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灵石》 第一章 满月之争(1-2) “远水无涯山有邻, 相看岁晚更情亲。 笛里月, 酒中身。 举头无我一般人。” 一段唱腔从戏台飘下,声音粗粝浑厚,震得小戏厅窗棂微颤。 唱曲的白灵罩一身青色长衫,头戴书生面具,两袖后背。若不飘来飘去,倒真有几分像人。 他所唱的是二十纪前,南宋开国皇帝赵构所写的《渔翁词》中的一首,是当今无上主秦无涯最爱听的。 往日每当年节,无上主宴请四大门派掌门,必然要点这一曲。台下宾主不管真爱假爱,必会道声好。然后锣鼓凑兴而起,再进下一曲。没想到今日无上主爱子满月,卖力唱罢,却得了个哑炮。 这白灵一时发窘,斜着面具向台下看了看。小戏厅里除了侍者,坐着听曲的只有两个半人。一位是无上主的正宫,本名叫做纪嫣然的。正当风月好年纪,穿一身彩绣衣裳,宝器珠光,怀里抱着刚满月的孩子。这算是一个半。她们身旁坐着个五短身材的汉子,三十岁上下,方脸阔额,穿一身血红长衫。认得是纪嫣然的哥哥,当今龙潭派的掌门,名叫纪恒。 两个大人此刻不错眼的看着金色襁褓里的孩子。台上停了,他们也不在意,摆明了没听。 白灵抖了抖长袖,躬身对台下道:“禀娘娘,殿下若是睡了,老夫今日便唱到此吧。” 纪恒伸手勾了勾孩子的下巴颏,抬头笑道:“就歇了吧。我妹夫也没来,其他门派又不识抬举。您老那个腔,我倒怕唬了孩子。” “哥哥,你哪能这么说?”纪嫣然笑道,“他是无身之人,能唱到这般,已是少见的了。是咱们听不懂罢了。” 白灵躬身一动不动,沉声道:“娘娘过奖了。老夫练神成音实为报恩。练得不好,自该受辱。” “我可没辱你啊。”纪恒忙道,“我自是担心我外甥,要不是妹夫安排,绝不敢劳你大驾。论武学功力,我只怕比你差得远哩。” 白灵听了,呵呵一笑,道:“既如此,老夫便卸妆了。”言罢站直身子,便要把头上面具摘下来。 纪嫣然忙道:“且慢!劳驾你等我们走了再卸吧。孩子太小,我怕真的吓着他。” 白灵道:“娘娘哪里话?殿下虽小,已现圣光迹象,便是一千个老夫本相,也吓不着的。” 纪嫣然一惊,赶忙扯了扯襁褓,把孩子遮严,笑道:“哪有的事?劳驾您等等,便是我,见了也是怕的。”言罢起身,紧抱着孩子向门口走去,身旁侍者围护跟随。 纪恒起身抱了抱拳,算是告辞。白灵也不还礼,只是站在台上目送。纪恒并不在意,跟着众人而去。到门口时,他转头又看向台上。那白灵已摘下面具,一小团白雾飘在青衣长衫之上,眼鼻口慢慢幻化而出,却是个笑脸正对着他看。他赶忙笑笑,转头去了。饶是见得多了,背脊上也升起了一阵寒意。 一行人穿过门外回廊。正当八月,九天山风和气暖,朝阳如洗,庭院花红叶绿。纪恒无心玩赏,快步追过侍者,走在纪嫣然身边,问道:“孩子睡着了?” 纪嫣然轻轻揭开襁褓一角,笑道:“没有,这不正看着你呢?” 纪恒看了看孩子,一双大眼正圆圆的看着自己,半晌不眨一下,小鼻小嘴甚是可爱。纪恒笑了笑,对纪嫣然道:“刚刚那个白灵说他有圣光迹象,我怎么看不出来?” 纪嫣然脸色变了变,低声道:“听他胡说。你千万不要到处说。可不是什么好事情。” “要是真的,那可是天大的好事啊。”纪恒道,“妹妹,有多少练家一辈子也到不了的境界。便是我也渴望不可求。你怎么说不是好事?” 纪嫣然急道:“哎呀哥哥!到里面我再跟你说。”言罢加快脚步。纪恒会意,跟在后面不再多言。 转过回廊,走入内房。纪嫣然将孩子放在床上,伸手轻轻拍着,对侍者道:“你们去吧。” 侍者应声退下。纪恒坐在床边,依旧看着孩子。 纪嫣然道:“哥哥。匡儿这几日可好吗?” 纪恒见妹妹问自己的孩子,答道:“他好得很。一岁不到,便能握拳头打人了。这孩子的名儿定下了吗?” 纪嫣然笑道:“还早得很呢。无上主想了百十个名字,终究觉得不好。怕是要再叫一阵子无名氏哩。” 纪恒笑道:“不想我这妹夫通神通仙的人物,倒是个有情的。刚才你不让我提圣光的事,究竟是为何?” 纪嫣然向房门看看,低声道:“这件事可说不得。要是让提丘达尔知道了,定然是一场大事非。” 纪恒皱起眉头:“提丘达尔?他是无上宫的左贤王,咱们家事哪里轮得到他来管?” 纪嫣然叹气不语。 纪恒有些激动,急道:“这么说,圣光的事是真的了?” 纪嫣然神秘笑笑,道:“哥哥你不知。这孩子夜里确实会泛起白光。无上主说,用不了多久,他便能到圣光武士的功力了。我思量等他到了,再让众人知道,那时便是提丘达尔也无奈何了。” 纪恒惊喜道:“圣光武士?这么小的孩子,能有这样的功力?” 纪嫣然赶忙道:“哥哥,你小点声。” “是,是。”纪恒赶忙压低声音,又道,“妹妹,我手下上万号人,也没出一个这样的高手。这孩子,难道是个奇才?” “倒不是奇才,是无上主疼他。”纪嫣然叹气道,“自从孩子降生,夜夜都有邪魔扰他。无上主怕他夭折,只得不断对他输功。到今日,已是二十九天了。这是绝密的事。可万万不能让提丘达尔知道。” 纪恒有些气恼,道:“给自家孩子输功,关他何事?他倒是管得宽。” 纪嫣然道:“表忠心呗!其实早在十天前,他就看出无上主元神耗损,在宫里闹了一场。说如今正逢劫口,人心难测什么的。无上主说不过他,又不好发作。转来疑心是我说出去的,戒我不可跟任何人提起。我好生冤枉呢。” 纪恒听了,面色顿时凝重起来,点头道:“他说劫口倒也在理。陆上的不说,单海里的水变,就比往年不知多了多少。今日我带来的那尾大鱼你可见了?” 纪嫣然道:“是你手下抬着的那个大水缸里的吗?” “正是。”纪恒道,“那鱼要是能站起来,足有一人多高。为了捉它,险些坏了我一船弟兄。” 纪嫣然惊道:“一船人?” 纪恒道:“不是这鱼厉害。如今这海里水变” 话未说完,侍者在门后忽道:“禀娘娘,无上主驾到。” 2、 纪嫣然喜道:“且莫提了,仔细无上主骂你冒失。快去迎接。”纪恒赶忙站起,走出门外,恭恭敬敬的站着等候。 不多时,秦无涯在侍者簇拥下阔步走来。他五十岁上下,身材魁伟,穿一身秀彩金色长袍,方脸,虎目长髯,威风凛凛。通身最醒目的,便是胸前一块粹白灵石。那石头扁扁方方,微微带弧,颇似一段树皮,却精光四射,旁人一看便知,这灵石中所藏功力深厚无比,自然而然便会被它折服。 纪恒望见秦无涯走来,赶忙上前恭敬下拜,道:“参见无上主。” 秦无涯伸手轻轻拦住,笑道:“纪帮主久等了。在别院相见,不必客气。你可是我儿的舅舅,自与旁人不同。” 纪恒又客气一句,便直起身来,引着秦无涯回房。 行至门口,秦无涯挥手止住侍者,独自迈步进门,走到床前轻抚着婴儿,笑道:“今早客人太多,误了陪你听曲,可想爹爹么?” 那婴儿躺在襁褓之中,瞪着眼睛,直看着秦无涯发笑。 纪嫣然款款立在秦无涯身旁,也看着孩子,笑道:“怎么会不想?虽然说不出来,无上主也能听见吧?” “我儿心事,我自是能解得。”秦无涯笑望着孩子,眼神充满慈爱。良久,对纪嫣然道,“你们这么早就回了?还是今日灵官见我不来,便偷懒歇得早了?” “还说呢。”纪嫣然道:“一早便去了。他单单唱给我们三个听。孩子这么小,我真怕把他吓着了。” “吓着?”秦无涯面色微变,沉声道:“他胆敢不把行头戴全么?” 纪嫣然听他语气不善,赶忙道:“戴全了。长衣面具,戴得可齐整了。若是不戴那些,便是我也得吓出病来。只是戴上行头,也怕孩子受惊。”她深知秦无涯脾气,若是哪个冒犯了孩子,定会一怒杀人,到时又要惹出风波。 “戴是戴了。”纪恒插口道,“倒是他那个唱腔,一般人听了也会胆颤。” “哼!”秦无涯冷笑一声,将婴儿抱在怀里摇晃,如同抱着心肝一般,对婴儿玩笑道,“我儿若怕那灵官,爹爹便毁了他的灵石,让他灵脉升天如何?” “这哪里使得?”纪嫣然一惊,赶忙道,“人家客气得很哩。没有肉身,单靠灵脉能练到这样,不知下了多少苦功。随便就毁了,岂不可惜?”说着连忙给纪恒使个眼色。 纪恒会意,赶忙道:“无上主息怒,我看那灵官倒是乖巧。纵然音声吓人,也不是故意弄鬼。这话若是传到他耳朵里,只怕他要提心吊胆了。” 秦无涯大笑,道:“若唬得我儿受惊,还留他那副灵脉何用?”他转头看向纪恒,想了想,道,“今日乐仙派来送贺礼,说海里出了飞龙,你在岛上,可见了吗?” 纪恒看了纪嫣然一眼,脸上有些犹豫。 秦无涯不悦,道:“怎么?龙潭派以大海为根,你身为帮主,海里水变泛滥,终究化了飞龙出来,竟然不知道么?” 纪恒一时大窘,赶忙道:“不光出了飞龙,便是鱼鳖也出奇的大。我今日带来了一尾黄鱼,便是少见的大。” 秦无涯皱起眉头,显然更加不悦,道:“即是有飞龙,还要抓鱼?不怕伤了兄弟?还是你们自料武功可以对付了?” 纪嫣然赶忙道:“他还不是为孩子高兴,才去抓鱼的?怎会不知道劫口凶险呢?” 秦无涯脸色一沉,佯怒道:“你莫要护着他。他向来胆大冒失。劫口休渔,这是古来的规矩。单靠陆上的赌场,不够你帮里运作?为了三五个钱,若弟兄死难不断,威名一坏,我却如何扶你?” 纪恒脸上一阵青白,在秦无涯威严之下,竟吓得不敢做声。 “早就休渔了。”纪嫣然赶忙道,“正因为休渔,他怕孩子想吃鱼羹,才特地寻了一尾大的。你这么怪他,岂不让他寒心?” 秦无涯面色稍和,道:“既如此,倒也罢了。你家里匡儿近来可好吗?” 纪恒松了口气,赶忙道:“好的很呢。他倒是个习武的材料。刚满一岁,便一副天地不怕的样儿。日后我好好我教习便是。” 秦无涯叹口气,徐徐道:“你龙潭派向来以圣女为宗。这圣女却又偏激得很,硬是不顾大众安危。劫口之际,纵然她肯出山,龙潭派也未必能和其他门派论个高下,各路邪力魔怪更不必说。她却只是躲着,简直不识时务。” 纪恒心头稍稍不服,强道:“圣女自有方略也未可知。便是枯荣、乐仙、蛊师三大派,也有醉心武学,不理俗务变怪的。无上主为何单说圣女?” 秦无涯眉头又皱起来,喝斥道:“乐仙、蛊师高手如林,纵然枯荣派,也是凭着多年根基,才能勉强存活。你难道不知么?离了圣女,你们可敌得过枯荣一半?” 纪恒浑身一颤,如同泄气的皮球,瞬间馁了气。说到武林中事,纪嫣然也帮不上忙。一时间,两人都不敢言语,房内气氛变得压抑至极。 秦无涯叹了口气,又道:“今日你好意而来,本不该说你。我看,日后不如将匡儿送去其他门派习武,免得误了。” 一席话令纪恒羞得面红至颈,勉强道:“这,何至于此?” 秦无涯才要再说,怀里婴儿突然“哇”的一声大哭,声音高亢尖利,霎时震得房中花瓶、香插碎裂。三人都是一惊。 “怎么哭得这么大声?”纪嫣然赶忙把婴儿抱过来,轻轻拍着摇晃,道,“有好几天没哭过了。” 秦无涯凝神看去,孩子大张着嘴,小手紧攥着拳头,眼神游移,似见到极可怕的东西。 “放平。”秦无涯肃然道。 纪嫣然不敢怠慢,赶忙将孩子身体摆正。 “这是怎么回事?”纪恒也吓了一跳,惊声问道。 秦无涯将手放在婴儿头顶百会穴上,暗运功力。不多时,只觉一股奇力从婴儿头顶涌出,将他的手弹开。秦无涯面色大变。纪嫣然看他神色,惊得险些哭出来,急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秦无涯屏气运功,再次将手放上,不多时,又被那股奇力弹开。他大惊失色,沉声道:“还有煞气。” 【作者题外话】:感谢大家阅读!请多多推荐啊! 第一章 满月之争(3) 秦无涯当即在床上盘膝坐定,对纪恒道:“守住门口,任何人不得进入。” 纪恒应声关了内房门,挡在门口。纪嫣然见秦无涯表情严肃,也紧张得大气不敢出。 秦无涯打开襁褓,任婴儿裸身躺在床上。他双手在自己胸前捏个莲花托水气诀。不多时,一小团白雾在双手之上浮起,缥缥缈缈,如一朵出水莲花,虽然无骨,却始终不散。 秦无涯右手食指轻送,白雾一端缓缓伸长,飘向婴儿双脚。稍一触碰,婴儿如同受了电击,哭声骤然变响,似要哭破喉咙一般,房内物品被哭声震得一齐发颤。 纪嫣然眼泪霎时落下。她紧咬着牙关,一眼不眨的看着。 那白雾如同一条细小白蛇,顺着婴儿足底涌泉穴缓缓钻入,婴儿哭声随即小了一些。 纪恒看得暗暗称奇。他早知江湖各派高手均有给气移魂之术,只是修炼之事秘不示人,他只是听闻,今日才是头一次见到。 眼看秦无涯手上白莲化作细雾,全部钻入婴儿足底,那孩子哭声渐息,三人稍稍安心。 纪恒走到床前,看着婴儿道:“请教无上主。都说补气送功要么取穴百会,要么取穴虎口,从涌泉而入的却未曾听过,这是什么功夫?” 无上主气息稍平,徐徐道:“一月大的婴儿,地门本是开合自由,取穴涌泉,只因此穴粗大而已。方才紧急,若是他穴,气送得急了,只怕一时容受不开,变了样貌。” 纪恒点头称是,心中仍旧一知半解。 纪嫣然擦了泪,伸手轻抚着婴儿额头,忽而眉头大皱,惊道:“无上主,你看,孩子的眼睛!” 秦无涯低头看去。婴儿双眼仍旧左右顾盼,似是空气中仍有惊人怪象。 秦无涯面色再次凝重起来,沉声道:“还有古怪。你们且散开,待我窥他一窥。” 纪恒再次回到门前,屏住呼吸。纪嫣然也睁大眼睛,不敢出声。内房里一时静得落针可闻。 秦无涯把右手放在离婴儿头顶一寸远许,闭上双眼。与上次不同,这一次他运功将自己的灵脉延出。只见无数极细白丝缓缓沿着手臂缠绕生长,直至伸出掌緣。那白丝恍若灵动的触手,盘旋着触在婴儿脑顶,微微一颤,将婴儿百汇穴轻轻弹开,与婴儿细小灵脉连在一处。 霎时间,秦无涯眼前天地变色。只觉一股热浪迎面而来。心目开出,只见白晃晃一片无边莽原,天上挂着六个太阳,将大地晒得寸寸龟裂。 好热的境界!他心头暗动,低头,见自己怀抱婴儿,正悬在一口枯井之中。极目望去,万里大地与天相接,莫说人兽灵怪,便是一棵草也不得见。 这是什么地方?我儿怎会入得这里?秦无涯心头纳闷。忽听背后有人道:“该你走!快些!快些!” 秦无涯大惊。以自己灵虚尊者的境界,已是东大陆无上主地位,怎会有人到了身后却全然不知? 他急忙转身,又是一惊。却是两个老者正坐在井边烈日里,对着棋桌下棋。 两人都是耄耋年纪,一人穿着青绿长袍,头戴长尾官帽,阔脸小须,一副达官做派。另一人却衣衫褴褛,赤脚踩在滚烫的地上,长发在头上胡乱扎个髻。侧面看去,胡子纷乱污秽,显然是个乞丐。 只见那乞丐抓耳挠腮,怪叫道:“赵大孙!你倒是下不下?这般举棋不定,亏你还吹嘘做过帝王!我看连我重孙再重孙也不如!纯是狗屁!” 那官家也不生气,淡淡一笑,道:“赢老兄,你这般心急躁狠,怪道只有几十年天运。我出棋虽慢,可运筹帷幄落子必得。下棋重在胜负,你虽快,却胜得我一局没有?” 老乞丐大怒,喝道:“只这一局我必胜你!若不胜,便顺着这口井下去,落在哪重天,就留在哪重天!” 老乞丐看了秦无涯父子一眼,亳不理会,转头又道:“你若再寻我下棋,只等下个劫口,你自己过来找我!” 那官家见他气恼已极,敛了笑容,肃然道:“那可不行,你若下去,不知要生出多少是非。若无你相陪,我独对棋盘有何乐趣?不如这样,我便让你一子。”言罢,他提起一个棋子朝天一扔,立时闭上双眼。那棋子端端正正落在棋盒之内。 老乞丐大怒,叫道:“赵大孙!你这般下法,辱我太甚!不下了!此后再不和你下棋!” 老乞丐言罢,挥手一拍,桌上棋盘碎裂,棋子四下横飞。便有一子向秦无涯疾飞过来。 秦无涯不敢怠慢,伸掌去接,只觉那棋子冰凉彻骨,一只手像是瞬间便要冻住,那寒气顺着手臂气脉直钻心口,半个身子立时剧痛无比。 “不好!”秦无涯大惊,立时翻掌下拍,用尽全力将棋子甩脱。那棋子擦身而下,直落到井中去了。 那官家看着破碎棋盘,哈哈大笑,道:“既如此,我认真落子便是,何苦毁了这棋?”他说着双臂张开,迎空一挥。那棋盘竟自快速复合,四方散落棋子也倒行归位。一瞬间,那盘棋仍是当初模样。 “咦?”官家看着棋盘纳闷道,“怎么少了一颗?” 老乞丐低头看棋,怒道:“好你个赵大孙!仍是想让我一子!我不稀罕!在这里你若寻不到东西,便说给九天也无人相信!你必是藏起来了,快拿出来!”老乞丐言罢,一跃而起,跳过棋桌,竟在官家身上摸索起来。 那官家仍不生气,便抬了手,任老乞丐乌黑的手在自己身上东掏西摸。 秦无涯看得诡异,心道:他们是何方神圣?竟能在烈日里,用如此冰寒的棋子对棋?丢失的棋子莫不是刚刚飞来,落进井中的那一颗? 他俯身下望,见那井深不见底。自己双脚踏在空中,并未运功,不知为何竟能站得牢靠。他心头不觉大奇。 那官家任老乞丐摸索了半晌,徐徐道:“我既答应同你认真下过,怎会故意藏起一子?身外已经搜遍,要不要进我腹中,看看是不是被我吞下了?” 老乞丐便停了手,道:“嗬!你这孙又想瞒天过海!去便去!”言罢身形猛的向那官家一撞,竟然直入那官家腹中。 第一章 满月之争(4) 秦无涯大惊,暗道:世间怎么会有这般武功?若是气脉融通,已是难得的上乘功夫。肉身入体,那如何进得?容受者五脏六腑又如何容得?自己学修数十年,被尊为无上主,自诩已是世间无敌。如今看来,像两位老者这般境界,却是闻所未闻。一时心下大恐。以他们的功力,若要取我儿性命,我却如何护得了? 老乞丐钻入的刹那,只见那官家身体陡然隆起,竟自大了一倍。看他面色却全无痛苦。 他站起身,身体古怪扭动,脸上依旧笑嘻嘻道:“赢老兄,若是此处也寻不到,莫说我藏棋让你了吧?” “两位前辈。”秦无涯朗声道,“你们要找的棋子,方才,怕是被我打落在井里了。”他脚下暗自运力,本想一旦紧急,破开脚下气层逃走。没想到用力一试,所踩的空气,却比钢铁还要坚硬。怎么会这样?秦无涯又是一惊。 环顾四下,秦无涯暗暗后悔,心道:这滚烫大地一望无边。一旦对战不敌,却如何躲藏?纵然挨得一时,六重烈日,只怕撑不得半个时辰,便烤成肉干了。可此言已出,纵然天大灾祸,也只有随机应变了。 那官家倒不生气,抬手拍拍鼓胀的肚皮,笑道:“赢老兄,你听见了吗?棋子落井了。” 话音刚落,只见他身体陡然一瘪。那老乞丐不知从何处钻出,忽的立在了井前,快得竟看不出步伐。秦无涯见他突然欺近,大惊之下,赶忙提掌护身。 那乞丐却似全不在意,只是低头向井下看去,口中啧啧道:“落下去了?可惜了,可惜。”忽而转头,向那官家又道,“终是你个赵老孙使诈!既如此,我便让你两子!”说罢一步回到棋盘前,拿起盘中两子,扔在地上。 那官家笑道:“又何苦这般决气?你让我两子,此棋必输无疑。” 老乞丐道:“哪个说我此局会输?”他转头看向秦无涯,喝道,“喂!你可懂得下棋么?” 秦无涯初看两人棋盘,便认得是三才古棋。这棋分天地人三组厮杀,双方总计各出三十三子,其中天棋不如地棋,地棋不如人棋,人棋又受制于天棋。棋局开始双方各自布局,待形势确立,再以纵横斜向厮杀,杀灭对方天地人三王者,便是胜出。若不能尽杀,但看留下王者,双方比大,也能定出输赢。 秦无涯贸然被他一问,忙道:“在下略知一二。” 老乞丐大喜,伸手一挥。秦无涯立时感到被一股大力牵引。他运功向后,要挣脱这种牵引,却怎么也寻不到着力处。心中大叫不好。想要挥掌攻击,又担心伤到怀中婴儿。转眼间,身不由己,已被老乞丐从井中拉出,立在棋桌旁的地上。 双脚刚一着地,猛然一股火烧般的疼痛从脚下传来,鞋袜也如将被烧焦一般。心道:这般酷烈境界,时间久了如何受得? 正惊异间,那官家忽然问道:“你从何处来?怎么会下此棋的?” 秦无涯强忍脚下灼痛,答道:“在下从九天山来。此是何处境界?为何这般灼热?” 老乞丐道:“闲话少说!此处从开天以来便是这样!你既会下此棋,你看看,我这盘,可是必输无疑么?” 秦无涯强摄心神细看,只见老乞丐的红方棋子布局诡异,那官家的黑方棋子更是舒阔非凡。可是,棋盘上棋子零星,显然连三分之一尚未布完,此时莫说推究厮杀胜败判定输赢,就算是考量为何落下这些棋子,也是难上加难。 秦无涯额上汗出,咬牙道:“这棋,在下当真看不出所以然,更无法断定输赢。” 老乞丐怒道:“那你还说会下棋?是在戏弄我等吗?”他乌黑的脸上怪眼圆睁,如一团浓云在额前笼罩,那眼神更像是能喷出火来。 秦无涯大惧,立时抱紧怀中婴儿,道:“在下愚钝,往时曾认得一位棋界高人,讲过一句《玄圣参棋谱》,自觉受益匪浅。可惜,只有一句,因而以为会下。” “《玄圣参棋谱》?”老乞丐忽而拊掌大笑,对那官家道:“赵大孙,你可听见了吗?咱们的棋谱,竟被他听去了一句。” 那官家微微一笑,问道:“你讲的高人,却是哪个?” 秦无涯道:“是一位姓楚的朋友。” “罢了!”老乞丐叫道,“你既不懂,滚到一边去吧!” 秦无涯只觉双脚已难耐至极,被老乞丐放行本是大喜,可如何离开此处却全无对策。 老乞丐见他左右顾盼,怒道:“怎么?还想赖着不走?” 秦无涯有苦说不出,稍一踌躇,俯身道:“在下本不想打扰。只因我儿无故惊啼,便运功与他灵脉相通。不想他的灵脉竟延展至此地。敢问前辈,能否放过犬子,助我父子回去?” “哈!”老乞丐轻蔑一笑,问道,“你来得了,却回不去?” 秦无涯大惭,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 老乞丐忽而焦躁,喝道:“叽叽呱呱实在烦人,也罢,快滚吧!” 言罢抬手一挥,秦无涯只觉一阵大风涌起,身体撑不住直往后倒。随即眼前一黑,显是已落回了井中。 一时眼前景象大变,白、橙、黄、绿、红、蓝六色光晕依次闪过,跟着眼前一暗,身旁陡然变冷,白灵、厉魔飘忽飞舞,灵兽、毒虫、水变恶目张牙,重重幻境虽仍是凶险至极,却已变得真实可解。 不多时,他只觉身体一阵剧痛,急收灵脉,与婴儿灵脉分离。定睛看时,却见婴儿躺在床上,闭着眼睛早已睡熟。纪嫣然、纪恒立在床边,正惊恐的看着自己。 “无上主,方才,是怎么回事?”纪恒急切问道。 “可吓死我了。”纪嫣然跟着道,“见你面色古怪得很,这孩子可是撞上什么不祥之物么?” 秦无涯缓缓收摄心神。良久,他动动脚趾,见双足上的布袜已然湿透汗水。 随着气脉复通,一股燥热猛然卡上喉咙,灼烧得如同撕裂般疼,他低声道:“水,水。” 第一章 满月之争(5) 待秦无涯饮了十余盏茶,体气稍平,他转头看向窗外天空,心中纳罕无比:方才所历奇境,莫非真的存在吗?那是我儿灵脉所通,若不是真的,必是中了奇蛊幻境。想来当今世上,蛊师派纵有隐伏高人,能困我如同缚鸡者,必不存在。若不是蛊毒,我儿灵脉,岂非能连通冥元? 见秦无涯独坐无语,纪嫣然与纪恒心中越发焦急。 纪嫣然低头垂泣,道:“无上主。我是孩子的母亲。若孩子当真有事,请看在夫妻恩情,定要说与我听。可使得么?” “是啊。”纪恒急道,“若有歹人胆敢作祟。我虽武功低微,也定要与他对命。” 秦无涯摇摇头,道:“你们误会了。想来东大陆必无人能至此境界。若我所料不差。这孩子生来灵脉通天,当是个大大的奇人。” 纪恒与纪嫣然互看一眼,惊喜之色在眼中涌动。纪嫣然道:“那刚才哭喊,震碎这些器物。难道不是生病或有邪力扰他?” 秦无涯点头道:“当今世上,无论人、兽、灵、魔,纵然武功和我在伯仲之间,也绝不至到那个境界。你们且出去,待我再传功与他。必要令他气脉能与灵脉平衡。否则灵脉虚强,会引他再入险境,纵然有我,也未必救得了。” 纪恒与纪嫣然听了,立时应诺出门。两人将侍者通通支开,守在门口寸步不离。 房内安静无比,细听之下,唯有婴儿鼾声徐徐。 纪嫣然与纪恒四目相对,除了激动与担心,再无其他可说。 约莫一个时辰光景,庭院里脚步声响。纪嫣然转头看去,见一位侍者引着一个极瘦的老者走来。那老者瘦得如同枯枝所造,身高背直,步履带风,身上黑色长袍徐徐摇摆。他一张长脸,下巴又细又长,两只浓黑的眼睛炯炯有神,身上整肃之气逼得人不敢直视。 纪嫣然见他走来,吃了一惊,推推纪恒道:“提丘达尔。” 纪恒也不答话,快步上前,迎住提丘达尔,俯身行礼道:“龙潭派纪恒,参见左贤王。” 提丘达尔停住,还礼,朗声道:“纪帮主别来无恙。听闻无上主在别院待客,想来必是为了纪帮主。怎么?纪帮主反倒在门外闲坐,莫非无上主还没到么?” 提丘达尔的嗓音沉厚,中气十足。一双眼睛定定的看着纪恒,不怒自威。 纪恒心下打了个寒战。他每次到九天山来,见无上宫的其他人,哪怕是盛怒之下的无上主,也不会让他这般紧张。倒不是害怕提丘达尔对他动手,只是感到他身上有股巨大的正气,压得自己稍有邪念,立时就会惭愧。尤其是他那双眼睛,似能看穿他心头的每个隐伏之处。 纪恒强打精神,笑道:“无上主在陪小殿下安睡。我正想寻左贤王请教些帮中小事,不知左贤王肯赐教吗?” “哦?”提丘达尔眼光疑惑,道:“不知纪帮主所问何事?本王有要事须见无上主,可否来日再叙?” 纪恒道:“无上主方才嘱咐,任何人不得打扰。当下不如且到茶室稍待。” 提丘达尔道:“纪帮主可是故意拖延老夫么?陪小殿下睡觉岂是无上主当做之事?莫说当下有事,便是无事,别院乳母侍者众多,都是些该杀的材料不成?” 提丘达尔言罢要走。纪嫣然已款步走近,朗声道:“左贤王的意思,无上主疼爱小殿下,是大大的不对喽?” 提丘达尔停住,躬身行礼道:“娘娘莫怪。本王近日见无上主灵石变色,想来必有功力费泄之处。若是往年倒也罢了,如今劫口未尽,意外之事常不期而至,所以” “罢了。不必多说。”纪嫣然昂然道:“听闻左贤王也是灵虚大士境界,劫口之下若有变起,以左贤王的意思,是必要无上主独自当之了?” “娘娘何出此言?”提丘达尔惊道。 纪嫣然从容道:“方才左贤王听说无上主在陪小殿下睡觉,觉得乳母侍者应当处死。我在想,若劫口有变,无上主养精蓄锐亲力亲为,那宫里左右贤王及各位参赞,又该如何处理呢?” “娘娘有所不知。”提丘达尔躬身道,“劫口之变,岂能和睡眠小事相提并论?我辈生于此纪,正如古人所言,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所庆幸者,东大陆有九天山为之枢机,整领四大门派共抗时艰。即便如此,历代劫口,仍不免颠沛流离,死难遍野。史书历历在目,怎敢掉以轻心?” “也不是要掉以轻心。”纪嫣然道,“陪小殿下一会儿,怎么就误了你的劫口大事呢?即是为了备患,养气安睡,岂不是正好么?” 提丘达尔良久无言,忽而勃然变色,朗声道:“既如此,老夫便直言也罢。无上主若真在睡觉,老夫音声一响,岂能如俗人酣睡不知?娘娘与无上主奇爱小殿下,老夫自然解得。只是临此危机时刻,若耗损元神,只怕事出,悔之晚矣。要知道高手对垒,毫厘之间便有成败。” “哈。”纪嫣然冷笑道,“左贤王的意思,是无上主于危急关头,左贤王也不会出手相助喽?” 提丘达尔一时大怒,双眼圆睁,道:“老夫岂是来陪娘娘练舌的?”他左臂一挥,一道掌气霎时彻地而去,青石板路段段碎裂,从近及远,气势肃杀无比。 “老夫此时便要与无上主说话。”提丘达尔怒道。他目中精光闪烁,威严骇人。纪嫣然明知此人必不敢伤她,仍旧被他的气势震得不敢出声了。 “无上主若是不想见你呢?”纪恒强镇心神,怒目向前,挡在提丘达尔身前道。 “纪恒!”提丘达尔怒道,“你鼠眼看天,怎知当下大难临头?若你为黄口婴儿之私,执意挡我,莫怪老夫无情。” 纪嫣然大惊,她深知纪恒的武功比起提丘达尔,简直天渊之别。若他一怒之下伤了纪恒,无上主必不会因私情而责罚他。何况,以提丘达尔之能,他所说的大难临头,到底是什么呢? 第一章 满月之争(6) “左贤王息怒!”纪嫣然赶忙拦在纪恒身前,行礼道,“本宫无意冒犯贤王。贤王所言,莫非东大陆已有大变故发生?” 提丘达尔尚未开口,不远处房门开处,秦无涯走出门外。他面色泛白,显是元神大损。 提丘达尔见了,立时快步向前,走到门前伏地跪拜,道:“参见无上主。” 秦无涯挥手道:“左贤王请起。” 提丘达尔抬头看了一眼秦无涯胸前灵石,叹气一声,道:“无上主,请间。” 秦无涯略一沉吟,道:“随我来。” 两人走过纪嫣然与纪恒两人,径直来到别院茶室。 侍者奉茶,秦无涯与提丘达尔相对而坐。良久,提丘达尔道:“无上主,老夫千叮万嘱。当知劫口之变,并非只在水变、灵兽、厉魔,乃是万类皆生摇动之心。为何执意于此刻传功幼子?” 秦无涯叹口气,徐徐道:“提丘之心,我秦无涯尽知。只是幼子降生以来,无日不受异灵骚扰。若不相救,早已夭折了。我岂不知你赤心为我?奈犬子性命何?” 提丘达尔道:“老夫深知无上主晚年得子,奇爱非常。但小儿性命,与九天山江山,孰轻孰重,还望无上主三思。” 秦无涯一愣,冷冷道:“依你之见,若传功我儿,九天山必然大乱?” 提丘达尔道:“追随无上主多年,今日之事,或已间不容发。只怕无上主临事起疑,老夫纵有报效之心,无从展力。” 秦无涯面色一沉,道:“但说无妨。” 提丘达尔道:“老夫只是管窥而已。如今无上宫正应江湖大势。江湖四大门派,乐仙派为何一支独大?纵然灵兽又起,方便夺功摄魂。窃问,若九天山无人暗使,何至于此?如今枯荣萎靡,龙潭圣女又不见踪迹。老夫日夜担心,劫口之祸若不在山下,必在萧墙之内。” 秦无涯大怒,喝道:“提丘老儿!九天山谁人暗使乐仙?哪个包藏祸心为乱?你不明说。却如此遮遮掩掩,与谗臣何异?” 提丘达尔浑身一震,立时离席下拜,沉声道:“无上主容禀。