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行月球》 第一章:约定篇 身处在一个流星能把灵魂直掠走的时代、却又是意志力汇集的演练场,城里过往的每个魂都展现得鲜活敞亮,或自己自始由终都不知仅仅身为过客。初起,他们是静悄悄被带来、尔后又轰轰烈烈被带走,像另外世界记载里推石头的西西弗。而同样,我人生的轨迹微弱划过元末明初,只在陨灭时小小爆发一下,直到被流失于四海外的文献所记录。生时我常想,某些经历就像通关华容寨堡一般留藏有拐角暗道(那是一种流行于木匠间的制作游戏,极其考验制作者以榫卯结构做嵌套的技艺和智慧),在某个路口处不得不让人驻足思索、体验理解,直到得出要领再继续、再迎来下一次停驻。在隘口我就遇上有远方难过的事而绕曲不前,那是和一个名为班背的女子立下约定,我必要寻找到她、还给她我的承诺。但她芳踪难觅,蒙古人把她绑在巨大的火箭筒上,用残酷的窜天猴方式把她从人间抹去,消逝于烟花灿烂的夜空之中。瓦剌一方面是泄愤于她的火械药具设计曾让蒙军吃尽苦头、另一方面是他们以嘲笑为目的逼着班背亲手填入我那尚未完善的黑色火药做爆燃检验。这是蛮荒人具有某种隐藏奥妙的膺惩手段,也让营救者远远能看到,却来不及冲上前去抢到她。 后来我知道其实这里有一种二极管通道,是有办法去破穿,可当时没学到累积势差的术法去迎面克服。无奈中,我只能嚎啕零涕、捶胸哭泣。我想象着蒙古人从篝火中拣出火把来,在一干人众的围观中把引火索点燃,哄笑着看被紧紧绑缚、苦苦挣扎的班背取乐。恸戚泯然…蒙古人何苦去残害蒙古人啊?!草原的背景逐渐淡去,现场阴冷下来,留下黑暗与腥红,我不吃不睡地坐着,两眼失神地睁住、看着敌营那方向。身后是完成一半的扎制“飞鸟”——她亲手绘过的样图摹版,对飞行方案我俩还争执过,最终我胜;右手里,我捏着她亲自书写毕的《火箭书》,是在最后关头她遣使女突围送出来的原稿。页面里所有绘制的药膛逐节中所需要的炒炭、硝石和硫磺、藻质份量比率都留空着,等待我去细细算好填写。 萋萋风冷冷刮着,天空里逐渐出显有光影,是那昨夜已逝情形的回顾叠加。弧曳反复绚亮闪现十多次之后我才捕获到透穿云层的后面似乎还有一次转火,焰色约略偏紫,属于一种十分独特的色调。若回忆切实,同二次点火的间歇两人曾讨论过甩壳后暴露打亮的电光石火近乎吻合了。我冷静下来,这或是代表一种冥冥中的印证和履约要求?像转弯的山壁出现的摩崖石刻,抹去苔藓后给出我进一步提示。我想得不再有悬念,逐渐心中生出酸涩回甜的味道——还并未结束,我要去找到她。 多年之后,我面觐永乐皇帝时,陷害班背的右中郎李广太正在殿前,但我对他毫无恨意。我已把心远远地放在更远方——那里远离官场、远离罪恶、远离是非,是我与她合议好的洁净人间。如今我虽已垂垂老矣,可每当我脑中回想起她倚我肩膀之时、共同共望明月时的情形,仍深信那里才是两人的归属之地,她先往先行了一步。 帝王所嘱咐的,我心间明白,下海和上天都找到他要的那个人,这在朝野里不是秘密。并非无来由的执着,关涉帝位稳固,上下君臣心照默契。冲天昂首的永乐飞龙是个国家重器,矗立在凤阳府的中都城外已多时,远远观去如擎天之柱在群山脚下通体金光灿灿。飞龙是我与李广太共同主持督造,历经八余载始建成,位皇陵北侧龙脉首端。载龙台有半径九丈九尺九寸,寓取上九重天穹,建制同大祀坛。飞龙周径一致于圜丘祈坛,高度齐平三宝大船,可盛载千石万钧。其身遍布甲鳞、气势非凡、机关巧妙,现填药已毕,择好吉日吉时亟待出发。经礼部着手安排,所遴选太监侍卫司舵人等共47人已近就位,珍宝香料瓷具等供奉器物皆备置妥善。 这数十年间,我反复测试火药的爆射性能,结合幻境所学最终得出朱紫色燃烧火焰的配方。再往从前,我所知晓的该色焰仅仅出现过两次,一次见于班背遇难,一次传闻于洪武三十五年应天城降破之际。彼时恰为靖国难之役末,谷王朱橞与李景隆洞开金川门迎纳燕军,有人见一朱色蛟龙由正阳门冲天而出,尾部呼啸着闪出带朱紫色的强火烈焰,瞬息间腾空消失云端之间。旋即烈火从宫中燃烧起,皇城一片火海。因此事禁忌,关乎真龙现身启天,自是后朝后帝任一年代都无论如何不能承认的事件,因此仅仅传闻坊间。 亦有知情官员禀报燕王,宫中存一密道直通土城之外,其向下的分岔沿阴沟暗渠可抵鬼门,再往西向能直达后苑神乐观。彼时由太监王钺引众至后观,六道士接应随即旋入一深井,早有道人王升在井底处等候建文,坚称受仙人张邋遢及高皇帝托梦于此处接惠帝升天逃离。言毕乐舞师拥出,齐奏礼乐、相拥而泣。少顷,井内徐升起一只盘柱蟠龙,口吐紫霞烈焰燃彻深井循道溢出,沟渠暗路悉数尽毁。轰然状过后,马氏携太监、宫眷及二十余亡臣跪拜,行叩礼毕皆投身大火,煎熬至死。火势继而延及皇宫,独建文一人携宝玺驾龙而去。同时间由股肱宦臣布下出海疑阵,三侍卫持度牒剃度下水,由关御沟分散出。燕王听闻衋然痛惜,心内犹疑不辨其伪真。 此事过于离奇,但有多人的确见到城破时真龙出的景象,结合班背曾透露我太祖赦令其密造一巨大洪武飞龙的内情,我独凿信其事非假。更是因为人间焰火从未出现过奇妙的紫朱颜色,讹传兴起无端的创造并非是不能,唯此绝无可能。然政朝之事与我无关,即便皇族勾斗也罢,我无意关心他人的死生去向——我仅仅在寻找机会让喜好宣扬天威的大帝同样能下旨赦造一条飞龙,且督建职责务必交于我手上。 这愿望实现其实根本不用我来操心,自有奉迎者时刻在把脉君王心思。永乐五年,李广太这小人授意我安排一次火器操演献给大帝,要求我精心安排出笃妙阵法,以神火飞鸦、万箭群蜂、神机炮汇集成威力猛烈的场面力求给陛下留下深刻印象。当真是人若执念,世界都会为你开道,只是我比他所要求的做得更多、更好、更精妙。7月11日,凉风习习,我在天边晚霞尚未褪尽的时刻,象飞翔的鸟儿一样从高空处尽情地领略了万千气象,最可能贴近靠近去感受她的气息。 那天我大胆地以身犯险,亲自坐上《火箭书》中所绘的蛇形飞车来为操演压轴,以奇巧终于说服了永乐皇帝。当那个由“飞鸟”改进来的器物点火启动后,啸叫着从万家岭“嗖”地飞出,穿越过皇城后开始几个绕弯,我脚踩七色烟柱祥云,往折数次回合后,于万军间凭借双臂所缚的大风筝徐徐降落于演武场中央——至此,我完全确认了所至幻境传授来的要术之真实可靠性。 第二章:升天篇 内官大监马三保聪明机智、雍容大度,这样的人果真是能名传千古。王朝中数我与他志趣相投彼此交好多年。他本名姓马名和,因靖难之役屡有功勋为燕王器重乃赐姓改“郑”。以他自小起侍奉陛下的经验告诉我,皇上一旦动了心思,必倾举国力去实现。虽那时郑和率船队浩浩荡荡出海寻人未果,但大国气势已彰显于诸藩,鼓舞永乐帝做出像龙一样能轰雷升天的神物都绝不在话下… 李广太寻思,若想成功把皇上心思引导上天阶,必得有相应的谋机。于是他不惜散布于自家族兄的不利传闻:据说皇上登基日,世袭罔替的曹国公竟梦遇建文乘黑鹤归来,鹤嘴口叼妻与子牌位、爪紧叩国玺,面露悲愤极色。绕宫城三周后,于唳声中弃下玺印而去。国公忙拜下涕哭,有道音传来“蟾蜍蚀影,大明夜残”,玉坠地沿爪印遂碎。这影射无疑是对业已稳定昌盛帝国的怨咒,伤害不言而喻。流言传入朝中,就像工匠往复杂器件间准确敲下的最后楔子般巧妙,坚定了陛下造龙决心。 同皇帝一样我对飞龙升天也掺杂有执念,把公念与私念相并举,一丝不苟地投入心力多年,终得塑成。那日里,在金碧辉煌的宫殿中,面对皇上我逐渐走神,想着将要上天重遇班背、想着要告知她我俩新的去往与构思,那是更加辽远的九天银河…当礼官定下以后日为确切的出发期时,我并无殿前失仪,庄重的表情下窝藏下另一张欢愉笑颜。 是夜二更时分,我又攀上“飞龙”仔仔细细再检查一遍,并暗暗卸下机簧,构成新的扳道。翌日傍晚,在众人忙碌筹备接近结束时,月儿如约定好一般从山峭的那头出来了。我以最后的巡查为借口,号令所有人都暂且离开飞龙,以焚香设炉处为界。时候到了,我深吸一口气,独自一人慢慢登梯向上。底下的龙台处灯火通明,但上方却很是黑暗而安静,我手持火把沿着路悄然拨动起窍门。登顶龙首之后,环顾四下一片安宁,仿佛正立宇宙中心。我切换扳机,支撑物如脆弱的筷子一般纷纷折断,所有无用之物悉数脱离开龙身,似碎瓦剥落。我继而断然点下火索,荧荧光点像跑得快速的火蚂蚁,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各样叠放整齐的礼品贡物如雹子一般零乱砸下,人皆跪地嚎哭膜拜。巨大的火焰燃烧着发出骇人的轰鸣音,飞龙开始抖动身躯缓慢地升空,龙须、龙角处又喷出绚烂的焰火,煞是妖娆。我丢下火把紧紧抓住龙齿处的倚杆站立着向下看,许多佩刀的锦衣卫远远冲了过来,却被火舌热浪猛然掀翻,趴在地面上抬不起头来。而右中郎李广太则呆呆坐在树荫下的太师椅上没反应过来(或者是刚刚脚软跌下落座也理所当然的)。我掏出千里筒看他,多彩的焰光映照在他煞白的脸庞上活像被刚刚宰杀放血干净的祭祀之物,官帽被刮走、发须在风中凌乱,我豁开身心哈哈哈笑了。 飞龙开始朝着月亮飞驰奔去,尾部是喷薄而出的壮丽烈火、具有多重层次的巨大焰柱——那代表不同的燃素正被交替着有序点燃。同时配应着我的还有由司天官事先估算好的风向与风速,果然是得到诚意伯刘基的真传,往月亮去的方位与时机都掐算得正正好。高空中迅猛的大风迎面向着我刮来,像神对犯下天罪的人在怒号。我感觉身子被压得厉害,体力渐渐不支刮倒在龙嘴的甲板,有如巨石傍身。这感觉在上次万家岭飞出的那次我就已品尝,不由自主出现热泪于迎风中夺眶而出的被狠命挤榨的体会(然而并不仅仅是风的因素,幻境里有另一番关于快速时力量增加的道理。因此刻龙身也正在吱咯吱咯地作响,沉重得接近散架状——是探天者挑战天庭时需承受的神威)。我侧头看地下,因喷焰燃烧得分外亮眼反而衬托下方处成为一片黝黑。我于是把头仰正,专心致志地看天:明亮的月盘在上方彻照,迎漾在泪水里仿佛我触手可捞出的无暇之璧。而那光让我的眼再次被刺激得淌出更多泪水,我又想起了犹怜之事。 那日夜里,情形若在眼前。从山涧中引来的清泉在一旁的竹喉内缓慢流泻着,是应和我们的轻呼吸,除此之外别无其它声响,连恼人的虫啾都不见。月亮挂在眼前看得让人渐渐失神,似醉了瘫过去一般,我同她相依相靠着。“想上去那里,自到暹罗国我生命所经历的已经够多,都全得凭着自己一一征服过来。留在这地间我早就累了、厌倦了,不想再这么遗世独立下去我真的好想念亲人。”班背低音喃喃说着,“海上出征讨伐倭人的那回,云际间皎月现身,从岛中看去月的距离竟然如此贴近,是那样的勾我心魄。我咬牙切齿地涌动起心思,睹月想到故往、想起阿妈阿爹,悲从中来…自小起我就稀罕月亮,内心里那是壁画里飞天仙女手姿中的召唤、是离别人吟念中至高无伦的婵娟,是惋惜人间所没有的圣洁珍物。再大以后,知道草原之门的传说,我因此又认为,我的族亲们都在上面好好活着,也在等着我过去的日子到来。” 