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如此多娇:百士图》 1、阎浮提 我,无父无母,没有名姓,自小跟随在皆无寺大和尚的身边,游历人间。 和尚的名字,名为叫松鹤。 十五岁那年,我欲皈依空门,青灯古佛,拜松鹤和尚为师。和尚不许。 和尚说:你我二人,注定不能成为师徒。这是宿命。 我问,为什么? 和尚说:上一世种的因,得这一世的果。以现在的你,无法看得到“因”,即使我说得再多,你也不能明白这个“果”。 我又问,那我到底是谁? 和尚说:十五年前,我受佛经指引,将你从两肩崖带回皆无寺。你的亲生父母是谁,来历身世,皆无寺并不清楚。 我喜,道:这么说,我是佛子? 和尚说:不,你不是佛子。经文中说,终有一天,你会杀死皆无寺所有人。 我急,问道:怎么会这样? 和尚说:皆无寺的方丈,十年间三次扶乩,结局皆是如此。这是皆无寺与你的宿命。 我问:命,不可以改吗? 和尚说:不可以改。每个人的一生,都无法停下靠近宿命里已被种下的每一个节点,就如同人终有一死,无非是见到结局的时间早晚而已,没有人可以凌驾与篡改它。 我不解:既然,宿命中注定我会杀死皆无寺的所有人,为什么松鹤师父你还要把我带回皆无寺? 和尚说: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带你回寺,是明见方丈担心你 (本章未完,请翻页) 会被别人利用不知何时会对付皆无寺。如果你是皆无寺头上的刀,越危险的东西,那么越是要紧握在自己手中,放在眼皮子底下,才是最好、最安全的。 我沮丧:我还以为,佛是讲慈悲的。 和尚说:佛如果慈悲,对皆无寺来说,就不应该有一个这样的你存在。寺中有的僧人,从出生就没有离开过本寺半步,吃斋念佛,青灯常伴,得此果报,试问,我佛门中人何以解开心结? 我伏地大哭:皆无寺大可以杀了我。我愿以一人之死,保全皆无寺上下八千僧人。 和尚摇摇头,说:但佛,还是慈悲的。皆无寺愿意放你离开,不问后事,日后不悔。从今日起,你便再无拘束,身由己心。 我说:那我今后该去往哪里? 和尚叹了口气,说:放你离开,是因为皆无寺终于接受了皆无寺它的命运。而你,终究会去到你要去的地方,那又是你的宿命,没有人知道你该去哪里。 我说:自小我在寺中研习武功,世道纷乱,下山之后我可以替天行道,快意江湖。 和尚点头:可以。 我又说:我不愿开杀戒。我可以找座山,往后就隐居山林,过不问世事的日子,离皆无寺远远的。 和尚点头:也可。 我问:松鹤师父,我不明白,我真的会像经中说的,大开杀戒,杀了皆无寺所有的人?理由呢?我找不到一个理由。 和尚说:这个,就要问你自己了。 我又问:皆 (本章未完,请翻页) 无寺中的每个人,现在都知道自己将来的宿命,他们大可以现在就暂居茶国的其他别院去,何必拘泥起居皆无寺。他们真的不怕死吗? 和尚说:人必有一死,佛门中人,可以参破生死。可却又不是每个人真的愿意现在就去死。所以,有师兄在方丈面前提议,趁你还在寺中,手无缚鸡之力,一刀杀了你。 我大骇:我自小生活在寺中,与师兄们同吃同住,如影随形,是谁在方丈面前提议要杀了我? 和尚说:你不必知道那位同门的名字。你只需知道,那位师兄,现在已经被方丈逐出了皆无寺。 我说:看来,方丈是个好人。 和尚说:你下山之后,看待他人他物,切莫不可如此肤浅。 我说:那方丈还能是坏人吗? 和尚说:世间本没有好人与坏人之分,有的只是把自己代入其中之后的感受,对自己好的好人,和对自己坏的坏人。 我说:我明白了。明见方丈不是为了我,是为了佛。佛,怎么可以动杀心。 和尚以手合十,宣声佛号:善哉善哉。 我问:我在皆无寺生活十五年,还没有名字,皆无寺可以赐我一个名字吗? 和尚想了想,说:这个可以。下山之后,你可取阎姓,就名叫浮提吧。地藏经有云:阎浮提众生,起心动念,无不是业。 拜谢和尚,从此以后,我叫阎浮提。 那一日,皆无寺外有白衣一跃,一步入凡尘。 (本章完) 2、东庭山小道士 “喂,我来也师祖,守静啦。” 安静的山谷中,传来一声稚嫩且悠长的童声。年轻的道士这才睡眼惺忪地从大殿走出来。 道士每天都要起这么早呀,看来,我果然不适合做道士。 年轻道士喃喃自语,懒散地伸了个懒腰。身上本就松垮的道袍忽地鼓胀开来,无风自扬,袍内气流剧烈溢出,噼啪作响。 我……来…也… 尾音在山谷中还没完全消弭,年轻的道士如同一只白鹤,从空中落下。小道童转过头来,见怪不怪。山顶之上,已席地环坐十一个紫袍道士,闭着眼睛,各自掐着灵官诀,天灵盖时不时有白气冒出。 这里是龙庭山的金顶。 全真教如今是茶国国教。而这座龙庭山,蜿蜒如龙,真气蔚然,便是全真教的四圣山之首。 日出之前,坐圜守静,吐纳阴阳,是全真教弟子每日清晨的必修功课。十一紫袍人中,有为首戴冠的紫袍真人,身边尚还有一个空位蒲团,年轻道士落座。 约摸过了一个时辰,守静的功课结束,皆是一把胡子的老道士们起身,对年轻道士作揖,齐声见礼: 拜见师叔。 年轻的道士在龙庭山的辈分很高,而且高的离谱。 龙庭山五百年来唯一可证实羽化成仙的人物,便是吕长卿吕真人。而这位年轻的道士,便是吕长卿收完关门弟子之后,又破例收得最后一个弟子: 我来也。 他也是龙庭山掌门紫袍玄微真人最小的的小师弟。 师兄,你听说了吗?年轻道士神秘兮兮的凑近紫袍真人,说道:皆无寺中的那位,前些日子终于还是下山了。 玄微真人微睁一目,缓缓道:他下山便下山了,与小师弟何干。 旁边的小道童说:我来也师祖,掌门真人他是说,您要谨遵吕祖师尊法旨,可不能下山,知道了吗? 我知道,我知道呢,小道友。我来也拍了拍小道童的帽冠:你没出生我就知道了,师父有法旨,我不能下山。 唉,不能下山。 年轻道士躺在蒲团上,双手支在脑勺之后。天空那么蔚蓝,白云那么悠闲。偶尔,栖息金顶的白鹤自由地鸣叫一两声。 好像,只有自己,是为别人而活着。 六岁那年,他遇见吕真人。吕真人摸着小我来也的脑袋说:想不到,在我快要羽化之际,还能找到你,这是天意。 之后,他就被带上了龙庭山。 趁四下 (本章未完,请翻页) 无人,我来也塞给小道通几块饴糖,悄声问道:当年师父怎么对掌门说的,我何时可以下山? 道童小心翼翼收好糖果,答:掌门说,吕剑东悬之日,师祖即可下山。 吕剑东悬? 茶国民间流言四起: 还是吕真人深谋远虑,升仙之前还不忘为全真谋万代。 那位年纪轻轻就穿上紫袍的小道士,其实就是茶国的某位皇子,身负国运,将来是要下山继承大统君临天下的。 偏偏,茶国皇室真的就丢过一个皇子。 皇帝命人翻遍京城,捕尽能捕之人,都没见皇子的影子,没问讯出皇子的下落。为此,老皇帝还曾微服上龙庭山,只为见一见这位全真教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紫袍道士。 上山之时,吕真人已羽化飞升。掌门紫袍玄微也没法说明我来也的身世来历。好在皇室有起居录,经内史官辨认我来也身上的胎记,这才确认: 小道士不是皇帝丢失的皇子。 趁着没人注意,我来也溜出殿外。茶国皇帝亲临,龙庭山各殿各院,均有重兵把守。他无拘无束惯了。 年轻道士闪身一跃,如前一般,飞身跃上金顶。金顶之上,亦有飞鱼服锦衣卫值守。见半空中落下一人,几名锦衣卫立即抽出绣春刀,一递眼色,各自占着有利方位,便向着道士这边包抄而来。 冲上前来的锦衣卫交叠出刀,刀声破空,我来也丝毫不惧。世间身法,在他眼中犹如蚁行。道士以指点刀背,一位锦衣卫手中的绣春刀竟脱手而去,之后,这才来得及发出阵阵震颤铮鸣之声。 这名刀脱手的锦衣卫倒也不骇,身法向一侧腾挪。锦衣卫三人一队,十五人为一营,上阵杀敌,配合之默契,如同一人。 以前就有过一营锦衣卫,斩杀小周天境一流高手之先例。 身后的锦衣卫立即补上脱刀人的空缺,不让我来也有可乘之机。我来也全身真气流动,刺出二指,锦衣卫竟一步不能上前。 住手!身后女子制止。 几名锦衣卫立马收刀。年轻道士才发现,山巅之上,站着一位金衣女孩,十一二岁模样。女孩看了看我来也,问道:你就是父皇以为是皇子,想见的那个小道士吧? 父皇? 道士明白了,原来她是皇帝的女儿。 锦衣卫领命退下。公主走到道士身边,端详良久,道:来之前,本宫就知道,你绝不会是本宫的弟弟。 道士点头:是啊,连小公主你都知道,可偏偏世人真敢信。。 (本章未完,请翻页) 公主靠近我来也的脸颊,在他耳边轻声说道:本宫知道你不是,是因为是本宫… 听她说完,我来也面露讶然。 公主直起腰,忽然笑道:一个人保守秘密,还是太痛苦了。现在,它是属于我们两个人的秘密了。 她立于山巅,远眺龙庭,像是喃喃自语:本宫不能一辈子藏着这个秘密,本宫要慢慢忘了它。而你,你要替本宫一直保守这个秘密。无论多么的痛苦,你都不可以告诉第二个人。 见我来也点头,她笑靥如花。 公主指着嵌入石中的木剑:咦,这是谁的剑? 这是吕真人的剑。 公主好奇:为什么这把木剑嵌入了石中? 道士答:吕祖飞升前,曾脚踏这把木剑借力,故而木剑受力嵌入了石中。 不可以将他拔出来吗?公主问。 不知道,也没人敢拔吧。没人动过拔吕真人的剑的念头。道士挠挠头:不过,你提醒了我,明日,我就来拔剑。 为何? 道士一本正经地说:吕祖说,吕剑东悬,便是我下山之日。我在这里,呆了太久了。 那……是你下山之日,吕剑东悬,还是吕剑东悬,你即下山? 是啊,此话有理。道士一拍大腿,仰天长叹:师父,你是不是没交代清楚呀。 真的…有神仙吗?公主问。 其实,我也没见过。道士说:不过,有神仙总比没有神仙要好些。这样,世上的人还能有个念想。 是日,老皇帝一行下山。全真教上下列于山门前相送。 金衣公主偎倚在皇帝膝下,对着紫袍真人身旁的小道士莞尔一笑。回去之后,道士也没有去拔剑。 他或许没那么想下山了。 几年后,老皇帝薨逝,新皇帝即位。 关于小道士的流言,自然无人再问津。而继承皇位的,却是前无古人:茶国皇帝的长公主,登基为新帝。 年轻道士还是如前,坐圜守静,每日功课。 “吕剑东悬,即可下山” 我来也道士偶尔也会去看一眼那把吕祖木剑。风起风止,雨来雨歇。又过去了这么多年,似乎没什么变化。 只有当年那位小道友,如今长成了高高瘦瘦的大道士。每天呼喊我来也功课的声音也越来越粗壮浑厚。 在某一个太阳升起之前的清晨,那把吕祖木剑,忽然从石中迸裂,悬在空中,发出一阵阵铮鸣之声… (本章完) 3、盲棋士 翩翩少年郎,玉树临风,温润倜傥,双目却是天生失明,着实惋惜。 少年一身青衣,走到瓒侯府门前。瓒侯府的门房老徐头,赶忙迎上前来:顾小子,侯爷可等你有一炷香了。 能让瓒侯爷等一炷香的人,这世间可谓是寥寥无几。 要知道,去年除夕夜宴,瓒侯爷入宫,连本朝的女帝,都是提前在朝露宫候着的。 老徐头领着青衣少年郎进入侯府,步子稍急,可目盲少年却也能跟上老徐头的步子,不嗑不碰。 听说顾小子来了,瓒侯爷喜得跨出了院子。不似别的侯爷是锦衣皂靴,瓒侯爷只穿着粗制布衣,甚是简朴。 大将军顶着大将军肚,短髭淡襞,虽上了一把年纪,看起来却是精神矍铄。 只是,一条腿却是瘸的。 瓒侯爷道:顾小子,你让老夫好等。今日这七局厮杀,恐怕又要到天黑了。 小子来迟,还请侯爷见谅。姓顾的少年挠挠头,道:只是这天黑不黑的,于我这个瞎子无碍。 见少年摸着竹椅坐下,与常人无异。老侯爷讶然道:顾小子,你的眼睛真的看不见? 少年道:小子只是眼睛看不见,耳、鼻、心可都在。世人习惯了只用眼睛见万物,耳鼻心,何尝不可见万物呢。 瓒侯爷呵然笑道:好小子,说得好,怪不得老夫打第一眼见你就喜欢你。 数日之前,瓒侯爷在府外闲庭信步时,瞧见这位顾小子在树荫下对弈。以一人对十八,杀的十八个老头人仰马翻。 茶国尚棋。赞侯爷可是茶国的顶尖棋士,告老还乡居住河间府多年,想不到在此遇上多面打的高手,当时只觉得技痒无比,与少年对奕三局,结果: 皆输。 老侯爷何尝有过如此惨败,道:小子,可敢告诉老夫,你姓甚名谁? 少年道:小子,顾言。 老侯爷道:顾小子,茶国手谈,十局分胜负。今日这才三局,尚有七局,你可不许言老夫输了。 少年道:那是自然,余下七局…… 瓒侯道:今日天色已昏,老夫目力不逮。过几日,老夫派人寻你去,你可敢来? 天黑了吗?少年缓缓站起身来,道:有棋可下,有何不敢去? 瓒侯一行走远,行至转角处,侯爷示意身边卫士留下跟着少年,探一 (本章未完,请翻页) 探这小子的底。 瓒侯出身行伍,于千军万马中厮杀也好,与朝堂上纵横捭阖也好,一辈子见惯了人心阴暗。这位突然冒出来的顾家小子,瓒侯想瞧瞧,究竟何方神圣。 三日后,卫士来报: 顾言,河间府人,居得饶山山麓,底子干净。 瓒侯爷放下手中的棋子。这几日,他都在潜心复盘当日棋局,研究顾小子的棋路,以自己的棋力,对奕一个籍籍无名的乡间小子,为何竟然输得毫无还手之力。 复盘之后,却又暗自咂舌。顾小子行棋之道,三个字: 稳,准,狠。 它的防守线,任怎么攻,攻不破。它的进攻线,任怎么防,它如尖锥,一旦得手,就如同张拉开的一支神臂弩,开始大肆绞杀,绝不留情。 好久没见过如此凌厉的棋路了。 瓒侯爷竟然想起当年襄阳城上那个身影了。 …… 顾言说:想不到,当日和小子对奕的,竟是鼎鼎大名的瓒侯爷。 四国之时,茶国与凉国相互征伐逾百年。十年前,正是眼前这位普通的不起眼的老者,领三万庐江上甲,暗渡婆砻关,一战灭掉凉国。 侯爷问:小子,知道老夫是谁了? 顾言点头。 侯爷又问道:那待会儿行棋,不会手下留情吧? 顾言摇头。 那就好。顾小子,可有胆量,敢与老夫赌个什么的?侯爷道:没个彩头,可不好玩。 