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月球崩塌之前》 引子:惧。 简喻做了个大噩梦。 饼姐好不容易生了窝小的,累得半死不活,趴在他怀里微弱地叫唤。他心疼,起身想去拿把梳子给她理理毛,结果一回头,发现饼姐不见了。 不见了就是不见了,一点痕迹都没有,原本散在桌脚的毛线仿佛从未存在过一样。 他在屋子里穿了一圈,回头的时候发现那一窝小的也没了。 “文慧,你看见饼姐了吗?”他朝着阳台喊。 没人应答。 跑去阳台一看,花花草草倒是被打理得挺好,不过老婆没了。 穹顶外的无尽宇宙里,有颗蔚蓝色的星球静静注视着他,似是在讥讽他的无能。 简喻急了。他匆匆披上外套,踏个人字拖就出了门儿。 他要去找十六。 ………… ………… 十六住的地方离他不远,大概在两个街区外。暗面刚开发的时候,他们是第一批被分配过来的,邻里之间大多都混了个脸熟;简喻跟十六算是同行,当年政府决定开发这块陨石坑的时候,俩人就在一个工地上,加上彼此间聊得来,也就交了个朋友。 其实说是同行也不尽然。简喻是这项目的总工程师,十六就是个工人。但简喻一直很羡慕十六,羡慕他吃完睡觉,睡醒了干活儿,干完活儿接着吃;不像他,照十六的话说,肚里头弯弯肠子太多,想这想那的,浑身一股文青的酸臭味儿,干啥都不踏实。 简喻不是不想踏实,他踏实不了。 徐文慧被誉为本世纪最伟大的科学家,因为十五年前,以她为首的团队,解决了潮汐锁定的问题,使得移民月球这个项目从不可能逐渐走向可能。而作为她的丈夫,简喻自然很难不站在聚光灯之下。 这样的位置,不允许他失误。 就这样兢兢业业干了十几年,若履薄冰的生活也终于以他的退休宣告结束。但十六就不一样了,十六可以失误,他也的确犯了个很大的错误。c区以前有一片在建的居民楼,打地基的时候,他把重力参数填错了,到了竣工日期,脚手架一撤,整栋楼都飘向了穹顶,像一只大风筝。 “真他妈梦幻。” 简喻记得挺清楚。那天十六看着天上的房子,笑嘻嘻地骂,然后带上手铐进了号子。 好在穹顶够结实,没给撞碎,因此那次事故也没有人员伤亡。法官看他资料挺干净,以往干得也挺认真,让他蹲了两年就放出来了;不过失业是铁定的了,哪个团队还敢用他呢? ………… ………… 十六打着哈欠开了门,看了看一脸慌张的简喻,不耐道。 “老子刚睡着,做啥子?” “你看见文慧了吗?” 十六转头呸了一口。 “老婆没了找老子做甚?老子偷的人不成?你要进来看看嘛?” 简喻一时语塞。 对哦,他找十六干什么? “你老婆那么牛逼哄哄,还能自己走丢了?瞎操心。五六十的人了,跟个瓜娃子一样。” “那……你看见月饼么?” “九月了,老哥。早特么吃完咯。” “不是那个月饼……” 话没说完,十六把门一关,碰了简喻一鼻子灰。 简喻愣愣地站在门外头。 十六门对面的走廊,是用合成玻璃搭建的,表面很光滑。他透过门上的猫眼朝里头看去,在那个小小的孔洞中间看到了无数个自己。简喻一瞬之间仿佛中了邪,伸出右手食指往猫眼慢慢戳过去,突然发现那猫眼往后一缩。 “喵~” 饼姐疑惑地歪头看他。 简喻吓了一跳,连忙把手指收回来。深吸一口气,他发现自己依然坐在沙发上,正拿着梳子给饼姐理毛。 饼姐扭了扭,示意他继续。 “文慧?”他试探性地朝阳台喊。 “嗯?”徐文慧放下水壶,从阳台走出来。 简喻看着老婆疑惑的脸,心里苦笑。他自己都不明白,五六十的人了,怎么还会做噩梦,而且是做到这种神志不清的地步。他摇摇头,继续手上的工作,饼姐的喉咙里发出阵阵舒适的咕噜声。 “你的脸?”文慧突然惊恐地问。 其实在他听到这一句之前,饼姐的身体上已经有了反应。