她的髻中脱出的几缕发丝撩到我的脸,微微痒痒的,我不由把脸皱巴起来,让皮肌增厚些减轻敏感。“但懂事起,我就想乘坐‘飞鸟’载上去看看,寻求从未见到过的家族亲宗,尤其想见李氏焖墩儿、先祖忽必烈、铁木真可汗。但再大以后,我对月亮生出另外看法——天空中不会无缘无故现身这样神秘的东西,它毫不虚幻地出现在那里、具具体体,即便是有仙界,那里必定有能过去的切实途径。” “嗯,就等待时机盯着候鸟,到那时一同出发便是了…谁都知道快进入冬里时,鸟儿们都携家带口齐齐飞往那边避寒。”我把脸皮舒缓下来,也随口说着,有着半玩笑的语气。此时意境不错、心情放松,我随心所欲地想:绑住几只领头的雁儿雀儿的,让它们牵着风筝走,或许就能到达那月亮上去。 “其实我是找了好几种方法,现在只需要有人帮助一把,就能上到那里去!”哪曾料到她竟开始认真起来,已盘好辫子的头一下脱离我的肩,那瞬间我嗅到她特殊的发香:“你抬眼看看啊,人的世间如此实际,然而向上看到的蓝空白云太阳月亮,竟然那般满满的非实际与神圣。现实与非现实竟然同处同一个真实画面,这本身就不可思议,我于是判断那边具体的可能性还是大些。既然具体,那么先祖在上面的可能性也大,而非传说。”她摆头盯向我,目光在月下迥然有神,剔透得像旋回着灵光的宝石:“也因此从这边的真实出发,不断地延续过去,就必然可以实在摸到那边的存有。” 她认真总结,不像在掂词择句,倒像在端正叙述。较真的话语听着有些拗口,引得我跟着紧张起来,重新眯眼盯住白晃得刺眼的圆月亮,在心里一步步消解她所描述的。诗人说的精妙“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并与瑶台、青云、仙人联系做一块,书院中的文人总也评述:是顶格的绮丽与浪漫。可已然作古的诗人在长大后又如何重新认识此月?我自不明白,但感觉正是因不真切而让对月亮的看法溢起诗意。可她夜里说出的话夹杂有太多句词我听到却甚难理解,似乎对月亮的看法可远远超我、超过今古之人。我始叹息,现在想来,她必然先我到过幻境。可在当时,对软软偎在身边的人不属于这真实世间的感觉愈发浓重起来、沉甸甸郁结我心里——自从她在我面前卸下男装,我一直认为那点朦胧的隔阂已尽消除。也自以为历经死生之后已是彼此无猜,只是现在她所表露的心绪竟似又同我有了尺度之感。 第三章:臆境篇 为何我走前一步她更离远一步?从她特殊的身份揭示开始、从拒马河往上游的深山鬼谷到去向更远处的云端天际之后,以及《火箭书》中箭箭所标识的目的地都指向月亮,让她一步步成为远离我心间的不具体不真实。但许多年许多年以后,月球上竟然真有个名呼为“万户”的山脉,以其独特的形状和命名直让我面对这世界的现实与非现实性彻彻底底瞠目结舌。当至高无上的王权把我从历史记载里彻底消除,却仍有缝隙让我成为间隔大明朝最遥远、立意最久远的存在。 收起涌上心头的诸多后话,现在的我正默默忍受着风气压肺的感觉,闷起胸继续回忆着。那时她进一步说:“元宗的万马踏陵你可听说过多少?我的姆妈曾经告诉我,那可非所谓的秘密安葬,准确说来,其实那是种祭祀、是一场公式。当日子来临,富贵皇族会请出仙师、人马,把人送上月亮去完成继续生活的通路,只是其间奥秘在国亡后已失传无踪。” 当时的我不以为然,竟不动脑地在傻乎乎评断:因瓦剌是个流浪民族,因此往生者上天入月乃是族人的最崇高追求,就像求佛求道的汉族皇帝一样也一门心思向往着永生,而这般传说可都是不足以相信。我被高祖赐名“成道”恰为炼制丹药之所长,但我所翻阅找过的诸般道术药书,除了壮阳以外,皆没有明确能成功不死的事例。 “跟着现实的鸟儿走必然是会到那现实之地,否则难不成鸟儿也跟着不现实了?”我嗫嗫地回应。然则彼时我还真是个心居现实之人,听她的见解,我嘴上没说什么,可心间却也有不苟同:这动荡乱世间有太多人生抱负等着我去施展——助力大明戎疆的战争、制做飞车流马为着造福黎民、以火器力量推动布匹梭机运行、永远不停动转的飞轮等等…我想动手完成的东西可还许多,而今地位条件充足,我已经身居万户高位,不似当年的小打小闹仅能弄些奇趣巧物小玩意儿卖弄于村姑跟前的小木匠啦。嗟呼,现如今我可动辄出手就是建造出龙炮、火弩流星、空爆砂筒这样雷霆重器的份量人物呢。 正因如此,在当时的寻常情况下,正富壮年想法活跃的我心内确可不愿就此避俗隐居。当然挫折时偶也摇动过类似念头,可出发点不同:那些年里,虽宦途凶险开国之臣皆尽凋亡,幸而我不具有咄咄逼人的为官之道,且身富绝技、思索丰富,竟能以四平八稳实现在朝廷安康立命的平和状态。我对现状相当中意,不时回味着有能力随心所欲发泄兴趣该是多么惬意的人生。嗯,确实令我这居间人相当沉醉,何况身边后来还有她这样的好搭档、好知己出现,简直是上天而来的幸甚赐物啊。 狭窄的眼界让我对世界不知浅重。自她遇难后,不不…在她离去后,不时有凌乱而破碎梦境出现,不不…或那是臆境,行为逻辑着了谱的臆境——细细想那是照着我所不知晓的行得通的办法写成的谱本,似以某种方式通过《火箭书》流转给我。在开始,我认为是精而微的奇幻,可在头两次幻境过去后的夜里,我清醒地爬起身来,在附院中看云隐中的朦胧月,结合那境地逐渐感觉出它的真实具体而且深刻可悸,真不像是个无端无故的梦。于是,我满心热忱地希望她在眼前的“月球”上好好活着,这希望让我更加地思念她,望这月以低声吟念作心绪排遣:忧来其如何,凄怆摧心肝。整个夜里,把关涉到月亮的诗篇逐一诵读。 那以后,每当满月的夜晚,我主动早早睡下,果真还能重新多次入境。无疑,自己是太希望臆境真实了。再后来多次,我亦开始反溯那梦,像她在月之海上的有所触动那般,进入渐渐愈发对我展示认真的境地,我亦作起详细记录。十几载间,我数度研究《火箭书》内出现的要术,结合从臆境里所带给的囫囵记要去理解,在修勾院中轮番做着试验、在城里某地汇集燃素,逐一深度精炼、循脉理配伍,还强忍住复仇想法与右中郎搭伙顺利引导帝王资建飞龙… 飞龙继续飞升着,如今已到能拨开云雾分外清晰看到月亮的程度了。兴奋所带来的燥热感逐渐消除,我开始由清冷感觉到有寒意袭来。散开的云朵为月光所照射,染上暗暗的青色,继而我又发现云层之上竟然还有云层,印证她所说:“…从这边的真实出发,不断地延续过去,就必然可以实在摸到那边的存有…”,不顾刮人的凛风,我瞪大眼睛开始找:“但到了哪一层方可触达境之壁界? 龙身的第一节火焰已经燃尽,半个身子完全烧没,这龙只剩下半截。在第二身节被启燃后,燃烧势头就没那么猛烈了,因风势减轻致使我在努力下能起身坐起——如果当时草原的云层上背班所制“踢脚”的第二踢是在此被点燃,约摸正是这层的高度,朱紫色已经在两层云朵间散发出光耀。我开始等待,并逐渐深感幽凉。遥远地,我看到月海潮升了,有大船小船阵列在洋面上航行而来,我不用执起千里筒就能看到“明”字大旗,是三宝率领的船队从天竺国归来。那船状如在眼前,划开的水波沸起的巨浪裹挟成风,把我所有的心寄象羽毛一样翻卷拨开。船上之人有的向上眺望着、有的向下俯看指点,那种熟悉的臆感恰于此刻结结实实爆发。我又下意识地摸时时藏于怀中的《火箭书》,但此刻那书竟似被风带走,寻摸不见——第一次出现这状况,我突然心里没底了,可稍稍转念一想这可也毫不奇怪,因为这“臆”总是从某个具有缔结意义的时刻找上门来,每次都带有意外,这次就轮到书不见了而已 我打起精神面对这次迥乎寻常的臆态,但满怀愿望着在出境后那书仍能完好保留在怀中,毕竟它对我意义非凡。我有意用力咳了几声以压制慌乱,声音立刻被风刮跑,此次竟再没有以往的回响。我尽所能暗示自己:于尘世,我已经很老、很沉稳了,胡须也很长了,再过十来年也耄耋了,请稳住心神!多次出入臆境的经历理应让我对各种意外毫不稀奇、足见场面,我当能冷静对待而不失体统。实在说,前帝建文此时现身都有可能,我该犹豫的是,是否应遵照君臣礼节相见。 第四章:入境篇 没有建文皇帝,但此地有如清幽的大冷宫。这里的幻境与以往截然不同,地方整洁得出奇,“隔阂窗”也没了,倒像个极素极简的大殿。中堂开阔,既不昏暗光线也不刺眼,略微欠自然的是无论人和物都不大见到影子,这观感乍见时让人生疏过头,只有在四处悬挂有宫灯的房间才会有的现象。但色调较为浅淡,偏玉兰白色,天顶是弯弧状的,壁是方的,其中的一面高墙有成行成列的青铜样编钟一排排挂立。第一排的钟类似缩到极小的永乐大钟,附有看不懂的古代文字;第二排则装嵌有各异的人面式样,只是神态迥异,鼻梁或高或低、头发或修直或卷曲,不少似为色目;第三排物品较小较密,仔细观看皆是鬼脸和妖面,但并无凶恶状,有的还略显憨态;第四排则为动物头首像,表情木然,眼神迷惘,有的明显为《山经》《海经》才可能出现的奇兽,我自然见所未见;第四排似罗列为神位,因着佛道番仙皆有陈列;最后摆设在地面是一盏盏碗钵盅盃,所绘制的纹路或花或草或菌伞,平铺在以上挂物的最下方处。 但我很快发现自己所注意的并非此地重点,因为这摆在眼面的物什会慢慢变透明,渐次消失露出背后白墙,接着又有新的物什堆出,可不像具有真实之物。下一个出现的是漫天银河、非常壮观,很快有星点飞近才看清是口衔明珠的雀鸟群,立刻有扇动翅膀的强烈阵风刮过,喧哗着叽叽喳喳声。我立刻向后退往远站立,又看了一会儿,感觉这面墙对大屋来说仅是个饰物的地位,对不明的事物我自觉远离。不远处稀稀疏疏有几十个人面向一处站着,围绕着圆台阶梯形状的坛子在听讲,神情既认真又放松,我也小心凑近。坛上的讲述者是个女人,干练得像我年轻时见过的马皇后,真的很像。因台中区莫名昏暗,致使我看不清她的颜貌,以她的讲姿步态推测去,脚掌的尺寸较之孝慈高皇后亦过犹不及。女子声音富有感染力,藏有着某种穿透人心灵的东西。她的语音落下时,坛阶还有相应的字出现,听过几句后,我大致知道她是谁了——那所谓“日记“里的人物出来了。 “印度有个数术家名唤拉马努金,他留下精炼而优美的数学语言,让人类突破了思维之限。这方炼炉可就是依据他留下的断层公式所推演建立的,大家可称之为娜玛吉丽。”只当我走近了才忽有声音传来,臆梦核心正式开始,女音带着津韵开讲着。我向周围的人张望,有人的气息传来,无疑是活生生的真实人,只是皆因面部无影而显得平坦,相貌特征并不明显。有个别人肤色棕黑或至黝黑,异国人无疑。此刻,我感觉自己呼吸间的虚与空成分突然占据了多数,入胸肺的风气带着整个人如因舟楫吃水线的抬升而不稳晃动着的船。 “娜玛吉丽是给予他公式的家族之神,是拉马努金自己所提的解释方式。这出于其本身认知方向的局限,毕竟信息的学问那时才刚刚崭露头首,野生的灵感和生命播种一模一样,是不受时间空间限制的无差别播撒。在哪儿遇上合适的土壤能生根长芽,在哪儿就是天才的灵光乍现位点,阻挡都阻挡不住、死命儿都要破土出来。对这源自某种信息层的错裂带效应请不用惊愕,一如遇见地球这样合适的土壤,各状态的生命就会源源不断地自发产生出来…”这话的里外都说着我难以理解的词句和涵义,但我隐约听出来了,“女皇”正在用这话来解说臆态本尊,试图以事例让听者理解跨入此境地的原因。