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荒神诀》 李门生子乐未央(一) “西北海之外,大荒之隅,有山而不合,名曰不周。” 不周山气势磅礴,雄奇险峻,于烟雾缭绕中,延绵千里,便似一条巨大黑龙穿梭云雾之间,所到之处,尽皆荒芜。唯龙眼镇是一例外。 龙眼镇地处不周山东南山脚,虽名小镇,其实乃是位于一片湖心方圆数里的一座孤岛,住着数百来户人家,从高处看去,宛似一条巨龙张开的巨眼,故名龙眼。 时值春夏之交,日丽风和,天高云淡,四周湖光秀丽,岛上风物洵佳,景色宜人,胜似江南。 这一日将近午时,岛上西北角一处名为文远学堂的院落里,不时传出一群孩子跟着教书先生一遍一遍的稚嫩的朗诵声。 “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鱼潜在渊,或在于渚。乐彼之园,爰有树檀,其下维萚。它山之石,可以为错。 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鱼在于渚,或潜在渊。乐彼之园,爰有树檀,其下维榖。它山之石,可以攻玉。” 孩子们朗诵的是诗经中的一篇《小雅·鹤鸣》,这是一首招隐诗,意在劝谏君王招纳贤才为国所用。孩子们不解其意,读来难免乏味枯涩,又是时近正午,腹中早已饥肠辘辘,声音慵懒,意兴阑珊,囫囵吞枣地一通诵读,心里只盼着早点散学。 教书先生是个书生装扮的年轻人,眉宇清秀俊逸,温文儒雅,身形略显瘦削,却难掩一股英拔之气。年轻先生一字一句吟诵,语调极缓,抑扬顿挫,饱含情意,隐隐透着一丝无奈与凄然之意。 又诵读了数遍,年轻先生瞥眼一瞧,见孩子们皆是一副有气无力的神态,目光随即回到手中书卷之上,将诗中大意耐心地解释了一遍。再斜眼去瞧时,见孩子们个个苦着一张小脸,直是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殊为有趣,目中不禁露出狡黠的笑意,瞧了瞧窗外天色,才举起手中书卷朝孩子们轻轻挥了挥,示意散学。 屋内猛然沸腾,如银瓶乍破,三十余名孩子一哄而起,欢笑着抢奔而出,推推搡搡地出了院门,片刻间消失无踪。在这刹那之间,本来喧闹的学堂变得安静无比。 年轻先生握着书卷的手负在身后,伫立门前,眼望着孩子们远去的身影,微微一笑,摇了摇了头。待到孩子们的身影和笑声皆已消失,忽地轻轻叹了口气,眉间眼角,淡淡透着几分半喜半忧之色,迈步出了学堂,匆匆往南而去。 走到一条幽深的巷子,只见巷子里寂无人影,青石板铺成的巷道,弯弯曲曲地向前延伸,两旁高墙耸立,将明媚的阳光阻在巷外,青石板上长满绿油油的青苔,恰似春日在这条僻静的巷子里留下的唯一痕迹。 两旁人家屋顶的烟囱上青烟袅袅,缕缕饭菜清香之气,不时从高墙之内徐徐飘来。年轻先生大步而行,经过一户人家门前,只听院内传来一名妇人的喊叫声,那是在呼唤自家孩子回屋吃饭,不由心中一动,似是想到妻子也已做好一桌饭菜等他回家,眉梢眼角更添几分喜色,脚下走得更快。 转过一处拐角,折而向东,只见一位身穿青布衣衫、须发凌乱的老人躬身坐在巷边一张矮凳上,一只肮脏漆黑的大手紧紧握着一只黑色布靴,另一只手拿着一只鞋锥,正自全神贯注地修补手中那只黑 (本章未完,请翻页) 靴。他身边凳旁摆着一只漆黑的木箱,另一旁地上杂乱地摆放着几只待补的旧鞋。 年轻先生每日中午经过此地,皆能遇见这老人,认得是这岛上的老补鞋匠,自许久以前便已坐在这里,以替人修补鞋子为生,日复一日,风雨无阻。年轻先生不免心中奇怪,这岛上适合他补鞋谋生之处不在少数,何以他偏生选了个如此不见天日的偏僻之处?