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司旧》 1、偶遇李白 天宝十二载,太子李亨偷得空闲欲私自往宣州敬亭山探望姑姑玉真公主,刚好监察御史李云奉命往江南公干,李亨素慕其刚直清正、不畏权贵之名,恰路向又大体相当便结伴同行。 虽说监察御史乃正八品下小吏,非奏事入不得朝堂,还无正门出入之资,但职权甚大,天下百官皆要受其监察,官大如杨国忠也对李云尤为忌惮。 两人当先,从者五十余人,多是东宫豢养的精勇悍士,专为护太子李亨而随。一行人出武关道,经宛地东去,直奔宣州,路上两人相处甚欢。 李云原名李华,极善诗文,早年间曾作《含元殿赋》,此一文令天下才子为之叹服,李亨亦在其列,借此良机,李亨向李云着实讨教了一番。 十余日后,两人抵达宣州,李亨邀李云同去拜会玉真公主,李云欣然接受。 李云对玉真公主李持盈大名可谓如雷贯耳,这等神仙中人物,天下文人无不折服,李云也不例外,早想前去拜会了。在路上,他闻李亨此行乃是为了探望玉真公时便怦然心动,只是碍于自己位卑职小,不敢开口自荐同去拜访,这时李亨主动相邀,可谓正中下怀。 玉真公主乃是天后武则天孙女,玄宗同母胞妹,睿宗在位时便极尽恩宠,到了玄宗即位后更是地位显赫,无以复加。她以女流之身,掀起一代文云墨风,大诗人王维也与之相呼应,俨然成了天下文人的首脑,可见一斑。她以自己公主身份之便,向父兄举荐了众多胸怀抱负之才士,如李白、王维、张说、高适、储光羲等等。 玉真公主幼时生母窦氏便被祖母武则天毒杀,至今尸骨尚未能寻得。当时朝中暗流汹涌,祸端横起,父亲李旦遍受排挤,兄长李隆基又不在身边,只得与姐姐金仙公主担惊度日,若非姑姑太平公主怜照,只怕后果不堪设想。自小见到身边人如着了魔般地逞谋争权,勾心斗角,今日还情投意合相约同进共退,明朝却又撕破脸皮打个你死我活,可谓耳濡目染,老早就已知晓越是争强好胜越是死得悲惨。是以,她们姐妹方才十多岁便处处小心,远离他人,无争无执,慕道静修。待到了父亲即位,姐妹两更是恳求出宫入观,做女道士儿。睿宗自然不允,还派人为玉真公主牵媒,要下嫁道术精深的张果。 张果者,张果老也。玉真公主哪里肯应,多次以自杀相抵。 而张果老虽知道士可以婚娶,但认为此举有碍自己清修,也是不干。他当着来人之面一口回绝,后又担心皇上治罪,于是连夜收拾行装,倒骑白驴逃之夭天,行踪飘忽不定,不良人多次追捕也未能将其拿住。 经此一闹,睿宗、玄宗再也不敢为玉真公主操办婚嫁了,只得任其随安。后来玉真公主进号上清玄都大洞三景师,天宝十年,不知为何执意离开了京城,落脚敬亭山一峰,潜心修道,至今未嫁。 敬亭山位于宣州宣城之北,乃属黄山支脉,东西绵亘十余里,有峰头六十多处,均不甚高。主峰头名曰“一峰”。众人在宣城歇住马匹,丢下十多人照看,统统改换步行北上。虽然李亨来过一次,算得轻车熟路,领着众人也是专走捷径,可来到一峰山脚还是花了半日光景。 众人歇息片刻便开始上山,刚转过一处弯道却老远见一人倒立在一块巨石上,双手下撑,两脚笔直朝天,模样怪异之极。 这人本是背对着众人,众人看到他时他也回头望了众人一眼。隔着如此之远便能听到众人的脚步声,想来此人耳朵十分灵敏。他瞧了众人一眼便转回了头,姿势依旧不改。 由于隔着较远,又是倒立之状,匆匆一瞥间众人根本未看清他的长相,更加瞧不出年纪大小,只是从他一身粗布旧衫可以断定是名男子。 李亨不禁有些好奇,又隐隐有些担忧。此处山上有姑姑在悟道,方圆近处并无居所,此人怎会出现在这里?而且举止里透着古怪,当下领着众人快步走去。 李亨心道:“为防万一,此人的底细倒要盘问清楚了,若是良家子弟便罢,若是不轨歹徒那就非得当场拿下不可,免得其上山再叨扰了姑姑静修。” 不料众人尚未走近,却听到那人口中吟道:“素面倚栏钩,娇声出外头。若非是织女,何得问牵牛。”吟罢哈哈大笑,引得浑身乱颤,摇摇晃晃,随时都要从巨石上摔将下来。笑声里极尽忍俊不禁之意,若非双手下撑脱离不得,只怕还要拍起掌来哩。 李亨与李云闻诗同时一怔,这首诗他们可都熟识,乃是李白所作。 李白少年时被当地县令招募为使吏。一日,他牵着一头大枯牛从县令家堂下经过,县令夫人尚未起身,听到响动后忙披衣出来查看,一瞅之下不禁大怒,骂道:“你这劣子,何故将牲口牵来此处,成何体统?” 李白不仅剑法了得,而且胸怀才智,生性更是放汤不羁,哪里惧她一妇人,当即不慌不忙调笑着吟赋了此诗。 县令夫人一听自己被比作织女,他却成了牛郎,忍不住心如鹿撞烧透脸颊,忙啐了一口闪身便回,事情也没再追究下去。 