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穿:绑定系统后我靠攒功德续命》 朕的小郡公1 【叮叮叮一宿主绑定成功!】【记忆传输中——】 【亲爱的宿主,工号10086为您服务,望您旅程愉快!】 兰璋猛地睁眼,耳边全是稚童的尖利叫声;“你个小灾星、丧门星!克死父母还敢来祸害我们!” “还敢惹小王爷生气!打死他!” “把他推到水里去!” “欸,你们在干什么呢?” “回小王爷,我们在帮你教训这个坏胚子——” “什么嘛……切!说得本王稀罕似的!” 周身被冰凉浸透,骨头都泛着一阵钻心的冷意,兰璋抬手抹去面上的水珠,从水池子里坐起来。 身上的鹤氅浸了水,沉重得要命,压着她的肩头,几乎让她站不起身。 兰璋的眼里倒映出纷纷扬扬的大雪,以及她面前一群张牙舞爪的小屁孩,个个华服金衣,贵气逼人。 她愣了一瞬,低下头,看见自己浸泡在冰水中的手皮肤通红,小小软软,显然是一个七岁小孩的手。 脑海里那道烦人的陌生声音突兀响起 【亲爱的冤种………啊不是,宿主!你现在是一个郡公府的小公爷哦,只不过你父母早逝哦,所以在南书房总是被欺负哦!】 兰璋:哦你个屁啊哦。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完整,没有损伤。 不像是她的手。 兰璋默默地将五指攥成拳。 师尊杀了她两回,才彻底杀死她。 他应该万万没想到,自己竟然还会重生吧。 【根据任务设定,只要你绑定功德主,积攒功德完成任务,就能回到原来世界啦】 系统投出血条的光影,【这是你的生命点。】 【积攒的功德会化成生命点,当然啦,如果功德主做了缺德事,你的功德也会被扣除,生命点会减少的哦】 兰璋看了一眼血条。好家伙,只有01% 这跟快死了有什么区别? 鹤氅太重,兰璋索性直接将其拨开,沉默地擦掉脸上从额头流淌到下巴的鲜血,缓缓站起身,浸着血水的睫毛抬起。 见兰璋盯向他们,那群孩子显然被吓到了,倒退几步,又喝道:“你看什么看!” 他们看向人群中央最金贵的瑞亲王,怂恿道:“王爷快教训他,这个下贱的灾星打翻了你的砚台,就该给他个教训!” 瑞亲王本来是路过的,抱着手炉索然无味地站着,哪里想到这群小孩又把自己推出来。 他愣了一瞬,在这群霸凌团体期盼的目光中不自在地咳了咳,骄傲地抬起下颌,对兰璋道: “你现在就跪在冰水里,磕头大喊三声愿意给本王做牛做马,本王就放过你!” “听见没有!还不跪下磕头!”瑞亲王身边的小跟班得意叫嚣着,使唤道:“现在过来,快点!” 瑞亲王哼了声,挑衅着看她。 他横行霸道惯了,只觉得没人敢忤逆他,前伤痕累累的小人儿沉默良久, 终于踏着冰水一点点朝他走来,不禁得意地扬了唇角。 果然,他段瑞尊贵无比,是所有人都得谄媚的—— “小王爷当心!” 唇角的弧度还没来得及扬起,段瑞愕然地看着眼前的人忽然捡起了池中石块,并将其高高扬起—— 朕的小郡公2 兰璋因为当众殴打了当朝小王爷,被罚跪在祠堂。 同时,由于她动静闹得太大,伤痕也很显眼,其他参与霸凌她的小团体也被夫子罚去抄一百遍经书。 她挠了挠脸,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衣服全湿了,肩上披着的斗篷还是一个路过的大哥哥看她可怜,解下自己的斗篷送给她的。 兰璋跪得难受,估摸着膝盖应该又红又肿,要疼个三五天。 她在蒲团上挪了挪膝盖,红肿的膝头一碰就疼得要命,兰璋一个没忍住,“啊”的一下叫出声。 祠堂里空荡阒寂,回荡着她的声响,如同小兽的恸叫。 她愣怔半晌,不可置信地捂住自己的喉咙。 当了那么多年的哑巴,她竟然可以说话了! 系统适时跳出来,【宿主,我给你挑的身体可是健全的哦~】 兰璋没有理会它,只顾着消化自己脑袋里的记忆。 根据系统载入的数据。 兰璋现在是汝苏郡公。 一个七岁的小萝卜头,因为老郡公的早逝而被迫继承父亲的爵位,成为一个没有实权和名声的小公爷。 要说一个世家大族,应当积蓄丰厚,资产富足。 但自从府里掌权的老郡公和其夫人染病去世后,就只留下了他们唯一的年幼子嗣。 家族旁系宗亲一个个狼心狗肺,没一个省心的,对郡公府的家产自然虎视眈眈,眼馋得很。 原主又是一个幼崽,不通世事,家里的资产被外来亲戚哄骗得不知道送出去了多少。 兰璋掰着手指头算了算,又得出了一个结论: 若不是她的姑姑拿出嫁妆补贴郡公府,现在的她应该住在街尾要饭。 得亏了原主的父母老谋深算,将她伪装成男娃,好歹还能继承爵位,食邑千户。 不然凭着那些贪婪亲戚的尿性,若是郡公府没人继承爵位,这爵位还得便宜了他们,兰璋的处境怕是更加艰难了。 不过她的姑姑也因为动用自己的嫁妆支援娘家人,而惹得婆家不满,如今郡公府大势已去,婆家,也就是肃宁伯府,以“七出之罪”要求姑父休妻,将姑姑气得收拾行囊离开府邸,回到了娘家住。 兰璋想得越发入神。 适时南书房下学的钟声敲响,罚跪的时辰也到了,兰璋利落站起身,将地上的蒲团一脚踢开,步出祠堂准备回家吃饭。 “哎呀!小主子!” 她刚走出祠堂就被一老妇人逮住,握着双肩上下打量着,焦急道:“今日个儿可要给太后祝寿,您怕不是忘了,怎么还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 谁能把自己弄成这副鬼样子? 兰璋:“我被人打了。” 姚嬷嬷瞪大了一双眼,“他们又打你了?” 这个“又”字,很有灵魂。 还有主语,“他们”。 姚嬷嬷心疼得要命,把兰璋搂在怀里哄了哄,揉着她的鬓发道:“真是可怜见的,如今小主子真是谁都欺了,哼!主子别怕,若是哪天您傍上了贵人,一定要狠狠欺回去!” 兰璋:“……” 时间紧迫,姚嬷嬷把兰璋拎出怀抱,道:“姑奶奶正在嘉猷门那边等您呢,小主子快过去,宫宴快开始了!” 说着,膀大腰圆的嬷嬷将兰璋的手牵过,几乎是半拎半拖地将兰璋牵过去。 远远的,兰璋看见宫道尽头的妇人,被两个丫鬟搀扶着等在嘉猷门边 那位妇人穿着秋香色海棠纹深裙,勾勒出细软的腰肢与深陷的腰窝。 镶珠宝花簪在她的鬓发上,雀尾金钗流光溢彩,为素雅的眉梢眼角添了几分艳。 兰璋凭借着记忆唤道:“姑姑!” 她就是肃阳伯府的世子夫人,那个差点被休出夫家的兰阙。 见她被姚嬷嬷拖近身,兰阙弯下腰,皱着眉看着侄子脸上的伤势,叹息道:“又被人欺负了?” 兰璋:……这个问题真的不想回答了。 兰阙扶额,“这些世家子弟真是……” 她吐了一口气,对姚嬷嬷道:“车马上备了伤药,你带她上药,再换一套衣服。” 于是兰璋又被姚嬷嬷捉进了车厢里。 梳洗一番换上华服,兰阙牵着兰璋下车,带着她随着宫人的指引一路步行到慈宁宫。 路上落了些积雪,兰璋一步一个脚印跟着姑姑走,仰头望着前方巍峨肃穆的宫殿。 朱楼庞庑,宫室迤逦。 檐上琉璃瓦覆着积雪,雪化成的水滚落檐角,滑下玉阶,翘角下的檐铃摇曳成音。 身前带路的小太监向她们福了一福,恭敬道:“郡公、世子夫人,请入殿。” 宫内烧着地龙,供着炭盆,一进去衣蓬上的雪很快就化成了水,黏附在鹤氅上。 兰璋虽是七岁孩童,但袭爵之后尊位比她姑姑还高,于是司礼太监先将她引到殿前。 慈宁宫内衣香鬓影,暗金流衣,觥筹交错,入目皆是陌生的人。 兰璋晃了一下神,在陌生的环境中下意识地牵住熟悉的人的衣角,“……姑姑。” “去吧。”兰阙示意身后的嬷嬷将寿礼递过来,伸手摸摸她的脸,“别怕,太后不会为难一个孩童的。” 兰阙为她挑选的贺礼是一尊玉雕的佛,分量不轻,装在檀木箱笼里也有几乎两寸的高度。 “汝苏郡公入殿觐见——” 随着太监尖利扬长的传报声,兰璋捧过箱笼,踏着绒毯往远处高座上的人走去。 脚下很软,织锦滚金边的毛毯奢侈地铺到太后座前。 兰璋捧着箱笼的手都在发酸。 那贺寿箱笼实在是太大,对于七岁孩童而言,捧着它几乎要被箱笼遮住上半身。 兰璋视线被挡住,只能凭着感觉往前走,估摸着距离停下。 高高的箱笼挡住她的脸,她也不用与面前的人对视,语气十分轻快的道:“小辈在此,诚祝太后娘娘,日月昌明,松鹤长春,寿比南山!” 对面传来轻柔的笑,接着一道苍老却满含慈爱的声音响起,“这不是兰家的小公子吗?过来让哀家看看,现如今长多高了。” 【叮叮叮——】 【宿主,快看前面!看前面!】 兰璋一个激灵,反应过来,“啊?我要绑定太后吗?” 【不是哦!是太后旁边的人!】” 朕的小郡公3 兰璋“咦”了一声,歪过脑袋,从箱笼旁侧投出探寻的目光。 这般一看,她冷不丁地对上高座贵人的视线,心神难免一跳,捧着箱笼的手微微一晃。 “他,他是……” 当今圣上! 【皇帝既然是一国之君,那他随意一个旨意政令都关乎到下层的平民百姓,况且他还是史上难得的明君,勤政为民,是当朝百姓的福音。】 兰璋:“所以……?” 【但他只能活到二十三岁,英年早逝。】 兰璋猛地抬眼。 若是她没看错,眼前的皇帝陛下,可是只有十五六岁的少年模样! 也就是,他仅仅只能再活几年而已! 【所以——】,系统接上兰璋刚才的问话,【若是你绑定他,又延长他的寿命,让他多活几年造福百姓,那后几年的功德也算在你身上哦~】 【惠及百姓的功德,可是一件大功德哦~】 兰璋眨眨眼,目光极快地扫过眼前的少年帝王。 既为龙子,又继承着母后优越的基因,他生得模样自然是甚好的。 深眉俊目,乌眸点漆,长眉似墨画一般,洇开墨渍,染在鬓间,蕴秀藏深,是上苍造物时落下的那一笔浓墨重彩。 兰璋有些犹豫:“……他看起来好像不太好相处。” 系统紧跟着觑了一眼。 少年帝王头戴冠冕,冕前十二道硫珠垂落,隐约可见其薄唇紧抿,下颌线分明流畅,喉尖微微突起,性感又冷淡。 此时的他正坐在龙塌上,拨转着自己指骨上的扳指,眼神淡漠,又散漫,气质清凌凌的,带着松雪般的冷意。 好像……的确……那啥子……有点难相处? 系统像是个临终狂干kpi的冤种打工人,疯狂洗脑输出,【皇子龙孙,也就傲气点,拽了点而已啦!】 兰璋:……啊??? 如果系统能实体化,兰璋一定能看到他blingbling狂闪的卡姿兰大眼睛,满眼渴求, 【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哦~】 【能有这么大影响力的大功德主可不好找哦~】 【其余一个小人物积攒的功德或许不及大人物的哦~】 兰璋被系统如炮弹般的话语输出攻击了一小会儿,默了阵,问:“怎么绑定?” 【可以试着摸他哦~】 兰璋险些以为内殿的风大了,吹得她连系统的话都听不清楚。 “摸谁?!” 【皇帝啊!】系统咆哮着暴露出自己的真性情,纳闷道,【难道还摸我不成?】 “……”皇帝是她能摸就摸的吗! 兰璋试图和它讲理,“皇帝不能轻易触碰的……” 系统试图和她讲理,【你偷偷伸手就戳那么一下……】 这么僵持的功夫,太后已经看了过来,“怎么不过来,是贺礼太重了吗?” 说着,太后示意身后的宫女下去,将兰璋手上沉沉的贺礼接过,兰璋顿时感觉手上一轻。 没了箱笼的遮挡,她的脸霎时间露了出来。 金鹤挑灯的光柔和温暖,垂泄在她的眉梢眼角,她的眼睫颤了颤,沾着烛火微光,长而翘,像是落满金粉的蝶翼。 太后慈爱地笑着,朝她招手,“过来,让哀家看看。” 兰璋余光瞄了少年帝王一眼,几步上前,将小手放在太后的掌心中。 “许久未见,兰家这小公子倒是变得愈发眉清目秀了。”太后笑着道,打眼一觑,心中暗叹这小娃子眉目精致的像是个年画娃娃似的。 兰璋被郡公府上下娇养着长大,面容肤色白润净透,皮相漂亮,一双杏眼汪着春水般,涟漪波光,剔透干净。 模样生得真的好,倒是让太后想起她的皇儿小时的场景,也是这样俊俏得惊人。 兰璋规规矩矩地作揖:“娘娘谬赞了。” 太后见她板正的像个小大人一样,别扭又可爱,捏住锦帕捂嘴笑,心情大好,一边挥手示意太监继续传报,一边开了话匣子道, “你刚出生的时候哀家也见过你,那时你的母亲还抱你进殿来着……” 太后絮絮叨叨地说,兰璋有一搭没一搭地听,此时正好肃阳伯府一行人入殿,刚开殿门,吹进的寒风呼啸直入,扬起了少年帝王的龙袍一角。 好机会! 兰璋表面虽是很认真地听着太后说话的模样,实则一直都在注意着皇帝的一举一动。 眼见得龙袍扬起,她立即借着宽大衣袍的掩映,抬手想要偷偷捏住龙袍,完成系统的绑定。 银纹镶边的袍角华贵奢侈,兰璋抬指,将要碰到袍边时,前面端坐的太后忽然拭泪,一把将兰璋软小的身体抱入怀中。 “可怜见的,没想到你才七岁啊,锦文她,就这么去了,只留下你这半大的孩子……” 朕的小郡公4 兰璋猝不及防被她这么一拉,撞入太后的怀中登时眼冒金星,只感觉胭脂香粉的味道快要把自己给整窒息了。 “母后,”在兰璋被脂粉味呛得眼冒泪花的时候,身边坐着的帝王开口了,声音带着少年独有的朗润。 “今日是您的寿辰,就别想这些伤心事了。” 太后此时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 她和兰璋的母亲,锦文,是从前的手帕交,如今一见兰璋那和锦文分外相似的面孔,难免情绪起了波动。 “唉,人老了,难免多愁善感了一些。” 段从琚示意身后的太监递来干净的手帕,接过软帕放进太后的手里,认真道:“母后不老。” 太后被儿子这么一安慰,心中宽慰了几分,她下首坐着的李太妃见状连忙接话, “就是啊,姐姐保养得当,瞧起来年轻得像个三十岁的妇人,怎么算老呢?” 兰璋随之看去。 李太妃生的模样十分年轻,花容月貌,双眉凝着翠色,一双眼尾勾着线,媚而斜挑,夭桃秾李一般盛满风情。 再打眼瞧她首饰,翡翠头面,髻上插着鎏金银步摇,耳边还挂着一双粉璎珞的珠串儿,随着主人谈笑顾盼间激荡出一串泠泠的脆响。 即使已为太妃,她还是打扮得花俏漂亮,姿容动人。 兰璋见她眉眼隐隐间似乎和瑞亲王有几分像,再看她坐的位置,就在太后下首第一位,几乎能断定她就是瑞亲王的生母。 太后听闻李太妃的话,面上含笑与她寒暄几句,又看向殿中已经候立的肃阳伯府一行人。 趁着太后和肃阳伯府的人客套,兰璋占据有利地形,连忙趁机稍微侧了侧身,小手攥着衣服的下摆,余光瞄了一眼旁边的帝王。 段从琚此时正支着下颌看向肃阳伯,似乎察觉到一道灼热的目光,眸光也跟着转来,恰好撞上兰璋的视线。 他的眼神散漫又淡,疏离得很。 兰璋吓得一跳,瞬间收回目光,一板一眼地盯着太后座椅雕饰拼命瞅。 过了一会儿,感觉少年的目光不再落到自己的身上,兰璋又瞅了一眼,抓紧时机,在系统的加油鼓劲声中将魔爪伸向了少年的袍角—— “咦,没想到小公爷也在这里。” 兰璋没想到肃阳伯府的人竟然提到了她,刚伸出的手瞬间拐了个方向紧紧贴在自己的腿边,攥成拳头,紧张得要命。 她掩饰自己的情绪,目光转向台阶下的人。 肃阳伯府,听名字很熟啊。 兰璋立即想起,那是自己姑姑的夫家。 想到姑姑在夫家的冷遇,兰璋顿时没了好脸色,模样十分淡,目光带着施舍一般瞥着下首的人。 刚才出声的是一位女子,兰璋看着这位穿着石榴花裙的娇艳女子,猜测她应当是肃阳伯的嫡出小姐,姑姑的小姑子,杜尤尤。 兰璋很淡很淡的应了一句,“嗯。” 接着,就不再说话了。 杜尤尤在大庭广众之下挨了冷脸一时之间有些尴尬,粉唇轻咬,心里忍怒,笑道: “前几日大嫂闹脾气回娘家,大哥也是很着急,遣了几封书信给郡公府,倒是没见小郡公回。” 兰璋站在台阶上冷冷看她。 太后的寿宴王公云集,她竟然直接将家中丑事挑出,还故意将姑姑塑造成一副不懂事闹脾气的妒妇模样,将宠妾灭妻的姑父说得多深情似的。 兰璋唇微扯,道:“郡公府,离肃阳伯府,不过几条街的距离,还需要书信?” 杜尤尤一噎。 兰璋继续:“若是担心,步行至府上寻人即可,何必写信,假惺惺。” “你!” 杜尤尤没想到一个稚童竟然直接扭转局面,下了她的面子,顿时气得发抖,张口刚准备呵斥,旁遭的人忽然轻咳一声。 杜尤尤满腹的怒火只能忍下肚,目光幽怨地朝自己的长兄看过去。 她旁边站着的,正是肃阳伯府的世子爷,也就是兰璋名义上的姑父,兰阙的结发夫君,杜蘅。 “小公爷说得对。” 杜蘅似乎并没有被兰璋的话激怒,涵养极好,面上始终带着温润的笑意,一身绯红官袍穿在身上,更是显得他俊美无俦,身姿颀长。 他作了一揖,面上是一副纵容小辈的宠溺模样,“这事是姑父做得不对,若是得空,姑父定会亲自登府,迎回吾妻,小郡公可还满意?” 兰璋抿紧唇,眉头皱得愈发紧。 她本以为她的姑父只是个世家草包、沉溺美色的废物,如今一看他进退得体有度,倒是让兰璋很是意外。 同时,她也感觉此人很难对付。 兰璋敛眸,“随你。” 杜蘅从鼻间溢出一声笑,慢慢摇头,在众人面前俨然是一副宽厚长辈的模样。 他真的……好会伪装。 像极了当年的师尊。 兰璋攥紧了拳头。 此时慈宁宫门正好打开,传报的太监高声唱道,“瑞亲王入宫觐见——” 李太妃一听是自己的儿子,连忙坐直了身子,嗔道:“这孩子,怎么这么晚才来,又去哪里疯去了。” 话虽这样说着,但李太妃脸上具是宠溺的笑。 可刚一见段瑞进来的打扮,李太妃的笑容就僵在了脸上。 这个段瑞! “咦?” 太后高坐在上首,诧异地看着奔进殿的段瑞,见他衣服上沾染着泥,一双赤金靴还脏兮兮的,手里抱着蹴鞠球,俨然是刚在泥里耍过的样子。 她问道:“刚玩去了?” 段瑞是先皇膝下年岁最小的皇子,自出世就被惯宠着,太后素来宽厚,也时常迁就这个小皇子,博得一个好名声,所以很少责罚他。 这才导致段瑞养成一副小霸王的性子。 段瑞抱着蹴鞠球,抹了一把汗,接上太后的话,欢悦道:“是的太后娘娘!儿臣方才在练蹴鞠球。” 夫子根本就没敢罚他,他转而就跑去玩了。 刚刚玩球玩得痛快,差点将太后的寿宴给忘了,多亏瑞亲王自个儿还算带了脑袋记起了这件事,抱着球就疯狂往慈宁宫的方向冲。 在满场宾客面前,太后满面慈爱地笑着:“瞧你满头大汗的样子,想必也是练了一阵,日后说不定在蹴鞠赛中还能博个彩头。” 段瑞不禁夸,一听太后褒扬的话顿时就当了真,双眼发亮的道:“那是!儿臣现在就演示给您看!” 太后也就说说而已,哪想段瑞还真的在宽敞的殿中得意洋洋地踢起了蹴鞠,她忙出声想要制止,段瑞却已经踢了起来。 那蹴鞠球有节奏地弹跳在孩童的乌金靴上,灵活又规律,弹起落下间好似有一根线牵引着一般,分毫不见紊乱。 倒是被段瑞控制得很好。 太后松了一口气,刚才可真的怕段瑞一个莽撞将球踢到席间宾客身上。 可惜那口气还没来得及松下,段瑞身子失去平衡,“啊呀”一声尖叫,一脚失了力道。 