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深》 第一章 初入幽洲 中元大陆,天下三分。北部大雍独占数千里河山,历史悠久,是为天下之都。西方天空城久居旱漠,民风彪悍,为尚武之地。而午云国世代安于南方,其人善谋略善歌舞,多公卿世家。三国中央为幽洲森林,浩瀚无边,古木遮天,唯有东部有一条阴森大道,容三国通行。 此时,森林中有一大队人马正在歇息。火堆“噼里啪啦”作响,映得众人的脸幽幽发红,头上是不见顶的密林,偶尔可闻飞鸟扑腾的声音。 “哗啦”一声,众人身后的帐篷被拉开,一个宫装女子走出,向着人群中走去。 在一处火堆后端坐着一个身着黑衣黑袍的男子,他手里端着白玉酒杯晃了晃,酒光映出他沉稳的脸,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看也不看来人,只问:“不知女官有何事?” 语气意兴阑珊,众人皆不喜地盯着那女子。 女子低头作福,目不斜视地说道:“大将军安好,公主殿下遣奴婢过来问问将军如今已到何地,何时进入大雍国境?” 大将军脸色沉了沉,盯着女子冷冷地说:“如今何地?名满天下的午云长公主竟不知?回去告诉你家主子,现在幽洲森林,进入大雍是迟早的事。” 女子福了福,转身离去。背后男人冰冷的声音渗过来:“让你家主子好好歇着,已为我大雍妇,便生是大雍人,死,也是大雍鬼。” 女子脚步微跄,头也不回地往绣着繁复暗色花纹的帐篷走去。 大将军夏决呡尽杯中酒,“哐当”一声,白玉杯在古树上撞得粉碎。 “大将军勿恼,不过一南地妇人,作不出甚幺蛾子。” 副将娄朔坐在了夏决身边,看着他黑黑的脸微微摇头。从上元节奉命迎亲到如今,已过半年,然而这本该三个月的路程竟然到现在还没到,全是拜长公主所赐。 一路上被人伏击,几次三番差点被劫亲,亲卫折了无数,连他也吃了几回苦头,心中郁闷不已,更别说他这骄傲的好友。 夏决把手按到了他那绝世名刀上,狠狠说道:“这次再来进犯,我要他们有来无回!” 他剑眉皱成一团,寒星般的眼睛射出狠厉的光芒。 想他夏决,乃是当世闻名的征国大将军,出使南国护送长公主,已十分屈才,这半路上还杀出无数程咬金,个个誓要夺回倾云长公主,一路上血战不休,双方损耗皆巨,他折了数十亲卫还被逼进了幽洲森林,简直荒唐! 众人围着火堆烤食,偶尔几缕月光透过树缝漏进来,照在一张张疲惫的脸上。 帐篷里雕花乌木屏风后一双白玉般的手轻轻招了招,跪在外间的宫女走了进去。 云流望着她忿色犹存的脸笑着说:“姑姑这是怎么了?出去一趟这脸色都变了。” 苏玉忿忿说道:“殿下,那夏决好生无礼,竟对您口出不逊,若在午云宫中,奴婢定要好好教教他尊卑规矩!” “呵呵,姑姑这好大的架势,怕是皇兄在此也要怕你几分呢!” 云流打趣苏玉,苏玉的脸瞬间涨红,结结巴巴地辩解说:“殿下这是什么话?奴婢是为殿下觉得委屈,殿下乃是天之娇女,即便如今午云叛乱不休,也不容夏决一介莽夫轻慢!” 云流默然,天之骄女吗?如今故国硝烟四起,皇兄仓促继位,将士四下平乱,百姓朝不保夕。 她为了平定战事自请和亲,与大雍结盟,大雍派出征国大将军夏决前来抗敌,顺便迎亲。 然而千算万算,没算到大雍皇帝竟留了一手,在大半城池收回之时,竟下令夏决撤手,先将她迎回大雍再出手抗敌。 皇兄原本定下在界阳关与夏决里应外合夹击叛乱世家,谁知大雍变卦,夏决按兵不动,皇兄被世家围城,好在兵部尚书严老爷子及时赶到,否则云氏皇族定然倾覆。 大雍皇帝是怕日后叛乱一平,午云反悔和亲一事。她看懂了长嘉帝的意思,立马从慕宁宫启程和亲。 消息传出后,天下哗然,谁人不晓午云长公主之名,大雍皇帝竟然趁火打劫,也不想想自己多大把年纪,妄想染指长公主。 世家公卿、少年儿郎纷纷出动,誓要从夏决手中夺回长公主。这股不分年纪、性别、国属的大军潜伏在了和亲路上,打了夏决个措手不及。 混乱中有少年呲笑说:“大雍征国大将军不过如此,连我等儿郎亦无法阻拦,真是浪得虚名!” 夏决面露凶光,下手狠毒,恨不得活撕了那小子,然而人数众多,兼有午云妇孺老翁在其中推搡,令他施展不开,他总不能对妇孺老弱下手吧? 而老弱们看透了这一点,更是肆无忌惮地夹击夏家亲卫,连带着夏氏一族的老祖宗也被众人问候了个遍。 今日更是狼狈,好不容易甩开潜伏的人,避到黎山山道,谁知竟遇见了天空城的莽夫。 夏决一看心知不好,这天空城尚武好战之名谁人不知?中元大陆人人闻天色变,天空城赤城城主更是与他齐名的当世双将。 眼下的情况遇见天空城人绝对有一场恶战,更糟糕的是被人带走倾云长公主,若迎亲大将军被人截胡,岂不让天下人笑话?连夏氏一族也会受人耻笑,那他夏决也不用活了! 他当即下令放箭,在对方还未完全摸清自身身份时先下手为强。随后暗度陈仓,命亲卫领兵五百从黎山南侧绕道将倾云长公主悄悄带进了中央的幽洲森林,而他则带领众人迎击天空城战士。 半个时辰后夏决下令撤退,一路上撒下药粉石灰,逆风而退,天空城人就要追击。 “且慢,让他去罢,这种束手束脚的战斗又岂是我天空城男儿想要的!” 豪迈清朗的声音从人群后方破空而来,天空城人全都欢呼雀跃地朝后方望去。 一个紫衣束发的男子正拿起酒囊往嘴里灌酒,酒水顺着他光洁的下巴流到衣服上,结实修长的身材显露无疑。 细看他的五官,凤眼眼角一颗痣随着阳光流泻出无限风情。人人都说,北地子扬,西漠萧郎,碣石潇湘,岁月无恙。天空城紫城城主萧珵,乃是天下四大美男之一,生于大漠,身份高贵,肤色白皙,性情豪爽,平生最喜热闹,善音律通曲赋,是天空城难得的谦谦君子。 此时谦谦君子正拉过一个黑炭脸问道:“那是夏决吧?” 黑炭脸点点头,君子又喝了口酒问:“听说倾云长公主由他护送,可是真的?” 黑炭脸一脸兴奋地说:“传说倾云长公主有倾城之貌,晋安大师曾在她出生之日预言此女日后将临驾天下,不知究竟是个什么样貌?比神女还美?” 君子微微一笑,睨了黑炭脸一眼说:“传闻么?传闻本主葳蕤无双,芝兰玉树,你以为如何?” 黑炭脸脸一抽,传闻么,都不可信。 第二章 旧识 萧珵其实是见过倾云长公主的。年少时他随母亲四处流浪,曾经在午云国小住一段时日。 午云国古时只有一群散乱家族,互通往来,外敌进攻流域时家族间才相互联合御敌,后来有奇人云游至此,发现此地山清水秀,富饶安宁,便以一己之力游说各大家族,将此流域合为一国,仿照大雍实行官制,午云国遂建立。 三月三,乃是午云建国日,云氏皇族于西郊千夜河祭祖,此日普天同庆,百姓皆可参与。 街道上跪满了人,静静地等待皇族从宫门出发经过自己门前,这是莫大的荣耀,能为皇族保驾! 母亲是个灵活的女人,她一早就叮嘱他说:“阿珵,今天这日子人人都会参拜皇族,屋子里一个人也没有,你知道怎么做吧?” 他点点头,把瘦骨嶙峋的手伸进衣兜里摸了摸,是好的。 等皇宫天钟的声音传来时,有神秘又悠扬的和声传来,轻轻的鼓音拍了起来,人群开始骚动,皇族要来了! 午云国百姓等在家门前,他和母亲则翻进了人家的后院中,他们太饿了。 他把所有口袋都塞满了,然后蹑手蹑脚地从后院的橘树上翻了出去。 母亲不见了,他急得团团转,人流在往西郊涌去,他听见有人压低声音问:“今年小公主来了吗?” “没有啊,我眼都看抽筋了也没看到。” “得了吧,就你那眼神,看得清你家黄脸婆就不错了。” “哈哈哈!”人群低低地笑着。 他很疑惑,谁是小公主?母亲呢?只能随着人群走向西郊。 西郊有座宏伟的临河祭祀台,像一根红色的蜡烛,台中跪着个穿金色长袍的男人,那是午云皇帝。四周围着气势磅礴的百官和侍卫,乐声低沉厚重,祭女们围着柱台跳舞,衣裙翻飞间只看见裙上复杂的暗色花纹。 他怔怔地看着台上,有人拉他的衣袖。他回头,看见一个中年妇人眼神责备地看着他,她问:“你怎得穿成这样?” 他低头看着自己破烂不堪的衣服,在一群华美衣裙中显得寒酸又可怜。周围人都看了过来,他的脸慢慢涨红,脑子嗡嗡响,他不该来这的! 他一转身跑开,周围人嗡嗡的声音被抛在身后。 许久过后他发现自己停在了一处假山前,身侧一棵柳树垂着微冒新芽的枝条。 他瘫坐在地上,手触到衣兜,才记起自己拿了很多东西,他抓出一把糕点塞进嘴里,用力地吞着,好不狼狈。 “你在吃什么?” 一个清脆的声音响在耳边,他吓了一跳,一回头就撞进一双清澈的眼睛里。 眼前的女孩晶莹剔透,披着白貂披风,一双红色镶珠绣鞋上绣着金色祥云图案,高贵无比。 这就是母亲常说的世家女孩? “好吃吗?”她又问了一句,他不知所措,结果那晶莹剔透的女孩自己拈了块糕放进嘴里。 他看见她脸皱了皱,紧张地问:“不、不好吃吗?” 他的衣服又脏又乱,他不安地揪着衣服,女孩看着他的样子突然“噗呲”一声笑了,也不说话。 女孩狡黠地望着他说:“我是阿流,一个人住在都宫。明日你可以来我宫中,我有许多吃食可予你。” 他不知如何回答。 远处有人声喧哗,女孩猛地站起来对他做了个“嘘”的动作,然后从假山背后绕道跑了。 过了一会儿一群身着华服的夫人们围到了他身边,皱着眉问他:“这位……小少爷,可有看到一个穿白衣的小姐吗?大概这么高。” 他随意指了个方向,夫人们朝他指的方向急急地追过去,他看见她们手臂右侧的刺绣,一朵红色祥云。 萧珵闭了闭眼,长长的睫毛有些颤抖,夕阳深处他的剪影十分沉郁。 后来母亲回来了,眼眶红红的,给他换了件漂亮的新衣,然后又出门了。 最后一次见她,是与母亲离开午云那天。母亲告诉他午云国小公主当日会面见平民,于是他们一起匍匐在青石长街上等候。 四月暖阳照在街道上,随着乐声的渐近,宫人整齐划一的脚步声透过石板传来。人们都不自觉地抬头望着那走近的车辇。 那车辇整体漆黑,由上好乌木打造,车身绘着红色花纹,车身右侧刻着一朵金色祥云,那是午云皇室标志。车上支起一把羽伞,车夫们训练有素地抬着车辇走过长街,街道上除了宫女车夫们整齐的脚步声外再无杂音。 人们屏住呼吸仰望那坐在辇上的小人儿,萧珵也随人群抬头,遥遥望见了端坐在车辇上的人,她眼神冷漠疏离,只望着遥远的晴空。 原来她就是午云小公主! 车辇已远去,人群都在匍匐祈祷,只有他愣愣地直跪在原地。 午云小公主离他那么远,仿佛触不可及。 他嫌恶地拽着衣角,咬紧下唇,双拳青筋暴露,发誓要改变命运,不再作这可怜的模样! 从那一刻起他便不是只为生存而活的少年,他的少年时代自此消逝。 天色漆黑,一个身着浅蓝襦裙的侍女推开石门,里面一片黑,她摸索着往里走了两步。 “谁?”低沉的声音从里传来。 侍女一个哆嗦,弯腰答道:“城主,天色已晚,何不用膳?” “不急,你出去罢,今日不必服侍我。” 侍女依言退下,室内重归于静。 萧珵睁开眼,明日夏决会经过他在幽洲森林的暗城,要困一困夏决吗? 过了许久,黑暗中传来他低低的喃声:“这一次,我要告诉你我叫萧珵,长公主。” 第三章 暗流 夏决摆脱天空城人后便一路向南,经小道绕进幽洲森林,一路上亲卫不停上前接应,很快就到了驻地。 亲卫禀告他长公主已安排妥当,他点点头,脱掉外袍去了小溪沐浴。 众人拾好柴火开始轻车熟路地烤着野味,这半年来他们已习惯露宿荒野,心里却还是郁闷不已。 想他们个个都是跟随大将军出生入死,征战沙场的大好男儿,却被逼得东躲西藏,狼狈不堪,这些全是拜倾云长公主所赐! 一个小参将朝夏决的帐篷望了一眼,然后弓身拱了拱火堆,他压低声音说:“哎,你们说这长公主真有传说中那么美?” 另一个年轻的兵士附和说道:“谁知道,长公主向来都戴着面纱,不过那身段确实风华无双。” “可不是,这一路上多少人来劫亲呢。” 几个人低声交谈,旁边的大胡子听着他们谈论不甘落后,他一把扯下野猪腿,狠狠咬了一口,大声嚷道:“长公主倾国倾城我是不知道,就她身边那些小丫鬟,个个姿色不凡!” 他声如洪钟,话音传出去好远,四周的人慢慢看向了他们,神色有些惋惜。 参将本能地感到不妙,起身欲逃,头顶上一个冷冷的声音传来:“是吗?姿色不凡?” 大胡子脸都绿了,他一回头就看见自家将军冷着脸睨着他,他搓搓手打算辩解,然而夏决已经转身说:“老规矩,妄议尊上,自己去领五十板子。” 大胡子一脸颓败,参将更是垂头丧气,几人去娄朔那领了板子。 娄朔一阵好笑,这些家伙胆子不小,竟敢触夏决的霉头,谁不知夏决这些天心塞地发酸? 待几人分开各回营帐后,小参将身影一闪,人已在百里开外,丝毫不像刚挨了板子的人。 他退到古树上,轻轻打个响指,一只黑色八哥飞到了树枝上。他摸着八哥柔顺的羽毛,声音低哑魅惑地说:“回去告诉三娘,倾云长公主确在此地,不过深藏不露,另外,夏决此人有勇无谋,不足为惧。” 八哥扑扑翅膀,消失在森林深处。 头顶月光照下来,照在树干中央的分叉处,宽大的树干上摆着一具尸体,表情安宁,仔细看,赫然就是小参将! 繁花帐篷内一只幽蓝的蝴蝶停在一只纤细的手上,蝴蝶轻颤着,接着幽幽飞起,来到帐篷上,它扇着翅膀慢慢消失了,随后出现在了帐篷外,飞向了树顶。 云流一只手支起腮帮,看来这幽洲森林大有古怪,到底是谁打她的主意? 苏玉轻轻搭了件披风在她身上。 她靠着苏玉问:“姑姑,你说皇兄能平乱吗?” 苏玉一顿,安抚她说:“殿下何事惊慌?皇上乃天子,自有神助,殿下勿要担忧。” 云流摇摇头,凑近苏玉耳朵悄悄说了几句话。 苏玉表情惊讶,她搂过云流低声说:“殿下勿惊,若有人敢骚扰您,奴婢绝不饶他!” 她语气坚定,让云流一阵心安,苏玉是她母妃一手调教的,与母妃同出一族,普通人还真不能随便伤了她。 不过此处幽洲,不得不防,她一直怀疑是被人故意逼进幽洲的,甚至午云叛乱也有黑手操纵,奈何那人隐在幕后,看不真切。 一晚上风平浪静,夏决在第一声鸟鸣时醒来。娄朔坐在他床旁,见他醒来便把水囊递给他。 夏决接过水囊问:“如何?” 娄朔点点头说:“确如山明所料,昨夜森林暗流涌动,西北方曾有交战,但双方十分谨慎,未曾露面。” 这样一来,就弄不清楚对方目的了,连对方是敌是友也不清楚。若是冲长公主来的还好,若是冲他来的就麻烦了,夏决脸色微沉。 此时大雍后宫中正在议事,长嘉帝华绍坐在上首,余下各宫坐在下首。 华绍冲侍人摆摆手,侍人恭敬地退下,此时大殿上只剩下各宫妃嫔及皇子公主们,早膳早已呈上,然而没有人动。 九皇子年纪最小,沉不住气地行礼问道:“父皇,不知今日何事商议?一大早就将儿臣们召来?” 皇后姜氏抿着嘴慈爱地说:“九皇子莫急,皇上此番必有大事商议,且听着罢。” 其实她自身也不明所以,何以一大早便召集他们来议事呢? 安妃警告地看了九皇子一眼,朝着华绍微福说:“皇上,九皇子性子毛躁,望皇上念在他尚年幼的份上,不要责罚他。” 华绍看了一眼九皇子,九皇子立马认错说:“儿臣知错了,儿臣一定改过,周全礼数,不辱没皇室体面。” 华绍点了下头,此时有侍人在外通报说:“禀皇上,八皇子瑜到!” 大殿雕花门微微敞开,来人一袭白衣,中束金色玉带,碧玉簪束发,清贵无双的脸上带着浅淡的笑容,缓步行来衣带生风,莫怪人人盛赞:“北地子扬,天上谪仙。” 此人正是八皇子华瑜,是皇后的第二子,从出生就被抱到太后水氏身边,在祥佛宫长大,他身上有一份皇室中人难得的宁静悠然。 皇后欣喜不已,双目含泪地望着华瑜,她虽贵为皇后,却不能把他带在身边长大,这些年见到他的时刻少之又少。即使见到他,他态度客气又疏离,令她伤心不已。 四公主华心兮坐在母妃安妃身下,望着华瑜感叹。自己和胞弟漫兮同样自小得母妃言传身教,更有天下清流之首的外祖父教导,奈何终究没养出这淡泊悠远的气度,自己还好,漫兮完全是混世纨绔啊!皇祖母好生偏心,只疼八弟一人。 对侧若嫔身下的七皇子只看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他夹起一块桂花糕放进嘴里,若嫔见状微微颔首。 高贵妃嘲讽地笑了笑,民间野妇能有什么规矩?凭着一张狐媚脸得宠又能风光多久?不仅没子嗣,养子也教得粗俗不堪,皇上还没动著就抢先吃上了,比华漫兮那个混小子还不成器。 想到此她朝身下的二皇子和六皇子望去,他们都恭敬地望着皇上,见她看来,兄弟俩轻轻地点头示意。 她暗自得意,朝皇后看了一眼,眼神挑衅。 姜皇后暗暗拽紧了衣袖。 大公主见状狠狠瞪了眼皇贵妃,用眼神安慰着姜氏。 其余人似乎没看见几人的波澜起伏,只静静等候皇上开口。 华绍环顾了一圈缓缓开口说:“今日密署传来消息,夏决已到幽洲森林,倾云长公主即将入我大雍,你们,有什么看法?” 看法?什么看法?众人疑惑不已。 清妃冉浅向来深知圣意,她试探地问:“皇上是说和亲一事?莫非皇上打算迎娶长公主?” 华绍把玩着酒盏不说话。 高贵妃已握紧了玉手,她微曲身子打算开口,余光看见二皇子华凌风对她摇头,她强忍着怒意低头喝了口酒。 “哼。”华绍闷笑一声,他高深莫测地看着清妃说:“爱妃以为朕要娶长公主?” “那……皇上的意思是?” 安妃裴枝脸色疑惑,琢磨着他的心思,莫非,皇上想在诸位皇子中择一人迎娶倾云长公主? 华绍见总算有人明白了他的意思,开口笑着说:“朕已年迈,若娶了倾云长公主,还不得受尽天下人谩骂?朕打算在各位皇儿中择一人迎娶倾云长公主。” 第四章 斗法 一石激起千层浪,谁人不知得倾云者得天下?倾云长公主自出生起就备受瞩目,如今及荓,更引得四方云涌。 抛却已得道、前往海外仙山修炼的晋安大师的预言,长公主母妃九阙本就是名满天下的倾国妖妃,传闻其善驭水,曾令四大名湖的秦湖一夜枯竭,那长公主是不是也有这种异赋呢? 异赋一事对普通人来说兴许是天方夜谭,然而对各世家大族来说却不是什么稀奇事。公卿世家传世已久,对异赋早有研究,有些世家本身就有异赋者出现,这类消息通常被世家封锁,以致于不为外界所知。 普通人见到异赋惊诧以为怪,然而异赋却是三国急需的力量,不少公卿世家也在暗中搜寻,譬如娄朔,便是夏决找到的异赋者,善闻夜莺之声,乃是夏决的情报来源。 当然,像九阙这样可怕的异赋难得一见,然而不论多小的异赋,只要运用得当,就能发挥巨大作用。 当下,几位皇子的脸色微微变了。 八皇子瑜仍然是云淡风轻的模样,而七皇子华天歌眼神都没抬,倒是九皇子华漫兮歪着头思索,没一会这混世纨绔就躬着身向皇帝问道:“父皇,儿臣可以娶长公主吗?” “噗!”高贵妃的酒差点喷出来,她赶忙捂嘴偷看皇帝,见华绍没有反应,她恶狠狠地瞪着华漫兮,毛都没长齐,还敢说娶妇,倾云长公主只能嫁给她的皇儿! 华绍看着华漫兮难得温和地说:“自然可以,朕的儿子娶不得谁?只是此事还要看倾云长公主如何决择。” 此话一出,众皇子妃嫔全安静下来,皇上已经把话挑明,各位皇子都有资格竞争,只看倾云长公主如何选择,只有拿出看家本领才能入那位公主的眼。 华绍看着静下来的众人摆摆手说:“若没有异议,就开宴吧。” 他朝右手下方的若嫔招招手,若嫔柔顺地上前,接过他的酒杯服侍他。 皇后无可奈何地夹了一筷芙蓉酥,而高贵妃恨不得杀了若嫔。 早膳完后,华绍开口说:“老八难得过来,不如明日再走?” “遵父皇旨意。”依旧是淡淡的回应,华瑜恭敬地立在柱旁。 皇后忍不住上前拉住他的手说:“皇儿身子越发瘦弱,母后让御膳房做些参汤给你送来。” “谢母后,儿臣身子甚好,勿需担忧。” 华瑜白玉般地脸上全是清浅的笑意,轻轻地抽出了手。 华绍在龙座上俯视着这个儿子,这几个皇子中唯有老七和老八他看不透。 老七华天歌是若嫔索曦的养子,生性淡漠,若不是若嫔苦苦哀求,他必不会将天歌收为皇子。 而老八华瑜就不同了,生得天人之姿,又得太后教导,气质绝伦。他承认就算他亲自教导也未必教得出那通身气质。 华绍看着华瑜缓慢地问:“老八,倾云长公主,你可有意?” 这是要把长公主给了华瑜,皇后满面春风。 “回父皇,儿臣年纪尚幼,未曾想过婚姻大事。人世匆匆,若能寻得红颜知己相伴,无悔矣!” 华瑜恭敬地行了个礼。 华绍点点头说:“既如此,你便另寻吧!” 皇后急急地抓住华瑜宽大的衣袖问:“皇儿可知长公主三字代表何意?” 华瑜微笑,刹那间光华满殿,他语气轻柔地说:“自然知道,儿臣告退。” 皇后还想再说,华瑜已躬身退下了。 华绍慢慢走下白玉阶,望着他的背影叹息说:“老八非池中物,区区大雍留不住他。” 锦绣宫中,宫女侍人们一一退下了。高贵妃和二皇子、六皇子围坐在水晶桌前,她看着二皇子问:“凌儿,你父皇的意思你明白吗?” 华凌风冷笑说:“父皇向来偏宠老八,自然想把长公主赐给他。” “可我猜啊,咱们的八弟不领情。”华清风丢了颗葡萄进嘴里,又说:“八弟得祖母真传,早已心如止水,哪会在意婚姻这等庸俗之事!” “哼,最好不要跟你们争,否则……”高贵妃阴测测地说。 她是鄞北大族高家之女,从小就当做宫妃培养,手段狠辣,这些年栽在她手上的人数不胜数。 只要娶了长公主,她的儿子很快就会成为大雍新君。到时不止大雍,周边两国也要敬她三分。 高贵妃忍不住心神荡漾。 华凌风与华清风低声商量着对策,他们必须让其他几位皇子失去竞争权。 此时一只灰鸽“咕咕”地落在窗边,华凌风走过去取出绑在鸽子脚上的纸条看了一眼,他眉头猛地一皱,原本俊朗的脸变得晦暗。 高贵妃见状问:“怎么了,凌儿?” 华凌风把信递给她,只见上面写着:夏决入幽洲后,失去踪影。 夏决?高贵妃疑惑不已。 华清风给她解释说:“夏决乃是老八心腹,我们在夏家安插了内应,里应外合,伺机除掉他。这一路上派去了不少高手皆失手了,如今连他的行踪都跟丢了。” 华凌风转着碧玉扳指说:“娄朔善鸟语,真不好对付。” 夏决的行踪只报给皇上和夏家长老,连那位长老都得不到行踪,看来派去的人暴露了,这么短的时间察觉出夏家出了叛徒并封锁消息,绝对是娄朔的手笔,看来要动夏决,娄朔不得不除。 本来他怜娄朔是个人才,想收到麾下,奈何娄朔软硬不吃,脾性又臭又硬,那就别怪他出手无情了! 华清风摸了摸脖子上的睚眦玉佩说:“要不让阴阳谷的人出手?” “不可,阴阳谷是我们的底牌,切勿操之过急,一个娄朔还不值得。”华凌风急忙阻止华清风。 “如今夏决失去行踪,我倒有个好主意,你说父皇听说他为美色所诱,挟持长公主藏于幽洲会怎样?” 华清风敲着桌子问华凌风。 高贵妃一愣,妙啊,既可以坑夏决,又可以打击华瑜和皇后,还在长公主面前卖了个乖。 她连忙点头说:“此法甚妙,母妃自会助你们一臂之力。” 华凌风也觉得甚好,赶紧提起纸笔写了起来。 他要那位长老暗中相助,这样一来,即使不成也能恶心夏决,把夏家矛盾拉上水面,看华瑜还怎么淡然处之。 第五章 暗桩 西月宫中,华天歌支起银勺挑了勺蜂蜜喂给笼子里的银狐,狐狸眼微眯,张嘴舔完蜂蜜。 索曦慵懒地躺在贵妃榻上,她用指尖挑了一缕青丝把玩着,良久她开口说:“你说上头何时会联络我们?” 狐狸歪着头向她看来,引得华天歌轻笑不已,没有回答她。 就在索曦以为得不到回答时又传来那人不紧不慢的声音:“何必心急呢?该来就来了。” 华天歌看也不看索曦,他盯着天空说:“你已潜入十年,对大雍了解甚多,你觉得华绍此举何意?” 索曦眨眼,故作不知。 华天歌眉头微皱地说:“索曦,日子悠哉久了,可不要忘了身份!” 索曦立起身子说:“不用你多嘴,做好你自己的本分!” 她当然知道华绍在做什么,不过是在试探那些觊觎长公主的黑手罢了,只不过他们与此无关。 她在十年前受令潜入,趁华绍围猎之日装作迷路山妇被华绍看到,华绍惊为天人,于是将她带进皇宫。 而五年前再次受令,上头将会送来一个人作为她的接应,于是她使计与高妍争吵,那没脑子的女人果然中计,恶骂她只是身单力薄的乡妇,不配服侍圣上。 恰巧华绍经过,将高氏猖狂的言论听了个实在,回头便同意她从清白世家中择一孤儿养作皇子。她便顺利地从世家中把接应的人带回了宫中,这人便是华天歌。 谁知这小子冷漠又张狂,她根本压制不住,当日他还是个小少年便十分难缠,如今长大更是不知天高地厚。 “前辈多心了,天歌只是好心提醒一句。” 华天歌依旧冷漠。 他们出身幽洲,乃是世代守卫幽洲的秘密家族之人,每朝每代幽洲都会派出这类人潜入各国以及海外各部,以便掌握各国动作,若有异动便趁其不备将其铲除。 要知道这中元大陆可不是三国鼎立这么简单,这几百上千年来被抹掉的国家数不胜数,历史上根本查不到任何蛛丝马迹,而这些,都是幽洲的手笔。 他与索曦都是幽洲的棋子,他们潜在大雍皇宫,只等上头命令传来便立即行动,可他们已潜伏多年,却始终没有命令下来。 “天歌不必理会华绍,他不过是想找出觊觎长公主权势的世家罢了。”索曦放柔了语气,“这时另外几宫只怕在斗法,我们不妨坐山观虎斗,大雍局势越乱,上头越可能下达命令,只需静候。” 华天歌点点头,幽洲之人永世忠诚,他们只要等命令就好。 这时,宫女春留走近敲了敲门说:“娘娘,外门侍人刘深禀报,皇上今夜宿在西月宫。” “知道了,好好备下晚膳。” “是,娘娘。” 春留恭敬地退下,出了石门。她向来畏惧若嫔娘娘,更别说七皇子殿下,留在西月宫的重要条件就是脑子清醒,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不该说,她的主子是若嫔。 “那我先走了,华绍就要过来了。”华天歌摸了摸银狐柔软的皮毛。 索曦点点头,华天歌向内室走去。 内室里有一面午云国的流江崔氏绣,走线精致,图案巧夺天工,那盛开的牡丹光华四射,常引来御花园的彩蝶。 这是年前午云国请求支援时使臣带来的礼物之一,当时帛纱一开,众人眼前一闪,那朵牡丹就盛开在了大殿中,引得大臣们纷纷议论,深秋又怎有牡丹? 后来才知道只是绣品,崔氏绣竟以假乱真,果然名不虚传。 最后这幅绣图被皇帝赏给了宠妾若嫔,这是若嫔最喜爱的东西。 在崔氏绣后是白玉雕花的室壁,华天歌走到室壁前伸手抚摸着桐花花瓣,手指轻按花心,白玉壁突然从中破开,露出了一条点着蓝色灯盏的通道。 他走了进去,白玉壁又慢慢合拢了,没有任何痕迹。 第六章 出手 三日后早朝,御史台张老爷子首先站出来说:“素闻夏氏一族忠君爱国,治家严谨,可如今满大街都在传征国大将军夏决挟长公主潜逃遁世,不知镇国公有何话说?” 镇国公夏远站在大殿上朗声答道:“我夏氏一族历朝历代忠于皇室,以严谨传世,乃是太祖皇帝亲封的镇国世族。犬子夏决更是皇上亲封的征国大将军,为大雍立下赫赫战功,试问他又怎么可能因为一个女子而背叛家国背叛皇上呢?” 一旁的翰林夏澜接口说:“不错,夏氏一族历来追随皇上征战,忠心不二。夏决人虽年幼,却也自幼受夏氏族规严厉教导,更何况夏决乃是八皇子伴读,与八皇子同受太后娘娘教导,张御史信不过我夏氏声誉,总该信得过太后娘娘吧?” “你……你血口喷人!”张老爷子气的发抖。 一旁的裴御史见状,上前拱手说:“启禀皇上,镇国公与夏翰林所言有理,夏氏的声誉天下无人不晓。不过张御史所言亦不假,老臣今日上朝也听到不少类似言论,不知镇国公能否告知征国大将军的行踪?也好令圣上安心。” 裴江乃是天下清流之首,言谈温和有礼,行事清正廉明,门生满天下,是大雍中流砥柱,更何况还有安妃裴枝这么个女儿,谁敢不买面子? 夏远微微叹气说:“不是老臣隐瞒不报,实在是日前臣也失去了犬子的行踪。但老臣敢以人头担保,犬子绝不会做出背叛圣上的事!” 此话一出,四座皆惊,夏决行踪不明?连皇上也微微皱了皱眉,不过他并未开口。 卫国公冷笑说:“镇国公爷,谁人不知倾云长公主倾城绝世,难保夏决不会起绮丽心思,美色误人啊!” “哼,不是人人都似令郎,连公主府的侍女都敢调戏!”钱尚书不屑地看着卫国公。 卫国公老脸一红,那个败家子! 临近正午,朝堂上已争得难解难分,从原本的夏决失踪一事吵到了南方水患,各家各派各抒己见。粗略分来,大概有三派,一是战斗派,相互攻击对方;二是劝和派,轮流安慰;三是沉默派,不发表任何评论,此派多为功勋世家和众皇子。 当然,还有自成一派的,比如九皇子华漫兮,从不放弃任何战场。 他先诘问为何夏氏一族不前往西北修旱城运河,再诘问卫国公为何不派庶子出使天空城,还问翰林院如何修改经论,最后则冲沉默的皇子们发问:“五哥、六哥,你们怎么不说话啊?” 骚乱中,华凌风朝某个角落使了个眼神,结果那里的人同样一脸茫然,显然不知为何会出现这种状况,他还没出手呢! 那是谁呢?华凌风一脸沉思,莫非碰巧? 他没有注意到本来打哈欠的华天歌眼神嘲讽地看了他一眼。 华绍看着乱哄哄的大殿头疼不已地说:“够了!一个个像什么样子?世家大族,肱骨之臣,全像是市井泼妇,吵得朕头疼。” 大殿安静下来,老臣们面有愧色,华绍总算松了口气,急忙叫侍人宣布退朝。 幽洲森林,大雍朝堂的妖风还没有吹进来,此时夏决正带着众人从水流湍急的河边穿过。 真是个鬼地方!夏决暗暗咒骂,谁来告诉他森林里为什么会有河?而且还是在大树之间奔腾的巨河? 昨日他们沿着娄朔的古地图穿行,一路上风平浪静。 到了晚间有个小将听到前面有水流冲击声,报告给夏决,被夏决睨了一眼。周围全是干燥的枯木,哪来的水?何况娄朔的地图上没有显示有河流。 他们就栖在树下,结果今天一早,有人大呼:“这是什么?大河?” 娄朔一个翻身,跳到树干上,一看傻眼了,好大一条河,好深一条河,好绿一条河,而且,好毒一条河,一条红斑蛇不小心从树上掉下去,瞬间连骨都化完了。 夏决站在树干上不说话,这条河的流势完全覆盖了前路,而且这种水量不知道要流到什么地方才会枯竭,幸好昨晚及时止步,否则夏家亲卫只怕要折损大半。 娄朔此刻开始怀疑地图的真实性,照河流的势头,肯定不是才出现的,周围的古树都已适应河水而长出了厚厚的树痂,他们不可能直接前行。 周围的树木都下意识地避开了河流,所以河流上日光融融,看起来十分生动。要知道幽洲森林可是古树遮天的!这些狡诈的树!没办法,只好绕道行走了,但愿能绕开。 等他们绕道才发现河流多么妖娆扭曲,到处分岔东弯西拐,一不小心就掉了剑,掉了锅,掉了头盔,皆是转瞬即熔。此刻他们已经找不着北了,连娄朔都无计可施。 此时,一双绿色的眼睛在树枝间闪了闪,接着消失不见,在它消失后一只幽蓝的蝴蝶轻轻停在树叶上,它那透亮旋转的眼睛盯着树前的河流。 众人往森林深处走去,他们又惊又累,士气降到冰点。 在他们走后,绿色的河流开始从头蒸发,片刻便完全消失,而河流消失的地方树木依旧森然,遮天蔽日,完全没有日光漏下。夏决他们之前站过的树干晃了晃,一个黄袍中年男子坐在了上面。 他看着向左延伸的大队脚印摇头说:“难道这次做的梦太可怕了?怎么这些人这么慌乱地就走了?到底是什么梦啊?” 他双手搔头,突然,电光火石间一个扬手,一只幽蓝的蝴蝶被他钉死在树干上,那光亮的眼睛逐渐失去神采。 “什么嘛,是只漂亮的小蝴蝶啊,真可怜。”中年男子站起身,朝森林深处望去,既然他们已经进入了幽洲中部,那就别怪他出手了。他跃下树干,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 被众人抬着的轿子内,云流正百无聊赖地把玩着黎州雕扇,突然间,扇面上的蝴蝶跌落在几上,蝴蝶撕裂成了两半。 云流手指摩挲着几面,一脸沉思,看来被发现了,竟然有人能看见幽灵蝶! 到底是什么人?普通人是看不见的,连苏玉也只能隐约看到个影子而已,这幽洲果然神秘。她敲了敲窗,苏玉的声音传来:“殿下何事?” “幽灵蝶被发现了,姑姑多加小心!”云流压低声音说。 苏玉回她说:“殿下放心,奴婢会注意的。” 此刻他们正绕过一棵开满紫色花朵的古树,天色已暗,众人准备歇下,一只猫头鹰从树枝间穿过,带落几片树叶。 苏玉打量着古树,那紫色的花朵在天色中显得十分压抑,这是什么树呢? 苏玉走上前用银刀划了一小片树干,树口子立马流出了紫色的液体,她赶紧用玉瓶接了,夏决环手看着她。 她没有理众人的眼光,只是拿着玉瓶摇晃,不一会儿玉瓶冒出阵阵白烟。 她将液体倒在刚抓来的野鸡身上,野鸡挣扎着,一会儿便不动了,仔细看野鸡还活着,只是已完全没有反应,众人皆是一惊。 苏玉从袖口取出一套工具来,她拿着一把精巧的刀轻轻划开野鸡的胸前,鲜红的血缓缓流出。再往里,便触到了胸壁,她一使劲,胸壁便暴露出轻轻跳动的心脏。 她拿刀背轻击心脏,野鸡还是没有任何反应,那胸部的血流了许久也不见流下来。 苏玉双眉紧蹙,惊奇地说:“好厉害的汁液,连血液和脏腑都麻痹了!” 众人才明白原来她在试毒,这花树看起来美好,没想到这么毒,只怕把心脏挖出来野鸡也不会有反应吧。 苏玉从随行宫女白鹭手中取过大银瓶,将古树的汁液收集起来,然后封好。 娄朔看着她做这一切,眉毛微皱,竟然是医女,为何之前没有收集到任何情报?只怕长公主身边的都不是等闲之辈。 第七章 盗贼 苏玉向夏决行礼说:“大将军安好,奴婢发现此树甚是古怪,于是试验一番,发现此树汁液具有极强的麻痹性,大将军不妨命人留取些,日后许能派上用场。” 夏决一招手,便有军医上前取液,足足取了三大桶。 苏玉眼皮微跳,这夏家军好生无耻!她冒险试验时他们作壁上观,如今有利却如此……那树身上的口子真是惨不忍睹! 苏玉向云流的帐篷走去,一掀开帘,就见云流拿着个山果在啃,她惊讶地问:“殿下哪来的山果?” “这……有人从帐篷口扔进来的,味道还不错。” “什么?竟有人来过?”苏玉一脸警惕,她离开帐篷不过一刻,这么短的时间竟然有人翻进了帐篷?可恶! 云流见她一脸恼怒,不由安慰说:“姑姑不必担忧,那人未曾进来,早在他靠近帐篷时我就发现了。” 苏玉脸色微霁,从白鹭手中接过银瓶递给云流,“殿下,奴婢方才发现外面那树十分眼熟,于是试验一番,发现它果然是娘娘当日记录过的紫咽树!” 母妃记录的树?云流放下银瓶,母妃在她三岁时失踪,留下不少东西,其中就有一本《奇经》,上面记载了不少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东西。 没想到竟然在幽洲森林发现了母妃亲自记录的树,那么是不是母妃与幽洲有什么关联呢? 苏玉也在想这件事,她很小就跟在娘娘身边,然而具体几岁跟在娘娘身边的却不记得了,她的记忆总是模糊不清。 真正记事是在云流出世后,打那起她就一直服侍云流,然而看见紫咽树时她就有种熟悉感,就像刚进入幽洲时就有种熟悉感一样。 此时白鹤进来禀告说:“启禀公主殿下,副将娄朔求见姑姑,说是有要事相商。” 云流点点头对苏玉说:“姑姑你出去看看他有何事。” 苏玉依言退下。 云流咬着山果,想着刚才的一幕。苏玉刚出帐篷不久,她正在翻看《大雍山河志》,突然听见蝴蝶拍翅,一抬头就发现帐篷顶上的阴影,他举着匕首正要划。 云流轻笑说:“这是午云锦绣世家慕容氏的金丝雪绣,普通匕首只怕是划不开的。” 那影子一顿,接着取出个小瓶打算倾倒,云流又说:“传闻海外有种天海锦,刀枪不入,百毒不侵,不知阁下可曾听过?这金丝雪绣亦然,即便圣火也烧不了。” 那影子又顿,十分气恼地拍着帐篷。 云流好笑地说:“贵客来访,何不走正道?” 那人也不客气地说:“长公主可曾听过梁上君子?何谓梁上?” 接着人影一闪,帐篷口扔进一个山果,人已不见。 云流拿着山果一脸无奈,看来他们已进入幽洲中部,否则不会有这么多高手骚扰。 自古幽洲便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幽洲地僻不见外人,唯东部大道可供四方通行,妄闯幽洲者死! 此时娄朔正坐在苏玉对面,他盯着苏玉沉稳端庄的脸说:“女官应该知道,我等已闯入幽洲中部,只怕不能轻易离开幽洲了。” 苏玉颔首,她早就猜到已进入中部,否则谁敢硬闯殿下的帐篷?要知道长公主三字的分量可是不轻的,除了幽洲的人,谁会这么不识趣。 娄朔又笑着说:“我等护送长公主已久,还从未见过长公主的真容呢!” 他这是在怀疑长公主不在帐中。 苏玉冷笑说:“公主殿下尊容,又岂是人人可见的?” 娄朔叹气说:“可惜公主天人之姿,竟束缚于小小帐篷之中。” “公主殿下不喜生人,若不是上次那偷窥之人被殿下赐死,奴婢定要带诸位求见殿下真容。”苏玉无奈地摇头说。 娄朔紧紧盯着苏玉,她在警告他若动心思便痛下杀手?这苏玉好大的口气,不过是一个医女! 他偏要看看长公主是否在帐中,他怀疑长公主此次根本就没离宫,他们护送的不过是个傀儡,还故意让他们卷进幽洲,想让夏决覆灭。 只要他娄朔在,必定会查清楚一切,他要保夏决平安离开幽洲,夏氏一族只能由夏决继承。 只是不知怎么的,他的夜莺从进入幽洲中部后便失去踪影,莫非被人拦下了?可谁有这么大本事拦下所有夜莺? 苏玉见他一脸沉思,好心提醒他说:“这里是神秘莫测的幽洲,娄大人切要小心。” 娄朔没有回她,她便起身告辞了。 苏玉回帐篷后将娄朔臭骂了一通,惹得小宫人们偷笑不已。 云流也好笑地看着她撒泼,不过她更惊讶的是娄朔竟然怀疑她不在帐中。 这娄朔也太多疑了,看来夏决也绝非表面那么粗心大意,毕竟有什么样的随从便有什么样的主子。 云流笑着说:“知道了姑姑,那娄朔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过眼下我们有更重要的事,姑姑,你吩咐下去,叫午云众人万事警惕,尤其看好自己的东西。” 苏玉领命退出了帐篷。 云流的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木几,她觉得今天的事还没完,那人不会就此罢手。 深夜里,一双绿色的眼睛贪婪地盯着树下的帐篷,据说这是午云国倾云长公主,不知味道如何? 倏然,一个漆黑的物体射向帐篷,眼看就要撞上,“嘭”那物体被撞飞出去。 帐篷里和衣睡在云流塌前的苏玉立刻醒了,她抽出塌下的剑瞬间移到门口,却被守在门口的白鹤拦住。 白鹤微微摇头,凑到她耳边悄声说:“不可打草惊蛇,且静观其变。” 苏玉放松了身子,的确,敌人在暗,不妨趁此机会探测一番。 那物体被撞飞到了树上,月光微微照在它身上,仔细看,它正咧着嘴流口水,绿色的眼睛里满是恼怒。 它立起身来,看影子像个扎着头发的孩童,只是那绿色的眼睛实在诡异,它转身闪入了森林。 在那怪物逃跑后,它刚才站立的树干背后走出一个人来,是小参将。 小参将看着树下的帐篷冷笑,真是看了场好戏,这倾云长公主有两把刷子,竟然把那小怪物都逼走了。 不过刚才那下,是异赋吧?把物体弹开,倒是个有趣的能力。 他闪到半空中,手一挥,几把精巧的匕首从不同角度朝帐篷飞去,然而刚一接近帐篷,全被弹飞了。 小参将落回树上,看来这异赋还挺强大,范围是以帐篷为中心,向周围一里扩散,连帐篷顶也被包裹了起来。 真够乱来的,把异赋这么用,奢侈! 小参将温柔一笑,手一拨,露出一张精致魅惑的脸,他左手摩挲着脸颊,风情万种。 一只八哥落在他右手上,他靠近八哥声音低哑地说:“去告诉三娘,就说我发现了有趣的异赋,在长公主这里。” 早上百鸟齐鸣,苏玉从塌上起来,昨夜两拨人造访,她一直使用着异赋,这会儿身体有些支撑不住。 白鹤体贴地端来参汤,服侍着苏玉喝下,苏玉看上去十分疲惫,眼底一片青黑。 白鹤很自责,一直都是苏玉姑姑防御外敌,而她这个御赐的护卫却帮不上忙,若她也有异赋就好了。 此时外面乱成一团,白鹭掀开帐篷走进来,看见云流已起身便说:“殿下,夏将军说丢了许多东西,问公主殿下可少了东西?” 云流摇头说:“不曾少,你去回了他。” 白鹭依言退下。 夏决脸色黑成了锅底,这么多人竟然在一晚上被偷了个遍,传出去还怎么混啊? 堂弟夏星走过来,看着夏决的黑脸叹气说:“看来我们是遭了道了,被人围起来偷了个遍。” 夏决冷哼说:“盗匪一类,只会这些偷鸡摸狗的手段,成不了气候!” 若被他抓到定要剥了他的皮,敢侮辱他夏决。 娄朔自责不已,若他的夜莺在,怎么可能发生这种事? 夏家亲卫叫苦不迭,这什么德行的盗贼啊?连家书、底裤都不放过!怎么净挑重要的拿。 又是夜黑风高夜,众人假寐以守株待兔,然而等到天亮也没见到那小贼身影。 夏决在娄朔的护卫中醒来,他习惯性地朝床下的青虹宝剑摸去,一摸,空的,他一个激灵翻下床,把娄朔吓一跳。 床下空空如也,一丝痕迹也无,夏决的脸转青了,娄朔低头一看,哪有什么宝剑? “可恨,欺人太甚!”夏决的怒吼响彻森林,震得飞鸟扑腾。 云流在帐中捂住了耳朵,再也睡不着。 早膳过后继续赶路,他们一直朝北走,想等走到北方边界再折回东方。 夏决的脸上满是戾气,众人不敢大声说话,唯恐触怒了他。 等到云流的沙漏漏下大半后,树缝中漏下了几缕夕阳残光,一天又尽了,深不可测的黑夜在逼近。 第二日一早,夏决的怒吼就响透了森林,把众人从梦中惊醒。 夏家亲卫立刻进入备战状态,大将军这个吼声别人或许不懂,他们却是懂的,大将军遇到威胁了! 夏决把娄朔吓了一跳,他看着夏决一脸死气地瘫坐在床上,紧张地问:“山明你怎么了?为何如此神情?” 夏决双眼茫然地说:“阿演,虎符不见了。” 娄朔一震,阿演,多久不曾听过这个名字了,自从族灭后就没人再这么叫过他。 娄朔按住夏决的肩膀定定地说:“山明放心,只要我娄朔在,就会给你找回来,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这是他的承诺,就算皇帝赐下的虎符不见了,那些人如果想以此为由伤害夏决,那他绝不会放过他们! 当日山明救下一心求死的他,如今他也要救他,大雍皇室也好,夏氏族人也好,谁敢动山明,他会让他生不如死。 夏氏一族绝非表面上那么和气,不知多少人想要取代大房的地位,这一路上派出了多次暗杀,寒透了山明的心。 云流十分无奈,连着几日被吵醒,她觉得头晕,她一挥衣袖,几只蝴蝶飞了出去。 正午,夏家亲卫摆出阵法,娄朔站在中央破口大骂,骂天骂地骂幽洲,骂得那盗贼体无完肤,只是盗贼依然按兵不动。 众人感觉得到那盗贼就在附近,于是集体开骂,竟敢惹怒大将军,非得剁了他! 就在这时,那繁复的帐篷被两个宫女拉了起来,随着脚步声一个婀娜的身影慢慢从黑暗中显露出来。 第八章 作客 众人停止了叫骂,眼神追随着那道身影,那身影出现在了帐篷口,一袭曳地长裙随着女子的动作晃动。 紫色的长裙用浅蓝的腰带束着,三千青丝被面纱笼在身后,苏玉紧紧扶着云流,白鹤与白灵跟在两侧,一脸戒备。 看来这是长公主了,众人直直地盯着她的身影。他们还是第一次近距离看见长公主,那缥缈出尘的气质无人能及。 云流缓缓走到阵法中央,然后抬起衣袖,宽大的袖口露出半截玉臂,纤长的手指往树干一指。 “嘭!”白灵快速射出飞刀,只见树干一晃,一截褐色的衣袖被钉在了树干上,飞刀泛着冷光,那衣袖开始熔化。 众人眼色微变,这女子好生厉害。 云流纤手轻移,“嘭嘭嘭!”又是几把飞刀飞出。 “噌~!”白鹤拔剑挡过飞来的暗器。 “啪啪啪”,树干上传来拍掌声,一个人影从树叶中走出。 中年男子满脸笑意地说:“长公主果然名不虚传,吴某领教了。” 男子一身褐色长袍,左手衣袖缺了一截,身上沾满了汁液,然而他却不觉狼狈。 “阁下拿走了我的剑!”夏决盯着男子,他要教训这男子。 男子不理他,只对着云流作揖说:“吴某今日败在长公主手下,心服口服。不过在下还有要事,先走一步!” 说着便要离开。 “慢着,客人既然来了,何必急着走呢。”夏决抽出娄朔的剑,直指男子,一瞬间,树木无风自动。 男子终于面向夏决,他依然在笑,声音却是冷冷的:“夏将军好功夫,这反客为主的本事吴某算是开了眼界。” 夏决就要挥剑。 “既然先生是主,何必为难我等借道之人呢?”云流清灵的声音响起,夏决回头看了她一眼。 男子立在树上,爽朗一笑说:“非也,我幽洲从不强留人,是你们强行闯入。” “那先生可以原谅我等,并告知如何离开幽洲吗?若能相告,我等感激不尽。” 男子终于正色道:“你们想离开?” 云流点头说:“我等困在幽洲已久,苦于前路不明,无法离开。” 男子沉思半晌,突然问:“不知各位可愿到寒舍一住?” 夏决迟疑不决,娄朔冲他点点头。 男子笑道:“那便随我走吧。” 云流微笑着说:“还不知先生尊姓大名?” “在下吴飞天,人称盗怪,普天之下没有我盗不了的东西。” 夏决脸微抽,连他脖子上的虎符都偷了去,这吴飞天是个人物。 一行人跟着吴飞天在森林里穿行,一路上见到不少飞禽走兽,几只松鼠爬在树干上歪着头看着他们,到处都是古树,一些巨藤沿路生长着,巨大的蘑菇随处可见。 云流被苏玉扶着,一路悠哉地观赏这自然风光,幽洲森林就像是梦境一般神秘。 再往前,一株巨大的花树挡住了去路,花树开满了白花,花香四溢,几只鸟在枝蔓间穿梭。 吴飞天停了下来,他对着夏决拱手说:“诸位,前方是断肠崖,想要过去只有抓住花树的藤蔓,切记!” 他望着云流问:“不知长公主过得去不?需要在下帮忙吗?” 云流轻轻摇头,她可没那么娇弱。 吴飞天率先抓住花藤,一拉,花藤散开来,竟有几百丈长。他往花树根部一按,“咔”,花树从中间分开,形成一道拱门,中间望去可以看见前方开满野花的大峡谷,十分隐蔽! 吴飞天抓紧花藤往对面荡去,惊起不少谷底的蝴蝶,很快他便到了对面,他朝众人做了请的手势。 夏决走到云流身前淡淡问道:“长公主当真过得去?若不嫌弃,臣可以带长公主过去。” “不劳大将军费心,我等自会护好公主殿下!”苏玉一脸不爽,她家殿下乃千金之躯,岂能让这莽夫触碰? 夏决见她不领情,朝云流拱手说:“既如此,臣等长公主过去再出发。” 接着吩咐娄朔说:“娄朔,你先带一百人过去接应长公主。” 娄朔带人荡去了对面,他在对面仔细侦查后朝夏决打了个手势,夏决看着云流,示意她过去。 苏玉拉住云流说:“殿下,奴婢抱你过去吧,奴婢抱得住。” 云流看着她还未消散的青黑眼圈摇头,其余婢女和侍人纷纷上前,想要带她过去。 云流轻轻一笑说:“莫非离宫久了,大家都忘了本宫的本事?” 夏决看了她一眼,有些好奇。 苏玉无奈,只得先抓住花藤荡到了对面,先后几个奴婢过去后,白鹭朝云流点点头。 云流开始往前走,慢慢靠近边缘,下方峡谷里青烟渐起,云流伸出纤细的左手抚摸着花藤,突然朝峡谷一跌,花藤顺着她往峡谷落去。 夏决惊呼一声:“长公主……” 众人心头一凉,吴飞天脸色微变,苏玉也有些担忧。 然而云流的身子并没有下坠多久,她慢慢回升到了正中,紫色的衣裙被风吹得飘摇不定,仿佛要凌风而去,她朝对岸荡去,众人已痴了。 忽然一阵谷风吹来,她猝不及防地歪了下身,面纱斜斜地往谷中落去,她伸手抓去,没有抓住。 四周一片静寂,众人呆呆地看着荡在空中的女子,那清冷绝世的容颜似真似幻,紫色衣裙四下飞舞,似要凌空消逝! 静寂中有人一把揪住了胸口,他的目光惊惶而呆滞,一颗痣在日光下一闪而过。 等云流荡到了对岸,苏玉一把抱住她,将白鹤递过来的面纱迅速地罩在她头上,然而众人已看到她的面容了。 夏决沉默地揽藤而来,落地后看了云流一眼。 娄朔看着盯着长公主后背的夏决微微沉思。 众人全部安全到了峡谷对面,跟着吴飞天向更深处走去。 吴飞天已回过神,他笑呵呵地说:“今日方知何为九天神女,飞天浅薄啊!” 云流没有作声,从小到大已听过无数赞誉,她已没有感觉。 此时,静寂的白花藤下站着个一身白衣的年轻男子,他一脸安适,闭着眼嗅着花香。 “哎我说你怎么不急啊?她都被带走了。”一个青衣男童扯着他的衣袖问。 “就是就是,她被带走了你就找不到了,你还不去啊?”另一个黄衣男童扯着他的腰带问。 男子微微侧头,右眼角一颗黑痣有些醒目,峡谷上方的阳光照在花树上,映得他的脸斑驳陆离。 他一半脸隐藏在阴影里,突然就笑了说:“自然要去,不过还不到时候。” 他的发丝柔柔的,扫到青衣男童脸上,男童打了个喷嚏。 突然黄衣男童看见身后古树上有双绿色的眼睛闪了闪,他一跃就到了树上,盛气凌人地说:“喂,贪吃鬼,你在看什么?” “啪嗒!”绿眼睛被推出来,一个身着桃红小褂的胖少女出现在树干上,她十分惊慌,一双绿色的眼睛骨碌碌地转,青衣男童站在她身后拍着手。 “许山溪你好大的胆子,见着我们兄弟敢不问好?” 那少女不停地低头问好,黄衣男童一抬腿,把她踢到了树下,她爬起来想跑,青衣男童堵住了她,胖少女无路可逃,她呲起了牙,一口尖牙在日光下闪闪发光。 “嗤!”青衣男童不屑地冷哼。 “不得无礼,乐静、乐动!”萧珵开口呵斥。 青衣男童乃是乐静,他不满地看着萧珵说:“怀远何必理她,我看她一路潜伏就是想吃了长公主!” “就是,谁不知道这许山溪最喜人肉,不信你问问她。”乐动补充说。 萧珵立在花藤下,他还真开口问少女:“你叫山溪?” 他声音低柔,长相温润,清朗的目光扫过少女的脸。少女一愣,接着点头。 他一脸温柔,笑着问:“你想吃了长公主?” 此时萧珵语气已有了杀意,偏偏这少女反应迟钝,她还是老实地点头。 萧珵的脸色已经沉下了,“咻!”一截花枝划过少女的脸,钉在了地面。 少女摸着脸上的血一脸震惊,她望着萧珵,不敢想象这个白衣男子在浅笑间就划伤了她。 乐静和乐动在一旁看戏,他们最喜热闹,何况是名满天下的萧郎一怒呢! 看来怀远当真喜爱那长公主,要知道这位玉面郎君最是温润可亲,情不外露,他发怒简直和王族现世般难得一见。 这次难得回幽洲一趟,竟然呆了十天,他们两兄弟高兴坏了,怀远第一次呆这么久,结果却是为了等一个女子。 这十天他们玩遍了幽洲,总算在今天遇到了那个女子,那个十天来大名传遍外围守卫者的倾云长公主。 乐静提起许山溪的衣领说:“我警告你,长公主是我们看上的人,若你敢插手,小心脑袋,你该不想你这肥脑袋被捏碎吧?” 许山溪一个劲儿摇头,她不吃长公主就是,她还想要脑袋,她吃别的。 乐动也蹲下恐吓她说:“山溪姐姐,长公主是我们的人,你可要帮我们看着她,万一她受伤或者怎么的,我可都算在你头上!” 萧珵把玩着从谷底捡上来的面纱,上面绣着精致的祥云,闻着面纱上若有似无的香味,他觉得一切都好像回到了那一年,一切还没有开始。 云流等人跟着吴飞天到了一处宽阔的木门前,这里的古树十分奇特,树干从中分开,形成天然的屋顶,十分高大。 一入木门,众人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门里竟然是一条街,两边商家林立,酒坊玉器铺子满街都是。 街上的人们穿着上装下裙,脚蹬木屐,一路上熙熙攘攘。 人们纷纷向吴飞天问好,有大胆的姑娘问:“城主,这些儿郎们可真俊,不知来自何处?” 吴飞天但笑不语,他向众人解释说:“这便是在下管辖的小城飞天城,这些人都是幽洲的原住民。” 云流很惊讶,幽洲森林有原住民,那么历史相当悠久吧,可是历史上却没有任何记载,是人为抹去的吗?就像不想人知一样。 第九章 幽洲十二怪 众人跟着吴飞天到了城中,在飞天城北面有一所宅子,由巨大楠木打造成,上书“飞天府”,是吴飞天的住所。 吴飞天带着众人踏进宅子,一个青衣侍女立马迎上来。 “绾绾,带客人们去后院,还有,这位女客的院子要单独准备!” 吴飞天在太师椅上坐下,周围已围满了下人,一个长须老者抚着胡须叹道:“这位便是长公主吧,果真百闻不如一见!” 云流很是意外,什么时候她的名声传到幽洲来了? 飞天府十分宽敞,那长须老者在地上摆出阵法,随着他的咒语,凭空出现了大片空间,因此众人全都歇下了。 娄朔看着那老者暗自猜测,只怕他也是异赋者吧? 那老者似乎看透了他的想法,抚着胡须笑着说:“非也,老朽这只是普通的术法,并非异赋。” 术法这么厉害?娄朔明显不信。 木桌上的另一个黑衣男子见状不由笑着说:“小兄弟不信也情有可原,毕竟这是海外术法,幽洲之外只怕少有听闻。” 原来幽洲森林虽与世隔绝,然而与海外仙山联系却十分紧密,海外仙者通常都会些千奇百怪的术法,这些术法传进幽洲也不奇怪。 夏决说起了被逼入幽洲的经过,吴飞天微笑着听他说完,他端起琉璃酒杯呡了口酒说:“看来你们真是被诱进了中部,你们遇上睡怪了!” “睡怪?他是谁?” “看来你们对幽洲一无所知啊!”绾绾替夏决倒了杯酒,接着说:“幽洲历史悠久,一直以来由十二大人守卫幽洲,这其中就有我们城主,盗怪!” 长须老者接着说:“不错,就是幽洲十二怪,而这睡怪呢,最喜误人子弟误人前途,你们多半是被他骗进了幽洲中部。” 长须老者摇着头,夏决不解地问:“前辈,我们并未见过任何人啊!” 老者笑呵呵地说:“叫我老周即可,这睡怪莫潇潇,生平最爱睡大头觉,为人豪爽,不过此人极难对付。” 吴飞天点头说:“莫潇潇是十二怪中少数的异赋者,他的异赋便是转换梦境,能将他自己的梦转为现实,也能将别人的梦转为现实,也就是说他能操纵梦境。” 这么说他们看到的毒河是幻境了?娄朔一阵放松,他还以为是地图有问题呢。 “不可小看此人!那是真的!除非你和他有同源的异赋。”老周纠正说,“况且他本身能力就极强,实战能力排在前五。” 吴飞天点头说:“不错,论实战我绝不是他的对手,何况还有那种异赋。” 连吴飞天也打不过他?夏决很是吃惊。 绾绾偷笑说:“虽然如此,城主您又何必妄自菲薄,莫城主的异赋必须在熟睡时才能使用,论偷袭谁又比得过您呢?” 吴飞天有些赧然,他和莫潇潇不是同类,他是属于技能派的,盗艺出神入化,而莫潇潇属于实战派,异赋只是附属能力罢了,正式打斗中谁能睡得着?幽洲十二怪的功夫千奇百怪,彼此制衡。 “城主,云流有一事不明,何谓同源?”云流敬了吴飞天一杯酒。 吴飞天温和地说:“同源即是类型相同,比如莫潇潇,他的异赋属于虚实类的,如果有人也能操纵虚实,便能一眼看穿他的把戏,直接找出真身,比如那些使用海市蜃楼者。同样,他也能看穿对方,幻境对他也没用,所以比较而言他的异赋有很大的风险,若有同源者发现了他在使用异赋,此时他正在熟睡,那他必输无疑。” 原来还有这个弱点,云流暗自点头,那么他看得见幽灵蝶就解释得通了,幽灵蝶也是虚幻的,乃是由大地精气以及死亡生灵的灵魂幻化而成的。 吴飞天与夏决碰了碰酒杯,继续说:“只可惜这里没人有同源异赋,不然何至于被他逼进中部,要知道中部是不许外人进入的。不过他为何会逼你们呢?” “不错,莫潇潇这小子虽然顽劣,但也不至于恶毒,可是你们做了什么?” 老周放下酒碗询问娄朔,娄朔疑惑地摇了摇头。 苏玉替云流倒了杯果酒说:“不论如何,到了先生这里总算安全了。” “我看未必,既然莫潇潇都出手了,其他几怪也早盯上你们了,何况贪吃怪一直都跟在你们后面!” 吴飞天此言一出,众人皆惊,什么贪吃怪? 吴飞天仰天大笑说:“那小怪物一直跟在你们身后呢,我在峡谷时才把她甩掉了。” 绾绾一脸嫌弃地说:“那个小胖子也来了?长公主可要小心,食怪许山溪最喜人肉,每日吃掉的人肉有小山那么多!” 说完张牙舞爪地比划着,云流见她满脸的作弄神色,不由好笑,莫非她以为自己很弱?想要轻易伤她可没那么容易。 苏玉不屑地冷哼说:“她要敢来,我便活剥了她!”她说的出做得到,多少杀手都被她剥了喂了毒虫,敢靠近长公主,死! “那许山溪也是十二怪中的一人吗?”白鹭开口问道。 木桌上的黑衣男子名叫柳晓,他点点头说:“这许山溪是食人谷的谷主,食人谷位于幽洲森林的西北部,那里山谷众多,路况复杂,食人族世代安居此地,他们擅长伏击,胆子很小,只不过手段十分残暴,如遇上食人族最好直接逃走!” “也就是说食人族属于偷袭派。”军师夏綦总结,“不知食人族除了食人外还有什么本事?” 若能知道对方的情况那么即便日后遇上,也能对付他们,大将军威风凛凛,岂能一直逃跑? 吴飞天摩擦着酒杯说:“本事说不清,我飞天城与食人谷交情不深,不过曾听夜行怪说食人谷谷主有种代代相传的能力,便是吞噬死者的能力,却不知是真是假。” 他是听过传闻,不过似乎这一代谷主许山溪天生痴呆,未能继承这种能力,这一点他没有告诉夏决等人。 众人皆醉,这些日子一直在森林转悠,难得酣畅淋漓一回。 吴飞天看了看天色,天色已暗,萤火虫飞舞在大厅中,远处一片青烟袅袅升起,他朝着夏家亲卫随意晃着酒杯,不紧不慢地说:“天色已晚,不知贵客今日可留宿?” 云流纳闷,是在问她们吗?不是已安排好了吗? 老周手一挥一张符纸夹在了指间,皱着眉说:“听闻升天城主行事乖僻,却没想还是个喜欢藏头缩尾的人!” 夏家亲卫愣住了,一个小参将站了起来。 夏决脸色不虞地说:“退下,不得放肆!” 谁知那小参将却没理他,只是掸了掸衣袖,双手在胸前一划,众人眼前一亮,一个身穿红衣的魅惑男子立在了厅中,肌肤似雪,红唇烈烈,红衣微敞,露出了大片雪白的胸膛,他妖魅一笑说:“不知飞天城主何时发现在下的?” “呼!”厅中男女齐齐地抽气,这男子好生妖娆,如果说长公主的美不染纤尘,清冷绝世,那么这男子便如暗夜妖精,惑人心神。 云流身边的婢女已有几人看呆了,苏玉一声咳嗽,她们方才回神,纷纷羞红了脸,不由低头。 “升天城主也为长公主而来。”吴飞天肯定地说。 红衣男子朝云流妖魅一笑说:“听闻长公主绝世天下,楚孟特来见过长公主,长公主天人之姿,楚孟倾慕。” 话虽如此,他却并无半分尊重,眼神都不曾停留在云流身上。 “只怕是奉命行事吧,付三娘最喜美人,不论男女。想来也想见识见识长公主的美貌吧!”柳晓嗤笑,这升天城主楚孟是付三娘座上宾一事谁人不知? 楚孟笑容不变,眼中却寒芒一闪,正在这时一阵爽朗的笑声破空而来:“不错,我付烟飞就是看中了长公主的美貌!” 声音一落,人已到了厅中,来人是个中年女子,一身绿纱裙,像烟波般飘逸,她直直走到云流面前,上下打量。 白鹤横剑立在云流身前喝道:“长公主面前不得无礼!” “滚开!”绿色衣袖一甩,白鹤一惊,拿起长剑挡去,谁知触感软绵绵的,像抵住了棉花,然而这棉花却在瞬间移动起来,像有千斤之力,卷住她的身子往门外一扔。 “噗!”白鹤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白鹤!”云流忍不住惊呼。 白鹤痛苦地按着胸口,刚才是什么感觉?明明轻得像棉花,却席卷千钧之力。 夏决青虹剑已出鞘,却被楚孟挡住了,眼看付烟飞的手就要抚上云流的脸,“嘭!” 付烟飞手一抽,人在空中翻了个身,苏玉已挡在云流面前冷冷地说:“想碰长公主,先从我苏玉身上踏过!” 仔细看,一个蓝色的屏障已把她和云流围在了中间,屏障在不断外扩,把碰到的木桌石凳炸的粉碎,众人一一后退,留出了一丈距离。 付烟飞扯下烧焦的衣袖,开口说:“的确是有趣的异赋,难怪长公主能平安长大,你可真是个忠心的奴才啊。” 连三娘也对付不了?楚孟眼神闪了闪,防御型的异赋他还是第一次遇见。 “付三娘,这些人都是我吴飞天的客人,你这是何意?”吴飞天警告道,“莫非付三娘视我飞天城为无物?” 绾绾已双手提剑,一声清脆钟声传来,城主府外飞天城民众全都拿起了武器,进入备战状态。 付三娘盯着吴飞天半晌,才开口说:“飞天城主这是什么意思?三娘不过是听说你府上来了贵客,过来凑个热闹罢了。长公主,我云中城景色甚美,可有兴趣到我云中一游?” 她提了提白鹤的衣领,白鹤脸憋得青紫,还努力地朝云流的方向摇头。 云流握紧了拳,竟然拿白鹤威胁她! 楚孟妖娆地走到付烟飞身前,提过白鹤的衣领笑着说:“长公主宁可抛弃这个女婢也不肯到云中城一游,莫非嫌弃云中城的景色?” 他一使劲,白鹤已没了动静,头无力地向后仰着。 “住手,城主热情相邀,云流岂能扫兴?到云中城便是!” 云流走出了屏障,苏玉护着她朝付烟飞走去。 楚孟放开了白鹤,白鹭急忙接过白鹤把她放平,苏玉塞了颗九玉回丸在白鹤嘴里,白鹤才慢慢有了呼吸。 云流朝夏决鞠了个躬说:“劳烦将军了……” 夏决摆摆手,深邃的眼里闪过寒芒,堂堂征国大将军,奉命迎亲,却不能保护长公主,今日的屈辱他记下了。 他看了眼一身红衣的楚孟,对方轻易就拦下了他的青虹天来,那可是他的绝招,在这些人面前他太弱了! 楚孟感受到他的视线,不在意地理着衣袖,夏决握紧拳头。 吴飞天取出一卷经书递给苏玉说:“拿着吧,对你也许有用。” 苏玉面色沉沉,对着他鞠躬以示感谢。 吴飞天朝付烟飞拱手说:“付三娘一向光明磊落,想必不会亏待在下的朋友吧?” 付烟飞哈哈大笑说:“我付烟飞向来怜香惜玉,何时苛刻过?你放心,只要我玩够了,便他们送出幽洲!” 第十章 老来怪 天色已晚,众人在飞天城歇了一晚,第二日一早便启程。 吴飞天带着部下送他们到了飞天城北的飞瀑下,他从岸边折了枝柳送给夏决说:“夏将军,此次一别,不知何时再见,请恕飞天无能,不能如约护送你们出幽洲。” 夏决握着柳枝,声音低沉地说:“城主客气了,是我们给城主添麻烦了,多谢城主。” 他接着朝飞天城的众人大声喊:“诸位,多谢关照,夏决告辞!” “告辞,后会有期!”飞天城民十分热情,挥舞着衣袖与夏家军告别。 云流隔着面纱看着人群,忽然觉得城民们是如此亲切,她从小受惯了百姓跪拜,这还是第一次有所感触。 “长公主不去告别吗?”沙哑魅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云流侧身看着依旧一身红衣的楚孟,没有说话。 苏玉看着沉默的云流,走上前说:“殿下不必伤怀,我们原是过客,何况我们还有要务在身,不可沉溺于此!” 云流一震,是啊,她是为了平定内乱才和亲的,如今已过去大半年,还未到达大雍,午云还在水深火热中,得早日离开幽洲! 楚孟看了眼一身青色宫装的云流,没再说话。她与自己一样压抑着情感,世人只看见他们光鲜的一面,谁又能理解他们的无奈与苦楚呢? 付烟飞走到云流跟前笑眯眯地说:“这飞瀑如此高大,长公主你猜我们要怎么过去呢?” 付烟飞五官精致,一脸笑意,给人一种精炼之感。云流摇头,她怎么知道? “长公主可知昨日我打伤你的婢女用的什么手法?” 云流停下脚步,双眼平视着她说:“云流亦是十分好奇,城主用的什么手法呢?” 付烟飞见她终于肯正视自己,不由乐道:“看来长公主对三娘一无所知,我付三娘人称云中怪,住在云中城,昨日使的是我的异赋,云飘。” 她走到瀑布面前冲云流大喊说:“长公主看好!” 这一喊把众人的目光都吸引了,只见她往瀑布一拍,瀑布飞流而下的水瞬间变成了云朵,云朵不停移动着,形成了阶梯。 她兴奋地大叫:“看见没有,这便是我的异赋,长公主觉得如何?” 云流见她一脸兴奋,只得无奈地说:“付城主果真名不虚传,好厉害的异赋!” 付烟飞仰头大笑,震得云梯微微晃动。 飞天城的城民与夏家亲卫都看呆了,好强! 吴飞天在人群中叹了口气,十二怪中异赋最强的便是付三娘,他突然懊恼自己怎么没有异赋,不然绝对可以助长公主一行离开幽洲。 付三娘吆喝着众人爬梯,自己则往空中招招手,一根白色的细绳从天上晃晃悠悠地飘了下来,她抓住绳子往天上一甩,那绳像有生命似得一弹,她人已到了云梯半腰,冲着夏家军招手。 夏决护卫着云流往上爬,爬了许久才到半腰。云流香汗直流,宫中侍人见了急忙说:“公主殿下,不如奴才们抬您上去吧。” 云流忙摆手,若是上个云梯也要人抬,那她也太娇奢了。 楚孟一直不紧不慢地跟着他们,见状朝付烟飞喊:“三娘,把云梯弄直,再这样一天都到不了云中城!” 付三娘点点头,手一挥,云梯一阵晃动,众人只得紧紧抓着梯子,苏玉张开了屏障护住午云众人,等云梯停下众人发现云梯变直了,就像一道白练横在空中,四周云雾缭绕,往下看去已看不到飞天城的人。 付烟飞看着众人佩服的神色心头大乐,她本就是故意显摆,好让这些人见识见识! 大队人马在空中行走,底下只能望见空中的白线,不知道的人只当是白虹。 娄朔不住地赞叹,这样的异赋才厉害,他的异赋太鸡肋了。 午间众人吃了干粮便继续赶路,云梯渐渐朝下滑去,周围的景色也变得清晰起来。 娄朔随意地看着美景,突然,一只夜莺从树顶飞了出来,扑腾着身子。 他惊喜万分,想要唤它过来,谁知一个网兜从树下伸了出来,一把将夜莺罩住,夜莺在里面挣扎着,十分凄惨。 “咻!”一个浑身枯叶的老头子站在了树顶,他抓起夜莺叽里咕噜地念叨起来。 娄朔怒从心头起,这个臭老头,敢欺负他的夜莺!进入幽洲后夜莺便失去了踪迹,这好不容易才看到一只。 “住手,你这臭老头!”娄朔暴喝一声,从云梯上飞了下去,他的轻功虽不算绝顶,但这点距离还是可以的。 老头抬头看着从天而降的人,没有移动,娄朔一接近树顶便拔剑,朝老头双手挥去。 老头这时一脸失望,伸出两只手指一夹,抵住了剑势,然后往旁边一抛,娄朔顺势跳到了另一棵树顶。 老头嘟囔着说:“怎么如今的后辈这么缺德?连只小鸟也要跟我老头子抢?” 娄朔青筋暴起,“那是我放出来的,你抓它想干什么?” “自然是吃了,这鸟肉质鲜嫩,十分美味。” 老头舔了舔嘴巴。 娄朔脸已经黑成炭了,他在幽洲苦等夜莺传信,谁知这臭老头竟然把它们抓来吃了,看样子还吃上瘾了。 “你吃了多少?”娄朔咬牙切齿地问。 老头见他炸毛了,犹犹豫豫地说:“没有,就这一只!” “你骗谁呢?满身鸟毛味!”娄朔一剑劈来,老头一闪,灵活地躲开了,树顶被娄朔削掉了,娄朔跟在老头后面乱劈,眼看就要进入森林之中。 “轰隆!”一声巨响,森林的古树从中间被划开,上半截掉在了雪白的云海中,娄朔与老头的身影完完全全地显示了出来,众人都从云梯上滑到了云海中。 付烟飞一脸不耐烦,冲着老头说:“诸葛乞,这是我付三娘的客人,不是你老人洞的!” 这老头是幽洲十二怪中的老来怪,是个老顽童,喜欢作弄人,尤其是年轻人。老人洞的老头子老婆子都是些劣迹斑斑的老顽童,总爱把人骗去当苦力,今天竟敢在她眼皮子底下闹事,她要给他点颜色瞧瞧。 诸葛乞一见到付烟飞便知情形有变,瘪着嘴说:“不成了不成了,老头子不玩了!” 回头开溜,谁知脚早被云雾缠住了,他气的大叫:“付小鬼放开我,要不然老朽可就不客气了!” 付烟飞不理他,对着娄朔说:“你要那夜莺是吧?赶紧拿着,我们还要赶路呢。” 娄朔气呼呼地从老顽童手里拿过夜莺,他狠狠地瞪了老头一眼,老头做了个鬼脸,惹得娄朔火气大发。 娄朔轻轻抚摸着夜莺,对夜莺呢喃着,夜莺哀婉地叫着,娄朔轻抚夜莺,然后将它放飞了。 老头一脸好玩地说:“年轻人,你会鸟语。”一口肯定的语气。 娄朔不理他,老头子搔搔头不好意思地说:“老乞子错了,原是看这鸟稀奇,叫声动人才心下痒痒,要知道是你放的我绝不吃它们。” 娄朔脸更黑了,他径直越过老头,走到夏决身边,一脸凝重。 夏决心知不好,对他点点头,两人站到云海边上,娄朔才低声对夏决说:“山明,大雍有变!” “何事?”夏决脸色微凝,娄朔敛眉说:“刚收到夜莺传信,有人出手了,他们诬陷你挟持长公主潜逃,夏家开始乱了。” “哼,只要我夏决在一天,他们迟早会憋不住,只怕是二皇子的主意!” 夏决一脸狠绝,这一路上遇到了多波刺客,除了二皇子,谁有这么大手笔? 娄朔担忧地说:“比起二皇子,我更担心夏家也有人参与啊。” 这已不是什么秘事,夏家长房的后辈如今只剩夏决一人,镇国公年事已高,等他过世夏决便会承袭爵位,成为夏氏一族的新族长。 其余几房早就耐不住了,夏决的胞弟胞妹就是这么没了的,短短三年,长房嫡庶子女相继出事,偏偏又查不出来,哪有这么巧的事? 镇国公为此郁结于心,身子益发虚弱,没力气腾手收拾夏家,以致于他们越发猖狂,竟然敢对夏决下手。 夏决握紧宝剑说:“这次回去我定要好好清理门户,敢欺到我头上!” 若他人在夏家,哪会弄得这般乌烟瘴气?父亲还是太心软了。 娄朔点头说:“是该好好清理了,再这么下去夏家迟早败落。”一个军功世家若开始勾心斗角,不思战功,必然会败落。 付烟飞驭起云练继续北行,众人随着云练飞离了云海,云海上只有那老头还在嚷嚷,付烟飞一脸不耐烦,一挥手,云海瞬间散去。 那老头急忙在下坠的树干上跳跃着,跳到了一颗古树顶上,冲着娄朔喊:“嘿,我说小伙子啊,来我们老人洞玩玩呀,里面应有尽有,简直是人间仙境呀!” 娄朔不理他,他便一路跟着云练,在树顶跳跃着,大声喊道:“小伙子,不如你拜我为师吧,我看你的鸟语似乎很不成熟啊,我帮你练练,我老头子最喜欢助人为乐!” 付烟飞眼角抽搐,这老东西有完没完?吵得她头疼,不给他点颜色瞧瞧,他还不知道她付三娘的厉害! 她站在云练上突然仰面倒下,身影瞬间消失,站在前方的云流愣了愣,忽然后方传来惨叫:“哇,冰雹啊!” 一回头,那老头子上蹿下跳地躲避铺天盖地的冰雹,但他的脚步还是没停,依然在云练下穿梭着,仔细看冰雹都没打中他,他的身影在冰雹里不停闪过,快到看不清人影。 夏家亲卫已经看呆了,竟然有这么快的速度,冰雹完全近不了身。 付烟飞的头从云练下冒了出来,她看着诸葛乞不停地闪躲不由暗叹:“这老头子好灵活的身手!” 云练下方无数根云刀朝老头插了过去,云刀在阳光下折射出耀眼的光芒,老头子依然在跳跃,嘴里喊着:“夜莺跟你说什么了?教教我鸟语啊小伙子!” 白鹭忍不住喊了声:“小心冰刀!” 那些冰刀就要插在老头身上,老头这时才从头上扯下头巾一挥,“噼里啪啦”,冰刀碎成几截掉了下去。 付烟飞眉头一跳,好难缠! 她要认真打了,她回到云练上,走到边上看着老头子说:“诸葛乞,前方便是我云中圣地,你要再跟来就别怪我不留情面了!” 诸葛乞依旧笑嘻嘻地说:“付三娘何必那么小气,早听说云中城美不胜收,想要游览一番,正巧今日城主有客人,不妨带老头一道宴客,尽我幽洲地主之谊。” 这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付烟飞周身云雾缠绕,日光打在她脸上,看起来绝情又冷酷。 “嗖!”云雾缠住诸葛乞的四肢,慢慢往身体里钻,付烟飞趁此时机朝他飞去,她手里拿着冰剑,身上张开了云翅,霎时狂风四起。 诸葛乞停在了树顶,他闭上眼一使劲,云雾“噗”地全被逼出来了,束缚已开,他朝空中一跃,迎上冰剑,直接用两手与冰剑打了起来。 两人已过了数百招,从空中打到了树上,树上打到林中,又飞回空中,难舍难分。 楚孟看着激战的两人微微叹气说:“三娘输了。” 云流不解地问:“何以见得?” “诸葛乞在十二怪中排名第二,三娘第四,我原以为三娘凭着异赋能打败他,谁知还是有差距。” 这时诸葛乞一个侧踢,将付烟飞踢到了空中,付烟飞用云雾稳住了身形,大口喘着气。 云流心中一阵叹息,付三娘就已经很强了,随便来个老头竟然比付三娘还强,幽洲能人异士果然了得。 付烟飞回头,正好看见云流摇头,脸色一红,这死老头,害她在美人面前丢脸,要他好看。 她缓缓站起身,收起了云雾,身上衣裙开始震动,像有东西要钻出来似得,众人都惊讶地看着她,诸葛乞也满脸好奇。 突然,付烟飞的身体一下子被撑大,像座小山挡在了众人面前,她的五官被拉开变得模糊不清,身子朝前一倾准备攻击。 诸葛乞见她那张模糊的巨脸往自己凑来,浑身一哆嗦,闪开了几丈远,结结巴巴地喊着:“怪……怪物!巨脸怪来了!” 他飞快地跳入森林失去了踪影。 付烟飞哭笑不得地立在原地,她刚准备出大招,结果那臭老头竟然跑了,她的脸有那么难看? 第十一章 云中痴人 远远的,一座空中城池出现在了前方,雕刻精致的门口挂着巨大的风铃,此刻风铃正随风摇摆,发出清脆的声音。 付烟飞舒了口气说:“前方便是我云中城,还请各位随我一道小住些时日,若有招待不周的地方请多包涵!” 话虽如此,她人却没有半分谦和之意,众人也不会真当自己在做客,要知道他们可是在赶路啊,奉皇命迎接长公主,如今却被拦在路上。当然即便心急如焚,众人也不敢表露在外。 楚孟跟在付烟飞身后,他舒展着双臂,红色衣衫随风飞舞,将洁白无瑕的云中城衬出了几分艳色。 云流看着他魅惑的样子不由摇头,男子长得这般祸水,真不是好事,瞧她的婢女们痴痴的模样就知道! 夏决见云流看着楚孟,暗哼一声,一个大男人穿成这样,没有半分阳刚之气,与那青楼楚馆之人有何分别? 众人到了城门口,一阵笛声从内传来。 “城主总算回来了,城主觉得我等新作的《云中卿》如何?” 笛声悠远,城池渺渺,让人顿生今夕何夕之感,付烟飞只微笑着看着云流,云流只得微福说:“笛声幽远,与云中城缥缈的景色十分契合,实乃云中仙乐。” “久闻午云女儿善歌舞通音律,不知长公主可否为我等指点一二?”一个红衣少女娇俏地立在门内,手握红鞭,笑眯眯地望着云流。 苏玉皱着眉,这少女分明是挑衅。 “长公主乃我大雍未来皇妃,她的乐音舞姿自然是要留给我皇欣赏的!”夏决走到了云流身前,冷冷地看着少女。 少女脸色不改地说:“听闻大雍征国大将军骁勇善战,不知红诛可否讨教一二?” 说着已挥鞭卷来,“铛!”红鞭被长剑挡住,先锋夏逊横刀立在夏决面前。 夏决被娄朔拉开,夏家亲卫围在了城门四周,中间留给了打斗的两人。 付烟飞斜躺在美人塌上,一个长相清秀的少年给她扇着团扇,她悠闲地看着中间打斗的两人。 看来她是不会阻止红诛了,渐渐地云中城的人开始围起来,在四周架起高高的木梯,形成了观赏台。 人群欢声笑语,有的甚至设起了赌,押注的人越来越多,粗略望去可以看到分为了两组,一组写着“夏”字,一组写着“云”字,押“夏”字一边的人少之又少。 夏逊一把玄铁长剑在空中飞舞着,红诛的长鞭追着长剑四下飞舞,四周的气流被冲开,瞬间两人斗到了空中,一手握武器一手交锋,打的旗鼓相当。 白鹭靠近苏玉悄悄问:“姑姑,你看他们谁会赢?” “两人看起来旗鼓相当,只怕难分输赢。”苏玉的眼神追随着两人。 “嘭!”两人从中间弹开,红诛已收起了笑脸,一张苍白的脸上满是冷漠,就在这时,红衣一闪,楚孟那张魅惑的脸出现在阳光下,他望着红诛说:“红诛妹妹,你想我押谁?” 红诛一顿,接着咬着嘴唇问:“城主想押谁?” “我么?你觉得呢?”他笑得颠倒众生,红诛痴痴地望着他,他却已经转身朝着付烟飞走去。 红诛闭了闭眼,睁开眼睛满脸笑意地说:“大将军麾下将士果真厉害,红诛佩服!” 接着红衣一拂,人已消失在看台后。 夏逊哼了一声,黄毛丫头傲慢什么? 看台上的人们见两人各自退下,只得无奈地撤了看台,一个个往城中走去。 楚孟走到了付烟飞跟前闲闲地说:“三娘这番作态不怕惹恼了佳人?” 付烟飞哈哈大笑说:“怎么会呢?我见大伙连日赶路疲惫不堪,特意在此叫城民接风,想来长公主不会怪罪。” 说完朝云流抛了一个媚眼,青衣少年扶起她,她朝着云流走来,苏玉赶紧挡在云流前面。 付烟飞望着薄纱遮面的云流说:“长公主绝色天姿,三娘心慕,听闻午云国人无论男女,皆善歌舞,三娘也是好奇才由着红诛那丫头胡来,长公主不会怪罪吧?” 云流掩在面纱下的秀眉微皱,付三娘是一心想探她的底,只怕除了这一出以后还会有不少招儿,她难道要一一化解? 楚孟适时走过来扶住付烟飞,轻声问:“三娘打算把他们安置在何处呢?只怕不久就会有人要求处置擅闯幽洲的人。” 付烟飞一脸随意地说:“就在城主府,谁能强迫我处置人?” 云流对着付烟飞作福说:“多谢三娘庇佑,此恩倾云铭记在心。” 付烟飞摆摆手,招呼众人前去城主府。路上不少人盯着浩浩荡荡的队伍,议论着云流的容貌和来历。也有些少女大胆地递花给夏家亲卫,云中城一片和谐。 城主府十分雅致,云流被安排在了付烟飞旁边的院子,院子里有不少奇花异草,其中有一株紫色的花最为神奇,它在花圃里开着,看着夕阳下的云流一行人显得很惊讶,歪着花径。 苏玉最先发现,惊叫说:“殿下,那花在歪头!” 花一顿,接着花朵头伸到地下藏了起来,像是害羞一样。过了会又把头伸出来看着众人,还大胆地把头朝苏玉伸过来,逗得众人发笑,云流不禁心情舒畅。 “那是初见,云中城特有的奇花。” 付烟飞的声音柔柔地在身后响起,云流回过头来,看见付烟飞温柔地盯着花朵,眼神缠绵。 “长公主可知道初见五百年一现,它在云中城静静成长,直到遇见喜欢的那个人,再花上许多年变化成人,陪伴在那人身边。”付烟飞身形隐入花树中,看不清表情。 云流十分惊讶地问:“它怎会变成人?” “呵呵,它原是海外仙草,灵性极强,不过在千年前不知何故它便只出现在云中城,其余地方都存活不了,这才成了云中城特有的花。” 低哑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楚孟倚在木门上闲闲地说,夏决和娄朔站在他身旁。 “楚城主见过变成人的初见吗?”云流好奇地问。 楚孟摇摇头,“也许只是个传说,我是没见过的,三娘可曾见过?” 付烟飞没有说话,转身走进云流的房间,楚孟无奈地耸肩。云流也跟着走进了房间。 房里早已收拾妥当,一切都照着云流的风格布置,清雅简洁。 白鹭给几人上了茶,大家说着闲话,很快就到了月上中天的时辰。 夏决几人起身告辞,付烟飞跨出房门说:“长公主住处离我最近,若有什么事只要大声呼喊,三娘立即过来。” 云流点点头,付烟飞走出了院子。 白鹭服侍着云流梳洗,她一边给云流解下发饰一边朝院中望去。 白鹤推门进来便看到这情形,不由笑道:“你这女子,心神恍惚地作甚?” 白鹭见大家都在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实是好奇,初见真会变成人?怎么看也是一朵普通的花啊。” 苏玉给云流倒上洗脚水,看白鹭还一脸好奇不由说:“这里是幽洲,发生任何事都不足为奇,我看付三娘也不会骗咱们。” 云流伸了个懒腰,望着月下初见微笑着说:“也许是真的呢,那花真有灵气,像个小童似的。” 月下的初见此刻正在拼命伸展根茎,一直到云流房前,遇到苏玉的屏障时停了下来。 “呲!”泥土被刺破,一根茎颤巍巍地伸到了地面上,接着一朵花开在了顶上,花朵悄悄往窗台上伸,活似一颗偷窥的头。 “噗噗!”一只幽蓝的蝴蝶落在了云流的头发上,云流一愣,接着不经意地朝窗外一瞥,又低头看着手中的书。 窗外的花朵在月光下抖得像筛糠,它一会儿挫败地伏到地上,一会儿又伸头偷看,一会儿东扭西扭,若是有人在此必定以为撞邪了。 第二日,云流一袭白衣走在街道上,苏玉和两个丫鬟一脸紧张地跟在她身后,不时有少年少女上前送花或是请教歌舞方面的问题,云流一一解答,没一会儿就被云中城的人团团围住。 苏玉不停地赶人,急得满头大汗。 云流见状大声说:“云中城民热情似火,令倾云感动,今日便奏一曲聊表谢意。” 说完从白鹭腰间取下碧玉笛,站在街道中央开始吹笛。一阵寂寞广阔的笛音从中散开,像高山上的流水缓缓泄下,在白云间流下,流到不知名的深谷,一直流,无穷无尽,永无休止。 等城主府中的清歌从高处传来,众人才回神,哪里还有长公主的影子?长公主一曲,世间皆寂。 此刻云流几人坐在一家酒肆后,由着白鹤将她们打扮成云中城民,这样总不会引起注意了吧? “当当当!”一阵敲木板的声音从前方传来,说书先生上场了。 “话说这长公主来到云中城啊,各方势力开始涌动。咱们城主呢,在城主府设擂台比武招亲,这第一个上台的就是楚城主,只见他飞天而起,一个手刀朝付城主打了过来……” “切!说的那么玄,你见过长公主长啥样啊?”“就是就是,付城主风流无双,楚城主妖娆魅绝,怎么可能为她上台啊?是不是吹过了?” 城民三五成堆地讨论着,说书先生满头大汗地吆喝着,气氛一片热烈。 “够了,比起编些天马行空的故事,不如想想怎么应付幽洲十二怪的责难!” 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大家看向角落坐着的年轻男子,他一脸不耐。 隋壑,这个男人也来了?谁人不知他痴恋城主,自小便立志成为城主的贴身护卫,只可惜城主风流倜傥,只爱娇弱美人,对他这冰山的样子十分不喜。 城民们消停下来,确实该想想怎么应对,长公主乃境外之人,谁接了都是烫手山芋,而处罚长公主一行,会伤了城主的脸面。一时间酒肆安静下来。 云流站在后院,众人的为难她一清二楚,来云中城已经四天了,大家对他们都很友善,只是迟迟不提何时送他们离开,看来付烟飞也相当为难呐。 云流几人悄悄回了城主府,谁也没注意到她们。晚间云流遣退了奴婢,自己泡在温泉里,水温十分舒服,她翻了个身仰面望着雕花屋顶,如果一直滞留此地,不仅自己和夏决的使命无法完成,连付烟飞都会受到牵连,是时候启程了。 一阵乐声幽怨的从屋外传来,云流朦朦胧胧地睁开眼睛,她竟然睡着了,她走出温泉到架子上拿起了衣裳,苏玉等人候在门外。 想到此,云流调皮一笑,手臂轻招,一群幽蓝的蝴蝶在池面飞起,来到她身边,她轻抚着蝶群,朝着里间走去,到了墙壁前她停了下来。 上次离开飞天城时吴飞天给了苏玉一本书,里面讲述了如何训练异赋,她正好试试是否有效。 她闭上眼站在蝶群里,蝴蝶围着她飞舞,在墙壁前她集中精神想着穿过墙壁,然后朝墙走了过去。幽幽的烛火下只能看见些摇荡的影子,一个纤细玲珑的身影跃过了墙壁,室内只剩空荡荡的烛火。 睁开眼,已在墙外。云流舒了口气,她原本就在想是否能像幽灵蝶那般穿透实物,正巧得了那本书。 古筝的声音更加清晰,云流顺着声音寻过去,看到了一间半敞的房间,门口挂着紫色风铃,她悄悄走过去,古筝停了。 她一顿,朝里望去,里面点着烛火,背对她的女人一身银色绸衣,黑发披散在身后,她正对着墙上的画像发呆,在她脚下的矮几上放着一把古筝,看起来十分陈旧。 “她看起来不似真人对吗?”付烟飞的声音轻轻传过来,月光把她的影子拖得老长,直直打在墙上。 云流上前与她并肩看着画像,画里是一个身穿青色纱衣的女子,女子长发飘散,站在悬崖边的栏杆上俯视着云雾缭绕的下界,她一只手扶着栏杆,衣裙飘飞,纤柔的身子好像随时会掉下去。 仅仅一个背影便可窥见女子的天姿绝色,那份气质让人望而止步。女子不似世间人,远远的距离让人顿生冷意。 “长公主,我在十三岁时在城主府中遇见她,那时她做客云中,一身青衣飘逸绝伦,她问我:‘你可知初见?’我自然不知,我陪了她一个月,走遍云中。后来在城主府中发现了初见,她说这种花最终会为了所爱之人寻遍天涯,直到守在他身旁。她脸色奇异,云中城的日光也照不亮她眼中的阴郁和疯狂,我就那么看着她,那一刻我终于明白什么是初见,初见!” 付烟飞脸色晕红,脸贴在画像上,她半睁着眼继续说:“我从来没有见过她那般美的人,我想世间也不会有人比她更美,若有,”她脸色阴郁,“我便杀了她!” 云流被她盯得发毛,然而她很快又说:“她在找到初见后,抱着初见哭得肝肠寸断,第二天,她走了,从此我再也没有见过她,无论云中,幽洲,或是外界。也许这一生我都不能再见到她!” 她声音更咽,“后来我成了城主,掌管着莫大的云中城,我已能给她一切,云中已无禁地!可她不会再出现,不会了。这些年我常想她是否只是一个梦呢?我自以为是的梦。年代久远,我已记不清了。”付烟飞痛苦的闭着眼,她用力摸着画像,沉浸在回忆中。 云流默默吸了口气,一股书画特有的味道传过来,画已有些年月,而那上面的美人却越加神秘,若她转过头来想必是倾国倾城。 “长公主觉得三娘傻吗?” “世间所有痴情都令人动容,我很羡慕画中女子,若有朝一日有人这般对待我,我倾尽所有必不负他!” 云流一脸坚毅,看着眼神朦胧的付烟飞。她从来不知付烟飞大咧咧的背后竟然有这么一段刻骨铭心的往事,而且只是为了一个女子! “哈哈哈哈!”付烟飞突然大笑起来,“这么多年你还是第一个这么说的人,他们都不知我心!女人又怎么了?我若爱她又岂会在乎是男是女!” 她满脸嘲讽,眼中却是奇异的光芒,云流不知该做何回应。 付烟飞却“咻”地立起了身,她身形纤长,高出了云流大半个头,盯着背对烛火的云流说:“长公主可知初见能选择性别?它在遇见所爱后便会拼命成长,然后脱离土壤,变幻成人前去寻找爱人。我若是个男子,当时定要留下她!可惜当年心智尚幼,没能明白自己的心意。” 付烟飞的语气里满满都是遗憾,有些人只与她相遇就已用尽了此生缘分。广阔的云中城远远浮在空中,白云渺渺,根本望不见尘世中的一切,望不见心上人望不见前尘过往,二十年转瞬即逝,佳人何处寻? 云流看着她感伤的样子不由安慰道:“城主不必灰心,精诚所至,必有回应。也许哪天她会突然回到你身边,云中城如画景色谁能割舍得下?” “但愿如此,长公主若不嫌弃叫我三娘吧!” 云流急忙说:“三娘客气了,你不妨唤我……阿流。” 夜色已深,两人在房中畅谈,直到天色微亮才趴在塌上沉沉睡去。 第十二章 西漠萧郎 天色亮了,侍女灵殊敲了敲门,里面一片安静,她摇摇头走进房间,惊讶地发现长公主竟然和自家城主睡倒在一片。 长公主的面纱已滑落,她悄悄走近看着长公主恬静的睡颜,浓密的睫毛遮住了双眸,侧脸美得像云中城壁画上的仙子。 灵殊的脸不知不觉地靠近云流,眼看就要碰到脸上,“嘭!” 灵殊惨叫一声撞到门框上,一双蓝色绣鞋停在她手边,她一抬头便对上苏玉冷冷的目光,白灵站在苏玉边上冷冷地问:“方才你想做什么?” “我只是……”灵殊打了个寒颤,刚才,她想亲近长公主! “长公主岂是你能随意触碰的!” “白灵,先带长公主回去吧。”苏玉开口阻止白灵,两人轻轻地把云流从塌上抱起准备回院子。 云流指尖动了动,睁开眼睛便看见苏玉温柔的笑脸,“你们来了?” 嗓音有些哑,衬得晕红的脸多了丝丝妖魅。 苏玉“嗯”了一声,将准备好的面纱套在她头上,抱起她就走。 房里只剩打鼾的付烟飞和门边的灵殊,灵殊瘫成一团,失魂落魄地靠着雕花门,脑子里全是长公主的样子。 午宴是云中城著名的河间宴,由河伯夫妇掌厨,菜肴精致美味,令人不由感叹,只有云中城这样的仙境才配得这般光景,今夕何夕! 付烟飞酒已醒了,她兴致勃勃地提议说:“诸位想不想去天上人间一游?那可是我云中宝藏!” 此话一出,坐在侧首的几位长老脸色变了,一个身穿深绿纱袍的老妇人放下玉箸,她朝付烟飞低头行礼说:“城主为人豪爽,款待长公主一行令我云中城人倍感自豪,不过天上人间……” “城主三思,自古云中便将天上人间视为密宝,非战士不得入内,只怕不便招待长公主等贵客。”黄衣老者接口,他不能由着付烟飞胡来,天上人间是云中城军事重地,岂能随便参观? 夏家亲卫暗自猜测:莫非那天上人间有什么秘密? 付烟飞坐在首位上不耐地饮酒,她是城主,有什么事做不得?何况只是参观一番,当初阿虞想要进入天上人间,却被拦在墙外,如今她已贵为城主,难道还不能放人进入?那她当这城主有何用? “既然是云中城禁地,我等也不便进去,何况云中如此大,哪里都是仙境!”夏决微笑着开口,他可不想卷入别人的秘密,麻烦越少越好,最好早日离开幽洲。 云流朝付烟飞及众长老行了个礼说:“城主的美意我等心领了,云中城美景甚多,未必要在天上人间才能欣赏。” 此话一出付烟飞深深看了她一眼,绿袍妇人端起银杯向云流一倾,仰头喝了,云流笑着回敬了一杯,气氛缓和下来,大家有说有笑起来。 夏决不停地接过众人递来的酒杯,眼看着有了几分醉意,他眼色朦胧地看着大厅中的舞姬,长袖飞舞,身姿轻盈,不由得笑起来,舞姬们更是卖力地跳着。 娄朔就在他身旁,他朝娄朔靠过去轻轻说:“天上人间有够神秘啊!” 他眼神不离舞姬,娄朔同样痴痴地望着舞姬轻声说:“将军放心,我会去查的。” 午宴人群穿梭来往,欢声笑语好不热闹。 云流倚在水中亭里,看着锦鲤在水中游荡,心情舒畅,大厅里歌声隐约地飘过来,天上白云就在头顶游动,一切都那么安谧。 就在这时湖心亭转角处一个红色身影一闪,前面有人声响起,那影子又退回到假山后,小心地查探着前方。 从云流的角度能清楚看到那身影的主人,是红诛。她在干什么?前方是付烟飞的屋子,她莫非要溜进去? 云流捏着鱼饵想了想,决定跟上去看看。红诛已经闪到假山前,云流只得快步跟上,到了前面却发现人不见了。 她顺着石板路往前走,看到付烟飞屋子的一角,红诛莫非已进去了?她悄悄靠近屋子,石板上有光一闪而过,是一片带水的叶子,四周很干燥,这叶子哪来的? 云流蹲到地上观察叶子,突然一阵奇怪的声音传来,“嗒!”又没了,“嗒!”又是一声,那声音像从地下传来的,周围都是空地,地下的水声怎么回事? 她顺着声音往前走,发现声音变大了,在付烟飞屋子的左侧往里延伸去,不由得跟着水声向前,前面的花丛挡住了去路,她只得翻过花丛,声音消失了,莫非花丛有古怪? 云流认真观察着这簇开的旺盛的花丛,在花丛底部发现它十分湿润,与周围土壤都不一样,她不由地往地上摸去,刚碰到地上就被东西抓住右手往土里拖去,她急得大喊:“救命!” 声音在黑暗中重叠地回荡,她在下坠。幽暗中蓝色的光芒亮起,漫天的蝴蝶围住了她,形成了巨大的蝶翼,她稳住身形接着光观察四周,原来是巨大的石壁,直直通向底部发光的圆球。 等到飞到底部她发现那是个洞口,外面阳光透了进来。洞口处绘着古老的图案,云中城的城标落在最中央,看来还在云中城,那苏玉她们肯定能找得到她,云流不由松了口气。 洞外阳光明媚,四周是些参天古木,仿佛又回到了幽洲森林,幽深与光线汇成一体,树木上刻画着特殊的符号,像极了祭坛的纹路。 云流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树间路上走着,这些树根突出地表,看上去像筋骨暴露的巨人,她费力地爬着树根,树干上慢慢聚集起许多小松鼠,它们好奇地看着她。 云流不由苦笑,她几时这样狼狈过?衣服破烂,手指被划破,灰头土脸。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云流在林中乱窜,她已走了许久,然而一路上什么都没遇到,体力在流失,肚子也饿了,她忍不住暗叹,早知如此午宴时就多吃些了。 一根异常崎岖的树根横在路中,上面长满了青苔,云流无奈地抓住树根往上爬,然而太滑了,她根本爬不上,好不容易把腿搭上去,却没有力气翻,她累的直喘气。 过了会她使劲儿一翻,结果翻过头从树根上掉了下去,“刺啦!”手臂被树根划到,紫色的锦衣被划破了,里面洁白的手臂上一条大口子汩汩冒血,云流痛苦地压住手臂,怎么苏玉还不来? 古树上有个隐约的身影正注视着这一切,红色的纱裙偶尔飞出一小截,她身边的虚空里钉满了蓝色的蝴蝶,密密麻麻,衬得暗处的身影更加压抑,那冷冷的目光直直射向树下,那里云流正在包扎伤口。 云流扎好伤口后继续往前走,黑夜就要来了,这样待在森林里绝非好事,得赶快出去,红诛又在哪里? 路边有一株野葡萄沉甸甸地垂到树旁,云流惊喜地扯下几串,顾不得清洗就往嘴里塞,她快饿死了,快来人啊。 古树上那人不屑地哼了一声,树叶微晃,人影不见了。 苏玉坐在床前看着熟睡的云流,今日长公主睡得好沉,早已日落西山,城主府都已开宴了。 就在这时云流微微睁开眼,望着苏玉微笑。 “殿下总算醒了,可要喝点茶醒神?”白鹭替她穿着衣裙,这是午云宫装,紫色的刺绣显得精致而又端庄,配上青玉簪,云流整个人高贵无双,小丫鬟们齐齐地看着自家主子,天下竟有这般美的人! 云流接过茶轻啜一口,眉毛不自觉地一皱,白鹭紧张地问:“莫非太烫了?” 云流摇摇头,跟着苏玉往外走去。 “殿下稍等,把面纱戴上。”苏玉温柔地为她戴面纱。 刚一凑近云流便拂开面纱,“今日便不戴了,与云中城人已是熟人了。” 云流说完便往门外走去,留下宫女们不知所措,公主殿下向来不喜真面示人,今天是怎么了? 云流走在花园里,路边亮起一盏盏萤绿宫灯,就在她们走到花圃时,紫色的初见突然疯狂地生长,朝着她们猛地刺过来。 苏玉一惊,急忙拉住云流往侧边躲去,白鹤“噌”地横剑直指初见,然而地面“汩汩”地又冒出了许多根茎出来,巨大的藤蔓将花园封了起来,枝蔓朝着云流的方向涌过去,苏玉只得张开屏障,撞上来的枝蔓碰到屏障烧得粉碎。 就在这时一声清喝传来:“你们在做什么?莫伤了初见!” 原来是隋壑,他御剑而来,停在藤蔓上方,看着站在里面的人一脸不虞,这初见能这么乱打吗? “公子来得正好,我们正疑惑初见今日怎地这般疯长,险些伤了我家殿下!”白鹭扶着云流开口说。 隋壑一脸不解,初见最通人性,怎么今日发狂了? “算了,城主已经开宴,我们还是赶紧过去吧。”云流清灵的嗓音让众人心神稍安。 隋壑点点头说:“城主已等候多时,赶紧过去吧。” 他抚摸着初见的藤蔓低声安抚,好一会儿初见才把枝蔓收了回去,重又变成了花圃里一朵普通的花,只是那探视的斜脑袋让人忍俊不禁。 走出花园时云流不经意地瞟了一眼初见,杀气在花圃里漫延,初见打了个寒颤,花朵颤动不已。 众人走进大厅,周围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抽气声,大家都呆呆地看着一身宫装的云流,早听闻长公主天姿绝色,没想到竟如天女下凡! “呵呵,老夫早年听闻午云天妃绝色天下,以为只是传闻,今日一见方知世间真有这般绝色之人!”一个老头子抚着胡须赞叹,打破了安宁。 天妃乃是云流母妃,虽然众人不曾见过她,然而从云流的样貌便可想象。午云国偏安南地,妖姬佳人、盛世谋臣却闻名天下。当今三国谋士大多出于午云,就连幽洲也不乏午云之人。 云流朝着众人施礼,双手合于腹部微微屈身,紫色宫装衬出纤细的腰肢,束起的黑发端庄雅致,将午云的高贵风度展示得淋漓尽致。 众人受宠若惊,长公主今日竟以如此大礼相待。 付烟飞急忙拉着云流坐下,在她耳边悄声说:“阿流何必客气,这般大礼城民可受不起!” 云流抬眸望着付烟飞窘迫的样子不由笑了起来,霎时天光满殿,灯火摇曳亦不及她嫣然一笑。 夏决拿着酒杯望向云流,长公主从未在众人前这样亲和过,原来她笑起来这般好看! “咳!”娄朔轻咳了一声,凑近夏决悄声说:“大将军,酒洒了!” 夏决一惊,赶忙看酒杯,哪里有酒,那他刚才喝了那么久喝的什么? 他坚毅的脸不由发热,不自觉地往云流那边看了一眼,却见云流正嘴角弯弯地看着他,他赶紧低头端起空酒杯喝酒,脸更红了。 娄朔不由叹气。 此刻,城主府下方巨大森林中,云流正东躲xz地避着隐藏在暗处的人。 一个时辰前天色暗下来,她还没有找到人,森林里传来野狼的嚎叫,衬得阴惨惨的黑夜更加危险,如果不快点找到人,绝对会被野兽攻击。 她早已走不动了,然而又不得不走,在黑暗里摸着古树往前,直到她看见前方树下有隐隐火光才稍微安心了些。 那火光起起伏伏晃得人看不清,她只得小心翼翼地靠近,谁知刚走近就有人喊:“什么人在那?出来!” 这声音严厉而冰冷,云流心中直跳,只得不开口说:“今日不慎……” “闭嘴,闯入此地者死!” “我……”话还没说完,一支冷箭就朝她射了过来,她赶紧往身旁的树里钻,“啪啪!”又是几只箭飞过来,云流只得往森林里跑,后面不时有冷箭追来,那道火光简直成了催命光,不时在森林中亮起。 渐渐地火光多了起来,间或有人声响起,只说有人闯入了此地,得赶紧处理掉,否则便要惊动那位大人了! 云流身上被划出许多口子,脚疼得要命,然而顾不上了,她只想着那些人说的话,莫非这是什么禁地?竟然直接抹杀误入者! 森林里鸟兽乱窜,把幽深的森林变得热闹起来。“咻!”一支箭擦过云流左臂,一股热流涌出,云流死死捂住手臂,悄悄趴在了草丛中。 草丛高大茂密,她听着脚步声走到身旁,不由地屏住呼吸,直到脚步声走远。 过了许久,她才松开麻木的右手,里面湿漉漉的,不知是汗还是血,她顺手扯下一截被划破的纱裙,费力地包住左臂,肚子又开始乱叫,她又累又饿,意识开始模糊,难道她要死在这里吗? 月上中天,神秘森林中有个人正御剑飞行,他一脸焦灼,直到看见一群松鼠围在一处树干上,他立马跳下去,把松鼠吓得四下逃窜。 是冷箭,天上人间守卫专用的,他捏起箭头观察,箭头十分锋利,深入树干三寸,若是射在人身上…… “啪!”箭头变得粉碎,只剩捏紧的拳头,“嘭!”那只拳砸在古树上,古树被砸了个大洞,木屑纷纷落下,那人靠着树闭起了双眼,夜还很长。 “咚!”“咚!”“咚!”云流被钟声惊醒,她环顾四周,天色亮了起来,她还在草丛下!她赶紧翻身起来,天亮了更容易被抓到,她不想死在这里,午云正逢叛乱,她要去大雍求救! 云流脚步虚浮地在古树下穿行,仔细地听着周围的声音,生怕被人发现。一路上没有遇见任何人,也没有找到可以吃的东西,她饿得发晕,一不留神就被树藤绊倒,朝山丘下滚去。 在她原来藏身的草丛前,此刻正蹲着个年轻男子,一身狼狈,用手摸着草上干涸的血迹,那里曾有人俯卧过。 他侧身看着地上歪斜的脚印,朝阳打在他脸上,右眼角一颗黑痣异常醒目。 萧珵站起身,看来她就在这附近,他已寻了一夜,总算找到了。他跟着脚印往前走,看到了山丘下浑身伤痕的人。 她一身紫衣被划得破破烂烂的,雪白的肌肤裸露在外,到处是血迹,就那么倒在山丘下。 萧珵一个飞身到了她身旁,轻轻托起她的脸,那张绝美而苍白的小脸静静地落在他手中,若不是他来了,只怕谁也不知她就这么倒在草丛上,就这么奄奄一息地倒着! 萧珵的心突然疼起来,他一手抱着云流,一手捂着胸口,把云流的头死死按在胸口处,疼痛的深处是后怕。 他终于松开手,云流的脸被捂得通红,她意识朦胧地睁着双眼,想要看清眼前人,却是徒劳。 萧珵低头看着她不语,想把她搂紧,蓦地又放开她,他把自己的白衣脱下盖在了她身上,随即抱着她飞身而起,御剑而去。 第十三章 浅游 云流微眯着眼看着身旁的白玉柱,柱子一旁是精美的屏风,从里透出隐隐的光芒,她揉揉眼贴近屏风,听见里面传来哀求的声音,是皇后娘娘! 她趴在屏风后朝里张望着,发现素来高贵的娘娘在跪在父皇面前啜泣,一只手死死拉住父皇的袍子哀求说:“皇上就不能看看臣妾吗?臣妾一心爱着您,为您打理后宫,只盼您能有时间休息休息,盼您能到臣妾宫中,臣妾……” 父皇疲惫不堪地推开娘娘的手问:“流儿在哪?可曾哭闹?” “皇上,流儿有宫人照顾,不必担心,倒是今日太子曾到臣妾宫中拜见,说已许久不曾见到父皇,想要……” “知道了,朕明日会召见他,无事的话你先退下吧!” “皇上,臣妾……” 父皇站起身拂开她的手去了殿内,留下娘娘趴在榻上垂泪。 云流十分困惑,父皇与娘娘一向恩爱有加,为何父皇这般对待娘娘呢?她刚想上前安慰娘娘,却见娘娘突然愤恨抬头,眼神空洞地朝着南方恨恨地说:“九阙,我恨你!” 她双手紧紧拽着铺在榻上的精美绣布,将绣布扯下几寸。 云流停住脚步,十分不解娘娘为何要咒骂母妃呢?平日里娘娘可是十分喜爱她和母妃的。 这时娘娘身边的姑姑低声说:“娘娘,据皇上身边的公公禀报,皇上去了天央宫。” 说完担忧地看着娘娘,娘娘满面泪痕,神色哀戚,这么多年他依旧忘不了九阙那妖姬么?她已失踪多年,而皇上竟然狠心不再召幸任何妃嫔! 原本她与皇上青梅竹马,恩爱有加,可那妖姬一出现他便被迷惑住了,为妖姬大兴土木建起天央宫,为博妖姬一笑连命都不要。 偏偏那妖姬还不屑一顾,进宫四年连笑都不肯笑,惹得皇上黯然神伤,连日大醉。 她气不过跑去天央宫要讨个说法,刚进门便被拦下,她乃是后宫之主,除了皇上的寝宫去不得,什么地方不能去? 然而那妖姬竟拿出皇上的金牌将她逼退,她站在宫外望着装饰檐角的青色琉璃心碎,皇上这般偏心,把蛮国进贡的琉璃给妖姬装饰檐角,却不曾赏过她与太子一片。 狐媚子!正当她快要破口大骂时里面传来脚步声,九阙的身影出现在宫门正中,那张妖魅清冷的脸看也不曾看她,只抬眼看着天怔怔地说:“要变天了么?” “哼,得意什么,不过一以色媚人的姬妾!” 这时九阙才低头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里说不出的冷漠与寂寥,她被她的眼神冻到,久久说不出话,直到姑姑提醒她已到午膳时间,她才发现自己竟然一直站在宫门外。 如今妖姬已走,她以为皇上会回心转意回到她身边,然而他竟然不再传召任何妃嫔,在他看来除了九阙,莫非天下女人都是糟粕么? 她止不住地心慌颤抖,他们再也不能回到年少嬉闹时了吗?她嫉恨九阙,却又不忍伤了皇上的心,只得强颜欢笑,替她养着那不知世事的女儿。 每次看到她甜甜地叫她娘娘时,她的内心一片荒芜,也只有这时皇上才会温柔地看着她,称赞她端庄贤惠,也只有这时他才会想起还有太子在身边。 皇后想到此脸色苍白,对着宫女梅如下令说:“去把太子叫来!” 娘娘要做什么?云流躲在屏风后,这时她突然发现四周的摆设都是儿时的样子,一低头发现自己竟然小脚小手的,穿着苏玉姑姑做的锦衣,脚上套着锦袜。 一会儿皇兄便到了殿中,不等皇兄请安完娘娘便将他搂在怀里,感伤地问:“皇儿委屈你了,你父皇可曾召见你?” 皇兄落寞地摇头,对着娘娘撒娇说:“母后可有召阿流过来?儿臣雕了一支花簪,想要送给她!” “你这傻孩子,男女有别,咱午云的天之娇女正在宫中休息呢!”娘娘笑着说,神色里有一丝厌倦和凄楚。 云流慢慢坐到了地毯上,回想着娘娘的脸色,心里空落落的。 她一直以为娘娘待她宛如亲生,谁知娘娘竟然恨她和母妃,她对母妃其实没有多大印象,却依恋娘娘,每天她都等着娘娘到宫中陪她玩,那是她最快乐的时光。 渐渐地眼角模糊不清,她伸手抹着脸,伏在地毯上低低哭泣。周围空无一人,她一边哭一边想,怎么又做起儿时的反复做的梦了。 萧珵撩开珠帘,一眼就望见云流眼角的泪,不由皱眉靠近床榻。 云流仍在梦中,他放下药碗,用手指抚上她的眼角,指尖一片冰凉。他一声叹息,轻轻地抚着她光洁的额头,像她这般高贵之人也有伤心的过往。 他的手贴在了云流脸上,柔软的发触到云流的脖颈,云流不适地动了动,惊得萧珵一个激灵弹开。 仔细看原来她没醒,他舒了口气,转身调着药羹,浓浓的药味逸满空气。 云流隐约闻到了一股味道,她皱着眉头探寻来源,一丝光亮透出,她闭上眼歇了歇,重又睁开,却望进一双温润的眼里,“你醒了?” 清朗的嗓音传进耳朵,云流哑着声音问:“嗯,这是哪?” 萧珵自然地扶她靠起说:“这是天上人间,你误闯了进来。不知长公主身子可舒坦了些?” 云流一惊,这人是谁?竟然看穿了她的身份。 看着她警觉的神色萧珵无奈地摇摇头,“云中城这般容貌的,除了长公主别无他人。” 云流这才想起当日逃跑丢了面纱,不由脸色微红地说:“公子见笑,多谢公子相救……” 还未说完对方便摆手,他温润如玉的脸上满是清浅的笑意,他轻声说:“长公主不必客气,叫我萧珵便好,能侍奉长公主是在下的荣幸。” 云流微呆,气氛有一瞬凝滞,萧珵端起药碗说:“长公主可愿吃药?” 说着便勺起药羹凑到云流嘴边,云流无可奈何地张嘴,由着他喂药,她身体软绵绵的,实在没有力气动。 在她低头吃药时萧珵认真地看着她的脸色,那么苍白又乖巧的模样轻易就柔软了他的心,不由得微笑。 恰巧云流抬头,看见他温柔的笑脸,不由愣住,天下竟有如此温暖干净的男子! 等云流洗漱好,萧珵领着她往外走,到门口时他突然停下,回头笑着说:“长公主可要做好准备。” 云流不解,刚要开口发现门推开了,面前赫然是无边的湖面,湖水碧绿澄澈,湖底的游鱼和水草摇曳生姿,那他们身在何处呢? 云流慢慢地踏出房门,站在窄窄的树板上,绕着树板走了一圈才发现她四周没有任何支撑,这间木屋是把空中垂下的树干刨空建成的,往空中望去望不到树根,不知怎会有向下生长的古树,如此奇特。 萧珵好笑地看着云流一脸惊奇地东摸西看,只怕她还从未到过如此奇妙的地方吧。 “长公主,可要四处转转?”萧珵温润的声音响起。 云流扶着栏杆侧头,看见他正把一只古木刨空做成的小船放入水中,激起一阵水花。 她新奇不已,萧珵发笑说:“长公主,下去游湖如何?” 她兴奋地点头,随即萧珵便扶着她轻轻一跃,落在了小舟上,不等放开她便挣脱手,朝碧绿的水面摸去,晕开阵阵涟漪。 萧珵也不气恼,随手拿起桨开始划船,很快就离开了木屋,宽阔的水面只有小舟划破烟波。 云流拿起舟上的糕点投入湖中,引来一团团小鱼围观,好不热闹。 萧珵见她开心的模样不由心情舒畅,拿起银杯轻轻呡了一口酒,他试探地问:“长公主喜欢游湖?” “嗯,儿时父皇常带我游湖,你可知夜游沧水有多畅快?沧水两岸,灯火摇曳,歌声飘扬,一路上小贩吆喝叫卖,还有放花灯的,十分好玩!” 云流神采飞扬地描述起儿时所见的沧水之夜,那时父皇还在,带着她四处游玩,那样欢快的日子如今叫她怀念不已,只可惜已一去不返。 萧珵见她陡然落寞的神色,温柔地安慰说:“天地辽阔,各处皆有江湖,长公主随时都可以游湖,据我所知,四大名湖有两处在大雍境内,若不嫌弃,在下陪公主去大雍游湖!” 云流微微抿唇,望着碧波不语,如今她已身不由己,哪有心思玩乐,午云正等着她搬救兵呢。 萧珵不再说话,拿起一盘肉干递给她,她不客气地嚼着,一上午她都没吃东西,早已饿了。 知她身子娇贵,他加快了划船的速度,打算带她出去吃些热食。 深深的湖底有东西在游动,水泡从湖底涌出,惊得游鱼飞似地逃开,片刻间不见生物,犹如死湖! 云流不经意地一瞥,发现鱼群不知何时已散尽,她奇怪地往水下看去。 “噗!”巨大的水柱直冲面门,萧珵猝不及防,只得抱着她飞向了湖面,只一瞬小舟便被掀翻,糕点吃食撒在了湖面上。 即使萧珵反应够快,两人还是被泼得一身水,然而他们顾不得这些了,水柱后耸立的庞然大物正凶神恶煞地瞪着他们,二话不说就追了过来,云流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萧珵感到她抓住他衣襟的手微微颤抖,不由使出轻功飞速地点着湖面,想要甩掉身后的怪物。谁知怪物突然潜入水中,不见踪影,他不敢大意,只得往空中飞去。 这湖十分宽阔,烟波浩渺,竟分不清方向,烟雾从湖面升腾开来,入眼全是烟雾。 萧珵见状不由暗骂:乐静乐动那两个小崽子,竟敢骗他此处风光甚好,乃是游湖潜水之佳境,待他回去定要剥了他们的皮! 云流攀着萧珵有些担忧地看着湖面说:“全是烟雾,要如何离开此处?” 萧珵见她蹙眉,不由抱紧了她说:“长公主不必担心,这点小事还难不倒我。” 说着从袖中掏出符纸,口中默念了几句咒语,将符纸往下一撒,轻飘飘的符纸落入了烟雾中,蓦地炸开烟雾,接着落入了水中,只见烟雾分开又合拢,被符纸追逐着,最后定格不动。 那处的湖面不停震动,冲出高高的水柱,水下有巨大的黑影逐渐浮现,伴着独特的嘶鸣声,响彻湖面。 云流看着被红线网困住的怪物咋舌,这……是鱼吗?为何长着一张人脸,獠牙呲出,鱼鳞附身? 萧珵好心地解释说:“人面古鱼,幽洲特产,最喜人肉,最恶美色,想来是长公主天姿刺激了它!” 云流看着他嘴角的笑意不禁抽了抽眼皮,这般谦谦公子,为何笑得这般……颇有深意? 萧珵似乎注意到了她的神色,敛起神色说道:“这古鱼虽外表丑陋,不过味道上佳,长公主不如尝尝?” “不了,上天有好生之德,我们还是赶紧走吧。”云流狠狠地摇头,这般丑陋的人面鱼她实在不敢恭维,她可不吃! 萧珵似乎早已料到她的反应,随手一挥,古鱼便沉了下去,他从腰间摸出软剑朝前方掷去,软剑在空中蓦地变大,他揽着云流飞到软剑上,御剑而去。 方才他没说的是,古鱼向来成群活动,只怕这碧湖中还潜伏着不少古鱼,早点离开为好。 往前飞了半刻钟,前方终于出现了森林,萧珵御剑飞进了森林,在一棵宽大的树干上停了下来。 云流从剑上下来,看着他熟练地将软剑裹进腰带中,不由好奇地问:“这软剑你贴身带着?” 他但笑不语,这可不只是把软剑,当初他费了好大力气才从那个妖人手中弄到,总有一天,他要拿这把剑了结他。 “长公主,前方是我在此处的据点,过去用些午膳吧。” 云流点头说:“好,你……不如叫我云流吧,不必如此拘束。” 萧珵长眉微挑,嫌他拘束?忽地就笑了,笑得风轻云淡:“有何不可?阿流,你唤我怀远吧。” 他眼神幽深,看得她心头有些窒,只得撇过头唤了声:“怀……怀远。” “嗯。”他温柔地应她,带着她在林中飞跃,一路上风声飘忽,虫鸟鸣叫。 她在他怀中侧头望着他,光影打在他脸上,右眼角那颗泪痣熠熠生辉,她闭了闭眼。 在她闭眼的瞬间萧珵原本注视前方的眼神立即落在她脸上,看着她微颤的睫毛,他加快速度落在了前方的巨石前。 感到他突然停下,云流睁开眼,却见他立在石头前轻轻比划着,正诧异间石头突然从中裂开,他朝她招手说:“过来,这里是我的据点。” 她快步走到他身边,跟在他身后朝黑漆漆的石门里走去。不知为何,虽是初次见面,然而她却十分信任他,直觉他不会害她,要知平日里她可是十分戒备他人靠近的。 “阿流可觉得黑?”说着门里便亮了起来,石墙上的油灯跟着亮起来,长长的甬道照映出两人的身影,越往前灯光越暗,前方出现了一团光亮,等走近看才知原来是出口。 萧珵一脚踏出,回头扶着云流走出,眼前豁然开朗,面前是一大片青草地,盛开着白色的小碎花,不远处有着几处高矮不一的屋舍,而四周群山万壑挡去目光。 云流赞赏地看着萧珵,此处风光优美宁静,竟然能在这森林中见到田园风光。 萧珵微笑着吹了个口哨,接着一处屋舍便冒出了青烟。云流咋舌,他究竟是什么人?竟能在幽洲来去自如,只怕…… “不要胡思乱想,我可不是幽洲之人!” 他高深莫测地看着她,看得她一阵尴尬,这人竟如此无礼!竟敢揣测她的心思,回头定要叫他吃些苦头! 云流恨恨地磨牙,朝前气呼呼地踢着腿。 萧珵愣住了,这样的长公主,真像个孩子!他不由好笑地跟在她身后,看她折了一把碎花把玩着。 突然,花丛中动了一动,云流惊讶地看着跑出的小人,小人瞪着她,头上的长耳朵一扑一扑地,接着又钻进了草丛。 “不要跑,你是什么人?”云流追在小人身后。 萧珵哭笑不得,这云中城虽在天上,可也是幽洲属地,妖兽有何稀奇,莫非,她还不知幽洲有妖兽出没? 第十四章 正主 城主府中,付烟飞正带着众人前往斗兽场,那里刚运进一批新鲜货,据说此次捕到了一只七阶白凤,体态十分优雅,她忍不住想看众人的表情。 的确,此时众人情绪激动,他们个个都是走南闯北骁勇善战的好儿郎,却第一次听说世间还有妖兽这一种族,如今去看妖兽谁人不激动? 夏决依旧沉稳地迈步走在云流身后,这两日长公主的言行与平日判若两人,莫非出了什么事?可看苏玉等人,与平日却没两样,难道是他多心了? 娄朔深知他心思,明白他对长公主起了疑,事实上从昨日长公主赴宴他就怀疑此女并非长公主,只是不知是否长公主特意而为,毕竟苏玉等人毫无动静。 很快便到了斗兽场,云中城民早已入座,正热情激动地吆喝着,付烟飞招呼众人坐下,朝场中男子喊:“将白凤带出来!” “是,城主!”很快一个金色的玄铁笼被抬了出来,里面一只白色的凤凰正匍匐着,它的脚上套着粗大的铁链,听到铁门打开,却动也不动,男子见它不动,不由恼怒说:“畜生,城主难得来一次,你敢扫兴?” 白凤依旧不动,男子就要动手。 “慢着,白凤这等灵物,岂能这般糟蹋!”楚孟魅惑的声音引得场内的少女们欢叫不已,他似不知地飞到了场中,场中男子屈身行礼说:“楚城主好!” “嗯,退下吧。”楚孟望着白凤,风吹得红衣飒飒,露出他精致白皙的锁骨,他如痴似醉地呢喃说:“知你生性高洁,不如吾为美人奏一曲,美人一舞如何?” “哼,吾是男儿,最恶矫揉造作一流!”白凤冷哼一声。 楚孟身形一僵,这畜生!竟敢出言不逊,看他不剥了它! 他眼神微眯,透出一丝杀意说:“是么?你是男儿?”声音沙哑魅惑,“你可知本主最恶男儿?” 白凤抬头觑他一眼,又把头埋下。 “畜生,不知好歹!”看台上红诛一身大红飞到了场下,恶狠狠地看着白凤,竟敢对楚哥哥不敬。 “红诛妹妹,它出言伤我!”楚孟状似伤心地看着红诛,红诛心一颤,就要挥鞭。 “你是白凤?”付烟飞漫不经心地问。 场下的白凤突然感到危险,朝最高的看台看过去,却看到了一张飘逸绝美的脸,她正颇有兴致地盯着它,它突然就站起来,朝笼子外走去。 众人才看到这白凤十分高大,白色的羽毛虽残缺不全,但依旧无损其高傲的气质。 苏玉看着白凤不禁叹息说:“这般高贵的生灵竟沦落至此。” 云流微笑不语,再高贵,也不过是个畜生,做他的玩物都不配。 苏玉眉头几不可见地皱了皱,这人究竟是谁?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公主掳走,还大摇大摆地冒充公主,待找到公主,她要剁碎了他! “白凤一族,朝闻在此。”白凤不咸不淡地开口,朝着付烟飞点头。 惊得夏家军不知所措,妖兽会说话? “不止如此,它们还能幻化成人呢!”付烟飞哈哈大笑,幽洲之人皆知妖兽品性,唯独外界对此一无所知,幸好他们遇见了她,否则别说十二怪,单是妖兽都足以让他们全军覆没。 夏决抿唇不语,从前的他当真是井底之蛙,修炼刻不容缓,自己实在太弱,岂能保卫夏家,保卫大雍? 朝闻摇身一变,成了个身穿白衣的少年,一头银发披散在身后,他扭动身躯,跳起舞来。 众人只觉眼前银光闪耀,一支怪异而鼓动人心的舞铺展开来,云中城舞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不时地讨论模仿起来。这白凤的舞虽带着异族特色,然而十分热辣有劲,看得人心情澎湃,看来云中又会多出一种舞,不知城主会否喜欢? 天色绯红,朝斗兽场压了过来。付烟飞摆摆手说:“白凤一族名不虚传,你这舞十分有趣,不若跟我回城主府,为长公主一行助兴。” 云流嫣然一笑说:“多谢城主!”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离开了斗兽场,朝闻脖子上套着根引绳,被楚孟拖着,一路上不时有城民上前送花。 等回到城主府,天色已暗,青色的灯笼衬得众人脸色温润。 隋壑站在门口接过付烟飞的花,引众人进了大厅,几上已摆好晚膳,众人依次落座,身旁有女婢为众人斟酒,厅上美人十指纤纤,含笑抚琴,其乐融融。 付烟飞不禁醉道:“良辰美景,今夕何夕,试问美人何在?” 隋壑倒酒的动作一滞,他看着付烟飞迷蒙的神色有些不虞,她如今还想着那人? “美人在此,城主久等!”清朗的声音破厅而入,厅内侍从瞬间持剑而立,怒视着厅门口长身玉立的华衣男子。 却见他身旁还有一蓝色女子,等走近灯火,两人清绝的脸显露出来,却是云流与萧珵。 “长公主?你为何……?”付烟飞有些惊讶地看着身旁的长公主,怎么有两个长公主? 众人十分不解,云流有些好笑地望着上头坐着的“长公主”,这人假扮她? “付城主有礼,在下乃是天空城萧珵,久闻云中仙境,今日一见名不虚传,城主更是精悍有为,萧珵佩服不已!”萧珵笑得温润如玉,人畜无害。 付烟飞不禁仔细看了他一眼说:“原来是天空城的美男子,不愧是四大美男之一!” 楚孟妖娆一笑,他时常在外界走动,自然听过这位玉面郎君的大名。 萧珵微微一笑说:“世人肤浅,楚城主面前,萧珵有如萤火之光,不比楚城主日月之明。” “皆是美男子,各有千秋,萧郎何必妄自菲薄。”付烟飞爽朗大笑,随即眼神锋利地看着身旁的“长公主”说:“不知阁下尊姓大名?” 那人见众人眼神不善地看着自己,也不害怕,只嘻嘻笑道:“哎呀哎呀,怀远你犯规,怎可当众拆穿我?” 说着往头上一撕,一块人皮连同全身衣物被撕了下来,却是个青衣小童。 接着角落里一位老者走了出来,手法如出一辙地撕开面皮,是个黄衣小童。 两人围着萧珵上下嬉闹说:“如何?怀远觉得我们兄弟的安排可还满意?长公主必定对你感激不尽,印象颇深。” “砰!”“砰!”一人挨了个爆栗子,两人颇委屈地看着萧珵说:“怀远何故打我们?莫非我们说得不对?” 萧珵哭笑不得,阿流脸色都变了,这两个傻子还在嚷嚷。 众人莫名其妙,他们是闹哪出啊? 付烟飞眯眼看着三人,“几位可说够了?不知来我云中城有何贵干?” “放肆!尔等贱民竟敢对我们兄弟无礼!”青衣小童爆喝一声。 付烟飞眉头一竖拍桌而起,隋壑寒剑直指青衣小童,气氛剑拔弩张。 “乐静不得放肆!”萧珵声音一沉,脸色晦暗,乐静一见心知不好,急忙往后退去。 “怀远勿恼,弟弟性子张扬,口无遮拦,然绝无放肆之意!”乐动开口劝道,一边朝弟弟打眼色,乐静垂头丧气地站着。 倒是城主府中人一惊,乐?莫非是幽洲四大贵族乐家之人?据闻乐家乃是皇亲国戚,身份高贵,神秘莫测,向来不与皇城之外往来。 付烟飞与楚孟神色一变,付烟飞试探地问:“听闻幽洲十二怪中童怪二怪乃是贵族中人,二位是?” “哼,便是我们!”乐静不屑地看着他们,“不过一小小城主,竟敢这般对待我等,外围之人果真粗俗不堪……” 萧珵警告地看了乐静一眼,乐静只得瘪嘴。 “乐少爷多虑了,我等得见贵族天姿,实在三生有幸,今日唐突,实因近日十二怪责难,弄得草木皆兵,还请少爷不要责怪。” 楚孟一脸虔诚地说,接着又拉过云流说:“午云长公主借道幽洲,我等有心助公主离开,反倒受尽责难,实在束手无策,不知两位少爷可有法子?” 萧珵眼眸微垂,这楚孟倒是个人精,不过,谁准他拉长公主了? 乐静哼了一声,他早就知道长公主之事,况且他们本就是为此事而来,怀远要带长公主安全离开幽洲,必然要找他们帮忙。 幽洲规矩虽严,然而对他们而言不过小事一桩,随便发出命令便可放行,这规矩本就是贵族所定!贱民与贵族,岂可相提并论? 这下怀远该知道,他们兄弟二人是多么可靠多么重要了。乐静眼睛眯成一条缝,笑出了酒窝。 萧珵嫌弃地看着他的模样,乐动无可奈何地耸耸肩。 付烟飞反应过来吩咐说:“备筷,请两位少爷上座!” 侍女飞快地备好碗筷,恭请两人上座。 两人也不客气,直接坐在了上首,与萧珵谈笑起来。 云流见状不禁感叹,想不到幽洲尊卑竟如此森严,贵族之人权势逼人,连城主都要退避三舍,那其他人岂不是贱如草芥? 第十五章 出发 乐静与乐动坐在上首互相抛着糕点,眼看糕点就要落下,突然两人就动起手来,顷刻间就过了数十招,接着用嘴吞进落下的糕点。 “怀远,你看看我们谁赢了?我使了八十七招,他只有三十招,哈哈!” 乐静朝萧珵扔下一碟芙蓉糕,萧珵抬手接住。 “胡说,我已使了三百招,这小子才三招,分明是我赢了。” 乐动不甘落后,挥出一碟鹿肉,萧珵只得接住,两人你来我这,顷刻间萧珵面前的几上已堆满菜肴,场面颇为狼狈,不禁逗笑了众人。 萧珵哭笑不得地喝止说:“如此闲适,不如去游湖?我今日倒是发现了个风光优美的碧湖,想必夜潜碧湖别有一番滋味。” 云流会意一笑,由着苏玉喂食羹汤。 乐动两人动作一滞,随即知趣地低头嚼着肉干,表情有些抽搐。怀远怎的这般狠毒,竟要拿他们喂古鱼,这肉干颇有些食不知味。 其他人不明所以,只是惊奇萧珵一外人,竟把这两小魔王治得服服帖帖,他到底是何方神圣? 萧珵不理会众人,唤侍女撤去吃食,另上了一桌菜肴,就着美酒轻品,说不出的风流潇洒,云流只瞟了一眼便收回目光,只当没看见。 桌子下萧珵的手一抽,她分明看见了!莫非他魅力衰减了?他伸手摸了摸脸庞。 一旁的夏决一阵恶寒,大男人尽做些姑娘家的动作,当真恶心,比楚孟还恶心,尤其是盯着长公主的目光,他恨不得挖了他那双眼睛! 哼!夏决仰头倒尽酒杯,侍女替他斟上酒,他转身与娄朔碰了一杯。 晚膳后付烟飞领着大伙儿去了水榭,水榭里盛开着晚莲,水台上有舞姬起舞,云袖翻飞,盛满月光,说不出的清丽迤逦,众人随意坐在石凳上,欣赏着这云中盛景。 乐动盘腿坐在小小的晚莲上,轻盈的身形引得付烟飞赞叹不已,他摆摆手问:“不知长公主打算何日启程?我好通知守卫放行。” 夏决看了云流一眼,云流朝着乐动福了福身,“谢乐少爷关心,云流此次身兼和亲与求救之职,只盼早日启程前往大雍,解救我午云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 “那便明日启程!”乐静开口,他是个爽快性子,只想早日送走这尊女佛,免得成日被怀远盯着,提心吊胆。 见众人没有异议,付烟飞吩咐隋壑说:“替长公主和夏家军士收拾好包袱,明日一早为长公主践行。” 隋壑点点头,离开了水榭。 付烟飞望着云流,突然伤感地说:“长公主,此次一别,不知何时复相见?烟飞无能,不能替长公主分忧。” 付烟飞脸色寂寥,茫茫云中城,难得觅见知音,短短几日却又要分别,他日相见该是何时? 云流亦十分不舍地说:“城主言重了,此次能得你相助,阿流十分感激,阿流虽在午云十数年,然而似城主这般爽朗真诚之人,寥寥无几,他日我若脱离困境,必定重游云中,一聊别情。” 付烟飞起身朝云流走来,苏玉想往前被云流制止,付烟飞走到云流跟前一把抱住云流,云流轻轻回抱着她。 就在云流以为她要放开自己时,付烟飞突然凑在她耳边轻声说:“阿流,我所爱之人终有一天会回到我身边对吗?” 云流听着她孤寂无措的声音坚定地回答说:“自然,世间有情人终成眷属,她会回到云中,回到你身边,届时遍游云中,何等快意!” 付烟飞低低地笑了,放开云流朝楚孟走去,楚孟温柔地揽过她,任由她倒在他怀里。 离别在即,夏家军与侍女告别,侍女们纷纷拿出乐器相赠。 娄朔立在夏决身后,看着惜别情景内心一片宁静,幽洲之人并非外界所传那般冷酷无情,相反,十分重情,外界之人,心肠狠辣,心思歹毒,他的族人便是……想到此他咬紧牙关,心里恨意翻涌。 “幽洲路险,不如在下送你们一程。”萧珵把玩着酒杯说。 乐静看了他一眼,果真如此。 “这……”夏家军有些犹豫,夏决果断拒绝说:“多谢萧城主,不过此事乃我大雍家事,只怕天空城不便出手,还请城主见谅。” “既然如此,不如离开幽洲后便分道扬镳,而幽洲境内,不知在下可否与长公主结伴而行?在下独身一人,穿越幽洲恐遭不测。” 萧珵依旧满面春风,气得夏决想骂娘,这人脸皮怎恁的厚?他会遭不测?谁信,连幽洲贵族都对他言听计从,这幽洲还有谁敢为难他? 云流本想拒绝,可一见他深邃的眼神,还有那含笑望着她的模样便开不了口,只得看着苏玉。 苏玉满面为难,按理说萧珵帮了他们,可这确是大雍国事,夏决若不同意,她们怎么好多添麻烦? “长公主,只有我们兄弟带路,才能快速离开幽洲,而我们素来胆小,没有怀远带路,万万不敢上路!” 乐动笑眯眯地看着云流,样子像极了狐狸,云流只得答应。 萧珵满意地看了乐动一眼,不错,有进步。 第二日一早,苏玉便唤醒了云流,替她梳妆打扮,今日她上罩了件银白外褂,里着烟青色襦裙,腰系乳白刺绣腰带,说不出的婀娜典雅,一双银色绣鞋,衬得她更加精致。 苏玉忍不住叹道:“天下间这般风流飘逸者,唯殿下也!” 逗的一旁布菜的白鹤偷笑不已,姑姑成日里围着殿下打转,也不见她给自己打扮打扮。 这么一想,白鹤仔细盯着苏玉,发现苏玉五官也相当精致,姑姑今年二十四,从小伺候公主,据说是天妃娘娘从母家带过来的,可无人知道天妃娘娘的来历。 如今天妃娘娘失踪,苏玉姑姑便一心服侍公主,不愿放出宫去,久而久之,大家都忘了姑姑也是个年轻女子,只记着辈分去了。 侍女香姬引着云流一行人去了天台,天台已围满了人,付烟飞站在悬崖边飞弹琵琶,发丝飞扬,城民在一旁伴奏,离别的乐声紧张激昂。 将士们心情澎湃,终于可以离开幽洲,他们已被困一个多月,总算可以护卫长公主上路,不负圣上所托。 “长公主安好!夏将军安好!”楚孟喊了一声,众人都跟着激动地喊了起来。 付烟飞停止弹奏,将琴递给了香姬,她看着云流豪迈地大笑说:“送君千里,终有一别,烟飞到此便不送了,长公主走好!” 云流微笑着回应说:“城主止步,正所谓人生何处不相逢,他日返云中,还与各位歌舞论酒,共叙衷肠!” 夏家军已整装待发,夏决就要走。 “且慢,夏将军此去,前路漫漫,楚孟有一物相赠。” 楚孟不知何时站在了夏决面前,看着娄朔戒备的模样妖娆一笑,从怀中拿出一本书,递给夏决说:“楚孟前些年在外界游历,碰巧得了这本武功秘籍,夏将军一身正气,剑法刚正,想来更适合这秘籍。” 夏决将信将疑地拿在手中翻了一篇,手猛地一紧,《天宿经》!中元排名第一的神剑谱竟然落在他手中! 夏决沉默片刻,“这等秘籍,楚城主何不留下?夏决不过一外界莽夫。” “非也,楚孟武功阴柔,并不适合此等阳刚招数,而将军则不同。况且前路险恶,护送长公主只怕不是易事!”楚孟潇洒转身,一身红衣墨发被吹得翻飞,迷了少女们的眼。 夏决默默地收下剑谱,如楚孟所说,前路险恶,他必须强大,楚孟,我欠你一个人情。 萧珵看着众人不舍的样子轻笑说:“再拖延,只怕到正午了。” 众人方才醒悟,付烟飞一摆手,一条白色桥梁从悬崖边直直通向下界,白色烟雾缭绕,好不壮观。 乐动乐静率先跳了上去,在上面弹跳着说:“付城主果真名不虚传,这异赋实在惊人,不愧是前五!” “过奖,烟飞惭愧!”付烟飞朝乐静抱拳。 夏家军训练有素地搬好包袱行囊,云流则被苏玉等人护着上了云练。 她抬头一看,云中城城民正挥手告别,付烟飞朝着她笑了笑,手一抖众人便顺着云练朝下滑去,云中城渐渐消失在上方,只剩白云飘浮着。 若不是亲眼所见,谁会相信白云之上竟有一座城池,云中城美的像梦一般缥缈,何时能再访云中? 一股淡淡的失落感飘浮在众人之间,然而不等发酵,眼前已出现了参天古木的影子,随着速度加快,古木越来越近,要看就要撞上。 突然乐动跃到了空中,口中念了句:“散!” 手一挥,下方古木消失无踪,乐静扯住云练往下一拉,云练从中断为两截。 众人猝不及防,身体往后倒去,却发现云练变平了,像长毯一样撑着众人往地面缓缓飘下,最终贴在了地面上消失不见。 苏玉扶着云流站稳,深深地看了乐动与乐静两人一眼,原以为他们只是仗着家世横行霸道的小子,没想到还有这等本事。 夏家军与苏玉有同样的想法,对这两人的看法大大改观,毕竟夏氏一族崇尚强者,唯武至尊。 等众人收拾好东西,乐静恶作剧地吓唬说:“快闪开,小心被扎死!” 消失的古树“汩汩”地从地下冒出,吓得大家不停闪躲,乐动与乐静见状哈哈大笑。 原来古木并非真正消失,而是被乐动用术法移到了其他空间,如今时间一到,古木恢复原位,将天空遮住,白日里林中暗黑阴森,四处是落叶枯枝,不知名的鸟叫虫鸣此起彼伏。 夏决命将士点起了火把,举着火把跟在乐动乐静身后。 午云侍从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四周,替云流开路。 苏玉白灵将云流围在中间,生怕有任何闪失,看得后面的萧珵不停摇头,这也太紧张了,长公主就是娇贵!不过他虽云淡风轻地跟在队伍后面,然而当云流一个趔趄,他心头一紧,立马上前想要扶起她。 冷光一闪,白灵的剑已横在面前,“萧城主,公主殿下不喜生人接近,还请回避!” 前面的夏决见状暗道了一声:“好!”看这笑面狐狸吃瘪,简直人生一大乐事! 夏决暗爽,娄朔吃吃的笑起来,好巧不巧,正好叫萧珵听见。 萧珵面上依旧清风明月,暗地咬紧了牙,生人勿近?哼,他之于长公主能是生人? 一行人一路走走停停,直到乐动示意休息,众人才拾了柴火开始做饭。 云流早已饥渴难耐,就着白灵找来的野果就啃。苏玉一阵心疼,殿下从小身娇肉贵,何曾流落荒野,吃过苦头?不由得替云流拍着背。 前方乐静倒挂在树上凉凉地说:“长公主未免太娇气了,这算什么,想当初怀远……” 萧珵一个眼神,他默默地咽下了剩下的话,没好气地瞪了云流一眼。 云流差点噎到,她不过饿慌了,吃个野果也娇气? 萧珵从夏家军手里接过野兔,熟练地剥皮去掉内脏,随即抹上调料,串在剑上烤了起来。 很快野兔便开始冒油,肉变得金黄澄亮,兔肉和着香料的味道飘出来,引得云流垂涎欲滴,忍不住吞口水。 萧珵暗笑,等肉熟透,再撒了些香叶在兔子腹中,他从剑上划落兔肉,拨到银盘中递给云流说:“长公主尝尝这野味,宫中可是少见得很。” 云流接过盘子,拿起匕首切开一小块,入口鲜嫩醇香,忍不住大口吃了起来,急得苏玉不停地替她吹着兔肉。 少顷,宫人们烤好了野味,纷纷摆到云流面前,云流不禁莞尔说:“宫外不必多礼,这般多野味我如何吃得消?你们分了罢!” 宫人们这才开始吃,一顿饭吃的其乐融融。 萧珵接过乐动孝敬的野鸡乐滋滋地吃起来,末了夸道:“不错,你小子手艺渐长嘛。” 夸得乐动受用不已,怀远难得和颜悦色,看来这厨艺日后不可荒废。 午后云流打起了盹,夏决便命人抬轿,护着午云宫人朝西北走去,一路上有乐静兄弟的指引,风平浪静。 直到萤火虫四下飞舞,乐静方才停下,众人把营扎在了河流上游,开始备膳。 白鹤奉云流命令前去取水,因此午云宫人们便开始扎寨,快速地准备好云流沐浴的物事。等准备妥当,白鹤扶着云流走入帐篷,服侍云流梳洗。 云流将头埋入木桶中,满头乌发浮在水面上,与香花融合,说不出的迤逦。 林中突然传来一阵空灵舒缓的笛声,让人疲惫尽消,云流自桶中抬头,湿润的黑眸惊讶不已,夏家军何人会吹笛?她蓦地一笑,“替我取古琴,我要与他合奏一曲。” 白灵闻言取来古琴,云流把古琴架在木桶上,十指转动,灵动的琴音流泻而出,与林中的笛子相和,酣畅淋漓,抒尽心中情思。 夏家军席地而坐,悠闲地听着合奏,柴火“噼啪”作响,更添几分温情。 早在琴音流出时萧珵就知必是云流与他合奏,长公主今日心情甚好。他微笑着挪了挪身,靠后枕着树干吹笛,看痴了对面的两个小魔王。 这样幽静的森林,直让人犯困。 第十六章 魑乌 幽洲森林中部,不时闪过黑影,黑影极速地穿越森林,不见一丝月光的古木中有猩红的光不时闪过。 皓月之下,空中隐约可见一行人正御剑飞行,走走停停,朝着下方森林指点,似乎在追寻什么东西。 “师姐,这魑乌狡诈多端,如今窜入幽洲,要捕捉它更是难上加难,如何是好?” 一年轻男子压低声音问到,月光打在他身上,只见他一袭黑袍,胸前绣着山岳印记,一手拿符纸,一手拿着摄魂镜,腰间束着长剑。 另外几人也是同样的妆扮,他们对视一眼,看向队伍前方的人。 那人头也不回,只拉扯着手中红线,朝着西南方飞去,几人只得御剑跟上。 “停!”那人打了个手势,轻轻拉动红线,红线不再划动。 “准备天尘阵,五处包抄!” 只见五人瞬间御剑而下,落在了黑漆漆的林中。 “师姐,魑乌在何处?”一少年谨慎的声音响起。 “闭嘴!”冷漠的声音呵斥道,瞬间林中静寂一片,黑暗中连呼吸声都不可闻。 突然地面枯叶响了一声,“咻!”一只老鼠被钉在地上。商嫣微皱眉头,这魑乌倒是稳得住,被众人合围还如此冷静,十二阶妖兽果然有些本事。 “唰唰!”几把飞箭朝四周射去,一碰到枯叶燃烧起来,将地面照得火红,几人站在树干上看着下面,只见红线深入地下,几丝血迹留在枯叶上。 “师姐!”一少年兴奋地说。 商嫣看了他一眼微微点头说:“嗯,就在下面,使熔符!” 少年依言抛出红色符纸,符纸落在红线入土处瞬间化开,地面被熔化,咕噜作响,面积不断扩大,一棵古木被吞没,不断往下降,根部往上开始熔化,惊起飞鸟无数。 林中一片混乱,五人紧盯地面,然而地面却无任何变化。商嫣念头一闪,一把提起红线,却见红线下端系着一大块黎石,不好,黎石性燥,遇热易爆,“闪开!” “嘭!”黎石在空中爆炸,将周围古木炸得千疮百孔,几人逃到了空中,惊魂未定地看着下面,这畜生使诈,真难对付! 商嫣面色难看,这畜生几时偷梁换柱,将红线套在了黎石上?她的红线明明穿透了它的腿骨,除了师尊,还没人能砍断由青鸾筋络制成的缚灵绳,除非它自断双腿。 “师姐,看来这畜生自断双腿逃了,如今要如何追踪?”长风挥着摄魂镜问道。 这魑乌原本藏在山洞修炼,一日潜入茫山书院袭击修仙者,书院因此损失了三名资质上佳的男修,惹怒了巫长老,巫长老便禀告天尊,要求捉了这畜生泄愤。 天尊百年前已闭关,生生被巫长老拉出,只得命大师姐前来捉拿魑乌,他们几人便是各书院派出的协助者,势必擒住这畜生。 谁知这畜生阶数甚高,且已开智,十分难缠,众人从崇丘追踪到陆地,每每要得手总被它逃脱,眼下更是溜进传说中浩瀚无边的幽洲森林,想要捕捉它更是不易。 商嫣沉默不语,师尊吩咐她一定要捉拿魑乌,若是失手,师尊必定会被各大书院耻笑,堂堂三大仙山的崇丘仙尊,竟奈何不了一只十二阶妖兽,被它连吃三名男修,传出去如何立足?更何况,魑乌之心乃是至阳之物,可治师尊寒咒,解冰冻之苦。 外人以为师尊闭关百年,只有亲近子弟才知师尊实是中了寒咒,修养于天池。她握紧拳头,定要取得魑乌之心,为了师尊! “魑乌金蝉脱壳,以为我等便奈何不了它,”商嫣眉眼冰冷,看着下面的森林缓缓说道,“诸位师弟长年修仙于各院,此次出来历练,师姐别无所赠,不如……” 说着便御剑飞离四人十米远,四人面面相觑,不明白她在作何。 商嫣不理他们,只跳到一棵树顶,朝着林中喝道:“魑乌,我给你一柱香时间,倘若你再不出来,就别怪我无情了!” 黢黑的古木树洞中一双红色的眼睛闪过不屑,想吓唬他?这几个弟子追踪他一个月了,也没见有什么本事,要不是不慎着了那女弟子的道,他非得一个个吃了他们。 他伸手按着膝下,那里空荡荡的,不由生恨,该死的女弟子,等过了这三日,他便可成魔,到时第一个吃的就是她! 想到此他又不禁得意起来,幸好他机灵,吃了三个上乘修仙者,否则还要修行两百年才能成魔,说起来还得感谢那人出的主意! 不等长风等人发问,商嫣猛地飞到空中,一双透亮的翅膀出现在她背后,吓了四人一跳。 “商嫣师姐你……”少年重流惊叫起来。 商嫣不发一语,朝着森林就是一掌,“千里冰封!” 参天古木“喀吱”“喀吱”作响,“轰!”一片森林被冻结起来,一片银白,反射着月光,恍花了几人的眼,他们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冰面,森林被冻结了一大片。 “出来,畜生!”商嫣大吼,又是一片森林被冻结。 “呲呲!”巨大黑影破冰而出,落在冰面上,不等站稳便朝下滑倒,一双猩红的眼睛狠狠盯着商嫣。 原来魑乌被冻结在树洞中只觉冰冷窒息,只得喷出真火将古木烧穿,从冰下钻出,而它钻出之处巨大的窟窿一片黑暗,阴森森地直视着夜空。 “畜生,今天就是你的死期!”商嫣落到冰面,持剑朝魑乌砍去。 长风几人反应过来,纷纷加入战局,五人将魑乌围了起来。 魑乌双腿已断,趴在冰面露出獠牙,两双翅膀展开根根羽毛变成了锋利的长剑,一挥翅膀便将冰面捅出许多窟窿,看得几人神色一紧。 重流口中默念咒语,霎时冰面冒出许多粗藤,朝着魑乌袭去,一根粗藤托起他的身体,他握紧长剑刺去,直指魑乌右翅。 而逐月和吕澈则攻它左翅,长风跃到空中,朝着它扣下摄魂镜,商嫣的冰剑直取心脏。 魑乌双翅扇动,重流被扇到一旁,粗藤连忙把他接住,而逐月被左翅扇到,长剑掉落冰面滑下窟窿,他自己则被狠狠摔向冰面,吐出一口鲜血。 吕澈连忙抛出符纸,立起一面屏障,他奔向逐月问:“逐月大哥,你可还好?” 逐月艰难地点点头,远远看着商嫣与魑乌打斗,商嫣支起冰翅,与魑乌你来我往地打斗。 魑乌一只眼睛被摄魂镜灼伤,暴怒地挥打着冰面,冰面上砸出许多窟窿,越来越大,冰块“簌簌”地落进森林,重流见状不由心急,好不容易与魑乌正面交战,不能让它逃了! 他重新发动巨藤,朝魑乌袭去,却被一一砍断,魑乌发狠朝他冲来,却被拉倒,它低头一看发现双腿被巨藤缠死,不由挣扎。 “师姐,三人合攻!”长风使出万剑,朝左侧攻去,重流攻右侧,商嫣直击头部,眼看就要砍到魑乌,魑乌怒吼一声头朝下探去。 “不好,它要逃!”重流加快咒语,无数巨藤从冰下直冲魑乌刺来,却被真火烧尽,魑乌钻到冰面之下。 “轰隆!”左侧冰面塌陷,逐月与吕澈掉下冰面,落入古木林中,商嫣一惊,古木参天,这种高度若是落下必定受伤,可她又不能撤去冰封,否则魑乌逃入森林两人处境更加危险。 重流焦急地说:“师姐,逐月大哥已经受伤,掉落冰窟若碰上魑乌如何是好?”说着就要下去救人。 “等等,你这样下去同样危险,我与你同去。”长风捡起摄魂镜站在了重流身边,重流是未来南林一族的家主,不能在此出事,否则海外必将大乱。 商嫣沉吟片刻,“我给你们一柱香时间,若你们没有上来我便封死森林,下去寻你们。” 二人点头跳下冰窟,月光照耀着大地,商嫣盘腿坐在了冰面上调理气息,这是第一次长时使用冰力,她有些撑不住。 打小师尊便教她操控冰力,却不许她随意使出,因此这便成了她的杀手锏,若不是久追不下,今日她不会使出。 逐月与吕澈落进了森林中,森林漆黑一片,四周都是被冻结的古木,寒意渗人。 吕澈从怀中摸出黑布裹着的夜明珠,温润的光泽照亮了空间。 逐月看了他一眼,他不好意思地说:“这是我娘给我的,说是可保平安。” “嗯,此地不宜久留,把光撤了,若是被魑乌看到可就麻烦了。” 吕澈的手臂在滑落时被树枝划伤,两人都已受伤,必须想办法出去。逐月把夜明珠收好,摸黑朝着冰缝前行。 在两人背后一双猩红的眼睛闪着嗜血的光,一步步逼近。 另一边重流与长风顺着树藤滑下,到地底发现到处都是冰洞,看来魑乌把下面打通了,也省的他们花费功夫。他们便顺着冰洞前行,长风拿出摄魂镜照路,前面是分叉口,他挑眉,这魑乌是在作弄人吗? 随即走进右边的路口,越往前越觉得不对,两侧冰面上有不少打斗痕迹,地面拖着长长的血迹,重流飞奔过去。 长风只得持剑跟上,没走几米撞在了重流背上,“你怎么突然停下了?” 重流身子颤抖着,说不出话来,长风心一沉,拨开他一看,地面满是血与碎肉残渣,污秽不堪,不远处立着一把断剑,那是吕澈的剑!一颗夜明珠静静躺在角落,染上了血迹。 长风愤怒地砸着冰壁,畜生!他要杀了它! 重流拉住长风说:“走,还有逐月大哥!” 突然间,长风反应过来朝着原路飞奔,重流紧紧跟在后面。很快到了左边路口,长风一脚踏入,两人惊惧地往前奔去,等到了里面,摄魂镜光芒四射,晃得人眼花。 这里地面宽广,像是特地挖出的圆台,一股浓浓的血腥味让人作呕,逐月的身子被分为五块钉在四周,抽搐的表情满是痛苦,头颅下面是流出的脏腑,整个人被活活撕裂,血水横流,还未凝固。 长风内心悲凉与愤怒交替,他整个人开始颤抖,手捂着脑袋仿佛就要炸裂。 重流被他吓到,紧张地问:“长风大哥?你怎么了?” “他要死了!”一声阴惨惨的怪笑从头顶传来,两人一抬头,只见魑乌正反趴在冰顶看着两人,满身都是血迹和肉渣。 见他们望向它,它不怀好意地阴笑说:“想必两位公子十分好奇这里发生了何事,正巧,我也在场,不如我给两位演示一番!” 说着便俯冲下来,长风摄魂镜一挥,耀眼的光芒刺得魑乌回身避开。 “顺吾之意,泄吾之恨,去!” 一道紫色的符纸化作无数恶鬼朝魑乌涌去,霎时间风声大作,摄魂镜浮在空中射出无数光芒。 重流见状亦念起咒语,一根根流着绿汁的尖藤朝魑乌刺去,地面被滴落的汁水砸出无数小洞,冒出股股青烟。 “呵呵,百鬼怨老子早已见过,还被老子破了,哈哈哈!”魑乌狂妄大笑,突地运出内丹,一颗拳头大小的红色内丹浮在它头顶,百鬼一碰到魑乌便被头顶的内丹吸收殆尽。 “说起来上次破这符纸还废了老子一条胳膊,那小子以为使出这招便能奈何老子,结果还不是被老子吃了,那些修为全归了老子!” 长风神情悲愤地大吼:“畜生,那是我弟弟!” 他开始在身上划剑,不一会儿便划出一个奇特的图形,接着献血流出,他不停地念咒,以肉身为祭,引出噬魔,接着整个人便被一团暗红笼住。 重流后怕地退到角落,空气中飘浮着一股恶臭,一团团暗红的雾席卷而来,重流只得支起灵叶将自己封在其中。 长风来自祭祀一族,可召唤三界邪魔,虽然不是宗家之人,也会一些大型术式,他自知不是魑乌的对手,然而不杀它难泄心头之恨,此次他主动请缨本就是为了替弟弟报仇。 此刻他已没有意识,噬魔收下祭品,开始满足他的愿望。噬魔朝魑乌涌去,将魑乌包裹在内,张口咬掉了它的左翅,魑乌吃痛,喷出真火,然而噬魔不惧真火,依旧吞吃着它的身体,魑乌只得运起内丹,内丹里射出一道道红光,将烟雾打散。 “噗呲!”魑乌又被咬了一口,浑身血淋淋的。 重流趁机念咒,一根巨藤刺穿了它的身体,魑乌挥翅打断巨藤,此刻它被噬魔吞食无法分身。 突然它大吼一声,整个冰堆为之颤动,惊动了冰面上的商嫣,她皱眉看着冰下,还有一会就一柱香时间了,他们四人究竟行不行? 魑乌趴在地上不动,就在它的内丹快要被噬魔吞掉时,风云变色,电闪雷鸣,一阵阵响雷落下,劈开了冰块。 魑乌全身发红,红光将噬魔弹开,光柱直冲夜空,半边天都被映红了。 商嫣在冰块裂开时便飞到了空中,却见红光冲天,她心中狂跳,这是成魔了,看来四人凶多吉少。于是她跳入了冰窟,冲到光柱所在地,发现魑乌正在蜕变。不行,若是成魔就只能封印了,如何拿到师尊的药引? 商嫣眼见天雷劈下,一个挥手,地面开始冻结,朝着魑乌冻去,魑乌发狠催动内丹,红光与冰阵相抗,僵持不下。 这时噬魔开始发狂,它活了几千岁,何时有它吃不了的猎物?更何况若不吃了它日后在魔界如何立足?既收了祭品,便要完成祭品的心愿。 噬魔开始变大,大片浓烟滚滚,遮住了视线,商嫣见状撤去了外围的冰山,将魑乌方圆十里冻结,她自己纵身一跃跳到一支冰枝上,朝着下方扇动冰翅,吹开噬魔的烟雾。 只见魑乌被天雷劈中,正在地上翻滚,而被天雷劈过的皮肤则快速愈合,变得更加坚不可摧,若是它渡劫完毕想要对付绝非易事。 重流早已跳上树,配合着商嫣进攻,噬魔围住魑乌吞食,却被天雷劈中,只得放开魑乌,天雷渐弱,魑乌就要成魔! 重流紧咬下唇,吕澈等人的惨状浮现在他眼前,若是不除魑乌,他难泄心头之恨,更重要的是,若今日魑乌逃脱,他日黎民百姓必遭杀戮!他暗暗催动真灵,将自身虚化成林木,朝着魑乌飞去。 在碰到红光的一霎那天雷乍起,重流身体轻盈地穿透红光,进入了屏障内。 魑乌正忍受雷练之苦,猛一见重流慌乱不已,此刻正是它最虚弱之时,却被人突破屏障,它收回内丹喷出一股真火,然而真火却从重流身上穿了过去。 重流带着恨意挥出双手,无数幽绿光芒射进了魑乌的身体,魑乌惨叫一声,红光开始飘摇,商嫣趁机冻结住魑乌。 魑乌浑身是血,还在运着内丹顽抗,最后一道天雷带着铺天盖地之势劈下。 “轰隆隆!”冰块被劈开,魑乌正面中雷,口吐鲜血喘着粗气,内丹被冲到角落。 噬魔一见飞奔过去一口吞下,接着噬魔发出耀眼的红光,一阵灼热的气息开始弥漫,噬魔忍不住仰天大笑说:“哈哈哈,看来本君又要进阶了,不枉此行啊!” 说着雾气便开始散去,徒留长风的躯壳倒下,落地瞬间飞灰烟灭。 第十七章 虐杀 商嫣飞到魑乌面前,面容冰冷地看着魑乌,“铛!”匕首拔出,反射着冷光,她就要剜了它的心。 “哼,小姑娘,是天澜子那个虚伪小人派你来的吧。” “闭嘴,不准叫我师尊名号!”一挥手便剁去了魑乌下肢,魑乌痛得抽搐,眼里红光暗淡。 “老子便是说了又如何,为了得到老子的心,竟派人暗算老子,幸亏老子吃了仙修,咳咳。”魑乌虚弱地看着商嫣说。 商嫣冰冷一笑说:“看来你这畜生是聋了!” 说着便挥剑刺聋了魑乌,魑乌抱头惨叫,鲜血遍地,染红了纯洁无瑕的冰块。 “天澜子,你好生卑鄙,竟派寒族之人夺取……啊!” 商嫣一刀划断它的气管,“肮脏的畜生,不许侮辱我师尊!” 商嫣脸上被鲜血所溅,神色异常冷酷。 魑乌气管已断,趴在地上抽搐,眼神挣扎,“噗!”它左翅被切,鲜血喷射,接着是右翅,它已无力挣扎,眼珠暗黑。 商嫣冷着脸将匕首立在眼前,红光一闪魑乌的心便落在了地上,接着它的头被切断,滚落角落,正好对上逐月早已僵冷的头颅。 商嫣抹去脸上污血,露出一张冰冷苍白的小脸,她蹲下身用匣子装好心脏。 看着躺在紫檀木匣子里擦的干干净净的心她突然就笑了,笑得纯真无邪,师尊,嫣儿替你拿到了,这下你便可除去寒咒,再陪嫣儿游历海外。 想着那人清雅高贵的面孔,她不由低头浅笑,露出一丝女儿家的娇态。 突然她发现重流不知何时不见了,她环顾四周,并无任何踪迹,想到刚才被天雷劈中,看来已是凶多吉少了,她不禁叹息一声,重流年方十三,可惜了。接着她解开封冻,御剑而去。 森林恢复原样,遮云蔽月,之前被毁去的地方漏下片片月光,血迹斑斑的地面上残肢列陈。 阴森血腥中空气微微颤动,“砰!”古木树底一个淡淡的人影跪在地上,枯叶吱吱作响,明月西斜,月光照在这人毫无血色的脸上,他稚嫩的脸上满是惊惧,却是重流。 他抱头颤抖,眼前尽是商嫣虐杀魑乌的画面,冰冷残忍,不带一丝情感,对他们更是看也不看,师姐毫不在意他们的死活,她心中只有任务!重流不禁悲从中来,无助地抱着肩膀埋头痛哭,林中尽是悲声。 “唉!”厚重的叹息惊得重流一个弹跳,瞬间想要持剑,却发现手指穿透长剑伸进了地面,不由大骇,他抬头一看,却是个玉色衣袍的老者。 这老者摇着一把玉扇,头束玉冠,精神抖擞,一双眼睛射出精光,见他看来便惋惜地说:“小公子如此年轻,如此伤心实在折寿,这人生短暂,要及时行乐啊!” 重流依旧戒备地盯着他问:“敢问先生是何人?为何在此?” 老者笑得神秘莫测,“公子不必防备老头我,老头昔年游历海外,曾与南林长老把酒论剑!” 重流一愣,不知何意。 “公子使出南林秘术,想要恢复实体只怕需数载光阴,老头不才,正巧可祝公子立马恢复!” “当真?”重流有些怀疑。 “真假公子一试便知!”老者颇有底气地摇着玉扇。 重流犹豫半晌,点头同意说:“若老先生能助我恢复实体,重流必有重谢!” 老者微笑不语,从兜中取出一面古镜,将古镜浮在空中,在四角点燃神烛,接着口中振振有词,只见古镜墨黑的镜面突然发出蓝光,重流未及反应便被吸入镜中,失去了意识。 古镜飘飘然落回老者手中,“哈哈,这蠢物,竟如此好骗,莫非近年海外仙山尽收无脑蠢材?” 老者随手挥出玉扇,玉扇在空中变大,他跃上玉扇朝着东北飞去。 不一会便停在一片山谷前,他朝着谷底大喊:“诸葛乞,新鲜货!” “嗖!”一名衣着破烂的瘦干老头立在了他面前,老头围着他边打转边嚷嚷说:“我看看,我看看!” “行了,别蹭我衣服,我还要去花巷呢!” 玉衣老者拍开诸葛乞,嫌弃地擦着爪印,“你这糟老头成日里偷鸡摸狗,脏死了。” 诸葛乞也不气恼,只嘿嘿大笑说:“欧阳老鬼,这次给老人洞带了什么货来?” 欧阳春大笑着说:“海外南林家的小子,愚钝不堪。” “这有什么打紧?只要有劲儿!”诸葛乞从怀中掏出酱肘子分给欧阳春,欧阳春吓得跳出老远,他可不敢吃老怪物的东西。 他掏出沉镜放出重流,一个黑衣少年滑落在山谷上。 诸葛乞一把塞回猪肘,蹲到重流面前左捏捏右摸摸,蹭得重流满身油,末了摸着重流的脸说:“骨骼倒是不错,可惜脸色苍白了些!” 欧阳春后怕地盯着重流身上的油说:“这小子受了深重的打击,只怕日后性子……” “嘿嘿,既然来了老人洞,老头子必定好好招待,还管什么性子?”诸葛乞笑得容光焕发。 老人洞人丁稀少,长年在外诱人做苦力,奈何现今人都机灵了,难得拐到苦力,那些老婆子们今晚可要高兴坏了! 诸葛乞从怀中掏出一大包银子扔给欧阳春说:“老鬼啊,一大把年纪就少逛些烟花柳巷,当心难消美人恩哪!” 欧阳春不以为然,谁不知道他欧阳色胚的名声?他从少嫖到老,日子逍遥痛快,凡人岂知及时行乐的妙趣? 明月终是坠入黑暗的彼端,天色微青,林鸟啾鸣。 商嫣一心想着飞回崇丘,于是加快御剑速度,眼见就是幽洲边缘,禁不住高兴起来,师尊见她拿回药引该是何种神色? 她飞到一棵古木上,看着下面奔腾的江水舒了口气,只要穿过这条护林江便可进入大雍契城,往东三百里便是空海,从那里穿越结界便回到了海外诸岛。 突然江水汹涌,巨浪卷向她,她迅速朝后弹开,水帘之上不知何时多了个人影。 商嫣以为眼花了,使劲揉着眼睛,待她睁大眼睛却发现面前空无一物,江水依旧奔腾向东,她皱了皱眉,难道眼花了? “海外妖人,竟敢在此撒野!”惊雷乍响,商嫣猛地避开,原本站立的古木摇晃着扑倒在江中,无数虫鸟被砸进江中,瞬间便被江水卷走。 商嫣后怕地喘着粗气,这时才发现身后立着个身披黑色斗篷的高大男子。 她一挥手无数飞针射出,借着铺天盖地的飞针她持剑飞出,朝男子刺去。 男子身形不动,商嫣已飞至他面前,一剑划过他左劲血脉,她眼神微沉,也不过……如此?她惊惧地看着右肩上的五个血洞,那里透出背后晨光。 男子凭空消失气息全无,四周寂静无声,一种危险的直觉让她汗毛倒立,不等她有所动作一根尖刺划开了她的左腹,她闷哼一声抛出符纸,将自己护在结界之中,飞快地止血包扎。 而周围依旧不见男子踪影,她不由得屏气望向四周,古木森森,江声阵阵。 “砰!”“呕!”商嫣被拍到树下,吐出一口鲜血,她颤抖着抬头,对面横着的树干上站着斗篷男子。 男子只露出一双暴虐的眼睛,凶光一闪,人已到了商嫣跟前,钳住了她纤细的脖颈,接着手一挥她就像断线的风筝飞了出去,还不等落地又被扯住胳膊一甩,“咯吱!” 商嫣只觉一阵剧痛,胳膊被捏碎了,而男子再次将她踢到空中,一阵凌空飞踢,几乎将她五脏六腑踢碎。 她只得咬紧牙关,拼尽力气聚集灵力,在男子再次出脚时低喊:“飞冰流!” 几根锋利的冰针瞬间朝男子飞去,男子瞬间错开,而她趁机抱着冰针冲进了江中,怀中的紫檀木盒则在冲出的瞬间被一根折断的树干顶出,她的腹部被划出一条长口子。 “扑通!”商嫣立即被江水吞没,砸出的漩涡很快便消失不见。 斗篷男子站在岸上看着滔滔江水不发一语,这女子还算有些本事,今日就放她一马。 他回过身看着地上的木盒,盒子已摔开,一团脏污的肉块滚落在外,不禁皱眉,为了一块污物大肆杀戮,罔顾同门之谊,这样的女子怎配入他幽洲境地?昨夜弄出那般动静,若是惊扰了王族该当何罪! 他醉心武学,许久不曾出关,想不到幽洲竟被欺凌至此,看来他们是忘了,擅闯幽洲者,死! 男子取下斗篷,露出一张紧绷的老脸,他活动着身子,朝着北方眺望,据门童回报萧珵那小子为了个午云女子神魂颠倒,不惜请出乐家双怪,他倒要看看那女子究竟何等本事,能迷得他的乖徒儿颠三倒四!老者露出一抹笑容,迎着日光朝北方飞去。 第十八章 贵族 就在斗篷老者飞走后,蓬松的枯叶下露出一双绿色的眼睛,接着一个头发油腻的肥脑袋钻了出来。 她盯着滚落在地的肉团吞吞口水,飞快地爬过去捡起魑乌心脏吞进口中,一张脸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却是许山溪。 昨夜有人闯进幽洲,守卫者立即追踪,发现竟然有高阶妖兽在,她兴奋得睡不着觉,食人谷的子民们连忙给她梳妆打扮好,迫不及待地送她到了妖兽身边潜伏。 奈何妖兽十分警觉,她无法下手,惹得她口水直流就快忍不住时,海外那几人跟妖兽斗作一团,她便作壁上观,只等把他们一网打尽。 谁知这魑乌发狠缠斗,牵连她被封在了冰中,好不容易脱身却见魑乌连杀两人,引来上面了的人,害的她只来得及吃了那个叫吕澈的男子。 等到魑乌被杀,海外之人离开以后,她才钻出去将满地尸块吃掉,然而她并不满足,跑掉了那女子!于是她跟在那女子身后,却在护林江处遇到了寂天,她吓得不敢动弹。 幽洲谁人不知寂天性情暴虐,阴晴不定?且是十二怪中排名第一的海外仙者,稍不留神就会被干掉,她静静地潜伏在地,看着女子被逼进了江中,等寂天走后才钻出来。 旭日高升,悬在了江上,许山溪砸吧砸吧嘴,觉得心里仿佛有火在燃烧,又疼又烫,心窝就快烧穿,猛地倒地翻滚着,枯叶嘎吱作响,惊起过路的小兽,她一张嘴便喷出一股真火,烧焦了面前的古木。 古木开始下沉,眼见就要砸到她身上,她睁大绿色的双眼,却见面前玉衣一闪,她被人扔进江中,只得死劲抓紧对方的手。 “傻子,抓这么紧做甚?老朽的手都要断了!”却是欧阳春,他原本打算去海外花街转转,却遇到食人谷的人,只得出手搭救。 许山溪泡进江中方才觉得心中那股炽烈气息压了下去,抬头一看却是个玉色儒袍的……老者? 老者见她看过来就皱眉,“我说你这小姑娘,怎的这般不修边幅?瞧瞧,我这手上尽是脏印,你叫我如何出门!” 说着便将她扔回林上,一脸嫌弃地洗手,接着一吹口哨,江中有阴影朝上浮起,却是一只巨大泥鳅,身上穿着花衣,背上托着华丽的座椅,椅上撑着把大扇,正欢快摆尾,激起阵阵水花。 老者跳上椅子摸摸泥鳅的头,泥鳅欢快地转身托着老者顺江而去,远远地传来老者的声音:“小姑娘,快回食人谷!” 许山溪一愣,叫她回食人谷?她咬唇纠结,难得出来一趟,还没吃够就要她回去,可是又不禁想起长老们的告诫,上次被人打伤后长老们查到对方是贵族之人,便罚她禁足一个月,以反思过错。 昨晚乃是侍人们见她激亢难眠偷偷放她出来玩,若是被长老知晓,他们都得受罚!她只得垂头丧气地朝食人谷走去。 天一亮,夏家军便收拾妥当,午云宫人也簇拥着云流走在了迎亲队伍中间。 云流今日一袭大红宫装,上面绣着金色祥云,显得尊贵无比,头上则带着红色面纱,遮去了容颜。左手边是苏玉,右手是白鹤,后面跟着乔装的午云皇族影卫,如临大敌。 不怪众人如此紧张,前方进入大雍边境,截亲队伍必然已埋伏在途中,若在大雍境内长公主被截,夏决便名誉扫地了。 夏决从昨夜就已部署好路线,兵分两路,一支直走伯央城,另一支绕林原直达燕州,早日到达皇城外围。 此刻夏决召了中将夏兖给云流送去战略书以及大雍地图,苏玉暖着脸接过,检验无误后收好,一行人不急不缓地朝前赶路。 萧珵今日落在了最后,他身着浅绿长衫,显得温文尔雅,在队伍后心不在焉地听着乐动汇报昨晚的骚动。 “怀远,昨夜里妖兽渡劫化魔,你可注意到了?” “嗯。”不痛不痒地声音。 乐动不甘心地又问:“你不问问后来怎么着了?你就不怕妖兽闯了过来?这里有长公主呢!” 萧珵这才收回思绪冷冷地看着他说:“幽洲之大,何时有外人横穿幽洲?只怕未到中部就被守卫解决了,何况是进入北部?” 昨夜他便知有人闯进幽洲,何况后来闹出那么大动静,莫非那些人不知幽洲规矩? 乐静见气氛冷凝,不由打趣说:“怀远可知昨夜是谁出马?只怕你这次脱不了身咯!” 萧珵一顿,脸色微沉,莫非是老爷子? 乐动幸灾乐祸地点头,折了一支野花朝前射去。 “哎哟,哪个不长眼的,敢暗算你爷爷?!”一声咒骂响起,接着被人抽了两耳刮,夏决训斥的声音传来,逗得乐动乐静哈哈大笑,两人上窜下跳,丝毫不理会脸色阴郁的萧珵。 萧珵见两人没心没肺的样子眯起了眼,那日开发的术式还未试过,就拿这两个小子试试吧。 他面上终于浮现出温柔的笑意,心里却想着老爷子出来必然是听说了长公主在此,以他的性子长公主今日想离开幽洲恐怕不是易事。 萧珵停下脚步,前方蹦跳的两人见状停下,“怀远?” “老爷子要来,身为弟子的我自然要迎接迎接,你们替我送送长公主吧。” 萧珵转身朝来路走去,乐静瞬间移到他身前说:“怀远不必担忧,长公主即将出幽洲,你不如再送送,我和乐动替你接老爷子。” 说着便化成了萧珵的模样,那含笑的模样与萧珵别无二致。 乐动点头同意,怀远喜爱长公主他们已知晓多年,如今能多看看长公主他们定会成全。 萧珵摇头,朝着前方渐行渐远的大红身影望去,眼里满是苦涩,她盛装出行只为嫁往大雍,而他眼见着却无能为力。 他闭上眼抹去那抹身影,冷静地说:“只怕你们二人未必拦得住老爷子,我亲自来,你们替我送送长公主,多谢。” 乐静二人只得点头,与萧珵抱拳告别,然后飞身追上长公主一行。 萧珵看着消失在前方的队伍不由苦笑,连告别都不能办到,他真是窝囊,这些年的修行有何用? 一刻钟后,夏家军已到了幽洲边境,面前是一天奔涌湍急的江流,无法泅渡,队伍后的乐动没好气地吼:“闪开,小爷来开路!” 他气呼呼的小人模样逗得众人大笑,一个十岁小童说出说出这番话实在好笑! 乐静也冷着一张脸,特意往云流方向看了一眼,怀远因她千里迢迢只身前来,而今她似乎还不知怀远不在队中,这样的女子岂配得上怀远? 苏玉警惕地看着两人,莫非他们发现公主是假扮的?可两人神色又只有厌恶,似是不知情。 而午云宫人中一个提花篮的丫头压低了头,她何时得罪两个小魔王了,何故如此厌恶她? 这时幽灵蝶轻轻落在花篮上,围着她的指尖打转,她一愣,萧珵走了?他不是说出了幽洲再走吗?难道来人十分难缠? 云流心情低落,本来还想问他是否觉察她已易容,是否大雍游湖依然作数,而他却不辞而别。 前路险恶,她即将嫁入大雍成为他人妇。幽灵蝶飞舞着落在她脸上,像是在安慰她,她忍不住闭眼暗叹,纤长的睫毛扑在了人皮面具上。 乐动朝着江中滴下一滴血,奔腾的江水前一刻还翻涌不息,下一刻便风平浪静,只见水中阴影浮现,一条条巨鱼横在江上,扁平的背上铺着长毯,朝着两人摆尾。 乐静不耐烦地挥手,大鱼立即转身将鱼尾连在林岸,乐静两人踏上鱼尾走到了鱼背上,众人依样画葫芦,搬好行囊,上了鱼背,大鱼托着众人朝对岸游去。 护林江宽数百里,浓雾遮天,江水湍急,妖物潜行,隔绝着外界与幽洲,若非幽洲之人,难以通过。而江水一旦平静便是贵族通行的信号,平民即刻退散,因此绕行数千里的江面无一活物,宁静无比。 数千里外东部江面游行的一只大泥鳅突然一个趔趄,栽进了江中,江水一片平静,江底传来一阵咒骂声:“哎哟,摔死你爷爷了,你这死泥鳅怎么游的?什么?贵族通行?你怎么不早说,若冲撞了贵族我扒你的皮!” 隐隐约约传来一阵嘀咕:“贵族了不起啊,爷爷这身风范贵族能有吗?” 一群瞪着眼睛的妖鱼阴险地看着这人,这人瞬间闭嘴。 而东边更远的江水突然平静,江水下一块翻腾的巨冰突然被抛出,流进了分叉的凉河中。 凉河水势温和,阳光照耀着河水,水光融融,清可见底,冰块顺着水流朝下流去,流进溪流中,几里后被卡在了浅水滩上,冰块渐渐融化,露出一个面色苍白伤痕累累的黑衣女子。 乐动两人在众人行至江中时突然跳进江中,江中立刻有妖鱼托住了两人,乐静挥挥手说:“一路好走,不送!” 接着妖鱼飞快地游回幽洲。 众人看着渐远的幽洲有些感慨,这一个月仿佛做梦,竟然在幽洲无惊无险地待了这么久,不由佩服地望着自家将军和午云长公主。 一旁的苏玉静静瞧着夏家军的神色,这些人总算明白殿下的好了,之后对她们总会客气点。 在众人跳下巨鱼后便到了大雍安城外,鱼儿们钻回江中,江水重新奔腾,江面雾气升起,隔断所有远望的目光。 江的对面萧珵静静看着弥漫的雾气,眼神迷蒙,他身后一个老者叉开腿随意坐在树干上,他取下斗篷就着美酒大口吃肉说:“珵儿,人都走了你还看什么,过来陪老夫喝酒。” 萧珵一言不发地坐在他身边,左手拿起酒囊就倒,老者哈哈大笑说:“可惜老夫来迟一步,没看见绝世天下的长公主!” 萧珵手一紧,酒溅到了脸上,他依旧面不改色,而落在袖子下的右手隐隐作痛,血色透过纱布染上衣袖。 他十五岁逃离海外误闯幽洲,被寂天擒住,之后三年留在了鬼窟成了寂天的弟子,十八岁趁寂天练功受伤偷袭寂天,由于有言在先,他赢了便可离开,他得以离开幽洲,寻找母亲。 彼时母亲已成了天空城祭司,他前往天空城,凭借实力成了紫城城主,这两年他一刻不歇地修炼,为得就是击败寂天,真正自由。然而方才交手他发现自己根本不是这个武怪的对手,莫非凡人与仙者的差距如此之大? 寂天吃着烤肉撇嘴说:“珵儿你还年轻,万不可被女子迷了心神,师父这有许多武功秘籍,你拿去练,不日便可超越我。” 萧珵嘴角微抽,当初他便是这样哄他乖乖修炼了三年,到如今他还打不过他! “多谢老爷子,不过我近日有要事在身,修炼一事先推迟罢。” 寂天“砰!”地放下酒囊,杀气腾腾地盯着萧珵说:“何事繁忙?不如老夫替你解决!” 萧珵见他发怒,只得微笑解释说:“天空城内部之事,师父你教导我在其位谋其职,如今我既是天空城城主,便要遵天主之命,完成任务。” 寂天脸色微霁,点头说:“不错,为人臣者当重职责,既然是天主派你出来,那你便早日完成。老夫也不便留你,这里有几本秘籍,是老夫钻研出来的,你拿去练习!” 说着从兜里掏出几本书扔给萧珵,萧珵微笑接下。 他知道寂天性格虽古怪,然而十分忠诚,果然一搬出天主命令,寂天便放行了,当年他怎么那般傻,说自己流落异乡,无处可去被他抓了去呢? 萧珵狠狠咬着肉片,林叶突然晃动,寂天瞬间掐住来人脖子。 “放手,武怪!莫非你想掐死他?”乐动一声大吼。 寂天见是他二人迅速放手抱拳说:“不知贵族驾到,失礼!” 乐静揉着脖子,这该死的老怪物!两人走到萧珵身边上下打量说:“怀远你受伤了。” 萧珵看着被浸湿的衣袖云淡风轻地说:“是我修为浅薄,技不如人,不怪老爷子。” 越是这般模样,乐动越是生气地说:“我说寂老爷子,每次你都打伤怀远,这下无人陪我们玩耍了,你说怎么办?” 寂天苦恼地骚骚头,他已手下留情还是伤了珵儿。 乐动两人说了半天总算将萧珵带走了,三人一路飞行,朝着云中城飞去。 上次长公主被骗进天上人间,他们要查清何人所为。外界之人或许不知,然而他们却知那人心肠歹毒,想置长公主于死地! 天上人间乃是云中禁地,想当年乐动两人听闻其名后擅闯,差点没命,幸好遇见潜伏调查的萧珵出手相救,硬是躺了两个月才好。 当时他们已亮明身份,依旧遭到追杀,幽洲竟有人敢袭击贵族!两人回到族中将此事禀报,然而始终查不出幕后之人,这次他们要好好查探。 第十九章 北地子扬 安城离皇城尚有十日路程,夏决一马当先护在云流轿前,身边将士支起夏字大旗,而午云兵士则支起午云旗帜,大风吹过旗帜飘扬,浩浩荡荡的队伍夹杂着乐声从河岸往城门走去。 百姓闻声而动,纷纷前来一睹长公主风采,只见军士们护送着中间的一辆红色马车,上绣金色祥云,红色纱帘随风飘扬,马车旁跟着南国宫女,容貌端丽,体态轻盈,后跟着吹奏的乐伶。 一群带刀的午云护卫神色冷然地扫过人群,夏家军更是严阵以待,命人群退后五丈。 安城地靠南方,秋色未满,高远的晴空下只见队伍一路向前,说不出的南国风情一路蔓延。有少年高喊:“久闻长公主大名,今日若能一见,死而无憾矣!” 人群“哗”地炸开锅,纷纷嚷嚷着要一睹真容,朝着队伍涌动,一片骚乱。 夏决脸黑如炭,怒吼说:“谁敢上前?杀!” “唰!”夏家军长剑直指人群,寒光泛出冷意,逼得人群后退不止,只得眼看着队伍走远。好不容易到了城门口,已是傍晚。 安城守城使早已接到入城通报,此刻大开城门正候在城下,见到夏决便大笑着迎上去说:“大将军别来无恙?” 夏决微笑着下马,上前握着他的手说:“之沐兄客气了,山明奉命迎长公主,路过安城,怕是要打扰了。” 王之沐哈哈大笑,“你我兄弟二人何须客气,城中早已备好酒菜,为你们接风洗尘。” 说着便引着队伍往里走,夏决摆摆手说:“多谢大哥,然我等人数众多,依制入住驿站即可,不便多加打扰。” 王之沐知他脾气,只说去府中用晚膳,一行人朝着守府去了。 午云众人呆在了女眷殿中,摒退守府丫鬟后苏玉快速将殿堂围住。 一身红衣的女子被一个小丫鬟扶着坐到了椅上,她取下面纱露出倾城的眉眼低声说:“不知公主殿下是否已安全离开安城?” 却是白鹭的声音。 苏玉面带忧色,第一次不在长公主身边,白灵她们能照顾好她吗?虽然有午云死士和夏决亲兵护送,她亦十分担忧,却不能走开,世人皆知她是长公主身边第一人,若她不在队中必然会怀疑,那夏决的计策便会失败,长公主的行踪便会暴露。 苏玉一脸坚毅地说:“殿下定会平安穿过林原,我等只需早日前往皇城外与殿下汇合。” 宫人们点头,只能如此。 此刻安城东部边境有一行人正策马奔腾,进入了契城。他们并未沿官道前行,反而绕小路往乡下走去。 一路上菊花满地,一股清涩的味道弥漫在山间,夕阳渐沉,微弱的光芒打在几人身上,当先一名紫衣少年嘻嘻笑道:“子扬,那女婢当真逃到了此处?” 被唤的人微微点头,一身白衣跃进了菊花丛中,满坡的黄菊只到他靴边,他微动嘴角,束起的黑发随风飘扬,白衣猎猎,当真郎如墨画,举世无双! 紫衣男子恨恨道:“你这模样当真妖孽,难怪名满京城的温大小姐非你不嫁!” 白衣男子淡漠地看了他一眼,惹得其余几人偷笑不已。谁不知八皇子清心寡欲,不喜女色,偏这岑家二少拿这来打趣他。 华瑜牵着马走下山道,前方是蜿蜒的青石板路,远处可见几家竹屋,有炊烟袅袅升起,夕阳完全沉没,天色暗下来,几人见状加快步子,朝竹屋走去。 竹屋里有人影晃动,听见门外的声音便推开了门,见是几位衣着贵重的公子,大婶不由诧异地问:“几位少爷,天色已晚,不知有何事?” 一名蓝衣公子含笑说:“这位婶子,我等本在山中打猎,迷了路,不知可否借住一晚?这有些银两,还望婶子不要拒绝!” 说着拉过身后的华瑜站在前面,霎时光华四射,布衣大婶呆住不语,突然门外传来吆喝:“花娘,饭好了没?我回来了,你们……?” 一个禾锄而归的中年男子站在门外,盯着院子里的几位贵公子发愣,花大婶反应过来,拉过男子说:“汉子,这几位公子想借宿,你看?” 说着一脸期盼地看着自家汉子,又看了眼那位白衣公子,男子反应过来说:“借宿啊?哦,好,借宿,正好家中有空屋,几位公子要是不嫌弃,就将就着住吧。” 说着露出羞涩的笑意,蓝衣公子见状把银两塞到了他手中,男子连忙推脱,蓝衣公子费了好大劲才让他收下。 此时几人坐在竹桌前,面前瓷碗里是新泡的菊花茶,中年汉子自称姓钱,几人依言叫钱大叔,惹得汉子不好意思地骚了骚头,他说着去看看饭菜好了没便溜走了,剩下六人闲坐。 华瑜品着茶,岑奕叼起花生米闲闲地望着蓝衣公子说:“我说孟涵,你哪来的银子?方才在安城门口让你买支花灯你怎说没有?” 孟涵但笑不语,眼神有意无意地朝沉默望着窗外的青衣少年看去。 “别看我,又不是我给的!”青衣少年头也不回地说。 岑奕扫兴地敲着桌子说:“我说你们怎的这般无趣?难得出来一趟,不如……夜游乡野?” 没有人应声,岑奕只得叹气说:“早知道是这样,我就不该接下这事,好好呆在京城等长公主到来岂不美哉?” 华瑜淡淡地说:“只怕岑大人巴不得你出来!” 岑奕无奈地耸肩,他老子成天骂他不成气,巴不得把他扔到战场上,难得太后有旨,便把他赶出门来。他不过是不喜诗文,武艺欠佳,怎么就有辱门风了? 孟涵安慰他说:“岑大人乃是吏部尚书,对你严厉些许是职务使然,谁不知你是他的命根子。” 岑奕撇嘴,自从大哥追着女子走了后他爹便对他严加看管,生怕他也被女子勾了去,搞得京城皆知,私下叫他“爹管严”,成日里叫嚷:“岑二少快跑,你爹来了!” 气得他追着那些人打。想他岑奕,风流潇洒,何曾如此狼狈过? 青衣少年突然回头,露出一张精致冷淡的脸,静静地说:“长公主已到安城。” “当真?我要回安城!”岑奕兴奋地提剑而起,未到门口便被人抓住领子提回桌旁。 他苦着脸抱怨说:“大哥,你行行好放我走吧,我们来了半个月连人影都没查到,与其在山野浪费精力,不如一睹长公主风姿!” 那人不理他,径直坐在了华瑜身边,却是华瑜的贴身侍卫,莫语。此次出门水太后除了找来京中子弟,更是派出了两名影卫,一名钦天司之人,事情相当棘手。 “扣扣!”花大婶扣门,把饭菜端了进来。几个野菜野味飘出浓郁的香味,引得孟涵称赞不已:“婶子好手艺,我等这些天还从未见过如此美味佳肴!” 花大婶不好意思地搓着手说:“公子过奖了,不过是些小菜,还怕不合你们的胃口呢!你们先吃,我和老钱在外边吃,有事叫我们。” 她说着推门出去了。屋里几人赶路已久,早已饿了,便就着吃起来。 晚间花大婶与钱大叔收拾好房间便把竹屋让了出来,去了村里住,竹屋里只剩六人点着烛火望月。 山风吹过带来一丝凉意,莫语拢了拢院角点燃的驱蚊草,秋夜里寒蝉声和着鸟鸣传来。 孟涵轻啜一口热茶说:“子扬,女婢一路逃到此为的是什么?此处偏僻,想要搜寻实非易事。” 华瑜轻声回答:“嗯,这点我也想不通。” 他们一路追踪,有人见那女婢逃进了契城乡下,只是契城地域广阔,想要准确搜寻相当不易,他们此次是奉命私下调查,不能派人围搜。 第二十章 蛭糜 半月前水太后娘家侄女水忆身怀六甲前往钟国寺还愿,谁知出了大事。因着林夫人水忆年已三十三,怀上胎儿十分不易,自怀孕起便安养府中,每日派人前往钟国寺还愿。 随着产期将至,林夫人感恩神佛庇佑,便说要亲自还愿,林侍郎拗不过只得禀了林老夫人,带足人马护送着夫人去了寺庙。 钟国寺是大雍第一寺,供奉着无数高僧和海外仙者佛骨,屹立数千年香火愈加鼎盛。 林侍郎清场后扶着挺着大肚子的林夫人走进了大殿,高僧跪坐两侧,诵经声回荡在森森大殿。林夫人走进大殿后突然腹痛,捂着肚子倒在地上翻滚,众人始料未及。 林侍郎连忙呼唤婆子按住她,随行的医女上前把脉,不料林夫人大叫一声,肚子高高鼓起,薄薄的衣料被撑开,圆鼓鼓的肚子上青筋遍布。 随着肚子的凸起林夫人一声惨叫,一只似人非人的血肉团从肚子里撕开肚皮钻出,管家婆子吓得手一松直往后退,医女躲避不及当场被掏穿脑袋。 丫鬟们尖叫躲避,在场的僧人连忙诵经击出佛珠,那怪物身手敏捷,一一躲闪开,朝僧人袭击,几名僧人当场死亡。 林侍郎早已吓呆,混乱中门外传来大喝:“大胆妖孽,敢在钟国寺撒野!” 一片佛光普照,来人一身金色袈裟,手中佛镜朝着怪物射去,怪物惨叫着闪躲,跳上了房梁。 众僧见来人是无我师叔,连忙将林家人围好开始念经,无我飞上房梁一个扫腿,怪物嘶叫着扑上去,未及身便被踢到堂下。 无我带来的小僧立即上前,与怪物打斗,无我在房梁上拿出佛袋默念,佛袋飞出将怪物封住,小僧立即贴上符纸,将之封印。 有小僧迅速抬走林夫人,送到了无尘师叔禅房,林侍郎跌跌撞撞地跟在后面,林家仆人见状跟上。 无尘是钟国寺高僧,尤擅岐黄,立即拿佛莲贴在了林夫人脑门上,随即在众人惊惧的目光中,一一缝好被扯断的肠子,撕开的皮肉,又细细吩咐小童拿来干净僧服,以及如何照料女施主,小童点头退下。 林侍郎看着脏污的禅房,面色如纸的林夫人,面有戚色的下人们,忍不住老泪纵横。 无尘见状说:“施主,死生有命,还请保重。此处禅房已脏,请随我到偏殿。” 林侍郎点头退出,朝无尘高僧弯腰示礼,无尘微微点头,关上了房门。 两人到偏殿后,无尘只留下了林侍郎。他一脸严肃地说:“林施主,恕我直言,为何尊夫人会惹上此等邪物?” 林侍郎愣愣地摇头,他与夫人琴瑟和鸣,数十年如一日,这次夫人有孕,他更是疼若至宝,怎知会出此事?不禁悲切。 无尘见状安慰道:“幸好今日发现,否则他日邪物出世,后患无穷。” 林侍郎一愣,“此话怎讲?” “不瞒施主,邪物名叫蛭糜,乃是海外蛊虫,只能种于妇人,一旦出世,便会吞噬所有血系亲属的人气运道,直到其衰竭致死,此物方死。” 林侍郎眼神一凛,血系亲属?看来此事不简单,他心里有了计较。 无尘继续说:“只是此物十分少见,海外异族精心饲养,奉为神物。离开海域难以存活一日,莫非尊夫人去过海外?” “不可能,内子从未出过大雍,况且我每日回府,内子皆在府内。” 无尘告了声罪,“那便是有人特地从海外带回蛊虫,暗中给尊夫人服下,以致夫人中蛊。不知施主可记得尊夫人有孕之日?一旦蛭糜入体,立即呈现有孕征象。” 林侍郎沉思不语,无尘见状告退。林侍郎将仆人唤进房中说:“今日之事,我不希望有任何风声走漏,若是他日有流言传出,我绝不手软!” 狠绝的声音吓得众人大气不敢出,他们在出事的一瞬间便知此事绝不可宣扬,否则定然引起轩然大波。即使老爷不处罚,夫人那边也不会留情,他们别想活!更何况他们都是家生子,被老爷信任多年,专门挑出照顾夫人的,自然会守口如瓶。 林侍郎留下几个婆子以及众多小厮留守寺内,唤了两个婆子往林府报信,只说是在钟国寺小住几日,其余一概不许透露,便和心腹林管家直奔皇城。 大雍皇城由九道城门围住,每道城门皆由正二品御前侍卫亲自把守,人称皇城九将。 林侍郎一靠近城门便被拦下,守城的李侍卫笑着问:“林大人别来无恙?何事如此惊惶?” 林靖一把举起太后亲赐的令牌说:“奉太后娘娘旨令进宫献茶,还请将军通融!” 李侍卫一见,满脸堆笑地说:“原来是太后懿旨,失礼了,林大人请进!” 林靖一人步入宫门,林管家则等在了宫外,皇城巍峨耸立,气势恢宏,大理石地面雕刻得栩栩如生。 林靖心急如焚,顾不得宫人们惊讶的神色,直往祥佛宫走去。 祥佛宫的素慈嬷嬷正巧送华瑜出来,迎头遇上林靖不由诧异地问:“林大人这是?” “嬷嬷,太后娘娘可在?我有要事禀报!”林靖在堂前生生止步,头顶汗水翻滚。 “进来吧,我正巧念着忆姐儿,你这巴巴地就来了!”太后平和的声音传来。 “老八也留下,素慈!” “嗳,奴婢知道了。”素慈麻利地守在了堂外,吩咐宫女们将大堂围住。 华瑜和林靖走进了堂中,只见太后披着外氅立在窗前,望着桂树微笑。 林靖见到太后双腿一软就要跌倒,华瑜一把扶住他。 太后神情微敛,“何事惊慌?” 林靖只得将钟国寺之事说出来,太后沉默不语,如今水忆身受重伤,事情扑朔迷离,更是牵扯到了皇室,幕后之人有何企图? 华瑜神情不变地说:“皇祖母,背后那人借姨母谋害水家,其心可诛。” “嗯,这人是冲我水家来的,若是你姨母将那孽种生下,只怕我水氏一脉会凋残殆尽!” 蛭糜噬亲,若是它出生,首当其冲的便是水忆的两个哥儿,再是她和水氏族人,什么人心思如此歹毒?敢对水家出手,她要他死无葬身之地! 太后看了眼窗外的桂树,哀家定会清扫所有毒虫,保河山安稳! “太后娘娘,不知如何处理此事?”林靖揣摩着太后心思。 太后见此缓缓地端起南国果浆嗅了嗅,“午云长公主不日便要入我大雍,老八,替我出城看看吧,你素来喜静,不如叫上京中儿郎出去热闹一番,来日也好给你姨母说说这京中盛景。” 华瑜恭敬地说:“是,皇祖母,孙儿即刻邀约好友出城,定不叫姨母失望!” 太后望着他坚毅淡然的脸欣慰一笑,摆着手让他退下。 华瑜朝二人一点头便转身离开,华服飞扬,堂中为之一暗。 太后等华瑜走后微叹口气说:“老八自幼聪颖,这淡漠的性子却是差了些。” 林靖见状说:“娘娘不必感叹,八皇子天人之姿,淡薄情欲乃是情理之中。” 太后微微点头,转着腕上佛珠说:“就怕是哀家从小误了这孩子的心性,皇后至今对哀家也颇多怨言。” 林靖摇头说:“皇后娘娘总有一日会明白您的苦心,太后娘娘,您是派八皇子查探此事吗?” 太后点头说:“哀家老了,这等劳神之事还是交给小辈们吧,老八年已十六,多让他历练历练!” 林靖表情缓和,八皇子天资聪颖,小小年纪就出游大雍,暗中治水患,取叛军,斩妖物,此事由他处理最好不过。 午后林靖出宫,各宫送来了几大箱礼品,面对众多的祝贺他忍不住心酸,只得沉痛地告诉大家林夫人难产,九死一生产下了死胎,夫人伤心欲绝,执意在钟国寺住下,为胎儿烧香祈福半年。 宫女奴才们一阵唏嘘哀叹,劝慰他不可过哀,林靖含泪出宫,林管家迎着他上了马车,车夫载着二人往林府驾去。 林靖回府便封了府门,看着院子里大箱的礼品“呸!”了一声,宫中之人心思狡诈,打着送礼的幌子来打探消息,当他是三岁小儿? 林老夫人早在听婆子说儿媳会小住钟国寺便直觉蹊跷,此刻差了人唤林靖,等听完整个经过脸都变了。 “好大的胆子!竟敢算计到我林府头上!” 林老夫人怒不可遏,连着算计她的儿媳孙子,她的老姐妹,此事定要彻查! 林老夫人与水太后年少时便是手帕交,两家关系密切,如今出了这种事,她要给水家一个交代。 当下便命令封闭全府,彻查水忆怀孕以来大小事情,尤其是吃食,对外宣称林府丧新子,举家哀思祈福,外人勿扰。 一下午林府丧子的消息传遍了大街小巷,百姓莫不诧异,这林家日夜祈福还是没保住老来子? 入夜,夜凉如水,青月朦胧,一行人敲响了林府的后门,管家婆子们早已恭候多时,急忙把门打开,将人迎进了上德院。 林老夫人见来人步入,急忙起身行礼说:“老身见过八皇子……” “老夫人不必多礼,此次子扬私服出门,前来看望姨父与姨奶奶,匆忙之中空手前来,还请见谅!”华瑜恭敬地说。 林老夫人受用地点点头,这孩子很有礼数呀。 一旁的岑奕翻了个白眼,林老夫人哟,您看不出他毫无诚意吗? 是夜,林老夫人将府中奴仆全数召集,一一盘问,未发现有何端倪。 是了,林夫人自怀孕以来便精心调养着,所用的丫鬟婆子皆是水家及老夫人亲自挑选的。 这些丫鬟婆子们长期跟在主子身后,品行良好,见被怀疑纷纷回忆起夫人有孕以来的大小事物,生怕有所遗漏。 林靖见盘问不出结果,不由得重重搁下茶杯,吓得一个小丫鬟双腿一软,瘫在地上发抖。 林老夫人何等精明的人?立马使了个眼色,两个五大三粗的婆子立刻将她按住。 “老夫人饶命,奴婢只是一时惊惧,不小心惊扰了老夫人和老爷,请老夫人饶命啊!” 小丫鬟挣扎着朝前爬去,两个婆子狠狠地压住她。 林老夫人冷哼一声,“惊惧?你有何惊惧的?还不从实招来!” 小丫鬟瑟瑟发抖,望着众人咬着嘴唇,小声地说起来:“奴婢是二少爷的粗使丫头,平日负责扫洒,难得见到夫人一面。” 她抽泣着说:“几个月前曾替二爷出门寻飞球,奴婢平日里难得出府,一时贪玩,便在府外随意转了转,正巧看见夫人……” “看见什么?”林靖有些不耐烦。 小丫鬟战战兢兢地说:“夫人那日在西苑门挑花灯,身边站着一个丫鬟装扮的女婢,她跟夫人小声说着话。奴婢从未见过那般气度的婢女,一时好奇,便悄悄跟着夫人,想看看那位姐姐是哪个院中的人,日后结识一番。” 小丫鬟有些羞愧,“谁知那位姐姐很快便走了,夫人一个人逛花灯,神色喜悦,之后便回了府中,奴婢只得跟着夫人回府,然而回府几个月了,奴婢却从未见过那位姐姐!” 众人心中有了计较,林夫人出身名门,出门丫鬟婆子不离身,怎会跟一个陌生女婢相谈甚欢?看来林夫人有事瞒着他们。 林靖久居官场个中弯绕何尝不知?当即脸色一沉,望向林老夫人问:“娘,您看?” “嗯,看来忆姐儿知道些事,问问她吧。”老夫人看着众人说,“夜深了,我老婆子经不住折腾,你们都下去吧!” 一屋的奴仆松了口气,连忙退下。 “靖哥儿,把这小丫鬟看管起来。” 林靖点点头,立即有奴仆上前堵上嘴将她带走了。当下屋中只剩几人,林老夫人坐在上首,华瑜挨她坐着,林老夫人看着几人开口问:“不知你们有什么看法?” 岑奕藏不住话,“能有什么看法?抓住那个女婢盘问!” 老夫人点点头,林靖开口说:“要抓住她先要问过夫人才行,只是如今夫人昏迷不醒,只怕要耽搁些时日。” 华瑜轻声问:“不知那小丫鬟可记得具体是何时?” 林老夫人反应过来,立即派婆子追问,片刻后婆子回来禀告,说正是夫人有孕前几日,夫人有孕后有婆子记得夫人曾派她往永郦侯府送礼,永郦侯府却退了回来。 华瑜心里有了数,只怕女婢跟永郦侯府脱不了干系。当即起身,对着林老夫人说:“姨奶奶,夜已深,还请早些歇息,子扬有些事想问姨母,这就告辞前往钟国寺。” 林老夫人挽留不成,只得命人备好马车,连夜护送一行人去钟国寺。 第二十一章 夜微凉 半路上马车撞上石块,马儿嘶鸣一声停了下来,车夫正要下车检查,只见眼前银光一闪,一个身披银色斗篷的少年立在了马头上,居高临下地看着马车说:“华子扬可在?” “呵呵,这般无礼可不行,八皇子面前岂容你这般放肆!” 温和的声音从马车后追来,车夫回头一看,见一位年轻公子身着玉色锦衣,头系蓝色锦带,摇着纸扇不慌不忙地走到车前。 看清来人后车夫恭敬地说:“不知孟大人到来,还望恕罪!” 孟涵温润一笑说:“原是我等唐突而来,林管家不必客气。” 接着他摸了摸车门说:“这马车倒是结实宽敞。” 他说着跳上了马车,外面的少年见状也冷冷地上了马车。 车夫一阵郁闷,这小子好生无礼! 岑奕迷糊地睁开眼,看见孟涵就嚷起来:“孟涵你害我不浅!竟怂恿我爹派我出来查案,谁不知本少爷爱好逍遥自在!” 孟涵微笑着说:“非也,是令尊担心你成日在家生活孤寂,特地请求在下带你出来游历一番,在下岂敢拒绝?” 岑奕气得扑过去,他老爹成日不安好心,偏这群损友还来看戏凑热闹。 一旁的少年冷哼说:“无趣!” 岑奕这才发现他,见他整个头埋在斗篷里靠在车壁,不由好奇地问:“你是谁?往日怎么没见过?” 华瑜仍闭着眼,只淡淡地说:“钦天司,姬青离。” 岑奕一个弹跳说:“什么?钦天司?太后娘娘竟然派出钦天司?” 钦天司是大雍圣宫,历来主管祭祀开天,星象乾坤,怎会掺合到这等俗事中?看来不止是查案这么简单。 岑奕当下收敛了心思,对着姬青离点头示礼,姬青离一动不动,似是睡着了。 六人连夜赶路,从皇城直往钟国寺,到寺门下已是丑时,钟国寺灯火通明,门前庄严肃穆的石狮子在灯火下熠熠生辉,注视着来人。 候在两旁的僧人上前作揖说:“阿弥陀佛,几位施主,无尘师叔已在禅房静候多时,还请几位随我等来。” 说着往庙中走去,华瑜微微点头,跟着走上台阶,静谧的圆月将几人身影拉长,投在石阶上。 几人默默地跟在僧人身后,踏碎地面明暗的光影。拐过大殿,进入了一旁清净的偏殿,两位僧人指引着几人朝里走去,直到最里间,一间古朴宽大的禅房微微开着门,透出柔和的光线,淡淡檀香飘出屋外。 两位僧人朝着门里鞠躬合十说:“禀师叔,几位访客已带到。” “知了,退下吧。”温和的声音从门内传来,僧人们朝着几人点头合十退下。 “外面的客人,进来吧。”禅房里无尘淡淡开口。 华瑜轻声说着:“打扰高僧了。” 他一手推开了门,入眼便是一尊慈眉善目的佛像,佛像前青烟袅袅,右手边坐着个慈善僧人,目光清亮,正望着几人微笑。 华瑜朝着僧人合十说:“雍京华瑜,拜见高僧。”衣袖生风,矜贵高雅。 高僧微微点头。 岑奕等人一一行礼,轮到姬青离,他只冷淡地垂了垂眼皮,倒是高僧仔细地看了看他。 矮几旁已铺好地毯,几人跪坐下来,高僧温和地说:“几位贵客远道而来,唯有残灯粗茶招待,实在惭愧。” 孟涵微微一笑说:“高僧自谦了,钟国寺寒露千金难求,我等今日能品此圣茶,实在荣幸!” 说着轻拂杯盖,杯中青茶缓缓浮动,清香四溢,四肢皆暖,几人面色舒缓,洗去连夜赶路的疲惫。 高僧赞叹道:“听闻大雍孟学士学识渊博,果真如此。” 孟涵微微摇头。 一旁的姬青离冷冷地说:“装神弄鬼,你是谁?” 几人错愕地看着他,只见少年冷若冰霜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僧人。 华瑜见状轻轻放下了茶盏,“不得无礼,无我高僧难得有此雅兴,怎可如此粗鲁无礼。” 高僧慈祥而包容地笑着,朝着脸上轻轻一抹,露出了一张圆胖的脸。他微笑着对几人说:“不知贵客如何发现老衲并非我无尘师弟?” 姬青离自顾自地晃着茶水,华瑜朝屋中的佛像望去说:“据传无尘高僧严谨爱洁,他的屋中只怕不会有香灰落地。” 无我仔细看了看香灰坛,果然有两抹香灰散落在了几上,不由笑道:“北地子扬,竟是个心细如发的儿郎。” 华瑜静静地望着茶水不语,一旁的岑奕推了他一把说:“高僧夸你呢!” 无我慈祥地说:“凡事眼见未必为实,虚实只在一念。请各位贵客移步宁心殿,林夫人此刻正候着几位。”说着引着几人朝门外走去。 华瑜一行人到了宁心殿,守门的婆子暗自惊跳,八皇子竟然到了钟国寺! 婆子快步上前拜见说:“参见八皇子殿下,八皇子千岁!” 华瑜摆摆手说:“佛门圣地,何须多礼,姨母可在里面?” “在的,夫人早前得知京中会来人,一直打起精神……” “可是子扬?快快进来。”林夫人虚弱而激动的声音从里间传来,一旁的小丫鬟红着脸引了几人进门。 无我站在门外问候说:“林夫人精神可好?老衲先去禅房等几位公子。” 无我提着灯笼往回走去,殿外的小僧跟着他走开了。宁心殿只剩下京中来的几人。 华瑜迈进门,林夫人挣扎着要起身,被婆子按下了,林夫人双目泛泪,望着华瑜叹道:“瑜哥儿,好孩子,辛苦你这么晚来看姨母。” 华瑜上前扶住她,柔声说:“姨母何须叹气,许久不见姨母,我与祖母十分挂念您。” 华瑜自小养在太后宫中,太后与皇后不睦,倒是与自家侄女感情深厚,儿时华瑜便常到林府小住,与林家人亲近,林夫人待他一如己出。 岑奕在一旁饶有兴趣地看着,这华子扬,还有这么一副柔顺体贴的模样? 华瑜待林夫人平静下来才温和开口说:“姨母,你身体可好些了?我带了些野参过来,唤婆子给你炖了吧。” 林夫人欣慰地摇头:“不必了,我这身子好好休息就好了,只可惜你未出世的表弟……咳咳……” 说着忍不住淌泪,华瑜伸手拍着她的背安慰说:“姨母不必过于感伤,姨父与你正值盛年,来日方长。” 林夫人摇着头抓住华瑜的手说:“瑜哥儿,你不必宽慰我,我知道自己的身子,只是……怎么他,他就成了妖孽呢?杀了那么多人,罪过!” 林夫人朝天揖拜,自觉罪孽深重,当日里她虽疼得死去活来,然而清明得很,那怪物杀死那么多人,满地是血,她满心惊惧疼痛,怀胎九月的胎儿竟变成了怪物。 华瑜微微皱眉问:“姨母,你可知……是几月有孕的?姨母多年不曾有孕,背后可有人指点你?” 林夫人泪眼婆娑地看着华瑜,再看看满屋的人,扯了个苦涩的笑容说:“姨母老了,受孕不易,平日里……常去求佛。” 林夫人有些无奈,“我求了好些年也不见有孕,心中发苦,好在去年……一求就有了,许是菩萨显灵,我才有了这么个孩儿,谁知……” 林夫人满面哀戚,小丫鬟忙着把手帕递上,华瑜看着瘫坐的她有些犹豫。一旁的姬青离挤开他,冷漠而高傲地走到林夫人身边,一旁候着的婆子见状欲上前阻拦。 “让开!” 姬青离冷冷的声音将林夫人拉回现实,“林夫人,去岁元宵前后夫人可曾出府会见永郦侯府女婢?” 林夫人身形一顿,惊讶地抬头看着他,却是个身形单薄的少年,不由地看了华瑜一眼,见他没有说话,她清了清嗓子说:“不错,元宵后我在西苑门里挑花灯,的确遇到一个女婢,她正巧替主母买绢花,我那日逛得有些晕,不小心撞到了她。” 林夫人一口气说完,有些咳,几人见她神色不似说谎,不由地问:“那当日可曾发生过什么?” 