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傲骄男主养成记》 一 “一柄穿肠剑,渡尔下黄泉。” 能让凌湘阁的头煞——孤峰煞出手的,必然是位显赫的大人物。 大朝国开国元勋“不败将军”、获封冠军侯的崇不悔在宴客时,去一墙之隔的后堂更了个衣,就悄无声息地死了。 衣帽鞋袜工整如常,只眉间一道浅浅的剑痕,仿似不小心被指甲划了一下,却让他失了性命。 刹时间,让小儿闻之夜啼、大人闻风丧胆的凌湘阁十煞,再一次登上了茶余饭后的热谈。 “见穿肠者,无活人矣。” 数年间,死在头煞——孤峰煞手下的亡魂,已五十有余,其每次出手,剑术皆有精进。 而死于其手的,都不是寻常人。 要么自身颇有功夫,要么身边养了高手。 可每次孤峰煞出手,都一如既往的悄无声息,死者连惊呼声都未传出,就命毙当场。 像这位有着“不败将军”之称的冠军侯,就曾在沙场上,以一敌千,如入无人之境,毫发无伤带着敌方首领头颅,顺利归来。 可在孤峰煞出手时,正值壮年的崇不悔却如同耄耋老朽,任人宰割。 足以见得,孤峰煞的功夫愈发精进了。 这话最具发言权的,就属衙门负责验尸的仵作们。 大理寺卿卢棋绅听完衙门最资深仵作陈佬绪的回禀,只觉头皮发胀,无声地挥了挥手,让其退下。 一直静侯在旁的秋暝驷季,见舅父几欲将额间的太阳穴揉得血红,眼见四下无人,轻声说道:“舅父,让驷季去吧!” 卢棋绅抬头,态度坚决地摇头,“你想都别想。” 秋暝驷季果断跪在案前,“舅父,让我去吧!” “不行。”卢棋绅烦燥地掀开茶盏,见茶已凉透,愈加烦燥地松了手,任由上好的青花瓷盏相击出声,最后杯盖狼狈地滑落在桌面上,自顾自地绕了几圈,堪堪在桌案的边沿停住。 若是稍微再添些动静,整个杯盖就会从桌案上滑落到青石地上,玉碎难全。 “秋暝家独剩了你,就算你得场伤风,我都惊魂不安。” 卢棋绅眼神停留在危如累卵的杯盖上,却未伸手拾起,“凌湘阁的存在,皇上早已清楚。我就算被罢了官,也可逍遥余生。” 不等秋暝驷季开口争辩,“你却不同。”卢棋绅这时才缓缓探身拾起杯盖,“比起报仇血恨,承继秋暝府的血脉,于你更加重要。” “我让你尽快娶妻生子,你不愿。”卢棋绅轻轻将杯盖重新盖好,“我不逼你。” “舅父知我,此生若不能报此血海深仇,枉为人子。”秋暝驷季迟疑了一小会,“任谁嫁了我,结局都可想而知。” “我非不愿娶,实不愿误人一生。” “那你就尽快留下秋暝府的血脉,我也不再拦你。”卢棋绅说完起身,吩咐候在门外的亲随,“备轿,进宫。” 舅父的正事,秋暝驷季不敢耽误,独自一人跪在冰凉的青石板地上,脑海里天人交战。 几乎有那么一瞬,他打算依从了舅父,寻个合适的良家女子,让其尽快怀有身孕,好承继秋暝府的血脉。 最多一年半载,他就可以全无后顾之忧地杀入凌湘阁中,将肆意屠戮的“十煞”尽数歼灭,报了血恨家仇,除去横亘在大朝国土之上的毒瘤。 可每当此时此刻,脑海里就会有另一个声音坚定地说,不可为。 少年心绪,谁不想寻个情投意合的良配举案齐眉,共渡余生。 他更做不到任谁站在面前,都可与其宽衣解带,同床共枕。 秋暝府忠仆良伯现身门外,见屋内别无他人,心疼地进来扶起秋暝驷季,“四公子一心想报仇血恨,大家都懂。” “可事有轻重缓急,凌湘阁现在何处?如何进入尚未摸清,贸然闯入,自身都难保,谈何报仇二字!” 秋暝驷季满眼含泪,“良伯,莫非连你也要劝我放下仇恨,早生贵子?!”语气急促,带着哀怨。 良伯正色道:“这事难道不重要?!” 秋暝驷季猜到他接下来又是一番谆谆教诲,擦去眼角的泪,“我约了人。” 良伯追问道:“去哪?” 秋暝驷季自嘲笑道:“袁文轩约了我,逦月楼,你们不都想让我尽快生子吗?索性先习惯习惯。” 一手将他带大的良伯,岂能不知他的脾性,自知他是气话,“去散散心也好,我让伍儿备马。” 逦月楼,大朝国都城首屈一指的风月场所,寻常人难入,能去的自然都不是寻常人。 秋暝驷季带着一肚子闷气骑马直奔逦月楼,却在牌坊外被挚友袁文轩拦了下来,催促他下马,“要我说你什么好,你这样张扬地去,能打听出什么来?” 秋暝驷季这才发现袁文轩今日穿得格外普通,身上更是别无长物,没有丝毫金玉。 反观自己,虽说是家常的衣着,却也锦绣遍身,发簪腰带非金即玉。 翻身下马,只拍了拍伍儿的肩,就借了马儿的遮蔽,脱去外衫,除掉身上金玉。 伍儿一脸苦涩,却也只得老实地与他调换了外衫和短靴。 袁文轩饶有兴致地插话,“这样总算不像个有钱的富贵公子哥了。” 秋暝驷季系好伍儿的腰带,摸了摸脸,问道:“我要不要将脸抹黑些?” 袁文轩望着他那张足可与美娇娘媲美的脸,“你是男人,去里面找小娘子,怕什么?!” 毕竟尚未成亲,秋暝驷季的脸刹时白里透红,纵使强装了镇定,却仍显了窘态。 袁文轩一把将他搂住,“四郎快走,今日有好热闹瞧!” 此时正值华灯初上,逦月楼数不胜数的各色大灯笼,早已亮起,映衬得朱红色亭台楼阁更显魅惑,确实是个十足的销金窟。 秋暝驷季全然是个愣头青,只一味盯着入坐的宾客看,却被前来照应的知客误会,香帕捂住鼻尖轻笑不止,“二位,莫着急,逦月楼里唯独不缺姑娘,不必盯着看的。” 袁文轩怕秋暝驷季露馅,出言维护道:“妈妈,我这位兄弟确实头次来,今日由我做东,挑两个漂亮年轻些的,千万身段要好些的,摸起来舒坦。” 二 这话有够糙,衣着也普通,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当知客的妈妈立即流露了些许鄙夷,但言语依旧热络,“两位尽管放心,保管让你们终身难忘!” 料定他们不过凑足了逦月楼的门槛银子,提都未提楼上的雅间,直接领着他俩在大堂内寻了处偏僻位置坐下。 朝跟随的龟奴耳语两句,等茶水和小食上桌后,就让他俩稍待,自去迎来送往。 明显受了薄待,袁文轩却颇为得意,挑眉望着秋暝驷季。 见他还是大理寺查案那套作派,四处察言观色,耳听八方,在桌下踢了他一脚,凑过去低声说道:“大堂里的客人,都是粗鄙的风流客,别浪费了精力。” 秋暝驷季刚收回目光,袁文轩就攀了上来,勾肩搭背,还翘起了腿,十足粗鄙糙汉的模样,“背挺这么直,生怕人家不留意么?” 秋暝驷季脸色微哂,却始终做不到袁文轩那样的粗犷,只得略微弓了背,挑了两颗核桃在手里玩着。 “除去客人,你且看别的。”袁文轩刚提醒完,知客妈妈就领着两位浓装艳抹、丰乳肥臀的俏娇娘靠了过来。 “两位贵客,尽管下手,妥妥的摸着舒服爽快!” 这两位的年纪明显大过他俩,袁文轩下意识皱起了眉,眼神里的嫌弃毫不掩饰。 秋暝驷季则桌下的手早已握成拳,生怕其中一位会直接扑过来,他怀着目的而来,如何推拒才不会打草惊蛇? 自恃也有些姿色,被人这样明晃晃的嫌弃,两位俏娇娘立刻停滞了笑脸,不约而同看向了知客妈妈。 知客妈妈抄起袁文轩放在桌面上的手,直接怼在了其中一位的丰乳上,“如何,摸着舒服吧?见你是新客,稍后多容你们半个时辰,你们不亏!” 秋暝驷季直接绷紧了桌下的手臂,生怕自己稍不留意,就会被知客妈妈相同对待。 袁文轩眼见他快露馅,立刻打起了哈哈,“妈妈眼色顶顶厉害,我们兄弟,足足存了半年的银子,才得以来这里开眼,多谢妈妈,那,我们就不讲究,也不客气了!” 临了还不忘五指在那处抓了抓,才抽回了手。 殊不知,因他这一句,两位美娇娘见是两位破落户的瘦羊,顿时没了兴致,在知客妈妈乐呵呵的推搡下,才并不热情的一左一右,陪着坐了下来。 其中一位面色和善些的,说了句,“两位贵客,不点酒么?” 茶水小食是包含在门槛银子里的,但酒水菜品另算,袁文轩似乎打定主意继续演下去,“我俩酒量不行,待会怕坏了事,少饮为妙。” 如此的抠搜,直接让两位美娇娘兴致全无,敷衍地陪坐,连能让气氛和谐的话头都不想寻了。 袁文轩嘴上说得像个色中饿鬼,但行动直接跟不上。 幸好他事先铺垫了自己是个生客,一直留意这边的知客妈妈只多看了两眼,以为他俩是不好意思当众开怀,并未怀疑其他。 很快逦月楼每晚一场的歌舞正式开始,虽然隔着轻纱,但舞台上的迤逦身影,若影若现,舞姿摇曳间,已然让观赏的众人三魂丢了七魄。 袁文轩给出了十分中肯的评价,“有够骚,身段应属极品,不知道过夜要多少钱?” 他身侧的美娇娘下意识轻哼出声,意味明白无比,你有那银子吗? 另一位直接没忍住,“你们今日算是捞着了,平常可没有这样的。” 袁文轩赶紧追问,“怎么说?” 可惜搭话的美娇娘是坐在秋暝驷季身边那位,觉得自己的主顾并不是他,扭头去看台上的表演,根本不给他面子。 袁文轩朝秋暝驷月使了个眼色,他自然会意,俊俏的脸紧绷了许久,喉结上下蠕动,半晌才问了句和袁文轩同样的话,“台上的人怎么说?” 