蹴鞠球忽然失去了控制,像是离弦的箭一般蓦地冲去了上首。 宫女太监顿时乱作一团,扑上前围住皇帝和太后,兰璋好端端的站在原地时刻注意着皇帝的举动,一时没察觉到状况突发,待系统尖叫起来叫她躲开时,一阵风已然逼近后脑勺。 兰璋猝不及防被蹴鞠球打了个正着,那股力说大其实也不大,但足以将一个堪堪七岁的孩童砸倒在地。 她被一股力道撞得向前趔趄两步,猛地摔趴在前,脑袋磕在了冰凉的事物上。 慈宁宫内突然陷入了阒寂。 兰璋茫茫然抬头,只感觉自己的脑袋痛得要命。 主要不是因为蹴鞠球砸得痛,而是刚才摔过来的时候额头不知怎得就撞上了一个坚硬的物事,冰冰凉凉,又坚挺得很,差点将她的头盖骨给戳烂了。 小手捂住自己被撞痛的地方,兰璋睁着一双泪朦朦的眼儿,瞳仁聚焦,看清了方才戳自己脑壳的物什儿。 是一块玉。 质地上好的玉石莹润剔透,雕饰着栩栩如生的蟠龙,张牙舞爪,睁着一双硕大的龙目正威风凛凛地瞪着她。 玉,是一块好玉。 但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自己的眼前? 兰璋细细的牙口微颤,只感觉自己脸下枕着的团龙纹饰的锦缎刺目得很,刺得她脑袋几乎当场宕机。 她花了平生最大的勇气抬起了头,视线览过劲瘦的腰身,缠云纹的襟扣,以及微微突起的喉尖。 兰璋吞咽了口唾沫,紧接着对上一双眸子,如玉石般沉冷。 “小孩。” 段从琚开口了,兰璋似乎能感觉到他说话间胸腔的震动。 “趴得舒服吗?”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兰璋差点昏死过去。 她摔趴在皇帝的大腿上了!!! 【叮叮叮——功德主绑定成功!】 朕的小郡公5 好不容易绑定上了功德主, 这是件好事。 但兰璋此刻感觉自己好像快要死了。 头顶上的目光沉甸甸又凉飕飕的,明明慈宁宫地龙烧着,殿门紧闭,兰璋还是感觉自己脖子上刮了寒风一般凉。 在少年帝王的逼视下,兰璋硬着头皮,灵机一动,使出甩锅大法:“陛下,是瑞亲王拿球扔你,臣、臣舍身为您挡了一击!” 瑞亲王闻言整个人都傻掉了,怒道:“什么狗屁!你少血口喷人,本王可没有拿球扔皇兄!” “那球分明是朝这边来的!” 段瑞:“我、我……”(粗口) 竟是无法反驳!!! 段瑞整个人都气昏了,看着兰璋双眼喷火。 而对方只是一脸冷漠淡然地望着他,眉间泛冷,段瑞毫不怀疑,这个小公爷就是故意趁此机会报仇! 在段瑞的怒视下,兰璋转向皇帝时又全然换了张面孔,小心翼翼地绞着衣角,低垂着眉目故作紧张: “臣是为了挡球才摔在陛下身上的,陛下不会怪臣吧?” 段瑞:??这个人是会变脸吗? 段从琚:“……” 他倒也不傻,不至于就这么全然信了一个稚童的话。 只是这个小孩刚才站的位置颇巧,不管是无意还是有意,确实帮他挡去了蹴鞠球的袭击。 “嗯,不会。” 少年帝王伸手,掌心搁置在兰璋毛茸茸的发上,捋了捋,“朕不会怪你。” 他的手温热而干燥,搭在兰璋的头上时,感觉很舒服。 “瑞儿!” 李太妃被自己的儿子吓出了一层汗,脸色惨白,生怕上首的皇帝直接给段瑞降罪,忙把他拉进怀里,先一步出手照着他脑门狠狠拍了几下,骂道: “混账东西,天天就知道闯祸,若是那球砸到了陛下,本宫看你怎么办!” 段瑞自生下来就顺风顺水,何时在大众面前出糗,还被自己的母妃当场掌掴,直接就被几巴掌扇得快哭了出来。 段从琚自始至终都坐在龙椅上淡淡地望着这一场闹剧。 他自然能看穿李太妃的想法,总归自己没被球砸到,况且这个皇弟也仅仅是七岁的小孩罢了,犯不着计较太多,遂挥了挥手, “罢了,先带他下去坐着,寿宴后拘在皇庙里抄心经。” 段瑞瘪着嘴,忍在眼眶里打转的泪珠儿差点就滚落下来,又生生被他咽下去。 抄心经可是要跪着抄的啊! 蔫菜似的瑞亲王被宫人带到位置上安顿好,段从琚拿起雕花长几上的斗彩茶盏,拨拨茶盖,看向下首乖乖站着的兰璋,问道: “想要什么赏赐?” 兰璋:“嗯?” 见她懵了一瞬,尊位上的少年难得耐心地问了第二遍,“你说你替朕挡了球,所以想要什么赏赐?” 兰璋的指尖掐在衣角,慢慢收紧,脑子里已经开始飞速运转。 她要接近皇帝。 那该讨要什么赏赐,才能接近皇帝? 或者说,该要什么,才可以提升皇帝对她的好感? 兰璋心道:若是想要提升皇帝好感,最好直接说臣什么都不要,只一心牵挂陛下安危! 思绪刚凝成,兰璋正准备张口道出自己的话,脑海里顿时响起了一阵催命似的警报声。 系统:【你的功德主快没命了!】 兰璋:? 它提示道:【茶水。】 茶水有毒! 兰璋猛地抬头,改口道:“陛下,臣想要您手上的茶。” 段从琚执杯的手顿了瞬,他抬起眼帘,眸光转在兰璋身上,锋眉挑起,“哦?” 旁人要的都是金银富贵,这小孩只是要一杯茶? 虽然觉得匪夷所思,但他还是将茶盏放到宫人手上的红木盘中,吩咐下去:“端给他。” 宫人应诺,低眉顺眼,持着红木盘朝着兰璋一步步走近。 距离慢慢缩短,兰璋微微眯眼。 【叮叮叮——毒杀威胁消除,功德99】 【生命点:10】 系统跳出来道:【你疯了吧,你都知道茶水有毒还要它干什么?】 豆绿色的宫装裙角停在视线中,兰璋垂眼,将红木盘中的斗彩茶盏端过。 黄山雾芽茶澄澈透亮,蒸出的雾气熏在小郎君稚嫩的眉眼。 系统恍然大悟,似乎明白了什么,得意道: 【我猜到了,你肯定是想装作不小心把茶盏打翻是不是?不过这样也好,虽然拙劣了些,但功德主起码逃过了一劫,也算延长了寿——】 “命”字还未发出就滞涩在喉间,系统震惊地看着兰璋仰头将半盏茶利落地灌下了肚。 它震惊到险些宕机。 她的生命点可是只有10! 兰璋抿了抿水润的唇,抬指抹去嘴角的水渍,又将茶盏踮脚放在红木盘中,眉间染笑:“谢陛下赐茶。” 她躬身一拜,渐渐退下,故意走得慢了一些,牵上姑姑的手。 兰阙牵着她避到人群之中,恰巧和杜蘅擦肩而过。 新婚夫妇见面只是面淡如水,不言不语,不少人察觉到他们中间的怪异氛围,纷纷将目光转在二人间,人群开始低语起来。 杜蘅不喜因此被人议论,眉头微皱,正要提步转身避开,一团红艳至极的血花忽然绽放在他的袍角。 他愣了一瞬,步履稍顿,耳边已然划起了嬷嬷的尖叫声: “小公爷吐血了——” 人群忽然嘈杂起来,场面开始混乱,段从琚猛地从龙椅上站起。 他意识到了什么。 同时在场也有人和他一样察觉异常,高叫道,“茶水有毒!” “陛下的茶水有毒——” “有人要谋害陛下!!” 朕的小郡公6 “什么!她怎么会断气?!” 太医的断论将兰阙震得险些失了魂魄,她倒退几步,被手边的侍女眼疾手快地扶住。 眼前的太医眉须皆白,看起来都一把年纪了。 他摆摆手,低下头来收拾着医箱,准备离开。 “夫人——” 兰阙挥开侍女的手,几步上前,嗓音因为焦急而略微尖利,“就不能切脉看一眼吗?你只是瞧她脸色,就确定她断气了?” 太医刚走几步就被人拦了道路,还被外行人质疑医术,未免有些不悦。 他皱紧眉头,道:“床上那位小郎君面目煞白,双唇乌黑,就连指甲都是紫黑色的,明显中毒已深。” “况且我方才探他鼻息,确实没有出气了,这不是死人,还是什么?” 兰阙脑袋里一片混沌,想到早逝的大哥与大嫂就浑身发软,身体战栗。 造孽啊! 郡公府上下,一个不留! “夫人,”身边的丫鬟扶住了她,急得都快哭了出来,“夫人您怎么了?” 这太医原本还有些不耐烦,在瞧见面前的人失魂落魄的模样后,一时之间也有些不忍。 他道:“汝苏郡公府的事我也听说了……你们府上厄运缠身,还是请些道士作法比较好,这孩子不过七岁,就遭此一劫,真的是——” 他说着,眸光偏转间不经意地对上一双漆黑水润的瞳子,干净纯美。 太医的话头顿时停住了,瞪大一双眼,喉咙里像是呛着一股子气,嘶嘶呵呵吐不出来。 满室宫人愕然地望着他。 他手指抖颤着,好半天才挤出一句话,“诈、诈尸了!” 兰阙连忙回头,正好看见檀木描金拔步床上,不知何时早已坐起了一个小人儿。 她穿着一身雪白的寝衣,苍白的脸干净姣好,一双淡然的眉眼正带着不屑瞄着暖阁中央的太医。 真是见了鬼了! 太医心想:他的心理创伤需要一辈子来治愈! 被太医指着的兰璋慢慢牵起了唇角,迎着他的目光,简单地吐出两个字: “庸医。” 太医被这两个字气得险些倒地,他捂住胸口满眼不信,“真是邪了门了,老夫行医多年……” 兰璋出口截断:“行医多年的庸医。” 太医:“……” 眼看着他就要愤怒地抄起家伙冲上来,四周的宫人连忙涌过来拦住他,兰阙喜极而泣,坐在床畔上揽住了她的肩头, “谢天谢地,没事就好,给陛下投毒的太监已经被查出来了,现在陛下那边正在审问他,定会给你一个好好的交代!” 兰璋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她看了看她面前的血条,生命点差不多要清零了 系统跳出来: 【你刚攒到的十个功德点已经被抵消了,谁让你喝那毒酒,若不是有功德,你现在已经送去火化了。】 开局生命点就几乎清零,它也是活久见。 兰璋神色淡然地倚在床柱上,没理系统,转头扒着她姑姑的胳膊道:“陛下有事吗?” 兰阙倒是怔愣了一瞬,答道:“没有,陛下洪福齐天,这点小小的手段怎么可能伤的到他呢?” 这马屁拍的。 皇上又不在。 兰璋“哦”了一声。 功德主没事就好,毕竟现在他们之间的利益是相互挂钩的,兰璋低头揪着锦被,脑子里已经开始盘算起来。 若不是自己喝下毒酒,现在出事一定是陛下。 自己也算是变相救了他,也不知道陛下会不会因为这份恩情而记得她。 毕竟自己要完成任务,还得想办法接近功德主,总得想方设法制造机会增加好感。 兰璋思考的时候双手喜欢无意识地绞着自己的衣角,将雪白平整的衣角弄得不成样子。 她的姑姑在一旁看得直皱眉。 自己的侄子从前似乎没有那么多小动作…… 她将皱巴巴的衣角从兰璋的掌心里抽出,抚平来,摸着她的脑袋道:“时辰不早,你现在好好歇息,养养身子。” 可是她才刚刚睡醒啊…… 在兰阙的目光逼视下,兰璋拉高被子,缓缓躺下,将自己裹成一团粽子。 “姚妈妈。” 被突然叫到的老妇人连忙从旁侧绕出,弯下膝盖向世子夫人福了福,“老奴在。” “你就在旁边守着。” “是!” “有什么事派人跟我通传。”说着,兰阙帮自己的侄子掖好被角,嘱咐她好好睡觉,便站起了身,带着侍女离开暖阁。 听着姑姑的脚步声远去,兰璋翻了个身,将脑袋朝着墙壁一侧,被子往上盖,只露出毛茸茸的小脑袋,发丝儿乌黑干净。 她看了看自己的血条,已经呈现出一种近乎于无的透明色,那是自己生命点即将告危的象征。 【你现在很危险哦,很容易挂掉的。】 兰璋:“所以?” 【赶紧给你的功德主攒功德啊,让他做点好事,或者帮他延长寿命造福百姓,怎么都行。】 兰璋:“……我怎么能干预一个帝王的行为?” 她还是觉得绑定一个帝王实在是错误的选择,都怪这个系统当时在怂恿她。 系统:【啥子,你怀疑我的眼光?】 兰璋吹毛求疵地纠正:“非常质疑。” 系统:【……】 【哼!你若是暂且完不成任务,就想方设法地靠近功德主,毕竟你和他已经绑定了,不能离他太远。】 【离他太远你的生命值也会减弱的。】 【到时候你的身体就会变得很虚弱。】 系统巴拉巴拉讲了一堆,忽然听到了均匀的呼吸声,这才发现它竟然讲着讲着把宿主哄睡过去了。 【……】 啊! 我的冤种宿主! 系统悲愤下线。 —— 夜已深,檐上的清雪滴落廊下,慢慢化成雪水。 守在床畔的姚嬷嬷渐渐累了,眼皮重得很,不自觉垂下,脑袋一点一点的,开始打起了瞌睡。 忽然,屋外传来一阵骚动,远边火光大亮,隐约听到一阵由远至近的脚步声,还有坚硬盔甲撞击之声。 姚嬷嬷顿时惊醒,连忙站起身,悄悄开门向外边探头,“这是怎么了?” 暖阁外的小宫女青涩得很,明显刚入宫不久,见到这架势愣了会儿,方讷讷道:“不……不知道。” 她哪里知道是怎么回事,只觉得这阵势浩荡得很,平生第一次见。 直到她看见一道明黄的身影率领着禁军穿过梅花林,几瓣寒梅随风落下枝头,又被赤金靴慢慢碾进雪地里。 暗香浮动之间,枝头艳灼的梅花都掩不住他眉间的锋利。 这人—— 宫女吓得倒退一步。 “是陛下!” 朕的小郡公7 姚嬷嬷吓得一个激灵,眼见得皇帝领着禁军,正是朝她们暖阁所在的方向走来,她连忙回身跨过门槛扑向床铺。 “小主子,醒醒!” 兰璋身子小,嗜睡,被人拼命摇着不禁在睡梦中皱紧眉头。 姚嬷嬷见状,暗暗咬牙,撸起兰璋的袖子掐了她的手臂一把。 她早年也是当家主母的得力助手,教训过下人,手劲掌握得颇巧,也知道哪里的肉比较嫩。 兰璋被她掐得一下子猛坐起身。 此时,暖阁外边。 段从琚领着禁军穿过梅林,在距离暖阁几十步远的地方便抬臂示意兵卫停下。 他拢了拢身上的貂氅,隔绝冰雪的冷意。 “陛下。”太监总管高福低着头走到他身边,小心请示,“可需要唱报?” 段从琚抬起眼,捏着氅衣的手骨节修长,指骨秀挺,食指上的白玉扳指闪着冷泽。 “不需要,朕自己过去。” 高福心内揣摩:陛下应该不想打扰里边的人,只是想看两眼情况。 他应了声“是”,退到另一边候着。 天边落了小雪,段从琚也没撑伞,踩着蓬松的雪踏上石阶,廊下的宫人跪了一地,匍匐在他的脚边。 夜已经深了,雕花窗上映出了灯影。 少年帝王微微讶异,悄声推开门,跨过门槛转过屏风,正好对上里面的人因为没睡够而怨怒的双眼。 他的步伐一下子停住,“……” 姚嬷嬷一见明黄的衣袍顿时眼都花了,连人都不敢细看就扑到地上跪地磕头,“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兰璋此时才反应过来,为何这个姚嬷嬷要拼命叫醒自己。 她掀开锦被准备下床行礼,段从琚先一步将掌心摁在她的肩头,止住了她起身之势。 他声音淡淡,“免礼罢。” 他瞟了一眼地上的老奴,姚嬷嬷顿时会意起身。 她不小心瞥到了少年的容貌,只觉得眼前的这个人骨相漂亮,容止脱俗,比她瞅见的世家公子还要出尘。 她暗暗咂舌,不由得想,那劳什子姑爷,肃阳伯府的世子爷哪里敢担得京城美男的名号。 他配吗?也敢轻贱郡公府嫁过去的姑娘! 段从琚根本不知道这老嬷嬷在想什么。 他只是看向床上脸色苍白的小人儿,迎上兰璋纯澈透净的目光,问道:“感觉如何,身体可有碍?” 兰璋见到自己的功德主很开心,因为她头上的血条感应到功德主靠近,顿时闪着红光,自己的精神气也好了不少。 她道:“陛下一来,臣就好了!” 段从琚:“……这么邪门?” 这是什么新型的拍马屁方式? 他咳了一声,“那就好。” 身边的嬷嬷看着眼前两人的互动,忽然觉得这个帝王似乎没有传闻中那么可怖。 毕竟,他现在还只是个十五岁的少年而已,再可怕,也比不过那个经历两朝老奸巨猾的重臣蒋宗陵。 这么一思量,姚嬷嬷心下一合计,便决定乘着这大好的势头抓住机会给主子说一番好话。 她酝酿了一番情绪,提了一口气才敢挤着笑,将话说出来, “小主子真是荣幸,竟能被陛下亲临探视,不枉她枯坐在此,守了一夜,可算是盼了陛下过来!” 一夜睡了两觉的兰璋:……? “哦?” 段从琚闻言,倒是来了兴致,他睨了老奴一眼,神色平淡,“听你这么一说,你家小主子是料到朕会来?” 老嬷嬷听到问话懵了瞬,但碍于帝王之威不得不硬着头皮答,“呃,是、是的。” 段从琚敛眸,平静地问:“那你家小主子是怎么知道朕会来的呢?” 姚嬷嬷顿时傻眼了,整个人像个木头似的伫在原地。 她本是信口胡说想博得陛下对小主子的好感,哪里知道陛下会察觉出话术中的漏洞! 这,这叫她该怎么答? 段从琚眼见这老奴眼神躲闪、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不禁冷嗤一声,“答不出便是欺君之罪。” 他的眼底容不得半粒沙子,也最恨别人骗他。 少年的威压凛然冷肃。 姚嬷嬷的双腿霎时间就软了,她此前在老郡公面前都不曾感受到这样骇人的阵势,整颗心都快跳出了胸腔,只觉得自己这条命都要栽在这里了! “陛下,” 兰璋忽然伸手牵住少年的袍角,她仰头道, “当时幸亏是臣喝了那杯毒茶,才让陛下免于毒手,但臣也因此受难。” “臣想,陛下是仁人君子,想必会体恤臣而光顾此地。” 话说得有条有理,还暗地里吹捧他是仁人君子,段从琚若是不放过这老奴,都对不起“仁人君子”这四个字。 他唇角牵起弧度,抬手,转了转食指上的扳指,眼帘静静垂下 仁人君子…… 他素来知道,自己要坐稳皇位,万万当不起这四个字的。 金鹤挑灯的烛光落在少年的眉峰,线条冷硬而清晰,好看的紧。 兰璋睁着眼看他,有些不解,“……陛下?” 他为什么迟疑? 段从琚被她叫回了神,抬起眼眸,轻瞥她一眼。 烛光随之落在他的眼底,他的眸子熠熠生辉,神色不明。 兰璋:“陛下?啊……” 她感觉唇角被温实的指腹轻柔掠过,触感鲜明。 段从琚收回手,用帕子擦了擦自己的手指,淡道:“睡觉把口水都睡出来了。” 兰璋:! 胡说,她睡觉从不流口水! 噢不对!她现在是小孩子,身体容易不受控制…… 兰璋下意识抬袖,擦了擦自己的唇角,什么都没擦到。 她有些纳闷,抬眼间,眸光瞬间撞进少年神色晦暗的眼底。 她心中顿时一惊,意识到什么,后背起了一阵凉意。 按理说,自己若是真的彻夜不眠,怎么会心虚地去擦自己唇角的口水! 兰璋忽然感觉后怕。 怎么眼前这个人,连这点小事,都要在话语中设些小陷阱,心思未免太多了…… 她抿了抿唇,放下袖子,“陛下骗人。” 少年帝王嗤笑一声,“是啊,朕骗人,那你报官吧。” 兰璋:“……” 她吃瘪委屈的样子让段从琚觉得心中愉悦,暗暗发笑,心底积压的郁闷忽然一扫而空。 时辰不早,他扔下帕子,站起身来,兰璋低头就能看见绣龙纹滚云袍的衣裾上沾着红色的渍点。 像是—— 血! 是了, 他刚刚审讯了下毒的人,怕是动了极刑才会见血! 兰璋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忽觉头上一热,是少年的掌心罩在她发顶,“呆在这里好好歇息,南书房这几天就别去了。” 一说到南书房,段从琚就想到锦衣卫呈来的消息。 这个兰小公爷,似乎在那里经常受同龄人欺负。 毕竟汝苏郡公府大势已去,除了爵位,还真没什么能让人看得上的东西,连三流世家都不如。 想着,段从琚低头,解下自己腰带上的蟠龙玉佩,弯腰系在兰璋的腰间,“朕赐你近身之物,好好戴着它。” “陛下?”兰璋有些不解。 段从琚送了玉,不再多留,连骗他的老奴都不曾瞥一眼,转身离开。 