林夫人也不是傻子,脸色凝重地问:“什么意思?莫非此事与她有关?” 华瑜轻轻抬头望了一眼窗外,月色如水。 “姑母可知……并非胎儿变成了怪物,而是他一开始就是怪物?” 林夫人面色惨白,浑身发抖地说:“你说他是个怪物?那是我和你姨父的孩子,怎会是怪物!” 林夫人尖叫起来,一旁的婆子忙按住她柔声劝说:“夫人,身子要紧,您忘了府中还有老夫人和老爷?还有两个哥儿等着您回府呢!” 林夫人强忍颤抖,脆弱地盯着华瑜问:“瑜哥儿,告诉姨母,你知道些什么?” 华瑜没有说话,孟涵见状将手里的纸扇递上,温和地说:“夫人请看,下官手中这面纸扇,正面是青翠欲滴的竹叶,背面呢……” 纸扇被翻转过来,栩栩如生的竹叶赫然成了一柄柄锋利的刀刃,发出渗人的冷光。 林夫人吃惊地看着变化,孟涵依旧满面春风地说:“夫人,就像下官的纸扇,看似光鲜无害,实际暗藏杀机。陌生女婢轻易地近了您的身,还能得了您的欢心,实在可疑。” 孟涵稍顿,又说:“且我等自林府过来,已查清那女婢身有古怪,如今便是特来求证,不知夫人可否告知当日究竟发生了什么?” 林夫人见大家都望着她,苦笑一声说:“当日确实发生了一些事,那日我撞到她,颇感歉意,她却认出来我是林夫人,主动扶我到花坛坐下……” 林夫人皱眉说:“那婢子说她是替永郦侯夫人外出买绢花,我便奇怪此等差事怎会交予一小婢?且那婢子生得美艳动人,气度不凡,于是便问她,她才说实是出门替侯夫人还愿的,侯夫人虔诚拜佛,终于有了喜事,因未足三月,不宜大势宣扬,故悄悄遣她来还愿,对外只说买绢花。” 岑奕剥了颗龙眼说:“这倒是了,永郦侯府内宅复杂,这般说辞倒也说的通,只是此等秘事她一介小婢又怎会对夫人言明?” 其他人也觉怪异,林夫人有些尴尬,靠着床头咳了一声说:“许是我太心急了,见她面色犹豫,猜想其中必有隐情,便赏了她一根银冰镯子。” 银冰镯因玉色流润,似飞瀑初溶,皎皎如月色流光,乃临海岛国戈诸滨的上贡之物,素来由皇室享用,太后赏了她两只,她十分喜爱,若不是那女婢隐隐透出些求子还愿的消息,她也舍不得那镯子。 众人了然,这等上品一个女婢岂能拒绝? 林夫人理了理耳边鬓发,继续说:“那女婢告诉我侯夫人听说极阴之地盛生灵,食其木果可招子孕,便食了城外断壁崖底的枳果,不出三日果然诊出了喜脉。” 姬青离冷哼一声,岑奕看了他一眼,淡淡地出声说:“唔,若是我记得不错,那断壁崖是前朝十万大军折损之地,据传当年此地曾是一片原野。一海外仙者与大军激战十天十夜,将大军尽斩于原上,后破开地面,将原野生生打下平原九千尺,此地便慢慢叫做了断壁崖。” 孟涵微微一笑,拿着纸扇点了下木几说:“想不到十郎竟知这段历史,尚书大人若是知道你这般博学只怕会欣慰不已。” 岑奕激动地站起来说:“少提我老子,本少爷本就博学!” 姬青离不屑地说:“这等小儿皆知的事也配叫博学!” 林夫人略顿了顿,看着立在窗前不语的华瑜慢慢说:“断壁崖下终年烟雾缭绕,阴森冷寂,据闻底下常有厮杀惨叫声传来,人们说……大军冤魂不散,戾气冲天……” “既如此,姨母也敢食枳果?”华瑜长身玉立,侧头望着林夫人,林夫人挍紧被子不说话。 孟涵望着茶盏开口说:“那枳果想必长在崖上,元宵前后正巧吃得上。” 林夫人点头说:“我本也不信,那女婢赌咒发誓,于是便收了她的果儿,那本是她偷偷藏下给嫂子的,因着此事隐蔽我们很快就分开了。隔天我遣婆子前去询问,侯夫人果然有了身孕。” 林夫人叹了口气说:“我自及茾嫁予老爷,隔年有了一对双胎哥儿,此后十几年再不曾有孕,老夫人与老爷疼爱我,半句话也没说过,老爷又不肯纳妾,眼见老爷的同僚已儿女成群,我怎能不自责,怎能不为老爷再生个一儿半女?” 林家是大族,林靖是嫡长子,靠着一身本事当上了侍郎,与族老共理族务。其余几房还有几个庶子,皆是姨娘所生,平日里没少出幺蛾子,偏这些个庶子儿女成群,不似嫡房子嗣单薄。 林老夫人镇守长房,余下三房倒也不敢造次,然死活不同意分家自立,明着说是要侍奉长辈以尽孝道,暗地里都在窥视长房。 大家族中勾心斗角本就严重,众人早习以为常。 孟涵敲了敲纸扇问:“不知夫人可知女婢名字?长相身形如何?” 林夫人细细地回想着。 第二十二章 惊为天人 距追捕女婢已过半月,然而依旧没有任何踪迹。 半月前得知女婢的形貌后便开始追踪,一路上竟无人见过那人,莫非遁地了? 永郦侯府中人无一人知那女婢。刚开始侯府中人还暗自奇怪林夫人为何要送礼给一个丫鬟,而侯府里并没有那么一个人,因此将礼物悉数退回,几个月后见八皇子亲临,才将事情和盘托出。 侯夫人亲自见了几人,只当有歹人攀咬侯府,并不知林府之事。几人也算明白了,敢情幕后之人深知雍京城高门贵族的情形,将林府和永郦侯府揣摩了个透,设了个局,永无对证。 岑奕怕冷,非要和孟涵一起睡,孟涵哭笑不得地说:“你小子拿我暖床啊?叫你爹知道了不扒了我俩的皮!” 谁不知岑大人最恨别人死缠着他的宝贝儿子,知道了不把他当断袖打残才怪! 岑奕死死按住被子吼道:“嚷嚷什么,你当爷稀罕你?若不是你阴了爷,爷早躺在温柔乡里了。再说,难道我要去和子扬挤?” 华瑜无奈地闭上眼睛,感受着门缝吹进来的风,乡野的秋夜寂静无声,一丝苦涩的味道飘浮在空气里。 月光冷冷地透进木窗,门口坐着的姬青离似乎睡着了,一点不在意寒冷与逼匛。 “唉,你可以去门口挤挤,喏……!”孟涵朝那边努努嘴。 “唰!”姬青离猛地站起来冷冷地看着岑奕。 岑奕打了个寒颤说:“谁……谁要跟他挤?谁稀罕?哼!” 说完死死地抱紧被子。 孟涵闷笑一声,没胆的小子,不敢挤子扬和青离,还敢死鸭子嘴硬。 八月的契城天刚亮,清晨寒意尚未消退,已有鸟鸣声声。几人从屋子里出去,阳光破开灰尘洒在了院子里,院里空无一人,几只小鸡在四处啄食,岑奕掏出布袋子里的干粮交给了莫言,莫言就着山泉水煮起了粥。 孟涵理了理发冠说:“那女婢要如何找?这线索是真是假还未可知呢。” 几人精神都不大好,原本在京城锦衣玉食,来到这么个穷困的山村,吃不好睡不好,大家都疲惫不已。 吃过早饭,几人继续赶路,沿着山道穿行,路旁的山果熟了,黄澄澄一片,岑奕随手摘了一串。 孟涵不由地发笑说:“夫子说不食无主之果,你的圣贤书是白学了。” 岑奕不以为意地说:“有果堪摘直须摘,你没看见满地的落果啊,进了爷的肚子总好过被飞鸟啄食,那是它们的福气。” 又递给华瑜一个,莫语仔细剥好了递给他,姬青离见状冷哼说:“娇气!” 华瑜也不理他,径直吃起野果,很快便走到了路尽头,下面是一条小溪,溪水清澈,溪底的石块透着墨青色。 几人赶马走到了溪边,喂马儿喝水,岑奕则急忙着洗手,几条鱼快速地从他手边划过,游向下游,岑奕眼睛冒出火光,大叫说:“鱼,鱼,爷要吃鱼!” 不等其他人反应过来,岑奕已经跳进溪水中追了过去。 “等等之让,当心有诈!” 孟涵急忙追过去,华瑜拍了拍马头说:“飞雪跟上。” 几人牵着马从溪边跟了过去。 不一会儿听见岑奕惊叫:“咦,死人啦!” 岑奕从水中站起身,哗哗的溪水顺着裤脚流出,他大步朝岸上走去,石滩上侧躺着个黑衣人,身形像女子,不知死活。 孟涵也看到了那人,连忙快步走到跟前,拔出剑将人翻过来。 “嘶!”两人吸了口气,世间竟有如此美的女子,脸色苍白像终年不见阳光,眉眼昳妍却带着无尽冷意,惟有嫣红的嘴唇是唯一的艳色,却衬得人更加脆弱和神秘。 华瑜带着人走过来,看到了地上的女子,黑衣女子身受重伤,多处抓伤,皮肉翻滚,鲜血如梅,肌肤似雪。他微微皱眉,这里异常宁静,没有打斗痕迹,这女子从何而来? 目光一闪,他俯首挑起了女子右手衣袖,“铛!”寒光闪过,一支薄如蝉翼的匕首贴在了他颈子上,刚才还躺着的女子已紧紧贴在了他背后。 “你们是……谁?意欲何为?” 女子已睁开眼,寒星般的眸子警惕地看着几人,匕首轻轻用力,嫣红的血顺着华瑜的衣领流下,莫言与莫语已握紧了剑柄。 孟涵赶紧说:“姑娘不要紧张,我们不是坏人,偶然路过溪边发现姑娘昏倒在地,所以过来查看。” 孟涵笑得温文尔雅,十分坦然地摊开衣袖,岑奕不由翻白眼,这厮正经起来还真唬人。 果然女子面色松动,试探地问:“你们……偶然路过?可知我是谁?” 几人莫名其妙,岑奕灵机一动说:“莫非姑娘失忆了?实不相瞒,家父乃是太医院院首,擅长此道,不如随我回京,让家父替你诊治一番?” 莫言两人吃惊地望着他,岑大人还擅岐黄之术? 岑奕笑眯眯地走近女子。 “呲啦!”衣袖被削去一截。 “不要过来,否则我对你不客气!”黑衣女子挣扎着站起,左手紧紧握着匕首,大口喘气。 这时大家才发现她右手衣袖空荡荡的,在风里飘荡。 “你的右手……”岑奕脸色由黑转白。 女子摇摇头说:“无妨,不知几位公子……可否救我一命?来日我……一定会报答今日之恩!” 华瑜已经站了起来,他摸着颈子转向女子,女子这才看清他。身形颀长,白衣猎猎,长眉入鬓,目光清凌,薄唇紧抿,修长的手指抚着伤口,白皙的手指染着鲜血,浓艳得似墨画。 惊得神鬼如画眉,这般眉目如画之人,她曾以为除了师尊,普天之下再难见此天人之姿。 华瑜静静地看着女子,女子的目光从惊艳变成迷茫,最后成了失落,苍白的脸上闪过痛苦,一脸倔强地抿着红唇。他不由地说:“你划伤了我。” 声音清越,落在山谷里,像划开溪水的涟漪。女子紧紧闭着眼,长长的睫毛打在脸上,“对不住,公子……” 声音微哑,女子别扭地揪着衣袖。 华瑜突然明了,这女子十分骄傲,连道歉都不肯,他没了兴致,转身朝莫言走去,莫言早已备好了布带。 岑奕围着女子打转说:“姑娘,敢问芳名是?家住何处?在下乃是雍京岑府二公子岑奕,你伤的这般重,叫人给你包扎一下可好?只是这里地僻,没有女子……” “无妨,我可以自己包扎,我叫商嫣,嗯,犀桑天尊弟子,在……城中遇袭,多谢公子搭救!” 商嫣接过外伤药熟练地包扎起来,冷艳的脸上无任何表情。 倒是华瑜几人惊讶不已。 “犀桑之人?海外之人为何突然现身陆地?” 商嫣一顿,垂下眼眸说:“遵师尊令,绞杀妖孽。” 华瑜眼神一闪,妖孽?大雍建国千年,国泰民安,更有钦天司坐镇,从未有妖孽作乱,普通人更是不知其存在。看她神色不似说谎,那么……定然不是在大雍遇袭,女子对他们有所隐瞒。 孟涵与他对视一眼,徐徐开口说:“商姑娘,你伤得这般重,乡野大夫难寻,不如与我们一道进城,城中妙手村大夫医术精湛,请他们为你诊治,好过在此缺医少药地拖延。” 商嫣额头上尽是冷汗,光凭他们几人,别说康复,能否保住她的命都成问题。她只好点点头说:“能与公子们同行实在有幸,只是一路上……有劳了。” “不妨事,反正我们也是出来游山玩水,能帮上商姑娘那才是三生有幸!”岑奕一脸温柔地拱拱手,端的是谦和有度,风度翩翩,只是挤眉弄眼的样子让人觉得有些好笑。 商嫣也没见过这样……的人,不免有些呆愣。 顺着山道拐回大道,几人往契城中走去,因为不想惊动官府,只赁了一处宅院,紧靠城门,一来就在妙手村旁,二来方便观察进出城的人。 几人在院中住下,商嫣独自住在了西跨院,穿过月亮门,院子中开满各色菊花,一只野猫瘫在草丛中晒肚皮,见到她只是抬了抬眼,复又呼呼大睡。 她不禁停下脚步,仔细瞧着梨猫,阳光温和地洒在地面,她的影子盖住了野猫,野猫不满地喵呜一声,用爪子挠她的影子,她不由抿唇一笑,向来冷漠的脸染上一丝涟漪,岁月突然静好,她在仙山多年,从未如此放松过。 月亮门那里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长身玉立,如画的眉眼静静看着菊花丛前的女子。 女子惊觉,喝道:“谁?” 华瑜跨过门走到她身前,宽大的衣袖一摆,一叠油纸包出现在了手心里,“莫言从你衣袖里拿出来的,原来的衣服已经扔了。” 商嫣惊讶地看着他说:“这种小事何须你亲自来?”她已经看出来了,这几人中他身份最高。 华瑜盯着野猫说:“他们出门了,有些东西要采买。” 商嫣沉默了半晌,看来他们也有要事在身,一路上都在注意行人,像在找什么人。 “那,你们在找人?”她试探地问,华瑜看着她没说话。 她觉得脸上有些挂不住。“不知你们在找什么人?我能否帮上忙?虽然我伤重,但我精于追踪。” 商嫣把纸包塞进衣袖,藕粉色的广袖飞仙裙空间很大,完全看不出藏了东西,不由得朝华瑜点头,那两个侍卫办事很妥帖。 华瑜淡淡地说:“商姑娘,你安心休养,追踪一事我自有计策。” 华瑜转身走开,商嫣随意折了支黄菊把玩。 黄昏时分,商嫣已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纱窗的风拂过帐子,拂过女子的发丝。她觉得十分舒服,不由得伸手往头上按去,却摸到了一根细长冰凉的手指,一抬头,对上了浅绿色的眼眸,那人嘴角含笑地问:“你害怕吗?愿不愿意跟我走?” 她瞪大了眼睛,眼前血流成河,鲜血染红了冰面,远处的冰山开始渗出血水,整个天地一片血红,她恐惧地喊了一声,没有回应,似乎辽阔的天地间只剩她一人,与他。 她本能地抓住他的衣角问:“这是……怎么了?你是谁?我又是……谁?” 男子笑得更加温柔,他说:“这里……是炼狱,你是商嫣,我……人唤宁渲。” 宁渲,宁渲,师尊!商嫣猛然惊醒,她梦到了师尊,时隔百年她依然清楚地记得师尊身着纯白道袍纤尘不染地出现在她面前的模样,记得那双清澈浅笑的眼睛。 第二十三章 皇室辛秘 赵尚站在摇摇欲坠的城楼上望去,黄昏下的西京灯火寥落,死气沉沉,曾经的仙城此刻已轰然崩塌,再也不见歌楼林立,酒肆横斜,再也不见南疆巫女,西流杂伶,再也不见岭南千果,水域绢纱。 仅仅一年,午云第二大城便败了,败在了他们手里,败在了内乱中,王师仓皇弃城,百姓却誓死捍卫,将他们视为乱臣贼子,目光怨毒地凌迟着他们。 最终西京还是被攻克,然西京百姓十之八九战死,城池尽毁。百姓说,这座城因云氏皇族而生,如今为他们而死虽死尤荣,宁愿焚烧殆尽也不愿留给他们这些贼子。 赵尚自嘲地扯了扯嘴角,他可就是午云的罪人,西京的罪人了,明明有罪的是皇族,是云止帝,是倾云长公主,右相顺天命诛妖邪,其心可昭,百姓却对他们恨之入骨,他们何其无辜何其委屈! “将军,尤大人来了,此刻正在府衙内。”李凛静静站在了他身边,看着衰败的街市皱眉,虽然经过了清理,然而血水冲刷过的石板依然呈现出一种惨淡凄清的色调,被夕阳衬得妖异无比。 赵尚理了理衣袍转身下了城楼,走过街道进了府衙。尤章穿着深色长袍坐在内庭里品茶,见他来了摆了摆手,赵尚顺势坐在了他对面。 “将军可知道,云止帝退守召陵?” 赵尚抚着紫砂茶杯不说话。 “右相让你尽快攻召陵,时日形势愈久对我们愈不利,长公主已达大雍,莫非将军想等大雍军士直逼我午云?” 赵尚放下茶杯拱手说:“大人不必担忧,明日我便会出兵,天色已晚,还请大人移步主厅用膳。” 一挥手,有两个模样周正的丫鬟走了上来,引着尤章出去。 赵尚坐在内庭沉思,一年前的事他至今不敢相信。赵家世代忠烈,忠于云氏皇族,他是先帝亲封的正二品大将军,御守边境。先帝驾崩奉旨回京,等来的不是接见而是一封密信,“自难逃,阻新帝,诛倾云!” 密信上刻画了密符,只有开国九族能看懂,自古密符只有各家主与皇帝才知,因此这封信一到赵家主手中,家主便明了其中含义,九大家主紧急密议,决定一试太子。 第二日入宫时,家主们呈上了各家持有的传位诏书部分,按先帝遗志传位太子,诏书精美绝伦,花团锦簇,太子下跪接旨,自此为午云新皇,改年号定,大赦天下,其余按先帝所定执行。 新帝登基,第一份诏书,封倾云公主为倾云长公主,地位仅次于新帝。 大臣们窃窃私语,淮南王云据出列说:“皇上,先皇殡天天下同哀,此刻晋封公主是否不妥?臣以为此事当容后再议。” “不必,先帝生前极是疼爱倾云,对朕亦多加教导,要朕照拂倾云,朕此举可慰先皇在天之灵。礼部尚书听令,即日筹办册封大典,为我午云贺喜!” 大臣们惴惴不安,先皇突然驾崩,新帝竟大肆操办庆典,于礼何容?且只字不提太后,莫非其中有何猫腻? 赵太后不喜倾云公主,早已不是秘闻,当年妖妃九阙横空出世,将先皇迷得方寸尽失,背弃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诺言,封九阙为天妃,独辟天央宫供她赏乐,天央宫中大小事务一律由九阙掌控,独成一体。赵太后对质先皇,只得了一句年少轻狂不知所言,诺言此后不必再提。 帝后就此离心,先帝极度宠爱天妃,天央宫不受外人把控,连先帝进出也需通传。 朝堂一片哗然,大臣们纷纷上柬,先帝留折不发,于三月桃花节在秦湖设宴。春夜里灯火摇曳,一身红装的天妃踏在秦湖上缓缓走来,容颜绝世,孤冷寡言。 众人痴痴地望着她,她不曾看任何人,只垂眸盯着脚下的湖水,一支睡莲花苞若隐若现。她突然蹲下身,裙摆逶迤在水面,猛地伸手拍击湖面,湖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枯竭,一眨眼已见底,几株睡莲没了湖水支撑,东倒西歪地跌在湖底,沾惹了淤泥。 而那人依旧凌空踏在湖面上。春夜里红色身影渐行渐远,隐约传来一道冷淡的声音:“平生不喜湖。” 此后无人再提逾制一事,四大名湖的秦湖一夜消失,午云再无巨湖。 倾云公主出生时天生异象,一直养在天央宫,连先帝亦不能时常伴守身旁,常常叹息。 先帝疼爱倾云公主不假,新帝所言不假,然而密信也是先帝亲手所写,九家主宣读遗诏时,赵太后不在场,新帝神情恳切,接过圣旨看了一眼就跪拜下去。 家主们不由打了个寒颤,彼此对视,那圣旨上所写根本不是传位诏书,而是早些年先帝拟行的商策。 新帝竟不识密信符号,先帝若要传位于太子,岂会不教授?看样子新帝根本不知开国九族,先帝留下密信,是想告诉大家什么? 宫中线人传来消息,赵太后已被幽禁一月,守卫森严,唯有新帝及倾云公主能进出。 赵尚出了宫门,候在门口的小童朝他走来,小声说:“赵将军,右相和阁老在青水坊等您。” 赵尚点点头,朝青水街走去,路上人声鼎沸,一片祥和,他不由苦笑,卷入皇家辛秘臣子何辜?几时能像他们这般平静? 走进了飞燕阁,九大家主已经到齐,右相宋稷拍了拍手,有暗卫埋伏在了周围,他将窗帘拉上,按着袖口说:“此番先帝驾崩突然,密信迷雾重重,我与诸位一样,又惊又疑。一个月前先帝召见我,我到了宣德宫,先帝神色有异,暗中将密信塞在了我袖中。我深知此事古怪,便立即拜别,赵太后守在殿外,见到我便跪下了。” 他喝了口茶,继续说:“赵太后让我带信给赵国公,她行动受制,想办法替她找个传消息的人。” 赵尚紧盯着他不说话。 “谁知当晚先帝就去了。” 宋稷皱着眉,这事太过突然和古怪,直至今日他也没想明白,先帝和太后当日遭遇了什么。 赵尚点点头说:“父亲当日也很疑惑,还不及将人送进宫,先帝已驾崩,太后娘娘也被幽禁了,消息被封死,若不是那日母亲进宫为倾云公主献礼,遣人打听,我赵家至今不知此事。” 赵太后是赵尚的姑母,国公爷赵佩的胞妹,自幼熟读经史,贤良淑德,母仪天下,竟落到这田地,让人唏嘘。 九大家族伴皇族而生,世代忠诚,当务之急是查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因此各家族调动了宫中线人。 五日后消息传回,倾云公主竟不是先帝血脉,乃是妖妃孽种,云止帝与倾云公主祸乱宫闱,被先帝得知,先帝欲杀倾云公主,却被两人联手杀害。 如此看来,赵太后是知情人,因此被幽禁宫中。家主们十分震惊和愤怒,祸害,简直是祸害!与她母妃一样! 救出赵太后,诛杀倾云公主,拨乱反正!云止帝何其荒唐!九大家族联合朝中大臣,上书云止帝,要求诛杀倾云公主。 云止帝勃然大怒,指着他们说:“大胆!尔等竟敢以下犯上,谋害皇族之人,冒犯倾云,等于冒犯朕,尔等想要造反吗?” 张阁老“噗通!”一声跪下说:“皇上,臣等绝无冒犯之意,只想恳请您迷途知返,放出太后娘娘,处置倾云公主,其他的臣等当做不知。” 其他几人见状伏跪在地,不停磕头,鲜血直流,云止帝又惊又怒,不知几人意欲何为。 “太后身体不适,一直在宫中休养,尔等回吧。”年轻的皇帝捏着眉头说。 张阁老长跪不起说:“请皇上处死倾云公主!” 最终张阁老挨了板子被抬回了张府,其他人罚俸一年。云止帝只顾着为他和倾云公主遮掩,寒了老臣的心,九大家族决定清君侧,闯宫诛杀倾云公主,云止帝率军抵抗,京都血流成河,他们成了乱臣贼子。 半年前云止帝将倾云公主仓皇送出,前往大雍和亲,这已是极好的结果,然而他们箭在弦上,已经是人人喊打。 既然如此,只能与之一战,云止帝德行有亏,九大家族依照祖训有权推倒皇帝,扶持新帝上位。只要新帝作保,他们就能洗刷罪名,维持家族荣耀,世代守护云氏一族。 第二十四章 决战前夕 天色微蒙,细雨敲在菱花窗上,屋内的烛火随风飘摇,魏祖踮着脚走到门口,外面已站了一群人,躲在屋檐下避雨,时不时朝里张望,他拉开一条缝。 “魏公公,皇上醒了吗?”严尚书轻声问,面有急色。 魏祖摇摇头说:“皇上昨夜里看军报,睡得有些迟,……” “是谁?朕已经醒了,进来说话。” 云止从锦被中探出头来,一头乌发披散开来,衬得消瘦的脸更加苍白,昨夜他睡得极不安稳,反复梦见阿流跌倒在地,被锁在阴森的地底,流着泪叫他:“云止哥哥!” 阿流从小怕独处,平时叫他皇兄,害怕时才会唤云止哥哥,他心中有种隐约的感觉,有大事要发生! 严尚书并薛将军及其余几人进入内室,雨水的气味混合着袅袅沉香,透出一股子难言的萧索来。 “启禀圣上,今辰探子来报,赵尚带领三万人马驻扎在下马关外,来势汹汹,看来是打算强攻。” 薛行之展开手中图纸,下马关在召陵北部,是入关必经之路,召陵地势奇险,易守难攻,进出只有一条道,若能守到大雍援军到来,里外夹击,叛军便无路可逃。可若是叛军攻入关口,那皇卫军也只能任由宰割,出关道极狭窄,那时只能将皇上送走。 云止看着木桌上的與图沉思,自叛军逼宫,他们便节节败退,从都宫撤走,经阳水,安择,曲阜,西京,一路南撤,叛军如有神助,他不信赵尚能有这等本事。他对这个表哥还算了解,是谁在背后出谋划策?他指着下马关问:“此处何人防守?守卫情况如何?” 严尚书清清嗓子说:“皇上,下马关由老臣孙子严涉带领金吾卫及薛家军共一万人防守,可有不妥?” 严涉此人,文武双全,深得其祖父严弛真传,云止幼时拜师严弛,与严涉有同袍之谊。 入关之时,召陵王云娲前来接应众人,其后便派出精兵一万驻守下马关,这些人伪装成平民分散在四周以卫召陵,卫军得此助力,才能困守两月余,此刻皇帝便歇在召王府。 云娲望着與图沉思,赵尚用兵贵稳,突然强攻是有了什么倚仗?或是狗急跳墙? “皇上,臣以为应当加派人手前往下马关,我方探子未回,叛军形势不明,需多加防备。”云娲指着图上一处山腰说,“召王府镇守南境千年,为我朝重地,近年来南方诸部蠢蠢欲动,一旦失守,外忧内患,午云将陷入风雨飘摇之中。此处本是召王隐秘,地底镇压着上古神兽,万不得已之时,皇上可将之放出,清扫孽障。此外,地底有条密道通往南海……臣只希望皇上龙体万安,云氏一族延续千秋万载!” 上代召王子嗣单薄,只有云娲一个女儿,召王英年早逝,云娲年少继任,又逢国难,召王府一脉只怕要就此凋零,云止望着她沉思。 严弛心头悲悯,开口说:“召王所言不假,然卫军目前只剩五万,两万大军已前往出口镇守,若再调拨人手,皇上身边守卫薄弱,只怕不妥。” 薛行之惊讶不已,召王府竟镇压有神兽,此事万不可泄露。 “皇上,臣以为严尚书所言极是,我等誓死保卫您的安全。严小将军天纵奇才,加上召王部众,下马关一时无虞。眼下探子行踪不明,不免受制于人。臣以为,与其等逆贼攻上门来,不若主动出击,化解尴尬处境。” 云娲眼皮微跳,说:“薛将军,此举是否冒进了些?” 云止挥手说:“朕认为此举可行,严守关口虽然稳妥,然而拖得越久我军士气越是低下,赵尚想要我军人心涣散,朕却要剑走偏锋。传令下去,即刻整顿大军,随朕赴下马关迎击逆贼!” “不可!皇上龙体欠安不宜出行,老臣随薛将军前去下马关,定会给皇上传回捷报!” 严弛吓了一跳,擒贼先擒王此话虽然不妥,然而皇帝亲临岂不是给叛军机会?赵尚放出话来,活捉云止帝,赏万金,封国侯,只怕皇帝激励的不只是卫军,更有叛军啊。若是皇上被擒,他们便不战而败了,这仗也没有打的必要了。 云止不理会他,径直拿起乌木架上的盔甲往身上套,把魏祖吓得一个哆嗦,他的小祖宗! 薛行之急忙跪在了云止身前说:“皇上请三思,臣等知道您心忧战事……” “不必多言,今日朕便要斩了赵尚这个奸贼!”云止拂开魏祖的手,径直穿好了盔甲,赵尚一伙,极度无耻,自造反之日便散发谣言,污他与阿流清誉,其罪当诛! “皇上,前途未明,臣以为您还是守在王府更为稳妥,算来长公主近日应到了大雍,您不如在此等待公主佳音。” 云娲知道皇上的愤恨,叛军一路南逼,四处散布谣言,污云止帝与长公主祸乱宫闱,长公主乃是妖邪之人,是天妃私通所生。 谁会信这等无稽之谈?她不信,卫军不信,百姓更不信!侮辱皇族,罪不可赦,这一路上多亏百姓拼命维护,薛将军才得以保全皇上安危。 云止蓦然停手,不可意气用事,他一定要保全自己,若是他出事,谁来给阿流倚仗?华绍心思深沉,若是云氏皇族覆灭,阿流处境尴尬,到时华绍会如何对待她? 薛行之奉旨点兵,抽调五千人前往下马关接应严涉,严弛留在云止帝身旁处理军务,云娲领军前往掖谷查看封印,其余人皆退了出去。 云止望着窗外飞雨思绪万千,阿流此刻到了大雍皇城吗?为何援军久久不至?界阳关一战后,夏家军按兵不动,卫军只得往南退走,如今两月过去,莫非阿流那边出了什么意外?还是说华绍出尔反尔,想要空手套白狼? “嘭!”上好的琉璃杯摔得粉碎,云止咬紧牙关,华绍,今日之耻,他日必定奉还!他真真是无能,父皇突逝,把午云和阿流交给了他,而他无力平乱,只得将午云尊贵的公主送给了华绍为妾。 阿流还那么小,华绍却已逾不惑,即便他日重振午云,他这一生也不免被人耻笑。何况,他对阿流…… 叛军传出祸乱之言,他初闻惊出一身冷汗,像三九天里泡在了雪水中,刺骨的痛楚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是的,他爱阿流,从小到大,可他从未表露出分毫,以阿流信任的皇兄身份活在了有她的十五年里。 阿流并非父皇亲女,儿时他顽皮躲在母后宫中,本想吓唬母后,谁知撞见了父皇与母后争执,那时他便知道阿流与他并无血缘关系。他心跳如擂,像一条找到暗缝的江流,疯狂地向堤坝奔泄,每次撞击,都让他隐约感到这坝会塌,终有一天。 他知道自己的心思被窥破,暗地里流淌的那些绮念让他痛苦又羞愧,他想狠狠撕了那些人的臭嘴,他与阿流从未有过逾举之事,竟将污水泼在了他们身上。 他跪在母后宫中,求她出面说出真相,阿流本就不是父皇亲女!父皇求着天妃娘娘入宫时,本就知道她已有身孕,若非安胎天妃娘娘根本不会踏进皇宫,父皇爱极了天妃娘娘,疼极了阿流,那些奸毒之人愧对父皇! 母后恨极了阿流,不愿搭理他,日日在宫中抄经拜佛,终是激怒了他,他掀翻了矮几说:“母后这是做给谁看?当日母后毒杀父皇毫不手软,如今却一副情深似海的模样,真叫儿臣作呕。” 他没有再踏入明德宫一步,宫外一棵巨大的蓝花楹开的正盛,满天花瓣随风飞舞,他挥手召来魏祖说:“传朕口谕,先帝仙逝,太后娘娘忧思成疾,即日起搬至水殿休养,无朕口令,任何人不得接近,违者格杀勿论,九族尽诛!” “那……长公主是否?” 云止停下脚步,用脚尖碾碎紫色的花瓣说:“此事便不必告知长公主了,传薛行之进宫!” 云止坐在榻上一脸颓然,连深爱的人都无法保护,他生为男儿有何用!他将阿流送给了别人,这天下有谁比他更疼爱阿流?谁能比他对阿流更好?他伸手捂住了脸,长发散在塌上。 这一仗必须赢,他必须活着见到阿流。 第二十五章 召陵殇(上) 午云历大定二年,云止帝率军五万迎战叛军三十万于召陵,忠毅将军严涉斩杀叛军十万于下马关,武威将军薛行之斩杀叛军十五万于梅杏长街,此战叛军余孽不足五万,卫军并召陵十万百姓全军覆没,云止帝尸骸下落不明,午云南境就此沦陷,南海诸部入侵达十年之久,史称“召陵之役”。 薛行之赶到下马关时,严涉正命人将巨弩抬上城门,见到他愣了愣说:“薛将军,您怎么来了?” 薛行之摆手说:“皇上命我前来接应你,快与我说说关口情形。” 严涉引着他朝大帐走去,一路上兵士们热情地上前打招呼,让他不禁感叹,严涉这小子有两把刷子,走马上任却能让众人服服贴贴,一年时间就从普通卫军做到了军中副将,眼下更是接替负伤的孙将军主持军务,严尚书得了个好孙子啊! 大帐里军师们正在讨论军情,见两人进来急忙起身迎接,被薛行之阻止说:“军中无需多礼,接着讨论。” “是,将军。我等猜测赵尚今夜可能强袭,正在商量对策。” 刘册指着图纸说:“赵尚命大军驻扎在城门两侧前不足十里,城门正中则被清扫得干干净净,像是为通行做准备,南境多山竹高树,以此为梯便可强登城门。” 只是叛军已对峙多日,若用此法何须等到今日?赵尚不喜奇兵,今日必有一场恶战。 薛行之来回圈点图纸,将图纸戳出许多小洞,他沉声说:“我记得赵尚手下有三万人马,城门高耸狭窄,门外平地不过一里宽,大军想要进出并不容易,强攻更是难上加难。” 召陵两侧皆是悬崖峭壁,难以攀爬,除了正面入关别无他法,历代召王都在加强守卫,下马关号称午云第一关,若是能轻易被破,午云也延续不到今日。 赵尚不打没把握的战。薛行之放下笔说:“严将军,命人严守城门,加强巡查,必要时派人下城外勘察。” 严涉微愣,随即传令下去,卫军心头一震,薛将军主张主动出击,可眼下城外情形不明,出城无异于死。谁也没有作声,只是默默地加强了巡查。 夜色沉沉,隐约可见远处高城上的火光,赵尚沉着脸,对面左珽的声音幽幽暗暗地传来:“大将军还在犹豫?大雍军已入西京地界,很快就会踏入召陵界,届时与云止帝形成夹围之势,将军危矣!” “臣奉郑公之命暗中支援将军,将军犹豫不前,臣却不能辱命,今夜照计行事,就不等将军了。”左珽黑色的衣袍扫过帐门,冷风顺势溜进帐中,赵尚打了个寒颤。 这人太过阴绝,郑公藏着此人可谓心思叵测,他本想让云止投降,停止无谓的牺牲,然而左珽虐杀俘虏卫军及屠城,激怒了百姓及卫军,他们誓死不降不休。 赵尚唤来亲信说:“去,再命人喊一个时辰,将云止帝交给我,我赵尚以生命作保,立即退兵带皇帝回都宫交于太后娘娘,否则今夜将攻城。” 亲信带领赵家军五百人行至城门外敲锣打鼓高声叫喊,二更已至。严涉坐在顶楼俯视城下,那群来回奔走的身影显得异常可笑,直至今日,赵尚还以为可以兵不血刃结束战争?内乱在他眼中是出戏曲? 严涉擦亮佩剑说:“去将城下那群扰人清梦的狗贼清理干净!” “是,将军!” 卫军奉命到了二楼,扯着嗓子骂开:“去你娘的狗杂碎,深夜乱吠,你老子娘死了滚去他们坟前哀嚎,爷爷们这就送你们下去团聚!” 无数火箭从城门上洞口射出,赵家军仓皇逃避,一边继续高喊:“让云止帝出来投降,赵将军就高抬贵手饶你们狗命!” 城门口吵闹不休,火箭密密麻麻朝外射出,映得城门一片火红,直到半个时辰后才停歇。 赵家军骂骂咧咧地走了,无非是些不识抬举,死到临头的话,众人不以为意。 严涉盯着远处不说话,站在顶楼只能看到夜色中的一点虚影。城门火把是夜色的双眼,望见远处蠢动、野心勃勃的身影。 底楼的军士轮流值夜,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城外的动静,薛将军吩咐今夜一定要加强防御,是以没有人睡下,大家都在检查武器。 “踏踏!”一个小兵听到轻微的声音,仔细听又没有了,他问旁边的人:“丁老爹,你有听到什么声音吗?” “没有,你听到了吗?”丁老爹按熄草烟,抽完这一支他要去二楼看看老太婆。 小兵心里紧张,又贴着城门听,“踏踏!”越来越近,他从洞口往外看去,一片漆黑,他紧张地站起来朝二楼走去。 “站住,你鬼鬼祟祟地朝楼上窜什么?”一个副将横在了他身前,审视着他。 他哆哆嗦嗦地指了指城门说:“将……将军,我似乎听到,听到门外有声音,很近很近。”小兵快哭了,他从小听觉异于常人。 副将犹疑地凑到门上,没有任何声音,小兵神色紧张地说:“将军,那声音就在门外,小……小的害怕,大家都没听到吗?” 众人摇头,这时严涉匆忙地从二楼下来说:“你们在做什么?城门上的火把全熄掉了,是谁看守的?” 一个老兵站出来说:“回将军,由小的看守,火把并未曾熄。” 他将火把抽了回来,一只烧得焦黑的木头上零星地闪着火光,他大惊失色地说:“怎么会?小的一直盯着火把,看着门外,并无异常啊!” 严涉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转身看着小兵问:“你叫什么名字?你发现了什么异常之处吗?” 小兵惶恐不安地说:“小的先卓,安择人士,自幼感音异常。” 他搓着手继续说:“小的听见城外蹄声震天,看见门外一片漆黑。” 严涉寒着脸,安择此地异人奇多,不受异赋控制不足为奇,可其他人全部中招就太危险了。赵尚当真好本事,寻来异赋者助战。 众人重新点燃火把,才看清门外大片战马来回奔腾,把一袋袋泥土垒在城门外,马嘶蹄踏,尘土飞扬。 距离有限,只能看清两百米内情形,严涉命人将火球往外射出,才看清远处密密麻麻的马群。叛军想垒高通道,使城门高度下陷,失去高耸优势。 “快,阻止马群靠近城门!”严涉一声令下,兵士们打开了城门上所有的探窗,朝着马群射出火箭,马群受惊四下奔逃,不少战马被乱箭射死,倒在地上,马尸将通道垒得更高,一片混乱,远处一个巨大的火球开始滚过来,将惊惶奔逃的马群朝城门逼近。 “快,快射箭,不能让马群靠近!” 城下马群密密麻麻地涌过来,区区火箭已不能阻止,战马互相踩踏,悲鸣震天,马尸与泥袋已垒到了二楼,兵士早已转到了三楼,一二楼已经废了。 卫军望着城门外疯狂前进的马群发怵,城门能顶住撞击吗?马群滞留城下,垒高通道,城门同样危矣。 严涉咬紧牙关,赵尚手段越发阴毒,数十万战马就这般舍弃。 “将军,我军存箭已消耗过半,而敌军身影未现,眼下该如何处理困境?”刘册焦虑地望着城下。 敌暗我明,形势危急,薛行之大步上了城楼,大掌拍着城墙说:“勿管马群,即便将马群阻在远处,叛军也可将之视作城楼登之,届时在同一高度作战,我军优势不再。赵尚要当缩头乌龟,本将军偏要他出来应战。严小将军,命人打开城门,出城作战,再将战马全数引进淐江溺死,以淐江水倒淹赵军。” 严涉大惊说:“不可,若是叛军趁机攻入城内,下马关失守,召陵必陷,我午云将陷入万劫不复。” 薛行之突然回头望着他,慢慢开口说:“严小将军,你觉得赵尚当真只有三万人马?若真如此,他能突然杀出数十万战马?” 严涉紧抿嘴唇,如此数量的战马绝不可能凭空出现,大战迁徙中藏在何处能不被发觉呢?只有一个可能,这些马是随军战马。 可这怎么可能?赵尚总共只有二十万军,眼下折损大半手中应只有十万人马,跟到召陵的人马只有三万左右。 突然他想到一件事,赵尚这半年来用兵狠绝,且每次撤走及追击都是分批行事,原本以为是赵尚行事谨慎,可若是另有蹊跷呢?他们从未与赵尚全军交战过,叛军的消息全来自探子,然而西京之后探子消息全无。 严涉脸色极其难看,几十万叛军兵临城下,区区一扇城门和两万兵马,能抵得住?城破不过是时间问题。 他艰难地挥手召来属下说:“传令下去,打开城门将战马引入淐江,听令泄江出城。另外,孙家军全军随我出城寻击叛军。” 他顿了顿,朝着一名苗疆打扮的老者拱手说:“下马关危急,巫先生可率人先回召王府,通知召王爷及皇上,务必……保护我朝云氏皇族安全。” 老者摆摆手说:“严将军见外了,我等已奉召王之命留守下马关,又岂会临阵脱逃?况且召陵本是我等的故乡,城在人在,今日还要劳烦诸位军爷和我等共守召陵,巫游感激不尽,来世结草衔环!” 说罢就朝严涉跪下,严涉侧身避开,将他扶了起来说:“老先生这是何必?” 是夜,下马关城门大开,数十万战马涌入城内,严涉率军一万出城迎击叛军,巫游带领召王部众死守城门,薛行之的五千人则把战马引去了淐江,开始部署倒淹城下,薛行之策马疾行,往召王府见云止帝。 第二十六章 召陵殇(下) 四更天,云止从黑暗中睁开眼睛,周围很安静,那个梦将他惊醒,浑身是汗,他蹑手蹑脚地爬起来。 魏祖歇在外间,睡眠极浅,然而今夜他睡得很沉,皇帝出门了也未察觉。 云止径直穿过长廊,到了云娲房前,里面一阵悉索,他心头一震,悄悄攀附在门口,手指轻点糊纱,朝着洞里望去。 乌压压的人群聚集在房内,一名黑衣老妇挨个给众人喂服药丸说:“召陵在,尔等在,召陵亡,尔等亦在!” “是!我等生生世世镇守召陵,守护召王,愿与巫家并肩作战!” 人群朝着老妇拜倒,老妇则转身朝着上首的召王一族灵位拜倒。 “巫氏老妇洵愿生生世世守护召王,佑我南境!” 巫家世居召陵,是午云第一大巫蛊世家,对召王忠心耿耿,且其族人首忠召王,其次才是皇帝,云娲去了掖谷,府中事务一律交由巫洵掌管。 云止默默从廊下退出,刚回房中薛行之求见,急忙召他入内。 薛行之“噗通!”跪下说:“皇上,臣有辱使命,赵尚命人强攻下马关,严将军率兵抵抗,然赵尚兵马不下十万,下马关危在旦夕,臣请求皇上即刻出召陵,往南海撤走!” 云止大惊:“竟有十万兵马?严涉情形如何?” “不容乐观,十万数目只少不多,臣请求皇上立马启程出陵。”薛行之并一众大臣跪在地上。 魏祖已醒来,见状立马吩咐侍人整理行装。 “慢着,朕岂能留严涉孤军奋战,严涉手中仅一万兵马,召王属下一万兵马,这两万人如何抵抗十万兵马?薛行之,调出关兵马两万,并朕金吾卫两万火速前往下马关支援!” 薛行之自然不肯,如此一来皇上身边只剩一万人马,如何能保证皇上安全? 众人苦口婆心地劝着云止,云止暴怒,喝道:“薛行之你敢抗旨?朕让你立刻领兵支援严涉!” 这时巫洵从门外走进来,朝着云止施礼说:“皇上,得罪了!” 瞬间到了云止身后,朝他颈后一点,云止软趴趴地倒在了魏祖身上。 “诸位大人,事急从权,召王命我保护皇上,老妇只得出此下策,谁来带皇上先行离开?” 秦老将军沉声说:“老臣带皇上离开,诸位大人,召陵便交给你们了,秦帘替午云谢谢诸位!” 说完跪在了众人面前,老泪众横,他不能让年轻的皇上折在召陵,只能当逃兵。 一时间气氛悲凉,薛行之扶起秦帘说:“立刻带皇上走,叛军来势汹汹,我等立马去支援严涉!” 薛行之抽调两万兵马和众人赶往下马关,秦帘带领两万兵马护送云止帝穿小路去了掖谷,途中遇到返回的召王,云娲神色深沉,靠近云止低声细语,无人发现她突然将一枚药丸塞到了云止口中。 两队人马就此别过,自此阴阳两隔。 严涉带着一万人在城外与叛军交战,赵尚有意放水,直言只要云止,严涉“呸!”了一口说:“赵尚你这狗贼,当小爷是三岁小儿?想不费兵卒杀害当今天子,小爷今日就灭了你!” 赵尚脸色难看地说:“大言不惭,我赵尚顶天立地,何须使这等诡计?云止帝……” 他顿了顿,“祸乱宫闱,证据确凿,囚禁太后,德行有亏,我赵家乃是开国一族,追回废帝义不容辞!” 严涉不再与他废话,双手挥杀,血肉横飞。 赵尚见状闭了闭眼,无奈地挥手,赵家军不再留情,与卫军缠斗厮杀起来。将军终于下令出战,他们多日来受的窝囊气尽数爆发,杀的孙家军节节败退,往城门退去。 巫游大开城门,准备接应严涉进城,就在此时前方突然杀出大片人马,个个头戴面具,手持长枪,秩序井然地朝城门杀过来。当先一人骑在马上冷冷地说:“云止帝死期到了。” 严涉看着马上黑衣蒙面的男子不禁皱起眉头,这男子气息阴暗,出手狠辣,瞬间便挑杀了两名士兵。 他立马迎上,与男子缠斗起来,一边喝令孙家军说:“极速后退,不可恋战!” 蒙面男子步步紧逼,双剑似游蛇,划破了严涉的盔甲,露出银色的外袍来。 严涉咬紧牙关,护送着卫军后撤,然而在蒙面人残忍狠绝的围杀下还活着的卫军不足千人。 一名负伤的卫军突破重围到了他身边,替他挡住了男子的长剑,长剑一挑,削去了卫兵半边耳朵。 卫兵忍着痛大喊说:“严将军,您快回城,您是将军,不能折在了这里!” 严涉看着他被刺穿的胸膛,强忍悲愤驾马回城,一万孙家军活着回来的只剩几百人,个个面色惨白。 严涉顾不得伤亡,立马吩咐卫军与巫家人合力关上城门,城外的叛军叫嚣着冲过来,阻在了城门口。 随着叛军的涌入,关上的城门一点点被扒开,卫军用血肉之躯堵在了城门口,门里的卫军开始放箭,将卫军与叛军盯死在了城门上,鲜血顺着城门流淌,流进厚重的尘土里,染红了城门内外。 左珽高坐马上,不屑地望着疯狂的卫军,不过垂死挣扎!他挥挥手,蒙面骑兵立即上前,不由分说砍飞了前面的士兵,杀出一条道。 赵尚怒从脚起,长剑直指左珽吼道:“左珽你好大胆子,竟残杀同袍,欺我赵家无人?” 左珽冷冷地看着他说:“非也,将军妇人之仁,眼看城门将破,将军却止步不前,左某不过是抓住时机进攻而已。” 赵家军怒目而视,这人残杀同袍,还对将军不敬! “唰!”赵家军长剑直指左珽。 左珽身后的蒙面人剑指赵家军,气氛剑拔弩张。 城门内,巫游吩咐卫军将伤者全部抬去了二楼的房间,伤者众多,无法一一救治,况且谁都知道今夜城必破,必死无疑,许多卫军拒绝救治,带着伤想要再去战斗。 巫游望着众人叹气,摆手吩咐侍女给他们喂下药丸,众人头也不抬地吞了药丸,巫游垂着头关上了房门。 烛火森森,屋内人影突然扭曲膨胀,一阵阵嘶吼传出,很快一群身影拍碎房门,射向了城门口。伤者源源不断地抬上二楼,又不断地离开。 城门已被顶开,叛军攻入城内,左珽与赵尚各走一方,率兵与城内卫军厮杀起来,卫军不断倒下……又爬起? 叛军傻眼,刚被杀死的卫军又出现在了他们面前,而且力大无比,见人便撕便砍,一时间叛军不断倒下,而倒下的叛军不久又出现,开始攻击活着的叛军。 赵尚看着变故傻眼,这样一来卫军岂不是源源不断?不过也好,赵尚打了个手势,赵家军退让一角,将左珽的人暴露出去,双方立即厮杀起来。 赵尚心绪不宁,他带领赵家军逼宫,为的只是救出太后,从未想过会和云止兵戎相见。 他自小疼爱这个表弟,赵家女儿稀少,父亲只有姑母一个妹妹,而姑母子息艰难,只得了一个云止。 他本想劝云止投降,他会带他安全返回都宫,到时给姑母认个错,血脉相连,姑母岂会罚他? 左珽却横空杀出,步步紧逼,他再无把握带云止安全离开。 左珽冷眼望着缠斗的两方人马,召陵巫家,果然难缠。他摘下了面具,露出晦暗的五官来,夜色极黑,吞没了他眼中的血光。 卫军有了巫家人的帮助,得以脱身,护着严涉往梅杏长街退去。 赵尚跟在左珽身后,暗自打量两旁街舍,不知云止可有逃出? 叛军一路血战,终于将那些行尸走肉制服,虽然杀不死他们,却把他们全部捆在了一起,所有人松了口气,好不容易攻进召陵,却被阻在城门口,岂不泄气? 严涉身受重伤,被左珽绑在马后拖行,青石板路硌在他伤痕累累的身体上,他已痛到麻木,两旁街舍慢慢退去,火光摇曳,恍惚是都宫最繁华热闹的烟华街。 薛行之策马往长街来,身后跟着两万兵马,严弛一身戎装,与一群南行大臣跟在薛行之身后。他们不愿逃,午云老臣岂能一直逃避? 很快便到了梅杏长街正街,与叛军撞上。 薛行之立在马上,遥望赵尚。这个昔日忠心耿耿的戍边大将,带领叛军将新帝逼上绝路,走向了覆灭赵氏荣耀的深渊。 左珽冷哼说:“薛将军,废帝在何处?交出废帝,饶你不死!” “呸!”严弛唾了一口,花白的鬓发在火光映衬下闪闪发亮,锋利的老眼睨着左珽说:“一口一个废帝,这午云天下是你这等无知小儿能窥视的?谁给你的狗胆废帝?” 严弛看着被拖在地上的奄奄一息的严涉,瞳孔收缩,饱经沧桑的老脸上杀气腾腾。 左珽阴着脸,狠狠地说:“嘴真硬,严尚书,你看看地上,你的孙子就要死了,只要你说出云止帝的下落,我就给他个痛快,然后,再送你们爷俩团聚!” 严弛扯紧缰绳说:“郑坚那个狗杂碎,莫不是祖坟埋进了粪坑,后辈尽是些蝇营狗苟的小人,尽招些当街狂吠,满嘴喷粪的狗奴才!” 严弛此人,三朝元老,年轻时也是午云文武双全的人物,行军打仗几十年,资历老道。后来独子严宾战死沙场,一门两帅的严弛才弃武从了文,转成了兵部尚书,独自抚养独孙严涉长大,然而“严钢牙”却不是白叫的,当年气死三夫的本事更是炉火纯青! 左珽太阳穴突突地跳,严弛这个老匹夫!把郑国公祖宗、本人和后人问候了个遍,连带着他也被骂了个狗血淋头! “铛!”左珽抽出了双剑,爆喝:“老东西,死到临头还敢耍嘴皮子,老子今天就割烂你的臭嘴!” 严弛抽出长枪喝道:“无知小儿!老夫年少时也曾跟随高祖皇帝征战四方!你以为老夫是吓大的?” 左珽飞身而起,与严弛缠斗在一起,刀枪相撞,火光四射,一时间飞沙走石。 严涉艰难地转动眼珠,透过微弱的火光遥望远方天际,他想起京郊千夜河畔,夏夜里垂柳满地,花灯随水漂流。灯火下双髻插着珠花,粉妆玉砌的小娘子,拈着他的糕糖,仰起头问他说:“严小郎君,待阿媛及笄,你会送我一大把蓝色鸢尾花吗?我要公主殿下那种!” 待我凯旋回朝,必许卿鸢尾漫天! 年轻的郎君身子已经冰冷,至死不闭的双眼遥望着都宫方向,天光久久不至。 五更已过,梅杏长街上尸体堆积如山,血流成河,鲜血溅得屋舍上到处都是,凝固后透出一股暗沉的死寂来。 残破的旗帜倾倒在屋舍上,随着夜风晃动,击破的战鼓露出黑漆的空洞,鲜血浸透的残剑散落满地,静静地守护着身边死去多时的主人。 召陵一片静寂,召王府的房梁在大火下开始倒塌,曾经气势恢宏,精雕玉琢的楼阁慢慢被火吞灭,火势随风蔓延,熊熊大火照亮了长街。 召王府西北角,火光还未蔓延过来,一间高高的阁楼上,一个人影正在肆意挥洒狼毫,他面前铺展着长长的书页。 “午云历大定二年秋,八月初三,叛军夜攻召陵……城破,守将严涉战死,主帅薛行之引沧江水倒淹……率兵死守长街……身死,召王战死,召陵十万百姓尽皆被屠……俄顷,掖谷震动……洪水爆发,水淹召陵……赵尚自焚于召王府,叛军余孽出逃……云止帝下落不明……召陵已成水城……” 最后一章《召陵志》写完,老者站起来了身,夜风吹得他的衣袍簌簌作响,他朝着召王宫靠近一步,冲天的火光映着老者麻木的脸。 “啪嗒!”毛笔被丢下了楼,落在深处的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如此静寂,如此冷清,老者流下一滴浊泪,召陵已成死城。巫家只剩他一人,而他的任务便是撰写《召陵志》,务必让世人知道今夜召陵发生了什么。 火光逼近,老者快速咬破手指,在地上画起来,一只血红的大鸟慢慢从地上爬起来,立在了他面前,老者将城志收好,捆在了大鸟身上说:“去都宫报信,将城志交给傅九织……” 血鸟飞到了空中,围绕老者飞了一圈,悲鸣一声,朝着都宫飞去。 老者闭上眼,感受着吹过来的热浪,召王府地势高,满城的洪水只淹没了主宫。 老者慢慢走下楼梯,往召王府祠堂走去,洪水已经淹没了一半楼梯,老者沉入了水下,摸索着朝祠堂游去。那里,族人们都在,召王一脉也都在,在等着他…… 天光终至,静静照着这座死寂浑浊的水城。 ------题外话------ 额,今天才发现当天少发了一大段,原来码的字不慎删了,只好重新码,总觉得不是原来定的感觉了,将就咯,以后一定要备份!! 第二十七章 封印松动 秦帘小心翼翼地护送着云止往掖谷撤去,打算从小道避往南海部族,等到召陵战事结束再回午云。 巫家派出了十人引路,而快到山崖时云止突然停下不走,命令秦帘调出一万人回城支援薛行之,否则绝不前行,秦帘拗不过他,只得调了一万人回城。 云止这才肯走,很快就到了一处高耸入云的山崖前,他们把战马全留在了山崖下。 两个巫家少女在前面带路,不时提醒路况,大家小心翼翼地攀着岩壁,火把在夜色中绘成若隐若现的长线。 过了一会儿少女停了下来,蹲下身摸索起来,“咔嚓”一声,岩壁上出现了一个洞口,少女引众人踏上石阶,往深处走下去。 一路上幽暗的火盏将影子拉扯得模糊成团,魏祖扶着云止慢慢往下走,空间越发空阔,脚步声回响在山谷内。 一柱香时间终于走到了谷底,少女朝岩壁按了按,将顶上的洞口关了起来,然后领着大家朝一扇石门走去,石门上刻画着阴森的符文,令人不寒而战。 云止回头看着四周一模一样的石门困惑不解,一个中年男子低声说:“皇上,这里便是掖谷入口,除了我们走的生门,其余几门皆是死门。” 秦帘微愣说:“八卦之中,除了生门,应该还有其他吉门吧,为何此处全是死门?” 男子叹了口气说:“掖谷与别处不同,除了生门,只有死门!况且这生门也是不停轮转的,除了巫家守卫,谁也摸不准。” 声音回荡在空谷里,巫家人全都沉默不语,低着头引大家往里走去。 入了内室,众人才发现空间竟比外面还大,室顶坠着密密麻麻的明珠,将地面照的明晃晃的。 巫家人各守一方,神情警备地盯着中央地面,那里空无一物。两名少女跪倒在云止面前说:“皇上,这里就是神兽的封印地,解封神兽可清扫叛军,然而却会将之放出。若是皇上不欲惊动神兽,我等立刻护送皇上前往南海。” 云止垂头看着少女问:“神兽解封不能再次封印吗?” 少女对视一眼,缓缓说:“巫家镇守掖谷千年,这封印便是巫家先祖亲手所结。只是今日巫家人灵力渐弱,封印它需要阖族之力,仅凭我们十人无法封印神兽。” 言语十分苦涩,巫家精锐一月前折损在了此处,甚至将召王搭了进去,此痛无法对外人说道。 一月前戚长老发现封印松动,禀告给了召王,召王大惊,巫家精锐护卫召王前来查看情形,那日神兽几乎挣脱封印,袭击了众人,巫家精锐拼死保卫召王,伤亡惨重,终于将它逼回封印中。 重伤的几位长老松了口气,准备加强封印,谁知那畜生竟十分狡猾,佯装受伏,却乘机袭向离开的召王。 戚长老见势不妙立即以身体挡住利爪,然而那爪子还是穿过他的身体刺入了召王心脏,那畜生瞬间撕开戚长老的身体,拖着召王进了封印。 长老们大惊失色,紧急召集全族,以合族之力才封印了神兽,神兽嘲讽的声音从地底传来说:“巫家灵力渐弱,还怎么封住本主?今日我虽没能出去,倒也不亏,你们给我献上如此美味的纯洁少女,是有事求我?啧啧,连召王都舍得拿出来,巫家人当真忘恩负义,薄情寡义!” 巫游暴怒说:“你这该死的畜生,偷袭召王,我要杀了你!” 众人劝住了他,随后将神兽封印,那时大家才发现巫家人灵力渐弱,也才知道原来放出神兽必须献上纯洁少女。巫家人心灰意冷地守着云娲的尸体,召王一脉没了! 云止帝被困西京,派人往召陵求救,巫游召集召王府众人,将云娲身死的消息告诉了大家,迫于形势,使用往生蛊复活了云娲,云娲在两天后醒来,外表与常人无异,只是每日需要饮血养蛊。 然而这一个月来,她体内的蛊虫越来越虚弱,连巫家人的心头血也无法饲养好蛊虫,云娲每日沉睡的时间越来越多。 秦帘看出皇上犹豫不决,开口说:“皇上,叛军逼近,是战是撤还请早做决定。” 云止望着萎钝的巫家人说:“神兽封印不易,若是放出只怕也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立刻撤去南海,不能费了薛行之他们的一番苦心。” “是!卫军听令,立刻整理行装,往南海撤走。” 巫家人走到东南角,准备出去,这时地下突然传来一阵“桀桀”地怪笑,地面开始摇晃,一丝裂纹出现了。 “不好,封印在松动!”一名老者迅速护在云止身旁说:“秦将军带皇上走,我等立马加固封印!” 秦帘迅速护着云止朝东南角奔去,卫军紧握刀剑跟着后面,地面出现裂痕,“轰隆!”地面塌出一个大窟窿,下面有长长的尾巴一闪而过,黑色的鳞片泛出森冷的光芒,令人毛骨悚然。 有庞然大物在地底挣扎,原本覆盖其上的封印被牵动,露出八卦原型,猩红的封线在破碎的地面扭曲隐没,大殿开始摇晃,南边的一根玉柱塌了,卫军躲避不及,不少人被砸伤,这时秦帘已经带着云止逃出大殿顺着甬道往前极速离开。 巫家人力不从心,两名少女跪在了封印正中,正以鲜血修补封印,血线慢慢填满封槽,神兽挣扎得更剧烈,黑衣老者见状喝道:“皇上已经出去了,众位将军迅速撤出大殿,这里撑不了多久!” 卫军急忙往甬道撤走,一时间甬道拥挤非凡。突然,地底传来一声怒吼:“低贱蝼蚁,本主今日要屠尽尔等!” “轰隆!”闪电从天而降直劈封印中心,两名少女当场身死,剩下的巫家人加紧结印,然而神兽已经挣脱了封印,傲然挺立,众人已经吓呆了。 一条巨型黑蟒盘旋在碎石上,黑色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众人,一股令人作呕的腥臭味扑面而来,“啪啪!”明珠被扫落,大殿暗了下来,窒息感弥漫空间。 巫家人对视一眼,看来只能用秘术请出巫祖了,他们咬破手指在空中迅速结印作法,霎时狂风四起,飞沙走石,几人围绕封印开始旋转成漩涡说:“巫家人在此起誓,生生世世镇守召陵,镇守暗主,将之困于掖谷!愿为巫祖献上我等灵魂,永世不入轮回!请求巫祖封印孽畜!” 几人同时出手,取出了对面之人的心脏,鲜血喷射满地,流进地面开始蠕动,一个纤长的人影慢慢从地面爬起,长发飞舞直直刺入了几人空荡的心窝,几人身影开始变淡,最后消失不见,地面开始合拢,几条巨大的黑影朝巨蟒袭去。 “暗无,你敢叛乱?”充满压迫感的声音带着十足的威压,暗无一闪,突到人影面前说:“巫玑你这臭老婆子,死了一千年还想吓唬本主,本主马上送你回地府!” 然而无论暗无如何攻击,都只能打在一团虚影上,一张沉静的脸出现在虚影上,她嘲讽地望着它说:“暗无,千年不见,你还是这般不知规矩,畜生就是畜生!” “闭嘴!你这个死老婆子,封印本主千年,哄骗本主替你守护召陵,本主已厌烦了这种日子,今日就将召陵搅得天翻地覆!” 暗无开始发狂,大殿完全塌陷,地面剧烈震动,山崩地裂,洪水暴发,然而无论它怎样攻击,无所不在的虚影将它团团围住,丝丝拉扯,将它往掖谷地底拖去,它死命挣扎,最终还是被拉回了地底,封印松垮垮地贴在它身上。 暗无被压在了地底,身子顺着地底不断穿行,行至一处地下,猛地一甩尾,地面传来一阵惊呼。 它得意地笑了,巫玑毕竟死去千年,灵力已弱,以那几个巫家后人的灵力,召唤出来的她灵力只能将它束缚住,它眼下可以在掖谷地底随意行动,比原来自由多了。 呸!巫家始祖当日何等风光,后人却如此窝囊,真叫人倒胃口! 第二十九章 求医 契城桂花十里,天微亮时大街上出现了一群男女,衣着华贵,姿态雍容,其中有一男一女最引人注目,男子一身白衣纤尘不染,身边跟着两个沉默寡言的黑衣侍卫。女子身着蓝色襦裙,眉眼昳丽冷淡,跟在几人身后。 “哎我说子扬,这天蒙蒙亮你就把我们叫起来,就只是为了找阳大夫?”岑奕揉着眼打了个哈欠,好不容易梦到的姑娘不见了,找谁赔去? 他转过脸偷偷瞄了商嫣一眼,见她眼皮也不抬地往前走去,不禁有些气馁,好歹是给她找大夫,就不能给个好脸色? 他不禁埋怨起华瑜,一大早带着这么个冷冰冰的姑娘四处寻人,人可不领情。 华瑜不冷不热地看了他一眼,领先几人朝前走去。妙手村大夫众多,乃是大雍杏林圣地,这其中又以阳应医术最为精湛。阳应年岁已高,早已归隐,极少出山,故而知之者甚少,然而太医院几任院正皆师从阳应。 妙手村在朱砂大街尽头,背靠着大山,采药十分方便,这时已有不少药童背着背篓上山了。几人走进了大厅,抬眼便望见了堂上的匾额,“妙手回春”几个大字遒劲有力。 一名老大夫在堂上拨着小秤,嘴里振振有词地说:“川贝三两,白术二两,远志、木香……哎,几位客人,天色尚早不知光临蔽店有何贵干?” 孟涵笑容满面地问:“老神仙安好,敢问阳老先生何在?我等慕名求见先生。” “阳老先生?不知不知,老朽从未听过妙手村有姓阳的大夫!”老头垂下头复又拨起秤来,三三两两的药师从大厅穿过,好奇地看着几人。 华瑜静静地看着大厅的摆设,草药放置巧妙整齐,药盒清晰明了,空间利用极好,看木架腿的痕迹,已有多年按此摆放,无独有偶,太医院一间小院便是这样摆放草药。 商嫣脸色倔强地说:“既然阳大夫不在,便不打搅了。” 说着就要出去,岑奕一把拉住她说:“商姑娘何必心急,既然来了总得看了大夫再走,阳大夫不在,还有何大夫,肖大夫……” 商嫣扯回袖子,空荡的衣袖落在华瑜眼中。 华瑜直视着老头说:“先生,若是阳先生回来了……” 老头急忙摆手,“没有什么阳先生……” 华瑜挥手阻止了他说:“告诉阳先生,故人水心有求,这是信物。” 他把一枚小小的玉佩递过去,玉佩通体碧绿,中间刻着“阳”字。老头接过玉佩仔细看了看,抬头打量着几人,半晌说:“既然是阳先生故人,几位跟我来吧!” 老头引着几人穿过弄堂,走进一间偏房,敲了敲门问:“苦木,阳先生可回来了?” 房门被拉开,一个满身药屑的男子伸出脑袋,眼睛绕着几人转了一圈落在商嫣身上。 “这位姑娘伤得不轻,只是不巧,阳先生上个月去了山中采药,我也不知道具体在何处。” 老头耸耸肩说:“客人,阳先生向来行踪不定,要见他只怕不易,大山茫茫,寻人十分困难。” 华瑜微笑着说:“多谢先生,只要知道阳先生在山中就好办了。” 他回头看了一眼窝在角落没作声的姬青离,跟着苦木朝后院走去。 阳应在大山里研究一种新药材,不知何时才会回来,他们只能自己去找。 几人走进了上山的小道,一路上鸟语花香,十分幽静。 商嫣眯眼望着远处的山峰,她自小在仙女峰长大,日日对着浮云山峦修炼,急着做到最好以求师尊夸赞,从未有过这样闲适的时刻。 师尊待她极严厉,稍有出错便会罚她面壁,若是对了就会奖励她东西,玉剑,金铃,花簪,全是些女子喜爱的玩意儿,她爱不释手。 每次拿着把玩师尊便会温柔地看着她,满脸笑意,眼神迷茫而空洞,像一潭晨雾弥漫的湖水。 师尊希望她变得强大,这些年她努力修炼,成了书院的大师姐,然而远远不够,要与师尊并肩还有极长的岁月要走,她很期待明天。商嫣露出一丝浅笑,照亮了山林。 姬青离指着南方一处峡谷说:“下面,血兰喜阴,此处是极阴之地。” 华瑜沿着小路滑下去,莫言莫语紧跟在后,岑奕大喊一声:“美人,爷来了!” 惊起飞鸟无数,安谧被打破。 他朝峡谷猛地冲下去,谁知突然窜出一条长腿猎犬,将他撞飞,他在斜坡上翻滚了几次落进了泥水坑,弄得满身泥。 “恭喜岑公子抱得美人归。”孟涵笑着抚掌。 姬青离嗤笑一声说:“蠢材!” “你说什么?小爷我要废了你,啊……呸,这泥真臭!”岑奕忙着抠出污泥,狼狈不堪。 商嫣忍不住笑出声,把几人看得一愣,这商姑娘冷若冰霜,笑起来却如朝阳破冰,春水初融。 岑奕只着里衣别扭地跟在孟涵身后,时不时去看商嫣,他这副尊容如何见人?那条臭狗,他要宰了它喂狼! 此刻那条臭狗正蹲在一个山洞前,啃着一条人骨,山洞里传来声音:“薄荷,不要乱吃东西,毒死了我可不管你!” “汪汪!”薄荷摇着尾巴叫唤,突然,它看到一群人出现在了山洞前不远,立马直起身来狂叫,一个人影快速从洞里走了出来。 岑奕恶狠狠地盯着那条狗,和它身后精神抖擞的白发老者。老者身材干瘦,眼神锋利地盯着华瑜问:“水心孙儿?” 大雍这般气度的年轻男子,他只能想到一人。 华瑜朝他拱手说:“久闻阳老先生大名,此次出京祖母命子扬替她老人家拜访故友,老先生身子康健,祖母可以放心了。” 阳应眯眼看着阳光下傲然挺立的男子,几十年光阴一闪而过,她的孙儿都这般大了。 几人跟着阳应去了峡谷边一间木屋,屋里陈设简单,这一月来他便住在这里,方便观察山洞里的血兰。 商嫣坐在了阳应对面,阳应替她把着脉,仔细地给她包扎了伤口,最后望着她右边衣袖问:“姑娘年纪轻轻,怎会受如此重伤?” 商嫣沉眼,淡淡地说:“一时不慎遭了暗算,阳先生,我的手能复原吗?” 阳应摇头说:“姑娘受伤已久,况且断臂已不在,老夫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帮不了你。” 商嫣左手紧掐着袖子,没了右臂她如何变强?如何服众?师尊……会失望吗?竟然折在了一只畜生身上,她想起那天的斗篷人来,紧紧咬住了下唇。 总有一天她要杀了他,竟敢如此折辱她。她默默在手心凝聚起一把冰刀,冰力还在,她不是个废人。 华瑜望着她咬破的下唇皱眉,“阳先生,就没有其他办法吗?” 阳应看了他一眼说:“有,就看这位姑娘愿不愿意接受。老夫可以替姑娘安上他人的手臂……” “不必!商嫣宁可断臂,不愿借用他人躯干!” 商嫣大声拒绝,满脸冷色,她这一生不愿打上他人烙印,她就是她。 姬青离静静立在血兰面前,含苞多年的血兰突然绽放,扑鼻的冷香弥漫峡谷,血红的颜色将山洞照得红艳一片。 他迷惑地皱眉,为什么觉得血兰似曾相识?他的记忆总是破碎不全,常有记忆涌入又消失,他疲惫地揉着太阳穴。 阳应闻到花香后,迅速走到花株前,望着血兰震惊不已,百年未开的血兰突然就盛开了,终于可以替那人做药引,他不由舒了口气。 只是这个少年……他望着黑色斗篷下的姬青离沉思,血兰是为他而开? 姬青离快速离开了山洞,那株血兰枝叶颤动,像一声声哭诉传进他的耳朵,他痛苦地捂住耳朵靠在了山洞口,隐隐约约看到了一个女子的身影在脑海出现,随即破灭。 华瑜注意到了姬青离的异样,挥手让莫言跟了出去。 莫言到姬青离跟前时他已经恢复了正常,冷漠地拉低了帽沿,将脸掩入斗篷,无人看见他黑色的眼眸变得血红。 商嫣沉着脸走出了山洞,岑奕几人跟在身后,看着她失望的样子有些无措。这样骄傲美丽冷漠的女子,年纪轻轻失去了右臂,如何接受得了? 岑奕想了想上前说:“商姑娘,世事无常,呃,说不准哪天便有契机,替你治好呢?” 商嫣淡漠地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径直往上走去。 华瑜远远盯着她,觉得她的背影十分瘦弱纤长,心里有些莫名的感触,这样要强的女子,连痛也不会喊。 第三十章 消失 云流跟在午云暗卫的身后进入了林原,他们一行扮做了远行商,拖着四车南国胭脂和药材。 正午时云流敲了敲车窗,暗卫头领谢酉走到马车前恭敬地问:“公子,前方山林前有一片平地,是否在此处暂歇,待用过午膳再出发?” “嗯,让大家准备歇息,午后再赶路。”清朗的声音传出来,帘子被掀开,一名束冠少年从马车上翻下来,一身月白锦衣,手拿折扇,闲闲地敲了敲车辕说:“忠伯,这马车倒结实,回头爷有赏!” 赶车的中年男子拱手道谢说:“多谢公子!” 忠伯引着少年走到了队伍中央,一行人在空地上铺上毛毯,摆上糕点吃食,用起午食来。 锦衣少年,也就是云流,望着远处的山林敲着地毯,夏决他们应该到了伯央城,过两日便会到达雍京,那她就得加快速度,赶在他们之前到达燕州,进城与他们汇合。 午后风云变幻,乌云密布吞没阳光,眼看大雨将至,他们要赶往夏决地图上的木屋避雨。 一到木屋倾盆大雨便如瓢泼,木屋砰砰作响,云流甩着锦帕擦手。 白灵走过来替她理了理鬓发,见屋外一片黑沉,不由抱怨说:“这林原什么鬼天气,早上还一片晴朗,这样耽搁何时才能赶到!” 云流望着屋外叹了口气,雨这样大,也不知明日能不能停下,过几日就中秋了。那日分开时夏决告诉她大雍军已经继续增援了,也不知皇兄情形如何,叛军攻势凶猛,皇兄一定要挺住啊,阿流今年不能与你一道过中秋了。 谢酉和侍卫们生起了火堆,就着炕围起了圈开始烤肉,白灵引着云流坐在了火堆旁,有侍卫在她面前摆起了瓜果,接着又开始煮起汤汁来。 白灵细心地给她挑出一盘烤肉,撒上香粉摆在了她的几上。云流夹了块烤肉放在嘴里,一股肉香味蔓延开来,她满足地说:“寻隐的烤肉,果真名不虚传!” 角落的年轻男子一愣,立马恭敬地说:“多谢公子夸奖,公子若喜欢吃,寻隐再烤些别的来。” 说完开始捣鼓起鱼干和山鸡来。 云流有些汗颜,她只是随口一说,罢了,大家难得这样聚在一起,这种氛围也还不错。她悠闲地挑了颗葡萄放进嘴里,含笑望着火堆,引得侍卫们频频抬眼。 林原的大雨直到傍晚才停,天色灰蒙,门口的树枝还在滴水。 谢酉推开门走了出去,一脚踏在长满青苔的木阶上,湿滑的触感传来,他回头朝屋里说:“公子爷,雨停了,天黑路滑,您小心些。” 云流佩好长剑,穿着木屐跟在他身后出了屋,两人朝木屋后走去。 夏决说屋后地窖里早有五名夏氏死卫潜伏接应,然而幽灵蝶并未发现几人的踪迹,白灵方才率三人前去查看,一直没有回来,她有些担心,便跟着去看看。 木屋后围了一片高大的篱笆,藤蔓缠绕,推开门便能看见一园子果蔬,一方水井立在一角,他们顺着竹管往里走,终于在木架下发现了地窖。 谢酉点燃油灯,提着灯往下探去,云流跟在他身后进了地窖,地窖空旷,零星地堆着几坛酒,他们把地窖翻遍了也没找到人,难道这些人凭空消失了? 谢酉谨慎地提着灯,一手握着长剑,小心翼翼地查看四周,突然他看到土墙上的一些痕迹,他把灯凑过去,是一些抓痕,满墙都是,他惊诧地说:“公子,这些痕迹还很新,你看是不是……” 声音回响在窖中,一片寂静,他一个激灵,回头一看,空荡无人,他汗毛倒立,长公主不见了!他立刻飞身出了地窖,往木屋奔去,木屋里油灯早已熄灭,灰烬中有些零星的火光。诡异笼罩了木屋,其他人呢? 谢酉立马划破了手指,在地上画了个密符,很快屋外响起了“嗖嗖!”声,一群绿头小蛇围在了他身边,他立马吩咐说:“去,寻找长公主和众人,一有消息立马禀报!” 小蛇飞快地消失在木屋外,谢酉隐藏在房梁上,锋利的双眼紧盯着门外。 阳水谢家,巫术代代相传,他是这一代的佼佼者,被皇上赐给了长公主,此次他领暗卫五十人护送长公主和亲,而为了避人耳目,跟到林原的只有十五人。 这些人突然消失,实在诡异,加上长公主在他身后凭空消失,他有种迷雾重重的感觉,林原危机四伏,他必须要找到长公主。 云流是在地窖被人拉进了墙壁,连喊叫挣扎都来不及。她心中郁闷不已,自从上次在云中城被拖进天上人间后,她已经处处小心,还是着了道。 她顺着地洞往外爬,前面出现了一丝光亮,到出口了。她兴奋地往前爬去,踏出了洞口,“啊……这是……” 她从高处坠落,落在了一片软沙上,“呼,这是什么地方?”她一边喘气一边拨着身上的沙,抬着眼打量四周。 这里似乎是一个小湖滩,前方波光粼粼,应该是个湖吧,奇怪的是这里枯木纵横,黄沙漫漫。 夜风吹起沙子,她连忙用衣袖掩住脸,回头望去,发现林原离她很远,她不禁纳闷,她是怎么走到了这里? 猛地抬头,头顶明月高悬,月光清亮地投洒在湖畔,她眨眨眼看着上空,怎么可能?她明明是从上面掉下来的,一挥手衣袖划出一道弧,没有幽灵蝶! 她有些惊慌,怎么会这样?难道此处没有死亡生灵?她望着周围苍凉孤寂的景色发怵,一丝生息也无! 她站起身背着湖滩往林原走,远方郁郁葱葱的树木给了她希望。半柱香时间后她擦了擦汗,走了这么久还没走到,怎么有种林原离她越来越远的感觉? 她回头一看,枯木近在眼前,一阵眩晕感传来,她在原地踏步?看来遇上阵法了,她可不擅长破阵,只得无奈地瘫坐在了沙子上。 也不知道白灵他们是不是也遇上了,他们在哪里呢?谢酉发现自己不见了,应该会很快来找她。云流托着腮望着湖面,这林原古怪得很呐! 谢酉等了许久,终于有小蛇回来了,小蛇爬上了房梁,缠在了他手上,他仔细地听着,眉头慢慢皱了起来。 小蛇说林原里有一个禁地,禁地前发现了一名重伤的白衣女子,似乎有东西在追她,然而刚一靠近女子,小蛇们便被神秘清理掉了,只剩了几条小蛇回来。 谢酉抿紧嘴唇,那名女子是白灵无疑,白灵是女侍中武艺最高的,加上苏玉从小教导,生存能力极强,若是她都重伤了,其他三人情况不会太好。 他略一思索,收敛了气息立在了梁角,他是暗卫头领,首要的是保护长公主,其他人的生死他管不了。 只剩他一人,他必须活着,在没有长公主消息的情况下贸然行动,只会全军覆没。只能祈祷其他人平安无事了,他自嘲地勾了勾唇。 第三十一章 招魂术 直到所有的小蛇回来,谢酉也没得到长公主的消息,只有一个可能,长公主在禁地中。 谢酉翻下房梁,跟着小蛇往禁地赶去,一路上吸引了不少蛇群,跟在他们身后往林原北坡去。 谢酉灵活地在树干上穿梭,抖落了几片枝叶。这时月光倾洒,林中如水空明,远处有一片黑影快速地朝他靠近,却不曾惊飞夜鸟,直到离谢酉极近黑影才散去,隐入了林中。 谢酉提着剑小心翼翼地落在了高处的树干上,前方是一片空地,突兀地呈在林原北坡下。 几只小蛇悄悄地朝沙土游去,很快便到了空地前,小蛇犹豫不前,不时吐着信子回头往黑压压的林子望去。 谢酉知道那里就是界线了,他比了个手势,一条黑色小蛇迟疑着往前滑去,谁知头刚伸过去,整条蛇突然被扯入了前方空中,消失不见。谢酉暗自心惊,看来是个奇怪的阵法,莫非长公主他们也是这样消失的? 禁地前干干净净,连脚印也无,那白灵……?莫非是小蛇看错了?他身旁的小蛇飞快地缠着他的手,他眼神一凛,侧身闪开了飞来的小箭。 “嗖嗖!”又是几只小箭,钉在了树干上,他迅速地避开,朝着林子往回走,然而小箭如影随形,总能准确找到他的身影,甚至快一步找到了他的落脚点。谢酉屏住呼吸躲开飞箭,他有种被看穿的感觉,而且…… 谢酉蓦地停下脚步,他独创的九庄,竟被用来追踪了他自己!他冷笑一声说:“阁下好功夫,这九庄倒是运用得炉火纯青,只是不知道阁下这藏头缩尾的功夫师从何处呢?” 未待说完人已经朝对面闪了过去,他一剑削掉了树桠,月光直直地照在了对面人的脸上。 “滴嗒!”鲜血不停滴在树干上,顺着树干落进了地面尘土中。谢酉捂住腹部血洞,直直地望着对面的人,那人傍晚时才烤好了山鸡递给了他。 然而此刻那人的手屈曲成爪状,长长的黑色指甲上鲜血滴落。脸色乌黑的少年眼神空洞地站在他对面,冰冷的气息扑面而来,让人相信他已死去多时。 流江闵氏三爷闵策,天赋奇高,与崔氏七娘并称“流江双璧”。然而此刻,这位年轻清秀的闵三爷不人不鬼地立在树干上,用白灵的飞箭术与柯忠的擒拿手加上九庄,将谢酉逼上了险境。 谢酉沉着脸,闵策年纪轻轻竟已学会了这么多人的绝招,可他是怎么死的?死了又怎能再动?对面的是个死人无疑。 谢酉身旁的树木一阵晃动,又有几张熟悉的面孔出现,谢酉瞳孔微缩,第五个了!暗卫竟这样被干掉了! 这几人外表与闵策一样,同样乌黑着脸,脚步轻盈,二话不说就朝谢酉杀了过去。 谢酉不再分心,使出毕生绝学与五人缠斗起来,然而他毕竟受了伤,再加上闵策这个偷学高手在,很快便落了下风。 他喘着气避开杀招,跳进了树林,躬身朝前面跑去,风声呼呼作响,谢酉的发冠散开,头发被吹开,活像一头野马。 这时一棵大树旁突然伸出一段白绫,将他卷入了树洞中,他还未出手便有人附在他耳边悄声说:“嘘!谢总领,这群死尸靠着月光行动,这里月光照不过来,他们不会发现。” 白灵虚弱的声音落在他耳边,谢酉才慢慢舒了口气,他闭上眼睛重又睁开,适应了黑暗,才看清他们身处树洞中。他不禁纳闷,这林原树木虽然茂盛,可遮天大树却不多,怎会有能容纳他们几人的树木? 角落里重伤的另外几人朝着谢酉缓缓点头,白灵闭着眼说:“总领忘了,上次萧城主曾给了姑姑一沓符纸,咳……姑姑这次给了我一些,若不是这些符纸,只怕我们几人早已折在了里面,咳咳……” 白灵捂着手臂,她左臂被抓挠出了几道极深的口子,又痒又疼,恨不得将手臂砍下来,加上肺腑受损,连呼吸都疼。其余几人也好不到哪去,一群病残人士窝在符纸的空间里喘息。 谢酉包扎了伤口,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长公主呢?” 白灵没有说话,角落的寻隐低低地说:“不知道,不过极有可能在禁地中央,我们找遍了外围也没发现她的踪迹。死尸一直在外面追杀我们,只有中央没有去过。” 这里为何会出现这么多死尸?而且所有人一死去立刻就被复活,残暴地追杀他们,一开始他们还很震惊,后来才发现这些死尸没有感情,只好兵戎相见。 然而他们根本打不过死尸,死尸一会儿强一会儿弱,费了好长时间才弄明白他们是靠着月光活动,趁着乌云蔽月,他们好不容易逃了出来,谁知死尸竟追上了林原。 谢酉苦笑一声,看来他运气不好,迎头赶上了死尸巡查。只要弄清楚长公主在哪里就好办了,可是他们一群伤残人,怎么救长公主呢?谁也不清楚禁地中央有什么,危机四伏。 此时云流正呆呆地望着从湖水中浮出的人,那人背对着她,紫色长发散在脑后,结实的手臂正往头上浇水,修长紧绷的上身光洁如玉,她敢肯定,这是个不输楚孟的妖孽。 云流眯起眼盯着不远处的人,她放松地靠着枯木欣赏美男出浴图,手指无意识地拨动着沙子,静谧高空中悬着一轮圆月,一幅极安谧的圆月美男图展现眼前。 “嗯哼?楚孟身材比我好?美男出浴?”慵懒的声音落在湖滩上,云流一个激灵,发现男子已经转过身,正一眼不眨地望着她,一双紫色的眼眸清澈得能映出幽蓝的湖,天上明月和满天星辰,以及她的倒影。 她第一次看见这样清澈专注的眼神,第一次在别人眼中看到清晰的自己,不由得心跳如鼓,脸颊发烫。 云流不知所措地避开他的目光,往下却不经意看见了他线条分明的胸膛,她更加慌乱,急忙回身说:“你……你是何人?本公……子一时迷路,这就回去了。” 说完便绕到枯木另一边,避开了月光下灼灼逼人的男子。 男子一向冷酷的眼里流露出一点兴味,有意思,午云长公主落在了他的阵法里。 传闻萧珵与这位长公主有些交情,是否可以借此结识一二呢?男子勾唇,邪气无边。 寂天自两百年前从月申退出,还是第一次收弟子,他很好奇这个弟子有何不同之处。 云流拿出折扇故作风流地扇着,透过骨叶偷看对面的男子,男子拢上衣襟,修长的手将头发朝后拨去,一步步朝她走过来。 云流无处可避,被他圈在了枯木上,抬头便望见了对方精致完美的脸,这样近的距离,连彼此脸上的绒毛都看的清清楚楚。 “长公主……”慵懒的声音落在她耳边,她脖颈迅速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男子朝她耳边吹了一口气说:“怎会到这祭湖来呢?周围尽是死尸,长公主不怕?” 说完朝她挤挤眼,眉飞色舞的样子让云流一阵恍惚,这双眼睛……真美,她第一次见到紫色眼眸,想必他不是中元大陆的人吧。 “唔,猜对了,人家的确不是陆上的人,人家是骊昭的二师叔,长公主叫我凤凉就好。” 凤凉拿头蹭着她的脖颈,云流觉得有些麻,不适地侧头,凤凉迅速伸手拨正她,冰凉的手指搭在她的颈脉上。 寒意浸透了衣襟,云流一动不动地站着。 “唔,长公主,人家害怕。”凤凉清澈的双眼望着云流。 云流牙齿打颤,问他:“怕……什么?” “喏,就是你身后那个黑脸死尸,他瞪着人家呢。” 云流僵着身上慢慢回头,望进了一双空洞的眼里,死尸与她隔着枯木对望,她不禁尖叫着说:“啊,这怪物!” 喊完拔腿就跑,凤凉一个趔趄,被她甩在了沙坑里,他郁闷地翻身抹去沙子,望着不远处狂奔的一人一尸气结,这女人真不惊吓,枉为一国公主,简直不成气,这种死尸随手一撕就没了。 凤凉黑着脸朝湖滩追去,很快便越过死尸一把抱住了云流,搂着云流落在了远处最高的枯木顶端,头顶的月光将两人的影子投在沙滩上,死尸止步不前,望着高处的两人来回走动。 云流抚着胸口说:“吓死我了,这死尸可真灵活啊!” 凤凉轻轻点头,眼里有探究一闪而过,方才他为了戏弄她,可是吩咐死尸全力追赶她,可这女人奔跑起来却把死尸远远抛下,连他也使出了几分速度才追上她。 凤凉神秘莫测地说:“长公主可知他们从何而来?” 云流愕然,他们是指死尸吗? 凤凉点头说:“唔,就是他们,你看,还有不少呢!” 他一招手,沙土里又钻出几只死尸来。 云流惊愕地看着他,是他! 凤凉满意地看着她变幻莫测的脸色,欣赏着她受到惊吓而变得苍白的脸,他冰凉的手指划过她的右脸,几乎将之冰冻。 云流突然明了,方才他说这里是祭湖,加上爬出的死尸,这里是个祭坛无疑,而他便是施法者,只是他为何不直接杀了她?像杀了夏家暗卫一样。 她已经认出爬出来的死尸了,尽管面色黢黑,肢体扭曲,可那身装束她不会认错。 “长公主冤枉人家,人家在此设祭坛,苦练招魂术,是因为下个月骊昭便要考核了,人家作为师叔,总要好好练练荒废已久的法术。” 云流不置可否,这人十分危险,说的话有几分可信度? “这些人自己闯进来的,害的人家丢失了不少原有的棋子呢!那可是从崇丘辛苦得来的呢!” 凤凉委屈巴巴地望着她,这几个人的出现,害他丢了从崇丘带过来的几具死尸,事后费了一番功夫才追回了三具,然而那具偷袭天澜子才偷到的女尸不见了。 他一气之下将法阵扩大,凡是落入法阵的人一律杀死,用他们来练招魂术。 只是不想长公主一行竟改道林原,落入了法阵中,他笑眯了眼。用长公主来接近萧珵,再杀了寂天制成死尸,他的招魂术会更加强大,说不准还能杀了空水那个老妖婆呢,届时骊昭便尽收囊中,想想都觉得心情舒畅。 云流看着他纯真无邪的笑脸发愣,这人究竟是正是邪?美的纯净无瑕,可有时却又给她一种危险的感觉,她直觉一向很准。 夜风吹起两人的衣襟,凤凉长发飞舞,发丝抚过她的脸,一阵细微的痒感传来,云流撩开发丝,低头看着枯木下两人交缠在一起的影子不语。 第二十八章 堕入魔道 整个掖谷开始晃动,秦帘护着云止绕过落下的巨石,甬道已经塌了,大半卫军被埋,他们要快点离开掖谷。向上的石阶已经塌了,露出碎石来。 云止艰难地攀着岩壁往上爬去,魏祖紧紧地跟着他身后,要看就要到出口,突然地面猛烈耸动着,一道黑色的身影开始浮现,地面的卫军拔剑朝它刺去,影子一闪,卫军被掀翻在地。 云止朝出口跑去,一道阴毒的声音传来:“想跑?云氏一族可恨之极,我要杀光你们!” “噼里啪啦!”地面大理石被掀起,朝云止飞去,秦帘大惊,飞身扑在云止面前,巨石砸在他身上,他闷哼一声,鲜血从嘴角溢出来。 后面的小将连忙扶住他说:“将军,您怎么样?小的这就带您出去。” 然而暗无大嘴一张,漫天的毒液扑了过来,所到之处惨叫连连,四处冒着青烟,毒液腐蚀性极强,岩壁出现了大大小小的坑窝,本就塌陷的岩壁终于崩塌,瞬间将众人活埋了。 云止紧握着插入石缝的宝剑,魏祖双手死撑着峭壁,用头支撑着上方的他说:“皇上,您……快翻上去,老奴……撑不了多久!” 云止费力地将腿往石阶上搭,只有他和魏祖上了出口的石板,然而石板被震碎大半,他们差点掉落大殿里,幸好魏祖将他拱了上来。他回头看了眼已成废墟的大殿,咬牙往上爬,他不能死,他要活着回到都宫,他要见到阿流。 云止爬上石阶准备将魏祖拉上来,这时大殿石堆突然被掀起,秦帘捂着断臂大喊:“皇上先走,别管我们了,午云全靠您了!” 魏祖老泪纵横地说:“皇上,您先走,别管老奴了,老奴……老奴愿来生再侍奉您!” 说完便松开了双手,直直坠落在了石堆上,血花绽开,已没了气息。 云止大喊:“不!魏祖!” 悲怆的声音在大殿里回荡,秦帘喘着气说:“皇上您快走,我等会想办法跟上,您别管我们了!” 云止含泪朝前跑去,夹道的灯已熄灭大半,他踉踉跄跄地朝前跑去。 大殿狼藉一片,卫军死的死伤的伤,活着的卫军们费力地撬动着石块,想要挖出被埋的人,突然一个副将问:“将军,为何大殿只剩我等?那怪物呢?” 秦帘猛地一惊说:“不好,皇上有危险!活着的卫军立马随我来!” 然而岩壁高险,加上被水浸湿,难以攀爬,卫军只得用剑插入岩壁往上,许多卫军身受重伤,无法攀爬,只得留下,挖掘被埋的人,只有十几人爬上了出口,沿着夹道追了出去。 夹道的灯盏突然熄灭了,云止的脚步声在静寂中显得异常诡异,他慢慢停了下来,抽出长剑防备着。 前方一阵腥湿的气息传了过来,一条黑影迅速飞过来,云止本能地一闪,黑影擦破了他衣袖,他觉得皮肤麻麻痒痒地疼起来,用手一抹一摊血水,立马朝肩上一点,血水嘀嗒在地,前方气息全无,他的心提了起来。 他摸索着朝前走去,走了一阵终于看到了一丝光亮,他松口气大步跑去,突然他不动了,因为,他看到了一个人。 云娲立在前头,挑亮灯盏,秀气的脸上一抹喜色,惊喜地问:“皇上,您没事吧?” 云止摇头说:“朕没事,秦帘他们被堵在了后面,倒是你,怎么会出现在此?” 云娲此时应该在淐江才对,云止心下微沉。 云娲大步走过来说:“皇上,臣已将淐水引出,叛军此刻自乱手脚,臣不放心您,特地过来接应!” 云止寒剑一挥,云娲瞬间退后三尺,不解地说:“皇上,您……” “你是什么人?竟敢冒充召王!”云止的剑直指着“云娲”。 “大敌当前,无朕旨意,召王岂会擅离前线?你当召王一脉尽是孬种?” 对面的“云娲”突然笑了。 “想不到云氏后人还有这般警觉的,有点意思。”身形渐渐淡去,一条蛇尾出现在灯下,它说:“云止帝你可知身在何处?” 云止愣住,何处?不就是掖谷夹道中吗?只要跨过前方的门,便出了掖谷,到了南海诸部的领土。突然他发现,周围夹道在轻微晃动,他动手一推,夹道便似水纹一般散去,露出宽敞明亮的大殿,一条黑色巨蟒懒洋洋地卧在光滑的地面上。 一滴冷汗滴在了大理石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这……是何处?”云止牙齿有些打颤。 巨蟒饶有兴致地盯着他说:“这里是封印内部,你看。” 蛇尾指了指顶上。 云止一抬头,望见了血红的封线,以及不远处堆积的尸体和石块,他浑身的血液几乎冻结,他为何会在封印内部! 巨蟒慢慢抬头说:“想必皇上很是奇怪,夹道怎么会走到了这里来,不如本主让你见一个人。” 地面上突然浮出一个人来,他双唇紧闭脸色青紫,是秦帘。他衣衫整洁地躺着,手正在拔剑,整个人已经僵硬。 如果这个人是秦帘,那外面指挥卫军逃命的人是谁?寒意弥漫,云止几近窒息。 “秦帘早就死在了云娲手中!”巨蟒慢慢开口,露出了毒牙朝云止靠拢。 云止心中悲愤不甘,大吼说:“你胡说!云娲怎会杀秦帘?是你在作祟!” “不错,正是本主,本主乃是巫家始祖的灵兽,名叫暗无,然而那个臭婆娘至死不解开契约,还将本主强行封印在此,让本主替她守卫召陵。” 暗无一把扫开秦帘的尸体说:“本主伺机杀了云娲,绝了巫家希望,没了召王巫家人心灰意冷,又能撑到几代?届时本主便可破开封印,重返外界!” “你说什么?你杀了云娲?”云止震惊不已,“何时的事?” 暗无吐了吐信子说:“一月前,本主杀了她。” 云止双眼通红,拔剑朝暗无刺去,未近身便被拍飞,吐出了一口鲜血。 “皇上何必心急?要不是为了你,云娲又怎会杀秦帘?” “这是……何意?”云止抓着剑柄从地上艰难地爬起。 暗无“桀桀”怪笑着说:“召王忠心耿耿,杀了秦帘替你求了一颗保魂丹。只不过本主……给了她一颗假的。想必她已经喂给你吃了吧,所以你便自己跑到了我这里来。” 云止心口一阵刺痛,一条小蛇从肉里钻了出来,爬到了暗无蛇鳞上。 暗无不再废话,张口朝云止咬来,云止瞬间落入无边黑暗和痛苦破碎中,他隐约感觉到自己骨骼被揉碎,极致的痛苦和衰弱感让他意识到自己就要死了! 不!不!不!他不能死!他不想死,他要重回都宫,他要午云太平,他要见到阿流,他要还阿流一个清平盛世! 强烈的执念充斥在他脑海中,他不甘,他愤怒,他憎恶,他仇恨,他要杀了这条巨蟒,他要杀了那些逆贼,杀了逼得他与阿流分开的叛徒!他要杀了华绍,杀了华家人! “啊~我要杀……杀光你们,把阿流……还给我!啊……” 充满怨毒和杀意的痛苦吼声突然从暗无腹中传来,暗无大惊失色,急忙大喊:“蜕皮!” 一条黑色的小蛇从巨蟒蛇头射出,瞬间没入了地底。一团黑气开始膨胀,吞没了整个蛇身,一股邪恶黑暗的气息开始弥漫,整个空间开始扭曲,无尽的杀意和怨气绘成一股黑气,冲破封印直达天际。 “轰隆隆!”无数道巨雷从天而降,直击掖谷,将掖谷夷为平地。 然而怨毒的叫喊并未停歇:“啊……天道不公!我要杀了你们!我要毁了天道!还我,还我……” 炽热的天火夹杂着滚滚天雷劈下,嘶吼声渐弱:“咳咳……天道……不公,把阿流还我,还给我……” 掖谷已成死地,空中突然出现了一道暗黑的门,那团拼命挣扎的黑气被突然打开的门吸了进去。门上血迹斑斑,阴森可怖,透出沉沉死气。 门内有个黑色身影一闪而过,细看依稀可辨女子身形,隐约可听见空中传来的叹息:“可惜了,午云皇族后人竟堕入了魔界!” 第三十二章 燕州城 凤凉看着低头不语的云流,出其不意地揽着她朝树下飞去,惊得云流一身冷汗,她大声说:“你做什么?死尸差点撞我身上!” 云流退后三尺,避开面前的死尸,前面的凤凉哈哈大笑说:“午云长公主胆子真小,不过是个玩物,怕什么!” 他伸手一推,面前一排死尸应声而倒,倒进了沙土中,身体开始化为齑粉。云流有种不好的预感,她结结巴巴地说:“你不会告诉我……脚下的沙……?” 凤凉笑得一脸坦然地说:“不错,长公主果然聪颖,这些沙都是死尸留下的。” 云流彻底僵住,她想起自己手抚沙子的凉感,还在上面躺了许久,她想赶紧离开,可脚下都是尸沙,避无可避。 凤凉不再逗她,他打了个哈欠,慵懒地靠在枯木上说:“长公主就不好奇我怎么猜到你的身份的?” 他朝她眨眨眼,满脸作弄。 云流泄气,揪着枯木问:“你怎么猜到的?”语气平淡,十分不耐烦。 “唔,夏家暗卫告诉我的,不过,是在他们死后。”凤凉得意洋洋地看着她,不论身前多么威风,只要被他的招魂术抓住,便尽归他使唤,他便是他们的主子。 月上中天,云流被风一吹,鸡皮疙瘩冒了出来,她望着闭目养神的凤凉,此刻的他安静无害地靠着枯木,月光洒在他身上,纯洁得像枚美玉。 她轻轻开口说:“凤凉,我要回去了,你送我回去吧,谢总领会好好感谢你的。” 凤凉扯动嘴角说:“是啊,他还有大礼相送呢!” 说完朝旁边一闪,一枚飞箭落在了他原来的位置,他瞬间移动到高处的枯木上,俯视着下面的人。 白灵护在了云流身前,替她围上了披风说:“属下来迟,请长公主责罚!” 白灵跪在她面前,谢酉带领其余几人将凤凉围起来。 云流摇头,看了一眼高处的凤凉,以他的本事解决他们几人轻而易举,他为何要放走他们? 谢酉全神贯注地盯着高处的紫发男子,这人无声无息地杀掉了他们七人,并将长公主诱拐至此,绝非善类! 凤凉看着戒备的几人突然笑了,他轻轻说:“今日之事全是误会,若知道是长公主,凉绝不妄动。夜深了,就不陪长公主赏月了,改日向长公主赔罪!” 说完身影一闪,消失在了月光下。 云流怔怔地看着空无一人的枯木,圆月挂在空中,四周已无他的气息,一群幽蓝的蝴蝶从沙土上飞起,围绕着她打转。 谢酉松了口气,转头看着她说:“长公主您没事吧?属下护驾来迟,请长公主责罚!” 说罢长跪不起,他们作为贴身暗卫,竟被人拐走了主子,这样的失误足以致命。 云流无奈地扶起身旁跪着的一圈人,这事不怪他们,遇到凤凉能活着已是不易,尽管他掩饰得很好,可她还是能察觉到他身上的肆虐气息。 一行人回到了木屋中,点燃枯木开始歇息,然而谁也没敢放松警惕,自然谁也没睡着。 天一亮白灵便替云流梳妆好,让她扮做了一名药童,跟在柯忠身后,护送着一车药材往燕州城驶去。暗卫只剩八名,小心翼翼地赶着车,将中间的马车护得严严实实。 云流闲闲地坐在马上里,伸手拨弄着窗帘,幽灵蝶落在她的指尖,昨夜里遇到凤凉的沙滩已经消失,只剩一片平原和一汪湖水,平原生机勃勃,鸟雀横飞,仿佛昨夜的死寂是场噩梦。他应该不会再来此地了,她想。 一整天风平浪静,终于穿过了林原,回到了官道上,行人三三两两,谈论着前两天行至燕州的南国陪嫁团,那样隆重华丽的轿辇,随着南国宫人进入了燕州驿馆,夏将军不辱使命将午云长公主迎入雍京城外。 只不过夏将军在伯央城似乎挂了彩,一入燕州便住进了妙手村分馆,看来伤得不浅。 云流支起耳朵听着窗外行人笑谈,对夏决佩服得五体投地。这夏将军还真是个人物,竟猜到了他们会扮做医者,他住进妙手村,她这个药童不就正好前去照看吗? 一进燕州,使臣团少不得被盯住,他弄这一手,正好替她回归扫去障碍,省了不少功夫。云流笑眯眯地抛起一块杏干,接着张嘴接住,撩起帘子看着远处巍峨壮丽的城门开始嚼起来。 而此刻那个被佩服得五体投地的征国大将军,脸色蜡黄地躺在妙手村医馆的薄毯上,无力地咽着娄朔喂来的汤药。 娄朔看着他萎靡的神色满心懊恼,这十来日他们一直谨慎行事,加之大雍境内,前来骚扰的人少了许多,然而仍然会有狂徒闯到长公主轿前。即便被苏玉那个凶婆娘扇了耳光,还是有人笑嘻嘻地拜倒在轿前,光风霁月地给长公主问安。 夏决不胜其烦,直接命夏家军扛着大旗,上书“野狗与狂徒不许上前!”。 惹来一片骂声,伯央城的小娘子们却羞红了脸,每日里给夏家军送花送茶送吃食,并指名要送给夏决,这下被骚扰的就不止长公主了,连带着不少长相俊朗的夏家军也被吃了豆腐。 夏家军板着脸护送着长公主飞也似得从伯央城内走过,小娘子们火辣的眼神几乎黏在了他们身上,年纪小的儿郎都羞红了脸,惹来一阵哄笑,儿郎们更加不知所措。 直到走出伯央城众人才松了口气,走在燕州官道上,虽然还有三三两两的狂徒觊觎长公主,慑于夏家军的气势,倒无人造次。 夏决满意地看着成果,看来狂徒也不过如此,大雍境内的狂徒又怎比得上午云境内的世家子猖狂?他连午云都安全地通过了,还会怕大雍的人? 就在此时,官道上蹿出了一道白色人影,瞬间袭上了夏决,夏决反应不及,被扑倒在马下,一股极寒的气息将他冻住,连呼吸都冻结了,心跳越来越慢,他的思维变得极慢,恍惚觉得自己就快被冻死。 娄朔反应极快,抽出长剑朝人影刺去,只刺穿了个小洞,白色身影猛地朝轿辇射去,被苏玉弹开,落入草丛消失不见。 娄朔赶紧去拉夏决,入手冰寒,冻得他一个缩手,不好!他立马吩咐夏綦烧水,准备替夏决解冻。 苏玉拨开亲卫,走到了夏决身边,从怀中拿出一瓶凝汁,和在水里往夏决身上泼去,夏决僵硬的四肢开始变软,随即亲卫将他抬入了热水中,夏决方才活了过来。 然而夜里,夏决走到了他床边,沮丧地说:“阿演,你看,不管用了……” 说着拨弄着某个部位,娄朔太阳穴突突跳,望着萎钝的他不知所措。 第二日,娄朔开始向军医打听秘法,晚间避开鼻子灵敏的苏玉,偷偷实验,无效。第三日,实验无效。第四日,苏玉乘着晚膳时偷偷塞给他一块绢布,娄朔有种不好的预感,打开便看见了第一行:鹿茸一对,锁阳三两……最后一行,娟秀小字写着:娄大人,宜忌宜养,切莫讳疾忌医。 娄朔气血翻涌,涨红着脸咬牙切齿地喊了一声:“苏玉!!”他黑着脸将药方交给了军医,军医抓好药他便拿回去熬药,小心地给夏决服下。 然而情况并没有好转,夏决萎靡不顿,他是冻坏了吧,这样威风凛凛的男儿,竟有这种难言之隐! 夏决不再说话,每日三更天便开始练剑,眼看着憔悴起来,娄朔束手无策,只得加快进程,提前赶到了燕州,谎称夏决受伤,住进了妙手村分堂,而长公主一行则住进了驿馆。至此,苏玉也知晓了受伤的是夏决,心下了然,那日的冰寒留下了后遗症。 娄朔用心侍奉着夏决,夏决要死不活地躺在床上,由着胡子花白的大夫在他身上摆弄,心里想着若是长公主回来了,知道他的事,她会有何感想?同情他?或是装作不知?不过以午云宫人的态度,她们甚至不会将这等丑事告诉她,污了她的耳。 他觉得十分难堪,若是他足够强大,又怎会轻易被袭,惹出这等笑话来!夏决脸色更加蜡黄,连汤药也不肯吞了。 燕州城门高耸巍峨,火把通明,守城的士兵接过谢酉手中的通碟,将云流一行人放入了城中。 谢酉急忙安排着下属前往城中打点,一行人住进了晨曦客栈,与妙手村医馆隔街相望。 云流困极,梳洗完便倒在了床榻上,白灵细心地替她盖好锦被,一股清香涌入了她的鼻子,云流睁着眼望着窗外高耸的桂树,月光落在榻前。 第三十三章 入宫 清晨,街市上的叫卖声响起,云流从梦中醒来,昨夜她梦见自己回到了祭湖,凤凉坐在湖边作画,她看着他慢慢画好一个女子,最后那女子变成了她,她成了画中的人。 她惊讶地挥动衣袖,凤凉却不见了,皇兄穿着黑色锦衣静静地靠在枯木上,望着她微笑。她慢慢醒来,街市的动静越来越大,她翻身穿起药童服。 白灵推开门进来,看见她已穿戴好十分惊讶,长公主往日起得极晚,通常都是她们这些侍女唤醒她,梳洗更衣更是懒得做。 “殿下今儿个起得真早,莫不是临街吵嚷,扰了殿下清梦?”白灵笑着替她挽发,给她输了个小髻扎在头顶,活脱脱一个灵活的小药童。 云流摇头,她的梦在见到皇兄那一瞬间便醒了,她想起自己的使命,皇兄还在等她,今日她便要入宫拜见大雍帝,大雍帝是否依约出兵帮助皇兄平叛了?那日夏决告诉她大雍军已经向西京进发,想来已与皇兄汇合,叛军应已被拿下。 谢酉候在门外,引两人去了包间用膳,吃的是燕州城地道早膳,清甜的小米粥,新蒸的桂花糕,一碟野菜,还有些五颜六色的蒸包,全是云流的口味。 而暗卫自己面前则是喷香金黄的油泼面,加满了鲜辣椒和嫩牛肉,谢酉一口吞下一大筷子,见云流眼巴巴地望着,一个愣神被狠狠呛了一口,辣椒味流进肺里,他咳得惊天动地,惊动了隔壁的一群人。 一名蓝衣公子轻笑一声,用扇子敲着桌沿,朝对面的青衣少年说:“我敢打赌,隔壁的仁兄要了一碗‘热火朝天’,他不常食辣,口味清淡,想必是好奇燕州特食,故……” 青衣少年翻了个白眼,望着坐在桌角的两名女子说:“我说温大小姐,杨小姐,大早上的跟着我们两个男子做什么?” 粉色衣裙的少女瞪了他一眼,不屑地说:“谁要跟着你?满京城谁不知道岑二少‘爹管严’的大名?我只是……只是听说孟大人回来了,特地来问候一声……” 说着声音越来越小,少女害羞地看了孟涵一眼。 孟涵笑得和煦,夹起凉丝细细品尝着。雍京城果然太平,大臣家里的暗卫闲得没事就四处打探他人私事。 他们刚进燕州便被这两人缠上了,华瑜还好,早就带着商姑娘回了林府,姬青离在伯央城便离开了,唯独他与岑奕,无处可避,被堵了个正着。 孟涵狠狠地嚼着凉丝,华瑜此人,当真凉薄,竟把他们推出去挡箭,谁能挡得住温大小姐呢? 他望着对面面沉如水的女子,女子一身鹅黄纱裙,看也不看他们,只盯着窗外。 岑奕耷拉着脑袋,姬青离那个祸害,临走时特地给他们算了一卦,让他们直奔妙手村医馆,替华瑜看望夏决,让华瑜直接回林府。 他和孟涵直奔妙手村,然后,和温如意碰了个正着。谁不知温大小姐是权侵朝野的温丞相的眼珠子,温大小姐一句话,雍京城能翻个天,栽在她手里的公子小姐不知凡几。姬青离挟私报复! 岑奕苦着脸望着温如意说:“温大小姐,八皇子与我们在伯央城便分道行事了,既然八皇子不在,你又何必跟着我们呢?” 温如意淡淡开口说:“夏决受了重伤,既然八皇子担心伤势遣你们来看望他,我碰上了自然也要去看看他,回去好给八皇子说说伤势,免得他担忧。” 岑奕打了个寒颤,温大小姐一如既往地穷追不舍,不见到华瑜誓不罢休,若是知道华瑜和商姑娘在一起,只怕他们这些知情人也会被怒火波及。 在他们谈话的时候,一只幽蓝的蝴蝶轻轻落在了窗纸上,晃着眼打量着几人。直到他们离开,蝴蝶才慢慢飞向了对面的医馆,蹁跹辗转落在了一只细长乌黑的手上。 云流摩梭着手指,温大小姐?岑二少?孟大人?还有一个人,八皇子,皇兄说此次最有可能与她联姻的人。 “哎,兀那小童,呆立作甚?老朽唤你去桑厅给夏将军送药,你怎地半天不动?”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者站在台阶上大吼。 云流回过神,行了个礼说:“好嘞,小的马上就去,老先生勿恼!” 说完迈着步子将手里的药盆抱紧,往夏决的房间走去。 夏决在房间练剑,剑影横飞,他要变强,变得谁也不敢轻易靠近! 娄朔抖着手中的草药,将草药一根根晾在了窗台上,这时房门响了,娄朔拉开门,一个面色漆黑的瘦弱小童钻了进来,把药盆往地上一扔,朝夏决走去。 “夏将军,别来无恙?” 女子清冷熟悉的嗓音传来,夏决微愣随即反应过来,笑着收了剑问:“长公主安好?” 药童摇头晃脑地坐在了窗台下,伸手拈起一根草药,随手抛起,她说,还好,无甚大事。 夏决的脸崩得紧紧的,无事就好,还有,她不知药理不识草药就好。夏决放松下来,她回来了,他的病也该好了。 夏决与娄朔快速收拾好,辞别了大夫,带着药童离开医馆,往驿馆驶去。 他们刚走,一群华服男女出现在了医馆里,往桑厅去了,却扑了个空。 娄朔遣人去宫中报信,长公主已整顿好,今夜便会入宫拜见圣上。圣上龙心大悦,立即命令礼部准备宫宴,迎接远道而来的倾云长公主。 接着尚宫局的嬷嬷们鱼贯而出,捧着早就备下的礼服往九王府驶去,一时间皇城热闹非凡。 空置多年的九王府在倾云长公主进入伯央城时便修葺一新,如今人来人往的宫人们更添了几分热闹,各式各样的箱子源源不断地抬进府中,门前的石狮子都染上了几分喜色。这雍京城,很快便要热闹起来了! 驿馆中,苏玉抱着云流哭成泪人,长公主从来没有离开过她的身边,这十几日真是度日如年,她总是担心长公主的安危,吃不下睡不着,眼见着人瘦了一圈。 云流有些哭笑不得,任由她抱着,这些天在林原她倒是黑了一圈,人也长高了许多,身子骨更加结实了。 云流好笑地拍着苏玉的肩膀说:“姑姑快别哭了,妆花了平白惹人笑话。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说着转了一圈,干瘦的少年神采飞扬,目光灼伤了夏决的眼,夏决心跳如鼓,转头望着木窗,避开了她的目光。 娄朔眼角抽搐,也侧头避开了他面前哭花了脸的苏玉,这苏嬷嬷,抹了多少脂粉?脸上粉紫的脂粉混在一起,和着眼泪流到了衣襟上,看着好不滑稽。 侍女们很快给云流梳洗好,扶着她走下一楼。宫里来的公公已经候着了,见着他们立马躬身行礼,谄媚地说:“请长公主安,奴才是皇上身边的管事太监,您唤奴才刘雄即可。听闻长公主已入京,皇上龙颜大悦,特地命老奴前来接长公主入宫。” 说着手一挥,一群衣着崭新的侍卫抬着一辇精美华贵的宫轿走进了院中,轿窗上的珠帘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 云流挑眉,与苏玉对视一眼,华绍对南国风俗研究得挺细致啊。 刘雄满意地望着马车,工部特地赶制的南国宫轿,精美雅致,宫中不少娘娘都看迷了眼呢。 刘雄引着云流上了轿,苏玉跟在轿旁,一行人出了驿馆,刘雄脸上笑开了花说:“长公主,皇上特意为您赐下了九王府,尚衣局的嬷嬷们正等着您过去试礼服呢,那礼服哟,是仿照午云流江崔氏绣法,由绣女们费时半年才绣好的,老奴包管您会喜欢,老奴还听说……” 云流悄悄用手捂住了耳朵,透过窗帘望着前面喋喋不休的刘雄,这般多话之人是如何做到总管之位的?莫非大雍皇帝喜欢喧闹? 苏玉皱着眉脚步越来越重,袖里的银针往外滑出又被握紧,这聒噪的老阉人!闹得她头都晕了,殿下舟车劳顿,本可以在轿中休息一下,却被他打搅,她要扎死这个不知好歹的死太监! 夏决领着亲卫们默默远离苏玉,同情地看了一眼热情似火滔滔不绝的刘雄,这刘公公什么都好,就是话多了些。午云众人不喜喧闹,他惹恼了苏玉,下场绝对比那些被下药、练针、试毒的夏家亲卫还惨。 斜阳西沉,圆月已初露轮廓。一行人终于到了九王府,九王府灯笼高挂,府外站了一群宫女太监,带刀侍卫一直排到了坊外,挡下了观望的人群。 人群窃窃私语,对着南国宫人比划嬉闹,这时刘雄打了个手势,高喊:“落轿!” 宫轿停下了,苏玉慢慢撩开车帷,一双纤长的手撩开珠帘,一个纤细的身影跨出了轿,红色盛装的南国女子立在了灯火下,淡淡地望着远处涌动的人群。 雍京城炸开了锅,人群涌动,朝着永安坊奔去,闻名天下的倾云长公主安全到了九王府,这场由征国大将军迎亲,带着午云半个国库、历时八个月的盛大和亲宣告完结,日后大雍国力会更加强盛! 云流任由宫中的嬷嬷替她换上紫色的华服,肩上的祥云图案早已不见,换做了大片盛开的桐花。 一股悲凉感蔓延全身,自此她再也不是午云金尊玉贵的长公主,而是落难逃亡的弱国女子,以美貌换取他人垂怜,她的命运早已扭曲于风雨飘摇之中。 苏玉死咬嘴唇,华绍这个小人,乘午云内乱逼迫云止帝,夺取了午云尊贵的长公主!如今给了她们一个下马威,特地命人将他们带到这里换上这身衣裳,把他们引以为豪的皇徽换成大雍国徽,就是为了折辱他们,好让他们明白自己的处境。 苏玉抬头看着脸色苍白的云流,心中愤怒又悲凉,高墙上的灯火明暗不定,落在她渗血的唇角。 酉时三刻,云流静静坐上了宫轿,苏玉和白鹤等人紧紧跟在轿后,她们后面则跟着一群大雍宫女和嬷嬷,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皇宫走去。 夏决护送宫轿到了七城门口就退了出去,看着一行人渐行渐远,他握紧了拳头,转身往夏家军营奔去,娄朔遣散了亲卫,朝他追去。圆月高悬,宫宴就要开始了。 第三十四章 宫宴(上) 刘雄引着宫轿进了皇城,朝永明宫走去,身后宫人逶迤一路,引得不少宫女太监侧头,尚宫局的嬷嬷们见此面有得色,挺直了腰板。迎接长公主这等体面之事,哪轮得上这些小丫头们? 天色完全黑沉下来,琉璃宫灯照在红色小轿上,氤氲出朦胧的风情来。 云流枯坐在轿内,摩挲着身上华美飘逸的裙裳,大雍地处北地,女子衣裙端庄简洁,南国女子擅歌舞弹奏,衣饰多飘逸迤逦,而她这身裙裳,虽是仿照崔氏绣法,却是广袖轻纱,披帛极长。 这是一身舞裙!云流蓦地发现,华绍这是什么意思?她是午云长公主,一言一行代表的是午云的脸面,华绍竟敢公然侮辱她,莫非是午云出了什么变故?皇兄出事了? 云流如坐针毡,悄悄撩起珠帘,只见午云宫人被隔在了外圈,连苏玉也被隔在了一个膀大腰圆的嬷嬷身后,看来想要和午云宫人传递消息不容易啊。 她叹了口气,望着窗外划过的灯火花树不语,宫轿四平八稳,一群幽蓝的蝴蝶朝大雍皇宫飞去。 圆月当空,永明宫灯火通明,水殿摆满了宴席,华绍坐在上首,轻轻啜着酒,这次飞潭的酒淡了些,这等良辰美景,岂能无美酒相衬? 他往身后看了一眼,龚冶会意上前,替他换上了西漠冥河,一股醇厚的香味扑鼻而来,华绍满意地溴着酒香,朝下首的温若虚看去,温若虚端着酒杯朝他遥敬一杯。 华绍心中冷哼,温若虚这个老狐狸,他不信他没闻到酒香,嗜酒如命的温大丞相,虽然与同僚谈笑风生,那双眼珠一刻也没从对面的宝贝孙女那离开,防贼呢?难道还有人敢从他的皇宫将人掳走不成! 索曦坐在安妃后方的几上,冷眼看着华绍,一国之君也不过如此。当初华氏一族不过是温家的附属家族,温家自前朝延续至今,乃是大雍第一大世家,权侵朝野,门生遍地,温若虚又岂会被区区皇威震慑? 华绍欲削温氏一族已久,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然而温若虚圆滑世故,温家人恭谨谦和,这样滑不溜手的世家岂不让他如鲠在喉?上两次宫宴温如意被卷入女子闺阁之争,难保没有华绍的手笔。 索曦收回目光,往对面的男子席中望去,几位皇子或坐或站,兴致勃勃地谈论着,只有一人静静品酒。 华天歌一身淡青色锦衣,手指支起下巴,有一搭没一搭地抿酒,毫不在意贵女们的目光。 看来他也很好奇前两日进入钦天司的男子,骊昭之人怎么会突然拜访姬无由?华绍又在作甚幺蛾子? 索曦轻轻扬头,水殿的风撩过众人的衣袖,带来一丝暗凉。长公主已到殿外。 索曦朝华天歌看了一眼,华天歌会意,看来人到了,他站起身朝殿外走去。 云流被人引到了偏殿暂作休息,几个嬷嬷殷勤地替她张罗着,她有些不适,除了午云宫人,这等杂事她不愿假手大雍之人,皇兄告诉她,凡事由午云之人经手,外人张罗难保不出乱子。 苏玉扶着她往长廊走去,避开了那些嬷嬷说:“殿下,大雍宫中万事小心,华绍心思难测,那些个嬷嬷碰过的东西便不用了。” 云流点点头,她信不过大雍之人,从这里能隐约听到大殿里的喧闹声,华绍将她们安排在此有何用意? 云流往长廊尽头走去,葡萄架漏出斑点的月色,长廊尽头是一根巨大立柱,旁边一株巨大的白色木槿开得正盛,微风吹来桂花的清香。 云流踏在木槿花影上,侧头望着立柱前方的朱门,门缝透出一丝萤光,欢歌笑语溢出,她怔怔地望着脚上的绣鞋。苏玉静静地立在她身后,望着她被风吹起的云袖。 云流一甩云袖,转身往回走,苏玉紧跟着她,绣鞋踏在地面发出“沓沓”声,两人很快回了房间,苏玉关上门轻轻问:“可有不妥?” 云流点头说:“立柱后有人,气息全无,被蝴蝶发现了。” 苏玉敛色,来者不善啊,她们刚到偏殿就来了。候在一旁的白鹭挑了帕子,替云流细细净脸,重又替她上了妆。既然知道华绍有意让长公主作舞,她也得好好准备一番,几人在殿中忙活着。 立柱后琉璃宫灯早已熄灭,身形颀长的男子微愣,随即明白过来,看来被发现了,他隐藏得极好,她们是如何发现他的呢?看来午云长公主暗藏玄机啊,这一趟不虚此行。 男子从木槿花后走出来,望着偏殿晃动的人影不语,长廊月色如水,照在男子淡青色锦衣上,衬得男子面容越发清雅冷淡。 水殿人影交错,华心兮懒懒地靠着矮几,听着下首的小娘子们争论。 将军府嫡二小姐向来唯温大小姐马首是瞻,此刻听见卫宛若说七皇子风流天成,当为大雍第一人,不由得拍桌而起说:“卫三娘此话不妥,世人皆知八皇子乃是天上谪仙,四大美男榜上可有七皇子的名讳?” 杨一诺出身将军府,素来与温如意交好,温杨两家交情匪浅,她不会任由卫三娘排挤好友的心上人。 卫宛若娇俏的脸一片通红,“腾”地站了起来,指着杨一诺说:“此事与杨二娘何干?四大美男榜又与我何干?我心悦七皇子,他便是三娘心中第一人,不止大雍,便是天下他也是我心中第一人!” 卫宛若脸色通红,骄傲地看着杨一诺,卫国公府虽已败落,也是大雍一等国府,她可不像父兄那般软弱。 杨一诺出身将军府,比起其父兄却差远了,心悦孟涵却忸忸怩怩,她有什么底气指责她呢?八皇子又算什么?七皇子才是天下最好的男儿! 方府、钱府、姜府几府的小娘子们见两人闹了起来,纷纷回了几上,避开锋芒。 谁不知大雍伯爵与功勋之争日益尖锐?这场争论,与其说是小娘子的意气之争,不如说是新老政权更替之争。靠祖荫的伯爵权力逐渐削弱,新兴军功家族逐渐崛起,与她们这些文臣家眷可没关系。 温如意望着身着桃红锦缎的卫宛若,这世间有几个女子敢直言情意?卫国公养了个草包儿子,女儿倒是个胆大的。 她端起几上的水晶葡萄向卫宛若走去,卫宛若柳眉微皱,看着她走来,打算开口。 温如意已将碟子放到了她手中说:“三娘此话甚合我意,我亦心悦八皇子已久,只是却不如三娘这般坦率。中秋母亲设宴,三娘可会过来?” 卫宛若吃惊地看着她,早听说温大小姐进退得体,手段了得,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谁不知温府一帖难求?平日卫国公府可不在受邀之列。 卫宛若也不是那等愚钝之人,当即收下了碟子,捏起一颗葡萄放进了嘴里。 小娘子们松了口气,继续笑谈起来,引得男子席上的小郎君们频频注目。 华心兮收回目光,温大小姐处事圆滑世故,处处可见温丞相的影子。 “砰!”一只青花暗纹的酒杯放在了她的几上,她抬头,华青鸾一身火红宫装,浅笑嫣然地坐在了她身旁说:“四妹在看什么?” 华心兮耸耸肩,无所谓地开口说:“看温大小姐,三姐怎么有闲情逸致到我这儿来?” 华青鸾无事不登三宝殿,正色说:“四妹,方才冉家遣人递话,想请我母妃替他们相看陈家五娘子,我想着你素来与京中贵女交好,特地来问问你。” 华心兮轻笑一声说:“是冉家大爷吧?陈五娘出身威西陈家,其父陈其峻乃是翰林院编修,官职不过正七品,这样出身低微的小娘子,冉大爷怎会相看?” 清妃娘娘出身岭东冉家,冉家尊荣富贵,冉家大爷三元及第,年纪轻轻就封了礼部左侍郎,乃是除孟涵外大雍最年轻的正二品郎君,年少成名的冉阆是多少闺阁女子的如意郎君。何况冉阆此人,仪表堂堂举止风雅,这样出身显贵的人,怎会相看陈家五娘? 华青鸾神色尴尬,她总不能说冉阆一日私闯民宅,一见陈五娘便惊为天人,自此茶饭不思吧? 陈家五娘深入简出,平日极少参加宴会,极其神秘。冉阆也只见过她一面,便情根深种,定要娶得她为妻,为此不惜毁了与方家的婚书,惊得两家鸡飞狗跳。 华青鸾抚摸着丹蔻,笑容莫明地说:“谁知道呢,许是陈家五娘身姿过人呢,冉阆非她不娶。” “哦,陈家五娘身姿过人?比倾云公主如何?” 一身湖蓝锦衣的华漫兮用银签挑起一块芙蓉糕扔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本皇子还是对长公主更感兴趣,据吉庆说,今日见过长公主的人呆在了永安坊,连带着朱雀大街堵了一路呢,本皇子倒要看看她有几分姿色,迷得世人神魂颠倒。” 华心兮板着脸将他轰走,这不要脸的小泼皮,跑到女子席来作甚?只怕不到明日又会被父皇罚抄《明令》。 华青鸾已经回到了几上,冲着她遥遥举杯,接着朝最后的女子席努嘴。 她回头一看,发现了水殿花坛后的冉阆,他目光直盯着殿外某处,那里月光如水清澈,而阴影却又重重。 第三十五章 宫宴(下) 月上中天,水殿欢歌笑语渗透,华心兮托着腮望着殿中弹奏的女子,方夏无弹得一手好琴,琴声时而激昂迸发,时而凄婉悱恻,不由让人想到原方夫人随夫远征飞潭,最后被俘自尽于高墙之上的悲壮往事。 然而今日乃是午云长公主拜见之日,奏这等哀曲,平白触了长公主的霉头,方大娘子莫非魔障了? 方夏无一身茜色绸裙,沉浸在翻飞的琴音中,为了这一日,她苦练了多日,只为了让五皇子注意到她。 五皇子醉心音律,以音择妻,若她能得了五皇子青眼,方家人谁敢再刁难于她?便是方合欢,也不敢在她面前造次。 方少卿一脸急色,这等场合,她怎敢放肆?平白给自己讨不喜,开罪于午云长公主不说,更可能惹恼圣上,原本喜庆的迎亲宴,此刻多了份寂静冷清。 华凌风把玩着酒杯,意味不明地朝华珉看了一眼。 华清风见状靠近华珉,轻笑说:“五哥好福气,方大小姐这手琴弹的出神入化,与五哥琴箫合奏必然惊艳四座!” 华珉凝眉不语,方家近日鸡犬不宁,冉阆悔婚方家二小姐,方二小姐哭闹不休,就差打上岭东冉家。方侍郎老泪纵横地诉苦到了御前,前日里父皇烦不胜烦才答应另择如意郎君赐婚方二小姐。 方家此举惹了清妃的厌弃,今日宫宴也不见方二娘子出现。这等风口浪尖,方大娘子竟当众奏哀琴,可见也是个愚钝的。 华清风赞叹不已地望着方夏无说:“方大娘子落落大方,棋棋书画无一不通,深得其生母卷墨夫人的真传,在京中也是出名的才女。这样才貌双全的女子,才配得上五哥这样的谦谦君子。” 华凌风面如春风,缓缓开口问:“五弟,今日乃是午云长公主进宫之日,怎么不见八弟呢?” 华珉心中嘲讽,清俊的脸上笑意不减地说:“二哥也知道,八弟向来体弱,前几日考察契城回来,因淋雨惹了风寒,太后娘娘心疼他,将他召去了祥佛宫安养身子。” 高贵妃面热心苦,觊觎母后后位已久,华凌风兄弟二人心狠手辣,凡事总想踩他与华瑜一脚,他作为哥哥,自然得保护好华瑜。知道华凌风心思细腻狠毒,乐得去刺激他。 果然华凌风脸色微变,抓紧了酒杯,华瑜当真受宠!太后未免太偏心了,明知华瑜带回了一名女子藏在祥佛宫后山之中,还替他遮掩,今日宫宴都未来。若是温如意知道此事,以她的执拗和脾气,今日宫宴定会翻个天! 华凌风转头望着退下的方夏无,方家人蠢笨无脑,若是华珉和方家绑在一起,既膈应了清妃和冉家,又给了华珉一门无力的岳家,届时他有何实力与他相争?虽然华珉醉心音律,表现得与世无争,谁知会不会是惑敌之策? 几名皇子中,安妃膝下的老九华漫兮不成气候,若嫔养子老七华天歌不必考虑,只剩下皇后膝下的老五华珉,老八华瑜。老八在太后宫中修佛,最有实力同他争夺的只有老五。 华凌风温润浅笑,引得小娘子们一片哗然,娇羞地朝他看去,他点头回礼,小娘子们手忙脚乱。 华清风好笑地望着席中,二哥还是这般会迷惑小娘子。 男子席上的一举一动都落在华心兮眼中,她沉下眼望着殿中灯火,母妃让她与漫兮当心二哥和六弟,她处处留心,发现二哥城府极深。 几年前皇后娘娘的十公主早夭一事与他有着莫明的联系,若是十公主还在,今年该与漫兮同岁了,那孩子只比漫兮小两个月。 方夏无慢慢走进了偏殿,在黑暗中摸索着朝某个角落走去,一丝奇香散开来。 “嘎吱!”木窗被推开一条缝,一丝月光漏进来,照在方夏无毫无血色的脸上,她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一名黑衣女子静静坐在木桌上,眼神冰冷地盯着地面破碎的光影。 华瑜追捕了她一个月,她东躲西藏,从契城逃回了京城,谁知在林原遇到了一名奇怪的白衣女子,那女子极其厉害,一招就将她打出原形,她几乎魂飞魄散,慌不择路地躲进了陈家,却被翻墙而入的冉阆撞见。 她夺了陈家五娘的身子,未待休养,冉阆日日上门纠缠,她魂魄受损法力几乎尽失,想杀了烦人的冉阆都办不到。 女子轻轻摊开手,小小的红色光团出现在手上,只剩这么点法力,连联系主人都办不到。 她沮丧地垂头,望着光团里变幻的人影叹气。主人要她潜入华绍身边,可华绍身边奇人众多,加上钦天司的人,根本无从下手。 好不容易对水忆下了蛊,却被钟国寺高僧发觉,她只得连夜逃出京城。 她伸手点在光影上,慢慢放大画面,一只幽蓝的蝴蝶盘旋在一只银质酒杯上,酒杯的主人有一张淡漠的脸,这人是七皇子华天歌。 哪来的蝴蝶?她仔细瞧着,突然发现大殿里到处隐藏着蝴蝶,最近的一只……她抬头,与停在方夏无额上的蝴蝶隔桌相望,她愣在桌上,蝴蝶扇动翅膀迅速朝门外飞去,她一惊,拔出匕首朝蝴蝶挥去,身体瞬间到了门口。 一只手准确握住了她的手,她抬头一看,高大俊逸的冉阆立在门口,他不解地看着她说:“陈家五娘……这是想杀了冉某?” 女子呆愣片刻,低低出声:“放手,方大娘子也在屋内。” 冉阆一顿,立马放开手,随即傻笑起来,退出门去。五娘这是害羞?他傻笑着朝大殿走去,踏出阴影回到了席中。 沈寻梅拍着胸口退回屋中,方夏无恭顺地替她倒着茶水,她不耐地挥手,方夏无走出了偏殿,昏暗的殿中只剩身姿纤细的黑衣女子倒卧桌上。 沈寻梅心跳如鼓,方才她若是杀人了,凡身肉体的她绝对走不出这座水殿,她魂魄已十分衰弱,无法离开这具身体,若是她不能尽快恢复,任务就算失败了,主人绝不会再召她。女子苦涩一笑,慢慢坐起身朝殿外走去。 水殿十分安静,灯火尽熄,只剩轻微的鼓声震动,伴随着一阵特别的长歌,歌声细柔幽远,慢慢钻进人的耳朵。 沈寻梅推开一条缝,她看见了大殿踏歌起舞的女子,女子一身紫色华服,赤着脚在白色大殿上起舞,月光随云袖飞舞,神秘高贵的气息蔓延大殿,大殿四周虔诚地跪着四名白衣侍女,皆着南国帛纱,纤细的手腕灵活地敲击着手中红色的小鼓。 女子舞步越来越急,鼓声密集,声声震耳,像疾风骤雨劈头而来,紫衣女子清冷绝世的五官将清亮的月色生生压下了几分,月色不再明亮,只有她的脸,她的眼,是水殿中唯一光亮。 紫衣女子立在殿中,朝着高座上的华绍屈身行礼,清透的声音传遍大殿:“午云国倾云拜见大雍皇帝陛下,愿陛下洪福齐天,愿大雍繁荣昌盛!” 华绍身子微微前倾,爽朗大笑说:“承长公主吉言,长公主不顾舟车劳顿,前往我大雍,朕备感荣幸,来人,赐座!” 两名小宫女迅速搬来木几,安放在了皇帝下首左边,对面则是大雍重臣的席位,云流抬头,对面精神矍铄的老者朝她略一点头。 “那是大雍温相。”低柔的声音落在她耳边,她略微偏头,看见了一身青衣头束玉冠的男子,男子眼神未动,淡漠地望着盘中糕点。 是刚才在长廊的男子,云流心中有了数。她静静地品尝盘中佳肴,心里想的却是方才偏殿中的黑衣女子,那人好快的身手,不像闺阁女子,年纪轻轻竟有控制人心的本事。 大雍皇宫藏龙卧虎,高深莫测,她预感此次大雍之行不会太平。 云流镇定地握着银著,慢慢地回答着,南国风土人情众多,华绍有意引导众人兴趣,她自然得奉陪。一时间大殿热闹不已,大雍众人围绕着她来回询问。 她身旁便是皇子们的席位,大家心照不宣,几位皇子也彬彬有礼地同她说着话,场面一片和谐。 华绍满意地看着席中,扭头召索曦上来奉酒。 沈寻梅早已退出,殿外一片空旷,守卫们一丝不苟地立在原地,小宫女们三三两两进出,一脸兴奋好奇的神色。 她慢慢朝花园走去,一路上守卫紧紧盯着她,她只得顺势歇在了桐花树下,坐在冰凉的大理石上,呆呆望着明亮的圆月。 方才大殿起舞的女子便是午云长公主无疑,那般惊才绝艳的女子她第一次见到,而主人口中,这世上还有另一名女子如午云长公主般闪耀,只是她早已消失于千年之前,她的名字唤作沈梅林。 冉阆跟了一路,见她落寞地坐在石桌前,不由上前一步问:“五娘心情不好?” 说着将手中的糕点并卤食包放在了桌上。 一股肉香味飘进沈寻梅鼻中,她忍不住拿起卤食吃起来,为了偷袭方夏无,她潜伏了一天,滴水未进,她虽不饿,可肉身却坚持不了。 宫宴直到亥时才散,云流被留在了宫中,皇后姜氏并后宫一众妃嫔引领着午云一行人往朝阳殿走去。 朝阳殿是从前十公主的寝殿,装潢布置极尽奢华,十公主走后皇后娘娘命人将寝殿收拾一新,时常来此长坐。 夜色已深,一行人收拾妥当,苏玉便服侍着云流歇下了,金兽里的沉香缓缓浸出来。 第三十六章 圈套 一处漆黑幽深的密林里,一个身影闪进了一片茂密的枝叶中。扒开枝叶,露出了一块光滑完整的树皮,男子手中结印,树皮如水纹消失不见,他钻进树洞中,封印重新合拢,遮住了洞中景象。 萧珵拂去脸上沾染的露水,幽洲八月,夜已寒凉,露水沾衣。他脱去外袍,晾在了火堆旁的树杈上,随手拿起石块上的肉干咀嚼起来,修长的手指在树壁上一点,一块光滑精美的古镜从里面沉上来,一张清冷的脸出现在了镜中。 他停止了咀嚼,手指不受控地抚上了镜面,镜中人抹了个大花脸,滑稽地扮着小药童,他微笑着抚上那张小脸,阿流,你怎地扮做这副模样。 萧珵内心一片柔软,阿流无论怎么变,他都能一眼认出来,多年前她的眼神便刻在了他心上。 镜面不停变化,萧珵的脸色渐渐凝重起来,手不自觉地握了起来,直到一身紫色华服的女子在月下起舞,四周一片空旷感,他紧抿的双唇才慢慢舒展。 女子融在月色中,踏着歌声舒展身姿,似水轻柔,似火浓艳,整个人浸入了自己的天地,原本冷淡的脸也露出了一丝笑容,他不禁跟着她笑起来。直到看到女子安然入睡,他才回过神来。 萧珵长叹一声,将离镜收了起来。潜入天上人间十五天了,他与乐动乐静三人这些天一直在调查,然而情况不容乐观,愈深入就愈心惊,天上人间锻造了大批武器,武器十分怪异,不像对战凡人所用,倒像镇压法器。 境内戒备森严,他们潜入第三天便被发现,乐动被囚,他与乐静在躲藏中走散。见情况不妙,他想离开天上人间回苍山请求寂天出手,才发现天上人间已被封印起来,他解不了强大的封印,被困在了里面。 天上人间乃是云中城秘境,可进入其中才发现另有玄机。天上人间实际上被分为了两层,从前他与乐动乐静两人相遇的森林只是地上一层,上次阿流也被诱入了其中。 而地下还隐藏着巨大的封印空间,这处空间十分诡异,里面的人们在暗中打造法器,在空间中部,耸立着巨大城池,有农人源源不断地从林中采集吃食用物送往城中。 而据他观察,地下城人数不多,这些东西只能是作储备用。什么样的战争需要用上数量这般庞大的军备? 萧珵暗自心惊,付烟飞知道地下城的存在吗?河间宴时云中城长老阻止众人进入天上人间,可见天上人间是由长老们掌控,而地下城的存在长老们知道吗? 若是知道,付烟飞处境定然十分尴尬,若是不知,那是什么人在操控着这股庞大的力量?能够潜入幽洲空境云中城,不知不觉避开云中守卫的视线,还能创造出如此宏大的空间,掌控地下城的一切,此人实力深不可测。 他必须摸清这里的情况,这里藏着一个巨大阴谋。什么人这般狂妄,敢对付烟飞出手,对四大贵族出手,对幽洲出手?这人莫非是寂天那种疯子不成? 萧珵甩甩头,感受着流动的凉风,火光照在他如玉的脸上,发带的影子映在树壁上,像一条弯曲的小蛇。 萧珵就着枯草躺下,烤着火堆,树洞外衣袂声不时响起,那些人当真谨慎执着,追了他十几日,这半月他过的狼狈不堪,恍惚回到了年少时乞讨度日的艰难岁月。 他闭上双眼,沉浸在往事中,火光渐弱,他呼吸渐沉,在辗转流浪的梦里看到了高坐在宫撵上的小女孩,她一身白衣,遥望着远方晴空。那时车马慢,岁月长,他的眼前只够望见她一人。 云流在一阵吵闹声中醒来,光线刺得她眼花,她抬手捂住了眼睛,听见苏玉破口大骂:“哪个不怕死的小泼皮,敢把这些个吵闹物放进朝阳殿来?来人,给我撵出去!” 鸟类特有的叽叽喳喳的声音传得满殿都是,伴随着一声声怪异的问好声,“嬷嬷好!”“早上好,奴才是小九!”“长公主好,奴才小六!”“小娘子勿恼,爷这就……救命!” 那捏着嗓子嚷出来的声音逗的宫人们不住发笑,追着撵个不停,偏生那不知好歹的东西又叫道:“饶了奴!” 云流打开门,满院子鸟毛乱飞,苏玉黑着脸追着一只大头灰鹦鹉,其余宫人们也在撵着鹦鹉,场面一片混乱。 云流嘴角抽搐,哪个混账放了这些鹦鹉进来?昨夜里殿中还好好的,今早弄得鸡飞狗跳! 离朝阳殿不远的西宫院落中,几位皇子聚在一起吃茶论诗,唯有一身红色锦袍的华漫兮来回走动,不停地催着身边的娄朔问:“如何如何?朝阳殿里热不热闹?” 娄朔一脸无奈,一只夜莺落在了他手上,他摸摸夜莺的头说:“长公主已经起了,朝阳殿鸡飞狗跳,一片狼藉……” “哈哈,本皇子就知道那些个鹦鹉大有用处,昨日一见,长公主性子沉郁了些,本皇子特地送去这些小玩意儿给她解解闷!” 华漫兮眉飞色舞地比划着,恨不得立马冲进朝阳殿视察战果,却被夏决拦在了凉亭内。 夏决揉着眉心,他昨夜辗转反侧,天将亮时才睡下,谁知这小魔王派人来了府上,硬将他请入了宫内,还暂借娄朔一用,美其名曰了解长公主,与她拉进距离。 最后偷放鹦鹉的苦差就落到了他这个武艺高强的大将军身上,他僵着脸把鹦鹉放进了前院,飞快地跑回了西宫大门。 他不敢想象被苏玉抓到的下场,迎亲回朝走了八个月,除了一路上的狂徒骚扰,苏玉也功不可没。 亲卫们三天两头惹恼她,接着便是腹泻、头痛、四肢酸软等疑难杂症,军医束手无策,唯有她才能药到病除,落在她手上的亲卫不死也得脱层皮,他本人也着过她的道。 华珉递上一盏茶给他,夏决恭谨地接过。 华凌风拈起一颗白子,准确地放在了棋盘上,华珉皱眉盯着棋盘,黑子被封死了,他伸手抹去棋盘,轻轻拱手说:“二哥棋艺高超,我输了。” 华凌风微笑不语,他身旁的华清风开口说:“五哥谦虚了,我们兄弟几人,唯有你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二哥今日不过是运气好,恰好昨日得了姬先生的指导。” 华清风从宫女手中拿过绢纱细细擦着手,白皙修长的五指修剪得极整齐,食指套着一枚白玉扳指。 华珉不动声色地饮茶,南国烟雨寥味道清新淡雅,一股茶香充盈在口腔中,减弱了心中的不快感。倒是夏决挑了挑眉,大雍皇宫被称为姬先生的只有一位,钦天司宫主姬无由。 同一时刻品着烟雨寥的还有一人。那人一身正黄宫装,坐在明德宫中望着净瓶中盛开的菊花不语。宫外高大的蓝花楹树枝在风中摇晃,光影落在地面大理石上,显得斑驳迷离,就像那夜后发生的种种,每每想起亦觉心惊胆战。 一身米色裙装的梵浅端着参汤走到了她身边,温声问:“娘娘,御膳房送了些鸡汤过来,可要用些?” 赵元瑾眼神迷离地望着她不语,她有些不解地问:“娘娘可是身子不舒坦?” 赵元瑾摇头,声音低哑沉重地说:“去,将寒宫中那人带过来,哀家有话要问她。” 梵浅有些吃惊说:“娘娘,那人……” “带她过来!”赵元瑾提高了声音,太后的威压立马迸出,满殿宫人们低着头,战战兢兢地侍奉着太后。 如今云止帝退走南境,与赵将军带领的清君侧大军交战于召陵,赵太后临朝称政,既不支援云止帝,也不声援赵家军。 朝中形势不明,京中山雨欲来,人人自危,大臣们每日下朝便关紧家门,固守家中,京都一片萧条,昔日繁华尽奢的烟华街人影寥落,商贩们闲来无事开始织起了绢纱。 西京陷落后京都绢纱日贵,贵人们的吃穿用度不停缩减,百姓的生活更不用说了。 梵浅疾步走来,后面跟着四个五大三粗的嬷嬷,押着个瘦弱的宫装妇人走进来,一入殿门便被关上了,妇人被按在地上,赵元瑾冷冷地问:“宋欢,哀家再问你一次,当日可是你亲眼所见皇帝与倾云公主惑乱宫帷?” 地上的妇人“桀桀”笑起来,嘲讽地看着她说:“太后娘娘英明,奴婢若不是亲眼所见,怎敢冒死捅到娘娘面前。” 说着从袖中摸出一块精致的黑色古玉来,细细地用衣袖擦拭着表面。 赵元瑾恨恨地盯着她,那块玉名叫天墨,年少时她与宋欢,其他几名世家女子入宫拜见,当时的皇后娘娘十分喜爱宋欢,将海外进献的奇玉赐给了她。若不是先帝与自己青梅竹马,两情相悦,今日的太后便是宋欢了。 天墨有一种奇妙的能力,能将发生的事记录其中,而宋欢这老虔婆,入宫赴宴竟溜进了后宫,莫非她以为还能勾引先帝不成?可恨这老虔婆,竟撞见了云止与倾云不伦之事,将此事从头到尾记录在了天墨中,用来威胁她。 以先帝对倾云的疼爱,得知此事必定大发雷霆,云止会就此失去圣心,太子失德,会陷入千夫所指的境地。 她决不允许这种事发生,因此立马软禁了宋欢,紧急通知了哥哥,赵佩知道此事也大吃一惊,午云未来储君,先帝膝下唯一皇子,竟做出这等荒唐之事! 兄妹二人将天墨中的情形看得分明,赵佩一边呵斥荒唐,一边派人伪造了宋欢意外身亡一事,宋家人纠缠不休。 赵元瑾气得五脏六腑疼,心中怨恨云流,这般年纪便会勾引兄长,这等祸害非除不可! 她与胞兄商量在宫中除去云流,然而此事却被先帝得知,先帝大发雷霆,要废了她的后位,削去赵家爵位,赵氏一族流放南疆。 她是赵家女儿,怎能看着延续千年的赵氏被毁?迫不得已,她只能对先帝出手,软禁了先帝,最后毒杀了他。 赵太后痛苦地抚上脸,为了云止,为了赵氏一族,她亲手杀了最爱的男人。她恨,若不是倾云,若不是宋欢,哪会走到今天这步? 云止性倔,宁肯舍弃她这个母后也要维护倾云,竟将她软禁起来,而惑乱一事不知何时传了出去。她气得食不下咽,干脆任由云止去抵抗赵家军,最后云止南撤,她临朝称政,坐上了先帝的位置。 宋欢冷笑地看着她,眼中尽是疯狂,轻声说:“太后娘娘,奴婢有话要单独对你说。” 赵太后愣住,死死盯着她,死到临头还想耍花样?她倒要看看她有何花招。 赵太后挥手,梵浅引着宫人们退到了殿外,殿内只剩被绑起的宋欢和她,赵太后不耐烦地问:“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宋欢突然笑了,笑得诡异邪气,她慢慢开口说:“太后娘娘,其实,天墨里的景象是假的,不信你看?” 她按住天墨的一角,天墨转动了方向,对准了两人,然后慢慢化成了一幅幅画面。 赵太后惊讶地看着天墨里的场面,里面她与宋欢正结伴去春宴,两人笑语盈盈遇到了年少的先帝,可两人是如今苍老的模样,突然先帝身边的人也一一变化,连倾云也来了春宴,与先帝同龄!这怎么可能? 赵元瑾瞪大了眼睛,天墨里的画面是假的!那云止与倾云……? 宋欢痴痴笑起来说:“不错,尊贵的太后娘娘,惑乱一事是假的,这不过是个圈套。本来奴婢还担心以娘娘的精明,难以上套呢,想不到娘娘这般嫉恨天妃,一下便认准了倾云狐媚呢!” 赵元瑾脸色苍白,止不住颤抖,望着眼前陌生的妇人说不出话来,日光照进殿中,细微的灰尘飘扬在了她的眼前。 第三十七章 疯癫 赵太后麻木地看着宋欢,她说,乱伦一事是假的,她操纵了天墨的画面,只要天墨捕捉到两个人在一起的画面,就能随心所欲制造自己想要的画面。 因此她潜入了后宫,为的是捕捉赵元瑾与侍卫的画面,不成想遇见了云止兄妹对弈,她将计就计,设计了两人的不伦画面。 以先帝对天妃的宠爱,对倾云的疼爱,得知此事云止必定会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云止是赵元瑾的眼珠子,那她就扣掉她的眼珠子,让她好好尝尝痛入心扉的滋味。 宋欢恶狠狠地盯着赵元瑾,当年入宫,明明她才是内定的太子妃,这贱人在宫宴之上设计将她推下未心湖,害得她在大庭广众之下衣衫尽湿,被宫中侍卫救起,最后委身嫁给了卑贱的三品侍卫。 想她宋欢,出身襄彝千年大族宋家,门第高贵,乃是午云一等一的贵女,论身份比赵元瑾这等粗俗军功之家的女儿还高。 况且宋家还是开国九族之一,若不是中计,怎会嫁给一介武夫?即便不能嫁给云缜,也是王妃、国公夫人,天之娇女的宋家女,怎会如此低嫁? 赵元瑾木着脸看着她,这张皱纹已深的脸布满怨气,唯有一双眼睛却又明亮如初,甚至因为得意而光彩摄人。 年轻时这人的容貌与才情曾膈应了她整个年少时光,直到她落水、匆忙嫁给了侍卫。 如今被她囚在了冷宫一年,做尽肮脏苦累的活计,冷宫之人肆意磋磨与欺压,让这人再也不能风光无限地站在她面前,年少时的意气之争与辛酸苦辣感终于消散殆尽。 可那又如何?她面前这个疯癫仇恨的妇人,与她同龄却被磋磨地像个六旬老妇,她看着她并无任何快感,因为早在多年前她就已站在了她不能企及的高度,她早就赢了。 输的是宋欢,她输了整个人生,世家大族之人,输在了闺斗之中,本身就是弱者。连闺阁女儿家的争斗都赢不了,如何在千年世家立足?即便嫁入王侯世家,也当不下掌家娘子。 因此从她落水那一刻起,便已是弃子,宋家不会为了一枚弃子与如日中天的赵家对上,更不会为了她与宫中对质。即便知道她赵元瑾暗算了她,她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见着她只能弯腰行礼。 而今天,这枚宋家弃子,竟然告诉她她输了,她输掉了所有所爱之人,深爱的夫君,疼爱的儿子! 赵元瑾“腾”地站起身,快步走到宋欢面前,“啪!”一巴掌将宋欢扇到了立柱旁,她伸手揪住了她的衣襟,将她拖回原来的位置,狠狠一扔。 “啪嗒!”宋欢的头碰到坚硬的大理石上,撞出一个血洞,鲜血汩汩地顺着额头流到衣襟上。 门外候着的梵浅闻声敲了敲门说:“太后娘娘,可需要奴婢……” “不必,守在门外!” 宋欢哈哈大笑,眼神疯狂地瞪着她,看着她麻木狠绝的脸开口说:“赵元瑾你这贱人,当日算计我的时候可曾想过今日?我早就说过,笑到最后的人是我,是我宋欢!” 宋欢缓了口气说:“你陷害我又如何?我虽嫁得卑微,李例却对我极尽宠爱,千依百顺,便是我将他母亲赶出李府,他也半句未说。而你呢?嫁给云缜又如何?云缜宠爱天妃世人皆知,你便是有千般手段,也只得了个云止。赵元瑾,独守宫中的滋味可好受?” 宋欢的脸色愈加奇异欢快起来,多年的委屈不甘爆发出来,她等这一天足足等了十几年。每一天她都在后悔懊恼中度过,看着亲人一一离她远去,她知道自己已沦为弃子,在宋家这种大族中,争斗激烈,谁也不会关注一名弃子。 嫁给李例她心不甘情不愿,对他极度冷酷,可他对她一往情深。他说当日他本不该下去,上面有交代不许多事出手,可他倾慕她已久,看着她溺死湖中他办不到,最终他还是跳入了湖中,在湖底找到已然不动的她。 那一刻他才知道自己有多心慌多恐惧,他紧紧抱着她,度气给她,最终娶到了她。 李家小门小户,能娶到宋家嫡女是他的福气,他终生难忘抱着她的那一瞬间,抱着自己心爱的人,即便溺死湖中他也心甘情愿。 娶了她李例的仕途也就此停滞,从御前侍卫慢慢沦为巡逻守卫,她的身份随他日益低贱,昔日的宋家女沦为京城笑柄。 风水轮流转,看着往日高高在上的赵元瑾憎恨绝望的脸,她突然觉得十分畅快,天道诚不欺她,赵元瑾终于得了报应! 当日落入湖中过久,她身子受损终身不孕,李例乃是家中独子,不愿另娶他人,李家就此绝后。 她蛰伏多年,好不容易潜入后宫,暗算赵元瑾不成,用云止威逼,没想到赵元瑾胆子如此之大,竟敢囚禁官眷。 紧接着云缜暴毙,京中风云变幻,旁人四下猜测,她却知道是赵元瑾动手了,以她对她的了解,赵元瑾应是对倾云动手被云缜察觉,除此以外她想不到其他可能。 赵元瑾此人心狠手辣,连皇帝都敢下手,捏起她更不在话下,她只有捏住天墨才能保命。 赵元瑾喘着大气退坐到椅上,脸色晦暗地望着宋欢。宋欢此人空有其表,论手段论谋略皆属下等,若是她当真如此能忍,又岂会三番两次对李家人翻脸,平白给人看了笑话。 看来她也是一年前才知道天墨能操纵画面,否则又何须等到十几年后才动手?那她是如何发现的?当年的皇后把玩多年也未曾发现其中奥秘,难道宋欢运气如此好,竟被她发现了? 宋欢看着赵元瑾游移的眼神轻笑一声说:“太后娘娘在想什么呢?有什么疑问不妨直接问我,还是说你不敢?” 赵元瑾眉头不可察觉地皱了皱,双目如炬地盯着她说:“哀家的确好奇,以你这等驽钝的资质,怎会发现天墨的秘密?” 宋欢嗤笑,驽钝又如何?终究是她赢了,赵元瑾杀了云缜,与云止母子反目,午云狼烟四起,事到如今她有什么底气在她面前摆谱! 宋欢侧过头将血擦在了上臂衣袖上,回头冷冷地看着她说:“太后娘娘说的不错,我的确驽钝,这等秘密自然不是我发现的,而是有人特地告诉我的,我一琢磨果然知道了秘密。” 赵元瑾皱眉看着她说:“什么人会特地告诉你这等秘密?你就不怕有诈?” 她心中不安,隐约觉得有东西在脑中一闪而过,世上怎会有如此巧合之事?她与宋欢积怨已深,所有恩怨被一枚天墨引燃,最终导致了午云内乱,场面一发不可收拾,她走在了不能回头的路上。 宋欢不屑地说:“有诈又如何?午云与我何干?只要看到你痛苦我就痛快了!” 她说着疯狂地笑起来,笑到最后眼泪不停地涌出,她尖叫起来说:“赵元瑾你这贱人,你让我的一生都不痛快,为了报复你,我拿他去换了……换了这个秘密……” 宋欢开始大声嚎啕说:“我要你痛不欲生,要你永远活在地狱中,日日受折磨……” 她声音越来越低,苍老的脸上血迹斑斑,带着深沉的悲哀。 为了得知这个秘密,她拿了最信任她的人去换,她把李例给了那人试剑。 看着李例毫无防备地走到那人身前,被一剑刺穿,他当时不敢置信地望着那人,接着扭曲着身子朝她跑来,颤抖着朝她喊:“快逃,阿欢,这人有异,逃……” 他的身子轰然倒下,落在了离她几步远的地方,血溅了她满身,她木然地望着地上不动的人,眼泪开始往下流。 这个男人是真的死了吗?她想,原来她会为他流泪,她还是会流泪,她以为她的泪早在出嫁前被关在宋家祠堂时就已流干。 宋欢突然抬头恶狠狠地说:“你以为我是来跟你叙旧吗?哼,我再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还不知道吧,云止死了!” 赵元瑾一个激灵,声音传遍大殿:“你说什么?云止死了?” 回声空荡荡的,像落进枯井的石子,激起一片死寂。 声音传到殿外,院中候着的宫女太监们一阵颤抖,梵浅沉着脸朝院外招了招手,一行脸色冷肃的带刀侍卫无声地走了进来,将瑟瑟发抖的宫人们押了出去。 没有人出声,所有人一脸死寂地出了院门。阳光洒在院内,蓝花楹枝丫倒影在光滑的地面上,整个院子显得安静而空旷。 赵元瑾呼吸急促,脸色青白交加地说:“宋欢,你不要危言耸听,哀家不是吓大的。哀家这些年什么风风雨雨没见过?你若是再乱说话,我就叫你再也说不出话来!” 赵元瑾阴森森地说:“皇帝正在召陵平乱,哀家也想通了,终究是母子,没得为了个捕风捉影的消息伤了情份,哀家这就昭告天下,下令平乱,迎回皇帝。” 宋欢扯着老脸笑起来,嘲讽地说:“太后娘娘终于想通了,只可惜云止已经死了,现在下旨说不定能迎回尸首,只不过南境闷热,只怕太后娘娘只能迎回一捧灰了!” “闭嘴!你这老虔婆!开口闭口诅咒新皇死,哀家撕烂你的嘴!哀家要将你宋家斩草除根,将李家斩草除根!” 赵元瑾暴怒,冲到宋欢面前就是几巴掌,打得宋欢脸皮高肿,青紫一片。 宋欢七窍流血,一双浸血的眼珠死死瞪着她,一张嘴几颗牙和着血水喷了出来。 “咳咳……云止那个杂碎……死得真好,死在了畜生口中,真是……痛快,咳咳……” 宋欢开始呕血,赵元瑾疯狂地扇着耳光,将宋欢扇倒在地。 “闭嘴!贱人!云止好好的呢,云止在召陵平乱,赵尚在军中跟着,他不会让他有事,他是云止的表哥!” 宋欢倒在地上不动了,赵元瑾一脚踏在她脸上说:“赵尚会把云止好好地带回来,不日他们便会回到都宫,听清了吗贱人?” 没有回应,宋欢软软地倒在地上,一摊血水将她包围,她的脸泡在了血水中,身上破旧的棉麻宫女裙已经湿透。 赵元瑾踩在血水上滑倒在了她身旁,木木地望着她逐渐冰凉的身子,未时的阳光落在殿外,殿中一片阴冷。 第三十八章 崩溃 赵元瑾静静坐在地上,身旁是宋欢的尸体,她想起几天前的梦,梦中云止死了,在一处崩塌的神殿中,他被怪物吞下了,她悲痛欲绝地追过去,却穿进了一片迷雾中,她陷在迷雾中无法自拔,就在她以为会被困死时,她听到了一声“母后!” 她回过头,看到云止穿着她做的白色织金锦袍站在花树下,满树含笑开得正盛,他轻声说:“母后,保重,儿臣要走了。” 她惊慌地朝他扑去说:“等等……,母后有话跟你说……” 扑了个空,她摔在了宣德宫的地上,惊醒了值夜的宫人。梵浅撩开珠帘走进来问:“太后娘娘怎么了?可是梦魇了?” 她摇头遣下宫人,靠在梵浅身上喘气,跟她说着做的梦,之后再未睡着。 这几日她总是心神不宁,赵尚的密报没有传回,云止的战报也消失了,召陵如今情形谁也不知,赵元瑾疲惫地按着太阳穴。 梵浅推开门走进来,看着一地血腥愣了愣,随即扶起她走了出去,很快有宫人进来打扫。赵元瑾搭在梵浅手上,慢慢地朝宣德宫走去。 先帝去后,她时常到他宫中长坐,细细说着宫中的点滴事务,檀香轻焚,袅袅烟雾吹散在殿中,从前那个坐在香案后肆意挥洒丹青的人不在了。即便他画的是另一名女子,她也情愿他还在,云止负气离京,这偌大的皇宫竟像一座孤城。 感伤云氏皇族这代子嗣单薄的同时,她又开始懊恼,年轻时生性多妒,生生毁了云缜那么多子嗣,导致后宫妃嫔虽多,却只有她膝下的云止得以存活下来。 对于她的所作所为云缜全都知道,但他未发一言,她以为那是因为他宠爱于她,倚仗着青梅竹马的情意在宫中肆意妄为。 直到九阙的出现,她才明白她错了,云缜从未对她动情,自然不必在意她的行为。云缜遣散后宫妃嫔,宫中只剩她这个空有虚位的皇后,替他堵住悠悠前朝之口。 她是不甘、怨恨的,看着她费尽心思争来的男人每日想方设法去讨好另一名女子,她想对九阙动手却被她摄住,这些年心中憋屈又苦闷,连带着对云缜也有了深深的怨怼。 因此她才能下手吧,她毒杀了他,看着他慢慢变得虚弱,无助,最后倒在了寝殿中。赵元瑾突然伸手捂住了头,后悔如秋雨绵绵渗在四肢百骸,她怎会如此心硬,连他都可以下手。 深沉的悲哀涌上心间,世家女子便是如此,儿女私情在家族面前不值一提,她与云缜都可以死,但赵氏一族不能垮,云氏皇族不能垮,只要云止在,午云就会继续延续,在千年岁月中,她与云缜不过是转瞬即逝的尘埃。 赵元瑾召来梵浅开始梳洗,身着一身明黄朝服,头上梳着端庄威严的发髻,远处鼓楼传来一阵闷沉的鼓声,申时到了。 这时一名小太监一脸急色地朝宣德殿行来,见着门外的宫女朝问:“荔枝姑娘,太后娘娘可在?” 荔枝微愣,随即说道:“小卓公公稍等,奴婢这就通报太后娘娘。” 赵元瑾已走到了门口,荔枝回身差点撞上她,急忙地跪下说:“太后娘娘饶命,奴婢不是有意……” 赵元瑾没有看她,直直地瞪视着小太监说:“你是哪个宫的?行事如此慌张!” 小太监“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不停磕头说:“太后娘娘恕罪,奴才是前殿卓公公的干儿子,您叫奴才小卓就好。方才齐大人和傅翰林行色匆匆地递牌入宫,说是有要事禀告娘娘,奴才见两位大人脸色难看,故而急忙……” 赵元瑾推开他疾步朝前殿走去,梵浅紧紧跟在她身后。 齐修和傅九织站在殿门外来回踱步,阳光晒得两人脸颊通红,见到赵元瑾两人急忙退步行礼说:“微臣齐修(傅九织)参见太后娘娘,太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赵元瑾不耐地挥手说:“两位大人何事禀报?” 说着引两人进了奉和殿里的偏殿。 赵元瑾坐在上首,两人坐在下首左右两侧,不待她问,齐修便斟酌着开口说:“启禀太后娘娘,四天前微臣夜观天象发现,午云帝星闪烁不定,光芒渐暗……” “嘭!”赵元瑾身前的茶杯摔得粉碎,滚烫的茶水泼得她白皙如玉的手一片红肿,她似未察觉,只直直地盯着齐修说:“帝星渐暗?齐大人这是何意?” 齐修皱眉不语,儒雅的脸上闪过一丝不忍,一旁的傅九织放下茶盏,从怀中取出了一叠厚厚的文书递给她。 赵元瑾一把抽出,翻开书页,“召陵志”三个大字映入眼帘,她的心噗通直跳,手指不受控地往后翻去,越往后手抖得越厉害,直到看到“赵尚自焚于召王府,叛军余孽出逃……云止帝下落不明……召陵已成水城……” 她再也忍不住,“嘭!”地一声倒在了榻上。 “太后娘娘!”“娘娘!”偏殿乱成一片,梵浅高声宣着太医,齐修退到了一旁。 傅九织搭着赵太后的手腕,感受着手下忽急忽慢的脉搏,摇头说:“太后娘娘心绪大乱,只怕日后精神会大受影响。” 她今日上午在翰林院整理卷宗,庶吉士项坤突然急匆匆地闯了进来,她一阵不虞,正要开口,一只血红的大鸟猛地掠过他的头顶朝她冲过来,她一个反手抓住了一沓厚厚的书册,大鸟瞬间萎缩,化为殷红的血水滴落在了地上。 她心头一跳,这个术她认得,召陵巫家秘术!她急忙打开书册翻看,心渐渐沉入深谷,召陵没了,皇上没了! 几日前齐修来找她,两人就帝星渐弱作了一番猜测,认为应是皇上受困,士气不足所致,并未向宫中禀报。 而这沓厚厚的书页,将一切推翻,她要如何告诉太后此事?太后必然不能接受此事,狂怒之下做出残暴之事也未可知。她急忙通知了齐修,两人商量之后朝奉和殿行来。 赵太后怒急攻心,晕倒在了奉和殿,齐修、傅九织两人在殿中待到了第二日,期间请了太医无数,宫中一夜未歇。 消息像潮水涌向了都宫各个角落,不少人从中嗅到了腥风血雨之气,连夜收拾包袱准备逃离都宫,然而城门紧锁,将宫中风雨尽皆掩住。 赵太后在第二日巳时醒来,将殿中器皿砸了个遍,满地碎片,宫人们战战兢兢地站在角落,忍受着飞来的各种器物。赵太后砸了大半日,殿中似泥石流滚过,遍地狼籍,她终于砸累了,瘫倒在地上放声痛哭,哭声哀恸悲戚,无人敢上前。 梵浅红着眼眶站在角落里,她是太后娘娘的贴身丫鬟,从小跟着娘娘一起长大,与娘娘一起见过多少风风雨雨,从未见过这般伤心欲绝的娘娘。 皇上没了,太后娘娘孤身一人要如何在这诡谲莫测,动荡不安的时局里将午云拉回正轨?昨日她听得清楚,宋欢说天墨的秘密是别人告诉她的,这个幕后之人恶意满满,神秘莫测,竟然抽丝剥茧般地找到了宋欢,利用宋欢来制造了午云乱局,他意欲何为? 赵太后哭了一下午,眼泪已流干,宫灯换了几轮,直到深夜她终于不再出声,愣愣地趴在榻上,长发杂乱地散在身上,这个素日冷漠高贵的女人,一夜之间显出了老态,她沙哑着嗓子唤梵浅:“梵浅,几更了?” 梵浅轻声说:“娘娘,四更了,可要休息一会儿?奴婢这就给您把参汤呈上来……” “不必了,梵浅,上午齐修说,我午云帝星虽暗,却未坠落,许是皇上还活着?” 梵浅看着她哭肿的双眼迷茫又倔强地看着自己,不由叹气说:“不错,齐大人的确如此说,皇上自幼聪颖,许是走暗道离开了召陵也未可知。娘娘要打起精神来,皇上不日就会回来。”说着轻轻拍着她的背。 赵太后原本迷茫的双眼瞬间明亮,整个人显得精神奕奕,她挣扎着起来说:“你说得对,说得对,哀家要打起精神来,给皇上把午云治理好,把一个繁荣昌盛的午云交到他手里!” 赵元瑾开始喃喃自语,在殿中翻着先皇的经论策略,就着烛光看了起来。 梵浅心酸不已,从不示弱的娘娘变成了这副摇摇欲坠的模样,前路茫茫,午云何去何从?长公主被送去了大雍,宫中竟只剩下娘娘一人独撑。 第三十九章 惊闻 云流住进朝阳殿三日了,这三日鸡飞狗跳的日子让她终于见识到了雍京城人见人躲的混世纨绔的威力。 九皇子华漫兮每日想方设法地往殿中送东西,不是鹦鹉就是雪貂,奇形怪状的大雍各地特色吃食,各式女子衣裙,被苏玉一一挡下,然而不久这些东西还是会出现在朝阳殿中。 苏玉发了火,命令午云宫人将朝阳殿死死围住,一只苍蝇也不许飞进来。 可华漫兮就是有本事将东西无声无息地放进殿中,云流只得命人将东西全数收起来,再命人给他送回去。然而不仅没送回去,反倒又收到了许多礼,各位皇子、公主和宫中娘娘都送来了不少东西。 云流托着腮看着太监们把东西全运进了朝阳殿的大库房,末了苏玉将礼单呈上来,她粗粗一扫,皇后娘娘和高贵妃的礼物列了整整两页,尽是些精巧贵重的女儿家玩物,老参也送了不少。 倒是皇子们的礼物有些意思,二皇子送了一把蕉叶琴空雨,五皇子送的也是乐器,一柄通身冰翠的长笛。七皇子送了一支冷光四射的匕首,八皇子送的是一盒贡茶,中规中矩,透着客气与疏离。九皇子……这次送的是一大包金叶子,银踝子,虽是俗物,拿来打赏倒也实用。看来这九皇子并非外表所见那般浪荡随性,倒是个粗中有细的人物。 几位公主送的清一色的头面,翻开珠钗可见背后的小字,写着“明隶坊御造”,这是宫中的东西。 白鹤在一旁细细点着礼物,嘴里振振有词地说:“这南海金珠不错,应值三千金。这白玉屏风倒也精致,值一万金。这……是什么?” 几人被她的惊呼吸引,朝着巨大的礼箱走去。箱子是用上好的金丝楠木雕成,隐约可闻檀香若有似无的香气,苏玉拿起匕首挑动着木箱上的锁扣,锁扣纹丝不动,隐隐有吼声传来,伴着低沉的呢喃。 苏玉眉头一挑,似是活物?可谁会送这种东西到朝阳殿?难道又是华漫兮那个小纨绔在作怪? 白鹤惊奇地打量着木箱,接过礼单细细查对起来,没有人送过木箱!她瞬间警觉,护着云流后退了几步。 苏玉在她防卫的瞬间就开启了退却,将云流护在了阵中。 午云众人面面相觑,盯着发出异响的木箱不知所措。 谢酉从门外走了进来,他本是扮做了大夫,见众人谨慎的样子不由心急,这等诡异之物,岂能留在殿中? 他快步走到木箱前,抽出长剑朝木箱砍去,“哐当!”长剑被弹飞,朝着他面部射来,他猛地避开,飞快地伸手握住了剑柄,虎口有些发麻,他低头一看,虎口淤青一片,有些闪亮的津液粘在了手上。 他眉头一跳,这东西绝不是好物,立马从身上取出一个精致小瓶往手上倾倒,透明的液体流到手上,与津液混合,“咕噜咕噜”地冒着小泡,随着小泡消失,麻木感也消失了,他长舒一口气。 苏玉走到木箱前仔细查看,发现锁扣处拖着一根红色细线,她拿匕首轻轻挑出,一张素白花笺掉了出来,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长公主亲启。 苏玉眼皮直跳,谁在作甚幺蛾子?胆敢戏弄她们,她抓到剥了他的皮。 云流也走到了跟前,看着字迹有些了然,她朝锁扣伸手,苏玉一把拦住,惊叫道:“殿下!不可触碰!” “咔嚓!”木箱应声而开,一只纯白小兽站在了箱缘上,睁着金色的大眼好奇地打量着众人,接着围着木箱四缘走动起来,最后跳下了木箱,众人这才看清它背后拖着的长尾巴。 白鹤不由惊叹说:“好可爱的生灵,这是谁送来的?” 云流心情颇好,任由着小兽跳上木桌,看着它拿起一块秋桃放在嘴里啃咬起来,尖利的牙齿在日光下闪闪发光。 谢酉沉着脸说:“打起警惕来,这小兽颇为奇怪,不要碰到它!” 苏玉点点头说:“不错,方才这小兽轻易将长剑弹出,可见不是个省心的。”方才她看得明白,只一瞬谢酉的手便肿胀乌紫起来,这小兽毒性颇强。 云流坐在贵妃椅上轻摇罗扇,这种小兽不足为惧,她之前和萧珵在幽洲见过的,那里满地都是这样子的小兽呢。说起来她有许久不曾想起他了,不知道云中城一别他回了天空城不曾。 “我是折上,叫我折上大人!”沙哑怪异的声音突然响起。 云流抬头一看,发现小兽跳上了一旁立柱,正对着苏玉龇牙咧嘴。 云流默默转过了头。 果然,“嗯?叫你什么?”苏玉脚尖一点,跃上了立柱,锋利的匕首泛着冷光,猛地朝小兽挥去。 小兽灵活地躲过,一回头几团白色唾液朝她射去,被反弹出来,小兽惊讶不已地说:“咦?……啊呜!” 小兽被苏玉一拳击中,“嘭!”撞在了门板上,不及起身就被苏玉捏住耳朵提了起来,苏玉魔音贯耳地说:“嗯?叫你大人?啊?” “啊呜……放,放开……”小兽挣扎起来,长尾往苏玉身上卷去,却被隔绝在外,它惊讶地睁着眼睛望着苏玉,水汪汪的瞳孔倒映出她凶神恶煞的样子。 看得白鹭一阵心疼,不由替它求情说:“姑姑,看它如此可怜,饶它一回吧,罚它……倒一年夜香可好?” 苏玉冷笑说:“装可怜?敢在殿下面前自称大人,你活的不耐烦了!” 接着抽出一条黑色长绳,麻利地将它绑了起来,堵住嘴放到了云流面前说:“殿下,这小畜生出言无状,奴婢已将它管教了一番,不知殿下要做何处理?” 云流看着小兽纯真的眼睛叹了口气,这模样像极了她那只死在明德宫的猫,金色的眼珠清澈透明,将她的脸牢牢刻在了它眼中。 她伸手解开了长绳,小兽可怜巴巴地伸展着四肢,委屈地说:“我要回家,我不要呆在这里。给本……公子呈上十斤肉干,备上清水,我这就回去……” “回哪去?”清凌的声音落在它耳边,它打了个寒颤,这话好耳熟,捉它的那个男子说过这话。 小兽垂头丧气地瘫坐在地上,他耷拉着头说:“长公主安好,折上有礼了!” 说着将爪子搭在一起行了个礼。那人要它传句话,让长公主去钦天司找他,若是她问起,就说是凤凉。 云流抚着髻不语,凤凉竟到了钦天司!海外之人为何会与大雍皇室往来?凤凉说,有要事找她,事关午云,只许她一人前去。究竟何事,让他这般大费周折地送进一只小兽来?宫中眼线众多,她可不想贸然留下把柄。 苏玉望着她沉思的样子不由说:“殿下,这凤凉神出鬼没,他的话不必在意,谁知他是不是有意戏耍我等?” 一旁的白灵摇头,撩开衣袖露出了一道长疤,接着说:“凤凉此人乖张邪魅,耐心极差。若是戏耍我等必不会这般大费周折,木箱能避开众人耳目神秘地出现在殿中,可见他也花了些心思。” 她当日在林原祭坛差点死在他手下,深知他是个狠辣直接的主,以他的本事,戏耍他们何须多费力气?直接闯入殿中不更合他的风格? 云流站了起来,望着小兽问:“折上,当真是凤凉派你来的?” 她清澈的眼神直视着小兽,小兽愣了愣,接着点头说:“自然,他……特地捉了我,说是让我给长公主送个信,还说长公主最好快点去,免得日后后悔!” 云流朝苏玉走过去,拉住她的手说:“姑姑,我与凤凉打过交道,若是无事他不会这般唐突。” 苏玉望着她坚定的眼神,心中纠结,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殿下这表情定是已被凤凉说的话吸引。 可让殿下独身去见一个邪魅之人,她怎能放心?林原折在他手上的人多达十数人,殿下身边暗卫原是皇上精挑细选之人,被他轻易毁去,如今殿下身边的防卫薄弱了许多。 入夜,宫中火树银花绽放,声音响彻雍京,远远可见皇城上空璀璨的烟花。明亮月色中,某处山城悬崖边的房瓦上躺着一个身形修长的男子,男子一身月白绸纱,紫色长发飘散在脑后,将青瓦映出绮丽的色调来。 他静静望着远处的烟火,冰凉的眼中流泻出丝丝嘲讽,华绍真是个小人,故意拖延不战,夺了人家的公主。又瞒住消息,将人强留在了宫中,那人应该还不知午云卫军全军覆没一事吧?否则怎能坐得住,还赴这等无趣的宴? 云流被高贵妃缠得死死的,一旁的大公主不甘示弱,拉着华珉便冲到了她身边,亲热地挽着她说:“长公主,这是老五,他平日最擅音律曲赋,素闻长公主技艺绝世,若是能与老五合奏,那真是他天大的荣幸!” 云流不自在地扯着衣袖,却被抓得更紧,一旁的高贵妃温婉地笑着说:“五皇子自幼醉心音律,在咱们雍京城可是三大琴师之一呢。说起来这另两大琴师出身倒是与五皇子有着云泥之别,尽是些乡野出身的技倌……” 华玥咬碎一口银牙,高妍这毒妇,竟将老五比作低贱琴倌! 云流察觉到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内心哀叹一声,怎地卷入了这两人之中。皇后与贵妃不对盘,明争暗斗得厉害,宫中人无不闪避。 她只得寻了个借口,离了席往偏殿走去,苏玉一行人在那里等着她。一路上人影渐稀,待她走到长廊尽头,竟一个宫女也不在,她有了不好的预感,猛地朝身旁一闪,一柄小箭擦着她的衣裙没入了花树,她回头,望见了一个人影。 凤凉斜斜地倚在不远处的玉柱上,似笑非笑地望着她说:“长公主这是怎么了?平地上竟会打滑!” 紫色的长发在夜风中轻扬,迷离了一片月色。 云流凝眉望着他的双眼,紫色的眼眸清透无比,正越过长廊落在她脸上,她蓦地有些心慌,低下头轻声问:“你……你怎会到宫中来?” 他要她去钦天司,她还没抽开身他便来到了她面前,一来便使了个手法吓唬她。 凤凉缓缓朝她走来,修长的身影走入了斑驳的廊中,微凉的香味浸入她鼻中,一抬头她已被他圈在了怀中,后背抵着冰凉的玉柱,凉感隔着衣料渗透全身,她忍不住抖了抖。 “嗯哼!”暧昧的鼻音在她耳边响起,她觉得微痒,不由得拿手去抚,却被一双冰凉的手压住,凤凉的唇靠近了她的耳朵,她心跳如鼓,脑中一片空白。 月色流转,长廊空寂无声,秋夜蝉鸣声声可闻,一片枯叶静静飘落,落在了藕粉衣裙的女子身上,渲染出一团水汽。云流瘫在冰凉的长廊尽头,全身已然凉透,苍白的脸被泪水浸染,显得无助又凄惶。 他说,云止死了,午云卫军全军覆没。还说,赵太后强势称政,大肆打压世家大族,京城腥风血雨遍地。他也说,华绍见死不救,命大军固守召陵城外,看着午云卫军覆灭。午云密信尽皆被拦,一封也到不了雍京城,消息被捂得死死的,她们被困在了雍京。而拦截一事,由夏决负责,娄朔亲自拦截。 云流浑身冰凉,痛苦地捂住了头,无声痛哭起来。她不信,她不信,云止哥哥怎会死?午云卫军怎会覆灭?午云怎会陷入这般境地?明明,她已经尽力和亲,为何谁也救不了?什么也挽回不了?她恨自己,这一路若是早日到……不,华绍不会出兵助皇兄,华绍野心勃勃,恨不得掠过幽洲横扫他国。 仅仅是嫁妆,便耗了午云一半国库!当初皇兄怕她远嫁大雍受欺负,特地整理了大半国库,给她做倚靠,可是,这些全入了华绍的库,为他人作了嫁妆! 她心里绞痛,她的存在只是加速了午云的衰败?若是她没有分去一部分暗卫,今天皇兄是不是还可能活着?不,不是这样的,这不是她想要的,她只想要一个清平盛世,和云止哥哥,和苏玉她们安稳地活下去。 为什么会这样?云流哭倒在玉石地面上,肝肠寸断,泪水顺着地面流进了长廊两侧,两侧植物开始迅速枯萎,圆月隐入了云层,乌云蔽月,接着云层开始翻滚,层层厚重的乌云密集在了皇宫上空。 暗夜里有人默然垂泪,有人心疼如绞,有人满心惊讶,有人冷漠一笑,最终都归于平静,夜总是那样黑沉,从不因灯火璀璨而避世,不因伤心欲绝而纵横。 第四十章 隐忍 云流暗自垂泪,纤长的睫毛扑落在眼睑下,她不知道的是,千里之外有人心疼如绞。 天上人间地下二层,萧珵御剑而行,避开树上的暗符,直直地朝着悬崖峭壁飞去,眼看就要撞到削尖的山石上,山石却在剑鞘触到的一刹那消融,形成一个圆形的洞口,将他连人带剑吸了进去。 萧珵抖着衣摆,从腰间取出一个黑色布袋,口中默念法咒,口袋蓦地变大,他拿起口袋倾倒,一堆各色各样的食物滚落在兽皮上。 乐静还没找到,他有预感乐静也被抓到了,只剩他一人还在被追捕。地下城的主子十分谨慎,只将各处包围起来,并未大规模围搜,每日都有不同的小队前来搜索,他只得小心翼翼地换地方,将原来的地方收拾得干净整洁,丝毫不见停留踪迹。 萧珵沉着脸咬着野果,这几日他怕对方狗急跳墙,在食物上下毒,每次都偷偷潜入了下人们采摘吃食的地方去采集吃食。 既然知道这是一场拉锯战,就必须做好食物储备,这时他很感谢当年在海外流浪的日子,虽然倍受欺凌,倒也教会了他不少东西。 当年若不是为了逃命偷学了术法,今日早已身陷囚牢,当年苦学空间术,他躲在自创的空间里避开了多次搜索、虐打,直到成功逃出小岛。这些年他一直在研究术法,想要变强,强到足以面对那个妖人! 他叹了口气,被困在此处,别说报仇,连活得了多久也未可知啊!习惯性地从石壁里摸出离镜,他满脸温柔地伸手朝镜面点去,一张邪气无边的脸浮现在了镜中,萧珵心中“咯噔”一声,一股不好的预感冒了出来。 果然,那人伸手射出了一柄银箭,朝着前方纤细的人影飞去,萧珵心提到嗓子眼,“小心……” 银箭没入了花树,他日思夜想的那张脸惊疑地望着对面,接着眼神变得奇异。萧珵痛苦地闭上眼,这个男子他记得,记忆犹新,极度的疼痛感深深烙在了他心上,让他经年难忘,对这个男子有着本能的恐惧。 凤凉,骊昭二院的师尊,实力仅次于仙主空水,为人残虐嗜杀,邪气乖张,平日最喜研发邪术,当年他便是他的试验者之一。 凤凉极其残忍,他几乎死在了他的术下,无力地感受着生命最后的消逝,他听见他说,又失败了,要到哪里去找最强悍的肉体进行衔接呢? 当时他看到了母亲所说的彼岸花开成海,在痛苦中想要就此沉溺于花海,却在刹那间又想到了当年从长街缓缓行来的宫辇,他匍匐在青石板上仰望着的小女孩。 她如今是何模样?他好想再见她一眼!凭着这股执念,他竟然从尸堆中咬牙爬了起来,把内脏生生塞回了腹中,接着从地狱中逃了出来,最终他逃出了魔爪,逃到白海边时被寂天所擒。 当时寂天眼神很奇怪,看了他良久,最后将他带回了幽洲,仅是养伤便费了他半年时间。 萧珵睁开眼,看着凤凉慢慢贴上云流的耳根,心沉到了谷底。阿流,这人……不是好人,别……靠太近。他的心几乎停跳,怔怔地看着贴近的两人,突然阿流倒了下去,他一阵心慌,伸手朝离镜摸去,触手冰凉光滑。 凤凉已经走了,身影没入了黑暗中,萧珵急忙去看云流,却见镜中的她瘫软在地,满脸泪水,迷茫又无助地望着长廊的地面。 萧珵心疼如绞,他舍不得见到阿流难过,更忍受不了她受伤,有人伤了她,他恨不得杀了那人。他咬紧牙关,凤凉,总有一日我要让你付出代价! 萧珵痛苦地望着镜中的云流,阿流,不要哭,我会变强护着你。他吐出野果,再也没有胃口,躺倒在兽皮上,听着洞外狂肆的风声,心中发狠,他一定要离开这里去找阿流,他要杀了凤凉。 云流在长廊趴了一夜,纷杂的脚步声在耳边来回响起,她不适地皱眉,怎地这般吵嚷? 白鹤惊喜的声音传进她的耳朵:“殿下方才皱眉了!莫不是醒了?” 一双温热的手覆在了她额上,这是苏玉的手,她舒了口气说:“殿下,您可醒了?奴婢是苏玉,您能听到吗?” 能,她张口想回答,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她惊讶不已,想要挥动双手,却发现抬不起力气。 苏玉担忧的声音传来:“殿下已昏睡了三日,找不出任何原因,这可如何是好?” 原来她昏迷了三日了,那晚凤凉走后她便昏睡了?是谁发现她把她送回朝阳殿的? 这时,殿外传来一阵清幽的笛声,抚平了焦躁,让她感觉内心慢慢宁静下来,不由得跟着音律缓缓呼吸起来,到最后她意识开始模糊,陷入了睡眠中。 夜色无边,西月宫中烛火轻晃。索曦一袭姜黄宫裙,斜躺在榻上,看着对面的年轻男子轻笑说:“想不到你会出手救她,她便是死了对我们也毫无影响。倒是安魂曲,你也肯弹奏,莫非你迷上倾云了?” 年轻男子静静地逗弄着银狐,银狐追着他手中的肉干扑个不停,索曦的话似是投入枯井,回声也无。 就在她要发火时男子冷漠的声音传来:“动情是幽洲隐卫大忌,莫非你忘了?” 索曦妩媚一笑说:“自然没忘,我是怕你忘了,好心提醒一句。长公主身边水极深,连骊昭之人都牵扯其中,我们就不要淌这浑水了。” 华天歌抬头望着她,静静地说:“凤凉出手狠辣,只是不知他是有意为之,还是心血来潮。” 他很好奇,当晚长廊两侧植物尽皆枯萎,天涌异象,这到底是凑巧还是长公主的异赋? 索曦淡淡地说:“华绍一心想要困住倾云,凤凉在此时告诉倾云,当真有趣。华绍还不知倾云已知晓午云之事,倾云醒后两人迟早会交锋。” 她不了解倾云长公主,然而她却知道,晋安大事的预言从未落空过,华绍轻易招惹日后临驾天下的女子,大雍未来必定会有一番腥风血雨。 何况据她调查,倾云身边之人卧虎藏龙,尤其是那个名叫苏玉的,异赋极强,似乎与幽洲有些联系,她似乎在哪听过这个异赋来着? 华天歌用手抚平衣摆,午云地处南境,苗疆之地诡谲多端,南人性情泼辣诡变,谋术称霸天下,华绍招惹南人实非明智之举。 就他所知,倾云身边的人净是些护短火爆之人,单是那个苏玉,就令人头疼,若不是融入了凤凉的结界,凭他将倾云带出,就足以被她缠死,如今的宁静日子当真不易! 云流在四更天醒来,寝殿一片宁静,安魂香静静燃着,细微的烛火晃出大片阴影。她悄悄转头,凝望着殿外朦胧的月光,辗转千里到异国他乡,躺在陌生的宫殿,到头来只是一场阴谋,她就是一个笑话。 故国风雨飘摇,她却被困在了这里,华绍没想到她会知晓内幕吧?她嘲讽地勾动唇角,即便知道了又如何?她能重回过往,救回午云,救回皇兄吗? 华绍早就计划好将她诱到大雍,就算皇兄和午云卫军覆灭,他也不可能就此放弃这场和亲,送她返回午云,到手的东西怎么可能放手呢?若是她执意回国,没有大雍大军护送,他们不可能安全回到午云,只怕还未出大雍,便遇袭了。 一路行来不少势力在暗中试探,甚至直接出手袭击,他们单枪匹马如何穿越幽洲,回到午云?更何况午云自身难保,动荡不安,哪有功夫派人接应她?况且,云止哥哥死了,都宫于她而言,不过是座空城,太后只手遮天,弄死她比捏死一只蚂蚁还容易。 她只能蛰伏,在大雍等待时机,总有一天她要回到都宫,以尊贵的姿态面对太后,她想要问问她,对如今情形可还满意?太后心思狭隘,不适合做一国之君,皇兄的江山只能交到自己手上。 云流默默思索着,窗外天色渐明,乌蒙一片,雨点打在秋叶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宫中鼓声传来,已是五更天。 朝阳殿还很安静,南国与北境不同,不必每日早朝,多是天明之后才上朝,自建国起便是如此。她带过来的宫人们皆是宫中老人了,都没有早起的习惯,倒是指派过来的宫人们,不大适应,早早便起了,轻声忙活着殿中事务。 天明之后她要去见华绍,她要看看华绍下一步怎么做,他以为能封锁消息到几时?她不会挑明,她要打他个措手不及,她不会任人宰割,这世上唯一血脉相连的人都不在了,她已无所畏惧。 第四十一章 择皇子 白鹭收起纸伞,将它放进了门外的瓷瓶中,撩开珠帘走进了内屋,一丝水汽被带进了屋中。 她从怀中摸出一块油纸包递给苏玉,苏玉掏出银针小心地试了试,银针没有变化,她放心地把酥鸡剥好,放在白瓷盘中摆好,端到了云流面前。 “殿下,九皇子适才遣人送来了宫外的酥鸡,您尝尝看。” 云流淡淡地望着瓷盘,心中说不出是何感觉,她恨华绍,可对其他人却并无敌意,华漫兮不听劝阻地整日送礼,她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酥鸡的香味飘进她鼻子里,大半日滴水未进的她有些动摇,她吸吸鼻子,忍不住夹了一片肉。 宫人们舒了口气,长公主那日晚宴突然失踪,他们吓了一跳,又不敢惊动大雍之人,只得避开耳目悄悄寻找,找了大半宿也没找到,就在他们打算求助皇后时,却在寝殿的床上发现了她。 长公主静静躺在床上,苏玉激动地上前查看,发现她一丝反应也无,这样连着昏睡了四天,直到今日才醒。 醒来也不说话,不吃东西,折腾到了下午,终于饿了,却不想吃宫中吃食,苏玉无法,只得求到了九皇子宫中。 九皇子倒也爽快,立即遣人去宫外买了吃食送进来,眼见着长公主终于进食,大伙儿松了口气。 苏玉立在一旁暗暗观察,上次长公主被假扮后,凡事她都长了个心眼,见长公主言行并无差别后她才放心下来。 云流慢慢吃光了酥鸡,苏玉在一旁欲言又止,她想问问那晚究竟发生了何事,可看长公主的样子,似乎不大想谈,那晚她仔细检查了长公主的身子,除了衣衫湿凉了些,并无任何伤痕,倒是脸色青白,精神受创的样子,昏睡这几日眉头一直没有舒展过。 云流注意到了她担忧的神色,但她没有说话,只静静地问:“宫宴是在今晚吗?” 白鹤走过来收拾桌子,递给她一盅参汤,温声说:“是的,大雍皇帝陛下今晚在御花园设宴,说是弥补您错过的中秋宴。” 云流昏睡这几日,刚好过了中秋,苏玉将宴请一一挡下了,只说是长公主不慎着了风寒,不欲将病气过给他人,只好在殿中休养。 皇室之人纷纷识趣地请辞,接着送来了一堆药材,白鹭全数收进了库房,用她的话来说,他们送了大半国库给大雍,能收回多少算多少。 云流站起来走到窗前,一棵雨打过的桂树立在那里,清香一缕缕地传进房中,让她想起慕宁宫外的橘树,这个时节应有满树金橙橙的橘子,她心中叹气,几时能回都宫呢? 今日说是普通宫宴,然而他们都知道是为了选择皇子而设,除了各宫娘娘和皇子公主们,也邀请了几名重臣家眷。这样的场合她许久不曾出席,恍然间有种感觉,仿佛是父皇在世时携她出席的时候。 御花园灯火通明,宫人们早就开始布置,华绍心情颇好,坐在雕刻精美的乌木椅上,与下首的皇子们说着话,各宫妃嫔不时插上几句话,引得众人笑个不停,几位夫人们恭谨地坐在娘娘们身边,适时地接过话头,整个场面和谐而热闹。 云流盛装而来,看到的就是这副场景,心中有些膈应。高贵妃一见她便笑着说:“小郎君们才问长公主何时来,不想刚问完你就到了,来,到本宫身边坐。” 说着指着身边特意留出的位置示意她坐过去,云流含笑着坐到了她身边,接过四公主递来的蜜饯吃起来。 苏玉远远候在席外,看着她慢慢品着蜜饯,心里有些忧虑,宫中的东西应是无事,只是暗箭难防,小心为上,她紧盯着席上,生怕云流出了意外。 许是她眼神太密切,敛眉的索曦抬起头看了她一眼,苏玉一惊,迅速低头整理起荷包来。这若嫔眼神好生犀利! 皇子们开始说起秋猎来,商量着今年的秋猎地点,与午云不同,大雍在秋季祭祖,祭祖完便是为期五天的秋猎。每年秋猎地点各不相同,由年满十五岁的皇子们自行商量,交出各自的方案,皇上从中选取最佳的方案定为当年的秋猎地点,当然秋猎事宜便交由该皇子主办。 这既是一场精彩的活动,又是一场政绩考量,七品以上官员必须参加,家眷自愿参与秋猎,通常女眷们是呆在场外,由年轻男子进入猎场围猎。 华凌风满面春风,温润的嗓音缓缓说:“往年秋猎都在燕州别庄,今年不如换个地方,一来新奇,二来可让长公主看看我大雍风物,不知大家觉得如何?” 华漫兮拍掌大笑说:“妙,妙,年年去燕州也无甚乐趣,不如换个有意思的地方。” 安妃警告地看了他一眼,他耸耸肩朝云流挤眉弄眼,逗得云流哭笑不得。分明是这几人玩腻了,想换个地方玩,说什么让她见识一番,她早把《大雍山河志》翻遍了! 几人兴致勃勃地讨论着,一个修长的人影缓步走入了席中,席中的小娘子们登时看直了眼。 云流回头,一名身着月白云锦的年轻男子轻轻落座,长发用一根白玉簪半束在脑后,他静静坐在几后,满座灯火皆失色,似明月坠落院中,光芒逼人,御花园气派精巧的景致一时竟显得有些寒碜。 北地子扬,天上谪仙!云流脑中蓦地浮现出一句话,大雍皇宫中如此气度的人她只能想到一人。 她不禁抬眼打量起他,这样出色的男子她还见过两人,萧珵和凤凉,突然间她想起,年幼时便听到的一句话,骊昭凤凉,美玉无瑕,凤凉亦是四大美男之一! 云流惊讶不已,原来凤凉声名早播,海外之人与三国往来颇少,以至于提起凤凉大陆之人少有听闻。若他早有美名,今日年岁应较她大了许多,海外之人当真驻颜有术,云流忍不住微笑。 凤凉面冷心热,若不是他,至今她还不知午云变故,改日她要备礼答谢他,是时候去钦天司看看了。 华瑜任由着众人打量,信手叉起一块肉脯,看得小娘子们痴迷不已。 华珉望着席中不由好笑,老八向来颇受欢迎,只可惜他性子淡漠,小娘子们的一厢情意只能付诸流水了。 华清风饮了口酒,借着酒杯掩住眼底的不屑,老八向来清高,在宫中养着女人,还是忍不住赴宴,可见长公主三字吸引力之大。 华凌风打量了一眼华瑜和云流,见云流并无痴迷之色,不由放下心来。想来也是,长公主自身容颜绝世,又岂会被他人美色所惑? 华瑜入席后,小娘子们眼神热切起来,虽然碍于温大小姐,眼神还是不住地往他投去。 华瑜不为所动,静静地听着众人讨论。 华天歌望着他的背影沉思,今日祥佛宫中添置了不少用物,太后明里暗里要了许多药材,连冥界苍草这等固形之物都用上了,莫非那女子身受重伤? 温如意待华珉说完立即起身,朝着华绍行礼说:“皇上,臣女斗胆上前还请皇上恕罪,多日不见八皇子,听闻八皇子巡查归来,臣女特地备下薄礼,欲亲自送给八皇子,还望皇上恩准。” 华绍含笑说:“如意有心了,既然如此你便亲自送给老八吧!” 温如意欢喜地离席朝华瑜走去,向来风轻云淡的华瑜眉头微皱,又很快放平,淡淡地望着走来的温如意。 温如意将手中荷包递上,华瑜没有接,任由身后的莫言接过。 温如意也不气恼,从容地回了自己的座位,席上言笑晏晏,觥触交错。 对于温如意此举众人习以为常,云流也看得真切,温如意心悦华瑜,连皇上都默许了她这种行为。自己若选择华瑜,在雍京会寸步难行,一个异国和亲公主,莫非想横刀夺爱? 云流不由好笑,八皇子自她入宫就不曾出现过,连送礼也生疏而客气,他的态度已经很明确,她不会自讨没趣。再加上他那淡漠的态度,实非她所喜,在他入席的一瞬她便已了无兴趣,云流轻轻尝着面前的糕点,不再抬眼。 对面的华凌风有些失望又有些高兴,看来长公主对老八并无好感,眼下只有老五还可与他相争,他不禁暗暗地看了华珉一眼。 与他一样失望的还有皇后姜氏,她仔细看着低头的云流,心中暗叹,枉她费心劝老八出席,不想这两人彼此无意。 现在只能靠华珉了,若是他能得了长公主芳心,定能获得强大的助力,皇上说了,长公主的嫁妆不入宫中,由她悉数带入所择皇子府中,那可是午云大半国库!那日她命人清点,成堆的珍器珠宝恍花了她的眼,午云富庶不假,想不到国库竟丰厚至此! 热闹的宴席终于散去,云流百无聊赖地跟在后宫娘娘们的身后,听着她们说着趣事,益发觉得空虚。她现在除了隐忍复仇,找不到别的生存意义。 一旁的四公主轻轻摇着她说:“长公主?长公主?” 云流回过神来。 “长公主,适才母后问你,几位皇子中可有中意的儿郎?” 说完她抿着嘴笑起来,云流见娘娘们双目囧囧地望着自己,不由尴尬地说:“皇子们俱是少年英豪,令人眼花缭乱,倾云一时也不知如何抉择。” 姜皇后一脸和气,微笑着说:“不急,小儿女们的事哪里一时就能分清?倾云初来乍到,不如与皇子们相处了解一番之后再做决定。小四,这些日子宫中授课已停,你便领着长公主四处转转,若是招待不周,本宫可不饶你!” 华心兮拧着秀帕甜甜地应下,她与长公主年龄相差最小,说话也投缘,由她来招待长公主最合适不过,恰巧她想出宫走走。 她亲热地挽着云流告别了娘娘们,两人随意聊着,很快便到了朝阳殿。 华心兮站在殿外仰望着精雕细琢的朱门和飞扬的檐角,檐下的风铃随风响动,曾经这里住着个精致如玉的瓷娃娃,追在她身后唤她四姐,可她早已不在了,当时自己得知消息狠狠地哭了一场,再也没来过这里。 云流静静站在她身旁,看着她脸上一闪而过的感伤和恨意不语,这位单纯无忧人见人爱的四公主,也有一段伤心的过往啊。 华心兮回过神来,歉意地说:“失礼了,心兮久不到此处,一时见着崭新的朱门不免有些呆滞,想来皇后娘娘甚是喜爱此处,日日命人打理着呢!” 云流微笑着说:“是呢,殿中雕栏玉砌如新,景色十分雅致,还望四公主替倾云多谢皇后娘娘厚爱!” 华心兮笑着挽着她走进了殿中,白鹤一行人急忙出来迎接,见四公主来了,忙摆上瓜果和热茶,接着退在了四周。 华心兮心中暗赞,倾云公主教导有方,奴才们进退有素,想来午云宫中规矩甚严,这倒是改变了她对南国人举止轻浮,行事不拘小节的看法。 第四十二章 温家宴 云流在宫中呆了几日,越发觉得日子缓慢,她莫名有些心急,这闲适的日子磨得人耐性全无,华绍作何打算?莫非一直这样困住她? 苏玉几人看着焦躁踱步的她不解,殿下这是怎么了?这些日子明显感觉到她心事重重,愈加烦躁,可问她却什么也不可说。殿下自从宫宴那晚莫名失踪后,就变得异常了,殿下在焦虑什么? 苏玉奉上清茶,拉着云流坐在椅上说:“殿下,您晃了一上午了,先坐下歇歇,再晃奴婢就要晕了。” 说着把凉好的茶塞到了云流手中,云流心中暗叹,午云之事她不曾告诉任何人,即便告诉他们也改变不了任何事,更怕他们流露出情绪,若是被华绍察觉,相处起来便会十分别扭和尴尬,敌明我暗总好过打草惊蛇。 然而她城府不够,轻易就被识破了情绪,她想了想,决定告诉苏玉,有个人分担总好过她自己咬牙承担。 云流唤了苏玉进内室试衣,今日尚宫局送来了两套衣衫,比照着之前的尺寸,她总得试试,这几日四处赴宴,老是穿着午云衣衫多有不便。 苏玉跟着她进了内室,轻轻掩了门问:“殿下有何事要跟奴婢说?” 苏玉服侍云流十几年,清楚她的每一个举动,见她起身朝着内室走去便知道她有话与自己说。 云流心中暗赞,最懂她的果然是苏玉。她靠在苏玉耳边轻声说:“姑姑,卫军败了,皇兄没了,他们……折在了召陵!” 苏玉大惊,低声叫道:“怎能可能?华绍不是派兵增援了吗?” 云流看着她惊疑的神色沉痛地点头说:“千真万确,自我们进入大雍皇宫,华绍从未提起过增援一事,可见他并不想我等知道真相,他想将我等困死在此!” 苏玉沉着脸不再说话,她也正觉奇怪,为何每次长公主想问此事华绍便岔开话题去,原来午云卫军早已覆灭。华绍打得一手好算盘,想空手套白狼。 她冷静下来,轻声问:“殿下何时知晓的?莫非是那晚?” 云流点头说:“正是,那晚……凤凉来了,他告诉我的,他还说,华绍命大军停驻召陵外,看着卫军全军覆没……” 她咬唇不再说,每每想到便心痛如绞,十万卫军隐忍退避,最终还是覆灭在了召陵,只一步,他们便能跨越南境去往南海诸部。叛军是主谋,华绍是帮凶,他给了午云希望,却亲自将它打碎,甚至将午云推入深渊。 午云的大半国库,分走的暗卫力量,让皇兄的力量更加薄弱,而这些,如今都随着她的陷落,落进了华绍的手中。她要如何拿回嫁妆,风光地回到午云? 两人在内室呆坐良久,直到白鹭叩门,苏玉才扶着云流走了出去。 云流一身鹅黄宫裙,头上半梳着坠马髻,踩在暗色地毯上,地毯特有的踏实脚步声让人心里蓦地想到暗夜里若有似无的钟声。 白鹭满脸笑意地说:“殿下真真好看,连大雍最普通的宫裙也能穿出绝代风华的风姿来!” 云流微微一笑,抽出她手中的花笺看起来,精美的花笺上写着:恭请长公主安,家母拟于八月二十举办桂花宴,望长公主赏脸赴宴,不胜荣幸。 落款是温如意,字体清隽飘逸,可见其人落落大方的影子,可这柬词,就有些冷淡无奇了。想来在权倾朝野的温家人看来,她这个和亲公主份量委实低下。 她问白鹭:“这是几时收到的?” 白鹭笑盈盈地说:“前几日便送来了,因着请柬太多,今日才翻了出来。” 云流将请柬递给苏玉,苏玉淡淡地收在了袖中,替她拢了拢发,轻声说:“殿下,温家特地邀请,总得好好准备一番,奴婢这就替您收拾。” 云流点点头说:“如此甚好,去将崔七娘的绣贴取了来!” 苏玉颔首朝库房走去,白鹭在房中摆上棋盘,陪着她敲起白玉棋子来。 申时将过,温家的车轿候在了七门外,下人客气地递上府牌,指明前来接应长公主,守城将军仔细地查对了铜牌,朝身后招手,一名年轻的侍卫走了过来,接过府牌往西宫走去。 苏玉此刻站在朝阳殿前,细细交待着众人,若是她们戌时未回,便回禀姜皇后,到温家寻人。 白鹭并着白鹤站在殿内,点头扶着云流上了轿,撩起一侧珠帘,苏玉和白灵跟着上了轿,车夫低喊一声:“驾!” 精致华美的小轿动起来,四平八稳地往宫外走去。今日因着是家宴,因而宾客们只带了随身服侍的丫鬟小厮。 苏玉唤了白灵随行,白灵武艺高强,一般家宴足以应付。谢酉探得今日八皇子会出席,正好,云流有事求见于他,白灵同行,一准调开他的随卫。 温府与其他府邸不同,不在达官贵族云集的永康坊和清盛坊,却是独居在了远离雍京城的蒙山脚下,一眼可见皇城灯火,出坊百里便是岔道,一条通往钟国寺,一条拐向断肠崖,一条直通东方官道。 嘉元坊是几朝老坊,北方诸朝变换,唯有嘉元坊中的温家屹立不败,历经千年仍落址于此。至华氏荣登大典,温家人不欲搬迁,婉拒了皇帝赐府,仍居住于坊中,其他家族渐渐退出了嘉元坊。 云流撩起帘子望着窗外,入目是整齐疏落的高树,琉璃花灯遍地,坊间人来人往,热闹非凡。砖瓦虽已久,然而温氏子弟繁荣更胜,硬是将冷清的坊间填充得热闹非凡。 温家子息繁盛,本家与分家同居坊中,上千年不曾出错,足以证明温若虚的本事。温如意天姿聪颖,自幼得温若虚亲身教导,这样的女子岂是泛泛之辈?她会沉迷华瑜? 云流摇摇头,那日她见温如意言行,不似传言,想来温家水深不可测啊。 云流放下窗帘,任由外间灯火扑在珠帘上,车壁明珠的光照在她脸上,只映出她纤细的轮廓,重叠在了苏玉身上。 白灵轻声问:“殿下,马上到了,可要奴婢先去探探路?” 云流没有说话,听着外面的喧闹声,今日来了不少人,温家哪里是能来去自如的地方? 车夫吁了一声,训练有素的汗血马停了下来,苏玉撩开车帘,外间灯火璀璨,她虚眼望着轿前的人。 华漫兮揪着个愁眉苦脸的年轻公子立在轿前,身后是张老面孔。 “长公主可在?漫兮有礼了。” 他说着装模作样地拱手,满脸笑意地朝里张望。 苏玉沉下脸来,冷冷地说:“九皇子好雅兴,不知何时做起了温家迎客郎?” 华漫兮眼角抽搐,听闻长公主身边第一人苏玉嬷嬷喜怒无常,果真是个难对付的,他好心来接应长公主,竟被她嘲讽了一番,一时间他脸色精彩起来。 紫衣公子呆愣愣地盯着苏玉,苏玉脸色更臭,长廊两侧站满了人,窃窃私语起来。 紫衣公子脸色涨得通红,他何时被一个宫婢摆过脸色? 正要发作,一阵脚步声传来,华凌风爽朗的声音传来:“夏决说你们定会碰壁,我等原不信,看此情形……” 几人大笑起来,温如意走到轿前问:“长公主可在?适才母亲还问到你,我与几位殿下正说着来接你,可巧就到了!” 苏玉笑着说:“温大小姐安好,公主殿下那日见了您,直夸您温婉端淑,吵着要同您好好游玩一番。奴婢怕扰了温大小姐清净,一直劝着殿下,因而这些日子未曾下帖邀请大小姐进宫玩耍。奴婢实在惭愧,殿下为此恼了奴婢,还请大小姐多为奴婢美言几句呢!” “你个多嘴的小蹄子,怎敢在温大小姐面前耍宝?”车帘从里撩开,一身鹅黄宫裙的云流从里面走了出来,踏在了丫鬟搬来的小兀上,笑语盈盈地下了轿,灯火下女子眉眼如画,灼烧了夜色。 苏玉笑着跟在她身后,走到华漫兮身边时颇有深意地看了一眼他身后的娄朔。 娄朔一个寒颤,下意识地朝华凌风身边的夏决望去,夏决无奈地耸耸肩。 娄朔只得苦笑,这等窥探长公主美色的苦差夏决推给了他,他只能认命接下。 温如意细细地问着云流这些日子在宫中过得如何,云流仔细地回答着,几位皇子不时插嘴,一行人所过之处,风采迫人,引得席间宾客频频点头,各家夫人们更是热火朝天地挑起了女婿、儿媳。今日虽是温家桂花宴,热闹程度丝毫不比宫宴差,连八皇子都出席了! 温如意引着云流入了桌,宴席设在温家灵溪旁,取的是曲水流畅之意,故而宾客们都围着溪流内外层坐着,上首是几位皇子及公主,云流也在其中,温如意从旁作陪。 接下来是温夫人,她身旁坐着几位当家夫人,几人正在笑谈,年轻子弟和小娘子们三三两两坐在溪旁,随意地交谈着。 与宫宴不同,温夫人举办的宴席大多别出心裁而轻松,没有规矩束缚,因此年轻公子和小娘子们都爱赴宴,这场宴席,与七夕宴一样,本就是一场相看的宴席,温家人借此择了不少好姻缘。 华心兮悄悄凑到云流身边,低声说:“长公主,你看岑二郎如何?” 云流一脸茫然,华心兮纤纤食指指向了坐在夏决身边的紫衣公子。云流仔细一看,原来是先前堵在轿前的年轻公子,此刻他正吊儿郎当地刁着水草朝对面的小娘子望去。 她不由好笑地说:“此人……倒是长了副好皮囊,只是眼神差了些。” 华心兮哈哈大笑,拉着她的手说:“长公主有所不知,岑二郎是我雍京城出了名的‘爹管严’,岑尚书怕他被美貌女子勾了魂,不许他与美貌女子接触,他身边服饰的丫鬟个个五大三粗!呐,你瞧,对面绿衣服的胖小娘,便是岑尚书特地为他定下的……” 云流有些头大,四公主兴致勃勃地说着雍京城的逸闻趣事,有种恨不得将家家户户秘密告诉她的架势。 她完全插不上嘴,只好求助地朝温如意使眼色,温如意无奈地摇头,露出自求多福的眼神。谁不知四公主向来话多,能将圣上和娘娘们讲得睡着,若是与她搭话,保不齐得听上半日的闲谈! 云流望着周围人的闪躲的脸色,突然有些明白为何大家宁愿挤作一团,也不和四公主坐在一起了!她耷拉着头,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着话,华心兮更加振奋地比划起来。 比她更振奋的大有人在,华漫兮捅着华珉的袖子,指着云流的方向大笑说:“五哥快瞧,四姐又在荼毒长公主了!” 他声音大,引得席间的几位皇子齐齐望去,只见长公主耷拉着脸一脸懊恼的样子,再看看眉飞色舞的华心兮,不由好笑。 夏决轻轻转着酒杯,直盯着云流,看着她脸上变幻的脸色不禁心情愉悦,这几日的烦闷感一扫而空。 今日他原是为了见她而来,午间听闻她想见华瑜,他推了军营物事,特地去见子扬,请了子扬出席宴会。明知子扬不愿与温如意过多牵扯,他仍执意请他出席,因为她说,她想见到华瑜。 一别多日,她日渐消瘦,原本巴掌大的脸更加突出,他无能为力,只要他能帮得上她,他定竭尽全力! 夏决不知,他的神色被人看在了眼里,华天歌远远坐在一株睡莲旁,轻抚着紫色的花瓣,神色沉静。 华瑜静静地靠在长廊的柱子上,望着面前的女子不语。 莫言莫语早已被调开,他静静等着她开口,女子取下黑色毡帽,淡淡地说:“八皇子果然聪颖,还特地调开随卫,想必周围也没有其他人了吧?” 苏玉拂着衣袖上沾染的碎叶,她跟了他一路,白灵好不容易将他身边的随卫调开,然而他淡漠的神色却告诉她,他是顺势而为。 苏玉冷笑,这般小看她们? “八皇子,我家殿下欲出宫长住,得与温大小姐时常走动,以学习大雍风仪,还请您在温大小姐面前美言几句。” 苏玉不再废话,大雍能说动华绍放人的,温若虚排名第一。温如意正好防着殿下挑选华瑜,殿下有意远离他,聪明如温如意,怎会不把人放在眼皮底下? 只是离宫一事,却不能由午云这边提起,心性淡漠的华瑜提起却合适。 华瑜静静地朝长廊外望去,一簇牡丹开的正艳,温丞相喜好南国风光,温家处处可见南国踪影。 今日长公主就送上了午云崔氏绣。据娄朔暗报,当年的温老夫人正是午云崔家女,长公主这步棋着实精妙。只是不知是巧合还是山明将内情告知了她? 看来,山明心上之人便是长公主无疑,山明前些日子的黯然神伤与今日的默然欢喜,有了解释。 华瑜转身离去,清冷的声音飘进苏玉耳朵里:“九王府安静,确是习仪之地。” 苏玉默立,华瑜应了?今日之事太过顺利,她有种不踏实感,不对,何谓习仪之地?殿下风姿天成,几时需要习礼仪? 苏玉咬牙切齿地说:“不知好歹,竟敢嘲讽殿下,他日定要让你尝尝我苏玉的厉害!” 直到戌时,宴会才散去,不少年轻公子意犹未尽地望着小娘子们,直将人看得两颊通红。 苏玉已换回玉色衣裙,与白灵一道候在云流身后,温如意将她送到了府外。 因着要回皇宫,几位皇子自告奋勇地护送她回宫,温家人便撤下了。 华心兮热情地招呼着她上自己的马车,云流打了个寒颤,急忙说:“多谢四公主好意,阿流今夜进食有些急,想着不如骑马消消食!” 说完朝夏决望去,夏决立马翻身下马,恭敬地立在一旁问:“长公主可是要骑在下的马?此马训练得当,性情温顺,若是长公主不嫌弃,在下愿为公主打马。” 云流如负重释,微笑说:“那便有劳夏将军!” 说着翻上了马,动作流畅行云流水,众人惊叹,据闻南国风俗开放,女子当街纵马亦属常事,不想养在宫闺的长公主马术竟然也如此惊人。 云流驾马前行,离开了嘉元坊,宫中车轿紧跟在后,即将沉没的夕阳照在车队上,前方策马扬鞭的宫装女子神采飞扬,身旁揽绳的高大男子紧紧跟在马旁。 第四十三章 重回九王府 桂花宴过去三天,云流悠闲自在地呆在朝阳殿,赏玩着殿中珍宝画,殿中布置极为精致奢华,处处可见设计之人的小心与爱意。 听说这里从前是大雍十公主的寝殿,只可惜十公主命薄,早夭之后此处便空了出来,姜皇后日日命人打扫,将这里当做了怀念十公主的地方。 这次竟舍得将这般精美绝伦的宫殿让出来,可见她对大雍结亲抱了极大野心,只是看五皇子与八皇子的态度,就可知姜皇后不过是一厢情愿罢了。 