坐在他身旁的美娇俏见俊俏少年郎终于不再冷硬如冰,让人不敢造次,热络地依偎上来,“这位公子,怎么称呼啊?” 秋暝驷季正要变脸,袁文轩已经开口,“他脾气素来不好,你要想沾他,得先讨他欢心才行。” 美娇娘心说,都到了这里,还拿什么乔?待会进了房间,还不知是一副怎样的色中恶鬼模样? 可秋暝驷季不过扭头望了她一眼,就让她脾气全无,娇俏回道:“我们只知她偶尔会来逦月楼消遣,却不曾见过真容。公子,她,不接客的。” 哀怨的眼神加上脸上的浓妆,直接让秋暝驷季将目光移向了舞台上,轻纱后的人已经停驻了舞步,曼妙的身影就在轻纱后。 正感觉对方似乎亦在朝他注目,曼妙身影已经翩然转身,脚下生风,恍若仙子般飘然隐在了舞台后。 只留下似有若无的一串轻笑,勾人魂魄,空留满座意犹未尽的唏嘘。 灵镜仙子,亦是凌湘阁十煞中排行第六的反光煞,回到逦月楼中自己的专属厢房,只招了招手,就有两位长得一模一样的俊俏少年郎热络上前,为她除去身上层层叠叠的舞衫,最里面一层,薄如蝉翼,傲然身姿几乎尽显。 她却毫不在意,挥手辞却俊俏少年郎已经展开的轻薄外裳,扫了眼层幔之后,独坐窗前的墨色身影,“退下吧,待会人送来了,你俩抬进来,莫让那些粗鄙人弄脏了我的地。” 两位俊俏少年郎恭敬退下后,灵镜仙子缓步上前,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道:“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你可想好如何应对了?” 墨色身影并未转身,依旧看着窗外漆黑,并无半点星光的夜空,“只要我不松口,他还能强迫得了我?” 言语间的强大自信,让骨子里时刻透着妩媚的灵境仙子,也正色起来。 凌湘阁十煞之首——孤峰煞,凌孤峰,凭着一柄穿肠剑,稳坐十煞头把交椅,素来黑巾蒙面,墨色劲装,在阁内现身时,从来同色披风遮挡,沉默寡言,故而雌雄难辨。 若不是幼时在炼狱与她结下的情谊,灵境仙子知道,就算自己位列十煞,也不会知道她其实亦是美娇娘。 门外传来脚步声,紧接着门开,那两位俊俏少年郎先后抬了两个人进来,正是方才在大堂的秋暝驷季和袁文轩。 三 灵镜仙子一反常态,没有立刻凑近去观赏新的战利品,而是嘱咐两个俊俏少年郎再灌些秘药,免得他俩苏醒。 等屋内重新只剩下她和孤峰煞凌孤峰,还有床上躺着人事不知的秋暝驷季和袁文轩,才压低声音说出了自己的担忧,“你是凭实力一路走到现在,不像我,技不如人,只得寻些旁门左道,才能安稳活下去。” 墨色背影终于转过身,是一双与灵镜仙子娇俏妩媚截然不同的绝美眼眸。 那一双眼,如无波深潭,若不是此刻眼眸晶莹透亮,毫无杀气,灵镜仙子根本不敢直视。 “可是,阁主的阴狠,我是见识过的。与其坏在他手里,不如我自己乱了名声。” “你还是早做打算的好。” 凌孤峰看她的眼神平静无波,并未因她一味自贬的肺腑之言变动分毫。 “我不信,他敢强迫我。” 灵镜仙子沉默了下来,十煞之首的孤峰煞,确实配得上这份傲气。 可是,她所经历的,不知要如何深入浅出的说明,才能让根本不懂人伦的凌孤峰真正明白,她们所面对的凌湘阁阁主,凌沧渊,无耻得多么可怕。 若没有凌孤峰暗中援手,她根本不可能百死一生,活着从炼狱出来。 更别提能顺利坐上凌湘阁十煞中,排行第六煞——反光煞这把交椅。 她早已视凌孤峰为恩人,亦是这世间唯一的亲人,她不能不管。 “你去看看床上那两个,若是稍微顺眼,挑一个直接成了好事,事后我帮你将他们挫骨扬灰,保管他们不再在你面前碍眼。” 凌孤峰语带冰霜,“我在炼狱如鬼魅重生,嗜血杀戮,就是为了有朝一日,除了杀人,再不必勉强自己分毫。” 灵镜仙子见她依旧死脑筋,急切说道:“我如何不明白?可是只要你清白尚在一日,阁主就不会死心。” “所以我每日除了苦练就是苦练,如今一年也难得出手一次,不就为了这份自在么?” 灵镜仙子觉得她多半是练剑练坏了脑子,再一回想过往,觉得她应该算是从未真正开窍过,全凭对剑术的强大领悟力,一路过关斩将,走到如今。 “勉强一次,总好过勉强一世。”灵镜仙子希望自己的话,她能真正听明白。 凌孤峰却毫无笑意地弯了嘴角,“我们这种人,哪来的一世?” 灵镜仙子再次沉默下来,炼狱的岁月渐行渐远,又坐上了十煞的交椅,排行不前不后,为难的差事轮不到她,太龌龊的也不必她出手。 只往好处看时,也曾畅想过将来。 这下被凌孤峰直接捅破虚幻的妄想,让她开始烦燥,挥了挥手,“我困了,这两个人你不要,我就受用了。其中一个,远远望去,都极为耐看。” 凌孤峰并未因她的话起身回避,只是转过身去,望向漆黑的夜空,似老僧入定。 不过片刻,灵镜仙子重新折返,语带惊喜,“真乃命数矣,居然是两个愣头青。” “孤峰,你素来不信命,只信自己。” “今日怕是不得不服世间真有命数吧?” “就如我,几到绝境,却遇到了你。” 凌孤峰毫无反应,因为事实上,她并未领悟灵镜仙子话中真意。 灵镜仙子打定主意要说服于她,“他们同你一样,清白得很。你说是不是命数!” 凌孤峰淡然回头,突兀一句,“你头次遇到吗?” 灵镜仙子讪笑完,难得地露了窘态,“看来我尚需修炼,才能将这种闺房之事像闲谈一般娓娓道来。” 凌孤峰再次回头看她,眼神中意味再明白不过,你都颓废至此,全无顾忌了,还介意这些? 灵镜仙子解释道:“我和所有人都可以风月无边,唯有面对你,我仍想做个人。” 这出自肺腑的真言,最能牵动人心,凌孤峰的眼神恢复如常。 “你来看看,若看不中,就当我没说。”灵镜仙子虽不敢去扯她,却伸手撩开轻纱,侧身而立。 凌孤峰微微回望,轻薄纱帐中,两个人形躺在那里,凭她的判断力,知道尚极年轻。 “你留些日子,若我真躲不过,不过个把时辰的事。”凌孤峰重新转过身,依旧望向漆黑夜空。 饶是灵镜仙子,都悟了半晌,才明白她话中之意。 抿唇偷笑,要不要说些露骨的话,让她明白个把时辰是何意。 终究是深惧于她,亦钦佩于她,还感恩于她,任何过份的话,都说不出口。 “那我就汗毛都不动他们,等着你先挑。” 并未转身的凌孤峰早已拧紧了眉,锐利眼神刺向漆黑夜空,脑海中不是迤逦,全是阁主的金色面具。 早知会有今日,在炼狱时,就不费心护着脸,若是添了伤疤,依旧能凭无人能敌的剑术成为孤峰煞,却可省去今日的烦忧。 虽然不愿和灵镜仙子详谈,但也并非对阁主的阴狠全无所知。 阁主之所以会提及娶她为继室,并不全为她的年轻貌美,清白之身。 对她愈发精进的穿肠剑术,满满的忌惮应当也在考虑之内。 天蒙蒙亮时,城门刚开,就有宽大马车出现在城门口,赶车的是位俊俏少年郎,厚厚的封仪隐晦地塞入守城兵士怀中,“逦月楼的碧烟姑娘还等着城外的灵泉水沐浴净身呢。” 兵士见怪不怪,坦然收了封仪,眼光扫过车上的两个大木桶,直接落在后面的行人身上,“度碟拿出来,没有的,通通不许出城。” 不远处的茶楼二层雅间,俊俏少年郎眼见装着木桶的马车顺利出城,拐弯再也不见,转身回禀,“仙子,成了。” 灵镜仙子草草点头,扔了个花卷过去,“赏你的。” 俊俏少年郎欣喜接过,抛了个媚眼给她,“多谢仙子疼惜。” 凌孤峰恍若未见,自顾自往蒙面的黑巾里塞着馒头,满桌的美食,她只吃素馒头。 因为只有这带着麦香的热馒头,才像是活人吃的。 其余的,都极易让她联想起炼狱,白的如脑浆,红的如鲜血,其他的,都似残肢断体中流出的破败之物。 四 出城时,兵士扫了眼破草席中露出两双绣花鞋,开始和俊俏少年郎抱怨,“怪不得今早那般作派,原来在这等着我们呢。” 俊俏少年郎陪笑着靠了过去,自然依旧是厚厚的封仪,“来了个豪客,却是个狠的,我们这也不是没办法嘛! 兵士轻哼,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还退后两步,避开这晦气。 俊俏少年郎陪笑着将马车赶出城外,还停在不远处,点了引路香,才慢悠悠渐行渐远。 到了城外的密林,实则是一处垭口,灵境仙子自己的马车早停在那里,先一步到的俊俏少年郎迎上来,“仙子,人已经送上马车了,我这就送灵泉水回城。” 可怜兮兮望着灵境仙子,“仙子,前次也是我跑了两趟,这回,轮到兄长了吧?” 被称为兄长的俊俏少年郎,面色一冷,“小右,你脑子灌了浆不成?今日我不要再跑一趟么?” 自知说错话的小右竟然直接快要吓哭,“仙子,我,又说错话了。” 灵境仙子只挥了挥手,径直上了自己的马车,马车内躺着秋暝驷季和袁文轩,却都被薄毯蒙得严严实实。 知道是小右带着醋意所为,伸手掀开,让熟睡的他俩露出头脸,不至于窒息。 眼神在他俩之间游离,最终停留在秋暝驷季脸上,猛地掀开车帘,再次试图挽留骑上马,准备先行回凌湘阁的凌孤峰。 “他俩都不在,我不好与你的人独处,免得日后生了嫌隙。你进来坐坐吧?” 凌孤峰略一迟疑,翻身下马,却寻了处石块坐下,并不上马车。 