待他脚步声远去,姚嬷嬷才缓过气来,“扑通”一声坐在地上,额头冒汗,“陛、陛下是打算放过老奴了吗?” 要杀早杀了。 兰璋点头。 姚嬷嬷长舒一口气,连连朝着少年远去的方向跪拜,“谢陛下不杀之恩——” 【滴滴——功德5】 【正在转化为生命点】 兰璋听到系统音愣了一瞬,“啊?为什么?” 【因为他没杀姚嬷嬷啊,姚嬷嬷一心护主,罪不至死。】 “既然历史记载他是明君,那怎么会杀人?” 【君心不狠,帝位不稳,哪个皇帝没杀过人,只是区别在于杀的人是恶是善罢了。】 系统点了支烟,拿烟的手,微微颤抖,沧桑道: 【上任宿主就是帝王,在位面里杀了不少人呢。】 【六亲不认,就连爱她供她的皇叔都被她反手送进监狱里,命都快整没了。】 兰璋:这…… 系统吐了口烟,【伴君如伴虎,你悠着点吧。】 “……” 朕的小郡公8 9 兰璋的身体恢复得很快。 自段从琚来过之后,宫人对兰璋的态度越发的小心翼翼,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她。 兰璋在皇宫里呆着,跟养老一般,不知道有多惬意。 这日,她刚喝完御膳房送来的白糖燕窝粥,吃了半只乳鸽,实在撑的要命,索性跳下圆凳,到外面走了半圈消食。 皇宫地盘实在广阔,到处都是琼楼金殿,方走了几步就要在皇宫里迷路,抬眼四顾皆是琉璃瓦朱墙。 兰璋不敢走太远,在附近的御花园绕了两圈便准备回去补觉。 近几日没有下雪,日头正好,宫道上的积雪渐消。 兰璋刚拐过宫墙,还没来得及抬眼,一团杏色的东西蓦地撞了过来,强劲的冲劲撞得她头脑发懵,刹不住力道,“扑通”一声坐倒在地。 与此同时,另一道“扑通”声跟着响起,伴随着“咔擦”的轻微碎裂声。 兰璋摔得屁股疼,刚扶着宫墙站起,对面就传来尖利的哭叫,“你把本郡主的东西撞碎了——” 兰璋:“……是你撞过来的。” 对方的尖利叫声拔高:“不管!你把本郡主的东西撞碎了——” 兰璋:“……” 皇家的人是不是都不讲道理? “哎呀郡主!摔疼了没有?” 一大群侍女嬷嬷撑着伞提着食盒,“呼啦啦”如潮水般地涌上来,将地面上坐着的小孩围起来,又是劝哄又是逗弄,场面混乱的要命。 “莫哭了郡主,只不过是个机关鸟而已,王爷那么疼您,还会雇人给你打造一个。” “不管!我就要这个,它和我养出感情了!” “这……机关鸟是个死物,怎么会有感情呢?” “本郡主说有就有!” “……” 兰璋垂眼,看向雪地上的机关鸟。 这小玩意做得倒是精巧,上着五色的羽**真好看,一双眼仁用黑曜石点缀,若不是它四肢僵硬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兰璋险些以为它是真的。 盯着地上的机关鸟看了少顷,兰璋蹲身将其捡起,拨了拨它的羽片。 这是组合式的机关,方才一撞将机关鸟的翅膀给撞出了躯干。 兰璋抬指摁着簧片,将翅膀“咔擦”一下插进去,又拨了拨它尾巴上的发条,机关鸟登时扑腾起翅膀,鸟喙里吐出一段“叽叽喳喳”的清脆唱叫。 它的翅膀还是折叠式的,只不过兴许是玩的人不知道,仍由下半部分的翅膀藏在里头。 兰璋把剩余的翅膀拨了出来,机关鸟的羽翼尽数展开,乘着呼啸的寒风飞离她的手心,在半空中滑翔一段距离就扎到地上小女孩的怀里,把她整个人都吓愣了。 “哎呀郡主快看,这个机关鸟修好了呢!” “是呀,快别哭了,这是小厨房做的枣泥糕,新鲜得很,郡主想不想吃?” “等一会儿要去南书房了,郡主可别忘了夫子布置的作业呢,不然又得打手心。” 围着的她的宫人叽叽喳喳,比机关鸟的声音难听多了,蕙月郡主大叫:“都闭嘴!” 四周顿时寂静。 蕙月郡主站起身,拍了拍自己的花裙,低头捧着机关鸟看了看。 小玩具的眼睛乌黑清亮,似乎真的是有感情似的。 她抬起眼,发现前面的位置空了,站在她面前的人早已离开。 —— 兰璋步行一段宫道,绕了远路回到自己暂居的暖阁,正好看见眼生的宫人从暖阁里出来。 她猜测,太后娘娘又赏了她什么东西。 许是她帮自己的皇儿免去灾祸,太后娘娘很是高兴,每隔几日就赏赐她许多金贵物事儿。 姚嬷嬷清点过后喜不自胜,双眼发亮地道: “小主子快来看,这玉如意水色极好,还有这莲叶砚台和青玉云纹镇纸,旁侧镶的金花纹可漂亮了,谁舍得用它来磨墨啊!” 兰璋:“……放着吧。” 皇家送来的东西能用吗,只不过是放在一边供着罢了。 姚嬷嬷听命,将一应物事儿小心地放进檀木小匣子里,回头却见兰璋已经换好了外出的服饰,一袭杭绸的小缎袍衬得人脸小身也小,散落的发半遮着脸,露出黑白分明的眼。 幼崽虽手短腿短,但是穿衣服的动作竟然还挺快! 姚嬷嬷讶异道:“小主子准备出去吗?” “去南书房啊。” 兰璋不解,“昨天不是说过了吗?” 姚嬷嬷一拍脑袋,“年纪大了,容易忘事。” 她拿起红木梳,向坐在绣凳上的兰璋走去,弯腰帮她把头发盘起,动作间思绪微顿,小心道: “要不……就别去了吧,那些世家小公子这样蛮横,去了又得受欺负。” 兰璋眉眼平静,“他们不敢。” 姚嬷嬷梳发的动作慢了一瞬。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自己贴身照顾的小主子,似乎变了许多。 往常被欺负得狠了,得知自己要去南书房,哪次不是哭天抢地的,这一次却非常平静。 她之前曾听说小主子把瑞亲王打了一顿,她可是半点都不信。 现在…… 姚嬷嬷垂眼,瞧了兰璋几瞬。 坐在绣凳上的幼崽腰杆挺得板正,规规矩矩,双腿安静地垂着,不像其他小孩一样好动。 粉雕玉琢,五官精致,一张玉白的脸像是粉团一般柔软,任人揉搓,看着乖觉得很,哪里有半点打人的凶悍样子。 姚嬷嬷:有人想诋毁她家小主子,哼! 梳洗一番,兰璋被带进了南书房。 原本喧闹的南书房在她进来的那一刻,忽然陷入寂静。 肃阳伯府二房的嫡幼子杜程正趴桌面睡觉,忽然被人推醒,“喂!快看!这不是兰小公爷吗?” 杜程闻言睡意全无,猛地起身:“什么,他还敢来?” 自从郡公府大势已去,联姻的亲家肃阳伯府可是哪哪都瞧不上兰家的人,嫁过去的兰阙受尽白眼,兰璋自然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他们杜家人总觉得这个没落亲家会拖累自己,对待兰家人就像对待打秋风的亲戚一般。 杜程耳闻目濡之下,对兰璋自然没有好脸色,经常在南书房里带头欺负她。 此时,他也像往常一样,开口讥讽道:“哟,这谁呢?” 兰璋目不斜视,淡然地经过他的位置:“你爹。” 周围传来耻笑声,杜程深觉无面,拍案而起,“兰璋,你皮痒了是吧?!想让我揍你?” 兰璋挑了个空位坐下,即使矮了一头,气势依旧凌厉。 她无视杜程的问话,状似随意地将莲叶砚台以及青玉云纹镇纸拿出,摆在桌面上,这才看向他:“怎么,你敢?” 朕的小郡公9 杜程怒极,“你凭什么觉得我不敢?!” 说着,他转头去寻自己往常结交的小团体,“马超!杨慈!还不过来!” 被他叫到的两个小孩都缩在另一边的角落里,一个装睡,一个还没来得及装睡。 杜程瞪着他:“杨慈,你没睡,你过来!” 圆头大耳的壮实男孩顿时摇头,摆手道:“我的手伤了,现在动不了。” 杜程半点都不信,“动不了?那你刚才还摆手?” 杨慈连忙将自己的手藏在袖子里,整个人蜷缩在书桌后面,“你自己的事情自己解决,别找我了。” 自从皇帝和太后对兰璋表现出亲近之意后,世家的人精大都转变态度,告诫自家的小孩在南书房里务必不要惹兰小公爷。 尤其是平常喜欢霸凌兰璋的小孩,都被家里的长辈揪着耳朵教训,长了记性。 况且…… 兰璋腰间系着的坠玉,可是蟠龙形制。 这不就是皇帝佩戴的玉吗?怎么就给她了? 杜程完全没注意到段从琚赏赐的玉,他只想好好收拾一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屁孩。 见无人回应他,他更加觉得没面子,撸起袖子,“我一个人,还治不了你?” 兰璋默不作声的将青玉云纹镇纸推到桌沿,掀起眼皮子,淡淡看他,眼底具是挑衅。 杜程瞬间炸毛,纵身扑过去,身影晃动间将青玉云纹镇纸带落,玉碎之声清楚地回荡在南书房内。 兰璋侧身躲闪,眼角瞄着在地上滚了一圈的镇纸,唇间抿出淡淡的笑意。 “不是很狂吗?你躲什么?” 杜程随手抄起莲叶砚台朝兰璋的方向丢过去。 兰璋仰头避开一击,一手撑着桌沿抬腿翻下桌面,眼尾上挑, “躲某条疯狗。” 杜程气狠了,又是纵身一扑,兰璋和他周旋在过道,渐渐将他引到第一排的位置。 南书房的位子是按尊位排的。 在适龄学子里,能坐在夫子下首的,只有一人—— 当朝小王爷,段瑞。 杜程哪里敢碰小王爷的东西,见势不好连忙刹住脚步,袍角晃动之下,一袭身影忽然侧身闪在他旁边。 他只来得及甄别兰璋眼底莫名的情绪,突觉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跤,身子猛地一重,摔向桌角。 —— “兰蕙!你把那只机关鸟借给本王玩一下呗?” 临安郡主此时正被一群宫人众星捧月般簇拥着走向南书房,沿途正好碰到这个瑞亲王。 她抱着手炉,翻了白眼,哼道:“不借,走开。” 段瑞切了声,“你这是什么态度,好歹我也比你大了一个辈分,知不知道要孝敬长辈?” 他有好几个兄长,唯一的嫡兄排行老二,正是段从琚,而最年长的庶兄则比弟弟们都大了一轮。 这位庶兄的小女儿就是段兰蕙。 临安郡主呸道:“还长辈,前几日是谁在皇祖母的寿辰上被自家母妃揍的?” 段瑞被提到糗事顿时不悦了,“不借就不借嘛!提这种事情做什么?” 他哼了声,和临安郡主并肩走到南书房的门口,跨过门槛踏入室内,忽然感觉到书房内异于往日的阒寂。 段瑞嘀咕道:“这是怎么了,该不会是夫子来了吧?” 临安郡主刹住脚步,捉了下他的袍边,“你的桌子……” 殉了。 他的桌子就在前排,显眼得很。 段瑞抬眼,一下子就看见他原先所坐的位置一片狼藉,砚台笔架澄心纸散落一地,浓黑的墨顺着桌纹慢慢流动,淌下桌腿,糊在了地上的宣纸上。 一时间,他的身影僵在门口,目光徘徊在地上的作业。 那可是…… 他做了一个月的功课啊!!! 段瑞脸色发青,摔了手炉,怒道:“谁干的?!!!” 室内静得连落雪的声音都听得见。 段瑞随手捉了一个人过来,“你说!” 被他揪住衣领的小公子吓得手抖,颤栗着声线,“是……是杜程,他和兰璋打架,扑到了你的桌面上。” 段瑞撒开他的衣领,抬眼一瞅,目光正好捕捉到准备从后门溜走的杜程。 “站住!” 杜程见势不好撒腿就想跑,段瑞已经三步并两步,抬手捉住了他的兜帽将他整个人都拖了过来,摁倒在地面。 还没等杜程争辩,一拳已然落下。 失去理智而打下的一拳瞬间把杜程半边脸都砸肿。 他懵了瞬,不可置信的高叫:“我好歹还是朝廷大员的嫡子,你怎么能打我?!” 段瑞冷笑一声,另一拳头跟着落下,“打你就要受着,还敢问为什么?” 打你就要受着。 这句话他曾经也对兰璋说过无数次。 却没想到终有一天会应用到自己的身上。 拳头如雨般落下,杜程被打得连眼睛都睁不开,段兰蕙把风时刻注意着动静,察觉不对连忙扑过来拦着瑞亲王,“夫子来了,快收手!” 杜程得空喘了口气,眼睛睁开一条缝,正好看见后门处站着一个小郎君,半边身子都逆着天光,面庞模糊,似乎什么都瞧不清楚。 但他却能隐约觑见那人唇角上扬的弧度,嘲讽又冷淡。 他的心底忽然生出了恐惧。 夫子已然走到廊道上,离他们还有几步远。 兰璋看完戏,待瑞亲王和临安郡主都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才慢慢走来,捡起了莲叶砚台和青石云纹的镇纸,塞进了杜程的怀里。 冷玉的触感在大雪天里冻得他一个哆嗦。 杜程从地上撑起上半身,骂道:“你做什么?” 兰璋眉间淡然,“你弄坏了本公的东西,记得赔,不然本公登门直接寻你的父母,再告诉他们,你今天惹恼了小王爷。” 惹怒了皇家人,杜家父母还不得把他的皮给涮了! 杜程骂道:“这点东西就让小爷赔,你们郡公府真穷酸!” 话虽然这么说着,他还是将东西拿了过去,抱着它们走到自己的位子上坐着,一股脑全部塞进抽屉里,还狠锤了一把桌面。 不过是砚台和镇纸罢了,还怕爹娘赔不起吗? 夫子已然迈过门槛。 南书房似乎和往常没什么不同。 他放下箱笼,拿出了一沓书,咳了声,开始授课。 兰璋支着下颌瞄向杜程,注意到他的举止,眉间染笑。 相信杜家人看见这砚台和镇纸,定是会全府震撼。 朕的小郡公10 10 这堂课读四书,下堂课便是射御。 兰璋随着人流走出上书房,前往附近的小型猎场。 往日里身边冷冷清清,处于学子人群边缘的她,竟然慢慢的,开始有人愿意靠近。 “小公爷,你这腰上的玉佩可真好看,我怎么好像在陛下那里也看见过。” “是呀,这是谁送的?” “真的是陛下吗?” 兰璋唇角微抿。 到底只是几岁的孩童,虽然他们心下好奇震惊,开始揣摩她和皇帝的关系,但他们问的方式可一点都不委婉。 兰璋懒散道:“是啊,就是陛下送的。” 周边的空气似乎凝滞了。 兰璋眸光瞥向他们,“有什么问题?” 一个孩子忍不住道:“陛下为什么会送你东西?” 另一个跟着附和,“就是,别是骗人的吧。” 兰璋盯着他们看了两眼,认出他们就是喜欢欺负原主的杨慈和马超,不禁乐了,“还能为什么。” “陛下喜欢我呗。” 两个孩子一噎,兰璋已经不搭理他们,直接越出人群,朝猎场上走去。 教习他们的老师是禁军退伍的副统领,威严整肃,五官立体深邃,脸上还有一道长至鬓角的疤痕。 瞧见一群小崽子过来了,他挥手让旁边的侍从将弓箭派下去,自己站在另一侧,道:“现在,你们两个一组,射箭让我看看水平如何。” 兰璋拿到弓箭,放在手心里打量了一会儿,估摸着它的长度。 比成年人使的弓箭要短一半,而且雕花细致,显然比战场上的弓箭要精致得多,但是威力定是不如大弓那样。 她握着弓箭晃了晃,突然被点名,“兰璋,段瑞,上前。” 在副统领的示意下,远处的箭靶被随从竖了起来,伺候的马吏取了两筒箭,一迭小跑,弯腰将箭筒递给了兰璋和段瑞二人。 “此次箭术考核要计分。”副统领将宣纸摊开,取了笔墨,懒懒掀眸,一股属于沙场老将的威严气魄散发出来,“考核不过就加练。” 一群崽子闻言顿时一片哗然。 毕竟在场的都是权贵世家的孩子,在世家大族具是骄养着长大,平常被族中长辈押着读圣贤书,哪里擅长舞刀弄枪的! 马超低头瞧了瞧自己的小手,缩着肩膀避到一处,低声和同伴骂道:“这个老东西就知道磋磨我们!” 杨慈却挪了挪脚,站得离他远了些,小声回:“你那么大声做什么,刚才副统领好像往我们这里看了一眼,别是听到你的话了吧?” 马超闻言心中一惊,连忙看了过去,正巧对上副统领锐利的视线,如鹰隼一般,激得他冷汗都起了。 他几乎是十足十地肯定,这个老东西绝对是听到自己在骂他了! “这……这……”他口齿不清。 索性副统领并不跟孩子计较,他转了转手腕活动筋骨,低头对前边站着的两个孩子道:“现在开始。” 话音刚落,段瑞已经是十分熟稔地搭弓上箭,一道箭风凌迅滑过,银制箭头“哧”的一下正中靶心。 孩子群爆发出喝彩声,有人谄媚道:“小王爷箭术无双、无人可敌,真真教咱们羡慕!” 副统领抬眸扫了一眼靶子,度量距离。 其实箭靶的位置离他们并不远,毕竟他们只是一群年纪尚小的学生,他也没有必要太过为难这群孩子。 只是段瑞年纪小小,在这种距离能正中靶心,也算是有天赋的。 副统领点头,在宣纸上落下一笔:“不错。” 难得有一次得到严苛之师的夸奖,段瑞心中高兴的不得了,面上却不显分毫,只是轻哼一声,骄傲道: “皇兄可是说了,若是本王在箭术课拿下第一,皇兄就赏我一匹西域进贡的小马驹!” 周围人闻言忙奉承道:“依小王爷的箭术,陛下赏赐的马驹定能归您所属。” 临安郡主轻嗤一声,“也就一箭罢了,可把你给牛的。” 段瑞正是骄傲当头,听到段兰蕙的奚落声不自觉拧眉,转头问:“怎么,你觉得还有谁能赢得本……” “王”字尚咬在齿间,一道箭风突然从耳旁划过。 接着就是箭头扎入靶子的闷响。 段瑞心觉不妙,连忙回头,却见原来的靶心上只有一支陌生的箭,箭羽是黑色的,很明显不是他刚才射出去的一支。 段瑞怔了一瞬,视线移过去,发现地上正好躺着他刚才射出去的白羽箭,只是此时此刻被劈成了两半,十分凄凉地躺在草地上。 他顿时怒道:“兰璋,你射我的靶干什么!” 兰璋奇怪地睇了一眼,“这靶只有一个,怎算是你的了?” 段瑞脸都绿了,他连忙转头去看副统领的反应,却见他盯了兰璋几瞬,低头抬笔写着什么,还划去了自己的名字。 段瑞气得头昏,捏着箭弓手指都在发着抖,却听身边的人偏了头,压低声音,微微嘲讽:“箭术无双?” 他顿了顿,侧头深深看了一眼正懒散着擦拭箭弓的兰璋,冷道:“嚣张什么?看本王不把你的箭射下来!” 短弓拉起,一箭搭弦,段瑞闭着一只眼屏息瞄准,蓦地松指。 一箭射去,稍偏移了些,逼近靶心,却没有射下兰璋的箭羽。 他深深凝眉,心中已然烦躁。 搞什么啊,这个兰小公爷什么时候会射箭了! 他之前的箭术明明烂得没眼看,哪次不是被副统领拉出去逼着练一顿才放他回家的! 思绪烦杂间,忽听风过之声,周遭在风声之后突然陷入寂静。 没有听到预想中的倒彩声。 段瑞猛地抬眼,果然见自己的箭羽再次被射了下来。 兰璋唇角扬笑,“无人能敌?” 他捏住箭弓,气红了眼,把手上的东西一摔,骂道:“你故意的吧!怎么每次都这样!” 一旁的副统领皱眉,临安郡主率先讥讽,“输不起吗?小王爷?” “谁输不起?” 段瑞气呼呼地蹲身捡起脚边的弓,用袖子擦了擦,把手向马吏那边一伸,抬起下颌,“取箭来!” 兰璋低头搭箭,压低声音,“既然王爷这么想要陛下送的马驹,那我让你两箭” 段瑞嗤笑,“本王不信你会好心。” 小王爷正在气头上,围在旁边的世家孩子都不敢说话。 马超缩在孩子群里,抬手拉了拉身边的杨慈,捂着肚子道:“马上就到我了,我有点紧张,想解手。” 杨慈翻了个白眼,“想解手你就去呗,我还能帮你不成?” 马超急眼了,“你陪我!” “啧——你好烦啊。” 杨慈只得陪着他离开人群,绕了半圈,从旁侧的小道上往井匽方向走。 马超有些惴惴不安,“会不会副统领刚好在我们如厕的时候叫到我们去射箭?他该不会以为我们临阵脱逃吧?” 杨慈闻言不耐烦,“既然怕,那你倒是手脚快点啊!” 听到同伴的怨声,马超不高兴地应道:“知道了,我现在也快憋不住了。” “憋不住你倒是跑起——啊!” 