行头,今晚得早些睡。” “为他置办行头?”春浓拿起木梳,为贺瑶梳顺头发,“他那种乡野村夫,想必容貌气度全无,就算穿金戴银也比不上魏家郎君,何必为他花冤枉钱?” “阿耶要为他置办行头,难不成我还要阻挠?” 春浓咬了咬嘴唇,忽然压低声音,“半个月后,镇国公府的姑娘要举办桃花酒宴,会邀请许多小郎君和小娘子,到时候咱们把那乡野村夫也带去,他哪里见过那样的世面,肯定会沦为大家的笑柄!咱们叫他下不来台,叫他知晓自己配不上姑娘!” 贺瑶凝视铜镜,眼波流转。 她是得有多蠢,才会让自己的未婚夫在众人面前沦为笑柄? 未婚夫成了笑柄,那她的脸面往哪里搁? 不过俗话说得好,丑媳妇总要见公婆,她不可能一直把小侯爷藏着掖着。 那些小娘子笑话她的未婚夫是乡野村夫,前阵子听说小侯爷要来投奔她家,还在拐弯抹角地打听消息,迫不及待地要看他笑话。 可是小侯爷生得俊俏又饱读诗书,带出去是很有脸面的事。 把他带去桃花酒宴上,请他当场做几首文采斐然的诗赋,再吹一首精妙绝伦的笛子曲,定然会狠狠打那些人的脸,叫她们闭嘴。 贺瑶越想越欢喜,“你这个主意不错,那就这么办吧!” , 嗷 第六章 没有正式告白的感情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的暧昧 次日。 贺瑶领着元妄去了最繁华的铜驼街。 进了布庄,贺瑶挑中一匹朱红色的织锦缎子,“洛京时兴穿红,把这匹料子裁了做一身圆领袍,小侯爷穿上肯定好看。” 元妄瞥了眼。 他从前是盗贼,朱色对他而言太扎眼,不过如今身份变换,穿红也未尝不可。 贺瑶又兴冲冲地挑了些别的料子,见元妄没有任何意见,才吩咐掌柜带他去内间量身高尺寸。 她在外面等待的时候,忽然听见一声生气的呼喊,“贺二!” 贺瑶转身望去,一位妙龄少女被侍女们众星捧月而来。 少女头戴百花冠,碧纱裙衣腰彩,打扮得流光溢彩很是华贵。 贺瑶微微一笑,“哟,这不是镇国公府的罗姐姐吗?好好的,谁惹罗姐姐生气啦?” 镇国公府就是她阿姐未来的婆家,在洛京城十分显赫。 镇国公不仅有爵位在身,还是天司判的大长官,直接效命于天子,有先斩后奏之权,负责处理洛京一带所有案件,是天子的耳目和心腹。 前世,魏九卿为了天司判迎娶了罗辞玉。 只可惜,眼前这鲜活娇俏的美人儿也捂不热魏九卿的心,魏九卿被镇国公举荐继任为天司判大长官之后,就把失去利用价值的罗辞玉丢在了深闺后院。 后来,她曾在后院里见过罗辞玉一面。 那年的罗辞玉才不过十七岁的芳龄,却面容憔悴暮气沉沉,形单影只地站在海棠花边痴痴低语,“魏郎曾说钟情于我,嫁给他时我不知道有多么欢喜,可魏郎的爱怎么就那么短暂呢?比海棠花期还要短……” 女子的眼泪落在海棠花上,在魏家深宅,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许是爱惨了魏九卿,无法接受被冷落辜负的事实,没捱过那年冬天罗辞玉便郁郁而终,像是一株早谢的海棠花。 此时,罗辞玉气得小脸通红,宛如一朵娇艳欲滴的春日海棠。 她质问道:“她们说,昨夜魏郎要与你私奔,此事是真是假?!” 贺瑶扬了扬小山眉,故意趾高气昂道:“昨夜,九卿哥哥亲自去我家后门接我,罗姐姐你说私奔一事是真是假?” “你——”罗辞玉气得胸脯剧烈起伏,紧紧揪着手帕,“不会的,魏郎绝不会与你私奔!” 贺瑶逼问,“他为何不能与我私奔?” 罗辞玉紧紧咬住唇瓣,羞于把心中的想法说出口。 因为魏郎明明是爱慕她的呀! 踏青时,他会轻言细语地哄她不要喝冷酒;乍暖还寒时,他会关切地为她披上他穿过的斗篷;彼此独处时,他还会亲自为她剥栗子和石榴,小心翼翼地喂到她的嘴边。 都说细节是不能骗人的,魏郎待她这么体贴亲近,远远超过一般男女关系的范畴,不就是喜欢她却又不敢明说的意思吗? 贺瑶忽然贴近几步。 她凑到罗辞玉的耳朵边,“因为他曾给你剥过几颗栗子石榴,他待你热情而又特别,像是把你看作世上最独一无二的小娘子,所以罗姐姐便认定他心中有你,是不是?” 罗辞玉愣了愣,“你……你怎么知道?” 贺瑶轻笑。 因为这些事,魏九卿也曾对她做过。 如今想来,魏九卿从头到尾只凭一张嘴皮子聊表关心,剥栗子石榴更不算什么大事,因为要陪其他小娘子所以动辄晾她十天半月,却美其名曰忙于政务,叫她懂事点不要纠缠他。 而她竟单纯到,被这样鸡贼的郎君打动! 