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德莱希》 (1) 清晨,天刚刚微亮,黎明的露珠还悬挂在棕榈树青翠的树叶上,学院中的学生们就已经围在宿舍窗边,一边好奇地看着学院中那一长排黑色的车队,一边叽叽喳喳地说着自己的猜想。象征王室的白色棕榈叶标志印在黑色的豪华轿车侧方,昭示着车主的身份,一众西装革履的魁梧青年站在车旁,双手背在身后,似乎在等待着什么,秃顶的学院副院长一脸苦瓜相地在旁边揣着手,时不时瞄向一旁的教学楼。 此时教学楼内的一楼安保室中,略显憔悴的老院长畏畏缩缩地坐在桌子前,面对着周围一圈人焦灼的目光。一名身穿深蓝色西服,看起来三四十岁的中年男子坐在他前面,用鱼鹰般锐利的眼神紧紧盯着这个局促的老人。尽管目光犀利,男人脸上却是挂着程序式的微笑,把一杯茶水放在了老院长的旁边。 “产自冥王星的高香红茶,口感相当不错,”男人看着面前这个白发苍苍的老头,用尽可能和善的口气道,“自我介绍一下,我叫伊诺努,是此次调查委员会的秘书长。” 院长被他突然的介绍吓得浑身一哆嗦,过了一会儿才畏畏缩缩地点点头,没有讲话。 “您不用紧张,亨伯特院长,我们不是来审讯你的,我们是调查委员会,不是警署,我们只是来请求您配合的。”伊诺努继续竭力表现出自己的友善。 老院长扫了一眼伊诺努身后那几名荷枪实弹的士兵,“嗯”了一下,算是对他的话有所回应。 尽管院长对于这种盘查方式表现出明显不满,但毕竟还是表现出了合作意愿,这对伊诺努来说是个不错的开头,他知道院长在担心什么,所以接下来需要让对方放心下来,才能套出更多的东西。 “对于贵校出现的事情,我们深表遗憾,”伊诺努把目光转向窗外,“外面的王室卫队想必对贵方造成了一定影响,那并不是我们的人,不过调查团已经和他们谈妥,他们很快就会离开。我们将接手调查整个事件。” “真是万分感谢。”老人长长地松了口气,总算是开了口。 “并且,这件事虽然贵方负有一定责任,但毕竟是王室的问题,只要您配合调查,我相信王室并不会有太多苛责,但如果您有所隐瞒,我们便不免怀疑您可能也参与其中了。”伊诺努使用的完全是审讯的话术,既向对方挑明隐瞒实情的严重后果,同时也强调坦白对于嫌疑人的好处。 至于王室究竟会怎么处分这个老头,伊诺努其实根本就不清楚。 “我明白,”老人蔫蔫地点点头,“我会向您告知我所了解的一切。” “很好,”伊诺努没有继续盘问,而是站起身来,转过身面对着身后的一干人,“诸位委员,我想亨伯特院长需要一个独处的空间,不知各位委员是否愿意回避一下?” 几位委员互相对视了一下,似乎并没有什么意见,只有一位身板笔直,身材魁梧的中年男人表示了反对,“伊诺努先生,所有人希望整个调查都可以客观公允,所以您现在的行为并不合适。” “你是在怀疑秘书长吗,帕菲洛先生?”另一位一直默不作声的女性委员突然开口道,“伊诺努先生是王室在议会给出的提名中选取的,拥有内阁和议会的双重背书。他一定会在这次调查中保持公允,现在咱们还是先出去,给亨伯特院长留出一个相对私人的空间比较好。” 那位名叫帕菲洛的男人紧紧盯着女人的眼睛看了三秒钟,随后转身离去,其他委员和士兵也从房间中鱼贯而出。 待所有人都走出房间后,伊诺努苦笑了一下,重新坐回到座位上,“看到了吧,亨伯特院长,我的情况并不比您好多少。” 老院长仿佛没有听到伊诺努的题外话,依然小心翼翼地坐在那里。 伊诺努也没有继续多嘴,而是直接进入了正题,“好了,亨伯特院长,你可以开始讲述整件事情的经过了,请按照时间顺序,把你知道的,关于这两人的所有信息讲给我吧。”说罢,他按了两下笔,准备开始记录。 老人端起红茶,轻啜了一下,目光平视前方,开始抖动着胡子,颤颤巍巍地讲述起关于那两个人的事情。 (2) “关于两个人的身世,我想伊诺努先生一定比我更加了解,但是您既然让我把两人的一切都说出来,我想还是从头开始说起比较好。 男方是舒拉公国一位高级专员的儿子,他家中的具体情况我不太清楚,毕竟学院每年要招收很多大使和专员的子女,我们只是依照惯例行事。如果您需要调查,可以查一下当时入学考核的档案……” “没问题。”伊诺努扫了一眼桌子上的资料。 “那孩子叫雷博尔特,是在三年前进入学校的,与那些把时间花在跑车和恋爱上的少爷不同,他是个相当沉稳低调的人。雷博尔特的成绩很好,我经常在全额奖学金名单上看到他的名字。不过我们真正和他比较脸熟还是在他进入实验室工作以后。 这几年国家相当重视新材料的研究,所以在财务大臣的许可下,我们这里的许多项目都被批准,对科研人员的数量需求一下子就增长了起来,在这种情况下,雷博尔特凭借他优秀的成绩成功进入了我们的新材料实验室,虽然按照他的年级,这种事情应该轮不到他。 当然,由于他的身份特殊,核心领域的实验肯定不会让他接触到,当时他被安排在了一个相对边缘的项目里——跨维度空间结构研究……” “这本身也是个相当有前景的项目啊,”伊诺努停下手头的记录,“那你们的核心项目是什么?” “非常抱歉,伊诺努先生,我没办法告诉您。”老人低下了头。 “亨伯特院长,我需要提醒您一句,由国王指派的调查委员会的权力高于最高法院。”伊诺努身体微微前倾,显现出十足的压迫感。 老人露出明显地的惧色,嘴巴不断蠕动着,“绝对不行,伊诺努先生,就算是您也不可以……” “既然如此,那就算了吧,请您接着说。”伊诺努露出一个微笑,重新坐好,然后不动声色地在笔记本里写上了“军方”二字。 老院长松了口气,“我刚刚讲到哪里来着……啊对,雷博尔特被分配到了一个相对边缘的项目里。他的工作做得相当不错,导师非常喜欢他,每次出差研讨都带着他,他性格温和,谈吐优雅,工作又勤恳,从那时候就给我们几个老师留下来相当不错的印象。 也差不多就是在那时候,他认识了娜拉殿下。对于娜拉您一定不陌生,王储殿下的女儿,国王的孙女,也是媒体口中的‘王室茉莉花’‘千金公主’,作为王室,她应该接受专门教育,我不知道她是用什么方法说服家人同意她来我们世俗学校学习的。 两年前的下半学期,她来到了我们学校,不过除了学院的领导,没人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她有单独的住所,能和她长时间接触的学生少之又少,所以急护没有人怀疑她。当然,还有一点比较关键,那就是她出现在媒体上时总是洋溢着笑容,但在现实中,她几乎没有笑过,没人能把她和那个总是笑黡如花的女孩联系起来,所以即便校内有些许传言,但总得来说还在可控的范围内。 可是这一切在她认识了雷博尔特以后完全改变了。 他们最早是在什么时候认识的我们并不清楚,但是我们发现娜拉和雷博尔特曾经在费格赫节的舞会上相谈甚欢,一向拘谨的雷博尔特甚至还饮用了一些椰枣酒。