五皇子沉闷,八皇子淡漠,皆非良人,除此之外,六皇子乖张,七皇子深藏不露,九皇子……混世魔王,这样看来,唯有二皇子正常,言谈举止儒雅大方,坊间对他的评价颇高,只是华绍的儿子能有正常的?云流托着腮沉思。大雍皇氏子弟繁荣,关系复杂,利益盘根错节,她要如何避开风浪? 白鹭一进门便看到她沉思的表情,不由好笑:“殿下真真入神,蜜饯竟作了棋子儿!” 云流低头一看,手上果然捏了颗蜜饯,墨玉棋盘被弄得一塌糊涂,不禁赧然,连忙将蜜饯仍进了小碟中。 白鹭已端了水盆放在榻上,用丝娟沾了水细细地替她擦手,云流任她摆弄着手指,笑着问:“如何?本公子的手白姑娘可还满意?” 白鹭“噗呲!”笑出声,嚷着说:“殿下又在调戏奴婢了,明知奴婢笨拙怕擦不干水,还恁的取笑奴婢,早知如此奴婢便不来了,省得传错了消息,惹了殿下生气!” 说着鼓起了腮帮子吹气,云流忍俊不禁,开口说:“若是慕宁宫的鹭姑娘都笨拙,想来天下再没有能干之人了。鹭姑娘发发善心,就把消息告诉我这个闭塞之人吧!” 白鹭笑着说:“适才刘雄传话,说是温大小姐进宫拜见太后,将您当日送去的绣贴送给了太后,太后满心欢喜,温大小姐缠着太后要把您接出宫去,说是温丞相寿诞在即,要向您讨教南国绣法,为温丞相献礼呢!” 云流莞尔,这温大小姐也是个妙人,借着温丞相的寿诞绕过华绍直接向太后要人,太后接了她的礼,又碍着温若虚的面子,岂能不答应?云流问:“此事可成了?” “成了,成了!”白鹤推门走进来,将明晃晃的阳光挡在了门外,笑嘻嘻地说:“殿下可知,温大小姐是怎样跟太后讨人的?”说着围着云流摇头晃脑,将身后的新鲜莲蓬拿了出来,云流被她这耍宝的样子逗笑,配合着问:“是怎样的?” 白鹤兴奋地说:“温大小姐真真厉害,借着温丞相寿诞说要请教您南国绣法,太后先是不允,温大小姐便说寿诞在即,她要日日进宫拜见太后,到我们朝阳殿来!顺便去后山拜见八皇子!嘉元坊离皇城远,能日日见到太后与八皇子,她巴不得长住宫中!”边说边比划,学着温如意的语气和神态噼里啪啦地话,逗得两人笑个不停。 云流笑着说:“雍京城敢这么跟水太后说话的,除了温如意,还有谁?华瑜是水太后的眼珠子,温如意敢拿他作筏,水太后岂能不应?” 温如意心悦华瑜人人皆知,水太后一心让华瑜清修向佛,有意让他前往海外修炼,她岂能看着温如意日日往宫中跑? 再说,温家势力遍及大雍,几乎压住华氏一脉,皇室中人谁愿意温家再出个皇妃?除了答应将午云众人送往宫外,别无他法。 门帘轻响,白灵走了进来,拂去身上的白灰,今日守将换成了林家人,严谨了许多,她蹲了许久才找到机会藏进了布匹中,到了尚宫局才得以脱身。 白鹭轻轻拍手,窗外立即有宫人会意,开始有意无意地把守着门口,白灵轻声说:“殿下安好!” 云流点点头,示意她继续说,白灵放低了声线说:“这两日在宫外探得了一些消息,那日温家宴八皇子有意流露出对殿下的好感,敏锐如温如意,察觉到了他对您的好感,加上苏玉姑姑说您在宫中憋闷,温如意当即派丫鬟去了温丞相书房,想来助您出宫是温丞相的意思。” 云流赞许地望着她说:“不错,温如意圆滑世故,岂会为了儿女私情跑到水太后面前要人?华绍将我困在宫中多日,也不提和亲一事,此举必有他的用意,若非温若虚点头,温如意岂会莽撞忤逆皇上?” 温如意虽爱慕华瑜,然而世家大族之女,又岂会为儿女私情障目?家族的兴衰才是重点,温家树大招风,再谨小慎微地行事,依然逃不出猜忌,温若虚岂会放任华绍与午云结亲?从当日进宫,温若虚的示好便能猜到。 如果她猜的不错,若是华绍执意让她选择某位皇子,那么出事的不是她,便是那位皇子了。她能猜到,华绍也能猜到,午云这支势力就像一块烫手山芋,温家与华氏的关系远不像表面那么和谐。 白灵接着说:“昨夜我潜入温家,发现嘉元坊内处处戒备,温家大宅更是处处陷阱,而且我发现,温家遍地法阵,与海外联系紧密,在温家地下密室,我发现一间屋子,里面挂满了画像,画的似乎是……到温家赴过宴的人,连殿下和苏玉姑姑,还有我的画像皆在内。屋子正中的地面是一块巨大的水晶平雕,刻满了女儿家用的花簪金球等玩意。” 白灵困惑地说,温家乃是大雍最大的世家,这样的世家入夜后却显得极冷清与诡异,而且坐落在远离皇城的孤巷中,似乎与世隔绝。 云流惊讶地望着她说:“温家怎会有那么多画像?而且戒备森严?那日赴宴,温家热闹非凡,与你所见大有不同。” 白灵沉思片刻,斟酌着说:“殿下,奴婢觉得,人前的温家,与人后的温家像两个不同的地方,白日的温家欣欣向荣,而入夜后的温家冷清诡异。若非迫不得已,我们少与温家人往来。” 云流点点头,白灵向来敏锐,她的预感从未出错,温家当真隐藏极深。 白灵喝了口水继续说:“奴婢在雍京城转了一圈,听到不少趣谈,殿下可要听听?” 云流笑着拍她说:“好你个白灵,出去一圈竟学会了卖关子,还不快老实交代!” 白灵笑起来,给云流剥了颗葡萄,“奴婢听说了雍京城这大半年的趣谈,这第一件嘛,”说着眼珠往几人身上转了一圈,引得白鹤跺脚才继续说:“就是户部林侍郎的夫人,两月前产下了死胎,林夫人为此去了钟国寺小住,中秋才回了林府,据说此事与永骊侯府有些牵连。这第二件,是清妃娘家侄子看上了七品翰林编修家的小娘子,非她不娶,闹得满城皆知。” 云流蓦地想起宫宴那晚,在偏殿见到的神秘黑衣女子,她记得在温家宴会上也有那位女子,听人唤她五娘。 据说是冉家大爷求着温如意将人请了过来,宴上冉家大爷一直追着女子,想方设法地讨好女子,而女子依旧冷冰冰地不说话。 云流脸色微沉,她见过女子的真面目,是个极厉害的人物。白灵见她脸色不佳,急忙问:“殿下可是哪里不舒服?” 云流摇头,示意她继续说,白灵担忧地望着她,斟酌着说:“第三件,是关于凤凉的,凤凉……入了钦天司天宫,会留守钦天司一年……” 她没有再说,凤凉此人,阴邪无比,可殿下对他的事却极为上心,她也不知将消息告诉殿下是否妥当。 一旁的白鹭悄悄摇头,示意她不要再说,然而已经晚了,云流抬起头惊讶地问:“凤凉会在钦天司呆一年?” 白灵只得点头,此事在宫中已非秘事,钦天司在大雍地位极高,凤凉这样打眼的外人进入宫中,能不惹眼?华绍早已亲访姬无由,询问此事,姬无由告诉华绍,凤凉会在钦天司研习一年天象八卦。 云流正欲说话,苏玉走了进来问:“殿下,今日在殿中布菜还是?” 这两日云流玩心大起,在水榭凉亭布菜,今日的午膳已做好,她特地来问问。云流歪着头想了想说:“还是去水榭吧,今日天气有些热……” 苏玉扶她起身,“殿下不必担心,奴婢早已在水榭加了些冰盆,倒不会太热。”北方九月,天气还有些干热,晴空高远,太阳热辣辣地照在地面,晃得人眼花。 大雍宫人早已习惯,而午云众人本是从潮湿的南国而来,这个天南国正是秋雨绵绵的时候,宫人颇不适应干热,不少人中了暑气,纷纷讨苏玉的药草吃,连云流每日也预防性地喝了不少凉茶。 姜皇后见众人奄奄一息的样子,特地免了朝阳殿的拜见,吃食用物一并派人送到殿里,云流让午云宫人各自回屋休息,只留下了把守的宫人,其余杂事都交给了大雍宫人,宫人们受宠若惊,纷纷卖力地扫洒起来,一时间朝阳殿热闹非凡。 午膳后苏玉从地窖里取出一大盅冰过的血燕玉梨汤,放在阳光下加热,待到不冰时给云流盛了一盅,其余大丫鬟们也纷纷吃了一盅,正巧吃完,宫人来报,说是刘总管带着小徒弟在前殿求见。 白鹭忙撑起纸伞,护着云流往前殿走去,一进大殿,刘雄满脸笑意地迎上来说:“哎哟,我的长公主哟,这是从哪来过来,瞧这小脸晒得红扑扑的,老奴该死,竟敢劳烦长公主顶着太阳过来,老奴该打!” 说着挥手往脸上拍,白鹭一个闪身拦住了他,“刘总管这是做什么?殿下在水榭用了午膳,正往前殿来,可巧就遇到了总管,这么热的天,总管可是来歇脚的?” 刘雄一个激灵,这白鹭好利的嘴,任他有天大的胆子,敢到朝阳殿歇脚? 他苦笑着说:“白姑娘说笑呢,老奴刚从勤政宫出来,因着长公主在宫中小住了些日子,皇上怕宫中日子单调,长公主觉得无趣,特地命老奴来传话,问长公主可愿到宫外一住?九王府已经修缮完毕,老奴亲自去看了,真真漂亮,王府里可凉快了,皇上想将宅子赐给您呢!” 他可是听说了这些日子午云众人日日中暑气,奄奄一息的事,果然,长公主的眼睛亮了,笑着问他:“刘总管,皇上当真将九王府赐给本宫了?那九王府本宫入宫当日去过,虽是前朝旧址,倒也清幽雅致。” 刘雄神色尴尬,长公主说话也太直接了,难怪底下奴婢个个牙尖嘴利。那九王府的确是空置许久,旧的确是旧,然而自有一番韵味,这次皇上下大力修缮之后,可谓是处处精致,大公主去看了还在抱怨自己的公主府不如九王府精致,吵着要换呢! 刘雄笑意盈盈地说:“正是呢,九王府皇上已经赐给您了,修缮得极漂亮,您去看了保证满意!” 说着朝身后挥手,一名十三四岁的小太监走了出来,红着脸恭敬地捧出礼盒,刘雄把礼盒打开,拿出地契交给白鹭。 白鹭一看是九王府的地契,抿嘴一笑说:“刘总管有心了,适才奴婢还念叨着公公怎地不来朝阳殿了,还以为公公嫌朝阳殿偏僻,懒得过来,奴婢新制的千夜星都没法送出去呢!” 刘雄擦了把额上的汗,谁敢说朝阳殿偏僻,那不是给皇后娘娘找不痛快?朝阳殿是皇后娘娘的珍宝,平时不许人接近,能到朝阳殿那是天大的荣幸! 刘雄讨好地说:“白姑娘这是冤枉奴才了,皇上不放心下头的粗人们,特地派奴才去九王府督察,九王府修缮完毕奴才才得以回宫,这才有了机会拜见长公主。倒是白姑娘的千夜星,奴才惦记得紧,还请白姑娘赏奴才一些,奴才也好拿回去炫耀炫耀,能得白姑娘赐茶,可是天大的荣幸!” 白鹭笑着将一罐茶交给了小太监,千夜星是午云皇室供品,论价值,远在大雍钟国寺寒露之上,千金难求,这小小的一罐茶可是无价之宝,刘雄此人极贪财极好脸面,她便投其所爱,不怕他不听话。 云流仔细地看了眼小太监,发现他唇红齿白,身形纤瘦,皮肤白皙,一点不像做惯粗事的下人,倒像是哪家的小公子。小太监面皮薄,被她看得红了脸,头埋得极低,露出通红的耳朵和脖颈。 钦天司算测后定下了迁宫的日子,八月廿八,宜动土,移徙,入宅,倾云长公主于此日迁入九王府。 第四十四章 乔迁之喜 八月廿八,倾云长公主迁出宫外,长嘉帝御赐九王府予倾云,午云众人尽数迁入府中,另附宫婢五十,侍卫五百,珍宝无数,由刘雄引路,宫中车轿浩浩荡荡地驶出宫门,雍京城百姓驻足而立,永安坊人满为患,水泄不通。 雍京城最大的酒楼飞霓楼顶楼的雅间里,几名华衣公子津津有味地看着隔街的盛况,就着美酒佳肴肆意挥洒起来。 “五哥,咱们不是来恭贺长公主乔迁之喜的吗?干嘛躲在楼上?”华漫兮一脸不满,将碗里的芙蓉糕戳得稀烂。 华珉一身月白锦衣,斜靠在楼椅上,看了他一眼说:“九弟莫急,人潮汹涌,冲撞了我们就不好了,等人群散去我们再去不迟。” “呵呵,五哥真是细心,我倒是有些惭愧,一心想看热闹!”华清风笑得坦然,望着永安坊人来人往,他的笑意不断加深。 几人随着他的目光往下看,只见几名年轻公子施施然拂开人群,走到了一名高瘦的宫装女子身后,对着女子鞠躬行礼。不知他们说了什么,人群“哗!”地一声,开始沸腾起来,不断往前涌动,眼看就要撞上女子。 “嘭!”前面的人群被弹飞,砸进了后面的人群之中,闪躲不及的人开始喝骂起来。 然而马上他们就叫不出来了,因为,不知何时,几名粉色宫装的女子就到了他们面前,手中提着几名鼻青脸肿,狼狈不堪的年轻公子。 接着她们从袖中掏出了匕首,匕身在光下折射出刺眼的寒芒来。 人群被震慑到,纷纷后退,而之前的高瘦女子手中拖着一名身着褐色织锦的肥胖男子慢慢走近,血迹在地上画出长长的痕迹。 她走到一名中年男子面前轻声问:“你认识此人?” 男子额上豆大的冷汗滚下,声音干涩地说:“是……是我家世子,求……求您放了他……” 女子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将男子举到他眼前,问他:“可知此处是什么地方?你是哪家府上?” 男子咽了口唾沫,干瘪的声音从喉中挤出来:“小人……乃是卫国公府上侍卫,求您高抬贵手,放了世子……” 女子环顾四周,人群紧张地看着她,生怕她盯上了自己。 “哐!”肥胖如猪的卫世子被丢到了男子脚下,男子立马将他抱起,飞快地从人群中退了出去。 其余几人也被丢到了地上,各自的侍人赶紧将人带了回去,人群再也不敢放肆,只能远远地望着九王府前进出的美貌宫婢们。 夏决长舒口气,重新坐回长椅,卫麟当真吃了熊心豹子胆,胆敢在九王府门前调戏白灵,若非她手下留情,今日抬回去的便是一具死尸! 而且方才那一下,是苏玉的退却,这么说长公主就在门内!他遥遥望着九王府华丽的朱门,想象着那人就在门内,冷眼看着门外喧嚣,他突然觉得喉头一梗,再也喝不下。 他的异样被华珉看出,华珉关切地问:“山明可是不舒服?” 接着轻招右手,对着空气说:“上些清淡解酒的茶点!” 夏决伸手阻止他,几人都转过身来,探究地望着两人。 华凌风温和地说:“山明竟是醉了?去南国一年,倒是酒量小了不少!” 夏决微微赧然,替他倒了杯酒,“山明酒量本就不佳,近日在营中更是滴酒不沾,故而……” 华凌风微微一笑,接过了酒杯。 云流一早便出了宫,提前到了九王府,府中人早已打点过,一应物事应有尽有,摆放有序,谢酉早已在府中探查了一遍,把格局布置给苏玉细细说了,苏玉一边听一边点头,刘雄此人虽然油腻贪财,做事倒不含糊,是个聪明人! 正殿早已收拾好,白鹭领着云流去了殿中,苏玉留下来打点,宫中的人很快就要到府中了,许多事她得长个眼,这宫中偷梁换柱的本事大了! 待到斜阳西沉,九王府已经收拾妥当,苏玉把宫婢交给了白鹭去调教,一应粗使活计都交给了她们,侍卫们被谢酉分配到了府中各处,与午云宫人混守一处。 而接近正殿的地方,一律不许他们宫中之人接近,守卫和侍奉全由午云宫人担领。华绍赐人无外乎是为了监视,这些人中又夹着各宫眼线,势力盘根错节,无法清算。 宫人们将琉璃宫灯点亮,莹莹光亮照得府中生机勃勃,天光还未消失,一群不请自来的客人上门了。 褚绥望着门口的几人有些为难,当先一人已跨入门槛,“怎么,长公主乔迁之喜,本皇子还不能进去讨杯酒喝?” 华漫兮把骨扇一收,敲在褚绥的肩上,斜眼看着他。 其余几人没有说话,但站得笔直的身影告诉褚绥,他们势必进入王府。 刚散去的人群又开始聚拢来,对着他们指点起来,褚绥有些头大。 今日忙活了一天,众人已十分疲惫,苏玉特地传令,命守卫尽早闭府,用完晚膳早些梳洗。可长公主再尊贵,也不能在大雍王府将几名皇子和将军挡在门外吧? 为难间,有脚步声逐渐靠近,褚绥回头,一身荷藕色曳地纱裙的苏玉慢慢走了过来,半梳的流仙髻斜坠一侧,色泽通透的白玉耳坠在行走中摇曳,琉璃宫灯一晃,南国风情毕现。 苏玉走到几人跟前,笑盈盈地说:“不知几位殿下到了,有失远迎……” 说着将身后的路让出来,打了个手势说:“公主殿下正念叨着今日无人问津呢,不想几位殿下和将军已经到了,奴婢这就带几位殿下去冷香殿。” 说着退到一旁,引几人进入府中,沿着花径朝冷香殿走去,花园两旁的桂树枝繁叶茂,香气四溢。 一路上奴婢们不停问好,华漫兮不耐烦地挥手,快步往前头走去。 华珉好心提醒说:“九弟慢些,九王府不比宫中,处处精巧贯通,似迷宫般,当心走错了路!” 夏决快步跟上他,低声说:“九皇子,长公主正在等咱们,跟着苏玉走会更快些!” 华漫兮回头,发现苏玉寒着脸站在路口处,赶紧往回走。 苏玉压住情绪说:“几位殿下,还是快些去冷香殿吧,长公主早已设宴,等殿下们前往呢!” 华漫兮无奈地瘪嘴,这苏玉当真易怒,怕饿着长公主,竟敢催他们几人,南国之人这么护主? 他虽不满,也只能跟上脚步,要见长公主一面当真不易,他和书院里那几人打赌,自己见长公主一面轻而易举!他总不能自己打脸。 华凌风一边走,一边观察王府的布局。只见楼阁横斜,曲径通幽,府中布置得十分精妙,竟是大家之作!之前父皇为何不曾将它拿出来? 这样别有洞天的府邸,无可挑剔,难怪大公主看了之后吵着要呢! 看来父皇很看重长公主,他要好好想想怎样与她亲近,华凌风勾了勾唇。 云流正在殿中观赏字画,冷香殿布置得干净大方,房间中挂着许多字画,雕刻精美的书架和兀几上整齐地摆着不少书本,一丝灰尘也无。 她随意拿起一本《往生经》翻阅,发现里面的书页尽是痕迹,想来原主人时常翻阅。 挂着的字画也有许多被磨蹭的痕迹,所有的书画纸张都已泛黄,陈旧不堪,许是材质极好,竟不显破烂,反倒有了一丝历经岁月沧桑的独特味道。 这些书画的主人是谁呢?她仔细看了看,发现竟有不少孤本,华绍这般贪得无厌之人,没有将它们收入宫中,竟把这些东西留给她? 她百思不得其解,整个大殿透出一股沧桑的气息,一桌一椅,一字一画,都在述说着过往的沧桑岁月。 这种感觉弥漫在空间中,云流有些不适,一旁的白鹭急忙问:“殿下怎么了?可是饿了?” 今日太过忙碌,宫人们进进出出,十分喧闹,云流午膳胃口不佳,只用了些甜粥,此时已至酉时。 云流摇头说:“倒也不饿,我只是好奇,这九王府原来的主人是谁?” 白鹭一愣,仔细打量着四周,这九王府布置得清幽雅致,王府占地宽广,却不显凌乱与空洞,一草一木布置得极尽心思,不似王公贵族的府邸那般奢华,也不似商户之家那般单调,处处透出书香世家的气息来,仔细看这布置,竟像是女子所作。 主仆两人正在琢磨着四周环境,白鹤走了进来,见两人转圈不由好笑:“殿下与白鹭姐姐这是在做什么?莫非是饿晕了?” 云流回头望着她,见她手里拿着几支盛开的晚荷,笑着问:“又去了泛月桥?当心水鬼拉你下去做伴!” 白鹭“噗呲!”一声笑出来,指着白鹤说:“你这小蹄子,怎地尽日里手痒,那杨二娘抓到你,告到杨将军那里去,看你不脱层皮!” 白鹤吐着舌头做鬼脸,她才不怕,那杨一诺不过是个迟缓笨拙的小娘子,便是她将杨家的晚荷摘了个遍,也抓不住她! “好哇,原来是长公主的家奴偷了杨家的睡莲,杨一诺这几日跟五哥抱怨不停,说是哪家的小厮胆肥,竟把她要送给孟涵的睡莲折了,这几日她连温家也不去了,日日守在泛月桥!不想长公主这家奴,竟有如此本事,能在将军府守卫的眼皮底下顶风作案!”一道兴奋的声音从殿外传来,紧接着华漫兮大步走进了殿中,双眼发光地看着白鹤。 白鹤一愣,随即骄傲地扭头,将晚荷插在了抱瓶中,紫色和粉色的晚荷在冰青色的抱瓶中高低错落地伸展着,给殿中添了几分生机。 华漫兮见白鹤不理他,开始耍赖,非要云流给他点封口费,云流径直走向方桌,夹了一块水晶蹄子放到一只玉碗中,推到桌子一旁,“九皇子,这是苏玉特地下厨做的,你尝尝,南国口味你可喜欢?” 华漫兮满意地坐下,大口嚼起来,其余几人也依次坐下,恭喜她乔迁,将手中的礼物交给了苏玉,苏玉笑眯眯地收下,长袖一挥,施施然地往殿外走去。 华凌风打量着殿中说:“长公主,九王府布置得当真雅致,比皇子府还好!” 一旁的华清风接过话头:“可不是,上次大皇姐跟着刘雄过来,当即抱怨自己的公主府呢,吵着要跟长公主换!” 他轻笑一声,夹了块鹿肉细细嚼着,眼角瞄到华珉眉头微皱,不由心头一乐,华玥心直口快,在宫中得罪了不少人,碍于她的身份无人敢动手。 即便出嫁了,这毛病也改不了,她的公主府是父皇亲赐,姜皇后请钟国寺高僧所造,金碧辉煌奢华无比。华玥这一抱怨,一下就传遍了雍京城,堂堂的大雍长公主,竟和外来的公主争起府邸来,丢尽皇室脸面。 云流不动声色,任由几人交锋,一旁的夏决端起酒杯仰头而尽,说了声好酒,接着问起了南国菜系,云流笑着解说,白鹭也跟着补充一两句,加上华漫兮的碎碎念,一顿晚膳倒也热闹。 晚膳后几人见云流稍有困色,便告辞出了府,出府时华漫兮神秘地告诉她:“长公主,你猜杨一诺为何要送妖莲给孟涵?这妖莲是初阶灵植,乃是美肌养颜之物,莫非孟涵好这口?” 云流十分惊讶,这晚荷竟是灵植?难怪杨家那般宝贝,捉贼的告示贴到了城门口! 华漫兮满意地看着她的表情,大摇大摆地跟着华珉几人往坊外走去。坊内之人见了他无不退后三米,这坊间住的皆是朝廷重臣,谁人不识九皇子?何况是朝中几位皇子同行。 华凌风一挥手,行礼的人全部折了回去,几人慢悠悠地在永安坊内闲逛。 第四十五章 桑丘 云流满心好奇,抱着晚荷打量,惹得白鹭偷笑说:“殿下这是怎么了?这晚荷还能看出什么名堂来?” 云流摇头说:“方才华漫兮说这是初阶灵植,我反复看也没看出来有什么不同之处,倒是清香确实幽远。” 苏玉回到了殿中,云流问:“他们走了?” 苏玉点点头说:“都走了,真是折腾,今日已经忙乱不已。殿下,可要梳洗?” 云流摇摇头说:“先等等,晚膳用得多了些,苏玉,你陪我在府中走走吧。”苏玉温柔地拾起榻上的团扇,跟着她往殿外走去。 天已黑蒙,宫灯四起,宫婢们有序地忙活着,见着两人走来,急忙放下手中活计过来行礼,云流挥手让她们退下,与苏玉朝西北角走去。 午间云流在府中闲逛,日头急,她便躲进了一处阴凉的古树下,意外发现那里竟有一个隐蔽性极好的地洞。她悄悄折回,告诉了苏玉,两人决定今夜去探探究竟。 两人绕过宫婢和值夜的侍卫,悄悄到了千年古树下,古树旁一盏萤亮的宫灯照出两人的身形,秋夜寒蝉声不断,叫得正欢的秋虫感知到有人,猛地住了声,在暗中打量着两人。 苏玉从袖中掏出匕首,往古树走去,朝着系红丝带的地方轻轻划去,“喀喀!”轻微的声音从古树后传来,苏玉揽着云流,跳上树杈,只见繁茂的古树树干分叉处,有些细微的凹凸,但也能看出原本被磨得光滑的模样。 苏玉用力地踩了踩,发现是实心的,便招呼云流跳下来,云流从树杈上跳到分叉处,仔细观察古树背后。 一群蝴蝶飞了下去,围着树干打转,一只幽蓝的蝴蝶飞回了她手上,云流欣喜地说:“姑姑,在树干背面,往下爬。” 苏玉有些迟疑,这古树紧紧靠着白玉围墙,根部更是贴着围墙,哪里能下去?但她还是一步步往下爬,把匕首扎进古树中,倒着往下爬,慢慢地她发现脚踩在了梯上,不由往下看,看清下面的东西她吸了口凉气,颤抖着想要往上爬,然而脚底一滑,往下滑去。 云流低声惊呼:“姑姑,你没事?” 她开始倒着往下滑,底下传来苏玉的声音:“不!殿下别下来,上去……里面有……” 声音消失了,云流大惊,停在半空喊:“姑姑,你在哪?你怎么了?” 无人回答,一股寒气从脚底窜上来,云流汗毛倒立,这不是错觉,寒气从下往上吹着,她的衣袖和发丝不住地往上飘。 她想了想,咬牙往下爬,一脚一脚地踏在木梯上,慢慢地接近了黑黝黝的洞口,她抬头往上看,只能看见苏玉挂在树杈上的夜明珠微暗的光亮,竟然有这么高!这是个结界!她紧紧抓着木梯,这到底是什么地方?为何九王府会有这种地方? 突然,她感觉到有东西在抓挠她的绣鞋,一股骚味随风吹进了她的鼻子。不用看她也知道,脚下有东西,苏玉方才遇见它了? 她浑身一震,恶狠狠地往下望去,和一双金色的眼珠对个正着,她恶狠狠地问:“苏玉呢?” 接着长剑从腰间抽出,往脚底刺去,扑了个空,气息消失了,洞里一片漆黑,她的眼睛适应了黑暗,依然看不清洞中情况。 有人能看清。一双金色的眼睛悄悄躲在洞底的石雕后,打量着洞口的女子,女子睁大眼往里张望着,眼中没有焦距,而她身边幽蓝的蝴蝶已经往里面飞了进来,正朝它冲过来。 眼睛不见了,蝴蝶飞进洞中四处寻找,并未找到方才的眼睛。女子碰了碰蝴蝶,接着飞进了洞中,在洞中摸索着前进,很快便走到了中间。 云流越往前越觉得怪异,洞里空间很大,像是……居住的大殿?她摸到了碟子和木雕,花瓶,饰品,团扇……团扇?她猛地往前,摸到了熟悉的软纱,苏玉的药草味传进了她的鼻子,她赶紧上前摇着苏玉:“姑姑?姑姑?你没事吧,我是阿流……” “阿……流……,是谁……?” 云流猛地坐起,拔出匕首对着来时的方向,一双金色的眼睛出现在她对面,慢慢向她靠近,云流低声吼:“站住,你是什么东西?” 眼睛停了下来,似乎是歪了歪头,接着又朝她走来,云流猛地弹起,朝它扑了过去,依然扑空了,云流落在了软塌上,一股梅香扑面而来。她爬起来,睁大眼睛往四处张望,依旧漆黑一片。 她忍不住低吼:“怪物,你在哪?滚出来!” “唰唰!”骚臭的毛从她脸上扫过,她听见两旁的地面被划开的声音,像骨骼被划开!云流打了个寒颤,把匕首握得更紧。 “你长得很美,和主人一样……”空洞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接着一点光亮从远处滚过来,滚到离她一米远的地方,她仔细看,是一颗明珠,只是年代久远,明珠已有了裂痕,仔细看还有不少抓痕和咬痕。 借着微弱的光芒她开始打量四周,这果然是一处大殿,布满了生活的气息,只是虽然没有灰尘,却摆放得极乱,白玉地面上到处是书画和撕破的绢纱,从绢纱的材质可以看出从前这里住了一名女子。 云流慢慢爬起身,拿起明珠朝苏玉走去,明珠的光照在苏玉脸上,一个偌大的青包鼓在头上,脸上有两道长长的抓痕,血迹斑斑。 她沉下脸,轻轻抚着翻滚的皮肉,似有所觉,她猛地回头,一只通体黑亮的猫站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金色的圆眼防备地盯着她。 “这是你抓的?”云流冷声问,猫没有动,依旧盯着她,她眼神冰冷,朝着黑猫走近,黑猫往后一跳,立在楠木的方桌上望着她,接着开始打滚,撕咬着上面的头骨。 云流这才看清,地面上残破的骸骨,她退回到苏玉身边,警惕地盯着黑猫。 黑猫玩了许久,才翻过身来。 “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沙哑的声音在大殿中回响,云流意识到黑猫在问她,她没有回答,只打量着四周,突然立在大殿角落的一座同人高的玉雕引起了她的注意。 她慢慢朝玉雕走去,一边观察着黑猫的神色,黑猫坐直了身子,圆亮的眼睛盯着她。她走到玉雕前,发现这是一尊极美极温柔的女子雕像,神色恬淡地望着她。 雕刻的人很用心,将女子刻得如此传神,女子的眼睛仿佛直视着面前的每一个人微笑。 云流仔细看着雕像,突然她发现雕像旁的炕上,铺着一副画,画的就是这个女子!她拿起画仔细对比起来,画中一行小字吸引了她。 “梅林一眼,天下皆沉沦。成丰七年。端午。鹤鸣。” 成丰七年?大雍建朝千年,可没有这个年号,这是大雍之前的朝代,至少是千年之前。画中的女子唤作梅林,而作画的人叫鹤鸣。云流一头雾水,反复看着小字。 “她是我的主人……这里是沈国公府……你,是何人……”黑猫不知何时跳到了玉雕肩上,温柔地舔起玉雕来。 云流突然明白了,这哪里是什么九王府,这是千年之前前朝的沈国公府,这猫只怕被关在这里上千年,根本不知世事变迁,也不知岁月更替,或许连自己活了多久也忘了。 云流压住心中的怜悯,轻声问:“你的主人……叫沈梅林吗?” 黑猫点头,她又问:“你的主人呢?为何你一个人在此?” 黑猫的神色暗淡下来,闭着眼卧在冰冷的玉雕上。 “他们说,主人……犯了错,鹤鸣少爷将她藏在了这里……主人说,她有罪……我贪玩,偷吃了主人的药酒……醒来主人已经不在了,我看见这里到处是打斗痕迹……主人和鹤鸣少爷还有其他人的血到处都是,被我舔干净了。” 黑猫眼神迷茫,努力回忆着。 “主人喜爱洁净,我每日都会打理一次……我在等主人回来……你从外面来,见到她了吗?主人是天下第一美人,无人不知……” 云流心中很难受,伸手想要抚摸它,不想黑猫十分警觉,猛地跳到了玉雕头上,警惕地望着她。 她不忍心告诉它,如今早已不是成丰年,而是千年之后的长嘉年,它的主人早已死在了千年之前。 她轻轻问:“黑猫,你可知今年是哪一年?” 黑猫歪着头思考,片刻后它说,成丰七年,今年它就七岁了,主人前不久才给它过了生辰,送了它礼物,接着它把脖子上的金铃露了出来,上面刻着两个清秀小字:桑丘。 看来这是它的名字。云流问它:“你可有名字?” 黑猫骄傲地抬头说:“桑丘,我是……主人最爱的猫!” 果然如此。 云流从苏玉腰间取下法器,从里面翻出了许多干粮和果饮,用地上的碟子盛放好,她深深地看着桑丘说:“桑丘,我叫云流,你愿意跟我出去外面吗?” 桑丘摇着头说:“不,我要在这里等主人回来,主人说了,她……会回来……” 云流不再说话,抬起苏玉往殿外走,走到大殿尽头,木梯就在眼前,她回头,看见桑丘蹲在玉雕脚下,明珠落在它身边,它正睁着大眼望着她。 云流和它遥遥对望,最终云流带着苏玉爬上了木梯,回了府中。苏玉急需医治,此事还得瞒着宫中耳目。 第四十六章 苏玉重伤 云流小心翼翼地绕过宫婢,吃力地背着苏玉往凝香殿走去,而一路上都有宫婢的身影,让她有些疑惑,谢酉不是说宫婢只会在外围,中心地带一律不许大雍之人靠近吗? 她放出幽灵蝶探路,摸索着朝前走去,凝香殿门口,白鹤正四处张望,看见她才舒了口气,疾步走过来问:“殿下,姑姑这是怎么了?殿下没受伤吧?” 云流摇头,将苏玉交给她,谢酉从房梁上跳下来,将人抱进了内厅,几人跟到床前,看着苏玉被划伤的脸,白鹤惊呼一声:“这是谁做的?竟敢伤了姑姑!” 谢酉也沉着脸,苏玉也是女儿家,竟被人划破了脸,深可见骨,以后还怎么出入府中? 云流没有说话,只盯着谢酉问:“谢总领,可还能恢复?” 谢酉伸手摸着苏玉头上的大包说:“这是高处坠落摔的,淤紫带血,只怕当时就摔晕了。而脸上这几道,明显是抓痕,伤痕又深又长,皮肉翻滚,只怕好了也免不了留疤。” 云流抓紧了衣袖,想来是苏玉坠落时碰到了白玉地面,惊扰了桑丘,被桑丘误伤,她原本愤怒不已,可是见到桑丘后,她连一丝怒气也提不起来。 也许是因为它的眼睛太干净,毫无杂质,也许是因为它可怜的过往,一想到它还孤零零寂寞地守在地下,等着一个永不再回来的人,她的心就变得柔软和包容起来,连它误伤了苏玉她也恨不起来。 云流坐到苏玉跟前,轻轻抚摸着她苍白的脸,白鹭此时也走了进来,望着苏玉的脸满脸不忍,几人见云流默不作声,都不再说话,云流问:“向前呢?” 白鹭有些为难地说:“向先生晚间去了妙手村,听说是大雍杏林圣手得了株盛开的血兰,向先生过去讨教了,将库房的阴蛤也借走了。” 云流冷哼一声说:“这个向前,整日专研医术,也没见他出手医治过!” 自从父皇驾崩,云流就对向家人颇为不屑,连父皇病症都说不清楚,无从下手,这样的人岂配当院正?向家人空有其名,医术极差,也配当午云杏林世家?她不明白欺世盗名的向家怎会延续千年,世代驻守太医院。 白鹭有些无奈,殿下厌恶向家人,加上苏玉医术精湛,更加用不着向先生,一应事务皆不交予向先生。向先生无事可做,整日里找人切磋医术,这一路行来,倒是习了不少医术,连大雍太医院也跑了个遍。血兰这等传说中的仙草出世,他哪里能坐的住! 白鹤简单给苏玉清理了伤口,苏玉开始烧起来,白鹤闻到一股臭味,急忙把烛台拿近,仔细观察苏玉的脸,不由惊叫:“天哪!姑姑的脸……” 谢酉一个闪身蹿到榻前,只见苏玉脸上血肉轻轻蠕动,他拔出银针挑起血肉,原本鼓起的血肉开始下陷,慢慢化成血水,苏玉脸如金纸,他暗叹不好,赶紧从苏玉袖中掏出一堆瓶罐来,也不管是什么药,一股脑地喂给苏玉,苏玉脸色稍有回复。 云流刚躺下,听见白鹤的惊呼急忙穿衣跑出来,一见苏玉的脸,她心头一沉,急忙拿起明珠仔细观察伤口,发现伤口处血肉在慢慢萎缩,竟将血肉融了!桑丘究竟是什么东西?爪子竟含有剧毒! 不行,苏玉得赶紧送医,此时已是丑时,宫门已禁,医馆已闭门,到哪里求医? 云流心急如焚,苏玉不能出事,眼下能救她的……温家!温家传世千年,府中必有良医! 云流立马吩咐说:“谢酉,背马,去温家!白鹭,备礼!白灵随我一道去!” “是!”几人立马行动,将苏玉裹在毯中抱上了马车,谢酉带上暗卫,悄无声息地跟在了身后,钟伯驾马,云流和白灵上了马车,从后门驶了出去。 夜色迷蒙,乌云遮住了残月,一道颀长的身影站在九王府巨大的菩提树上,看着几人疾驰的影子,嘴角勾起了似笑非笑的弧度。 身影跳了下来,落到古树下,他抬头凝视着菩提树,它可真长命啊,活了两千多年竟也这般茂密,不像他,只是一千多年就已厌烦透顶。 他直直地望着树根处,仿佛,透过地面直视着地底的大殿,在那里有一尊玉雕,还有一只死去千年却不自知,固执等待的猫灵。桑丘,你且等等,我很快就把她找回来,带她回来。 男子跃上了树顶,看着不远处微光透出的凝香殿,一千年来,这里首次有人入住,他听闻消息特地过来看看,竟是个不知情的午云皇室之人。被桑丘所伤,非死即残,去温家又有何用?温家早已落入魔修之手,过去不过是送死罢了。 男子摘了一片菩提叶放在手中,一只通体漆黑的巨鹰静静地立在他身边,男子随手抛出绿叶,坐在了鹰背上,巨鹰挥舞着臂膀,朝乌云飞去,瞬间没入了阴暗中,乌云渐渐散去,残月渐渐显露出来。 一只窝在鸟巢中假寐的夜莺迅速飞出,朝着西南飞去。 云流一行人悄声向嘉元坊驶去,突然前方传来一阵急速的马蹄声,直奔马车,忠伯急忙将马停下。 “吁!”夏决的声音传来。 云流一把撩开车帘。 “夏将军别来无恙,深夜别停我公主府的车有何贵干?”白灵冷冷地问。 夏决擦了把汗,不去看她,只望着云流说:“长公主深夜驾车欲往何处?前方岔路,决怕公主初来乍到不识路,特地来给公主指路。” 云流冷笑说:“多谢大将军,本宫虽是初至大雍城,身边有识路老仆,倒也不至于迷了路!” 夏决望着她冷漠的样子心头一黯,晚间还言笑晏晏,此刻却剑拔弩张。他想了想继续说:“长公主行进方向似乎是温家。” 云流盯着他,没有说话。 夏决也不在意,随意地舞着马鞭说:“长公主或许不知,温家两年前有了条不成文的规矩,三更天后不宴宾客,这两年不少上门的人都扑了个空。” 云流正色说:“无论温家是否欢迎,我都要上门试试。” 夏决叹了口气说:“长公主或许不知,上门的人不久后就发生了意外,非死即残,无一列外。” 云流震惊地看着他,这是什么意思? 这时不远处又有马蹄声传来,云流微眯着眼,看清来人。 娄朔喘着大气说:“将……将军,八皇子的令牌,在这里。” 夏决拍了拍他的肩膀,将令牌递到白灵跟前说:“若是长公主需要帮助,不妨信夏决一把,有个地方比温家更可靠!” 云流疑惑地问:“哪里?” “钟国寺!” 云流心头一震,闻名天下的钟国寺! 她迟疑着说:“钟国寺……是寺庙,我要找的是名医。” 夏决爽朗一笑,娄朔也笑出声来,娄朔解释说:“钟国寺是大雍第一寺,虽然主研佛法,然而医术农法,天象乾坤,无所不通。” 云流若有所思,她在午云虽然听过钟国寺大名,其中隐秘却不甚知。 当下几人便转头向钟国寺行去,越靠近钟国寺灯火越是亮眼,到了寺门前,身穿蓝色袈裟的小沙弥走过来问:“阿弥陀佛,几位施主深夜造访本寺,有何贵干?” 夏决把令牌交给他,小沙弥接过仔细查看了一番,双手合十说:“阿弥陀佛,原来是八皇子亲信,不知施主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夏决直截了当地问:“无尘师傅可在?我等为求医而来!” 小沙弥望了一眼朴实无华的马车,通亮的灯火打在车帘上,里面的女客便是伤者无疑。 小沙弥道了声阿弥陀佛,打了个手势引几人入寺,刚进寺门,有两拨身子康健的僧人与他点了个头,站到了寺门前。 云流感叹不已,这钟国寺真真严谨,整夜轮流守卫,寺中随处可见训练或是诵读经文的僧人,竟是不分昼夜! 小沙弥引几人入了偏殿禅房,禅房门下抄写经书的僧人见到几人立马起身迎了上来,一个胖乎乎的僧人问:“灵慧师弟,这几位施主是?” 灵慧行了个礼说:“明在师兄,这几位贵客是八皇子的亲信,有位女客伤重,特地请无尘师叔诊治,不知师叔歇下了不曾?” 禅房的门被打开,精神矍铄的无尘走了出来,见到几人微微一笑,等看清云流长相时,脸上闪过一丝惊讶,很快被隐藏。 然而云流一行个个行事谨慎小心,他的神色早已被收进眼底。云流与白灵交换了个眼神,能让高僧无尘吃惊,她脸上莫非有秘密? 谢酉将苏玉抱进了禅房,娄朔关上了门,房内灯火通明,竟是明珠作盏,难怪如此亮堂。 无尘拿出木箱,从里取出一块银夹,放在透明的银碗中浸泡片刻,再拿起夹子夹起苏玉脸上的皮肉,皮肉几乎化完了。 无尘又戳了戳苏玉头上的大包,从木箱里拿出银刀,夹取纱布沾了碗中药水涂到凸起的皮肤上,用银刀作了个十字切口,将淤血放了出来。 接着便收起了工具,云流不解地问:“大师,她脸上的伤口……?” 无尘收好工具,回头望着她,良久说:“这位女施主的伤,并非普通伤痕,乃是阴灵所伤,老衲是个凡人,治不了这类伤。” 云流怔怔地看着他,他说是阴灵?难道桑丘是阴灵?可它明明有体温,有实体,她摸到了它毛绒绒的尾巴。 夏决看着她茫然的表情于心不忍,朝无尘行礼说:“无尘大师,当真没有办法救她?” 无尘没有说话,本想让他们回去,想了想开口说:“敢问,可是午云长公主?” 云流微愣,接着点头,无尘叹了口气说:“长公主天命高贵,本寺师祖晋安大师曾为你预言,老衲修行微浅,原不应打诳语。只是今日见公主,似乎天家气息渐弱,沾染了不少邪祟气息。长公主慧根极高,还望多注意身边之人。至于这位女施主,长公主不必担忧,她……无事。” 无尘欲言又止,吩咐明在带几人去厢房休息,天色将亮了,几人已忙了一晚,早已疲惫。 苏玉被留在了禅房侧窗下,由明在留守。 云流跟在小沙弥身后,回想着无尘的话,她沾染了邪祟气息?无尘让她多注意身边之人,莫非邪祟就在她身边?云流深吸了口气,凡事小心为上。 等几人走后,无尘独自坐在禅房饮茶,想着方才的事。他一眼就认出那是倾云长公主,面相饱满,隐隐透出涵盖天下的气势来。 当年一出生就天生异象,晋安大师立马出关,特地飞去了午云,只可惜没有见到她。回来后晋安师祖只说,不要与倾云公主扯上关系,接着师祖就去了海外修仙。 不想倾云长公主竟会找上门来,他看到长公主的侍女终于明白了师祖的用心良苦,侍女虽为阴灵所伤,然而并未损耗生命,相反,她在吸收阴毒。 这种能力他只听过一族人有,幽洲某个世族的附属灵族!钟国寺长存千年的祖训第一条,就是不与幽洲扯上关系! 第四十七章 讲经 云流在后厢房歇了一夜,白灵就歇在床下,忠伯歇在走廊另一侧,而谢酉连夜赶回了九王府。 昨夜声势浩大,想来盯着王府的探子早已把消息传了回去,他与长公主商议,就说是长公主半夜梦魇着了,醒来直说胡话,吵着要回午云,宫人们无法,只得将她送到了钟国寺。 这番说辞虽然漏洞百出,然而无人会追究真假,他们在意的是长公主的动向,至于动机,谁去管? 云流在一阵祥和的诵经声中醒来,白灵早已醒了,在忙着打理包袱,昨夜来得匆忙,马车中只备了一套常服,苏玉的倒是多备着,然而殿下身姿纤细高挑,穿着却不甚合身。 云流懒洋洋地看着她忙活,转过头盯着日光倾洒的窗杦,大殿的诵经声和木鱼声一声声传来,屋内檀香袅袅,她有些恍惚,分不清身在何处。 从前父皇的宣德宫便是如此,宫中不用沉香,倒是檀香长年累月烧着,父皇说那是母妃喜欢的,香时时燃着,像母妃还在宫内一般。 这时房门被扣响,小沙弥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不知两位贵客起了不曾?方丈师叔正在大殿讲经,两位可愿随灵心一同前往,聆听真言?” 白灵放下苏玉的裙裳,走到门前说:“多谢小师父,长公主昨夜歇得晚,眼下还未起,不如小师父先行一步,我们随后就到。” 灵心后退一步,对着房门道了句:“阿弥陀佛,小僧就先告退了。” 他转身朝大殿走去,白灵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回头一看,正巧看见云流端坐在榻上,不由问:“殿下何时醒的?方才小沙弥邀请殿下去大殿听讲经,殿下可要过去?” 云流摇了摇头,又点点头,示意她给自己梳理长发,白灵灵巧地给她梳了个半髻,插上白玉花簪,替她抹了些口脂,她略显苍白的脸变得生动起来。又给她套了件织金百蝶裙,外罩浅蓝色外衫,娇俏绝美的年轻女子衬得素净的厢房生机勃勃。 白灵满意地望着云流说:“殿下真真是极美的,奴婢这么笨的手,也不会将殿下的风采折损一分。” 云流笑着说:“我原以为白鹭嘴甜,想不到我们白灵也是个中高手!你何时学了她那套吹哄的本事?” 白灵赧然,她并不近身伺候殿下,梳洗这等事都是白鹭她们在做,幸好她平日里观察了一下白鹭的手法,否则对着殿下的长发,只会束手无措。她把温盐水递到云流跟前,云流接过来认真地含漱起来。 用过早膳,云流跟着白灵到了大雄宝殿。庄严肃穆的宝殿里人坐得密密麻麻,不少人席地坐在大殿外的院子中,所幸方丈用了传音之法,倒也能听清。 云流刚到,便看见前面有人招手,定睛一看,竟然是身着湘妃裙的华心兮,她正满脸笑意地朝她招手,她旁边坐着三公主和温如意,身后坐的是几名小娘子,见着她,一一点头示好。云流会心一笑,朝她们走去,华心兮早就留好了位置,拉着她一把坐下。 云流有些后怕,今日讲经,她不会再滔滔不绝地说话吧?偷偷地望了一眼,见她聚精会神地听着佛经,云流才松了口气,也是,方丈大师闭关多年,难得出关讲经,谁能错过? 除了华心兮,其余的小娘子们也听得仔细,原因无它,因为今日讲的是海外趣闻,方丈慈祥地看着众人,开始讲起了海外的风土人情。 犀桑海域岛屿众多,海外乃是修仙之所,主要是三大仙山,世家众多,各个世家能力各不相同,世家子弟异术代代相传,当今异术最强之人是骊昭仙山师尊空水,她座下书院子弟多为各大家族的佼佼者,比如南林一族和汨海一族的未来家主,便在骊昭书院修习。 月申书院师尊长郊,擅长奇门遁甲,炼丹冶治之法,专招各族天赋异禀之人,书院中尽是些奇人异士。 崇丘仙山师尊天澜子已闭关百年,他座下茫山书院交由四大护法打理。茫山书院选人唯能,只要通过书院测试便能进入书院修习仙术。 在大殿后方,有人听到天澜子的名字猛地颤抖了一下,很快又恢复平静,仍旧望着眼前的杯盏,里面青翠的茶叶随热气飘浮。 坐在对面的男子眉目淡淡,望着远方山峦,隐约可见隐在山中的白塔尖。 钟国寺占地极广,分为前寺和后寺,前寺主要用于日常接待和讲经,真正的高僧都在后寺修行,绝不轻易露面。 今日方丈讲经只是个名头,实则是海外书院三年一度的开放日,开放日为期七天,招收天下优秀子弟,尤其是异赋者!他对此并无兴趣,耐不住太后的催促,只得来了钟国寺,却未到大厅去。 商嫣戴着厚厚的帷帽,一身黑色衣衫,静静地靠在竹椅上。她方才听见了师尊的名号,师尊还在闭关,此次的开放活动应该是几名长老组织的,这一百年来都是如此,除了她和几位长老,见过师尊的人屈指可数。师尊是否知道她还未回到崇丘? 云流看着坐下人群跃跃欲试的表情终于明白了,今日哪是什么讲经,不过是海外仙山过来招收子弟来了! 她竟不知钟国寺与海外有联系,听华心兮说,这也是最近几十年来的事,从前中元大陆之人若想修仙,得自己前往仙山拜见书院院长,如今仙山主动开放了门禁,故而大陆之人报名十分踊跃。 云流仔细观察四周,来的果然是些年轻公子和小姐们,大家认真地听着方丈的话,不少人动起笔墨记了起来。 她不禁感叹,海外仙术果真诱人,雍京城人十之八九到了钟国寺!若是白鹤在,定要骂声老狐狸,光是入场的香油费,就够普通老百姓一年吃喝了! 云流摇头好笑,方丈注意到了她,慈祥地问:“这位小施主,可是老衲语焉不详,小施主若有疑问可以咨询老衲,老衲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云流一愣,见所有人朝她望来,只得起身开口说:“方丈大师,您说当今天下异术最强之人是骊昭仙山师尊空水,敢问从前是谁?” “哗!”大殿炸开锅来,大家开始窃窃私语,云流缓缓坐下。 一旁的华心兮朝她挤眉弄眼地说:“阿流真真厉害,竟将方丈问倒了!” 云流不好意思地说:“四公主别取笑我了,方才阿流走神,方丈这是故意问我呢!”说着吐了吐舌头,朝方丈望去。 方丈微笑着望着大殿,开口说:“看来各位小施主对此颇感兴趣,罢了,老衲知无不言。当今异术最强之人乃是空水仙尊,而百年前,最强之人乃是当年的寒族巫女,名唤商娆。” 大殿再次沸腾起来,寒族?众人也是各家族的佼佼者,为进入仙山作了不少功课,却是第一次听说寒族,这样强大之人为何史书没有记载? 当即有年轻公子站起来问:“敢问方丈大师,洛炤自幼研习海外通史,为何从未听过寒族之名?” 方丈微笑着回答:“那是因为……百年前寒族已灭族,寒族冰域如今只是一座冰岛,岛上已无任何生灵。” 大殿安静下来,如此强大的寒族竟被灭族了,百年过去岛上也无任何生灵存活,若非血腥大战,怎会如此? 没有人再问寒族之事,大家开始问其他问题,问得最多的还是崇丘考核,毕竟异赋者和天赋异禀之人只是少数,很快大殿又恢复了热闹。 大殿后的凉亭里,商嫣怔怔地望着被打翻的茶杯,舒展开的茶叶落了一地,打湿了她的黑色长裙,留下了深色的水渍痕迹。 华瑜长眉微皱,望着她垂落一旁的左臂问:“商姑娘,你没事吧?” 商嫣木木地摇头,没有说话。方丈的声音透过几层石壁传过来,她没有再听,只记得他说寒族百年前已灭族,当年异术最强之人是寒族巫女商娆。她记得在幽洲森林,魑乌死前的喊叫,它说竟派寒族之人来……寒族巫女姓商,她也姓商…… 她突然头疼起来,用左臂死死抱住头,帷帽被掀翻,露出了她精致苍白的脸。 “嘭!”她的脸砸到茶叶上,她抱着头翻滚,眼见着就要滚到竹桌下,华瑜一个箭步上前,扶住了她问:“商嫣,你没事吧?” 商嫣在他怀中挣扎,他不由将她扶紧,低声说:“务急,今日过来是为了静心,既然此地喧闹,不如回宫去。” 商嫣安静了些,大口喘着气,仍然紧绷着身子,华瑜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温声说着话,她才慢慢平静下来,抱着茶盏不说话。 她的头疼又犯了,在恍惚与针扎的感觉交错中,她又看到了漫天血水从冰川上淌下来,身旁尽是尸体,冰渣碎了一地。 有人唤她:“嫣儿……逃……” 她回头,师尊浅绿的眸子就在她眼前,他蹲下身问她的名字。 这些年她只记得这些片段,似是一场凌乱的梦,不知真假。 华瑜见她缓了下来,不自觉地松了口气,轻声说:“商姑娘,好些了吗?讲经甚无趣,我们先回宫去吧。” 商嫣抬头望他,无意中看见他被茶水浸湿的腰侧,月白锦衣上瘢痕累累,还沾了片茶叶,不由羞愧,伸出手去摘了下来。 华瑜愣在原地,只觉得被她手抚过的腰际猛地烧了起来,白玉般的脸烧了起来,轻声“嗯”了一声,转身朝门口走去。 商嫣跟了上去,绣鞋踏在石板上发出软绵的声音来。 华瑜终是不放心,停下来等她走到身边,和她并肩同行,两旁的木槿开得正盛,他拿掉了沾在她发尾的茶叶,商嫣毫无知觉。 两人从山门出了寺,无人察觉。 大殿里人声鼎沸,方丈已经走了,留下了五名明字辈的僧人在殿中引导,僧人们面前各摆了一块木牌,众人根据木牌前去询问。 云流觉得很有趣,也跟着华心兮几人前去询问。 几人是钟国寺贵客,僧人们详细地给几人解说着,引得几人玩心大起,纷纷吵着要去海外修炼。 第四十八章 姻缘签 华心兮拉着云流走到写着“骊昭”二字的牌子前,桌前坐着的僧人认出了两人身份,不由双手合十问:“阿弥陀佛,不知两位贵客有何疑问?” 华心兮笑得不怀好意:“这位大师,我想打听下骊昭仙山的情况,敢问空水当真是当今异术最强之人?” 僧人一愣,朝着二人施了个礼说:“自然,空水以异术闻名天下,单论异术,无人是她的对手。” 华心兮摇头晃脑地说:“是吗?可我听说,骊昭二师叔凤凉也是顶尖高手,实力不输空水!” 僧人一顿,心下了然,凤凉如今便在钦天司作客,皇室之人知晓也正常。他微笑着说:“凤凉实力强大不假,然单论异术,却是无人敌过空水。” 华心兮扯了扯云流的衣袖,摆了个无可奈何的表情,云流失笑,温声问:“大师,当年的寒族巫女比之如何?” 僧人抬头仔细看着她说:“贫僧倒未听过有人比较过两人,寒族巫女冰力天成,代代相传,只是远居寒域,不与外界相通,是以世人只知寒族之名,极少有人亲眼见过寒族之人。” 云流颇为惋惜,寒族这样强大而神秘的一族,竟在百年前被灭族,想来再无人得见寒族之人。 温如意身后跟着几家贵女,微笑着向两人走来说:“四公主,长公主,可是对骊昭有兴趣?” 华心兮摇头大笑说:“非也,非也,本公主对哪家都有兴趣!走,如意,我们去看看旁的仙山!” 贵女们从善如流,跟着几人往最边上的木桌靠去。 两旁的人急忙退开,给一行人让出了路,待几人走后,大家窃窃私语起来,小郎君们神采奕奕地盯着贵女们说:“这便是我雍京城的贵女,个个身份高贵,风姿天成,若是能求得佳人一笑,夫复何求!” “噗呲!”有人笑出声来,“得了吧,就凭你刘家,还敢妄想当朝贵女!” 小郎君们嬉笑着散开,朝正殿两侧走去,两侧都是钟国寺入口,寺内早已摆好各仙山相关的册子,连午膳也设在了素斋堂。 来往的年轻公子小姐们络绎不绝,道旁有不少小沙弥备好了水果香花,沿路叫卖,钟国寺今日好不热闹! 温如意领着几人径直走向了一角的木桌,桌旁无人看管,与其他木桌相比十分冷清。云流细细看着牌子,“惊逐”二字在尘光下艳丽无比,竟是用红色朱砂所写! 几人也注意到了字体,不由眯眼,只见字体似乎活了过来,朱砂在木牌上流动,几人吓了一跳,杨一诺结巴地说:“如意,这……这字似乎在动……” 温如意点头,当真怪异! 就在此时,一道嘲讽的声音在几人耳边响起:“这般胆小,便不要看了!惊逐不喜胆怯之人!” 云流往四周望了望,未见人影。华心兮有些害怕,当即要走,她扯着云流衣袖说:“这什么破地方,我们快走……” 她突然停了下来,因为木牌上的字不见了,倒是云流的衣袖,不知为何竟湿滑无比,像湿透了一般,她低头一看,惨叫声穿破大殿,瞬间便有几名高僧以及皇室暗卫出现在了她身边。 华心兮摸了一手鲜红液体,她面前一名矮童正咧着嘴把手伸回来,猛地一跳,跳上了桌子,盘起腿哼起歌来,阴森怪异的调子惹得众人起了鸡皮疙瘩。 温如意抚着胸口问:“敢问这是……?” 明觉双手合十说:“阿弥陀佛,此乃惊逐仙山此次派出的……使者,不慎惊扰了各位贵客,贫僧代它向贵客们赔罪!” 华心兮已净了手,快步走到云流跟前,紧紧地握着她的衣袖说:“长公主,你刚才去哪了,吓死我了!” 云流一脸无辜,她不过是看见字体不见了,朝桌后张望去了,谁知突然听见她的惨叫,一回头就见她在一个浑身发绿的小童手中抹了一手鲜血。 明觉对着小童施礼说:“阿弥陀佛,几位施主既有兴趣,使者何不介绍一番,为惊逐仙尊招收几名徒儿?” 小童侧着头不说话,明觉无奈地说:“几位施主,惊逐仙山是海外仙山之一,此番是初次到钟国寺招收学生,而这位使者虽……长相可怖,却不会出手伤人,还请放心!” 华心兮摆手让人退下,暗卫瞬间藏了起来,明觉也率高僧退了出去。 两旁受惊的人围了过来,见着小童纷纷好奇起来,开始问小童有关惊逐仙山的事,小童见人越来越多,不由烦躁,把手往脸上一扯,扯成了个红脸小童,惹得众人哈哈大笑。 小童开始朝众人喷火,众人急忙退开,它这才舒服地趴在桌子上,懒洋洋地说:“你们想知道惊逐的事?何不亲自去看!” 说完就钻回了木牌,红色的朱砂写着“惊逐”二字。 小郎君们开始兴奋起来,纷纷讨论起各家仙山来。此次来的主要是三个主流仙山,其余的便是像惊逐这样的小仙山,多是海外各个岛屿来的,所学仙术也各有不同。 华心兮被小童惊吓一番,兴致大减,贵女们看出了她的不适,纷纷借口散开了,温如意也退了出去,与几家贵女们绕去打听其他仙山的消息,只剩云流跟着华心兮一路朝后殿走去。 华心兮苦笑着说:“长公主何不跟她们同行,钟国寺难得有如此盛会。” 云流摇头说:“我对修仙之术并无兴趣,不过是瞧着新鲜罢了,跟着四公主不过是想偷个懒,找个地方歇歇。” 华心兮心下了然,分明是知她累了,故意说着要歇息。两人顺着扫得干干净净的石板路一路向前,在石壁左侧看见了观音殿。 华心兮率先走进去,踏过石槛进了殿中,殿中雕像栩栩如生,庄严肃穆的莲花观音大士立在殿中,两旁是些别的菩萨,殿中佛香缭缭,山风从夹道吹进来,经幡轻轻飘摇,殿后的诵经声落进大殿,殿中一片宁静。 云流不由感叹,钟国寺不愧是天下第一寺,前殿喧嚣不已,走到中殿来竟完全听不到吵闹声,可见钟国寺之大。两人静静坐到左侧的木桌旁,见桌上摆着棋谱,云流不由技痒,与华心兮各执一子对弈起来。 殿中十分安静,只闻子落声。一局终了,云流胜了华心兮,她拱着手说:“承让!” 华心兮笑得坦然,放下黑子说:“长公主棋艺高超,倒是心兮献丑了。” 云流微笑着摇头说:“四公主自谦了,四公主棋艺颇高,只是今日……四公主似乎有心事,故而云流险胜。” 华心兮没有否认,压低声说:“长公主可知,这观音殿有一美名……” “哦?是何美名?”云流见她神秘的样子也来了兴趣。 华心兮继续说:“长公主有所不知,这观音殿历来香客不绝,只因此处的签极灵验,雍京城人但凡行事,必来请签。” 云流与她对视一笑,既然来了,何不请根签再走? 华心兮点头又摇头,低声说:“话虽如此,然而父皇一月前下令,半年之内不许请签。这不,连冉阆死缠烂打着进殿请签都被关了禁足,谁还敢触怒父皇?” 云流反应过来,想来是华绍见她即将抵达大雍,为了防止皇子相争,特地禁了此处的请签。 云流有些疑惑地问:“即便禁了此处,别处仍可求签,冉公子何必强闯此处呢?” 华心兮笑得神秘莫测:“这本是家族秘密,但若是长公主,我便……” “停住!四公主,既是机密,阿流便不听了!” 然而已经晚了,华心兮双眼闪闪发光地凑到她面前说:“冉阆偷了陈五娘的庚贴,去了明孚寺,大兴寺,五常寺求签,尽得了些不吉之言,一怒之下非要硬闯钟国寺,被高僧抓了回去,此刻还禁足在冉家祠堂面壁抄经呢!” 云流痛苦地捂住了耳朵,然而还是听了个透,这等秘密岂是饭后谈资,冉家知晓不得戳个窟窿! 华心兮笑得不怀好意,悄悄朝四周打望,见四下无人,兴奋地说:“长公主,秘密也听了,不若我们再做件事,索性四下无人,我们去请签如何?” 云流想也不想就起身,朝殿外走去,华心兮一把拉住她说:“长公主,便陪心兮去请支签吧,父皇怪罪下来,一切有我担着!” 云流只当未闻,便是她再恨华绍,又岂会当着他的女儿公然抗旨求签? 华心兮见她执意要走,不由急道:“阿流!” 云流一顿,回头望着她,华心兮已放开了她,垂着头轻声说:“父皇已决定将我送往北境……和亲,聘礼是北境十城。” 云流愣住,北境乃是蛮荒之地,日子凄苦难捱,华绍竟将她送往北境? 华心兮低着头说:“本应是皇姐先出嫁,不知清妃用了什么法子,和亲之人……变成了我,母妃已病了几日,今日我出来,也是为母妃祈福。” 云流没有说话,并不欲卷入大雍后宫勾心斗角之中。 华心兮倔强地望着她说:“父皇不许请签,我偏要,难道我连自己的姻缘亦无权窥见?” 云流默然片刻,低声说:“既如此,还不快去!” 华心兮笑容极淡,缓步走到观音像前,对着蒲团跪了下去,认真地拜了三拜,起身拿起了签筒。 她跪坐在蒲团上,虔诚地摇起了签筒,不多时,一支竹签“啪嗒”一声落在了地上,她一把抓住,眯着眼颤抖地移开手指,签上的字显露出来: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啪嗒!”竹签掉落,华心兮瘫坐在地。 云流捡起签看了起来,心情沉重起来。这支签,无需释意便能得知,恨不相逢未嫁时! 华心兮木然地站起来,把签放回了竹筒,打起精神来说:“阿流,不若你也试试,让我沾沾福气也是好的。” 云流握紧她的手定定地说:“四公主,签不过是死签,真正的日子还需自己去过。” 华心兮笑得勉强,退到殿门去望了望风,无人前来。 云流放空了心思,认真跪拜起来,她抱着竹筒摇起来,不多时一支竹签飞了出来,她赶紧放下竹筒,捡起了竹签,上面写着: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 竟得了支上上签!云流不禁沉思,月老签专卜姻缘,钟国寺姻缘签十分灵验,莫非她的命中人,竟是夜月相识,温柔似水的男子? 华心兮抓着她的签来回看着,眼中是掩不住的羡慕,笑着说:“阿流真真好福气,竟得了支上上签,未来阿流的夫君必然对阿流呵护备至,用情至深!” 云流脸皮薄,禁不住打趣,忙把竹签放回了筒中,拉着她往殿外走去说:“四公主,我们已来了一阵,还是赶紧走,免得被僧人发现。” 华心兮由她拉着,两人一前一后地出了观音殿。 华心兮站在石壁前嗅着兰花的清香,心中的震动已压了下去,虽然她只得了根中签,然而签中所书,分明她这一生会遇见所爱之人,对此她已十分期待。 何况长公主得了根上上签,她也为她高兴,同是和亲公主,她能体会到长公主的无奈和防备。 两人走后,殿后的门打开来,身材颀长的男子扯去身上的僧衣扔到一旁,径直朝签筒走去,手一招,一支竹签落在了手中。 男子静立片刻,修长的食指夹着竹签一抛,竹签落回了筒中。竟是支上上签,倒是比他这中签好了许多,他望着手中的竹签不语。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哼,像我这样的人,也会有巫山云?” 竹签化为齑粉,从指缝中飘落,男子往殿后走去,跨出门槛,他转头望了观音像一眼,紫色的长发随风飞舞。 “嘭!”门被关上,男子消失在了后殿。 第四十九章 劫匪 云流和华心兮两人沿着小道一路向前,偶尔遇到几名僧人,僧人们行了个礼便匆匆走开。 今日因着仙山大选,钟国寺僧侣出动大半,警戒着钟国寺四周,确保前来的天下英才安全。 自从两月前崇丘仙山妖物作乱袭击修仙弟子后,各门各派都加强了警戒,唯恐暗处的妖物潜入伤人,作践了门派名声。 两人乐得清净,专挑长满青苔的路走,虽已是九月,钟国寺景致极佳,树木郁郁葱葱,偶尔可见几株红棕的高树,间杂在林中。 华心兮随手折了一支丹桂把玩,幽香扑鼻,不由好笑地说:“阿流你瞧,这长在古寺的丹桂,竟也比皇宫的香,可见外面的山水总是更好!” 她分明意有所指,云流不知如何回答,只转过头望着远处隐约的高塔。 华心兮也不气馁,开始往山上爬,此时正是未时,秋阳融融地打在身上,说不出的舒服,她回头望着云流说:“据闻北境,天寒地冻,蛮荒苍凉,只怕这暖阳也照不到呢!” 她神色嘲讽地说:“父皇要我嫁与北境戎王!” 云流愣住,北境戎王?据闻戎王已过而立,生性残暴,镇守西北部妖兽居住的蛮荒之地,妖兽望风而逃,无一不惧。 她拍了拍华心兮的肩膀,指着山上的亭子说:“心兮,凉亭似是有人招手,不若上去看看?” 华心兮抬头望,果真有人在向她们招手,不由好奇,拉着云流蹦蹦跳跳地往上爬,感伤的气息消散开。 两人气喘吁吁地爬到了凉亭,发现空无一人,她们对视一眼后警戒地环视着四周,只见朱红的石柱后颤巍巍地伸出了一只手。 两人小心地绕过去,一名扎着辫子的年轻男子脸色萎靡地坐在地上,望着面前的野草不说话。 云流仔细打量着他,见男子只着中衣和袜子,胸前留着大大的手印,脸上花成一团,嘴里塞着棉布,不由好笑地问:“这位公子这般尊容,莫不是遭了贼?” 她本是打趣,不想男子恶狠狠地抬头,挣扎着朝她扑来,却被绊倒在草丛上,她才发现男子的腿被绑在了柱子上。 华心兮一个扬手,划断了绳子,男子立马扑倒在草丛里,拿出塞在嘴里的棉布干呕着,好不狼狈。 两人好整以暇地望着男子,男子见两人神色戏谑,暴跳如雷地说:“你们觉得本公子好笑?有何好笑?” 华心兮“噗呲!”一声大笑起来,毫不留情地说:“你这副尊容还不好笑?这位公子真真好运道,光天化日之下竟会被贼劫了!” 男子恼羞成怒地说:“是又如何,谁知你们大雍之人尽是宵小之辈,小爷我逛个破庙也会被劫!” 他堂堂的泽王爷竟会栽在此处,传出去岂不惹人笑话?他阴郁地看着华心兮,这女子还在笑! 华心兮勉强收了笑容,朝云流眨眨眼,这男子是何人?看他打扮不像中原之人。 云流和煦地问:“这里是大雍钟国寺,又怎会有劫匪?莫不是公子遭了什么人的戏弄?” 她不说还好,一说公子的脸更阴沉了,他沉着脸说:“我也想知道是何人如此胆大,竟敢在钟国寺戏弄我!” 那人身手了得,片刻间便将他身上衣物洗劫一空,连他的头饰耳饰靴子都被剥了,奇耻大辱! 华心兮拉着云流欲走,却被男子一把拦住说:“两位……小姐,这就要走了?泽某不慎着了贼人的道,此番……模样实在有辱斯文,烦请两位小姐替我通传僧人,送身衣裳来。” 男子别扭地望着两人,他堂堂的泽王爷,今日真真憋屈,竟然要求两个小娘们儿,等他回去查到贼人,非得剐了他! 云流望着男子别扭的神色不禁叹息,这人当真骄傲,只怕平日里不轻易求人,也不知是哪国人,服饰倒像外族部落。 “公子在这里候着罢,我们下山为你寻人来。” 云流和华心兮往凉亭外走,云袖被山风吹得飞起,男子坐在亭中,望着两人的背影不说话。 到了山腰华心兮又笑起来说:“阿流你说,这人怎地那样倒霉,好好的竟会在凉亭被贼劫了。” 云流也觉得好笑,两人正大笑,突然从侧边山谷吹来一阵狂风,将两人卷了起来,霎那间消失,山腰已没了人影。 原本在凉亭望着山腰的泽兰微愣,猛地拍腿跟着狂风追了过去,原来是这玩意儿方才偷袭了他! 云流头脑昏沉地望着眼前的火光,方才在山腰,被狂风卷了?她一个激灵,往身边望去,华心兮昏睡在她脚边。 她悄悄地摇着她的肩膀,没有动静,她只好停下打量四周,发现暗处隐约显出佛像的轮廓,有檀香的味道透出来,心下了然,她们还在钟国寺里。 她安下心来,只要在钟国寺便无事,白灵应该发现她不见了,况且华心兮身边的暗卫也不是吃素的,想必很快就能找到他们。 但她错了,先找到她们的是之前见到的年轻男子。 “嘭!”一坨黑色的东西被仍在了地上,云流忙离远了点。 地上的东西蠕动着爬了起来,骂骂咧咧地说:“好你个畜牲,竟敢把爷关在这里,爷出来了非得弄死你!” 云流乐了,她笑着问:“这位爷,你又被劫了?” 泽兰猛地一怔,“哼!”他冷哼一声,不理会云流。 他努力适应着黑暗,终于看清他们在一座庙里,大殿里立着许多佛像,但没有供奉灯火,不由好奇说:“奇了,钟国寺还会少香油钱?这庙里点了香,却不点盏。” 云流也觉得奇怪,钟国寺香火鼎盛,怎会有如此黑漆漆的佛殿?况且,香客此次入寺,是经过多方查验和保护的,有人能在钟国寺眼皮底下劫人? 电光火石间她明白了,除非住持大师同意,谁敢太岁头上动土,在钟国寺撒野?只怕从入寺起各大仙山的考核便已经开始了,之前见到的惊逐使者不就是一个暗示? 云流静下心来坐下,午膳之后见到的僧人便少了起来,一路行来都只有她和心兮两人,今日乃是海选盛会,钟国寺人山人海,除非其他人已被引走,怎么可能不见人影。 看来此次的考核是组队进行的,据闻仙山便是组合修行,通常是两人。两人?云流猛地反应过来,她们这里可是三人!她细细地回想起来,终于发现了端倪,从遇到男子起,她就已经进入考核了,一路行来带路的是华心兮! 云流满满坐了起来,朝男子靠近,男子蹦了起来说:“你干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你们外境的女子当真豪放!” 云流没有说话,只慢慢靠近他问:“我是倾云长公主,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倾云长公主?你就是午云和亲的那个公主?长得倒是倾国倾城。” 云流微微一笑说:“公子是哪国人?不知尊姓大名?” 男子退后一步说:“北境隼族,泽兰。” 云流点点头说:“泽兰公子,我们现在应该在海选考核中,你方才遇到的劫匪只是考核。” 泽兰领悟过来,他就说谁那么大胆子,敢打劫他。只是现在身处黑暗,也不知下一步的考核是什么。他想起另一名女子,不由问:“长公主,为何只你一人,那位小姐呢?” 云流盯着不远处的地面说:“如我所料不错,她只是个引路的,真正的华四并不在这里。” 她刚说完,地上趴着的“华心兮”动了,她站起来说:“不愧是长公主,果然识破了我的伎俩,华四公主的确不在此处,她已与其他人组合参加考核。” 女子身形微变,一名身材高挑的女子提着灯笼站在两人面前,冲两人抱拳说:“月申窈娘失礼,长公主反应敏捷,泽公子坚毅勇猛,考核第一关已通过,下一关只要两位能从殿中出去,便通过了考核,进入仙山入门的备选者名单。” 云流有些吃惊,仙山海选竟有这些规矩,资质差的人连报名的资格都没有。 泽兰哭笑不得,这人扒了他的衣服,把他修理了一顿也是考核?他就这样通过了第一轮考核?还和倾云长公主组合考核,这谁出的主意。 他气势汹汹地质问:“喂,你偷了本公子的衣物,总得先还我吧?本公子这模样岂不惹人笑话!” 窈娘笑得风情万种:“泽公子,窈娘一直在长公主身边,公子的衣物丟了,可不关窈娘的事。” 说完提着灯笼后退,接着消失不见,留下无奈的两人。 泽兰愤慨不已,谁那么欠揍偷袭了他,抢了他的衣物和钱财。 云流安慰他说:“泽公子不必心急,待考核一过,出去问问便知是谁混水摸鱼了,到时你再收拾他也不迟。” 泽兰沉着脸不说话,他虽是蛮荒北境之人,可这礼义廉耻却是要的,在天下第一美人面前衣不蔽体,这般失礼岂是堂堂男儿所为? 泽兰沮丧着脸,暗中扯紧了中衣和裤带,趁着黑暗提起脚紧了紧袜头,想来他玉色的双袜已经沾满了尘泥,他这模样比乞丐还惨! 钟国寺后山某处观音殿前,一袭黑衣的男子侧躺在菩提树上,闲闲地看着树下的小妖兽,小妖兽额头冒汗,颤巍巍地举起手里的托盘,托盘里整齐地放着男子的外衫,长裤,靴子,还有许多配饰。 男子转过头不再看,只望着远处隐约的夕阳。逃掉的那人遁入了大雍的某个角落,凤凉勾起一丝冷笑,倒是聪明,知道隐匿行踪。 这次骊昭也来人了,想必空水听说他在此处不放心,特地叫人来的吧。 他翻身下树,吓得小妖兽一个哆嗦,把盘子打翻了,珠玉宝刀滚了一地,妖兽吓得几乎翻白眼了,余光中煞神却走远了,它耳边传来一句话:“扔了。” 妖兽如蒙大赦,飞快地卷起东西一股脑儿扔到了山崖下,然后窜入了山林。 第五十章 命案 云流与泽兰在殿中摸索了许久,毫无线索,他们突然被关到黑暗的殿中,门窗也被封死了。 泽兰赤手空拳地朝大门冲去,被弹了回来,他发现大殿下了结界,凭蛮力根本出不去,只能在殿中找到出去的方法。 云流一边摸索,一边感受泽兰的气息,见他冷静下来,不由惊叹,原以为他性子冲动急躁,不想他却是个有勇有谋的人,发现结界后他马上冷静下来寻找机关,情绪一瞬间就控制住了,这样的男子假以时日,又是北境一员猛将。 两人摸索了一圈毫无发现,将目光对准了佛像,只有佛像还没探索,两人跃上了佛台,开始慢慢摸索。 前山正殿中,陆陆续续有人出来,从僧人们手里接过了木牌,便是备选者了。 暮色斜斜,无我从银镜中查看着各组的情况,每组状况不一,都被困住了脚步,他不由微笑,每个人天资不同,修仙也是需要天分的。 他侧身问身边的小沙弥:“灵慧,今日最早出来的是谁?” 灵慧想了想说:“回师叔,是温府大小姐一组。” 无我点点头,继续看银镜。温府大小姐天资聪颖早有耳闻,想不到聪慧到这个地步,几乎瞬间就摆脱了考核的仙尊,回了大殿,跟她同组的似是南境的洛家后人,擅长幻术。 夜色沉沉,钟国寺灯火通明,所有通过考核的香客已经被安排住下,其他人还困在局中。 云流有些困乏,轻轻地伏在佛像面前,泽兰放轻了动作,午云长公主千金之尊,只怕极少吃过这等苦头。 北境不一样,本就是苦寒之地,他虽身为王爷,夜猎奇袭是常事,便是熬一夜也无事。 天上人间地底兵器坊中,工匠们正在交接,明珠嵌在四壁,照得坊里更加空旷。肤色苍白的工匠们挨着检查了炉子,仔细地交待了一番,才依次走出门去,门口站着高大的守卫,仔细检查了每个工匠的衣物。 萧珵压低了身子,尽量将自己缩起来,破旧的衣物遮不住他白皙的身子,他暗中叹气,自己也长得太高了些,白了些,若非这些人终年不见天日,肤色苍白,他如何混得进来? 守卫仔细地在他身上摸了摸,手一挥放行,萧珵谦卑地低头出了坊门,跟着工匠们一路往树洞走去。 他潜入兵器坊中,发现工匠极少,个个都是手艺高手,然而他们极为沉默和呆板,每日重复着锻造兵器,姓名也无,全部以代号称呼,彼此并不交流,所有人都听指令行事,言行为人所控,这群人不过是一群傀儡。 萧珵走到写着十七的树洞前,推开门板走了进去。听说三日后有一批新的工匠进来,他可要好好查探这些人来自何处。 乐动被关在了堡中,乐静也已潜入粮仓,他们在等一个时机,一个摧毁地下空间的契机。 萧珵躺在狭小的木板上舒了口气,混进兵器坊已有十日,每日跟着其他人一起冶炼兵器到三更,再回树上的小洞休息,第二日一早又开始劳作,这里日子相当凄苦。 他从墙里摸出离镜,温柔地点开,入眼一片黑暗,一个女子纤细的轮廓在黑暗中渐渐浮现,阿流。 萧珵内心一片苦涩,看着她慢慢融入大雍皇室,慢慢学会隐忍和躲避算计,慢慢不再提起从前,她在大雍活得越来越好,幽洲森林的一切离她越来越远,他这个人也不过是过往。 萧珵按着心口慢慢地吸气,镜中云流已经熟睡,旁边的人………萧珵仔细看着那人,顿时怒火中烧,竟只穿了中衣中裤,在阿流面前晃荡!这登徒子,污了阿流的眼! 萧珵眯起眼打量着那人,似是北境之人,两人被困在了佛殿?他细细望着她沉静的睡颜,即便灯火全无,他依然能勾勒出她的容颜。他仔细地观察着佛像,高大的佛像随着他的指尖移动一点点呈现在镜中,黑暗中的佛像透着隐隐神秘的光芒。 萧珵似有所感,指尖停在了殿门人高的灵童佛像身上,他定定地看着灵童,佛像黑暗中隐约透出暗色的光泽,不由倒吸一口凉气,这哪里是灵童像,分明是个年轻女子! 那光泽是血迹无疑,他再看向云流,只见她伏在正殿如来佛像前睡得正沉,一旁上窜下跳的登徒子正挨着佛像摸索过来,只是他动作越来越迟缓,像是……“咚!”男子倒在了台上,挨着灵童的脚边昏睡了过去。 萧珵不禁摇头,没用的男人,连迷烟都扛不住,如何能护阿流周全?他紧紧地盯着大殿,浓墨般的暗色渐染,镜中已漆黑一片,吞没了所有镜像。 他一阵心惊,阿流是如何被困在殿中的,殿中分明被人动了手脚,明日只怕会震惊朝野。 可即便知道阿流涉险,远在千里,他又如何能护着她? 萧珵收了离镜,静静地贴在咯人的木板上,微弱的月光钻进了洞里,他侧身望着破碎的光影,满心寂静。 他慢慢闭上了眼,和着夜色沉入了无边梦境。 云流从梦中醒来,她听到有人在唤她,一声声。四周一片黑暗,似是比之前更黑,连自己的指头都找不到了。 她轻声问:“泽公子,你可在?”没有人回应,她有些不安,手指慢慢摸到了腰际,抽出了软剑,朝佛像摸了过去。 空的,只有冰冷的台面,云流有些发慌,用软剑朝前拍打着,终于打在了软实的东西上,她伸出手摸了摸,触手冰凉滑腻,血腥味终于透了出来,恐惧缠上了她的身子,她强忍着不适喊:“泽兰!” 原本昏睡的泽兰下意识地回:“在!” 声音在她左后方,她颤声说:“泽兰,你过来……” 泽兰挣扎着起身,按住昏沉的脑袋摸索着到了她身边,感觉她浑身僵硬不由好笑地说:“长公主有何吩咐?泽兰愿意效劳。” 云流没空理他,只伸手拽过他的衣袖,往前送去。 泽兰的手将将触及前方,猛地一缩,拉着她退后几步,随后警戒起来,往四周划了一圈,一个火红的圈升了起来,大殿终于被照亮,两人用手遮了遮眼,适应了光亮后才看向四周。 只见空旷的大雄宝殿里宝相庄严,供品仍在,只无烛火,两人的身影被火光投映在佛像脚底。 泽兰神色肃穆,将云流护在身后,慢慢靠近了门边的灵童像,他手指一挥一团火光飞向了石像,把佛像照得透亮,这才看清佛像脚底凝固的血液。 两人往佛像望去,不由大骇,这哪里是什么佛像,看那轮廓,像是一个年轻女子被封进了石像。 泽兰用手在佛像身上轻轻一揩,沾了一指的细沙,什么人能在钟国寺高僧云集的宣讲会上将人杀了,神不知鬼不觉地封在大殿石像中?只怕这次钟国寺会名誉扫地了。 泽兰引着云流退到大殿中央,防备着四周,云流默默地跟在他身后,想着刚才的声音,分明有人在唤她! 钟国寺前殿,无我飞身而来,明字辈的僧人们围了上来。无我压下僧袍问:“不知师侄们何事召集?” 明觉退到一旁,指着一处银镜说:“师叔请看,这是释迦殿的情况。” 无我看着银镜中的红光思索,此次考核设在各处大殿中,大殿中布置不一,各种考核也不一,都是由本寺僧人布置的,拿走了烛火,从殿中出来就算过关。 为了防止各家族的人使用秘术和异赋,特地设了结界,此刻大殿应是一片漆黑才是。 “三人立刻随我去释迦殿!”无我飞上檐角,明觉三人快速跟上他,其余人留在了原地,继续观察银镜的情况。 无我问明觉:“明觉,你可知释迦殿是哪家子弟进入?” 明觉一惊,压低了声音说:“师叔,是倾云长公主和北境小王爷。” 无我眉心微跳,两个皇室中人,若是出了差池钟国寺可不好交代,他暗暗加速,身形飞快消失在了佛塔上。 某间漆黑的禅房里,有人在暗中扯了扯唇角,轻轻掩上窗杦,遮住了细缝。随他们去吧,那里有份大礼给这群老秃驴呢。 云流和泽兰在火圈中耐心等待着钟国寺的高僧,泽兰有些烦躁地说:“长公主,这群老秃驴睡糊涂了不成?把我们扔在这阴森的破庙,也不见个人影!” 云流好笑地说:“这般金碧辉煌的大殿,怎就成了破庙?倒是你这火圈是怎么回事?” 大殿设了结界,她的异赋都被压制了,只怕秘术也无法施展,他这火圈是怎么使出的? 泽兰哈哈大笑地说:“看来长公主果真不知我北境,北境之人自出生便拥有以生命换取火神之祝的能力。” 说着举起了自己的右手,一团火出现在了他手上,他朝云流伸手,示意她触摸。 云流迟疑着伸手碰了碰,温暖的触感从指尖传来,这火并不伤手,倒是奇异。 泽兰见她一脸惊奇,笑着说:“我们北境人生来便在抵御蛮荒妖族,只要我们活着,就能召唤火神祝佑,这结界虽然困住了我,想阻止我召火神却是不能。” 北境一族与其他人不同,任何结界与地界都不能压制他们与生俱来的能力,从前北境一族可是与寒族相提并论的,只是后来…… 泽兰脸色黯淡,云流见此不再问话,只专心打量四周。 “嘶!”结界消失,大殿门被打开,无我瞬间到了两人身前,见两人毫发无损便双手合十说:“阿弥陀佛,两位施主久等了。” 云流也双手合十,微笑着问:“几位大师安好,不知此次考核我与泽公子通过了吗?” 无我慈祥地说:“长公主与泽王爷果真聪慧,贫僧代本寺僧侣恭喜两位通过考核。不知本寺的布置可吓到了两位?” 无我神色未变,笑望着两人,仿佛没注意灵童像前面色难看的明净两人。 明觉也是一脸笑意地说:“恭喜两位贵客,两位住的禅房一早就备好了,夜深了不如小僧引两位先去歇着吧。” 说着便退到左侧做了个请的动作,云流与泽兰对视一眼,心下了然,点点头便跟着明觉出了大殿。 无我脸色瞬间沉下,冷声说:“速请执法堂和仵作堂的师弟过来,查查是什么人作妖。” 堂堂钟国寺竟有人两次三番地捣乱,上次是林夫人一事,这次竟敢在他们眼皮底下将人弄死,还扔在了大殿吓唬两国来使,传出去钟国寺就名声扫地了。看来有人在背后兴风作浪,这人在窥探什么? 云流和泽兰被引到了各自的禅房,僧人们很客气地替他们锁了门。 云流望着门口隐约的身影叹了口气,她怎地又卷入了麻烦中?今日一事分明是被人算计了,好巧不巧遇到北境王族,又目睹了藏尸一事,瞧无我高僧的态度,分明要将此事捂下。 背后那人精心设计让两国外使目睹此事,分明是在打脸,钟国寺这是被人盯上了! 她轻轻叹气,躺在了床上,熄了长烛,望着屋外清冷的月光,她伸出手紧了紧被子,一股浆洗的味道透进鼻子。北方的秋夜真真寒凉,她想。 第五十一章 惹尘埃 云流在昏沉中醒来,听着屋外隐约的钟声,钟国寺的早课时间很长,到巳时方歇。 白灵端着水盆轻轻推开门,一眼望见她醒了,惊喜地走上来问:“殿下几时醒的?奴婢打了些热水,替您净净脸。” 云流由着她梳洗,末了问:“白灵,昨夜钟国寺可有什么异常?” 白灵想了一下说:“殿下,昨晚无甚特别的,只是,钟国寺的警戒加强了许多,一晚上频频巡逻,各个禅房留守的僧人也增加了。” 云流嗯了一声,走到了小桌旁,白灵早已摆好了早食。她拿起瓷碗喝粥,白灵细心地替她夹了一筷子萝卜丝,温声说:“殿下昨夜似是受凉了,夜里睡得不踏实,奴婢在厨里熬着姜汤,殿下一会儿喝了可以暖胃驱寒。” 云流放下碗问:“苏玉怎么样了?” 白灵抿着嘴笑说:“无尘师父照料得极好,昨日姑姑气色已好了大半,姑姑吵着要见你呢!”云流轻笑起来,既然能吵了想必已无大碍。 早膳后云流折了几支金桂放入净瓶,吩咐白灵一道去看苏玉。白灵拣了一食盒的糕点,跟在云流身后往悟心堂走去。 一路上僧人来来往往,见着两人便停下问安,云流一一回礼。白灵压低声音说:“殿下,昨夜巡逻加强了,奴婢本想探探钟国寺也未能成。” 云流轻声说:“不错,守卫加强了一倍,钟国寺高僧如云,切勿擅闯!” 白灵点了点头。 两人走到一处湖旁,湖中亭里的人影猛地窜出,白灵瞬间抽出短剑护着云流退到岸边。 水边芦苇被风吹得摇摆不定,两人望着一只脚陷入泥中的褐衣男子,眼角皆有些抽搐。 泽兰费力地提起陷在淤泥中的右脚,上好的云靴沾满了污泥,他英挺的五官皱成一团,大叫声传得老远:“本王的靴子……,倾云你躲什么,害得本王踩空滑进了沼泽里!” 一大早他让侍从打听了倾云的住处,算着两人今日会去探那重伤的奴婢,他一早就等在这必经之路上。为了挽回形象,他特地穿了一身新做的北境王公华服,扎了小辫,配了骨雕和宝刀,蹬着皮靴便守在了亭里。 泽兰欲哭无泪,望着右脚打湿的脏靴,上好的妖虎皮就这么废了。 云流忍俊不禁,看着他滑稽的样子说:“泽王爷在等本宫?怎么不差人通传一声,省得费了王爷的时间。” 泽兰哀怨地看了她一眼,躬身扒了靴子,提起脏污的裤腿往两人身边靠,云流退了退。 泽兰毫无知觉地往她身边靠,白灵长眉压下就要发火,云流轻轻摆手示意她稍安勿躁,由着泽兰靠近。 泽兰靠近她身边低声说:“昨夜那女子,是天空城之人。” 云流惊讶地看着他,天空城人尚武自固,人人善战,不喜与外界相通,所需物资由天主任命的城主外出采购,其余人无诏不得外出,为何天空城人会出现在钟国寺?还被人劫杀? 泽兰看着她的表情满意地笑了,这等秘事除了他神通广大知晓,还有谁知道? 泽兰心情颇好,拿出食指吹了个口哨,一只鹰隼从空中飞了下来,泽兰跳上隼背,朝两人挥挥手,鹰隼瞬间消失在了远处的密林中。 白灵扶着云流往悟心堂走去,云流满心疑惑,天空城也想趟浑水?就是不知这是天主的安排,还是有人私下行动。 说来萧珵也是城主,也不知他最近在天空城如何。 云流满腹心事地进了悟心堂,苏玉正躺在床上,一见两人进来立马蹦下床说:“殿下,你总算来了,奴婢呆在房里都快闷死了!谢酉那个木头一问三不知,奴婢一日不知殿下消息,急得要死!” 云流见她一脸哀怨笑着说:“姑姑精神真好,想来这伤已无大碍了。” 说着朝她脸上的浅痕摸去,却被苏玉躲开。 苏玉皱着眉头训:“殿下怎能随意触摸这些东西,沾惹了病气如何是好?” 说着就拉云流坐到梳洗台前,用药汁替她擦拭双手。 云流知她脾性,只能由着她,一旁的白灵抿嘴偷笑。 白灵把糕点摆在几上,沏了壶热茶,等着两人过来用茶点。 云流坐到了几上,拉着两人一同坐下,细细地说了昨夜释迦殿的事,将被杀之人是天空城人说了。 苏玉最先反应过来说:“天空城人到了大雍?莫非天空城人想拜入海外,这可是叛祖!” 天空城人生在天空城,死在天空城,一入天空城,终身归属于天主,历代天主都不允许城民与海外有牵扯。 云流点点头说:“我也觉得奇怪,能被查出是天空城人,死者必定未遮掩身份,若不是有人对天主不利,就是天主改了祖训特意派出,无论如何天空城近日必有大事发生。” 苏玉呡了口茶,望着云流说:“殿下,今日便回王府,钟国寺定有一番清洗,卷入其中绝非好事!” 云流朝白灵挥手,白灵立刻出门去准备。 不一会儿谢酉便领着侍卫进来请安,云流问他:“谢总领,都安排好了吗?” 谢酉点头说:“殿下,都安排好了,即刻就可回王府。” 谢酉做事细心麻利,一听白灵说要回府便迅速打点好一切,只等云流发话。 云流赞赏地说:“有谢总领在本宫非常放心,苏玉,回府好好赏谢总领!” 谢酉恭敬地跪下说:“谢殿下厚爱!谢酉必定生死追随殿下!” 长公主对下属极好,从不曾亏待了下属,一应待遇和赏赐总是极好的,他们虽为下人,然而通身行头比那些公子小姐还气派。 况且长公主温和有礼,从不责骂下属,身处异国,他们这些下属就更该保护长公主,若是长公主出事,他们焉能活? 云流笑着示意他退下,引着苏玉去道别。悟心堂是无尘高僧院中的一间禅房,离正房不远,白灵手中捧了托盘,里面是本佛法孤本,讲诉的是午云建朝前南方的佛教各义,想来无尘会感兴趣。 云流到了无尘房前石阶下,候在门口的小沙弥走过来问:“阿弥陀佛,不知几位贵客有何贵干?” 云流做了个合十礼说:“阿弥陀佛,小师父,倾云冒昧来访,不知无尘师父可在房中?” 小沙弥再次行礼说:“真是不巧,师父今早去了古刹修行,临行前交待小僧若是长公主来了,将信交给您。” 说着从袖中拿出一封整齐的信递过来,白灵接了信,将托盘送到云流面前。 云流打开绢布,把里面的孤本拿出来递到沙弥手上说:“小师父,承蒙无尘大师恩情,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请小师父交给大师。” 小沙弥说了声:“阿弥陀佛!”将孤本收了起来,云流三人告辞出了禅院。 三人走后小沙弥推开门走进去,跪在蒲团上说:“师父,长公主已经走了,这是她送给师父的孤本。” 他把孤本往前送去,无尘面对佛墙打坐,轻轻摆手示意他出去,小沙弥恭敬地退了出去。 “唉!”无尘睁开眼,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他不欲与长公主扯上关系,奈何长公主却找上门来。 无我从内室出来,见他神色便笑道:“师弟何故愁眉不展,莫非长公主的孤本是赝品?” 无尘望着他嬉笑的样子无奈地说:“师兄,你知我不喜琐事缠身,长公主身边尽是琐事,我如何欢喜得来?” 无我正色说:“师弟,你可查清楚了昨夜的女子死因?” 无尘点头说:“女子是被刺后做成石像,生生流血而死。那殿中被人点了极重的檀香,檀香中混入少量迷香,可使人知觉迟缓,最终昏迷。” 无我托着下巴,女子遇袭后并未马上死去,直到深夜血流尽而亡,期间三人进入并无人发现异样,只怕女子被封住了声音。为何背后之人要大费周章地将她封在石像里,而不是给她个痛快?除非那人想让她看到一些东西——后来进入的泽兰与倾云! 释迦殿的考官是月申窈娘,她和僧人早上一起布置的大殿,随后将大殿封了,可见人是他们走后被封进石像的,那么背后之人针对的是入殿考核之人。 无尘捻着佛珠说:“佛台上的血迹干固时间不一,有被触摸的痕迹,加上尸体虽放入了石像中却并无尸斑,可见女子在泽王爷使出火圈前才死,那时正是丑时,一天阴气最盛之时。” 倾云在未时末与泽兰相遇,之后进入殿中,而释迦殿布置最晚,是午时三刻布置好的,正是一天中阳气最盛之时。午时末到未时末不过一个半时辰,凶手在这期间将人关进了殿中,石像所用的黄石粉,只有钟国寺后山山洞有,可见此人极其熟悉钟国寺情形,前往后山取石粉需半个时辰,女子应是在未时三刻才被封入石像。 无我顿了顿问:“师弟,凶手怎知考核者何时到?就不怕被撞破?” 无尘微微一笑说:“所以泽小王爷才会被劫,好拖延时间。” 打劫泽兰那人便是帮凶,每个考核者行进路线不一,进入的大殿也不同,只要进入该路线,必然会进入殿中。 无我猛地抬头,朝屋外说:“去查查昨日长公主的行进路线,是谁引她入的释迦殿。” 他想起了两月前的暗报,当时倾云长公主一行误入幽洲森林,得了西漠萧郎的帮助才得以脱身,萧珵不就是天空城之人?那女子的身份早已查明,是天空城之人,莫非这次有人想试探倾云? 只是这试探之人却死在了钟国寺,是谁拦住了她?谁不想让人发现萧珵与倾云有关系? 无我敲了敲脑袋,代理住持当得他心力交瘁,钟国寺并非普通寺庙,与妖物,与皇权,与天下安定关系颇深。 无尘见他疲劳的样子,把寒露递给他说:“师兄,喝杯茶醒醒神。” 无我接过茶水,默默地啜了一口,清爽的滋味在口腔弥漫。 无我稳了心神说:“那女子想来是知道九王府戒备森严,不好潜入,才趁这次海选混入世家子弟中。此事不便深究,只是寺中僧人需要好好排查一番。” 无尘捻起佛珠不语,正午的日光打在禅房外,室中一派安谧祥和。 第五十二章 沈寻梅 云流一行人急急地出了钟国寺,忠伯驾车护送着几人直接回九王府。 从山道下来一路上行人往来,看到车壁上画着的金色祥云图案急忙避开,如今雍京城谁人不知这是倾云长公主的车轿? 这两日钟国寺海选,不少世家子弟都入寺参选,普通老百姓避其锋芒,平日也不往钟国寺周边凑,免得冲撞了贵人。 苏玉从窗帘缝往外看去,一路上秋色点染,黄叶满地,马车从落叶上碾过,疾驰而去。 她满心欢喜地说:“殿下,北方秋景果真绝佳,奴婢在午云可不曾见过这般景色。” 午云终年温暖如春,林木郁郁葱葱,秋色并不明显。 云流忆起午云秋日的景象,晴空万里,天际高远,吃过桂花糕便算是入秋,微风吹得人神清气爽,不似北方寒风吹面,冷风直往袖里钻。 苏玉见她不语,心中懊恼,她怎地提起午云,明知殿下心境悲戚。 苏玉捧了热茶递到云流面前,云流接过来大口吹着热气,茶香散开在车厢中。 马蹄声渐远,被掀起的落叶重归地面,一个人影静静落在小道旁的银杏树上。 午后的阳光打在树干上,银杏叶已经掉了大半,一根细小的枝干支撑着女子,女子的衣裙随风飞舞,黄色的绢纱就像满地的落叶,与这片高耸的银杏林融在一起,说不出的和谐。 沈寻梅静静望着已经没入山脚处的马车,等了大半天,只有倾云长公主的马车疾驰而去,其他人或三三两两结伴而行,或乘马车悠闲驶出,莫非此次海选十分顺利? 她那夜尾随长公主的马车到了钟国寺下不敢再上,这两日都藏身在银杏林中,看着各国子弟陆续进入钟国寺,心里说不出的烦躁。 她本是灵体,加上受了重伤,根本不敢进佛法无边的钟国寺,心里好奇得紧又无计可施,只能候在外头。 看众人的样子似乎里面风平浪静,可她昨日分明感应到了一股强烈的魔气。沈寻梅想了想,提脚往倾云长公主的马车追去。 在她走后一只鹰隼从枯叶堆中钻出来,灰亮的眼珠眨了眨,朝着某个方向飞走了。 沈寻梅很快就跟上了马车,刚要靠近她突然发现前方有透明的蝴蝶飞了过来,急忙敛了气息隐入一片荒草地里。 蝴蝶飞了过来,在草丛里转了一圈又飞了回去,沈寻梅拍着胸口,忘了长公主还有蝴蝶,差点被抓个正着。 过了一会儿她走了出来,慢慢地沿着大道往雍京城走,越靠近城门越是热闹,小贩叫卖声不停,各种食物的香味引得她咽唾沫。 一个小孩举着肉包从她身旁跑过,肉香味飘进了她鼻子里。 “咕噜噜!”她的肚子发出巨响,她尴尬地朝四周望了一眼,发现没人注意才舒了口气。 她从前天夜里追出来就没有吃东西,之前不觉得饿,到这大街一站胃里就空虚得紧,她总忘记她现在是个“人”,是要吃五谷杂粮这等俗物才能活下去的人。 她发现一路上有人偷看她,甚至窃窃私语,心生不悦,直到一个婆婆问:“姑娘,白日里为何蒙起头呢?” 她恍然大悟,赶紧扯下了包得严严实实的头罩,露出了苍白虚弱的脸。 雍京城共有九条长街,每条长街都热闹非凡,可直通皇城宫门。沈寻梅在天女街上转悠,身旁车水马龙不停,叫卖声刺耳,她捂住昏沉的头瘫软在街边,靠着一旁卖字画的摊位,双眼无神地望着面前变换不定的人影。 不远处的飘香酒楼上,一群华服公子在雅间里正玩得热闹,一只酒碗朝着蓝衣公子飞过来,被他一把抓住。 岑奕好不得意地说:“杨兄几年不见,准头是越发好了!” 说着抱着碗一饮而尽,对面的人也不气恼,哈哈大笑地说:“二少武功精进不少,想来没少被拘在府中吧。” 一群人爆笑,气得岑奕破口大骂:“好你个杨一世,军中三年你这惹人嫌的本事是越发长进了!” 杨一世笑得豪爽,他领着杨家军东赴外海,在军中操练了三年,晒得皮糙肉厚,人也越发结实和圆滑。他身着滚边黑袍,衬得他越发沉稳,言语中又隐约可见锋芒,大将军的气势越发足了。 裴祯笑着说:“岑二,今日为含世兄接风洗尘,他在军中苦寂了三年,你便由着他发泄吧。” 岑奕冷哼一声,夹起一著山鸡送进了嘴里,杨一世替他满了酒说:“岑二,今日你我兄弟不醉不归!” 几人推杯换盏,席间谈笑风生。 裴祯见杨一世眼光瞄向独自靠在窗栏边闷头灌酒的冉阆,压低了声音说:“含世勿怪,东林近日心情不佳,整日借酒消愁,谁劝也不听。” 杨一世颇为好奇地问:“哦,这是为何?” 一旁的林家兄弟俩凑了过去说:“杨大哥有所不知,冉大哥喜爱那陈五娘,吵着要娶人家,谁知陈家将他轰了出来。” 正在灌酒的冉阆一把扔了酒坛,猛地站起身吼:“你说什么?谁敢轰我冉阆?” 声音吓得林家兄弟脸色发白,裴祯赶紧起身打圆场说:“东林,你酒醒啦,快来尝尝这魏老厨的手艺……” “让开,我冉阆什么没吃过,滚……” 暴怒的冉阆突然停下,眼神死死地盯着不远处楼下,接着欣喜若狂地转身推门而去,留下几人面面相觑。 岑奕一头雾水地问:“他这又是怎么了?相思病好了?” 裴祯摇摇头,不知冉阆发什么疯。杨一世替林家哥俩扶正碗筷,安抚地说:“不必理他,他这是被女人迷了心窍,我们继续吃酒。” 几人不理离开的冉阆,开始聊起了京中趣事。 沈寻梅头靠在街边的实木圆柱上,饿得全无力气,一个高大的人影猛地冲过来,一把将她抓住,她费力地望着男子欣喜的表情。 男子激动地说:“五娘,你怎会在这里?五娘,阆这些日子去陈府拜见陈大人,想要见你一面,却被陈大人推了出来,这些你可知?五娘……?” 冉阆终于发觉她的不对劲,仔细看着她,发现她脸色虚弱苍白,神情涣散,正要开口问,“咕噜噜噜!”响亮的声音从沈寻梅肚子里发出,冉阆终于明白了,神情霎时变得复杂起来,又是心疼又是好笑,他一把抱起她,往酒楼飞奔而去。 “嘭!”雅间的门被踢开,冉阆抱着沈寻梅坐到了桌前,抓起汤勺舀了一勺鹌鹑蛋羹,吹了吹便小心翼翼地喂着怀中的人儿。 沈寻梅吸着香气艰难地张嘴,咽下了蛋羹。冉阆眉眼飞扬,一口口地喂着她吃东西。 一旁的裴祯几人震惊不已,交换了个眼神,莫非这就是陈五娘?冉阆闹得雍京人尽皆知,他们还以为陈五娘是怎样天仙般的女子,今日一见不过是皮肤白了些,容貌还不如杨二娘,更别说倾云长公主了。 几人闷笑,全作不知地继续干杯,继续谈论京中趣事。杨一世走了三年,事事都觉得新奇,引得几人兴致大增,纷纷讲诉这几年的趣事。 冉阆没心思理他们,由着他们窥探两人,只把桌上的菜不停夹给沈寻梅。 一旁的岑奕见状,唤了小二进来,添了几个易食的热菜。 沈寻梅吃了一轮终于缓了过来,一把推开冉阆,操起筷子大快朵颐,吃法豪迈,惊得岑奕几人不敢下筷,唯有冉阆满眼笑意。 他上次是见过她这般吃法的,倒是新奇得紧,她身子纤弱,胃口极大,什么都爱吃,不像普通女子那样做作,食不过量。 等沈寻梅吃完,一桌子只剩残羹冷炙,裴祯几人看着桌子顿时没了兴致,唤小二撤了桌,上了些鲜果。 冉阆急忙剥了葡萄递给沈寻梅,沈寻梅也不客气,拿起便吃。 一旁的林珩咽了口唾沫,小声地说:“陈五娘子,莫非许久没进食了?” 冉阆一个冷眼,吓得他缩到了裴祯身边。 沈寻梅抬头望向林珩,漆黑如点墨的瞳仁清晰地映出他身量未足的影子,林珩僵在桌旁,被她的眼神迷惑,直直地盯着她眼中的自己。 身旁的裴祯狠狠摇了摇他,他如梦初醒,发觉大伙儿全看着他,急忙低了头,脸涨得通红。 沈寻梅恢复了理智,随意捏起葡萄说:“三天吧,应有。” 三天?几人不解地望着她,冉阆更是眉头紧皱地问:“五娘三天未吃饭?为何不吃?” 她吃了颗葡萄不紧不慢地说:“忘了。” 岑奕嘴角抽搐,吃饭也能忘了?当真是个奇人。 冉阆一把抓住她的手问:“你多久吃一次饭?” 沈寻梅抽出被他握住的手腕说:“想起了便吃。” 冉阆终于明白为何每次见她都是快饿死的模样,敢情她是想起了才吃饭,差点将自己活活饿死。 冉阆气得心口疼,冷着声问:“陈大人知道你这样吗?” 沈寻梅顿了顿,才反应过来他在问这具身体的父亲,急忙回他说:“父亲公务繁重,这等小事我怎会去打扰他?我……记性不太好,总是忘记吃饭……” 冉阆眯起眼问:“上次陈大人说你记性不太好,我以为是托词,原来是真的。五娘,你可记得我是谁?” 冉阆身体紧绷,大有山雨欲来的气势,一旁的裴祯拉着林家兄弟退开,岑奕也退开了木桌。 沈寻梅歪着头想了想说:“上次宫宴,你请我吃了糕点。” 冉阆放松了身体,她虽不记得他的名字,却是记住了他这个人,他傻笑起来,替她倒了杯羊奶,加了蜜糖拌好放在她面前。 日色西沉,几人从酒楼下来,冉阆一拳打在杨一世肩膀上,充满歉意地说:“含世兄,今日东林失礼了,改日宴请含世兄,还望世兄赏脸。” 杨一世爽朗一笑说:“东林还跟为兄客气?今日佳人在侧,东林先陪陪佳人吧,改日再叙!” 冉阆对着几人挥手,护着沈寻梅往陈府走去。 两人穿过黄昏的街市,四处炊烟袅袅,沈寻梅走在前面,好奇地看着两边的商贩摊,冉阆微笑着跟在身后。 她走到一处面具摊前停下,把玩着一只银色的飞鸟面具,冉阆忙付了银子,拿起面具递给她说:“五娘,这面具你可喜欢?我送你可好?” 沈寻梅摸着面具,欢喜地点头。主人长年带着一副黑色的面具,威风凛凛又神秘莫测,她也想看看她戴上面具是什么模样。 冉阆跟着她一路走到一处桂树下,见四周无人轻声问:“五娘,可是身上无银钱?这是我随身带的银两,出门匆忙,带得不多,你收着,饿了便买些吃食。” 他递上一只做工精致的荷包,紧张地等待她取走。 沈寻梅侧头看着他,漆黑的瞳仁映出他微红的脸色,她低头拿过荷包,打开抽绳,一叠银票塞在荷包里,还有不少锭银和碎银,一些金珠。 这些物什儿能买到吃食?她将信将疑地收下,把荷包放进了袖口,转身大步朝陈府方向走去。 冉阆望着她飘飞的黄色衣袖,心头一热喊道:“五娘,嫁与冉阆可好?阆绝不让你再受半分委屈,日日提醒你吃饭,日日予你银钱使……不,冉阆的银钱都给五娘!” 沈寻梅回头望着头,夕阳从他身后落下,她说:“多谢!” 接着跑进了陈府。 冉阆傻笑着站在府外,她说多谢,谢什么,谢他娶她吗?还是谢他的银钱? 第五十三章 提亲 冉阆傻笑着回了冉家,吓坏了老夫人,一家人围着他转了一圈,见他仍未回神,老夫人使了个眼色,小厮上前摸了一圈,哭丧着脸说:“老夫人,爷的银钱没了,五千两……” 老夫人一把搂住冉阆喊道:“我的乖孙儿,银钱丢了有什么打紧?五千两我冉家有得是,何苦丢了魂呐!” 一家人忙作一团,忙着给老夫人和冉大爷喂参茶,一边去取了库房的银钱来。 老夫人推开冉夫人的手,参汤也不喝了,一把将银钱塞在冉阆怀中说:“乖孙儿,这可不就是银钱,你揣着花,可千万别吓着祖母!” 冉阆终于回神,红着脸说:“祖母,孙儿要求娶陈家五娘!” 把老夫人惊在原地,冉夫人苦笑着说:“阆儿啊,那陈家五娘又不待见咱,何苦赶着去受那闲气!” 陈家屡次将冉阆轰出门,别说见面,连陈家五娘子的影子都没见到个,让冉家人面子往哪搁?冉阆吵着要娶陈五娘,她作为婆母总得见见未来的儿媳妇吧,陈家倒好,关起门来谁也不见,她连陈五娘是圆是扁也不知! 冉阆被迷得神魂颠倒,见了人一面,回头就将方二小姐的婚退了,方家可没少埋汰他! 冉阆“噗通!”一声跪在了荣华厅中,对着老夫人磕头说:“祖母,孙儿不孝,求祖母为孙儿求娶陈家五娘!” 说完不停地磕头,额头上很快冒了个红包。 冉老夫人哪里见得,一把拖起冉阆,冉阆执意不起,老夫人一个踉跄,惊得冉夫人大叫:“哎哟我的老祖宗,您可当心点哪!” 说着紧紧扶着老夫人,老夫人喘着气说:“我的乖孙啊,起来好好说话,男子汉大丈夫跪在地上像什么样?” 冉阆还在磕头说:“求祖母成全,孙儿要娶陈家五娘为妇!” 鲜血顺着额头流了下来,老夫人一见激动地站起来,还未说话就两眼一翻,倒了下去。 “老夫人!”“母亲!”一时人仰马翻,大厅乱成一团,冉阆置若未闻,还在磕头,冉夫人又气又急,拉着冉阆的衣袖劝他:“阆儿,你祖母晕了过去,你快别磕头了,去看看你祖母!” 冉阆不理她。 “阆儿,你在这磕头磕破了你祖母也不知道,去你祖母跟前磕去,你祖母疼你,定给你求娶陈五娘!”冉夫人心疼地望着他头上的大包,吩咐丫鬟去请大夫。 冉阆这才起身,摇着昏沉的头朝内室走去。冉家的大夫已经给老夫人把过脉施了针,只等老夫人醒来便可服些宁神静心的汤药。 内室的人见了冉阆纷纷行礼:“大爷,您来啦。” 冉阆跪在榻前,阻止了想要上前的大夫,挥手让其他人出去,留他与老夫人独处。 冉夫人叹着气到了门外,冉家子嗣单薄,就得了大房冉阆这么一个哥儿,冉家人从小宠溺他,几乎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阆哥儿出身高贵的冉家,虽是得宠,却不娇纵,打小文才武艺样样精通,朝中正二品的缺也是他自己得来的,这样出类拔萃的哥儿,怎地就死心眼地非要那陈家五娘? 冉夫人心里叹气,陈家家世卑微,那五娘又是个自小没了娘的,平日里也不出门宴客,这样不知礼数的女子岂能担起宗妇一职? 之前阆哥儿吵着要见陈五娘,被她狠心下令关进了房中,谁知阆哥儿竟绝食了,等小厮来报,阆哥儿已经昏死在了房中,此事惹得老爷和老夫人大怒,将她狠狠斥了一顿。 她也算是想开了,只要能生养,便是不知礼数也认了,谁知这陈五娘子越发刁难起来,阆哥儿几次上门也未能进府,翻墙入府被陈编修抓了个正着,将他从大门扔了出去,阆哥儿成了雍京的笑柄! 简直是不知好歹!冉家乃是岭东富族,当今圣上的岳家,便是皇上也得称老爷一声国舅。冉夫人想着内堂里纠缠不休的冉阆,头疼得厉害,朝身后的小丫鬟招手说:“秋菊,去前院请老爷过来。” “是,夫人。”秋菊提起裙子快步往前院跑。 冉夫人长呼一口气,整理了衣角往膳房走去,老夫人心绪不稳,她去做点安神汤,也给阆哥儿做点垫腹的,今夜阆哥儿定要犟一晚了! 冉阆跪在床前,因着老夫人畏寒,荣华厅早早地铺上了地毯,跪着倒也不凉。他望了一眼昏迷的祖母,只见她满头银发,脸色疲惫,不由心生愧疚,他走上前轻轻地替她按着头,只盼她早点醒来。 冉定海在书房处理账册,此次秋收得了不少好货,岭东田庄物产丰富,上等野味皮毛众多,他已经吩咐管家分装好,明日便送往雍京贵门。 他想了想,在手边的大红色礼单上又加了上等银狐皮一箱,上等东珠一匣,正要再添些礼,房门突然被敲响:“老爷,夫人身边的秋菊来了。” 冉定海放下笔,看了礼单一会儿说:“李胜,去库房捡起齐了,给宛清宫送去。” 李胜躬身来收礼单,错眼间看到了压在最下面的礼单,漆黑的行书写着“陈”字,他敛了心神收起礼单退到一旁。 冉定海站起身抖开揉皱的长袍,大步走向门口,秋菊拘谨地站在台阶下,见他出来低着头行礼说:“见过老爷,夫人遣奴婢过来问,老爷几时去荣华厅?” 冉定海长眉压下,沉声问:“又是何事?” 秋菊打了个哆嗦说:“老爷,大爷在荣华厅……老夫人晕了……” “孽障!”冉定海怒喝,摔着衣袖往荣华厅赶,他积了一肚子火,今日非要好好收拾那个忤逆子! 秋菊苦着脸出了院子,老爷为人严厉,今日大爷非得被扒皮,老夫人和夫人心软护着大爷,老爷的气还不是撒到他们这些下人身上,她今儿请了老爷,明日大爷就该“请”她了。秋菊苦笑一声,往正院走去。 冉定海气势汹汹地到了荣华厅,一见丫鬟婆子们围在门外,不由气结说:“冉阆,你当真好本事,一家人围着你打转……” 他一把推开门往内室走去,突然又止步,他慢慢放轻了动作,手也慢慢缩回衣袖。 他看到冉阆正轻柔地替母亲按着头,脸色愧疚而倔犟,像极了他当年跪在父亲跟前的模样。他当年也曾为了一个女子跪在祖屋的院中,模样一如今天的阆儿。 冉定海认命地闭上眼叹息,他们父子俩当真相似,都是痴情种!旋即恼怒,他从小到大教他的三妻四妾,夫振妻纲学到哪去了?见着女人就忘了老子的教诲! 冉定海重重地踏出脚,惊醒了冉阆,冉阆起身唤:“父亲。” 他横着眼看他说:“冉阆,你祖母怎会晕了?” 冉阆一脸愧疚,猛地跪下说:“父亲,气着祖母是儿子不孝,请父亲责罚。” 冉定海转身坐在了矮几旁,冉阆一脸倔犟,跪着爬到他面前说:“父亲,儿子要娶陈家五娘为妻,求父亲成全!” “成全?你退方家亲事,可有叫我成全?”冉定海沉着脸,他还知道问他们的意见?他找上方家门退了亲,逼得人姑娘闹死闹活,丢尽了冉家脸面。 为此事他在雍京受尽奚落,家中小辈竟敢越过长辈悔婚?冉家长辈定的亲不作数?冉家靠经商起家,最重信誉,岂能由着他一个小辈乱来? 何况是为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门小户之女,人人都说冉阆荒唐,不堪良配,偏他每日渲染,非陈家女不娶,找上门去又被扔出来,丢尽了冉家祖辈的老脸! 冉定海太阳穴突突地跳,想起种种他又忍不住想将他打一顿,看着他磕破的额头,血迹干涸的花脸,他忍了又忍把手揣进了衣袖。 冉阆倔着脸看他,看得他气不打一处,正要发火冉老夫人喘着气从榻上爬了起来。 冉定海赶紧扶住她说:“母亲,您身体可舒坦些了?” 冉老夫人点点头,拉着他的手说:“定海啊,阆哥儿喜欢陈家五娘,便替他求来吧,我老了,看着他们小辈儿高兴,我就高兴。” 冉定海还想说话,又被她堵住:“阆哥儿是个好的,他挑中的小娘子必是好的,难得他喜欢,你叫平娘去安排,让陈五娘来冉家玩玩。” 冉老夫人满脸慈爱地看着冉阆,冉阆鼻子一酸,忍着泪低头跪在地毯上。 冉定海长叹一口气说:“母亲,陈家五娘若是有心阆哥儿,我怎会不允?就怕……” 冉老夫人摔开他的手说:“胡说!你与平娘这些年,可曾见过她不开心?” 冉定海一愣,随即低头不语,他与平娘多年相敬如宾,虽谈不上欢喜,却也不厌烦。至于平娘,多半是欢喜之极的吧,她看他的眼神,像极了当年他看那人时的样子。 他想通了,阆儿喜欢陈家五娘,就让他去吧,起码他这辈子总是欢喜的;换了其他人,欢喜的不过是那女子,阆儿终身也不会欢喜,只会终身埋怨和怀念,就像他一样。 冉老夫人终于得了他的回复,满意地点点头说:“定海啊,让平娘遣人去陈家,找个稳妥的。” 为人父母,谁不想子女好?他们冉家只要阆哥儿快活就好,至于旁的谁去在意?她活了一辈子,亲眼看到自己的儿子从翩翩少年沦落到自我流放,自苦了大半辈子,她可不想临入土了自己的孙子重蹈覆辙。 老夫人心情颇佳,唤了王嬷嬷替冉阆梳洗,冉阆急切地抹了脸,就想出去,被冉定海一把拦住说:“荒唐!大夜里你想往哪跑?你是我冉家大爷,未来的冉家主,慌里慌张成何体统?” 冉夫人急忙替老夫人布菜,老夫人精神矍铄,两眼放光地看着冉阆说:“阆哥儿多吃点,都要娶妻的人了,这身子骨还差了点!来,多吃点这鹿肉,你爹田庄里送过来的。” 冉阆差点呛到,“咳咳!”他清了清嗓子,将鹿肉全吃了,祖母说他身子骨弱,他得好好补补,五娘喜欢豪迈的男儿也说不定! 第二日一早,冉家人来人往,宾客四方。冉夫人盛装出席,邀了交好的宗妇们一道赏菊品蟹,她喜色难掩,脸色红润细腻,引得宗妇们一阵夸赞说:“平娘今儿个容色真真好,可是有什么喜事?” 她本是打趣,谁不知冉家大爷是个风流浪子,方家那状可告到了御前! 谁知却被冉夫人一把抓住手腕说:“真儿真真是个妙人,我这心里想什么你都能猜到。” 冉夫人笑容灿烂地说:“我家阆哥儿是个有心的,终于得了陈家五娘点头,正要去提亲呢!” 几位夫人都是妙人,一时间恭喜不断,冉夫人一一收了。末了林夫人问:“不知是何时定的?平娘,我们可都没见过你这儿媳妇儿,你可别藏起来了,快带来我们看看!”夫人们纷纷打趣,一时间笑语盈盈。 冉夫人见火候已到,捏起帕子说:“我何尝不想让大家看看?可我们五娘是个怕羞的性子,我还在想请哪位姐妹去陈家走一趟,好将我这好儿媳带过来!” 冉夫人伸出玉白的手腕,一只通身墨绿的镯子泛着柔光,静静套在她手上,她满意地听到了众人吸气的声音。 “这墨玉镯是岭东刚采出的,墨玉性温凉,乃是吸附热毒、湿毒的宝物,我体质寒凉,却是戴不了。本为一对,家中还有一只呢!” 众人听明白了,敢情这根本是冉家一厢情愿,那陈家还不知情形呢!吸附热毒、湿毒,只有一位能戴—裴国公府那位。 裴夫人年少随父行医午云南境,南境湿热,惹了一身湿毒,这墨玉正好解她之困。而那陈编修,恰好在裴御史的翰林院当差,裴夫人出面再好不过。 冉夫人这是意有所指,知道两家小姑在宫中斗得热火朝天,变着法求她们引荐裴夫人呢! 她们乐得锦上添花,当下便说午后在花重锦设宴,邀裴夫人赏花。 冉夫人目的达成,双手一拍说:“花重锦倒是个好地方,秋兰,去定个雅间!” 花重锦景致高雅,历来为文人墨客的圣地,一席千金难求,邀请裴夫人倒也不至失礼。至于银钱她冉家多的是,岭东首富会少了媒人钱? 第五十四章 花重锦 日光打在高门前的石狮上,一派生气。一驾马车飞驰而来,行人纷纷退让,只见它稳稳地停在了裴国公府门前。车帘一撩,李胜跳下了马车,抖抖衣角走上了石阶。 行人指着通身宝气的马车议论,这冉家的马车突然到裴府做甚?要知这两家宫中娘娘斗得火热,怎地这娘家反倒接触起来了? 晚荷盛开的湖边,一簇簇美人蕉挺立在岸边,水色清澈,游鱼四处觅食。扎着双髻的小丫鬟飞快地从游廊跑过,穿过假山进了院子。 裴夫人躺在稀疏的葡萄架下翻着医书,风吹得书页作响,一见来人风风火火的样子笑着说:“火儿急急地进了我的院子,所为何事?瞧这双髻都跑歪了,冬儿还不给她梳梳?” 身旁绣花的冬儿闻言笑成一团,作势要拉小丫鬟,被她灵活地躲开,她闪到裴夫人面前大声说:“夫人,那……那冉家来人了,说是……说是邀您赴宴,在花重锦!”火儿扶了扶发髻,喘着气说。 裴夫人愣了愣,冉家? 火儿拿手比划说:“冉夫人与诸位夫人定于今日午后在花重锦设宴,邀您过去……镯子,墨玉镯子……” 说话间已有婆子领着李胜到了门外,婆子站在门外恭敬地说:“冬儿姑娘,夫人可在?冉夫人派李管事前来邀夫人赴宴,老奴拿不定主意,故将人带了过来。” 裴夫人坐起身,朝冬儿使了个眼色,冬儿会意大声地说:“毕嬷嬷,夫人正在试药,不便见客!” 毕嬷嬷为难地看着李胜说:“这……夫人不在,李管事……” 李胜望了院子一眼,地上有着轻微的泥印,想是有人刚从湖边进了院子。 他提声说:“是李胜来得不巧,只因我们夫人得了一对墨玉镯子,想着裴夫人出身南境,这南境之物兴许可解夫人思乡之情,故让李胜捧了镯子前来。” 李胜默数了三声,果真听到了院中的细微动静,他权作不知,静静地等在门外。今日去了隐楼,方知裴夫人原是午云流江人,年少中了热毒,长年奔波于南境求医,如今入了裴国公府,每日以药温养,才得以缓解。 他定了定又说:“还望冬儿姑娘转达夫人,今日花重锦盛宴,除了京中夫人贵女,倾云长公主也会到!” “嘶!”他听到了细微的撕裂声,心中明了裴夫人必然在院中,否则听到长公主三字不会有如此大的反应。 李胜朝着嬷嬷施礼说:“墨玉镯子烦请嬷嬷交给夫人,李胜今日叨扰已久,便先行告退!” 他拱拱手往湖边走去,裴国公府的小厮一路替他引路。 裴夫人放下了医书,望着被撕了个口子的书页说:“冬儿,去寻了纸好好糊上。” 冬儿点点头,进屋去拿宣纸。火儿站在葡萄架下疑惑地望着裴夫人问:“夫人,您要去吗?” 裴夫人温柔大方地说:“去,怎么不去,连长公主都抬出来了,我岂能不去?更何况墨玉镯子可是个好东西。” 她看了看身上的素色织锦裙,论织技天下谁能比过崔氏绣?她是崔氏女,早该去见长公主了,她有重大消息要告诉长公主,只盼长公主听到消息能挺住。 裴夫人叹了口气说:“去宫中请华四,就说本夫人请她花重锦赏花。” 云流坐在秋千上,手握洞萧吹起来,一阵萧索低沉的乐声传出来,黄叶飘进了院中,秋色已满。 苏玉在房中捣药,闻声停了下来,静静听着萦绕的箫声。 白鹭引着宫人走进院中,张罗着布桌,今日天气好便在院中用午膳。凝香殿宽敞,她成日里张罗着新花样,逗长公主开心。这些日子长公主虽然不说,身为贴身宫女她岂能不知长公主心境郁结? 她望了一眼不远处秋千上的云流,又吩咐宫人拿坛杏花酒来。 云流一曲吹罢,往木桌跑来,一见满桌的翠绿鲜红,忍不住大口吸气,她已好久没吃过地道的南国菜,鲜香爽辣的味道让人食欲大涨。 白鹭有些怅惘,长公主幼时在都宫闹着要吃辣,被太后娘娘一顿斥责,每日只供食清淡汤水。长公主偷偷溜出宫外,拿着天妃留下的玉佩换了一篮子鲜红的辣椒,被先皇知晓后骂了一顿,连带着她们也被罚。后来先皇赎回了玉佩,准了慕宁宫开设小厨房,长公主又吃上了鲜辣。 几人堪堪用过午膳,谢酉便带着人来了。 云流望着眼前的中年男子,他一身石青色长衫,不卑不亢地站着院中,等着她回话。 她沉吟说:“冉夫人邀本宫花重锦赏花?” 李胜点点头说:“长公主,我家夫人在花重锦恭候您的到来。” 云流躺在软塌上剥石榴,听着白鹭娓娓道来:“殿下,冉家近日声名狼藉,全是那冉家大爷惹的,陈家五娘无意冉家大爷,冉家大爷非要上门纠缠,颇有强娶之意。殿下,这冉家的浑水便不淌了吧?” 云流没有说话,陈家五娘这名字有些耳熟,似是听谁说起过?李胜方才说此次宴会京中高门贵女都会前往,冉家在风口浪尖也能请动这些人可见冉家实力。 云流看了苏玉一眼,苏玉立马明了,进屋去准备衣饰。白鹭见状不再多说,替她盖了薄毯,去了前院吩咐出行事由。 雍京花重锦,门前牡丹正艳,花香拂面,锦绣堆成海。华心兮百无聊赖地倚在雕花木栏上,朝湖中投鱼食,锦鲤围成一团抢食,她看着张开嘴抢食的锦鲤突然没了兴致。 这雍京城谁不是锦鲤?皇宫更是一座金丝牢笼,困了母妃一生,也困住了她一生,今日是在雍京,他日是在蛮荒。 云流在苏玉陪伴下到了花重锦,一下马车便望见眼前花枝繁茂的高楼,入眼尽是名贵花枝,门前繁花似锦,虽是北国深秋,此处却是春色撩人。 她凑近看着一株鲜艳欲滴的茶花,伸手欲触。 “长公主当心,这可不是流江崔氏绣,有刺的。”一声轻笑从楼上传来,她抬头一看,只见夏决一行人坐在二楼栏杆边,说话的是名身着银色锦衣的年轻公子,正望着她一脸笑意。 她轻轻颔首回应,收回手欲往里走,锦衣公子探出身说:“长公主,恕孟涵唐突,今日得见长公主真容,涵一时激动,望勿怪罪。” 云流站在楼下仰望花团锦簇后的孟涵,见他笑意温和,心生好感,轻轻说:“孟公子说笑了,你好意提醒本宫,本宫十分感激。” 苏玉走近云流,抬头不咸不淡地看了他一眼,接着露出个似笑非笑的表情,跟着云流走进了大门。 凉意从心头升起,孟涵压下了折扇,楼外阳光融融,花枝繁茂。他摸摸玉冠说:“怎地方才感觉有些凉?” 这话自然是问夏决,夏决依旧一袭黑袍,闻言头也不抬地说:“孟大人好福气,得了长公主身边红人苏嬷嬷青眼,决甘拜下风!” 一旁的华珉眼皮跳了跳,没有说话。 孟涵清清嗓说:“听说杨一世早些日子回来了,不知他现下如何。” 杨家也是军功世家,杨一世锋芒毕露,颇有直逼夏决之势,这大雍大将军之位向来争抢激烈,杨家不甘落于人后也正常。 夏决放下了白玉杯,斜眼看着他,孟涵一脸坦荡,仿佛方才说话的不是他。 华珉无奈地说:“太楚,你出行了两月余,今日才见到山明,何苦提那糟心事?” 孟涵文雅端方,然而内里是只笑面虎,夏决阴阳怪气地说话,他转头就提起杨一世,这不是给夏决添堵嘛。谁不知杨一世与冉阆交好,这等场合他岂会不来? 夏决并未理孟涵,只把玩着酒杯。杨一世领着杨家军在外海闷声操练三年,荷包鼓了,名声也有了,声势直逼夏家。 近日杨一世突然回朝,想是皇上打算行动了,长公主扣在雍京,云止帝已死,他与杨一世联手,谁能挡下大雍军士? 夏决烦躁地扔了酒杯,一个身影从楼下闪出,稳稳当当地接住了白玉杯。 娄朔轻呼一口气,将军近日来扔了不少白玉杯,若不是他一一接住,将军府还不得亏空? 他走进屏风后,把白玉杯摆在桌上,看着几个成色上佳的酒杯摇头。 他知将军所为何事,皇上欲攻午云已久,这次分明已准备充分,将军与杨将军必是南攻主帅。将军对长公主有情愫,不愿南攻又不能抗旨。 裴夫人终于进了花重锦,有丫鬟引着她去了三千园,因着她极少参加这等宴会,女眷们对她很是好奇,纷纷向她行礼,她温柔浅笑,跟着丫鬟进了园。 等她一走小娘子们讨论起来,人群中的卫宛若不屑地转过身去。这些个攀龙附凤的小娘子,来往打听的都是些年轻公子,想着得了哪家的青眼便可高嫁,也不想想自己什么身份,高门大户岂会瞧上这等小娘子? 冉夫人红光满面地迎上来说:“听闻裴夫人容色惊绝,今日一见传闻诚不欺我!” 冉夫人亲切地挽上裴夫人的手,引她坐在了上首,众夫人心知肚明,纷纷上前问候。 裴夫人本是南国水乡之人,容色绝佳,肤色白皙细腻,这是北国女子所没有的,加上常年沉浸在药草中,身上更有一股沉静的气质,一时间成了园中最惹眼之人。 冉阆一袭红袍,束着金色腰带,年少英挺好不得意,在海棠厅中来回踱步。 裴祯打趣说:“冉家大爷急什么?我母亲都来了还怕陈家五娘不嫁过来?” 冉阆脸一红,小声说:“裴夫人肯来自然是极好的,能帮我提亲……冉阆感激不尽!” 他声音放低,他不止担心母亲能否说动裴夫人,更担心五娘是否愿意嫁给他,几次相见五娘对他并无甚回应,他有些担心是否操之过急。 杨一世拍了拍他的肩膀,正要说话抬眼看到了夏决一行人,便笑着迎上去说:“五皇子殿下安好,夏将军,孟大人安好。” 华珉温和地说:“杨将军,三年不见你越发精神了。” 夏决拱拱手算是回礼,孟涵也颔首回礼,两人是八皇子心腹,素来得宠,待外人一向如此。 杨一世眼神暗了暗,引着几人坐下。冉阆走过来问:“怎地来了也不与我说一声?莫非是小厮眼拙没认出五殿下?” “是我吩咐的,今日私服前来,不想扰了大家的兴致。”华珉开口说。 冉阆顿了顿,吩咐人加了蔬果和文房四宝,几人围着石桌作起了诗。 云流跟着苏玉到了梅香亭,只见此处梅树疏朗,光秃秃还未着叶,阳光投在花圃下疏影横斜,别有一番落寞之美。 此处人少,云流乐得清净,两人一路往里走去,到了亭中坐下,苏玉捏起帕子替她擦汗,靠近她时悄声说:“殿下,有人跟着。” 云流皱眉,不用猜也知是华绍的人,华绍这是做甚?防着她与外人接触,想要斩断她的耳目? 这次她却猜错了,一块小石子滚落在她脚边,苏玉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小心地捡起石子上的字条,上面写着:去房中。苏玉把字条摊开给她看,她想了想起身往梅林尽头的厢房走去。 两人进了厢房,房中遮挡得严严实实,光线极暗。“咚!”一名身着丫鬟服侍的女童从梁上跳了下来。 苏玉护着云流退到了门旁。 “长公主勿怪,火儿性子急躁了些。” 温柔的女声从角落传来,一名女子慢慢走出来,对着云流行礼说:“长公主,奴是崔家人,昔年有幸见过襁褓中的长公主一面。” 裴夫人半跪在她面前,从脖颈上取出了一枚刻着“崔”字的玉环。 云流将信将疑,女子见她神色,哀戚地笑起来说:“奴是当年天妃培养的医女,后来天妃失踪,奴亦不幸染病,没入北雍。” 她从腰带中取出针线,飞快地起针走线,很快一只幽蓝的蝴蝶活灵活现地出现在了帕子上。 云流与苏玉俱是一脸震惊,裴夫人压低声说:“天妃娘娘与长公主一样,出生即有家族特有的强大异赋,您出生时异赋初现,当时奴亦在房中。” 许久后,云流回过神轻声问:“姑姑,你相信吗?” 苏玉扶着她的手臂说:“殿下,奴婢信,裴夫人亦是不易。” 她年长又是医女,自然知道裴夫人那满身伤痕是为何,名满天下的裴公爷待自己夫人何等粗暴! 裴夫人以一夜换得了今日赴宴,精心设计挑了此处,却是为了告诉她们她从裴府偷听来的消息—午云败了,云止帝下落不明。临走前还告诉她们当心长嘉帝,近日京中似有大动作。 云流悲愤交加,云氏无能,任由午云子民流落在外,任人欺凌。她自身难保,如何能护他人周全? 苏玉轻声劝她说:“殿下莫急,我们终会回午云去,裴夫人身边侍女武艺高强,护她并非难事。” 那个叫火儿的小丫鬟,不止武艺惊人,只怕也是异赋者,否则如何甩开跟踪的人,连狗皇帝派来的人也一并清扫了,还能将裴夫人从众目睽睽下带到此处来,这等能力岂是寻常人能做到的? 花重锦夜色迷蒙,花灯摇曳,恍惚似在天上,繁花迷人眼,酒香扑鼻。 九王府的马车最先离去,连四公主的邀约也不曾赴,留下华心兮在园中与众人赏月。 第五十五章 暗记 九月三,黄道吉日,宜裁衣,冠笄,嫁娶,纳婿,会亲友。裴夫人一早领着婆子赶往陈家,陈其峻得了裴御史叮嘱,在家休沐,静候着裴夫人到来。 裴国公府乃是公卿世家,裴夫人去陈家当说客实是给足了陈家面子,故而陈其峻满心欢喜又惶恐,这桩亲事恩师都看好,他又有何反对? 冉家小子行事孟浪了些,终归是对五娘有心。只是冉阆年少得志,官职远在他之上,以后见了他如何相处? 午后的阳光晒得石榴枝舒展开来,云流瞧着满树火红的石榴发笑,伸手摘了个大石榴掰开,清透红艳的石榴籽饱满地嵌在果皮里,色泽诱人。 白鹭风风火火地跑过来说:“殿……殿下,有消息了,说是陈家五娘把冉阆打了!京中已炸开了锅!” 云流一脸呆滞,这陈五娘这般彪悍的吗?她登时来了兴致,一脸稀奇地说:“接着说,接着说!” 白鹭喘着气说:“今早裴夫人去了陈府说亲,陈大人本已允了,谁知陈五娘知道后立马回绝了,陈大人恼了,自古婚姻大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陈五娘这般忤逆,被关了祠堂……” 白鹭双眼放光,她最喜这等京中消息,白鹤见她脸色通红眉飞色舞的样子不由好笑,替她倒了杯沙棘汁。 白鹭一口喝下,嘴里嘟囔说:“谢……谢,殿下您不知大街小巷都传遍了,陈五娘当真忤逆不孝,竟从祠堂翻了出去,撞上了在陈家门外转悠的冉阆,把冉阆拖到胡同里打了一顿!茶肆小二见状去了冉府报信,此刻冉家老太太和夫人正堵在陈家门外,要拿个说法呢!” “哈哈哈哈,我从未听过如此好笑之事!”云流放声大笑,手一用力压得石榴籽四处飞溅,“这陈五娘当真是个妙人,哪有不喜求亲将人打一顿的,真真好笑。” 云流捏起袖口擦眼睛,她眼泪都笑出来了,这下结亲不成反结仇,冉家怕是恨不得拆了陈家。 云流欢快地吃着石榴籽,白鹤见状又摘了两个放在木几上,白鹭意犹未尽地说:“裴夫人当场拂袖而去,只怕冉裴两家恩怨更深一层了。” 云流顿了顿,这次裴夫人只怕也被冉家记恨上了,听闻冉阆乃是独子,家中除了他再无兄弟姊妹,是真正的天之骄子,冉家捧在手心长大的主,陈五娘这是捅了个大篓子! 云流摇摇头,原以为南国风情开放,不想北雍也有这等狂放之人,她不禁好奇起陈五娘来。 陈府门前,裴夫人冷着脸上了马车,陈其峻老脸憋的通红,一路追到了车前说:“裴夫人,实是下官管教无方,那个逆女,下官……一定好好管教!” “哼,陈府管教真好,连个小娘子也敢当街殴打男子,我儿可是朝廷命官,陈五娘好大胆子!”冉夫人柳眉倒竖,一脸狠意,那个小贱人竟敢打得阆儿昏迷不醒! 陈其峻捏紧拳头,满头大汗地站在大街上,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一种无力感将他包围。 裴家的车夫高声吆喝说:“裴国公府马车回府,请让道!” 众人让开了一条路,马车驶出了长街,将吵闹的众人扔在了身后。 裴夫人疲惫地揉着眉心,脸色亦涨得通红,“咚!”马车撞上了石头,她睁开眼,只见一袭藏青官袍的裴战坐在了她对面,她下意识地皱眉。 那人一声轻笑,磁性的声音钻进她耳朵里:“夫人见了为夫似是不喜?” 裴夫人扭过头看着窗外,裴战眼神微沉,一把揽住她说:“夫人,脸色通红是为哪般?今日一行可顺利?” 裴夫人不理他,他强行扳过她的头,让她直视自己,似怜似责地说:“夫人身有热毒,何必与那无关之人动气?” 裴战从怀中摸出药油,替她轻轻地抹在脸上,入脸清凉,她脸上的红气渐渐消退。 裴战痴痴地看着她紧闭的双眼,轻轻抚着她白皙的脸,凑到她耳边舔舐说:“绫儿……” 裴夫人一把推开他说:“公爷,陈编修那可有人前去处理?” 裴战修长的手指拨弄着矮几上的干花,裴夫人压下他的手问:“裴战,我问你陈……” “五皇子和三公主去了,夫人何必理那等俗事?” 裴战直直地望着她说:“夫人,可要为夫去将另一只墨玉镯子取来?” “不必,冉家的东西一概退回去。” 说着她抬起手腕打算将墨玉镯子取下,裴战摊开手,一只墨绿的手镯静静地躺在上面。 裴夫人睁大了眼睛问:“你……从何处得了这镯子?” 裴战笑得坦荡:“自然是冉夫人给的,夫人连日奔波劳累,这酬劳不给够怎行?” 说着把镯子套在了她另一只手腕上,裴夫人无奈地说:“裴战,你这可是强盗……” 裴战一脸笑意,轻轻握着她的手,朝帘外喊:“去素斋堂。” 马车转了向朝城外驶去,裴夫人一脸无奈,往后靠在了枕上。 裴战难得见她温顺,不由笑开了眼,他将她从南境拐回大雍,费尽心思娶了她,终日以药养着她的身子,也将她终日藏在内院。 这墨玉镯子他费了许多心思寻找,却在冉家手中,他势在必得的东西怎么可能还回去?他看了一眼崔绫,这些年的静养她的气色好了许多,然而生育太多终是亏空了身子。 他自责地将手抚上了她的小腹,崔绫猛地颤抖,防备地盯着他。 裴战苦笑,将她靠在自己肩上,轻轻替她揉着太阳穴。 冉阆从昏沉中醒来,入眼一片暗色花纹,安神香的味道弥漫在帐内,他眨眨眼费力地转头,小厮七喜惊喜地叫:“爷醒了,爷醒了!” 睡在榻上的冉夫人猛地惊醒,一个箭步跑到床前哭道:“我的儿啊,你总算醒了,娘快被吓死了!” 冉阆动了动嘴皮,七喜见状端起茶杯,往他嘴上涂了些温水问:“爷,您想说什么?” 冉阆昏昏沉沉,望着屋中昏暗的烛火,窗外青黑色的光笼罩,应是五更了。他费力地问:“陈……陈五娘呢?” 冉夫人一听急了眼,紧紧握住他的手说:“阆儿,还想着那小蹄子做甚?你昏迷了两天,可急死我与你父亲了!” 她内心愤恨,又怕刺激到阆儿,不敢说得狠了,依她的意思得打死那小贱人,他们冉家差点绝后,老太太也病倒了,连皇上知道此事亦狠责了陈其峻那老东西。 至于那小贱人皇上批了八字:冷心冷情,残暴狠辣。这辈子她也别想找个好人家,无人敢娶;若有人敢娶,冉家要他自此除名! 冉阆浑身疼得厉害,不再说话,七喜本想喂他参汤,见状只得放下碗。 “夫人,您先去歇着,小的来照顾爷……” 冉夫人不理他,定定地坐在床边,守着冉阆。 冉阆虽闭着眼人却是清醒的,他满心苦涩,只想着陈五娘,却让冉家人担惊受怕,他是男儿,怎可如此任性妄为? 他回想起与陈五娘相识的种种,心疼得滴血。他冉阆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雍京城多少闺秀挤破头想进冉家门,她就这么不屑一顾?他握紧被褥,紧咬牙关,细细想着初见那晚。 那晚他喝多了顺手从街边拿了一条妖兽皮,不想店家是天空城莽夫,追着他跑了几条街,他兴致来了将毛皮撕成两截,惹毛了店家,店家抽出长刀砍来,见店家动真资格了,他只好逃命,没头苍蝇般地在坊里乱窜,最后翻进了陈府。 他半醉倚在墙头,月色如水清凉,院中的女子跌倒在地,回头惊惶地望着他,他看见她藕色长裙曳地,如瀑长发散作一团。 他凝神望着她却被一双眼吸进去,一双漆黑神秘的眼,隔着五十丈远他竟能清晰看到他在她眼中的样子,发冠散乱,脸色微红,锦衣揉成一团。他只能定定地坐在墙头,完全被她眼中的镜像吸引,女子的脸逐渐模糊,唯有那双漆黑的眼印刻在了他脑中。 女子爬起身往廊下走去,他一惊忙翻下墙追了上去,抓住了女子的袖口问:“姑……姑娘,在下冉阆,深夜闯入惊扰了姑娘,不知姑娘摔着了不曾?” 女子用力扯出了衣袖,一言不发地往厢房走去,他有些迟疑地拦住了她说:“姑娘不识冉某?” 雍京城有人不识冉阆? 女子冷冷地抬头说:“让开!” 冉阆摸着鼻子站到了立柱旁,女子闪身进了厢房,他只得站在廊下,他是男子总不能硬闯人闺房吧? 冉阆在廊下坐了一会,又翻墙而出,回了冉家。 第二日酒醒已是正午,他忙去打听女子,却一无所获。越是见不着人他越是急躁心慌,那双漆黑的眼睛一直浮现在他脑中,他派人在雍京城大肆打探,毫无回音。 直到那日去林府接林珩两兄弟出门练剑,在街角看到一名女子的纤细的身影走过,他似有所感追了上去,还未近身女子猛地转身,漆黑的眼睛直直盯着他。 他满心欢喜,就是这女子,满眼尽是他!他问她:“姑娘,在下冉阆,敢问姑娘是哪家府上?” 女子没有说,有人认出了她是陈家五娘,当天回府他便遣了小厮拉着厚礼去方家,将方二娘的生庚八字退了回去,方家不肯,闹到了皇上跟前。 他可不管这些,每日天一亮他就跑到陈家门前候着,他也不知自己着了什么魔障,就是整日想见她,想与她说说话。 陈五娘深居简出,平日都呆在府中,任凭冉阆想尽法子也不能将她请出来,他只得用老方法,半夜翻墙进府中,摸索她住的厢房,找了半月硬是没找到,他郁闷不已。陈五娘连个丫鬟也无,当真怪癖! 后来宫宴皇上遍邀臣女入宫,迎接倾云长公主的到来,他早早地守在陈府门前,见她终于上了马车,方才放心地去了宫中。 冉阆闭着眼感受天光渐至。宫宴那晚她便想杀了他。他多次去陈府,被陈大人轰出门,为人耻笑,他多希望她出来见他一面,她没有。 那日街头偶遇,他以为她终于接受了他,急忙求了祖母和母亲替他求娶,母亲拿出墨玉镯子才说动裴夫人为他说亲,不想只是他一厢情愿。 他清楚地记得他等在陈府门外,陈五娘从长街上拖着他跑进胡同,他满心欢喜地问:“五娘,你可是许了?” 陈五娘冷冷地看着他说:“什么许了?” 他一愣,急切地问:“五娘是不想嫁与冉阆?五娘那日收了冉阆的荷包,莫非是冉阆会错了意?” 她恶狠狠地看着他说:“冉阆,你一再纠缠我,我最后一次警告你,若是再接近我别怪我不客气!” 他站在她面前,血色尽失,她说不要再纠缠她?她厌恶自己?分明她眼中有自己的,他抬起她的眼直视自己,轻声说:“五娘,你再说一次,你不许我接近你?” 他看到她眼中的自己,高大的身形显得笨拙不堪,脸色苍白,自尊全无。 他执意要她说,却见一抹红光闪过,五娘疯狂地朝他挥掌,劈头盖脸地往他身上打来,他生生受着,眼眶红红地望着她,从未流过泪的他在她面前第一次尝到了泪的味道。 他被打倒在胡同里,在模糊的视线中看到她站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侧头看着他,不辨悲喜。他想,许是他认错了人,两人除了眼神相似,脸上轮廓已模糊,又或许相识就像是一场梦? 九月初十,冉家上下一派喜气,小厮忙作一团,四处贴花,庆祝冉家大爷下床团聚。 冉阆头发半束,别了一根白玉簪,身穿滚金绣服,慢慢走到了厅中。 老夫人双眼泛泪地拉着他说:“阆儿,你可算是好些了,让祖母好好瞧瞧我的乖孙儿。” 冉夫人拿起袖子抹泪,这些天请了不少御医,阆儿躺了七天才下得了床,可见那陈五娘心狠! 冉阆拍着老夫人的手安慰她:“祖母,孙儿无大碍,让祖母担心是孙儿不孝。” 说着就要跪下,被老夫人一把抓住,“乖孙儿你可别再吓祖母了,好生坐着!” 一家人其乐融融地用了午膳,午膳后冉夫人服侍老夫人躺下,冉阆回了房,趴在窗前的几上发呆。 那夜见着的女子是陈五娘,毋庸置疑,那双眼就是记号,他不会认错,陈五娘冷漠待他只因对他无意,厌烦他的纠缠,既如此他又何必再惹人嫌? 冉阆下定决心不再想陈五娘的事,他要忘了她。 冉夫人进门就看见黯然神伤的冉阆,不由心疼地说:“阆儿,陈五娘并非良缘,你又何苦自伤?” 冉阆静默许久说:“母亲,不要为难陈家,不要……为难她。” 冉夫人不说话,把他倒在几上的棋子捡到钵里,又拿了条软毯给他搭在身上。 冉阆枕着软枕慢慢睡去,风从窗外吹进来,带来一股子清香。 第五十六章 撞见 距离冉阆被打一事已过去十日,京中风声渐歇,随着时日推移,每年一度的秋猎要到了,京中人开始讨论起秋猎之事。 陈其峻拢紧布帽从后门出了陈府,五娘殴打冉阆一事被皇上知晓,皇上大怒斥他管教无方,停了他半年职,命他好生看管五娘。 他内心发苦,五娘从小没了娘,顶上几个姐姐远嫁,他平时里忙着编写史书字库,疏忽了她的教养,这突然要去教导五娘,他也不知从何说起。何况五娘连日被关在祠堂,见了他不言不语,他只能叹气让嬷嬷看严了她。 陈其峻背着竹篓往城外走去,准备钓鱼熬汤,皇上停了他的职,原本俸禄低微的陈家日子越发清苦,他也只能设法补贴家用。 他不知他一言一行早已被人发现,飘香楼上几名年轻公子望着他佝偻的身影嗤笑不已。 华清风满脸嘲讽地说:“这陈编修当真窝囊,那等忤逆的小娘子饿死岂不痛快?何苦去钓那破鱼!” 林珩两兄弟拍手称快,围着杨一世摸起他的宝剑来。 今日因着商讨秋猎事宜,华凌风提议在飘香楼议事,遍邀京中世家子弟,冉阆也受邀前来。 不想却见着了陈编修出城,因着冉阆被羞辱,世家子弟对陈家充满敌意,更恨不得将那陈五娘捉来磕头道歉。一个寒门之女也敢冲撞世家,世家尊严何在? 冉阆收回眼静静品着茶,任由几人埋汰陈编修,无人可见他的小指在听到饿死陈五娘时猛地收缩。她是真的会被饿死,冉阆靠在软塌上朝窗外望去。 一向沉默的夏决坐在了他身边,他抬眼望去,夏决朝他一举酒杯,随后仰头而尽,他心里对夏决突然多了些好感。 他是不愿再提陈五娘,却不愿她被人侮辱,华清风往他心里捅刀子,谁人不知他曾爱慕她至死?高贵妃家的未免手伸得太长,冉家人与华清风何干? 裴祯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东林,飘雪虽好却不宜久饮,今日这糕点颇为新奇,你试试看。” 说着端了一碟糕点放在他面前,冉阆笑着接过,拈了一块品尝。 今年秋猎原本定在冉家田庄,冉阆意外受伤,皇上下令命他好生休养,这田庄自然得重定。 十月初一秋猎,时间紧迫众人忙着讨论,一时间选定了三个庄子,一个是林家的雪原,第二个是卫国公府的毓庄,第三个则是永郦侯府的沙海。 这三个庄子各有千秋,占地极广不说,地势起伏大,历来多山货,秋猎更能尽兴。再者,秋猎时官家女子遍地,将猎物献给心仪女子是传统,不少少年儿郎期待着秋猎,猎场自然要选好。 几人围在一起,分析着各个庄子的特点,准备挑出一个最满意的场地。夏决等人坐在外围,说是挑选场地,实际是皇子们的博弈,林家是八皇子后盾,林珩哥俩看似来瞧热闹,实是林侍郎有意历练两人。 卫国公府式微,卫世子纨绔,与九皇子臭味相投,今日两人因驾马误入粮地被罚在宫中。 而永郦侯府就有些神秘莫测了,永郦侯正值不惑,为人油滑专营,在朝人人交好,在野遍地郦情,光是姬妾便有十几房。永骊侯虽放荡不羁,却不与任何人结党营私,官场风评颇佳。 华珉手指轻扣着图册,这三个庄子都是极好的,林家与卫国公府好理解,可这永郦侯府谁提议的?在场子弟众多,俱是各家族优秀儿郎,想来有人在试探永郦侯府的深浅。 华凌风也有了计较,几名皇子对视一眼,均选定了永郦侯府的沙海。 夏决看了一眼华珉,见他脸色温和知道已选好了猎场,他站起身说:“已至正午,不如山明去唤小二传膳。” 夏决朝门口走去,一身黑色长衫平添了几分沉稳,一枚通体碧绿的玉珏坠在腰际,同色的流苏轻微飘动。 杨一世暗中打量着他,大雍征国大将军,硬是将通身气势隐作了儒雅沉稳,果真是个难缠的对手。 午后华凌风提议考察沙海,沙海在城外桐花村,离城较远,只能驾马前去。冉阆有伤在身不便行动,便留在了酒楼中,他靠在阁楼窗边望着远去的人影,心中不悲不喜。 那日他便在这阁楼上一眼望见了陈五娘,如今除了秋日午后暖阳和聒噪的虫鸣,一切都了无踪影。 林珩哥俩有些怕他,悄悄往另一边挪动,他们也想去沙海,却被五皇子命令留在阁楼照顾冉阆。 冉阆不理两人的小动作,自林夫人上次死产后林家更加重视这哥俩,不许两人轻易出门。 华凌风一行人出了城门上了官道,官道宽阔平坦,行人极少,少年们兴奋地扬鞭,踩得落叶满天飞,景象美不胜收。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桐花村驰骋,偶尔碰到上香回城的车轿,远远地车夫便避在了路边,生怕招惹了这群世家子弟。 很快就到了桐花村,村口极为开阔,两边用青石码好的土丘种满了各色菊花,十分繁茂,花枝垂到石墙下,菊花清苦的香味弥漫着空气。 少年们放缓了速度,吸着花香进了村,三三两两的村落出现在了不远处的山脚下,不少佃户扛着蔬果从他们身边经过,见了他们纷纷低头退避在路边。 少年们十分新奇,随手拿了佃户手中的蔬果抛玩起来,被华凌风喝止:“不可,此处是永骊侯府田庄,我等突然造访已是失礼,怎可戏耍农人?” 抛玩的几人脸色愧疚地将蔬果还了回去,农人感恩戴德地跪在路边说:“多谢爷,多谢爷!” 锦衣少年们打马走到了山脚下,只见低矮的山崖壁上刻着:沙海。字体大气磅礴,入骨三分,久经日晒风吹岩壁有些风化了,字角有些模糊,青黄色的藓爬满了大字,透出一股沧桑来。 夏决驾马进了沙海,入眼是茂密的树林,浅草丛中不时有动物探出头来张望,往前走是一片松林,枯黄的地面上净是脱落的松针,马蹄踏在上面发出“沙沙”声,不时有松果掉落砸在身上。 少年们兴致勃勃地朝前探索,前方地势缓了下来,进了平原只见满地浅草,平原中间是打理得干净平整的石台,便是秋猎场了,行宫设在平原后的山腰上,错落有致地占了半壁山崖,从行宫正好可以俯瞰猎场。 沙海与林卫两家的山庄不同,它的行宫是设在半山上的,山势低矮行宫的路倒也宽阔,行宫外的山路用了层层木板锁链封实,约四尺高,从木板上可以看到平原。 一行人在猎场里走了一圈,胸有成竹地撩起手袖大谈策略,他们今日先摸清猎场情况,届时大显身手,让各家闺秀和夫人们刮目相看!少年们越发兴奋,他们可是雍京城的青年才俊,这等风流事岂能错过? 华凌风领着众人朝行宫走去,一路查看之前设的栏杆是否松动,行宫前的路是否平整宽阔,每年祭祖之后便是秋猎,祭祖在钦天司内举行,由钦天司打理。秋猎事宜则由皇子们安排,每年秋猎盛事对皇子而言意义非凡,今年他势必拿下秋猎,向父皇还有长公主证明自己的实力! 他快步推开宫门,一股陈旧的味道扑面而来,他拿起宽大的衣袖掩住口鼻,这几年都在燕州别庄秋猎,此处冷清下来,即便殿中日日有人扫洒,点了沉香依然透出一股冷清陈旧的气味。 华珉也进了殿中,殿中一切物什俱全,雕花木窗映出牡丹的影子来,永郦侯将行宫打理得极好,他们贸然闯入也未挑出错处,可见这永郦侯真是个滴水不漏的人,天家空置多年的行宫他也未曾松懈。 夏决也心中暗叹,永郦侯真真滴水不漏,朝中行事圆滑,私下更是挑不出一丝错,若是保持中立还好,倒向任一方都是一柄杀人的利刃! 他深知南攻避不可免,南攻后大雍立太子一事便迫在眉睫了,朝中大臣站位已是必然。八皇子无心政事,他只有扶持五皇子上位才能保夏家一条生路,他与华凌风结怨已深,娄朔更是三番五次被窥探和刺杀。 日薄西山一行人才出了行宫,驾马回城。出了村口华珉拉住缰绳回望,突然发现沙海山崖下有女子立在其下,女子也发现了他,两人隔着长道对望。 华珉有种不详的预感,果然女子慢慢举起了手,手中暖光闪闪,折射着夕阳的光芒,不用猜也知道那是他的玉佩。 华珉泯着嘴低头,腰间果然空空如也,他抬头遥望着女子,女子遥遥招手,很明显要他过去。 他望了一眼慢悠悠往前走的众人,咬牙说:“二哥,我的折扇似是落在了行宫,这就去取回。” 前头走着的华凌风闻言回头,见他神色自若说:“好,我们便在此处略作休息,你取了速回。” 华凌风领着众人走进了农家,华珉唤了夏决朝沙海赶去。 走近发现空无一人,夏决问:“五皇子,可是事有不妥?” 华珉沉着脸说:“夏决,我的贴身玉佩不见了,方才我见到有个女子站在山崖下挥手。” 夏决脸色黑沉,有人在沙海对五皇子动手?众目睽睽下他如何得逞的? 夏决看着同样黑脸的华珉,深知皇家玉佩丢失的重大性,他抽出长剑说:“五皇子速回队中,我去猎场和行宫打探打探。” 山崖与村口一条大道直通,华珉驾马便可返回,天色渐暗行宫中定数尚未可知,他非要揪出那作怪之人。 华珉知晓其中厉害,点点头便驾马往村头走,夏决望着他走到大道中央才回头闪身进了树林。 就在他转身的一瞬大道中的华珉突然眼前一黑,陷入了黑暗中,连人带马消失在了夕阳下。 华凌风一行人久等不至,眼见天色如墨将染,他站起身说:“五弟与夏将军也去得太久了些,回沙海去!” 众人纷纷响应,召了劳作回屋的农夫和妇人便朝沙海走去,农夫已提前举了火把,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寻到了行宫前。 行宫门紧闭,华清风一脚踢开门,殿里点着烛,一群人往里走去,一把精致的团扇扔在地面。 华凌风心噗通跳,猛地扯开屏风,只见华珉与一名年轻女子拥在一起,两人外衫已退,女子抱着他的腰睡得正沉。 华凌风沉声喊:“五弟,你这是做甚?” 没有回应,年轻公子们早已哄笑起来,农夫和妇人也窃窃私语起来。 “去将他们拉开!” 两个年轻公子见二皇子发怒,收了笑将两人拉开,只见华珉脸色酡红,而一旁的女子青丝披散。 华清风抬手就是一剑:“下贱的东西!” 青丝削落一地,露出了女子的脸。 “方大娘子?她怎会在殿中?”一时间暧昧的笑声传遍了大殿,这方大娘子再爱慕五皇子也不用这般自荐枕席吧,好歹是方少卿家的嫡女。 华凌风与华清风对视一眼,两人心中窃喜,真是瞌睡来了枕头,这方大娘子配华珉可不就是绝配? 就在此时永郦侯带着侍卫走了进来,见此景象大吃一惊,忙叫人关了殿门,这等荒唐之事发生在他的山庄,还在行宫中,皇上知晓了不得扒了他的皮? 向来喜行不露于色的永郦侯苦着脸向华凌风与华清风行礼说:“三位皇子大驾光临,臣今日在宫中观摩未曾得知消息,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他是宗室,被皇上下令留在钦天司观摩祭祖流程,出了宫门才知皇子们选中了沙海作为猎场,立马赶了过来,不想撞见了这等秘事。 华凌风摆摆手说:“侯爷近日日夜操劳,我们不请自来倒是给侯爷添了麻烦。” 侯府的人快速替华珉整理好仪容,方大娘子也已梳理好,永郦侯对身后的侍卫说:“寻辆马车,将方大娘子送回方府,记住,此事不许声张!” 今夜一事明摆着两人被人算计了,正值夺嫡之际,他可不想侯府卷入乱流。 夏决久久不回,华凌风一行人护送着华珉急忙回宫,少年们一到雍京便作鸟兽散。 夜色已深,沉寂的沙海行宫中,一名女子从房梁上跳下,一袭黑色夜行衣将她紧紧裹住,她推开大门走了出去,月光照在她惨白的脸上,一双漆黑的眼珠俯瞰着平原的猎场。 沈寻梅轻轻转动眼珠,许久不曾使用法术,她已生疏了不少,这具身体更是赢弱不堪,她用左手抬起折断的右手,手骨有些粉碎,一时是接不回去了。 是夜,方大娘子与五皇子在行宫私相授受一事如潮水般涌向雍京城的大街小巷。 第五十七章 赐婚 天色微亮,褚绥拨正头巾推开房门,今日他要出门采买些皮毛和药草。下月秋猎长公主要去,白鹭交待他尽早采买,好早些给长公主做骑装。 库房中有一批南国带来的皮毛,然而南国四季如春,所产的皮毛大多单薄,未必能抵御北方寒夜,加上猎场在山中,夜间温度会更低,必须准备厚实御寒的皮毛披风。 长公主迁到九王府后宫中和各家夫人倒是送了许多皮毛,苏玉姑姑命人全部扔进了空屋,一律不用,防止有人暗算。 他快步往大门走,值夜的丫鬟和侍卫见了他纷纷问好说:“褚管事安好。” 他淡淡地点头,这些人都是大雍各处派来的眼线,整日在府中晃荡,谢总领下令不准他们靠近内院,只准在外院扫洒和值夜。他平素家法严厉,在杖责了几个不怕死的婆子后这些人终于学会了老实,不再借口往内院走。 褚绥拉开大门,巨大的实木门发出“咯吱”声,门缝逐渐被拉开,他望着人烟尚少的街道舒口气,他昨日已探明哪里的皮毛更好,今日直接过去采买即可。褚绥回头问:“马车可备好了?” 一名身量不足的小厮躬身回:“大管事,马车昨夜已备好,小的这就去驾车。” 褚绥侧头看着他,小厮显得有些紧张,局促地抓紧手中的马鞭,低着头避开他的目光。 他心想这又是哪家塞进来的小厮吧,如此面生和胆怯,他摆手让小厮赶马车往城东毛皮市场去,随后摸了一把腰间的短剑先走了。 刚出坊就见三三两两的人聚在一起谈笑,他靠了过去,只见那膀大腰圆的婆子绘声绘色地说:“你们是不知道呐,那方大娘子是个不知礼数的,追着五皇子跑到行宫去了!” “然后呢?然后呢?”身着短襟的男子催促婆子。 婆子一脸得意地扔了颗小枣进嘴里,继续说:“然后?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能有什么?” 她一脸暧昧地发笑,引得几人大笑说:“张婆子,你从哪听来的闲话?大早上胡言乱语也不怕闪了舌头!” 张婆子见几人不信,“呸!”她吐出了枣核说:“我张婆子几时乱说过?我既然敢说,必是有人瞧见了!” 张婆子叉着腰站到石阶上说:“昨日几位皇子领着各家少爷去了城外挑选猎场,这可是大家都知道的事。” 昨日皇子们在飘香楼议事,之后骑马出城众人皆知。 张婆子神秘兮兮地望了望四周,接着说:“皇子们去了沙海行宫,五皇子撇下人与方大娘子在殿中滚成一团,被众人瞧了个正着,永郦侯随后便派人用马车将方大娘子送回了方府,五皇子也被接回了宫中。我有个老姐妹就在那庄子上,她的幺女昨夜替方大娘子梳洗过!” 张婆子一脸得意,她在卫国公府上做事,消息一向灵通,更何况此事所知甚众,只怕昨晚京中高门就已传遍了。 昨夜初闻此事她也大吃一惊,心中暗骂方大娘子那小蹄子,败坏了京中风气,将这等污秽之事传到了三娘耳中,谁知三娘却笑了起来,还要她把此事宣扬出去。 她犹豫地问:“三娘,此事乃是京中秘事,牵扯到五皇子,老奴乱嚼舌根可是要遭报应的!” 三娘斜着眼看她说:“张嬷嬷,君子有成人之美,方大娘子爱慕五皇子人人皆知,事已至此我们何不助她一把?日后她成了皇子妃还得谢我卫家!” 张婆子深以为然,三娘子主意颇多,连国公爷也时常称赞,她急忙退出门去寻了自己的老姐妹们,要她们一早将消息散布开。 张婆子眉开眼笑,她在三娘面前得脸,身份也高了一层,哪家奴仆见了她不得恭恭敬敬的?几人窃窃私语,不一会儿纷纷借口府中有事散开了。 张婆子老脸笑开了花,往另一条街走去,谁知已有人聚在一处,她赶紧挤上前去一听,果然在讨论此事,她老脸一垮,这功劳被人抢了。 褚绥初听觉得无稽之谈,径直朝城东走去,谁知一路上人聚集地越来越多,全都在谈论此事,他终于信了,快步挤开人群往毛皮市赶去,想早点采买完回府将消息报告给长公主。等他买好毛皮,才发现马车还没到,那小厮莫不是被人群堵了? 褚绥想了想,直接扛起毛皮挑了小路走,从书画店的后院翻进了后街,沿着水沟往永安坊走去。 宫中,五皇子终于醒了,姜皇后守在榻前,见他醒了扑了过去说:“珉儿,你可算是醒了,吓了母后一跳!” 华珉头还昏沉,呆愣地望着她没有说话,一旁的华玥走上来问:“五弟,昨夜你为何会与那方夏无在殿中行那……苟且之事?那等下贱的女子……” “方夏无?”华珉沙哑着声,往华玥的方向看去。 一旁的宫女见状递上了水盅,姜皇后抓过来喂了一勺水给华珉,不满地看着华玥说:“玥儿,你这是做什么?你五弟才醒过来,你就要兴师问罪?” 华玥急躁地说:“我做什么?我还不是担心五弟,母后你不知道外面传得多难听!整个雍京大街小巷都传遍了,说五弟与方大娘子行为不检,五弟德行有亏,不堪重任!” 华玥烦躁地在床旁踱步,她是今晨才听驸马说起此事,急忙命人递了牌子进宫。刚从公主府出来就听见街上的风言风语,更有不怕死的人上来问候说:“恭喜大殿下,五殿下喜得良缘,实乃我大雍之喜啊!” 她一脚踹飞了那人说:“胆敢再嚼舌根,本宫废了你们!”她原是不信流言,等进宫见到昏迷的华珉终于相信了。 华玥猛地踢了一脚木桌,将瓷碗震飞,吓了姜皇后一跳。 姜皇后冷着脸喝止说:“住手,毛毛躁躁成何体统?你是大雍大公主,该有的仪态和教养去哪了?” 华玥闷声哼了一句,乖乖地退到一旁。 华珉终于听明白了,他费力地撑起身问:“母后,我怎会在宫中?昨日我与那方大娘子又是怎么回事?” 姜皇后叹了口气,昨夜华凌风和华清风两人将昏迷不醒的他送回来,她就知道有事发生,只是两人闭口不提,只说是华珉在行宫探查时昏迷,又有永郦侯在旁作证,她当即唤了御医查看,确认华珉身子无碍后才让几人离开。 随后皇上又派了御医过来,开了些醒神的药便退下了。今日华玥过来她就知道有人暗算了华珉,此事明摆着被人设计,偏偏她这个傻女儿却瞧不出,还一味地兴师问罪。 姜皇后替华珉顺着胸口说:“珉儿,昨夜你可记得你是如何昏倒的?老二和老六说找到你时你便昏迷在地了。” 华珉回想着昨日情形,他当时刚与夏决分开,驾马回头,夕阳照在脸上,突然见到一个极深的黑色漩涡,随即感觉自己连人带马被吸了进去,不省人事。等他睁开眼已经躺在了母后殿中,他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听他说完,华玥抿着嘴忍不住说:“昨夜华凌风带人在行宫里找到你,你当时……褪了外衣与方大娘子抱作一团。” 她没好气地瞪着他。 姜皇后无奈地说:“珉儿,方少卿是个泼皮,只怕这方大娘子……” “母后,既然儿臣坏了方大娘子闺誉,儿臣会负责到底,儿臣会娶她为侧妃!”华珉端起水盅仰头饮尽,朝空旷的寝殿望去,宫女们早已被屏退,只剩他们三人在里面。 华玥猛地站起身说:“娶她?就她那般蠢笨如猪的女子?上次倾云入宫拜见,你听见她弹的琴音了吗?这样不知礼数的女子只会给你招惹祸事!” 姜皇后看了她一眼,华玥立即噤声。行宫一事被人有意渲染,闹得满城皆知,不娶方大娘子,只怕薄幸之名转头就会传出去。他们不仅要娶,还要保证她平平安安地活着,否则这薄幸残虐的名声都得落在华珉身上。 不管背后是谁设局,方大娘子都得了十足的好处。华珉心思通透,瞬间就想通了其中利害,娶谁于他而言并无差别,他本就无中意之人。 当日,皇宫传来懿旨,赐婚五皇子珉与方家大小姐方夏无,于明年开春后择吉日完婚。 懿旨到了方家,闹成一团的方家终于安静下来,方少卿激动地跪倒,口齿不清地说:“谢主隆恩,谢主隆恩!” 刘雄似笑非笑地说:“方大人,咱家要恭喜您了,您真是天大的福气,教养出了一位皇子侧妃!” 方少卿脸一阵红一阵白,尴尬地招呼着奉茶,刘雄坦然地坐了下来,收了他递上来的银锭。 等刘雄走了方少卿恨恨地唾了一口,这个阴阳怪气的阉人! 大娘子与五皇子行宫一事闹得满城皆知,这死阉人特地提起“教养”二字,不就是讥讽他方府家风不正吗?等着瞧,改日指不定大娘子就成了皇后呢! 方少卿赶紧带着人往柴房走去,身后婆子们喜气洋洋地捧了华服和珠钗,提着食盒去看方大娘子,往日人人漠视的方大娘子成了香饽饽。 方合欢气得扔了帕子,“噔噔噔”地往主院跑去,见了钟氏就哭着说:“娘,凭什么她这般下作,反倒得了赐婚,成了五皇子侧妃?” 钟氏搂着她安抚说:“欢儿,娘的心肝,你哭甚?她死缠烂打坏了名声,五皇子心性纯良愿意娶她,也算是她的福气。” 方合欢撅着嘴就要闹,钟氏笑着说:“欢儿,她成了皇子侧妃,我们方家地位也水涨船高,你可就是皇子侧妃的妹妹了,到时说亲的还不是由着你挑?” 方合欢这才小脸羞红地说:“娘不要笑我,我要一个比冉阆更好的郎君!” 她前不久被冉阆退婚,颜面扫地,虽然爹爹得了皇上应允,会为她赐婚比冉阆更好的男子,可雍京比冉阆更好的又有几人? 钟氏明白她的小心思,笑着说:“放心,娘一定好好挑选,给你找个最好的男儿!” 方合欢撒娇了一会儿,便跟着母亲去看方夏无了,方夏无今非昔比,整个方家都围着她在转。 云流吃了一天的葵花籽,望着身边来往的宫人无奈地说:“怎么我这凝香殿,比方家还热闹?” 苏玉在短凳上捣药,闻言说:“殿下还不欢喜?多一个皇子妃,选择的时间又能后延了,您就更省心了。” 她听着苏玉的调侃,颇有些无奈,端起葵花籽往秋千走去。她才不管大雍哪个皇子娶妃,大臣嫁女,她只要安全地活着,活着就能回到午云,回到都宫。 雍京沸腾了一天,只要出门就能听到方夏无和华珉的名字,与当初倾云长公主入京一般,只不过长公主入京是满城欢呼,方夏无却是满城唾弃和艳羡了,这京中风气越发不正,当然也有邪风吹不进的地方。 冉阆一身银绣锦衣,长发松垮地束在脑后,静静地躺在窗前的软塌上,遥望着寒星点缀的夜空。前两天他命人撤了书桌,铺了软塌在窗前,每晚熄了烛就在屋中望着寒星,皎皎而冷清。 第五十八章 秋猎(一) 十月一,秋猎盛事如期而至。雍京城人满为患,纷纷在街道旁观望,皇帝的仪仗浩浩荡荡朝着宫外走去,两旁站满了黑甲军,黑甲森森,刀锋似雪折射出银白冷光。 夏决在阵前开道,夏家军一路隐在人群中,注视着百姓的一举一动。乐音绕梁锣鼓震天,仪前宫女们手捧花篮朝空中抛出漫天花瓣,像是下了一场桃花雨。 京中小孩儿们穿着新衣在人群中挤动,争抢着花瓣和丝带。大人们目光热切地盯着仪仗,放声欢笑,这与国同庆的日子渲染了京中气氛。 前两日的祭祀圆满结束,秋猎又如期举行,雍京百姓更加坚信来年的风调雨顺,纷纷对着仪仗下跪磕头齐呼:“吾皇万岁,万岁万岁万万岁!” 华绍坐在敞口车轿中环顾四周,见众人朝拜不免心中得意,大雍的繁盛是他多年来努力换回的,来年灭了午云,直捣西漠,天下尽归他管,实现真正的大一统,他就是三国唯一的皇! 华绍心情颇好,一身骑装高坐在轿中,身后跟着骑着高头大马的皇子们和各家子弟,连华瑜也罕见地现身了。 闺中女儿们尖叫起来,大喊:“八皇子!八皇子殿下!” 小娘子们开始朝华瑜涌动,隐在人群中的夏家军纷纷出动,拦住了女子大军。华瑜不为所动,眼神淡淡地望着前面的队伍,一行人渐渐出了城门,往沙海走去。 云流在角落里看着天子仪仗走远,心中充满了愤恨与不甘,曾几何时她在午云出行也是这般隆重热闹,午云百姓安居乐业,对皇族尊崇无比。如今都化作了过往,午云百姓半数以上战死,元气大伤,摇摇欲坠的午云全靠太后苦撑。 她暗中派谢酉潜出城往午云递消息,谢总领至今还没有回王府。华绍命人盯死了九王府,她身边的人被摸了个透,但凡出门就会被跟踪,更别提递消息了。 白灵走到她身后低声提醒说:“殿下,该回府了,皇帝仪仗出了城门各家内眷就该出发了。” 三日前华绍派刘雄到府中,将秋猎一事详细地告知了云流,邀她一道参与秋猎。 云流点点头跟白灵回了王府,换上白鹭备好的骑装,苏玉早已将马车收拾好,忠伯赶车,白灵与苏玉护着她上了马车,褚绥也带着扮成普通侍卫的暗卫跟在了车旁。 无怪他们如临大敌,自古各国秋猎纷争诸多,血光之灾乃是常事,死在猎场的闺秀郎君不计其数,他们虽远来是客,也难保无人动手。 云流摸着内里穿着的金丝雪绣软甲说:“崔家绣艺天下无双,这软甲刀枪不破,倒是个好东西。” 她笑着把骑装放下理好,今日阳光温暖,是个秋猎的好日子。 苏玉又将身上的药瓶理了一遍,然后仔细检查着云流身上的药瓶说:“殿下,这些药瓶千万藏好,还有这软剑一定要缠在腰上,秋猎开始后奴婢会紧紧跟着您,防止走散!” 上次被凤凉近了殿下的身,苏玉自责了几天,这次她一定跟紧殿下。苏玉开始碎碎念,云流捂着耳朵说:“姑姑,快别说了,您这话说了不下百遍了!” 她求助地望着白灵,白灵只当没看见,用心地擦着手中的短剑,她只得放弃,认命地听苏玉念叨起来。 车轿走得很慢,云流撩开帘子望去,前面是长长的车轿队伍,和她们一样也是走走停停,耳边净是女子的嬉笑声,她叹了口气说:“照这样子过午才能走到沙海。” 这时前方传来一声娇喝:“长公主可在?何不出轿与我们骑马前去!” 云流望着撇下车轿驾马过来的女子笑着说:“三公主,当真英姿飒爽,云流佩服!” 来的人正是华青鸾,她一身火红骑装,曲线玲珑,说话也爽辣,直直地问:“莫非长公主不会骑马?不如与我同骑?” 云流正要说话,一个骑着纯白小马的粉装女子靠过来说:“三公主骑术高超,这马也是北疆汗血宝马,寻常人可驾驭不住这马儿,三公主真让若儿佩服!” 说完自称若儿的小娘子抬头向云流看了一眼。 这是告诉自己三公主骑得是烈马不宜同骑?云流心思玲珑,立马说:“原来是汗血马,难怪威风凛凛,瞧我九王府的马都低头不起了!” 众人一看,她的马好端端地喷着气,见众人看过来暴躁地撅蹄子,踩出了个深深的马蹄印。 若儿笑着说:“瞧瞧长公主,净会说笑,您这马也是难得一见的好马呐,就是脾气暴躁了些。” 几人大笑起来,身量高挑的绿衣小娘子也围了过来说:“尚书府钱绮见过长公主。” 云流想起了她,往日宫宴她都跟在三公主身边,想来是三公主交好的小娘子,她微笑着说:“绮娘生得真真绝色,这绿色骑装也别样打眼,倒比我这灰扑扑的衣裳好了许多。” 几人才注意她只穿了一身柔软的外裳,钱绮摆着手说:“长公主笑话绮儿,绮儿不过长得高了些,到哪里都是打眼的。”说罢她自己先笑了起来。 若儿笑着说:“长公主,您没有穿骑装,自是不便骑马,这外边虽然阳光明媚,风吹着也是冷的,您就耐心地坐轿,我们先去行宫等您。” 几人问候之后打马回头往桐花村走,云流慢慢放下了车帘靠在软垫上。 秋猎一事果真不简单,华三竟然偷跑出仪仗来了这里截她,她想试探自己是否会骑射,还好她穿得是午云特制的骑装,在轿中看不出来,想必华三以为她不会骑射吧? 苏玉冷哼说:“这些个作妖的小娘子,指不定在盘算什么!” 皇室中人今日都跟在华绍轿后同去猎场,华青鸾却跑到了殿下马车前。 白灵问:“殿下,您许久不曾骑马,技术可会生疏?” 云流自信地摇头说:“我这两年虽不常骑马,论骑术这大雍能胜我者也寥寥无几!” 她虽是南国人,父皇对她的培养却不曾少了分毫,北国的骑射蹴鞠,西漠的散打摔跤,东海的潜水都有涉猎,骑马正是她的拿手戏。只是大雍知道此事的却不多,夏决是其中之一。 云流乐呵呵地挑起车帘问:“忠伯,这马还不错吧?” 忠伯憨厚地笑着说:“这马比三公主那宝马强了许多,夏将军有心了。” 云流笑着放下车帘,夏决也不知从哪找了这么匹其貌不扬的好马,平日里性子虽倔犟暴躁,倒从来没有冲撞过人,今日见了华三的宝马,它那不屑一顾的神态将她逗笑了。 苏玉也夸它说:“辣椒真是匹好马,待会儿到了猎场好好让他们见识下你的威风!” 果然,帘外又传来了辣椒的喷气声,云流拍着软垫笑倒在苏玉身上,惹来了更大的喷气声。 随着马车的轻微晃动,前方的吵闹声越来越大,忠伯停了马车恭敬地说:“殿下,到了桐花村口了,按规矩要将马车停放在这里。” 云流温声说:“那便停在这里吧。” 苏玉撩开了帘子翻身跳下去,接着是白灵,最后伸出手扶着云流下了马车,云流一下马车就感受到许多视线,她神色不变地往沙海走去,飘逸的外裳在一群身着骑装的少男少女中很是惹眼。 走到大路尽头就见着华珉与岑奕站在石壁前,两人正在交谈,见了她迎了过来。 “长公主怎么没有穿骑装?可是宫中的骑装不合身?”华珉关切地问。 宫中给皇子和公主们都备好了骑装,也给长公主备了几套,他听母后说是父皇命刘雄亲自送去的。 云流微微一笑,举起袖子说:“这也是骑装,南国的骑装便是如此,出京之时皇兄为我备下了各种衣裳,好不容易得了机会自然要试试。” 华珉微愣,立马说:“南国骑装果真新奇,长公主今日着骑装来可是要下场?” 两人朝行宫走去,云流望着一路熙熙攘攘的人说:“大雍秋猎排场颇大,真是热闹非凡。” 岑奕咧开嘴角说:“长公主有所不知,秋猎是一年中的大事,七品以上官员及家眷都要参与。” 云流了然,秋猎就是一个名利场,雍京城中权贵来了大半,各家适龄的哥儿小娘子都来了,想来是另一种形式的相看。 她抿着唇偷笑,岑奕本来在偷看她,见状脸色微红低下头去。几人到了猎场口,瞬间将众人目光吸了过去,长公主是南国女子,气质温婉冷淡,一身素色衣裙在人群中十分显眼。 原本与人交谈的岑尚书顺着人群望过去,一眼见到岑奕红着脸低头顺目的样子,气得哆嗦着说:“这个没出息的东西,见了美貌女子就走不动路,老……我要一脚踹飞他!” 说着就要过去,被钱宪一把拉住说:“岑大人这又何必呢?众目睽睽,伤了令郎自尊可就不好了!” “呸!”岑尚书唾了一口说:“他还要脸皮?整日跟在女子身后,我的老脸都被他丢尽了!” 岑尚书怒视着不远处的岑奕,岑奕似有所感抬起头来,一见是他,这下整个人都委顿下来,耷拉着脸向云流告了罪,往一旁的石阶走去。 云流好奇地抬头往他刚才看的方向看去,只见一名气得吹胡子瞪眼的大臣挥舞着手,大有冲上去打他一顿的架势。 见她看过来那大臣一愣,忙行了个礼,她点点头也朝石阶走去。 石阶宽敞平坦,每一阶都摆放了不少座椅和木几,各家大臣按次坐着,正对着下面的猎场。 她一步一步走到第二阶的位置,有宫女立马迎上来说:“长公主,皇后娘娘已为您备好了座,请随奴婢来。” 宫女将她引到了姜皇后身边,姜皇后见她来了温和地问:“长公主来了?这一路上可还顺利?” 云流恭敬地说:“谢皇后娘娘关心,一路行来十分顺利,云流初次见识大雍秋猎,不免好奇地紧。” 姜皇后慈爱地拍着她的手说:“真是个乖巧的好孩子,本宫着实喜欢得紧。” 说着往身下坐着的嫔妃看去,眼中意味不明。 高贵妃暗暗翻白眼,支起涂着红色丹蔻的手指说:“嫔妾也喜欢得紧,这宫中谁不喜欢长公主?” 说着看着云流温柔地说:“长公主初来秋猎不免新奇,我已吩咐过二皇子与六皇子务必给你带份大礼回来,你呀就等着收礼吧!” 说完大声笑起来,头上的珠钗摇摆起来,折射出绚丽的日光来。 姜皇后咬碎一口银牙,老五被迫定下了方大娘子,就只剩老八还能竞争,偏偏他又是个淡漠性子,秋猎就是来走个过场而已。 她不去看高贵妃,只捡些秋猎趣事说给云流听,安妃和清妃不时插上几句,气氛倒也和谐。 皇子和公主们已经换了骑装牵了各自的马入了场,不少世家小郎跃跃欲试地挥舞着长弓,小娘子们也开心地摆弄着羽箭。 秋猎人人都可入场,比赛分为男子组和女子组,男子由皇子们领队入场,先行进入猎场,女子由公主们领队随后入场,进入猎场以后可以分队行动也可单独行动。 猎场里每隔一里便有黑甲军暗中守卫,每个人兜中也配有紧急通知的烟花,一旦遇到危险便可放出烟花,最近的黑甲军会立马援助。 沙海入口已经封了,整个猎场被黑甲军里里外外围了起来,进入了戒严状态,防止有人乘机作乱。黑甲军由华绍统领,只听令于华绍,在他们之外才是夏家军和杨家军。 安妃气质清雅,扬着笑问:“长公主不去吗?四公主昨夜兴奋了一夜,硬说要陪你练练手。” 她是华心兮与华漫兮生母,虽年过三十却风姿不减,深得圣心。 云流颔首说:“谢娘娘关怀,只是云流骑射不佳,场中多山路,怕去了反拖后腿,不如在此等候佳音!” 她说的是实话,她骑术虽高,却不擅箭术,林中刀箭无眼,又不许带侍女和护卫,她可不想暗戳戳当了靶子。 安妃了然于心,提起了今日参赛的少年儿女,引得几人回忆起年少时光。 刘雄激情澎湃地宣读了旨意,华绍大手一挥,秋猎正式开始,鼓声一响皇子们就带着各自的小队驾马往树林中跑去,尘土飞扬中一行人已经走远了。 半柱香后公主们也带着身着骑装的小娘子们入场了,小娘子们衣裳鲜亮,眉眼动人,骑在马背上多了份野性与洒脱的自信,场下惊叹连连。 第五十九章 秋猎(二) 参赛的郎君和小娘子们都已经入了场,进入了林原,从石阶望去只有浅草微黄的广场和上面的马蹄印。 华绍带着一众嫔妃已经去了行宫观景台,余下的人则是自行安排,朝中大臣三三两两地跟去了行宫,剩下没参赛的小郎君和小娘子们仍留在广场上,他们懒得凑到圣上跟前,随意地在广场四周走动。 云流打量了一下广场的人,小郎君们兴奋地凑在一起玩起了诗词和投靶,小娘子们则凑到一起说起女儿家的私话来,她无聊地靠在木椅上,感受着广场的阳光和微风。 有个人同样无趣地靠在了木椅上,支起蓝色的华服衣袖托住头随意地打量起场中人来。 冉阆因伤未愈留在了场中,往年秋猎的风姿今年是无缘再现了,他一身浅蓝绣服,衣襟处绣着螺纹缠花,长发用玉冠束起,端得是年少风流。 不少小娘子们悄悄往他投去目光,他权当不见,目光散漫地从场中人身上掠过,即便如此也引得不少小娘子脸色羞红,低着头支支吾吾地交谈起来。 云流也注意到了他,马上猜出了他的身份,能在秋猎场上坐在她对面,座椅靠近皇室,年少英挺又不入场的郁郁少年,除了冉家那一位还能有谁? 她悄悄打量了他一眼,见他仪表虽正,然而脸色苍白肢体无力,分明是还未痊愈,陈五娘果真下了狠手,把个高大男儿打成了这般模样。 冉阆注意到了她的视线,抬头与她对视一眼,轻轻地点头示礼,云流微笑着回礼,不再看他。 这时一个身穿粉色长裙,绣着百蝶戏花的精致小娘子被簇拥着走过来,她满脸娇俏的笑意,纤细的手指捏起帕子说:“七娘子说笑了,我家大姐姐向来大度,你来府上作客,大姐姐高兴还来不及,她成日说府中憋闷,没个说话解闷的人……” 小娘子突然停下了脚步,忿忿地看着前方,众人抬头看到了坐在木椅上的冉阆,识趣地闭嘴不谈,冉阆随意地望了她一眼又把头转开。 方合欢紧紧抓住裙角,沉默一会儿又扬起笑容走到他跟前说:“这不是冉家大爷吗?早前不见大爷入场,还在想这等盛事文武双全的大爷怎会错过,不想巧遇了大爷在此晒太阳,大爷真真好兴致!” 说完抿嘴笑起来,得意地看着他萎顿的样子。冉阆被打伤在家休养了月余,每日汤药不停,秋猎他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方合欢见他不耐烦的样子笑得更欢,他急急地退了与她的亲事,害她沦为雍京城的笑话,不想他转头就去陈五娘那挨了一顿结实的,成了个天大的笑话。 方合欢见他不理自己,娇笑着往围场边走去,小娘子们也跟着附和,围场里尽是银铃般的笑声。将将要走到石阶下,方合欢回头望着冉阆大声说:“冉阆,今日我大姐姐特地请了那陈五娘来,你不去看看她?” “哗!”人群砸开锅,不少少年哄笑起来,碍于冉家权势不敢上前,只在场边大笑起来。 方合欢心中得意,往日她方家得罪不起冉阆,今日不同,大姐姐是钦定的五皇子妃,她是未来五皇子妃的妹妹,冉阆就是再尊贵又能把她怎样? 冉阆气得砸了茶杯,瓷渣溅得石阶上到处都是,他大口喘着气,撩起袖子就走下了石阶,从另一个方向出了场。 云流环顾四周,发现只有她还一直安坐在石阶上,其他人早已散开,她朝身后的白灵招手,白灵会意走上前来,替她捶打肩膀。 不远处的少年们虽然一直在玩投射,却一直关注着长公主这边,见她似是觉得无趣,一名清秀的少年鼓起勇气走到石阶前说:“长公主,今日秋猎盛事,我等未入场之人在场下玩投壶,不知长公主可愿与我等同玩?” 云流抬头一看,其余少年均是一脸期待地望着她,她笑着点头往他们走去,随着她走近不少少年羞红了脸。 她坐到了木凳上,只见一名少年手持羽箭,往身五米远立着的陶壶里投箭,陶壶口极窄,且以各种角度倾斜,对他们这些不通武功的人而言已是极难。 少年们先做了示范,然而准头不够,掉在陶壶外的羽箭稀稀落落,陶壶也歪了不少。 一个身穿青色锦衣的少年左右练了练手,举起羽箭认真地瞄准壶口,“咻!”羽箭完美地偏移了轨迹从瓶口擦过。 “哎!又偏了!”少年沮丧地垂下了手,退到了木凳旁。 云流来了兴致,走到了投射处,少年们自然地为她让出一条道来,之前的清秀少年递上了一只羽箭。云流接过箭瞄准壶口比划了一番,淡淡地说:“你们退后些,让我来试试。” 她身边立马空出了位置,她握住羽箭往后退了几步,猛地前冲顺着弧度将羽箭往前方的壶口投去,“哐当!”羽箭准确地落入了壶口中,力道震得陶微微摇晃。 “好!”少年们一片欢呼,云流微笑着望着他们,又接过了羽箭挨个往陶壶投去,除了几个角度刁钻的陶壶未中,其余接连中了,少年们激动地大喊:“长公主!” 草场上的人被吸引了过来,纷纷围观起来,见她又接过羽箭众人十分兴奋,只见她朝着最远的陶壶瞄了一眼,接着从旁的角度退开,猛地冲上去将羽箭投入了壶中,场下欢呼叫好声不断。 云流抹了把额头的汗,她转身做了个请的动作说:“这投壶倒也有趣,接下来谁来?” 少年们也看出她的疲惫,踊跃地抓起了羽箭走到投射处。云流退到一角,望着拥挤的人群轻轻勾起笑意唇角,白灵成功地混入了猎场,她只要留在场上就行。 光天化日之下华绍的眼线也不能盯得太紧,她待会儿想个法子溜到行宫后院去。云流舞着团扇往行宫走去,石阶通往山壁,行宫依山而建,从行宫侧面可以进入后院,后院地势平坦,景致开阔。 云流慢慢走进了后院的一处长廊,面前是盛开的秋菊和一些野花,不远处有火红的柿子树杂乱地长在院中,她折了枝野菊随意把玩,四下清净,前面猎场的喧嚣被隔离在了山壁前。 华绍转着手上的羽箭,这是极普通的羽箭,要将它随意投掷进壶除了需要腕力,还需要判断角度和风向,据说她后退了几步将羽箭投入了壶中,这倾云长公主倒是聪慧,他小瞧了她。 又有侍卫装扮的人走到了他身旁递上了纸条,他看着上面的“后院”神色不变,挥手让人下去了。倾云既然想去后院看看,便让她去吧,左右不是紧要的地方。 此时猎场中林木深深,偌大的林中偶尔可见人影晃动,马蹄印到处都是,有不少折断的树枝被扔在地上。 入场的人马早已分散自由组合,往地图上的各处走去,沙海是永郦侯府最大的庄子,包含了一座大山和许多林地,今年还未进行收割,因此其中的动物和物产极为丰富。 在一处开阔的林地上几匹好马被拴在了树上,华瑜领着夏决、孟涵一行人稍作休息,几人在地上铺了毯子,坐在毯子上喝水。 夏决拧开皮囊喝了一口,娄朔蹲在草丛上仔细地查看,一只夜莺从树上飞落到了他手上,一边跳动一边发出“啾啾”的声音,娄朔认真听着,接着拿出米粒喂给夜莺,夜莺欢快地吃了米粒,又飞向了树林中。 夏决问他:“情况如何?” 娄朔轻呼一口气说:“目前一切都好,三公主和四公主带队的小姐们落后一些,她们走的是沙海中线。” 历来秋猎皇子们都会把最好走的路线留给公主们,沙海沿线最好走的就是中线,道路平坦视线开阔,一路有不少野果和山鸡野兔,足够她们过过瘾了。 而皇子们不同,秋猎战绩是会纳入考核的,以数多为胜,目前他们已经猎到了三十多只猎物,这些猎物常年在山中出没,避开佃户的本事是一流的,因此发现它们的踪迹很不容易。 华瑜拈起糕点吃起来,他们小队只有三人,华珉和孟涵、裴祯走在一处,他们走的线路不同,沙海又大,因此没有碰上。 夏决把一只新的水囊递给华瑜,他接过喝起来,清水润湿了他的下巴,淌到了衣领上。 夏决感叹地说:“子扬气度端方,令我羡慕不已。” 华瑜清雅的脸上扬起笑意说:“山明何须妄自菲薄?山明行事沉稳有度,亦令我佩服。” 夏决爽朗地举起水囊与他相碰,仰头喝了一大口,又与娄朔碰了碰水囊。 三人吃完便快速收起毯子,翻身上马往前方走去。他们走后不久,两名黑衣人出现在了林间,两人摸了摸地上的痕迹,其中一人说:“华瑜与夏决和娄朔在一处,不好得手。” 另一人点头说:“夏决武功高强,娄朔擅长追踪,想要不知不觉对他下手实在不易。” 林中有黑甲军巡逻,加上入场的人手中都有信号烟花,若是不能一击得手,便不能活着走出猎场。两人对视一眼隐入了草丛中,他们只能等到夜间再行事。 另一边,华凌风皱着眉望着树下咆哮的花纹老虎,这林中还有这等猛兽?永郦侯究竟知不知道他这庄子养了些什么东西! 华漫兮颤抖着身子抱紧树干说:“二……二哥,怎么办?这老虎得有几百斤吧,我可打……打不过……” 他哭丧着脸,一旁的卫麟也是一脸菜色,他可是锦衣玉食、手无缚鸡之力的卫国公府世子爷,平日里逗猫惹狗行,这老虎他可不敢碰。 华凌风黑着脸,敢情这两个草包指望着他去砍了下面的大花脸?他就是功夫再高也不敢冒险,何况他一直在隐藏实力! 他心头烦躁,和六弟在一起还好,偏生这次是单独组队,阴阳谷的人被他派去暗杀华瑜和华珉了,现在只有他能拦下这头老虎。 老虎发怒地咆哮着,伸出巨大的爪子挠着泥土,很快扒出了两个坑,接着它匍匐在地上,眼露凶光地盯着树上的华凌风。 华凌风猛地反应过来说:“不好,这畜牲会爬树的!” 他提起长剑往旁边的树飞去,“啪嗒!”体型巨大的老虎跳跃到了他方才站的树干上,狰狞着往树上爬。 华凌风冲着两人喊:“快离开你们的树干,千万不能下地,落地后更危险!” 他方才砍了老虎一刀,长剑上还粘着皮毛和它的血,惹怒了老虎,老虎这下眼中只有他,爬上了树又试探地往他的树干跳。 华凌风灵活地在树干间跳跃,老虎有几次差点掉下树,见咬不着他更加狂暴起来,咆哮声震得林中微颤,飞鸟叽叽喳喳地飞出了树林,夕阳的光线缓缓地投在林中,映出一片晕黄。 华漫兮和卫麟见老虎追着华凌风跑去了,两人松了口气,旋即紧张起来,谁能保证林中没有其他猛兽?华凌风走了他们跟着谁秋猎啊?这得呆三天呢! 两人欲哭无泪,想追上去又怕被老虎盯上,留在树上也担惊受怕。卫麟压着声音说:“九皇子,要不咱们沿路返回吧?虽说打不着猎物丢脸,总好过在林中丢了性命!” 华漫兮抬头看着他,见他满脸真诚的样子心下感动,历来死在秋猎的皇子少爷不知其数,他这样不出众的皇子不过是夺嫡路上的垫脚石,与其不明不白地死在林中,还不如坦坦荡荡地回去接受嘲讽! 他点点头,跟着卫麟小心翼翼地在树上穿梭,往来时的方向走出去。路上偶尔射下一两只小鸟,权当两人的战绩。 华凌风见两人没了踪迹,不再隐藏实力,从衣袖中掏出一张符纸手一挥,符纸变成了黑色的巨鸟,他跳上鸟背飞快地朝树顶飞去,将老虎甩在了身后。 他虽然能杀了那畜牲,却不能让人知道凭他一人之力就能解决它,否则会引来猜忌。父皇心思难测,他过早暴露实力反倒会令父皇疑心于他,何况这次他还有大的安排。 华珉跟着孟涵和裴祯骑马走到了小溪边,他们俱是京中少年儿郎,骑射从小练到大,基本功扎实,一路走来猎到了不少猎物。 孟涵在溪边将野兔剖干净,裴祯捡了干树枝生火,华珉将捡到的野鸡蛋放入树枝下埋好,很快火便燃了起来,华珉用树枝翻着鸡蛋,野兔也烤出了油,散发出一股香味。 三人就着洗净的野果吃起野味来,天色已经黑沉,他们打算吃完就歇在树下,靠着火堆倒也不冷。 其他的人可就没这么幸运了,不是被蚊虫叮了就是被野兽追得到处跑,早已偏离了原来的路线,蹿到了其他路线。各组人见到彼此都分外高兴,结伴找了个好地歇下,每个人轮流守夜,等待着天明。 然而有的人已经等不到天明了,比如何三娘子,她的尸体静静地挂在树干上,胸脯上露出一个大洞,心脏不翼而飞,与一月前钟国寺中的尸体死状相同。 第六十章 秋猎(三) 今夜的沙海格外宁静和冷清,冷月的光辉洒在大地上,林间阴影重重,寒虫哀凄的叫声断断续续,偶尔有飞鸟从林中扑腾而过,又急急地落回树枝。 何三娘子直直地躺倒在树干上,胸口大洞血迹已凝固,只剩阴深的黑洞。 一个身影从树干后探出头来,小心翼翼地蹲下身检查着她的尸身,看清大洞的形状后吸了口气,这是什么东西造成的痕迹?分明是一瞬间将人掏心,女子还不及反应便已倒下。 普通人不可能做到,莫非这林中有妖兽出没?风声渐急,白灵感受着风向,猛地飞身上树,将气息隐入了枝叶中。 “啪!”三名黑甲军轻轻落在了她原来站的位置,看到尸体三人一愣,立马警戒起来,一名黑甲军蹲下用匕首查看着伤口,看清了形状后他脸色凝重起来,另一人见他面色不对连忙问:“有何发现?” 蹲着那人沉声说:“只怕这林中有凶猛野兽,这已是遇袭的第三人,十七,你速回行宫禀报此事,林中务必追加人手!” 唤十七的黑甲军说:“是!属下这就回去!” 说完便朝着来的方向施展轻功,一下就没了影。 另一人快速地描画着地上的情形,几笔就将何三娘子画得惟妙惟肖,等他画完两人立即起身,便沙海深处赶去。 白灵心下明了,这是华绍在林中布下的黑甲军,负责巡查,他们已经发现了其他的遇害人,现在林中已经戒严,只怕其他地方的黑甲军也已经开始行动,她要加快速度,早点返回行宫。 白灵投身于茫茫夜色,一路追寻沙海的异常之处,长公主的异赋无法在沙海施展,只能说明此处设有极强的结界。 她们多方打探未有结果,决定一探究竟,而她就是最好的人选,她一定要在秋猎结束前找出结界,拿到被封印的东西! 沙海异动并未扩散,行宫里一片安宁,各家家眷已经进入熟睡中,方夏无是钦定的五皇子妃,因此住在靠近皇家内院的别院中,院子中灯火幽微,她素来不喜人服侍,因此早早就命丫鬟婆子们和小厮们退守自己的屋中。 她关了门熄了灯,静静地坐在软椅上,“吱呀”一声门开了条缝又快速闭合,一个身影出现在了房中,方夏无连忙将人迎上了软塌。 沈寻梅带着寒气躺在榻上问:“今日如何?” 方夏无恭敬地递上热茶说:“主人,今日与姜皇后相处不易,夏无一定竭尽全力获取皇后欢心!” 沈寻梅抱着茶杯不语,方夏无紧张地捏起衣角,沈寻梅冷冷地说:“我要你最快接近华绍!” 方夏无嗫嚅着说:“是,主人!” 沈寻梅不再说话,抱起茶杯喝了一口,心中有了些暖意。她拢了拢身上灰褐色的外袍,陈其峻赋闲在家,陈家日子越发清苦起来,她身为家中小姐连件像样的裘袍也无,夜里冻得她有些麻木了。 方夏无的院子靠近皇家内院,她不得不小心行事,蹲守了许久才找到机会进来。 沈寻梅喝完茶朝方夏无招手,方夏无连忙跪在她跟前,她俯过身低声说:“想办法打探华绍的秘密封印地,一有线索立即向我禀报。” 她站起身将外袍的帽子套上,走到门口朝外查看了一会儿,轻轻推开门出了院子。 方夏无目视她走远,双眼迷茫无神,等她走远才躺回榻上,心中盘算着如何打探消息。 沈寻梅出了院子小心翼翼地回到后院一间偏僻的房间中,她因为冉阆一事被人厌弃,这等场合原是不许她参与的,她操控着方夏无以未来五皇子妃的名义给她发了贴子,顺利地到了沙海,身份低微的她被分到了最差的房间。 她靠坐在床上,床板只铺了薄薄的垫子,被褥也十分单薄,房间有股潮湿的味道,连窗也无,这待遇想来是被人特别关照了一番。 她盘算着此时沙海猎场中好戏应该开始了,那夜她可是在林中逃窜了一晚才摆脱了那东西,也不知今夜谁走运会遇上。 沈寻梅笑得意味不明,今夜她好好休息,明晚出去收割一波,顺便将那封印破了,她倒要看看到底封印的是什么东西,竟然会有妖兽守护。 云流翻滚了半夜,脑子却越发清醒,她支起头往榻下看去,苏玉睡得正香,胸口微微起伏。 她悄悄坐起来,披了狐裘就往门外走,门口假寐的褚绥立马睁开眼,她连忙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褚绥了然地点点头,跟在她身后出了院子。 云流的院子与公主们靠在一起,旁边就是华绍和妃嫔的院子,守卫森严,她特地挑了远离守卫的地方翻身进了后院,后院是大臣家眷的住处,守卫松懈了许多。 褚绥带着云流隐在矮树丛中,见四下无人立即往前方空地准确扔出了四枚干花,分别在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接着口中默念起来,四枚干花移动起来,很快形成了一条极窄的路缝,两人弯腰进了路缝直直地进了后院。 云流在一处山石前停下来,看着前方小心翼翼的褚绥问:“褚绥,你是安泽人士吧?” 褚绥没料到她会问自己,愣了愣说:“回公主殿下,属下正是安泽人。” 云流了然,又问:“据闻安泽此地奇人异士辈出,谢总领说过你擅长阵法,设阵破阵你都精通?” 褚绥有些迟疑地说:“殿下,普通的阵法属下都能识出,只是幽洲森林那样诡秘的阵法属下却是无能无力。” 他在阵法一事上有着极高天赋,从小就能自创简单阵法,但凡看过的阵法他都能摸清其中门道,然后模仿阵法。 原本他以为自己已是天资聪颖之人,不想进入幽洲森林后才发觉天下之大,阵法稀奇古怪,多如牛毛,一路走来他遇到了不少破不了的大阵,才明白了自身的浅薄,他是井底之蛙,不敢在公主殿下面前托大。 云流看着他拘谨的样子微笑起来,皇兄待她极好,午云能人异士给她网罗了一大群,他自己却折在了召陵。 云流脸上的笑意越发苦涩,山石的阴影遮住了她的脸,她提着裘袍跟在褚绥身后,两人进了一处安静的院落,正想往前走,木窗微微晃动,两人赶紧蹲在菊花丛下。 “嘎吱!”木窗被推开,一袭锦衣狐裘的冉阆静静倚在窗前,目光似嘲似讽地望着他们所在的花丛。云流心里一个咯噔,他发现了他们? 褚绥身体紧绷,双手慢慢压在了靴子上,匕首的痕迹在他手中凸显。云流捏着汗不动,若是她带着属下夜闯后院被华绍得知,只怕立马就会被他软禁起来,她狠狠压下不安,朝褚绥使了个眼色,若是冉阆过来便杀了他! 褚绥收到她的眼神,收敛了气息等着冉阆过来,谁知冉阆只倚在窗杦,看了许久终是收回目光,关了窗。云流听见他一声极轻的叹息,像枯枝上露水滴落,带着寥落和迷茫。 褚绥和云流快速出了院子,月光下的院子十分空旷,一只褐色的鹰隼从角落跳出来,张扬着头把院子打量了一番,接着飞上了围墙,朝猎场深处飞去。 鹰隼飞到了一个小山丘上,在上面跳动着,不时发出沙哑的叫声,一只手从山丘下伸出,鹰隼稳稳地落在手上,琢着手上的碎肉。 泽兰一边喂食一边思索,四更天长公主带着属下暗探后院是什么意思?他不觉得她是闲得慌,谁半夜睡不着逛人院子? 泽兰揪着小辫子,他躲在山丘里这么久,困得不行又不敢睡,生怕错过了潜入的最佳时机。 他此次到大雍来,借着海选的名头替五哥看看那未来的王妃,据说和亲人选是华三公主,只可惜海选那日被耽搁,未能看见真人。 之后悄悄藏在雍京,跟着雍京公子们出城凑热闹到了沙海,看了场华五皇子的好戏。 沙海占地极广,猎物众多,他想着猎点小东西过把瘾,谁知碰上了妖兽,还是高阶妖兽,被追了两天两夜。 途中碰上了暗算华五皇子的黑衣女,两人刚交手,就被追来的妖兽打断,只得分头逃避。黑衣女子身体虚弱,也不知死在妖兽口中了没有。 泽兰呼了口热气,他一路逃到此处,总算发现了沙海的怪异之处,沙海外围林木多样,而最里面却是荒漠景象,还有妖兽守卫,一看就是封印地。 他长年与妖兽打交道,深知妖兽习性,地下一定封印着大家伙,才会改变这里的环境,把普通野兽异化成高阶妖兽,这些妖兽竟有了思维,懂得追踪与引诱。 他几次中了它们的陷阱,最后终于找到了个好方法,那就是把自己埋在山丘里,妖兽们找不到他就不再围在这里,去了封印地四周巡逻。 他每天就靠着小漠出去收集吃食和消息,躺在山丘下过着无聊至极的紧张日子。也不知谁会先找到这里,等人聚集了他就要将封印破开,将里面的东西收为己有! 小漠感受到他的情绪,把脑袋在他手上蹭了蹭,泽兰露出一双眼睛看着天上渐渐变高的弯月,心知秋猎第二日要到了,明晚他就动手,他要不费一兵一卒收割! 小漠抖了抖光亮的羽毛,圆溜溜的眼睛往四周转了一圈,它放心地停在泽兰手中,闭着眼睡起来。 泽兰温柔地抚摸着它的羽毛,这几日它打探消息十分疲惫,何况还要替他带食物回来,小漠虽是王族神兽,也禁不住高强度的劳作。 云流和褚绥五更天才回了院子,一进门就看见苏玉坐在榻上,苏玉板着脸问:“褚管事,你大半夜带着殿下去做什么?殿下身子娇弱,岂能跟着你瞎折腾!” 褚绥木着脸不说话,云流扑到她身上说:“我的好姑姑,我不过是夜里赏会儿月,您担心什么?褚管事陪着我安全着呢!” 她朝褚绥使眼色,褚绥立马告退,还细心地关了门。 苏玉虎着脸说:“殿下,说了多少次,不要远离奴婢身边,白灵不在您随意出行不安全。” 白灵是当年天妃娘娘留给殿下的白姓侍女的其中之一,几人属白灵武功最高,擅长暗杀,殿下只有跟在她们身边她才放心。至于谢酉和褚绥她并不信任,他们都是后来皇上为殿下挑选的陪臣,忠诚度岂能跟自小培养的白灵几人相比? 云流知道她的忧虑,她岔开话题说:“姑姑,你猜我们发现什么?” 苏玉摇头,云流献宝似地说:“沙海中果然不对劲,林中阵法遍布,褚绥说不像迷惑人用的,倒像是困野兽用的,一路走去除了些体型小的野兔啊,山鸡,大型猎物踪影全无。” 苏玉一听疑惑地说:“殿下是说大型猎物被人为困在猎场深处?白灵潜入猎场寻找封印,也不知是否顺利。” 白灵进入猎场就是为了找到封印地,夺取封印的东西,她们现在急需力量对付心机深沉的华绍。 镇守东海的杨一世调回雍京可不是好兆头,午云元气大伤,华绍狼子野心岂会放弃机会,给午云疗伤恢复的时间?只怕下一步就是挥兵南下,取赵太后而代之。 这次的秋猎盛事选在林木森森的沙海,与午云国土环境何其相似,秋猎就是一场战前训练! 苏玉扶着云流重新躺下,天就要亮了,白鹤麻利地放下窗帘,把光线遮挡好,云流蒙上被子继续睡。 苏玉轻声说:“殿下您好好休息,奴婢给您开副药,您的风寒保证明日就好。” 苏玉轻车熟路地配着药,白鹤急忙去煎药。 不一会儿倾云长公主昨夜染了风寒的消息就传遍了行宫,白日里各家少爷和小姐都披上了华贵的狐裘,掩不住的年少风流,掩不住的满眼风光,明媚了秋日晴空。 第六十一章 秋猎(四) 华绍坐在行宫的围栏前遥望远处的沙海,苍茫林海中隐约可见黄色和红色的树木间杂其间,在朝阳照耀下顿生蓬勃豪迈之感。 他朝后侧了侧身,斜倚在乌木椅上,一旁的索曦娇媚地挑了蜜糕递到他面前,华绍轻笑着摇头,“若嫔,你说这沙海里有多少野兽?” 索曦摇头,华绍把玩着扳指说:“沙海是永郦侯府最大的庄子,朕一眼望去无边无际,竟比朕从皇宫城墙上望出去的雍京城更大!” 索曦心头一跳,这是疑心起永郦侯了?她娇笑着说:“皇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您的国土自然是无边无际!” 华绍豪迈大笑说:“爱妃当真爱说笑,我大雍不过三国之一,如何称得上无边无际!” 坐在华绍周围的妃嫔们纷纷朝他望去,见他龙颜大悦不禁欢喜起来,当下是长嘉盛世,百姓安居乐业,国力日盛,秋猎盛事也进行得如火如荼,来年盛世光景已然在望。 索曦眺望着远处的沙海,昨日异动早已被华绍得知,他却放任皇子们在里面争夺,就不怕他们出事? 昨日华天歌进入猎场后便传回消息,林海深处有巨大封印,林中有高阶妖兽潜伏。她不禁哂笑,秋猎盛事?还不知是谁猎谁呢! 林中有黑甲军,想必华绍昨晚已经知道林中情况,今日他按兵不动,定是有了算计。 华绍突然站起身说:“朕觉得有些乏,先回寝宫去,各位爱妃在此好好替朕看看这秋猎风光。” 他撩起龙袍朝寝宫走去,龚冶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两人很快走到了门廊尽头,转到另一边。 龚冶轻声说:“皇上,钦天司的人在您寝宫候着。” 华绍“嗯”了一声,推开门大步走进去,立在窗下的黑衣男子回头,被红色发带绑住的银发随风飞舞,一股冷漠的气息蔓延在空气中。 华绍微愣随即反应过来问:“你师父呢?” 姬青离冷淡地说:“家师正在闭关,命我前来协助皇上。” 华绍停在原地,姬无由那老神棍就派这么个少年来?林中凶猛野兽横行,事出反常必有妖,这少年能查出原因吗? 华绍咳了一声,龚冶会意说:“皇上,向来安宁的沙海中突然出现了伤人野兽,这倒是奇了怪,按说沙海地处北地,林木分散,平日视野开阔,永郦侯爷也没听说过有大型野兽,您说……” 姬青离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龚冶立即噤声,华绍脸上闪过不悦。 姬青离不管两人的作态,直接说:“皇上,我会进入沙海一查到底,给你一个交待!” 姬青离拿出罗盘放在手中,另一只手则灵活的拨动着指针,只见指针在混乱中转向了某个方向,他有了底,朝华绍拱手示礼说:“皇上,事不宜迟,我这就去猎场接应几位皇子和公主们。” 华绍看他胸有成竹的样子沉思了一下问:“你可有把握?朕的儿女可都在里面!” 姬青离面无表情地说:“皇上,你在置疑家师的决定吗?” 华绍心头一梗,却笑起来:“天师法力无边,天文地理无一不通,他的决定朕自然是尊崇的。你去吧,明日秋猎结束朕要看到皇子和公主们安然无恙地出现在广场上!” 姬青离转身离去,银色的发丝飘扬起来,撩动了微尘,大殿随他的离去而暗淡了几分。 华绍坐在窗前的乌木榻上,似是想起了些事,他挥了挥手,龚冶会意地靠上去。 “龚冶,朕记得姬无由有个得宠的弟子,似乎是银发?” 龚冶回忆了一下说:“是,是,奴才也想起来了,上次太后娘娘派八皇子查探林夫人一事,天师派出了一名银发弟子,叫……叫……” “姬青离!”