不知为何,年轻先生心中对这老人总怀有一种莫名的敬而远之之感。 老补鞋匠抬头看见年轻先生,皱纹满布的脸上露出笑容,一如往常向他打起招呼,道:“李先生,你好啊!今日的功课又教完啦!孩子们有先生你这样的老师,将来一定都很有出息。李先生可真是咱们龙眼镇的大恩人呐。”年轻先生微微一笑,淡淡道:“老伯客气了。”足下片刻不缓,匆匆而过。 沿青石板路行到尽头,眼前豁然开朗,只见一片幽篁簇拥之前,矗立着五、六间精雅别致的竹屋,面南而建,左邻湖泊,湖面上烟波浩淼,微风过处,在阳光下粼粼生光。 竹屋颜色泛黄,显已久历岁月,但仍不失清韵雅致,四周围着半人高的篱笆,在南边开了道院门,门牌上方挂着一面牌匾,上面写着“幽篁明月轩”几个大字,字迹隽逸飞扬,显是出自名家之手。 院门之外,一位青衫少女来回走动,步履轻盈却急切。这少女年貌约莫十三、四岁,生得金发碧眼,与岛上之人大为不同。她容貌虽算不上绝色之姿,却充满灵气,尤其是一双眼睛生得极是灵秀,水汪汪的大眼睛里,一对碧绿的眼珠转来转去,闪着柔光,便似春日阳光下微风吹过湖面泛起的波光,充满活力。 只见她不住东张西望,神情甚是焦急,突然瞧见年轻先生,喜出望外,快步迎了上来,叫道:“李先生,你可算回来了,夫人她快要生啦。”年轻书生又惊又喜,忍不住颤声道:“月荷她……她要生了?”匆匆奔进竹屋。青衫少女随后跟去。 这青衫少女名叫小翠,是这姓李的先生家中的丫鬟,已在李门做了两年,吃住皆在李门。这姓李的先生,名叫九州,原非岛上之人,乃是一名儒家弟子。十年前,他与妻子关月荷四处游山玩水,偶然间来到这座孤岛,见岛上民风淳朴,善歌善舞,景致宜人,遂在小岛东南寻了一片荒地,建了这座“幽篁明月轩”,定居于此。 李、关二人平素与岛上之人往来甚密,相处亦欢,颇受岛民尊敬喜爱。两年前,李九州偶然听闻乡民说起小翠身世,知她也是外乡人,漂泊流落孤岛,父母双亡,孤苦无依,便将她收为丫鬟,帮着做些力所能及之事,每月按岛上丫鬟工钱的两倍发给例钱。闲暇之时,李九州也教她读书识字。小翠年纪虽小,但做事勤快干练,为人又聪明机灵,重情重义,很得李、关二人喜欢。 当李、关二人初来岛上之时,岛上既无书卷典籍,又无庠序之教,乡民大多目不识丁,只有少数几户富裕人家,千方百计地将孩子送去外面求学。李九州貌虽年少,但饱读诗书,于儒道诸家之学无一不通,见岛上孩子大多无学可进,终日玩闹,疏于教化,深觉可惜。 李九州与妻子商量再三,向族长借了一处院落,开设学堂,广收适龄童子入学,悉心教导,除了教他们读书识字,也教为人处世的道理。孩子们每日 (本章未完,请翻页) 上午跟着先生求学明理,下午则各自回家帮着家里长辈下田务农,操持家务。 关月荷则利用岛上环境温和、多生桑树之利,因地制宜,向岛上女子授以养蚕缫丝之术,又教她们以蚕丝制成衣裳,经由岛上富绅贩卖出岛,再从岛外换来岛上所需求财物。桑蚕以岛上生长的桑叶为食,长大之后所吐蚕丝竟与别处全然不同,质地柔软坚韧,泛着金黄光泽,奇妙之处,世所罕见。加之关月荷所授缫丝制衣之术天下无双,自岛上贩出的蚕丝衣帛,可谓价廉质优,深得岛外之人喜爱。养蚕一业,渐渐成了岛上主要财源,岛上之人日子也渐渐过得好了起来。 不出数年,岛上民风礼俗大有改观。乡民受用既多,皆感他夫妻二人恩德,将小岛所在无名之湖命名为九月湖,取的乃是李、关二人姓名中间各一字的合名。 俯仰之间,十年即逝。当日红颜少女如今已嫁为人妇,过起相夫教子的日子;昔日莘莘学子或远出求学、以图前程,或留于岛上、承继祖业。