惊叫声几乎划破耳膜,马超吓得一激灵,连忙侧头。 朕的小郡公11 11 马超侧头望去,别说人影了,连鬼影子都没见到一个。 他还以为杨慈掉进了猎场专设的捕兽陷阱里,低头环视一圈,连个设陷阱的坑都没见到。 真的是见了鬼了! 马超这时哪里顾得上解手,扭头便要跑出山林,刚走几步,目光穿过树干之间的缝隙,却忽然瞥到远处猎场上正持着弓的兰璋。 弦上箭已空,很明显箭已经射了出去。 她的目光微移,正好对上马超的视线,两人隔着一段距离对望,中间竖着一排稀疏的树,枝干光秃秃的,她的目光冷而深。 无人能注意到掩在山林中的马超,除了兰璋。 马超心下骇然,踩着蓬松的雪退了几步,转头就跑,却猛地刹住脚步,抬起头,正好看见了被箭钉在树干上的杨慈,一动不动。 他看见了箭尾的黑羽,头皮一麻,吓得跌坐在地,“杨、杨、杨慈!” 兰璋他竟然敢射杀当朝大员的嫡子! 马超吓得手脚都软了,活动得十分不利索,只觉得胸腔内的心脏跳得快要控制不住了。 兰小公爷怕是疯了! 虽然他和杨慈总是跟随着杜程凌辱兰璋,那也没到要弄死的地步啊! 不行!得赶紧跑出山林! 在众人的视野下兰璋绝不会胆大妄为到当众杀了他的地步! -—— 猎场这边。 段瑞见兰璋真的将箭射空了,还有些诧异。 那箭别说靶心了,连靶子都没有沾到,直接射到了后排的山林里,偏到不知道哪里去。 后边的孩子见兰璋将箭射空了,段瑞更胜一筹,顿时给兰璋喝倒彩,忙不迭地夸赞段瑞,“小王爷百步穿杨,真是厉害!” 段瑞正得意,却突然想到兰璋刚才的那句话,心中顿时有些不自在。 她竟然真的让了他一箭。 搞得他像是占了便宜似的,赢得一点都不光彩。 “不许叫了!” 段瑞瞪了一眼刚才奚落兰璋的世家子弟,“听见没有!” 后边的人立马噤声,只觉得小王爷阴晴不定,难以捉摸。 最后一箭。 兰璋拿起了弓,搭上弦,似乎在瞄准着靶心,却又久久不动。 段瑞已经将一箭射了出去,转头见兰璋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啧”了一声,道:“你倒是快发箭啊!” 他催促了几下,兰璋终于舍得动了,指尖微移,箭头偏了偏。 刚跑出山林的马超扭头便见到了朝向自己的箭头,顿时面色大变,吓得屁滚尿流地滚下山丘,举起手跑向众人,大声嚷叫: “不许射!不许射!” 兰璋握着弓的手没有丝毫松懈的痕迹。 马超见状心都凉了半截,又惊又骇,这兰璋该不是疯子吧,难道他真的会当着所有人的面射杀他? 对了,他连杨慈都敢杀,难道还有什么不敢的吗? 马超吓得鼻涕眼泪都流了出来,一时不查滚在雪地里翻了几圈,又扑腾着爬起,脑袋上沾满雪,狼狈得紧,却又坚持着往人群中躲。 在场的公子小姐都十分惊异地看着他,见他状似癫狂的状态连忙作鸟兽散躲开来。 段瑞站在原地,无言望着他一阵,道:“这个马什么来着?他犯病了不成?” 临安郡主皱着眉,使唤着随从,“快拦住他。” 马超正不知往哪里躲,他一动周边的人也跟着动,具是将他当成怪物一样躲着他,此时见两个魁梧有力的随从过来,连忙扑向前抱住其中一个人的腿,抬起一张涕泗横流的脸求救: “快救我!快救我!兰璋他杀人了!他刚才杀了杨慈!他杀了杨慈!” 在场的人面面相觑,临安郡主拧眉道:“你说什么呢?兰小公爷方才一直在此,哪里有杀人?” “他杀了!”马超崩溃大喊,“他射箭杀人,刚才还想杀我!” 想起杨慈被钉在树干上的惨状,马超只觉得那是将来的自己,后怕的要命。 若不是杨慈刚好站在他身侧倒霉地挡去那一箭,说不定死的人就是他! “你说我杀人?” 兰璋提着弯弓转过身来,神情无辜,眉头轻皱,颇有些不解,“你平常欺负我就算了,怎么能污蔑我杀人呢?” “你!你就是杀了,他的尸体此刻就在后山,你们去搜!” “后山?” 兰璋回头望了一眼靶子后方的山林,恍然道:“我刚才确实射空了一箭。” “什么叫射空?!”马超不依不饶地大喊,“你就是想杀了我们!” “我怎么会知道你们在后山?”兰璋将弯弓一扔,挑眉道:“你们私自离队了?” 马超顿时一噎。 副统领已经派人前往后山去搜查,闻言皱眉,抬步向这里走来,站定,看向地面上的马超。 “况且,我只是一个孩童。”兰璋踩着雪走向前,张开五指,掌心都是箭弓磨出的红痕,神情不悦, “孩童,怎么能轻易瞄准几十丈外的人且射杀他们?” 周遭的人见状议论纷纷,“就是啊,射程那么远的除了副统领谁能做到?” “这个马超经常欺负兰璋,这一次又是什么把戏?” “还说杨慈被射杀了,该不会是临阵脱逃,找借口吧?” “哈哈哈哈他们都去过后山了,说不定就是临阵脱逃呢!” “我、我、我……”马超面红耳赤,张口无言,一时不知如何辩驳。 “你什么?” 兰璋迈步朝他走近,雪点沾染在她的乌皮靴上。 她倾身弯腰,忽然凑近他,发丝儿都要扫在他的脸上 马超吓得半死,双手撑着雪地哭着后退,“你要干什么!” “扶你起来呀。”兰璋抬手扣住他的手臂,将他拽起,“你怎么了?” 马超被拽得一个前扑,懵懵的任由兰璋将他扶起来。 面前的小人儿,肤色是晃眼的雪白,水眸如洗,乌黑莹润,黑鸦鸦的鬓发如堆云一般,只用简单的发束挽起,却是显得整洁端丽,清艳无双。 难道……真的只是射错了而已? 马超被扶起了身,二人距离颇近,兰璋唇角微弯,抬眸看他,张了张嘴,用口型道: “你瞧呀。” 她笑意盈盈。 “他们都不信你呢。” 马超如遭雷击,猛地腿软,跌坐在地。 朕的小郡公12 12 马超跌坐在地。 意识到兰璋话中的意蕴后,他只觉得心中又惊又骇,眼前的兰璋就像是画册中的恶鬼,披着小孩的人皮活在世间行走。 他瑟瑟发抖,身子缩在雪地里往后退了几步,嘴唇颤抖着,“你、你不是兰璋……” “他怎么了?” 临安郡主见状往这里走来,身后的侍从亦步亦趋,候立在不远处。 兰璋抬袖捂鼻,奇怪地摇头,“不知道呢。” 临安郡主疑窦大起,正要抬步走去。 马超见其他人过来了,顿时如看救星一样看着她,兰璋冷眼睨着他,挥了挥袖子作扇风状,状似无意:“奇怪,怎么有股怪味?” 段兰蕙本来不觉得有什么,听到这话之后下意识地嗅了嗅空气,连忙刹住脚步,往旁侧躲了躲,“好像真的有什么味道。” 兰璋眼皮微垂,睨了下方的人一眼,似乎这才反应过来,“怪了,马超你裤子上怎么有这么一大片水渍?” 这话一起,众人的目光顿时移向了马超的裤子,他也下意识地低头。 只见上面真的有一滩水痕,沾着雪粒,呈现一片黄色,糊着冰渣子粘在洁白的棉裤上。 马超愣了一愣,双腿动弹间忽然感觉棉裤上的热流,他脑中轰然一响,这一刻只想遁地而逃,祈祷着旁人不要看出端倪。 可事与愿违,正当他想并拢双腿坐在雪地里掩去痕迹时,旁边有人不留情面地大声嚷嚷:“马超你尿裤子了吗?” 周遭顿时一片哄笑声,马超闻言羞愤欲死,梗着脖子辩驳,“才不是,我刚才沾到雪地里的脏东西而已!” “骗人,我刚才站那里可没发现雪地里的脏东西!” “哈哈哈哈马超你多大了还会尿裤子——” “赶紧回娘胎重造吧你。” 奚落嘲讽声铺天盖地,马超在言语攻击下红了耳根,只觉得天地一片昏眩,他真的恨不得晕过去算了。 以后,以后他要如何在书院中和这些人相处?! 这件事会不会是他一辈子洗脱不去的笑柄? “大家快看!杨慈,那是杨慈!” 突如其来的一声将所有人的注意力瞬间吸引过去。 马超终于从众人目光中解脱出来,谢天谢地,连忙抬头往自己的同伴那里看去。 他目色发狠。 只要大家看见杨慈身上的白羽箭,兰璋就洗不掉杀人的嫌疑了! 他一个翻腾从雪地里爬起,哆嗦着往另一边爬,“杨慈、杨慈你死的好惨啊,是兰璋杀了你,你的鬼魂散去之前一定要找他报仇!” 他口中唤着的杨慈正被侍从背着,双目紧闭,小小的身体虚弱地靠在侍从宽阔的肩头,唇色发白,连眉梢都落了雪。 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 马超大哭:“杨慈——” “叫什么啊!” 侍从背上的小孩忽然睁开眼,不悦地瞪着他,“你有病啊,谁死了?你嚎什么丧!” 马超嗓子顿时卡住,双目瞪大,嘶嘶呵呵地挤出声音,“你、你怎么还没死?” 杨慈嗤笑一声,“你这话什么意思?巴不得我死?” “不、不是……” 马超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你不是被兰璋的箭钉死在树上了吗?” “我什么时候被钉死了,你胡说八道什么?” 副统领皱着眉头往这里走进,目光看向侍从,“怎么回事?” 侍从低头答道:“回统领,刚才属下在树下寻到了杨公子,他伤得有些重,断了肋骨、肘骨,似乎是摔的。” 副统领锐利的目光扫向侍从背上的小孩,“你说。” 杨慈碰上他的眼神顿时打了个颤,他嗫嚅道:“我、我去解手的时候从上坡上滑下来了,就摔成这样。” “才不是,你明明是被钉在树上——” “都说了不是了!”杨慈瞪着马超,转移话题,“你哪去了,直接把我扔下,要是我碰见猛兽怎么办?” 马超有些理亏,不敢说话了。 杨慈更是纳闷,心中憋屈得紧。 他和马超在后山上走着走着,忽然射来一箭直接穿破了他的兜帽,连人带着衣服直接挂到树上。 事出突然,他又是几岁的小孩,没经历过什么大风大浪,一碰见这种事情直接就被吓晕过去。 马超当时走得也急,没有细看,还以为杨慈直接被射死了,当下就跑,把他的小同伴扔在原地,孤零零的在树上挂着好一会儿。 等风雪大了,杨慈因为冷意迫不得已被冻醒过来的时候,早已不见马超这个二愣子,只有他一人高高吊在树干上,遍野的雪。 日落西沉,他害怕冬眠的兽群会突然醒来,怕得要死,不敢久留,连忙扑腾着手脚想要下来。 可那箭力道太大了,将他的兜帽深深钉在树干上。 兜帽连着大氅,他只好解开自己的大氅,金蝉脱壳,整个人没了衣服托着,直接就摔下了树,重重跌落在地。 虽然有积雪垫着,但他还是伤到了骨头,走了一段距离,疼得实在走不动路,恰巧侍从上山寻他,直接将他背下山。 “可你就是被兰璋射到树上的,你怎么不承认呢?”马超急眼了,誓要将兰璋拉下水。 杨慈瞪着他,“你听不懂人话,我都说没有了!” 他为什么要承认?让大家得知他被一箭钉在树上挂了老半天,还吓晕过去了吗? 他不要面子的?! “你!“ “你什么你?”杨慈扭头,“此事到此为止,别提了。” 眼看着杨慈不肯指认,马超自己再挣扎也是徒劳无果。 他现在,只能认栽了,沮丧地垂头。 “马超,本公可不是你随随便便就能污蔑的。”兰璋信步走来,伫在他面前,微抬下颌,扬眉道: “你口口声声说本公杀人,可被杀的人还活生生的站在这里,你说,你该怎么做?” 在众人谴责的目光下,马超嗫嚅着唇,声若蚊蝇:“对不起。” 兰璋掏掏耳朵,“没听见。” 马超咬着牙,眼圈都红了,兰璋此时就是在欺负人。 “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他连喊三声,尖利的喊声震开来,心中怨怼不已。 今日面子也没了,昔日被欺负的人却可以这样肆意嚣张。 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兰璋轻轻踢起了自己身前的雪,白雪纷纷扬扬,铺了他一脸,盖了他一身的嚣张气焰。 她轻笑道,“本公不接受呢。” 马超红着眼看她转身离开。 —— 朕的小郡公13 13 下了箭术课,兰璋沿着宫道往暖阁方向走,伺候的宫人跟在后边弯腰撑伞,遮挡头顶的大雪。 乌皮靴踩在软绵绵的雪堆里发出细微的声响,兰璋走了一段路,觉得疼痛难耐,皱紧眉,低头看向掌心。 方才拼尽全力拉弓射箭,掌心已经被细薄的弦剐蹭出一片红,细细的雪粒子落在掌心上,肌肤一片凉意,稍稍缓解了痛感。 【叮咚——功德-5】 【宿主,不要再乱用功德点做事了好吗?】 “不借用功德,我射不出箭。” 【“……”】 雪落在伞上,化成水从骨伞边缘滴落。 兰璋抬起头,掌心朝上,接住了雪水,湿漉漉的一片,冰凉的触感让她恍惚一阵,想到死前那滂沱的大雨。 不过这么一晃神,指尖忽然勾到了一小截布料,兰璋下意识地抓紧,抬起头刚好看到一张眼熟的脸。 “咦咦?你不是上次那个……” 上次在她罚跪时给她递衣服的大哥哥。 被她揪住衣袍,那人迫不得已停下步伐,低下头看向她,帽檐下露出的眉眼温润如玉,五官隽秀。 以兰璋矮小的身高往上看,正好能看见他漂亮流畅的下颌线。 一大一小两人对视,青年轻微扯了扯兰璋手间的袍角,“小友且松手,在下有要紧事。” 他似乎之前就走得急,额角出了一点薄汗。 兰璋闻言连忙放手,那人抬腿便走,迎着雪和风极快地消失在视线里。 “他是谁?” 兰璋转头去问后面跟着的宫人。 宫人也一脸纳闷,“奴才似乎没见过这人,应该不是宫里面的,许是哪位王爷郡主带进来的。” 兰璋本想问问他的身份,再将他的衣服还回去,既然他走的急,那就算了吧。 她回过头来,正好看见一位赭衣男子直奔这处,左右张望,似乎是在寻找着什么人。 “张兄!” 对面十字湖庭围坐着一群纨绔子弟,衣着华贵,饰物不凡,湖庭中心空地上摆放着几尊铜质壶,下人们躬身低头,捧着箭矢站在两侧。 看这架势,他们之前应该在投壶。 “张兄!” 见赭衣青年对他们的叫唤声置之不理,最中间的纨绔子弟不悦了,当即挺直了身板,“你做什么呢?游戏玩得好好的又突然跑出来。” 赭衣青年连忙回头,也不找人了,往湖庭那边走近,赔笑道:“回世子,方才似乎看见了一位故人,觉得奇怪,便追了过来。” “什么故人呐——” “别是玩不起游戏吧。” 赭衣青年闻言脸一燥,心中暗道这些纨绔子弟可真是得理不饶人,就会埋汰人,“是江陵的故人,他……唉,算了,不提也罢。” “江陵,噢,你老乡啊?” “管他什么江陵不江陵的,快投壶,等你很久了,磨蹭什么。” 在众人的催促下,赭衣青年只好几步走近,侧头从下人手中接过箭矢,往中间席边的壶中一掷。 箭矢撞到壶口,“当”的一声,又弹了出来,滚落在地。 围观者“嘘”声一片,赭衣青年也习惯了,他投壶的技艺本就不好,之前也没练过,实打实地献丑了。 “后面还有没有人呐——”为首的纨绔打了个哈欠,一句话拖着长长的尾调。 “没有了,已经轮完一局了。” “啧!”朱楠叹了声,借机损道,“亏老子还备了一盏琉璃珠当彩头呢,你们这群人可真是扫兴,但凡有一个投的进……” 话还未完,他就听到“当”的一声,一支木矢笔直地插进铜壶中,矢头咕噜噜地在瓶口滚了圈。 朱楠顿了顿,目光定在眼前突然出现的小萝卜头身上,眼皮一跳,道:“妈的,这谁家的崽子?” 湖庭一阵寂静。 朱楠看向其中一人,“方老弟,这孩子怎么站得离你这样近,不会是你家的吧?” 穿棕衣的青年闻言大惊,连忙往旁边挪了两米,“世子爷!这话可不兴说,愚弟尚未娶妻呢!” 朱楠转头看另一人,“成兄,该不会是你的吧,都长得一个样儿,眼睛在鼻子上嘴巴在鼻子下的。” 成兄:“……世子爷说笑了。” 兰璋睁着一双黑而亮的眼睛,“我不认识他们,但我投进了,可以拿彩头吗?” 朱楠:“……” 兰璋:“你给不起?” 朱楠拍案大骂:“你笑话谁呢?” 他咳了声,装作平静道:“给他吧,这种东西,老子家里有的是。” 宫人将碧玉盏连同数十颗琉璃珠一起捧到兰璋面前,蹲身举过头顶。 兰璋接过碧玉盏,双手抱着它晃了晃,琉璃珠相击之声泠泠过耳,犹如碎玉,照得她眼底都是一片澄亮。 她掂起一颗珠子看了看,“是坏的呢。” 朱楠怒到拍桌,“镂空制的!识不识货啊笨蛋!” 兰璋:“……对不起。” 他怎么还骂人。 朱楠又歪坐回椅子上,懒散地道:“只送珠子,碧玉盏不能拿走。” 哼!我倒要看你怎么把这些珠子都带走! 兰璋低头看了一眼,小手一抓,将一颗颗琉璃珠全拨到宽大且长的袖管里面,接着五个指头收紧,揪着袖口,手臂抬动间还能听到琉璃珠在袖管里面互相撞击的泠泠之声。 朱楠:“……” 小机灵鬼。 他咳了声,“来人,将这小崽子送出去,看看有没有人领他回家。” 他倒是想知道,这是谁家的孩子,这辈子只要是投壶相关的游戏都不请他。 宫人很快就将兰璋牵出湖庭,朱楠抬手拍掌,示意歌姬舞女表演助兴,接着举起手边的杯盏向周围人敬酒,“都别杵在那里,高兴点!放开喝!” 乐鼓声起,舞女腰肢细瘦,身姿如柳,穿着薄衫在寒风中瑟缩,纱下的雪肤如脂玉一般,瞬间带起了气氛。 朱楠眯了眯眼,十分眼尖地看见刚才领兰璋出去的宫人回来了。 他抿了口温酒,懒散地抬起眼皮,问道:“这么快就有人接她回去了?谁家的娃?” 宫人屈膝行礼,“回世子爷,方才是陛下领他回去的。” 朱楠:噗! 陛下的娃?! —— 段从琚刚批完奏折,乘着宝辇回去时,恰好一眼就看见了那个小小的身影儿,正被宫人领着往前走。 宫道积雪,雪堆已然漫过了兰璋的膝盖。 她身量矮,走得比成年人辛苦,领着她走的宫人像个木头似的也不知道抱她一下,就只是木讷地拖着小人儿往前走。 兰璋感觉到自己的裤腿已经湿了大半,凉意紧贴着她的肌肤,冻得她浑身哆嗦,鼻尖红红的。 她不由自主地拢紧了身上的大氅,忽然感觉腰上一热,身子顿时离地而起,被人从雪地里拔萝卜一般,“啵”的一下就抽出身来。 宫人已经颤栗着跪倒在地,细细的颈几乎要折断在雪地里,兰璋猛地回头,正好对上段从琚的眉眼。 朕的小郡公14 14 “陛下?” 兰璋歪了下脑袋,头顶上的进度条感觉到功德主的气息跟着发光发亮。 段从琚应了声,抬手摸摸她的脑袋,感受到她发间雪的凉意,又抬手将雪粒子拨下来,随意问道:“怎么来这里了?” 兰璋抬手捞住了他的脖颈,试图靠近他,小心翼翼地说道:“来这里玩玩,还赢了奖品呢。” “嗯?”他要是没记错,经常来这里设个小宴自娱自乐的,应该是朱楠那货吧? 让一个小孩拿奖,朱楠怕不会气死。 段从琚来了兴致,低头问道:“拿了什么?” 兰璋睁着黑曜一般的眼睛定定看他,大着胆子摸上了帝王的手,掰开五指,让他摊开手心。 冰凉的物事儿触碰上掌心,还打着滚。 段从琚垂眸,看见了一颗琉璃珠,蔚蓝透明,中间镂空,外壁鎏着细细的金,勾出祥云的形态。 他单手抱着兰璋往前走,另一只手捻着琉璃珠轻笑,“听说朱楠舅舅从西域行商回来顺便带了一盏琉璃珠,可让他吹嘘了很久。” 细来看看,也不过如此,这破东西朱楠也有脸将它吹的天上有地下无。 段从琚看得索然无味,正打算将珠子还回去,就听怀抱里的小人儿亮着一双眼道:“陛下若是喜欢,也可以都送您。” 段从琚:“……不必。” 话音刚落,掌心间已经滚来了一颗颗珠子,滴溜溜地打着旋儿,漂亮剔透,干净中还带着兰璋身体上的余温。 