我们当时觉得公主的举动肯定会有保镖从暗中监视,能出现这种情况是受王室应允的,这实在不能说是我们的失职……”说道这里,老人的情绪有些激动起来,“娜拉殿下和雷博尔特在一起的时候,她脸上总是洋溢着无比幸福的笑容,尽管所有人都知道她已经有婚约在身,但我这老脑瓜里有时候还是情不自禁地想着要是他们两人在一起实在是天作之合……这是我的罪过啊……” 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老泪纵横,“谁又能想到这竟然会将公主置于死地呢?” (3) 伊诺努掏出房卡,在门锁上刷了一下,伴随着一阵轻微的颤动声,酒店的房门缓缓打开。紧接着,房间内舒适的灯光自动亮起,在落地窗厚厚的玻璃上映照出两层昏黄的影子。 作为整颗星球最豪华的酒店,住宿在其三百层以上的豪华房中可以将整座城市的辉煌灯火尽收眼底,还可以免费乘坐太空电梯直抵星球近地轨道的太空休闲度假基站。 百里开外的天边,一道道竖直的白色云柱宛若栅栏一般,将晚霞分割成块块切片,那是在空天宇航基地起降的飞船,它们不知疲倦地起起落落,将浩瀚宇宙中一颗颗孤立的星球连接在一起,构建起了一个繁荣昌盛的帝国。 不过此时的伊诺努并没有欣赏这些靓丽景色的精力,他把外套挂上衣架,收好公文包,然后直挺挺地在柔软的大床上躺了下来。 这几天对他来说实在太过忙碌——汇总重要的情报和资料,调查与案件有关的人员,应付唾沫横飞的王室顾问,与舒拉公国的大使进行外交斡旋,最后还要接受议会质询。 由于这次的事件过于特殊,王室决定将这件事情暂时保密,所以许多工作不得不需要由伊诺努亲自来做。更要命的是,议会作为公认的机密筛子也参与了这件事,所以尽管议员们并没有掌握多少有用信息,但伊诺努依然必须要赶在某些媒体刊登出某些类似于“舒拉专员派人谋杀公主,王室对此保持沉默”这类的消息出现之前搞定这件事。 伊诺努伸出两根手指,揉捏着自己的眼睛。就在这时,房间的门铃突然响了起来。伊诺努连忙坐了起来,整理好物品,把笔记本在办公桌上放好,随后便打开了房门。 站在门外的是伊诺努的技术助理阿桑奇,他皮肤暗红,有着一头浓密的自来卷,嘴角不论何时都会挂着浅浅的笑容,看起来干劲十足。他在行星警署与伊诺努有十几年的同事关系,也是调查团中伊诺努唯一能够信任的人。 “伊诺努,你不去行政酒廊喝上一杯吗?那里的软饮还不错,”阿桑奇指指不远处的走廊,“很多委员都在那边呢。” “得了吧,我现在都快累死了,”伊诺努把阿桑奇迎进来,顺手关上了门,“实在没有精力应酬。” “以前咱们工作的时候可没见你这么疲惫,”阿桑奇坐到办公桌前,“发生了什么?” “今天这帮人差点在工作会议上吵起来,”伊诺努熟练地冲泡好两杯瑰夏咖啡粉,放到桌子上,“每个人都在那里叽叽喳喳,我感觉自己像是在打理一座农场。” “那么案子有进展吗?”阿桑奇打开文件夹,从里面拿出一沓文件。 “案子?”伊诺努无奈地扶住额头,“根本就没人在乎案子,他们只在乎自己的事情。” “这话怎么说?” “那个女性委员,也就是韦斯特马克勋爵,你觉得她真是因为工作突出被安排进来的?”伊诺努掩饰不住自己的愤慨。 “不然呢?” “她明面上一口咬定自己和王室没有关系,其实是个彻头彻尾的保王派。她要保证公主所做的一切都是被雷博尔特胁迫的,否则王室就会丢尽脸面。还有那个帕菲洛委员,看起来只是一个大型能源企业的特别顾问,其实是个人都知道他和军部有利益往来,他们也需要保证这一切都是雷博尔特所作的,以便将其作为战争的借口,将王国卷入星系远心端的战争。” “这样他们的目的不就一样了吗?”阿桑奇啜了一口咖啡,好奇地问道。 “完全不一样,王室要把责任归咎于雷博尔特本人,确保这些事情和舒拉没有关系;而军方则希望这次的意外是舒拉公国的精心策划,否则他们将失去这场天赐良机。还有舒拉公国方面,他们自然是希望问题全都出在公主身上,所以也在积极干预案件侦破,也正因为如此,国王才没有选择由内阁处理此事,而是展开独立调查。”伊诺努说道这里,有些愤恨地轻轻一拍桌子,“为了方便控制并堵住对方的嘴,他们选了我这个无权无势的草根当秘书长,我在三方的夹缝里走钢丝,最后还要帮他们背锅。” “那议员代表马拉默呢?他还是你举荐的呢。” “谢天谢地,他没有搞什么事情,我举荐这个人就是因为他的人生追求是公款旅游。” “哈哈哈,”阿桑奇笑了起来,“好在我这边关于案件的资料已经汇总了一部分,勉强能算是个好消息吧。”阿桑奇把自己刚刚拿出的资料推到伊诺努的面前,“电子版已经发到你的平板上了,纸质资料过会儿要拿去存档。” 伊诺努扫了一眼手表,随后开始翻看档案。阿桑奇则在他身边给他讲解着资料的内容: “公历7月15日4时09分,娜拉公主从寓所后院翻墙而出,驾驶一辆黑色轿车经伊本路进入以实马利学院的空天宇航起落站,随后,她用雷博尔特的身份信息盗取了一艘行星级科研飞船,并驾驶该飞船起飞。4时26分,该飞船达到第二宇宙速度,从本星逃逸,空天管制局曾向该飞船发布警告,但未收到回应。 6时51分,该飞船经略柏拉星并加速至光速的百分之二,此时王室已经得到消息,准备派出飞船追赶,此时该飞船依然在持续加速,加速度一度达到19g。 7时14分,飞船调整航向,直接冲向恒星中心,王室不得不停止追赶,因为如果要追上该飞船,就意味着要和它一起一头撞入日冕层。同时王室启用跨空间飞行器打捞方案。 7时分19分,雷博尔特也开始了活动,他利用父亲的职务之便,拿到了使馆的跨空间飞行器的使用权限,随后驾驶飞船逃离,其行动轨迹目前还在复核。 公历7月16日14时33分,飞船在阿尔伯特带解体,小部分残留在了阿尔伯特带内,主体部分继续飞向恒星。军方认为此时飞船成员已不具有幸存可能性,于是终止了跨空间飞行器的打捞方案,随后军方迅速包围了舒拉公国大使馆,但介于对方的外交特权受到星际公法保护,冲突没有进一步升级。 16时21分,王室发言人出面要求退兵,于是军方撤走了包围大使馆的军队,但其中的外交人员仍受到软禁……” 伊诺努皱了皱眉,打断了阿桑奇的解说,“这些情况我都清楚,不过现在最重要的问题是确定公主是不是还活着,援护队那边的情况如何?” “别急嘛,我正要说呢,”阿桑奇从公文包中又掏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援护队已经抵达了阿尔伯特带,并且打捞到了部分残片,还发现了一小块棉质材料,经援护队检验,该碎片确实是属于娜拉公主穿过的衣物,”他把小册子翻到最后几页,“具体结果在这里。” “生物组织呢?” “还没发现,毕竟打捞的范围太大了。”阿桑奇把面前的咖啡一饮而尽,“不过好消息是军方已经批准了派遣一支舰队进入恒星中打捞主体部分,只不过要想在恒星大气内找到这么一个小飞船,无异于大海捞针啊,而且就算找到了生物组织肯定也保存不下来了。” “这样啊……”伊诺努摸着下巴,陷入了沉思,过了一会儿,他才抬起头来对阿桑奇说道,“我知道了,资料先放在我这里吧,我过一会儿还有点事,你先回去吧。” “没问题,那我去存档了。”阿桑奇收好公文包,站起身来。 “对了,你有没有u盘,借我一个。”伊诺努突然说道。 “没问题,在我房间,晚上给你送过来,”阿桑奇干脆地答应下来,“是女明星朱迪·帕菲特的联名限量款哦,用完别随手扔了。”说完便转身走出了房间。 “为什么一个u盘也要搞联名款……”伊诺努有些无奈地摇摇头,撤下咖啡杯,重新把笔记本和圆珠笔摆好,一边欣赏落地窗外的血色残阳,一边静静地等待着下一位客人的到来。 (4) “来了。”伊诺努打开了被敲响的门。 只见一位穿着棕色晚礼服的中年女人出现在门外,她也许是刚刚参加过什么应酬,身上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酒味。伊诺努看到这位女委员,一脸的惊讶,“韦斯特马克勋爵,您怎么来了?” “伊诺努先生,在您休息时间叨扰真是万分惭愧,只是我目前揪心于公主失联的案件,所以想来提前询问一下她的情况。”勋爵说着,眼神在走廊两旁游走了一圈。 “韦斯特马克勋爵对案件如此上心,实在是令在下动容,”伊诺努露出了工作时标准的微笑,“但是我不得不的提醒您,调查委员会的委员见面必须要有第三人在场。” “请伊诺努先生放心,”勋爵的嘴角微微扬起,将面部细密的皱纹收束成为几束,“我已经让我的文秘马上赶来,我们先等待他一下,应该不算违规吧?” “那是自然。”伊诺努做出了一个“请”的姿势,将这位雍容华贵的女人迎了进来。 “嗯,风景不错,”勋爵走到落地窗前,夸赞着房间的夜景,“说实话,我原以为您会选择住总统套房,没想到住的是和我们一样的行政房。” “阁下说笑了,”伊诺努把提前煮好的陈皮水倒入已经放好古树茶的小茶壶中,冲泡好后,便将其中一杯小心地端到勋爵近侧的桌子上,“能够在这里一边俯览王国繁盛的都市,一边倾尽全力为王国排忧解难,我已经非常满足了,哪里还敢用纳税人的钱去享受更多呢。” “哈哈哈,”勋爵笑着摇了摇头,随后她把头转向窗外,在房间中踱步起来,“可惜我觉得那些畅想未来的古人若是看到这幅场景,只会有失望吧。” “阁下何出此言?” “曾经的古人幻想着人类进入了宇航时代,太空中便会被修筑出一座座宏伟磅礴的都市,戴森球充分利用恒星能源,宇宙航行廉价而便捷,人类宛若机械飞升的神明一般,驾驭群星,万里远航。”女人抬起头,仿佛有些怅然。 “然而现实却是,一个行星一旦被开发完成,人口达到临界体量后,其工业体系会快速趋于完备,资源与产能将完全能够充足供应居民的生活,若是没有相应的殖民出口不断带动上下游产业,经济就会逐步进入闭环运作,变得相对保守和孤立,同时宇宙中的资源密度注定了星际航行不可能廉价,最终行星间的民间沟通只会集中于金融领域和旅游文娱,外带上少得可怜的学术交流。” 说道这里,她又低下头,继续在房间中徘徊,“居住在地表安全、廉价且便捷,所谓的太空城市终究不过是一个融资的噱头而已,热潮褪去后,只留下一层泡沫。说来实在是有些讽刺,尽管人类的飞船已经可以超越光速,人类的武器已经可以影响到星系的演化,但行星上的大部分人依然终其一生也不会离开他们脚下的星球,他们的载具上安装的依然是轮胎,面对天气变化也还是要变更衣物,逐渐延长的寿命不过是为了继续辛苦的劳作,和古人相比,他们的优渥又在哪里呢?” “是啊……”伊诺努平视着前方,喉结动了一下。他知道勋爵不过是找到了一个谈资,在和自己消磨时间而已,然而伊诺努的内心深处,似乎真的有一根弦被这一番不怎么真诚的话语扣动了一下,母亲模糊的背影似乎又浮现在他的脑海中。不过,仅仅是一瞬之间,他便又恢复了往日的做派。 “放心吧,阁下,”回过神来的伊诺努叫住了在房间中转来转去的勋爵,“这些房间都是临时预约的,入住前也进行了专门的安全检查,不会有被窃听的危险。” “那就好,”女人的目的被伊诺努点破,倒也没觉得尴尬,只是径直走到了伊诺努面前的办公桌旁,坐了下来,“今天上午的调查成果如何?” “多亏阁下出面帮我向帕菲洛先生解释,询问还算是成功,”伊诺努用圆珠笔敲了敲面前的笔记本,“不过结果却说不上理想。这个亨伯特院长是出了名的保守怕事,我查了他的档案,在六十年的履历中几乎查不到任何工作失误,说是当代套中人都不为过,他提供的信息也基本和其他人吻合,”说道这里,伊诺努话锋一转,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只是我觉得他的部分供词可能会对公主殿下造成一些……虽然可控,但算不上是正面的影响。” “亨伯特院长毕竟年纪比较大了,脑子不太清醒完全可以理解,只是我觉得这种缺少信服力的口供万一被有心人利用,就不太好了,”勋爵把一只手放在下巴上,沉吟道,“不知道伊诺努先生打算如何处理这份口供呢?” “我记录口供是绝对客观的。”伊诺努习惯性地按了两下圆珠笔,看着面前的女人。勋爵的嘴不自觉地撇了一下,刚想开口。伊诺努接着说道,“所以我只将亨伯特院长叙述的客观部分呈交上去了,他的主观表达自然不在其中。” 女人紧绷的面容逐渐舒缓下来,“那真是再好不过。伊诺努先生如此秉公严正,我想王室一定会好好嘉奖你的。”她把一只手放在桌子上,用食指不断轻敲着桌面,“不知道伊诺努先生有没有中意的赏赐?我记得财务大臣那边恰好有一个空缺,王储殿下现在也缺一名顾问,对了,授勋的名额也有……” “哎呀,能够为王室尽忠我已经感激不尽,哪里还敢苛求什么赏赐?”伊诺努波澜不惊地把对方凉掉的茶水换成热茶,“不过若是陛下真的愿意给我一点恩赐的话,我倒是确实有点想法。” 女人抬了抬茶杯,示意他接着说下去。 “凯昴星矿难。”伊诺努喃喃地吐出了几个字。 女人皱起眉头,不解地看着黑兹。 凯昴星曾是一颗距离本星仅五光年左右的中子星,同时也是超固态矿物重要的出产星球。但在三十二年前,该星球突然发生坍缩,星球的逃逸速度在三小时内从光速的二分之一暴涨至光速的74%,并在随后的一周内继续向黑洞演化,致使该恒星上五千余名工人被困并最终罹难。 这场矿难曾在王国内掀起轩然大波。因为其实早在在凯昴星磁场出现异常时,空天管制局就已经发出了警告并将该异常现象上报给了工业大臣,但责任部门并没有给出合理处置,而是任由事态发展。 并且在事情出现后,紧急救援小组出现了两种不同的声音,一种声音认为应当“毁矿保人”,将热核武器或电磁武器打入星体内部,干扰凯昴星的坍缩进度,但这样处理不仅耗资巨大,而且若是星体并没有坍缩成黑洞,矿体也会被完全摧毁,不能二次开发;而另一种声音则是“保矿救人”,也就是利用传统营救手段进行救援,但是按照当时给出的物理模型,这种营救方法很难获得成功。 最终内阁拍板,还是使用第二套方案,结果也显而易见,那些笨重的恒星级战舰还没有赶到凯昴星,它就已经完成了演化,坍缩成为了一个史瓦西黑洞,所有的工人自然也未能获救。 这场矿难造成造成了极坏的舆论影响,不仅是因为救援的处置不当,更要命的是,这个矿场本身还是王室名下的企业,许多政要都在这里拥有兼任的职位或持有部分股份,一旦完全展开调查,后果将不堪设想。 所以在这件事情的处理上,军部、内阁和王室难得地达成一致,对该事件进行冷处理,并公关性地处理了几个人员了事。 “你怎么会想要了解这件事?”勋爵警惕地看着面前这个目光锐利的中年男人。 “阁下不必紧张,我只是想解决公主殉情和雷博尔特潜逃的案子而已,”伊诺努往椅子的后面倚了一下,用一个更加舒适的姿势面对着勋爵,“所以我需要关于这场矿难的资料。” “这两者之间有什么联系吗?”