文远学堂的学生换了又换,东南桑林的桑叶采了又生,只有那位年轻先生与他娇丽的妻子,二人年貌较之十年前一无所变,岛上居民大感惊奇不已,皆以为神仙眷侣。 去年秋日,关月荷怀了身孕,身子日渐虚弱,安养在家。李九州将为人父,欣喜之情,自是不在话下,但虑及爱妻身体境况,自己与小翠并无照料孕妇经验,于是亲自登门请来岛上最有名的稳婆马婆婆,悉心照顾。 依照马婆婆早前推算,关月荷临盆之期本该在十余天之后,不想竟尔提前而至。李九州早已将关乎怀孕生子诸般事宜不论巨细向马婆婆一一请教,牢记于心,暗自推想种种境况及应对之策。是以此刻他听了小翠之言,虽觉惊诧,却并不慌乱,直奔后屋当中,亲自准备妻子分娩所需物事。小翠则径回关月荷闺房,协助马婆婆准备接生。 李九州准备好干净棉布和四大桶热水,桶口盖上厚厚棉布,送进妻子房中,便留在房外等候。耳听得房内妻子声嘶力竭的喊叫声,李九州不由得心急如焚。他知妻子素来矜重,外柔内刚,此时竟丝毫不顾仪态,痛得大声喊叫,方知原来人间生子之事竟是艰难如斯,霎时间满腔急切喜悦之情尽数化为怜惜焦虑。 直等了大半个时辰,仍不见孩子有丝毫出生迹象,任他素来稳重多智,此时也只是一筹莫展,一颗心砰砰直跳,攒着手在屋外来回疾走,掌心里满是汗水,不自觉在心里为妻子和她腹中的孩子祈祷起来。突然想起时间已过去甚久,怕妻子房中热水有所不足,又急忙奔回厨房,劈柴生火烧水,待得锅水烧开,复又回到妻子房外焦急等候,如此来回奔走与妻子闺房与后屋厨房之间,不假稍歇。 日渐西移,时光流逝,自午时而入未时,又自未时而转申时,已过去足足两个时辰。李九州心中更添忐忑,这短短两个时辰竟似比他半生岁月过得还要漫长,想起与妻子自相识以来同甘共苦、相爱相守一起经历的往事,时而甜蜜,时而艰涩,不禁感慨万千。 正自惶惶而思,忽听得一声婴儿啼哭之声划破长空,声音清透洪亮,隐隐然有铿锵之力,如金石交击。这哭声一经响起,便似江河滔滔,连绵不绝。李九州惊喜交集,心想此子哭声惊天动地,隐然有龙吟之势,必非凡物,当即转身往妻子房中奔去。 (本章完) 李门生子乐未央(二) 马婆婆见到李九州,喜笑颜开,欢声道:“恭喜先生!贺喜先生!夫人生了个大胖小子。”李九州往她怀里婴儿瞧了一眼,见那婴儿已清洗干净,身子裹在襁褓之中,只露出一颗圆圆的脑袋,双眼未开,小嘴一张一合,兀自号哭不止,依稀可见容貌与妻子颇有几分相似,顿时一股热意涌上心头,向马婆婆躬身拱手,道:“马婆婆,有劳您老人家啦!”闪身进入房中,轻步往里屋走去。 关月荷甫经诞子之痛,气血亏损过甚,这时已然神困意乏,精疲力竭,正平躺在床上,闭目养神。忽然听到一阵轻快的脚步声,知来人是自己夫君,微微张开凤眼,便见李九州已走了进来。一旁小翠见李九州进来,叫了声“姑爷”,便退了出去。 李九州见妻子一张秀脸上满是憔悴,轻轻握住她手,俯下身子,柔声问道:“月荷,你还好么?”关月荷微微一笑,轻轻摇摇头,示意自己并无大碍,要丈夫不必为自己担心。 李九州博学多才,精于岐黄之术,方才轻轻握住妻子的手,已探出她内息流转如常,见她虽脸色疲惫憔悴,但笑容安和平静,知她是因生子劳累过度,并未伤及身体根元,紧悬着的一颗心才放了下来,轻轻拍拍妻子的手,柔声道:“你先好好歇息,我去给你弄些吃的。”关月荷忽道:“九哥,看过咱们的孩子了么?”李九州点点头,笑道:“孩子生得像你。” 这时屋内哭声大作,马婆婆已抱着婴儿回到屋内,向着李九州笑道:“这孩子生得可真俊啊!李先生,你要抱抱他吗?”说着将怀中婴儿送到李九州身前。 李九州初为人父,自然欢喜,方才只因关心妻子,无暇顾及他事,这时眼见亲生儿子在前,伸手便能触及,心中不禁生起一阵涟漪,微微颤抖地伸出双臂,将婴儿接了过来。