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卿不见》 望·明月相伴 上元十五。 君玉看着窗外圆月,清冷月光照进来,就在床前三尺,他伸手,就碰到了,照在如玉的指节上,甚至有些透明了。他微一皱眉,又缩了手回来,重新放在被子里,以期获得一丝温暖,又自己把被子边窝进来,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 这被子是上好的绸面,又填以鸟羽,本该又轻又暖,可他因自小落的病根,常常手脚冰凉,小时候母亲在的时候,还会把自己搂在怀里睡,那时候一点也不觉得冷,可如今,母亲病逝,父亲再娶,他这个嫡长子竟被全家遗忘一般,无人关怀,只是药照煎,基本生活供应而已。他其实也不太想与他们打交道。今日上元,夜一更时还有人声,有烟火。他已经好久不出去了,全凭这一扇窗。 此时三更,不也阑珊了么?这个时候,他才觉得自己是在这世界上存在着。 今夜月色独好啊,月色与寒冷更相配些。那背后晴朗无云,蓝得清澄,干干净净。那天上可有仙? 他觉得此时安静得让人下沉,有种永恒不变的洪荒之感,那空无一物的夜色里,好像从来如此。 那月上有一块小小的痕迹,据说嫦娥居此呢。 他起身了,披起厚裘,把火炉干脆拨灭了,走到窗前,受不住冷气,忍不住咳了起来,却还是站在那里,只更把衣服给裹紧了。咳了一阵厉害的,方歇。 他整个人都沐在皎皎月色下,面色更显苍白,发却如墨,眸子如在一湖水中,冷而却有摄人魂魄的美。脆弱得像昙花一现就要凋零了。他倚在窗边,这里地势颇高,可看外面京城千家万户一同在月色下,也如白天见得分明,可丝毫没有人气,让人疑惑,这究竟是人间或者仙境?仿佛要通往万古洪荒。 时间停滞一般。 他这里早就是如此了,自母亲逝去,自己又常在病榻,终日只在药味与火气里。白天还偶尔听得到池塘另一边那一家子欢声笑语,也有奴仆要过来呈送饭食、汤药,但多不与他说话,他们私下里叫他冰块公子,也多不愿过来,说进了那屋子就如入冰窖了,闷得慌,冷。 白天好歹有些动静,到夜里,他这里除了炉火的微光与烟气,就毫无生气了。 甚至下人们传言那里晚上闹鬼,他那间屋子俨然成了宅院里废弃的角落,只生长阴森了。 不过他倒更喜欢晚上,而白天只会被打扰,虽然打扰的人是万万也不想来打扰的。反而白天似梦,他感觉不到自己在活着,只是一副躯壳罢了。只有此时,万籁俱寂的时候,他昏沉沉的睡眼才觉得格外清醒,格外清澈,病容也不显颓丧,而是透露纯洁。 那是与月光同生的朝露一般啊,转瞬即逝,等到月落西山,他又陷入无聊而似梦的现实沉睡中。 他独独害怕黑暗的夜晚,在阴云密布的时候,在朔月之时。他就会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吞噬自己。做噩梦,身体发冷。 这样的反应还是母亲刚刚去世那几年常常会有的。母亲永远离开了,而父亲又再娶了,他一个人,受病痛折磨,无人倾诉,无人安慰,寒夜漫漫,仿佛在凝滞的空气中,感受着孤独带来的水一般的窒息感。那时候,噩梦醒来,只见床前明月,入室三尺,他才会稍感安慰。 从此,他就与明月为伴了。 朔·月上广寒 月上广寒,可住的不是嫦娥,那是凡人编的故事。她在这里已经不知几万年了。仙谱有名为月仙,可她心里藏着一个名字,唤作阿月。 阿月,阿月。她有时这样一遍遍叫着自己,就泪流不止了。 不知几千几万年了,她还是这么心痛如绞。而这几千几万年的月色就更显清寒了。她本无心的,仙怎可有心,可那个人给了她一颗心,又让她品尝这绵密不断的心痛,怎可如此狠心呢?这千万年,若世间无你,怎可得过! “阿月,我要走了,你不要伤心。” “阿月,有望月陪着你呢。” “阿月,我一点也不难过,你会长长久久地活下去的。” 笨蛋啊,她是神仙啊,她当然可以长长久久。可是你呢? “所以,我才开心啊。”当然会舍不得了,可是他知道他总是要离开的,这是注定了的,从一开始,那一次月下相遇,那一次花开了,开了就注定着这一天的凋落。 阿月,请你忘记我。我只是凡尘一粟,而你是天上仙啊。我多么幸运,以朝菌知晦朔。我本以为我要草草过这一世,可我遇见了你,可我现在多么希望你没有遇见我,你还会是那个无忧无虑的仙子,不必为我这凡人之躯伤怀了。我多么想陪你天荒地老下去啊,可我这一世太短了。 “阿月,你要答应我,活下去!” 他没有说出那些不舍、遗憾的话,他知道,这样她才能坚强。 “母亲,母亲。”外面传来少女的声音,她赶紧擦干了眼泪。那是他与她的女儿,叫望月,是满月,也是望月怀人之意。她聊可慰藉的也就只有望月了,不然,无论如何她也不能熬过这漫长的时间,这独余她一人的寂寥。 望月有像她父亲的一面,特别是眼睛像,清澈如水,还常常生病,会受伤,不会仙术,学也学不会。