小子身无长物,实在没有什么可与侯爷赌的,唯有… 唯有什么?侯爷问道。 顾言答:唯有赌这条命。 瓒侯一愣,转而道:好,好,有意思。顾小子,你若是赢了,要官要钱,尽如你意。老夫虽然不问朝事多年,但是讨要个把官帽子,还是不在话下的。 顾言道:侯爷放心,如果小子侥幸赢了。所要彩头,绝不会让侯爷为难。 侯爷落下第一子:那就好。 十局之后,顾言全胜。 最激烈一盘,侯爷四放迷烟,偷袭成功,却以半目惜败。侯爷神色凝重,面红耳赤,呼吸急促,全身颤抖。一旁伺候的奴婢一看瓒侯爷神色不对,连忙上前抚慰胸口。 稍缓,瓒侯示意奴婢退 (本章未完,请翻页) 下,沉声道:他奶奶的,今日输的可真够尽兴。好小子,老夫服了。 顾言道:棋盘之术,只是奇技淫巧,不值一提。当年侯爷以山河为棋盘,以士甲为棋子,于天地之间行棋,为茶国赢得国运,才令人叹服。 老夫好久没闻到这么香的马屁了。侯爷笑道:小子,别来虚的。你打得饶山来,你这等棋艺,莫非是师从得饶山大衍士? 顾言道:小子并无师从。只是每日上山学棋的人多,小子平时听他们说得多了,不知不觉便也就会了。 瓒侯道:果真如此的话,顾小子,那你可是茶国百年一遇的棋坛之才呀。 少年起身道:侯爷,这世间哪有什么百年一遇之才,百年还是太久了。老侯爷归隐后的这十年,如今的天下,再无雷霆手段,天下恐生巨变。比如,蜀地孟氏,无一日不想挣脱茶国之手。 侯爷目光如炬:小子,你这是想去蜀地? 顾言道:是。小子出身低微,寒门无贵子,还请侯爷举荐小子入蜀。 侯爷沉吟片刻,这才道:河西顾氏,前朝大奉的门阀豪族,隐居河间,沉寂百年。想不到今日竟出了如此意气风发的麒麟之子,可喜可叹。 …… 听完瓒侯爷此言,顾言浑身一颤。顾氏百年荣耀,早已化作抔土。侯爷既然摸清楚了自己的身份,自然没有举荐的道理。 顾言踏出侯府。两年的苦心积虑,一切皆空。 他赢了十局棋。可棋外之棋的这一局,他终究输了个彻底。 顾言走出河间府的城门。背后,扬起一阵急促得马蹄声。红枣马,马上的老者顶着大将军肚,正是瓒侯爷。 一张红章文书,扔在顾言的怀里。 瓒侯爷道:顾小子,这是蜀地益州主簿一职的任命书,你可拿好了。 顾言收好文书,向瓒侯作揖。 哼,顾小子,不用谢我,这是你用命赢去的。瓒侯爷挥鞭抽马,道:凡以命相博的,哪怕是战场上的敌人,也是值得尊重的。所以,你不必谢老夫。 长河落日,金色余晖包裹顾言的全身。趁四下无人,顾言开心地敲击手中的竹杖。人最开心的,莫过于失而复得。 所有的一切,恰到好处,这才刚刚开始。 而远处,一位锦衣卫士,腰跨一把绣春刀,嘴里咬着叶茎,默默无言地站在他的身后。 (本章完) 4、东庭之望 那时,吕长卿的名字还不叫吕长卿。在他出生的当日,有白鹤入帐,依偎长鸣,久久不去。故吕家为这个新生子取名: 吕鹤回。 当日,有灰衣道士不请登门,自称东庭山天师赵钟离,在小鹤回的额眉之间种下一支符箓,并留书一行: 天予之子,骨相不凡。风尘物处,人间十年。 吕父不解。老道士说:十年之后,老道会再次登门贵府。只是届时,便是东庭山带走此子之日了。 十年后,灰衣老道如期登门。 十岁的吕鹤回,长得虎头虎脑,可爱至极。吕家父母一想到从此便要骨肉分离,心中万分不舍,二人相拥对泣。 老道士挥了挥手中云拂,道:此子留在你们身边生活十载,只是为报前世你们夫妻的一饭之恩。今日期满,当遂我去,修行飞升。 小鹤回,静坐堂中,倒是不哭不闹。老道士云拂低垂,小鹤回伸出小手,抓住云拂。 老道士一扫云佛,与小鹤回已退出府门外。吕母不舍,追出门外去,只见灰衣老道再一步,与小鹤回已至千丈之外。 这是…活神仙呀… 赵钟离,赵天师还不是神仙。他只是东庭山的一个道士,离位列仙班尚有一线之遥。可就这看着仅仅的一线之遥,灰衣道人赵天师苦苦自证天道,已有五十年矣。 玄甫掌门说:其实,人人皆可能得道成仙。根器,修为,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只是差着一个泼天的际遇。 这种际遇,可遇不可求。赵天师命中就差着这么个际遇。 此时的东庭山,在人间的声望尚不及西凉皆无寺。过去的五百年间,佛道昌盛,皆无寺自渡成佛的高僧,快赶上一只手的数了。 别说皆无寺,恐怕西蜀的五斗米教,南楚的巫祝,名头都能盖过东庭山。 东庭山上,尚只有三间瓦屋舍遮头。深冬时节,香火无以为继,道士们还要厚着脸皮下山,挨家挨户求个温饱。 小鹤回倒也不觉得这日子清苦。 深秋清晨,小鹤回随师父赵钟离采气山岚,夜宿山中,吐纳阴阳。深冬时节,坐观有 (本章未完,请翻页) 如鹅毛大小的雪花漫天飘落。眨眼间,整座东庭山都白了。 岁尾,小鹤回把自己名字改了,世间再无吕鹤回。他哭了一夜,这是他自来东庭山后的第一次彻夜大哭。 从此,他叫吕长卿。 过了正月新年,积雪消薄,有了春意。吕长卿跟随师父赵钟离周游列国。 最是江南好风景。 他们先去往南楚姑苏。春意是不分国界,南楚的冬日,少了些寒风彻骨,山河多了份绿水青山。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姑苏是南楚大都。 海外诸国如扶桑、暹罗、苏门答腊等,甚喜中土茶、桑、锦、瓷之物。于是,四海之内的珍奇百货,经星棋罗布的漕运河流运至南楚姑苏,再从附近的港口出海。 这座城池,号称永不分昼夜。天下人称之为:无夜城。 赵钟离道:长卿,喜欢姑苏城的繁华吗? 吕长卿不敢点头,他抬头问:师父,世间的繁华,真的不值得我们贪恋吗? 财色权势,荣华富贵,如过眼云烟。赵天师画了个符箓,划过吕长卿的眼睛:长卿,你再看看这座无夜城。 残垣断壁,哀鸿遍野,丢盔弃甲,尸首筑台,一只只铁蹄践踏过残破的楚国旌旗。 这是…吕长卿不解地问道。 赵钟离道:三个月之后,茶国的三十万大军会南渡江水,马踏南楚。今日我们眼睛所看见的这一切,那时通通将会灰飞烟灭。 吕长卿问道:这是南楚的宿命? 这不仅是南楚的宿命。赵天师手势收回,景象消失:天下万物,生死荣枯,皆有其宿命。故而,唯有自证天道,方可不在五行中受劫难。 吕长卿似懂非懂。 赵天师继续道:道士道士,修天道,修己心。从踏进道门的第一步起,我们就应该认清这个世界的本质,世间的一切,不值得留恋。 一个小女孩,六七岁的模样,坐在河床边,看见吕长卿走过来,起身跑来抓住他的衣角:哥哥,是你吗? 今日, (本章未完,请翻页) 恰是南楚的祈夏节。楚国多山,夏季暴雨,常常引发山洪,故而楚人会在今日沿湖放纸船纸灯,祈求一夏安澜。 婉儿,婉儿,认错人啦。远处,小女孩的妈妈柔声地向她招手:哈哈,羞不羞呀。 小女孩听到妈妈的呼喊,抬头仔细辨认,顿时小脸羞得通红:呀,你不是我哥哥。 吕长卿爱怜地摸摸她的头,在那一刹那间,小女孩的一生在他脑海中回像:小女孩有个哥哥,本是药童,每次从山中采药回家,都不忘带几朵无名山花,夹在她圆圆的小脑袋上。 去年入秋,南楚与茶国两军对峙,她的哥哥被征去戍守边疆。临走之前,小女孩揪着哥哥的衣裳不放,哥哥俯身摸了摸妹妹的头,说:婉儿,等着哥哥,哥哥一年就回来了。 可她不知道,她的哥哥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 小女孩一身红衣,站在半边塌落的城墙下号啕大哭。那一刻,楚国大地似乎没有了声音,只听见小女孩的哭声,响彻九霄。 一把茶式朴刀,快速地划过小女孩的脖子。小小的红衣身子,向后倒去。 吕长卿伸出手,想在虚空中抓住那把划向女孩的刀。 …… 眼前的小女孩已经活蹦乱跳的走远。 赵天师道:你看到了她的宿命? 吕长卿虽刚修道,每日修行阴符经、参同契、太上感应篇,他是天予之子,根器蔚然磅礴,一步通玄,也不让赵钟离觉得离奇。 吕长卿点点头,道:是的,我看到了她的宿命。可还是为她留一点气运吧,但愿她下一世,别这么苦。 赵钟离道:你瞧这些个世人,一个个的,无不是起早争利,长着一副勾心斗角害人心。长卿,你觉得他们还值得我们救吗? 师父,弟子入道,绝不只是为修仙证道。前世的一切,在吕长卿眼前划过,他道:我听闻,佛家有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之地藏。至我道家全真吕长卿,人间不净土,我亦不成仙。 赵钟离道:长卿,担得起东庭之望。 那一日,天降异象,江水断流。有道士二人,步行渡江。 (本章完) 5、黄河有圣女 出了楚地,沿长江溯流而上,是入西蜀的水路古道。 赵钟离于燕子矶渡口一剑断江,与弟子吕长卿步行渡江。南楚百姓无不以为仙人临凡,于燕子矶渡口建祠立碑。 彼时,天下分四国:茶、楚、蜀、凉。 以茶国土沃民著,国力最为强盛。另外三国,北凉民风彪悍,南楚富庶甲天下。而观西蜀,东西有要塞,南北皆天险,据险无虞,故而是四国之中最为太平之国。 蜀人崇尚黄老之术。境中,五斗米教大行其道。 五斗米教与东庭山全真皆是道家之一,两教同起一宗一源。赵钟离与吕长卿行至蜀中,自然先是去拜访鹤鸣山的五斗米教。 五斗教的掌门果老真人前些日子云游仙山去了,教中之事由大弟子许坚主持。 听说来访的是东庭山道士,许坚亲至鹤鸣山下迎接,倒也没有怠慢半分。 鹤鸣山十里山门,蜿蜒曲折,三人拾级而上,春山如笑,水木清华。上鹤鸣山途中,许坚问道:赵天师,可否请教小道心中的一个疑惑? 见赵钟离颔首,许坚继续道:诚如本教与全真,既然是同出一源,那老祖宗们在久远之时,又为何将一个教门,分于两地,分为两教呢? 赵钟离心中讶异。许坚是五斗米教的大弟子,地位超然,可将宗门演化,竟然视为分化分立,不知这些日子修道时是遇到了何样心魔。 修道之人,道、魔相依相附。道心长,则心魔消,心魔占据上风,道心荡然不存。 赵钟离道:许道长大谬矣 (本章未完,请翻页) 。诚如我道讲,虚无生一炁,一炁分阴阳。此乃天道演化,万物运行规律,皆如同此道。 分合乎道,合合乎道。许坚不作辩驳,继续问道:小道纵观经史,天下大势,分则相戕,生灵涂炭;合则太平,民安乐业,岂不背离天道也? 赵钟离潜心修仙,研习道藏丹药典籍是拿手,辩论却并非己长,一时语噎。 一旁吕长卿开口道: 道为之道,为道之道。道之变幻,除天地外孰人弗知,遑论道为之合,道为之分耶?唯有将己本心固道心,求道之左右殊途同归。 许坚听后,脸上阴暗变换不定,良久才恢复如常,心魔祛尽。 许坚后退三步,行作揖礼:这位道友是? 东庭吕长卿。吕长卿回礼答道。 许坚道:多谢道友为小道拔除心魔,感激不尽。 许坚见着只三十来岁模样,自幼跟随果老真人修道,修为已臻化境。前些日子,许坚的道心正突破小周天境之际,蜀君孟知返突然造访,秘商军机。 许坚不慎心魔作祟,道心大跌。 直至吕长卿与其十里山门论道,许坚这才如瀚海行舟,终于见到陆地之人,道心才止住下跌之势,否则 赵、吕二人在鹤鸣山逗留数日,闲暇之时,许坚至袇房和二人坐而论道。直至分别时,竟有不舍之感。 …… 离开鹤鸣山,吕长卿要去见一个人。 南楚覆灭,已是无法更改的宿命。然而西蜀却尚 (本章未完,请翻页) 有一线生机。吕长卿遥望西蜀天际:如若这天府之国的万民,也如南楚那般生灵涂炭,弟子终究还是不忍心。 赵钟离道:是啊,只是这结局如何,终究是在那位蜀君的一念之间。就连真正的神仙,也无法左右。 蜀宫。 夜深之时,吕长卿独自入皇宫,如若无人之境。蜀君孟知返正在勤懋殿批阅奏章,见有一个小道士闯入,一时错愕。 吕长卿道:蜀君勿慌,小道东庭山吕长卿,不是刺客。 东庭山的道士?蜀君稍稍心安:你来此为何? 吕长卿道:今夜前来,小道想问一句蜀君,蜀君欲救孟氏于水火吗? 涪陵渡口。 再往北走,过了黄河,就是荆州地界了。那里有一座襄阳城,就像一颗钉子,深深插在茶、凉两国的交界处。 一个红衣女子,立于黄河渡口,手持长刀,周身真气膨胀,衣袂飘飘。 赵钟离手持云拂,道:敢问阁下,为何而来? 女子横刀,道:我有一刀,名为龙雀,可斩东庭山气运。 龙雀刀?赵钟离知道那把刀,道:你是西凉皆无寺的人? 老道士让开,你不是我的对手。红衣女子闪身越过赵钟离,缓步走向吕长卿,道:你,还可以。只不过,你缺一把剑。 我知道你是谁,我知道你会来。吕长卿捡起一支柳树断枝,道:我以断柳为剑,以江潮为剑意,送君一程,如何? 这一剑,送给你。 (本章完) 6、无名兵 这是他当兵的第八年。 运气不好,入伍时就给编入了伙头兵。打仗的时候,捞不着战功不说,当粮草不继,兵卒肚子一吃不饱就骂娘的时候,他这个伙夫还常常受气。 当年一起同营当兵的,有一个调营去了其他营,现在都升上了百夫长。嗬,平时给他神气的。 当兵吃粮,当兵吃粮。他肚子里想:有命吃粮才行哦。 以前,有个老兵,叫许什么来着。唉,年头长了,名字都忘记了,只知道他是绍兴府的,酿酒是一把好手,平日里和自己关系处得不错。 他俩已经说好了,当完这九年兵,带他去绍兴府走一走,尝尝用绍兴水酿出的正宗花雕。可不比这军营之中的清酒,说难听的,比河水好喝不到哪里去。 那花雕的味道…啧啧…两人不禁都咽了咽口水。 可惜,有次打襄阳城的时候,那个老兵死了,连尸首都没找着。 他用石头为其垒了个坟墓,以木为碑。他也不识字,就在木头上歪歪扭扭地画了一只酒坛子。 老兄弟,绍兴的花雕,等襄阳的战事结束了,等我回去,一定给你拉一车来。 如果我也能回家的话。 …… 君王剑指一寸土,试问多少人不归。 襄阳城是凉国重镇。凉国以纳德为将,于襄阳驻守了八万凉国铁甲。一座襄阳城,三十年间,茶国未能向前半步,未能取得凉国寸土。 凉地有曲儿传唱:纳德不走,襄阳无忧。 