华绍捻起手上的珠串,这少年就是当年姬无由从宫外捡到的孩童,这些年姬无由似有似无地将他藏起来,使得见过姬青离的人极少。 暗卫回报这少年在钦天司地位极高,若非今日亲眼所见他还不信,姬青离丝毫不把他放在眼里,跟他那个师父一样! 华绍眼里闪过阴狠,等他吞并两国第一个要办的就是封了钦天司! 姬青离离开寝宫后扎进了沙海,直直地朝深处走去,罗盘的指针引着他快速朝前飞去。 天色大亮,华天歌望了一眼树杈上睡得正沉的两人,低头把羽箭装好,背上箭篓翻到了树下。 他随意地牵着马往前行走,避开各路人马的前进方向,一路上猎了不少猎物,全部扔上了马背。 枯叶在脚下作响,前方树林变得稀少,露出了一片枯叶铺得极厚的空地,华天歌牵着马走进了空地,一踏进枯叶堆便连人带马陷了进去。 猎马惊叫起来,前蹄猛地抬起,却也被枯叶淹没。华天歌身影一闪,站在了马头上,看着不停围拢的枯叶,他淡淡地说:“妖兽?” 枯叶有了一瞬间的迟疑,接着朝他飞速旋转过来,在即将碰到他的瞬间“嘭!”地一声被拍飞,枯叶堆蠕动起来,一颗狰狞的蛇头从枯叶中探出来,巨大的蛇身从枯叶堆里浮现出。 华天歌看着眼前巨大的妖蛇,他的马被卷在蛇尾中,痛苦地嘶鸣。妖蛇猛地朝他咬来,将到面门时他随意伸出手,“哧!”巨大的蛇身化为了焦炭,猎马一挣扎焦炭便化为齑粉四处飘落。 华天歌收回手,鬼道十二式许久不使,力道有些过了。他望着前方的林地打了个响指,猎马精神抖擞地跟了上来,他翻身上马,悠闲地骑马赏光,一人一马的影子落在满地残骸上。 林中其他人就没他这么悠闲了,就连夏决一行人也狼狈起来。华瑜喘着气问:“山明,那鹰飞到哪去了?” 夏决握紧长剑,戒备地盯着四周说:“不知,娄朔的夜莺被抓了个干净,那怪鹰应该还在周围搜查。” 夏决和华瑜蹲在灌木丛下,扒开枯叶打量着四周,娄朔则卧在了枯叶堆里。他们简单吃过早膳后便往里走,谁知到了此处便遇到了凶猛野兽,还来不及搭弓就被围攻了,这些野兽异常凶猛,还会协作伤人,像是会思考一样。 夏决反应过来,他们遇到了妖兽!他与娄朔从幽洲森林入大雍,是见过妖兽的,这东西极其残暴狡诈,只是沙海中为何会有妖兽? 三人来不及多想,便与妖兽打成一团,华瑜急忙抽出烟花往空中投放,谁知烟花才升到半空就被一只巨型怪鹰扑灭。 他们只得一边砍杀妖兽一边躲避,胡乱中蹿到了一片低矮的灌木丛林里。战马已走散,他们只得先躲起来观察情形。 其他人也是异常狼狈,被妖兽追得满地跑,早已顾不得路线,胡乱逃窜。 走中线的贵女们乱作一团,中线平坦开阔,却也无处可藏,不少贵女被妖兽所伤,华青鸾和华心兮提着长剑警戒地观察着四周,贵女们跟在两人身后,也举起弓弩和短剑防范着四周。 华青鸾抹着额头的汗珠问:“绮娘,方才只有你的烟花信号传了出去,黑甲军看到会马上来支援,只是我们现在乱了方向,怎样才能走回去呢?” 钱绮惨白着脸,捂着手臂吃力地说:“不……不知,这林中罗盘使不上……” 卫宛若见她脸色惨白,忙上前搀扶说:“别说话了,这止痛药似是不抵用,你撑着点,我们很快就能找到援军。” 钱绮在野狼围攻时被抓伤,只简单地涂了点止痛药和止血药粉,眼下脸色惨白如幽灵。 华心兮带着众人往河边退去,只盼能早点遇到秋猎的公子们,却不见一个人影。几个受伤的小娘子已经发起热来,日光西沉,到了晚上若还没有援军,她们的情形可就糟了。 此时小娘子们异常团结,两人巡逻,两人照料受伤的小娘子,华心兮和卫宛若则就着溪水剖起野兔和山鸡,华青鸾试着引火,却怎么也引不了,气得她一脚将干柴棍踢得老远,“这什么破树枝,怎就燃不了!” 本就紧张无措的气氛变得更加紧绷,有的小娘子已低声抽泣起来,华心兮火气也上来了,正要发火,“咔嚓!”大树背后传来树枝被踩断的声音。 “嗖!”几人立马拿上了武器,紧张地盯着树后,只见夕阳余晖下有个人影颤颤巍巍地站了出来。 卫麟耷拉着脸从树干后露出脸来,华心兮看清他的脸,惊讶地问:“卫世子?你怎会在此处!” “哥哥!”卫宛若看清他后惊喜地喊,“你怎会一个人在这里?” 卫麟看见她一脸激动地跳了出来,一把抱住她哭喊:“三妹妹呀,哥哥终于碰到你了,这里好多人啊,哥哥我快被吓死了!” 说着撩起衣袖擦起泪来,卫宛若嫌弃地推开他问:“哥哥,怎么只有你一人,其他人呢?” 卫麟闻声耷拉着脸说:“我也不知,我是与二皇子,九皇子一道的,路上遇见猛虎,我和九皇子便与二皇子分散了。谁知走到下午又与九皇子走散了。” 众人见他狼狈的样子不由失望地叹气,他这么草包能帮上什么忙? 卫麟看着小娘子们的神色脸色更加萎顿,灰溜溜地跑去把干柴棍捡好,三两下将火生起,小娘子们脸色终于好了些。 夜色笼罩下来,沙海也平静下来,分散在各处的公子小姐们也安顿下来了。 杨一诺跟在温如意身后向前走着,今晚月色昏黄朦胧,林中光线不明,她踉踉跄跄地问:“如意,林子太黑了,也不知是否会碰见野兽,我们找个地方歇一晚再走吧?” 温如意没有说话,直直地往某个方向走去,越靠近越能听到低沉的吼声,她扯着嘴角,这等地方也会有上等神兽封印?倒是有趣。 杨一诺害怕地扯着她的衣角说:“如意……” 温如意脸上闪过不耐烦,倒是停了下来,“今天累了一天,找个地方歇一晚也好,旁边那颗大树不错,就歇在树上吧。” 杨一诺舒了口气,跟着温如意爬上了大树,她把狐毛毯铺上,温如意顺势躺了上去,杨一诺拿出中午烤好的野味,两人就着野果吃起来。 另一边,白灵小心翼翼地绕开妖兽的视察,开始往最边的空地靠近。她一早知道里面有封印,做了不少准备,一路上顺利避开了不少妖兽。眼看就要到封印地了,她突然停了下来,飞到了最高的树枝顶端,躲在树叶里俯瞰月光下的封印地。 封印地自古以来都很隐秘,四周会设不少陷阱,以防后人破印,如此轻易就到了封印地外围,让她心里有种不踏实感,她闭上眼慢慢感受着冰凉的夜风,让冰冷怪异的感觉流淌全身。 稍安勿动!一个念头从脑中划过,她终于知道哪里不对了,所有不知情的人都是在妖兽的驱赶中逐渐远离封印地。 而她不同,她知道封印地的存在,一心想要找到封印地,而封印地似乎感知到了她的心情,让她顺利无阻地到了此处,仿佛是在引诱她前来!白灵的心猛地下沉,封印的东西在设陷! 同样到达了封印地的还有姬青离,他静静坐在空地旁的青石上,银色发丝兜在披风里,背对着昏黄的月亮沉思。 第六十二章 夜袭 行宫的灯火渐渐暗下来,后院也一片宁静,各家家眷已陷入沉睡中。 沈寻梅从硬板床上翻起,屋中漆黑湿冷,她摸了摸冰凉刺骨的手脚,将身上的旧纱裙裹紧,又从角落翻了一件纱裙裹上,才把黑色夜行衣套在了外面。 她哈了口气,方才觉得有些暖意,匕首藏在靴子中,她摸索着抽出了匕首,背在身后朝门边走去。 “嘎吱!”房门漏出一条缝,门外昏黄的月光落在她的脸中央,她盯了一会儿,闪身出了破院落。 后院围墙隔着沙海,她朝围墙靠拢,围墙外守卫着黑甲军,她贴在墙角听着墙外传来的微弱心跳,算出了黑甲军的位置和人数。 沈寻梅抿住呼吸,一个闪身跃过了围墙,朝着无人的沙海飞去,速度极快,带起了一丝寒风,“啪!”她轻轻落在了一棵树上,回头看围墙已隔得老远,她放心地朝林海深处飞去。 半柱香后,行宫后院一处小门又开了一条缝,几朵干花滚落在了地上,人影猛地晃过,四周又归于平静。 林海某处树下,两个人影慢慢走出来,皆是包裹得严严实实,看轮廓是两个男人,其中一个身形单薄,一看便是未足量的少年。 “公子,可要直奔地方?”褚绥压着嗓子问,今夜月色不详,得速战速决。 云流仔细查看着头晚作的印记,昨夜他们两人到林中探查了一番,发现了阵法的秘密,今夜只要沿着阵法的缝隙走,就能避开妖兽,直通封印地。 云流比了个前进的手势,褚绥带头往里走,两人一路走到了小溪边。 褚绥猛地停了下来,两人将身影隐在了暗处,云流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看到了歇在溪边的贵女们。 贵女们紧挨着睡在树下,周围用了不少树枝遮掩,不远处溪水缓缓流动,月光细碎地落在水面上。云流看到了紧张巡逻的华心兮和一位衣裳脏乱的年轻公子,两人守在树枝下四处张望。 看来秋猎的人行程乱了,林中野兽横行,结伴而行是最好的办法。 云流悄悄指了指一旁,褚绥会意地往旁边挪动,两人绕过小溪朝另一边走去。 行了一柱香时间,方才到了昨夜作记号的地方,却发现记号被蹭掉了大半,周围并无野兽踪影,褚绥与云流对视一眼,看来沙海中有其他人潜入。 他们昨夜选的都是些偏僻狭窄的路线,暗记也做在了最隐蔽的树根处,若不是个中行家,又怎会挑到这些地方行进? 两人更加小心翼翼,压低了身子朝前走去,突然前方树枝晃动,两人立马卧倒,一个人影落到了他们头顶的树上,云流压下心跳,脸埋在了湿软的枯叶上。 树上的人猛地飞到了另一棵树上,接着短兵相接的声音传来,很快又停了下来,“噗嗤!”肉体被破开的声音传来,“嘶!”肌肉被拉断的声音短促而迅速,接着是咀嚼的声音,听得人头皮发麻。 肉体钝钝地倒在了树干上,血液汇集往树下滴落,滴在两人卧倒的前方,云流闭了闭眼。 很快周围安静下来,两人依旧一动不动,直到周围响起了寒虫声,褚绥才轻轻抬起头,确认周围安全后轻轻碰了碰云流的衣袖,云流慢慢爬起来,盯着不远处的树干。 褚绥低声问:“公子,可要去看看?” 云流点点头,褚绥扶着她飞到了树干上,两人震惊地盯着眼前的尸体。 这是一个身穿夜行衣的男子,从身体曲线不难看出这是个练家子,可他却光秃秃地倒在树干上,左胸前空空如也。 云流用手按着太阳穴说:“我记得,那里应是装着心脏吧?” 褚绥太阳穴一跳,僵直着身子说:“公子英明,那里确实装着心脏。” 云流转过身不再看血腥的画面,褚绥沉默地扶着她跳下了树,两人又换了路往前赶去。 这林中有掏心吃的猛兽,一瞬间就制服了顶尖高手,他们若是遇到也别想走掉。 两人偏离了路线,褚绥只得一边走一边查探阵法,挑了困兽阵的间隙往封印地走去。 一路上见到不少遇险的尸体,云流心情沉重,华绍当真冷酷!她不信林中情况华绍不知,黑甲军应该早就将情况禀报给了华绍,可他依然按兵不动,并未召回猎场里的人,里面可是有众多皇子公主呢! 虎毒尚不食子,华绍连自己的儿女都舍得抛下,可见其狠毒!可惜了这些大好儿郎,成为了皇权争夺的陪葬品。 另一边,白灵静静地依附在树梢,双眼不眨地望着空地中央,月色昏黄中透出丝丝血色,直直地照在空地上。 白灵注意到月色的变化,她抬头望了一眼,低头就看到空地上出现了一只灰色的麻雀,极小的麻雀在空地上四处啄食,随后飞走了,她舒了口气。 麻雀蹦蹦跳跳地往空地边跑去,突然它停了下来,因为一根细长的树枝伸到了它面前。 姬青离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的小“麻雀”,用手拨动着树枝逗弄它,小“麻雀”退后几步,警惕地盯着他。 姬青离取下斗篷帽,露出了一头银发,他冷漠地看着它说:“怎么不继续装了?莫非你主子等不及了?” 小“麻雀”呆在原地,突然朝他冲过去,快到面门时猛地变成一只巨大的鹰隼,“哗!”火苗冲天而起,姬青离反应迅速,身影朝后射去,避开了火光。 一回神鹰隼已经不见了,空地一片焦黑,他哼了一声,戴上斗篷往另一边的青石走去。 白灵被这番变故惊呆了,她从树上看的清清楚楚,那小麻雀好生灵敏,这等妖兽岂是凡人斗得过的?她将匕首收紧,提起精神盯着空地。 为何之前她没有发现斗篷人?眼下斗篷人又消失了,看来今晚要拿到封印的东西相当不易。 小“麻雀”飞快地逃进了空地背后的小土丘里,钻到了泽兰的衣袖中,泽兰的冷汗终于滴了下来,后怕地将小漠抱紧。 小漠是他的神兽,滴血认主之后他与小漠心意相通,方才突然感知到小漠极度紧张与恐慌的心情,他吓得心脏漏了一拍,还好小漠飞回来了。 他长呼了一口气,等这事完了他再也不冒险了,带着小漠回北境做他的潇洒小王爷岂不痛快! 泽兰紧张过后便放松了,一放松肚子就饿起来,小漠从土丘下扒出肉干递给他,他拿起嫌恶地闻了闻,这种生肉干他可不爱吃,小漠见状欢快地撕咬起肉干来。 泽兰心中叹气,火烤过的肉干它不香吗?为何小漠每次都给他带生肉干回来,瞧他瘦得,小辫子都变粗糙了,小漠倒好,羽毛越发油亮顺滑了。 沈寻梅一路畅通无阻地到了一处树林前,刚要踏进树林,“嘭!”她的心脏被穿透,内丹落到了一只血腥漆黑的爪子里,她整个人变得透明起来。 “咳……咳……”她跪倒在地上拼命喘着粗气,恐惧地盯着树林里,时隔两月,她又一次感受到这种恐惧的幻象,上次被白衣女打得几乎魂飞魄散,当时她也感受到过幻象。看来林中有凶邪之物,此地不宜久留,她飞速退了回去,往另一侧走去。 漆黑的林子中又有血液飞溅的声音传出,咀嚼的声音更加阴森可怖,血红的月色照在林子里,女子佝偻的影子投在地上,弯曲的姿势令人毛骨悚然,她揪下面前男子脖子里若隐若现的银环,上面刻着豺身龙首的睚眦兽。“咯……咯……”瘆人的冷笑在林中回响。 沈寻梅压下恐惧,朝另一边飞奔,就在此时她看见前方火光冲天,有人闯了封印!她兴奋起来,封印的是什么?会不会是主人要找的沈梅林?她抑制不住兴奋,加速朝前飞去,突然一道白光闪过,将她逼退几米。 褚绥护着云流朝封印地跑去,他们与另一个黑衣人撞上了,他迅速地结下阵法,将那人逼退,以那人的速度他困不了他多久! “哗!”褚绥长剑划地停了下来,留下了一道长长的印,云流惊呼:“你这是做甚?” 褚绥将她抛到前方,提起长剑背对着她说:“公子,来者不善,你先去封印地,白灵在前方接应,我来垫后。” 褚绥感知着阵法的走向,来人越来越近,“走!” “保重!” 云流快速移动,前方月光渐亮,眼见要离开林地,“嗖!”一支长箭落在了她腿边,一个黑色的人影猛地贴近她,地上冒出的枯树干打退,枯树干也被削成两截。 褚绥护在了云流面前,与黑衣女子打斗起来,黑衣女子招式狠辣,杀招中暗藏虚招。 褚绥一边打斗一边设阵,阵法从剑下不断生成,逼得黑衣女子不停退让,她招式更加狂暴起来,速度也快到看不清。 云流见状抽出腰间软剑杀入了阵中,两人合力与黑衣女子打斗起来,褚绥行动逐渐变缓。 云流余光看到他左手不停淌下的血流,不由怒喝说:“退下,让我来对付!” 云流将软剑挥舞到极致,形成了一个圆形的包围圈,朝黑衣女子刺去。 黑衣女子身形极快,避开她的剑法,弹到了阵法外,云流在剑影里见她把一支通身漆黑的匕首举到了脸上,匕首遮住了她半张脸。 危险的感觉袭来,云流左手从怀里掏出符纸一甩,“哧!”云流的头被刺穿,一张符纸被划开,地上已无人影。 沈寻梅望着飘落的符纸不语,她收回了匕首朝四周张望,四周静悄悄的,仿佛刚才两人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了,她握紧了拳。那两人也是为封印而来,下次再见着他们,一定要杀了他们。 她伸手捂着眼睛,麻痒的钝痛从眼眶渗出来,她痛得蹲在地上,眼泪不停流出来,那个身形高壮的男子使了不少阵法,飞沙走石全打进了眼里,她的法力本就已微弱,若是再受伤只怕附不了这具身体了。 沈寻梅捂着眼睛蹲了许久,她是主人无意中修炼出来的,她的眼睛极美,胜过满天星河,整整一千年主人才将她从画中修炼出来,赐名寻梅。她的法力都来自于眼睛,她要保护好眼睛。 沈寻梅捂着眼睛跌跌撞撞地朝前走去,她的身形变得飘忽不定,月光落在她身后。 树林里悉悉索索,两个人影走了出来,褚绥的左臂已简单包扎过,苏玉的金创药极好,深可见骨的伤口瞬间便止住了血。 他摸着包扎紧实的伤口说:“公子切记,万事不可亲自涉险,是属下无能拖累了公子。” 云流没有说话,她细细回想着方才的情形,那只眼睛……对,她见过的,入宫那日,她在偏殿见过那个黑衣女子。 她不由皱眉,黑衣女子是什么人,她怎知此处有封印?这下抢夺封印的人又多了一个,不过论武功白灵应在她之上。 只盼此次他们能成功拿到封印的东西,这样的话对付华绍的筹码又多一件。 褚绥见她不语,也不再说话,两人默默地朝封印地走去,白灵应该在封印地前的某处,汇合后他们就可破开封印了。 第六十三章 掉入密洞 云流和褚绥贴着树底小心翼翼地靠近封印地,这附近除了黑衣女子,还有吃人的猛兽,一种紧迫感从两人心底升起。 白灵在树梢观察着四周,突然右侧林子里有人影晃动,她凝神看着,影子蓦地消失了。 长公主不会独身前来,那人是敌非友,白灵沉下心神。那人躲在林子中,势必撞上前来的长公主,不将他解决后患无穷。 可封印地里有斗篷人和灵敏妖兽,打斗起来势必惊动他人,只能无声无息地解决掉那人。 白灵滑下了树,悄无声息地朝林子靠拢。她贴着树干寻找黑衣人的踪迹,树影迷蒙,竟完全寻不到踪迹,血月隐入乌云,林子暗如黑墨,危险的气息从林中弥漫开。 白灵汗毛倒立,四肢百骸充斥着恐惧的气息,她一向感觉敏锐,林中有人盯上了她,就在下一刹! “咚!”她就地翻滚,冰冷的触感从她发髻划过,头发被划开大半,血腥味扑面而来。 白灵左手持匕首,右手使长剑,飞快地做出防御姿势,林子迅速变黑,影响了她的感官判断,她闭上眼感受着风向,却发现血腥味从四处飘过来,空气中一次波动也无,那人分明就在林中,为何还不动手? 在她头顶十米的位置,倒立着一个人影,嘲讽地看着下面摸索的女子,能无声无息地潜入到封印地前,也算本事了。敏锐度和反应力也算佼佼者,雍京城还有这样的女子潜伏? 影子张开了大嘴,猛地扎下去,对准心脏的位置伸出了手,“噗呲!”戳破液体的声音,林子中亮起了萤光,一个狰狞扭曲的身影露了出来,长爪上的液体不断滴落到地上,枯叶也变得萤绿。 白灵退到林外的树枝间,压下心跳看着林中的怪物,身形似人却是猛兽的样子,爪子和利齿沾满鲜血,一双血红的眼睛暴虐地四处搜寻。 若是没有姑姑特制的药水和萧城主的符纸,今夜她别想从林中走出去,白灵擦了擦脸颊上的冷汗。 林中的怪物知道自己暴露了行踪,也不再隐藏,开始狂暴地劈倒周围的树木,月光重新洒在一片狼藉的地上。 白灵飞速地往左边的林子飞去,震飞了夜鸟,叽叽喳喳的鸟群从林中飞出,怪物瞬间移到了林中。 白灵只得敛了气息贴在一株灌木丛下,眼见萤光靠近,她把所有力量集中在了手部,准备拼死一战。 “嗯?沙海中混有魔修?”昏月下有一人御剑停在空中,神情冷漠地望着林子里萤绿的人影。 魔修猛地抬头,看到了空中之人,低声说:“呸!晦气!”话未完身形已经飘出,却被一道金色佛光挡了回来。 姬青离取下斗篷,银色的发丝随风飞舞,他站在剑上说:“沙海中掏心而食的是你吧!” 他白日入沙海追踪,发现了不少死状异样的人,妖兽虽残暴,却不喜接连使用同种方法杀人,有这癖好的,天下只有一种东西,魔修。 魔修稳下脚步,望着半空中的姬青离扯开嘴角说:“钦天司的入门弟子,正好吃了给本座祭修为!” 魔修朝姬青离扑去,姬青离抽出拂尘将他击退,魔修不屑地大笑,暗紫的气流从他身边涌出,魔气冲天,朝着姬青离席卷而去。 姬青离冷着脸御剑避开,魔修紧跟着他,巨大的气流扫到林地,“汩汩!”树木和枯叶纷纷被腐蚀化成了一滩水,往地下渗透。 姬青离见魔修追到了半空,也不再移动,朝着气流猛地拍出一掌,暗红的气流从他掌心奔泻而出,与暗紫色的气流碰撞到一起。 “嘭!”两股气流在空中炸开,将夜空染得透亮,两人飞速过招,空中红光四溅,暗红色的气流包裹着姬青离朝魔修攻去,姬青离狂暴起来,满心叫嚣的都是杀了他! 无人可见气流中的姬青离眼珠变得血红,银发暴涨,气流也变成了血红,一瞬间将封地方圆十里染成血红,暗紫的气流被打散。 魔修见状一个猛子扎进了土中,姬青离暴喝一声,血红的气流带着威压尽数打进了土中,泥土瞬间成片爆起,泥沙冲到了半空中。 过了许久姬青离才平静下来,他看着被翻新的空地冷哼一声,收了剑从空中跳下来。 他记得魔修方才在捕杀一人,他倒要看看什么人敢在他眼皮底下潜到封印附近! 在姬青离御剑出现时白灵就甩下符纸逃走了,姬青离是下代钦天司之主,想必实力不弱,让他去收拾怪物正好不过。 白灵将自己隐在了树皮上,今夜不易动手,狗皇帝派出了姬青离,连怪物都不是他的对手,她又怎么可能从他眼皮底下抢走封印物? 眼看长公主就要到了,她要如何才能拦截长公主?白灵不停思索。 另一边姬青离面无表情地用剑戳着枯叶开始搜索起来,离她越来越近。 就在此时,地底一双褐绿的眼睛突然睁开,地面猛地一震。 “扑扑!”小漠在眼睛亮起的一瞬就刁起了泽兰,瞬间飞到了空中。 泽兰一口花酒喷了出来,呛得他哇哇大叫:“小漠……我酒洒了,你怎地,怎地突然蹿起……” 小漠已变成了巨鹰,托着他停在半空中。泽兰看到封印地前狼藉的样子,不由惊道:“什么人打得如此激烈,这封印的什么宝贝,引来这么多人争抢?” 小漠发出沙哑的喉音,泽兰的脸色逐渐凝重起来,它说下面封印的是妖兽,妖兽已经醒了! 泽兰当即坐着小漠逃得老远,他不过是来瞧热闹,顺便趁火打劫,可没想把小命交待在这里! 小漠拼命地点头,它也是,它也是,大雍的东西能偷则偷,可没想栽在这里! 泽兰一边命小漠往行宫飞,一边咒骂打斗的两人,竟把妖兽的祖宅都翻了,不要命啦! 沈寻梅从树后探出头望着空中逃走的一人一鹰,他们从封印上方仓皇逃窜,莫非方才的打斗破开了封印? 她兴奋不已,方才两股强大的魔气缠斗在一起,她被魔气震慑不敢出去,眼下正是收割的好机会! 沈寻梅别紧匕首朝封印中心跑去,另一边白灵提着长剑朝林外跑出,两人隔树飞过,白灵斜眼看着冲进内围的黑衣女子,女子也回头看了她一眼,错头飞进了前方林子。 一,二,三,“铛~!” 果然如此,白灵听着身后兵刃相接的声音挑了挑眉,一头扎进姬青离的搜索圈滋味不好受吧。 她快速地朝四周移动,期盼能截住前来的长公主,然而并未如愿。 姬青离确实与人兵刃相见,那人却不是沈寻梅。他冷脸挑起长剑,对面高大男子手中长剑泛出冷光,刀尖直指他的脸。 “你是何人?雍京排得上名的阵法高手可没几人。”姬青离握着长剑慢慢走近,高大男子警惕地退后。 褚绥看着逼近的姬青离,冰冷的气息已笼罩他的全身,他紧咬牙关,左手心的符纸几乎浸湿。 他护着长公主从西侧松林穿过来,一挑开枯叶便看到了银发飞舞的少年,少年不冷不热地说:“找到你了。” 在看到少年的瞬间他便使出了阵法,将长公主传到了松林中央。 褚绥自知不是少年的对手,少年方才提到了雍京,他是华绍派出的人吧。落在华绍手中,势必牵涉到长公主,他褚绥便是千刀万剐也不愿牵连长公主! 褚绥定定地看着眼前的少年,用力挥出长剑,左手却拔出了匕首迅速朝胸口刺去。 “噗嗤!”云流紧紧按着冒血的左臂闪到松树后,黑衣女子的面罩被划开掉落在地,月光朦胧地照在她惨白的脸上,云流的表情从戒备变成了惊讶,这张脸她见过的,是宫宴那人! 女子黑着脸盯着她右手上缠着的软剑,这不男不女的东西用软剑偷袭她,看她眼神似是见过她,那就更留不得了。 沈寻梅就要出手,云流突然开口说:“宫宴那晚在偏厅的人是你吧。” 云流慢慢扯开头巾,一头青丝在头顶打个转儿后披散在了脑后,她伸手抹脸,一张清冷绝世的脸露了出来。 沈寻梅错愕地看着她,竟是倾云长公主! 云流看着她的神色变幻,心知她认得自己,“这位小姐这番打扮,也是来秋猎的?” 沈寻梅看了一眼身上,又看着云流,她们两人皆是一身黑衣,头巾散落,不是来秋猎是什么?难道是做贼? 两人心照不宣地点点头,沈寻梅哑着声说:“长公主不必惊慌,我为寻人而来。” 云流一愣,也压着声说:“小姐不必担忧,我为寻宝而来。” 对面的沈寻梅沉默了半晌,收回匕首说:“长公主,我的嗓子是真哑了。” 说完朝松林前面走去,她要去确认下封印的到底是什么。 云流愣了一瞬,僵硬地撩起发丝别在耳后。沈寻梅已走远,松针上的沙沙声逐渐低落至静寂。 她叹了口气,从怀中掏出药瓶,往左臂伤口洒去。这金创药才给褚管事用过,转头自己就用上了。 云流包好伤口朝松林前跑去,她不能留褚绥一人对敌。她与褚绥受伤,白灵下落不明,这封印之物不要也罢,眼见月亮西斜,要尽快返回行宫才是。 褚绥匕首一瞬间就到了胸前,眼见要刺破衣襟,却被重力甩了出去。 他趴在地面正要爬起,一阵天旋地转,“轰隆隆!”林地被撕裂成块,地底隐约有巨大的铁链出现,铁链不断晃动最后绷直,四周的林地裂开巨大的缝隙,石块和树枝噼里啪啦地滑进了地缝中,不闻声响。 褚绥反应过来,这是地裂了,倒是救了他一命!他把长剑扎进土块中,回头望了一圈没有看到银发少年,想必少年也被甩翻了。 他紧紧抓住剧烈晃动的长剑,突然土块被飞来的树干击中,朝裂缝掉下去,褚绥忙使出轻功踏在下落的石块上,借助周围下落的树干飞石从缝隙飞了上来。 等他翻到破碎的地面上周围已变得面目全非,他艰难地在土块上跳落,往松林那边跑去。 一波震动停下后,云流身上的幽灵蝶散开来,抖着翅膀将枯叶和泥土抖下,她发现自己从地缝掉进了漆黑的土洞中,幽灵蝶也出现了。看来是封印破了,幽灵蝶来得真是时候! 幽灵蝶亲密地围着她打转,陷口处不断有土块落下,她只得顺着洞里的路子往前走,幽灵蝶们兴奋地往前钻,云流慢慢地跟着它们往前。 很快到了岔路口,云流才发现土洞里路口多如牛毛,幽灵蝶四下散开,往不同的洞口飞去,云流随意捡了个洞口钻进去。 走了一里路后幽灵蝶突然朝前飞去,围绕着地面打转,云流拔出匕首跟了过去,借着幽蓝的萤光看清了地面的人影。 沈寻梅蜷缩在地上,用手捂着眼睛避开眼前的蓝光,她的眼睛在她扎破封印红线时被封印线击中,封印一破下面的妖兽挣扎起来,撕裂了地面,她被卷下深坑。 沈寻梅艰难地呼着气,双手拼命捂住眼睛,入手尽是温热的液体,尽管如此幽蓝的萤光还是透进她眼里,她痛苦地低嚎一声。 云流看清她后惊呼:“小姐,你怎会掉进来?你……这是血?你撑着点……” 沈寻梅听出她的声音,终于放松了身体,整个人陷入了昏迷。 云流从荷包里取出东珠,东珠温暖的光芒照亮了土廊,地面上鲜血流了一滩,她费力地掰开沈寻梅的手,发现她的眼珠赤裸裸地暴露在眼眶外,像人为贴在脸上一样,眼珠上粘满了尘土和短刺。 云流忍住怪异和不适,抽出内衣的绢纱替她细细清理起来。幸好今夜出门姑姑塞了不少药瓶在她身上,否则这姑娘小命难保了。 云流拿出一只精巧的玉瓶,倒出了一颗晶莹剔透的药丸,她捏起药丸对着东珠看了几圈,姑姑新制的安魂丸能留下她这条小命吗? 云流将药丸喂给沈寻梅,又将她抱到一旁干净的土块上,留下几只幽灵蝶守着她后,继续往前摸索。呆在地下只能坐以待毙,找到出口才有一线生机。 第六十四章 友谊 云流在曲折狭长的坑道里钻了许久,她伸手扒开掉在身上的泥块,粘了一手泥灰。汗水打湿了脸颊,她已经精疲力尽,而坑道还在不断延伸,到处都是岔路口,究竟哪里才是出口? 云流甩了甩腿,这等酸软程度,她走了一个时辰了吧?外头就要天亮了,要抓紧时间回去,今日是秋猎最后一天,她少不得要出席。 两只幽灵蝶飞进了岔口,很快消失在洞口,云流停下脚步,这样无头苍蝇般的乱窜也不是办法,体力都快耗尽了。 她转身朝来时的路走去,幽灵蝶飞快地为她照亮坑道,云流加紧步子回头去找黑衣女子。 坑道黑黢黢一片,土洞里有光芒闪过。黑暗的坑道里多了一丝腥气,一双褐绿色的眼睛出现在了路中央,它低头嗅着汗味,朝云流离开的方向跟了过去。 突然它停下了朝某个方向看过去,接着朝土壁跑去,土壁瘫软出一个洞,眼睛闪了闪又消失了。 地面上血月朦胧,松针林被寒风吹过,发出“沙沙”声。褚绥站在挺拔的黑松下,静静等着松针掉落头上,轻微的触感让他闭上了眼。 松林离封印地远,这里并未被地裂波及,仍是一片安谧。月色下只有他一人,风从远处吹来,黑衣紧贴在身上,褚绥又在松林里转了一圈,还是没人,长公主到哪去了? 燕州城外那晚,长公主突然消失,他与谢总领找了一晚。而眼下却不比当时,沙海危机四伏,又不能暴露身份,他要如何寻找长公主? 褚绥蹲下身用手捻着一支松针球,上面血迹已凝固,周围打斗的痕迹很浅,再加上针叶的覆盖,完全找不出脚印。 他可以肯定长公主受伤了,依长公主的脾性,她不会独自逃走,她会去找他!可他一路过来却没有发现长公主的踪迹,而松林也没人,长公主会在哪里呢? 褚绥急得团团转,一把长剑突然从天而降,落在了他脚边。他侧头望着细高松树上的人影,那人一身紧绷黑衣,血月落在她脑后。她说:“褚大管事也会走神?这可不像你。” 褚绥松了口气,找到白灵就好办多了,“白灵,殿下……不见了。” 褚绥低着头避开她的目光,松树上人影如水波散开,下一瞬褚绥被击飞,“嘭!”地一声落在了铺满松针的地面上。 白灵眼神如刀光,冷冷割在褚绥脸上,“殿下是何时与你走散的?” 褚绥慢慢爬起来,把经过说了一遍。 白灵沉着脸不说话,姬青离撞上的是褚绥,不是黑衣女子。白灵紧握双拳,是她的错,她害得褚绥紧急传送了长公主。 白灵望着落魄的褚绥说:“褚管事,既已受伤,你就先回行宫通知姑姑,派暗卫前来接应。” 褚绥望着她冷漠的脸说:“你一人留在此处,多加小心。” 白灵没有应,飞快地移到了松林尽头。 褚绥叹了口气,右手按地使出了阵法,人瞬间消失在了林中。 沙海中一处茂密的树林里,寒虫噤声,枯枝间隐约可见萤绿的光芒,低哑的喘息从大树上传来。 原以为姬青离不过是个自负的少年,没想到实力深不可测,竟然能将她碾压,她好歹也是高阶魔修。由此可见钦天司法力之高强,要动大雍必先除掉钦天司! 只不过,方才交手时,她似乎感觉到姬青离身上泻出的是魔气,并非佛力。不过钦天司是大雍圣宫,主修佛法仙术,入门弟子又怎么可能修魔道,应该是她的魔气四泻,影响了判断。 人影站了起来,一个玲珑的曲线显现出来,只是右臂空荡荡的。 女子看了一眼树下发光的断肢,冷哼一声,那狡诈的女人本事不小,耍得她差点连命都丟了,涂在手上的液体竟然透进了肉里,无法擦掉,她只好自断右臂,否则成了移动的活靶子了。今日断肢之痛,改日她要十倍奉还! 人影望了一眼血月,口中振振有词,一团黑气从右臂根处冒出,很快长成了一截细嫩的手臂。女子慢慢脱掉外裳,从手镯里掏出一套衣裙穿上,接着她往树顶跳跃,消失在了空中。 泽兰卧在桂花树下的草丛中张望,小漠去了这么久也不见回来,也不知找到地方没有。 他烦躁地扒开垂到眼皮下的小辫,两只眼睛直盯着围墙,围墙外不时有人影闪过,黑甲军在交换。 泽兰闻了闻衣袖,忍不住干呕,他在土丘下埋伏了五天,吃喝拉撒全在林中解决,浑身都散发出一股馊味和毛臭味,就是在北境伏击妖兽也没这么狼狈过。 泽兰满腹怨气,抓起小辫又闻了一下,一股胃酸涌到了鼻腔里,他强忍住声音,胃酸从鼻孔流了出来。 泽兰满眼泪花,呸,这孽畜,鸟毛咋那么臭,还老往他头上趴。 正在后院探查的小漠歪着头望了一眼树梢,它怎么感觉鼻子有点痒?小漠蹦蹦跳跳地飞上了最后一间屋子的围墙,跳了进去。 泽兰煎熬地等着小漠出来,却发现身旁突然掉下了几朵干花,正纳闷哪来的野菊,就见一个人影从他面前晃过,直奔围墙。 他心里直咯噔,黑甲军守在墙下呢,就在此时路面突然凭空劈开一条黑色的小道,黑衣男子迅速踏入小路,小路瞬间消失,地上的干花也消失了。 泽兰惊讶不已,一切瞬间发生,围墙前除了寒风掠过别无他物。这男子好生了得,出入围墙如入无人之境,封印地前打斗的莫非是他? 小漠终于回来了,从围墙上飞下,跳到了他身边,习惯性地去拱他的头,被他一把推开。泽兰忿忿地盯着它,就是它惹得他一身鸟毛味。 小漠叽叽喳喳地叫着,泽兰一愣,它说只找到个破房间,里面没水。没水他怎么洗漱?他可是有头有脸的小爷,这臭乞丐的样儿是他能作的? 月光渐渐移出了小院,破旧的木门嘎吱作响。泽兰搂着小漠睡得正香,屋里阴暗湿冷,霉味从床底漫上来,泽兰口齿不清地说:“小漠,再变大些,毛再蓬松些更暖和。” 小漠发出嘶哑的喉鸣,一人一鹰蜷缩在木板床上沉沉睡去。 云流终于回到了沈寻梅身边,两只幽灵蝶见她回来快活地围着她打转。 云流将东珠拿到手上,仔细查看着沈寻梅的脸色,见她脸色不再死灰,长舒了一口气说:“你运气真好,吃上了姑姑的安魂丸。” 她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滚烫的温度透进她冰凉的手中,果然在发热,可这洞里没有水源,要如何替她降温? 云流召回了所有幽灵蝶,幽灵蝶在洞中搜寻了一路,依然没发现任何出口和可疑人物。眼见女子烧得厉害,不如先照料好她,褚绥和白灵很快会来。 云流掏出药瓶仔细地分辨着用途,将消肿药粉涂到了沈寻梅眼眶周围,又拿出养气药丸一股脑儿喂到她嘴里。幽灵蝶层层叠叠地停在沈寻梅额头上,冰凉的气息沁入了她的额头。 云流靠坐在她身边打盹,今日她疲惫至极,很快便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 过了许久,沈寻梅慢慢睁开了眼,被眼前密密麻麻的蝴蝶吓了一跳,幽灵蝶见她醒来纷纷散开,飞到了云流身边。 沈寻梅这才想起这些蝴蝶是长公主的,她费力地撑起头,看着沉睡的云流,云流脸上疲态尽现,长眉微皱,睡得极不安稳。 沈寻梅看着摆在面前的一排药瓶,知道是她救了自己,她原本感觉到内丹快要破裂了,眼下内丹却稳定下来,隐隐有药力在体内游走。 沈寻梅叹了口气,今日承了长公主的情,这份恩情将来若有报答的机会,她在所不辞。 四周全是土壁,岔洞到处都是,要出去实在不易。沈寻梅打量着四周,回头就对上了云流清寒的双眼。 云流见她气色稳定,好奇地问:“小姐,你似乎好了许多?” 沈寻梅看着她探寻的神色,想了想说:“我……是陈家五娘,长公主叫我寻梅吧。” 她是灵体,只要内丹在就能复原,只可惜这具身子情况极差,无法快速恢复精力。 云流满脸震惊,她就是名震雍京的陈家五娘?她以为是何等倾城的美人,不想五官如此平淡,不过那双眼长得极好,黑沉中隐隐透出天相漩涡,一不小心就会被吸入其中。 云流沉思了片刻,坐正身子说:“五娘,叫我阿流就好,阿流是午云长公主,这些蝴蝶……还请五娘替我保密。” 沈寻梅看着她认真的样子,也认真地说:“长公主放心,寻梅不会与外人说,寻梅夜袭沙海的事……” 云流轻轻捂住了她的嘴,靠近她轻声说:“寻梅,幽灵蝶是阿流的异赋,是阿流的保命符,阿流从未告诉过苏玉姑姑之外的任何人。我知你也不是普通人,阿流会至死为你保密。” 沈寻梅怔怔地望着她,她将秘密告诉自己,就不怕自己会对她不利?还说至死为她保密,这是她在这世上第一个愿意用生命保护她的人。 沈寻梅喃喃地说:“长公主,不可轻信于人……” 云流一把抓住她的手,见她满脸不解的样子笑着说:“五娘,你眼下虽好了许多,却也是重伤之人,先躺下休息休息,我的侍卫很快会找来,届时我们就可以出去了。” 两人慢慢躺下,闭上眼静静感受洞中的宁静。 沈寻梅脑子转得飞快,她破了封印被拖入了地下,这里是妖兽的地盘,妖兽应该就在洞里,为何不攻击奄奄一息的她们?除非,它找到了更好的猎物,洞中还困有其他人! 沈寻梅稍稍放松了心情,趁妖兽被吸引开她正好恢复点元气,破不开土壁就杀了妖兽,这样总能找到点生机吧。 第六十五章 灵兽 “呼!”一只颤巍巍的火把终于燃起来了,华漫兮大呼一口气,火把虽然微弱,终归是照亮了地洞。 他举起火把小心翼翼地往坑道里走去,坑道里洞口很多,地面倒是平坦,随处可见爪印。 华漫兮叹了口气,举着火把走进了一个宽大的洞中,第一日与二哥分开后,他与卫麟本是沿着原路返回,却在今日午后遇到了体型偌大的野猪,野猪举着獠牙朝两人冲过来,吓得两人屁滚尿流地四处奔逃。 等他费力地爬上树后发现卫麟不见了,他只得垂头丧气地独自前行。由于地图在二哥手中,失了方向的他只能在林中乱窜,期盼能与其他人遇上,谁知一路上硬是没遇到一个人影,父皇的黑甲军也销声匿迹。 他偷偷摸摸地扎死了一只山鸡,怕野兽偷袭连毛都来不及拔就提着上了树,胡乱地去了内脏准备用火烤熟,火折子又打落在了地上。 他只好胡乱吞了两口生肉,腥气熏得他作呕,他忍着反胃跳下树去拾火折子,而天色已黑沉下来。 华漫兮沮丧地提着长剑,他几时这般狼狈过,在西宫谁不是笑脸盈盈地来巴结他,各种奇珍异玩捧到他面前来,他一声令下,雍京城能翻个面!可眼下孤身一人,战战兢兢地寻路,哪里有往日半分快活。 他暗中发誓,等秋猎结束他要在雍京城玩上十天十夜,把这两日的憋屈洗刷干净。 华漫兮找了棵大树小心翼翼地爬到树上,天上血月朦胧,他枕着长剑就睡下了。 睡到半夜猛地感觉到剧烈震动,他一睁眼发现地面裂开一条大缝,来不及反应就掉下了树,掉进了缝中。 等他捂着头清醒过来,才发现掉入了地下,洞里黑漆漆的,他摸索着找到了长剑和火折子,费了好大劲儿才点燃了一根枯树干。 他举着火把往土壁看去,泥土干硬,一碰就掉屑,火光摇曳,他的身影被拉长,扭曲的映在狭长的坑道里。 他小声喊:“有人吗?可有人在?” 没人回答,他只好壮着胆子往前走,他身后却突然出现了一个影子,长着长尾和尖耳,伸出爪子拍着壁上的影子。 华漫兮的影子轻轻晃动,后面跟着的影子也来回晃动。蓦地,华漫兮心头一跳,紧张地回头,坑道里一片寂静,他的影子随火光飘动。 他皱了皱眉,是错觉吗?总感觉有人跟着他。华漫兮抽出长剑在地上拖行着,听着“哧啦”的声音他放松了些,人在紧张的时候四周越安静越会觉得可怕。 华漫兮点点头,这个法子不错,于是猛地大叫:“喝!” “呜~”身后传来一声狼叫,吓得他一个猛子回头,只见身后畏缩着一只半大的灰狼,毛发直立,褐绿的眼睛惊恐地盯着他,显然吓得不轻。 一人一狼对视不动,时间仿佛静止。静止?华漫兮摇了摇头,发现火光和影子一动不动地贴在土壁上,他眨眨眼,一切又恢复了正常。 对面的灰狼站直了身体,歪着头看着他,华漫兮恶狠狠地说:“畜牲,刚才跟在我身后做什么?就你这么大点还想偷袭本公子,想吃人肉,你还嫩了点!” 华漫兮举起长剑对准灰狼,明天就是秋猎最后一天,他总不能空手回去吧?这灰狼虽然小了点,毛色却是极佳的,抓回去送给长公主做玩物倒是不错。 他露出了邪笑,灰狼依然歪着头望着他,绿色的眼睛里满是好奇。 华漫兮举着剑僵持了一会儿,又慢慢放下了长剑,对着这灰狼纯真无邪的眼神他实在下不去手,他是喜欢作弄人,却不喜欢暴虐伤害别人。 灰狼慢慢地靠近他,惊得他一个弹跳,好个畜牲,他不杀狼,狼却想吃他。 “站住,再靠近本皇子别怪我不客气!”华漫兮举起长剑指着灰狼,灰狼看着土壁上的影子晃动,伸出爪子扑了过去,不停拍打撕咬着剑的影子。 华漫兮嘴角有些抽搐,这头狼和他一起掉进了坑道里,也算是缘分了,看它样子似乎不怕人,也不知它是怎么从秋猎的包围圈活下来的? 他收回长剑,指着面前的坑道说:“兀那小狼,去前面给本皇子带路,否则本皇子就吃了你!” “咕噜噜!”他的肚子立马发出一连串的声音,华漫兮吞了口唾沫,一天就只吃了些野果和生肉,他饿得不行了。灰狼肉若是火烤一番,想必也是肉香四溢,再有点调料就更好了。 华漫兮盯着走到他面前的灰狼吞唾沫,灰狼回头看了他一眼,飞快地往前面的坑道跑去。 华漫兮一深一浅地跟着它,火把摇曳的光芒里一人一狼走得极快,眼见着前方出现了昏黄的光,华漫兮猛地跑过去,果然是个洞口,几块石头杂乱地堆在洞口,他欣喜地伸手将石块扒开,露出一个容人通过的洞口。 他就要往上爬,却见灰狼蹲在了地底,眼睛在他和月亮间来回看。华漫兮一个咯噔,它不会想等他上去的时候偷袭他吧?狼终究是狼,野性难改。 华漫兮退到一边,拿起剑柄指着洞口说:“你,上去,本皇子跟在你后面。” 灰狼没有动,褐绿色的眼珠直直地盯着外面的血月,月亮变得血红一片,不详的冷光洒进洞口。 华漫兮不耐烦地说:“你若不上去,可别怪本皇子心狠手辣。” 他抽出长剑,冷光印刻在灰狼眼中,灰狼似乎犹豫了一瞬,猛地朝洞口跳出,毛茸茸的尾巴在洞口一闪,没了踪影。 华漫兮这才小心翼翼地爬出洞口,发现他坐在一片空地上,四周有一圈圈暗红的线,洞口就位于线的中间。头上月色似血,四周的树木在月光下黑湿得似乎能滴出水。 他朝周围望去,灰狼在不远处的土丘上望着他,接着仰天长嚎:“呜~呜~” “轰隆!”夜空里突然劈下一道紫色的雷,直直地将土丘劈成焦土。 灰狼瞬间出现在了华漫兮身侧,畏缩着毛冲着血月龇嘴,低沉的咆哮从它口中发出,吓得华漫兮跳了起来,赶紧伸手捂住了它的嘴说:“蠢物,乱嚎什么?这附近猛兽遍地,被发现了你我都得死!” 他紧张地环顾四周,踢了灰狼一脚,飞快地往左边的松林跑去,灰狼也跟着他跑进了松林。 幽灵蝶突然骚动起来,将云流唤醒,她睁开眼一看,沈寻梅已站起了身。沈寻梅指着一个方向问:“长公主可听见了方才的动静?” 云流摇摇头,她方才睡得沉,没听见任何动静。 沈寻梅没有说话,领着云流往一条坑道走去,走了半柱香时间,前方坑道飘过来一股焦土味,幽灵蝶飞快地朝坑道飞去,云流与沈寻梅对视一眼,加快步子走进了坑道里。 只见坑道中央有一个极深的洞,洞口周围的泥土烧成了焦土,散发出一股焦味。云流抬头望着土壁,土壁也是焦黑一片,莫非有人从地面往下烧穿了土壁?这是术法还是异赋? 沈寻梅看着壁顶说:“长公主,你先退开一些。” 她的眼睛已好了许多,壁顶泥土已烧成了焦土,捅开就能出去。 云流退开了些,就见她朝着壁顶猛地击掌,击完掌立马退到一边,“轰!”一大堆焦土立马坍塌,纷洒着落到两人脚边,土灰飘得四处都是,云流一把扶住沈寻梅,幽灵蝶聚成翅膀带着两人飞上了土壁。 云流环顾四周发现她们位于一块破碎的土块上,往左侧就是松林,右侧也是一块空地。沈寻梅站起身往空地望去,之前她扎破封印的地方残留着大洞,封印链已经隐入了土中,只怕里面封印的东西已经逃走了。 这时云流突然注意到月亮的位置,还停在她被卷下土坑的位置,明明她在坑道中走了一个时辰,此时应是五更天才对,月亮应已西沉,卯时月怎会挂在正空中? 沈寻梅也发现了异常,这空间里的时辰似乎停滞了,她拉过云流往松林跑去,两人跑到了松林中才停下,林间一片宁静,两人相视一笑。 幽灵蝶从不同方向飞回来,一只蝴蝶停在了云流手上,云流轻轻挥手将它抛了出去,白灵在小溪边,她要过去汇合。 沈寻梅身子还很虚弱,别过云流后就往行宫后院方向飞去。等她回了院子正想走进屋子,突然一团火光直扑面门,她猛地闪开,只看见一团阴影在月下晃过,一根羽毛从空中缓缓飘下,她捏住羽毛看了半天也没看出鸟的品种。 沈寻梅推开破门,慢慢坐到了床边,一股难闻的味道飘进鼻子里,她忍不住干呕,只得起身坐到了门边,远离木床。 屋里极冷,她又伤得重,虽然有长公主的灵药,却也满身疼痛,她抱紧衣袖贴在墙上,颤抖着睡下了。 华漫兮坐在灰狼旁烤着手,火堆上用长剑架着的兔肉“滋滋”地冒着油,一股肉香味飘进他的鼻子,他难耐地用树枝戳着烤兔,见肉已烤熟迫不及待地举起长剑,撕了一大片肉吹了吹就扔进了嘴里,热油烫得他龇牙咧嘴。 灰狼蹲在他身边望着他,华漫兮大方地撕了一片肉扔给它说:“吃吧,爷赏你的,呆会儿再给爷捉个肥点的。” 灰狼呜呜地叼起肉吃起来,华漫兮见它吃得香又扯了个兔腿扔去。 吃完兔肉华漫兮起身拾了些干树枝扔进火堆,火堆噼里啪啦地烧起来,他把身下的枯草拢了拢,顺势躺在了上面,灰狼蜷缩在他脚边打盹。 华漫兮硬撑着睡意盯着火堆看,生怕睡着了被狼偷袭,四姐说过畜牲狡诈,不可放松警惕。 空寂无人的封印地上,只有寒风吹过,枯叶被吹得满地跑。原本破碎的土地突然聚拢,变回了原来的模样,只是空地上却多了两个洞,一个在中央,一个在不远处焦黑的地上。 朦胧的月光笼罩着空地,松林被吹得飒飒作响,一只松鼠跳到了空地上,在地上寻找吃食,一只梅花鹿迟疑着也走上了空地,空地开始出现生机,月亮渐渐西沉,天际有了一丝藏蓝色。 第六十六章 赠礼 云流在溪边找到了白灵,白灵见是她激动得满脸通红。 她笑着打趣白灵:“小娘子见了我为何双颊通红?” 白灵难得地露出笑容,抓着她检查了一番,发现她左手臂的伤后问:“公子,这是在何处伤到的?” 云流安抚地压下她的手说:“此地不宜久留,回去再说。” 白灵点点头,抱着云流施展轻功往行宫飞去。两人回到院中正好遇见准备出发寻人的苏玉几人,苏玉满脸惊讶地问:“这是……?褚绥不是说殿下困在沙海里了吗?” 一旁的褚绥也很疑惑,他将将回到院中讲明了情形,苏玉把他臭骂了一顿,火急火燎地安排好暗卫打算到林中寻人,这两人就回来了。 云流拉着众人走进屋子,白灵关上了门,云流把与褚绥分开后的事说了一遍,只是隐去了沈寻梅的事。 苏玉几人听得胆战心惊,殿下独自遇险差点被困在地下,他们作为侍从真是失职! 苏玉搂过云流放到软塌上说:“殿下,万不可再单独行动,您若是有个万一,我午云这拨人就只能自裁谢罪了。”说着狠狠剜了褚绥一眼,褚绥早已跪倒在地,任凭云流处罚。 云流唤白鹤将他拉起来,褚绥执意不起,云流只得作罢,今夜的行动内侍们都清楚,由于出入不易,只有褚绥跟在身边,林中情势不明,有此意外也属正常。 大家都很紧张她的安危,将气撒在了褚绥身上,云流只能歉疚地看了一眼褚绥,褚绥跪得笔直,头埋得很低。 等苏玉给她处理完左臂的伤口,天色已经蒙蒙亮,云流打了个哈欠,白鹤连忙给她披上披风。 云流靠着贵妃椅望了一眼窗外,再过几个时辰秋猎就结束了,她少不得要出席宴会,不知华心兮和夏决一行人都猎了些什么? 华瑜睁开眼,一只飞鸟从树顶飞过,娄朔搭上弓,“扑扑!”飞鸟落了下来,他冲过去捡起说:“算上这只,总共是一百三十只。” 说着把鸟扔了马背上的布袋里。 夏决在铁帽里煮着果粥,用手扇着飘起的灰尘,阳光洒在树根处,铁帽里的果粥颜色更加鲜艳。华瑜走过来问:“山明,今日的献礼你可准备好了?” 夏决盯着沸腾的果粥不语,一旁的娄朔开口说:“将军马背上备了只银狐,用生肉喂着机灵得很呢!” 夏决不悦地看了他一眼,娄朔无奈地拿出银碗,将果粥倒了进去,一股白烟从碗里飘起,果香味引得华瑜闭上眼嗅了一口。 夏决看着长身玉立的华瑜问:“子扬可备下了礼?不知今年欲送给哪家小姐?” 华瑜脸上露出了清浅的笑意,没有回答。 今日是秋猎第三天,四下里晨风静静,他们三人简单地用过早膳就开始往回走,娄朔的马被妖兽所杀,只得将猎物尽皆扔到了夏决的马上。三人一路前行,沿途中遇到的猎物都被娄朔拿下了,奇怪的是之前见到的大型妖兽全都不见了踪影。 巳时三刻,日光高远,广场里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华绍坐在平台首位上,望着打开的猎场口止不住笑意,猎场上的人三三两两地驾马回场,马背上托着沉甸甸的猎物。 姜皇后靠近华绍满脸笑意地说:“皇上您瞧,您的好儿郎们给您带了些什么猎物回来。” 猎场里最先回来的是华珉几人,几人驾马飞奔到了广场前。 “吁!”华珉翻身下马,俊雅的脸色满是汗珠,他走到石阶前半跪下说:“给父皇请安,给母后请安,儿臣与裴世子,孟学士一行,给父皇和母后猎了一份大礼,特地献上!” 他一挥衣袖,裴祯打开了拖在马后树排上的布袋,一只色彩斑斓的猛虎瘫坐在上面,四只爪子被麻绳绑在一起,嘴里塞着棉布,见着人开始挣扎起来。人群欢呼起来,竟猎了头猛虎,五皇子一行真真勇猛! 华绍满意地望着华珉说:“珉儿骑射功夫长进不少,裴世子与孟大人也是我大雍肱骨之臣,来人,赏!” 刘雄满脸笑意地从小太监托盘里取出宝剑送到华珉跟前说:“五皇子年少英勇,皇上特赐宝剑一支,恭喜五皇子~” 另有小太监清点了猎物后报给华绍说:“启禀皇上,五皇子一行共猎得了猎物一百四十只。” 华绍笑着摆手,示意侍卫将猎物抬往五皇子宫中。 云**神不济地靠坐在木椅上,今日白鹭给她敷了厚厚一层粉,才将她眼下的青黑遮住,众人知她感了风寒,相互问过安后就回了座,她也乐得清净。 眼见日头升高,猎场回来了一些小娘子和小郎君,公主和皇子们还没回来,云流不禁着急地往猎场里张望。 猎场里终于有人影出现,华青鸾驾着汗血马奔了过来,一身红色骑装明艳艳地晃着人眼,她身后跟着华心兮和一群小娘子。 坐在阶上的清妃和安妃激动地望着她们,安妃甚至拿出帕子压着眼角,华绍大笑说:“好,好,不愧是我大雍的公主,文武双全,赏!” 华青鸾娇笑着入了座,清妃满脸喜色地拉住她问:“皇儿,在猎场中可有伤着哪儿?” 华青鸾转了个身子,明媚的脸上尽是笑意,她从袖里摸出一只草笼,一只刚长毛的蓝色鹦鹉趴在里面,她举起笼子放到清妃手中说:“母妃,儿臣好着呢,您快看看这鹦鹉,儿臣特地为您抓的呢!” 另一边,安妃拉着华心兮的手抹着眼泪说:“心儿,你平安回来就好,母妃这几日吃不下睡不着,生怕你和漫儿有个意外,你九弟……也不知怎么样了……” 华心兮宽慰地拉着她的手说:“母妃不必担忧,儿臣这几日玩得尽兴,九弟……聪敏,很快就回回来了。” 小太监清点了贵女们的礼物后汇报,贵女们总共猎得了八十一只猎物,跟在贵女身后的卫世子……猎得了两只山鸡。 “哗!”人群笑出了声,对着狼狈焉皮的卫麟指点起来,卫麟苦着脸走到了卫国公面前,卫国公老脸涨得通红,伸腿就是一脚,踹得卫麟退后了几步。 一旁的卫宛若见状赶忙将他扶住,又劝着卫国公说:“父亲,此番大哥也遭了不少罪,您就高抬贵手别责骂大哥了。” 卫国公恨铁不成钢地唾了一口,转头不去看卫麟,卫麟只得退到一旁。 其他人也陆陆续续地回来了,华瑜一行人猎得了一百八十只猎物,华凌风一人猎了七十只,华清风一行猎了一百七十只,温如意与杨一诺两人猎了六十只,其他少年们总共猎了两百三十只,眼下只有华漫兮还未回来,广场上的灰尘已归于平静,空空的围场口袒露在众人眼前。 安妃不安地揪着秀帕,眼睛湿了又湿,弄花了妆容。华心兮紧紧握着她的手,心中不断祈祷,猎场里情形有多恶劣她很明白,九弟千万不能出事。 卫麟说了他与漫兮在和华凌风分开后就四处逃窜,最后也不幸走散,九弟只会些花架子功夫,若是……她不敢再想,心中对华凌风的恨意又增了一分。 华凌风与华清风对视一眼,阴阳谷的人刺杀华瑜一行人失败,他只得作罢,眼下华漫兮久久未归,莫非成了此次秋猎的牺牲品?华清风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就在华绍打算开口时,一旁的若嫔拉住他的手撒娇说:“皇上,七皇子还没回来呢,皇上猜猜他会给您带什么猎物回来?” 此言一出原本窃窃私语的广场突然安静下来,众人才想起还有个七皇子,他与九皇子都走散了,许是一个人回来得迟些呢。 原本悲戚的安妃闻言打起了一丝精神,她感激地看了一眼若嫔,接着擦干眼泪满怀希望地盯着围场口。 云流关切地朝华心兮望去,华心兮察觉到她的目光,露出了一丝苦笑。 云流叹了口气,九皇子虽顽劣,心性却不坏,千万不要出事才好。 苏玉侍奉在她身后,见她神色担忧立马奉上了一盏热茶,云流端起茶盏,钟国寺寒露特有的清香顿时溢出来。 就在众人焦躁不安时猎场里突然出现了一个身影,身影朝平台跑来,等走近才看清来人。 华漫兮擦着额头的汗兴奋地朝众人挥手,他身后用草绳拖着一堆猎物,将到身前他冲着云流喊:“长公主,你快瞧瞧,本皇子给你捉了头灰狼,毛发油顺……” 云流望着他通红的脸苦笑不得,坐在正首的华绍喝道:“吵吵嚷嚷成何体统?你既回来了,还不快见过你母妃!” 安妃已经激动地站了起来,踉跄着就要走下石阶,被华心兮一把拦住,华心兮附在她耳边轻声说:“母妃不可逾越,皇后和贵妃娘娘在上面坐着呢。” 安妃强忍泪意坐了回去,华漫兮举起小狼给云流看,半大的灰狼有些畏缩,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看着乌压压的人群。 云流看着灰狼褐绿的眼珠惊叹说:“这小狼好生清澈的眼睛!” 苏玉也点头说:“这头小狼确实不错,就是胆怯了些。” 华漫兮献宝似地跑到安妃跟前拿出了一只肥硕的山鸡说:“母妃快瞧,儿臣给您捉了只大山鸡,给您补补身子!” 他给安妃和华绍各捉了一只山鸡,送了一只小鹿给华心兮,不等安妃说完话就抱着小狼跑到了云流跟前,想将小狼往云流怀里放,被苏玉一把推开。 苏玉冷冷地看着他说:“九皇子三日不见就忘了规矩?岂能随意塞给长公主这等畜牲。” “苏玉……,”云流无奈地看着华漫兮,华漫兮吃瘪,冲着苏玉作鬼脸,惹得苏玉黑了脸。 他怀中的小狼不停地往他怀里缩去,发出呜咽的声音,似是怕极了苏玉。 云流看着小狼可怜的模样心下怜悯,夹了片肉递到它跟前,谁知小狼竟然偏着头惨叫起来,一股热流淌到华漫兮胸前,骚臭味随之而来。 华漫兮猛地将它扔了出去,小狼迅猛地跑回了身边抱住了他的腿,毛发畏缩着避着人。 华漫兮大吼说:“你这小畜牲,竟尿湿了本皇子的衣裳!” 大家这才知道发生了何事,猛地笑出了声,华漫兮涨红着脸提着小狼往行宫走去,刘雄赶忙吩咐了太监跟上,替他准备更衣洗浴。 太监清点了猎物,一共五十只,皇上龙心大悦,自夸九皇子长劲飞速,赐下了京郊别庄,又赐了安妃不少珠玉玩意儿。 最后回来的是华天歌,他的马上只背了一堆山菇和药草,给华绍和若嫔各送了一对两百年的老参,华绍赏了他一支匕首,他顺从地接下退到了皇子席中。 倒是苏玉仔细盯着小太监清点药草,眼中不时闪过亮光。 秋猎正式结束已是正午,太阳光热烈地晒着脑袋,华绍下令去行宫用午膳,平台上的人如水般地往行宫流去。 第六十七章 心意 贵女们三三两两地从长廊走过,衣袂翻飞间尽是欢歌笑语,引得锦衣华服的小郎君们忍不住探头。 依照惯例秋猎宴后便是年轻儿女们互赠猎物的时间,华绍与大臣们在大殿对弈,妃嫔们则三三两两地切磋起了技艺,把午后时光留给了少年郎们。 云流换上了一身天青色襦裙,白鹭捧着披风跟在她身后,两人闲适地往山顶爬去,路上遇见了不少贵女,贵女们纷纷上前问好,云流淡淡地点了点头。 两人走到山腰处的木亭里,微风从亭外吹进来,落了满地的桂花瓣,云流伸手接了些细碎的花瓣,桂花极香,半山腰上随意长着不少葳蕤的桂树。 她倚在栏上,看着青石路上走过的年轻公子说:“我午云互赠信物的习俗,倒是被大雍之人学了七分像。” 白鹭嘲讽地说:“北国之人轻鄙午云,皆道南人蛮横善淫,举止轻浮,可奴婢看来北人更是虚伪浪荡得紧!学我南国风俗,颇有些画虎不成反类犬。” 云流轻笑着说:“你呀,这张利嘴从不饶人,仔细被人听了去。” 两人坐在亭子里欣赏着栏外风光,山顶的凉亭里有人急躁地来回踱步。 华漫兮一把揪住小太监的衣领问:“我问你,长公主走到何处了?你可有将本皇子的邀约带到?” 小太监涨红着脸说:“九……九皇子息怒,奴才午间把您的请柬交……交到了苏嬷嬷手中。” 华珉看着急躁的华漫兮劝道:“九弟莫急,长公主身子娇弱,晚了些也是常事,你不妨再等一等。” 华漫兮这才松开小太监,伸手理着衣襟,灰色的小狼悄悄蹲在木栏下观察着几人。 华瑜依旧是矜贵冷淡地坐在凉亭一角,夏决一袭藏青裘袍坐在他身边,听着几人的谈话不发一语,只是那不停转动的白玉杯显露了他此时急切的心情。 华漫兮特地邀了几位皇子和好友到凉亭比赛,看谁的猎物更得长公主青眼,几位皇子如约而至,关键的那位却久久未至。 华天歌背对着众人坐在凉亭边上,眼前是苍茫的林海,山风吹得衣襟簌簌作响,他的长发用了一根紫玉坠带半束在脑后,身上也是一身浅紫色的衣衫。他随手摸出玉笛吹奏起来,空灵的笛声缓缓流泻出,引得几人朝他望去。 华珉惊讶地望着立柱后的华天歌,他竟不知七弟是音律高手,这笛音连他也自愧不如。华珉伸手按了按腰间别着的玉笛。 凉亭外多了几个身影,却是卫宛若带着几个小娘子爬了上来,卫宛若痴痴地盯着立柱后的身影,看着紫色的坠带随风飞舞,她的心砰砰直跳。 一曲终了,卫宛若捏着袖子朝华天歌走去,还未到身前华天歌已经站了起来,径直从她身边走过往凉亭下走去,眼见就要走出亭子,卫宛若猛地追过去,抓住了他身侧的玉佩。 华天歌静静地转过身,卫宛若脸色青红交加,她慢慢放开玉佩说:“七皇子……今日的猎物甚是新奇,三娘在林中猎了一对野鹤,想与七皇子交换……” 四周传来抽气声,卫宛若的脸渐渐变红,她倔犟地抬头望着华天歌。 华天歌没有说话,一声轻笑从凉亭下传来:“卫三娘竟对药草感兴致,本皇子还想送你一只野猫呢!” 华清风抚着衣角从亭子左侧走上来,他轻笑着坐到了亭中,卫宛若紧咬着下唇不理他。 华天歌已经转过身朝山下走去,冷淡的声音从风中传进凉亭:“卫三娘子喜欢,我遣人拉到卫国公府上。” 卫宛若脸色惨白,怨怼地看了华清风一眼,捂着嘴哭着跑出了凉亭,跟来的小娘子们告了声罪追着跑了出去。 华珉长眉皱起,看着华清风说:“六弟,你这又是何必?” 华清风无所谓地靠在了木栏上,只管看着头上的檐角,风铃随风飘响。雍京儿女皆知卫宛若迷恋华天歌,此番被拒卫宛若只怕会消沉多日,卫国公府愈加式微。 云流在亭中坐了一阵就回了院子,昨夜精疲力尽又未好好休息,她身子虚软得很,白鹭小心地侍奉着她躺下。 苏玉撩开珠帘问:“殿下这么快就回来了?九皇子可说了些什么?” 云流这才想起午后华漫兮有约,急忙拉着白鹭的手说:“白鹭,我怎地忘了这事?快给我梳洗。” 她忙着起身,却被苏玉压回了床上,苏玉担忧地说:“殿下今日脸色乌黑,气血不足,宜躺下休养,奴婢去给您熬点驴胶,九皇子那白鹭走一趟吧!” 白鹭应了声“好”,急急地出了门。云流认命地躺回床上,姑姑向来看重她的身子,今日是无法再出门了。 苏玉替她盖好锦被,放下床幔走到窗旁放下了窗遮,屋里登时暗沉下来。 夏决独自走过月亮门,一抬头就见夏星从对侧走过来,夏星如释重负地说:“堂兄,叔父已找了你半日,快跟我到梅厅去。” 夏决眼神暗了暗,抿着唇跟着他往梅厅走去,两人路过菊花长廊,冉阆靠在廊上正在浇花,一身月白织锦绣服衬得他面如冠玉,见两人走近连头也不抬,一股浓郁的酒香味从土里散发出来。 夏决一怔,冉阆在用酒浇花?夏星也叹了口气,冉家大爷今日醉得不浅,听闻陈家五娘这次也来了,两人可不要碰上。 夏决到了梅厅,镇国公夏远坐在厅上,摆手屏退宫女和太监,厅里只剩他们三人。 夏远看着沉敛的夏决问:“决儿,给童四娘的礼可备好了?今日童太傅又与我说起了这桩婚事,童四娘特地从西北回了京城,今日她也在猎场。” 夏决沉着脸不说话,夏远端起茶盏又放下,苦口婆心地说:“决儿,这是你娘从前为你定下的婚事,为父看过童四娘,是个知书达礼的孩子。” 夏决的母亲在他年幼时随军去西北作战,与童母一见如故,遂定下了两个小儿女的婚事。 这些年西北作战他从来不去酒兹,与童四娘从未见过面,婚约一事也当作笑谈,谁知童家却主动提起了婚事,童四娘来年已有十九,两人的婚事再拖不得。 夏决沉默地盯着地毯上的花纹,他对这桩婚事并无期待,内心甚至抗拒不已,他不愿成婚。 夏远知他不愿,然而童四娘因着婚约一事硬等了夏决三年,他们夏家岂能食言?何况童太傅与夏远同朝为官,两家本是亲家,撕破脸日后如何相处? 夏决看着夏远沧桑的脸于心不忍,终是俯下身行了个大礼说:“父亲放心,我已将礼备好,这就派娄朔去取。” 夏远走下来将他扶起,看着他高大的身形欣慰地说:“决儿慢慢长大了,我也放心了许多,待你成了家,我也就功成身退了。” 夏远这几年身体每况愈下,刚到秋猎时节就已用上了银炭。 夏星恭敬地扶着夏远走出了梅厅,只剩夏决静静地坐在椅子上,茶叶在小盏中沉浮,夏决脸上满是寥落。 娄朔从门外走进来,看着他的神色犹豫地问:“将军,银狐……可要送到童四娘那里?” 夏决顿了片刻摆手说:“将那对雏雁送过去吧,银狐……送到长公主院子去。” 娄朔弯腰退了出去,夏决四肢摊开,闭上眼靠在木椅上。 沈寻梅病得厉害,在院中晒了一中午太阳,她是设法独自前来的,没人注意到她是否用过午膳,眼下她清醒了些,挣扎着往院外走去。好不容易走到一扇月亮门前,却被来人挡住了去路。 她抬头一看,几个衣着华美的小娘子将她围了起来,为首的小娘子嗤笑着说:“瞧瞧,这不是大名鼎鼎的陈五娘吗?怎地一副柔弱的样子?” 一个身穿蓝色长裙的小娘子娇笑说:“珠姐姐你可不能被她骗了,她可是连冉家大爷都能打倒的狠辣女子。” 一旁的粉装小娘子狠狠将她推倒说:“陈五娘,我们可不是冉大爷,这可怜的样子装给谁看?” 沈寻梅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只觉头晕眼花,也不知是烧糊涂了还是饿糊涂了。她使力掐着手想要看清几人的长相,手却软绵绵地耷拉在腿上,几个小娘子你一言我一语地辱骂起她来,句句不离冉阆。 原来是冉阆的爱慕者打抱不平来了,她扯着嘴讽刺地笑起来,激怒了几个人。 为首的鹅黄小娘子大吼说:“你笑什么?你不过是个七品小编修家的女儿,你父亲停职罚俸一年,全是你这冷血阴狠的人害的,亏你还敢来我沙海田庄!” 鹅黄衣裙的小娘子是永郦侯府的五小姐,胞弟是侯府唯一的小少爷,娘亲又是父亲的宠妾,她在府中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谁敢惹她? 她心头气不过,抬起脚就往沈寻梅踢去,沈寻梅一把抓住她的脚往外一甩,“噗通!” “哎哟,好疼啊,好疼,我要让娘亲杀了你……” 黄衣小娘子尖叫起来,月亮门里乱作一团。 冉阆醉醺醺地提起酒坛走进门来大喝:“吵嚷什么?都给我滚开!” 小娘子们吓得一个哆嗦,见是冉阆来了,慌忙地扶起了地上的黄衣小娘子,冉阆醉眼迷蒙地环顾了一圈,几人心里直咯噔。 他慢慢躬身凑到了沈寻梅面前,沈寻梅的脸在他眼前放大,风一吹他的酒登时醒了三分,冲几人低喝:“滚!” 几人慌忙地跑出了月亮门,小院里只剩冉阆与沈寻梅。 沈寻梅往后挪动打算滚开,却被冉阆扣住了下巴,冉阆眼中燃着火焰,狠狠地说:“陈五娘,你就这么厌恶我冉阆?我冉阆就这么令你不屑一顾?这天下想进我冉家门的女子多如牛毛,我若点头雍京城大半闺秀尽入我冉家!你就这么……不屑一顾?” 说到最后冉阆的声音已近更咽,低沉痛苦的声音萦绕在沈寻梅耳边,冉阆跪坐在她面前,身子倾在她身前,唇贴在她身边呢喃。 沈寻梅觉得湿气吹得她有些痒,不由往后避去,冉阆怒火中烧一把抓住了她纤细的脖子,暴虐的声音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陈素!” 冉阆猛地起身,抱着沈寻梅往他院中飞奔去,路上撞断了不少树枝,他一脚踢飞院门扎进了房中,“嘭!”沈寻梅被扔到了榻上,挣扎了两下后不动了。 冉阆酒已醒了七分,喘着大气盯着榻上的人说:“陈素,我冉阆岂是任你玩弄之人,今日便要你说清楚,当日为何践踏于我!” 榻上的人没有动,冉阆沉了沉脸喊:“陈素……?” 依旧没有动静,他猛地扑了过去,发现榻上的人已经昏过去,他用力抓住沈寻梅的手紧张地问:“陈素,你怎么了?” 冉阆伸手去摸她的额头,触手灼热,他黑着脸起身拉开房门,门外徘徊的小厮见他出来笑着迎上去问:“爷,有何吩咐?” “去将御医请来,另外,再找两个宫女过来……” 小厮快步往院外跑。 “慢着,再……找两套女儿家的衣物过来!” 小厮一个趔趄,爷这是开窍了?终于不想那陈五娘了?小厮兴高采烈地跑出了院门。 第六十八章 开窍 小厮兴奋地跑出了院门,朝着清妃娘娘的院子跑去,老爷说了在行宫一切找清妃娘娘作主,御医只有清妃娘娘能使唤,何况大爷还有那种要求……小厮笑得猥琐。 清妃娘娘此刻正在大殿中与众妃嫔就秋菊作画,眼看一簇呼之欲出的墨菊就要画好,贴身宫女金蟾贴近她耳边悄声说:“娘娘,冉家大爷有求。” 清妃手一顿,狼毫上的墨甩在了宣纸上,慢慢晕开。她站直身娇笑着说:“哎呀皇后娘娘,您瞧臣妾这手是越发抖了,可惜了上好的酒宣,臣妾的衣袖沾染了墨汁,要先行回院了。” 说完朝着姜皇后行了个礼,出了殿门。 众妃嫔笑着打趣了一会儿清妃,又接着作画,候在殿门外的各宫奴婢悄悄往清妃院中散去。 清妃急急地带着金蟾回了院,一进院门就看到了候在院中的檀屏,檀屏弯下腰恭敬地说:“清妃娘娘吉祥,奴才是大爷的贴身小厮,大爷想请娘娘指派个御医……” “阆哥儿身子不舒坦?你这奴才是怎么照料大爷的!”清妃火爆地踢开藤椅,吓得檀屏一个哆嗦。 看着他畏缩的样子清妃厌恶地摆手让他退下,金蟾嗤笑着做了个请的手势。 檀屏结巴地说:“娘娘……大爷还说,要两个宫女和……和两套干净的女子衣裳!” 檀屏一口气说出了冉阆的要求,低着头等着清妃的回复。 清妃惊讶地看着他说:“你说,阆儿要两个宫女?” 檀屏点点头,脸涨得通红,他也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小厮,不知道这种事该如何说出口。 清妃见他神情羞涩,突地领悟开来,不由好笑,靠在金蟾身上指着檀屏说:“你这小厮……话也说不清楚,怎能照料好你家大爷!” 金蟾扶起娇媚的清妃说:“娘娘,大爷这是开窍了,奴婢这就去准备。” 清妃支起鲜艳的丹蔻说:“金蟾,挑两个样貌好的送到大爷院子里,记住,要干净的。” “是,娘娘!” 清妃招了招手,一个嬷嬷喜笑颜开地捧了几只猎物出了院子,到了猎场口将猎物交给了候着的李胜,她凑到李胜耳边低语,李胜露出了吃惊的神色,接着唇角挂上了一丝不可言说的笑意。 李胜驼着猎物快马加鞭,直奔冉府。 而行宫里已热闹非凡,冉阆要了两个宫女的消息如潮水一般涌向各处。 华漫兮一行人从山壁上下来,看见宫女们窃窃私语又快步错开的样子疑惑不已,华珉随手招了个小宫女问:“出了何事?你们如此慌乱。” 小宫女红着脸支吾说:“殿下们安好,是……冉家大爷院子里,要了两个宫女!” 小宫女说完便跑开了,留下瞠目结舌的华珉等人。 华珉喃喃自语地说:“冉东林不是喜爱那陈家五娘至死吗?” 华清风笑得浪荡:“冉阆终于像个男人了,本皇子要给他送份贺礼去!”说着挥手别了几人,往自己院中走去。 华漫兮一脸不解地问:“五哥,冉阆不过是要了两个宫女,大家的反应怎么这么大?” 华珉替他正了正头冠说:“九弟你还小,以后就懂了。” 惹得华漫兮气急败坏地跺脚,他堂堂男儿岂能任人扶冠。 两人从石阶走上了长廊,恰好遇上了揺扇的裴祯和孟涵一行,裴祯见了华珉就问:“五皇子也听闻了?” 华珉点点头,裴祯收了折扇来回踱步,折扇被他敲得啪啪作响,他百思不得其解,东林为何突然要了两个宫女,明明东林极其喜爱那陈五娘,要想尝人事何须在这行宫之中,冉府什么样的女子找不到? 何况东林与他一样家风清正,府中并无通房一流,此次陈五娘也来了,东林莫非是气那陈五娘? 孟涵闲适地坐在长廊上说:“东林兄勇猛过人,只盼他身子撑得住!” 裴祯一顿,“噗呲”笑出声来,他竟忘了东林大伤未愈,也不知眼下东林院中情形如何。 行宫大殿中龚冶趁着捡棋的空隙在华绍耳边低语,华绍夹着的白子迟了迟,准确地落在了棋盘上。 温若虚轻轻敲下黑子说:“皇上,承让!” 华绍一看棋盘,黑子耀眼,不多不少地封住了白子,他靠后看着温若虚说:“丞相计谋无双,这局又赢了朕。” 温若虚谦虚地捋捋胡子说:“皇上,胜败乃兵家常事,臣不过是趁皇上发愣险胜而已。” 两人哈哈大笑,龚冶撤下棋盘摆上了茶具。 冉阆焦急地守在榻前,院门响动了一声,他大步走到门口,檀屏气喘吁吁地领着两个美貌宫女走到石阶下。 宫女体态婀娜,肌理细腻均匀,见了冉阆纷纷红着脸低下了头。 冉阆急躁地说:“你们两个进来,檀屏去烧热水,衣裳可备好了?” “备好了,大爷。”两个宫女小声地说,拿出了手头轻柔浅淡的衣裳,冉阆一把将两人拖进了房中,随即关上了门。 门外的檀屏愣了愣,赶紧跑去灶房烧水,灶房的小厮见状搬出了浴桶。 两个宫女跟在冉阆走到床前,看到床上的女子吓了一跳,冉阆拿下沈寻梅额上的湿帕子,看着呆愣的两人说:“你们两个给我好好照看她,她若有个好歹……” 冉阆阴沉地看着两人,两人打了个寒颤,粉衣宫女赶忙揉起帕子捂在沈寻梅额头上,紫衣宫女则拿起帕子在沈寻梅脖颈周边擦拭着汗。 冉阆推开门往灶房走去,接过小厮手里的浴桶往房里抬,小厮想要帮忙被冉阆瞪了回去。冉阆将浴桶放在了窗前,拉下了暗色遮帘,屋里暗了些,他把屏风放到了浴桶前,在屋中转了一圈,确保万无一失才坐下舒了口气。 檀屏热好了水,见四周无人从袖口摸出了一包粉剂,小心翼翼地倒进了水里,清妃娘娘说这药温和,爷身子虚这药能补些气血,壮壮性致。 他搅拌匀药粉后提着木桶到了房前,敲了敲门说:“爷,小的把热水放在了门前。” 冉阆拉开门把木桶提进来倒进了浴桶里,来回几次终于倒好了水,他退到屏风外吩咐宫女说:“你们伺候她沐浴,我就在外间。” 宫女应了声是,替沈寻梅退了衣衫,两人将她抱到了浴桶里,轻轻地替她沐浴起来。 冉阆端着茶盏坐在几前,屏风后水声哗动,他低头呡了口茶水。 宫女给沈寻梅轻轻揉搓着头发,热气熏得她脸色通红,一股燥热感从身体里涌起,她无意识地呻吟:“嗯~” 外间的冉阆猛地一震,茶水荡了满手。他紧握着茶盏,听着屏风后沈寻梅断续的呻吟,他的脸越来越热,耳根也变得通红。 他难受地闭上了眼,脑子里昏昏沉沉地响起呻吟声,一股热流直击心底,他难耐地轻嗯了一声。 宫女给沈寻梅洗漱完,将她抱到了床上,换上了一身烟水色的长裙。粉衣宫女拿着棉巾细细地替她擦着长发,紫衣宫女有些畏惧地说:“大爷,已经给这位小姐洗漱穿戴好了。” 冉阆歇了歇,站起身撤了屏风,指使两人将热水舀出抬到门外去,自己则坐在了沈寻梅跟前。 冉阆禁不住伸手抚上了她红晕犹存的脸,细腻的触感让他心生错觉,仿佛手底下是团嫩冻,他小心翼翼地描摹着她的轮廓,生怕弄散了。 索曦支起手盯着夕阳余晖,房里一片寂静,她小指一挥一根蜡烛亮起,烛光下的华天歌仔细地打磨着一根银针,用细柄尖刀在上面雕刻着花纹。 她慵懒地笑起来说:“夕阳余晖虽好,这细致活还是得在亮堂的地方做。” 华天歌没有理她,转着尖刀雕刻着花瓣,头上紫色的坠带轻轻晃动。 索曦也不急,趴在几上感受着余晖。等华天歌刻好了一朵精致的牡丹后他终于抬起了头,冷淡地说:“沙海林中封印的敖狼跟着华漫兮出来了。” 索曦惊讶地抬头看着他,他说敖狼?幽洲秘史上记录了一头敖狼,古代混战之时曾出了一只神级敖狼,其主败于王族之手,敖狼凭空消失,难道是被封印在了沙海地底? 华天歌不紧不慢地说:“神级敖狼的封印地怎么可能被人轻易找到,华漫兮身边的只是只低阶未开智的小狼。” 现世关于敖狼的记载极少,每个种族的妖兽都有独特的能力,不知敖狼的能力是什么,若用得上倒可送回幽洲去研究一番。 华天歌拿起银针在烛光上晃动,银光闪耀着他的眼,门外有人靠近,他瞬间隐到了床幔后。 春留迟疑着敲门走了进来,索曦看了她一眼,她低头行礼说:“娘娘,行宫中冉家大爷的消息传遍了。” “哦?何事?” “冉家大爷从清妃娘娘院里要了两个宫女,皇上听闻后赐下了金玉珠宝,特许他明日暂缓离宫。” 春留看了一眼索曦的神色捡着重点说,索曦嗯了一声屏退了她,她舒了口气退出了屋。 华天歌从帐后走出来,据他观察冉阆是个痴情种,此事中间应有隐情。 他拿起银针从窗户跳了下去,索曦看着窗外的山渊,他这是跳到林中去了吧。 冉阆房中烛火明暗分明,两个宫女把水舀净倒完,天色已黑沉沉的,两人不由苦笑。 金蟾点了她们二人过来服侍冉家大爷,她们满怀喜意地来了,谁知冉家大爷只是叫她们过来照料那个受伤的女子。 两人累得腰酸背痛,拿着木勺坐到院子里的木墩上,冉家大爷没让两人留在房中,又没让走,她们不知道该怎么办。 冉阆在榻前铺了毯子和棉被,和衣躺在上面,月光从窗外透过来,屋里一片安谧。他反复地掀开棉被,很快他爬了起来,拿起床旁的水壶往嘴里灌,末了他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第六十九章 澧庄 沈寻梅迷蒙地睁开眼,入眼是青色的帐顶,身上轻薄暖和的锦被让她不由侧了个身,她伸出手欲撩帷幔,却发现身上换了件烟水色的纱裙,脸不由一沉,掀开锦被坐起了身。 窗外鸟鸣叽喳,房内摆设古朴简洁,房里空无一人。她慢慢走下床,床榻旁的木椅上整齐地叠着毛毯和锦被,她伸手摸了摸,还有少许温热。她赤着脚在房里看了一圈,这是男人的屋子无疑,空气中有细微的药味。 她走到窗前坐下,木几上青石镇纸压着一叠宣纸,她拨开镇纸将覆着的宣纸转过来,一张平淡无奇的人脸出现在了她眼前,画中人各处都像她,唯有眼睛不像,她的眼睛应是更黑沉更光亮才是,沈寻梅仔细地翻看着每张画像。 冉阆端着稀粥轻轻推开门,看见了窗前的身影,他静静倚在门上看着那人。等她看完一叠画像后他轻声问:“五娘一直摇头,是说我画得不像?” 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沈寻梅一跳,她瞬间扫落了画纸,转身做出了防御姿势,看到门口的冉阆她愣了愣,终是僵着手捡起了画纸。 一时间房中静默无声,冉阆端着青花瓷碗走到了沈寻梅面前,在她疑惑的神色中将碗放在了几上,那一叠画纸则被他收了起来。 沈寻梅有些迟疑地问:“是你救了我?”当时她与几个小娘子起了争执,昏昏沉沉中就见他冲了过来。 冉阆轻声说:“五娘,把这粥吃了吧,御医说你身子弱,檀屏特地为你熬了老参粥。” 说话间身穿灰色短襟的檀屏走了进来,低着头收拾着屋里的家什,偶尔打量沈寻梅一眼。 沈寻梅心下了然,这是他的贴身小厮,她在他房中歇了一夜。沈寻梅沉着脸看向冉阆,冉阆了然地挥手让檀屏退了出去,屋中只剩两人对望。 沈寻梅冷冷地问:“冉家大爷搭救之恩,无以为报。只是这身衣裳……” 冉阆苦涩地说:“五娘无需担忧,昨日我命宫女替你梳理了一番。” 冉阆把瓷碗推到沈寻梅面前,站起身坐到了她对面的木椅上,木椅旁垒了一堆木箱,他疑惑地拨开木箱,看清里面的东西后顿时黑了脸。 檀屏这狗东西,什么东西都敢往他房里送!木箱里塞得满满当当的汤盅,盅盖上细心地贴着品类:鹿茸、虎鞭、干姜、肉桂……品类多达二十几种,不用想也知道是冉府的手笔。 精巧的汤盅触手温热,可见檀屏今早特意热了一番。真真……气人,他冉阆几时这般饥渴难耐了,传回雍京岂不令人笑话! 他把木箱移开,打开了下面的箱子,入眼尽是金玉玩意儿,他拿起一支青玉钗,钗头刻着细小的“明隶坊”三个字。他翻看了一番,尽是宫中御造之物,皇上赏他女儿家的玩物是何意? 沈寻梅慢慢地喝着粥,老参掺着细碎的肉末,用文火炖出的粥异常香糯,她多日不曾吃到这等美味。 冉阆在对面抬头看了她一眼,见她神色满足不由心情舒畅,拿起一对血玉耳坠走到她跟前问:“五娘,这对耳坠可好看?” 沈寻梅认真地打量耳坠,玉色光亮,触手温润,血色的坠子在晨光下折射出艳丽的色泽,衬得她苍白干枯的手多了几分生气,她抚摸着耳坠说:“这副耳坠倒是精巧灵气,冉家大爷眼光极好。” 冉阆笑着说:“五娘客气了,这副耳坠便送与五娘如何?” 说着将耳坠放到了她手心,沈寻梅迷惑不解,这等罕见之物为何要送给她?他应恨她入骨才是,求亲那日她失控几乎将他打死,令他成了雍京最大的笑话。如今见了她,他却不计前嫌,莫非有何阴谋? 冉阆看着她变幻莫测的神色,心头一黯,他何苦作践自己!他沉着脸说:“吃完了便梳洗,皇上和大臣们已先行离开行宫,特许我暂缓离开。” 冉阆推开门走出去,门外阳光将他的身影吸收,沈寻梅只看见慢慢合上的雕花木门。 她起身整理仪容,简单梳了个发髻,将耳坠放入袖口,大步走出了门。 院子中只剩三两奴仆,檀屏见了她跑上前来问好说:“陈五娘子安好,大爷说他在行宫山脚等您。” 沈寻梅点点头,沿着石阶朝山脚下走去,华绍和大臣们一走,沙海重归宁静,偌大的沙海只有稀散的奴仆在忙着扫洒。 冉阆换了一身月牙白的锦衣,立在高头大马上看着她一步一步走来,烟水色的纱裙随风飞舞,她脸色苍白,唇色也是惨白的,唯有一双眼黑沉如星河,极目的日光也无法遮掩那光芒。 沈寻梅走到马下,见只有一匹马问:“冉家大爷,何故只有一匹马?” 冉阆拍了拍马背说:“五娘,与阆同骑如何?冉阆武功虽普通,自认骑术还不错。” 沈寻梅挑了挑眉,大雍公认文治武功一流的男子,在她面前自谦?蓦地想起他被她打趴在地一事,她抬头果然看见他自嘲的笑容。 沈寻梅翻身上马,坐在他身后一拍马腹,马儿立马撒腿往前跑。两人从菊花丛下穿过,出了桐花村往京畿行去。 秋猎结束众人都疲惫不堪,华绍特地免朝两日,因此云流去宫中小坐后就出了宫。一行人回了王府,白鹭替她梳洗好便服侍着她午憩。 云流躺在榻上,幽灵蝶在帐中飞过,她不禁想起那夜与陈家五娘的交手,五娘身法诡异,招式狠辣,她与褚绥皆不是对手。 云流摸着腰间软剑,这些日子跟着白灵和褚绥练习剑法武功,招式学了七分,力量远不及两人三分。 她抿紧嘴唇,当下最紧要的事是提升武功和剑术,在华绍南攻午云之前,她要从大雍脱身,回到午云去! 门帘微动,白鹤轻声走了进来,往帐幔张望了一眼,见云流平静地躺在榻上,压低声音说:“白鹭姐姐,适才九皇子遣奴才传话,说是明日在皇帝新赐的澧庄设宴游玩,特地邀长公主前去游玩。” 白鹭一怔,又去游玩?秋猎刚结束长公主还没好好休整呢,干脆回绝他吧。 她刚要开口,白鹤又说:“那奴才说,九皇子知殿下疲惫,故而游玩只邀请了三两好友,就当是散心。还说殿下去了定不会失望。” 白鹭疑惑不已地问:“不会失望?那奴才还说了什么?” 白鹤摇头说:“别的那奴才就不曾说了,只说殿下去了就知道了。” 白鹭放下手中的绣服,思索着九皇子的意思,白鹤又轻轻地推开门走了出去。 云流闭着眼将两人的话听完,华漫兮特邀她去澧庄?莫非在澧庄发现了有趣的物什?若只有三两好友,想来明日人不会太多,不至喧闹。 第二日一早,白灵服侍着云流用完早膳,两人便往澧庄行去。白灵驾车从后院驶出,云流则坐在车厢里把玩着一支精巧的银针。 昨日见华天歌用这玩意儿烤山鸡,一时好奇拿来把玩,谁知他提前离席,这银针还未还给他。听白鹭说他今日也会去澧庄,她便把银针带了过去。 澧庄在城外二十里,从前是玄大公主的附庄,玄大公主终身未嫁,故去后长嘉帝念长姐一生孤苦,因而保留了她从前的封地和住所,这澧庄还是第一个被赐出去的庄子。马车从柏树林下驶过,车轱辘沾染了癣类植物,青黄的汁液附着其上。 云流撩开车帘张望着前方,这一带人烟稀少,鸟雀横飞,在光阴错落中扑腾着身子闪过她的眼前。 等车驶过树林便看到不远处的庄子,庄子占地极广,奇特的是用柏树和藤蔓筑成了四周围栏,因此与周围的土地分界清晰。 白灵将马车赶进了大门,有小厮过来迎接两人,云流从马车上下来,走出马厩,开阔的青石路直通正房,她舒展着身子朝正房走去。 一旁的木屋突然被推开,露出一张明媚的笑脸说:“哎哟,瞧瞧这不是咱们倾城绝世的长公主吗?怎地有兴致到这荒僻之地来!” 云流啐了一口说:“瞧着这没脸没皮的撒泼样儿,哪有半分大雍四公主端庄的气质?” 华心兮大笑起来,抓起糕点就从门里跑出来,一把拖住云流往一侧的小路走去,她将糕点塞到云流手里说:“阿流,昨日九弟在庄子发现了新鲜的东西,嚷着要给你看呢!” 云流好奇地问:“什么稀罕东西?” 华心兮笑而不答,只是加快了步子,云流只得由着她去。 白灵在紧跟在两人身后,生怕云流有个差池。 翻过小山丘,两人到了一条小溪边,小溪清澈见底,水中鱼三两曳过,皆若空游无所依。 华漫兮和卫麟在蹲在下游的水中,用竹排捕鱼,两人穿着短衣,裤脚卷到膝盖上。 见到云流过来,华漫兮兴奋地挥舞着手中捕到的鲫鱼,冲她大喊说:“长公主,今日我与卫世子捕了不少鱼,午膳就用这新鲜的野味!” 岸边的夏决拿出鱼篓给两人看,里面装了不少活蹦乱跳的鲫鱼和青鱼,另一只鱼篓装着个头偌大的螃蟹和红虾。 云流笑着拿银针拨动着螃蟹,这螃蟹个大肥美,眼下正是品蟹的时节,配上一杯菊花清酒,正是人生畅快之时。 卫宛若一身浅黄衣裙,笑盈盈地跟在华天歌身旁走近来。 云流抬头看着两人,卫宛若骄傲地拉着一只大红虾从她面前走过,她愣了愣,谁给卫三娘绑了只红虾溜圈?正疑惑时旁边伸出了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一只绑了钳的大红虾递到了她跟前。 娄朔满脸笑意地说:“长公主,九皇子今早捉到了这只大虾,特命我绑好送给您把玩。” 敢情是他在绑虾玩!云流哭笑不得地接过大虾,大虾已绑了钳,身上串着一根金线,在阳光下耀眼无比。 娄朔期待地望着她,她想了想将大虾放到了地上,放开大钳任由红虾往一旁爬去。 云流拉着大红虾坐到了木桌旁,一向冷漠的白灵见她牵着的大红虾硬是愣在了原地,接着眼角抽搐,把脸转到了一旁。 云流看着她微微耸动的肩膀,幽幽地说:“白灵,往常送到我面前的都是放上辣椒炒熟的,敢在我面前溜圈的大虾,这还是头一只。” 南国虾肥鱼美,每年从开春到冬末,鱼虾不断,她竟不知虾能绑线逗玩。 云流叹了口气,将金线扔给华心兮,起身往一旁的花圃走去。 华心兮拉着大虾跟在她身后说:“阿流,你猜花圃里有什么?” 云流摇头,只顾往花圃走去,却在山坡上停住了脚步,她望着眼前的景象,忍不住拿起衣袖捂住了嘴。 白灵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查看,却也愣在了原地。山脚下一片橘红,稻草人随风晃动,不知名的鸟雀迟疑地在四周叽喳。 竟是一大片橘树林!橘子挂满树枝,像一盏盏小灯笼,害羞地注视着多年不见的生人。橘果是南国特产,不想在遥远的北境竟能见到,无怪殿下有此反应,就连她这个冷心之人都难得地有了一丝思乡之感。 云流放下了衣袖,俯视着眼前的树林,白灵已飞身下去,身手灵活地在树丛中游走,很快便摘了满满一兜橘子,她捧着橘子回到了云流身边。 云流抓起一只橘子,熟练地剥开,露出了里面鲜嫩的果肉,急切地塞进了嘴里,霎时酸甜的味道盈满口中,她几乎是更咽着吞了下去。 华心兮静静地站在云流身旁,又掰开了一个橘子。 昨日她和九弟发现橘树林时惊奇万分,大姑母离世多年,这澧庄无人来过,竟不知庄中种有橘树。橘树北境难以存活,也不知大姑母怎样种活的?他们两人摘了个橘子尝,跟南国贡品味道一模一样,当即想到邀长公主前来游玩。 不想阿流今日反应如此之大,他日她也会前往北境蛮夷之地和亲,见此情景,不免有悲凉同感。 云流把玩着橘子往回走去,只见溪旁娄朔已摆好烤架,桌上也放好了调料。 几人见她们过来,忙挪出木凳,云流顺势坐在了华天歌身旁,摸出银针递给他。 第七十章 识破 华天歌侧身望了云流一眼,没有接过银针,只淡淡地说:“便送与长公主吧。” 他静静地端起酒杯把玩,修长的手指捏起杯身,神色淡然。 云流微笑着收回银针,摩挲着上面的牡丹花,既是送她便收着罢。她把银针随手别在了发髻上,抬头发现众人神色各异,华心兮欲言又止,将糕点碟放到了她面前。 卫宛若猛地放下杯盏就要起身,被卫麟死死按住,她只忿忿地盯着云流。 云流与她对视一眼,见她脸色不忿,冷淡地问:“卫三娘莫非有话想对本宫说?” 云流容颜本就清冷,此刻周身气息更是拒人于千里之外,她的脸恍若透过冰天雪地的幻影,日光加重了弥漫的冰冷气息。 华天歌抬头望着漫天的冰色蝴蝶,这就是长公主的异赋,似乎随着她的情绪而变化,倒与普通异赋不同。他上次见过幽蓝的蝴蝶,仔细看蝴蝶的种类也有所变化。 在华天歌抬头的瞬间卫宛若就跌坐了下去,她脸色惨淡地坐在胞兄身旁,卫麟安抚地拍着她的手,替她夹了一著小菜。 夏决垂眸饮酒,在午云都宫初见长公主,那时她也是这般孤冷地睨着高台下的他。 众人忽然醒悟,这才是真正的倾云长公主,冰冷而遥不可及。她是云氏皇族的天之骄女,便是落难也绝不容亵渎。 气氛被冰冻,华漫兮着急地示意华心兮圆场,华心兮无奈地摇头,阿流的尊严被挑衅,她岂能和稀泥。 这时一道清越的声音传来:“九弟,澧庄河鲜可美味?” 华漫兮如蒙大赦,朝来人奔去说:“八哥,你可算赏脸来了……” 华漫兮生生止步,因为他看见了华瑜身旁的女子。女子一袭黑衣,站在华瑜身旁静静地望着几人。 如果说长公主的冷似日光折射的寒冰,似能碎裂。那这女子就是终年不见阳光的冰层,冰寒刺骨,坚不可摧。女子眉眼昳丽,浑身冷意令人望而止步,她的眼神望向了云流。 云流似有所感,回头直视着女子,女子冷冷地开口说:“犀桑,商嫣。” 云流见她望着自己,只得开口说:“午云……” “倾云长公主,海外亦传遍长公主美名。商嫣今日得见真颜,三生有幸。”女子伸出左手在胸前作揖,云流这才看到她右臂空荡,宽大的黑色衣袖随风晃动。 云流淡淡地说:“不过是些虚妄之言,世人抬举云流罢了。”她从来不信预言,人这一生的气运是靠自己掌控的。 商嫣没有说话,华瑜朝众人走过来,随意地坐在了夏决身旁,商嫣跟着坐在他身侧,娄朔替两人上了著。 座中之人都是第一次见商嫣,不免好奇地打量着她,商嫣只冷淡地用着吃食,并不搭理众人。 华心兮凑到云流耳边悄声说:“阿流,这商姑娘真神秘,你可曾听过犀桑?” 云流点头说:“犀桑仙山听苏玉说起过,只是上次海外大招,倒是未曾见到犀桑招募。” 华心兮也点头,上次在钟国寺,她与阿流看遍了各家仙山学院,并未看到犀桑仙山,莫非犀桑仙山不在陆地招人? 娄朔是料理吃食的高手,很快便蒸好了螃蟹和青鱼,配上清酒,鲜味十足。烤架上的鱼虾和烤鸡火候刚好,外焦里嫩色泽金黄,娄朔将洗净晾干的竹叶铺好,把烤架上的吃食夹到了竹叶上,一股香味直扑鼻子,众人已忍不住夹起烤肉品尝。 华瑜与夏决轻声谈着关外趣闻,近日关外妖兽异动,妖兽袭击人的事时有发生,北境王族派出一支族人前往镇压,前些日子来求亲的使者团也迅速回国。 夏决沉吟了一会儿说:“北境将有大变动,北境王年事已高,几个王爷都想趁机大显身手,王位角逐已经开始了。” 华瑜点头说:“正是,此番妖兽异动许是人祸,父皇命我暗中调查,不日我便会启程前往北境。” 他不日会秘密前往北境一探真假,妖兽动乱时常殃及边境,大雍子民亦深受其害。若真的是妖兽作乱,势必抽调兵力前往边境支援北境大军。若是人祸,胜出那人便是新王,父皇会重新考虑和亲人选。 他听母后说父皇决意让四姐和亲,关外动荡和亲之路势必风险重重,他去探查一番,父皇才好定出发时日,四姐会安全许多。 华瑜饮了一口清酒,夹了一著刀鱼细细品着,如画的眉眼里尽是安然。 商嫣也夹了一著刀鱼,她原是不喜食鱼,见华瑜吃得香忍不住夹了一著。华瑜余光见她吃完了鱼肉,眉眼清淡地又夹了一著鲫鱼。 闷头喝酒的夏决瞧着两人,心头一堵,烦躁地夹了只大虾,正要戳碎虾肉时,看到上首的云流笑意盈盈地接过白灵剥好的虾肉,放进碟子里细细沾了酱汁,微笑着吃了下去。 他顿悟,长公主是南国人,喜食鲜美,改日送礼便送河鲜吧,恰好夏家有个庄子盛产河鲜。夏决心头偷乐,脸色转喜,娄朔见状又给他上了只大虾。 午膳后华漫兮领着众人去了厢房,澧庄厢房颇多,每间厢房布置不一,颇有趣味。女眷跟着华心兮往东厢房走去,郎君则歇在西厢房,两边厢房隔着青石路相望,中间并无阻隔。 云流和白灵歇在华心兮旁边的厢房里,屋里摆着贵妃榻和茶具,笔墨纸砚齐备,颇为风雅。这摆设皆是从前设下的,先玄大公主是个雅致之人。 云流躺在榻上,伸手摸着幽灵蝶,先前它们变成了白色,样子也变得尖锐,它们与她情绪有关? 异赋可以修炼和提升,却未曾听说过可以随情绪变化,幽灵蝶并不消耗体力,只要她想它出现,便会出现,似乎原本与她就是一体,共存于世。而平日所见异赋,皆会消耗异赋者的体力,她的异赋为何不同? 云流昏昏沉沉地睡过去,白灵也歇在一旁。 日光偏移,一个高大男子领着纤瘦的女子走进了青石路,两人进了华漫兮的厢房。 华漫兮正在苦心学习木雕,上午见长公主高兴地收了七哥的银簪,他不禁羡慕,发誓要雕出一根更精美的簪子送给长公主。 他正专心致志地用刻刀削着乌木,冷不丁一阵拍掌声从身后传来,吓得他一刀划到手上。 “啧啧,九皇子几时学起那木工来,这份热情令冉阆佩服!”冉阆一身大红华服,悠闲地鼓着掌绕到他跟前。 华漫兮大叫说:“冉阆!你给我闭嘴,你这神出鬼没的,害的本皇子的手都被划伤了!” 他伸出淌血的左手,刻刀锋利,划伤了他的拇指。 冉阆见状收起笑意,从腰间掏出金疮药替他敷上,一直默不作声站在华漫兮身后的沈寻梅见状走上前来,摸出秀帕递给冉阆。 华漫兮又是一阵惊吓,这两人几时到他身后的? 冉阆告了声罪,他本想戏弄九皇子一番,不想九皇子太过投入,反而被惊吓。 华漫兮把刻刀扔进乌木屑里,抬头打量着两人,冉阆容光焕发,一身红衣衬得他气宇轩扬。他身旁的女子一袭浅绿色的绣裙,整个人似乎埋在光影里,让人忽视她的存在,然而抬眼间那双黑亮的眼似乎能将人吸入其中。 华漫兮眨眨眼,却见冉阆已挡在了女子身前,一脸不满地盯着他,他试探地问:“这位小姐是……?” 沈寻梅探出身子行礼说:“陈家五娘见过九皇子殿下!” 华漫兮了然,能让冉阆这般护着的女子,也只有那一位了。他嬉笑着打趣说:“冉阆,今日怎有闲到我这澧庄?八哥和夏决在隔壁,我引你们过去。” 华漫兮兴奋地推开门,冲到隔壁拍门大喊:“八哥,你瞧瞧谁来了!” 一把将门推开,里头对弈的华瑜和夏决被他吵到,只得放下棋子。 华漫兮身后大红锦衣的冉阆大步走进房中,几日不见他气色越发红润,眉目间尽是得意。他身后一个纤瘦的女子也走了进来,低眉顺目地立在一旁。 夏决轻笑一声说:“冉侍郎英姿勃发,沙海行宫果真是疗养圣地。” 几人知他意有所指,露出了意味不明的笑意,冉阆一怔,随即憋着脸低吼:“夏决,你可别胡说!” 说着紧张地朝一旁的女子望去,女子并未理他,他急着走上前去说:“五娘,我……” 沈寻梅安静地抬起头看着他,他焦急无措的模样映在她瞳孔中,她没有说话,只抬眼打量着房中的人。 夏决和华瑜这才看清女子的容貌,这陈五娘容貌清淡,平平无奇,唯有一双眼睛摄人心魄。眼睛与容貌极其不搭,仿佛嵌在其上。 沈寻梅看到华瑜时有一瞬呆愣,随即低头不再看周围。他是华瑜!林夫人一事暴露之后,华瑜带人从雍京一路追捕她到了东海,她几经折返,才回到雍京。沈寻梅决定降低存在感,她有意无意地往冉阆身旁靠。 冉阆对此十分惊喜,顺势将她藏在了身后,横着脸挡去几人探究的目光。夏决与华瑜对视一眼,又捡起棋子斟酌起来,房中一时静寂无声。 华漫兮觉得无趣,随口问:“八哥,商姑娘呢?” 华瑜在棋盘上落下一子,封住夏决的黑子,这才抬头说:“她在隔壁厢房。” 话刚说完,木门被拉开,一身黑衣的商嫣站在门前,房中温度渐渐下降。她沉默地走进房中,却在经过冉阆身旁时停下,一股冷意从冉阆脚底升起。 冉阆不解地看着她,这女子气息如此冰寒,所过之处温度为之降低。他看了一眼华瑜,八皇子从哪带来的神秘女子? 商嫣冷漠地说:“阁下身姿高大,挡住了身后女子。” 她看到他身后浅绿的女子衣裳,却未见到女子,不免疑惑,因为女子身上有一股怪异的气息,像极了妖物。她是修仙之人,历来以除妖斩怪为己任。 冉阆黑着脸,侧身露出了沈寻梅的脸。沈寻梅心中直冒冷意,这女子的气息她记得清清楚楚,在林原差点将她打得魂飞魄散的那人!沈寻梅颤抖着抬头,看清了面前女子冷冰的脸。 商嫣紧盯着沈寻梅,看着她额上淌下的冷汗心中有了猜测。她在手心暗暗凝聚了一支冰锥,眼中杀意迸发,猛地突到沈寻梅跟前,冰锥直指沈寻梅面门,沈寻梅猛地弹出,银光闪过,冰锥尖被削落。 沈寻梅握紧短匕,防备地盯着商嫣,她的双眼越发黑亮了,隐隐有漩涡之势。这女子不是那日的白衣女,虽然气息相似,然而功力极弱。她看了一眼女子右手空荡的衣袖,空气中有股若有似无的药味,这女子重伤未愈。 变故突然,冉阆最先反应过来,“嗖!”寒光四射的长剑横在商嫣面前,他冷冷地说:“姑娘这是何意?突然对冉阆之人出手,今日不给个说法,别怪我不客气!” 商嫣看也不看他,只冷冷地盯着退到窗旁的沈寻梅,她可以肯定那女子不是人! 就在冉阆将要暴怒时,华瑜平静地起身走向沈寻梅,冉阆面沉如水地说:“华子扬!” 华瑜停在离沈寻梅几步远的地方,静静地说:“陈姑娘,去岁元宵,林夫人于西苑挑花灯,曾遇一女婢,容色惊绝,眼中如有万千星河陷落。” 此言一出,房中鸦雀无声。雍京林夫人只有一位,华瑜在追查女婢一事时,姨母与丫鬟忆起女婢容貌身姿时,只有一点最清晰,便是那双眼,黑沉如墨隐有漩涡,似可吞噬星河万物,令人永生不忘。 商嫣是海外修仙之人,不会无故袭击闺阁女子,除非……华瑜在一瞬便识出了陈五娘的身份,他们一路向东追查,却毫无线索,只因女婢已偷梁换柱潜回了雍京。 华瑜静立在房中,宽大的衣袖随风飘舞,他与冉阆隔着几步之遥,冉阆身后是喘着气的沈寻梅。商嫣退到几旁,执起白子随意落在棋盘上。 华漫兮看看华瑜,又看看冉阆,再看向看戏的夏决,见他支起手托腮看向窗外,不由踢了他一脚,示意他解围。 夏决纹丝不动,只盯着窗外。冉阆定定地看着华瑜,终是收了剑,从华瑜身旁走过,护着沈寻梅一步步离开厢房。 华瑜静静地走到窗旁,窗外阳光不骄不躁,苍翠的文竹十分茂盛,远处的桐树枯枝扎向高空,大雍的秋天就要接近尾声了。 第七十一章 商嫣暴露 云流被白灵叫醒,一睁眼就看到华心兮扑过来,她急忙挪开头,然而华心兮的话已钻入耳朵:“阿流,适才冉阆带着陈家五娘来了,却因为商姑娘闹得不欢而散。八弟眼下正头疼,冉家可是三姐岳家,富可敌国,就连父皇也要礼让三分。八弟也算是难过美人关咯!” 云流睡意全无,陈五娘来了?以她的性子怎会随冉阆过来?莫非她有事找自己? 云流猛地坐起身,把华心兮撞到在榻上,华心兮揉着鼻子嚷道:“阿流,你不是对这等谈资嗤之以鼻吗?怎么今日这般反应?莫非你对我八弟有意?” 云流没空理她的歪心思,急忙起身套了外裳就出了门,留下疑惑不解的华心兮。云流沿着青石小路往后庄跑去,如果五娘想见她,只会在一个地方。 后庄广阔,多年无人打理,许多地里已长满了野草,因着靠近溪流,顶上又无树荫争抢阳光雨露,野草长势丰茂,几可盖人,远远望去一片绿海,随风晃动。 云流沿着青石路从野草原中走过,草原尽头有小路通往四周,她踏进右边的小路,往橘树林走去。 从山丘过去更近,只是山丘突兀,行踪易被人看到,云流特地绕路进入橘树林。一到橘树林边,就看到了背对她的浅绿身影,她笑着走过去。 沈寻梅转过身,看到她微微点头,将手中的橘子递给她,云流笑着接过问:“几日不见,五娘越发精神了。五娘特地前来,可是有话与阿流说?” 沈寻梅朝四周张望了一圈,凑近她低声说:“长公主,那夜的灵兽找到了。” 云流抬眼看着她,沈寻梅低声说:“我回去查证了一番,灵兽从封印地逃脱,从地底的痕迹来看,极有可能是跟随九皇子出来的灰狼。” 她听说了当日众人的猎物,一一比对后发现唯有华漫兮身边的灰狼颇为古怪,灰狼颇有灵气,而且有认主行为,听说华漫兮本想将灰狼送人,半路上灰狼又跑了回去,变得越发谨慎和胆小,只与华漫兮接触,平日里难见踪影。 今日她随冉阆过来本想查看灰狼,他们两人悄无声息地进了华漫兮房中,却并未看到灰狼。 云流有些疑惑,那头小狼是灵兽?模样确实灵性十足,可胆小如鼠,让人无法与灵兽联系起来。那高阶封印里应是高阶灵兽才是,那头灰狼与普通小狼无异。若它真是灵兽,选择了华漫兮这纨绔倒是颇为有趣。 云流想起华心兮的话,她看着恬淡的沈寻梅问:“听说你今日与商姑娘起了争执?” 沈寻梅抬头看着她,目光沉沉地说:“并非争执,她对我起了杀心。” 沈寻梅沉思了一会儿又说:“长公主应明白,我并非常人。” 她脸色惨白,目光摄人,满树橘红映得她脸色森幽。 云流没有说话,只轻轻拍着她的肩说:“大雍境况复杂,小心为上。” 云流和沈寻梅一样,留在大雍有自己的目的,只要两人目的不冲突,她便不会多问,大雍局势变幻莫测,唯有小心行事。 今日她们两人见面一事决不能走漏风声,华绍一直严防她与外界联络,便是这澧庄之中也不知藏了多少双眼睛。 云流朝她挥挥手,转身往野草原走去,白色的云袖很快消失在了草原中。 沈寻梅坐到橘树下,轻轻地揉着眼,商嫣突袭时她防御太过,伤了眼力,眼下疲惫得紧。 云流出了野草原,顺着小路往山丘走,遇见了握着横笛吹奏的华天歌。笛音清脆,破空而去,秋风扫过溪面,涟漪四散。 云流驻足望着他紫色的衣襟在风中飘飞,蓦地想起一人来,那人长发飞舞,浅紫的眼眸里盛满看不清的笑意。 一曲吹罢,华天歌看着坡下的云流轻声说:“长公主眼神怅惘,似是忆起了故人。” 云流笑而不答,走上山丘与他共赏溪岸风光,末了她淡淡地说:“卫三娘似乎心悦七皇子。” 云流渐渐走远,她今日方知卫宛若心悦华天歌,那支银针她让白灵收了起来,卫宛若有意,她便成人之美。 华心兮跟着华漫兮几人在溪边捕鱼,见云流走到溪边大笑说:“阿流,这溪水真真清凉,你快来试试。” 华心兮穿着绣鞋站在溪边,身旁的竹篓里装了几条青鱼和河虾,全是她在竹排上捡到的。 云流蹲在溪边,用手感受着清凉的触感,溪水清澈见底,水底沙石被冲刷得干干净净。 北国秋天到底与午云不同,午云的溪流便是冬季也是热闹非凡,鱼虾成群,而北国的小溪到了秋天总有种别样的干净肃清之感。 北国的女子,便是想玩水也不可在男子面前露出肢体,若在南国,小娘子们早脱了鞋袜跳进了水中嬉闹。 云流捡了颗石子坐回木桌旁,正巧与商嫣对坐着,商嫣朝她点了个头,她回以一笑。 同样坐在桌上的还有卫宛若,卫宛若见了她低声说:“见过长公主,长公主安好!” 云流大度地摆摆手,向娄朔要了杯清茶细品。卫三娘能屈能伸,不像是日渐衰败的卫国公府出来的小娘子,有这份心智假以时日又是个宗族的掌家娘子,跟着无权无势的七皇子反倒埋没了。 云流心中嘘了一口气,在大雍之人看来自己就算落魄也是大雍未来的皇后,无人敢不敬,宗族之女更是如此,便是再喜欢华天歌,卫三娘也得压下,她背负的是卫国公一族的气运。 卫宛若低头绣着莲花,她女工平庸,唯有多加练习,大雍娶妇娶贤,女工便是评判之一。 一旁的商嫣闲极,抽出长剑挥舞起来,她已经熟悉左手使剑,写字,便是没了右臂她也要做到最强。 商嫣的剑招变化莫测,招式奇特,一看便是针对妖兽而来,她飞快地舞剑,身形化作残影,看呆了夏决几人。 夏决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想从中窥得一招半式,奈何商嫣身形太快,未能看出门道。 残阳坠入西山,马车依次从澧庄驶出,一行人赶马回城。回到城中时天色已黑,云流直奔九王府,苏玉在门房接应两人,白灵拿出了娄朔准备的河鲜交给她,苏玉一脸嫌弃地说:“什么生腥物?娄朔惯会做些投机取巧的吃食!” 云流好笑地说:“姑姑莫不是对娄朔心存敌意?他好心给姑姑带吃食,姑姑这般嫌弃。” 娄朔在幽洲时疑心云流,使得苏玉对他怨气颇深,平日里见了娄朔就恨不得拿他试药。 苏玉憋着脸说:“殿下冤枉奴婢了,奴婢是闻着这生腥物,怕熏着了殿下!” 苏玉将河鲜交给白鹤处理,服侍着云流去梳洗。云流泡在木桶里,苏玉轻轻给她捏着肩膀,一边说着白日九王府的动静。 在她们出发后,有下人出门递消息,被褚绥碰上,责打一顿撵出了王府。云流闭着眼说:“何必理他,少了这个,又会塞进那个。” 苏玉顿了顿说:“殿下,人是温府的。” 温若虚?云流睁开眼,看来今日行踪温如意也已知晓,华瑜带着商嫣回了祥佛宫后山,温如意定会吵翻天,明日有好戏看了。 明灯微晃,房中人影静立,胆怯的丫鬟屏气立在角落。身着蓝色湘妃裙的温如意把玩着手中的明珠,珠光一如白昼,她沉声问:“你刚才说什么?” 弓着身子的小厮捏着袖口说:“大小姐,八皇子……八皇子带着那女子回宫了。” 沉寂半晌温如意又问:“可查清楚来历了?” 小厮紧张地说:“奴才去隐楼查过了,查到女子是八皇子救下的,丢了右臂,身受重伤,两月前曾在妙手村求医。”他的声音越来越低。 温如意已沉下了脸,两月前?华瑜藏着女子在宫中两月有余,水太后当真有本事,将她瞒得死死地。 “继续说!” 小厮吞了口唾沫说:“女子名叫商嫣,是海外之人,功夫了得,平日呆在宫中,八皇子以药养着。今日随八皇子前往澧庄,似是为了一睹倾云长公主真容。” 温如意轻轻敲着明珠,身受重伤的修仙之人,去见倾云?晋安大师的预言海外之人知晓不足为怪,这女子也信那等无稽之谈? 温如意不屑地扯着嘴角,她一个指头就能捏死倾云,晋安大师不过是个神棍。 温如意想了想吩咐说:“将此事告知祖父,就说我明日要在府中设宴,邀请商姑娘过来。” 小厮领命朝温丞相院中走去,烛火在高墙晃动,四下里空无一人,温府有个规矩,入夜不许四处走动,违者……莫名惨死,小厮心头有些发毛,加快步子往前走去。 温如意房中,丫鬟已退下,房中只有她一人。温如意打开画像,一张谪仙般的容颜铺展在宣纸上,华瑜清和的眼光透出画纸,直视着画前的人。 温如意摸着画间的一行小字,天上谪仙?华瑜以为藏个女子在宫中,她就没法动手了,若不是有钦天司镇守,她早杀入宫中了。敢与她争抢男子的人,早成了阴间亡魂。 修仙之人温如意倒有些顾忌,不过这女子重伤未愈便威胁不了她,明日只要这女子来了,便走不出温府! 温如意将明珠扔进篓中,懒懒地躺到了榻上,夜间越发寒凉,她朝着琉璃灯罩一挥手,屋中烛火熄灭,窗外寒月西悬,小院一片寂静。 第七十二章 怒火 远山上的晨钟准时敲响,各家府院拉开了大门,身形灵巧的奴才们如鱼贯水般涌向雍京大街小巷。 很快八皇子藏娇宫中的消息便传遍了京中,茶楼说书人早早梳理齐整,摆上折扇和茶水开始营生。山雨欲来风满楼,温大小姐此番定会将雍京闹得天翻地覆,不少朝臣已安排家奴候在街巷中,好将消息最快传回府上。 长嘉帝下令休顿三日,因而休沐的朝臣都呆在各自府中,咋一听闻消息,皆是大吃一惊。 温相与皇帝之间暗潮涌动,温如意心悦八皇子,却被八皇子打脸,护短的温若虚岂会坐视不管?只是不知这次倒霉的是哪家府上了。 一个貌美的婢子捧着果篮在小巷中穿过,将霞光丢在了身后。她迈着轻快的步子往西边的天定坊走去,坊中人影稀少,并未受到消息的影响。 她不禁疑惑大小姐为何要将花笺送给童四娘,童四娘久居西北,半月前才回了京城,京中宴会从未露过面,这天定坊的宅子也是皇上念在童校尉驻守西北的苦劳上赏的。 荷风拎紧果篮走到童府门前,门房是个身形精实的男子,见了她低头问:“这位姑娘大早过来,不知有何事?” 荷风将果篮递到他跟前笑盈盈地说:“门房大哥,女婢是温府大小姐的贴身侍女,今日大小姐于温府设宴,听闻童四小姐通音律善丹青,特邀四小姐过府一叙。” 她从袖中取出花笺,烫金的簪花小楷写着“温”字,右边写着“童四小姐亲启”的字样。 荷风将花笺交给了男子,看着男子命人将花笺送到后院交给四小姐,她才放心地道谢离开。 大小姐一笺难求,虽然不知为何要将花笺送给童四小姐,不过她只要将小姐的花笺送到就行。 童府后院晚荷开得正盛,飞雁捏着花笺飞快地迈过苍蒲和铁线蕨,晨露打湿了她的衣裙。 她喘着气冲到正门前大声说:“小姐,温大小姐给您下花笺了,邀您过府赴宴!” 房里一片宁静,童四娘轻轻地用青石条将一叠宣纸压平,洁白光滑的宣纸透出一股淡淡的草香味。她撩起一缕发丝别在耳后,麦色的手腕柔韧有劲,素色衣裙勾勒出玲珑的曲线来。 飞雁有些着急地说:“小姐你不去吗?这可是温大小姐的请柬,小姐回京还未出过门,夫人说了要多与京中闺秀们交好呢!” 她不明白小姐为何无动于衷,这可是千金难求的温府请柬,小姐日后要嫁给夏将军做掌家夫人的,趁此机会与京中闺秀过个脸,熟悉熟悉京中人情世故不是正好吗? 童四娘依旧摆弄着宣纸,见飞雁急得脸红才说:“我何时说不去?我不过一个小小的校尉之女,岂能拒绝温大小姐的美意?” 她不过是个默默无闻的武家女,温如意为何会特地邀请她?童四娘敛眉深思,今日京中发生了何事? 思索间孤烟神色焦急地跨进门来,见了她就说:“小姐,方才听到戍梁说八皇子藏娇一事传遍了京城,温大小姐此时设宴是否别有用心?” 童四娘一怔,温如意心悦八皇子一事她早已听闻,往常温如意早已闹得天翻地覆,今日却在设宴,温如意意欲何为?听闻温如意每次发作都有不少小娘子遭殃,今日这鸿门宴她却不得不去。 童四娘叹了口气吩咐说:“孤烟,替我梳洗吧,把我那软甲拿过来。” 皇宫西北角,庄严肃穆的大殿里经声重重,木鱼厚钝的声音穿插其中,一个身着尼姑服的女尼摩挲着念珠走出了偏门。 水太后跪在蒲团上敲着木鱼,左手捻着念珠静静地听着素慈禀报:“太后娘娘,温大小姐执意递牌进宫,想要邀请商姑娘赴宴。” 水太后左手微顿,复又捻动起来,声音古井无波:“如意喜热闹,就随他们小儿女们闹去吧,哀家老了,喜欢安静些,听听这木鱼声就觉得颇有生趣。” 素慈走上前挑了挑檀香,一缕青烟飘散开来。她捧了果篮往后山走去,将将走到山门前就见一身白衣的华瑜走了下来,她躬身行礼说:“素慈见过八皇子殿下!” 华瑜将她扶起,清雅的脸上无悲无喜,“素慈嬷嬷请回吧,瑜今日不会下山,还请告知祖母。” 他从素慈身边走过,将果篮放到了山门上,转身走上山门,宽大的袖袍被风吹的簌簌作响,墨色长发随风飘动。 素慈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山门上,心中叹了口气,八皇子为了商姑娘对上温家,得不偿失啊! 温府水榭人影晃动,京中闺秀们三两结群,凑在一起说笑。 方合欢环顾四周后低声说:“怪事,今日东道主怎么还不出来?我们已在这里吃了三杯茶了。” 她今日打扮得十分素雅,一袭米色襦裙,头上简单地挽了个髻,只别了一根白玉钗。 别的闺秀也穿得十分清淡,小声地说着话,生怕触了温如意的霉头,见方合欢说话恨不得捂了她的嘴。上次的刘家小娘因为乱说话,父兄被揭发贬了沧州,她们可不想因为宴席上的口无遮拦给父兄惹来祸端。 温如意今日一身石榴红的湘妃裙,擦了同色的口脂,衬得本就肌肤胜雪的她越发明媚精致。 “嘭!”茶杯被摔得粉碎,“你说,八皇子不曾露面?太后也将你挡了下来?” 她面前身形壮硕的妇人被茶水砸了满面,眼角猛地鼓起一块淤紫的包来。 妇人满脸惶恐地说:“大小姐,奴婢在宫门等了两个时辰,誓不见到八皇子和那……狐媚子不罢休,可……太后身边的素慈嬷嬷将……将老奴轰了出来……” 妇人忍着剧痛述说着经过,生怕惹火了温如意,温如意见她畏缩的样子心生厌烦地说:“滚出去!” 妇人再也站不住,连滚带爬地翻出了门,正巧撞上前来催促的荷风,荷风看见她狼狈不堪的样子吃了一惊,正想问话妇人却连连摇头。 荷风抬头一看,温如意正暴虐地盯着自己问:“人请来了吗?” “来了,童四娘带着贴身丫鬟过来了。”荷风低头恭敬地说。 温如意暴虐地脸上浮出一丝笑意,华瑜不来也无妨,别的人来也是一样的。 云流今日随白灵在王府中练习近身搏斗之术,她身子骨娇弱无力,白灵狠辣凶猛的刺杀之术她使起来却是软绵绵的,速度和力度都跟不上。 云流抹着额上的汗珠喘气说:“白灵,你这刺杀之术确实了得,教我却是浪费了。”杀招她能过目不忘,可她的体力却无法发挥出一半的威力。 白灵看着喘气的她,放慢了手中动作温声说:“殿下,凡事不能操之过急,武功一道尤忌速成。” 白灵扶着她坐下,白鹤把温凉的茶水送到两人跟前,她们已练了整日,眼见着残阳就要坠入黑夜。 这时白鹭风风火火地走了过来,扯着大嗓门说:“殿下,雍京又出了谈资!今日温大小姐府中设宴,您猜怎么着?” 她双眼放光地望着云流,消息刚出来时把她也吓了一跳,想不到竟有如此莽撞之人。 云流知她毛病又犯了,转过头喝茶不去理她,白灵也冷淡地转到一旁,只有白鹤笑眯眯地看着她。 白鹭实在是忍不住,关子也不卖了,眉飞色舞地比划起来说:“殿下您不知道,今日温府有多热闹!先是周家的小娘子丟了定亲玉佩,吵着要温大小姐寻找,后来方家的小娘子与人打了起来……” 白鹭吞了口唾沫,白鹤善解人意地给她递了杯茶水。白鹭接着说:“您猜方二娘子与谁打起来了?” “谁?” “是西北童家的,”白鹭意犹未尽地说:“那童四娘是个彪悍的,不言不语的,一出手就将方二娘扔进了湖中,接着把指责她的小娘子一并扔进了湖。温大小姐气得砸了童四娘的木几,却不想童四娘是个脾气躁的木棒槌,当场砸了温大小姐的木几!” 白鹭讲得脸色飞红,口干舌燥地描绘着当时的混乱场面。 原本嘤嘤啼哭的小娘子们见童四娘与温如意杠上,纷纷呆滞了,谁成想童四娘却说:“我本是关外粗鲁之人,不懂你这劳什子的规矩,砸坏的杯盏通通送我府上,明日便将银钱赔上!” 说完便愤而离场,留下一团混乱的小娘子们,温如意气得砸了水榭一应家什,对着大门连说了三声好! 云流兴致上来了,好奇地问:“这童四娘是何人?却是不曾听说过。”大大小小的宴席她赴过不少,却从未听过有姓童之人。 白鹭露出洁白的门牙笑着说:“实不相瞒,奴婢也是今日方知京中来了个童小娘,奴婢特地打听了一番,这童四娘是当朝太傅的嫡孙女,一直随父镇守酒兹,半月前回京,据闻与夏将军自小定有婚约。” 云流惊讶地抬头说:“与夏将军有婚约?倒是从未听说过。”夏决行事沉稳有度,与童四娘火爆的脾性倒是对比鲜明。童四娘此时进京怕是为了婚约吧,夏决很快就要成亲了。 云流突然想起童四娘远在西北军中,却在年前进京,是否西北军中已得到了南攻消息?两人早日成亲可以为夏家传宗接代,来年夏决便可毫无牵挂地大肆进攻午云。 云流秀眉紧蹙,招来白灵吩咐说:“白灵,好好查查童四娘的动向。” 白灵依言退下,院子中云流望着天边最后一丝残光消逝,满院寂静。 第七十三章 弦上 华绍高坐于金銮殿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底下朝臣们争论。今日早朝他已料到会有这番景象,不想温若虚那老匹夫竟如此大胆,唆使了半数大臣清算旧账。 大公主府上家奴骄奢仗权,打死了周家的家奴,大公主命大理寺暗扣诉状;几位皇子布置不力,秋猎朝臣家眷死伤无数;三公主蛮横掌掴冯学士府上公子,冯公子受辱自挂……奏折一份份呈到案前,从大公主到九皇子的罪状不胜枚举,而且条条属实证词齐备。 华绍扫了一眼奏折,文辞恳切词藻华丽,却丝毫不掩焦急悲愤之情。他冷哼了一声,温若虚特地收集了这些罪证还递到御前,是想威胁自己他随时能对大雍皇室动手? 华绍朝底下的温若虚看去,温若虚一身朱红官服,挺直身子站在喧闹的朝臣中,见他看来屈身拱了拱手,又一脸淡然地站直了身。 华绍看着他事不关己的模样心头大怒,这老贼把皇子和公主们一举告到御前,当着百官的面要他下不来台。 这时一直沉默的裴御史走上前说:“皇上,老臣有一事不明,诸位大臣所言之事老臣所在的御史台闻所未闻,不知诸位大臣是如何得知这等私密之事?一夕之间供词证物俱全,此等办案速度大理寺尤未可及也。” 裴江乃是天下清流砥柱,倾听天下民意,所在的御史台更是每日穿行京中街巷,却未曾听到相关之事的半点风声,可这些大臣不仅知晓还拿出了罪证,莫非他们有什么秘密途径? 裴御史这番话说得隐晦,御史们每日在街巷穿行都未曾听闻的消息,朝臣从何处打听到的?莫非他们在皇子和公主身边安插了眼线?不仅历数罪状,还拿出了齐备的证词,这是早就做好动手的准备了? 上奏的大臣们登时汗涔涔的,他们不过是受温相所托将罪证呈到御前,可没想惹火烧身。裴江三言两语将风口转向了他们,眼下其他人都盯着他们窃窃私语,他们有了不好的预感。 华绍脸黑如墨,将案板掀翻,奏折从高台上滚落,落到了温若虚跟前。华绍声音冰冷地说:“朕倒不知京中还有人比朕的御史台消息更灵通,不知诸位爱卿是如何得知此等秘事?那罪证又是如何拿到的?” 温若虚算准了他不敢在文武百官面前包庇,拿出罪证来想定皇子和公主的罪,他若不公正处罚就会落人口实,可这朝堂之上哪家没有些腌臜事?这些罪状不过是温若虚故意抛出来激化矛盾的引子,大臣们心知肚明,此时不过是静观他与温若虚交锋。 华绍对这群油滑的大臣感到无可奈何,他总不能将那一层窗户纸捅破吧。温如意昨日受了老八的气,今日温若虚就不依不挠地闹上朝堂了,若他为这等儿女情损耗心力,那就得不偿失了。 华绍抬头看了一圈说:“方文修!” 方文修一个激灵,躬身说:“臣在!” “朕给你三天时间,查清楚奏折上所写之事是否属实,上奏大臣从旁协助!” “是!”方文修与被点到的大臣们立马答道,生怕再触怒圣上。 温若虚淡淡地看了一眼裴江,能在大雍朝堂保持中立多年而屹立不到,裴江也算有几分本事,不过关心则乱,裴江就是再中立,外孙受到威胁时也得出手。温若虚微微一笑,眼中精光闪过。 华绍狠狠剜了温若虚一眼,温若虚依然是谦卑地微笑着,一板一眼地禀报着各州情形。大臣们见温相与皇上相谈无异心知此番交锋已经过去,安心地等候着皇上的命令。 早朝散后,温若虚大步往宫外走去,走到雕栏折角处一个矮胖的人影转了出来,他停下脚步问:“日已近午,不知刘公公有何指教?” 刘雄满脸堆笑地说:“温相抬举奴才,奴才诚惶诚恐,皇上命奴才请您到勤政宫议事。温相,请跟奴才来。”刘雄退到右侧做了个“请”的手势,温若虚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往勤政宫走去。 华绍换了朝服,穿了一身白色绣花锦袍,踞坐在绣毯上摆弄棋盘,龚冶随侍在他身后。 房门被扣响,刘雄引着温若虚坐在了华绍跟前。白子落在棋盘上发出“啪嗒”一声清响,温若虚思索片刻,将黑子落在了白子前。 “好,温相棋艺精妙,次次堵得朕落荒而逃,朕与温相切磋多年,亦不曾学到半分精髓!”华绍神情愉悦,抬头望着清瘦的温若虚说。 温若虚拱手说:“皇上谬赞,不过是皇上谦让老臣罢了,老臣感激不尽。” 华绍摆摆手问:“温相,今日朝堂之事你怎么看?” 温若虚一顿,思索着说:“皇上,老臣初闻消息大吃一惊,皇子公主们岂会纵容属下做出那些仗势欺人之事!皇子公主们乃是我大雍尊贵无双之人,岂容外臣攀咬,老臣恳请皇上彻查此事,攀咬之人定要重罚!” 温若虚义愤填膺的模样让华绍心火大甚,这老匹夫精心设计他的儿女,还在他面前装作忠良纯臣!华绍狠狠压下心口燥热,耐着性子与温若虚谈论时事。 午时,温若虚恭谨地起身出了勤政宫。华绍重重地靠在椅背上,将茶盏摔得粉碎,他恨不得撕了温若虚的假脸,温若虚怂恿他彻查此事,分明是找好了替罪羊,温家门生遍地,他能杀尽一干走狗? 安插在皇子公主们身边的眼线他也无可奈何,华绍终于忍不住,“哇!”一口呕出鲜血,龚冶眼疾手快地用痰盂接着,深紫的宫服上溅了血珠。龚冶担忧地问:“皇上,您……?” 华绍脸色发青地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声张。龚冶轻轻地替他抚着背部,华绍疲惫地说:“龚冶,派人盯着温府,如有异常立即处理!” “是,皇上!”龚冶躬身走到大殿角落,一个佝偻的身影从墙上走出来,他附在身影耳边低声吩咐,身影点点头消失在了墙壁上。 朝堂的风波很快波及到了朝野,大理寺的人连着几日穿行街市中,不少商贩闻风闭门,生怕被卷入朝堂风雨中,往日热闹非凡的大街冷清起来,街上行人稀少。 华瑜压低毡帽,从天女街的商铺下走过,黑色的衣襟沾染了面食的气味。天女街上多为书画铺,平日里较为清净,朝堂风波对此处影响倒不大,来往的士子三三两两出入各家商铺,没人注意到一身黑衣的华瑜。 华瑜走近一间古朴的画室,画室里字画林立,他从垂下的画纸间穿过,走到了里间。一个人影背对着他,细长的手指摩挲着墙上字画,画纸发出浅微的声响。 华瑜取下毡帽走到他跟前,画纸上的女子面容已泛黄褪色,看不出原本轮廓,他清声说:“听闻你今日在此观赏画作,我特来共赏。” “嗯?八皇子大驾光临,有何贵干。”姬青离懒洋洋地问,手指停在画纸上,他对画中人有种莫名的熟悉感,仿佛熟识多年。姬青离有些困惑,这样一幅其貌不扬的画作竟能引得他流连多日。 华瑜看着画纸上模糊的小字念道:“花叶生生不息,十世永不相见。”生生世世?倒像是痴男怨女的执念,他又看了两眼画中女子,色彩剥落,像是坠落千年的壁画,失了原色。 姬青离在他念到十世永不相见时心中突然出现痛苦的感觉,麻木似针扎,他握紧木椅盯着古画。华瑜温声问:“这画倒神秘,你从何处得了?” 姬青离冷淡地说:“不过是宵小从古墓中盗出的破烂,画室主人买了下来。”他偶然到画室,见到了这幅几近毁坏的画作,一时兴起将画买了下来。 华瑜见他冷淡下来,开门见山地说:“温若虚怂恿了朝臣紧追不放,皇上下令彻查真相,短短三日已有上百人受牵连,大理寺的监牢人满为患,朝野人人自危。” 温如意此次大发雷霆,温若虚动了火气,与皇族杠上,誓要拿皇族泄愤。大理寺那边虽得了圣上吩咐,然而那帮朝臣人证物证俱在,想要翻案实属不易,皇子公主们纷纷诉苦喊冤,一纸诉状告到大理寺,要求彻查府中是否有奸细,陷害声名。 圣上身子抱恙避而不见朝臣,大理寺夹在中间苦不堪言。方少卿苦闷地找到了五皇子跟前,五皇子只得宽慰了这位未来岳丈,随后到了祥佛宫跟华瑜诉苦。 华瑜叹了口气,他素知温如意任性,一概不去理会她,谁知这次温家直接杠上了华氏一族,若无人阻止这番冲突,朝野必将损失惨重。攘外必先安内,父皇有南征之心,温家之事若不能解决,后患无穷。 姬青离冷笑着说:“八皇子是此番变故的主要人物,你只要去和温大小姐赔礼道歉,此事不就了了。”姬青离站起身拉开了木窗,微风吹弄着他的银发,少年精致的容颜在风中熠熠生辉。 华瑜淡淡地说:“温如意娇纵妄为,子扬是非分明,无需向臣女赔礼。”他是皇子,行事自有皇室章法规定,何时需要征得朝臣之女同意?温若虚再权势滔天,也得恭敬地称他一声殿下。 姬青离回头看着他,华氏一族虽比不得温家源远流长,却是大雍皇族,皇族尊严不容折辱。姬青离转身收起了画,将画放回了屉中,他看着长身玉立的华瑜冷哼了一声,随即拢上披风出了画室。 华瑜舒了口气,只要姬青离肯帮忙,华温两族的紧绷的弦就能放松,眼下还不是动温家的时候。 他将毡帽戴好,负着手往街口走去,街口上有家“老字号烧鸡”,味道香酥爽口,商嫣似是极喜欢。华瑜不自觉弯了唇,天人般的身姿移到了街口,烟火气熏染了他的长袍和脸色。 第七十四章 调解 雨淅淅沥沥下了一夜,天色还很暗沉,迎面而来的风夹带着一丝寒意。 “吱!”一扇桐木窗被推开,露出一张圆胖的人脸,他睁着眼望着庭中的草木,一层薄雾萦绕在草木根处,冷香扑了他满脸。 “扣扣!”有人敲门,他温声问:“何事?” 门外的明觉恭敬地说:“禀师叔,钦天司宫主姬先生到访!” 姬无由?无我垂眸捻着念珠,钦天司与钟国寺素来各司其职,姬无由一大早亲临钟国寺,莫非有大事发生? 天上暗色渐渐褪下,远处的钟声响起,正是早诵时辰。 无我拢了拢僧衣,握着拂尘走出了禅房,秋雨萧索的气味浸染到他身上,他安心地踏过一块块青石板,往后山走去。 明觉默默跟在他身后,细雨落在两人的僧衣上,慢慢氤氲出一片阴影。 无我慢悠悠地问:“明觉,雍京城闹成一团,你怎么看?” 明觉一愣,师叔这是何意?他压着疑惑谨慎地说:“师叔,弟子以为,红尘之外尽是佛法天恩。” 无我步子微顿,发出了一丝不可闻的叹息。钟国寺历经几千年风雨,本身就在这红尘之中了,如今这安然鼎盛的光景怎能说是佛法庇佑,天恩蒙泽呢? 钟国寺与各国关系紧密,连海外亦有来往,雍京城的喧闹对钟国寺绝非好事,姬无由上门就是最好的证明。 无我走进了后山,群山巍峨,山间云雾奔腾,一个倾斜的檐角挂在半山腰,银色风铃随风飘动,发出清脆的声响,似要唤醒昏睡的群山。 无我仰视着半山的往生亭,一个人影立在亭中,衣角被掀起。他叹了口气,姬无由此人怪癖极多,每每来寺总要到往生亭来。 无我走到往生亭外,看着里面那人的背影说:“姬宫主造访本寺,不胜荣幸。” 姬无由没有说话,只盯着翻飞的风铃。无我也不生气,随意坐在石阶上打坐,细雨绵绵地爬上他的脸,他似乎与大地融为一体,明觉默默地候在十丈外。 姬无由突地背对着他说:“老秃驴!” 风不急不慢,正好将这话传得满山响,“老秃驴……老……秃驴……驴……” 无我身子一个趔趄,心头冲出一股怒火,他动了动指头,生生将怒火压了下去。无我平复着心绪说:“姬宫主真真好兴致,乘雨欣赏我钟国寺山景,想来大雍皇上还未求到钦天司?” 姬无由靠着斜栏冷漠地说:“华绍?他与温若虚过招,与本宫何干?” 黑色的衣袍猎猎作响,姬无由抬头望着山巅,往生亭风铃声声。 无我敛眉,华绍与温若虚机锋交错多年,这次是温若虚最强硬的一次,钦天司若不出手,皇子公主非死即伤。若皇室脸面无光华绍必定会拔掉温家,大雍将会大乱! 无我沉声说:“姬宫主要放任天下大乱?皇族式微世家强盛并非好事,莫非宫主忘了前朝沈家之祸?” 姬无由侧眼看了无我一眼,他提起沈家之祸,是怕温家独大成为第二个灭国的沈家? 姬无由冷哼一声,“天下本就乱了,温若虚不过是添把火,温家气数已尽,成不了第二个沈家。” 姬无由看倦了山色,纵身跃入山谷,黑色长袍裹着他掉入了迷雾中。 无我起身走到他站的地方往下望去,只能看见下方移动的云雾。姬无由说如日中天的温家气数已尽,看来温家内部发生了变故,温若虚圆滑世故,岂会为了孙女私事公然忤逆圣上? 将此事闹大圣上必定会请求钦天司调解——温府出大事了,只有钦天司出手才能解决的大事!钦天司乃是大雍圣宫,莫非温家有邪祟? 无我猛地起身,明觉惊觉地跟在他身后朝前山走去。两人走到禅房时裤腿已湿了一大截,无我招了个小沙弥问:“灵树,可有京中消息?” 换作灵树的小沙弥歪头想了想说:“禀师叔,弟子听闻八皇子昨日外出,去了天女街。” 无我眼神一亮,要说天女街近日有何特别之处……是了,有人得了幅古画,姬无由的亲传弟子恰好是个画痴。 无我舒心地笑起来,赞赏地看了一眼灵树,这孩子年纪不大,心思倒挺灵活,应当好好培养一番。 灵树恭谨地退到一旁,无我跨进了禅房,房中檀香袅袅,他坐到窗旁敲打木鱼,心思转得极快。难怪姬无由敢若无其事地闯入山门,想来昨日就想好了如何调解华温矛盾。 前几日华绍在宫中遣了不少侍从去钦天司求见姬无由,皆是无功而返。而八皇子却能说动姬无由的入门弟子,倒是有几分魄力。八皇子佛缘颇深,若能进入钟国寺修行,他日必成一代大师。 天色阴沉,竹露滴响,天青色帐幔里的人影动了动。云流侧身听着帘外声响,凝香殿外栽着青竹,雨中蔓延的气息让她恍惚回到了午云。 苏玉压着脚步走到窗前,望了一会儿静谧的雨景,将木窗关严,淅沥的雨声顿时小了许多。她舒了口气走到帐前问:“殿下,可是这雨声扰了您?奴婢将窗关严了。” 云流轻声说:“无妨,凭栏卧听风吹雨倒也别有一番滋味。”她慢慢坐起了身,苏玉上前扶着她下了床,她随手扯过屏风上的外裳披在身上,走到窗前又将木窗推开,注视着窗外湿漉漉的景色。 过了一会儿白鹭急匆匆地推门走进来,见到两人急急地说:“殿下安好!姑姑安好!奴婢清早去了府外探听,听说大雍皇上有意让钦天司插手华温一事,钦天司已派出使者前往温家!” 云流怔住,钦天司主管天象祭祀,向来独善其身不掺合朝中争斗,这次竟出手了? 华温冲突原本是个好机会,城中守卫薄弱,她趁乱将白灵派出了城外寻找谢酉,今日已是第三日,白灵很快就会回城。钦天司接手此事,平复骚乱只是眨眼的功夫,城中若是戒严,白灵和谢酉如何回城? 云流叩着窗木,思索片刻对着白鹭招手说:“白鹭,你可打听出钦天司的使者有几人?” 白鹭会意地说:“殿下,奴婢听说使者只有一人。” 云流微笑着说:“是了,钦天司实力超凡,使者更是以一顶百的高手,前往温家交涉倒是有些屈才了。” 白鹭露出明媚的笑意说:“正是,温府只是簪缨世族,钦天司宫主未免过于看重温家了。奴婢还要出去见识见识,钦天司如何调解华温两族矛盾!” 云流轻轻点头说:“去吧,一切……小心!” 白鹭恭敬地退出了凝香殿。 云流眉头轻蹙,也不知白鹭是否能得手?既然钦天司要平复混乱,那她就多制造点混乱,让钦天司应付不暇,这雍京城最好一直混乱。 十月廿,秋雨绵绵,惊雷平地起,雍京城炸开了锅。前往温家交涉的钦天司使者在温府被袭身亡,甚至还没有见到温若虚! 朝野震动,纷纷指责温府狼子野心,竟敢袭击圣宫特使!皇帝大怒,命京畿卫围了温府,姬无由也派出了三十名司正前往温家要说法。 一时间温府被围成了铁笼,苍蝇也飞不出一只,温府人心惶惶,胆小的妇孺奴仆开始低声哭泣,滞留的门客面面相觑,皇上这是要对温相出手了? 温若虚坐在太师椅上听着门客的汇报,淡淡地端起茶杯呡了一口,耐心听门客说完,片刻才问:“钦天司宫主亲自来了?” 门客一怔,摇了摇头。温若虚“嗯”了一声,将新茶递给门客,自顾自地捧了茶细细品着。 门客疑惑地问:“丞相大人,如今阖府被困,四面楚歌,您不去看看吗?” 温若虚微笑着说:“圣上恼怒,不让圣上出了这口气,我怎有颜面面圣。此次特使在我温府被袭,我总得给个交待—给钦天司宫主!” 温若虚起身理了理长衫,大步走出了书房,他顺手拿起立在柱旁的纸伞抖开,撑着伞往大门走去。姬无由明知他有求于他,偏不肯前来,伙同京畿卫围了温府分明是在警告自己恪守本分。 温若虚几不可见地摇头,姬无由不肯为温家解决难事,却要他息事宁人,天下岂有这等好事?温家盛极必衰,华氏一脉又能延续多久?扶艮夜观天象以五行八卦卜出华氏一脉将颓,他不信姬无由没有推算出,姬无由分明是将华绍小儿蒙在鼓中。 温若虚走到府门,眼前乌压压的京畿卫持剑立在门下,乌黑的盔甲泛出冷光,为首的正是杨一世。 杨一世见他出来提起长剑立在胸前说:“温相,得罪了!” 杨一世脸色冷肃,紧紧盯着门口的温若虚。 温若虚甩开伞走到杨一世面前,细雨飘在两人身上,温若虚拱手大声说:“杨大将军,老臣历经两朝,在朝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在野修身齐家育人无数。 谁知在府中遭人陷害,刺客在府中杀害钦天司司正,嫁祸给我温家,老臣无能未能查出凶手,蒙圣上体恤,特派将军带领精兵到我温府查清案情。如此厚爱老臣实在受宠若惊,杨将军里面请!” 温若虚谦卑地退到一旁,做了个“请”的手势,温府下人们纷纷立在府门两旁躬身行礼。温府府门大开,恭迎京畿卫进门。 绕是杨一世久经沙场,也震呆在原地,东海海盗已经是厚颜无耻之极,想不到温若虚更是炉火纯青,堪称祖师!皇上震怒欲拿下温家,却被温若虚三言两语说成协助查案,阖府恭迎京畿卫到来。 他能怎么做?难不成率兵入府,将温府老小一并拿下?只怕未出温府就被温若虚告到御前,治他无据私闯一品大臣内宅之罪,以温若虚的个性岂会放过杨家? 皇上派他前来不过是造势,压制温府气焰,以平京中私议,他可不能趟这滩浑水,温府大宅不能进! 杨一世看着温若虚谦卑的老脸只觉牙酸得慌,夏决真是好样的,早早病倒在床,这等费力不讨好的苦差就落到了他身上! 正当杨一世进退两难时,跟在京畿卫后面的司正走上来打圆场说:“温相德高望重,乃是大雍黎民百姓之福。刺客狡诈不易抓捕,此事温相还得从长计议,京畿卫不可打草惊蛇!” 温若虚抬头打量着说话的司正,只见他年纪轻轻言语中却有一股镇定自若的底气,不由记上了心。 司正又说:“温相,杨将军,今日秋雨连绵寒风入骨,此处不是商议之地,两位不妨随炽一道前往钦天司详谈。” 炽?温若虚眼神闪了闪,听闻钦天司司正以佛经命名,炽正是《地藏经》第一愿的大弟子,难怪有此气度。 杨一世命京畿卫回守原职,与温若虚一道跟在炽身后往钦天司走去,三人消失在嘉元坊外。 坊口高大的石碑后慢慢走出一个人影,身形高挑一身白衣,黑色长发用杂草随意系在脑后。他望着逐渐被抹去的脚印轻声说:“那便住手吧,如你所愿。” 是夜,雨终于停了,夜色黑沉,一支支细小的箭从窗户射入了房内,房内的人焦急地捡起箭头绑好的布条,上面只有两个字:作罢。 房内的人先是惊疑,而后领悟过来,就着烛火将布条点燃了。雍京城的寒夜紧追不舍,千家万户已添上了锦被。 第七十五章 姬无由 钦天司独立于皇城后山,圣宫坐落在最高的山巅,放眼望去尽是鳞次栉比的朱楼青瓦。 圆月高悬于青空,檐角下坠着的丝带随风飘舞,姬青离静静地坐在房上,山下空落的屋宇映入他眼中。 白日里鲜艳的雍京城夜里却是这般寥落,星点烛火撑起摇摇欲坠的高楼。他叹了口气,荒芜之感从心里蔓延上来,今日是他的生辰,师兄们近日忙于朝中琐事无暇顾及他,今日,连长寿面也无。 姬青离望着静谧的圆月,他近来总是做一些奇怪的梦,在梦境中有一个女子反复出现,分明在他身边他却看不清女子面容,梦中他能叫出她的名字。 醒来后他已记不清内容,但梦中撕心裂肺的痛楚依旧清晰地流淌在他身上。姬青离慢慢躺平,银色长发泄在青瓦上,寒风从山下吹来,青瓦寒凉,将他身上热气吸收殆尽。 圣宫中烛火明亮,温若虚一身藏青裘袍,捧了热茶细品,他面前摆着一张古卷,细腻的绢上写满了刚劲有力的《心经》,落笔处印着淡红的古体“沈”字。 温若虚往窗边看了一眼,姬无由邀他到圣宫,就给他看这幅画?前朝沈国公府祸国案主使小公爷,据闻写得一手好字,喜欢仿古人以绫绢作画题字,这画无疑是他的遗作。 姬无由将这画予他鉴赏,是在警告他安分守己。温若虚露出了笑意,温家从前就是京中顶级世家,盛时可是压了沈家一头的,沈家没落千年是沈家人咎由自取,温家不同,即便牺牲族人也要保证血脉延续。 温若虚眼中闪过杀意,他早已发觉府中异常,隐忍不发只是在等待机会,将那妖物击杀的机会。 他抬眼打量着圣宫,头顶上是一面巨大的八卦图,沉香木立柱牢牢钉入八个角落,檀香里掺了别的东西,轻烟飘散在房中。 这房间倒是有趣,颇有修道之士的风格,还有几分封印的味道。温若虚眼中精光一闪,细看钦天司的屋舍,竟然都有驱魔伏妖的意味,姬无由果真神秘。 温若虚留在钦天司已有十日,这十日都在饮茶对弈中度过,他深知这是华绍的意思,就安然地在钦天司呆了下来。 圣宫的一处房间中,燃着明明暗暗的香,敞开的窗户旁靠着一个人。他凝视着下方屋顶上的人,几次想要伸手又将手缩了回来,一枚圆润的雪豆夹在他指尖。 姬无由退回矮几旁,伸出筷子将长寿面上的煎蛋夹进了嘴里,接着把寿面吃了个精光。 房中没有点烛,月光打在地面上,一室寂静,姬无由抹着嘴算起了日子,这一世他们还未相见,最好生生世世都不要再见了,让孽缘断在这一世吧。 姬无由轻叹,起身收拾了桌面,他端起瓷碗出了房门。 木窗“嘎吱”一声被风吹得关了起来,窗下立着一个破碎的人影,他在房中走了一圈,提起墙上挂的木剑就往门口走,恰好撞上回来的姬无由。 姬无由见他愣了愣问:“一身寒气,可要喝点热汤暖身?” 姬无由微微转头,随手一挥将烛火点燃,眼前的少年抿唇不语。 姬无由看着他银色长发上的水珠说:“天气寒凉,运功于丹田,令其化为热气游走周身,寒凉不可侵也。” 姬青离紧绷着脸走到门口,将要跨出门他才说:“师父,你吃了我的长寿面,应还有个煎蛋。明日,双份予我。” 姬无由弯了弯唇,熄了烛火躺到榻上,方才他去青离房中换了一支长香,今夜青离应会睡得更好。他侧身望着香炉,钦天司遍布佛法,那女子今世应不会再与青离相遇了。 又是一夜风雨,凝香殿外花木尽凋,只剩下几株常青树挺立,傲视霜冻。 苏玉裹紧了薄棉袄,替云流穿上新做的狐裘,手指灵巧地给她挽了个髻,用银簪别在脑后。 苏玉看着她精致的小脸夸赞说:“殿下容色越发惊绝了,奴婢这手摸着您的头发都不忍拿开了!” 云流被她逗乐了,吃吃地笑着说:“姑姑,早上可是偷喝了蜜糖水?” 一旁的白鹭捂着嘴偷笑,苏玉羞恼地瞪了她一眼,飞快地布着食盒里的早点。 近日天寒,午云众人第一次遇见这等寒冷的天气,被寒风一吹不少人病倒,苏玉赶忙吩咐膳房给每人一日三餐加一份暖身汤,侍从们的情况才有了改变。 云流看着白鹭递上来的参汤微微蹙眉,连着喝了十几日参汤,她闻着那味心里直泛酸。苏玉热衷于把各种名贵药材放入汤水中熬,效果是挺好,就是味道怪异得慌。 云流认命地拿起了银勺,正要喝时白鹤急急地推门走了进来,她神色焦急地奔到云流身边说:“不好了殿下,褚管事命人回来传话,说是白灵她……她在城外被伏击,潜入京城后下落不明!” 云流心惊肉跳地问:“褚管事呢?派人去接应了吗?” “派了十人在城中寻找,只是……”白鹤神情艰难,紧握着拳头不敢看云流。 云流心里一个咯噔,她沉声问:“白鹤,白灵可找到谢总领了?” 她不信以白灵的本事,半个月时间还找不到谢酉踪迹。 白鹤咬着唇说:“白灵她……她找到了,只是谢总领重伤昏迷,两人入城时被发觉,只有白灵逃脱……” 褚绥的人在白灵与守卫交手后才看到两人,只是谢酉被巡逻的人直接抓住了,他们的人原本打算接应白灵,奈何她警觉性高,无人能追踪到她。 云流绷着脸起身问:“褚绥在何处?”她拿过屏风上的披风往身上套,就要出门。 苏玉急忙说:“殿下,早间寒凉,不如您先用早点,奴婢唤褚管事过来。” 云流摆手说:“不必,我去寻他,你们也不必跟过来。”她披上银色披风快步出了门,顺手拿过檐下的纸伞往前院走去。 路上遇到外院的小丫鬟们,她们惊讶而诚惶诚恐地向她行礼问好,她微微点头,很快就进了褚绥的院子。 褚绥不在,他房中干净整洁,桌案上压着一叠纸。云流想了想走上前拿开了白玉镇纸,她翻开最上方的一页纸,惊讶地发现上面空空如也,不由地往下拨,却是一叠白纸。 是了,这是褚绥房中,他精通阵法,在她触摸镇纸时只怕就触动了阵法,她什么也看不见。云流心下了然,难怪褚绥院中不设奴仆,外人即便闯入也一无所获。 她随意坐在案前,拿起狼毫把玩起来,若她猜得不错褚绥很快就会来。 果然,就在她翻动案上的书时院子里传来了脚步声,房门被推开,一身湿气的褚绥有些错愕地看着她说:“不知公主殿下到来,有失远迎。” 他拱手说道,大步走到了她下首。 云流看着高大的他,他脸色疲乏还有些惶惑,想来奔走了一夜。她轻声问:“褚管事,白灵可有消息了?” 褚绥苦恼地摇头说:“殿下,白灵行踪诡秘,戒心极高,目前钦天司的人在追踪她,一时我也不能联络上她。” 昨夜大雨袭城,夜色凄茫中白灵伪装成商妇,用马车拉着谢酉回城,一路上过了守军的盘查,入了城门却被巡查的钦天司司正发现。司正发觉马车上隐约有妖物气息,将马车拦下要求检查,两人争执引起了守军注意,守军围了过来。 白灵眼见暴露,只得突袭司正与守军,不想那个司正是个厉害人物,木剑一挑将白灵击飞,他横劈一剑将车顶掀掉,露出了车厢中重伤昏迷的谢酉。 两人的动静引起了褚绥的人的注意,接应的暗卫还未近身,只见白灵突然使出符纸,消失在了城门。 司正黑着脸说:“想不到雍京城又有海外之人混入,倒是越发热闹了。你,过来。” 他随手指着一名守军说:“去禀报你们将军,追捕海外女子。” 他从怀中摸出一只银色小罗盘,调拨后扔给守军,让他们按指针的方向追捕,随即提着木剑跳上马车,赶着马车往钦天司驶去。 云流心情沉重,谢酉在城外受伤,妙手村医术高明,加上向前也在,白灵却冒着风险将他带回城,可见谢酉的伤妙手村无法医治。 司正说谢酉身上有妖物气息,应是被妖物所伤,能救他的只有一处地方—钟国寺。 云流心中叹息,若非如此白灵也不会冒此风险。她沉思了一会问:“褚绥,你可打听出昨夜的司正是谁了?” 褚绥无奈地点头说:“殿下,此人一头银发,是钦天司宫主的关门弟子,叫做姬青离,脾性古怪冷漠。” 云流缓慢地扣着案几,姬青离么她倒是听华心兮提过,此人极其神秘,能一剑击飞白灵,此人武功极高。谢酉被他扣留在钦天司,他想利用谢酉钓出幕后的她。 褚绥看着思考的她欲言又止,她望了他一眼说:“褚绥,你似乎还有话没说。” 褚绥咬咬牙说:“殿下,昨夜的守军是夏将军的人。” 像一颗石子落入静寂的水面划出涟漪,房中气氛流转,却无人说话。 过了许久云流轻声说:“是吗?夏决的人。” 她声音极低,被风雨声吞没,褚绥只能看到她垂下的睫毛,掩盖了眼里情绪。 两人静静地待在房中,褚绥默默地给她奉了一杯清茶,细细的热烟从杯中升起。 云流捧了茶暖手,却不去喝,她侧身听着外间肆虐的风雨声,心里一片寒凉,她的左膀右臂几乎折在了大雍,她恨不得将华绍凌迟,此生她是第一次这般怨恨一个人。 将近午时雨小了,云流起身准备回凝香殿,褚绥有些迷茫地跟在她身后。 她想了想说:“白灵那边你不必再追踪了,免得被人发现。白灵机敏,她甩掉了那些人自己会回来的。” 褚绥点点头送她出门,她在门口止住了褚绥,自己撑伞出了院子。 她绕道去了谢酉的院子前,看着里间打理好的花木心情更是沉重,她一定要把谢酉带回来! 谢酉在钦天司,命起码保住了,她要如何遮掩身份将他带回来呢?钦天司宫主姬无由据闻性情无常,连皇帝见了他也得小心翼翼的,她要如何接近他? 云流转身回了凝香殿,要接触姬无由还得华心兮出面,皇室与钦天司关系密切,向华四打听肯定有不少结果。打定主意后她吩咐白鹭说:“白鹭,去给四公主下帖子,就说本宫约她宫外游玩。” 白鹭立马筹办起来,挑了库房的好礼,连同花笺,命人将礼物送往宫中给华四公主。 第七十六章 转变 秋雨恼人,西宫中一片寂静,除了往来的宫女太监们,难见人影。主子们被大雨所阻,都乖乖地留在了宫中休养。 一个穿着粉红宫装的小宫女急急地撑伞走过长廊,她怀里揣着小太监呈上来的请柬,往四公主的寝殿走去。大雨倾倒在纸伞上,耳旁雨声如鼓,她加快了步子,未曾留意到长廊尽头站着的人。 雨帘如烟幕,很快掩去小宫女的身影,长廊旁的人抖着蓑衣望着她离开的方向。 华漫兮一脸疑惑,是谁冒着大雨给四姐送信?父皇前几日可是命四姐禁足宫中,抄写女戒练习女红的,明年开春四姐就要远嫁北境。 华漫兮想了想裹紧蓑衣往华珉寝宫走去,他原本想趁机溜出宫外,不想撞见了四姐的贴身宫女。前两日四姐与三皇姐不知何故起了争执,四姐一怒之下掌掴了三皇姐,父皇得知此事大怒,命四姐禁足宫中直至出嫁。 这是皇家秘事,外人并不知晓,他听母妃说四姐受人挑拨,才与三皇姐起了争执,今日送信之人会不会是那挑拨离间之人? 华漫兮板着脸穿过长廊走到了华珉寝宫前,他站在殿前脱下了蓑衣,充满热气的身子被冷风一吹登时抖了抖,他拢着衣襟就要拍门,却听见房中传来低沉的交谈声:“五殿下,当日在宫外确实有人给四公主递消息,只是这人却突然蒸发了似的,全无线索。” 是夏决!华漫兮放下了手,支起耳朵细听,他倒要看看是谁狗胆包天,敢挑拨他的胞姐。 华漫兮年幼的脸上浮现出暴戾之气,他握着拳听着里面的声音:“挑拨三皇姐与四皇姐对他有何好处?只怕是盯上了冉阁老与裴御史吧。” 华珉沉静的声音传来,安妃娘娘与清妃娘娘素来和睦,此次和亲清妃娘娘虽有私心将三皇姐留下,却是与父皇商议后才将四皇姐顶了上去,可见父皇是原本更中意四皇姐和亲的。 北境新老王权交替,外有妖兽暴动,比起性子娇纵暴躁的三皇姐,沉稳机敏的四皇姐去和亲显然更合适。此事安妃娘娘与裴御史是知情的,可见冉家对此做出了补偿,能让安妃娘娘舍下四皇姐的事不多,除非…… 华珉长眉微皱,放下了手中的长笛,他反应怎么这般迟钝!清妃膝下无子,安妃膝下有九弟,裴御史乃是天下清流,加上岭东巨富冉家……安妃娘娘志不在小! 前些日子六弟出宫修习佛法,如今看来修习佛法是假,调查裴冉两家是真,只怕是查出了两家端倪,这才针对起两家来! 华珉握着长笛的五指紧了紧,一向纯真无邪的九弟也进入了太子之争,皇室中人最是无奈和绝情,明争暗夺血脉厮杀代代延续,今日他若不争,他日他与八弟安有容身之地? 华珉紧抿双唇,他对面的夏决见此放下了茶盏沉声说:“五皇子何须忧虑,那人针对的是冉家与裴家,与您何干?我夏氏一族乃是五皇子的坚实后盾。” 风雨坠落,天地喧嚣,华漫兮垂着头静静站在门外,一颗心湿得通透。是了,他是裴家人,裴家被盯上与华珉有何干系?东宫未定他活着就是威胁,这宫中除了母妃和胞姐,谁会真心待他? 华漫兮听着门内传来的笛声心渐渐沉入深海,他的四姐禁足宫中,被迫和亲北境,他的母妃整日夹在三宫中不敢言语,他被雍京人耻笑,得来的不过是“无须忧虑,与您何干”? 华漫兮突然闷笑起来,眼角有泪光闪过,这宫中谁都知道他与皇兄们一样,距离东宫一步之遥,母妃知道,皇兄们知道,四姐知道,只有他自己不知道。他还当自己是大雍最自由快活的小皇子,在雍京城横行霸道! 华漫兮无声嗤笑,捡起地上的蓑衣摇摇晃晃地走入了大雨中,雨水将他团团裹住,他迷蒙着眼往华心兮的寝殿走去。 到了寝殿前他又止住了,站在阶下凝视着殿门,四姐被罚禁足,不许旁人看探,他贸然闯进去免不了被罚,四姐也会被罚。 华漫兮站在雨中低喊:“玉钗,你可在房中?” 殿内的玉钗一个激灵,结结巴巴地问:“公主殿下,您方才可听见有人唤奴婢?” 伏在案上的华心兮没有动,她呆呆地盯着手腕上的玉镯,这是母妃给她的,听说是当年曾外祖母留下的,只传女儿不传媳。母妃既然关心她,为何还要送她去北境?明明……明明北境指定要的是大雍三公主,父皇和母妃硬将她安成三公主,替华青鸾和亲! 华心兮神情暗淡,这时门外又传来低喊:“玉钗可在房中?” 是漫兮的声音!她一个激灵起身飞奔到门前,一拉开门就看到雨中湿透的人,不由大喊:“九弟你疯了,怎地淋湿成这样?快快进来!” 说着就要下去拉他,被华漫兮制止,华漫兮抹着眼皮上的水问:“四姐,你老实告诉我,今日是谁给你来信?是那挑拨之人吗?” 他眼神狠辣,透过雨帘依然直直投进华心兮眼中,华心兮心里发酸,她天真无邪混世魔王的胞弟这些日子不见突然成长了。她摇头说:“不,九弟,是倾云来信……” 华漫兮有些疑惑,长公主的信?他哑着声说:“长公主……她可有说什么?” 华心兮朝玉钗看了一眼,玉钗会意地回屋将案上的信纸装好拿了出来。华心兮望着湿透的华漫兮说:“漫兮,你替我走一趟,将信交给阿流,就说……我偶然风寒行动不便,来年开春再去见她,与她把盏叙旧!” 华漫兮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泪流满面的她,父皇禁足她直到出嫁,她与长公主再见即是永别,如何还能把盏共欢? 他一步步走上玉阶,从玉钗手中接过包好的信纸紧紧塞在腋下,华心兮看着高大的他忍不住哭出声来,他笨拙地抬手替她擦着眼睛,满手的雨水糊在了她脸上。 华心兮突地笑出声来,抓下他的手说:“漫兮,你要好好的,等你长大……” 华漫兮重重点头,转身下了玉阶,把雨帘与华心兮主仆扔在了身后。他径直回了自己的寝宫,简单换了一身衣裳就往宫门走去。 宫门的守卫见了他赶忙放行,生怕惹了他的火气,还谄媚地说:“九殿下安好,今日雨大宫外湿滑,您可得当心!” “嗯。”华漫兮破天荒地回了一声,守卫受宠若惊地看着他走远。 华漫兮直奔永安坊,坊中人见了他莫不绕道,生怕触了他的霉头。他直直地走到九王府门口,忠伯将他引到凝香殿前,他望着殿前苍翠的文竹心里慢慢静下来。 云流等了一下午,终于等来了消息,她裹紧狐裘出了门,看见阶下青伞下的华漫兮,惊讶地问:“九皇子今日怎么来了?四公主呢?” 她打量着他身后,华漫兮走上台阶说:“长公主打算在雨中招待本皇子?” 他收了伞将伞递给白鹤,白鹤将伞立在了檐下。 云流看着他被大雨濡湿的衣衫吩咐说:“白鹭,去给九皇子寻身干净的衣衫来。” 她引着华漫兮入内,殿里沉水香的气味蔓延,矮几上摆着暖身汤水,她拿过瓷盅盛了一盅递给他。 华漫兮默默接过,拿起勺子便喝,一股暖流从口中流进心里,他抬头望着云流清绝的脸突然红了眼,又生生压住,只低头喝汤。 云流见状使了个眼色,白鹤与白鹭立马退出门去,轻轻地替两人关上了门。 云流试着开口说:“九皇子今日……心情似乎不甚好?不知有何事烦恼?” 华漫兮把汤喝完了才慢慢地说:“长公主,四皇姐托我给你带了封信,她前几日不慎染了风寒,在宫中休养。”他从怀里摸出信递给云流。 云流接过温热的信纸,撕开封口看了起来,神色不明。华漫兮有些疑惑地问:“可是我四姐语焉不详?” 云流摇摇头说:“非也,四公主替我讲解地非常详细,九皇子你可知道姬无由此人?” 华漫兮一愣,有些迟疑地说:“钦天司宫主姬无由?我只在祭祖时见过他,他性子冷漠孤傲,并不将皇室中人放在眼中。” 他远远看到过姬无由,身穿黑色长袍,长发用木簪别在脑后,神色冷漠疏离,却是个极厉害的人物,听闻功力更胜钟国寺住持,除去钟国寺后山的修行者,他应是大雍第一人。他疑惑地问:“长公主为何问起姬宫主来?” 云流没有说话,去门口把干净的男子衣衫拿了过来,放在华漫兮跟前说:“九皇子先将外袍换好,屋外湿气重,仔细染了风寒。” 她转到屏风一侧,轻敲着木椅,华心兮说姬无由此人神出鬼没,喜怒无常,常人不可见也。若想见他,不妨从他的弟子姬青离入手。那夜带走谢酉的人就是姬青离,她这不是自投罗网吗? 身后传来华漫兮的声音:“长公主,我换好了。” 她走出屏风,华漫兮穿着青色的绣服端坐在几前,长发随意系在脑后,静静坐在矮几前有了几分贵公子的意味。 云流挑挑眉,平日里见惯了他张牙舞爪的模样,突然见到他这静秀的姿态倒反有些不适应。 她替华漫兮斟满茶盏,两人对着窗外雨景饮茶,一盏茶完华漫兮突然开口说:“长公主,你觉得我能入东宫吗?” 云流手一抖,茶水微微溅出,她轻声问:“九皇子也想要那九五至尊之位?” 华漫兮笑了起来,他反问:“有何不妥?长公主觉得漫兮此言不妥?”他紧紧盯着云流的脸,生怕错过一个表情。 云流只得苦笑说:“九皇子今日举止实在异常,若要我选,我宁愿那人是你!” 她是和亲之人,势必嫁给大雍某位皇子,纵观大雍皇室,能在风雨飘摇形势不明时予她一丝庇护的,不是姜皇后的八皇子,也不是高贵妃的二皇子与六皇子,唯有心性纯良的九皇子。 她此言一出,原本紧绷烦躁的华漫兮眼里突然有了光芒,他眼中情绪万千。众人只觉他顽劣暴躁,不堪大任,并不将他放在眼里,他自己也觉得此生就当个闲散王爷就罢了。 现在他明白了,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只要他还是大雍皇子,就会为人忌惮,皇室中人无人真心待他!这世上不论他是闲散王爷还是一朝天子,真心待他的人除了母妃与胞姐,还有长公主。 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她为和亲而来却迟迟不定人选,只怕心知他那些皇兄不可靠,他要强大起来,入主东宫走上九五至尊之位,予她异国他乡的依靠。 云流浅笑着看着他,并不说话。他却深知在她心中,自己只是个贪玩的小皇子,唯有自己强大起来,才能给予关怀之人依靠。 华漫兮放下茶盏站起身说:“长公主,大雨渐歇,我这便回宫去了。” 他就要脱外袍,被云流喝止:“九皇子,新衣乃是白鹭特意做的,莫非殿下不喜欢我午云式样?” 她咄咄逼人的样子让华漫兮有些招架不住,他挠挠脑袋又将外袍套了回去。云流命白鹤包了许多吃食,并一罐热汤装进食盒,让华漫兮带回宫中给华心兮,把回信也一并给了他。 华漫兮拎着食盒走到了院中,天色转亮,他回头忘了云流一眼,见她立在檐下对他微笑。 华漫兮已走远,云流收回目光轻声问:“白鹭,九皇子心性突变,宫中莫非有大事发生?” 白鹭摇摇头,她并未听到宫中只言片语。 云流进殿躺倒在贵妃榻上,看着光阴流转,殿中燃上了红烛,套在青色的灯罩里,流转出莹莹光亮。 第七十七章 相求 扫帚不急不缓地划过地面,留下独有的沙沙声,雨露低落到地面,发出清响。 云流闭着眼感受着院中的一切,今日雨水似乎停了,正是出行的好日子。她睁眼望着纱帐,入眼仍是乌漆一片,她摸索着穿好衣服,径直往木窗走去,窗外地面上尽是湿意。 她扶上玉壁,幽蓝的微光闪过,她已到了院中。今日云流穿了一身黑袍,她回头望了一眼寝殿,拉下帽沿直往王府后院走去。幽灵蝶四下飞舞,往各个角落扑去。 一路畅通无阻,云流很快走到了后院的墙下。她望着高墙顿了顿,接着穿墙而过,幽灵蝶贴在她身上。她立在墙下环顾四周,果然四下无人,华绍在九王府四周遍布眼线,唯有后院势力薄弱,此时正是眼线换岗的时辰。 云流快步往永安坊门走去,一路上人影稀少,三三两两的小贩嬉笑着从她身边走过。城中藏龙卧虎,她不敢召出幽灵蝶,只得依着记忆往将军府走去。 华心兮信上说,姬青离此人神秘莫测,与八皇子倒有些交情。想要接近他只能寻求夏决帮忙,云流眼神沉了沉,若非迫不得已,她不愿再见他一眼! 伤谢酉的人是夏决的人,明年进攻午云的也是夏决的人,思及此她心中充满了厌恶,又不得不去寻他。 云流心事重重地走到了征国大将军府邸前,天色微蒙,将军府大门已开,守卫立在两旁警惕注视着她。她捂的极严实,压着声音说:“去叫你们将军出来,宫中有急事!” 守卫先是一愣,随即说:“请稍候片刻。” 一个守卫快步往里通传消息,另一个守卫依然警惕地盯着阶下的云流。 云流舒了口气,看来平日夏决没少遇到这种事,将军府守卫对此也习以为常了。她静静地等在府门前,身后的长坊空无一人。 不多时,门后出现了两个急匆匆的身影,夏决只胡乱披了件月白的外袍走出门来,看着门下一身黑袍的人有些疑惑,这是……? 云流猛地抬起头,黑沉的眼珠直直盯着他,夏决浑身一震,快步走下台阶问:“你……怎么过来了?” 他一把拉住她的衣袖往府门走去,不忘看了两个守卫一眼。 守卫心领神会,立马站直了身,似是眼前空无一人。夏决满意地拉着云流拐进了花园小径,路上并无下人,两人很快到了一处低矮的楼阁前。 楼阁四面环水,只有一条细长的木桥通往阁中。云流伸脚在平整的木板上踏了踏,十分结实。 夏决看着她欲言又止,云流不去看他,他终是叹气说:“走吧,去书房。” 两人一步步地走进楼阁,夏决警惕地环顾四周,见四下无人才关上了门。阁楼里弥漫着厚重的书卷味,角落的明珠散发出淡淡光亮,两人的影子落在木板上,一时间气氛异常安静。 夏决拉开长凳坐下,看着云流撩下衣帽,他忍不住问:“长公主,今日造访敝府有何贵干?” 云流坐到他对面,看着他坚毅的脸反问:“怎么,本宫不能来?” 夏决欲言又止,皇上命人严密监视九王府,他不信她不知情。 他轻声问:“长公主,今日是如何走到将军府的?”他很好奇她是如何走过来的,为何来找他。 云流讥诮地看着他说:“大将军放心,并无人发现本宫出府,绝不会连累将军!” 夏决苦笑,已有月余不曾见过她,让他辗转反侧进退两难的人,如今就在他面前,却不知何故冷漠如斯。他眯起眼看着她的轮廓慢慢扭曲,楼阁外天光渐起,他压下心头的烦躁又问:“长公主,可要用些糕点?” 云流摇摇头说:“夏将军,我今日冒昧前来,是想请你帮个忙。”云流直直地看着他,思考着如何开口。 夏决一愣,她冒险出来是想找他帮忙?夏决沉着脸说:“长公主,秋雨寒凉,唤下人送信来便是,公主殿下何须亲自过来。” 云流看着他关切的模样,心中有些矛盾,思索了片刻说:“夏将军,我想向你打听一个人。” 薄雾浮起在水面上,几支残荷倒在水上,四周一片寂静。夏决默了默,仍是走上前把外袍披在了云流身上,低沉的嗓音落在她耳边:“长公主,北国秋寒,万勿受凉。” 外袍上淡淡的熏香飘进云流的鼻子,她回过头,夏决已退到了她对面,逆着光只能看到他迷蒙的轮廓,她听见他轻声说:“今日午后,公主殿下去天女街浮生画室,必能得偿所愿。” 浮生画室?云流敛眉,这姬青离在画室做甚?她朝夏决施礼,夏决侧身避开。 眼见薄雾散去,夏决轻声问:“长公主可要回了?不若下臣送殿下?” 云流摆摆手说:“不敢再劳烦将军,我自己出去倒是方便许多。”她本是溜出来的,夏决跟着岂不打眼? 说着就要出阁,夏决猛地站起来,云流下意识避开,夏决却朝她步步逼近,将她逼到书架前。她有些恼怒,抬眼却望进了一双幽深黑沉的眼里,夏决低低地说:“长公主,此次一别……” 他的声音充满痛苦和纠结,最终化成了一句轻语:“长公主保重,长公主若有求,决必应!” 夏决退开了身,云流恼怒地推了他一把,从他身旁快步跨到门口,迎着寒风走上了木板。 夏决倚在门口看着她消失在岸边,他的外袍挂在木桥上,惨白如满湖的薄雾。他慢慢走过去拿起外袍,心里也渗满了雾气,湿漉漉的。 他退回到楼阁里,长凳上仍有温热,他方才想说,倾慕她已久还是他不日将会大婚? 夏决伏在桌上,无意识地看着水面,童四娘近日来过府上,父亲与童太傅已在商议婚期。他那日远远看了她一眼,是个进退有度的女子,她若进了夏家,定是极好的当家主母。 夏决叹了口气,心头秘事终是将它深埋,他与长公主今生今世绝无可能。如今府上内忧外患,便遂父亲的意娶童四娘吧,她能替他打点府上琐事,他虽无意于她,却能给她遮风避雨的体面,权当是对她的补偿。 夏决高大的身子立在书架前,他翻找了片刻拿起一卷曲谱,这是当年镇守西北时所获孤本,记载了西北蛮人驱妖咒曲,把它送给姬青离,姬青离必不会怠慢长公主。 他收好曲谱,披上外袍急急出了府,直奔皇城。 云流在宫外游荡了半日,将城中轮廓熟记于心,她慢慢走进了天女街。入眼尽是书画铺,长街两旁不少人向她招手说:“这位公子气宇轩扬,步履不凡,不若到本店暂歇,饮杯热茶?” 她心头闷笑,分明是瞧她行容怪异,想一探究竟,她这黑漆漆的行头几时气宇轩扬了?云流装模作样地在长街上溜了一圈,随意进了几家画铺,打量着挂在壁上的字画。 就在她摸索着一幅花鸟图时,一个身着浅蓝裘袍的身影从她背后走过,掩入了字画中。她浑然未觉,只慢慢地欣赏着满壁画像。 华天歌静静地坐在里间的木桌上,画室里不知何时人已走空,只剩沉浸在画像中的云流。 华天歌清淡地挑眉看了一眼那个臃肿鬼祟的身影,午云长公主今日在扮甚? 等云流回过神来,满室画像轻轻飘动,一个人影也无。她好奇地往里走去,看到了窗下支起手的华天歌,不由心头一跳,状若无事地转身欲走。 “长公主……” 云流暴怒,猛地转身朝他走去,恶狠狠地说:“这位小郎君白日发梦,叫着谁呢?” 华天歌轻笑,清冷容颜有了些微光亮,他轻声说:“长公主穿成这样,莫非是偷跑出府?” 云流心跳如擂,她紧张地朝外张望,店外无人经过。她回头瞪着华天歌,在他清明如水的眼神里败下阵来,恼怒地伸手摘了帽,露出了惊绝的小脸。 她有些丧气地问:“七皇子是如何认出我的?”她自认为掩饰得极好,怎料被他一眼识破。 华天歌指着木桌示意她坐下,云流板着脸坐下,本以为他会给她解惑,没想到他悠然自得地拿起画笔调试起来。 云流再问:“七皇子是如何认出本宫的?” 华天歌淡淡地说:“长公主莫非以为我是凭外貌识人的?” 他静心作画,洁白的宣纸上勾勒出一幅草原月夜图。 云流很不解,不是靠人的相貌识人,他靠什么? 华天歌作画极快,待落笔后他才抬头看着她说:“气息,每个人气息有所不同,长公主尤为特别。” 至于特别之处他并未明言,只敲着木桌说:“长公主在天女街转了这么久,为何不去浮生画室看看?” 云流闻言一震,警惕地看着他。华天歌声音清冷地说:“公主殿下既然对侍女图有兴致,却舍浮生而不入,莫非有何忌讳,或是避嫌?” 云流冷冷地说:“本宫去何处无须七皇子操心,听闻近日若嫔娘娘身染风寒,七皇子不奉侍殿下,却跑到这闹市中舞弄画笔,真真好兴致!” 华天歌看了一眼炸毛的她,蓦地浅笑,真是来寻姬青离的!他把热茶递到她面前说:“若嫔娘娘身子不适,自有太医院的人奉侍。” 云流没有接,只盯着他的脸不语。华天歌待墨迹干涸,将画挂在了长绳上,他从画纸中走过,声音透过沙沙的画纸摩挲声传来:“浮生画室今日清净,姬青离午后匆忙离开了画室,长公主可以尽享画室了。” 姬青离不在?云流面色不改,心里却是惊讶不已,等华天歌出了画室,她急忙起身出门,往浮生画室走去,里面果真无人。 姬青离不在,那她要如何打探谢酉的消息?云流咬咬唇朝门口走去,黑色长袍将她的身形容貌遮盖得严严实实。 华天歌立在长街对面的一间画室前,门口竖起的宽大襟带微微飘散,遮住了他的身影。他看着那个急匆匆的身影失落而去,心里更加确定,那晚姬青离抓获的就是长公主的人! 在这等节骨眼上找姬青离,不是自投罗网?他在宫中看见夏决急匆匆地往后山走去,便猜到了首尾,只是不想这人是倾云长公主!倾云与夏决还有这等交情? 华天歌神色复杂,近日他接到了幽洲密信,要他密切关注大雍动向,索曦更是装病潜回了幽洲。幽洲近日似乎有些变动,只等索曦回来他便知道下一步如何行事了。 华天歌清贵的脸上露出浅笑,一步步朝街口走去。一路上迷了不少小娘子的眼,一向安静的天女街热闹起来,小娘子们争相前来一睹美男子风仪。 云流压抑着情绪回了九王府,一进凝香殿便被苏玉拉到了房中,苏玉紧张地问:“殿下今日外出可平安?可有暴露?” 云流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抚说:“无事,姑姑不必太过紧张,我今日去天女街看了画像,画像倒是颇有趣味。” 苏玉悬了一天的心落回了原地,今晨她前来掌烛,发现榻上空无一人心头惊出冷汗,在慌乱中看到殿下留在椅上的字条,她才冷静下来,却又担忧殿下在外遇险。 如今谢酉被擒,白灵失踪,她不敢想象若是殿下出了事……苏玉脸色发白,忍着后怕吩咐白鹤替云流梳洗,她自己则跟在云流身后,替她按摩着太阳穴。 云流近日心神不宁,入眠困难,早间又醒的早,眼下迅速爬上了两片乌青。苏玉用温热的帕子敷在她眼下,一股茉莉的清香钻进云流鼻子,她顿时觉得神清气爽,放松了身体任由苏玉按摩。 苏玉轻轻按摩着,手下触感越发柔软,轻微地呼吸扑在她手上。她停手仔细听了听,发现长公主已经睡着了,她心头欢喜,朝外间的白鹤摆摆手,白鹤忙放下木盆走了出去。 苏玉守着云流,替她盖好棉被后开始做针线。入冬在即,她要给殿下赶出几套冬衣来。南国人在北国秋冬倍受煎熬,殿下入秋以来已病了几次,强壮如褚绥,近日也染了风寒,来后院找她讨药。 苏玉摇摇头,起身将木窗全数关严,一室烛火黯然,她就着微弱的光芒缝制冬衣,身旁是熟睡在榻上的长公主。 第七十八章 借人 冬月,雍京城下了第一场雪,细雪似雨丝,绵密地飘落在檐角树梢,长街尽染湿色。 暮色苍茫,皇城各处支起了莹莹的灯笼,远看像极了挂在枯树上的柿饼。 “哼!”城门口停着的马车车帘被甩下,拉车的高大枣红马来回踱步,龇着嘴喷出一圈白气。 车里的人拍了一下车壁,枣红马立马抬头跑了起来,马车很快消失在了城门。 凤凉捏起几上的小兽把玩,小兽委屈又惧怕地扭动着身子,生怕触怒了这位主。马车渐渐放慢了速度,凤凉躺在兽毯上,紫色的眼睛无意识地盯着车顶,直到车帘被人撩开。 来人神色冷淡,语气平淡地问:“凤公子驾车堵我钦天司是何意?” 凤凉没动,斜着眼看着他说:“姬无由,多日不见,你越发诱人了。” 如瀑的紫发散落在毯上,凤凉的模样像极了坠落人间的精怪。 姬无由冷冷地说:“你越发令人厌恶了。”说完转身朝山上走去,灰色的大氅将他裹得严严实实,整个人慢慢没入了青黑的山色里。 凤凉低笑一声下了马车,冬月他依旧穿着一身单薄的大红锦衣,寒风吹得锦衣簌簌作响,他跟在姬无由身后一步步登山而上。 圣宫庄严肃穆,姬无由快步走过木廊,廊上烛火晃了晃,凤凉已欺身到他跟前,捏住他的下巴温柔地说:“天色尚早,姬兄何必匆匆?不若陪我下一盘棋。” 姬无由面如黑墨,眼中光芒闪过,一支闪着银光的细刃停在了眼前。 凤凉早已在一丈之外,捂着胸口控诉说:“姬兄不愿下棋,何必暗箭伤人,若非我身手敏捷,今日定要命丧此地!” 说着伤心地往眼下抹了抹,紫色的双眸盛满了伤心欲绝,他直直地盯着姬无由,姬无由冷哼一声朝转角处走去。 凤凉见他走了,也懒得装了,随意地朝自己的房间走去。姬无由在圣宫偏角找了一间屋子给他落脚,作为交换他不能对钦天司弟子出手。 凤凉心中不屑,那些废物也配他出手?钦天司中唯有姬无由他有些兴致,几月不见姬无由内息越发深厚,竟比他在骊昭修行更快,姬无由定有秘法! 凤凉慵懒地打了个哈欠,推开房门走了进去,食指一弹一簇烛火亮了起来,房里一尘不染,简单的陈设更显逼仄。 他将被褥放下,斜躺在上面,摸出怀中的玉环把玩,这次回骊昭与空水过了招,空水的异术无懈可击,他在她手里吃尽了苦头,足足在寒池疗养了一个月。 寒风夹杂着雪花飘进陋室,凤凉的长发被吹起,他心头冷笑,寒池里冰渣入骨他都不怕,这点雪丝真不够看。 突然,他望见高处摇晃的烛光,心里微动,房间里的烛火“噗!”地熄灭,高处的烛光看得更真切。他笑得温柔,这个时辰那房里还有这么多人,倒是有趣! 他伸出手摸着窗框上跳动的红线,姬无由以为这阵法能困住自己? 寒风裹着细雪飘到温热的床榻上,榻上空无一人,而窗框未动。 下夜里,风雪交加,暴雪飞快袭卷了雍京,四处一片漆黑,模糊的烛光被风雪吞没。 圣宫最后一盏烛终于熄灭,屋里气息散去,凤凉抖了抖身上的雪,细长的手指抓住窗外的封印线,轻轻用力人已翻进了屋里。 屋里点着聚魂香,明明暗暗的光点衬得人脸色诡异。屋里正中摆着一副未合盖的棺材,里面的人被油布盖着,一股浓重的妖尸味道飘在空气中。 凤凉来了兴致,他倒要看看让姬无由亲自出手续命的是什么人,右手一挥油布飞了出去,借着微弱的光点他看清了那人的面孔。 凤凉瞳孔微缩,只因面前这张脸太过……惊悚恶心,整个面容已发胀溃烂,胸口毫无起伏,不知这人是死是活。 方才姬无由说有办法救这人,他有什么办法?凤凉突然兴奋起来,姬无由果真是个迷,连他都没法救的人姬无由竟能出手挽救,姬无由到底还有多少他不知道的东西? 凤凉舔了舔唇,他只喜欢强大的人,越强他就越想杀了他,把他练成招魂术,供他驱使!上次……他若得手了,空水早沦为他的傀儡了!只可惜,被商娆逃了,他只能藏进钦天司避开天澜子的追捕。 凤凉脸色扭曲,手上指甲被他生生掰断。当年要是他细心一些,萧珵岂能逃掉?可惜了那么好一副身子。凤凉平息下来,手指在空中飞快画符,试图拉出棺材里的人的魂,谁知里面纹丝不动,莫非这人还没死? 凤凉凑近去看,尸气往他脸上扑去,将将要到时一只黑色的小兽跳了出来,一口将尸气吸尽,它看了他一眼,意犹未尽地舔舔爪子。 凤凉轻轻说:“去,给我吸干净!” 小兽径直爬到那人脸上,一口咬了下去,不一会儿小兽的肚子逐渐鼓起来,而棺材里的人脸逐渐清晰,露出了原本宽厚苍白的脸。 凤凉眯了眯眼,这个男人他见过的,在林原作弄倾云长公主的时候,来搭救的人就是他,长公主十分信任此人,只可惜……这次她的臂膀折在了钦天司。 凤凉顿觉无趣,转身欲跳窗离开,屋里灯盏突然亮起,他迅速挥手将油布罩了回去。 一个黑衣人悄无声息地立在垂帘后,斗篷遮住了他的面容,烛火变得幽绿,闪烁不定。 凤凉嗤笑:“钦天司倒是藏龙卧虎,能悄无声息近了我的身,也是你的本事……” 话未完人已到了斗篷人身侧,细长的食指直指那人眉心。一股冰寒的气息“嘭”地一声炸开,两人瞬间分开,房中已多了一个人影。 姬无由眼里冒着寒气冷冷地说:“凤凉,休得放肆!”地面猛地窜出冰藤,将凤凉一把缠住,似要将他拖入地底。 凤凉也不急,随意地倚靠着冰藤说:“姬宫主何必动怒,不过是个活死人,本尊瞧瞧罢了。倒是……” 他的食指指向了帘后的人,神情人畜无害,嘴里却轻轻吐字:“这少年面生得很,宫主似乎颇为紧张?” 杀意喷薄而出,空气化作无尽利刃朝凤凉扑去,凤凉睁着澄澈的眼睛望向姬无由,红衣被冰藤划破,雪白的肌肤却毫无损伤。 眼见两人就要动手,帘后的人走了出来。 姬青离撩开斗篷冷淡地说:“师父,这人接下来如何救?”他眉眼精致而冷漠,银色长发散落在肩上,像极了窗外肆虐的雪色。 凤凉早已猜到这人就是姬无由那关门弟子,不过是出手试探,看来姬无由果真如传闻一般宝贝这个弟子。 姬无由径直走到棺材前,看着里面尸气尽除的男子说:“尸气已出,将他的魂魄封入体内,三日后他便能醒来。”说着俯下身将衣袖里的药丸送入了男子口中。 凤凉穿着破烂的衣裳走到姬青离面前,脸上是纯真无邪的笑容,他轻声问:“这么个污秽的男人,你救他作甚?” 姬青离冷着脸不理他,只盯着棺中的人,生怕错过男子的一丝反应。 凤凉轻笑一声说:“把这人给我。” 姬青离冷冷抬头说:“凭什么给你?” 凤凉并不回他,只看着姬无由,嘴角微微上扬,仪态端得是纯真无邪,仿佛浸在春风里。 姬无由定定地看着他,凤凉又说:“这是我的老熟人,宫主将他借给我如何?” 姬青离冷哼一声就要拔剑,被姬无由拦住,姬无由冷冷地说:“你带他走吧。” 凤凉笑容更甚,紫发雪肤,真真是骊昭凤凉,美玉无瑕!他转身推开窗跳了下去,黑棺也一同消失。 屋里烛火被寒风吹得几乎熄灭,姬青离抿唇不语,却立在姬无由面前不肯让开。 姬无由只得叹气说:“青离,他是骊昭仙山之人,心思诡谲,实力莫测,何必为了无关之人招惹他。” 姬青离冷声说:“那是我带回的人,岂能任由他带走?” 他不再说话,拢上斗篷朝门外走去,屋里的烛火挣扎着灭了。 姬无由站在空旷的屋里,窗外的风雪刮进来了,他伸出手空中的封印线全落在了掌心上,看着完好无损的封印他眉头一皱,凤凉是如何进到屋里的? 他抬头看着屋顶,钦天司的封印必须加强,那人就快来了! 凤凉进了屋子,一口黑色的棺材被他抛入了隔壁空房中。他看着身上破烂的衣裳,说不出的嫌恶。他倚着窗望向山下,听说九王府有口温泉? 风雪夜,一个颀长的人影拖着一口厚重黑棺缓缓走下了皇城后山。雪地上留下了长长的痕迹,又很快被淹没。 九王府门前,檐下的灯笼在风雪中显得有些单薄,有些脆弱的暖意。凤凉立在门前,嘴角露出了一丝笑,风雪飘过,门前踪影全无。 坊中的更声断断续续,被风雪吞没。热气奔腾中,一颗头伸出了温泉,凤凉神色餍足地抹去脸上的水花,他本就容颜惊人,长发飘在水上,更显得魅惑妖异。 五更天了,倾云长公主白日要是见了他,会作何表情?他今日可是送了她一份大礼!凤凉微笑起来,今日要怎样作弄长公主呢? 凤凉从水中站起身,光裸洁白的身子肌理分明,他走到屋角拿起绸巾擦水,又拿过一旁的锦衣套在了身上。 天色尚早,他推开门走进了雪地中,身上却片雪不沾,他沿着梅林朝前走去。 第七十九章 动心 大雪下了一夜,苏玉裹紧狐裘推开殿门,冷风裹着雪花从廊前飘过,屋里的热气飘散出来,回廊里一抹淡黄隐约浮现。 她快步走到廊下,一株腊梅颤巍巍地开着淡黄的花,清香钻入她的鼻孔,她深吸了一口气,顿觉神清气爽,寒气似乎也冲淡了几分。书中所说的梅香原来是这样的,苏玉忍不住点头。 “嘎吱!”窗门被推开,堆积在窗框上的积雪落了一些,云流披着雪白狐裘倚在窗边,看着她微笑说:“姑姑今日精气甚好,可见这腊梅深得姑姑欢心!” 苏玉赧然,指着梅树说:“殿下,这梅香真真醉人,殿下可要出来赏梅?” 白鹤跟着云流一道出了殿门,往廊下走去。回廊两旁积雪垒得像土丘,午云的宫人费力地铲着雪,见了两人纷纷问好,云流轻轻摆手示意他们退下,一时间回廊里只剩下三人。 云流望着开得正盛的梅花,梅香清浅,雪花落在了梅瓣上,梅枝不堪重压很快将它抖落。云流的毡帽上飘满了雪花,北国的雪沉重又轻盈,轻轻一拍就飘散了,倒像是糕粉一般洒落。 望着纷洒的雪,云流突然想起,这府中似乎是有一处梅林,她问苏玉说:“姑姑,我记得府中有梅林,可是真的?” 苏玉点头说:“殿下,梅林在后园山下,大雪路滑,等雪停了殿下便可尽情赏梅了。” 云流点点头往屋里走去,大雪天不宜出门,等到雪晴后再去梅林赏玩不迟。 凝香殿里铺着上次九皇子送过来的兽毯,十分厚实,踩在上面触感绵软。房壁上挂着崔氏的春夜绣,能感受到上面的热气,火墙十分暖和,殿里温暖如春。 云流侧头望着廊下,梅枝枯瘦有劲,扎向空中,她忍不住抬头望着灰蒙蒙的天色,这是雍京城的第一场雪,也是她此生所见的第一场雪,她突然想去梅林走走,看看梅花海的盛景。 苏玉剪了梅枝抱在怀里,朝云流走来说:“殿下,暴雪未停,当心沾染了寒气,快回屋中歇着!” 云流见她神色敛了敛眉,听话地回了寝殿。苏玉跟在她身后嘱咐白鹤去拿抱瓶,将梅枝插在了抱瓶中,殿中多了些生气。 连日天寒地冻,宫中送来的新鲜蔬果越发少了,倒是窖藏的吃食多了不少。大雍夏短冬长,冬日里多食用窖藏蔬果,长嘉帝念及云流初来北方,怕饮食不惯,特地吩咐宫中鲜果先送祥佛宫和九王府。然而插花煮酒这等风雅之事,却是顾不上了,冬日百花凋零,凝香殿中的桂花枝早已干枯,只剩些微余香。 今日见了腊梅,众人皆觉得欢喜,毕竟午云四时花草茂密,都宫中随处可见插花。 云流靠在贵妃椅上看着窗外大雪说:“大雪纷飞,雪景单调,看久了竟有些乏了,姑姑,吩咐今日府中休整一日,不必兢兢业业,我回榻上躺一会儿。” 苏玉有些错愕,怎地这么快就乏了?她恭谨地说:“是,殿下,奴婢这就去通传褚管事。” 苏玉出了殿门,云流把白鹤也遣了出去,自己佯装脱去外裳往床榻走去,白鹤这才放心地关了门。寝殿里只剩云流,她脸上露出了笑容。 后园积雪很深,云流特制的皮靴陷在雪地里,只得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进,好不狼狈。 她今日裹着厚厚的裘袍,脖颈上戴着上次秋猎宫中送来的妖兽皮巾,倒是不觉得冷,反而觉得大雪赶路颇有趣味,想着自己滑稽的模样竟有些好笑。 走了许久才到后园,她回头看着来路,脚印又慢慢被雪掩埋,便是苏玉发觉她不在寝殿,也找不到她。 云流微微叹气,苏玉待她极其忠心和小心,生怕她出任何差池,有时却也限制了她的自由。她心知眼下正逢危机,却也忍不住想到外边去走走,关在殿中只会更加担忧白灵和谢酉。 循着小路往山下走去,已经可以望见山下茂密的梅树,没有枝叶,入眼尽是淡黄或深红的梅花。云流心里欢喜,快步走进了梅林中,梅树十分高大,梅花开得正盛,清香四溢,她随手攀折了一支黄梅,细细嗅着香味。 越往里走越宽阔,梅树上盛开着各色梅花,粉红,雪白,紫红,淡绿,紫墨,浅黄……各种混色梅花,看得云流花了眼,呆愣地望着满天雪花洒落梅林,她从未听闻梅花竟有如此多的颜色,竟可与春花争艳。 云流仔细地观察着梅林,每株梅树异常高大茂密,枝干遒劲,不似她殿前单薄的梅树,这里的梅树竟有横压松柏之势,大雪落在树上,竟被挡住,化为细雪飘洒下来。 她忍不住在树下挥舞着双袖,裘袍与披巾落在了地上,她穿着色泽清浅的南国冬裙,广袖轻纱逶迤曳地,一步步往梅林深处走去,天地寂静,雪落无声。 走了不知多久,前方隐隐传来清越的击盏声,隐隐有热气飘散,云流讶然,这梅林深处莫非有人?她疾步走去,梅林尽头那人正含笑望着她。 梅花飞舞,和着细雪飘落在她身上,浅色的青纱裙沾上了花瓣,她静静站在树下,凝望着那人。 那人斜躺在竹榻上,一只手支起脑袋,一只手拿着一柄细长的白玉茶匙随意地敲着面前的白玉茶盏,茶盏发出清越的声响,盏盖随意扔在榻上。 云流看了一眼他面前的风炉,风炉火稳,茶罐冒着袅袅热气,寒露的香气溢出来。 那人仍旧含笑不语,半扎的紫色长发散落在身上,几根发丝被风吹到了盏中。大雪天他只穿了一身单薄的白色锦衣,光洁的胸膛裸露在外,竟比雪色白上几分。 云流眼光晃了晃,微眯着眼说:“凤公子好兴致,对着棺材饮茶赏梅,云流真真钦佩!” 凤凉神色不变,懒懒地说:“怎及长公主,大雪舞梅,长公主风姿绰约,令凉心醉。”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眼波流转。云流只觉心神恍惚,似跌入无尽大雪中,唯有一双紫色眼眸清晰无比。 妖孽!云流闭眼摇摇头,将他的眼睛驱散开,睁开眼只见凤凉吃吃地笑了起来,他指了指宽大的竹榻说:“长公主一路走来,想必疲乏,凉恰有歇脚之处,恭迎下榻。” 云流知他揶揄,懒得争辩,顺势坐在了他对面,端起了另一只茶盏呡了一口,热气顿时滚入四肢百骸,她的脸色红润了几分。 凤凉敲着茶盏说:“长公主就不好奇为何我会在此处?” 云流淡淡地说:“我正好奇为何雍京一夜寒梅盛开,见了你我突然明白了。” 昨夜九王府还是一片苍茫,她特地瞧了那株梅树,分明只是光秃秃的枝干,连花苞也无,怎地一夜就盛放了。 她为了印证,特地到后园梅林来一查究竟,不想此处却是梅花满天,有人一夜催开了梅树,只是不想这人是凤凉。 云流凝视着他精致的眉眼,她想不通他此举何为,若要见她,直接去凝香殿便是,何必这般折腾。 凤凉也不躲避,迎着她的目光说:“长公主真是不解风情,枉费凉一番心意,从钦天司把人给你带出来!” 凤凉一挥手,身侧的棺材飞到了云流跟前,吓了她一跳,随即她脸色惊疑地起身往棺材看去,一张熟悉的脸出现在她眼前。 她忍不住捂嘴,眼中有泪光闪动。谢酉脸色惨白地躺在棺中,胸前是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隐隐可见胸膛的微弱起伏。她低喃说:“谢酉……辛苦你了……” 棺材猛地飞到了一棵梅树下,撞落了雪花,纷纷落进了棺材中。云流一声惊呼,就要奔过去,却被凤凉拽了过来,跌在他身上。 凤凉一把掀翻了风炉,茶盏滚到了竹榻外,一片狼藉。他阴郁地捏起云流的下巴说:“长公主好生偏心,只看那活死人,竟不问问我如何从钦天司脱身的,人家也很辛苦的!” 明明是阴郁的话语,然而他的神色却纯真无邪,满脸委屈,云流看着他受伤的模样只得安慰他说:“凤公子也辛苦了……阿流多谢凤公子……” 凤凉伸出一根手指压住了她的唇,轻轻凑到她耳边说:“叫我凉……”语气旖旎,声音暗哑,偏生脸上一脸纯净。 云流“轰”地一声涨红了脸,他说,叫他凉。 “阿……凉……”云流声音细若游丝,眼垂得极低。 凤凉原本是戏弄云流,眼里满是戏谑,却在听见她唤他时,心里有些异样的感觉,却很快消散。他满意地应了声“嗯”。 云流脸色更红了,挣扎着从他身上坐起,心跳如鼓,她脸颊发烫,索性任雪花飘到脸上。 凤凉也坐正了身,见她背对着自己,单薄的冬衣贴在身上,他随手从手镯里拿了件白色的大氅披到她身上。 暖意立马包裹了云流,她回首看了看凤凉,他正随意地望着天空,雪花落在他散落的发冠上,他模样像极了坠入人间的精怪。 天地苍茫,云流一刹间眼中只剩他一人,一眼万年。愿时光至此,永不凋零,让她能安静地拥有,不去想世间动乱,肩上重责。 然而这感觉只是一瞬,因为凤凉站了起来,他走到棺材前问:“这人怎么处理?长公主将他拖回去?” 云流失笑,他在说笑吧,她哪里拖得动这口重棺? 她站起身说:“府中尚有管事在,我回去唤他前来。” 凤凉点点头说:“如此甚好,天色不早了,回去了。”他走入了梅林,身影渐渐消失在树下。 云流俯下身查看了一下谢酉的伤势,心里自责不已。谢酉在城外被妖物所伤,几经波折,几乎丢了一条命终于回到了她身边。她捏紧拳,冒死送出的消息午云那边也不知是否收到,大雍即将南攻,赵太后如何应对得了大雍? 眼下最紧要的是唤褚绥过来救人,云流脱下大氅摩挲了一下,将它盖在了谢酉身上,自己连忙朝着来时路往回走。 褚绥带人赶到时,已过未时,几人在树下见到了谢酉。苏玉沉着脸替谢酉简单包扎了一下,把安魂丸喂给了谢酉。 眼见谢酉脸色好转了些,暗卫们这才把他扶起来,褚绥开启阵法,几人瞬间消失在了梅林。 是夜,风雪依旧,谢酉院中烛火通明,几个人影围在一起讨论。而远在后山的梅林中,有一个身影缓缓落在了梅树上。 第八十章 压制 梅林在夜色中漆黑一片,积雪压塌枝丫的声音偶尔可闻。人影立在树顶不说话,手心上流动的光芒昭示出他起伏的心绪。 顺着光芒往树下看去,隐约可见各色残瓣铺得满地,被雪错落掩埋着,偌大的梅林梅花凋尽,凄凉无比。 人影闪到了树下,戴着面具的男子一步步走到梅林尽头,看到地上散落的茶具,一脚踢飞,茶具破碎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男子静静站在一棵梅树下,这片梅林已有千年,他用术法令梅林长生,为的是等她回来,谁知却被人糟蹋至此! 卯时他感知到梅林被施法,梅花全数盛开,便急忙从犀桑赶回来,却只来得及看见梅花衰败飘零,满地残骸的景象。 梅林已毁,他听见了梅树内里崩断的声音,这片梅林再也无法存活下去。原本十年寿命的梅树被他用术法强续千年,就有违天道了。 男子面具下的脸上布满痛苦,一千年了,他还没有找到她,他不信她已不在,分明三界之中无她踪迹。他宁愿她早已转世,生生世世他们不用再背负世间指责,为情所困。 哪怕她转世为一花一草,一鸟一兽,他也能将她找到!可她生生地消失了,从沈国公府被带走后,再无踪迹。 男子痛苦地捶打着树干,树干摇晃着,千年来的重压已让它不堪承受,“轰隆!”巨大的树干从中断开,断枝划伤了男子的手,男子没有动,沉默半晌打了个响指,一只黑色巨鹰从天而降,落在男子身旁。 男子冷冷地问:“查探到了吗?” 黑鹰没有作声,男子愤怒地劈开了残缺的树干,连钦天司也找不到人,那些人究竟把人囚禁到了何处? 他找遍了中元大陆,海外仙山,连幽洲也潜进去数年,并无任何踪迹。 梅林,你究竟在何处?男子失魂落魄地倒在地上,摘了面具,任由大雪落到他身上。 黑鹰不安地走了两步,它一直跟着主人,看着他从一开始的翩翩少年,到后来血洗王军,再后来遍寻三界。主人的心愿一一落空,越发疯狂残暴,甚至动了强闯幽洲的念头…… 黑鹰扑了扑翅膀,挡住了落下的雪花。男子慢慢坐起身,食指燃起了一簇火焰,火焰上浮现出神宫图案,他嘲讽地说:“袭击幽洲王城?胆子不小。” 黑鹰从空中飞过,底下的梅林轰然倒塌,激起积雪。黑鹰直冲钦天司而去,凤凉毁了梅林,更添凶兆。男子怒不可遏,今天就替空水清理门户! 谢酉房中烛火明亮,人影来回走动。苏玉仔细地替谢酉清理伤口,胸前伤口极深极长,边缘不清,不是剑伤倒像是撕裂伤,肋骨外露,腑脏也被伤及。 绕是苏玉见惯了,也不禁吸了口气,谢酉手上还有不少刀伤,伤口处血肉颜色更新,定是后来受的伤,一个人得忍受多大的痛苦才能在重伤致命的情况下再去厮杀? 谢酉对殿下亦是忠心耿耿!苏玉忍住眼底的泪光,把金疮药涂到伤口周围,用药敷住伤口。褚绥轻轻扶起谢酉,给谢酉胸口缠上了纱布。 云流坐在木椅上看着两人奔忙,心里对凤凉更加感激。若不是他,谢酉如何回得来?早前她又如何能得知午云实况?凤凉为人诡谲多变,待她却无坏心。 她叹了口气,等过了这几日风雪,她要给凤凉回份大礼,恰巧库中有一件他用得着的东西。 等处理完谢酉的伤,已是寅时,苏玉这才发现云流还在房中。她惊呼一声说:“殿下,您还未回殿中歇着?” 说着就要走过来,被褚绥一把拦住,褚绥指了指她身上的血污,她才反应过来,急忙去脱外裳。 云流看着两人疲惫的神色说:“姑姑不必多言,谢总领的事多亏了你们,谢总领的伤处理好,我才安心去歇息。” 云流把白鹤留下照看谢酉,另两名暗卫守在了房前,免得被下人误闯。九王府中眼线众多,谢酉重伤一事不能泄露。 苏玉跟着云流回了凝香殿,白鹭已候了半夜,见两人回来赶忙盛上了宵夜。 两人皆是忙了大半夜,连晚膳也未用,此时见了满桌好菜,腹中顿时饥饿不已,顾不得讲究过夜不食那一套,两人坐在桌前吃了起来。 后夜里雪越下越大,粗算已有三尺厚。 房里无烛,姬青离靠在窗旁仰望大雪,身子已冰凉一片,房里暖炉中银炭烧得正旺。他又从梦中惊醒,身疲力竭,默默坐到了窗旁吹冷风。 窗外白雪飘飞,雍京城一片沉寂。突然他发现一只巨鹰从空中飞来,雪色中隐约可见鹰背上的人影。 姬青离有些疑惑,什么人夜闯钦天司?避开了阵法直直到了圣宫前。他提起拂尘就要起身,却见那鹰往圣宫下一个偏殿飞了过去,他止住脚步。 姬无由将那处偏殿给了凤凉。姬青离缓缓坐了下来,今夜无眠正好看一出好戏。他想了想,套上大氅从窗口跳了下去。 偏殿里凤凉枕着锦被睡得正沉,冷风吹开了窗,一支冰锥猛地戳向他眉心。 “哐当!”床榻应声而塌,屋里空无一人。 黑鹰立在空中,鹰背上的人影冷冷地看着对面的人。 凤凉轻笑着说:“风雪夜袭人,阁下兴致真好。” 他只着了一身雪白里衣,被风吹得紧贴在身上。 面具男子跳下鹰背,黑鹰瞬间消失。男子一身黑衣,手中握着一把枯叶,一步步走近凤凉,巨大的威压将雪全数弹开,两人身侧片雪不留。 凤凉紫瞳里有兴味一闪而过,竟是海外之人。他从手镯里缓缓抽出一柄长剑,长剑上青光流转。 一刹间两人已在空中过了数十招,两人弹开身。 凤凉里衣已破,丝丝血痕清晰可见,手中长剑在身旁划了一个圈,将他包裹起来。 而面具男子依旧静立,手中枯叶不断地朝凤凉射去。 暴雪竟停了,钦天司一片寂静。 姬青离立在青瓦上,抖了抖身上积雪,俯视着躺在雪地上一动不动的人。凤凉败了,那人功力高深,只怕师父也不是他的对手。 姬青离飞身到了凤凉身旁,只见他双眼闭着,脸上是细碎的刀口,四周雪地已被浸红,紫发散落一地。 姬青离看着身子已僵硬的他,轻声问:“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他伸手欲为凤凉收尸,手将要碰到凤凉时,紫光突现,他瞬间弹开,拂尘直指凤凉。 凤凉睁着一双大眼,喘着气无辜地说:“姬公子……这是作甚?凉虽美,却不好男色。” 他满脸戏谑,姬青离冷哼一声,黑着脸就要走,却被凤凉叫住:“姬公子救命,凉不慎为贼人暗算,动弹不得,望姬公子怜悯……” 姬青离冷冷地看着凤凉,此人狡诈诡谲,只怕他与面具男子都被凤凉骗了。这场打斗凤凉应是必死无疑的,面具男子招招致命,似有深仇大恨,恨不得活剐凤凉,他又是如何保住命的? 凤凉见他神色变化,眨眨眼说:“姬公子,你就不想知道为何噩梦缠身?” 姬青离一顿,眼神冰冷地看着他,杀气喷薄而出。 凤凉似是未觉,继续说:“钦天司已有数千年历史,追溯起源,始于天道始兴之世。历代宫主镇守钦天司,以姬姓为尊。” 他满眼笑意,继续说:“天道始兴之世,姬姓尊者……唔,我忘了……” 姬青离脸色微变,凤凉突然说起钦天司历史何意?难道与他噩梦缠身有关? 凤凉见他脸色松动,勾起了唇,姬青离心智尚幼易蒙骗,若是姬无由在此,今日定会葬身他手中。 凤凉终于躺在了温暖的软塌上,他伤得不浅。面具男子究竟是什么人,海外有这号人物?此人功力远在空水之上,用枯叶伤人,分明留了一手,是怕被人瞧出门派? 他用手摩挲着脸上的刀口,这等强者做成妖尸,岂不如虎添翼?男子似乎不清楚自己的术法,否则以男子的压制之势,今日他可逃不脱。 姬青离脸色沉重地回了房,他看了一眼暖炉上熏着的安魂香,圣宫里到处是驱除妖魔的阵法。 师父待他极好,从小授他术法,十岁前不许他离开圣宫半步,直到今日他从未接触过任何女子,为何频频梦到那女子? 听说有些记忆即便转世,依旧无法让人遗忘,若是他梦见的是痛苦的前世,师父为何一直噤声,从不为他卜算前世遭遇、解他梦魇,宁可用安魂香?师父有什么苦衷吗? 凤凉说天道始兴之世,姬姓尊者镇守钦天司,不如去藏书阁查查钦天司历史,或许能弄清他梦魇缠身的缘由。只是师父下令封锁了藏书阁,如何进去呢? 雪停了,天色依旧灰暗,云流看着廊下的梅树不语。昨日还开得正盛,今日怎地就凋零了,蓦地,她想起梅林,幽灵蝶飞了出去。 不一会儿,幽灵蝶飞回来了,落在她指尖。云流怔怔地倚着回廊,梅林全部倒塌了,凤凉这祸害,对梅林做了什么? 苏玉穿着厚厚的皮袄走到她身旁,替她换了个手炉,两人对赏雪景。 几个侍人拿着铲子正在铲雪,白鹭这时穿过回廊走了过来,她手里提着一个大大的食盒,见了云流兴奋地说:“殿下快瞧,方才九皇子遣人送来的野味,说是在京郊冬猎抓的孢子,特送给殿下尝鲜!” 九皇子果真精力充沛,竟还有心思冬猎,云流不禁发笑,果真是北国人! 三人回了凝香殿,白鹭压低声音说:“已发现白灵的踪迹,想来她不日就会回府。” 云流舒了口气,这样的恶劣天气,白灵受伤在外如何放心?她放下手炉说:“姑姑,明日操办雪宴,就说我初次见雪,欢欣不已,特邀宫中贵人过来赏雪。” 苏玉会心地说:“奴婢这就去安排,想来明日官道也清理好了。” 第八十一章 初雪宴 冬月七,大雪方停,九王府灯笼高挂,吹笙鼓瑟,侍人忙作一团。冷香殿早已设好暖炉,地上铺着兽毯,殿中暖意融融。 长公主今日设宴赏雪,邀宫中贵人过府,欲作盛世雪乐以献雍皇。因城中平乐府歌姬技艺高超,特邀五名歌姬入府,共谱佳乐。 苏玉在前院张罗着晚宴佳肴,褚绥认真地记在纸上,他是大管事,府中采买一事由他负责。 苏玉张罗了许久,见褚绥神色无奈,板着脸问:“褚管事,可都记下了?殿下初次设雪宴,定不可出错!” 褚绥叹了口气说:“我记下了,姑姑不必再说了。” 他套上大氅往库房走去,今日白鹭出府去请歌姬,府中库房暂且交由苏玉掌管。