女人被伊诺努的一番话弄得摸不着头脑。 “当然有联系,”伊诺努勾起嘴角,从公文包中拿出了平板,然后打开了平板上的程序,随后又重新看向面前的女人,“先问您一个问题,跨空间飞行器在跃迁时最消耗能量的是哪个过程呢?” “当然是启动的次数,每次飞行器每次启动都会消耗掉飞行器近三分之一的能量,”女人不假思索地张口回答道,“所以呢?” “我在想,雷博尔特在拥有跨空间飞行器的前提下,会躲到哪里去呢?” “使馆的飞行器在能量充满且只启动一次的前提下,跃迁距离可以达到13光年,这个范围太大了,躲到哪里都有可能,”女人用调笑的口吻说道,“您不会说他正好跳到凯昴黑洞里去了吧?” “我确实是这样猜测的。” “有什么依据吗?” “这就是我猜测的依据,”伊诺努说着打开了平板上的视频播放器,随后将它转向了勋爵的方向,“公主失联前的最后一段影像。” 视频的背景是在一艘行星级科研飞船内,灰白色的灯光下,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出现在了视频的中央。女孩的穿着一袭白色的翻领白衬衫,衬衫的底部掖在牛仔裙里,看起来颇为休闲,然而在她深邃的眼眶中的乌黑眸子中,却写满了忧伤。 “正在观看视频的朋友们,你们好,我是娜拉。当你们看到这段视频的时候,我应该已经不在人世了吧。”女孩垂下长长的睫毛,眼睛肿泪光点点,“我实在不想以这种方式离开人世,但是我真的……真的已经没有继续活下去的勇气了……” 女孩呜咽着,诉说着自己的故事,“在我十四岁时,陛下和父亲就在我完全不知道的情况下给我定了婚约,我的人生也在不知不觉间被他们一锤敲定……我的一生都会如此度过,嫁给一个我不爱的人,在宫廷中孤独地度过一生,那样的生活我不想要……”女孩终于是忍不住泪水,趴在桌上哭泣起来,“在学院中度过的时光,更让我不能忍受那样的生活……我不能再活下去了……所以,再见吧,朋友们,愿神明保佑你我。” 视频到此戛然而止。 “这段视频早就在王宫内传开了,我已经看过很多遍,”女人把进度条重新拉回开头,公主还没出现在镜头内的时候,“我找专人看过,视频不是合成的,并且背景中舱内配置确实是该科考船的。有什么问题吗?” “视频本身自然没有任何问题,不过我在警署的时候恰好认识几个微表情心理学家,我将视频交给他们分析,其结果是,”伊诺努故意顿了顿,“尽管在言语中确实融入了真情实感,但她其实在说谎。” “但是微反应研究有个重要原则——单向表达不分析,”勋爵迅速发现了问题所在,“在没有应激源的情况下,她微反应的效度不会有多高。” “当然有应激源。”伊诺努微微一笑,把视频的进度条拉到中间,娜拉公主清秀的面庞和乌黑的大眼睛出现在了屏幕上。他伸出双指,在公主的眼睛处放大,再放大,一直放大了好多次。 女人凑上去看着伊诺努的动作,突然,她浑身一颤,目光死死地钉在了屏幕中央。 在公主乌黑的眸子中,隐隐约约倒映出一个男人的面容。 “这已经足以证明视频是提前录制好的,”伊诺努不紧不慢地调笑着,“真是当代影像技术的大胜利。” (5) “这样就可以充分证明公主殿下的死与雷博尔特有关了,接下来只要调查这个人是如何胁迫公主的就好,”女人的眼睛中突然泛起了亮光,突然,她意识到了什么,“军方没有得到这个视频吧?” “那就要看宫廷的保密能力了,”伊诺努说道,“我这边只有可以信任的骨干看过一遍,并且发给他们视频都是经过模糊处理的。” “那真是再好不过,”勋爵暗暗松了一口气,“不过这又和凯昴星矿难有什么关系呢?” “关于雷博尔特的事情您也应该了解,”伊诺努扫了一眼手表,“他盗取了大使馆中本来用于紧急避难的跨空间飞行器,如果他启动一次,可以到达13光年外的位置,但是如果他启动了两次呢?” 女人眯起眼睛,“你是说他在中途可能救走了公主?” “只是我的推测而已,否则雷博尔特的行动实在有些诡异,我们至今为止找不到任何他需要潜逃的必要,”伊诺努伸出手指,在半空中画了个圈,“如果他真的这样做了,那么飞行器的跃迁范围就缩小到了9光年以内。” “嗯……”勋爵垂下目光,思考着黑兹的话。 “但我也不认为他们会在第二次跃迁时把所有能量都花完,跨空间飞行器本身十分脆弱,又没法放下太多物资,如果他们消耗掉所有能量,那么随便什么意外都可能将他们置于死地,更别说逃避追捕了。” “你是说他们还会保留第三次跃迁的能量?”勋爵抬起了头,说出了自己的猜想。 “只是猜测而已,具体的情况还需要等待空天管制局的复核报告,”雷博尔特再次强调了一下,“不过我想雷博尔特经常跟随教授们外出考察,这点应该会在他的考虑范围内。” “这样他们的潜逃范围最远就只有5光年了,”勋爵顺着伊诺努的思路接着说道,“五光年根本无法逃出王国守备森严的京畿地区,但是他们用于躲藏的物资并不充足,因此凯昴黑洞几乎成为了他们最佳的藏身之所,凯昴矿难后,这里失去了开发价值,高层也对这里敬而远之,他们只要等风头过后再逃到其他地方就好。” “没错,”伊诺努点点头,“不过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 “什么?” “时间流速,”伊诺努的语速稍微加快了一点,“星际刑法的追诉期为99年,但若是我们无法确定公主确实遭到不法侵害,或者我们无法确定是他强迫公主做了这些事,那么我们对他的制裁实际上就只能局限在国际私法的范畴内了,而国际私法若是不及时起诉那么便会被视作私了。他知道我们无法把这个案件交给星际法庭,所以他逃避制裁的最好选择是躲过追诉期,然后再利用自己的外交豁免权争取在没有阻力的条件下回国,当然,如果是带着公主的话,他们就可能只是想避避风头。”伊诺努又拿起了手中的圆珠笔,“但是不论他们是哪种想法,利用黑洞对时间流速的影响都是最优选项。在黑洞附近你侬我侬一会儿,外面就换了天地,如果是我肯定会选择在这里躲避的。” “真是精彩的猜想。”女人拍了两下手。 “不过我也不免担忧,”伊诺努有些为难地摇着头,“如果他们在黑洞附近发现什么不该问世的东西,或者这件事情被媒体添油加醋一番,这件事难免又和当年的矿难联系起来。” “那您的意思是?”勋爵把身体微微前倾,做出请教的姿势。 “在打官司时,有一点非常忌讳,就是刻意对自己的律师隐瞒一些信息,这会严重影响到律师对案件的分析和评估,”伊诺努坐直了身子,用锐利的眼神直视着面前的女人,“阁下,我现在就类似于贵方的律师,若是哪一天检方突然拿出一些不在我准备范围内的东西,到时候我想为王室辩护恐怕都难以做到了。” 女人听完这一番话,低下头沉思良久,然后抬起头来,对伊诺努说道,“我明白了,伊诺努先生,我需要回去请示一下王室。” “感谢您的信任。”伊诺努向她点头致谢。 说道这里,勋爵突然话锋一转,“不过,你觉得王室做的是对的吗?”