这个纳德,出身于西凉皆无寺,弱冠年纪便以一手禅棋冠绝天下,天下无人出其右。二十五岁时,入世为将,为凉攻下茶国的荆西三郡。 荆西之战,是为凉国对茶国作战中的少有大胜。故而此后,纳德很快被倚为凉国重臣,节制凉国南部襄阳线的军务大将。 十三年前,茶国举行演武回营途中,遭遇凉军伏击,茶国中军与前、后军被切成两截,首尾不能相顾。 中军大帐被困在黄石堰,全军上下,人心无不惊恐。由于人手紧张,伙头兵的他,被叫去值守。 夜深,一轮明月当空。月下,有一老者坐于石岗,对月饮酒。 这人看着倒不像是凉军。 他走近前,大着胆子,声音却还发颤,问道:老许,是 (本章未完,请翻页) …是你不?你可别…别吓我。 老头听到声音,转过头,道:我可不是老许。 他又走近两步,这回看清了老者的脸,收起长戈,道:您是…大将军? 他是伙头兵,往日往营帐送菜时,他见过大将军几眼。 大将军端详士兵须臾,道:你是伙头营的吧,他们都喊你外号大头。你姓刘…你叫刘都,对吧。 他使劲地点点头,心里难以置信,道:大将军竟记得我? 大将军示意他坐下,道:你说的老许,是不是许三儿,绍兴府的许三儿?大将军仰头喝了口酒:可惜,一年前,死在了这座襄阳城下。 对了,那人是叫许三儿。大将军也记得他的名字。 大将军一边喝酒,还说起很多人的名字。那些名字的主人,都是之前死去的兵卒。大将军竟然都一一记着他们的名字。 大将军把酒坛给了他:来几口? 他摆手:大将军,我在值守,有军纪,不能喝酒。 替那个老许喝一口吧。大将军把酒坛子扔过来:乱世之人,形同草芥。难得,你还记得另一个死去的人的名字。 他接过酒坛,咕咚咕咚,喝了几口。 大将军盯着他,问:你怕死吗? 他答:怕死。 你为什么当兵?大将军问道。 他说:为了爹妈不被凉人的刀杀死,为了屋里头婆娘娃娃不被凉人的刀杀死。 大将军又问:你屋头的,是男娃子女娃子? 就生了一个,是个不带把儿的,傍晚生的,满天红霞,我就随便取的了个名字:晚霞。他说:女娃子也挺好,贴心,不用当兵。要是个带把儿的,长大了还不是得拿刀杀人,或者被凉人……万一落个身死的命,婆娘又该哭肿眼睛了。 大将军念着他女儿的名字,道:晚霞,晚霞,这名字取的可真好听。 大将军屋里头是男娃子女娃子? 大将军苦笑一声,道:我命可没你好,大头。我生了两个带把儿的,一个战死了,一个染上了瘟疫,去年也死了。 大将军是一门忠烈… 因为是我的儿子,就忠烈啦?大将军摇头道:他们两个娃娃,和许三儿的死,和襄阳城下死去的每一个人,没有什么 (本章未完,请翻页) 不同。 我的女娃,就是大将军您的女娃。天下人的娃娃,都是大将军您的娃娃。他又一次拿起酒坛,道:大将军,我大头斗胆,我敬您一个。 两个坛子碰在一处,各饮大一口。 大将军拎着坛子,问:凉人坏吗? 肯定坏,坏透顶了。没有凉人,大将军的两个儿子就不会死了。说到激动处,他不自觉地握紧手中长戈:凉人袭取荆西三郡,多少茶国人因此流离失所,亲人阴阳相隔。这笔血债,自然要凉人血还。 大将军笑了笑,丢掉手中的酒坛,踢飞脚下的几块摆在一起的石头,道:好在,我们不会死在这了。 月光下,大将军有如一尊伟岸的神像。他道:大头,我答应你,我一定会带你,带你们们离开这里,离开这座吃人的襄阳城。 是夜四更,大将军亲穿胄甲,于黄石堰口,伏击了庸城方向意欲截杀茶军的凉兵,打开一个缺口,成功突围。 纳德长于守,短于攻,立于襄阳城上头,亲眼看见茶国中军与前后军再次汇合一处,一骑绝尘而去,不由长叹一声: 非我计疏,实天不灭茶国。 茶军成功突围之后,他还是去做了他的伙头军,如前一样,每日忙在灶头。 数月之后,和前线营中的士卒聊天,之前那位神气得不行的百夫长,在突围战中也战死了,凉刀穿透了他的肚皮,内脏混和着献血,流淌了一地。 他嘴里咬着的,不知道哪个凉人的耳朵。 他琢磨了三天三夜,想起了那个百夫长的名字:他叫吴广。 一年后,九年兵役期满。襄阳攻下了,茶国付出了十三万人殒命于城下的代价。 战事吃紧,他没能离开军营。 家里托人书信来了三封,一封两文钱。 最后一封信,是他的婆娘写的。信中说:松江府大旱,只好卖粮食活命。公婆相继丧命,奴家与女儿也不知能撑活多久… 家中已实在挤不出两文钱来写信了…不知相公你能不能看见这封信… 不知奴家是否能等到你回家,应该是等不到了……奴家让咱们的女儿别改名字,等你回到家乡,你站在村头槐树底下一喊:晚霞…晚霞…… 我们即便死了,埋在土里化为了枯骨,我们也能知道,一定是你回来了。 (本章完) 7、西蜀公子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更何况,是之于双目失明的顾言。 剑阁蜀道,宽不过两三尺,两边是悬崖峭壁,深不见底。若是脚下一个不慎掉了下去,免不了粉身碎骨。 顾言倒骑青牛,怡然自得。他双眼是瞧不见,却是凭心感受万物,万物在他心中,皆有生机: 这山间的风;这九天之上的飞流;这初秋的落叶,盘旋落下;峭壁上长出的石头锋利如刀剑,割破了他的手指,他也毫不在意。 牵牛的书僮元吉道:公子,前面就是西蜀了。 汉中之西,有三尺剑阁。剑阁之西,有一尺剑门。剑门之西,才是真正的西蜀之地呢。顾言掐了掐指头,说:笨元吉呀,我们呀,还要再走上个半月呢。 啊…元吉万分沮丧,长叹一声:西蜀这么远啊。 …… 元吉问:公子,你为什么要千里迢迢来西蜀? 西蜀之地有王气。 王气?公子你眼睛又看不见。元吉嘟囔了一声,他打小是与顾言一起长大的,两人虽是主仆,感情却是一向甚好,说话没什么忌讳。 王气这东西,就是眼睛,也看不见。顾言道:还是当年的孟后主聪明啊,不争一时争一世,王气本就是虚无缥缈,没了就没了。 三万庐江上甲,就把凉国的王气绞杀了个干干净净。北凉空搏悍凉之名,殊不知,这样一来,凉国子弟百余年内,恐无所作为。 元吉一拍脑门,道:我明白啦。就像咱们河西顾氏,虽然沉寂了百年,但只要有公子这样的人物在,总还是有希望能在世间崛起的。 笨元吉,这些话可不能乱说。当心,绞了你的舌头。 元吉吐了吐舌头。 峡谷上空,有飞鹰盘旋,鹰击长空,一声长啸,响彻云霄。 蜀在西。 昔日,茶灭南楚,三十万茶国男儿兵锋正盛,茶国武帝挟余威陈甲三江口,旌旗蔽日 (本章未完,请翻页) ,战船塞江。 武帝引而不发,剑指西蜀。竟逼迫得那位蜀后主孟知返,无视蜀宫殿内百官悲呼,不战而降,乞表上书,撤去金陵台殿、螭吻,自去帝号,从此以藩王子国自称。 顾言抬手在半空中书写篆字,口中念道: 一去悠悠八十载,多少楼台烟雨中。英雄无处觅,遥想当年,气吞万里如虎。 气吞万里如虎。好词,好词。顾言主仆二人只听得身后有人抚掌称赞道:大丈夫,当有如此气魄。 元吉见那人二十来岁模样,面如冠玉,剑眉长鬓。头戴玉冠,着一身华服锦绣,身边站着一位青衣女子,应该是其侍女。 蜀地多彩锦,上等彩锦更是千金难求。一见这位贵公子身上衣着打扮,便知他非凡夫俗子,定是富贵家的公子。 而且,其人乘骑更是叹弗观止。似马非马,似牛非牛。它肯定不是活物,全由木头制成,可全身各处关节灵巧,胜似活物。 后面拉着一副辕车,竟也能如履平地。 元吉吃惊地张大了嘴巴:公子,他…他…那人骑了只怪兽。 怪兽? 顾言不明所以,探出一只手来。只要是动物,哪怕驯服之后,身上皆会保留有野性,顾言却感知不到它的气息。 胡诌什么呢?那公子的女侍顿时一脸嗔怒,反而格外可爱,她斥道:你才怪物呢,这叫木牛流马。 那公子轻声制止道:苏荷,不得无礼。 那位名为苏荷女侍,挤了挤鼻子,不再说话。 木牛流马?前朝蜀国丞相诸葛侯爷,曾依鲁班书制木牛流马,用于蜀道运粮,后传此物已销毁于战火,后世再无现身。顾言叹道:想不到,木牛流马这等奇物,在蜀地已重见天日了。 倒骑青牛的顾言满腹经纶,加之广博物志,已足以让这位公子惊讶万分,方才又见他是个瞽盲之人,心中倍加敬佩,走下辕车,作揖道:在下蜀人苏,未请教公子名讳? (本章未完,请翻页) 顾言还礼:河西顾言。 苏公子若有所思,道:顾公子可愿与我同乘?入蜀之路不太好走,坐我的车辕,倒是安全些。 公子先行吧。顾言指了指青牛,道:我与青牛朝夕相伴,舍不得分离。 苏公子也不强求,从腰间解下一只香囊,放入顾言手中,道:在下于蜀中略有薄名,日后公子若在蜀地遇上了不可解的麻烦,公子可出示此物,必不会遭为难。 那就…多谢苏公子。顾言对元吉道:元吉,把青牛牵开,让苏公子先行。 元吉把牛牵开,苏公子坐上辕车,与顾言作揖拜别。 元吉整理好青牛车,继续上路,道:公子,这位苏公子可真有排场。 顾言重新躺回青牛背上,道:笨元吉,看人家公子富贵显赫,这么快就看不上本公子啦? 元吉道:我是说,公子方才应该与苏公子结交才是。 顾言似是自言自语,道:以苏公子这样的人物,你还以为,我和他在西蜀不会碰面吗?只望那时,不是对手才好。 抵达益州治府,已是深秋。 益州刺史唐弼,瓒侯门生。顾言是瓒侯举荐,唐弼自然愿意多加照顾,早早派人在治府的后院收拾出了两间屋子。 待放下行李,唐弼道:顾公子可能还不知蜀地的规矩。凡新来治官,需先至公子府投拜贴。 公子府? 对。唐弼道:孟氏,公子苏。 西蜀孟氏,是前朝后裔,治蜀百年,哪怕是投降茶国后,孟氏根基之深,如一株参天大树,盘踞在西蜀,撼其干不可掉其叶。 交谈间,唐弼瞧见顾言放在行李中的香囊,正面用金线绣着一只“孟”字,翻过来,反面是一只金线“苏”字。 唐弼把香囊递给顾言,道:原来,顾公子与公子孟苏,想必已经见过面了。 顾言轻轻抚摸香囊上的两面金字,思绪万千。 (本章完) 8、白虎天君 皆无寺地处西凉之地。 西凉西接天竺,佛道昌隆,百年之内自渡成佛者,已多达九人,名声赫赫。中土各寺之中,当属皆无寺香火最为旺盛,其可与东庭山全真相比肩。 天下人称之:东庭山,西皆无。 至茶国灭凉时,茶国皇室终究还是忌惮皆无寺在武林中的高崇地位,因此未被茶、凉两国战火波及。 故而寺中的日子,一直以来倒还清闲。 阎浮提是个性子清淡的人。平日里,只爱去两肩崖垂钓。两肩崖,就是当年松鹤和尚捡他回来的地方。 两肩崖山势开阔,崖顶至水面高达十丈。白衣阎浮提坐崖头垂钓,披一蓑笠,鱼竿高垂,远远一看,如同仙翁。 寺中不许杀生的。钓上来的鱼,回寺之前又会被阎浮提悉数倒入悬崖下放生。 寺中和尚背后偷偷给他取了个外号:小太公。 阎浮提倒不在意,乐此不疲。他本愿意就如此终老,奈何松鹤和尚对十五岁的他道出了身世。 他一步入尘世。 十五岁之前,他从未下山,不知道山下的世界是何样。好在,山下的乡民,对和尚还算友好。 但对这位穿着僧袍,自称小僧,青丝扎成发髻的和尚,人们都有些好奇。这打扮,和尚不剃度,明明不就是一个道士嘛。 阎浮提除了不能出皆无寺之外,留发不留发,其实没有人站出来明确要求过。 他也很好奇,皆无寺七殿二十一院,全寺上下八千僧众,和尚们都是圆溜溜的光头,只有他一个人顶着青丝。 阎浮提去问松鹤和尚:松鹤师父,我为何不剃度? 因为…松鹤和尚摸了摸自己光滑的脑袋,说:方丈说你不用。 他说:那这是方丈对我法外开恩吗? (本章未完,请翻页) 松鹤和尚说:我也不知道,不过我听说,迦蓝院有一位,也不用剃度。 之后的日子里,阎浮提就格外留意迦蓝院。他见到了那个和自己拥有一样“特权”不用剃度的小和尚。 小和尚打量了阎浮提一眼,说:你是他们说的那位小太公吧。 阎浮提点点头,问道:那你是谁? 小和尚说:我叫修缘,是迦蓝院的添油僧。 阎浮提指了指他的发髻:你为什么也可以不剃度? 修缘和尚说:方丈师父说我在世间的尘缘未了,烦恼未根净,故而不要剃度。 阎浮提本来一直没什么烦恼,直到他吃完两碗素面,打着饱嗝,面馆老板伸出两根儿手指头的时候: 小师父,两碗面,二十文钱。 完蛋,下山之前,松鹤和尚光顾着给他取名字,忘了给盘缠呐。 好在面馆老板见他是个小和尚,没有为难。这座挨着皆无寺边上的村落,名为苦海镇。取自皆无寺山前两块石碑的碑文: 一出皆无,即入苦海。 苦海镇上的村民来自茶国九州各地,以前多是怪病缠身,久不能治,跋山涉水来此找皆无寺求医问药的。 皆无寺自立寺以来,杏林院的医僧们每月都会下山一趟,于苦海镇悬壶济世,普渡众生。天下人称之为:苦海月治。 治好的乡民中,有发了宏愿的,愿意自此留在苦海镇,成了善男信女,余生供奉皆无寺。 今日便是苦海月治。 几个哀嚎着的村民被紧急抬到药庐,医僧们拨开伤民的衣物,仔细丈量伤口的深度,判断均是被猛兽咬噬所伤。 村民面面相觑:这是何种猛兽,如此厉害? 为首的医僧神情 (本章未完,请翻页) 浓重,道:从伤痕看,这是为老虎所伤。 老虎?村民听了,更加惊骇。 这几个伤众多是采药的山民,在离苦海镇的入镇口不远的老君山被发现。苦海镇的族长赶紧吩咐一个村民道:快去立个牌子,凶虎出没,竖在山口,记住,字写大点儿。 那一边,阎浮提已经走上了老君山。 他不知道去哪里是好,可总不能山下留在苦海镇。 忽见前方草丛分开,树枝朝四周倒去,一只通体雪白的巨虎,肩头比阎浮提的个头儿还高,喷着鼻气,从草丛中走了出来。 皆无寺七殿二十一院,坐落在群峰之间,山中虽也是猛兽如云,可类如此这般的白虎,阎浮提却从未见过。 白虎獠牙外露,虎视眈眈,喉咙里发出低沉的虎啸,四脚尖爪亮出,一步步逼近阎浮提。 白虎一个纵身扑来,阎浮提足尖一点,身子向后退去三丈。白虎扑空,怒吼一声,虎躯腾起,又一次扑来。 阎浮提跃起,人在空中倒立,右掌伸出两指,抵在白虎眉间: 给我,坐下! 白虎身躯滞在半空,笔直下坠,砸塌地上一大片灌木。阎浮提落在三丈外,看着白虎摇晃着脑袋站起身。 白虎张开血盆大口,仰天长啸,山林震颤。 