段从琚连忙接住,“不是……你袖管里都装了什么??” 眼看着琉璃珠都要从少年的掌中溢出来,兰璋又改变地点,将袖管剩余的珠子都抖进了他后面团着狐狸毛的兜帽里。 段从琚:“……” “陛下!”瞧着少年帝王喜怒难辨的神色,旁边的太监总管高福连忙小跑过来,“可需要奴才拿个宝匣过来?” “捧过来!” 没眼力见的东西,站那么久也不知道帮把手! 高福连忙派人过去,不一会儿就捧着宝匣子躬身上前。 段从琚一手捧着十几颗琉璃珠都不敢动,生怕一动就掉下来。 他垂眸盯着高福捧来宝匣子,思忖片刻,“这玩意瞧起来素净的很,捧个描金嵌玉的匣子来。” 高福:??? 那匣子都比这些琉璃珠贵重吧! “诺。” 见太监跑开了,兰璋搂住段从琚的脖颈,抬手指向一个方向,好奇道:“陛下快看,那里有人跪着呢,好可怜。” 段从琚顺势侧头看过去,正见远处庞大威严的宫殿面前正跪着一个贵装妇人和一个锦衣华服的小孩,两人肩上都落了雪,瑟瑟发抖。 尤其是那个小孩,鼻青脸肿的,像是被人揍了一顿。 方才落了雪,宫人还没将殿前的雪扫干净,砖地又冷又硬,此时跪在墀台前,砖地上的雪沾染着衣袍布料,再渗进皮肤里,定是冷的令人发颤。 段从琚抬眸,见那宫殿挂着慈宁宫的牌匾,微微挑眉,示意宫人过去,“问问母后,这是怎得了?” 宫人应了声“是”,麻利跑过去。 此时高福正好捧着匣子上前,段从琚可算是觉得匣子顺眼了,垂眸将掌心的琉璃珠全都拨到宝匣里,又伸手掐住兰璋又软又糯的小脸, “快将朕兜帽里的珠子拿出来,重死了。” 脸被掐着揉捏,但也不疼。 兰璋连忙伸长手臂将少年宽大兜帽里的珠子捞出来,一把又一把地装进匣子里,高福捧着宝匣凑近来,围着兰璋的手打转儿。 打探消息的宫人很快就踩着雪跑回来,喘着大气朝帝王行礼,额头还淌着汗,道: “回禀陛下,前面跪着的,是杜家二房的夫人和嫡子,据说杜家嫡幼子弄坏了太后的赐礼,杜家夫人正带着儿子进宫请罪。” “赐礼?”段从琚皱眉,“杜家?” 区区杜家,又不是一流世家,母后好端端的,什么时候赏赐了他们? 宫人福了福身,抬眼小心地瞄了一眼帝王怀中的小人儿,见她正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瞳儿往这里看,不由得低下头来, “据杜夫人所说,杜家小公子是在玩闹间弄坏了太后给兰郡公的赐礼。” 段从琚闻言,垂眼看兰璋,“当真?” 兰璋触及他的目光顿时低下头,小手揪着他的衣领,“他扑过来的时候弄坏的。” 段从琚不知道杜家和兰家的关系如何,只知道是亲家,但又听闻兰璋在南书房经常受欺负,心绪起伏间,又摸了摸她的头,问:“他为什么扑过来?” “他要打我,同窗们都看到了。” 段从琚眉心顿皱。 他抱着兰璋转身,迈向轿辇,沉声道:“母后劳累,就别为这事操心了,且让杜家人跪着吧。” “诺。” “去暖阁。” “诺。” 兰璋趴在少年的肩头,鼻尖能嗅到他身上淡淡的龙涎香。 她歪了歪头,试探着将脑袋拱在帝王的颈侧,“陛下,臣以后可以去找你吗?” 段从琚已经抱着她坐进了轿辇,垂眸睨她一眼,“不成。” “为什么呀?” 段从琚把她从怀里捉出来,摁坐在软褥子上,“朕公务在身,要事繁忙。” 兰璋沉默,垂头揪着自己的衣角开始沉思。 不能接近功德主。 难道自己只能想方设法地制造“偶遇”机会了吗? 可是她又不知道自己能在宫里呆多久。 兰璋越想,眉头皱得越紧。 她就知道这个任务棘手得很。 段从琚此时正倚着靠垫喝茶,侧头正见兰璋凝眉思考的模样,不由得觉得好笑。 他长臂一伸,轻而易举地掐住了兰璋的脸,捏着面团似的揉弄,说道:“怎么,是南书房里的同伴不和你玩,才退而求其次,想着找朕当玩伴?” 兰璋被他大手一掐觉得很疼,抓着他的手腕挣扎着将自己的脸挣脱出来,“陛下不缺玩伴的。” 段从琚哼笑,“朕可是什么都不缺,你呢?” 她什么都缺啊,缺钱,缺人,缺功德,缺男…… 兰璋道:“如果臣说缺玩伴,陛下愿意当吗?” 段从琚毫不客气,“朕不愿意。” 他都十五了,才不给一个小屁孩当玩伴呢。 兰璋:那你问什么问。 段从琚又道:“你若是缺,朕将瑞亲王叫来跟你玩乐,如何?” 段瑞既是皇亲贵族,和兰璋结伴同行,旁的孩子定是不敢欺负。 兰璋有点不乐意,“陛下,臣觉得他有时候很凶,很不讲理。” 段从琚下颌微抬,板着脸,装凶道:“朕也很凶,很不讲理,你想当朕的玩伴?” 兰璋:“……” 她不想,和这种人相处最心累了。 但只能她硬着头皮,顶着无形的压力,小手一捉,捉到了少年的指头,紧紧用着力,却不敢抬眼看他,“臣想的,臣很想很想。” 段从琚闻言,唇边戏谑的笑顿时敛了起来,神色颇为复杂地看她。 看来,这个小崽子真的被孤立很久了,不然不至于慌不择路,想到来找凶巴巴的他。 段从琚深知自己的脾性,冷漠威严,不近人情,不择手段,除了两朝重臣蒋宗陵,就没有什么人敢靠近他。 他思绪渐深,又蓦地回神,盯着兰璋看了一会儿,突然抬指戳着她的脑门:“可恶啊……” 竟然对她心软了…… “陛下,”轿辇停了下来,高福凑近,“小公爷的住处到了。” 段从琚将手缩回袖子里,下巴微抬,示意道;“回去吧。” 兰璋只好捂着被戳痛的脑门下了轿子,回头看到皇帝的轿辇被抬远了,纳闷道:“连个准话都没给。” 朕的小郡公15 15 除了那日见过段从琚,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兰璋就再也没有见过他。 系统盯着她脑门上没有任何进展的进度条,恨铁不成钢地道:【宿主,你不打算努努力吗?】 兰璋正坐在圈椅上,吃着姚嬷嬷给她掰出来的橘子,两条小短腿连地都够不着。 她把橘片上的白色丝络揪干净,搓搓手扔掉,道:“这几日下雪啊。” 系统:【今天放晴了的。】 “外头正积雪。” 【宫人已经将雪扫干净了的。】 兰璋:“……” 系统咆哮着翻滚:【宿主,麻溜起来干活吧,你这个进度,得等到猴年马月才能完成任务,你难道不想找你师尊了吗?】 姚嬷嬷正好掰出一瓣橘子,递到兰璋嘴边时,她突然偏了偏头,眉头紧皱,眉梢眼角都挂着一抹不耐烦,稍显戾气。 姚嬷嬷一愣,“小主子怎么了?可是吃腻了?” “没有。”兰璋将她的手推开,“留着你吃吧。” 每每听到“师尊”二字,她总会心情不佳,回忆刹不住地涌现,心头发闷。 兰璋扭过身来,抓着扶手,自己挣扎着从高高的圈椅上滑下来,“啪唧”一声落到地,旋即抓了扶手边挂着的小斗篷,往屋外走去。 皇帝哪里是想偶遇就偶遇得到的? 兰璋在周边逛了几圈,除了知道自己迷路这件事情之外,一无所获。 她愣愣地站在宫道口,看着身边的飞楼绣槛,瑶台琼楼,只觉得眼前缭乱,一时之间抬脚都不知道往哪里走,几乎迷失了方向。 兰璋戳出了系统:“我要往哪里走。” 【叮咚——】 【导航服务需要消耗功德点的哦~】 兰璋看了看自己只有0的余额,面无表情地将系统下线,抬头张望一阵,犹豫地选了个方向。 算了,能遇见一个活人问路就行,好歹能在饭点前赶回去吃口热饭。 兰璋往前走了一阵,鼻尖轻易地嗅到了寒梅冷香。 枝头眠雪,一两片梅花从枝上飘摇坠落,沾染在她纹竹的袖口上。 兰璋抖抖袖子将花瓣甩到地上,抬眼一瞥,忽然撞见了从梅花树后面绕出来的人。 对方乍见这里站了个人,还唬了一跳,待看清之后,才喘过气来,哼道:“怎么是你?” 兰璋偏头,听见不远处似乎有人在大声数数。 “怎么?”她问,“王爷在玩捉迷藏?” 段瑞一听,霎时间脸一燥,“啧”了一声,嗤笑道,“谁玩这么幼稚的游戏,三岁小孩才喜欢。” 那边的人忽然大喊一声:“我要出来找你啦!” 段瑞“嗖”的一下就蹿到一块山石后面,拼命用眼神示意:不许告密不许告密不许告密!!! 兰璋:“……” 软缎鞋踩在枯枝上的声音清晰响起,恰好响在几米远,兰璋抬眼看去,正好和对面的人打了个照面,“郡主?” 段兰蕙没想到在这里竟然能遇见兰璋,她的眼睛亮了下,提着漂亮的花裙子跑上前,“你怎么在这里?” 她左右张望一阵,插着珠花的小辫子随着她转脖的动作飞舞,“你看见段瑞那家伙了吗?我已经输了好几场游戏了。” 兰璋眼眸抬起,直勾勾地盯着段兰蕙背后。 段瑞正拼命将自己的身子缩在石块后边,但后边是湖,他只能将自己的身子缩着,再往旁边移那么一小步,他就会摔下去了。 此时的段瑞拼命用眼神示意:别告诉她别告诉她别告诉她。 兰璋毫不客气:“他在那里。” 段瑞:! 段兰蕙顺着兰璋的手势看去,立即捕捉到段瑞的身影,小小的身子霎时间扑过去,“段瑞!还躲!” 两个孩子打闹成一团,周边的宫人连忙围上去护着,生怕他们不小心磕碰到了哪里。 此时的兰璋已经扭头往别的方向走,只听后面的段兰蕙道:“我不想玩捉迷藏了,我想玩家家酒,像上次那样。” “不是……谁家家酒会有人扮演石头的啊,本王才不干这种事,你找下人去扮。” “我可是郡主,怎么能和下人玩游戏呢?” “那你别玩了啊!” “本郡主就要玩,没有下人的话……” 兰璋直觉不好,加快脚步往前边赶去,却还是听到后面的人大喊:“小公爷等等——” 兰璋面无表情装没听见:爷不想等。 “别走啊小公爷!”段兰蕙已经追上来了,后面一群宫人更是冲上前来,“哗啦”地围了个圈将兰璋包围住。 兰璋:“……”她就知道今天出门是一个错误。 “小公爷跟我们一起玩家家酒吧,三缺一!”小女孩扑了上来拉着她。 “不要。”幼稚死了。 “兰璋,你就扮演一个石头就行了,本王之前扮过,很轻松的!” “我拒绝。”要是轻松你怎么不去扮啊快滚! “小公爷……” “喂!兰璋!” —— 下了几日的雪终于停了。 天方晴朗,日头暖融融的,打下一片晕染的金光。 段从琚批完奏折,正乘着肩舆回寝殿。 年关奏折积压着,每天都看得他焦头烂额,难受得紧,也不知是不是最近天凉了寒气入体,他竟是觉得有些头疼,好不容易治好的头疾又犯了起来。 段从琚闭了闭眼,靠在肩舆上,抬指揉捏眉心,揉了半晌才觉得缓解了些。 睁开眼,搭眼一瞧,正好瞧到了路边站着的萝卜头,一动不动,站着跟雕塑一般。 段从琚:? 此时的兰璋已经站了快一炷香的时间,段兰蕙非说她扮演的不是一般的石头,是有魔力的美人石。 兰璋当时听了:“……?” “美人石”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狗屁东西? 她现在正在等段兰蕙这个“仙女”找到她并来点化她。 兰璋:不管了,要是到了饭点她还没来我就走了,下次再见面就道歉说自己腹痛就是了。 段从琚叫停了肩舆,探出了身子,支颐看她,“你在做什么呢?” 兰璋没想到她竟然在这里看见了功德主,脑门上进度条激动地闪闪发亮,她的面庞也红润了几分,精神为之一振。 “我……” “皇表哥别打扰他,他现在是一块修行的石头!”段兰蕙可算是找到兰璋躲在哪里,哼哧哼哧地带着段瑞跑了过来,后面还跟着一群宫人。 “修行的石头”:…… 朕的小郡公16 16 段从琚听了临安郡主的话,又瞥了一眼正扮演石头的兰璋,一时没忍住,发笑道:“哦?石头呢。” 兰璋没应话,段兰蕙一个劲儿地点头。 段从琚直起身,从肩舆下来,长腿一迈,低俯着身子,伸出手指戳了戳兰璋的小脸。 兰璋非常敬业,没有动。 她在太阳底下站了会儿,起初被太阳晒得身子暖融融的,但是等她站久了,不免有些累,整个人像是要被日头给晒化了一般,鼻尖冒着汗珠,腮边红通通的,还要维持身为石头的体面,粉白的脸庞紧紧绷着,不作表情。 段从琚恶作剧一般,揪着她腮边的肉揉了揉,又捏捏她的鼻尖,戳戳她的脑门,兰璋被他闹得烦,但也没理他。 段从琚心内暗笑:怎么,不破功? 他的手缩回到了袖中,俊眉微挑,懒散道:“你姑姑说想接你出宫。” 兰璋:??? 她的眼珠子动了动,黑玉一般,直勾勾地盯着面前说话的人。 功德主是皇帝,如果……如果她不能呆在皇宫的话,这不是意味着她要是想接触皇帝,那简直是难如登天! 段从琚摊手,“要求合情合理,朕允了。” 兰璋:!!! 她瞬间破防,猛地抱住少年的大腿,小手攥紧了他裤子上的丝绸布料,抬头紧紧地盯着他:“皇哥哥我不想走。” 段从琚“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后边的段瑞一听,登时不乐意,“谁是你哥哥,你姓段吗” 兰璋攀上少年的衣角,“哥哥我不想走!我离不开皇哥哥的!” 她和功德主绑定了,不能离功德主太远,一旦功德主离开进度条的感应范围,她很快就会出事。 段瑞:“你还得寸进尺了是吧!” 兰璋抬头问:“皇哥哥觉得呢?” 感觉到自己完全被无视掉的段瑞:“……” 他也跟着看向段从琚,睁大眼睛等着皇兄的答复。 处于视线焦点的段从琚清咳一声,垂下眸来,摸了摸兰璋的脑袋,感受到她头上毛茸茸的发像是雏鸟的羽翼一般轻薄而软。 细细绒绒地拱在他的手心里,挠在他的心尖。 他又一次感觉到了自己的心软。 这个念头已经不是第一次萌发了。 是因为当初这个孩子因他的失误饮了毒酒挡灾,救了他吗? 少年帝王眉头轻皱,另一边的兰璋眼尖地察觉到他的神情,感觉到他的犹豫后,慢慢将自己的手从他的衣角边缩回来,惹得少年又盯了她一眼。 她慢慢地眨了下眼睛,回望过去。 段从琚在心内叹气。 罢了,皇宫那么大,不至于留不下一个孩子,更没有沦落到养不起的地步。 他道:“留下也成,朕再派人转告给你的姑姑。” 段瑞“啊”了一声,嘴巴不乐意地撅起,“皇兄干嘛理这个烦人精……” “啧,”段从琚给了他冷淡的一瞥,“谁允许你随便给人起绰号的。” 段瑞登时不敢说话了。 却又听皇兄问了一句,“你的箭术练得怎样?” 段瑞闻言,登时精神抖擞,捏起拳头,“臣弟今日在箭术考核上拿了甲等!” 段从琚很是欣慰,毕竟是皇家的颜面,可不能被他给辱没了,于是便点头道:“不错。” “那……”眼瞅着皇兄没有下文了,段瑞一颗心都在揪着,小心翼翼地提醒道:“皇兄说的赏赐……” 段从琚: 还有这事? 段瑞揪着衣角有些扭捏地道:“马驹……” 贵人多忘事的帝王,“噢,这个,允了。” 得了赏赐的段瑞顿时欣喜若狂,两眼发亮,脑子一热出口便道:“既如此,皇兄也一同去马场跑马吧!” 尾音刚落,他想起了什么,顿时想给自己两个大嘴巴子。 【叮咚——系统提示】 【因为太后被设计早产,功德主自小体弱多病,所以经常被太后小心护着,避免剧烈运动】 系统停顿一秒,接着疯狂暗示:【强身健体有助于延长功德主的寿命哦~】 兰璋:“找太医去啊,我又没有治病的本领。” 系统:【……不是,强身健体,你带着他去锻炼身体】 兰璋抬头瞅了一眼段从琚的脸色,察觉到他的犹豫后,利索道:“不行,不能惹他不高兴。” 系统:【一次健身可以增加功德值哦~】 “皇哥哥!我们去跑马吧!” 兰璋扯了扯他的衣角,抬头道:“皇哥哥这么俊,在马上定是英姿卓绝,俊逸不凡的!” 段瑞也想去马场玩玩,跟着起哄,“是呀,皇兄都多久没骑马了,难道你不想好好玩乐一番吗?” “啧,”段从琚看着眼前两个兴奋的萝卜头,一手一个,在他们的脑袋上狠狠地敲一把,没好气道:“就会怂恿朕。” 他自然想去,但是每次太后得知他骑马都会吓个半死,然后把他叫过去各种嘱咐叮咛,说得他耳朵都出茧子了。 “去嘛皇兄,今天天气难得放晴,要是下雪了就没有机会了。” “皇哥哥若是不会骑马,可以绕着马场走两圈。” 段从琚登时不悦,“谁不会骑马,朕马术好得很。” 他也起了心思,转头望了周边的宫人一眼。 只要他下了命令不准将自己骑马的事情传给太后,谁敢传? “走呗。” 段从琚看向临安郡主,“兰蕙去吗?” 段兰蕙登时摇头。 于是段从琚提着两个豆丁上了肩舆,“去马场。” —— 将近傍晚,残阳如血。 云山千重,已无翠影,山林的枝桠光秃秃的,没有枝叶,只余些许清雪。 兰璋换了身骑装,正在蹲身低头系着自己裤脚上的绑带,指头灵活的将红带缠得紧紧的,以防掉落。 她系得认真且仔细,突然感觉到前方不远处有沙土溅起,马蹄落地之声清晰过耳。 兰璋反射性抬眸望去,系着带子的手一顿。 她只见过帝王一身玄色团龙纹的朝服,却从未见过他红衣劲装的模样。 十五岁本就是风华正茂的年段,一袭箭袖红袍衬得少年身姿笔挺,颀长如玉,二龙衔珠的纹金腰带更是勒出他精瘦腰身,宽阔的肩背线条流畅,起伏于衣袍之下,连握着缰绳的手都是指骨秀挺,隐见青筋。 兰璋看得恍神,猛地摇头,将自己的思绪抽回来,向旁遭的马官道:“我可以骑马吗?” 马官愣了愣,上下打量着她的小身板,“公子一人,恐怕不行。” 兰璋还没来得及说话,忽闻耳后风声烈烈,她尚自未反应,衣领就被人拎起。 一阵翻天覆地,兰璋脑子眩晕过后,身子猛地摔在马鞍之上,她反射性扯住烈马的鬃毛,倒是让胯下脾气暴躁的烈马长鸣一声,不满地颠动。 段从琚一手握着缰绳控马,一手将兰璋死拽鬃毛的小爪子拍开,“拽那么紧干什么,没看见它已经快秃了?” 兰璋感觉到胯下的骏马愤愤地打了个响鼻,“……” 朕的小郡公17 17 段从琚低下头,揪住兰璋的手放在缰绳上,嘱咐道:“抓稳了。” 兰璋用力地捏紧马绳,“嗯!” 鞭影闪过,胯下宝马就如窜出的利箭急驰而出,山影飞掠,云影飘摇,沉下的流霞似乎也化成了流金,从视野中流逝。 满地残阳碎在马蹄之下。 兰璋感觉到拂面而来的风冷又凌厉,擦过她的发,撞入她的心口处,发闷,发烫。 她能感觉到他的气息,淡淡萦绕在她的鼻尖。 少年鲜衣怒马,热血难凉,他会在史书留下无比绚烂的华章。 兰璋在风中偏头,透过凌乱的发去看他。 但他能活得长久吗 她也不知道。 —— 段从琚绕着马场跑了两圈便知足了,勒马停下,顺便将马上的兰璋像拎小鸡一样提下来,放到地上。 此时的段瑞也刚骑着马试探地跑了几步,他从旁侧策着小马驹过来,目光幽怨地看他,“皇兄都没有亲自带臣弟骑过马。” 段从琚将马绳递给了下人,觑他一眼,“你不是自己会骑吗?” 段瑞的嘴巴撅得老高,“皇兄亲自带,定是不一样。” 段从琚:“事多。” “……” 难得酣畅地骑了会儿马,段从琚很是高兴,他低头觑着旁边站着的兰璋一眼,熟稔地俯身将她牵了过来,道:“饿不饿,现在用晚膳如何?” 兰璋点点头:“好啊!” “陛下!”高福正好走来,朝少年福身行礼,“蒋大人求见。” 【叮咚——系统提示】 【蒋宗陵,大雍朝当世奸臣,先皇提拔,官拜一品,曾任帝师,受先皇所托辅佐六岁皇帝登基,直至今日】 兰璋听到系统的提示,抬起头来,远远望向马场外的方向。 