没有正式告白的感情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的暧昧,若遇良人还好,若是遇人不淑,到最后算什么呢? 被抛弃时只会被嘲讽为一厢情愿。 她忽然提议,“罗姐姐,我与你打个赌可好?” “打什么赌?” “下个月,你家要举办桃花宴,我跟你打赌,一定会在桃花宴上,让魏九卿亲自向我告白。” “痴心妄想!”罗辞玉委屈不已,“魏郎那般光风霁月惊才绝艳的郎君,才不会喜欢你这样的小娘子!他……他喜欢的人明明是……” “罗姐姐不敢赌吗?” “我敢!”罗辞玉咬牙,“如果魏郎没有对你表白心意,那你从此以后就得离他远远的,不许再编排他的坏话!” “如果我赢了,罗姐姐也不许再与他亲近,更不能与他谈婚论嫁。” “成!”罗辞玉胸有成竹地应下赌约,“你就等着哭吧!” 罗辞玉正要带着侍女们离开,想起什么忽然转身,“贺二,听说那位凉州来的小侯爷已经到了你府上?” “罗姐姐有何指教?” “看在同在国子监念书的份上,奉劝你一句,那种乡野村夫除了爵位一无所有,来投奔你家定然是看中了你家的权势富贵,这种村夫嫁不得,还是尽早想办法解除婚约为妙,何必为了老一辈的恩怨搭上一辈子?言尽于此,告辞!” 她被众星捧月地离开了布庄。 贺瑶莞尔。 罗辞玉,仍旧是那个罗辞玉。 上辈子嫁进魏府,罗辞玉并没有仗着正妻的位份对她们这些妾室赶尽杀绝,反而处处照顾。 这辈子,明明视她为情敌,却仍存着一颗善心。 这也是她愿意帮罗辞玉的原因…… “贺小娘子,我量好尺寸了。” 元妄从内间挑了帘子出来。 贺瑶连忙规规矩矩地站好,娇滴滴道:“咱们去买些别的行头吧?鞋袜头冠腰带一类,也是不可缺少的。” 两人往外走时,元妄道:“刚刚在内间,似乎听见小娘子在与人说话?” “是镇国公府的罗姐姐,邀请咱们下个月去参加桃花宴。小侯爷不知道,大家看你从偏远的地方来,都觉得你孤陋寡闻学问浅薄,就等着看你的笑话。我想着,小侯爷定要在宴会上做几首诗赋、吹一首曲子,才算叫他们开眼,因此爽快地应了邀约。” 叫他做几首诗赋,吹一首曲子? 元妄神情扭曲,“……那我可真是谢谢你了。” 第七章 给小侯爷念诗 两人刚回到贺府,元妄就被贺威叫去了大书房。 “贤侄,”贺威示意他坐,开门见山道,“你今年年方十六,对将来可有什么打算?” 元妄微笑。 他打算取凉州郡守和狗皇帝的人头。 然而这话说出来,非得吓死贺大将军不可。 他故作惆怅,“家中亲人全部亡故,晚辈也不知将来如何是好。” “听说你在凉州时读书不错,今后不如就去国子监继续读书。”贺威显然是早已替他做好打算,“我已和国子监祭酒打过招呼,你三日后就可入学。好好学一些本事,将来成为国之栋梁,你父亲九泉之下也能安心。” 让他去国子监读书? 元妄勉强保持微笑。 他幼时曾进书院偷过东西,他坐在房梁上,看见在学堂里读书的都是穿戴齐整的小孩儿,无需为生计奔波,才能有空学那之乎者也。 像他们这种人,吃了上顿没下顿,连活着都很困难,学那玩意儿做什么,将来给自己的墓碑刻字吗? 可是他们这种见不得光的人,将来死了无非是草席一裹扔在荒野,哪里来的墓碑呢? 这父女俩真会来事儿,一个让他去国子监读书,一个让他去宴会上作诗作赋还要吹笛子,这不是要他的命吗? 贺威不解,“贤侄看起来怎么不太高兴?” “没有的事,晚辈都快高兴哭了……能进国子监读书,是晚辈从前想都不敢想的事,一时情绪激动,因此才会失态。” “你喜欢就好。”贺威又叮嘱道,“在国子监读书的都是权贵子弟,你进去之后,多结交一些朋友,对你将来步入官场大有裨益。” 元妄谢过贺威,回到自己的小院子,对着园中花草发呆。 他连字都不认识,去国子监定然会令人起疑暴露身份。 国子监去不得,桃花宴也去不得。 不如…… 装病? 另一边。 贺瑶用晚膳的时候,收到了镇国公府的帖子。 春浓捧着帖子,“罗姑娘怕宴会无趣,让参加宴会的公子姑娘都准备一些才艺,她安排您和小侯爷在开宴时,合奏一曲《高山流水》。” 贺瑶的筷箸险些拿不住。 合奏《高山流水》? 小侯爷定然没问题,可她连乐谱都认不全,她奏哪门子流水? 亏她白天时还觉得罗辞玉心善,她分明就是故意让她出丑! 春浓絮絮叨叨的,“奴婢听说薛家姐妹凑齐了十二位小娘子,要在宴会上表演《春江花月夜》。薛家姐妹也爱慕魏家郎君,她们一向爱跟您攀比,您可不能落了下乘!