李亨与李云不知这怪人缘何突然吟诵此诗,而且还笑得这等欢畅,两人对视一眼均猜不出其中端倪。这时又听那人笑道:“师叔,你年纪轻轻便色胆包天,这等诗文张口即来,怎地却越活越回去了儿?倒非小侄无礼,只是你在此处烂醉七八日,死活不敢上山瞧上一眼,便是再待十年八年又有何用?” 李亨眉头一皱,周下里也就只见他一人,不知他在和谁人说话,莫非是在自言自语?正自胡乱猜测时,却听巨石之后传来一个声音:“纵然我不上去,她也知我人在此处,这便足够了。你懂个屁!” 此声一出李亨恍然大悟,心道:“怪不得,原来石后还藏有一人。只是这人声音好生耳熟,似曾在哪里听过。” 倒立怪人说道:“如今酒也喝了精光,是去是留,当早做打算。” 石后声音道:“你脚儿快,等会再去宣城沽了几壶来。” 倒立怪人笑道:“你又诓我,三日之期未满,我若落下脚来,立马便输啦。” 石后声音道:“再有三个时辰便满三日,我姑且让你三个时辰。” 此话一出李亨与李云面上大惊,这般说来石上怪人岂不是已然如此倒立两日有余了?这等耐力可绝非常人能够做到。再者,他双手撑在石上,吃喝拉撒怎生解决?困了难道就这般倒立而睡? 石上怪人听了笑道:“如此甚好。那你把酒钱与我,我这便取来!”说着也不回转身却探出一只手掌作势讨要,只余下一只手掌撑石,而身体却纹丝不动。 李亨见状又是恍然大悟,暗道:“原来如此。此人技艺高强,虽然拔天倒立,却仍能空出一只手来做其他事情。”想通之后不禁心中欢喜,顿时生出招揽之意。 石后声音道:“囊中羞涩,可莫要乱买其他物什。”说着石下面忽的蹦上一只钱袋来,那怪人一把抄在手中,哈哈大笑,这才落下身子。 这时众人也走到了石下,李亨朗声问道:“敢问壮士高姓大名?” 那怪人闻言转过身来,笑道:“山野村夫,不足道哉。各位官爷,有酒卖否?”说罢也不跳将下来,反而大模大样蹲起身子,居高临下看着众人,十分无礼。 李亨知道身怀绝技之人都有些许傲性,当下也不计较,抬头打量那人,见他不过十八九岁,虽着了件粗布旧衫,但脸皮白白细细,目如辰澈,眉似剑飞,生得十分俊郎。此时他正面带微笑看着众人,一股倜傥之气浑然天成,风姿绰约,颇有些许放荡不羁之感。 李亨笑道:“我们一行人多,酒水总能寻出几袋来。要卖给小兄弟也成,不过你得告诉我,你怎会称呼我等为官爷?” 李亨此次是私自前来探访,为了提防杨国忠会在路上对自己不利,是以离京之事他没敢走漏半点风声。与李云结伴也绝非仅是心慕其名,更多的却是为借其名来掩饰自己行踪而已。 李云为官多年,见李亨作常人装束,而且只带了五十来人,登时心如明镜,知他不想泄露太子身份,于是从离开长安第二日起便自主卸了官服,也跟着作常人装束。 如此一来,众人途径不少地方,却从未被人认出真实身份来,只道是平常贾客带着仆从游山玩水来了。 岂料这少年只匆匆一瞥,虽没猜出李亨是太子,却将众人出身官场看了出来,李亨自是惊异不已。 那少年哈哈一笑,说道:“这还不简单。一峰只这一条山道,凡经此路者,要么上山,要么下山。不消问,各位官爷从山下来,自然是要上山啦!既然官爷们要上山,那定是为了拜见山上那位神仙而来,自是知晓她的身份。我在此已待七日有余,可目睹了十数批人上山去,又下山来。其中多是信道男女,也不乏寒士文客,因慕其名而特意赶来拜会。除此之外便是各方官员途经此地,于是顺道上山打声招呼,混个脸熟。” 李持盈如今已遁入世外潜心修道,不再参与朝中任何事宜,但毕竟是玉真公主,当今圣上的同母胞妹,各方官员仍然想来讨好一番,看能否打下交情,以保官途平畅。可能是这少年天性风流,洒脱不羁,尽管用“打声招呼,混个脸熟”八字模糊带过,可其中“巴结”之味还是溢于言表。李云听到这里不禁脸上一红,虽说自己前来拜会乃是受李亨之邀,但确实是有“巴结”之嫌。 那少年继续道:“我观各位官爷无一丝仙风神采,不像慕道之人,而服饰华丽,结伴数十人,也绝非一般寒士文客。尤其后面众位官爷,行动之间步下起风,身板坚挺,腰间鼓囊藏有短刃,虽不虎背熊腰,但眉宇刚烈,满面正毅,当是军伍出身才有如此杀伐之气。再听你话音乃关中腔调,想必来自京城,与山上神仙或是旧识也不无可能。” 李亨哈哈大笑,说道:“小兄弟见多识广,料事如神,令在下佩服!拿酒来!”两名随从立即取下两袋酒水递给李亨,李亨抛将上去,道:“权当我结交小兄弟,赠送与你,无需银钱。”那少年伸手接住,笑道:“如此小子却之不恭了,多谢官爷!” 李亨想起石后还有一人,被这少年唤作“师叔”,想来是位高人,当即道:“石后可是小兄弟师长?何不请出来一见?” 