望月还小的时候,不跳不闹,又那么虚弱,这时,她就总会想起他,就会流泪。望月很懂事地安慰母亲,而且心里常想,她要活泼一点,要健康一点,这样母亲才不会总是想起父亲又伤心了。 于是,就成了如今这个样子,大大咧咧,活泼得太过了,成天地到处闲逛,本来,神仙该各司其职,若无事是不常走动的,百年才在蟠桃会上相会一次。可她却到处拜访众仙,甚至偷偷下凡,不止一次玉帝让自己好好管教这凡间来的野丫头,也不止一次,众仙怀疑这到底是不是月仙的女儿,除了样貌相似,其余都不像。恐怕,是像那个凡人吧。 阿月真是有苦说不出,这孩子到底像谁呢?她父亲可绝不是她这个样子,他那么沉静的一个人。 望月已经好久没回过广寒宫了,不知道她这一次又闯了什么祸。一般,她是要闯了祸才忙躲到她这里来,像什么偷吃了蟠桃,偷喝了琼池的酒,打翻了太上老君的炼丹炉…… “母亲,母亲。”她在门外就已经叫了两声,到了屋内,更是开心地连声喊着母亲。与平日里闯祸后的表现不同。 “可是又闯祸了?”她故作严厉,望月便忙靠过来,讨好道:“哪有,是要告诉母亲一个好事。” “你有什么好事?”她还是不改神色,但望月知道母亲已经不生气了。 “我找到了。”她贴着母亲的耳朵悄悄说。 她也知道女儿说的是什么。她听到这句话,每次总是要心颤一下,可是每次都以失望告终。次数越多,就越平静了,可还是忍不住心生希望。每次,哪怕是一点点的希冀也要抓住,尽管最终还是换来更深的绝望。 “这次不一样,真的,我确认过了,特别像。”望月知道母亲的疑虑,于是拍着胸脯保证,这次绝对是。 “唉!”以前哪一次不像了,真的太像了,样貌、举止、说话方式、气质,都那么像,可惜不是啊,不是他。 听着女儿这么说,她又忍不住要期待起来,可是又告诉自己,不要抱太大希望。 不要去希望,就不会失望。 这么简单么? 望·月下独酌 今日是五月十六日,今年正是君玉弱冠之年,他想或许月光里才是他真正的故乡吧,他就是出生在二十年前的一个满月之夜啊,母亲说那月纯洁如玉,便为他取了这名字。 许久未见过父亲了,他知道父亲此来为何事。 “今晚去西园。”那儿有祠堂,有厅堂,在那儿将举行护国将军之子的弱冠成人礼,而届时也将是心照不宣的一场权力与婚姻的捆绑宴会。人都知英勇神武的将军家竟出了这样一个病秧子,可惜原配夫人逝世后,续弦所生却又都是女儿,不过就算是女儿也都颇有些父亲的英姿。于是,茶余饭后人都说将军死后,君家可就败落了。这或许是好事,或许也是坏事,朝堂上微妙的局势谁说得清呢?不过,也说不准,现在将军才过不惑,或许可再添后嗣。 不过这将军也是专情,虽说有续弦,可无论是原配还是续弦,都未纳妾,就算如今,家族的继承都可能面临问题。 他自己不是不知道这个情况,不过毕竟是戎马沙场的,他也不会因此而去改变什么,并无所谓。他到时或求一个子孙荫官,也不求显贵,平安也可。但,他是真恨他这个大儿子这病恹恹的样子,有时候骂吧,心里又知道这实在不是他的错,便渐渐不常来这屋子,眼不见为净。药照煎,基本生活供应。 君玉未尝听到父亲多余的话,却看到他眼底一贯的轻视。他也便只是放下手中的书,低眉应声“好。” 还是失望,父子都失望。 “公子,请喝药。”侍药的丫鬟小彤在将军走后不久端来了药。 他如同喝茶吃饭一般就喝了药,也不知其苦,只是无味。 到时辰自会有人来喊他,他腿脚不便,虽在一屋之内还可勉强走动,但外出需坐着特令人打造的椅子,由人推着走。 因他在晚上出生,故而在夜晚举行成人礼。那么宴席也就开在晚上了,这也算这城里一大盛会了,圣上特许为将军之子在城中最繁华的朱雀街上点灯挂一晚上。 虽说将军之子病弱,但听闻容貌俊朗,而此时将军府正受宠,欲与联姻者,不在少数呢。 这屋外正为他而热闹非凡,他也可听到对面张灯结彩的声响,不过在他听来,仿佛是从另外一个世界传来,他这里依旧是风平浪静,时间凝固一般。 天色渐渐暗下来,今日为赴这盛会,多了些奴仆来负责穿衣收拾,平日皆是素服,今天则需盛装,正衣冠。饶是平日畏惧这里清冷的奴仆,见他换上衣裳,精神好些,也不禁惊叹,若是有曾服侍过夫人的,会感叹,像他母亲。 花园里早已是处处红灯,处处繁花似锦,不知是何处的花种,只见春天的桃花,夏天的莲,秋天的白菊,冬天的腊梅都一齐开在了这园子里。这些应该都是只有仙山才有的吧,看来将军府盛宠不虚。 皇上早已赐了赏,听闻将军之子好读书,便赐国馆藏有的奇书四卷。身体病弱,便赐灵丹妙药,各种补品良多。借此机会又赐给将军及现任夫人、女儿诸多珍奇。颇惹人艳羡。 园内便集聚了公卿贵族,特别是有女儿的人家特将未出阁的女儿带来,花红柳绿,莺莺燕燕,好不热闹。吟诗作对,想那公子爱看书,便该是爱此风雅的。但毕竟是闺阁女子,有规矩的,谈笑而无嬉闹。倒是—— “喝酒啊!”有人高声喊到。 那是哪家的小姐? 朔·一夜花开 久不至凡间,从上次的失望而归开始。