不,应该说是引导感悟:以镜花水月的方式多次打乱理解本身,最后得出映像上的体察认知。 继续听下去,我很快知道曾经见识过的残片的由来——无疑来自于该女子了。“验证过的理论表明:信息无论怎样变幻,却总能殊途同归,就像剖解到最后不可以再分切的‘原子’,最后都有反向追溯的可行性。普朗克的时间是一份份的,每份所包藏着的信息,亦挤占在普朗克的尺度内。”我听得仔细,对此话我的理解就像一面能照出景物但自身也包含内容的镜子,取合适的折角与光线,就能同在一面墙上进行透光投射。以我有限认知下也只能到如此程度吧——在我执掌的器用库房中就有一面皇庭祭祀神明时所用到的礼器弧纹日光宝鉴,在阳光下可呈现出神秘的透射性,在前朝时有人以此器为障眼法避光隐身,故世人称之为魔镜。 至于她话所提到的熔炉,结合我之前细读过的《宇宙航海日记》所载,我大约能知晓其意。与我自小起烧丹炼药的炉具并非一样,或是道门所表示的一种以心性潜进混元,而后达到某种程度的入虚化物、物我两相融合的理想态。接近于道家心修的高境界,以无炉无丹、处处皆炼物的白云苍狗式幻化为释意——我暂以此做为理解。 “…那片段只要存在过,终究会如来自于另一条河道的液滴般融入文化之江、汇成文明海,都将有其循环过程的某一母源阶段。就像语言学家所说的,‘即使方言有不同,可内核在踞守的载体本身里、表达的深意却全都同一样。’”女子并不因我难以参悟而就停顿,继续说着:“研究人心可等同研究量子,对此我斩钉截铁地写入教科书。越是不受约束的个体越难以把握其所思所想,反而是宏观上的趋势下越容易定下论断。因此以大环境人群关系来制约一个人会更加清晰、更加准确,类同于观测者的介入对量子产生扰动导致坍缩,使其终态确定下来。因而越是宏观则波动性越少——那就是说,个体行动会受到社会机制的束缚而产生某种固化,反易于捉摸。以此思路验证,我们就发现,对单独体把握越清楚、宏观性就越模糊;整体模型做得越精致、落实到个体反倒面目全非、处处充满躁动。这里有个理论:一旦有个体间的‘格’遭突破,就会引起连锁效应,具体显现就是黑天鹅的横空出世。” “因此找查越界出‘格’的位点,并催化使之放大,或能扭转现今的宏观趋势…”我并未听完全就由境脱出了,顿时感觉呼吸极为困难,身子冷得直发抖。打开眼帘月亮就在上方,孤僻冷傲,无论亮的还是暗的,都不带丝毫烟尘。经《日记》所录,我亦晓得后来月亮上出现繁华的都城,可蛛丝马迹间全然透露那之前月亮上空无一人,但这也动摇不了我出发的决心。我摸索了一下,安心落袋,《火箭书》又回归到了怀中。而浩荡的船队消失不见,海上一片空明,只有火龙继续上升落下倒影——我开始等尔最后的动力爆发、等尔最后的上升。在书库里,我已把对臆境的所有忆录悉数写进《稗录月华》篇,按类目与宋人所著《梦溪笔谈》、《容斋随笔》、《东京梦华录》等名籍放置在一起,利后世可考。 后书记录,有飞鸟在空中爆炸,婺城员外陶万户被炸身死,同着了火的风筝齐坠,死状不堪。人曰:愚者如杞人、万户哉! 第五章:隔阂篇 永乐二年十月二十二日,约摸夜半子时,我辗转后起身,发觉鞋履不见。四下张望找寻无果,喊仆从无响应,遂呆坐半晌后赤足下地。步入偏房间取水,朦胧里见无端洞开一侧门,有户内光亮溢起。无暇多想,轻推开竟另有陌生天地,闻得其间有奇妙乐音无端吸引我,故诧异而冒然跨入。脚下未见门槛,但入室见管道纵横、异香萦绕,着意发生咳嗽有重音、试着说话声音空闷兼具重叠声,且绝不类于幽谷里高喊发出的回响。自觉冒失有异,待抽身返回,门竟无端消失仅见墙壁。壁上有窗,一黑白二色的圆脸面具人贴近于窗格子处张口背书,其状甚微胖、嗓音清亮,虽中气充足但节奏语韵皆与肆坊间说书客有异,且不似中原人。听那内容有时叙事、有时曲律、有时评话、有时哂笑,如有巧舌往穿插间穿刃进行着。近旁侧似有闲杂人之手显露,不时在棋盘样方格上比划,做手谈状。我先拍墙,继而扣打透明窗石晶,感觉那里僵硬结实、触手是冰冰凉的,却不能阻止其内事务停止。我亦重复喊话询问,内里始终浑然不觉一般照旧我行我素,无有二状。初始,我见它双耳戴罩以为障听,后见其目视亦欠协调,偶有吊诡翻白,方知其与本我处有所屏障。再细细观之,该人行为认真且形状陶醉至极,不似个有害之物。 以此疏绝感,吾笼统形容这一切为“隔阂”。 两步开外有个头带盔罩伏桌案的人,上下身着白色衣装,呼之不应、推之不醒,肢体瘫软、尚有温感。我静心观察,其身所覆毡料质地光洁、柔顺,不似人间之物。其左手臂下压着一对开本,字划不知取用何笔杆作书写,竟格外纤细。右手下垂,掌间似乎握有物体。因其境有殊,失礼下,我抽取出开本细读,更为古怪的是那版书在纸面间不断跳动变换,有如鲜活的篆愁君在游移,直到文字间出现汉体让人瞧过适眼后竟自然停止,似为通晓人之心意一般。然一切确属梦境无疑,鄙人猛掐指盖不觉有生疼,只是这地离奇中透着某种规则,相当耐人寻味。 事迹怪诞,但我据实书写,因月前友人遇变故,不知其踪影。余伤毋未抚平,恐悲切所致,产生精妙想法。古人述,日有所记,夜有所梦,亦不足怪也。有晋人误入歧途豁然开朗,作《桃花源记》,吾巡梦间见栩栩如生事物,犹对书案中所载的记忆深刻。内容虽甚是不解,但油然察觉奥秘,故照搬其书目《宇航日记》,飨以记录。 宇航日记1 4月27日:过去24小时,太阳活动水平低,没有爆发m级以上耀斑,可见日面出现2个新活动区13000(s16e71)和13001(s29e68),监视器会继续监测。太阳风速度在400千米/秒左右波动,一切正常。 日记简述:今天有个好消息,收到她那边的信了,彻底把我从睡眠中唤醒。 我揉眼坐起身来,目光惺忪地往窗外望着,人有些发怔。偶尔有光亮的小星体划过,位置规律且固定,是旋转的运行舱所造成。其余部分多数见黑漆漆的太空,一样式的场景啊。睡了多久我难以知晓,自从这船驶离地球我就犯困,无所事事后人轻易松懈下来,我睡了醒、醒了又睡、再次睡而醒,连时钟都懒得看了。此处空间狭小,犹如一个囚笼,失去时间与空间的涵义,或许这东西脱离了意识本就不存在着。睡眠时已丢弃过多少日头?我不再计较,一头栽倒在舱床上呼呼大睡。忽而朦醒间,当人造重力舱旋转到让窗口直面太阳之时,舷窗玻璃就自发陡然降暗,可那强烈的透射仍能让人感到尖锐般不适,像干焙过头失去活色的面点一再反复出炉。 在这里面我嗜睡连绵,简直是入了天然的宇航冬眠,忘记了饥饿口渴,着实也省去不少粮食耗损——但,说不定其实是消耗得更加厉害了也有可能,反正在醒来的中途因无事可干总会塞点吃食入口,事务性地添上凉水。至于醒来的间隔长短、频密与否我则不关心。回想来,连长航所必需的运动都压根没再去做。 懈怠着把自己睡瘫也是种回避焦虑的办法,好过心事重重、束手无策。只是近来我开始出现自言自语,想象着在与别人争论着,言语脱口而出,却不知是在梦间还是醒来时分。意识到这状态时,我会环顾四周,一边伸手啃着小麦面包,一边端着水杯随头摆看过去,可是全都毫无人的影迹,音息全无!这究竟是从哪往哪呢?我睡得满脑袋迷糊。引我入船的导师提醒过我,一个人的旅程要想办法攀附住身边的东西,“虽然它们都不吭声,但它们可全是暂时处于基态的,你要想方设法去激发…”这么着,类似不着天际的教诲还有很多,出发前我都姑且听着,谁叫自己找了门反直觉的学科去深入研究。 我呆驻的地方似乎是个仓储间,堆积的设施让这里头拥挤凌乱,各样杂物陈设全都胡弄摆放于其内,典型被遗忘的旧式太空实验舱一角落。我自无带入舱中之物,故仅仅稍作整理腾出个睡眠的地方。从出发时还能间或领略长弧形的地球、月球轮廓带,到现在看窗户外只能偶尔瞥到两个家园的身影——那一大一小的两球体孤零零地像被晾在黑暗中似的,在太阳光黄道偏射角度下,多数情况连个完整的圆都满足不了,显得格外无奇而无助。但它们也在沿自身轨迹匆匆地远离我,如远离弃子一般。唯一不变的景观是,我所处的小舱会固定绕主体匀速转动,从两个窗框中能通览到这舰船全貌。 时间像掺胶的水,凝滞又沉重。我回忆起启航的源头:从搭上月球始发的顺风飞船转乘到这艘贴近地球运行的泊舱之后,又被一个状如空间站的主体挂载,进行一系列的锁固、变轨、自旋,逐渐产生出稳定的重力。在有计划的操作中舰船也渐渐确定了自身的航向,开始摆脱星球引力向火星驶去。我按照通道传来的指示找到这舱之后,就老老实实呆在空间中任由其变换、中转,什么都不用做,困倦就是从那时候起来,死死压制住我承袭至此刻,即便意识里我想象狗那般吼呜都未能。 “喑-”的声音突然响起,尤其清亮,打断我舒缓且长久的呼吸。我支起躯身判断来源时,脑中还是茫茫然,不确定是否真有那么一道响音。但那声弦的余韵由耳鼓直钻入大脑,反射弧长得足以把人撼醒,一路唤起效应细胞的音律因接踵而产生拥塞。我看着周围杂乱堆积的物品发愣——此种异样断续的悠绵感因其格格不入而具有十足的客观性。 我于是乎站起身来,把温度适中的空气深吸入肺底,新填进身体的氧合血让人摒除混沌,带上那残响的血液循环入脑中。是有信来了!接收到的设备点亮了舱间一台指定计算机屏幕,不似刚才的蜂鸣,这机器的老式屏幕显示得万般明确。屏正中出来一个信封样式的图案,左上角写着寄件方信息,但被加密屏蔽,意味着“此信无法被回复”。中央区是收件方,印着我的邮址,表面上覆盖戳章,点击后活脱脱似个层层切开的香肠薄片,重迭着铺伸开来,看起来历经互认的中转协议点不少。最下邮件的时间戳是2089年04月24日,我下意识抬腕看手表,该信大约在地球日的三天前发出。我轻摸着卡西欧表盖继续往心头算了下,自己迷迷糊糊睡了有一个月零七天、似二十年那么久远。 我皱眼又抚脸,像拿不定主意该往哪去的新生儿,最终才决定还是先挤过前所未知的宫口——就这么决定吧。可正式看信前我仍毫无头绪,心中阵阵慌乱,觉得自己应该先做些什么。想了想,还是起身穿戴好舱服到闸门角落旁的小盥洗间洗漱一场。先刮除面颊上长出的长胡子,仔细拭擦了脸面,给刮伤的下唇敷上清凉膏。接着含上漱口液,专心致志把每一颗牙都卷过一遍,莫名又想起牙的知识。我有意延长开信时间去慢慢地弄,心知焦急是最没防备的举措。我压抑住躁动最后照着小镜子,左左右右角度看看,感觉面容没那么呆滞了才转身折回。 坐下以后,我把信件打开,从头到尾读了五遍,反复看每个字。但信间内容没带起始缘由、也同先前所测大相径庭。似一则故事的讲述篇章,可独立成文、或者做长篇之引,没有其它解释说明——莫非是描绘隐喻?然而无疑是从她那边发来的,因事前曾约定过,对此可笃定确认。 ——我忽有悲伤冒出难以忍耐,耳边有匮乏无比的接连嘤嘤音,密密强强地持续鸣响着,似有力量把我向外远远推出,远得像不见雷声的无声闪电。身边突然沉默,我兀自坐于床沿,呆呆看塌下端正摆放好的鞋履。那地面委实亮得有如铺霜,冷而无欲的白光,诗有云:荫精此沦惑,去去不足观。 