少年道:“我师叔醉酒方醒,让官爷见笑了。”说完转身对石后道,“师叔,有官爷赠送酒水,还不出来致谢?” 只听石后一阵悉索声,不一会从后面走出一条大汉,此人身长七尺,约莫五十余岁,腰间束着一柄长剑,高额深目,双颊潮红未退,步履蹒跚,身上青灰色袍服又脏又皱,连巾子都耷拉到了耳朵前面,果然一副宿醉方醒之态。他两眼惺忪,只怕连脚下也瞅不清楚,倚着巨石便朝前方深深一揖,说道:“多谢官爷!” 李亨一看来人吃了一惊,道:“原来是你!”李云更是讶然,忙上前扶住那人道:“太白,你怎会在这里?” 那人闻言微感诧异,抬起头来努力睁大眼睛打量李云,嘴中“咦”了一声,登时清醒了一半,道:“小叔,你怎会在这里?”说着又去打量李亨,一看之下生生打了个激灵,霎时酒意全无,忙上前作揖道:“太···…太子殿下,李白告罪,不知殿下到来,多有失礼了!” 李亨哼了一声,道:“罢了,你若知礼,天下还有无礼之人么?”李亨可是亲眼目睹过父皇为其亲手调羹,杨贵妃手捧砚台侍立在旁,此人之狂放实乃前无古人,早就司空见惯了。 2、玉真公主 石上少年也自吓了一跳,万没料到眼前的赠酒之人竟是当朝太子,一时瞧得有些发呆。李白扭头看到他还在石上居高临下瞅着李亨,不禁大怒,骂道:“竖子,还不滚了下来!” 少年哈哈一笑,这才跃了下来。李白对李亨道:“此乃故人之子,现今跟着我学剑,平时顽劣不堪,恳请殿下莫怪!” 李亨笑道:“无妨,有其师必有其徒!我观其心思缜密而迅捷,身手灵动,能倒立两日有余,筋骨必是极佳,是块璞玉!” 那少年深深作了一揖,笑道:“小子万奔,多谢殿下夸赞!” 李云叹道:“太白,一别多年,不想竟在此地重逢。闻这位小友言道,你在此连醉七八日,所为何事?” 李白哈哈大笑,吟道:“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李云拍手赞道道:“好一曲《将进酒》,气势豪迈,恣意奔放。古往今来,能将此曲作得这般淋漓尽致者,也只有你李太白了!去年你方搁笔,岑夫子便抄写一份传送于我,我奉若至宝,非至交者不与相示。谁成想,未过三日,全长安城人都在传唱此曲,倒显得我吝啬了。” 李白笑道:“难得与小叔聚首,何不同去陵阳峰上,一边观赏谢朓遗留古风,一边饮酒弄墨作和,定然快哉!” 李云点头道:“正有此意,不过毋须着急。眼下我陪同殿下正欲往山上拜见景师,太白与景师乃旧识,不如一道同去。” 李白连连摆手,笑道:“我就不去啦。殿下,小叔,我先往陵阳峰备好酒食,恭候二位。”说着深深一揖,转身便走。 李云微感诧异,不知李白怎会有如此反应,与他飞扬跳脱的脾性大相径庭,刚欲开口呼唤,李亨却拉住他衣袖,道:“罢了,随他去吧。”说着望望李白背影,又转头往山上瞧去,轻轻叹了口气。 万奔跟着作揖,笑道:“殿下,叔公,小子也先行告辞。”言罢转身追上李白,一同朝山下而去。李白行得急,万奔步伐轻快,没多会,二人便失去了身影。 李亨率先开口道:“我们上山罢!”李云点头。 一众人登上一峰顶,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洼水塘。这水塘不大,方圆只得三四丈,想必原是山顶低洼处,常年雨雪蓄留,久而久之便成了水塘。 塘西塘东各有四五间简陋小舍,西边是客房,东边才是玉真公主静修之所。 众人不敢唐突,在道旁驻足。没多会,便有一名女道从东首行了过来,欲知客打问。此人约莫三十岁上下,身材瘦削,灰素道袍已经洗的发旧,左右未佩挂件,不施粉黛,远远望去直如从天上来。 她走到近前打量李亨,尚未开口身体忽的一震,连忙跪倒,拜道:“不知殿下驾到,有失远迎,望祈恕罪!” 此人原是宫女,服侍玉真公主多年,自然识得李亨。 李亨客气道:“快快起来吧!”她道了声谢方才起身。 李亨道:“我同监察御史李云大人特来拜见景师,劳烦你速去通报。” 那道姑道:“遵命!”连忙转身小跑离去。 过了茶盏时间,她领着一名女道奔了过来,道:“殿下,李大人,师尊有请!”说着又吩咐身边那名女道领着众随从去塘西客房歇脚,她则带着李亨、李云二人朝主观行去。虽说是主观,其实不过是一间较为宽敞的木舍,专供玉真公主平日静修功课所用。 玉真公主极为朴简,在京城时便曾上书玄宗,表言:“先帝许妾舍家,今仍叨主第,食租赋,诚愿去公主号,罢邑司,归之王府。” 玄宗怜其孤身多年,死活不许。玉真公主无法,只得又上言:“妾,高宗之孙,睿宗之女,陛下之女弟,于天下不为贱,何必名系主号、资汤沐,然后为贵?请入数百家之产,延十年之命。” 