阿月在广寒宫只听月露滴答落下的声响,如今,来到凡间,恍如隔世,这些市井之声。天上惟因时间漫长,反不知世事变迁,几千几万年也是一过,无有变化。而人世,你眼看着,时光如水流。 早已换了人间。 那个地方还在。她不愿触碰的地方。那个角落便在每个月夜少去一份光,晦暗,长了不知多少年的树,错根盘结,枝繁叶茂。当年的城,已是荒山野岭。很少有人知道,这古林之间,还藏着不知历过几世的一间古屋,任何其他地方都应灰飞烟灭的,可这个地方还在。 还像当年一样。 窗上,是一朵昙花,不开不败。若有凡间所谓修道之人见此,定会惊叹吧,他们穷尽一世想寻求的仙品,竟在这样一个地方。 她站在窗外,看着那朵昙花,是她在养着这朵仙花,从广寒的月露池里移到凡间,再每天以月华滋养,不开不败,才能长久,才能使这一间屋子,如在时光停滞的结界里,一直不倒,不败。 若不看身后,她只看着这扇窗,那窗上的划痕还在,这养昙花的花盆依旧,她甚至觉得,只要她一推开窗,那个人也还在。 心中念动,她推窗。 他推窗。 是吗? 她心已如石,而现在只如擂鼓,梦吗?或许是美梦吧。 “君玉?”她试探性地叫出那个名字。 正与她隔墙而立的人正与她各执半扇窗,面无表情,见到她便微笑着,可是当听到她叫出来的名字,他马上陌生起来。他闭上眼睛,收回手,顺便合上了窗,那动作行云流水,她就知道,不是,这个也不是。 她飞上屋顶,心里迅速地冷却作一块硬石。闭上眼睛,旁边的古树爬上屋顶的枝丫,啪嗒,是叶上凝露滴在她眼中。 那昙花开了。 她未注意的是,底下,那个人关上窗,在屋内自言自语道:“做梦,做梦。一定是做梦。”过一会儿,他又小心翼翼打开窗户,果然不见了踪影。他是逃命至此,偶然发现这个好去处,正想四处查看一番就休息的,就偶然看到窗前出现女子,他第一反应不是貌美如花,只是想到书中的花妖狐媚,而且还是那种吸人骨血的,他就不寒而栗,幸好,是真的幻觉。他正欲关窗,休息,但看到窗台上居然有一朵开着的昙花,在月光下有如玉的光泽。不知为何,他心里突然涌现一个念头,他要摘下它,于是他真的伸出手,掐在花茎上,就要折断,突然手上一痛,眼前就再次出现那个女子的身影。他这次更加迅速了,砰地一下关窗,躺在床上,什么也不管了。真是见鬼。 阿月只是突然感应到昙花的气息变弱,它虽未成精,但已有灵性,便自动给她传送感应,她才可以立刻出现,阻止他。也是她大意了,只顾自己伤心。 在凡间,不可随意施法,不可随意显露真实身份,她在凡间营此小世界本已是犯戒,不可再有妄动了,只需暗处防范这个凡人,等待他自己走出去即可,虽然已经被看到,他也未必知道。 只是,她奇怪的是:花,开了? 望·入室三尺 众人皆是愕然,那喝酒的女子不知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全身素白,她是哪家的小姐,这么没规矩,这么不知礼数,于生辰、喜宴、庆典之上,又怎么能披素呢? 她见众人无响应,觉得没意思,还不如瑶池会热闹、有趣呢!她便自执酒壶,拿了酒杯,离席走入园中花木小径,不见人影。既有觉得有趣的,也有心下鄙夷的,甚至有人责怪不知礼数坏了风气。 君玉正好看见了这前前后后,没有什么感觉。他本来觉得心情好些,这园中花草、林木,让他觉得心气舒畅,或许是该出来走走了。其他的,这浩大的宴席场面,包括这短短一出闹剧,他都无意,这些只需要将军嫡子的名头顶着就行,他自己开些小差没问题。 众人才发现今日宴会的主角已经登场了,帘子拉起来了,里面的人终于露面。这君玉公子是少有露面的,只有一些传言,都说他真是当的起君子如玉。今日一见,都忍不住要和旁人确认,当真是啊。 当与一种美相遇时,无论是怀着什么心思的人第一时间总是欣赏,还来不及去反应那些计较。但这时间也不会很长。 有人想率先同将军府的公子搭话,往这边靠拢。可还没打得一声招呼,见那公子已闭了双眸,假寐起来。看来是不那么好说话的。 姑娘们不在这一列,她们得矜持,都是父兄先探探前路,才肯放下半掩的袖的。 他知道这些,那些灼灼的目光正让他窘迫,不得不以假寐回避。今夜虽为满月,但月色要比往常晦暗了些,而这地上浮着的一层热闹,让他觉得与月的世界离得更远了。他高估了自己的承受能力,才不过一会儿,他就只想快些逃离。这里让他浑身都不自在。他回忆小时候,参加这种宴会,只是躲在在母亲身后,从不会有这样的感觉。 终于,将军也来了。 大家以为,他会和大家介绍自己的儿子,或是感谢大家来参加自己儿子的生辰宴,一两句客套话总要有的,没想到,传言中将军府父子不和竟是真的,父子二人形同陌路,仿佛,他们都只是在赴别人的宴。 这气氛便有些怪了,明明主角在场,可又好似不在场。那些欲联姻的,也有些犹豫了。或许他们搞错了方向,这大公子看似风光,其实是不受待见的。