第六章:阅己篇 那夜后来,我趿上鞋到偏屋四处摸索,上下叩打墙壁,惊诧众仆,忙入内伺候。我吞下递来的茶盏凉水清醒了许多。宅外四更的梆子敲过,我支开余人独自行走小院中。第二夜,更奇异的事件接踵产生,我被失去头枕的落空感惊醒,急起身复入那境地。 此回我静息不动,眼瞅眼与“隔阂”的面具人两厢对望,姑且倾听那“人”所叙之事。但听闻之下失色大惊,这分明是在讲述吾生平之既往事,是昔日的回顾。况乎,以我的视角、以“我”的称谓——似乎那“我”已与境地相互间做入某种融合,其言其行已然贴近其间格调。果然梦中之事皆有扭曲,心友遭迫害后不知其所踪,但她留下藏有秘密机构的册子供我日日解析。夜晚入局这洞天,恐怕是以巧妙之法在引导于我,帮助纾困。允我凭借记忆誊录一二带回,做奇异录之《阅己》篇。 我出生于元朝,从小起兴趣手艺活技,摆弄过不少前辈神器,乐此不疲。家境是富裕的,吃穿用度不但不愁还能容忍下各种捣鼓。少时塾堂里读书习字得以知晓物件道理,故比常规人更加精通奇巧,尤其古书所载金石练药术可被我得心应手掌握。一次丹炉爆炸意外后,我找到药王孙氏所记载的火硝制作理法,深得其精粹,至此能力与名气一发不可收拾。 当然,列位众知,该经历与日后西方的诺氏颇有相似处,所幸并未有人以万户瓷砖、万户种植体、万户钟表来粘附我、俗化我。故而,围绕我一生的主题色调即:高洁总是寂寞的。 经年后,我结合原有本事甚至钻研出不少改良火器用于抗击、奇袭,于乡民间传颂。可工匠技法再多神妙、艺能再有高超终归入不得朝堂,难堪正途大用。这在元时期还好,我原属于汉人本就仕途困难,我也不想争取,囿于村头玩乐自在姑且逍遥着。 人生若是此般不慌不忙度过实则完美,但换代改制,风云际会间各族势力崛起,我也萌动起心思。恰好那时节,日后的明高祖皇帝,当时的吴王攻打到我家婺州,我急忙抓住机会把技艺所长派于用场,主动带领一干宗族子弟出城协攻,并贡献出以火捻硝石建立火炮阵的方法替军队经营战争。因那套技法独特、施用得当竟屡获奇功,帮助高祖一路荡平敌戮功成登位。于是皇帝对我赏识提拔,赐“有道”之名,让我由乡绅进入士大夫阶层,专司兵器营督造,位享万户之权禄,人生到达峰顶。 因我姓陶,人尊称我陶万户,又因性情随和、不兴风波,尔后人们皆直呼为“万户”。从此我专心在自己的职司座位发挥擅长,还帮助朝廷琢磨出神机箭、神火飞鸦、震天雷炮、火龙出水等大威力的器阵之法,于是我官阶虽不大但声名远扬。 不仅仅于此,仕途上我毫不贪恋官位,不热衷谋求政途,故较他人职位稳固而少有朝堂风浪,在大明初期活得四平八稳。直到那天,我结识了班背…大人,我的人生车辙才彻底转了个跟头。 洪武十二年的七月二十一日,风气有些燥热。我一手提携官服袖口、一手执笔俯身作业,在图纸上把尖锋往偏上方哆了一下,才收起最后一笔。抬起头见一名同我一般官阶的将官正滴溜溜眼看着我,像似在无人地发现新同类一般诧异。来人并不即刻招呼,转眼间又细看我的绘图,良久才朗朗出声:“敢问,这可是新飞鸟的样式?”未及等我回答,又自言自语:“把燃物分为首尾两节,让燃素以区做分,我怎么就没想到呢?这下可解决有望矣!”然后该人又不顾礼节地添墨于“鸟尾”处,细细勾画增上两翼,这总算满足消停。 老实说,画得还不错,我之先前勾勒较之远充满乡野气息。 我正襟直立于一旁细细打量他,忍不住开口询问:“请问大人可是班背将军?”已被告知火器营将会有精于兵器的武官成为新的共事,闻听那是从暹罗国返回的外驻藩使班背。 卷宗上记录:班背是个元朝的蒙古人,早在暹罗还是阿瑜陀耶王国时候他就做为遣派使者做两国间交往。大明朝建立后,受我明使臣召唤正式册入礼部,因其熟悉暹国事务而受重用。虽为前元朝官员收编,但为暹罗成为王朝的藩属国付有贡献而晋升上将军。另有履历描述,班背将军具有卓越军事才能,曾多次协助暹罗国王打败周边小国的入侵,且善用火器、风筝、竹箭、动物等以“非比寻常”方式指挥作战,屡获奇绩。 听到我的问话,将官这才露出抱歉神情,给予正式答复:“回万户大人,正是在下。”人像从恍然大悟的状态返神过来一样,仍念念不忘桌上图纸。由不得我有觉察,初见寒暄间这班背的眼神在图纸与我之间来回往来,似乎要把两者联系起来一般。 “你长的可真普通,不像会构思出如此巧妙样式之人。”我听不出这话是褒扬还是贬低,乍听之下哭笑不得,但瞧着他眼神流露欣赏,敢情朝外多年归来的人都做如此表达吧。 “贤弟指根可修长得很,并不像拿刀操棒的武夫嘛!”我接茬说道,暗自嘿嘿作乐,鄙夫心态作祟。 这班背听了反而楞了一下,下意识把双手往袖笼里退缩。其实刚才我就注意到他拿笔的笔态笔姿柔顺细腻,那手韵弯转,更像个修养多年的文官。 “你看看,我是做笑的说话。愚兄我这几年都独处屋内闭门构思,竟连像样官话都不会表达了的。”我摆手打着哈哈,示意彼此要放松。其实我毫不介意,反倒是觉得亲近。官场上人与人间的交往十分保守沉闷,头回遇上耿直率真的性情倒还是难得的很呢。 班背十分认真地说:“年前曾在战场上见识过大人设计的飞火镰镖和百虎齐奔箭。经我拆解把玩,确实看到内部机簧环环相扣,彼间的扣锁、杈构、套齿皆安排得绝妙有序,简直非人所能想出。当时我就在揣度是何人拥有此般能力的脑袋、如此的巧思,于心间十分仰慕。” “这…也归于见识和专注吧。从小本人就喜好木牛流马之类的…入官后又细细研究了几件西洋钟表、琉球怪物等等,多有借鉴而已。”我非圣人,被人当面表扬反而颇有扭捏,见对方胸怀坦荡我也实话实说了。 “…”我反问,“因此不像本人么?” 于是他不再说什么,却正式点了点头,从怀中掏出一张绘有怪异大鸟的图纸。同我桌上的飞鸟图一样,也具有宽大翅膀。但那翅膀,不仅仅只有一对,在头顶、躯干上方和尾端各有一对,合计为四双。 我目光立刻被图纸所吸引,班背把两张样式图都摆正桌面上,比较下来,我那鸟是站立着的,而他的鸟是飞翔模样的…… (补录:五百二十三年后,有名唤莱特双胞的做出飞鸟,我得缘抢先目睹。可我所见的是班背耗费多年以心思拔丁抽楔作出的产物,巧思实在殊途同归) 但那晚,我被拍窗声唤醒,屋外狂风大作,青天的白云一朵一朵被刮跑,我安枕仰望着看天,心绪仍弥留在有面具人的地方。因那云走得飞快,似月亮也跟着远远地在跑开,一切都显得那么华而不实,我断然是子夜臆梦而已。 不久之后,窗外沥沥下起了雨,晴朗夜空的月亮雨?我起身彻底闭窗,执起笔来专心书写。 第七章:交接棒篇 我一度怀疑梦中见过的面具人是皮影戏中的角色,只是太虚班子里弄了个崭新之法,构造出栩栩如生的光影而已。譬如唐皇在道人的迷梦药效用下入到了月宫、见过嫦娥一般;再几番设想,也不是水银镜子,因为不能反照出站于前面的我。最终断定还是属于窗子最适合,因其内里必有其它机关,拆穿了也不足为奇的那种。其实人形也罢、物状也罢、叙事也罢,本身由寐而来的都不得作数,从来黄粱美梦、华胥一场,无非是梦的制造家对实际情状的越俎代庖,只会让人醒来时的失落愈感深沉罢了。 只是我对自身脑海里能生出这等臆境还是充满好奇,诚心实意地说,驻足在这“幻”里还挺让人流连,至少没有不友好的事情出来。且一切安排得挺有讲究,于理于法甚为详实细腻,是求道人追求的心术。其间的故事居然还讲述得顺畅,如若写为奇谈还可能相当了得。但那境一直没再出现后,我不做多想逐渐淡忘,整日抱着《火箭书》专心思虑其中内容。 当第三回再入境地之后,想法发生剧烈改观,因为我觉察其间竟有真正玄机,能和《火箭书》中所标注的难解字词呼应上,直把虚幻感都抹轻了。距离最后出境约摸间隔一月有余,我都已经搁下此事,但床边起夜的壶子找不见了,我忽有所动赶忙再跑去偏屋,果不其然门洞大开,我毫不犹豫一脚迈入,颇有魏徵梦里监斩泾河龙王的气度。 面具人拿腔捉调在表演笑口,极有感染性,我看到时还挤眉弄眼显示着刁钻促狭。因恐给我的时间短暂,我径直快步走到那趴于桌面一动不动的人身旁边,试遥之仍旧不醒,就从他垂下的右手里取出掌握之物。原来是一张撕下的书本页张,是边缘不整齐遭搂皱的寻常浆纸。看过去像个扯断的经文残片——我终究为卷进的过客,早想看他手中所拽之物以释疑虑,此刻有了时机就顾不得冒昧造次了。 书页上是纵形排列的字列,为竖状从右至左式排版,字体简洁舒适,可内容并不浮浅反而显相当深刻。“…最麻烦的就是,信息学的公理还未找到,仿佛压根儿不存在那种东西。我只能假定光子等电磁波无所谓时间空间,那么作为被承载的信息也无所谓时间空间。于是我让大家先抛弃时间空间的观念,取它们根本不是人所体会的那种东西去对付,不要物性也不要理性,往‘道’上去领悟、去贴近。当然这方式的确很困难,毕竟是从小建立起来的感知与观念,早已根生蒂布印在骨子里去了。我也告诫人们并不要去研究超越光速这类复杂过头的东西,只要止步光速呈现的奇点里的信息为何态,用思想的方法探索该状态下信息可能出现的真实面貌。以及深究在混乱度最小的区域所生出的奇迹,即:信息本身竟出现能求索并能理解其本身的这部分有序,就是理论家中所阐述的‘不可思议且了不起的极熵’——那可是怎样多加修饰和赞美都绝不过分的重要概念…(中间有断章)…本着这种态度,我要求师从自己的学生,不管什么时候、存有怎样的想法与观点,都可以大胆提出来。即便幼稚可笑、空洞无奇也不用难为情。在人类物理学发展进程中同样经过类似阶段,那时提出的各种可笑问题不胜枚举,数不过来,虽然作为缪误案例都已失考——人类易于选择性地筛去失败者,但我相信正是由各种低幼之砂逐渐托升起有价值的坚石,才可能带领人类走出自己星球。由此,在失去理论指引之下,我坚持以实验为王,倾听各种想法,设计出实验,用实践来验证,即便是个低级谬误也能拓宽思路取得经验。” 我看着脑袋却开始黑朦,好似面前有巨大的台阶,每个台面都铺着巨大的学识,更层层垒叠往上。我像不合格却要求入学堂听讲的学生、也似一窍不通在台面上乱爬的蚁虫,能读起每个字凑起来却不晓其义、闻出味道却不知其为何物。公理?何谓公理,我所晓的公理就是三角圆周勾三股四弦五之类的,是日沉月升,是太阳的东升西落,没有道理可言。而“熵”这个字究竟闻所未闻、不知宗理,似乎和火沾边,但是又与算筹术式相关,难以理喻。 若说皆为太虚幻境之词也就罢了,偏又章法可循不似胡来。最令我吃惊的是班背给我的《火箭书》中竟有近似的句段:“…同他人研究方向有区别,当我意识到此点,从探索信息学伊始,我就绝不触碰它之逆鳞。对双缝测试视而不见,选择性擦除由之任之。没有那样的东西或者绝非那种样式的体会——人类缺失太多感觉器官对客观真实做出效应,即使效应本身也并不真实,是对存在的主观臆解,非常遗憾,只能靠无限思维去补齐。有人已提出度量衡设计,具有相当创新,可本实验室对于传统学者以熵值理论嫁接热力学定律的做法暂不予苟同,亦不往新理论的大同上解读。于信息学这门学问,我笃定不是值得早早立规的定律,至少目前还不是。人们对待这门学科,仅相当于十多万年前刚刚覆上衣履仰望星辰的先人们,充满朴素认知。