要奴婢说,您不如求助魏家郎君,魏家郎君精通乐理,可不比小侯爷那个乡野村夫强?” 贺瑶听她提起魏九卿就烦。 她敷衍道:“罗辞玉安排我和小侯爷合奏,又不是与他合奏,求助他有什么用?我还是去瞧瞧小侯爷吧,问问他可有什么打算。” 黄昏时分,贺瑶抱着琵琶来寻元妄。 小厮在门口迎她,惆怅道:“小侯爷午后就病倒了,上吐下泻的,大夫看过,说可能是水土不服。” “病倒了?”贺瑶吃惊。 她进了屋,元妄果然躺在榻上。 听见动静,元妄虚弱地坐起身。 他抬手拢了拢淡青色的衣领,面色苍白唇无血色,勉强笑道:“你来了……” “上午还好好的,怎么突然病成这样?”贺瑶连忙放下琵琶,坐到榻边,故作贤惠地替他掖了掖被角,“定是我照顾不周的缘故。” “贺小娘子太客气了,是我自己身子虚才会水土不服。”元妄抬袖掩面,遮住自己嘴角的笑意,“贺伯父还让我进国子监读书,怪我不中用,倒是枉费了他的一片情意……下个月的桃花宴,恐怕也去不成了呢。” 少年的声音低沉难过,漂亮的桃花眼似乎也蒙上了一层水雾。 落在贺瑶眼中,真真可怜极了。 小侯爷年纪轻轻就没了双亲,从偏远荒僻的凉州跋山涉水而来,好不容易进了京,却无法去最好的学府读书,也不能见识桃花宴的繁华热闹,只能孤零零呆在这里忍受病痛的折磨…… 贺瑶心生怜悯,忽然拍掌,“我无事可做,不如多陪陪你吧。既然你最喜欢读书,那我念诗给你听好了。” 她取来一本《诗经》,坐到榻边轻声诵读。 元妄:“……” 我真的是谢谢你了! 也谢谢你的父亲! 什么劳什子的诗,他这种粗人根本听不懂! 早知道就不装什么小侯爷了! 天色渐渐擦黑。 小厮拨亮屋里的灯笼,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窗外又落起淅淅沥沥的春雨,少女的吟诗声夹杂其中,宛如一泓清泉,比击金敲玉声更加清润悦耳。 在这声音里,元妄烦躁的心奇异般的渐渐平静。 他望向面前的小娘子。 烛影摇曳,小娘子鸦发如云肤色凝白,色若海棠眉如远山,穿豆绿色袒领半臂,嫩黄罗裙铺散在榻边,更显腰肢盈软而有韧性。 她手捧书卷,鸦羽似的长睫在面颊上投落两痕扇形阴影,一双杏子眼纯澈如水,朱唇轻启,是他在凉州从未见过的绝色。 偏偏还对他如此温柔耐心…… 世上从没有小娘子这般照顾过他,他曾在凉州街头替几位小娘子寻回丢失的步摇,可她们只会嫌弃他的手弄脏了她们昂贵的钗饰。 他闭上眼,聆听少女的读诗声。 然而脑海中,竟反复浮现少女娇俏如苹果的容颜。 就连他的心脏,似乎也跳快了些…… 他扯了扯唇角,自嘲一笑。 贺小娘子出身高门饱读诗书,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是洛京最有名的名媛淑女,背地里爱慕她的郎君多如牛毛,像他这野狗般的人,能听她读诗已经是天大的造化,怎么还敢肖想其他?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贺瑶翻了一页书,心里一万头骡子飞奔而过。 她疯了,竟然突发奇想给小侯爷念诗! 她只念了两首就开始不耐烦,只觉书卷上的字都化作了蚂蚁,身上也活像有蚂蚁在爬,恨不能扔了书出去耍几招红缨枪! 贺瑶心虚地抬起眼帘,恰好对上元妄探究的视线。 她心里顿时宛如敲锣打鼓。 莫非是她念错了字儿? 可是书上的字儿密密麻麻像是蚂蚁打架,她在国子监不曾好好学习,也不知是哪个字儿念错了…… 第八章 她的琵琶连狗听了都要摇头 贺瑶压下心虚,老神在在地笑了笑,“最近在钻研《春秋》,已经许久不曾读过《诗经》,如果有读错的地方,还请小侯爷指正。” 元妄僵了僵,请他指正? 他连字儿都不认识,哪有本事指正? 他柔声道:“贺小娘子读得极好,没有哪里需要指正。” 这么说着,心里却起了读书认字的念头。 从前没有条件读书,是凉州城游手好闲的土狗,如今来了洛京,不仅有吃有住,遍地还都是有学问的人,他起码也得学会认字才成,不然偷盗时进的哪家府邸都不知道。 没读错就好…… 贺瑶悄悄松了口气,正要继续翻页念诵,春浓忽然推门而入。 “姑娘——”春浓正要说话,视线忽然被元妄吸引。 坐在青帐里的少年郎唇红齿白,笑起来时桃花眼弯弯撩撩,几缕微卷的碎发搭在额角,很是俊俏温柔。 她怔了怔,这就是来自凉州的小侯爷? 