玄宗潸然泪下,知其意切,这才允可。待得她执意来了敬亭山后,玄宗本欲拨人为其修筑道观,大肆铺张,却被她一一回绝。她离京时只携了六名侍女,以及微薄之资,后聘十多匠人建十多间简陋房舍,便心满意足地在此静修了下来。 李亨与李云踏入房舍,只见一人背向而坐,两肩柔瘦,腰肢孤细,青袍已然发白,长发挽成道髻横插一根旧梨木簪,有如堆雪,静静看去格外萧索。 李亨鼻头一酸,更咽道:“姑姑……” 那人闻声起转过来,李云才看清她脸色皙白,眼神清透,加上满头白发果有几分仙气,虽早已年过半百,但秀美风姿依旧不减。李云忙深深一揖,拜道:“末生李云,见过景师。” 玉真公主还了一礼道:“李施主不必客气,请入座。”说着望了望李亨,“你也坐吧!”两人依言入座,早有女道奉上茶水。 之后玉真主与李云畅谈诗文,李亨反而插不上话头,只得闷声在旁,捧起杯盏小口小口啜着淡茶,不敢发出一点响动。 李亨幼年有幸师从贺知章等大家,才情也自不弱,只是两年不见,姑姑满头青丝竟一白至厮,忍不住悲悯,哪里还有心情谈诗论文。 待两人聊完已过了一个多时辰,相谈甚欢。李云很是识趣,能与玉真公主论评诗文,哪怕一句也都心满意足了,知晓他们姑侄一别两年,定有家事相诉,忙出声告退,随着女道前去客房。 李云走后,玉真公主这才责怪道:“你身为太子,怎能轻易离宫?护从方才几十人,简直胡闹!路上若有闪失,不但会动摇李唐社稷,更会牵累天下穷苦百姓,届时你万死莫赎。” 李亨颇觉委屈,低声唤道:“姑姑,侄儿命途多舛,当年父皇为太平公主所迫,差点药我于胎中。万幸父皇怜惜,最终未忍才留了我一命。谁曾想,我方降世,便不得不与生母分离,寄于母后门下,未能使生母享受半点天伦之乐,每尝思及,心痛如绞。好在母后视我如己出,慈爱有加,更换来了如今太子之位。可自从杨贵妃专宠,母后与我饱受朝中势力打压,日子艰难,若非姑姑处处帮手,实不知我能否活到现下。每当我在朝中遭到不平,都是姑姑出言宽慰我。可如今,李林甫死了又冒出个杨国忠,无日不在谋图于我,而姑姑却远在此山,我想寻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心中苦闷,更加思念姑姑,这才····这才·····”说着更咽出声。 玉真公主见年方不惑的李亨两鬓斑白泪水横流,眼眶也自湿了。最是无情帝王家,不是身在其中,谁又能体会出那种整日担惊受怕的无助,和转身翻脸无情的残忍?她在深宫待了大半生,岂能不知其中的辛酸苦闷。若有选择,她宁愿长于寻常百姓之家,纵然是一生穷困潦倒,也好过了整日勾心斗角。 李亨擦去泪水,继续诉苦,玉真公主一一为其开解,加以宽慰。 姑侄二人聊了近两个时辰,直到天幕垂下,月上半空。李亨突然道:“我来时碰见了李太白,这些天来他在山脚连醉七八日,姑姑可曾知晓?” 玉真公主闻言身躯猛的一震,呆立半晌才道:“天色已晚,夜行山道太过冒险,你与李施主等人便在客房涯了一夜,明早再一同下山。临行前不必来向我请辞了!” 李亨急道:“姑姑,我·……”话未说完,玉真公主便朗声唤道:“子青,带殿下去客房用食。你让子如、子静把客房收拾一下。”话声刚落,一名女道已站在了李亨下首,仿佛凭空出现一般,身法之轻快如同鬼魅。她恭声道:“殿下,请跟我来!” 李亨知道姑姑的脾性,既已开口,若自己不从反会惹她不快,不禁更咽道:“侄······侄儿这便去了,此次一别,不知何年何月再见,万望姑姑保重!” 玉真公主点了点头,嘱咐道:“亨儿,你是大唐储君,一切当以国事为重,百姓为重,切莫再这般私自出宫,任意妄为。在朝中,务必小心谨慎,也要多念手足之情。你去罢!” 李亨泣道:“侄儿谨记!”说完扭头便走,跟随那名叫子青的女道去往客房。 秋高气爽,蝉声四起,月光之下,敬亭山一峰温如卧虎。 玉真公主独自来到后山,南面静伫,极目远眺,依稀可见宣城有数点灯火传来。她不自觉轻轻一叹,唤道:“子青!” 子青又神不知鬼不觉地冒出来,她应道:“奴婢在!” 玉真公主轻声问道:“他·……还在山下么?” 子青回道:“已不在了。依他的脾性,多半是去了北楼。小主……小主……”说着扭捏起来,欲说却又不敢。 玉真公主霍得转过身来,急道:“萧城怎么了?” 子青慌忙道:“小主一时性起,独自追他们去了。奴婢苦劝,没能劝住。奴婢罪该万死,请师尊责罚!” 玉真公主恼道:“当真是胡闹!”而后又叹了口气,转过身口中轻语,“我从圣上处把萧城讨要过来时,她方刚三岁,我待如亲女。在终南山别馆一待十一年,又转来此山待了三年,一晃眼她已长大了。让她到外面看看也好,终年陪着我总归太闷。” 