灵境仙子也未强求,避嫌一般地坐在外头车辕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寻着话头,可惜她说十句,凌孤峰最多回她一两个字,多数时候惜字如金。 突兀一声哨响,直接让两人对视,又极有默契地各自换了状态。 凌孤峰变成了跨坐,满满的男性作派,一只手搭在高高抬起的膝盖上,手里不知何时多出了根狗尾巴草。 灵境仙子则闪身入了马车,虽未发出声响,马车却开始摇动起来。 一个瘦长身影从树梢缓缓落下,悄无声息,先是瞅瞅凌孤峰,似乎不可置信。 而后似笑非笑看向灵境仙子的马车,不再像面对凌孤峰那般正经,“这真是,怎么说呢?一刻都不得消停啊!” 背上的包袱只露出锋利的枪尖,来人正是凌湘阁十煞之一,排行第八的顶心煞,凌顶心。 亦是阁主凌沧渊心腹,最敬业的耳目。 见马车只继续摇动,却并不见里面的人答话。 深感受了冷落轻视的凌顶心,阴测测无声笑了几下,转而看向目视前方,形同木偶的凌孤峰,“阁主一直在等你归来,夙夜未眠。” 凌孤峰却连一个字都不肯赏他,宛如身边无人,亦或只是野狗流连。 自觉拿捏了凌孤峰短处的凌顶心,阴测测笑出了声,因为在炼狱中坏了嗓子,笑声如鬼魅,极为刺耳。 “若非阁主和我明示,莫说凌湘阁中人,就连十煞,都全然不知,排在大伙前头的,居然是个——黄花大闺女。” 最后五个字有意换了语调,极为轻佻。 凌孤峰一言不发,只动了动右手中的穿肠剑,凌顶心下意识退开数步,抖落背上包袱,‘唰唰’两声,三截的银枪拼接成形,动作并不比凌孤峰慢多少。 却在片刻后收了势,“我自知不是你的对手,你也不敢在这垭口杀我。”语气中明显露了怯。 马车的摇动停了下来,灵境仙子露出头,“凌顶心,你真要作死去别处作去,当着我的面算怎么回事?你若真的命毙穿肠剑下,你要我是逃,还是以命与孤峰煞相搏?” “阁主命我在此等候孤峰煞,我看多半是你淫心泛滥,致使行程延误。”凌顶心对上同为十煞,排行在他之前的反光煞,灵境仙子,态度轻浮许多。 “是又怎样?昨日城门守得像铁桶一样,如何出得来?”灵境仙子依旧只肯露出头来,“你行,下次你去接应!” 凌顶心却恢复了理智,不再理她,望向凌孤峰,长枪依旧握在手里,眼神中的戒备显而易见。 “阁主在等候孤峰煞平安归来。” 灵境仙子接道:“我的童儿去全事了,顺便替孤峰煞拿样遗落的东西。” 这也算从侧面解释了,为何独来独往,孤傲无比的孤峰煞会委屈自己在这里浪费时间。 凌顶心怕是什么要紧之物,转而和灵境仙子叫板,“你为了快活误事,我定会如实禀报阁主。” 一向沉默寡言,惜字如金的凌孤峰突兀接了句,“是我。” 凌顶心瞬时愣住,叫板灵境仙子的胆量他有,可凌孤峰,他不敢。 昨日之事,她人未归,事却在阁内传开了。 这样的身手,可以说,只要她想,像他这样的枪法,并不足以保命。 想起阁主难掩的顾忌,和惜才的珍视。凌顶心知道,这个恶人他还不够格当。 小左、小右的快马冲到近前时,灵境仙子直接问道:“东西呢?” 没有的事,两个人第一反应自然是不约而同地‘啊’了一声。 灵境仙子却直接斥责起来,“能成什么事?!还不快去向孤峰煞陪罪,求个饶命!” 能长随在灵境仙子身旁的,如何能不机灵,小左、小右双双扑通跪在石子地上,膝行至凌孤峰近前,却又不敢靠近。 “孤峰煞,饶了可怜的我们兄弟吧?!”两个人当真是一奶同胞,默契十足,连第一滴眼泪掉下来的时间都差不多。 凌孤峰看都未看他们,起身说道:“算了。” 灵境仙子却急切地接了话,“多谢孤峰煞饶他们性命,不论多值钱的东西,我都愿意赔!” 凌孤峰却似与她并不热络,翻身上马,连个基本的回应都没有,径直率先冲过垭口,很快连马蹄声都渐不可闻。 灵境仙子说了句,“还不快来赶车。”就缩了头进去。 凌顶心望着忙活的兄弟俩,“你们仙子又添新人了?” 可惜他并未如愿看到兄弟俩的妒色,小左跳上车辕回头说道:“仙子,你们扶好了。” 小右骑在马上,手里牵着小左的马,笑着接话,“要你多嘴,你不晓得仙子最喜颠簸么!” 被落在后面的凌顶心缓缓收好长枪,重新背好包袱,“神气什么?早晚要被阁主剥光了,肆意凌辱。” 五 凌湘阁,居于中轴线上的正印院,一直踱步不止的阁主凌沧渊见凌顶心独自一人归来,急切问道:“人呢?!” 直接让凌顶心愣神,“阁主,属下负责在垭口迎接孤峰煞,亲眼见她入了垭口,就连负责接应的反光煞灵境仙子,马车也早我一步。” 想起方才受到的轻辱,决定抓住这个好机会找补回来,“属下刚还特意和负责轮守的割脚煞确认过。” 瘦削的长脸,一副惊不已的表情,“该不会被谁拦住了?!” 却又立刻满脸狐疑,“不可能啊?整个凌湘阁,她何曾将旁人放在眼里过。” 不等他絮叨着想继续落井下石,凌沧渊已经烦燥地挥手,“下去吧。” “是,阁主,属下这就去看看孤峰煞和反光煞是何缘故,回阁后竟然未曾来向阁主覆命。” 可惜他乘兴而去,回来却有些颓丧,“阁主,孤峰煞闭关了。” 闭关几乎是凌孤峰的寻常操作,只是办完了差事回阁后,连向阁主覆命都省去了,却是头次。 凌沧渊的脸色眼见越来越阴沉,凌顶心不由暗喜,正欲开口作祟,外面已有人传话,“阁主,反光煞前来覆命!” 凌沧渊依旧阴沉着脸,回去端坐后,“让她进来。” 灵境仙子迈着她标志性的迤逦步伐,渐渐从青石高阶下,一步一步靠近。 跨过高阶尽头的门槛,盈盈向凌沧渊妩媚地行礼,“阁主,灵境前来覆命。已顺利将孤峰煞接应回阁。” “哦?”凌沧渊满脸诧异,“为何只见你,不见她?” 灵境仙子也流露了诧异之色,“属下不敢带着风尘来见阁主,故而先回麒麟院更衣。” 突然一声惊呼,“莫非我猜得没错?!” 凌沧渊狐疑地问她,“如实说来。” 灵境仙子似斟酌了片刻,“昨晚孤峰煞到了逦月楼,就端坐未动,还不许我们扰她。” “我见她手捻法诀,似在练功,当时还诧异呢!” “昨日这事办得精妙绝伦,不但震慑了对凌湘阁有妄念的那帮人,还再一次让世人见识到了凌湘阁的本事。” 灵境仙子似越来越笃定,却仍不可置信,“没想到,战无不胜的孤峰煞,竟然受伤了?!” “都怪我,素来怕她怕得要死,连话都不敢和她多说,阁主,求责罚得轻些才好。” 凌沧渊冷冷看着已然跪下的灵境仙子,一直在思量她话中的真假。 昨日的差事,主家要求苛刻,明确要在崇不悔大宴宾客时,命丧当场。 就在凌孤峰领命出阁之后,凌沧渊心里都没底,这桩报酬丰厚得令人咂舌的差事,到底是不是陷阱? 没曾想,傍晚时分,消息就传开了,凌湘阁的头煞孤峰煞再次出手,非但差事办得漂亮,而且叹为观止。 凌湘阁长老羌琊,亦是自己的师傅,形同半父,在半个月前外出寻找可造之材,一直未归。 自己并不懂医,又刚和她提过迎娶之事,贸然闯进她的文昌院,犯了她的忌讳,必然不是上策。 虽然经师傅提点后,自己念头一起,就心痒难耐,可终归是理智战胜了冲动,凌沧渊只是让人送了许多上好的滋补之物过去。 又留了话,差事办得漂亮,即便受些伤,也不损她孤峰煞的威名。 伤若太重,必定不要隐瞒自苦,自己这个阁主,无论何时都是她最大的倚仗。 跪在地上安静听着的灵境仙子,竟觉得人面兽心比大奸大恶更加令人恶心。 虽然曾经也对灵境动过心,可惜现如今,是绝不想沾染她的。 便也叫她回去好好歇着。 灵境仙子心中大大松了口气,面上却不敢显露半分,恭敬却又妩媚的告退。 正摇曳着傲人的身姿,徜徉在回麒麟院的路上,凌顶心阴测测地追了上来,“莫如和我一道去文昌院走一遭?” 灵境仙子朝着他翻了个白眼,“没空。” “你既知晓凌孤峰受了伤,却一味装傻,不怕她日后找你麻烦?” 对于凌顶心的寻常操作,灵境仙子在心底里好好鄙夷了一番,才施施然开口,“不怕。” “为何?”凌顶心追问道,“在垭口时,你不是和她挺亲近的嘛!” 灵境仙子又朝着他翻了一个白眼,“你当时不也一味地跪舔凌孤峰!” 这话极不留情面,饶是凌顶心,也只是语塞地说了个“你”字。 灵境仙子得意地扭动着杨柳腰,朝着在半路迎她的小左说道:“乏得很,背我回去。” 小左欣喜上前,美人在背,走得飞快。 凌顶心巴巴望着,也只敢在她们走远后,鄙夷地‘呸’了声。 灵境仙子回到麒麟院,见小右已经将仍未苏醒的秋暝驷季和袁文轩关在了特制的铁笼子里。 虽然能坐,却站不直,头和双手倒是能伸出来,也最多只能喂自己喝水吃饭,再多的事,若强行去做,只是为难自己罢了,注定徒劳无功。 这是对新人的惯常操作,灵境仙子轻抬了下手,分别关在铁笼子里的秋暝驷季和袁文轩,就被兄弟俩拿冷水泼醒了。 秋暝驷季睁着猩红的眼睛,并未有过多的惊慌,困于这样的铁笼子里,也只是活动了两下,四周巡视一遍后,就直直盯着灵境仙子。 袁文轩就比他张扬多了,惊呼数声后,还不忘朝着灵境仙子惊慌地询问,“我们并不欠人钱财,也不认识你们,为何要绑我们?!” 