从他梳子下落的那个点开始,一圈圈类似于磁感线的蓝色光路在一点点蔓延。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简喻喃喃的说着,声音越来越急促,音量也越来越大。 “如果我能再核对一次,如果我能再核对一次……” 他猛地抬头,看向徐文慧。他发现徐文慧的身体上也同样出现了类似的光晕。 “真他妈梦幻。” 简喻突然不难过了。 他愣了会儿,然后笑嘻嘻地骂道。 ………… ………… 地球史记。 公元四千三百七十七年八月,月球内部的人工潮汐出现严重引力波动。 月球在两种相斥引力的作用下崩裂成碎片。小部分碎片坠入地球,造成颇为严重的伤亡;而大部分则继续漂浮在地球周围,形成一条类似于陨石带的区域,损伤了大量人工卫星。 这颗自古以来围绕地球旋转的卫星,从此刻开始,不复存在。 【作者题外话】:平台要求我填很多标签……其实我一个都不想填。 这个故事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科幻;与丧尸围城之类的末世也有很大差别。没有龙傲天没有后宫没有打脸没有与天斗其乐无穷没有……一系列让人看着很爽的元素,甚至连主角的概念都是虚化的。 我只是尽力在用平淡的语气去叙述一个悲情而伟大的工程。 1. 记忆与眼底的雾 文慧去厨房关火关油烟。 伴随着她的轻柔脚步,老式的棉质拖鞋也时不时拍下地板,发出阵阵啪嗒啪嗒的响声。 喻十六坐在桌边,沉默着注视她有些疲惫却依然窈窕的身姿。高高盘起的头发没能精细地勾住每一缕,依然有些许发丝挂在耳边,随着气流轻轻飘荡,显得有些憔悴。 等到文慧的背影完全消失,十六从口袋里摸出几粒洁白的小药片,微微用力,捏碎成粉;然后伸长手臂,搓动手指,轻轻洒进文慧的水杯里。 水杯中,一阵白色的雾很快消散。而他眼底映射着的雾也同样如此。 今天是他的生日,难得开了一瓶无年份的山崎。好巧不巧,今年生日刚好赶上大年初五,窗外全是迎财神的电子烟花,给这生日平添几分喜庆。绚丽的全息影像在夜空中闪烁,时不时照亮十六的脸,一个没什么表情的脸。 他眯着眼看烟花。源自古代的传统节日早已被遗忘抛弃得差不多了,与财神有关的却一个不落的保存了下来。也许下一分下一秒人就死了,钱依然是万万不能过不去的。 他回过头,给自己装满冰块的玻璃杯里倒了点威士忌,然后举着酒瓶,作今晚的最后一次尝试。文慧很聪明,从今晚打开那瓶山崎开始,她就知道十六想做些什么,于是在简单小酌两杯后,很坚定地把酒换成了这杯水。 真是两个固执的人啊,十六自嘲想着。 相识相知相爱快二十年,彼此什么想法似乎只要一个眼神就能轻易看透。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把理解体谅做到了极致,却总是流露出令人厌恶的悲情。 没有人有义务奉献。 喻十六嘴里咀嚼着这句不知从哪里听来的,无比苦涩的话,却用行动默许了文慧的拒绝……即便这种默许在本质上是欺骗。 夫妻两人整晚都没一句对话,连晚上亲热的时候,也只剩下频率复杂的喘息。喻十六知道文慧在哭,泪水的温度触碰皮肤时,自己的灵魂仿佛也在跟着战栗。 于是他鼻子开始发酸。不过好在安眠药发挥了作用,文慧很快就疲惫得没了动静,没曾连带着他一起流泪。 十六悄悄关上床头的台灯,然后拉开窗帘,借着月光给她的被子裹得更紧些。 阳台的上方有一段浓稠得化不开的夜色;头顶的两个月亮交相辉映,释放着或湛蓝或洁白的光;但无论哪种颜色,都很是温和。 文慧蜷着身子,皱着好看的八字眉,眼角的泪痕在素雅光芒的衬托下显得格外柔弱。那一道蓝白相间的颜色仿佛从天而降,勾勒她的眼睑。 