故而我以道德为心灵约束,使其能如纤丝捆绳一般浸入个体,以事件为传导电流去观察单元回馈,最后得以绘制出其内外关系。” 这文字出现在一个画出正在顺时针旋转的罗盘上,是放置于第三节燃素筒上端的内部设施区,是做为容纳器物的一个空间处,写的像一段心得笔记。我曾一个字一个字反复念读,几乎都要抠起以查找说法和出处,可完全没任何线索。部分句词能理解,但整个话连起来串读岂止天书。文字间也出现特异的“熵”字,因此不用费劲想了,两者间必有一定联系。我仍不死心,怀抱侥幸,想着是否因昼事夜梦之故而产生牵挂。但忆起另有一页中班背还抄写着:这么解释吧,例如物质世界中许多型粒子的发现恰是在不经意间的偶然,或许在往次撞击里曾出现过,却被他人完美错过。但那绝不能说是无缘、无故,只能认定该人敏锐与犀利程度不够、揭示的时机尚未到来,因而错判断某些信息。时机或许是折叠的,而判断性却是在研究本门学科中占据至关重要的地位,属绝对性作用,并且还稍纵即逝。有用信息在不恰当时间被揭开反而致结果偏离、拐弯入另一个结局。像多年之前,地球上有个著名影片描述一群人积极赴宴物理学家霍金组织的“时间旅行者派对”,编剧设计切换了不同时空中人们所竭力的各种尝试,却始终近而不得——咫尺处热闹非凡事态百出,但组织者则以寂寞收场。场景在最后有个著名情节,以其严谨的逻辑和科学性被专业人士大加推崇,那是一种留置交接棒以接力赴宴的梗,捧腹之余留足悬念让人深思。而奇怪的事情在幕后发生,当时导演秘密地找到所里同我诉说。当时在最后的场景中饰演霍金的演员转身之后,镜头中交接棒的出现是个真实发生的事件,众目睽睽下剧组全员都莫名其妙,似乎有时空者借用拍摄场地完成了一次接力、配合了一次演出。导演问:“若排除有心人开出的高级玩笑那就是旅行者真实到来过。当年就有传闻科学家实际上真实接洽上了旅行者,只是出于某方面原因不便对外界公开——可那又是什么呢?” 我同样地莫名其妙,在我看来这段文字却为班背的离去暗示了线索。交接棒是何种物品我不知道,可那无疑表示某种象征。而文中出现的各种词汇更让人惋惜得摸不着头脑,叙述也不得门道,想仔细弄清楚。但文字中那“高级”一词倒让人悟得有些明白,即:以吾之臆念莫可创造此等高级事务,凭白无故也不可能。 这文这字,写在火箭所朝月亮飞行去的绘图下方,但那月亮和火箭都奇怪地呈现一种错开不连续,似经过折纸叠过画好重新又摊开一般,真的像界壁。 第八章:宇航篇 我呆呆站着思考了很久,接着重新打量起这个房间,正像日记里所描述的那样,这是个“舱”,狭小局促的船上空间。因之前认为由臆所构出,并没有在意看待,可现在看来是个确切存在之所。我开始往四下摸索,正对着面具人窗户的五步开外像个门,门壁的中央上方处见一圆形金属大栓,似大舟之舵。我试着摆弄却不得要领,它纹丝不动,耳朵贴壁上听,未听得有丝毫响动。 旁侧墙壁有个横把手,我试着摆弄内外左右都挪动不成,当向下平推放开时竟然“哗”的一下被向上轻易拉动,我吃了一大惊,原来那是个硬帘子,很有机簧之感。紧接着我觉察自己眼睛大睁得快要跳出眼眶,那背后也是扇窗户,窗外遍洒众多缓慢移动着的亮闪闪之物,确切的说那全都是极亮的星星,但并不眨眼,全部都漂移在漆黑一片的夜空里。我感觉这“舱”竟然似航行于夜里的晴空深海中一样,否则怎就有如此众多如珠玉般散布的星辰围绕着。 今天令我吃惊的可太多了,似置身到了另外世界。我再次掐指甲,依旧不痛,反而证明这里可非寻常地,连感觉都不可以托付信赖。在左右墙壁上还有几处把手,推拉上看外部也全都是星星,只是和我从钦天监里看过的星图罗列并不一致。这下四面都是星光萦绕了,太过幻梦,我闭上眼睛想要清醒一下,不经意间却碰触到一微微突起物,房屋里突然明朗起来,像有烛台被燃上,这才发现“舱”间还满满堆放着说不出名堂的东西。我看到脚下遗落一册本子,定睛一看原来就是上次才刚刚翻读起了个头的那本日记书,当时原本认为是臆所编造,但现在看起来极可能具有解答问题的关键。于是我赶紧弯下腰拾起,指望能往其中找出一切疑虑的线索。 “宇航”、“宇航”,我默念着,突然想到莫不是“宇宙航行”的简称,就像郑和的“航海”可通“航行于大海”一样。我豁然开朗,似已寻到迎刃而解的答案了,可立刻又迷惘,难道真有这样的奇境?我看窗外,向自我发问。 若答案真切,毫无疑问,这里已是天界。如此来由看,班背大大可能以此路去往月亮上。莫非我那偏屋恰是界壁?我顾不得多想,抓紧时间来翻看,自上次未结束的篇章继续读下去。但我大失所望,那日记却写着另外一桩不明所以的故事,想来记录者本身也颇有困惑。 ******************** ……我把内容导出,用放在桌面的解析器朗读,由它慢慢地播出声音读给我听。聊以语音的方式听取,听听是否能发现新的涵义、密含新的设定: 《安静王国》 沙漏王子诞生才不久,人们就发现一些十分奇怪现象。有时下人们描述他在哺育房闭着眼呆在奶妈怀中吃奶,而同一时间,另一些人看到他被舒适地安放在婴儿车中由王后推着在宫廷花园中散步。更少一些的人则坚称那时间他正在偏宫卧榻上甜睡或被仆人逗着游戏。但当国王差遣的人去竭力落实确切情况时,总是最终被确认他仅仅曾在那些地点中的一处出现过,互证可以排除曾在其它地方处。而此时再详细询问那些先前描述者,很多人却又不那么肯定看到过沙漏了。在所有可能接触过王子的那些陪伴人中,最终只会有一处沙漏确实存在过的结论:他是和a在一起,并不在b和c身边;或他仅和b在一起,并非在a和c身边;又或他和c在一起,而不在a和b身边。 这样的事发生多了,人们就习以为常,因为王国还是风和日丽、意兴盎然,并没有什么不祥的事情发生。 于是大家都认为沙漏无疑是继承了先祖的某些特质。因为在很久以前,无故事王国曾经有一位国王叫深水的,他就具有一种身高让人无论远近看来都一样大小的特质。于是人们就解释这都是因为他一直被来自赫尔辛根默斯肯的魔镜所照映着,在魔镜的另一边有像杂戏团迷宫那样的地方,里面要么是由无规律拼搭的索道,要么是四下抖动的水晶卷幕,又或者有许多螺旋着永远滑不到底的返旋塔——在王国还是故事王国的时候就存在那样的装置,孩子们全都非常喜欢,那简直是一扇通向另一个世界的窗口。 传说在过去的那个年代中,还曾经有人穿戴好特殊的盔帽进入到魔镜实地探查过,带回消息说:那里的天开地阔,人在里面就会有对应的另外一种形态,实在不必大惊小怪。至于怎么个“另外一种形态”,每人各自叙述的也不一致。是啊,要不怎么叫魔镜呢? “尊敬的国王,还记得在饕餮鱼前纪,那只闹腾赫尔辛根默斯肯的乌黑渊龙吗?”一个颇有历史研究的大臣拍瓦对国王说:“那个伏龙的魔法武士正是从魔镜——‘太虚’那边请来的。征战的时候,渊龙与他的争斗不分上下,搏杀使赫尔辛根默斯肯的大海都沸腾了,但最终武士使用了一种障眼魔法让龙觉得他既在眼前又并非在眼前、处处都在却处处都不在,趁那一刹分神之机,武士用火剑杀死了渊龙,让天地都红遍…”回顾往事之时,和煦的微风轻轻吹拂过殿堂,实在是个舒爽怡人的好天气,故事让闻者心情舒畅。 远眺阳光下,御草园中蜜蜂嗡嗡嗡着忙碌采蜜,正是好春。“…如果沙漏王子来自那样的地方,对本王国来说也许是个好兆头呢。”话虽然如此说着,拍瓦却心情复杂地低下了头。 虽然无法证实沙漏和魔镜传说确有某种关系,但日子久了,人们已然忽视。反而是对民间那些隐隐怀念有故事发生的人来说,还暗中期盼着无故事王国因沙漏的这种不同寻常特质而再次有新故事。 这不,僻静的乡村里,就有人围着在一起唠嗑闲听。“至少深水国王当年还因拥有这种特质成功避过了其王兄冰沙利用针眼画师把他绘进画中以谋夺露珠公主王位的事故。”伴着日落浸染中的灿烂霞光,一位老者揉着昏花的老眼席地而坐,平静地对着几位年轻人说:“原因后面再讲…” 但故事苗头总轻易被人为阻断,播散不了多远。“魔镜也好、伏龙也好,请就此打住。现在可是无故事王国呢,无可认知的事情于时下生活毫不相干,请把眼前的日子过好就行。”每当有孩童们嬉笑扮怪地大声喧哗:“王子是怪物、王子是怪物…”时,总是有长辈适时跑过来严肃说教,并驱散他们警告掩嘴。 不管怎样,朝堂上的争论也只是君臣间的小话题,沙漏王子总是顺利长大了,倒是引人议论的特质反而越来越不明显,只有宫廷画师们知道这种特质被深深隐藏了起来。因为无论是西洋画派还是东方画派面对沙漏作画,总是把握不住:定睛看能把王子每处肤纹都绘得栩栩如生,但纵观看去所有轮廓所包含的细节联系却让画者无法正确下笔——大至臂腕与肘曲,小至汗毛、眼内的虹褶,总在有和无中来回错落。许多画家看着画着竟然睡着了,在画架前沉入无梦的酣睡。 只有王国最厉害的画师错眼曾经做过尝试,但坚持画成却成为形容起伏而卷绕的细丝,并不得以称之为肖像画。最终错眼只能掷笔长叹,揉抚他一直为傲的双眼——也许在他的眼中这样反而是沙漏的真实样貌,但确实无人可以欣赏。 好吧,王国总是寂静舒缓的,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并不为多余的事分心。像国土四周环绕的饕餮海水一般,每当碎浪拍击在铺满细砂的海滩上,形成一个个透明画片,又被砂石默默渗干,留不下痕迹;日出潮涨、日息潮落,年复一年、日复一日。 把信听完了,我在桌旁思索很久,像跨越漫长而无边际的宇宙荒原,这才开始提笔记录。写下的第一篇宇航日记就是从这天起正式开始,亦是导师给我的远航任务…… ******************** 以上就是读取的原本,当我正陪同写作人一起沉思之时,抬起眼却见天光大亮,有仆人正端起夜壶走出门槛去讨柴灰清理。鼻端有厨房烹炒香味传来、院外有孩童的嬉闹声、打骂声,间杂上远远的鸡鸣犬吠,久违的冬日暖洋洋光景,我起身洗漱。 第九章:通读篇 那夜以后,我“病”倒了,请了半月朝假躺在家中安心养“病”。实则我抱着《火箭书》一刻不离,从头到尾细细审读,力图把臆之境所见所闻和书中所记叙的对应上。读累后我就迫不及待去卧枕安睡,讨时机进入“舰舱”——这是日记里找来的原词,我后来知晓该称谓的确切意义后感觉甚贴切,我从名词入手去逐步理解事情的奥妙。 为避免他人影响,我叫人把饭食汤药都放置在门外,我自行取用。或许我一向古怪,家丁们见怪不怪,知道本鳏夫脾性的人都不敢来打扰,乐得各自跑开去找活做。我虽非神怪论者,但着实还是有些茫然,恐失察错过,于是恭敬地备好香烛,日日都做焚香净浴,殷切期望臆境的门能持续打开。好在初始的那几日夜里,我果真重新入往数回,取来详实文稿储备着慢慢细研。闲余话不多说,在本《稗录》篇里,我尽数誊抄搬运,制做成小册留用日后。 ************************* 宇航日记2 04月28日 过去24小时,太阳活动水平低,没有爆发m级以上耀斑,可见日面上出现一个新的活动区13002(n13e25),太阳风速度从480千米/秒逐渐上升至530千米/秒左右,需要持续监测。 