苏玉办事谨慎妥帖,奈何太过啰嗦,采买的事竟生生安排了半个时辰,雪天行商本就少,去晚了可就买不到了。 凝香殿中云流正伏在案上作谱,行云流水般地划过宣纸,她看了看曲谱,似是不满,摇着头把纸压到了镇纸下。 未时末,白鹤从宫中回来了,她一进凝香殿就见云流正对着书案失神,她笑着走过去问:“殿下,您猜今日宫中怎么说?” 云流回过神来,见她满脸笑意,不禁好奇地问:“怎么说?几位皇子可有推脱?四公主那边去过了吗?” 白鹤笑盈盈地说:“今日奴婢去宫中递送请柬,恰好碰上姜皇后与妃子们雪中打球,姜皇后听闻殿下欲献乐,顿时春风满面,特地派人去后山请了八皇子下来,说是让殿下热闹热闹!” “九皇子听闻殿下宴请,更是高兴地赏了奴婢一把金瓜子,九皇子还去了勤政宫。等奴婢出宫时,九皇子派侍人过来说今晚要送殿下一份好礼!” 白鹤喜气洋洋地替云流拢起长发,又给她换了身红色宫裙,外披白色大氅。云流本就容颜倾城,眼下美得更是不可方物。 白鹤满意地盯着她说:“殿下万不可再伏案疾笔,墨染了这大氅就太可惜了。” 说着就要去收书案上散乱的宣纸,被云流一把拦住,云流轻咳一声说:“白鹤,这般杂乱,我自己来收,你去看看白鹭人可带到了?” 今日借着雪宴掩护白灵,白鹭已去了城中接应,算着时间应快到了。 白鹤立马出了门,云流这才舒了口气,她脸颊有些发烫,这曲谱可不是雪曲,今日她心神不宁,总是想起那日林中情景,凤凉清澈的眼睛,她跌坐在他身上,他靠近时若有似无的冷香。 她心跳如擂,恍惚间突然想作一支曲,送予凤凉,谁知那日景象反复跃于脑中,她愣是一下午也没能作好这曲谱。 也不知凤凉在钦天司成日做些什么,这样冷的天他穿得那样单薄,可会受风寒?明知他实力高深,却也忍不住牵挂,云流叹了口气。 酉时初,九王府笙瑟齐鸣,宫灯莹莹,门前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云流浅笑着站在府门前看着走过来的几人,华漫兮走到了她跟前,大笑着说:“今日我给长公主带了份大礼,长公主猜猜是什么?” 云流见他挤眉弄眼的模样忍俊不禁地问:“九殿下给本宫带了什么礼?这般神秘?” 说完上下打量起他来,惹得华漫兮不停闪躲,拿起袖子去遮身上。 华珉只得无奈地摇头说:“长公主见笑,九弟今日……” 背对着华珉的华漫兮眼里闪过一丝嘲讽,出言阻止他说:“五哥,今日你的玉笛可带了?长公主善音律,五哥可得好好吹,乐曲作好了还要献给父皇呢!” 华珉按着腰间的玉笛点了点头,瑞雪兆丰年,又有长公主作雪乐,大雍来年必定风调雨顺,国富民丰! 三人正说笑着,只见一顶藏青车轿驶了过来。车夫是个文雅的长衫男子,“吁!”宝马准确地停在了门口,男子跳下马车说:“见过长公主,见过五皇子,九皇子,奴才是六皇子的门客,今日六皇子被皇上考校经策,暂留宫中无法前来,想着殿下们赏雪作曲,特命奴才送来十坛兰陵仙以助雅兴!” 云流挑了挑眉,华清风竟送来了十坛兰陵仙?要知这兰陵仙乃是飞潭美酒,存世稀少,其酒幽雅细腻,绵甜悠长,饮之不醉,驻颜宁神。 华清风出手豪迈,邺北大族果真底蕴深厚。云流暗暗点了点头,吩咐褚绥将酒搬了下去。 门客记下了云流的神色,告退离开了永安坊。 宫灯摇曳,长街上两个人影缓缓走来,引得行人驻足。那两人走到灯火阑珊处,遥望着九王府。 云流这才看清,八皇子……与商姑娘?今日宴请只邀了皇族之人,本是为了打消华绍疑虑,掩护重伤的白灵,可商嫣若来了,少不得引起密探的注意。何况商嫣此人谨慎灵敏,若是她嗅出了什么,难保不出乱子。 云流使了个眼色,白鹭提着手炉走上前来,云流低声说:“去将冉阆与陈五娘请来。” 白鹭闻言退了下去,悄悄往后院走去。 冷香殿里觥筹交错,云流坐在上首,听着华珉吹笛,心境安然。 木门微动,蓝色裘袍的华天歌走了进来,随意坐在了门边的几上。他容颜越发沉冷清淡,静静地坐着饮酒,见云流望去,遥遥举碗。 云流心里讶然,听闻他冬猎时不慎摔下冰洞,将养了十几日,她以为他不会来了。 云流环顾殿中,见华瑜正低声与商嫣交谈,商嫣长眉微蹙,往殿外望了一眼。云流心里微沉,五娘怎么还没到? 她正心烦,却见华漫兮在殿中走来走去不肯安坐,聒噪不已,她忍不住说:“九皇子今日兴致甚高,不如曲水流觞?” 华漫兮脸色微顿,华珉见状欲起身,却被他按下。他指着云流身后笑着说:“长公主,我的大礼到了。” 清脆的衣袂声传来,云流回头就见华心兮大步朝她走来,这就是华漫兮的大礼?她激动不已,连忙起身迎上去说:“四公主……” “阿流,我来迟了。”华心兮一把抱住云流,众人一惊,四公主如此豪放? 云流拍了拍她的肩膀,两人对视一笑,华心兮就势坐在云流身旁,眉飞色舞地说起了今日宫中趣事,她现今做得一手好女红,裁衣刺绣样样精通。 云流咋舌,华四竟然会做女红了?不过月余竟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华心兮靠近她轻轻说:“阿流,我想过了,既然我逃不掉和亲的命运,只能多学一些技艺,日后去了北境也有一身本事,谁敢怠慢于我?往日我不会的,今后我都要学会,阿流你忘了我的签?” 华心兮狡猾地眨眨眼,云流领悟过了,敢情她是为了那命定之人? 华心兮忍不住笑出声说:“技多不压身,技多活得久!” 云流笑不出来了,她仔细看着华心兮,发现她眼角微肿,迟疑地问:“华四,你……” 华心兮摇了摇头,举起玉碗与云流轻碰。 玉碗盛来琥珀光,兰陵美酒果真佳酿!华心兮笑弯了唇。 这时殿门被推开,一身黑金裘袍的冉阆走了进来,身后纤瘦的女子也走进了殿中。 商嫣抬起了头,紧紧盯着沈寻梅。 冉阆冷冷地坐在了华天歌身旁,沈寻梅则坐到了华心兮身侧,华心兮侧身打量着她。 殿中气氛紧张起来,华珉不明所以,探寻的目光投向了华瑜,却见他静静品酒。 华绍躺在榻上听着暗卫的禀报:“皇上,九王府传来消息,长公主与几位殿下相谈甚欢,府中并无异常。” 华绍点了点头,挥手让他下去了。 龚冶低声说:“皇上,可要老奴替您捏捏腿?” 华绍摆了摆手说:“罢了,送些伤药去九皇子殿中,安妃那里随便送点东西过去。” 龚冶恭敬地领命退下了,他出了大殿吩咐刘雄说:“刘公公,今日九皇子顶撞皇上挨了板子,皇上吩咐说送些伤药过去,大冷天的,还要辛苦你跑一趟了。” 刘雄笑得满脸褶子,谄媚地说:“是,奴才这就去安排。” 今日长公主设宴赏雪,九皇子强闯勤政宫替四公主求情,求皇上放四公主赴宴,被皇上怒斥,他却长跪不起,挨了顿结实板子。还是安妃娘娘求皇后出面,皇上这才放了两人出宫,还命侍卫严厉看守四公主。 唉,这九皇子也是个倔性子,被打得半死也不肯离开,若是咱家早就屁滚尿流地谢恩了。刘雄一边叹气一边摇头。 夜半,美酒已尽,曲终于作好了,华天歌将曲谱作好,用锦盒包好递给了云流。 云流仔细看了看曲谱,果真是一支好曲,歌舞升平,盛世繁华。她心里冷笑,华绍瞒天过海的把戏想玩到何时?白鹭今日外出发现城中守卫戒严,全数换成了杨家军,只怕夏决的人马已在紧锣密鼓地准备了。 她环顾一圈,这是她最后一次这般心平气和地与大雍皇族往来,华绍以为灭了午云,她会被困在大雍乖乖和亲? 白灵说,谢酉的密报已经传回了午云,赵太后不会坐以待毙,午云兵力虽不及大雍,但谋士满天下,想必会向外借兵。华绍这般急躁,不就是想切断外援之路?想打午云一个措手不及。 云流压住心头恨意,大雍境内应有一支午云谋士,只是他们只听令于午云皇帝,眼下只能等赵太后传递消息,等他们来联系她。 云流心头有些烦躁,这种受制于人被迫等待的滋味着实难以忍受,待她回午云第一件事就是夺了赵太后的权。 冉阆护着沈寻梅走了过来,沈寻梅垂着眼说:“多谢长公主抬爱,五娘身份低微,实在不配与长公主和各位贵人同席。” 冉阆有些急,紧张地说:“五娘……” 云流看在眼里,冉侍郎倒是真心实意,只可惜…… 华瑜一行人也来请辞,一时冷香殿喧闹起来。 苏玉一一给众人回礼,将人送出了九王府。 王府一时间冷清下来,云流望着坊上通明的灯笼轻声问:“姑姑,白灵可都安顿好了?” 苏玉点点头,白鹭从平乐府将白灵接了回来,白灵在宫外断了一条手臂,问她她却不肯说,只问殿下是否一切安好。知道殿下安好后才说出了当日找到谢酉时发生的事。 苏玉想起仍觉得头皮发麻,没有将此事告诉云流,免得她难受。 夜深雪冻,云流拢紧了大氅,免得寒风侵入。 第八十二章 脱困 萧珵站在古木下,漫上树腰的青苔又深了一寸。他压低了布帽,身上破烂的麻布衣衫完美地隐藏了他的身形。 此时正是午时,天上人间茂密的森林里偶尔可闻飞鸟的叽喳,日光正盛,森林里一片幽静。 这些日子他已把天上人间摸清,这里原本是云中城的冶炼秘境,以冶炼丹药为主,有的炉子也会冶炼兵器。 云中城平静如水,平日极少冶炼兵器,各种助修行的丹药倒是不停地运出。只是如今这地下,只有两处竖炉练出的丹药才会送到城中,其余十八处全部改为了冶炼仙器。 仙器被堆放到天上人间中心的神殿中,每日有重兵看管。萧珵仔细观察过守军,守军与工匠一样皆是行尸走肉,被人控制住了。只是幕后那人法力高深,他几次欲闯神殿都差点被察觉,只得作罢。 幕后之人隐藏得极好,从不露面,他与乐动追踪了几次都落了个空。云中城里尚不知地下已换了天,每月十五会有长老下来检查,却是丝毫未察觉出异样。 萧珵叹了口气,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云中城日子悠闲,有谁能想到已从内部烂了? 不远处树枝微动,萧珵闪身进了树洞,回头就看见乐动钻了进来。 乐动从怀里摸出刚从工匠手中抢来的丹药递给萧珵,萧珵捏起来闻了闻,今日丹药配方又变了,多了味麻痹魔力的药。 “怀远,这天上人间当真胆大,囤积如此数量的神器与丹药,莫非要重现神魔大战?” 数千年前神魔大战中王族胜出,掌握了天道,划外海为仙界,中元为人界,而魔界被踢到了西境之外封印,至此三界太平,各不牵惹。 萧珵没有说话,他摸出刻刀在身后的树壁上划了一刀,看着长长的刀痕说:“不知不觉在这里已呆了三个月,是时候出去了。” 乐动愣住了,这就要走了?他还以为他们会将天上人间摧毁再出去,留下这等毒瘤岂不是养虎为患,何况这分明是针对王族而来。 萧珵看着他一脸不解的模样说:“乐动,天上人间情况复杂,此事交给付城主处置更为合适,不必趟这浑水。” 天上人间的情形远非两人所能控制,其间牵扯甚广,单凭一人之力岂能做到渗入云中城秘境?城中必有叛徒,而且地位不低,这已是云中城内务,不宜插手。 萧珵起身抽出了图纸,眼下他们在地下二层,防卫薄弱,因乐静被关在一层,他们必须先去一层救人,再破开空间出去。 上次救乐动时打草惊蛇,天上人间守卫翻倍,巡查谨慎,想要救出乐静,只能等到云中城长老巡查时动手,萧珵仔细地看着图纸。 乐动在一旁收拾杂物,他突然看见被树叶遮住的离镜,心下讶然,怀远往日十分宝贝这离镜,怎么今日任它粘灰? 他挤眉弄眼地看着萧珵说:“怀远可舍得,连着有几天没看长公主了!” 萧珵手指微顿,头也不抬地冷冷说:“乐动,今日日头甚好,去摘些蔬果来。” “啊?这……怀远饶命……” 乐动哭丧着脸,工匠的蔬果皆是从神殿旁采摘的,那里守卫森严,他最初就是在那里被抓住的,见了神殿他恨不得绕道跑。 萧珵嘴角有了一丝笑意,他温柔地看着乐动说:“神殿森严,正好试试我这两日教给你的法术,莫非你不信隐匿术法?” 他笑得春风和煦,乐动只得苦着脸去捡了几张符纸揣进怀里。怀远越发喜怒无常,竟让他去直面神殿守卫,这哪是试术,这是送头去了! 树洞里重归于静,萧珵放下了图纸,侧头望着滚落的离镜,心头也像沾了灰,堵作一团。 那夜风雨狂暴,乐动刚被救回洞中,两人围着火堆而眠。乐动很快睡着了,他却越发清醒,听着林中淅沥的雨声,他摸出了离镜,看到了朝思暮想的那人。 她迎着暴雪走进了梅林,走到了凤凉身旁。 他紧紧盯着镜子,生怕错过两人一丝表情,最后看到了她望向他的眼神,感激、钦慕、小心翼翼的眼神。 他痛苦地按住了胸口,阿流,凤凉不可,非你良人。他垂着头,眼角的泪痣似要滴落,她的眼神烙在了他心上,生生地疼。 萧珵暗叹了口气,近日他总是不由自主地叹气,突然厌倦了这地底的日子。他只想赶紧离开天上人间,赶紧去大雍,再晚阿流都要忘记他了。 冬月十五,风雨狂暴,天上人间里古木遮天,地上绵密的草皮上积水哗哗地流过,入目尽是暗沉苍茫的木色。 萧珵紧贴在树干上,长剑横在额前挡住雨水,他俯视着下方神殿,云中城长老撑着纸伞急匆匆地躲进了殿里。 暴雨将人阻在了殿中,神殿外空无一人,散落的蔬果满地都是。 萧珵使了个眼色,乐动点了点头,身影瞬间消失。 不一会儿就听见神殿里乱作一团,殿中烛火已灭,短兵交接的声音传来。 “唰!”一群黑衣守卫出现在了殿门口,猛地四散开来,将神殿包围了起来。 萧珵见时机已到,瞬间移动到了石梯下,飞快地跃上石梯顶,左手施法右手结印,人已穿过了结界。 神殿门猛地被撞开,“轰隆!”一个魁梧的身体被击飞,落在了污泥里。 守卫走出了殿门,将男子围住。男子挣扎着起身说:“你们……反了,反了……” 说着就往手上摸去,电光火石之间,一道白光闪过,一只手掌飞上了天,空间镯应声而落。 “啊!”惨叫声被风雨吞没,男子犹在挣扎,一个高瘦的身影从殿中走了出来。 “死了多少守卫?”是女子的声音。 一旁的守卫恭敬地说:“死了十人,媚姬大人。” 女子猛地盯着他,男子有些哆嗦。 “哼,倒是有些谋算。”语气似真似讽。 她手一挥了结了地上的人。 身旁的守卫迟疑地说:“大人,杀了长老只怕会引起怀疑……” 女子冷笑一声,“此人愚笨,竟被人玩弄于鼓掌,方才烛火熄灭,有人混进了殿中刺杀守卫。明珠亮起后,竟有两个长老,此人不逃却大声自证真假。” 天上人间前几日逃了一个犯人,守卫搜遍林中也未搜到人,今日风雨正是脱身的好机会,她命守卫严守各出口,却不想神殿中引起了骚乱,她立马来擒人。 谁知她人刚到,殿中明珠被突然击碎,光线骤暗,一瞬间那人已逃了,只剩下愚笨叫嚷的长老。 哼!女子招招手,一名守卫走近了她,她指着尸体冷冷地说:“处理干净,再去找个体型相似的人过来。” 神殿很快清理干净了,女子看着眼前的魁梧男子说:“记住,你以后就是云中城的长老。” 男子身体剧烈抖动着,很快脸皮扭曲起来,接着变成了死去长老的脸。 男子恭敬地说:“遵命。” 女子带着守卫往一层走去,却被拦在了石梯前。她伸手往空中点去,一面蓝色结界出现在空中,她冷笑着举剑想要劈开结界,“哐当!”结界纹丝不动,女子正色起来。 萧珵早已到了一层,穿过森林到了乐静被囚的木屋。 木屋无人把守,只因它建在湖中心,由一个微弱的结界支撑,稍有动作结界就会破裂,木屋便会掉落在湖水中。 湖水是天上人间冶炼污水,失败的丹药和神器,都被投进了湖中溶解,湖水乌黑一片,散发出浓重的腥臭味。 萧珵蹙眉,有一点风吹草动木屋就开始摇晃,别说出手,就是靠近几步都会改变结界四周气流,结界摇摇欲坠,而乐静应该与乐动之前一样,被封住了法力。他身后树枝微动,乐动跟了上来。 萧珵看了一眼四周问:“底下的人摆脱了吗?” 乐动点头说:“已拖住了他们,这结界要如何破?” 萧珵打量着湖边的草木,草木十分茂密,想来丹药药效都融入了水中,草木从湖底直长得冒出头。湖面上因神器残效,无法施展法力,反而会强行吸附生命。若是结界破了,木屋会被吸进湖中,乐静必死无疑。 突然,他看见一只蝴蝶停在了水草上,他露出了笑意。 符纸轻轻划过水面,草木从水面齐根划开,倒进了湖中。木屋应声崩塌,被吸向了湖面,乐静被绑在一根木杆上,直直地倒向湖中。 一根细长的树干横在了乐静与湖水之间,腥臭味扑面而来,钻入脑髓,乐静紧绷的脸出现裂痕,终于忍不住大喊:“呸,熏死小爷了!” 萧珵紧紧拉着树干,将乐静慢慢往湖边拉,乐静裂开嘴笑着说:“怀远,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终于拉上了湖边,萧珵一扬手,长剑划开了枷锁,乐静猛地落到了地上,他艰难地将手臂收回,被锁了三个月,手臂有些不听使唤了。 三人早已湿透,顾不得梳整赶紧跳上了萧珵的剑,三人在暴雨中御剑而行,雨帘茫茫,视野不清,行进十分艰难。 虽是逃跑,乐动和乐静却十分高兴,眉飞色舞地讲起了被抓经过,乐动甚至说:“怀远,此行激烈,我想起了和怀远初次在天上人间相遇的情景。” 那时他们哥俩借着云中盛会溜进了天上人间,险些丧命,幸好怀远也……到此探秘。 乐动乐静相视一笑,不怀好意地说:“天上人间果真神秘,怀远,不如下次我们再探究竟?” 萧珵也微微一笑说:“甚好,这里倒是个练习秘术的好地方,择日不如撞日,刚好后面守卫追上来了,我马上教你们两个术法,你们下去给我拦住他们。” 两人立马噤声,一个抱着萧珵的手,一个抱着腿,生怕他将他们扔了下去。 萧珵哭笑不得,加快速度穿过雨帘,将守卫扔在身后。很快便到了结界处,乐静张开右手,一把将血咒印在了结界上,结界立马消失,三人猛地飞出了天上人间。 云中城里亦是满天暴雨,三人借着雨幕往边境飞去,城外雨雾缭绕,长剑猛地扎了下去。 下方景色渐变,很快望见了幽洲森林的参天古木。飞剑慢慢落进了森林,三人跳到了地上,彼此对望,皆是满身狼狈,衣裤尽湿。 “噗嗤!”乐静最先笑起来,指着乐动说:“吾弟,汝真真狼狈!” 乐动气得跳脚,恶狠狠地说:“长幼不分,你竟对兄长我无礼!” 两人瞬间过起了招,林中枯叶四起。 萧珵摇着头往驻地走去,这般脏污,怎配得上西漠萧郎的美名?他先去洗沐,再来教训这两小子。 第八十三章 冬至 冬至,一年最冷的这天,是倾云长公主十六岁的生辰。 长嘉帝赐礼九车以示恩宠,刘雄红光满面地领命前往九王府宣旨,礼部的车驾浩浩荡荡地往永安坊驶去。 行人纷纷驻足,接着往九王府挤去,想一睹长公主凤仪。九王府张灯结彩,乐声阵阵,午云宫人们鱼贯而出,府门前早候着长长的车轿,等待宫人引进去。 云流今日穿了一身南国冬裙,月白锦衣上用金线绣着祥云,宽大的衣襟披散在身侧,腰间系着蓝色束腰。 她坐在贵妃椅上与华青鸾谈笑,华青鸾说到了前两日的宫宴。宫宴上镇国公以年迈体弱为由请辞,请求皇上将爵位传给夏决。 皇上念镇国公年老忠义,特准他居家休养,传爵位于夏决,更是金口赐婚,赐童太傅嫡孙女童月皎为容宁县主,与夏决择吉日成婚。 这几日诏书就会下来,镇国公府双喜临门,正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时候。夏童两家这几日已经开始过礼了,今日镇国公府的人想必不会来了。 云流轻轻点了点头,心思一转,华绍这是等不及了? 两人正说笑间,白鹤引着几位皇子走了进来,当先一人正是华漫兮,他大步走到云流跟前作揖说:“雪中生白云,祥泽日已临,漫兮祝长公主岁岁康乐!” 他身后跟着的吉庆连忙将锦盒捧到云流跟前,云流示意白鹤将锦盒接过。 白鹤接过锦盒放到了云流面前的矮几上,云流看了一眼华漫兮,见他满脸期待地望着她,她不由地笑着打开了锦盒。 殿中流光四溢,一对匀称的彩色玉珠嵌在锦盒中,珠子大如鸽蛋,熠熠生辉,一时间殿中的目光全被它吸引过来。 云流挑了挑眉,传闻北境有一种叫涉雀的妖兽,叫声幽柔似美人,双眼含光如虹,死后其身幻灭,而眼珠化为珠玉长存,北境人称凝虹。涉雀谨慎胆小,藏身于北境荒漠之中,人前从不现身,是以凝虹价值连城。 九皇子竟送出了这般贵重的贺礼!冷香殿里一片哗然,各家贵女们开始窃窃私语,许多艳羡的眼光投向了云流。贵女们身后的侍女悄悄退了出去,冷香殿里依旧风香炉暖,笑语盈盈。 雍京城里消息像风一般传开,纨绔一世的九皇子为博长公主一笑,以凝虹作礼。各处茶楼闻风而动,说书先生们摩拳擦掌,捧起茶盏坐到了讲书台中,百姓纷纷挤到茶楼来打听这风流逸事,各处茶楼人满为患。 冷香殿里的贵女们纷纷向云流祝贺,争相传看珍宝,连华漫兮身后的五皇子一行都被抢了风头。 华漫兮骄傲地扬起了头,这可是他特地向四姐求来的宝贝,为了这宝贝他硬是给四姐做了四天针线活,扎得他满指针眼。他埋在衣袖下的手指轻轻摩挲了一下,长公主这般欢喜,不如再去四姐殿中要点宝贝? 华珉和华凌风笑着走到了云流跟前,华凌风笑着打趣说:“良辰美景衬佳人,长公主今日比凝虹更夺目几分!” 云流浅笑嫣然,耳坠轻轻晃动,“多谢二殿下夸赞,二殿下此番游学可顺利?” 华凌风笑着点头说:“东海物阜民丰,令我大开眼界。听闻冬至是长公主生辰,我特地给长公主备了些东海特产。” 苏玉与褚绥在王府门口迎客,众人的贺礼入门时都交给了苏玉造册,只有华漫兮指使着吉庆将贺礼捧到了云流跟前献宝。 云流有些无奈,领着五皇子一行走到了偏殿中。偏殿里熏着暖炉,贵女们和各家郎君们相对而坐,正在对诗论艺,对坐的两人由贵女吟诗,郎君以技艺和诗。 此时吟诗的是钱绮,她指着对面的卫麟说:“卫世子,到你了。” 贵女们哄堂大笑,谁不知卫世子不学无术,让他和诗岂不是笑话? 卫麟脸涨得通红,结结巴巴地说:“笑……笑什么?本世子马上……马上想想。” 卫麟苦恼地抓着头上的玉冠,这钱小娘以他腰间佩戴的玉剑作诗,他要怎么和诗?丹青不会,乐器不会,武功也是一塌糊涂,他究竟哪样拿得出手? 卫麟脸涨得通红,周围的嗤笑声更大了。华漫兮看着他的模样心急如焚,他与卫麟交好,一道横行于市,卫麟出丑岂不打他的脸? 华漫兮大声说:“卫麟,站起来……舞剑,对,你起来舞剑!” 卫麟犹豫地望着他和云流一行人说:“这……能行吗?” 四周贵女们正看着他,卫麟眼一闭心一横,从位置上站起来,走到了殿中。他解下腰间的玉剑,胡乱地挥舞起来,肥胖的身躯将毛毯跺得呼呼作响。 卫麟喘着气挥着短小的玉剑,头上冒出了汗珠,样子说不出的滑稽,贵女席上有人忍不住大笑起来,连男宾席上也有人忍不住偷笑。 华漫兮又羞又怒,钱大娘子好生刁蛮,在长公主的生辰宴上这般羞辱卫麟,当真没把他与卫国公府放在眼里。 卫宛若气红了眼,冷冷地看着钱绮说:“绮娘子真是才学高深,在长公主的生辰宴上还能以刀剑作诗谈笑,不愧是礼部尚书府上的小娘子!” 此话一出钱绮脸色一白,她惊慌地看了云流一眼,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上说:“长公主,绮娘见卫世子腰间玉剑精巧,无意中以此作诗,并无他意,请长公主明鉴!” 刀剑意味着血光,今日是长公主生辰,就是借她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借刀剑戏耍卫麟。钱绮哭丧着脸,她真是随意作诗而已。 一旁的华青鸾心头暗骂了一声蠢材,明知卫三娘护短,还去作弄卫麟。她朝着华漫兮使眼色,华漫兮冷着脸不理她。 云流环顾一圈,将几人神色看在眼里。看来九皇子与卫国公府是一路的,而三公主与钱绮交好,可这三公主与九皇子不是一条船上的吗?这是翻船了? 她看着心思大条、如丧考妣的钱绮说:“听闻绮娘子才学骑射俱佳,卫世子亦是少年儿郎,不如由卫世子作谜题,绮娘子以技艺和题。” 正在大口饮茶的卫麟顿住了,由他来打字谜?他看了一眼呆愣的钱绮,有了主意,微笑着露出了虎牙。 偏殿里正热闹着,白鹭引着几位夫人走了进来,为首的是裴国公夫人,身后跟着冉夫人和林夫人。 今日雍京城的显贵们陆陆续续都来了,真给她这个未来皇后面子,云流想到。 几位夫人们恭敬地给云流见了礼,又说了许多客套话,这才跟着白鹭去了另一边的花厅吃茶。 云流撇下众人,从侧门出了冷香殿,沿着长廊往凝香殿走去。长廊两旁的矮柏苍翠欲滴,几株梅花颤巍巍地开着,空气中有一股若有似无的冷香。 长廊尽头云流看见了等在那里的裴夫人,她套着白色大氅,见她看过来连忙行礼。 云流一把将她扶住说:“裴夫人不必多礼,今日天寒何不在家休养?” 裴夫人感激地说:“多谢殿下关怀,妾身听闻今日是殿下生辰,特地为殿下绣制了几套冬衣,针线粗陋,还请殿下不要嫌弃。” 云流失笑,天下绣艺崔氏独占八分,其余共得两分。她这是自谦了。 云流看着崔绫说:“多谢夫人,夫人绣艺无双,深得我欢心。” 崔绫微曲谢身子行了个礼,见四周无人小声说:“长公主当心,国公爷昨夜与我说,夏家军已整练好,随时可以出征。” 云流猛地抬头,崔绫已经告退了。她看着崔绫的身影消失在长廊另一侧,身子慢慢绷紧。难怪这些日子华绍从不召她入宫,由她在府中玩闹,原来是在紧锣密鼓地谋划着南攻。 云流冷着脸推开了凝香殿的门,她快步走进院子,回手反锁了院门。 “长公主……” 沈寻梅从檐下走了过来,手里捧着一把鲜艳的妖莲。 云流愣住,沈寻梅?她什么时候摸进她院子的? “长公主不用看了,守卫被我打昏了。”沈寻梅大大方方地承认,将手里的妖莲塞给云流。 云流被塞了满手的莲花,她狐疑地看着沈寻梅,这妖莲怎么那么像之前白鹤从泛月桥摘的? 她忍不住问:“寻梅,这紫莲你从哪里得来的?” 沈寻梅眨眨眼说:“冉阆去杨家摘的,我见花色艳丽,就拿过来送给你了,省得长公主说别人都送了生辰贺礼,我空手而来!” 果然如此!云流长叹一声,难怪方才偏殿里杨二娘子神色郁郁。不过,她绕着沈寻梅打量了一圈,她怎么觉得她变了许多,变得……更有人情味儿了,懂得让人欢喜了。 沈寻梅不明所以,疑惑地问:“长公主看着我作甚?” 云流摇了摇头,轻声问她:“你要找的人找到了吗?” 不提还好,一提沈寻梅的脸色就沉了下来,她摇摇头说:“还是没有思绪,大雍境内究竟何处能藏人呢?” 云流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她去寝殿。两人进了寝殿,云流从妆奁上摸出了一个小匣子,打开了底下的暗格,一件玉色的软甲落了出来。 她捡起软甲递给沈寻梅,沈寻梅仔细地翻看着软甲。软甲轻薄如丝,却十分绵密柔韧,入手即暖,她不由问:“这是什么?” 云流自豪地说:“这是我午云秘宝金丝雪绣,可调大小,刀枪不入,水火不侵,附体生暖。” 这是她离宫时皇兄给她的,往日里皇兄随身穿着,据说是云氏先祖留下的神器,穿之可佑平安。金丝雪绣只传云氏后人,到了皇兄手中却转手送给了她。 她问沈寻梅:“你觉得软甲如何?能抵御术法吗?” 沈寻梅手掌一翻,幽绿火焰直扑软甲,然而软甲纹丝不动。她惊讶地说:“这雪绣竟能抵御邪力,真是个好东西。” 云流默然,沈寻梅不是“人”,妖力高深,却也奈何不得金丝雪绣。她原以为幽洲森林时吴飞天闯到帘上,是在与她玩笑,没想到雪绣真有这种力量。 皇兄把保命符给了她,自己却葬身召陵。 云流满心愧疚,她久久地抚着雪绣,终是下定了决心。 第八十四章 互换 云流和沈寻梅在凝香殿里说了会儿话,眼见着外间天色转暗,云流站起身说:“寻梅,我出来已有半个时辰,眼下宾客应该来齐了,我得回去了。” 沈寻梅轻轻点头,用一只细小的锦盒把金丝雪绣包了起来,她把锦盒放进了云流的衣袖。看着神色欢喜的云流,她低声说:“长公主,这可是午云秘宝,你确定要送人?” 这是长公主的保命符,如此珍贵的东西她竟然送人?什么人值得她这般对待。 沈寻梅眼中闪过一丝探究,今晚她倒要看看,那人究竟是如何哄骗了长公主的软甲。 云流抚着衣袖轻轻说:“寻梅,若是他,我愿意将软甲送给他,天寒地冻,他正好用得上。” 两人出了凝香殿,沈寻梅戴上风帽,往后山走去。冉阆听闻九王府有一处梅园,算着日子正是开放的时候,特地偷跑去了后山想要一睹盛景。 云流望着她匆匆而去的背影思索,听闻这些日子她都与冉阆在一起赏玩冬景,想来过得十分舒心,她的性子不再冷漠,一向惨白的脸上也有了红晕。 冉阆是个体贴深情的郎君,处处护着沈寻梅,沈寻梅成了雍京城小娘子们羡慕又嫉妒的人。 云流收回思绪往冷香殿走去,今日她让白鹭给京中贵女和郎君们都发了贴,还给几家夫人也送了贴,方才粗粗算了算,人已来得差不多了。 云流刚走进冷香殿,苏玉就围了上来说:“殿下方才去哪里了?七皇子说有贺礼要亲手送给您。” 华天歌要亲手送礼给她?云流疑惑地看了苏玉一眼,苏玉也是一脸不解。 两人走进了花厅,贵女和各家夫人们眼尖,一见到云流立马围了上来。 温如意捧着花糕笑盈盈地朝云流走过来说:“长公主,这是我午间让厨娘做的花糕,听祖父说南国生辰必食花糕,你快尝尝这口味可喜欢。” 云流有些诧异,温大小姐今日怎么会向她示好?她捏起一块花糕,一股清香钻入鼻中,她忍不住轻咬了一口,糕体香甜即化,竟是南国的手艺! 云流赞赏地说:“极好,温大小姐的厨娘可是南国人?这花糕有我南国的味道。” 温如意点头说:“长公主猜得不错,我府中厨娘的确是南国人,在温府已有二十年。难得长公主喜欢,日后我让厨娘常做些南国吃食,送到九王府来。” 云流莞尔一笑,用丝绢擦着手说:“温大小姐的心意我领了,只是天寒地冻,出行多有不便,不必让下人奔忙。” 无事不登三宝殿,高傲的温如意必有所求! 果然,温如意笑着说:“长公主仁厚,是厨娘的福气。长公主喜欢厨娘的手艺,不如我将她送到王府来,长公主便可日日尝试南国风味。我若是馋了,就到长公主府上一道尝尝鲜。” 云流了然,温如意必然听说了前几日初雪宴八皇子与商嫣一同赴宴,她是想借机时常到王府来看八皇子。上次华温冲突,终究是温丞相让步了,温如意也收敛了许多。 云流乐得成人之美,既然八皇子无意于她,不如将他推给温如意,两人闹翻对她倒是件好事。 云流笑着拍了拍温如意的手说:“如此甚好,温大小姐要暂时割爱了。” 温如意欢喜地退回席上,杨一诺跟着她回了席。 贵女们三三两两地问好又散开,云流终于坐回榻上,她轻呼了口气,雍京城的小娘子心思真多。 她突然想起从前在都宫的时候,和贵女们打打闹闹追到烟华大街上,最后被苏玉姑姑板着脸全部拎回慕宁宫罚站。 云流忍不住摇头微笑。 一道清淡的目光落到她身上,她抬头就看见华天歌举起酒杯向她微微示意,两人遥遥举杯。 乐声渐歇,筵席早已结束了,苏玉和白鹭在前院引着宾客离府,九王府慢慢冷清下来。 云流解开了大氅的衣带,迎着冷风往凝香殿走去,白鹤想过去扶她,被她一把推开。见四下无人她摸出怀中的小玉瓶放到白鹤手中,低声说:“这是七皇子送来的药,等姑姑回来再辨认。今日喧闹,你去看看白灵怎么样了,我自己走走。” 白鹤有些犹豫,最后在她坚持的目光下败下阵来,只得往后院走去。 花厅里只剩下云流,她慢悠悠地靠在软塌上,宫灯在寒风中微晃。 月光洒在花厅,厅旁枯萎的草木多了几分晶莹。草木结上了冰霜,寒气深重,云流呼了一口热气,在眼前氤氲开来。 “嗯哼!”一声轻笑从花厅旁的立柱后传来,云流猛地坐直了身,睁大眼盯着立柱。 那人慢慢转了出来,一身深紫色的锦衣包裹着修长的身子。 凤凉!云流的惊呼堵在了喉咙,她咬着唇负气地看着他。 凤凉吃吃地笑着说:“长公主这是何意,千方百计地要我过来,却又冷着脸不理我。” 他不信她会特意让贴身侍女去皇城后山送贴,还特意交代传贴的宫女说今日是她的生辰,务必请八皇子过府。 八皇子醉心佛法,况且身边有女子相随,依云流的心性,怎么会给他下生辰贴。分明是传话给他听的!凤凉笑得无邪。 云流脸有些烧,她扯了扯衣襟,把锦衣散开了些,热气往外飘散。她看着凤凉的笑脸说:“你……怎么才来?” 她等了他一晚上。今日是她的生辰,她特意派白鹭去八皇子宫里传话,凤凉在钦天司,消息灵通,定然会知道此事。 今日她生辰,她不信他不来。他终究来了,虽然来得很晚。云流有些委屈地看着他。 凤凉挑了挑眉,颇有兴味地说:“长公主似乎有些失望?”他一步步朝她走近,最后停在了她身前,他慢慢蹲了下来。 眼前光线被挡住,云流眯了眯眼,凤凉已盘腿坐在了她面前。 一股淡淡的酒味飘进凤凉鼻中,他看着眼神迷蒙的云流轻笑出声说:“长公主醉了,冬酒寒凉,过饮伤身。” 云流瘫软着身子,靠着软塌说:“凤凉,今日我生辰你可有给我备礼?” 凤凉双手撑地,身子往后虚靠着,淡淡地说:“长公主想要什么贺礼?” “啪”一个黑色锦盒落到了凤凉怀里,他疑惑地拿了起来,对着月光翻看了一圈。 “打开看看,我想你用得着。”云流酒醒了些,她看着他单薄的锦衣说道。 凤凉打开了锦盒,一件薄薄的玉色软甲静置盒中,在月光下散发出丝丝暖意。 他疑惑地问:“这是什么东西?” 云流轻声说:“这是我从午云带过来的嫁妆金丝雪绣,一直放置在殿中。那日我见你衣衫单薄,就想到了它,金丝雪绣冬暖夏凉,术法无伤,倒是适合你。” 凤凉眼中有不明光芒闪过,他笑着说:“这样的宝贝你何不自己留着。” 云流没有说话,伸手拿起软甲,胡乱地抖了抖,就要往凤凉身上套。 凤凉连忙将她的手挡下,“长公主,男女授受不亲……”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云流,云流倔强地看着他,两人就这么僵持着。 最终凤凉叹了口气说:“好吧,我就收下吧,多谢长公主。” 凤凉将玉甲放进了腰间,抬眼看着云流说:“长公主待人家可真好,凉竟不知如何是好。” 他眉眼似笑,伸手把云流掉落肩上的发丝拢到了耳后。 云流呆呆地望着他问:“我的呢?你给我备了什么贺礼?” 凤凉愣住,她这是问他要回礼?他看着她满脸期待的样子,想了想伸手取下了头上的乌木发簪,发簪通体漆黑,雕刻着精美的莲花。 他把发簪别在了云流脑后,随即乘势靠在她肩上,状似委屈地说:“长公主,我唯一的发簪竟被你要去了,唔,凉突觉心痛。” 他笑着抚着胸口,神色似欢喜又似痛苦,头微微靠着云流左肩。 云流摩挲着头上的发簪,心里十分欢喜,他把唯一的发簪送给了她,这是她今日收到最喜爱的贺礼。 她忍不住笑起来,推了推凤凉说:“阿凉……” 凤凉闷哼了一声,微微侧了侧肩头,撑起了身子,见她神色欢喜,他慢慢起身扶起了她说:“长公主,夜已深,凉送你回寝宫。” 云流温顺地跟在他身旁,他的影子落在她身上,她想起了这些日子他为她做的事,心里默默说了一句多谢。 苏玉在凝香殿门口焦灼地走动,殿门前响起了轻微的脚步声,她连忙走出去查看,就见云流倚在梅树下,已经睡着了。 殿下怎么睡着了?她往四周看了一圈,空无一人。苏玉沉着脸过去抱起了云流,白鹭这时也出了殿门,赶紧过来帮忙。 凝香殿安静下来,苏玉吹了烛,看了一眼熟睡的云流,轻轻说:“白鹭,今晚你守在殿下榻前,千万小心不要吵醒了殿下。” 白鹭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整理着锦被。 苏玉沉着脸出了凝香殿,直奔褚绥房中。 褚绥正要下榻,听见院门响动,连忙起身查看,推开门就见苏玉提着灯笼,身上笼着寒气。 苏玉开门见山地说:“今夜殿下见和谁在一起?是谁把殿下送回来的?” 褚绥一头雾水,殿下不是由白鹤服侍着回去的吗? 苏玉脸色越发黑沉,她冷冷地说:“今夜有人溜进了王府,看来王府的阵法要重新设了。” 褚绥脸色也沉了下来,他的阵法近来总是被破,恍若虚设。那日梅林也是,救回谢酉时他明明设了阵法,不准外人随意进林,谁知第二日那片梅林便崩塌了,他前去查看发现了一株梅树上冻住的血迹,当晚有人进过梅林! 第八十五章 重逢 下夜里星残月隐,干冷的寒风呼啸着吹过官道,枯枝吹得满地。一个人影借着微弱的月光向燕州城走去,踏碎了落叶。 远处燕州城的轮廓隐隐可见,城楼上闪动着零星的火把。萧珵取下风帽,冷风登时拍到脸上,他伸手感受着冷风。大雍天气严寒,而午云偏安南境,气候温暖湿润,数九寒天她可受得了? 他沉默着拐入了小道,燕州城外地势开阔,毫无遮挡,走官道必然被守卫发现。借着明珠的光芒他打开了手里的地图,仔细查看起来,随即往燕州城西南方向走去。 天色微微亮,雍京城开始热闹起来,小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街市上行人三三两两,皆裹着厚厚的棉袄。 一处混沌摊前坐着一个戴着螺纹眼罩的男子,他把长剑放在木桌上,打量着四周。 萧珵看着热闹的早市,有些感叹,雍京城里倒是繁荣,不像天空城,早上要到辰时才有人出门。 他揉了揉太阳穴,轻呼了一口气,化为一圈白烟升腾开。这几日他马不停蹄地赶回天空城面见了天主,之后本想先回紫城交代点事情,却被神女缠住,晚了一日才回到紫城。 神女妩媚的神情又出现在眼前,他眼罩下的长眉微皱。 小二欢快地捧着海碗走到了他桌前说:“客官,您的混沌好咯,趁热吃,趁热吃。” 小二满脸堆笑,将一碟干椒和蒜瓣放到了桌子上。 萧珵摆了摆手,捧起了碗,一股热流传到手上,瞬间暖和了不少。混沌色泽鲜亮,碗里垫着白菜叶,他低头吸了一口香气,顿时胃口大开。 日头升起,照在木桌上,萧珵吃得正欢,身旁的木桌上突然坐下了一个人。他用余光瞟了一眼,是个披着狐裘的银发少年。 萧珵不紧不慢地吃下了最后一个混沌,掏出怀里的细绢擦了擦嘴。日光照在他光洁的下巴上,他侧头看着旁边的少年,少年冷冷地扒着碗里的面条,似乎未察觉到他的打量。 萧珵收回目光,摸出一块碎银放到了木桌上,提起长剑离开了小摊。 姬青离这才抬起头看着他的背影。如此神秘的打扮,还有那把雕花长剑,雍京城什么时候来了这么个人? 姬青离拍下一锭银子追了出去,身后传来店小二的惊呼声:“这么大锭银子?多谢客官,多谢客官,客官慢走!” 姬青离追到了街上,街上人来人往,两旁摊位上摆着琳琅满目的小物什,到处可见戴着面罩、眼罩的青年男女。 他站在长街中向两头望去,并无白衣男子的身影,只得作罢。 方才那男子风仪出众,倒与华瑜有几分相似,只不过华瑜清贵端雅,那男子却是温柔和煦。 姬青离从人群中挤了出去,往天女街走去。 一幅挑起的画纸被放了下来,萧珵从摊后走了出来。这银发少年好生警觉,仅从他的长剑便看出了端倪,追着他走了一路。 萧珵低头看着腰间长剑,紫色圣莲雕刻其上,颇具异国风情。他皱了皱眉,神女惯会做些多此一举的事。想到此,他抽出腰间缠着的黑锦,将长剑包了起来。 萧珵在城中转悠着,将城局铭记在心,很快便问出了九王府的地址,他快步朝永安坊走去。 永安坊里人来人往,好不热闹,长街尽头坐落着恢宏古朴的九王府。 萧珵远远望着,王府门前的守卫站得笔直,神情肃穆地握着长枪,目不斜视。 他微微思索,旋即退到了身后的布庄里。 布庄的店家是个和气的中年男子,见客人来了连忙起身说:“这位贵客可是要选布料?本店料子繁多,织工精细,色泽艳丽,您是要制衣还是?” 萧珵温和地说:“制衣,你给我挑几匹色泽清雅的,记住,要保暖的。” 店家满脸笑容地说:“贵客放心,本店的布料都是上品,我这就给您挑去!” 店家扭着肥胖的身子往里间走去,萧珵往店外看了一眼,见四处无人,瞬间移到了店家身后。店家听见响动正要回头,脑后一记闷响,摇晃着倒了下去。 萧珵扮成了布庄伙计,推着一车锦布往九王府走去,到了九王府门前被守卫拦下了。 “站住,你是哪家的伙计?这样没规矩,长公主府里的采买向来由褚管事负责,从没让人送过!” 守卫疑惑地将他围住,一个守卫伸手按了按布匹,将捆线挑开翻了翻。 萧珵满脸讨好地说:“官爷,这是小的东家吩咐的,说是王府上定下的料,今日要送过来,您看这……?” 翻查的守卫没有发现异常,看了一眼萧珵身上穿着的粗布棉衣,见他满脸讨好,守卫摆了摆手说:“你进去吧,初五,你跟他去前院通报管事。” 一个矮个儿守卫说:“是,我这就领他进去。” 萧珵点头哈腰地推着板车进了九王府。王府里有侍人正在修整庭院,听见动静飞快地抬头看了两人一眼,又马上低头劳作。 萧珵暗中点了点头,府中规矩极严。他压着嗓子说:“官爷,九王府可真气派,小的眼都看花了,路都不会走了。”说着还趔趄了一下。 “看好你的路,眼睛别瞎晃!”叫做初五的守卫拍了一下他的板车,“九王府里不得无礼!” 萧珵点头称是,低着头跟着守卫,两人走到了一处院子里。 守卫恭敬地走到紧闭的房门下说:“大管事可在房中?方才布庄派人送来了一批布匹,小的将人带过来了。” 褚管事是否在布庄定了料子他也不知,索性将人带到前院来。 “吱呀!”房门被推开,一身黑色棉袄的褚绥站在门口,看着阶下的两人。 褚绥眯了眯眼说:“知道了,你退下吧。” 初五行了个礼走出院子,把院门轻轻合上了。 褚绥看着伙计说:“布庄?我竟不知我定了料子。” 伙计微微一笑,干黄的脸上露出洁白的牙齿,他笑着说:“别来无恙,褚管事。” 他抹去了脸上的面具,一张温润如玉的脸露了出来。 褚绥揉了揉眼,错愕地说:“萧城主?你怎么会在九王府?” 褚绥快步走下了玉阶,将板车靠在阶上,他打量着粗布棉衣的萧珵。人靠衣装马靠鞍这话,用在萧城主身上分明不符。 萧珵眉眼含笑地说:“褚管事,我挑的这一车布匹可还满意?” 褚绥笑得很无奈,引着萧珵往屋里走去。 云流昨夜醉得厉害,今日直睡到午时才起。凝香殿里木窗微敞,珠帘前空无一人,她起身穿好了衣裳,随意将长发绾在脑后,拿起凤凉昨夜送她的发簪别住。 殿外日光明媚,她心里欢喜,走到了木窗前。风中送来腊梅的香气,日光虽盛却无温度,她伸手捧了一捧日光。 院子里亦是静悄悄的,她有些疑惑,苏玉和白鹭呢?云流回头看着珠帘外的白玉盘匜,走过去摸了摸,水还是温的。 她拿起纱娟沾着水轻轻擦脸,又用软刷沾着艾灰漱了漱口,盥洗好她推开殿门走了出去。 日头很盛,有些微暖意洒在身上,这是大雍冬日难得一见的晴天,云流缓缓走下了白玉阶。 突然,余光中出现一个人影,她连忙转过头。 “长公主……” 萧珵穿着白色锦衣,身上披着蓝色大氅,长身玉立,含笑望着她。 云流十分惊讶,萧珵?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他不是在天空城吗? 云流走过去问:“萧……城主,你怎么会在我府中?” 萧珵眼中有情绪一闪而过,被他飞快压下。他笑着说:“听闻昨日是长公主生辰,怀远恰好途径雍京,特来为长公主贺喜。” 云流抬眼看着他,萧珵把手中拎着的油纸包递给了她。 她好奇地拉开了细线,荷香扑鼻而来,竟是荷叶鸡!她惊喜地看了一眼萧珵说:“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这个?” 萧珵见她双眼发亮,心里暗喜,那桶紫咽汁没白费!他面上越发温柔,眼角的泪痣熠熠生辉。 两人在长廊里坐下,萧珵随意地说起一路走来的见闻,云流不停地附和,两人都是外城人士,不免有许多同感。 萧珵试着问她:“长公主……在北雍过得可好?” 云流停了下来,神色复杂地看着他,该说她过得是好还是不好呢? 若是没有那些阴谋算计,她过得自然是好的,比在都宫的日子还畅快了几分,甚至还遇见了令她倾心的男子。 然而这只是假象,华绍终究会撕破伪装。 萧珵看着她沉默的样子有些懊恼,他轻咳了一声说:“大雍冬景乃是一绝,不知长公主可去赏过冬景?” 不等云流回答,他接着说:“我过燕州时途径一地,其间花盛林茂,竟似南国风貌,令我颇为惊奇。长公主可愿随我去看看此处盛景?” 云流不免疑惑,燕州城?这天寒地冻的时节,哪里还有什么花木。 她狐疑地问:“此话当真?燕州城里还有这样的地方?” 她不信,若是有这样的景致,华漫兮早就叫她去赏玩了。 萧珵看着她怀疑的模样,轻笑说:“是真是假,长公主去了便知。长公主若是不信我,不妨带上侍女同去。” 云流拿起锦帕擦了擦手说:“说到侍女,今日殿中怎么空无一人。” 苏玉向来随侍左右,今日怎么一直不见人?她往院门张望,只见麻雀落在门前的空地上啄食草果,叽叽喳喳地扑腾着。 萧珵笑得光风霁月,苏玉是药痴,他特地给她带了点幽洲特产,眼下只怕她走不开身来。 这时院门轻响,麻雀惊飞,白鹤推门走了进来,见两人在廊下坐着,她走过来行礼说:“殿下,萧城主,苏玉姑姑正在试验新品麻药,让奴婢过来服侍。” 云流挑了挑眉问:“白鹭呢?也和苏玉在一起?” 白鹤有些赧然地看了一眼萧珵,低着头说:“白鹭姐姐得了一张藏宝图纸,正在房中琢磨,她说琢磨出来立马去给殿下取来。” 这个白鹭!云流无奈地说:“罢了,你去守着……白鹭。” 她意有所指地看了白鹤一眼,白鹤心领神会地退了出去。 萧珵微笑着问:“长公主,时辰不早了,不如先去看燕州秘景?” 他站起了身,温润如玉的面孔上尽是笑意。 云流想了想,也经不住好奇,跟着他到了院门。她倒要看看是什么样的美景,值得他这般推崇! 第八十六章 断壁崖 萧珵小心地护着云流朝后山方向走去,他听苏玉说九王府四周潜着不少探子,王府中也有不少眼线,要想避人耳目,只能从后山出去。 幸好苏玉早把府中侍人调到了前院,他们一路走来并未碰到人,很快两人就进了后山。 云流看着萧珵轻车熟路的样子,疑惑地问:“萧城主,你对后山地形很熟悉?” 萧珵颀长的身形顿了顿,转头看着她说:“不才,在长公主休憩时,我在九王府转了一圈。” 云流脸皮微烧,他也知道她醉酒了? 她垂着眼说:“苏玉倒是信任你。” 萧珵但笑不语,引着她往寒山走去,两人走了一炷香的时间,终于走到了山崖前。 山崖前长满枯草,在日光照耀下金黄一片,崖边立着一排整齐的木桩,木桩上连着粗大铁链,正是以防跌落的围栏。 云流走到了崖边,小心地朝崖下望去,薄雾已经散了,能看到崖底生长的草木。 萧珵站在她身旁小心地看着她,见她神色失望地收回了头,他笑着问:“长公主看到崖底了?” 云流点点头说:“嗯,倒是比我想象的更浅,王府后山不过如此。” 萧珵挑了挑眉说:“这里山崖开阔,又无人注意,从此处离开王府是最好的。” 他取下了腰间长剑,解开包裹的黑布,一把紫色长剑显露在日光下。 云流惊叹一声,好华美的长剑,她伸手勾勒着繁复的圣莲。 萧珵伸手打断了她说:“长公主,我这就带你去看冬景,我们御剑过去。” 他拔出了长剑,紫色的光芒缠绕剑身,长剑猛地变大,他先跳了上去,示意云流上剑。 云流也跳上了长剑,萧珵连忙伸手扶着她。长剑朝山崖外飞去,飞到了高空中,越过了雍京城朝城外飞去。 云流惊奇地往下方看去,只见云雾缭绕,隐隐可见一点城廓。风很急,几缕青丝被吹散,她紧紧抓住了萧珵右手的衣袖。 萧珵不动声色地侧了侧,挡在了她身前,温柔地问:“长公主可觉得冷?” 他单手解下了身上的大氅,顺势披到她身上,“是我考虑不周,忘了提醒长公主添衣。” 大氅散发着淡淡的熏香,一股暖流传到云流身上,她不自在地扭了扭肩说:“萧城主……” “叫我怀远。”萧珵直视着前方云雾。 云流愣了愣,见他神色如常,只得说:“怀远……这大氅你披着罢……” 剩下的话被她咽下了喉咙,因为萧珵侧过了头,静静地看着她。 日光下他容颜如玉,长眉入鬓,目光清朗似水。他静静地问:“长公主这般不欲与我亲近?” 云流第一次见到他冷肃的样子,与他平素温润含笑的模样判若两人。 她移开目光说:“我见你唇色发白,心想你许是畏寒,这大氅御寒,你披着不是更好?” 萧珵的目光柔和下来,伸手替她拢紧大氅,清朗的声音落在她耳旁:“阿流,不必担心我,你素来娇弱,北国冰寒,万务受凉。” 长剑很快飞到了城外,开始往一处悬崖底飞去,萧珵扶紧云流,风声从耳旁呼啸而过。 云流震惊地看着入眼处缭绕的烟雾,越往下风越是阴冷刺骨,隐隐可闻崖底的凄厉叫声。随着飞剑的下落,她看见崖底生长着茂密的草木,鸟兽扑腾。 鸟兽见了生人也不畏避,反而尖叫着冲两人袭来。崖底的生灵被惊动,纷纷乱窜和缠斗起来。 萧珵挥舞着剑鞘,将鸟兽挡下,长剑划过崖底,往前方飞去。 云流不敢置信地说:“燕州城外竟有这样的地方,为何我从未听人提起过?” 萧珵淡淡地说:“这可不是寻常地方,悬崖离地九千尺,普通人哪里会到崖底来。” 四更天时他原本打算从燕州城西南潜入雍京城,到了西南角才发现前方林原陷落,方圆几十里尽是深渊。他以为是阵法,便走了上去,没想到踏空掉入了崖底。他在崖底一边击退鸟兽,一边摸索着往前走去,直到看到了前方闪烁着的光芒。 长剑在一处山丘上停了下来,萧珵收了长剑,看了云流一眼说:“如何?长公主可信了?” 云流捂住了嘴,往冰原下走去。冰原上长着浅浅的草皮,草皮上开满了玉色的冰花,近乎透明的花瓣直直地扎向空中。蓝紫色的桔梗随风摇曳,花叶繁茂,恍若南国春色。 云流小心翼翼地走到冰原中央,她看着冬阳下蓬勃的花草忍不住闭上了眼睛,轻轻转着身子,感受着风吹过冰原,撩起她的发丝。 大氅落在了地上,像一只蓝色蝴蝶,云流在冰原上奔跑着,清脆的笑声在风里回荡。 她回头向站在山丘上的萧珵大喊说:“怀远,你可知在我都宫城畔,长年盛开着蓝色鸢尾花。夏祭时分,人们互赠鸢尾以示祝愿,每年我都会收到满满几车!” 她的神情快活而欢喜,清冷的容颜染上了喜色。萧珵遥望着她温柔地说:“当心绊着,阿流。” 云流蹲下身抚摸着摇曳的桔梗花,欢喜的心绪传递到了花叶上,花叶有了细微的变化。 “咦?”她看着紫色的桔梗花慢慢变淡,化为玉色,整个冰原的桔梗开始颤动,颜色慢慢退去,有的花瓣却开始变成红色,耳旁有凄厉的叫声传来。 萧珵瞬间移到了她身边,揽着她飞到了冰原边上。两人低头看着坡下,玉色和红色的桔梗竞相开放,蓝色的幽灵蝶从原上慢慢飞出,恍若梦境。 云流望着飞舞的幽灵蝶,见它们欢快地飞过冰原聚集到了她身旁,她伸出手去,一只幽灵蝶停在了她手上,其余幽灵蝶尽数被它吞噬,瞬间消失。 她手上的幽灵蝶变成了红色,晶莹的眼珠好奇地看着她。 她用手去摸它,幽灵蝶却猛地飞走了,飞回了冰原。 萧珵满脸震惊,他看见了!这就是长公主的异赋,竟然是召唤亡灵!与凤凉强行施术不同的是,这些亡灵都是自愿追随她的。 方才密密麻麻的蝴蝶十分欢快,仿佛解脱了一般,这冰原难道曾是祭场? 萧珵长眉微蹙,冰原上的桔梗花全部变回了蓝紫色,安静地生长着。 云流忍不住摘了一把桔梗花,她见萧珵神色不明,悄悄抽出了一支桔梗,飞快地插到他袖中说:“古人有言,娇花赠美人,怀远天姿,倒与这花枝相配!” 她大笑着走远了。 萧珵愣了愣,取下袖中花枝追上去说:“阿流,把大氅披上。” 两人在冰原上走了一会儿,眼见云流喘着气,萧珵连忙从手镯里取出黑巾铺到地上,两人就地坐了下来。 云流看着他一一摆上水袋和吃食,不由笑着说:“怀远倒是精通此道。” 萧珵笑着说:“天空城深处大漠,风沙常袭,平时里人们都会备上黑巾与吃食,就地休整,我这也算……不忘习俗吧?” 他朝她眨了眨眼,清澈的眼神有些狡黠。 云流猝不及防地喷了口茶水,她连忙摸出纱娟擦了擦嘴,萧珵一向温朗,竟然向她眨眼? 她嘴角微抽地说:“正是,正是,萧……怀远料事如神,有备无患,有备无患。” 萧珵笑容更深了,不就是眨眼吗?凤凉会的他也会! 日头西斜,霞光照到两人身上。 云流不舍地望着冰原说:“此地甚美,奈何白日短暂,不能久留。” 萧珵淡淡地说:“这有何难,阿流若是喜欢,随时与我说,我便带你下来赏玩。” 云流草草地点了点头,心里想的是,改日请凤凉前来,这样绝美的景致,他定会喜欢! 云流脸上扬起了笑容,催促着萧珵回城,萧珵麻利地收了布垫。 两人背着夕阳往崖上飞去,将要到崖顶时云流看到了崖壁上刻着的字:断壁崖。 王府里宫灯已点上了,两人悄悄回了凝香殿。长廊上空无一人,月光如水,萧珵止住脚步轻声问:“阿流,若是大雍皇帝让你择人,你属意谁?” 云流也停下了步子,她看着他温润的面孔说:“我还未仔细想过,二皇子与九皇子各有千秋。” 萧珵看了她良久,挥了挥手说:“天色渐晚,今日长公主奔波劳碌,早些歇着罢。” 云流点点头,踏上了玉阶,月色落在她身后。 萧珵隐在长廊后,盯着她头上的发簪,心里满是苦涩。 那支发簪通体漆黑,分明是男子的式样。御剑飞行时她几次小心地捂着发簪,生怕掉落。 他不忍她受冻,强忍着疲乏替她挡风,心里对凤凉是又恨又妒。明明他最先遇见她,儿时是,长大之后也是,为何阿流偏偏喜欢上了凤凉? 萧珵倒坐在石桌上,紧紧捂着胸口。从天上人间脱身后,听乐动说起冬至是她的生辰,他立马赶回了天空城,求见母亲,将母亲的传世手镯要了来。 出城时遇上了神女,好不容易才摆脱神女,匆匆回了紫城一趟,他就连夜御剑往大雍赶来。然而大雍边境妖兽作乱,拖延了些时间,他昨日未能赶上她的生辰,直到今日才见到了她。 连日奔波,加上在断壁崖破解封印耗费了心神,他竟觉体力有些不支,脸色也有些发白。她到底注意到了,还把大氅让给他。 萧珵脸色缓了缓,心悸轻了些。旋即又捂紧了胸口,她为何不问他一路顺利否?今夜也是,不问他何处歇脚? 萧珵气极,大口喘着气,他千里奔赴而来,她竟无一句关怀!他脸色发青,胸口梗着一口气,哆哆嗦嗦地从怀中摸出了一个锦盒,借着月光打开了盒盖,一只绯红的玉镯静置其上。 母亲说这是父亲从前赠与她的,以结永世之好,这镯子是父亲族中信物,若是遇险可击碎玉镯,便有仙尊前来搭救。 母亲将玉镯转赠给他时神色怅惘,叮嘱他好好对待心上人,切莫辜负了她。 “哼!”萧珵冷笑一声。 那破簪子有何稀罕的?他随手就能雕出一堆。 一堆……?萧珵愣了愣,随即苦笑起来,他不会木活。 他拿起手镯摩挲良久,终是放下了镯子,将锦盒收到怀中。 第八十七章 黯然离去 雍京城的冬夜分外干冷,白日里熙熙攘攘的街道变得无比冷清。 朱雀大街上人影寥寥,行人裹着棉袄急匆匆地走过。寒风吹起酒旗,挂在旗杆下的灯笼随风飘荡。 萧珵看了一眼灯笼,回头朝永安坊望去,坊口的灯笼隔着长街显得有些暗淡。 寒风吹过,他一时间竟不知何去何从。 萧珵长叹了一口气,提脚往酒楼走去。 酒楼的小二正围着一盆碳火烘着手,见他进来忙满脸堆笑地走上来问:“客官,住店吗?” 萧珵看了一眼大堂里醉酒的大汉说:“嗯,给我一间上房,备两桶热水。” 小二有些迟疑地说:“客官,小店后堂有汤池,您要洗沐可以到后堂去。” 萧珵愣了愣,酒楼竟然不备汤水?听闻这飘香楼是雍京第一楼,看来也不过如此。 “哈哈,这位兄台,想必不是大雍人士吧,除了女客,我大雍住店一向不备汤水,若要洗沐到店里的汤池就是!” 醉酒的大汉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边说边向他走来,手里还拎着一只酒坛子。 萧珵长眉微皱,他周身疲乏,只想静静地泡个热水也这么麻烦? 大汉走到他面前,一把举过酒坛说:“来,兄弟,喝了这坛酒,我领你去汤池。” 一股浓重的酒气喷到萧珵脸上,萧珵黑着脸说:“兄台,你醉了,小二,把他扶下去。” 萧珵把大汉推到了小二面前,小二叫苦不迭,高声喊着:“哎哟,我的爷,您可别喝了,您这都喝了三天了。您再伤心欲绝,那月姑娘也不知道呀!” 大汉挣扎着说:“谁……谁说我伤心?爷我这是欢喜……欢喜,祝她得偿所愿,嫁得如意郎君!” 大汉又哭又笑,拎着酒坛子不松手,又醉倒在木桌上,木桌上的碗碟“乒乒乓乓”落了一地。 小二总算摆脱了大汉,擦着额头的汗水说:“客官见笑了,这位爷前些天住进了小店,整日借酒消愁,嘴里一直嚷着月姑娘。也不知是哪家的姑娘,让他念念不忘的。” 小二引着萧珵往楼上走去,大汉还在吵闹,大堂里乱成一团。 萧珵回头看了一眼大汉,倒与自己同病相怜。 他停下了脚步说:“小二,你等下也给我抱几坛酒到房里来。” 小二脸上的笑容逐渐凝固,他不敢相信地问:“爷,您也要喝酒?” 萧珵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随手抛出一锭银子说:“记住,拿你们酒楼里最好的酒来!” 汤池里热气腾腾,萧珵从热水中探出头,他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轻轻靠在池边上,望着对面灌酒的男子说:“兄台海量,我自愧不如。” 他拿起池边的酒坛也喝了起来。 飘香楼的汤池极大,倒是颠覆了他的想象。大雍素有冬日泡汤的习俗,倒与天空城不同。 对面的男子抱着酒坛朝他扬了扬,抬头咕噜咕噜地喝了起来。 萧珵也默默喝着酒,一坛接着一坛。 男子愣了愣,疑惑地说:“这位兄弟,我乌依古喝酒是因为我心爱的姑娘要另嫁他人,你喝酒又是为了什么?” 萧珵看了他一眼说:“乌依古?你不是中原人士。” 乌依古大笑着说:“我是酒兹人,随童大人家眷入京。” 酒兹?萧珵眼神闪了闪。 那是大雍西北边境小城,与天空城黄城接壤,长年干旱,民风剽悍。 乌依古喝了一口酒,大声说:“我乌依古在酒兹呆了二十几年,要不是我心爱的姑娘回了京城,我才不会到这拥挤的地方来,到处是劳什子的规矩,我呸!” 萧珵想起小二的话,他问乌依古:“月姑娘是谁?值得你心心念念跟到京城来?” 乌依古满脸惊讶地说:“什么?你竟然不知道月姑娘?从酒兹来的姑娘还有谁,雍京城只有一个。” 乌依古神色骄傲,竖起了大拇指说:“京城童太傅的孙女,童月皎,就是我心爱之人。” “只可惜,她这两日就要成亲了,唉,我乌依古待她真心诚意,从无半点怠慢,她却毫不领情,非要嫁给那冷冰冰的夏决!” 乌依古愤愤不平地说:“京中世家子弟大多纨绔荒淫,岂会真心待她!” 萧珵挑了挑眉,夏决要成亲了? 这倒是美事一桩,这一趟总算没白来。 他用力拍了一下乌依古的肩膀说:“兄台,这汤水舒经活骨,使我通身舒畅,想必今夜能有个好眠。我回房歇息了,你慢慢享用汤水,那台上的几坛酒就当我送你的见面礼。” 乌依古挥了挥手,将酒坛抱到了身边。 萧珵披着雪白的大氅,走到房前打开了门,房里油灯还燃着,明明暗暗地映出他修长的身影。 他熄了灯,躺在了床上。清寒的月光洒在窗框上,已是半夜。 天色刚亮,苏玉轻轻推门走进了凝香殿。 白鹭迎上来问:“姑姑,今日这么早?” 苏玉满脸喜色地说:“我昨夜炼制了一味药丸,拿过来给殿下看看。殿下还在睡吗?” 白鹭点了点头说:“殿下昨日睡得十分安稳,萧城主来了想必殿下心里也安定多了。” 萧城主温润有礼,这次到雍京来还特地带了符纸和药材过来,解了他们的燃眉之急。 苏玉轻声说:“萧城主也算有心了。我去把窗打开些,你去看看殿下,勿吵到殿下。” 苏玉推开了木窗,殿里光线明亮了些。 云流慢慢睁开了眼,殿里十分安静,她床头放着一只白玉瓶,里面插着几支紫色的桔梗。 看见桔梗她睡意瞬间清醒,从榻上坐了起来,抱起了玉瓶。昨日她和萧珵去了断壁崖,莫非萧珵过来了? 她连忙梳洗好,套了一件浅紫冬裙就朝殿外跑去。 萧珵果然在院中,他今日穿了一身黑色锦衣,立在苍翠的桂树下。 听见响动他回过头来,朝云流招了招手。 云流从玉阶上走下来说:“怀远,你怎么会在我殿中?桔梗花是你摘的吗?” 萧珵笑着说:“昨日见你喜欢,便摘了几支,今早我交给了苏玉。” 云流笑着说:“见了桔梗我便知道你来了,你昨夜歇得可好?” 萧珵引着她走到院中的石桌上,细心地给石凳铺上了软毯,示意云流坐下。 云流看着他从身后拿出油纸包,惊喜地说:“让我猜猜里面是什么,芙蓉酥?荷香鸡?” 萧珵慢慢打开了纸包,里面是几块梅花糕,上面沾着小元宵和青红果,色泽鲜亮,十分诱人。他把糕点推到云流面前。 云流愣愣地看着梅花糕说:“怎么是梅花糕?” 梅花糕是南国吃食,冬日午云百姓最喜欢做各式各样的小糕点,把糕点烙成梅花形状,散给孩童们。 萧珵温声说:“长公主,试试这个,这是南国风味的糕点,我特意到城中定做的。” 云流神色不明,垂着眼拈起一小块放进了嘴里。 萧珵满眼期待地望着她问:“如何?长公主喜欢吗?” 云流蹙着眉说:“倒是香甜,只是我不喜口感松脆的糕点。” 儿时赵太后逢年过节都会命人往她宫中送一碟梅花糕,命嬷嬷盯着她吃完。梅花糕黏稠易积食,她脾胃虚弱,吃了每每嗳气不止。 云流转头望着院中的冬青,冬青簇立在玉阶下,十分茂密。 萧珵的眼光一寸寸暗淡,原来她不喜梅花糕,当年她不过随口一说。她用一口梅花糕换了他的欢喜,换了好多年。 他轻声说:“长公主,我要回天空城了,你在大雍多保重。若是有事要我帮忙,你便去找一个人,他能立马找到我。” 云流有些疑惑地回头看着他问:“谁?” “凤凉。” 云流的心猛地一跳,有些心虚地说:“为什么要去找他?” 萧珵没有回答,他把一枚通体雪白的玉佩放到她手中说:“这是我的信物,可换你一个心愿,若是……你日后需要我帮助,就拿着它去找凤凉,他是海外仙者,能立马联络到我。” 云流将信将疑地收下了玉佩,他为什么会知道凤凉?听他语气似乎还很熟悉。 萧珵走到了桂树下,凝香殿布局疏朗,风吹起他的衣带,他的背影有一丝萧瑟。 “长公主,我当时送你的软剑还在吗?” 云流摸着腰间说:“在,我随身带着的。” 萧珵点了点头说:“藏好软剑,别让人发觉。” 日光移转,林原里一片寂静,偶有野鹿从枯草中探出头来。 “驾!”一身黑衣的男子疾驰而过,惊起枯叶。 萧珵纵马疾驰到林原中央,他拍着马往前走去。当日凤凉在林原设阵,如今已过数月,林原中央树木慢慢长出来了,枯草齐人高。 他望着恢复生机的林原不语,拍了拍马背,往林原外行去,顺着当日云流进雍京的路往幽洲森林赶去。 来时满心欢喜,回时黯然伤神。萧珵忍不住苦笑,昨夜他躺在榻上时,辗转想到了天空城的风沙和热气。 往常苦闷的天空城,竟成了他最后的休憩之所。 眼下他只想回到天空城,做他的逍遥城主,对着沙丘吹箫,任夜风吹拂,看风吹帘开明月满。 萧珵一路奔驰,天将亮时终于进入了幽洲地界。他放慢了速度,赶着马顺着东部小道往天空城靠近。 前方传来一阵马蹄声,他侧着身退让到路边。 四个头戴面具的男子驾马与他擦身而过,往北方去了。 第八十八章 回城 越是靠近幽洲西部边境,林木越发疏朗起来,脚底的土壤也渐渐变得褐红。 萧珵放慢了马速,赶着马往前方的光亮处走去。 此时已是日暮时分,护林江水势奔腾,浑浊的江水溅到岸边的古树上。 萧珵骑马上了拱桥,桥的对面是气势恢宏的古城墙,城楼上火把通明,城门半开着,守卫的战士见了他已经迎了上来。 “恭迎萧城主归来!”战士们举起长矛欢呼,为首的光头男子右手握拳放在胸口说:“听闻萧城主暗访回城,我们城主在城主府设了薄宴,还望萧城主赏光!” 萧珵目光微沉,周肃回赤城了。他轻笑着说:“随意转转,哪里当得起周城主的美宴佳肴。不过既然周城主已经设了宴,正好我还没用晚膳,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符光,你带路吧。” 光头男子做了个请的动作,退到萧珵右边引着他往城主府走去。 一路沉默无声,萧珵打量着赤城。赤城位于幽洲与天空城的交界之处,是天空城门户,由城主周肃统管。城中房屋多为复层土楼,楼上有宽阔的露台,种着各色花草。城民们规规矩矩地坐在房前望着两人,有好奇的孩童翻到了露台上,看着两人悄声说话。 他不由暗叹,周肃为人古板严肃,对城民要求也十分严厉。城中不可喧哗,不可妄议,不可擅离,所有城民随时警戒,据闻城中还有深夜演练。 萧珵看了一眼身材魁梧的符光,他是周肃的得力干将,今日特地守在城门,想来自己出境一事周肃已经知晓。 周肃对天主忠心耿耿,固步自封,对他多次出境一事十分不满,屡次向天主进言,要求严查各城关口,防止天空城战士出境。 萧珵在马背上伸着懒腰说:“符光,今日周城主竟在城中,倒令我惊讶。我听说天主大人命周城主去了黑城协助镇压魔境暴乱,这么快就回来了,想来黑城之行十分顺利。” 符光摸着光头说:“属下也不清楚,城主此次并未带上属下。” 周肃前往黑城时叮嘱他留在城中,看住城门,如有擅离擅闯者一律拿下,等他回来处置。 今日萧城主回城,他正好拿他去邀功。城主对随性散漫的萧城主早有不满,他倒要看看萧城主怎么逃脱。 两人走了一个时辰,终于到了城主府下。城主府檐下挂着一排排灯笼,府门大开,有侍女捧着火盆站在檐下。见了两人侍女迎上来行礼说:“萧城主,符大人,城主正在膳厅等候两位大人。” 符光大步地朝膳厅走去,萧珵看着他兴奋的背影心中叹气,周肃这是特地给他备的鸿门宴啊。 周肃一身玄袍,长发扎在脑后,正坐在膳厅上首,见两人进来他沉声说:“萧城主,别来无恙。” 符光本想看热闹,见自家城主黑着脸盯着他,只得打了个呵呵说:“城主,萧城主远道而来,您也刚回城,正好和萧城主叙叙旧,属下先行告退。” 符光嘿嘿笑着,一溜烟儿跑出了膳厅,膳厅里只剩两人对坐。 周肃盯着萧珵说:“萧城主深得天主喜爱,冬日出境不知为天主查访到了什么情报?” 周肃深得天主信任,各城动向天主都会告知他。近日萧珵频频出境,却未向天主汇报成果,他怀疑萧珵根本是借着查访的由头外出游玩了,这岂不是欺骗天主! 萧珵倒了杯酒放到周肃面前,他笑着说:“查访结果我自然会向天主禀明,周城主,良宵短短,莫负了杯中美酒。” 他仰头一饮而尽,朝周肃扬了扬酒杯。 周肃心中怀疑却也无可奈何,天主这几年十分宠溺大祭司和萧珵,连他与神女都隐有不及之势。 萧珵见状接着说:“城主,此去紫城路途遥远,请城主给我换一匹耐力好的骆驼,我那匹好马还请城主收下,这是萧珵的小小心意。” 周肃喷出了一口老酒,愤怒地说:“萧珵,你……” 萧珵恭敬地握拳行了个礼。 周肃狠狠瞪着他,最终还是朝厅外招了招手。 一个侍人走进来问:“城主有何吩咐?” “去,给他换匹骆驼……备些干粮。” 侍人恭敬地退了出去。 萧珵端起一盘羊肉,温朗地说:“多谢城主,城主改日一定要到敝府作客,好让我尽地主之谊。” 周肃眼睁睁看着他将桌上肉干尽数收入怀中,怒极反笑,砸着酒杯将萧珵轰了出去。 膳厅安静下来,一个侍人走上来小心翼翼地问:“城主,还要上些吃食吗?” 周肃摆了摆手说:“不必了……我问你,萧城主从我赤城换了多少匹骆驼了?” 侍人战战兢兢地说:“禀……禀城主,属下不知,不过据闻萧城主每次回境都会换一匹骆驼。” “哼,好,好个萧珵,真是个无赖小人,竟比那黑城的盗匪还猖獗!”周肃一掌击碎了石桌,提脚就走。 萧珵吃饱喝足,坐着骆驼悠哉悠哉地离开了赤城,往西北方走去。 此时已是后半夜,夜星满天,风中吹来尚留余温的沙子,孤狼断断续续的嚎声从远处传来。 萧珵裹紧了大氅,头上戴着风帽,赶着骆驼朝前方沙丘行去。 大漠里一望无垠的沙海和明月,让他心静如水,他摸出了胡笳,轻轻地吹起来。 骆驼咀嚼着嘴里的干草,驮着他翻过一座座沙丘,迎着月亮往大漠深处走去。 萧珵在大漠中走了十天,中间很少停下歇息,只有用膳时才会稍作停留。 他抬头望去,远方沙丘后终于隐隐浮现出城楼的影子,他舒了口气,将驼背上的座椅拨正,座椅上的大伞遮住了日光,给他和骆驼留出一处阴凉来。 他暗暗点头,周肃人虽古板,却是个不可多得的正臣,明知他行踪可疑还是放他走了,连路上行囊也替他备好了。 一人一驼走到了城门下,守卫的战士走近来,看到萧珵连忙行礼高喊:“恭迎城主回城!开城门!” 一声呼喊,门内喧闹起来,城民们争先恐后地挤出城门,欢喜地围着萧珵的座驾问:“城主,此行可有大收获?”“城主,我廊下早已备好午膳,还请城主赏光!”“城主,近日闻城主归来,小民特地作舞一支以迎城主!”“城主……” 萧珵微笑地望着激动的城民说:“我已知晓,你们先退下,我先回府,晚间再到城中。” 城民们兴奋地让出一条道,簇拥着萧珵往城主府走去。两旁街道上倚着不少美貌女子,皆是肤色雪白,眼波盈盈,见萧珵的座驾行来,连忙将手中花篮抛下,鲜花满天飞扬,紫城里热闹非凡。 萧珵进了城主府,城民们在府前止步,依依不舍地与他告别。 他跳下骆背,将骆驼交给侍人说:“牵下去养着。” 侍人恭敬地牵着骆驼朝侧院的厩廊走去。 一路上有侍女问:“咦,城主今日又骑骆驼回来啦?” 侍人哭笑不得地说:“正是,城主的骆驼厩廊都快装不下了。” 萧珵进了寝房,他把大氅脱下挂在屏风上,闻着身上的汗味忍不住大喊:“来人,给我备两桶水来。” “是,城主。”侍人连忙跑去准备。 未时,萧珵总算洗沐好了,他换了一身月白长袍,长辫半扎在头顶,颈上戴着一串彩色珠串,活脱脱一个漠北贵族的模样。 他抓起木椅上的羽扇,风流地朝府外走去。一路上侍女们纷纷羞红了脸,弓着腰向他行礼问好。 萧珵温柔浅笑,走上了长街,长街顿时堵得水泄不通,城民们尖叫着往他的方向涌来。 他飞身上了露台,随意指着一个金发女郎问:“这位小姐,可曾听过骊昭凤凉?” 女郎神色痴迷地说:“城主,奴只听过您的美名。” 女郎痴痴地笑起来,绿色眼眸中盛满了欢喜。 萧珵别有兴味地盯着她,引得下方的女郎纷纷涌动,争先回答。 一个冷淡的声音从长街尽头传来:“骊昭凤凉,美玉无瑕。” 萧珵坐直了身,看着那人缓步走来。 那人身姿高挑,一身红衣迎风飘舞,背上背着一把黑色长剑。随着她的走近,围在一起的女郎们纷纷倒地。 有人惊呼说:“慕容城主,您怎么会在紫城?” 众人认出了来人,是蓝城的慕容城主,只不过慕容城主生性冷淡,无令突然来紫城有何要事? 一个壮硕的人影闪到了慕容溟身前,他脸色黝黑,露出一口白牙问:“慕容城主光临紫城不知有何贵干?” 萧珵大声呵斥说:“晋官,不得无礼,迎慕容城主入府。” 围观的城民慢慢散去了,萧珵下了露台走到慕容溟身前,见她神色冷淡,他轻笑着说:“慕容溟,天主派你来的。” 慕容溟没有否认,跟着他进了城主府。 几人走到了书房前,萧珵示意慕容溟进门,晋官关上门守在了门前。 慕容溟目不斜视地说:“天主召唤,要你回天宫听候调遣。” 萧珵正色问:“天主何事急召?” 慕容溟抬起头看着他说:“十日前周城主黑鹰急报,黑城发现了天魔踪迹,黑城城主重伤,天魔逃匿。” 萧珵神色一凛,天魔?天魔怎会出现在黑城? 传闻魔道中有十大凶魔,天魔以怨气冲天,毁天灭地之力排行第一。神魔大战后魔道被封印在了西方天际,魔道中人永世不得出现在人间。 蓦地,他想起了黑城,黑城是天空城最西边的城池,由凶残的伦察统管,是侦察防御魔道的第一道防线。天魔在黑城现世,天下将要大乱了! 萧珵沉着脸问慕容溟:“天主下了什么令?” 他心里想的却是,此番异动幽洲知道了吗?不如他给乐动和乐静去信一封,魔道只有当年的神族才能压制。 他不知道的是,对面的慕容溟眼神闪了闪,指尖微动。 慕容溟起身说:“天主还未决断,事不宜迟,萧城主立即随我去天宫。” 她身前凭空出现了一扇门,她推门走了进去,示意萧珵跟上。 萧珵神色不变,心里却闪过一丝探究,这是术法还是异赋?从未听说蓝城城主身怀异赋! 萧珵推开门附在晋官耳旁悄声说了几句话,转身走进了慕容溟的空间门。 第八十九章 神女 慕容溟背着长剑站在一块浮石上,浮石在水面上快速朝前滑去,每到一个光点,都能看见光点下方的画面,有的地方是大漠,有的是街道,行人与牲畜不时出现。 萧珵打量着空间内部,顶上漆黑一片,脚下是水面,空间广阔无垠,前方光点闪烁,像极了大漠的星空。 他蹲下身在水中洗了洗手,水冰凉刺骨,寒意从指尖传遍全身。他裹紧长袍说:“慕容城主,门内景象令我惊叹不已,只是不知这是你的异赋还是?” 他从未听过这种术法,海外的空间术法是直接传送到目的地,而他们眼下却是在一个神秘的水域上行进。这道门里不仅空间广阔,还能窥见下方城池,每过一个光点离天宫就越近,他已经认出了天宫外的城墙。 慕容溟静默良久说:“术法,族中秘术。” 萧珵不再说话,幽暗的水光倒映着他修长的身影。 过了一会儿慕容溟停了下来,她指着脚下光点说:“到了,下去吧。” 萧珵看见两人正位于天宫上方,天宫里有侍女走动。 两人面前出现了一道门,慕容溟率先走了出去,萧珵也跨出了门。 “嗯?”萧珵连忙抛出长剑,他稳稳地站在剑上御剑朝天宫里飞去。 慕容溟早已落地,行云流水地将黑剑背到背上,大步朝正殿走了过去。 萧珵落在她身后,看着她飞舞的红衣戏谑地说:“慕容城主好身法,在下佩服!” 他出了门才发现一脚踏空,急忙御剑,而慕容溟却稳稳地落进了天宫里。分明是有意为之,幸亏他反应机敏,否则从高空落下,岂不贻笑大方? 他摇着羽扇向侍女们示意,侍女们羞红了脸蛋,纷纷扯着头纱避开去。 慕容溟站在玉阶上看着他冷冷地说:“天主已等候多时,还望萧城主快些。” 萧珵飞身上了玉阶,正殿里已有侍臣迎了过来。 “恭迎两位城主回殿,天主大人请两位入座。”侍臣哈桑恭敬地行礼,引两人进殿。 厚重的殿门被拉开,殿里到处镶着明珠,大殿正中长长的玉桌上燃着红烛,浓郁的乳香味飘散在空气里。 天主坐在最上首的宝座上,满头褐色卷发用一根金线扎在脑后,指间戴着几只戒指,身上套着白金色褂子,松松垮垮地露出了茂密的胸毛。他正把玩着手里镶满各色宝石的匕首,看见走进来的两人大喊说:“终于来了,你们可知本主等了多久!” 萧珵含笑着走到他跟前行礼说:“天主大人息怒,进宫路途遥远,偶遇风沙耽搁了些时日,臣下罪该万死。” 慕容溟眉头跳了跳,死死地盯着萧珵。 “听闻萧城主由慕容城主亲自前去接应,以二位本事应早就到了天宫,今日才到未免……” 一身黑色长袍的黄城城主状似疑惑地说,眼睛在两人之间扫来扫去。 萧珵恍若未闻,依旧云淡风轻地半跪在天主面前,嘴里说着要天主责罚,手上却剥好了晶莹剔透的葡萄送到天主面前的玉碟上。 天主大笑着将他扶起说:“我已听周肃说了,你从境外给我带回了好消息,不知是何消息?” 萧珵就势坐在了天主左下方的玉椅上,捧起酒碗说:“天主大人,这消息真假难辨,不如晚间我到您寝宫给您细说。” 天主会心一笑,拍了拍桌子说:“既然人都到齐了,周肃,你来把情形说给大家听听。” 周肃坐在天主右下方,听到天主吩咐连忙行礼说:“是,天主大人。” 周肃拣着重点将黑城被袭一事说了一遍。黑城主遇袭第三日他才赶到,天魔留下的痕迹已经淡了许多,城民依旧人心惶惶。他暗访了不少城民,对天魔一事有了一些猜测。 几位城主闻言抬起了头,坐在最下方的青城城主好奇地问:“周城主有何猜测?” 周肃看了一眼天主,见他点头,才沉声说:“有人见到了天魔的真面目!” 此话一出,殿中鸦雀无声。几位城主面面相觑,他说天魔的真面目? 天主使了个眼神,侍臣侍女们疾步往殿外退去,殿门被重重关上,发出沉闷的咯吱声。 天主看着周肃一字一句地问:“真面目是什么?” 城主们屏住了呼吸,紧紧望着周肃。 “是一个年轻男子,眉目俊朗,只是浑身怨气,在城中胡乱冲撞,似乎心智尚未稳定。” 凶魔能修炼人形?城主们开始窃窃私语。 周肃脸色沉重,他对天魔也是一无所知,古书上关于十大凶魔的记载甚少。 天主拍了拍手,几人抬头向他看去。他望着几人说:“倘若城民所言不假,天魔应是刚修炼成人形,还无法控制魔力,此时是斩除它最好的时机。” “天主大人所言极是,只是天魔狡诈,行踪难以追踪。更何况……” 青城城主欲言又止,她用手肘碰了一下沉默的慕容溟说:“慕容,你觉得呢?” 慕容溟似乎吓了一跳,将酒碗碰翻了。她沉着脸说:“不错,天魔即便神智不清,也是凶魔之首,我等凡人奈何不得。” 天主看着争论的几人大笑起来,靠倒在身后的宝座上。大殿里吵成一片。 “砰砰!”殿门外传来扣门声。 天主大声问:“何事?” “启禀天主大人,神女大人求见。” “宣。” 殿门被打开,一顶高大的轻纱软轿由两名神使抬进了殿。 紫纱飞舞,隐约可看见里面斜躺着的女子。女子蒙着面纱,丰挺的上身只堪堪覆着紫色细纱,裸露着雪白的脖颈和肚脐,下身罩着轻薄的白纱,脚上戴着一串精美的金铃。 软轿停在了天主身旁,天主笑着说:“神女怎么过来了?本主还说派人去请你呢。” 神女坐直了身,在轿中低头行礼说:“今日我在殿中卜算,算出天主有请,故动身前来。” 天主微顿,他敲着酒碗说:“那你可算出了我为何要请你过来?” 神女声音低柔地说:“天主可是为天魔一事烦恼?” 天主正色说:“不错,天魔一事非我天空城私事,应当交由仙尊处理。只是,若海外有人闻此消息私闯天空城又当如何处理?” 神女不急不缓地说:“天主过虑了,天魔魔力深厚,只有仙尊出手才能封印它。普通仙者奈何不了它,挑衅只会落得身首异处的下场。海外仙者虽然狂妄,也知道衡量自己的本领,不会徒然惹一身骚。” 天主沉思了一会,决定向崇丘仙尊求助,毕竟三大仙山中实力最强的就是崇丘仙山。 晚宴十分丰盛,几位城主相谈甚欢,酒酣饭足,天主拍了拍手,一排身姿柔媚的胡姬抱着琵琶走了上来,在殿前空地上肆意挥舞着肢体。 明珠的光芒有如白日,萧珵喝得有几分醉,眼神迷蒙地盯着胡姬。他恍惚记起长公主初入大雍皇宫那晚,她在水殿中起舞,云袖几可蔽月,灯火黯然失色。 他挣扎着起身朝胡姬走去,胡姬神色惊恐,纷纷躲避。 萧珵说了声无趣,摇晃着身子朝殿外走去。 “天主大人,萧城主殿前失仪,请天主责罚。” 黄城城主趁机进言。他与萧珵因两城边境贸易结怨,只要逮住机会他就向天主告状。 天主儒雅的脸上挂着笑容说:“酒酣之时难以自控也是人之常情,说起来萧珵年已二十,听说府中尚无美妾,本主今日便送他一份大礼。哈桑,你去挑几名干净的美艳胡姬,梳洗好送到萧城主房中。” 哈桑领命退了下去。 萧珵摇晃着走到了天宫中属于他的寝殿,此时月正中天,明月悬挂在他头上。院中一片安谧,他坐在石阶上望着明月不语,任夜风缓着酒意。 在雍京时喝了半夜不醉,回天空城竟是一壶就倒,莫非这里的酒更醉人? 他摇了摇头就要起身,身旁传来一声清脆的金铃声,他转头朝殿旁的立柱望去。 一个蒙着面纱的丰盈女子赤着脚朝他走来,她身上的紫纱被风吹开,模样像极了壁画里的妖精。 萧珵酒登时醒了一半,他看了一眼院外说:“神女?你过来做什么?” 神女娇媚的笑声低低响起,她走到他跟前取下了面纱,露出了一张妩媚的笑脸。她低声说:“萧郎,你今夜无故醉了。” 她用手攀住了萧珵的脖子,身子慢慢挂了上去,凑在他耳旁说:“萧郎,天主见你醉了,为你赐下四名美艳胡姬……” 她顿了顿,观察着他的反应,见他不为所动,又吃吃地笑着说:“我怜萧郎不胜酒力,无法招待,让人把她们带到神女殿了。又怕萧郎恼怒,特来请罪。” 神女朝着萧珵的脖子吹气,挑逗地把玩着他的长辫,旋即伸手往他胸口摸去,被他一把抓住。 萧珵冷着脸说:“神女大人,夜深人静,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不合礼数,还请大人回殿,萧珵恭送大人回殿。” 萧珵将她的手扳开,退后一步做了个恭请的手势。 神女笑得花枝乱颤,他越是如此她越是想要他,她就不信见了她的美貌有人能推开她,他不过是定力强罢了。 不急,徐徐图之,她要他跪在她脚下摇尾乞怜。 神女妖娆地朝院门走去,她的声音传进他耳中:“萧郎,何苦为了无情无义之人自伤,我在神女殿随时恭候你到来。” 萧珵浑身一颤,她卜算出什么了?他明明抹去了自己在她法球中的印迹,她应是算不出他的行踪的。 萧珵黑着脸朝内殿走去,刚一进门房门便自动关上了,他抬头便看到一身白色祭服的母亲西娡。 西娡示意他坐下,轻声问:“阿珵,你脸色很差,神女跟你说什么了吗?” 萧珵摇摇头,直直地倒在了玉床上,冰凉的触感让他有些惊惧。 西娡走上前替他盖上薄被说:“天空城白日炎热,晚上微凉,盖好被子。” 萧珵没有说话,轻轻闭上了眼。 西娡欲言又止,终是开口说:“阿珵,血玉你可有送出?” 萧珵迷迷糊糊地说:“嗯……” “送给了哪家姑娘?可有她的画像?”西娡忍不住高兴。 萧珵把头埋进薄被,声音透过被子传来:“母亲,改日……我带她到你面前来。” 西娡泪光微闪,又仔细叮嘱他了许多,见他似乎睡着了,才推门走了出去。 萧珵慢慢抬起了头,望着空寂的房间苦笑了一声。 第九十章 北境变天 腊月初九,北境天降冰雨,大风压境,荒原上鸟兽四散,一道天火击中了荒原,随即被冰雨浇熄。 几名裹着棉袄的黑衣侍卫正提着剑护着一名玄衣男子朝荒原尽头逃去。他们小心地避开天火坑,踩着荒草迅速往前飞去。 冰雨越下越大,玄衣男子虚弱地喘着气说:“我已不行了,你们把我放下赶快逃吧。” 他右手撑在剑上,左手使劲推着身边的侍卫,示意他们逃命去。 “不,尊贵的太子殿下,我等不会丢下殿下,那是懦夫的行为。” 两个黑衣侍卫紧紧搀扶着他的身子,另外三个侍卫则警戒着身后,荒原视野开阔十分不利于他们隐匿身影。 神度苦笑着望着他们说:“你们这又是何苦……” 他看了一眼胸前被染红的布带,他已受了重伤,那只高阶妖兽还在穷追不舍,加上这样恶劣的天气,他今日是必死无疑了。 神度脸色苍白,由着侍卫带他躲进了树林。松针和枯叶铺得满地,几人又冷又饿,走在最前方的侍卫小心翼翼地捂着明珠寻找避雨之地,最后方的侍卫一路清理着踪迹。 侍卫终于找到了一棵大树,连忙扶着神度靠坐下来。 神度身受重伤,再加上淋了冰雨,已经发起热来,他神智迷糊地问:“妖兽追过来了吗?” 侍卫小声说:“殿下不必担心,我们在入口处设了结界,妖兽一时半会也进不来,您先歇息一下。” 说完拎干头巾替神度擦拭着额头。触手滚烫,侍卫不由皱眉。 王宫里侍女们来回奔走,几位王爷已经聚集到了北境王的床榻前。 寝殿里烧着火炉,浓郁的檀香也遮不住药味。一名长袍老者悉心地给北境王喂着药水,北境王软软地靠在舜姬的怀里,艰难地咽着药水,一半的药汁从他嘴角流了出来,又被老者喂了回去。 一碗汤药见底,老者伸指搭在北境王脉门上,他的神情越发肃穆。 几位王爷紧张地看着巫医,巫医轻轻摇了摇头,退到了床榻外。 泽兰满眼担忧地问:“父王,您感觉怎么样?” 北境王虚弱地喘着气,看了他一眼似要说话,却只是嗫嚅了一下嘴角。 舜姬看了一眼泽兰,示意他不要说话。 泽兰低下了头,几位王爷互相打量着,心里有了盘算。 北境王费力地抬手指了指窗户,舜姬立马明白了他的意思,她含泪说:“泽兰,去把窗子打开些,花女把火烧旺些。” 一身黄色长袄的花女立马说:“是,娘娘。” 泽兰快步走到窗旁推开了窗,密集的冰雨划过窗外,溅了一些在他脸上。 北境王动了动身子,舜姬稳稳地将他扶了起来。他望着窗外的冰雨费力地问:“太子……神度,回来了没有?” 一直沉默的戎王抬起了头说:“父王,四哥还未回宫,儿臣昨日已派出人马去寻他。” 北境王虚弱地咳了起来,看着戎王说:“好……务必……咳咳……” 干咳声在殿里回荡,气氛更加悲沉,几位王爷都低下了头。 漏壶滴响,几位王爷退出了北境王的寝殿。 戎王站在石阶上默默地望着雨帘。 一身锦袍的三王爷辛时捂着手炉走到了他身旁,望着冰雨叹气说:“也不知四弟去哪里镇压了?连五弟你的心腹也找不到人。” 戎王眉头一皱,转过头看着他说:“三哥慎言,近日天气无常,加之妖兽暴动,王军与四哥汇合的时间会更长。” 辛时不置可否,捂着手炉说:“有劳五弟,屋外湿寒,我先进殿歇息了。” 戎王看着他高大的背影皱眉,父王眼见不行了,辛时特地提起他的心腹是何意?北境王军一半由父王掌管,一半由他掌管,此次神度突然出宫狩猎作乱妖兽,结果下落不明,他派出的王军一直没有搜寻到神度的踪迹。 他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果然,偏殿一侧有黑袍闪过,他追上去却扑了个空。 他沉着脸往自己的寝殿走去,辛时给他设了个套!若是神度平安归来还好,若是……辛时一句心腹他就脱不了干系! 长廊下空无一人,一只鹰隼从宫墙上飞下来,钻入了一间偏殿。 泽兰拿兽皮给它擦着水,小漠喉中发出怪鸣,跳到他手上抖了抖身子。 泽兰神色微沉,三哥是什么意思?他在暗示什么? “小漠,去盯着辛时,一定不要被他发现。”泽兰把一大盘生肉放到了小漠跟前,小漠欢快地吃了起来。 王城中漏壶刚过卯时,几位王爷纷纷到了北境王的寝殿前候着。 寝殿里烛光暗淡,花女用镊子拢了拢火炉里的银炭,火烧得更旺了。 “咳咳……什么……什么时辰了?”北境王已经醒了,他低声问舜姬。 “王上,卯时了,您再歇歇吧。” 舜姬替他掖着被子。 北境王微弱地摇了摇头,他看了一眼榻前燃着的长命灯,灯绳即将燃尽,火光也逐渐暗淡,他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辰时,几位王爷都候在了北境王榻前,巫医正在替北境王扎针,殿里依旧弥漫着化不开的沉闷和药味。 这时殿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北境王面色转喜,向殿门望去,几位王爷也各怀心思地向门口看去。 来人却不是太子神度,而是满身狼狈的大将军丹祖,他脸色沉重地跟着侍人进了殿。 戎王有了不好的预感,刚想问话却被北境王打断了:“丹祖,太子在哪?” “扑通!”丹祖脸色惨白地跪在了地上,他哑着声说:“王上恕罪,臣率将士五十人寻找太子殿下,卯时在南荒外的林中发现了殿下,但……” 丹祖语气更咽,重重地磕了个头,鲜血从他头上流下。 北境王猛地咳了起来,喘息着说:“你……你把话说完……咳咳……” 舜姬轻轻替他拍着背,神色担忧地看了一眼巫医,巫医暗暗摇头。 “我与将士赶到树林时,太子殿下……已经没了气息,他的侍臣也已气绝,臣在周围查探了一番,猜测太子殿下一行是被妖兽袭击,应是十二阶以上的凶兽……” 丹祖沉痛地说,他与将士到时,林中……惨不忍睹,眼下王上病重,他不忍说出实情。 “咳咳……”北境王的脸色逐渐变得灰败,眼中的光芒慢慢消失,他看着丹祖慢慢地说:“丹祖,是……戎王派你去的。” 丹祖惊愕地看了他一眼,随即磕头说:“王上,丹祖所言绝无虚言,同行将士可作证。” “丹祖,谁不知你与五弟交好,麾下将士也听命于五弟。”二王爷涿复满脸戾气地说,眼神在丹祖与戎王身上来回打量。 “好……竟然把本王的神度给……哇!”北境王呕出一口暗血,身子慢慢软了下去,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戎王。 “王上,王上!”舜姬一把扶住北境王的身子,却发现他已经不动了,他的眼瞳变得灰蒙,瞳孔已经散大。 榻旁的长命灯已经熄灭,巫医放下了银针,跪在北境王榻前说:“王上驾崩了,还请娘娘和几位王爷节哀。” 几位王爷在榻前长跪不起,舜姬见状忍不住悲泣,殿中侍人纷纷长跪伏地,殿里一片悲戚。 王上宾天,当照祖仪发丧。舜姬强忍着悲痛站起身说:“花女,去请玄官敲丧钟,务必让北境百姓知道。” 花女低头往殿外走去。 北境历天兴四十年腊月初十,北境王夷易重病驾崩,举国同哀,北境百城丧钟不断,百姓纷纷在门前插上了白幡,自发着素衣守孝半年。国孝期间暂停一切宴乐嫁娶,不得淫秽喧哗,以免阻拦大行王魂归火神殿。 几位王爷被舜姬留在了王宫中。先太子意外身死,先王宾天时还没来得及指定新王,眼下境内又有妖兽暴动,必须早日定下新王以安民心。 清神殿里炭火正旺,戎王沉默地坐在兽椅上,任由几人打量。 涿复冷笑着说:“五弟好本事,手下大将接应太子殿下,连尸体都没接回来。” “可不是吗?父王驾崩时还死死看着五弟呢,死不瞑目。”辛时捧着热茶附和地说。 辛时心思转得很快,父王在世时独宠太子,谁知太子遇袭身亡,剩下的王爷里,大王爷远镇寒域边境,向来不理朝事,连父王病重也没有来信问过安。六王爷天生眼疾不能视物,整日固步王府。七王爷稚气,况且舜姬有意让他做个闲散王。 就剩下二王爷,他,还有戎王有资格问鼎王座。戎王文治武功皆精,还有一半王军在手,实在是个威胁。 辛时眼光转了一圈落在了涿复身上,涿复急躁驽钝,不如利用他挤掉戎王。 涿复果然怒气冲冲地指着戎王说:“穆顼,丹祖到底做了什么手脚,向来神力高深的太子怎会死于区区妖兽之手。” 谁都知道父王吊着一口气就是为了等太子,丹祖却闯入寝殿说太子死了,活活气死了父王! 涿复神情暴虐,他虽然也想要那张王座,却不会使这种手段。反倒是穆顼,表面清心寡欲,背地里却派心腹暗杀太子,实在心狠手辣! 戎王沉着脸,他与丹祖皆是衷心耿耿,太子遇袭之事与他毫无干系,他行得正坐得端,无惧旁人污蔑。 然而父王临终前的眼神却深深灼伤了他的心,从小到大他样样做到最好,依旧比不过太子。今日太子身死,父王竟然疑心是他所为! 他看着涿复冷冷地说:“二王爷,妖兽残暴狡诈世人皆知,近来百姓屡屡遇袭。太子神力虽高深,未必是高阶妖兽的对手,与其胡乱猜测,不如先查清太子和侍臣遇到的是什么妖兽。” 他总觉得此事有异,明知父王病重将去,太子为何执意出去镇压妖兽。再者,太子本身神力高深,能虐杀太子一行的妖兽极有可能是顶阶妖兽! 若是北境出现了顶阶妖兽,百姓就危险了。 穆顼提起剑就要走,却被内侍统领拦了下来。 统领看着他说:“戎王爷稍安勿躁,先王宾天,宫中一切物事暂由舜姬娘娘掌管,娘娘命几位王爷先在殿中休整几日,等新王继位再请几位回府歇息。” 一排银甲境军站立在清神殿外,重剑闪着冷光。 戎王坐回了兽椅,看来新王定下之前,王爷们谁也别想离开清神殿。 第九十一章 逼宫 北辰殿里烛光闪了闪,一只拳头大的雪鸮从窗头飞进了殿中。殿中炭火正旺,舜姬穿着单薄的长袍围着火炉烤手,雪鸮左摇右摆地朝她走来,滑稽的样子逗笑了舜姬。 舜姬朝雪鸮招手说:“小漠,过来。” 雪鸮摇身一变,变成了一只威武的鹰隼,金色的眼珠眨了眨,猛地飞到了她面前。 舜姬身旁早已摆好了生肉,她宠溺地拿起一块肉喂小漠,小漠张嘴吞了下去。 “如何?查到了吗?”舜姬看着小漠说。 小漠歪着头看着她手中的肉,仿佛在说不给它就不说,舜姬只得无奈地又喂它吃了一块。 小漠一口吞下,然后用爪子扒了扒嘴,看着舜姬说:“妖兽,十五阶,十五阶。” 舜姬的脸色慢慢沉了下来,真是顶阶妖兽!先前戎王在清神殿闹的时候她还不信,没想到太子真的是被妖兽袭击身亡。 北境内第一次有顶阶妖兽现身,百姓危矣! 舜姬站起身说:“看来先王误会戎王了,昨夜是三王爷诱导了我们。三王爷府上去查过了吗?” 小漠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昨夜它就潜入了三王爷府上,并未发觉有何异常。 舜姬百思不得其解,太子宽厚仁善,并非不识大体之人,为何会在先王病重之际外出?除非,有人诱导他,而他有不得不出去的苦衷。一出去就遇上了顶阶妖兽,这也太巧合了,大雍都有一百年未出现顶阶妖兽了! 分明是落入了别人的圈套!是谁这样胆大包天,在王城中将太子诱出? 舜姬脸上浮起一丝暴虐。太子是继承王位的最佳人选,他遇袭身亡一事弄得民间人心惶惶,眼下需要尽快稳定民心,才好做抗击妖兽的准备。新王应该选哪位王爷呢? 她又坐了下来,用银夹把火拢了拢,望着火势她定定地说:“看来,只能将他们放出去了。” 第二日一早,境军统领博戟便捧着诏书到了清神殿宣读,清神殿里几位王爷恭恭敬敬地行礼听旨。 宣读完博戟就退出了殿门,几位王爷面面相觑。 舜姬的意思是让几人兵分几路外出查明太子遇袭一事,谁先找出太子外出的缘由和妖兽所在,就立为新王。每人各率五十名侍臣,随身携带不同颜色的彩烟,一有准确发现就发彩烟为信,周边各城会迅速协助将彩烟发回王城。一旦有人找出缘由和妖兽所在,其他王爷们必须马上坐灵兽回王城,辅佐新王登基。违令者必斩,碎其魂魄以祭火神! 涿复哂笑一声,舜姬这是一举两得,既彻查了太子一事,又凭此定了新王。他望着戎王说:“五弟,你说太子一事是何人所为?” 他不信太子会如此鲁莽,定是有人谋算了太子,他一定要查出此人,为太子讨个公道。他自小急躁,只服太子,既然太子死了,他一定要当上新王,其他人都不配! 戎王冷淡地说:“何人作妖一查便知,何必在此浪费唇舌。” 他大步跨出了清神殿,他对王位不感兴趣,但谋算太子那人他一定要将他揪出来,还有那高阶妖兽究竟是怎么回事? 涿复见他不理自己,也冷哼一声出了殿。殿里只剩裹着青色棉袍的辛时和一身火红裘袍的泽兰了。 辛时捧着一盅浓郁的热奶说:“泽兰,你不出去吗?二哥和五弟都出发了。” 泽兰摇头晃脑地说:“出去?本王爷尊贵无双,查案这等俗事也配本王爷出手?追踪妖兽更别找我,这天寒地冻的呆在王城里岂不美哉!” 他拿起椅上的肉串放在火盆上翻烤着,很快油脂就被烤出来了,滴落在炭火上发出“吱吱”声。炭火猛地燃起来,他连忙移开肉串,将碟子里的大料抹在了肉串上,再翻起另外一面去烤。 辛时见状笑着说:“我真羡慕你,前有父王宠溺,后有舜姬疼爱,不像我是个劳碌命,从南城回来还没歇口气,又要出去查探了。” 他摇着头往殿外走去,殿里只剩下泽兰。 泽兰看着他的背影勾起了嘴角,辛时羡慕他是假,心里欢喜是真,毕竟又少了一个争夺的对手。不过也好,他对王位丝毫不感兴趣,他只想做个快活的小王爷,想去哪就去哪,整日花不完的银子和美酒岂不快哉! 泽兰飞快地烤好了一盘肉串,打算给舜姬送去,余光中一个猥琐的影子快步跑了过来,他赶忙将瓷盘藏到腋下,用脚驱赶着小漠。 小漠拼命地往他身上凑,嘴角吊着一串晶莹。 泽兰哭笑不得地说:“去去去,这是我孝敬母妃的,你怎么一天天越发贪吃了。” 说完便朝殿外跑去,小漠穷追不舍,一人一隼弄得王宫里鸡飞狗跳。 舜姬听见动静从北辰殿走了出来,大声呵斥说:“站住,宫城禁地吵吵闹闹成何体统?泽兰,你父王的经书抄完了吗?” 泽兰苦着脸站在廊下,讨好地捧出肉串说:“母妃,听花女说您这几日只食了些汤水,我特地为您烤了点肉串,您尝尝我的手艺。” 舜姬叹了口气,望着他乌青的眼圈说:“你是个好孩子,你父王走后你也没有歇息过,今日早些回府,经书明日再送到宫中来吧。” 她挥了挥手,花女走上前去接过了瓷盘。 泽兰恭敬地退下了,小漠跳到他肩上啄着他的辫子,他只得将小漠抱在了怀里。 宫中几位王爷的母妃早已逝世,只有他的母妃还在,几日不见她头上就添了许多白发,太子一事让母妃操心了。 泽兰叹了口气,究竟是谁谋算了太子? 宫外的一片荒城中,戎王正在仔细查看着手里的图纸,王城和太子遇害的地方被他标准出来了。丹祖的行路也被标了出来,两条路线竟是南辕北辙,生生错开了来。 他沉声问:“丹祖,你是往北走的,为何又拐向了南方?” 丹祖指着图纸上一处山脉说:“王爷,我与王军一路追着妖兽的踪迹到了大厥山,只发现了一群胆小的低阶妖兽。其中一只妖兽似乎被高阶妖兽袭击过,它身上留下了强烈的气息,使得我们追错了方向。” 丹祖神色赧然,当时突降冰雨,气息被冲散,只有那只受伤的小妖兽妖气最浓,使得他判断错了方向。 戎王敲着图纸又问:“你回头直直找到了太子?” 大厥山和南荒原中间隔着三十座城,若非直奔哪能那么快赶到荒原。 丹祖点头说:“这一点属下也觉得疑惑,属下折向南方后发现了明显的打斗痕迹,太子一行似乎有意绕开了城池,从城外向西方逃去。” 戎王闻言放下了图纸,陷入了沉思。东方是涿复掌管的城池,南方是辛时的城池,西方是他的城池,太子为何要绕开涿复和辛时的城池,宁愿走小路往他的辖地避来? 太子素来宽厚,平日与几位王爷相处甚好,遇见顶阶妖兽不入城池是怕殃及城民,可不向涿复和辛时求救这就说不通了。又或者,他求救过却没有得到援助,无奈之下只得往他的西部城池赶来,太子把赌注押在了自己身上! 只不过据他观察涿复十分敬重太子,太子求救他不会不理。究竟是求救不理还是根本没有求救? 他猛地抬头问:“丹祖,查过太子的侍臣吗?来历和祖籍可清楚?” 丹祖反应过来说:“王爷,还未来得及查……” “不好,立刻回王城,我们这是中了别人的调虎离山之计!” 戎王撕碎图纸,一只巨大的黑斑虎出现在了城墙外,戎王飞身上了虎背,丹祖也率侍臣飞了上去。黑斑虎快速朝王城的方向跑去。 王城中此时火把通明,银甲境军密密麻麻地将王城围了起来,一个戴着高冠的人影从境军中走了出来,直直走到北辰殿前。 舜姬看了一眼被一剑贯穿的博戟,博戟吃力地示意她快逃,她笑着摇了摇头。 北辰殿里的侍女们瑟瑟发抖,几个侍人小心翼翼地替喘着气的泽兰包扎着胸口,泽兰忍不住吸气,钻心的疼痛从伤口处传来。 舜姬冷冷地看着那人说:“本宫依祖制代先王理政,你率兵围攻代姬,此为不忠;先王尸骨未寒,你宫中喧哗,此为不孝;残杀忠臣,此为不仁;谋害手足,此为不义!你这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畜生,也配跟本宫提条件?” 那人轻笑说:“父王生前受妖姬蛊惑,迷失了心智,长年偏心于太子和泽兰,我替父王拨乱反正,怎能说是不忠不孝?乱臣博戟持器欲害本王,被本王侍臣所杀,这是罪有应得,舜姬何必袒护?谋害手足更是无稽之谈,宫中皆知太子为戎王暗害,舜姬却将人放出,岂不是为虎作伥?” 他神色猛地转冷,指着舜姬大喊:“来人,拿下这个蛊惑先王、助纣为虐的妖姬!” 境军有些迟疑,不敢上前。 “怎么,本王号令不动你们?莫非这火神令竟是虚设?你们也配进入火神殿?” 那人猛地抽出长剑,直取舜姬面门。 舜姬神色嘲讽,他的剑堪堪到眼前时,一个蓝色身影猛地从她身前窜出,一掌将他拍飞到了殿外的台阶上。 他往台阶下滚去,一个黑色长袍的女子瞬间飞到了他身边,将他扶起。 男子重重地捂着胸口,一丝献血从他嘴角溢出。他死死地望着舜姬身旁的女子,女子身上是若隐若现的蓝色襦裙,身子透明,眼神发白。 “是夜鬼!”境军一阵骚乱,传闻中的邪祟竟然是舜姬娘娘的灵兽! 男子冷哼一声,不过趁他不备偷袭罢了,夜鬼又如何,北境之人专制妖邪,这么多境军岂会怕她! 舜姬看着男子说:“敦王,你不过是被你身旁女子怂恿,只要你归还火神令,此事本宫可以当做未发生,你还是你的富贵王爷!” 她看了一眼越发黑沉的天色,戎王谨慎,想必已经察觉到了端倪,往王城赶回来了,其他两位王爷不知察觉到了没有。她的人全部被敦王制住了,仅凭夜鬼撑不了多久。 敦王哈哈大笑,擦着眼泪说:“舜姬,你死到临头还嘴硬,大军围城你以为还能逆转局势?把国玺交出来,不然我就先杀了你儿子,再从你的侍女杀起,杀光你殿中的所有人!” 他憎恶地看着舜姬和重伤的泽兰,就是这两个人,整日在宫中缠着他那偏心的短命父王嬉闹,他与母妃在城外惨遭妖兽袭击,派人回王城求救,竟然被博戟拦截了,说是不敢扰了父王清闲? 他的母妃拼命将他推下山崖,自己却被妖兽啃食,他命大不死,眼睛却被沙石划伤从此成了睁眼瞎。他费力千辛万苦回到王宫,却被父王嫌弃,父王竟然对外宣称他生来就有眼疾! “哼!”敦王冷哼一声,他为了今天忍辱负重十几年,终于偷到了火神令。他失去了最重要的母妃,他也要让父王尝尝失去最重要的人的滋味,太子一死父王果然活活气死了,父王做鬼也想不到是他暗算了太子。 “桀桀!”他阴狠地笑着,身边的黑衣女子提起长剑朝舜姬刺去。 夜鬼与女子缠在了一起,敦王狠狠地说:“境军,给我上。” 境军不再迟疑,举着长剑朝北辰殿冲了过去。 第九十二章 戎王继位 北辰殿的侍人们纷纷应战,他们身上立马燃烧起一层火衣,与攻入的境军在殿前缠斗起来,火光映得王宫天际一片火红。 夜鬼被黑衣女子和三个境军缠住,大殿中只剩舜姬。舜姬冷冷地看着满脸阴狠的敦王,将太子诱出之人就是他,为了一己私利残杀手足,这样的人怎配为王! 先王为人谨慎,火神令由他一手掌控,先王病后她一直亲自照料,几乎寸步不离寝宫。先王生前特免了敦王侍病,是以敦王未曾来过寝宫,他是如何偷取的火神令? 舜姬百思不得其解,莫非火神令在先王病前就已失窃?可看先王驾崩前的情形,分明是在等太子回宫,好将火神令传给太子。 火神令与国玺只会传给新王,敦王虽然得到了火神令,只要没有国玺,他就无法令北境百城信服。 舜姬脸色微霁,她只要拖到外出的王爷回宫,局面就会好转。最好是戎王先赶到,他手中还有十万境军,收拾敦王绰绰有余。 敦王注意到她的神色,冷笑着说:“舜姬,你以为拖住本王就能等到增援?做梦,本王给他们备了份大礼,眼下只怕他们自顾不暇,管不了你了。” 舜姬惊讶地看了他一眼,他说大礼?她的脸色沉了下来。 黑沉的天空中霎时电光闪烁,“轰隆隆!”一道紫色的巨雷从远处劈下,天空翻涌着红色电光,朝同一个地方劈了下去。 成片的天雷朝王城外劈去。舜姬站起了身,王宫地势最高,能俯瞰王城,从殿门看去正好可以看到一些城外的紫光。 顶阶妖兽!除了它没有别的东西能引来这样剧烈的天罚,王城外只怕已化作焦土了。 “看来你已经猜到了,你猜援军还能不能赶到呢?” 敦王狞笑着朝舜姬走去,宫中只剩舜姬,抓住了她国玺手到擒来。一股绿色的火焰将他缠绕起来,他拔出匕首一步步逼近舜姬。 舜姬叹了口气,侧头看了一眼殿中重伤的泽兰,见他不停摇头,她慢慢笑了起来。 她轻声说:“敦王,你可知戎王的灵兽是什么?” 敦王嗤笑说:“不过是只低阶妖虎,眼下早已沦为残渣。” 舜姬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她抹着眼角说:“先王一生谨慎,你以为区区十万境军就能让他猜忌戎王?” 敦王停下了脚步,死死盯着她。 舜姬继续说:“戎王求娶大雍公主,以十城为礼,并珠宝珍馐数万,命丹祖押送聘礼至大雍,戎王则镇守西境静候佳音。” 敦王有些不耐烦,这些事他早已知道,她还在拖延时间! “只是,先王并不完全信任戎王,暗中派人潜入西境打探,探子在西境看到了一只奇异妖兽,阶数竟不能感知!” 舜姬满意地看着敦王脸上的神色,先王临终时盯着戎王,不止是气绝,更有无可奈何和警告的含义,她比旁人更清楚! 太子已死,余下的王爷只有戎王才适合那个位子,不仅因为他公正果断,还有他背后强大的实力。恰逢暴乱,戎王才能镇守住北境。 敦王稳了稳心神,不屑地说:“想用这种话唬我?什么奇异妖兽,不过是虚张声势!把国玺交出来!” 敦王已红了眼,朝舜姬杀了过去,然而下一瞬他愣住了,因为舜姬的身影逐渐模糊,从脚底开始消散,他扑了个空,踉跄了两步才稳住身形。 他抬头看了一眼殿内,发觉殿内空无一人,顿时慌了神,一回头就看见宫墙上趴着一只五彩斑斓的石蛤,石蛤不时翻着眼皮。 周围空无一人,偌大的宫殿中只剩他与一只奇怪的石蛤。石蛤除了颜色鲜艳,其余都与普通石蛤无异。 冷汗从他额头冒了出来,舜姬说的奇异妖兽是指它吗? 他身上的火光贴近了地面,却发现感知不到石蛤的品阶。火光猛地炸出一把火锥,朝石蛤刺去,将将到石蛤面前他就发现火锥歪斜了,从石蛤身旁擦了过去。 石蛤依旧盯着他,他喘着气想要召唤灵兽,灵兽毫无反应,只有圣火还在。 浓雾开始弥漫,很快将北辰殿淹没,他只能看到墙上发光的石蛤,连自己的手指都看不见了。他惊恐地大喊说:“来人,来人,苍女!” 前方传来脚步声,他紧紧盯着浓雾,把匕首横在了胸前。 一个高大的人影走到了殿下,浓雾从他身旁散开,露出了他沉稳的脸。 “穆顼!”敦王目眦尽裂,恨恨地看着他。 穆顼冷冷地看着他说:“少辕,你好大的胆子,竟伙同妖兽作乱,谋杀手足,逼宫代姬。来人,将他拿下!” “是!”丹祖一身血污,裘袍被撕扯得破破烂烂,双眼却是晶亮,提起长刀就朝敦王砍了过去。 敦王不停闪躲,手中匕首艰难地挡着长刀。 他双眼复原不久,身子久不练武,光靠书上记的招式,哪里打得过久经沙场的丹祖,很快就被丹祖挑飞了匕首,横刀颈上。 他还想躲避,丹祖恶狠狠地说:“不许动,否则你的项上人头……” 敦王老实了,束手就擒,丹祖将他扎扎实实地捆了起来,一脚将他踢到穆顼面前。 大雾完全散去了,石蛤也不见踪影,敦王倒在地上侧头朝穆顼看去。 穆顼也挂了彩,左臂上缠着的粗布已经被浸湿,他冷冷地看着少辕说:“父王怜你眼疾,从小到大省去了你的谒见,吃穿用度几可比肩太子。想不到你竟如此狠毒,利用妖兽残杀太子!父王若知是你下的毒手,该有多失望!” “怜我眼疾?哈哈哈哈……”敦王嘲讽地笑了起来,他直直地看着穆顼说:“穆顼,你何必自欺欺人,父王待你我如何,你心知肚明!什么免了谒见,不过是不想看到我晦气的样子!吃穿用度那是……舜姬加上的,与他无关!” 敦王眼里有泪光闪过,父王残酷无情,待他不如一条狗,母妃惨死后他最大的愿望就是向父王复仇,让他也尝尝痛苦的滋味。 穆顼严厉地说:“可你不该残杀太子,太子与你无冤无仇,平日待你不薄,你竟对他下手。舜姬也待你不薄,你却重伤泽兰,你心肠如此狠毒,难怪会被凶兽盯上!” 他拍了拍手,一个被封印绳捆住的黑衣女子被扔到了敦王身前。 敦王看着半死不活的苍女,痛苦地问:“苍女你怎么样了?” 苍女微微动了动,敦王挣扎着爬上去将她翻转过身,才看到她腹部的大洞,他悲痛地大喊:“苍女……” 穆顼沉着脸说:“住口,这种蛊惑主人的凶兽,立马将她净化!” “不!”敦王拦在她身上,哀求地看着穆顼,他已一败涂地。穆顼能进王宫说明顶阶妖兽已被收拾了,苍女也被重伤,他失去了所有筹码。 “穆顼,求你放过苍女,是我自己要报复父王的,她不过是为了完成我的心愿。火神令,我把火神令给你,从此你就是北境王了……” 敦王在地上摩挲着,一枚火红令牌从胸口露了出来,他示意穆顼拿走。 穆顼用长剑挑起火神令说:“依祖制由代姬掌管火神令,我就先收着。只是,还有些问题我还没想明白。” 穆顼看了一眼身后,一身红衣的舜姬在花女的搀扶下走了过来。穆顼行了个礼,将火神令交到花女手中,舜姬点了点头。 舜姬望着一脸颓败的敦王说:“敦王,本宫有两件事不明白,第一,你是如何盗走火神令的。第二,你如何将太子引诱出去的?” 敦王面如死灰,死死不肯开口。他身前的苍女动了动,他压住了苍女低声说:“父王给我的,他不会记得。太子也是我用火神令逼他出宫的,他若不出去我就会逼宫。” 舜姬眼神犀利地说:“先王怎会给你火神令?” 敦王沉默良久,垂着眼慢慢说:“因为苍女,你们应该发觉了,她打斗的灵力并不高,她真正的灵力是蛊惑。” 敦王慢慢闭上了眼不再说话。 舜姬冷冷地说:“敦王少辕,情志不坚,为灵兽蛊惑,残害手足忠臣,率军逼宫,罪不可赦。念其初犯,且值大行王国丧,不宜杀生,故赦其死罪。然活罪难逃,终生贬为庶人,囚于西境盐湖,灵兽则废其灵力,同囚于湖。” 敦王的身子软了下来,一行泪从他眼角留出。 穆顼看了一眼舜姬,心里越发敬重她。少辕犯了滔天大罪,她却放了他一马,还将灵兽还给了他。要知道此时泽兰还生死未卜呢,她竟有如此胸怀,不愧为王后! 未来大雍三公主会嫁给他成为他的王妃,据闻三公主容颜娇媚,若是能有舜姬娘娘这般胸怀就更好了。 舜姬按了按太阳穴,吩咐侍臣点燃彩烟。 穆顼错愕地看着她说:“舜姬娘娘这是何意?” 舜姬拍了拍他的衣袖说:“涿复暴戾,辛时诡诈,不适合为王。你既有双灵兽,又有大军在手,今日更是破了太子一案,依约当立新王!” 穆顼沉声说:“娘娘,我对新王之位无意。泽兰自幼聪敏,今日拼死守卫宫中,娘娘何不考虑立泽兰为王?” 舜姬定定地看着他说:“穆顼,如今境内妖兽四起,先王在世时屡次驱逐妖兽,霸业未成而中道崩殂。我代先王请求你出任新王,还望你不要推辞,替先王完成夙愿。” 穆顼怔怔地看着她,舜姬淡笑着从他身旁走过。 她认真查过穆顼,他有勇有谋,正直宽广,在西境时兢兢业业,将荒芜的西境治理地井井有条,城民莫不称赞。他虽不及太子宅心仁厚,也会是一代明主。太子若在,北境将会是一片盛世;穆顼上位,北境将会兵强马壮。 穆顼正直,又手握重兵,难免为新王猜忌。他不应只做戍边王爷,应该在新王的领域开疆扩土,带领北境兵力达到全盛,以应乱世。 北境天兴四十年腊月初,北境王驾崩,五王爷戎王智勇双全,立为新王。新王继位,大赦天下,免赋三年,改国号元,自此开始了长达六十年的西元之治。 第九十三章 除夕 苏玉挑起珠帘,一股松香随着她飘进了凝香殿。殿里烧着暖炉,榻上已空无一人。 她看了一圈,见木窗半掩,窗前搁着一把细剪子和各色宣纸,心知长公主已经起了,只是这么早长公主去哪里了呢? 她摇着头坐到了窗前的矮榻上,拿过剪刀开始裁剪起窗花来。北国新年家家户户都会贴窗花,图个好兆头,这剪子和宣纸都是前日里宫中送来的。 此时云流正披着银白狐裘站在后山的路口上,她有些呆滞地看着面前的几人。 华漫兮穿着大红裘袍,手里捧着只大肥兔,兴奋地朝她展示着他的战果。他身旁一只半大的灰狼怯生生地探出了头,金色的眼珠在阳光下显得十分耀眼。 华漫兮身后是穿着藏青裘袍的夏决,多日不见他越发沉稳了,见她望去他恭敬地行了个礼。娄朔提着铁架和食盒,安静地跟在夏决身后。 云流眼皮跳了跳,昨日她听褚绥说梅林中的残枝已经清理干净,就想到后山去看看。她特地起了个大早从寝殿溜出来,刚要进后山就碰到了他们几个。 她板着脸说:“九皇子你好大胆子,竟敢率人擅闯我九王府后山,欺我府中无人了?” 华漫兮大叫说:“哎哟,冤枉啊长公主,我这不是怕你饿着,特地给你弄点新鲜玩意儿尝尝嘛,还请殿下大人不记小人过,笑纳了我这野兔!” 他挤眉弄眼地将野兔递到了云流跟前,云流“噗嗤”一声笑了起来,伸手摸了摸野兔光滑厚实的皮毛。 几人找了一处平坦的荒草丛坐下,娄朔飞快地搭好了烤架,将食盒里的一堆瓷瓶一一摆在了地上。 华漫兮将野兔抛给娄朔,娄朔一把接过野兔,熟练地在边上处理起来。 云流好奇地问:“今日是除夕,宫中不忙吗?我昨日已接到皇上旨意,等会儿就准备进宫庆贺良宵了。” 华漫兮眨着眼说:“我趁着皇兄和宫人们忙活,悄悄从宫中溜出来的。” 云流看着他一脸得意的模样有些无奈,要不是华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能出得了宫?也罢,他只是个扶不上墙的纨绔,哪里有人跟他认真计较规矩! 夏决一直没有说话,静静地扒着松枝,松枝噼里啪啦地烧了起来,浓郁的松香随着青烟飘向了天空。 云流看了夏决一眼,听说他与童四娘礼已过完,怎么瞧着他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她伸出手烤火,夏决连忙将松枝往后移了一些,低声说:“长公主,当心熏了手,这松烟容易把手熏黑。” 云流轻轻点了点头,后山的松林里枯枝遍地,随手削的松树块上也浸满了油脂,遇火就燃。 小狼匍匐着身子悄悄爬到了云流身后,仔细嗅着她的衣袍。 华漫兮挥手说:“去!别扰了长公主!” 灰狼灰溜溜地走回他身边,趴在了他脚边烤火。 娄朔烤好了野兔,将兔肉细细分好放在银盘上呈了上来。 华漫兮高兴地挑起一块最大的肉放到云流跟前说:“长公主尝尝,这兔腿是最肥美的。” 云流没有动,她望着华漫兮说:“九皇子,听闻北境使臣来了,你可知来的是什么人?” 她不信他专程出来,只是为了请她吃个野味,还把夏决和娄朔带来了。按照大雍礼节,当由皇上与诸位皇子、一品大臣来迎接使臣,华绍将他们几人放到九王府是何意? 华漫兮脸色有些不自然,结巴地说:“这……北境使臣声势浩大,宫中侍人全围着使臣打转,我怕你进宫冷落,特地向父皇请求,来接你入宫……” 夏决的脸沉了沉,低声说:“九皇子,长公主,时辰不早了,先回殿歇息歇息,酉时初依旨入宫。” 华漫兮如蒙大赦,感激地看了夏决一眼。他扶起云流,几人开始下山。 到了凝香殿门口,华漫兮踟蹰不前,犹豫地说:“长公主……我就不进去了,免得苏嬷嬷叨叨。” 云流笑着点了点头,推开门走了进去。 苏玉正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见她回来连忙迎上去问:“殿下,你回来了,可有饿着?奴婢马上传午膳……” “不必了,我已经用过一些了。有件事你去查一查。”她附到苏玉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 华漫兮屏退了侍人,站在冷香殿的柿子树下,抬头望着树上干枯的柿饼,透过树枝看到了高远的蓝天。他眯起眼用手去抓白云,白云屡屡从他手中溜走,他的脸色越发颓败。 夏决坐在长廊上看着他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北境小王爷泽兰率使臣来访,皇上十分紧惕,命令几位皇子和一品大臣盯紧泽兰和长公主,不得让两人接触。 据闻钟国寺海选时,泽兰与长公主曾有一面之缘,今夜两人碰面,难保泽兰不会将午云实情告诉长公主。 九皇子却不了解其中利害关系,让人前去打听,知道了云止帝战死一事。一边是忠孝家国,一边是长公主,九皇子与他一样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华漫兮慢慢走到了他身边,看着他轻声问:“什么时候南攻?” 夏决看着他倔强的神情摇头说:“臣也不知,原定计划是四公主出嫁时大军趁机南下。” 华漫兮苦笑一声,是了,借着和亲的势头起兵南攻,倒是掩人耳目,可以打午云一个措手不及。长公主一直被蒙在鼓里,还以为午云仍在动乱之中!欺负乱世中的弱女子,父皇的做法未免太过卑鄙,可他却无法违抗命令。他是大雍九皇子,有自己的立场和身份。 华漫兮往殿里走去,边走边说:“夏决,我有些头昏,进去躺会儿,你到时辰叫我。” “嗯。” 酉时,云流坐上宫轿入宫。华漫兮坐在轿前,隔着车帘大声说着他从小到大的趣事,云流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着他。 云流撩开车帘张望,只见永安坊里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卖糖人和葫芦串的小贩拨着皮鼓吸引妇孺,空气中飘着各种吃食的气味,引得人食欲大开。 云流望了一会儿便放下了车帘,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苏玉下午打探出使臣里有北境小王爷,华绍命人看好她就可以理解了。 宫轿穿过喧哗的朱雀大街进了宫门,华漫兮跳下了轿子,搀扶着云流下了轿,夏决和娄朔跟在两人身后。 宫中到处挂着灯笼,宫女们穿着粉色宫裙来往穿梭,太监们也换上了新衣,喜气洋洋地往中殿走去。 云流几人走到了中殿前,中殿里人影晃动,乐声时急时缓,不时传出大笑声。 太监见了几人急忙进殿禀报说:“启禀皇上,九皇子和倾云长公主,还有夏将军到了!” 华绍一身黑金龙袍,坐在龙椅上威严地说:“宣!” “宣!”太监尖利的嗓音一层层穿过人群,传到殿外。 一个小太监替几人打开了殿门,华漫兮大步走进了中殿,云流跟在他身后缓缓进了殿。 “咦……”使臣团发出了惊叹声,一道道眼光落在了云流身上。 云流恭敬地上前行礼,华绍温和地给她赐了座,位置在左侧席上第一位。 使臣团开始窃窃私语,纷纷朝云流望去。 云流一抬头就看见了对面的泽兰,他今夜穿了一身白金绣服,长辫整齐地束在头顶玉冠中。 见她望去泽兰嘴角上扬,朝她轻轻晃了晃酒杯。 云流哑然失笑,这小王爷当真毫不避讳,华绍的眼睛都快在他身上扫出个洞了。 华绍简单地说了几句祥瑞之词便吩咐开宴了,席间言笑晏晏,宾主尽欢。 宴毕,宫女们迅速撤走了食具,上了些清甜解腻的瓜果和热茶。 云流朝席上望去,她旁边坐着的是大公主,依次排到九皇子。在三公主的位置,华四蒙着厚重的头巾静静坐在那里,三公主则坐在华四下首。 虽然早就知道华四会顶替三公主和亲,见此场景她心里也不免难受,华四被拘在宫中习规矩已近两月,她这还是第一次看到她。 似乎感受到了她的目光,华心兮抬头朝她望去,四目相对,彼此的眼神中多了许多含意。 华心兮终是轻轻摇了摇头,收回了目光。 云流压下情绪,轻轻呡了一口热茶。 华绍拍了拍手,众人的目光朝他看去,他温和地说:“如今我大雍风调雨顺,国富民安,乃是上天庇佑之福。今夜是除夕夜,正是民间团聚的日子,如此良辰,能与各位远道而来的使臣一同度过,朕十分高兴。听闻北境夜间不纵烟火,以免惊扰生灵,今日朕特地准备了一场盛大烟火,供大家赏乐。” 话音刚落,中殿外开始燃放起了烟花,一支支烟花窜上了夜空,在空中绽放出灿烂虚幻的花影,一支未落,另外的烟花又窜了上去,无数烟花在空中炸在一片,光影映红了半边天。 云流怔怔地看着绚烂到极致的烟花,夜空中有如花树满天,被东风吹落,花瓣如雨。中殿里雕栏玉砌,暖香扑鼻,清歌绕梁,明珠光转,她看见了沉寂的过往年岁。 烟花已歇,宫宴已停,殿中众人还沉浸在盛景中,久久不愿离去。 华绍已先行回殿歇息,余下众人不愿回府的都在宫中安排了寝殿,随众人守岁。 云流看着被几个五大三粗的嬷嬷带回去的华心兮,心里没了兴致,起身就要离去,却被人叫住了。 泽兰满脸笑意地说:“长公主,别来无恙?” 云流余光中看到殿中人的目光都朝他们望了过来,心里嘲讽,脸上却露出了清浅的笑意,她看着泽兰说:“北境天寒地冻,小王爷却是精气十足,可见这寒气怪养人的。” 泽兰哈哈大笑,指着殿中的冰壶做了个请的动作。 这是邀她投壶?她狐疑地看了一眼使臣团的人,只见他们两眼放光,跃跃欲试。这是要和她比投壶? 云流看了一眼几位皇子和夏决,笑着说:“投壶可有彩头?我听闻大雍皇室中人雅骑射,想必投壶更是小菜一碟。秋猎时未能看到几位皇子的风雅身姿,不知今日可否能一饱眼福?” 几位皇子对视一眼,纷纷来了兴致。在长公主面前怎能不应战北境之人,若是在大雍输给北境使臣,岂不贻笑大方? 当下皇子们纷纷加入了投壶,夏决也被拉进了队中。 泽兰轻笑说:“也好,素闻大雍男子骁勇善战,我倒要看看是我北境一族赢还是你们赢。” 一时间中殿沸腾起来,宫人们开始涌动,纷纷前来观战。 云流舒服地靠在软塌上,苏玉轻轻给她捶着肩。 她身侧的三公主一身火红锦袍,娇媚地说:“长公主,我们不妨打个赌,看哪一方赢。” 云流百无聊赖地点了点头说:“苏玉,把我那套南国头面押上!” 苏玉恭敬地点了点头,从袖子里掏出图纸递给华青鸾。华青鸾接过看了一眼,惊呼说:“这……长公主……” “嗯哼,四公主,你赌哪一队赢?” “啊?这哪有选的,必然是我大雍赢!” 云流大笑说:“好,那我便押北境赢。” 直到天色透亮,云流才乘了车轿回府。苏玉在轿中清点着昨夜赢的赌资,她兴奋地说:“殿下料事如神,竟赢了三公主三十万两银子!” 云流打着呵欠说:“华绍太小看北境了,泽兰此人心思极深,一夜把几位皇子以及夏决的性格和武功都摸透了。” 苏玉替她拢了拢狐裘,把软枕给她垫到头下,云流就势睡了过去。 第九十四章 上元节 “姑姑,你看我这身宫裙如何?”云流拈起飘逸的长袖转了一圈,期待地看着苏玉。 苏玉有些犹豫地说:“这件紫色襦裙倒是华美,只是……今日穿它会否单薄了些?” 她看着宫裙右袖上的金色祥云微微皱眉,这是去年的旧衣,上元佳节穿着出门未免寒碜了些。 云流笑着说:“姑姑,今日是上元节,京中热闹得很,快些出门吧,免得几位皇子久等。” 苏玉又捡了几件外裳并两套裘袍放进包袱,这才大步跟了上去。 两人走到了前院,一身玄衣的褚绥已经候着了,见两人过来连忙行礼说:“殿下,要马车吗?” 云流摇摇头说:“永安坊里都这么拥挤,到了长街上人会更多,就这样走过去吧。” “咳咳……”门后走出一个高大男子,腰间配着长剑,他朝云流行礼说:“长公主……” “你……你风寒好些了?”云流压制住眼底的激动,拍了拍他的肩膀。 谢酉脸色还有些苍白,他低声说:“谢殿下关怀,入冬后不慎感染风寒,反复不愈,直到今日才出得了门,臣实在惭愧不已。” 他深深地弯腰行礼,被云流一把扶起,云流直直地看着他说:“人没事就好,今日是上元节,你随我一道出去热闹热闹。” 谢酉点头称谢,走到了褚绥身边,两人眼神交汇,褚绥暗暗点头,一马当先带着几人朝坊外走去。 永安坊里人来人往,小贩的叫卖声和妇孺的还价声此起彼伏,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火药味,混合着汤圆的热气升腾在空中。 云流笑着说:“昨夜烟花盛大,眼下坊里还残留着丝丝气味呢。” 苏玉点了点头,护着她从人群中走过。 喧闹的人群见了几人纷纷自觉留出了中间的道路,不少孩童羞涩地将手中的糖葫芦和花糕递给苏玉,红着脸看了一眼云流。 人群一阵骚动,紧接着少年郎君们开始将手中的花枝递了上来,仍是红着脸看云流。 褚绥板着脸将花枝收下,面无表情地用长剑拦开人群,引着云流出了坊。 到了朱雀大街,满街的花灯让人晃花了眼。云流好奇地走到一个木制花灯摊前,摊上的花灯雕刻得十分精巧,灯壁上刻着小字灯谜,随手拨弄就会出现不同灯谜。 一盏蓝色花灯吸引了她的注意,这只花灯只有拳头大,灯罩用细窄的木条支撑起,木条上绘有花鸟鱼虫,触手温润。灯罩里雕刻着一尊小巧的仕女像,仕女身上泛着蓝光,蓝光随意晃动,照在灯罩上,映出纸上的灯谜。 云流看了苏玉一眼,苏玉摸出银子扔给了小贩,小贩欢天喜地地说着吉祥话。 云流捧着花灯琢磨着灯谜,脚步越来越慢,脸上笑意变深了。 几人的身影淹没在了人群中,方才的花灯摊前出现了两个戴面具的黑衣男子。一名男子拿起花灯仔细地查看着,他附在另一名男子耳边私语,另一名男子点了点头没入了身后的小巷中。 勤政宫里华绍一身明黄大氅,正在奋笔疾书,龚冶捧着拂尘恭敬地立在书案旁。 大门无风自动,一个黑衣人跪在了书案前。 华绍顿了顿笔,轻声问:“她去了哪些地方?” “禀皇上,长公主出了府在街上闲逛,买了几盏花灯和一些吃食,未与旁人接触。” 华绍摆摆手让黑衣人退下了。他看着案上的宣纸摇了摇头,据探子回报,午云赵太后手段狠厉,将兵权尽归她手,大臣们心有不甘又只能隐忍,生怕落得宋家的下场。 哼,赵太后做梦也想不到,会有午云大臣与大雍勾结,他的大军已经被悄悄放进了午云! 他沉声问:“龚冶,杨一世传回了什么消息吗?” 龚冶摇头说:“皇上恕罪,老奴还未接到传信。” 华绍放下了笔,除夕后已有半月,杨一世的消息怎么突然断了?他敲着书案说:“去,传夏决进宫!” 龚冶快步往殿外走去。 云流一行人走到了飘香楼外,飘香楼门口摆着各色糕点小食,舞狮威武霸气地向行人展现着武艺,引得行人拍手叫好,碎银不断地扔进了地上的铜盆里。 云流大笑着拍手说:“好,好功夫!赏!” 一大锭金子扔进了铜盆中,发出清脆的响声来,威武的舞狮顿在了原地,行人们大喊:“长公主!长公主!” 三楼上的窗户打开了,几张熟悉的人脸探了出来。 华凌风大笑说:“长公主出手不凡,令我钦佩不已。”随即抛出了一大锭金子,砸得铜盆“哐当”作响。 华漫兮见状不甘落后,往怀里摸去,摸出一张银票就要扔,被他身旁的吉庆死死按住。 吉庆哭丧着脸说:“殿下,咱宫中就剩这么点家底了,您就别扔了。” 华漫兮瞪大眼睛问:“只剩这点了?我的银子呢?” 吉庆苦着脸说:“殿下您忘了?昨日才赔了钱大人府上的宝马,前日赔了林家的庄子,上前日……” 华漫兮大叫说:“怎么又是我赔?卫麟呢?怎么不叫他赔?” 吉庆小声说:“殿下,您忘了卫世子被国公爷关进刑部大牢了?国公爷上书请求断绝与卫世子的父子关系,卫世子……自身都难保了。” 华漫兮恨得牙痒痒,他与卫麟一道放烟花烧了林府的庄子,毒死了钱绮的宝马,怎么赔钱的只有他?卫国公是个混不吝的,把卫麟塞到刑部去躲催债的人。 华漫兮按着银票狠狠看着华凌风说:“呵呵,二哥家底颇丰啊,邺北大族名不虚传。” 华凌风云淡风轻地说:“小打小闹而已,让长公主开心一下。” 华漫兮咽下一口老血,气鼓鼓地不去看他。 华珉温和地朝楼下喊:“长公主怎么不到楼上来,楼上视野开阔,可尽览长街情形。” 云流看了一眼他身旁坐着的粉装少女,只见她低眉顺眼地倚在窗旁,手中剥着栗子。 既然方夏无来了,沈寻梅应该就在附近。 云流往楼上爬去,苏玉几人紧跟其后。雅间门大开着,几位皇子皆是眉眼带笑地坐在里面,华凌风朝她招手说:“长公主,过来坐吧,此处正临平河,是看花灯的好位置。” 云流笑着走了过去,坐在软垫上把玩着小花灯。苏玉随侍身旁,而褚绥和谢酉则退坐在外间,与几位皇子和贵女的侍从寒暄着。 晚膳过后,雍京城里烟花四溅,长街上悬挂着各式各样的花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群群衣着华美的郎君和小娘子们结伴来到了平河河畔。 河畔上人满为患,有互赠花灯的年轻男女,也有带着孩童的妇人,偶尔可见满头银丝的老人。他们手里都捧着一盏明亮的花灯,虔诚地对着平河许愿。 天上飞起了一个个橘红的许愿灯,圆月悬在青空上,月光清亮地洒在人们的脸上。 云流趴在围栏上俯视着人群,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心愿,顺着平河滑下也罢,随着春风飘远也罢,他们都想将心意带给某个人。 她蓦地想到了云止,她的皇兄,在这千家万户共度的良辰吉日,她的愿望再也送不到他的身旁。也没有人会在千夜河将花灯送给自己了。 云流脸色落寞地看着人群,她紧紧拽着手里的花灯。 华漫兮蹦蹦跳跳地走到她身后说:“长公主,二哥他们已经下楼放花灯了,我们一起下去吧。” 云流慢慢撑起身,提起花灯跟着华漫兮往楼下走去,走到二楼时华漫兮突然停下了步子,她惊讶地抬头看着他。 他的脸隐在阴影中,慢慢靠近她说:“长公主,我不想瞒着你,你……快逃吧,离开大雍,回午云,不,不要回午云,随便去哪里都好。” 他的声音幽幽暗暗,云流的心跳缓了一拍。她低声说:“九皇子,你在说什么。” 华漫兮个头长了不少,楼梯上的油灯从他身后照过来,他的身影挡住了云流。他苦恼地叹了一口气,看着云流欲言又止,终是沉声说:“罢了,你忘了我的话吧。” 他转身朝楼下走去,吉庆焦急地等在楼下,见他出来才松了口气,迎上来说:“殿下,几位殿下在平河上游占了个好位置,快去放花灯吧。” 华漫兮轻声说:“嗯,你带路吧。” 吉庆疾步朝门口走去,华漫兮回头看了一眼云流,示意她跟上。 云流默默跟在了他身后,一路无言。 平河发源于大雍西北,经朱雀大街流向安城,入安城后被叫做凉河,东流入海外。冬日严寒,河水早已结冰,两岸枯木倒映在冰面上,在灯火的点缀下美得犹如幻境。 云流拿出了花灯,拔出花灯底部的银轮,她闭上眼开始祈祷和许愿,随后将花灯放入了冰面。银轮载着花灯朝下游滑去,无数花灯汇成一片,闪烁着朝城外滑去。 一只雕刻精美的木轮车被放到了她跟前,她看着面无表情的方夏无,心里明了这是沈寻梅的意思,她道了声谢,摇摇晃晃地踩上了木轮车。 苏玉连忙走到她跟前说:“殿下,这平河也不知冻牢了没有,万一塌陷……” 云流好笑地看着平河上滑冰的人群说:“姑姑,你太紧张了,把我的大氅给我,我去和几位皇子们一起滑。” 苏玉无奈地给她披上了大氅,云流飞快地垫脚,滑着木轮车朝几位皇子滑去。 天上是明月和许愿灯,地上是满河花灯,河上少女郎君们笑语盈盈,轮车滑过冰面,人仿佛落在了水晶宫里。岸边传来祈祷的鼓乐,放眼望去灯火通明,满城尽醉。 极兴而归,几位皇子护送着云流回了九王府。 九王府门口白鹭等了大半夜,见云流一行人回来了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了。她快步迎着云流往凝香殿走,云流明显有些醉了,倚在她身上胡乱地说话。 白鹭凑近听,听到了云止哥哥四个字,她猛地红了眼眶。去年上元离宫,算来整整一年了,一年时间午云国势倾颓如斯,她们被困如斯,谢酉好歹起了身,白灵至今还在昏睡。 白鹭和苏玉小心翼翼地把云流扶到了床榻上,替她简单地梳洗了一番,给她盖上了锦被。 两人走到了外间,白鹭低声问:“姑姑,可有消息?” 苏玉点点头说:“宫灯,里面的谜题是蓝花楹。” 蓝花楹,南海密树,午云都宫中只有太后宫中种有两棵。太后用蓝花楹的暗语是想说什么?潜伏在雍京的探子何时动手? 白鹭疑惑地看着苏玉,苏玉摆了摆手,只有等殿下醒来再说。 白鹭吹灭了殿内的烛火,只留下一盏微暗的夜烛。 烛光和着檀香慢慢浸染着寝殿。 第九十五章 求亲 正月十六,卯时初,天色微亮,薄雾笼罩,雍京城还处于寂静之中。高处的树梢上悬挂的愿灯发出微弱的光芒,城中已有人影走动。 一支车队进了城门,随行侍从小心翼翼地拉着一架架马车,朝白虎大街驶去。车队很长,马车上盖着黑布,只能看清黑布上大大的“冉”字。 围观的百姓开始窃窃私语,冉家财大气粗,这车队里想必又是送给哪家皇亲国戚的贵礼,只是今日怎么这般神秘,还盖了起来? 有不少好事的婆子跟在了车队后,想去看看这些东西会送到哪家去。 车队进了白虎大街,又往里朝清盛坊驶去,婆子们对视一眼快步跟了上去。 车队中走出了一个穿着藏青长袍的男子,他看了一眼跟着的婆子们,没有说话。 有婆子认出他来了,惊讶地说:“这不是冉府的大管事吗?他亲自出马,今日雍京城必有大事发生!快,快,回去禀报小姐。” 话音刚落,就有丫鬟快步散去了,更多人把车队围了起来。 车队驶进了清盛坊,坊里十分安静,玉楼高阁鳞次栉比,朱门风暖,王侯世家门前流水潺潺,寒冬水竟不冻。 要说雍京何处最尊贵,除了皇宫便是这清盛坊了,坊里尽是清贵世家,高门多贵邻,一步三王侯。李胜心中微叹,千年世族底蕴深厚,钟鸣鼎食仿若南国,说起来裴国公夫人就是南境之人。 他顿了顿,往裴国公府看去,碧瓦朱檐,层楼叠榭,国公府前的侍人正往檐下挂着风铃。见他望去侍人行了个礼。 他收回目光,领着车队往坊里最深处走去。不少得了消息的世家女婢站在门口打量着他,旋即了然地进了门,直奔后院。 清盛坊最深处有一个与周围格格不入的小院,青瓦白墙,檐下挂着两只红灯笼,木门朱漆暗淡,贴着青眼獠牙的门神。 这便是裴御史为得意门生陈其峻特地劈出的院子,一座三进的院子。陈其峻与幺女陈五娘便住在此处,虽说小院简单,总归是在千金难求的清盛坊里,可见裴御史对陈其峻的提携之心。 李胜了然,看来大爷那夜喝糊涂了,闯进清盛坊是想找裴祯,结果翻进了陈家,遇见了陈五娘。 该说是天定良缘还是孽缘呢?他苦笑一声,眼见身后安静的清盛坊开始喧闹起来,一向清贵的王侯之家也禁不住看热闹呀。 云流昏昏沉沉地醒来,苏玉捧着舆盆站在帘外,见她醒来连忙放下舆盆过来服侍她起身。 今日她套了一件浅黄襦裙,外罩雪白狐裘,衬得肌肤胜雪,容颜如玉。 苏玉给她轻轻绞面,替她戴上了一对白玉耳坠。云流摸了摸发髻,走出了殿门,苏玉紧跟在她身后。 两人穿过游廊走到了冷香殿外,殿里有几个侍女正窃窃私语,不时笑出声。 苏玉板起了脸,这群小蹄子白日里在谈论什么? 她重重地踏步,侍女们惊跳起来,看见她纷纷低下头嗫嚅着说:“嬷嬷……” 苏玉冷冷地说:“怎么?九王府这么悠闲,你们有空在这说私话?既然如此,不如把你们送回宫去!” 这些没规矩的侍女都是各宫塞进来的眼线,平日没少把府中的事传回去,今日被她逮到非得一顿好打。 侍女们缩成一团,低着头大气也不敢喘,战战兢兢地等两人走过。 云流朝苏玉摇了摇头,何必跟她们计较呢?左右是各宫的眼线,就算送走还会进来第二批,干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两人进了前院花厅,白鹭风风火火地走进来说:“殿下,外头好生热闹,奴婢听说是冉家送了厚礼到陈家,冉家大爷亲自上门求娶陈家五娘,陈家闭了院门,眼下冉家大爷还在陈家门前候着呢!” 云流十分惊讶,这冉阆又犯病了?不怕五娘再把他打一顿? 白鹭不怀好意地说:“殿下,听说今日冉家大爷带了不少精锐护卫过去,引得京中不少人围观,殿下可要过去看看?” 云流挑了挑眉,不少人围观?那她岂能落于人后?她站起身说:“走,叫上褚绥过去。” 褚绥驾着马车朝清盛坊驶去,街上行人认出了九王府的马车,纷纷让道,马车很快到了清盛坊门口。 云流撩开车帘望去,坊里的丫鬟婆子们三三两两地站在一起私语,远处可见一些年轻郎君的身影。 往里马车进不去了,她下了马车。 褚绥赶着马车往坊外的字画街驶去,他要去找个地方把马车停好。 云流拢着帷帽走进了坊,坊里画楼朱阁高耸入云,清歌环绕,流水细细。无人喧哗,生怕扰了王侯世家的清净。 她沿着玉道往里走了许久,穿过人群走到了玉道最里间,她走上了一处亭台,车队就在她下方。 冉阆今日穿着黑金绣袍,头上玉冠梳得一丝不苟,他笔直地站在陈府门前,一个高瘦的藏青衣袍男子正低声和他说着话。 冉阆不耐烦地说:“去查查,京中谁与五娘交好,让她给我把五娘请出来。” 身边的人越来越多,冉阆额上微微冒汗,昨夜五娘明明应了他,今儿怎么闭门不应?难道五娘反悔了? 他焦急地来回踱步,围观的人开始交头接耳,发出了低低笑声。 冉阆的脸色冷了下来,大喊说:“闭嘴,再发出声响就将你们全部打出坊去!” 李胜无奈地示意侍从将丫鬟婆子们赶开去,他凑近冉阆说:“大爷,陈家五娘毕竟是女子,自古婚姻大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大爷就这样上门不免唐突。不如你先回去,我在这里等五娘子出来。” 昨夜大爷去了平河放花灯,回来便吵着要见老夫人,求老夫人再次为他求娶陈五娘。老夫人拗不过他,只得命老爷张罗,老爷又急又怒,将求娶一事交给了他处理。 这车队上的东西也是昨夜紧急从城外调回来的,一大早他就领着车队到了陈府门口,哪知陈其峻见了他避之不及,连忙锁了府门,将一众人全部拦在了府外。 大爷得知消息连忙赶了过来,想要亲自跟陈五娘求亲,仍被拦在门外,白白叫人笑话。 李胜想起夫人气急败坏的样子有些无奈。 冉阆烦躁地四处张望,突然他的目光落在了亭台上。目光交汇,云流顿感不妙,准备起身离开,冉阆却飞身上了亭台。 “铛!”长剑相交,褚绥沉着脸挡在了云流身前。 冉阆看了他一眼,抽回了长剑,他朝云流行礼说:“阆一时心急,无意冒犯长公主,还请长公主恕罪。” 亭下围观的人群更加激动,热切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游转。 云流只得压低声音说:“无妨,听说你想见陈五娘?” 冉阆眼中闪过一丝光芒,急切地问:“长公主可有办法?昨夜在平河我与五娘说过今日我会来求亲,谁知今日……” 他苦笑着望向紧闭的朱门,脸上满是失落。 云流沉吟说:“冉大爷当真用情至深,只不过本宫瞧着这陈五娘是不识好歹的,不如叫人翻进墙去,将她绑出来。” 冉阆的表情有一丝破碎,无力地摆手说:“罢了,长公主,我还是下去候着吧。” 他纵身跃下了亭台,固执得等在门前。 云流眯起眼笑了起来,真是个蠢物,据她观察五娘每月都有几天极其衰弱,今日这般大的动静五娘都没出来可见正值衰弱之时。 她用力按了按袖内的珠子,潜伏之人算准了她会过来,混在人群里将珠子抛给了她。 她转身准备离开,陈府的门突然“嘎吱”一声打开了,她惊讶地朝门口望去,陈五娘穿着白蝶长裙倚在门上。 冉阆惊喜地走上去说:“五娘,你终于出来了。” 陈五娘脸色惨白,一双眼直直地看着他说:“冉阆,你真来了。” 冉阆神色温柔,望进她眼里,他从腰间取出文书,双手递给她说:“五娘,阆的生庚八字还请你收下,希望五娘把你的也给我。” 冉阆退后一步,半曲着身子,期待地看着她。 陈五娘沉默良久,轻声说:“听闻人世无常,你今日娶了我,他日若是后悔了……” “不,冉阆绝不悔,沧海桑田,冉阆待你之心绝不会变迁,如违此言天打雷劈,生生世世堕入畜道,不得轮回!” 冉阆脸色坚毅,发下了毒誓。人群中发出唏嘘声,不少女郎抹起了绣帕。 陈五娘也为之震动,她低低地说:“你可知我究竟是什么人?” 冉阆宽容地看着她说:“你是我眉间心上之人,是与我共白首之人,其余,阆一概不管。” 陈五娘似悲似喜,眼中光芒愈加闪耀,一滴晶莹的泪珠落了下来,她怔怔地看着指尖的泪珠。 冉阆心疼地起身替她抹去泪珠,更咽着说:“五娘,从今往后,你去哪我就去哪,你不要丢下我,让我做你的夫君可好?” 她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冉阆忍不住用手压着眼眶,堂堂七尺男儿,此刻脸上泪湿一片。 李胜长吁一口气,大爷心心念念,终是娶得了陈家五娘。 陈其峻站在门后,也是老泪纵横,五娘也有了自己的归宿,他这个当爹的总算了却了一桩心事。 李胜捧着箱子走到门前说:“陈大人,这是冉府的聘礼清单,还请大人过目。” 陈其峻抹了抹眼,接过了箱子,见五娘和冉阆还在默默对望,他清了清嗓子朝婆子说:“还愣着干什么?快将姑爷请进来!” 陈府的婆子们连忙将冉阆迎了进去。 李胜指挥着侍从将马车上的聘礼搬进陈府,陈府一时间热闹非凡。 尘埃落定,围观的人群渐渐散去,一同散去的还有冉家大爷再度求亲,抱得美人归的乐事。 云流忍不住感叹,这冉阆也算得偿所愿了,那顿揍没白挨。她准备离开,却听见亭台另一侧传来的哀泣,她好奇地靠了过去。 她探头朝墙后看去,一个身着湖蓝锦衣的小娘子靠坐在墙边,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小娘子神态委顿,眼眶鼻头通红一片,呜呜咽咽地喊着冉阆。 她挑眉,冉阆的爱慕者追到陈家来了?只可惜落花有意,冉阆对五娘一往情深,这小娘子只能自伤了。 云流下了亭台,褚绥在长街上等着她,两人顺着玉道往回走。 冉阆求亲一事声势浩大,城中各处开始张罗起喜事用具,几个富态的小贩聚在一起讨论起近日京中喜事。 云流从他们身旁走过,听到了夏将军一词。接着,她听到一个婆子说:“你们可是不知道,今日永郦侯府的五娘子哭得那叫一个凄惨,我见犹怜呀!” 她支起了耳朵,那婆子又说:“我还听说,今日倾云长公主悄悄来了,莫非她也倾心冉大爷?” 云流呛了一口,这些个嘴碎的婆子,成日里乱嚼舌根,真真没有规矩!她郁郁地走过长街,身后的褚绥有些想笑,又拼命忍住。 云流幽幽地说:“褚管事,我听说苏玉近日新制了一味药,苦于无人试效,不如请管事过去拿个主意?” 褚绥连忙说:“岐黄之术臣并不知晓,还请殿下另择良才。” 云流不禁轻笑,翻身上了马车。 第九十六章 密谋 马车回了九王府,褚绥扶着云流下了马车。 云流在花厅站了一会儿,抬脚往谢酉的院子走去,一路上看见不少南国侍人,侍人们纷纷向她行礼,她摆了摆手示意他们退下,自己则悄悄推开了院门。 “咯吱!”木门发出轻微的声响,院中空无一人,里间厢房的门紧闭着,她放轻脚步往谢酉的房间走去。 谢酉不在房中。房间十分宽敞,陈设简单,书案上摆着一只白玉瓶,里面错落地插着几支腊梅,淡淡的香气溢在房中。 青石镇纸下压着一张画纸,毛笔搁在一旁,似是未作完。云流好奇地凑过去看,一只狰狞的妖兽跃然纸上,獠牙上沾着鲜血,红色的眼珠正阴森森地盯着她。 云流大骇,忍着冷意用手碾了碾鲜血,朱砂未干,沾在了她指尖。她忍不住轻嗅,一股浓重的腥味,她脸色猛地沉了下来,这不是朱砂。 谢酉竟以鲜血作画,这妖兽是怎么回事?凤凉说谢酉染了尸毒,他给压制了尸毒,难道是这只妖兽袭击谢酉的? 一只幽灵蝶从门外飞了进来,云流抬头就看见了谢酉。 他今日穿了一身青色棉袍,看见她有些愕然,随即行礼说:“不知殿下前来,怠慢了殿下,还请殿下恕罪。” 云流看着他惨白的脸色问:“谢总领,你这画上的妖兽……?” 谢酉神色有些慌张,支吾着说:“殿下,当日我出了城,一路上都有夏家军巡逻,直到进了幽洲才摆脱了巡军。我在幽洲将密信传了回去,只是……” 他的脸色显得有些痛苦,盯着画纸说:“幽洲森林里有凶猛妖兽,我……便是被它袭击了。” 他的手不自觉地摸了摸胸口。 云流沉默良久说:“谢总领,辛苦你了,这些日子你好好休养,如无要事就不要出院子了。” 谢酉神色愕然,还想说话,云流摆手制止了他。她走到了门口,侧头看了他一眼,一堆幽灵蝶从他身上飞出,奔她而来。 她猛地关上了门,立在檐下看着乌云翻涌的天色。 褚绥站在院子里,手里拿着纸伞,担忧地望了她一眼。 她跨下石阶走到了褚绥身旁,接过纸伞说:“命暗卫将谢酉看起来,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接近院子!” 褚绥低声说:“是,殿下。” 两人走出院门,褚绥立马拿出符纸设阵,将院子困在了阵法中。 谢酉颓然坐下,静静地感受着院子被褚绥的阵法围住。他说谎了,传信回去的人不是他,是…… 他叹了口气,他早料到殿下会发觉,白灵的伤骗不了苏玉多久。他当日确实是被幽洲妖兽袭击,中了尸毒濒死之际,见到了妖兽的主人。 他与妖兽的主人立下了誓约,那人替他传信回午云,他在幽洲自生自灭,若是他活下来了,就是那人的新玩物。 谢酉摊开手,几只小蛇从他身上钻出,绕着他打闹起来。只要午云能收到密信,长公主能离开大雍,他是人是鬼都无所谓。他走到书案前继续作画。 天色乌黑,豆大的冰雨狠狠砸在了院子里。褚绥给云流撑着伞,两人走进了白灵的房间,房里燃着净魂香,白鹤正给白灵按摩着四肢。 见到两人白鹤就要起身,被云流一把压下。云流轻声问:“如何?” 白鹤摇了摇头,一个多月了白灵还是没有苏醒。 苏玉捧着药碗推门走了进来,见到云流她快步走过来说:“殿下安好,怎么到这里来了?快去外间歇着……” 云流看着药碗说:“姑姑,让我来吧。” 苏玉不肯,殿下是千金之躯,喂药这种事她来就好,何况……白灵身上若是有尸毒,传染给殿下怎么办?她紧捧药碗,用眼神示意褚绥将云流带出去。 云流只得作罢,她走到离软塌五步远的地方,看着苏玉喂药。 白鹤小心地扶起白灵,用手撑开白灵的嘴,苏玉把一匙汤水灌进了白灵口中。 喂完药白鹤收了托盘,离开房间时轻轻关上了门。 苏玉紧张地问:“殿下,可是出了什么事?您与褚管事脸色极差。” 云流从袖口摸出字条递给她,苏玉接过来仔细看着,脸色逐渐凝重,她低声说:“殿下,这是真的吗?” 云流沉声说:“潜伏之人趁乱塞给我的,不会有错,方才我去过谢酉院中了。” 褚绥把字条放在烛火上烧了,火光下依稀可见有诈的字样。他的心情十分沉重,字条说都宫已知他们困境,会派人暗中接走殿下,另,信使有诈,未用都宫密语,望诛之。 白灵重伤被救回,苏玉替她包扎时发现伤口有异,分明是剑伤却用野兽爪迹糊掉伤口。 苏玉陷入了沉思,假设谢酉被妖尸袭击中了尸毒,发作时抓伤了白灵,可先前的剑伤又如何解释?只有一种可能,有人先用剑伤了白灵,谢酉怕被人识破才出的手。谢酉认识那人!白灵拼死将他运回雍京,不仅是为了压制他的尸毒,更想弄清真相! 传密信的人就是偷袭之人,可谢酉为何要掩护他?谢酉出城的这段日子究竟遇到了什么事? 她看向云流,云流敛眉不语。 她心头暗叹,看来谢酉打算掩护到底,难怪殿下要封了谢酉的院子,任谁也无法放这么一个心思不明、袭击同伴的人在身边,尤其在这风雨飘摇的时候。 也罢,谢酉本就是先帝特召的能人异士,其忠心本就难测,早些发觉也省得日后给殿下惹来祸端,只是委屈了白灵。 苏玉安抚地看着云流说:“殿下,华绍图穷匕见,太后娘娘既然打算暗中接您回去,我们也得早做打算才是!” 云流点点头说:“我正有此意,潜伏之人神出鬼没,等他来找我未免太被动。” 潜伏之人是赵太后的人,她不信太后会这般仁善,派人来接她回国?不过是看在预言的份上,与华绍又有何区别?起码华绍不会要她的命,但太后就不一定了,皇兄没了太后只怕早就疯了! 苏玉的目光划过褚绥,缓缓地说:“殿下,不如让潜伏之人来找您,也好看看他的本事。” 褚绥心里颇不是滋味,谢酉的事让苏玉连他也疑心起来,这可真是连坐了。安泽与阳水相隔千里,他与谢酉也非旧识,他背负着家族的荣耀前来护卫长公主,又岂会背叛? 云流轻轻敲着案几说:“我也很好奇他的实力,三日后北境使臣离京,华绍派皇子陪同出城,以示尊重。” 褚绥脑子转得飞快,立马拱手说:“殿下,臣有一计。” 云流含笑,褚绥看似古板,实则有颗七窍玲珑心。她看着他恭谨的模样说:“哦?说来听听。” 褚绥缓缓说:“北境使臣出入是在大白门,大白门出宫后官道直通裕城,过裕城后顺官道还得再过几座城,穿过大泉山才能抵达北境边城。” 云流颔首,看来他对《大雍山河志》很熟悉,大雍皇城是以八卦九宫为格局建造的,皇宫设有九道城门,由九个大内侍卫守着。北境使臣要出宫必然会从最北边的大白门出去。 北境苦寒,南部数千里与大雍接壤,仅有西南方的一座边城开放关口,可与大雍互通,其余的地方全被封了起来。 褚绥继续说:“出宫后得穿过京中长街才能出城,城外是燕州城,使臣会直接走北方官道,皇子送行至此就会协回。官道离城门尚有十里路,骑马最多两盏茶的功夫,城门上有守军,依我往日观察,两里路外树林高耸,守军只能看到两里内的情形。” 苏玉神色微变,他心思竟如此细腻,瞬间就想到了这么多,她倒是小瞧了他!她开始认真地听他说话。 “城外十里到两里之间,伏击回城的皇子,务必在一炷香之内解决他。” 苏玉思索着说:“计策是极好的,只是谁有这个本事,能在一炷香内解决掉皇子?” 皇子送行,必然会有随行侍卫和暗卫,道路也会肃清,别说暗杀,能不能提前埋伏好都是个问题。 褚绥坚定地说:“殿下,臣以人头担保,定会将人埋伏在回城之路上!只是暗杀之人……” 白灵是暗杀高手,只可惜……他侧头看了一眼榻上昏迷不醒的白灵。 云流垂眼盯着地面,褚绥是阵法高手,藏人不成问题,只是这动手之人该派谁去?此事需得一击必中,万无一失,不能追查到她身上。 她正苦恼着,一只黑色幽灵蝶从地面飞了出来,双翅上隐有暗色光点流动。她一拍案几,她知道找谁了,并且可以肯定那人不会拒绝她。 她微笑起来,房间黯然失色。她看着褚绥说:“我已有了人选,你回去仔细谋划,务必将人埋伏在路上,事成之后将她送回城中。” “遵命,殿下,臣必不辱使命!” 褚绥深深地鞠躬,朝门口退去。 云流敲着案几思索,突然惊声问:“褚绥,这次送行的不会是九皇子吧?” 褚绥停下了脚步,回头看着她说:“使臣来访虽是商议四公主和亲一事,但臣猜测大雍皇帝不会让九皇子送行,九皇子生性顽劣,不知礼数,难当此大任!” 云流舒了口气,不是他就好,其余人,杀无赦! 天色愈加黑沉,白鹤敲了敲门走进来说:“殿下,该用晚膳了,这里换奴婢来守着吧。” 云流走到门口,冰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寒意扑到她脸上。苏玉一手提灯笼,一手撑着伞,两人朝凝香殿走去。 一路上宫灯明灭,树影扑朔,一丝肃杀感渐渐升起。 夜黑星沉,冰雨未歇,一只黑色幽灵蝶从凝香殿后方飞起,朝清盛坊的方向飞去。 黑蝶穿过雨帘飞进了院子,榻上沉睡的人突然睁开了眼。屋中没有点烛,外面天色黑黢黢一片,那人依然清楚地看到了停在窗柩上的蝴蝶。 沈寻梅看着蝴蝶轻声说:“阿流有事找我。” 蝴蝶停在窗柩上盯着她,她想了想翻身下了床,拢了件裘袍推门走了出去。 白日阿流来过,夜里又派出蝴蝶,此事紧急。冉阆说九王府被皇帝派人盯起来了,阿流出不来,她却可以轻松潜进去。 她看了一眼冰雨,身影瞬间消失在了院子中。 第九十七章 刺杀 冰雨已停,一个黑衣女子出现在了九王府后山崖下,一只细小的黑蝶停在她肩上。 沈寻梅飞身上了山崖,脚下是一丛丛枯草,她跟着黑蝶往山下走去,前方突然出现了一个人影,她身形一顿,一支匕首出现在了她手中。 黑蝶朝人影飞去,停在了人影肩上。沈寻梅慢慢收了匕首走上前去,一个黑衣男子朝她拱了拱手。 褚绥做了个请的动作,引着沈寻梅朝王府走去。 沈寻梅打量了他几眼,这就是阿流的心腹,他似乎看不见阿流的异赋蝴蝶。 两人走到后院墙下,褚绥食指微动,墙上出现了一条大缝,他大步走进去,沈寻梅也走了进来,两人朝前方光亮处走去。 褚绥一脚踏下,落在了凝香殿里。 云流披着大氅端坐在窗前,她手里捧着一盏热茶,含笑看着两人。 沈寻梅取了面巾,走上来说:“长公主,你找我。” 云流把热茶递给她,示意她坐在自己对面。 褚绥这才看清沈寻梅的脸,他十分惊疑,殿下何时与陈家五娘交好了?还有,陈家五娘不是闺阁女子吗,为何有这般身手? 云流沉吟着说:“五娘,深夜打扰你我很惭愧,只是此事能帮我的,除了你我找不出第二个人。” 沈寻梅认真地问:“究竟是何事?” 云流低声说:“五娘,我想请你替我杀一个人。三日后皇子送行北境使臣一事你可知晓?” 沈寻梅摇了摇头,又点头说:“你想杀谁?” 褚绥展开了手里的图纸,指着燕州城外的小道说:“五娘子,皇子将使臣团送上裕城官道后,会在此折返,我会在这里设阵将你传送过去,你趁乱刺杀皇子,事成之后立马回阵,时间需得控制在一炷香内。” 沈寻梅盯着地图说:“只杀皇子?若是遇上暗卫……” “暗卫和侍从交给褚绥,五娘,你可有一击即中的把握?”云流定定地看着沈寻梅。 沈寻梅忍不住轻笑,从前这副身子弱,将养了这么些日子,她的灵力越加充沛,击杀一名皇子并非难事。只要有人引开侍卫,她就能得手。 她点了点头说:“我必取他性命。” 几人商议到卯时初,终于定好了路线,沈寻梅起身告辞,褚绥送她出了墙。 云流舒了口气,过了这么久粉饰太平的日子,就由她来点燃狼烟,给华绍送份大礼吧。 锣鼓震天,云流看着窗外的天色冷笑,华绍当真看中这门亲事。前有午云半个国库,后有北境十城,华绍野心膨胀,也不怕撑着自己? 苏玉推门走进来说:“殿下,都已安排妥了。” 云流淡淡地说:“知道了,白鹭出去了吗?” “已经出去了,府中与往常无异。” 云流走到了院子里,赏玩着昨日华漫兮送来的骨雕,据说这是北境特有的技艺,捉住妖兽后除掉皮肉,在骨骼上雕刻精美经文,有辟邪效果,北境平民家家户户都会在廊下悬挂骨雕。 她摩挲着经文,心里慢慢平静下来。褚绥昨夜带了十名暗卫出府,按照计划五娘此时已经与褚绥汇合了,她只需要静待结果。 云流放下骨雕,坐到了长廊下,随手把玩着发簪。她已有许久没见到凤凉了,也不知他在钦天司过得怎么样,等这事了了,她就去找凤凉。 雍京今日好不热闹,北境使臣离京,皇上特命六皇子陪同北境小王爷出城。长街上的乐人们欢快地吹奏着乐器,女郎和郎君们挤到街上,争相观看北境人的风姿。 虽然提前清了道,长街上仍有许多百姓聚在一起,讨论着和亲的事。不少孩童手持花灯从人群中挤出,天真无邪地凑到使臣团面前去。 一个锦衣小童问:“听说北境人擅驱妖兽,可是真的?” 中年男子愣了愣,挠着发辫说:“这……也不能说是擅长,我族天生便有驱妖神力。” “哇!”小童满脸艳羡地看着他。 “丹祖,你跟这小儿说这些他也不懂,看我的。” 泽兰满脸作弄地伸出一根手指,“噗呲”一支蓝色火苗出现在了指尖,小童吓得跌倒在地,呜呜哇哇地哭了起来。 泽兰哈哈大笑,朝华清风说:“你们大雍小儿真是胆小,这种小把戏就吓到了。” 华清风看了一眼小童说:“泽王爷,北境远在千里外,百姓对北境知之甚少,小童初见神火受到惊吓也是常事。来人,将小童护送回去。” 一个玄衣侍卫立马扶起了小童,替他擦着脸,小童这才咧着嘴笑了起来。 走到了长街尽头,一行人出了城门,朝东北方的官道走去。华清风回头看了一眼城门,楼上的守卫对他点了点头,他拍了拍马腹,带领着众人往燕州城北边走去。 泽兰在马背上比划着,喋喋不休地跟华清风说着北境趣事,说三公主到了北境定会喜欢,北境新王沉稳儒雅,是三公主的良配。 华清风面含笑意地恭维他,心里却忍不住嘲讽,“三公主”过得好不好有何干系,左右是颗棋子,那十座城才是最重要的。 泽兰开始把玩起在长街上买的小玩意儿,花灯,糖人,糕点塞了一箱子,他捧着箱子傻笑起来。 一行人终于到了官道,使臣团上了官道,与华清风别过。华清风说了些客套话,看着他们走远才驾马回城。 为保出行通畅,这一路早就肃清了,此时小道上除了华清风等人别无他人。华清风揉了揉脖子说:“泽兰真真聒噪,生生给我说出了火气。” 他本就性子急躁,最不耐应酬宾客,今日本该由二哥送行,昨夜二哥接到阴阳谷密令走了,今早才换作他来接待使臣团。 日头高升,没有温度却也让人心生欢喜,华清风骑着马悠哉悠哉地往回走。 “噗通!”前方惊起鸟雀,华清风立在马上,有侍卫飞快地跑过去查看,随后拎回一只圆滚滚的大野猫。 “嗯?这野猫挺肥呀,竟然还出来抓鸟吃!”华清风逗弄着野猫,野猫蹬着四肢恐吓他。 前方鸟雀叽叽喳喳地又飞起一片,华清风不再理会,一行人进了树林。 小道两旁堆满了枯叶,两个侍卫走在前方,突然一条绳索从地面升起,绊住了马身,骏马受惊嘶鸣,马蹄飞起将马背上的侍卫甩了下去。 四名暗卫从天而降,护在华清风身边,手中长剑闪着绿光。侍卫们将华清风围在了中间,警惕着四周。 一枚橙色烟花绽放在空中,随风飘动久久不散。 林中一片死寂,华清风冷着脸拔出长剑。 枯叶无风自动,“嗖!”九个黑衣人从枯叶中窜出,长剑直取华清风。 侍卫们与黑衣人缠斗在一起,往树林四周退去,给华清风留出道路,华清风狠狠拍了一下马背,宝马飞快地往前跑去,四名暗卫轻功极佳,紧紧护在他身边。 “噗嗤!”马腿被齐膝切断,宝马扑到在小道上,发出痛苦的喘鸣。 暗卫把华清风围在中间,前方路旁走出了一个人,一瞬间就到了一个暗卫身前,匕首直取暗卫面门。 暗卫猛地躲开,露出了一个空缺,华清风连忙躲到另外三人中间。 两侧树干发出轻微响动,一根根毒针铺天盖地地射出,逼得华清风几人节节后退,退到了树林中。 几人一踏进树林身子不由趔趄,才发现脚下被人挖下了小土坑,几根毒针追着几人射下。华清风脸黑如墨,飞身而起,跃到了树上。 暗卫们正想上树,电光火石之间一个人影从远处猛地扎过来,银光一闪,华清风的身子如枯叶般落了下来,鲜血溅得满地。 暗卫们大惊,黑衣人的身影已经消失,华清风的身子抽搐了两下就不动了。 远处传来马蹄声,地上缠斗的黑衣人突然窜进树林,朝裕城方向跑去。 几个侍卫追进了树林,只见枯叶满天飞,枯叶落地人影已消失不见,几人只得快速赶去华清风身边。 华清风躺倒在树下,枯叶下黑血流了一地,树干上溅满血迹,四个暗卫脸色颓败地跪坐在他身前。 夏决带着人冲进了树林,看到树下的华清风他瞳孔微缩,手指微动,夏家军将侍卫们全部扣了起来。 他把手放在华清风鼻孔前探了探,随即搭上了华清风的手腕。已经没了气息,夏决站起身说:“娄朔,速速传信。” 娄朔脸色沉重,一只夜莺朝雍京城飞去。 夏决眉头紧皱,如此狠毒,一剑贯穿了华清风的脖子,这等速度和力量岂是常人所为?他抬头看着树干,什么人能在树上来去自如? 褚绥喘着粗气,护着暗卫移动到了城门南侧。城门已戒严,只进不出,守卫严厉地审查着进城的人,城门两侧各有一个白须老者,飞快地画下了每个人的面孔。 褚绥叹了口气,他连夜布下陷阱,潜伏在林中,等使臣团走过之后再把暗卫们传送过来。 华清风共有四名暗卫,二十名侍卫,他们只有十人,其中一人独挑暗卫,剩下的九人能拖住侍卫相当不易。 他控着毒针将华清风逼到树林中,陈五娘一剑解决了华清风。得手之后他立马将众人传送到了燕州城南边,陈五娘在这里与他们分开走了。 再晚一步他们就走不掉了。褚绥暗自庆幸,领着暗卫们朝长公主说的地方撤去。 云流心神不宁地坐在院中,一只幽灵蝶停在骨雕上。已到午时,褚绥几人还未回到后山,不会出岔子了吧? 殿门被推开,白鹭提着油纸包走进来,她把纸包剥开,荷叶鸡香气扑鼻。她笑着说:“殿下,方才奴婢在城中采买,见夏家军急匆匆地朝城门去了,也不知城外出了何事?” 云流看着她没有说话,白鹭机敏,擅长打探消息,为免她神情露馅,这次刺杀她并未告诉白鹭。殿中知晓此事的只有她,苏玉,褚绥,以及十名暗卫。 前院传来吵嚷声,云流放下银叉说:“怎地这般吵?白鹭,你去看看姑姑在同谁说话?” 白鹭应声退下。 苏玉站在王府门口,身材高大的年轻男子站在府门前说:“苏嬷嬷,事发突然,京中进了贼人,皇上命末将领兵搜查各府,还请嬷嬷不要为难末将。” 杨一世举起了手中令牌,身后军士怒视着苏玉。 苏玉冷着脸说:“大胆,京中贼人岂会藏到九王府来?便是要护长公主周全,也得叫夏将军来,我午云众人只认夏将军!” 杨一世眉头跳了跳,看了苏玉良久才对身边军士说:“去,把夏决请过来。” 苏玉看着坊中挨户搜查的军士心里微沉,褚绥还未出来! 第九十八章 搜查 华绍坐在勤政宫里批阅着奏折,他随意翻了几本折子,多是些歌功颂德的无用之言,有两本谏议和亲的折子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抽出了其中一本,是礼部尚书钱宪的。 他慢慢将折子放下,如今皇陵已成,礼部正好腾出手准备三公主和亲一事。使臣团的聘礼全数归入了国库,正好让钱宪去对一对户部的册子。他在折子上批下:准,全力筹备。 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他蹙眉朝门口看去,刘雄满头大汗慌慌张张地走进了大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说:“皇上,娄副将急报,六皇子……六皇子在燕州城外遇刺,眼下……眼下已经……” 华绍猛地站起身,折子扫落一地,他沉下脸说:“慌慌张张成何体统?六皇子遇刺了?御医呢?” 刘雄哆哆嗦嗦地说:“回皇上,夏将军派人去妙手村请阳先生了,只是……” 他不敢看皇上的脸色,娄副将传信说六皇子已经…… 殿外传来一阵脚步声,高贵妃脸色惨白地扑进了殿中,脸上脂粉早花成一团了,她神色哀戚地喊:“皇上,救救臣妾的孩子……” 华绍脸色变了,他一把扶起高贵妃,冷冷地问:“六皇子在什么地方?” “回皇上,六皇子在燕州城北。”刘雄小声说。 华绍看了一眼随侍案前的龚冶说:“龚冶,送娘娘回宫……” “不,皇上,臣妾要出去看看他,皇上……” 高贵妃哀求地看着他,她发髻散乱,神色恍惚,没了往日的趾高气扬。 华绍叹了口说:“一同去吧,龚冶,你去准备马车。” 小路被夏家军封锁了,等着大理寺的人过来。 阳应扒开华清风的眼皮看了看,他摇了摇头,用银针扒着华清风脖子上的洞。一剑贯穿,刺客好深的内力,只怕雍京城里无人有这等功夫。 见阳应摇头,夏决叹了口气,六皇子遇刺高贵妃不会善罢甘休,邺北高家野心勃勃,定然会趁机做文章,究竟是谁将太子之争摆上了明面? 娄朔站在他身后轻声说:“将军,高贵妃也来了。” 他轻轻“嗯”了一声,他已经料到高贵妃会过来了,他封锁了皇子遇刺的消息,高贵妃这是铁了心要闹得满城皆知。 树林外传来了马蹄声,夏决朝城门方向看去,只见尘土飞扬,旌旗翻飞,皇上的御辇驶进了树林。 “吁!”御前侍卫停下了马车,龚冶快步走到车前,扶着华绍下了车,高贵妃慌乱地跳了下来,她一眼就看到了树下躺着的华清风。 “我的儿……”高贵妃跌跌撞撞地朝华清风扑去,重重地摔倒在他跟前,她抬起手,凝成一团的枯叶从她袖口滑落,她这才看清满地的血迹,撕心裂肺地哭喊了起来。 哭声哀恸,闻之悲切,将士多有不忍。枯树为之震动,一片枯叶从树上掉了下来。 华绍抬头看着树上的血迹,脸色越来越黑。 他冷冷地说:“六皇子送行回城,不过十里路程,竟然遇刺,传出去谁还敢到京城来?京兆尹呢?” 夏决躬身行礼说:“臣已经命人将曾大人请过来了。” 矮胖的京兆尹曾籍被推了出来,大冬日里他流了满头汗,“噗通!”他跪在地上磕头说:“皇上,臣惶恐,臣最该万死……” 华绍的眼神锋利似刀,刮在他身上,他身子虚软了下去。 大理寺卿郭敏中眼神暗了暗,走上前行礼说:“皇上,贵妃娘娘,贼人凶狠歹毒,臣已经在周围寻找过几遍,还未……找到贼人线索。” 他惭愧地低下了头,眼神飞快地在曾籍身上划过,心里不由暗叹,这可真是无妄之灾,他与曾籍分明被牵扯到了太子之争里。 华绍狠狠地看了他一眼,走到树下将高贵妃扶起来,高贵妃嗓子已经哑了,软绵绵地靠在华绍身上。 阳应沉默了半晌,走上前行礼说:“皇上,草民方才检查过六皇子的伤势,那一剑……非常人所为,草民斗胆请皇上将此事告知钟国寺。” 阳应身形精瘦,鹤发童颜,身上有股超然物外的气质。 华绍神色不明地看着他,这就是母后当年的青梅竹马,听闻他终身未娶,梅妻鹤子。 夏决见华绍神色稍缓,沉声说:“皇上,城卫已戒严,严厉搜查入城之人。使臣那边臣已命人前去查探,探子很快就回来了。” 华绍眼中闪过一丝赞赏,夏决虽然年轻,处事却颇为老道,发现老六遇刺立马就封了小道和城门,使臣那边也去查了,倒让他省心不少。 失了一位皇子固然心痛,却不至于像高贵妃那样痛不欲生。这都是皇权更替的必经之路,他倒好奇起来,哪个皇子有这等心计和实力? 华绍重重地拍了拍夏决的肩膀说:“你做得很好,京中我已经让杨一世带兵搜查了。” 士卒易得,大将难求,夏决沉稳有度,只是心还软了些,这一点杨一世胜过他。 夏决惊讶地抬头,连京中都搜查了起来,皇上这是疑心起几位皇子了!他垂着眼退到华绍身后。 “哒哒”!城门方向又传来一阵马蹄声,一个身穿红色盔甲的小将迅速下了马,快步走到华绍身前行礼说:“启禀皇上,卑职随杨将军奉命搜查京中宅子,搜查到九王府时,长公主府上不允入内,说是……只认夏将军。杨将军恐冲撞了长公主,特命卑职来请夏将军协助搜查九王府。” 小将飞快地看了一眼夏决,低着头恭敬地等华绍开口。 夏决眼皮跳了跳,躬直了身子朝华绍行礼。 华绍黑着脸说:“放肆,倾云竟敢阻拦搜查,不把朕的旨意放在眼里!” 他心绪起伏不定,最终挥了挥手说:“夏决,你去搜查九王府,记住,不可错过每一个角落!” 夏决松了口气,恭敬地起身跟着小将走了。 九王府里仍是一片寂静,苏玉坐在王府门口裁衣,门外是目光森然的杨家军。夏决到了永安坊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情形,他暗自头疼,苏玉的模样分明是要跟杨一世死杠到底。 “咳咳。”他清了清嗓子,朝苏玉大步走过去。 苏玉抬起头看着他皮笑肉不笑地说:“夏将军多日不见是越发威风了,带这么多人来搜查九王府,不知情的还以为长公主殿下犯了什么大罪呢!” 她冷冷地看了一眼夏决身后跟着的杨家军,杨家军亦是怒目而向。 杨一世骑着马从坊口走进来,朝夏决拱手说:“夏兄,有劳了。” 夏决轻轻点头,带着娄朔和十名夏家军跨进了王府,杨家的小将也跟在他们身后。 府里的侍从见了夏决一行人,连忙站立在一旁,等着夏家军一一比对画像。 夏决查完了前院,他看着空落的院子问:“苏嬷嬷,说来我有许久没看到长公主身边的谢总领了,不知谢总领在哪里?” 苏玉脸色不变,指了指后院说:“谢总领前日与白灵切磋武艺,不慎伤了白灵,眼下在白灵房中照料呢。” 夏决微笑着朝后院走去,白灵是长公主功夫最厉害的女婢,与人切磋武艺倒是常事。他走了两步又问:“今日褚管事不在府中吗?” 苏玉心里一个咯噔,正想说话就看见了长廊外的身影,她指着廊外说:“褚管事一早就陪着殿下学骨雕呢!” 褚绥身上的灰棉袍沾了不少碎屑,脸上也是灰头土脸的,见了夏决他有些呆愣,随即提起袖子抹脸,有些羞赧地说:“不知夏将军来府,小人蓬头垢面的,让将军见笑了。” 夏决仔细地看了他一圈说:“无事,褚管事当真是诸艺皆通,倒令我佩服。” 褚绥不自然地将衣袖上的碎屑打落,往前院走去,一边走一边嗅,神情嫌恶地跨出了长廊。 前面就是凝香殿了。夏决放慢了脚步,静静抬眼打量着院内草木。殿门虚掩着,云流清脆的声音传来:“褚绥,你这么快又回来了?” 夏决推开了门,一行人走进了院子,院子里摆着一副精美的骨雕,风炉上的热茶发出“汩汩”声响,茶香飘在院中。 云流穿着白金绣服坐在软榻上,左手握着一只象牙,右手持着一柄细长的刻刀,刻凿用具甩了一榻。她错愕地盯着走进来的夏决一行人,骨粉扑在她脸上,阳光下她的模样有几分惊惶和羞赧。 夏决的心猛地下坠,直直地盯着她。娄朔见状侧了侧身,挡住了杨家小将的视线。 夏决看着她满身的骨粉说:“见过长公主,今日城外贼人猖獗,臣奉命搜查九王府,以防贼人暗潜,伤了长公主。不知……” 他的目光望向了玉阶上的寝殿。 云流拍了拍手,白鹤扶着她站了起来,她看了一眼夏决说:“白鹤,你带夏将军他们进去搜查,不要触碰我殿中物什。” 白鹤领着夏决几人上了玉阶。云流摸着那尊完美的骨雕,心里忍不住冷笑,她倒要看看他能查出什么来。 夏决走进了寝殿,一股清淡的熏香飘进他鼻子里,他眸光暗了暗,继续往里走去。房间四处挂着南国绣品,处处是她的气息,他走到了最里间的壁前,壁上是一幅工巧的夜月图,圆月倒映在碧蓝的湖水中。 他收回了目光,朝殿外走去。 云流换了一身浅绿长袍,站在廊下看着他说:“夏将军,可都查完了?我府中究竟安不安全?若是有异常,本宫立马进宫和娘娘们呆在一起。” 夏决心里似被细针扎过,酥酥麻麻的痛楚游走开来,他沉声说:“长公主放心,王府中并无任何异常,府上侍卫定能护您周全,您不必去宫中。” 太子之争日紧,长公主这时进宫会沦为几位皇子拉拢的对象,难免被阴谋诡计波及。他压下私心,不去想长公主即将择皇子成婚一事。 苏玉板着脸将一行人送出了府,命人把大门关上,挂上了“今日闭府,万勿打扰”的牌子。 夏决无奈地笑了,长公主这情绪也太明显了,也好,省得她被人吵扰。他看了一眼杨一世说:“杨兄,京中还有哪些宅子没有搜查?我同你一起去搜查。” 杨一世点了点头,他的属下给夏决牵了一匹马,两人骑马朝坊外走去。 苏玉绷紧的弦终于放松了,她朝褚绥的院子走去。 云流和褚绥已经在院子里了,褚绥简单给她说了一下刺杀经过,云流听得胆战心惊。 苏玉走进了院子,在两人身旁坐下,此刻她与殿下一样,有许多疑问要问褚绥。 第九十九章 雍京乱 褚绥顿了顿,端起茶盏一饮而尽,他沉吟着说:“今日……属下在断壁崖下遇见了一个人……” 云流惊讶地看着他,断壁崖下有人?上次她和萧珵去并没有发现人的踪迹。 褚绥低声说:“城门戒严,我和暗卫被困在了城外,夏决带着人在林中搜索,我们只得往南撤,躲到了断壁崖下。” 断壁崖陡峭阴森,崖下鸟兽凶猛,他们几人被追得东躲西藏,躲进了一处山洞。 山洞里漆黑一片,他拿出火折子往洞里照去,里面是厚重寒冰,虽然疑惑为何山洞里会有寒冰,他们几人依旧躲在了山洞,避开追杀的鸟兽。 褚绥心急如焚,照城门外的架势,城里很快就会被搜查,王府里的人都是造了册的,画像登在了京兆府。若是搜查发现他们几人不在,长公主就会被牵连,华绍为了晋安大师的预言兴许不会对长公主动手,但午云众人就…… 他猛地站起身,朝洞口走去,发现鸟兽散去,不敢靠近山洞。他拣着石子在地上摆练,无论如何也设不出直通九王府后山崖的阵,他沮丧地踹开了石子。 暗卫们面面相觑,他们刺杀了六皇子,却没想到夏决如此迅速地封了城,眼下被困在这断崖下如何离开呢? 褚绥朝崖上望去,只能看见一片缭绕的青雾,风中传来凄厉的尖叫声和嘶喊声,他不禁疑惑,萧城主是如何避开守卫进城的?莫非这下面有暗道? 突然,一道冰寒的气息从洞里袭来,暗卫们飞身而出,警惕地盯着洞口。 洞中弥漫着浓雾,一道身影出现在迷雾中。 褚绥咽了咽喉,手中长剑直指着那人。 那人停在洞口,左手指向悬崖。褚绥顺着他的手看去,正是悬崖中部,雾气萦绕,他是在给他们几人指路吗? 褚绥紧惕地看着神秘人,一边示意一名暗卫过去查探。暗卫提剑朝悬崖飞去,下方藤草中猛地窜出几只猛禽,未等暗卫出手,一道白光闪过,猛禽全部被冻在了空中。 好强的法力!褚绥的长剑握得更紧了,其余几名暗卫皆是如临大敌。 神秘人似乎很不耐烦,猛地抬手,寒冰从褚绥几人脚底升起,瞬间冻住了几人。褚绥只来得及看着那个身影飘远,崖底的藤蔓猛地坠落,眼前彻底黑暗。 等他恢复意识,人已经在王府后山崖下了,几名暗卫同他一样,也是满心疑惑。来不及多想,他们飞快地上了山崖,朝王府各个院子潜去。 褚绥顺了口气继续说:“属下怕殿下担心,就先到了凝香殿。” 云流眼底闪过一丝后怕,看着褚绥说:“褚绥,难为你了,接下来的事就交给我,你先去歇息歇息。” 褚绥感激地说:“多谢殿下关怀,臣告退。” 褚绥推开房门走了出去,云流和苏玉对坐在木几两侧。云流敲着木几问:“姑姑,你怎么看?” 苏玉思索着说:“殿下,奴婢觉得褚绥所言不假,断壁崖下的人法力高深,应是海外之人。至于为何会帮助褚绥几人,奴婢就猜不到了。” 云流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冰力高深的海外之人毕竟躲在断壁崖下,碰见褚绥几人竟然没有灭口,就不怕泄露了他的行踪? “不管怎样,已经搜查过了,我倒要看看华绍下一步如何应对!”云流不屑地站起身朝门口走去。 京中消息传得飞快,六皇子遇刺身亡一事在京中炸开了花,商贩们飞快收了摊,躲回了家,长街上行人寥寥,唯有巡查的将士往来。 天色昏黑,勤政宫里烛火正明,华绍一只手撑在案几上,一只手翻看着黄籍送来的城廓图。 中将夏兖跪在地上汇报说:“启禀皇上,末将率兵前去追查使臣团,一路跟进了裕城,使臣团并无可疑之处,他们还不知道六皇子的事。” 华绍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龚冶见状屏退了其余宫人。 华绍把图册放在一旁,他招了招手,一个黑衣人从梁上落下。他冷声问:“今日九王府有什么动静吗?” 黑衣人跪在地上说:“回皇上,九王府并无异常,长公主的贴身丫鬟白鹭像往常一样去了坊间探听消息,其余无人出府。” 华绍沉思良久,倾云还没这个能力,那会是哪个皇子指使的?或是私怨?阳应提议把案子交给钟国寺来查,刺客是海外之人吗? 他招了招手,龚冶靠了过来,他附在龚冶耳边说了几句话,龚冶领命退下了。 华漫兮从绣品里抬起头来,望着屏风里的华心兮说:“四姐,你说谁这么大胆,敢在天子眼皮下动手?” 京畿重地,天子脚下,刺客光天白日之下刺杀了当朝皇子,随即遁形,传出去岂不贻笑大方?天子威信何在?这次京兆尹算倒霉了,就算大理寺查出刺客,黄籍也要脱层皮。 华心兮瞪了他一眼说:“不得妄议,你忘了母妃的教导了?” 高贵妃痛失爱子,绝不会善罢甘休,京中开始乱了,胞弟还是这般口无遮拦,万一被高贵妃听见怎么办?华心兮微微叹气,她若是出嫁了,谁来替她看着胞弟? 她摩挲着彩锦,心里划过一个念头,不由笑着朝华漫兮说:“贼人猖獗,行踪诡秘,九弟你明日到九王府去一趟,就说是我担心阿流安危,邀请阿流到宫中小住。” 华漫兮眼神微动,却是嬉皮笑脸地说:“你尽支使我跑路,我要到长公主那里告状。” 华心兮哈哈大笑,将一匹彩锦扔到他身上,两人又在殿中说了会话,华漫兮才起身告辞。 锦绣宫里一片惨淡,高贵妃回宫就发了高热。御医们在殿中折腾了大半日,深夜才得以脱身,皇城已闭,只得宿在太医院。几位御医一路讨论着病情,浑然未察觉石阶下站着的人。 华凌风的身影被石阶挡住,他脸色紧绷,大步朝锦绣宫走去。昨夜去了阴阳谷见师父,今日午后突然接到了母妃传信,才知道清风遇刺,他马不停蹄地赶回宫,却听说母妃病了。 该死!今日送行的人本该是他,清风是替他死的。幕后主使是冲着太子之位来的,是华珉,华瑜?还是华漫兮?他们几人看似心平气和,不争不抢,然而身在皇家,心思岂会单纯? 华凌风满心恼恨,今日若是他送行,未必会丧命于刺客之手,都怪他平日太过自负,低估了其他几人,他应该先下手为强。 华凌风沉着脸进了锦绣宫,屏退了宫女坐到高贵妃榻前,看着她憔悴的样子他低声说:“母妃,今日之仇我一定要报,清风……是替我挡了那一剑。” 翌日,天上飘起了小雪,早朝如期而至。 华绍坐在金銮殿上,看着底下争吵的群臣冷笑。 “哼,这就是朕的良将忠臣!朕命你们去抓刺客,你们却互相推诿,朕的俸禄是白给的吗?” 华绍大怒,狠狠将折子砸在了华珉身前,冷冷地说:“你好好看看,京中是怎么议论的!” 华珉脸色涨红,有些无措地捡起了奏折,上面赫然写着:百姓私议,皆以为当查内贼,免扰京中生计。 他的脸色猛然惨白,“噗通!”华珉伏在大殿上说:“父皇明鉴,儿臣与六弟一向亲厚,此事令儿臣深感伤痛,还请父皇早日派人查清此案。” 他挺直了背,长跪不起。 华绍冷哼一声,看着百官说:“折狱详刑向来是大理寺负责,此案事关重大,郭敏中你可有把握查出贼人?” 郭敏中心头暗叹,皇上这是要将烫手山芋扔给他了。他迟疑着说:“皇上,贼人诡计多端,臣的大理寺仅有一卿二少,恐不足以追查贼人。臣常闻刑部尚书高大人正直机敏,斗胆请皇上派出高大人,下官从旁辅助,定能早日查出贼人踪迹!” 高咏忍不住心头暗骂,郭敏中这老狐狸,分明是不想独扛,竟拉他下水,谁不知高家乃是六皇子外家,他插手此案,若查出幕后主使是哪位皇子,少不得沾惹陷害的腥骚;若不想惹上流言,就得揭过此事。明知高家不会罢休还提议,郭敏中这是极度无耻! 夏决没有说话,郭敏中为人圆滑,可不像黄籍那样,白白吃了个哑巴亏。 静立在百官右侧的裴战突然出列,手执笏板说:“皇上,臣以为郭大人所言极是,贼人凶恶,伏于官道,若不尽快抓捕,京郊恐成荒地。天子脚下,岂能任由贼人作乱。” 此言一出,百官的目光落到了裴战身上。向来矜贵自傲的裴国公竟然力推刑部尚书高咏去查案? 有人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是了,据传裴国公夫人喜爱出城拜佛,裴国公这是担心家中女眷的安危。 高咏眉头微挑,这是逼他下水了。他走上前说:“皇上,臣虽才疏学浅,也愿协助大理寺查案。” 既然让他来查,就别怪他不客气了,正好打压京中气焰,邺北高家岂是好招惹的? 华绍心里划过一丝不喜,高家还是这样野心勃勃。他淡淡地开口说:“六皇子遇刺一案,就交由刑部尚书高咏和大理寺卿郭敏中共同查办,若需要帮助,其余各部不得推辞。”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百官神情激昂地叩拜。 华绍十分受用,点了点头说:“礼部即刻准备六皇子丧葬事宜,大殓之前六皇子遗体暂存在大理寺,以便查案。” 下了朝,华珉的腿已经僵了,刺骨的痛从脚踝处传来,夏决和孟涵扶着他起身,三人朝殿外走去。外间细雪更密了,华珉忍不住哆嗦,刮在身上的寒风更令人胆颤心惊了。 他从没想过父皇会疑心他,昨日母后提醒他时他还当是她多虑了。京中百姓都在猜测谁是主使,细想一下除了老八,老九,就剩他能与二皇子、六皇子相争。他苦笑了一下,这太子之位他不得不争了。 第一百章 拱卫九皇子 天色微亮,吉庆叫醒了华漫兮。华漫兮睡眼朦胧地下了榻,由着吉庆给他穿衣梳洗。 吉庆心头诧异,今日殿下这般安静,早起竟然不发怒不吵闹,亏得他做好了被骂的准备。他悄悄取下了耳朵里的棉塞,给华漫兮戴上了玉冠。 华漫兮对着铜镜看了几眼,提起昨夜吉庆备好的楠木箱子就往殿外跑。 “殿下,您还没用早膳呢!”吉庆连忙追出去。 “不用了,你吃了吧,我去长公主府上吃!”华漫兮跑出了殿。 吉庆看着他精神奕奕的样子嘀咕说:“这不是起得来嘛?那我以前挨的板子岂不是白挨了?” 九皇子仗着年龄小,经常无故缺席早朝,每每被皇上责罚,他作为九皇子的近侍也挨了不少板子。他气鼓鼓地戳着热腾腾的早膳。 云流这几日睡眠极浅,稍有动静就会醒来,苏玉在殿中加重了安魂香,依旧没什么效果。 她披着狐裘坐在窗前,窗外隐约可见几丝新绿。院子里梅花稀落,梅树上冒出了一片片细弱的新叶,一簇杏梅颤巍巍地托举着花苞。东风虽寒,也抑不住春草再绿,都宫里想是草木更深了。 云流起身朝殿外走去,风里吹来春雨的味道,她闭着眼吸了一口。 “殿下,您起来了。”白鹤提着食盒站在她身前。 云流点点头,接过食盒朝前院走去,白鹤连忙跟上。 前院里有些吵闹,云流跨进花厅,与华漫兮碰个正着。她惊讶地打量着他说:“九皇子?今日这么早来我府上,有何贵干?” 华漫兮举起箱子说:“怕长公主在府上呆乏了,我带了些好玩的物事来,你打开看看。” 他把箱子递给云流,期待地看着她。 云流放下食盒,打开了箱子,各色珠子装了一匣子,还有不少珠钗。她摸出一颗珠子说:“这样的珠子,是北境的吧,你又把四公主的东西拿来了。” 华漫兮扮着鬼脸说:“不愧是长公主,这些东西确实是我四姐的,我借花献佛来了。” 云流放下珠子说:“九皇子,这珠子你拿回去吧,四公主的聘礼不可随意挪用。” 华漫兮打开了食盒,随意地说:“长公主以为是我拿的?这是我四皇姐的小小心意,我不过是替她走一趟。近日贼人凶悍,四皇姐担心王府里守卫薄弱,不能护你周全,想邀你到宫中小住,等刺客抓到了再送你回府。” 云流愣了愣,华心兮邀她进宫去?眼下太子之争日盛,如此明显地邀请她,不是平白惹争议吗?其余几宫为了避嫌,昨日只送了些吃食过来,说是替她压压惊。 她直视着华漫兮,华漫兮眼神闪躲,替她夹了一块奶糕说:“长公主这么看我是何意?这奶糕鲜香嫩滑,趁热吃吧。” 云流没有动筷,她看了随侍身旁的白鹤一眼。白鹤心领神会,屏退了花厅里扫洒的侍人,只留下云流和华漫兮。 云流轻声问:“上元节那晚,你为何要劝我离开?” 华漫兮的脸色变了变,飞快朝四周看了一眼,见四下无人才小声说:“长公主慎言,那件事……怎能在花厅里说?当心隔墙有耳。” 云流心头一震,他竟然提醒她隔墙有耳?这还是华漫兮吗?京中纨绔何时变得心思这般细腻了。 她垂眸说:“九皇子放心,这花厅有白鹤守着,苍蝇也别想飞进来。” 华漫兮放下了著,看着云流有些犹豫,低声说:“长公主,午云内战……云止帝没了。” 他不敢看她,生怕看到她责怪、怨恨的眼神。云止帝没了,长公主的和亲又有何意义。他知道父皇打的什么算盘,但他无法保持沉默,无法欺骗她,无法像他的皇兄们一样冷漠无情。 云流深深地看着他,她知道他的无奈和挣扎,既不愿伤害她,又不愿愧对大雍。 风吹过花厅,一室寂静。过了许久,云流低声问:“华漫兮,你想要那个位子吗?” 华漫兮咽了咽口水,握紧拳头坚定地说:“我想,我必须要,等我登上皇位,立马送你回午云。我还要把四姐接回来!” 他不想她被困在大雍,这般无耻之事他做不出!要了人家的女郎,转头却要攻打它,真真狠毒!他神色颓败,身上流淌着大雍皇族的血,令他万分羞愧。 云流静静地坐在桌前,华漫兮的神色映在她眼里。华心兮这个节骨眼把他遣出来,是要她助他一臂之力。 也罢,九皇子虽年幼心软,终究还有良知,他未必能创造开元盛世,却会是一代明君。 她低声地说:“君之所愿,亦我所盼。” 这是应了他?华漫兮不敢置信地抬头,在世人眼中他不过是一个不起眼、整日胡闹的纨绔皇子,根本无法跟几位皇兄争夺。长公主却说要助他上位,不怕他失败吗?他若是败了,身份尴尬的她如何自处? 他神色越发坚毅,这一次他只能胜,不能败!他一把抓住云流的手说:“长公主,给我一些时日,我要让你成为大雍最尊贵、最自由的女子!” 云流点了点头,抽出了手。 两人吃了早膳,华漫兮急忙回宫去了。 云流斜靠在长廊下,褚绥翻看着华漫兮留下的账目,越看脸色越是惊讶。她忍不住问:“有什么问题吗,褚管事?” 褚绥合上账目说:“殿下,情形比属下预想的好,北境使臣这几次送来的聘礼,安妃全数给了九皇子。而且,冉家似乎与裴家接触了,两家的铺子多有生意往来。” 云流微微一笑,难怪能让华心兮心甘情愿去和亲,原来是在为华漫兮铺路。冉家是皇商,富可敌国,加上门生众多的裴家,华漫兮的胜算不小。如今她入了这局,华漫兮的赢面更大了。 她站起身说:“吩咐下去,日后见了九皇子,以贵礼待之。” 褚绥抱着账本恭敬地退下了。 越往北方,官道两侧的景色越是苍凉,光秃的树干上偶有鸟雀飞过。 泽兰跳下了马,一屁股坐在官道旁的枯叶上,摸出水囊“咕噜噜”地猛喝,喝完满意地叹了一声。 丹祖替他换了个水囊,泽兰接过说了声“多谢”,丹祖连忙回礼。 一只麻雀从远处飞过来,落到泽兰手上。他摸了摸它的头,麻雀叽叽喳喳的叫唤着,随后又飞走了。 泽兰压低声音说:“我们上了官道后,大雍六皇子在回宫路上被伏击身亡。” 使臣们面面相觑,随即满脸怒容,长嘉帝这是什么意思?六皇子遇刺不通知他们,却派人一路跟踪他们,出了裕城才停。长嘉帝未免太过疑心,他们怎么可能谋划得了六皇子! 泽兰笑着说:“罢了,长嘉帝没有告知,我们就当不知道,径直回北境去。” “是!” 一行人稍作歇息便继续赶路了,前方就是大泉山了,翻过大泉山就能到达北境边境。 二月十二,冲兔煞东,宜入殓、除服、成服、移柩、安葬,大雍六皇子入殓安葬。用金银纸锭,牲畜为祭,二品以上宗室贵族,国公侯伯以下四品以上官员齐集祭所,读祭文、奠酒、行礼。 金棺很快被埋上,碑文已立,陵园被封了起来。高贵妃满脸悲戚,陵丘下埋着她的皇儿,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这块新建的陵园。 原本礼部想把华清风葬在皇子陵中,在十公主的陵墓旁,被她拒绝了,高家施压皇上才同意新辟陵园,她的皇儿才有了自己独立的陵园。 高贵妃心里涌出恨意,皇上当真冷酷无情,连新建陵园都不肯,她这么痛苦,皇上只是口头安抚了几句,转身就去了西月宫。 罢了,天下男人大多薄幸,十公主薨的时候她就见识过了,那时嘲笑皇后,想不到今日她也尝到了这种滋味。 如今只剩凌风,她必须振作起来,只要凌风成了太子,登上皇位,宫中谁敢与她作对! 随着故六皇子下葬,京中气氛缓和了起来,虽然还有将士巡查街坊,商贩们已经重新活动起来。京中百姓憋了十几日,纷纷穿着新衣上街了,街市上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冉阆今日穿了一身织金绣服,神采飞扬地提着食盒穿过长街,往飘香楼走去。他身后跟着大呼小叫的岑奕,岑奕是个活泼性子,被关了这些天早已闲疯了,听说冉阆几人在飘香楼设宴,连忙跟了来。 岑奕脸色通红,兴奋地说:“冉东林,你跑什么,陈五娘跟你已经是定了亲的,难不成这眨眼功夫她还能跑了?” 冉阆“啐”了他一口说:“去去去,你懂什么,我这是怕她等久了,腹中饥饿。还有,注意你的措辞,什么叫跑了?” 岑奕偷笑起来,他那模样不就是怕陈五娘跑了吗,这才两炷香时间,冉阆就急急忙忙地往飘香楼跑,或者是怕人拐了陈五娘? 两人爬上三楼,推开房门,裴祯正捧着热茶,见两人满头大汗,不由笑着说:“今日雨水,可是淋着你们了?” 房里哄堂大笑,今日是雨水节气,冉阆特地设宴以敬上天恩赐,万物复苏,结果他们到了雅间一看,顿时明了,原来是为了见陈五娘。英雄难过美人关,几人忍不住打趣冉阆。 冉阆脸色微红,朝陈五娘看了一眼,见她神色如常,方才笑着说:“可不是,春雨绵绵,淋了满身。” 他提着食盒走到陈五娘跟前,把吃食摆了出来,陈五娘随意拈起一块糕点吃。 他看着她安静的模样满心欢喜,她喜欢各式吃食,食量惊人。恰好他冉阆家底丰厚,日日山珍海味,玉盘珍馐也不过九牛一毛,他与五娘不正是天作之合? 冉阆傻笑起来,陈五娘看了他一眼,他连忙正色。 裴祯放下茶盏,问杨一世:“含世,搜查情形如何?” 杨一世摇头说:“贼人似乎遁地了,京中毫无踪迹,夏决在城外也一无所获。” 裴祯眼光闪了闪,自然是查不到了,能如此周密地刺杀六皇子,除了五皇子和八皇子,谁还能做到?夏决是贼喊捉贼。 他和杨一世对视一眼,他们一文一武,身后是裴国公府和杨将军府,加上岭东冉家,即便九皇子再不成器也有几分胜算。 太子之争浮上水面,朝中大臣分为了几拨,大家各为其主,就看谁能赌赢。眼下高家吃了个暗亏,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这几日朝堂上高家已经开始出手。 杨一世朝楼外看去,京中城阙连天,楼外楼望山外山,绵延不绝,已是春回时节。 第一百零一章 偶遇 春雨下了一夜,官道上行人匆匆,溅起的细泥沾到了裤腿上。夏决低头看着云靴,鞋面有些湿了,他把纸伞朝前倾了倾。 道旁开着些野花,倒比远处山道上隐约的杏花更让人心生怜意。他低着头朝钟国寺走去,故六皇子遇刺一事渐渐平息,皇上催促起他的婚事来,待他完婚只怕就要南攻了。 夏决走到了石阶下,抬头望着山门上“钟国寺”三个大字,藏蓝锦衣贴合在他身上。 一个青衣小沙弥走过来行礼说:“阿弥陀佛,夏将军这边请,住持大师在观音殿。” 夏决点了点头,跟着他朝观音殿走去。后山小道上偶尔可见打坐的僧人,细雨打湿了僧衣,他们的面色却是一派祥和。 诵经声渐远,夏决收了伞,仰望着山壁上的观音殿。殿前经幡飘动,他一步步走上光滑的石板路,右侧石壁上冒出了些许青绿。 观音殿在石壁左侧,外侧是悬崖,殿后有小路通往后山。石阶扫得干干净净,殿中飘出妙香的青烟。 夏决沉眼望着殿门,风从殿后吹来,他突然有些踟蹰。