她似乎察觉到什么,闭着眼喃喃道,一定注意安全啊。 喻十六手指微微颤抖着把她的眉毛轻轻抚平。他终于是坚持不住了,后退坐到墙角,蜷缩着抱住膝盖,然后开始轻轻抽泣。 他想起那年自己从实验室回来后,同徐文慧为数不多的激烈争吵。争吵的内容他已经记不得了……事实上那次回来以后自己的记性就越来越差,但他却很反常地,很深刻地记住了文慧最后那几句带着哭腔的诉说。 “我太害怕了十六,我甚至惊讶自己能恐惧成这样,能恐慌到在无意识的情况下把床单揪成又冷又硬的一团;能把我的头发扯成早上醒来后触之即痛的地步……” 他一直是有些承受不住这样的情感宣泄的,尤其当站在对面的那位,是自己立誓共度余生的人。他知道自己必须承受住,然后说些什么……但他说不出口,只好很认真地倾听。 “我不怕你死,真的。我有能力照顾好自己,在你去世之后继续好好生活。但我不能接受你人还活着,却就这么把我忘了。我真的,甚至连一点点可能性都接受不了。” “我无法想象你每天早上起来看着我的眼神都更加陌生一些;无法想象你会一点点离开我;无法想象你会在几年后出走,去认识新的人,开始新的生活。” “我不能接受。你能接受吗?你怎么可能接受呢?你怎么可以接受呢?” ………… ………… 大概凌晨两三点的时候,公寓楼下有车来接。一辆漆黑哑光的黑色轿车,电力供能的原因没什么太大的噪音,一切都把隐蔽做到了极致。喻十六在阳台吹着晚风,看到公寓楼下挥着手的人,沉默片刻,掐掉了手上的烟头。 其实在现今时代尼古丁的摄入早已不需要通过拙劣地点燃烟草来实现,但喻十六只是觉得这样的动作会让他保持单纯的冷静状态,久而久之也就成了习惯。徐文慧是不喜他抽烟的,他也在有意识地减少次数,不过今晚是顾不得那么多了。 他回房间,吻了吻文慧沾着些许凌乱发丝的额头,最后看了一眼女人的睡颜,然后胡乱裹上外套,开门下楼。身着墨绿色卫衣的中年男性在单元楼的大门口耐心等待,看到他有些沉郁的眉眼,心里默然,也没有勉强挤出笑容。 “没必要搞得跟执行军事任务一样吧。” “非常时刻,避免引起民众恐慌。” “我们已经很恐慌了。”喻十六不咸不淡地嘲讽。 罗青松注意到他用了我们这个词,心里有些无奈,却也大概了解为什么只有他这么抵触协同政府工作,以至于无时无刻不在保持距离。 他干笑两声不知该如何答复,只好先带着喻十六上车。 “记得没错的话,今天是你生日吧。两口子过得怎样?” “文慧猜到了你联系我,所以过得不是很理想。” “要是上次回来后你跟徐文慧入住我们安排的地方,现在也不用大费周章跑过来接你。”年轻的司机兼秘书有些不满他的语气,忍不住沉声指责道,“况且既然你已经答应了罗局,就不要在这里倒苦水,挺恶心的。” 喻十六瞥了他一眼,没有理会。 “喂,什么态度啊?” “行了开你的车吧,你不知道他的情况就别乱说话。”罗青松皱了皱眉,喝止住司机。 “这次为什么这么急?”十六问道。 “事态严重了,上个月失踪人口的数量提高了五个百分点。上面在给压力,要求我们增加回档的人数以及次数。”局长坐在副驾,透过后视镜看向喻十六。十六扭头看着窗外,路灯在他淡蓝色的眼睛里飞驰而过,划出一道道颇为绚丽的曲线。 “而且你应该也有所了解,第二月球上的政治格局也并非铁板一块。大选将至,我们顶头的那方需要一些足够有力的成绩,解决这次危机无疑是拉取选票的有力手段。” 上面不清楚回档的危险么?第一次进去的时候,二十个人出来了几个?像我这样的备份者又有几个呢?听见罗青松的话,喻十六本没什么表情的脸上露出一个冷峻的笑容,如此这般想着,然后来了句尖酸的嘲讽。 “恐怕对那些无脑政客而言,只要遵循功利主义就可以了。” 