父子亲情,刹那相连,婴儿哭声顿止,屋内突然变得安静起来。 一旁马婆婆见这婴儿自出生以来一直哭个不停,但到了李九州怀中,便立时止声不哭,想她一生接生无数,所见婴儿不知凡几,却从未见过如此奇事,看得啧啧称奇。 关月荷道:“快让我抱抱。”说着向丈夫伸出双臂。李九州怕妻子诞子之后气力不继,并未将孩子送入她怀中,而是小心翼翼地放在她身旁,让她母子并排而卧。 关月荷自生下孩子以来,直 (本章未完,请翻页) 至此时方得这般亲近孩子。她侧过身子来,只见他小小的身子安安静静地躺在自己身旁,双眼尚未睁开,双眉眉峰处各有一个漩涡,眉心里生了一颗淡淡的黑痣,一张脸蛋又圆又小,小嘴不时张张合合,啧啧有声,当真是说不出的可爱。她不住轻抚孩子柔软的脸蛋,忽然向李九州道:“九哥,你快给咱们的孩子取个名字吧。” 李九州答应了。寻思名之于人,小处关乎一饭一衣之难易,大处可牵连气运前程,乃至生死轮回,关系重大,不可轻率,该当为孩子好好取个名字才是。追忆生平,往事如潮水般涌入心头,霎时间百感交集,暗叹一声,说道:“‘大道无为,希言自然’,我们的孩子便叫希言。月荷,你说好么?” 关月荷低头瞧着身旁孩子,半晌不语,若有所思,忽然喃喃道:“希言……希言……孩子啊孩子,从今以后,你便叫李@希言啦。”对着孩子眉峰间那对漩涡瞧了许久,心想:“我儿生具此眉,祸福难料,该当再为他取个乳名,以消灾厄。”寻思半晌,又为孩子取了个乳名叫“乐乐”,盼他此生快快乐乐,远离忧苦。 夫妇二人又闲聊了几句。李九州怜惜爱妻生子之后身体虚弱,唤来小翠照料孩子,自去厨房做了碗桂圆瘦肉粥,依照妻子平素喜好加了些红糖,搅拌均匀,送到妻子床边。关月荷吃了,又给孩子喂饱了奶,这才静静睡去。 岛上居民听闻李门生子,纷纷携带贺礼前来道喜。李九州一一接待答谢,直忙到亥时将近,才送走了最后一批贺客。马婆婆早前已将有关照料孩子的诸般事宜一一向丫鬟小翠交待清楚,但终究放心不下,便留了下来,一边亲手教导小翠照料小希言,一边帮着忙里忙外,待一应诸事收拾妥当,这才向李九州道别。 李九州感激她照料自己妻儿,不遗余力,口中不住称谢,直送出院门外,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塞在她长满老茧的手中。马婆婆不肯收下,几番推让,终抵不过李九州一片诚意,方才收下,欢天喜地而去。回到妻子房中,见妻子已然醒来,正瞪大眼睛瞧着自己,李九州报以微微一笑。 关月荷眼珠转了转,轻声道:“看来咱们的李先生,不管是居庙堂之高,还是处江湖之远,有一件事却是从来没有变过的。”李九州愕然道:“什么事从来没有变过?”关月荷笑道:“这位李先生好大的面子从来也不曾变过。 (本章未完,请翻页) ”言语间颇有调笑之意。 李九州素知妻子平素端庄娴雅,只于二人独处之际偶有嬉闹言笑,虽感满身疲惫,这时心情为之一畅,忍不住便要放声大笑,但随即想起孩子尚在熟睡,当即忍住,低声笑道:“要说面子嘛,这岛上谁的面子大得过李夫人呢?依我看呐,这面子还是瞧在李夫人为多。”关月荷莞尔一笑。 李九州又道:“月荷,这次孩子出世,乡民都来祝贺,还送了许多礼物,这人情可不知要到何时才能还清。”关月荷想了想,道:“我倒有个主意。”李九州道:“什么主意?”关月荷道:“等到孩子届满百日,咱们摆下喜宴,邀乡民们过来喝杯喜酒,一来为孩子庆祝生辰,二来算是还了乡民们的人情。”李九州点头称是。 二人又商量百岁宴筹办事宜,将如何派发请柬、如何选择场地排布桌席、如何准备宴会酒菜,诸事一一大抵商议妥善。