日记简述:今天虽有第二封信来到,但,恐怕是一切都将结束。 我的导师曾是我早年就读大学时的学姐,只是后来我病退、她失踪。奇妙得很,在十年后又因某种契机而遇见,或者说是她物色到我、观测到我。在两个半月前月球上的一次餐桌边面对面谈话之后,她成为我继续研习重拣专业的导师。我搭上这舱可谓义无反顾,预计的航期不少于5个月,其它搭乘这地火航班者可都兴高采烈,而心事重重的乘员仅仅我一人,且被秘密安置在货舱一角。 “无论如何、请坚持写点什么,想到什么、就写出来。不是写给他人、而是写给自己。虽说航行器自有能主动记录状态的仪表,但那是表现不出理智的设备。”我这导师认认真真叮嘱,是下了命令的严格姿势。“设备日志有自己的语言和解构,但我要的是你自身的逻辑同物化世界的激动感。因此,不要排斥狭隘空间中的自我宣泄、不要有顾忌与禁讳,因为你所处环境特殊,那里触及不到他人,不会见到偏见者的评议。进入舱中,你就同那有着厚厚一层胞壁的细胞一样,宇宙间多你不多,少你不少。如一颗藏在独立世界的孢子,四处游移不必仰赖它物,尽可能减少与外界的交换而招来不必要麻烦。” “可信息呢?其么正性该怎样捋顺?”我想了想,那时我还清醒,学术方面还思索敏捷,于是问得直接:“根据专业中涨落效应所描述的,一旦是只要发生,总会在哪里得到出口、不会落空。” “那就是另个侧面事儿、是体系上的事儿,屏障效应不会让你知道所发生的一切。既然无法获知,那自然与你无干无系。改头换面的重构并不让人觉得是现实真实,或投射为抽象风景成为同无干受者间的架空。”导师最终以具有贯穿破甲式的斩钉截铁关闭了讨论。 该结论却像一记蒙上橡胶的皮锤子,沉而钝地敲落在我脑门上,让我霎时困倦无比。物理学家已有共识:经过高能加速器验证,即使是奇点也能蒸发,信息也将逃逸!多少年来,我一直尝试否定这样的宿命论,因其完全同我历来以利索粗暴方式去脱钩与世界的联系相悖。这理论对我不友善,简单说,我毫不想向外摊露自我执守的方面,鸡同鸭说的方式也不希望。 发信来的那边陷进怎样的麻烦,我没能从邮件的内容中明确得出,但无疑“信到来”这一事件本身搅醒了我这边,房间里灯光都亮了起来,现实得像个作战研究室,可敌人却在哪?我开始琢磨其间的人物立场、事态走向、故事所表述等等,是否有符合“徜徉”形态的地方。初始,至少在拆信之前我心中还有个预测,例如能获知那边一些更具体状况、危险面临的严重程度、诉诸到那倒计时起由之种种…但文章出现的猝不及防,像从深居简出的老洞里跑出个孩童而非妖孽,直感觉南辕北辙了。可细想,却又体会到一丝合理,毕竟那里所正发生的不可能用常规来解释,以何方式展现都不算唐突。从字面上看,似正在描述某种沉浸、暗示心情,该总结也说得通。可内容的背景是什么我不知道、文中出现的称谓也无法溯源,要是有地方提供检索多好。我接连搓手,这小舱中可并没有连接外部的查询方式,内里外里已是被隔离的消息孤岛,能以窄带方式单向收到信件已是感谢天地了,毕竟说明发信端“还存在”着、还运行着。可什么时候才会有另外的信件送来?我越加盼望起来,向往着延续性。这才是我开始动手写日记的唯一原因,写对她那边陨落后难安的心情。我期待着还有下文快些到来,即使做为文学读一读都行,只要是从她那边发来的。 此时窗外划过连串闪耀的红光,我刚想丢下笔去躲闪,但已经来不及。先是像密集的雨点声哗啦啦响起,接着是迎头盖脑大小石块砸落起的砰砰轰击声,舱内随之像发生地震一般摇坠不已。钢铁折断与撕裂的声音沿舱壁传来,像巨大怪兽在踩踏蹂躏庞大却不堪一击的铁塔,发出貌似在一切迅速崩解时胸膛遭受挤破而叹出“讴——”的惨死哀叫。 ****************************** 未见炭盆,可“舱”内温度始终合宜,只是通风欠佳稍有些闷。因理解得颇为吃力,我还时不时擦拭额上冒出的汗水。当阅读至此时,才吁出气来,总算出现一整段落能让我完全读懂的。这里应该是描述遭到神机箭冲击的情形,让记录人身处危险之中。看来这宇宙航行同大海航行一般,并非永远风平浪静,也会须臾间危机来临。这场面当年同陈友谅鄱阳湖战役中见识过,敌方数百艨艟巨舰在湖滩处搁浅之后,带火的箭镞铺天盖地乘势迎面直袭,芦苇丛上方腾起熊熊烈焰、大火冲破云霄,惨叫声混合着流矢飞蝗四处响起,眼看着无数大船在火中解体后如山状轰然倒塌,天空被染得红通通,恰如地狱来到一般。 自是人间才美好,我默然放下日记册唏嘘感慨,忽有所心触,月亮上莫不是也非那么静好,也有敌对者侵袭、天象的灾祸?若是如此,班背过去也存在被他人搅扰的情况。这想法无疑加深了我上到月亮的迫切感,开始有点理解永乐皇帝的心情,即:对可能后果的悬疑,总会如鲠在喉摧折要事,与其进退维谷犹豫不如积极找到问题根源并解除掉。 我想尽快掌握这里知识以对付《火箭书》里我所难解的问题,以上所有内容我逐字逐句地过,但是不明就里的情况多数,感觉几十年的书都白读了。“体系上的事儿”我要能弄懂个大概,那也不枉此行——以我判断,“导师”就是这么要求写日记这人的。 第十章:惑读篇 忽尔我想到,莫不是我也应遵照“导师”之要求去完成解惑的要务。以往道本、要术、藏经之类的典籍,人们初始读来亦难究其根本,然则往其中放入心思沉浸内里慢慢窜读、多方向解读,根据纵横上下能依靠的“据点”逐渐突破,自然能最终悟出本核。若我以此不求甚解地通读、密读,或可循此方法啃下全本。 于是乎,我再不那么刻意费劲,以把阅读的心思放在寻找主题脉络上,并结合自己的人生所经历的境遇尝试与写作人共通。或者我记下的《稗录》篇将未有多少人愿意去读,但有缘的读者可照此法去进行,终将裨益无比。 (补录二:终究我读通了全本,现在我拯救未来银河去也。) ****************** 是末日来了,飞行器的舷窗外已见到各样散碎物飞速溅开去,劈劈啪啪地凌乱撞打在外壳体、闪出刺眼火花。我平静下来开始接受命运终局,宇航飞船解体意味着一切都将结束,划下曲尾的休止符。“喑--”的声音又响起,微弱但清亮,杂糅在各种毁灭声中,那音之韵在此刻尤显动听,如后厨端出了菜肴召唤客人——第二封信竟来的比预想的还早,该是最后能读到她的消息了。我想也不想,抓住颤抖不已的屏幕台紧紧稳住自己,开始一心一意拆信阅读: 《表示年代的星星》 当沙漏6岁时在国王的要求下开始学习后,这种隐藏的特质却最终切切实实消失了,好像知识带出份量,把王子牵引到一个固定的位置处仔细拴住。总之先前传说的那种事情就彻底不再发生,即便最低级的画师也能为他好好动笔画像。于此,错眼画师的比喻就是:人们永远无法看清流沙的每处细微,但是确定静止后的砂石颗粒,其再微小也是可以被任一画工所准确绘制。 国王和王后还有另外3个王子和2位公主,虽然各有各的年龄与性格,但彼此间相互包容友爱地在王宫中生活着,这可得益于那名知识渊博的拍瓦大臣教导。作为史官,拍瓦总结了从古到今历代各个时期王国的王族故事,发现只要与嫉妒沾边,不论它的根源与类型是否相同,总是引起同一类的倾扎故事并导致不好的结果。于是他给国王的建议是尽量一视同仁地对待儿女避免不均,指引谦让的美德,并强调根据王子公主间各自存在的差异方面进行弥补平衡。 不仅于此,男孩女孩们还常常有意被派遣去从事一些略微超出他们能力的事,在取得一定成就与收获的同时又总有挫败与失落等着他们,好让他们保持虚心敬畏,少有傲娇的锋芒。持续到孩子们近成年后,才能被派遣进行更重要的事儿。 在宫廷的教父因病逝世之后,拍瓦更自我推荐担当了王子和公主们的成长学习,成为他们的教育官。并以其高超技巧竭尽全力地辅导孩子们的成长,可谓鞠躬尽瘁而不敢有丝毫懈怠。他清楚知道,只有保持国王一家的和谐才能让无故事王国永享平静安宁。 到目前为止,拍瓦十分满意自己的授业成果,只是对于沙漏他却有些难以把握,日子久了,成了作为对王国忠心耿耿老臣的一块心病。 首先,沙漏显著地吸收知识,常规的宫廷辅导很轻松地就被王子饶有兴趣地吸纳了,作为拍瓦老师制定的必修学业也是毫不费劲就能彻底掌握。拍瓦吃惊发现,在自己教学中作为老师对王子提出的问题,沙漏都会飞快作答,虽然解答都在他的知识范围下做出,但往往是最接近正确且最简洁。这种对学识的理解用领悟来形容甚为贴切,揪心的只是这小孩的学习天赋似乎并没有天花板。 一次国王过来考察7岁小王子的学习成果,郑重地发问:“我的儿啊,在我们的王国人口众多,由分布在各处的湖泊滋养着国民并作日常取用,请问我国最大的湖泊是哪个?”沙漏不假思索地说:“父王,我国最大的湖泊是北湖。” 国王还没吭声,随伴的大臣中掌管地图的官员急忙上前禀奏:“陛下,根据我们多次实地量绘所确认,目前我国最大湖泊是上湖,具体测出过其面积约为北湖的26倍。”说完,命令手下呈上精美的王国地图,摊开给大家看,在地图上还标注了画图的比值数。看得出,地图官是个一丝不苟的严谨人,十分明显的,上湖确实比北湖大上许多。于是众臣都捋着胡须摆出公式化的仪容,他们像模象样地等待着王子遵从礼仪虚心表错的下一幕。 国王把目光递给沙漏,虽颔首不言语,但父亲眼中流露出微微探问的目光。 小王子却用稚嫩的声音认真回答到:“父王,上湖虽然面积大于北湖26倍之多,但北湖的平均深度可是上湖的近5倍呢,这样北湖的容水量却快达到上湖的2倍了。在您提出的问题主要侧重于水为国民的滋养取用,正确的答案不正是北湖吗。”说完对着父王标标准准鞠了个躬,静静地退回到老师身边。 地图大臣一时语塞,呆呆看着绘有地图的皇宫用纸,仿佛要透过雪白的纸面看出那湖的深度。这是一张用赫尔辛根默斯肯的黑曜石压平过的雪浪纸,白花花的上等好纸亮得刺眼,细致勾画弯起的山水细节似乎在惬意散发出嘲讽的味道。 王子的表现足以让大臣们对珍贵性产生起联想,大家盯着雪浪纸在想:来自赫尔辛根默斯肯的东西都是好东西,可惜现在越来越少了。听说最近有人在搜集王国中赫尔辛根默斯肯的遗存物,就为了能换取一位自称已知天命的老先生讲述稀罕的老故事。据说不论晴天还是雨天,他总是以奇怪方式打着一把旋转发亮的伞,讲起故事的时候目光幽沉隧远,仿佛能把人领入到饕餮鱼前纪……嗯,现在可真是个故事最珍贵的年月啊。 航船震动得厉害,解体的前兆,我想到了飞轮、想到了制造爱…… ***************************** 一瞬念间,我在寻找的烛台已然归复原位,而香柱已焚烧过半。我恭敬地向那门壁处以礼磕了三下头,匆忙趁着新鲜回主屋加紧誊录。我轮番重读,虽根本不晓“耀斑、加速器、幺正、信息、地火、奇点、屏幕”之类的词语含义,但“飞行器、宇航飞船”这等关键词被我解读出来。至少能判断日记书写人大约是个水手角色,其所处的位所、碰上的突发遭遇的情况已能基本明了。 忆起古书里亦不乏有记录“飞器”的篇章,如墨耗时三年精工出鸢欲助鲁国战事,然而那飞行仅维持一日掉下,其实已足够令我咂舌——《墨外储说左上第三》:“墨为鸢,三年成,蜚败。