那里正站着一个鬓发霜白的老臣,身形稍矮,较为清瘦,青衣纁裳,九章纹绣。 虽然整个人瞧起来瘦弱如杆,但他腰板挺直,眼神凌厉,一品官服的飞禽绣纹便晃花了路人的眼,更别提他腰间的金玉饰剑。 兰璋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奸臣?” 【两朝重臣嘛,先皇在世时,鞠躬尽瘁,汲汲营营;先皇仙逝后,继任皇帝六岁登基,尚且年幼,还未来得及发展自己的势力,他便仗着资历,开始暗中结党营私,贪污受贿,卖官鬻爵,徇私枉法啦~】 【总之~在史书上,功德主可是费了好大的力气才除掉他,若是你能帮着功德主提前除去,也能阻止他干坏事,算是积累功德的一种方式啦~】 【任务悬赏额:50功德值】 兰璋:“跑马的功德值还没入账呢。” 【噢!】系统转了个账,【01功德值收款已到账,正在转化为生命点……】 兰璋一时之间觉得风有些大了,她听不清,“多少?01?这么少你好意思说?” 【跑个马又不能立即延长寿命,顶多强健功德主的身体而已】 兰璋:“浪费时间!” 来多几个奸臣让她杀一杀,她现在直接就可以完成任务了,又何必凑这些小功德! “你先回去,朕还有要事,便不和你用膳了。” 段从琚弯身拍了拍兰璋的脑袋,示意宫人将她带离,“想吃什么直接派人叫御膳房的厨子做。” 兰璋听话点头,由宫人牵着离开,回头时还能看见蒋宗陵正低声和段从琚说着什么。 她瞥了一眼。 段从琚的表情不复往日的散漫倨傲,皱着眉听他讲,一派正经;十五岁的少年个子已经蹿得老高了,比旁边的老臣还要高出一截。 兰璋收回视线,继续往前走。 —— 在回暖阁的途中,兰璋遇到了临安郡主。 她刚从慈宁宫出来,手上提着一只小巧的兔子灯,茄花色的石榴花裙精致华丽,外罩一件厚实的灰鼠皮大氅。 宽大的兜帽一盖,几乎遮掩了巴掌大的小脸,帽檐的细绒衬得她皮肤凝玉一般的白。 与此同时,段兰蕙也看见了她,不确信地掀了掀兜帽。 待真正看清那人是兰璋之后,她欢快地提着兔子灯踏着雪跑来,停在兰璋的旁侧,“小公爷是往西边走吗?” 兰璋点了点头, “巧了!本郡主也是。”段兰蕙自小被家里人宠着,性子外向,看谁顺眼就贴上去,也没人敢拒绝她。 她笑眯眯地甩了甩手里的兔子灯,“一起走呗!” 兰璋没有拒绝的理由:“好。” 两个小孩结伴同行,后边跟着一大群宫人,众星捧月一般,浩浩荡荡地沿着宫道行走。 段兰蕙话多,性情又张扬,一路上都是她巴拉巴拉地讲话,兰璋偶尔应付两句,险些有些招架不住。 “小公爷,为什么你长得那么像女孩子呀?” 兰璋竟然有丝紧张:“……兴许大了就不像了。” “小公爷,你上次修好了我的机关鸟,你很擅长机关吗?” “但当涉略。” “小公爷,你明明会打架的,为什么之前一直被杜程欺负呢?” “因为本公一直包容小辈。”虽然年龄相仿,但兰璋确实是比杜程大了一个辈分的。 段兰蕙当真信了,“噢——” 兰璋:她真好骗,果然是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 两人正说这话,前面的宫道忽然拐进了几道人影,段兰蕙下意识抬眉扫视一眼,“咦”了一声。 兰璋默默看过去,抿唇不语。 竟是姑父家的妹妹杜尤尤入了宫。 不知是何人将她宣进了宫,今日杜尤尤故意打扮了一番,笔画娥眉,淡扫出春山秀色,唇点朱丹,娇艳的如枝头荼蘼。 两靥胭脂,眉角明艳,过分亮眼的樱朱色对襟花裙将她的妆容衬托得大胆明丽。 段兰蕙眨巴了一下眼睛:“好……” 好浓的妆! 杜尤尤此时也看见了她们,因地位不够,还需屈膝向面前年岁比她小很多的孩子福身,“郡主,公爷。” 段兰蕙歪歪头,“你是谁呀?” 杜尤尤的笑脸一僵。 段兰蕙指着杜尤尤旁侧同行的人道:“我认识你,你是蒋凌衣。” 蒋凌衣,蒋宗陵之女。 兰璋下意识抬头看她。 方才只顾着看杜尤尤,一时间忽视了与她同行的白衣女子,但其实细看之下,可以明显感觉到,蒋凌衣的美是平静随和的,五官容貌远远胜于杜尤尤。 兴许是得益于书香门第积淀的书卷气和文化氤氲,蒋凌衣举手投足之间总是一副娴静之态,温和从容。 此番入宫,也爱一身素净,只有袖口和领口之间纹着玉兰,端的是沉静优雅。 被段兰蕙点名,蒋凌衣施施然地行礼,不卑不亢,声线软柔,“郡主记得臣女的名,是臣女的荣幸。” 朕的小郡公18 18 “本郡主当然记得你。” 段兰蕙歪了歪脑袋,毫不顾忌,天真地把自己听到的话说了出来,“皇祖母可喜欢你了,她说只有你才有资格登上凤位。” 此话一出,杜尤尤的脸色顿时变了一变,袖子下的手渐渐攥成拳,握紧,任由染了蔻丹的指甲扎入掌心,留下一排月牙印。 虽然……虽然她知道凭借杜家的地位,她连沾染凤位的机会都没有。 但是即便如此,又有哪位世家的女儿不对凤位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太后若是真的说了那一番话,那整个京都世家的少女闺梦几乎彻底碎了一地。 杜尤尤暗中咬牙,咽下心中那一口气,强自牵起唇边的一抹笑,“蒋姐姐才艺双全,知书达理,又温柔体贴,难怪太后娘娘会喜欢呢。” 蒋凌衣闻言,嘴角轻抿,一丝笑弧若隐若现,又极快消失在唇边。 她淡然屈膝,姿态娴雅,晚风拂过她的鬓边碎发,“太后谬赞,倒是让凌衣自愧。” 杜尤尤翻了个白眼,心道:你还知道自愧呢,要不是你爹官拜一品,是两朝重臣,哪里轮得到你来当皇后。 段兰蕙眨巴着眼。 她为什么说自愧呀?难道不该开怀大笑吗? 不懂。 临安郡主向来不喜欢较真,想不通便不想了,牵着兰璋的袖子道:“本郡主要回去了,你们要去哪便去吧。” 二人闻言行礼离开。 待她们双双离去,段兰蕙才扯着兰璋的袖子,压低声音道:“皇祖母说过两日要办赏花宴,要请世家贵女过去呢!” 兰璋:“……哦。” 为什么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 兰璋狐疑地瞅了临安郡主一阵,又听她左右张望几眼,小心翼翼地凑近,“皇祖母说此事重大,关乎龙嗣,若是能成,便可为皇家开枝散叶。” 她眨巴着大眼睛,好奇地问:“为什么开赏花宴就能有龙宝宝啊?” 兰璋:“啊,这?” “难道堂哥在赏花宴上见到世家贵女,就能有龙宝宝了?” 兰璋:“……不是,若是他在赏花宴上和别人看对眼,就能喜结连理,延绵皇嗣。” 段兰蕙:“噢——” 兰璋以为她听懂了,却听她道:“原来看了她们一眼就能生孩子呀。” “……” —— 今日段从琚照常前往慈宁宫给太后请安。 太后久居深宫,打理后宫要务,此番一见皇儿高兴的不得了,拉着皇儿的手问个不停。 段从琚耐心地一一回答,呆了半柱香的时间便要走,太后连忙拉住他,道: “见你的时间并不长,此番刚来又要走,哀家呆着这儿总是不得趣,正逢御花园的梅花开了,你陪哀家去看看。” 段从琚想了想御书房里堆积的小山一般的奏折,再低头看了一眼太后期盼的神色,到底还是没推拒下来,“既如此,便跟母后去赏一赏罢。” 御花园的梅花开得正好。 雪眠长枝,冷香犹在,一点红蕊破出薄雾,风动一庭花影。 先皇曾经派人在花园一处筑了个小阁。 此刻阁楼的窗户被人推开,清雪受到震动扑簌簌的落,太后站在窗前,探头看见下方的场景,眉间带笑的道:“皇儿快瞧。” 站在身侧的人动都未动。 太后有些诧异,转过身看着他。 身旁的少年还是往常的样子,清隽的眼,墨染的眉,只是眼底涌现出少见的不满,“朕听见有人吟诗。” 还不止一人。 太后笑道:“哀家在深宫呆得烦闷,便设宴请了一些世家贵女赏梅,人多热闹些,好解闷。” 段从琚道:“既如此,太后便和她们处一块罢。” 太后知道皇儿看穿了自己的把戏,不免叹息: “你这孩子,哀家这么做,是为了谁?即使你不愿早日大婚,但好歹也得定下后妃人选,让她们早些入宫,等哪天你想通了,再临幸便是。” 正逢窗下飘来女子吟诗作赋之声,声线轻柔缓慢,咬字清晰,吟诵之间语调像是踏着乐章起伏,婉转如莺。 太后忙拉着皇儿上前,“你听,蒋大人之女才貌双全,识文断字,性子又温婉,你瞧着这诗赋得如何?” 段从琚不得已上前几步,斜靠在窗边,眼帘微垂,眸光轻瞥,不咸不淡地睨了下方一眼。 似乎感觉到他的目光,梅林下执着书卷的女子缓缓回头,目光往上移了几寸,正正对上阁中贵人的视线。 两相交触,她的呼吸微顿,连忙跪下。 冷风穿林而过,蒋凌衣低下头颅,露出白皙如玉的修颈,裙裾随着动作铺散开来,窈窕盈盈,如水墨中落笔的清蕖。 胸腔猛烈跳动,她袖中的手缓缓握紧,压下心中的悸动与狂喜。 太后似乎比蒋凌衣还紧张,她笑问:“皇儿觉得如何?” 段从琚淡淡收回目光,“朕实在不明白,她词中的愁绪到底是从何处来。” 为赋新词强说愁。 今日刚开完朝会,他听闻北境一县因为雪灾闹粮荒,已经到了易子而食的地步,只觉得心口堵得慌。 开仓救济,调粮援北,国库拨银。 真正到达北境的粮饷到底能有多少? 高门朱户伤春悲秋,群黎百姓纳履踵决。 段从琚还要诸多政务要处理,只觉得烦闷至极,他揉揉太阳穴,闭着眼缓了一缓,道:“这里闷,朕头疼,想去外头吹吹风。” 一听他说身体不舒服,太后顿时紧张得不行,她连忙拉住了段从琚的手,嘱咐道:“你身体弱,可要仔细点,别太操劳了。” “朕知晓了。” 他几步离席,太后望着少年离去的身影,终究还是叹了一口气。 高福一直都候在门外,一见段从琚出来,连忙捧着大氅上前,披在帝王的肩头。 宫人放低脚步声前来撑伞,高福小心地问:“陛下要去哪里。” 段从琚整理着袖口,“御书房。” “诺。” 高福刚准备叫来肩舆,段从琚抬手制止他,目光穿过梅林,落在一处树干上。 那里正蹲着一个小孩儿,一身蜀锦祥云的小缎袍,外头罩着宽大肥厚的雪狐毛镶边大氅。 那大氅看起来厚实却笨重,有些发旧的痕迹,像是大人穿过的旧衣物再改小了一些,罩在瘦弱的小崽子身上,像是要压趴他似的。 “陛下?” 段从琚目光未移,只是抬手在唇间比了手势,“嘘。” 朕的小郡公19 19 兰璋又被临安郡主和瑞亲王抓过来玩捉迷藏。 她蹲在地上捂着眼睛数数,待数到一百,才“噌”的站起身,拍开衣服上的雪粒子,抬目望去。 梅林清幽,远方似乎有人在吟诗作对,娇笑声响成一片。 兰璋曾经是修仙者,五感敏锐无比。 她侧了侧耳,非常迅速地捕捉到雪堆里头的声响,“噔噔噔”地跑过去,刨开雪堆,将藏在里头的段兰蕙挖了出来。 段兰蕙不知道是脑子冲了还是好胜心强,竟然叫人挖了个雪坑把自己埋起来藏着。 金枝玉叶的小姐哪里遭过这种苦,刚躲进去就被冰雪冻得呛出泪花,硬是咬牙没发声,没想到竟然这么快就被找着了。 兰璋把她挖出来时,她冻得浑身打颤,鼻涕眼泪都流出来了,宫人围上前又是披衣服又是灌热水,好半天才缓过来。 她靠在贴身婢女的怀里,抖着声线,“怎么……又被你……找到了……可恶啊……哼……” 兰璋:“……” 她道:“你也可以找我的。” 段兰蕙瞪大眼睛,“怎么……可能……找得到你……” 她无法想象,怎么有人躲猫猫能躲到檐顶上去的?!她至今都没想明白兰璋到底是怎么爬上去的。 段兰蕙想不清楚,索性就不想了,“段……瑞呢……” 兰璋闭目侧耳,捕捉到身后的动静,转身绕过树丛,“噌”的扑了过去,“捉到了!” 段兰蕙连忙起身,指使着下人将她抱过去。 她倒要看看段瑞躲到了哪里! 段兰蕙还没看清前方的人,忽觉视野一矮,竟是宫人抱着她跪了下来,“参见陛下!” 侍从跪了一地,四周阒寂,段兰蕙连忙从宫人怀里钻出来,抬起头叫道:“皇堂哥!” 身着朝服的少年帝王懒散应着:“嗯。” 他低头捏捏扑到怀里的人:“还不下来?” 兰璋哪里知道树后站的是谁,只是听到动静非常迅猛地扑过去,刹都刹不住,只觉得眼前一片玄色,少年站姿笔挺,如松如柏。 她当时察觉到不对劲,已然有些惊惧,但段从琚没有怪她,只是弯腰将扑过来的兰璋接住,并摸上她的发,“被你捉到了。” 鼻尖都是龙涎香的清淡雅味,混杂松雪的冷,与草药的苦,揉在一处,便是少年的味道。 “段瑞呢?” 临安郡主左右张望,没看见瑞亲王的身影,有些不高兴。 不能只她一个人输,段瑞也得输。 兰璋闻言从段从琚的怀里钻出来。 扑错了人,这次她长了教训,努力辨别了一番,踩着雪“噔噔噔”地绕了一段远路跑过去。 段从琚披着大氅跟来,段兰蕙紧随其后。 他眼睁睁地看着兰璋跑到冷宫附近,穿过干涸的湖底,绕过假山,拨开一米高的杂草,将段瑞从狗洞里拖了出来。 段瑞没想到躲这里都能被找到,吃惊地瞪大了眼,脸上满是淤泥的他看起来分外滑稽。 段从琚不悦:“怎么躲到这种地方。” 皇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段瑞没想到皇兄竟然也跟来了,一时间有些窘迫,委屈地瘪着嘴。 段兰蕙看到段瑞吃瘪非常开心,奚落道:“你怎么躲在狗洞里呀?” 段瑞顿时不高兴了,他上下打量着临安郡主身上沾染的雪粒子,呛回去,“你躲的地方又能好到哪里去,头发全被弄散了。” 段兰蕙闻言连忙去摸自己的发髻,果然摸到一团乱糟糟的发,估计是刚才在雪地里卧着,不小心将珠花和小簪都蹭落了。 贴身婢女随身备着妆奁小匣,见状连忙捧着小匣子上前,“郡主,奴婢帮你将头发盘起来。” 段兰蕙嘟囔一句,“本郡主刚得的璎珞珠花又弄丢了。” 上面还挂着价值千金的珠吊儿呢。 段兰蕙也不是第一次丢东西,再加上宫人回头去雪地里找一个小物件也很麻烦,她索性不理了,一屁股坐在石块上任由宫人为她打理头发。 “小公爷发髻也散了呢。”段兰蕙从匣子里抽出绑带,“你要束起来吗?” 兰璋抬手一摸,发现头上的绑带松松垮垮,头发基本要散了,应该是方才跑得太猛,将绑带给颠松了。 她摇摇头。 她不像临安郡主和瑞亲王一样身边跟着一群宫人,身边清清冷冷,连个跟着服侍的人都没有,唯一的下人姚嬷嬷还呆在郡公府打理家务。 段从琚见了,忽然心血来潮,接过绑带,将兰璋提到石块上坐着,“没事,你皇哥哥给你绑。” 兰璋有些意外。 她转过头来,又被段从琚扭回去,“别动,你一动朕就发挥不好。” 兰璋:“……皇哥哥真的会吗?” 段从琚不悦:“这天下就没有朕想干又干不成的事。” 不过是绑个头发而已,又有什么难的? 段从琚捣鼓了一阵,兰璋只觉得自己的头发像拔草一般的疼。 她极力忍耐,小手捏着衣角,攥得紧紧的。 可以吗? 她真的一点都不信任段从琚。 段从琚自小都是被宫人小心伺候着,从来未干过这些琐碎事。 本来还自信满满地拢过头发,结果越整发现越不对劲,手上的绑带像是跟他对着干似的,怎么都绑不起来。 难道自己的一世英明就要毁于此地了吗! 段从琚暗道一声“朕就不信这个邪”,余光偷偷觑向一旁宫女绑发的手法。 他素来聪慧,看了一遍就记住了,当下捉过兰璋后脑的两撮试探地绑了起来,还缀了两根五彩斑斓的飘带装饰。 绑好之后,他成就感满满,抬眼一瞥,注意到兰璋前额还有一小撮发,又从段兰蕙的匣子抽出一个精致粉嫩的小夹子。 于是乎,一支“冲天炮”成功的在兰璋的脑袋上顶了起来。 高福最先抢着夸赞,“陛下果然聪慧,从来没接触过的事情,一做就会了,天底下谁和陛下一般!” 段瑞看见成品,崇拜地瞪大眼睛,闪着星星眼:“皇兄好腻害!” 段兰蕙扭头见了兰璋怪异的发型,心道:这是个什么丑玩意儿,也就旁边这个老太监和段瑞这个傻弟弟能夸得出来。 兰璋晃了晃脑袋,能感觉到自己头上那撮立起来的灵魂小啾啾颤巍巍地跟着晃,“……” 心累jpg 朕的小郡公20 20 段从琚听了旁人的夸赞,心中颇为自得,他骄傲道:“朕的编发,天下独有。” 兰璋:“……” 罢了,功德主高兴就行。 在场的人将兰璋的新发型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忽闻远处传来一阵喧闹声。 众人闻声看去,只见宫道口拐进一行人,皆是盛装女子,莺莺燕燕,香风阵阵,娇声软语随着风传来,后方还跟着一大群宫娥婢女,阵势颇为浩荡。 段兰蕙“咦”了一声,“那不是皇祖母吗?” 兰璋随之看去,正好看见为首的太后。 贵女们冷不防看见了帝王本尊,齐齐惊呼一声,低头跪倒一片。 太后此时也瞧见了他们,目光转到段从琚身上,颇为讶然,“皇儿怎么在这儿?” 毕竟这是冷宫,荒芜衰败,帝王出现在这种颓败的地方,自然是令人诧异的。 “皇弟捉迷藏躲这儿来了,朕跟来看看。” 段从琚一撩眼帘,“诸位皆平身。” 他看向太后:“母后怎得也来这里?” 太后从容笑道:“御花园看腻了,便带着世家贵女随处逛一逛,谁知竟逛到这里了。” 段从琚自然是不信的。 太后久居深宫,会不知道冷宫在何处?平日里还嫌弃冷宫晦气,今日怎么就跑到这里来了? 只怕是问了宫人,知晓他在这一处,又带着一群贵女来操心他的婚姻大事。 果然,太后亲切地拉了一位世家小姐过来,朝段从琚道:“皇儿你瞧,这位杜家小姐你小时曾见过,现如今都长这么大了,这一看可还认得出来?” 段从琚闻言,上下打量了杜尤尤一阵。 杜尤尤感觉他的目光似有实质一般,戳得她心慌,胸腔闷着一股气,上下攒动,令她不安,又觉得腿软。 她捏着衣角,大着胆子觑了他一眼。 少年帝王的眉骨深邃,眼梢微微上扬,一双狭目看似深情,眉底却凌厉得很,倒是让眼廓透露出几分薄情的意蕴。 太后见段从琚终于舍得看一眼世家女,心中高兴了几分。 方才皇儿见了蒋凌衣,转身便走了,只怕是蒋凌衣长相稍微寡淡清冷了一些,勾不起皇儿的兴趣。 不知这位打扮妖艳的杜家小姐是否能引起皇儿的注意。 但是杜家的地位…… 罢了,伯爷之女,也算配得上一个嫔位了。 太后思绪刚落,段从琚微扯嘴角,道:“朕小时见过的人多了去,哪能一个个都记着。” 这是不感兴趣的意思了。 杜尤尤的心都凉了半截。 太后心中失望,但在众人面前还是全了杜尤尤的颜面,熟稔地圆场,“女大十八变,你们十几年未见,难免生疏了。” 段从琚心道:朕跟她根本就没熟过。 面对着这群莺莺燕燕,脂粉香气随着风一阵一阵地扑来,他没由来的烦闷,大好心情全然败坏,“朕还有要务在身,便不奉陪,诸位且自便。” 说完不等众人反应,转身便离开。 太后叹了口气,伸手扶了扶额,目光微转,觑到了兰璋一行人,不免被兰璋的新发型给吸引住。 她“呀”了一声,“这是怎么回事,谁给璋儿扎那么难看的发辫?” 段兰蕙兴奋极了:“皇祖母,是堂哥扎的哦!” 太后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半晌才道:“……胡闹!” 