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云洲》 前传一、故梦 昨夜,我又做梦了。 梦里,长身玉立的仙君敲开了翠竹林里的小竹屋,雨过天青色衣衫的少女牵他入内,嘴角漾起浅浅的笑,甜声唤他一句,师父。 梦醒时分,天已大亮,记起今晨是我当值,慌忙梳洗,往殿上一瞧,果然,璟离公主已坐在殿中闲闲地吹着碗茶。 我忙跪下请罪,她也不搭理我,径自和身边的仙侍说着话。“今儿我该用那木芙蓉花露了,子夜的露最好,既然她爱睡,今天,就让她去罢。”璟离脸上染上一丝得意又任性的笑容。 当夜,我在临天池旁的那片花丛中用玉杯玉棒收着花露。璟离体热,常害热症,难除病根,只能靠这极阴寒的花露压着,花露还非要在最寒之时收,临天池又阴湿,不少为她收露水的仙侍都染了寒症。 子夜寒凉,露水浸湿了我的衣裙,寒风一吹,我打了个哆嗦,深思竟有几分恍惚。 璟离喜欢我师父,师父喜欢我,璟离不待见我,我都知道。 我师父是创世四主神之一的宫以诚,主南原。璟离是上任天君最小的女儿,也是唯一的女儿,最是受宠—纵使她生母只是一凡人。而我,只是北泽逢山泽旁居住的小神仙,连生父生母都不晓得是谁。 那天逢山泽大雨,我在我的小竹屋里烤火,忽听见门响,打开门,一位仙君站在我的门外,长长的发被大雨打散,湿淋淋披在身后,长衫上大片大片的浅蓝层层晕染,如同大幅的水墨,一双眼隔着水雾忽明忽暗,像云间星星。 我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淡然一笑,道:“外面雨大,仙君进来躲躲吧。” 他微微欠身,轻道一句多谢,声音似深山清浅的涓流。他进屋,缓缓打量了一下屋内陈设。屋子不大,屋中有个火塘,上头吊着个茶壶,靠窗设了张炕床,有一张小小的案几,另一头青色的帷帐笼着一张小竹床。 “仙子一人独住?”他回过身问我。 我点点头,引他在火塘旁坐下,看他运功蒸干身上的水。 “姑娘没有亲人?” “没有。自打我有记忆起,我便一个人住在这里,没有亲人,没有朋友。” 他似是沉思了一会儿,说道:“在下不才,敢问姑娘可愿拜我为师?” 我有些好笑,答道:“为什么?一场大雨便能把你的仙障打破,可见你仙术也不比我强多少。” 他苍白一笑,道:“在下南原主神宫以诚,可堪为姑娘之师否?” 那天之前,我从未想过,传说一般的南原主神,会像个普通仙君一般,被大雨打破仙障,围坐在火塘边烤火。 三个月,整整三个月,这是我这辈子最美的时光。逢山泽的夏天满山都是野花,层层叠叠铺在地上,师父用野花编成花环,戴在我的头上。师父钓鱼,我便在一旁烧火,一不小心抹了一脸黑,师父便浅笑,用一方白绢拭去我脸上的污迹。 维叶,师父叫我维叶,维叶萋萋。 逢山泽畔,没有南原主神,亦没有无名小仙娥,只有宫以诚与维叶。 三月后,师父携我回合虚境。合虚境是师父的诞生地,恰似东屿凌彻上神的始空域,西岭常昊神君的凡思台,北泽天女东方曦的山海云洲,创世四主神无父无母,受天地灵气孕育而生,成年后便以诞生地为址建神宫。合虚境上不止师父一人,还有师父的师兄,我的建极师伯,并一个叫清明的小仙官。 合虚境不比逢山泽,师伯严厉古板规矩大,合虚境上下一片苍翠,连棵会开花的树都没有。师父与我弄来一些合欢树,种满了师父所居的主宫。第一年花期,淡粉的合欢开了满院,犹如点缀在绿叶间朦胧的烟霞。“你额间的胎记,与合欢花倒是相似,”师父说,“都说山海云洲的合欢最好,可我觉得与我合虚境的合欢相比,也不过如此。” 第一次见璟离,尊贵骄矜的公主摇曳着金红的裙裾,裙上珠玉琳琅,行动间玲玲作响,清脆动听,大朵大朵的木芙蓉华丽张扬。她浅笑,眼角微微上翘,金红眼线流云一样飞起,头上的红宝随着她头的轻摇而闪烁。她走上前来扯住师父的手臂,笑吟吟地与他说着话,师父神色自若,只淡淡拂下公主的手,而她的笑就这么凝固了,眼神中飞速闪过一丝戾色。 原来,师父一直是高不可攀的。 “你别得意!”璟离从我身边走过时说,她眼中狠戾的光惊得我微惧,向后退了半步。 一天,璟离近了师伯的书房,良久,她出来,脸上掩不住的笑意。 那夜南原急报放到师父案头,说东南九郡天雨不绝,个把时辰已淹没大片屋舍,法术止雨无果,请主神驾临。 我在一旁侍奉笔墨茶水,正昏昏欲睡。“维叶,”师父的语气听起来平静,可我却听出了些许波澜,“逢山泽第一次见你,我就决定,要用一生保护你。也许这就是命定,我活了三十二万年,第一次为人动心。收你为徒,只不过是为了让你可以留在我身边。我们有师徒名份,这一路,注定坎坷,你愿信我能护你周全吗?”他的双眸闪烁,仿佛星辰下的大海。 “师父权御天下,我如何不信。”我微笑看着他。 “我要听实话。”他一字一顿,坚决有力。 我收回调笑的表情,小心翼翼地向他身边挪挪,再挪挪,低着头,看着坐席上的锦云纹,用手环住了他的腰。 师父浅笑,用一种“我早已看透你了”的眼神望着我,握住了我的双手。师父手冰凉,触手便生了温热。他把我拢在怀中,像哄小囡一样摇晃着我。 他把我抱到他床上,轻轻拍着我,哼着一首小调。 他说:“好梦。” 只可惜从那晚之后,我再没有过好梦。 前传二、前尘 师父走了,璟离却来了。 第二天,九重天下诏抽调各仙山仙侍,原本合虚境不必理会这种东西,可我师伯偏偏领了诏。清明在合虚境太多年了,资历比我老,算来算去,能去的只有我一个了。 我入璟离宫中第四天,师父上了九重天,他没来看我。 如此回忆,如大梦一场。 梦醒,我不在逢山泽、不在合虚境,也不在临天池,而在一张床上,纱帘低垂,外面的炉鼎中焚着龙脑安息香,床前坐了个人,飞龙冠,御龙袍,眉如刀刻,却沉静温柔。 天君,忆璟。 我强撑着起来,他瞟了我一眼,礼遇有加地扶我起来。“见过天君。”我道。 “宫尊者弟子?”他问我。 “正是。”我点头,忽又想起什么事,“天君如何晓得?我这又是在哪儿?” “你昨夜受了凉,寒气入体昏了过去,本君恰巧路过,将你带到凝露宫休养。你念了宫尊者名讳一整晚,我自然已得知。” 我窃窃地问:“公主那儿?” 他叹了口气,无奈又束手无策:“璟离这太过分了,本君代她陪个不是,既是宫尊者弟子,仅做侍女委屈了,这个小院简单了些,还望姑娘不要嫌弃。凝露宫主事本君已关照过,姑娘有需只管与她说便是。” “如此,谢过天君。臣女身子不适,先休息了,还望天君莫怪。恭送天君。”我在榻上微微欠身。他有些诧异,欲言又止,起身走了。 我抱着膝发呆。真是有趣,这番既给了合虚境面子又适了璟离的意,当真是个八面玲珑的好天君。 我又昏睡过去,起来后已是正午,太阳大亮。我下床,披上外衫,推开房门出去。凝露宫距西岭主神长昊神君在九重天上的住处重明宫颇近,这位神君不爱与人打交道,重明宫附近都少有人过往。门外一片小小的园,各色花草植了不少,一道藤萝花布成的影壁隐住主门,两边回廊全由凌霄花与藤萝花相缠为顶,垂下一个秋千。我抬头,看见匾额上四字端庄秀丽,上书“飞花千香”。步出小院,黛色的门上有“飞花院”匾额,原来这里只是凝露宫中的一个小院。 没走几步,远处跑来一个红衣女孩,一双眼睛清澈却带着浑然天成的妩媚劲儿,后面一个青衣小仙娥追着她,喊着:“姑娘别,姑娘停一停。”小仙娥见了我,行了一礼,道:“奴婢凝露宫主事清宸,见过姑娘,”她顿了顿,看向红衣女孩,似是有些不知如何开口,“这是重……” “我是重明宫的雪姬。”她爽朗一笑,打断了清宸的话,快步走上来,扯住我的衣衫:“听说隔壁来了新邻居,我来瞧瞧。” 清宸面露一丝难色,欲言又止,我对她一笑:“维叶日后还烦姑娘多关照,昨晚叨扰姑娘了,想来姑娘一定没有休息好,我这里没什么要紧事,姑娘先去休息罢。”清宸点头,微微欠身,走了。 雪姬却还站在这里,玩着自己编成辫子的长发,我牵过她的手,道:“来都来了,进来坐坐罢,我这里小了些,但也有些雅致,你也不要嫌弃了才好。” 她抿嘴一笑,倒有几分端庄温顺。“重明宫少有邻居,我瞧着姐姐是个面善的,若姐姐不嫌,我倒要常来坐坐。这附近整日除了我便是神君,连个仙侍都少有,怪闷的。” 我牵她来坐下,道:“这也是委屈姑娘了,想来神君规矩大,定然拘束了你。我一个人也怪烦的,你常来,我们一道玩,也挺好的。” 雪姬抿了抿嘴,道:“姐姐别担心,重明宫就在隔壁,若是璟离那混账玩意来了,只管去找我和神君,放心,既是重明宫的邻居,重明宫罩着你。” 我不由得失笑,这话听着像极了画本子里江湖混混说出来的,可这姑娘偏偏说的正经,实在有趣。“姑娘怎知璟离公主与我的事?”我不由得好奇。 她瞧见了廊下的那个秋千,利索地跑过去,站上秋千:“这我一直都知道。璟离难道是什么好东西?人心不足蛇吞象,有她好果子吃。神君他们素来不待见这位殿下。前几日她又在南天门拦宫尊者,弄的沸沸扬扬。天君真也是,油脂糊涂迷了眼睛,就这么个妹妹要我摊上我都嫌倒霉,偏偏这位君上把这主子当个宝,呸,蛇鼠一窝,”她用力踩着木板,越荡越高,“姐姐别担心,璟离是个绣花枕头,你打得过她,只记得赶紧知会重明宫,有重明宫给你撑腰,天族不能把你怎么样了。” 小小的女孩站在秋千架上,裙摆飞扬,像团不熄的火。 “这位雪姬姑娘奴婢也不大清楚她的脾气呢,只知道是一只雪狼妖,也曾是妖界之首,与天族对战过一阵子,当年也称得上是天族的一大患了,后被北泽天女东方曦所擒,锁入锁魂塔,因那锁魂塔锁人魂魄,魂魄无法出塔转世,只能生生世世由生至死化为一躯,算来算去也在塔里历了七八世了。约莫百年前,神君亲自为她解了封印,将她带在身边教养。这雪姬姑娘刚出锁魂塔时也不过十一二岁,看谁都窃窃地,远没有现在这么活泼漂亮。都是神君慈悲为怀,悉心教导,才调教出如此好的人。”清宸一边说一边打理好我的寝具,顺手又给我披上一件斗篷,斟上一杯茶,我抿一口,清香的木樨味沁了满口。 “你这茶倒也别致,”我放下茶盏,起身挑了挑灯烛,“重明宫那边,你们不常打交道?” “神君避世,少与人打交道,除了东屿的凌彻上神时不时过来,就是宫尊者了。” 我点点头,示意她下去,自熄了灯休息。 前传三、梦魇 飞花院一住便是六个月。 师父不曾来过。 雪姬倒是天天来,倒也不令人平添愁绪。 “明儿我还来啊,你教我磨那个芙蓉花玉雕好了。”雪姬在一次离开前说。 第二日我起了个大早。准备好了各色材料用具,师父琢玉的手艺极佳,我多多少少学了一些。 可比雪姬来的还早的,是璟离。 “几个月不见,你倒是过得好啊,”她华丽的裙裾扫过青石小路,染着鲜红蔻丹的纤长手指拿起一个玉兰花玉雕,“手艺真不错,这是跟以诚学的吧,与他前几日送给我的那块血玉的芙蓉摆件手艺很是相似,你也不算辱没了师门。” 以诚……?师父创世四主神,连天君都要敬称一句尊者,小字辈的璟离何敢如此称呼? “见过公主。”我跪下行大礼,伏在地上,看着她那双缀宝嵌玉的绣鞋上纷飞的十八金凤,裙子边上缀了一排小珍珠,走起路来叮当有声。 璟离缓缓放下手中的玉佩,幼白细嫩的手指挑起我的下巴,让我直视她的眼睛。她眉心泛黑,似是练了什么霸道功法造成的结果。“以诚送我的血玉可真是个好东西,既华丽大气又有安神助眠的功效。这半年,他送我的好东西我那里都快堆不下了。”她的语气骄傲又任性。 “尊者待殿下不薄,如今九重天上下都知道了,莫不是……”她的婢女说道。 璟离脸上竟泛起一丝娇红:“别胡说,莫坏了尊者清誉。” 我依旧没说话,眼睛瞟见了青石旁钻出的一棵小苗,看起来像极了一株合欢。 璟离嘴角挑起一个轻蔑的笑:“说啊,你不是挺能言善辩的吗?多好的一副嗓子呀,怎么一句话也没有?” “回殿下,小仙不知该如何作答。”我垂眸,避开璟离那刺眼的笑容。 “不知如何回答?那不白费了这幅好嗓子?去,把院门关紧,”她扭头吩咐身边的大宫人,“既如此,便给我罢。” 两名大宫人一左一右按住我,璟离指尖发黑,手指在空中划着阵法符咒,空中有淡淡的腥味,像是那种食人的恶灵专有的味道。我喉间一阵刺痛,想要呼喊,可却没有办法出声。 巫术,天族最受宠的公主学了巫术。 轰一声大门被人踢开,一阵凛冽的剑风带倒架着我的两名大宫人。璟离花颜失色,失声尖叫,她的声音听起来竟和我的那样相似,我尝试出声,只咳出了一口腥甜。 她夺走了我的声音。 雪姬的红裙刚闪在门口,手中长剑已经狠狠钉向璟离。雪姬的步法极为轻灵,瞬间已跃至璟离身前。璟离堪堪躲过刚刚那一剑,正惊魂未定,倏尔见雪姬已近她身,更是乱了阵脚。璟离本就修为平平,怎么比得过叱咤一时风云的小妖王。雪姬左手运足法力,向璟离胸口重重一击,璟离一下子向后飞出,呕出一口鲜血,昏倒在地。雪姬右手持剑上前,一记剑招端的是狠辣凌厉,是致命的杀招,转眼便要取璟离性命。这时,门外飞来一道金光,稳稳将雪姬的剑架住了。 功力这样深沉雄浑,全天下应该也只有长昊神君一人了吧。 “杀人杀痛快了?”淡淡的一句话,听不出情绪的起伏。 “神君明鉴,”雪姬端正跪下,脸上早已没了从前的灵动调笑,“雪姬迫不得已出手伤人。” 