弟:‘先之巧,能使鸢飞。’” 另有书——《墨鲁问》:“公输削以为鹊,成飞之,三不下。公输以为巧。墨谓公输:‘之为鹊也,不如匠之为车辖,须臾刘三之,任五之重。故所为功,利于谓之巧,不利于谓之拙。’” 可见,以上这二人之奇巧皆不若臆境之奇巧,故后者技法可远超春秋战国时期。吾自幼即仿效公孙子与墨子的制造,琢磨数载而不得其法,近日所闻足令身为军匠的我膜拜至无可复加地步。亦视为我找寻到班背的通路出现,真幸甚至哉! 第十一章:班背篇 我半卧于床头,各样想法不请自来,背后都拖着一堆的典故、事兜,仔细看皆是想解开的疑问,以各种面貌出现,可直觉上却喧杂都看不清晰。我做几般梳理、喊着排兵列阵,但诸君跳来跳去皆捕捉不上,一忽儿全都不见,未有结论也没有说事毕就全都跑开。这还真是个梦,抓不到的梦,醒来倍觉有空洞感。 若时代能对班背有所交待,那么寥寥数语中必定有的开场白会是:班背,不知何许人也。但可知,历史并无空穴的来凤,全因敏感而尽数掩埋。但永乐治下期间被一笔抹去的又何止此一人? 未识班背之时,听说班背将军的名头,印象里该是个虎背腰阔的武官形象;但识得班背之后,同名字对应起的却是个身形高挑、瘦削,腰背挺得极直、身形匀称的英姿儿郎。理应上说,这么个身高之人待人接物难免会有往下弯腰的时候,但印象里却始终没有。仅仅只是仰高的脑袋稍稍做倾向性的平视,头低寸许、下肢并拢、于关节处微屈调整,那姿态有形容不出的高贵与教养。 初始我以为是暹罗人惯常礼节,但见过几个暹国使臣之后才知不是,差别很大,连暹国都称颂。班背的腰肢部分还尤其柔软,见其武场处执剑给兵卒们做示范才知他的武技极其高超、姿态充满灵动。接触数月后,彼此交流兵器的改进想法,以至惺惺相惜、无话不谈地步。日久熟悉之后我开始觉得世界的哪里充满遗憾,直到她以女儿的身形现身,整个才像拼图最后落下的关键图块,炯炯拼出全貌,画龙点睛一般完整起来。 想到此处,我心底难过,最难过的是后来的朱皇帝燕王看她的眼神无端地令我感到不安,究竟为何?倒是那时候班背始终仔细交待我,两人间需时刻保持敌对的同僚关系,彼时我大惑不解,但看她目光灼灼而坚定,只能遵照行事。如今这一切我决心都要从臆境中找到解答,于此对于盼着再次进入,我更加情真意切起来。我尽可能找来多种可用物品藏于身上、置于床头床脚,但起身时候,这一切附加之物皆不翼而飞,尽数被谁打包掳走,我赶忙入室找日记接着往下看。 (补录三:比起出逃月亮的万户、寻找仙人的胡濙,更需被掩藏的是班背。但历史给的风口太小了,竟把火箭始祖的桂冠赋予我,这般抬爱实在惭愧,真实的历史里我当属于“交接棒”的另一端) **************************** ……“轰”“轰”作响、舱内的温度明显升高,焦虑之下,身心也感觉燥热无比。旧式原理制造的显示屏已经出现干扰条纹,恐怕已是撑不了多久,我加快阅读速度。 其次,沙漏王子对世间问题的探索具有总要寻求某种突破性的倾向。王子9岁时候,拍瓦用了半天时间教授他王国历史。自饕餮鱼纪以来,无故事王国早已过往近千年,而纪元之前的年代更可以追溯八千余年。但在近史书记载当中,从深水国王之后就没发生过大事,人民安居乐业地世代生活,享受如温吞水的田园光景。所谓历史主要是记载有历任国王的退位与继位者间并不繁缛的交替,同时史册一并记录上年号变更。于是,条理清晰的国史在短短半个下午就介绍完了。 “每个时代结束后的年号都选择一颗固定不动的星星做为命名,事实上无故事王国的历代就像天上颗颗辰星那般纯粹美好!”拍瓦以此般感慨抒发作为总结,毫不意犹未尽地把午后课程掩上了门扉。 当然,这个总结也确切留给沙漏王子深刻的印象,并且他早已听母亲说过,在深水之前的纪元记录都被深水国王的妹妹露珠公主带走了。因此沙漏在面对这般堪称晴朗的说辞面前,并没有向尊敬的老师提问更多问题。 但一个月后,王子却险些酿出大祸事。有一天,沙漏带着两名随从在王宫中四下探寻,终于找到一处荒废已久的老园子。小王子仔细瞧了半天,空空荡荡的,除了几只安详的野猫,那里并没有其它人到来。王子想:根据那本藏书所写,我要亲眼看看王国地下有什么。那天以后,王子心满意足地离开就着手筹备他想做的事宜。第二天的大早,沙漏带领仆从们来到小院中,开始向地下挖掘。但王子终于看到,无论掘进再深,层土全都一模一样,波澜不惊的土壤代表无故事王国的昨天、昨天的昨天、昨天的昨天的昨天… 第三天,心有不甘的王子带领众人继续向下深挖,甚至昨天还有些胆怯的猫们也跑在土堆边满是好奇地看着,它们有时也忍不住扑腾起来探出爪子一起扒拉。但晌午时候,地下渗出水来漫湿土砢,并且不久以后水开始涌起并越涌越多,积成了小潭,看来是触及了水道,于是人们都回到地面眼瞅着水在慢慢涨高。不管小王子是多么失望,看来他的此番挖掘作业可因此不得不就此收场了。沙漏正打算着如何换个场所继续挖掘,但很快,水中出现了几条手指长的黑色小鱼在游动,野猫们立刻被小鱼吸引,兴奋地跳到水中打算捉来饱餐。仆人中也有人跃跃欲试,随手探下铁铲打算捞上几条小鱼瞧上究竟。 令王子和仆丛们吃惊的是,小黑鱼越来越多,很快汇合成一群、疯狂地围上野猫撕咬起来,猫儿们发出无比痛楚的惨叫声想要挣脱出水面,但很快就被鱼群拖拽沉下。紧接着,水中冒出鲜红色的血与皮毛,人们同时听到刺耳的“咔嚓咔嚓”声,那是猫们在沉入水后骨头被鱼啃食的声响混合着入水的铁铲被小黑鱼嘣咬之声。转瞬之间,连同水面上的血与皮毛都消失得干干净净,全部都被这群貌不惊人的小黑鱼嚼尽吞绝。当慌张的人们急忙抽起铁铲却见铲子边缘已被咬成了密集锯齿状。 随从中有一人惊呼起声:“饕餮鱼!这是饕餮鱼!”人们才像从梦魇中被唤醒一般,丢下工具转身跑开,仿佛开炸了沸腾的油锅。但就在这时,每个人都真切看到,沙漏表现出了与年龄不相称的镇静——王子很快弯下身拾起铁铲并带上一铲满土重新填回渗水坑,如此做完随即把工具递交给了惊慌的自己。一个孩童表现出的沉着立刻让所有人都冷静下来,大家苏醒一般,纷纷以最快速度把围土重新回填、压实、垒高。小半时辰之后,水潭被封闭为厚实的夯堆,彻底隔绝了可怕的饕餮鱼。 王子由此知道,传说中包围无故事王国的饕餮鱼并不只是在四面沿海出现,还存在于王国地下的暗渠、深岩、罅隙这些相互交错的地底水脉中。无故事王国被封锁的可比描述中的更加彻底,但他并未注意到在事故发生时,几张有如鬼魅般的白影盘桓在园墙周围,旋绕了几圈才悄无声息离去。 获知此事的拍瓦立刻赶来看望王子,并不解地问:“尊贵的王子殿下,为什么您对史册记载的王国历史产生质疑呢?” 王子有些羞腼,但还是十分认真地回答:“因为无论如何,王国都不会为如此简单的历史而单独设立史官的职位。” 但仆人们实在不愿再次回想那个心悸时刻。这个春天里,王宫屋檐上再不会听到野猫们的嬉戏。 这是她给我的第五封信、我在此航船中收到的第二封信。读完12遍,一切就全都黑暗了。 第十二章:抢救篇 翻到了下页,记录转到下一篇,这是屹今为止让我取得要领最多的部分,这里的阅读毫不吃力,在船难抢救的描述里,我陶成道初步理解的所处这艘“飞船”之结构概貌,可以说是如获至宝。 **************** 宇航日记3 4月30日 过去48小时,太阳活动水平猛烈,爆发了8个x11级耀斑和5个m级耀斑,太阳风速度在950千米/秒至1150千米/秒之间波动。舱外的太阳风在不受限地刮着,房漏偏逢连夜雨,飞船惨遭覆灭,我不得不进行舱外行走。高能粒子连续无死角地朝这边吹着,我心情惆怅,感觉自己逐渐被风炙烤干。 日记简述:过去的30多个小时中,可形容我为荚膜破漏的胞核,狼狈无比,几乎都忙于修复生存保障与通信仪器。 熄灭了,终于全都安静下来,船体仿若经历雨打风吹过,仅剩下的破碎残骸还依照惯性沿主轴旋转着,像凋零的枯朽枝叶。由于冲击所导致物质缺失,加上撞船之物力道角度的因素,转速不降反增,我的脖颈部遭几下挥鞭样摆动,立时晕乎过去,紧接着被甩离于地面感觉自身份量大大增加。黑暗带着重重压抑,如周围被气凝胶体固化住一般,闷得我喘不过气来。我趴着叮嘱自己须“用尽吸、用尽吸”,但支撑不久后昏迷。不知过去多久,我才醒来慢慢挣脱顶住我的一件航天包,再艰难地以双肘支撑住身体,努力做了个侧翻才能以半跪姿势爬起。 长时期在酣睡中松弛而缺少锻炼的骨筋、肌肉完全吃不上力,一直在打抖虚脱。超重带来的体验此刻就往记忆深处被重新唤起,我喘息着吸入既浊又重的空气四下张目看着,但气息完全对不上耗氧量。借着偶然射入的日光以及由窗外不时间闪来因电弧打火激起的高压电花,我得以瞬间观察局促的室内。零散物已错错乱被抛得满地都是,部分原本被约束固定住的室内装置因震动松脱而移位,说明了当时撞击带来的惯量晃动是猛烈并且为全向性的。 手臂渐渐沉重到不真实,我发力捏了捏自己的同侧大腿,仍有痛感,可耳旁静悄悄的如同死寂一般。未听得有跑气音,虽说明舱的壳体未破,却也证实负责空气流动的循环新风已停摆了——我还活着,但被震晕厥,不知躺下时长多久,必需尽快挪位,否则会因近旁积蓄的二氧化碳而窒息。 显示生命支持数据的显示屏也关闭了,相关设备或已损坏失去调控。指征波动得很明显,因体感已察觉到舱内温度在快速的下降,热辐射已开始向黑冷处散去,有水汽开始冷凝结霜。若是如此,即便侥幸存活可再往下挣扎却也撑不过多久。我评估着继续生存的可能性并着手寻求解决方案,正面的有:自我求生的意志和责任感尚存,还想努力一下,毕竟当时可是带着那种被称为使命的东西而志愿出航的;反之呢…我在心头苦笑,其实只要若不被其它星体所半道截胡,能就此“往最远的宇宙深处进发探得终极奥秘”可不是一直以来我心所念想着的吗? “我是孤独大船之长,将随船沉坠至比马里亚纳深沟还要深远的深渊——那应该是真正无限之渊,真如我愿望了!但未尽之事…”忽猛然惊醒,导师已点出我性格里早有习惯对所遭受命运找泄气口的倾向,即便满心的愿望还堆积如山,若无釜底抽薪式的触动极易逃避人生。 薪火重新旺盛起来,忿忿感油然升出,像有强心针注入:好嘛,属于理想的可暂时放在最后说,可眼下虽千头万绪,但我是训练有素的深空工作者,受过相关专业训练,现下理所应当为生存本能争取一把。我挣扎着坚持站起身来,大约近于2g重力,汗液立刻淌了出来,脑体因缺氧及震荡伤而刮刮的疼。我尽自己所能专心致志,一边躬身以头抵墙向侧间的盥洗房摸去,一边把不久前所收到的两封信件接续起来放入脑中紧张地串读。(我并非仅想着勿要闲置脑力,而是在面临不可知未来时不自主对所欲迫切揭示的在抢分夺秒,同时能抑制下呕吐感) “邮件的主人对那边的情况一言不发,只是摘取了个简短故事传给我,是否在以情节为铺陈在透露什么关键?”我这样猜测着,起身后缺氧状况改善,症状大为减轻,思路跟着清晰了。 “又或者以风格折射实际心境,通过侧面来宽慰我,毕竟说明‘它’还能创作如常。