他们要把目光转移到将军女儿身上。 怎么好像将军的两个女儿都没来?将军夫人也没来。莫非是已经不把大公子看在眼里了,干脆来都不来了。 人们心里可转了好几个弯,眼见时辰都要到了。礼俗是要在出生一样的时辰里举行成人礼——也就是束发戴冠、拜祖先、敬神仙。 “我来迟了。”忽听得爽朗的声音传来,只见一位贵妇,矫步而来,身上衣物其实并不是很华丽,但人很精神,让人看着可亲、可喜,眉目中又有些威严。身后跟着两位豆蔻少女,人们反应过来,这是将军夫人和她的女儿啊。未见时,心中猜疑这后母怕是个狠的,以致挑拨了前将军夫人儿子和将军的关系。现在见了人,那种坦荡之气、飒爽之姿令人折服,倒难以往恶毒城府那方面想,反而,她们的出现,让这热闹而又尴尬的气氛有了一丝转变,首先,她的到来使始终沉着脸一言不发的将军面色柔和了起来,两个女孩也喊着爹爹,便是一家人其乐融融了。之后,又是她代替将军把那些场面话给说了。 过了没多久,司礼通知时辰到了。众人才想起来,这是君家大公子的弱冠成人礼啊。 可是,他人呢? 也不至于他就这么不受重视,没一个人关注他,导致他偷偷离开了都没人知道。那是怎么回事呢?有人说,他是放下了帘子偷偷走了的,可现在看,分明是挂起来的。有人笃定自己一直看着他没有离开,只是自己一晃神,人就不见了,况且周围的仆人也没人发现异常,好像他是在那一瞬间突然消失了。 将军夫人让大家先继续吃吃喝喝,派些人去周围找找。或许是闷在屋子里太久了,在花园里散心去了,腿脚不便,也走不远的。她让将军放心。将军只是蹙着眉。 那边着急忙慌在寻,其实他此时又在自己的房间里了,虽不知为何突然就回来了。安心、宁静的感觉又回来了,或许是他的错觉,他觉得这里的月光比那园子里的还要明亮几分。他来到窗边,静静站着。 突然,眼前浮现一张脸,很近,很近。 他心中一惊,可是并没有什么动作反应,还是静静站着。 是女子,白色裙裳,脸是微微红的,喝了酒,眯着眼,偏着头。明显,她在盯着他看,用一种探究性的目光。 他不躲闪,就好像没有看到她一样。他好像有点明白过来了,这个女子或许不是凡尘之人,他突然从西园回到这里或许也是她做的,或许她之前施了隐匿之术,但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失效了,可她自己不知道,所以才那么旁若无人地观察。她要做什么呢?他在等,不想惊扰到她。 或许是妖魅,取人性命,那,也无妨。 她几乎是上上下下看遍了,喃喃道:“你是昙花仙吗?我池子里那株月昙要是成了仙,应该是你这个样子吧。” 他转身走向床榻,自己铺了床躺下,望向窗外,果然,连声响都没有,女子就瞬间进了屋子,慢慢靠近,却止步于月光所到之处,正是入室三尺的地方。 他望着窗外,她看着他。 朔·近而情怯 一夜好梦,他整理起行装,准备继续逃亡。 他真喜欢白天,朗朗乾坤的,不像昨天晚上那番诡异,还是早些离开好。 他推开窗户,马上开朗起来,这整间屋子亮堂堂的。昨天是摸黑进的这屋子,深山老林没人住的地方,想必十分颓败,今日看,没想到是别有洞天,屋内摆设还有些讲究,只是有些陌生,不似时下流行的。灰尘也没有,仿佛是常有人住的。 莫非,昨夜那女子是这屋子的主人?可是,干嘛只是站在外边? 算了,诸多古怪,早早离开吧。 广寒宫中,望月在月池边玩水,阿月坐在旁边的石头上。 “娘,还是去借三生石吧。” 沉默良久。 “人会变得和他原先完全不一样吗?” 望月歪着头想了想:“娘,你怎么知道那个人就一定不是呢?我听娘讲爹的事情,觉得我爹才不一定就是那样冷冷清清的呢!” 阿月反而被这话逗笑了:“你啊,到底是像他还是像我呢?” 望月粲然一笑:“我当然一半像娘,一半像爹啦,所以像我这么每天高高兴兴的人,爹也一定会是个有趣的人吧。嘻嘻!” 阿月面上仍是笑着,心绪往远久的记忆里里探,她越来越不安。 “好!下个望日,你陪我下凡去。” 先要到天庭去司命星君那儿借三生石。三生石上有三生,照见前世今生。 她已经借过好几次了。上一次是三百年前,是一只昙花精——太像了,他的命运多么像昙花一现啊。这朵昙花只在月光下开花,修行得十分不易,而且差点就让人给折了。她以为这就是了,但三生石上不是。她看不得这么像他的人也如同他一样过早地消散,便将这株昙花养在了月池里。 昙花精了解到了那个故事后,自上了广寒宫,便只是待在月池里静静修行,不再显形,只似是普通的月昙。 望月先独自去了天庭,她爱玩儿,爱和各路神仙打交道。阿月看着她开开心心的,也不多管束,自己也少几分愧疚。 司月升月落,别无他事。她的不安感越来越重。记忆像一块碑石,你以为它会因为你的珍视而一定永葆模样,时间之灰依然铺面而来。就在望月推测她从未见过的父亲该是如何模样时,阿月心里猛然生出一团灰来,堵在那里。 他该是怎样的人呢? 是清清冷冷吗?是不近人吗?