大势成败在于根基。无上主自枯荣派雄起,如今枯荣势危,乐仙大盛,宫里乐仙众人岂能不骄?前时先夺秘藏,而今又占灵石墓场,九天山命脉已得大半。一旦肘腋变起,无上主功力又泄,岂不是大危之事?” “住口!”秦无涯怒道,“知你与右贤王不合,不想今日果然进此谗言!你道自己劳苦功高,我便不能杀你么?” 话音刚落,门外忽传来一阵爽朗笑声。侍者于门外道:“启禀无上主,右贤王与戚参赞求见。” 提丘达尔心惊,暗道:怎么来得这样凑巧?莫非别院之内,也有乐仙耳目? 秦无涯怒气稍平,喝道:“让他们进来!” 门开出,右贤王图冀迈步进门。他六十岁上下,中等身材,方脸大口,头发胡须异常浓密,一双环眼圆睁,狮鼻上层层横纹,一脸凶相。参赞戚无双文质彬彬,三十五六岁年纪,身材匀称,粉面秀额,桃花美目精光奕奕,穿一身淡青长袍。初看之下,却似风流书生一般。 两人进门,对秦无涯躬身下拜,齐声道:“参见无上主。” 秦无涯摆摆手,道:“右贤王得闲。来,且吃茶。” 图冀立时猛搓双掌,就茶桌边坐下,笑道:“我道左贤王为何一有时间便陪在无上主身旁。这等好茶,岂有不喝之理?”言罢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提丘达尔道:“我从不饮茶,右贤王尽知。常在无上主身边,只怕有人趁劫口不自量力,闯下弥天大祸而已。” “呵!”戚无双插话道,“左贤王此话真是吓人。无上主武功盖世。像我们这等人,作乱的念头生都不敢生出一下。左贤王怎么敢挂在嘴上?以无上主明断千里,岂不知常在身边的人,才是最危险的人?” 提丘达尔豁然站起,喝道:“戚无双!你是何人?我与右贤王讲话,轮到你来插言么?” 戚无双冷笑道:“左贤王息怒。戚某人只知忠心无上宫,一时竟忘了等级高下。还好是在无上主面前失言,若被小人暗地转述,不知要把戚某人说成什么样儿呢。哦,不过我也想得明白,毕竟咱们是乐仙派出身。如今门派兴盛了,有几个小人眼红也是情理中事。还请无上主责罚。”他语气轻描淡写,毫无喜怒之气,但言语句句直指提丘达尔。 提丘达尔怒急,喝道:“你放屁!”继而转向图冀道,“右贤王,你带这个不男不女的东西来,是专门败毁老夫的吗?” 图冀尚未回答,秦无涯伸掌一拍茶桌,音声响处,茶房百物同时微微颤动,嗡鸣之声不绝。待音声渐息,那茶桌却安然未坏,连杯中茶水也未溅出一滴。这等摄气功夫已到化境,其余三人都为之一震。 “莫要斗嘴了。”秦无涯徐徐道,“提丘方才所言,也是警醒乐仙不可欺凌其他门派。当今劫口之际,众人一心或能安度。若群雄互斗,岂不正应了天灾?” 图冀离席再拜,道:“无上主英明。” 秦无涯道:“右贤王与戚参赞忽来别院,所为何事?” 戚无双躬身道:“启禀无上主。今日小殿下满月,戚某人自知粗鄙,备下薄礼,也想聊表寸心。”言罢,从袖中取出一个锦盒,恭恭敬敬放在茶桌之上。 秦无涯瞥了一眼,道:“只为此事么?” 图冀道:“西大陆无上主也送了礼来,使者想面见无上主好回去复命,不知无上主肯移驾回宫么?” 秦无涯面显难色,道:“他们也知我儿满月?” 戚无双躬身道:“小殿下虽幼,如今却已名闻内外,都说将来九天山后继有人,可喜可贺啊。” 秦无涯大喜,笑道:“既如此,咱们不可失礼。你们且去,我随后就来。” 图冀与戚无双应诺行礼。两人迅速看了一眼秦无涯胸前灵石,又俯身互看。戚无双嘴角泛起一抹阴毒冷笑,如同发自一只蛊虫。 第二章 变起托孤(1) 侍者陪送图冀与戚无双出门,不多时,返回茶房复命。秦无涯道:“右贤王可去得远了?” 侍者躬身道:“属下直送出院门,去远了。” 秦无涯点头,对身旁提丘达尔道:“左贤王勿怪。先前怒斥,只因右贤王已至庭中。” 提丘达尔立时醒悟,跪拜道:“无上主洞察隐微,非老夫所及。” 秦无涯上前扶起提丘达尔,道:“快快请起。” 两人在茶桌前重新坐定,秦无涯叹息良久。提丘达尔问道:“无上主忧心的,可是乐仙难治么?” 秦无涯道:“今日之前尚忧心此事。此刻却是另一桩事。” 提丘达尔沉吟,问道:“是何事呢?” 秦无涯徐徐道:“方才小儿惊哭,身体似不堪重压。我送气与他,仍旧难安。便运功舒展灵脉与他灵脉相接,不想竟随之入一奇境中。” 提丘达尔疑惑问道:“是何等境?” 秦无涯叹气道:“必非人间之境,那天上有六个太阳,酷热无比,大地被晒得寸草不生。倒有两个老者功力奇雄,竟在烈日里安然下棋。回想起来,顿觉人间虽苦,尚可耐得。若一日身死灵灭,落入那等境地,当真惨烈难熬。” 提丘达尔大奇,问道:“小殿下婴儿之身,灵脉何能至此?这境地倒似在哪里听过。” 秦无涯举头良久,道:“细细回想,却也有迹可循。你可知枯荣派至宝《灵虚关要》所记之境么?” 提丘达尔摇头道:“无上主曾说过一二,老夫倒不曾看过。老夫蛊师出身,枯荣派秘籍虽好,老夫终不看它半字。” 秦无涯道:“也罢,既如此,多说无益。提丘,你须牢牢记住。我儿虽幼,将来成就定在你我之上。此非父精母血所为,必是天授如此。至于能到何境,已非我能预料了。” 提丘达尔不悦,道:“无上主富于春秋,何出此言?小殿下天纵灵脉,自当遍择天下武学教之。无故出此泄气之语,甚不吉祥。” 秦无涯精神为之一振,道:“贤王所言正是。想那奇境虽烈,你我尚未至彼。此时便忧死后之事,正如对影捞花,着实可笑。你我这便上山,会一会西大陆使者。” 秦无涯言罢起身,与提丘达尔走出茶室。提丘达尔引着秦无涯登上大轿。一丛人簇拥出了别院,向九天山顶无上宫而去。 这九天山位于东大陆正中之地。据史书所记,十五纪以前,大陆曾绵延无边。其间平原广阔,湖泊、沙漠应有尽有。鼎盛时有数十国度割据相邻,人口繁息,各类武功、奇术杂学更是不计其数。 后来海水涌溢,漫浸平原。低地百姓被迫迁徙,与高山宗派厮杀争地,日日流血,持续三千六百年之久。史上谓之十纪乱世。 乱世之后,强者得存,弱者消亡。武学宗派演进合流,所剩只有乐仙、蛊师、枯荣、龙潭四者为大,剩余小宗苟延残喘,已逐渐无人问津。 此时大地已被海水浸没十之有九,仅剩东西两块大陆隔着万里**。虽声言大陆,其实,也只是两座巨大岛屿。只因尽是山川,地势高耸,尚未被完全淹没而已。 这东大陆之上,南北两条大江纵横而过,共有十余座大城,往往建于山间平坝之地,四面环山。因地形本来局促,城市之间相隔不远,往往隔山相望。 九天山昂然立在东大陆正中,南有逍遥台,北靠隐德山,东连奈何崖,西接回头岭。当真龙虎俱备,龟雀拱服,是难得的形胜之地。兼有西南方向金安城地势最大,百姓辅凑安居,谓之都城。 纪嫣然所住的九天别院在九天山的山腰。沿着山路上行,不到半个时辰,山路陡然变宽,现出一个开阔平台。 这平台异常奇特。山石未经打磨,自然光洁如镜。步履其上,恍然能照出人影。因而百姓口口相传,称为明镜台。 无上宫即建在明镜台之上。宫门前马道步道开阔。两排巨大石像拱卫路旁。塑的有枯荣派阴阳二仙,乐仙派符咒圣祖,蛊师派开山毒王,龙潭派圣女之母。 宫门高三十六阶,左右各有两尊硕大石兽守门,左侧石兽为一雄立麒麟,意为地界灵兽之首。右侧石兽为一伏地双头甲虫,意为天界降灾之物。 宫内景象多为石刻,或为古代镇邪妖头,或为近代精雕鱼蟹,山林水路所有之物,尽是名家苦心而就。所有这般,穷竭历代无上主巧思,当真精妙绝伦。 秦无涯大骄在无上宫正门停下。秦无涯下轿,与提丘达尔及众侍者簇拥进门。 转过高大回廊,便能望见九天宫正殿昂然矗立,琉璃彩瓦映着阳光,甚是威严。 一行人正在廊中徐行,殿内一高大侍者奔出,不多时来到无上主跟前。 侍者伏地跪拜,道:“启禀无上主,西大陆使者已等候多时了。” 秦无涯稍稍不悦。看那侍者,却不相识,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侍者从容答道:“属下姓曾,名棋。” 秦无涯道:“你可是来自乐仙派的?” 曾棋道:“天下习武者一入九天山便见正道。属下往日确实师从乐仙。如今却只知九天山,不识卧席岭。” 秦无涯冷笑一声,道:“好个只知九天山,不识卧席岭。” 身旁提丘达尔上前一步,伸手道:“取你灵石来我看。” 曾棋身体微微一震,立时取下腰间灵石,却是一个乌黑细小的兽爪。提丘达尔触手一握,转头道:“启禀无上主,神魄大士级别。” 秦无涯点头道:“难得难得。” 提丘达尔将灵石还给曾棋,低声道:“日后莫因外人催促无上主。” 曾棋佯装大惊,立时跪拜行礼,道:“属下该死,实是进山日短,不知宫中忌讳,请无上主降罪。” 秦无涯摆手道:“罢了。你不大年纪,能成神魄大士,已是难得。想来劫口灵兽出胎不少,乐仙派大获精进,可喜可贺。”说罢迈步向前,与众侍者向大殿走去。 曾棋眼中杀气一闪即过,从旁悄然起身,跟在众侍者身后。 第二章 变起托孤(2) 正殿之上立着十几个人,个个气脉充盈,衣着华贵。最前排以右贤王图冀为首,戚无双立在参赞一列。 秦无涯上殿,端坐无上主正位。提丘达尔入列与图冀并排。曾棋立在柱侧侍卫之处。 秦无涯道:“为小儿满月,又劳烦众位。西大陆使者呢?” 门前侍卫立时高声传唤道:“有请西大陆使者!” 不多时,一位身着七彩异服的大汉走进殿中。那人身高足有两米,通身肌肉琼扎,似有无穷之力。光头,高颧骨,面容油亮,阔嘴大眼,一脸蛮暴之气。 他大步走至殿中,伏地跪拜,粗声道:“西大陆野王侍,琼提,拜见无上主。” 秦无涯笑道:“你会讲东陆语?” 琼提抬头看了一眼秦无涯灵石,嘴边立时浮起笑意,道:“东大陆强盛,西陆人仰慕已久。自有教习传授东陆语言。琼提自幼习得,因而会讲。” 秦无涯大喜,道:“想不到西王百姓竟如此看中东方。平身。西王近来可好?” 琼提起身,又躬身献媚道:“西王称赞无上主日久。常在朝中言,愿为兄弟之国。东陆为兄,西陆为弟。近来虽历劫口,大陆平静,西王体健心安。只恨两地**相隔,不能面拜兄长。” 秦无涯大笑,道:“西王过谦了。” 琼提又道:“西王听说无上主添男,大喜道,我侄儿必是奇才。立时令琼提拣择西大陆奇宝。琼提思量平常宝物东大陆多如山积,定不能表明西王觐献之心。苦思良久,唯有西陆机关巧物,或能博小殿下一笑。于是连夜赶制,装大船,漂洋过海送来。幸得风顺,赶在小殿下满月之期送达。望无上主不弃一观。” 秦无涯大悦,道:“有劳西王惦念,西陆向来机关神造,想来此物定是非凡。礼物何在?寡人定为一观。” 提丘达尔迈步出列,躬身道:“且慢!” 众人一惊,目光齐刷刷看着提丘达尔。 提丘达尔道:“西陆东陆一向并无交际,互不参属。如今忽来送礼,且是机关秘物,岂非大大可疑?” 图冀朗声长笑,出列道:“左贤王有所不知。西王与东大陆向有书信往来,莫非要无上主一一告知于你才行么?” 提丘达尔道:“非也。我看此使者连声奉迎,阿谀媚态十分讨厌。想来西王自是一方王者,岂有远涉重洋,逢迎他人之理?其中莫非有诈?” 琼提大怒,对着提丘达尔喝道:“你莫非便是左贤王提丘达尔么?” 提丘达尔侧目而视,徐徐道:“是便怎的?” 琼提道:“在西大陆常听人说。来东大陆可不见无上主,却定要见提丘达尔。只因无上主实困于左贤王之手。琼提始终不信,如今送来礼物,无上主看与不看尚不能自断,看来传言不虚。” 提丘达尔勃然大怒,喝道:“你!血口喷人!我几时见过西陆人?” 琼提道:“此事我自不知,否则,定会先拜入左贤王门下,省去如今想表赤心,却要当众受辱之困。” 提丘达尔怒急,道:“好你个利口!今日之事已明无疑。这泼汉所行定然有诈,即当就地处死!” “属下有一言!”戚无双跨步出列,躬身行礼道。 秦无涯道:“此是明堂,有言就讲。” 戚无双道:“东西二地本少往来,左贤王担忧之事倒也在理。早闻西陆以技巧见长,送来机关不得不详细监视。只是,若检视无他,无上主仍不敢亲视,此话传到西陆,必有人得窥无上主胆色。岂非大大的不妥?” 秦无涯冷笑一声,道:“笑话!何物机巧,寡人不敢亲见的?抬上来!” 殿上侍者应声而去。 提丘达尔道:“无上主定要下殿,可由老夫先行检视。” 琼提道:“左贤王肯亲自释疑,琼提求之不得。只是,此物精巧非常,贤王若一概问我此物为何,彼物为何,琼提只得返回西陆,将工匠尽数带来才能得解。” 秦无涯道:“使者哪里话?观其大略即可,何至于此?” 说话间,二十名侍者以绳索抬着一只巨大机关进入殿中。机关蒙在黑布之内,侍者放下绳索,逐渐拉开黑布,却是一个亮银色金属连接而成的机器,顶上管道齿轮不计其数。正面有一小门。看起来甚是奇怪。 秦无涯看得新奇,问道:“此是何物?有何用处?” 琼提道:“既是小殿下满月贺礼,自是玩物而已。” 秦无涯冷笑道:“想不到西王为小儿玩物,肯费此工巧。左贤王,你去看看如何玩法。” 提丘达尔应诺转身,细看之下,金属环环相接,齿轮层叠,竟看不出如何启动运行。 提丘达尔道:“西陆使者,请试来。” 琼提走到机关前,在侧向拨弄几下,机关齿轮竟动了起来。半晌,复自停下。 众人本已十分好奇,见机关动了,个个瞩目而视,静待奇观。没想到齿轮停下,琼提躬身道:“启禀无上主,已试过一次了。” 众人大失所望,唏嘘嘲笑之声渐起。提丘达尔笑道:“只如此么?当真出乎老夫预料。” 秦无涯道:“众人莫议,此是西王盛意,寡人心领了。” “且慢!”琼提大喝一声。 殿上一众人等侧目而视。琼提躬身下拜,道:“启禀无上主,众人从外部看不出端倪,正是此物稀奇所在。” 秦无涯笑道:“如何稀奇?” 琼提道:“此物名为音声盒。机关运作,能拟人声鸟兽万类之音。只是,须从盒内才能听见。外部听音,只如盲人摸画。”言罢站起,打开机器前端小门。众人看去,里面却似一间小小房舍,正中端放着一只铜椅。 琼提表情得意,笑道:“百物之中,阻隔音声最难。这音声盒由内生音,对外丝毫不漏,可不是奇观么?” 提丘达尔道:“奇技小物,也敢称奇观?” 琼提又笑,徐徐道:“左贤王可害怕此小物么?若不害怕,可入音盒,椅上端坐试听。” 提丘达尔道:“坐便坐!”言罢大步入内,只见四壁及屋顶地板尽是精铁打造,铁壁上布满箭杆粗细小孔。 提丘达尔当即大疑。心道:若机关中藏有毒箭,一时五面齐射。座中之人纵有神功,安能躲过? 第二章 变起托孤(3) 他料想此物多半有诈,当下并不说破,端坐椅中,轻摇椅身,心下又是一惊。这椅子与地板相连,若非催动功力将整套机器毁掉,竟无其他移动之法。 琼提立在门口,对提丘达尔躬身道:“左贤王,小门关闭会有少许黑暗,可妙音随即便起,请勿惊扰。” 提丘达尔不悦,道:“关便关,老夫岂惧暗光?” 琼提笑而不语,徐徐关闭机关小门。机器内霎时伸手不见五指。 琼提行至机器侧面,再次拨动机关,顶上齿轮转动起来。众人队列散乱,围在机器四周观望,都觉机巧无比。 半晌,齿轮停下。琼提打开小门。提丘达尔走出,见众人散无行列,喝道:“怎么!殿中只有机器,没有无上主了吗?” 众人各自警醒,复归本位。 秦无涯也已好奇良久,问道:“左贤王,可当真有音声么?” 提丘达尔躬身道:“有便有,不过奇技而已。” 秦无涯道:“是何音声?” 提丘达尔道:“便是无上主所爱《渔翁词》。” “哦?”秦无涯大喜,道:“比我白灵所唱如何?” 琼提在一旁躬身道:“西王早闻无上主酷爱此曲,特选西陆顶尖歌者纳音。” 秦无涯更悦,道:“寡人却须听他一听。” 提丘达尔立时道:“万万不可。” 秦无涯面色一沉,道:“怎么?为何听不得?” 提丘达尔道:“此机关如此厚重,老夫细看内部四壁,布满小孔,若一时几方毒箭齐发,定然受害。” 琼提大怒,喝道:“左贤王欺人太甚!我西王称霸一方,不求东陆一鱼一虾。盛意送此奇物,万里海行,只为博无上主及小殿下一笑。左贤王百般刁难,定要毁我西王好意,却是为何?” 提丘达尔道:“西王好意我自心领,送来之物若有嫌疑,也当尽力纠之。我若盛意送毒与西王,西王肯吃下么?” 秦无涯道:“左贤王勿疑。西王与我素无干戈,何苦万里害我?纵害我,量此小物必困我不得。” 提丘达尔道:“无上主甚勿听信巧语。劫口之际,万事小心为上。”他转向琼提又道,“机器便可留下,待我东洲工匠细细拆解,若无其他,无上主与小殿下自会入内玩耍。” 殿上众人闻言诧异,各自议论纷纷。图冀立目瞪了琼提一眼。琼提立时大笑不止,声震殿内。众人诧异,想不到这汉子功力有这般深厚。 琼提笑罢,朗声道:“想不到堂堂无上主,却是胆小如鸡,言而无信之人。” “大胆!”堂上一众人等同声大喝,一时间各个擦掌,此时只要秦无涯一声令下,立时便可取他性命。 秦无涯肃穆端坐,朗声道:“使者出此言,不怕永没东土么?” 琼提道:“琼提虽非豪杰,畏死之事尚能忍得。可叹东陆大洲,上自无上主,下自诸位大士、尊者、界王,竟为一个娃娃之物议来议去,不敢一试。此我说东陆胆小如鸡。另外,无上主曾有前言,愿当庭一试,左贤王三言两语便自反悔,此我说无上主言而无信。听我道出实情,无上主却以死相恐。更该加一个心胸窄狭。我既漂泊万里,离岛之时,便怀死志。只叹西王盛意,遭受这般疑惧,真如赤心送入茅厕!也罢!我自复命无望,先取一臂自罚。” 言罢伸出右手,拉住左手,猛喝一声。通身衣裳立时被血染红,左肩侧方鲜血溅出五米开外。他竟将自己左臂硬生生抓落。 变起突然,殿上众人大惊失色。琼提扔掉左臂,昂然而立,左膀处鲜血喷涌,他却全然不顾。 “好壮士!”秦无涯飞身下殿,右手食指伸出,瞬间点了琼提身上十几处穴道,硬将他血管封住。 秦无涯豪气上涌,赞道:“不料西大陆有此烈火之人。我便为你一入此物!” 言罢便向那机关走去。黑影一晃,提丘达尔闪身挡在秦无涯身前,恳请道:“无上主甚勿冲动。此人宁失一臂,定要引无上主入此机关,此事更加可疑。” 秦无涯大怒,喝道:“提丘闪开!我意已决,西王无故,害我做甚?纵然我死,西大陆能得东洲何物?” 言罢跨步上前,直入小门。他一入机器,细看壁上小孔,也是暗暗心疑。思量道:怪不得提丘达尔这般紧张,这些孔洞若不用来传音,却凶险得很。 他手上暗运功力,伸指在孔上一顶,受力小孔立时扩大少许。秦无涯心下略定,暗道:西王害我本无益处,纵然真的害我,从内打破机器,也非难事。 提丘达尔见秦无涯心意已决,只得把住小门,转头怒视琼提,喝道:“既如此,此门不得关闭。” 琼提咬牙怒道:“此门若不闭合,机关无法连转。若无上主胆怯,便可出来。” 秦无涯已端坐椅上,绝无退出之理,朝外道:“且关门吧。” 提丘达尔道:“也罢,我便同入。”言罢便要进入机器。 琼提又道:“地板只受得一人。左贤王好大面皮!” 提丘达尔大怒,正要发作。秦无涯又在机器中喝道:“提丘!关门!” 琼提大步向前,从提丘达尔手中夺过小门,对门内道:“无上主休怪!”猛然关闭小门。 “砰”的一声,机器顶部齿轮迅速飞转,却与上次不同。提丘达尔惊叫一声:“不好!”赶忙伸手夺门。身旁图冀忽大喝一声:“动手!”双掌齐出,一股大力忽的向提丘达尔背脊袭来。 变起突然,提丘达尔来不及抢门,急忙转身,伸掌接住图冀掌力。“轰”的一声巨响,两掌相击,震得大殿屋瓦齐飞,殿顶霎时露出一个大洞。 戚无双右手如勾,斜刺里游蛇一般滑向提丘达尔咽喉。他出手看似绵绵软软,却迅捷凌厉无比。提丘达尔深知此人武功阴毒,挺身向侧方跃开避过,对众人喝道:“图冀!戚无双造反!还不拿下!”只见旁边众人各自站立,竟毫无动手之意。 第二章 变起托孤(4) 提丘达尔一惊。暗道:殿上众人尽是乐仙派出身。自己刚才却未察觉,当真大意!他转头看向琼提,竟也冷笑不止。原来使者也是假的。好毒的苦肉计! 戚无双冷笑道:“提丘达尔。我等耗时半年,专等此刻。秦无涯定然无法出此机关。你是蛊师出身,与枯荣本无瓜葛。若能回心转意,诚心归降图王,念你一代宗师,定不坏你性命。生死之机,只在一语,降是不降?” 提丘达尔看那机器,顶上齿轮仍在飞转。一时心头大急,暗道:图冀等人敢以此物造反,不是万全必不敢动手。眼前众人之中,图冀功力与自己相当,加上戚无双则万难胜出了。何况还有剩余之人? 他转头看向殿上侍者,已渐渐向自己围拢过来。为首一人,正是方才出殿迎接,名叫曾棋的。 “莫与他废话!杀了便是!”图冀在一旁喝道。 戚无双笑道:“提丘达尔好个忠臣,若留在宫中,甚是好用。杀了,倒也可惜。怎么样?你可想清楚了么?几十年修为,大好人身,为一个枯荣派弃了,可值得么?” 提丘达尔情知不敌,心念电转,暗道:此时若孤身逃走,对方人数虽多,未必拦得住。可无上主生死未卜,若逃了,与反贼何异?如今救又不能,逃又不义。踌躇片刻,他猛然把心一横。也罢!老夫便死在此处好了。他暗运功力,寻思必要多杀几个贼人回本。 戚无双又道:“若是担心功名,你大可放心。左贤王即使当不得,右贤王也是能保的。” “砰!”的一声闷响从机器中传来,众人一惊。提丘达尔大喜:无上主尚未死!他一跃而起,电射一般直奔机器顶部。凌空运气,一团阴森黑气从他双掌间射出,在机器齿轮上炸开。那齿轮霎时瓦解大半,四处飞散之下,打得梁柱墙壁石粉乱飞。 戚无双对图冀道:“我可不是他的对手,只能靠图王了。” 图冀应声跃起,也是凌空运气,双掌一推,一团黄雾霎时形成一个硕大的“咒”字,直向提丘达尔后背扑来。提丘达尔双脚刚落在机器顶部,不及躲闪,只得再次跃起,凌空转身双臂齐出,准备硬接了这一掌。两股大力刚一碰触,提丘达尔心头暗叫:不好!妖山咒字诀!待要收气已经晚了,加上身在空中,无从借力。猛然觉得发出的内力江河一般向外涌泄,只得强断了上一掌内力,凌空一翻,右掌斜劈,再起一道掌气,喝一声“落!”要把图冀的掌气切散。可为时已晚,那咒字气团只被他切开一半,剩余部分已到了面前,避无可避。提丘达尔顿觉五脏翻滚,当下急催内力,将五脏护住。身体硬生生挨下了剩余掌力。他霎时失去平衡,重重撞在机器顶部的粗管之上,一口鲜血从嘴角涌出。 图冀大喜,跃上机器,冷笑道:“细柴贼!如今还说我强占灵石墓场,是包藏祸心么?你的灵石终将落在我手!” 提丘达尔元气大伤,怒气更盛,喝道:“一招误判,竟败在你这淫邪之人手中!我变做厉魔也要锁你性命!” 图冀狂笑道:“肉身都保不住,想保灵石?妄想!”言罢又是一掌打来。一团黄雾直扑提丘达尔面门。 眼见图冀夺命一掌击来,提丘达尔再运内力,双掌前推,两股黑雾盘旋交错而出。两气相击,一声巨响,已是硬碰硬的拼命打法。 他受伤在先,此刻硬接对方掌力也是迫不得已。一击之下,已知无法支久。无奈两人掌气相连,一旦势败,谁都来不及变招。若中途撤去掌力,定然回护不及,在对方掌力重压之下,骨肉横飞在所难免。提丘达尔深知这一掌便是生死之战。他强运内力维持,双臂狂抖不停,只是不退。眼见那团黄雾一寸一寸向自己移近,一尺之内便要触及肉身。 殿中戚无双看得明白。他轻摇纸扇,一副胜券在握神情。断臂的琼提、侍卫曾棋则虎视眈眈,像是生怕提丘达尔逃走。 提丘达尔眼见力尽,心道:数十年勤修苦练,恶战千余,死战数百,不想今日死在诡计之中。可叹无上主盖世英勇,竟也死得不明不白。 正当万念俱灰之际,忽觉身下机器顶部高高拱起。图冀大惊,身体随即歪斜,陡然收力。提丘达尔大喜,趁势全力而出,奈何身体也已歪斜,掌力从图冀身旁而过,自己则重重落在大殿石板地上。 他赶忙看那机器,顶部越拱越高,金属扭结磨擦之声甚是刺耳。“轰隆”一声巨响,顶部破开一个大洞,齿轮管道尽数飞散。 众人面面相觑,图冀惊道:“怎么还能出来?”戚无双大呼:“莫怕,秦无涯必然中毒!一起上!” 提丘达尔叫道:“无上主!提丘在此!”他勉强站起,挡在众人与机器之间,两掌开山式一横。饶是功力将尽,威严气魄仍是甚强。 机器顶部升起一团血雾,却不见秦无涯跃出。提丘达尔心下大急。暗道:以秦无涯的武功,若不是受了极重的伤,此刻定已出来应战。 “图冀逆贼!”提丘达尔大呼道,“无上主对你不薄,今日之事,你想坐稳九天山,只如痴人说梦!” 图冀对众人道:“不要怕!秦无涯已是强弩之末!先杀了细柴贼!”言罢一掌打出,又一股极凌厉的黄雾向提丘达尔扑来。 提丘达尔向旁闪身,不敢再硬接。图冀双掌一分,那黄雾刷的分成两股,一正一斜,同时飞向提丘达尔上身和下盘。 提丘达尔深知避让终不及掌力迅捷,只得转身运功相迎,掌气在离自己数寸之内相交,砰的一声,他的身体被震开数步,体内气血翻滚,险些站立不住。 眼看图冀又要击来,提丘达尔气脉受阻,虽心急如焚,也只能垂手待死。 突然,机器顶部升起一团红色血球。众人大惊,定睛看去,却是浑身是血的秦无涯。 第二章 变起托孤(5) 众人大惊失色,各自观望,都有了动摇之心。只见秦无涯气喘连连,身体摇摇欲坠,通身上下插满短箭,如同一个血红的仙人球。即便如此,也惊得图冀不敢妄动。 戚无双道:“图王莫怕,箭上毒性猛烈,他此刻不是对手。” “图冀!为何做逆?”秦无涯喝道,终于站立不住,扑倒在机器顶上,鲜血不断顺着机器侧壁流下,但王者之气仍能摄住众人。 图冀见他倒下,心头疑虑大减,朗声道:“枯荣没落,乐仙为雄,今日之事,自是要做无上主。” 秦无涯长啸一声,音声凄厉豪迈。众人听之,无不动容。 图冀对众人道:“上!他武功已废,都不要怕!” “我来报一臂之仇!”琼提上前跃起,单臂高举,一掌向秦无涯头顶拍落。 秦无涯伏在机器顶上一动不动,琼提的掌缘转眼已到他头顶数寸。琼提大喜,以为一击必中。不料掌前陡然一空,秦无涯的身体倏的下移,冷不丁将一支带血的精钢短箭迎在琼提掌前。琼提大惊,赶忙收掌。霎时掌心微微刺痛,短箭已划破了皮肤。 他一招不中,心下胆寒,立时翻身跃下机器。猛觉得手臂酸麻难忍。 他自知中毒,忙屏气运功,可气血稍动,只觉手臂酸麻更甚,一层黑气扩散极快,转眼已逼近心口。琼提大惊,“哎呀”一声,呕出一口鲜血。 戚无双冷笑道:“你立功之心虽强,奈何武功低微。” 琼提面色痛苦,哀求道:“戚参赞救我。” 戚无双道:“此毒无解,若有,哪敢对秦无涯用呢?” “啊?”琼提大恐,叫道,“那我岂不是必死?” 戚无双道:“断臂勇士,怎么现在却怕死了?你放心,我会替你保管灵石,肉身虽灭,你仍可作白灵效力。” 琼提“哇”的又吐出一口血,面容扭曲,显然毒性已达心脏。“我!我!死不”琼提话未说完,忽而大叫一声。整个人骤然一僵,歪倒在地不动了。 事情如此突然,殿上众人连同提丘达尔都看得心惊。提丘达尔心道:这毒只划破琼提掌心一点,这么快便要了他的性命。图冀究竟用了何毒?就算在蛊师派中,这种强毒也十分难得。他乐仙派怎么用毒反胜过蛊师?或者,难道蛊师派也叛变了?如今无上主身中不下百箭,纵有神功,却如何能保得性命? 正苦闷间,只听机器顶部有人徐徐道:“提丘,可在?”是秦无涯的声音。他声若游丝,显然已快支撑不住。 提丘达尔道:“无上主请吩咐。” 秦无涯道:“可有一击之力?” 提丘达尔朗声道:“莫说一击,便是百击也使得。” 他故意把音声放大,好震慑对方,防止敌人一拥而上。 图冀听得两人对答,心下大疑。秦无涯中毒如此,难道还能运功?他之所以不敢贸然攻击,正怕毒箭困不住他。这毒是蛊师派掌门乌桓奴新得奇物,琼提碰之立死,秦无涯满身受创,竟能挨得这些时候,简直不可思议。 所谓将死之虎,仍堪摄鼠。眼见琼提出击,一招之内被秦无涯巧杀。图冀打定主意,只守不攻,待秦无涯毒气攻心死了,再杀提丘达尔不迟。 机器顶上良久无声,忽而,秦无涯道:“一击足矣。” 提丘达尔正不解秦无涯意图,只见一个血红肉球自机器顶部滚落。刚刚落下,石板地一响。提丘达尔只觉两只大手托上后背,随即一股大力推得他凌空飞起,忽的到了大殿门口。 迎面一人挡在面前,正是曾棋。提丘达尔刚要出掌,身体却忽然猛斜,失了方向。他霎时明白秦无涯意图,当即不理曾棋,双掌蓄力待发。只听身侧曾棋大叫一声,斜飞出去,一支短箭已插入他的喉咙。却是秦无涯出手所致。 两人闯过曾棋,电光火石之间已到门口。图冀、戚无双大惊,两人同时出掌,两条黄雾疾飞向秦无涯后背。秦无涯跃出大门,立时转身,喝一声:“去!” 提丘达尔掌力疾出,正迎上图冀、戚无双的一对掌力。此时双方掌力相差悬殊,提丘达尔大叫一声,喷血数丈。借着对方掌力,秦无涯抓着提丘达尔奋力后跃,两人身体疾往后飞,在殿前地上一点,翻身跃出墙围。 图冀奔出殿门,怒喝道:“快追!誓要取他性命,不然后患无穷!” 殿上众人涌出,朝秦无涯方向追去。 秦无涯抓着提丘达尔迎山而上,不多时,已达山顶。他通身涌血,留下一路血迹。两人在一处大石前停下。提丘达尔盘膝养气,秦无涯歪坐石上。此时正当晌午,艳阳高照,秦无涯面容狰狞,已近灯枯之时。 提丘达尔徐徐道:“无上主。图冀片刻就到,何不养气待敌?” 秦无涯叹息道:“方才一战,邪毒已侵我心脉。此肉身必止于此地了。” 提丘达尔大悲道:“无上主,你我鏖战数十载,凶险之事历得少吗?切不可馁自家之气。” 秦无涯道:“今日与往日不同。深悔一时血性,不听你言。方才机关之内,本以为一轮毒箭奈何不了我,谁知毒箭不断,四面八方竟如连雨。