他竟然生了这么好的一副皮相! 难怪姑娘肯跟他一起逛街! 不过…… 长得好看有什么用,说到底不过就是个贫寒落魄的乡野村夫,见识短浅上不得台面,不配跟魏家郎君相提并论。 她盈盈上前,“外间天色已晚,奴婢来接姑娘回房。对了,罗姑娘让您和小侯爷在桃花宴上合奏一曲《高山流水》,如今可有商量出什么进展?” 贺瑶眨了眨眼,“暂时还没有进展。” “这可不成,还剩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您和小侯爷该抓紧操练起来了。那薛家姐妹看小侯爷从荒僻野蛮的凉州而来,认定小侯爷别无长处,就等着看他和您的笑话,难道您从前被她们嘲笑的还少吗?”春浓眼波流转,坏意一闪而过,“话说回来,凉州贫瘠,恐怕根本没有精通音律的先生,不知小侯爷的音律是跟哪位大家学的?小侯爷,我家姑娘的脸面,可全都指着您呐!” 她仗着出身洛京见多识广,对元妄好一番阴阳怪气。 贺瑶只觉元妄十分可怜,不忍见他被侍女欺负,义正言辞道:“英雄不问出处,你干嘛总是揪着凉州不放?往上数三五代,你我的先祖不也是从蛮荒之地出来的吗?” 春浓没料到贺瑶会为他出头,虽然不满却也只能无话可说。 元妄玩味地挑了下眉。 贺小娘子纤细娇弱,明明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却总是护着他…… 明知桃花宴上会有人对她不利,却依旧勇敢地想要直面困难,可他堂堂七尺男儿却装病不去,相比起来,他可真懦弱。 既然占了书呆子的身份,对方的未婚妻他总得护一护才成,不至于叫这小娘子在姐妹们面前丢了颜面。 不就是一曲笛子吗? 他学就是。 送走贺瑶主仆,元妄从书房里取来一根玉笛钻研。 只是钻研了片刻,却仍旧钻研不明白。 他把玉笛丢在角落,罢了,干脆明日去城里找个曲乐先生得了。 夜雨潇潇,园林灯火幽微。 贺瑶与春浓走在回廊上,春浓忍不住念叨,“魏家郎君最善音律,如果是他跟姑娘合奏,薛姑娘她们羡慕还来不及,才不敢看您笑话呢!这门婚事何时才能取消呀,奴婢瞧着,那小侯爷一副赖着不走的架势,仗着娃娃亲跑到府上打秋风吃软饭,真叫人厌恶!” 贺瑶抱着琵琶。 小侯爷那等惊才绝艳之人,吹笛子自然不在话下,说不定比魏家郎君更加精通音律,才不会令她丢脸。 关键是她的琵琶…… 她的琵琶连狗听了都要摇头,如何拿得出手呢? 她忽然驻足,吩咐道:“你明日去城里,替我寻一位教授曲乐的先生,我这一个月不干别的就专门练《高山流水》,不信练不好!” 次日。 坊市巷弄曲径通幽。 贺瑶抱着琵琶进了一座两进的小宅院,做贼似的朝四周张望,“不会被人发现我偷偷补习吧?” “姑娘放心,住在这里的东郭先生从前是仙乐坊的乐工,后来年纪大了就买了这一处宅院,专门在家教授学生。”春浓挑了竹帘,“东郭先生已经在楼上等您,奴婢在这里守着,绝不会有人发现您偷偷补课。” 贺瑶放了心,抱着琵琶上了阁楼。 阁楼陈设风雅,地面铺着玉骨竹席,百宝架上陈列着各式各样的乐器,造型做工都十分精致。 内间隐隐传来吹笛声,大约也是来求学的学生。 贺瑶侧耳倾听,虽然不懂音律,却也能听出对方吹得宛如老妪号丧,很是刺耳糟糕。 过了片刻,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从内间出来,正是东郭先生。 简单的寒暄过后,东郭先生正襟危坐,“你先弹一曲我听听。” 贺瑶兴冲冲地弹完一曲《高山流水》,期待道:“我阿姐最善琵琶,我与她同父同母,虽然现在弹得不行,但天赋定然不会差到哪里去。先生,我算不算可造之材?” 东郭先生闭着眼睛,眉头紧皱。 贺瑶身子前倾,好奇地揪了揪他的白胡须,“先生?” 东郭先生睁开眼,正儿八经地用绢帕沾了清水洗耳朵。 洗完耳朵,他指了指内间,“本以为里面那位小郎君乃是当世独一无二朽木不可雕的蠢材,没想到小娘子的琵琶竟然比他的笛子还要污人耳朵。听罢二位的琵琶和笛子,老夫的耳朵可以切了下酒了!” 贺瑶:“……” 好家伙,这老先生要不要这么毒舌? 她讪讪,“先生只管好好教我,我定然刻苦勤奋。” 东郭先生教了她最基本的乐谱,又教了一套弹琵琶的指法,便让她在这里好好练习,自个儿出门打酒喝去了。 贺瑶正要重新弹奏一曲,内间又传出笛子声。 