是孱弱的身体吗?是那种易碎的美丽吗? “我执着的到底是什么?” 他的面目好像越来越模糊了,但心痛还是无以复加,执念因这不安更甚。 “我要再见到你!” 她去那时光的匣子里翻找旧物,一本书里夹着一朵干枯的花,她看到那朵花就不由自主弯起嘴角。那是一本博物辞典,什么世间怪奇,真的假的,各式各样,引人好奇。这一页是“见笑”,释曰:见其花即开怀而笑,是为见笑。这名字就让人忍俊不禁。 要是真有这样的花,该多好呀。 望·弱冠之礼 “公子,公子……” 声音远远传来,他睁开双眼,疑惑自己刚才是睡着了?床边是丫鬟在叫唤,他往窗外望,月光芜盛,人却不见。 “公子,快些起吧,夫人很着急呢。” 这话让他忽有些恍惚,仿佛母亲还在,为他的贪玩乱跑而着急寻他。 “现在是几时了?”他随口问道。 “还有半个时辰,就是您的生辰啦。” 收拾好出门,外面起了些风,他感到了凉意,不禁咳了几声。 “公子,这晚间天凉,您把暖炉带上吧。”小丫鬟贴心地帮他备好了暖炉。 “谢谢。” “啊,公…公子,这是我应该做的,不用谢。”她惯于服侍,被锻炼成简直是一种天性了。 女子,那一位女子,来去自如的神女,还有这一位满脸羞红的侍女。他突然意识到,除了母亲,他的生命中好像并没有其他女子了。 风中送来花香,花园是到了,他想,他的窗台或许也该种一些花。 这一段路,他走过来也实在艰辛,呼吸加重,面上沁出薄汗,本来苍白的脸色倒是因此起了一点红润。由一块寒玉变得温润些。 将军脸色自然很不好,但也什么都没说,两个同父异母的妹妹倒是很热切地叫哥哥,将军夫人嘘寒问暖,向宾客致歉,以身体不适为由为他开脱。 纵然还是有诸多疑点,一个大活人眼皮底下突然消失,实在古怪。但没有谁在眼下去质问。 酉时的钟敲响,成人礼正式开始了。困倦了人们再一次躁动起来。 风把帷幕吹得沙沙响,月光投射于祠庙前的石阶,照出玉一般的晶莹剔透。德高望重的宗族长辈被请进去,主人离了席。双亲在高堂,但他的母亲已不在,父亲如今的妻子按理是没有资格代替的,由他的姑姑代替。 母亲要给他束发,父亲给他上冠。 将军家当然特殊些,皇恩在前,要先领了恩赐,然后才开始成人礼的流程。 姑姑代他的母亲为他束发。 青丝三千散下,如一团云雾降下。 他跪坐在地,眉眼低垂,抬头突然看到那神女一般的女子正望着他,在神像的后面,露出那双清澈的眼睛,满含喜悦。 很快,头发已由布带绑好。他也将茶水敬献给姑姑,茶水被洒在母亲的牌位前。慈母养育之恩该谢。 他发现父亲的眼光望向那里,眼睛里有他从没看到过的一丝暗淡。将军接过冠和簪,郑重地给他戴上。将军把他扶起来,像一个平常的父亲一样,拍拍他的肩膀,眼神中传递出某种殷切。 接下来是卜卦。他的前途和命运。 这两个词对于他而言,好像并无意义。在停滞的时空里,只有日复一日的重复。 卜卦的结果是两部分,一个是相:他的相是昙花,一个是辞:静养心,动养神,心神交感,如电似露。 他低头细细辨认这些费解的神谕,他似乎感到了身边的呼吸,他猜想,或许那个女子此时正在他身边,一同在看。她也是一个谜,一个很突然的谜。 人间实在很有意思。她饶有兴味地观看这人间少年的成人典礼。 朔·生死别离 他好像总是要跑。不知道要跑到哪里去,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 从小,他就是孤儿,只能当乞丐。经常被人追着打。 后来被一位神医收留,也就有了一个妹妹,是神医的女儿。那些年真是难得的好日子。师父如父亲一般待他。那时候他就想啊,自己可能无法像师父一样成为一个神医,他就当个庸医就行,去一个小村庄里住着,就医一医乡里乡亲。妹妹呢,最大愿望就是开药铺,什么时候遇着自己喜欢的人,当哥哥的就帮忙看看可不可靠。最好,也不要嫁太远,可以串串门。 而他自己要是娶妻的话,他就想找一个爱笑的姑娘。 他这样梦着,普通而热闹的生活。 世事岂能如此简单如人意? 现在,师父已逝,妹妹病重,他从皇宫中偷了药,被发现而一路追杀。昨日的那处隐蔽虽诡异,却是个很适合隐藏的好地方。但他一刻也不能耽搁了。 他本来是一个人赤条条的在世上,父母来处皆不可知,是一团迷雾一样的东西。但被师父收留之后,他就感到了牵绊的幸福感。师父痴于医道,却落得中毒而亡。现在,这世上只有妹妹与他牵绊着了。 昨天的那间屋子还是十分古怪,他觉得自己仿佛到了另外一个世界,不知是妖魅幻境亦或是仙境,他在其中,甚至会忘却他的急切。出了那个林子,那种迫切才重临心间。 可能真有什么机巧吧,追杀的人好像并没有跟上了。 “灵灵!”他回到了谷中,过分的安静令他很不安,他高喊着,却没人应答。他往屋里走,隐隐听到哭声。他加快步伐,可越往前,他越感到生命气息的流逝。他打开门,扑面而来的药味,仿佛使他稍稍心安。