女人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悲悯,“强迫一位花季少女嫁给一个比自己大将近二十岁,有家暴丑闻的男人,而且这个男人还是她的……” “爱德华·亚历山大·韦斯特马克勋爵,”伊诺努稍微有些强硬地打断了她的话,“我发着三十九度的高烧,蜷缩在被子里读书,拼死拼活考进星际警署,没日没夜地在基层做最脏最累的工作,被人骂得狗血淋头也始终保持笑脸,对从不正眼瞧我的人点头哈腰,替上司背锅差点被留置,一路上如履薄冰,战战兢兢地走到今天,可不是为了对那些可笑又飘渺的美好理想施以同情的。我对别人的生活并不关心,娜拉的这种境遇,只能说是出生在王室的宿命。这不是你我能够干涉的,所以还是谨言慎行比较好。” “哈哈,也对,”韦斯特马克笑了起来,“和像你这种聪明人合作真是令人安心。” “阁下谬赞了,”伊诺努笑笑,站起身来,说出了送客时的客套话,“希望能和您合作愉快。” 女人自然也看出了伊诺努的肢体语言,跟着伊诺努站了起来,“那我就不继续打扰了,您好好休息吧。”说着她便走向门口,然而走到一半,她又停下了脚步,“伊诺努先生,虽然我绝不怀疑您对王室的忠心,但我还是要提醒您一下,若是您能在行为上表现出对王室的忠诚,王室肯定对您会更加赞赏。” “那是当然,我会在明天的会议上与军方决裂,”伊诺努点头答应下来,“不过我也希望您可以尽快向王室提请我对于凯姆矿难详细信息的请求,毕竟,您懂的,议员们可从来都不知道‘保密时限’这四个怎么写,如果可以的话,今晚能够得到答复那是再好不过。” “没问题,我会尽快向王室奏请的,王室非常重视这件事,应该可以很快批准。”勋爵暗示伊诺努可以安心后,又想起了一件事,“对了,一会儿我的文秘会过来给您送一样东西,我想你会喜欢的。” “哦?”伊诺努的话语中流露出期待,“那我就拭目以待。” 韦斯特马克勋爵摆摆手,走出了房间。 房门关闭,伊诺努终于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转身收拾起桌面上的茶杯,将茶具一件件放进清洁机中。 在清洁机发出的轻微“嗡嗡”声中,伊诺努望向窗外。 不知何时,窗外竟然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在那大地上铺开的点点霓虹,此时都化作了七彩的流苏,模糊在了朦胧的水雾中。 秘书来得很快,她匆匆留下了一个牛皮纸袋,就离开了。 “会是什么呢?”伊诺努打开纸袋,从里面拿出了一沓文件,文件的纸张上复印着许多不太规整的字迹,此外旁边还有专人添加的注解和分析。 伊诺努草草翻了几页,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了笑容,“真是太完美了。” 他换上一身便装,又从柜台叫了一把雨伞,便走出了酒店。 雨靴踏在结了一层薄薄水膜的地面上,发出轻微的踩水声,黑兹看着面前这个狭窄的街道,脱皮的墙面和朽烂的蓝色金属棚子交相掩映,大部分小贩的身影已经不见,只留下满地的铁签和纸屑来显现出他们往常的烟火气,街道的拐角处,一个卖炸串的女人带着太阳帽,在一杆破旧的红色大伞下滋滋啦啦地烤着肉串。 一个喝得烂醉的青年则蜷缩在石灰的角落里呜呜地哭着。淋得浑身湿透的正在工人在路边擤了一下鼻子,扫了一眼路旁的青年,继续匆匆赶路,双眼无神的白领拖着步子从路上走过,看了一眼炸串,摇摇头,继续向前走去。 伊诺努撑着伞,走到小路另一端的拐角处,看向那个潜藏在黑暗处的身影,摸了摸自己的鹰钩鼻,低声问道,“帕菲洛先生,您把我叫到这里来,有什么事情吗?” “没什么,只是我对于娜拉公主的事情特别感兴趣,希望能和你交流一下。”帕菲洛吐出一口烟气,随后掐灭了手中的烟头。 “很好,我刚好也对以实马利学院里的一项实验感兴趣,”伊诺努习惯性地按了一下裤兜里的圆珠笔,“或者说,隐德莱希?” 帕菲洛浑身猛地一震,阴影中的他声音又低沉了几分,“你从哪听来的?” 伊诺努没有回答问题,而是用非常轻松的语气说道,“这个地方我正好比较熟悉,要不要找个地方喝一杯?” (6) 乌云宛若自天穹倾洒开来的墨汁,将凌晨时分的天空渲染得漆黑无比,低压气旋催生的暴雨在这泼墨般的厚重乌云中携卷着震耳欲聋的雷暴声,以令人窒息的万钧之势冲刷着这座城市每一寸裸露在外的墙面与土地。 折断的乌丹玫瑰匍匐在积水的地面上,花瓣散落在泥泞的土中,两只羽毛浸湿的横斑沙鸡哆哆嗦嗦地蜷缩在旁边的树丛中,躲避着这瀑布般的暴雨。 在这电闪雷鸣的雨夜中,一排黑色的轿车车队从不远处的道路上驶过,安静而整齐,甚至没有被这两只机警的小鸟注意到。 车队的第二辆车上,伊诺努正坐在后排,面带歉意地看着前面副驾驶座上的阿桑奇,“实在没想到,刚把你的u盘拿到手就给弄丢了,真是不好意思,明明找了好多地方,死活都找不到,也不知道是怎么丢的。” “没关系,”阿桑奇大度地摆摆手,“不过是个u盘而已,关键是你里面没存什么机密文件吧?” “那倒没有。” “那就好,”阿桑奇半开玩笑地说道,“改天在王国中心酒店宰你一顿吧。” “哈哈哈,没问题,”伊诺努笑着答应下来。随后转过头,看向窗外,雨水在车窗上汩汩流下,只能勉强看出外面散漫的灯光和延绵不绝的铁丝网,“咱们就快到了。” “不过真是让人意外,你是怎么让军方同意咱们调查实验基地的?”阿桑奇不解道。 伊诺努没有说话,而是从包里掏出一个牛皮纸袋,从里面拿出了一沓文件递给卡迈罗。 “雷博尔特演算纸复印件?”阿桑奇打开车内灯,翻开几张,目不转睛地看着,“不过这很多图感觉更像是……” “没错,很多都是他走神时随手画上去的,”伊诺努指了指文件上的报告部分,“所以,理论上,如果样本足够多,我们就可以利用‘心理投射理论’来对他的人格和心境进行解析,甚至大概分析出他在想什么。” “这方面我只懂点皮毛,还是刚进星际警署时培训的,早就还给老师了,”阿桑奇的目光依然在文件上不断游走着,“用人的作品来推测人的思想,感觉还是很困难的吧。” “只要样本足够多,就不会有什么困难,”伊诺努用手腕撑着脖子,看向窗外,“早在心理学诞生初期,就已经出现诸如罗夏墨迹测验或主题统觉测试这类探究受试者人格特质的方式了,如今心理学的发展伴随着密码学与信息论的融入,外加上大数据分析,效度已经非常高了。”伊诺努把资料的其中一页抽出来,“这是专家给出的心境状态量表与精神分析。” “那么结论是,”阿桑奇仔细地阅读着纸页上密密麻麻的小字,“他有个相当令他纠结的计划吗……他和爱人在这件事上有点纠结,但是还是决定冒险……计划和这个实验有强相关性。” “这就是问题的核心,”伊诺努用手指在纸张上点了几下,“现在已经确认雷博尔特的潜逃理由并不单纯,甚至可能涉及机密泄露,所以我们必须要去一趟实验基地不可。” “我觉得如果你单单是拿出了这种证据,军方是不会松口的。”阿桑奇把资料翻到下一页。 “那当然,还是用了一点手腕的。”伊诺努看向阿桑奇,却发现阿桑奇死死盯着资料上的演算过程,浑身开始轻微地抖动了起来。 “发现什么了吗?”伊诺努问道。 阿桑奇并没有回应伊诺努的话,而是蠕动着双唇,似乎正在念叨什么。 伊诺努看向他的眼睛,发现阿桑奇的瞳孔都扩大了一圈,但是他依然没有出声。