听起来呜呜咽咽,像是黄昏时分的老鸦在坟头盘旋嚎叫,令人不由自主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更是满心烦躁。 贺瑶捂住耳朵,实在被他吵得没法专心练琴,干脆起身走到内室前,抬脚踹了踹那扇厚重的檀木雕花门。 她粗着嗓门叫嚷道:“你练了这么久,也该轮到我练了!” 内室的笛声这才消停。 贺瑶得了清净,回到座位,又按照先生教的弹起琵琶。 此刻,内室。 元妄用小指掏了掏耳朵,“哪家的小娘子如此蠢钝,弹个琵琶弹得这么难听,弹棉花的匠人都比她强。” 这么吐槽着,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贺瑶的身姿。 贺小娘子温柔婉约,琵琶也是极好,不像外间的这位小娘子,弹得难听也就罢了,还用蛮力踹门,可见举止粗鲁脾气暴躁,将来谁娶了要倒霉的。 第九章 怎么好像她红杏出墙似的? 两人各自练习曲乐,到黄昏时才回府。 贺瑶带着从街上买来的酥点,兴冲冲来寻元妄,“小侯爷!” 她推开门,少年郎弱不胜衣地倚坐在窗边,披着件天青色斗篷,正对着晚霞翻看史书,灿烂的霞光映照在他苍白的面颊上,即便在病中也昳丽生辉。 他可真好看呀…… 贺瑶连声音也柔和许多,“今日出去玩,回来时瞧见路边有卖金丝芙蓉糕的,想着小侯爷大约从未尝过洛京的糕点,因此买了些给你送来。” “多谢贺小娘子。”元妄虚弱地咳嗽一声,“让你破费了。” 贺瑶在他对面坐了,怕他在府里孤单寂寞,于是挑了有趣的事说给他解闷儿,“我今天还遇见了一个吹笛子的家伙,你不知道他吹得有多难听,像老妪哭坟,又像乌鸦嚎丧。我活了十四年,还从没听过这么难听的笛子呢!幸好桃花宴上要与我合奏的人是小侯爷不是他,否则,我定要羞耻的投湖而死了!” 元妄挑了挑眉,心想巧了,我今儿也撞见个小娘子,琵琶弹得一塌糊涂,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在弹棉花。 他笑道:“贺小娘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我虽然没听过小娘子的琵琶,但定然宛如天籁。” “哪里,小侯爷的笛子才是天籁之声呢!” 两人互相夸奖了片刻,贺瑶才意犹未尽地回自己闺房。 穿过回廊时,余霞在少女红润的面颊上晕开胭脂色,她清亮亮的杏子眼泛着莹润水光,像是蜻蜓害羞掠过水面时留下的涟漪。 她蹦蹦跳跳,暗道虽然起初和小侯爷相处起来很累,可如今渐渐熟悉,小侯爷倒是比她遇见过的所有小郎君都要温柔惊艳,相处起来很舒服不说,还总是夸她,怪叫她害臊的…… “姑娘。” 回廊尽头,春浓忧心忡忡地注视贺瑶。 贺瑶回过神,不自然地摸了摸自己的辫子,“怎么啦?” 春浓责备道:“姑娘一回来就去探望小侯爷,莫非是喜欢上他了?姑娘如今变了,从前总是提起魏家郎君,如今一整日也不曾提起一句,反而常常记挂小侯爷,还特意买了芙蓉糕给他送去……” 贺瑶一时无言。 春浓这语气,怎么好像她红杏出墙似的? 她想了想,故作难过道:“我倒是想和九卿哥哥亲近,可他总是不理我,也从未说过爱慕我、喜欢我这些话,可见他待我,与待其他妹妹是一样的。春浓,我非得听他亲口说出喜欢我,我才信他的心意。” 春浓为难地咬了咬嘴唇,“这……” 晚霞的余晖从少女的袖角滑落。 贺瑶在夜色中微微一笑,独自回了闺房。 贺瑶练了整整一个月的《高山流水》,在阁楼里弹奏的最后一遍终于让东郭先生满意地点了头。 老人轻抚胡须,“正所谓天道酬勤、勤能补拙,小娘子的功夫未曾白费,这一曲《高山流水》,已有些古意了。” 贺瑶弯起清亮亮的杏子眼,“先生,比起洛京城那些有名的曲乐大家,我弹得如何?我小小年纪能有如此成就,是不是当世难得的天纵奇才?” 东郭先生嘴角微微抽搐。 见过活泼骄傲的小娘子,可是骄傲到这个份上的,面前这位还是头一份。 他虎着脸道:“骄兵必败,弹琵琶也好、做人也罢,都得时时保持谦逊的姿态。小娘子在音律上并无天赋可言,能弹到这个程度,全是刻苦勤奋的缘故。但愿小娘子在别的方面也能刻苦勤奋,将来才能有个好前程。” 贺瑶争辩道:“我不是懒惰的人,我在练枪方面可勤奋了,我的红缨枪耍得极好,就算是军营里的将军,也未必挑得过我!