冷宫这一处荒芜又寂静,也没什么好观赏的,太后一行人稍稍顿足了半盏茶时间,便浩浩荡荡地离去,往慈宁宫折返。 段兰蕙从石块上跳下来,拍拍衣裙,看了一眼天色,道:“本郡主要回家了,不然父王又得唠叨我了。” 兰璋终于得以解放,也从石头上跳下来,转身便看见干净洁白的衣角,不染尘埃,浆洗得发白的袍子连褶皱都没有。 她愣住了,目光一寸寸往上,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温润儒雅的脸,眉目清正雅致,风仪出众,皮相干净得毫无一丝攻击性。 “是你。” 那个在她罚跪时递衣服的大哥哥,上次在十字湖庭附近还见到他了,当时他似乎走得很急,兰璋尚且没来得及跟他说话。 “你的衣服我还没还你。”兰璋牵住他的衣角,“你住在哪里?我派人送过去。” “他住在瑞王府。” 后边的段瑞没好气地站起来,眼皮子耷拉着,似乎很扫兴的样子,“怎么,母妃又让你来找本王了?” 那青年满身都是书卷气,儒雅随和得很,面对着眼前不高兴地摆脸色的小孩,依旧迁就着他,温声道: “王爷近些日子都没有碰过书卷,太妃也是担心王爷玩物丧志,荒废学业,才叫王爷回去识读一二。” 段瑞最恨读书了,闻言重重地“哼”了一声,一旁的段兰蕙看戏不嫌事大,幸灾乐祸, “听说太妃为王爷请了一位西席先生,好好督促他的功课,就是你?” 青年不卑不亢地行礼,“是在下,小生宋书则。” 段兰蕙瞅清了这位书生的脸,小小地“哇”了一声。 她父王也给几位兄长姐姐请了西席先生,每一个都是头发霜白的老头,才学出众,但是身上总有一股子腐朽味,讲起道理来像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犟,着实令人喜欢不起来。 若是她父王能找出这样隽秀的先生,她那几个姐姐还不往死里读书? “王爷。”宋书则温声提醒,“太妃实在想念您,希望您这些日子都住在殿里,直至年关。” 段瑞立马就明白了,他母妃是要将他拘留在身边读书,直到除夕夜才放他出来! 小小的孩子哪里喜欢读书,尤其是段瑞这个贪玩性子的小孩,闻言一张小脸马上就垮了下来,却不得不碍于太妃之威,“哼”了一声,负气走在宋书则的前头。 “那便告辞了。”宋书则朝她们行礼,转身跟着段瑞离开。 段兰蕙眨巴着眼看着段瑞一行人离去,“小公爷,咱走吗?” 兰璋:“走吧。”到饭点了。 —— 将至年关,在这一段时间里,兰璋果然没有看见段瑞。 脑门上的血条渴求着功德主的气息,兰璋忍了几天,终于大着胆子靠近御书房。 门口的守卫见了她,正打算拎起来丢出去,可巧段从琚刚批完奏折出来透气,一眼就看见了兰璋,命令道:“放下来。” 守卫连忙毕恭毕敬地将兰璋抱到地上。 “怎么跑这儿来了?” 段从琚想起自己的皇弟弟被拘在殿里读书,睨了一眼兰璋,“没人陪你玩?” ------题外话------ 前面甜一甜,缓冲缓冲,后面就不会那么难受了。 走过路过的投个票打个卡嘞! 爱你们!!!【破音—— 朕的小郡公21 21 兰璋提步跑过去,扑到少年大腿上,捉着他裤腿上的丝绸布料,抬头睁着一双澄澈水洗的杏眸,歪头道:“是呀。” 段从琚闻言不悦。 什么意思,没人陪她玩才来找他。 他是备胎吗? “朕没空。” 刚才就应该任由守卫将这个小孩丢出去,省得败坏自己好心情。 兰璋将他抱得紧紧的,任由龙涎香的味道萦绕在鼻尖,脑门上的血条感受到功德主的气息,闪闪发亮,兰璋的脸色也红润了几分。 她道:“没关系的皇哥哥,能吸到你就好。” 段从琚:? 心中的不满和怒气霎时间跟扎了针的气球一样,“噗”的一下全散了,段从琚忽然反应过来,自己都十五岁了,怎么还跟一个崽子计较。 他轻咳一声,睨了兰璋一眼,俯身将她拎起来,“外面晒,到里边坐着。” 吩咐宫人在红木桌旁边摆上圈椅,段从琚随手将兰璋丢到圈椅上,自己坐在一旁,翻开奏折读,边看边道: “这里可是无聊的紧,比不得外边的热闹,你若是想走便自己离开。” 兰璋点头。 “高福——” 旁边的太监总管躬身上前,“陛下有何吩咐?” “摆上点心。” “诺。” 不过片刻,几盘点心就被宫人送来,装在小巧精致的食碟上,一一摆放在兰璋面前。 兰璋瞄了一眼。 桂花糖、乳粉菱糕、翡翠玉卷、花果子油酥、鲜奶炸糕……旁边还摆上一壶瓜片茶解腻。 香气一阵阵地往鼻子里,热雾缭缭蒸腾。 段从琚执过狼毫笔,蘸了朱色,在奏折上落了一行清隽有力的小楷,头也未抬,“趁热吃。” 兰璋拿起筷子夹了菱糕,咬进嘴里,偏头看他。 三足麒麟香炉升出袅袅烟雾,模糊了他的侧颜,眉目间笼着烟,朦着雾,像溶进一弯月色,竟有几分温柔。 兰璋咀嚼着嘴里软糯的糕点,余光忽然瞥见书桌一角放着一大沓卷轴。 她心头好奇,大着胆子问:“皇哥哥,我可以看这个吗?” 段从琚抬头,睨了一眼她所指的方向,“这有什么好看的。” 兰璋闻言缩回手。 “你想看就看吧。” 她又将手伸过去,“哗啦”一下推开卷轴,一张工笔精致的美人图便展露在她的面前。 兰璋睁大眼,指尖落在画卷上,划过画中人凝翠双眉。 她的眉心压着流苏,一双眼儿且媚且娇,盛满风情;桃红袄裙裹出玲珑身段,绰约腰身看似一掐就断,端的是妩媚灵动,勾人又清艳。 兰璋轻瞥一眼,看到画卷右下角有注释:礼部侍郎谭闻喜之次女,年十五,性情温婉。 兰璋突然反应过来,这应该是选后的美人图,太后派人送给皇帝,让他过过眼,挑个自己喜欢的入宫。 于是兰璋又翻看下一幅画卷,看到的是大理寺卿嫡长女,再翻下一副,是京兆尹的嫡幺女。 一个个看下来,美人环肥燕瘦,又出身名家,各有各的特色,兰璋闲着无聊一口气看完,又翻回来再看一遍。 段从琚被身旁翻画卷的“哗啦”声吸引了注意,转过头来见身旁的小豆丁看得起劲,不由得好笑,“这么好看?” 兰璋点点头。 身旁的椅子被拖出“刺啦”一声响,兰璋感觉到旁边的少年忽然站起身,从她手中抽出一副画卷,“让朕看看。” 兰璋抬起头,盯着他捏着画卷的手,指骨长直精致,骨节微微突出,耐看得很。 头顶响起画卷翻动的声音,段从琚翻来覆去看了几遍,丢下画卷,索然无味道:“还不如赏烟花呢。” 灯树千光照,花焰七枝开。 除夕夜,皇城会有花炮表演。 兰璋顺着问道:“皇哥哥会去看吗?” “自然。” 段从琚将桌子上的画卷都拨到一边,吩咐高福将这些画卷收下去后,才摸了摸兰璋的头,“你想去看吗?” 兰璋在前世见过花炮,但不知道在皇城欣赏花炮是怎样的景观。 她点点头。 段从琚道:“朕允你登云台,过三日,高福会派人接你。” —— 三日后,除夕夜。 兰璋一直在宫里住着,根本没回郡公府。 今日天公作美,下了几日的大雪可算是停了。 皇宫四处张灯结彩,红灯笼高高挂起,鼓乐喧阗,宫女太监皆换上喜庆着装,忙碌着贴门神、挂灯笼、打扫庭院。 姚嬷嬷急匆匆地从郡公府赶回来,给兰璋带回了一整套做好的新衣。 祥云纹的小缎袍是耀眼的红,套在兰璋身上,显得她小脸红扑扑的,露在衣外的皮肤是晃眼的白。 姚嬷嬷正蹲身缠紧兰璋身上的腰带,又仔细地擦拭了一番她腰上的蟠龙佩玉,顺便比量了一下兰璋腰间的宽度,道:“小主子似乎长胖了些。” 兰璋:? 姚嬷嬷可开心了,笑呵呵的:“圆滚滚的,是个好兆头。” 胡说八道,她才没胖。 都怪宫里的膳食太丰盛了。 收拾完毕,刚巧高福派来的人已经等候在暖阁外。 兰璋确认自己的着装无碍,才朝等候的太监点头示意,“走吧。” 小太监应诺,回身提了一盏灯笼来,走在兰璋的前头:“公爷小心脚下,别被树枝绊着了。” 灯笼里的烛火燃得正旺,透过橙红的灯笼纸照在雪地里,笼着一层暖光。 宫城内一片喜气洋洋,新年降至,宫里的主子忌讳打杀,奴才们的日子也好过了一些。 小太监将兰璋引到云台底下便驻足,等候的高福见到兰璋,掐出笑意朝她躬身,“陛下和太后娘娘已在云台上,小公爷随咱家上去罢。” 踏上台阶的那一刻,兰璋听到了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她知道花炮表演要开始了。 台阶尽头传来孩子的吵闹声,兰璋抬头,正好对上段瑞的眼。 他吃惊地瞪大眼,“你怎么来了?” 兰璋拂了拂衣袖,抖去路途上沾染的冷露,抬眉道:“陛下让我来的。” 段瑞的双眼瞪得更大了。 云台只有皇家才能登,陛下准允她登云台,这是怎样的一份殊荣! 耳边风声烈烈,天地蓦地亮了一瞬,整个云台恍如清昼降临。 兰璋抬起头,看见花炮在空中绽开,云绕绛台,星落如雨,幻如梦境。 她于光落之中回眸,云台中央的锦衣少年恰好转身,定定地看向这一边。 ------题外话------ 下一章是剧情分割点 朕的小郡公22 22 “过来。” 段瑞听到皇兄的声音连忙转身,一股脑地跑过去,“怎么了皇兄?” 段从琚伸出一根指头,将他脑袋顶开,冷漠道:“不是叫你。” “……” 余光瞄见一团红影,段瑞转头见兰璋已经走到段从琚的身旁,伸出小手扯了扯他的衣角。 “向神明许愿了吗?” 兰璋摇头。 身子一轻,她转眼间就被段从琚抱起来,视野霎时间开阔了许多,头顶的烟花似乎离她更近了,抬手便可摘星辰。 兰璋转头,望向段从琚。 他还穿着衮冕朝服,一身明黄,威严冷肃。 月光歇在他的眉梢眼底,竟是中和了几分冷意。 “许一个。”他道。 兰璋不好拒绝,双手合十,闭了一会儿眼睛,复睁开,敷衍道:“许完了。” “许了什么?说出来听听。” 兰璋轻轻眨了眨眼睛,“向神灵许愿,说出来就不灵了。” 段从琚闻言,嗤笑一声,“信徒千千万,神灵可不一定会理你,但朕会。” “说出来,朕帮你实现。” 兰璋愣了一瞬,“臣方才什么愿望都没许。” 要是能好好敲诈一笔皇帝就好了,但是这样会败坏他的好感,兰璋思来想去,还是没有逾矩。 段从琚睨她一眼,“连便宜都不会占。” 罢了,只是孩子,心思良善。 若是几岁的小孩便心眼多了起来,那才叫可怕。 “可有人给你红喜袋?” 红喜袋…… 这已经是很久远的词了。 自从兰璋家破人亡,被师尊接到山门,她就再也没有收过新春的红包。 思绪回拢,兰璋缓缓摇头,忽然感觉到怀中塞进了一个东西。 她顿时抬头,少年已经侧过脸去观赏烟花。 烟火炸开,暖色光晕落在他的五官上,他道:“朕就知道。” 兰璋伸出手,掂量了一下怀中的东西,隔着薄薄的纸去摸它,“陛下,它似乎长得奇形怪状的。” 难道银票不是一沓纸吗? 兰璋有些疑惑。 陛下……总不至于穷到送铜钱吧…… 段从琚刚观赏了一会儿烟花就听到这句略带嫌弃的话,他回头瞪了兰璋一眼,“哪里奇形怪状了,你小心别把它弄坏,留个好兆头。” “噢……” 兰璋摁了摁胸口,段瑞在底下不悦道:“皇兄不抱臣弟就算了,连红包都不肯给臣弟,小气。” 段从琚心中好笑,面上却神色不动,垂头瞥他一眼,段瑞登时打了个哆嗦。 “太后和太妃都给你封了个大红包,朕也给你赏了文房四宝,你还想要朕的封红?” 段瑞委屈地瘪嘴,“不想要了。” 虽然他得到的已经很多了,但其实……可以再多一点的!! 段从琚看他吃瘪,心中暗笑,倒也没有为难他,只是抬眼朝高福示意,这个太监总管立马意会,临时去准备红喜袋,俯身递给了段瑞,哄道: “陛下当然记得王爷了,这不是还给王爷备着一份吗?” 段瑞见了眼睛大亮,心中开怀,高兴的将其接过,“谢谢皇兄!” 他隔着纸包去摸里边东西的轮廓,喜道:“是金叶子呢。” 兰璋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她拿到的是金叶子,而且分量还不少,沉甸甸的,缀在她的胸口。 郡公府现在穷得险些掀不开锅,这些金叶子,够她缓解燃眉之急了。 远巷响起此起彼伏的爆竹声,喧闹之夜灯火通明。 兰璋倚在少年宽阔有力的臂膀上,越过他的肩头,去看那万家灯火,当时明月。 —— 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 兰璋登上云台,陪段从琚看了六次烟花。 今年的她,已然十三。 * “蒋大人稍等,待咱家向陛下通报一声。” 蒋宗陵轻轻瞥了一眼高福圆胖慈祥的脸,微一颔首,倒真停了下来,在墀台驻足。 夏日的日头烈得很,毒辣的日光打落下来,照在他飞禽纹的绣图上。 六年过去了,他鬓角的霜发愈多,眼角皱纹横生,身子还是和之前一般瘦弱如竿,宽大的官袍罩在他身上,空荡荡的,更显老态。 半盏茶的时间过去,他依旧在殿前站着。 燥热的空气中,蒋宗陵睁开浑浊的双目,只觉得耳后树丛那知了的叫声聒噪得很,令人心烦。 御书房的雕花木门“咯吱”一声被推开,高福圆圆胖胖的身子从缝中挤了出来,迈过门槛,脸上挂笑,对蒋宗陵道: “陛下方才正在小憩,咱家不敢打搅,无端让大人等候少许,望大人莫怪。” 蒋宗陵自是说不出什么过分的话,他按捺住心头涌出的无数揣测,平静道:“陛下日理万机,老臣不过在日头下驻足片刻,谈何怪罪。” 高福一张脸笑眯眯的,做了个请的手势,“既如此,蒋大人,请吧。” 蒋宗陵不作声,掸掸衣袖,迈进殿内,径直撩袍跪拜,“老臣参见皇上。” 头顶上奏折翻动的“沙沙”声停了一停。 接着一道沉稳有力的声音响起,“爱卿且平身。” 蒋宗陵得赦,直起身来,晕黄的日光穿过槅扇,铺进御书房,照得大理石地面都是一片澄亮。 倚靠在龙椅上的帝王落在光影里,半是光明半是暗,一双阒寂无波的眸子微转,淡然地瞥着下首的重臣。 他懒散道:“蒋爱卿有何事要禀?” 蒋宗陵道:“陛下,边境有异动。” 段从琚闻言,靠向椅背,指头轻搭在红木桌面上,叩了叩,接着抬手从堆积的奏折中抽出一本,扔到他面前。 “此事西北都督早已写了折子呈上来,蒋爱卿消息知道得未免晚了些。” 蒋宗陵闻言一愣,接过奏折垂首一目十行地扫过,合起来,躬身呈上,“是老臣懈怠了。” 段从琚支颐看他,“无事,朕听闻爱卿身体有恙,如今歇息得可好?不如朕给你批个公假歇个几日?” 蒋宗陵面色平静,“谢陛下关心,老臣身子无碍,只是思及陛下已是弱冠之年,却仍未立后,不免忧心忡忡,焦思苦虑。” 段从琚暗道:这老头子,不管什么事都能扯到他的婚姻大事,以及他的皇嗣,不过是为了将他女儿推上后位罢了,真是扫兴至极。 思及此,段从琚“哦”了一声,顺着蒋宗陵的话头往下道:“爱卿说的是,朕确实该考虑后位人选。” 蒋凌衣云英未嫁,眼看着岁数渐长,他知道蒋宗陵已经开始担心起来。 果然,蒋宗陵脸色缓了一缓,“陛下深明大义,老臣……” “蒋爱卿觉得——”段从琚直接打断蒋宗陵的话, “齐国公朱真之女如何?” 蒋宗陵猛地抬眼。 ------题外话------ 我要开始发力啦! ψ(`′)ψ 朕的小郡公23 23 齐国公是武人,曾和先皇南征北战,创下丰功伟业,遂被先皇赐予爵位,在朝中代表着武官一派的势力,和蒋宗陵文官这一派一直是不大对付的。 蒋宗陵哪里会坐看政敌之女登上后位,当下拜倒: “陛下,齐国公教出了朱楠这样的纨绔子弟,恐怕家风不正,其女更是不能胜任后位,还请陛下三思!” 段从琚神色淡然地看着地上匍匐的重臣,眉头轻挑,道:“蒋爱卿不是忧心朕的婚事吗?如今朕都提出了后位人选,爱卿为何还是不满?” 蒋宗陵意识到帝王话中的警告,将头俯得更低了,“陛下,国母之位还需慎重考虑,不可急躁。” 段从琚笑了笑,指节在奏折上一下又一下地敲着,慢道,“这可是你说的,不、可、急、躁!” 好歹面前的是两朝重臣,一品大员,也曾经当过帝师教诲过自己,段从琚姑且给了他几分面子,撂下朱笔,端起桌上的黄山芽雾茶,道: “蒋爱卿且平身,朕只是开个玩笑罢了,别当真了。” 玩笑是这么开的吗? 蒋宗陵经过方才的一事,额上已然渗了些细汗,他能感觉到,朝中局势越来越脱离他的掌控,眼前的帝王也是。 段从琚抿了一口茶,忽觉腿上一重。 他反射性低头,一眼就看见了捉在自己袍衫上的手,以及顶在他膝盖上的小脑袋,发冠上的珠玉剔透明净,可不是就是自己赏出去的? 一口茶险些喷了出来,段从琚扔下茶盏,冷道:“蒋爱卿若是无事,便先退下吧。” 蒋宗陵应了声是,叩拜后起身退开,转身之时面色已然阴沉下来。 待他离去,段从琚随意摆手,殿内伺候的宫人会意,一一退下。 周遭空了之后,他才低头,长臂一伸,将躲在御案下的人捉了出来,“你藏在这里做什么?朕险些以为是刺客。” 差点就要把御林军喊进来了。 兰璋攀着他的膝盖爬出桌底,被他拉着摁坐在侧,脑门上的血条感觉到功德主的气息顿时大亮,像是ktv蹦迪的光。 她偏了偏头,拉住帝王的手,高兴道:“皇哥哥,咱们去跑马吧!” 段从琚自小体弱多病,但自从兰璋来到他身边,每七天都缠着他去马场骑马之后,他的身体竟也慢慢强健起来,病症渐渐减少发作。 兰璋每说服他运动一次,就积01分,除却下雨暴晒天,日积月累的,她脑门上的血条已经积攒了30点血量。 “怎么每次都缠着朕去跑马?” 要么就是踢蹴鞠,打马球。 若不是因为他是皇帝金尊玉贵,段从琚甚至怀疑兰璋会抓着他练摔跤。 “骑马可以强身健体,比那些苦药有用多了。”兰璋抱住他写朱批的手,“况且我难得骑马,皇哥哥陪我玩玩吧。” 笔杆子在指骨上转了一圈,段从琚想到自己确实有几天忙于政务没见兰璋,心下一软,揉眉道:“好罢。” —— 马官早已得了吩咐,牵着马候在一旁。 兰璋跟着段从琚过去时,目光瞥向马厩,正好看见一匹膘肥体壮的红马正烦躁地用蹄子刨地,还打了一个响鼻,惊得旁遭的马都不约而同地避开了几分,看起来像是个不好惹的主。 那是六年前段从琚赏赐给段瑞的小马驹,现在已经长大了,壮实得很,平日里又被马官仔细养着,给予最精细的糠粮,养得脾气都随了主人一般的刁横。 “看什么呢?” 段从琚已经牵着缰绳跨上了马,低头顺着兰璋的目光看过去,挑眉道:“你想要皇弟的马?” 兰璋连忙摇头。 那马匹烈得很,段瑞早些年驯它的时候可是好几次被撂下地,在床上躺了许多天,好不容易才驯服。 段从琚扯了扯缰绳,拨转马头,朝她道:“既如此,那便上朕的马。” 说着,他伸出了手,向往常一样熟稔地递向兰璋。 兰璋习惯性地握住,借力跨上马背,坐在段从琚的前头,稍一低头便可看见他常服袖口上的团云龙纹,金线刺绣在耀眼的日头下跃着光, “坐稳了。” 段从琚伸手掰正兰璋的坐姿,一挥马鞭,“驾!” 风在疾驰,兰璋连缰绳都不扶,双手自然放松,顺势靠向帝王的怀中,完完全全将他当成一个人形靠枕,鼻尖都是他的气息,如松雪,如冷雾。 段从琚握着缰绳的双手不自觉收紧,圈住怀中人,以防她直接被马颠出去。 