李九州扶妻子安睡,叮嘱几句,这才出了房间,往自己卧室而去。他自得知妻子怀孕以来,担心伤了胎儿,便与妻子分房而睡,卧榻之处,便紧挨着妻子那间屋子。 李九州走到自己屋外,却不进屋,在门外站定,仰望空中半轮明月。凝对许久,李九州忽然伸出右手食指,凌空虚划,竟在夜空中写下八个金光大字,正是他方才为孩子取名时所说的“大道无为,希言自然”。又凝视良久,忽然轻叹一声,手臂一起,袍袖挥处,八个金光大字便即消散,李九州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这一夜哪里又睡得安稳?一时为自己新为人父而兴奋万分,一时回想起前尘往事感慨不已,一时又担心起孩子哭闹扰及妻子睡眠,全神关注妻子房内动静。所幸这一夜尚算安宁,并未听闻孩子哭闹,辗转反侧,直到五更初时方才入睡。 第二日,李九州早早起来,往厨房做了妻子爱吃的红枣黑米红豆粥,嘱咐小翠待妻子醒后送入她房内。走到前院,见马婆婆已在院门外等候,手中提着一只竹篮,忙上前开门请了进来。 原来马婆婆担心关月荷生子之后身子太过虚弱,特意送来一篮自家母鸡生的鸡蛋,给关月荷调理身体。李九州再三称谢,收下篮中鸡蛋,将竹篮交还马婆婆。马婆婆又问起婴儿这一夜来的饮食休息情状,又嘱咐了几句,这才离去。李九州向东边天空望了一眼,日已将出,便也动身往学堂而去。 (本章完) 李门生子乐未央(三) 这一日,文远学堂窗外和光明媚,暖风熏人。李九州教完功课,见天色尚早,便与孩子们闲谈起来。问起大家平生之志,孩子们兴致高昂,畅所欲言。有的想去那只在书中见过的雄居西玄荒洲的大秦帝国做个威风赫赫的大官,有的想做个征战沙场万夫莫敌的将军,有的想做个富甲天下的商人,有的想做个仗剑江湖快意恩仇的大侠,有的想像李九州一样做个教化乡民的教书先生……孩子们纵情高论,别有一番童趣,师生间闲话人生,欢声笑语不断。 李九州笑吟吟地看着孩子们满脸喜乐,欢笑不已,却唯独一人例外。坐在角落里的一个身形瘦弱、衣衫褴褛的男孩,望着其他孩子们有说有笑,却自始至终未发一语,面色凝重,神情难掩悲伤。 李九州笑容凝住,走到那孩子面前,柔声笑道:“杨凡,说说你有什么心愿?”那叫杨凡的孩子迟疑半晌,嗫嚅着道:“我……我想快点长大。”李九州不由得心中一沉。 这名叫杨凡的孩子,住在小岛西边,家境贫寒。他今年已满十二,身材却只有八、九岁模样,面色饥黄,皮肤黝黑,只有一双眼睛生得乌黑夺目,灿若寒星。杨凡出生未久,父亲在一次出湖捕鱼之时意外溺亡,母亲也在生下他之后不久便即病倒,身体日渐衰弱。母子二人相依为命,靠着岛上几户好心人家的接济,总算捱过数年寒暑。 到了六岁那年,杨凡子承父业,拾起父亲生前留下的渔网,独自往九月湖边捕鱼。可怜他天真无邪之年,本当嬉戏于父母膝前,尽享天伦之乐,却要为了生计奔波劳苦。徼天之幸,捕鱼一事于杨凡而言,似是与生俱来之能,每次去湖边捕鱼,必定满载而归。 九月湖边的老渔民们大多认得杨凡先父,见他小小年纪,捕获鱼虾比他们这些老渔民还多,惊奇之余,皆言那是老天爷慈悲,不教他母子饿死,当真是“天无绝人之路”。 杨凡每隔数日便将多余的鱼虾鳝鳖送到集市上卖了,换些钱财。乡民们见他一个六、七岁孩子在集市上卖鱼挣钱,不免觉得奇怪,但时日久了,便知其由,大多怜其孤苦,往往多算些铜钱给他。杨凡拿着换来的铜钱,再奔去药铺,替母亲抓药。回到家中,生火煎药,侍候母亲服药。 两年前,李九州听乡民说起其人其事,感其孝心,悯其孤苦。便亲自登门,一来将杨凡收入门下,传以圣贤之学,二来是为杨母诊治病患。但无奈其时 (本章未完,请翻页) 杨母已病入膏肓,李九州连换数道药方,病情始终未见起色。