罗青松就当作没有听见,沉默片刻说道:“主要是像你这样的人……也许又多了几个。这也是我联系你的最重要原因之一。” “哦?”喻十六眯了眯眼,“那个神经科大夫活过来了?” “嗯,除了他之外还有个叫简桢的大学生,是从前些日子里的志愿者挑选出来的,实况模拟后发现具备备份的潜力,以及……”罗青松打开车载电脑里同步的一些文件,然后顿了顿,叹了口气。 “我的女儿,罗山山,因为一次意外的进入与返回,被证实拥有备份的能力。” 一阵沉默。 喻十六想起自己被确定拥有备份能力的那一天。他在意识朦胧间走入那片蓝色的海,打开那道实际上并不存在的门,然后看到那些躲在防护服里只看得见紧张眼神的科研人员。 他想到自己躺在淡绿色的担架上,被无数人用微型电筒照射眼球。光线很灼热,他很痛苦,因此很愤怒,愤怒的原因却也不完全是痛苦,而是发现自己在遗忘,记忆就像雾气散去一般逐渐稀薄。 感觉一切都在如同雾气般散去。方才徐文慧眼底蒸腾的雾气随着入睡逐渐稀少;此刻轿车临近机场;道路两旁的建筑物也在逐渐稀少。 喻十六觉得自己就像一幅逐渐掉色的油画。 按古时的说法,他如今早已过了而立,离不惑也仅有很短的距离,自然可以靠足够的阅历来咀嚼或者舔舐自己的破碎,但罗山山…… “记得没错的话,你女儿现在应该才初中二年级。哦等等,第二月球上的教育体系好像不同,现在应该是……初三?” 罗青松沉闷地嗯了声,说道,“帮我照看下山山吧,十六。你知道备份者们没有拒绝政府命令的权利;即便她只是个十六岁的孩子,我也不可能借此与上头对抗,所以……就当这是一个年迈父亲的请求吧。” 喻十六终于转过头来看向后视镜。电子镜面异常光滑,他直直地对上罗青松平静的眼神。 他见过这种眼神。 那是他回档时的遭遇。一个站在雪山上的女人。光与影把山峰浇筑得色泽绚丽,那女人淡漠地站在山顶上,宛若神明,对着他说,拜托你了。 至于那女人长什么样,在说这句之前又讲述了些什么,他就完全没有印象了。 “好。我答应你。” 2. 白昼流火 “前往第二月球的ix3-1号舰船预计将于四十分钟之后出港,请各位旅客抓紧时间从277号检票口检票登舰。” 清亮的电子音在一阵铃声过后响起。片刻之后,又重复了一遍。 “前往第二月球的ix3-1号舰船预计将于四十分钟之后出港,请各位旅客抓紧时间从277号检票口检票登舰。” “该走了。”罗青松站了起来舒展身体,稍微理了理卫衣上因为久坐而产生的皱褶,对着喻十六如是说道,“从那儿回来容易,过去可就没那么简单了。错过了这班船,我们可就要等十几天以后了。” 喻十六正专注地阅读手上关于备份者们的电子卷宗,被罗青松这突如其来的一句打断,抬头透过天花板上的的透明玻璃看去,才发现天已经蛮亮了。 “调查局查到到哪一步了?”他打了个哈欠问道,“我问实验室的事。” “进展不大。当年事故之后,那支科研小组全员失联,我们就彻底断了线索。毕竟这种前景堪忧的冷门项目本就没什么人关注,完成了什么失败了什么恐怕也只有他们自己清楚。”罗青松耸了耸肩,提上随身携带的背包。 “照理来说实验进行前应该对可能出现的情况进行预估啊?怎么会演变成不可控的结果?”喻十六关掉手里的电子光屏,皱眉问道。 “他们倒是有遗留下来实验日志,只不过停留在第一次生物实验。估计就是那次实验出了什么差错,没稳住那个球体,然后搞了个塌缩出来。”秘书同样拎起随身的行李,语气不乏抱怨,“也不知道那些人怎么想的,掌控时间这种匪夷所思的事情就不可能是人类可以实现的。” “话也不能这么说,至少我个人听到这话题还是挺感兴趣的。”罗青松拍了拍他的肩膀,打了个哈哈。 “实验日志的内容是什么?” “很乱,而且很杂。我估计是实时记录的,大部分都是我们看不懂的术语。” “大部分?”