不服吗?阎浮提解开扣子,脱下身上僧衣,道:那我就打服你为止。 那一日,苦海镇的村民听到老君山中不时传出龙吟虎啸之声。有胆大的猎户上山打探,只见山中草木伏地,飞沙走石。 老人说,那是老君山的山神下凡伏虎来了。 也有人说,那一日他确实看见有白虎驮着一僧衣少年,从老君山崖顶,一下子跃至对面峰头去了。 老人说,是了,那就是白虎天君。 (本章完) 9、道士下山 继吕长卿吕祖羽化之后,东庭山一脉最有可能飞升之人,便是其小弟子,道士我来也。 当年吕祖羽化之际,我来也不在身边,吕祖大弟子玄微真人欲派道童前去召唤,却被吕祖制止。 由他去吧,别扰了他清梦。吕祖摆手道:玄微子,倒是你,你是大师兄,只不过资质差一些,往后切莫追求飞升之道,白白误了修为。 玄微真人磕头:领法旨。 吕祖道:你性子敦厚守成,东庭山全真交给你掌管,我放心。只是你的小师弟我来也,他日因缘际会,功法也许不在我之下。我走之后,你要亦友亦师,助他道心。 玄微真人又磕头:领法旨。 吕祖又吩咐道:对了,所有的事情都可以任由着他胡来,唯独一件事不可,我剑不悬,不准下山。 玄微真人再磕头:领法旨。 吕祖叹了口气,道:你啊,就是不爱说话,闷葫芦一个。师父我成仙,不是上西天,你别拉着个脸呐。 玄微子抬起头来,挤出笑容:领……法旨。 得,你还是端着点好。吕祖转过身,道:差不多时候到了,玄微子,道友们,东庭山吕长卿,先走了。 天际开启一缕光柱,吕祖向着光柱飞去。光柱中像是有一股莫大阻力,吕长卿越是接近光柱的顶部,阻力越大。 眼见天门光柱越变越暗,只见吕祖解下腰间桃木剑,一足点剑,整个人进入光柱。 而那把木剑,破空而来,笔直插入金顶的巨石之中。 …… 我来也抓着吕祖那把木剑,问玄微真人:师兄,我这次下山,可不可以带着它? 玄微真人咬着牙,道:可…以。 我来也又问:师兄,你会不会舍不得? 玄微真人摇头:不…会。 我来也将木剑收入袖中,道:他们说师兄你小器,木剑是师父羽化遗物,可谓全真的镇教之宝,说你“觊觎”师父这把木剑好久了,不可能让我带下山。师兄,你真大方。 玄微真人“嘎嘣”咬断一颗后槽牙,道:小师弟,告诉我,哪几个说我小气? 还能有谁?二师兄到十一师兄,都说了。 道士我来也下山 (本章未完,请翻页) 那天,东庭山的金顶之上,有十个紫袍真人…向着另一个紫袍道人席地而跪。 …… 东庭山毗邻东海。以前,我来也只能从金顶眺望东海,海上云气蔚然。这次下山,他第一个飞奔想去的地方,就是泛览东海。 吕祖的关门弟子,我来也的十一师兄,年纪只比他大十岁。睡觉前,常给他讲精卫填海的故事: 精卫衔石,敢把东海填。 看到东海波澜壮阔,我来也有些泄气:这也没见精卫这东海填的有多平。 喂… 后面有人喊。我来也转过身,见到了那个喊他的人,是位头戴蓑笠,以金纱罩面笼身的女子。 那女子道:你…是东庭山的道士? 我来也点头。 你是…道士我来也? 我来也这下好奇了,道:啊,女善主,你认得我? 金纱女子拉开面纱,露出一张螓首蛾眉的美人面庞,道:我来也,你不认识…本宫啦? 你是那个…那个…道士我来也一拍脑门,顿时想起来了:你是皇帝的公主。 你还记得本宫?公主喜道。 在我来也已经度过的为数不多的岁月里,能遇到的新面孔加起来一共不会超过十张。公主,算其中一个,不用费力去记。 公主笑道:你可以下山了,看来你说的你师父那把木剑,真的悬起来了? 我来也从袖中掏出木剑,道:是啊,吕祖谶言,还能有假? 公主摸了摸古朴厚钝的剑身,道:下山之后,接下来你去哪里? 我来也被问住了。师父只说吕剑东悬,可以下山,没说要去哪里呀。 公主说:本宫要回去了。如果你没有去处,你不如随本宫去太都吧。 太都?我来也在全真观中听师兄们提起过这个名字,但不知道它在哪里。 公主道:这座太都呀,在太水之北,是茶国的大都,它是天下九州之中,最巍峨的城池,你应该去看一看。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茶国坐拥天下九州,疆域之大,历朝历代从未有之。如果你问一个茶国人,他回答是不知道茶国大都太都,一定会被人当作一辈子的笑谈。 (本章未完,请翻页) 也许以后我会去那座城池。我来也想了想,道:我其实也没想好去哪里,我在山里住的太久了,我现在只是想四处看看。 公主黯然,道:本宫真羡慕你。 你是茶国公主,无所不有。我来也不解,问道:你羡慕我什么? 公主道:你可以想去自己想去的地方,也可以不想去自己不想去的地方。 我来也道:你是公主,难道还有你想去去不了,不想去却又不能不去的地方吗? 是啊。公主喃喃自语道:即使是皇帝又如何,自由之身也有不及寻常百姓之处。 …… 我来也告别公主,他还是想沿着东海泛览一圈。 他的师父吕长卿,十二岁时于东海悟剑,道心一步迈入神道境,尝东海御剑飞临太山,天下人谓之: 地仙人。 道士我来也想追随师父吕祖当年的脚步。虽然他从未想过成为吕祖那样成为仙人,他只想看一看师父见过的人间。 师父曾对他说:人间悲苦,有其因果。佛、道两门提倡清修,意在于此。知其苦,知其所有苦,方才能渡人。 那时候,他问了师父一个不明所以的问题:师父,您都是地仙人了,您在人间,有喜欢的人吗? 吕长卿道:有呀。 师父,您也会心有不舍吗? 吕长卿道:会呀。 黄河有圣女,一剑入心膛。 我以为送你这一剑,可以从此斩断我们两个人命运里的羁绊。原来,即使是仙人,亦有所不能。 小我来也道:我以为,做神仙就不可以有喜欢的人了呢。那就做的太没意思了。 …… 公主放下面上金纱,六名千牛卫护在其左右,几人走向隐于林间小道里的龙辇。一名千牛卫递上一只奏章: 陛下,李相呈上来的急折。 眼前这位金纱女子,昔日的长公主,如今已是茶国之君。 女帝掰断火漆,阅览完丞相李谓的急呈,千牛卫递上火折子,女帝将急呈付之一炬:回都吧。 半空中还在燃烧的急呈上,西蜀必反,四个字须臾间消失在火焰之中。 (本章完) 10、落子无情1 在大茶朝立国诸战之中,最为惨烈的一战,当数是襄阳之战。 襄阳城的守将纳德,出身于北凉皆无寺,以一手禅棋谓之天下一绝。驻守襄阳,以棋法守城,数十年未有露出一处破绽。 凉国有歌曰:纳德不走,襄阳无忧。 是的,襄阳城于北凉来说太重要了,将其谓之凉南屏障,绝不为过。两任守将官,前后数十年的经营,粮草兵员,军械耗用,北凉无不以襄阳为先。 要不,何以一座襄阳城,拖住茶国二十万北线军十年,阻其不得寸土。 一年前,与庸城线的凉军机动作战,截击茶军大将军韩渐离于黄石堰,那是一场本可以决定北凉南线襄阳城最终胜负的突击战,却以茶国中军大帐深夜突围告终。 突围黄石堰后,茶国阵前大将军韩渐离重整三军,驻军灞上。 白衣纳德独坐城楼棋室,将一枚黑色铁棋子在棋盘上往后推了一格。纳德喃喃自语道:两年了,韩渐离终归是退了一步。不易,不易。 纳德所用棋盘,与正常中土所用棋盘的样式大相迥异。天下棋盘纵横十九路,可下三百六十一子,而纳德的棋盘却为扇形: 横二十一路,纵一百零八路,可落两千两百六十八子。 纳德稳坐于棋盘的弧形区域,以沙场为棋盘,兵甲为棋子,襄阳城则是他的大盘根脚。而他纳德自己,则是决定这副棋盘上每一枚棋子命运的棋手。 韩渐离退兵灞上,一退十里。沙场布兵位置发生了变化,局势又会不一样。两军对垒数十年间,纳德从未露出破绽,得益于他对沙场上的每一次细微变化,都了如指掌。 纳德传唤棋室外的亲兵,一个时辰内,新的军令会传达至各营。 扇形棋盘上,三颗白色棋子重新落子。 退十里容易,进一里却难。纳德走出棋室,站上襄阳城头。他久居军营,十几年间寸步未离开,背影竟有些佝偻。 他负手而立:韩渐离,破军之策已在我腹中,你,稍等片刻即是。这世上,能与我对奕的,你算得上是第一人。 我有一杯酒,愿与君同饮。只可惜,沙场之上,落子无情。 大将军韩渐离的中军大帐有外增加了亲兵值守,倒不是担心凉军刺杀,而是为了挡住前后军下面的那些 (本章未完,请翻页) 将军们。 退军灞上之举,营中将士们无不愤慨。要知道襄阳城前的每一寸土地,都是用自家营中将士们用血、用性命换来的。 一退十里,呵,大将军是真够大方。 这些挖苦讥讽大将军的暗话,也只有几个老北线的将军敢说。 丁除昧,执掌陷阵营。每一战皆是亲冒矢石,冲锋在前,全身无处不是伤痕累累,是众将之中最有资格发牢骚的。 另一位,朱奉将军,是自二十七岁起便执掌火字营,于今已有三十年矣。 火字营设营之初,本作北线军的督战单位。可这位朱奉将军,每逢大战亲擂战鼓,死战不退,硬生生又给北线军拉练出了个敢死营。 问题是,现在谁去和大将军商议?说话的将军是无当飞军的薛得甲。 这位薛得甲,看着身子骨瘦弱,却是罕见的天生神力。手中一杆飞云槊,不知挑飞多少英雄豪杰。 薛得甲要是能武也就罢了,脑子还生得格外灵光,打起仗来鬼点子一大堆,用兵神出鬼没。故而薛得甲虽不是老北线的一员,却因为屡立奇功,在老北线赢得一席之位,和老北线的关系相当好。 朱奉是军中出了名的暴脾气:是啊,老朱我昨日就去找大将军理论的,结果被大帐外面的亲兵拦了下来。 陷阵营出身的丁除昧天不怕地不怕惯了,一身混不吝,道:中军大帐有什么要紧,要我说,咱们几个就别管三七二十一,硬闯进去,跟大将军问个明白。 朱奉是个有点火就着的人,道:就是,有什么可怕的。我们大伙儿在大将军跟前立个军令状,死了无算,就是不能退。退了,老朱我实在没脸皮去见以往死了的一众弟兄们啊。 薛得甲一见情势不对,立马按住,道:几个老大哥都在胡说什么呢,硬闯中军大帐,论起来可是以下犯上的大罪。这事儿,得从长计议,得想辙,找人递话。 想什么辙?朱奉问道。 薛得甲环顾几人,缓缓说出那个名字:李信。 哼,是那个毛头小子啊!听到李信名字,丁除昧和朱奉二人脸上是同时露出嫌弃状。 这个李信,是北线军的监军,庶吉士出身,别说上阵杀敌,估摸着风大都能把他吹倒。 这倒是其次,主要是监 (本章未完,请翻页) 军一职有越级具折之权。平日里各营将军和部众私下喝个酒什么的,这个李信是毫不留情面,全都呈报中军大帐,于是乎,各营的将官免不了一通军法。 故而这些粗鄙汉子的将军们私下对长官李信深恶痛绝。 至朝廷下旨,大将军亲临襄阳,执掌中军大帐,一体节制北线各部兵马,北线军的将官们这才敢喝点酒助助兴,监军李信自知呈报不痛不痒,故而也眼不见为净,整日里在自己的账中看书。 以至于,薛得甲拎着两坛酒,走入李信的帐中,李信不太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问道:薛将军是来找我喝酒? 虽然与薛得甲并无多少交集,但李信对他的印象还是颇有好感的。一来,薛得甲的性子沉默寡言,不爱咋咋呼呼,这就胜过营中大半将官了。二来是薛得甲这人平常也恪守军纪,是唯独几个没有受过军法处分的将军。 薛得甲拍开酒坛上蜡封:李长官,这可是正宗的绍兴花雕,很难搞到的。 依靠在书案上的李信合上手中的书籍,道:营中饮酒,可是触犯军法的,薛将军不怕我呈报给大将军? 说话间,酒倒两碗,酒香四溢。 薛得甲端起一碗,道:今日也没什么李长官了,称呼一声李信兄吧,李信兄当真是无趣之人?要辜负了此等美酒。 酒,我劝薛将军一口也别喝的好。李信用折扇轻轻按住薛得甲手中盛满花雕的酒碗,道:不然,薛将军应该就没有机会说出你心中想说之事了。 监军李信走入大将军的中军大帐。 面前,一张巨幅行军地图拉开挂在两扇屏风上。 大将军韩渐离,独自躺在帐中皮毯上,以手肘撑着身子,目光注视着行军图,嘴里嚼着一只腌制鸡掌,旁边放着一坛打开了的酒坛。 这就很尴尬。一军之主帅,不以身作则,还带头触犯军法饮酒。李信差点一口老血吐出来。 是李信啊。大将军头也不回,道:深夜来此,找我何事? 李信深吸一口气,权当没看见脚下酒坛,道:属下受军中的将官们所托,和大将军来商讨… 你方才说什么,军中将官们所托?大将军听到此处,转过头坐了起来,打断李信道:呵呵,李信啊李信,你什么时候也和军中的那些杀才们,穿一条裤子啦? (本章完) 11、落子无情2 李信,你是庶吉士出身,是个读过书的人,不比军中那些个匹夫。大将军盘中捡了一粒肉干放入口中,道:你以为,我为何退军灞上?对了,我先告诉你啊,本将军可不是他们口中所说的怯战,别往那头想。 李信道:大将军是想重整旗鼓? 军中有丁、朱这样不知身死为何事的将官们,一次小小的失利,北线军又何须重整旗鼓?大将军答道。 李信不由得认真看向行军图,图上密布数千个黑白两色的圆点,每个圆点上都插着一根粗针。 从行军图的分布看,黑色为茶军,白色为凉军。大将军用两种颜色的线将行军图上颜色相同的圆点全部串联起来,交汇出襄阳城一带的两军布置图。 看着图上密密麻麻的线,李信心中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大将军问道:没注意到? 李信注意到了。李信熟读兵法,也知道对面和北线军对峙数十年的人,禅棋之术天下无人出其右,却没想过有人真的可以把棋术和兵法相融合。李信沉吟道:是棋盘。 不愧是个聪明人。大将军拍了拍李信的肩膀,道:这个纳德,既是在和我们用兵,又是在和我们下棋。 李信聚精会神色地看着行军图。他虽然看懂了纳德,却一时还是无法参透大将军退军灞上的意图。 大将军点拨道:我们与襄阳凉军对峙多久了? 大将军亲临襄阳,已有七年了。李信略微思量,道:上任将军叶崇焕于北线亦有个八年。两军僵持于此,合计有十五年之久了。 大将军用桌案上的匕首割下一块鹿肉,指着行军图道:这十五年中,两军战况如何? 