子青接口道:“小主自幼聪慧,奴婢授艺时也不敢有所保留,是以小主年纪虽浅身手却已不弱,一般歹徒难她不住,师尊不必担忧。不过奴婢去山下时,在巨石上看到了几行字,似是佛偈,又有些不像。” 玉真公主奇道:“佛偈?谁人所留?” 子青道:“那个毛头小子不知发了什么疯,这几日一直倒立在巨石之上,想必是他用碎石刻下的。此人十分机敏,每次奴婢去他都似有所觉,很不简单。” 玉真公主问道:“都刻了些什么字?” 子青回道:“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人亦妄动,必伤其身而痛其骨。” 玉真公主闻言如遭雷击,浑身猛地一颤,张大嘴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过了半晌,她不禁自顾地笑了一笑,叹道:“好一个少年!他倒看得通透。”说着从怀中摸出一册小籍来,轻轻翻开扉页,借着月光可见上面竖立了四句五言诗,诗曰: 众鸟高飞尽, 孤云独去闲。 相看两不厌, 只有敬亭山。 3、青锋一口 第二日,一众人下来一峰到了宣城,李亨丢下众人只与李云带着两名随从前往陵阳峰,去寻李白。 陵阳峰位处敬亭山南麓,两水相夹,地势险峻,重岩叠嶂,万木森森。峰顶有一楼,名曰:北楼。 北楼是在谢朓所建高斋的旧址上扩筑而成,故又称谢朓楼,其上留有不少谢朓诗文。 李白酷爱谢朓,二人不用想也知他人所在。果然,二人直奔谢朓楼,在左首一家馆舍里寻到了李白,一身酒气,兀自未醒,却没见到那名少年万奔。 李云费了好些力气才把李白揪了起来,李亨问道:“怎的就你一人?万小兄弟呢?” 李白道:“我昨夜叮嘱了他今日记得沽酒,估摸着是到城中去了。” 李云讶然道:“到城中沽酒?这左近不是有酒肆么,还费那功夫作甚!” 李白哈哈大笑,道:“和宣城南街王记里的酒水一比,这些简直便是马尿。来到宣城,不登谢朓楼折寿五载,不喝王记的酒短命十年。我昨日便备好了王记酒水,恭候大驾,孰知你们却是没来。于是乎,我只好勉为其难,代二位效劳,自个儿将酒水喝了干净。”说着舔了舔嘴,似乎回味无穷。 李云哭笑不得,道:“冠冕堂皇之话切莫再贫。”而后又附在李白耳边低声道,“殿下此行不欲显露身份,眼下也只带了两名随从,待会可别走了嘴,万一节外生枝招来祸端,你我万死莫赎。” 李白收起笑脸,正色道:“小叔只管放心,宵小之辈若想放肆,可需得问过我李白手中四尺长剑。” 李亨虽不知李云在李白耳边咬了何话,但看二人神情肃正,又闻李白如此言语,想来是在忧心自己安危,当即笑道:“朗朗晴空,何处寻来那般多的歹人,你们不必顾虑。难得登足北楼,岂能扫了兴致,这便去瞧瞧罢!” 众人当即出了馆舍,同往北楼行去。 话说万奔在王记沽了三十斤酒水,分盛两大坛,一手托起一坛,快步出了宣城北门,径直朝着陵阳峰而去。此时日近三杆,道上行人渐渐多了起来。北楼名气甚大,途经宣城的商贾文客均要一登陵阳峰前去瞧上一瞧。 万奔刚到山脚,便见前方有数十人挤作一团,不时指手画脚,还传来嬉闹声。他随李白在一峰山脚待了七八日,早觉得无趣,此时见有热闹可瞧登时喜上心头,托着两大坛酒水就往里挤,口中叫道:“各位大爷,劳驾让一让。” 众人见他一手托着一大坛酒水,面不改色,不约而同吃了一惊,知他臂力定然奇大,哪里敢惹,纷纷自觉让出一条空隙来。 万奔钻将进去,却见原来是一名三十余岁的白净汉子在摆摊卖剑。他面前地上放着一青一黄两柄连鞘长剑,左首黄色长剑下压着一张白纸,浓墨黑字写道:“吹毛断发,削铁如泥。祖传六代,名号拨云。白银十两,童叟无欺。” 右首青色长剑下也压着一张白纸,同样用浓墨黑字写道:“故人相授,青锋一口。残缺七处,无名无号。白银卅两,恕不商讨。” 此时一名黑面大汉抓起黄色长剑,“擦”的一声拔出鞘来,只觉寒气逼人,凉透胸背。剑身更是雪亮,被日光一照晃得众人睁不开眼。 万奔在一旁瞧了忍不住赞叹道:“端的一口好剑!” 那黑面大汉也是被剑上森森寒气迫得动容不已,他眯起双眼,来回细细打量一遍,而后又将长剑翻转过来,只见这一面靠近短柄处刻有两个楷体小字“拨云”,字迹清晰,雄劲非凡。 黑面大汉又竖起剑身斜眼望去,果见两边锋刃都完整无缺,脸上这才露出了满意神情。他身材高大,体格壮硕,忽的转过头盯着一名矮小汉子,喝道:“你过来!” 那矮小汉子被他一喝吓得一颤,哆嗦道:“这······这位兄台,你是在叫我?” 黑面大汉脸上颇有些不耐烦,提高了声音道:“正是叫你,费甚鸟话,赶紧过来了!” 