我身之内,中箭共计一百七十二枚,纵然打破机关,逃在此处,气脉难续,已是必死无疑。” 提丘达尔闻言大哭,声传山谷,久久回荡。 少顷,提丘达尔抹掉眼泪,怒道:“图冀逆贼,我定寻机会将他处死。” 秦无涯道:“贼人行此,必已考虑万全。我料无上宫内外,叛者必多。你切不可轻举妄动。为今之计,只能暂避锋芒,徐徐图贼。” “难道,无上宫便任他们占了去?”提丘达尔怒道。 秦无涯摇头叹息,徐徐道:“图冀并非雄才,要服天下英雄,非此人能办。武林之乱,自此而始,报仇之机必有成熟之日。如今其势方强,徒死无益。” 提丘达尔气得咬牙切齿,强忍怒火道:“谨遵无上主令。” 第二章 变起托孤(6) 秦无涯望着来时山路,叹道:“生如登山,终有尽极,提丘莫悲。我死之后,你且护我灵石,勿令毁灭。天界酷烈之地,非我所愿往。将来我灵身迷乱之后,若忆及此事,定能助你。” 提丘达尔跪拜道:“提丘达尔誓死护卫无上主灵石。丈夫一言,终身无悔。” 秦无涯探手胸前,摘下带血灵石,交于提丘达尔。提丘达尔看那石头,白中带血,一股惨然之气。他不再多看,咬牙收在怀中。 秦无涯道:“而今放心不下者,唯有犬子幼弱,图冀必会害他。你稍养气息,便速速下山,务必将我儿藏好。此子灵脉通奇,来日必有一番作为。我已将部分功力传他。他虽幼,已达圣光武士级别。” 提丘达尔惊奇不已,问道:“一月婴儿,已到结灵石的时候了?” 秦无涯道:“他的灵石我已为他结好,藏在襁褓之中。我料此番劫口与以往不同,纵然过了,天地怪像未必停止。如今四大门派之中,可信者唯有枯荣、龙潭。枯荣派虽人少势轻,圣元子武功不弱。你可将我儿寄在枯荣门下。暗自教导,甚勿露出姓名来历。” 提丘达尔道:“谨遵无上主令。” 秦无涯道:“你去吧。我留下一路血迹,引贼上山,正为让你从小路下山带走我儿。但有我一口气在,图冀必不敢舍我而追你。” 提丘达尔叩头下拜,更咽道:“谨遵无上主令。” 秦无涯举头望天,惨然道:“不图今日与提丘舍界相别。心如刀割。此后阴阳契阔,有缘再会吧。” 山路上脚步声渐行渐近。图冀众人显然是担心遭遇伏击,不敢贸然急奔。 提丘达尔转头,看到山路林间影影绰绰,知道贼人已至。当即矮身伏在石后,顺小路下山而去。 眼看山顶渐行渐远,提丘达尔悲愤之情难忍。他紧咬牙关,脚下加力,不多时便行出数里。山路一转,隐约又能望见山顶,忽听山上传来秦无涯歌声: “远水无涯山有邻, 相看岁晚更情亲。 笛里月, 酒中身。 举头无我一般人。” 歌声凄厉无比,似有万千心事寄语群山。音声唱罢,山间回荡的便只剩了图冀狂笑之声。 却说当日纪嫣然被提丘达尔掌气震慑,本已心头不悦,见秦无涯给孩子传功完毕走出内室,立时又被提丘达尔请进书房,更觉得这个人倚老卖老。 她挂念孩子,当即踩着碎裂的地砖,引着纪恒来到内室。见婴儿襁褓裹得整齐,躺在床上安稳睡着,这才放下心来。 纪恒也是气恼,低声道:“这提丘达尔着实过分。别院的地岂是任他说坏就坏的?” 纪嫣然道:“他仗着辅佐无上主日久,一向跋扈。无上主念他忠直,忍他不知几十次了。” 纪恒道:“我看他未必是个忠心的。不过是想借机立威。若不是无上主功力胜他,只怕第一个悖逆的就是他了。” 纪嫣然见婴儿襁褓裹得紧凑,怕拘了孩子,便将襁褓解开,重新铺陈。一边道:“你轻声些。传出去他必然记恨你。” 纪恒道:“记恨又待怎地?咱们龙潭派论人数天下第一。东大陆若不是咱们,哪个能吃到鱼虾?陆战虽然差后些,若到了水里,只怕其他门派还不是对手。” 纪嫣然已将襁褓打开,把光溜溜的婴儿掀一掀,拍拍他背上的汗,一边笑道:“既然这么强,方才无上主训你,怎的见你直想朝地缝里钻?” 纪恒笑道:“无上主自是训得我的,若是那个提丘达尔,你哥哥可不是白任他呼喝的。”他看着婴儿一双小脚,见右脚底一处大大的胎记,奇道:“这孩子当真奇特。” 纪嫣然道:“哪里又奇特了?” 纪恒将婴儿双脚并上,指着脚底道:“你看。可不像一副阴阳鱼么?” 纪嫣然看了看,两只足底一个粉白,一个殷红,确有几分像。她笑道:“你可是魔障了,看什么都觉得好?我倒不爱这块胎记,旁人在时,我都是掩着。好端端一双脚,若是净白的可多好?幸而是在脚上,若是生在明处,岂不坏了相?” 纪恒道:“男儿郎谁介意这个?我倒觉得这是脚踩阴阳,必是个好兆头。只怕将来这孩子,要便宜他们枯荣派了。” 正说着,纪嫣然忽然摸到襁褓中一块硬硬的东西,心下奇怪,嘟囔道:“无上主怎的这么不小心?有块什么在里面?不怕硌了孩子?”她把那硬硬的东西掏出来,竟是块圆润洁白的玉石。 纪嫣然道:“好一块玉啊,怎的放在襁褓里?” 纪恒也是奇怪,拿过玉石细看。只见玉中隐约有股细细的气流转动,粉嫩飘渺,绵绵不绝。他转了转方向,那气流看得越发清楚。 纪恒大喜,道:“这!这敢是孩子的灵石?” 纪嫣然也是喜上眉梢,忙把玉石拿过去,对着窗外细看,真的有气流在动。 纪恒道:“这孩子,难道已是圣光武士了?快拿被子罩上看看。” 纪嫣然立时拉过床上薄被,两人四手支做个帐篷,将婴儿罩在暗处。他们伸头进去,不多时,只见婴儿身上泛起一团光晕,洁白温润,如同圣人降世。 纪恒喜得合不拢嘴,轻轻道:“把灵石拿进来。” 纪嫣然将玉石放在婴儿胸前,只见那白光像生了魂魄,一丝丝轻轻慢慢的流入玉石之中。 纪恒大喜,站直身子道:“无疑了!这便是他的灵石!老天爷,咱们家总算又出了个像样的。” 纪嫣然也是欣喜不已,道:“这下可再不怕那些精怪来扰他了。”她拿着灵石左看右看,一刻也舍不得撒手。忽而问道:“这石头须常在他身边喽?” 纪恒道:“必要戴在身边的。这可要紧得很。日后无上主再给他输功,身体容不下,便要蓄在灵石里面。你仔细寻个工匠,给他做个金托子好戴,莫要失了。” 纪嫣然道:“怪到无上主把它放在襁褓里。都是那提丘达尔,害得他都来不及知会一声。若是三不知失落了,岂不坏了大事?”她说着把灵石仔细放回襁褓里,低头看着孩子,说不出的喜爱。 第三章 误判忠良(1) 此时窗外侍者奔走如流,纪恒走到窗前,看到众侍者在大轿前站立待命。 纪恒道:“敢是无上主要回宫了?” 纪嫣然抱着孩子站起来,看向窗外,见秦无涯和提丘达尔并肩而行,径直上了大轿。 纪嫣然恨恨的道:“日日缠着无上主。常听说谗臣谗臣,想来定是这样缠的!” 纪恒道:“来日要好生劝劝无上主,莫被这厮蒙蔽耳目,指鹿为马了。”他见纪嫣然不悦,又道:“无上主既然回宫了,闲来无事,我倒有个好玩的把戏。” 纪嫣然道:“又有什么古灵精怪?” 纪恒笑笑,道:“倒不是精怪,让你看个奇人奇事。你稍等我片刻。”言罢兴冲冲出房去了。 纪嫣然抱着孩子,隔窗看纪恒招呼了七八个人,把来时带的一口大水缸搬到庭院正中。她心情大好,见众人笨拙模样,便有七八分想笑。 不多时,纪恒跑回内房,对纪嫣然道:“备妥了。且来庭院看鱼。” 纪嫣然心头忽然涌起一丝不祥,道:“若是水变,我可不看。” 纪恒道:“都说了,是鱼。快来快来。” 纪嫣然便抱着孩子,随纪恒出了内房,来到庭院。 侍者早在廊边备下两幅座椅,离那水缸一丈来远。 两人坐定,纪嫣然道:“这么远只能看得水缸,如何看鱼?” 纪恒甚是得意,笑道:“若想看时,只需叫它。”言罢他一击掌,叫道:“出来!” 水缸一阵水声,一条硕大黄鱼竟在缸中立起,张嘴动腮,探出缸外。 纪嫣然大奇,道:“竟有能听人话的鱼?这可奇了。” 纪恒哈哈大笑,又道:“转圈!” 那大黄鱼抖了抖,像是听懂,不落下去,竟真的在缸内转起圈来。那硕大鱼头一耸一耸的十分笨拙,滑稽至极。 纪嫣然大笑,喜道:“这可是成精了?走近看可使得么?” 纪恒道:“当然使得。” 纪嫣然便抱着婴儿站起,走到大缸一米远处,对那鱼道:“见你怪渴的,眼睛都要干了,落下去吧。” 那鱼立时矮了头,摆着尾巴,在缸中游了起来。 纪嫣然大悦,转头笑道:“哥哥,这鱼当真听话得很。”言罢又看向黄鱼,道:“翻个身子来!” 那鱼游了几下,忽的翻身,缸水立时翻滚,溅起一片水花。 纪嫣然大笑着躲闪,道:“好家伙!这可比人还听话哩!”她又指挥了一阵,笑得倦了,才返回椅子坐下。 纪恒道:“这回可开心了吗?” 纪嫣然道:“这鱼我可舍不得杀了,天下怕只有这一条吧。” 纪恒大笑,道:“此鱼只是大些,怎能不杀呢?”转头对龙潭派手下道:“抬砧板来!” 几人应声而去,不多时抬来一块硕大砧板,摆在鱼缸前面。 纪嫣然看得心惊,道:“这么听话的鱼,怎么舍得杀了?” 纪恒笑道:“你不忍杀它,鱼儿自己想死也未可知啊。” 纪嫣然道:“哪有这等事?我却不信。” 纪恒笑着站起,对水缸道:“黄鱼听着,你若想死,便出水来,躺在砧板上等着。” 纪嫣然又笑了,道:“天下岂有自己上砧板的鱼?” 话音刚落,那鱼竟真的跃出水缸,欢蹦着落在地上。纪嫣然大奇,惊得说不出话来:“它,真的寻死?” 纪恒得意大笑。只见那鱼翻了几翻,直挺挺躺在砧板上,不再乱动,只是一下一下鼓塞张嘴。 纪嫣然慈心大起,道:“哎呀,看得我泪都要落下来了。你,却劝它一劝。” 纪恒笑得前仰后合,少顷道:“你道真的是鱼?” 纪嫣然笑道:“怎的不是?” 纪恒笑罢,对那鱼道:“现出真身吧。” 话音刚落,只听硕大的鱼身上下鼓动,接着肚皮一瘪,从鱼嘴里钻出个通身湿透的人来。 那人二十来岁年纪,身材矮瘦,大头圆脸,短发,塌鼻突眼,容貌甚是丑陋。穿着黑色紧衣,赤着脚。通身滴水,活脱脱一个水鬼模样。 纪嫣然吓了一跳,撅嘴道:“哥哥,你也不提前知会一声,怎么忽然现出个怪物来?” 纪恒笑道:“莫看他长得丑陋,他可是个奇人。方才听令弄鱼的便是他。可演的像么?” 纪嫣然道:“像倒是像极,可他怎么会在鱼肚子里?” 那人把头一昂,道:“钻!” 纪恒道:“是趁鱼活着,从嘴钻入,取下鱼的内脏从嘴送出。他便可容身其中。” 纪嫣然道:“那里面岂不是腥臭得很?” 那人的头又是一昂,道:“臭!” 纪嫣然道:“他可如何呼吸呢?” 那人又道:“憋!” 纪嫣然笑了,转头看向那人,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还是一昂头,道:“郁!” 纪嫣然更觉有趣,问道:“你姓郁?那叫什么?” “山!” 纪嫣然看着他,忍不住大笑起来,向纪恒道:“他为何每次讲话都昂一下头?却只说一字?” 纪恒笑道:“你却问他试试。” 纪嫣然尚未发问,郁山又把头一昂,道:“累!” “那你昂头呢?”纪嫣然问道。 郁山还是一昂,道:“傲!” 纪嫣然立时笑得前仰后合,向纪恒道:“你却在何处寻得这么个怪人?” 纪恒也笑了,道:“那日在南泰街头,见他在钻鱼卖艺。却布下扒手专偷观众银钱。便将他抓了。听他同伙说,他早年因话多害了家人。自后便发誓每句只说一字。” 纪嫣然收起了笑容,叹息道:“想来定是后悔得很了。” 郁山再把头一昂,道:“贱!” 纪嫣然猛然觉得怀中婴儿一阵悸动,母子连心,引得她也心下大慌。又见婴儿小手不断挥舞,眼睛大睁,看向山顶方向,似能见到山上正有不好的事发生。 纪嫣然急道:“这是怎么了?是不是被鱼吓着了?” 她看向纪恒,余光忽瞥见廊下有个细瘦高挑的人影。转头一看,却是那个唱曲的白灵。 此刻他还是穿着那身青色长衣,头戴木头面具,两眼镂空处隐隐泛着白光,也正昂头看着山顶方向。 第三章 误判忠良(2) 纪嫣然感到背脊发冷,又不想显出害怕模样。转头对侍者道:“乳母在哪?孩子怕是饿了。”言罢起身,想离了那个白灵。 白灵忽道:“娘娘怀中殿下,莫非已是圣光武者了?” 纪恒、纪嫣然立时警觉起来。纪恒道:“你这灵官当真多事。殿下如何,岂是你该议论的?若被无上主知道,不责罚你么?” 白灵一愣,躬身行礼道:“娘娘莫怪。老夫肉身未坏之时,颇学过几年相术。我观殿下之骨,虽得武士之功,十六岁前,必是灾及父母、险恶非常的煞星。娘娘不如舍予老夫,以免灾祸来临。” “放肆!”纪嫣然勃然大怒。自从孩子降生,她常觉得这个灵官鬼鬼祟祟,时常窥探孩子。她本性善良,常以善意推断,不想今日这厮竟然说出这等话来。 纪嫣然怒道:“这样的话再不要入我之耳。令你立刻到戏厅去,不得随便出入。否则,我定然禀告无上主,毁你灵石。” 白灵摇头叹息,徐徐道:“老夫也是为大家好。娘娘何必如此动怒?” 纪恒怒道:“你倒说得轻巧!污蔑小殿下是个煞星,与你有甚好处?我看你没了肉身,连灵脉也不想要了。” 他向身旁众人一招手,呼啦一下,众人围上,各个摩拳擦掌,准备动手。郁山站在最前面,脖子上圆头一昂,道:“滚!” 灵官仰头笑笑,道:“老夫苦忆前事,终于想起当年相骨的本事。娘娘却不信老夫。也罢。既以无上主相胁,老夫便不多事了。”言罢转身,向戏厅方向飘去。 “好个狂妄奴才!”纪恒对着灵官背影骂道。 灵官忽停下,转身道:“老夫虽功力微薄,却不是奴才。你们定要留着煞星,已是灾祸不远。”他双眼苍白如冰,扫过纪恒与纪嫣然,两人同时打了个寒颤。 纪恒对郁山道:“给他留个念想!” 郁山矮瘦身形电射而出,转眼来到灵官面前,拔刀一挥,立时收刀后纵。整个动作眨眼之间既已完成。待他回到原地。“嗤”的一声轻响,灵官右边袖子上被切开个细长的口子,露出里面晃动的白影。 灵官原地不动,冷笑道:“刀不慢,老夫领教了。”言罢转身,飘然离去。 众人以为郁山这一刀定然能逼灵官出手。只要他一动手,不论胜败,无上主定然废了他。没想到他竟然认了憋。正如一拳打在云里,有力使不出。 纪嫣然见郁山动手,本想阻拦,奈何他动作太快,尚未开口,已经打完了。此刻想想颇有些后怕。这老灵官常年阴阴沉沉,不知武功究竟如何。万一众人敌不过他,岂不是吃了眼前亏? 他见众人仍不解气,便道:“散了休息,他只是个老糊涂而已。”众人这才稍稍散开。 纪嫣然抱着孩子与纪恒回到内房,心头莫名的乱颤不止,通身说不出的别扭。 乳母进房下拜,纪嫣然递过孩子,道:“只在你房里喂,切不可交给任何人。” 乳母笑道:“娘娘多虑了,您和无上主的心肝宝贝,我便有天大的胆,也不敢交给他人的。哪怕多掉一根小头发,我也担待不起啊。”言罢,抱着孩子去了。 纪恒怒气尤自未消,恨恨道:“前时我还可怜这老货。不想好端端的,被他闹了个晦气。你莫要心软,这样的趁早开销了省心。万一哪日孩子毁在他手里,追悔就来不及了。” 纪嫣然忙把纪恒衣袖一扯,道:“你低声点,若被他听了去。也不知他功力如何。” 纪恒道:“你多虑了。他功力若强,何苦在此做个声优?别院内侍者众多,只怕个个都拿得住他。你们母子安危事大,无上主绝不会不做考虑。” 纪嫣然稍稍安心,道:“当真被他搞得我心神烦乱。等无上主回来,定然把他远远的撵走。” 正说着,庭院之内响起一阵骚乱呼和之声。众多侍者奔走如流,大喊:“有贼!” 纪嫣然一惊,心道:要多大胆的贼人,敢来这里作乱? 纪恒从椅上一跃而起,道:“莫慌。你在房里不要出去,我去看看。” 纪嫣然面色突变,惊道:“快!快去看看孩子!” 纪恒刚要出房,眼前人影一闪,一个枯瘦老者已经跃入房中。房门霎时关闭,断了纪恒的去路。 纪恒一惊,退步护身,看时,却是提丘达尔。 不待两人说话,提丘达尔伏地跪拜,道:“娘娘,大事不好。” 纪嫣然本来对他有三分厌弃,见他突然闯入内房,更是不悦,冷冷道:“原来是左贤王,惊得我心乱难忍。” 提丘达尔道:“娘娘,小殿下何在?请速速交与老夫。” 纪嫣然一惊,心道:怎么这般可恶?灵官要我的孩子,这个提丘达尔也要我的孩子。今日无礼之人怎么这般嚣张? 她未及回答,纪恒抢道:“笑话!小殿下是何等人?岂能交给你?” 提丘达尔道:“娘娘不知。图冀作乱,无上主中了诡计,已然没了。贼人定来索要孩子,以图斩草除根。老夫急奔赶来,怕别院侍者中有贼人耳目,故意扰乱前庭。娘娘莫疑,老夫答应无上主,誓死护卫小殿下。” 一席话把纪嫣然、纪恒惊得浑身一颤。纪嫣然的眼泪霎时便要落下来。 纪恒心念电转,立时大疑,对纪嫣然道:“妹妹莫急。”转头对提丘达尔道:“无上主武功盖世,纵然遇到诡计,岂能说死就死?左贤王莫非当我等是黄口小儿不成?” 提丘达尔大怒,起身喝道:“你们竟然不信老夫?” 纪嫣然被纪恒一说,也觉得十分有理,当即道:“信与不信,我只要待水落石出。哪能听你一言,便舍了孩子给你?你虽言之凿凿,我,也怕将来无上主怪罪。” “嘿!”提丘达尔怒发冲冠,一步将房内青石地踏裂,怒道:“无上主已死。老夫可以性命担保。你等不信,可认得无上主灵石么?”言罢探手入怀,取出一物,枯掌摊开,只见手中一块粹白石头布满血污。正是秦无涯胸前所戴的灵石。 第三章 误判忠良(3) 纪嫣然看得真切,惊道:“无上主!这,这”她吓得花容失色,霎时落下泪来。 纪恒怒目圆睁,迈步挡在纪嫣然身前,喝道:“这灵石怎么会在你手上?血从何来?” 提丘达尔收起灵石,急道:“图冀派人伪作西陆使者,送来精钢机关。无上主一时血气,误中奸计,身遭百余毒箭。老夫拼着性命,与无上主逃到山顶。他临终将灵石交与老夫,令老夫极速下山,来救小殿下。灵石为证,此有何疑?” 纪嫣然与纪恒互望一眼,纪恒道:“我不信你!以无上主武功,怎么会被机关所困?你既然在无上主身边,怎么反倒一箭未中?” 提丘达尔躁气上涌,原本细瘦黝黑的面容因怒火涨得紫红。他强自平复,沉声道:“机关特殊,我救无上主不得,是我失职。如今将功补过还来得及。图冀众人杀了无上主,定然会来害下殿下。请务必将小殿下速速给我带走。若仍旧不信,你两人随我同去便是。” 纪恒、纪嫣然两人看他神色,知他怒极,可凭他三言两语便将孩子给他,却是万万不可能的。他虽说两人可以同去,但以他的武功,一旦孩子落在他手,便只能任他摆布,要想夺回,单凭纪恒又怎能夺得了? 纪嫣然当下打定主意,道:“若要孩子,除非我死。你手上虽有无上主灵石,安知不是你害了无上主?” 提丘达尔闻言,气得发髻根根直立,喝道:“你这无知妇人!若是我害了无上主,岂会容你等在此饶舌?” 纪恒也是怒极,喝道:“不容又待怎样?若要执意造反,自可踏我尸身而行!” “你!无智匹夫!”提丘达尔紧咬钢牙,垂头看着踏碎的地砖,身上一股无名气流涌动。房内霎时变得异常压抑。 纪恒看得心惊,赶忙运气防备。暗道:难道他真的要强抢?这人武功高深,我不是他对手,只能先防他抓了妹妹要挟。 心念及此,他后退一步,护在纪嫣然身前。 提丘达尔气得通身瑟瑟发抖,良久,沉声道:“当断不断,我亦有责。终不能因你二人无知,令无上主断后。” 他虽身受重伤,决心一定,威严之气立时迫人。 纪恒知他心意已决,当即跃到窗前,对外喊道:“贼人在此!侍者速来!” 提丘达尔也不拦他,只是恨恨的点头,道:“我与二位素无瓜葛,只因无上主之故,才对娘娘礼敬三分。而今事急,不能眼见无上主阖门受戮。如今所行,便是将来重见无上主,我自心头无愧。侍者来便来!老夫踏遍别院,也要将小殿下带走。挡我者死。” 言罢开门,早有几个侍者挡在门口,喝道:“左贤王!青天白日,你当真是要造反吗?” 提丘达尔道:“造反者正从无上宫赶来。你等有眼无珠,当真要拦我么?” 侍者被他气势震慑,稍稍后退,但职责所在,不得不挡在门前。九天山向来刑罚酷烈,他们深知若此时不战,将来追究起来,更是难逃一死。 纪恒在房内喊道:“此人悖逆已明,还不动手?” 纪嫣然心乱如麻,此刻她最担心的倒不是自己。只因乳母的房间就在隔壁,若提丘达尔闯进去看到,纵然侍者众多,婴儿多半也会被他夺去。这可如何是好?更忧心的是,他手上拿着无上主灵石,难道无上主真的已遭毒手? 正乱思间,提丘达尔迈步出门。饶是他骨瘦如柴,一众侍者被他气势逼得步步退让,竟无一人敢上前动手。纪恒和纪嫣然跟在后面,不错眼的看着他一步步走向乳母的房门。 纪恒喊道:“你们在等什么?快动手啊!”他纵然怒极,终不敢靠提丘达尔太近。 提丘达尔推开乳母房门,吱呀一声。纪嫣然听得门响,只觉撕心裂肺一般惊恐。 提丘达尔看向房内,里面空空如也。他心下疑惑,这孩子若不在乳母处,纪嫣然怎么舍得在别处久放?一时大急,悔不该先来告知。如今院中几十间房,上百号人,除非先杀干净,否则趁他入房,往来转移一个孩子,岂不是容易得很?这可如何是好? 他见眼前一众侍者强自僵持,个个都是有些修为之人。且不说自己受伤能否杀尽,便是杀得尽,这些人岂非死得冤枉?方才一时怒极,真有大开杀戒之心,此时见他们出于忠心,虽惧却不敢逃,心下又有些不忍。况且一旦杀伤者多,余者四下逃散,要找到哪个带着孩子,岂不是更难? 此时郁山等龙潭派众人都到了纪恒身边,众人不知提丘达尔是谁,但见一群人围而不攻,已猜到对方厉害。纪恒见孩子不在乳母房里,心下也是担心,对郁山附耳低声道:“速去找到孩子,仔细藏好。”郁山点点头,悄然退下。 提丘达尔如今进退两难,正犹豫不决。忽见庭院里有十余人走入,为首一人狮鼻环眼,一脸凶相,正是图冀。戚无双轻摇折扇跟在旁边。 提丘达尔心下大悲。看他们气势模样,无上主定已死了。可惜无上主舍身争来的片刻光阴,被自己浪费在两个蠢人手里。 他悲愤之情难抑,朝图冀喝道:“图冀老贼!你谋害无上主,恩将仇报,有何面目活在世上?” 图冀哈哈大笑。戚无双却先开口道:“提丘达尔,明明是你杀的无上主,还抢走了他的灵石。如今又要杀小殿下,怎么却要贼喊捉贼?” 一席话立时应在纪嫣然心中,当即声泪俱下,咬牙道:“好你个老贼!还不速速受死!” 提丘达尔怒喝道:“放屁!贼喊捉贼的是你!” 戚无双笑道:“此事已在九天山传遍。我与图王亲眼所见。你骗得无上主信任,先用毒箭将他射伤,又在山顶取他性命,然后抢走灵石。现在灵石就在你身上,敢不敢让大家看看?” 纪恒闻言,大声喊道:“灵石就在他身上!我方才亲眼所见!” 第四章 误判忠良(4) 提丘达尔气得浑身发抖,怆然道:“自古奸人害忠良!何期一着不慎,落到此等境地。”眼见无法取信众人,救婴儿不得。他打定主意,只能暂避其锋,赶快逃走,徐徐报仇。 趁图冀众人尚未走近,他身形一晃,霎时仿若一只疾飞的燕子,倏的从众侍者身旁钻过。当下亳不停留,向院落深处急奔而去。 戚无双一惊,叹道:“轻逍雁遁?想不到他还会外门的功夫。只怕今天抓他不到了。” 图冀大喝一声:“莫让他走了!”随即高高跃起,转眼间也掠过众人,朝提丘达尔追去。 纪嫣然心下慌乱,赶忙带着侍者寻找孩子。 戚无双对着图冀的背影摇了摇头,对众侍者道:“外面已经围了,你们把守个个房门,没有图王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出去!” “是!”众侍者应声散开,将别院房舍守住。 纪恒心下忽然大疑:即是提丘达尔叛乱,戚参赞为何反而让侍者看管院内众人?难道别院之中,有提丘达尔的同党? 他走上前,对戚无双躬身行礼,道:“戚参赞,在下不解。” 戚无双笑眼看他,问道:“纪帮主有何不解?” 纪恒道:“即是提丘达尔作乱,抓住杀了便是。为何要看管拘禁众人?” 戚无双折扇轻摇,笑道:“纪帮主果然心思敏捷。我料众人虽想抓提丘达尔,此番哪怕全上,未必能抓得住。他虽受伤,不能强斗。以方才身形看来,若要执意逃命,却不是难事。怕他随时转回,故而让侍者防患。” 纪恒急道:“抓不到?那岂不是奈何不了他了?” 戚无双道:“纪帮主放心。只要小殿下一日在此,他必不离左右。” 纪恒更疑,心道:他叛逆无上主,自知万死。保身尚且困难,为何戚参赞却知他定要带走孩子?无上主若已死,九天山都知他是叛徒,纵然得了孩子,于他又有何益?起初疑他篡位灭后,如今既然篡位无望,何苦为一个孩子临杀身之祸? 心下虽疑,嘴上却道:“那就好。还是戚参赞想得周全。” 戚无双道:“为小殿下安全,当下可暂去无上宫居住,待把贼人抓住,再回别院为好。纪帮主,小殿下如今在何处?” 纪恒看他眼神,只觉温文尔雅,全无半分胁迫之色。忽而又觉可疑,心道:无上主遇袭这么大的事,他怎么全无悲愤之意?方才他说亲眼见到提丘达尔杀了无上主,那他们为何没有出手相救? 当下不及细想,躬身道:“戚参赞好意,我与娘娘商量商量。” 戚无双道:“也罢,你且商量去吧。” 纪恒转头,正看见纪嫣然从后园奔来,他赶忙跑过去,问道:“没找到吗?” 纪嫣然声泪俱下,急道:“我已找遍了后园,连乳母也不知去向。这可急死我了。” 纪恒道:“莫慌,乳母必定藏在某处,不会舍了孩子。我方才也派了郁山,咱们慢慢寻她两个便是。”当下叫来龙潭派众人,挨个房间呼唤查找起来。 待稍稍避开戚无双耳目,纪恒赶忙拉住纪嫣然道:“孩子必然能找到,但有一事万万不能答应。” 纪嫣然道:“还有什么事?” 纪恒见左右看看,低声道:“方才戚参赞说请孩子去无上宫居住,此事万万不可答应。” 纪嫣然一愣,问道:“为何?他不是忠臣吗?单凭这些侍者,如何挡得住提丘达尔?” 纪恒眉头大皱,徐徐道:“此事蹊跷得很,想来提丘达尔若是杀了无上主,如今大势已去,整个东大陆都是敌人,何必苦苦寻找孩子?区区一个圣光武士,于他他又何必介意呢?” 纪嫣然道:“你是说,他未必来抢?” 纪恒道:“不,怪就怪在戚无双断定他会来抢。如此看来,我们或许错怪提丘达尔了。假使我们真的错怪,那,可就糟糕了。” 纪嫣然道:“我心乱得很,想不了这些事。只要孩子平安,我便是死了也无妨。不去无上宫也罢,可在此处又如何应对?” 纪恒紧皱眉头,悄声道:“此事若能善罢,你们便随我去龙潭岛暂住。帮上人手众多,纵然是提丘达尔,也未必寻得到。” “善罢?”纪嫣然这才稍稍醒悟,惊道:“你,是怀疑右贤王他们害了无上主?” 纪恒道:“眼下也不能断定,只能随机应变了。” 几个龙潭派手下奔来,个个都说没见到孩子。纪恒焦躁,喝道:“郁山呢?怎的也不见?再寻过!”众人再次散开,重又寻找起来。 却说提丘达尔奔入院落,背后图冀紧追不舍。两人上下飞驰,片刻之间已到后园,图冀大呼:“左贤王听我一语!” 提丘达尔自料轻功胜他,一步跃上围墙。只见墙外立着十几个侍者,绝无危险。便转身对图冀道:“你我之间,有甚可说?” 图冀停下,与提丘达尔相隔尚有十几米远,一边徐徐向前,一边朗声道:“轻逍雁遁功果然了得。今日不如痛快明说。” 提丘达尔道:“有话快说!若再向前一步,我便去了。” 图冀当即停住脚步,道:“当今东大陆乐仙蛊师都是强宗,你我辛劳一生,所求不过功名富贵而已。秦无涯凭借匹夫之力,硬要让枯荣骑在咱们头上,岂不憋屈?你只需把他灵石给我,若想替他养育后代,我便把孩子给你,如何?” 提丘达尔朗声大笑,心道:原来他看重的是无上主的灵石,这倒能让孩子多活几日。立时计上心头,朗声道:“无上主已死,即使灵石不灭,能否记得老夫也未可知。你既想要用他孩子交换。老夫见孩子无恙,自会来寻你!告辞了。”言罢转身,跃下围墙。见侍者攻来,也不反击,展开轻逍雁遁功,只是东闪西挪,一霎时出了重围,奔远了。 图冀跃上围墙,看着提丘达尔背影,恨恨道:“老匹夫功力至此,留下孩子终是祸患。” 他意性怏怏,转回前院。正看到纪嫣然与纪恒窃窃私语之后,纪恒吩咐众人再找一遍。 图冀对纪恒喝道:“那孩子可找到了?” 纪嫣然吓了一跳,心道:此人往日恭敬得很,怎么忽然变得这么无礼?不称小殿下,只唤作那孩子? 第四章 取小弃大(1) 纪恒也看出图冀面色不善,当即陪笑道:“正在找,我们也心急得很呢。” 图冀道:“这些时候也找不到,怕是你们故意藏了吧?随我到前院来!”言罢转身,大踏步向前院走去。 纪恒心下大恐,与纪嫣然互看一眼,都觉得这图冀更加可疑可怕。 纪嫣然壮了壮胆,对图冀道:“右贤王且去吧,我们慢慢寻找便是。” 图冀转过身来,怒道:“让你们过来便过来,要我亲自动手吗?” 纪嫣然与纪恒只觉通身似被霜打过,惊立在当场。这人似乎要对他们用强,此事更加无疑了。两人心头大悔。回想提丘达尔虽怒,却全不似他这般悖狠无礼。如此看来,怕是真的错把虎狼当忠臣了。 见纪恒两人不动,图冀对旁边侍者喝道:“侍者!把她们带过来!” 侍者犹豫,不知所为。图冀大怒,忽得双掌挥出,一股凌厉黄雾直扑向那侍者。“砰”的一声,侍者腿断头飞,霎时死了。 其他人见他挥掌便杀了一人,手段狠辣无比,都惊呆了。图冀道:“还有哪个不听令的?” 众侍者恐惧,当即伏地下拜,道:“属下听令。” 图冀道:“把他们一家子带过来,连同龙潭派的人!” “是!”众侍者齐声道。 纪恒既怒又悔,眼见手下一班弟兄被侍者逼得渐渐围拢,看侍者个个武功不弱。心道:他们若真杀了无上主,自是无法无天。此时若与他闹翻,白害了自家弟兄的性命。不如且蒙混过去,待回到岛上,再联合众人报仇。 心念及此,便对手下人朗声道:“图王既然有令,大家哪能不听?此是九天山,无上主不在,图王便是主人。还不快些?” 众人听他这样说,也明白了几分,便随着侍者来到前院。 纪嫣然悄悄拉了拉纪恒衣袖,低声道:“哥哥。”她心下惶恐,音声不觉发颤。 纪恒咬牙道:“且忍一时。” 