小右照常说道:“得我们仙子看中,是你们的福气,若再聒噪,就要掌嘴了!” “我知道我长得气宇轩昂,一表人才,你们姑娘心仪于我,也不奇怪。”袁文轩试着挣扎了数下,明白绝无可能挣脱,“大家坐下,好好将话谈开不好吗?何必要用这等下作办法。” “也极伤感情,不是吗?” 小左接话,“我们仙子从不与人谈感情,只各凭本事说话。” “本事?”袁文轩说到一半,就意会了,脸上的表情真是万紫千红,分外精彩。 也因此让说出的‘本事’二字,音调高扬。 一直沉默冷静的秋暝驷季终于将目光从灵境仙子身上,游离到了他的身上。 “两个愣头青,就莫在这里,装势拿乔了。”灵境仙子满腹心事,凌顶心都知道了,可见阁主快要按捺不住。 凌孤峰一如既往的傲气,她却心急如焚,只想速战速决,“无论我让你们做什么,你们都得做,若是不肯。” “小左,听好了,直接将血放干,然后切碎了喂狗。” 她语调虽然轻柔,但所说的话却直接让秋暝驷季和袁文轩胆寒。 以目前的形势,她不但做得到,而且极为容易。 六 “我总要知道个来龙去脉,是否还有活命的机会,才能决定吧?”秋暝驷季赶在袁文轩失态之前,率先开口。 他孤傲的脾气居然让灵境仙子的脸上渐渐浮现莫名的雀跃。 带着几分笃定,饶有兴致看了他许久,看得小左小右双胞兄弟眼神里都有了恨意,才轻笑开口。 “来龙去脉我劝你暂时不要多问,能活命否,得看你自己的本事,和,运气。” 灵境仙子说完,染了豆寇的鲜红指尖,指了指袁文轩,小左立刻上前,两下就扯开了他的外衫,惊得袁文轩以为是打算要放干他的血。 直接嚎叫了起来,“你们还有没有王法?不怕,不怕诛九族吗?” “断了他的子孙根。”灵境仙子一开口,小右已经手执寒光毕现的匕首上前,直接朝着铁笼里伸来。 “等一下,你们要钱,我给,多少都给!要人,要比我更俊俏的,我也找得到,多少都行。”袁文轩音调失真,最后几乎吼破了嗓子。 秋暝驷季有七成觉得,眼前的妖媚女子是在使诈,可他没有办法避开旁人去点醒袁文轩,毕竟他现在已近失魂得癫狂。 盯着灵境仙子看了这么久,他笃定逦月楼台上艳舞的一定是她。 再一联想,若是还猜不出,被绑来的缘故,那也太过愚钝。 他甚至有了个大胆的想法,对于这份猜测直接让他将生死置之渡外,眼神带着惊喜望向已然失态的袁文轩。 自幼时起的默契让袁文轩立刻朝他眨了眨眼,嘴里虽然依旧不断讨饶和斥骂,但秋暝驷季已经从他的眼神中,明白他也意识到了。 他们两个身处何地。 所以在听到袁文轩不顾形象地讨饶,秋暝驷季默默闭上了眼睛,来个眼不见心不烦,日后也不会总回想起袁文轩今日毫无形象的作派。 灵镜仙子任凭袁文轩如何跳脚都没做出下一步指示,反而一直将目光停留在毫无反应,似乎已经放弃了抵抗,准备听天由命的秋暝驷季。 如果这份冷静里没有睿智,只是轻易的盲从,就算俊俏过人,体格无可指摘,也难以让凌孤峰动摇。 所以她决定给他些考验,“将那个吱哇乱叫的先放出来。” 小左虽不情愿,却还是收回了直抵袁文轩最要紧处的寒光匕首,回头看了眼小右,两个合力将禁锢袁文轩的铁笼打开。 一直闭目不闻笼外事的秋暝驷季在此刻睁开了眼,目光自然专注于兄弟俩开笼的动作。 他的举动令灵境仙子嘴角轻扬。 秋暝四季却浑身凉如冰窖,且不论人家的自信满满,现实也确实残酷。 虽然至今都没想明白,他和袁文轩坐在逦月楼大堂内,连茶杯都未碰。 后来到了时间,敷衍地去了二楼的相隔房间,还没来得及放倒那两个浓妆美娇娘,以便乘机打探,就莫名其妙一同到了这里。 现在非但头疼如裂,还全身乏力,如同被人下了软骨散,却并非软骨散,可见眼前的妩媚女人,是位功力深厚的蛇蝎。 他现在面对的现实是,如果对方不放他出铁笼,他根本无力挣脱。 袁文轩应该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整个过程都如同已被驯服的羔羊,就算铁笼打开,也只是坐在原处,可惜兮兮看着灵境仙子。 直到对方只罩了血色轻纱的白晰手臂,朝他伸出,鲜红寇甲宛若勾魂般指示,他才缓缓起身。 还不忘忐忑看向对他充满敌意的小左小右,直到两个人不约而同失落垂了头,才像个牵线木偶一般,一步一步,慢慢朝灵境仙子走去。 秋暝驷季再一次闭上了双眼,他相信日后袁文轩,必然不会希望今日的事重提。 灵境仙子放肆地打量着木然站在她面前的袁文轩,因为小左扯开外衫的动作粗鲁,连带内衫的带子也扯松了,露出的胸膛,结实却不健壮。 没想到长得像个白面书生,身材却并不柔弱,这份意外让她满意。 想着他这样张扬聒噪的脾性,必然不会投凌孤峰所好。 况且自古女儿爱俊男,尤其是那未涉情爱的,素来最喜以貌取人,亘古不变。 这等好物,就由自己享用了。 “我美吗?”灵境仙子轻扯了袁文轩敞开的衣襟,像个无害的小兽,睁着自带狐媚的大眼睛,轻声问他。 袁文轩果真实诚地看了她好一会,才态度真诚地回答,“美。” “只是美吗?”灵境仙子哀怨地望着他,明显觉得他的回答太过敷衍。 袁文轩似已上道,更似被她魅惑,“美得不可方物。” “你读过书?”灵境仙子接下来这句话,直接让一直紧闭双目的秋暝驷季僵直了身体,他在入逦月楼前,与伍儿换了布衫,袁文轩更甚,直接穿着半新不旧的粗麻短衫和布鞋。 袁文轩很快就解释了他脸上的尴尬,“幼时家中不曾败落前,也读过两年书。” 灵境仙子并不在意这些,刚才也是因他一句不可方物,随口问问。 指了指小左和小右,“我这里的人走马灯一般的换,唯有他们兄弟俩,跟了我三年了,你可知为何?” 袁文轩藏起心中的鄙夷,“他们听话。” 灵境仙子呵呵轻笑,笑声动听,但入了袁文轩和秋暝驷季耳中,却只有心惊。 “我最喜欢乖巧听话的了。”灵境仙子转头看了眼小左和小右,兄弟俩默契地出去,再回来时,抬着椭圆形的浴桶,比寻常的浴桶大些。 兄弟俩像做过千百遍一般,接替从外面提来热水倒入浴桶,直到水至七成,再回来时,手里各自捧了不同的托盘,恭敬站在浴桶旁侍候。 灵境仙子轻笑起身,望着袁文轩,“替我解开腰带。” 不远处的秋暝驷季直接咬紧了牙关,只要不是傻子,接下来会是一种什么场面,可想而知。 一直压在心底的怒火,很快被屈辱盖住,这些年始终在报仇血恨,和继承血脉中屈辱且痛苦地活着,他早快要忍受不住。 所以不等袁文轩表明态度,他已出声,“士可杀不可辱,你若再造次,我俩立刻咬舌自尽。” 七 灵境仙子淡然望着铁笼中,已快藏不住怒火的秋暝驷季,问了句,“是我考虑不周,忘了问你俩叫什么名字。” 旋即望向似乎秋暝驷季不阻止,已经准备动手帮她解开腰带的袁文轩,“你看起来比他年长,你说。” 袁文轩竟然毫不犹豫,“我叫玉子虎,他叫玉子龙。” 这份急智让秋暝驷季在狂怒中,都叹为观止,叫王虎王龙不好吗?亏他在情急之下,居然能想出两个这样怪异的名字。 灵境仙子果然深深相信,因为名字生僻,却脱口而出,可见是真的。 “龙精虎猛,好名字。”灵境仙子的赞叹,袁文轩在心里鄙夷,你这娘们不就好这口吗?我这叫投其所好。 “你为兄,他为弟?”灵境仙子觉得他俩长得并不相像,仔细看过,哪哪都没有一丝神似。 “我们是堂兄弟。”袁文轩瞎编的本事一流。 灵境仙子觉得也算是个意外的惊喜,眼前这位兄长,明显老道许多,更通人情世故。 先将他拿下,再让他去游说自己的弟弟,应该比自己动手用药,亦或赶鸭子上架,更稳妥。 自己不过草草一试,这位的反应就如此激烈,非但不情不愿,还不识情知趣。 就算凌孤峰迫于阁主的压力,答应了自己的办法。 两个人一样的傲气和不省事,这事如何能顺利办成? “那我就让你们兄弟暂且留些脸面,虎兄,随我去后面吧?”灵境仙子勾了勾手,袁文轩居然没有迟疑多久,就跟了上去。 走前扫了眼铁笼中紧闭双目的秋暝驷季,暗自松了口气。 自从意识到,阴差阳错入了凌湘阁,他就打定主意,做出些牺牲,以徐徐图之。 他希望秋暝驷季也能同样开窍,比起血恨家仇,自身的气节,只要不伤及无辜,关键时刻抛去些,也应当做得到才是。 小左小右确实十分听话地紧随其后,独留了秋暝驷季被困在铁笼中。 可整个下午,院落里都传出灵境仙子带着娇媚的轻笑,和他只想捅破耳膜的声音。 他理解袁文轩为何会痛快答应,因为虽不至像秋暝府满门被屠,袁文轩的祖父也死在凌湘阁手上。 他的报仇之心,一点也不比自己少。 屋内的光线渐渐暗下来,天已近黄昏,可他浑身的乏力还未减轻半分,试着运功化解,虽然并无阻碍,却后继乏力,徒辛劳矣。 不由得长叹一声,却引来一声轻笑。 灵境仙子自轻纱后现身,见秋暝驷季发现她独自一人,眼神中明显带着浓郁的担忧,“你兄长困乏得睡着了。” 对秋暝驷季眼神中的鄙夷和厌恶她并不在意,因为她早已习惯。 “你兄长聪明,一点就透,你应当也不傻。”