矮小汉子却识不得他,哪里敢过去,站在原地开口问道:“不知兄台意欲何为” 那黑面大汉望了望手中长剑,嘿嘿笑道:“请你试剑!” 矮小汉子一听登时面上变色,转身便跑。不料他脚下刚动,一只大手猛然间捏住了他后颈,微微一抬便将他整个人提了起去。 黑面大汉骂道:“操你奶奶的,请你试剑是瞧得起你,你还敢跑!惹得大爷恼火,斩断你的狗腿!” 矮小汉子已然吓得魂不附体,若非被提在半空,只怕早就瘫软在地了,口中不停叫道:“大爷饶命,大爷饶命!这等宝剑削铁如泥,万万试不得,万万试不得···…”方才叫了两句眼泪便流了出来。 黑面大汉哈哈大笑,骂道:“操你奶奶的,快些闭了鸟嘴!”说着将他放下来,伸手往他头上一探,扯下数根头发,又呸了声道,“你这怂货,只是借几根毛发竟吓得咸水横流,你当大爷要杀你么?你便是伸长了脖子侍候,我还怕你的狗血污了宝剑哩!” 矮小汉子忽觉头顶麻痛,立时惨叫出声,只道是被长剑刺破了头,脸上一下子失了血色。他一连惨叫数声,听到大汉言语只是借几根毛发,忙伸手摸了摸痛处,而后摊开手来果未见血,这才闭起了嘴,引得围观众人哄声大笑不止。 黑面大汉将毛发放在掌心,低头微吐一口气,毛发便轻轻飞了出去,周下数十双眼睛也紧紧跟着飘动。只见他不慌不忙立起剑身,毛发缓缓坠下,正好落在锋刃上,应势断成两截。众人看得精彩,一齐拍手叫好。 黑面汉子将剑插回鞘内,对白净汉子说道:“果是一口宝剑!只不过既是祖传之物,阁下为何要变卖了它?” 白净汉子眼也不抬地道:“犬子自幼羸弱,恶疾缠身,全赖汤药为续。在下携妻长年奔走于齐鲁之地,遍访名圣,早已家徒四壁,无可奈何才作此不孝不义之举,愧对列祖列宗和亡故至交。拨云虽比不得传世名剑,却也当得万中无一的利器,若非犬子命在垂危,便是百万银钱也是不卖。” 闻言四下里登时议论声不绝于耳,叹息不止。黑面大汉也是点了点头,他放回黄色长剑,转手又拿起了青色长剑,轻轻一抽拔出鞘来,对着日光比划几下,嘴中不禁“咦”了一声。 万奔在一旁瞧得真切,只见此剑通身暗淡无泽,非但隐有锈迹,还有六七处缺口,模样寒碜之极。众人瞧后也纷纷摇头。 那黑面大汉问道:“这口剑比之拨云如何?” 白净汉子如实答道:“从坚韧锋锐而言,远远不及。” 黑面大汉道:“那为何却要卖三十两,还不与商讨?” 白净汉子抬起头来,看了看青色长剑才道:“此剑乃是故交临终时相授,虽是平常之剑,于在下而言却意义非凡,是以不敢贱价于拨云。比起至交之情,三十两着实不值一提。” 黑面大汉嘿嘿一笑,道:“倒没看出,阁下还是位性情中人。不过此剑本就平常之极,现下又多有缺损,莫说三十两白银,便是三十个铜子儿也是不值。”他话声刚落,旁观众人尽皆点头附和。 万奔将酒水放到脚边,对黑面大汉道:“兄台,让我瞧瞧!” 黑面大汉笑道:“小兄弟,看看就好,可别上当了!”说着将青色长剑递了过来。 万奔接剑在手仔细一瞧,心中猛地一颤,只见剑上缺口细窄顺滑,长不足半寸,而且是斜向切入,一边深一边浅,绝非被刀砍所致,反像是为利剑所伤。 念及此处,万奔不禁瞟了黄色长剑一眼,心道:“那把利剑锋锐无匹,只怕不在拨云之下!”接着又想:“这把青剑的原主非同小可,对方手持削铁如泥的宝剑,他却以一柄劣器应对,并且还一心想要夺下对方的宝剑。他不避不闪,先迎着剑势将来力卸去,随之又以绵劲吸住后挑,这才在长剑上留下了这般切口。可见此人功力高深,当今武林中有这般造诣者,绝不出十人。看缺口有七处之多,恐怕对方也非泛泛之辈,只是不知他最终有没有如愿夺下了对方宝剑!” 万奔想的入神,那黑面大汉却拿起黄色长剑,从怀中摸出一锭银块扔给白净汉子,道:“请阁下掂量掂量,十两白银,足色足份,拨云我可收下了。” 白净汉子伸手将银块抄在掌心,不用掂量,只轻轻一握便已试出这锭银块足有十两,当即道:“谢过兄台。拨云跟了我十多年,如同知己,还望兄台日后善待之,在下感激不尽。” 黑面大汉哈哈一笑,道:“不劳费心,我自晓得。你是拨云故主,敢问高姓大名?” 白净汉道:“在下姓陈,名修。”黑面大汉笑道:“某记下了,陈兄,后会有期!” 陈修站起身来,作了一揖道:“后会有期!” 黑面大汉将拨云束在腰间,张开双臂转了一圈,面上露出得意神情,而后哈哈大笑离去。 少了拨云,围挤在旁的人登时没有兴致,不一会散去了大半。陈修不以为意,坐下身来垂着双眼一言不发,脸上更无一丝表情,仿佛睡着了一般。而万奔依旧横提青色长剑,兀自在那里盯着剑上缺口出神。 忽听一人道:“小兄弟可是相中了这口剑?” 万奔醒觉,忙抬头看去,见说话之人是名瘦小汉子。这人面色皙白,鼻子下面生出两撇胡子,下颌留有短须,眉宇间颇吐秀姿。