可马上,他骤然看到了一张苍白的面庞,旁边是和灵灵从小一起长大的侍女小芸,正哭得伤心,她见到来人,便像看到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长笙公子,快救救她。从今天早晨起,我一直叫她,都叫不醒。” 他只能强制镇定,探探鼻息,十分微弱,再摸脉象,确实是十分凶急。 “之前熬的药还有吗?” “还有,还有。”小芸顾不上抹眼泪,就去端药。 “等等,把这个放在之前的方子里,另煎一副,要快。” 他突然很想念师父,师父在的时候,肯定不会让灵灵陷入这样危急的状况,只怪自己学艺不精。 还能喂得下药,还好还好。他再摸脉象,已经有所缓和。等那一副放入了关键药引的药煎好喝下,再慢慢调理,就能好起来了。 正当他就此松一口气时,灵灵在这时,又突然喘气不止了,伴随着呕吐。他来不及思考,只能铤而走险。那一味药药性太烈,本来应当慢慢煎,一白天一昼夜才能与其他药材中和,现在,却是来不及了。 他慌忙地喂药,止吐,小芸帮不上什么忙,只能不停地帮灵灵擦额头上冒出的汗。药总是喝一半洒一半。 “灵灵,灵灵” 这样的场景,便是人世的生死离别了。 他无法不祈求不知存在与否的神灵。他心里一阵阵绞痛,脑海中浮现许许多多的记忆。 药,呼唤,花 灵灵的呼吸终于平稳了起来。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却突然感到一阵眩晕,昏了过去。 有一阵熟悉的香气。 望·欢喜何来 她其实并不单单只是来凡间来玩玩的。 人们都知晓日升日落给人间生机,却不知月圆月缺同样与人间休养生息息息相关。有于夜间活动生长的灵物,便仰赖月光的滋养,昙花便是如此。须知世间阴阳调和才是太平盛世。但近些年,无论天上,还是尘世,都隐隐有躁动。凡间的这些年战争频发便是明证。月仙应当下凡去,使人心平和。 那就要去找一味“药”。医治人心的一味“药”。 这位月仙,是从王母娘娘的蟠桃园中的一朵花中跑出来的。也就是仙刚刚成年的年纪,位列月仙,原本性子极沉稳安静。 但凡间实在太有意思!她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将有漫长的生命,呆在月宫,对着寒池,她将有一天变成一块石头,像上一任月仙一样。但这次她来到凡间,突然觉得不如当一个凡人,更有意思! 人生下来,不知道自己要活多久,但死亡不是马上就到来,他们体验生老病死,每一段历程都独一无二,正因为人生的精彩,他们才那么想追求永生吧。但其实像她一样,拥有无涯的时间,并不是什么好事,在这无涯的时间里,会慢慢地变成一块石头,然后湮灭。一世如一瞬而已。那不如在人世间好好活一回呢! 遇见了一个人之后,她尤其这样觉得! 自从那个望日之后,每个望日她下凡的时候,就时常去那个窗子那里。 她在凡间所遇到的其他人,她都能看得透,他们热热闹闹地活着,可以看到他们如何行动,如何反应,有些喜怒哀乐。但眼前的这个人,眉间似乎有化不开的哀愁,但又淡然处之,像一个平静的湖面,却看不清底下涌动的潜流。或许是这样的感觉:观察一块会动的石头,是有趣的。 她还是会隐身,但他的目光仿佛可以直直地看到她,让她觉得奇怪。好几次,她都在确认是不是自己法力退化,连个小小的隐身术都不能维持了?但这明显是多虑了。因为除了这目光,他并没有什么别的反应,或许,只是他的直觉过于敏锐吧。 她渐渐地好奇了起来,他在想些什么呢? 她往常与月宫中的仙灵们在一起,与各宫各殿的神仙们在一起,她看他们就像是透明的,没有什么谜。而那没有灵智的草木石头,也是单纯的无聊。但人不一样,人这样的生命,在她眼中,是谜一样的难解,这令她着迷! 其他人也是如此吗?她有时也去观察别的人,但都没有他这样的感觉。她只是看着他,就觉得都无比的满足。 这真是一种奇怪的感觉。 她和月宫里的桃花仙聊天。 “也许这是凡人所说的喜欢吧。”桃花仙这样说。 喜欢?是什么呢? 她决定,要搞清楚这个问题! “君玉!” 在一个月光朗照的夜晚,他照例在窗前,看一卷书,书中记载一些上古遗事,道有人潜心修炼,每日打坐,活过八百春秋,坐而成仙了。 然后,她就这样突兀地现身在他眼前了。并那么熟络地叫她的名字。 她笑盈盈地抢过他手里的书,说道:“你不要信这样的鬼话,他这样的会变成石头。而且不吃不喝八百年,每日只是打坐修炼,会很无聊吧。” 他没有很惊讶,虽然自上一次她醉酒时不小心失了法术,他得见一次,之后便再也没有现身过,但偶尔他总能感受到,有人在窗外。他便与她同赏月,同看这些人间轶事,有时读诗。 他在等她再次现身。 “你来了。”他只是淡淡笑着这样对她说。 她第一次看见他笑,仿佛万年的冰湖之上,有春风吹过,暖意融融。 “你,你……”倒是她有些始料未及了。她原先想要吓他一回,好让这湖水,起一些不一样的涟漪,但她好像真的要陷进去了。 