喻十六准确捕捉到这个词汇。 “末尾有些破碎的信息,讲的倒是挺白话,但几个简单的字连接在一起,我们反而无法理解他们的意思了。” 罗青松说着,示意秘书给平板接上一个u盘。登录界面快速闪动后,一个记事本文档出现在了屏幕之上。 “无法&%qsx无限。” “#@锁……)开启。外面有人。” “诺,就是这些,跟打哑谜一样。”罗青松拿手指按了按太阳穴,转头对着喻十六说道,“总之,接下来的一切只能靠你们了。” 喻十六看着这张平静甚至带着笑意的脸,心知他此刻不过是在故作轻松。 为了这个严重事故而专门成立的调查局,在这三年以来付出如此牺牲,最大的成就竟然仅仅是发现备份者的存在,上面给到的的压力无疑会很恐怖。作为局长,罗青松自然是站在压力的顶峰,眼下女儿还出了状况,换做自己恐怕已经快要疯了。 于是临近检票口的时候,他侧过脑袋低声问道,“你还好吧?” 罗青松愣了愣,笑着回避了:“别说我了。马上进太空了,你不给徐文慧打个电话?” ………… ………… 老人一脸惬意地躺在办公椅上看着电视。在他身前,整洁的桌上摆着一杯还冒着热气的咖啡,可惜上面的拉花已经被不解风情地破坏了。 “钟议员在刚刚过去的第八十七次月球代表大会中表示,强烈谴责伊莱夏议员及三上议员提出的共同体政策,声称该政策是赤裸裸的拉帮结伙,搞国际对立,是在复刻远古时期冷战的自私举措。” 下课铃声响起,徐文慧抱着讲义推门进来,眉眼里带着些疲惫。铁门如这学校的历史一样很是老旧了,一开一合发出些许不是很美妙的噪音。老人把目光从电视上转移下来,笑呵呵地打了声招呼。 “是小徐啊,早上好。今天有早课?” “啊,林校长,今天您也来得挺早嘛?”徐文慧有些诧异,走到自己办公桌前换上拖鞋,然后打开电热水壶的开关。 “说出来也不怕你笑话,昨晚总觉得马上有啥大事儿要发生,一宿没休息好。”老人乐呵呵自嘲,摘下眼镜放在桌子上,“这不就想着干脆早点来学校看看孩子,缓解缓解心情。” “这样啊。”徐文慧没啥谈话的兴致,敷衍了一句,然后打开笔记本开始备下午的课。 “哦对了小徐。”林校长突然来了一句。 “嗯?怎么了?” “刚才好像有人给你打电话的,大概十几分钟前。打了好几次呢。” 徐文慧手上的动作顿了顿。短暂的沉默后,她很快速地说了声谢谢,然后拉开抽屉摸出手机。手机屏幕一片漆黑,她轻敲唤醒,果不其然看到四条未接来电,以及一条语音留言。 “文慧,我马上上船了。接下来几天应该都在绕着地球飞,会联系不到,就想着给你打个电话。你应该在上课吧,可惜时间不凑巧了。书房窗台上的植物记得浇浇水。最近好像要降温,晚上睡觉的时候记得加个毯子,别冻着了。” “我到了月球再给你打电话。先这样。” 徐文慧面无表情地听完,然后同样面无表情地把手机放回抽屉。她深吸一口气,继续手头的工作,只是敲着键盘的力度与频率似乎都大了些。 “不难判断,钟议员一派与伊莱夏一派的矛盾已经到达了顶峰。相信地球时间六个月后于第二月球的参议院,这一切都将尘埃落定,让我们拭目以待。” 听到第二月球这四个字,徐文慧不由眯着眼看向电视。光屏中央举着话筒的记者眉飞色舞,估计是在为抢到了首发报导的机会而窃喜。 “小徐支持哪方呢?” “我吗?不清楚诶,我没有很关注这些的。” “其实我是支持伊莱夏一派的。”林校长并未在意徐文慧的回复,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兀自说道。 “嗯?按理说钟议员才是我们这边的人吧。”徐文慧有些困惑。 “是啊,但伊莱夏和三上他们是后来从地球过去的。”林校长说道,“阶层的界限难以逾越,他们抱团取暖在我看来也算是合情合理。