神君没有理会她,看向了我。他一双剑眉入鬓,星目狭长,有一种淡然而透彻的睿智。“走吧,此处不是久留之地,我们去重明宫。” 我有些愕然,诧异地看着他。 神君上前,双指抵在我眉心,双眉拧在一起,半晌扶我起来:“璟离这也太不像话了些,先回重明宫,我看看能不能帮你修复嗓音。雪姬,走。” 我与雪姬跟在他身后,出了飞花院。“这妥当吗?”我有些胆怯,用术法化声问雪姬。 神君回头看向我,脸上已有愠色:“伤了我重明宫的人,天族,是该有些教训了。” “璟离算个什么东西?一看便是有意为难你,今早我刚要出门便遇上重明宫走水,赶到你那里她便已下了毒手。算盘敢打到重明宫头上,也真有她的。你不要怕,就安心在重明宫呆着,什么也别管,有我和神君顶着,天族不敢把你怎么样。”雪姬真是怒极,咬牙切齿。 一进重明宫,神君立马吩咐重明宫上下戒严。雪姬扶我到她的房间,替我运功疗伤。“我真是不懂了,天君护着璟离这么个不成器的东西干什么?瞧瞧,好好的宫尊者弟子沦为苦役,又被她伤了嗓子。尊者也真是,你来九重天这么久,也不见他来看你。” 我怔怔地答着:“师父应该会来吧。” 雪姬无奈,叹了口气。 重明宫三日,师父没来,天君来了。 长昊神君并没打算给天君多少面子,只在重明宫门外见了天君,都没让人进重明宫的大门。雪姬和我在重明宫大门后站着,从门缝里瞧着二人的动静。 天君憔悴不少。 二人僵持了许久,长昊神君一句话也不说,只冷着张脸,倒把天君吓得不敢出声。天君后面的金红轿辇里传出熟悉的声音:“长昊神君交不交人,只给个准话吧,本宫与哥哥也不多计较了。” “这女人真是傻的可以,”雪姬啐了一口,“看着吧,神君要生气了。” 果然,长昊神君长眉一凛,那眼神像极了三九天的寒风,连天君都吓得打了个哆嗦。“殿下底气很足?本君不介意好好跟殿下算一算账,殿下别仗着几分小聪明便当别人都是傻子。”长昊神君踱步到那轿辇前,示意仙侍掀开帘子。 仙侍也甚是害怕,哆嗦着手挑开轿帘,里面的璟离脸色惨白,一副病美人的模样。她乍一看长昊神君的脸色也吓得不轻,但仍强撑着气势道:“本宫有何不敢?以下犯上,那二人本就该死!” “哦?以下犯上?”长昊神君勾起一抹轻蔑的笑,“本君想请问殿下,纵火重明宫算什么?” “本宫,本宫不懂神君在说什么!”璟离梗着脖子,说话打了个磕巴。 神君负手而立,对着身后的仙官道:“带上来,让殿下见见故人。” 仙官会意,一挥手,让人押上来一个青衣小仙,那人一见璟离便慌忙跪下,连头都不敢抬。“三日前此人在重明宫纵火被重明宫宫人所擒,本君看此人身上所佩腰牌,是公主殿上宫人,公主是不是该给本君一个解释?” 璟离的脸色很难看。 “还有一事,维叶的嗓子,应是巫……” “宫尊者到。”仙侍的唱礼声盖住了神君的声音,后面的几个字没有人听清 前传四、千妖 三千里合欢盛开一瞬,八万里翠竹风动一时。 他自远方走来,万株绿竹在他脚下臣服,金陛玉阶在他身后化为虚无。 那年孤山听夜雨,湿了谁的袍角杏花? 师父来了,七个月了,师父来了。 他身着极少穿着的正装,白色长袍,金线饰风云山川纹,高冠,登云靴,瑞兽禁步,白玉带,长剑少苍佩在腰间,剑穗是我织的合欢花。 他看起来那么熟悉,却又那么陌生,可望不可及。 主神身份高,所有人都向他见礼,师父只是浅浅一笑,命他们起来。 长昊神君眉毛皱在一起,怒极道:“宫以诚,你是傻子吗?” 雪姬也甚是担忧:“糟了,尊者一来,只怕璟离要殊死一搏狗急跳墙了。” “尊者明鉴,维叶以下犯上,重明宫不交出首逆,反而包庇她,反咬一口,我,哥哥也不为我做主……”她似是真的很委屈,泫然欲泣的样子。 轰一声,重明宫大门被雪姬踹开:“璟离你嘴巴放干净点,神君也是你可以肆意诽谤的吗?” “我没有,我哪句说的是假话?长昊神君素以公正严明为人称道,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璟离的眼中忽然亮起了什么光芒,看起来丑陋而可怖。 雪姬三两步绕开所有人,一转眼便到璟离身前,抬手便是一个清脆的耳光:“呸,你肆意折辱仙门弟子,蓄意纵火重明宫,还私吞西岭三百里封地,我有哪一桩说的是假的,神君大度不与你计较,你还敢对神君恶语相向了?”她出手太快,一时竟也没人拦住她,这一掌生生打在璟离脸上,璟离的脸瞬间肿了半边。 “什么清流神君,养着个小妖女,还任由她为祸九重天,长昊神君,您当得起这个众神之首吗?”璟离一只手捂着脸,一边咬牙切齿道,“尊者明鉴,维叶修习巫术伤我至此,尊者千万不可是非不分黑白不明啊。” 这一句话一出,所有人都安静了,只有雪姬忽然暴起,全身红光大现,指甲迅速生长,变成灼目的妖红,抬手便向璟离心口而去,这一掌,是下了杀手的。天君和璟离本没想到重明宫会动手,身边本就没带几个善战的随从,加之神君与尊者并没有想阻拦的意思,雪姬那一掌生生穿透了璟离的胸膛。 “这一掌凶多吉少,”长昊神君闲闲道,甚至还闪身给雪姬让了个路,方便她一把拉出重明宫门后的我,随后直接向南天门方向行去,“破雪掌是她的成名杀招,她身上的妖力本是我封印的,如今冲破封印,想来天族也没有几个人能抓得住她了。” 天君半抱着璟离,一面吩咐人快医治经理,一面回头怒喝:“还不追,封锁南天门,万万不能让人跑了,”他竟然出奇地勇敢,盯着二位主神,“二位不出手阻拦,难道是要与天族作对不成?” 长昊神君看他的眼神像极了看傻子:“你难道觉得我想救你妹妹,为什么呀,非亲非故的。” 师父拉了拉长昊神君的袖子,道:“走吧。” 雪姬拉着我一路凌空而行,她一手执长剑,一手握着我的手,她凌空的速度极快,身后追击我们的人根本追不上,甚至连弓弩和远程攻击的术法也挨不着我们的身,长昊神君说的对,整个天族没几个人抓得住雪姬。 “我们,我们去哪儿?”我一面问道,一面帮雪姬除掉左右两方的追兵。 雪姬不知何时长剑已换成了泛红的长刀,与刚才那柄普通长剑相比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这或许就是她征战时用的神兵。“回妖族。先出南天门,出了南天门就不担心了,我刚已经用通心镜传了信去妖族,出了南天门就有人接应。” 我点头,继续帮雪姬应付着追兵。 南天门虽说是天族的南大门,但奈何谁也没想到会有小妖王一路杀出去,且并没人料到雪姬动作如此之快,连调兵加强防卫都来不及,雪姬一击出去,竟倒了一片,我们就这么顺利地出了南天门。 “为什么我们出来的这么容易?”我一面喘气一面问。 “南天门那一堆都是花架子,撑门面的,况且绽莲的落花斩就算神君来接也不一定接得住,”雪姬抹一把脸上的血,有些骄傲地对我笑。 我点头,又问道:“绽莲是你的刀的名字吗,还有落花斩,这都是你取的吗,很是好听呢。” 雪姬脸上的笑意又浓郁一些:“是个朋友,你一会就会见到他了,看,他在那儿。” 我循着雪姬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看见一个青年,长发束的规矩,一身银甲,眉目疏朗,纵是着战袍也带着笔墨书香的模样。他身后黑压压全是妖族的大军,尽数身着甲,刀出鞘。 一看见我们,那青年立刻跪下见礼,道:“臣妖军统领江沉拜见我王,恭迎我王归来。” 雪姬刀锋入鞘,抬了声音,道:“免礼。今日陈兵此处,只因三仇。天族囚我,打压我族几万年,此为仇一;草菅人命,肆意凌辱弱者,令人不齿,此为仇二;诽谤我恩人长昊神君,更是蓄意谋害神君,此为仇三。如今本王归来,自是有仇报仇,想必各位这几万年都吃过天族苦头,不如干脆揭竿而起,洗雪我族万年之仇!”她一袭红裙看着单薄极了,可却如她那把绽莲,无坚不摧。 众将士纷纷跟着高呼,一时竟有地动山摇之势。雪姬却悄悄与我咬耳朵:“怎么样,我厉害吧。”语气里带了个拽拽的尾音。 我也笑着对她拱手:“妖王陛下,如何不厉害?” “江沉听令,如今除了你本部玄甲军,本王令你再调镇元,铜陵与奉安三军,驻守妖族与天族边界,一旦天族有动静,即刻开战。”雪姬回身,对着江沉道。 江沉拱手:“臣领命。” 雪姬伸手拍了拍他的肩,道:“走吧江沉,我们去叙叙旧。哦对了,忘了跟你介绍,这是宫尊者的弟子,维叶姑娘。维叶,这是我麾下第一大将,江沉。” 我躬身行礼:“江统领好,想必绽莲的名字就是江统领起的吧。” 江沉浅笑回礼:“姑娘是个聪明人。” 妖都豫川离两族交界处颇远,为了方便指挥作战,我们被安置在距边境较近的离州。离州位于九重天,妖族,南原和西岭四境交界处,神族与妖族混居,习俗建筑都是融合两族风格,绮丽与端庄并存。“这地方商旅颇多,也是个繁华之地,这几万年因着我们对天族称臣,也没有什么摩擦,故没驻多少兵马,如今这些人都是从各处调来的,来之前我再三叮嘱过,但凡有扰乱百姓生活的,斩,”江沉带着我们去了一座宅院,院子黑墙黑瓦,看起来格外低调,“这是边军指挥所,你们切先在这里住着吧。” 雪姬打量四周,点了点头,道:“很好,老江,麻烦你了。” “回来就好,”江沉嘴角泛起笑意,看的出来,他是真的很高兴,“你们休整一下,我先去军中了。” 看着江沉的背影,我欲言又止,雪姬轻叹口气,道:“有什么想问的,便问吧。” “江统领他……跟你很要好吧?”我觉得我问的这个问题简直是一句废话。 雪姬似乎是在追忆些什么,眉宇间染上了一层怅然若失:“是啊。他出身妖族五大族之一的江氏,原身是只白鹭—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妖族和神族没什么区别,只不过一个修的仙法一个修的妖法而已,其实真算起血脉来都一样,都是飞禽走兽草木什么的通了灵识,就跟人族修道一样,修仙道可成仙,修妖道便成魔了。九州混战的时候我本来是给江氏当家臣的,江沉这个家主天生文质彬彬看起来细皮嫩肉的,我刚开始瞧不起他,他看我是个脏兮兮的女娃娃也瞧不起我,结果我发现这个小白脸排兵布阵很有一套,他发现我这个丫头片子打架很厉害,整个妖族没一个是我的对手,也就成了朋友。后来江沉觉得他不如我厉害,干脆奉我为主,我便一统妖族,做了第一任妖王。后来我被擒,本来把王位给他了,但这玩意儿还是只当个什么首领,不过他也算是妖族的无冕之王了。” “所以,理论上他把妖王之位让给你了?”我问。 雪姬敲了一下我的头:“当然不是,江沉也聪明,他看的出来我不会一辈子当个臣子,与其一场混战成为手下败将,还不如心甘情愿称臣。哎呀这话怎么听着这么难受,我跟他不能说是君臣,是朋友,真朋友,我的王位有他的一半。行了,你这几天好好休息,我请几个大夫治治你这嗓子,也不知能不能救了,我还得看看兵马粮草,万一真打起来了呢。”她喃喃道。 “你,不是真的想要打仗吗?”我有些意外。 “嗯,”雪姬点头,“不是不想,是不能。现在妖族实力不算兴盛,真要开战,胜负难以预料,我们讨不到多少好处。但是如果西岭或者南原任何一家愿意动手,那就不一样了,十成十的把握能赢。” 我思忖一会,道:“估计天族也不会出兵,万一西岭和南原加入,他们就完了,他们不如何忌惮妖族,但很是忌惮四方主神。” “长昊神君早就看他们不爽快了,只是找不到动手的缘由,剩下的,尊者,说实话,我不知道。” 我表示认同,我也不知道。 接下几日,雪姬为我请来不少名医,他们对我嗓子的观点出奇一致,除非把那声音再夺回来,我都不能再出声,只能靠术法凝声说话了。 在我预料之中。 道离州不过七日,两族出了摩擦,伤亡颇为惨烈,那几日,我没见过雪姬的面,她在前线,我在后方帮着照料伤员。整个离州那几日都是伤病员,没有床榻,不少人只能躺在草席上,满城都是伤药和血腥味,满城都是痛呼。我跟着军医满城跑,生死见的太多,甚至一盍眼,都还是满目残肢断臂。 “姑娘,能不能帮我把这坠子给我阿娘,帮我跟她说,说,我好想她。” “姑娘,你回来帮我带句话给我同乡的小然姑娘,她也在军中,就说,我们来世再见吧。” “姑娘,你看,这是我家丫头,她的小像我一直贴身带着,一点没弄脏,她还在等我带她去看灯节,只是我怕是回不去了。” “姑娘,你帮我给家里传句话,让他们,不要再让弟弟上战场了。” 他们一个个的,或许都有记挂的人吧。只可惜,埋骨他乡了。 今晚雪姬回来了,说是动乱暂歇,可以稍微喘口气了。“探子来报,长昊神君回凡思台了,一回去便召见了分封在各地的老部下,陈兵边境,估计,真要打仗了,” 我只是机械地重复着手上拆分绷带的动作,问道:“我师父呢?” 雪姬犹豫再三,还是开了口:“风平浪静。” “雪姬,你说他是不是就不想接我回去?明明其实很简单的事,为什么现在事情成了这样?可他为什么还是没有动静?”我心里有些难过,像是心口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对面没有回复,只有一声沉沉的叹息。 “雪姬,你说,是不是没有我,就没有这场战事?”我继续追问道。 她似乎是懂了什么,眼神一颤:“你别给我做傻事!