李九州只得安慰了杨凡几句,就着岛上有的药材开了副保命方子,交待杨凡按方去往药铺抓药,又细细叮嘱用药剂量、煎药火候及服用之法,待亲见杨凡一一照做,无有不妥,这才放心离去。 两年以来,李九州每隔半月便往杨凡家中探望他们母子二人,送去一些吃用之物。逢年过节,再为他母子添制几件新衣。杨凡过惯贫苦日子,见了这些光鲜亮丽的新衣,两眼瞪得直冒金光,但只穿了一回,便不肯穿了,说等长大以后再穿,平时仍穿着他那身破旧衣衫。却不知待他长大之后,哪里还能穿得上这些少年时的衣衫?李九州数劝不成,既觉好笑,又感心酸。 杨凡自入学以来,一边跟随先生读书识字,一边仍操持家务、捕鱼谋生、照料母亲,时常因家中之事而缺席功课,长此下来,功课便不及其他孩子。前一日,杨母突又犯病,上气不接下气,幸得邻里察觉,赶来相告,杨凡得知消息,急忙赶回照料,便又缺席了当天功课。 杨凡自小孤苦伶仃,从无玩伴,不擅与人相处,对其他孩子皆怀有畏惧之心,不敢与之交往,加之功课落后于人,内心自卑之感更深,终日只一人躲在角落里,远远避开其他孩子。其他孩子见他既不与大家玩耍,也从不说话,初时觉得好奇,但后来见得惯了,便不觉奇怪,只当他是个怪人,也都不与他说话玩闹。几个顽皮的孩子,常常寻些事端捉弄取笑于他,他都默默忍受,从不反抗。那些孩子想是觉得无趣,到后来便连捉弄取笑他也不愿为之了。 李九州与他相识已久,对他了解颇多,这时听他说出的心愿竟是“想快点长大”,知他是盼着早些长大成人,好替母亲治好病痛,不觉心中一沉,颇悔不该勾起他伤心之事。 回到家中,李九州与妻子关月荷说起此事,言语间难掩愧疚之意。关月荷早听丈夫说过杨母之事,但其时她心有旁骛,并未放在心上。如今时日既久,她早已将此事忘却,这时听丈夫重提旧事,方才想起,便问起杨母病况。 李九州道:“那日我往杨凡家中,替他娘诊治,察觉她除了体内气血极为虚弱,并无其它异状。想来是她多年来生活清苦,三饥两饱,才落下这病根,心想只需开道补血养气的方子,为她调理气血,假以时日,这病自可痊愈。我开了药方之后,又留了些银子交给杨凡,嘱他除了每日按方抓药煎药,余下的钱 (本章未完,请翻页) ,往市集上买些肉食,熬成肉汤喂食杨母,为她调理身子。过了一阵,我再去探看他们母子,却发现杨母病情毫无起色,连换数道方子,皆是一般,最后只得替她开了一副续命的方子,勉强保住她一口命息。” 关月荷心知此事若不能妥善解决,必成丈夫一块心病,暗暗思忖治病之法。忽又想起这次为爱子筹办百岁喜宴,丈夫所拟请帖并无杨家母子,想是念及杨母抱病在身、不便行走之故,说道:“听说民间凡是家中遇到什么苦厄之事,多是以‘冲喜’之法祛病解难,往往颇具奇效。那杨母与咱们非亲非故,咱家的喜事自然不能替她‘冲喜’,但邀她来参加咱们孩子的百岁喜宴,沾沾喜气,或可对她病情有些好处。”李九州心知妻子这番言语是在宽慰自己,虽觉此举未必当真有什么用处,却也聊胜于无,便点了点头。 自那日之后,李九州与妻子关月荷便没再提起杨家母子之事,夫妻二人一般心思都放在刚出生不久的李@希言身上,不觉时间流逝。孩子满月不久,关月荷身体已然恢复,便一边亲自照看李@希言,一边操起养蚕旧业。 这日上午,她哄得小希言睡着,捧起一尾漆黑古琴,径往蚕室而去。到了蚕室,她将那古琴置于琴案之上,端坐案前,面对“蚕楼”,十指如葱,抚弦操琴。悠扬琴音,萦绕“蚕楼”四周,如烟雾一般,凝而不散。蚕群闻音而动,或急或徐,或起或伏,队列整齐,行动如一,竟似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 过不多时,只见群蚕口中金色蚕丝喷薄而出,凌空结成一只拇指大小的金茧。