头罩青黑色软裹,在脑后扎成两脚,垂于肩上,身着白色圆领袍,由于身材瘦小,看上去显得有些皱巴巴,仿佛一阵风吹来便可将其掀翻在地。 万奔又转眼去瞧陈修,见他坐在那里巍然不动,沉稳如山,静如处子,对旁人的指指点点浑似未觉。万奔站在他跟前已有茶盏时间,相距不过两三尺,却闻不出他半点气息,可见此人功力深厚,不容小觑。想来他有子需靠汤药续命,不得不常年奔走于齐鲁之地,遍访名医,无暇别为,这才使得他虽怀有精深本领,却在江湖中默默无闻。万奔就从未听过“陈修”之名。 而眼下其爱子命在旦夕,他迫不得已只好变卖祖传拨云与故人之剑,果真遂了那句“一分钱难倒英雄汉”。他念在故人之情,破天荒的将再平常不过之剑高价于削铁如泥的拨云来卖,可见是位重情重义的好汉子。 只此一点,万奔便想买下了此剑,以全他一腔情义。当即伸手入怀一摸,不料空空如也,这才想起自己的钱财月初便使了精光,李白给的银两又尽皆买了酒水,眼下可谓是金尽裘敝,囊匣如洗,正暗自着恼时,忽闻瘦小汉子又道:“年纪浅浅,怎的婆婆妈妈?既舍不得银钱,还不快拿来与我瞧一瞧!” 万奔登时羞愧不已,只得讪讪一笑,忙将青色长剑递上。 4、初遇盘龙 瘦小汉子接过长剑冷冷瞟了万奔一眼,面上颇有不屑。只见他在剑身上来回扫视两眼,随即插回鞘内,开口道:“这把剑我要了。不过,我出门着急,身上未带银钱,若是用这个相抵,不知够是不够?”说着伸手入袖一摸,而后摊开五指,只见掌心躺着一小块长生锁,在日光下闪着金泽,分明是黄金打就。 陈修接过锁牌轻轻一试,足有五六两,面上微微一动,道:“多了,多了!在下无钱回找,还请兄台收回!”说着将锁牌递了回来。锁牌虽小,却有五六两之重,若是换成白银,当可换得六十余两,足够买上两口青剑了。 那瘦小汉子却不来接,笑道:“我身上再无其他值钱物什,我也不要你回找,你就不必婆妈了。” 陈修道:“那怎么成?” 瘦小汉子道:“怎么不成?相逢即缘,因缘得剑。难得我与这把剑一见如故,此乃造化。莫非,阁下不想相救爱子了么?” 陈修登时恍然,忙起身恭敬施礼,双手捧起一块银锭奉上,道:“恩公侠心热肠,陈某感激不尽,仅有十两银钱作补,还请收下。” 众人瞧得明白,这块银锭正是他方才变卖拨云所得。 瘦小汉子微侧身子,避开陈修一礼,冷冷道:“钱财于我不过是身外之物,陈兄,你是瞧不起我么?” 陈修一怔,只得收起银锭,又深深施上一礼,道:“是陈某冒昧了,恩公莫怪。请问恩公尊姓大名?” 瘦小汉子道:“我叫萧城,秋风萧瑟,满城肃杀。”说罢哈哈大笑,转身向着山上而去。 只听陈修的声音传来:“大恩大德,陈某他日必定相报!” 萧城像是没有听见,步伐不停,不一会已去的远了。 众人见没了热闹可瞧,当即一哄而散,三两结队自往陵阳峰上去。万奔拾起酒水,也跟着上山,转过一道弯,忽听一人道:“小兄弟!” 万奔扭头看去,却见那位名叫萧城的瘦小汉子,正倚靠在道旁山壁上,一副惫懒模样,道:“原来是萧兄!” 萧城走近前来,大咧咧道:“你报上名来!” 万奔闻言心头一怔,忍不住想道:“方才买剑时还知趣得紧,怎的转眼就如同变了个人。无冤无仇,这般问人姓名,太也无礼了!”便冷冷地道:“我为何要与你说?你是不良人么?” 萧城道:“不是官府的人就不能问你姓名了?你已知道了我的名号,我若不问出你的名号,岂非太也吃亏了?” 万奔不禁一呆,这人倒会胡搅蛮缠,方才陈修问他姓名时在场之人无不听了见,自己总不能堵上耳朵不去听,不想此人居然因此便强行来问自己姓名,只得笑道:“萧兄,方才我可没问过你姓名,你报上家门时也未让我回避,须怨我不得。不过,我山野村夫,区区名号又非不能对人言,这便告诉了你,我叫万奔。后会有期,就此别过!”说着扯开双脚,大步而行,自顾去了。 萧城见状连忙从后面追赶,不料万奔虽双手平托三十斤酒水,但依旧步履如飞,方刚踏出十多步,便将他落下丈余之远。 萧城连忙喝道:“慢着!”话声带着三分严厉,颇有些气急败坏。 万奔停下脚步,问道:“还有何事” 萧城趁机赶了几脚才追到近前,立即转换成笑脸道:“万兄弟,我观你方才盯着这把剑入神,莫非这把剑有何奇异之处?” 万奔不知他又在打什么主意,而且剑上缺口独特,绝非三言两语能够说的明白,只得道:“不过是平常之剑罢了,并无奇异之处。你问这作甚?” 萧城笑道:“又无奇异处,那你还盯得这般入神,一副爱不释手模样。莫非你相中了这口剑儿?既如此,我送与你可好?”说着解下剑递将过去来。 万奔道:“一把平常之剑而已,非但已经生锈,而且还多处缺损,我可瞧不上。