她冷静下来,把书扔还给他:“你一点儿也不好玩。”然后翻窗进了屋子,坐在了躺椅上。 “我早就想试一下这个躺椅了,你们……你们真是会享受啊。”本来她想说,你们凡人,又想起不能暴露。她已经想好了她的假身份,就说是一只桃花精(其实也差不多),就在他家后园的桃林里的某棵桃树上,那日生辰宴,她偷了皇上赐给他的贺礼中的一样,便助她化了人形,然后就常来他这里来玩啦。 她自认这是天衣无缝的。 她是桃花精,会些小法术也无妨。反正他又不是修道之人,一定看不出什么。 “我先做一下自我介绍吧。” 然后,她忍不住一股脑就把这段说辞全说出来了。 “你的名字呢?”他突然问道。 糟了,她在仙界都只有仙号,可没有像人间一样的名姓,除非是从凡人修成仙,可能还有个凡间的本名。她忘了取名了。 “月……”月什么呢,月饼?她只想到了这个。但一只优雅的桃花精叫这样一个名字实在不是很好,她拒绝! “是只有一个字吗?月,月亮的月?我叫你阿月,可以吗?” 她突然想起,桃花精要什么名字呢?她可以说,她还是一只没有名字的野桃花精嘛。唉,不知道怎么回事,在这里老是脑袋转不动。 “其实,我们桃花精一开始是没有名字的,要有人帮她取名字。你帮我取了,那就叫阿月好了。” 她回去要让仙界的朋友们都这么叫她,好适应适应这个名字,免得到时候又要露馅了。 “我也很喜欢月。”他手上拿着书卷,站在月光底下,倚靠着窗,笑着对她说。 她是听过许多凡间许多的评话本子的,那些所谓死生契阔的故事,要配了许多美丽的唱词,配了曲折离奇的情节,才真的让人觉得确实很动人了。 可是,他只是一笑,说一句轻飘飘的话,她就觉得,这凡间真美啊。 朔·一丝希望 他仿佛睡了很久很久,不止一世。一些记忆侵入,一些画面展开,一种心绪弥散。 他睁开眼,月光笼罩着一株桃树,花瓣飘摇,落在脸上,轻轻柔柔,刺得人痒痒的,像是一种极轻极轻的抚摸。 “你醒了。” 他听到了声音,想起身看看来人是谁。 “别动,先把这个喝了吧。” 然后,他就被人扶起,那人一手托住他的头,青丝垂到耳畔,熟悉的香味又弥散开来,一手拿着一只碗喂他喝什么东西。他没有一点抗拒或者疑惑的,只是还在梦中一般,没有完全反应过来。 或许那“药”的效果,又或许他缓了缓神,他终于想起一些要紧的事情。 “你是谁?我怎么在这里?我妹妹她怎么样了?” 他一下子起了身,想要站起来,但又被她一把按住。 “不要担心,那个女孩儿挺过来了,现在是你更加危险,你的生命在流逝,如果我不带你来这里,你就会‘枯萎’,你有一种特殊能力,就是可以把生命力让渡给别人,但是你还不太会用,所以一旦启用,就无法逆转停止。” 作为一个医者,他对此有些半信半疑,现在的一切都令人感到疑惑。 “那我能回去吗?” “不可以。你还很虚弱,但过一段时间,我会放你回去的。”她的神情里有深深的落寞,但语气总是淡淡的:“你一定有许多的疑惑,我会一点点告诉你的。” 这会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 “那你总得先告诉我你是谁吧。” “我是,”她就要脱口而出,转而又换了说辞,“我是一只桃花妖,你可以叫我阿月。” “阿月,阿月……”他低低唤着这个名字,自言自语道:“这个名字好熟悉。” 她眼中一亮,欣喜地问:“你是不是还记得,还记得那棵桃树下叫阿月的桃花妖?” “我想起来了!” 她紧张而期待地等待这个时刻。 “我想起来了,你是不是那天在那个破屋那里,在窗外的那个女妖精!哦,原来如此,肯定是从那里开始你一直跟着我,是不是?” 她苦笑着留下眼泪,勉强地点点头,一转眼便化作一阵桃花雨落入溪水之中,随之流去,不知所踪。 他常在山间采药,也是碰到过一些林间精怪的,但它们少有人的面目与智识,他有时还能带一两个给妹妹玩。传说中也是有修炼许久而成人甚至成仙的妖,但人们少有真见其面目的。医书上偶有记载,也当是传说故事来看了,师父肯定也没见过。以目前的情况来看,这个桃花妖没有害人的倾向,应该是值得信任的。 只是,她望向他那种意味深长的目光里,到底有着怎样的缘故呢? 他感觉自己有些力气了,便试着站起身,看看四周的环境。这里有一棵桃树,一条溪流,周围则是树林,夜晚的月光下还有些朦朦胧胧的,很像他前些天逃命的那片森林。他看到了一间屋子,熟悉感越来越强烈,支撑着走近,看到窗台上的昙花,恍然大悟:这不就是那天的那个破屋嘛! 他便又猜测起来,这或许就是那桃花妖的修炼之所,难怪很是奇怪,或许布了什么阵,可隐藏,只是他误打误撞进来了。 不过他还是不知道为什么她要跟着他,又救了他。 既然是来过的地方,他便想自己试着出去,反正上次已经出去过一次,他应该还记得路的。 不过,还是没有那么容易,他走不出这个阵了。他只能暂时相信她的说辞,耐心等待一些时日。 