皇上特许他前来钟国寺求签,求他与童四娘的姻缘,可在慈悲的观音大士面前,他此刻满心想的都是那人,他只想知道与那人今生的缘分,童四娘的样子被稀落的雨丝冲刷得一干二净,他竟想不起她是何模样。 “夏将军,请。” 无我微笑着示意他入殿,将他引到了签筒前。 夏决脸色沉郁,跪倒在了签筒前,虔诚地闭上了眼。 “夏将军,在心中默念姻缘,脑中想着对方的样子,就能求得两人的命签。” 无我淡淡地说,随后退到了殿外,经幡被风吹得七倒八歪,他上前将经幡立起。 夏决的心跳得很快,脑中闪过了无数画面,从都宫初见,到幽洲所历,还有湖上弥漫的薄雾。最后一次见她,是搜查九王府那日,她自尘光中抬眸,满脸惊惶与羞赧。他的唇角不自觉上扬,沉郁的脸上挂上了一丝温柔的笑意。 “啪嗒!”一支竹签落在了他脚边,他睁开眼拿起竹签,上面的烫金小楷映入他眼中。 夏决起身观摩着殿中雕像,观音大士慈眉善目的模样映入他眼中,殿中垂着无数经幡,从大殿顶部直直落在人眼前。 他叹了口气朝殿后走去,推开木门眼前是一条青石路,蜿蜒通向巍峨的后山。 “夏将军,请将竹签放回签筒,若夏将军需要解签,我必定知无不言。” 夏决看了无我一眼,沉默地将竹签放入了签筒,他听见清脆的入筒声,像被春雨压折的弱茎。 无我微笑着走出了殿门,站在檐下看雨,似是没看到夏决往后山去了。 夏决走上小道,巍峨连绵的后山落在他眼中,他突然觉得憋闷,近日他时常觉得他的命轻得像飞絮,夏氏一族也好,皇上也罢,他表面应付着,却时常觉得生亦何欢。唯有那人,像连绵的群山生生落在他身上,压得他喘不过气,却让他深深地感受到自己还活着。 夏决停在了一处湿透的杏花树下,他折了一支花枝拿在手里把玩。竹签说,还将旧来意,怜取眼前人。好一个怜取眼前人,这就是闻名天下的观音殿给他批的姻缘签。 夏决嘲讽地将花枝扔向了深沟,急步走入了后山的路口。他望着山巅隐约的白点,知道那是一座白塔,塔上经文据闻是前朝惊才绝艳的小公爷所书,今日休沐正好前去看看。 雨渐渐歇了,夏决走出了一身薄汗,他随手脱下外裳,攀着石阶朝山顶爬去。春日的风吹过山巅,白塔四角挂着的铜铃发出清脆的声响。 夏决站在塔前,九层塔久经风雨,白砖有些风化,塔底的青石路面上落着些白屑。塔墙上的经文也模糊不清了,依稀可见当年的风骨。 他微微叹气,千年时间吞没了多少前尘往事。 白塔另一侧走出了一个人,一身黑衣,脸上戴着金色面具,看不清面容。男子坐到外侧的石凳上,俯视着群山。 夏决微愣,这冷清的白塔上还有人在?他以为只有他才有这番心境独上高塔。他暗暗打量男子,男子虽看不清面容,周身气势逼人,令人无法直视。 雍京城几时来了这样气势迫人的男子?夏决收回目光,静静望着烟雾缭绕的山间悬崖。 “听闻钟国寺后山有不少高僧埋名修行,实力堪比海外仙者。” 夏决回头看了一眼,男子是在同他说话? 黑衣男子站起身朝他走来,一股冰冷的气息弥漫过来。男子看着他说:“大雍征国大将军,久仰。” 夏决没有说话,浅浅阳光浮现在远方山巅,天慢慢晴了。 黑衣男子往山下走去,风吹起他的长发,乌黑中闪过一丝银白。 夏决在塔前站了许久,身子被吹得透凉方才收回眼,沉默地往山下走去。 明日就是他大婚之日,族中长老们今日悉数到了府中替他操办,父亲还在府中等着他与童四娘的吉签。 夏决叹了口气,将儿女情长收起来罢,放下那人,谨守君臣之礼,不要再有半分念想。 后山十分安静,偶有鸟雀抖落雨滴,肃穆的庙宇掩映在山间。一个身影从藏经楼前闪过,隐在了檐下。 这里已经是他找过的第三十山,整座山被建成了藏经楼,收藏着天下最全的经书和医书。 “哼,天下第一寺倒是名不虚传。” 男子进入了藏经楼第一层,屋里密密麻麻地摆放着经书,他飞快地翻阅了一眼,往最里间走去。这里藏书甚丰,若是一本一本地翻,不知要翻到何年何月。他只能粗略地翻一翻,从经书上找寻蛛丝马迹。 男子面具下的眼神暗了暗,这天下肯定还有什么地方能藏人,钟国寺的藏经楼里也许记载了。 他烦躁地将经书扔回原处,悄悄推开门往山上走去。藏经楼由两名修行者看管,他必须小心行事,不能被发觉。 突然,他听到了细微的衣袂声,他的身影瞬间隐入了墙。 一个青色锦衣的年轻公子朝藏经楼看了一眼,径直往前面的山走去。四周静悄悄地,仿佛没有人注意到青衣男子。 黑衣男子冷笑,钟国寺后山守卫未免太薄弱了,这男子就这么大摇大摆地深入后山。 很快,他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因为他看见了一个人。 一个穿着麻布僧衣的僧人从小路旁走出,朝青衣男子行礼说:“七皇子,师叔在七十三峰。” 华天歌淡淡地说:“你带路吧,后山多歧路,免得误了时辰。” 僧人领着华天歌朝后山走去,两人的身影很快消失。 大雍七皇子与钟国寺后山僧人还有这份交情? 黑衣男子慢慢走到檐下,一只黑鹰出现在他身后,他拍了拍黑鹰,黑鹰驮着他往后山飞去。 七十三峰雾气缭绕,半山腰的杏花看不真切。僧人已经退下了,华天歌朝山顶走去,耳边隐约传来琴声,平山大师在峰顶。 华天歌站在山顶的庙前,杏花吹落了满地。树下的男子正在抚琴,长发随指飞舞,看见他男子脸上扬起了笑意。 琴声戛然而止,男子起身恭敬地行礼说:“燕公子。” 华天歌挥手止住了他,低声问:“可有消息?” 平山摇摇头说:“天姬现世后,二十年不知踪迹。钟国寺中确有暗牢,属臣潜入其中并未发现天姬。” 华天歌沉吟不语,天姬追随惑臣陵卿逃遁到了外世,王族已有二十年未召集朝会。祭宫占卜出了天魔踪迹,神魔大战端倪初现,天姬却不在神宫,大臣们一时拿不定主意,主战主留分为了两派。 妖魔横出,唯有神族能压制,天姬是最后的神族,她不在,王族中人不敢妄动。 谁能想到睥睨天下的幽洲王族眼下只是个空壳? 华天歌心里暗叹,若是能找到天姬就好了,只可惜天姬一心遁世,抹去了所有踪迹,幽洲暗探竟不能探出丝毫消息。 华天歌抚着长笛轻声说:“你继续探听,一有消息就传给我。” 平山恭敬地点头,华天歌朝山下走去,雾气很快吞没了他的身影。 平山有些无奈,明明是燕家之人,却隐藏身份装作属臣混入了大雍皇室,燕公子行事真让人猜不透。梅家和明家之人可是一门心思往王族凑,这些年屡立奇功,隐隐有踩下燕家之势。 平山苦笑,燕公子这般行事,他们这些属臣真是有苦说不出。天姬有心遁世,凭他们又怎能找到她? 华天歌随意地看着山路上的草木,又是一年春归时,潜入大雍已是第六年,依旧毫无所获。天姬被伤透了心,只怕永世不会再回幽洲了。 他想起年幼时父亲的叹息,燕家是四大贵族之一,按祖制四大贵族本家的男童当入神宫伴读,成为伴臣。待天姬及笄,须从四大伴臣中择一人为侣,共治神宫。 上代天姬偏偏遇上了梅家低贱的没落属臣陵卿,为陵卿所惑摒弃了四大伴臣。 此举违逆了天道,陵卿被神宫罚为贱民,十世不得轮回。 陵卿拒不认罪,冲撞天道,受到了天罚。天姬为陵卿求情被关入了神牢,神宫乱成一团,陵卿撑着一口气靠着天姬的令牌逃去了外界。 天姬随后从神牢逃出,带着侍臣追随陵卿去了外界,二十年踪迹全无。 华天歌凝眉,陵卿是神宫祸害,扰乱了天道,按天罚陵卿应已飞灰湮灭,永世不得超生,天姬为何还不回神宫?莫非她找到了抵御天罚的法子? 天道是数千年前神魔大战后,神族亲自定下的规矩,世间万物受天道制约。天姬莫非想叛祖,毁了天道? 后山茫茫,华天歌心里滑过一丝冰凉。天道无情本就是世间常事,在其位承其重,便是天道不公,天姬也不能毁了它,数千年来无法相守的痴男怨女不也忍了过来? 终究是陵卿蛊惑了天姬,罪该万死! 他向来清冷的容颜染上了一丝怒色。 眼下魔道蠢蠢欲动,只能由贵族之人前去镇压了。 “咻!”一枝断枝扎入了身后石壁。 华天歌侧过身,神色淡漠地看着眼前的黑衣男子。 男子拍了拍掌,似笑非笑地说:“大雍七皇子?倒是警觉。” 华天歌没有说话,方才在藏经楼便是这男子吧,能混入钟国寺倒是有几分本事。 男子面具下的眼神暗了暗,在他的威压下还能神色如常,“七皇子”真是深藏不露。 男子退开了几步,似真似假地说:“未曾想七皇子在此赏花,一时惊扰了七皇子,是在下的错。不扰七皇子雅兴,在下告退。” 华天歌了然,这男子在藏经楼时就动了自己的心思,偷袭不成令男子警觉了起来,此时退下是怕后山僧人发现。 正好他也不想节外生枝,随男子去吧。华天歌转身朝小道走去。 男子的目光落在他背后。 第一百零二章 夏决成亲 春寒料峭,华珉抖了抖衣袖,披上了大氅,殿外传来华漫兮咋咋呼呼的声音,他无奈地推开了门。 华漫兮今日穿了一件青色绣服,绣艺精细倒不像尚衣局的技艺。他脸上扬着笑意问:“五哥,你好了没有,再不出门就要误了吉时了。” 华珉笑着说:“好了,这就出门了,二哥他们呢?” “早去宫门了,五哥你快些,晚了就看不到夏决迎亲了。这京城里憋了这么些日子,难得有件喜事!” 华珉眉头轻皱,低声说:“九弟,不得放肆,此话不得再说。先去宫门吧。” 他看着华漫兮满不在乎的模样叹气,九弟这般口无遮拦,若是被华凌风知道了,免不了被记恨。冉裴两家将赌注押在九弟身上想必如履薄冰吧。 华漫兮扯了个鬼脸,拉着华珉朝宫门奔去。 华珉满脸无奈,两人到了宫门口,一身蓝色锦衣的华凌风见了两人微笑着说:“快些走吧,夏府眼下热闹得紧。” 华天歌跟着华青鸾从侧门走出,两人手上提着锦盒,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朝夏府走去。 长街上百姓络绎不绝,议论纷纷,见了皇室中人连忙避让。 华青鸾娇笑着说:“瞧瞧,夏决好大的脸面,能让我们亲临!” 华珉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垂眼不语。 夏决立在枣红大马上,神情莫测地看着清盛坊的坊碑,童太傅的府邸就在这里面。 娄朔一身新衣,暗中扯了扯他的衣袖,再不进去就要误时了! 坊口的百姓开始私语:“夏将军怎么还不进去?莫非……?” 夏决双腿夹了一下马腹,宝马大步地朝坊里走去,乐人们一路吹弹奏唱,鲜花铺了满地,各色祥带在空中飘舞,落在两旁的人们身上,人们纷纷争抢着沾喜气,场面好不热闹。 太傅府张灯结彩,下人们红光满面地侯在府门口,一个扎着双髻的小丫鬟兴奋地朝门外跑进来,朝着后院厢房跑去。 府中嬷嬷见状心知事已成了,连忙笑着说:“快去准备准备,新姑爷马上就来了,大家把门守好!” “嗳!”几个大丫鬟忍不住笑着说:“妈妈,早备着呢,就等给姑爷个下马威呢!” “就是,咱家小姐为了姑爷千里迢迢从酒兹回来,一路吃了不少罪呢!” “还提那些干啥?赶紧守门去!”一个汉子粗噶地喝道,大步朝府门走去。 丫鬟们笑着跟在他身后,去看新姑爷的风采。 童四娘静静坐在房中,喜帕放在妆台上,脚步声朝她奔来,她抬头就看见贴身丫鬟飞雁涨红的脸。 飞雁激动地说:“小姐,奴婢看见夏将军了,带着孟大人一行人来了,童妈妈已经张罗着拦门去了。” 童四娘清冷的脸上染上一丝绯红,低声说:“告诉他们别……太过了。” “嗳,奴婢知道,太傅大人昨日就吩咐过了。”飞雁有些狡黠地笑着说。 童四娘羞红了脸,转过头去,她看见铜镜里的人双颊通红,眼波似水,不由羞赧。 “小姐,夏将军就要来了,我给你把绣帕盖上。” 夏决人已到了府门前,他身后跟着孟涵一行人。 鹤发童颜的童太傅站在府门上,他今日穿了一身红色的仙鹤袍服,高大的身子站得笔直,面带笑意地看着夏决。 夏决上前拱手说:“太傅大人,承蒙抬爱,今日将求得贵府女郎为妻,临行复顾唯恐礼数不全,望太傅大人割爱将女郎予我!” 他侧身看了孟涵一眼说:“快,将大雁奉上!” “且慢,夏将军,这今日就是大喜之日,还太傅大人太傅大人地叫,未免过于疏远。夏将军失言,按我酒兹规矩,需得自罚三杯!”一个魁梧的络腮胡子大步走了出来,手臂上横着三个满满当当的大酒碗,他动作粗鲁,碗中却纹丝不动。 夏决沉了沉眼,好生厉害的汉子。他自觉失言,笑着向童太傅赔礼说:“是孙婿失言,激动之下竟忘了改口,孙婿自罚三杯,求祖父原谅孙婿。” 他端起酒碗一饮而尽,接着把第二碗第三碗也喝下,随手一挥三个酒碗稳稳当当地落在娄朔头顶,每个酒碗半叠着,看上去像极了酒兹的高头帽。 人群发出一声声惊叹,这就是大雍征国大将军,武艺出神入化! 汉子神色微愣地看着娄朔神色自若地将大雁捧到童太傅跟前,他微眯着眼说:“夏将军性情豪爽,配得上我酒兹女儿。” 孟涵微微一笑,露出了满口白牙说:“你好生糊涂,夏将军今日可是你童府的姑爷了,莫非你不满新姑爷,竟不改口?来,将那三杯酒送来给这位壮士!” 他随手指着一个小丫鬟,小丫鬟有些呆愣,眼神飞快地朝童太傅看了一眼,然后低头将托盘里的三碗酒送到了汉子跟前。 汉子呆愣地看着酒碗,孟涵笑着说:“酒兹规矩果真严厉,壮士真乃男儿!” 汉子脸色微红,仰头将三碗酒喝了下去,他脸颊上有一丝黑红,今日为了给夏决一个下马威,他可是偷偷将酒都换成了百年女儿红,三大海碗下肚,酒气直往四肢百骸钻。 岑奕忍不住偷笑,有大雍第一文臣孟涵在,还有人不知趣地给夏决灌酒? 他朝神色如常的童太傅看去,太傅大人这是不满夏决险些误了吉时? 接下来就简单多了,有了汉子的前车之鉴,守门的丫鬟婆子们规矩了很多,见了孟涵很快败下阵来,一行人进到了花厅里。 一身大红吉服的童四娘被嬷嬷扶了出来,送到了夏决手中。夏决牵着她的手往正厅走去,童太傅高坐在正首,看着跪下的两人训了些话。 童四娘低声啜泣,喊了声:“祖父……” 童太傅眼里闪动着泪花,挥手让夏决将人领走。 夏决牵着童四娘出了府,府门前响起了围观百姓的祝福声,他引着童四娘走到马车前,温声说:“四娘,去夏府还有一段路,春寒袭人,四娘乘轿吧。” 童四娘犹带哭音地说:“嗯。” 夏决在轿前骑着马,身后是喜气洋洋的迎亲和送亲人马,一路走来好不热闹。不少女郎哀叹,雍京城中少年才俊又少了一人了。 云流今日穿着浅黄的襦裙,坐在华青鸾跟前。华青鸾伸出浅粉的丹蔻给她看,骄傲地说:“长公主,这是前日里我与钱绮在宫外找到的奇花制染的,光下竟会变色。” 说着从袖口摸出了一颗明珠,放在了指甲上,果真指甲变成了紫色,流光溢彩。 一向冷清的云流也抑制不住惊讶,好奇地问:“这是什么花?汁液竟会变色?” 夏决进了府门看见的就是这样的场景,她惊讶地举起了三公主的手指,三公主一脸骄傲。 夏决收回眼朝华珉几人走去,脸上是止不住的笑意,他温声说:“今日怎么来得这么早?吉时是在酉时,眼下刚到午时。” “这有什么要紧?我们不过是过来瞧瞧成亲的礼节,学学。”华漫兮笑嘻嘻地说,他们都未婚嫁,过来瞧瞧热闹有何不可? 夏决脸色疲乏,苦笑着说:“殿下们别笑话我了,娄朔,赶紧开午宴。” 众人闻到了他身上浓重的酒味,见他脸色萎靡,心知他在童府必是吃了一番苦头,知趣地安慰他下去歇着。 夏决告了声罪,朝花厅后走去。 云流有些意外,海量的夏决还能被童府灌醉? 房门紧闭,夏决躺倒在榻上,浑浑噩噩地睡去了。 天色渐晚,娄朔有些着急,大力摇晃着夏决,夏决终于睁开了眼。娄朔急忙说:“山明,快到酉时了,国公爷正在派人催你过去。” 夏决的睡意消退了,哑着声说:“是了,今日我成亲。” 他顿了许久,低声问:“她……可还在?” 娄朔眼神转了转,低声说:“将军,夫人还在房中等你成礼,眼下宾客们都在正厅等着呢。” 夏决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撑着身子下了榻,朝正厅走去。 夏决在晕眩中成了礼,他听见通赞高喊:“礼成,送入暖房,恭喜新郎官,祝新娘和新郎官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娄朔赏了引赞和通赞一大袋银子,两人又说了些吉祥话,高高兴兴地退下了。 夏决今日大婚,来的都是雍京城的权贵之人,他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意敬酒,一桌一桌地敬过去,等到敬完酒,他已醉得迷糊不清。 众人只当他高兴,看来是对童四娘极其中意。华珉赶紧让娄朔扶着夏决去暖房,新娘还在房中等着呢。 娄朔连忙扶着醉成一团的夏决离席,他跟着夏决八年了,这是第一次见夏决这般失魂落魄。唉,情之一字,伤人无形。 席上仍是一派喜气和欢乐,冉阆趁着劝酒的功夫绕到了沈寻梅的跟前,笑意融融地说:“五娘你可瞧见了?夏决今日成亲高兴得竟不知东南西北,改日阆定要给五娘操办一场雍京城最盛大的昏礼,让你十里红妆风风光光地嫁给我。” 沈寻梅擦了擦嘴边的碎屑说:“你怎么在这里,父亲说定亲之后直到成亲之日两人不得会面。” 冉阆“嘿嘿”傻笑,醒悟过来说:“正是,正是,见了五娘一时心急竟忘了规矩,是阆的不是。” 他恭恭敬敬地向她行了个礼,模样虔诚,竟把沈寻梅看呆了。 夏决进了暖房,娄朔关上门守在了门外,严防其他人闹洞房。 夏决摇摇晃晃地走到榻前,猛地倒下了,压塌了不少榻上的花生和干枣。 童四娘试探地问:“夏……决?” 没有回话,夏决已醉得不省人事。 童四娘坐了良久,伸手将喜帕摘了下来,她走到榻前凝视着夏决。这张脸刻在她心上好多年,终于被缘分眷顾,从此以后两人的命运交缠在一起了。 她伸手替夏决松了鞋袜和外裳,将他放平在榻上。春夜寒凉,他这么醉着若是遇了风寒如何是好? 屋里点着暖炉,童四娘添了些木屑,一股上好的沉水香在房中弥漫,她深吸了一口气,这就是白日上轿时在他身上嗅到的。 她褪下了外裳,熄了烛躺在夏决身旁。夏决睡得很沉,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呼吸声,她的心越发平静和满足,很快也陷入了沉睡中。 童四娘睡得很不安稳,身上像被白蚁啃食,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夏决的手正捧着她的脸,气息吐在她脸上。 她有些惶恐,伸手去推他,却发现自己浑身发软,一点力气也没有,她突然想起暖炉里的沉香,是催情香! 夏决温柔地抱着她,在她脸上不停轻柔地亲了起来,他越靠越近。 像烟花绽放的那一瞬,她听见了他的声音,他在她耳边轻声说:“殿下……” 他抱紧了她,像抱着一块易碎的珍宝。 她听见了他的更咽,脸庞一片冰凉,他一声声地低语:“殿下,殿下……” 两人沉沉睡去,昏睡之前童四娘心里想,能让他爱而不得的殿下,是三公主,还是即将和亲的四公主? 夏决紧紧抱着她,头靠在她头上。 第一百零三章 猜测 童四娘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入眼是大红的帐子,空气中弥漫着麝香的味道,她脸上红晕犹存,沙哑着声音喊:“孤烟,你进来。” 门外侯着的孤烟轻轻推门走进来,走到她床旁问:“小姐,你不多睡会儿吗?” “姑爷呢?” “小姐,姑爷早些时候就起了,吩咐奴婢不要吵着你,今日不必去拜见了,他会给国公爷说。”孤烟脸上挂着笑意,姑爷真体贴小姐。 童四娘羞赧地笑了,她的夫君这般体贴,不枉她等了他这么多年。去岁夏决迎回倾云长公主后,她听闻消息连忙给祖父写信,求着祖父帮她,这才争取来了这番姻缘。 她清了清嗓子说:“孤烟,日后不可再叫我小姐,要改口叫夫人。你扶我起来吧。” 孤烟点了点头,扶着她起来梳洗。孤烟飞快地给她绾发,将往日半披散的长发盘了起来,绾了个妇人髻,插上一支白玉步摇。 童四娘满意地看着镜中红光满面的自己,戴上了同色的耳坠,起身朝门口走去。 孤烟连忙把托盘拿上,里面是满满的银锞子。往常将军府的一应物事都交给了副将娄朔打理,如今夫人入府,自然要接过手来,姑爷已经发话,眼下娄副将正在松月居里侯着。 娄朔今日穿了身深蓝锦衣,发冠束得一丝不苟,他看了看下面站着的婆子和管事们。一些胆小的丫鬟吓得瑟瑟发抖,低着头躲开他的目光。 娄朔有些无奈,他生来不爱笑,板起脸来是有些严厉。他轻咳一声说:“夫人今日就会过来教导你们规矩,今后内院的事,须得夫人授意,方可行事。” “是,管事!” 洪亮的声音吓了童月皎一跳,她看着松月居里的仆役暗叹,将军府里只住着夏决,想不到竟有这么多仆役,她在西北简单惯了,受不得这么多人在府中。 娄朔看见了她,连忙走上前恭敬地说:“夫人,这就是府中的仆役。” 童月皎点点头,打量着站在前面的三个婆子和一个笑容和气的管事。 “这是王管事,负责将军前院的事。”娄朔看着和气的管事说。 童月皎心里明了,既然是前院,便是提醒她不要管。夫君这是给足了她脸面,将府中所有的仆役都叫出来认脸来了。 她看着一个不卑不亢的婆子问:“你是?” “回夫人,老奴是从前老夫人的陪嫁,一直伺候将军。”婆子一板一眼地说。 娄朔走近轻声说:“夫人,这是将军的乳母,郑妈妈。” 童月皎温声说:“郑妈妈,今后你调到我院中来,替我看着院子,有惹事的一应给我收拾了。” 这是把她提成管事妈妈了?郑妈妈有些不可置信,原以为新夫人会将她调离内院,毕竟她是将军的乳母,世家大族中恃宠而骄的乳母比比皆是,少不了给夫人气受。 郑妈妈感激地行礼,能时常看着将军是她的心愿,将军母亲早逝,她的儿子又早夭,她一直把将军当做亲生子照料。 童月皎熟悉了府中仆役,打发了一些狐媚婀娜的丫鬟,遣送了几个婆子到庄子上,剩下的仆役都赏了银锞子,重新安排了差事。 她从王管事手中接过了内院的账本,带着孤烟回了后院。 至此,将军府的内务全部移交给了新夫人。 府中的事一字不差地传回了镇国公府。夏远喝着茶,听着下面的小厮汇报,心里忍不住赞赏,童家的女儿果真有勇有谋,掌家第一天就清理了内院,安插在决儿身边的眼线拔掉了十之八九。 他放下茶盏,招手让小厮过来,附在小厮耳边低声说:“去,请将军夫人过府,就说族中小辈拜见。” 小厮飞快地窜出门。 暮色苍茫,童月皎站在阁楼上望着远处烟雾笼罩的长街,将军府坐落在玄武大街西北角,从楼上正好可以望见繁荣的长街。 她合上手里的账本,王管事果真严谨,账目一丝不漏地记载了将军府开府以来内院的花销和入账,连昨日的礼金也工整地记录好了。 她把誊抄好的册子交给孤烟说:“孤烟,将这份名册收好,日后京中的人情往来按这个来。” 孤烟面带笑意地收下册子,这么快就看完了厚厚的几本账本,夫人不愧是酒兹第一才女。 孤烟替童月皎按着肩,有些担忧地说:“夫人,今日老国公派人来请,不去不怕得罪国公爷吗?” 童月皎笑容极淡,她如今是将军夫人,更是未来的国公夫人,夏氏族中小辈理应前来拜见她才是,她岂会巴巴地跑到镇国公府去,上赶着见一些小辈? 她看了账目,昨日夏氏族人的礼金真真令人发笑,亲疏之别一眼可见,夏氏一族的关系绝非表面那样平静。 飞雁大步上了楼,走到童月皎身前说:“夫人,适才郑妈妈问,今日晚膳可要备下了?” 童月皎愣了愣,是了,成亲之后这些内务该由她操持了,她竟忘了吩咐下去。往常住在父亲的宅子时,一切由乌依古操持着。 她起身朝楼下走去,郑妈妈立在楼梯口等着。她问:“郑妈妈,往日晚膳备的什么?将军喜欢什么口味?” 郑妈妈有些迟疑地说:“夫人,将军……喜食鲜辣。” 童月皎有些诧异,夏决常年呆在军中,她以为他更喜欢西北的熏烤,她还特意带了不少西北腌制风干的东西回来。 “郑妈妈,你拣着平日将军爱吃的菜备下吧,将军回来再开膳。” 童月皎回了内院,暖房早已收拾一新,房中燃着淡淡的木香。看着满室喜气,她突然想起昨夜夏决的低吟,手不自觉握紧,那位“殿下”究竟是谁? 如鲠在喉,究竟是谁让他这般不舍?在大婚之夜醉成一团依旧忘不了的殿下是谁? 童月皎咬住了唇,三年前她及笄之后,以为他会来娶她,他却一拖再拖。想来那时他就有了心上人,按年纪来算,皇室中尚未婚配的只有三公主和四公主。 如今他却愿意娶自己为妻,是因为他今后绝无可能与那位殿下相守。无法相守的殿下,无法相守……答案呼之欲出,她紧紧捂住嘴,祖父曾给她说过,四公主将会顶替三公主前往北境和亲。 原来是她。 童月皎苦笑一声,她在西北心惊胆战,相思入骨的三年,她的心上人在京中喜欢上了公主殿下,静静等待着公主殿下及笄。 她似悲似喜,终究是她被缘分成全了。她朝门外轻喊:“孤烟。” 孤烟走了进来,疑惑地看着她。 她低声吩咐说:“孤烟,你去打听一下四公主的事,还要打听姑爷的事。” 孤烟虽然疑惑,还是听话地退了下去。 夏决坐在飘香楼的雅间里,神情淡漠地望着不远处的平河。那晚,他在岸边看她游曳在花灯璀璨的冰面上,神情娇美得恍若九天神女。 如今,他有了自己的夫人,一切成为了过往云烟,他告诫自己不要露出端倪,以免给她和他召来祸端,却总是忍不住回想起有关她的场景来。 娄朔有些无奈,仍旧给他汇报着夫人的言行举止。 夏决心不在焉地听着他说话,等娄朔说完好一会儿他才说:“极好,童家的女儿当得我夏氏的主母。府中内务全数由夫人做主,今后你也不必向我汇报了,你好好盯着夏府。” 他意有所指,娄朔反应过来,将军这是要腾出手收拾夏家了。他重重地点头说:“山明放心,夏家的任何风吹草动我都不会漏下。” 两人出了酒楼,往将军府走去。 童月皎等了许久,终于看见了那个高大的身影。 夏决今日穿着天青色长袍,微笑着走进了厢房,他看了一眼桌上的菜,有些微愣。一桌色泽鲜亮的菜肴,冒着丝丝热气,他坐了下来。 童月皎看着他舒展的眉目,忍不住欢喜,看来他果真喜欢鲜辣。她轻声细语地说:“夫君,外间风寒,我让孤烟熬了暖汤,你尝尝。” 她捧起小盅递到夏决面前,夏决接过小盅仰头而尽,暖意从心头升起。 他温声问:“夫人,可还习惯?府中人少,若是缺了人手,尽管给王管事说,让他买些回来。” 童月皎红着脸说:“夫君,府中人手足够了,白日我还遣散了些人。” 夏决替她也盛了一盅暖汤,放上瓷勺递给她说:“无妨,内务一切由夫人做主,若是银钱不够,尽管找王管事支。” 童月皎欢喜地接过小盅,两人你来我往地夹着菜,吃得十分温馨。 用完膳,夏决护着童月皎朝寝房走去。飞雁已经备下了舆盆和木盆,见两人回房连忙退出门,轻轻合上了门。 童月皎想要上前伺候夏决梳洗,被夏决挡下。夏决牵着她坐到榻前,拿帕子给她擦着脸,将木盆放在了她脚下,在她的羞赧中解开了鞋袜让她泡脚。 夏决坐到一旁,垂着眼说:“夫人,我突然想起昨日迎亲见过的一个人,满脸胡子,功夫却是了得。” 童月皎抬头说:“夫君,你说的是乌依古吧,他是我父亲麾下一员猛将,生性随意,不喜军中束缚,遂随我来了京城,祖父将他赐给了我,眼下他住在王管事安排的厢房里。” 夏决点了点头,武将家的女郎有武艺高超的护卫不足为奇,据娄朔所说,他这位夫人也是个精通武艺的,在夏家有武艺总是好的,免得他担忧。 待童月皎梳洗完,夏决扶着她躺下,自己才就着舆盆梳洗。 童月皎吃惊地撑起身子说:“夫君,这水我用过了,让飞雁换些热水吧。” 夏决摆摆手止住了她,快速梳洗好,将舆盆和木盆放到了门外,回身吹了烛,躺倒在童月皎身侧。 童月皎有些紧张,不安地动了动身。 夏决给她盖好了被子,一动不动地睡了过去。 就在童月皎意识模糊,即将睡过去时,夏决的声音飘来,轻得像棉絮落下:“昨夜是我失礼了。” 第一百零四章 南攻前夕 夏决今日起得很早,因着成亲皇上特准了他休沐三日,今日该上早朝了。他看了一眼仍在熟睡的童月皎,轻手轻脚地换上朝服,束紧腰带朝门口走去。 娄朔早已侯在门外,身边跟着一个双眼瞪圆的小丫鬟。小丫鬟梳着双髻,腰间别着一根彩色的长鞭,那模样大有敢吵醒夫人就给他一鞭子的意味。 娄朔笑了,夫人身边的丫鬟倒是有趣。他接过夏决递上来的文书,两人急忙出了院子。 前院里早已备了早膳,两人坐下开始用膳。很快,夏决面无表情地吞下最后一口包子,起身走了。昨日晚间皇上派刘雄过来传话,今日散朝后到勤政宫商议要事。 娄朔捡了两个包子追上他,天微微有些亮了。 刚进永康坊就碰上了冉阆和孟涵,孟涵笑容可亲地说:“这不是征国大将军吗?三日不见,别来无恙,太楚在此问嫂夫人安!” 夏决恍若未闻地从他身边走过,冉阆见此忍不住大笑,气得孟涵追着夏决打,两人飞快地过起招来。 路上遇见不少同僚,见此忍不住暗叹几人精力充沛。 华绍高坐在金銮殿上,听着百官汇报各地情形,面上露出了笑容。连日太平让他更加确信,此乃吉兆,攻打午云势在必行。 他看着钱宪问:“钱宪,三公主的礼何时能成?” 钱宪恭敬地低头说:“回皇上,老臣请教过钦天司,待六月北境国丧一过,六月初五就是出嫁的吉日,公主的出行日子可定在六月初五。” “好,三公主的出行日子就定在六月初五,礼部可得好好备礼,以免失礼于北境王!” 华绍龙颜大悦,上次北境泽王爷到访,已将边境五城的城防图送了过来,北境王的诚意他已经收下了。 早朝下了,朝臣渐渐散了,殿中剩下了几位皇子和夏决几人。兵部尚书何荣也在,他朝几人点点头,大步朝勤政宫走去。几人见状也跟了上去。 华绍早已在勤政宫了,龚冶握着浮尘站在他身后。 “几位爱卿,坐吧。”华绍示意几人坐下。 几人相互看了看,互谦着坐下了。 华绍转动着大拇指上的扳指说:“几位爱卿,可知朕为何私下召你们过来?” 何荣眼睛转了一圈,见无人回答,只得拱手行礼说:“皇上,此间皆是大雍忠臣良将,您召我等是可为午云一事?” 华绍满意地看了他一眼,慢慢说:“正是,朕已经派杨一世先行至午云边境,何尚书,你那边情形如何?” 何荣沉声说:“回皇上,杨将军已到曲水城外,臣不辱使命,派人将粮草已送达杨将军手中。” “好,甚好。”华绍拍掌大笑,只要他一声令下,杨家军便会挥师踏破午云,届时午云的物产,百姓都会落入他手中! 华绍看着夏决说:“夏决,此次南攻,你与杨一世共为主将,杨一世用兵善奇,你用兵贵稳,你们二人一前一后,一左一右,务必拿下赵太后!” “是,皇上。”夏决恭敬地低头领命。 几人在勤政宫一直商讨到了亥时,确定了全面南攻的日子和行军路线,杨一世从曲水破关,夏决则率军自天空城青城方向攻入午云,夹击午云。娄朔随夏决西进,负责西线的情报。 何荣留守朝中,粮草军备供应交由兵部侍郎胡简负责,押送一事则是交给了二皇子华凌风。 华绍转了转脖子,指着午云舆图上的一处地方说:“此处,娄朔你去仔细探一探,据传云止帝在此下落不明。” 娄朔低头拱手说:“是,皇上。” 他看了一眼舆图上的小字:召陵。 华绍挥了挥手,示意几位臣子退下,龚冶微笑着送几人出了勤政宫。 几人走出了勤政宫,直到四周无人才松了口气,皇上近年来厉兵秣马,颇有一统天下的雄心壮志,他们作为臣子只能全力以赴,此战只能胜,不能败! 何荣看了华凌风一眼,却是对着胡简说:“粮草乃军中命脉,此行须得谨慎,南人智狡多妖,善巫蛊之术,万务小心!” 胡简搓着手说:“大人说得是,杨将军探子回报说南人多异士,忠心不二,便是稚子小儿也不可相信,否则会吃大亏。” 华凌风凝眉,能让心思活络的杨一世这般警惕,看来要拿下午云并非父皇想的那般轻松。此次南攻,夏决是老五的人,这粮草是冉家供献的,只有他没有塞人进来,清风一走就斩断了他的左膀右臂,他只能自己上战场了。 他几不可闻地叹息,还好胡简是舅舅的人,这一点却是谁也想不到的。 华凌风裹紧大氅,朝几人拱手说:“前面就是西宫了,几位大人慢走,凌风就先行回宫了。” 几人一一回礼,往宫门走去。孟涵看着沉默不语的夏决问:“山明,你怎么不说话?你是去过午云的,应有许多忠告才是。” 夏决微微抬头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身边的何荣几人,轻声说:“太楚,今日的计谋十分详细,拿下午云指日可待。” 孟涵理了理衣襟,笑得云淡风轻:“过奖了。” 几人在长街上一一别过,往各自的坊口走去。夏决立在朱雀长街上久久不动,终是慢步上了飘香楼。 一个人影慢慢从长街岔口里走出,露出了其貌不扬的平淡五官。他看着夏决的背影心里有了猜测,转身没入了黑暗。 烛光微晃,随即熄灭了。“嘭!”裴战猛地躺倒在榻上,一只手伸出摇晃了他几下,反应全无。 崔绫轻轻松了一口气,轻手轻脚地起身,冬儿已经站在榻旁,麻利地给她穿起了夜行衣。 两人飞快地往门口走去,火儿已经拉开了门,主仆三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外。 榻上人影动了动,裴战坐起了身,脸上有一丝温柔,被夜色掩盖着。他起身穿好衣裳,微弱的光亮下赫然也是一身夜行衣。 他把短剑别在腰间,轻轻拍手。 一个黑衣人出现在了他面前,他低声问:“去哪儿了?” “大人,应是九王府。” 裴战摆了摆手,黑衣人瞬间消失了。他望着门外微弱的夜色,她莫非以为带着火儿就能潜入九王府?若非他授意,她连这国公府也出不去。 他叹了口气跟了出去,外间寒气深重,他疾步朝九王府追去。 崔绫三人进了永安坊,远远地看着九王府,府门前的侍卫站得笔直,竟有十数人之多。 崔绫心头暗叹,照这情形皇帝是将长公主软禁起来了。 一只纸鹤被风吹了过来,不偏不倚地落到了崔绫肩头。 她拿下纸鹤,上面只有一句话:大通粮庄。 冬儿转过身望着不远处的粮庄,一处暗门微微敞开,她们来时分明是关着的! 她有些迟疑地看着崔绫,火儿也是满脸戒备。崔绫顿了顿,径直朝暗门走去。 裴战将将赶到坊口,就见三人已经进了暗门,不由心急如焚,一个飞身到了粮庄门口,然而暗门已经合上了,他晚了一步。 他黑着脸立在门外,摸索着如何打开暗门。 崔绫三人此时正沿着弯曲的过道往里走去,前方烛光明亮了些,三人快步走了进去。 房中燃着柴火,两个戴着面具的男子坐在椅上正侯着三人。 崔绫紧了紧夜行衣,将面罩捂得更严实了。 一个面具男子说话了:“尊太后娘娘旨,请崔娘子安。” 崔绫没有说话,只淡淡地看着两人。 “崔娘子,长嘉帝背信弃义南攻午云,太后娘娘欲带长公主回国,我等已与长公主联络,将会尽快带公主潜回午云,只是……” 崔绫冷淡地问:“只是什么……?” “如今大军南下,城中戒严,出城不易,恳求崔娘子相助,护送公主殿下出城!” 崔绫静静地看着两人,她的确是午云的人,故国逢难,理应相助…… “长公主回国后赵太后打算如何安置?” “这……”两个男子对视一眼,他们奉命行事,并未打听太后娘娘的安排。 崔绫眼里闪过一丝失望,长公主拼死送出消息,赵太后迫于情势和颜面派人来救出长公主,却未替长公主考虑过处境。即便今日救回长公主又能如何?让她回都宫看狼烟四起、城破人亡吗? 那还不如留在雍京,起码性命无忧,有她在总能为长公主庇护风雨,好过活在赵太后的眼皮底下,在狼烟中香消玉损。 两人觉察到她神色渐冷,低声说:“崔娘子,公主殿下毕竟是皇族血脉,留在大雍做质子甚至被迫成亲,午云难免为人耻笑,公主殿下想必也不愿。” “不如将决定权交给公主殿下,若是殿下愿意回午云,我等必定拼死护送,届时还请崔娘子助我等一臂之力。” 崔绫沉默了一会儿,问:“你们来了多少人?” “四人,有一人已潜入九王府,另有一人在城外接应。” 崔绫有些吃惊,九王府被看得苍蝇也飞不进一只,那人是如何办到的? 面具男子看出她的疑惑,低声说:“潜入的是齐家的女郎……” 崔绫怔怔地看着他,他说齐家的女郎?开国九族齐家,女郎代代单传,掌午云钦天监一职,善易容改骨之术。赵太后竟舍得派出齐家女郎?她这是破釜沉舟还是破罐破摔? 崔绫闭了闭眼,午云内乱后赵太后血腥清洗了不少家族,本就贫弱的国运下碰上兵强马壮的大雍大举南攻,除非神明相助,否则此战必败! 她睁开眼轻声说:“回国一事我再问问长公主。” 春夜极寒,“咯吱”暗门开了一条缝,火儿探出了头,见四下无人方才走了出来。随即崔绫和冬儿走了出来,三人裹紧衣裳飞快地朝坊口走去。 一处布庄的廊下一个人影走了出来,他搓着冻僵的手,叹了口气追着三人出了坊。 裴战轻功极好,很快回到了清盛坊,轻车熟路地翻身进了裴国公府,推门进了正院。他摸了摸榻上,已经凉透了,只得飞快地脱了衣裳,躺在榻上翻滚着,很快榻上有了一丝暖意。 崔绫三人终于回了院子,火儿屏息查看着房中,见裴国公睡得正沉,方才放心地出了院子。 崔绫将冬儿也遣下了,自己哆哆嗦嗦地进了门,窸窸窣窣地脱了夜行衣爬上了榻。 冬儿的药用得很重,裴战睡得正沉,一股暖意从他身上传递过来,她打了个寒颤,连忙抱紧他,身子蜷缩在他怀里,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裴战又好气又心疼,她当真以为他被药得不省人事?他若是这么好对付,这么多年她能逃不开他?他长长地叹气,夫人总是防着他,她又怎知他不会向着她,向着午云? 他生怕她冷,紧紧抱住她纤细柔弱的身子,把她捂在胸口,才放心地沉沉睡去。 第一百零五章 齐疆 细雨静静润湿着屋檐,白鹭捧着修剪好的茶花进了凝香殿,将茶花插进了青玉瓶中。 云流靠在贵妃椅上,看了一眼窗下,淡淡地说:“白山茶配上这青玉瓶,倒有种说不出的清丽静然。” 白鹭笑着说:“正是,奴婢适才路过花房,见这茶花鲜妍,特地拿来给殿下瞧瞧。” 云流微微抬头说:“本宫待得有些乏了,让花奴过来,给本宫说说怎么种茶花。” 白鹭轻轻退了出去,殿中只剩云流。她垂眸饮茶,清淡的热气浮在她脸上,掩去了她眼里的嘲弄。 华绍已经懒得遮掩了,这府中走动的奴仆越发放肆,连凝香殿都敢混进来。殿外扫洒的奴婢换了又换,落在暗处的眼线能把大殿盯出个洞了。 照这情形,大军已经南攻了,赵太后要如何反击?当日她曾递口信,必要时可求助天空城,只是有大雍前车之鉴,以赵太后的心性,应该不会求助天空城,避免再次引狼入室了。 她深深叹了口气,明知故国危难,她也奈何不得,华绍命人死死看住了九王府,就连褚绥到后院都被眼线盯着,哪里还出得了府。 在她神思的时候,一个身材高瘦的奴婢走进了院子。 奴婢放下手里的几盆茶花,跪拜在阶下行礼说:“给长公主请安,长公主吉安!” 吉安?云流猛地抬起了头,走到窗前,远远看到跪拜在阶下的奴婢,奴婢身上的棉衣被雨浸湿,露出一团阴影。 只有都宫的人请安时会跪拜着说吉安。她压制着情绪,淡淡地说:“起来吧,把茶花拿上来本宫瞧瞧。” “是,殿下。” 穿着淡蓝棉衣的奴婢其貌不扬,抱着花盆走了上来,进了殿恭谨地站在一旁。 苏玉这时才拿着铲子进了院子,笑着说:“殿下英明,春雨贵如油,这时节种花正好不过。” 云流问:“姑姑,白鹭呢?” “她去前院找褚管事对料子,殿下的春衫该裁了。”苏玉满脸笑意,示意奴婢把花盆放到木几上。 奴婢恭谨地将花盆放在了几上,轻声说:“殿下,茶花虽妍,不及鸢尾漫天。” 苏玉震惊地盯着她,那奴婢不卑不亢地站着,眼神却看向了云流。 云流低声说:“姑姑……” 苏玉明了,看了一圈殿外说:“殿下放心,四周无人。” 云流看着对面的花奴,定定地说:“赵太后派你来的。” “花奴”脸上浮现了丝笑意,轻声说:“殿下明鉴,奴婢奉太后娘娘之命前来接应殿下,得见殿下奴婢喜不自胜。” 说着退了半步,朝云流行了个拜礼。 云流沉思着说:“华绍将九王府看得苍蝇也飞不进一只,你是如何进来的?” “花奴”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一旁警惕的苏玉眼神冷了下来。 “花奴”只得伸手抹脸,露出一张沉静的脸。 静渊而有谋,云流脑中蓦然浮现出这个词,眼前的年轻女子静静站着,却给了她安心之感。 云流静静地说:“能在华绍眼皮子底下潜入九王府,有几分本事,赵太后竟肯派你出来。” 女子神色未变,沉静的脸上有一丝极淡的笑意:“得见殿下风姿,齐疆失仪。” 云流紧紧盯着她说:“齐?” 旋即大笑起来,似悲似喜。赵太后竟舍得派出齐家人,齐家是开国九族之一,指点云氏先祖建宫千夜流域,世代承袭钦天监,掌午云半壁江山。 齐家女世代单传,她尚在都宫就听闻钦天监齐修有女善谋,外游仙山,想不到今天在殿中见到了。 云流有些嘲弄地说:“我不过是困于他国的棋子,赵太后这是大材小用了。皇兄苦守召陵,却不见齐大人出手。” 齐疆眉眼沉沉,轻声说:“天道轮转,殿下当有此困,午云亦如是,天下亦如是。” 她欲言又止,天象堪破,帝星暗淡,这是天道,非人力所能逆。帝星虽暗,却在移动,隐隐指向一个预言。 天道不可违,大雍皇帝南攻午云,就是最好的证明,分明他没有得到大雍钦天司的指点,他的作为不过是替人做嫁妆。 齐疆看着云流说:“殿下,昨夜臣得到消息,大雍兵分两路,南攻午云,杨家军此前自曲水破关,一路南攻。夏家军据臣推测,应会从西方攻入。烽烟四起,殿下要随臣回午云吗?” 云流怔怔地看着她,杨一世已经攻入午云了,夏决……也率军西下,午云必破。 国破山河在,她是最后的皇族血脉,要与午云百姓共存亡。皇兄,你的江山阿流来替你守,阿流很快就回来。 云流点点头说:“自然要回午云,只是午云众人也要随我一同回去。” 她的心腹都在大雍,只有她一人离开大雍,回到都宫又能做什么,别说抗击大雍,先死在赵太后手中也说不定,毕竟赵太后憎她入骨。何况,华绍若知道她逃回午云,午云众人只有死路一条。 齐疆沉思着,说:“这却是不易,华绍行事多疑,黑甲军神出鬼没,难以防备。且天高路远,易生变故。” 她在京中潜伏多日,探得不少消息,趁华绍往九王府塞人,混进了新进奴仆中。据她所知,新进奴仆中便有黑甲军,九王府中如有异动,除了长公主其余人一律杀无赦。 不能硬来,只能想办法将人一点点弄出去,再让人扮做午云众人。 她的蛊术虽不如巫家之人,控制几个平民却是不难。 云流看了看院子,齐疆见状恢复了其貌不扬的面孔,熟练地在花盆中铲着土,有些紧张地教着云流种茶花。 齐疆很快退了出去,云流捧着花盆走出了殿,下了石阶,学着她的手法将茶花种在了阶下,白色茶花分外鲜妍。 九王府中的一举一动都传回了宫中。华绍静静地听着暗卫禀报,末了问:“那花奴在殿中可有异常?去查查花奴。” 暗卫退了下去。 华绍脸上扬起笑意,看着对面的人说:“让宫主见笑了,六皇子出事后贼人一直未擒,朕越发担忧,这京中竟有贼人出入自由,倾云独居宫外,处境更加危险。朕不得不加强了九王府的守卫。” 姬无由嘴角微微勾起,精准地落下一枚黑子,淡淡地说:“皇上,你又输了。” 华绍定睛一看,果然又被封住了去路,无奈地说:“宫主棋艺高超,朕今日可是一局未胜。” 姬无由按住了棋盘,看着华绍说:“皇上心中有事,自然不能静心于棋盘。” 华绍脸上有些挂不住,只得说:“今日朕的确有事,朕想要宫主替朕卜算一番。” 姬无由似笑非笑,华绍这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召他来宫中打了半天太极,还是忍不住了。 “皇上所为何事?” “朕要你卜一卦,关于南攻一事。” 姬无由微嘲,既然已经南攻,又何必再问吉凶?华绍南攻前并未告知钦天司,这是想撇开钦天司行事? 他冷淡地说:“午云必败。” 华绍沉沉地看着他说:“此朕已知,朕问的是,倾云。” 姬无由拈起黑子摩挲,华绍这是在问预言一事。晋安大师预言倾云长公主会临驾天下,华绍急急将倾云迎到大雍,以为挟倾云可得天下。 只是华绍此人心急,见倾云行止平平,不免失望。适逢午云衰败,华绍便动了心思,与其等天降机会,不如主动出击,直接拿下午云。 华绍这是想当千古一帝,统领三国! 只可惜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华绍紧紧盯着姬无由,见他似笑非笑,心有不悦地说:“宫主莫非卜到了天机?” 姬无由放下黑子说:“晋安大师预言无数,却非尽数准确。” 华绍眉头狂跳,压下心头喜悦,晋安大师并非神,预言一事不过是随口哄短命的云缜的。他是一惯不信天命的,事在人为,当年钦天司断言他非储君之命,如今高坐庙堂的不也是他? 姬无由看着难掩喜色的华绍,心头冷笑,天道难测,倾云能不能临驾天下不好说,只是华绍却是没有这个命的。 华绍杀父弑兄,生生扭曲天命,登上了帝位,报应迟迟未到,他以为就躲过了? 天道难违,他亲眼看见有人违逆天命,报应生生落在了往后十世。那人堕入轮回,世世受尽折磨,所愿皆落空,无法解脱。 华绍抚掌大笑说:“好,有宫主这句话,朕就安心了。龚冶,将前日里海外供上的珍宝送入钦天司,修葺佛像!” 姬无由微微行礼说:“多谢皇上厚爱!” 姬无由径直退了出去。 华绍龙颜大悦,没有计较他的无礼,挥手将棋子拢成一团。 龚冶见状笑着说:“恭喜皇上,南攻必捷!皇上的雄心壮志这下能实现了。” 华绍哈哈大笑,他原本还担心倾云的预言,有了姬无由的卜卦,他再无顾忌了,什么临驾天下,不过是唬骗世人的把戏。待他拿下午云,这天下都将匍匐在他脚下! “龚冶,传令下去,命夏决和杨一世即日进攻,务必一举攻入都宫。另,九王府看死,午云之人不得出府,采买往来尽数交给宫中眼线。” 华绍站起了身,倾云容貌绝佳,轻易死了也可惜,待大军班师回朝,便将她赐给凌风吧,也算是补偿清风之事。 翌日,朝堂涌动,大军南攻之事不再隐瞒,大臣们窃窃私语,皇上这一招先斩后奏令人措手不及。几名老臣看向了兵部尚书何荣,这等大事没有何荣的支持,皇上岂能出兵? 何荣神色自若,坦然地接受着各方目光。午云内乱国弱,这是最好的时机! 华珉抬眼地看了一眼孟涵,前两日还私下召集他们几人,今日就公开行事了? 孟涵微微点头,皇上这是胸有成竹,不再怕天下人议论了。 两人的神色被侧方站着的冉阆看入眼里,他心头暗哼,这下他们是各为其主了。他看了一眼前方脸色不佳的华漫兮,又有些怒其不争,等南攻回朝就要立太子了,九皇子还是这般稚气,可如何是好? 冉阆又看了一眼锦衣朝服的裴国公,见他神色含笑,儒雅的脸上一片和气,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这裴国公当真温良,朝堂混乱他还笑得出来?不若效仿镇国公,早早地把爵位让出来,裴祯若在朝堂,他们两人还能有个照应! 蓦然,又暗骂裴祯蠢笨,竟不能考取到功名,上不了这金銮殿。冉阆冷哼一声转过脸,幽幽地看着大殿的地面。 第一百零六章 惊怒 早朝已散,朝臣们急匆匆地出宫了。南攻午云的消息像惊雷一般,猛地往外散去,很快就传遍了雍京城,百姓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讨论起南攻一事。 华心兮面前的茶水流了一地,她怔怔地看着玉钗,自言自语般地问:“你说南攻?” 玉钗有些担忧地看着她,迟疑着说:“许是……奴婢听错了。” 华心兮惨淡地笑了笑,轻声说:“不,是真的,父皇已经命人南攻了。” 她咬紧嘴唇,她很清楚父皇是什么样的人,父皇一心想一统天下,怎么可能错过午云虚弱的时机?只是,既如此又何必将倾云迎进大雍来? 倾云恨死父皇,恨死大雍了吧。华心兮慢慢将茶杯扶正,她被拘着的这几月,父皇已经出兵了,利用她与北境王的婚事吸引着大家的注意力,实际已经打到了午云边城。 她苦笑一声,为了权势父皇连她都可以扔出去,何况是阿流。只是,她要如何面对阿流,虽然相交不过大半年,她是真正把阿流当做朋友,她觉得无比羞愧。 玉钗不知所措地站在一旁,正安静间外头突然传来嬷嬷的惊呼:“九皇子您这是……?请您停步,没有皇上旨意任何人不得进来……您何必为难老奴……哎唷!” 华心兮站起身快步走了出去,推开门就看见一身酒气的华漫兮,忍不住惊呼:“九弟?你这是做什么,玉钗快来扶他!” 玉钗连忙跑过去,却被他一把推开说:“走开,都走开,本皇子与自己的姐姐说话你们竟敢来拦我?都是些狗奴才!” 他一脚踹到了跟来的嬷嬷身上,狠狠地盯着她说:“今日之事谁也不许声张,若是走漏了我的行踪,便到阎罗殿去述你家人的冤屈去,滚!” 华漫兮脸上浮现出暴怒又阴狠的神情,将殿中的人吓了一跳,几个老嬷嬷哆哆嗦嗦地退了下去。 华心兮冷冷地吩咐玉钗说:“去院门口守着,今日之事若有人走漏风声,一并给我杖毙!” 殿里的小宫女们瑟瑟发抖,得了手势赶紧退出了殿外。 殿中只剩下华漫兮和华心兮两人,华心兮这才去看他,只见他又哭又笑,满身酒气地说:“皇姐,我该怎么办?父皇……父皇下令今日就攻曲水城!” 华心兮深深地叹了口气,拿帕子给他擦了擦脸,有些责备地说:“白日纵酒成何体统,你也是要当储君的人,行事怎可如此荒唐!父皇知道少不得重罚!” 华漫兮醉得昏昏沉沉,伏在案上兀自胡言,发髻散乱,胸前衣襟已经被酒湿透了。 华心兮只得拿了件袍子给他盖上,此时还是春寒料峭的时节,受了风寒如何是好? 她听着他断断续续的叫嚷,心里不免酸楚,漫兮与她一样,真心待阿流好,如今却是没有脸面再见阿流,国恨家仇要如何了? 她忍不住伤心,靠在华漫兮身上哭了起来,他们与阿流日后要如何相处?是大雍对不起阿流,可她与漫兮一样无可奈何,他们自身亦是身不由己。 她哭得肝肠寸断,身旁的华漫兮却慢慢托起了头,用力凝聚着目光看着她说:“皇姐,我一定要……当上太子,一定要!” 华心兮擦着脸,握住他的肩膀说:“九弟,你只能是太子,只能是大雍新帝,必须是你,否则……我与阿流……” 无数人用血泪和隐忍铺成了那条路,她的付出,母妃的付出,甚至阿流的付出,都是为了成就一条路,一条天下太平的路。她已经知道阿流选择了漫兮,只是还不及漫兮成长,登上那个位置,阿流的国家就将被灭了。 她本以为等漫兮登上那个位置,午云就太平了,漫兮定会护着阿流的国家,只是……等不到了,也赶不上了,阿流此刻被囚禁在了九王府,闻此消息会是何心情?阿流应该很后悔来大雍,大骂父皇无耻吧。 华心兮静静地平复着心绪,如今只能尽快让漫兮登上那个位置了。她摇了摇华漫兮,见他迷蒙地睁开眼,低声问:“九弟,振作起来,你派了人去九王府打探不曾?” 华漫兮被点醒,摇摇头说:“听吉庆说父皇把九王府看管起来了,午云众人不能出府一步。” “杨一世是你的人,你可交代了不曾?” 华漫兮一愣,沮丧地低下了头,是啊,杨一世是他的人,虽然攻入曲水,只要他交代一声,必不会为难午云军民。 华心兮拍了他一把说:“蠢物,还不快去传信,让杨一世看着点,阿流也安心些。” 华漫兮一拍桌子站起了身,冲着她笑了笑,快步朝殿外跑去。 华心兮忍不住叮嘱说:“九弟,小心行踪。” 华漫兮飞快地点点头。 见他已出了殿,华心兮这才放下心来,她的九弟终于开始成长起来了,方才的神情让她也为之震慑,他竟有如此迫人的气势,她的九弟终究会成为大雍皇帝! 她狠狠地走入了内室,织着嬷嬷们布置的绣品。 云流静静地坐在冷香殿,殿外一株宫杏开得正盛,春阳融融,一旁的花奴卖力地修剪着老树枝丫。 她脸上浮出一丝笑意,神色比春杏更缥缈。华绍今日早朝终于将南攻一事公之于众,今日杨一世就正式攻打曲水城了。曲水城乃是南下门户,若曲水被破,杨家军就能越过曲水,直奔阳水一带。 杨一世倒是将午云山河志研究得透彻,眼下就看赵太后要如何应对了。 她起身朝前院走去,褚绥这两日在研究阵法,若是午云众人都要离开,必然需要使用空间阵法,而这恰恰是褚绥的弱点。他的阵法只能创造出极窄的通道,长度也有限,仅够他们走到王府外。 云流踏进了褚绥的院子,院子里有陌生奴婢走动,见了她连忙行礼,她摆摆手走上了石阶。 褚绥坐在案前埋首疾书,连她进了房也未发觉。 云流悄悄走近,看到了他画的阵型图,竟是在研究传送阵,而不是空间阵。只是,据她所知,现存的阵法极少有传送阵,更多是用符纸作传送。 褚绥猛地抬头,看到了立在身侧的云流,就要起身,被她一把压下。 “褚绥,你有心了。”云流望了一眼院外的人影,摇摇头朝房门走去。 褚绥低头恭送,等云流走后又拿起了画笔,无人可见一张字条被他收入了袖中。 云流出了院子,沿着阁楼往后院走去。阁楼被扫得干干净净,栏外新枝蓬勃,春风拂过,她蓦然停住了步子,定定地看着楼下的人。 白灵一身浅绿春衫,立在春藤边望着她,见她看来忙低头行礼。 云流久久地看着她,脸上有情绪流转,最终归于平静。她笑着说:“春林初盛,你这身衣裳倒是衬这春光。” 白灵笑着说:“谢殿下夸赞,姑姑给殿下也做了几身,殿下还未曾试过,奴婢陪殿下回去试试。” 白灵往阁楼的出口走去,侯在木梯下等着她。 云流稳着心绪,快步朝木梯走去。她有许多话想问白灵,想问她几时醒来的,身体可恢复了?是如何受的重伤?藏身歌楼如何被褚绥找到的?谢酉究竟怎么回事? 然而站在白灵面前,她只重重地拉着她的手,默然无语。 白灵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陪着云流往凝香殿走去。 春日迟迟,京畿道上行人尚稀。 凤凉看着山道上飘飞的杏花勾了勾唇,这钟国寺倒也随意,由着野杏爬满山,想来住持也是个随性的人。 他正好喜欢随性的人,越是随性越能修得高深功力,就越有练招魂术的价值。 凤凉踏进了四十二峰,沿着石阶往峰顶走去。四十二峰雄奇巍峨,本身就是一座巨大的弥勒佛,石壁上到处刻着佛像,随处可见庙宇。不少僧人虔诚地跪拜在佛像前,对他的行踪恍若未见。 凤凉低低地笑了起来,走上了栈道。栈道外侧繁枝新绿,山涧从高处滚落,蜿蜒进谷底。 隔着栈道,他望向对面的人。 无我双手扶在木栏上,微笑着冲他点头。 他挑了挑眉,原以为代理住持是个老头,没想到却是个和气的中年僧人。他又看了无我一眼,平平无奇。 凤凉登时没了兴致,转过头往前走去。 无我笑意更深了,骊昭凤凉,的确长了好皮囊,耐心也的确极差。 无我看着一步步走来的凤凉,淡淡地说:“凤公子,自海选一别,别来无恙?” 凤凉停下了步子,冷冷地看着他。 “凤公子当日亲临海选,不知是空水仙尊授意,还是为热闹所染,误入我钟国寺?” 无我笑得一派和气,褐色僧衣被风吹起。 凤凉看了他良久,蓦地笑了起来:“你何不去问空水。” 无我也笑了,看着他美若无邪的脸说:“截杀天空城探子,凤公子是想掩盖什么消息吗?” 凤凉脸上的笑意消失了,神色变得有些幽冷。 “今日宫中来报,皇上下令南攻午云国,午云国灭已成定局。倾云长公主是最后的云氏血脉。” 无我紧紧盯着凤凉的神色,倾云与萧珵在幽洲森林相识,凤凉截断消息,是与萧珵有旧,还是与倾云相识?据他所知凤凉与倾云并无接触的机会,眼下他需要确认一下。 他不信凤凉听不懂,以大雍皇帝的风格,倾云日后为妃为后,都不会有云氏血脉的子嗣。 凤凉突然笑起来,看了一眼无我说:“钟国寺住持,竟是个爱说闲事的人,凉先行一步,还请借过。” 他从无我身旁走过,往前方栈道走去。 无我看着他的背影,理清了思绪。凤凉与萧珵有隙,海选那日解决掉偶遇的探子,是在隐藏自身行踪。而随手恐吓两国皇族,这就有些乱来了,倒也是他的风格。 无我摇了摇头,听闻凤凉行事乖张,今日一见果真如此,方才他的神色分明是动了杀心。在钟国寺这般猖狂,倒也少见。 无我看着栏外春光,天空城在那之后还派出了几拨探子,他只得被迫给凤凉收拾烂摊子。 凤凉走上了峰顶,放眼望去群山连绵,青烟缭绕,春阳照耀在山巅,景色可比海外。难怪许多高僧选择后山修行,此处灵气充沛,静而穆然,实在是修行宝地。 他随意坐在地上,朝皇城方向望去,眼前是一片茫茫的青烟。华绍这是原形毕露了,倾云惊得六神无主了吧。 凤凉躺下了身,长发铺了一地,紫玉般的眼睛盯着苍穹,他的唇角勾起了一丝残忍的笑意。 第一百零七章 曲水城 夜色正浓,杨一世坐在帐中查看舆图,烛火晃了晃,副将胥子期撩开帐门大步走进来说:“将军,京中传令,今日务必攻入曲水城。” 杨一世沉默了许久,指着舆图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传令下去,兵分两路,一路直接攻城,一路向东绕小道至阳水城突袭,主攻阳水,务必放下城中船只,以便通行!” “是,将军!” 胥子期快步出了帐篷,帐外火把通明,杨家军早已整顿好,激动地听候军令。 杨一世摩挲着长剑,曲水城是南下门户,午云必定会派大军死守城门,更何况,对面主将是朱善,此人是老将,用兵稳辣,擅长守城防御,要想一举攻入曲水城谈何容易。 杨家军一半是杨家人,一半是对外招入,况且三年来在东海操练,并不擅长攻城苦守这等拉锯战。阳水是水城,正是他们擅长的,攻下阳水士气高涨,再转头夹击曲水城会容易得多。 夏决倒是可与朱善正面对战,他却是不行的。杨一世叹了口气,皇上为何不命夏决开路,他从西攻入岂不简单。 杨一世出了帐篷,朝营外走去,远远看见火把下乌泱泱的兵卒,铁甲铮亮,长枪泛着冷光。 兵卒见他走过来,齐声高喊:“将军必胜!将军必胜!将军必胜!” 他忍不住血脉澎湃,高声喊:“将士们,拿出我大雍杨家军的气势来,势必一举破城,以报我皇!即将攻城,杨一世在此许诺,凡活捉午云主将者,赏银千两,活捉午云大臣及家眷者,赏银千两,此诺必践!” “一举破城,赏银千两!”将士们兴奋起来,恨不得立马冲入曲水城,活捉主将和大臣! 杨一世大笑,这就是杨家军所向披靡之处,不同于夏家军全是夏氏一族之人,为了荣誉和家族而战,他麾下的将士除了荣誉还有银钱可得,乃是大雍最富有的将士。 胥子期点完兵,跑到杨一世跟前报:“将军,末将已点兵,可立即出发,请将军下令!” “请将军下令!”将士齐喊,声音震耳欲聋。 杨一世看了一眼胥子期,点头说:“出发!” 胥子期翻身上马,领着千军万马朝东方林中走去。 杨一世看着剩下的一半杨家军,大喊:“杨家军听令,速速上马,随我前去攻打曲水城!” “是!” 锣鼓震天,火把映红了大片夜空,此时天仍未亮。 曲水城上火把通明,主将朱善稳稳地坐在椅上。 他身旁的灰袍男子替他添了添茶,沉声说:“将军,杨家军攻过来了。” 朱善摆摆手说:“在城外观望了五日,也该攻城了,正好叫他们看看什么叫午云门户。守军听令,城下凡跨过官道者,一并射杀,不许雍贼靠近半步!” “嘭!”“嘭!”“嘭!”战鼓震天,密密麻麻的杨家军往城门冲去,火光连天,气势汹汹。 “放箭!” “咻!”“咻!”无数火箭朝城下射去,遇物则燃,地上很快燃成一片火海,不少杨家军避让不及被火势吞灭,战马哀鸣乱窜,场面一片混乱。 杨一世高坐马上,沉脸看着战况。曲水城外开阔,是作战的好地方,然而也是对方的活靶子,要想强攻曲水城,除非耗到朱善粮尽援绝。 攻不进曲水又如何能截断粮草和援军!此乃恶战,久耗不利。 朱善站起身,借着远处微弱的火光,看清了杨一世的脸。据探子回报,大雍主力在夏家军,这开路的却是知之甚少的杨家军,这里面大有玄机。 杨家军善水路,强攻曲水城乃是下策。朱善微微转头问:“先生,阳水那边可做好准备了?” 灰袍男子点头说:“早已准备好了,谢大人镇守阳水。” “甚好,有阳水谢氏出手,老夫便可放下心来守城了。另有一事,派人去查查夏决的踪迹。” 灰袍男子快步下了城楼,驾马疾驰而去。 天已大亮,杨一世活动了一下腿脚,属下将士给他递上水瓶,他接过狠狠喝了一口。 过去两个时辰了,依然无法突破火箭,本想凭借人数优势,乘机靠近城门,谁知完全被阻挡下来。 他皱着眉看着漫延过来的尸水,一股恶臭味钻进鼻孔。朱善从哪里学的这种阴狠手段,倒下的人马不是被火苗吞噬,就是被城门上射出的瓷瓶里的液体化掉,城门前竟一具尸体也找不到。 “将军,城门上火箭甚急,无法突破,眼下将士死伤惨重,如何是好?” 先锋杨释骑马从火地上冲过来,铁甲下的衣袍被火燎得七零八落,战马身上的毛也烧焦了一大片。 杨一世狠狠地唾了一口,大喊:“暂避锋芒,大军立即回营休整!” 锣声急切,杨家军闻声连忙退回,不少将士缓了口气。 杨一世沉着脸坐在主帐中,今日首战如此不利,士气大挫,随他前去攻城的将士伤亡惨重,看来不能强攻,得想个法子。 “去,再打听打听朱善。” 胥子期领着三十万人马往阳水城奔去,所过之处的午云百姓全部被屠杀,老弱妇孺无一例外。 有个年轻的小兵心有不忍,不解地问:“将军为何要屠村,稚子小儿又岂能坏事。” 前方行走的老兵闻言放慢了速度,骑着马朝他走来说:“你是随粮草运送过来的人吧,你来得迟,不知边境凶险,午云百姓尊崇云氏皇族,宁死不屈之人比比皆是,哪怕只是小儿,也会通风报信,偷袭我们。大军刚入午云边境时,吃了不少老弱妇孺的亏,遇见午云百姓,千万小心,绝不能心怀怜悯!” 小兵是懂非懂,只是些手无寸铁的平民百姓,真有那么可怕? 行了两日,终于到了阳水城外。大军隔着阳水河朝对岸城楼望去,城楼古朴,楼宇雕刻精美,一尊大铜钟吊在城楼上。远远望去隐约可见城中华美的吊脚楼,远方青烟漂浮的山寺。 军士们忍不住窃窃私语,早听闻南国风物,十里烟软,飘逸若仙境,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胥子期看了一眼跃跃欲试的军士们,大声说:“度过阳水,直取城楼,都给我拿出你们的本事来,让南蛮子瞧瞧我大雍水师的厉害!” “全军听令,先锋三千趁夜入水,东军取材林中,西军造筏,南军防御,北军固守,务必攻入阳水城!” 他看了一眼沉没的夕阳,只等天黑便可行动。 大军在河岸上五里扎营,沿河岸排开,浩浩荡荡。 探子紧张地站在帐篷里,偷看着胥子期的脸色。 胥子期黑着脸说:“朱善当真稳辣,竟能逼停杨将军的猛攻,此战死伤两千余人,杨将军可有了对策?” 探子擦了擦汗,结巴地说:“未……未有对策,将军正盼着您攻入阳水。” 胥子期挥手让他出去了,帐中只剩下他,他举剑刺了几下,才将长剑收好。能让杨将军避让,说明极难对付,只怕阳水城也是块硬骨头,傍晚时他朝对面城楼望去,楼上竟空无一人。 大雍与午云之战已有一月之久,午云各地城楼上岂会无人守卫?这般明晃晃地,分明在说请君入瓮。 “砰!”木桌被拍得碎屑四起,胥子期冷着脸,探子至今打探不出对面守城的主将,作战知己知彼乃是最基本的准则。 入夜,三千先锋脱去铁甲,只带着贴身兵器入了水,借着夜色潜水,摸近城楼边。 胥子期神色警惕,提着长剑默立在水边,紧紧盯着对岸的动静,他身旁跟着几名属下。 “噗通!”清脆的落水声从对岸传来,一声接着一声,先锋军士接连落入水中,甚至不及反应就倒下了,被水流吞没。 胥子期借着微弱的月光远远看着他们倒下,心急如焚,低声喊:“你们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几个属下拦住他说:“胥将军,情势不明,贸然入水会中敌人奸计,等天明再来查看吧。” 胥子期恨恨地跺地,果然有诈,只是以那三千先锋的身手,若有暗器或是敌人偷袭,不可能悄无声息地毙命,究竟怎么回事? 天终于亮了,胥子期撩开帐篷便朝水边走去,水边已围了一些兵士,一名军医命人打捞回了几具尸首,脱了尸首上的衣服正在仔细查看。 “可有查出什么?” 军医摇了摇头,困惑地说:“老朽翻来覆去找了个遍,也没看见伤口,只知道是中了毒,莫非对面河岸上藏着烟管?” 胥子期沉着脸,摇头说:“不可能,先锋里的人都是我东海水师的佼佼者,烟管一出现就会被察觉,岂能毒倒他们?” 三千先锋突然没了,将士们十分震动,许多人一夜没睡,就等着今早来查看,眼下却查不出原因。 河面上有几只野鸭游过,争抢着潜水捉鱼,不时好奇地看着岸边的大军。 河水有毒是不可能的,查不出原因就只能小心行事,夜袭是不可能了。 “木筏做了多少了?加快速度,以木筏白日渡河,尽早攻下阳水城。” 胥子期吩咐完大军,转身回营。 阳水城外的怪事被探子报给了杨一世,他苦笑一声,这下可好,两人都一筹莫展了。他看了看手上的字条,九皇子命人快马加鞭送来的口信,上面写着:手下留情,毋伤百姓。 他揉了揉太阳穴,他还想给午云的人说一声手下留情呢,初入边境时心软放过一名粉妆玉砌的小童,却差点被那小童毒死,让他深刻领教了战场无老幼,心软必败的道理。 也不知夏决西攻战况如何,他想了想,命探子将阳水城的怪事报给夏决。 夏决来过午云,对本地情形更加清楚,或许能给出一些建议。 阳水城外,胥子期领着军士在林中伐木。今日阳光甚好,林中处处可见鸟雀穿梭在光影下,他叹了口气,南国春暖,阳水城外生机盎然,他们从寒冷的北国裹着棉衣过来,到此处只需穿两件春衫。 随杨将军去花重锦那日,他在花枝后远远看了传闻中的倾云长公主一眼,是个清冷又娇柔的女子,有着南国女子特有的神态,脆弱又神采奕奕。 这种神态,后来在午云边境看过无数,她们死在他剑下前脸上便是这种神态。 胥子期有些恍惚,这是被蛊惑的温柔,然而他是皇上锋利的刀刃,南国皇上势在必得。 “将军当心!”一名兵士长剑一挑,一条黑色小蛇被切成两截飞了出去。 胥子期侧头看着小蛇,开口说:“春日天暖,当心苏醒的虫蛇。” 南地多蛇鼠虫蚁,这片树林里小蛇颇多,听见动静纷纷四散逃跑,不时可见地上飞快溜走的小蛇。 将士们哈哈大笑,这南国的蛇也跟南人一样胆怯,他们守了三日对面城楼上仍是不见人影,叫人怀疑究竟城中有没有人防守,莫不是人都逃空了? 胥子期听着他们的议论,心中叹气,想得未免太简单了。 第一百零八章 都宫 “啪嗒!”一滴墨落到了洁白的宣纸上,晕出细碎的花边来。 赵太后放下了笔,静静看着纸上的字,一个“止”。快两年没有见过云止了,近些日子一闭上眼就会想到他孤零零地倒在水下,被召陵吞没。 她深深叹了口气,杨家军强攻曲水、阳水两城已有三月,夏家军三日前攻下了木翟,自午云西部杀了她个措手不及。 夏决毕竟是来过午云的,仗着对午云地况的熟悉,强攻拿下了木翟,她只能被动地派大军前去抵御。 梵浅捧着果盘走到她身后,轻声说:“娘娘,用些果子吧,岭南刚送过来的。” 赵太后摆摆手,示意她放在案上。 梵浅默默退了下去。 赵太后靠在椅上,过了良久从案下的小屉中抽出了一张纸。即便字迹有些模糊了,她还是能一眼认出倾云的笔迹,信上说无奈之下可求助天空城。 她苦笑一声,虽然憎恶倾云,可那毕竟也是她从前教导过的孩子,心智竟如此单纯! 大雍南攻午云,是趁午云内乱,华绍即便拿下午云却也未必能拿得下天空城。天主萨拉看似豪放,实则极为精明,她年少时曾随父西征,在大漠边境见过萨拉一次,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萨拉不会参与两国纷争,但若是进犯天空城,定要付出惨痛代价。当年赵家西征折损了一门三将,生生将赵家从顶级世家拉了下来,元气大伤,无奈之下她只得想法入宫,做了先皇的嫔妃,一步步爬到皇后之位。 绝不会向天空城求助!天空城绝不会援助午云!内忧外患,帝星愈暗,午云这是走到末路了,先辈的基业最终会败在她手上。 赵太后定了定神,朝殿外喊:“来人,去请齐修与几位大人!” “是,娘娘。” 很快齐修几人就到了明德宫,见了太后连忙行礼,被太后阻止了。 赵太后沉声问:“蒋大人,如今战况如何?” 蒋牧行礼说:“太后娘娘,据探子回报,夏决破木翟后直攻流江,有东进与杨一世汇合之意。” 其余几人闻言,窃窃私语起来。 齐修看了一眼众人神色,斟酌着说:“娘娘,依臣看除了抵御夏决,还应注意夏家军的动向,过流江后可直通南境。” 夏决去岁曾与先帝共击叛军,自曲水城一路南进,将叛军阻在界阳关。按说夏家军对曲水城更熟悉,长嘉帝为何弃夏家军不用而选择杨家军?夏家军自西攻入,一则为了奇袭,二则…… 赵太后也想到了,分明是佯攻曲水城,实则自西破城,欲往南境!华绍是在怀疑云止之事! 帝星未落,此乃秘事,她派了不少人马往南境寻找云止下落,华绍怎么会知道?宫中有奸细! 她狠狠地看了下面的人一圈,几人被她的眼神看得瑟瑟发抖,愈发畏缩。 齐修暗自叹气,太后娘娘去岁血腥清洗京中世家,拔除了开国九族的宋家,打压郑家,禁足钱家人,使得世家凋零,百姓惊惧,不少人逃往南海诸部,民生愈发艰难。 赵太后心绪起伏,良久才问:“齐修,大雍那边可有消息?” 齐修恭敬地说:“禀娘娘,臣女齐疆传信,长公主欲回午云,与娘娘共守午云。只是……长公主不愿独自潜回,仅凭齐疆四人难以带回长公主一行。” 赵太后神色不明,只淡淡地说:“军中人手紧缺,分身乏术,就让她在大雍待着吧。大雍铁骑甲天下,我军仅五十万人,如何抵挡百万铁骑?” 几人都垂下了头,去岁内乱兵力内耗严重,眼下能拖住战情得益于地形优势以及百姓死守,久耗必败。 赵太后摆了摆手让几人退下,很快殿中只剩她一人。她慢慢看着门口走进的人影。 齐修身形高瘦,站在案前欲言又止。 赵太后看了她良久,问:“你还有事禀报?” 齐修想了想说:“太后娘娘,京中世家家眷已往南迁移……” “随他们去吧,南海诸部部落众多,民风彪悍尚未教化,华绍不做赔本买卖,不会去动南海诸部。” “娘娘……” “那些弃城逃亡的人不必管了。军中,若有临阵脱逃者,一律凌迟,连坐九族!” 木翟城中,一座大土楼中,一只手从废墟里抽出了一幅画卷。画卷左上角已经被撕裂了,画上人物在初夏的阳光下透着丝丝神采。 夏决怔怔地看着画卷,那人神采飞扬地望着他。他把画铺平在阁中的木栏上,阳光透过楼隙洒落其上。偌大的土楼中空无一人。 他抬头看了一眼土楼,木栏上四处可见斑斑血迹,这里曾有一场激战,最终被夏家军夺下。 他今日在城中随意走动,检查是否还有午云余孽,这是他在午云第一战,整整三月终于攻下,城中百姓全部战死。 他终于明白了召陵一役的惨烈,百姓宁可战死也不愿弃逃。与云止帝共平叛乱时百姓极少出门,想来他们以为是内乱并未出手吧。木翟城中守军只有八万人,若非百姓死守,他也不会苦战三月。 他极为震动,征战无数,第一次见到无一弃逃,死守城中的情形,他也理解了杨一世屠村的做法,这些人只要活着,就会与大雍军为敌。 人可以被毁灭,但绝不会被打败,唯有尽屠。夏决闭上了眼,明媚的阳光洒了他满身,耳边可闻夏家军沉重的步伐声。 他随意在城中走着,看见了远处巍峨的土楼,不由走了进去。土楼十分奇特,内里十分宽广,足有十层,有上千个房间。他登上了顶层,朝下看去,楼中央是块宽阔的圆形玉板,边角已经破碎,四周散落着祭祀用的银器和白烛。 南人善巫蛊之术,此处是木翟城的祭坛。 夏决无意识地朝前走着,走进了一间毫不起眼的房间,房中凌乱地摆着画笔与宣纸,洒落的墨早已干了,窗柩上贴着被风吹落了一半的画纸,呜呜作响。 他伸手取下画纸,一个年轻女子跃然纸上。旁边的画篓里插着不少捆好的画卷,他好奇地抽了几张,上面是不同的女子。 这时他看到了被压倒在墙角的一卷画,画纸洁白无瑕,以绸纱包裹着,他抽出了画卷。 静静打开画纸,两个南国少女正注视着他,一个巧笑嫣然,一个清冷安谧。清冷的那人眼里有一丝他熟悉的淡淡笑意,每次她欢喜时便是那样的神色。 落款是永央十三年,倾云公主过木翟与棠小县主嬉游明月楼。 夏决将画收了起来,快步下了土楼,站在门口他回望着巍峨的明月楼,当年她曾于此嬉游,画师将此记载了下来。她眼神灼亮,神采飞扬地穿梭在阁楼的光影下。 夏决眼中闪过一丝痛苦,抓着画卷奔逃出来。 阳水城外,胥子期坐在树荫下,五月南方已有些热。他随手拿过头盔里的桑葚塞进嘴里,清甜的汁水溢了满口。 他忍不住嗤笑,看了一眼将士们手中的荔枝和樱桃,他们脚下蜜瓜皮扔得遍地都是。这些往常只能上供给皇室的贡品,这里随处可得。南国物产丰富,岭南千果名不虚传。 他狠狠地说:“打起精神来,等我们攻入都宫,这些东西都会是我大雍的,岭南千果任我们采撷!” “好!”“攻入都宫!”将士们兴奋起来,提起长剑便钻入林中,四处寻找小蛇踪迹。 胥子期满脸杀气,摸索了几个月终于发现了阳水城的秘密,阳水之人饲养小蛇,以蛇为暗器杀了不少将士。 这些小蛇极通人性,潜伏在营地各处,将他们的计谋全部传了回去,导致他们屡战屡败,死在阳水河中的将士已过两万! 阳水谢氏,更是饲养小蛇的秘族,对面守城的就是谢氏族长,不费一兵一卒就杀了他两万人! 胥子期恨不得将谢氏千刀万剐,夏决已经攻入木翟,只要夏家军继续东进,就能形成夹击之势。等他进了阳水城再好好跟谢氏算账。 谢斐静静地坐在城楼上,他身旁站着几个谢氏子弟,皆是一脸忧戚。从城楼往下,能看见水里飞快游过来的小蛇,对岸林中火光闪烁,仿佛能听到小蛇被烧焦的滋滋声。 谢斐伸出手,一条暗红色的小蛇缠绕了上来,不停吐着信子。他神色未变,安抚地摸了摸小蛇,又将小蛇放了出去。 谢斐看了一眼几人,淡淡地说:“夏决破了木翟,胥子期士气大振,前日曲水城也陷入了血战中,急需支援,我等久守阳水并非上策,你们怎么看?” 几名谢氏子弟纷纷点头,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胥子期时不时派人骚扰城楼,使得族长脱身不得,太过被动。 一名白衣少年走上前拱手说:“族长,近日圣使损伤惨重,不及修复,长拖下去只会暴露城中情形,不如主动出击,泱愿率使下城,迎战胥子期!” 谢斐静静地看着他,谢泱,谢氏下一辈中的佼佼者,若是生在清平盛世,又是一个东域风流的儿郎。 他拍了拍谢泱的肩膀说:“甚好,胥子期有三十万人马,不宜硬碰,须得有万全之计。城中人可用者不过数万,老弱已遣,余下之人尽可召。” 谢泱行了个礼,退了下去。两个年轻儿郎告了声罪,也跟着下了楼。 “四哥,你当真要出城?”一个青衣少年追了上去,一把拉住他的衣袖。 谢泱回头,坚定地说:“谢氏一族自请守城,将赵家军让给了流江。族长此举只为保全都宫,如今城中只剩谢氏族人,圣使又被重创,这几日无法再去打探消息了。若是胥子期反应过来,强行攻城,阳水危矣,不如主动出击,胥子期反而摸不透城中情形,必然有所忌惮。” 谢氏信奉蛇神,将小蛇奉为圣使,族中圣地下还侍奉着千年巨蛇,圣地每日可产出圣使上万。 只是胥子期连日命人搜寻圣使,圣使死伤大半,无法回到圣地修复,新生的圣使也日渐减少。 胥子期很快就会发现圣使变少,进而猜测城中情形。 “今日子时我便率使出城,立即召集族人随我前去!” 少年只得放手,往城中跑去。两人谈话时长街两旁的人支起了耳朵,今夜出城击贼的事飞快传了出去。 很快长街上便挤作一团,谢氏族人聚集在一起,身上的小蛇纷纷探出了头,兴奋地吐着信子。 午云历大定三年夏,五月初十,大雍将胥子期率军二十八万攻阳水,阳水谢氏出城迎击。 二十日,阳水破,巨蛇出,吞军十万,蛇自燃。胥子期率残部十万过阳水,入东原。 胥子期睡得很不安稳,营外鼓声震天,火光冲天。 “嘶!”帐门被扯下,中将李景冲了进来,大声喊:“胥将军,谢氏出城了,胥将军!” 胥子期被摇醒,浑身瘫软地看着他,把他吓了一跳,连忙去摸胥子期的头。 胥子期这才清醒了,一把甩开他的手说:“你以为我染了风寒?营外什么情形?” 胥子期飞快地套上铁甲,提起长剑冲了出去。 谢氏已经攻上了岸,与杨家军杀作一团,血肉横飞,火光漫延。 胥子期坐在马上,冷冷地看着下方厮杀的人马。谢氏避战三月,趁着大军疲乏之际突袭,火烧营地,打了他个措手不及。 他朝河中望去,果然有不少船只,密密麻麻的小蛇从河岸边飞快地溜过来。 阳水谢氏,今日就拿你们祭我死去的杨家军! “给我杀光谢氏一族!” “杀!”“杀!”“杀!”大军疯狂地朝谢氏族人围过去,又不停倒下,小蛇飞快地遍地穿梭,见人就咬,夏家军惨叫连连。 胥子期身旁跟着李景,随着前排营地倒塌,他终于看清了营地尽头的人。 谢泱慢慢拔出了长剑,身旁的黑色大蛇也狰狞地吐着信子,露出了尖牙。 胥子期翻身下了马。 第一百零九章 巫蛊 杨一世接过探子送来的舆图,对着烛火查看起来。 胥子期攻破了阳水城,一路打到了东原城外。眼见曲水城久攻不下,胥子期特地分出一万人,绕小道夹击曲水城。 午云卫军久久不至,朱善腹背受敌,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境地。曲水城守军与城民死伤无数,最多两日城必破。 杨一世看着舆图沉思,曲水城紧靠黎州,黎州地势险恶,山高河深,要穿过黎州只能翻山越岭。麾下将士多善水战,不善林中作战,加上北地战马不耐山地,黎州定要多费些时间。 看来很难和胥子期汇合了,胥子期手中只剩九万兵马,他手中还有三十万兵马,分给胥子期十万兵马,胥子期或可与东原向氏一战。 据闻向氏是午云开国九族之一,以医术传世。东原是午云杏林圣地,拿下东原就切断了午云的医术命脉。 杨一世放下了舆图,转过头问:“先生,胥子期兵马不足,曲水城最快什么时间能攻下?” 他身旁的白衣老者抚着胡须,慢慢开口说:“这……依老朽之见,若是日夜猛攻,明日……将军就可畅行城中。” “多谢先生,夜色已晚,先生先去歇着吧。” 老者告了声退,离开了帐篷。 杨一世抬头看着范尝,胥子期走后他身边只剩下左将军范尝,范尝行事谨慎,不喜奇袭,倒与夏决行事有些相似。 范尝微低着头,方才参事先生的话他听得明白,因南人多狡,大军夜间并未攻击,以防被偷袭。眼下胥子期在东原进退两难,急需支援,若是援军不能及时赶到,胥子期就是下一个朱善! 范尝重重地拱手说:“情势危急,请将军下令夜攻!” 杨一世有些讶然,范尝竟同意夜攻了。他一掌拍向木桌大声说:“好,立马召集将士,即刻夜攻,明日之内务必拿下曲水城!” 范尝戴上铁盔走了出去。 丑时,范尝率军夜攻,鼓声震天,火光照亮了长街。 朱善坐在石凳上,神情肃穆,殿中檀香寥寥,明月落在天井中。廊下的黑衣老者须发皆白,起身朝天井中的香坛走去。 朱善听着远处隐约的厮杀声,脸色越发沉重,城中兵马仅剩两万,如何抵挡得了杨一世三十万兵马。 老者手执长香,将香举过头顶,虔诚地对着神殿作揖,再缓缓转身将三炷香插入了香坛。 朱善低声问:“顾老先生,城中百姓已安排出城了吗?” 老者摇了摇头,指着神殿旁的小道说:“朱将军,您的恩情我曲水城铭记在心,老朽替曲水城百姓多谢您了。” 一个妇人从小道走出来,身后又走出不少人来。妇人走到朱善跟前躬身行礼说:“朱将军,曲水城是我们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我们不愿离开,生不能守卫曲水,死也要留在曲水!” 云氏先祖将曲水重地交给了顾家人,不能守住曲水门户,任雍贼南下,已是愧对祖先。若是临阵脱逃,九泉之下如何面对列祖列宗? 没有人愿意弃城逃跑,午云百姓终生信仰各自的神灵,只拥护云氏皇族。弃城乃是懦夫,乃是叛祖,会被神灵厌弃,从此再也无法回到族人的身边,死生独自漂泊。对于信仰神灵大人的他们而言,死是永生之门。 一个年轻妇人抱着襁褓走了出来,向老者和朱善行了个礼,静静站到了廊下。很快神殿便挤满了人,老弱妇孺兼在其中。 朱善红了眼,欲言又止。 老者伸手阻止了他,苍老的声音回响在神殿:“还请将军成全,不要玷污了我等对神姬娘娘的忠贞。曲水顾家虽不如召陵巫家灵力高深,也想为将军、为太后娘娘出一份力。只要长公主还在,我午云终能延续千秋万载!” 朱善猛地捂住了脸,召陵巫家的惨烈结局至今仍在他眼前。他征战无数,见过太多弃逃的异族,日渐觉得午云百姓顽固,留得青山在,他日总能东山再起。 今日见了顾家人,上至耄耋老翁,下到襁褓幼儿,无一弃逃,他突然觉得惭愧。他竟忘了晋安大师的预言,倾云长公主日后会临驾天下,长公主还在,云氏血脉就不会断绝。 他是一国之将,岂能心有退意,杨一世要过曲水城,只能从他尸体上踏过去! 日光毒辣,杨一世站在三楼朝城下看去,长街上血流成河,尸体横陈,虫蝇乱飞,发出刺耳的“嗡嗡”声。 他胃里翻涌,不适地松了松衣襟,汗水从脸上淌下。五月底的天太热了,他生在北地,竟不知南国闷热如斯。 往日在雍京看到倾云的侍女轻纱薄绸,他深觉轻浮骄奢,败落之国的宫女也敢作此打扮。等他到了午云,见到遍地轻纱的妇人,才知南国风习如此,他对倾云多有误解。 他看了一眼混在尸体中的各色轻纱软裙,南人固执如斯,明知城破仍要以卵击石,真真愚顽! 一个参将捧着水囊上了三楼,跑到杨一世跟前说:“将军,当心暑气,属下在房后取了些清水来,将军请用。” 杨一世接过水囊大口喝起来,一股清凉顿时从胃中漫延开,他舒了口气。风吹过,浓重的血腥气里有丝丝臭味。 他叹了口气说:“这样闷热的天气作战,尸体腐败极快,若是放任不管,易生瘟疫。今日攻下曲水,立即将尸体全部焚烧。” “是,将军!”参将领命,连忙下了楼。 杨一世看着他的身影飞快地在长街穿梭,很快消失不见。远处神殿前燃起了火光,攻下神殿,便可过石桥,进入黎州了。 夕霞似火,烧得满天红。“轰隆!”神女像开始倒塌,摔成了几截,地上被砸出了一个大坑。神殿顶上砸开了一角,四周的青瓦窸窸窣窣地掉落在地,溅得满地都是。 杨一世站在天井里擦了擦脸上的伤口,他身前的香坛里仍有余烬。 “将军,神殿里的南蛮子全部清理完了。”范尝一身血污,提着长剑从殿门走进来。 杨一世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很好,我已派人在城中搜寻活口,一并焚烧城中尸体。连日大战,大军疲乏不堪,今晚就在城中开宴,明日休整一日再出发。” 范尝点了点头,命令大军暂作休整,后日出发。随即招了招手,一个毫不起眼的干瘦男子走到了他跟前。 “你速去东原,将战况报给胥将军,另,杨将军调出十万人马援东原,明日天亮即出发。” 探子低声说:“是,范将军。” 最后一线夕阳沉入山头,天色渐渐转黑。杨一世往神殿外走去,脸上的伤口隐隐作痛,午后与朱善对战时挨了一剑,划伤了左脸。强弩之末的朱善近身功夫依然了得,难怪赵太后派他镇守曲水城。 “嘭!”“嘭!”“嘭!”前方传来了轻微又连续的鼓声,杨一世心微沉,快步跑上长街,看清情形愣住了。 只见长街上慢慢爬起小小的透明人影,人影将将过膝,一个个在长街上翻找着,尸体被扒落一地,人影在尸体身上摸索着,从死者怀中摸出了一块块干粮,叽叽哇哇地塞进了透明的腹中。 杨家将士们愣住了,看着从午云之人尸体上爬出的透明影子,这些影子发着莹光,从尸体上扒出金银玉饰等值钱的遗物,蹦蹦跳跳地拖着朝神殿走去。 整个长街上布满了透明小人,推挤着朝神殿走去。很快有小人回来了,继续翻找尸体,有的则走进四周房屋里,拖着贵重的东西出来。 有好事的小兵觉得惊奇,用剑想扒拉一下小人,却扒了个空,长剑穿过虚影,小人继续前行着。 天已完全黑沉了,满城莹亮的小人还在翻找东西,一眼望去仿佛落在了幻境中。 杨一世看着爬上楼宇跳动的小人,它们纷纷拖着死者的东西往神殿走去,他心里突然觉得难受。听闻南人善巫蛊之术,想来这就是平民喂养的巫蛊小人,饲主已经死了,这些小人还妄想给饲主找吃食。 神殿已经倒塌了,平民供奉的神灵已经碎了,即便把再贵重的东西献给神殿,也换不回饲主的曲水城。这些小人没有心智,不会明白的。 他淡淡地开口说:“由它们去吧,杨家将士们随我同来,今夜破了曲水,大家可以开怀畅饮了!” “好!”“好!”将士们高声响应,大步跟了上去。 一边是忙碌的小人们,一边是开怀畅饮的杨家军,城外焚烧尸体的火光照亮着半座城。 杨一世今夜喝得极醉,推开了范尝,独自拎着酒坛朝长街走去。长街上零星地燃着火把,还可以看到稀稀落落的小人在忙活。 他随意靠在一根木柱下,遥遥望去,远处晃动的莹光遍布在城中各处,他仰头喝了一大口酒,摇摇晃晃地起身跟着小人走去。 眼前是一片莹亮又安谧的盛景,神殿上站满了透明小人。整座神殿被光亮包裹着,从进入的石阶,到古朴的山门,屋瓦上到处都是小人,无从下脚。 杨一世只能站在神殿下仰望明亮的庙宇,他只能看见残破的殿门,殿门上爬满了小人,空洞的眼神望着他。 夜风一吹,他的酒突然醒了,看着巍峨的神殿他有了一股负罪感,满殿莹亮的小人都是死在杨家将士剑下的曲水城平民百姓。 若真有神灵,他必下地狱。只能怪赵太后无能,自古大战都是残酷的,他是北雍大将,并无余力怜悯南国百姓。 有浅浅霞光染在穹苍。杨一世按了按眼眶,昨夜酒喝得太多,后夜里竟毫无睡意,他一坐到天明。 透亮小人在霞光下渐渐化为白烟,神殿笼罩在一片白烟中。 杨一世收回眼,大步朝城中走去。今日再休整一日,明日大军就可进入黎州地界。 范尝今日换了一身白袍,发冠齐整,见了他拱手说:“将军,城中有处清池,水颇清凉,可一洗杂尘。” 杨一世低头看了一眼,袍上染了草汁,想来昨夜酒酣之际蹭上的。他点了点头,跟着范尝往清池走去。 天微亮,杨家军自神殿后踏上了宽阔的石桥,骑马进入了黎州山林。大军浩浩荡荡,惊起野鸟,叽叽喳喳的叫声此起彼伏。 范尝骑着马靠近杨一世,低声问:“将军,神殿中遍布珠宝玉器,任其放置吗?” 杨一世看着前方曲折的山路,沉声说:“罢了,就让给二皇子吧。” 范尝闻言退了下去。 二皇子随军押送粮草,紧跟在大军身后,一路走来可谓是腰包鼓鼓,南国毕竟富庶。 只可惜行军太远,大军无法携带金银玉器,若是在东海,杨家军倒能来去自如。 将军这是领了个苦差,替二皇子做了嫁衣。 范尝心思转了转,夏决是五皇子的人,二皇子亲自来了战场,剩下的只剩九皇子。 将军押了九皇子,唉!想着京中不成器的纨绔,他不禁摇头。 第一百一十章 郑媛 黎州山脉绵亘起伏,山峰林立,沟谷交错,山路崎岖,战马难以攀爬,杨一世只得下了马,安抚地摸了摸马头,牵着马往山腰走去。 将士们也纷纷下了马,一边警惕着四周,一边牵着马上山。 黎州地界宽广,要进入黎州城先得翻越多座大山,扫除埋伏其中的蛮子。 杨一世侧身问:“范尝,探子可有报夏决的消息?” 范尝摇了摇头说:“昨夜我已问过探子,夏将军进午云时并未到过黎州,对黎州风土人情亦是不详。” 夏决过午云助云止帝平叛时,在曲水城便向东行,一路下至界阳关,并未深入午云腹地。 杨一世随手砍落长蔓说:“南境山中多蛇鼠虫蚁,多有剧毒,行军务必小心。” 范尝闻言连忙吩咐下去。 大军人数众多,而山中人烟稀少,仅有狭窄小道难供通行,大军只得砍掉人深的杂草野蔓,开辟新路,行进得十分艰难。 范尝更觉得杨一世处境艰难,替二皇子扫清了道路。 杨一世终于看到了半山上的一处木屋,连忙做手势,命人前去打探。 几个小兵很快回来了,手里提着几只发霉的肉块走过来说:“禀将军,屋中毫无人迹,蛛丝遍布,小的们翻找了一通,只找到这些陈年烂肉。” 杨一世看着不知名的肉块,上面遍布厚厚的黑霉,心生嫌恶,一剑挑飞了麻绳,几块黑肉飞下了陡峭的沟谷,发出钝响。 眼见天色将黑,杨一世下令原地扎营,营中各处燃着火把,谨防蛇虫。军中人马皆是疲惫不堪,吃过晚膳便早早进了帐篷歇息,留下巡夜的参将。 杨一世与范尝同住,两人和衣而卧,静静地躺着,帐前火把明亮,隐约可见弯月的轮廓。 他忍不住笑了:“范尝,南攻途中着实难耐,一路难见人影,恍若进了荒山,午云境内竟这般荒凉。” 范尝动了动,良久才说:“将军,尝已有妻室,却是不能解将军之渴。明日尝为将军寻良家女,送入帐中。” 杨一世只觉眼皮抽搐,被划伤的脸上更加瘙痒。范尝竟以为他饥渴如此?他好歹是世家郎君,虽在东海也收用过当地渔女,只是这深山之中他哪有半分念头? 他按上了左脸,摸到了细细的长痂,无奈地说:“范将军的好意含世心领了。” 他翻身贴着地,一股凉意传到身上,抚平了燥热。林中白日闷热,晚上倒是凉快,帐篷被夜风吹得发出轻轻的响声。 帐外虫鸣声声,月光移转,林中升起了淡淡烟雾。一名巡夜的参将看了看,四周并无异常,想来是深山中的雾气,他与其余几名参将商议了一下,才继续巡防,并未惊动他人。 “范将军,杨将军!快醒醒,营中……有些不对劲!” 杨一世昏昏沉沉地睁开眼,眼前是巡夜的参将,他清醒了些,想要爬起来,却发现身体软绵绵的,使不上力气。 一旁的范尝费力地爬了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出帐篷,发出了一声惊呼。 杨一世跟着走了出来,发现将士们神色都有些萎靡,连忙问:“出了何事?” 参将低着头说:“禀将军,属下也不知怎么回事,今早大伙儿突然浑身乏力,难以起身。属下和军医方才查看了昨夜饮食,并无异常。” 范尝沉声问:“山中用水可检查过了?” “将军,小的已经检查过了,没有异常。”一旁的军医走了出来,手里提着头盔,里面有清水荡出来。 杨一世沉着脸,真是怪事。他立马下令:“立即拔营,此地不宜久待。” 已过正午,大军方才翻过第一座山,走到了山谷里。 杨一世眉头紧锁,山路本就难行,大军又出现了莫名的软绵症状,行军速度极慢。他看了一眼取水的军医,这半日行来大军只用干粮,林中又闷热,将士们已渴得不行。 “将军……这水小的并未查出有何不妥。”军医惭愧地立在小溪边,收起了银针。 杨一世看了一眼远处飞来饮水的鸟雀,想了想说:“罢了,先取水吧,你准备些清神解毒的药汤。” 大军终于用上了水,纷纷大口喝了起来。 范尝捧着水囊走到他跟前,他接过水囊仰头猛喝了一口,清甜的山泉水滋润着他的喉咙。 连着多日,大军带病前行,先前乏力体软的将士眼下已是上吐下泻,呼吸艰难,痢疾在军中大肆蔓延。 杨一世只得下令暂歇,一路行来南人踪迹未现,杨家军却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军医也找不出病因,寻常汤药无济于事。 他撑着长剑朝前方深山看去,入眼是莽莽苍苍的深林和旺盛的藤蔓,虫鸣尖厉。 大军已无法前行,只能在此歇息,探子已将林中情形报了回去,只盼着二皇子能快些运送各种草药过来。 圆月悬在峰巅。 杨一世躺了半夜,身旁的范尝睡熟了,发出轻微鼾声。他想了想起身披了衣服,提起长剑出了帐篷,迎面遇到了巡夜的参将。 参将有些吃惊,就要过来行礼,被他拦下。 “切毋声张,我去泡个凉澡,晚些自会回来。” 参将恭敬地退到一旁。 杨一世悄悄走到山前,四下无人,他连忙快步进了山。借着月光沿荒僻的小路翻了上去,他小心翼翼地敲打着脚边野草,以防蛇虫。 他也不知为何想到林中探一探,白日里通常是斥候先行,为大军开路。大军行了十几日,终于进入黎州山脉腹地,却被困在其中,他叹了口气。 林中弥漫着薄雾,他看了一眼,见并无异常才继续往前走。 “咕咕!”一只林鸮猛地从他脚边飞起,窜入了乌漆漆的林子。 杨一世大惊,拔出了长剑,却不慎踩滑,从茂密的藤蔓上滑了下去,眼见就要往山谷落去,他艰难地攀住藤蔓,借着月光朝下看去,下方有一个洞口,他连忙纵身一跃,滚落到了洞前,身后落石哗啦啦地滚下了山谷。 他有些后怕,这山中谷深洞异,一脚踩空就可能跌进深谷毙命。他平躺在洞口,睁眼看着天上明月,夜风吹过衣袍,耳边有若隐若无的水流声。 水流声?他翻身坐起,四周一片宁静,洞中有隐隐光亮。 杨一世提起长剑,小心翼翼地走进了山洞。山洞后是一片林地,月光错落其上,他扒开树丛往水声处走去。 入眼是一处泉眼,泉眼口有一方洼地,泉水清盈,没过了女子的肩。他只看到女子如瀑长发浮在水中,肌肤似雪,洼地右岸的石头上放着散落的衣裳。 他突然笑了,斜倚在山石上,静静看着水中女子。 女子听到了身后动静,并未转身,仍是自顾自地泡在水中,梳理着长发。 杨一世轻笑一声,凉凉地说:“姑娘竟不怕水凉,可要我替姑娘生火?” 说着已掏出火折子,点燃了空地上的干草枯枝,火苗“噼里啪啦”地窜了起来。 女子仍未动。 杨一世扬了扬眉,走到了水边,用长剑挑起了女子的长发,迫使女子转身。 女子慢慢转过身,一双眼朝他看去,他愣在了水边。 世间竟有这样无辜又无情的一双眼,盛满绝望还带着一丝残忍,无情无欲地看着他。 他稳了稳心神,拉着长发将她拉到身边,伸手抚摸着她的脸,入手冰凉细腻,他轻声说:“怎么,他们派你来引诱我,你不肯?” 女子没有说话,依旧满脸空洞和绝望。 杨一世心有不快,狠狠地扣住她的下巴,伸手朝她胸前摸去。 女子终于动了,一把抓住他的手,寡淡的声音落在他耳边:“郎君何必强求,观郎君神色,久受瘴气之害。郎君之伤亦久矣。” 女子伸手摸上了他左脸。 他下意识地挥手,“啪!”女子的手被打落,身形也往前趔趄了一下。 杨一世冷冷地看着女子,虽有些姿色,却不至于让人意乱情迷。蛮子也会用美人计?他心头嗤笑。 女子走到石边拿过衣裳,在水中穿好,走上了岸。 杨一世看了一眼她被水打湿的纱衣,衣下玲珑的身子曲线毕露,他眯了眯眼。 女子呆呆地站在水边,任由水流了一地。 杨一世坐在火堆前,心想这女子莫非神智有些问题,看着倒有些可怜。他招了招手说:“过来坐吧,跟我说说你是何人。” 女子沉默地走到了火堆前,猛地坐下了身,湿衣里的水漫了出来。 他紧紧看着她,想从她神色中窥探一二。这女子究竟是杀手还是平民,实在诡异。 “郑媛。” 他惊讶地看了她一眼,随即反应过来是女子的名字。 “拥莲媛三千,羽裳风佩。郑媛,倒是个好名字。” 女子抬起了头,静静地说:“仙媛来朱邸,名山出紫微。郑媛。” 杨一世神色微敛,竟是富贵之家的女郎。他想起女子方才的话,疑惑地问:“姑娘方才说的瘴气,是何意?” 郑媛沉浸在思绪里,隔了许久才说:“郎君中了林间瘴气。” 杨一世终于知道大军的病因了,原来林中升起的是瘴气,瘴气毒性缓慢,累积过多却会致死。越往前瘴气越深,大军无法穿过深山。 他试着问:“郑姑娘知道怎么解瘴气之毒吗?” 郑媛烤干了衣裳,缓缓站起了身,沉默地转头朝黑沉的林子走去。 杨一世怕中计不敢追,只好又问:“郑姑娘?” 郑媛已经走远了。 眼见着月渐西沉,他扑灭了火堆,提起长剑起身了。 第二日一到晚上,杨一世便躺不住了,等到范尝一睡着,他立马起身,轻车熟路地朝昨夜的泉眼摸去。 今夜一定要套出郑媛的话,她那语气分明是知晓的。 泉眼处空无一人,杨一世疑惑地在四周寻了一圈,一无所获。他升起了火堆,等了半宿,只得离开。 一连三日,他也没见到郑媛。日有所思,浅眠依旧连夜梦到郑媛。 今日他提了壶好酒,月上中天,他终于看到了那个泡在水中的人影。 他心头有一丝欣喜,笑着上前说:“郑姑娘,你今日来了。” 郑媛回过了头,看着他说:“郎君今日也来了。” 两人坐在火堆旁,一时无话。杨一世想了想将酒壶递了过去。 郑媛犹豫了一下,接过了酒壶,仰头就是一口。 杨一世微微一笑,伸出了手。郑媛却没有还他,依旧抱着酒壶闷喝,酒从她嘴角淌了一些下来。 他无奈地说:“郑姑娘,这荒山野岭的,美酒难寻,还请手下留情,给我留一口。” 郑媛放下了酒壶,擦了擦嘴角问:“杨家军?夏家军?” 杨一世收起了笑意,淡淡地说:“杨家军。” 她轻声说:“杨家?我以为是夏决的大军。” 杨一世有些不虞,伸手拢了拢火堆。 她突然问:“你脸上怎么弄的?” 怎么突然问起他来?杨一世摸了摸脸说:“在曲水城挨了一剑。” 郑媛不说话了,低头把玩酒壶。 杨一世看着她沉静的模样,突然好奇地问:“你在荒山中做甚?身边又无随从,就不怕遇险?” 她这才抬起头,冷淡地说:“我有侍从。我的族人南下逃难,我不愿逃,就在半路跑了下来,滞留在了这深山中。” 她站起了身,身上的蓝色轻纱已干,云袖摇曳,在月色下旖旎万分。 杨一世以为她就要走了,谁知她却突然回头说:“瘴气可解,法子我已写好了。若是大军恢复,几时能攻下午云?” 他惊讶地看着她,她可是午云子民,竟然盼着他们攻破都宫? 郑媛沉着眼静静地说:“午云胜也好,败也罢,都已经没有我想要的了。” 她脸上覆盖着深深的绝望,双眼空洞地朝南方望去。 杨一世轻声问:“你想要什么?” 你想要什么,阿媛? 她突然掩面痛哭起来,那一年夏祭,千夜河畔,如玉少年欲语还休,终是轻声问她:“你想要什么,阿媛?” 她是怎么回的?不过几年时间她竟忘了,依稀记得她说要蓝色鸢尾花,欲与公主一较高下。 少年清清浅浅地笑着,伸手摸了摸她髻上的珠花。少年一去不返,长眠在了召陵水域中。 第一百一十一章 华心兮和亲 郑媛把脸埋在了膝盖中。 当日世家欲诛杀公主,先帝大怒,皇室卫军与世家大军血战一年,卫军失利被逼入召陵。 祖父遵太后旨意,派心腹领兵前往召陵协助赵尚,劝降先帝。怎知最后竟逼死了先帝,逼死了赵尚,也逼死了那个眉眼含笑的少年。 太后怒不可遏,下令封闭都宫城门,开始血腥清洗世家,宋氏株连九族,族中牲畜亦无一幸免,宋氏一脉就此消失。祖父被软禁宫中,受尽折磨自戕而亡,郑氏一脉被卫军禁管在府中。 当日响应太后号召的家族接连被打压,都宫笼罩在一片灰暗中,人人闭户不出,生怕下一个被清算的就是自己。 她躲在房中度过了漫长又丑恶的日子,听见院外撕心裂肺的尖叫和狞笑,身边丫鬟一个个消失,她只能躲在榻旁拼命地诵经,为祖父和死在内乱中的将士们祈求。 直到母亲被他们逼死,她的怨恨再也捂不住,分明是太后命祖父清君侧,务必诛杀公主! 祖父自戕,以为可保郑氏平安,然而郑氏已经败落了,没有了府兵,加上太后的憎恶,郑氏族中成了卫军随意发泄愤恨的欢所。 昔日的顶级世家一夕跌落谷底,任人欺辱。她恨极了太后,若不是太后执意诛杀公主,公主怎会远赴北雍?她日夜祈求的少年怎会长埋召陵?祖父怎会死?如日中天的郑氏怎会败落? 所有的愤恨在她看到祖父书房中的密室里的信时,陡然破碎。祖父竟参与密谋,与宫中奸细勾结谋划先帝。 她捂住了嘴,泪眼模糊地着往下翻看,最终看到了那两个字:严涉。竟是祖父的心腹干将亲自杀了他!她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哭喊着朝后院跑去,祖父也不无辜!太后也不无辜!无辜的只有他,只有她的少年,永远被埋在了浑浊的污水中,那样纯白如玉的少年! 原来太后找的就是密信,太后已经知道宫中有奸细。她在榻前哭哑了声,口齿不清地诵着经,替他超度,祈愿他往生极乐,来世再也不要到午云,不要再来找她了,郑氏有罪,郑氏有罪! 人人都说她疯了,昔日郑氏的掌上明珠被吓疯了,整日胡言乱语,族中仅剩的几位叔伯也以为她疯了。 等到大雍南攻,叔伯们与奸细串通,带着她逃出了都宫。她以为他们会一路逃往南海,正好她可以去召陵,看看他长眠的地方。 谁知马车一路向西,竟是往天空城而去。 郑氏没救了。她惨淡地看着神情谨慎又欣喜的族人们,从马车上一跃而下,滚入了山林中。 风声呜咽,隐约听见叔伯的声音:“下去两个人,将她救起送往边境……是个可怜的孩子!” 杨一世心生怜意,解下外裳披在了她身上。 虽不知她为何伤心欲绝,可见她孤苦无依的单薄模样,他忍不住想起一诺。同样的年纪,一诺在雍京备受宠爱,快活无忧,她却流落荒野。 他从怀中摸出一只精雕细琢的美玉,递到她面前说:“郑姑娘,你瞧我这美玉如何?与你南国工艺比之如何?” 郑媛缓缓抬起了头,纤细的手腕接过了玉佩,放在眼前观察起来。 皓腕凝霜雪。他目光有些凝滞,她纤长的眼睫上湿意未干,无辜的双眼里倒映着玉色,竟比满天月色清澈几分。 他喉头微窒,低声说:“郑姑娘,莫要伤心,这玉我送便与你了。” 郑媛站起了身,直直地将玉佩放回了他手心。 他愣了愣,沉着脸将玉佩一把塞进她手中。 “你给了我解毒的方子,这玉是酬金,莫非你看不上我这等军中粗俗之人的东西?” 他板着脸,左脸的长疤有些瘆人,语气里有一丝他自己也没察觉的紧张。 郑媛立了良久,面无表情地收下了玉佩。 两人围坐在火堆前,杨一世特地捉了只山鸡,麻利地收拾好用长剑串起,烤了起来。 吃完山鸡她就要起身,他一把拉住了她的衣袖问:“郑姑娘,杨家大军很快就会过林中,你打算怎么办?” 他下令杀了一路遇到的所有百姓,以防万一。他不希望她撞上大军。 郑媛沉默了许久才说:“我想去召陵……我去不到了,我哪里也不去,就留在……” 她软软地倒了下去,杨一世收回手,稳稳地接住她,他嘴边露出了一抹笑意,这女子他要定了。 珠翠掀起珠帘,快步进了殿。她环顾了一圈,绣屏前也空无一人,不由大惊,尚宫局的嬷嬷们马上就要到了,四公主去哪了? 她着急地出了殿门,压着神色朝院外走去。 华心兮今日穿了一身湖蓝绣莲裙,避着人快步走进了游廊。廊下的少年走了出来。 少年穿着白色织金锦缎,头戴玉冠,眉眼逐渐长开,满脸郁色地看着她。 她笑着走上去说:“梳起玉冠越发沉稳了,只是一脸郁色,生生减了几分气度。” 华漫兮苦笑着说:“四姐,你还笑得出,明日你就要离宫了,北境苦寒枯燥,哪里是人待的地方。” 他无力地扯着衣袖,他不想她去和亲,可又能怎么办?只恨自己无能,既不能保护姐姐,又不能保护长公主。 华心兮握着他的手说:“漫兮,都会有的,我是心甘情愿去北境的,你凑过来些,我给你说个秘密。” 华漫兮好奇地看了她一眼,见她满脸含笑,疑惑地把耳朵凑了过去。 华心兮附在他耳边低声说话,在他的惊愕中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然后大步走到了苑中,顶着烈日观赏榴花,榴花似火,开得十分灿烂。 她欢喜地说:“漫兮,这榴花生机蓬勃,让人见了便心生欢喜,日后我要在王宫遍植榴花,让我大雍的榴花开满北境!” 华漫兮笑容有些苦涩,北境寒凉,并不适合榴花生长。 华心兮对着守在苑门口的玉钗吩咐:“玉钗,拿我的玉佩去甘乐宫,请母妃出面,带倾云过来,就说我请倾云长公主共赏榴花。” 玉钗迟疑地说:“殿下,皇上下令……” “快去,怎么?本宫唤不动你?那你便留在宫中吧!” “殿下……”玉钗带着哭音走了出去。 华漫兮叹了口气说:“四姐,你又何必为难她。” 父皇下旨令长公主携众在王府抄经诵佛,不得出府,如有违抗一应射杀。 王府中刁奴说起大雍南攻战况,听闻曲水与阳水两城尽破,长公主惊怒之下一病不起,宫中御医束手无策,向父皇推荐了宫外妙手村。父皇勃然大怒,连着杖责几名御医,自此再无人敢提医治一事。 长公主病了十几日,苏玉又被皇后娘娘扣在宫中,眼下九王府中情形不容乐观。 华心兮收起了笑意,冷淡地说:“不过是传个信,竟然如此贪生怕死,跟着去北境也是个累赘。不如留她在宫中。” 北行侍从宫中已经造了册,若有人逃脱,宫中自有他的去路。 她敛起神色说:“漫兮,君王为人不忍乃是大忌,不过一奴婢耳,若不能为己所用,毁之无妨。” 九弟个子虽长了不少,心智却未跟上,照大军南攻速度,不出三年午云必破,太子之争迫在眉睫。二皇子在午云大肆敛财,夏决依靠娄朔与五皇子联络紧密,唯有九弟…… 杨一世运势极差,替二皇子做了嫁衣。朝中无人帮扶实在艰难,高家党羽实在高明,给二皇子谋了个肥缺。 她心思百转,午云破了也好,倾云就能一心一意地帮着九弟谋划,以倾云的才智,定然能帮九弟拿下至尊之位。 云流病恹恹地坐在凝香殿外,看着院中繁茂的木槿,心生烦躁。这北方的花木也是丑陋的,艳俗又不够精巧,散发着一股怪味。她蓦地想起在都宫时,种在宫院边的含笑,幽深的香气袭满寝宫。 白鹭引着一个膀大腰圆的宫中嬷嬷走了进来,嬷嬷行礼说:“长公主殿下安好,奴婢是安妃娘娘宫中的管事嬷嬷,娘娘念殿下久居府内,怕殿下乏趣,特遣奴婢来请殿下进宫赏花。” 云流愣了一下,安妃?是了,明日华心兮就要离宫了。 她没有动,淡淡地看着阶下摇曳的虞美人。 嬷嬷躬着身静静等着。 云流身上盖着披纱,坐在软榻上朝下看去,院中阳光强烈,嬷嬷已是汗流浃背,仍旧一声不吭,躬着的身子纹丝不动。 这又是何必。华心兮真能折腾人。 “你起来吧。”云流站起了身,一旁的白鹤连忙去扶她,被她推开。 嬷嬷恭敬地行礼说:“多谢长公主,院外已备好了软轿,奴婢这就引您过去。” 云流坐在轿中闭目养神,白鹭轻轻替她打着扇子。 宫轿平稳,不愧是黑甲军,她轻轻扯着嘴角。 华漫兮在廊下来回踱步,未时末了,长公主会来吗? 华心兮觉得好笑,开口逗他:“九弟如此着急,莫非真喜欢上阿流了?” 他停下了步子,是喜欢吗?除了母妃与四姐,他只觉得长公主亲厚,绝无害他之心,故而常去长公主府中。 苑外传来整齐的脚步声,两人侧头看去,云流从轿中走了出来,正朝两人望过来。 华漫兮大步朝她走去,见她脸色苍白,大热天里还披着薄纱,他皱着眉伸手去拉她的手指,入手冰凉,他连忙将她拉到太阳下。 云流笑了笑,抽回了手,朝苑中盛放的榴花看去。 “阿流,可算见到你了。”华心兮走到她身边,热心地给她讲解着关于榴花仙的故事。 她终是侧过头,看着华心兮清瘦的小脸说:“华四,明日就要离宫了,你可担忧?” 华心兮脸上的笑意慢慢消退,神色有些松动。 云流想了想,低声说:“你与我不同,你还有九皇子和安妃娘娘,在北境好好活着。” 华心兮红了眼,一把抱住她说:“阿流,是我大雍对不住你。你也要好好活着,有漫兮在,日后必无人敢轻慢于你。” 华漫兮沉声说:“长公主,给我些时间,我必定将午云还你。” 长公主是最后的午云皇室血脉,只有她还在,午云就有希望,终能重生。他都想好了,等他夺得太子之位,登上大宝,就将长公主送回午云。父皇意欲在午云境内设南境王,辖午云诸城,他便封她为南境王,午云境内遵循旧制。 云流终是抱了抱华心兮,她恨的是华绍,不应迁怒华四和九皇子。 苑门口的嬷嬷越来越多,皆是满脸谄媚,又带着一丝焦急,生怕触怒了四公主。 眼见着夕阳西下,华心兮才慢悠悠地开口说:“吾与长公主甚是投契,半日时间竟如此匆匆。九弟,替我送长公主。” 华漫兮扶起云流,云流深深地看了华心兮一眼,此去一别余生只怕都不会再见面了。 华心兮笑着挥了挥手,示意两人离开。苑外候着的嬷嬷鱼贯而入,架起她朝寝宫走去。 华漫兮绷着脸,微微扶着云流朝宫门走去。 两人走过一处花丛,云流拉住了他,轻声说:“九皇子,阿流想请你帮我做一件事。” 晚风吹过,她忍不住咳嗽起来,脸色涨得通红,身子有些摇摇欲坠。 华漫兮沉沉地扶起她,替她顺了顺气,给她拢紧了纱衣,才轻轻点了点头。 长嘉二十三年六月初五,黄道吉日。宜嫁嫁娶订盟,纳采祈福。大雍三公主启程前往北境和亲。 三公主仪仗盛大,陪嫁了无数佛像珍宝,金书玉橱,织绣烹食,应有尽有。随行技师无数,携带了大量佛经医典、天文历法典籍,浩浩荡荡地出了宫门。 北境大将军丹祖奉命前来迎亲,候在燕州城外。 礼部尚书钱宪将陪嫁人马交到丹祖手上,嫁礼遂成。 丹祖走到三公主车轿旁询问了一番,随即下令起轿,和亲队伍踏上了北方官道。 第一百一十二章 祈求 云流睁眼朝木窗望去,窗外有淡淡霞光。 白鹭抱着舆盆走进了殿中,见她坐在榻上,有些惊喜地说:“殿下,您醒了?” 她应了一声,慢慢走到了妆台前。 白鹭连忙过来,替她梳洗着,随后灵巧地给她绾了个垂云髻,又从匣子里捡了支玉步摇插在髻上,给她戴上了同色耳坠。 白鹭试着问:“殿下,可要擦些口脂?” 云流看了看铜镜,镜人中脸色有些苍白,不似往日神采飞扬。她迟疑地说:“也涂些胭脂吧。” 凝香殿里宫人众多,见了云流纷纷行礼,她淡淡地摆了摆手,示意宫人退下。 白鹭将宫人撵了出去,愤愤地说:“一群祸胚,竟跑到凝香殿窥探,难得殿下身子好了些。” 云流神色嘲讽,昨日入宫一趟,华绍命人看紧了她,她的一言一行都逃不过华绍的耳目。只不过他绝对想不到,有人会暗中帮助她。 她微笑着坐到了廊下。昨日离宫之际她请求九皇子为她占卜吉凶,将萧珵当日给的玉佩给了他。九皇子只当是她的贴身物件,应下了她的请求。 九皇子行事虽莽撞,这等大事上倒不会糊涂,否则她也不能安睡到今日。 京中眼线众多,他不会糊涂到暴露行踪,要想占卜只有一个人可以帮他。 想来那人已经收到了玉佩,以他的实力府中眼线如同虚设。她只需等着他来就是,算来已有半年时间不曾见过他了。 她满心欢喜地守在院中,任由门缝中闪过的视线落在身上。 晚风吹散了热气,眼见着夕阳沉落,天际浮现出一轮弯月,蝉鸣声渐起。 白鹭把切好的西瓜放到了石桌上,轻声问:“殿下,可要用晚膳了?” 云流摇了摇头,拿起了一片西瓜。 莫非九皇子没有找姬青离?还是凤凉已不在钦天司? 她低头看着身上的织金绣裙,这是姑姑进宫前赶制的夏裳,姑姑走后她连着病了好些日子,不曾好生梳洗。为了见他,她今日特地穿了这身新衣,还梳妆了一番。谁知等了一天也不见人影,看来她赌错了。 她心头又苦涩又羞臊,大雍与午云正在交战,她竟有心思妆扮! 云流如鲠在喉,放下西瓜,起身朝寝殿走去。夜风吹过她忍不住咳了起来,白鹭连忙追上了玉阶,替她顺着气。 弯月隐入了乌云,凝香殿里一片安静,烛火恍惚。 云流睡得极浅,数次惊醒,每次醒来都忍不住朝木窗张望,又满心失望地收回目光,窗外月色依旧。 “嗯哼。”一声轻笑在她耳边响起。 她猛地睁开眼,侧头看去,看进了一双纯净的紫眸中,眸中盛满了笑意。 她有些委屈地看着那人,那人支起了身戏谑地说:“凉与长公主共眠榻上,见长公主数次睁眼怒目,似有梦游之症?” 她又羞又怒,狠狠瞪着凤凉说:“你既早来了,为何不现身?” 凤凉笑得无辜:“非也,凉也是长公主歇下后才到的。见长公主酣睡,不忍打扰。” 云流坐起了身,理了理衣襟说:“你怎会在我榻上?放肆!” 凤凉从怀中摸出了一块洁白的玉佩,在她眼前晃了晃说:“今日午后凉得了一块美玉,念长公主出行不便,特送来请长公主赏玩。” 她伸手去抓却扑了个空,凤凉将玉佩举过头顶,似笑非笑地说:“这美玉清透无质,隐有法力渗出,竟不似中元陆上之物,长公主从何得来?” “友人所赠,说是可许我一个心愿,只是他远在大漠,联络不上。” 凤凉眼中光芒一闪,笑意更深了,声音低柔地问:“是谁?” “天空城紫城城主萧珵,你可听说过?” 她有些疑惑,萧珵与凤凉应无交集,为何要她去找凤凉? 凤凉突然伸手抚上了她的脸,低低地说:“萧珵待长公主倒是不错,凉竟有些嫉妒。” 背着光看不清他的神情,云流只觉脸上猛地烧了起来,他手指抚过之处一阵细痒,令她微微颤栗。 凤凉抽回了手,把玩着玉佩说:“长公主找萧珵做什么?” 云流默了默,直直地看着他说:“你知道我想做什么。” 她不信他不知华绍将她和午云众人软禁在王府中。 齐疆已经告诉了她南攻战况,午云三城连破。大军定然无援,太后仅令大军死守。明知寡不敌众,这是让午云将士白白送死! 她提醒过太后向天空城求助,太后竟如此冥顽不灵,这样下去只会葬送了云氏千年基业! 可恨华绍将九王府盯死了,连王府后的山崖也派人守着,她实在动弹不得。要离开王府只能依靠齐疆的易容改骨之术,可午云众人还在府内,她逃走了这些人必死无疑。她不能走。 凤凉笑得有些凉薄:“长公主想求萧珵出兵?” 云流点了点头,萧珵为人豪爽,她想以午云皇室身份请求他出兵午云。据闻天空城城主权势浩大,城民骁勇好战,只要他肯出兵,午云就有一线生机。 “长公主觉得萧珵会出兵?萧珵不过是一介城主,再是受宠,也得听令于天主。” 他早就打听过萧珵的事,天空城城主权势煊赫,然而受制于天主,天主大权并未旁落,萧珵的权势不过是天主宠爱,赏给他的。 要想击退夏决,除非天主派出赤城城主。 眼下天魔作乱,海外仙山之人纷纷进入了天空城,天空城一片混乱,天主岂会同意出兵。 其中弯绕长公主却是不知的,她已经昏了头,病急乱投医。 “长公主,当日萧珵将玉佩给你,还说了什么?” “他说若是我需要帮助,就拿着它来找你,你是海外仙者能联络到他。凤凉,帮我联络萧珵,请求他出兵援午云。” 眼下只能试一试了。她祈求地看着他。 凤凉细细把玩着玉佩,感受着其中微弱的法力,唇角慢慢勾了起来,他已经明白其中的秘密了。 他看了云流一眼,懒懒地说:“我确实能联络上萧珵。他当时说,这玉佩可换一个心愿?” 紫色的眸子情绪不明。 云流迟疑着点了点头说:“萧城主是这么说的,凤凉,你可否尽快替我联络萧城主?” 凤凉为人诡谲,却从未害她,反而处处帮她,眼下她也只有他可以求助。 他突然笑了,慵懒的声音落进她耳中:“甚好,长公主,这既是萧珵的信物,想必他不会言而无信。” 云流总算舒了口气,他答应替她联络萧珵了。 借着微弱的月光,她凝视着他的眉眼,轻声问:“这半年你一直待在钦天司?” 凤凉收好了玉佩,随意地说:“偶尔回一趟骊昭,骊昭新收了不少弟子。” 云流想起去岁在钟国寺听到的消息,有些好奇地问:“骊昭仙山主修异术,座下弟子多为家族子弟,可是真的?” 凤凉吃吃地笑起来:“长公主想来骊昭?近水楼台,凉倒是可助你一臂之力。不过,长公主总得给凉一点好处……” 他笑得无邪,伸手将她拉倒,整个身子压在了她身上,紫色长发落在她腰间。 云流呆滞地望着他。 他低下了头,伏在她耳边低低地说:“夜色已深,长公主该歇息了。” 她眼前模糊起来,仿佛一团紫雾弥漫着,他的脸渐渐隐去,她有些惊慌地喊:“凤凉……阿凉……” 凤凉站在榻旁,看着帐中熟睡的云流,唇边笑意渐深。 想不到萧珵竟是个痴人,把寂天的贴身法器都送了出去,寂天若是知道,只怕会气得大开杀戒。 他原以为要先去天空城,取得了萧珵的信任,再去幽洲找寂天。不想在长公主这里有了意外收获,法器能立马联络到萧珵。 想来萧珵不会抛下长公主,就用她来要挟萧珵找出寂天吧。 凤凉拢了拢衣襟,美玉般的脸上有着一抹邪气。他扔出符纸,消失在了寝殿中。 此时,在遥远的天空城,大漠深处传来了一声吼叫,岩壁上的黄沙纷纷掉落,明月悬在碧空中。 周肃握着长剑小心地退到了岩丘后,朝围在洞口的修士看去。 天魔在黑城藏匿了半年时间,所过之处城民死伤无数,寻常战士奈何不了它,天主大人派人向崇丘仙山求助,仙山派出了数十修士,将它驱赶进了大漠深处。 他又看了一眼身侧,萧珵今夜束着长辫,发间缀着艳丽的宝石,锦衣玉扇,正神情专注地雕着一根枯木。 皮相倒是极好,各色宝石非但不显庸俗,反衬得他容颜灼目。周肃暗忖,萧珵倒是沉得住气,天魔当前,还能悠然自在地雕花,寂天教了他不少绝活吧。 修士开始动了,迅速展开了鹤行阵,从四方包抄岩洞,每个方位有五名术法高手,鹤嘴处则是三名持剑修士,阵型中间站着两名中年修士,护着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者。老者手心浮动着黑色光芒,偶有红光窜出。 老者睁开眼,威压迸射,“嘭!”岩洞开始出现裂缝,沙石猛地翻滚到了空中。 鹤嘴动了,持剑修士长劈一剑,剑气化成白光朝洞口飞去,各方的修士也使出了术法,“呲啦!”大火从岩洞四周燃烧起来,岩壁很快被熔化,大火朝里间蔓延进去。 岩壁底部被熔化了,支撑不住上头的重量,岩顶开始下滑,激起了巨大的沙尘。 “啊……”洞中传来了嘶吼声,天魔开始动了起来,“嘭!” 岩顶被击飞了,朝右侧的修士飞去,一大股黑气从洞里钻了出来,脚底的黄沙开始震动,飞快地行成了漩涡,朝老者的位置袭了过去。 修士们立马御剑飞起,流沙顷刻间地吞下了几座岩丘,接着化作长剑朝空中刺去,被大火熔化了。 三名持剑修士趁机落到了洞口旁,还未结印就被黑气横扫,飞了出去。 一名修士引爆了黎石,“轰隆!”火光四射,洞口被炸开一个角,露出了下方的宫殿遗址。 天魔就躲在遗址中,必须将它引出来,老者才好封印。 四周黄沙铺天盖地地围了上来,修士们迅速变换阵型,围成了八卦阵。老者猛地对着宫殿轰出一掌,红光从掌下射出,连结成了封印线,扎进了殿中。 周肃与萧珵藏匿的岩丘早已被流沙绞碎,萧珵带着周肃御剑飞到了高空中,看着下方激战的修士。 天魔不肯出洞,崇丘长老的封印术隔着岩层使不出全部法力。 今日只怕也只能牵制天魔。周肃与萧珵对视了一眼,萧珵了然地御剑朝大漠外飞去。 第一百一十三章 萧珵被拒 月影渐淡,深蓝的天空中出现一丝浅白,一只饥饿的秃鹰俯冲过来,一股腐尸味扑面而来,萧珵飞快地御剑避开了。 周肃不由蹙眉,抖落了粘在衣袖上的鸟毛,秃鹰好巧不巧地擦过他右手。 他看了萧珵一眼,萧珵笑得一脸坦荡:“周城主,这秃鹰好生凶恶,竟敢直袭而来,幸亏我反应迅速避开了。” 他冷哼一声,身上仍有腐尸味。这秃鹰也是饿急眼了,两个大活人都敢袭击,想来是海外修士进入黑城后,大漠里伤亡减少,秃鹰没了食物,转而攻击人畜。 萧珵越过城门,稳稳地朝城主府飞去,远远看见府门前一只沙猫戒备地拱起了身,咆哮着窜到了石柱后。 长剑停到了门口,两人跳了下来。萧珵收起了剑,眉眼含笑地朝门口的侍女走去,侍女们羞红了脸,纷纷走上前来询问。 伦察推着木椅车走了出来,看见两人不免叹气,萧珵仍是贵气翩翩,一旁的周肃却衣衫脏乱,身上散发着臭味,侍女们都有意地避着周肃。 周肃也不在意,对着他拱手说:“黑城主,别来无恙。” 伦察拱了拱手问:“周城主,萧城主,这一趟可顺利?” 周肃摇了摇头说:“天魔虽被逼到了大漠深处,修士们却也奈何不得它。崇丘仙尊未免太小看了它,虽是刚幻化成人,却也难以对付。仅出动一名长老,封印不了它。” 萧珵随意地坐在了凉毯上,捡起面前的烤馕就着羊奶大口吃着,不时示意侍女添些烤羊肉。 伦察见状笑了起来,这两人倒是有趣,周肃忧心忡忡,萧珵却是随意而安。任谁也想不到天主会派这两人前来勘察天魔动向,连他都以为天主会派慕容溟来协助周肃,毕竟蓝城与黑城接壤,慕容溟行事谨慎,与周肃行事更为契合。 他大声吩咐:“来人,带周城主去洗沐,本主今早要大开筵席,快些备菜!” “是,城主。” 侍臣们很快退了下去,飞快地张罗着宴席,侍女们三三两两地捧着银盘进入膳厅。 萧珵放下了银筷问:“黑城主,近日天主可有秘令下来?天空城里有什么大事吗?” 他和周肃来了黑城半年,大多时间跟着崇丘修士追逐天魔,对外间大事一概不知。天主为免两人分心,下令非大事不必告知两人。 这半年时间实在枯燥无味,整日在大漠里寻找天魔踪迹,弄得尘沙满面,臭味熏天。周肃性子古板,两人话不投机,他只得想法消磨时间。 想到此他又从怀中摸出刻刀和枯木,随意雕刻起来。 伦察摇了摇头,好奇地说:“萧城主这是在学木雕?” 萧珵顿了顿,淡淡地说:“左右无事,消磨时间罢了。” “哈哈哈,听闻萧城主出行身侧总有美人香车随侍,在我黑城必定乏趣之极。” 人人都说天主宠爱萧珵,放纵萧珵外出游荡,如今却把他派到这孤寂乏味的大漠深处来,分明是在警示他。 伦察捧起酒碗,与萧珵碰了碰,仰头一饮而尽。 萧珵无奈地捧起酒碗,天主心思难测,突然派他到黑城,还不及交待,周肃就押着他到了黑城。也不知紫城如今是何情形,晋官可有按他吩咐前去查探。 周肃洗沐好了,换了一身熏好的黑袍,将长剑束在腰间,跟随侍女走进了膳厅。 侍女们随侍在三人身后,不时替他们添满美酒。厅中舞姬肢软体盈,碧眼如丝,踩着鼓声跳动起来,热辣的舞姿似在相邀。 周肃随手指了一个褐发碧眼的舞姬,舞姬欣喜地走到他跟前,雪白的身子匍匐在地。 伦察随手一招,一个侍女走上前来。 周肃朝两人拱了拱手,起身离席。侍女引着他和舞姬往城主府内院走去。 萧珵淡淡地饮着酒,把玩着手中木雕。 伦察笑着问:“莫非舞姬姿色平庸,萧城主不喜欢?” 萧珵站起了身,看着厅中紧张又谄媚的舞姬,心中厌烦,面上越发温柔地说:“非也,只是周身疲乏,想静休一日。” 舞姬们露出了欢喜又感激的神色,热辣的视线紧紧黏在他身上。 伦察了然地点了点头,目送他走出了厅。 萧珵进了自己的房间,汤水已经备好了,他解了锦衣跨进木桶,慢慢梳洗着。 隐约可以听见男女欢愉的喘息声,他沉入了水中。天空城民风开放,他看惯了声色犬马,愈发觉得孤寂。 眼前浮现出了一个纤瘦的身影,他从水中探出头。他并非天空城人士,自小流落南境,辗转遇见了年少的长公主,从此再也无人能入眼中。 缘分如水,长公主心悦他人,他不能强求。男子的尊严让他将心意深埋起来,他回了大漠,醉心于音律美酒,试图遗忘过往,却在孤寂的黑城沙漠里,摸索起木雕来。他终究不想忘记她。 他起了身,擦拭着长发,披着长袍坐到了窗前,细细地雕刻起枯木。 窗外有轻微的脚步声,有人低声交谈着。萧珵睁开了眼,月光覆了他一身,明月悬在窗外。 他竟睡着了。 他起身朝窗外看去,一个魁梧的男子正低声说:“城主,方才沙猫带回了消息,神女命人从赤城接回了一批难民,似是午云国来的。” 伦察轻轻转着木椅,思索着问:“天主知道此事吗?赤城里可有来信告知周城主?” “这……属下不知。”魁梧男子低下了头。 萧珵直起了身,紧紧盯着两人。 伦察想了想说:“静观其变,不必告知周城主。盯紧神女,若是三日后无人禀告天主,你再上报天主。” 魁梧男子退了下去,伦察警惕地看了四周一眼,才推着木椅车往花坛走去。 萧珵沉着脸,伦察竟然在赤城布有眼线,神女暗中接收午云难民? 午云内乱去岁已平,哪来的难民?电光火石之间,他反应过来,华绍这出尔反尔的贼人,南攻午云了! “嘭!”房门被拍飞,萧珵拔出长剑便飞了出去,留下下方瞬间出现的黑城战士面面相觑。 萧珵又惊又怒,华绍南攻午云,长公主怎么办?长公主如今在何处?午云眼下情形如何?南攻这等大事天主为何没有告知各城城主? 他心急如焚,御剑从黑城直奔天空城中部的天宫,他要立即求见天主。 天宫内殿里,烛火昏黄,天主萨拉看着跪在榻下的人,笑得儒雅。 “神女今日无召前来,可是有要事禀报?” 萨拉坐直了身,凉榻上身形修长的男子也坐了起来,替他捏着肩。 神女妩媚地笑着说:“天主大人,臣有罪,臣十日前矫用圣令,从赤城边境带回了一批奴隶。” 萨拉轻笑着,看着榻下的神女说:“既有罪,去找大祭司领罚吧。今日已晚,你不便留在殿中。” 神女跪拜着说:“多谢天主大人,只是臣方才占卜,萧城主过来了。” 萨拉饶有兴致地说:“哦?萧珵回来了?” 他一把推开身后男子,拿起外袍套上,下了凉榻,走到神女身前说:“你下去吧,我等萧珵过来。” 神女抬起了头,笑意盈盈推开殿门走了出去。 萨拉理好了衣袍,挥手让殿中男子退了下去。殿中一片寂静,烛火发出轻微的滋滋声。 萧珵终于飞到了天宫前,收起长剑便朝宫内走去。 守卫的侍臣连忙走上前阻挡说:“萧城主,天主已经歇下了,依宫规无召不得擅入宫内。” “我有要事求见天主,烦请通报一声。” 侍臣见他无视宫规,猛地抽出了长刀。 “唰!”一排排侍臣神情森然,长刀紧紧对准了他。 萧珵只得停下脚步,高喊:“紫城城主萧珵有要事求见天主大人,求天主大人应允入内!” “不可喧哗,萧珵!”一身白袍的哈桑走了出来,止退了出刀的侍臣。 哈桑看着一脸疲惫的萧珵说:“萧城主,天主大人请你入内商谈。” 萧珵低声道谢,跟着他朝内殿走去。 十五的月色分外明亮,将两人的身影投入了殿内。 殿内只燃着烛,萨拉高坐在正堂上,微笑着问:“萧珵,你怎么突然跑回了天宫?” 哈桑退了出去,关上了殿门。殿中只剩萨拉和萧珵两人。 萧珵半跪在他脚边,拉过他的手亲了亲,行礼说:“天主大人,原谅我无召入宫,实在是有要事想求天主大人。” 萨拉收回了手,转动着手上的戒指问:“何事如此紧急?值得你不眠不休从黑城赶过来?” 萧珵垂下了眼,身上被汗水濡湿,额上也冒着细汗。他将十日的路程压做九日,就是为了早些赶到,向天主求援。 “天主大人,臣得知大雍南攻午云,特地赶来见您,求您出兵援助午云。” 萨拉笑了,磁性的声音落在大殿中:“就为此事?” 萧珵抬头说:“天主大人,大雍皇帝野心勃勃,意欲一统天下。等攻下午云,下一个就是天空城,我天空城与两国接壤,形成了三国鼎立之势。一旦午云灭国,大雍疆土扩大,国力强盛之下必将把矛头将对准天空城,届时……” 萨拉微笑不语,示意他继续说。 萧珵沉声说:“天空城与午云,唇亡齿寒,不能让大雍独大。臣请求天主大人下令援助午云,臣愿做天主大人的马前卒。” 萨拉突然开口说:“萧珵,今夜已晚,你就歇在宫中吧。我赏你几名胡姬慰劳一番,此事不必再提。” 萧珵紧紧地盯着他说:“天主大人,不愿出兵?” 萨拉盘腿坐着,左手撑脸,脸上一片平静:“萧卿所说的我早已知晓,只是弱肉强食,分久必合乃是天道。午云将相失和,宗室相争,自内而乱,非外力所能救。况,神女已卜出午云帝星陨落,天将乱午云,萧卿毋逆天道。” 萧珵挣扎着说:“大雍攻下午云,天空城亦危矣,天主大人这是置天空城于不顾!” 萨拉笑了起来,深深地看着他说:“萧卿以为,大雍奈何得了我天空城?” 三国之中,午云富庶,大雍历史悠久,天空城疆域辽阔。天空城地处旱漠,边境从未开放,是以两国不知天空城内情形,而天空城却对两国情形多有钻研。两军交战,重在知己知彼,大雍铁骑不是天空城战士的对手。 萧珵身形有些颓败,久久地跪在地上。 萨拉走上前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萧珵,眼下魔道封印虚弱,天魔四处乱窜,你术法高深,回黑城协助周肃吧。” “啪!”萧珵猛地反手扣住了他的颈脉,将他压在地上。 “噼里啪啦!”烛火猛地旺了起来,火苗蹿起,萧珵的影子投映在光滑的玉石地面上。 他神色微冷,低声说:“天主大人,下令出兵吧。” 萨拉贴在冰凉的地面上,却是缓缓笑了,眼神有些怜悯,声音低沉地说:“萧卿,区区午云耳,竟至于令你背叛我。” 萧珵眉眼冷峻,若是午云灭国,那人会何等伤心欲绝,他不能袖手旁观。 一支黑剑冷不丁地横在了他颈上,鲜血瞬间喷了出来,沾染了白衣。 萧珵来不及惊诧,就摇晃着倒了下去。 萨拉坐起了身,伸手摸了摸他颈上的口子。 他身体微微抽搐,眼珠艰难地转动着,只能看见萨拉身后模糊的影子。 第一百一十四章 鬼窟 “哇!”“哇!”“哇!”漆黑的山洞中回响着乌鸦的惨叫声,巨大的吸血蝙蝠在洞中横冲直撞,不时撞断岩块,碎石窸窸窣窣地掉了下去。 黑暗中亮起了两只金色珠子,珠子飞快地转动,猛地朝蝙蝠群飞去。 “咯吱咯吱!”几只蝙蝠被咬住,洞中传来利齿咀嚼的声音。 “吱吱吱!”蝙蝠群乱成一团,四下逃窜,撞上栖息在洞中的活物就疯狂地撕咬起来,洞中一时惨叫连连,腥气冲天。 “轰!”一股大火猛地喷出,吞没了缠斗的蝙蝠群,洞中黑烟四起,飘着浓重的糊味。 一只长耳妖兽从石堆下拱了出来,龇牙咧嘴地咆哮着。 洞顶垂下的石锥上也慢慢爬出了一只浑身光滑的妖兽,它紧紧抱着石锥朝洞底看去。 洞里陆陆续续钻出了几只妖兽,一见彼此就开始攻击。妖光四闪,岩块飞得到处都是,妖兽的嘶吼声此起彼伏,打得十分激烈。 几个透明的影子从角落走了出来,往洞顶爬去,却被几只妖兽凶狠地推了下去,只得爬到地面的空地上,看着乱斗的妖兽们。 “嘻嘻嘻,那小子要来了,快藏起来!”一只雄壮的妖兽趴在洞顶喊了一声,兴奋地活动着四肢。 “当真?今日还敢来,大家都藏起来,好好教训他一顿!”长耳妖兽收回了爪子,一把推开面前的肥胖妖兽。 肥胖妖兽反咬一口,咬了个空,骂骂咧咧地爬进了石洞。 方才还乱成一团的山洞飞快安静下来,洞中漆黑一片,只能听到洞顶岩水滴落的声音。 洞外慢慢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一个人影踩着月光走到了洞口。 人影摸出了一颗明珠,小心翼翼地举着明珠走进了洞。 洞里一片安静,除了遍地污秽外无一活物。 人影顿了顿,抱紧木盆一步步走上了湿漉漉的碎岩地,明珠将他的身影投在身后。 越往里走头顶的水滴越密,冰冷的岩水让他颤了颤,越发警戒起来。 他的影子越来越大,慢慢从地上爬了起来,朝他逼近。 电光火石之间,他一个反手,一大把树刀朝影子刺去,影子猛地散开了,射入了密布的石柱后。 少年紧紧握着明珠,瘦弱的身子上覆着一层淡淡的绿光,他朝四周看去,仍是空无一物。 他转过了身,继续往前走。珠光在幽深的山洞里晃动,他加快了步子。 “噗!”一股绿火猛地朝他扑去,少年抱着木盆翻滚了一圈,躲开了妖火,靠在了石柱后。 突然,一只爪子抓住了他的手,一把将明珠抢走,洞中瞬间变得漆黑。 少年不停地颤抖起来,双手抱膝蹲了起来,透明的绿色树枝将他裹了起来。 “哈哈哈哈,快看啊,这小子吓得湿裤子了!”洞顶飞快地跳下了一只妖兽,围着少年大笑。 妖兽三三两两地钻出来,跃跃欲试地朝少年走去。 “小心,这小子会术法。” 先前的雄壮妖兽从石柱后走了出来,猛地一爪子朝少年挥去。 “噗嗤!”地面被划出了三道长印,石柱前已没了人影。 “咦,人呢?”妖兽们四下张望。 “叽!”一声惨叫,一只长毛鸟妖被树枝扎在了岩柱上。 妖兽们飞快地朝前追去,少年抱着木盆在洞中乱窜,惊飞了鸦雀,洞里吵闹不休。 “嘭!”少年踩在一条湿滑的大蛇身上,被甩了回去。 雄壮的妖兽大掌撑开,里面裹着红色的粘液,一把接住了少年。少年身上的绿光不停地熔化粘液,妖兽大怒,一把将他扔了出去。 长耳妖兽猛一伸腿,红光闪过,少年被踢了出去。 妖兽们亢奋地戏耍起来,少年被扔来扔去,撞碎了不少石柱。 绿光裹着少年,他费力地趴在地上,看了一眼前方隐约的光亮,心中飞快地默念术语,一根树藤带着他滑了出去,身后传来妖兽们气急败坏的吼叫声。 终于出来了,少年软软地趴在草地上,木盆里的草药倒了他一身。他喘着气朝天上看去,一轮明月正倾洒着光辉。 他坐起了身,把草药和棉布捡回木盆,拖着瘦弱的身子朝远处的石洞走去。 石洞门口燃着妖兽尸骨,噼里啪啦地冒着火星。 他沉默地走进阵法,石门缓缓打开了,门里一片幽绿,淡淡萤光从房中飘散。 榻上的男子仍旧毫无气息。 少年走到榻前,看着男子惨白的脸。男子眉眼温润,眼角下有一颗泪痣,在珠光下显得有些凄弱。 他看了一眼男子右颈上的棉布,上面透出淡淡血色。他轻轻地解开棉布,细长的伤口下隐可见骨。 这人当真还活着?他叹了口气,分明已无脉象和气息。 男子失血过多,送来时已是回天乏术,纵然幽洲术法高深,也不可能起死回生。 他看了一眼男子胸口戴着的仙器,月申仙山主炼法器与丹药,前任仙尊手中有上等仙器不足为奇,只是用在一个死人身上,多少可惜,莫非是为了锁住魂魄? 寂天是想将这男子炼成阴灵吗?那又何必保留他的肉身,还用聚灵鼎吸收山中灵气,寂天究竟作何打算? 少年擦拭完伤口,把碾碎的草药敷了上去,轻轻地缠上了棉布。又沾着温水给男子擦拭身子,活动了一下男子的腿脚。 他浑身酸痛地坐在一旁的石凳上,任由萤光钻入身体,舒缓着疼痛。 石门吹来一丝凉风,惊醒了少年,绿光瞬间裹住了他。 他警惕地看向门口,见空无一人才放松了肩膀。这里虽设有寂天的阵法和封印,难保没有高阶妖兽破解,鬼窟中妖兽残暴,令他恐惧万分。 他无意中看向床榻,榻前不知何时多了个人。他连忙拔剑,惊慌之中打翻了木盆,污水泼了他满腿。 榻前的人笼罩在一件黑袍中,低头看着榻上的男子,一语不发。 少年紧紧举着剑,身体有些颤抖。 “清理干净!”黑袍人突然暴躁地跺了一脚。 污水猛地结冰,冻结在了少年的裤腿上。 少年吓得一动不动,身子变得有些透明。 “哼!”黑袍人瞬间从房中消失了。 少年瘫软在了地上,颤抖地扣起地上的冰块放进盆中,把裤腿上的冰块也抖落进去。 脾性古怪,残暴嗜杀,寂天本人有过之而无不及。仅仅是威压就让他动弹不得,他不禁回想起商师姐虐杀魑乌的画面,仿佛自己被一刀刀剁下。 少年紧紧抱膝,蜷缩在墙角。 “乖徒儿,乖徒儿,老朽问你话呢。” 一只油腻腻的手在眼前晃了晃,少年抬起了头。 诸葛乞衣衫褴褛地坐在他面前,用力扯下鸟腿塞到他手中,红光满面地说:“快吃快吃,这烧雀凉了就不好吃了。” 少年沉默地接过,看着大口吃肉的诸葛乞。 诸葛乞满头白发,乐呵呵地舔着手指说:“乖徒儿,怎么不吃?莫非你鹧鸪婆婆烧得不好吃?” “放屁!老身做的烧雀不好吃?老身这手厨技乃是幽洲一绝!” 一个白发老婆子猛地从天坑上跳了下来,一把抄起诸葛乞手中的烧雀,大口撕咬着。 “你怎么能抢我的?鹧鸪老太婆,放下烧雀!” 诸葛乞一个弹射,与鹧鸪打在一起,两人一边过招一边争抢,油水溅得满身都是。 少年站起了身,朝远处的瀑布走去。瀑布下脏衣物堆积如山,他捡起一旁的皂角开始揉搓起来。 鹧鸪飞快地吃完了烧雀,看着耷拉着脸的诸葛乞大笑起来,用拐杖指着他说:“跟我争肉,你永远是手下败将!” 诸葛乞气鼓鼓地说:“不玩了不玩了,没肉吃,老头子不玩了。” 他上下跳脚,突然想起少年手中还有一只雀腿,连忙贼笑着往瀑布方向跑去。 “站住,不准抢他的!”一个神情严肃的瘦弱老婆子猛地拦在了他面前。 他看着她手中的粗麻布,瘪着嘴说:“不成,不成。你们都欺负我,老头子不跟你们玩了。” 他三下两下就跳上了天坑,一溜烟地跑了。 鹧鸪拄着拐棍走到瘦弱老婆子跟前说:“文婆子,你倒是关心竹竿。我瞧着他越发瘦弱了,莫非我的厨技不养人?” 文婆子皱着眉头说:“就是厨技再好,也有瘦骨嶙峋的人。”她晃了晃身上宽松的粗布衣裳。 鹧鸪摇摇头走了。 文婆子走到瀑布边,看着使劲捶打衣裳的少年说:“竹竿,歇着吧,老头子不爱惜衣裳,洗得再干净也马上就会弄脏,不必洗了。” 她从兜里掏出一块干净的米粑递给少年,少年洗了洗手接了过来,把身后的雀腿递给她。 她慈爱地摇了摇头说:“你吃吧,我老婆子不要紧。我看你昨日精神不佳,是去鬼窟被刁难了?” 少年沉默地吞着米粑,他瘦得皮包骨头,身上穿得破破烂烂。 文婆子心头叹息,他刚来时细皮嫩肉,如今被折磨得面黄肌瘦。老人洞的苦力工,甚少有活着离开的。何况还是个哑巴,就更加艰难了。 她想了想说:“竹竿,你可知武怪为何独自待在鬼窟?” 少年抬起头,眼中有了神采。 她笑了笑,低声说:“这本是秘事,我就告诉你吧,鬼窟原是幽洲王族处置犯人的地方,违逆天道的人会被废去神力,封住五识,再扔进鬼窟中。” 少年坐直了身。 “这些人天资极佳,被扔进鬼窟后吸引了各路妖兽,妖兽争相夺食,打得头破血流,长此以往妖兽越发残暴嗜血,开始外出袭击幽洲城民。” “贵族们开始以猎杀鬼窟妖兽为乐,放任妖兽外逃,导致城民死伤无数。” “寂天一日过幽洲,恰逢妖兽伤人,一怒之下斩杀了全部妖兽,触怒了贵族。贵族之人与寂天血战于苍山,寂天败落,臣服于贵族。此后两百年寂天留驻在了苍山,将鬼窟妖兽封在山下。” 少年听得入神,他终于知道了当年贵为仙尊的寂天留在幽洲的缘由。 他朝文婆子看去,眼里还有些疑问。 文婆子站了起来,拍拍尘土说:“寂天性情虽古怪,却不会为难良善小辈。” 她这是在安抚他,告诉他不用害怕寂天。少年垂着头不说话。 “竹竿,若是明日你能替我捉只山鸡烤好,我就告诉你更多幽洲的秘事,只是,此事不能有第三人知晓。” 文婆子飞快地走了。 少年呆坐良久,慢慢站起身,一向死寂的眼中有了微微光亮。 第一百一十五章 重流 天微微亮,老人洞里一片寂静。一个瘦弱的人影飞快钻了出来,攀着藤蔓翻上了天坑。 他小心翼翼地回头看了一眼,见坑底无人,放心地跳进了深林。 天坑底下的岩壁后走出一个枯瘦的老婆子,弯了弯嘴角。 少年依旧衣衫褴褛,在林中跳跃着,惊起了不少胆怯的妖兽,妖兽们开始四下逃匿。 他伏下身蹲在树上,观察着树下茂密的灌木丛。 灌木丛里毫无动静。 他等了许久,心头暗想,莫非不是山鸡窝? 眼见天色渐亮,他只得收起短剑,抱起木盆往苍山赶去。 林中重归平静,灌木丛动了动,一只长尾妖兽探出了头。它以为是老人洞的老婆子们在追它,不想是个少年,只是,没听说老人洞的人改吃妖兽了啊? 长尾妖兽钻进了灌木丛,很快就叼起几只小妖兽,往深林窜去。 少年费了些力气才从鬼窟里出来,走到了石门前。 他到苍山来照料重伤男子已有月余,男子丝毫不见起色,倒是他,越发能应付鬼窟中的妖兽了。 他难得笑了笑,看着手上冒出的青枝。鬼窟妖兽残暴,只有以实力压制它们,否则每日都会被它们戏耍。 他进了石门,房中弥漫着厚厚的萤绿灵气,遮住了床榻。 他拨开灵气走到榻前,榻上空无一人,不由一惊,床上的男子去哪里了? 他惊慌地在房中转了一圈,毫无踪迹。遭了,若是寂天知道他照料的人不见了,必然暴怒。 少年扔下木盆,跑出了石门。 石门后是一片草丛,有一条小路通往绵延的苍山。他快步找了过去。 苍山上云海起伏,灵气四溢。他顾不得欣赏神秘的景色,心急如焚地爬上了山腰,蓦地发现了一片山谷,谷中有不少木屋,屋前空地上有小妖兽正在嬉闹。 他不禁顿住了脚步,苍山中还有这样宁静的地方?他以为苍山中的妖兽都如鬼窟妖兽一样凶残。 少年飞身下了山谷,试探地走到了木屋前。 小妖兽们停止了嬉闹,好奇地抬头看着他,有胆大的甚至走到他身边嗅了嗅,拿头轻轻蹭着他。 他脸上露出了淡淡的笑意,伸手揉着妖兽的头。其余妖兽渐渐围了过来,轻轻舔着他,用爪子抓挠着他破烂的衣裳。 他不禁轻声说:“别……破……。” 声音又低又涩,像锈迹斑斑的铁门被推开。他自己吓了一跳,张着嘴试图再说话,却死活说不出来,只发出了一些难辩的低嘎声。他神色难过地低下了头。 妖兽们开始散去,复又在地上嬉闹起来。 他站起了身想朝木屋走去,却猛地顿在了原地。 一个面色苍白的年轻男子靠在木栏上,眉目温润,手中把玩着一只血红玉镯,明媚的日光透过镯子落在他脸上,隐去了他的神色。 少年有些迟疑地看着他。 男子侧头看着他,轻声说:“你来了。” 少年点了点头,朝着木栏走了两步,有意地避着男子。他悄悄看了一眼男子,男子换上了一身浅绿长衫,长发扎在身后,颈上缠着一圈棉布,却不是昨日他缠的那条了。 萧珵收回了手镯,看着局促的少年说:“穿越鬼窟想必十分艰难,辛苦你了。” 少年突地红了眼,低下头不去看他温和的脸。 男子被送来那日,寂天突然出现在了老人洞,老人洞如临大敌,诸葛乞从天而降,落在了寂天面前。 寂天冷漠地说:“诸葛老儿,听说老人洞有个少年,我借用一番。” 诸葛乞便把他派了出来,他惶恐地跟着寂天进了鬼窟,到了苍山脚下的石屋中,看到了已无气息的男子。 寂天要他每日过来照料男子,他只能听从。谁也没有问他如何过的鬼窟,他艰难地从鬼窟妖兽手中活了下来。 萧珵看着倔强的少年,突然想起年少的自己,他静静地说:“我叫萧珵,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浑身一震,落入老人洞后从来无人问他的名字。他艰难地开口说:“重……重流……” 低嘎的声音让他涨红了脸,越发自卑起来。 萧珵轻吟:“重流?倒是个贵雅的好名字。” 他想起了那人。 重流抬起头,他说是个好名字? 南林一族秘术高深,唯有自己生来体弱,仙力低微,一直只能使些初阶秘术。 他心性软弱,自小被族中子弟欺负,连母亲替他取的名字亦被取笑,说是女儿家的名字。 他每每迁怒母亲替他取了个弱名,少时母亲还会安抚他,等到十岁时灵石测出他仙力低微,母亲便十分冷漠了。 他生来即有树灵缠绕,被族中选为少主。族中本对他寄予厚望,谁知他仙力低微,还不如族中婢女,他渐渐地被族人厌弃,族中隐有废他之意。 母亲将他送进了骊昭仙山修行,他满心失望,族中子弟大多进入了最强的崇丘仙山。 好不容易能与崇丘仙山的师兄师姐外出历练,却被师姐一路责骂,最后困在了无边无际的幽洲中。 他落入幽洲已久,族中无人来寻。他越发明白自己是无用的废人,就待在幽洲吧,母亲也能再生婴孩,族中也可以再立他人。 重流心绪起伏,被自己厌弃的名字,却被他称赞是个好名? 他看着萧珵,眼里有些疑惑。 萧珵背靠着木栏,微风吹起他的长发,他闲适地闭上了眼,轻声问:“如今是几月?谷中这般暖和。” 重流顿了顿,低声说:“你……来了一月……” 萧珵睁开了眼,他躺了一个月?他神色微冷,萨拉竟有那样神秘的隐卫,难怪敢与他独处一室。 颈上一阵剧痛,他伸手轻轻按着伤口。 见重流有些关切地看着他,他不由笑了:“重流,还是你替我换药吧。” 重流飞快地给他换了药,重新拿棉布给他把伤口包起来。 末了,萧珵轻声说:“重流,你衣衫被妖兽挠破了,我房中有新衣,你换上吧。” 重流脸色微红,嗫嚅着摇头。 萧珵费了好大劲才劝动了他,让妖兽带着他去了谷中洗沐。 木屋前只剩下萧珵,他嘲讽地扯了扯嘴角,原以为自己能制住萨拉,让他下令出兵,不想被反杀了,自己连人影都没看清就倒下了。 “珵儿,何事发笑?” 一个响亮的声音落在他耳边,他侧头看着寂天。 寂天一身白袍,站在木栏外。 他想了想,开口问:“老爷子,我怎么会在苍山?” 寂天回头看着他说:“你母亲将你带来的,来时你颈上的伤口已经止住血了。” 原来是母亲。他沉下了眼。母亲知道他袭击天主被拿下了? 寂天沉着脸问:“珵儿,你为何不用老夫给你的东星召老夫过来?老夫在定要扭断那人的脖子!” 萧珵笑容有些苦涩,离开大雍时他把东星给了长公主。他说过若是她需要帮助,便召他。 她没有召他,他却自乱阵脚,袭击了天主,惨败在天主手下。颈骨断了,只怕要在苍山养上一年半载,他帮不上她了。 寂天提高了声音说:“珵儿?老夫问是谁伤了你!” 萧珵回过神来,叹了口气说:“老爷子,不必问了,是我技不如人。” 寂天满脸怒气地说:“放肆,竟敢将你伤成这样,老夫要将他抽筋剥皮,吊在鬼窟之中狠狠折磨!” 萧珵按着太阳穴说:“我只怕要在山中长住,还望老爷子不要吝啬,多教我些高深仙术。” 他艰难地躬身,拱手行了个礼。 从前被寂天逼迫着学习术法,他厌烦至极,满心想着逃跑,去午云找当年的小公主。 如今幡然醒悟,没有实力什么也做不了。一味逃避到大漠,长公主依然生生落在他心上,他无法忽视她的困境,却又无能为力。天主不出兵,仅凭他一人如何阻挡百万大军? 他要打败天主,把天空城收入手中。 寂天仰天大笑,欣慰地说:“甚好,甚好,你终于明白了老夫的苦心。你先好生休养,老夫必定将毕生所学全部传授给你。” 寂天盘腿坐下,从腰间取下酒囊大口喝着。 萧珵松了口气,老爷子终于不问东星和他受伤的事了。只是,母亲怎么找得到老爷子?老爷子行踪诡秘,外人难见真容。 他疑惑地问:“老爷子,我母亲怎么找到你的?” 寂天顿了顿,冷淡地说:“你母亲会罕见的高阶阵法,倒令老夫惊讶。” 萧珵微微吃惊,母亲不是只会些哄骗天主的民间戏法?只是,连深藏不露的天主都敬着母亲,母亲应该有些事没告诉他。 许是与母亲分开的几年,她学会的吧。若是他年少时母亲有这本事,他们也不至于流落南境,沿街乞讨。 他微微一笑,看着寂天走远。 重流有些紧张,从木屋里走了出来。 萧珵仔细看了一眼,少年干黄的脸上依稀可辨清秀的眉眼,锦衣松垮垮地贴在他瘦弱的身子上。 重流轻轻扯了扯锦衣,想让衣裳更贴合些。他长高了些,却也越发瘦弱,活似一根细竹竿。 萧珵笑着说:“古话说人靠衣装,果然不错。这衣裳原是侍女给我做的,你先凑合穿,我已经派了妖兽去不夜城给你定做。” 重流惊讶地摆手说:“不……不必麻烦。” 萧珵指了指木栏,示意他坐下。 重流只好坐在了他身边。 萧珵语重心长地说:“几年前我在白海边被寂天擒住,被他带回了幽洲。他把我扔进鬼窟,任我自生自灭,我曾以为自己会葬身妖兽之腹。” 重流惊讶地问:“你……也是海外之人?” 萧珵摇了摇头说:“不过是凑巧在海外修行。” 重流好奇地问:“当时你在哪座仙山?” 萧珵沉默了片刻,低声说:“在骊昭。” 重流眼神一亮,有些欢喜地说:“我也在骊昭……从前在……” 他眼神暗淡下来。 萧珵见他神情低落,轻轻拍了拍他说:“我被扔进了鬼窟,你猜我怎么活下来的?” 重流抬头看着他。 “被寂天扔进去后,鬼窟中的妖兽一直想吃了我,但我不想死,我想活着出去,我有一个想要再见到的人。” 萧珵神色有些怅惘,低声说:“靠着这个信念,我花了半年时间打败所有的妖兽,终于离开了鬼窟。” 重流十分震惊,打败了鬼窟中所有的妖兽? 萧珵笑得风轻云淡,他也记不清怎么打败那些妖兽的,只知道自此鬼窟中妖兽见了他便四处逃窜。 后来寂天解开了鬼窟的封印,他从鬼窟走了出来,进入了苍山,被迫跟着寂天学习术法。 重流摊开手,几根树枝飞快生长起来,缠绕成了树盖,替两人遮住了正午暴烈的阳光。 萧珵赞赏地说:“南林秘术,难怪在骊昭修行。” 重流眼神暗了暗,闷闷地说:“萧大哥,我想去崇丘的。” 萧珵见他有些低落,不由笑着说:“崇丘虽好,却不及幽洲。天下武学,幽洲为上。你来到幽洲也是机缘,何不跟着老来怪修习幽洲秘术?” 重流愣了愣。 “我不日就要跟着寂天修习仙术,我们比试比试,谁学得更快?萧珵只是区区凡人,可不比你拥有家族秘术。” 萧珵站起了身,捂着右颈走到草地上,几只小妖兽亲昵地撕咬着他的裤腿。 重流慢慢下了决心。 第一百一十六章 魔道封印 “轰隆隆!”一道红色天雷猛地砸在了大漠上,贯穿了沙子,留下巨大的沙洞,四周焦黑的沙子纷纷往洞口流去,很快将洞填满。 “轰隆隆!”天雷突然满天出现,落雷瞬间贯穿了整片沙漠,大地猛烈地震动起来,沙漠像是弹跳了起来,沙尘满天,一片焦黑。 “吼……”一声怒吼,沙漠上红雾翻滚,一个巨大的人影高耸入云,他一把抓住了乌云,将天空撕裂成了两半。 随即暴怒地将云层朝远方空中砸去,“噼里啪啦”云层迸射着电光猛地飞向了西北,在空中炸成一片刺眼光浪。 黑云滚滚,满天都是电光,沙漠中到处燃起了大火,仅剩的灌木丛熊熊燃烧起来。 耸立的人影吼声震天,发狂地掀起沙地,朝空中乱扔,它口中不时喷出真火,炙烤着周边的一切,沙子火红一片,开始自爆起来。 躲在空间里的修士们惧怕地喘着粗气,看着下方暴走的天魔。几人皆是衣衫破烂,伤痕累累。 “庄师妹,你还撑得住吗?”一名黄衣修士担忧地问。 头上扎着双髻的少女艰难地点点头,苦苦撑着手中的法球。她是茫山书院最强的空间异赋者,被派来协助兴长老封印天魔。 另一个中年修士走到少女身后,伸手将仙力输送给了少女,少女苍白的脸色好转了些。 少女身上不停淌着汗,脚下汗湿了一片,修士们见状默默将水囊留给了她。 两日前他们设阵将天魔困了起来,想要乘机封印它,谁知它突然暴走了,瞬间挣脱了阵法,将兴长老打伤。 天魔跑进了大漠,狂暴地攻击地上沙子,将黑城沙漠化成了一片黑烟,千里无一活物。 他们见状深知不好,这已不是他们能对付的了,只能立刻撤走,回崇丘去请求支援。 本想利用传输阵法逃走,天魔却扭曲了气流,他们无法设阵。身上的符纸被热浪一熏就自燃了,他们被一步步逼到大漠最深处。 普通的空间术法也毫无作用,待在空间里也会被热气炙烤,不出一炷香的时间就会被烫熟。 无奈之下,兴长老只能让庄师妹开启异赋,将他们护在了异赋空间中。异赋空间似乎与现世是独立的,不受天魔影响,他们能看到它,它却找不到他们。 他们在进入空间之前,刚与天魔大战过,本身已是精疲力尽。困在空间中两天,尽量不吃不喝,将仅剩的干粮和水留给了庄师妹。 庄师妹已经使用了两天两夜的异赋,整个人摇摇欲坠。再无人来支援,他们就会葬身沙火之中。 兴长老被天魔迎面划了一爪子,身前有三道极深的血痕。他看了一眼几人皲裂的嘴皮,心知再这么下去不被烧死也要饥渴而死,援军到了未必能奈何得了天魔,得想法自救才是。 他撑起身问:“禅语,那日你给周城主禀报过没有?” 一个中年修士沉声说:“长老,弟子禀报过。” 兴长老微微点头,据闻黑城主曾在天魔手下死里逃生,今日他们面临同样的处境,或许也有一线生机。 他压着伤口轻咳,大口喘着气,早知天魔这般凶恶,就不该单枪匹马过来,连累了书院弟子。 黑城此刻乱成一片,城民们惊恐地看着远处大漠上通天的火光和雷影,天魔暴走了! 周肃沉着脸站在城主府屋顶上,大漠里的震动在城中也能清晰感受到,崇丘修士危矣。 伦察已经可以慢慢走动,他看着远处的火光说:“崇丘仙尊未免太过自大,竟只出动了一名长老。天魔已平静了大半年,这些修士如何激怒它的?” 他十分不解,他其实远远看到过天魔一眼,魔雾中是个神情恍惚的年轻男子,似是在寻找什么人,一个个地扒看着臣民。 周肃突然想起一件事,声音沉沉地说:“快些禀报天主,天魔将黑城沙漠焚成了黑烟,当年魔道被封印在了大漠西方的天际中!” 伦察也醒悟过来,急忙大喊:“速速禀报天主,天魔暴走,魔道封印恐破!” “咻!”几只膘肥体壮的沙猫飞快地窜上房檐,射出了城主府。 周肃有些惊讶,伦察用沙猫传信?他以为那些矫捷的沙猫是大漠里跑来乞食的。 伦察顾不得许多了,黑城正对大漠,若是魔道封印破了,西方魔物便会长驱直下,首当其冲的就是黑城城民。他是一城之主,辖天空城西部数千里国土,岂能任由魔物残害城民? 当务之急是速速前去查看封印,那些修士也顾不上了。 天空城中部,一处轻纱飘摇的大殿中,静置殿中的法球突然裂了一条缝,睡在软榻上的女子猛然睁开了眼睛。 她飞快地起身查看法球,眼中逐渐露出了疯狂的光芒,终于来了,终于来了,哈哈哈哈,很快,她就能重返幽洲,重回神宫,她要让他们看着,她才是世间最尊贵无上之人! “去,马上禀告天主!”女子闪回了软榻。 “是,大人!”几个身着轻纱的侍女抬起软榻,飞出了大殿。 天宫内殿,天主萨拉赤裸着上身,胸前一片浓密,他盘坐在榻上,神情莫测地说:“神女,你今日又无召前来。” 神女跪在他身前,虔诚地说:“深夜打扰天主大人,臣有罪。只是臣的法球突然卜到一事,令臣惶恐不安,臣非得禀报不可。” “哦?何事?”萨拉脸上挂着儒雅的笑意。 “臣卜到,魔道封印破裂了!” 萨拉慢慢收起了笑意,托着腮说:“倒是件麻烦事。召城主吧!” 神女退了出去。 内殿里走出一只精神抖擞的沙猫,贴在萨拉手心撒娇。 他扔出一坨生羊肉,沙猫飞快地叼起羊肉窜出了殿门。 殿里只剩萨拉,他看了一眼昏黄的烛火,笑着说:“你怎么看?” 声音低哑磁性,带着男子特有的沉吟意味。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摸上了他的胸膛,轻轻替他按压着身子。 他轻笑着倒回了床榻。 翌日,天主急召,五大城主前后脚赶到了天宫大殿。 天主萨拉高坐在上位,把玩着手上戒指,听着城主们的意见。 周肃沉声说:“天魔半月前大闹黑城沙漠,随即隐匿了踪迹。崇丘修士死伤惨重,两名重伤者眼下正在黑城养伤,其余修士已返回崇丘,想来崇丘仙山不日会另派修士前来。” 他看了一眼神色各异的城主们,心头暗叹,若是萧珵在,也不必等到仙山之人来。萧珵术法高深,仅凭他们两人就能前往大漠查看封印。 青城城主白湘秀眉微蹙,有些恼怒地说:“天魔又被放跑了?崇丘修士不过如此!” “青城主,连黑城主都挨不过凶魔一掌,莫非你有办法制服它?”黄城城主不忆语气讥讽。 “你……”白湘拍桌而起,细针直指不忆。 “天魔凶恶,唯有仙尊才能制住,崇丘此番确实失策。”蓝城城主慕容溟伸手拦住了白湘。 白湘坐了回去,紧紧捏着细针。 绿城城主一言不发。 萨拉见气氛凝滞,微笑着说:“魔道封印必须查看一番,谁为我做此事?” 几位城主对视一眼,慕容溟起身行了个抱礼说:“天主大人,我愿走一趟。只是……” 她环顾四周,有些疑惑地说:“今日怎么不见萧城主?” 绿城城主也抬起了头。 萨拉随意地说:“我把他派出去了。” 慕容溟沉着眼坐了回去。 萨拉脸上笑意越发灿烂,命令慕容溟和周肃前往黑城查看封印,允许带各自的属下。 天主离开了大殿,城主们也三三两两起身回城。 “嗤!”细针飞过,白湘与不忆打了起来,殿里一时间火星四射,殿中侍臣纷纷避着两人。 周肃站在大殿外,看着慕容溟说:“慕容城主,你要与我同行还是先去接你的属下?” 慕容溟点头说:“不必带属下,直接去查看封印!” 周肃也正有此意,便跳上了慕容溟的飞剑。慕容溟平稳地御剑朝西北飞去。 他不由心头暗赞,慕容溟为人冷淡,术法倒是极好,御剑术与萧珵不相上下。他没有注意到前方的慕容溟指尖微动。 两人日夜赶路,花了五日功夫才赶到黑城,见过伦察后便动身去了大漠。 入眼是一望无际的黑沙,死气沉沉地覆盖在光裸的岩层上,空气中还漂浮着焦味。 周肃沉默地走了上去,踩在黑沙上,沙子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两人就着月光小心翼翼地搜寻着四周沙岩,魔法封印若是破了,沙漠里极有可能藏着魔物。 却是一无所获。两人对视一眼,或许还不够深入。 慕容溟拔出了长剑,两人御剑飞过沙漠,往最西方飞去。 两人走后,空旷的沙漠上凭空出现了两个人影。两个小童击掌而笑,幸亏他们来得早,否则这狩猎魔物的机会就被抢了。 他们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封印袋,胀鼓鼓的袋子里传出魔物的撕咬声。 “老实点,不然小爷立马净化你们!” 青衣小童恶狠狠地说,魔物们果然老实了很多,只抓挠着封印袋。 黄衣小童眼睛骨碌碌地转了一圈,歪着头说:“也不知这些魔物跟鬼窟妖兽谁更厉害?” 两人对视一眼,大笑着消失在了沙漠上。 慕容溟和周肃又往里飞了一天一夜,硬是没发现任何魔物,眼前是浩瀚无垠的蓝天白云,看不出哪里是魔道封印的所在,只得御剑飞回黑城。 西方天际,正值日落,天空血红一片,日落时分正是阳气虚弱之时,魔物蠢蠢欲动。 “嗷~”一只三头魔物吼叫了一声,用爪子拼命地刨着封印之门,门上隐有细缝,又被从外封了起来。 它费力地拈起一条细丝,试图将封印线扯开。 “嘭!”魔物被弹飞了,爪子开始熔化,很快整个身体也被吞没了。 封印线贴了回去,与新上的封线慢慢融合。 “嗞嗞嗞!”魔物们纷纷后退,让出了一条通路。 一个细长的身影走到了封印之门前,查看着被加固的封印。随即轻笑一声说:“幽洲王族的手法,来得倒是快。你们别枉费心机了,打不开的。” 女子冷淡的声音落在黑暗中,人影也渐渐消失。 魔物们咆哮起来,又开始了乱斗。 第一百一十七章 慕容溟 “呼!”几簇幽绿的鬼火亮了起来,空旷的大殿上波纹微晃,一个细长的人影站在了殿中。 大殿十分宽广,鬼火只能隐隐照到殿里,殿里显得十分昏暗。 人影斜躺在了水面上,缓慢地滑动着水面上漂浮的画卷,嘴边露出难辨的笑意。 “嘶!”大殿一角被从里撕裂,一个瘦高的身影慢慢浮起。 斜躺的人笑着坐起了身,面前的画卷散做波纹。 “你怎么来了?我以为你正分身乏术。” 清浅的声音带着一丝笑意。 瘦高身影走到了水面上,刺骨的寒意从脚底钻起,浸得她骨骼生疼,她低声问:“你怎么又躺在黑川中?” 河上的女子走了下来,拍着瘦高女子说:“无妨,倒是你,不待在黑城?” 瘦高女子冷淡地说:“左右无事,我到你殿中来瞧瞧。” 河中女子走到了大殿深处,她脚下的黑川河恢复了本来面目,水势汹涌,水中隐约可见狰狞的虫蛇魔物,河水夹杂着浓重的腥气,凶猛地流向遥远的殿外。 河中女子穿着一身淡粉锦衣,坐在朱红铁椅上,鬼火在她头顶晃动,越发衬得她容颜浅淡,五官模糊。 瘦高女子走到她身前坐下,端起骨杯嗅了嗅,不错,纯正仙修的味道。她仰头一饮而尽,冷漠地擦了擦沾在嘴边的血迹。 粉衣女子轻笑着说:“你还是这般挑剔。” 瘦高女子冷漠地说:“魔道封印被修补好了,是崇丘仙修做的吗?” 粉衣女子笑得越发灿烂,神秘地说:“这你却是猜错了。” 瘦高女子有些不解,不是崇丘?那是哪座仙山? “你可曾听过幽洲王族?” 瘦高女子怔住了,幽洲王族?幽洲自古不是由十二个怪人掌管吗?这十二人实力高深,其中不乏海外仙者,加上独成一系的幽洲武学和术法,幽洲逐渐成了睥睨天下的独立地界。 粉衣女子静静地说:“我亦是三百年前才知有幽洲王城,王族中人向来不与外界接触,幽洲十二怪只是低阶护卫。” 瘦高女子有些吃惊,据她所知,幽洲十二怪能力怪异,加之精通术法,实力远在天空城城主之上。他们还只是低阶护卫,王城中人该是何等厉害! 她疑惑地问:“前来加固封印的是幽洲王族?” 粉衣女子点了点头说:“正是,手法与海外仙修不同。” 她堕入魔道不过短短三百年,对于神秘的幽洲王族知之甚少,只是那封印上的印记绝非仙术。 印记似花似火,比仙术更为霸道,只有魔主说的幽洲王族有这本事。幽洲王族,是神族后裔,至今仍掌管着天道。 她神情晦暗地看着手指,黑色尖甲上泛着幽光。 瘦高女子垂眸不语,指尖微动。 “不要偷听我的心事,阿溟。” 粉衣女子笑得无邪。 瘦高女子难得笑了笑说:“知晓了。” 粉衣女子站起身说:“前几日你母亲被虚魔所伤,眼下只怕魔力所剩无几了,你可要去看看她?” 瘦高女子眼中闪过一丝憎恶,冷冷地说:“不必了。” 她起身朝黑川走去。 “替我看着天魔,他心智未稳,谨防仙修偷袭。” 瘦高女子点了点头,沉入了黑川。 皓月当空,城主府一片寂静。躺在榻上的少女睁开了眼,看向窗口的月光。 一个虚幻的方形空间浮在她眼前,她微微皱眉,四更天城主府里有人使用空间阵法? 实在鬼祟,这黑城太诡异了,不仅城主藏着秘密,连侍人也奇怪得很,入夜便不见人影。 少女猛地闭上眼,沉入了异赋空间。 一个背着长剑的瘦高女子落在了榻前。 榻上空无一人。 女子伸手摸了摸床榻,榻上仍有淡淡余温。 好重的魔物气息!空间中的少女死死盯着女子,指尖滑出了一沓红色符纸。 女子悄悄离开了房门。 少女松了口气,眼下她还没有恢复仙力,只能简单地使用异赋,奈何不了魔物。 当时天魔在沙漠里暴走,她和师兄们在异赋空间里困了四天,粮尽援绝。 几位师兄轮流给她输着仅剩的仙力,她才死死地撑住了空间,却有两位师兄因此仙力耗尽,力竭而死。 少女神情哀伤,她本以为自己也会力竭而死。 那时身体已经到了极限,即便有师兄们输入的仙力,她也已经摇摇欲坠。 随着天魔一声怒吼,她只觉脑中有根弦啪地一声断了,手中的空间猛地破碎,她软绵绵地掉了下去,昏沉中她看见天魔朝她挥出了掌。 她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却仿佛落入了轻盈的棉絮中,等醒来已经在城主府中了。 师兄们也不知是谁救了他们,只知道醒来时他们躺在荒凉的沙岩上,四周空无一人,天魔也不见踪迹。 她和长老重伤无法动弹,便留在了城主府养伤,师兄们则回了崇丘禀报天尊大人。 少女慢慢躺回了床榻,闭目养神。 一只沙猫悄悄从屋顶跳下,飞快地朝内院跑去。 宽阔的露台上走出了一个人,玉冠黑袍,长剑束在腰间。 慕容溟停住了脚步,看着拦在前方的周肃。 周肃面沉如水,看着她说:“深夜外出,慕容城主雅兴颇佳。” 慕容溟冷着脸说:“周城主长夜不眠,雅兴亦佳。” 气氛有些凝滞。 “啪啪啪!”露台上又走出了一个人,却是伦察。 伦察抚着掌说:“想来月色撩人,两位城主竟相约夜游蔽府,实在令我受宠若惊。” 他嘴角噙着笑意,眼神却有些嘲讽。在他府中也敢耍花样?周肃夜探兴长老,慕容溟窥视庄姑娘,两人潜入重伤修士房中意欲何为? 自从他死里逃生,便起了疑心,天魔为何每每躲过城民搜寻,竟比他这城主更熟悉地形! 只有一种可能,城中有内奸,且地位不低,每次都能得知搜寻线路。他狠狠地朝两人看去。 周肃只得无奈地说:“黑城主,我自兴长老房中来,据兴长老所说,天魔似乎对庄姑娘有些特别。” “我也有些好奇,去了一趟庄姑娘房中,并未看到人,倒是不知她有何特别的。” 慕容溟冷淡地看着伦察。 伦察冷哼一声,越过两人朝庄姑娘的房间走去。 周肃和慕容溟见状跟了上去。 庄雪惊讶地看着走进房中的三人,黑城主为何来她房中? 伦察轻声说:“庄姑娘,深夜打扰实在唐突,你身子好些了吗?在府中住得可还习惯?” 庄雪警惕地看着他,她住进城主府大半月了,他才来问她?她的眼神飞快滑过慕容溟,脸上神色越发沉重。 周肃打量着她,正值豆蔻之年的少女容颜娇美,身姿纤细,虽极力隐藏,依然能看出她有一丝紧张和无助来。 慕容溟神色不明,直直的看着她。 庄雪额上冒出了细细的汗珠。 四人商议到天明,决定等庄雪身子好转就护着她去大漠引天魔出来,天魔似乎不会伤她。 大漠八月,风静天长,落日坠入了岩丘。 庄雪一身红衣,抱着古琴走入了荒凉的风蚀岩落。风从岩隙吹过,热沙轻轻沾在了她白净的手臂上,她长发微乱,醉眼朦胧地看着天际残阳,一轮新月冉冉升起。 孤寂的琴音从岩下流出,被风吹散在黑沙上,只能听见断续的轻微声响。 周肃埋伏在沙坑中,看了一眼远处的伦察。这招美人计能奏效吗?他们等了几天也不见动静。 伦察沉着眼示意他稍安勿躁。 慕容溟藏在风蚀岩背后的沙丘下,按了按衣带。 沙漠上起风了,沙子被吹得轻轻飞扬,有爬虫沿着沙脊缓缓爬行,秃鹰在空阔的天上盘旋。 周肃用力擦了擦眼皮上的沙子,不敢置信地盯着远处沙漠上的人影。 相隔甚远,他只能分辨出那是一个身形颀长的男子,男子犹豫地向他们走来。 他的心跳得飞快,终于能看到天魔的真面目了。他握紧了长剑,身体微微发抖。 庄雪浑身僵硬,瞪大了眼看着远处,它真的来了! 伦察神色凶狠,拜它所赐,他足足养了八个月的伤。今日埋伏在沙子中的都是崇丘高阶修士,还有三名长老,看它如何逃! 慕容溟黑下了脸,冷冷地看着远处走来的人影,若他再走一步,就会落入封印中! 真真顽固!她明明告诫过他不要出来,想不到他真的被美色诱了出来。 那晚就该杀了庄雪!慕容溟眼瞳微红,嘴角扯起一丝暴虐的笑意。 天魔突然停下了,远远看着岩下的庄雪。 慕容溟放下了大剑。 周肃和伦察微微吃惊,它怎么不过来了?再有一步,就能封印它。 “吼~”天魔突然仰天长吼,满天星光闪烁,澄净的蓝空变得似真似幻。 “不……”庄雪惨叫一声,猛地开启了异赋,瞬间消失在了岩下。 埋伏的众人微微吃惊,朝风蚀岩看去,唯有慕容溟脸上露出了讥讽的笑意。庄雪是见过天雷降临的,这光芒想必她不会忘记。 天魔听见惨叫声朝风蚀岩看了一眼,就在众人以为它要发怒时,它却转身走了,很快消失在了沙漠上。 月影移转,沙漠上的人渐渐走空。一束月光投入了沙洞,洞中空间巨大,几根巨大岩柱支撑着洞顶。 慕容溟看了一眼洞中粗糙的岩刻,似嘲非嘲地说:“既喜欢精美,何必毁了地下古城。” 洞中一片寂静。 她循着岩道走到了最里间,沙岩上卧着一个男子。男子长发垂地,身上穿着一件破烂的白色锦袍,背对着她。 她冷漠地说:“今日还算你聪明,若是踏进封印结界,就再也出不来了。” 男子一动不动。 她皱了皱眉说:“天魔,你跑出来这么久,也该回魔境了,免得尊使担忧。人族丑恶,数次想诱封你,我整日给你传信,亦是疲惫。” 自从天魔趁阿疏不备,从魔境跑到了外界,阿疏便被魔主责骂了一通。魔主要阿疏带天魔返回魔境,以免天魔被仙修封印。 阿疏不便离开魔境,只得让她看着天魔,她悄悄潜入了黑城,找到天魔劝他回境,他却勃然大怒,将她打伤了,随即在黑城作乱。 黑城城主伦察将此事上报天主,天主向崇丘求援,仙修们涌入了黑城搜寻。 她只得到处打探,再提前告诉他仙修们的行踪。每日东奔xz,令她劳累不堪。 一开始他分明避开了仙修,只是兴长老一行人过来之后,他却跳了出去。 她心思转了转,天魔既然迷恋那小丫头,不如将那丫头扔进魔道,也好把天魔哄回去。 她站起身说:“罢了,你待在洞中吧,我取你想要的人来。” 男子突然动了,瞬息之间掐住了慕容溟的脖子,将她举过头顶。 慕容溟心知不好,天魔发怒了,她连忙挥剑斩落了头颅,身子弹射到洞口,纵身跃了出去。 月光下她光秃的颈上飞快长出一颗黑色肉球,肉球不停扭曲和挣扎,凹陷出了五官,长发也长了出来,恢复了她之前的脸孔。 天魔没有追来。她缓了口气,魔道中除了魔主和尊使,无人打得过天魔。何况她只是个半魔,更不是他的对手。 慕容溟御剑朝黑城飞去。 天魔卧回了沙岩,静静地躺在黑暗中。 第一百一十八章 傩舞 “噗噗!”一只夜莺从帐门飞进来,落到娄朔手上。 娄朔给它喂了些米粒,低声轻语了片刻,将它放出了营。 夏决眉目沉稳,坐在案后飞快书写着,不时对着舆图摆放木人。 “将军,杨将军率领大军驻扎在了洛城外二百里。杨将军身边多了一个南国女子,似是俘虏。” 夏决微微抬头,杨一世收了个南国女子?行军打仗之中女子随行多有不便,杨一世倒是精力充沛。 他低下了头,一面沉思一面部署着土垒和伏击木人,将战车和强弩的位置圈了出来。 娄朔想了想又说:“据闻杨一世极其宠爱那女子,平日不许女子离身半步,一路搜寻了不少珍宝讨女子欢心。” 夏决放下了狼毫,静静地看着他说:“二皇子那边有何动静?” 娄朔脸上露出了古怪的神情,低声说:“二皇子领粮草督运一职,为东西两路大军提供粮草补给。杨将军在前开路,二皇子在后拾得盆满钵满。只是不知何故,过曲水城后押送粮草的将士们突发怪疾,行止似兽,二皇子亦深受其害。” 夏决微惊,莫非中了蛊?可杨家军一路走到了洛城,二皇子在曲水城做了什么? 他语气微沉地问:“眼下粮草由谁押送?” “将军,是户部郎中周韬。” 夏决剑眉微皱,户部郎中?皇上近年来喜欢把这等差事交给文臣,前有胡简,后有周韬,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岂能担起军备重任? 粮草历来是兵家重物,他们过境千里在他国作战,十分依赖粮草。先运来的粮草堆放在营中隐蔽之所,由重兵把守,因战事拖延,粮草消耗极快,营中的粮草仅够十余日。 周韬自雍京出发,离曲水城尚有几千里,二皇子那边的粮草又拖延不至,军中无粮必会人心涣散。 士气不可滞!夏决当机立断,大声说:“娄朔,速招召夏綦和夏兖进帐!” 不一会儿,一身戎装的夏兖急忙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刚洗沐后的夏綦。 “将军,有何吩咐?”夏兖拱手问。 “粮草有异,夏兖,你速速带人入粮道,前往曲水城,十日内务必将粮草运回!” “末将遵命!”夏兖神色凝重,大步撩开帘子走了出去。 夏綦疑惑地问:“将军,粮草有变故?” 夏决点了点头说:“此事虚实未定,你我先议,再召幕僚共商行军之策。” 洛城外杨家大营主帐中,杨一世一身白袍,发间微微滴水,他侧躺在榻上,神情莫测地看着郑媛。 她今日穿了一身湖蓝轻纱,坐在软榻上绣花,纤细的十指飞快穿梭,一朵黑色祥云若隐若现。 她神情专注,连他放肆的眼光也未曾在意。 他轻咳一声,又问了一次:“你是说二皇子一行在曲水城招惹了蛊灵?” 郑媛头也不抬地说:“是,曲水城信奉神女娘娘,神女娘娘赐器物于城民,城民死后器物当归还神女娘娘。蛊灵是神女娘娘的侍者,城中遗物都归蛊灵所有,若有带出,将被蛊灵惩罚。” 杨一世大笑起来,二皇子一路行来捡惯了金玉珠宝,定没想过会在曲水城栽跟头,这督运的肥缺也落入了周韬手中。 郑媛见他心情畅快,放下了绣针轻声说:“将军,我想求你一件事,你在黎州城外答应了带我去召陵,如今我与召陵仅一城之隔,将军放我出去吧。” 杨一世脸上的笑容逐渐凝固,神情有些不快地说:“你想独自穿过洛城前往召陵?” 郑媛迟疑地说:“我是午云之人,洛城将士想必不会为难我,只要进了城我就能南下,去往召陵。” 杨一世沉脸不语,那日将她打晕带回了大营,她醒来后挣扎不休,无奈之下他只得答应带她去召陵。兵荒马乱之中跟着大军总比她一个弱女子独身前往强,她终于安静下来跟着他一路行来。 “将军……”郑媛神色乞求地看着他,眼中微弱的光芒渐渐黯淡。 “你去吧……我陪你过去。” 杨一世深深叹了口气,他总是败在她眼下,每每看着她毫无生气的眼中仅存的一点光亮,他总是不忍令它熄灭。 他出身世家,收用过不少婀娜女子,唯独在她面前小心翼翼,生怕显露了半分轻薄,令她嫌恶。明明见了她他便有些把持不住,想要拥她入怀,却生生止了欲念,尽他所能地呵护着她。 他怎会喜欢这样毫无生气又脆弱欲陨的女子! 杨一世烦恼地摆了摆头,朝郑媛看去,见她神色欢喜,他也慢慢欢喜起来。 郑媛神色快活地飞针走线,手下红袍上绽放出朵朵黑云。 三日后,流江城。夏决高坐在歌楼上,不远处浓烟滚滚,风中弥漫着蚕丝燃烧的焦臭味。 楼梯间传来急躁的脚步声,娄朔脸色通红的跑了上来,兴奋地说:“将军,拿……拿下了,崔家人大多被俘,族中绣品我已派人押送回雍京!” 流江崔氏绣闻名天下,皇上特地下旨活擒崔家人,将崔家人押往大雍。流江地域遍布沼泽湖泊,其人善伏击,夏家军耗时四个月终于攻下了流江,擒住了崔家家主。 夏决神色沉沉,流江战役夏逊阵亡,夏逊是他的左膀右臂,流江闵氏生生折了他一臂。 娄朔慢慢收起了笑容,从袖中取出了一枚四寸长的黑色符节,把它和一枚八寸长的红色符节放在木盒中,交给了身后的探子。 探子行了个礼,飞快地离开了。 娄朔低声说:“闵悟宁为玉碎,被围后自戕而亡。” 夏决没有说话。 两人默默地朝楼下看去。 楼下将士拉起了绳索,催着绑了手的崔家人上路。 一个姿容静美的女郎引起了娄朔的注意,他指着她大声问:“这女郎是谁?” “娄将军,这是崔氏七娘,据说是宫中若嫔娘娘指定要的人。”一名小兵恭敬地回答。 崔七娘抬起了头,与娄朔四目相对,娄朔只觉通心清凉,八月的烈阳似乎消退了几分。 “大雍之人真真小人,去岁上元节诱我午云长公主入雍,今竟食诺南攻!” 娄朔惊在原地,这崔七娘看着安静,开口竟这般伶俐。 夏决冷冷地看了崔七娘一眼。 小兵急忙催促着崔家俘虏走开。 “噗噗!”一只夜莺飞到了木栏上,蹦蹦跳跳地啄着栏杆。 娄朔无奈地摸出米粒,夜莺欢快地鸣叫起来。 他有些吃惊地说:“将军,杨将军传信说想要借道流江……只他与那女子。” 夏决微微挑眉说:“杨一世与那女子?” 娄朔也觉得奇怪。 月色如水清澈,杨一世从主帐摸了出去,范尝在帐中替他打着掩护。 郑媛一身白裙,焦急地等在山道后。远处传来马蹄声,她急忙探出头张望,月色下杨一世疾驰而来,脸上带着几分笑意。 杨一世轻吁一声,宝马慢慢停下了,他翻身下马,撑着郑媛翻上了马背,随即坐在了她身后。 两人离得很近,他能嗅到她身上淡淡的香味。 郑媛有些不适地侧了侧身,将包袱背得更紧了。 杨一世心头闷笑,低声说:“郑姑娘勿动,我们策马疾驰,晃动身子容易摔下去。” 郑媛僵直了身子,紧紧抓着缰绳。 两人迎着月色策马往流江城奔去,夜风夹杂着无名香气,官道两侧的湖面上散开了几圈涟漪,偶有游鱼探出水来。 两人疾驰了两天两夜,终于到了召陵城外,此时已是黄昏。 郑媛心绪万千,跳下了马背。眼前是奔腾的江水,自下马关流泻而出,一路淹过荒草丛生的江滩,流向南境。 她怔怔地看着江水,她只听闻召陵被沧江倒淹,却不知整座召陵城已经消失,昔日繁华的南境门户召陵城永远沉下了沧江。 昔日午云的第一雄关下马关成了泄口,满城江水自此泄下! 难怪赵太后不派人防守南境,南海诸部根本进不了召陵城! 她慢慢瘫坐在地上,她还以为召陵城只是没了活人,她可以自下马关入城,去梅杏长街祭拜。 她捂住脸失声痛哭,哭声悲怆,撕心裂肺地回荡在沧江边。 杨一世的心突然很疼,他站在她身后不知如何是好,既想拥着她安抚,又怕扰了她。 郑媛满心绝望,陷入了极度的痛苦和自责中,都怪祖父,都怪祖父,若不是祖父,她的少年怎会永远沉入冰冷的沧江水下。 她恍惚记起卫军南退,她托人往军中带信,信中多有埋怨,怨他久不回信,怨他满心先帝,怨他不回都宫,一直在怨他,怨他离她而去,徒留她在都宫守望。 那年夏祭,少年顾盼神飞,轻轻走到了她身边,欲语还休。 郑媛满心悲戚,若没有那场内战,她及笄后会是他的妻,与世间所有夫妻一般,三餐四季,共立黄昏,终究不可得,终究不可得。 郑媛哭声渐哑,她把脸贴在了地上,地面冰凉,像极了她被浸冷的心。沧江水出自雪山,终日冰寒,过南境仍不暖。 她慢慢爬了起来,神情木然地说:“令将军见笑了,多谢将军带我来召陵。” 杨一世皱了皱眉,他有许多话想问,又生生压下。她眼中的光熄灭了,整个人沉浸在死寂中。 郑媛脸色晦暗,咯咯地笑着说:“将军一路护我,着实辛苦,郑媛别无所报,郑媛有舞一支,本是为召陵亡魂备的,将军要看看吗?” 杨一世深深看着她,便是巫蛊之术,他也认了。 郑媛打开了包袱,一件红色长袍叠得整整齐齐的,正是她前几日绣的那一件。 她抖开了长袍,无所顾忌地解开了裙衫,白皙纤细的身上仅剩薄薄的亵衣。她静静穿上了祭服,大红色的祭服上黑云飘动。 杨一世气息微滞,直直地看着她。 郑媛神情肃穆地戴上了巫女面具,踏着石板开始扭动身子,随着火苗扑动,她身子扭曲似蛇,纤细的头颅不停颤动,似要与火苗融为一体。 火光下只见肢体雪白,祭服血红,黑云翻涌,她的动作越来越快,四周慢慢响起了鼓声,鼓声由远及近,越来越密。 她凌空翻起,血色盖天,火光四射,像落下了一场血雨。平地突然起风,吹起了她的祭服,她口中喃喃有声,吟唱起古老的巫咒,火光猛地蔓延开,燃成了一排,正好簇立在召陵城外。 风中传来呜咽声,隐有金戈铁马之声,鼓声急躁,石板上开始冒出红色的蛊灵,围在郑媛脚边。 “轰!”火光燃成一圈,将郑媛和杨一世围在其中。 蛊灵越来越多,随着吟唱声它们开始走进火圈,火烧得更猛了。 乌云蔽月,祭火燃了一夜,郑媛不知疲倦地舞了一夜,口中喃声未停。 天光自东方浮起,蛊灵渐渐消失,火圈慢慢消失,鼓声也越来越远。 “嘭!”郑媛砸在了石板上,血从面具下流出。 “郑姑娘!”杨一世惊慌地大喊,踉跄着扑到了她身前,将她扶起,她口中还在喃喃吟唱巫语。 他飞快地取下了她的面具,白皙的额上有一条细长的伤口汩汩冒血,他连忙撕开衣襟,慌乱地包扎起来。 郑媛已经陷入了癫狂,四肢飞快地擦着地面舞动,口齿不清地叫喃。 他只得出手点了她的穴,然而她仍在抽动四肢。 他心头大骇,他早该反应过来这是傩舞,南下途中听说过傩舞,起舞的巫女若是心有异念,巫术就会反噬,被超度的亡魂会吞噬巫女。 他蓦地想起她无所顾忌的神色,不由心头一紧,她似在赎罪,她是故意让亡魂吞噬,她想献祭给召陵水下的亡魂! “嘶!”杨一世愤怒地撕掉了她身上的祭服,拿起她脱下的裙衫给她套上,用腰带绑了她的手脚,将软布塞进了她口中。 他的宝马昨夜受惊跑开了,眼下迟疑地站在远处看着他。 他吹了声口哨,黑色宝马抬蹄跑了过来。 他把郑媛放上马背,自己翻身上了马,拼命地护着她往南海诸部奔去。 她快不行了,气息越来越弱,南海诸部多异术,定能救她。 杨一世神色冷峻,策马跃入了南海地境。 第一百一十九章 北境王宫 北境大元元年九月,大雍三公主随使臣抵达王城,千街灯树如焰,万户繁光缀天,梵音远扬天外,王城沉浸在欢歌笑语中。 车马纷纷,百姓如织,争相挤入长街,观望三公主的仪仗。 大将军丹祖护着三公主一路行到王宫宫门前。宫门大开,四处张灯结彩,吉火满天,宫中侍臣候成人海,蜿蜒着通向祭宫。 侍臣们脸上洋溢着笑容,好奇地看向华美的宫轿。 宫轿已经停了,一个身着茜红宫装的高大嬷嬷对着轿帘躬身说:“殿下,已经到北境王宫了,正值吉时,您可以下轿了。” 两个沉稳的大宫女挑起了轿帘,帘中女子慢慢探出了身,踩着矮凳下了轿。 入眼是满宫花灯,王宫各处叠翠堆金,浮光耀影,万丈夕霞照耀在半山上,王宫仿若仙宫。 华心兮微微讶然,只听闻北境荒蛮,不想王宫如此辉煌。 一个华服少年从宫道缓缓走来,两侧侍臣纷纷行礼,少年微微点头,走到了她身前一丈的地方。 少年躬身行礼说:“吉日良辰,王上正在祭宫,特命臣弟前来迎接三公主,恭迎公主殿下!” 他神色恭敬,目不斜视,修长的身子躬得极低。 华心兮打量了他一眼,少年行止翩翩,眉眼间一片洒脱。 她拱手行了个礼,跟着少年走进了宫门,侍从们浩浩荡荡地跟在两人身后。 王宫地势盘旋,少年放慢了脚步。 华心兮努力保持姿仪,生怕失仪于满宫侍臣眼前。 李嬷嬷连忙跟上,谦恭地伸手托着她的手。 她松了口气,连月乘轿她腿脚有些虚软,走不了太远的路。她想起倾云初入皇宫那夜,父皇命倾云献舞,分明是有意刁难。父皇的算盘一开始就打好了! 她心下苦笑,默默捏紧了裙角。 祭宫萧鼓喧天,远远可见山上逐层燃起的火树,火光四溅,似千星坠落,一轮圆月从星坠处升起。祭宫亮如白昼,高台上站着一个身着大红吉服的伟岸男子,目光透过层层火光朝她看来。 只一眼,华心兮便是一惊,好生锐利的目光!她低下头不再张望,任大红喜袍逶迤曳地。 穆顼戴着王冠,站在高台上看着一步步朝他行来的三公主,心里有淡淡喜意。 浮世三千,与他同登祭宫的唯有她,他的王后。月色灯山满帝都,如何消得此良辰! 鼓声渐急,少年引着华心兮走到了高台下,恭敬地行礼说:“王上,臣弟不辱使命,将王后娘娘带到了。” 穆顼神情愉悦地说:“甚好,泽兰,你入座吧。” 泽兰退到了高台左侧,入了座。他抬眼看向对面,舜姬轻轻颔首,她座下的女眷们似笑似怨,看向了王上和王后。 王上和王后开始祭天,牲畜摆了一地,祭司口中喃喃有声,用木枝沾了神水轻轻抽打在两人身上,金盆里不时扑出火星。 祭祀仪式十分庄重,接连祭拜了天地,火神,最后祭司引着两人走到了舜姬跟前。 “噗通!”穆顼重重跪下,王冠上珠帘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华心兮也跟着跪下,和他一起虔诚地伏地跪拜,直到舜姬起身扶起两人。 祭祀完毕后,热闹的宫宴开始了,席间觥筹交错,笑语盈盈,不少大臣家眷前来问安,华心兮只得撑起精神应付。 过了一会儿,几个姿容华美的女子端起银杯迟疑地走到了她跟前,为首的是个丰腴的娇媚女子。 女子双手端起银杯捧过头顶,躬身行礼说:“给王后娘娘请安,愿娘娘千秋永安!” 她身后几个女子也纷纷举起银杯问安,美酒在杯中微荡,晃碎了月影。 华心兮轻轻应了一声,捧起银杯一饮而尽,女子们欢喜地回了座。 她有些疲惫,随手招了招身后的人说:“你与我说说,那几个女子是什么人?” 泽兰有些讶然地转头看了一圈,王后娘娘这是在叫他? 他捧着银杯躬身说:“王后娘娘,那是王上的姬妾们,为首的是凌姬。” 凌姬?宠姬果然气焰嚣张,她刚入北境王宫,凌姬就敢借问安之名灌酒。 她心头冷哼,改日找个机会好好治治凌姬。她侧头看着泽兰,想要再问些话。 泽兰这才看清她,他脸上飞快闪过一丝惊讶,这张脸他见过的,去岁在大雍钟国寺碰见倾云长公主时,同行的就是这女子,似乎是……大雍四公主? 他沉下了脸,大雍这是偷梁换柱。他飞快看了一眼首座上的穆顼,穆顼与大臣们相饮甚欢。 他压下了情绪,飞快地行礼退下。 华心兮微微皱眉,泽王爷方才神色似惊似疑,莫非他在雍京见过华青鸾? 华青鸾这坏事的小蹄子!这可是欺君之罪,被北境王得知如何是好。 她猛地站起身,朝男子席看去,泽王爷已经走了。她心急如焚,泽王爷那神色是何意? 穆顼捧着银杯高声笑谈,似是大醉,眼中余光却关注着华心兮,见她突然站起身他心头有些疑惑,王后何事失态? 他顺眼朝男子席看去,席中大臣三三两两地喝酒,并无异样。 许是她乏了,连月跋涉一个弱女子如何撑得住。 他放下银杯,走到了华心兮座前。伟岸的身子挡住了火光,他温和地问:“王后可是有些乏了?不若朕送你回寝宫。” 华心兮心头猛跳,连忙敛色说:“王上亦是疲乏,臣妾唤嬷嬷送我便是,不必劳烦王上。” 一只宽大的手伸在她面前,她只得将手放了上去。 穆顼紧紧握住她的手,拉着她朝山下走去。 火树明亮,梵音隐隐,两人从祭宫缓缓走下,侍臣们纷纷躬下了身。 华心兮只觉握着她的手宽厚温暖,手中有层层细茧。 “王后,前方就是伽罗殿了,朕亲自为你营造的。” 穆顼神色温和地看着她,自去岁先皇派使臣入大雍求亲,他便知先皇在防他,先皇拿他西境十城替他定下了外族女子为王妃。 他并无怨言,他的封地在西境,西境是盐碱贫瘠之地,他只怕苦了大雍的天之骄女。 听闻大雍皇帝同意三公主北上,他连忙命人在西境起丘营造宫室。谁曾想先太子意外身亡,他登上了九五之尊之位,三公主成了他的王后。 他登上王位后,命人仿照大雍规制营造了伽罗殿,与他的梵明殿紧靠在一起。 华心兮震惊地看着眼前华美的宫殿,丹楹刻桷,琼楼高耸,明月悬在楼顶,铺泄着满天清辉。 她眼角有些湿润,她曾以为永生不可再见到雍京的雕梁画栋,北境毕竟荒蛮。她情不自禁地朝伽罗殿走去,檐下挂着一排红灯笼,脚边的琉璃宫灯透出莹莹光亮,恍若仍在雍京。 她似悲似喜地回头,目光透过穆顼落在了王城虚空中。 穆顼心头微叹,她多少有些不情愿。他凝视着她的脸,他的王后不如传闻中美艳不可方物,却别有一股沉静的味道,想来会是一代贤后,辅佐他共治北境。 他走到她身旁,拉着她走进了宫殿,宫殿里十分安谧,圣火静静燃烧,侍女们安静地候在廊下。 他牵着她走入了寝殿,替她梳洗着脸上脂粉,一张清丽的小脸静静落在他掌中。 华心兮静静地看着他,想从他神色中窥出一二。华青鸾容颜艳丽,他也是慕名前来求娶。 穆顼取下了她的凤冠,从袖中取出银梳细细替她梳着青丝。青丝柔顺如瀑,他微微用力,一撮青丝落在了他手中。 华心兮眼有泪光,无声地捂住了头。他生生扯断了她的发。 穆顼飞快地扯下了自己的长发,与她的青丝缠在一起,放入了锦囊。 他有些无奈地说:“王后见谅,大喜之日不可动刀,朕只能如此。” 他轻轻揉着她的发顶,顺势将她抱在了怀中。 华心兮满心委屈,低低抽泣。 他轻叹一声,拦腰抱起她走向床榻。榻上铺了香草和果子,他拂开果子,将她平放在榻上。 华心兮双眼紧闭,神情悲伤,耳旁是窸窸窣窣的衣带掉落声。 穆顼上了榻,压在她身上,看着她畏惧的神情轻声说:“王后莫怕,朕会温柔待你。” 他解开了她的亵衣,伏在她耳边低声说:“你永远是我的王后,我待你必如初见。” 华心兮泪眼朦胧地看着他,他神色怜惜地抱紧了她。 他满心餍足,他终于有了自己的王后,他在北境等了她一年,她终于姗姗来迟。 外间有些吵闹,华心兮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大红帐子映入眼帘,她记起自己在伽罗殿。她有些惊慌,北境王呢? “你醒了?”榻前传来一声轻笑,穆顼一身白色常服,发冠齐整地坐在椅上看着她。 她挣扎着想起身,身上一阵酸痛,她不由呻吟了一声,软软地躺在榻上。 “昨夜……你有些劳累了,今日多歇一会儿。”穆顼轻轻扶起她,端起瓷碗小口地喂着她汤药。 喂完汤药,穆顼用软被裹起她,抱着她去了汤池。 华心兮神色羞赧,不敢看他,由着他给她清洗。 穆顼给她换上了北境常服,将她的长发编成辫子,盘在了头上。他满意地看着她,终于有些像北境女子了。 北境枯燥,王宫中更是陈善可乏,华心兮整日跟着舜姬娘娘习学北境规矩,日子过得极漫长。 伽罗殿中,华心兮有些厌烦地看着院中细小的花草说:“这些个小气的花草真令本宫厌恶,来人,给本宫将草皮扒了,扔出殿外。” 几个北境侍女小心翼翼地走了出去,未过多时几个强壮的侍臣走了进来,飞快地将草皮扒干净了。 李嬷嬷欲言又止,王后娘娘来了不过两月,伽罗殿中布置已换了几拨,宫中人人皆知伽罗殿乃是王上亲自布置,娘娘这不是打王上的脸吗? 华心兮冷哼一声,她已经摸透王上的性子,只要不是太过分,看在大雍的面子上,他不会责罚她。 她烦躁地问:“随我入宫的花奴还没栽好榴花?” 李嬷嬷恭敬地说:“回娘娘,花奴说北境土贫,加之天气转寒,榴树一时无法存活。” 榴花早已过时,北境冬月如何能看到红艳艳的榴花?娘娘有些刁难花奴了。 华心兮冷着脸,她想要看到火红的榴花要再过半年,她要如何捱过漫长的时日? 凌霄殿中,穆顼闲适地靠在榻上,任凌姬替他按压肩膀。 一个侍女走了进来,恭敬地行礼说:“启禀王上,适才伽罗殿侍女传话,王后娘娘命人扒了院子。” 穆顼微微皱眉,却是笑着说:“想来王后娘娘不喜欢朕寻来的野花,由娘娘去吧。” 凌姬的指甲掐入了肉中,她心头愤恨,王上特地去荒原带回的花草王后竟令人扒了?北境荒寒,冬月要找到花草难如登天,王后太辜负王上的心意了。 她娇媚地说:“王上,娘娘好生挑剔,臣妾倒想要野花得紧。王上不若送给臣妾,臣妾定然日日好生浇灌!” 她撒娇地扯了扯穆顼的衣袖,丰腴的胸脯贴上了穆顼的胸膛。 殿中圣火正旺,穆顼睁眼看着她,伸手将她揽入怀中。凌姬娇笑起来。 夜色如墨,冷风吹进了伽罗殿。华心兮围着火炉用起了晚膳,桌上尽是各类煎烤肉食,一小盘蜜瓜显得分外可怜。 她深深叹气,北境喜食味重的烤肉,冬日蔬果极其缺乏,她贵为王后也只能少食,百姓桌上只怕难见影子。她抓起蜜瓜狠狠地啃着。 一个衣着鲜艳的侍女走进了殿,行礼说:“王后娘娘安好,王上适才命奴婢传话,今夜歇在凌霄殿。” 华心兮擦了擦嘴角,他歇在何处与她有何干系?凌姬这是皮又痒了,见王上连日歇在凌霄殿,便命侍女过来炫耀。想来凌姬的伤已经好了,正好替她抄写佛经。 “你去告诉王上,宫中不可擅专,须得雨露均沾,今夜王上该去紫苑殿了。” 穆顼狠狠地压着凌姬,看着她媚乱的神情,他静静数着。 “王上,王后娘娘命奴婢传话,您今夜该去紫苑殿了。” 他嘴边露出了一丝笑意,狠狠离开了凌姬,凌姬尖叫了一声。 他套好衣袍离开了凌霄殿。 “不!贱人!贱人!”凌姬气得砸了殿中的宝瓶香珠,殿中一片狼藉。 侍女小声地说:“娘娘,王后娘娘派人送了经书过来。” “嘭!”凌姬砸倒在榻上,晕了过去。 第一百二十章 泽王爷 北境下起了冬月的第一场雪,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地落在王城中。 