众人在前院聚齐,纪恒走过庭院水缸,惊讶发现方才砧板上的黄鱼又在缸中游动,一时大喜,心道:郁山必然躲在里面,难道他已将孩子找到,一并藏在了鱼里?当下给纪嫣然使个眼色,低声道:“水缸。” 纪嫣然疑惑,瞥了水缸一眼。见了黄鱼,惊得目瞪口呆,低声道:“那,岂不憋死了?” 纪恒道:“他自有办法。”一抬头,正看见戚无双亮晶晶的眼睛。纪恒心里咯噔一声。心道:这人真是鸡贼得很,莫非已被他识破了? 戚无双上前,对纪嫣然躬身行礼,道:“娘娘受惊了。戚某人为保娘娘及小殿下安全,定然不遗余力。请说出小殿下在哪,也好早日去无上宫团聚。” 纪嫣然被他精光四射的眼睛看得浑身不自在,勉强道:“本宫也在寻他。只是连乳母也不知下落。” 戚无双大笑,道:“娘娘当真不知道么?我猜定是有人故意藏了。”他眼光忽变得冰冷异常,纪嫣然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她强忍恐惧,答道:“戚参赞何出此言?九天山法令严格,有以下犯上的,必然饱受酷刑而死。何人胆敢私藏殿下?” 戚无双冷笑道:“若是受了娘娘指使,可就说不准了。既然寻不到小殿下,也罢了。不如请娘娘先上山,徐徐再议。” 旁边图冀不悦,道:“戚参赞说哪里话?事已至此,寻不见孩子哪里行?今日掘地三尺,也要把他找到。” 纪嫣然听他将殿下只唤作孩子,立时怒气上涌,冷笑道:“右贤王今日如此无礼,是因为无上主没了,便要在九天山称王么?本宫决意不去无上宫居住。至于孩子,藏与不藏,本宫自会处理。不劳你等费心。” 图冀定睛看了看纪嫣然,哈哈大笑,道:“如今事情如何,岂能容得你?” “你!”纪嫣然气得浑身发颤,却只能强忍。 戚无双走到院中水缸前,看着缸里缓缓游动的黄鱼。转头对纪恒道:“纪帮主,听说贵派有种水里闭气的功夫,一闭能待一个时辰。可有此事?” 纪恒本已发怒,被他突然一问,立时知他所指,心下大惊,强笑道:“那不过是江湖讹传,若真有这种功夫,岂不是能在水下居住了?” 戚无双收起笑容,冷冷道:“何止水里,只怕鱼里也能住得了呢。” 纪嫣然大惊失色。戚无双见纪嫣然神情,更确信鱼里有诈,笑嘻嘻道:“娘娘爱吃鱼,不如现在就煮些鱼汤如何?来人啊!架起大锅,将整条活鱼放进去,煮上一煮。” 纪恒叫道:“慢着!厨房有上好的滋补鱼汤,不必煮这一条。” 戚无双笑道:“活鱼煮下的,味道更鲜。”对侍者道,“还不快去?” 侍者应声奔去,不多时庭院架起一口大锅,添柴放水,便要煮鱼。 纪嫣然大急,暗道:若孩子真在鱼中,这么一煮,岂不是必死无疑。若说出来呢?看图冀颜色,多半也是一死。她看看纪恒,也已急的冒汗。如今打又打不过,两人虽急,却毫无办法。 眼见众人将鱼抬到锅里,锅下柴火越烧越旺。纪嫣然把心一横,对纪恒道:“哥哥,莫跟来。我已有主张了。”言罢直走到大锅跟前,对侍者道:“撤了火!” 侍者起身,转头看着图冀。图冀大步向前,狞笑道:“娘娘敢是不爱吃鱼么?” 纪嫣然看着图冀,已下了死心,冷冷道:“小殿下就在鱼里,你们煮他,我便同死。” 图冀笑道:“既如此,娘娘早说便是。提丘达尔未死,这孩子还有用处哩。”言罢探手锅中,握着鱼尾,把整条大鱼提出锅外。 纪嫣然心道:今日纵然一死,也不能便宜了这个贼人。见他抓鱼出锅,纪嫣然猛地跃起,张嘴向图冀脸上咬去。 图冀大惊。两人相隔不到一米,图冀又在分神抓鱼。事起仓促,图冀忽觉眼前一黑,当即左掌疾出。两人武功毕竟相差悬殊,纪嫣然尚未咬到图冀,早被图冀一把抓住了纪嫣然送上来的头。他冷笑一声,心道:这么漂亮的小娘们,杀了倒可惜。左掌暗送内力,一支气咒立时灌入纪嫣然头顶。 第四章 取小弃大(2) 这气咒是乐仙派妖山咒中,独有的摄魂招数。以气作符,专能制人心神。图冀一招得手,随即放下左掌,轻轻一笑,低声道:“现在,你想喝鱼汤了吧?” 纪嫣然本想誓死咬他一口,猛然头上一紧,只觉一个强有力的念头忽的钻在脑袋里。立时像失了魂魄,眼神迷离,呆呆道:“遵命。” 变起突然,纪恒只见纪嫣然跳起,图冀在他头上摸了一下,全没看出其他。 图冀淫邪一笑,道:“不如你我房内单独喝一喝,如何?” 纪嫣然仍旧呆呆道:“遵命。” 图冀哈哈大笑。正得意间,脚旁一声异响,跟着一个黑影如同鬼魅一般擦身跃起。图冀大惊,立时闪身,刀光一闪,嗤的一声,衣服上已被划开一个尺把长的口子。那黑影一击不成,刷的飞上屋顶。 “魅影刀!”图冀大怒,转头看屋顶之人。那人小身大头,相貌丑陋,黑衣滴水,正是郁山。 图冀怒道:“你是何人?为何会乐仙武功?” 郁山脖子一昂,道:“爷!” 图冀大怒,道:“找死!”双掌齐出,一团黄雾霎时从掌前喷出,化作一个大大的“回”字,向郁山疾飞而去。 郁山转身就跑,才出三步,图冀的掌气已到背上,“砰”的一声,跟着五脏六腑一阵剧痛。郁山心道:惨!强忍剧痛再窜几十步,稍稍泄去掌力。虽然逃了性命,已是大受内伤。当下不敢停留,咬牙猛窜,跃出别院,逃入山林去了。 图冀也不追赶,低头看那鱼腹已破,里面并无婴儿。转头对纪嫣然怒道:“孩子不在鱼里,到底藏在哪了?” 纪嫣然呆呆的道:“不知。” 图冀本已大怒,听纪嫣然回答,立时起了杀心。脸上横肉耸动,怒道:“真不知吗?” 纪恒见图冀面色不善,当即走上前道:“图王息怒。如今无上主已死。江湖必然大乱。她虽是女子,也是我龙潭派至亲,若能保全,龙潭派必然鼎力支持图王,捉拿提丘达尔。” 图冀心道:这一对兄妹跟随秦无涯日久。我虽用咒制住一个,终归不与我同心,必然得死。只是他龙潭派人多,用作耳目又甚好。杀是不杀,却不好决断。最好杀他妹妹,不用我手。 图冀略一沉吟,当即哈哈大笑,道:“我自想保全令妹,只是秦无涯逆子未除,终是后患。令妹又疼爱孩子,只怕戚参赞未必答应。” 戚无双大笑,眼前却闪过一丝恨意,悠悠道:“呦?瞧图王说的。娘娘国色天香,图王自是爱的,小殿下若是栋梁之材,戚某人哪能不爱?” 话音刚落,只见人丛中一个身影飘过,来到图冀面前,躬身道:“图王。这纪嫣然万万活不得。” 图冀看他,却是那个唱曲的白灵。图冀道:“灵官,你也想来议事?” 纪恒大怒,指着白灵道:“死货!你这话从何说来?” 白灵面具朝纪恒斜了斜,转回图冀道:“秦无涯已死,今已改朝换代。纪嫣然虽是国色,终归是前朝余孽,留下必成祸患。请图王三思。” 图冀大喜,笑道:“想不到你能说出这些。依你看来,该如何处置?” 白灵道:“依老夫所料。小殿下如今必已下山。纵然不死,将来未必成得气候。如今,图王可把纪嫣然交与老夫处置,她从前辱我甚多,老夫正想报之。” 纪恒大急,道:“老贼!好你个没心肝的贼!” 白灵转身,面具正对着纪恒,冷冷道:“老夫早没了心肝!看如今你还能令人断我衣袖么?” 纪恒道:“只恨不能毁你灵石!灭你孤魂!老货!若敢碰我妹妹一根寒毛,我龙潭派定不和你善罢!” 白灵笑道:“小子口出大言,不与我善罢,凭你等又能怎样?” 言罢长袖一挥,带着凌厉劲风,向纪恒打去。纪恒闪身避过,只觉风凛如刀,擦得面皮生疼。心中已知不敌,当下朝众人一招,喊道:“一起上!” 众人呼啦一下,将灵官围住。 图冀大喜,当即后退一步,心道:本不想与龙潭派撕破面皮,这白灵要杀人,却与我无干了。 戚无双略觉诧异。他早知这白灵脾气古怪,没想到竟是积怨日久,要亲手杀了纪嫣然。他心下一时琢磨不透,让在一旁,静观其变。 那白灵被众人围住,丝毫不惧,衣袖带风,转眼已和龙潭众人过了十余招。众人虽恨之入骨,却伤不得他灵脉分毫。 戚无双有心试探白灵,慢悠悠走到纪嫣然身后,寻个间隙,忽伸手将纪嫣然轻轻一送。纪嫣然陡然失衡,凌空飞起,忽的来到白灵身前。 白灵看得明白,右臂长袖一卷,那袖子如同一条青蛇,霎时将纪嫣然的脖子缠了数匝。 纪恒大惊,叫道:“嫣然!”双拳猛出,一瞬间朝白灵打出几十拳。白灵身形连转,将纪恒打来的拳通通避开,笑道:“冥沙拳打得这般稀松,也敢枉称英雄?去吧!”他右臂猛然加力,纪嫣然身体如同一个陀螺,被他的袖子带着飞转,直至腾空而起,又重重落在地上。 纪恒见纪嫣然落地,赶忙奔过去扶起,急道:“嫣然!嫣然!” 纪嫣然面容惨白,脖子松软,脑袋搭在纪恒手臂上,混若无骨,眼见没了呼吸。纪恒摸她脊椎,已在颈部断成数节。 纪恒没想到妹妹死得这么突然,心下不敢相信。仍抱着纪嫣然尸身摇晃大叫:“嫣然!嫣然!”纪嫣然却已无法作答。 纪恒大悲,音声逐渐变成嚎哭,当真撕心裂肺,动人心魄。 龙潭派众人见帮主如此,个个恨得咬牙切齿,将白灵团团围住,舞刀运掌,一齐向白灵猛攻。 又斗了十余回合,白灵两袖抡起,如一只飞轮急转,院内霎时起了阵旋风。众人怕中暗器,齐向后跃开一步。白灵收了身形,见纪恒仍在嚎哭,笑道:“好个不识时务的纪帮主。” 他见众人又慢慢围拢,倒丝毫不惧,两袖随风飘展,似在为纪恒的哭声起舞。 第四章 取小弃大(3) 图冀见纪嫣然已死,心道:不想这白灵如此心狠手辣。倒正好帮了我的忙。若在此时杀白灵自然不难,但若能留他残命,用来权治龙潭派却是更好。 戚无双方才推纪嫣然入阵,本想试试白灵真伪。见他真的杀了,心下也是大喜。筹思如今形势,龙潭派必不能怪九天山杀了纪嫣然,要恨只能恨自家的白灵。看这白灵武功不弱,若纪恒杀他不得,只能来请九天山主持公道。那时正好为我所用。思量及此,他与图冀互看一眼,都袖手不管两方争斗。 纪恒悲痛稍过,恨意陡增,怒视白灵道:“老货!我龙潭派与你不懂戴天!”言罢全力朝白灵猛扑过去。一时拳影连闪,竟如一道墙壁,好一副同归于尽的拼命斗法。 白灵虽武功更高,被他气势所震,也只得避其锋芒,连连后退。纪恒夺了先手,一招招连绵不绝,誓要将他灵脉打散。 “杀了他!”龙潭众人无不振奋。 庭院里刀光拳影乱成一片。白灵抵挡片刻,陡然转身,纵身向大门急奔,便要夺门而逃。纪恒哪肯舍?立时拔脚狂追。 “哪里走!”众人呼喝跟上,纷纷奔出别院大门,喊杀着追下山去。 图冀对余下侍者喝道:“你等有何话说?”众人躬身下拜,纷纷道:“听图王示下。” 图冀道:“再去细细搜来!若仍找不到,便通通杀了!” 众人大恐,立时跪地,求道:“图王饶命。小殿下定是被乳母带走了。” 图冀怒道:“胡说!这么多人在,岂能来去无踪?再去细细查看。” “是!”众人赶忙重新搜查。方才草草而过处,这一回无不反复检视。 却说提丘达尔逃出别院,循着水声来到一处溪谷,只见山洪汹涌向前,南奔入海,心头百感交集。 他俯身喝了些水,忽见水中鱼儿硕大,似条条都能害人。提丘达尔叹道:“畜牲也敢在此张狂。天下真要乱了!”当即运气提掌一拍,“轰隆”一声,水面溅起数米之高。早有四五条大鱼重重摔在岸边乱石上,已经震死了。 提丘达尔腹中饥饿,伸手抓下一小截鱼尾肉送入口中,当真鲜美多汁。他饱餐一顿,吃下半边鱼尾。然后寻个山洞盘膝打坐。他自知受伤极重,不敢在九天山长留安养,只待气力稍复,便走出洞来。 眺望洞前大水滂沱,滚滚向南势不回头。心道:人生岂不正如这水?一朝流过,绝无回头之路。 他举头望向九天山,依然伟岸瑰丽。可惜一日之间,已变了颜色。无上主死得如此惨烈,自己纵有匡正之心,奈何贼人过强。如今势单力孤,连小殿下也无力保得,真是惭愧至极。 正惆怅间,忽见远处山路上有几个人影正在上山。提丘达尔攀援而去,不多时,已到了山路旁边。 他伏在树叶间静待。几个男人谈笑着走来。为首一人中等身高,膀阔腰细,国字脸,细眉斜眼,穿一身草绿长衫。正是枯荣派掌门张千。他身后跟着四个脚夫,四人一起抬着一个四方猩红的大木箱子,一看便知是来送礼的。 只听一个脚夫道:“哎呦张爷啊,这么高的山,不能走车,还不能牵驴,这九天山的规矩可是累死人了。” 另一个道:“你走在前面还喊累,我在你后面,还要吃你放的屁,却说什么了?” 张千转头道:“有劳各位。礼物只送到半山就好。” 一人道:“我知道。上月来是小殿下降生,这次来是小殿下满月。下月来是小殿下满两月。来到第十二回,正好小殿下周岁。这一年只为这个,就够忙活了。” 众人都笑。 提丘达尔前后看看,山路上并无他人,便闪身跃到路旁。张千先是一惊,立时认出是提丘达尔,赶忙躬身下拜,道:“枯荣派张千拜见左贤王。” 四位脚夫见帮主张千跪拜这个瘦老头儿,都吓了一跳。赶忙跟着跪下。提丘达尔把张千扶起,道:“我有要紧事,张帮主随我来。” 说罢转身跃下山路,向野林急奔而去。张千不敢怠慢,赶忙提轻功追过去。四个脚夫乐得休息,看两个高手一转眼都没影了,不住啧啧称奇。 张千随着提丘达尔来到一处林间空地。提丘达尔停下,在大石上盘膝静听。良久,确信林中无人,提丘达尔道:“张帮主,我有一大事要告诉你。听过之后何去何从,老夫并不干预。” 张千素来知道提丘达尔严谨,见他带自己奔出这么远,又见他盘膝静坐,已知事情定然非同小可。听他一说,立时答道:“左贤王请讲。但有可用之处,枯荣派绝不推辞。” 提丘达尔熟视张千片刻,沉声道:“右贤王图冀篡逆,无上主肉身已死。” 短短一句话,在张千听来,如听轰雷。惊得他险些坐在地上。 接着,提丘达尔将秦无涯如何为婴儿损功,如何中计拼杀,如何山顶话别,自己赶到九天别院如何不受信任,反被图冀诬陷的事一一说了。 不远处水流潺潺,林地里鸟鸣清悠,落叶间小兽耸动。 张千听得额上冒汗,待提丘达尔讲完,张千道:“照此说来,此事蓄谋已久,江湖上定要起一场大波澜了。” 提丘达尔道:“九天山之内叛者过半,只怕来日江湖,定然反指老夫为叛徒。” 张千叹息,徐徐道:“人言可畏。左贤王有何打算?” 提丘达尔道:“张帮主若从图冀,咱们可就此别过。若想为无上主报仇,今夜可随我再上别院,与贼人一战。誓要将小殿下夺回。” 张千大窘,踌躇道:“这,只怕要从长计议。” 提丘达尔道:“事已至此,或正或逆,一言决之。张帮主从长计议,却不知计议什么?” 张千良久无言,徐徐道:“无上主已死,在下定然愿意搭救小殿下。只是右贤王养势已久,纵然夺出小殿下,难改九天山易主之事。何况,单凭你我,去了未必能回。” 第四章 取小弃大(4) 提丘达尔听他言语,大为失望,慨然道:“人生在世能几何?武林中人为大义而死,岂不正得其所?” 张千低头不语,显然甚是为难。 提丘达尔冷笑一声,道:“你是怕一旦与我同伍,枯荣派立时遭殃吧?” 张千踌躇,低头道:“不敢,不敢。” 提丘达尔道:“无上主从枯荣龙兴,老夫一个蛊师,尚且甘于为义捐躯。你是枯荣掌门,反倒游移不决。枯荣尚且如此,无上主复仇又有何望?” 张千赶忙解释道:“左贤王莫怪。此事事关全帮命运,张某人万不敢独断。” 提丘达尔面露鄙夷之色,冷冷道:“早听闻张帮主畏怯,枯荣派常年受乐仙蚕食。张帮主怕生事端,万事隐忍,才落得今日乐仙独大。九天山之事,未必不由张帮主懦弱所起。论辈分,无上主便是张帮主师爷,眼看师爷被杀,张帮主仍不敢有为,如此胆色,全帮命运又会如何?” 张千脸红至颈,顿首道:“左贤王莫怪。若能救得小殿下,晚辈必赴汤蹈火不辞。只是,左贤王贸然行此必败之事,晚辈” 提丘达尔惨然大笑,声震林地,树叶飘落如雪。 良久,提丘达尔道:“无上主临终托孤,言小殿下如能存活,必送至枯荣派纯元子处。如今看来,只怕即使送去,无人敢养。” 张千大羞,急道:“左贤王折煞我等了!若能送来,枯荣派必不敢辜负无上主。只是” 提丘达尔道:“只是什么?” 张千道:“只是左贤王蛊师出身,若要报仇,何不联合蛊师” “莫提蛊师!”提丘达尔怒喝一声。 林中霎时宁静异常,似周边鸟兽也各自屏息。 少顷,提丘达尔长叹一声,徐徐道:“一入九天山,便断了龙跃城。实不相瞒,蛊师派老夫无人可用。” 张千良久无言,只是摇头叹息。林地鸟雀叽喳,似也有不如意事。 提丘达尔忽道:“有人来了。”言罢立时飞身上树。 张千一惊,不敢怠慢,也赶忙跃上树去。侧耳倾听,良久,方听得呼喝追杀之声渐渐响起。张千心道:左贤王胜我太多。若贸然随他闯山,真个徒死而已。 林中呼喝追杀而来的,正是纪恒与龙潭派弟兄。原来那白灵逃出别院众人,不走山路,直往野林中东钻西闪。龙潭派人手虽多,受树木野草阻拦,反不容易合力攻杀。 堪堪奔到空地,白灵停下,对纪恒等人喝道:“且住!听老夫一言。” 纪恒已是红了眼睛,哪里容他辩白?纵身上前,霎时打出数十拳。拳路带风,卷起林间枯叶盘旋飞舞。其他众人有的握刀,有的攥拳,个个眼睛不眨,只待白灵稍有破绽便出杀招。 树上提丘达尔看得纳闷,心道:纪恒这等痴人,怎么跟自家的灵官打起来了? 旁边树上张千更是疑惑,心道:无上主被杀,纪帮主理当与图冀拼命,怎么反倒要杀这灵官?难道灵官是别院的奸细? 两人正纳闷间。只听那灵官道:“让一让二。已将你等救在此处。若纪帮主仍旧痴缠,莫怪老夫伤人了。” 纪恒怒极,喝道:“你杀我妹妹,若不杀你,誓不为人!” 提丘达尔与张千都是一惊,心道:难道这灵官杀了纪嫣然?那还了得?此是家奴弑主,必人人得而诛之。 只听那灵官道:“杀我?凭你也配!”言罢长袖疾飞而起,活像两条灵动青蛇,呲牙吐信,变化无踪,却凌厉非常。 龙潭派众人霎时处了下风,十几招过后,便只能勉强招架。 张千在树上看得真切,白灵所用的本是龙潭派的武功,称作龙蛇二十四手。每一手又可衍生二十四种变化。这原是一套最基础的拳法,只因白灵肉身已灭,故而用长袖代替。这一对长袖在白灵手中运用得极好,短短长长,变化自如。每一招不及使完,新招应时而出。一套简单的拳法被他用得攻守兼备、精彩纷呈。 纪恒眼见众人行将落败,大怒,骂道:“贼家奴!今日与你同归于尽!”言罢,连出重拳,浑然不顾袭来的长袖,指望一拳击中,逼白灵露出破绽,那样其他人便有机可乘。 白灵见他拳影霍霍而至,上中下三路都罩在拳锋之内,心下大怒,后跃一步,同时俯身哈腰,忽得扬起右臂。长袖仿佛一条青龙拔地而起。 张千心道:糟了。 不及眨眼之间,青袖已牢牢缠住纪恒双臂,紧跟着一扯一送,纪恒的身体如同掷出的飞镖,直飞出去,重重撞在树上,震得树叶簌簌掉落。 众人见纪恒落败,稍一分神,白灵长袖倏的已到面前。转眼之间,几个龙潭弟兄东倒西歪,已是败了。 白灵飘然来到纪恒身前,笑道:“如今怎样?” 纪恒口吐鲜血,大叫道:“杀主的奴才!要杀便杀。纪恒皱一皱眉,不是好汉。” 白灵大笑,道:“老夫杀人活人,自有道理”话未说完,他只觉身后有人,一回头,正见提丘达尔昂然而立。山风吹得他身上长衣摇摆,威杀之气咄咄逼人。 “杀人活人,好大的口气。娘娘可是你杀的?”提丘达尔冷冷的问道。 白灵大惊,强笑道:“此事误会颇多,左贤王为何只听一面?” 纪恒道:“你亲手杀了我妹妹,还敢狡辩?左贤王!后悔方才不听你言,图冀真的篡逆了。请先替我杀了这个忘恩弑主的奴才!” 白灵一时怯了,道:“娘娘当时已中图冀的符咒,将来生不如死。” 提丘达尔逼近白灵,喝道:“娘娘生死,岂是你能断言的?我只问你是或不是?” 白灵大惧,徐徐后退,道:“且慢!左贤王听我一语。老夫所为,已是杀少救多。” 提丘达尔道:“好厚的面皮!杀少救多,别院之内生杀之权岂在你手?”言罢双掌伸出,便要动手。 白灵词穷,后退道:“莫动手!非是老夫怕死,只怕左贤王伤了贵人。” 第四章 取小弃大(5) 提丘达尔疑惑,停手道:“贵人?何来贵人?” 白灵撩起长衫,自腹中拿出个襁褓,正是秦无涯的孩子。 原来,早先乳母正在房中喂奶,忽听得庭院侍者大喊抓贼。心下惊恐,草草的喂了几口,便想将孩子送回纪嫣然的房间。 她走出自己房间,忽听纪嫣然房中传出一声裂地般的大响,接着听见提丘达尔怒气冲冲,向纪嫣然索要孩子。乳母吓了一跳,悄悄抱着孩子,躲到了书斋。才一座定,心道,这地方内外都能瞧见,哪里逃得过左贤王的耳目?便抱了孩子,又换了一处客房,觉得还是不妥。三转两转,正遇见唱曲的白灵。 白灵见了孩子,低声道:“如今事急,老夫戏厅里有间暗室,可以藏身。” 乳母一听暗室,当即大喜,便随着白灵,急急奔到戏厅,躲在暗室之内。 此时图冀众人已至,白灵见提丘达尔逃了,略微放心,不想图冀比提丘达尔更加不善。他左思右想,觉得躲在暗室终归会被寻出杀了。便悄悄返回戏厅,对乳母道:“速速把孩子交与老夫,你藏着莫动。” 乳母却不依从,白灵又担心抢走孩子,她必然乱叫。便杀了乳母,藏好尸体,将孩子的襁褓扎紧,放在自己腹内,以内力托着。依旧罩好长衣面具。侍者入门来赶,他便随了侍者行至庭院。 他腹中藏着婴儿,在庭院苦思逃生之策。左思右想,终觉得必会被图冀众人识破。忽见纪嫣然偷袭图冀,转眼反被图冀施了咒语。白灵灵光一闪,心道:便杀了她,引出纪恒等人。取小弃大,杀少活多,也是使得的。 后面依计而行,果然逃在这里。不想才败了纪恒众人,又撞上个更大的煞星。 提丘达尔见到婴儿,一时大喜过望。转而心道:这白灵思绪叵测,需先设法夺回小殿下,再同他理论。于是呵呵一笑,道:“灵官即已救出小殿下,此是大大的功劳,将功折罪不难。” 纪恒见他拿出婴儿,更恨道:“左贤王!这老货早些时分便要夺孩子,我派弟兄在他袖上划了一刀,这才退了。” 白灵怒道:“老夫武功虽低,你这起莽夫便是都杀光也非难事,退从何来?” 提丘达尔道:“莫说其余。灵官,速把孩子与我,便放你走路。” 白灵犹豫,道:“左贤王武功,老夫早知。如今还是先走路,再放孩子把稳。”言罢飘然要走。 提丘达尔哪里肯放?赶忙一个健步,挡住白灵去路,喝道:“若不放人,你的灵脉必然碎在此地。” 白灵方要说话,忽觉头上一阵劲风。他赶忙闪身躲避,已晚了半拍,“嗤啦”一声,长衫被撕开个大大的口子。 白灵大惊,立时把婴儿举过头顶,骂道:“小殿下在此!哪个不要命的,敢莽撞老夫?” 方才出手的正是张千。他在树上听得明白,只等白灵来到树下,这才突然发难。一击不中,他怕伤到孩子,远远的跃在一旁。 张千道:“你这灵官,本是龙潭派出身,何苦将自家人又打又杀?” 白灵一呆,问道:“你怎知老夫是龙潭派的?” 张千道:“你方才使的是龙蛇二十四式,不是龙潭派武功么?” 白灵缓缓放下手臂,疑道:“龙蛇二十四式?老夫怎么不记得?” 纪恒怒道:“定是他生前偷学的,龙潭派哪有这等败类?” 白灵浑身一颤,摇了摇孩子,沉声道:“不管哪路武功,这孩子老夫定要留下。” 提丘达尔道:“你要这孩子何用?” 白灵尚未回答,只听林间破风之声大起。提丘达尔一惊,面色霎时凝重起来,道:“又有高手到了。” 顷刻之间,图冀与戚无双已疾驰而至。 却说图冀勒令众侍者重新搜查别院,必要翻箱倒柜,找到孩子。 戚无双在庭院中皱着眉头,始终一言不发。他向来对孩子生死并不在意。眼下更重要的,是叛乱已成,他和图冀该如何相处。 图冀见他不语,上前道:“戚参赞神算。一切果如你所预料。我方才寻思,当下先灭枯荣,若再杀了纪嫣然,龙潭派必然悖逆,不想这白灵倒帮了咱们一个忙。” 戚无双眼前划过一丝狡黠神色,躬身道:“只是可惜了图王的美人。” 图冀大笑,道:“天下美人岂有数目?来日你为我再选便是。” 戚无双眼睛一亮,躬身道:“图王天福,戚某人定然尽力。” 两人不再言语,各自想着心事。半晌,一侍者急奔而来,伏地跪拜道:“禀告图王,乳母的尸身找到了。” 图冀大喜,急道:“可见那孩子?” 侍者颤声道:“没有。” 戚无双道:“尸身藏在何处?” 侍者道:“在戏厅暗房的衣箱里。” 图冀疑惑道:“戏厅?那不是白灵住的地方么?”他忽而大怒,骂道:“王八龟!使得好一个金蝉脱壳!” 当下同戚无双顺着山路疾追而下。行至中途,忽见四个脚夫守着个木箱等待。一问才知提丘达尔叫走了帮主张千。他们便顺着脚夫所指方向急追而来。 提求达尔一见图冀,心上暗暗叫苦:看来此番一场恶斗在所难免。何期小殿下命运如此颠簸? 戚无双手中摇晃着一支细小的铃鼓,对张千嬉笑道:“我说无上主念念不忘枯荣。枯荣派便是送礼,也比其他人贴心些。张帮主,你这小玲鼓甚是可爱,我且借一支耍耍,可行么?” 张千一时语塞,心道:定是一时疏忽,被四个脚夫泄了行踪。这可如何是好?他看了戚无双一眼,只觉对方目光闪闪,满含杀气。一时气馁,答道:“戚参赞不弃,便送与参赞吧。” 提丘达尔大怒,喝道:“张千!此人明明是贼,何谓参赞?” 戚无双笑道:“左贤王杀了无上主,还要杀小殿下。天下谁人不知?张帮主,你不明就里,可不要信错了人,白害了性命。” 张千眼神游移,显然尚未决断。提丘达尔怒道:“戚无双!九重天界在上,你信口雌黄,不怕天打雷劈么?” 第五章 海隅奇婴(1) 戚无双笑道:“九重天?咱们在凡间,只说凡间的事好了。若真有书中的九重天境,他们自己也忙乱不休,哪里顾得上咱们?” 图冀哈哈大笑,喝道:“提丘达尔!多说无益!方才答应以小儿来换秦无涯灵石,小儿已得,灵石何在?” 提丘达尔气得面色紫涨,喝道:“逆贼!灵石婴儿,哪个也不会给你!定要赶尽杀绝,须先得老夫尸体。” 纪恒忍着身上剧痛,扶着大树站起,喝道:“还有我!” 图冀大怒,喝道:“既如此,成全你!”忽的一掌拍出,只见一团黄雾霎时从掌心骤起,朝纪恒疾扑过去。 提丘达尔喝道:“小心!”纵身挡在纪恒身前,双掌齐推,两团黑雾喷薄而出。两股大力相碰,“轰”的一声巨响,提丘达尔后退十余部,勉强站住。顿觉气血翻腾,身上内伤复起。 图冀笑道:“提丘达尔,晌午一战你已重伤。乖乖交出灵石,或能饶你一命。” 提丘达尔心道:贼人强盛,必要设法先夺小殿下,再作打算。当下更不搭话,忽的一掌向图冀做个虚势,身体急转,闪电般向灵官奔去。 那白灵见提丘达尔与图冀交手,本来大喜,正要伺机逃走。忽而黑影一闪,提丘达尔已奔到面前。白灵大骇,右手托着婴儿,左手青袖连挥,身体疾往后退。 若在平常,提丘达尔本可一掌将他震死。此刻顾及婴儿,不敢用掌气伤他。当下使出蛊师派独门武功寒山手,以掌变爪,一双细长枯掌,酷似两只尖锥,寒光点点,向白灵席卷而来。 这套功夫创自蛊师在山中采捉毒虫,收放极快,专打关要穴道,既准且狠。 白灵霎时手忙脚乱,转眼间,左臂长袖一紧,“嗤啦”一声,已被提丘达尔齐肩扯落,露出白雾般飘渺的手臂,臂中灵脉如织,清晰可见。 即便全力对阵,他也不是提丘达尔对手,如今抱着孩子,更落下风。 图冀方才见提丘达尔挥掌攻来,不料黑衣一闪,他却和白灵交上了手,心道:他们竟不是一伙的。岂非天助我也?立时双掌上下叠起,运功发力,使的是妖山咒第二式。只见两道凌厉黄雾激射而出,在林中霎时化作一个“回”字,向提丘达尔和白灵包裹而来。 这妖山咒共有一十二式,晌午所用“咒”字诀重在吸纳对方掌力,此刻“回”字诀却能以掌力杀伤多人。 提丘达尔转向白灵时,已料到图冀从后偷袭。耳听背后风动,立时右手变爪为掌,侧身向后斜劈。林地陡然现出一道掌气,地上枯叶激荡而起,由近及远,正迎上图冀的掌气。同时左手变爪为蛇,左臂瞬间变得柔若无骨,顺着白灵左臂盘旋而上,直抵腋窝。 这两招同时打出,一个凌厉刚猛,一个灵巧阴毒,虽都是蛊师派的武功,但风格用法迥异。此刻两招合为一身,各自使得浑然天成。旁边戚无双看了,也是暗暗称绝,心道:都说提丘达尔旷世奇才,果然不假,可惜落在秦无涯一边。 提丘达尔的掌气与图冀掌气相击,把黄雾“回”字阻断片刻。图冀掌势不改,心道:他内伤果然不轻,竟破不开我这一掌?当下急催内力,那回字弹开对方掌气,动势更加迅猛。 提丘达尔本已制住白灵左臂灵脉,忽见图冀掌气大盛,奔涌而来。此刻带白灵闪身已是不及,这一掌若不加防御,连同白灵、婴儿必死于掌下。当即右掌不改,急摧内力,黑雾涌起,身前霎时现出一道气环。气方离掌,“轰”的一声巨响,提丘达尔连同白灵被震出两丈之外。 提丘达尔勉强站住,口吐鲜血。只觉臂上一松,却是白灵左臂已断,缠在手上的灵脉袅袅消散。 白灵元气大伤,体内白雾从断臂处喷涌而出,怒道:“强驴!你拖死我与你何益?迫急了,这孩子谁也得不成!”他单手抓着孩子襁褓,用力抵在断臂处,勉强止住元气倾泻。 提丘达尔知他一抓之下,婴儿必死。当下不敢迫近。看到张千立在一旁,喘息骂道:“张千!小殿下在此,为何还要袖手?” 张千方才见图冀与戚无双奔来,便有几分怯意。被提丘达尔一叫,立时尴尬无比。当下迈步上前,对图冀躬身行礼,道:“右贤王神功盖世,如今大势已成。何必定要小殿下性命?若放他一条生路,枯荣派定当报效图王。” 图冀大笑,声震林地,沉声道:“张帮主好大的面皮!秦无涯已死,你枯荣能活几时尚未可知。却来操心别人死活?” 张千大窘,道:“属下全帮忠心九天山,右贤王何出此言?” 戚无双迈步上前,笑道:“若想图王信你忠心,倒也不难,便去拿了那孩子。” 张千看了提丘达尔一眼,他虽吐血喘息,却怒目而视,虎威不减。 戚无双又道:“若张帮主担心不是提丘达尔对手,龙潭派纪帮主总敌的过吧?”言罢闪身,让出身后受伤的纪恒。 纪恒身受重伤,仍强自站立,瞪视着张千,骂道:“死枯荣!是非尚且不分,也敢自称为人?犹豫什么?难道比戚无双这妖人更像个娘们?” 戚无双勃然变色,转头怒道:“你说什么?”眼中寒光凛凛,如能射出无数冰锥。 