所以她决定开门见山,“你给我句实话,是有气节地死去,还是如你兄长一般地苟活着?” 秋暝驷季沉默了,他并非了无牵挂,肩上的责任重如千钧,排在一切之前。 灵境仙子十分满意他没有逞口舌之能,安静等了他许久,“你运气比你兄长好,服侍的人不是我。” 秋暝驷季虽未睁眼,眼眸却微微颤动,看清他心绪的灵境仙子接着说道:“可她,” “比你还要难说服。” 秋暝驷季终于睁眼,眼中猩红未消,也掩藏住了他的杀意。 灵境仙子继续说道:“所以,你可以傲,但不能骄。你可以矜持,但不可冷淡。” “否则,她若看不上你,我也不愿受用你。” 带着威胁的语气,“就只能拿你喂狗了。” “看得出来,你们兄弟情深,你死了,你兄长必定也不会独活。” “也只能,” “拿去喂狗了。” 灵境仙子说到最后,竟有一丝惋惜,“我挺中意他的。” “你将我变成废人,与死何异?”秋暝驷季冷淡回答。 灵境仙子摇头轻叹,“是小左小右药放得多了些,三五日也就散了。” “毕竟,软弱无力的,也不配被她看上眼。” 秋暝驷季又闭上了眼,既然还要三五日,他安静等着就好。 灵境仙子却比他心急许多,“她不像我,下手可没有轻重,劝你最好惜命。” “士可杀,不可辱。”秋暝驷季直接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你辱个屁!”灵境仙子已快受不住他的矫情,“若你不是清白之身,连我这关你也过不了。” “何况是她。”灵境仙子凑近了铁笼,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轻声说道:“你该偷笑才是,做了她第一个男人。” 纵使秋暝驷季再冷傲,脸上也因此有了变化。 凌湘阁,到底是个怎样邪恶的存在,就没一个正常的。 “所以,为了你自己的命,也为了你兄长的命,好好完成这差事。” 灵境仙子只觉心累无比,更加不明白,一向果断冷情的凌孤峰,为何在这件事如此执拗。 像自己洒脱些不好么,省却多少烦恼。 “我懒得和你费神,明日让你兄长自己来办这差事。” 灵境仙子回头招呼了小右,“去文昌院看看,就说我因为你俩没本事,欠孤峰煞的,已准备妥当了,是我亲自送过去,还是她派人来取。” 直到屋内重归安静,秋暝驷季都处于震惊之中,直到前一刻,他都认为自己和袁文轩,只是落入了凌湘阁的人之手。 没想到这意外的惊喜如此巨大,竟然直接入了凌湘阁的老巢。 孤峰煞的名头何其响亮,没承想,在这一刻,他居然轻易就说服了自己,不要错过这个绝好机会。 见识过她出手后留下的尸首,和舅父桌案上详尽的卷宗,也尝试过无数次,在买来的猪肉身上造成同样的伤口。 可终究相差颇多,故而在他心里,早想与这个被传得邪乎的剑客一较高下。 万没料到,最后竟是这样匪夷所思的相见。 联想起被小左小右直呼仙子的妩媚女人,却始终无法将造下累累血案,江湖上剑术无出其右的孤峰煞与年轻女子联系起来。 最后闭眼间,孤峰煞纵然从黑巾蒙面的冷峻剑客变幻成了女人,却犹如黑面夜叉,直接将他从梦中惊醒,浑身冷汗。 八 再见到袁文轩时,他已换了身水绿色的锦缎,衣襟下摆绣着水粉色的莲动荷塘,同色的水粉色锦带束发,也真是难为了他。 要知道往常的袁文轩,最讨厌娘娘腔。 两个人相对无言了半晌,最终秋暝驷季说道:“还好吧?” 袁文轩极不自在地轻咳了声,“想通了吗?要是想通了,就表个态,我好去回禀,放你出来。” “你药效过了?”秋暝驷季就算知道附近有人,还是想问个明白。 “睡了一觉,感觉,挺舒服的。”袁文轩舒展着身体,秋暝驷季见他不敢显露拳法,只是弄得指关节‘咯吱’作响。 以此直白地告诉他,相比困于铁笼中整晚的秋暝驷季,自己已然恢复如常。 秋暝驷季问道:“他们要你如何劝我?” 袁文轩凑近了些,以便他看清楚自己的眼神,“识时务者为俊杰,偶尔地服软,也并非全是坏事。” 眼神却满含欣喜,秋暝驷季怎能不明白,袁文轩也已知晓他们身在何处,这是在提醒他别因小失大,生生错过这么好的机会。 “我再想想。” 秋暝驷季态度的游离,令袁文轩十分吃惊,因为他对第一次的游说,没报太大希望。 直接将秋暝驷季态度的突然转变,理解为他看明白了自己的眼神。 “别想了,你一松口,他们就会放你出来。”袁文轩又凑近了些,“又累又饿又困,谈何其他?!” 秋暝驷季却轻轻摇了头,他在等药效过去,否则现在,就算能活动自如,也是待宰的羔羊。 所以,他又独自在铁笼中熬了一天,直到第二日清晨,他才觉得浑身无力已并非药效所至,而是身体的困乏。 暗自将气息运行了一周,笃定之后,才闹了些动静出来。 小左很快现身,冷眼看他,秋暝驷季拧紧眉头,“放我出去,我要更衣。” 小左嗤笑,“我还当你真经得住熬,没想到,也不过三日而已。” 秋螟驷季一反往常的冷傲,开始回怼,“我是活人,并非痴傻的牵线木偶。” 小左怎能听不出他话中的讥诮,面色一冷,“等着,仙子尚未起身呢。” 秋螟驷季却似赌气一般,“那就烦请去禀报你们仙子,我想通了。” 小左虽然嘴角鄙夷,却不敢迟疑,立刻入内禀报。 很快带着慵懒睡意的灵境仙子,轻偎在袁文轩的肩头,于轻纱后现身。 袁文轩脸上的尴尬,让她十分满意,若他真的厚颜无耻,可能她早就厌了。 轻薄了袁文轩的俊脸之后,似信非信地询问秋暝驷季,“你真想通了?” 见他虽然点头承认,脸上却和袁文轩如出一辙地尴尬,决定适可而止,不再扫他颜面,示意小左小右将他放出来。 “今日索性将话和你们说开了,本仙子是个极好说话的人。麒麟院内,你们行动自如,但若私自出去,生死就与我无关了。” 袁文轩见秋暝驷季终于得了自由,“仙子,莫如我陪他去沐浴更衣,填饱肚子,再来听仙子训话?” 灵境仙子答应得十分爽快,还没等秋暝驷季窃喜,就明白为何袁文轩一路上,除了问他身体状况如何,一句要紧的都不肯说。 因为整个麒麟院,两进院子,全是敞开式的,如今正值夏季,所有的隔板全都收拢在一处,层层叠叠的轻纱飞扬,既不能遮挡视线,更不隔音。 无论走到何处,总能看到小左或是小右,或是与他们年纪相仿的俊俏少年郎闲坐阶前,或描眉,或傅粉。 一个个俱是红润的唇,粉嫩的面庞,直接让秋暝驷季三观尽碎。 见他们盯着自己的眼神满含妒色,袁文轩强行消散着自己的不自在,扭头和秋暝驷季搭话,“知道我们身处何方了吧?” 秋暝驷季答道:“昨日,仙子,提及了文昌院,和孤峰,记不大清了。” 袁文轩与他眼神交汇,顷刻间达成共识,无论如何都要在这里待下去。 秋暝驷季入内沐浴,“管他呢,反正人总有一死,不如快活一日,赚上一日。”袁文轩陪坐在屏风外,“仙子,人挺好的。” 隔着屏风,秋暝驷季分不太清袁文轩这话是真情还是假意,最后全当他在演戏。 有了袁文轩的铺垫,秋暝驷季十分满意为自己准备的素净天青色,看来仙子所言不虚,自己当真是为那个孤峰煞准备的。 等他神情气爽地填饱肚子,小左又适时出现,盯着他看了许久,眼中的嫉妒快烧成熊熊烈焰。 “我们仙子有请,快走吧。” 再与袁文轩一路行来,众人的焦点又从初时的袁文轩身上,转移到了秋暝驷季身上。 他本就长得出众,这身天青色的修身男装,在满院之中,既是另类,更像鹤立鸡群,尤为引睛。 灵境仙子也欣赏了许久,最后满意地点头,“我的眼光向来不错,这颜色确实衬你。” 又和秋暝驷季确认道:“我昨日的话,你可想清楚了?” 等他点头后,“千万别忘了,我会说到做到,从不迟疑。”说完,轻轻靠在袁文轩肩头,看向他的眼神充满警示。 秋暝驷季决定给她吃个定心丸,“我尽力而为。” “子虎,告诉他该如何答话。” 袁文轩十分老实且诚恳地说道:“以后回话,当自称子龙。” 秋暝驷季在心里好一番天人交战,“是,仙子,子龙明白。” “好,出发。”灵境仙子推了把袁文轩,他立刻懂事地怀抱着她起身,得她一阵轻笑,“我就喜欢你的这把子力气。” 院子中央放着一个软轿,袁文轩体贴地将灵境仙子抱上软轿,小左和小右,一前一后,利落且熟练地抬起。 袁文轩捧着托盘,示意秋暝驷季捧起另一个。 因为无法深入交谈,他至今尚不明白,秋暝驷季脸上的尴尬,其实与是否手捧托盘,随侍在软轿两侧并无太大关系。 出了麒麟院,俱是绿树掩映,偶有与麒麟院相似的院落,秋暝驷季暗中留意,很快看出,这些院落和绿树,都是按五行八卦排列。 若不是沿着大路行走,误入其中,形同入了迷宫,内里必定还有机关。 很快大道的尽头,有一处院落前的匾额上写着三个大字:文昌院。 九 秋暝驷季尤如即将进入龙潭虎穴,脚步难免迟滞,却没逃过灵境仙子的眼睛,“知道怕就好。” “那些不晓怕的,都已经被喂狗了。” 相比于热闹且浮夸得异类的麒麟院,整个文昌院安静得吓人,仿佛除了守门的瘸脚老妪,再无旁人。 目之所及的厢房,俱是门窗紧闭,院中没有树木,更无花草,只有青石板铺成的路,余下就是泥地。 