伊诺努对这上面的演算和解析是看不明白的,但阿桑奇不一样,说不定可以发现什么。 阿桑奇用手挠了挠自己卷曲的头发,嘴里依然在不断嘟哝着“如果是真的”或“太精彩了”,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紧接着,他一手抓起旁边的平板,“我得查一点文献。” 伊诺努在一旁摸不着头脑,但也只能由着他。 许久之后,阿桑奇终于抬起了头。伊诺努几乎能看到他眼神中的光彩。 “伊诺努,如果这上面的演绎和解析没错的话,人类,不,宇宙的命运可能就要改变了。”阿桑奇用颤抖的声音说道。 伊诺努“啧”了一声,“你倒是说啊,怎么自己激动起来了。” “咳,实在不好意思,”阿桑奇清了清嗓子,随后他神色严肃地问了伊诺努一个问题,“伊诺努,你信神吗?” “怎么想起来问这个?”伊诺努哑然失笑,“你觉得一个虔诚的信徒能坐到我今天的位置吗?” “那如果我告诉你,现代科学预言了‘神’的存在,你相信吗?”阿桑奇的声音里依然是掩饰不住的兴奋。 “哦?”伊诺努有了些许兴致,“给我讲讲。” “关于在该语境中‘神’的概念,我需要先把祂和宗教神进行一下区别。实际上关于这种‘神’的概念早在人类文明形成之初的轴心时代就已经形成了。这个时期的人类从自己崇拜的自然中将一个概念抽象出来,认作是万物的本原,并使其脱离现实而作为至高无上的存在,可以观察到的表现就是在这个阶段‘自然神’逐渐将‘权力’让位给‘概念神’。 两希文明发展中的一神教,吠陀神明地位的衰落,中国天道概念的形成,实际上都是在孕育这一概念。但即便如此,我们传统意义上的概念神依然不能指代祂,因为概念神在被抽象出来变成至高存在后又会面临世俗化的问题,因此我们才会看到本来禁止崇拜偶像的戒律被悄然打破,作为全知全能的三相神依然会犯下某些错误。 所以在这里理解该概念的最好方式是去理解概念神所脱胎的‘本原’——尽管严格来说上帝本身就是处于创造者的位格,但我们从世俗的语境上来讲,上帝所处的位格,比祂自身更加贴近于‘神’的本质。这个所谓的‘神’,即在雷博尔特资料中所称呼的‘隐德莱希’。” “我对这种繁琐的经院哲学没兴趣,”伊诺努扶着额头说道,“有没有更加形象的讲解?” “我举个简单的例子——在概念上,‘梵’比‘梵天’更接近于隐德莱希。”阿桑奇把手中的资料小心地整理好,“顺便一提,隐德莱希这个概念来自于亚里士多德,作为形而上学所追求的目标,祂的问题困扰了诸如笛卡尔、牛顿、莱布尼茨等一大批科学家与哲学家。 在形而上学中,对于祂的解释是: 因为任何事物都有其存在的原因,而这些原因也另有原因,所以最后一定存在一个实体,祂是一切的原因,同时也不再需要其他原因来确保自身的存在,祂自身便是自己存在的原因,即斯宾诺莎口中的——实体即自因。 所以,隐德莱希的性质是——完全的、无限的、独一的、永恒的,祂是启动宇宙的‘第一动者’。 而最令人激动的地方就是,尽管宗教受到虚幻的桎梏,形而上学也终究是囿于心灵的思索,但我们依然在自然界中找寻到了其有可能真实存在的蛛丝马迹。 早在23世纪兴起的玻色子-费米子理论就预言了一种特殊的存在,这种存在是量子涨落的原因,也是空间扭曲的起点,祂同时处在所有维度中,却保持自身的所有性质不变。 同时,伴随着拓补学的革新与集合论的进一步发展,数学领域中的一个特殊存在也渐渐浮出水面,数学家们首先发现罗氏几何与黎曼几何的公理系统同时受到其影响,后来又有人证明该存在对数学领域中的一切系统均有效。上个世纪,其又被证明在矛盾的公理系统与不自洽的系统中同样起作用。这个古怪的存在一度被称为“存在x”。 伴随着研究的进展,人类发现自己的形式科学与自然科学同时指向了同一个方向,而潜藏在这个指向内的那个终极存在,就是雷博尔特所称呼的‘隐德莱希’。 霍金在描述大统一理论时使用过一个比喻,他把宇宙的全貌比作是一幅拼图,人类目前所拥有的理论知识,则是那些最容易被拼出的边边角角,但我们已经可以通过这些边边角角预言——位于拼图中心的那个图画一定存在。 我们的科学家们相信,隐德莱希也确实是存在的,就这样,他们前仆后继地添加着一块又一块的拼图,逐渐接近图画的中心…… 如果我告诉你,以实马利学院现在所做的工作正是完成宇宙中的最后一块拼图,你会怎么想?”阿桑奇喘着粗气,眼睛中隐约可以看到红色的血丝。 “虽然很令人激动,但我没什么实感,”伊诺努挠挠鼻子,“说实话,我对宇宙的奥秘没有太大兴趣,公主的奥秘我还没搞明白呢。” “唉,”阿桑奇叹着气摇摇头,“你这么想,说明你还没明白这项进展能给世界带来多大的改变。隐德莱希是‘大全’,我们一旦可以创造并控制祂,那么我们便可以左右宇宙中的一切,不仅仅是物质存在,也包括时间,甚至包括数学逻辑,宇宙的精神将和人类的意志真正融为一体,人类对宇宙的审视也就会真正成为宇宙对自我的审视,我们将成为黑格尔口中的‘绝对精神’!成为现世的神明!真正的现人神!”阿桑奇越说越兴奋,眼神中闪烁着光芒。 “发现和控制之间还隔着很长一段工程学的路要走吧,”伊诺努毫不犹豫地给阿桑奇泼了冷水,“人类都发现太阳多少年了?戴森球不一样还是没做出来?” “唉,别打击我啊,”阿桑奇不满地嚷嚷着,“即使渺小如我,也曾经梦想过要改变世界啊……”他有些丧气地垂下头,“当年我进入警署时的理想,可不是完成指标和涨工资。” 伊诺努没有接他的话,而是一边托着下巴,一边说道,“按照你的说法,这个雷博尔特是得到了这个研究院的部分资料吗?” “他用来演算的大部份资料都是公开的文献,但确实有些他不知道从哪里拿来用的结论,这些东西如果不是他自己瞎编的,那就是有人给他提供资料,”阿桑奇也恢复了正经的样子,“不过这雷博尔特确实可以说是个少年天才了,如果他所引用的文献可靠,那么他所做的工作很有可能为隐德莱希的研究带来新的进展。” “这样啊,我知道了,明白了……”伊诺努揉了一下鼻子,思考了一会儿,确定已经没有什么问题了以后,终于是暂时放松了精神。他打了个哈欠,眯上了眼睛。阿桑奇识趣地关闭了车内灯,让轿车内恢复了黑暗与安静。 一声惊雷自天空炸响,悠远的隆隆声回荡在漆黑的夜色里,暴风雨似乎变得更加剧烈了。 (7) “醒醒,伊诺努,”阿桑奇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咱们快到了。” 伊诺努猛地睁开眼睛,坐直了身子。他扭头看向窗外,依然是雷雨交加,不过在雨水之外,隐隐约约可以看得到一排白色的灯光,在一片漆黑的夜色中,显得有些刺眼。 车队平稳地转过弯,在一片偏色的低矮建筑前停了下来。亨伯特院长以及一众穿着白大褂的研究人员早已在屋檐下等候多时。 车门自动打开,阿桑奇拿着雨具在车中跨下,随后在车后排撑开了伞,“伊诺努先生,我们到了。”伊诺努点点头,从容地迈进了雨具的保护之下。 其他的委员也在秘书和助理的陪同下从车里下来。 由于是凌晨的突然行动,大部分委员显得都非常困倦,尤其是帕菲洛,虽然腰杆依然笔直,但脸上则显现出难以掩饰的疲态。韦斯特马克勋爵则看起来心情不错,和一旁的秘书低声聊着什么。