这场仗迟早要打,你只是个诱因罢了。你别胡思乱想。” “我没有,”我一字一顿,很认真地说道,“我就是觉得,也许你们能有时间再准备准备,伤亡不会这么惨重,我这几天见了太多战死的将士了,我只是觉得,不值得。” “维叶你不懂,天族倒行逆施,这场仗在所难免,只是这伤亡我也有责任,是我轻敌了,”她的言语面色中也带上了沉重,“总之,跟你没关系,记住了吗?” 我很轻很轻地点点头,道:“你为什么这么好?” “老子就见不惯他们欺凌弱小,不管是谁,都不行。”雪姬脸上的神情像极了个山大王,看起来很是好笑。 但我没有笑。 接下几日,我还是照旧照料伤员。 “明天是祈火节,我妖族重火,这个节一向是要大办的,我想着分发些吃食什么的给城里的难民,还得办灯会,热热闹闹,快打仗了,总得鼓舞一下士气,哎老江,你看怎么样?”雪姬一边拧着眉看着战防图,一面故作轻松地问江沉。 江沉会意,道:“也好,我还下令让那些能过来的军属来离州团圆,这,马上日子就难过了。” 我在一旁研着药材。 祈火节果然热闹,我没见过神族怎么过节,想来也不过如此。驻军今日也设了大宴,宴席之上都是雪姬心腹,她很高兴,饮了不少酒,醉得厉害。“我跟你们讲,你们都说我是个明白人,其实老子最糊涂了。小时候糊里糊涂也不知道为什么族人不喜欢我,赶我出族。我看外面在打仗,就糊里糊涂也去打。刚开始被别人打,后来打别人,打着打着就没人打得过我了,糊里糊涂当了妖王。然后就有个好看的不能行的女将军把我抓走了。锁魂塔里糊里糊涂过了七世,又糊里糊涂被长昊神君放出来了。别说你们不知道长昊神君为什么要放我,我也不知道,可是,他对我是真好啊,你你你你们可都给老子听好了,遇见西岭的人都给老子恭敬点,长昊神君是我恩人,全西岭都是我恩人,记住了没?记不住就去围着城墙跑十圈,记住了再停。” 所有人都笑了。 夜深,他们都睡着了,我偷偷离开了离州城。 如果他都放弃我了,那别人为我做那么多牺牲,我会觉得愧疚。其实也没什么,只不过一死,可雪姬费了那么多心力,算我对不住她了。 出城很顺利,守城的将士认识我,并没有加以阻拦,不像来的时候,一路围追堵截。 天族的兵士也都休息了,营地里一片昏暗,值夜的人看见我,高声问我是何人,来此何故。 我捋捋鬓发,道:“告诉天君,维叶回来领罪。” 前传五、忘却 入夜,外面很安静,听得见烛火摇曳扑簌簌的声音,我躺在一堆稻草上,倚着天牢冰冷的墙壁,透过铁窗,看着外面的星星。从前在逢山泽我也常看星星,那里的星星同这里的不太一样,这里的星星看起来有气无力的。 我回到天族,便被关进天牢等候发落,这几天没人说来提审我,亦没人来宣布天君如何处置我,我像是被遗忘了一样。 我仍是没等到师父过来。 天牢的看守是个清秀的小仙童,年岁不大,因着人太单纯,不懂得给上峰送礼说好话,被打发到这里当差,他没事干,总爱跟我聊天,叫我一句姐姐,我也唤他的乳名,叫他小六。“姐姐,平日里别人入了天牢,除了罪大恶极的,总有人想方设法来探视,你也不是什么坏人,为什么没人来看你?”小六从袖袋里翻出一把花生,扔了几颗给我。 我接过花生,剥去外壳,搓掉红衣,填进嘴里。这花生是甜味的,像是小六这样半大孩子喜欢的类型。“我有过来往的人都不在九重天,怎么来看我?”我答道。 小六很认真地摇摇头,道:“宫尊者一直在九重天呀,姐姐不是他的弟子吗?师父不是都很疼弟子的吗?” 我苦笑,道:“也许我的师父不疼我也是有的。” 小六反应过来是说错了话,忙忙向我道歉,我摆摆手,示意他不用放在心上。 可是为什么呢?连个认识不久的雪姬都不惜与天族作对为我出头,他为什么都不愿意来看看我? 我只是个普通的小仙,没有什么倾国倾城的容貌,没有什么通天的法力权势,亦没有出众的家世,我知道我配不上他,可既然如此,既然不喜欢,为什么还非要有当初呢? 这着实让人不懂。 外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一抬头,深深浅浅的墨色映入眼帘,像是云雾缥缈的夜空,没有星星,昏暗极了。 是师父。 小六诧异地张大了嘴巴,末了又似理解了什么,起身行礼退下去了。 师父看着我一下子便红了眼眶,他像是真的很心疼,很愧疚。他打开牢门,俯身蹲下,替我将脸上的脏污抹干净。 “天君如何发落我?”我问。 听到我这么说话,师父很是意外,他嗫嚅许久,最终还是说了一句:“对不起。” 我垂下眼帘,摇摇头:“不必了,不必说什么对不起了。你可以直接告诉我,他们要把我怎么样。” “璟离执意要让你上神石雷柱受天雷,我跟他们争了几日……” “跟我说结果就行。”我生硬地将他的话打断。 他有些不可置信,手从我的脸颊上滑下:“锁入锁魂塔,永世不得超生。” 意料之中而已,我抿了抿嘴,道:“我知道了。” “维叶,”师父突然抱住我,他的怀抱很温暖,像是逢山泽的春天,他的力道大极了,像是在拼命抓住一个即将要幻灭的梦,不舍得松手,“等我,就算拼尽一切,我也会救你出来,到那时,我给你十里红妆,白首一生,你会是合虚境唯一的夫人。” 我挣脱他的怀抱,撑起身子端正跪在地上,叩头:“尊者珍重吧。维叶自请逐出师门,从此合虚境再无维叶,还请尊者忘了我这个不孝徒吧。”说罢我起身,走出牢门,外面早已有人在等着送我入锁魂塔,我拖着锁链一步一步走过去,没有回头。 我转身,走向天涯。 从此,天涯无他。 锁魂塔里面比外面的夜空还要黑,内壁嵌着两条粗大的锁链,因着我法力不高,故而没有对我用上这锁链。锁魂塔内尽是无法转世的恶灵,呼啸着尖叫着,但他们并不能近我的身。 我倚在塔壁上,听着外面的动静。 “跟主子对着干,真是没好下场。” “谁说不是,看看这位吧。” “你说上头那几位会不会是串通好的,要除了她,让公主做了恶人吧?” “你可别乱说。不过这也可真不好说。” 守锁魂塔的活闲,他们就这样聊着天,人换了一拨又一拨,话题换了一轮又一轮。 守卫换了九拨,也就是三天后,恶灵近了我的身。 想来想去,应是我的仙障破了吧。 疼,一阵又一阵的疼,身上鲜血直流,双眼灼痛,不能视物本以为已经不知疼痛为何物,可也一次又一次痛彻心扉。 不知多久后,塔外传来守卫的声音:“听说了没,天君要将公主赐婚到合虚境了。” “啊?尊者?” “八九不离十了。听说尊者取了瀛洲的圣龙目,估计是要拿来做聘礼了。” “里面这位……”这个声音带着些怜悯的意思。 “管她做甚。这会儿多半已死了大半吧,不是谁都跟那个小妖王一样,魂魄还能归体重生七世。听说那位小妖王前段日子还跟咱们开打了,说不把里面这位放出来就不死不休,结果,夜度川一战惨败,还是靠着长昊神君才换来一条命。” 我敲敲塔壁,道:“告诉璟离,我要见她。” 外面的人很是意外,想来是根本没想到我还活着,还会提出这样的要求。“让我见璟离,对她说,我们见最后一次,然后我自行了断。” 不消一炷香的功夫,外面的脚步声多了。 “璟离开门,”我说,“我现在是个废人了,你连开门都不敢吗?”我强撑着站起,步步走到门口,步步绽出一朵血色莲花。 门打开,我的眼却感觉不到一丝光亮。“你的眼睛?”璟离的娇呼传来,她像是被吓了一跳。 “被戾气灼瞎了,”我说,“恭喜。” 璟离没回答。 “我去神石,从此以后,这世上,就再没有维叶了,”我凭着声音转向璟离的方向,眼睛空洞洞地望着她,“不放心可以让人跟着我。” 她没阻拦,只问了一句:“你认识路?” “锁魂塔前的路一直往前走就是了,我从前在书上看到过。”我小步摸索着向前走去。 身上伤口扯动,衣上血染了一层又一层。 体力不支,我走不了几步便会摔倒在地。 足下湿热,像是逢山泽夏日的大雨。 “仙子一人独住?” 一人独住,未来,我亦一人独往。 我扶着栏杆蹒跚,道旁丛竹竹叶如刃,划破我的面颊。 “这里遍生脆主任,维叶萋萋,你便叫维叶吧。” 维叶萋萋,究竟是萋萋,还是凄凄? 啪,我脚下一软,伏倒在阶上。阶石料极好,初凉,触手便生了热。 “这一路注定坎坷,你愿信我能护你周全吗?” 那一次,我吻了师父的脸颊,这一次,我错信了他。 嗤,衣料被勾住,扯破,清清凉凉的手感,像飞花院的无数个夜。 天阶夜色凉如水,师父,你终究是没来。 登阶,五百三十三阶,每一阶都雕着各色浮雕。我一一抚过,莲绽浮尘,日升光海,天地初现……每阶,都写着故事,创世的故事。最后一阶,雕着四主神合祭神石。 白色长袍,金线饰风云山川纹,高冠,登云靴,瑞兽禁步,白玉带,少苍佩在腰间,只是少了那朵合欢花。 尊者没了维叶,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尊者,或者,一直都是。 神石到了。这条路,那么短,那么长。 我跌跌撞撞地走向神石,将右手置于神石上,扶着神石跪下,道:“先神在上,维叶于神石前立誓,此生不再见宫以诚一面,若违此誓,受百道天雷,魂飞魄散,灰飞烟灭。神石为证。”四周的雷柱发出隆隆响声,有些可怖。 吐纳几口神石灵气,我的真气缓缓凝聚。伸手召开我的佩剑,又使诀召了一朵云,登上。“我如今目不能视,还劳烦仙友,载我一程,去……合虚境吧。” 脚下的云抖了抖,多半是听见我刚才的誓言,心里疑惑。我跺跺脚,道:“走吧。” 身后的侍卫听到动静,赶来阻拦。我剑上凝了半生法力,拼死厮杀,艰难前行。到南天门的时候,身上的衣服已经被血染透,半是我的,半是别人的。 “大胆反贼,还不束手就擒!”是璟离。 我没理会,仍不停地跃起,落下,刺,劈,削,砍。咻,一支箭正中右肩,将我射的一个踉跄,我一把拔出箭,挥手掷去。一个闪身上前,凭声辨位,左前,右后各有一名高手,正前方隔了两三人,站着璟离。拼死一搏,长剑连挑三人,璟离躲闪不得,胸腹被扎了个贯穿,而我的左肩和右侧后腰也被捅穿。 身边人似乎停止了进攻,我赶忙离开南天门。 我听到身后传来长昊神君的声音,他说,保重。 也不知行了多久,我终于支持不住,一下摔倒在云上,一摸,才知那朵云都已经被血染得湿透。云缓缓停下,我一头栽了下去。 风中有淡淡的香味,像是合欢与竹叶。 温热的身体接住我,轻柔地,似林间风。“维叶……”他的声音在颤抖。 “师父,师父……我伸手去够他的脸,却已经没有力气举起手臂,师父抓住我的手,放在他的脸上。 耳畔隐隐有雷声。 “这是?” “天雷,”我咳出一口血,“维叶立誓,若……再见……再见师父一面,受……百道……百道天雷,灰飞……烟灭。” 一声霹雳巨响,第一道天雷已经落下,我颤了颤。 “你又是何苦?”他的眼泪滴在我手上,是温热的。 “我时间……不多了,我想……对师父说……说几句话。” “好,我在,我都听着呢。” “我……我不怪师父……啊!”又是一道天雷,“是我,是我自己……痴心妄想。” “是我,是我……”第三道天雷落下,我感受到师父又把我抱的紧了些,“是我给师父惹麻烦了,师父,轻点,我好疼……”师父的真力缓缓输入我的身体,又立刻散开。 第四道天雷。 “师父……师父若是夜间睡不安稳,可,可放一些合欢花在枕下……我……我以前……都是这么做的……” 一切,都结束了。 身体渐轻,飘过山海,再睁开眼,我躺在一张小竹床上,头顶是浅粉的合欢,远望如烟。 旁边的小仙娥看到我睁眼,过来扶我:“小殿下醒了。” 小殿下?我打量着自己,眼睛能看到东西,嗓子也还可以发出声音,全身上下更是没有一点伤痕。 “我这是,做了个梦?”我有些不可置信,问身边的小仙娥。 她也有些诧异,道:“小殿下不记得了?殿下封印容天阵里的灭世戾气受了伤,这一睡就睡到了现在。” 我点头,似乎是有点印象,只记得自己最后封印完容天阵就晕倒了,怎么又会在这里?“我睡了多久?又是为什么在这里?” “有大概一千年。当时凌彻上神把您抱回了山海云洲。” 这大概是被容天里面的戾气反噬,被幻境困住了。至于幻境里的记忆,想来我一会儿便会把它忘了。 “你先下去吧,我想再休息一会儿。”我对小仙娥道。 小仙娥也没多问,懂事地下去了。 她做的对,我们最好的结局,是重新开始。 梦里,山海云洲的合欢,花开满山。 一、红帐 今年北泽的夏天来的着实晚,虽来的晚,可也热得紧,山海云洲各处屋舍都靠寒冰法术镇着。天热,我便给山海云洲的小仙侍小仙娥放了假,让他们歇着,不必在各处当值了。 天下初定之时,我母亲北泽天女东方曦在山海云洲修了这座神宫,召上了十几个仙侍,开始了她解甲归田的隐居生活。静影和沉璧是山海云洲的第一批仙侍,静影一直服侍母亲,沉璧后来跟了我。 我没有父亲。山海云洲灵气盛,母亲便是天地灵气化的仙胎,我也是,只不过,我有个母亲,母亲没有双亲。 北泽与外界没什么交集,我也甚少出北泽,但听说,外界对我有不少传闻,有人说,东方泷天女出生时日月共辉——这是真的;有人说,东方天女是如今小字辈神仙里修为最高者——修为高我认,小字辈我不认,创世主神什么辈分,掰着指头也能数出来;有人说,天女一副好嗓子,歌喉悦耳动人——胡扯! 总之,如今刚五万岁出头的本君,着实神秘。 