灵境仙子在院前下了软轿,叮嘱小左小右,“你们弄丢了孤峰煞的东西,就不要进去送死了。” 示意袁文轩和秋暝驷季跟上,朝着守门的瘸腿老妪说道:“今日诚意来谢罪,不知孤峰煞可允了?” 瘸腿老妪沙哑着嗓子答道:“院主说,入内放下即可。” 灵境仙子轻笑道:“好,那我就将一片诚意,俱放入院内。” 再回转时,身边只有袁文轩,轻声对瘸腿老妪说道:“你们院主留下了一个,切忌莫要声张。” 刚出了文昌院门,就跳到袁文轩身上,示意他上软轿。 一直处于震惊中的袁文轩,差点没接住。 秋暝驷季竟然被眼前这位仙子当成礼物送给了凌湘阁头煞——孤峰煞。 完全出乎他的预料,原本他还以为能和秋暝驷季一同在麒麟院中,相互照应,徐徐图之。 孤峰煞可不是美娇娘,而是令世人闻风丧胆的冷面杀人魔。 刚才两个人短暂的目光交流中,秋暝驷季却似乎早有预料,反而用眼神安抚他,各自安好。 他不禁为秋暝驷季即将面对的局面担忧,他明白自己将要面对的是什么状况吗? 心情复杂地抱着灵境仙子坐在软轿上,就算软香温玉在怀,也没有迤逦的兴致。 “担忧他?”灵境仙子见他心不在焉,强行掰过他几欲回避的脸,“记住,你若好好听话,我就替你保住他。” “他性子执拗,恐不会答应。”袁文轩决心尽力救秋暝驷季于水火,“毕竟,男女有别。” 灵境仙子只是嗤笑了声,“他不吃亏。”便不愿多谈。 文昌院中,秋暝驷季在雅室中安静站了良久,都没人前来打扰。 仿佛他与桌面上的礼物一样,全都被人遗忘了。 这间雅室,简洁得能用家徒四壁形容,一桌四椅,一个空荡荡的软榻,只铺了席草,连个靠枕都没有。 最后决定不墨守成规,轻轻推门而出,外面的院子和前院一样,除了青石板路,就是泥地。 此时一阵风卷过,带些微尘,过后重新覆上泥地。 他静静看着,此时若有人走过,必然会留下脚印。 要是雨天,踏过泥地,所经之处,难免会留下泥痕。 睹物观人,就算尚未谋面,亦可猜得出,这位孤峰煞,性情如何。 避开泥地,沿着廊下,缓慢前行。 文昌院的规模与麒麟院相同,都是二进的院落,布局也相同。 只是麒麟院全都打通了,不似这里,门窗关得严丝合缝,反而显得宽敞许多。 为了谨慎起见,他并未推开任何一扇门窗,反正来日方长,不急于一时。 瘸腿老妪从前院走来,“你的住处我已收拾妥当,请随我来。” “院主说了,文昌院内,你自便即可。” 秋暝驷季决定确认一下,这自便是何意? 瘸腿老妪说道:“只要你不翻墙进入后院,都可自便。” 秋暝驷季,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看走了眼,这里并非二进院落,而是有三进。 可他方才明明转了个遍,根本没有看到通往后院的门。 此刻多嘴,明显不合时宜。 所以他老实跟着瘸腿老妪回了自己的房间,“晚饭时,我送给你。” 房间内,与先前的雅室别无二致,真要论出不同来,那就是软榻上有新铺的床褥,又新添了屏风,屏风后是洗漱之处。 晚饭时,刻意想去和瘸腿老妪套近乎,可惜人家根本不领情,“文昌院内,除了你,没有外人,老婆子姓胡,住前院。” 秋螟驷季趁夜将二进院子所有的厢房探寻一遍,发现大多数是空屋,连个桌椅板凳都没有。 剩下的,和他所住的一样,简洁至极。 就算借着月色,也能看出这些空置的屋子,蛛网遍布。 后半夜颓然独坐,一无所获,还被困在这里,算是怎么回事? 凌晨惊醒,起身察看,巡声而去,分辨出是舞剑破风的声音。 猜出是何人所为,就静谧贴墙而立,想凭着剑锋的舞动声,判断出对方的招术。 越听越心惊,最后自叹弗如。 早饭时,胡婆子盯着沉默不语的秋暝驷季,“院主说,过门是客,除了日常换洗,贵客还需什么消遣之物?” 秋暝驷季抬头望她,大为意外,自己做了无数预判,唯独没想到这种,胡婆子却以为他没听明白,“琴棋书画,走马斗狗这类的。” 秋暝驷季拧紧了眉头,这还是将自己当成了豢养的宠物,排斥地摇头。 “那这日子可不好过。”胡婆子说道,“我老婆子尚能打扫庭院,做饭洗衣渡日。” 突然换了语气,“麒麟院的喜好,可不好带来这里。” 纵使秋暝驷季不明白她话中之意,仍能听出鄙夷。 “我喜好舞剑,可否?”骨子里自带的傲气,让他受不了这种轻视。 胡婆子果然没有立即答话,“我去问过院主。” 整个上午,秋暝驷季没有出房,而是躲在房中,好好练了半日拳法。 午饭时,胡婆子竟然真的带了把剑来,“院主说,因你说得含糊,若这剑不称手,烦请说得清楚明白些。” 秋暝驷季不可置信地抽出,剑虽普通,却锋芒毕现,并非玩物。 适可而止的道理他懂,“不过打发时间,尚可。” 第二日凌晨,他算着时间早早候在院墙边,果然不多时,里面又传出了剑舞生风的声音。 听着隔壁剑锋凌利的破空之声,他试着持剑效仿,却始终摸不着脉络。 失意之下,寻了间空屋,好好将自己所学剑法练了一通,才觉得气息稍顺。 早饭时,胡婆子来收拾他的衣物,“贵客如此喜欢折腾,莫如自己收拾间屋子,这天青色的绸衫脏了,可不好洗。” 秋暝驷季果真花了一个上午,将那间空屋收拾干净,神清气爽地站在廊下,就看见胡婆子匆忙走来,直接越过他,去了后院。 秋暝驷季悄悄跟上,发现她推开最里面的一间屋子,走了进去。 还没等他走近,胡婆子已经从里面出来,要不是他闪得快,差点露馅。 十 等他强装镇定,出现在廊下,胡婆子已经在他房前等候,“烦请贵客回避一下,院主不喜见外人。” 秋暝驷季愕然,但胡婆子催促不断,他刚跨入屋内,她就在外面合上了房门。 他怎会死心,顺着窗户的缝隙,总算看到了一道没有任何装饰的墨色斗篷,沿着青石板路,穿过他所居的二进院。 从身影看,确实不算高大,有些瘦削,右手持剑,步伐飞快。 斗篷虽然轻扬,却未曾带起泥地上的尘土。 秋暝驷季不由得紧闭双目,自己这两日的所为,她不可能不知,却置若罔闻。 这种带着藐视一切的强大自信,虽让他心堵得厉害,却也只得服气。 冷静下来后,趁着胡婆子守在前院,悄悄闪进她方才进入的屋子。 这间屋子他来的第一个夜里就曾观察过,是他所住的一般无二,简洁至极的桌椅,只铺了草席的软榻,别无他物。 既然这里不能住人,那就另有机关。 将屋内所有物件和墙壁都摸了个遍,总算在一面墙壁上发现个并不显眼的凸起,往下一按,再推木板墙,里面果然是别有洞天。 这里与他所居的二进院并无差别,院中只有青石板路和泥土地,只是所有屋子门窗洞开,屋内摆设一览无余。 她应该住在居中一间,却也有够素净,连妆台都没有。 只一床,一桌,一椅,一个柜子,屏风和他屋内相差无几。 隔壁一间,墙壁上悬着十数把剑,长短规格不同。 余下的,俱是空屋。 秋暝驷季斗胆跨入居中那间,一番搜索后,大失所望,桌内抽屉中只有空白的信笺,柜子里也只是清一色的墨色衣衫,再无他物。 没有任何关于凌湘阁的痕迹,眼见时间并不多,他不敢再细致的翻找,将一切恢复原状,悄悄退了回去。 正在廊下踱步,胡婆子匆匆而来,“忘了问你姓名。” 秋暝驷季便照着袁文轩瞎编的,说自己叫玉子龙。 “若有人问起,你便说已陪伴我们院主多日。”胡婆子见他一脸懵神,“旁的无需多做解释。” 秋暝驷季后知后觉她话中之意,不由低垂了眼眸。 话音刚落,院门被人叩响,胡婆子打开院门,秋暝驷季站的位置恰巧能看到,墨色斗篷中,只露出一双眼,看向不远处的他,那眼神平静无波。 反而是其身后的瘦长男子,盯着他的眼神充满探究和深深的敌意。 想着要在这院中顺利待下,以图后效,秋暝驷季决定坦然回望,唇角露出浅浅的笑意,将志得意满演了个透彻。 瘦长男子并未入院,而是在院门外用沙哑的嗓子对墨色斗篷的孤峰煞说道:“我会如实回禀阁主。” 似极不甘心一般,“确实赏心悦目,怪不得连你也把持不住。只是这种绣花枕头,有什么乐处,哪像我们这种,” 不等他将余下的猥琐亵渎之语出口,孤峰煞一个回头,就让他全部咽了回去。 只恨恨说道:“阁主若有后示,我再来寻你。” “我的伤需要静养。”孤峰煞轻轻挥手,胡婆子立刻关上了院门。 秋暝驷季眼见瘦长男子的脸色变得狰狞,最后消失于院门外。 孤峰煞经过秋暝驷季身边时,停驻了脚步,三言两语便指出了秋暝驷季剑法中的瑕疵。 接下来,更在他的惊鄂中,说出了改善之法。 这种点拨之语,舅父府中负责教习的师傅也曾说过,只不过比她说得笼统。 秋暝驷季压下心绪,静静看她的身影于最后一间屋子前消失,回屋就拿起剑,在上午收拾出的空屋中习练起来。 高手的点拨确实不同,秋暝驷季越练越兴奋,也无人来催促,直到他酣畅淋漓地回到自己的房间,看见屋子上摆放的午饭早已凉透。 之后几日,俱是如此,他凌晨去听墙角,每次都有新的领悟。 胡婆子凡事一如既往,准时来收拾屋子,准时送来饭菜,他吃与否,也不过问。 一日,他正在空屋里练剑,前院传来麒麟院仙子独特的轻笑声,想到袁文轩,立刻推门而出。 灵境仙子轻笑出声,“看来,你的日子过得不错!” 