而议员代表马拉默却是脸色有些发白,两只小眼睛在肥胖的脸盘上转来转去,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伊诺努走到马拉默身边,用关切的语气问道,“马拉默先生,您看起来非常疲惫啊,还好吧?” 马拉默缩着脑袋,擦擦额头上的汗珠,有点慌乱地回应道,“没,没事的,秘书长先生,咱们赶紧开始调查吧。” “没事就好。”伊诺努微笑着转过身,与前来迎接的亨伯特院长握手寒暄。 老院长看起来非常疲惫,毕竟昨天刚刚接受过盘问,第二天凌晨又要应付调查团,身体肯定会有些吃不消。但他的脸上依然挂着仪式性的微笑,将众人带到身后那栋低矮的白色建筑中。 建筑的墙壁很厚,内部没有任何装潢,只有一把象征军方的绿色宝刀标记贴在干干净净的墙面上,屋内摆着几排塑料桌椅,一个饮水机安放在角落里。室内通风并不顺畅,直让人感觉潮湿闷热,委员们皱着眉头逐一落座,助理和秘书们则站在一旁,昏昏欲睡地听着秃顶的副院长讲解实验基地的构架和科研成果。 “该实验基地的主体建筑都在地下,全部按照军事要求建造,与地表建筑中间隔有一层四米厚的钢筋混凝土工事外加600mm厚的复合装甲……”副院长用不算清晰的口齿啰啰嗦嗦地说着,“这些材料诸位委员可以在档案库查阅,电子版则需要在保卫部调取……” 伊诺努歪过头,对旁边坐着的亨伯特小声问道,“这边主体结构都是实验设施,那么科研工作的生活怎么办?” “在二十公里外有个社区,环境优美,基础设施配套齐全,每天专车接送,社区统一管理服务,”老院长低声回答道,“这里荒郊野外的,不适合住人,而且这些人中毕竟有一些编外人员,让所有人二十四小时守着设施军方并不放心。”说到这里,他转移了话题,“话说,上面的指示是让您在天亮科研工作开展前完成调查对吗?伊诺努先生真是辛苦了。” “为王国尽忠,不辛苦,”伊诺努扫了一眼手表,“所有的工作人员都会操作这些设施吗?” “现在在岗的所有工作人员都会对设施进行简单操作,但有权限的不多,”亨伯特低下头思考着,“伊姆兰·伊斯麦洛夫博士是有权限独立启动设施的,在这次调查中也会全程陪同。”老人用手指了一下旁边,那个穿着白大褂的大胡子中年人,正用不屑的眼神瞥着一旁的那些委员。 副院长的讲解终于接近尾声,委员们一边起立一边稀稀拉拉地鼓掌,准备快点离开这个闷热的房间。伊诺努缓缓站起身,对一旁的老院长耳语道,“一会儿我需要一位比较专业的工作人员陪同,我有些东西想弄清楚。” “好的,就让伊姆兰陪同你吧。”亨伯特院长用几乎是哝咕的声音回答道。随后他走到最前面,领着众人从房间中后面的一个走廊中穿过,来到几个升降梯前,与空旷的房间不同,这里贯穿着许多通风管道,应该是地下设施的排气系统。 升降电梯的大门缓缓打开,一行人走进这个足以容纳五六十人的巨大空间内,升降梯缓缓加速。亨伯特院长则是不紧不慢地开始对众人讲解起设施内的一些注意事项,“按照规定,各位需要将手机寄存在工作台,之后伊诺努先生会为大家安排考察的区域。过一会儿,大家会看到整个实验基地的核心——‘荷电量子折叠器’,该设备主体共耗资十二亿克朗,由‘王国机械公司’花费七年时间打造,它是目前整条银河系悬臂最先进的折叠器……” 几个委员无聊地打着哈欠。虽说是调查团的考察工作,但委员的主要工作其实是监督,即保证调查的公正和效力,大部分的技术类工作委员们既弄不懂,也没必要要搞明白,这些事情按理来说都是会有专人代劳的。 在他们看来,现在的活动不过是走个过场。 然而伊诺努却显得极为认真,他皱着眉头,手里拿着一个硬皮笔记本,始终是一幅正在思索的样子。韦斯特马克勋爵也表现出了较大的兴趣,毕竟军方能够做出这种让步实在是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不过最让人觉得意外的还是马拉默,他一改往日万年不变的憨傻微笑,显得忧心忡忡,甚至在交手机的时候都在走神,没有听到老院长的讲话。 “那位委员是不是身体有些不适?”亨伯特走在队伍的最前列,与伊诺努小声交谈着,“要不找人安排他去医务室休息一下吧?” “不用,他说自己没关系,”伊诺努抬起眼睛,扫视着这个白得刺眼的房间。整个房间被银白色的金属包裹着,脚下是类似于手脚架的狭长栈桥,过道的两旁有着专供工作人员上下的金属梯子,而梯子的底端则是一个稍微有些空旷的空间。这个空间由四个直径接近五米的巨大环状金属环绕,圆环的主体似乎是镶嵌在墙体内,通到其他房间,据说其向外还有近十公里的延展,从便外面可以看到其中一层层精密的机械转子与震荡管,这就是实验基地的荷电量子折叠器,可以创造出高维空间的科技结晶,“一会儿让他在这边考察吧,离出口比较近,也没什么特别工作,毕竟这些东西我们也弄不明白。”伊诺努很坦然地说道。 “嗯,也好。”亨伯特点点头。 伊诺努继续环视着周围,突然,他似乎发现了什么问题,皱眉道,“这么重要的一个地方怎么连个监控也没有?” “我还以为军方会提前给您提供关于实验基地的相关资料呢,看起来并没有,”亨伯特笑笑,“这台机器一旦启动起来,除了我们用特殊手段保护起来的器械,其他电子设备都会失效的。” “这样啊,”伊诺努合上笔记本,转过身对身后的委员说道,“委员们,咱们就从这里开始分开调查吧。” (8) “这里就是控制室了,”伊姆兰·伊斯麦洛夫博士打开门,把伊诺努迎了进去,“有什么要调查的就尽快吧。”他的语气中透露出些许不耐烦。 “哈哈哈,”伊诺努毫不在意地扫视着控制室内繁多的按键与旋钮,“伊斯麦洛夫先生,我想问你点事情。” “说。”这位高傲的科学家抖动着大胡子回应道。 “你们这项研究的核心是隐德莱希吗?”伊诺努面对这个丝毫不懂礼仪的技术人员,尽力保持着言语的温和。 “无可奉告,”博士的嘴巴撇了一下,“我们都是签了保密协议的,你想知道什么就自己去想办法。” 伊诺努扬扬眉毛,一股怒火攀上了他的心头。但他并没有说话,而是走到了控制台前,“博士,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 “啥?”大胡子的语气更加呛人了。 “请你运行一下这个设备。”伊诺努终于是板起了面孔。 “凭什么?”伊斯麦洛夫稍稍动摇了一下,却丝毫不肯松口。 伊诺努再也压抑不住自己怒火,他猛拍一下桌子,怒吼道,“因为老子要亲眼看看你们到底研究了个什么东西!你不是不说吗?!我亲眼看!” “这是用于科研的设备!”博士瞪圆了眼睛,“不是给你们这些政客小丑消遣的!恕难从命!” 伊诺努这下彻底红了眼,他不能理解这个丝毫不懂社交礼仪的人是怎么做到管理层的,“我告诉你!我是王国钦命的秘书长,有特别司法权!别说让你开个机器,就是把你抓起来审讯也有这个权力!” “你这是乱用权力!”博士气得连声音都已经发抖,“你要抓我也得有依据!” 伊诺努咬紧后槽牙,压低了声音,“要依据是吗?告诉你,现在调查团怀疑你们有人利用职务之便为敌国人员提供资料!你现在就是嫌犯之一!