只是洛京的女子以文静婉约为美,就算我再有本事,也不敢在人前显摆,否则,那些小娘子和小郎君都不敢亲近我了……” 话到最后,她抱紧琵琶,语气不由自主地透出遗憾。 东郭先生想了想,认真道:“世间的美,从不止一种形态。春日的百花固然很美,但冬夜的朔雪不也很美?文静婉约固然很好,可骁勇善战何尝不是另一种美?何必为世俗禁锢,人生短短几十载,活出自我就好。” 贺瑶愣住。 不在意他人的目光和评价? 舍弃所谓的高门淑女,做回原本的自己? 可那样的自己,不喜舞文弄墨只爱舞刀弄枪,那样喊打喊杀的自己,真的会受小娘子们欢迎,真的会有小郎君喜欢吗? 东郭先生摆摆手,“老朽能教你的都教了,你走罢。” 贺瑶看着他开始收拾琴案,郑重地作了个揖,才告辞离去。 她走后不久,东郭先生又考了元妄的笛子。 “你的心里藏着戾气和杀戮,因此吹出来的曲子并不纯粹干净。”东郭先生打量少年的眉眼,“你想杀谁?” 元妄保持微笑,“不过一首曲子而已,先生就能听出杀气了?” 东郭先生不与他争辩,淡淡道:“你的名字很好,‘空释’,寓意放下、自然,为人也当如此,小小年纪,戾气那么重作甚?” “空释”是元妄自己原本的名字。 他是个没有名字的孤儿,幼时曾藏身寺庙,靠偷吃和尚们剩下的米饭活了下来。 老和尚明知庙里藏着他这个小贼,却从来没有抓过他,反而每顿斋饭都会故意剩下许多,逢年过节还会在香案上放两块小孩子爱吃的糖糕,像是刻意留给他的。 在他下山的时候,他出来和老和尚道别,老和尚不仅送了他干粮和水,还为他取了这个名字。 只可惜,凉州大旱,那老和尚也没能落得个善终的下场…… 元妄眼底晦暗不明。 他低眉敛目,随手把玩竹笛,笑起来时小虎牙嚣张顽劣,“学佛门那一套,难道就一定能有个好下场?大善人、老好人都是笨蛋,我这个人坏得很,学不来修身养性兼济天下。多谢先生教导音律,告辞!” 他懒得走门,径直夺窗而出。 东郭先生正品着他的话,想起什么连忙悲痛欲绝地追上去,“老朽的竹笛!” 然而窗外空空如也,少年已不知所踪。 , 晚安鸭 第十章 乡野村夫小侯爷 桃花宴设在镇国公府的城郊别墅。 别墅四周环山抱水桃花成云,侍女童仆皆都穿着锦绣,殷勤地奉上一盘盘美酒佳肴。 贺瑶和元妄进了园林,远远望去鬓影衣香环佩伶仃,笑闹之间都是富贵热闹。 两人站在桃花树下,贺瑶指着远处的郎君,为元妄介绍,“簪花敷粉的那位是小国舅张翠峰,为人嚣张跋扈,仗着亲姐姐是皇后娘娘四处拈花惹草,在洛京城风评不好。穿绣鹤袍的那位是顾太尉家的嫡子顾停舟,文才武略很是了得,虽然值得结交,但诡谲清高不易接近。那位是……” 她介绍了一圈,口干舌燥地饮了半盏香茶。 元妄悠闲地折了一枝桃花,“听说凉州刺史郭端平升迁到了洛京,为左仆射,不知他们家的人可有赴宴?” 贺瑶摇摇头,“这我就不清楚了。” 元妄起身,“我去别处逛逛。” 他是盗贼,每到新地方,习惯先熟悉周边环境。 元妄走后,贺瑶从案几上捧起一块晶莹剔透的马奶翡翠糕,刚咬了一口,一对面容妩媚的双胞姐妹花突然凑了过来。 薛凝云笑道:“哟,这不是贺二吗?还没开宴呢你就吃上啦?你那位凉州来的未婚夫在哪里,拉出来叫我们开开眼呗!这般藏着掖着,莫非是上不得台面的乡野村夫,不堪入目?” 她妹妹薛弄巧名字里有个“巧”字,说话却天生磕巴,于是习惯性地附和姐姐,“乡野村夫,不堪入目!” 贺瑶翻了个白眼。 薛家姐妹天生坏到了骨子里。 前世这两姐妹也进了魏家的门,虽然出身没有罗辞玉显赫,却因为经常帮魏九卿出各种各样的奸计,为他解决夺权路上的绊脚石而深得他的欢心。 死在她们阴谋诡计里的官员,两只手都数不过来。 罗辞玉死后,这两人更是吩咐管家在下葬的时候,悄悄让罗辞玉披发覆面以糠塞口,可谓恶毒无比。 她在这两姐妹手底下也吃了很多苦,挨打挨饿都是家常便饭,有一次她们甚至想拿她当人情,送给一个六旬年纪的官员做小妾,幸好被阿姐阻止了。 薛家姐妹前世今生都对她抱有敌意,不仅是因为她们都爱慕魏九卿,还因为贺家和薛家在朝堂上不对付。 贺瑶看她们也不顺眼,“没见过本人,还是不要妄下定论。” “村夫罢了,给我提鞋都不配。”薛凝云讥讽,“可惜了贺家妹妹这副冰肌玉骨,竟落得嫁给乡野村夫的下场!” “你们在说什么?”罗辞玉领着一群名门女郎姗姗而来。 薛凝云回眸一笑,“正夸贺家妹妹好福气,她那未婚夫一穷二白连宅子都没有,将来成亲了还能一起住在她家,跟上门女婿也没差别。不像我们,将来还不知要嫁去什么地方。