李信答:我军未尝一败。 大将军匕首插进鹿肉:你如实说,不要往我脸上贴金。 我军与凉军,皆未有过大胜大败之局势。李信道:除了大将军这回黄石堰被围… 大将军尴尬的咳嗽两声,问:那你可知,我军为何久不能胜吗? 为何? 因为…我军没有败过。 这个理由要是让 (本章未完,请翻页) 除了李信之外的人听到,估计全都会嗤之以鼻。 这次中军大帐被截击,实为巧合。 北线军的三军将士演习结束回营途中,谁料忽降大雨,引发山洪爆发,挡住了大军预定去路,只好绕山回应营。 庸城方面的凉军首先发觉茶军路线有变,立马知会襄阳守将纳德。襄阳方面即刻调拨轻骑机动参战,两下里一合围,大将军韩渐离差一点就死在了黄石堰口。 未败怎能谋胜?大将军继续道:这次黄石堰被围,却让本将军猛然发觉了襄阳城的一个破绽。也可以说,是纳德他下得这盘棋的破绽之处。 方才交谈中,李信其实已大致猜测出大将军此番退军意图之一二,只是这种打法,是不是太过于惊世骇俗。 十五年间,茶军北线没有突破,实乃是因为襄阳确实是可称之为天下第一等坚城。而襄阳凉军不能反之重挫茶军,一是纳德长于守,短于攻,攻城略地非他擅长。 二是如果纳德真是如前朝诸葛武侯一样的兵圣大家,大将军韩渐离在黄石堰哪有绝处逢生的机会。 大将军仿佛已猜到李信心中所想,道:沙场如棋局不假,把兵甲、军械全视作棋子,真的要做到如臂使指,那可绝非易事。 大将军所言极是。李信点头道:这些人毕竟不真的是棋子,翻手之间顷刻可至。作战单位的反应时间,作战半径,纳德皆要以襄阳方面作牵引,此可谓成也襄阳,败也襄阳。反倒是我军,没有背后城池所累,可进可退,反应时间大大快于凉军。 大将军心中对李信的聪慧敏锐大为赞赏,道:故而纳德比我军更需要时间。这也是十五年来,纳德没有采取快攻,只是步步为营地蚕食我军阵地的道理。 李信道:他在计算目数多寡,计算赢面大小。 对。大将军道:于纳德而言,不败即是可胜。只要不败,胜我军无非是时间问题。如此,李信,你心中可有取胜之策? 李信指着行军图,道:我军再退二十里,退至长桥,拉长战线,胜机可有七十。 这本也是我的想法,只是…大将军深深地叹了口气:兵部今天下了十二道金牌,命本将军不可再退,寒了 (本章未完,请翻页) 茶国上下军民之心。 大将军韩渐离的长案之上,摆着十二只虎头金牌。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李信道:大将军一体节制北线,可向朝廷言明退军乃是战略,小子亦可具折上奏,以陛下英明之君,想必再无疑虑,不会掣肘大将军。 李信出自茶国李氏,名门望族之后,李氏族人多在朝中各部担任要职,并非人微言轻的人物。 我想,这就是陛下的意思。大将军摇首叹道:他老人家,终究还是老了。 李信道:大将军另有计策? 不可退,那便只有进。 大将军韩渐离这一战,是要快进快攻襄阳。 盯着行军图的李信,已琢磨出大将军的心思之一二,道:咱们北线面对的可不止襄阳一城的八万之兵。庸城线,白水关线,加起来亦有七八万的凉军。武侯兵书有云,倍则分之,五则攻之。我军数量远远未足五倍之军,贸然攻城,大将军三思才是。 大将军道:举凡用兵,岂会真的没有破绽?连天下最会守城的纳德都有破绽,何况本将军我呢。 三步之外的大将军,一扬手,将匕首飞钉在行军图上,道:三思太多,一思足矣。纳德墨守成规,这一战,本将军就是要打乱他过去十年如一日步步为营的打法,为我军觅得一线生机。 匕首刀锋,割断了串联起来的行军图上连接襄阳一带的彩线。 这一子落下,只可惜了这些将士们,那意味着,终究有人不会活着回去。 这就是战争。 大将军行走在军营中,将士兵卒向他打招呼,大将军一一点头回应。这里的每一个人,他都记得他们的名字,是哪里人… 这些人,是他的兵,是他的儿子,是他的老友。也是他的主心骨。 他踱步来到伙头营,将一坛花雕放在桌子上:大头,这坛可是正宗的花雕酒,送给你了。 大将军…这…外号叫做大头的老兵受宠若惊。 喝吧,喝了吧…大将军挥挥手,便走开了。 那是中军账的最后一坛酒。 (本章完) 12、一将功成万骨枯1 惊鸿馆,是襄阳城中的一家新开业的勾栏。馆子的墙上张了红纸帖文,今日的曲目是:襄阳血战。 当年襄阳之战的惨烈行状,史官不忍下笔,双泪浸湿片牍。守将纳德及其凉兵,无一生还。而城中的百姓,十之八九,亦死之殆尽。 千里无人烟,不闻哭泣声。 取下襄阳后,茶国移青、徽二州之民,以填塞襄阳萧瑟。再经有数十年,襄阳城才见村舍炊烟,略有人间烟火气。 徽民喜梅戏。伶人应扶风不是徽籍,却是惊鸿馆最受襄阳中徽民最喜爱的梅戏伶人。 中军置酒饮归客,吹角连营惊马弦。 吟完压场诗,梅戏开唱了。 台下,一个瘸腿老者,手里抓着一把瓜子,随便找了个不显眼的角落坐下。 …… 丁除昧和朱奉两人在中军大帐吵了起来。这几乎是每次大战前两个人的必上曲目。 冲锋陷阵,本就是陷阵营的职责所在。丁除昧嗓门没老将朱奉的大,道:你火字营也是冲锋营不假,但要论起正面进攻,军械甲胄,士卒训练,各方面无不是我陷阵营更合适,更拿手。 老丁,拿手不拿手你别管。朱奉的嗓门震得快要掀开中军大帐了了:军械甲胄,你不肯匀给我,我呢,可以舔着老脸跟大将军索要。但打襄阳,必须让火字营先上,好家伙,这要是让给你,我回营还不得少层皮。 薛得甲丛中打圆场,道:两位将军,都自家兄弟,低些声,让帐外的士兵听见了影响不好。再说,大将军这不还没给你俩排兵布阵的嘛,何苦吵上呢。 朱奉拉着薛得甲的手道:薛老弟,你来说,这场仗,谁做先锋合适? 薛得甲赔笑道:朱老将军,这事哪能问我的主意,一向概由大将军定夺。有可能这次是我无当飞军上,也未为不可呢。 啥?朱奉与丁除昧异口同声道:敢情你薛得甲也不是啥好人呐,眼红,想插一脚? 这话就不对了。薛得甲道:我 (本章未完,请翻页) 们也是北线军的部队,为何每次就是陷阵营和火字营先上,就不能是我们无当飞军先上? 薛得甲的无当飞军,是打遭遇战的作战单位。两军在襄阳线对垒多年,遭遇战的次数、规模都不及冲锋作战的单位,所以无当飞军的将士们心里暗中也是一直憋着一股子劲。 薛得甲一夹进来,加之再有其他营的将军们有样学样,跟着后面咋咋呼呼,中军大帐里就更热闹了。 …… 大将军打着哈欠走进来,帐中声音顿时小了下来,众将齐刷刷地看着他韩渐离。 众人面面相觑:不是说攻打襄阳吗,不是说分配作战任务吗,大将军这不穿甲胄穿常服,不像是要打仗的样子啊。 是谁说,要打襄阳了?大将军环视众人,厉声问道。 这… 大将军,您这是何意?朱奉道:中军帐下的亲兵传的话,说有战令。您挥一挥手,退军灞上,大家伙心里早就不是个滋味了。 大将军在帅椅坐下,道:本将军这儿是有战令,不过不是打襄阳,是庸城。 打庸城?连一旁的李信听了一愣。 谁,愿意领本部兵马,去打庸城的?大将军环顾帐下众将。 一听说有战打,朱奉率先出列,道:回大将军,本部愿往,定为大将军拿下庸城。 朱老将军,你可听好了本将军的军令。大将军取出一只虎符,道:你的作战任务,不是拿下庸城,而是消灭庸城的兵马,以及消灭一切可能来援庸城的凉军。 大将军韩渐离,这是想用庸城钓住襄阳城里纳德的注意力。 襄阳,还是太坚固了。 虽然帐中的将军军都不怕死,但真的说是要有去无回,丁除昧出列道:大将军,您的这道军令,说白了,岂不是眼睁睁地看着朱老将军死在庸城。 是。大将军颔首,道:庸城一战,只能有一个结局,那就是,不是你死,就是他亡。 难道大 (本章未完,请翻页) 将军不可以派兵支援火字营?丁除昧问道:非要看着朱老… 襄阳是何等坚城,本将军无兵可派。大将军打断道:火字营是我的兵,别的营卒也是我的兵,并无二致。 丁除昧还要与大将军理论,却被朱奉拦住,道:老丁,休要再多言,不然我都要怀疑你,你是不是忌妒大将军让老朱我第一个上战场啊。 朱奉转身接过兵符,向大将军道:回大将军,部下必不辱命。若无来日可相见,先为大将军取下襄阳贺。 好。大将军道:朱老将军可以回营备战了,听我号令,即刻开拔。 诺。 看着朱奉走出去的背影,丁除昧心里不是个滋味。大将军第二道军令已经下来: 从今日起,除火字营外,军中不可调动一名士卒出营。 说完,大将军起身出帐。 …… 火字营分十营,以天干为营号,一营又分十二连,以地支为号,一连三百人,火字营全营三万六千人。 庸城内有三万凉军,一对一捉对厮杀,朱奉不惧。按照朱奉的计划,火字营可以潜伏城外,突袭拿下庸城,再以庸城为根据,吸引凉军火力。 刚进入庸城线,火字营的哨骑就发现了约有三千人的凉军踪迹。看行进方向,凉军正是向灞水进发。 绝不能让凉军过去。这是朱奉脑海中的第一个念头:伏击他们! 在庸城线以内遇上茶军,凉军先是一阵惊慌失措,随即重整士卒,沉着应战。凉军战力不弱,茶、楚、蜀、凉四国之中,数凉人最为凶悍,故有悍凉之誉。 看清自己与火字营兵力悬殊,凉军且战且退,退入庸城。 城中守兵,一阵箭雨放倒冲在最前面的丙字营。 火字营,此刻已经完全暴露在庸城的注视之下。于火字营而言,这是一场啃骨头的硬战。朱奉抽出腰刀,号角手吹起冲锋号角: 弟兄们,随我死战不退! (本章完) 13、千军万马避白袍 庸城线的军报,早中晚各一封,送至中军帐。而大将军只下了一道令:沿途增加信使。由原来的五十里一使,变成二十五里一使,最后,变成十里一使。 但是大将军韩渐离却好像一点也不关心火字营的安危。庸城线的军报就摆在桌案上,大将军自始至终一眼也不曾翻阅。 四更天,他要等的军报,来了。 军报是李信亲手送进帐中的。他对大将军道:襄阳纳德的凉军,动了。 连日来似蜷缩在椅子里的大将军终于坐直了身子,它还是来了。大将军韩渐离吩咐道:李信,召军议事吧。 …… 丁除昧这几天在自己的帐中不知走了多少个来回,几乎把脚下的毯子都给磨穿了,一听是到传令议事,第一个就飞身赶到了中军帐。 大将军,是不是即刻发兵攻打襄阳?丁除昧看着大将军,甚至有点期盼。 如果茶军此时攻打襄阳,就能缓解庸城火字营的压力,朱奉和他的火字营,说不定还能多回来几个老弟兄。 不,为时尚早。大将军摇头,道:本将军要你的陷阵营,十日内攻取白水关。 白水关,与襄阳成犄角之势。白水关虽只有一万五千凉军。可因其地势,势必白水关线比庸城线更难啃。 陷阵营各营连单位,加起来才有两万人。十日,就要攻下白水关,那是何等的神兵天将。 大将军重复军令:丁将军,听清楚本将军的军令,是务必十日内攻下白水关。你还要什么军械,我一应允你。记住,哪怕你的陷阵营是在第十一日攻下,业以误军罪论处。 诺。丁除昧道:十日内,陷阵营不能攻取白水关,部下提头来见。 大将军点头,道:陷阵营攻坚 (本章未完,请翻页) 拔寨,我不担心。只是一旦攻下白水关,无论中军大帐这边形势如何,请丁将军据关自守,切勿分兵襄阳。 大将军,您这是要…丁除昧不明所以。 这是军令!大将军道:这不单是军令,也是我的请求。务必约束你部,据关自守,切勿分兵。为…为这场大战中,能活下来的北线军弟兄们,留一条回家的路吧。 诺。 大将军韩渐离决意亲自带薛得甲的无当飞军,和剩下各营,号为义从军,两军加起来近十万人,趁机攻打襄阳。 李信反对,他是监军,中军账亦由其管辖。一军主帅,亲身犯险,这是兵家大忌。 李士子怕是忘了…大将军道:我是本朝大将军,全权节制北线军,你这个监军,尚还监管不了我。 见李信满脸通红,薛得甲道:大将军,这…绝非小事,确实需从长计议。 还与谁议?大将军怒道:火字营、陷阵营的将士,不惜用性命为我军制造良机,战机是稍纵即逝的,你俩还在忧虑我这把老骨头… …… 大将军披上甲胄,枕戈待旦。他像一只匍匐巨兽,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的猎物,襄阳城。 襄阳城东门开,一万轻骑趁着夜色挥鞭向东,那是白水关的方向。 没有棋手会从头赢到尾,也不会有棋手,不会下错一步棋。我,韩渐离,以天地为棋盘,苍生为棋子,为我茶国攫你大凉国运。 来吧,纳德,首战即决战,一战定生死。 …… 纳德手握两枚白色铁棋子,望着襄阳城下蜂拥而来的茶军。一支利箭擦身而过,射在城楼上。 这场大决战,在我有生之年,终于来了。 (本章未完,请翻页) 纳德整个人浑身颤栗,许久才恢复平静,那不是害怕,而是欣喜若狂。 亲兵来报:五千骑兵遭伏,半数已退回庸城线,正与茶军火字营鏖战。 纳德听言,掌中捏碎一枚棋子,只留下另一枚。 …… 丁除昧的陷阵营于关口杏子林遭遇一股凉军伏兵,虽一时没有落败,却足足被牵制了两日,无法脱身。 大将军神色凝重,对薛得甲道:陷阵营不擅打遭遇战,你赶紧带无当飞军,前去支援丁除昧。 襄阳战事吃紧,薛得甲不愿意离开,道:大将军,那这里怎么办? 这里有义从军可以顶上去。大将军道:白水关线于我军干系重大,没有白水关,我军无一人可活着离开这儿! 大将军说的对。李信手持长刀,从死人堆里爬了出来,他身上的白袍已染满鲜血,半白半红,李信嗓子沙哑,道:凉军左翼已经从后面切段了我军退路,没有白水关,我军无疑会被绞杀个干净,那只是时间问题。 大将军艰难地吞咽下口中的血水,对薛得甲道:快去! 见薛得甲还是不肯,李信神色坚毅,道:薛将军,你快去吧。大将军这里,有我李信。 …… 名师大将莫自牢,千军万马避白袍。 伶人应扶风的一曲高腔,将瘸腿老头的漫头思绪拉回惊鸿馆:千军万马避白袍。 想当年,那位白袍将军,在登上城头的那一刻,被一枚铁棋子穿透头颅,应声坠落襄阳城。 功名也好,族望也好,从此烟消云散。 这梅戏词,填的可真好。