纪恒仰天大笑,道:“最多一死,又能怎样?我自是说你!料你后悔投错娘胎,只恨今生怀不得孩儿!” 图冀听了,忽然大笑不止。 戚无双眼中杀气大盛,冷冷道:“你想死!我成全你!”言罢身形一晃,纪恒尚未看清,戚无双已到他身前。纪恒本自仰头,惊讶之下,略一张嘴。戚无双右手伸出,快如闪电,整只手径直突破牙关,插在纪恒口里,跟着肘部一扭,那只手像蛇一般穿过纪恒喉咙。纪恒一声闷哼,疼得浑身乱颤。戚无双手臂下探,噗嗤一声闷响,半截手臂已没入纪恒腹中。 第五章 海隅奇婴(2) 众人大惊,这么古怪邪恶的招法,简直闻所未闻,这是哪派武功? 只见纪恒疼得双眼爆出,面容扭曲骇人,浑身战栗,痛苦已极。 戚无双手臂上提,身形随即跃起,飘然落在两米之外。他右臂红白淋漓,手上却多了个血红的肉团,竟是一颗仍在跳动的心脏。 众人见了,无不胆寒。看纪恒时,见他仍站在原处,怪脸朝天,面色惨白,浑身乱颤,只是不倒。 戚无双翻掌将心脏扔在地上,伸脚踩烂,一时血溅数米,徐徐道:“都说英雄失了心,仍能久立。我看这纪帮主,倒算一个。张帮主,你觉得呢?” 张千看得心惊。一招之内,生夺人心脏,这等阴毒武功,莫说亲见,想一想身上都要发冷。他时常听说戚无双功夫怪异,不想竟能如此。而且招法之快,看都看不清楚。 张千连咽口水,颤声道:“在下,在下。” 提丘达尔怒道:“戚无双!你那寒山手可是从老夫身上偷学的么?作为乐仙宗师,也不觉得丢脸?” 戚无双妩媚一笑,拿出帕子轻轻擦着右臂,答道:“一入九天山,哪有什么蛊师乐仙?亏你还是九天山的左贤王,怎么连这个都不懂?”他随即转向张千,笑道:“张帮主,龙潭掌门你害怕,我已帮你解决了。那剩下的这些小喽啰,总对付得了吧?”说着他眼光扫过龙潭派剩余众人。 龙潭众人本已惊呆,此刻如梦初醒。一时各自心绪迥异,有人恐惧,有人愤怒,有人绝望,更有人闭目低头,只待速死。 张千心道:看来戚无双是定要枯荣与龙潭结怨,我若出手杀伤一人,九天山定会宣告天下,枯荣派立成众矢之的。心念及此,恭声答道:“戚参赞莫要为难在下,枯荣与龙潭素来无怨,这起弟兄,还请戚参赞手下留情。” 戚无双大笑,音声清朗,合着潺潺水声,恍如妙音。笑罢,戚无双道:“都说张帮主好读古书,不想反倒读的痴了。枯荣与龙潭结怨与否,岂在张帮主杀不杀人?” 张千一惊,问道:“戚参赞此言何意?” 戚无双敛起笑意,徐徐道:“如今劫口之际,何事不能发生?日后之事,日后便知。今日,张帮主是不愿帮忙喽?”言罢缓缓走向龙潭派众人。 众人见他走来,如见死神。个中一人怒道:“横竖是死,咱们跟他拼了!”话音犹在回荡,戚无双左手一挥,掌气所至,已将他的头切下,滚落一旁。鲜血霎时从颈上喷涌而出,尸身委顿倒地。 戚无双步步走来,每过一人定然滚下一颗头颅。一时血流满野。他轻轻踏着血迹,渐次走近提丘达尔,忽然双掌齐出,一股如图冀掌气般的黄雾射出,化作一个“怨”字,向白灵袭来。 提丘达尔大惊,不及细想闪身挡在白灵前面,双掌齐出,两团黑雾正迎上戚无双掌力。 他本已身受重伤,无法硬战,可眼见戚无双避实击虚,一招之内,便逼得他只能对拼内力。 两股掌力相持,提丘达尔顿觉支撑不住,当即大吼一声,咬断舌尖,将自身动脉血液汩汩咽下。 戚无双见提丘达尔喉间耸动,心头一惊,道:这是毒尸回魂?老妖蛊果真不要命了。转念一想,又觉得可惜。心道:他虽顽固,倒算是个忠直奴才。念及此处,掌力略收。 提丘达尔强引自身血液灌入气脉,掌前黑雾逐渐由黑变红。这是蛊师派独有的粹血补气的险招,叫做毒尸回魂,以毒虫在蛊缸中以自身为食作喻,因而得名。这往往是蛊师派高手与人性命相搏时,死前用的最后一招。 见戚无双掌力略降,提丘达尔血口大呼道:“白灵!还不快走?” 那白灵见提丘达尔为他拦下一掌,本以惊呆,听他一喝,立时掩着伤口,向水边逃去。 提丘达尔对张千道:“张千!你方才对我有何言语?” 张千心下窘迫已极,被提丘达尔一问,这才猛下决心,对图冀躬身道:“图王莫怪,今日定要救出小殿下。”言罢转身,急向白灵追去。 图冀冷笑一声,道:“就凭你?”纵身一跃,跨步紧追,不多时,已到张千身后。张千大惧,反身一掌打向图冀。图冀伸掌与他相击,身体不觉一抖,心道:这小子倒还有些功力。 当下运功奋力一震,张千只觉一股大力猛的罩满全身,“哎呀”一声,身体飞出数丈。他借势凌空一翻,脚一落地亳不停留,又向白灵疾追。 这边戚无双与提丘达尔相持,见他拼命,颇有惜才之心,沉声道:“江山已改,左贤王何苦耗死自己?” 见提丘达尔不答,戚无双又道:“我等所求不过秦无涯灵石。左贤王若降,灵石交你保管,未尝不可。看你气脉染血,死了着实可惜,我即收掌,贤王莫要趁我。” 言罢轻收掌气,提丘达尔掌气更松。纵身一跃,脱开戚无双掌气范围,立时点了自己止血的穴道,惨然道:“戚参赞纵然有意,可惜老夫不识奸贼。”当下展开轻逍雁遁,向白灵方向追去。 戚无双望他背影,虽只剩下半口气在,仍然鸟捷绝伦,叹道:“这呆人着实该死。”心下却对他增了几分敬畏。 却说白灵负伤逃窜,左肩元气喷涌,若是不动还好,气力用得急了,元气失得更快。转头见张千与图冀相斗,方才有些希望,忽而又见张千追来,心道:这该死的孩子,当真是个害人煞星。 他想舍了,却担心更加难逃一死。堪堪逃到河边,见大河甚宽,波涛汹涌,心道:此番总算有救了。念头方起,肩上风动,张千已凌头掠过,挡在水前。转回头,图冀又已到了。 白灵大窘,再用襁褓挡住伤口,求道:“你们若不杀我,这孽障舍与你们便是。” 张千道:“你这灵官,定要夺这个孩子,有何用处?” 图冀笑道:“他在九天山几年,学的尽是蛊师养虫弄邪,得了孩子,你说有何用处?” 第五章 海隅奇婴(3) 张千大怒,喝道:“速速放下孩子,饶你狗命!” 图冀一声冷笑,沉声道:“生杀在我,岂容得你说?”提掌便要动手。忽觉身后风声有异,回头看去,却见提丘达尔雁身一跃,停在五步之外。 图冀大奇,心道:方才见他必死,怎的忽又至此?难道戚无双败了? 见提丘达尔神色惨然,图冀笑道:“左贤王,自己的血可好喝吗?” 提丘达尔心道:我功力不及半成,虽然追上,一招之内必然被他识破,此番必要用计震慑,好让张千得手。当下气凝胸肺,朗声道:“我血能复八成功力,如今紧急,也复了七成,够与你勉强一战。”当真声音如洪,倒似比从前更有气魄。 图冀一惊,心道:如此看来,戚无双必败了。都说蛊师粹血经厉害,他这一招毒尸还魂,将来必要想法得了。念头闪过,朗声大笑,道:“我看你半分功力也无。既要一战,便使出来吧。” 四人两两对峙,尚未动手。白灵手中婴儿忽然“哇”的一声啼哭,声震群山,江面霎时拔起数条水柱,如银龙摇曳,一齐倒上岸边。 众人大惊,图冀心道:这孩子这般奇特?定然不能留下!正要去抓白灵,猛见提丘达尔双掌一挥,似要攻他后背。图冀赶忙运功防备,不料提丘达尔却是虚招。他架势一晃,趁图冀凝神护卫之机,斜蹿疾出,直奔白灵而去。 白灵惊叫一声,哪里还敢等?赶忙向一旁疾走,想绕过张千过河。张千奋身猛扑,一把抓住白灵右腿,全力一扯,竟将他右腿灵脉扯了下来。 若是白灵健全,以张千功力,绝不会一击便能如此。只因白灵并无肉身,元气与灵脉互为强弱。他先失了一臂,一路逃窜元气泄去大半,灵脉也变得柔弱不堪。因而张千全力一扯,竟将他右腿拉断。 白灵惨叫一声,心头大恨,冷冷道:“诺好个蛊材,你们也休想得!”扬手一挥,将哭喊中的婴儿扔进波涛之中。 张千大惊,纵身急跃,挺身张手想抓那婴儿,差得半尺,终是触摸不到。他身体骤然下沉,才惊觉下面是水,自己水性不佳,但为时已晚。“扑通”一声,与婴儿先后落入波涛之中。 提丘达尔赶到,更不搭话,挥掌打在白灵面门。那白灵霎时灵脉尽碎,诡笑一声,白雾四散,飘然化了。 提丘达尔望着汹涌**,只见张千两手直伸,头颅在江面起伏挣扎,显然没有救到孩子。 提丘达尔素不会水,一时心下惨然,恨道:纪恒若在,必能将殿下救出。可恨!可恨! 他转头看向图冀,正见他笑着向自己走来。 提丘达尔昂然立在江边,喝道:“逆贼!复战一夜如何?” 图冀止步,笑道:“老提丘!事已至此,何不与我共分东洲?如今只要交出灵石,你仍做你的左贤王。” 提丘达尔道:“殿下落水,未必便死,将来之事,尚未可知。至于无上主灵石,多说无益。老夫去也!”言罢转身,急奔而去。 图冀心知追赶不上,望他远去,恨恨道:“终一日要将你降伏。” 他转头望见戚无双缓缓走来,心下大疑,问道:“戚参赞。方才何故放了老妖蛊?” 戚无双笑道:“他的武功本来在我之上,毒尸还魂又助他复了功力,我纵然想取胜,也是不能。何况,灵石未必藏在他身上,若杀了他,终究灭不了秦无涯灵脉。” 图冀信以为真,转头看向大河,道:“昭告天下,将这老妖蛊盯死,我就不信,他能把灵石藏一辈子。” 戚无双笑着行礼,道:“谨遵无上主令。” 图冀大喜,忙把戚无双扶起,道:“左贤王请起。反贼这招毒尸还魂,有闲尚要向你请教请教。” 戚无双眼中闪过一丝阴毒冷笑,柔声道:“无上主想学武功,属下哪敢不遵命?” 两人望向宽阔江面,得意大笑,震得江面如沸。 却说提丘达尔沿水而行,山川景色并不入眼,只是不住的望向江面。见到水中浮木漂衣,无不定睛细看。可惜水面越来越宽,流速湍急,终未见到婴儿襁褓。 眼见日已西沉,寻找更加无望。回想秦无涯临终托孤,不觉心下大悲。 沿江一路南行,转过一处山脚,见一船夫岸边收网。那船夫被太阳晒得黑黑瘦瘦,看上去有些疲惫。提丘达尔走去问道:“船家,你可是龙潭派的?” 船夫笑道:“哎呦,舞刀弄枪的事,我可不敢做。客人买鱼么?才打的。”言罢拉开船板,里面果有几尾大鱼。 提丘达尔道:“如今劫口,捕鱼不怕水变么?” 船夫指着自己的嘴,惨笑道:“什么口?只这张口重要。”忽觉有点无礼,摇头道:“再说,我又不到海里去。水变总吃不得淡水,是吧?” 提丘达尔心下感慨,望着江水,又问道:“这水离海多远?” 船夫向南指了指,道:“朝南再走十里路,就能望见海了。若不买鱼,我忙我的了。”言罢俯身,继续整理渔网。 提丘达尔要走,忽听渔夫哼哼唧唧唱到: “远水无涯山有邻, 相看岁晚更情亲。 笛里月, 酒中身。 举头无我一般人。” 提丘达尔闻声动情,便停下脚步,待他唱完,问道:“你怎么会唱这首曲?” 船夫道:“当今无上主喜欢,我常听客人唱,也就学会了。” 提丘达尔心下大悲,想了想,问道:“我失了个极贵重的木箱,若是漂到海里,洋流是什么走向?” 船夫抬头,笑道:“客人不是在乱讲吧?海里?这海大了去了。你那个木箱就是山来大,进了海也见不着个影。我劝你丢了就丢了,人活着就好,有啥大不了的?” 提丘达尔道:“莫说其他,只说洋流走向便是。” 船夫叉腰皱眉,又看了看山,道:“洋流嘛,该是往北走。客人,你定要寻那箱子么?” 提丘达尔不答,只是望着江水出神。 第五章 海隅奇婴(4) 却说东大陆最靠着东北角,有座小小的孤城,名叫海隅城。这城住了五百余户人家,立在一片六七丈高的山石上。石下东、西、北三面临着海,只南面有条狭长的山路蜿蜒相通。 海隅城中,有一个没落的小门派,名叫东门宗。在上一纪,东门宗曾威风一时,可惜后来不出人才,地盘被其他门派蚕食,如今只剩海隅这一座小城立命。 在无上主遇害的第七日,海隅城南边山路上奔来一匹快马。那马通身黑得发亮,雄健非常,在山路飞驰,更如平地。路上偶有樵夫、渔民,那马便纵身一跃,从别人头上飞略过去。惊得路人大呼小叫,甚至失脚跌下山坡。有胆子稍大的,待它奔过之后,朝绝尘处吐口唾沫,骂道:“霸道货!” 那马上坐着个身着黑色长衫的汉子,四十岁上下,铁塔般的身姿,膀阔腰圆。大头方脸,浓眉环眼,面相甚是粗恶。 黑马已奔得如同发疯,那汉子仍挥鞭不止,像和它有仇一般。不多时,黑马便到了海隅城。一进城门,那汉子猛拉缰绳。黑马长嘶一声,人立而起,停在门房旁边。城里路人都吓了一跳。汉子毫不在意,朝门房喊道:“宋七!还活着么?” 门房小门轻启,一个瘦高的汉子猫一般的钻出。他穿一身暗绿布衣,细长脸,留着一撮小胡,淡眉小眼,看上去有些猥琐。见了大汉,笑嘻嘻道:“活着,活得好好的呢。三哥,你出关几日啦?” “活着却不去迎我?”大汉跃下马来,道:“还道你赌钱,把腿也输了呢。” 宋七脸上一红,干咳两声,看着大汗淋漓的黑马,赞道:“好壮的马。你怎么得了这么好的牲口?” 大汉快意一笑,道:“昨日出关,正遇上它,早上便借了来。这牲口好脚力。一路不让它慢一步,竟没把它累死。牵去替我喂上吧。” 宋七看了看马,心下狐疑,上前抬起马掌,见上面刻着个“九”字,惊道:“三哥,我就说少见这么好的马。这,这是九天山的马!你莫不是” “嗯?”大汉也是一惊,赶忙去看马掌,心中一时气馁,嘴上却强道:“是便是,不过是匹马,又能怎样?” 宋七吓了一跳,赶忙两边看看,道:“那马上的人,可是杀了?” 大汉咧嘴一笑,并未作答,倒有些得意之色。 宋七立时焦躁起来,道:“三哥啊。这可不是玩的。一旦传出去,咱们这一小撮人,哪里罩得住?” 大汉略一沉吟,忽而骂道:“屁大个事!你不说谁知道?实在害怕,你寻个无人处杀了便是。”言罢,递上缰绳,大摇大摆走进城去。 宋七心头叫苦,暗道:怎么倒成了我的差事?他摸着粗壮的马腿,心道:这么好的马,城里多少年也没有一匹,这如何瞒得住人?当下前后看看,便牵了黑马出城。 他沿着城基走下西面山坡,踩着乱石走出几百米远。只见大海**一片,浪花拍得怪石哗哗作响。 他牵着马走进齐腰深的海里,身上打了个寒颤。那黑马像是觉出怪异,又走几步便不住仰头,再不肯往深水里去。 宋七看着黑马道:“你是个好牲口。只怪我那三哥粗心。如今留下你实在招祸,莫怪我了。” 黑马像是听懂了,前踢不住抬起乱踢,嘶鸣刺耳。 宋七看准它的动势,忽的抽刀跃起,“嗤”的一声,将硕大的马头切了下来。 那无头黑马立时歪倒,溅起一大片水花。殷红马血从翻着肉的脖腔中喷出,将周围海水漫染成黑色。 宋七收了刀,拖着马前蹄,向海里又走了几步。海水没到他胸口处时,觉得脚下无根,这才扔下马,再转回岸上。 他瞧着四下无人,脱了长衫拧水。余光里似乎看到海面上鼓了一鼓。心道:难道马尸还能漂回来?他心下狐疑,朝海上张望。马尸在十几米远的水面上漂着,一耸一耸的动,水里面似有个大大的黑影。 他心道:这牲口血倒是不少。忽然看到马尸旁边起了些怪异的漩涡。宋七仔细端详那漩涡,猛然惊醒,心道:不好!怕是招来水变了。 他赶忙抖开湿衣要穿,又听水面响声怪异,一抬头,看见一张鳄鱼般的大嘴,在海面上一张一合,正把一整根马腿咽下肚去。 宋七笑了,心道:原来是条海鳄,白害我吓了一跳。 这海鳄鱼算是水里变异的一种,比以往的鳄鱼大了四五倍,也能耐得冷水,不用上岸晒暖。这东西虽厉害,但离了水却跑不快,故而宋七并不担心。 他把湿衣穿在身上,用手抖着晾干,一边看着海鳄鱼吃马。忽见不远处的黑礁石上有一小团肉色,像是一摇一晃的在动。 宋七看看海鳄鱼离得还远,向那团肉色走了几步。定睛一看,却是个快散的襁褓挂在一截枯木上,襁褓里面是个睁着眼睛的婴儿。那截枯木卡在两块礁石之间,海浪一荡一荡的,似乎随时会把襁褓卷回海里。 这婴儿便是秦无涯尚未取名的孩子。那日他被白灵丢入江中,立时被汹涌江水卷着顺流而下,不多时,襁褓挂上一截枯木,便顺着水向南漂流,入海后又被洋流牵引,中间暴雨狂风无需细说,落在海隅城岸边已是半日前的事了。 宋七见是个婴儿,心下大骂:晦气!真他娘的晦气!哪家养不起了扔在这里?偏偏让我撞上! 他嗜赌成性,最怕撞上霉运。自己和方才骑马的义兄谢德天都是光棍,客居在此。想到若把孩子捡回去,必要被谢德天大骂。又要给孩子喂奶擦尿,还不如养匹马省事好用。打定主意,便向着婴儿道:“你爹娘都不要你,可莫怪我。若是救了你,可就害苦我了。不如让海鳄吃了你干净。” 他长衫未干,也不心急,寻块平石坐下,看着婴儿在水中一摇一荡,专等海鳄鱼吃完了马,便来吃人。 第五章 海隅奇婴(5)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宋七瞥见马尸处一片翻腾。心道:该是又来了一只。 又待片刻,身上长衫渐干,刚要起身,忽见左边碎石上立着一头海鳄,挡住了回去的路。一转头,右边又有一头正在上岸。海鳄两个圆眼瞪着,倒像是要一起吃他。 宋七有点心慌,捡起一块石头,扔在婴儿旁边的水里,道:“那呢!在那呢!” 海鳄倒不理会,伸着长嘴一步一步向宋七爬过来。 宋七拔刀在手,定了定神,心道:不过是个畜牲,怕它做甚?当即挥刀大呼着向左边的海鳄冲过去。 海鳄倒也怕了,一哧溜钻回水里,让出了路。宋七笑道:“终归是个畜牲。” 话音刚落,只见海鳄的身子腾的飞出海面,接着海里冒出一根两三丈长的粗脖子,一个似蛇非蛇的大头,正用嘴咬住海鳄的身子摇晃,要把它撕开。 “水飞龙!”宋七失声叫道,转身就跑,一慌神,右脚猛踢在一块尖石上,钻心的疼。 那飞龙嘶叫一声。嘭的展开一对黝黑的大皮翅膀。扇动几下,带起一阵大风,长脖子猛一甩,半截海鳄的身子嘭的落在宋七前头。 宋七不敢迟疑,飞身迈过,一转头,见第二只海鳄也被它咬在嘴里。“我的娘啊!”宋七手脚并用爬回山路,一溜烟奔进城里,边跑边喊道:“敲锣!快敲锣!水飞龙来了!”城里霎时忙成一团。 话分两头,却说方才那骑马大汉离了宋七,径直来到一处高大宅院门口。他歪头看着漆得朱红的大门,眼神颇为不屑。 一个皂衣小厮奔出门来,叫道:“谢德天!到了怎么还不快点?帮主等着你呢。” 谢德天冷笑一声,慢慢悠悠进门。任小厮在旁上窜下跳的催,他理都不理。 两人穿过庭院,来到议事厅,见厅上两排古董靠椅上坐了七八个人。主人位坐着个五十岁上下的汉子,身材肥硕,穿一件绣彩团花锦袍,长须过胸,枣红长脸两侧一双大耳。正是东门宗帮主楚怀恩。他旁边椅上坐着个三十岁左右的年轻汉子,中等身材,眉青目秀,穿一身淡绿绣花长袍,正是少帮主楚百年。 见谢德天进门,楚怀恩立时站起,大笑相迎,道:“谢兄弟闭关辛苦!来,请坐。”谢德天抱一抱拳,道:“帮主客气了。”言罢,环视众人,只左排末端有一张椅子空着,心下不悦,大怏怏走去,坐在上面。 楚怀恩返回主座,朗声道:“各位兄弟闭关修炼,原不该相扰。只是前日江湖有变,加上水变越发凶猛,所以唤大家出关商量。诸位一路而来,都听说了吧?” 右排末位一人道:“听说九天宫提丘达尔谋逆,杀了无上主一家,抢了灵石,如今不知去向,只不知真假。” 左排中间位置一人道:“我听闻龙潭派帮主纪恒也死在九天山,是被枯荣派掌门张千杀的。我看这回,枯荣和龙潭的梁子是结上了。” 右排中间一人道:“这些我也听说了。只是有些难解。按说纪恒是无上主的小舅子,无上主又是枯荣派出身,张千、纪恒两人素来和睦得很,忽然翻脸,可不是怪异?” 左排一人道:“像他们那种大帮帮主,个个肥的流油。往往面和心不和。说不定是提丘达尔勾了张千,把无上主家连外亲都灭了。” 右排一人道:“我不同意!张千跟提丘达尔谋反,于他有何益处?” 一时厅上议论四起,有人言图冀得了无上主位,跟提丘达尔其实是一伙的,有人言张千杀纪恒,因为妒忌龙潭派赌坊生意。你来我往甚是激烈。 谢德天冷眼看着众人,忽而一阵心烦,朗声狂笑。众人听他笑得怪异,都住了口,转头看他。右排一人道:“谢兄弟有何高见?” 谢德天道:“高见倒是没有。想不到我等屁大一个帮派,守着指甲大的地盘,论起天下事,倒激动得很。纵然论出是非原委,各位除了干瞪眼,又能怎样?” 右排首位一人豁然站起,这人四十岁上下,个子不高,身材粗壮,面容黝黑,高鼻大口,正是东门宗首座判官乔黑达。 乔黑达素来与谢德天不合。方才众人议论之时,乔黑达一语未发,忽见谢德天公然侮辱东门宗,便站起来对谢德天道:“谢兄弟闭关选在乐仙地界,此番必是见了大世面,看不上咱们这屁大的小帮喽?” 谢德天道:“谢某人说的是大实话,乔判官不爱听,塞上耳朵便是。此番劫口,东洲异象频生。听闻有人在妖风山寻到一具灵兽尸首,有三丈来高,鳞甲骨骼整齐,内脏却干瘪得很,传闻是被厉魔吸了精血。另外,蛊师派已在万毒岭又寻得了骨蛤虫,已有好几人被咬。至于海里水变自不必说。如今形势,各位还不招兵买马,借着邪力纵横,夺他三五个大城安家,东门宗不如散伙,各自回家抱着老婆睡觉。” 乔黑达道:“三丈高的灵兽?谢兄弟可是来说笑的?” 谢德天道:“哪个有空陪你耍笑?此事乐仙众人皆知。他们为了广招人众,不惜拿魅影刀出来,你道为何?” 众人各自心惊,只听一人道:“我也听说有灵兽闯了三板城,毁了几十间房舍。” 另一人道:“那倒罢了,只是厉魔若已能制住灵兽,那冥草窟这种地方,再不能去了。” 一时众人议论纷纷。 乔黑达听了半晌,对谢德天冷笑道:“依你看,咱们如何夺下大城?” 谢德天道:“昨日出关,拜别乐仙权帮主,权帮主满口只说东门三绝曾经名震江湖。我看楚帮主若不小气,也拿出来让大家习练习练,南下抢他枯荣派几城有何不可?” 楚怀恩尚未说话,身旁楚百年却起身道:“枯荣派传承数纪,如今虽不比其他三派浩大,却是武学正宗。东门宗从祖辈以来一向倾慕得很。如今又未结怨,怎能说抢就抢?” 第六章 飞龙之战(1) 谢德天把脖子一横,傲然道:“少帮主对枯荣倾慕,却得不着分毫利益。那倾慕又有何用?如今有绝学又不能强众,东门宗有何前途?” 楚百年道:“谢三哥说哪里话?你道东门三绝是酒肉歌舞,能轻易传人的?” 谢德天冷笑道:“说实话,在谢某人看来,三绝中倒有两绝尚不如酒肉实用。哪个稀罕你那棋和棋谱?只一套《麒麟掌要》堪用,却又藏得严实。” 乔黑达大怒,喝道:“住口!不想你闭关出来,越发狂妄。三绝乃是东门宗至宝,岂是你来讨要的?若看不上这里,自可去投乐仙,哪个稀罕你坐?” 楚怀恩此时站起身来,对众人道:“诸位!谢兄弟所说虽不中听,却都是忠直之言。甚是难得。如今天下将乱,帮中用人之际,诸位务必团结一心,若能就此展业,也未可知。至于我门中三绝,老夫筹思已久。“绿黛香”本是祖传的棋,《玄圣参棋谱》也与武学无关,而《麒麟掌要》若大家能不外泄,老夫择机相传未必不可。” 众人听了,都是一惊。谢德天大喜,正要说话。忽见方才皂衣小厮奔上厅来,跪拜道:“禀帮主!有个人自称是九天山使者,说要见帮主。” 话音刚落,见一人黑衣黑马闯入庭院。身旁小厮呼喝围绕,似要动手,那人却全然不惧。 楚怀恩大惊,喝道:“莫要动手!”言罢从厅内一跃而出。楚百年、乔黑达跟在楚怀恩身后。 谢德天随众出厅,心头大疑,暗道:这腌臜地方,九天山多年没人来过,怎么今天忽然就到了?难道跟那匹黑马有关? 楚怀恩对黑衣人躬身行礼,道:“东门宗帮主楚怀恩,拜见九天山使者。荒城不知礼教,请使者出示令牌。” 黑衣人怀中取出令牌抖了抖,冷笑道:“你们连九天山的马都抢了,还要看到令牌才死得甘心么?” 楚怀恩闻言大惊,看那令牌金光闪闪,上面一个大大的九字,断然无假,赶忙躬身道:“使者何出此言?我东门宗虽弱,但祖上规法一刻不敢松懈,决不会作出偷盗之事。至于抢马又从何谈起?” 使者道:“不是说你姓楚的。只怕你手下人抢的,你也未必知道。”言罢眼神从人群中扫过,向其中三个穿黑衣的反复瞄着。 原来,谢德天在卧席岭下闭关,住的是乐仙派专供客帮闭关的院落。那日听得信息,楚怀恩要他回海隅议事,心下大大的不快。拖了两日,这才向乐仙派门房苏大作纳了礼金,准备回程。 乐仙派众人本看不上东门宗,只是帮主有令,不得不容他在此。平日见谢德天豪横跋扈,更是厌弃。本想待他走时,戏耍他一番,不料权渊帮主倒似极重视他。不但退了他的礼金,还亲来岭下,与他谈了半晌。 谢德天自是得意,拍马返程。路过三板城时,忽见一客栈外有两匹黑马神骏非常。他在投靠东门宗之前,与宋七做惯了拦路生意。眼见这么好的马,再看看自己的,心道:这三板城也是乐仙派辖地,权帮主定不会为一匹马怎么样。 心念及此,便在对面客栈投了店。夜里趁四下无人,摸到对门,一刀杀了值夜,骑上黑马逃了。 使者次日见失了马,对周围店家拷问一番,才知有个穿黑衣的汉子半夜走了,只知去了东北方向。于是一个使者回九天山复命,另一个便骑了马,一路打探,穿过枯荣派地界,直追到海隅城来。 谢德天见使者眼神,知他不认得自己。心道:不过是匹马,他孤身一人,纵有九天山撑腰,又能怎样? 楚怀恩却颇为为难,心道:这些人闭关半载,散在各处,返程心急,真的抢了马也未可知。当下赔笑道:“使者息怒,既是九天山失了马,不管是否和东门宗有关,楚某人作价赔你一匹,可使得么?” 使者冷笑道:“说得轻巧,九天山的马,岂是能作价的?当九天山是卖马的贩夫么?” 楚怀恩略有不悦,道:“既如此,使者说是东门宗抢了马,可有证据么?” 使者立时满面杀气,冷冷道:“我没空与鼠辈饶舌。听闻是个穿黑衣的盗了马。楚帮主只需将今日城里穿黑衣的尽数杀了。马的事,九天山就不追究了。” 众人听了都是一惊,楚百年在一旁怒道:“为了一匹马,使者便要在海隅大开杀戒,是欺我东门宗无人么?” 使者瞪视楚百年,见他毫无畏惧,问道:“你是何人?敢这样对我说话?” 楚怀恩一步挡在楚百年面前,道:“他是犬子。年轻气盛,使者莫怪。” 使者见东门宗不屈,转而道:“也罢。只需将今日从三板城来,穿黑衣的交与我。总能找出这个人吧?” 众人一听,立时明白是谢德天做的。个个在心头大骂。可当着使者,却谁都没出声。只等着楚怀恩示下。 谢德天暗暗心惊。一时间院里众人,谁都可能对他下手。他强自镇定,余光看着众人反应,提防一旦有变,必要先下手为强。 楚怀恩自然明白是谁抢了马,心里虽恨,但想到谢德天在帮中算得上好手,正准备闭关回来加以重用。若因一匹马坏了干将,却有些舍不得。 略一踌躇,楚怀恩躬身道:“使者定是寻错了地方,以老夫所知,帮中今日无人从三板城回来。” 此言一出,众人心如明镜:帮主定是要护下谢德天了。立时有一人道:“是啊。咱们跟乐仙派没什么交情,去三板城干什么?”当下你一言我一语,议论开来。 谢德天心头一松,跟着众人对使者道:“使者莫要冤枉了好人。” 使者大不耐烦,喝道:“闭嘴!九天山的马岂是到处能见的?我一路来,见过马的不在少数。你等硬要抵赖么?” 楚怀恩笑道:“使者息怒。东洲好马不少,路人看错也未可知。不过是一匹马,我看还依老夫所说,使者说个价格,但凡老夫赔得起,定不还价。将来若在别处寻到了马,这偿金便送与使者,权抵辛劳,如何?” 第六章 飞龙之战(2) 使者见他言辞恭顺,眉眼略松,想了想,道:“马的事倒也好说。我原本领的是东行的差,到枯荣派就该回去。一路过来,听不少人说你们东门宗有三绝。刚好有一事说与你等。” 楚怀恩道:“使者请讲。” 使者道:“如今九天宫事多,不能无主,右贤王图冀已领了众。想来你虽是边城,也该听说了吧?” 楚怀恩道:“图王为无上主,正和天下之心。” 使者神情颇为不屑,冷笑道:“马屁就不要拍了。无上主的意思,要各门派将武学典籍上交九天山。你东门宗自然也得听令。路上听人说,东门三绝在江湖上也有过名气。什么《麒麟掌要》、绿黛香,还有,什么《玄圣参棋谱》,你们便拿出来,我好回去复命。” 楚怀恩一听,立时不悦,心道:这三样东西是东门宗的命根,便是无上主亲自来要,也是不能给的。他路上听了一句话,就要拿了去? 正筹思如何回答,身后楚百年怒道:“荒唐!岂有听人一语,便来索要宝物的道理?此与强盗何异?” 使者闻言大怒,冷冷道:“少帮主虽胆色过人,却不明白。丢了宝总胜过丢了命。命且没了,留着宝,又有何用?” 楚百年怒道:“使者纵以性命相胁,我等岂是怕死的?九天山虽强,岂能要什么得什么?” 楚怀恩见两人越说越急,害怕当众撕破面皮,赶忙对楚百年一摆手,躬身道:“使者莫怪。非是老夫不遵昭命,也不谈昭命合理与否。只是这三件东西其实早已遗失,纵然想给,也是给不出的。” 使者大笑,道:“一个说不给,一个说丢了。你父子两人当真机灵得很。贼人寻不到,昭命也不依,也罢,告辞了。”说罢一驳马,便要转出庭院。 众人正不知如何是好,谢德天忽然身形一闪,几步奔上,跃起抽刀,猛向那使者后背砍去。 众人都未料到他会如此,一时惊呆。 那使者行走各大门派,被尊奉惯了。往往索求不得,便会趁机做色,想捞些好处。哪里想到这么个不起眼的小门派,竟有人忽然偷袭? 他听得背后脚步声响,并未担心,忽而破风之声已到背后,大惊之下赶忙俯身避让。谢德天的刀堪堪擦着他的头皮而过,立时砍下一缕马鬃,迎风而散。 那使者能入九天山,武功自是不弱。当下猛一踢马肚,黑马会意向前急窜,直奔大门。 “造反啦你们!”使者大叫道。 谢德天一击不中,叫道:“关门!莫让他走了!” “住手!”楚怀恩大吼一声,疾步上前,右手变勾,朝谢德天手腕一带,左手便来夺那钢刀。 谢德天右手急缩,躲过楚怀恩左手,诺大身形如猿猴般跃起,再向那使者扑去。 