我观那块金锁不下五两,抵得上当朝三公半年俸银还绰绰有余,你花这等重钱买得一剑,转眼却要送与我作甚?你我素昧平生,无功不受禄。” 萧城道:“我与万兄弟一见如故,送你一口剑儿有什么稀奇?” 万奔笑道:“知晓你买剑是出自一番好意,而非当真看中了此剑。一把平常之剑索价三十两白银,谁人会买若非你在,陈兄这把剑多半卖不出去。既然买了此剑,你便自己留下罢,也是一件功德。看你如此侠心热肠,这个朋友倒是可交。说吧,你唤住我到底有何事?” 万奔与他并无交情,他满脸讨好,主动赠剑,颇显古怪。所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不过看此人方才买剑之举,倒不像是歹人。 萧城一听登时面露喜色,道:“如此甚好!”他将长剑束回了腰间,而后道:“我初登陵阳峰,也不知山上有甚好玩之处,这便有劳万兄弟领我四下里瞧瞧去!” 万奔笑道:“这倒容易,陵阳峰上最负盛名之处非北楼莫属,恰巧我正要将酒水送往北楼,你跟着来便是。”说着当先行去,为照顾他故意缓下了脚步 萧城连忙跟上,道:“我也听过北楼之名,据说楼内墙壁上拓有不少谢朓真迹,是否当真如此?” 万奔跟随李白数次踏足陵阳峰,早将北楼里外瞧了个遍,闻言不禁哈哈大笑,道:“谢朓诗文确是不少,但亲笔真迹不过三五篇而已,反倒别人的诗文涂了里里外外,无处不有。依我看,再来人要寻落笔处,恐怕得备好云梯跳梁登瓦了。” 萧城听得一怔,微微一想立时会意,忍不住跟着一同大笑起来。 数百年间,登足北楼者多半为寒士文客,这帮人十九手无缚鸡之力,偏又性烈骨硬,恃才傲物,一旦几杯酒水下肚更是睥睨天下慷慨激昂,恰身处谢朓故居,不卖弄几句以感伤怀古才怪。 笑了一阵萧城才道:“谢朓是大家,他们作的诗文很不错么,竟敢与之同楼?莫要贻笑方家才好。真正抱负难展,怀才不遇者又有几人,我看多半都是附庸风雅之徒。”他语调婉转,讥讽之意丝毫不加掩饰。 万奔闻后却不敢接口,李白是他师叔,也在北楼墙壁之上留有短诗数首,虽尽属佳作,却也难逃附庸风雅之嫌,只好改口问道:“听萧兄言语,满嘴关中腔调,莫非你是京城人?” 萧城笑道:“你听出来了?我正是从长安来,欲往扬州探亲,途径宣城,素闻敬亭山之名,一时忍不住便出来四处看看了。你也是长安人么?怎的能辨出关中话儿?” 万奔摇了摇头,道:“我是荆襄安陆人,幼时曾随祖父在京城待了一年有余,祖父过世之后便回了安陆,辗转又同伯父落脚在汉水之畔,游荡于云梦泽之间,再未踏足关中。不过在京城时正值顽劣之龄,常与左右邻里的稚童一起胡闹,隔三差五便结伴去崇玄馆窃取道家书籍。你知道陈希烈么?” 萧城道:“可是当朝兵部尚书、许国公陈希烈?” 万奔哈哈大笑,道:“那时他还只是临颍侯,在崇玄馆做大学士。记得一日午间,我们一行六人,欲往崇玄馆偷取《庄子》,谁曾想《庄子》没能得手,只得了一本《文子》和一本《列子》。正觉沮丧时,却撞到陈大学士在东堂偷懒打瞌睡,于是我们找来火折子,偷偷将他胡须烧着了。他睡得沉,待胡须烧尽吃痛时才醒转了来,慌声大叫,可我们却早溜得远了。哈哈哈,哈哈哈!”说着大笑不止。 萧城听了也忍不住发笑,直笑弯了腰,见道上行人望来时却忽的伸手掩住了嘴,神态颇有些扭捏,过好半天才忍住了笑,道:“你们毛头小子不识厉害,忒也胆大妄为了!崇玄馆可是官署,更是修仙慕道之人心中的圣地,岂容你们这般胡来?若是让门卫抓住,非抄家灭族不可。” 万奔笑道:“那时我们年幼无知,哪里懂得这许多。也是因此,我对当年之事记忆犹新,每闻关中话儿,立时便可辨别了出来。”说完猛地停下脚步,一脸肃然。 萧城出其不意,本是落后万奔半步,待反应过来时人已到了万奔前面。他不知何故,忙回身问道:“怎么了,万兄弟?” 万奔如临大敌,却不说话,悄悄从酒坛下冒出一根手指来朝天上指了指。萧城立马抬头望天,只见天幕蔚蓝,万里无云,除去一轮秋阳外再没看到其他东西。 萧城大惑不解,却见万奔长长吐了口气,面色稍定道:“飞走了。” 萧城奇道:“什么飞走了?” 万奔道:“一只怪鸟。” 萧城惊道:“怪鸟?”说着又抬头往天上看去,空中一目了然,莫说怪鸟,便连秋雁也没见到一只,不禁问道:“什么怪鸟?” 万奔走近他跟前,猛吸两下鼻子,而后低声道:“吃人的怪鸟。” 萧城皱起眉头,道:“万兄弟说笑了,世上哪有吃人的怪鸟,莫非你说的是兀鹫?” 万奔摇了摇头道:“这种怪鸟可比兀鹫凶残得多,兀鹫只是偷吃腐尸之肉,而这种怪鸟却是连活人也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