瘸腿老头喃喃自语:李信,你泉下可听见了? (本章完) 14、破城 襄阳一场大仗打下来,死了很多人。尽管过去如此长的时间,当年的每一幅场景皆历历在目。 瘸腿老头半眯着眼看着天空。这日子真好啊,天高云阔,云淡风轻的。 …… 十三万茶军掩埋在襄阳城下。 庸城线的火字营,活着回来的只有三个人,没有老北线朱奉。 朱奉的头颅,被庸城守城官一刀割了去,挂在了城楼之上。那一日,火字营中没有一个士卒哭泣。他们只是朝着城楼的方向,迎着凉军的箭雨,像一个个不知疼痛的木头人,一次次地发起冲锋。 终于,踩在昔日朝夕相处的同袍们的尸骨上,一名士卒轻轻地从城楼取下朱奉的头颅。 火字营之火,永不灭。 …… 薛得甲也死了。 杏子林,一杆飞云槊,薛得甲以一人之力,刺死百余名凉军伏兵,双手虎口抻裂得足有两寸深。 五把凉刀扎入他的胸膛。 无当飞军为陷阵营挡住了凉军伏兵。丁除昧,在第十日终于攻下了白水关。被砍掉一只胳膊的丁除昧,在襄阳城楼的棋室,见到了瘸了一只腿的大将军韩渐离。 他问道:大将军,这一切都结束了吧。 大将军颔首:结束了,终于都结束了。 在他面前的,是纳德独创的扇形棋盘。棋盘上只剩下寥寥几枚黑色铁棋子。而白子,已被拾出了棋盘之外: 只余一枚白子。 临死之前,纳德对韩渐离道:这枚白子,我下在了你的心里。 瘸腿老头,磋磨着手 (本章未完,请翻页) 指间的那颗白色铁棋子。 …… 没有一个凉军逃跑,也没有一个凉军投降。凉刀已经砍钝砍卷,手中没有了兵器的凉军泰然自若地看着茶军割掉前面同袍的脑袋,然后慷慨赴死。 这些凉人,从来没有想过今生可以回到故乡。 大将军韩渐离被两名士兵扶着走进棋室。棋室内,纳德正从棋盘上拾走一枚枚白色棋子。 这座襄阳城,再无可能翻盘了。 纳德抬手一抛,白色棋子叮咚咚洒在地上打着滚儿。纳德悲笑道:大将军,这盘棋,你赢了。 韩渐离看着他,没有说话。 来棋室路上,韩渐离心中本有很多话要对他说,想过要大声唾骂这个纳德,他没了十三万名同袍在襄阳这片土地上,他恨不得将纳德五马分尸才解恨。 但看到那个近乎佝偻的老头儿,大将军韩渐离只想,大声哭出来。顾不了身边有没有人了,放肆地哭出来。 纳德缓步上前,道:大将军,就在此时此刻,我亦可杀了你。 门外大将军左右亲兵听了立马涌入棋室,将纳德团团包围了起来。纳德呵然一笑,道:就凭他们,挡不了我。只是老夫不想手上再有杀戮,再染多余的鲜血。 大将军道:那外面倒下的这些人,不是你所造杀戮吗? 是我吗?纳德伸出双臂,道:不,是你,是我,是茶国,是大凉,是这个世道,一同所造的杀戮,每个人都有一份业障在其中,不是吗? 大将军语噎,许久道:你随我去太都吧,陛下让我给你带句话,你可以不死。 大将军,我且不会同你赴茶都的。纳德环 (本章未完,请翻页) 顾棋室,棋室之外,是襄阳的半边天空,他道:我在这座襄阳城待得太久了,实在太久了,就像生长在了这座襄阳城里一样,就像,仿佛我就是这座襄阳城一样。 谁也带不走我纳德。 纳德仰天长笑,倒地而死。韩渐离来之前,他已服下了巨毒。 朝廷降旨,将纳德身首断离,将纳德之身葬于襄阳城外,其首,带回茶都。 …… 刘大头活了下来,却不愿这时候回原籍松江府去,他说:死去的同袍太多了,老天爷让他活下来,肯定有它的用意。他要一辈子在这里为襄阳北线军守墓舍。 大将军韩渐离也不强求。 …… 襄阳线是西凉门户,打下襄阳城,等于一只脚已经踏进了西凉。 杏子林,为薛得甲墓祭的韩渐离,见到了渡河而来的东庭山道士赵钟离与吕长卿。 吕长卿问道:襄阳破城了? 韩渐离颔首。 明日,大将军韩渐离就要启程回京述职。北线军的中军大帐交给了丁除昧,丁除昧的脾气小了许多,也不高声大嗓门儿了。 前些日子,他还戒了酒。 丁除昧说:没有朱奉,没有薛得甲,这日子过得好像真得没什么意思。 他还说,他甚至有点想念那个讨人厌的庶吉士李信了。 兵部有人上折子,奏请为襄阳一战中有功之将封侯,把大将军韩渐离排在了首位,当是首功。大将军韩渐离知道后,跑到兵部去,上门骂了三天娘。 远在襄阳的丁除昧听说后会心一笑,只说了一个字:该。 (本章完) 15、有女仙山来 黄河的入海口,名为鹅鼻嘴。四国时,凉国实行海禁,举国上下片帆不得下海,故而鹅鼻嘴这座大好的天然港口,竟无一只船舶往来航行。 至茶国灭了凉国,花费人力物力疏通漕运,使南北通衢,联通海外诸国。如此鹅鼻嘴的海面上,过往船只的身影才逐渐多了起来。 一名红衣女孩站在船头的桅杆之上,以手遮目,远眺陆地,道:爷爷果然没有骗我,人间是真大呀。 在她身旁,几只海鸟叽叽喳喳,仿佛和鸣。 红衣女孩侧头,像是和身边的海鸟说话,道:那我就先走咯,你们帮我带话给爷爷,我在人间玩个一年半载的,玩得开心自然我就回家啦。 然后,红衣女孩一跃而起。 船上的人见了不禁惊呼:唉唷,看,是那个会和动物说话的怪女孩,她飞走了。 …… 红衣女孩飘然落下,华服之上的金色云纹若隐若现。 扶…海…镇……女孩仰起头,一字一顿读出路碑上的篆字写成的村名。两个路人亲眼见到从天而降的女孩,讶然问道:你…你是…仙人吗? 女孩调皮地眨了眨眼睛,笑着说:对啊,我是仙人呀。 红衣女孩自蓬莱山。那是海外八千里外的仙山,只在先古典籍中才有它的记载。 女孩道:对了,阿哥,你们这里有没有什么好玩的事? 这位阿哥名叫仆射邪,以胆大闻名乡里,上前回答道:有是有,前些日子,西边清凉山来了一人一虎,我们称之为白虎天君,来了之后住在山上不走了,山上鬼谷学宫的士子们也不敢随意出门,山下扶海镇的村民都不敢上清凉山采药去了。 一人一虎,白虎天君?那我一定要去看看。红衣 (本章未完,请翻页) 女孩顺着仆射邪手指的方向,问道:那座山就是你说的清凉山吗? 仆射邪点头,红衣女孩又是一跃,竟然腾空而去,身影在半空中渐渐化为黑点,很快消失不见了。 另一个同伴徐浮方才被吓倒在地,仆射邪扶他坐起来,沉吟道:吕祖之后,一会儿一个白虎天君,一会儿一个蓬莱仙人,蜀地那边,鹤鸣山五斗米教的许真人飞升在即,东庭山那儿尚有个准仙人小道士,这是天破了个洞?一下子漏了这么多仙人下来了? 同伴徐浮道:仆射师兄,我们还是早些回学宫吧。晚了我担心那只白虎出来伤人。 仆射邪点点头,心中想的却是能早点上山。他想去看一看,这位自称仙人的红衣女孩,到底是何方神圣。 清凉山间有一条林中小道,火红色的枫叶积了厚厚一层。红衣女孩从天而降,堆积的枫叶被气流吹得漫天飞舞。 前面不远处,一人一虎,同时向后转过头来,白虎闷哼一声。 女孩站定,没等阎浮提开口,道:你的老虎说,它饿了。 阎浮提摸了摸白虎脑袋,道:我也饿着呢。 他和白虎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山中飞禽走兽倒是有不少,可白虎体型巨大,逮小动物没有那么得心应手,常常空手而归的多。 …… 两人一虎,在溪水边生了个火堆,烤了几只野鸡野兔,还一只大野猪,都是红衣女孩亲手抓的,说抓还不准确,准确的说: 阎浮提见女孩嘴里咕噜噜了几声,这些动物就自己送上门来了。 白虎吃得津津有味。 阎浮提说:你真厉害,能和动物说话。 红衣女孩说道:这有什么奇怪的,住在我们蓬莱山 (本章未完,请翻页) 的每个人都能和动物说话。 你住在蓬莱山?阎浮提倒是听松鹤和尚提及过蓬莱仙山。可中土人都以为,那只是在先古典籍中记载的海外仙山。 蓬莱山住得都是仙人吗?阎浮提问。 你说呢?红衣女孩指了指自己,嬉笑着问道。 没遇到你之前,我觉得是。阎浮提说:遇到你之后,我又觉得不是。 怎么又不是啦? 阎浮提答:松鹤和尚说,仙人不杀生。 松鹤和尚是谁?红衣女孩问道。 他是我…算是师父吧。对了,你听说过皆无寺吗,皆无寺很有名的,他是皆无寺最有名的和尚。 红衣女孩问道:他是仙人吗? 他是很仙。阎浮提想了想,道:但他应该不是仙人。 那他怎么知道,仙人不杀生?红衣女孩继续问。 阎浮提道:东庭山的仙人吕长卿就不杀生,后来他就羽化飞升,成了仙人。 女孩恍然大悟:原来真的有仙人啊。 阎浮提了然:你果然不是仙人。 蓬莱山,在海外八千里。先古方国之一的红氏部落,出海避世路上偶然登岛,从此再无人离开。过去几百年中,那座岛人烟罕至,无人知晓。 阎浮提道:对了,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红灵儿。红衣女孩道:你呢? 我叫阎浮提。 红灵儿道:你知道山下的人怎么喊你吗?他们都喊你白虎天君。 阎浮提耸了耸肩膀,道:叫什么名字都没关系呀,反正我连阎浮提这个名字,都是松鹤和尚才送给我的。 (本章完) 16、最后一剑 龙雀刀的主人并没有夸大其词。天师赵钟离自己也认为,如果真的出手,确实不是她的对手。 赵钟离是何等人物,他可是东庭山已成就大周天境的天师之一。历经数十年寒暑,道心不敢停步,距离号称仙人之体的神道境,也仅仅是一步之遥。 龙雀刀的主人,虽然没有入神道境,但她的修为却高出大周天境不少,赵钟离实在不知江湖上是何时多出了这样一个人物。 龙雀刀是上古兵器,因为杀气过重,一直保存在北凉的皆无寺中。故而见到龙雀,赵钟离才认定她是皆无寺的人。 皆无寺将天下气运分作十:楚一,蜀二,余下者,茶得其三,凉得其四。东庭山是茶国国教全真圣山,皆无寺为北凉朝廷斩断东庭山气运,也说得过去。 吕长卿折柳为剑,以江潮为剑意。 吕长卿出第一剑,是为普通境剑意。龙雀主人身形未动,剑意已被弹开。 吕长卿出第二剑,已是璇玑境剑意。龙雀主人身后的礁石被剑意化为齑粉,龙雀主人却也毫发无伤。 吕长卿出第三剑,已是小周天境剑意。龙雀主人不敢大意,以龙雀刀身格挡吕长卿剑意。 吕长卿出第四剑,已是稳稳的大周天境剑意。 连他的师父赵钟离都倍觉诧异,吕长卿是根骨不凡,可说到底也只不过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小子,尚未及冠的年纪,可不知不觉间,竟有如此之高境界。 赵钟离当下才真正明白,天予之子吕长卿,代表着是何真意。 这第四剑,有如泰山压顶,大浪淘沙之势,将龙雀主人周身的空气迅速剥离。 破! (本章未完,请翻页) 龙雀刀自上而下劈下,一刀斩破吕长卿第四剑缔结的结界,虽未受伤,却也不轻松,龙雀主人气喘吁吁,横刀而立。 吕长卿手中的柳枝已被浩荡剑气融化,只剩下一支短棍。 吕长卿叹道:你走吧。 龙雀主人自知今日杀不了吕长卿,回刀入鞘。临走之前,冷冰冰地丢下一句话: 一年之后,龙雀必现。 赵钟离无法参破龙雀主人的动机,问道:她是皆无寺的人? 她不是皆无寺的人。吕长卿道。 她手中那把龙雀刀,天下人皆知,为皆无寺所有。赵钟离道:皆无寺中大周天境高手也不在少数,说她是从皆无寺借刀,恐怕也殊为易事。 龙雀就是她的刀,她自己就是龙雀刀。吕长卿道:她在这个涪陵渡口等了我五百年。誓不杀我,不入轮回。 她即是刀,刀即是她。 …… 五百年前,有云游道士,名为寸心,有一刀一剑伴身,刀名为龙雀,剑名为止心。 彼时,得饶山有妖物作祟,其名曰:岁。 寸心为民深入得饶山,止心护主,龙雀除妖。寸心道士除去岁妖,窥得天机,道心澎湃,登临前无古人未有之的神道境。 大周天境与神道境虽是一线之差,却被世间武夫称之为:无法逾越的鸿沟。 寸心道士飞升成仙之际,仙体之中道、魔二心剥离,止心剑得其道心,龙雀刀得其心魔。 道、魔本不两立。止心自行兵解,入人间轮回,再证天道。即是吕长卿。 (本章未完,请翻页) 龙雀心魔纠结,五百年,徘徊涪陵渡口。 方才你本可以杀了她。赵钟离叹道:那她就不用在涪陵渡口痛苦五百年了。这,也是一种慈悲。 我本有江潮剑意第五剑,亦是最后一剑,可斩魔心。只是这一剑之后,烟消云散,再无期望。 …… 涪陵渡口再向北行,船行三日,便是白水关。白水关内,血流成河。丁除昧被砍去一只胳膊,伤口做了简单包扎,仍然血流如注,浸透身上甲胄。 两位道长,你们可以去救救大将军吗?脸色灰白的丁除昧一只手紧紧抓着吕长卿的手臂道:没有无当飞军,襄阳城下的茶军必定是危如累卵啊… 吕长卿从怀中掏出止血针,对他道:再不止血,你会死的。 先救大将军…吕长卿行针,丁除昧昏死过去。 吕长卿毕竟不是仙人,他只能救下眼前可救之人。这个纷乱的世道,能救一个人是一个人。 几经把脉,确认丁除昧没有性命之虞,赵钟离与吕长卿方才离开。 白水关离襄阳,有半个月的脚程。 白水关外杏子林,吕长卿遇见了骑乘战马的大将军,韩渐离。看来号称天下第一坚城,襄阳,终于还是被茶国以十三万将士的鲜血,攻破了。 大将军独自一人骑马追了上来。他问了吕长卿一个问题: 我会活着,亲眼看到天下太平吗? 一将功成万骨枯,是的,大将军会活着亲眼见到天下太平。吕长卿缓声道:不过,你也会,亲手毁了它。 多谢天师。韩渐离得到答案,未问缘由,策马回头。 (本章完) 17、我见公子如沸然 益州主簿一职,说闲不闲,说忙不忙。益州每天发生的重大事情,最后都会汇成一张张的文书,放在新主簿顾言的案头之上。 可至于如何处置这些事情,主簿只有参议之权,而无决断之权。 顾言目盲,每日的文书都是由书僮元吉一字一句读给他听的。 读了三四天后,元吉都读沮丧了,道:公子,想不到偌大的益州,每天呈报上来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这些事情我都觉得何须禀报,这不纯粹是浪费纸张嘛。 …… 刺史唐弼的日子也很清闲。他是楚地闽人,平日里饮茶养鸟,悠然自得其乐。见是顾言拜访,唐弼问道:蜀中多瘴气阴毒,不比中原河间府,顾公子住得可还习惯? 多谢大人惦念,一切尚好。