两百年前我飞升上神,大宴天下,山海云洲连开三天铃兰宴,去了怕是有上万人,狠狠热闹了一场,满足了仙儿们八卦的愿望。 我一个人坐在合欢花林里,绣着凌彻的夏衣,凌彻这家伙穷讲究的紧,他的衣裳从不让别的绣娘做,多半是为了给我没事找事。 刚绣完屋宇飞檐一角,沉璧捧了个红帖子来。“小殿下,这是东屿延岐君迎娶敬华上仙长女的喜帖,您看这……” “老规矩,打点份礼过去,”我往线筐里翻出些墨蓝绣线,“延岐君?是我飞升时送我红白珊瑚的那个延岐君吗?” “正是。” “一株二色的珊瑚,形状又那样精巧,不是个俗人。也罢,北泽怪热的,去东屿凑个热闹,好凉快凉快。你去回他,就说到吉日我亲往贺喜。” “那这礼,我让静影拟了单子给小殿下过目。”沉璧躬身一礼,下去了。 静影是个高效率人才,不一会儿单子就送来了。礼不算重,也精巧别致。“我再亲手绣副喜账添作礼好了。” “那小仙给小殿下备东西去。料子要那种带金丝的,金光闪动不打眼又华丽精致,再缀些珠饰,图样嘛,百子石榴就很好。” 我没说话,沉璧径自下去了。静影沉璧两个,虽说精明能干是一样的,但因一个总跟在我母亲身边撑门面,另一个则是照料我长大,我小时候淘,上山下河捉鱼打鸟甚至变了男儿身去凡间逛青楼小倌馆,都是老手,沉璧耳濡目染,渐渐地也变得活泼许多。当然,我出去淘,从来不敢告诉她。 不一会,丝线衣料等东西送来,我亲手裁了,描了样子,上了绣架。小时候我只要闲下来就结婚惹事,甚至于惹得我那上战场砍人的娘都搞不定我,最后,我那吟得了诗作得了赋谈得了琴棋书画人生哲学砍得了人排得了兵的娘选了她最不擅长的刺绣给我找活干,却没承想我于刺绣一道太有灵气,学了两个半月,大幅的绣品最多两天就能完成,然后,继续玩。最后一个教我刺绣的的绣娘临走前对我母亲说:“若是小殿下出来卖手艺,只怕,小仙们早就没饭吃了。” 我娘从此不再管我,那时我才一万岁。 我就那么疯了两万年。在我三万岁出头的某天,我正在凡间的万花楼听头牌姑娘雨烟唱曲儿,凌彻突然出现,连原身都不知隐一隐,直接从天而降,拎起我就走,路上我才知,母亲以半身修为封印容天大阵里的灭世戾气,已经快不行了。然后,我承了母亲剩下的一半修为,继了这北泽的君位。 描上花样,我一针一针地绣着,想起人间一句旧诗,昨日黄土垄头埋白骨,今夜红绡帐底卧鸳鸯,心里竟有些难受。自三万岁继位,我一直闷头修炼,日日痛苦折磨以至于我自己都忘了还有这些少女旖旎情思。 “小祖宗你什么时候乐于凑这种热闹了?”清朗的男声传来,我一抬头,对面坐了位祖宗。 若说为老不尊第一人,凌彻当仁不让,按辈分,我还得称他一句舅舅,可真让我叫,我叫不出口。小时候我爬树摔下来,凌彻拍拍我说,再爬,看见那颗红桃子没,极甜。我摔下来几次,连手都跌断了,好不容易爬上去,终于摘到了那颗桃,一咬,眼泪给酸了下来。我跟灵犀族族长的小公子打架吃了亏,哭着跑回来,凌彻爱抚着我的头说,怕什么,再去打,连个男人都打不翻,你以后嫁谁?我认为他说的对,又找那小公子打了一架,后来,那小公子听见我的名儿就绕道走。后来,呃……直到现在我也没说过婚事。 他叫我小祖宗,我叫他……不能叫老祖宗,叫凌彻。 “这个神君蛮有意思,我飞升那年送的珊瑚很是有趣,我也得意思意思。” “别介,一说你飞升那年我就憋屈。好家伙,上山下海找了几个月才寻到那么大颗珠子,你对这贺礼意见平平也就算了,老宫送来的那对女孩用的花儿粉儿都比我的东西得你喜欢。”凌彻的样子十分不爽。 我放下针,道:“可莫提那珠子了,碗儿大的珠子,缀衣服俗气戴头上招摇镶法器麻烦磨了粉可惜,现在我都没想到怎能用它。宫尊者跟你不一样,人家多细的心思。” “行行行,我是弄不懂你这个小祖宗,上古那些女仙都比较捧我的场来着,如今还比不上个老宫了,唉,” 我刺完鸳鸯的最后一针,绞断了线。 二、始空 凌彻说够了,自己走了,至于去了哪儿,定是我母亲的房间。 凌彻跟母亲相恋多年,我是知道的。按理说他们认识了几十万年还没成婚也是奇了,可当这两个奇人打算谈婚论嫁时,母亲有了我。我们这种灵脉仙胎前三万年是极弱的,血脉必须纯净,十分难养活。母亲为了好好照料我,生生把婚事拖了三万年,我满三万岁了,母亲没了。 凌彻擅丹青,他绘的母亲,或温婉或娇俏,与神话一般的女战神相比多了不少少女情思,这些都是我陌生的。 母亲房里挂了两件衣,一件是她纯金所制的铠甲,一件,是她亲手绣的嫁衣。一件陪她出生入死,一件与她终生无缘。 说来有趣,山海云洲没出过一位新嫁娘。 这也是我第一次出席别人的嫁礼。 静影端了杯茶过来,道:“小殿下歇歇罢,平日里就少做这种大红的活计,如今一做,仔细晃的眼疼,姑娘自小眼就不太好。” 自我继了这主神位后,山海云洲上下都称我为殿下,只有静影时不时带出一两句旧称,姑娘。 我抿了一口清香的茉莉茶,望着她笑道:“还是你贴心。沉璧到底心大了些,远没你仔细。” “小仙自小跟着主神长大的,主神的性子姑娘也清楚,天大地大的,这小事完全不放在心上,小仙能不多操点心吗。况且这也是小仙的本分。” “是本分,也不知谁告了我那么多黑状,若不是凌彻护着,母亲怕就是要收拾死我了。” 静影也浅笑:“小殿下就说笑吧,主神哪一次不是雷声大雨点小?小殿下是主神唯一的血脉,主神心疼着呢,哪里真舍得收拾?再者主神也说过,自己小时候比小殿下还淘呢,跟她一比,小殿下还算稳重的呢。” 我干笑两声,想象着当年明艳逼人的小小少女旋转在合欢林里,也很是有趣。 七日后,我揣上贺礼,前往东屿。 延岐君果然是个伶俐人,他的神宫精巧回环,楼阁相通,各色花木样式独特,个个姿态玲珑。嫁得这么风雅的夫君,想来这神宫的夫人也算有福气。 神宫门口,我见了个老熟人。凌彻极难得地穿了一身板正衣裳,连头发都一丝不苟,衣袍上我亲手绣的夕山云雾也凭空生了些许高远的味道。“你来做什么?”我问他。 他伸出玉竹般修长的手,顺了顺我鬓边的长流苏,道:“你都来了,我能不来?这儿好歹是我的地盘,给你介绍着,省的你应付不来,丢了山海云洲的脸面。诶不行,不能便宜了你,你求我呀求我呀求我呀。” 什么话!我看起来像是不会交际的人吗?我像吗像吗像吗?你尊神我不才,在凡间撩小姑娘时你还没追到我娘呢。看着这货一副小人嘴脸,我抬脚便往他脚上踩,他反应快,后退躲开,而我却伸手一招,正好打散他的发髻。 凌彻不会束发,是以他束的发髻都肆意不羁极了,实在上不了什么台面。 我幸灾乐祸,哈哈大笑:“凌彻,真是天道好轮回,你求我呀求我呀求我呀。” 凌彻脸黑了黑,脸色难看到下一秒就想掐死我。 如今神族规矩大,客人越尊贵入席便要越晚,我与凌彻这番胡闹,也是消磨了不少时间。 我帮他束了发,随后一同入场,喜堂里早已满是宾客,满眼大红灼目,满是喜庆悦人,一群仙儿三三两两聊着天。“凌彻上神到,东方天女到。”礼官唱礼道。 满堂的仙齐齐跪下见礼,凌彻自如地引着我上了上座首席。我悄悄对凌彻咬耳朵:“你也不说句免礼什么的,当真随意。” 他不屑地看我一眼,道:“千古名士自风流,你个小丫头片子懂什么?” 行行行,你老你说什么都对。 外面一阵喧哗,迎亲队伍回来了。一身大红喜服的新郎笑的几分傻气,后面两个婢女扶着的新嫁娘大红盖头隐着脸,看身段也是个窈窕美人。拜了堂,新人入喜房,我便坐在堂上听仙儿们聊天。 “这便是北泽的主神?瞧这样子也不过五六万岁,便也当了一方之主,只是怎么这般不苟言笑。” “你懂什么,人家这是端庄得体。毕竟是北泽主神的职,帝君的位,领着天女的尊号,总不好喜欢跟人赌牌九吧?” 赌牌九,我是真喜欢,若是凌彻不耍赖,我能把他裤子都赢过来。当然这两万年为了修身养性,再也没上过牌桌,听他们一说,倒是有些手痒痒了。 须臾新人回来敬酒,挑了盖头的新娘眉目盈盈,柔情似水,果然是个美人,只是也太容易脸红了些。 凌彻位分最高,先受敬酒。只一句白头偕老子孙满堂便让新娘子脸上泛上了粉红。当我拿出红帐贺礼时,她的脸更是红的快要滴血,延岐君淡雅一笑,令人将这红帐换上,然后用撩拨的眼神瞟了新娘两眼。 本尊全程微笑装傻。 “小祖宗,礼也观了,宴也吃了,热闹也凑了,怎么着,顺道临幸一下小仙的始空域吧。” 三、尊者 我一直以为凌彻是个疏懒的人,后来我发现我错了。 纵使这祖宗一年十二月里十个月都住在山海云洲,始空域上线仍没有一点荒废。主殿辉煌,十二根蟠龙金柱根根锃亮,后园风雅,桐柏遮天,曲水流觞,遍生兰草,屋檐上垂了银铃。人不可貌相。 “今儿也算我始空域的好日子,小小一地聚了三位主神,旧友上门,也因我这主家风雅吧?” 很多年后,我再回忆起在始空域见到宫以诚的时候,才发现在那之后,那个在我印象中面目模糊的尊者,第一次生动了起来。 凉亭临水,淡紫的寂夜芙蕖绽放,飘荡在他足下,墨发,双目湖水一样深沉,忽明忽暗,似粼粼波光,黛色长袍深深浅浅的花纹如同晕开的水墨。他倚着石桌,一手持黑子,棋坪上乌鹭共飞,而他自闲闲地做那掌局人。 明明只是静水一样的安逸,却透着俯视天下的王者之气。 纵是丹青圣手也绘不出那飞眉里气韵的丝毫一笔,深沉双眸中星火闪烁的千万分之一。 他自闲闲落子,与凌彻的肆意不羁不同,是一种岁月静好的安逸。“还是和往常一样,你这主家当真洒脱,也当真难找。” 凌彻呵呵干笑两声,引我上前。 “尊者好。”我见礼。他抬眸看向我,周围有合欢花的香气。 “小泷不必客气。说来你长这么大,我也只见过你一次,按理我也算是你舅舅,我这个舅舅也真是个便宜舅舅。” 那声“小泷”听的我一哆嗦,这么多年,着实没人这么唤过我。“尊者说笑了。若尊者不弃,我便叫尊者一句舅舅了。不过若说便宜舅舅,谁也比不过那位。”我用下颏点了点凌彻。 凌彻白了我一眼,道:“我招你惹你了?” 尊者浅笑,可我分明看出了活该的意味。 “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什么事。”凌彻一撩袍子坐下,给自己斟了盏茶。 “七月十三合虚境有场法会,我有点要紧事,你且替我坐个镇。也不用做什么事,听他们谈一天道法就是。” 凌彻摆摆手:“不去不去,你合虚境哪儿有始空域凉快。七月十三是什么大日子,你去干什么?” 尊者迟疑了一下,没有出声。 我慌忙出来打圆场:“要是凌彻不愿意去,我去就是了,只是舅舅别嫌弃我年纪小见识短浅就是了。” 凌彻叹了口气,道:“罢罢罢,我去就是了。小祖宗你一去我也得去,跟我去有什么区别?话说回来老宫,你怎么不去找长昊,他天天闲的养雪狐。” 尊者扶额,道:“他现在天天忙着养雪狐,哪有时间理我?两百年前只身补了天劫的雪狼妖,长昊散了半身修为才保住她的三魂七魄,转世后竟是一只黏人得紧的小雪狐,长昊也真是宠,一步也不离。” “他这棵老铁树难得一开花,我们得理解,”凌彻故作高深地说,他忽又眼眸一转,望向尊者,“诶,我们四个,就剩你没开过花了吧?” 尊者淡淡瞥了他一眼,道:“关你什么事?” “老宫你别装了,我知道自打你我初识你就爱慕我了,只不过是看我名花有主一番心思不好说出罢了。” “滚。” 夜色渐沉时,我回到山海云州,静影替我宽下大衣裳,沉璧捧来一盏清茶。“小殿下今日似是酒吃的多了些,玩得可还尽兴?” 我抿了口茶,道:“我今儿见了宫尊者了,你们真该见见,连凌彻都被他整的了得呢。” “小仙只知道,小殿下今日喜洋洋的呢。酒宴怎么样?新娘子好看吗?”小话痨沉璧叨叨个不停。 “酒宴也好,那新娘子自然也是国色天香,但也比不过我的小沉璧。”我伸手拧了一把沉璧的小脸。 沉璧还要说话,却被静影拖走了。“小殿下安歇罢,小仙先下去了。” 我点点头,自看了两页书,熄灯休息。 说来也怪,很少做梦的我做了个梦。 梦里,我成了个穿着雨过天青色衣衫的小仙娥,一位仙君牵着我,走在沉静碧蓝的湖边,走在盛放的合欢花林中,走在长长的宫巷中,走在百级玉阶上,走在连天业火里。 我闭上眼再睁开,却看见自己被仙君亲手缚上神石雷柱,他说,等我救你下来,到那时,你会是合虚境唯一的夫人。 我无助大哭,渐渐哭哑了嗓子,没有了声音,渐渐双目失明,不能视物,只听见天雷落下的声音。 我一个激灵醒来,发现被子枕头早已被我的眼泪打个湿透,再一照镜子,两只眼睛肿得桃一般。 用早饭时,凌彻不请自来了。他望着我红肿的双眼,仿佛能开出花儿来。“小祖宗,你这是又从树上掉下来了还是又和别人打架打输了?” 我愤愤地咬了一口手里的荷叶烧麦,道:“做了个梦,奇奇怪怪的。你说,两百年前我渡劫时都发生了什么啊?” “谁知道,你元神被容天阵的戾气打出了窍,睡了整整一千年,醒来什么也不愿意说,慢慢这段记忆就自己消失了。” “你说,这记忆是不是快恢复了?” “不好说,要看你愿不愿意想起来。” 往后一连三天,我都没做梦。 那个梦里提过合虚境。尊者是不是知道些什么?我决定去合虚境看看。 四、合虚 风和日丽,万里无云,是个好日子,我拎了一块圣目血玉,前往合虚境拜访。 