那金茧在半空中不住疾转,越转越大,到最后变成一个高逾三尺、径长一尺的金茧,便似一只巨大的鹅蛋,甚为奇观。俄而,一曲终了,万丝齐收,蚕群涌动方罢,疾转的金茧也随之缓缓停下。 关月荷从衣襟内掏出一只锦囊,解开丝绳,将袋口对着金茧,口中念念有词。只见那偌大一只金茧缓缓飞近锦囊,最后竟被吸入那只小小的锦囊之中。关月荷收起锦囊,捧起古琴,飘然而出。 李九州则是一如既往,每日上午在文远学堂教孩子们读书识字,下午回到家中帮着妻子照顾孩子。夫妻二人以养儿为乐,日子过得自在自得。李@希言自出生以来甚少哭闹,甚为乖巧,为李、关二人省下不少麻烦。 夫妻二人早将筹备孩子百岁喜宴有关之事一一操办妥当,尽日无事,只等喜宴之日来临。 (本章完) 李门生子乐未央(四) 忽忽数月,时近中秋。这一日到了李@希言诞生百日之期。其时日当正中,桂香流动,幽篁明月轩内张灯结彩,大办喜宴,人影幢幢,欢声笑语,热闹非常。 宴席设在前院,一共摆了八十一桌,所用桌椅餐具大多从乡民处临时商借而来,又请来数十位乡民帮着忙里忙外。关月荷怀抱襁褓中的李@希言,在一旁指引众人布置宴席。来往之人见李@希言眉目清秀,齐赞这孩子生得俊朗。李九州也早早回到家中,帮着妻子一起操办宴席。 众人忙了半日,大小诸事总算一一操办妥善。这时已临近开宴之刻,受邀的乡民们陆续而来。 第一个来的是镇上的老族长。老族长是个身形高大、面色和蔼、年过六旬的老人,胸怀宽广,待人极厚,是镇上最为德高望重之人,很得乡民爱戴,与李九州交情亦是匪浅。当年李九州初临孤岛,有意开设学堂教书育人,便是得老族长出力良多,此事方才成行。 这位老族长虽然目不识丁,但睿智通达,不逊圣贤君子,凡有利岛上民生之事,皆大力推广施行。后来李九州来岛上开创学堂,当众讲学,说起儒家礼法。老族长听后,对其推崇备至,一有闲暇,便亲来李九州家中,向他虚心请教礼法之道。遇到疑难未解之处,向李九州细细求教,直至全然领会,方才罢休。回去之后,在乡民之间大加推行。如此不懈进取,积十余年之功,岛上民情风化为之一新。 听闻老族长到来,李九州连忙迎了出去。关月荷将怀中孩子交给身旁小翠,也随后跟了出去。只见老族长携镇上四位最为年长的长老站在院门之外,李、关二人忙上前行礼,请了进来。一路进了客厅,分宾主入坐,奉上清茶,彼此寒暄,闲话岛上今古之事。老族长感怀李、关二人恩德,不住称颂。李、关二人谦让不已。 随后而来的是镇上几家颇有名望的富绅。这些富绅常年在外经商,少居岛上,此次皆是为了受邀参加李门喜宴,特地赶回岛上。李九州夫妇迎了进来,众人互问长短,谈笑风生。 又过数刻,受邀参加喜宴的乡民陆续来到。杨凡搀扶着母亲夹杂在人群中也到了,在西北角落一张空桌坐下。只见杨母满脸病容,面色苍白,憔悴不堪,以手抚胸,不住喘息咳嗽。一旁之人见了,都远远避开。 最后一个 (本章未完,请翻页) 到来的,是住在小岛西边的老鞋匠。他在院子里四下瞧了瞧,与那些相熟的人一一打了招呼,蹒跚着走到杨凡身边,向他们母子微笑点头,便在他们那桌坐了下来。 眼看到了喜宴开始之刻,李九州站起身来,向厅内众人拱了拱手,朗声道:“老族长!诸位长老!诸位世兄!宴席已然备下,请随李某移驾后院!”延请众人入席,推老族长坐于首席,李、关二人依次在主位陪之。 众人坐定,二十余位妇人将酒菜流水价送上桌席。依照其时岛上礼仪,司仪当众颂毕贺辞,宾客齐向主人恭贺喜得贵子,李九州则以主人身份向在场宾客致以谢意。 