乔黑达见楚怀恩动手,当即纵身挡在使者身前,双掌齐出,拍向谢德天前胸,对众喝道:“还不拿下!” 谢德天本想快刀击杀使者,没想到本帮人出手阻拦。大怒之下,变刀朝下,疾砍向乔黑达双臂。 乔黑达已料到这招,双掌一缩,避过刀锋。见众人围上,便合身向前猛撞。 谢德天没想到他会以身来攻,当即后撤一步,想挥刀砍他脖颈。众人忽然拥上,霎时已将他两肩两手抓住。 谢德天大怒扔刀,骂道:“我为帮除患,你等为何如此?” 楚怀恩急道:“谢兄弟好生糊涂!”言罢转向使者,躬身下拜,道:“楚怀恩该死,没管好属下,害使者受惊。愿奉黄金二十两,为使者压惊。” 使者把黑马一横,冷冷的看着众人,心道:方才这一刀干净利落,这使刀的武功自是过得去。楚帮主和那个黑脸汉子几下将他擒住,武功自是更高。 他见院门已关,不敢怠慢,暗运功力,傲然道:“要杀九天山使者,岂是二十两黄金能脱罪的?你们道九天山是什么地方?” 楚怀恩心中叫苦。莫说九天山,便是当今四大门派来人,一旦得罪,这小小的海隅城定会有一场腥风血雨。可事已至此,却该如何善后? 他转身看向众人。此时谢德天已被众人牢牢擒住,乔黑达手握钢刀,只待楚怀恩下令。 谢德天喝道:“你们难道是瞎子么?他要传信回去,夺咱们东门三绝。今日放他,明日海隅必然遭殃。你等要帮他灭城,就动手杀我吧!” 楚怀恩当然明白使者来意不善。只是要杀使者,却又不敢,心下犹豫不决。 楚百年跨步而出,对谢德天道:“丈夫行事光明磊落,你背后偷袭,岂是君子所为?” 谢德天大笑,道:“好个迂腐呆人!你莫论此事,还是回房看你的棋谱去吧!” 楚百年朗声道:“我虽迂腐,终不做小人之事。”他转向使者道:“使者海涵。他虽无礼,终是我帮管教疏忽。使者若觉得二十两太少,我等再筹措一些,权当赎他性命。” 使者听谢德天言语,本担心众人一起来攻,此刻心下稍安,冷笑道:“不论多少黄金,我还要把他的头带走。历来行刺使者的人,都得不了全尸,今遭也不能破例。” 楚百年道:“他虽有错,终是因使者无故索要宗门至宝所起。我帮虽小,个个如手足兄弟。终不能见他独受屠戮。还请使者三思。” 使者心道:想不到这小帮上下一心。我孤身在此,无人知我行踪,莫要吃了眼前亏。且先得些金子,日后再灭他们不迟。 心念及此,对楚怀恩道:“既如此,取三十两黄金来,此事便不再提了。” 楚怀恩立时着小厮回房,开箱取钱。不多时,小厮端来一个托盘,上面摆着黄金二十五两外加妇人金簪金镯还有一副婴儿的长命金锁,凑起来堪堪够数。 使者笑道:“楚帮主为了他,把妇人孩子的家当也舍了?” 楚怀恩脸上一红,道:“此是我宗门之事,使者莫嫌细碎,还请忘记方才之事。” 使者点头笑道:“东门宗团结如此,江湖上倒是少见。”言罢伸手从托盘中取了二十五两金锭,却不碰那些金镯金锁。 第六章 飞龙之战(3) 楚怀恩疑惑,问道:“使者是怕不够份量么?” 使者拿起金锁笑道:“这可是楚帮主新添了小孙子么?”楚怀恩道:“托福托福,孙儿刚刚两月。” 使者道:“我虽当差,也有人心的。便留与小公子吧。” 他放下金锁,转头看向谢德天,见他昂着头尤不服气,冷笑道:“你的头是你东门宗弟兄给的。你可相信么?” 谢德天嘿然冷笑。 使者道:“你看清了,凭你可杀得我么?”言罢从怀中取出三枚金锭,用手一握,再一张手,金锭已被他的指力压在一起,成了一枚小小的金条。那金条浑然一体,竟看不出一丝裂痕。 众人大惊。楚怀恩赶忙躬身行礼,道:“九天山名不虚传。使者功力,远在我等之上。” 使者朗声大笑。 笑声未尽,众人忽听见城中锣声大作。 使者道:“又有何事?” 楚怀恩皱眉道:“怕是水变又袭城了。” 使者不屑道:“不过是水变,大惊小怪。”说罢将手中金条放入怀里,欠身向楚怀恩行礼告别。尚未直起身子,陡然见地上飞过个大黑影子。旁边楚怀恩霎时满面惊恐,喊道:“使者小心!” 使者一惊之下,赶忙催马,那马却慢了一步。他只觉得背上猛地一疼,连人带马一起离地而起。竟被一条水飞龙叼进嘴里。 按说以使者武功,绝不至一口被水飞龙咬住。因他骑在马上,须借马力逃生,那马慢了一步,害他跟着遭殃。 楚怀恩大呼:“放箭!救使者!” 众人放开谢德天,呼喝着打飞镖、甩袖箭、投石块,将能用的一起向那飞龙打去。 飞龙咬住使者和黑马,翅膀连扇,从众人头上飞过,粗长脖颈猛的一甩,便有两条马后腿连同使者的双腿斜飞下来,重重摔在庭院地上。前半截却已被它吞下肚去。 一时全城大乱,百姓奔走躲藏。宋七奔入庭院,对谢德天道:“三哥!快,快躲起来吧!” 谢德天对着使者半截尸身吐口唾沫,怒道:“不过是只大鸟,怕它怎地?”当即翻身跃上屋顶,见乔黑达、楚怀恩、楚百年众人也上了屋顶,正朝四下观望。 乔黑达向南面一指,道:“到山里去了!追吗?” 楚怀恩道:“贼畜牲!”转头对庭院余人道,“务必存好使者与黑马尸身,将来九天山问起,也有证据。”厅上众人齐声应诺。 楚怀恩对乔黑达道:“这畜牲凶猛得紧啊。” 乔黑达沉吟不答。楚百年急道:“城中百姓以东门宗为命,如今来了祸害,我等虽死,岂能不杀它救众?” 楚怀恩道:“我儿说得正是。不怕死的,随我来!” 众人当即展开轻功,踩墙踏瓦如同七八只飞鸟,向那水飞龙追去。城里众人见了,无不振奋。 这水飞龙原本是海里不大的飞鱼,能飞能游,后来不断变异,竟生出獠牙巨颈,长到几十米长。每到劫口,海里鱼虾常大得出奇,飞龙食物众多,生得尤其巨大,至能飞越城镇,掠人畜为害。 众人奔到城墙,立在高处下望,见飞龙张着大翼盘旋,正在山谷上方巡游。 谢德天道:“畜牲这般大,该先把它引上山路,才好动手。” 众人侧目,都不愿搭他的腔。 楚百年道:“谢三哥说得正是,我去引它一引。” 正要从城墙跃出,忽见山路上奔来一人,穿一身皂色短衫,身子高高大大,头却极小,看不清面容。 那人边跑边跳跃啸叫,似在引那飞龙注意。 飞龙略一飞近,他俯身捡起一块小石,抡圆胳膊一丢。飞龙大头一歪,嘶叫一声,便转向而逃,显是已被他打中。 那人见飞龙变了方向,对着又跳又叫道:“小飞龙!莫往左飞,哎呀,也莫往右飞,莫下去,嘿!我不打你了,是这只手打你么?你看我不让它动了。嘿!快来啊。来啊!”言罢真的在自己右臂上点了几点,右臂随即变得僵直。 众人听得大奇,楚百年心道:这人莫非是个疯子? 只听那人又道:“你怎么还是不来?怕我看见么?我眼睛长在前面,我转过去不看你便是了。机不可失!快来啊!听见没有!快来啊!”说着真个转过身去,背对着山谷。 楚百年心惊不已,暗道:这人如此托大,难道真有制龙的本事? 只见那飞龙在山谷盘旋一圈,忽的又朝那人飞去。那人仍背着身子,原地轻跳,活似一条皂色的肉虫。 众人心头暗笑,心道:这般倒似在钓飞龙,竟有这等怪人。 那龙飞得极快,转眼已到他背后,大口一张,立时就要将他叼住。那皂衣汉子却仍不转身。 众人心上一惊。楚百年喊道:“小心啦!”话刚出口,见那汉子突然往右边一闪,飞龙的大嘴忽的从他左边冲出。他左手一扶飞龙额头,身体凌空一翻,竟骑在龙脖子上去了。 飞龙霎时发狂般的甩头,嘶声震山。那人挂在飞龙头后摇摇欲坠,却始终掉不下来。众人看得啧啧称奇。楚百年心头暗喜,转头向楚怀恩道:“爹,这是什么功夫?若能制飞龙,请他来传授传授。再有飞龙,岂不正好破灾?” 楚怀恩道:“此人应对飞龙如同儿戏,定是个武功极高的。只不知是何门派。且看他如何杀龙。” 众人定睛细看,只见飞龙甩不脱那人,狂躁起飞,故意时上时下乱舞。那人似不急动手,只是抓着一截鱼鳍,口中呼叫:“糟糕!哎呀!这可糟了!”听他语气倒似玩笑一般。 众人面面相觑。待飞龙略微飞近,楚怀恩呼道:“英雄!何不杀了这畜牲?” 那人在飞龙身上喊道:“你说什么?要说话须有说话的力气,若没有说话的力气,就要先攒攒力气再说话” 楚怀恩不等他说完,急又喊道:“敢问何不杀了这畜牲?” 那飞龙大翅一震,忽而转向,飞得远了。那人挂在龙颈上,似仍在讲话,只是听不清楚。 乔黑达道:“帮主,这人莫非是个疯子?” 第六章 飞龙之战(4) 楚怀恩尚未回答,见那飞龙忽的又转回来。这次却直向城墙,张嘴向楚怀恩众人叼来。 楚怀恩喝道:“各位小心!” 乔黑达忽然跨步上前,效法刚才那人,待飞龙大头临近,急向旁边一闪,左手扶住龙头,右掌灌足十二分力气,猛地向那飞龙脖颈拍了下去。 他这一掌用得正是麒麟掌第五手“揭麟灌顶”。是楚怀恩秘密传他的一招。这掌重在灌气,临敌之时,掌力霎时聚于一处,中招者若无内功护身,立时骨断筋折。 他一掌打出,本志在必得。忽然皂影一闪,方才那人却从飞龙脖颈处溜了下来,正挡在掌前。 乔黑达大惊,赶忙收掌。只因掌上未留余力,收得过猛,身体竟失了平衡,加上龙头猛摇,乔黑达向后便倒。那飞龙焦躁至极,张嘴向乔黑达咬去。 乔黑达下盘无根,眼看两排獠牙迎面而来,海腥之气大盛。心下一凉,暗道:此番被这疯子害死了。 忽觉左臂一疼,一股大力刷的将他拉在一边。他已知是楚怀恩出手相救,未及感谢,只见楚怀恩纵身跃起,脚尖在乱摆的龙头上一点,身体直直飞起,凌空一翻,右掌直击而下。用得正是麒麟掌第九手“天麟震地”。 眼看这一掌必然击中飞龙脑顶,只听那皂衣人急道:“莫抢我的龙!”身形一闪,竟又挡在楚怀恩掌前。 楚怀恩身在空中,赶忙撤掌,想要凌空打个筋斗跃开,身体才转一半,忽然腹中一阵剧痛。心下大惊,暗道:不好!这东西善捉活物!一低头,猛见一个巨大龙头已将自己下身咬住。 楚怀恩大呼一声,右掌全力向龙嘴拍下,那龙却猛一甩头,“嗤啦”一声,楚怀恩筋骨撕裂,上半身被甩出十几米远。 “爹!”楚百年惊得寒毛倒立,向楚怀恩飞扑过去。众人见帮主重伤,都急了眼,一拥而上,直要和那飞龙拼命。 楚怀恩内脏涌出,血流满地,疼得额上青筋暴起。楚百年伸指点他上身穴道,勉强止血。看他伤势,知他必死。当下一把将他抱在怀中,号啕大哭起来。 楚怀恩此时面如白蜡,音声如丝,徐徐道:“速去杀了这畜牲,莫管我。” 楚百年转头看那飞龙,已被皂衣汉子打伤了双眼,正原地乱滚。 楚百年道:“它跑不了!爹,都怪孩儿了,都怪孩儿。” 楚怀恩徐徐道:“飞龙暴横,我等自当护城,岂能怪你呢?我原想为宗门战死,不料坏在畜牲手里。也罢,死生有命,幸而我如今有儿有孙,夫复何求?我儿仗义,甚好,莫要悲伤。” 楚百年哭道:“爹!这,这可如何是好?” 楚怀恩目中惨笑,道:“我做掌门二十余年,今日死,已知足了。记住,乔黑达必可重用,谢德天慎之。” 楚百年大悲失声。少顷,楚怀恩又道:“我帮能存,并非全靠仁义。无上主与我,曾有一棋之遇。可惜,他先我一步。如今,宗门只怕越发艰难,还须累你” 楚百年哭号道:“爹,您歇歇,莫再多言了。” 楚怀恩良久无声,只是直睁着眼睛。楚百年心知他已死,举头长啸,真个撕心裂肺。 忽而心头猛然一阵大怒,对楚怀恩尸身道:“爹爹且莫闭眼,看儿子宰了这畜牲!” 言罢将楚怀恩的头摆得正对着飞龙,豁然拔刀站起,几步窜到飞龙身前,哪管要害与否,挥刀就砍。 那飞龙原本被众人围得惊恐,振翅想逃,却被那皂衣汉子伤了眼睛。当下只是嘶鸣乱闯。众人虽把它围住,见它乱扑乱咬,气力尚强,一时却也奈何不了。 楚百年上前乱砍,全不顾及飞龙来攻。乔黑达见状,大喝道:“一起上!替帮主报仇!”众人见楚百年尚且不惧,个个胆盛。一时用刀用掌,尽数向飞龙身上招呼。乔黑达飞身闪过撞过来的大头,跃起对着飞龙眼睛就是一掌,那眼珠应手而碎。 皂衣汉子见状大急,叫道:“这是我的飞龙!你们还讲不讲理?这是我的飞龙!” 乔黑达怒喝道:“你住口!”又出一掌,打在飞龙脑侧。 谢德天瞅个间隙,忽的钻到飞龙头下,一刀刺入飞龙下巴。飞龙长嘶一声,猛抬脖颈。楚百年看准飞龙颈下,飞身跃起,一刀割断飞龙喉部。 飞龙颈血狂喷,霎时甩满城墙,又挣扎良久,才倒地不动了。 楚百年满身染血,转头寻那皂衣汉子,却见他袖着手立在一旁,没事人一样。 乔黑达与谢德天换个眼色,众人踏着血迹,慢慢将他围拢。 楚百年道:“你是何人?为何两次阻拦不让杀龙?我父亲因你而死,今日必要杀你偿命。” 皂衣汉子小头一摇,上面小鼻小眼,看起来一脸无辜,对众人道:“若要问我呢?得一个一个问。你一下问我这些,我连问的是啥都忘了,却如何答你?你第一个问我什么?你可再问一遍,只一遍,我必记得住,若多了,可就记不住了。” 众人见他言语有异,心道:难道真是个疯子? 楚百年道:“好!你是何人?” 皂衣汉子道:“我啊?我姓”那汉子说着伸手入怀,摸出一张油黄的草纸,看了看,喜道:“我姓庄,叫庄大吕。大小的大,上下双口的吕。可不是一马一户那个驴,是吕。” 楚百年见他模样,已知他头脑有疾,心道:竟然真是个疯子?还是为了脱罪,故意在此装疯?却要问个清楚。见他仍在嘟嘟囔囔,喝道:“住口!我问你,你为何挡我父亲一掌?” 庄大吕把小嘴一撅,道:“我还要问你们呢!明明是我先看见的飞龙,你们却要来抢。如今飞龙你们杀了,龙肉龙皮都给你们,可龙胆却是我的。你们可不许赖账。” 楚百年怒道:“这飞龙在城里害了九天山使者,我等追来除它。你既然要杀,为何迟迟不动手?待我们出手,你又挡在前面。我父亲怕伤了你,反被飞龙咬死。今日若不说个明白,定要你狗命!” 第六章 飞龙之战(5) 庄大吕立时拍头晃脑,自恨不已,忽而道:“唉!这说来倒是怪我。我原想杀的,到飞龙身上才想起,今日忘了带刀。我那刀应是放在灶台西侧的柴堆上,若是不在,便应该在里间酒橱的抽斗里。若还不在” 他一处一处的说下去,楚百年和乔黑达互看一眼,都觉得这人必是真疯。要不然,怎会看不出众人要杀他报仇? 谢德天忽道:“少帮主!凭他真疯假疯。听他啰嗦做甚?只管杀了!” 旁边一人道:“对!杀了!杀了!” 庄大吕急道:“我知道是你们杀的!可那龙胆是我的。你们且借我刀用用,我刨出龙胆就还你们。若用手去撕,可吃力得很。” 谢德天冷笑道:“借刀?好说,便在这里。”他说着将手中钢刀缓缓递出。 庄大吕亳不怀疑,伸手来接。谢德天手腕一抖,刷的一刀,向庄大吕脖子砍去。 庄大吕大惊,一扭屁股,身体骤然低下,竟轻松躲过了这飞快的一刀。跟着手脚并用,忽的从楚百年身旁爬出,停在五步之外,口中叫道:“你诓我!我不信你了!” 谢德天大怒,飞身上前,挥刀砍向庄大吕肩膀。庄大吕又是一窜躲开,道:“不借就算了,干嘛砍我?我回去取自己的刀再来。我不借了,还不行么?” 谢德天不容他说完,猛招连出,瞬间连砍十余刀。庄大吕不住后退,东倒西歪,却未伤到分毫。 楚百年心下大奇,暗道:看他避让笨拙得很,怎的却总能避过?难道他真是装疯? 当下放了刀,瞅个间隙,右臂划个虚势,左掌闪电般从下向上一掌,向庄大吕下颌击去。 这是麒麟掌第三手“寒麟出水”。掌虽刚强,却带着绵力,若被打中,不但下颌受损,余力直透脖颈,立时震碎对方脊椎。 庄大吕见他一掌打来,身体陡然向后摔倒,一屁股坐在地上,两脚举起,原地一转,既踢开谢德天的刀,又躲过了楚百年的掌,只是难看无比。口中道:“你们都欺负我?这可不好,我不要龙胆了。我走了。”说罢翻身一爬,竟然窜出数米。 楚百年众人一呆,都没看清他是怎么爬的。只见那皂色身形翻出城墙向下爬去,速度奇快,活像一只断尾的壁虎,转瞬间已没在山谷林叶之间。 众人面面相觑。楚百年向乔黑达道:“乔大哥,他这是什么武功,怎会这般怪异?” 乔黑达叹口气,摇头道:“我也未曾见过。只怕这人功力远在你我之上。” 谢德天气得把刀一扔,做色道:“若是一起上,未必就跑了他!帮主因他而死,你们看得明明白白,见这厮装疯,便袖手不管。帮主是我一个人的帮主么?” 乔黑达大怒,喝道:“谢德天!若不是你抢了人家的马,使者怎会来此?使者不死,帮主怎会急着杀飞龙?罪魁祸首应该是你!” 谢德天勃然变色,冷笑道:“笑话!方才不是你冒失出手,逼得帮主救你。我看帮主也未必中招。” 楚百年见二人相争,赶忙道:“两位哥哥!事已至此,相争又有何益?”他看了远处楚怀恩尸身一眼,眼眶霎时濡湿,对众人道:“父亲为人如何,想来各位都清楚。我虽德浅功微,实承望各位念在往日情分,能同心协力,还望各位不弃。” 谢德天咧嘴一笑,道:“少帮主何必如此说?老帮主对咱们够意思,咱们自是推举少帮主当家。若这事还有不服,老子第一个宰了他!你安心做帮主,领众之人督个令行禁止,哪个不服,自有门规处置。承望二字,岂是帮主对下面人说的?” 众人都不言语,显是不愿附和谢德天。 楚百年道:“有谢三哥这句话,我就更安心了。” 谢德天心知众人在等乔黑达表态,心中不服,冷笑道:“方才我见乔判官使了招麒麟掌,必是老帮主偷偷传的。哼哼!乔判官当真用得不赖,险些被飞龙吃了。” 乔黑达大怒,道:“若不是那疯子,方才一掌已毙了这畜牲。你这么说,是笑我使得不好么?待我领教一下你的高招如何?” 谢德天道:“我哪敢笑你的麒麟掌?只叹老帮主信错了人。偷偷传你,紧要处却当不得用。” 楚百年见二人又争起来,心下大急,道:“二位哥哥!父亲尸骨未寒,都少说几句吧。” 谢德天道:“哪个愿意和他废话?他是首座判官,老帮主偏心传他,我等只有瞪眼的份,还能怎样?少帮主不让说,我便不说。先走了。”言罢气呼呼的走下城墙去了。 楚百年望着谢德天背影,也是无可奈何。 乔黑达低声道:“少帮主,此人狼狠无情,抢马又犯门规。如今帮主新丧,帮中人心不稳。须提防他趁乱闹事,不如早早除了,免除后患。” 楚百年一惊,转头道:“乔大哥说哪里话?父亲向来知他性子直,便是当着父亲,他也是这样说话。如今宗门寥落,哪能一言不合,就劝我杀自家人的?” 乔黑达知楚百年误会,却又无法解释,只得躬身道:“少帮主仁义,乔某日后不说便是。” 当下众人破开飞龙肚皮,将楚怀恩半截残尸取出,同上半身合在一处。楚百年跪在地上又哭了一阵,这才合上楚怀恩双眼。 楚百年久久望着父亲面容,心下悲愤无比,恨恨道:“爹爹放心。孩儿定苦练武功,复我东门宗往日威风。” 当日楚百年在宅里起灵堂,安排葬礼不提。 却说东门宗里有个泼皮门房,名叫徐二斗。这人五短身材,容貌粗鄙,平常练武稀松拉胯,最爱纠和同气喝酒赌钱。只因出得一手好千,他老婆又能供养招财邪鬼,自是赢多输少。 他与杀马的宋七因是赌友,常以兄弟相称。可到了赌桌上,赢起宋七钱来却毫不手软。宋七好赌成瘾,帮里发下月钱,必兴冲冲叫上徐二斗众人赌上几日,直到输个干净,借债无门,这才气恼着作罢。 第七章 婴儿之争(1) 这徐二斗虽能出千,却狡猾得很,不遇大注绝不出手,因而时日虽长,旁人却未识破。 水飞龙袭城这日,宋七轮上守门,徐二斗却和几个赌汉在一处小院喝酒赌钱,甚是快活。 他已喝得半醉,心道:这盘该做个局,赢些钱便回家睡觉。心念及此,他把桌上的钱向前一推,起身道:“今日好个霉运!我要走了,赌个大小!哪个看上这钱,就一同下注。”众人见他一直输钱,也想趁机赢他。纷纷拿了钱出来,掷在桌上。 徐二斗佯装站不太稳,悄悄伸手在腰间一摸,忽然发觉不对。自己出千用的骰子竟不在里面。他心下大急,暗道:必是我老婆动了东西!这该死的婆娘。 众人各自掷盅,有大有小。二斗想不赌这盘,又无法开口。轮到他时,只得硬着头皮,用桌上的骰子一掷。得了个五点,已是输了。 众人大喜分钱,叫道:“二斗!今日总算捞你注大的!” 二斗气呼呼站起来,阴着脸道:“各位发财!”言罢就要出门去。 桌上一人道:“二斗!我有钱借你,这么急回去做甚?” 二斗回头道:“去收拾我那婆子。她皮痒得很。” 众人大笑,一人道:“我看是你皮痒了吧?” 二斗不理,抬脚出门。穿过正街,正遇上九天山使者黑衣黑马从身旁驰过,险些将他带个跟斗。 “没眼的鬼!投胎去啊!”二斗张嘴大骂。使者听了,当即转回。 二斗正要再骂,忽见他衣着光鲜,气势不小。心下大惧,当即换了笑脸,道:“我不是骂你,是骂我那婆子呢。”言罢脖子一缩,灰溜溜钻进小巷去了。 推门进家,二斗一肚子气恼,眼见婆子正蹲在地上洗衣,朝他道:“今日倒回来得早?闭关的都回了,帮主不开会么?” 二斗也不理她,上前就是一脚,将那婆子踢得原地打滚。婆子泼性大发,哭叫道:“死杀才!怎的又打我?我不活了!你打吧!你打死我吧!”边喊边从地上爬起来,伸着指头只朝二斗脸上乱抓。两人霎时扭打在一处。 到宋七撞见水飞龙,大喊着奔回城里的时候,二斗已将婆子打得倒在地上。见她只有呜呜哀嚎的劲,二斗摸摸脸上伤痕,道:“哪个让你动我的骰子?你知今日输了多少?若再乱动,我还揍你!”言罢从斗橱中拿出骰子,又道,“好生给武神将换水,我再去捞本。” 他听得门外锣响,走出门去张望。不多时,忽见那条硕大飞龙忽的从头上飞过,嘶声尖利骇人。二斗登时吓得腿软,瘫坐在地上。 脑筋一转,二斗立时变了主意。赶忙从地上爬起来,跑到房里,对他婆娘道:“快起来!快起来!帮里必会来人叫我,就说我喝醉了。外面水变厉害,不要丢了性命。”言罢,拍了拍地上的女人,哧溜一下钻在床上。 那婆娘原本一肚子委屈,听他这样说,又看他吓得缩在床上,心里倒笑了,暗道:矬驴!有点子武艺只对老婆逞英雄。一出点儿事,还不是吓尿了你? 当下也不起来,只是躺在地上呜呜的假哭,呜咽道:“我好苦的命啊。孤零零活在世上,男人还没出息,躲在床上装醉啊” 二斗大急,赶忙从床上跳下来,一把掩住婆子的嘴,悄声道:“仔细让人听见。” 婆子拿了性,死活不依。逼得二斗对着婆子又是好话,又是作揖,又是磕头。 婆子见把他折腾够了,心满意足,用手指戳着他脑门道:“也就是我吃你这套贱相!旁的不说,只你出千这事,让人知道,皮也得揭了你的!还敢跟我穷横不?” 二斗赔笑道:“不敢了。你快出去替我挡挡,水飞龙可厉害得很哩。我今天定然不出门去。”言罢,再次钻到床上,催道,“快去吧,去吧。” 婆子撅着嘴站起来,掸了掸身上灰,道:“我出去!我让水变吃了!你长命百岁!” 二斗急道:“哎呀,你是女人怕什么?说一声你就回来,我搂着你在床上说话儿。快去吧。” 婆子无奈,走出房门,站在大门口朝院外张望。好一会儿也不见有人来叫。她正想回房,忽见宋七急急的跑来,喊道:“不得了了!嫂子,二斗呢?” 婆子见他面色,知道必然出了大事,心道:还是二斗机灵。嘴上却道:“他醉死了,在房里挺尸呢。看你急的,是出了水变了?” 宋七道:“帮主死了。少帮主让大家都去南城墙弄飞龙。快让他起来。” 婆子一听,登时吓得脸白。心道:把帮主都弄死了,二斗去,还不一样是个死?嘴上却道:“他醉得不是人样,这遭去不了了。” 宋七道:“那你替他去!快去!”他见婆子惊得张嘴,赶忙又道,“飞龙死了,咬不着你。”说罢一溜烟寻别人去了。 婆子一时傻了,眼见谎已撒下,要收可收不回来。心道:即是个死的,却怕什么?这是让大家去分肉也不一定呢。当下也不回房,直走到街上,朝南城墙走去。 上了城墙,婆子登时吓了一跳。上面咋围来了这么多人?差不多全城的人都上来了吧?见人们议论纷纷,说从未碰上这么大的水变,多亏了东门宗,往后日子更难之类的话。 婆子自恃东门宗人,很是得意,拨开人群进到中间。见地上血迹越来越多,她两腿渐渐发颤。待跨出人群,看东门宗众小辈在割截龙尸,她喉头一酸,当即呕吐起来。 众中见她大吐,都笑问她是不是有喜了。她也不理,直把能吐的都吐了个干净。 等她吐罢,一人笑道:“二斗婆子。你既吐过了,把这一车内脏推去丢了。这原是你家二斗的活呢。” 婆子心头叫苦,反嘴道:“你们高枪大棒的汉子,叫我一个女人干重活?面皮比这城墙还要厚吧。” 那人笑道:“我们哪个当你是女人?你是不是女人,只你家二斗知道罢了。”引得一众又是大笑。 另一人道:“嫂子,城头滑索只你家二斗会使,你也替他使过,你不去,哪个能替得?” 第七章 婴儿之争(2) 婆子又争了几句,拗不过众人,只得上前推了小车。看着车里一堆绿绿白白,粘粘乎乎,仍不住的反胃。 她推着车晃晃悠悠,走走停停,等她好歹挪到城南墙与西墙的角房时,天已是大黑。 “王八羔子们!”婆子将链子套在推车上,嘴里咒骂着。她拉动滑索,那小车慢慢探出城墙,伸向星星点点的无边大海。 这滑索拴在一根两丈来长的粗木上,原是徐二斗见下面水深,装来设大罡网抓鱼用的。后来帮里人发现用它丢物入海方便,渐渐便成了腐物出城的捷径。 婆子熟知这滑索怎么用,看着小车到了头,“哗啦”一声,链条一松,小车翻转,水飞龙一车内脏落下,掉入了海里。 她再把小车慢慢拉回,已是累的浑身发酸,心道:好你个二斗!待我回去再和你算账! 她拉着小车走回南门楼,走着走着,忽然心里一阵急跳,像有个声音从海里发出来,正在叫她。她吓了一跳,扒着城墙向外看,忽然看到紧挨着城墙的海边,有个不大的东西,发着淡淡的白光。 “那是个什么?”她越看越奇怪。那团白光时大时小,时而朦胧时而耀眼。潮水一波一波的拍过来,白光摇摇曳曳,却始终不灭。 是个什么宝贝吗?婆子心下激动。立时加快脚步,拉着车向前走。走得越近,那白光看得越真,她心里就越激动。 定是个宝贝。她打定主意要一个人下去看看。见到帮里相熟的路过,招呼也懒得打了。 她回到南门楼,见众人已经分好了肉。有人叫她取肉,她也不理,匆匆还了车子,便转下了城墙。 她悄悄摸出城门,顺着白天宋七走的那条小路下了山道,走上了乱石滩。 天上的月亮只有一小弯,海风吹来也有些发冷。面对黑漆漆的碎石路,她心里越来越怕。 “该让二斗来的。”她一怕,更觉得不痛快,“矬驴。睡死你!”她嘟囔着。转而想到二斗见她拿着宝贝回家,瞪着眼欢喜的傻样,她噗嗤一声,又笑了出来。 得快点!这水里可啥都有,也不能让别人抢了先。她一边吓唬自己,一边给自己打气。 转过一块大礁石,她又看到了那团白光,这才放下半个心来。 她加快脚步,不一会就走到离白光不远处。她不敢冒失,先藏在石头后面,探出头,向那白光看了一眼。 “哎呦我的娘呀!”她登时吓得坐在地上。 发光的竟是个孩子。他心里一阵发麻。“老天爷。”她双腿发软,动都动不了了,“是精怪还是神仙呀?我可没干过亏心事啊!怎么让我撞上这个?” 她不住嘴的躲在石后祷告。过了半晌,心下稍平,她喘口气,又探头看过去。那孩子胖嘟嘟的小手伸在嘴里,正一嘬一嘬的咬着。海水漫上礁石,他半个身子浸在水里,也不哭闹,只是瞪眼看着自己。 “哎呦喂!老天爷,这可让我怎么办?”婆子越看越怕。脑中忽电光一闪,她一步窜出石外,跪在碎石上,捣蒜般的向孩子磕起头来。 却说徐二斗躺在床上躲灾,不大功夫就睡着了。待他醒来,伸手在床上摸了摸,心中大奇:婆娘怎么不在床上?这才又想起下午水变的事。他心里一惊,暗道:难道她出去让水变吃了? 转而又一想:还好我没去,吃了她总比吃了我好。 又一想也不对:这水变再厉害,也不能把一城人都吃了吧?怎么也没个人来报信呢? 想到此,他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摸着黑点起房内小灯,听到暗橱里“磕哒磕哒”的轻响。二斗一惊,暗道:糟糕,武神将忘了换水,这可耽误不得。 当即对着暗橱跪下,磕头祝道:“武神大仙,天灵地灵不如您灵。莫要怪罪,我这就给您换水去。”言罢起身出房,取来净水一盏,轻轻打开暗橱拉门。 这暗橱凹在墙里,外面有个土色木门隔挡。橱里靠墙立着个不大的血红小棺材,盖子只盖半边,里面是一具婴儿的干尸,露出半个脸。那婴儿面容枯朽,圆睁着眼睛,正直勾勾的看着二斗。 二斗心头发颤,哆嗦着将棺材前空碗拿开,再把净水碗换上。婴儿眼神转动,直盯着二斗的手,待他把水放稳,便只盯着水碗。不多时,那碗里的水已少了一半。 二斗略微放心,又要祝祷,忽见一团小小的紫烟从小棺材上冒出来,飘出暗橱,围着二斗的头转圈。 二斗惊诧,慌忙跪在地上,磕头道:“武神大仙,您可是有话要说?” 暗橱里磕哒磕哒响了几声,接着一个阴冷的声音飘来,像是说:“煞星,煞星。” 二斗听不清楚,暗道:“上星?莫不是我要发大财了?” 当下又给干尸磕头,祝道:“武神大仙,怎么个上星来的?您再说说。” 那声音呜呜隆隆又说了几遍,还是含糊不清。 二斗虽害怕,却又激动不已。对着暗橱又是磕头,又是说好话。折腾半晌,见那紫烟散去,婴儿把眼睛闭了,他才起身把暗橱关上。寻思:武神将供养一年,已渐渐能讲人语,日后有它助我,必然要风得风,这倒多亏了我那婆娘。 想到婆娘不知死活,他走出房门,站在院门口对外观望,犹豫该不该去打探打探。 不多时,远远看见一个矮矮胖胖的人影走上小巷,鬼鬼祟祟向他走来。 “谁?”他壮着胆问了一句。 那人影忽然停住。“是我。”却是自己婆子的声音。 二斗心下狐疑,等她走近便要训她。婆子却先道:“快进屋。给你看个东西。” 两人悄声回了房,锁紧了门。二斗刚要问她。婆子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道:“二斗,我怕是撞上更厉害的邪了。” 二斗吓了一跳,赶忙掌上灯,见婆子怀里抱着个湿漉漉的包袱,问道:“你拿的是什么?” 婆子打开包袱,一团白光霎时从怀里漫出来。