顾言作揖道:只是益州这每日呈上来的公事,似乎清淡了些。 清淡?唐弼拍拍顾言的肩膀呵然笑道:顾公子这就有所不知了,蜀中其他各郡其实也是差事繁忙的,只是唯独这益州,是个清闲养老之地。 这又是为何?顾言问道。 益州原是西蜀益都旧地,蜀后主孟知返投降茶武帝之时,在降书中乞求一地,希望作为供奉孟氏先祖宗庙之用。 武帝曾金口承诺蜀后主,西蜀降茶后,许以益州之地。孟氏可仍旧为益州之主,保留王号与宗庙,以为后裔子孙祭祀。 唐弼道:益州城中的兵,是孟氏府兵,益州城的钱 (本章未完,请翻页) 粮,是孟氏家资。送到益州治府案上的,自然就是无关痛痒的鸡毛蒜皮了。 寒暄几句,顾言告辞回房。 元吉道:瓒侯这个老头儿,怪小家子气的,舍不得给公子安个好差事就罢了,何必打发到蜀地这么远来,让公子当个闲差。 顾言轻轻敲了一下元吉的脑袋,道:笨元吉,可别错怪了瓒侯爷,那可是公子我自己要求来蜀地当差的。 元吉不服气,道:那也不该安排在益州的闲差呀。 瓒侯爷的用心,岂是你这个笨元吉可以猜透的?顾言道,然后沉默不语:是啊,蜀地之大,为何独独是孟氏为主的益州呢? 顾言道:笨元吉,我们来蜀已多日,看来真的要去拜访下公子苏了。 孟府堂皇,白璋玉阶,金粉漆墙,辞章不足以溢美。光是那两樘旧楚大理的乌檀府门,耗费便是寻常人家一辈子都不敢想象的奢望。 府门上,“孟王府”三个斗大金字门匾高悬门头,细看,是本朝书圣刘愈之的题字。 高门府第,自然是有应门的。 孟府门房是个五旬左右的清瘦老者。青衣纶巾,可不似普通富贾家的门房,孟王府的这位门房,身上青衣的质地可是蜀锦。 见顾言是个目盲少年,老者倒不显得倨傲:足下可是顾公子? 元吉道:顾公子?我家顾公子可还是益州主簿哩。 老者 (本章未完,请翻页) 对顾言是以礼相待,对小书僮元吉老者可没那么客气,道:王府门前,一品下马。只是我家公子曾有交代,若是顾公子来访,不可慢待。 王府阶前,多是王权富贵之客,我这小小主簿,不足挂齿。顾言道:小子来蜀中多日,以熟悉公务为先,之前未及登门拜访,故今日前来请罪。 公子有交代,若顾公子拜访可直接去相见。老者道:只是我家公子前些日子刚从蜀外回府,这几日在后院养心楼,公子请随我来。 老者与顾言始终保持两步距离,在前引路。 孟府之大,不步入其内不足以感受。厅殿榭阁,亭台园林,无不是雕梁画栋,峥嵘轩峻。 养心楼不大,却是香园之中最为精致的建筑物。以帷帐作门,十步之外便能闻见香气扑鼻,楼中更是别出心裁地引溪水穿过。 名为苏荷的女侍正在焚香,见老者引着顾言主仆来了养心楼,轻声道:公子这几日眠浅,刚为他沐足完方小憩会儿…… 顾言道:无妨,我等会儿就是了。 是谁来了?里屋传出公子苏慵懒的声音。 回公子,是前几日在剑阁碰上的顾公子。 里屋传来一阵脚步声,公子苏只着内裳,赤着脚就跑了出来。 苏荷着急道:公子,小心着凉。 公子苏一把握住顾言的两只手臂,道:无碍,顾公子登门,我心沸然,怎会着凉呢。 (本章完) 18、江左李氏 江左李氏,自前朝大奉朝时起,便是根深叶茂的门第世家。至茶国高祖于陈桥兵变,黄袍加身,后代有传,始作俑者即是江左李氏。 不然大奉皇帝在灭国之际,何故突然抽出手来也要诛杀李氏一族三百八十口呢。 时有大奉西蜀落榜书生谢布衣,撰写名噪天下的针砭时文的名篇《磨刀试问世家之重》,揶揄江左李氏: 不惜舍几百名族人之性命,换取本族于新王朝的根深叶茂,百年长青。 李氏无一人站出回应,点头默认。 这等泼天的从龙之功,确实让李氏一族地位超然,与当时同是门阀巨族的河西顾氏有了截然不同的命运。 大奉朝的亡国之战:汨罗江海战,最终落了个出身顾氏一门的阁老顾希同宁死不降,选择抱着大奉的小皇帝投江而死。 自此,大奉藩镇陆续割据,自立为王,天下一分为四国。 及高祖立国登基以名正朔。新王朝不待见前朝鼎臣顾氏,其他门第自然就会迎合新皇帝的心思,孤立冷落顾氏,河西顾氏从此一蹶不振。 倒是江左李氏即使族人被大奉斩杀过半,但在新王朝气运绵长。襄阳之战,更是出了个千军万马避白袍的白袍将军李信,在茶国豪族中的族望空前。 李信之后,又出了个被世人称之为千古明相的,李谓。 早前,武帝慧眼识珠,以十二岁的李谓为副相,辅佐时任宰相的上官也。李谓凡其举政条措,无一纰漏。 及上官宰相致仕,李谓迁左相,称宰执,才时仅而立之岁。 武帝薨,无子嗣。 接下去建元的皇帝,是择非武宗血脉的皇室宗亲,还是尊武宗血脉的长公主嬴姜?江左李氏又一次再现了敏锐的政治嗅觉: 又是宰相李谓,冒天下之大不韪,革故鼎新,力排众议,拥立武帝长公主为帝。 要知道,女子为帝,临朝称制,这可是亘古未有之的。 李谓驳辩:天下之事,之人,无不是昨日没有,今日有。无不是 (本章未完,请翻页) 今日没有,明日有。 终是长公主嬴姜登上帝位,江左李氏自然更是皇恩隆盛。 …… 于东海之滨,女帝阅览李谓急呈之后,便启程回京都太城。 宰相李谓已在太极宫等候召见。 西蜀会反吗?即使亲眼看到李谓急呈中有“西蜀必反”四字,女帝还是第一句先问道。 李谓没有正面回答女帝,只是从袖中取出一只折子,道:这是钦天监正杨汝场三日前扶乩所占,请陛下过目。 女帝将折子放在一旁手案上,道:李宰执,朕说了,先不管钦天监占词,朕只问你,西蜀真的会反吗? 李谓直言说出心中定论:臣以为,会。 西蜀会反。只要孟氏在蜀地一天,孟氏没有二心,也就会有其他人暗流涌动,蠢蠢欲动,也会有人心怀异志,为孟氏谋划。 高祖可以黄袍加身,孟氏亦可以再效仿来一次。 朝廷一直也是在暗中监视西蜀动向。 大将军韩渐离灭凉之后,有朝臣暗中上书,不如北线军再来一次暗渡祁山关,趁机灭掉尾大不掉的益州孟氏。 有传,当年武帝留中灭蜀奏呈,拿着它在紫宸殿中来回走了两日,拿不定主意。 西蜀孟后主是举国而降,军械虽已销毁,蜀军兵马回乡,可难保这些人不会再重拾刀戈。是大将军韩渐离上书条陈利害,宰相上官附议大将军奏辞,认为争取西蜀之地,争取西蜀人心,并不在孟氏,在于茶君。 国有大治,令其屋可居,田可种,子可养,民就怎会思想兵戈? 如此,武帝方才销毁奏呈,于早朝之上公开贬谪奏呈之臣,远在千里之外的孟氏王侯上书泣谢皇恩,此事告一段落。 前日,钦天监首杨汝常呈奏扶乩占词:蜀地王气盛,二龙相得见。 气运,是茶国皇室一直奉为圭臬之物。 女帝翻开钦天监的折子,道:宰执,你以为孟氏若反,会如何反? (本章未完,请翻页) 李谓道:东守剑阁,北据祁山关,南线,陈兵汨罗江边,可先图自保,再伺机而动。 女帝沉吟良久道:四国时代,天下气运有十,茶得三,凉得四,武帝吞并南楚得其一分气运,方才掉头出兵北上。要说蜀国王气盛,蜀国气运终究是寡了些。 李谓道:气运多寡,并非固有,不然前朝大奉不会只经一场海战天下就分崩离析。臣闻,当年凉国襄阳武将纳德,以棋法行兵,无一日是在暗中蚕食茶国的气运,以图慢盛,是十三万北线军不惜己命,一刀斩断其法,才助大将军吞并凉国。 气运这东西,真的可以用命来换吗?女帝问道。 这个答案,江左李氏最有资格回答。当年王朝更迭时,李氏一门,选择的不就是以命换运呢。 李谓道:家族气运,皆与国运交织,非李家一族如此,世家门第,无不是此。 既然如此,那就召孟氏子弟进京吧。女帝神色冰峻,道:有些东西你想拿,就得拿命换,东西就在这里,就看你舍得不舍得。 臣这就回相部拟旨。 李谓退出太极宫。他的袖中,其实还有另一张纸片没有奏呈。入太极宫之前,蜀地来了这张秘信: 顾氏子弟入蜀。 李谓走出太极宫,青石铺的宫门甬路,一眼望不到尽头。他脚步沉重地往相部的方向走去。 女帝说的对,有的东西,你想拿走,就先要舍得拿命来换。 与其说,江左李氏的基业之下埋的是皑皑白骨,可这皑皑白骨,哪一次又不是无情的君王落下的刀? …… 三十岁的李谓,已是执掌江左李氏的一家之主。 那个手持长剑的白袍兄长李信,这么多年过去,他眼前已没有了印象,只有在李氏祠堂看着他的画像、名讳,李谓才能一点点想起他。 他和他,面容还有几分相像,世称“李氏双杰”。一杯酒,放在李信画像之前。 他是世家,无时不刻需提防明枪暗箭,不容许他的悲伤。 (本章完) 19、访鹤鸣山 鹤鸣山的山道之上,有两人缓步拾级而上。 书僮元吉道:公子,我瞧着这位西蜀公子对咱们好像特别青眼有加的样子。 另一个人当然是顾言。顾言问道:怎么个青眼有加? 元吉道:你看,公子苏一听说是公子来了,立马梦醒,鞋子都来不及穿,赤着脚就跑出来相见,公子,人家可是西蜀公子哎。 说你是笨元吉,你是真笨。顾言道:咱们这位公子苏,我们来时,当真睡着了吗? 啊… 顾言天生目盲,耳鼻即是他的眼睛。而且耳鼻“看“到的东西,有时候比眼睛还要真。 皇室收买士子人心,越是单刀直入肺腑的越好。西蜀皇室尤其精于此道。想当年,西蜀开国皇帝,掷太子阿斗在地,以收买大将之心。 十里山道,主仆二人走的不急不慢,倒也不觉得疲惫。 元吉道:公子,那咱们来鹤鸣山干嘛? 顾言道:笨元吉,你听说过仙人吗? 前朝大奉六百年国祚,一共出过八仙。元吉道:而到本朝,东庭山的吕长卿是可证的羽化成仙,自然是妥妥的仙人。再有就是,我听闻吕仙人有个小弟子,这会儿虽尚未成仙,连吕祖都说资质不亚于他吕长卿,世人称之为准仙人,还有……还有 你就有所不知了吧,笨元吉,除了东庭山的那位小道士,凉地皆无寺有位松鹤大和尚,将来是要入圣的。顾言道:还有就是这座鹤鸣山的许大真人,听闻早已窥见神道境,很可能就是下一个飞 (本章未完,请翻页) 升之人。 仙人,很厉害吗?元吉问。 笨元吉,你家公子又不是仙人,怎么知道。顾言道:听闻吕仙人,一日可飞至千里之外,翻手可移山,覆手可倒海,你说厉害不厉害。 那也不厉害。元吉道:这世间,最深不可测者,人心也。我觉得,能窥探人心,那才算真的厉害。 顾言笑道:呀,士别三日,当真是要刮目相看了。想不到我们家的笨元吉竟也能道出如此深奥禅机,本公子甚是欣慰。 元吉道:论窥探人心,元吉只佩服我家公子。 …… 说话间,两人已登上鹤鸣山顶。一位发须皆银白的老道人,手捧云拂,早已等候在此。 元吉惊叹:看来许大真人真是位仙人,未卜先知算到咱们会今日来访。 老道士扫了扫云拂,行道礼道:两位善人误会了,小道不是你们要找的许真人,我乃许真人弟子,丹丘生。因每日来观向道师尊问道的善人太多了,小道嫌出出入入麻烦,故每日上午一直在此等候。 嘿,你这道士,倒也实在。元吉道:我见你都银须白发了,许大真人岂不更加… 笨元吉,不许无礼。顾言作揖道:小书僮没有礼数,道长莫要见怪。 丹丘生哈哈一笑:公子拘谨了,我倒是颇为喜欢元吉小善人的天真烂漫。 顾言道:道长,请问许大真人在观中吗? 丹丘生摇头道:不巧,师尊已出门云游有半年有余了,临 (本章未完,请翻页) 行前有过交代,至举行罗天大礁才会回到观中。 那何日举行罗天大礁?顾言问。 五日后。 顾言道:那就只有打扰鹤鸣山的清净,我们在观中住个几日,有要事等许大真人回来相见。 无妨。丹丘生道:公子请随我来,屈就先住香客袇房。 五斗米教的观院规模不如东庭山的全真教,加之西蜀一降,鹤鸣山的声望更不及从前。可也就是在数年之前,有传许大真人登临神道境,飞升在望,世人争先恐后想一睹仙人风采,鹤鸣山这才稍许热闹起来。 观中的袇房简朴清雅。室外山菊正盛,香气扑鼻,沁人心脾。要不是身上还挂着个益州主簿一职,顾言还真想闲来无事在山中多住上几日。 袇房的书架上,摆了几本道家典籍:《阴符经》、《黄帝帛书》、《太上感应篇》等道教名典。闲来无事,元吉就读给顾言听。 顾言盘坐,照着书中之法吐纳呼吸,运气于四肢百骸。 第一日,只觉有如是在田间劳作,身心交瘁。再有一日,只觉整个人有如是在水中徜徉。第三日,只觉宛如云中穿梭,浑身舒畅。 要下雨了。盘坐蒲团的顾言忽然说道。 元吉放下手中《阴符经》,探头看了看窗外,道:下雨?不会啊,方才天气还好的很…… 顾言道:去关上窗吧,别把房里的书打湿了。 元吉走到窗边,第一滴雨珠,“啪嗒”落在了袇房窗外的芭蕉叶上。 (本章完) 20、老卒 回到太城京都后,大将军韩渐离独自提着一壶酒,一瘸一拐地去了北城的包衣胡同。 城北,一间用木板钉成的简易小破屋,漏着半边的天光。 院子前,也是用山上打下来的树枝搭了一条简易篱笆,主人别有兴致的隔出了一座菜园子,田垄中稀稀拉拉种着几颗菜。 院子里堆放着几垛柴火,精心地搭了个遮雨小棚,不让雨水湿了柴火。 陈重八… 大将军轻车熟路地进了院子,扯开嗓子唤了一声,见无人答应,又跑到屋子后唤了几声。 远处,一个穿着灰旧衫的老头儿这才从田垄间直起腰板,招了招手,走了过来。 没等韩渐离开口,旧衫老头问道:大将军,你咋来了? 大将军假意骂道:陈重八,喊了你几声也不答应,怎么着,两只耳窟窿留着出气呢。 旧衫老头围着篱笆绕了一圈走进了院子,道:大将军也别说,入夏以来,耳中老是嗡嗡地响,但凡动静小一点,就听不见啦。 大将军晃了晃手中的酒坛子,道:要是听不见好,还省我一壶杏花酒。 旧衫老头从韩渐离手中抢过去,道:要不是远远闻见这杏花酒的酒香,我还真不知道你过来哩。 夏天时节,木头屋子里头闷得慌,外面凉快的多。旧衫老头从屋子里搬出一张木桌,大将军帮忙拎出两把椅子。 我去村东头割点下酒卤肉。说着旧衫老头要往外走,被大将军一把抓住,道:得了,你还不知道我吗?有啥吃啥。 旧衫老头回屋端出了两只小碟子,一碟是花生,一碟是萝卜干。 就这两样儿下酒菜就足矣。大将军高兴地像个小孩,把两只碗里倒满了酒。 (本章未完,请翻页) 两人坐下,小心翼翼地碰了下酒碗,可不敢洒出一滴,舍不得。两人各自抿一大口,从舌喉滑过,慢慢吞下去。