合虚境建在山巅,只一条山路可通行,弯弯绕绕的,曲径通幽,尽头神宫巍峨,有些意思。山门前两个小仙童对坐下棋,我上前询问:“劳烦小哥了,请往殿上通传一声,就说东方泷求见。” 那一个看起来沉稳的忙住了棋,起身见礼,却被灵巧的那一个一把扯住了袖子,高呼:“东方泷?!东方天女?!”然后一溜烟奔下了山。 另一个叹了口气,向我行礼道:“天女见怪了,这孩子是山下人家,来山上找我解闷的,小仙清明,是合虚境的掌案仙官,”他又顿了顿,似是有什么不好说出口的,“只是尊者他今日不在殿上,让天女白费功夫了。” “是今日不在还是近日都不在?” “都不在。每年从六月到八月尊者都不在殿上,去了哪小仙也不大好说,若是有什么要紧事便让小仙传信给他。天女若是急,小仙便去给尊者传信。” 我忙摆手,道:“不麻烦你了。这殿上如今只有你一人?” “是。从前还有尊者的师兄建极仙尊,两百年前仙尊羽化了,还有尊者的小徒弟,她……渡劫时没能历得过天雷,灰飞烟灭了。” 我蓦然有些伤感。 下山时,我望着翠绿中隐着的飞檐一角,山林中升腾起袅袅云烟,山谷中隐隐传来歌声:“济济以世,灼灼以华,日月共耀,佑我万方。”本是庄重的肃歌被唱得很是朴实,将这深山的神宫衬得朴实不少。 那晚回到山海云洲后,我睡得奇早,又是一夜无梦。 许是无梦睡得太沉,第二日我被沉璧推醒时已是日上三竿,她慌慌忙忙将我扶起,告诉我,宫尊者求见。 我一激灵,赤着脚奔下床,匆匆忙忙梳洗了,便往前头赶。双脚甫一跨进殿门,就看见黛色长衫的男子含笑看着我。“小泷又睡过头了?先过来用饭吧。” 我讪讪地坐下,道:“舅舅好早。饭我就先不用了,不合待客之仪。” 他浅笑,道:“没事,我恰巧也还没吃东西,不如一起?” 南瓜饼,荷叶烧麦,小笼包子,几碟小菜,几样果子,再加上静影拿手的火腿酸笋粥,谁看了都直咽口水。 “舅舅怎么突然跑到山海云洲来了?”我放下筷子,拿起手帕揩了揩嘴。 “清明传信给我,说你去过合虚境,我便来问问你有什么事。” “也没什么,”我呵呵干笑,“只是路过,前去拜访。” 他有些好笑地看着我,道:“哦?拎着块血玉去路过?” “真的真的,山海云洲日日清闲,哪里有什么事啊。” “真的吗?真没事?真闲?” 我很诚恳地点了头,道:“是。” “既然如此,我便来与小泷作伴好了,还望,小泷别嫌弃。” 我刚抿了一口粥,一下子烫了舌头,被汤水一呛咳个不住。尊者含笑伸出玉竹一般修长白润的手,拍打着我的背。“静影,快收拾间上房出来,安排尊者住下。”我调息过来,吩咐静影。 静影正要答应,却见尊者缓缓道:“不必了,我看你卧房隔壁那间就不错。朝向也很好,尤其屋内陈设,很是有山林隐者的味道。” 我喷出一口茶,道:“你怎么见过我隔壁的房间?” “知微观心。” 他奶奶的! 安顿完尊者,我慌忙奔回自己的卧房,抬手便是几个禁制,然后抓起案几上的茶壶,咕嘟嘟就灌。 沉璧见状忙来拦,道:“小殿下慢着些,仔细别呛着了,”话音未落,我已咳个不住,“小仙知道尊者来了小殿下激动,可也要注意咱山海云洲的面子呀,今儿早上小殿下汤都咳到尊者衣袖上了。” “什么?!”我猛然抬头,又是一阵咳嗽。 “小泷嗓子不好可以用些川贝枇杷雪梨露,润润燥,”一阵清香飘然而至,像是竹叶混杂着合欢花,尊者环视一圈我房间里的禁制,“这是?” 我呵呵一笑,道:“防火防盗。” 尊者长眉一挑,道:“哦?那我是火还是盗?” 他奶奶的! 我嘻嘻笑道:“舅舅住在我这儿也别见外,有什么要的只管提,想吃什么想用什么看什么找静影吩咐一声,山海云洲人虽少些但都还算管用,不用客气。” 尊者深思了一会儿,道:“我觉得,我并不客气。” 他奶奶的!你也知道! 按习惯,我饭罢便爱去合欢林里呆着,看个书刺个绣或是自己与自己杀局棋,可如今来了个尊者,我也该尽尽地主之谊,陪他喝个茶品个香什么的,可山海云洲,呃,应该是本尊不擅风雅,虽说略懂些,可要遇上尊者这样的行家,说出个一二三四来,可就难了。正发着愁,凌彻来了。 这祖宗今日穿了件绯色衣袍,妖里妖气的,我瞧着不大自在,奈何有求于人,也不好开口损他,只道:“你来的正好,且帮我陪陪客,回头送你两方好墨当谢礼。” “行吧,”他点了点头,“不许反悔!” 小心眼儿!本尊虽人不大正经了些,几时赖过账?什么时候……我跟着凌彻走了过去。 合欢林里的小凉亭中,尊者正独自坐在案几旁,淡墨色的衣袍流水一样泻了一地,他左手执小扇,正围着红胶泥小炉煮水。凌彻素来不客气,一撩衣袍坐下,拎起茶壶便自斟一杯,复斟予尊者和我。茶色清亮,波纹不起,好功力,只是尊者面前那盏漾起浅浅的纹。 “凌彻,近日东屿忙吗?”尊者一面说一面自桌下悄悄将一个玉环传给我。 “不忙不忙,他们东屿几时忙过?”我将一条红绫系在玉环上,又递回尊者手中。 如此闲聊往复几个来回,尊者又缓缓开口:“凌彻?” “嗯?” 飞眉一挑,一拍桌面,茶水溅向凌彻。“小妖,快现原形。” 五、执念 脚下红光一闪,现出一个法阵,数条红绫自阵中飞起,团团围绕着凌彻。 那人呵呵一笑,十指生出红艳似火的长指甲,她的原身竟是个清丽的小姑娘。一身紫裙,上面花纹繁复,镶着一道道银边,披出数条菱纱帛带,发上并手脚都佩有琉璃小铃。她灵巧地闪出法阵,双膝一弯跪下道:“天女,在下冒犯了,凌彻上神如今正好好待在始空域,毫发无伤,在下欺了天女,还请天女恕罪,”还未等我答复,她又向尊者道,“尊者,八百年了,您还记得钟山的百里氏吗?” 尊者按着佩剑少苍的手松了松,道:“钟山?” 她用力点头:“是,钟山百里遥。” “那你是?” “钟山百里捷。阿遥姐姐托我来请尊者,我寻了尊者近十年,终于寻到尊者了。” “那百里遥呢?”尊者的神情看不出任何的变化。 “她十年前得了无医之疾,如今,只剩一口气了,”她沉默一会儿,一个头重重叩在地上,“请尊者驾临钟山。” 尊者点头,随她走了。 他们前脚刚走,凌彻后脚就到。“呦,您老可来得巧啊,早到些,便可瞧见那小妖了,学您学得真像,一丝妖气也不漏。” 凌彻听完我给他复述的来龙去脉,无奈笑道:“百里氏最擅易形,况且你也听见了,百里捷找了老宫近十年,为了用我的形骗老宫,只怕练得不少,你能看出来就不错了。” 我点头,道:“神态语气都很像,但她或许只了解外人面前的你,在我面前你什么样子只能靠猜,你这个人,虽说人不大靠谱,但是吧,我说什么你都会相信,绝不会倚老卖老撒泼耍混什么的。” 凌彻眉头跳了跳,咬牙切齿道:“你不会说话就别说!” 我重新斟了茶给他,道:“话说,你们和百里家有梁子?” 凌彻抿了口茶,道:“虽说百里家在妖族里头也算是大族了,但跟尊神结梁子还是差的远了点,有那么一大截子呢。” “那百里遥命百里捷苦寻尊者这么多年是为什么?那时候我在渡劫,不晓得。” “八百年前我守着你呢,我又怎么知道。” 直到深夜,凌彻都睡熟了,我还在尊者房里等着,绣了小半幅白绫帐子,杀了四局棋,读了两卷书后,门外传来了脚步声。 我起身去迎尊者:“舅舅奔波一天了,先坐下喝口茶润润嗓子吧。” 他欣然接了我递给他的小茶盏,道:“你也不先问问百里遥怎么样了?” “那……她怎么样了?” “她没了,我亲自送她入了轮回,”他转动着手里的小茶盏,“八百年前妖族八大世家开战——就是所谓的夺权之战——钟山百里氏在那一战中吃了亏,险些被灭族,自愿归顺神族请求相助,还说愿意将长女嫁与恩人。” “然后舅舅被派去相助?” “不,那天我偶然路过钟山,一群小妖以为我是百里家的帮手,对我出手,结果全军覆没,由此解了百里家的危局。百里家要与我修婚,我拒了,长女百里遥却以为是我看不上她,扬言总有一天会让自己配得上我。自那之后,她苦修两百年,成了妖族数一数二的高手,又重振百里氏,重回八大世家之首的位置,不过……” 我会意,接着他的话道:“不过舅舅还是对她无意。” 他点头,表示赞同:“百里氏以执念深重出名,上古时期妖族血战王权近万年,完全可以说是百里家所致。妖王雪姬被擒那年,江沉掌妖族大权,其余七大氏族俯首称臣,只有百里家,宁愿隐居也不愿辅佐新君。百里家的人为执念生为执念亡,执念没了,人便没了。就像百里捷,百里遥一盍目,她便自尽了。” 我突然不知道说什么好,思索许久,道:“得不到的,便是执念。缘起一时,缘灭一瞬,万物与我不能都有缘分,若是无缘,不如放手,何必执于一世,苦于一生。” 尊者苦笑:“你倒是看得开。” “要是看不开,放不下,也活得太累了些。便如凌彻,我母亲已去,他也照样活得潇洒快乐,也没见寻死觅活怎么着。” “求不得,才能放不下。凌彻已然求得,自然放得下,放不下的,才叫执念。” “执念终究是执念,执念不是执着,放不下执念,便是自苦,何必?” 他笑叹一声,道:“你还小,不懂。” “舅舅也有执念?” “谁都有执念,不过时候未到,不懂而已。天不早了,小泷回去睡吧。” 夜间我自朦胧中醒来,披衣下床倒了一杯茶,忽而望见尊者房内一盏孤灯长明,一人对灯独饮。是谁让他念念不忘,深夜难眠?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沉璧便将我从被子里挖出来,抓住我的双肩一阵乱摇:“殿下醒醒,尊者请您去泛舟。殿下,快醒醒,殿下,快别睡了。” 我揉揉眼,看着似明未明的天色,道:“大清早的泛个什么舟嘛?且去与尊者讲,言我头痛不适就是了。” 须臾,沉璧又挑了帘子回来了,她的脸色很是难看:“小殿下,尊者听闻您身子不适,特亲来探望。” “小泷,”清亮的男声从她身后响起,“要不要我给你看看脉?” 我一骨碌爬起来,道:“不妨事不妨事,尊者一到立刻好了,神清气爽。” 沉璧脸上一阵抽搐。 泛舟这种风雅事不知山海云洲有没有先例,反正我是没干过,不过静影倒是真的弄出了一条小木舟,不大,能容下一张小几加上两三个。合欢林里有一条溪流穿林而过,尊者便叫人自源头处把小舟入了水,备了些茶水点心,把人打发了,与我共坐在小舟中,顺水而下,连桨也不用。 他自闲闲饮茶,与我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而我晨间起的太早,舟中又轻摇微晃,实在适合打瞌睡,不消一会儿我便倚着舟壁睡了过去。 说来奇怪,前几日想做梦时一夜无梦,此时片刻小憩却做了个梦,梦里我与一位仙君共围在火塘边烤火,他问我:“敢问姑娘可愿拜我为师?”我一个头重重磕在地上,道:“苍天在上,弟子乡野之人,未受教化,承师尊不弃,收我为徒,弟子定谨奉师尊所教导,身端行正,无愧天地,无愧苍生,无愧师尊,无愧本心。” 再抬起头,身前的仙者一身正装,看向我的眼神几分不忍:“如今你犯下如此大错,实在深负本尊重托,师门再留你不得。”我则放声大哭:“师父,师父,求你听我解释,师父……” “小泷,小泷,”我被唤醒,一摸,脸上全是泪水,抬眼看向尊者,只见他脸色苍白,眼中深深的悔恨与痛苦,他强撑出一个笑容,“船到尽头了,我们回去吧。” 六、合欢 步行穿过合欢林,我们谁也没说话,满眼淡粉的合欢开得绚烂。 凌彻在林子边的小桥上等我们,甫看见我们二人神态,唬了一跳,道:“呦,这是怎么着?这是老宫抢你糖了?还是小祖宗你偷了老宫的桃花酥?”又拿出一块帕子给我,“要是老宫欺负了你,可千万告诉我,我帮你捶他!” 尊者则淡淡道:“你捶的过?” 早饭桌上,脸色不好的人成了凌彻。“你一会儿有安排吗?”凌彻放下匙箸,对尊者道。 尊者一边搅着碗里的汤一边答道:“北泽多良玉,我去几处产玉的地方瞧瞧,寻些合眼缘的来。” “让她跟你一起去,整天闷在山海云洲,你看看她,都快长草了。” 什么话!我又不是个地精,长什么草?我也不理会凌彻,低头吹着茶。 “太麻烦小泷了,我一人去便可,又不会迷路走失。再者,挑玉是门功夫,她……还小,怕是不太懂行。” 凌彻这家伙的表情十分欠打:“不懂正好,长长见识去,免得天天上房下河没个正型,还一方之君呢。” 我翻了个大大的白眼给凌彻。 北泽多良玉,西岭产名金,南原出异宝,东屿有奇珍,这些玩意儿年年上供,但充作礼与赏,也没多大用处,多得堆都堆不下,就比如东屿的鲛人泪,对凌彻来说这些都是小玩意儿。所以早在几万年前长昊神君便下令,他不开口要,不用给他上贡。北泽上贡量虽不减,但会把各类贡品分作赏赐给各部族,所以也没有进盈过多的情况,可个中极品也大都在我山海云洲,又何必去产地挑?我不解,于是去问尊者。 尊者咽下最后一口汤水,道:“最好的,不一定是我要的。就如同小泷做夏衣,是要最华贵难得的九重锦,还是寻常的纱罗呢?” 我点头,觉得他说的有理。 平山产血玉,瑶山晶曦玉最佳,人称“瑶玉”,还有容山,明谷,一天跑了个遍。尊者挑玉,我遍和当地的主君谈天,也算是体察民情了。 瑶山是玄鸟一族的辖地,族长女君口齿极为伶俐。“这些都是今年准备的贡品,只到年下的时候上贡于主神,”她对着一架子花里胡哨的玉石道。瑶玉以多色闻名,更是有会随光线,温度变色的稀世名品。 “瑶山开采几万年,玉的存量可还多?” “主神放心,这玉脉是我族的命脉,多少人以其为生,我们一定好好护着灵根,保其永传千古。” 我点点头,接着问:“族中连年水旱如何?百业兴否?” “回主神,一切都好。” 我点头,示意她下去,然后走向尊者:“挑了大半日,尊者可有中意的了?” 尊者道:“已得了,”他复抬头看看天,“天色尚早,不如逛逛去?” 我小时候疯,日日乱跑,整个北泽的街市被我逛了个遍。源郡昌平大街上的菌菇馄饨最好,一口鲜掉舌头;萍乡兴隆门外的艾草青团清新怡人;南河莲花胡同乔家铺子的糖水做的最是精致可口;就是这瑶山王城锦巷的荷叶鸡也能让我挂念好久。至于玩的那就更多了,什么会唱歌的面人,稻草编的会蹦跳的草虫,绘着各类话本故事的走马灯,可以摸出臭鱼味糖的整蛊糖,都是山海云洲这类神宫里没有的。 两万年前我继君位后便再也没有逛过街市,也不知有没有多什么新鲜玩意儿。 此时正值黄昏,街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尊者想去哪?若是想看街景便去城东;若是想尝些吃食,便去北大街;若是想瞧百戏,城南云碧坊最好。” 尊者径直走向一家文玩店,道:“如此,那便都去。” 那家文玩店里的物件不少,从常用的笔墨纸砚到各类画具一应俱全。尊者瞧着东西,我在后头跟着。转过一圈后,尊者回头问我:“小泷,我们用不用给凌彻带些东西?”我忙摇头:“不用不用,他从不缺这些东西。” “空手回去不大好吧?” “真的不用,我们挑的他会嫌俗气。”凌彻这人的嘴就以损我为主要作用。 尊者思索一会,还是挑了一对玻璃镇纸与一个根雕笔筒,塞给了我。 嗯……为了防止它们被嫌弃扔在一旁吃灰,还是我收了它们吧。 一路逛了几个铺子,收了一副玲珑锁,一只白毛兔子摆件,一个刻了月神钤记的桃木驱邪符,一支雕了星月纹的檀木簪子,老板热情,又送了一把红漆绘月桂花的梳子。这些全都是尊者挑的——诚然我也喜欢。 在一家卖手工活的铺子里,尊者瞧着一枚合欢络子,伸手便要取下,我忙出手拦下:“这个络子我也会,做的比这个好些,舅舅若是喜欢,我打几个送过去就好了。”他骤然失笑:“忘了你最会这个。” 尊者这人,总的来说话不多,既没有像我娘和凌彻那样健谈,也没有把人闷出病来。你对他说话他也答,他起兴了也会找你说话,加之我与他也不大相熟,故我们大部分时间是他在挑挑拣拣,我在一旁帮忙拿东西。且我猜尊者平日里是甚少逛街市的,因为当我们拿着一大堆七零八碎的小东西回去的时候,凌彻下巴都快掉到地上了。 “我的个乖乖,老宫,说,你几时学会哄小姑娘高兴的?好啊,还背着我偷学!真是服了你了。”凌彻的表情古怪到有趣。 尊者扔给他一个包裹,道:“拿着,给你的。” 凌彻不屑,撇撇嘴:“啧啧,小祖宗你挑的吧。瞧瞧,这雕工,这纹样,能拿得出手吗?你跟老宫出去走了一天,眼光也没什么长进。” 尊者淡淡道:“我挑的。” “那个……”我讨好地笑着,“凌彻你用过饭了吗?我给你带了点心,有红豆团子。” “有莲子酥吗?” “诶?这个没有,你不是不吃莲子酥吗?”我低头在一堆东西里翻找着糕点,一抬头,见尊者正望向我,目光灼灼。 七、如玉 真是忙碌的一天,若是源息神君的小儿子记日记,定会用上这么一句话作为开头。 打点好物件,安顿好尊者,安抚好凌彻后,一轮弯月已上中天,我随手捞来一个话本,翻了两页,大致是个深情女子薄情郎的故事,瞧着无趣,便随手一抛。我打开床头小木柜的门,里面堆了不少话本子,都是我自小收来的佳作,天上人间,能入眼的都在这了。捡出一本翻得最旧的,里面的故事讲的是一个人族少年沥尽心血保护苍生却被苍生所负的故事。故事里没提到,少年殒命后元神归位,成为了如今的凌彻上神。 是以凌彻将人情看得很淡。 可他又是个顶怕寂寞的人,没人同他聊天便无趣到发慌,也真是个矛盾的人呢。所以我想,尊者在我这里小住或许也和凌彻一样,来解个闷,毕竟多少人能耐得住这几万年的寂寞呢。 不消一会儿书便翻到了最后一页,我也灭了灯入眠。 第二日一早,我便差人将凌彻托我做的夏衣送过去,外加送他的一顶烟青色帐子,我想了想,又添了几方墨。 今日山海云洲着实消停,没有什么小宴,亦没有什么奇奇怪怪的泛舟,更没有小妖作怪,几位主神在各自屋里,各做各的事,仙侍仙娥们也早早忙完了自己任上的事,一片安静,十分和谐。 我翻出各色丝线,捻了绳打络子。合欢络子对我并不算陌生,玉明合欢纹为山海云洲钤记,每个仙娥仙侍腰上都挂着我打的玉明合欢络子。尊者这类男子自然不适合粉色,我从线筐找出湛蓝色与银珠线,捻在一起,打进一颗小夜明珠,又用嫣红色捻金珠线,以湛蓝色为底,浮打出合欢图样,边缘打进去几颗小珊瑚珠,总底再打一颗夜明珠。做完一个络子不过瘾,我又打了几个方块,柳叶,同心梅花的络子,回头给小仙娥们玩吧。 吱呀一声,静影推门进来,手里抱着一堆册子。“你来的正好呢,这些拿去给姑娘们玩去吧。诶?你手里那些是什么?”静影答道:“这些日子文书多,小殿下辛苦辛苦,都批了吧。” 我抬头看看窗外,道:“还早呢,我出去走走就来。”一边说一边袖了合欢络子,往尊者那屋子里走。 隔壁那处小轩久无人住,我都快忘了从前里面是什么陈设了,前几日尊者来住才匆匆收拾了出来。一进门是块白水晶隔屏,本是素面的,如今却成了透雕的夕山云雾,两侧的小耳房一间成了琴室一间成了书房,垂下的白纱飘飞,上面流觞绣的锦鲤与碧水,白鹤与云雾好像真的在流动——这是我刚绣完没几天就命人挂上的。里间案上放了个小小的鎏金博山炉,后头架子上摆了不少昨天搜罗来的玉石。“小泷,西暖阁。” 西暖阁里零零散散地放着些我叫不出名字的东西,想来是制玉工具。尊者披着外袍,琢琢磨磨着一个小玉珠。见我进来,他放下手中的东西,道:“坐吧,我这屋子怪乱的,见笑了。” 乱?你那一排玉都按高低大小排好了,还说乱?我拿出络子,递给尊者,道:“我才做好的,舅舅瞧瞧,不喜欢我再做个新的去。”他接过,来来回回仔细看了,道:“果然不错,小泷手真巧。”语气像是在哄小妹妹。尊者回身,自架子上取下一个红漆木盒子,放在桌面,道:“这个给小泷做谢礼。”说着打开盒盖,里面是一朵玉合欢,真花大小,丝丝缕缕,每一缕都由粉红渐变成白色,花柄却是碧绿的。“这玉色巧,一块玉上竟有三种不同的颜色,想着雕个花给你最好。编绳穿穗什么的我弄不来,只好麻烦你了。” “君子如玉,舅舅也如玉。”我讨好地笑着。 他也忍俊不禁:“你不必恭维我,你不太适合说这种话。” “那舅舅没事,我先回去了。” “不再坐会?” “不了不了,那还有一堆文书等着我呢。” 其实所谓的批文书,大多是我治下各族之君上的,讲的大多是风调雨顺或什么族中见灾,靠自己力挽狂澜化险为夷而已。这类报喜不报忧的文书最是好打发,但看多了烦人,也没什么正经事,真正的祸事都压住了,故我母亲在位时设监察使,每月向主神上报族中事务,监督一族上君,由本族人担任,但后来监察使与族中上君串通之事并不少,是以又加设按察使,由外族人担任,任免由山海云洲决定,负责监督一族上至上君下至群臣百官,时人敬称为神使。有时他们也真能看出一些易权夺位的大事——当然这种事如果不闹太大我是不好出面管的。有时却是谁与他们结了梁子,他们打小报告来着,说什么御史大人逛青楼不给钱,国师大人十五房小妾私生活糜烂,三皇子爱娼伶来者不拒不论男女什么的,看着……嗯……也挺有意思。 仙儿也是人,也会有七情六欲,我能理解。 只消一小会儿,桌上的文书矮下去一半,总之来说,大事没有,杂事一堆。静影进来,放下一盏茶,道:“这几日文书多,小殿下批的倒是快,这会子时间就剩这些了呢。” 我将文书上的朱笔墨迹吹干,置在一旁,又拿起一本瞧:“这几日天热少雨,不少地方有些旱,还好及时止住了,没如何大的损失。” “这便好,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小仙家里也是务农的……”啪的一声,我将一册文书掷在案几上,将上面的一摞文书都震倒了,散落一地。静影忙着一边捡,一边问:“小殿下怎好端端的火就上来了?” 我一下站起来,抬脚便往门外走,道:“去对凌彻说,我去外头查件事。取我佩剑来。” 静影知有大事,不敢怠慢,将我的佩剑连满取来,奉与我,道:“小殿下何往?” “南郡。” 八、暗访 南郡位于北泽最南,距山海云洲颇远,地界不小,如今住着灵蛇一族。南郡水乡盛产莲花,六月正是满池莲之时,几个少女头上挽着帕子,撑着小舟,抱着一捧捧各色莲花漂在莲叶中,几个小娃头顶着晒得软趴趴的莲叶,有一下没一下地踢着水。 瞧着也是一片和谐。 南郡王城高大巍峨,是那种上古神族最爱的朴实庄重的模样,宫城城墙黑色为底,绘上了金蛇纹,几队黑衣兵士把守着城门,人群川涌,似乎也没什么不同。 南郡按察使上报,南郡上君庄成与监察使华沉相勾结,草菅人命劳民伤财,似乎还有修习异术之举。且据按察使所言,前头几任按察使皆亡于任上,死因均有些奇怪,他一番调查,线索直指上君与监察使。山海云洲理政向来讲求证据,以主神的身份驾临他们会做面子活弄得滴水不漏,故我决定暗访。 可这南郡也太祥和了,一副安宁和乐的模样,一点也没有被鱼肉过的样子。 走在南郡的大街上,看着百业兴隆,我着实觉得奇怪。我在南郡人生地不熟,正在思索如何开始这暗访之时,忽看见前方一座府邸,外墙的颜色不同于南郡时兴的墨黑,是张扬的明黄,与整个南郡黑压压的氛围迥异,正门匾额书“按察使府”四字。我想,既然是他上的文书,不如就从这里开始。于是上前解下连满,递与门前的家丁,道:“将这个给你们神使大人瞧,悄悄地,莫惊动太多人。”家丁一见剑上的玉明合欢,不敢怠慢,忙双手捧了进去。 连满是当年母亲用陨星为我锻造的神兵,剑身錾刻玄机星云,剑柄以玉明合欢纹为饰,缀些珠玉宝石,总之花里胡哨的,是我娘的风格。因为陨星所制,这件神兵出鞘与舞动时寒光凌冽,剑气逼人。 少顷,将才捧剑进去的家丁又回来,躬身说道:“这府正门外来来往往人多眼杂,烦请主神向东走走,有个角门,神使在门内亲迎主神大驾,劳烦主神了。” 我接过剑来,仍旧佩好,笑道:“你们也太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了些。” 家丁却不卑不亢道:“这神使府到底不是铜墙铁壁,里里外外多少双眼睛盯着,一个不小心也许小命也就交代了呢。” 我漫不经心道:“你也是伶牙俐齿。” 他忙忙见礼:“小仙不敢。” 顺着神使府向东去,一路上遇见好几个货郎,吆喝着担子上的货物,一个个目不斜视,也不四处张望。 到了那个角门,我仍是解下佩剑递与家丁,家丁也是捧剑而入,复又出来,却不见了剑。他躬身引我进去,穿过一条长长的甬道,过了三道门,在一个垂花门前,按察使烨生率一众人跪迎,手中捧着连满,高声道:“臣恭迎主神大驾。” 我接过剑来,令他们起身。神使烨生乃是灵狐之族,面白清秀,倒像是个邻家少年,不似个威震八面督查一方的神使。烨生的一双眼生的好,继承了灵狐一族的妩媚长眸,清明澄澈又不露锋芒,此刻的他正垂首而立,恭敬温顺。“臣恭候主神大驾多时,还请主神移步书房,臣自会将所闻之事秉明主神。” 我有些好奇地看着他,道:“将才连我从正门进来都怕被人瞧见,如今倒是毫不设防了?” 烨生颔首道:“此间俱是小仙亲信,主神多虑了,还请这边来。”说罢侧立在我身旁,引我向书房方向而去。 “但愿是我多虑。”我道。一面跟着烨生走,一面暗地里给山海云洲传着信。一路所见的几拨侍人,皆是规矩地低头行进,见神使到来便垂首施礼。灵狐一族喜欢精巧事物,因此这府上大到屋舍院墙,小到窗棂隔扇,俱是有一番玲珑巧思。假山代替影壁,檐下一溜宫灯全部用彩线堆花装饰,不同于平常绘制的花样。进入烨生的书房,两个青衣小婢打帘子让我们,我瞧见她们两个还是孩童模样,腰肢虽已修长纤细,小脸上还带着稚气,头上绾了两个垂花髻,缠了串瑟瑟珠。红袖添香也算是风雅,只是这红袖也太童稚了些。 烨生见我四处环视打量,也不出声,只坐在一旁摆弄茶盏。“是你请我来南郡,怎么我一来你就不说话了呢?”我打趣道。 他拱手道:“臣不知从何说起。” “便从你生疑之时开始吧。” “是。其实开始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只是两年前臣初到任时听说了一件怪事。” 我不由得有些好奇,北泽这两年怪事少了不少,许久不听也甚是想念。 烨生接着道:“十几年前几位官家女子已到嫁龄,家中说好了婚事,这时宫中却下了诏,请她们进宫。” “进宫为妃?” “并非。这些女孩都有亲眷在宫内为妃,诏书中说,夫人们想念娘家亲眷,特宣入宫。” “这道理也说不通,来者不善。她们还是去了?” 烨生垂眸,似是同情似是哀叹:“君命不可不奉。入宫后一日她们都回到了家中,仔细看看不出什么,只是,都失了贞洁。修为高者复看她们的记忆,可记忆自她们入宫之后便发生了混乱。” 