二斗立时惊得目瞪口呆。 第七章 婴儿之争(3) 当下婆子战战兢兢,把她怎么被逼着扔飞龙内脏,怎么看见白光起了贪心,怎么寻到婴儿,对徐二斗说了一遍,最后道:“这是妖是神我也不知,走又不敢走,万一惹了天怒,还不让雷劈了我?看这孩子要死,我也不忍,就一横心,把他带回来了。” 二斗凝神听完,皱着眉想了半晌,忽道:“是全身发光吗?” 婆子赶忙把襁褓放在地上,慢慢打开。白光霎时变大了很多。婆子道:“真是全身发光。” 二斗大喜,雀跃叫道:“这可是个宝啊!上星!上星!我的老天爷!武神将刚刚显灵,说的就是这个!” 婆子不知就里,但见二斗这么欢喜,也傻傻的跟着笑,可心里还是忐忑不安。 二斗便把刚刚给干尸倒水,听见紫烟传信的事跟婆子说了。婆子也欣喜万分。 二斗把婴儿轻轻举起,像举了盏明灯。对婆子道:“傻婆娘!你道这孩子为啥发光?” 婆子道:“我哪里知道?要知道,还怕个什么?” 二斗笑道:“量你也不懂!习武有个境界叫圣光武士,到了这个境界,身体就会发光。这孩子,怕天生就在这么个境界。” 婆子大奇,问道:“那怎么也不见帮主发光?” 二斗大为得意,道:“帮主?他还差得远哩,要不然,咱们东门宗会在这儿憋屈?” 婆子想了想,笑了,道:“你净乱说,那高手不都成了萤火虫了?” 二斗赶忙道:“什么屁话?听说到了圣光武士,就有自己的灵石。把这些功转到灵石里,人还能变回去。” 婆子一听灵石,赶忙仔细摸了摸襁褓,叹气道:“这里面可啥都没有。” 二斗也不介意,笑道:“必是这孩子父母傻,见生下来会发光,一时害怕,扔了。嘿!他们不识货可怪不得我!我正愁没孩子。他以后可就姓徐喽。” 他正欢喜,忽听暗橱里一阵躁动,跟着发出狸猫发春般的怪叫声,听来甚是骇人。 婆子惊叫道:“不好,武神将害怕了!它怕什么呢?”她当即跪在暗橱前面,口中念咒,为武神将压惊。 这婆子娘家行得巫医,曾遇过一个老太婆,学了些养婴头的巫术。须用百日之内夭折的婴儿,割开眼皮,以含有咒气的水日日浇灌,那眼睛便不会枯死。养得久了,便能阴气传语,还能旺财。 这婆娘从娘家习了这一手用法,却不甚精深。见武神将怪叫,只得硬着头皮念那些咒语。 二斗抱着孩子在床边看着,吓得半声不敢吭。那婆子念了半晌,暗橱内怪叫声却越来越强,连暗橱门也不住抖动,像是武神将要从里面跳出来。 婆子没了法子,壮着胆道:“武神大仙,是怕圣光武士么?他也是个孩子,不然,你看他一眼?” 她见暗橱的门已快被撞开,把心一横,骂道:“狗屎尿!吓得跟鸡一样,让你看就是了!”说着上前,拉开暗橱小门,立时吓了一跳。 门里那具婴儿干尸眼睛瞪得奇大,朝二斗怀里的孩子看了一眼,哇的大叫一声,一缕紫烟蒸腾而起,倏的飞出暗橱,钻出门缝,瞬间无影无踪。 二斗和婆子面面相觑,再看那具干尸,眼睛已变得干瘪灰白。二斗笑道:“哈!我说他是上星吧?圣光一来,立时把武神将给办了。这才是以正克邪!” 婆子将信将疑,见二斗这般欣喜一说,也觉得在理,便放下心来。 这边二斗夫妻照料孩子不提,却说七日后的夜里,弯月高悬,西风大作,海面上潮水狂涌,如满腔怒气正在宣泄。 谢德天一手拎着几尾活鱼,一手托着个硕大酒坛,气呼呼穿过南街,走上海隅城西南角的城墙。 他气得环眼发红,满脸横肉不住的耸动。原本身材彪悍,盛怒之下,大脚踩得青石台阶咚咚作响。 他直走到城墙边,朝墙外浓黑海面看了一眼,转头对着角房喊道:“老七!滚出来喝酒!” 角房的门应声而开,宋七笑嘻嘻钻出,站在门口道:“三哥,这早晚,又去帮里开会了?” 谢德天道:“莫提开会!想起我就火大!与其听他们放屁,不如咱兄弟喝酒痛快。” 宋七笑道:“看三哥这面色,定是没得上好差事吧?” “呸!”谢德天将酒坛放在地上,吐口唾沫,骂道,“眼睛生在屁股上!让我做北旗副领事!”言罢,将手中活鱼猛一摔,几尾鱼立时摔死。 原来,在东门宗鼎盛时,将人众分成东南西北四旗。每旗有统领,下有正副领事。四旗上面还有判官总管,再上面才是帮主。此是代代沿用的旧制,如今虽没落,仍未更改。 自楚怀恩死难,楚百年牢记父亲临终之言,对谢德天的职务大伤脑筋。他料理丧事稍有闲暇,便与乔黑达众人商议。 乔黑达道:“谢德天彪狠自大,才出关,便抢马引出祸事,少帮主不忍追究也就罢了,万不能委任要职。”众人都迎和乔黑达意见。楚百年反复权衡,才思量授以副领事之职。 这个职务在帮中算得中下。楚百年本意北旗迎海,要待他杀水变立些功绩,再徐徐提拔。不料方才聚众一说,谢德天冷冷甩一句:“好大个副领事!”便愤然离席而去,惹得在坐众人无不侧目咬牙。 宋七见谢德天大怒摔鱼,笑道:“依我看,只三哥这一手摔鱼,他乔黑达虽是判官,却来不了。你看这些鱼,死得多俊?” 谢德天被他逗得一笑,骂道:“少他娘的废话,拿家伙来!” 宋七便钻回角房。不大功夫,托着一副石桌,两把石椅出来。单那桌子少说有三四百斤,在他手上却毫不费力。 谢德天道:“不想一别半年,你倒长进不少。” 宋七笑道:“不敢跟三哥比。”当下又拿来碳盆,两人一个杀鱼一个生火,不大功夫便整治停当。 他们在石椅坐下,就着石桌烤鱼喝酒,倒也自在。 酒过三巡,谢德天拍着宋七的肩膀道:“你我在此窝憋两年,真是鸟气受够!凭你的本事,哪一点差过他乔黑达?只让你看门守夜,与徐二斗之类为伍!” 第七章 婴儿之争(4) 宋七笑道:“我倒还罢了,能摇着骰子赌两把,也就知足。倒是三哥你,真不该当初听那个胡一目的,跑来这里自毁前程。” 谢德天看了看旁边角房,恨恨道:“他娘的九天算圣!我再遇上他,定把他抓来关在这角房里。让他把海隅的王气给我找出来!哼!一个帮的高手,为了杀个飞龙,帮主都挂了,还他娘的王气!” 宋七喝了口酒,笑道:“这几日可见其他门派来吊唁么?” 谢德天冷笑道:“吊个屁!不来趁火打劫已是烧高香。还好老帮主吩咐留了使者半截尸首。要不然,光九天山的事,楚百年也已死在棺材里了!” 宋七大笑,道:“我实在没想到,这九天山使者竟被一条飞龙杀了。三哥,只怕他们连你还不如哩。” 谢德天长叹一声,道:“不是我吹牛。在乐仙闭关半年,见他乐仙高手,也不过尔尔。如今天下大乱,你我弟兄,便是自己创个门派,也未尝不可。你可有意么?” 宋七面显难色,支吾道:“这,恐怕不易。” 谢德天大怒,石桌一拍,喝道:“怎个不易?他楚百年能做帮主,我却不行?你见我头些年占山做生意,可曾败过?比他楚百年怎样?” 宋七道:“唉?三哥莫要怪我。东门宗如今虽不如何,但当初开山的楚天元,可是一掌打死麒麟,破了灵兽的大势,才成了宗师的。人们至今念念不忘东门三绝,这《麒麟掌要》只怕比乐仙派的《冥元界书》也不差呢。” 谢德天冷笑一声,道:“可惜秘籍落在羊圈里,只能给杀才垫背!若不是冲着掌要,我会忍他这些时日?这几日帮里事乱,你且养足精力。一旦有个时机,咱们必要动手了。” 宋七一惊,劝道:“老帮主对咱们有恩,那日三哥闯祸,若不是少帮主相保,只怕” 谢德天环眼一睁,喝道:“保我?他是不敢杀我!整日让咱们做些杂役,赏三五个钱,便是恩情么?我猜北旗副统领一职,也是那老货生前定下的。量他楚百年自己,也不敢这样对我!你若不愿助我,咱们就此撂开手,各自走路!” 宋七见他面色,登时馁了,道:“三哥息怒。我只是担心乔黑达众人武功不弱,此事未必能成。若真能把三绝得了,岂有不助三哥的道理?” 谢德天眉眼稍顺,低声道:“楚百年这几日虽忙,夜夜必回内宅睡觉。他自称要看孩子,却骗不过我。他父亲才死,必是心急练功。我料这《麒麟掌要》必在他内宅之中。” 宋七眉头紧皱,似仍在犹豫。谢德天看他一眼,又道:“此事迟疑不得。前日我从卧席岭出关,乐仙派权帮主下山单独见我。我才知东门宗能存至今,全靠秦无涯护着。如今秦无涯已死,这三绝咱们不要,也定被乐仙派抢了去。我料楚怀恩死讯一到卧席岭,不出几日,乐仙的高手就会来了。” 他低声说话,忽然眼角一瞥,看见一个破衣烂衫的老者迎风站在不远处。那老者满脸尘垢,全身瘦得只剩骨架,凹腮窝眼,拄一根打狗小杖,鸡爪般的两只手黢黑细长。 两人全未注意他登上城墙,心下狐疑。谢德天看他细瘦模样,不觉笑了,道:“这个饿死鬼!还能瘦成这样?”他向老者招招手,喝道:“喂!要饭的!闻着味儿就来了?” 老者弓着腰,颤巍巍的走上前来。 谢德天又道:“赏你条鱼!别死在我跟前还得扔你。”言罢指了指桌上烤好的鱼,道,“吃吧!” 老者也不搭话,俯身坐在地上,拿起鱼吃了起来。 谢德天有些意外,冷笑道:“你倒不客气,谁让你坐得这么近?要熏死你爷爷么?” “算了三哥。”宋七咂了口酒,皱着眉道,“何必为难他?” 老者低头吃鱼,忽然问道:“听说几日前,有人在海边捡了个奇怪的孩子,你二位见过吗?” 宋七见他竟敢问话,大为不悦,喝道:“凭你也配问我们?”他转向谢德天道:“三哥,这倒是件奇事。头几天我替你了了那黑马,在海边就见过那孩子。当时来了水变,没顾上捡。谁想二斗那婆子来城墙干活,倒捡了回去。想来好生后悔。” 谢德天满不在乎,道:“你要捡个孩子做甚?” 宋七道:“我当初见那孩子,也没觉得怎样。才听二斗邻居说,那孩子可不得了,能在夜里发光呢。” “有这事?”谢德天皱起眉道,“他亲眼见了?” “必是亲眼见了。”宋七咬了口鱼,又道,“二斗说那是他家天生的圣光武士,宝一样供着。嘿!那日我若捡了,说不定卖个好价钱。” 谢德天道:“我看是他弄得障眼法,自己想卖个好价钱。圣光武士岂有天生的?” 他们两个自己说话,老者只是大口吃鱼。此时忽又道:“老夫若用一百根金条买这孩子。他会卖么?” 谢德天一愣,转而怒道,“没得扯淡!一百根金条?你拿个小钱出来看看?不用多,这条鱼就算你三个钱。现在给我拿出来!” “三哥。”宋七摇摇头道,“这人疯了,何必听他疯话?来,喝酒。” 两人举杯喝酒,谢德天仍旧骂骂咧咧,一脸嫌弃。 老者叹了口气,仰头望天,喃喃道:“东门宗,想不到成了猪圈。” “什么?”谢德天瞪着眼道,“你是活腻歪了?这么说话?” 老者再次低下头吃鱼,看都不看他。谢德天和宋七互看一眼,都有些警觉,各自运气提防。 “老化子。”宋七表情凝重,“祸从口出,说话可是要小心的。” “二位商量着要夺《麒麟掌要》,有开宗立派的志向。怎么?连这两句都受不了?”老者低声道。 谢德天大怒,喝道:“你到底是谁?敢偷听我们说话!”他一拍石桌,震的碳盆火星飞溅。这一掌势大力沉,要是打在人身上必然筋骨碎裂。 第七章 婴儿之争(5) 老者却看都不看,不紧不慢的答道:“我是谁没关系。也懒得管你们的事。我是想请你们帮个忙罢了。” “帮什么忙?”宋七冷笑着问道。 “去把你说的二斗找来。”老者道。 “我们要是不去呢?”谢德天冷笑道。 “这是个好买卖。”老者低头道,“去把二斗叫过来,我就不杀你们。怎么样?” 谢德天吃了一惊,勉强咧开嘴笑了笑,道:“真他娘的怪事多。老头儿,留神这个!” 他一抬手,手中串鱼的竹签闪电般向老者的肩膀飞去。 两人相距不到两米,竹签眨眼间已经刺到老者的衣服。 老者毫不躲闪,肩膀微微一斜。竹签像钟表指针一样凌空转了个圈,突然不见了。 紧接着,谢德天“哇”的一声大叫,他抬起的手掌还没落下,掌心已经多了个窟窿。身后角房石墙上一声轻响,也留下个不大的小洞。那根竹签已透墙而过。 “这,这是什么法术?”谢德天惊叫着从石凳上跳开,握住自己滴血的右手。 宋七也跃出两步,惊得大气不敢出。 他知道那根竹签不是凭空消失,而是飞得太快,他们根本无法看到。 “你是蛊师派的!”谢德天怒吼道,“老妖蛊!敢在海隅对咱们东门宗下手?” 老者接着吃鱼,冷笑道:“想不到你眼力不错,能看出我是蛊师派的。我说过,把那个二斗叫来,我不杀你们。” 宋七已知此人武功远在自己之上,吓得额角冒汗,颤声道:“前辈。方才,我们,多有得罪。” 老者道:“废话少说,这生意,做是不做?” 谢德天自知不敌,喝道:“好!你等着!”转身飞奔而去。 宋七心惊胆寒,颤巍巍也想离去。老者瞟他一眼,道:“你就别去了。他要是不回来,还得劳你替我引路。” 宋七立时不敢动了。 却说谢德天几步跃下城墙,直奔楚家宅院而去。楚家丧礼未毕,门口被长明灯照得通亮,纸马纸人迎客待客一应器物,排出半个街面。 谢德天直冲入门。守夜小厮惊奇看着,也不敢问。谢德天奔入灵堂。楚百年此时正带着重孝,跪在棺木前烧纸。乔黑达众人尽皆披白,或跪或坐,排在楚百年身后。众人见谢德天急急闯入,手上滴血,都是一惊。 谢德天道:“少帮主。西南城墙角房来了个老妖蛊,请他吃鱼,却出手伤我,扬言要挑了咱们东门宗。” 众人闻言大怒,纷纷从地上跳起,叫道:“少帮主!没想到蛊师派这么不要脸!老帮主才没,他们就趁火打劫!这可忍不得,抄家伙跟他拼了!” 楚百年略一沉吟,道:“蛊师向来与咱们无怨,若来闹事,终须有个理讲。咱们且去看看。”当下带了众人走出灵堂,急奔西南城墙而去。 不多时,众人上得城墙,见枯瘦老者仍坐在地上吃鱼,旁边宋七木鸡般的站着,瑟瑟发抖。众人呼啦一下,将老人和宋七围住。 老者低哼一声,道:“嗯,可惜可惜。” 宋七颤声问道:“前辈,可惜什么?” 老者道:“听闻楚家世代仗义,可惜东门宗脚下功夫没一个好的。” 楚百年闻言走上一步,稽首道:“这位前辈尊姓大名,既是蛊师派的,为何无故伤我门人?” 老者凝神看了看楚百年,见他一脸正气,点头道:“你就是楚百年吧?” 楚百年道:“正是。请问老先生大名。” 老者道:“名号不提也罢。你两个门人无礼,我代你教训了一下。依我看,这样吃里扒外的东西,还是早杀了为好。” “你放屁!”谢德天在人群中吼道,“帮主,老妖蛊来这里撒野,是欺负到咱们家里来了。今日一起上,先把他灭了。” 楚百年朗声道:“这位前辈。谢三哥不论如何,总是我宗门之人。你伤了他,自当给个说法。” 老者道:“我只要他把一个叫二斗的人找来,他反倒用竹签打我。若非他目中无人,老夫岂能和鼠辈动手?” 楚百年瞪了谢德天一眼,转头问道:“徐二斗也是本帮之人,您找他做什么?” 老者道:“听闻他在海边捡了个孩子,这孩子非同小可,老夫定要带走。” 楚百年大奇,道:“老人家,想来这孩子与您有些渊源。不瞒您说,这几日我也听了些传闻。您这么急着要带走孩子,却是为何?” “劝你还是不打听为好。”老人道,“留下这个孩子,东门宗只怕不久就有灭门之祸。” “放肆!”乔黑达跨步上前,冷笑道:“你带走便不怕灭门?我东门宗三百年基业,上次劫口,若不是麒麟掌,你等小门派哪个能活?如今来这里耍威风!那个孩子既然是我东门宗捡的,是神是妖,都与你无干!” “乔大哥,且先息怒。”楚百年止住乔黑达,转头道,“老人家,凡是自有天道公理。如今家父新丧,东门宗虽群龙无首,也不能任人欺凌。老人家不肯说孩子因缘,那只能论理行事。既是我们先捡到,便是我们的人。您请走吧。” “不能让他走!他还伤了人呢!”人群中一人喊道,“少帮主!你也太软弱!海隅城是什么地方?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我看,先打断他的骨头,让他爬着走!” 楚百年望向那人道:“赵旗主,父亲大丧之内,我不想与人结怨。” “他这么走了,江湖上都道我们好欺负,东门宗以后怎么见人?”另一人喊道。 “都不要闹!”乔黑达喝道,“少帮主自有分寸。轮到你们在这里乱叫?” 又有一人道:“乔大哥,要是老帮主在,能这么便宜他么?” “对!这话对!”又一人喊道,“大家一起上!跟他废什么话!” “大家稍安!”楚百年大喝一声,道:“伤人之事,既是谢三哥先动的手,我们自是理亏。断不能以多欺少。” “不行!决不能便宜他!”一人喊道。 老者听众人争论不休,忽然朗声大笑。 第八章 二斗之死(1) 乔黑达怒道:“老头!你笑什么!” 老者笑罢,徐徐道:“你们这群人,既不服帮主之令,喊着窝囊,又不上来动手。是逼着帮主自己动手吗?不如这样,你们一齐上来,不拘多少,但能胜得我一招半式,我立时走人。若是不能胜我,徐二斗捡到的孩子,任我带走,如何?” “老家伙!你太目中无人!这可是你自己找死!”一个汉子说罢窜出人群,挥拳向老者打去。 “赵旗主!不可胡乱伤人!”楚百年喊道,已经来不及了。 眼看拳锋将至,老人毫不避让,倏的伸出左手,拇指食指轻轻一捏,已将赵旗主的拳头夹住。手腕微转,赵旗主只觉一股大力传到手臂,似要把整条手臂拧下来。他赶忙顺着力度凌空翻个跟斗。老人向前一送,赵旗主大叫一声,身体猛的向侧面翻倒,重重摔在地上,跟着滚了十几遭。待身体停下,已在十步开外。 “妖,妖怪!”赵旗主惊恐的瞪着眼睛喊道。 众人面面相觑。以赵旗主的武功,在东门宗算得中上的高手,只一招,便败得这般狼狈,真是匪夷所思。 “大家一起上!”人群中一人喊道。 “住手!”楚百年再次喝道。 他转回头,对着老人深鞠一躬,朗声道:“老前辈武功高强,在下佩服。只是,若想以力相逼,纵然将东门宗都杀了,也必然得不到那个孩子。” 老人看了楚百年一眼,说道:“都说东门宗少掌门有仁有义,老夫念着旧情,不想伤你门人。只是这个孩子关系天下命运。若落入歹人之手,后果不堪设想。还望少帮主能有自知之明。” “这就是摆明了我们不如你喽!”乔黑达怒道,“既如此,乔某人领教几招。”言罢上前,左掌上举,右掌横在胸前,蹲身弓步,如一只舞爪的麒麟。 “麒麟掌?”老者看了一眼,微笑道,“也罢,随你耍耍。” 乔黑达大怒,跨步直上,左掌下落打向老者脑顶,却是虚招一闪,右掌迅捷而出,直击老者心口。用的正是麒麟掌第四手“暗麟出洞”。 这麒麟掌共计三十六手,招法朴素刚猛,纵横开阖,大气无比。这本是楚家单传绝技,向来传男不传女。因楚怀恩见世道艰险难测,宗门又羸弱不堪,怕一朝覆灭,便偷偷传了几招给乔黑达。乔黑达自然日夜习练,受益良多。 今日遇上劲敌,乔黑达心道:报效老帮主,正在此刻。当即拉开架势,要为东门宗挽回颜面。 老者见他攻来,仍旧坐地不动,只是含胸错身,将乔黑达的掌避过,笑道:“掌气不出,你是怕伤到老夫么?” 乔黑达一惊,心道:他所说的掌气,是圣光武士之上的境界才有,难道他有那般高强? 当下不敢稍歇,运起十二分功力,掌影霍霍,向老者快打急攻。 这一套掌法众人见得不多。听说是麒麟掌,都立着眼睛细看。却见老者身不离地,只是前后摇移避让,乔黑达的掌竟连老人衣服也碰不到一下。众人面面相觑,丧气不已。 乔黑达见老者甚是托大,越打越怒,喝道:“老妖蛊!快还手!”他额上青筋暴起,像是受了奇耻大辱。 老人叹口气,悠悠道,“要我还手,那就到此为之吧。”说着左手忽然探出,伸指在乔黑达击来的掌心一弹。乔黑达只觉一股大力从掌心灌入,几十年练的马步竟然毫无用处。他“哎呦”一声,仰面倒地。 “这,怎么可能?”乔黑达惊得面无血色,“你,到底是人是鬼!” 老者站起身来,威严之气立时罩满城墙。众人被这气场震慑,都不觉背脊发冷。老者沉声道:“众人练功不易,识相的,还是快点交出孩子。” 楚百年被老人的气势震慑,只觉五脏六腑都在乱颤。当下强忍恐惧,咬牙道,“今日,是我东门宗荣辱之际。我虽学艺不精,即是掌门,誓要与宗门共存亡。”他说着,左掌向右,右掌向左,同时划了半个弧形,而后上下一分,掌心向外,微蹲身形,酷似一只迎祥的麒麟,沉声道:“楚百年可杀,前辈要夺孩子,势必不行!” 老者认得这是麒麟掌尊敬对手的开掌招式,叹道:“好个固执后生。既如此,你打来吧。” “得罪了。”楚百年疾步上前,左手改掌为劈,忽的劈向老者左肩,同时右足猛踢向老者胯部。使的正是麒麟掌第七手“鼾麟乍起”。 老者急退一步,避开同时袭来的两击,仍不出招还手。楚百年得了先手,两掌连挥,一霎时打出十余掌。 老者一边躲闪,一边叹道:“你算得了些精要,但用起来,还不如刚才那一位有力。”又看了几招,道,“功力不够,纵有掌法,也如纸刀水剑,伤人不得。” 楚百年羞愤交加,额上大汗淋漓。心道:我独门绝学竟被他如此羞辱,东门宗尊严何在? 堪堪三十六路打完,老人叹气道:“难怪东门宗没落至此,楚天元纵有绝学,奈何后辈无才啊。住了吧。”言罢手臂一伸,啪的一下,将楚百年右手脉门扣住。楚百年一个趔趄,身上力气忽然消失,险些跪在地下。他伸腿乱踢,仍在挣扎反抗。可在老者手中,却如孩童撒泼,软弱无力。良久,楚百年终于力尽,伏在地上气得大哭起来。 老者松开手,望着楚百年道:“后生,莫要逞强了,此事非你能担得的。” 楚百年仰望苍穹,拭去热泪,叹道:“技不如人,何以护宗门?难道是天要灭我东门宗?屈辱至此,楚百年断不能偷生!父亲在天有知,定然不会怪我。别了!”言罢忽然抬起右手,猛向自己额头击去。 “少帮主!不要!”乔黑达惊呼道,要奔上阻拦,已经不及。 老者大惊,急伸右手,抓住楚百年右手,逆势一拉,楚百年的身体如脱线风筝,凌空飞起,在空中盘旋一圈,又落在地上。 “后生!”老者大喝,“只道你是个明白人,哪料你这样糊涂!” 第八章 二斗之死(2) 楚百年浑身脱力,委顿在地上,垂头道:“要杀便杀,楚百年但凡活着,定不会把帮中孩子交给强徒。何必多言!” “糊涂!”老者道:“我若要杀你,何必跟你耍到现在!只是那孩子事关重大,你若能担得,老夫岂会自寻烦恼?你纵有决气,却远不是敌人对手,何苦自误误人!你且看!” 老者迎风而立,面对城墙石屋,双掌运功一推,霎时两股黑雾如咆哮黑龙,自老者掌中喷出。那两条黑龙绕着石屋互相追逐,转眼见已将石屋密密缠住。 老者凝神运功,喝道:“起!” 霎时地动墙摇,如同地震一般。众人惊骇,慌忙蹲下。 只听一声巨响,那石屋墙基崩裂,整个房子竟然被老者掌气隔空拔起,悬在空中。 “啊!”众人惊呼,如见神明。 “这,这怎么可能?”众人惊呼声中,已有人对着老者叩拜不止。 老者手臂缓缓下移,那石屋慢慢落下,重又放回乱基之上。 楚百年看得目瞪口呆,有生以来,他只道自家麒麟掌是一流武学,不想世间竟还有如此惊人的功夫。相比麒麟掌,简直天渊之别。他立时沮丧无比。 黑雾散去,老者缓缓收功,转头道:“实不相瞒。纵是老夫,要担此事也是命在旦夕。不过是泼着这条老命,保得一天算一天罢了。” 楚百年垂头不语,心道:这老者要杀我等,真如踩死蝼蚁一般。我祖辈传下的麒麟掌,难道是个天大的骗局? 他抬起头来,正与老人四目相对,顿觉一股慈爱暖流淌入心田。 楚百年泪如泉涌,低声道:“晚辈一时激愤,受教了。”他转身对众人道:“谢三哥,劳你去把徐二斗叫来。咱们输得心服口服。” 众人中却无人应答。 却说谢德天引着楚百年众人来到城墙,心中早知不是老者对手,暗道:与其在此送死,不如趁机去夺东门三绝。 他高声激起众人义愤,自己却悄悄走下城墙,重回楚宅。 楚宅分前后两院,前院门庭开阔,专为打理帮中事务,应接招待往来宾客之用。后院格局小巧精致,供楚门家眷居住。 谢德天穿过前院灵堂,直奔后门,门卫拦住道:“谢统领,深夜来此,有何要事?” 谢德天道:“帮主被蛊师擒住,叫谢某人来此取物赎身,你敢拦我?” 那门卫向来畏惧谢德天气势,心下狐疑,问道:“怎不见乔判官?谢统领可有帮主信物么?” 谢德天大怒,道:“生死之间,哪个给你信物?你拦我,帮主出了事,便是你害的!” 门卫内怯,稍一犹豫,谢德天破门而进,转头道:“我取了东西就走,帮主性命要紧。”言罢急奔入楚家内院。 楚百年的妻子姓葛名玉娘,原是商贾出身,嫁入楚门三年,夫妻恩爱非常,育有一子,尚未满月。 这孩子怀胎当晚,玉娘梦见两个怪人在大漠烈日中对棋,空中挂着六个太阳。一旧友从一枯井中打水,竟然出水不断。他醒来对楚百年细说奇梦,楚百年不以为意,玉娘却觉得是个异兆,已而果然受孕。待男儿产下,葛玉娘欣喜非常,自念是楚家唯一血脉,这些日对孩子百般呵护,衣食坐卧无不亲为。 谢德天闯入内宅这晚,玉娘正伴着婴儿睡觉,听得院门争闹,便唤侍女掌了灯,隔窗问道:“门外可是谢德天统领么?” 谢德天见帮主夫人已醒,朗声道:“夫人莫怪,只因帮主性命紧急,故而深夜打扰。” 玉娘一听,吓得魂飞魄散,赶忙问道:“帮主怎么了?你快说。” 谢德天道:“方才有蛊师派高手来城墙挑衅,帮主不敌,被一个老妖蛊擒住,要放入蛊缸中喂毒虫。” 玉娘大惊,问道:“咱们与蛊师派无冤无仇,他们为何来害咱们?” 谢德天道:“夫人不知,他们觊觎东门三绝已久,如今老帮主不在,他们无所顾忌,便来抢夺。乔判官众人都被擒下,如今帮主手脚还全,再等片刻,可就不好说了。” 玉娘大惧,急道:“这如何是好?谢统领快想想办法!” 谢德天道:“我与贼人鏖战多时,手上也受了重伤。如今他们定要东门三绝来换帮主性命,夫人若知在何处,速速让我拿去救人。” 玉娘神魂大乱,哪里想到其余,当即道:“三样东西自是在此,只不知定能救下帮主不能?” 谢德天闻言大喜,道:“夫人莫忧,若贼人得了东西仍不放人,我等拼了性命,也要把东西再抢回来。夫人快些拿与我去。” 玉娘立时下床,翻箱倒柜,将绿黛香棋、《玄圣参棋谱》和《麒麟掌要》上册从秘藏处取出。忽而心中一阵狂跳,暗道:这是楚家命根般的东西,凭他一语,就给了他,万一有诈,却如何对丈夫交代?转念又想,如若不给,丈夫因此丧命,留着这东西何用?她看了看床上熟睡婴儿,犹犹豫豫,三绝拿起放下,放下拿起,一时不知该信不该信。 这《麒麟掌要》原有上下两册,上册讲外功掌法,下册讲内功掌气,因楚家数代没有圣光武士出现,这下册并未得用处。玉娘常见丈夫对着下册钻研苦思,只是不解,而上册却早已精熟。犹豫之下,她心道:先只拿上册给他便是。 谢德天在窗外等得心急,催道:“夫人若不信谢某,请开窗看我右手。” 玉娘听了,立时打开窗户,正看到谢德天高举着右手,上面一片血污。玉娘不忍直视,心道:他伤成这样,如何做得了假?当即把绿黛香、棋谱和《麒麟掌要》上册,隔窗交与谢德天。 谢德天将三绝收在怀中,心中大喜,暗道:果然妇人好骗。嘴上却道:“夫人放心,少帮主定能救回,属下去也。” 正要离去,忽听背后门卫喝道:“慢着!夫人,如此大事,不如待属下前去探探消息,再给不迟。” 玉娘立时醒悟,道:“正是。谢统领,且先把三绝还我,在院中稍待。” 第八章 二斗之死(3) 谢德天暗道:东西已到我手,如何能还你?嘴上却对门卫怒道:“少帮主危在旦夕,岂容你探来探去?如若不信,只随我来便是。” 言罢抬脚出门。门卫不敢违拗,只得跟随出门。两人穿过前院,行至街中暗处,谢德天停下道:“糟了,还差一事未办。” 门卫问道:“何事?” 谢德天道:“你人头尚在。”言罢忽起一刀,那门卫猝不及防,只见寒光一闪,人头已滚落在地。 谢德天既已得手,心下大喜,寻思:如今三绝已得,不知徐二斗那孩子有何神奇,老妖蛊竟愿出一百根金条来换。若真是个奇物,索性一块带走。当下不去城门,径直向徐二斗家奔去。 徐二斗此刻正与婆子在房中闲坐,那婴儿才洗了澡,光溜溜躺在床上,手脚上下伸着玩耍。房中被孩子照得白晃晃一片,比点灯还要亮堂。 二斗端详着孩子两只小脚,皱眉道:“可惜脚上恁大一块红,不似我徐家人干净。” 婆子笑道:“你徐家哪辈子干净过?把孩子包上,仔细着了凉。” 二斗笑嘻嘻用布包上孩子,抱在手里不转眼的看着,道:“你爹叫徐二斗,你就叫徐大仓,你爹有二斗福气,你就有一仓金银。” 话音刚落,他忽看到窗户微启,缝隙后面,隐约露出一双寒光闪闪的眼睛。 徐二斗一惊,喝道:“谁在门外?” 二斗婆子闻言,立时奔到二斗身旁,接过孩子。二斗轻轻拿起桌上短刀,又问道:“敢来寻东门宗的晦气,你是活得不耐烦了么?” 门外一声冷笑,二斗立时听出是谢德天的声音,笑道:“是谢三哥,大半夜好来吓人。可有事么?” 门外窥探的正是谢德天。他一路奔到二斗家,隔着院门,便见房中光亮有异。心道:怪不得邻居四处传言,这光难道真是孩子身上发出的? 他知道二斗定然不让他见孩子,当下悄悄爬过围墙,落进院中,只见白光变得忽大忽小。 他蹑着脚来到窗前,用刀撬开窗棂一角,看到二斗正将发光婴儿包裹起来。那孩子全身白光四溢,透过身上粗布还在隐隐放光。 谢德天心道:这必是个奇婴,说不定当年闻一目所说的王气,便应在这孩子身上。我正想开宗立派,得了他,岂不是天助我? 正寻思间,二斗从房中已认出了他。 见徐二斗拿刀问话,谢德天哈哈一笑,道:“帮主今日见众人操劳丧事辛苦,派下赏银,我特意送来给你,快开门。” 二斗欣喜,便要去开门,忽脑筋一转,心道:他向来眼高过顶,为何忽然帮我带银子?再说,帮主怎会半夜三更派赏银?即便派了,他为何要越墙偷窥,而不是在门外叫我? 他当即给二斗婆子努嘴做个眼色,婆子原本也是欣喜,此刻立时会意,当即扯过薄被,将孩子裹严,缩在墙角。房内霎时变得漆黑。 二斗笑道:“有劳三哥来送,我那婆子才洗了澡,不便开门,明日我再寻你领吧。” 谢德天见房内白光陡然一黑,心知骗不过二斗,立时大怒。 以徐二斗的稀松武功,谢德天原本不放在眼里。