若是嫁得远了,想见阿耶娘都难。” 罗辞玉知道薛凝云在故意为难贺瑶。 虽然她也不喜欢贺瑶,可贺瑶的阿姐与她的阿兄有婚约关系,她作为东道主,不可以任由旁人欺负贺瑶。 她道:“宴会要开场了,贺二,你准备准备,和那位小侯爷为我们合奏一曲吧。” 宾客都已入席。 贺瑶左右四顾,却没见元妄回来。 她只得自个儿先进场。 薛凝云率先笑出声,对旁边的小娘子们解释道:“那位小侯爷是从偏僻贫穷的凉州乡下来的,未曾见过洛京的繁华,听说刚入京就病倒了,哪里参加过这么热闹讲究的宴会?这会儿子,怕是吓得犹如过街老鼠,不知道躲哪儿去了!” 与薛凝云交好的小娘子们纷纷掩袖讥笑: “贺二疯了,平日里作威作福的人,竟然肯嫁给乡野村夫!我若是她,这门亲事是死也不肯点头的!” “说什么合奏《高山流水》,贺二那个草包,在国子监读书的时候三天两头逃课,她会弹琵琶吗?还有那个所谓的小侯爷,恐怕根本不通音律,他是不愿丢脸才会故意躲起来的吧?” “说起来,不知那乡下人长什么模样?跟魏郎可有的比?” “你在搞笑吗?凭他也配跟魏郎比?” “……” 魏九卿端坐在男眷席上,情不自禁地勾唇。 他不知道贺瑶哪里来的勇气,敢把那位小侯爷带到桃花宴上。 在座的都是高门世家出来的公子女郎,个个都是锦绣堆里养出来的,凉州那种地方来的乡下人,配跟他们同桌而食吗? 恐怕未曾吃过这么精致的糕点,也未曾饮过琼浆佳酿。 土狗一个罢了。 魏九卿的目光落在贺瑶脸上,贺二从前不知道有多爱慕他,之所以把小侯爷带来,恐怕是为了故意气他,好叫他吃醋。 当真幼稚,无知,可笑! 他合拢折扇,贺家兵权是他势在必得的东西,为了安抚贺瑶,或许他可以勉强表现出吃醋的姿态。 只希望那村夫不要太差劲儿才好,否则连吃醋都是有失风度。 场中。 贺瑶垂下眼帘,小侯爷兴许在园子里迷了路,看来她只能独奏了。 幸好为了争气,这一个月她并没有偷懒。 少女定了定心神,玉手轻抚琵琶,流水般的琴音很快从指尖倾泻而出。 薛凝云等人原本等着看笑话,听见琴音不禁一愣。 她们怎么不知道贺瑶还会弹琵琶? 从前在国子监读书的时候,她分明连乐谱都背不全的! 见琵琶曲里挑不出错处,薛凝云冷笑一声,从别处下手,故作怜悯道:“贺二真可怜,未婚夫临阵脱逃,连面都不敢露。嫁给那种懦弱卑怯的乡野村夫,这辈子算是完了。” 又有小娘子嬉笑道:“许是因为长得丑,不敢出来见人吧?” 话音落地,一道清凌凌的笛声忽然从桃林深处传来。 众人回头望去,一位十五六岁的小郎君手捧竹笛而来。 春风乍起,落英缤纷。 小郎君穿一袭朱红色圆领缺胯袍,身姿挺拔如松竹。 他用鹅黄丝带束发,额发微卷,眼若桃花眉似远山,挺拔的鼻骨透出凉州少年特有的英气和桀骜,嫣红的薄唇微微上翘,周身是道不尽的风流俊俏。 这皮囊和气度,哪像是没见过世面的乡野村夫,分明比九重宫阙里的王孙公子还要惹眼! 第十一章 凉州土狗 少年的笛声和贺瑶的琵琶曲交相融合此起彼伏,时缓时急,如峨峨之高山,如潺潺之流水,一音一调总能配合得恰到好处。 薛凝云等人一时缄默不语。 这位小侯爷笛子吹得很好,看他那气度,似乎还颇通诗书。 都说凉州贫瘠落后,那种鸟不拉屎的穷地方,怎么能养出这么俊俏的小郎君? 合奏完《高山流水》,贺瑶起身,拿捏着淑女姿态,娇娇弱弱地迎上元妄,羞怯道:“人家还以为小侯爷不来了呢。” 元妄微笑,“答应了要与你合奏,自然不会反悔。” 他把贺瑶护在身后,大大方方地转向众人,略施一礼道:“在下从凉州而来,在洛京人生地不熟,今后还请诸位多多指教。” 洛京风气最爱美人。 薛弄巧盯着元妄,忍不住犯了花痴病,捏着手帕笑眯眯道:“是该指教,好好指教……咱们何时,私下指教?” 薛凝云暗暗咬牙,拿胳膊肘捅了捅妹妹,压低声音骂道:“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儿,你还要不要嫁魏郎了?不过是个乡野村夫,哪比得上魏郎出门高门文武双全?” 薛弄巧不悦,“阿姐,不也,看痴了……” 薛凝云面颊一红。 她怎么知道那乡野村夫竟生了这般模样! 贺二也不知走的什么狗屎运,竟然能嫁给这样一个俊俏的郎君! 薛家和贺家在朝堂上向来不对付,从前她阿耶收受贿赂还被贺威弹劾过,害阿耶被罚了两年俸禄! 