两人异口同声地喊了一声: 香! 尔后,两人相视大笑。 大将军与陈重八天南海北地胡侃一通,时开怀大笑,时指天怒骂。喝到第三碗,陈重八道:这次老三营是不是又死了几个老弟兄? 朱老七,丑猴,马一刀,他们几个都没能回来。说完,大将军独自喝了一口酒:你放心,襄阳城下,我亲手给为他们立的碑。 沉默良久,陈重八端起酒碗,道:敬咱们老三营的弟兄们。 韩渐离亦端起酒碗,道:敬我老三营的弟兄们。敬我襄阳城下埋着的十三万同袍茶国子弟。 陈重八与韩渐离,以及方才大将军提及的几个名字的主人们,他们皆是当年老三营的袍泽。 在大将军率领北线军初临襄阳,与纳德第一次作战中,陈重八被凉军削去了右掌。没有了右掌的陈重八是重残,单手端不起茶制重戈,按律遣回原籍。 谁承想,却成了老三营中为数不多能活下来的几人。 想当年,北线军刚至襄阳城下,老三营的几个弟兄还打赌说,是半年还是一年拿下襄阳。没想到一绕这就过去十五年,襄阳坚城才被茶军拿下。 两碟下酒菜早就吃光,两人只能光喝酒。 陈重八还沉陷在当年回忆中,道:我记得那会儿你还说,打下襄阳,北凉之地就如探囊取物,每个人都带一个凉人婆姨回家去哩。 眼下,襄阳真打下来了。大将军仰头喝光碗中的酒,道:可是我,却不想向北了。 是你韩渐离不想向北就不向北的吗?陈重八为韩渐离添酒,酒坛已空,道:即使你已重为当今大将军,可谓一 (本章未完,请翻页) 人之下,可也有身为大将军不得不做事情。 大将军沉默不语。 陈重八饮自己碗中酒,道:再说,老三营的弟兄们不能白死吧,十三万北线袍泽不能白死吧。 陈重八,正因为我看到死了太多的人。大将军叹了口气,道:十三万北线军,十五万凉军,就躺在了襄阳城下,死去的尸体来不及掩埋,有的就被冲锋战车绞碎… 大将军呷了一口碗中酒,继续道:茶军也好,凉军也好,那可是二十八万本来活生生的人啊… 陈重八道:大将军,杏花酒喝完了。你醉了,我送你回将军府吧。 …… 武宗于太极宫召见北线军大将军韩渐离。 太极宫的一角,挂着一张百平见方的中土舆图。武宗命人在襄阳重重地画了一个红圈。红圈之北,是北凉之地。 没有了门户襄阳城,茶军伸出手来,一把就能掐住北凉的脖子。 年迈的武宗,拉着韩渐离的手,走到舆图面前,对他道:襄阳之战,你把凉人打疼了。这很好,但你也要明白,光掐住凉人的脖子没有用的。对他们,就要赶尽杀绝,切勿手软。 臣遵陛下谕。韩渐离俯身道:据前线军报称,大凉已在襄阳已北的婆砻关,筑起了新防线。 婆砻关,立于秦岭之间,虽不及西蜀一夫当关的剑门关险峻,却也是一座历来令兵家胆寒的关隘。 武帝附在韩渐离的耳边,低声说道:大将军,你记住,朕拖不起,茶国拖不起,纵是再死……再死十三万的茶国子弟,北凉也要尽入吾彀中。 城北,一名老三营的老卒,自缢于破屋之中。身边只留了一张写了字的木板,上面用锅灰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字: 向北!向北! (本章完) 21、新兵 襄阳城沦陷之后,北凉朝廷急调上将军脱脱,发兵三万凉军,连夜驻守襄阳之西的婆砻关。 庸城、襄阳、白水关三城互为犄角,形成臂位。婆砻关由于位置靠后,处在弦位上,故而襄阳守将纳德一直把婆砻关视作襄阳的补给粮仓之用。 而襄阳线的失守,婆砻关自然而然就成了进入北凉腹地的最后一道防线。 历经襄阳一战后,北线军的前线作战兵员折损差不多有七成。兵部要求户部抓紧征丁充员,可连年的征战,连毛儿都没长全的娃娃兵都早已送上了前线。 户部尚书汪法正,召属下部员会商好几回,迟迟拿不出个举措来,被逼得没了法子,告病请了假。 这下把年迈的武帝给气的,当即摔了面前的斗鸡杯,放出话来:汪法正,汪法正,你若再拿不出个办法出来,朕先正法了你。 谁料这个汪尚书实在不禁吓,整个人浑浑噩噩,当晚竟从阁楼的楼梯上摔下来,药石罔效,死了。 宰相上官也,不得已出面与兵部会商,最终决议下放募兵之权于大将军韩渐离。 拥有募兵之权,这在茶国历任大将军从未有过的。 要知道,大奉朝后二百年,藩镇割据作乱旷日不息,即是从当时的募兵之权下放由各地藩镇手中而开始的。藩镇兵员每年都在招兵买马,朝廷每年拨去的钱粮如入了无底洞,结果最后个个成了尾大不掉的割据藩王。 直至汨罗江海战时,泱泱大奉,最后只能够组织起不足百条战船迎战。 御史台周世文,以前朝之事,上书请求兵部撤回北线军自行募兵之议。上官宰相奏称:非常时刻,当行非常手段。 尽管御史台有微词,招兵买马一事还是交由了大将军手中。 中军帐外这几日也多了几个新面孔。一个新兵,腰挎朴刀,脸上总是笑吟吟的。他叫柴信,庐江府人,是半个月前刚被征入北线军的新兵。 (本章未完,请翻页) 柴信本是庐山中的猎户,常年出没于地势陡峭的山崖,故而身手矫健异于常人,被丁除昧一眼相中,编入了大将军的中军义从营。 北线军前往婆砻关的第一趟侦查,一同去的五个人里,就有柴信。 婆砻关是巍然屹立于秦岭之间的关隘,五人乔装打扮成猎户与采药人。一个瘸腿老头背着竹篓,柴信身着兽衣,担着弓箭,往婆砻关的侧翼山脉前行。 因为凉军一贯以哨骑侦查两军边界刺探军情。进入深山峻岭后,五人并没有过多的交谈,更多的是小心地警戒四周,以防凉军哨骑突袭。 五人已走了约摸两个时辰的山路,放眼远眺,此处应该很靠近婆砻关了,凉军哨骑随时可能出没。 说什么来什么,一匹高头大马出现在视线中,继而是第二匹,第三匹。 凉军哨骑清一色是快马轻甲,凉刀劲弩。而五人中,只有柴信和另一个老兵孙海,两人背有拉力仅三力半的老弓,而另外采药打扮的三人身上只有一把采药短刀。 瘸腿老头低声示意众人不要轻举妄动。 两名哨骑停在五步之外,手持劲弩瞄着五人,三人中的骑兵长这才驱马上前,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柴信拎出腰间悬挂着的鸟禽,笑吟吟上前道:兵长,我们几个是山下的猎户和采药农,你们细看看的。 骑兵长驱马绕着五人转了一圈,用弩挑起柴信的两只手,猎户常年用箭,掌心便与常人不同。柴信本就是猎户出身,骑兵长自然没发现异样,道:这里马上就要打仗了,你们几个人还是下山吧。 柴信几人连连点头,正准备离开,瘸腿老头却开口道:兵长,襄阳坚城都没了,咱们凉人这次…这次能取胜吗? 骑兵长道:那是自然,这次是脱脱上将军亲自镇守的婆砻关,定会是万夫莫开的。 脱脱,出身于凉国皇室,自小膂力过人,少年时曾引空弓落惊雕,为当时的凉王称赞 (本章未完,请翻页) ,时凉人称之其为:落雕将军。 既然已被凉军发现行踪,几人也不敢大意,不再作停留,赶紧下山。 回到营中,丁除昧亲自相迎,新兵柴信这才知道五人中的瘸腿老头,竟然是大将军韩渐离。 次日,中军亲兵传口信,大将军召见柴信。 柴信进入帐中,大将军正伏在桌案上绘制婆砻关一带的地形图。韩渐离已将昨日沿途地势都记在了脑海之中, 大将军放下手中绘笔,问道:柴信,你觉得要攻下婆砻关,需要多少兵马? 柴信挠了挠头,道:回大将军,大将军问错人了,小子我也不懂排兵布阵… 直觉。大将军道:就说你的直觉。 柴信思索片刻,道:以前我在家乡时,就听说凉人凶悍,打小从马背上长大,身手比我们庐江人身手还要敏捷。要我猜,怎么着也要十五六万人,才能拿得下婆砻关吧。 大将军摊开桌上的纸张,道:你的直觉很对,军中参谋告诉我,一座婆砻关,加上一个落雕上将军脱脱,我北线军六万人可守,十五万人可攻。 见柴信欲言又止,大将军示意道:你但说无妨。 柴信道:大将军,我们为什么一定要攻打婆砻关呢? 大将军韩渐离饶有兴趣地听他说。 柴信继续道:打仗,是不是和我们庐江人打架一个样,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跑不了就下黑手… 大将军道:怎么下黑手? 柴信道:绕到他的身后去,从背后照着脑壳砸。 大将军笑道:打仗和打架还是有点不同的,战场可不是一对一的对打。 柴信道:大将军,恕我直言,能有什么不同的呢,打仗无非是人多一点,脱脱的闷棍敲不了,那就敲他上位的闷棍。 大将军道:你是说,敲凉国皇帝的? (本章完) 22、张掖王家 东海之上,道士我来也正在御剑飞行,忽然迎风一个趔趄,年轻道士一头栽进了海水之中。 须臾,我来也从海面探出头来,甩了甩湿头发,丧期道:果然,我还是不太熟练御剑之术。 御剑之术,古来有之。只是到了大奉开国,始皇帝派兵卒搜罗来国中各郡县所有的先古典籍以大火焚毁,这才致御剑的秘法失传。 及东庭山地仙人吕长卿时,十二岁于东海御剑飞临太山,御剑之术又能得以示天下。 几天前,我来也于东海吕祖当年处悟剑,悟了七日,毫无头绪。我来也躺在沙滩上,长长地吐了口气: 师父,您这么优秀,让弟子我压力好大啊。 再经半个月的光景,方才掌握御剑之术的一点点诀窍。 我来也沿着东海沿线向北行。 全真是茶国的国教,出过一位吕祖,又是仙人一脉,道士我来也无论走到哪里,倒是备受当地善男信女的尊崇。 张掖城,是以前茶地与凉地的东线边城。 如果当年不是大将军韩渐离率领三万庐江上甲暗渡婆砻关,消灭北凉,这座张掖城就会是东线的新战场。 既是边城,城中的居民自然是人口混杂。北凉一灭,当年的凉军放下兵戈,愿意回凉地的回凉地,有一部分就留在了张掖城。由于生活风俗的不同,逐渐形成东、西二城。 茶人居住东城,凉人居住西城。 王姓是张掖城中的茶人大姓。 老族长王道乾晚年潜心修道,虽已到耄耋之岁,却是鹤发童颜的模样,身法飘逸,似是青年,族人称之为:王祖。 听说来人是东庭山的十二紫袍道士之一,王祖特意亲自于东城清风轩设素斋款待。 轩室清香雅致,装扮的石鹤云霭,栩栩如生。 清风轩室中有三人。一位老者坐于正中,左侧立着一位年纪在五旬左右的中年,神态恭敬。 右侧却是一位弱不禁风的少年,年纪已逾弱冠,一脸憔悴的病容, (本章未完,请翻页) 撑坐于老者身旁的椅子上。 见是如此年轻的紫袍道士,王家老祖第一反应也是十分讶然,他很快想起东庭山那位被称为准仙人的小道士,道: 小道仙想必是吕祖的那位小弟子吧? 老先生,我确实是吕祖的小弟子,名叫我来也。我来也恭恭敬敬地作揖道:却实在不敢贪一个仙字。 王家老祖起身,招呼我来也坐下,随即那位中年与少年亦入座。老者向我来也介绍二人,先是那位中年,道:这位是老夫长子,王伯当,如今张掖王家的当家人。而这位少年,是老夫长孙,王孙去疾。 二人向我来也行礼,齐声道:见过小道仙。 老夫曾于花甲之年与犬子一同登东庭山,曾与吕祖有过一面机缘,坐而论道,至今受益匪浅。老者捻须笑道:当时,小道仙还只是个不足三岁的孩童。 我来也道:小道想起来了,老先生当年上山,是为王家长孙求个长生之道而来。 想不到小道仙竟能记起如此久远之事!老者扶掌叹道:当年上山,确是为此。 王家长孙,王孙去疾自幼体弱多病,并且患有一奇病,怪病发作时,王家长孙全身如虫咬蚁噬,直至疼的气若游丝。 王家遍寻天下杏林圣手,无人可治,也曾三度跋涉去北凉,求问于皆无寺的苦海月治,亦是束手无策。 南楚神医扁鹊,悬壶济世行至张掖城,曾为王孙施针,对王家老祖言道:施了这一针,可扶气借命二十载。只是二十年后该如何,就要看王孙的造化了。 王氏为张掖大族,为国尽忠,世代戍边于此。王家老祖道:老夫想上山求长生,也是借机想向吕仙人问个清楚明白,上天何故如此无情,薄待我王氏? 当时,吕长卿答道:天道苍苍且不仁,以人间万物为刍狗。世上本无长生道,何苦心心念念。 王家老祖失望下山。 今日王孙去疾强撑入席,是王家老祖召他来此,亦是为了让他与身为紫袍道士的我来也道士见上一面,希求是否有个转机。 (本章未完,请翻页) 南楚神医曾留言,二十年后,看吾子造化。王伯当从袖中掏出两只金锭,道:如今二十年之期将近,还请小道仙能够施以援手,务必为我王氏子孙延续生机。 一只金锭,价值百万文,足够寻常人家一辈子家用。张掖王氏一出手,便是两只金锭,不可谓不阔绰。 为救王孙,王家足迹早已跑遍中土。东庭山,皆无寺,西蜀鹤鸣山,甚至还跑了一趟清凉山的鬼谷学宫,王伯当亲自阅尽学宫藏书,这才发觉,普天之下,竟无一点办法。 但凡说,这天下尚有一术能还可以救治王孙去疾的人,那就非东庭山的准仙人我来也不可。 我来也将两只金锭推回王伯当面前,道:黄白之物,于小道并无用处。若说给王孙再造生机,小道可以试试,但并无把握。 王家老祖当即站起身,一旁的王伯当立马跪下,道:请小道仙心无顾虑,至于结局如何,我王氏都愿意接受。 我来也,御剑之术的悟性虽然比之他的师父吕祖是差了些,可他却天生有一双可观世人气运的眼睛,名为 摄影。 我来也掐诀起术,扫过一脸病容的王孙去疾。须臾之后,我来也重重地叹了口气。 王家父子见我来也这副神情,心中当即不抱希望,却听我来也道:王家长孙的身体之中,十二经络全部被下了炁针。 炁针?王伯当不解:小道仙,何为炁针? 修玄之人,道心与魔心常在身体各处经络中激荡缠斗,故以炁针锁穴,暂时封固二心。且炁针种于经脉之中,无形无迹,连杏林圣手也察觉不出异样来。 南楚神医扁鹊到底是医术出神入化之人,虽不知王孙去疾的气弱之由,却敢反行其道,施针巩固王孙的本心,才得以令其强撑二十年。 王家老祖毕竟是修道之人,听到炁针二字,沉吟道:可王孙去疾自幼居于王家府中,那人如何能在其十二经络中种入炁针? 据小道所知,世间只有一种办法。我来也道:那就是厌胜之术。 而北凉人,尤擅厌胜之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