我默然,虽说北泽民风开放,她们不会受到什么非议,可她们究竟经历了什么样的折磨,却无人知晓。 “主神不知,灵蛇族有一套自创的异术,修习者功成可有改天换地之力,只是这功法需……采阴补阳,还非极阴处子体不可,所以灵蛇族先辈认为其有损阴德,故列为禁术,令子孙不得修习,这功法连他们族内也知之甚少,臣也是翻了不少典籍才看出端倪来。臣前面几任按察使没有一个任期过了两年的,而且全部都是死在了任上,死因都是病故,身后衣物用具文书全被一把火焚烧干净。” “等等,后宫佳丽三千,为什么还要从外面选官家女儿?” “臣也想过,也许是宫里早就没有了可供修炼的女子,至于官家女儿,她们大多是名门之后,修真之家,法术修为高,效果更好。”他说“效果”二字时的嘲讽与痛苦溢于言表。 我一时什么话也说不出,只烦躁地拨弄着腰上的禁步串。无数的少女成为上君修成大功的补品,真令人作呕。“所以之前的几位神使应该都是对这件事有个觉察,被灭了口。病故?可上报给山海云洲的文书上写的都是些什么春猎被凶兽所伤伤重不治,或者是日夜辛苦,积劳成疾暴卒,还有一个是为救受洪灾的百姓被水冲走……” “欺上瞒下而已,主神想想,被水冲走,怎么可能?”他愤愤地扯着衣摆,平整的衣物被揉出来了褶皱,“而且听说今日宫内打算广选宫人,第一批就打算选入两千人,只怕选五批都不止。” “禽兽不如的东西!”我一阵恼火,扯断了禁步上的珍珠串,珠子叮叮咚咚撒了一地。 “小泷好大的火气,先别急,容我们慢慢想想法子。” 九、琦缨 侍女匆匆进来禀报,道有位神君驾临,执了山海云洲的钤记,她们不敢拦,便请了进来。 尊者站在门外,还是那件水墨一样的衣衫,腰上的合欢络子几分明丽俏皮。我忙走上前去,问:“舅舅怎么来了?” 他面不改色,从容道:“我见你匆匆忙忙出去,似是有什么要紧事,便问了静影,跟了过来,想来能帮上些忙。” 这假话说的,我都快当真了。 “这是宫尊者,”我向烨生道。烨生行了大礼,复又落座。“方才你说有找到相关典籍,现在何处?取来我瞧瞧。” “现在臣房中,主神稍等,臣亲自取来。”说罢行礼出去。 此时屋中只有我与尊者二人。“有异?”尊者问我。 我点头:“从我到南郡便觉得奇怪,所以传信回去。” “这像是个幻术。” “我还没见过这么大的幻术呢,给整座城都设了幻。话说起来,怎么是你过来了,凌彻呢?” “静影跑去给他送信的时候被我拦住了,我说不用叫凌彻,我走一趟就是了。所以你故意将链子扯断是为了散珠破幻?” 我一边说一边低头调整着地上珠子的位置:“不错,这个幻术没有什么杀气,想来破幻也易。” “不用我护……”还没等他说完,我已经布好了阵,一时金光大现,空间内的种种开始扭曲,化为光影,困在阵中。须臾五光十色收尽,我四处张望,只见我们所在之处好像是个乡野,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水畔有个小亭,上书“忘忧”,亭中几个侍女模样的人簇拥着一个少女。 “这好像,又是一个幻境。”我挠挠头,很是苦恼。 尊者一面袖了地上的珠子,一面道:“不傻。” “不用破阵了吗?”我问。 他脸上的表情似是在调笑:“你试试看能不能运功。” 我屏气凝神,却感受不到真气流转,像是一点法力皆无的样子。“我们被困住了?” “不怕,”尊者扬起温柔的笑,可我在其中分明看到了那种胜券在握的自信,“既然他想让我们看看这个幻境,那我们就好好看,把这个戴上,这个物件不是用我灵力铸的,应该还有用。”他递给我一枚戒指,戒面湛蓝,上面是镂金丝的风动穿云纹,我将它戴在食指上,周身顿时有了一层蓝莹莹的光壁。 我抬头,问他:“这个给我了,舅舅怎么办?” “我用不着。” 好吧。 远处传来鼓乐响声,一队似是迎亲的人走来。亭中少女,哦不,应该叫女孩,也听到动静,一个闪身跃出好远,将一干侍女甩在身后。好身法,我暗赞。 那个女孩稳稳落在马队前头,挡住他们的去路,当头那人有些诧异,却立刻沉静下来,那双眼闪烁一下,泛出迷人光晕。我定睛一瞧,是烨生。 “你们,是来迎亲的?”女孩伸长颈子去望队伍里那些用红漆箱子封着,上面扎着红绸的礼物,“哪家姑娘?” 烨生在马上施礼:“王族六公主。” 女孩稚嫩的娃娃脸上闪过一丝惊奇:“我六姐姐?这么快便到了?”她又明媚地笑起来,眼睛眯成缝,“都说灵狐族大公子生的好,我今日一见果然不假,六姐姐好福气。” 烨生被这个女孩逗笑了,耳朵上泛起粉红:“七殿下错了,在下是代替我大哥到此迎亲,白得了殿下夸赞。” “娶我六姐姐的是你大哥,那我们也算是一家人了,不用这么七殿下七殿下的叫我,我叫琦缨,你呢?”女孩的眼睛澄澈明亮,不似灵蛇族人惯常那样,眼中永远带着三分神秘。 “烨生。” 那天,琦缨随着烨生的马队回到宫城,她跳下马,飞跑上层层石阶,冲进了大殿,对着正在与上君闲谈的六公主说,姐姐,我把来接你的人带来了。 当年灵狐族与灵蛇族的联姻我还记得,灵狐族的大皇子本是个出了名的纨绔,可在天浴节上一见灵蛇族六公主便被其勾了魂魄,一心学好。灵蛇族比之灵狐族多有不如,大皇子求娶自然是愿结秦晋之好的。我对于这段佳话存个疑,大皇子究竟一眼瞧见了什么?天浴节风俗,未嫁少女要以千花之水沐浴以祈福,八成是六公主入浴之态被他瞧见,灵蛇一族纤细柔软媚人的体态也是出了名的。 现在这个幻境在演什么便很清楚了,烨生与琦缨,一个安静沉稳,一个稚气天真,这么般配,也是小言本子的一个好材料。 正在殿上的六公主脸一下就红了,拎着琦缨的耳朵,说她没大没小。 我在不远处看着,暗叹我猜测不假。因我们不属于这个幻境,故我们的声形不为人所知所闻,说话行事自如了很多。“我猜小泷是在想天浴节的典故,可对?”旁边久不开口的人一说话就惊了我一个哆嗦。 “舅舅明鉴,呵呵,明鉴。”我一边打着哈哈一边骂他为老不尊。 六公主仪仗三日后启程,灵狐族人便被暂时安顿在宫城内。烨生彼时已经是神使之职,位高权重,故被单独安排在景云殿独住,紧挨着琦缨的清升殿。 我坐在墙头暗叹,真是处处有套路,人生无处不巧合。忽肩头一热,一件还带着温热气息的袍子落在我肩上。“墙上风大,莫着了凉,耽误了看戏。”尊者语气淡淡的,可我总觉得他不怀好意,不是要捉弄我就是要嘲笑我。 我拢拢衣袍,道:“也不是很冷呢,墙头的风素来是这样的,虽说风大,却不如何凉。” “听起来你好像确实常常做墙上君子一样。” 我无奈解释道:“这是话本子上说的,哪家公子小姐私会不要翻个墙头呢,他们都说不冷,自然是不冷的。” 尊者脸上又挂出一抹笑意,道:“真是书中自有颜如玉了,话本子常还有一句话你知不知?” “哪句?” 他脸上的笑更深了,藏也藏不住:“穿了我的衣裳,就是我的人了。” 轰隆一声,我从墙上掉了下去,上面传来爽朗的笑声,他奶奶的。 复爬上墙头,那厢琦缨已经进了烨生的院子。“你瞧,这可不是误了看戏。”尊者拼命忍着笑说。我在心里默默将其暴打之,撕碎之。 “你们从哪里来呀?”娃娃脸的小姑娘对什么都充满了好奇。 对面的少年递给她一件斗篷,让她把自己裹住。“南郡夜里冷,还是仔细别冻着。我们从明谷来,你去过吗?” “明谷?没有。我长这么大还没出过南郡呢。真羡慕哥哥姐姐,可以四处游历,而我只能在南郡呆着。现在姐姐嫁到外面去了,真好,”琦缨摆弄着屋檐上垂下来的绿藤,淡淡的失落,“明谷怎么走啊,回头我偷偷溜出去,去明谷找你和六姐姐玩,好不好?”她忽然又兴奋起来。 烨生似乎也没见过这种一会儿兴奋一会儿低落的女孩,很是新奇:“若是去明谷寻六殿下便能寻得,寻我便寻不得。我如今在青乡任上,那里离明谷远着呢,离南郡倒是很近。” 娃娃脸小公主的大眼迷迷蒙蒙的:“青乡,青乡又是哪儿?” 烨生笑了,他邀琦缨入殿,给她讲任上见的新奇故事。 三日后,六公主仪仗启程,南郡铺十里红妆相送。临行前,青乡按察使,明谷三皇子烨生向南郡上君庄成求娶上君最小的妹妹,七公主庄琦缨。上君很是意外,忙应下婚事。 一别五月,二人纸笔传信,烨生仍是讲自己任上的趣事,琦缨则言自己如今被看管的愈发严了,连宫门都出不得。五个月共得琦缨书信一百一十三封,烨生将它们按时间标上号,放在小木盒子里,闲下来时一读,见字如面。 五月后,原南郡按察使卒,烨生自请调往南郡,三日后山海云洲下诏,迁青乡按察使烨生为南郡按察使。 他满心欢喜,捧着小信匣子再入南郡,却被告知,那一百一十三封信的主人,那个娃娃脸的稚气女孩,那个他未过门的妻,五日前刚刚病故的消息。 那天,冬月二十一,大雪没膝。 十、泪醒 连个尸首也不得。连个尸首也不得? 烨生站在清升殿的院子里,漫天大雪落了他满头,他置若罔闻,紧紧地抱着小小的信匣子,似是要将它和它娇小的主人一起融进血肉里。 清升殿宫人说,琦缨病发突然,上君令赶紧下葬,昨日午后刚出了丧。 五个月前,她笑着说想要自由,他许诺给她永生自由。五个月后,她从这重重宫墙中走出,独留他一人,守着她的一点一滴,不舍得放手。 雪地一夜,他的发被雪掩埋,也算是陪她一路到白头了。 对外,神使府闭关四个月,不见来人,实际上,他在生死边缘苦苦挣扎四个月,才捡回一条命。他因早慧,被山海云洲选为神使,长这么大一半时间都在任上,坐镇一方,故他早早就失了少年心性。而琦缨,涉世未深,从未受过红尘磨砺,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包括他。 雪化了,他沿着那条小路走向琦缨的坟茔。四个月前,漫天的白色纸钱在寒风中飞舞如同振翅的蝶,落在雪地上被送葬的队伍踏入泥泞。四个月后,泥泞中生出斑斓的野花,盎然地向阳生长。 没有黑金高墙围出的的院落,没有四方的天空,没有一队队永远低着头神色匆匆的宫人,她真的自由了。 烨生倚在琦缨的墓碑上,打开一包橘脯——那是她要他带的来自异乡的见面礼——就那么一颗一颗地吃着。橘脯很甜,糖蜜的味道几乎盖住了橘子本身的清香,他好奇为什么琦缨会喜欢这么甜的东西,甜到让人舌根发苦。 她的死事出有因,烨生再清楚不过。回去后除琦缨身边的两个大宫人外,清升殿侍人被烨生全部遣散。他开始一寸一寸地寻,寻琦缨真正的死因。一个个柜子被打开,连壁板都细细查过,衣物、床帐、被褥全都拆开看过,殿顶的瓦,殿外的青砖被他一块一块掀开。在外面看来清升殿每日平和,一切如常,他们不知道,烨生已将它掘地三尺。 三尺之下,是一具经年已久的白骨,与一枚符。 镇阴符。 他听说有一种人命格极阴,未摄入阳气之前只能靠镇阴符镇阴,否则伤及性命,行处居处必有镇阴符。如果琦缨自小被禁于神宫不让红尘游历是因为命格极阴,那为何镇阴符没有异变安然无恙可人却好端端丧了命? 自那日起,烨生整日埋头于古籍旧典中,不问世事。 她的周年忌日,烨生在她坟前燃尽了镇阴符,看着那黄色纸条化为灰烬,烨生无端地觉得痛快。 痛快的时间并不长。仅一个月后,神使府幕僚叶沛向他禀告上君似与前几任按察使之死有关,他才恍然大悟,一年来自己只抓着琦缨一人的死不放,忽略了这些人死因里千丝万缕的联系。 他起初不愿接受庄成修禁术这个推测,纵使这是他亲自从古籍中查找到的禁术并一步步推理出的结果。假如这是真的,那么他的琦缨,这个拥有在书中明确记载“大益功法”的命格的女孩,便是以极其惨烈的方式死在了自己亲哥哥的手里。 就在这时,故事戛然而止,四周一片漆黑,死一般的寂静。 我迷茫地看向尊者,尊者也看懂了我的满心疑惑,道:“就这样结束了有两种可能性,一是他疯了,思维混乱,无法再重现故事,二是,他死了。” 烨生给我的文书文辞雅然条理清晰,的的确确不像是出自一个疯子之手。 那,他死了?我不大敢相信。 “这个幻境似乎可以人为干预,换一个角度讲故事,一切或许就容易懂了。”尊者双手结印,眼前亮了起来,万物倒转运行,一地的白纸钱飞向空中,燃烧的信笺熄灭,收回少女手中,远去的少年退回少女身边,轻抚着她的鬓发,破碎的玉璧重聚,落在神官手中。 夜色浓重,漆黑的天空没有一丝光亮,沉重地似乎是要压下来。四周连值夜人点的小灯散发出的光亮也没有,故将眼前这座灯火通明的肃穆殿宇衬得分外明亮。殿内传来女子撕心裂肺的惨叫声,殿外檐下,衣着华丽的男子焦急地向内张望,来回踱步,时不时窃窃地瞟一眼端坐在一旁的华服女子,一队队宫人捧着清水进去,端着血水出来。 华服女子淡淡开口,语气平常,却让人听了不由得一阵惧怕:“君上歇歇罢,臣妾生了六个孩子也没见君上担心成这样。” 男子扯着衣袖擦拭脸上的汗,连平日庄重的仪态都丢了:“月拂素来体弱,我怕……” 女子秀眉一挑,威气立生,道:“君上不用怕,神宫里最下等的巫女,日日做的都是脏活累活,哪里会体弱?若真是体弱,神官大人也不会派她来送祭服了。”说着淡漠地扫了一眼旁边的神官,吓得神官慌忙跪下。 男子是灵蛇族上任上君庄则,女子是上君夫人,出身于北泽望族江氏的江蕖,月拂是琦缨的圣母,神宫最卑的巫女。 世族嫡女下嫁小族上君,且夫人跋扈,上君畏惧江家势力,不得不低头。