阿耶视贺家为眼中钉,她便在读书时暗暗用功,轻而易举就在琴棋书画上把贺二比了下去,平常她总被夫子夸奖,而贺二总被夫子拿戒尺打手心,成绩在学堂年年倒数,不知道被大家嘲讽了多少回。 像贺二这种草包,活该一辈子不如她…… 怎么偏偏冒出这么个未婚夫? 酸意和嫉妒在胸腔里蔓延,她不忿道:“也就是个空有爵位的乡下人,长得好又怎样,难道相貌能当饭吃吗?肚子里有没有文化才要紧呢!” 她有意让元妄当众出丑,于是朗声道:“小侯爷瞧着是读书人,小女子在学问上有些困惑,不知可否请你为我解惑?” 元妄保持微笑。 别的也就罢了,学问上的困惑,他真解不了。 他正要找借口推辞,贺瑶小声怂恿,“小侯爷博览群书,不怕她为难,你便大胆应答好了!” 她怂恿完,骄傲地对薛凝云放话,“你尽管问,小侯爷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元妄:“……” 贺家小娘子可真是一位贤惠得体的未婚妻,他狠狠谢谢她了! 不等元妄说什么,薛凝云已经开始出题,“《金刚经》上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心经》上说,‘观自在菩萨,行深船若波罗密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佛门的布施修行应当‘不住于相’,‘若菩萨不住相布施,其福德不可思量’。可高僧每日晨昏必须念经打坐,信徒每日必须手抄佛经以示虔诚。这些形式皆是‘住于相’,既“住于相”,岂不是一点用处也无?既然无用,为何要做?” 佛教在本朝颇为盛行。 就连天子也敬佛礼佛,时常率领后妃宫嫔入寺庙祈福。 上行下效,达官显贵和寻常百姓也跟着信奉佛教,以致如今洛京的佛寺多达四百八十一座,僧侣也十分受人敬重。 平常宴会,这些小郎君和小娘子也会谈佛论道,修习佛经几乎成了贵族的必修课。 她自觉这个问题非常有难度,元妄定然是答不上来的,因此忍不住洋洋自得,满脸等着看好戏的表情。 其他小郎君和小娘子跟着掩袖窃笑。 薛家姑娘摆明了是要给这乡下人难堪,宴会无趣,两人争辩起来自然好玩,他们何必阻止? 看眼前这形势,只怕这乡下人没那慧根,也没读过几本佛经,根本答不上来这问题。 不远处,魏九卿轻摇折扇。 他是没想到,这凉州土狗生了这么俊俏的一副皮囊,自打顾太尉老去,洛京已经很久没出过容貌俊美如灿阳的小郎君,就算是顾太尉的独子顾停舟也比不上他当年的风采。 可这元妄…… 不过,空有皮囊有什么用,没有文才武略和家世的加持,美貌反而是最不值钱的一张牌。 薛凝云的问题很好,若是答得不好,很容易得罪那些高僧和信徒,就算是他来回答也得费一番心神,更别提这凉州土狗。 元妄面色如常。 他还以为这个女人要考校他四书五经,没成想问的竟然是佛经。 他幼时贫苦,在佛寺里住了好几年,每天都坐在横梁上听老和尚敲鱼念经,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面对薛凝云的刁难,他摘了贺瑶发髻上的步摇,“这是何物?” “步摇啊!”薛凝云不以为然,“这般货色的步摇,我可瞧不上,也就贺二乐意戴。” 元妄把银步摇簪回贺瑶的发髻里。 这是贺家小娘子上回与他逛街时新买的步摇,步摇垂落一排细小精致的银叶子流苏,在她白嫩的面颊旁轻轻晃荡,更显少女色若海棠窈窕娇艳。 他的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额角,少女的肌肤吹弹可破光润细腻,比他这辈子偷过的最上等的丝绸还要柔软。 当真是一朵娇花…… 元妄定了定心神,收回视线,不紧不慢道:“原来在薛姑娘眼里,那是不值钱的银步摇。可是在我眼里,贺小娘子的发髻上分明空无一物。” 薛凝云一愣,“空无一物?” 元妄继续道:“薛姑娘认定高僧和信徒的诵经祈福是‘住于相’,薛姑娘心中有‘相’,因此看什么都是‘住于相’。可我却未曾看见任何‘相’,我见诸相非相,是名诸相。” 话音落地,春风骤起。 少年一袭圆领红袍站在风中,格外孤高莫测。 众人一时都惊呆了。 这哪里是什么乡野村夫、凉州土狗,这明明就是大学问家呀! , 原来的书名审核不通过,所以书城搜索不到,然后现在改成了《岁岁折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