华心兮裹了厚厚的兽裘,倚在高台上看雪,她身后火盆中柴火烧地正旺,一丝木香漂浮在凝滞的空气里。 她朝王城看去,王城笼罩在一片灰暗的白茫中,除了高处的檐角隐约可见,屋舍已经被厚厚的积雪掩埋了,偶尔可见百姓铲雪。 她自诩是北国之人,却是第一次看见这样厚密的大雪,不禁好笑,去岁她在倾云面前吹嘘,说大雍雪景乃是天下一绝,如今见了这般大雪方知从前多少浅薄。 没有到过北境,不能说见过大雪,铺天盖地的雪花层层叠叠地裹上了万物,地上积雪已有三尺厚。雪地上行人寥寥,只能看见股股青烟从各处冒出,隐约可辨那是一户户人家。 身后传来脚步声,她微微侧头,王上披着厚重的兽裘走了进来,他脸上冒着热气,一开口便有白气升腾。 “王后今日身子可好?朕命巫医备了些伤寒药包,每日饮三次,可驱除寒气。” 他走到了她身边,与她一起欣赏王城大雪。 伽罗殿地势高,高台上可见王城全貌。大雪倾泻,似有碎玉之声,茫茫天地沉浸在连绵不绝的簌簌声中。 华心兮坐回了火盆边烤火,李嬷嬷会意地在她脚边放上了暖壶,珠翠在一旁烤着野兔,浓浓的肉香味从火盆上散发出来。 穆顼心情愉悦,前不久王后染了风寒,巫医前后侍奉汤药,她终于好了些。今日看见她生龙活虎地赏雪烤肉,他心头快慰不少。 宫中规矩繁多,王后年幼好动,不喜宫中生活,他亦是无奈之极。这里不比西境,不能随意出游,他整日忙于政事,实在抽不开身来开解她。 他挨着她坐在火盆边,看着她嫩白的纤纤十指说:“王后,初雪大晴之后,依照惯例宫中会进行冬猎,朝中大臣及家眷均可参与,今年你初到北境,可要与臣民同乐,共享冬猎?” 华心兮眼神微亮,迟疑地说:“听着倒是有意思,只是……冬猎人杂,如何保我平安?” 她在大雍时,九弟时常邀她冬猎,她每每以畏寒之由拒绝他,以至于她与九弟竟从未去冬猎过,终是憾事。 只是宫中刀箭无眼,她远在北境,如何敢去冬猎?便是有万分兴致,也只能压下。 穆顼看着她动摇的神色,不由好笑地说:“朕既邀王后去,自然会护你平安。” 华心兮惊讶地问:“王上也会同去?” 穆顼开怀大笑,摸了摸她的头说:“朕会随臣民前往观礼,并不下场。朕已经吩咐过泽兰,以命护你。” 泽王爷?她眼神微闪,正巧她有事问他。自祭宫一面后,她整日困在后宫中,没有碰到过泽王。 她定了定心神说:“王上肯派泽王爷护臣妾,臣妾倒是安心不少。” 她早打听过,泽王爷是尊贵的舜姬娘娘所出,北境先王驾崩后他全力拥护王上登基,王上登基后十分信赖和宠爱这个最小的王弟。有泽王爷随行,必然可保她平安。 穆顼见她神色舒展,不由大乐,命侍臣备上了晚膳。今夜他要歇在伽罗殿,好好陪陪王后。 外间风雪交加,殿内火炉温暖,穆顼脱下外袍躺在了华心兮身边。 他轻轻抬起她的下巴,直直地看进她眼中。王后不喜与他亲近,入宫数月两人同房不过两三次,不知是否他动作粗鲁,令她不喜,每每她脸上总露出难以忍耐的神色,隐隐灼伤了他。 他宁肯找姬妾们发泄,也不想逼她,她对此也毫不在意。 他心头暗叹,终究她年幼任性,他已过而立之年,总得多多包容。 他低声说:“王后,睁眼看着我。” 华心兮微微皱眉,睁眼看着他沉了下来,她闷哼了一声。 穆顼更加小心地哄着她,紧紧看着她的神色。情到深处他不由低吼:“青鸾……” 华心兮浑身紧绷,神色有些复杂。 穆顼心头苦笑,她果真不喜他唤她的名字。 殿中火炉烧得仍旺,榻上春意融融,穆顼轻轻起了身,穿戴好裘袍推开了殿门。 外间风雪小了些,天际隐隐发亮,不日就会雪晴了。 一个神情古板的侍臣走到了殿门外,躬身问:“王上,可要赐药?” 穆顼神色复杂,太子未出世之前,王后作为外族女子不宜有孕,以免日后血脉相争。只是以他与王后同房情形来看,便是他想要孩子,王后也未必愿意。 他沉声说:“今日便不赐了,朕也想早日有自己的孩儿。” 侍臣有些惊愕,王后可是外族女子。 穆顼沉脸看着他。 侍臣心知逾越,连忙行礼退了下去。 四日后初雪大晴,北境王城开始了为期三日的冬猎。王公大臣纷纷携家眷到了城外荒原,百姓们早已换上了厚厚的妖兽皮袄,踩着滑竿一路随行。 王城各处张灯结彩,百姓门前雪已清扫,挂上了驱邪祈福的幡带。 明亮的阳光照在白茫茫的荒原上,爆竹声此起彼伏,北境臣民站直了身,双手合十,一团团明亮的火焰从他们脚底窜起,裹住了他们全身。 华心兮第一次见到北境之人的神力,大为惊叹。 原上随处可见各色火团,不少妖兽飞快地从雪地下爬起,往远处雪丘躲去。 穆顼精简地做了祈愿仪式,便下令参加的臣民进入荒原。 华心兮看着兴奋滑入荒原的臣民,有些跃跃欲试,来了这么久,终于找到了好玩的事。 穆顼召她身边,仔细地说:“原上严寒,切不可远离泽兰。若是不慎走散,便发烟筒,原中境军看到会立马赶来。” 他替她拢了拢兽裘,把一条纯白妖兽长尾围在了她颈上。 华心兮摸了摸兜中的烟筒,急切地转身朝泽兰跑去。 泽兰一身浅褐兽裘,打扮得十分精干,他手握骨杖,踩在滑竿上神采奕奕地朝她看去。 华心兮小心翼翼地踩上了滑竿,学着泽兰的样子艰难地往前滑。 泽兰只得走到她身边指导,两人费了一盏茶时间终于滑进了荒原,此时原上人影寥寥,他们落在了最后。 华心兮终于学会了滑雪,她兴奋地回头朝远处看台上的穆顼挥了挥手,她看见他的目光穿过白茫雪地温和地落在她身上。 泽兰时走时停,不时用长剑敲打隆起的雪包,想看看有没有妖兽藏在下面。 华心兮背着箭筒,好奇地看着他到处翻找。 泽兰额上冒出了汗珠,脸色通红地说:“王后娘娘,我们来晚了,妖兽被他们吓跑了。” 两人只得飞快地朝前滑,前方是光秃秃的树林,残雪挂在树杈上。 两人滑过树林,拐入了一条人迹稀少的小道。 前方雪地上传来轻微动静,泽兰挥手止住了华心兮,他搭起羽箭悄悄滑近。 “咻!”羽箭快如闪电,射入了雪地,血迹慢慢透出。 他兴奋地跑过去挖开雪地,一只灰色羽毛的妖兽扎在箭下,眼珠骨碌碌地转动。 泽兰大笑说:“哈哈,如何?本王爷眼尖手快,瞬间就抓到你了。” “噗!”妖兽猛地朝他喷出黑血。 “滋滋”黑血被火光烧尽,泽兰被红色光圈包裹着,他从怀中取出封袋,将妖兽扔了进去。 华心兮艳羡得紧,撑着滑竿往前滑去。 泽兰连忙跟上,生怕跟丢了人。 雪地变薄了,隐隐可见底下红褐色的岩层,阳光照在雪地上有些刺眼,华心兮伸手挡了挡。 “小心!” 泽兰一个滑铲,将她撞到,两人在雪地上滑行了一丈远。 “吼……”一只似熊似虎的妖兽龇牙咧嘴地站在华心兮先前站的地方。 华心兮脸上沾满了雪渣,颤抖地看着庞大的妖兽。 “轰!”火圈将两人围了起来,泽兰赶忙扶起她。 妖兽死死盯着两人,慢慢后退,退到雪丘边猛地转头扎进了雪地中,飞快隐匿了踪迹。 华心兮有些茫然,它不是来攻击她的吗?怎么跑得比她还快。 “哈哈哈哈哈。” 泽兰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指着雪地说:“王后娘娘,这貔兽生性胆小,遇见人会虚张声势,恐吓一番再趁机逃走。方才应是娘娘无意中惊吓到它了。” 华心兮看向地上的大洞,莫非她方才踩到它了? 泽兰踩上了滑竿,示意她继续前行。 华心兮有些窘迫地拍掉了脸上的雪渣,跟着泽兰往前滑去。 两人滑到了一处圆坑上,坑中积雪甚厚,有的结成了冰块,映射出炫目的日光。 泽兰仔细地查看着冰块,连日大雪,此处积雪怎会融化再结冰?除非有重物碾压! 他双眼放光地说:“王后娘娘,我们来对地方了,这里定有大型妖兽出没,我们可在坑中埋伏。” 华心兮有些犹豫,她可不想跳进冷冰冰的坑中,她对妖兽并不了解,也没有神火护体,万一被妖兽袭击怎么办? 泽兰已经跳进了坑,在坑中的雪地上埋下了圈套。他不停比划着,在雪地上设下阵法。依照结冰痕迹,只要妖兽回来就会踩中阵法,妖兽逃向四周又会踩中捕兽夹。 他神色快活,他平日最喜欢的就是追捕妖兽,除了王上他就是王城中最厉害的捕妖师。 他跃上了坑顶,带着华心兮继续往前。 两人到了山崖边,崖下是茫茫雪地,阳光照耀着山崖,几只雪地狐从雪中抬头,乌溜溜的眼睛看着两人。 泽兰大喊一声:“算你们好运,本王今日只猎妖兽!” 雪地狐闻声而逃,窜向结冰的河滩。 泽兰扶正了骨杖,稳稳地站在滑竿上,他侧身说:“王后娘娘,这山崖颇高,崖面倾斜,倒是极好的滑雪之地,娘娘敢滑吗?” 他神采飞扬地看着她,猛地滑下了山崖,快活的笑声回响在崖下。 华心兮握紧了雪杖,学着他的样子站稳。 “娘娘,你不必勉强。”泽兰在崖底大喊,朝她摆手。 她低头看了一眼高斜的崖面,积雪软软地铺了几层,想来滑下去会十分畅快淋漓。 她咬唇猛地冲了下去,怎料刚滑下山崖雪杖便撞上了滑竿,她只觉凌空趔趄了一下,风呼呼地在耳边刮过,她从空中飞了出去。 “娘娘!” 她隐约看见泽兰狂奔过来。 “砰!” 血腥味弥漫在口中,她猛地吐出了一口血沫,她伸手朝脸上摸去,下巴上热流滚滚,她抹了一手鲜血。 这时她才注意到身下的人,泽兰软软地倒在雪地上,唇角淌出了一行鲜血。 她惊慌地爬起身,爬到了他头边探了探鼻息,还有微弱的气息。 “泽王爷?泽王爷!”她大声唤他。 泽兰胸口微微起伏,艰难地转过眼珠看着她。 华心兮忍不住低声抽泣,伸手朝兜中摸去,兜中空空如也。 她惊恐地翻找着衣兜,她明明将烟筒放在兜中。或者刚才从空中落下,烟筒滚落了? 她胡乱地抹着下巴,慌忙地在雪地上寻找,慢慢往崖面爬去。 泽兰痛得说不出话,只能转动眼珠看着她往崖面爬。 过了一会儿,华心兮神色恍惚,一瘸一拐地走回了他身边,胡乱地在他身上摸索,想从他身上摸出烟筒。 泽兰倒吸了一口气,五脏六腑更痛了,他泄气地朝她看去,只见她满脸血迹,下巴上结了一长串血冰,显得既可怜又滑稽。 他只觉眼珠也转累了,轻轻闭上了眼睛。 “泽王爷!”华心兮扑了上去,大声哭喊着。 阳光渐弱,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她擦干了眼泪,忍着腹部不适找到了两人的滑竿,费力地将泽兰放上去。 泽兰已经昏死了,她得找个庇佑的地方。 眼见日落山崖,她费力地拉着滑竿向河边走去。每一步她都心惊胆战,生怕被妖兽袭击。 第一百二十一章 相望 天色黑得飞快,河滩下一片漆黑,只能听见钝钝的摩擦声,更令人恐惧。 华心兮僵硬地拖着滑竿走过雪地,她早已知觉麻木,木木地用雪杖探地,生怕踩进窟窿。 漆黑的冬夜里她只穿了一身薄袄,却也累得出了满身汗,热气从身上冒起。 她脑中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将泽兰带回去,她和泽兰都不能死。是她的错,是她非要逞强滑下去,将泽兰砸得半死不活。 她满心悔恨,拼着一口气焦躁地拉着泽兰上了冰湖。 湖水早已冻结,湖面湿滑,她趔趄着滑上了湖面,死死抓着滑竿朝湖边滑去。 一声闷响过后,两人到了湖对岸,几双幽亮的眼睛出现在了雪地上。 华心兮从雪地上爬起,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眼睛跟去。 前方传来尖锐的嘤嘤声,雪地狐飞快逃窜,不时好奇地回头张望。 跟着这些雪地狐,说不定能找到洞穴,她与泽兰就可以在洞穴中避风暂歇。 华心兮紧紧跟着狐狸们。 走了很久终于看到了一座山崖,崖下有许多奇形怪状的洞口,洞口堆着积雪,隐隐有光亮从洞中透出,几只雪地狐飞快地跳上了洞口,回头看着她。 她毅然朝山崖走去,雪地狐惊慌地窜入了洞。 洞口繁多,透着各色光亮,显得既奇异又阴森。 她费力地拖起泽兰,往散发着暖暖橘光的山洞爬去。洞口积雪被两人蹭落,泽兰的骨杖滑下了坡,响声吓了她一跳。 眼下顾不得了,她拉着泽兰往洞深处走去。越往里光越盛,隐隐有些暖意,她轻轻抖落了碎雪,满眼希冀地朝光源处走去。 一双幽绿的大眼睁开了,微微朝洞道看去。 终于走到了洞穴深处,她眯了眯眼适应光亮,看清了里面的情形。 “啪!”滑竿应声而落,她瘫跪在地,木然地看着眼前的庞然大物。 一只雪白的巨狼下巴伏在地上,幽绿的眼睛直直盯着她。 她挣扎着挡住了泽兰,颤抖地看着白狼。脸上结冰的泪花开始融化,掉到了干燥的地面上。 她认命地闭上了眼,她以为可以到狐狸窝躲避风寒,却进了狼窝。她嘴角浮起一丝苦笑,其实她隐隐有感觉这是妖兽的洞穴。 她按了按小腹,微觉濡湿。她已经精疲力竭,实在走不动了。也好,死在温暖的洞穴总好过冻死在雪地上。 泽兰面如金纸,大汗淋漓,微微起伏的胸口昭示出他还活着。 她裹紧了盖在他身上的裘袍,将绑在滑竿上的妖兽毛尾围在了他颈间。 巨狼仍一动不动地蜷伏在地上,洞中十分温暖和明亮。 泽兰只觉浑身发热,费力地睁开了眼睛,光亮有些刺眼,他微微皱眉,看着头顶光滑的岩石。 他动了动指尖,女子的外袍搭在他身上,混合着淡淡香味和血腥味。颈肩有些热痒,他费力地看清那是一条妖兽长尾,不由神色微变,是谁给他套上这种女儿家的东西?快拿开,他可是铮铮铁骨的小爷! 泽兰岔了口气,轻咳起来。 巨狼猛地抬起了头,高大的阴影盖住了他。 泽兰微惊,艰难地回头看去,一只凶残的雪妖狼满脸怒气地瞪着他。 热汗瞬间化作了冰针,刺得他通心寒凉。 “轰!”微弱的光圈将他和华心兮护了起来,泽兰不住地呕血,艰难地侧脸看着华心兮。 龇牙咆哮的巨狼慢慢朝两人探出身。 “汪。”细微的叫声从巨狼身下传出,巨狼停下了身,紧紧盯着两人。 它腹部蓬松的白毛拱了拱,一个粉嫩的鼻子露了出来,一只拳头大小的小狼胡乱地转着头,眼睛上还蒙着白雾。 巨狼趴了回去,温柔地舔着小狼,小狼软软地挣扎着。又有几只白色小狼从长毛下爬出,胡乱地滚翻在地。 华心兮喘了口气,原来是只落单的母狼,大雪封山,它孤身哺育小狼也是不易。 母狼伏下了头,眼睛警惕地注视着两人,小狼稍微往前爬它便用爪子将小狼扒了回去。 泽兰身上的火圈越来越小,他把圣火收了起来,大口呼吸着。他伤到了肺腑,方才使力让他胸口更痛了。 他指了指脖颈,华心兮反应过来,替他取下了长尾。 颈间凉快不少,他神色微安。 华心兮低声说:“泽王爷,都怪我,是我逞强……” 泽兰看着满脸懊悔的她轻轻摇头,她与他年龄相仿,正是贪玩之时,北境苦寒,见了滑雪一时心痒难耐也情有可原。是他估算错了,以为可以接住她。 他垂下了眼帘,北境一族便是如此,一次失误足以葬身荒原。沉默良久他终是忍不住说:“娘娘……比我想象的沉。” 华心兮抬起了头,神情有些狰狞,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泽兰看着她似怒似羞的神情有些想笑,他拼命压制着笑意,脸转向了另一侧。 华心兮看着他不停颤动的腮帮,气得冷哼一声。 过了一会儿泽兰转过了头,看着她轻声说:“去岁……在钟国寺我见过娘娘的。” 华心兮猛地看着他,他见过她?不是华青鸾? 泽兰气息微弱地说:“娘娘不记得了。” 他知道她冬猎途中一直伺机问他,祭宫那夜他露了神色。 “娘娘放心,泽兰不会告诉旁人,泽兰……也没有机会出去了。” 泽兰轻咳,黑血从他嘴里溢出来,他朝雪妖狼看了一眼,它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华心兮拿起他身上的外袍替他擦了擦血迹。 “泽兰,我是大雍四公主,华心兮。” 她轻声抽泣,她以为再也不会说出华心兮三个字,泽兰因她而死,应当知晓她的名字。 泽兰眉眼安静,他早就知道她的名字了,在雍京潜游时他便打听过大雍皇室的情形。 眼下正值西漠魔道涌动,北境妖兽因此躁动不安,王上为此分身乏术。他深思熟虑过后,决定不揭穿此事,王上也不必因此耗费心神。 她的忧虑是多余的。泽兰缓缓闭上了眼。 华心兮紧紧抓住他的手臂说:“泽兰,你不要睡,熬过今日王上便会发觉我二人未归,定会派人来找我们。” 她慌乱地拍着他的脸,见他昏昏欲睡不由心急,用手指撑开了他的眼。 泽兰挣开她的手,神色惊怒。他还没死透呢,怎能在他脸上扮这种滑稽的表情?他是个要脸的小爷!便是死,也要有风仪。 华心兮反应过来,也不由好笑,低低笑出了声。 泽兰只剩眼珠能动,气恼地看着她。 “傍枯林古道,长河饮马,此意悠悠……” 低哑的声音落在洞穴中,小狼们停下了嬉闹,歪着头好奇地朝声音嗅去。 泽兰怔怔地看着她,她满脸污痕,下巴上血迹未干,衣衫褴褛地坐在洞中,忍着饥饿和疼痛苦苦吟唱,只为唤他不要昏睡。 北境女子无数,无一人似她。分明柔弱,不会滑雪也猎杀不了妖兽,在生死面前却这般坚韧。 泽兰轻轻调整气息,再等一等吧,王上会派人找到他们。 王城荒原上火光熊熊,境军守卫森严。 “嘭!”一只巨大的鹰隼将巨型雪块扔入了帐营,一个帐篷被砸到。 境军飞快迸发出圣火,警戒起空中。 穆顼披着兽裘,沉身走了出来,看清空中的鹰隼,他惊讶地说:“小漠?你怎么到荒原来了?” 小漠厉声长啸,巨大的翅膀不停扑腾。 穆顼这才看清它翅间暗淡的红线,泽兰出事了。 他沉下了脸,命令侍臣发出中止冬猎的烟筒,红色烟花绽开在空中,猎场里依次绽开了烟花。 丹祖领着境军飞快进了荒原,开始搜寻泽王和王后娘娘的行踪。 穆顼神色担忧,莫非泽兰二人遇见了凶猛妖兽?丹祖提前查探过玉荒原,其中并无高阶妖兽。 他召唤出了妖虎,跃上了虎背,想跟着去猎场。 “王上请留步,王上乃北境之主,万不可涉险。南荒原之祸谨勿忘。” 一个黑袍祭司走了出来,用木剑拦住了他。 南荒原之祸,神度太子遇袭。穆顼停下了脚步,静静地朝猎场看去。 小漠化成了一只林鸮,飞快地在雪地上寻找。猎场中设有结界,以防有人使诈召唤神兽,影响冬猎公平。它虽是泽兰的神兽,入了猎场也感应不到踪迹。 四名境军跟在它身后,仔细地查看着地面,厚厚的积雪掩盖了滑行痕迹,使得夜间寻人更加艰难,他们难以分辨哪个是泽王爷的方向。 小漠跳进了一条痕迹稀少的小道,境军连忙跟上。 几人滑到了圆坑上方,坑里有妖兽在挣扎,看见几人更加愤怒地嘶吼起来。 小漠飞进了坑,看清了捕兽夹,它猛地飞起,朝前方追去。 境军知道找对了方向,向空中发了一枚蓝色烟花。 妖狼洞中十分安静,小狼们已经睡着了,母狼把头伏在地上,静静地看着两人。 华心兮累极,伏在了泽兰身边,发出微微鼾声。 泽兰费力地移动手指,抚上了她的下巴,血已经凝了。宫中女子容颜珍贵,伤了脸如何是好?也不知宫中有没有去疤膏药,能保她容颜。 他放下了手,心思万千,未曾注意到她红了鼻头。 不知过了多久,洞外传来了嘈杂的人声,山崖下的妖兽纷纷逃窜,嘶叫声吵醒了华心兮。 她疲惫地睁开眼,一只通体漆黑的林鸮扑了过来,她尖叫着护住了泽兰。 两人离得很近,泽兰静静看着她的脸,她神情惊慌地撑在他身上。他低声说:“莫怕,它是我的神兽小漠。” 华心兮慢慢退开了身,小漠瞬间化作虚影,钻进了他的身子。 泽兰呼了口气,脸色好了许多。 境军和巫医跟着进了洞,扶起了虚软的华心兮,将她放上了木架。 华心兮侧头朝泽兰看去,他虚弱地笑着点了点头。 “不许伤了妖兽!”她低低地说。 境军朝毛发耸立的雪妖狼行了个礼,一行人飞快出了洞。 洞里暖光融融,小狼们惊慌地嚎叫起来,母狼不停地安抚着它们。 穆顼静静站在高台上,任寒风吹起他的裘袍。殿中脚步声不停,浓重的药味弥漫在空气中。 一个白发苍苍的巫医推门走了出来。 “如何?” 巫医摇了摇头说:“王上,臣已经尽力了,王后娘娘寒气入体,早有滑胎征象,臣日日侍奉汤药,也只是延缓……” 穆顼静静地朝王城看去,城中燃起了香树,五色经幡迎风飞舞,马上就是除夕了。 北辰殿里燃着香树,柴火烧得正旺,小漠歪了歪头,泽兰比了个手势,悄悄地靠近了殿门。 门外的侍女们正在窃窃私语,他凑近了身。 他垂眸静静地听着,手指慢慢握紧。 王后娘娘滑胎了。胎儿未足两月,娘娘闭殿不出。 他坐在了火盆边,神色沉郁。冬猎时寒气入体,她只怕再难有子嗣,和亲女子在宫中若无子嗣依靠,该是何等凄凉。 华心兮披着厚重的裘袍,静静地坐在春阳下,小院里花草盛开,生机蓬勃。 李嬷嬷念得很慢,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她的神色。 她神色淡淡地捧起阳光,整个人落在寂静中。听闻她滑胎,父皇依旧言辞华丽,母妃无奈之极,九弟恨不得立马赶来北境。 泽兰抱着瓷盆走上了高台,站在院外看着她。数月不见,她脸色十分苍白,瘦得脱了形。 他微微皱眉,王上知道她拒食吗? 他推开门走了进去,火红的榴花半映着他的脸。 华心兮怔怔地看着他,他笑得灿烂,晃了晃手中的榴树。 榴花盛放,火红的颜色灼着她的眼,她不敢相信地起身朝榴花摸去。 阳春三月,她竟能在北境看到榴花?华心兮眼含泪光,低头轻嗅。 泽兰低头看着她,她下巴上有一道浅浅的疤痕。 华心兮回过神来,轻声问:“泽王爷在何处寻到的榴花?” 泽兰笑着说:“在一片草原上,那里有喷火妖兽出没,空气温暖,原上开满了榴花,春风拂过榴花轻颤,美得不似北境。” 华心兮神色好奇,还有这样的地方? 泽兰放下了花盆,看着她定定地说:“娘娘若是不信,何不与我前去看看?” 华心兮看着他飞扬的神情,有些迟疑。 李嬷嬷焦急地摆手,示意她拒绝。 她不由展颜,她在伽罗殿待了这么久,也该出去走走了。 “嬷嬷,去禀王上,本宫同泽王爷去原上赏榴花了。” 榴花二字她说得很重,李嬷嬷脸色一白,王上说北境没有榴花,她这不是打王上的脸吗? 华心兮终于露出了笑颜,跟着泽兰出了伽罗殿,坐在小漠背上往草原飞去。 泽兰有意带她舒心,让小漠飞得很低,恰好可看清辽阔北境的风光。 雪化后的北境生机勃勃,三三两两的妖兽在原上出没,苔藓爬上了地皮,洼地里光秃的树干上冒着新芽。 泽兰看着她惊奇的神色,慢慢摊开了手掌,一颗五光十色的珠子躺在他手心。 他揶揄地笑着说:“娘娘不会忘了这是什么吧。” 华心兮拿起了珠子,这是凝虹,她从前送给了九弟,九弟转送给了倾云。 她把凝虹举到头顶,摄人心魄的光芒洒在她脸上,她会心一笑,想起了从前在雍京的欢快时光。 泽兰深深地看着她。 第一百二十二章 华瑜离京 大雍皇城后山,淡烟缠绕在天井中。 几只松鸦在树枝上嬉闹,偶尔学上一两声猫叫,圆溜溜的眼睛不时看着院子里的人。 商嫣跪在蒲团上虔诚地跪拜,空荡的衣袖拖在地上。 华瑜静静地站在檐下,眉目如画,春风吹过锦衣微动。 春光似泄,商嫣站起身朝远山望去,远山在暖暖春阳里熠熠生辉。 她背起了长剑和包袱,将空荡的衣袖扎紧,看着他缓缓说:“卉木萋萋,仓庚喈喈,正是春归之时,我在大雍养伤已久,该回仙山了。” 华瑜静默良久,轻声问:“商姑娘是回崇丘吗?” 商嫣点了点头,西方魔境涌动,魔物窜进了人界,天空城数次求援,崇丘仙山不断派出仙修前往追捕,师尊想必为此烦忧。 只要拿到仙兽的内丹就能使断臂重生,她要先去海外小岛找仙兽。 她从檐下走过,跨出了门槛,踏着石阶朝山门走下去。 华瑜垂眸看着衣袖,袖上还有她擦身而过蹭上的淡淡冷香。 他追了出去,站在山门上大声说:“商姑娘,我想与你同去崇丘!” 商嫣停在了半山,回过头惊讶地说:“八皇子,你想去崇丘?” 华瑜指尖微颤,他有种感觉,她在此走过,此生两人不会再见。如玉的脸上闪过一丝慌乱,他急急地追了下去。 商嫣眉眼带笑地说:“八皇子可要想好了,仙山里门派子弟众多,进了仙山你就不再是尊贵的皇子殿下,只是一名普通的修士了。” 华瑜轻轻点头,走到了她身旁,两人走下了山门。 华瑜走进了祥佛宫,宫中弥漫着青烟,诵经声寥寥,几只宫猫懒洋洋地睁眼看着他。 他走进了主殿,静静执香对着地藏王菩萨跪拜。 太后停止了诵经,慈爱地看着他。 佛香缭绕,他跪在太后身前低声说:“祖母,孙儿不孝,孙儿欲往崇丘修行,特来拜别祖母。” 太后面带笑意地将他扶起,看着他慈祥地问:“你可是要随商姑娘前去?” 商嫣站在宫墙下,眯眼看着空中飞过的云雀,云雀欢快地飞上了檐角,放声啾鸣,引得几只肥胖的宫猫躬着身爬上了立柱。 “啾啾!” 云雀飞走了,宫猫懊恼地舔着爪子。 她轻笑起来,张臂拥着春风和暖阳,眉眼越发昳丽,侧头看着走出殿门的华瑜。 两人出了皇宫,戴着帷帽走上了青龙大街。 街上行人熙熙攘攘,一个小贩热情吆喝着,一手塞给小娘子糖串,一手摊开催促,小娘子们唾了一口,从荷包里摸出碎银扔到他手中。 小贩嘻嘻笑着收了碎银,四处张望,见两人衣着华贵,连忙挤上来说:“这位姑娘风姿动人,小人手中这串糖葫芦简直是为姑娘而生,姑娘快请收下。” 说着就要去拽商嫣,华瑜一把拦下他,一小锭碎银落进了小贩手中。华瑜取过糖葫芦,护着商嫣往前走去。 好不容易出了长街,华瑜怀中抱满了鲜花和各类吃食玩物,他无奈地微笑,他终于知道为何每次冉阆总是大包小包地跟着冉少夫人了。 商嫣忍不住笑出声:“像你这般,只怕未到崇丘身上的银钱就花光了。” 华瑜脸色微红,扯了扯帷帽。 更惹得商嫣清脆大笑,拿起他怀中的小玩物把玩。 远远看着城门,两人加快了步子,不想有人比他们更快。 “闪开,闪开,给本皇子闪开!”一道蓝色身影从两人身边跑过,身后跟着狼狈不堪的年轻男子。 “啾呜!”几只凶猛的铁燕子从空中俯冲下来,狠狠啄着落后的肥胖男子,男子发出了惊天泣地的惨叫声,捂着头四处逃窜。 华漫兮跑得飞快,不时扭头看追来的悍鸟,卫麟的惨叫声让他和灰狼吓得拔腿就跑,撞翻了花篮,鲜花落了一地。 钱绮刚好撩开胭脂铺的珠帘,看到满地花枝大叫起来:“哪个天杀的又把本小姐的花篮撞飞了?” 卫麟正好没头没脑地跑过来,被钱绮一把抓住。 “好哇,又是你,卫麟!” 钱绮气得去揪他,却被铁燕子啄到了身上,她吓得不停惊叫,和卫麟一样手忙脚乱地躲进了胭脂铺。 场面一片混乱,小丫鬟们连忙跑进胭脂铺。 华瑜和商嫣出了城,沿着小道往安城走去,路上行人三三两两,无人注意到他们。 前方田野一片油绿,隐有野菜花点缀其中,杜鹃声在高树上回荡。 商嫣放慢了脚步,轻嗅着空气中清甜的味道。 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她在空旷的麦地上跑了起来,满心自在,恍欲凌风而起,赏尽无垠春光。 两人行了一月,终于穿过契城到了空海。空海茫茫,海上泛着雾气,隐藏着远天边际。 商嫣取下了帷帽,到了空海很快就能返回仙山,不知师尊看到她会不会惊讶?师尊不会以为她死了吧!她冷淡的脸色露出一丝笑意,朝无边大海望去。 华瑜也取下了帷帽,静静地朝远空望去,进入崇丘他就不再是昔日矜贵的八皇子了。仙山崇尚修行,实力越深越能赢得尊重,他只是一介凡人,能学会高深的仙术吗? 几只乌篷船从海上划了过来。一个胡子拉碴的老头放下了船桨,醉意熏熏地问:“岸上的客人可是要到仙山去?” 岸边还有不少人,两个衣着华美的少年大声说:“正是,你这船是去哪的?” “哈哈哈,上至天宫下至地府老夫的船无所不往,贵客想去何处?” 少年有些犹豫,朝老头身后的船看去。 “老人家,我们四人要去骊昭仙山,多少钱?” 四个明媚少女站起了身,上了老头的船,将一袋银子扔到了船板上。 老头笑呵呵地划桨调头,朝东南方划去,一边划船一边喝酒,纵声长歌,豪迈的歌声在海上回响。 岸上的人不断上船,乌篷船往不同的方向划去,很快便散做星点,消失在了海上。 商嫣仍坐在岸边,淡漠地望着海上。 华瑜看了一眼剩下的几人,几人皆是神色沉稳,不急不慢地谈论着趣闻。 海上慢慢划来几只船,几人不约而同地站起了身,彼此打量了一眼,轻轻拱手上了不同颜色的船只。 商嫣引着他上了一只青黑色的乌篷船,另有一名中年男子也上了船,朝两人温和地笑了笑。 乌篷船划得飞快,海岸消失在了白雾中,其他船只的影子也早已消失。茫茫大海只剩他们四人,不时有游鱼跃出海面,阳光洒在粼粼海面上,细碎的波纹随桨划成一圈。 商嫣抬起了头,看着前方汹涌的巨大漩涡,水柱冲天而起,朝乌篷船袭来。 “客人们抓好咯!”船夫清喝一声,乌篷船猛地腾空,绕着水柱四下飞行,最后落进了漩涡中。 “咕噜咕噜!”漩涡转得飞快,将乌篷船抛向了黑暗的深海。 华瑜紧紧握着船舷,有些眩晕地闭上了眼睛。 商嫣轻轻拍了拍他。 “哗啦!”乌篷船冲出了水帘,落在了深蓝的大海上,海鸟在海面滑行,远处可见茂密的群山,不时有船从大大小小的岛岸划出。 华瑜一向波澜不惊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讶异,他把手伸入水下,海水温暖,游鱼不时游到他掌上。 “快瞧,那少年容颜好生夺目!”几只木板朝乌篷船飞快飘来,天上有人御剑围了过来。 华瑜微愣,女子们已经围住了船,好奇地问起他来。 商嫣冷着脸说:“魔境动乱,你们不去镇压,反倒围着男子垂涎!” “师姐此言差矣!”一名浅黄衣裙的少女御剑从远方飞了过来,笑嘻嘻地说。 商嫣冷冷地看着少女。 少女依旧笑嘻嘻地说:“师姐久不回书院,这训人的脾气但是没改。魔境动乱,长老们自会派人前去,我们何必自乱阵脚。” 少女落在了船上,收起剑好奇地打量着华瑜,她脸上慢慢露出了原来如此的表情。 她笑着问:“听闻中元大陆尚有两名美男子,让我猜猜你是西漠萧郎还是北地子扬?” 华瑜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飞过的海鸟,风吹起他如墨长发。 少女露出了笑意,飞向了空中,御剑往群山飞去。 乌篷船划入了群山,在大大小小的海岛周围穿行,一座巍峨的巨大山峰出现在了海面上。 乌篷船靠在了山脚下,几人走上了木栏,沿着木栏往上走去。 华瑜看着山上刻着的金色山岳图案,知道他们已经到了崇丘仙山。 中年男子拱手别过,往西面走去。 商嫣带着华瑜朝北面走去,两人容颜惊绝,引得不少弟子围观。 终于到了仙山顶部,商嫣气喘吁吁地说:“我甚少走着上来,往日都是御剑上来的。” 华瑜也喘得厉害,随意坐在了小屋前,看着前方缥缈的山峰。崇丘仙山实际上是一座巨大海岛,岛上山峰高耸,八面合围着正中高峰,想来崇丘仙尊就在主峰中。 商嫣换了一身白色的仙山袍服,背着长剑从屋中走出来,她看着华瑜淡淡地说:“你先在此处待着,我去拜见仙尊,明日再带你去书院,你想想要修行哪类仙术。” 华瑜淡淡点头,目送她离开。 上阳峰里新设了不少高阶结界,商嫣失去了仙力无法破解,只能焦急地站在峰下等候。 等了一个时辰终于有长老出来,她连忙上前行礼。 蓬长老惊讶地看着她说:“商嫣小徒?多日不见,小徒似乎身体有恙?” 她苦笑着说:“弟子修行过浅,被人废去了修为,流落在外已久。峰上结界众多,弟子无法上前,还请长老帮帮弟子。” 蓬长老神色惋惜,拉起她的衣袖,带着她飞快从结界中穿过,两人很快飞上了峰顶。 守卫的弟子见了两人连忙行礼,蓬长老摆摆手,跳下了陡峭的山崖。 商嫣静静站在玉门外,师尊就在里面。 她踟蹰不前,师尊若是知道她被人废去仙力困在陆上一年多,会很失望吧。师尊向来严厉,从不许她落下修行功课,她天资却这般愚钝,竟打不过幽洲疯人。 她最终怯怯地走了进玉门,入眼是熟悉的淡蓝色水雾,珠光照在殿里,隐约可见珠帘后的天池,她轻轻走过去。 如瀑长发仍垂在光滑的玉石地面上,似一团茂密的水草。背对她的身影一动不动,似是睡着了。 她噗通一声跪下,低声说:“师尊……” 身影动了动,清哑的声音传进她耳中:“嫣儿……” 似缠绵似轻喃,池中人侧头看向她,清澈的眸中似有万千青波晃荡。 “嫣儿,过来。” 他轻轻招手。 她跪着爬了过去,蹲在池边。 他看着她,神色有些恍惚地说:“你还活着……” 她轻轻点头。 “是谁伤了你?” 看着她空荡的右袖,他眼中弥漫起雾气,是谁将她伤成这般? 她摇头说:“我也不知。师尊,我还能恢复仙力吗?” 他脸上露出了浅浅笑意,良久才说:“嫣儿觉得呢?” 她脸色有些羞怯。 一件白袍从榻上飞到他手中,他裹起白袍跨出了天池,盘腿坐在玉席上,不染纤尘的浅绿眼眸静静盯着她。 “师尊,求你帮帮嫣儿……” 商嫣乞求地看着他。 “疼吗?” 商嫣怔了怔,低下了头。 “幽洲诡秘,日后莫与幽洲牵连。你先回去歇着吧,廷和会给你送东西过来。” 他神色有些倦。 她连忙恭敬地行礼退了出去。 第一百二十三章 修行 一轮滚圆红日挂在峰顶,似火焰燃烧,鸟鸣嘈杂,峰间雾气缭绕,往四周山峰看去,无数屋子亮起了光。 陡峭的山峰上不时有人御剑飞下,山间隐约回荡着吟唱声,钟声从远处传来,崇丘仙山苏醒过来。 华瑜今日身着蓝色锦衣,腰间束着锦囊和美玉。他背起包袱静静看着峰间飞过的修士,不时有人好奇地朝他看来。 “嘎吱!”商嫣推门走出,对着红日活动了一下手脚,她把图纸递给他说:“八皇子,今日会有人来接你过去,我便不去了,这是仙山图纸,你收着免得迷路。” 华瑜把图纸塞进袖口,淡声说:“叫我子扬吧,我已经不是八皇子了。” 商嫣扬眉说:“子扬?也好,按照规矩你当叫我师姐!” 华瑜脸上露出了清浅的笑意,轻声说:“师姐。” 商嫣满意地点了点头。 两人等了一会儿,远峰上有个穿着银白仙袍的年轻男子御剑朝两人飞了过来,他神采飞扬地喊:“大师姐,你回来了!” 商嫣看着他眉飞色舞的模样不由好笑地说:“廷和,师尊派你来了。” 廷和收了长剑,把包袱放到石桌上,他抹了抹额头的汗说:“师姐快打开看看,这是师尊昨夜命我去海外取的仙兽内丹,想来可以续上你的右臂。” 商嫣飞快地打开了包袱,里面裹着不少草药,一个紫金盒紧紧封着,她连忙打开盒盖,里面躺着一颗金黄的珠子。 她收起包袱低声说:“多谢廷和。” 廷和愣了愣,挠挠头说:“谢我做甚,你应当谢师尊。” 她脸上扬起笑意,指了指华瑜说:“廷和,这是华瑜,随我来崇丘修习仙术的,你带他去灵峰吧。” 华瑜拱手行了个礼。 廷和满脸惊奇地看着他说:“华师弟容颜真如仙人一般,咋一看竟有几分师尊的气度。华师弟,你从何处来?” 华瑜浅笑说:“师兄,瑜从大雍来,仰慕崇丘仙术,特来求学,还请师兄带瑜去灵峰。” 廷和拍着大腿说:“那倒是了,海外仙山众多,唯崇丘最为博大精深,被尊为仙山之首,华师弟来崇丘可谓明智。” 他挤眉弄眼地看着华瑜,拉起华瑜跳上了长剑。 二人朝商嫣挥了挥手,飞快地御剑下山。 商嫣抱着包袱进了屋,屋中陈设简单,正堂中摆着厚厚的仙书,窗下是一沓尚未写完的符纸,朱墨已干。墙上零星挂着几柄剑,一切仍是她离开之前的样子。 她叹了口气,用镇纸压好散乱的符纸,随即坐在了窗下的软榻上,把紫金盒中的内丹吞了下去。 身上不断冒出白烟,体内似有利爪在一层层撕扯她的身体,她忍着疼痛,不停运气游走,将锐痛逼到了右肩。 肩头有些刺痒,她拼命压制住抓挠的冲动,心中不停念仙术法咒,试图将心力集中,以忽视右肩的感觉。 廷和为人热情善言,一路给华瑜讲解仙山规矩,每飞过一座山峰都会提及该峰修行术法和弟子袍服,两人很快到了灵峰。 灵峰山壁上建有坚实的木栈道,栈道上华服飘动,一张张好奇的脸四处打量起来。 两人走上了栈道,跟着人群往山腰雄伟的灵殿走去。 廷和白净的脸上尽是笑意,不停地给少年少女们问安,细心地回答着他们的疑问,惹得不少人目光落在他身上,更多的目光却是落在静然的华瑜身上,目光多有惊叹。 廷和回过头笑眯眯地说:“华师弟你瞧,分明我更卖力,他们却是巴巴地看着你,我这是替你做了嫁衣!” 华瑜不由轻笑,春阳融泄,峰上杏花吹了他满头,他轻轻拂落花瓣,跟着廷和静静地走过栈道。 灵殿为之一亮,不少人回头看去,只见门口缓缓走进两个少年,一个热情可亲,一个矜贵端方,皆是衣带生风,贵气天成。 有人认出了廷和,小声说:“那是上阳峰大弟子廷和,听说是仙尊近侍,他来灵殿干什么?” “廷和?不会直接过来挑弟子吧?听说各峰大弟子有时会直接从灵殿新人中挑选天赋上佳之人。” 人群窃窃私语,目含热光,期待地看向两人。 有个黄衣少女认出了华瑜,激动地说:“八……” “嘘,快住嘴,这里是崇丘!”同行的粉衣少女连忙捂住了她的嘴,生怕被人发觉。 黄衣少女点了点头,拉着同行的几个少女挤上前去,痴痴地望着华瑜。 “咦,今日还有稀客?廷和大驾光临,可是看中了我灵殿中的人?” 坐在红色灵石后的中年男子大笑起来,朝廷和招了招手。 廷和捂着肚子大笑起来,领着华瑜走过去说:“钺师兄,我给你领了个人过来,你测测他是什么属性。” 宗钺看了一眼华瑜,笑着说:“公子把双手伸出来,放在灵石上,灵石会测试相应的属性,我主管的灵石是武灵石,你先试试武灵。” 华瑜将手放了上去,手心微烫,短短的红色光柱从手背上浮起。 宗钺摇了摇头说:“武灵属性低,看来不是我武道之人,你再试试旁的。” 华瑜试着绿色灵石,灵光稍长,天赋中庸。黄色灵石,灵光仍短,天赋中庸。蓝色灵石,毫无灵光。 围观的人群发出了唏嘘声,空有一副仙人之姿,天赋却十分平常,看来只能进低阶修士的书院了。 最后一块是褐色灵石,一个光头老者穿着粗布衣裳,慈眉善目地看着他。 华瑜双手合十行了个礼,把双手放了上去。 入手灼烫,他长眉微皱,灵石毫无波澜。 突然,灵石开始震动,一道光柱冲天而起,褐色光柱瞬间穿透山峰,冲往云霄。 一处隐秘山峰中有人睁开了眼,朝远处的光柱看去。 灵殿微微震动,有轻尘掉落,少年少女们连忙稳住身形,朝置灵处看去。 华瑜收回了手,光柱仍旧未散,他有些疑惑。 老者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激动得语无伦次:“你……很好,很好,是我念道之人,天生念道之人,快,快随我去菩提峰,师尊已经等了五百年!” 老者顾不得测试的人了,拉起华瑜瞬间消失在了灵殿,剩下众人面面相觑。 廷和怔怔地看着光柱说:“念道仙童回来了?那念道仙尊是不是也转世了?” 他神色复杂,上上代崇丘仙尊是念道之人,仙寂之后仙尊之位先传给异道,再传到天澜仙尊手中。 天澜仙尊是千年难见的平衡五道之人,五道天赋均高,入主上阳峰百余年。仙尊仙力高深莫测,身体情形却不容乐观,常年闭关休养于天池。 若是念道仙童回来了,念道仙尊也会回到崇丘,仙尊之位会传回念道手中吗? 思及此,他朝宗钺点了点头,飞快地出了灵殿。 宗钺几人无奈地摇了摇头,继续测试着殿中的人。五块灵石测完后再根据灵柱情况,给予相应的玉牌,引导他们去对应的书院。 少年少女们激动地领着玉牌出了殿,很快分成了几拨,跟着同属的人朝各自的山峰走去。 清风吹过,两个人影落在了半峰上。 老者指了指峰顶说:“华师弟,前方只有近侍能入,我便不送你了,你拿着玉珠径直前去,就说是灵峰法会让你来的。” 华瑜点了点头,朝峰顶爬去。小路狭窄,苍鹰在身侧盘旋,他侧头看向万丈悬崖,陡峭的崖壁上虬枝盘曲,远处海面只剩白影。 崇丘海岛上山峰众多,各峰上的书院修行不同,总体又分为五片峰域,峰域各修一道。所有书院合称茫山书院,又各有名称,书院中弟子繁多,来自天下各处。 他收回了眼,攀着绳索朝峰顶古朴的寺殿爬去。 对面峰上走出了几个人,为首的少年神色倨傲,颈间带着金锁,云靴上绣着五彩波涛,整个人浸着富贵之气。 明眸皓齿的少女注意到了对面峰上的华瑜,指着他大叫说:“你们快看,菩提峰上的少年好生灼目,念道几时来了这样的弟子!” 她声音洪亮,菩提峰上的华瑜闻声望去。 几人皆是蓝色仙袍,袍上绣着山岳,长剑系在腰间。 见他看来,明媚少女拱了拱手大声说:“汨海仙门,珊瑚。” 肤色黑亮的青年跟着拱手说:“东沙仙门,将息。” 个子矮小的少年小声说:“芳川仙门,独孤彦。” 为首的少年高傲地问:“你是哪个仙门的?” 华瑜没有说话,淡淡地看着几人。 “哼,是个聋子。”少年骄傲地转过了头,不再看华瑜。 珊瑚耸了耸肩,飞快地跟上去。 华瑜爬上了峰顶,一个褐色仙袍的修士接过了他手中的玉珠,领他进了寺殿。 寺殿空旷,流水潺潺,木鱼声声,诵经声回荡在殿中。 修士退出了殿,华瑜寻着木鱼声走进了一间禅房。 房中盘腿坐着两个人。白发老者双手合十,低声说:“阿弥陀佛,你来了。” 华瑜有些奇怪,老者的语气仿佛知道他会来。 一旁的光头和尚见他面有困惑,圆胖的脸上露出了笑意:“阿弥陀佛,老衲是菩提峰的护法,法号晋安。” 华瑜微惊,莫不是晋安大师? 晋安眼神通透地看着他说:“正是老衲,老衲当年卜了一卦,让水太后将华公子抱进了祥佛宫。” “你本是我念道之人,如今算是回归故道。”白发老者声音苍老。 晋安指着身前的两只木鱼说:“念道修行有两种,一修佛术,二修禅术,善心入佛,淡心入禅,华公子要修哪种?” 华瑜静静地说:“禅术。” 晋安和老者相视一笑。 晋安双手合十地说:“阿弥陀佛,老衲修佛,禅术将由师尊亲自教导。前期你需和众弟子一道在仙道诸峰修习基础术法和御剑之术,通过考核再回菩提峰。” 华瑜走出了寺殿,已是日暮时分,他朝缥缈的诸峰看去,斜阳冉冉春无极。 寺殿中油灯明亮,老者闭上了眼,木鱼声断了。 殿中十分安静。 “晋安,仙童转世了吗?”声音极低,恍若错觉。 晋安低声说:“回师尊,还未发现。” 老者轻轻点头。 明月挂在峰顶,华瑜跟着一名念道师兄走进了罗袖峰,找到了派给他的屋子。 屋子里早有一名新来的修士,见了他连忙拱手说:“公子安好,我是异道余子溱,将入野鸥峰修习异术。” 华瑜拱了拱手说:“余兄安好,我是念道的华瑜,将入菩提峰修习念术。” 余子溱惊讶地说:“菩提峰?那不是崇丘仙山十六主峰之一吗?你是亲传弟子!” 他神色有些羡慕,飞快地帮着华瑜铺好了榻,两人就着烛火吃起了送来的晚膳。 第二日一早,清脆的钟声在山间响起,两人飞快起了身出了屋子,跟着其他新修士往陶令峰走去,在陶令峰用过早膳,便朝苍云峰赶去。 苍云峰设有众多学堂,专门教习初阶法术,初入崇丘的修士都会在此暂习,通过考核之后才能回到各自的山峰修习主术。 华瑜和余子溱在同一个学堂,堂里还有不少新修士,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谈论。 窗前轻纱飘扬,华瑜走到了窗前,外边天色渐亮。他想起商嫣,也不知她的右臂续上了没有? 一个中年女修精神抖擞地走进了学堂,从最简单的术和气讲起,她言语生动,座下的新修士们纷纷学着她的方法控气。 到了下午,学堂来了一个神情肃穆的年轻修士,二话不说便拔出长剑,口中振振有词,长剑猛地变大,他踩了上去。 新修士们惊呼起来,纷纷学着口诀,想要早些学会御剑术。 华瑜默念着口诀,抽出了矮桌上的长剑,长剑猛地变大,落在了他脚下。 他控着气缓缓站了上去,感受着漂浮的感觉。 学堂里响起了夸赞声,华瑜神色依旧淡淡的。 年轻修士肃穆的脸上微微露出笑容,听说念道仙童回来了,他才特意过来看看。这少年虽无仙力,悟性却极高,一下就掌握了练气。 他看着华瑜又念出了一串口诀,御剑飞出了学堂,停在窗外空中,脚底是陡峭悬崖。 旁边学堂不少新修士探出了头,艳羡地看着他。 华瑜眼神清明,摒除杂念,心中默念口诀,踩着剑飞出了门,静静落在年轻修士身边。 不少新修士们激动地吼了起来,学堂一片嘈杂。 年轻修士侧身看着华瑜,昔年仙童虽转世为凡人,依旧聪颖,有胆有识。 他暗自点头,御剑飞回了学堂。 华瑜也御剑飞了回去。 第一百二十四章 围困承安 午云历大定四年,六月,雍将夏决连克松州、锦山两城。七月,夏决率军二十万自西围困承安城。同月,襄天城破,雍将杨一世率军三十万自东围困承安城。赵太后率卫军十万守城。十七日,城门破。十九日,雍军入都宫。二十日拂晓,大火四起,都宫火光连天,赵太后自缢于奉和殿,宫中或自焚,或投井者逾二百人。 承安城外,斜阳昏昏,夏决举目西望,仍可见数千里之间,白骨满地,人烟断绝,行人稀少。 他脸色越发沉重,静静地拄着长剑看着城楼,攻下这座城,午云就灭国了,他就能回雍京,就能再见到那人…… 娄朔骑马朝他奔来,大声说:“大将军,杨将军来了!” 夏决抬眼看去,杨一世一身戎装,高坐在马上朝他拱手说:“夏将军,别来无恙?” 他拱手淡淡地说:“别来无恙,杨将军。” 杨一世翻身下马,走到他跟前问:“夏将军,你早来几日,可有了良策?” 夏决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城楼,沉声说:“赵太后顽固,宁死不降,只能强攻。我已命人切断了城中粮道,等城中断粮承安可取也。” 杨一世神色暴戾,冷冷地说:“我倒要看看赵太后有何能耐,还能拖出生路来?” 邛湖大战他损了心腹大将范尝,令他痛不欲生,恨不得立马杀光南蛮子。 夏决微微皱眉,没有说话。 城楼前的空地上旌旗飞舞,鼓声震天,夏家军不停上前叫骂。 城楼上的守军并不理会,只举起了冷光森森的箭头。 夏决大步朝主帐走去,几名幕僚连忙跟上,杨一世慢慢跟在几人身后。 宣德宫人影幢幢,齐修和几名老臣眉头紧锁,布防图摆在长桌上,无人再管。 赵太后静静听着几人商议,身后的梵浅躬身给她添了些茶水。 齐修无奈地说:“太后娘娘,大雍有五十万人马,承安城百姓并卫军不过十五万,加之粮草已断,城中撑不了太久。” 赵佩饱经风霜的脸上露出了苦笑,大雍兵马东西两路夹击承安城,他们走投无路了。 赵太后面容枯瘦,她放下茶盏沉声说:“自雍寇过幽洲南下,沿路百姓几被屠尽。曲水倾覆后,国中士族避祸南境者十之六七。如今南地苍凉,千里无吠犬,尸骨盈河塞路,令人闻之泣涕。” “哀家有心杀贼,无力回天,实在愧对列祖列宗和午云百姓。赵国公,传哀家命令,城破后卫军全力保护百姓,不必守卫都宫!” 赵佩神色沉痛地走出了殿。 “娘娘!”老臣们跪地痛哭,哀切地恳求赵太后保重凤体。 赵太后站起身,让宫女梅如将他们送了出去。 宣德宫里烛光明亮,沉香寥寥,赵太后走到门口,夜风吹来了木兰香,她抬头看着满天繁星,弯月隐在蓝色的苍穹中。 她忆起从前,先帝批改奏折时,年幼的云止时常偷偷跑来,缠着先帝在门外看星星。她得知后慌忙赶来,正欲责备云止,先帝却拉着她坐下一起看星星。 她唇边浮起淡淡笑意,她与先帝也曾度过了琴瑟和鸣的岁月。 明德宫里烛火幽暗,一个身影走到榻前,看了一眼罗帐中的赵太后,见她已熟睡,身影缓缓转身推开了门。 殿外满天清辉,高大的蓝花楹树影婆娑,不时有小钟般的花朵飘下,幽紫的花瓣铺了一地。 身影走下了台阶,月光照在她脸上,却是梵浅,她捧了紫花细细看着。 从前云止帝偏爱这奇花,命人去南海移了两株回来,栽在明德宫外。 赵太后先是欢喜,后来得知倾云不喜欢蓝花楹,便不再喜欢它了。 赵太后以为云止帝将倾云不喜欢的花树转赠给她。 梵浅素来恭谨的脸上露出一丝轻嘲,但凡倾云喜欢的赵太后必不喜欢,倾云不喜欢的赵太后更不喜欢! 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她回头看去,梅如提着宫灯走到了寝宫外。 “嬷嬷?您在殿外?太后娘娘榻前可有人值守?” 梅如揉着眼,有些疑惑地问。 梵浅低声说:“我有些困,特地出来走走,驱散一下困意。” 梅如看着她疲倦的脸色说:“嬷嬷,今夜由我来值守吧,您先去歇一会儿。” 梵浅微微点头。 梅如飞快地推开了殿门。 梵浅目光有些冷,赵太后倒有几个忠心的奴婢! 她脚步轻盈地绕回了偏厢,房中窗户大开着,纱帘微微飘动,一只秃鹫站在窗台上,眼神凛凛地看着她。 她连忙合上门走到秃鹫跟前,伸手取下了纸条。 引雍军入城。 纸条上只有短短一句话,却让她激动得全身发抖。那位大人发话了,她很快就能亲眼看到都宫覆灭! 她挥舞着狼毫,很快写好了几张纸条,她把纸条扔出木窗,窗下有身影闪过。 她冷静下来,看着秃鹫问:“大人还有命令吗?” 秃鹫用爪子扒了扒喙,吐出了一张红色纸条。 她一把抓住,打开纸条看了起来,神色逐渐变得疑惑。 大人要她去天央宫找东西,没说具体找什么,只说她见了就知道了。 她沉思起来,天央宫是当年云缜宠妃天妃的宫殿,自天妃失踪,云缜就下令封了天央宫,除了他任何人不准进入,连倾云也没有进去过。 天央宫从前由天妃带来的奴婢掌管,都宫中的奴才从未进去过,连她也只跟着赵太后去过前殿一次。 云缜死后,云止帝下令封禁了天央宫,至今仍有卫军把守天央宫。 一座破旧的宫殿有什么东西值得大人大费周章地去找? 她虽然疑惑,仍旧恭恭敬敬地领了命令,送走了秃鹫。 几日后,秃鹫出现在了遥远的大漠上空,盘旋着飞进了一座檀香缭绕的神殿。 “嘎!”粗嘎的声音回响在神殿中,打破了吟唱声。秃鹫神气地在殿中走动,向侍女们讨要生肉。 “瞧你饿得,这块给你吧!”一个金发碧眼的侍女随手扯下一条腿扔到了地面上。 秃鹫叼起长腿往殿外走去,光滑的地上拖出一条长长的血痕来。到了殿门口,秃鹫抓起长腿飞向了高空。 天宫某处偏殿,一个娇小的身影半隐在石柱后,紧紧盯着远空飞过的秃鹫。 她握紧了拳头,如今魔物混进了天空城,神女殿莫非被魔物和魔修侵入了?还是说神女也是魔修? “青城主。” 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白湘一跳,几个小绿人出现在了她身上。 西娡一身白袍,微笑着朝她点了点头。 白湘收起了蛊灵,握拳行礼说:“大祭司。” “青城主似乎心有疑虑。”西娡看向空旷的天空。 白湘想了想说:“大祭司,神女殿近来不断以人肉喂养秃鹫,行事颇有魔修之风。” “青城主,神女并非魔修。”西娡脸上有淡淡笑意。 白湘秀眉轻蹙,不是魔修?莫非在以人试术? 她沉下了脸,神女行事好生残虐。 她突然想起了萧珵,好奇地问:“大祭司,萧城主去了何处?” 魔物搅得天空城一片混乱,人心惶惶,天主却没有召回萧城主,实在奇怪。 西娡但笑不语。 承安城夜色正浓,城楼上的卫军开始交换。先前巡守的卫军井然有序地换了下去,新一拨卫军重新架起了连弩,对准了城外。 娄朔站在远处观望,时不时派出斥候前去擂鼓叫嚣,刺激着犹如惊弓之鸟的午云守军。 已经困了承安城十六日,算来城中粮草快要断绝了,决战就在这几日。 困兽犹斗,此时要更加小心,不可妄动,先发只会受制于人,白白增加将士伤亡。承安城已是大雍囊中之物,只需再等几日。 娄朔扯了扯宽大的袖口,让风吹得更透彻些,他呼了口气,抹着脸上的汗水。 胥子期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拭剑,面无表情。 娄朔不由地说:“胥将军真令我佩服,长夜闷热如斯,将军仍是神色不改。” 他索性敞开了胸口,让凉风吹着胸膛,热汗被吹得凉快了些。 胥子期淡淡地说:“娄将军常年随夏将军镇守西北,习惯了风沙干烤,我则待惯了湿晒的东海,南国闷热的天气倒是难不倒我。” 娄朔满脸佩服地看着他,又伸手扯了扯裤腿,四仰八叉地躺在青草地上,姿态豪放。 胥子期脸上有了一丝裂痕,他看了看娄朔身上轻薄的纱衣,再看了看自己身上的长袍,忍不住眼角抽搐。 “报,城下拾得一卷图纸,似乎是承安城防图。”一个小兵满头大汗地跑到了两人跟前,将图纸递上。 胥子期一把接过图纸,对着月色查看起来。 娄朔也翻起了身,凑到胥子期跟前查看。 图纸详细,不似作假。两人对视一眼,大步朝主帐走去。 听见帐外动静,夏决飞快收起了画卷,拿锦带将画绑好藏在了榻下。 杨一世带着幕僚走进了帐篷,一把将图纸铺开,神情兴奋地说:“夏将军快看看这城防图!” 夏决将烛火凑近了些,脸上神色渐深,他抬起了剑眉,沉声说:“是真是假,一试便知。若是诱敌之策,我军兵强马壮,也不至于损伤过多。” “嘭!”“嘭!”“嘭!” 战鼓震天,旌旗蔽月,火把将城外映得满天红,打头阵的高大战车上竖起了密密麻麻的盾牌,夏家军顶着满天密箭朝城门靠近,后方的杨家军则靠着掩护慢慢搬动云梯。 守城的卫军拼命投着火石,阻止大雍士卒靠近。 “快,快去报信,雍贼强攻城门了!” 探子跑得飞快。 城中不少百姓被惊醒,急忙披了衣裳提起刀斧冲上了烟华街。百姓争相叫喊,把睡着的人拉了起来,偶有妇人低声嘱咐孩童,将孩童塞进了地道。 赵太后自梦中惊醒,披头散发地跑到了殿外,远处火光晃动,仿佛能听见厮杀声。 梅如抱着衣裳和绣鞋追了出来,焦急地说:“太后娘娘,您先把鞋穿上。” 过了片刻,齐修和几位老臣赶了过来。 赵太后死死抓住齐修问:“如今情形如何?是谁在城门防守?百姓呢,有卫军保护吗?” 齐修低声说:“国公爷带兵去了城门。” 赵太后怔怔地松开了手,兄长带着赵家军守城去了。 “太后娘娘,国公爷让臣带话,国公爷在,太后娘娘就在。”崔御史低着头说。 赵太后红了眼眶,想起年少时和赵佩被卷入天空城流沙之中,赵佩用力托举着她的腿说:“阿兄在,元瑾就在!” 她定了定心神,看着远处的火光说:“命卫军全部赶往城门支援,都宫不必守卫!” 老臣们神色哀戚,静静地望向城门处。 天色渐渐亮起。 第一百二十五章 赵太后死 胥子期坐在马上,冷酷地看着城门,城门露出了一条缝,里面的卫军拼命朝外挥砍,想要阻止雍军破门。 门外的兵士无畏地冲了过去,与卫军砍成一团。刀剑斧钺相击,金光四溅,血水喷涌处惨叫连连,残肢断臂满地,城门内外的尸体不断堆积。 战鼓震天,大雍将士迎着冷箭冲向了城门,城门上不时有卫军被长箭射中,跌下城门来。 日头毒辣,胥子期抹了抹脸上的汗水,下令将士继续猛攻。 城门血战日暮时方止,胥子期看着像从血水中捞出来的将士们,狠狠地说:“众将士听令,立马随我攻入城中,务必擒住赵太后和云氏皇族之人!” “擒住赵太后!擒住云氏皇族!” 将士们群情高涨,纷纷举起武器跺地,沉闷之声令人闻之丧胆。 胥子期一马当先,举起长刀冲进了城门,身后跟着千军万马,似要踏破城门。 城中百姓大叫着冲了过来,手中刀剑泛着冷光,与胥子期的人马厮杀起来。 杨一世和夏决被心腹将士簇拥着进了城门,入眼是惨烈的血战画面,城中百姓不断涌出,又不断被砍倒,蛊灵乱飞,见人就钻咬,所过之处血肉炸开,让人不得不避。 娄朔神色难过,看着被火光点燃的尸体低声说:“人间炼狱不外乎此。” 烟华街上空突然出现了一团黑色云气,云气中扑出了无数张嘴獠牙的猛兽,袭向了大雍士卒,士卒们连忙躲避,用火驱赶着烟兽。 烟兽却不怕火,将面前的士卒撕成了几段,凶残手法逼退了疯狂进攻的士卒。 杨一世和夏决往后退了退,黑云里仍有猛兽扑出,城中百姓士气高涨,与猛兽一起扑向了士卒。 都宫彻夜烛火通明,宫人们惴惴不安地看向烟华街。 梵浅端着银盆走进了宣德宫,大殿里的老臣闻声抬头,看到她微微缓了口气,朝她点了点头。 她心头嘲讽,面上却是一派肃穆,将银盆放在了赵太后身侧,拧好帕子递给了赵太后,哀切地说:“太后娘娘,您已两日不眠不休,求您保重凤体。” 赵太后摆了摆手,低声问:“可有人取下了国公爷的头?” 两日前城门被破,卫军全数阵亡,赵佩浴血奋战,终是力竭被杀,雍将胥子期斩下了他的人头,命人悬挂在旌旗之上。 赵太后头上乱发已花白,眼中布满了血丝,两日时间仿佛苍老了十岁。 无人回答,老臣们的头垂得极低。 赵太后枯黄的脸上露出一抹苦笑,卫军已然全军覆没,仅凭城中百姓又如何能取回赵佩的头。 随着最后一个妇人跪倒在胥子期身前,烟华街上的云气渐渐散了,长街上死气沉沉。 看着满城死寂,狼狈不堪的大雍将士们沉默了起来,有人忍不住用长剑挑起破布,覆在了裸露出身体的妇人和年轻女郎们身上。 杨一世紧紧拽住郑媛的手,低声说:“阿媛,不要看,晚间会做噩梦的。早日攻下都宫,这也是你的心愿,现在做到了。” 他忍不住伸手覆住她的眼,想让她忘记这凄惨的人间炼狱。 郑媛浑身颤抖,眼泪不停地流,白色的裙角染上了血迹。 “便是不看,这熏天的臭味也不会让我忘记今日。终是我叛了午云,我破了巫阵,我有罪。” 杨一世猛地将她拉入怀中,紧紧抱着她说:“不,阿媛,是我命你破的,都是我的错!” 胥子期扯下妇人的手,冷着脸朝都宫走去。 残月垂于盛林之上。 夏决收回了眼,跟着娄朔越过杨一世两人,走进了都宫。 都宫墙外盛开着茂密的蓝色鸢尾花,火光照耀下显得有些阴暗。 重门大开,守在门前的宫人已经自刎,身体软软地倒在门边。 不时有悲愤的宫人举起匕首和碎瓷片冲过来,胥子期轻挥长剑,宫人软软地倒了下去,颈上鲜血喷了出来。 奉和殿前站着几个老臣,衣袍整洁,广袖含风,看着闯进来的胥子期几人举起了长剑。 齐修看着夏决,神色嘲弄地说:“昔年夏将军来我都宫,神情恭穆,言辞恳切,以协助平乱之由将我午云长公主带出都宫。不过四年,将军竟扣我公主,屠我百姓,逼我都宫,如此出尔反尔,实在可恨!” 夏决静静地看着她,火光映得他的脸有些沉郁。 “然,汝皆为我所虏。” 娄朔提着长剑朝前走了两步。 齐修突然放声大笑起来,睿智的目光看向了湛蓝天际。 “终汝一生,亦为我午云所虏。” 齐修一掌拍向地面,无数萤绿蛊灵从她身上飞起,她的身体逐渐变淡,化为轻烟消逝。 其余几个老臣悲愤地举起长剑冲了过去。 明德宫中一片寂静,赵太后对着铜镜理了理鬓发,镜中人神色端穆,依稀可见少年时的风采。 梅如浑身轻颤,守在殿门前。 烛火晃动,梵浅轻笑出声。 赵太后抹匀了口脂,有些疑惑地问:“你在笑什么?” 梵浅凑到了她耳边,看着铜镜里的人轻声说:“我在笑太后娘娘,至死也不知是谁指点的宋欢。” 赵太后神色惊疑,不敢置信地侧头。 “啪!”梵浅狠狠捏着她的下巴,扳过她的脸看向铜镜。 “太后娘娘,奴婢跟了你几十年,没有一天不想捏碎你的头,奈何身单力薄,只能在潜伏这深宫之中空耗岁月。” 梵浅神情扭曲,眼中喷涌着怒火。 “直到那位大人找到我,我就知道机会来了,我不会让你和云缜死得那么痛快,我要慢慢折磨你们。天墨的手脚是我做的,背叛的大臣也是我挑唆的,今天闯进都宫里的人都是我放进来的。” “为……为什么?” 赵太后口齿不清地问。 “哼!”梵浅狠狠捏着她的下巴,阴狠地说:“这一切都要拜娘娘所赐,娘娘年少爱妍,特地带人去南境狩猎异族巫人,以巫人心血饲蛊,以求容颜鲜妍。巫人性烈反抗,被赵家军残杀,少数活下来的人被送往承安城,强取心血,巫人大牢血罪滔天。巫人命贱,十年方才死绝。” 梵浅猛地放开了手,神色阴暗。 被囚往承安城时她还是少女,比赵太后还小两岁。赵家人每日取血一次,稍有反抗便是一顿毒打,巫人大牢里人人带伤,反复不愈,血腥味和陈年腐臭味交杂在一起,初时还会令她呕吐,后来却习以如常。 她后来疼得受不了,想办法用微薄的姿色蛊惑了取血的人,让他将她偷偷带出大牢。她卑贱地委身于他,却在完事后听见他唾了一口:“呸,洗过几遍还是有股恶臭味,异族巫人果然低贱!” 她被弃于草野,满身伤痕地等死,却活了过来。巫人果然命贱!她咬着牙逃入了山林。 等她混入赵家新进的奴婢中,成为了赵太后的丫鬟,她溜进过巫人大牢一次,恶臭令她呕吐不止。 后来赵太后暗算宋欢,成了太子妃,跟着成了皇后,成了太后。她一直跟在赵太后身边,伺机报复。 赵家虐杀巫人,云缜早有耳闻,却置之不理,大臣有上奏巫人一事的,通通留折不发。 云缜也该死,赵太后更该死!天妃进入都宫后,云缜变心。赵太后厌了妆扮,仍旧没有放过巫人,拿着珍贵的巫人心血浇灌花木。 她每每看着繁华的都宫,心都在滴血,都宫里的一草一木都是巫人的心血滋养,不然南境密树如何能存活! 赵太后脸色颓败下来,怔怔地看着铜镜。 梵浅走出了殿门,蓝花楹在夜风中摇曳,她的心浸在陈年血恨中。 “太后娘娘,您没事吧?”梅如慌张地跑进了殿。 赵太后摇了摇头,低声说:“是哀家老了,突然忆起了旧事。善恶终有报。梅如,你扶我去奉和殿吧。” 梅如紧紧扶着她,朝奉和殿走去。 赵太后理了理仪容,庄严地坐在龙椅上,梅如候在她身旁。 殿外传来齐修的说话声,接着是老臣们倒地的声音,火光慢慢朝殿里移近。 殿门大开着,夏决几人走进了大殿,身后是密密麻麻的将士,长刀森然,火把通亮。 满殿富贵庄严,杨一世看着高坐在龙椅上的赵太后,嘲讽地说:“殿中空无一人,太后在等百官来朝?” 赵太后冷冷地看着他。 “据我所知,午云国外逃士族不少,云氏宗室亦有不少人弃城而逃。太后为何死守都宫而不逃走?” 胥子期淡淡地问,从身后推出几个狼狈不堪的男子,男子们皆着华服,低着头不敢看赵太后。 赵太后看了一眼殿下的几人,皆是云氏宗室之人。 她神色不变,静静地说:“天子守国门,国君死社稷。哀家虽是女流之辈,除开云止哀家却是一国之主,国难当前草民可逃,天子不可。” 夏决抬眼看着她,心中情绪万千,这就是那人的母后。 赵太后看到了夏决,眼中有莫名的情绪闪过,她沉默了片刻问:“夏决,倾云在大雍过得如何?” 夏决顿了顿,淡淡地说:“甚好。” 赵太后神色有些复杂,她站起了身。 胥子期按住了剑。 “你们可知,倾云并非云氏血脉。” 杨一世不置可否,赵太后这是想保全倾云。 夏决紧紧看着她。 “当年云氏天妃入宫前已有身孕,在宫中并非秘事,朝中大臣也有不少人知晓此事,睿帝在世时下令封口,宫中唯慕宁宫不知此事。” 睿是云缜的谥号。 夏决的心微微疼,想起了当年的传闻,云止帝与倾云祸乱宫闱。云止帝是爱倾云的,否则不会将她送往北境以保清誉。最后云止帝命丧召陵,这段难言的深情自此长埋。 “倾云只是一介孽种,不配再占我云氏美名。夏决,哀家请求你一件事,替我杀了弃逃的宗室之人。哀家要天下知道,我云氏铮铮铁骨,无人弃逃,与万民同在!” 一条白绫扔上了大梁,赵太后站上了龙椅,满脸忠烈地伸出了头,她死死地握着手,双眼瞪着夏决。 夏决无声轻叹,点了点头。 赵太后慢慢闭上了眼,神色开始放松。倾云,这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了,将你与云氏皇族分开,你此生不必背负起沉重的血海深仇,在北境想办法活下去吧。 她恍惚看见满树蓝花楹盛开,日光之中云止笑意浅浅,朝她招手。 梅如哭天抢地地呼喊:“不,太后娘娘!” 她扑到了赵太后身下,赵太后的双脚静静垂落在她眼前。 她满脸泪痕,飞快地爬起,怨毒地看着夏决几人说:“尔竟毁诺,尔何残暴!天道在上,梅如舍弃此后生生世世,咒尔世世悲惨,不得好死!” 殿外惊雷乍响,血泪从她眼中流出,她飞奔着冲下台阶,一头撞上了立柱。 一声闷响,血浆溅在了精美的立柱上,梅如的身子滑落在地上。 胥子期冷声说:“南蛮子倔强团结,国中百姓多为保卫皇族战死。虽是异族,也令我有几分佩服。” 荔枝瘫坐在角落,木然地看着赵太后和梅如的尸体。 宫人们哭喊成一片,混乱中有人打倒了烛台,火苗飞快地从干燥的帛纱上窜起,烧着了附近的书页,很快便形成了凶猛的火势,将奉和殿吞没。 都宫天央宫,一个鬼祟的人影撬开金锁,摸了进去。 梵浅举着烛台,循着记忆走到了前殿。殿中早已蒙尘,蛛网遍布,她举起烛火烧着了蛛丝,一股焦臭味冲入她鼻子中,她不由捂住脸跨了进去。 推开紧闭的房门,入眼是陈设简洁,几上摆着孤本乐谱,都是从前云缜费心寻来的。 她四处翻找着,想要找出不寻常之处,房中却是处处平常。 此时天空城中,有人睁开了眼,仔细地看着法球。 法球里是一间偏殿,陈设单调,有个女子正在翻找。 天色大亮,女子找遍了天央宫,依旧一无所获,悻悻地走了。 神女放下了法球,嘴边扬起一丝轻笑。初闻午云天妃异赋天成,容颜若神,行事诡秘,她惊出了一身冷汗,以为那人躲在了午云都宫。 出于对那人的忌惮,她久久未动,天妃失踪后十年她才开始派人到都宫暗查,发现了潜着的巫人。她利用巫人搅乱都宫,将倾云引到大雍,才腾出手来搜查。 天妃却不是那人,亏得她这般小心布局,倒是大材小用了。 神女眸光媚惑,躺回了软榻。 第一百二十六章 午云灭 都宫大火连着烧了两日,天降暴雨方才浇熄。 夏决立在檐下看雨,远处宫殿掩映在烟雨中,不时有未燃尽的焦木被冲下来。 暴雨渐歇,黑沉的空中不时闪过电光,乌云翻滚,天心泛着银白。 雨水漫过靴面,他撑伞走入雨雾,沿着玉阶漫无目的地走着。 将士们随意地倚在宫殿里,或闲谈或慢饮,神色舒坦。他们在酷热天连着扑了两日火,碰上暴雨方才解脱出来。 殿外有人看到了夏决,恭敬地起身说:“大将军。” 夏决沉浸在思绪中,静静地朝前走去。 士卒无奈地挠了挠头,大将军又陷入沉思了。 夏决不知不觉走到了慕宁宫,葳蕤枝叶伸过墙来。 他想起那年,她隐在柱子后看雨,浅黄宫裙无意中露出了一角。 屋檐细雨,恍若初见。 长公主。 他静静收了伞,推开了宫门。 庭前草木繁茂,暗香隐入蒙蒙细雨中。 宫殿已经荒芜,长廊里扑上了细细尘灰,印出了他的足印。 他走上正殿,那里已经有人了。 郑媛衣裙素白,静立在殿前,地上放着一大捧蓝色鸢尾花,水气早已捂干。 夏决沉下眼,原来这就是长公主喜欢的花。 “昔年夏祭,公主常邀京中小娘子同游,郎君们闻声而动,京中鸢尾花为之一空。如今鸢尾遍地,再无人采撷,只因公主已不在。” 郑媛没有回头,兀自说着。 “北地没有鸢尾花,公主此生不会再见到漫天鸢尾,我亦如是。” 她转过了身,看着夏决问:“夏将军,公主在雍京过得好吗?” 赵太后自缢前说出了秘事,公主并非皇室血脉,大雍皇帝还会礼待公主吗? 夏决静静地说:“公主是我大雍未来皇后,自然过得极好。” 郑媛低下了头,轻声说:“如此便好。” 她已无颜再见公主,愿用余生为公主祈愿。 郑媛神色落寞地走下了台阶。 夏决久久凝视着深庭。 “噗噗!”一只夜莺飞进了大殿,落在娄朔手上。 娄朔朝夏决和杨一世拱手说:“将军,杨将军,皇上有旨,命大军一半暂驻承安城,一半随两位将军回京。” 杨一世点了点头说:“也好,午云各城早已派人驻守,都宫里的器物也已清点好了,正好可以送回雍京。” 回京之后皇上就要立太子了,他与夏决手握重兵,皇上不会放任两人滞留南国。 夏决脸色沉稳,端起白玉杯一饮而尽。 长嘉二十四年夏,征国大将军夏决与大将军杨一世率兵攻入都宫,屠尽云氏宗室,午云灭国。 八月,大军班师回朝。 雍京城沉浸在一片喜悦中,百姓张灯结彩,翘首以盼。 比大军先回来的,是一个惊天秘闻—倾云长公主并非云氏皇族血脉。 雍京城里炸开了锅,百姓议论纷纷,若倾云长公主不是云氏皇族,只是一介身份低微的孤女,还配得上大雍皇子吗?配得上大雍未来皇后之位吗? 九王府里,云流靠在门后仔细听着。 白鹭面有愤色,狠狠地看向门外碎嘴的刁奴。 云流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听到赵太后自缢于奉和殿时,她咬破了唇角,鲜血顺着下巴滴到衣襟上。 “哎,你们可听说了,咱王府里的这位,不是皇族血脉!” “据说是午云天妃的孽种,根本不是什么公主!亏得睿帝大度,要在雍京,皇上早就一杯酒赐死她了!” 一个口齿尖利的婢女满脸不屑,对着身后木门唾了一口。 “我要撕烂你们这些小贱人的嘴!” 白鹭气急,一脚地踢开了门,对着说话的婢女就是两耳光。 婢女尖叫起来,不停闪躲,却不是白鹭的对手,被白鹭扇肿脸踢倒在了花盆上。 其余几个婢女惊叫起来,想要逃跑却被白鹭堵住了门,只得胡乱朝白鹭抓来。 白鹭本就是暗卫,身手了得,几下就将几人打得满地哀嚎。 “住手!” 华漫兮脸色铁青地站在门口,他身后的几个黑甲军已经举起了长剑。 白鹭气红了眼,胸口起伏不定,又狠狠踢了地上的老货一脚,老货嚎了起来。 “铛!” 剑光闪过,老货被一剑刺穿。 “噗!” 华漫兮冷冷地拔了剑,老货瘫软在了地上。 他把长剑甩回黑甲军手中,冷冷地说:“本皇子说的话这狗奴才是听不见吗?竟敢在本皇子面前吵嚷!” 黑甲军面面相觑,喜怒无常的九皇子杀了宫中特地派来的嬷嬷? 白鹭怔怔地坐在庭院里,看着华漫兮走上了玉阶。 云流神色涣散,呆呆地坐在门后。赵太后说,她不是父皇的血脉?那她是谁? 整个都宫只有慕宁宫被蒙在鼓里!连朝中大臣都知道她不是皇室血脉! 她眼泪长流,她明明就是父皇的血脉,不然父皇为何会疼爱她! 赵太后说谎,赵太后说谎,赵太后就是不想她入皇谱,赵太后临死还让她不痛快! 她忍不住握起拳头,浑身颤抖,泪流满面。 “长公主!” 华漫兮看到了门后的她,有些无措地蹲到她前面,笨拙地安慰她说:“长公主不要相信这些流言,对我而言,长公主是唯一的。” 云流神情恍惚地看着他说:“九……九皇子,我是父皇的血脉吗?” 华漫兮忍不住将她抱入怀中,定定地说:“是,你是,你是午云尊贵的长公主,唯一的长公主。普天之下,我唯认你是长公主。” 他心头有怒火燃烧,父皇特地命那些贱奴拿消息刺激长公主,意义何在?午云已经灭亡了,何苦再逼迫一个弱女子! 他在宫中听闻消息匆匆赶来,却已经晚了,长公主已经听到了。 他笨拙地拍着她的背,想要平复她的情绪。 云流哭得昏昏沉沉,紧紧地拽着他的衣衫,仿佛溺水之人。 过了许久,她才停了下来,仍在抽泣。 看着华漫兮担忧的神色,她脸上露出了一抹苦笑,呆呆地看向了殿外。 赵太后没有骗她。赵太后这是在摘清她,将她的身世公开,她与云氏皇族没有任何关系,华绍就不会对她动手。 赵太后想要开解她,让她不必背负云氏皇族的血海深仇。 赵太后想要她在大雍活下去。 她又哭又笑,赵太后明明恨她至死,却在死前为她留下了一条生路。 可父皇死了,云止死了,赵太后也死了,午云百姓几被屠尽,午云已经被灭了,她还有什么好活的,这世间有什么值得她活下去的? 她痛苦地捂住了脸,隐忍又悲恸的哭声回荡在大殿中。 华漫兮手足无措,急得脸色通红,怎么也哄不好她。 勤政宫烛火通明,华绍冷冷地翻看着奏折,不去看案前的人。 龚冶无奈地摇了摇头,静静候在书案后。 安妃长跪不起,神色哀戚地说:“皇上,求您开恩,饶恕九皇子这一次吧,臣妾身边只剩九皇子了,臣妾的三公主远嫁到了北境,年纪轻轻就伤了身,孤苦无依,北境日子凄苦……” 她抽泣起来,面容凄苦。 华绍听到她提起三公主,面色有些松动,他抬起头长叹:“安妃,朕说过多少次,没有朕的命令谁也不准靠近九王府。九皇子年已十五,仍旧顽劣不堪,当众拂朕旨意,强闯九王府,还刺死了朕的眼线!” “皇上……”安妃哭得伤心欲绝。 “九皇子太过顽劣妄为,难堪大任!” 华绍的话仿佛一道惊雷,安妃身子有些颓败,仍旧低声乞求:“求皇上开恩,九皇子年幼,经不起刑部大刑……” 华绍有些厌烦,沉声说:“龚冶,送安妃娘娘回宫!” “娘娘,回宫吧。” 安妃死死地伏在地上。 华绍叹了口气说:“明日,朕让刑部放他出来吧。” “谢皇上恩典,臣妾感激不尽!”安妃不停地磕头。 龚冶将安妃送回了甘乐宫。 冯嬷嬷飞快地扶着安妃进了寝殿,将房门关紧了。 安妃恨恨地抬起了头,额上一团青紫,冯嬷嬷连忙扶着她躺下,替她揉着腰。 “嬷嬷,皇上好生绝情,将我儿投入刑部大牢,还说我儿难堪大任!” 安妃恨恨地抓着凉席,天家无情,先是心儿被送去北境,眼下漫儿被施重刑,这是想要了她的命。 心儿在北境损了身子,终身无依。漫儿又被天家厌弃,这太子之位是轮不到漫儿了。 “娘娘勿急,奴婢倒觉得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九皇子年幼任性,又受了重罚,正好可以闭宫修养,避开两方锋芒。” 冯嬷嬷继续说:“如今大军回朝,夏决用兵如神以少胜多,杨一世正面对敌伤亡惨重,京中观望的大臣逐渐将目光放在了二皇子和五皇子身上。二皇子银库丰厚,五皇子有夏决在手,正好相斗,九皇子和杨一世反而可以韬光养晦。” 安妃抬起了头,神情冰冷地说:“嬷嬷,我现在觉得可行了。” 冯嬷嬷惊讶地抬起了头,前几月她提过一次,若是九皇子败落,也可剑走偏锋…… 安妃娘娘当时斥责了她,让她不必再提。 安妃冷笑着说:“今日我算是彻底清醒了,天家无情,逼我至此!我儿命悬一线,竟要我多等一夜!” 漫儿前岁吵着要见倾云,也被天家重罚了板子,几月股不能着凳,几乎致瘸。 如今又被重罚,她虽恼恨倾云,更多是恨极了天家。 太子之位只能给漫儿!若是……那她只能痛下杀手。 九王府里的奴仆这几日逐渐撤下了,黑甲军也撤走了,府中只剩下从午云带来的宫人。 宫中不时来人,将宫人借走,偌大的九王府里只剩下云流和白灵,谢酉,还有忠伯。 “殿下,安妃将白鹭召进宫了。” 白灵低声说。 云流毫无生气地躺在榻上,华绍一点点折去了她的护卫。她内心毫无波澜,整日只想着为何还要活着。 白灵看着心志被摧毁的她,十分无奈。原本殿下一心想回午云,赵太后说出皇族辛秘后,殿下没了再回去的执念,也没了复仇的执念。殿下只是午云万千平民之一,与被屠的百姓毫无区别。 华绍又多次派人用身世刺激和侮辱殿下,使得殿下陷入了深深的卑微和自责中。 忠伯坐在门槛上,沉声说:“殿下应当振作起来,午云宫人虽被拆散了,仍在宫中各处,殿下身边并非空无一人。” 云流动了动,没有说话。 “殿下,奴婢听说九皇子强闯九王府后,被关进了刑部。九皇子被抬出来时命悬一线,御医连日守在榻前侍奉。” 云流的手慢慢握起。 华漫兮。 白灵几人走出了寝殿,轻轻合上了门。 云流慢慢坐起,神色怔怔。 月色朦胧,她突然想起了一个人,她有话想问他。 她一定要再见他一次。 第一百二十七章 崩赋 九王府里有些安静,烛火在夜风中晃动,虫鸣震耳。 谢酉提着食盒走进了凝香殿,一眼看到了坐在院子里的云流。 他有些惊讶,自从得知身世后,殿下陷入了自暴自弃中,日日将自己关在寝殿里,今日殿下怎么起了?还梳洗得这么齐整? 前两日褚绥被五皇子的人带走后,王府里没了主事的人,宫中越发放肆地带走了府中的午云宫人。 无奈之下白灵只得将他放出,命他保护殿下安危。 他轻轻走到石桌前,打开了食盒,把吃食摆了出来。 “殿下,白灵久久未归,臣做了些简单的面食,您用些吧。” 云流垂着脸低声说:“谢酉,我不是什么殿下,我只是……一介亡国草民,你不必侍奉我。趁着宫中没有来人,你赶紧走吧。” 谢酉微微皱眉,沉声说:“臣自都宫启程时,先帝嘱咐臣,定要拼死保护殿下,臣以命起誓,定会护得殿下周全。这是臣对先帝的承诺,还望殿下成全,不要驱逐臣。” 他跪了下来,伏地长拜说:“愿殿下吉安!” 云流闭上了眼睛,轻声说:“你这又是何苦?我早就不是昔日的长公主了,不能庇佑于你,反而会拖累了你。” 华绍多疑,虽然赵太后说出了她的身世,他也不会放过她,眼下留着她不过是在顾忌晋安大师的预言。 她自嘲地笑了笑,世人都被晋安愚弄了,她不过是一介平民,哪里配得上至尊预言? 谢酉固执地跪在地上。 云流无奈地说:“罢了,你起身吧,我正好有事想让你去办。” 谢酉站起身,静静侯在石桌旁。 庭中如积水空明,凉风吹散了热气,八月的长夜分外安宁。 云流用完了膳,低声说:“谢酉,今夜我想去见一个人,你替我掩护吧。” 谢酉恭敬地低头。 夜色空明,青龙大街上人影寥寥,长街两边的屋檐下挂着红灯笼,十分喜气。 谢酉戴着面具飞快地转入坊中,身后屋檐上有两个人跟了过去。 过了一会儿,一个笼在黑袍里的人走上了长街,直直地朝皇宫走去。 云流隐在柱子后,打量起守将来。大雍皇宫有九道宫门,守将被称为皇城九将。要想进入皇宫,只能进入宫门。 她有些疑惑,钦天司坐落于皇城后山,凤凉能来去自如,分明有条密道。只是密道在何处,才能避开守将? 眼下也顾不得了,反正她的异赋罕见,能看见的人极少。 她将幽灵蝶放了出去,蓝色的蝴蝶密密麻麻地飞向了宫门。 很快有蝴蝶飞回,引着她退回长街,穿过一个陈旧的宅子,来到了一扇门前。 她试探地推开了门,一条小路蜿蜒着通向皇城后山。她有些激动地踏上小路,朝山顶爬去。 沿途野草丛生,尖利的长叶划伤了她的手。她毫无所觉,一心想着马上就能看到凤凉了,急匆匆地往上爬。 她十分急切,她在雍京孤立无助,宫人们全部被扣押了,她该怎么办,是舍弃宫人立即逃走,还是等齐疆救出所有宫人再逃? 她取舍不定,直觉凤凉能给她出个主意。每每受挫,都是凤凉提点着她。 如今陷入穷途末路,她能想到的只有他,只有他能解她困境。若是他肯帮她,她就有可能带着宫人们逃出雍京。她要带着宫人们到海外仙山去,听闻仙山会庇佑座下弟子。 华绍就是有天大的能耐也追不到海外去。 “嘶拉!”她一脚踩滑,黑袍被树枝挂开了一条口子,露出了里面浅紫的纱裙。 她索性扔了帷帽,跟着幽灵蝶往上爬去。 终于到了山顶,一座庄严的圣宫落在她眼中,圣宫腾着青烟,沐在月光下。 云流微微颤抖,她如今不是长公主了,只是午云遗民,被华绍盯紧的遗民,凤凉……会见她吗? 她压下心底的不安与卑微,慢慢走向了钦天司。 钦天司是大雍圣宫,守门的司正不会让她进去,只怕看见她就会报给华绍。 无论如何,她要再见凤凉一面,她要试一试,即使他不愿出手相助,她也不会怨,她会回到九王府,等华绍动手。 午云被灭后,她明白了世事炎凉,从前趋之若鹜的大雍家眷,纷纷拉踩午云。没有了午云长公主的身份,她什么也不是,与平民别无二致。 她再也不会挣扎、不会天真地以为靠着势单力薄的一群宫人,能做出一番大业,牵制华绍救回午云。 暗杀了华清风非但没有牵制南攻进程,反而让华绍下了决心,飞快地派出大军攻打午云。 是她的莽撞,加快了午云的灭亡。 她闭上了眼,幽灵蝶从身上密密麻麻地飞出,她的身影消失了。 圣宫中,姬无由手执黑子,封死了白子,他唇边浮起了笑意,看着对面的人说:“你输了。” “哼!” 姬青离伸手抹了棋盘,将一盆盛放的蔷薇推了过去。 似有所感,他看向窗下,圣宫上佛灯层层,火光微亮。 姬无由支起了头,似笑非笑地说:“嗯?雍京还有这种异赋?” 封印线微微晃动,他笑意渐淡。 房中烛火依旧,窗下已没了人影。 幽灵蝶飞快散开,云流走了出来,紧张地看着面前神情冷淡的两人。 长发男子一身黑袍,挑了挑眉说:“倾云长公主?倒是出乎意料。” 云流有些颤抖,紧紧拽着衣袖。 银发少年打量了她一眼,冷淡地说:“长公主倒是深藏不露,竟能闯进钦天司来。” 他一步步走近,容颜冰冷。 “慢着,青离,让她走吧。” 姬青离停下了脚步,看了姬无由一眼。 云流咬牙从两人身边跑开,冷汗浸透了衣裳。 “师父,为何要让她走?” 姬无由轻笑说:“青离,晋安大师不打诳语。” 姬青离冷着脸说:“你明知凤凉在偏殿做甚。” 从她跑去的方向不难猜出她在找谁。 姬无由伸手摸向虚空,红色封线落在了他手中。 幽灵蝶停在了一处偏殿前,云流缓了口气,朝身后看了一眼,见四下无人才放下心来。 凤凉就在殿中。她有些情怯,雀跃又紧张地站在门外,心如擂鼓。 要如何说起?他回了骊昭一年多,她在雍京漫漫等待,一边担忧午云战事,一边不停地想起他。 他面如美玉,总是落在她梦中,笑得无邪。 她慢慢推开了门,走进了偏殿。 殿里烛火明亮,一个明媚的少女歪着头看向她,满眼天真。 她愣在原地,凤凉……殿中有女子? “咦?长公主?” 凤凉笑得天真无邪,拢了拢衣襟,遮住了**的胸膛。 白皙的胸膛晃花了云流的眼,她垂下了眼,脸色变得苍白。 “师叔,她是谁呀?怎么知道你在这里?” 红衣少女摇晃着凤凉的衣袖,将凤凉拉倒在凉榻上。 凤凉轻笑起来,斜靠在榻上,任由少女在他怀中打闹。 少女玩得不亦乐乎,发出了银铃般的笑声,嫩白的手指不时戳向凤凉。凤凉声音暗哑,低低地笑了起来。 云流颤抖得十分厉害,痛苦地移开了眼,凤凉和少女的笑声钻入了耳中,她有些浑浑噩噩。 凤凉似是想起了她,低哑着声问:“长公主找我有何事?” 云流木然地看向窗口,天心月白,夜风吹进殿中,她觉得有一丝冰凉。 “凤凉……我不是公主了。” “嗯哼?你想求我帮你?” 凤凉推开了少女,拢上衣襟朝她走来,似笑非笑地抚上她的脸。 云流嗫嚅着,发不出声。 “你想我怎么帮你?”凤凉伏在她耳边轻轻说。 她浑身颤栗,缩了缩头。 凤凉清澈的紫眸看着她,慢慢开口说:“你这又是何必?午云宫人应该死绝了吧?” 字字诛心,云流怔怔地看着他。 看着她惊滞的表情,他唇边露出了凉薄的笑意,低低地说:“怎么?你还不知宫中辟了斗兽场?午云宫人可是场中常客。” “你……你说什么?”云流惊惧地看着他。 “嗯?你竟忘了?我以为你记得幽洲的斗兽场。” 凤凉欣赏着她又惊又怒的表情,心情愉悦,他就喜欢看她脸上露出各种表情,令他颇觉生趣。 云流想起了云中城的斗兽场,华绍把她的宫人投进了斗兽场? 她目眦欲裂,死死抓住凤凉的衣襟问:“你说午云宫人都被扔进了斗兽场?” 凤凉眼中有情绪闪过,快得他自己也没发觉。 他凉凉地说:“你不信?何不去皇宫看看?我记得……还有一个宫人没死,你要我救她?” “嘭!” 凤凉趔趄了两步,明媚少女瞬间闪到了他身后,扶起了他,疑惑地问:“师叔,她为何要推你?” 云流神色晦暗地说:“凤凉……帮我,我要去皇宫,我要杀了华绍……” 凤凉勾了勾唇说:“帮你有何好处?” 他从袖中摸出一块美玉,猛地砸到地上,美玉坚硬,丝毫无损。 他似笑非笑地说:“如今的长公主有如此玉,凉已不喜美玉,长公主自去吧。” “嘻嘻,师叔已不喜美玉。” 少女天真地捡起美玉递给云流。 云流一把抓起美玉,撞撞跌跌地跑出殿门,急乱的脚步声很快消失在长廊上。 凤凉躺回了榻,和少女闹成一团。 云流冲着圣宫山门跑去,不慎被裙角绊倒,摔扑在了石阶上。口中鲜血不止,她满心破碎地大喊:“此生我再也不会来找你了……” 她一把扔了美玉,大哭着跑下了后山。 都是虚假的,都是虚假的,只有她当了真,只有她! 天地渺渺,竟没有她的容身之地,没了亲人,没了午云,连她的宫人也被华绍残害殆尽,她只知逃避,任由华绍带走她的宫人! 她如今一无所有,只剩几个宫人了,她要去找华绍,她要杀了华绍,把她的宫人还给她! 她猛地扇了自己两耳光,怒喊着朝宫门冲去:“华绍!” “站住……” “嘭!” 守将被扇飞,云流瞬间飞进了皇宫。 天上乌云开始翻滚,狂风四起,宫中草木开始枯萎,电闪雷鸣中一个巨大的蓝色人影出现在了半空。 “华绍!滚出来!滚出来!” 声如惊雷,掀飞了宫瓦,瓦片被吹进了空中,蓝色威压笼罩着皇宫,宫殿开始摇晃。 “来人,来人!” 龚冶护着华绍走上了高台,层层黑甲军护在华绍身前,紧紧看着空中巨大的人影。 “华绍你给我滚出来!” 华绍黑着脸问:“快,快召钦天司,宫中出现了妖物。” “皇上,暗卫已经去钦天司了,姬宫主很快就会过来!” 华绍如同吃了定心丸,看着空中撒野的人影大喊:“放肆,竟敢闯我大雍皇宫,黑甲军,给朕拿下它!” 满天长箭朝人影飞去,未及身就被人影拂掉,人影愤怒地劈下一掌。 “轰!”宫殿被劈开,地面裂开了大缝。 龚冶见状飞上了宫檐,双手挥过,空中瞬间出现了巨大的利斧,朝人影挥去。 下面的黑甲军微微吃惊,冶公公是异赋者? 无数利斧朝人影砍去,人影躲避不及,被利斧砍中,化作满天幽蓝的蝴蝶。 “滋滋!”地上慢慢爬起透明的影子,见人就杀,退避不及的黑甲军被扭断了脖子,死伤惨重。 “嗖!”无数蓝光从地面冒起,冲向了空中,人影变得更大了。 “休得猖狂!” 一道白色威压猛地砸进了蓝色威压中,姬无由手持法杖,四大弟子瞬间包围住了人影。 不停膨胀的人影突然暴裂,幽蓝的蝴蝶扑向了皇宫,触碰到的活物瞬间被吸干。 “啊……”宫人们惊恐万分,四下奔逃,铺天盖地的索命蝴蝶追了过去,蝴蝶过处草木皆萎,化成了沙子。 一道冰蓝的屏障阻挡住了蝴蝶,姬无由冷声说:“想不到竟是这般邪恶的异赋!” 四大弟子猛地收紧封线,将人影困在了金色阵法中。 冰蓝屏障慢慢收紧,附在了阵法上,幽蓝的蝴蝶慢慢落下,像下了一场蓝色大雨。蝴蝶没入了地面,光芒消失了。 封阵中慢慢露出了浅紫衣裙,云流脸色灰暗,口齿不清地挣扎着。 宫中哗然,竟是倾云长公主! 华绍被龚冶护在身旁,看着阵中的云流大喊:“这是妖物,杀了她,快杀了她。” 姬无由冷哼一声。 封阵中的云流骤然听见华绍的声音,慢慢抬起了头,脸上露出了诡异的邪笑,眼睛变成了蓝色,两只巨大的幽灵蝶从她眼中钻出。 “轰!”乌云被撕裂,她身上冒出了黑气,黑色幽灵蝶瞬间穿透了封阵,尖叫着穿透了宫殿,朝华绍袭去。 “不好,崩赋了!快去钟国寺找无我!” 姬无由身后瞬间飞出一只彩凤,扇开黑蝶飞向了钟国寺方向。 天下有各种各样的异赋,异赋又分强弱,最强的异赋堪比仙尊实力,当赋主神志沦陷无法压制异赋时,异赋便会暴走,也叫做崩赋。 崩赋十分罕见,大多数赋主在崩赋前就死了,上次听闻还是百年前寒族巫女崩赋,瞬间毁灭了冰域。 姬无由脸色沉沉。 第一百二十八章 封印 四大弟子移形换位,飞快在地上布好高阶封印,一个巨大的红色封阵瞬间升起,往空中的云流冲去。 黑色的蝴蝶源源不断地从她身上冒出,冲到了封阵上,封阵燃烧起来,将密密麻麻的蝴蝶烧成了灰。 “啊……”云流无意识地怒吼着,随手朝封阵挥去,一束黑光劈上了封阵,随即掉落成灰。 黑云翻滚,大地开始震动,蓝色威压隐隐透出黑色,带着千钧之力压向皇宫。 “啪!”宫墙出现了一道道裂痕,宫殿在狂风中轻轻晃动,发出叮叮哐哐的声音。 “嘶!”黑蝶燃起了火光,变成了一簇簇火蝶,开始钻出封阵,刺耳的尖叫声穿透了长空,震碎了瓦片,朱砂满天飞。 “唔!”大弟子烬捂住了耳朵,一丝鲜血从耳中流出,天地喧嚣。 黑云遮月,火蝶震碎了封阵,扑向了皇宫。 “天道渺渺,长镇妖邪!天道一百零八式,破邪!” 姬无由飞快念咒,法杖瞬间飞入空中,红光漫漫,猛地罩住了火蝶,火蝶化为了光影。 红光化成了一只巨袋,朝空中的云流裹去,云流慢慢爬起了身,空洞的眼窟窿中飞出了一只巨大的黑色蝴蝶,蝴蝶眼睛透红,不详的气息从空中蔓延。 红光闪动,漫天火蝶被吸进了蝶眼,蝶眼不断膨大。 “嘭!”刺眼的红光照亮了天际,一个浑身冒着黑气的女子走了出来,手中握着一把猩红的软剑。 姬无由看着被邪气覆身的云流沉声说:“长公主,回头是岸,再往下你就会被异赋吞噬,堕入凶道!” 四大弟子面色惊惧,世间诸道并行,唯凶道长屹彼岸,其凶恶远在魔道之上。世人只知魔道,鲜知凶道。 “咯咯咯!”尖锐的笑声响起,云流举起了剑。 “华绍……屠我百姓,灭我午云,虐我宫人……罪恶滔天,竟高居庙堂,天道何在!” “咻!”云流瞬间到了姬无由身后,剑尖直刺颈脉。 “铛!” 法杖挡住了剑尖,姬无由闪到了对面。 “铛!”只能听见空中金戈交错之声,看不见人影。 云流身影越来越快,满天剑光闪烁。 姬无由渐渐落了下风,法杖数次被制住,他只得张起冰盾,挡住妖剑。 “嗖!”云流瞬间出现在了宫殿上,红光闪过,宫人被削成两截,鲜血飞溅。 “咯咯!”云流咧开了嘴,扬起了邪恶的笑容,飞快在宫中虐杀起来! 她脸覆黑气,空洞的眼窟窿四下搜寻着,见了活人便杀,心头杀气奔腾。有一个声音不停地大声说:“杀,杀,杀光他们,他们就是这样杀光午云百姓的,杀光他们!” “咯咯咯!”她咧着嘴挨个杀进了宫殿,长剑落处血流成河,整座皇宫笼罩在惊惧之中。 “休得放肆!” 一道佛光从天而降,她一剑挡了回去,佛光冲向了天空,打散了黑云,朝霞漏进了皇宫。 无我面色冷凝,手中佛塔飞舞。 姬无由飞到了他身边,沉声说:“快些封印,她要堕入凶道了。” 无我与姬无由瞬间落到了宫殿两侧,将云流围在中间。 云流诡异地咧开了嘴。 “轰!”两道黑气刺穿了宫殿,无我和姬无由飞快避开。 云流身上的黑气不断流动,凶残的气息越来越盛。 无我砸下了佛塔,闪身到了云流跟前,姬无由同时落下,两人夹攻起云流来。 黑气越来越多,云流的长剑又密又诡异,时隐时现,与两人打得旗鼓相当。 凤凉静静落在了宫殿上,衣襟微敞,紫发飞舞,看着缠斗的三人勾起了唇。 姬青离站在他身边,紧紧盯着他。 凤凉看着陷入沉溺的女子,脸上笑意更深。 烈阳渐渐升起,阳光照在金灿灿的佛塔上。 佛塔里的云流身影渐慢,黑气被姬无由的术法封住,无我口中佛经响亮,震得她头痛欲裂,长剑挥得越发急乱。 就是此时!无我与姬无由对视一眼,猛地使出封阵,金线瞬间绑住了云流。 “啊……” 云流不停挣扎,黑气渐渐消散,一只黑色幽灵蝶慢慢飞走。 “不……” 她被压到在地上,佛塔开始缩小,阳光一寸寸变低,她挣扎着朝光线靠近。 无我和姬无由闪到了塔外,沉脸看着里面挣扎的云流。 “不!”一个身影扑了过来,白光炸退了法杖。 苏玉满眼惊慌地扑到了塔沿下,白色的屏障死死撑着佛塔,她紧紧抓着云流的肩,想将她拉出来。 佛塔带着万钧之力,压向了屏障。 苏玉苦苦支撑着,费力拉拽着云流,奈何金线紧密,将云流钉在了地面上。 “殿下……” 苏玉神情痛苦,紧紧抓着云流不放。 “苏……玉……” 你还活着…… 云流眼中黑气散尽,看清了眼前的人。 苏玉低声痛哭:“殿下……为何不走……” 殿下有异赋,离开雍京并非难事,何苦执意等她们,宫人……本就所剩无几了。 “苏玉……你走吧……” 云流摇了摇头,示意她放手。 苏玉狠狠地摇头,脸色苍白。 塔沿压破了屏障,苏玉脸上露出一抹凄惨的笑意。 “嘭!”红光闪过,最后一线阳光消失了,佛塔中漆黑一片,温暖的血水流到了云流身上。 “不……” 苏玉…… 云流悲声大哭,挣扎着想靠近苏玉的上半身,却是徒劳,只能任血水流过身旁。 云流昏了过去。 无我看着被拦腰压断的下半身,悲悯地双手合十说:“阿弥陀佛,愿施主往生极乐!” “吼……” 怒吼声从宫外传来,一只面目狰狞的妖兽闯进了宫中,掀翻了宫人,冲到了宫殿中。 无我和姬无由脸色沉沉地看着妖兽。 妖兽看到了地上人高的佛塔和残肢,悲吼着抱住了佛塔,想拔起佛塔。 佛塔纹丝不动。 妖兽嚎叫着冲向了无我和姬无由,无数小蛇从四面八方射向两人。 姬无由随手一挥,小蛇被削成了两截。 妖兽被四大弟子拦下,爆发出凶猛的性情,发疯似地撕咬起来。 凤凉认出了谢酉,不由扬眉,长公主身边的宫人倒是有趣。 谢酉不停地悲嚎,护在佛塔前。昨夜他甩开跟踪的黑甲军偷偷回了府,发现殿下未归,连忙出来寻找。 不久皇宫上空天涌异象,大地震动,他将小蛇放出,得知宫中出现了妖物。他心急如焚,到处寻找殿下的踪迹。 直到殿下被封印,小蛇终于看清了人,他连忙赶过来。却为时已晚,殿下被关进了佛塔。 佛珠不断打在他身上,遍地蛇尸,他朝前抓了一把,抓出了一道深印。 殿下,臣竟不知你有异赋,见而不识。 谢酉苦笑一声,仰天长吼,身体不断扭曲,变成了一只眼冒凶光的巨大妖兽。 “吼……”妖兽举起了佛塔,背起佛塔朝宫外跳去,踩塌了城墙,眼看就要逃出皇宫。 “咻!”一柄巨大的拂尘贯穿了妖兽,妖兽摇晃着倒下了,佛塔摔到了高台上。 谢酉倒在地上,胸前的窟窿流出了萤绿妖血,头顶的烈阳刺得他微微闭眼。 殿下,臣再也不能侍奉你了。 明公子,我回不了幽洲了,做不了你的奴隶了。 一道黄色印记从他身上飘起,很快变淡。 谢酉缓缓闭上了眼。 姬青离神色冷淡,收回了拂尘。 宫中平静下来,龚冶护着华绍走了出来。 华绍心有余悸地看着佛塔,双手合十地问:“无我高僧,制住倾云了吗?” 无我点了点头,微微抬起佛塔,露出了云流苍白的脸。 华绍眉头微皱,她什么时候觉醒的异赋? “听说午云天妃异赋强大,倾云觉醒异赋不足为奇。” 姬无由看了华绍一眼。 华绍看着微微睁着眼的云流,冷冷地说:“倾云残暴,杀死宫人和侍卫无数,立即赐死!” “阿弥陀佛,我佛慈悲,崩赋之人神智全无,犯下大罪也属无意。皇上不若将她交给贫僧,贫僧将她带回钟国寺,镇压在后山中。” 无我行了个礼。 姬无由冷笑着说:“何须镇压,崩赋之人熬不过一日。” 否则嗜强如命的凤凉也不会旁观,早就来抢人了。 云流微弱地睁着眼,看着灿烂的日光,一个影子落在地上,她艰难地抬头。 凤凉静静地站在宫墙上,长发飞舞,逆着光看不清表情。 她垂下了头,把脸埋进阴影中。 佛塔慢慢落下,一寸寸挡住了日光。 无我收起了佛塔,笑意慈悲地走下了高台。 工部很快开始修葺宫殿,将当日血腥清理干净,皇宫慢慢恢复了生机。 西宫中枝繁叶茂,蔷薇满地,蜂蝶飞舞。一只细长的手折下了一枝蓝色桔梗,轻轻把玩着。 微风吹起他的衣带,他靠在椅上,任光影簌簌地落在脸上。 华天歌容颜清淡,在宣纸上细细画着桔梗,末了在花瓣上涂上孔雀石,幽蓝的桔梗栩栩如生。 他放下了画笔,静静看着庭院,一只蓝色的蝴蝶飞进了盛放的蔷薇花丛。 幽洲森林,一只夜莺飞过古木。 夏决在帐篷中翻看着兵书,不时做记号,烛火微晃。 娄朔踟蹰着走了进来,手中拎着一壶酒。 夏决好笑地看着他说:“你今日舍得请我喝酒了?” 娄朔搔了搔头,给夏决倒了一杯。 夏决仰头而尽,赞叹地说:“好酒!阿演甚知我心。” 娄朔迟疑地说:“山明,我方才收到了京中消息。” “什么消息?” 娄朔看了他好一会儿才说:“是倾云长公主,长公主觉醒了邪气异赋,闯入皇宫杀戮……被拿下了。” 酒杯被打翻了,夏决紧紧地盯着说:“你说……长公主被拿下了?” 娄朔叹了口气说:“长公主崩赋了,异赋过于强大,钦天司姬宫主和钟国寺无我高僧联手将她封印了……” 夏决神情恍惚地看着他说:“阿演,你说崩赋?” 娄朔也只听说过崩赋,只知是异赋瞬间释放,吞噬赋主心智肆意流泻。 “她……还活着吗?” 夏决声音极低。 娄朔沉默了许久,低声说:“被带去钟国寺当晚,长公主没了……” 长公主没了…… 犹如晴天霹雳,夏决怔怔地坐在桌前。 娄朔无奈地走了出去,留夏决一人在帐中。 倾云长公主崩赋而亡的消息逐渐传开,天下哗然,晋安大师的预言落空了。 有人议起倾云长公主的异赋,据传是吸取生机的妖邪异赋,十分强大,可与骊昭仙尊的异赋一争高下。 魔修蠢蠢欲动,开始潜近钟国寺,想要盗出倾云尸身。 苍山下,几只妖兽蹦蹦跳跳地抱着吃食和衣物钻进了林子。 重流满头大汗,与一只长尾妖兽对打着,不时接过萧珵扔来的果子大口咬着。 几只妖兽把吃食放到地上,叽叽哇哇地比划起来。 萧珵笑得温润尔雅,躺倒在石头上,山风吹起了他的墨发。 突然,他坐直了身,紧紧盯着妖兽说:“你方才说倾云长公主?” 小妖兽有些紧张,叽叽哇哇地叫了起来。 萧珵的脸色一下变得惨白,猛地站起身,御剑飞上了苍山。 重流不明所以地大喊:“萧大哥?” 萧珵的身影已经消失了。 重流吃完果子,抓起木棍又与妖兽对打起来,几只小妖兽兴奋地叫嚷起来。 第一百二十九章 冥渊 无我眉目慈祥地站在钟国寺山门下,正午的日光透过古树打在石阶上。 他拾阶而上,风中送来被晒烫的野草香气,他深吸了一口。 山门上有两个小沙弥,见了他连忙双手合十说:“师叔,你回来了。” 无我点了点头,跨过了门槛。 寺中香火鼎盛,不时有香客从他身边走过,他微笑着侧开了身,让香客先行。 他走到了后院禅房,禅房十分安静,翠竹下阴影斑驳,鸟雀在阴凉的竹枝上跳跃。 最里间的禅房虚掩着,他推门走了进去。 房中青烟淡淡,一个人影盘腿坐在竹榻上,僧衣陈旧。 “师弟,你还在参禅吗?” 无我坐到了无尘对面。 无尘捻着佛珠,慢慢睁开了眼说:“师兄,你回来了?宫中情形如何?” 无我摇了摇头说:“宫中一片狼藉,倾云长公主被我封进了佛塔。” “阿弥陀佛,看来晋安师祖的预言出错了。” 无尘默念着佛经。 无我沉吟了片刻,从袖中拿出了佛塔,佛塔里的人气息奄奄。 无尘低声叹息,长公主身上的天家气息已经消失了,邪气缠身。 “师弟,皇上本欲诛倾云,我求情将倾云带回来了。倾云崩赋后血流不止,只怕撑不过今夜。我此举是否欠妥?” 无尘悲悯地看着云流,塔中血水将她泡了起来。 “师兄,听天由命吧。” 无我点了点头说:“也罢,倾云孤身一人,就将她葬在千佛塔吧。” 千佛塔是钟国寺存放无人认领的尸骨的地方,死者被送入钟国寺后,会有僧人诵经超度他们,将他们焚成骨灰,存放在千佛塔,日日有香火供奉。 无我收起了佛塔,走出了禅房,此时夕霞似火,弯月冉冉升起。 他走进了地藏殿,将佛塔置于地藏菩萨身前,愿地藏菩萨能消除她的罪孽,让她死后可以往生极乐。 天地笼罩在一片浓郁的黑沉和死寂中,云流累极,慢慢闭上了眼,四肢软软地摊开了,没了气息。 殿外夕阳坠入了黑暗,无我低声说:“阿弥陀佛,长公主安息吧。” 他静静地离开了地藏殿。 月光洒在地藏殿前的空地上,天井里一座愿池晃着波纹,游鱼跃出水面吞食着飞虫。 死寂的黑暗中,一滴水从高处滴落。 “啪嗒!”水滴溅在光滑的玉石地面上,发出了蓝色的光芒。 一只幽蓝的蝴蝶慢慢飞起,翅间有鳞粉抖落,蓝色鳞粉随处飞舞,照亮了无边黑暗。 云流慢慢睁开了眼,茫茫天地中有蓝色幽灵蝶飞舞。 “咕噜!”蓝色的漩涡从佛塔中迸发出,瞬间卷住了前山佛殿。 “咕噜噜!”佛殿中的植物飞快枯萎,无数条蓝色的光线沿着地面输向了地藏殿。 “唔……”一些闪避不及的小沙弥被地面吸住,不停地颤抖,生机不断被大地吸走,很快只剩僧衣。 刚回到偏殿的无我似有所感,瞬间飞到了空中,只见密密麻麻的蓝线连向了地藏殿,地藏殿在蓝光中熠熠生辉。 “罪孽啊!” 他沉叹一声,双掌拍地,巨大的金色封线从钟国寺地底浮出,梵声震耳。 “咻!” 四个后山修士出现在了地藏殿的四个方位上,挥掌切断了线网。 地藏殿光芒渐暗,随即出现了更粗的密线,朝着四面八方蔓延。 无我飞到了一个白衣修士身前,行礼说:“怪我掉以轻心,竟惊动了相恂大师。” 仙风道袍的相恂摆摆手说:“不必在意,地藏殿中封印的是什么人?” 无我无奈地说:“大师,是一个崩赋女子,女子异赋强大诡异,普通封印术难以压制。” 相恂敛了敛眉,悲悯地说:“开启冥渊吧。” 无我叹了口气,收起了金莲封阵,金色封线隐入了钟国寺。 无我将手伸入了虚空,一柄精巧的黑钥落进了他手中。 修士们对视一眼,解开了后山的封印空间,一个圆孔出现在了空中。 无我将黑钥插了进去。 “轰隆!”一个黑漆漆的洞口出现了,散发出陈腐的气味。 修士们抓起蔓延的蓝线,将地藏殿拔起,扔进了洞口,洞口飞快闭合,消失得无影无踪。 “阿弥陀佛!”无我对着虚空合十。 相恂朝着弯月看去,月光微微扭曲,修士们瞬间消失了。 无我心头暗叹,相恂大师的异赋越发高深了,除了他们四人,不会有人记得方才发生了什么。 “师叔!” 明觉出现在了无我身后,无我沉声说:“倾云长公主入夜没了气息,我已将她焚化在了佛塔内,你将她的尸骨存到千佛塔吧。” 他将一尊玉坛递给明觉,明觉悲悯地接过了玉坛,转身朝千佛塔的方向走去。 无我心头沉沉,相恂大师抹去了前山佛殿的记忆,改成了魔修袭击,他少不得收拾残局。 皇城后山,侍卫们将尸体倾倒下了山崖,崖下有幽光闪过。 刘雄晦气地唾了一口说:“总算清理完尸体了,咱家都要被满宫血腥味给熏死了!” 他运气不好,倾云袭宫时正巧在外办事,错过了表现的机会,反倒是龚冶得了个大便宜,皇上越发信任龚冶了。 侍卫们疲惫不堪地跟着刘雄朝皇宫走去。 幽深的山崖下尸体堆积如山,浓重的血腥味吸引了不少野兽,野兽来回走动,双眼放着幽光,叼起残肢断体大快朵颐。 月光阴森,尸山动了动,围着的野兽飞快窜起,谨慎地退后了几步。 突然,一只花藤从尸体下伸出,晃晃悠悠地抛起了尸体,吓得野兽四下逃窜,尸山变得十分安静。 花藤不停翻找着,终于看到了一截衣袖,花藤将衣袖卷了出来,一个面色惨白的年轻女子被摆在了空地上。 花藤似乎有些高兴,花茎不断扭动着,突然,花藤愣住了,发疯似地将尸体扔得满地都是。 很快,它找出了另外半截,与女子的上半身拼在了一起。女子面容悲凄,发白的眼珠似乎一直盯着它。 花藤有些害怕地缠成一团,不一会儿又伸展开来,花藤上冒出了紫色的花朵。 一个少年慢慢从花心钻出,赤裸着身子蹲到了女子跟前。 紫光闪过,女子腰间开始长出细密的嫩芽,将被压断的腰肢粘了起来。 少年摸了摸女子光滑的腰部,透过月光能看见她体内不断生长的细藤。 他把仙力分给了她一半,让她得以存活下来。 少年看了一圈,尸山里虫蝇乱飞,恶臭熏天,实在不是休养之地。他背起女子,很快消失在了山崖下。 耳边有轻轻的水滴声,云流艰难地睁开了眼,微弱的烛光映出身后肃穆的佛像。 她心头微跳,这是……地藏王菩萨? 烛泪滴在了桌台上,发出轻响。 她撑着身子坐了起来,疑惑地朝四周看去,四周一片黑暗,她这是在哪? 她死了吗?地狱里有地藏王菩萨的雕像? 浑身剧痛,她躺了回去,静静地看着头顶的壁画。 钟国寺。 她想起来了,这是钟国寺,她以前到地藏殿来过一次。 只是她为何会在钟国寺,她明明从山上下来,朝皇宫跑去…… 凤凉。 她死死咬住了唇。她去找凤凉求助,看到了凤凉与少女亲昵,绝望之下跑出了山门。 幽灵蝶似乎暴走了,她记得……有人死了,是谁? 她头痛欲裂,蜷缩着身子呻吟起来。地藏殿的火光越来越微弱,最后熄灭了。 云流在黑暗中摸索着,抓起了供桌上的果子,囫囵吞了起来。 “有人吗?谁在殿中?”她试着喊。 无人回应。 她摸索着走出了殿门,面前一片空旷,伸手不见五指。 她不停地朝前走去,无边无际的黑暗将她吞噬了。她有些惊慌,感觉自己处在一片死寂的空旷空间中,钟国寺有这种地方吗? 她俯下身朝脚边摸去,冰凉的地面十分平整,她在一片空地无疑。 看不清四周,幽灵蝶也消失了,她成了瞎子。 “来人,来人!” 声音在黑暗中回响。 她瘫坐在地上,死死回忆着。究竟怎么回事,谁将她扔进了地藏殿? “殿下……” 苏玉的脸在她眼前闪过,黑暗随即吞没了红光。热流浸湿了她全身。 “不……”她死死捂住了嘴,呜咽起来。 是苏玉,苏玉死了,被斩作两段。 眼泪不断涌出,她浑身颤抖地挣扎着朝前爬去,她要出去,她要回九王府,王府里还有谢酉,还有白灵和忠伯,她要带着他们逃出雍京。 云流昏昏沉沉地往前爬着,靠着执念和恨意不知疲倦地朝前爬去。 不知爬了多久,她终于停下了,昏睡了过去。 无边的黑暗和幽闭会摧毁一个人的心志。 黑暗中分不清时间的流逝,她不知自己困在黑暗中有多少日了。 开始她还会浑浑噩噩地大吵大闹,想起要报仇,想起要带着宫人逃走。渐渐地她沉默起来,不再徒劳地奔走,她已经知道走不出去了。 她被黑暗一点点吞噬。 黑暗中有人睁开了眼,静静看着躺着等死的颓废女子。 女子身受重伤,身上脏乱不堪,被血水浸透又捂干的衣裙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样子。女子满脸血痂却不自知,整日抱着佛像喃喃自语,瘦得皮包骨头。 也是个可怜的人。比她还可怜。 眼睛又闭上了。 云流做了一个梦,哭喊着从梦中醒来,夺门而逃,跑出了地藏殿,跌倒在了黑暗中。 遥远的大漠深处,一双凤眼睁开了。 他又做梦了,梦见一个年轻女子跌倒在幽深的地底,哭喊着叫他。 自他有意识以来,他时常做这个梦,女子的容颜隐在黑暗中,他每每追过去想要看清,女子却倏然消失了。 他坐起了身,拢好衣襟跳出了古代遗址。 大漠上月色清亮,沙猫埋伏在沙子下捕食蝎子,风吹拂着软沙。 远处岩丘里躲着的少女悄悄握紧了剑。 他静静地坐在石堆上,任风吹起长发。 他是谁?为何活着?只有梦中的女子能告知他答案。 庄雪好奇地偷看着远处的人影,天魔并非传闻中那么凶残,反而十分安静。她跟踪过天魔几次,天魔发现了她也只是远远地看着她,并未发怒。 她看到过天魔的真面目,是个模样清贵的少年,凤眼灼灼,长发如墨。 他似乎喜欢听她弹奏,每次总是远远坐在沙丘上看着她。 庄雪摸了摸手腕,空间镯里有一张古琴,是父亲送给她的。 大漠苍凉,庄雪抱着古琴勇敢地朝天魔走去。 天魔抬起了头,静静看着走过来的少女。 少女停在他身前几步远的地方,有些紧张地说:“我……我是崇丘仙山的弟子,异道庄雪。” 天魔没有说话,仰头看着明月。 星宿满天,万古长存。 庄雪拨动了琴弦,看着少年微笑起来,指下琴音如水,静漫长夜。 第一百三十章 沈梅林 云流缓缓睁开了眼睛,无尽的黑暗和死寂包围着她。 她躺着一动不动,地面一片冰冷。 过了许久,她伸出了手,猛地戳向了眼珠,有血水流出,她痛苦地捂着眼睛蜷缩成一团,哆哆嗦嗦地呻吟起来。 她怀疑自己是瞎了,才会被困在黑沉中,华绍让人刺瞎了她的眼睛? “滚……” 她低低咆哮,不停拍打着地面,发泄着怒气。越想越肯定她的眼睛瞎了,她恨恨地咒骂着华绍,原本麻木的心头慢慢涌上恨意。 苏玉…… 我若能从这里出去,一定给你报仇。 她大口喘着气,摸索着朝地藏殿爬去,她有些饿了。 地藏殿的贡品已经被她吃光了,只摸到了一手软灰,她愤愤地收回了手。 腹中饥饿绞痛,她靠着门槛躺下了身,静静听着肚子咕噜作响。她很快就会饿死了。 “啪!”黑暗中发出了一声轻响,有东西滚到了她脚边。 她没有动,扯了扯嘴角。这是回光返照,难怪她突然有了力气和恨意。死了也好,去找皇兄吧。 她摊直了身,静静等死。 “嗯。” 黑暗中传出了一声轻笑。 云流微微侧了侧脸。 “既然饿了,为何不吃?” 她惊诧地坐起了身,睁大眼睛朝声音的来源看去,依旧是无边黑暗。 她爬出了殿,朝声音的方向摸去。 一支糖葫芦塞进了她手中。 她摸清了形状,震惊地问:“有人……吗?” 四周一片寂静。 她屏气凝神,侧头听去。 有人轻叹一声,淡淡的声音传进她耳中:“我。” 云流默了默,低声问:“你是……谁?” 黑暗中有女子轻声说:“我是……沈国公府嫡小姐。” 云流愣了愣,哪个沈国公府?大雍有沈国公吗? 女子似乎舒了口气,轻声说:“你……不认识我。” 云流微微退了一步,沈国公府的小姐为什么会在这里?她胡乱地挥着手说:“你为什么在这里?华绍派你来的?” 女子有些疑惑地说:“华绍是谁?” 云流又悄悄退了一步,神色微嘲。不认识华绍?哼,华绍派了个人来装神弄鬼,分明是刺瞎了她的眼睛后特地派人来观看。 女子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你既饿了,何不把糖葫芦吃了?” “哼!” “啪!”糖葫芦被摔到了地上,糖衣溅了一地。 “你倒挺会装模作样,华绍让你来毒死我,你以为我不知道?” 云流脸色愤恨,有血从眼中流出,她痛得直抽气。 女子静静地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若不想吃,便还我吧。你把地上的糖块捡给我。” 云流狠狠地在地上摸索着,突然,她反应过来,抬起头冷冷地问:“你看得到?” 女子没有说话。 云流冷笑起来,华绍果然让人刺瞎了她。她一把扔了糖块,冷冷地说:“你不是来杀我的吗?何必跟我废话。” 女子沉默了许久,低声说:“你刚被关进来,愤怒是在所难免的。” 云流趴在地上摸索着来路,往地藏殿爬去。 女子有些无奈地说:“你的眼睛没有瞎。” 云流惊讶地回头看去。 “这里是一处黑暗的封印空间,我也不知在何处,我进来已经很久了。” 封印空间?是谁将她封印了?云流垂着眼思索。 “你叫什么名字?”女子轻声问。 云流想了很久才说:“云流。” “云?倒是个罕见的姓氏,我听说南海流域有个姓云的少年,四处游说南海部族联手,似乎想仿照元朝立国?” 云流惊讶地说:“元朝?” 她看过大雍史书,大雍前朝似乎是元朝? 她腾地站起身说:“你是元朝的人?” “你不是元朝的人?” 女子有些惊讶。 云流坐下了身,若这女子真是元朝的人,岂不是活了上千年?她是人是鬼? “你当真是元朝的人?如今是哪一年?” 女子犹豫了一下说:“应……应是成丰七年?” 云流坐了良久才说:“如今是千年之后,元朝早已灭亡了。” “咚!” 女子瘫倒在了地上,喃喃自语地说:“千年之后?怎么可能?” “不,你骗我,明明是成丰七年,你们都骗我!” 女子低声哭起来,呜咽的声音回荡在空旷中。 云流脸色颓败地靠在殿墙上,这女子和她一样被封印在暗无天日的浓黑空间中,浑浑噩噩地活了上千年。 她要被困在这里多久?她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女子的呜咽声渐渐停了。 两人在黑暗中沉默着。 许久,女子才轻声说:“我……叫沈梅林。” 云流没有说话。沈梅林?这名字好生耳熟,似乎在哪里听到过? 沈梅林抱住了膝,朝对面的云流看去,黑暗中能看见云流脸上凝固的血迹。 她不由失笑,她从前也做过这种蠢事,刚被关进这里时以为是自己眼瞎了。后来才明白这片空间便是如此,黑暗阴冷,空旷死寂,是专门用来惩罚犯错的人的。 她脸上浮起一抹苦笑,她犯了错,被惩罚毫无怨言。她只盼着他一生静好,眉眼飞扬。 在漫长空洞的岁月里,当她发现自己死不了时,她心里有了一丝愿望,愿他从此忘却,走上荣华锦绣之路。自此她日日默诵佛经,祈愿他一生安好。 一个名字从内心深处浮起,她无声落泪,竟已过了千年,他早已进入轮回。 她既高兴又心酸,他终是子孙满堂。 她抹了抹眼,看着对面浑身脏污的云流问:“你犯了什么错,为何会被关进来?” 云流有气无力地说:“哼,狗皇帝馋我疆土,屠我百姓,杀我宫人,还将我关进来折磨。待我出去,我要他血债血偿,我要杀光大雍皇族。” 华漫兮的脸在她眼前闪过,她冷哼了一声。她被关进来的时候华绍只怕把她的宫人都杀光了。 苏玉自小照料她,白鹭几人和她一起长大,情超主仆。跟着她北上的侍卫们亦是忠心耿耿,他们何罪之有?竟被如此杀害。 沈梅林忍不住低声说:“冤冤相报何时了。” “哼,沈小姐菩萨心肠,云流却是有仇必报的人。” 沈梅林有些无奈,她被关了上千年,往日愤恨早已烟消云散,连他的面容都已有些模糊了。她每日拼命诵经,强迫自己不要遗忘,从前的誓言她牢牢记着,靠着誓言活了过来。 她有些疑惑,若是真过了上千年,那她还是人吗?她不禁摸了摸脸。 黑暗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云流饿得浑身发热,有气无力地问:“你……在吃什么?” 沈梅林小口吃着,没有回答,一个东西扔到了云流脚边。 云流想了想,慢慢爬过去捡起,发现是一块饼,连忙大口嚼了起来,干硬的饼角烙得她口中生疼。 她吃了几口才低声问:“你怎么会有饼子?你不是被封印了上千年?” 沈梅林轻笑了一声,淡淡地说:“云流,不吃东西在这封印之中也死不了的。至于我的吃食,是别人给的。” “还有其他人?”云流来了精神,摸索着朝她爬去。 沈梅林沉默了一下,低声说:“我也不知他是谁,有一天他突然出现在了封印中,见我可怜便带了些吃食和木雕进来。” 云流仿佛看到了希望,飞快地爬到了她身边问:“你说有人能进来?” 有人能进来,就表示她们也可以出去,封印空间并不是死路。只要等到那人进来,或许能找到机会出去。 沈梅林有些犹豫地说:“我也不知他什么时候会进来。” 或是一两日,或是三五年,黑暗早已让她分不清时间。 云流伸手想去拉她,却摸到了一扇冰冷的铁门。 “你被关在铁门中?” 云流摸索起巨大的铁门来。 沈梅林苦笑着说:“是铁笼。” 云流慢慢收回手,盘腿坐在铁笼前。沈梅林比她还可怜,她至少还可以活动身子。 真不知沈梅林怎么活过漫漫千年的。 沈梅林看着她同情的眼神哑然失笑,她比自己好得到哪去?头发乱蓬蓬的,浑身是脏乱的血迹,说是乞丐堆出来的也不为过。她们这是半斤八两了。 钟国寺中,一行香客正等在偏殿,为首的是个文雅的年轻男子。 一个身穿锦衣的男子放下了茶杯说:“太楚,你说无我大师会同意我等前去千佛殿拜祭吗?” 却是岑奕,他如今入了翰林院,与孟涵成了同僚。 孟涵摇着折扇说:“这我就不知了,千佛殿历来素静,无我大师或许怕我等进去扰了逝者安宁。” 岑奕看了卫麟一眼,卫麟似乎极困,坐在长椅上不住地打哈欠。 “卫麟你怎么了?我们刚到钟国寺,你就困成这般?” 岑奕推了推卫麟,卫麟神色奄奄地抬起头说:“还能如何?昨日又被钱绮那小娘子抓住了把柄,给她捕了一晚上流萤。” 岑奕几人吃吃地笑了起来,卫麟忍不住唉声叹气。 一个僧人恭敬地走进来说:“阿弥陀佛,几位施主,住持大师同意了,小僧这就带你们过去。” 几人跟着僧人朝千佛殿走去,从正殿旁边的小路走上了禅林。禅林里十分安静,林间木屋里有不少打坐冥思的僧人。 越往后人影越是稀少,偶尔能碰到一两个迷路的香客。 千佛殿位于前山与后山交汇处,四周的树木将佛殿围了起来,殿中青烟淡淡升起,诵经声缓缓飘出。 僧人带着几人到了殿门口便退下了。 孟涵仰望着高大的白塔,只觉得有些冷清,这里不同别处,存放的是无人认领的骨灰,来祭拜的人自然也少。 岑奕跨进了殿,一个诵经的僧人微微抬头看了他一眼,复又低头诵经。 他无奈地耸耸肩,跟着油灯找了过去。 十日前倾云长公主袭击皇宫被擒,送往钟国寺后身亡。钟国寺的高僧替她超度过后,将她的骨灰存放在了千佛殿。 一代佳人自此消逝,他不免惋惜。想到长公主孤零零地待在千佛殿,他就觉得心酸,特意拉上了孟涵几人过来看看长公主。 一盏明亮的油灯静静燃烧着,旁边的木牌上刻着长公主的名讳。就是这里了,他停住了脚步,默默看着油灯。 “唉,谁能想到曾经名满天下的倾云长公主,会躺在这逼匛的小洞里。” 卫麟叹了口气,看着满殿油灯摇头。难以想象一介公主会落得这般凄惨的结局。 他握紧了手,九皇子听闻倾云长公主身死,性情大变,连着杖毙了几个宫人,被有心之人传了出去,京中百姓开始议论纷纷。 太子之争还没有正式开始,九皇子就失了民心。 卫麟走到了一旁,打量起满殿油灯来。 拜祭完倾云,几人大步出了千佛殿,皆是脸色沉重。 天高地远,九月的天气有一丝凉爽。 第一百三十一章 心碎 燕州城楼上火把通明,城门上挂着灯笼,长街两边商贩来往走动,叫卖着蔬果,不时有小娘子围在一起挑选吃食和珠钗玩意儿,十分热闹。 萧珵收好长剑,疾步走了过去,城门的守卫看了他两眼,没有做声。 他心头微沉,倾云长公主一行覆没后雍京城守卫松懈了许多。 他快步从游玩的人群中穿过,走上了朱雀大街,永安坊就在长街尽头。 永安坊依旧热闹非凡,夜间游玩的年轻公子和小姐们言笑晏晏,锦衣华服,风中带着一股脂香。 他停下了脚步,隔着游人朝坊里间看去,古朴的九王府门前早已撤下了守卫,一把大铁锁横在门环上。 檐下的灯笼早已熄灭,淹没在孤寂的月色中。 他翻进了王府,王府里死气沉沉,阴森一片。 静静走在血腥味未散的王府里,他的心沉入了冰凉的谷底。 王府里的人半月前还活着。自倾云长公主被擒,大雍皇帝便赐死了王府中的午云宫人,据说只剩下两个宫人。 宫人先是拼死反抗,直到听闻倾云长公主身死的消息,自刎于王府。 恰好是这个时辰,月垂于盛林之上,倾云长公主死在了钟国寺。 萧珵低着头,慢慢地推开了凝香殿的木门,庭院里花枝正盛,桂树枝影婆娑,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香味。 他静静坐在石桌上,月光落在他脸上,氤氲出一丝雾气来。 虫鸣震耳欲聋,他捂着耳朵走上了玉阶,寝殿的门紧锁着。 “砰!”他一脚踢开了门,走进了寝殿。 殿里黑沉一片,几缕月光从窗前漏下,他走到了榻前。 榻上隐隐留着她的气息,半月前她还在这里。 他捂住了胸口,直直倒在了榻上,背上一片冰凉。 阿流。 黑暗中隐隐可闻低低的呜咽声。 不知过了多久,萧珵爬了起来,从怀中摸出了一颗明珠,在殿里搜寻起来。 寝殿早已被人清理过了,没留下任何东西。 他收起了明珠,倚在门上看明月,如玉的容颜凝上了霜。 大雍皇帝将她的东西全部收起了,偌大的九王府竟找不出她存在的痕迹。 他苦笑了一声,他身上竟无一个她的信物。 深夜长街上人影稀少,夜风十分凉爽。萧珵走进了飘香楼,朝掌柜抛出了一锭银子。 掌柜乐呵呵地带着他去了一间上房,他栓上门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各位听官,且说这胥副将军到了都宫,只见都宫重门大开,宫人纷纷痛哭求饶,胥副将军闭耳不闻,手起刀落,就送这些怕死的阉人去见了阎王。胥副将军手提长刀,冲进了奉和殿……” 说书先生脸色兴奋,抑扬顿挫地说起了大军攻打都宫的情形,台下的听众连连叫好,不时将碎银扔到了铜盆里。 叮叮当当的声音让说书先生脸上笑开了花,更加卖力地讲述起来,手舞足蹈地模仿着胥副将军的言行来。 “咚!”一大锭金子扔进了铜盆,在铜盆里转了几圈。 说书先生瞪圆了眼睛,紧紧盯着黄灿灿的金子。 听客纷纷朝后看去,只见一个带着眼罩的年轻公子静静坐在最后方,手中还捏着一锭金子。 “这……这位贵客,您想听什么?” 说书先生吞了吞唾沫,紧紧盯着他手上的金子。 “嗯?”年轻公子轻笑起来,淡淡地说:“成日听些打打杀杀的事,也听腻了,你说点新的吧,比如倾云长公主?” 听客们一阵唏嘘,开始窃窃私语。 说书先生面有难色地说:“这位公子,不是小人不说,实在是皇上下了令,禁止私议倾云妖……的事。” 年轻公子沉下了脸,修长的食指指了指铜盆,示意说书先生把金子捡来还他。 说书先生慢吞吞地捡起了金子,朝台下走了两步又停下,横下心说:“公子,这本是秘事,但……公子既然这般有诚意,小人也不好藏私,小人这就说给公子听。” 他眼神微转,外间候着的小二会意地将院门关了起来。 里面的听客纷纷站起身想要逃出去,却被精壮的小二拦下了,只得坐立不安地听说书先生讲起。 萧珵微微握起了拳,紧紧盯着说书先生。 他今日去了隐楼,才找到了这里。隐楼说这里能得到他想要的消息,果然不假。 说书先生抑扬顿挫地挥舞着手,听客们听得心惊胆战。 萧珵微微按着胸口,大口喘着气,原来她是这样被擒住的。 姬无由,无我。大雍两大圣宫同时出手对付一个弱女子,一个对异赋还不熟悉的弱女子,逼得她崩赋而死。 他腾地站起了身,将手中的金子扔进了铜盆,转身朝院外走去。 身后传来说书先生的声音:“公子怎么就走了?小人还没有说完……” 萧珵满心愤恨,提起长剑往钦天司而去。 钦天司圣宫,修行弟子们正在切磋术法,宫主姬无由坐在台上观看,不时指点一二。 日光微微,姬青离枕着手臂躺在屋顶上,望着高远的蓝天,银发铺在青瓦上。 突然,他坐起了身,朝圣宫下方看去。 姬无由微微扬眉,这次又是谁?杀气腾腾的。 萧珵拔出了长剑,瞬间闪到了石阶上,阶顶便是钦天司圣宫。圣宫中有十二大弟子,还有宫主姬无由,他能全身而退吗? 他不由摸了摸右颈,休养了一年多,颈骨好得差不多了。幽洲术法和武学高深莫测,无奈他修习时日尚浅,只能靠奇袭了。 突然,他抬起了头,一个银发少年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宫殿一角上。 他脸色微沉,这少年好生敏觉,他才走到石阶中部。 姬青离微眯着眼,冷漠地说:“是你。” 萧珵微微惊讶,这少年见过他?蓦地,他想起了初到雍京城那日,便是这少年追了他一路。 他凉凉地笑着说:“少年好眼力,竟是过目不忘。” “彼此彼此。” 姬青离抽出了木剑,横到眼前。 “嗯?有意思,近来的人都喜欢强闯钦天司?” 姬无由一身白衣,出现在了姬青离身边,看着萧珵冷笑一声。 萧珵神色不变,笑着说:“哦?还有谁来过?” “倾云长公主。” 姬青离冷漠地说。 萧珵指尖微动,紧紧地盯着他说:“你说倾云来过?” 萧珵的细微动作没能逃过姬无由的眼睛,姬无由似笑非笑地说:“正是,半月前倾云强闯了我钦天司。” 萧珵神色微变,阿流来过钦天司?为何没有听人说起过? 姬青离收回了木剑,盘腿坐在屋顶上说:“半月前倾云长公主深夜来寻骊昭凤凉,离去时似是伤心欲绝,摔下了石阶,随即便攻入了皇宫。” 骊昭凤凉。 萧珵只觉浑身冰冷,她来寻凤凉。他垂眸看着长剑,日光在剑身流动。 姬无由看着神色不明的他,轻笑说:“你想知道倾云与凤凉发生了什么?” 萧珵冷冷地说:“不想。” 他收起了长剑,侧身看着石阶外的悬崖,崖下青雾缭绕。 姬无由大笑起来,沿着屋檐往上走去。 姬青离静静地看着萧珵说:“凤凉那夜与女子在房中欢愉,被长公主撞见。” 萧珵闭了闭眼,低声说:“听闻长公主被擒时,手中有把软剑。” “在钦天司。” 姬青离站起了身,冷淡地说:“你想要软剑?” “它本就是我的剑。” 是他送给她防身的。 萧珵脸色苍白。 “软剑可以给你,只不过我有个条件。” 萧珵静立良久,摘下了眼罩,一张温润如玉的脸出现在了日光下,眼角的泪痣越发凄冷。 西漠萧郎,芝兰玉树。 姬青离淡淡地说:“原来是你,幽洲传闻不假。” 萧珵嘲讽地扯了扯嘴角。 姬青离站在圣宫最高处,看着萧珵一步步走下石阶。 萧珵将软剑围在腰间,朝钟国寺走去。 钟国寺难得香客寥寥,僧人们在阴凉处打坐,见了他只是微微点头。 他直奔千佛殿而去,在万千油灯中找到了写着“倾云”二字的木牌。 油灯细亮,一个装着骨灰的小木盒静置在油灯之后。 佛殿角落有一个老僧人敲着木鱼,喃喃念着佛经,替亡魂超度。 萧珵痛苦地抚摸着木盒,这里又闷又挤,阿流怎么过得惯。他不由将木盒拿了出来。 “阿弥陀佛,施主,让死者入土为安吧。” 老僧人不知何时站了起来,对着他双手合十,行了个礼。 萧珵慢慢将木盒放了回去,孤寂地转身离去。 子时,京兆尹曾籍的府门被敲响了,前院管事飞快跑到了后院通传。 一炷香后,微胖的京兆尹曾籍穿好了袍服,急步跟着管事走到了府门口。 冉家的大掌柜苦着脸走上来说:“大人,您快去小人的酒楼看看,有个醉酒的公子大喊大闹,嚷着打打杀杀的。小人认不出是哪家府上的公子,怕他惊动了圣上,特来求助大人。” 曾籍擦了擦额上的细汗,大军不日就要回京了,皇上命他看管好京城,不得出任何乱子,免得扰乱大军气势。 他让管事去叫了几个强壮的侍卫,一行人跟着冉家的大掌柜朝飞霓楼走去。 远远便看到飞霓楼前围了一堆人,小娘子们闹成一团,争先恐后地朝楼上跑去,不时发出惊叹声。 曾籍有些疑惑地问:“大掌柜,这是怎么回事?” 大掌柜无奈地说:“大人,您进去看了就知道了,小姐们吵得住客无法歇息,住客们纷纷吵着要退房,要小人归还银两。” “快让开,京兆尹曾大人来了!” 侍卫们大声喊,伸手去拉涌动的小娘子们,被小娘子们唾了一口:“走开,不要碰我!” 小娘子们惊叫起来,纷纷拿起花枝砸侍卫,曾籍也跟着被砸了几下。 “啊,我忘了这是美男子要的花!” 小娘子们骚动起来,涌向了二楼。 曾籍好不容易在侍卫的拥护下挤到了门口,他擦着汗朝门里望去,登时呆住了。 房里的年轻男子醉得脸色微红,如玉的眼中有隐隐泪光,灼烧着长夜。 锦衣褪到了肩下,裸露着白皙结实的上身,他不时捂着胸口,似是极难受,眼中泪光更盛,比山巅雪色更动人心魄。 曾籍揉了揉眼,男子仍在灌酒,丝毫不理众人。 他重重地咳了一声,挤进了房中,小娘子们不时推搡着他。 他清了清嗓子说:“这位公子,大饮伤身,你是哪家府上的人,本官让人送你回府。” 萧珵醉得一塌糊涂,早已没了神识,眼中晃动着酒坛的虚影,他只知道伸手去抓,抱着酒坛狂饮,一边喝一边低喃。 曾籍凑近了去听,只听到隐约的“凉”和“流”字,以及杀字。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这男子莫非觉得冷?醉成这样也不忘呢喃打杀,杀心倒是重。 他招了招手,一个侍卫走了进来。 他大声说:“把外裳脱了,这位公子觉得冷。” 侍卫愣了愣,伸手去脱衣裳。 “走开,你一身臭汗的,怎么能用你的衣裳!” 小娘子们争先恐后地脱了外裳披到萧珵身上,萧珵被红绿衣裳盖得严严实实。 他难受地挥了挥手,将衣裳拂落在地,抱着酒坛摇摇晃晃地躺在了床榻上。 小娘子们尖叫起来,跑到榻前乱摸起来。 “住手,住手!天子脚下,京师重地,打打闹闹成何体统!来人,快来人,把她们拉下去!” 曾籍热得满脸通红,指挥着飞霓楼的小二们上前拉开激动的小娘子们。 小二们堆着笑脸上前,被揪着脸扔了出来。 骚动到了半夜才止住,侍卫和小二们把困极的小娘子们送回了各自府上。 曾籍喘着粗气说:“总算消停了,这男子长得真真祸水,我一个大男人见了都觉得艳丽,更不用说涉世未深的小姐们了。” 一旁的大掌柜无奈地笑着说:“可不是吗?也不知是哪家府上的公子,容貌与八皇子殿下不相上下。” 八皇子殿下去了海外仙山修行,京中久不见美男子,小娘子们难免寂寞。咋见了这男子,小娘子们都激动起来了。 曾籍敲了敲桌子说:“罢了,大掌柜,今夜让人看好这男子,不要让人闯了床榻。” 瞧男子身上的锦衣玉佩,便知非富即贵,世家子弟最忌后宅阴私手段,若是让人在雍京最大的飞霓楼闯了男子的床榻,他这京兆尹和飞霓楼的名声可都要受损。 大掌柜点了点头,吩咐了下去。 曾籍扭了扭脖子,他终于可以回去歇着了,只盼夫人已经睡着了。 第一百三十二章 大军回朝 萧珵昏昏沉沉地睁开了眼睛,木窗微敞,日头毒辣。 他软绵绵地撑着身子坐了起来,将木窗推开了些,微风吹着脸颊,身上有些濡湿。 他不由苦笑,他竟是一觉睡到了未时。 似乎大雍的酒更醉人,千杯不倒的他每每在大雍醉得一塌糊涂。 他拢了拢衣襟,靠在窗旁遥望远空,一丝孤寂漫上心头。 阿流,你竟为了凤凉伤心至此,你竟从未想起过我。 凤凉冷邪,并非良人。 阿流,我们皆是错付了。 萧珵死死按着胸口,缠绕了一夜的情绪又将他吞没。 世间软红十丈,再没了阿流,他心心念念想要见到的人已经不在了,终此一生他不会再见到她了。 她只剩一盒轻灰,静静待在千佛殿里。 铺天盖地的痛楚和后悔让他咬紧了牙,一生痛苦而漫长,没了阿流他要如何度过? 凤凉。 是凤凉伤了阿流,阿流心绪大恸之下异赋暴走了,是凤凉害得阿流崩赋而死。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了身,他要去杀了凤凉这个负心人。 他惨白的脸上有了一丝生气,原本万念俱灰的心中有了一个执念,去杀了凤凉! 萧珵砰地一声踢开门,冷脸走出了飞霓楼。 九月二十,征国大将军夏决和大将军杨一世率大军入燕州城。 城中万人空巷,百姓将长街围得水泄不通,小娘子们手捧花篮,脸色绯红地挤到了人群最前方。少年们面有羡色,恨不能立马从戎,共享荣光。不时有童子嬉闹,扮起将军和士卒来。 燕州城十分热闹,处处张灯结彩,百姓欢呼着朝队伍最前方涌去。 夏决神色沉稳,坐在马背上朝百姓点了点头。 百姓高声欢呼:“夏将军!杨将军!” 杨一世脸上洋溢着笑容,看着人群说:“还是京城热闹,我大雍繁华如斯!” 他侧头看着夏决,夏决淡淡地笑了笑。 娄朔神采飞扬地四处张望,不时接过小娘子们送来的花枝和吃食,逗得小娘子们脸色通红,纷纷羞赧地叫着娄将军。 娄朔心头大悦,笑着对夏决说:“将军你快看,酒肆前的那个姑娘好生婀娜!” 夏决微微抬眼,一个白色的身影转入了酒肆角落。他不由揶揄地说:“是个窈窕的姑娘,倒也配得上我们娄将军,今夜我便给你求了来。” 将士们哈哈大笑,娄朔闹了个大红脸,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才不要,我只是觉得有些眼熟。” 胥子期忍俊不禁地说:“是了,美貌女子娄将军见了是有几分眼熟的。” 将士们笑得更加大声,娄朔脸红到了脖子根。 大军气势磅礴地走过长街,百姓追了一路,四处欢声笑语。 一处废弃的院落中,有人狠狠砸了杯盏,茶叶溅了一地。 纤瘦的少年手足无措,小声地问:“你怎么了?” 身着浅蓝襦裙的女子坐在木椅上,屋檐挡去了日光,她的脸藏在阴影中。她胸口起伏不定,恨恨地抓着木椅说:“一群无耻之徒!” 少年想了想,走上前拍着她的肩膀说:“勿急,勿急。” “啪!”女子拂开他的手,冷淡地问:“你查清楚了吗?九皇子的病加重了?” “是的,宫中在暗中召妙手村的大夫。” 女子站起了身说:“甚好,你替我打点吧,我要进到九皇子宫中。” 女子冷冷地推开门走了。 少年垂头不语。 刘雄早已等候在宫门前,看到远远骑在马上的夏决和杨一世,连忙堆着笑脸迎上前说:“恭喜将军们得胜归来,将军们的飒爽英姿看得老奴心潮澎湃,敬佩不已。” 夏决抬手止住了他,大声问:“刘公公,皇上可有旨意?” 刘雄笑眯眯地说:“夏将军英明,皇上率百官在承天殿前等候几位将军。几位将军,下马吧。” 几人飞快地翻身下马,大步跟在刘雄身后朝承天殿走去,其余将士皆候在宫门外。 承天殿里,华绍高坐在檐下,百官依次坐在下首。 承天门里人影走动,刘雄引着夏决和杨一世几人进了门。 将军们神色沉稳,身姿挺拔,一身戎装依稀可见浴血杀伐之气,威风凛凛地走过长长的空地。 华绍不由站起了身,这就是大雍的长胜之将,是他最锋利的剑,有他们在无往不胜。 夏决蹲身行礼说:“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时约两载,臣与杨将军率将士终于攻下了午云国,臣幸不辱命!” 杨一世紧随其后说:“臣幸不辱命!” “臣幸不辱命!” 几位将军蹲身大喊,豪迈的声音回荡在空地上。 华绍连说了三声好,示意几人起身。 夏决恭敬地站了起来。 华绍龙颜大悦,命人给几人赐了座。 几人恭敬地入了座,百官不时朝几人举杯示好。 月色朦胧,承天殿里宫宴鼓乐齐鸣,歌舞升平。 华绍借着酒酣,朝夏决招了招手。 夏决连忙起身,跪在座前倾听。 “爱卿骁勇善战,甚得朕心。此次南攻大捷,朕十分高兴。论功行赏,朕可满足你一个心愿,爱卿有何心愿?” 华绍重重地拍了拍夏决的肩膀,慈祥地看着他。 夏决愣了愣,他的心愿? 他长跪在地说:“皇上,微臣不求封赏,只愿能为皇上效力,护江山永固!” 百官闻言纷纷赞赏起来,华绍笑着点头称赞,准他回了座,又朝杨一世招了招手。 杨一世跪倒在座前大声说:“皇上,恕臣冒昧,臣自知功绩平庸,不敢请求封赏,只求皇上准许臣一个小小心愿。” “哦?说来听听。” 杨一世面有愧色,低头恭敬地说:“皇上,臣在南国遇到了一卑贱女子,心悦之极,臣自作主张将女子带回了大雍。臣实爱之,奈何女子身份卑贱。臣想求皇上一道金口玉言,赐女子为臣的平妻。” 百官发出了唏笑声,杨一世虽不比夏决,南攻战事上也算是战功赫赫,竟被女色所惑。 杨一世脸色微红,伏跪在地。 华绍看着他英武的脸上的长疤,挥手说:“爱卿也是性情中人,朕便准了你的心愿,赐那女子做你的平妻,日后与正妻一道入门。” “多谢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杨一世面有喜色,欢喜地回了座。 宫宴毕了,夏决跟着百官朝宫门走去。 “山明!” 五皇子华珉追了上来,孟涵和林靖、方少卿几人跟在他身后。 夏决回身看着他说:“五皇子殿下。” 华珉微微皱眉,低声问:“山明,父皇难得满足一个心愿,你怎么不要?” 夏决没有说话。 孟涵拍了拍夏决说:“罢了,山明你将将回京,尚不知京城变化,我带你出去转转。” 几人拥着夏决出了宫门,另一边冉阆和裴祯也拉着杨一世走了出来,朝几人拱了拱手。 飘香楼上脂香风软,罗纱轻拂,小娘子们不时朝夏决几人望去,眼神爱慕。 孟涵说起京中风雅之事,引得华珉几人轻笑不已。 夏决坐在窗旁,默默地饮酒,不时朝黑沉的远处看去。 她的骨灰就放在钟国寺。 他自嘲地扯着嘴角,他可有胆去钟国寺? 他并非清心寡欲,只是他的心愿早已熄灭了。 几人看出了他的心不在焉,找了个借口出了飘香楼。 夏决与几人别过后,沉默地朝将军府走去。 远远便看见了府门上莹亮的灯笼,一个沉静的女子立在门前,目光温柔,巧笑倩兮。 他走近了她,低声说:“夜已深了,夫人还没歇下?” 童月皎紧紧拉着他的手说:“知道将军回来,妾身激动得睡不着,特来门前接你。” 夏决轻叹一声,拥着她走进了府,一旁跟着的娄朔连忙栓了门。 童月皎容颜微红,凝视着夏决,身子微微颤动。 夏决无奈地摸了摸她的脸说:“夫人,早些睡吧,今日我已累极,明日再好好陪你。” 他熄了烛,平躺在她身侧,沉沉睡去。 童月皎幽怨地叹了一声,紧紧地抱着他。 杨将军府中,杨一世不堪烦扰,一把将杨一诺推出了院门,狠狠地将门栓上了。 杨一诺拍着门大叫:“大哥,开门!我偏要看看她长什么样子,竟能让你求为平妻!南国女子都是妖物!” 她愤愤地拍着门,她倒要看看蛊惑大哥的女子有何能耐。早在南攻午云之时,大哥军中沉溺女色的名声就传回来了,京中一时指责声不断,不时有御史弹劾大哥,气得爹称病不朝。 她只当是有人嫉妒大哥,有意诬陷。不想今晚宫宴大哥竟向皇上求旨,要娶那低贱的南国女子为妻。 哼!杨家是京中世家,岂能任由来路不明的卑贱女子入门? 杨一世听着急切的拍门声,无奈地叹了口气说:“一诺,别再胡闹了,大哥要歇下了。” “我不!你开门,放我进去!” “一诺,大哥累了,明日再跟你细说。” 杨一诺不依不饶地拍着门。 “胡闹!”门外传来呵斥声,杨一诺的声音渐小。 杨一世揉了揉额角,幸好爹来了,否则一诺能闹上一晚。 这般任性,以后哪有男子敢娶她? 他回过头,郑媛穿着南国纱裙静静地坐在门口,神色不明。 他温声说:“你怎么出来了?可是吵到你了?” 郑媛缓缓抬起头说:“你不该带我到大雍来,你不该求旨。” 杨一世垂下了眼,神情有些受伤。 他又何尝不知?可他放不下,宁肯忍受讥笑将她困在身边。 他知她不愿,他隐约明白了她心中住着一个人,那人死在了召陵。 他数次听着她梦中叫喊,悲伤地喊着严小郎君,每每她梦魇他总是通宵无眠。越是如此,他越想紧紧把她拽在手中。 他是世家子弟,注定无法娶一个身份低微的女子为妻。 他的婚事身不由己。如今九皇子式微,他与冉阆几人商量过了,他会娶一个世家女子为妻,借此帮扶他和九皇子。 他不是清贵的裴国公,可以为裴夫人抛开一切。他手握重兵,在刀口上求食,一个不慎就会满盘皆输。 替她求得平妻之位是他唯一能做的事,他不想她受制于人,她应是他的妻,而不是低贱的妾。 他深吸了口气说:“阿媛,夜已深了,我们歇下吧。” 他拉着郑媛走进了房间,房里早已收拾妥当,他往日的衣物整齐地放在榻前。 他抱开衣物,扶她坐在榻上,解开了她的鞋袜,就着热水细心地给她揉了揉脚。 郑媛和衣躺在榻上,杨一世把她抱进怀中。 她很快睡沉了。 黑暗中杨一世低低地说:“阿媛,你不知我有多难过……” 情为何物,伤人至深。 他凝视着黑夜,又是一个无眠之夜。 第一百三十三章 残留 夏决醒得有些晚,房中只剩他一人,他穿好衣袍走出了门。 茫然地走上玄武大街,琳琅满目的小玩意儿落入他眼中,他拿起一支蓝色的珠钗细细看着。 “夏将军,这是京中的新式样,雕刻的是午云旧国的鸢尾花,您若是喜欢,小的马上给您包好。” 小贩满脸笑意地说,从小摊下取出一张干净的绢布,将珠钗包了起来。 夏决淡淡地问:“午云旧国的花样怎么在京中兴起了?” 小贩把包好的绢布递给他,笑着说:“将军有所不知,自从午云旧族崔氏入京后,京中便兴起了南国的玩意儿。不光珠钗,衣裳锦绣全都仿起了南国来,不信您看。” 小贩随手一指,几个身着浅色纱裙的小娘子从两人面前走过,广袖生风,说不出的婀娜风流。 夏决将银子递给了小贩,小贩高兴地说:“多谢将军,多谢将军。” 他把珠钗揣入怀中,静静地走在人群中。 “山明!” 他抬头看去,孟涵坐在二楼上摇着折扇,面有笑意。一旁的杨二娘子脸色微红,有些不满地朝他看下来。 他不由轻笑,杨二娘子还追着太楚跑,不知杨一世知道了是何神情? 孟涵翻身跳下了楼,拉着夏决朝前走去。 杨一诺急得哇哇大叫,追下楼来。 三人一前一后地走着,不时买些金石字画。 夏决问起了京中风物,这才知道崔七娘入了宫,崔七娘容貌清艳,绣艺绝世,深得皇上欢心,被封为泠妃。 京中女子纷纷仿效起泠妃的妆容和裙裳来,南国之风一时大盛。 原来是她描的样,难怪珠钗栩栩如生。 流江崔氏将绝世绣艺带到了大雍。 夏决心头有些堵,崔七娘不是铁骨铮铮吗? 他看着满街的广袖轻纱,登时没了兴致,急匆匆地跨进了字画铺中。 画铺中挂着许多画纸,隐隐可以看见最里间的木窗下坐着个锦衣男子,男子淡淡地抬起了头。 夏决愣在原地,七皇子?他都快忘了京中还有七皇子这么个人。 身后的孟涵连忙行礼说:“七皇子殿下。” 他反应过来,也跟着行礼。 华天歌淡淡地点头,起身将画纸挂在细绳上,风吹得画纸微微作响。 “七皇子,我找到了。” 略带兴奋的声音从画纸后传出,一双纤细的手撩开画纸,卫宛若抱着一沓宣纸走了出来。 看到夏决三人她微愣了一下,旋即笑着说:“原来是夏将军和孟大人,两位也是来挑画的?” 她把宣纸放在了华天歌身前的木桌上,拿青石镇纸压好。 华天歌随手抽出了一张,细细描画起来。 后方的杨一诺噘着嘴说:“卫三娘,你怎么不问我?你没看见我吗?” 卫宛若冷淡地看着她说:“是杨二娘子?卑躬屈膝的,我还以为是哪家的婢妾跟着。” “你……” 杨一诺气红了眼,泫然欲泣。 孟涵有些无奈,卫三娘子在京中出了名的嘴不饶人,他可不想被她刺一顿。 他悄悄戳了戳夏决。 夏决有些头疼,小娘子之间的争闹他哪里懂? 杨一诺委屈地哭着跑了出去,孟涵告了声罪,追了出去。 夏决也跟着走出去了。 卫宛若冷哼一声,杨二娘子娇纵惯了,以为人人都像杨家人,处处纵着她。 杨一世今日穿了一身黑袍,脸色沉凝地朝朱雀大街走去。 他走到了一处宅子前,轻轻扣门。 一个老管事拉开了门,看到他有些吃惊地说:“杨……杨将军?” 他点了点头说:“是我,范夫人……可在?” 老管事回头看了一眼,低声说:“将军,夫人早已闭门谢客。” 隐约可闻宅子中孩童的哭闹声,有嬷嬷低声哄着。 杨一世慢慢伸手从怀中摸出了一封信,信封边缘已经裂开,隐隐可见惨白的信纸。 心头如有千斤重。 他低声说:“将这封信交给范夫人,范将军生前要我亲手转交的。” 老管事眼有泪光,收了信,对着他深深行了个礼。 杨一世挥了挥手,默默地转过了身。 范尝折在了午云,等于斩掉了他一臂,他抬头望着满树枣子。 范尝死前才告诉他,大军离京时范夫人将将有孕。 如今那孩子快两岁了,还未取名。孩子的名字就在信中。 他低着头走出了坊。 范宅中,一双枯瘦的手颤抖地撕开了信封,紧紧拽着信纸。 片刻之后,悲恸的哭声从房中传来,范夫人哭得撕心裂肺。 门外的孩童听见哭声,惊慌地哭了起来:“娘……娘!” “少爷勿急……” 嬷嬷连忙将孩童抱进了房中。 范夫人一把抱过孩童,放声大哭说:“我苦命的孩子啊,你有名字了,你有名字了,你爹爹给你取好了名字,叫做宁安,你叫范宁安……” 老嬷嬷忍不住抹着眼,奴仆们也哭了起来。 花重锦里,夫人们正围坐在水榭旁观赏锦鲤,身后的丫鬟们不停扇着扇子,仍有夫人喊热。 大管事见状连忙又让人上了两桶冰块。 方夫人睨了一眼急躁的冉夫人,状似无意地说:“冉侍郎与少夫人情深意切,倒是羡煞旁人。说来冉少夫人成亲也有一年多,倒是极少出来走动,想来不日就有好消息了。” 冉夫人脸色微变,笑得十分勉强:“可不是吗?” 她咬碎了银牙,她才命嬷嬷出去求药方,这碎嘴的贱妇从哪里打听出来的?她回去定要好好清理院子。 方夫人脸上笑意更深了,她从前怕冉夫人,如今可不怕。 五皇子妃有了子嗣,合欢又嫁入了世族周家。随着夏决回京,五皇子声望甚高,隐有压下二皇子之势。 若是五皇子成了太子,她方家就成了太子妃的母家,未来皇后的母家。 杨一世在午云折了一半人马,九皇子又大病不起,声势越发微弱。便是冉家家底再丰厚,也扶不起一蹶不振的九皇子,冉家这是押错了宝。 她高傲地端起了茶杯。 冉夫人心头作呕,不过是个小门小户出身的低贱续弦,靠着不要脸的方大娘子攀上了五皇子,竟敢在她面前托大。 她冉家乃是岭东望族,富可敌国。便是她的娘家,也是满门矜贵的世族。 只恨陈素肚子不争气,任阆儿宠上了天,也没见她有个动静。 冉夫人冷哼一声,转过头不去看方夫人得意的嘴脸。 冉阆此时正提着一堆小玩意儿,欢天喜地地跟在沈寻梅身后。他眼神晶亮,但凡她多看一眼的东西,他通通扔出银子买了下来。 沈寻梅慢吞吞地走过朱雀大街,街上小贩满脸谄媚地迎上去问:“冉夫人,今日小人新上了料子,给夫人过过目?” 杨一世远远看见被商贩簇拥着的两人,大吃一惊,冉阆是这般模样的? 方才还喋喋不休的小贩两眼放光,盯着走来的两人喃喃自语说:“肥羊来了。” 他一把抓起荷叶鸡,跑上前吆喝说:“荷叶鸡,嗳,新鲜出炉的荷叶鸡……” 杨一世哭笑不得,这荷叶鸡不是他先定下的? 冷漠的沈寻梅停下了脚步,看向小贩手中色泽金黄的荷叶鸡。 阿流生前就爱吃荷叶鸡。 她指着荷叶鸡说:“冉阆,它。” 冉阆大笑着扔了一锭银子,接过了荷叶鸡。 小贩乐得合不拢嘴,京中谁不知冉侍郎出手阔绰,为讨夫人欢心不惜花费千金。 杨一世顿悟了,难怪小贩扔下他也要前去叫卖,敢情冉阆出手便是五十两银子。 他摸了摸兜,他总共就带了五十两。冉家果真家大业大,不若他装成小贩,也去换些银两? 他咂咂嘴,一诺拿走的银子似乎多了点? 夏决跟着白衣女子拐进了小巷。他向来直觉很准,这女子不是普通人。 女子推门走进了一处宅子。 他停在门前,这处宅子似乎荒废很久了,檐下结着蛛网。 他按着长剑推开了门,院子里荒草丛生,白衣女子隐在柱子后。 院门不知何时关上了,他沉眼说:“姑娘既引我前来,为何不露面?” 女子低笑一声,慢慢走了出来。 夏决看清了女子的脸,惊讶地说:“你……没死?” “夏将军自然是希望我死了。” 白灵淡淡地说。 夏决神色微沉,白灵没死,是不是还有其他人活着?他心中升起渺茫的希望。 “我听说你在九王府自刎了。” 他慢慢地说。 “我没有死,别的人……都死了。” 大清洗之后,齐疆混入了世家中,她借着齐疆的改骨之术藏在了京中。她也希望还有人活着,然而找了大半个月,也没有找到其他人。 夏决垂下了眼,低声说:“你来找我就不怕被我抓住?” 白灵冷冷地说:“夏将军大可杀了我,反正殿下死了,我活着也没意义了。” 她是殿下的贴身暗卫,殿下身死她的存在便没有了任何意义。 夏决没有说话,只看着院中草木。 “夏将军,我想求你一件事,我想把殿下的骨灰带回午云,只是钟国寺僧人众多,贸然动手会暴露。” “你想我怎么做?”夏决抬起了头。 “替我引开僧人,我找到殿下便立即出城。城外守卫少不得靠将军打点。” 夏决沉吟不语。 白灵直直地看着他。她在赌,赌夏决从前对九王府的关照情分还剩几分。 杨将军府中,丫鬟婆子们胆战心惊地伺候着杨一诺,生怕再激怒这位小祖宗。 杨一诺发髻散乱,一边哭一边砸着宝瓶。 贴身丫鬟小扇见状连忙偷跑了出去。 不一会儿,杨夫人急步走进了院子,看着满地狼藉皱眉说:“一诺,你这是干什么?你爹说的话你都忘了?” 杨一诺红着鼻子扑到她身上说:“娘……娘,你不知那卫三娘好生刻薄,她说我……她说我……” 她更咽着,说不出话来,身子抽动得厉害。 杨夫人轻拍着她的背说:“好了好了,那卫三娘是自小没了娘教养的,你是大家小姐,岂能跟她一般见识?” “不!娘……她说我是卑贱的婢妾……” 杨夫人沉下了脸,柳眉倒竖,好生恶毒的小娘子! 她哄着杨一诺说:“快别哭了,你大哥马上就要回来了,你去看看他给你带什么好玩的了。” “哼,我不去……大哥眼里只有那个南国妖女。” 杨一诺愤愤地抬起了头,大哥再也不像往日那般疼她了,昨夜她手都拍肿了,大哥也没让她进院子。她还被爹罚站了一个时辰,大哥今日也没来看看她。 她气鼓鼓地戳着水缸,将莲叶戳出了许多小洞。 杨夫人舒了口气,总算把她哄住了。 小扇会意地跟在了杨一诺身边,说起了孟大学士送来的歉礼。 杨一诺慢慢笑了起来,羞怯地问:“孟大人真这么说?” 小扇拍着胸口说:“自然是了,小姐是知道小扇的,小扇绝无谎话。” 杨一诺欢天喜地地跟着小扇去了前院。 丫鬟婆子们飞快收拾起残局来。 杨夫人站在院子中冷淡地说:“卫国公当真教出了一个好女儿。” 婆子们不敢应声,唯唯诺诺地候在四周。 杨夫人冷哼一声,走出了院子。 第一百三十四章 庭杖 今日十分闷热,日头在云间若隐若现,蒸得人汗水直流。 来上香的人稀稀落落,皆是拿着扇子挡住了脸,匆匆走入大殿。 大殿里有一丝清凉,僧人静静坐在蒲团上,捻着佛珠诵经,经幡微微晃动。 一个女子悄悄走进了钟国寺,沿着小路朝偏殿走去。小路上香客稀少,偶尔有僧人从林间走过。 女子停在了一颗菩提树下,仰头望着树顶,破碎的云层慢慢流过繁枝,一片青黄的叶子飘了下来,她伸手抓住了。 钟国寺后山上隐隐可见一片浅黄,正是银杏满山的时节。 有两个小沙弥好奇地看了她一眼,又抱着经书走了。 千佛殿就在前方。 女子看着安静的佛殿,殿中松柏常青,一个人也没有。 她慢慢踏进了殿门,沿着石阶朝上走去。 往生塔里空荡荡的,油灯明明暗暗,透出一股暗凉来。 她心头悲切,脚下如有千斤重,艰难地挨着木牌找了过去。 一个小木盒静静躺在一盏油灯之后,注视着她。 她不由低喃:“殿下……” 一丝劲风袭过,油灯飞快熄灭了,木盒落进了她手中。 她把木盒拿绢布包好揣入怀中,从一侧的暗门出了塔。 院子里空无一人,她快步朝殿外走去。 一个老僧人慈祥地站在门外,看见她便双手合十地说:“阿弥陀佛,逝者已逝,让她安息吧,还请女施主将木盒放回去。” 女子沉下了脸,冷光闪过,一支细长的匕首出现在了她手中,她人已到了老僧人面前,匕首直取老僧人双目。 老僧人一掌夹住了刀尖,两人打了起来,一时间香灰满地,鸟雀惊鸣。 前山正殿中,有人抬起了头,几只鸟飞过了青瓦。 娄朔快步跨进门,惹得大丫鬟飞雁瞪了他一眼,他有些无奈地拱了拱手。 飞雁冷哼一声,转头看着佛祖。 夏决站起了身,看了一眼虔诚跪拜的童月皎,悄悄走出了殿门。 娄朔跟着走了出去,两人走到了院中,他低声说:“山明,被发觉了,明觉过去了。” 夏决神色微沉,他让人放的火这么快就被灭了,无我当真警觉。 他正要说话,童月皎走了出来,笑着问:“夫君,你这么快就拜完了?” 他淡淡地笑了笑说:“男子所求不多,自然拜得快些。” 童月皎越发开心,兴致勃勃地提议去观音殿求签,她一直想和他来求签,看看彼此的签语。 夏决有些为难,他不想再去观音殿了。 童月皎等了许久,见他仍旧垂头站着,只得掩住失落,跟着他朝外走去。 夏决心中有事,草草地拜过几个佛殿,就催促着往回走了。 几人到了寺门前,明觉正押着一个狼狈的女子出来,见了他们连忙行礼说:“夏将军,将军夫人。” 夏决看了一眼女子,疑惑地问:“这是怎么回事?” 明觉无奈地说:“这女子方才在千佛殿偷盗倾云长公主骨盒,被上莲师父抓到了。夏将军,小僧有个不情之请,想请将军回去时顺便将此人带到京兆府,小僧便可继续修行。” 他在修行中突然被召出来,赶到千佛殿时女子已经被制住了。 夏决看着女子冷冷地说:“敢在钟国寺乱来,胆子不小。娄朔,把她绑好扔到马背上去。” 娄朔麻利地将女子绑了起来,女子不停挣扎着,恶毒的咒骂从口中接连不断地冒出。 “啪!” 明觉伸手点了她的穴,双手合十说:“阿弥陀佛,上莲师父让我带句话给施主——执着如尘,是徒劳的无功而返。执着如渊,是渐入死亡的沿线。” 夏决垂下了眼,扶着童月皎走下了山门。 娄朔将女子扔到了他的马背上,赶着马跟在马车后面。 小路上银杏叶纷纷扬扬,行人见了夏府的马车纷纷避让。 “轰隆!”不一会儿空中突然电闪雷鸣,大雨倾盆,天色变得乌黑。 夏决只得驾马停进了半山草亭。 娄朔浑身淋得透湿,一把抹去了脸上的水珠翻身下马,被捆住的女子脸上哗哗地跑着水。 山路上空无一人,娄朔微蹲着身凑到女子脸前,低低笑出了声说:“看你还嘴贱。” “呸!”白灵唾了一口,挣扎着抬起头,雨水灌进了胸口。 娄朔叹了口气,将她拉下来,飞快地给她松了绑说:“你走吧,别去钟国寺了,我不想将军再涉险。” 白灵一身湿透,固执地说:“我一定会带殿下回都宫。” 娄朔微微皱眉,都宫眼下有大军巡守,何必千里迢迢地回去?午云早已灭国了。 “你走吧。” 夏决一身黑袍,静静地看着地面流过的泥水。 白灵冷冷地转身钻进了山林。 娄朔拉着夏决快步进了亭,两人看着暴雨无言。 一个黑影在远处林中闪过。 直到天黑夏决几人才回到将军府,郑妈妈连忙给几人熬姜茶,直到半夜将军府才安静下来。 一条消息在黑暗中传得飞快。 第二日早朝,夏决有些昏沉地起了身,穿戴好朝服便出了门。 百官精神抖擞地站在金銮殿上,依次上前递折,说的大多是关于如何处理午云旧事。 夏决昏昏欲睡,一旁的孟涵连忙递眼色,他浑然未觉。 张御史手执笏板走上前说:“皇上,臣有本奏。” “准。” “听闻昨日夏将军携眷到钟国寺上香,钟国寺抓获了一个偷盗妖公主骨盒的女子,似是午云余孽。” 张御史顿了顿,看着夏决继续说:“寺中僧人请夏将军回城时顺便将女子带回京兆府。夏将军,请问女子眼下在何处?” 夏决瞬间清醒,紧紧地盯着张御史,冷汗开始从背上冒出。 华绍高坐在殿上,朝夏决看过来。 夏决垂下眼低声说:“张大人这是何意?” “有人看见夏将军亲手放了那女子,不知夏将军作何解释?” 张御史紧紧盯着夏决。 百官开始窃窃私语,有人隐隐提起了几年前的旧闻,说是夏决倾慕倾云长公主美色,携长公主潜于幽洲。 夏决浑身冰冷,心疼得似要滴血。 “夏决,你可有话说?” 华绍重重地拍了一下椅子,百官很快安静下来,朝夏决看去。 夏决跪了下来,低声说:“皇上,是臣一时糊涂,见那女子可怜,一时心软被女子言语蒙蔽。” “大胆!你竟敢私放午云余孽,简直不把朕的旨意放在眼里!” 华绍大怒,猛地把一本奏折砸到夏决身上。 夏决抖了抖,微微抬头看着折子,上面赫然写着:夏将军私放战俘。 有人拿南攻战事攻击他。 他垂下了头,夏家军里的叛徒一直未揪出来。 “夏决擅作僭越,深负朕恩!刑部,赐庭杖五十!” 这番斥罚不可谓不重。 华绍冷脸看着殿中。 孟涵立马跪下求情说:“皇上息怒,夏将军忠心耿耿,宅心仁厚,此次做出违逆之举,实为南国妖女蛊惑……” “求皇上开恩!” 又有几名大臣跪下求情。 “敢有求情者,一并同罪!” 华绍铁了心要惩戒夏决,任谁也无法阻拦。 高咏沉着脸招了招手,两个宫中侍卫抬上了长凳,乌黑的铁板散发着血腥气。 夏决静静地趴了上去。 殿中一时间鸦雀无声,只能听见板子的钝响声,血水从长凳边缘流了下来。 孟涵藏在衣袖下的手死死握着。夏决是儒将,战功赫赫,皇上竟当众庭杖他,这是在折辱他。 金銮殿上的事很快传了出去,守在宫门口的线人飞快散开了。 征国大将军府中,娄朔正在门前摆弄着皇上新赏的镇宅貔貅,一个其貌不扬的瘦男子跑了过来。 娄朔手中的折扇应声而落,大将军被庭杖了! 他飞快地跑进府,夫人身边的大丫鬟孤烟正好拎着花篮出来,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说:“快……快去通知夫人,大将军被庭杖了!” 孤烟脸色大变,扔了篮子就往回跑。 娄朔叫了几个府兵,抬着木板往皇宫跑去。 后院中,童月皎衣裙整洁,正舞弄着长剑,孤烟焦急地跑了进去。 “夫人,不好了,将军被庭杖了!如今外面传疯了,说将军骄横罔作!” “哐!”童月皎一把扔了长剑,大步朝府门走去,孤烟气喘吁吁地跟在她身后。 府门前已经围了一堆人,貌似关切地张望着,见她出来连忙上前问候。 童月皎脸色微沉,低声吩咐跟来的郑妈妈说:“妈妈,快去镇国公府守着,不许人扰了老国公!” “是,夫人。” 郑妈妈膀大腰圆,几下便推开围观的人群,急步朝镇国公府走去。 午时,娄朔护着夏决回来了,围观的人窃窃私语。 夏决满头汗水,发丝黏在了一起,半死不活地躺在木板上,下半身的血迹已经半干了。 童月皎捂住了嘴,泪水不断地涌出,她颤抖地摸着夏决的脸,喊了一声:“夫君……” 夏决微微抬眼,艰难地动了动手,童月皎紧紧抓着他的手。 娄朔飞快地关上了府门,护着夏决进了后院。 大夫们来回忙活着,血水一盆盆地端出,夏决昏昏沉沉地躺在榻上。 “嘭!” 房门被推开,童月皎抬头看清了门口的人,连忙起身迎过去说:“国公爷,您怎么过来了?” 夏远病得厉害,看着一盆盆血水,咳得越发厉害了,童月皎连忙扶着他。 他慢慢走到了榻前,看着皮开肉绽的夏决叹气说:“决儿,你糊涂啊!” 夏决低声说:“父亲……” 夏远在房中站了良久,他看着夏决欲言又止,开始咳起来。 “国公爷,您先回去吧,这里有我照顾夫君。” 童月皎看了娄朔一眼。 娄朔会意地劝着夏远出了房门,就要送他回府。 夏远摆摆手说:“不必,我虽是老了,回府的路还认得,你回去看着决儿吧。” 娄朔只得止步,目送夏远走远。 深夜,夏决缓缓睁开了眼睛,昏黄的烛光落入眼中,月光透过木门洒下一片亮影。 童月皎伏在榻前睡熟了。 他闭上了眼,皇上这是有心打压他。他出身名门,又手握兵权,难免为皇上猜忌。 如今午云已灭,夏家军大部镇守在午云,皇上将他这个封疆大吏扣在京城,早迟都会对他动手的。 这也是报应!他心头苦笑,听闻长公主崩赋之后血流不止,生生拖了几个时辰才身死。与她相比,他这点皮肉伤算什么?不过是多躺几个月罢了。 受刑之时,他心头浮起一个荒谬的念头:若是那年他带她潜逃了就好了,他们可以躲在幽洲,没有人敢闯到幽洲去。 南攻前夕他的心愿是愿她安好,便是午云灭了,她依旧会是高贵的未来皇后,最不济也是一代皇妃。 最后呢?她死了,凄惨地死在了钟国寺,死在了他回京之前。 他走在钟国寺中时,双腿有些发软,不敢朝千佛殿方向望。他灭了午云,他也是逼死她的罪人。 夏决满心寂寥,他想起那年,宫人簇拥着她一步步走下都宫玉阶,草木初盛,遍地锦绣。 春风十里承安路。 三年,恍若隔世。 第一百三十五章 阴暗 天微微亮,征国大将军府的府门被敲开了。 王管事拉开了门,门外是镇国公府上的夏管事,夏管事神色焦急地说:“王管事,将军……可好些了?” 王管事点点头说:“大将军好多了,倒是你这般着急,莫非镇国公府上出了什么急事?” 夏管事苦笑着说:“国公爷原本吩咐小的捂住此事,只是眼下国公爷已经……” “国公爷怎么了?”娄朔正好走到门口,连忙问。 “娄将军,昨夜国公爷回府的路上,被贼人所惊,摔了一跤,小的见国公爷久久未归便出来寻,国公爷当时……已摔昏了。” 娄朔大惊,镇国公摔了?他连忙拉住夏管事问:“眼下国公爷如何了?” “国公爷早间醒了一次,吩咐奴才将此事捂住,不要让将军担心。只是……国公爷又陷入了昏迷,小的担心……” 娄朔沉下了脸,往内院走去。 童月皎已经醒了,一边替夏决换棉布,一边转着酸痛的手臂,外边传来急切的脚步声,她微微皱眉,夫君刚睡着,是谁这般大动作? 她走到门外,神色沉重的娄朔跟着孤烟走了过来。 “夫人,老国公出事了。” 童月皎有些惊愕地问:“老国公怎么了?” 娄朔将老国公摔昏一事告诉了她。 她脸色微沉,是什么人这般放肆?竟埋伏在老国公回府的路上。 “快,郑妈妈,随我去镇国公府看看。” 郑妈妈连忙放下铜盆,带着几个得力仆妇跟着她朝镇国公府赶去。 镇国公府里已经围了几个人了,没了主事的人,丫鬟小厮们大气不敢出地伺候着夏尚书和夏翰林几人,见将军夫人带着仆妇进来才松了口气。 童月皎淡淡地说:“几位叔伯来得倒早,公爹昨夜回府被贼人所惊,眼下情形不容乐观,我正准备派人请几位叔伯过来呢。” 户部尚书夏渭沉着脸说:“今早听说大哥摔了,我们顾不得上朝就过来了。” 夏翰林满脸担忧地说:“大哥本就病着,又摔了跤,这可如何是好?我已经派人去请了阳老先生过府。” 童月皎推开了夏远的房门,一股浓重的药味弥漫在房中,府中大夫正在把脉。 夏星满眼血丝,疲惫地说:“堂嫂,你来了。” 童月皎点了点头,坐在榻前握着夏远干枯的手问:“大夫,国公爷怎么样了?” 门口的夏渭几人朝大夫看去,大夫无奈地摇摇头说:“将军夫人见谅,小人医术浅薄,无法唤醒国公爷。” 镇国公爷夜间摔倒的消息很快传遍了京城,皇上特命御医前往医治,妙手村的阳老先生也到了镇国公府。 迟迟找不出贼人,皇上一怒之下罚了京兆尹曾籍半年俸禄,将此事交到了兵部尚书何荣手中。 何荣雷厉风行,很快命人将玄武大街封了起来,挨家挨户搜查,京中山雨欲来。 夏决拄着双拐艰难地在地上拖行着,娄朔于心不忍地说:“将军,不要勉强,伤了筋骨会遗留终身的,我用板车拉你过去吧。” 夏决狠狠地摇头,苍白的脸上冒出了一层细汗,不过两天时间,他就瘦了一圈,有了形销骨立之感。 兵部查不到人的。那人看准了父亲回府的时机,趁父亲心事重重的时候袭击。若是平时哪能得手?便是父亲病了,一身武艺,贼人也轻易进不得身。 都怪他!父亲若不是急匆匆地赶来看他,岂会遭人暗算。 他喘着气走到了门口,股后传来撕心裂肺的抽痛,令他抬不起腿来。 娄朔无奈地说:“山明,我带你过去吧,留得青山在……” 夏决妥协了,由娄朔推着他到了镇国公府。 府中奴仆见了他纷纷行礼,他随意地挥了挥手,着急地进了夏远的房间。 夏远脸色灰白地斜躺在榻上,阳应在他身上各处扎上了银针,御医守在一旁,不时在纸上记着。 “父亲……” 夏决痛苦不已,紧紧抓着夏远的手,心头浮上了一丝怨恨。这几年,他的胞弟庶妹纷纷没了,如今连父亲也命在旦夕。 当真狠毒!究竟是谁在窥探爵位?他本打算回京之后清理那人,不想先挨了板子,还来不及动手,那人已经出手了。 夏星沉默地拍了拍他的肩头,走到了房间外。 十月的夜有些凉,月色凄茫,夏决拉着夏远的手睡熟了。 一旁的童月皎轻轻叹气,替夏决轻轻拢了拢被角。夫君回朝之后总是心事重重,国公爷遇袭后他更加阴沉了,整日不说话。她猜不透他在想什么,心头不免悲苦。 夫君被罚,国公爷又是这般情形,外间都在传夫君失势了。 她把脸贴在他脸上,低喃:“夫君,我会陪着你的。” 雍京城某处宅院中,几个侍人小心翼翼地守在院中。 房中点着烛,人影明明暗暗。二皇子华凌风摸着扳指轻声说:“镇国公如何了?” 对面的人戴着黑色帷帽,低声说:“就在这两日了,可以动手了。” 华凌风笑了笑说:“你很快便可如愿以偿,可不要忘了本皇子的帮扶。” “自然,臣不敢忘。”男子鞠了个躬,慢慢退了出去。 华凌风神色有些嘲讽,任谁也想不到,夏氏一族是站在他这边的。再等几日,扳倒夏决后他就能登上太子之位了。 夏决迷迷糊糊地醒来,看清了眼前的人,不由惊呼:“父亲?你几时醒的?” 夏远神智好了许多,摸了摸夏决的头说:“决儿,行事不可莽撞……皇上不喜擅作,为父从小便教导过你……” 夏远低低地咳了起来,惊醒了浅眠的童月皎,她惊喜地说:“公爹,您醒了?” 夏远微微点头说:“好孩子,苦了你了。” 夏远的脸色慢慢暗淡,夏决心头一突,这是回光返照? “父亲!”他一把抓住夏远的手,夏远慢慢拍了拍他的手,躺倒在榻枕上。 夏决握着的手逐渐变得冰凉,比黑夜还寒凉,冻伤着他的心。在这世上再也没有与他血脉相连之人。 他捧着夏远冰凉的手捂住脸,低低呜咽起来。 童月皎哭得像个泪人,紧紧地抱着他,一声声地喊:“夫君,夫君……” 镇国公夏远重伤离世,征国大将军夏决有伤在身不能扶柩,改为征国大将军夫人扶柩。依照老国公身前遗愿,扶柩回西北故地酒兹,与早故的老国公夫人合葬一墓。 夏决将请折递送到了皇上手中,自陈因己不肖,愿在西北墓前守孝三年,以消罪孽。 华绍撑着头冷笑,夏决倒是聪明,只说回西北守孝,不说夏氏兵权安排。果真狼子野心,妄想把持重兵,放他回西北岂不是养虎为患? 夏氏殊荣太久,妄自尊大! 他打开了另一份奏折,是御史台递上来的。上面写的是百姓对夏决的贬议,对夏氏忠贞的怀疑,隐约提到了镇国公的爵位。 华绍叹了口气,夏决儒穆沉稳,于决断之事上却有一丝优柔寡断。一将功成万骨枯,大将怎可有一丝疑虑? 枉镇国公生前为他奔走,特地告病还乡,请求将爵位传给他。 华绍冷淡地说:“夏氏中有人想要这爵位,朕正好不想将爵位给夏决。龚冶,备墨。” 龚冶飞快地磨好了墨,华绍提笔书写起来。 夏决三日滴水未进,身子有些摇晃,他数着窗外的鸟雀。 门外传来脚步声,他连忙抬头,娄朔脸色晦暗地站在门口。 “将军,皇上未批复扶柩的折子。” 夏决苦笑一声,皇上这是疑上了他,不肯放他回西北。 娄朔犹豫地说:“孟大人递话,今日早朝有人议起了镇国公的爵位,不少大臣反对将军承爵,皇上……将爵位赐给了二长老。” 夏决怔怔地抓着薄毯,竟然是三叔父! 三叔父夏澜是清闲的翰林学士,向来清心寡欲,也卷到了夏氏族长之争? 镇国公历来是夏氏一族的族长,手握夏氏大权。 他冷笑一声,三叔父真真隐藏得好,夏星也真真会隐藏,枉他和父亲还最信任他们父子两人! 娄朔也是不可置信,怎么会是二长老?将军的胞弟庶妹,暗杀将军的,偷袭老国公爷的,都是二长老指使的? 二长老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如何躲开他的搜查的?他的夜莺一直在暗中找那个隐藏在夏氏中的黑手,硬是没有发现任何踪迹。 飘香楼中,翰林院的同僚正在给夏澜庆贺,美酒一杯接着一杯满上,夏澜喝得双颊通红,昏昏沉沉地伏在榻上睡了过去。 “父亲!父亲!”夏澜被人用力地摇醒,晕乎乎地看着眼前的人。 夏星板着脸说:“父亲,究竟怎么回事?皇上怎会封你为镇国公?镇国公的爵位不是早定了,要给夏决的吗?” 夏澜拍了拍头说:“我也不知,皇上许是觉得我憨厚老实?” “哼!天下没有这种好事,何况是皇上的旨意?” 夏星冷哼一声,朝门外招招手,两个府兵进来抬起了夏澜,几人连忙回府。 冬月初三,夏决已能下地,他披着狐裘站在阁楼上,看着远处热闹的长街,寒风吹起他的发丝。 皇上至今没有同意让父亲葬回西北,父亲的灵柩从镇国公府移到了将军府,娄朔日日用冰块冻着灵柩。 他知道皇上忌惮什么,只是夏氏一族的兵权却不能交到别人手上,夏家军既是大军,又是夏氏族人,没有白白将族人性命交出去的道理。 府门前有些喧哗,他微微皱眉。 片刻之后,娄朔带着脸色惨白的夏星走了进来。 “将军,镇国公出事了,镇国公在林家田庄冬游时遇上了野猪,为野猪所害。” 夏星颤抖着说:“将军……这是阴谋,父亲向来谨慎,不会去冬游的……” 夏决抓紧了木栏,夏澜武功一般,又不好游玩,只爱舞弄纸笔,在尚武的夏氏算是异类。 他原以为皇上封夏澜为镇国公,是看在夏澜手中无权的份上,用来牵制自己的势力,如今看来并非如此。 三人商议了良久,夏星才回了府。 第二日,夏星上奏请求承爵,被退了回来,朝中大臣纷纷指责他求荣心切,京中百姓也听说了此事,开始贬议他。 夏星在灵柩前上了柱香,冷冷地出了灵堂。 果真如将军所料,幕后之人不会让他承爵。父亲承爵一事是那人专门放出来迷惑将军的,目的在于离间将军和他们父子。 只要将军还手握重兵,那人就不会现身。父亲成了傀儡,不过两月那人就对父亲动手,可见那人如今十分急切和暴躁。 夏决在书房中坐了良久,娄朔有些担心地说:“山明,该用晚膳了,夫人亲自热了几次饭菜了。” “知道了,你下去吧。” 他推开木窗,湖面上坠着残荷,薄雾缠绕在枯叶间。 书房里弥漫着厚重的书页气味,烛光摇曳,远方天光暗淡。 他收回了眼,凝视着寂静的书架。那一年她孤身前来,在这静室中他将她逼到书架上,情难自禁地低头亲了过去。 她推开了他,决绝地推门而出。 那是他离她最近的时候,暗香扑鼻,他从来没有忘记那个僭越的瞬间。 他尝试过无数次想要去爱他的夫人,终是徒劳,夫人的面容似雾气般清淡,有时他竟记不起来。 男子最爱的终究是初次动心,小心护着却失去了的女子,想来满满都是遗憾。 恨不能守望一生。 长公主。 夜色沉沉,房中燃起了暖炉。 夏决洗沐了一番,躺在了童月皎身侧,童月皎轻轻抱着他的手臂睡了过去。 夏决睁着眼,等情香弥漫,很快他便通身潮热,朝童月皎摸了过去。 童月皎迷迷糊糊地醒了,推了推他说:“夫君,你我正在孝期,不可行房……” “夫人……” 夏决神智迷蒙,飞快地褪了她的衣物,伏在她身上又哭又笑,一会儿叫着夫人,一会儿叫着殿下。 童月皎哭成了泪人,抱着他大喊:“不,夫君,别这样对我……” 两人纠缠了一夜,夏决满心疼爱地抱着她,小心翼翼的模样像怕揉碎了她。 她满心绝望,他把她当作了那人。 床笫之事他向来淡漠温柔,只有喝醉了才会这般霸道又小心翼翼,想要狠狠占有又怕伤到了那人。 夫君,你有多爱四公主,我就有爱你。 她无声哭了起来。 第一百三十六章 削权 童月皎坐在院子里走神,冬日的风吹过枯枝,寒鸦在朱瓦上蹦跳,翻找着瓦沟。 飞雁快步推开远门走了进来,气鼓鼓地说:“夫人,外间传遍了,说将军罔顾人伦,孝期溺于女色,实是有辱夏氏门风!” 童月皎拢了拢披风,围着火炉烘着手,没有说话。 “夫人,将军实在荒唐!” “飞雁!” 童月皎重重地瞪了她一眼。 飞雁咬着唇倔强地小声说:“夫人您不知道外间怎么说您……” 童月皎冷哼一声,无非是些说她长于风月的贬议之言。比起世人的评言,她更想知道夫君在想什么。 夫君向来仁孝克制,公爹去后几日夫君便形销骨立,不成人形,一直与她分房而睡,不食荤腥,禁绝酒色。 夫君的转变是从夏翰林死后开始的,日日都歇在她房中,夜夜缠着她索欢,好像生怕见不到她似的。 她腾地一声站了起来,夫君所谋非小! 她慢慢坐了回去,沉默地盯着火炉。 飞雁不明所以,有些紧张地看了一眼侍立在一旁的孤烟,孤烟轻轻摇了摇头。 夏决静静地靠在软椅上,任由孟涵几人打量。 孟涵轻敲着桌面说:“山明,我可不知你是个喜好女色的放荡之徒。” 岑奕面色通红,激动地说:“夏决,你这是怎么了?你可知御史台怎么弹劾你的?他们说你……说你荒淫好色,不守丧礼,日日与夫人云房月窟,鸾颠凤倒!” 华珉面色铁青,怒喝:“十郎住口!此等污秽之言怎可令闻于耳?” 岑奕愤愤地坐下,端起茶杯猛灌了一口。非他刻薄,御史台的奏折言辞远比他说的更激烈。 夏决静静地看着远山,残破光秃的山峰浮现出颓败之色。 他想起了三叔父以翰林学士承袭镇国公爵位那日,他拄着拐杖茫然地走到了蒙山脚下,遇到了温若虚。 温若虚正好从嘉元坊出来,四目相对,温若虚朝他点头示意。 两人在坊中小坐,静对无言。 温大小姐一年前死在了皇家禁苑中,温家势头开始衰弱。 朝中的温家门生被皇上大肆打压,加上卷入党争,温家损失了数十名聪敏子弟。温若虚大病一场,越发小心翼翼,朝中隐有贱相之意。 夏决悄悄看了一眼温若虚头上的白发,心头有些感慨,谁能料到权侵朝野的温丞相,年老之时会遭此变故? 温若虚捧着茶盏说:“将军见我,似有唏嘘之意。” 夏决微惊,连忙说:“不敢,丞相何出此言!” 温相好生锐利! 温若虚摆摆手说:“将军不必拘谨,我知将军困顿,将军亦知我。” 夏决没有说话,只看着茶盏里浮沉的茶叶。 温若虚见他神色谨慎,不由笑着说:“我年少之时曾闻,水至清则无鱼。将军一身正气,实乃良将,只是……” 夏决抬头看着他。 “当今皇上刚愎多疑,喜好滥杀。将军行事至清,反招祸事,于皇上而言,一个没有弱点的武将手握重兵,乃是大忌。庆功宴上将军之言,比之杨将军差远矣。” 夏决脸色微沉,温相长于权术,早就看出了皇上的心思。将爵位赐给三叔父只是开端,皇上很快就会对他动手了。 他沉思良久,低声问:“依温相之见,我当如何处之?” 温若虚笑了,抚着茶盏说:“早闻西北兵强马壮,夏家军所向披靡。将军都督四州诸军事,乃是镇守一方的封疆大吏,长留京中岂不渎职?” 夏决神色微凛,温相好生大胆!这等逆言张口就来,就不怕他报给皇上? 温若虚理了理衣襟说:“听闻老镇国公灵柩仍在将军府?” 夏决不由握紧了拳。 “西北风物辽阔,倒是个好地方。” 温若虚笑着走出了茶肆。 夏决静坐至茶凉。 华珉摇了摇夏决,夏决回过神来,低声问:“五皇子有何事?” 华珉长眉微皱,他越发猜不透夏决的心思了,夏决当真堕落了? 夏决看着几人担忧的神色,敛了敛心神说:“不日,我便要回西北去。” 孟涵惊愕地看着他,如今皇上紧盯着将军府,他要如何回西北去? 他这是要反! 华珉狠狠抓住夏决的手说:“山明,勿要莽撞!” 夏决冷冷地说:“我父亲的遗愿是回西北,百善孝为先,决心意已决,定要扶柩回西北!” 他推开华珉的手,走到了窗边,遥望着钟国寺方向说:“决一生受制,所愿皆落空。天地茫茫,不料孑然一身,无所牵挂。五皇子放心,决与夏氏一生忠于大雍之主!” 其言若金石,掷地有声! 华珉怔怔地看着他。 如今二皇子娶了世族冯氏女为正妃,势头如日中天。温相失势后,高咏专权,外戚势力煊赫,多次鼓动百官催促皇上册立二皇子为太子,皇上已有些动摇。 以二皇子狠毒的心性,绝不会放过余下几个皇子,京中定然会掀起一片血雨腥风。 孟涵一改往日的笑脸,神色微沉。要让皇上放夏决离京,除非夏决交出兵权。 他看着夏决说:“山明,前路不明,定要保全自身!” 夏决见他明白了自己的心思,不由淡淡地笑了笑。 长嘉二十五年春,征国大将军夏决因孝期纵色,枉顾人伦被百官弹劾。 长嘉帝重斥夏决,夏决以不孝之罪贬为安西将军、迷州刺史。 次月,因南攻罔作一事迁午云境南将军,随午云境大将军祝道成南下治守午云旧国。 夏决官级连降两级,西北封疆大吏的官职空了出来,朝中百官开始奔走,各方势力都想掌控西北大权。 向来无可无不可的裴国公罕见上表,请求皇上加封大将军杨一世为镇西大将军,都督西北四州诸军事。 百官震动,裴国公野心不小,想让杨一世取代夏决! 刑部尚书高咏率外戚反对,力陈杨一世都督西北的弊端。 夏氏大臣亦是纷纷反对,皇上只得加封杨一世为镇东将军、阳州刺史,都督东海四州诸军事。 杨一世成了镇守东海的封疆大吏,位同夏决原职。 西北乃是夏氏一族祖籍,夏氏基业皆在西北。夏决在军中声望甚高,即便交出了虎符,西北夏家军未必会认新封的镇西将军。 西北刺史的缺空了出来,各方争抢不休,硬是找不到合适的人选赴职。 夏决站在钟国寺后山的白塔上,俯视着绵绵群山。 山河如画,春晖似染。 他坐在悬崖边吹风,剑眉沉静。 不日他就要随祝道成动身去午云,他已经让娄朔传信,一到午云夏家军就会将祝道成拿下,留守的杨家军也会被一并拿下。 午云旧国尽归他手,五皇子这两日也会将西北兵权收入麾下,到时两头夹击大雍,直逼雍京,让长嘉帝禅位给五皇子。 他站起了身,春风吹得衣袍簌簌作响,长剑在腰间轻晃。 他从胸口摸出了一卷画纸,细细描摹着少女的眉眼。 征国大将军府的牌匾已经拆下了,鎏金大字写着“夏将军府”,大红灯笼在夜色中飘舞。 夏决回了后院,陪着童月皎用了晚膳,小心翼翼地扶着她到了榻上。 童月皎神色温柔,轻抚着腹部,她有了夫君的孩子。 夏决神色复杂,他是个不孝之人,为了让夏氏有后,竟在孝期动了女色。父亲在天之灵若是知道,可会怪他? 他心头微叹,父亲是希望他早日有后的。借着不孝的名声,他总算从困顿中脱身,终于能离开雍京了。 童月皎已有两月身孕,为了保护孩子,两人将此事瞒的严严实实,生怕被府中的奸细得知。 夏决熄了烛,静静抱着童月皎。 “夫人,你可会怨我?” 黑暗中传来轻语声。 童月皎抱紧了夏决,定定地说:“此生夫君要我如何,我便如何。” 她已经猜到了他的想法,不然他何以这般急切。 夏决轻叹一声说:“是我对不起夫人……叫羡之吧,夏羡之。” 童月皎轻声说:“羡之?真是个好名字。” 三月十二,户部尚书夏渭以仁孝承袭镇国公,赐钱三千万,绢一万匹,布五万匹。 夏渭命人将镇国公府修葺一新,喜气洋洋地携家眷入主镇国公府,风头大盛。 三月十五,皇上怜夏远生前忠贞克己,战功赫赫,特许夏将军夫人扶柩回西北。 灵柩行过雍京,不少百姓自发送行,随行的夏家军不禁红了眼眶。 三月十七,午云境南将军夏决随午云境大将军祝道成南下。 勤政殿,华绍屏退了左右,低声问:“龚冶,夏决进入幽洲了吧?” 龚冶会心地说:“回皇上,夏将军和祝将军已经到幽洲了。” 华绍点了点头说:“甚好,都安排妥当了?” 龚冶点头说:“黑甲军首领过去了,想来应是万无一失。” 华绍冷哼一声说:“若是再失手,就扔进皇城后山吧。” 龚冶恭敬地退到一旁。 华绍心头有股邪火,上次派去暗杀夏夫人的杀手竟失手了。不过是个女流之辈都拿不下,真是该死! 他暗命祝道成在南下途中伺机杀了夏决,祝道成却是个绣花枕头,久久无法得手。他只能让龚冶派杀手过去。 “龚冶,让泠妃备寝。” “是,皇上。” 龚冶退了出去。 青州,一家旅店被包下了。 一口乌木灵柩被缓缓地推进了院子。 童月皎脸色有些疲惫,看着灵柩问:“棺中的冰块可化了?快些加冰块,万不能损了老国公威仪。” 几个将士连忙打开了棺盖,把店家送来的冰块加了进去。 乌依古站在她身后,魁梧的身躯挡住了晚风。 “夫人,舟车劳顿,先回房歇息吧,孤烟姑娘把饭菜端到房间里了。” 童月皎点了点头,由飞雁扶着回了房。 等四周安静下来,乌依古披上了外裳,拔出长刀悄悄潜入了童月皎的屋子。 孤烟见他进来松了口气,连忙退回到榻前。 乌依古隐在窗后观察着院子的动静,自从夫人上次遇袭后他便加强了警惕,夜夜守在夫人房中。 虽然有夏家军护送,但他信不过,夏家本就一团糟,难保将士里没有叛徒。 他长夫人几岁,自小看着夫人长大,夫人把他当做兄长,他却是爱慕夫人的。 夏将军把夫人托付给了他,要他护着夫人回西北。 夏将军明知他的心意,便是不托付,他也会护着夫人回去。 还有两个月才到西北,夫人慢慢显怀了,他必须小心行事。 皇上心思狠辣,派杀手尾随而至,竟是要将夏将军一脉连根拔起。 也不知夏将军那边情形如何了。 乌依古叹了口气,夏将军忠心耿耿,竟被猜疑打压。 皇上如此昏庸残暴,迫害忠臣良将,乃是天下黎民之难。 眼下西北大权落入了征蛮将军司马遥手中,司马遥喜怒不形于色,心有谋略。 任谁也想不到各家争抢不休的西北大权,会有黄雀在后。 也不知司马遥是谁的人,他们到了西北,司马遥会放他们入城吗? 乌依古心有忧戚。 第一百三十七章 夏决反 茂密的幽洲森林中,不时有鸟兽飞过,惊动树枝。 娄朔握紧了剑柄,屏息盯着帐外,一只夜莺飞了进来。 夏决坐在竹凳上,静静查看着舆图,还有三日就能离开幽洲地界,进入午云境内。 夏星眉目沉沉,狠狠地说:“皇上杀心毕露,是不会让我们走出幽洲了。” 军师夏綦指了指舆图说:“如今将士行至幽洲东南部,便是走小道入午云,也要两日路程。” 夏决摆了摆手说:“不可,幽洲诡异,擅闯恐生事端,勿要忘了当年被困一事。” 夏綦低下了头。 看来只能与刺客一战了。 夏决放下舆图问:“娄朔,祝道成那边有何动静?” 娄朔沉脸说:“祝道成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命人在柴木上涂了迷药,暗置于夏家军营丘前焚烧。我已命将士扑灭了。” 夏决心头微叹,他武功高强,祝道成深知不是自己的对手,便派属下使些下三滥的手段,试图毒杀他。 祝道成不足为虑,倒是紧跟在他身后的刺客十分棘手,他与刺客交过手,刺客功夫了得,远在他之上,似乎身怀异赋。 夏星有些担忧地说:“照白日情形来看,刺客势在必得。今夜我们就守在帐中,看那刺客耍何花样。” 夏綦神色忧虑,刺客在营中来去自如,大喇喇地刺杀当朝重将,实在狂妄,皇上这是铁了心要杀将军,就不怕被天下人议论? 夏家营丘另一边,祝道成的兵马扎营于此。 “将军,柴木被扑熄了。” 祝道成抬起了头,老成地笑了笑说:“难怪京中忌惮娄朔,他的异赋的确麻烦。” 娄朔不得不除。 坐在角落的黑衣人站起身,抖了抖衣袍,一张脸隐在暗处。 祝道成朝黑衣人拱了拱手说:“夏决防备甚高,实在无从下手。” 黑衣人一言不发,背着手走出了帐篷。 祝道成轻叹一声,朝一旁的谋士招了招手,谋士走近了。 “方先生,眼下何为?” 方先生想了想说:“将军,一路行来我观夏将军神色,似成竹在胸,这两日夏将军亲近部将隐有急躁之意。夏将军必反,将军宜早做打算。” 祝道成沉思良久,夏决为皇上猜疑,心有不甘亦是正常。夏决当真敢反?夏氏一族历来忠诚,未有辱没门楣之事传出。 “将军勿忘了,夏将军乃是五皇子心腹。” 祝道成心头一凛,五皇子准备动手了! 他连忙召部将李颖入内问:“眼下五皇子在何处?” 李颖微愣,迟疑地说:“据探子报,五皇子随侍宫中,倒是五皇子妃……带着小皇孙回了方家祖宅。” 果然如此! 五皇子打算逼宫。 祝道成抚着胡须不语,大雍兵马属夏决最盛,便是分散了一部分到西北,留守午云的兵马依旧强盛。 皇上多疑,将兵权分散,除了出身世族的夏决和杨一世两人,其余大将手中兵马多是各方拼凑而来,更有甚者兵不识将,将不识兵。 若是夏决率军北伐,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祝道成想了想说:“罢了,吩咐下去,我军不得妄动。” 以夏决的温厚的性子,不会难为他。他出身寒微,靠着明哲保身的中庸之道一路爬上大将军之位。便是改朝换代,也不会动摇他的位子。 方先生面含笑意地点点头。 是夜,狂风大作,吹翻了营帐,娄朔和夏綦连忙出去查看,夏决和夏星留在树下。 “嗖!”几支利剑从树上射出,直冲夏决而去。 “哐!”夏星拔剑挡下了小剑。 一个黑衣人瞬间到了夏星身前,两人缠斗起来,刀剑缭乱。 夏决提着宝剑飞到了树上。 树下打斗的两人身影渐远,漆黑的林子中只剩下夏决。 远处将士的话语声隐隐可闻,零星的火光缀在森林中。 夏决似有所感,侧头避开了银针,银针唰唰地打到了树干上,树干发出了“滋滋”声。 他连忙跳到另一根树枝上,借着微弱的月光看见了对面的黑衣人。 黑衣人一言不发,长刀泛着血光,朝夏决杀了过来。 夏决与黑衣人打斗起来,黑衣人刀法狠辣,刀刀直指要害,一看便是杀手专有的招式。 夏决落了下风,一边挡住长刀,一边还要避开冷不丁冒出的冷针,很快便被黑衣人踢下树去,重重地撞到了粗壮的树根上。 夏决喘着气,飞快地撑起身隐入了深林中,惊起了栖息的鸟雀,林中叽叽喳喳地吵了起来。 夏决晦气地叹了一声,黑衣人循着鸟声追了过来。 两人在黑漆漆的林子中打了起来,刀剑争鸣,火光四溅。 夏决腿上中了一刀,刀口处瞬间麻木起来。 他艰难地拖动着腿,避开刀风滚入了深坑中,藏在了一处树根下。 轻微的脚步声慢慢朝他走近,他屏住了呼吸,认命地闭上了眼。只能到此为止了吗?他以为他能走得更远。 脚步声停了,四周一片寂静,鸟兽声消失了。 夏决汗毛倒立,握着长剑的手青筋暴起,手心浸出了冷汗。 “哼!” 林中传来一声轻笑,一盏莹亮的灯笼伸到了他面前。 他疑惑地睁开眼,不远处的树干上坐着个人,红衣魅惑,眉眼妖冶。 “楚……城主?” 夏决不敢置信地看着那人。 楚孟笑得妖娆万分,把玩着手中的人头说:“夏将军,别来无恙?” 夏决看着仍在滴血的人头问:“你……杀了他?” 楚孟耸耸肩说:“擅闯幽洲,该死!” 夏决松了口气,按了按失去知觉的左腿问:“你怎会在此处?” 楚孟笑了起来,斜靠在树干上,敞开了一片雪白的胸口。 夏决垂下了眼,真是个妖孽。 “听闻夏将军取道幽洲,孟特来叙旧。夏将军可知倾云长公主之事?” 夏决怔怔地看着他。 楚孟扔了人头,用丝绢擦干了手,似笑非笑地看着夏决。 夏决静默良久,说:“长公主……已经死了。” “我早已听闻了。可叹红颜薄命,长公主昔日还想再游云中呢!” 夏决不由握紧了手。 楚孟站起了身,静静地说:“长公主不来也好,如今云中城亦是一片混乱,付城主自顾不暇。” 夏决惊讶地问:“云中城怎么了?” 楚孟没有说话,将一个小瓷瓶抛了过来。 夏决接过了瓷瓶,往腿上的伤口倒去。 “夏将军倒是信任我,就不怕是毒粉?” 夏决淡笑,楚孟要杀他何须这般麻烦? 楚孟走了。 夏决提着灯笼往来路走,很快遇见了一脸焦急的娄朔几人。 长嘉二十五年夏,午云境南将军夏决抵达午云境,命大军扣下大将军祝道成。 二日,斩杨家军领将,囚余将士于午云密牢。午云境尽归夏决。 十五日,南将军夏决以宦官龚冶干政、蛊惑圣上为由,率军北伐,欲清君侧龚冶。发檄文于大雍各部,召大将与诸王共讨燕州。 雍京皇城,一个精瘦的男子驾马飞奔,直入宫门。 “报,叛将夏决率军八十万攻打契城!” 华绍大怒,吼道:“契城将领何在?” 契城是大雍门户,夏决要进入大雍,只能从契城进。若是契城被破,大雍境内就会陷落,沦为战场。 兵部尚书何荣出列,手执笏板说:“皇上,镇守契城的是安武将军胥子期。叛贼来势汹汹,兵马甚众,胥将军兵力恐不敌,臣请求皇上命镇东将军杨一世率兵支援……” 华绍摩挲着扳指。 吏部尚书岑大人站出来说:“不可,镇东将军眼下率大军征东夷,岂有半途折返之理?未免为东夷耻笑!我大雍泱泱大国,岂可撤兵回朝?” 百官争论不休,一旁静立的温若虚神情淡然。 华绍多疑,必不会派杨一世拒夏决。同是世族之人,有夏决的前车之鉴,难保杨一世不会效仿、拥兵自立。 两将联手,必取燕州。 华绍只怕巴不得杨一世越走越远。杨一世兵力虽损,仍是大雍强盛之师,华绍派他东征本就有损杨家兵力之意。 何况,杨家乃是九皇子一派,华绍岂会召回? 温若虚随意看了一眼,自夏决反后,华绍下令囚五皇子于长光宫,责孟涵于临水寺静心,世族林家也被牵连,林侍郎于府中被禁。 华绍胸无大略,权术一事上倒是机敏,瞬息之间就拿下了五皇子一派。 西宫中,烛火黯然。 华漫兮斜躺在榻上,任由眼前的妖冶女子取悦自己。 女子善媚,两人引室作乐,嬉作一团。 “殿下,玉渊医史来了。” 华漫兮一把推开女子,胡乱拢上衣襟出了内室。 一个弱不禁风的少年提着食盒立在外室中,垂眼候着他。 华漫兮一把揽住他大笑说:“玉渊,你终于来了。快瞧瞧今日本皇子的病如何了?” 玉渊朝内室望了一眼,有些迟疑。 华漫兮笑了笑,走进了内室。一声惨叫后,他提着滴血的长剑走了出来。 吉庆连忙拖着赤裸的女子尸身走了出去。 玉渊放下食盒说:“皇上派二皇子前去援契城,高家十万府兵随行,另有各部抽调的兵马二十万。” 华漫兮冷笑一声,父皇当真防贼呢。 派二皇子过去,胥子期岂能得心应手地调兵遣将,父皇这是打算折了杨一世另一臂,免得出现下一个夏决。 “玉渊,传信给胥子期,让他定要保全杨家兵力。高家如今势焰熏天,让高家去拒夏决。” 玉渊点了点头,把食盒里的汤药摆了出来。 华漫兮飞快喝了汤药,缠着玉渊上榻,很快便睡熟了。 玉渊收拾起食盒便走。 殿中只剩华漫兮,他慢慢睁开了眼,将汤药吐了出来。 吉庆扶着他坐在椅上,他擦了擦嘴角问:“五皇子如今是何情形?” 吉庆连忙说了。 华漫兮沉思片刻,五皇子被囚,二皇子去了战场,倒是个极好的机会。只是,父皇身边跟着黑甲军和龚冶…… “杨一世必须回京。” 吉庆点了点头。 一处静谧的深院,白衣少年推开了房门,房中没有燃烛,女子坐在月光下。 “都吃了?” 少年点点头说:“我等他吃后,睡熟了才离开的。” 女子转过身,一双眼十分冷漠。 少年有些难过,不由伸手覆上了她的眼,小声说:“阿玉……” 女子拿开了他的手。 第一百三十八章 司马遥 酒兹月圆,风沙从漠外吹进来,几株枯草在空地上翻滚,驼铃声叮叮当当地传得老远。 童月皎从榻上坐了起来,小心地托着肚皮走到了院子中。 院子里葡萄熟了,有股诱人的香气,一只肥硕的大黄猫在树下翻滚,见了她也不搭理。 她不由笑着说:“宝珠,你在玩什么?” 大黄猫耳朵动了动,抱着尾巴嬉戏起来。 院门被推开了,乌依古提着灯笼站在门口,看着月光下的一人一猫。 童月皎坐在石桌前,脸色白净,宽大的衣袍垂到了地上。 乌依古放下了灯笼,唤孤烟拿了件外袍出来,上了些清水和吃食。 宝珠一摇一摆地跳上了桌,就着饼子吃了起来,不时看看几人,馋嘴的模样逗笑了几人。 童月皎不免长叹说:“昔日走得匆忙,将宝珠留在院中。如今宝珠不理我如何是好?” 大黄猫叫做宝珠,是昔年从漠上拾得的,活泼又贪吃,却是个小心眼的猫。 乌依古有些好笑,憨厚地伸手去摸宝珠,宝珠连忙举起了爪子警告,他只得作罢。 “乌依古,将军北伐了?” 乌依古放下了酒碗,他就知道她会问。 他沉声说:“据娄将军消息,大将军在幽洲数次遇袭,次次欲置大将军于死地。祝道成为虎作伥,亦多次暗杀大将军。大将军死里逃生,以清君侧之名北伐了。” 童月皎捏紧了衣袖,便是夫君不反,皇上也不会放过他们,皇宫派来的杀手到了西北才止步。 西北夏氏听闻她与夫君遭遇后十分激愤,立刻便反了,留守西北的夏昭文已经率大军东行了。 乌依古从袖中摸出了行军檄文,童月皎接过仔细看了起来。 苍州刺史府灯火通明,戒备森严的府兵四处巡视。 书房外由亲兵把守着,连苍蝇也飞不进一只。 司马遥身披白袍,坐在灯下看檄文。 其辞激烈愤恨,大陈长嘉帝篡位以来的荒唐残暴,令人见之发指,怒发冲冠。 他不由暗叹,夏决倒是有一帮好幕僚,观檄文有宗室加入了清君侧大军。 长嘉帝上位后大杀宗室,只有几个王叔保住了性命,被远封诸王,无令不得入京。 静候的谋士王秀问:“大将军,如今夏决北伐,有必破之势。宫中数次召将军入京勤王,将军置之不理恐遭猜疑。” 司马遥看了淡笑不语的谋士周惠一眼,周惠起身只得说:“夏决兵马强盛,朝中未必可敌。一边是夏决的檄文,一边是皇上的急召,司马氏成败在此一举。” 周惠身材修长,皮肤白皙,高大英俊,军中素有智囊之称。 司马遥抚着掌大笑说:“正是,若是夏决胜,天下当归五皇子。