上君没有妾室,六个子女全为夫人所出,而月拂,是个意外。 神宫主管祭典,受皇族供奉,而地位最低的巫女与宫内的侍人也并无区别,洒扫,浣洗,织补,什么粗活累活都做。那日神宫向上君及夫人送春祭祭服,恰巧派了月拂。 也许是清丽的小巫女捧着玄色祭服低眉顺眼的样子让他感受到别样的温顺体贴,也许是宽大衣袍下露出的一截皓腕惹动了他的旖旎情思,他一时情动,而她暗结珠胎。 月拂被迎入宫,在清升殿画地为牢。上君不是个坏人,他本该娶一位身份相当的夫人,迎几位妾,温存平和,安然一生。可他偏偏娶了江家女儿,低眉顺眼半辈子,他对江蕖,畏惧远多于爱。 “神宫也该清理清理了。这次是入了宫闱,下一次再闹出个什么来,牵连了神官大人,只怕大人没处诉去。”江蕖摆弄着自己保养的幼嫩细白的双手,冷冷笑道。 “回夫人话,如今神宫已放了两批巫女出去,再不会出这种事了。”神官恭敬地跪在一旁,道。 “不会?本宫的三殿下受阴魂诅咒天生三足,产下即亡,后请你驱邪,你亲口说阴物已除,再不会有这种事了,可四殿下不也是这样没了?” 神官一惊,手里为新生婴儿祈福的玉璧跌在地上,满月一般莹白的玉璧碎成大大小小不规则的玉片。就在这时,殿内传来婴孩哭声,微弱得如同受惊的小猫。 玉碎而生,这可不是个好兆头。 十一、旧事 产婆匆匆出来报喜,说是个女孩,将小小的被包递给庄则。女婴瘦小,连哭声都是断断续续的,上气不接下气,一副先天不足的样子。 庄则眉头一紧,示意神官来瞧婴孩。神官捡起地上散落的碎片,站起身,看了一眼女婴,又一下跪在地上。“如何?”庄则慌忙发问。 “极阴命格,恐难存活。”八字一出,不仅是庄则,连江蕖的脸都白了。 “可有法解?”庄则追问。 江蕖站起,接过女孩,探了探她的气泽,道:“我知一法,极阴命格在阳气未入之前,以至亲血肉及镇阴符深埋居所之下,可保平安。” 庄则沉默许久,命人将孩子抱回去:“此事来日再议。” “君上!”江蕖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浅浅行了一礼,“臣妾先行告退。” 夜色沉重,阴沉的天空望不见一点光亮,一阵寒风吹来,江蕖紧了紧身上的斗篷,身边掌灯的宫人扶着她,两个人慢慢地走在长街上。“夫人明知此举会惹君上不快,为何还要那样说?”侍女问。 江蕖冷冷一笑,怔怔地望着黑洞洞的前方:“小吟和阿同,当年也是这样,小小弱弱的,还没睁开眼,就没了气息。” 宫人知道,夫人早夭的三公主与四皇子是禁忌,当年不少大臣还借机指责夫人善妒无德,遭受天谴。她自小服侍在夫人身边,夫人什么心性她再清楚不过,夫人是骄傲任性,像她这种高门贵女,哪一个不是有身份相配情投意合的夫婿,独她一个,嫁了小族灵蛇族,夫君又懦弱守成,无甚大志向。 “这几日我闭关,宫内上下仔细照应着,莫出了差错。” “是。” 二人就这样慢慢消失在长街上。 清升殿里依旧灯火通明。月拂强支起身子,去看新生的女儿,女婴哭累了,正睡着,小脸透着一丝苍白。“她怎么这么弱啊?”月拂一时心疼,泪水涟涟而下。 庄则用指腹拭去她的泪水,安慰她道:“你身子虚弱,故孩子就弱些,长大了就好了。你尚在月子里,不兴哭的。女儿,我给她想了个名,叫琦缨,可好?” 月拂点头,道:“好,阿缨,阿缨……”她喃喃着女儿的名字,昏昏沉沉睡着了,庄则叹了口气,望着月拂与琦缨的睡颜,染上一层忧虑。 一连三天,清升殿清净安然。月拂每日逗逗她的小阿缨,担心她怎么像只小猫一样虚弱。第四天,夫人受斥,被罚在烈日下跪了一天,同时,宫中关于新生的七公主是极阴命格的流言四起。上君大怒,严惩传播流言蜚语之人。 第六日,清升殿一小宫人无意对月拂说出此事,被罚为苦役。 第七日晨起,月拂吞金而亡,怀中的女婴安稳熟睡,脸上还留着粉红色的睡痕,妆台上放着月拂的遗书,她说她知道,唯有自己与镇阴符可以救女儿,她愿意这么做。 第十日,清升殿掘地,秘密安葬月拂骨骸与镇阴符,同日,夫人江蕖自请迁入清升殿照料七公主,将宫内事务一应推出。 第十五日,上君下诏选妃。 第二十日,上君长子庄成封太子。 仅仅二十日,天翻地覆。 清升殿里,琦缨一天天长大,她不常出去,只偶尔去父君身边嬉戏,其余更多是和母亲在一处,与母亲一起将院子里四季不断的花折下,串成串,挂在颈上。有时也听母亲说故事,说从前有位姑娘,高门嫡出,什么都好,偏有个庶姐事事与她别苗头。庶姐与一小族上君有情,家中长辈便为其订婚,可庶姐后又委身于一高门公子,两家爱面子,便成了姻亲。家里人不愿背了拜高踩低的名声,便将嫡女下嫁。人们都说嫡女善妒暴戾,喜怒无常,可她纵有一身高深修为却从未伤一人,害一命,倒是庶姐,面热心冷,暗中害了不少人。 琦缨每次听这个故事都会昏昏欲睡,母亲便笑着叹口气,教她编花绳玩。 说来奇怪,再入宫的姬妾皆没有子息,不少孩子都是生而异形,产下即亡。 宫中多年阴气难除,却从来没有探出个究竟。 又不知过了多少年,上君谢世,夫人在上君临终前只问了他一句话,江芙有什么好的? 上君笑而不语,他明知江芙其人,可还是怀念了她一辈子,江蕖很好,只是不是他想要的。 江芙要的,是恩荣,是滔天富贵,庄则要的,是温柔小意,是平淡一生,江蕖要的,是一心人。 若是他不惦记着她,那个她就不会怀恨他,二人不会生疏至此。庄则惧了江蕖半生,他惧她眼里没有半点温度,但临终前他忽然发现,江蕖对所有人都是笑意盈盈,除了他。 庄成继位,单纯的琦缨不会明白,噩梦已经开始。 那天她误入上君寝宫,躲在帘幕后,亲眼看到一个个如花似玉的女孩在她大哥哥身下沦为行尸走肉,她们眼神木然,没有一点光亮,只有能吞噬人的黑。第一个女孩初始还带着娇羞,以为是真的受了上恩,然后,那霸道的采阴之术折磨得她失声尖叫,而庄成则粗暴地捂住她的嘴,过不久,她连尖叫都发不出了,只有一起一伏的胸膛还在证实,她还活着。并没有人改动她们的记忆,只是功法霸道,使她们元神受损,失去记忆。 琦缨慌忙逃走,那一天离她生命终结,还有一个月。 极阴命格一旦被用于修炼这一禁术,必死无疑。 她自那天被囚禁,清升殿上下连一只苍蝇都飞不出。 庄成于她,早就是猎人,刚开始猎人还想一步步麻痹猎物,可如今,猎物已知猎人所为,但还不懂自己其实也是猎物。宫内不散的阴气愈发浓重,那是万千少女失散的记忆汇聚而成,故格外阴沉。 那天深夜,她被请上软轿,前往上君宫中。琦缨面如死灰,烨生,烨生,救救我,她想。 殿内除他们两人外再无一人,厚重的锦帘让室内格外昏暗,正中的浴池金为壁玉为底,一股香艳的气息直冲元神,宽阔的床上堆满了绮罗,各种纹饰极尽香艳。 庄成眼下有些青黑,他端着一盏酒,仍是从前端方大度的样子。“这个地方原先是没有的,那年父君宣五位娘娘进宫,特地修建了这个密室,那一年你才刚刚出生,”他轻轻揉了揉琦缨的头,似乎只是在回忆旧事,聊着平常的话题,“阿缨,你不知道母亲多疼你,她为了制镇阴符剖了半心为引,她为了你跟父君生分,你得懂得报恩。如今母亲已仙逝,你不如报恩给我,只这一次,你就成全哥哥吧。” 琦缨的双手紧紧握住两块浮雕,上面尖利的棱角将手刺破,流出血来。她瑟瑟发抖,哆嗦着说不出一个字来。 “你和烨生,哥哥一定会成全你们的,你听话,莫怕,莫怕……”他伸手揽住琦缨,琦缨奋力挣扎,还是没能躲开。 身上的绫罗被撕个粉碎,她仰面倒在床上,用尽全身的力气去抓挠。疼,深深地疼,直入心底的疼,重重提起,又一次次重重落下。她十指嵌入庄成背上,两人皆是鲜血淋漓。他身上外溢的戾气让她满身都是血口子。琦缨不知过了多久,似是一生那么长,恍惚间,她看见烨生站在那头,望着她笑。 而她,也笑着向他跑去。 窗外,晨光熹微。 十二、泯灭 嗤一声巨响,尊者少苍在手,划破幻境。“庄成,出来。”他的语气冰冷坚硬。 面前一线光芒中走出一个青年,瞳仁深黑,眉心一团烟气:“臣见过二位主神,主神好功力,臣佩服。臣不是自夸,臣如今的实力与主神已相差无几,马上便可功成,敢问主神可愿助臣一臂之力?”他面向我恭敬施礼。 “恶心!”我愤愤道。 “烨生呢?”尊者问。 “死了。我答应过琦缨,要成全他们。” 尊者看向我:“你们山海云洲有没有什么定了罪才能取人性命的规矩?” “没有,怎么痛快怎么来。”我一跃而起,连满当头便刺向庄成。庄成先是御剑招架,当一声,我二人皆被撞开。“小心!”尊者稳稳接住我,“他这功法霸道,先别强攻,见势而动。”我点头,收了法力,只用剑招,长剑舞如风,只剩道道光晕。庄成周身障壁极厚,我试探许久,硬是没发现弱点。正相搏着,忽然一道黑色火焰喷出,点燃我肩上衣物,我慌忙灭火,上臂却被挑破。 庄成擦拭剑上的血,挑眉望向我:“主神,您避世的日子里不常与人打斗吧,还是主神小瞧了臣?” “疼吗?”尊者飞速点了我几个大穴,止住了血。我摇摇头,扯出了个笑容。“他这个霄暝火阴毒,灼伤疼痛难忍,小泷先暂歇,我来与他对阵。”我想想尊者刚才似乎是一直没出手,便问:“你看出他的弱处了?”尊者点头,道:“刚才你确实轻敌了。”说罢,他在我手上佩戴的戒指上点了一下,我周身蓝光大现。 而他就握着剑,一步步走向庄成,只给了我一个背影。 好像被那火灼过是挺疼的。 尊者出手迅疾,力道与角度的的确确是比我刁钻许多。庄成也不怎么招架,只靠障壁护体。我约莫也看懂庄成对阵的方法了,不攻只守,化守为攻,全靠霸道功法强撑。少苍光影闪烁,攻处不在上盘,全在下盘。庄成下盘防守薄弱,自己本身身法也不够灵巧,招架是有些吃力。 若是硬撑功力,必然两不讨好,不如以武相搏,庄成底子扎的不好,怎会比得上打架打了几万年的尊者。尊者剑风激劲,削下庄成衣袍下摆,一时绫罗纷飞。左劈,斜刺,上挑,一个剑花,再接一刺,尊者的打法没有什么套路,倒像是随心所为,一番打斗如同舞剑一般好看,身形流动,如风动穿云。刀剑入肉的声音听起来格外真切,一声闷响,血花绽开。尊者一剑刺在庄成胯下。 真狠。 庄成眉心黑烟俱散,身侧障壁一下化为虚无,而他尤在强忍痛楚,与尊者相战。没了功力的庄成连琦缨都不如——琦缨的身法身形可是练得出神入化。尊者剑剑不刺其身体,只用四散的剑气伤人。一时庄成全身尽是血口,玄衣被血浸透,重重覆在身上。庄成口中轻声念着什么,一时间我们脚下出现血红的阵印,四壁也被层层烟气笼罩。“这宫里这么多年累的阴气终于有用了,也罢,得二位主神同行,臣甚为荣幸。”庄成强撑着身体,启动阵法,四周恶灵渐多,而他也倒在阵中。 上万年不散的阴气重重地压下,它们时而轻快地笑着,时而凄厉地尖叫,时而放声痛哭。这些阴气来自于万千少女失散的记忆,那么痛苦那么沉重,像是鲜妍的花被踩落泥土中的凄厉与不甘。只须臾,阴气开始幻化成形,是对镜簪花,是御风而舞,是临窗而立,那些美的,动人的场面一副副展开,却因一团瘴气的掠过而画风突变,一个个仰面朝上,双手拼命抓挠,动人的身形剧烈抵抗,重现着她们曾经历的浩劫。然后她们起身,尖叫着向阵中人扑来。 那凄惨恐怖的尖叫声,听得我全身一颤。似是有什么痛苦的记忆被触动,心中的钝痛让我难以喘息,明明没有一点阴气触及我,我身上却绽出几条血口,火辣辣的疼。像是被撕碎,被抛弃,被没入尘埃的绝望与卑微一次次袭来,那一刻我眼前只留下深不见底的黑。阴气仍是尖叫着,呼啸着,而我却跪在地上放声大哭。 是谁曾让我陷入无助? 是谁让我守着无边无际的黑暗受万灵噬身之苦? 是谁曾把我捧在手心视如珍宝,又将我弃入泥泞自生自灭? 我不记得这一切,是不是也将这一切视如不见,抛之脑后? 泪水流出刺痛的眼眶,落在手背上,湿湿热热的。 一双手臂突然环住我,紧紧拥入怀中,他身上有合欢花气息,空明温软,一只修长的手抚着我的头,声声唤着,小泷,小泷。 阵中仍是恶灵肆虐,而他却用臂膀为我辟出小小的一方空间,这里万物不侵,听不到那些撕心裂肺的惨叫,只有满满的安心。尊者缓缓开口,如水般悠远的声音低低地念着驱灵咒,镇着阴气的同时也镇着我内心的钝痛。我突然想起幼年时母亲哄我入睡的童谣,也是一样的轻缓温柔。也就这样,我渐渐昏睡过去。 再醒来时,我躺在一张小榻上,旁边坐着凌彻。 等等,凌彻?! 我一激灵清醒,这主子什么时候来的?我睡了多久?尊者呢? 还没等我开口,凌彻便已看懂我的意思,道:“我见南郡上空阴气重重,心里疑惑便来瞧,没想到正好老宫抱着你破阵出来,你那时候一身是血,瞧着也是怪吓人的。老宫如今去炼化那个亡灵阵了,便让我先照料你。” “南郡怎样?” “一干人等暂被禁制,只等你醒来发落,”凌彻神色有些古怪,“那个阵险是险了些,可小祖宗你也不至于伤成这样,你……到底怎么了?” 我摇头,道:“不清楚。也许是那段记忆被触动,想解封,而我元神为自保又限制其解封,故伤了自身吧,”我起身下床,披衣出门,“南郡事多着呢,先把这一摊子料理了吧。走吧,我们去前殿,召见南郡众臣。” 一抬手,指上戒指蓝彻的戒面闪着柔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