袁文轩的眼神先是盯着他手里的剑,而后朝他眨了眨眼。 灵境仙子轻推了他一把,“朝思暮想了这么久,还不快去叙叙旧!”说完,自己表情凝重地朝着后院走去。 袁文轩刚走近,秋暝驷季就将他扯入了自己练剑的空屋子,“我在这里毫无进展,你呢?” “我陪伴的是十煞排行第六的反光煞灵境仙子,这片的院子分居十个方位,每煞俱有一院。” “有个瘦长男子是排行第九的顶心煞,与仙子关系不好。” 秋暝驷季说道:“我也见过,孤峰煞似乎也不待见他,凭他的语气,似乎对凌湘阁主颇为忠心。” “可惜我始终无法讨得单独出麒麟院的差事。”袁文轩满脸愁绪,“我们消失数日,家中不知该如何担忧?” 秋暝驷季说道:“我们醒来不过次日正午,他们最快清晨出京,可见这里离京并不远。” 袁文轩思索片刻,“这里身处山林之中,京郊只有京西适合藏匿。” “你觉得我们有机会逃出去吗?”秋暝驷季问道。 袁文轩摇头,“暂时不可能,每次陪着仙子外出,总觉得处处机关。贸然行事,岂不枉费了你我的辛苦。” 秋暝驷季举起手中的剑,“我并不辛苦,反而获益良多。” 袁文轩羡慕地看着他,“怪不得仙子总说你运气好。” “我直接说我喜欢舞剑,便如愿了。”秋暝驷季单纯地说道,“你何不也如此,说不定也能如愿。” 两个人又交流了一番,袁文轩似想起一事,从怀中掏出一个画着小人的册子,“大男人,没什么好忌讳的。” 秋暝驷季只扫了眼封面,就明白这是何物,俊脸刹时通红。 “仙子交待时十分慎重,你见机行事吧。”袁文轩话刚说完,灵境仙子的轻笑声就从院外传了出来,“可叙好旧了?” 十一 袁文轩轻叹一声,“各自保重,暗号如前,反正两院相隔不远。” 秋暝驷季点头,“你也尽快弄件称手的兵刃,但凡有事,我们一同杀出去。” 出房间后,袁文轩没有过多迟疑,乖巧地回到了灵境仙子身边,望向秋暝驷季手中长剑的眼神,充满羡艳。 灵境仙子转头打量了会,问道:“可和他说清楚了?” 袁文轩目光再次和秋螟驷季交汇,灵境仙子说得露骨,自己给得隐晦。 但这种事,向来无师自通,又不是扭捏的小姑娘,只要找准心态,万事可为。 怕就怕秋暝驷季一如既往地认死理,吃眼前亏。 袁文轩决定,无论如何要尽快弄件趁手的兵刃,以备不时之需。 灵境仙子并未追问,而是突兀说道:“长老即将回阁,他能定所有人生死,你好自为之。”原本凝重的眼神扫向秋暝驷季手中的剑,莞尔一笑,“功夫还是内外兼修的好。” 等她领着袁文轩迤逦出了院门,秋暝驷季下意识回头望向孤峰煞所在的后院,里面依旧寂静无声,一如既往。 晚间他刚刚躺下,就听到了熟悉的剑锋破空之声。静谧的夜,连风都是凝滞的,他不必靠近也能听出剑锋中蕴含的焦灼。 凌湘阁十煞,他已见识过三位,今日又听说了以前只闻其名的长老,还能定所有人生死,那岂不是比阁主更具权威。 舅父的卷宗里,记录着凌湘阁的由来。 凌湘阁本是前朝暗卫,前朝覆灭后,少主凌沧渊带着余众隐匿江湖,因乱战刚息,流离孤苦者众,就收留拐卖骨骼清奇,适宜练武的幼童,入炼狱。 凡出炼狱者,早已硬了心肠,必有绝技傍身。凌沧渊择优组成十煞,拿钱替人消灾办事,在江湖上渐成气候。 孤峰煞一柄穿肠剑,从最初的一剑洞穿,到现在只在额尖留道血痕,却从未有过目击。 反光煞自称灵境仙子,总喜欢在卧房动手。得手后,必会在镜面上留下血字:镜中日月长,何不独归去。 最新的留字改成了:镜鬼索命,奈何望乡。 因死者都曾涉足逦月楼,舅父却查无实证,所以袁文轩才会和自己约定去那里一探究竟。 死于顶心煞手中的,创口都是枪伤,可见其是使枪的,那日隔得远,但其身上斜背了包袱,后背似有枪尖隐现。 至于其他的七煞,天斩煞使大刀,穿心煞用弩,割脚煞的柳叶飞刀,孤阳煞亦用刀,开口煞用鬼针,镰刀煞用镰刀,独阴煞亦是用刀。 天斩煞手持偃月刀,戴红脸关公像,不过,这两年似消声匿迹,再未出手。 穿心煞和镰刀煞一般同时现身,穿心煞是个年轻男子,镰刀煞是前朝暗卫旧人,有些年纪,互称师徒。 孤阳煞则和独阴煞是一男一女,亦是夫妻。 割脚煞是个侏儒,前朝暗卫旧人,这两年也未再出过手。 原先的开口煞,五年前被官府擒获,可惜他死得太快,口风又紧,只留下了这些记录并不太详细的宗卷。 现在的开口煞虽然依旧用鬼针,却从未单独出手过,其人就如以前的孤峰煞,尚没有定论。 等他终于有了困意,窗外的天已蒙蒙亮,翻身坐起,洗了把冷水脸,准备再去听墙角。 推门而出后,侧耳聆听,后院并无动静,这才忆起昨晚她已苦练过,今早想必不会再练。 正打算去空房间,就听到了后院传来熟悉的剑鸣声。 听出剑鸣声与往日不同,秋暝驷季站在墙角,仔细辨别,发现剑招其实一样,只是用剑之人心神不宁,才会显得略有不同。 不过,正因为她心绪的纷乱,剑招有些迟滞且带着杂乱,让他捡了个便宜,未敢使力地学着虚招,领悟胜过往常。 秋暝府合家上下,皆死于天斩煞、割脚煞、镰刀煞、死去的开口煞之手,这份血海深仇,压在他心底将近八年。 隔壁的孤峰煞亦是仇人,如若有机会,他定不会留手。 她的自信和狂妄,必会在日后敲响丧钟。 如果让她死于自己的剑法之下,岂不正应了以其人之道还至其人之身,恶有恶报。 心随意动,原本只是使出虚招的他,怀着满腔恨意,在剑气破空而出后,才意识到隔壁定然能听到。 正欲收势离开,隔壁的声音突兀传来,一连指出他数处不足。 像个强迫症患者,眼里容不得一丝沙子。 秋暝驷季强迫自己凝神静气,态度和缓地问出几处疑惑。 没想到,孤峰煞竟毫不迟疑地为他解惑。 秋暝驷季按照她所说,一连数个剑招,她只凭聆听,又准确说出了他的短处。 秋暝驷季没再客气,一招一招分解,最后得她一句,“你悟性不错,确实适合练剑。” 秋暝驷季再想问几句,墙那边已经没有回应。 他不死心地又问了一遍,意识到对方已离开,或许是没打算再理他,才意犹未尽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胡婆子送来的早餐已经凉透,但饥肠辘辘的他顾不上许多,填饱肚子为先。 听了半宿的剑,又思索了半宿,更练了半个上午的剑,躺在床上很快睡死过去。 睁眼就跳了起来,懊悔自己身处险境,竟如此大意。 胡婆子送来的午饭,就在桌上摆着,却未曾惊醒过自己,直接让他后背发凉。 屏风后,换洗的衣物也已放好,更让他心惊。 胡婆子却似无事人一样,来送晚饭时说道:“我们院主有请。” 任由秋暝驷季僵立在那,“你早已进去打探过,熟门熟路,我就不送了。” 自己来文昌院的缘由,灵境仙子早已明示。 顶心煞的敌意,涉及阁主,或许正是孤峰煞要灵境仙子送自己来的原因。 纵使理智让他明白,怎样做最为有利。 可他终究迈不过那道坎。 所以他又在房中枯坐了整夜。 其间胡婆子再未来过。 正在他庆幸自己再次躲过时,房门被轻轻推开,孤峰煞穿着墨色斗篷走了进来。 十二 她默不作声,甚至都没有多看坐在软榻上,目瞪口呆的秋暝驷季一眼,拔去烛台的残烛,重新点燃一支。 从怀中摸出半个巴掌大的锦盒,打开自己吃了一粒,将剩下的一粒递到秋暝驷季面前。 他鬼使神差,说了句,“我不必吃。” 孤峰煞却恍若未闻,执拗地拿起那粒药丸,递到了他的嘴边,“我时间不多,需要尽快了断。” 秋螟驷季猛地站起,“麒麟院中人多的是,为何偏偏是我?” “你喜欢灵境?”孤峰煞比他矮半个头,身披斗篷,黑巾遮面,扬起的眼眸难得有了波动。 “我做不到。”秋螟驷季觉得从未如此无语过,侧身避过,走至窗前。 “在麒麟院,可逃不过。”孤峰煞一语道破。 宁死不屈的话,他当着灵境仙子的面说过,但不知为何,此时此刻,独自面对剑无虚发的孤峰煞,他有些迟疑。 她也许真会动手,大仇未报,他不能出师未捷身先死。 “你帮我这次,我还你一次。”孤峰煞语气平淡,却份量十足,源于她的强大自信,让他深信她会言而有信。 “为何是我?”这是个奇傻无比的问题,可他还是问了。 “我不想日后恶心。”孤峰煞回答得直白且真诚。 恢复了些理智的秋暝驷季,转过身,探究地看着她,却仍旧只看到她平静无波的双眸,“我怎知你事后会不会杀我?” “不会。”孤峰煞回答得异常简单,言语间却有几分的不耐烦。 “那旁人呢?”秋暝驷季就像个讨价还价的商贾,只想求个万全。 “只要你不出文昌院,就不会。”孤峰煞似已忍耐到极限,合衣躺下,“我最不喜欢啰嗦的人。” “我要你保证,文昌院外,你也要护我周全。”秋暝驷季咬紧牙关,继续讨价还价。 “再啰嗦,我就送你回麒麟院。”孤峰煞说完,似不想再多说半个字,直接闭上了双眼。 秋暝驷季又说了句,“这里毫无遮拦,极易被人闯入,不如去你那里?” 孤峰煞却安静躺在床上,未再回应。 等他缓缓走近,只觉得无语至极。 孤峰煞非但合衣而卧,鞋也未脱,穿肠剑还在手中,仿佛下一刻就能利剑出鞘,取人性命。 “你可想好了?”秋暝驷季决定再次确认,免得她稍后不适,翻脸不认人。 见她依旧不理,心随意动,想趁此机会见一见她的真容。 孤峰煞果然瞬间让穿肠剑剑锋露出,抵在了他的颈下,秋螟驷季早已想好说辞,“不见一见你的真容,我岂敢相信你的承诺?” “你不怕死?”孤峰煞问道。 “我就知道,你过后必会杀我。”秋暝驷季笃定说道,“没想到,我一试便知。” “你于剑道的悟性不错,我可在文昌院护你一时,日后你能否在凌湘阁混出名堂,全在你自己的能耐。” 秋暝驷季承认自己已然心动,还有什么比深入敌后再好的良策,可,“我凭什么信你?” “你既入了凌湘阁,就休想全身而退,要想长久地活着,只能想法站稳脚跟。” 孤峰煞额间已然有汗,“我可以答应护你周全,但谁又知道,我能活到几时?” “那就让我看看你的真容。”秋暝驷季明晃晃地要胁,孤峰煞却不再坚持,伸手一把扯下。 没了黑巾的遮挡,原本平静无波的眼眸也开始变得生动。 五官精致,肤色白壁无暇,樱唇粉嫩,确实是个美人,还是个年岁恰好的美人。 秋暝驷季失笑,“你遮得这样严实,我还以为是因为奇丑无比,无以见人呢。” 依稀有隐约地哨声从院外传来,孤峰煞明显开始紧张,“你做不做?!” 秋暝驷季自然也听到了,也在这一刻拿定了主意,没有什么比报仇血恨更加重要。 “做。” “吃药。” “不必。” 院门被叩响后,胡婆子忐忑地打开院门,望着自院门外鱼贯而入的一行人,根本不敢抬眼。 长老羌琊铁青着脸,一言不发,直奔后院。 在其身后的人,顶心煞一脸得意,灵境仙子满脸惊惧,连头都不敢抬,另一个藏青色衣衫的年轻人表情耐人寻味。 大家各怀心思刚刚穿过前院,就被二进院中一间门窗紧闭的房间吸引了目光。 灵境仙子头垂得更深,无人可知的眼中,含着笑意。 顶心煞似笑非笑,瞧着热闹,顺便打探长老羌琊的神态。 藏青色年轻人掩饰不住面上的失落之色,双手握得铁紧。 长老手负于身后,握拳良久,突然出手,灵境仙子直接飞了出去,撞破其中一间空屋的房门,跌落于地。 她虽然挣扎着起身,却并未求饶。 这样大的动静,都未能打断屋中的迤逦。 “想必亦是你做下的好事!”长老羌琊盯着灵境仙子,一步步靠近,眼中的怒火似想将她烧灼成灰。 灵境仙子虽然依旧惊惧,伤重得无法起身,却如实答道:“孤峰煞说我送的人不开窍,我便给了。” “阁主可曾明示?!”长老羌琊的质问,灵境仙子连连摇头,“长老,灵境不知。” 长老羌琊又回头看向顶心煞,冷酷的眼神害得他直接一个激灵,立即撇清,“阁主说,事未成之前,千万不要声张。” 长老羌琊紧闭了双眼,突然一声厉喝,“还不去送解药!” 灵境仙子从怀中摸出一个锦盒,顶心煞正想上前,却被藏青色男子抢了先,一把夺过。 袖间弓弩一闪,直接将锦盒从窗格间射入,并高声说道:“长老有请。” 片刻之后,孤峰煞独自走了出来。 虽然依旧黑巾蒙面,身披斗篷,但头发早已披散,似水浸般,一缕缕垂落,既显狼狈,更显妩媚。 要不是手持穿肠剑,很难将其与往日冷静孤傲的孤峰煞联系起来。 “你可知,你做了什么?!”长老羌琊的语调已然失态,“阁主既已明言,你为何还敢?还敢违背?!” 见孤峰煞只安静站着,眼神无波,一如既往,不答一言。 转而盯着灵境仙子,“唯你最该死!” 正欲动手,孤峰煞突然开口,“因为我中意的是她!” 十三 面对众人愕然的目光,孤峰煞平静如常,不再解释。 “这就是你费尽心机,坏我好事的原因?”长老步步逼近,让周围气氛变得凝滞,谁也不知道,下一刻,暴怒的长老会不会出手。 最终,长老停下脚步,“你抬头好好看看,会否心虚?” 孤峰煞并未抬头,“未有长老在炼狱的援手,孤峰活不到今日。故而孤峰立誓,此生唯凌湘阁是从,至死不悔。” “可你却因为一点龌龊的小心思,全无了大局之观,更将往日誓言抛诸脑后。”长老说完,孤峰陡然跪下,双手托举穿肠剑,“长老,此剑乃长老所赠,孤峰性命尽交于长老。” 长老却有些潦草地转了身,“你向来不惧死,你的死没多少份量!” 孤峰煞不再作声,只是依旧举着穿肠剑,跪在原地。 “我最看重的,是你的悟性。坏我事的,依旧是你的悟性。”长老说完,举步离开,“你既心悦于她,就将她留下,麒麟院,另择新主。” 胡婆子合上院门,孤峰煞径直起身,望向嘴角淌血的灵境仙子,眼含担忧。 灵境仙子莞尔一笑,“你又救了我一命。” “这次因我而起。” 灵境仙子拦住想扶她起来的孤峰煞,“肋骨断了好几根。” 孤峰煞唤了声胡婆子,两个人用门板抬起灵境仙子入了后院。 静坐聆听的秋暝驷季,手握长剑,想即刻去麒麟院,援救袁文轩。 “灵境仙子说,要你稍安勿躁,免得亲自送你兄弟上路。”胡婆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秋暝驷季转身,“麒麟院里的人不会死,只会拨往他处。” 胡婆子慢慢经过他身边,“我去做午饭。”表情平淡,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过。 秋暝驷季不可置信地看她去了前院,回头再看后院,一如既往地悄无声息。 也让他冷静下来,现在的情势,确实不该乱了阵脚。 他强迫自己忘记现在不该再记起的,将方才所听到的话,仔仔细细回想了一遍。 长老能让所有人噤若寒蝉,唯独对孤峰煞有所保留,可见在凌湘阁,实力代表一切。 自己困于此处,如何报仇血恨? 既然孤峰煞有了承诺,就不能错过。 所以,他像往日那般,如常吃饭,如常练剑。 孤峰煞也似丝毫未受影响,每日凌晨依旧准时会在后院传来剑锋破空的声音。 几日后,灵境仙子于院中现身,望着苦练剑法的秋暝驷季,“你俩真是绝配,莫非这就是所谓的缘份?” 秋暝驷季意有所指地回望了她一眼,却得她张扬地轻笑,笑声牵动了肋骨的伤,缓了好久才能说话,“你该不会真以为,她喜欢我吧?” 秋暝驷季望着尤自笑得开怀的灵境仙子,并未接话,手中的剑亦未停。 “吃醋了?”灵境仙子带着笑意说完,“我可不枉做小人。” 秋暝驷季生怕她带出别的事来,收势问道:“我兄长,现在何处?” 灵境仙子或许是怀有歉意,并未隐瞒,“没了我的庇护,多半会被分去做苦役。” 秋暝驷季不免担忧,“那岂不是很难熬?” 灵境仙子心境使然,唏嘘道:“凌湘阁内,何处不难熬?” “你们如何一样?”秋暝驷季下意识说道。 灵境仙子说道:“我们都是经了炼狱的,你们有这本事,也能像我们一样。” 秋暝驷季脱口而出,“我们也能入炼狱!” 灵境仙子却有些语重心长,“你在这里,已是极好的去处。相信我,苦役比起炼狱,胜过千倍。” “何为炼狱?”秋暝驷季虽然猜到那绝不是个好去处,但要想深入了解凌湘阁,炼狱绝对不能错过。 灵境仙子居然愿意和他解释,“修炼的地狱。活下来的是人,死了的喂狗。” “每日睁开眼就是你死我亡。” “一道道关卡,全是用尸骨垒成。” “阴谋算计在里面根本没用,全凭实力说话。” 见秋暝驷季听得入神,有意吓他一吓。 “就像你好端端站在这里,说不定下一瞬,头顶、脚下,墙头,屋内,所有你想得到或是想不到的地方,就有人用各种方法杀了你,好换取当日的吃食。” “取得头颅的,赏肉。” “只得皮毛的,就只能喝汤了。” 秋暝驷季突然接道:“出来之后,无论如何出手杀人,都不会手软。” 灵境仙子盯了他良久,“你真想入炼狱?” “仙子可否让我与兄长,同入炼狱?”没料到他的想法,立刻换来灵境仙子的嗤笑。“你想兄弟相残?” 秋暝驷季笃定答道:“我相信他,他亦相信我。” 他的话引起灵境仙子浓郁的兴趣,“可惜我受了伤,又得罪了人。否则,定然让你如愿。” “还请仙子不吝赐教!”秋暝驷季拱手说道,“我兄弟二人定然不敢忘仙子今日援手之恩。” 灵境仙子却又张扬地笑了起来,因牵动伤口,又微蹙了眉,“你在孤峰煞面前,也是如此巧嘴滑舌的?” 秋暝驷季直接沉默了下来。 灵境仙子却似了然一切,“你的心思,我也能猜到大半。一为你的好兄弟,二为,”虽未说明,却回头望了望后院,“你不甘心被圈养在此,我亦能理解。” 秋暝驷季觉得无谓去解释这些,“诚如仙子所言,我们兄弟入炼狱是为求生,事先了解得越多,活命的机会自然越大。” “九死一生,你也决定进去?”灵境仙子问道,“你那位兄长,可不如你硬气!” 秋暝驷季生生为袁文轩不忿,“兄长只是比我老成,并非胆怯。” 灵境仙子却突然改变了主意,“我现在自身难保,帮不了你。你得,”说完指了指后院。 秋暝驷季自信说道:“院主承诺过,应我一事。” 灵境仙子愕然,而后嘴角牵动着笑意,“想不到,你本事挺大。” 见秋暝驷季极听不惯这些,收起笑意,“你们兄弟确实是我带入凌湘阁的,我就当个传话人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