夏决败,天下仍在皇上手中。孰胜孰败尚未可知,且静候着。” 这是要旁观了。 周惠淡笑一声,皇上心思难测,有夏决前车之鉴,哪个大将敢全力勤王?难保不会成为下一个夏决。 大将军玄默深沉,用兵如神,善于韬光养晦。司马氏兵马强盛静然,不为人察。 在他看来,大雍最强的兵马在大将军手中,并非夏决。 也不知大将军属意哪位皇子。 周惠长眉微皱,大将军的心思连他这个心腹谋士也未尝探知。 他细细揣摩着大将军的话。夏决败天下在皇上手中,不是二皇子手中? 大将军认为二皇子不堪为帝?五皇子与九皇子孰能为帝? 司马遥拍了他一下,笑着问:“元熙所思为何?” 周惠敛了神色说:“将军宜有所动,不宜大动。” 司马遥笑着说:“知我者,元熙也。” 司马遥吩咐下去,命大军伏于苍州山道,静候夏昭文的兵马。 王秀飞快提笔,将司马遥的动静回报给了京中。 几人商议好便散了,司马遥撤了亲兵,自提了一盏灯笼出了府。 苍州古朴苍凉,扼西北要道,一直是夏决的地盘。 皇上委他为苍州刺史,他携众入了苍州。苍州百姓虽不显,他却知道百姓只认夏决。 夏决在西北根深蒂固。 司马遥神色淡漠,提着灯笼走进了一处酒坊。 坊中人影稀少,几个醉汉在比划手脚。 他径直走到一角,抱起酒坛畅饮,嘴角露出一抹笑意。 元熙为人好知,处处猜测他的心思,令他哑然失笑。 他想起了一张谪仙般的脸,少年矜贵的衣袖在落日下飞舞,少年眉眼胜过世间绝色。 他叹了一声,静静地托着头吹风。 昔年八皇子微服私访,到了西北司马氏。 他那时还是副将,胡乱地在民间寻琴,粗鲁地将寻来的古琴扔进了房中。 一只细长的手伸了出来,清淡的声音说:“琴是好物,可叹将军不识。” 一张天人般的脸自房中探出,少年微微点头,抱着琴出了房。 鬼使神差,他跟了上去。 少年也不言语,径直坐在城门上抚琴,琴声中长烟落日孤城闭。 他一连跟了少年几日,终于在黄昏时走上前说:“司……司马遥,公子是哪家府上?” 少年蓦地笑了,低笑说:“司马遥?” 他有些窘迫,他是个粗人,被少年看红了脸。 少年走到他身边,熏香钻入鼻中。少年踮起脚附在他耳边说:“司马遥,我是八皇子华瑜。” 他难受地抓了抓瘙痒发烫的耳根,八皇子已经走进了长街。 他追了上去,跟着八皇子在漠外待了一整月。 八皇子天资聪颖,很快找出了牲畜害病的原因。两人还发现了适应风沙的树苗,在漠外种起了沙棘。 八皇子那时不过十二三,已是天人之姿,性温和识高远,不与人争,处处忍让强势的他。 他那时就想,若是日后八皇子成了太子,大雍该是何等景象? 一夜满天星辰,他铺好了毯子,八皇子解了外袍躺在他身边,两人说起了海外传言。 八皇子轻声说:“司马遥,男子志在四方,日后我会去海外游历。” 他怔怔地侧头看着八皇子,八皇子已经睡熟了。 他不由靠近了。 八皇子离开西北后,他心绪低落,整日流连酒坊,被父亲责罚了一番。 随后几年他改良了西北牲畜品种,防治了风沙,率将士攻入了夷族,擒获夷族首领,夷族俯首陈臣,奉上了无数美人和珠宝。 皇上龙心大悦,他开始一路高升,成为了司马氏的大将,常年率军征战,为大雍开疆扩土。 只是八皇子再也没有来过,谁也不知八皇子来过西北。 一夜醉酒,他看见一个眉眼恬淡的男子,连忙跟了上去,将男子压倒在榻上。 男子便是元熙,世族周家的公子随夏家军到了西北游玩,被他强拖进了司马家。 他喝得有些醉,迷迷糊糊地扶着木门出了坊,长街上灯笼飘荡,他摇摇晃晃地数着灯笼。 长街尽头立着个白衣男子,眉眼淡然地看着他。 他笑着凑了上去,被周惠一把推开。 “大将军,苍州生地,醉得一塌糊涂恐遭横祸。” 司马遥神色含笑,当年元熙便是被他这般拖入了床榻。 周惠拖着他回了刺史府,屏退亲兵后将他扔上了榻。 司马遥闷笑起来,一把拉过周惠说:“元熙,你我二人已有许久不曾同榻……” 司马遥心中苦闷,夏决反前五皇子托人送信到了西北,要他接过夏决的位子,将西北控在手中。随信而来的还有一枚玉佩,佩上刻着“遥”字。 昔年八皇子离开西北之时,他把贴身玉佩送给了八皇子。如今却是还给了他。 八皇子是要他助五皇子。 他苦笑一声,八皇子把他当作什么?一别经年,他送往京中的西北特产八皇子一律未收,回音全无。 周惠抓紧了他,神色凛凛地问:“大将军所思为何?” 司马遥回过神来,俯下了身。 周惠闷哼一声。 长嘉二十五年秋,西北叛将夏昭文率军二十万攻建州,建州危。西北大都督司马遥设伏于苍州,大挫夏昭文兵马。夏昭文退守建州,与司马遥争苍州。 两方争持不下,司马遥将西北夏氏兵马阻于苍州外。是时,叛将夏决率军攻入盛乐城,高家兵马不敌。 “啪!”玉杯摔得粉碎,华绍满脸怒气地说:“司马遥大胆!竟敢枉顾朕的旨意,擅自在西北拖延!” 他下诏勤王,西北刺史司马遥以“国不可从外治,军不可从中御”为由拒绝入京,滞留西北。 司马氏留不得了。 华绍双目阴鸷,冷冷地说:“龚冶,派黑甲军去。” 龚冶微惊,小声说:“皇上,黑甲军乃是皇上禁军……” 华绍挥手阻止他说:“无妨,左右还有羽林卫。务必告诉二皇子,速战速决!” 龚冶退了下去。 华绍胸口起伏不定,夏决用兵稳辣,二皇子连连败退,士气低落。再不打场胜仗,夏决都要一举攻入安城了。 勤政殿的消息很快传开了,大臣们反应各异,一时间信鸽满天飞。 安谧的西宫中有人点上了烛,若嫔笑着走到了窗前说:“京中乱成一团,不想七皇子竟有兴致修剪花枝。” 院中的华天歌放下了花剪,流萤在花枝间飞舞,分外好看。 他不由轻笑,指尖微动,墙角的花枝燃了起来,映得他的脸微微发红。 若嫔走到了墙角,支起兔腿烤了起来。 华天歌淡淡地问:“幽洲有新的命令?” “倒没有,只是时局混乱,不宜再呆了,你可要随我回幽洲?” 华天歌靠在木椅上仰望满天繁星,月色朦胧。他也不知为何,心头有些烦躁,自倾云死后他莫名心悸。 不过是一凡人,不必在意。 夜风吹起他的衣襟,遮住了他的脸。 若嫔突然觉得他气度缥缈,不由好奇地问:“天歌,你是哪家的属臣?我还未听你说起过。” 华天歌冷淡地说:“索曦,多言当心薄命。” 索曦大笑起来,这少年当真警觉严肃,也不知出身哪家,家规这般严厉。 她笑着说:“薄命?我可是明家属臣,除了明公子,谁敢对我动手?” 她是四大贵族的属臣,地位高贵,非小贵族所能比。 她举起兔腿大吃,口齿不清地说:“华绍把黑甲军派出去了,我看腻了杀伐,打算回幽洲了。家主答应将我派往海外,我要去崇丘了。” 华天歌淡淡地点头。 第二日,华绍宠姬若嫔不慎坠湖,捞上来已没了呼吸,代掌后宫的高贵妃连忙派人告诉华绍。 华绍正为军事烦忧,不耐地将小太监轰了出去。 高贵妃做主草草葬了若嫔,将若嫔葬在京郊沈陵中。 无人想起宫中还有个七皇子。 有人拽紧了绣帕,定定地说:“去,送拜贴入宫,我要去见贵妃娘娘。” “是,县主。” 婢女连忙退下。 卫宛若冷着脸翻出了一身素白的衣裳。若嫔娘娘去了,七皇子地位窘迫,要如何在宫中自处? 思及此,她连忙套上了衣裙,匆忙地出了府。 卫麟提着佩剑追上来喊:“三娘,你要去何处?京中不太平,你勿要乱窜!” 卫宛若回头狠狠剜了他一眼。 卫麟讨好地耸了耸肩。 第一百三十九章 杨一世成亲 今年的冬天格外寒冷,大雪早早地封山,雪地上结了一层厚厚的冰,铺上的干草已经浸湿了,路面湿滑,惊得战马不安地甩着蹄。 一小队人马在雪地上艰难地前行着,高大的战马身上覆着一层厚毯,喷着气慢慢地在冰面上前进,裹了铁链的车轮碾过冰面,发出了刺耳的声音。 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男子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快步走到了一棵树下,拔出了冻硬的野鸡。 他咧开嘴笑了起来,今晚又可以加菜了。 后方的车帘动了动,人影隔着布帘朝队伍前方望去,阴沉的天色压在官道尽头。 天色黑得很快,队伍停在了一处山崖下。 有人飞快地燃起了柴火,大伙儿纷纷围烤在火堆前。 “将军,用些饼吧。” 杨一世轻轻点头,接过热饼啃了起来。 杨释裹着兽毯坐在他身边,大口吃着饼子。 “依这情形,还有几日才能到燕州?” 杨释皱了皱眉,望着黑漆的雪地说:“只怕得用上三五日了。” 杨一世面无表情,盯着雪地出神。他先前攻下了东海小岛,命一队将士将宝物与美人送回了雍京,皇上龙心大悦,特地下诏让他回京共度除夕佳节。 谁知今年的大雪来得早,将将冬月便席卷了北地。 为了避开夏决和二皇子的兵马,他带着亲兵绕小道入了伯央城。 小道人稀,积雪甚厚,他们行得十分艰难。 杨一世不由暗叹,燕州就在伯央城后方,却还有几日路程。他从未这般急切,恨不得飞到雍京,飞回将军府去。 冬月十九,镇东将军杨一世奉旨回京,长嘉帝甚喜,于中殿设宴为杨一世接风洗尘。 凤歌鸾舞,觥筹交错,大臣们三三两两地笑谈起来,不时唤来宫女斟酒,十分热闹。 冉阆举着酒杯走到了杨一世身边说:“含世不去热闹一番?” 杨一世笑着说:“东海盛产美酒,喝惯了东海的浓酿,倒觉得京中的酒淡了些。” 冉阆大笑起来,原来是嫌京中酒淡。 他拍了拍杨一世的肩头说:“说起好酒,我倒是有个好地方,跟我来。” 两人出了殿,冉阆遣宫女去了宛清宫,不一会儿一个小太监推着两大坛老酒笑眯眯地走了过来。 冉阆接过木车,推着往西宫去了。 杨一世不由看了四周一眼,见无人发觉方才小声说:“东林,你不怕皇上发觉?” 他刚回京就在宫中大饮,未免有失体统。 冉阆低笑说:“含世,我以为你是个聪明人。正是你好色贪杯,才能躲过一劫。” 他意有所指。 杨一世沉下了眼,大步走进了西宫。 华漫兮早已备好了酒菜,就等着两人的美酒了。 “九皇子!” 两人微微行礼,被华漫兮一把压下。 “何须多礼?快拆了坛子,今夜定要陪本皇子畅饮一番。” 吉庆手脚麻利地温了酒,守在了门外。 三人随意地喝了起来,杨一世不时讲些海外见闻,听得冉阆和华漫兮心如猫抓,一个劲儿地催促他快讲。 杨一世哈哈大笑,捡着乐事讲了,逗得两人抚掌大笑。 “吱啦!”一个温和的人脸从门外钻了进来,笑嘻嘻地说:“我说是谁?原来是杨大将军,逗得九殿下开怀大笑!” 杨一世有些惊疑地问:“卫……卫世子?” 卫麟豪爽地坐在了他身边,自然地给自己倒了一碗酒,朝他晃了晃。 冉阆笑着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卫世子如今也是雍京的翩翩公子,如何?不若将二娘子嫁与卫世子?” “不可!”“胡闹!” 卫麟与杨一世同时开口,两人神色微窘,端起酒碗碰了碰。 冉阆状似叹息地说:“可叹这般姻缘竟落空了,我与九殿下还盼着卫杨两家能结成一桩喜事呢!” 华漫兮笑意淡淡,捧着酒碗没有说话。 杨一世心中微沉,这是九皇子的意思。 他想了想说:“若卫杨两家能结亲,倒是美事。” 暴雪骤起,千里冰寒,二皇子在汶州陷入了苦守。 而午云境城邑皆空,野无烟火,夏决粮草供给不及,命大军退守到了江州,待开春两方应有一场恶战。 皇上在此时召他入京,大有深意。席间他观百官神色,见百官神态松懈,便知晓了皇上的用意。 皇上打算让他率军战夏决,若是得胜,九皇子便可一改颓势,与二皇子平分秋色。 以皇上的心思,定然不会放任他在外征战,皇上需要牵制他的东西。 冉阆放下了酒碗,看了卫麟一眼说:“我记得卫国公府上三娘子尚未婚配?三娘子端雅伶俐,倒是个极好的小娘子。” 卫麟微愣,低下头说:“三娘她……” 杨一世淡淡地说:“卫三娘子聪敏机智,肯为杨家宗妇乃是我杨家之福。” 卫麟微微皱眉,三娘心悦七皇子京中无人不晓…… 华漫兮笑了起来,鼓着掌说:“卫家与杨家结亲倒是一桩美事!” 夏决反后,父皇愈加厌恶大臣结党营私。卫国公府低微,不至于让父皇猜忌。 冉阆无奈地叹了口气,原本打算让含世与世族贵女结亲,借此稳固九皇子的势力。不想夏决反了,未免皇上猜忌,只得挑选出身低微的女子。 卫国公府早已衰败,空有一等公府名头,内里不如殷富之家。 多少委屈了含世,以含世的出身和地位,当娶名门世家的女子。 冉阆看了杨一世一眼,杨一世神情淡漠,恍若未觉。 杨一世喝得酩酊大醉,华漫兮命侍卫将他送回了将军府。 杨一世拂开了管事的手,借着酒劲摇摇晃晃地往后院走去。 他摸到了门前,口齿不清地问:“阿媛……阿媛……” 过了一会儿,房门打开了,郑媛披着裘袍站在门内,睡意朦胧地说:“将军?” 杨一世吃吃地笑了起来,手撑在门内说:“我回来了……” 郑媛微微皱眉,看着他敞开的胸口,热气正往外冒。 “进来吧,这般冷的天。” 外间正下着大雪,杨一世衣袍有些湿了,他挤进了房中,冷气让郑媛打了个寒颤。 郑媛飞快地跑回了榻,裹着锦被微微发抖。 杨一世关紧了门,用钳子拱了拱银炭,炭火旺了些,房中暖了不少。 他摸黑坐到了榻前,沉默许久才说:“阿媛,我要娶妻了。” 郑媛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 杨一世脱了外袍,爬上榻抱紧了她,在她耳边轻声说:“阿媛,你也要一同嫁给我,你是我的妻。” 郑媛冷得瑟瑟发抖,杨一世抱得更紧了。 冬月二十四,镇东将军杨一世慕卫国公府三小姐姿容,恳请长嘉帝赐婚,言辞激奋。 长嘉帝念其痴嗔,赐婚杨一世与卫国公府三小姐,命两人择吉日成婚。 腊月初八,杨一世与卫三小姐成婚,一同嫁入杨府的还有南国孤女,并列正妻。 杨一世的风流名声在京中广传,说书人摩拳擦掌,唾沫横飞,茶肆人满为患,热闹非凡。 卫国公府张灯结彩,奴仆们喜气洋洋地奔走,小路上铺满了花瓣和丝带。 卫宛若一身红衣,神情冷淡地坐在妆台前。 卫麟穿了一身紫红衣袍,嗫嚅着说:“三娘,快要到吉时了,我替你盖上盖头吧。” 卫宛若冷笑说:“何须问我?你要盖便盖上吧。” 卫麟为难地看了一眼卫国公。 卫国公清咳一声说:“三娘,让你大兄给你盖上吧,还是你要父亲来?” 卫宛若看着他满脸喜气的模样十分厌烦,指着门口冷冷地说:“出去,都出去!” 卫国公见她动怒,只得干笑着出了门,卫麟灰溜溜地跟在他身后。 卫宛若气得掀了妆奁,杨一世送来的珠饰落了一地。 看着铜镜中气得双颊通红的人,她忍不住哭了起来。 父亲也罢,兄长也罢,谁也没有问过她,就将她许给了杨一世。京中谁不知杨一世喜爱南国孤女?谁不知她倾慕七皇子? 七皇子。 她慢慢擦干了眼,她等到了二十岁,在京中已是大龄女子。 七皇子若是有意,只要一句话,她都会奔进宫去。 “嬷嬷,你将我的话带给七皇子了吗?” 张嬷嬷面有难色地说:“县主,奴婢亲自给七皇子说了,七皇子……没有说话。” 卫宛若脸色惨白,喃喃自语地说:“是吗?没有说话?” 她心如死灰地拿起了盖头遮住脸,由着张嬷嬷扶着她出去。 府外吹奏声渐远,卫麟抬头看着阴郁的天空,有细雪落在他肩头。 他神色微嘲,他自诩是最疼爱三娘的,最终却选择了自己。他不愿娶娇纵任性的杨二娘,便把三娘推了出去。 他闭上了眼睛,任雪花落在脸上。他心里已经有人了,不想伤了那人。 三娘,是大兄对不住你。 杨将军府上双喜临门,宾客盈门,座无虚席。 杨夫人满脸笑意地坐在主宾席上,陪着几位夫人说笑。 杨一诺今日穿了一身火红的冬裙,外罩银白狐裘,娇俏的脸上神采奕奕,兴奋地四下张望,不时问小扇:“小扇,卫三娘走到哪了?快去瞧瞧!” 小扇无奈地说:“小姐,可不能叫卫三娘了,您得叫嫂嫂。” “哼!谁是我嫂嫂?她们两个我都不喜欢,都不是我嫂嫂!快去给我瞧卫三娘来了没有!” 杨一诺踢了小扇一脚,小扇飞快地朝府门跑去。 杨一诺心头畅快,卫三娘牙尖嘴利,居然嫁进了他们家!看她怎么收拾她,母亲也不会让她好过。 她笑得十分快活。 天色黑沉,卫宛若被扶到了一间屋子里,张嬷嬷低声教导着她闺房之事,她不耐烦地将人轰了出去。 房中顿时安静了不少,她一把扯下盖头扔在桌上,宾客的嘲笑声在她耳边回荡。 杨一世为了哄那女子欢心,亲自前去迎亲,处处护着那女子,生怕冷落了女子,偏女子冷淡之极。 她这边则是派亲兵前来迎亲,冷淡得仿佛小妾入了偏门。 她神色微嘲,不是七皇子,嫁给谁又有何区别?杨一世最好别来烦她,省得扰了她的清净。 杨一世今日十分欢喜,眼角眉梢都浸着喜气,不时焦急地朝后院张望。 冉阆和裴祯几人纷纷揶揄起来,杨一世也不羞恼,大大方方地笑了起来。 族中小辈纷纷嬉闹起来,口中不停说着吉言,围着杨一世讨喜银。 杨一世随手抓了一大把碎银,孩童们欢喜地捧着走了。 郑媛静静地坐在榻上,听着红烛溅落,火星隐隐迸发,房中炭火温暖。 “吱!”房门被推开了,杨一世目光灼灼地朝她走过来。 “阿媛,饿了不曾?” 他打开食盒,把吃食摆在了桌上。 郑媛头上的盖头被挑起,她抬眼看着他。 杨一世呼吸微滞,他向来知道她是极美的,这般盛妆却是第一次见到,竟让他不敢直视。 他有些颤抖,夹起芙蓉糕喂她,却始终喂不到嘴前。 “将军,你手抖了。” 郑媛自己夹起了一块糕点,折腾了一天,她有些饿了。 杨一世满脸通红,他久战沙场未尝惧过,却在她面前心如擂鼓,流汗不止。 待洗漱好,杨一世吹灭了红烛,扶着她去了床榻。 郑媛很快便睡熟了。 杨一世欲言又止,阿媛以为今夜和往常一样同榻而眠?他不知从何说起,今夜他是她的夫。 他轻轻褪去了她的衣裳,就着月色看她。 阿媛果真玉颜美色,光彩照人,仿佛有玉衣盖在身上。 他满心欢喜,自遇见阿媛后他再也没有收过其他女子。在东海相思入骨亦不曾收用美貌夷族女子,满心只想拥她入怀,日日期盼早日回京,生怕她在杨家孤零零一个人。 如今人在身旁,如何还忍得了?他难耐地抱着她亲了起来,手指在她身上飞快地游走。 郑媛迷迷糊糊地呻吟起来。 杨一世的神智瞬间崩塌了,满心想着要她,这是他们的第一夜,他忍了两年,想了两年,终于可以如愿。 他小心翼翼地抱着她。 第一百四十章 战雍川 北地草绿,春江奔涌,雍川两岸的桐花开了,放眼望去恍若轻纱罩在江上。 衰败的村落中紫色的桐花落了一地,杜鹃在高大的树干上跳动,不时发出幽怨的叫声。 夏决坐在爬满青苔的大石上,静静看着山下,春风吹过雍川,万物蓬勃生长。 “呼!” 娄朔爬上了山顶,他脸上冒着热汗,外裳系在腰间,长靴上沾满了泥灰。 “山明,探子来报,杨一世率大军屯兵雍川北岸,营连数十里,有二十万之众。” 夏决看着远处飘动的黑影说:“皇上终于派出杨一世了。” 去岁二皇子以高畅为先锋,率军二十万拒汶州,他命夏星以精锐强攻,三月汶州方破,二皇子率军北渡雍川。 京师震动,皇上大惊之下派出了杨一世。 杨一世貌恭而实慢,暗使胥子期延耗高家兵力,使得二皇子连失数城,京中流言渐起。 夏决站起了身,若他不能将杨一世截杀于此,五皇子危矣。 “娄朔,请邬老先生过来。” 娄朔顿了顿,飞快朝山下跑去。 雍川北岸,杨一世一身铁甲,长剑挂在腰间,神情冷肃地走过长街,不时有军士朝他行礼。 胥子期与谋士伍先生跟在他身侧,低声说着眼下情形。 杨一世微微顿身,惊讶地说:“只剩四十万兵马?高家不是有百万兵马吗?” 胥子期面色冷峻地说:“夏决不知以何人为谋士,此人多智近妖,诱得我军数次中伏,死伤惨重。” 杨一世沉下了脸,夏决兵法深妙,以少胜多乃是常事。 不过一年高家便损了七十万人马,固然有胥子期的黑手,夏决却是功不可没。 夏决是如何用兵的? 杨一世仔细回想着与夏决南攻午云时的旧事。 长嘉二十六年四月初,镇东将军杨一世将兵援二皇子,于雍川北岸屯兵二十万,与叛将夏决隔江相持,大战一触即发。 五月,杨一世用高家损计,令人击鼓,隔江大骂已故镇国公夏远,毁辱甚毒。 先锋夏星大怒,欲引兵渡江厮杀,被谋士夏綦劝住,当此之时楼船未足。 夏决按兵不动,命匠人加紧暗造楼船与渡梯。 杨一世麾下将士越发放肆,不带兵戈乘小舟泊于江中,日夜轮流数番来骂,江中小舟来往不绝,景象热闹。 六月,夏决命娄朔领南国妇人泛舟川南,使妇人戏说杨一世南国夫人郑媛,言辞下流,不堪入耳,兼杂刺耳南国咿呀软语,夏家军哄然大笑,震碎烟波。 杨一世大怒,命大军强渡雍川,势必拿下叛贼夏决。 雍川上连日厮杀不绝,鼓声震天,尸体横陈,江水被染成了血色,腥气熏天。 胥子期与夏星战于楼船之中,来往二十回合,胥子期不敌,弃甲抛戈而走,一头扎入了雍川中,试图逃走。 高家军大乱,将士死伤惨重,纷纷跳小舟欲回北岸。 夏星乘胜追去,以楼船逐小舟,逼入了雍川北岸。 中将夏兖心觉不妥,率楼船追来,劝夏星速速退去。 岸上突然火光冲天,水中冒出了无数高家水师,杀上楼船来。岸上伏着的杨家军也杀了下来。 两方在楼船上厮杀,夏星两人的人马抵挡不住,折损了大半,几名猛将护着两人杀出了重围,跳下了楼船,夺了小舟往南划去。 胥子期使人射箭,中了夏星左腿。箭矢密集,又有追兵划小舟穷追,夏星几人只得弃舟而逃,潜在水下,借着浮尸隐匿身形,逃回了南岸。 夏决脸色沉沉地站在岸上,让人捞起了狼狈不堪的几人。 此战大败,胥子期佯败诱得夏星深入,损了夏家先锋两千人,两只大楼船被扣,士气受损。 夜风不急不缓,夏决坐在帐外沉思良久,方才召了夏綦几人筹谋。 帐门被撩起,一个鹤发童颜的老者笑着走了进来。 “师父。” 夏决恭敬地起身将老者迎了进来,围坐的几人纷纷行礼,老者摆了摆手,坐在了上首。 老者仔细查看着舆图,片刻之后指着一处说:“此番敌方得胜,士气高涨,必欲再攻,我军可拖之。久攻不下,我军示之以弱,杨一世必添兵力屯北岸。杨家盛兵于岸上,则陇城必无准备,是彼之无谋也。” 老者看了一眼夏兖说:“中将军慎而有察,可领五万人渡西岭,直入陇中截之。” “副将军机敏善察,可领两万人穿西岭右路烧其粮草,得手速回。” 娄朔恭敬地拱了拱手。 老者看着夏綦说:“夏将军则引十万大军,击鼓迎战,诱敌军入雍川。以火为号,三下进兵,可破雍川。” 夏綦看着舆图赞叹说:“不愧是邬老先生,谋算果真机妙。” 邬老先生摆了摆手,笑着朝帐门走去,夏决连忙送他出去。 计谋已定,诸将各依计而行。 六月二十五,夏綦以军十万,杀上雍川。楼船相连,遮天蔽日,冷箭漫天射向了北岸。 胥子期见沉寂数天的夏家军大举进攻,连忙引兵相抗。 夏家军来势汹汹,不时有兵马从南岸上船,烟尘四起,竟是几十万兵马全数压了过来。 胥子期二十万人马抵挡不住,夏家军杀上了雍川北岸。 杨一世调出了剩下的二十万高家军,誓要将夏家军阻在江岸上。 岸上的两方人马已经杀红了眼,枪戈交接间不时有人倒下,血水横流。 杨一世脸色阴沉地看着远处厮杀的人马,用兵稳重的夏决突然命大军攻来,打了他个措手不及。 “驾!驾!” 中将林钺疾驰而来,大声说:“大将军,娄朔引军抄西岭右路,放火烧了粮草。” 杨一世大惊,连忙召回胥子期,下令休要恋战,大军飞快往陇城撤走。 夏綦率大军穷追不舍。 刚退到陇城外,又有探子来报:“夏兖引兵阴入陇中,截我归路!” 前有埋伏,后有追兵,杨一世只得命大军尽力冲过陇中。 大军行到陇中,被夏兖横截相杀,折损巨大,无数将士只得弃戈卸甲,伏道投降。 危急之时,陇城守将曾伦下令打开了城门,率军两万人出城迎杨一世兵马入城。 杨一世这才得以脱身,与曾伦的守军一起将夏家军逼退到城下十里。 雍川之战杨一世败退,前后损了十六万人马。 夏决入主中原,自此再没有名川大山、险要关隘可挡夏家兵马。 陇城中人心惶惶,昔日名震天下的征国大将夏决兵临城下,怎不叫人闻风丧胆? 陇城守府一片寂静,夜虫喧嚣,一个人影对月空望。 杨一世脸色黑沉,他以为可和夏决一争高下,不想夏决谋略在他之上。 夏决用了何人之计?竟以奇兵暗袭。 他从前轻夏决,认为夏决用兵笨重,不如他奇诡。此战方才惊觉夏决之才。 难怪二皇子会连败于夏决之手。一个工于心计的深宫男子,其小谋如何能敌过征伐无数的大将? 夏决此人貌谨而静挚,心有深谋。若入燕州,无人能敌。 杨一世心思转得飞快,要将夏决阻在燕州外,文伐武略他都不是对手。 世无完人,夏决必有短处。夏决有何喜好?常去什么地方? 一个隐约的画面从他脑中浮现,夏决似乎颇好喜食鲜辣。 有一处地方夏决从前爱去,回京之后甚少前去。 钟国寺。 杨一世眼神微闪。 攻破都宫那夜夏决是何神色? 陇城外火把通明,营丘外戒备森严,不时有探子来往。 夏决坐在主帐内查看舆图,再破三城就能直入燕州。 杨一世奈何不了他。 他静静呡酒,要说能制住他的人,大雍当有一人。 那人善隐,杀伐无情,将才许在他之上。 他笑了起来,神色有一丝凄凉。 兵不两胜,亦不两败。 自此后他只能胜,不能败。 杨一世亦如是。 长嘉二十六年七月,镇东将军杨一世败于雍川,雍川失守,陇城告急。 华绍面含怒火,将奏折摔了一地,冷冷地问:“陇城告急,众位爱卿有何高见?” 百官面面相觑,夏决本就是天纵之才,杨一世和高家都奈何不得,还有谁能阻夏决? 华绍失望地退了朝,暗诏兵部尚书何荣到了勤政殿。 两人密议良久,随后一纸密信传到了西北。 苍州刺史府,司马遥正与王秀对弈,杀得旗鼓相当。 “大将军,宫中来信了。” 司马遥意犹未尽,捡起白子说:“打开看看,无用便烧了罢。” 周惠拆了密信,眉头微扬。 司马遥放下了白子,笑着问:“是何消息?” 周惠将密信放到了棋盘上。 夏决攻到陇城了。 司马遥收起了密信,看着辽阔的远空说:“杨一世兵马不敌,京中陷入了恐慌,是时候进京了。” “传令下去,大军立马整顿行囊,随我进京勤王。” “是,大将军!” 亲兵飞快出了府。 七月初十,西北大都督司马遥大破夏昭文兵马,将十万夏氏人马囚于苍州刺史府,夏氏残部逃回西北夏家。 同日,司马遥命大军开拔,直奔燕州。 司马氏的大旗高悬于军前,西北各城避其锋芒,大开城门以送大军。 西北到燕州有两月路程,司马遥不急不缓,一路整顿兵马,将士竟无一丝疲态。 八月,夏决破陇城。以兵围伯央城。 伯央城百姓逃乱涌向了燕州城,燕州不堪重负,下令关闭城门,流民惊慌之下开始向北境迁徙。 北地沦陷,日渐荒凉。 流民饥不得食,聚作恶匪,沿途抢掠积富之家。 北地之乱,始自雍川。 第一百四十一章 将星陨落 雾气厚重,一个人影迎着浓雾走上了古寺,寺中钟声敲响了,落在迷雾中。 香坛里红蜡火光微弱,檀香燃着微弱的光点,一截香灰落到了坛中。纸钱烧得不旺,拱起了熏眼的浓烟,未烧尽的纸钱在空中漂浮。 夏决静静站在枯树下,裘袍已被润湿。 多少年不曾见过这般大雾,竟看不清不远处的大雄宝殿。 有僧人举着油灯走近,看清他后行了个礼,他微微回礼。 寺中寒冷,山风吹起浓雾,他的手浸得冰凉。 有人朝他走了过来,是个老僧人。 老僧人说了声阿弥陀佛,从他身边走过,经年檀香的味道在雾中飘散。 夏决立在崖摩下,伸手摸着近处的雕刻的石像。入手冰冷,他指尖微疼,一滴鲜血冒了出来。 竟是被石像刺破了手。 老僧人去而复返,站在崖摩下的石径上隔着浓雾看他。 夏决微微侧身,朝老僧人看去。 老僧人似有叹息:“昔年老衲让明觉带言,将军全然未听。” 执着如渊,是渐入死亡的沿线。 老僧人颂着佛经走入了大雾。 参不透,世事皆空。 夏决默然走下了山门。 娄朔等在山下,见他出来走过去说:“山明,杨一世使人传信来了。” 夏决微微抬头,杨一世传密信给他? 娄朔从袖中摸出了一封密信,信泥未干。 夏决接过了密信。 “哐!” 主帐中传来声响,娄朔连忙奔过来:“大将军!” “无事,你退下吧。” 夏决声音沉沉,娄朔停在了帐外。 信上只有三个字,长公主。 夏决重重地坐下,面色痛苦。 杨一世终是发觉了。 他捏紧了信。 长公主已逝,不应再扰了她的安宁。若是秘密被传出,长公主死后也会背负污名,他与长公主一生清白,怎可再污她清誉? 他静卧良久,起身提笔写了两封信,唤娄朔传了出去。 “啾啾!”一只夜莺落在了窗台上,好奇地盯着房中的人。 胥子期轻笑一声,走到了窗前,一封折好的信落在了他手中。 “真如大将军所料!” 胥子期把信交给杨一世,杨一世就着烛火查看了起来。 汝有何事? 力透纸背,是夏决的亲笔。 杨一世不由笑了起来,天无绝人之路,他竟发觉了夏决的心思。 人笑他痴,不想夏决更是个痴人,竟为了个死人反了。 倾云长公主当真与夏决有私! 夏决手中有五十万兵马,强攻伯央城他定会陷入苦战。高家兵力已损,若他能一举拿下夏决,便能扭转局势。 杨一世想了想说:“胥子期,我打算与夏决在林原一决高下,以此定大军胜负。” 事关倾云长公主,夏决必应。 胥子期微微皱眉说:“此举是否过于儿戏?且夏决武功高强,大将军未必能敌。” 杨一世笑了,他自有妙计。 “此事荒唐,必不能使第三人知。” 胥子期沉声说:“属下知晓。” 杨一世的回信很快到了夏决手中,两人定于三日后于林原对决。 两人议定若夏决胜,杨一世举城降夏决。若夏决败,便率军退守午云境。 娄朔神色担忧地说:“山明,杨一世心思颇深,当心有诈。” 夏决眉眼微沉,杨一世以长公主一事要挟,他没有退路。 三日后,林原大雾。 夏决一身黑袍,手握长剑走进了林原,娄朔持剑跟在他身后。 枯草折断,林原里一片寂静。 杨一世和胥子期站在枯草丛中,雾气微散,两人朝夏决拱了拱手,胥子期退到了一旁。 杨一世一身银甲,手握长枪说:“夏决,别来无恙。” 夏决淡淡地说:“杨将军新婚燕尔,竟来与我纠缠,令我钦佩。” 杨一世微微皱眉,脸色阴郁。 夏决冷冷地拔剑说:“今日应你之邀前来,希望你能守诺。” 杨一世冷哼一声,持枪与夏决战到一处,刀枪争鸣,火光四溅。 两人打了数十个回合,杨一世渐渐败下阵来,被夏决一剑挑开。 胥子期不由站起了身,一旁的娄朔提着长剑走到了他面前。 “哼,昔日并肩作战,不想今日竟要兵戎相见。” 胥子期冷冷地看着娄朔。 娄朔笑容极淡,低声说:“胥将军,我们各为其主。还请将军不要搅了两位大将军。” 此时已是未时,风吹过林原,雾气极淡。 杨一世被夏决踢到了枯草上,狠狠地唾了一口血沫。 夏决沉稳提着长剑走了过来。 杨一世脸上长疤微动,想起了从前在京中时,夏决宠辱不惊地走过长街的模样,仿佛山崩于前而不改色。 夏决年方十七便被封为了征国大将军,成了镇守一方的封疆大吏。彼时他还只是先锋,一面在东海摸爬滚打,一面艳羡夏决。 同为世家子弟,夏决有如皓月,他却沉寂如星。 世间是有人惊绝如斯的。 便是夏决反了,大雍百姓仍未责怪,更有揭竿奔夏决者。 杨一世静静地说:“倾云不在钟国寺中。” 夏决身形微顿,长剑直指杨一世。 “数日前,有人盗走了倾云骨盒,将骨盒抛于燕州城外断肠崖。此事娄朔知道。” 长剑微颤,夏决朝娄朔看去。 娄朔低下了头,他不想此事扰乱夏决,便没有将此事告诉他。 杨一世紧紧盯着夏决的神色说:“骨盒不在断肠崖下,在我手中。” 夏决脸上瞬间迸发出了怒气,竟敢扰长公主! 冷光闪过,夏决的长剑刺向了杨一世。 一个褐色的木盒被抛向了空中,有细灰洒了出来。 夏决微怔,伸手朝满天细灰抓去,破绽只在一瞬。 “噗!” 长枪穿透了胸膛,鲜血喷射出来,夏决软软地跪倒在了杨一世怀中,细灰粘了满手,骨盒落到了枯草上,发出轻轻响声。 “不……” 娄朔悲痛地大喊着冲过去,被胥子期一剑挑飞,落到了一旁的碎石上。 娄朔捂着手臂挣扎着朝夏决爬去。 雾气散尽了,日光从天际倾洒下来,明媚恍若南国。 夏决的头搭在杨一世肩头,艰难地伸手朝日光抓去,细灰在光中飞舞。 他年我若为将军,愿保帝姬一世安…… “不!山明!山明……” 娄朔的声音渐远,夏决的头缓缓垂下了。 杨一世静静扶着夏决,身后是万丈日光,照耀枯原。 “噗!” 他抽出了长枪,热血喷了他一身,夏决瘫软的身子倒了下去。 夏决,兵不厌诈,你怎能忘了? 这骨盒,并非倾云的。 杨一世神色冷肃,他使计杀了当世名将夏决。 “胥子期,放他走吧。” 杨一世提着长枪走出了林原。 林原上枯草窸窣,娄朔扑到了夏决身旁,夏决的身体已经僵硬了,胸前血洞凝结成了一团。 娄朔放声悲号,哭声传出了林原。 胥子期立在林原上,遥望着远空。 长嘉二十七年春,叛将夏决屯兵伯央城外,忽染怪疾病倒军中。三日,溘然长逝。 夏氏诸将商议后命大军急退,欲往午云境。 镇东将军杨一世率大军追击,杀叛军十万,俘叛军五万。叛军大乱,慌忙逃往午云境,据城自守。 三月,杨一世将叛军押往雍京,夏氏之乱始平。 流民归城,皆颂杨将军威武。 杨一世因功拜为安国大将军,封宣武公,位列诸公之首。 酒兹一处宅院中,有人倒了下去。 “夫人!”“夫人!” 乌依古一脸焦急地奔了过去,接住了倒下的人。 “哇!”一旁的孩童大哭起来。 郑嬷嬷连忙抱着孩童轻哄。 童月皎醒来时天已经黑了,孤烟守在榻旁,见她醒来惊喜地说:“夫人,你醒了。” 她示意孤烟扶起她,靠在榻上问:“羡之呢?” “郑妈妈带着羡之少爷去睡了,奴婢去抱少爷过来吧?” “不必了,让他好好睡吧。” 童月皎穿起了衣裳,独自走进了院子,将孤烟遣了出去。 宝珠卧在院子里看着她,圆滚滚的眼睛转了转。 她突然掩面而哭,夫君怎会病逝?娄朔是怎么照料夫君的! “夫君!夫君……” 若是知道离京便是永诀,她一定要跟着夫君南下。竟来不及诀别,夫君就走了…… 她伏在石桌上哭了许久,累极便睡了。 脸上有些湿润,她慢慢睁开眼,宝珠正舔着她。 见她醒来,它拿尾巴蹭了蹭她,乖顺地窝在她手边打呼。 她又哭又笑,宝珠终于肯亲近她了。她摸了摸它圆滚滚的肚皮,抱着它坐在石桌上。 院外的乌依古松了口气,她终于不哭了。 大将军突然病逝,夏家军陷入了艰难的境地。 随着叛乱平息,皇上要开始算账了,定不会放过西北夏家和童家。 他抬起了头,大雍待不得了。 四月,西北夏家攻苍州刺史府,放出了十万俘虏。同月,西北童家与夏家举族迁往西蛮,归顺于代弋国。 代弋国君甚惜夏决,优待二族,合二族为部,号为猗族。猗族善兵,镇守代弋国数百载。 燕州城,歌舞升平。 月色清澈,司马遥披着长袍坐在凉亭中,手握垂竿,鱼线坠在荷叶下。 池中偶有水泡鼓起,鱼线轻轻晃动,满池荷花开的正盛,夜风吹来了一丝清香。 周惠倚在廊下看他夜钓,不时啃两口西瓜。 气氛安然,谋士王秀叹了口气说:“大将军,眼下不是钓鱼的时机。皇上绝口不提遣归一事,属下恐走了夏决的老路。” 司马遥笑着回头问:“听闻杨家庄子里养着妖莲?倒令我惊奇,想一睹为快。” 周惠笑了起来,淡淡地说:“这可巧了,正好杨一世邀将军过府一叙。” 司马遥将垂竿扔给王秀,大步朝府外走去。 城中熙来攘往,少年少女们锦衣逸带地穿过人群,往河边走去。 河上流满了花灯,祈愿的百姓站满了河岸。 司马遥放缓了步子,夏氏之乱平后,京中又恢复了生气。 可惜了夏决,天妒英才,竟早早地病逝了。他还以为能与夏决遥立马上。 五皇子至今仍被囚在长光宫,只怕很难再出来了。 他微微叹息,天不遂人愿,八皇子的心愿要落空了。 第一百四十二章 称帝 宫灯初悬,皇城守将陆冰下令关上宫门,两个宫中侍卫将宫门拉拢了,将要落锁时身后传来了脚步声。 陆冰连忙回头,一身浅蓝锦袍的华漫兮站在不远处,身后跟着唇红齿白的近侍吉庆。 他微微惊讶,九皇子已有三年没有出过宫了。 “九殿下安好,这么晚了您要出宫吗?” 华漫兮看着合上的宫门说:“说来本皇子已有许久没有出来过了。陆将军,本皇子能出去吗?” 陆冰连忙拱手说:“末将恭送殿下。” 侍卫飞快地拉开了宫门,生怕触怒了喜怒不定的九皇子。 华漫兮带着吉庆大步出了宫门。 青龙大街依旧喧闹,几个眉目姣好的华衣小娘子嬉闹着从两人对面走来,好奇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流转。 吉庆微微一笑,凑近华漫兮低声说:“殿下久不出宫,雍京中的小娘子都认不得您了。” 华漫兮笑容寡淡,一言不发地朝前走去。 花重锦花枝繁茂,门前开满了大簇白色的木香花,香气袭人。 冉阆微微仰头嗅着花香,灯火落在他紫色的锦衣上,说不出的富贵迤然。 听见细微动静,他侧头看去,华漫兮眉眼冷淡地站在两步之遥处。 “九殿下终于来了。” 冉阆将两人迎了进去,小楼的包间里已经坐了几个人了。 裴祯起身行礼说:“九殿下安好。” 华漫兮坐在了上首,朝窗旁的白衣男子看去,这男子是谁? 男子笑弯了眼,拱手说:“司马遥拜见九皇子!” 他就是西北大都督司马遥? 华漫兮轻轻点头。 冉阆见人都到齐了,沉声说:“今日九殿下召诸位前来,是想请诸位出个主意,如何解眼下之困?” 房中的几人都是九皇子的亲信重臣,闻言神色微动。 司马遥神色自若地嗅了嗅茶盏。 杨一世低声说:“如今夏氏之乱已平,皇上却迟迟不提册立太子一事,久则生变。” 裴祯接着说:“含世立下了不世之功,九殿下声望大涨,已有大臣提议立九殿下为太子,皇上却压了下来。” 冉阆微叹说:“本以为二皇子与高家已落了下风,不想皇上已经有了定算。” 他心头有些无奈,九皇子称病三年不入早朝,加之滥杀宫人,声名狼藉令百官避之不及。 二皇子在军中虽屡战屡败,高家亦是损耗巨大,却博了个忠猛的名声,京中大臣与百姓拥护二皇子者十之七八。 华漫兮冷笑一声,并不说话。 房中一时寂静。 “嘭。” 司马遥放下了茶盏,看着杨一世笑了起来。 杨一世不解地问:“司马将军何故笑而不语?” 司马遥站起了身,大声说:“杨将军引兵退夏氏,劳苦功高如此,岂能为他人作了嫁衣?” 其声震震,令人闻之胆怯。 “铛!” 司马遥抽出了别在腰间的长剑,遥指着皇宫说:“司马遥乃是西北粗人,不喜京中束缚,更不想落得夏决的下场。” 几人的神色尽收眼中,他沉着脸继续说:“高家专权,外戚横行京中,若是二皇子得立,这天下岂不改姓高?我司马氏虽是边关小族,亦知忠君之事!” “高家专权,骄横跋扈,臣恳请九皇子下令,臣与杨将军即刻起兵围宫,拿下二皇子,诛灭高家党羽,正本清源!” “请九皇子下令,诛灭高家,正本清源!” 杨一世也半跪在地,拱手相请。 华漫兮站起了身,冷冷地说:“准!” 杨一世与司马遥飞快地起身离去,各自召集人马往皇宫而去。 当夜,锣鼓震天,雍京城被火把照得通明,杨家兵马很快包围了皇城。 雍京城笼罩在了恐慌中,百姓关门抵户,生怕卷入了宫变中。 冉阆看着远处宫门前密密麻麻的火把微笑。 司马遥当真是个妙人,闻弦而知意。他让含世今夜邀司马遥过来,本是试探之意。 司马遥守燕州,含世的兵马在燕州外,司马遥不应今夜必不能起事。 司马遥倒是当机立断! 长明宫乱成一团,华绍黑着脸问:“你说杨一世围宫了?” 刘雄急得满头大汗,惊慌地说:“是……是,杨一世带兵围住了皇城,正黄门的守将已经被拿下了。” “大胆!杨一世竟敢谋逆,朕要诛他九族!快,去西宫把九皇子压来!” 龚冶一身暗红色太监服,走进了殿里说:“皇上,奴才晚了一步,九皇子已经出宫了。” 一听说杨一世围宫他便立即去了西宫,西宫中已是人去楼空。 华绍冷着脸问:“安妃呢?给朕拿下!” 一身茜色妃裙的安妃被推到了地上,她惧怕地抬头说:“皇上,臣妾什么也不知道……” “啪!” 安妃被扇到了桌脚下,左脸肿得很高。 她捂着脸抽泣起来,发髻散成一团,凄切地喊着:“臣妾冤枉!” 无人可见她眼中闪过的冷光。 荒废已久的九王府前站着一个人,长发微乱,锦袍被风吹起。 华漫兮望着过墙的野草不语。他此生最后的一丝天真和软弱,随着长公主的死消散了。 他低喃:“三年了,我终于要坐上那个位子了。” 吉庆低声说:“殿下,该入宫了,裴大人已经催了几次了。” 华漫兮转过了身,冷漠地朝皇宫走去。 长明宫,杨一世手中的长剑仍在滴血。 华绍看着倒下的宫人愤怒地说:“杨一世你这逆贼,朕要将你碎尸万段,诛灭九族!” 杨一世神情冰冷地说:“那皇上就更留不得了。” “哼,你休要得意,没了羽林卫,朕的黑甲军还在,定会将尔等诛杀!” 杨一世笑了起来,淡淡地说:“皇上以为,仅凭我杨家就能攻入皇宫?” 华绍神色微变,他派黑甲军密召京中大臣引兵入宫,为何援军久久未到?京中这般动静,司马遥还不入宫勤王? 蓦地,他睁大了眼睛。 “司马遥不放行,仅凭我杨家的几千府兵,岂敢围宫?皇上以为,眼下和黑甲军厮杀的是谁的人马?” “司马遥!” 华绍大惊,五万黑甲军岂是司马遥大军的对手! 杨一世冷笑着说:“皇上别等了,胥子期带兵去了高家,高家此刻自顾不暇。” 华绍大口喘着气说:“九皇子呢?让九皇子过来,朕封他为太子!” 龚冶护在华绍身前,阴冷地看着杨一世。 杨一世眉头微皱,他听说过龚冶的异赋,三年前倾云袭宫时龚冶出手了。 他侧头对着杨释低声说:“请司马遥过来。” 他奈何不了龚冶,今日皇上若从长明宫逃走了,明日便是杨家之祸。 “将军……” 杨释退了回来。 杨一世有些疑惑。 一个人从殿外走了进来,浅蓝的锦袍映入了他眼中。 “九殿下!” 杨家军高声大喊。 华漫兮容颜清秀,冷漠地看着华绍说:“听说父皇想见我?” 华绍气得大喊:“逆子!你竟敢伙同杨一世与司马遥逼宫,你想杀父弑兄吗?” “有何不可?父皇当年不也是这样夺得皇位的?” 华绍被呛了一口,猛烈地咳了起来。 “你……你好生看看这是谁!” 龚冶一把拽起角落的安妃,露出了她高肿的脸。 “漫儿,不要管母妃……” 安妃恨恨地看着华绍。 华漫兮静立良久,冷声说:“母妃不说,我也不会管。” 安妃微愣,随即笑了起来,眼神有一丝凄楚。 华绍一剑刺向了安妃,安妃握着长剑倒了下去。 华漫兮冷漠地看着他说:“无毒不丈夫,父皇教我的。” 华绍微微颤抖地指着他说:“好,甚好,你比朕还冷血无情。朕便应了你,封你为太子!” “哼!哈哈哈哈……” 华漫兮大笑起来,冷冷地说:“太子?父皇以为我还是三岁小儿?” 他看着垂眼的龚冶说:“夏决清君侧时说龚冶蛊惑父皇,其罪当诛。父皇何不诛此妖人!” 华绍大怒说:“龚冶,给朕拿下九皇子!” 龚冶猛地抬手,几柄锋利的长剑突然刺向了华漫兮。 “九殿下!”杨一世急忙冲了过去,却为时已晚,华漫兮被长剑刺穿,鲜血喷了出来。 杨一世大惊,若九皇子死了,他可真就成了乱臣贼子了。 “嗷呜……” 殿外突然传来一声狼嚎,月色变得血红,守在外间的杨家军骚动起来。 华漫兮轻笑起来,地上的鲜血瞬间飞回了,长剑也退出了他的身体,停在了他身前。 他掀起衣袍拂落了长剑,冷声说:“怎么?公公不敢相信?” 龚冶喃喃自语:“怎会如此?” 一股冷风吹灭了烛火,一只半大的灰狼踩着血月从殿外走了进来,垂着尾巴走到了华漫兮脚边。 “铛!”一柄利剑扔到了龚冶脚边。 “你自裁吧,我可留他一条命。” 华漫兮指了指华绍。 龚冶慢慢捡起了利剑,跪在华绍身前说:“四皇子,老奴以后不能再侍奉你了。” 华绍怔怔地看着他倒了下去,声音极低:“龚……龚冶?” 华漫兮冷漠地说:“此阉人死有余辜!” 当年他就是为此阉人所阻,竟未能见到长公主最后一面,明明都在皇宫! 长嘉二十七年夏,五月十六,月涌异象,宣武公杨一世与征蛮将军司马遥合谋,发动宫变,拥九皇子入宫,长嘉帝禅位于九皇子,史称“玄月之变。” 新皇继位,告天祭祖,改年号太昌,大赦天下,免赋三年,天下始安。 释原五皇子华珉,华珉得出,封为东江王。封地在东海,东江王即日动身前往。 原二皇子华凌风封为南楚王,封地在西南。令邺北大族高家徙往西北,袭原夏氏祖业。 太昌元年,六月,高家余党作乱,宣武公领禁军肃清叛军,逮捕奸党,高家亲朋故旧夷灭三族。 七月,废南楚王华凌风为庶人,囚于金光城。金光城终年炎热,少有人居,悍匪横行街市。华凌风于街市被劫,不知所踪。 西宫中虫鸣声声,烛火微弱,一只肥胖的野猫叼着鸣蝉跳到了院子中,朝寝宫看了一眼,又慢悠悠地走了。 一个侍卫看了四周一眼,低声说:“如今宫中可谓是天翻地覆,这西宫都快没人了,还有什么好巡的?” 另一个侍卫笑了起来,用肩膀撞了他一下说:“西宫里还有一位七皇子呢。” 先前的侍卫也笑了,不能怪他,皇上封王不也没有记起七皇子吗? “快些走,谨防那司马遥闯了西宫,听闻司马遥喜好男风,军中谋士都是他的嬖人。七皇子容貌清雅,可不能被司马遥撞见。” 两人走远了,一个人影从花丛后走出来,正是作客宫中的司马遥。 他抚着唇笑了起来,西宫中还有个七皇子?他倒要看看这防着他的七皇子是何样貌。 他大摇大摆地饮着酒走在西宫院落中,不时折些花枝插在腰间。 一处院落出现在了西宫尽头,隐隐可见烛火,流萤从院中飞起,笛声幽远。 他笑了起来,拍着墙壁飞身落进了院子中,惊起了野猫,野猫飞快地蹬腿蹿上了墙。 他抚摸着手上的爪痕,血珠冒了出来,不由笑着说:“好生凶猛的畜生。” 笛声停了,背对着他的男子转过了身,冷淡地看着他。 手中酒瓶落地,砸得稀碎。 他一眼不眨地看着容颜清冷的男子。 第一百四十三章 重见天日 流萤飞舞,暗香浮动,月色下的男子容颜清冷,长身玉立。 华天歌冷淡地看着闯进来的男子,男子衣冠不整,一身酒气,正愣愣地盯着他。 他收起了玉笛,淡淡地问:“公子翻入我的院子,有何贵干?” 司马遥嘿嘿地挠着头,想了半天说:“登徒子好色也!久闻七皇子风仪,特来拜见。” 华天歌眉间有寒意一闪而过,冷冷地说:“西宫荒僻,公子勿要迷了道。” 这是在赶人了。 司马遥偏不信邪,大笑着朝他走去,高大的身影映在地上。 华天歌眼神微冷,瞬间到了司马遥跟前,司马遥只看到长发飞舞,人便倒了下去。 华天歌收回手,幽蓝的光芒在指间跳动。 这西宫也乱了起来,登徒子长驱直入,徒扰清净。 该回幽洲了。雍京也无甚乐事,日子实在寡淡。 华天歌走入房门,和衣而卧。 天色深蓝,晨鸟在瓦檐上飞过,不时发出清脆的啾鸣声。 “嘭!”高府大门被拍开了,一个小兵慌张地朝后院跑去。 周惠披着衣裳不悦地走出来问:“何事惊慌?” 小兵结结巴巴地说:“先生……大将军被人扔出来了!” 周惠大惊,大将军昨日不是入宫了吗?怎会被人扔出来?莫非新皇起了杀心! 他连忙大步朝府门走去,看清门外躺着的人后,微微皱眉。 司马遥衣衫不整地躺在地上,脸上青紫交加,脸皮高高地肿起,丝毫没有大将军的威武模样。 一看便是犯了老病,调戏宫中侍卫被人打出了宫! 周惠气极反笑,冷哼一声说:“将他抬到内院去。” “先生……?” 周惠甩着衣袍走了。 钟国寺云雾缭绕,朝霞在云雾中浮沉,偶有飞鸟越过山峰,落在高处的林中。 平山大师在树下与人饮茶,不时说起寺中动静来。 半晌,华天歌放下了茶盏,淡淡地说:“我要回幽洲了。” 平山微愣,燕公子终于要回去了? “公子,要属下打点一番吗?” 华天歌摇头说:“不必了,我已收拾好了。” 平山想了想问:“公子,要去冥渊看看吗?” 华天歌微微点头,已有几年没有去过冥渊了。 “你替我备些女子家的用事吧。” 平山从石桌下拿出了一个大包袱,递到他手中。 华天歌接过包袱走到了山峰边缘,跨入了云雾中。 平山躬着身行礼,默默说了句恭送燕公子。 “嘎吱……” 苍凉的声音惊醒了黑暗中的人,有人大喊:“谁?” 黑暗中有人扔出了手中的木剑,惊恐地在地上乱爬着。 脚步声消失了,地上伏着的人支起耳朵四处找着。 有人轻叹一声:“阿流,不必惊慌,应是那人来了。” 黑暗中升起了一簇蓝色的火焰,照出了来人华贵的锦衣。 华天歌静静看着地上缩成一团的人影,心里有一丝悲悯。 “公……公子?” 困在笼子里的女子抓着铁笼小声问。 他轻轻点头,将包袱扔给了女子。 女子一把接住包袱,飞快地打开了,肉香味顿时溢了出来。 地上的人飞快爬了过去,抓起肉块狼吞虎咽起来,不时被噎住,微弱地咳了起来。 “不要急,都是你的。” 笼子里的女子轻轻拍了拍地上人的背,地上的人依旧在拼命吞嚼。 华天歌眉头微蹙,天道悲悯,这两人为何还落得如此悲惨的下场? 他转身离去,火焰渐暗。 “带……带我出去。” 微弱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地上的人朝他爬来。 他转过身,看着地上脏污不堪的人。 那人瘦骨嶙峋,长发结成一团覆在面上,看不出男女。 见他回头,那人拼命地爬着。 人命贱如草芥。 他叹了一声欲走,那人慌了,喘息着说:“求你……” 那人被长发绊倒,哭着扯开了长发,露出了一张黑乎乎的脸来,眼中有泪水滚出,绝望地坐在了地上。 华天歌静静地看了良久。 她竟然在这里! 他轻声问:“你可还记得我是谁?倾云长公主。” 云流身子猛地一颤,她擦了擦眼仔细朝他看去。 “七……七皇子?” 华天歌静静看着她,许久才说:“燕回。” 云流呆愣地看着他。 华天歌垂下眼,莫名有了一丝怒意。 他们竟将她关在冥渊中!将她关得疯疯癫癫。 “你走吧。” 华天歌盘腿坐在冰凉的地上。 云流迟疑地问:“你……不走吗?” 华天歌摇了摇头,低声说:“冥渊中有阵法,人不可少。你走吧,平山大师会将你送出钟国寺。” 前方的门逐渐合上,光芒渐暗。 云流顾不得多想,惊叫着爬了过去,她一定要逃出去,她再也不要被关起来! 华天歌看着地上疯狂爬动的人,心头微刺。 “阿流……” 沈梅林低下了头,难过地瘫倒在铁笼上。 云流落到了崖边,白光刺眼,不由地抱着头叫了起来。 平山听见动静连忙推门走了出来,看见地上的人他疑惑地问:“你是何人?燕公子呢?” 燕公子?谁是燕公子? 云流畏惧地抬起头,眯着眼看向树下的男子。 平山脸色微沉,燕公子还在冥渊中。 他挥出符纸贴到了云流身上,低声说:“这符纸能送你到燕州城门,你自去吧,是生是死都看你的造化了。” 符纸燃烧了起来,云流消失在了峰上。 平山御剑飞出了七十三峰。 八月北地大旱,炎热无比,太阳猛烈地炙烤着大地。 “噗通!”一个人影落在了城门外,畏惧地爬了起来。 “咦?你们快瞧,这个小乞儿好脏!” “臭死了,岂有此理,竟敢在官道爬行,熏了本小姐的眼,给我打他!” 几个女童捡起石块朝黑臭的乞儿打去,乞儿惨叫着躲避着,结成一团的长发在地上拖行着。 女童们笑着追了过去,打得乞儿蜷缩在路边瑟瑟发抖。 女童们累了,大喊着口渴,纷纷往城里跑去。 云流颤抖着朝前爬去,毒辣的太阳晒得她浑身发软。 “水……” 她要喝水…… 她倒了下去,有苍蝇围着她嗡嗡地叫了起来。 一驾马车缓缓从城外驶进来,车壁上写着“杨”字。 杨一诺一把砸了水瓶,大叫着说:“你凭什么管我?当真以为是我嫂嫂了!” “啪!”她脸上挨了火辣辣的一掌,她捂着脸恨恨地看着对面的人,嚎啕大哭起来。 卫宛若冷冷地看着她说:“怎么?杨老夫人就是这般教你闺中规矩的?目无尊长,不敬姑嫂,嚣张跋扈,简直可恶!” 杨一诺大吼说:“你等着,我回府定要告诉母亲,你竟敢掌掴我!” 小扇满脸惊慌地劝着她。 “咚!”马车突然停了,卫宛若连忙护着肚子,一旁的张妈妈紧张地问:“夫人,您没事吧?” 卫宛若撩开车帘问:“怎么回事?” 赶车的管事下了车查看了一眼,连忙走到轿前说:“夫人,路上躺着个小乞儿,不知还有没有气。” 杨一诺正愁无处发火,闻言跳了下来,朝着小乞儿走去,捂着鼻子说:“这黑乎乎的死乞儿挡在路中间做什么?专程来挡本小姐的路吗?” 她抬脚踢了过去。 小乞儿一动不动。 “住手!”卫宛若撑着肚子走了上去,冷冷地瞪着她。 杨一诺咬着唇退到了一边,小扇连忙给她撑着伞,拿起团扇给她扇风。 她皱着眉说:“呸!臭死了,快些走吧,这么热的天!” 卫宛若不理她,吩咐管事将小乞儿搬到路边的阴凉下,给小乞儿泼了些水。 云流只觉脸上有一丝冰凉,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 水囊喂到了她口中,她大口喝了起来。 一袋银子扔到了她手边,马车开了起来。 她揉着眼朝马车看去,卫宛若坐在车中不悲不喜地看着她。 卫宛若。她记起来了。 马车走远了,她把银子塞进破烂的衣裳中,撑着树干试着站了起来。 阳光照着大地,热风吹过她的身上,这里已经是外面了。 她逃出来了,终于重见天日。 她靠在了树干上,大口喘着气,歇了一会儿她捡了树枝撑着往前走去。 瘦骨嶙峋的腿十分软,她走不大动,只能边爬边走,干硬的地上拖着长长的血痕。 她也不知走了多少天,终于饿着肚子走到了空海边上,银钱早已被抢光了。 空海边人来人往,身着华服的人们很快上了海外的渡船,行向了远方。 她没有银钱,付不起船费,谁也不愿载她,也没有人准她同上。 她静静地躺在空海边,头泡在了海水中,汲取一丝冰凉。偶尔喝口海水,抓些海草来吃。 月亮从海上升起,满天繁星落在海面上。 腹中越发饥渴,她浑身发热,无力地捂着软软的肚皮。 一个声音落入她耳中:“嘻,你明明走不动,为何还要强撑着竹竿?” 她声音微弱地说:“我不能……一直跪着……” “嘻,我有船。” “我……没有银钱……” “嘻?” 声音顿了顿,又说:“嘻,没有船钱,就只能送你去惊逐,惊逐不要钱。” 一颗紫色的头伸到了她面前,大大的眼睛盯着她。 云流吓了一跳,气息越发微弱。 紫色的小兽跳到了她胸口,笑嘻嘻地用爪子扯着她的脸皮。 她艰难地说:“走……走开。” 紫光闪过,厚重的长发被切断,落入了海中。 天旋地转中,她落到了船板上,小兽给她灌着汤水,她大口吞了起来,片刻后恢复了些力气。 小兽蹦蹦跳跳地点着海水,海鱼不停飞上了船板,打得她骨头生痛,她连忙爬了起来,坐到了另一边。 明月盛大,海上波光粼粼,游鱼被小舟的光芒吸引,欢快地跟在小舟后。 她这才发现这只小舟模样奇特,尖牙利齿地吞水而去,小舟两头燃着紫色的火焰,幽幽地在海上划过。 “噗通!” 她被扔进了海中,小兽提着绑在她手上的绳子说:“我都算臭的了,你竟比我还臭,赶紧洗洗。” 小兽说完,对着船板又吐了一片,板上的海鱼跳了起来。 云流无奈地用海水搓洗着身上,一股难闻的酸腐味熏得她张嘴就吐,海中飘着秽物。 幸好小舟行得飞快,她很快便进入了一片干净的海水中,她把头沉入了水中,仔细地清洗了起来。 她扔了身上黑腻腻的衣裳,背对着小兽问:“可有衣裳?” 一套短裳扔到了她头上,她麻利地套上了,拉着绳子爬上了小舟。 明月照着广阔无边的海面,眼前的女子比月色白上几分,凄白的肌肤恍若终年不见天日,一双浸过泪的眼碎弱又决绝,枯黄的头发刚齐肩头。 小兽看着她问:“你是什么人?怎么会流落成乞儿?” 云流没有说话,扯了扯身上的短裳,这衣裳太短,仅能盖住胸腿。 她微微皱眉问:“没有更长的衣裳吗?” 小兽跳了起来,张牙舞爪地说:“嘻?你还挑剔起来?这可是本大爷最好的衣裳。小姑娘,别忘了这是谁的船!” 云流哭笑不得,原来是它的衣裳,难怪这么短。 她抱着腿坐在了船头。 小兽气鼓鼓地说:“惊逐仙山乃是兽修之地,凡人极少到惊逐。你进了惊逐要好好修行,仙兽间以仙力为尊。” 云流微微抬头,惊逐仙山地僻诡谲,倒是个极好的藏身之地。 从此世间再无倾云,她要在惊逐好生修行,成为强大的仙修,再也没人能伤到她。 她看着碧蓝的海面不语。 第一百四十四章 祸事 黑暗中传来了细微的声响,华天歌睁开眼,就看到平山大步走了过来。 “燕公子。” 平山行了个礼,将一个衣衫不整的女子推到了一旁。 华天歌站起了身。 “公子,你……还会来吗?” 沈梅林似有所感地抓着铁笼问。 “不会再来了。” 华天歌和平山走远了,冥渊一点点暗了下来。 沈梅林慢慢低下了头,握着木雕坐在死寂的黑暗中。 公子问过她是否想出去,她回绝了,世事变迁,早已没了她可以去的地方,她只想在这里等死。 死并不可怕,漫长而无望地活在无边黑暗中才是最可怕的,她竟这样活了上千年。 一千年,久得她都快忘了自己的名字,更不要说从前的旧事,誓约早已飞灰湮灭于历史中。 她终于明白了什么是世间最残酷的惩罚,天道没有放过她。 七十三峰上,华天歌换了一身青色锦衣,站在树下吹笛,笛声清远,有如细雨蒙蒙飘落。 平山暗赞了一声,燕公子出身高贵,术法音律无所不通,乃是王族中的佼佼者。 一曲吹罢,华天歌淡淡地问:“人送走了?” “属下将人送到了燕州城外。” 华天歌微微点头,看着峰下说:“我便回幽洲了,你去一趟雍京皇宫。” 平山恭敬地行礼退下了。 华天歌走入了虚空中。 七十三峰安静了下来,飞鸟落在了青瓦上,阳光照在繁茂的古树上,树下十分阴凉。 “嘎吱!”木门被推开,一个男子缓缓走到了树下。 男子靠在树干上,斑驳的阳光落在他脸上,金色的面具熠熠生辉。 他笑了起来,他盯了七皇子大半年,终于等到七皇子出宫,不出所料,七皇子来了钟国寺。 平山大师修行高深,他不敢贸然上山,只得装作寺中弟子,守在峰下。 平山大师两日前离开了七十三峰,他连忙飞上峰来,欲寻七皇子。却是一无所获,七皇子消失在了峰上。 今日亦是,他分明听见了笛声,上来却找不到人。 峰上定然有可藏人的地方! 男子嘴角微微上扬,既然找不到这个地方,必然是在结界中。 钟国寺后山高僧众多,修行的是海外仙术,他或许能拿下平山,却会惊动其余高僧,未必能脱身。 只能打开封印了,以妖兽和魔物攻钟国寺,他便可趁机破解结界。 男子站起了身,一只黑鹰出现在他面前,他跳上了鹰背说:“去云中城。” 黑鹰飞上了云层,展翅往幽洲飞去。 北地连日干旱,器物干燥。西宫中某处院落,烛台被风吹倒了,火势顺着床幔燃了起来,很快便吞没了院子。 侍卫和太监们急忙提水灭火,奈何火势过大,烧了一夜方才扑灭。 七皇子的院子被烧成了焦炭,七皇子死在了火海中。 宫中这才记起还有个七皇子,太昌帝华漫兮下旨追封七皇子为竟陵王,命礼部于京畿辟竟陵,立衣冠冢于其上。 杨将军府,小扇飞快地跑进了后院。 片刻后,杨一诺得意带着小扇出了门,手中捧着一束白花,大步朝宣武公府走去。 宣武公府层台累榭,小桥流水,十分凉快。 杨一诺冷哼了一声,大哥太宠那南国妖女了,府中处处仿照南国风物。 卫宛若正在院子里乘凉,张妈妈替她摇着扇,一旁的大丫鬟妙儿正在绣着小衣服。 她月份已经大了,绣裙下的肚子鼓得很高。她轻轻摸着小腹说:“真爱乱踢,娘被你折磨得寝食不安。” 张妈妈笑着说:“这么爱动,许是个小少爷呢。” 妙儿笑着说:“小少爷和小小姐的衣裳,奴婢都做了几身。” 卫宛若温柔地抚着肚皮,尽管她不喜杨一世,对这孩子却是极欢喜的。她从来不觉得世上有谁是属于她的,唯有这孩子是她的。 外间传来吵嚷声,杨一诺娇纵的声音传来:“你好大胆,竟敢拦着本小姐!” 门外传来清晰的巴掌声,杨一诺一脚踢开了门,得意地看着卫宛若。 卫宛若沉下了脸,看着她身后肿着脸的大丫鬟卫眉。 “来人,给我把二娘子抓起来,竟敢在宣武公府打我的家婢!” 卫宛若撑着肚子,指使膀大腰圆的张妈妈上前按住杨一诺。 小扇连忙挥手挡着,杨一诺躲在小扇身后大喊:“卫三娘,你神气什么?你以为我爱来这晦气的宣武公府?” 卫宛若气红了脸,大声说:“张妈妈,给我狠狠掌嘴!” “你敢!你这刁奴!” 杨一诺被张妈妈按住了,眼见巴掌要落在脸上,她大喊说:“七皇子死了!” 卫宛若怔住了,死死地盯着她说:“你说什么?” “你果然不知道,昨夜七皇子宫中走水,七皇子被烧死了,烧成了灰,皇上命礼部建衣冠冢呢!” 杨一诺得意地看着她惨白的脸色,她就知道卫三娘还心悦七皇子。 卫宛若脸色惨白,悲恸地大喊:“七皇子!” 一阵天旋地转,她倒了下去,豆大的汗珠从额上流出。 “夫人!”“夫人!” 妙儿一把扔了绣针,冲过去接住卫宛若,不想卫宛若身子重,将她扑倒在地上,她闷哼了一声。 鲜红的血从卫宛若下身流了出来,张妈妈连忙大喊:“卫眉,快去请稳婆!寇亮速请宣武公回府!” 寇亮急忙跑出了院子。 院中的小厮合力抬着卫宛若进了房。 杨一诺吓得浑身发抖,紧紧地抓着小扇说:“小扇,卫三娘不会死了吧?我死定了,父亲定不会放过我,大哥也不会放过我!” 她看着地上的一滩鲜血,脸色青白地逃出了院子。 飘香楼中,杨一世正与冉阆几人吃茶,不时说着京中形势。 司马遥靠在窗旁饮酒,神色淡然。他才不信七皇子死了,那夜他可没放松警惕,却被七皇子瞬间放倒了。 他摸了摸仍肿起的脸,七皇子下手真重。 楼下有个小厮神色慌张地冲了进来,他微微一笑。 不一会儿,房门被推开了,冉阆有些不悦地看着粗鲁的小厮。 杨一世微微皱眉说:“你是……卫夫人身边的小厮?” 寇亮急忙拱手说:“公爷,夫人在院中摔倒,张妈妈请公爷速回府上。” 杨一世腾地一声站了起来,脸色沉沉地朝几人拱手说:“府中变故,含世先行一步,改日再叙。” 杨一世急步出了飘香楼,低声问:“卫夫人情形如何?” 寇亮小声说:“夫人羊水已破,已经请了稳婆。” 杨一世不由皱眉,卫夫人怀胎八月,此时摔倒实在凶险。他不由问:“卫夫人好好地怎会摔倒?” 寇亮神色迟疑地低下了头。 杨一世气得一剑劈了街上的酒旗,一诺当真无法无天了! 内院里已经挤满了人,一盆盆血水被端了出来,只能听见张妈妈的喊声:“夫人,使劲儿!” 杨一世冷着脸走到杨夫人身前,杨夫人合掌不停地念着:“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一诺呢?” 杨夫人叹气说:“一诺当真被我宠坏了,竟惊了嫂嫂的胎,我已经罚她去了祠堂。” 杨一世看了她良久,拂袖而去。 杨夫人无奈地叹着气,她九死一生生下了一诺,自小捧在手心里宠着,谁知一诺越发娇纵顽劣,惹出这等祸来。 卫氏能生下孩儿还好,若是…… 一世宠爱郑氏,可郑氏是个不能生的。眼下只盼着卫氏肚子里的孩子能生得下来,她杨家总不能绝后。 卫宛若脸色惨白,大汗濡湿了全身,又昏了过去。 张妈妈担忧地说:“夫人本就昏厥,数次强行将夫人弄醒也不是法子。” 稳婆亦是累得满身大汗,气喘吁吁地说:“这也是没法子,夫人使不上劲儿,再拖下去大人孩子都保不住了。” 杨家祠堂,杨一诺蜷缩在一角,不停地小声说:“我不是有意的,我不是有意的……” 杨老将军沉着脸说:“你不是有意的?你不知你嫂嫂月份大了?一诺,你怎会如此狠毒!” 杨一诺大哭起来,扑到他脚边说:“父亲,你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我真的不敢了……” 杨一世站在院子中沉思良久,低声说:“一诺,郭家我看过了,门风严谨,是江东望族,郭五郎是嫡幼子,又有清职在身,你嫁过去上有姑嫂打理,下无庶妾争执,是门极好的亲事……” “不!我只喜欢孟大人,大哥,我只想嫁给孟大人……” “胡闹!”杨老将军重重拍着桌子,吓得杨一诺躲回了墙角。 杨一世沉声说:“孟涵是东江王旧党,皇上不喜孟涵,我杨家是皇上亲信大族,不会逆皇上之意。孟杨两家不会结亲,你死心罢!” 杨一诺哭花了脸,尖叫着说:“我只嫁孟大人!” “杨一诺!” 杨老将军动了气,大步走到她跟前扇了她一耳光,重重地说:“你是女郎,怎能不知羞耻地上赶着入孟家门?孟涵若有意于你,岂会拖到现在?你已过二十,雍京城有几户人家肯娶你?” 杨一诺的鼻血流了出来,她捂着鼻子倒在墙角大哭,口齿不清地喊着母亲。 院外的杨一世握紧了拳,便是郭五郎也不甚情愿娶一诺。 一诺不能再留在杨家,否则会闹得家宅不宁。 杨一世沉声说:“明日我就让人将你的庚贴送到郭家去。” 杨一诺哭哑了声,愣愣地望着祠堂前的牌位。 天微微亮,房中终于传来了一声微弱的哭声。 张妈妈大喜,接过孩子哭了起来,将孩子递到了奄奄一息的卫宛若眼前。 孩子长得十分瘦小,皱着脸微弱地哭着,小手无措地抱在一起。 卫宛若悲从中来,望着孩子流泪,这孩子早了两月出世,铜黄的小脸上青白一片,一看便知是先天不足。 张妈妈将孩子抱了出去,杨夫人颤抖着接过孩子,看清孩子的小脸后忍不住哭了起来,紧紧地抱着孩子说:“都是祖母的错……” 杨一世披着长袍走进了院子,杨夫人将孩子递了过去,难过地说:“一世,这是你的孩子。” 杨一世愣愣地抱着小小的孩子,竟然这样瘦小,小手只有他的拇指大。 他难过地抱紧了孩子,轻声问:“夫人情形如何?” 稳婆推开门走了出来,浑身汗臭地说:“谢天谢地,菩萨保佑,夫人生了两日终于生下来了。恭喜宣武公得了位小世子。” 杨一世将一袋金子递给了稳婆,稳婆眉开眼笑,又说了许多吉言,方才锤着腰离开。 杨一世抱着孩子进了房,卫宛若正神色涣散地盯着窗外。 他静立良久,将孩子放在了她手边,轻声问:“夫人,你想给小世子取什么名?夫人取名,我取小字吧。” 卫宛若回过了头,悲喜交加地看着孩子说:“就叫……杨悔吧。” 杨一世喉头动了动,半天才闷声说:“他是思字辈,就叫杨思悔吧,小字夫人也取吧。” 他站到了窗旁,窗下开满了黄白的睡莲,有蜻蜓立在莲瓣上。 九月,炙手可热的杨家迎来了喜事,杨家二娘子出嫁了,嫁与了江东郭家五郎。 出嫁前一日,杨一诺才被放出了祠堂,小扇已被发卖,跟在她身边的是新来的丫鬟。 一月未见,她神情大变,沉默地跟着丫鬟回了院子。 夜间,她在榻上坐了良久,起身推开了门,门外守着的小丫鬟紧张地问:“小……小姐有何事?” 她低着头说:“你去给老夫人说,我想看一眼小世子。” 小丫鬟为难地看着她。 她自嘲地笑了笑,人人都知道她是差点害得嫂嫂一尸两命的狠毒小娘子了,就连母亲也避着她。 她默然地退回房里,将门掩上了。 卫嫂嫂,我再也不会笑你了。 将身嫁与不爱之人,竟是这般令人痛彻心扉。 思悔,是姑姑错了,姑姑此生再也不会回京城了,只想看你一眼。 她捂着脸倒在了榻上。 第一百四十五章 偷袭 大片雪白的云层聚在一起,一座缥缈的城池漂浮在云层中,像极了传说中的仙城。 黑鹰落在了偏僻的城墙上,戴着面具的男子跳进了古老的城楼中。 城楼里已经有人了,见他下来连忙行礼说:“鸣大人,您回来了。” 男子点了点头,看着被困在结界里的人说:“四名长老?付烟飞呢?” 媚姬满脸戾气地说:“她藏了起来,属下已经派人在城中搜寻。” 男子坐在了石梯上,修长的双腿悬在楼外,语气淡漠地说:“付烟飞善于隐藏,随她去吧,将尊使召回来,我有更重要的事交给你们。” 媚姬大声说:“遵命!” 媚姬飞快走了出去。 男子伸出了瘦长的十指,眯眼看着指缝漏下的耀眼日光,一丝白发被风吹起。 一千年了,城中初见都已离开了,他还在苦苦寻找。 他闭上了眼睛,隐约能听见城中的杀喊声,还有低沉的笛声,风中混着焦木的味道。 城主府燃起了熊熊大火,浓烟飘上了云层,昔日的仙城在战火中一点点倒塌。 远处破烂的乐器铺子门后站着一个人,从缝后注视着城主府,眼神中有着不舍和怒火。 “城主,先躲起来吧,鬼魅还在四处追杀。” 一个面容冷肃的男子走到了门后,拉着付烟飞朝里间躲去。 付烟飞头上缠着白布,黑着脸走进了里间,看着男子问:“隋壑,我方还有多少人可出战?” 隋壑眉头紧蹙,低声说:“鬼魅遍布城中,城主的亲信分散了,柳晓昨夜传信说新损了三百人。” 付烟飞紧紧握着拳,两年前城中不时有城民失踪,她将此事交给了长老院,长老们始终找不到人。 她只得令派亲信追查,却发现线索直指长老院,她一怒之下命柳晓领城民封了长老院,不想长老院潜藏着妖物,妖物大开杀戒,城民死伤惨重。 她带着城主府的人亲自前去镇压妖物,才发觉长老院的人都是些傀儡,真正的长老们早已被害。 妖物逃入城中,不时袭击城民,城民们吓得心惊胆战,纷纷聚起共抗妖物。 不知为何,妖物越来越多,城民不断失踪,原本安宁繁荣的云中城开始凋敝,不少城民逃向了其他城池。 妖物踪迹鬼魅,她亦是无从下手,只得派人在城中巡查。 随着城民的不断失踪,妖物越发猖狂起来,数次袭击城主府,她的侍人死伤大半。 妖物不断变强,手中又有法器,城民难以对付,只得四处躲藏。连她都被妖物头子打伤,跟着隋壑藏在了暗道中。 她低声说:“云中城突遭横祸,竟无人来援,连楚孟都被调回了升天城,也不知贵族们在想什么。” 隋壑看着她落寞的神色,沉声说:“城主不可灰心丧气,贵族大人们此举必有用意。” 付烟飞烦躁地托起手,几支白色利剑立在她手上。 就怕贵族们舍弃了云中城,有意将妖物困在城中。 妖物源源不断地出现,让她有了一个猜想。 隋壑垂下了眼,她的猜想他早已知道了,失踪的城民就是满城出没的妖物!城中似乎染了某种诡异的疫病,能将城民变成妖物。 他想了想说:“城主,我还听说了一事,据传那位公子要来了。” 付烟飞猛地抬起了头,神色激动地说:“你说他要来了?” 隋壑点点头说:“城主只要挺过这几日,待那位公子来了,自然能解云中城之困。” 付烟飞笑了起来,随意地靠在了他肩头。 隋壑身子微僵,一动不动地任她靠着。 古老的城楼里走进了几个人,为首的媚姬看着高坐在楼顶的人大声说:“鸣大人,五位尊使到齐了,您有何吩咐?” 男子站了起来,看着下方的几人淡淡地说:“将傀儡全数收回,我要把天上人间的法器全部带到大雍去。” 长发高束的红诛秀眉微皱,疑惑地说:“鸣大人要将法器带走?” 男子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说:“正是,你们几人将神殿里的东西全部收进空间镯,随我一道去大雍。” 钟国寺里十分幽静,香客早早地便来了,各处的佛殿前跪着三三两两的人,皆是满脸虔诚。 阳光渐渐炽烈起来,香客们跟着小沙弥往后院厢房走去,也有香客径直坐在树荫下谈笑。 一个黑衣男子踩着钟声走上了山门,远远望着空旷的前殿。 门口的小沙弥看了他一眼,心头有些困惑,这位戴面具的男子近日来了几次,却是不言不语,也不跪拜菩萨,不知所求为何。 小沙弥走上前合掌说:“阿弥陀佛,不知施主想去何处?寺中宽广恐迷路,灵树带施主去吧。” 男子停下了身,言中似有笑意:“闻名天下的观音殿我还是找得到的。” 灵树微顿,男子已经走远了。 山门上又走进了几个人,眉目中隐有杀气,前殿中的僧人纷纷抬起了头,灵树急忙跑过去。 观音殿前经幡飞舞,青烟寥寥,隐约能听见殿中摇动签筒的声音,黑衣男子走进了殿,径直朝后山走去。 七十三峰上云雾未散,平山坐在树下,长发飞舞,十指在弦上飞快地滑动,琴音泻如流水。 黑衣男子倚在木门上看着他说:“平山大师精于音律,不知术法如何?” 平山按住了弦,微笑着说:“客人今日肯现身,平山深感荣幸。” 男子似是笑了,金色的面具越发耀眼了,他静静地说:“我观平山大师已久,大师术法高深,不似海外,倒似幽洲。不知七皇子是否也出自幽洲?” 平山眼神微沉,幽暗的火光猛地刺向了男子。 男子一挥衣袖,寒气将火光扑灭了。 幽光闪过,七十三峰被暗红的气流裹了起来,威压猛地压向了黑衣男子。 男子不闪不避,金色的威压也迸发出来,黑色的密剑刺破威压,化为阴冷的黑气缠向了平山。 平山神色不变,暗红的火光瞬间烧尽了黑气,地面变得湿滑,红色的泥浆中飞出了无数小人,冲向了黑衣男子。 男子冷笑说:“世人皆谓钟国寺修行正道,我瞧着大师的术法竟比魔修更阴毒。大师何不使幽洲术法,让我开开眼界。” 平山笑了,淡淡地说:“有何不可,若你配得上幽洲术法。” 男子眼神一冷,金色的气流包裹了全身,将袭来的小人打散,红浆溅到四周,木门和草木瞬间熔化了。 男子从胸口缓缓吸出了一把金色长剑,剑身有金龙游走,龙吟声声,霎时狂风四起,晴朗的天空突然转阴,乌云翻滚,雷光闪烁。 平山收起了闲适,一只血红的凶兽从泥沼里爬起,站在了他身边。 男子拔出了剑,瞬间移到了平山身前,剑尖穿过了平山的胸口,像落入了漩涡中。 男子眼神微沉,侧头看着站在另一侧的平山,剑身的血泥飞快被吸尽了。 平山紧紧地盯着男子,神情不再悠闲。男子手中有顶阶仙器,是海外仙者。 男子身影如光,瞬间将血泥劈散了,一边阻止血泥近身,一边破阵,将升起的阵法踩得稀碎。 男子招招紧逼,平山握着血刀与男子打了起来,金光闪耀,血泥飞溅,峰上的屋舍被熔化完了,地上冒出了红烟。 “平山!” 暗红的结界外出现了几个修士,霸道的威压渗入到了结界中,将两人的威压打乱了。 “不必担忧,我应付得来。” 平山飞快地使出术法,紫色的细线将结界密密地缠了起来,细线锋利,碰上的东西被切成了飞灰。 两人打到了空中,脚底的紫线飞快蹿起,古杏树一点点被切成了灰。 男子突然收了剑,错身站到了结界边缘,看着结界外隐约的黑影说:“后山高手果真难缠,幸好我另有准备。” 平山微微皱眉,这男子耍什么花样? 他朝结界外看去,突然发现后山不知何时出现了许多魔修,魔修手中竟有法器,狞笑着合攻起修士来。 慢慢地,他的神色变了。 “大师似乎认出来了。” 金色的威压将紫线逼退。 平山脸色冷凝,那些人不是魔修,使的是幽洲武功和术法,他们手中的法器是从何而来?难道…… 男子大笑着说:“不错,这些人是云中城民。” 平山大怒,幽紫的莲花在他脚下接连盛开,漫天莲瓣飞舞,将金色的威压吸到了一起。 男子眯了眯眼,这便是幽洲术法,还是王族秘法,平山地位不低! 只可惜,平山遇见了他,王族属臣他便收下了,以平山做傀儡可以一当十。 他眼中闪过红光,身上金光乍射,击碎了暗红的结界,七十三峰上亮如炽阳,灼眼的金光令人无法直视。 金龙盘旋在峰上,刺眼的气焰瞬间击中了对面山峰,峰顶猛地滚落进了悬崖。 平山闭着眼和男子打了起来,幽莲盛开之处灵气不断涌进平山体内,他慢慢睁开了眼。 金色的藤条从地上疯狂钻出,将幽莲死死缚住。 平山微微皱眉,这是幽洲术法。 正在此时,后山传来一声巨响,一口阴森的巨鼎“轰”地落在了最高的峰巅,黑气不断涌出,一只爪子扒上了鼎沿。 “吼……” 狂暴的怒吼声响彻云霄,有东西从鼎中爬出来了。 平山的脸色逐渐发白,死死盯着巨鼎说:“凶魔……” “噗!” 男子一掌将平山拍飞,冷冷地说:“大师未免太瞧不起我了,与我打斗竟有心思乱看。” 藤条瞬间捆住了平山,平山吐了口血,眼神恍惚地望着趴在巨鼎上的凶魔。 凶魔睁开了血红的眼窟窿,露出了森森白牙。 男子用长剑挑起平山的下巴说:“大师神色惊愕,想不通凶魔为何会出现在钟国寺?” 平山没有说话。 男子突然笑了,蹲在平山身前说:“平山大师,云中城民的法器是天上人间冶炼的,王族中应已知晓才是。” 平山紧紧闭着嘴。 “你知道下令冶炼的人是谁吗?是我。” 男子的语气似笑非笑。 平山终于开口说:“天上人间是秘境,你如何知道?” 男子低低地笑了,声音恍如惊雷落在平山耳中:“云中城上代城主怎会不知云中秘境?” 平山微叹,难怪他会幽洲术法。 “你为何要这么做?” 男子的声音有些幽远:“我数次到钟国寺,竟不知寺中有暗牢。暗牢封印在何处?” 平山不语。 高处落下了滚滚天雷,凶魔跳下了山巅。 “说,在何处。” 平山闭着眼,恍若未闻。 男子冷笑起来,低声说:“我若找不到暗牢,便会去幽洲神宫。” 平山无奈地睁开眼说:“你在找人?” 男子紧紧盯着他。 平山想了想说:“钟国寺的确有暗牢,叫做冥渊,冥渊中囚了一个女子。” 男子猛地抓住他的衣领说:“你说女子?” 平山咳了起来,男子松开了手。 平山微微坐起身,暮色苍茫下的钟国寺一片混乱。 他望着峰下说:“若你肯将凶魔封印,我便告诉你如何进入冥渊。” 男子嗤笑一声说:“既已知晓冥渊,我抓住那些和尚一个个问也是一样的。” 平山摇头说:“这你却是错了,冥渊乃是钟国寺秘牢,寺中仅有住持大师与几位修士知晓。依钟国寺高僧的脾性,就算钟国寺被灭,也不会透漏丝毫。” 男子身形微滞,想起了当年的狗皇帝,元朝被灭狗皇帝亦没有吐露分毫,让他生生找了一千年。 他已经累了,没有下一个千年来找了。 何况梅林或许就在寺中,他再也忍受不了了。 他看着平山说:“后山高手众多,焉知非计?我将傀儡召回,你将进入冥渊的法子告诉我。等我进入冥渊,再封印凶魔。” 平山叹了口气说:“公子执念太深,当心引火自焚。” 男子站起了身,将他扔进了封印法器中。 明月照在山巅,面具被取下,露出了一张惊绝的脸。 第一百四十六章 旧天真 入眼是浓重的黑暗,一股沉腐的气味钻入鼻中,阴冷的风从远处吹来。 明珠的光芒被黑暗吞没,变得十分暗淡,将模糊的影子投在了地上。 男子紧紧握着明珠,朝着无边黑暗走去,他的脚步声很轻,好像生怕惊扰了黑暗里的人。 “嗒。”前方有珠子掉落的声音。 男子不由颤抖起来,大步朝前走去。 珠光隐隐照出地上趴着的人,他将明珠拿近了些,是个浑身脏污的女子。 不是他要找的人。 失落几乎溢出,他举起明珠找了一圈,冥渊里再没有旁人了。 平山,你竟敢糊弄我! 男子一把摔了明珠,手指捏得劈啪作响。 他狠狠地朝结界口走去,他要去杀了平山,杀了这帮死秃驴。 突然,珠光晃了晃。 他慢慢地转身,明珠后浮现出了一个结界,隐约能看到结界中的铁笼,铁笼里动了动。 恍若天落惊雷,他脑中一片空白,死死地盯着铁笼。 铁笼里的人抓着铁栏,轻声问:“公子?你回来了?” 声音轻柔,仿佛落在轻飘飘的云上,又仿佛低低的呢喃。 梅林…… 男子眼前模糊成一片,摇摇晃晃地朝铁笼走去。 有人走过来了,带着一股暗香…… 沈梅林微微后退,什么人闯进来了? “啪!”一双温暖的手一把抓住她的手,将她拉到了铁笼前。 她有些害怕地往后缩,却被抓得更紧了,抓着她的手被大汗浸湿,猛烈地抖着。 “你……” 她终于抬起头,却落入了一双晶莹又伤心的眼中。 她微怔,这双眼似曾相识…… 她朝下看去,看见了满脸泪水,一张惊绝的脸在她眼中慢慢清晰,她微微颤抖,唇角动了动,发不出声来。 “梅林……” 眼泪瞬间喷涌出来,她泪眼模糊地看着他,一个名字从心中浮起。 鹤鸣哥哥…… 元朝,景平十七年,盛都,沈国公府,天火击中了菩提树,沈国公府小世子被魇住了,哭喊得撕心裂肺,大叫着:“不要,不要……” “世子没事吧?” 一个老嬷嬷快步从房外走进来,手中抱着驱邪的桃木像。 伺候的丫鬟摇了摇头说:“樊妈妈,小世子魇得越发厉害了,奴婢唤不醒小世子。” 樊妈妈把桃像放到了床头,低声诵着镇魂经,小世子依旧在挣扎着哭喊。 面色沉沉的沈国公看着烧起来的菩提树,低声说:“罢了,将他送到崇丘仙尊手中吧。” “公爷!”容颜绝美的沈国公夫人忍不住拿帕子压住了眼。 沈国公将她揽入怀中,无奈地拍了拍她的肩。 第二日,沈国公府的马车出了城,带着小世子往空海疾驰。 崇丘仙山是海外仙山之首,兼修诸道,弟子众多,仙尊净染修行念道,念术高深无边。 一只乌篷船停在了峰脚下,一个脸色苍白的小少爷被抱了下来。 侍卫抱着小少爷走进了崇丘仙山,惹来不少好奇的目光。 上阳峰,仙尊净染睁开了眼,淡然地朝峰下看去。 过了半晌,近侍仙童献光轻轻扣门说:“仙尊,元朝沈国公府小世子到了。” 殿门开了,净染正在打坐,面前青烟缭绕。 他看着门口虚弱的小世子说:“世子入我念道,可避命中之劫。不知世子何名?” 小世子喘着气说:“沈鹤鸣。” 净染微微点头说:“献光,你带鹤鸣去诸峰吧,日后再回上阳峰。” 献光恭敬地领着沈鹤鸣出了殿。 上阳峰上花木茂盛,日光融融,满脸笑意的献光轻声问:“鹤鸣师弟,你为何要来崇丘?” 沈鹤鸣皱着眉说:“我也不知,听嬷嬷说我生来便被梦魇缠身,似是前世记忆未散尽。父亲为此耗尽心力,便将我从钟国寺送到了崇丘。” 他小小的脸上有一丝痛苦。 献光不由说:“不用怕,有仙尊在,邪祟不敢再来扰你!” 十岁的献光脸上露出了笑容,骄傲地说:“鹤鸣师弟,等你从诸峰回来,就与我一样,成了仙尊亲传弟子。” 沈鹤鸣眼中有一丝欢喜。 一年后六岁的沈鹤鸣通过了诸峰考核,回了上阳峰,成为了仙尊亲传弟子,与仙童献光一道修习念术。 “鹤鸣师弟,你快来瞧这只白狐!” 献光穿着褐色僧衣,用手扒动着地上奄奄一息的白狐。 沈鹤鸣也是一身短僧衣,飞快地从峰上跑下来,围在了白狐一边,替它挡着光亮。 献光口中念着术法,黄色的光从白狐身上冒出,白狐慢慢动了动,撑着爪子站了起来。 沈鹤鸣看着窜入石后的白狐,有些羡慕地说:“献光师兄念术越发精进了,我却是念术平平。” 献光大笑着说:“鹤鸣师弟何必谦虚?崇丘弟子谁不知你悟性奇高,不过三年就已突破了低阶修士的门槛。” 八岁的沈鹤鸣长高了不少,原本苍白的脸色变得红润起来。 他合手说了声:“无色无相,无嗔无狂。师兄勿要夸赞,鹤鸣自知修为仍浅。” 献光乐得躺在草地上翻滚,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鹤鸣师弟,你入魔了,你究竟背了几遍《禅经》?” 沈鹤鸣脸色微红,他总不能说为避魇症,时时默念《禅经》吧。 他看着峰下御剑飞行的弟子们问:“献光师兄,为何师尊从不派我们出去驱镇妖魔?” 献光心头微叹,还不是为了镇住他的魇症!口中却说:“我们是仙尊近侍,怎可轻易离开仙尊。” 沈鹤鸣点了点头,不再看御剑飞行的仙山弟子。 雷雨大作,狂风吹得殿外呼啦作响,仙尊净染睁开了眼睛,烛泪滴落在了桌上。 他轻声喊:“献光?” “师尊。”献光披着僧袍光脚走了进来。 净染看着他被雨淋湿的僧袍问:“怎就你一人?鹤鸣呢?” 献光迟疑地说:“适才汨海仙门来人求援,鹤鸣师弟见师尊难得熟睡,不忍吵醒师尊,便御剑自去了。” 净染沉下了眼,低声呵斥说:“胡闹!你速去寻鹤鸣,将他带回上阳峰。” 献光为难地说:“可师尊这里……” “你去吧。” 净染走到了殿外,看着黑湿一片的峰下,电光劈在黑空中。 沈鹤鸣此时正与汨海仙门的人御剑越过空海,脚下凶猛的海浪扑上了半空。 一行人继续往南,落在了无边幽洲上空,开始施法寻找仙草。 三日后终于找回了仙草,将两名盗匪用缚灵绳捆了起来。 天色黑沉,幽洲诡异,几人歇着烤起了火。 汨海仙门的男子看了一眼眉目惊绝的沈鹤鸣,笑着说:“早闻崇丘仙尊有两大亲传弟子,大弟子献光聪敏,二弟子鹤鸣惊绝。鹤鸣公子不仅容颜惊人,术法更是高深。” 沈鹤鸣神色淡然地拱了拱手。 一旁坐着的白衣女子轻声说:“听说鹤鸣公子出身元朝,翻过幽洲便是元朝,鹤鸣公子难得出仙山,何不回去看看?” 沈鹤鸣心头微动,他到崇丘仙山已有九年,还没有回过沈国公府,不知府中如今是何情形? 元朝物阜民丰,盛都中更是攘来熙往,少年们鲜衣怒马行过长街,引得少女们不时抬眼追望。 沈鹤鸣有些无措地站在人山人海中,元朝的街市竟如此繁华,与之相比崇丘仙山倒是冷清许多。 他打听出沈国公府的方向,跟着人流挤了过去。 沈国公府坐落在安静的坊中,门前的石狮子威风凛凛地注视着前方。 他翻身进了府,循着记忆朝他从前的房间走去。 突然,他止住了脚步,看着房里翻书的人。 里面的人一身桃白绣裙,头上扎着双髻,对着书笑出声来。 他微微扬眉,谁家的小姐跑到他房中来了? 他蹑着脚走到了她身后,突然出声说:“你在作甚?” 小姐吓得惊叫起来,飞快地转身看着他。 他看清了她的小脸,不由微怔,她年纪虽幼,却隐有倾城之色,墨玉似的眼惊慌地看着他。 “你……是什么人?” 他放柔了声音。 “我叫梅林。” 小姐看着他,眼中写满了疑惑。 鬼使神差,他伸手捏了捏她的脸说:“梅林?你应叫我……” 入手嫩滑,他心头有一丝异样,飞快地将手藏进了衣袖。 “鹤鸣师弟!” 满脸焦急的献光走进了院子,一把拉住了沈鹤鸣。 沈鹤鸣微微皱眉说:“师兄?你怎么来了。” 献光摇摇头说:“稍后和你细说,师尊要你立刻回去。” 沈鹤鸣低了下头,师尊知晓他偷偷离开仙山了。 他悄悄看了一眼小少女,转身跟着献光走了。 缥缈的上阳峰里有人叹了一声,孽缘应断在这一世。 沈鹤鸣回了崇丘,跟着献光一同修习念术。 “不要!不要!” 沈鹤鸣大喊着醒来,汗水濡湿了一身,明月正挂在峰巅。 献光不在。 他穿上了僧袍,悄悄地御剑离开了上阳峰。 海上十分平静,他乘着月色穿过结界落到了空海上,夜风吹动僧袍,他脸上露出了一丝欢喜。 沈国公府正安谧,他御剑落在了高大的菩提树上,树下有只通体黑亮的猫正盯着他。 他轻笑着落在了院子中,黑猫弹射起来,砰地一声窜进了房。 他听见迷迷糊糊的声音:“桑丘,你怎么了?” 他有些惊讶,他房中有人?沈国公府衰败到要将他这个世子的房间腾给他人住? 他推开房门大步走到了榻前,看着榻上隆起的一团说:“你为何会在我房中?” 一张睡意朦胧的脸伸到了帐外,嘟嚷着说:“有谁说话了吗?” 沈鹤鸣愣愣地看着她,她只穿了一件单薄的亵衣,微微凸起的胸前白得晃眼。 他的脸瞬间烧了起来,背过身说:“你……你将衣裳穿好,起来同我说话。” 身后传来轻响,他微微转过头,只见她已经倒在榻上睡了。 是了,四更天正是睡意昏沉的时刻,他有些懊恼地坐在榻前。 他红着脸在榻前坐到天明,眼见着霞光泛出天际,他伸手将她摇醒,哑着声问:“梅林?你为何会歇在我房中?” 醒来的少女看见他,惊恐地张大了嘴。 他一把捂住了她的嘴,她狠狠地咬住了他的手。 他闷哼一声说:“梅林,这是我的房间,我是沈国公府世子,沈鹤鸣。” 她闻言慢慢松开了嘴,看着他小声说:“鹤鸣哥哥。” 他心头微沉,她为何是这般神色?闺中女子见了外男,不应惊恐羞怯吗? 她飞快套上了衣裳,看着他冷沉的脸小声说:“我不知你会突然回来,我见院中菩提树繁茂,便央求母亲将我的房间换了过来。” 沈鹤鸣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 他冷声说:“母亲?” 她有些畏惧地说:“母亲说了,我虽是抱养的,也是沈国公府嫡小姐。” 沈鹤鸣猛地站起了身,冷着脸走出了院子。 沈梅林有些无措,他不喜欢她。 沈鹤鸣一身白色锦衣,轻嗅着寺中的花树,蓝色的花瓣落了他一头,他冷眼看着小心翼翼跟在他身后的沈梅林。 十岁的沈梅林低着头静静站在院中,微风吹起了她的额发。 沈鹤鸣突然觉得十分痛苦,为何梅林会是他名义上的妹妹。 他低声说:“你过来。” 沈梅林惊讶地抬起了头,快步朝他跑来。 他冷不丁将她按入了花树中,她惊叫起来。 “梅林,我不要你是我的妹妹。” 他附在她耳边低低地说。 十五岁的沈鹤鸣一身冷意地走了。 沈梅林慢慢抬起了头,蓝色的碎瓣沾了满脸。 第一百四十七章 往岁月 沈国公府一片喜气,在仙山修行的世子突然回京了,沈国公大摆宴席,为世子接风洗尘。 沈鹤鸣穿着蓝色锦衣,闲适地靠在湖中亭里,湖中不时有游鱼跃出,天气有些闷热。 “世子,几位皇子到了,国公爷请你快些入宴。” 小厮站在亭外低声催促。 沈鹤鸣淡淡地挥手说:“知道了,我这就过去。” 他起身朝醉花阴走去,一路上不时有人向他行礼,他笑容极淡。 沈国公正陪着几位皇子坐在主位上,见他走进来脸上笑意更盛,起身拍着他的肩膀说:“鹤鸣,快来见过几位皇子!” 他微微行礼说:“沈鹤鸣见过几位皇子。” 眉目温和的二皇子拉着他坐下说:“打小就听说沈国公世子体弱,被送到了海外静养,今日终于见到你了。” 沈鹤鸣笑了起来。 “你就是沈国公府世子?” 一道娇媚的声音传来,沈鹤鸣侧过了头,一个通身富贵的少女站在他身后。 少女眼中闪过惊艳,快步走到他跟前说:“沈世子安好,我是钱家二小姐钱妩。” 沈鹤鸣微微点头,和几位皇子清谈起来,他长年在海外修行,身上自有一股淡然高远的气度。 几位皇子看着少女们落在他身上的目光低笑起来,打趣说:“鹤鸣一回来,我等再也入不了京中女郎的眼了。” 沈鹤鸣好笑地朝女宾席上看去,目光越过无数少女落在了沈梅林身上。 她今日穿了一身白色绣裙,静静地坐在角落里。 他眸光渐深,自那日从钟国寺回来,她总是避着他,怯怯的模样让他大为恼怒。 他冷哼一声,收回了眼。 沈梅林坐立难安,为难地看着围在她跟前的小娘子们,小娘子们讨好地拉着她问起沈鹤鸣的事来。 她苦笑一声,鹤鸣哥哥十分厌恶她这个突然冒出的妹妹,她哪里知道他的喜好?便是知道,没有他的授意她也不敢说。 天气本就燥热,她看了一眼阴郁的天空,难受地扯了扯领口,一头栽了下去。 “沈小姐?”“梅林?”少女们惊呼起来,赶紧扶起软绵绵的她。 筵席中的沈鹤鸣再也坐不住,沉着脸大步走过来。 少女们见他冷脸,有些害怕地退开了。 他皱着眉看着晕过去的沈梅林,她脸色绯红,脸上挂着汗珠。 他一把将她抱起,和皇子们告了声罪便退出了醉花阴。 后院里静悄悄的,仆役们都去了前院招待宾客。 他想了想,抱着她去了自己的院子。 过了许久,沈梅林幽幽醒来,入眼是幽静的山水画,凉风从门口吹进来,窗外的菩提树枝叶繁茂,透出一股清净来。 沈鹤鸣背对着她坐在榻前,手中握着一把团扇。 领口被敞开了,倒是凉快。她有些不舍地拢上了衣领。 沈鹤鸣转过身看着她说:“既是热得慌,还合上做甚?” 她有些羞赧地说:“男女七岁不同席,虽是鹤鸣哥哥,也应避着的。” “哼!”沈鹤鸣冷哼一声,把团扇扔到她身上。 她坐起了身,有些紧张地摇着团扇。 沈鹤鸣依旧坐着,没有要走的意思。 沈梅林小声地说:“鹤鸣哥哥,我已经醒了,便不扰你了。” 说着就要起身。 沈鹤鸣猛地站起身,惊绝的脸上浮现出怒气,吓了她一跳。 她无措地低着头,不知他为何发怒。 “梅林,你就这么不愿与我同处一室?” 沈鹤鸣憋了半天,闷闷地开口。 沈梅林低着头不敢说话。 沈鹤鸣心头憋闷,忍不住又说:“你这两月一直避着我,为何?” 沈梅林低声说:“鹤鸣哥哥,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我夺走了父亲和母亲的疼爱,还占过你的院子……” 沈鹤鸣静默良久,外间狂风大作,急雨敲打着地面,溅起了细泥。 他死死抓着手,压下心头喷薄而出的情绪。 他没有不喜欢她,他对她…… 为何母亲要将她抱进沈国公府?元朝礼法森严,她是他的义妹,他终身不能逾越。 他仰头看着乌沉的天色,一滴泪从眼角滴落。 一件白色的锦袍盖在了她头上,淡淡的熏香钻进她鼻中。 沈鹤鸣的声音从院中传来:“风雨甚急,你披上吧,等雨停了你再回院子。” 她连忙扯下衣裳,隔着雨帘只看见浑身湿透的沈鹤鸣走出院门。她怔怔地自语:“鹤鸣哥哥……” 又是一年春盛,沈鹤鸣枕着双臂躺在花丛中,淡淡地看着流云。 一身褐袍的献光坐在树干上,看着树下一脸闲适的沈鹤鸣说:“鹤鸣师弟,你该回崇丘了,师尊已经催了几次了。” 沈鹤鸣轻笑一声,看着满脸纯真的献光说:“师兄,我真佩服你,穿着僧袍也能泰然自若地在盛都走动。” 献光大笑说:“有何不可?我可是仙尊近侍,凡人穿上僧袍岂有我这通身的气度?” 他跳下树理了理僧袍,对着春光露出了明媚的笑脸。 沈鹤鸣心头微叹,修禅之人清心寡欲,正气凛然之态非凡人所能拟。 他轻声说:“献光师兄,你回去吧,我不会回崇丘了。明日我便要下场,得了功名便会入朝为官。” 献光微愣,疑惑地说:“为官有什么好的?人世短暂,不如修习仙术,以求长生。” 沈鹤鸣微微摇头,长生有什么好的?只是越发令人孤寂。 他起身拍了拍献光说:“师兄,就此别过吧。” 献光有些着急,一把拉住他说:“师弟,快随我回去吧,师尊卜出了你的劫数,再不走就晚了。” 他轻轻地笑了,拂开献光的手走进了山道,春风吹起了他的长发。 献光站在山上,看着他走进了万丈红尘。 十八岁的沈鹤鸣入了翰林院,惊才绝艳之名响彻元朝。 三月,沈鹤鸣随几位皇子到钟国寺游玩,同游的还有京中贵女。 沈鹤鸣长身玉立,站在九重塔下挥洒狼毫,龙飞凤舞的草书铺洒在众人眼前。 二皇子笑着抚掌说:“鹤鸣公子名不虚传!” 沈鹤鸣微笑着入了座,朝远山看去,春山笼在日光中。 华世子朝四周看了一眼,状似无意地说:“早闻沈国公府嫡小姐容颜倾世,乃是天下第一美人,今日得见死而无憾矣。不知沈小姐及笄了不曾?可许了人家?” 沈鹤鸣袖中的手猛地握紧,心头冷哼了一声。 二皇子亦是不悦,这华世子好生庸鄙,不过是靠着捐银钱搭上了宫中,脱离了温家,真以为自己是世族了? 沈鹤鸣静静饮着酒,随意地朝女子席看去。 沈梅林穿着浅蓝的春衫,倾城的脸上有一丝淡淡的愁意,显得她更加娇弱,惹人怜惜。 一个奴婢走到她身旁耳语了几句,她微微蹙眉,随即起身悄悄离去。 沈鹤鸣心头微动,不动声色地甩开众人跟了上去。 远远地便看到亭中的两人,沈梅林低着头不知说了什么,面如冠玉的何家五郎似是深受打击,木着脸走了。 沈梅林坐在亭中,微风吹动着风铃,她叹了一声。 起身欲走,蓦地看见亭子外的人,她欲言又止。 沈鹤鸣大步走进亭,似笑非笑地说:“怎么?舍不得何家五郎?” 她急忙说:“不是的,鹤鸣哥哥,我……” 沈鹤鸣冷冷地转过了身,背对着她说:“你还见过华世子?” 沈梅林苦笑着说:“鹤鸣哥哥说笑了,峰上我也是第一次见到他。” 沈鹤鸣冷哼一声,华世子好生粗鄙,竟当众问起女子的生辰来。 沈梅林静默了半晌,低声说:“鹤鸣哥哥,方才钱二娘问我,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沈鹤鸣猛地转过身,直直地看着她说:“怎么?你也想做我的红娘?” 沈梅林一阵心慌,连忙摇头说:“不……不是的,我……我不喜欢钱二娘……” 她咬着唇低下了头,不安地扯着衣袖。 沈鹤鸣深深地看着她,清朗的声音落进她耳中:“梅林,我不喜钱二娘子,以后毋再提她。” 沈梅林脸上有一丝欢喜,轻声说:“嗯。” 沈鹤鸣心头也畅快了几分,大步走出了凉亭。 沈梅林小跑着追了上来,沈鹤鸣微微侧身等着她。 七月初八,是沈梅林的及笄礼,盛都中的世家大族纷纷前来见礼,二皇子盛装前来,身旁带着皇后娘娘的心腹嬷嬷。 沈鹤鸣坐在外间,看着梳起额发的沈梅林,心头有一丝悸动。 二皇子目光灼灼地看着沈梅林,一旁的心腹嬷嬷会意地朝沈国公走去。 沈鹤鸣直觉不好,暗中使了术法,肥溜溜的桑丘蹑手蹑脚地跟了过去。 礼成后沈梅林呼了口气,提着裙角悄悄溜回了院子。 院子里空无一人,她有些奇怪,往日里她的贴身丫鬟都候在院中。 她推门进了房间,房中坐着一个人。 她吓了一跳,小心翼翼地凑过去说:“鹤鸣哥哥,你怎么会来我房中?” 沈鹤鸣醉得昏昏沉沉,笑着说:“梅林,你来了。” 沈梅林微微皱眉,他很少醉酒。 她倒了一杯茶水放在他面前。 沈鹤鸣没有接,只低声问:“梅林,你喜欢二皇子吗?” 沈梅林微愣。 “适才皇后娘娘的心腹嬷嬷向父亲提亲,要将你许给二皇子做正妃。” 他紧紧盯着她的神色。 沈梅林讶然地说:“可我根本不喜欢二皇子,鹤鸣哥哥,我不想嫁入皇宫,我害怕。” 她不由抓住了他的手,乞求地说:“鹤鸣哥哥,我不要嫁给二皇子……” 沈鹤鸣眉间有一丝痛苦,低声说:“父亲已经应了。” 沈梅林木然地松开手,她一直不喜欢二皇子,二皇子总是缠着鹤鸣哥哥,占去了鹤鸣哥哥的时间。 她想起在徐家学堂时,二皇子支使鹤鸣哥哥给他背书,心头越发不喜。鹤鸣哥哥惊才绝艳,岂能为人使唤? 蓦地,她苦笑着低下了头,是了,二皇子若是入主东宫,便是未来天子,自然可以随意使唤鹤鸣哥哥。 沈鹤鸣脸色微红,一身酒气地站在了她面前,口齿不清地问:“梅林,你喜欢什么样的男子?” 沈梅林小声说:“我不知道。” 沈鹤鸣突然笑了,声音有些蛊惑:“梅林,你觉得我这样的男子可能入你的眼?” 沈梅林呆呆地说:“鹤鸣哥哥自然是极好的……” 她落入了一个温柔的怀抱中,熟悉的熏香混着酒气,她眼神有些迷蒙,呆呆地看着他沉下的脸。 沈鹤鸣轻轻地亲在她额上。 沈梅林有些迷茫地看着他,沉浸在了他清冽的气息中。 沈鹤鸣十分难受,破碎的画面从他脑中浮现,他胸口插着一把剑,被大火吞没。 梅林哭得撕心裂肺,伸手朝他抓来,只抓住了一片虚空。 多年以后,梅林倒在了湖中,湖水将她淹没,他听见她低喃,她来找他了。 不要,不要!不要到沈国公府来,求你了,不要来,我不要你当我的妹妹。 五岁的沈鹤鸣被魇住,在梦中苦苦哀求她不要进入沈国公府。 沈鹤鸣止不住地颤抖,满脸泪痕地倒了下去,黑暗中他看到了窗外星象转动,隐约明白了这就是天道。 天道残酷,让他带着前世的隐约记忆,眼睁睁看着她成了他的妹妹,礼法横在两人中间。 沈梅林惊醒了,看着倒在地上的沈鹤鸣,无措地问:“鹤鸣哥哥,你怎么了?” 沈鹤鸣痛苦地捂住了脸,口中如烈火焚烧般地疼。 天道是要他们今生相思相望却终究不能相亲! 他大口喘着气,都说天道悲悯,为何要如此对他! 他摇摇晃晃地爬出了门。 沈梅林无声地哭了起来,为何要将她抱到沈国公府来,他是她的义兄,两人终身不得相亲! 可那一瞬,她真的满心欢喜,终于得到了鹤鸣哥哥的喜欢。 她迷茫地看着地面,她与鹤鸣哥哥往后要如何相处? 第一百四十九章 分离 盛都中不知几时开始流出风言风语,街巷中有人传起沈国公府小公爷与养小姐的流言来。 说书人逮住机会大显身手,唾沫横飞地编起了香艳旖旎的情事,惊动了御史,御史深恶痛绝地上奏,要求彻查沈翰林与沈小姐一事。 成丰帝龙颜大怒,狠狠地将折子扔到了御史身上说:“钱御史,这等无稽之谈你也敢拿来污朕的耳?” 钱御史大喊冤枉,将坊间传闻一字不差地说了出来,还牵扯到了已故沈国公夫妇。 沈鹤鸣穿着朱红的朝服,面色铁青地站着。 成丰帝看了他一眼说:“沈爱卿,你有何话说?” 沈鹤鸣跪在地上大声说:“皇上明察,请皇上派人彻查此事,是谁往我沈国公府泼脏水!” 成丰帝点头说:“此事荒唐,朕倒要看看是谁诬陷我朝中重臣,大理寺,朕给你三日,查出背后主使!” 大理寺卿连忙接旨。 钱御史绷着脸,皇上将此事交给大理寺而非京兆尹,表明皇上听了进去。 他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沈鹤鸣,此事实在荒唐,他不信沈鹤鸣会做出有悖礼法之事。二娘子昔年一心想嫁给沈鹤鸣,他此举也算是替二娘子出气。 下了朝沈鹤鸣忍着怒意大步朝宫外走去,身后有人窃窃私语。 “砰!”玉瓶被砸得粉碎,沈鹤鸣冷冷地看着地上的花枝。 是谁中伤他与梅林?府中奴仆早已遣到庄子上,在府外他们从未逾越半步,究竟是谁注意到了他们? 沈梅林捏着帕子靠在门外,心头有一丝悲凉,便是他们再克制举止,神色却是骗不了人的。 她本以为可以安静地待在府中直到终老,长久地守在鹤鸣哥哥身旁,看来不能如愿了。 沈鹤鸣不知何时已拉开了门,静静地看着她。 她欲言又止,终是深深地低下了头。 “梅林,不要怕,我会尽快平息流言。” 沈鹤鸣脸色沉沉地走了。 三日后,一处荒僻的田庄上,一个高个子的女人倒下了,正是从沈国公府遣走的家奴。 连着处置了几个碎嘴的奴仆,京中的流言有所平息,沈国公府恢复了安宁。 六月,张扬跋扈的华世子入京,还带着个衣衫褴褛的奴仆,说是半路上捡到的沈家旧奴,因走漏小公爷和养小姐风声遭小公爷灭口。 京中掀起了轩然大波,皇上震怒之下命大理寺将此人收押,开始彻查沈家旧奴,越来越多失踪的奴仆被发现,线索还指向了沈国公府七年前的天火案。 沈梅林坐在菩提树下,笑容惨淡地说:“纸终究包不住火,鹤鸣哥哥,我累了。” 沈鹤鸣紧紧抓住她的肩膀说:“梅林,不要怪我心狠,都怪他们碎嘴,硬要拆散我们。我所求的不过是常见着你,为何要百般逼迫我?” 沈梅林摇着头说:“不能为了两个人的私心杀人灭口。” 沈鹤鸣指尖微抖,低声说:“梅林,你后悔了?” 沈梅林难过地低下了头。 沈鹤鸣松开了手,静静地看着她说:“我是沈国公嫡世子,又是朝中大臣,他们不会拿我怎么样。可你不同,世人将恶毒的咒骂加诸于你,恨不得将你撕成几段。” 他神情冰冷,钱御史这几日不停地上奏力主礼法,要皇上下令处死梅林。他恨不得扭断那个老匹夫的脖子,堵上他那张臭嘴。 沈梅林神色凄惶地说:“世人说得不错,是我诱了你。鹤鸣哥哥收手吧,将我交出去,我愿换你一世安宁。” 沈鹤鸣站起身说:“梅林,你也太小瞧我了,我带你去个地方。” 他拉着她走到菩提树后,解开了树上的阵法,一个树洞出现了。 沈梅林惊讶地问:“这是什么?” 他笑着摸了摸她的头说:“这是我从前发现的秘洞,内里十分宽敞,我已经将你的东西搬进去了。来,我带你下去看看。” 他扶着她下到了秘洞中,洞中放着明珠,莹白的光亮照得洞里恍若白日。 她怔怔地看着洞中的摆设,床榻物事一应俱全,不由蹙眉说:“鹤鸣哥哥这是何意?” 他定定地看着她说:“梅林,我不会让你赴死,我要你好好活着,等我回来。我定要给你一个清白的将来,元朝腐朽的礼法令我作呕,我要废了它。” 她有些惊慌,紧紧拉住他说:“鹤鸣哥哥,不要丢下我一个人在这里。” 他拉着她坐在榻上说:“梅林,你且忍忍,皇上这两日就会派禁军围沈国公府,我会跟禁军走,顶多受点皮肉之苦,你绝不可被找到。” 沈梅林低声哭泣,她原以为顶多受世人的唾骂,不想世人竟不肯放他们一条生路,用礼法步步紧逼。 沈鹤鸣离开了,世人越是折辱他们,他越不甘心,他与梅林彼此倾心,义兄妹的关系却将他们狠狠隔开。 是谁定了这条腐朽的礼法?他偏要与梅林在一起,让世人看看这可笑的狗屁礼法! 沈梅林仰面看着洞顶,明珠的光映得她的脸有些幽暗。她自嘲地笑了笑,她亦是自私之人,贪念着他的温暖不愿赴死,却对他冷脸抱怨。 鹤鸣哥哥其实比她更累,为了给她一个清白的将来和森严的礼法死死对抗。以他的本事明明可以带着她远走高飞,避着世人活下去,却为了维护她的尊严留在了盛都。 他说,只有野犬才会夹尾弃逃,终日活于阴沟中。 若他的心愿是与她坦然地活在盛都的明媚阳光中,她必不负他心意。哪怕藏身在阴暗的秘洞她也毫无怨言,只要他会回来找她。 洞口传来了动静,她抬头看去,沈鹤鸣长身玉立,手里抱着一只肥滚滚的黑猫。 她坐了起来,朝桑丘勾手说:“桑丘,快过来。” 桑丘跳到了地板上,望着她喵了一声,扭头抽打起沈鹤鸣的靴子来。 沈鹤鸣笑着向她挥了挥手,甩开桑丘飞到了洞口上,洞口慢慢合上了。 桑丘意犹未尽地跳到了她怀中,咕噜噜地伸着懒腰。 禁军围住了沈国公府,沈鹤鸣眉目沉沉地跟着禁军走了。 皇宫御花园中,成丰帝挥了挥手,两旁的宫女和太监退了下去。 一个黑衣男子走到他跟前半跪着说:“皇上,奴才没有找到沈小姐。” 成丰帝沉吟说:“沈鹤鸣是海外修士,府中必定设有术法,凡人找不到也是情有可原。” 黑衣人低下了头。 成丰帝想了想说:“你拿朕的令牌去钟国寺,朕想请钟国寺高僧去一趟沈国公府。” 黑衣人收下了令牌。 月色凄茫,一个僧人站在菩提树下说了声阿弥陀佛,伸手解开了阵法,慈祥地说:“施主,阵法已经解开了,老衲先行回寺了。” 黑衣人行了个礼,目送僧人离去。 随即他招了招手,几个黑衣人跳进了秘洞。 “喵呜!”桑丘凶狠地叫了起来,躬着背警告来人。 沈梅林看着洞中的黑衣人,心头有一丝绝望,为何来得不是鹤鸣哥哥?他出事了吗? 她低声问:“你们是谁?我兄长在何处?” 黑衣人拱手说:“沈小姐,跟我们走吧。” 沈梅林沉默地摸了摸桑丘的头,小声说:“桑丘别怕,我很快就回来,你在这里等着我。” 她慢慢朝几人走去,桑丘发疯似地扑了过去,凶狠地抓咬着黑衣人。 黑衣人不胜烦扰,一脚将它踢飞,它惨叫了一声,落在榻上抽搐着身子,圆溜溜的眼睛盯着沈梅林。 沈梅林大喊:“桑丘!桑丘!” 她想要扑过去,却被黑衣人拦住,拉着她朝树洞爬去。 树洞里只剩下微弱抽搐的桑丘,它的眼珠死死盯着高处的洞口。 沈梅林心如死灰地坐在湖边,有人划着小舟从莲叶中探出了头,将一支莲苞递到她面前。 她接过了莲苞,茫然地看着那人。 成丰帝丰神俊朗,笑着坐在了她身边说:“怎么,梅林不喜欢朕摘的莲花?” 她神色哀愁地说:“梅林见过皇上。” 成丰帝微微皱眉,看着辽阔的莲湖说:“梅林与朕也算是自小相识,不必如此拘束。” 她看了他一眼,低声说:“多谢皇上,梅林有一事不明,皇上为何要大费周章地将梅林带到宫中来?” 成丰帝笑了笑,把玩着手边的莲叶说:“梅林,朕也有一事不明,昔年你回绝朕的心意,是因为鹤鸣吗?” 沈梅林怔怔地看着他。 “何时开始的?” 沈梅林苦笑一声。 成丰帝静静地说:“你自小亲近于我,却在鹤鸣回京后与我日渐疏远。我原以为是因为男女之隔,不想却是你喜欢上了鹤鸣。” 沈梅林小声说:“对不起。” 成丰帝摆了摆手说:“元朝礼法森严,便是义兄妹也不许逾越,你与鹤鸣已是穷途末路,人人喊打。” 他深深看了她一眼说:“朕从前的许诺仍旧作数,若你跟朕,朕立即遣散三宫六院。既可保你性命,也能保鹤鸣声誉,朕一直视鹤鸣为朕肱骨。” 沈梅林拽紧了衣角,许久才说:“我心中只有鹤鸣哥哥,我想知道他怎么样了?” 成丰帝垂下了眼,他护了她这么多年,也抵不过鹤鸣哥哥四个字。 他淡淡地说:“鹤鸣在大理寺,沈国公夫妇之死与他难逃干系。” 沈梅林难过地看着湖水,有游鱼从莲叶下钻过。 成丰帝站起了身,望着远处飞过的仙鹤说:“鹤鸣有惊世之才,朕不愿他就此陨落。梅林,你走吧,不要再出现在鹤鸣眼前。” 沈梅林伏跪在地。 成丰帝走到了阁楼上,远远看着湖边浅蓝的人影。 一个其貌不扬的侍卫走到了他身后,他低声说:“手法利落些。” 侍卫退了下去。 风从湖上吹过来,成丰帝神情难辨地看着倒下的女子,侍卫将女子拖了下去。 莲叶无穷,一张纯净的脸探了出来,侍卫倒了下去。 献光看着晕死的女子叹了口气,这就是鹤鸣师弟不惜一切代价想要的女子?容颜倒是极美。 他有些苦恼,这女子的确不应活着,只会让鹤鸣师弟陷入劫数。可她若是死了,不知鹤鸣师弟会不会发疯。 只能将她藏起来,让鹤鸣师弟再也见不到她,兴许鹤鸣师弟心灰意冷就回崇丘了。 他扬起一张符纸,两人的身影消失了。 钟国寺后山的结界突然晃动了,一个虎头虎脑的小和尚歪着头盯着结界,看清走出的人后拍着掌说:“这下被我逮到了吧?献光师兄。” 献光笑眯眯地说:“不错,有长进,愿赌服输,我给你十张符纸。” 小和尚一把抓过符纸塞到怀中,好奇地看着他背后拖着的女子说:“献光师兄,她是谁呀?” 献光做了个“嘘”的手势,拖着女子走进了后殿。 一个老和尚正在念经,青烟缠绕在天井中。 献光恭敬地合十说:“师父,献光来看您了。” 老和尚没有睁眼,只慈祥地说:“来便是了,何苦带着劫数来。” 献光看了小和尚一眼,小和尚飞快地跑出去关上了门。 他跪在老和尚跟前说:“师父,是弟子多事,弟子见女子可怜,便救下了她,却不知该如何处置。” 老和尚睁开了眼睛,看着女子说:“入我佛门,是劫也是缘,冥渊中尚且空置,让她去吧。” 献光微微皱眉说:“师父,冥渊……” 老和尚摊开了手,一把黑色的钥匙躺在他手中,他清明的双眼看着献光说:“一掌拍死她,或将她封入冥渊,你选吧。” 献光默默地拿起了钥匙,开启了冥渊,将沈梅林推了进去。 老和尚合上眼继续念经。 献光坐在蒲团上沉思,他亲手将鹤鸣师弟爱的女子封印了,保了她一条命,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他站起了身,眼下他不敢见鹤鸣师弟,先回崇丘吧。 第一百五十章 长恨此身 沈鹤鸣锦衣散乱地坐在牢房中,脸上沾染了血迹,他垂眼看着地面,有脚步声传来。 一个华服夫人站在铁牢外看着他,声音不辨悲喜:“惊才绝艳的鹤鸣公子在牢里作甚?” 他没有说话。 华服夫人低笑了一声,将手中的食盒放到了脚下。 沈鹤鸣低声说:“拿走吧,我不吃。” 钱妩冷笑地看着他,清高如他,竟会与自己的义妹暗生情愫,被天下人耻笑! 难怪昔年沈梅林支支吾吾,不愿替她传信给他!沈梅林这个贱人! 她冷淡地说:“鹤鸣公子入狱竟无人探视,真真是人情冷漠。” 沈鹤鸣抬起了头,静静地看着她说:“鹤鸣是触犯礼法的下贱罪人,人人避之不及,李夫人何苦沾染罪人气息。” 钱妩狠狠地说:“沈鹤鸣,你为何要如此作践自己?沈梅林那个**躲到哪去了?” “住口!此事与梅林无关。” 沈鹤鸣腾地站起身,冷冷地看着她说:“大牢肮脏,李夫人请回吧。” 钱妩气得一脚踢翻了食盒,连声说:“好,好,沈鹤鸣你不识好歹!” 她怒气冲冲地走了。 一旁的大理寺少卿扇着扇子说:“李夫人倒是有情有义。” 沈鹤鸣看了他一眼,冷冷地坐下了。 大理寺少卿笑眯眯地说:“沈翰林就不怕禁军搜出沈小姐?不若尽早招出沈国公一案,也好早些回府,我也好回去乘凉。” 他看了一眼外头的大太阳,今年的七月炎热得似火炉烘烤。 沈鹤鸣枕着双臂躺在竹席上不说话。 大理寺少卿暗叹,这小公爷是头倔驴,打死不说沈小姐的藏身之处,将淫贱惑人的沈小姐推出去不就完了? 沈家是京中尊贵世族,皇上已经交代过,大理寺押下小公爷不过是做做样子。 处死卑贱的沈小姐便能平息众怒,风头一过小公爷照样过他的尊贵日子。 这道理小公爷怎么就不明白?连累他大热天也得守在牢里。 大理寺少卿恨恨地磨了磨牙,等他抓住沈小姐定要将她大卸八块。 长夜闷热,沈鹤鸣心慌难眠,坐起身看了一眼窗外。 一张符纸在他手中燃起,看守很快陷入了昏睡。 他走出了牢门,若不是他束手就擒,区区几个禁军能奈他何? 他很快飞身进了沈国公府,朝菩提树奔去,蓦地看见阵法被破了,他惊慌地喊:“梅林?” 没有人应。 他纵身跃入树洞,洞中一片杂乱,空旷的大殿里只有桑丘的尸体横在榻上。 梅林,梅林! 他发疯似地翻找,绢纱被扔得到处都是。 突然,他看见了地上的血迹,冷着脸搓起干涸的血迹闻了闻,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砰!”他一掌击碎了明珠,碎粒划伤了他的手,他颓然地坐在地上,是谁把梅林带走了? 献光坐在菩提树上,看着失魂落魄的沈鹤鸣走出来。 沈鹤鸣茫然地看着院子,繁茂的花枝缠绕在墙角,却让他觉得无比凄凉,偌大的沈国公府只剩下他。 献光垂下了头。 七月的太阳将土地晒裂了,锋利的豁口泛着尘光,一个人提着长剑走进了钱府,地上留下了干枯的剑痕。 钱府被灭门了,钱御史直直地跪倒在正屋中。 血案震惊了盛都,大理寺中的沈鹤鸣已经不见踪影,成丰帝怒不可遏,命大将军全城搜捕沈鹤鸣,沈鹤鸣的画像贴了满城。 又有几家大臣被灭门,禁军层层把守着宫门。 昔日惊才绝艳的小公爷成了人人惊惧的屠门疯子,盛都陷入了恐慌之中。 成丰帝叹了口气,沈鹤鸣在找梅林。他原以为杀了梅林能将沈鹤鸣拉回正道,不想将他推进了深渊中,几位大臣也受牵连成了替死鬼。 他招了招手,一个太监走了上来。 “沈鹤鸣已经陷入疯魔,无法回头了。传朕旨意,全力诛杀沈鹤鸣!” 太监急步走了出去。 禁军抓了沈家族人,将沈家基业全数封押,沈家人怨声载道,纷纷咒骂起沈鹤鸣来。 沈鹤鸣冷冷地立在高墙后,不过是些攀附沈国公府而活的无耻之徒,竟如此恶毒地咒骂他与梅林,连已故的沈国公也不放过! 成丰帝与钟国寺高僧正在御花园对弈,面有急色的侍卫总管在园外朝两人张望。 成丰帝笑着放下了黑子说:“进来吧。” 侍卫走进园行礼说:“皇上,沈家族人死了。” 成丰帝沉下了脸,沈鹤鸣这是六亲不认了。 他朝高僧合十说:“让高僧见笑了,京中出了沈鹤鸣这种忤逆不孝、性情暴虐之人,实在是我元朝之祸。” 高僧温和地说:“小公爷年轻气盛,行事荒唐残暴,皇上不妨将他交给钟国寺。” 成丰帝行礼说:“朕正有此意,恳请钟国寺出手教导沈鹤鸣。” 高僧笑着出了宫。 海外被暴风雨席卷,上阳峰上电闪雷鸣,风雨凄厉地拍打着窗门,献光躺在榻上久久不能入眠,紫色的电光在窗外闪过。 “哗啦!”院门被拍飞,一个浑身湿透的人摇摇晃晃地走进了院子。 献光吓了一跳,飞快地拉开了房门,有些迟疑地说:“鹤鸣师弟?” 沈鹤鸣身上淌着水,艰难地抬起了脸,电光照亮了他瘦削憔悴的脸,他一言不发地走到了檐下。 献光欲言又止,看着他身上的道道血痕皱眉,两月不见他怎么成了这幅模样? 沈鹤鸣声音低哑:“师尊呢?” 献光皱着眉说:“师尊已经歇下,倒是你怎会冒雨深夜回来?还弄得这般模样?” 沈鹤鸣冷冷地说:“不关你的事,我要见师尊,你让开!” 献光肃起了脸低声说:“鹤鸣,不得胡闹,莫要扰了师尊,你等天亮再来吧。” “让开!” 沈鹤鸣痛苦地咆哮了一声,一把推开献光就想过去,被献光抓住了手臂。 “嘭!”沈鹤鸣被拉倒在地,地面传出了轻微的骨裂声。 献光有些手足无措,鹤鸣师弟怎么变得如此虚弱? 蓦地瞥见正堂中的人影,他连忙行礼说:“师尊。” 净染仙尊披着白袍坐在正堂里,看着奄奄一息的沈鹤鸣说:“鹤鸣,你怎么了?” 清淡的声音传进沈鹤鸣耳中,他抬头朝正堂望去,看见了一抹白色,他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口齿不清地喊:“师尊……” 献光难受地低下了头,是谁将鹤鸣师弟伤成了这般模样? 沈鹤鸣挣扎着爬到了净染脚边,一把抓住他的衣袍说:“师尊……求您帮我,我要救梅林……” 净染微叹了一声,神色静然地说:“鹤鸣,天道有常,勿再执迷,静下心修行吧。” 沈鹤鸣固执地摇头说:“不,若世间没了梅林……” 净染静静看着门外的风雨,终是无奈地说:“便是入了我念道,亦无法渡你命中之劫。” 他微微摆手,献光立即上前扶起了沈鹤鸣。 沈鹤鸣摇摇晃晃地倚在献光身上朝从前的屋子走去。 两人已走远,净染走到了檐下,黑夜中暴雨冲刷着庭院,院角堆积起一堆残叶。 沈鹤鸣在上阳峰休养了半年,每日拼命地修习仙术,修为得以大增。 献光远远地看着树下剑光包裹的人,心里有一丝担忧。 鹤鸣师弟本就天赋极高,加之复仇心切,短短半年便学会了许多高阶术法。以他之势,不出一年便会出峰回到盛京。 鹤鸣师弟在盛京肆意屠杀,才会被钟国寺追杀。 依鹤鸣师弟的性子,此番出峰盛京又将陷入腥风血雨之中。 献光十分疑惑,师尊一向悲天悯人,为何会放任鹤鸣师弟乱来? 沈鹤鸣收了剑,冷着脸朝他走来,他连忙笑着说:“师弟,你的剑术越发出神入化了。” 沈鹤鸣径直从他身旁走过,他无奈地笑了笑。 除夕前夜,崇丘仙山下了罕见的大雪,大雪密密麻麻地将上阳峰封住,刺骨的冰寒让内室里结起了一层厚厚的冰。 净染睁开了眼睛,冰层将他围在了中间,窗外是刺眼的雪色。 他静静地开口:“远居冰域的寒族巫女,也会来这偏僻之地。” 白茫茫的雪地上突然出现了一个女子,女子一身红色纱裙,贴着雪地走上前来。 肌肤胜雪,乌发红唇,眼中却似千年寒冰,冰寒的眼光钉在他身上说:“崇丘上阳峰若是荒僻之地,我冰域岂不是一片死地。” 净染唇边地露出了极淡的笑意,轻声说:“鹤鸣,你有事找我。” 沈鹤鸣慢慢从窗后走了出来,脸色冷肃。 “师尊,今日我便要出峰,想借圣剑一用。” 净染静静地看着他。 沈鹤鸣眼里闪过决绝,冷声说:“钟国寺欺我,却不能阻我,我要回盛京找梅林。” 净染看着窗外没有说话。 寒族巫女冰冷地说:“圣剑炽阳,若要强行带出必须借我寒族之力。” 一个冰盒出现在了她手上,千年冰寒的气息将窗外的冷气嗖嗖地吸聚在一起,形成了极大的漩涡。 净染站起了身走到窗旁,看着雪地问:“献光呢?” 沈鹤鸣微愣,指了指下方说:“为免吵嚷,我暂时将他困在房中。” 净染叹了口气说:“鹤鸣,你自幼入我门下,你当知道圣剑的意义。我本欲日后传之于你,奈何你一心孤行……” 沈鹤鸣低下头说:“我无意仙尊之位,圣剑应传于献光师兄。” 净染微微用力,一柄金色长剑从他身上浮出,缓缓飘落在沈鹤鸣身前。 “你拿去吧,日后不必还我,交于献光吧。” 沈鹤鸣有一丝错愕,师尊就这么把圣剑给他了? 他看了一眼巫女,他本做好强夺的打算,还千里迢迢请来巫女帮忙。 巫女冰冷的脸上也有一丝讶然,不由得眯眼打量着净染的背影。 净染重新打坐,巫女戒备地倚在窗旁守着。 沈鹤鸣深深跪倒在净染跟前,更咽地说:“师尊……” 成丰九年春,叛逃的沈国公府小公爷杀回盛京,所到之处尸横遍野,血水横流,盛京沦为人间地狱。 钟国寺僧人开始出手,与沈鹤鸣连日交战。沈鹤鸣修为高深,钟国寺损伤惨重。 成丰九年夏,成丰帝命十万大军于城外林原阻杀沈鹤鸣,誓将他诛杀在皇城外。 沈鹤鸣看着气势如虹的大军和僧人,慢慢从胸口吸出了一把金色长剑,龙吟声响彻云霄,他飞身于金龙之上,金色的威压夹杂着绝望的怒气一掌拍向了林原。 “轰隆!”恍若巨雷砸向林原,剧烈的天摇地动中林原猛地陷落,直直下坠,落入了黑暗的深渊中。 沈鹤鸣大口喘着气,御剑飞进了皇宫。 成丰帝面色冷峻地看着他说:“沈鹤鸣,你这个疯子。” 沈鹤鸣残暴地扯着嘴角说:“都是你们逼的。梅林在哪里?” 成丰帝轻蔑地看着他说:“你毁了我元朝,还妄想再见到她?” “说,在哪?” 沈鹤鸣心智大乱,残暴地盯着成丰帝。 献光赶到时,成丰帝瘫在王座上,早已被千刀万剐。 跪坐在王座前的沈鹤鸣早已疯魔,仍在一刀刀划着肉堆,口中喃喃不休:“说,梅林在哪!” 献光痛苦地捂着耳朵说:“不……” 他瘫软在地上,大殿上暗红的血水浸湿了他的僧衣,他大哭着逃出殿去,跌跌撞撞地朝钟国寺跑去。 一路上尸横遍野,百姓的惨叫哀嚎充斥于耳,他浑浑噩噩地跑到了城外,看见了生生被打下深渊的林原。 他绝望地大叫了一声,他从上阳峰一路赶来想要阻止鹤鸣,更想将心底的秘密说出来,让鹤鸣回头是岸。却晚了一步,钟国寺的僧人们死伤无数,他急忙赶到宫中,却看见了鹤鸣发疯。 他绝望地爬进了钟国寺,住持大师已经死了,后山修行的高僧正在收拾残局。 他走到了地藏殿前,地藏菩萨肃穆地注视着他,他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是他,是他将沈梅林封进了冥渊,是他眼看着鹤鸣一步步堕入深渊。他明明有许多次机会告诉鹤鸣真相,却固执地想要鹤鸣放下,重回念道。 明明鹤鸣早就堕入了深渊,他却视而不见,固执地要将他强拉回来,最终使得元朝覆灭,钟国寺毁了大半,他与鹤鸣再也无法回头。 此时再说出梅林的下落已没有意义了,万民不能复生。 他侧身遥望着皇宫方向,鹤鸣,都怨我,是我将你推进了深渊,犯下滔天杀孽。 他闭上了眼,金色的光芒从身上冒出。 长恨此生如轻尘。地狱不空,誓不成佛,愿以献光生生世世,度死在鹤鸣手中的冤魂。 愿以献光生生世世,度鹤鸣放下执念,去往与梅林的来世。 献光的身影猛地变淡,金色的光芒钻入了地藏殿,地藏菩萨发出了耀眼的金光。 上阳峰上一株仙草发出了悲鸣,随即碎裂成灰,被风吹散。 净染抬头望着乌沉的天空,大雪没过他的僧衣。 献光…… 他垂下了眼,向来寡淡的眼中有了一丝痛楚和困惑。 世间情为何物。 他的两个弟子,自幼跟在他身边,他于两人亦师亦父。 鹤鸣为情所困,不得所爱。献光以身祭地藏,生生世世赎罪。 献光,鹤鸣…… 净染闭上了眼,盘腿坐在雪地上,气息逐渐消失。 寒族巫女似有所感,快步走到了他身旁。 寒风吹动僧袍,凌驾仙域的崇丘仙尊已经坐化了。 她忍不住凑近看,发现崇丘仙尊竟长得眉目如画。 天象正在转动,翻涌的漩涡像极了深不可测的轮回。 第一百五十一章 殉情 崇丘仙尊坐化后三日,围在上阳峰下的各仙山仙尊终于散了,对沈鹤鸣的追究也到此为止。 上阳峰上雪化了,藏匿在殿中的寒族巫女走了出来,嘴角扯着轻蔑的笑意。 这些仙尊看似为了声讨沈鹤鸣的暴行,实则趁机刁难崇丘仙尊。奈何崇丘仙尊以死谢罪,加上近侍仙童的死,沈鹤鸣又疯疯癫癫,崇丘仙山元气大伤,他们的目的已经达到,自然不会再纠缠。 崇丘仙山此后几百年只怕也难回巅峰。 巫女看了一眼空寂的仙尊殿,转身跳下了上阳峰。 明珠破碎的光芒被黑暗吞没,只剩微弱的余晕,冥渊腥臭的风夹杂着千年的孤寂席卷而来。 沈鹤鸣死死抓住沈梅林的手,生怕松手她就会消失。 过往岁月慢慢钻回沈梅林脑中,她颤抖着捂住了嘴,更咽得说不出话:“鹤鸣哥哥……” 金光闪过,铁笼被斩断,她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淡淡的熏香让她不由闭上了眼,紧紧地依在他怀中。 “梅林……我终于找到你了,我说过我一定会回来找你……” 滚烫的泪水打湿了她的肩膀,她想抬头看他,却被他狠狠按在胸口,只能感受到他起伏抖动的肩膀。 过了许久他才慢慢松开手,借着微弱的光深深看着她的脸,修长的手慢慢抚上了她的眉眼,一寸寸滑过她的脸。 他的眼越发湿润了,一千年了,他的梅林终于回到了他身边。 是谁将梅林封印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生生分离了他们一千年! 他脸上浮现出暴戾之气,他要将那人千刀万剐! 他突变的神色让沈梅林打了个寒颤,她有些害怕地退了退,却被他一把拉起。 “走,我们出去。”他拉起她恨恨地朝入口走去。 她艰难地走了两步,身子猛地瘫软下来,她难过地咬住了唇,她已经不会走路了。 沈鹤鸣的心剧烈地疼了起来,他们竟将他的梅林关成了这般模样! 他一把抱起她,满心痛苦地朝入口走去,黑暗吞没了他的脸,一滴滴热泪落在了她脸上。 两人落在了七十三峰上,远处天光微亮,朝露熠熠生辉。 沈梅林惊惧地捂住了眼,刺眼的光让她什么也看不见。 “别怕,梅林。” 沈鹤鸣把手覆在她手上,一点点把她的手挪开,让她慢慢适应天光。 她终于看清远峰,云雾缭绕中有一丝金光缠绕。 她呆愣地看着远方,伸手朝虚空摸去,似是不敢相信她重见光明。 沈鹤鸣满心酸楚,拥着她低低地说:“梅林,我回来了,此生我们再也不用躲藏了,再也没有人能伤你分毫,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 身后虚空传来破碎的声音,一个巨大的空间镯碎裂了,落下了一个浑身黢黑的人影。 沈鹤鸣神色冰冷,冥渊竟是顶级神器,这群老秃驴手中还有这等东西。 炽阳神剑落回了他手上,他拥着沈梅林慢慢地朝山下走去。 沈梅林逐渐适应了走路,惊奇又小心翼翼地踏着山路,手指紧紧抓住他的手。 云雾渐稀,远处的火光和浓烟映入她眼帘,她疑惑地问:“这是怎么了?似是走水了?” 沈鹤鸣冷笑一声说:“梅林,你好好看着,我怎么收拾这群老秃驴。” 任他怎么也不会想到,梅林就被藏在他眼前!这一千年他来了无数次钟国寺,每每失望而归,想不到竟与她隔空相望。 他是怎么从绝望中熬过来的,让这些死秃驴也好好体会吧。 沈梅林已经认出来这是钟国寺,空中缠斗的人让她害怕地往后退,从前安宁的钟国寺怎么变得这样乌烟瘴气? 沈鹤鸣紧紧扶着她说:“别怕,有我在没有人能伤到你。” 两人走到了观音殿,入眼的惨状让沈梅林有些目眩,山道两旁横七竖八地摆着僧人和一些长相怪异的人的尸体,一看便知昨夜经历了一场恶战。 风吹动经幡,沈鹤鸣身形微动,搂着她飞身到了檐角上,山下缠斗的人影越发清晰。 她腿脚有些发软,颤抖着问:“鹤鸣哥哥,他们……” “梅林,我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伤过你的人,这些人将你囚禁在冥渊,该死!” 他神色冰冷,眼中一片嗜杀之气。 她畏惧地低下了头,他还是鹤鸣哥哥吗?他从前矜贵温雅,如今却满身杀气,令人惊惧。 她不知道的是,他眼中闪过一丝受伤和绝望。 他静静地看着山下的厮杀,准备带着她离开。 “妖人!” 一声怒吼破空而来,一个仙风道骨的修士停在了他们对面的空中,手中拂尘直指沈鹤鸣。 沈鹤鸣满脸戾气,护紧了怀中被惊吓到的沈梅林。 “妖人,你放出了魔物,休想离开钟国寺!” 又有几个后山修士赶到,将沈鹤鸣围在中间。 沈鹤鸣冷笑一声,缓缓吸出了炽阳神剑,金色的光芒直冲天际。 “今日谁敢阻我!” 他护着沈梅林与修士们打了起来,几人的身影化作了残影,强大的威压震飞了飞石瓦砾,经幡化为了连天碎片。 沈梅林只觉天旋地转,害怕地抱紧了他。 他身形微顿,瞬间便被拍飞出去,吐出一口鲜血。 雍京城中,有人瞬间睁开了眼。 主人! “嘭!”房门被踹飞,女子飞快地消失在了庭院中。 “夫人?” 冉阆提着长剑追了出去,便是他轻功再好,也只能看见她茜色的衣裙消失在长街上。 他发疯似地飞上了两旁的街宇,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追上她! 钟国寺前的结界早已破了,沈寻梅瞬间到了山寺前,一股熟悉的气息从远处传来。 她飞快地往半山腰飞去,很快便看到了空中被围击的男子。 “主人!” 她大喊一声,错身飞到了空中,一剑挑开了飞来的绳索。 沈鹤鸣擦了擦嘴角的血迹,冷冷地说:“哼,你来得还算及时。” 沈寻梅羞愧地说:“护驾来迟,请主人恕罪。” 沈鹤鸣低头轻声说:“梅林,你等等我,我马上就带你离开。” 他把沈梅林交到沈寻梅手中,冷冷地嘱咐说:“替我照看她,不能有一丝闪失。” 沈寻梅微愣,抱着沈梅林飞到了观音殿屋檐上。 沈鹤鸣没了顾虑,提起炽阳神剑走向了几名修士,暴虐的杀气肆意弥漫,空气中漂浮起血红的威压。 一名修士认出了他,震惊地说:“是你!古籍记载的元朝沈小公爷!” 沈鹤鸣扯扯嘴角,露出了森森白牙,邪气滔天的模样让人心头打颤。 沈梅林惊恐地捂住了嘴,这不是她的鹤鸣哥哥,鹤鸣哥哥从前不是这样的! 沈寻梅呆愣地盯着她的脸,原来是她。 她就是画中人沈梅林,主人苦苦寻觅而不得的女子。 沈寻梅不由摸向了眼睛,她是主人从梅林小姐的画像中修炼出来的。 要花费多少心血和精力才能让一幅画活过来,有了自己的生命? 一滴泪从她眼中滴落,从前她心心念念想要看清主人的真容,今日终于看见了。 却也看见了真正的画中人,她只是个替身,主人从前透过她,看到的是梅林小姐的残影吧。 一颗黑色的珠子从沈寻梅额上浮出,她的身子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沈梅林惊讶地看着珠子,伸手摇了摇她问:“小姐,你怎么了?” 珠子猛地飞进了威压中,无边的黑色迸发出无尽漩涡,将几名修士的法器瞬间吸入。 “主人,您先带梅林小姐走,这里就交给我吧!” 沈鹤鸣瞬间飞身到了沈梅林身边说:“走!” 他抱着沈梅林跳下了观音殿,风从两人耳边呼呼吹过。 一个锦袍男子提着长剑慌张地追上了观音殿。 冉阆飞到了观音殿屋檐上,看见了软软躺着的沈寻梅,心神俱裂地喊:“不,夫人……” 空中不断吞噬威压的珠子似乎顿了顿,黑色的雾气更加凶猛地缠绕住了几名修士,修士被黑雾缠绕的肢体瞬间就消失了, 修士们闷哼一声,手中封印终于结成,一个紫色莲塔将珠子严严实实地罩住了。 珠子在塔中激烈挣扎着,最终碎裂成片,天上的黑雾终于散开,修士们对视一眼,喘了口气。 冉阆抱着沈寻梅的尸体木然地看向空中,日光穿破黑雾照在他脸上,一个极淡的女子身影出现在了空中,缓缓飘落下来。 冉阆呆呆地看着女子,女子容颜绝美,一双黑色的眼珠神采渐暗。 他突然扑了过去,试图接住女子,却从女子的虚影中穿了过去,女子落到了屋檐上。 他绝望地大喊:“夫人!” 女子微弱地侧了侧头,低声说:“你怎知……” 冉阆泪流满面,他怎知?他是她的夫,怎会认不出她?她的眼生生刻在他心上,便是换了个躯壳,他仍能在万千雍京女子中一眼认出她。 他抚摸着虚影的轮廓,低声说:“当年高墙之上,我看到的是你的真容吧,夫人?” 他满心痛苦,似是喃喃自语:“夫人,你竟如此狠心,竟从未将真容示我,幸而今日我及时赶到,否则竟不能……” 沈寻梅微微朝远方天际看去,主人已经带着梅林小姐走了吧…… “夫人,我竟不知你真名……” 冉阆似呢喃般地问。 “沈……寻梅。” “沈寻梅?夫人的名真真好听。” 冉阆微笑着躺在她身边,侧身缱绻地看着她,鲜血从他胸口淌了下来,一柄长剑扎在他胸前。 沈寻梅呆呆地看着他,眼睛慢慢被晶莹的泪水模糊。 冉阆,你竟爱了我一生。 我不值得。 冉阆的声音越来越小:“我欲与卿地老天荒白头……” 奈何…… 若有来生,我愿与夫君…… 虚影消散了,像风吹散薄雾,屋檐上只剩冉阆和夫人的尸体。 钟国寺被魔修和妖兽们袭击,死伤惨重,后山修士纷纷出手镇压。那只凶魔却十分棘手,在寺中四处逃窜,难以追踪。 沈鹤鸣抱着沈梅林飞到了山门前,眼看就要离开钟国寺了,一个人影从门后走了出来。 “阿弥陀佛,我佛慈悲。小公爷在寺中大闹一通,为的便是怀中的女子吧。” 满面慈祥的老和尚看了两人一眼。 沈鹤鸣冷冷地看着他说:“老东西,不要挡道。” 老和尚慈爱地看了他一眼,却是对着沈梅林说:“沈小姐确如秘史记载,倾国倾城。” 沈梅林有些疑惑,他怎么知道她是谁? 似是看出了她的不解,老和尚慈祥地说:“幽洲秘史曾记载,古元朝沈小公爷与义妹淫乱……” “住口!不许你污蔑我与梅林!” 沈鹤鸣暴怒,却被沈梅林死死拉住。 老和尚继续说:“沈小公爷却一夕疯魔,大肆屠杀盛都大臣,凭一己之力坑杀十万大军于林原,灭了元朝。” 沈梅林呆呆地看着他说:“你说,鹤鸣哥哥屠杀大臣?坑杀十万大军?” 老和尚双手合十说:“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天道有常,还请两位施主回头是岸。” 老和尚慢慢走入了阴影中。 沈梅林已经瘫坐在了地上,绝望地捂住了耳朵,沈鹤鸣的话她已经听不进了。 她泪流满面地看着他的脸,觉得无比陌生,从前的鹤鸣哥哥温文尔雅,如今的他满手鲜血。 人不该如此,为了两个人的私心,杀死无数人。 在冥渊漫长的岁月中,山盟海誓早已变淡,她越发敬畏天道,慢慢变得慈悲。 鹤鸣哥哥却为了她堕入了地狱,历经千年痛苦回来找她。 可她已不是年少时的那个人了,若两个人相亲需要付出无数人的性命,她宁愿从未相遇。 沈鹤鸣焦急地说:“梅林,你别理他说的,这世间没有人能阻止我们在一起,没有人会再指指点点。我说过会给你一个清白的将来,我做到了。” 他灭了元朝,有了元朝的前车之鉴,后世再没有了陈腐的礼法。他与梅林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活在世人的眼光下。 “梅林,跟我走吧,我带你去海外,去看这世间最美的仙境,我求你了。” 他眼中带着一丝乞求,紧紧抓着她的手。 她摇了摇头,这世间再没有了她的容身之所,无论走到何方,身上都压着沉甸甸的百万人命,令人无法喘息。 “鹤鸣哥哥,我哪里也不去,一切都因我而起,是我误了你,是我害了元朝。” 沈梅林闭上了眼睛,轻柔的日光洒在她脸上,却似万顷重,压得她粉身碎骨。 “梅林……” 沈鹤鸣神情绝望,若她也认为他是个嗜杀之人…… 沈梅林站起了身,往前一步便是山门,可她出不去了,她与鹤鸣哥哥都出不去了。 她宁愿永世不入轮回,为两人赎罪。 她跪倒在山门后,虔诚地合起了手掌。 沈鹤鸣突然笑了起来,眼中有泪光闪过,低声说:“梅林,我待你之心千年不改,永世亦不灭。你在何处,我跟到何处,你若不想离开钟国寺,我便与你永世在此处,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他紧紧将她抱在怀中,便是天道惩罚,只要能与梅林在一起,他甘愿承受。 千年的孤寂让他明白,不能相亲并非酷刑,不能见到她才是世间最残酷的惩罚。 大火将两人吞噬,两人深深望着,蚀骨的疼痛不及千年相思之痛,他们再也不入轮回,从此不再受分离之苦。 梅林,你终于回到我身边了,我终于与你永世在一起了。 沈鹤鸣最后一丝神识消失了。 “轰隆!” 远处的地藏殿突然碎裂了,地藏菩萨的石像裂了一条缝,一道金色的光芒散开了。 远在千里之外的北境王宫,天涌异象,满天佛光照得王宫一片金灿灿,宫中的人们惊叹地抬头仰望,大巫师急匆匆地入了宫。 北境王急切地等在宫殿前,稳婆很快出来道喜:“恭喜王上,容妃娘娘给王上添了个小王子!” 穆顼满脸喜色,高兴地说:“小王子出生之时天涌佛光,乃是祥瑞之兆,天佑我北境!小王子便叫天光吧!” 崇丘仙山,菩提峰。 老者睁开了眼,轻声说:“晋安,念道仙童转世了。” 晋安双手合十说:“阿弥陀佛,仙童终于肯转世了。” 晋安推开门,朝山下走去,对面峰上的几个弟子见了他连忙行礼,他慈祥地笑了笑。 第一章 惊逐仙山 “哧啦!” 紫色的闪电从半空裂开,乌云与暗白的云层翻滚成一团,接连处泛出一丝金光,金光下一团灰白的雾气开始游走。 巨大的雨雾墙在海上翻涌而来,带着席卷之势袭向了漂浮的海岛,海岛瞬间被雨雾吞噬了。 无边的海上只能看到灰白的雨雾笼罩,闪电不时从雨雾中漏出一丝来,令人闻风丧胆的海上鬼雾肆虐地袭击了惊逐海域。 “呸!”有人晦气地唾了一口,一把扔了手中的人骨,骂骂咧咧地走到店外看着乌沉的雾气。 “噫,今年的鬼雾来得倒早,正好出去狩猎。” 一个长相怪异的黑脸仙兽跳上了房檐,对着雾气比划了起来。 先前的蓝色仙兽腮帮子鼓了起来,猛地喷出一口黑液,只冲黑脸仙兽面门。 “啪!”黑脸仙兽一爪子挥开,电光火石之间就到了蓝色仙兽面前,两人撕打起来,威压肆意流泻,震得四周屋宇叮当作响。 街道两旁阴森怪异的房间中纷纷探出了奇形怪状的脑袋,各色的眼睛冒出了兴奋的光,纷纷吆喝起来:“来来来,大伙儿赌他们谁赢!” 下方颤抖的两只仙兽越发兴奋起来,招招致命,誓要将对方撕成碎片,强大的威压瞬间掀飞了长街的黑石路面,露出下面堆积的白骨。 二楼窗旁一只矮小的红色仙兽嗤笑了一声,真是些只会蛮力的蠢物!惊逐海域进入鬼雾期,正是偷袭各仙门的好时机,这些个蠢物竟在这里浪费精力。她就不同了,这次定要潜入蓬月仙门抓个仙修吃吃。 她露出了森森白牙,嘴角流出了一串晶莹的水光。 冷不丁两道威压朝她扎来,她连忙避开,身后的石椅被击成了粉末。 她恼怒地跳上了栅栏,指着两只仙兽说:“两只蠢物,没看到本小姐在楼上吗!” 黑色仙兽扯着眼皮说:“本大爷专打的你,你扯着脸皮在楼上笑什么?” 蓝色仙兽也吃吃地笑了起来,不咸不淡地说:“怕是红鹞小姐又做起了吃仙修的美梦,忘了上回被人打掉下巴了。” 周围传来哄堂大笑,仙兽们纷纷拍起了桌子,歪歪斜斜的木楼越发摇摇欲坠,开店的仙兽们纷纷奔走起来,大喊:“大爷们,小点劲儿,小的这小店经不住啊!” 红鹞气急,瞬间飞到了两只仙兽中间,红色的威压化作尖针刺向了两人。 两只仙兽飞快地避开,凶猛的威压从爪中迸发,刺向了另外两人,三只仙兽撕打起来,街上一片混乱。 远远看见各色威压乱窜,一只紫色的仙兽压低了帽檐,一摇一摆地拐进了一条黢黑的小道。 弯弯曲曲的小道里空无一人,紫色仙兽眼里亮起了光,瞬间消失在了小道上。 很快小道转角处传来了微弱的呜咽声,紫色仙兽提着一只幼小的灰色妖兽走了出来,一把扯下它的腿扔进了嘴里。 紫色仙兽大口撕扯着骨肉,大眼睛里透出狡黠的光。 嘻,在长街上互斗有什么意思,抓仙修有什么意思,不如抓点仙兽来吃,一样可以增进仙力,他这就叫黑吃黑。 紫色仙兽很快就吃光了小仙兽,意犹未尽地抹了抹嘴角。 趁着鬼雾,他要出去海上转转,诱拐点凡人到惊逐来。惊逐仙山上的凡人越发稀少,个个小心翼翼,看着怪可怜的。 也不知那丫头被吃了没? 紫色仙兽摇了摇头,跳上了紫色的小船,紫光幽幽地飘进了猛烈的雨雾中。 惊逐仙山中部,一个高瘦的身影走进了骷髅峰,直奔悬赏城。 街上的仙兽们纷纷对着他指指点点,也不知这个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人是男是女。 这人充耳不闻,径直走向了悬赏墙,随意取走了挂在高处的兽皮,将骨剑扔回了堂中的大石板上。 石板前打盹的黑脸仙兽看了他一眼,又闭上眼开始打盹。 骷髅峰两旁沟谷交错,刺骨的雪水哗啦啦地淌过白骨,乌沉的天色笼罩在头上,平添了几分诡异和不祥之气。 几只仙兽悄悄跟在了神秘男子的身后,眼中冒出了兴奋的光。 男子走出了骷髅峰,乘船往外海走去,身后海里冒出了几个水泡。 到了龟仙岛,男子下了船,很快隐入了巨大的青苔岩下。 几只仙兽慢慢显了形,望着眼前高低起伏,奇形怪状的青苔岩气急败坏地跺了跺脚。 入眼尽是苍翠欲滴的青苔,青苔下的岩洞多如牛毛,有的岩壁被青苔盖得严严实实,低处的岩脚浸在水里,水中苔藓深黑,一看便知湿滑无比,他们要怎么追? 几只仙兽骂骂咧咧地走了。 一处岩洞中有人走了出来,取下了头巾,却是个其貌不扬的女子。女子伸手接着岩上的水滴,冰凉的触感让她微微皱眉。 “喂,你今天要跟我们一起出海吗?” 一个眉目清秀的少年坐在高处的青苔上问女子,他身边还跟着两三个少年少女,脚边两只半大的蓝色仙兽睁着眼好奇地看着女子。 女子摇了摇头,并不说话。 一旁穿着蓝色衣裙的少女笑着说:“寒年,她不会和我们一起的,我们走吧。” 少年似乎有些不甘,又说:“我每次都能带回满镯子东西。” 女子没有理他,转身钻进了另一个岩洞。 少年挫败地哀嚎了一声,在岩洞上打起了滚,逗得其余几人哈哈大笑。 他们几个都是仙门送过来修炼的仙兽,自小出生在仙门,代代与人亲近,沾染了人的习性,有了幻化成人的能力。 他们看不惯惊逐仙山那些残暴愚笨的仙兽,那些仙兽也看不起他们,时常嘲讽他们是仙门的玩物。久而久之,两方互不来往,仙门送来的仙兽独居在灵芝峰上。 惊逐仙山是兽修之地,这里的仙兽修行方式各异,有闭关独修的,有互攻修行的,有吞食同类的,也有去海上各仙山偷师的。当然,也有像他们一样,通过做悬赏提升修为的。 寒年被送来惊逐仙山已有五十年,等他进到中阶妖兽,仙门就会来人接他回去。回去之后仙门的少爷和小姐们便会来挑选,他也会成为契约灵兽。 蓝衣少女拉起了他,几人摸出怀中的悬赏令看了起来,这次他们要去南海捉拿作乱的魔兽,赏金不菲。 半大的蓝色仙兽有些害怕地问:“寒年大哥,我们当真要去抓魔兽?” 当年炽阳之乱后,魔道封印破裂,魔物涌向人间,天下进入了人、妖、魔、仙大乱时代,迄今已有三十年。 妖魔横行于世,肆意伤人,中元大陆人人自危,犀桑海域凭借强大的结界获得了一丝安宁,仍有一些妖兽和魔物混入了海外仙山。 惊逐仙尊仙力强大,脾性十分暴虐,乃是一方霸主,连崇丘仙尊也得避他三分。妖魔虽然猖獗,却不敢招惹惊逐海域。 进入南海的妖魔避着惊逐海域,不时为祸南海诸部。南海诸部防不胜防,只得向惊逐仙山求援,发出了悬赏令。 只是他们此次接到的是封印中阶魔兽兼魔修,他们几个只是初中阶仙兽,对付得了吗? 寒年咬咬牙说:“我们从未接过高阶悬赏令,不去试一试,怎知修为到了哪一步?” 一旁的白衣少年点头说:“正是,仅凭中阶悬赏令,很难让我们几个有所提升。刚才的独行女子是凡人,却接了高阶悬赏令。” 蓝色小仙兽有些羞愧地低下了头,他太怕死了,还不如一个凡人。 一向少言的粉裙少女摸了摸他的头说:“远岱你从未见过魔兽,害怕也是常事,我们会护着你的。” 几人乘着小船进入了鬼雾。 明月半隐在浓雾后,龟仙岛上隐隐可闻海鱼跃出水面的声音,奇特的蛙声间杂其中。 一个女子划着小舟从蜿蜒密集的青苔岩中间穿过,阴暗的月光打在她惨白的脸上,像极了荒岛上游荡的孤魂野鬼。 她停下了手,将船桨横放在船头,静静看着前方黑色的岩壁,小舟顺水而下。 她来了有多少年了?早已失去了活着的欲望,没有友人,没有亲人,孑然一身孤独地在岛上漂泊。 做悬赏成了活着唯一的目的,让自己变强,谁也不能再欺辱自己。变强了又能怎么样,她失去的东西能回来吗? 她侧头看了一眼悬赏令,有高阶妖兽在天空城黑城境内作祟,天空城爆发了内乱,黑城城主分身乏术,故向海外求援。 黑城是穷乡僻壤,只给了低微赏金,又地靠西方魔道,极其危险。 难怪主流仙山不接,将悬赏令扔到了荒僻的惊逐仙山。 她扯了扯嘴角,还从未去过大漠,正好过去瞧瞧。 小舟进入了雨雾,瞬间被吸入了巨大的漩涡中,耳边震耳欲聋,翻船之人的惨叫不绝于耳,像极了索命的冤魂,要一爪捏碎她的脑袋。 她不由笑了,刚来惊逐时被几只残暴的仙兽追赶,慌乱逃命时落入了结界中,差点被冤魂活撕了。幸好闲云拐卖凡人回来,将她捞上了船,她才捡回了一条命。 也不知闲云今日出海了没有,依他的怪癖只怕又捡了不少稀奇古怪的东西。 等她从黑城回来,就去给他偷了,她脸上露出了一抹邪气的笑意。 远在海域一方的紫色仙兽打了个喷嚏,抓了抓鼻子说:“嘻?是谁在打本大爷的主意?” 前方通体富贵的游船上,锦衣少年回头嫌恶地看了他一眼,冷冷地说:“畜生,竟跑到崇丘来了!” 他也不恼,晃着紫色的圆脑袋笑眯眯地说:“嘻,见过汨海仙门少主。” “哼!”少年高傲地转过头,游船飞快地转到了一旁,生怕沾了仙兽碰过的海水。 闲云眨着大眼睛识趣地往另一边划去,他可不想在玄麟少主这等天之骄子眼前瞎晃,一个不小心命就没了。 游船很快停在了崇丘仙山中部,玄麟大步下了船,山脚下笑谈的仙修见了他连忙敛色,他冷着脸朝长生峰走去。 身后跟着的独孤彦小跑着跟上说:“玄麟,你走这么快做什么?” 玄麟停下脚步说:“你的法镜找到华瑜没有?” 独孤彦无奈地笑着说:“华瑜此人不喜人窥探,用念术将他的行踪隐藏了。” 玄麟冷哼说:“倒有几分本事,竟能躲过你的异赋。你的异术退步了。” 独孤彦笑得人畜无害,谁不知念道仙童华瑜天赋奇高,短短三十年就摆脱了他的异赋窥探。 华瑜天赋比之玄麟亦不逊色,只不过华瑜没有异赋,却是输了他们异道之人一大截。 两人走到了长生峰高处,日光融融,薄雾缭绕,飞鸟在峰间飞过,悬崖峭壁上树美石怪,峰上一派宁静。 玄麟不禁朝对面菩提峰看了一眼,有些疑惑地说:“这华瑜成日躲在哪?菩提峰怎么毫无动静?” 独孤彦愣了愣,玄麟过于在意华瑜的行踪了。 第二章 所见 小舟穿过了南海结界,“嘭”地一声落在了南海上,水花溅了野鹤一脸,她抹了水花朝前方看去,几只简陋的渔船上有人朝她看过来。 一个半大的少年从木头下钻出,好奇地朝她游来,停在离她五步之隔的地方问:“小姐,您是从仙山来的吗?” 野鹤点了点头,抄起船桨往海滩划去,海鸟三三两两地从她头上飞过,落下了几根羽毛。 半大的少年推着浮木跟了上来,小声地说:“小姐,您来的方向似乎是惊逐仙山,惊逐仙山不是兽修之地吗?” 他十分好奇,听说惊逐仙山里仙兽十分残暴,有的专食人肉,这小姐怎么保住命的? 见周围的人慢慢围了过来,野鹤有些无奈地说:“你们离我这么近,就不怕我是仙兽变的?” 此言一出,围着的人瞬间远离了小舟,有人已经拿起了铁叉,神情戒备地盯着她。 方才的少年早已钻入了水中,渔船上有人击起了鼓,海滩上立马出现了许多渔民,手中刀斧森森。 野鹤愣了愣,她不过是吓唬吓唬少年,怎料渔民们如临大敌。 莫非这里被魔物偷袭了? 少年已经上了岸,对着野鹤大喊:“你是什么人?竟装作惊逐修士!” 野鹤看着紧张的人们,无奈地从怀中摸出了一枚刻着骷髅的骨雕,大声说:“惊逐仙山修士野鹤,前往天空城悬赏魔物,故借道南海诸部,望大伙儿通融!” 看见狰狞的骨雕,渔民们才放下了武器放她靠岸。 野鹤收起了骨雕,将小舟收进了空间镯,快步朝海滩走去。 少年有些不好意思地挠着头皮,也不能怪他草木皆兵,这些日子一伙魔修袭击了渔村,渔民们伤亡惨重,仙山修士久久未至,他们只能自行戒备。 野鹤朝少年拱了拱手,穿过人群朝渔村走去,渔民们热情地把晾晒的干鱼塞给了她,还给她指了一条近道。 她笑着别过了渔民,朝远处的大山走去,风从海上吹来,暖阳晒得她浑身舒软。 夕阳坠落,她御剑飞过连绵的大山,南海诸部离她越来越远,前方出现了更陡峭的巨大山脉。 她落在了山脚下,静静仰望着大山,山巅明月被蓝金色的云团簇拥着,清亮的月光照在她脸上。 从前午云南境的门户召陵城,便在这大山之后。 巍峨的大山将南海诸部阻隔在外,抵御得了外侵,却不能抵御内乱。 她默默地御剑从峰谷中飞过,下方幽暗的树木仿佛注视着她,她不由打了个寒颤。 明月悬在中天,她终于到了城门外。 四月正是南国枯水之时,沧江水褪到了城门半腰处,露出的石板上有一圈圈水迹,不知名的小虫在石板上慢悠悠地爬过。 望着青黑的石板,她慢慢捂住了嘴,无声哭泣起来。 当年皇兄就死在了此处,死在了召陵冰冷的水下,卫军和召陵百姓也永远地埋在了这座死城中。 召陵城静静地沉没在沧江水中,似乎还在述说当年召陵战役的惨烈。 三十多年过去了,召陵城依旧一片死寂,浑浊的江水中连游鱼的影子都没有。 贪婪的南海诸部也不肯到召陵来,召陵城和它的子民就这样在水下长眠。 她把手伸入了刺骨的江水中,悲怆地大哭起来。 皇兄,过了这么多年,我终于敢来看你了,这是我此生第一次到召陵来,也是最后一次,我再也不想到召陵来了。 她伤心欲绝地站起了身,撑着长剑绕过了城门,往一旁的小道走去,沧江水冰冷的气息缠绕在她身上。 从前刻意遗忘的恨意一丝丝浮现,她紧紧咬住了唇,朝黑暗的山路走去。 一只淡蓝的蝴蝶挣扎着从她身上飞出,摇晃着往沧江方向飞去,却被夜风吹落成一地麟粉。 日光明媚,几个衣衫褴褛的孩童从长街上跑过,他们身后跟着个跑得气喘吁吁、大声咒骂的中年男子。 高瘦的孩童回头看了一眼,见男子没有跟来慢慢放缓了脚步,从兜里摸出了一块白生生的馒头,几个孩童见状笑了起来。 几人正分着馒头,冷不丁撞到了人,他们连忙抬头,发现是个神色冷漠的女子,女子皱了皱眉。 高瘦的孩童连忙低头说:“对不起,我们不小心撞到了小姐。” 野鹤看着几人狼狈的样子没有说话。 一个矮小的孩童注意到了她背后的长剑,羡慕地说:“姐姐,你是海外修士吧。” 野鹤愣了愣,他怎么知道? 看出了她的疑惑,孩童擦了擦鼻涕说:“如今这乱世人人自危,会背着干净的长剑到这偏僻小城的,只有海外修士了。这里的人都恨不得逃得远远的,逃到仙山去!” 野鹤微微皱眉,从前午云的西南重城木翟城竟成了孩童口中的偏僻小城。 看着破旧的长街上消瘦的百姓,她心头有些梗。 天下大乱,妖魔横行,南海诸部落都草木皆兵,无人管辖的午云旧城更是人心惶惶。 她叹了口气,低声问:“你们是木翟城的人吗?” 高瘦孩童点了点头说:“自然是,母亲在世时说了,我们生生世世都是午云的子民。” 野鹤怔住了,当年木翟城最先被破,百姓十之八九被屠,少数人逃往了南境,他们后来竟回来了。 她压下眼里的情绪,低声说:“原来午云还有子民在,我以为……” 三十年光阴,木翟城原来的子民早已翻过一代,他们却没有抛弃这座被毁的城池。 城中各处,倾颓的土楼上仍有人影走动,木翟城仍然活着。 高瘦孩童舔了舔手指上的馒头屑,小声说:“我们虽然是午云遗留的子民,却不能声张,这里是老大人说了算。” 另外几个孩童点了点头,指了指周围走动的人说:“妖魔袭击木翟城后,城中的守卫便撤回了大雍,这里便没了规矩,天下各处的人随便进入,久而久之大家便混住在一起了。” 野鹤想了想问:“谁是老大人?” 高瘦孩童欲言又止,眼神朝长街尽头的土楼看去,小声说:“姐姐,你要是想从边境过,就要给老大人通关银两。” 野鹤不再为难几个孩童,从袖中摸出一锭银子递给了高瘦孩童。 高瘦孩童瞪大了眼睛,手足无措地说:“姐姐,这……” 野鹤笑了笑,越过几人朝长街尽头的土楼走去。 她倒要看看是谁把持着木翟城的与天空城的边境通道。 土楼里传来一阵嬉笑声,一个年轻男子正在舞剑,旁边的石凳上斜躺着个满脸笑意的蓝衣女子。 看见野鹤进来,女子坐直了身,轻笑说:“海外仙修?倒是稀客,小姐是要住店还是过关?” 声音有一丝熟悉,野鹤眯起眼看着她说:“过关,多少钱?” “嗯哼,过关五十两银子。” 女子笑盈盈地指了指石凳上的大铜盆,里面已经有几锭大银子了。 野鹤眼角微微抽搐,过个关道竟要五十两银子? 从前向家都没有这么大胃口,何况如今民生凋敝,银钱难赚,黑城这张高阶悬赏令才不过二十两赏金! 她脸色微变,眼里闪过了幽光,明的不行她就要来暗的了。那铜盆里还有不少银子,正好黑吃黑。 女子直直地盯着她,良久才说:“罢了,看在同为女子的份上,收你五两吧。这可是良心价,你可别对外说,免得坏了规矩。” 野鹤眉头微跳,心头暗骂了声欺软怕硬的奸商,却是乖乖地扔了五两银子进去。 这女子敢明目张胆地开黑店,必然有所依仗,若非迫不得已,她不想节外生枝。 女子轻轻拍手,外间吊起的木桥放了下来。 野鹤走上木桥,看了一眼对岸的城门,城门上霸气地刻着“赤城”二字。 她下了木桥,将身上的骨雕递了过去,守卫仔细查看后才放她进入了赤城。 木桥被收回了土楼,土楼里传来男子的抱怨声:“大人,为何要放她过去?明明可以狠宰她一笔!” 女子摇摇头说:“非也,非也,此人眼神冰冷,一看便是个拼命的主,犯不着跟她硬来。” 男子跺了跺脚,负气地扔了剑往楼上跑去。 一个高大的中年男子从楼上下来,恭敬地对着女子行礼说:“齐大人,那女修士已经进入赤城了。” 齐疆点了点头,淡笑说:“倒是个胆大的。” 她转念一想,又说:“天空城如今一片混乱,还请得起海外修士,看来这过路钱还是收少了。明日起,凡天空城出来的,一律一百两银子。” 楼上传来欢呼声,年轻男子高兴得将剑抛了起来。 齐疆无奈地躺在了石凳上。倾云长公主死后她独自潜回了午云,机缘巧合之下碰见了云氏皇族的幸存者,后来那皇族女子死了,留下的遗孤便跟着她长大了。 她看了一眼楼上的年轻男子,心头微叹,他只怕是云氏皇族最后的血脉了,只可惜神智有些问题。 旋即好笑,她竟带着皇族后人在木翟城做起了山寨大王,肆意打劫过往的路人。 说起路人,让她印象深刻的只有两人,一个是赤城城主周肃,另一个就是如今将天空城搅得天翻地覆的紫城城主萧珵。 周肃是秋风扫落叶般的冷肃和严厉,萧珵是刮骨的冰冷,像极了一支嗜血的冷剑。 这两人一出现,她早早地就放下了木桥,唯恐惹火烧身。 赤城里气氛肃杀,街上的城民默不作声地操练着兵器,刀棍被挥得呼呼作响,男女老少无一例外。 野鹤默默跟在引路的守卫身后,目不斜视地从街上走过。 早就听闻天空城人尚武善斗,亲眼所见更加震撼,连妇孺老弱也手持兵器在露台上操练,真令人畏惧。 难怪天空城不轻易发悬赏令,瞧这架势妖魔来也就是一棍棒的事,根本用不着请人出手。 野鹤暗叹一声,她以为自己就算刻苦修行的人了,想不到天空城人人皆是如此。 妖魔横行的世道,除了海外仙域,只有天空城仍是一派平和。 她付了银子,从守卫手中接过缰绳,翻身上了骆驼背,高大的骆驼侧头嗅了嗅她,砸吧着嘴走上了官道。 从赤城到黑城尚有十日路程,便是御剑飞行也要六七日,大漠炎热,途中又难以找到客栈,最好的办法就是骑骆驼。 这些训练有素的骆驼耐力极佳,熟悉大漠的路,又能找到水源,白天黑夜都能前行,实在是大漠里的良舟。 她拨了拨头上的大伞,将身子严实地遮挡起来,提起挂在腿侧的水囊大口喝了起来。 虽是四月,大漠里却是无比燥热,热浪一波一波地从沙丘上吹过来,路上矮小的灌木丛里有蝎子爬过,远处沙丘后探出了一颗圆鼓鼓的脑袋。 鼻子里干痛得厉害,她连忙沾了一滴水滴进鼻子,鼻子一阵湿润,总算好受了些。 她苦笑着望向前方的岩丘,几只秃鹫围在一座岩丘上啄食着腐肉,看了她一眼又继续啄食起来。 闲云说秃鹫这东西最讲道义,只食腐肉,但凡还有一口气的,它们都会乖乖地跟着,看着落气了才动嘴。 她不免好笑,一个将死之人身边跟着饥肠辘辘的秃鹫,只怕恨不得立马断了气,免受秃鹫的压迫。 骆驼驮着她走进了岩丘,高大的岩丘遮挡了一些阳光,岩丘下凉快了许多,岩缝中钻出了不少沙芦和生石花,几颗圆滚滚的西瓜半埋在沙子里。 看着诱人的西瓜,她取下了面纱,摸出馕饼就着水囊嚼了起来。她可不信沙漠里的西瓜能吃,要不然脚下的骆驼怎么不吃? 憨厚的骆驼不紧不慢地穿过岩丘,朝着沙漠上一株开着红花的灌木丛走去,一只小小的沙猫从后面走了出来,满脸被打扰的神色。 野鹤忍不住笑了,沙漠上的猫倒是有意思,圆圆的耳朵加上严肃的脸,活脱脱一个小老太。 接下来的几天,她白天黑夜都在赶路,只有骆驼累极了趴下才小作休息。 路上偶尔遇见摆摊的城民,她咬牙摸出银子买了一碗热面,在骆驼眼巴巴的神色中飞快地吞下了肚,骆驼只能干巴巴地嚼着嘴巴往前走去。 不能怪她吝啬,实在是大漠里的吃食贵得离奇,一碗热面十两银子,加满水囊五两银子。进入沙漠七天,她也才吃上一顿热面,嘴里早已被干馕刺破,泛着淡淡血腥味。 她摸了摸空荡的口袋,终于知道为何黑城的悬赏令没有人接了。 第三章 黑城 天色澄澈,一望无垠的蓝色缀在平静的白云间,高远的天幕下能望见远处隐约的城池。 荒凉的官道上黑色的圣石越来越多,蜿蜒向前方雄伟沧桑的灰色城楼,城楼上的黑色旗帜缓缓飘动,守卫的战士已经注意到了管道上的人。 野鹤把伞沿抬高了些,远远地把骨雕举过头顶,黑色的骷髅头在阳光下十分显眼。 楼上的守卫侧身说了几句,厚重的城门缓缓打开了一条缝,两个精壮的中年男子守在了门缝后。 野鹤连忙拍了拍身下的骆驼,骆驼笨重地拖着她朝城门走去。 到了城门前她从驼背上跳了下来,将手中的骨雕递给了一名守卫,守卫仔细地摸了摸,将骨雕还给了她。 此时已到申时,太阳毒辣,她连忙将面纱拉高,只露出一双眼睛。 黑城里城民来来往往,叫卖着手中的香料和馕饼,大石块上的碗里装着各色果汁,街上弥漫着烤羊肉的香味。 野鹤忍不住咽了咽口水,手往口袋里按了按,低着头朝前走去。 身后的骆驼死活不肯走了,磨磨蹭蹭地在一处石摊前嗅着,嘴里砸吧个不停,不时眼巴巴地望着她。 她苦笑一声,那几碗果汁她还想喝呢! 她用力地扯着缰绳,不料骆驼扑通一声跪了下去,软软地跪坐在石摊前,嘴角泛着白沫。 长街上的人很快张望过来,一个肌肤雪白的女郎皱着眉说:“这位小姐,你怎么照料它的,它快渴死了!” 裹着头巾的男子们开始指点起来,一个披着轻纱的少女从身后的石缸中舀了一瓢水泼到骆驼身上,骆驼动了动,掀起嘴皮嗅了嗅。 一个瘦削的中年男子举起瓢给骆驼喂水,骆驼虚弱地舔喝起来。 野鹤叹了口气,终是摸出最后五两银子买了两碗果汁,蹲到骆驼跟前喂它,骆驼眨巴着眼睛飞快地喝了一碗,又凑到另一碗跟前。 “嗖!”她飞快地移开大碗,碗中果汁纹丝不动,在众人各异的神色中仰头喝了下去。 一碗见底,她满足地打了个嗝,摸了摸骆驼干瘪的驼峰说:“最后五两银子都给你买果汁了,你应当知足!” 人群发出嘁声,围观的人慢慢散开,骆驼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跟着她朝前走去。 很快到了归还骆驼的地方,裹着头巾的少年欢快地拍了拍手,骆驼飞快地朝他跑了过去,亲昵地嗅了嗅他。 少年一边摸着它,一边拿出木桶里的沙棘果喂它,骆驼趾高气扬地跟着他往厩廊走去,看也不看面含歉意的野鹤。 野鹤无奈地转身走了,只怪它运气不好,碰上她这么个穷鬼,一人一骆驼又饥又渴地在大漠里走了十几天。 她原以为天空城跟海外一样,随处可以找点吃食果腹,不想大漠里无比荒凉,连蝎子都看不到几只,更别说吃食了。偶尔看到的瓜果她又不敢吃,大漠里中毒是要命的。 早知道这里面荒凉,她就多扔些东西到空间镯里,也不至于落到身无分文的凄惨境地。 眼下镯子里还有些符纸和丹药,倒是可以在城里换些吃食。 太阳晒得她脸颊发烫,她连忙走到屋檐下躲避,朝着黑城西边赶去。 石楼上有人轻笑一声,盯着她远去的背影说:“剑不怎么样,身手还行,又是个三流修士。” 他对面的人也笑了,不屑地说:“这些修士自诩清高,还是忍不住到黑城来练手。三流修士我都杀厌烦了,懒得去追了。” 旁边啃瓜的少年转了转眼睛,清澈的大眼睛里闪过兴味,一把扔了甜瓜说:“我倒要看看哪个仙山还敢来!” 声音将将落,少年已经消失了,两名男子支起手继续挑选起楼下的人。 残阳如血,血红的霞光照射在枯黄的沙漠上,晚风吹起了沙子,夹杂着白天的余热。 辽阔的大漠上碎云变幻莫测,苍鹰在天际划过,追逐着落日余晖,鼓鼓的沙丘下钻出了一只只身形矫健的沙猫。 野鹤裹紧了外裳,大漠里入夜寒冷,又没了骆驼,她今夜只能生火取暖。所幸沙漠里枯死的树枝易寻,她眼下只需要找个避风高地歇下。 月亮升起了虚影,映在深蓝的空中,皎洁的月光洒落在沙子上,远处的沙丘似乎动了动。 她瞬间藏到了沙子下,紧紧盯着沙丘,沙丘那边一动不动。 “咦?你倒是警觉。” 一个清脆的声音从她身后冒出。 “哗!”沙子被劈出一道长沟,野鹤握着长剑立在了沙子上。 蓝衣少年赞赏地鼓起了掌说:“身手不错,哪个仙山过来的?” 野鹤冷哼一声,年纪小小倒会吓唬人,以为她是独身修士就好对付? 她冷冷地说:“装神弄鬼,你是什么人?” 少年露出了虎牙,大大的眼睛里满是笑意,指了指她的手说:“左手持剑,右手握符纸,倒与主流仙山不同,你是小仙山来的吧!” 野鹤眼神微冷,这少年好敏锐的眼力! “你是人还是魔修?” 她将符纸举到眼前,眼神冰冷地看着他。 少年捂着肚子大笑说:“哈哈,你竟感知不到我是人是魔?” 寒光闪过,少年瞬间滚到了一旁,刚才坐的地方已经成了黑洞,正冒着黑烟,血红的火焰将沙子烧焦了。 他不再嬉笑,神色认真起来,一字一句地说:“若我是魔修,又当如何?” “轰隆隆!”几道紫色天雷瞬间朝他劈下,沙地瞬间出现了一个黑黝黝的大洞。 野鹤满身杀气地拖着长剑朝沙洞走去,魔修自然是抓回去换赏金,还能如何。 她眼里泛着幽光,等抓住他立马回去换银子,再买一大碗果汁砸在那头臭骆驼面前,让它瞧瞧她风光的时候! 少年从另一处沙子下钻了出来,雪白的脸上沾着沙子,他冷笑着说:“果真人不可貌相,是我小瞧了你。” 他的身体开始扭曲,整个人变成了一根锋利的尖针,银色的尖针泛着幽绿的光,针头上慢慢冒出了他的脸,原本清澈的眼睛变成了红色,模样十分瘆人。 野鹤微微蹙眉,魔修还可以化形成兵器? “啪啪!” 身后传来击掌声,她飞快闪开,两个年轻男子分别站在她左右方,与少年一起将她围在了中间。 黑衣男子笑着说:“你猜的不错,他的确不是魔修。” 另一侧的紫衣男子轻笑一声,把玩着纸扇说:“他是纯正的魔族,可不是那些修习魔道的凡人。” 诸道并行,凡人修习魔道变成魔修,魔修却无法成为魔族,种族血脉是无法跨越的天堑。 野鹤呸了一声,魔物就是魔物,还生出骄矜感来了! 感受到她的不屑,黑衣男子冷下了脸,残暴地说:“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今日就让你好好领教魔族的厉害!” “嘭!”沙漠里瞬间出现了无数巨大的漩涡,瞬间袭向了野鹤,黑衣男子的身影消失了。 漫天沙子遮挡了月光,入眼一片昏暗,厚重的沙子粘到了面纱上,野鹤只能虚起眼睛,全神贯注地感知着沙子。 她左手将长剑扎入地下,右手紧握着一颗紫色的珠子,珠子在她手中摇摆起来。 “铛!”长剑挡下了尖针,针头突然弯曲,幽光直指她的脑袋。 冷不丁一只爪子从右方腰下掏来,说时迟那时快,她的身子突然扭曲成蛇状,柔软的腰身避开了魔爪,头也贴到了身后,整个人瞬间弹到了空地上。 有人笑了,紫色的衣带动了动,密密麻麻的丝线瞬间将她捆住。 她心下大骇,她竟忘了还有个人在! 紫色的珠子猛地膨胀,丝线撑开的瞬间她滑了出去,撑着长剑大口喘息着。 紫衣男子轻笑着合掌,丝线在他手中蠕动着。 黑衣男子从漩涡中钻了出来,冷笑说:“都说我魔道诡异,我瞧着姑娘身法亦不遑多让。” 方才她脱身那一瞬他还以为是魔修,微愣瞬间便被她逃了。 野鹤平复了气息,将长剑收在背上,在三人讶然的眼光中手脚并用地趴在了沙子上,抬头冷冷地看着他们。 紫衣男子眼里闪过兴味,这招式可不像是仙修。 三人对视一眼,慢慢向她围拢。 野鹤动了,残影闪过人瞬间扑向了黑衣男子,十指上锋利的尖刀闪着蓝光,瞬间刺向了男子的裆部。 男子微惊,迅速避开了她。 “噗!”蓝色的血喷出,男子退了两步,捂着肩头朝野鹤看去。 月色下只见女子像只野兔,飞快地窜向了远处沙丘,脚上的尖刀仍闪着蓝光。 “嗯哼!”一旁的紫衣男子笑了起来,看了一眼远处隐约的沙丘,幸灾乐祸地说:“鸿落,你竟会被她的后踢腿伤到!” 蓝衣少年也恢复了人形,乐不可支地在沙子上打起了滚,指着鸿落说:“你也有惊慌失措的时候,真真好笑!” 他用力地拍起了沙子,放声大笑起来,白皙的脸涨得通红。 鸿落冷哼一声,手指划过肩头,两坨肉飞了出去,很快就化成了水,被沙子吸干了。 真是个狡诈的女子,使些下三滥的招式,还踢了他一脚,下次再遇到她,定要卸了她的腿! 他收回眼,大步朝黑城方向走去,身后两人跟了上来。 野鹤躲进了一处岩丘,小心翼翼地查看着外面,见久久没有动静方才放下心来,肚子此时发出了咕噜声。 她摸了摸肚皮,本就饥肠辘辘,一番打斗下来更饿了。 “你竟然能从他们眼皮下逃出来。” 一个清淡的声音落在她耳边,她猛地弹射起来,拔剑对准了岩丘上的人。 岩丘上的女子穿着白色绣服,清秀的脸上挂着温婉的笑意,朝她拱了拱手。 “你是什么人?无声无息地意欲何为?” 她满脸杀气地瞪着女子。 女子笑着摆手说:“你不必惊慌,我也是修士,困在这里已有两个月了。” 野鹤明显不信,荒漠上突然出现的诡异女子,会是修士? 女子无奈地说:“我是崇丘仙山弟子,异道庄雪。” 野鹤微微皱眉,行事倒像崇丘呆驴,只不过仅凭她一人能在大漠活上两个月? 她冷淡地问:“庄姑娘?你来黑城做什么?” 女子无奈地说:“我本是随师兄们一道进来封印魔物,不慎被魔修偷袭,与师兄们走散了,只能躲在岩丘下保命,也不知师兄们何时能找到我。” 野鹤看着她柔软的模样皱了皱眉,这女子会是崇丘修士? 女子见她神色怀疑,只得无奈地说:“我知道你不信我,若不是我用异赋看到了你与魔物们打斗,我也不敢冒然现身。” 说着她手中出现了一个白色法球,法球里是野鹤和三个魔物打斗的画面。 野鹤这才肯信,接过了她递过来的肉干,和着一旁的甜瓜吃了起来。 两人坐在岩丘上仰望满天繁星,深蓝的天空泛起了淡淡的紫气,像一条紫色帛巾在飘动。 野鹤枕着手臂,看着天幕不语,岩丘透出一股冰凉。 一件白色的大氅盖在了她身上,庄雪温婉地笑了笑,躺在了她身边。 她闭上了眼,任风吹动发丝,整个人沉浸在晦暗中。 一旁的庄雪突然睁开了眼,眼珠转到了眼角,唇边露出了一丝笑意。 她似乎信了。她在想什么呢? 哪座仙山有招式似兽似魔的中阶修士呢? “庄雪”无声轻笑,海外仙山众多,许是哪座不知名的仙山专门修习这等诡异之术,虽然不好看,却是极好用的,打了鸿落一个措手不及。 天空城。 一张模糊的脸从野鹤脑中滑过。她从前认识的一个人似乎是天空城人士,其余的却是忘了。 她坐了起来,夜里寒凉的风刮在她脸上,一丝莫名的悲凉漫上心头。 她曾经失去了所有,一个人浑浑噩噩连为何活着也想不明白。 刻意遗忘了从前的旧事,隐姓埋名地藏身于惊逐仙山,却在回到故地时慢慢想起了从前。 那日在木翟城,看到了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午云遗民,她心里慢慢有了新的愿望。 躺着的“庄雪”偷偷打量着她。 第四章 腐朽 “哗啦!”一个纤瘦的女子从汹涌咆哮的黑川河中钻了出来,朝黑暗的大殿走去。 “哟,这不是尊使大人吗?” 一个长着桃花眼的男子倚在石柱上,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女子微微点头,坐到了大殿中的石椅上,头上的鬼火幽幽地亮起,映出她浅淡的五官。 有人嗤笑了一声,嘲讽地说:“尊使大人堕入魔道三百年,还不习惯黑暗吗?” 女子并未生气,浅浅地笑了,朝大殿一角看去,清淡的声音在殿中回荡:“燃起灯火才觉得有了一丝生气。” “哼!”男子冷哼一声,细细看着修长的十指,黑色的指甲上泛着红光。 “咦?尊使大人几时回来的?”一个头上长着尖角的少女从殿外飞奔进来,鬼火下她的脸上还结着厚厚的鳞片。 “尊使大人,你可算回来,你不知昨日……唔……” 蓝衣少年被人封住了嘴,气鼓鼓地朝身后的男子看去。 鸿落一身白衣,盘腿坐在大殿中,支起头看向了少年。 女子叹了口气,自从魔道封印被破,来她殿中玩耍的魔族越发多了,实在是吵闹。 鬼火一簇簇亮起,宽广的大殿中竟有十几人,或站或倚,或坐或躺,皆是神情怡然,丝毫没有作客之态。 见他们说得起劲,她也忍不住说:“昨日那女子确有几分本事,能一脚踢得鸿落少主退避三舍!” 话音刚落,大殿里哄笑起来。 鸿落冷哼一声。 女子不再逗他,笑着说:“鸿落,那女子名叫野鹤,如今正朝封印地走去,我瞧她抓了不少低等魔族,你可要去看看?” 鸿落冷着脸说:“低等魔族也配我出手?” 蓝衣少年挣开了术法,笑眯眯地蹲到女子跟前说:“这么说尊使大人见到真人了?她是哪座仙山的?” 女子摇了摇头,野鹤口风很紧,除了名字别的愣是一句没提。她跟了两日,觉得乏味至极,便回了黑川。 蓝衣少年不甘心地说:“我倒要去看看她抓了多少人!” “承月,不要胡来,你不是她的对手。” 一直安静的紫衣男子坐起了身,指了指黑川对岸说:“快到对决之日了,何不好好修炼,早日拿下尊使之位。” 曜尊使被北境泽王净化后,尊使之位一直空悬,魔主让他们自行决出。魔族之间开始了长久的争夺,如今已过了十年,仍未分出胜负。 承月无奈地说:“我哪里打得过他们。” 魔境地域宽广,其间魔族众多,能力各不相同,一旦对上定要分个你死我活。 他出生不过百年,便是想凑热闹,也不敢随意争夺。 他羡慕地看着女子说:“霍姐姐,为何你一来就直接被魔主选为了尊使?我还从未见过你出手呢。” 霍疏予笑了,轮廓越发浅淡,轻轻地说:“你想看我出手?” 她露出了小巧的贝齿,鬼火衬得她的脸色十分阴森。 “不……不想,我说着玩呢,尊使大人。” 承月僵硬地干笑着,冷汗从背上流了下来。 传言昔年霍大人瞬间将暴走的天魔制服,将他吸入了魔境,天魔至今依然受制于她。 他暗暗地朝鸿落移去。 鸿落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霍疏予轻笑起来,承月实在胆小了些,她算是尊使里最温和的了,其余两人那才叫杀气腾腾。 她看了一圈,低声问:“天魔回来了吗?” 紫衣男子微笑着说:“不曾回来,不会走了曜尊使的老路吧?” 她微怔,天魔又跑到哪去了?莫非庄雪带他离开了天空城? “天魔若是被封印了,尊使大人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先前嗤笑的男子冷笑一声,走到了黑川上,汹涌的黑川水吞没了他的脚。 霍疏予淡淡地说:“你说得不错。” 男子没入了黑川。 鸿落皱眉说:“北徽越发放肆了,霍大人为何要纵容他?” 北徽出身卑贱,靠着不断杀戮进到高阶魔族,一心争夺尊使之位,却被霍大人制止。 霍疏予静静地靠坐在石椅上,看不清神色。 鸿落有些不虞,起身走出了大殿,承月连忙跟了上去。 殿外是黑暗荒凉的死地,远处的石堆上趴着几只小魔族,头顶的血月阴冷地照在死地上。 他朝石堆走去,小魔族们连忙坐起了身,讨好地说:“鸿落少主!” “嗯。” 血红的月色照在他脸上,平添了几分狰狞。 他皱了皱眉,自从魔境被封入西方后,魔族们一直在荒凉凄冷的魔域中艰难求生,饥肠辘辘是常事,更多人开始自相残杀。 四大尊使中,霍尊使十分温和,许多魔力低微的魔族们便来到了霍尊使的地域寻求庇护。 他神情冰冷,竟欺压魔族至此!神魔大战后魔族被打入了最底层,成为世间各族中最低贱的一族,人人谈魔色变,恨不得得而诛之。 承月感受到他的魔力膨胀,疑惑地问:“鸿落你怎么了?” 他冷冷地说:“天道欺我魔道,神族罪该万死!” 承月低下了头,魔族境遇凄惨,好不容易封印破裂,逃出魔境的魔族们到了人间却被修士诛杀。 许多魔族并不伤人,对人间万物十分畏惧,躲到了人迹稀少的荒漠,与妖族争抢吃食。妖族狡诈,杀死了无数魔族。 胆小的魔族不敢去妖族,只能藏身在人族中,胆战心惊地寻求吃食,生怕被人发觉身份。 他们魔族怎会沦落至此?世间诸道并行,唯独没有魔族的立足之地。 前方巨石后走出了一个人,冷酷的眼睛里满是杀气。 鸿落停下了脚步,望着他说:“北徽,你在这里做什么?” 北徽冷笑一声,从腰际抽出了一柄瘆人的巨斧,斧上鲜血淋漓。他把斧头举到眼前,血月下阴森可怖的脸上露出了狞笑。 承月的脸色冷了下来,该死的北徽又吃了同族!正是由于北徽这样的魔存在,世间才会对魔族赶尽杀绝! 鸿落大怒,瞬间与北徽缠斗在一起,沙剑将斧头死死缠住,两人凶狠地挥爪,誓要将对方撕成碎片。 沙石漫天,魔力肆意膨胀,两人在空中打得血光四溅。 承月有些担忧,北徽一直偷袭其他同族,所用招式诡秘阴险,鸿落擅长远战,近身未必是北徽的对手。 他恢复了原形,化作一根银色的尖针猛地扎进了沙尘中,尖针刺向了北徽的头。 “哐!”巨斧挡开了尖针,北徽瞬间落到了地上。 鸿落握住尖针落在了北徽对面,血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北徽。 血滴落到尖针上,承月抬起头看到了他脸上的爪痕,怒吼一声从他手中飞了出去,黑色的光芒刺向了北徽。 北徽挥着巨斧抵挡着疯狂的尖针,面前的沙子猛地朝他扑来,他连忙跃到了空中,脚下的沙子紧追不舍。 鸿落的身影消失了,满天黑剑猛地扎下,将他上下包围起来,他只得往右蹿了出去。 “噗!”黑血喷了出来,银色的尖针刺穿了他的胸口,将他钉在半空中。 黑剑停下了,鸿落站在最高处的黑剑上俯视着他,血月挂在鸿落头顶。 北徽唾了一口血,恨恨地看着他说:“像你们这些自诩高贵的人懂什么?重建天道,争得魔族的一席之地?简直是痴人说梦!看看那些逃出魔境的人,哪个不是夹起尾巴乞求人族的残羹剩饭!” 他狠狠地说:“没出息的东西,我见一个杀一个!人族不过是些废物,就该杀光人族,呸!” 人族才是最底层的一族,当魔族的口粮都不配!明明无能,却堂而皇之地占据了宽广的地域,他们魔族却只能龟缩在腐烂凄冷的结界中数千年! 他最恨的就是无能的东西,魔道封印早就破了,人族一只手指就能捏死,大多数魔族却是畏缩不前,宁肯呆在腐朽的魔境忍饥挨饿也不肯出去。 都是些奴颜婢膝的东西!数千年的封印将他们的尊严关得粉碎,永世也只配跪着乞食! 魔族明明是当世除了仙修最强的一族! 鸿落看着他痴狂的样子,嫌恶地说:“你只会欺软怕硬,吞食魔力低微的同族,袭击手无寸铁的人族。凡不如你意便要杀死,对同族毫无悲悯之心,难怪霍尊使不许你争夺尊使之位!” 北徽睚眦欲裂,凶狠地说:“呸!你这个废物,连个女修都打不过,还好意思说话!” 鸿落无能至极,他看着就来气,特地蹲守在巨石后准备了结他,然后再出去收拾那个女修士。 鸿落眼神一冷。 “轰!”北徽被甩到了地上,胸口的黑洞汩汩冒着血。 承月化成人形,拍了拍身上的衣裳说:“哎呀,又弄脏了,我要去换一身!” 鸿落绷着脸走远了。 血月凄冷,北徽嘴角露出了嘲讽的笑意,鸿落真是天真,妄想改写天道,争得魔族在世间的一席之地。 还不如杀光人族,将人族的地盘抢过来。 他闭上了眼,没有人懂他。 身边传来窸窣声,他连眼皮都懒得抬,任人吃了便是。 “哥哥,你饿了吗?” 他睁开眼,一只小小的魔族蹲在他身前,用爪子点了点凝固的血水,棕色的大眼里满是好奇。 “走……走开。” 他不耐烦地吼了一声,这么点大的魔族还不够他一口。 小魔族吓了一跳,犹豫良久从怀里摸出了一个黄色的团子送到他嘴边,有些自豪地说:“这是黑城来的,十分香甜。” 他愣了愣,低声问:“谁给你的?” 小魔族指了指头上的角说:“我从通天大人手里换的。” 北徽愣愣地看着她头上仅剩的一只角,一股怒气冲天而起,该死的通天贩子,竟哄骗孩童用魔角换外界的饭团! 他撑着剧痛坐起了身,小魔族吓得捂住头蹲在地上。 他冷冷地说:“我不饿,你吃了吧。魔境不太平,你不要瞎跑,去霍尊使殿中吧。” 他艰难地站了起来,捂住血洞朝石堆走去。 魔族没救了,彻底腐朽了。 他满心愤恨,有些魔族实在该死!等他伤好,第一个要杀的就是那些畜生不如的通天贩子。 腥臭的风吹过,鸿落停下了脚步,朝猩红的远方望去。 承月有些疑惑,前方什么也没有啊? 鸿落静静地说:“血月永不坠落,魔族长缚数千年。有朝一日,我要让魔族活在炽阳之下,共享人间熏风。” 北徽行事决绝,对堕落的魔族失望至极,大肆残杀同族,逼着同族去往人间求生。 他不认同北徽的做法,人间没有魔族的容身之地,他便要辟出一方乐土,让魔族也能光明正大地在太阳下生存,再也不用畏缩地挤在封印之中苟延残喘。 承月点了点头说:“天道有失公允,竟不许我魔道出现于世。虽有嗜杀魔族存在,可人族不也分好人坏人?” 鸿落穿过了破损的封印线,落在了冰凉的黄沙上,满天繁星在天穹闪耀。 承月也走了出来,神清气爽地说:“嗯,还是人间好,夜风真真凉爽。这时辰文娘子还在睡觉,我这破烂衣裳也换不了。” 鸿落看了他一眼说:“你倒是好这些绮丽之物,先去黑城守着,若有仙修进城便杀了他。” 承月点了点头,仙修进入黑城肆意猎杀魔族,实在可恨! 第五章 贩子 深蓝的天空中,漂浮的云层边上镶着金边,一轮月在云层的包围下缓缓露出头来,淡淡光芒洒在广阔的漠上。 远处微风吹过,一团团巨大的枯草开始滚动起来,惊起了潜伏的沙猫。沙猫猛地蹦起一脚踢开了草团,闪亮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过来。 野鹤忍不住微笑,夜里的沙漠倒是生机勃勃,各种小东西来回出没。 一团枯草猛地滚向她,她灵巧地侧身避开,荒漠上尽是滚动的大草团,看起来好不壮观。 又一团枯草滚了过来,她看着聚拢的枯草团冷笑一声,没完没了还。 “轰!”枯草团瞬间燃了起来,噼里啪啦的声音吸引了附近的小东西们,沙猫和沙鼠纷纷立起身观望。 野鹤被火圈围在了中间,她冷淡地看着停在圈外的一团枯草,枯草中两只眼睛闪闪发光。 随即一只沙猫爬了出来,稳稳地踩在草团顶上,嘹亮地喵了一声。 “嗯哼。”草团后传来一声轻笑,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了出来,直直地指向野鹤。 野鹤微微挑眉,敢在漠上跟踪她,倒是有几分胆量。 一张神采奕奕的黑脸从草团后探出,明亮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芒。 “嘿嘿,这位道友请留步,道友身姿矫健,一看便知乃是海外高手,想必是满载而归。” 男子摇头晃脑地走到她跟前,故作神秘地说:“鄙人不才,乃是月申仙山特派来迎接你的。” 野鹤只觉得莫名其妙,这男子吃错东西了? 男子哈哈大笑,爽朗地说:“道友果真机智,其实今夜鄙人前来,乃是有一事相求……” 野鹤冷淡地说:“本人一无钱财,二无技艺,恕不能相助!” 说着就要走,男子连忙拦住她。 “哎,道友莫急道友莫急。”他从怀中摸出一枚弯月玉佩递给野鹤。 野鹤微微抬眼,月申仙山的信物她还是认得的。 男子不再装腔作势,轻咳一声说:“实不相瞒,鄙人乃是大漠贩子,专门在漠上收取货物。观道友行路方向,似是准备去黑城流光街,流光街鱼龙混杂,不如道友将货卖给我……” 野鹤凉凉地看着他。 男子败下阵来,干笑说:“嘿嘿,道友眼神似月光,倒令鄙人不敢直视,以免亵渎。” 野鹤嗤笑一声,她全身裹在厚重的长袍下,只露出了两只眼睛,要说有光,那也是凶光。 男子一脸诚恳地说:“流光街路途遥远,道友何必跋涉,不如就近将货卖给鄙人,鄙人定会给道友满意的酬金。” 野鹤想了想,她是来捉拿高阶魔兽的,不想来了二十几日竟没有发现它的踪迹,低等魔物却抓了满满一镯子。若是到流光街去交货,来回路途遥远,白白耽搁了她的时间。 男子见她眼神微沉,眼中露出了一丝笑意,好奇地问:“不知道友有些什么货?” 野鹤睨了他一眼,冷淡地说:“你总不会在这荒漠上收货吧?” 男子微愣,飞快地说:“自然自然,鄙人虽身单体弱,易货一事却不会冷落了道友,道友随我去明月寨吧,正好瞧瞧可有需要买的东西。” 野鹤眼皮微跳,此人好厚的脸皮!竟然堂而皇之地说他身单体弱,她隔着厚重的衣料也能看出他结实的手臂,分明是个近战高手。 男子笑得光风霁月,示意她跳到枯草团上。 野鹤连忙跳到了巨大的枯草顶上,男子打了个手势,枯草团飞快地在沙地上滚动起来。 越往前灌木丛越多,沙子也越发板实,地上出现了许多碎石粒,隐隐可闻远处的人声。 野鹤有些惊讶,沙漠上还有这样的地方? 男子悄悄打量着她,瞧她模样便知初来大漠,想必还不知漠上风物人情。 他把脸转向了一边,眯起眼睛笑得只剩雪白的牙齿,这可是肥羊啊,嘿嘿嘿。 前方出现了一排明亮的火把,一个被枯草团围起来的简易寨子出现在了沙地上。 借着火光,野鹤看清了寨子门上的牌匾:仙乐寨。 她嘴角微微抽搐,荒凉漠上的草寨也配叫这个名字? 似是感受到她身形微滞,身旁的男子笑眯眯地跳下了枯草,做了个大开大合的手势说:“道友请进!” 野鹤走进了寨子,寨子里人来人往,既有身形飘逸的海外修士,又有轻纱软裘的天空城女郎,还有一些装束严谨的百姓,都在各式各样的摊位前流连。 她有些咋舌,里间竟如此热闹。她打量着四周,心头暗自钦佩,月申仙山阵法果真独步天下。 这里头分明是阵法空间,在狭小荒凉的沙地凭空造出如此富丽堂皇的长街,实在令人惊叹。 长街上干干净净,一丝沙子也无,似是在踏入寨子的瞬间便将尘土吸尽了。 她看了一眼精神抖擞的男子,敢在天空城大漠里建寨,这男子实力深厚。 一个扎着发包的女童跑了过来,欢喜地问:“昭旭大人,我要的宝石带回来了吗?” 男子惋惜地摇头说:“咦?我竟忘了!” 女童不依不饶地说:“快给我,说谎不入轮回!” 男子转过身对着野鹤拱手说:“失礼了,鄙人竟忘了自报家门,鄙人昭旭,月申仙山之人。” “野鹤。”野鹤随意地说。 昭旭随手将一枚红色的宝石抛出,女童飞身接住了宝石,欢天喜地地跑开了。 野鹤眼神微深,仙乐寨里倒是藏龙卧虎。 长街上游人如织,挑选着心仪的货物,白花花的银子不停砸在木盆里,清脆的声音让野鹤微微咧开了嘴,真金白银的声音真真悦耳。 她的十指在长袍下不停地抓挠着,她在漠上灰头土脸地抓魔物,这些人在这里挥金如土。 她深吸一口气,将心头蠢蠢欲动的念头压下。这里不是惊逐,强取豪夺行不通的。 昭旭带着她穿过横街,来到了一处明珠装点的铺子前。 守在铺子上的大汉满脸笑意地说:“昭旭大人,有新货到了吗?” 昭旭满脸期待地看着野鹤说:“道友,快将你的货拿出来。” 野鹤从空间镯里丢出了一大群低等魔物,一眼不眨地看着大汉。 大汉有些吃惊地说:“小友只有这些?” 野鹤冷冷地看着他说:“不够?” 大汉有些为难,一旁的昭旭干笑说:“道友,你有所不知,黑城虽荒凉,漠上却有宝矿和玉脉,还有许多珍奇草药,如今的买家喜欢这些稀奇的玩意儿。低等魔物却是极少有人要,毕竟它们低智残暴,既不能做灵宠,又不能入药。” 野鹤一脸愕然,没人告知她此事,她还以为既然有人悬赏魔物,魔物应很值钱。 大汉挑剔地从瑟瑟发抖的魔物中挑选了两只强壮的,嫌弃地说:“这两只可以用来掘井,余下的不要,收着还白白吃喝。” 昭旭无奈地说:“野鹤,你怎么不带点宝石出来。” 野鹤冷哼一声说:“这两只多少银子?” 大汉想了想伸出了两只手指。 “二十两?” 大汉摇了摇头。 “二两?” 大汉点了点头。 野鹤差点喷出一口老血,敢情她这么卖力在漠上抓的魔物,竟是一文不值! 她气鼓鼓地说:“三两,全卖给你!” 大汉十分犹豫,昭旭见状当起了说客:“秋叔,你便收了吧,许有人买来当灵宠呢,这位道友以后会是你的常客呢。” 大汉最终给了三两银,买下了一大群魔物。 野鹤郁闷地跟着昭旭朝长街走去,街上行人熙熙攘攘,衣带生风,几个嬉闹的孩童举着肉串从两人身边跑过,肉香味飘进了野鹤鼻子中,她忍不住深吸了一口。 昭旭似是未觉,只是眼神越发晶亮,指了指另一条长街说:“吃食街在那边,我们过去吃些小食吧。” 野鹤顿了顿说:“不必,我倒是不饿。” 昭旭悄悄转过了头,笑得见牙不见眼。 他大步朝小食店走去,嘴里大声说:“折腾了半夜,鄙人却是饿了,你同我去瞧瞧可有好吃的。” 野鹤暗暗叹气,跟了上去。 两人坐在木桌上,昭旭要了两碗汤面,一大把烤肉串,并两个小烧椒碟子,热情地招呼野鹤吃。 野鹤也不在客气,飞快地取下面纱,大口吞起汤面来,一手抓起肉串便塞到嘴边。 昭旭有些好笑,原来她长了这么一张其貌不扬的脸。瞧她狼狈的样子,想必在天空城混的极差。 他闷笑一声,黝黑的脸上仍是一派平和。 两人吃饱喝足,走出了小食店,野鹤拍了拍圆鼓鼓的肚子说:“多谢昭兄款待,今日之恩必不忘。” 昭旭摆了摆手说:“夜已深,道友可要在寨中歇下?” 野鹤摆摆手说:“不了,我风餐露宿惯了。我准备回漠上寻找宝石和玉脉,找些值钱的东西来卖。” 昭旭也不强求,拍了拍她的肩膀说:“道友,一切小心,寻到宝贝又到仙乐寨来,鄙人还宴请道友!” 野鹤笑了笑,陇上面纱走出了寨门。 凉风吹着沙石,她回头看去,是一片荒芜的沙地。 今夜的一切仿佛幻境,而饱胀的肚皮却证明仙乐寨真实存在。 她叹了口气,月申仙山着实厉害,阵法出神入化,难怪昭旭能在艰苦的大漠活得如鱼得水。 她沉默地朝黑城西北方走去,抓捕高阶魔兽的悬赏令还在身上,她不能就这么离开黑城。 仙乐寨里此时炸开了锅,几个修士艳羡地看着彪悍的大汉,大汉嘿嘿一笑,谄媚地看向了昭旭。 昭旭笑得像只狐狸,指了指膘肥体壮的两只大魔物说:“这两只立即扔到井下去,剩下的运往月申。” 大汉扛起两只大魔物就走,剩下的魔物被一个高个修士吸入了阵法,随着阵法转动,高个修士也消失了。 大汉出现在了荒漠上,朝前方岩丘走去,一个深沟出现在岩丘后。 岩丘上饮酒的男子笑了:“咦?这两只倒是壮实,谁抓到的?” 大汉嘿嘿地说:“一个女修士。” 说着将魔物扔进了深沟,惨淡的月光下隐约可见沟底有几只瘦骨嶙峋的魔物,抓着尖刀费力地挖着坚硬的岩石。见有新魔物丢进来,它们也只是抬了抬眼,依旧木然地掘着井。 日头已高,野鹤拿下了盖在眼睛上的纱布,扒开沙子坐起了身。 她连夜回到了最初遇到高阶魔物的地方,埋伏在沙丘后守株待兔。只要那夜的魔物落单了,她便能将它拿下。 在沙子里晒了大半天,却是一个人也没有出现,连沙猫也懒得出来转悠。 她叹了口气,拿起长剑走到了岩丘的阴影下,终于凉快了些。 口袋里只有三两银,她已经下定决心再守最后一日,若是今日没有抓到高阶魔物她便回惊逐了。 直到太阳西沉,她仍是一无所获,只得无奈地背起长剑朝城里走去。 太阳余热仍在,热风吹进了黑城,吆喝的商贩抹了抹汗,卖力地朝街上身姿曼妙的女子喊:“西瓜,大西瓜,冰冰凉凉的大西瓜哎!” 几个披着轻纱的女子嬉笑着回头看了一眼,纯净的蓝眼中盛满了笑意,并不去买。 小贩也不气,爽朗地端起海碗喝了一口烈酒,气息悠长地唱起歌来,不时敲着脚下的小鼓。 空气中飘着浓郁的异香,似檀香似辣香,偶尔飘过一丝烤羊肉的香气,令人闻之大馋。 野鹤全身裹在灰色长袍中,只露出了一双疲惫的眼睛,慢慢地走上了长街。 她打算变卖手镯里的符纸和丹药,然后租借一匹骆驼回赤城。 黑城中设有奇珍异宝的易市流光街,穿过这条长街便是流光街。 余晖洒在她身上,她随意地侧头看了一眼,与一双墨色的眼睛对了个正着。 她惊愕地张大了嘴。 鸿落冷哼一声,理了理宽大的衣袖,雪白的手腕被墨蓝锦衣衬得越发似雪。 野鹤有些目眩,这雪色若是美玉,只怕值不少银子。 一旁的紫衣男子眼中有一丝笑意,意味不明地看了鸿落一眼。 承月有些惊讶,这满身沙土的女子怎么有些眼熟? 野鹤揉了揉眼睛,直直地瞪着三人。她在漠上顶着烈日蹲守了他们一天,想不到竟在这里碰上了。 她环顾四周,见黑城城民满脸安然,她只得作罢。 她大摇大摆地走到木桌旁坐下,似笑非笑地低声说:“这世道当真变了,魔物竟能人模人样地跑到闹市中吃酒。” 承月终于认出了她,指着她说:“你……你……” 鸿落嘲讽地说:“阁下不是在漠上捕捉低等魔物吗?怎么有空到城里闲逛。” “哼!”野鹤冷哼一声,一把扯下面纱扔到地上,抓起桌子上的酒坛就灌了起来,灌完还不忘打了个嗝说:“嗯,好酒,好酒!” 鸿落满脸嫌弃,扇了扇扑过来的灰土。 野鹤砰的一声将酒坛放在木桌上,阴郁地说:“低等魔物一文不值,我还抓来作甚?” 她瞪着鸿落说:“也不知你们从哪里来的银钱,竟是花也花不完。” 紫衣男子轻笑说:“姑娘喜欢银钱,何不到魔境来,魔境遍地是银山。” 野鹤瞪大了眼,手指不安分地抓了起来。 鸿落不屑地看了她一眼,冷淡地说:“低等魔物仙修收二两银子,品相好的五两银子,阁下是得了银子还骂不值钱。” 野鹤愣愣地看着他,脸上有怒气浮出,小脸涨得通红。 “昭旭,你这个天杀的狗贼!” 她仰天大吼,木桌瞬间被炸得粉碎,她提起长剑就走。 街上行人吓得四散奔逃。 鸿落三人嗤笑着换到了另一张木桌上,承月抛出一锭银子,让店家再上了些酒菜。 野鹤停下了脚步,她忘了昭旭那个天杀的在哪里了。 她灰头土脸地走回了木桌,谄笑着说:“公子这桌真真热闹。” 鸿落支起头看着她,冷淡地问:“你卖了多少银子?” 野鹤快哭出声来:“三两……” 饶是处变不惊的鸿落少主也被惊落了下巴,望着她说不出话来。 一旁的承月早已抱着肚子在地上打起了滚,笑得惊天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