除了走不出的阵,这里一切如常,他在那屋内住着,也没有感到什么不适应。阿月每天过来送“药”,每天就会讲一个故事,有关这间屋子以前的主人。她说,听完故事,他就会明白了。 窗户打开着,月光照进了屋子,他睡得安稳,窗台上的昙花慢慢盛开,自他住进这屋子,就像那天晚上一样,它每晚都会在月光下盛开。窗外出现两个女子。 “娘,你验过了吗?他是不是爹?” “是,但又不是。” “这是为什么啊?到底是不是呢?” “他是一个碎片。” “哦,我知道了,我们找到了一部分,但是灵魂是不完整的,还要去找其他碎片,是不是?” 阿月摇摇头,说道:“所有的碎片都在这里,就在他的体内,只是有一部分在沉睡。” 望月高兴地跳了起来:“那就完全是了呀,我明天就想我们一家人团聚!” 阿月苦笑着解释道:“你高兴得早了。如果他沉睡的碎片不醒来,不融合,他过了这一世,灵魂就会完全破碎,或许就再也找不回了。” “那要怎么唤醒呢?” “让他想起来!” 望·牵扯纠缠 寻药。医治世间。 月仙接到的任务就是如此。但她一个刚刚接班,不过在天上每天管着月升月落才几千年的小仙,还是有些经验不足的,她要下凡历练一番。 她要弄明白,人是什么。 人世间吵吵嚷嚷,他们为何欢喜,为何痛苦,为何为善,为何作恶。为何有人繁花如锦,有人寂静落寞。 仙,是没有这些的。她只是天地间灵气生长而来的,无欲无求,无喜无悲,无心无神,每日静,每日无事,每日按部就班。 在天上的时候,她就如此静静地远远地看着人世间,一切因果缘起缘落,只不过司命手中落笔,司命也不过循一个天道人伦,从万古洪荒起便如此。 她本应如世世代代的月仙,司月升月落,直至凋落。与人世间并无纠葛。 不过,此回遇一大劫,她也不得不下凡去。司命说,她要去寻“药引”。世间阴阳乾坤,轮转不休。月为阴,她正是此劫之关键。 这是毫无道理的,司命只能告诉她“象”之所在,却无法透露其后的奥秘。 人间想象的神与仙,不过是如此毫无道理地运行罢。他们无善无恶,便是无情。他们并受着更严苛的天条约束,杜绝一切意外,如此天下苍生得以生生不息。 自有灵识,月仙便受此教导。她一向清清冷冷。 月升何用呢?无日之光辉与热度,只有清冷的光,圆缺不定。 君玉不喜白日,只有夜晚,有月光如水之时,他才能轻松自在些。许多个夜晚,他望月思怀,不似那些文人墨客,将自己的抱负与感怀寄于九天之上,他只是单单地喜爱这清冷的光,这无边的寂静,人世间在这皎白之中便好似仙境。 白日太过喧扰,不是吗?当太阳照亮将军府的琉璃瓦,照亮刀刃与枪尖,照亮朱雀大街,凡尘的一切泥沙俱下,哄哄闹闹地淹没一切。他将窗前与庭内皆种满桃树,好投下片片树荫,那些声音好似就可隔绝于外。 他明白,自己将如枯荷,在某个秋日,干枯在缺水的荷塘。 此时,不过是养在一池净水中,供人观赏罢了。 月仙从昆仑下凡,一路并无他事,只不过多些山水林木,精灵妖怪,与仙界的氛围有些相似,慢慢地,人的痕迹多了起来,猎人的脚印,农夫的屋舍,但她还是没有遇到一个人。直到一场睡梦过后,她出现在一个集市上,仿佛被一颗石子砸中波心。那些声音轰轰然爆炸在耳边,但不知为何,她好像有点喜欢这样的感觉,或许是她久在月仙宫,未曾入世,未曾有过这样的体验,便一时新鲜。 她听戏、吃茶、赶集市,有时看人吵架,看人大笑于市井,追赶,行走,坐卧,还有老老少少,男男女女。人世间突然生动地展现在她眼前,是如此地丰富。 她不曾来过人间,不曾知晓,原来人是如此活泼、如此有趣。 她模仿人们的行为,好似初化人形的小妖。关于人世间的知识,她并非不知晓,但当她真的好似其中一员时,才晓得是如此,才晓得要怎么去行动,怎样去说话。她不可在凡人面前使用仙术,不可暴露身份,也不能干扰了每个人的命运。 如一个旁观者,一个存在而不在场的“人”。 她一路到了许多地方,循着司命给的路线,到一些布在凡间的仙灵镇,拜访土地。每到这时,她就会如在仙界一般,清清冷冷。而当自己赶路时,她便开始体验“人”。 这条路,并没有走多久,就到了凡间最大的国家昊国的京城。据说,她要寻的药就在这里。 她其实疑惑过,为何要在昆仑下凡,为何不直接在京城,还要如凡人一般赶路,尽管这赶路要比那凡人快上许多。 司命并没有告诉她为什么,只是叮嘱她,她可以在路上混入凡人间,但切忌损了仙气,也就是与凡人的命运纠缠上。 她便这样一路走马观花。 但现在,她犯了忌了。当司命看到月仙的绳与一个凡人的绳牵扯不清的时候,他叹了一口气,暗道天命如此,命运的齿轮已然运转起来。 当君玉第一次看到她时,心中厚厚的一层冰开始有了一些缝隙。他第一次感觉到心的跳动,那种跳动让他心悸,如此陌生的感觉。他只好冷冷淡淡,平复那种无法掌控的感觉。 而阿月沉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