况且把后半段部分撇开品读,整体所表述的并非那么沉重,尤其前端描绘的还像似接近于闲适的古代叙事…” 凭着空间印象摸进小侧屋,我触到了被充气支撑而约束靠墙的宇航服,首先扭亮了盔罩上的头灯,屋内马上光明起来。这里的小小结构倒清楚整洁得像什么都未曾发生——太空马桶牢牢束缚在墙体,外观上看不出有损伤;如实验台一般的负压厨灶巍然不动,餐盘碗碟也都锁紧安放到位;而我曾嫌占位碍事的循环水储备罐由于被设置在室内而幸免于难,即便份量翻倍但并无泄露。我醒悟了,这侧屋连同外间是个整体式设计,始起我就被安顿于一个相对坚固的避难舱内,必要时这里可以独立供水供能。否则若这水储设置于船体的其它处,要么已破损漏空、要么暴露结冻。按此推论,房间内其余的生命维持备份也都有单独体系,在主体出现指不定原因的故障时都能脱开母船继续供应。 果不其然,照此思路我在通往外向的第一道减压闸门后循着线管找到了总成箱,然而拉取手柄却怎样费劲都打不开。仔细查看外形并不像有变形与卡顿,只是周旁一圈嵌入进去的密闭圈却有老化粘结迹象。我明白,这种旧式舱站往往因为缺乏维护失效,再加上早期的材料和设计未经历时间的验证而跟着改进,日久造成胶粘现象。此时我手足已经酸得不行,但也只能耐下性子慢慢转身爬回房间寻找工具。但麻烦始终不断,好容易拖来倍觉沉重的工具套件,却发现总成盖还是严丝合缝得像铸造成一体,接连换过几样工具却连能入手的地方都没有。 我急得快要憋出眼泪来,视物已经开始出现重影,真想用力猛砸,但实在使不上力气。莫不是活该命丧于此盖前,那简直是一种笑话。猛然间我看到闸门上方固定有一根强力振动器,大约是用于应急时呼救或松解螺丝用途吧,我急忙伸出手撤开固定机构,依靠身体重量把它拔落下来。顾不上脚踝被器械砸到如钻心一般生疼,我调整频率把它压在盖上开动最大挡位,并启用智能波幅去追踪。嘭嘭嘭…几轮低频振动之后,盖体终于被打松,随手一拉就被轻易打开。此番连续操作费尽我最后气力,满头满手都是汗液,被空气闷住挥发不去。歇息片刻,我吃力地把振动器挪开到一旁,接着发自肺腑地呐喊一声,透支机体全劲把手动切换闸推上。舱灯瞬间点亮、风循环把凝滞一扫而空,郁闷的空气立刻通畅起来。系统启用了紧急状态下的最高强力模式,我身上涔涔水汽被吹带走,直感觉凉飕飕的。仰面躺下喘息了许久许久,心头不断咒骂设计人为啥不弄成智能切换装置,这般要人性命的备份模式简直多此一举。 舱内指示仪恢复显示,重力值是192g,氧气浓度从183%开始向上攀升,二氧化碳彻底排干。我松下气来呆在原地休息,痛快地把耗损慢慢补充。心情是个奇特之物,解决完眼前困难,让我油然生出著名的中世纪航海者鲁滨逊克鲁索的成就感,也忧虑接下来困在此“孤岛”里恐怕遇上的问题还会不少,好在一番折腾之后至少现在我有了信心基础。随后我检查那个切换器,才发现原来是关键组件已陈旧失效,导致在外部供电系统掐断时,舱内负责接手的效应开关失去自运行能力,加上重力的变化超出原设计,并非我所迁怒的切换方面原因。遇见这种致命bug也算无可奈何,只不过现在主舰舱能源都已被破坏,这配件也不会有二次启用的机会了,我也不必再做费心更换。 第十三章:修理 全神贯注地看到这里,我停下来歇口气,也算陪同里面的人物历经一次感同身受之旅,并为最后结果感到万幸。书者写得细致无比,想来人从濒亡里挣脱,那种种历程带来的体会自然尤其深刻。九五至尊的洪武帝也曾对臣子们吐露:“于鄱阳湖之战见满滩芦苇,像极众将士,我禁不住吟出‘要与西风战一场,遍身穿就黄金甲’的诗句,非文采上头,实在几乎命丧此役,于微见著、自然生出感受。奋战中时间物状无限放大,战场上的英勇与气势,至今历历在目。咱以寡胜多、痛失爱将,险要处临上的那几回,想来仍无限后怕……” ********************************** 我起身瞧见镜子里的自己面容有些苍白,刮胡须留下的小伤口已经结痂,左额部新增淤肿与一道楔形浅擦伤,其余处尚好。又低头仔细查看身子其它部位,踝足有局部挫伤但未见创口,值得庆幸!否则超重下流血不止的开放性后果可以预见。 可刚才的磨难让我几乎忘记对信件的思索,此刻缓下来就先去查看邮件服务器的状况,那是我最记挂的设备。开启系统后发现近期的新收件显示为空白,我无来由忧心是否接收系统已有损坏。果然一排查就发现信号的确中断了,心情立刻变得糟糕,对我的考验来了!因为需首先检修的就是外置高增益天线是否有故障,其次是传输电缆的断裂,两者都不得不要到户外作业。不过说起来这个行动已不可避免——超重的问题需要解决、船体破坏也要评估、必需找到降低转速的办法,否则长期如此心肺系统的负担会让机体承受不住。 我发出声的叹气,将要面对的波折如此繁杂,我开始怀念邮件里带给的那份故事的安详。我找来一些食物和水快速吃下,又补充点能短期间增强体能的药片,随即着手舱外行走。先前就发现舱内找不见外骨骼装置,也许从来就没预备,我只能依靠这身从月球上就一路穿来的宇航服。这服也变得倍加沉重,但只要是这身衣装、只要是构成它的物质不变就绝非负担,它是我内心的慰藉。没有更多的想法,我轻闭眼睛静静把自己包拢入服装内,忍不住在其内短暂歇息,感受回忆带给的温煦——那奢侈的布料还是一如既往的柔软舒适,穿上之后的熟悉同先前别无二致、令我依恋。当我仔细穿戴完毕,衣服在腹部、腿部、臂部就自动开始充压,并带间歇性蠕动顺着体内的静脉瓣膜方向一下下捋着体液舒缩,这才明白此服装还有抗荷功能,大大减轻超重给我带来的不适。 我步入压力缓冲舱,安装好太空束索之后,随即关闭第一舱门,接着启动撤压,宇航服跟着膨胀紧绷起来。减压完成后,我把同第一舱门呈九十度角的第二舱门慢慢打开,抬头第一眼便得见航天器遭破坏后的全貌。 银河之下的船体已破败得像经历过煅锤胡乱冶炼过的废旧钢铁,一度被揉皱又重新摊开过似的。这画面正在眼前方以船轴为中心相对向我安静地绕转,嵌在群星的背景里又带着遗弃后的凄凉,就差发出吱咯吱咯响声了。勘察结果同攻击到来时我所瞥见的相一致,那些袭击物的确为密集的小体积废置块,因此所见到于搭建船身主体的支架损害并不多,外壳体才呈现打击后密布四处的漏空。这些物体是源于月球工业的排放残余,经打包后以高速离心抛射或经磁控管道加速后迫击而出,从真空的月球表面以超出其第二宇宙速度的瞬间疾速弹送。原本它们应该按照设计好的航道有秩序地飞到气态行星被焚毁,可何至于有组织地改变轨迹以集群化方式瞄准我所在航船进行整体上无差别打击?不用深想都清楚同导师所说的那个含糊的对手有关了。 播送信号寻找附近的舰只营救是不可能的,本身自出发前就被告知小舱属于主动静默,意味着根本就没安装便利的通讯设施或者仅有特殊的频段能提供使用。往主船那边找到电波台也不能采用,因为本次航行的目的不简单,所执行的任务又具有不可告知性,我得到的指示还完完全全不清楚,简直可归类一句话:随机应变、拯救文明。 虚无的对手像猫一样藏在暗处以实体方式进行戏谑式的轰打,让眼前这艘硕大舰只变成我赖以苟延却无法取用的墟坞。我深眠数十日的小憩之所成为冬季枯枝上仅存的硕残果,是幸运使然?又或者一种恫吓式警告!看得出,有这本事的家伙竟动用最低阶的暴力形式,为何不一次性把船和我直接抹除呢?之所以思考以上看法,正因为身为信息学专家的导师曾经指明:人类文明的分级应该是对信息的利用为准则,其获取成本远较质能为高;传统所经历的以物质资源和能量资源的攫取度为划分的两种认知阶段,实则完全错误——类似昨日的那种攻击即便是导师也能办到的,那么更为强大的敌人岂非信手拈来! 我慢慢分析着、慢慢沿支撑梯架“向上”攀爬。出舱后我并未调头,仍以头端朝着那个带动着舱体旋绕的轴心处前行移动。偏转过一定角度时,太阳光会无遮挡地直照我,宇航盔则自动屏蔽掉多数光线;背光处的阴影里又霎时黑到看不见物体,于是头灯会自动亮起,照亮眼前路的细节,以避免我抓握到已损之处。我缓慢放开绳索,可依旧保持一定的紧张度,在每间隔3米就用扣环把绳体连同架杆一并做节段性锁固。我不敢冒冒然一下就释放掉超重感,否则各项机能很可能会招来急性损伤。同时我还考虑,往下说不定需要经常做这种往返,留下多一道系索也能增加保障。 越往轴心前近越能感到重力的减弱,这种感觉是由把握梯杆的臂力和系住我的太空绳共同带来的——它们把我向下拉扯、像吸入黑洞。我的身体还总有掉落舱体和向旋转方向侧旁飞出的趋势。后者虽不太强,但我若爬得越快就会越明显,像有风要把我吹掉一样。但这种力我以绳索和手脚接触梯杆的摩擦就能抵消掉;困难的属于前者,那是一种向心力,它让我气喘吁吁、跋涉艰难,没体会过的人只需背负着与躯体同样份量的重物找个地球上的树去攀爬,一试便知。 大约爬到了旋转半径的中间处,重力开始自然起来。继续往上爬,越觉得轻松,但反而向旁侧倾出的那种力开始突显起来,我不得不时不时紧绷肌力来加强身体的稳定性。这样一来用于把握平衡需要消耗的能量也是不少的,就像摒除杂念与噪音也是需极度费神为同一原理。到了近轴旁开始失重,疾驰转动的辐杆旋动在眼前很让人晕眩,一直这么看下去会产生空间错乱病。我把绳索捆缚在金属架上,想办法约束住自己。其后盔罩开启窄视野模式以及防抖晃计算,以便让我能固定住观察区。仔细查找了一圈就发现圆柱轴承旁的刹车盘变形严重,这种修复没有专用的大型装置光靠人手根本没有实施的可能。我扭头盯着百米开外的舱体以约每圈14秒的速度转动,干巴巴坐着实在拿不出具体办法。不久之后我放弃维修的想法,打算还是去查勘调制波天线。 刚才过来的路上我都始终留意通讯线缆,并未发现有重要损坏处。随后我根据管线标识的走向,确定天线位于主体处的尾部而非船体头端。我测算了下,谢天谢地从这里到尾端只有35米,而到头端却有290米,这大大减少了行走的距离。我于是转个方向行走。又因为产生重力的旋转面垂直于主体中轴,其固定轴心位于主体中后段,我就按着管线引导下到船尾。一路上还算顺利,排除沿路的线缆故障后就剩余天线了,可见到天线后我结结实实吓了一跳,一个仅剩小半个身子的“人”趴在天线的接收面上,躯干上有线团样物体伸出来,缠绕在抛物面上方的振子处而导致其呈现半悬垂状态。我侧身逆光线仔细查看,原来是个破碎的人形机器,仅就剩下头干与右肢,应是从哪里的舰舱破碎以后被抛出,恰恰落在此处,它体内线缆绕挂天线以后就挡住了信号通路导致接收器出现故障。 我呆呆看着这具残破躯体,不由生出同病相怜之意。不久之前的同一场变故,稍有差池或者凄凉挂在此处的就是我。人也好、机器人也好,只要还算是个物什,在宇宙中无论上场如何,殊途同归的下场可全都一样。我仔细清理机器人,解开弄乱的断线之后把它取下,随后默默用索带把它与我一起绑缚好,决定把它一并背回“家”中。我看了看表,是今日的最后时分,我整复天线角度,判断清波幅与极化后动手仔细调整好,就沿着原路折返回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