李九州虽出身儒门,但对儒家礼法当中诸多冗繁纷沓之处深觉厌恶,是以在来岛之初,传扬儒家礼法之时,便已加以精减,省去繁文缛节,诸多纲常礼制如“男尊女卑”、“君贵民轻”云云,皆避而不谈,只将其中精要一一阐释发扬,因而其时岛上所行之礼法,有其仁德尊孝之义,而无繁缛森严之弊。 寥寥数语之后,会宴正式开始,花香飘渺之间,众人推杯换盏,一派喜气和乐之象。 关月荷生子未久,不便饮酒,以茶代酒,敬过老族长及诸位宾客,便自顾与一旁小翠怀中的小希言逗乐。李九州颇胜于酒力,与众人慷慨对饮,面不改色,于平日儒雅之中,更添几分豪情。 秋风萧瑟,弦月初升,华灯映照间,已是残席。关月荷悄悄拉了一下李九州的衣袖,指着坐在西北角那桌的杨凡母子,低声道:“九哥,那两位可是杨家母子?”李九州一怔,向杨凡母子望了一眼,低声道:“正是。”心中不禁暗自奇怪,妻子何以此时突然提起这对母子。其时席上宾客满座,他忙于应酬,也无暇细思,这念头只在脑中一闪而过。 关月荷起身回到屋内,出来时手中捧着一张漆黑古琴。乡民虽擅长歌舞,但平时所用乐器皆是自制,粗浅简陋,哪曾见过古琴这等奇物?见女主人手中捧着一样漆黑之物从屋内走了出来,自不识得是何物。只少数几个长年在外经商的富绅见过世面,认得那是一尾古琴,却也不明女主人此举何意。因而众人都不约而同静了下来,数百道目光一齐向关月荷瞧去。 关月荷走到人群中间,向在场宾客盈盈施了一礼,清声道:“当年我夫妻二人遭人嫉恨, (本章未完,请翻页) 背离故乡,天地虽大,却无处可容,阴差阳错流落此间,蒙诸位乡友好心,收容我夫妻二人留在岛上,更待我夫妻如同亲人好友一般。这番恩情,我夫妻二人一直铭记在心,感激不尽,心想日后定要好生报答众位乡友,却苦无报答之门,心中很是愧疚……”说着又向众人施了一礼。众宾客一齐还礼,皆说不敢,又说他夫妇二人为岛上做了许多大好事,是他们的大恩人、大贵人。乡民之中有不少受过李、关二人惠助之人,这时更七嘴八舌地当众宣扬起来,声音此起彼伏,喧闹许久方歇。 关月荷挥手示意众人安静下来,接着道:“今日借着小儿百岁生辰,请来各位乡亲好友相聚,也算得是咱们镇上难得的盛事。小女子不才,曾习得几首曲子,便当着众乡友之前弹奏一曲,给大家助助酒兴,献丑之处,还请乡友莫要见笑。” 李夫人能奏仙乐一说,在岛上流传日久,却从未有人亲眼见过。岛上之人素爱歌舞音乐,自是好奇已久,早想看个究竟,不想今日竟得亲眼目睹,霎时间欢声雷动,雀跃不已。 李九州却颇感讶异。他知妻子虽琴艺超绝,却素来不喜在众人之前施展,而自二人迁入岛上以来,更是绝无仅有,不禁觉得妻子今日言行有乖平常,心下暗暗纳闷。转念又想,今日是爱子百日诞辰,妻子心中自然高兴得很,一时兴起,要弹奏一曲,那也是人之常情,也就不再多想。 早有人搬来桌椅,关月荷将古琴轻轻放在桌上,端坐椅上。四下突地一片寂然。众人翘首以盼,瞪大眼睛望着关月荷,只见她十根纤指轻轻按上琴弦,轻拢慢捻,琴音悠然而起,如春风拂面,如美酒入喉,不由听得心旷神怡,神游物外。 众人初时见她捧出一块形制古怪的漆黑木头,不识其物,不免大感奇怪,待听她说要弹奏一曲,方知她手中之物是件乐器,却实难相信她如何能在这块漆黑木头上奏出曲子。待见她十指连动,在七根弦上轻轻拨弄,琴音乍起,果真美妙有如天籁,不禁大为钦仰。皆想李夫人果真是神仙下凡,否则如何能教这块奇怪黑木奏出这般动听的曲子? 李九州一瞥之间,见杨凡母子也如众人一般听得如痴如醉,再观杨母神情平静,似已不若先前那般痛苦,心念一动,立时明白妻子弹琴之意,非在助兴,而在医治杨母之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