可惜月球的人高高在上惯了,允许这些人上去在他们看来已经是施舍了,又怎么会任由我们分一杯羹呢?” 她皱了皱眉。 这是你想要的么,徐文慧。 是的。我已经拥有足够多了。 她的眉毛舒缓开来。 ………… ………… “罗局,上头刚发了简讯,要求我们在地球时间一个月之内完成备份者集体回档的工作。”秘书打开卫星电脑,查阅邮箱后说道,“这应该算是最后通牒了,他们甚至有接手的意图。” “一个月?他妈的,一个月连准备工作都做不完。”罗青松抱怨道。 “估计是刚过去的月球代表大会的影响,钟议员一派在席上直接摆明态度了。” 喻十六没有理会。他不想也不屑理会。 “话说,你说你女儿被确认具有备份能力这个事儿是个意外,这意外又是个什么意思?”喻十六紧了紧绑在身上的安全带,朝着躺在他旁边的罗青松问道。 罗青松苦笑说道:“她总是看不上眼我的工作,觉得成天都是在白忙活,还得天天加班,替她妈鸣不平呢。有天说是已经长大了要自己放学回家,结果偷偷溜进实验室了。” 喻十六愕然。 “偷偷……溜进去了?你们的安保措施呢?” “外头的工作人员都听说过她,而且她说是去找我的,也就没多阻拦。刚好那天有一批候选人过来尝试回档,她给其中一个倒霉蛋下了泻药,趁人上厕所的时候偷偷把检录码顺走了。” “这也……真是够活泼的。”喻十六不知道该用什么词汇形容。 “性子随她妈,风风火火还没个正形,我是治不了了,你可得帮我照顾着点啊。”罗青松摇头叹气,“要是出了什么事,我得先给她妈表演个引颈就戮。” “至少小姑娘很机灵不是么。要是我十四五岁,绝对做不到她这样。”喻十六宽慰几句。 “但愿吧。十六,你可是我们这里为数不多真正意义上回过档的,其他那些通过环境模拟测试的可没你经验丰富。” “经验么……”喻十六喃喃自嘲,语气有些低沉。 “旅客请注意,各舱门将在一分钟后关闭并实行降压工作。如有不适,请立即按下座位下方的红色按钮,届时会有乘务员与您取得联系。” 在破碎的记忆里,喻十六发觉,自己在沿着一条很长很长的阶梯向下迈进。说向下其实也不尽然,因为他根本没有感觉到自己所处位置海拔的降低。阶梯的两侧,有大大小小疏密不均的门扉。门扉的缝隙透着色泽不一的光,有些淡蓝,有些洁白,还有一些甚至透着暗红。 虚空之中漂浮着大量与实验室中的球体颜色一样的光点。也许是防护服的原因,他没有觉得任何不适,于是漫无目的地就这样向下走着,走累了就随手打开一扇门,可在那门后究竟看到了些什么,他却是完全记不得了。 “不是还有那个精神科大夫?是叫杰格斯的吧。” “前些时候说他醒了没错,但醒了也只是醒了,身体机能一团糟,维持基本生活都是问题,跟个植物人一样,要完全恢复估计还要好久好久。”罗青松说道,“而且就算他完全恢复,能不能再进去还是个问题。” “多可惜。他可是个天才。” 点火的提示音响起。喻十六握紧身侧的扶手,感受那种愈发强烈的推背感把五脏轻微地挤压在一起。这种不适很快就在舱室里的降压效果下得到了缓解,他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五,四,……” 舱室开始出现轻微的颤抖。喻十六能感觉到,最外围的助推器在咆哮。 “点火状况良好,燃料转化率百分之八十七。发射状况良好,航线偏离误差小于百分之零点二一,正在进行微调。”乘务员在舰船广播里低语,声音很是沉稳。 “三,二,……” “舰尾辅助翼打开。角度百分之五,百分之八,百分之十。” “一。” ix3-1在一阵浓烟中朝天冲去,像是四月白昼里的一道流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