但此刻他右掌带伤,房中又漆黑一片,加上素来知道二斗鬼精,若贸然从窗户跳入,生怕他在屋里预设下机关。 略一踌躇,谢德天骂道:“好你个不识抬举的东西!既然不信好人,我走了便是!自今以后不要见我!” 说罢转身便走,行得几步,听见背后窗棂微响,谢德天暗喜。当即假作摇摇晃晃,开了院门,推门而出。 徐二斗在房中隔着窗户细看,见谢德天似带了七分醉意,推门出去也未曾关上院门。心道:这厮莫非真的喝醉了? 二斗婆子贴身过来,悄声道:“这家伙不是善类,莫管他,到天明再和他说话。” 二斗道:“我看他醉得不轻,你把孩子给我,去把院门关上。” 婆子不屑道:“切!黑洞洞的又让我去?亏你还是个男人。” 二斗贱笑道:“你是女人,纵然他有歹意,也不会把你怎样。去吧,我看着你。” 婆子挥拳朝二斗肚上锤了一下,二斗便笑着接过孩子。婆子怯生生打开房门,一步步走向院门。 天上弯月照地,西风吹得院内树叶哗哗作响。 婆子蹑着脚走到门口,从院门伸出头去,左右看看,四下真个无人,一颗心立时放了下来,转头对房中二斗笑道:“要吓尿了就尿在院里,省得房里骚气。” 二斗听了,也放了心,抱着孩子出房迎那婆子。 才出房门,忽见院墙上鼓起一段黑乎乎的东西,似是个趴着的人影。 二斗大叫:“快回来!墙上有人!” 那婆子听了立时寒毛倒立,拔腿便往回跑。墙上黑影忽的跃下,婆子大叫一声,头发早被谢德天抓住,白光一闪,一把钢刀已架上婆子脖颈。 “收声!”谢德天胁道。 婆子登时吓得两腿发抖,不敢出声。 二斗大惊失色,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哀求道:“谢三哥,咱们又无怨仇,你这是做什么?” 谢德天道:“把你那孩子给我,你婆娘便能活。快些!” 他方才听婆子大喊,生怕惊了邻居,手上加力,把带血钢刀紧压在婆子喉咙。 二斗道:“那是我们捡的孩子,三哥想要,这事情好商量,莫要伤了我那婆娘。” 谢德天道:“如今便是在和你商量。不给我,你们两个谁都活不了。” 二斗见婆子被他扯得狼狈至极,心头大怒,硬声道:“你若杀了我婆娘,我立时把孩子弄死,你也得不成。”说罢伸手一摸,心中叫苦,那短刀竟放在房里,没带出来。他心念猛转,立时伸手抓住婴儿头颅,道:“我只需朝他头上一拧,总比你快些!你若不信,只管赌一把。” 谢德天心道:这二斗平日缩头缩脑,不想倒有些胆色,竟敢用孩子要挟我?为了一个婆子,失了圣光武士,当真不值。也罢,待我先得了孩子,再和他们计较。 心念及此,他把刀松了一松,道:“我不杀她可以,你把孩子给我。” 第八章 二斗之死(4) 徐二斗寻思:若不给他孩子,婆子终归是个死。给呢?却又万万舍不得。当下须拖他一拖,待邻人到了,再和他理论。只恨这邻人睡得恁般死相。 想到这,二斗起身道:“谢三哥,这孩子我原想卖个几两银子,你既然想要,五两银子给你,可使得么?” 谢德天笑道:“你当真卖,我自然会买,只怕你个鬼精跟我使诈。” 二斗道:“你可带了银子?” 谢德天道:“就在身上,你把孩子给我,银子差不得半两。” 二斗笑道:“咱们虽是兄弟,买卖可要当面看清。你若真想买,孩子在此,你把银子也拿来看看。” 谢德天立时明白他在拖延,怒道:“狗杀才!要拖延你爷爷。我手上见放着你婆娘人头,若不值五两银子,孩子你要杀便杀。”言罢猛一紧钢刀,婆娘吓得魂飞魄散,叫道:“二斗你个畜牲,还不快把孩子拿来?” “慢着慢着!”二斗心急如焚,登时没了主意,叫道:“我这便把孩子送去,你松了我婆娘。” 谢德天笑道:“你放心,只要孩子归我,婆娘活生生的还你。拿过来!” 二斗无计可施,只得硬着头皮,手握孩子小小头颅,一步步走向谢德天。行至相差两步,二斗道:“你放了她,孩子定是你的。” 谢德天见孩子的小头白光四溢,更觉得欣喜。估量二斗再无逃回房中之理,便徐徐放下钢刀,道:“孩子拿来。” 二斗上前一步,给婆子使个眼色,忽的将孩子朝旁边一扔,那婆子一骨碌窜出,抱住孩子。 谢德天心知中计,杀心大起,刚要挥刀,二斗合身扑上,一把将谢德天上身抱住,转头大呼道:“快去找帮主!” 婆子抱着孩子,转身夺门就跑。 谢德天大怒,扭身想把二斗甩脱,二斗拼尽全力抱着,一时倒也挣脱不开。谢德天抬起左膝,猛撞二斗小腹,二斗忍痛,窜起咬住谢德天左耳,谢德天大叫一声,猛地一甩,将二斗甩出两步之外,左耳连血带肉,已被二斗撕下。 谢德天怒不可遏,跨上一步,抡刀就砍,二斗不及躲闪,右臂霎时被砍成两截,鲜血狂喷。他想翻身站起,胸前一疼,第二刀已将他开膛破肚,二斗大叫倒地。谢德天耳上鲜血淋漓,仍不解恨,上前一脚踏在二斗裂开的胸前,狠狠道:“我这就去杀你那婆娘。” 二斗听了,双眼忽的暴起,左手一把抓住谢德天的腿,叫道:“你走不了!走不了!” 谢德天挥刀砍下,二斗头颅一歪,脖颈已经断了。 谢德天此时才觉腿上生疼,俯身一指一指掰开二斗左手,朝二斗头颅吐口唾沫,骂道:“狗杀才!好大指力。”转身大步向那婆子追去。 那婆子原本肥胖,此刻抱着孩子本想快跑,越是心急,越是喘不上气来。堪堪跑到街口,脚下一绊,竟摔了个跟斗。 费力爬起待要再跑,一转头,谢德天的人影已经奔出院门,她立时吓得腿抖,更加站都站不稳。又挪几步,竟又摔在地上。 眼见谢德天奔来,只得效仿二斗,用手死死抓在孩子头上。 谢德天见了,倒不敢逼她太近,喝道:“拧掉他一根毛,叫你死无全尸。” 婆子吓得牙齿咯咯打颤,道:“若,孩子,我,也是死。” 谢德天心道:还需骗他一骗,嘴上道:“我不杀女人,孩子给我,包你能活。若不依我,你可就死定了。” 婆子颤声道:“我,我,信不过。” 谢德天大怒,正要发作,忽见街口转过一人,站在婆子身后,正是老对头乔黑达。 原来在城墙上楚百年见谢德天不在,心中虽疑,却未多想,转而差乔黑达来寻二斗。乔黑达一路行来,正撞见婆子与谢德天在小巷对峙。 婆子转头看见乔黑达到了,浑身一软,立时躺倒在地上,徐徐道:“乔判官,快救命。” 乔黑达见谢德天半身染血,提刀霍霍,怒目喝道:“谢德天!你干什么?” 谢德天寻思:运气怎生这般差!那老妖蛊本可以将他们通通杀尽,为何乔黑达倒似连伤都没有?他武功与我相当,倒是不必怕他,可我右手带伤,耳中淌血,今日要得这个孩子,只怕不易。 心念及此,嘴上却道:“乐仙派高手已到,方才被我杀退,向掌门家去了,你还不速去保护楚家娘子?” 乔黑达一惊,立时就想奔去。 二斗婆子大叫:“他撒谎!他要抢我孩子!是他要杀我!” 谢德天大怒,喝道:“你是找死!”急窜一步,挥刀向婆子砍去。刀未及身,忽觉一股大力迎面而来,他赶忙收刀侧身,避过乔黑达一掌。立时挥刀,划向乔黑达右臂。乔黑达拧身一矮,避开这一刀。两人霎时你来我往,斗在一处。 二斗婆子气息稍缓,心道:我那二斗定有法子逃走,我也快跑,万一乔判官斗不过他,还是个死。 她爬起身,转头奔出小巷,朝楚家大院跑去。 这边谢德天越斗越急,右掌阵阵剧痛,刀比平日慢了许多。乔黑达看个破绽,左掌虚拍,霎时将力量灌入右掌,忽的朝谢德天心口击去。用得又是麒麟掌第五手“揭麟灌顶”。谢德天本想砍他左手,忽而右掌袭来,风声大异,他心下一惊,赶忙伸左掌挡在身前。只觉一股磅礴大力,全不似往日乔黑达功力。谢德天大惊,立时扔掉钢刀,双掌齐出,共抗这一掌之力,饶是如此,他一震之下,向后连续五个趔趄,险些摔倒。 “麒麟掌!”谢德天惊道,不敢停留,转身就跑。乔黑达提步紧追。两个黑影一前一后,从小巷疾驰而过,霎时没了踪影。 却说楚百年经城墙一战,自知武功低微,见那枯瘦老者并无戏辱虐杀之意,又见他神功难量,立时起了崇敬之心。 乔黑达受命走下城墙之后,楚百年起身,再向老者行礼道:“晚辈多有得罪,敢问前辈大名。” 老者道:“此处人多,若知老夫名号对你不利。” 第八章 二斗之死(5) 楚百年纳闷,但见他神色和蔼,知必有隐情,便道:“既如此,还请前辈到家中稍待,容晚辈奉茶。” 当下引着众人走下城墙,不多时,回到楚家宅院。老者在楚怀恩灵柩前行了客礼,叹道:“楚掌门棋艺冠绝,可惜啊,可惜。” 楚百年大奇,心道:父亲棋艺虽精,江湖上知者甚少。这位老者怎会知道?对老者亲近之情又增了几分。谦逊道:“前辈过奖了。父亲生前极少与人下棋,如此看来,前辈必是父亲旧友了。” 老者道:“且借一步说话。” 楚百年便引着老者走进灵堂侧面小茶室,对众人道:“乔判官带回孩子,立时来找我。其他若无要事,不要进来。”众人纷纷应诺。 两人走进茶房,依茶桌宾主对坐。楚百年奉茶,老者也不逊让,端起喝了,徐徐道:“你父亲非老夫旧友,若是论棋,老夫与楚掌门相差甚远。” 楚百年道:“那前辈如何得知父亲棋艺呢?” 老者道:“只因无上主秦无涯爱棋,曾数次败在你父手中,老夫亲眼所见。” 楚百年大惊,道:“无上主?” 老者道:“怎么?你父亲未曾告诉你么?” 楚百年点头道:“父亲常说,当今乱世,当勤修武道,对下棋的事,总是避而不谈。” 老者道:“原来如此。” 楚百年又道:“父亲临终时曾说,他与无上主有一棋之遇,原来是这么回事。” 老者笑道:“非也。他说的一棋之遇,是授过无上主一招棋。” 楚百年惊得面红,颤声道:“他,教过无上主?” 老者点头,徐徐道:“你父亲虽武功不及无上主,但棋力冠绝天下,当真不假。你家祖传《玄圣参棋谱》真是天下一奇。” 楚百年闻言,心下孤疑,皱眉不语。 老者问道:“你莫非不信么?” 楚百年道:“棋谱晚辈自是略知精妙,只是,同是祖传绝学,这《麒麟掌要》倒似乎” 老者大笑,道:“你是疑心这麒麟掌并无用处?” 楚百年羞愧难当,点头道:“正是。” 老者道:“天下武学,至圣光武士才算得入门,你尚在门外,为何妄自菲薄自家经典?我今日见你打了三十六手麒麟掌,招招精妙无比。才知当年楚天元必是豪迈性情,东门宗往时被无上主所重,并非只是下棋的缘故。” 楚百年闻言,立时离桌下拜,叩头道:“多谢前辈训导,晚辈愚钝无比,还望前辈多多指点武义。” 老者沉吟片刻,徐徐道:“掌门请起,听老夫一言。” 楚百年知不可求学,怏怏站起。 老者道:“老夫蛊师出身,外宗功法再强,老夫绝不练他一招一式。麒麟掌虽精妙,老夫只从外观,无法助你修习。若是传你蛊师功夫,只怕辱没你家宗门。你肯学么?” 楚百年屏口皱眉,良久,低声道:“晚辈不愿辱没先人。” 老者徐徐点头,道:“常听人言,东门宗大运将至,掌门莫急。武学之事,要在慢而不断。方才见你出招,形虽美,却不沉实。必是心急之故。” 楚百年连连称是,心头一阵感动。他才失父亲,独抗江湖,这几日心头彷徨已极,却不敢外露。此刻见到如此高手,不嫌自己羸弱,反而关爱有加。真如重见慈父一般,不觉潸潸落泪。 良久,楚百年问道:“尚未请教前辈尊姓大名。” 老者笑道:“你若知道老夫姓名,便会落入贼党。你当真想问么?” 楚百年一惊,心道:这样人物,怎么可能是贼?当下毫不犹豫,答道:“晚辈不信前辈是贼。” 老者大笑,道:“是贼与否,全在人说。你既然有胆相问,便说与你。老夫便是无上宫左贤王提丘达尔。” 楚百年大惊失色,急道:“都说无上主是前辈所杀,可是真的么?” 提丘达尔冷笑道:“无上宫一战,老夫拼了性命,终未能将无上主救下。逆贼图冀如今已握权柄,老夫便成了贼。岂非全在人说?九天山还说张千杀了纪恒,哼!都是一派胡言。” 楚百年心口巨震,暗道:怪不得他武功如此骇人,他竟是无上宫左贤王。这样人物,如今竟然屈身乞丐之流,何其难得? 感慨良久,楚百年道:“左贤王若于时不利,何不隐身修行?为何如此自苦?” 提丘达尔昂头叹息,道:“无上主临终托孤于我,可惜老夫武功不济,那孩子被白灵抛在江中,老夫细查沿江万物,未见孩子尸首襁褓,想来若不是被鱼鳖吞食,必是随流入海。这才顺着洋流方向一路向北寻访,终于来到此处。老夫行此,为报无上主之遇之恩而已。” 楚百年大奇,问道:“左贤王所说的孩子,莫非便是徐二斗捡到的么?那是,无上主的孩子?” 提丘达尔凝神看着楚百年,震的楚百年心头乱颤。 少顷,提丘达尔道:“听闻那孩子身上放光,我料天下,再无人能为婴儿传功至此,这孩子,必是九天宫殿下无疑。” 楚百年大惊,立时奔到门口,对外喝道:“乔判官到了么?快去徐二斗家看看,速速把孩子带来!” 门外忽响起女人啼哭之声,却是二斗婆子抱着婴儿奔入。 那婆子奔到楚百年面前,跪下哭道:“帮主做主,谢德天要抢这孩子,险些把我杀了。幸亏乔判官赶到,这才逃了一死。帮主为我们做主啊。” 楚百年大喜,立时上前抱过婴儿,笑道:“孩子没事就好。你快起来,谢德天我罚他便是。” 众人围拢安慰婆子不提。楚百年将孩子抱进茶房,激动得满面通红。提丘达尔立时接过,见孩子小脸盈盈放着白光,正闭着双眼酣睡。他眉头紧缩,伸手细摸孩子裹被,疑道:“快去问那婆子,可曾见到一块灵石。还有,可有从前襁褓?” 楚百年应诺而出,不多时,回来道:“婆子说从前襁褓仍在家中,里面没见任何石头。” 提丘达尔忽忆起一事,赶忙打开婴儿裹被,拉出右脚,正看见脚底一块大大胎记。一时大喜过望,叹道:“这孩子飘洋百里,竟然不死。必是神明护佑。这正是无上宫殿下。” 第九章 临危受命(1) 言罢将婴儿放在茶桌之上,伏地下拜。楚百年见了,赶忙跟着跪拜。 拜罢,提丘达尔起身肃然道:“楚帮主,此事非同小可。一旦泄露婴儿身世,你东门宗定然屠灭,你可知么?” 楚百年浑身一震,咬牙道:“晚辈绝不对外泄露一字。若仍不能免,晚辈只知正义公理,不知死有何惧。” 提丘达尔点头道:“好!既如此,请为我守住门口,待老夫试试孩子功力。” 楚百年应声站在茶房门口,心中大奇,暗道:莫非他要和婴儿过招?那如何使得? 只见提丘达尔将婴儿平放地上,自己盘膝坐下,闭目凝神良久,徐徐伸出枯瘦右掌,放在婴儿足底涌泉穴。那婴儿兀自酣睡,浑然不知。 楚百年看得惊奇,心道:这样就能看出婴儿功力?当下不敢打扰,只是凝神细看提丘达尔动作,却只能看出他坐着不动。 正纳闷间,忽听门外一片躁动,二斗婆子哭喊声大作。楚百年想出门阻止,却担心反而惊动提丘达尔。犹豫未决之际,只听门外婆子哭道:“那谢德天杀了我家二斗!天杀的贼强人!把头和手都砍掉了!我的老天爷啊!我可怎么活呀!” 楚百年心头一惊,暗道:这竟是谢德天做的么?若真是如此,这厮当真该死! 忽听有人敲门,楚百年轻声开门,只见乔黑达手中拿着一片凌乱襁褓站在门外。楚百年闪身出门,低声道:“那婆子怎么回事?” 乔黑达道:“方才带着婆子回家取这襁褓,见徐二斗死在院中。” 楚百年心头大怒,问道:“是谢德天干的?” 乔黑达点头道:“是这厮无疑。我到二斗家时,正看见他要杀那婆子,我险些被他骗了。” 楚百年紧咬牙关,恨恨道:“这厮现在何处?” 乔黑达叹口气,道:“与他斗了一场,追他不及,他逃出城了。” 楚百年大恨,忽而问道:“那宋七呢?他定知道姓谢的去处。” 旁边一人见楚百年气得面色通红,颤声道:“宋七从城墙下来,便不见了。” 楚百年气得原地跺脚,道:“好个忘恩负义的贼!好个该死的贼!”略一沉吟,对乔黑达道,“告诉婆子莫要吵闹,但有东门宗在,二斗月钱不少分毫,将来必杀谢德天为她报仇。”乔黑达应诺而去。 楚百年刚要转回茶房,忽见葛玉娘抱着孩子与侍女走来。他心下大疑:这大半夜的,她怎么到前面来了? 玉娘一见楚百年,立时上前道:“老天保佑,你没事就好了。可吓死我。到现在我的手还在发颤。” 楚百年纳闷,问道:“娘子来此何事?” 葛玉娘一惊,颤声道:“听说你被蛊师抓了,我哪里睡得着觉?方才听前院有人回来,赶忙过来见你。” 楚百年立时有种不祥之感,急道:“没有的事啊,哪个说我被抓了?” 玉娘更加惊诧,道:“那,那咱们家三样宝贝,可拿回来了?” 楚百年大惊失色,急道:“东门三绝?不曾给过人啊?你,你给人了?” “啊?”葛玉娘惊得几乎站不稳,道:“不是你让拿去的么?说你被蛊师投入蛊缸,要用三绝来换?” 楚百年脑中雷鸣一闪,一把抓住葛玉娘的手臂,问道:“谁说的?谁拿的?” 葛玉娘立时浑身发抖,泪流满面,道:“谢,谢德天。” 楚百年一时急怒攻心,大叫一声,喉头一甜,哇的吐出一口血来。 葛玉娘从未见过丈夫如此急怒,眼前一黑,竟昏倒在地上。侍女惊恐,赶忙抱过孩子,将葛玉娘扶在椅上,拍胸抚背,好一会儿才悠悠转醒。 楚百年气得头昏眼热,紧攥着拳头,将身旁石墙打得砰砰作响,恨道:“若不杀他,我誓不为人!” 众人也是怒不可遏,纷纷道:“少帮主!便是追到天涯海角,也定要他谢德天狗命!下面怎么办,你发话吧。” 正乱着,一个门人奔来,颤声道:“少帮主,不好了。后院看门的朱大哥死了,尸首在街西南水沟旁边。” 葛玉娘嚎啕大哭,道:“还是他!还是谢德天杀的!朱大哥放心不下,被他骗了同去救你。” 楚百年惨笑连连,目光如火,连声道:“好,好样的。”他忽的奔到楚怀恩灵柩前,匍匐跪下,咬牙道:“爹!儿子无能,被恶徒骗了传家至宝。让您蒙羞了。爹爹在天有知,保佑儿子手刃仇人。哪怕同归于尽,也在所不惜。”言罢俯身叩头,额上霎时血出。 众人屏息不敢言语,灵堂上只听得骨肉击石之声。 楚百年长跪灵前,足有半个时辰。侍女取来金创药膏,他在额上胡乱一抹,转头对玉娘道:“娘子莫忧,谢德天便是生了翅膀,我也要将他擒住,碎尸万段。东门三绝即便失了,也是楚家的。你回去休息吧。” 玉娘见他神色,不敢言语,哭着起身,抱着孩子走回后院去了。 楚百年起身,回视众人,道:“众人听了。来日有谁能擒住谢德天者,楚家一应家资任取!” 众人纷纷道:“少帮主放心,定然杀了这贼人!” 又乱片刻,楚百年怒火稍平,重回茶房。房门一开,却见孩子赤条条躺在茶桌上,提丘达尔站在桌旁,正凝神看着孩子,表情说不出的怪异。 楚百年虽心力憔悴,依旧隐隐觉得不对。他慢慢将房门关好,强打精神,细看提丘达尔。见他右手微微发颤,逐渐越颤越快,后来竟变得乌黑发亮。 楚百年忽想起麒麟掌中“揭麟灌顶”那一招。暗道:他莫非正将功力聚在一只手上?这却又为何呢? 看他眼神直勾勾盯着婴儿,楚百年心头更疑,莫名怒活重又燃起。 “前辈。”楚百年沉声道,“你要做什么?” 提丘达尔全然不理,片刻之间,只见他额上大颗汗珠滚落,越淌越多,身上破衣很快湿透。同时,滚滚热浪从他右手飘来。虽相隔五步,楚百年仍觉得火烧火燎,如屋里立着个巨大烙铁一般。 第九章 临危受命(2) 楚百年越看越惊,喝道:“你要做什么!为何不答话!” 提丘达尔仍是不答,又挨了片刻,他猛地抬起右手,锃亮乌黑的手指闪电般落下。“啪啪啪啪啪。”一连五下,打在婴儿脑顶和四肢上。 以他这般力度,莫说打在婴儿身上,就是练武的成人,也必然殒命。 楚百年见他骤然提掌,心中忽然一阵绝望,暗道:不想江湖险恶如此,道他是个好人,他竟然要杀了孩子! 猛然间,他心中狂怒难忍,纵身上前,挥掌向提丘达尔打去。 提丘达尔转身左掌一抬,啪的将楚百年手掌扣住,道:“后生莫来扰我!” 他方才用功过多,被楚百年掌力一震,竟失了平衡。右手扶向茶桌,“吱嘎”一声,一根桌腿断成两节。 楚百年右掌受制,只觉如被铁钳夹住,哪里动得分毫?瞥见婴儿身上的白光渐渐暗下,已经消失不见。他心头怒极,骂道:“为何要杀了孩子?你欺我信任!好不要脸!” 提丘达尔转头瞪他一眼,喝道:“鲁莽后生!孩子死活尚未看清,便来骂我?” 话音刚落,只听茶桌上婴儿“哇”的一声,竟哭了起来。 提丘达尔把手一收,不再言语。楚百年如梦方醒,赶忙抱起婴儿,见孩子双眼眨动,小嘴大张,哭得并无异样。他一时呆了。 良久,楚百年伸出手指让婴儿含住,问道:“前辈,这孩子怎受得了那几下?” 提丘达尔盘膝坐地,徐徐道:“他体内气脉已满,故而通身放光。可惜失了灵石,功力无处转移。若放光不止,想避人耳目,难如登天。我料九天山必已听说此处有个带功奇婴。” 他略一调息,又道,“老夫方才制其关要,以强功将他气脉锁住,幸而成功。从外表看来,此后他与一般婴儿无异,或能助他避过追杀。” 楚百年心中大惭,低头道:“前辈用心良苦,刚才多有得罪,着实该死。” 提丘达尔道:“骂一句有何打紧?帮主侠义之心最是难得。老夫不会怪你。” 楚百年低垂着头,竟不知如何作答。 提丘达尔叹息道:“气脉被锁,虽练不得武。可如今两害相权取其轻,只能待他稍壮,再助他解锁了。”他面色委顿,显是耗功过大,徐徐道:“待老夫稍息片刻。”言罢闭上双眼,不再言语。 楚百年看着他枯瘦身形静坐一旁,心道:我已近儿立之年,怎么还是这般糊涂?将谢德天这般恶贼看做可造之才,以至丢了宗门至宝,害了兄弟性命。见了左贤王这等人,又误认为奸,贸然出手,恶语相加。他虽不怪我,我哪能不怪自己?真个是有眼无珠,好歹不分了。凭我之能,东门宗如何复兴?父亲一走,兄弟们跟着我,会有前途么? 他越想越是惭愧,心中退意大起。暗道:既不能识人断事,白害了兄弟,不如放众人远走高飞。我独自带着玉娘隐居,勤练苦功。待长些本事,再出来夺回三绝,杀贼报仇。 他抱着婴儿坐在椅上越想越是羞愧。屋外鸡鸣袅袅传来,茶房婴儿鼻息渐重,万籁相安,黎明将至。楚百年想得疲惫至极,眉眼沉重。 忽听茶房外又一阵躁动,乔黑达在门外道:“少帮主,又有兄弟出事了。” 楚百年一惊跃起,赶忙放下孩子,走出茶房。见众人手忙脚乱,正抬着一具尸首奔入灵堂,其中一人道:“少帮主!他忽然就这样了,根本没看清贼人身形。” 楚百年看那尸首,通身上下并无伤痕,检查舌苔眼角,也无中毒迹象。只是身上柔柔软软,像是没了骨头。 楚百年大惑不解,问道:“在哪发现的?” 乔黑达道:“有人见他正要出门,忽然靠着门框不动,一推,已经死了。想来门外必然有贼。” 楚百年从未见过这样奇死的,当下不敢定夺,对乔黑达道:“你等稍安。” 他转身返回茶房,对地上提丘达尔躬身道:“前辈,帮里一个兄弟死得奇怪,晚辈无知,还请前辈指点一二。” 提丘达尔缓缓睁开双眼,道:“抬来我看。” 楚百年赶忙出门,众人将尸首抬入茶房,放在地上。 提丘达尔一看之下,面色登时变了,道:“幽冥诀!是戚无双到了。” 众人尚不熟悉戚无双名号,见提丘达尔如此面色,已猜到必是厉害角色。当下各自心头打鼓。 楚百年道:“前辈,咱们与他并不相识,他为何杀人?” 提丘达尔思量片刻,忽对众人道:“你等速去把帮主家眷接来前院。” 众人面面相觑,齐刷刷看着楚百年。 楚百年道:“前辈吩咐必有道理,你等速去!” 众人应诺而出。房中只剩了楚百年与提丘达尔。 楚百年面容紧绷,却全无惧色,问道:“前辈,这戚无双究竟何人?” 提丘达尔冷笑道:“他是逆贼图冀幕后谋主,天生雌雄同体,武功高深莫测。此来必是要夺发光婴儿。忌惮老夫在此,故而杀人,想引我出去。” 楚百年吃了一惊,道:“那咱们如何应对?” 提丘达尔道:“少帮主府中可有密道么?” 楚百年略一沉吟,道:“实不相瞒,有条密道自书斋直通南山山脚。” 提丘达尔思索片刻,道:“老夫带着婴儿,不敢硬拼功力,加之旧伤未愈,方才又耗损颇多,实难与之相抗。当下走为上策。” 楚百年道:“既如此,咱们即可动身。” 提丘达尔道:“且慢。戚无双若见众人逃逸,定然大索南山,一旦密道暴露,立成瓮中之鳖。” 楚百年道:“那却如何是好?” 提丘达尔筹思片刻,道:“婴儿不能随我同出。” 楚百年大奇,道:“为何?” 提丘达尔道:“九天山一战,图冀吃了轻功的亏。若老夫所料不差,戚无双此来,必带了轻功高手防我逃逸。若老夫受困,殿下必死。” 楚百年心头大急,道:“如此说来,走又不能,留又不敌,岂非必死无疑?” 提丘达尔看了看婴儿,道:“幸而小殿下白光已退。少帮主,老夫有一声东击西之计或能行得。” 第九章 临危受命(3) 楚百年道:“前辈请讲。” 提丘达尔道:“稍候老夫出战,用计引开贼人。戚无双定全力追我,少帮主可从密道将婴儿送至南山山脚。老夫若幸而脱身,再去山脚寻你。” 楚百年低头思量,尚未答言。茶房门响,楚百年上前开门,见葛玉娘愁云惨雾,抱着孩子进门道:“忽然叫我,可是又出事了?” 楚百年让玉娘进门,道:“怕贼人突入后院伤了你,聚在一处便不妨事了。” 提丘达尔见玉娘抱着孩子,心头大喜,道:“帮主夫人所抱的可是男孩么?” 楚百年立时会意,道:“正是。” 提丘达尔站起,将两个孩子并排放在茶桌上,倒有八分相似。 提丘达尔喜道:“如此甚好。帮主可有相同的襁褓可用么?” 楚百年道:“有的。”当即快步出了茶房,吩咐侍女取来两套相同小被。 提丘达尔道:“老夫此来,常在九天山耳目之内。方才犹豫不决,只怕带了孩子反倒难保殿下安全。帮主若肯相助,可否扮做商户,将小殿下送至知空山奈何崖枯荣派道场,请纯元子出关护持?” 楚百年看看两个孩子,又看看玉娘,对提丘达尔道:“前辈所托如此重任,晚辈本当尽力。只怕武功粗陋,途中有个闪失,晚辈万死难辞其咎。” 提丘达尔犹豫片刻,道:“也罢。先过今夜,老夫再想办法。”言罢将婴儿旧被裹些杂物,绑在身上。对楚百年道,“老夫现身之后,戚无双再无顾忌,余众或会杀入宅中。帮主可备些细软,若不敌众人,也可到枯荣派暂避。” 楚百年大怒,道:“莫非仍旧要抢东门三绝?我父尚未入土,这群贼人是何心肝!”他猛咬牙关,恨恨道,“也罢!晚辈必如约将孩子送至南山山脚,然后再回宅院,誓与东门宗共存亡。” 提丘达尔熟视楚百年,道:“少帮主大仇未报,何以如此?依老夫看,战者不过四事,能战则战,不能战则走。余下便是降与死。如今既不能战,又不能降,若仍不肯走,少帮主如何夺回三绝,为死难弟兄报仇?” 一席话说得楚百年低头不语。 提丘达尔道:“还望少帮主忍一时义气。老夫去也,山脚再会。”言罢跨步出了茶房。 众人见提丘达尔胸前绑着个襁褓出门,纷纷恭敬让路。提丘达尔望向众人,心道:这场血雨之后,不知几人能活。念及此处,心头义愤不已,大步跨出灵堂,向大门走去。 行至门头,提丘达尔停下脚步,对门外道:“戚无双逆贼!何不现身一战?” 门外传来一声清朗笑声,忽近忽远,飘忽不定。笑罢,只听戚无双声音道:“听说提丘达尔做了乞丐,若不来一见,我连觉都睡不踏实。你身上带的可是秦无涯的孩子?大江大海也能寻到,我对你可真是佩服。” 提丘达尔道:“此事与东门宗无关。若仍不现身,老夫可没空和你闲谈!” 戚无双道:“你想见我还不容易?倒是我见你难得很。” 提丘达尔凝神运功,只见门口行来一架二十人大轿,戚无双身穿彩衣,端坐轿上,轻轻摇着折扇。轿旁立着一高一矮两个老者,高者长脸长须,一身白衣。矮者圆脸短胡,一身黑衣。 提丘达尔一惊,暗道:幽冥二鬼!他们怎么投了九天山了? 戚无双道:“你那轻逍雁遁几次帮你逃生。幸好这功夫不是只有你会使。看今日你能逃到哪里。” 矮老者喝道:“提丘达尔!识相的便放下孩子和秦无涯灵石投降,省得我二人动手。” 提丘达尔心道:幸亏早有预见,这两人轻功极高,只怕今日恶战难免。嘴上道:“你们两只老鸟,认贼作父不觉得丢脸么?” 矮老者大笑,道:“识时务者为俊杰!世间只有败者是贼,你到今日还不明白么?” 话音未落,只见白光一闪,那白衣老者已至提丘达尔面前,右手疾伸,便要抢他身上襁褓。 提丘达尔急伸左手隔住对方来势,含胸一缩,同时右手变爪,三点寒光分别啄向他眼睛、喉咙和心口。使的正是寒山手“拨叶打枯”的招法。 白衣老者急退一步,避开提丘达尔的右爪,左掌变刀,刷的切向提丘达尔右臂。提丘达尔右爪不退反进,枯掌一张,迎着白衣老者掌锋而上。 白衣老者一惊,当下左掌又缩,下盘一沉,钻过提丘达尔右掌,横肘击向提丘达尔心口。 两人招数以快打快,东门宗众人只见一黑一白两团影子猝然相合,招法如何却根本看不清楚。 十余招过后,白衣老者身形一闪,停在提丘达尔身后十步之外。笑道:“老提丘功力不及从前,今日必败无疑。” 提丘达尔心中叫苦,暗道:这两人多年不见,武功又进一步。还是快走为上。 眼见两人一前一后,已成合围之势,提丘达尔忽提步向前,奔出院门,双掌齐出,两股黑气激射而出。趁戚无双挥掌来迎,立时收掌,斜刺里一跃而起,脚踏院墙,展开轻逍雁遁,黑影一闪,已在五丈之外。 戚无双冷笑道:“还想走?”忽的从轿上跃下,向提丘达尔疾追。幽冥二鬼啸叫跳跃,身形如同两只大鸟,更是迅捷无比。 提丘达尔只觉背后三股疾风追来,暗道:若登城墙,必然被这两个鸟人追上,且在小巷散走。当下猛一转身,如同一支黑箭射入小巷。 戚无双三人两前一后,紧跟着没进小巷暗影之中。 灵堂众人见三人转眼就不见了,尚自惊奇,忽见门外走入十余个大汉,为首一人个子却奇矮,身形又瘦,上身赤膊,胸前挂着一串硕大牙饰,看上去如同孩童戴错了东西。 那人在院中停住,对众人喝道:“我是乐仙派风霸,听我名号,还不速速交出东门三绝?” 众人见他状貌,并未介意,一人道:“哪个听过你的名号?三绝已被人骗走,纵然有,你却抢得去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