双臂这么一锢,段从琚忽然发觉怀里的人似乎很轻,很瘦,像枯叶一触即碎,像泡沫一碰即溃,教他不敢过分触碰,小心翼翼。 她的腰肢是细的,腰窝深陷,倚在他怀中时,稍一垂眼便可看见她的颈子,晃眼的白,如枝头雪,日头一照,便要化开。 段从琚越看越觉得不对劲,他怎么觉得兰璋越长越歪了呢,堂堂一郡公,倒是被他养得跟个女孩子似的。 于是他开始反思哪个步骤出了问题。 按理说,他只是给了兰璋最好的起居住行,比之段瑞,差不到哪去,但是兰璋的气质怎么会和段瑞差别这么大呢。 思来想去,段从琚只好把这些归结于兰璋稍显女气的长相。 兴许兰璋五官长开之后,便像男儿一般了。 思绪正飘着,兰璋忽然凝起了秀气的眉头,抬手一捉,便捉到了段从琚握着缰绳的手。 段从琚感觉到她手心的凉意,顿时回神,俯首关切道:“怎么了?” “我肚子疼。” 段从琚立即勒停了马,周边伺候的宫人见状忙围上来。 “怎么会肚子疼?”段从琚想到昨日段瑞给兰璋送去的降暑甜点,“是不是贪凉,吃多了蜜沙冰?” “蜜沙冰”,顾名思义,浇上蜂蜜和豆沙的碎冰,也可灌上牛乳和果汁,做成“乳糖真雪”。 兰璋捂住肚子,呼吸有些粗重,似乎在忍耐疼痛,好半晌都没说话。 段从琚直接就默认了段瑞的罪行,“啧”了一声,骂道:“这个段瑞,一天到晚不读书,就知道干这种蠢事!” 兰璋已经没力气说话了,身体虚弱得紧,腹中一阵一阵的绞痛感让她额头上的冷汗止不住地流。 她手脚发凉,身子无力地往下滑。 “我要回去。” 朕的小郡公24 24 段从琚见兰璋难受,心中也止不住的发疼。 他翻下马背,将兰璋从马上扶下来,关切道:“朕派人送你回去。” 兰璋点点头,腹疼得唇脸儿都发白。 她能感觉到,这不是寻常的肚子疼,而是…… 葵水! 兰璋没想到自己会在今日碰上这种状况,一时之间有些手足无措,她手头上什么都没有,还要担心旁人因此知晓自己的女子身份。 腹中一阵突如其来的剧痛,像是山倾海倒一般,兰璋垂在身侧的手不由自主地攥紧成拳,双腿发软,几乎脱力跪倒在地。 离她最近的段从琚几步上前扶稳她,眉头紧皱,“怎么这么严重,要不要叫太医?” 兰璋撑起身子,拼命摇头。 她明显感觉到,有股热流涌了出来,烫着肌肤,吓得兰璋连忙撇开段从琚的手站了起来,拼命忽视腹中绞痛,疾步往轿子的方向走。 “等等!” 段从琚忽然抬手拉住了她,止住她往前的步伐。 兰璋吓得险些心脏骤停,顶着压力,硬着头皮回过身来,“怎么了?” 段从琚十分认真严肃地看着她,语气像是审问一般, “你受伤了吗?” 兰璋只想火速回到轿子里藏起来,遂一个劲儿地摇头。 段从琚一脸不信的模样,牵动马绳,将方才他们共骑的一匹马拉过来,“马鞍上有血。” 兰璋的脸“噌”的一下就红了。 她定睛一看,果然看到精致的鹿皮马鞍上有一滩血迹,不是很多,险些被繁复的花纹所掩盖,也不知道段从琚的心思怎么会这样细,竟是被他看见了。 兰璋蓦地想到了什么,目光飞快地往段从琚的衣袍上瞄了一眼,立即像触电一般收回视线。 皇帝的裤子上,也沾了血! “我……” 兰璋的脑子飞速运转,“前几日陪段瑞打马球时,我的大腿被马鞍蹭破了皮,还没好全,想必方才是刮破了血痂。” 段从琚耐心地听她说完,非常直截了当地下了定论:“那就是受伤了。” 他向高福吩咐:“传御医!” 不行! 兰璋扑过来抱紧他的手臂,“皇哥哥我没事的,不用劳烦御医了!” “什么叫没事?”段从琚扶住她站立不稳的身子,眉头紧蹙,“你都流了这么多血。” “只是一点点血而已!回去敷个药就好了啊!” 段从琚不为所动:“那也得等太医看了,才能开药外敷。” 他狐疑地觑她一眼,“你好像很紧张。” 这一刻,兰璋所有的声音都戛然而止,因为害怕,鼻尖开始冒着细汗。 若是当真暴露了女儿身,先不提什么任务不任务的,她当场就会被陛下拖下去砍了。 “陛下!御医来了!” 高福尖利的嗓门像是在兰璋的耳旁敲了一记震破耳膜的丧钟,她的心猛地下沉,转头便见一身官服的老御医候在一边,身后还跟着两个搭把手的医士。 段从琚道:“你刚才不是说肚子疼吗?” 他抬起下巴示意,提着药箱的御医几步走过,垂首恭敬道:“还请小公爷伸手。” 她现在正是葵水时期,兰璋脑子抽了才会伸手给他把脉。 她死死地攥紧衣角,动都不肯动一下。 二人僵持着,段从琚皱眉,“让御医给你切脉。” “不要!” 段从琚从小到大,就没人敢拒绝他的命令,如今头一次被兰璋无视他的好意,他倒还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沉眉道: “讳疾忌医,若是病情加重了怎么办?” “那就加重罢!” 段从琚没想到兰璋这么犟,竟然还当众跟他抬杠。 他冷下眉目,径直去攥她的手臂 “放开我!” 兰璋的手腕细瘦得很,肌肤滑白如玉,带着暖温。 段从琚毫不费力地攥紧了她的腕,不顾她的扑腾打闹,强劲的臂钳制住她,将她的手伸过去,命令道: “现在,切脉!” 老御医行医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碰见这种被陛下亲自压制的病患,震惊之余又极快地敛下思绪,几步上前就要搭上她的脉。 “嘶——” 段从琚冷不防被兰璋扒着肩膀狠狠地咬了一口。 夏天暑气旺,他穿的衣衫又薄。 这一口下去,段从琚觉得自己的皮混着肉都要被兰璋咬下来了,刺痛之下反射性松了手,倒是让兰璋找准机会从他的钳制下挣脱出来。 “陛、陛、陛、陛、陛、下……” 有幸目睹整个过程的老御医直接呆住了,手指抖颤着,药箱“哐当”一声掉落在地。 段从琚何时受过这种委屈,当即怒喝一声,“兰璋!” 帝王一怒,在场所有人都不约而同跪倒在地,高福很少见到陛下这副样子,圆滚滚的身子缩在草地上几乎要团成一团,“陛下息怒啊——” 老御医以及所有在场的医士、马官、宫人齐齐附和:“陛下息怒——” 兰璋心知自己惹了皇帝生气,“扑通”一声拜倒,俯首泣道:“对不起皇哥哥!你也可以咬回我的!” 段从琚:“……” 兰璋好半晌都没听见他的回应,只能看见眼前的一双软缎乌金靴,她攥紧拳头,努力大着胆子道: “若是陛下伤口有碍,臣愿意时时刻刻为陛下效劳,日日敷药,将功补过。” 段从琚站得挺拔,冷眼睨她,声线微寒,“将功补过?朕就应该赏你十个板子!谁将你惯成这副性子的?” 还敢咬他! 天底下只有兰璋才敢这样大不敬! 葵水的疼痛未消,还要顶着一个帝王的威压,浑身难受。 兰璋闻言无力叩首,额底触上地面,支撑着身体的重量,身子因为忍受腹痛而颤栗, “臣有罪,臣罪无可赦,陛下若是不能息怒,就让臣吃一顿板子罢。” 段从琚喝道:“你还敢贫嘴!” 兰璋顿时收声,当真委屈极了。 她没有贫嘴,她明明都愿意接受惩罚了,为什么他还生气? 段从琚闭目,敛下火气,道:“都起身罢。” 众人皆战战兢兢起身,兰璋的脸色已经惨白一片。 段从琚觑她一眼,“可有事?” 他哪里会真让她吃板子,不过是火上心头斥了她两句罢了,若其他人敢做出这样的事来,他早就让人拖下去杖杀! 兰璋生怕段从琚叫太医给她把脉,顶着惨白的脸拼命摇头。 段从琚也不再勉强她,“既如此,你回罢。” 兰璋知道她免了刑罚,心头松了一口气。 但同时她也知道,她和功德主之间,怕是已生了龃龉。 “诺。” 朕的小郡公25 25 兰璋从马场离开,一路扶着宫墙往回走,路途中正好遇见了宋书则。 六年的时间似乎没有改变什么。 当时的文雅书生依旧温和从容,浅白袍衫干净得一尘不染,没有褶皱,平整如新,可以看出他平日里定是个喜好洁净的人。 见到兰璋,宋书则的步伐停了一停,望向她的目光似有诧异,“小公爷的脸色似乎不太好。” 兰璋抿了抿干涩的唇,敛下情绪,不自觉地挺直腰板,“只是略有不适,不碍事的。” 她和宋书则有交集,对着这类气质温和的人,心中着实讨厌不起来。 看了一眼宋书则手中提着的书箱,兰璋问道:“先生准备给王爷授课?” 宋书则笑着颔首,但想到瑞亲王令人头疼的顽劣性子,不免无奈摇头, “王爷善骑射,爱弩弓,唯独不愿碰书卷,太妃娘娘也拿不住他,只是让在下每日给他念念书罢了。” 想到段瑞那傻楞又刁蛮的性子,像个拆家的二哈,兰璋一时没忍住,唇角轻轻勾起,“劳烦先生了。” 宋书则礼貌回应:“不劳烦的,在下本职,王爷过几日又准备击鞠,到那时在下还可歇息一日。” 说着,他又看向兰璋,眉眼微弯,语气恭贺,“小公爷正巧和王爷一道比赛,那在下便预祝二位旗开得胜。” “什么意思?” 兰璋直接愣住了,“本公何时要跟王爷一道打马球了?” 宋书则微微讶异,“公爷不知道吗?过几日宫廷办一场击鞠赛事,王爷已替公爷写上名了。” 兰璋脸都青了,“他怎么老是这样?” 每次这种事情都不问一下就替她报名,还美其名曰“是兄弟就得两肋插刀”。 兰璋现在只想给段瑞补上几刀! 宋书则也没想到段瑞这么缺大德,顿了顿,试探提议,“不然小公爷去和陛下说一声,求陛下将名字给去了?” 兰璋才刚跟段从琚闹了不痛快,脑子有问题才会往他面前凑,当下耷拉着眉目:“罢了,不过一场赛事罢了。” 打几场马球而已,也不是什么大事。 —— 今日的梵宗楼格外安静,来往伺候的宫人皆沉默不语,脚步声放得极轻,唯恐惊扰高阁中的贵人。 此时的太后正倚靠在团枕上,形容倦态,由着旁边的嬷嬷给她打扇。 她啜了两口茶,看着窗前静立的帝王,叹气道: “哀家劝你,你又不听,既然你说了那些姑娘都一个样儿,何不挑个家世好些,纳进宫来,好歹留个皇嗣,免得那些臣子又说道你的不是。” 段从琚早已听惯太后的唠叨,没说什么,只是手里把玩着一块墨玉,目光盯向窗外。 后边的太后又开始扯宗庙,扯祖辈,段从琚神色动都未动。 楼阁窗台明净,窗牖大开,外头景观一览无余。 皇寺钟声渺渺苍苍,山影纵横。 高福候在一侧,感觉到帝王周身的气氛越来越不对劲,连忙抬头,一眼就看见他沉下来的脸色。 高福心一咯噔,也跟着看去,正见不远处宫道上站着两人,正熟稔地说着话,其中一个,可不就是方才惹陛下大怒的兰小公爷吗? “皇儿,你在听吗?” 太后也察觉到段从琚的脸色不对,话中顿了顿,道:“你平日里,是不是接触了什么人?” 段从琚掷下墨玉,转过身来,“母后何出此言?” 太后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是咳了两声,试图敷衍过去,“只是问问罢了,哀家瞧你对这些世家女一点兴趣都没,倒是奇怪。” 段从琚绕到圈椅前坐下,伸手斟了盏茶,“怕不是旁的什么人,在母后耳边嚼舌根?” 太后连忙摇头,“怎会,哀家身边的人,心思可都单纯着呢。” 闻言,段从琚只是垂下眼帘,不再说话,倒是让太后不安了几分。 她的皇儿自小就有主见,性子是半点不由人,表面迁就着她,其实肚子里藏着怎样的心思,她也不知道。 就像现在,太后能感觉到皇儿情绪低沉,却不知是为何,只能揣测其为朝廷之事所致。 高福瞄了一眼刻漏,上前提醒道:“陛下,时辰到了。” 段从琚站起身,“儿臣还有要事,就先失陪了。” “哎——”太后连忙追来,“哀家送送你。” 段从琚虽觉奇怪,但还是顿步一二,等太后跟上来,才往前走去。 方一拐弯,就听到一阵泠泠琴音从隔壁静室传来,曲意高婉,弦音深远,段从琚微微侧目,身旁太后适时笑道: “哀家爱听琴,闲时便会宣世家女入殿,弹琴奏乐,倒是一番雅趣。” 段从琚收回目光,脚步不停,“母后高兴便行。” 可真是个不识趣的。 太后一噎,又笑问:“皇儿难道不好奇,里边的人是谁吗?” 话音刚落,静室木门忽然被打开,段从琚正行至门外,侧目望去,恰好和门口的女子对上双目。 视线交汇的一瞬,他眉目沉沉,眼底无波,看不出什么神情,蒋凌衣却已是惊恐万状,美目圆瞪,惶然跪下。 素白的裙裾铺散开来,衬得她腰肢细瘦,身段窈窕。 “臣女叩见皇上!” 乌金靴在额前两尺的位置停下,段从琚睨她一眼,“免礼罢。” 他周身的气质冷淡得很,来自帝王的威压倾泄而下,蒋凌衣屏住呼吸,低声谢恩,便站起身来,避到太后身侧。 太后眼看着自己属意的未来皇后竟是连话都不敢说,只能亲自出马,圆场道: “哀家久闻蒋家小姐倾倒全京城的惊人才貌,便请进宫来,皇儿觉得方才这琴音如何?” 段从琚突然被提问,不由得抬眼,看向太后身侧的蒋凌衣。 蒋家的势力,已经大到连太后都为之动容的地步。 察觉他的目光,蒋凌衣的头颅低了下来,心中只觉得紧张,攥紧手心,还能感觉出细密的汗。 “朕觉得,不错。” 不错两字,顿时让蒋凌衣的心落定下来,扑通直跳。 陛下夸她的琴技不错,是不是意味着,她已经得了圣上的青睐? 父亲的叮嘱犹在耳边,蒋凌衣心中一喜,大着胆子抬头,却已是不见他的身影。 陛下已经离去了。 朕的小郡公26 26 七日后,击鞠赛如约而至。 即使兰璋再不愿,也得赶鸭子上架,硬着头皮去参与赛事。 宫人正清扫着球场上的杂物,确保场地干净平整,以利驰骋。 等兰璋牵着马来到球场时,一眼就看见了马上的少年。 高阳熙日下,他身穿青灰色的劲装窄袖衫,足蹬黑靴,腰板挺直,腿长身匀,绸缎勾勒出的肩背线条流畅分明,骨相漂亮得很。 兰璋不由得咂舌。 不愧是皇孙贵胄,那皮囊真是一等一的长相。 英姿飒爽,眉目和皇帝有几分相似。 属于打眼往场上一瞧,立马就注意到的程度。 “哟,来啦。” 段瑞指尖捏着洁白的锦帕,正垂首擦拭着手上的球杖。 明明已经擦不出什么灰了,他仍要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球杖的杆子,像是与它较上劲一般。 兰璋瞥了一眼那嵌玉镶金的偃月形球杖,道:“若是可以,本公真不想来。” “呵。”段瑞可算舍得将目光从球杖上移过来,挑眉道:“怎么,你还不乐意?” “本公不乐意。” 段瑞愣了下。 “啧,”他有些不解,指尖一挑,纹彩精美的球杖在他手上旋了一周,轻巧地落在掌心,被他稳稳抓住。 “今日皇兄和太后可都会来观赏击鞠赛,彩头可观,多少人挤破脑袋想在他们面前表现,名额难抢得很,怎么到你身上,倒像是一文不值一般?” 兰璋唇角微扯,还没来得及出口反驳,恰听鼓声忽响,看客入席,击鞠赛准备开始了。 她不得不忍耐住和段瑞斗嘴的冲动,一扯缰绳跨上马背,接过宫人递过来的球杖。 也不知段瑞是不是使了什么手段,他和兰璋恰好在同一队。 少年跨坐马背上,拨转马头,闲适地踱到兰璋身侧,抬颔看向对面阵营,语气略微欠揍的道,“你可别拖本王后腿。” 兰璋神情淡淡,一手将球杖搭在肩上,一手搭在眉骨上作棚,举目远眺,“有种别叫我来啊。” “切!你可别身在福中不知福!本王可是费了好大的功夫为你弄来的名额!” “本公当然知晓,否则就不会来了。” 段瑞闻言,轻哼一声,“算你识相。” 他瞅了一眼对面的阵营,忽然抬肘顶了一下兰璋的腰窝,惹得兰璋瞪了他一眼。 “别瞪我,你瞧,你姑父也来了。” 兰璋闻言看去,果然看见对面身姿颀长的男人。 杜蘅本来就生得俊美儒雅,穿什么都很有气质。 往常见他,都是一身官服的正经模样,如今乍一见他穿着修身的窄袖衫,倒是有几分新鲜。 段瑞道:“赛场上你可要大义灭亲,别对他别手软!” 兰璋嘴角微扯,“大义灭亲的成语不是这么用的。” 段瑞脸微燥,“总归是那个意思嘛!哼!” 兰璋可不会对杜蘅手软。 六年前,她得了陛下的恩宠,平日里将兰家视为“穷亲戚”的杜家人见势,连忙催着杜蘅将姑姑兰阙接回家,妄图以此修好兰杜两家的关系。 再通过兰璋向陛下进言,抬高杜家人在朝中的地位。 兰璋向来恶心这些趋炎附势的人,对姓杜的一直没有好脸色,屡次无视杜家人升官加爵的暗示,难免会将场面闹僵。 “准备了。”段瑞低声提示。 兰璋一扯缰绳,蓄势待发,眸光微转,捕捉到对面阵营中马超和杨慈两人的身影。 噢,还有杜程。 曾经霸凌过她的三人小团体。 锣鼓声起,节奏鲜明,气氛一瞬间渲染开来。 马球小如拳,饰彩雕,“以皮为衣,中实以毛”。 段瑞平日里总是不读书,原来都是用在骑射上面。 只见他一马当先,先发制人。 不过几寸长的球杖,倒是被他使得虎虎生风,威风极了,打得马球满地跑,偏偏对方拦不住,开场不过半盏茶,就进了一个球。 瑞亲王进球,满场皆是喝彩声,高台上的太后见了,笑着称赞,“真给咱们皇族长脸了。” 太妃闻言,眉梢间都是得意之态,却仍作谦虚状, “姐姐可别夸他,段瑞这孩子就是喜欢舞刀弄枪的,读书倒是读得一塌糊涂,书画就更别提了。” 听到“书画”这个字眼,太后抬眸瞥向下首的人,接着默不作声的向太妃递去一个眼神。 太妃立即会意,笑着道:“说到书画,本宫倒是记起来了,咱们这里不是还坐着一位书画俱佳的京城第一才女吗?” 段兰蕙没有那么多弯弯肠子,当下奇道:“京城才女不是有好几位吗?什么时候评出个第一来” “临安!” 梁王妃急忙把自己的女儿拽过来,只想用绑带捂住她的嘴。 她连忙救场,“虽未评出第一,但蒋小姐诗画之才何人不知,何人不晓?” 闻言,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太后左下首的蒋凌衣身上。 见效果达到了,太妃很是满意。 她刚想说什么,忽然感觉上首帝王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透着几分薄凉。 太妃心下一个激灵,刚到嘴边的话瞬间咽了下去,转而端起手边的茶啜了一口,不再说话。 见到太妃退却,太后只好亲自上场,一脸慈祥,笑看蒋凌衣。 “前几日哀家院中的荷花正巧开了,便让蒋姑娘临摹一幅荷花图,不知这画是否完工?” 蒋凌衣起身。 今日的她按照太后的叮嘱,好生打扮了一番,虽还穿着素裙白衣,但这裙挑的是双荷罗襦裙,绢衫薄透,正好可以勾勒出窈窕的身段。 微微福身,宽大的袖摆里抖出一小幅画卷,蒋凌衣恭敬地将其呈过头顶,“臣女献丑了。” 太后身侧的嬷嬷几步走下,接过画卷,将其展开,奉到太后眼前。 画卷工笔精致,线条细腻,熏风荷叶,碧水清波。 开在水面之上的风荷,在笔墨晕染下,倒像青烟几缕。 可以看出蒋凌衣为了这副画确实是费了好一番心思的。 太后刚要出口夸赞,段兰蕙已是伸长了脖子看去,水灵灵的杏眸圆睁,“哇”了一声,“那是水鸭子吗?好奇怪,怎的没有眼睛?” 太后脸色稍僵,梁王妃见状心中一惊,唤道:“临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