到时候老子就叫停整个项目,看你拿什么给军方交差!” “你……”伊斯麦洛夫话到嘴边,却又憋了回去,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却许久没有吐出一个字,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再次开口,之前的气势却削弱了不少,“王国就是有你这种人渣才会走向没落!” “多说无益,”伊诺努露出胜利者的笑容,走到博士的面前,一字一句地说道,“现在,打开这台机器吧,伊斯麦洛夫博士。” 博士“哼”了一声,走到操作台前,“你去栈桥上观看吧,呆在栈桥上是安全的,这次启动的资料我随后帮你打印。但是你必须明白这次启动是我在你的要求下进行的,而非我擅自启动!” “没问题。”伊诺努轻松地摆摆手,走出了房间。他在走廊上快步行走着,用大口的呼吸来平复着自己的心情。 刚刚整理完资料的阿桑奇看到面红耳赤的伊诺努,赶紧走上前来询问情况,“发生什么事了?你不是去视察控制室了吗?” “哼……”伊诺努摇摇头,正想跟阿桑奇抱怨一下时,走廊的尽头突然传来了惊恐的尖叫声。 伊诺努和阿桑奇对视一下,连忙跑上前去,多年的工作直觉告诉他们,肯定是出现了什么事情。 “发生什么事了?!”伊诺努一路跑上栈桥,发现韦斯特马克勋爵正双手捂着嘴巴,眼睛直勾勾地看向下面的折叠器。帕菲洛站在不远处的栈桥另一端,也是一脸惊愕。 伊诺努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一团黑色的人形物体正像是烂泥一样黏附在折叠器的底部。 “这是什么情况?!”阿桑奇首先问了出来。 “赶紧让人把机器停下来!”伊诺努吼道。 “已经停下来了,”伊斯麦洛夫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折叠器给出的数据误差过大,应该是有杂质干扰,所以我过来检查一下……” 众人像看怪物一样看着博士。 博士还没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帕菲洛已经反应了过来,“赶紧想办法把人弄出来!需要什么防护措施?!” 与此同时,马拉默的顾问阿瑟丝缇也抱着一沓文件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 但是已经没人和这些不知何事的人解释了,帕菲洛首先走上前去用几乎是逼问的方式询问博士设备现在的状态下能不能直接下去救人,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伊诺努的速度快到几乎像是从栈桥上直接跳下去一般,迅速来到了那摊黑色的“人”旁边。 阿桑奇和帕菲洛紧随其后,也顺着梯子爬了下来,而韦斯特马克勋爵则开始呼叫医护人员。 三人把这滩焦黑的人体围住,有些手足无措,毕竟人伤成这样,实在不知道从何下手。帕菲洛凑过来看了一下,便捂着嘴巴开始干呕。 正当伊诺努准备试探一下他鼻息的时候,那具骇人的躯体突然动了一下,随后,从他的喉咙深处,隐隐约约,艰难地吐出几个宛若气泡破裂一般沙哑微弱的声音,但三个人却同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谋杀……” 随后他的喉咙便像泄气的气球一样发出一连串轻微的出气声,没了动静。 “喂,你坚持住!”阿桑奇在他的耳边叫喊着,然而除了他偶尔的肌肉抽动,再也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很快,医护人员便来到了现场,他们在围着那滩肉体检查了一番,终于无奈地宣布该患者已经死亡,并且确认了这个无法辨别五官的尸体属于马拉默委员。此时所有的设施负责人和调查团成员都已经赶到了现场,大家都在惊愕竟然会出现这种意外,而伊诺努则宣布了另一个让所有人炸锅的消息——马拉默有可能是被杀害的。 所有人开始紧张地对这紧急情况做出应对,科研工作者去协调工作,助理们也开始联系法医鉴定机构并向己方上级汇报这件事情,而当时在场的几个人则被留了下来。研究基地的空房间不多,伊诺努把人带到茶饮厅和食堂中分开,以防止目击者之间的交流导致词语遮蔽效应或诱导记忆漂移造成供词失实。 刑侦警员很快就赶到了,在双方对工作进行简单的交涉和安排后,伊诺努决定先帮助刑侦方对案件进行初步的梳理。因为调查团的这些人地位比较高,许多人还拥有某些特殊的司法保护,所以想要对他们进行问询,非动用调查团的权力不可。 更何况会出现这种事,自己也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 伊诺努按了两下圆珠笔,又扫了一眼旁边做笔录的助理,突然意识到这次自己不需要自己做笔录,于是便把圆珠笔放回了口袋。 韦斯特马克勋爵迈着稳重的步伐走了进来,尽管表面上显得比较镇定,但她的眼神中依然保存着难以遮掩的慌乱。 “韦斯特马克勋爵,”伊诺努示意对方坐好,“您当时是第一个看到马拉默先生的对吗?” “我不确定,应该是吧,不过当时帕菲洛先生也在场。” “嗯,那么请问当时的马拉默先生是什么状态呢?” “没看清,”女人摇摇头,“当时我站在栈桥旁边,下面突然出现了刺眼的亮光,我反射性地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事,结果就看到马拉默先生的肉体一瞬间被蓝色的光芒包围,然后就变成了焦糊的样子。”女人也许是回忆起了刚才发生的事情,声音都开始颤抖起来。 “那么您当时看到马拉默从栈桥跌落的样子了吗?”伊诺努把身子往前探了一下,“或者类似于从上面跌落下去的黑影,您看到了吗?” “跌落?”勋爵扶着自己的额头思考着,“我记不清楚了,好像没有……” “您确定吗?请您再仔细回忆一下。”伊诺努加重了语气,清晰地吐出每一个字节。 “黑影……黑影?好像却是有点印象,但是我也不太清楚,那些事都发生在一瞬间,我实在有些记不清楚了。” “也就是说您很有可能目睹了马拉默先生坠下栈桥的情景,是吗?” “我的回忆实在模糊,不过大抵是看到了。”勋爵点点头。 伊诺努轻轻点头,“现在的情况是,根据马拉默先生的遗言,我们怀疑他是被人推下栈桥谋杀的,”他皱起眉头,“请问您当时在栈桥中段是要做些什么事情?” “我当时是想找到我的秘书……”勋爵用有点颤抖的声音回答着,紧接着,她似乎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向伊诺努,“你不会怀疑是我杀死了马拉默吧?!”她手忙脚乱地辩解起来,“我有什么理由杀他?我是国王钦封的爵士,东部省大学的荣誉院长,王国古典文学会会长,我持有盖革集团百分之十五的股份,名下拥有十二颗小行星和一颗气态行星的产权,金钱、权力和名誉我样样不缺,我有什么动机杀他?!” 眼看着勋爵的情绪接近崩溃,伊诺努连忙安慰道,“阁下别误会,我只是在询问您现场的情况,并不是怀疑您,事实上,我们现在也仅仅是怀疑马拉默是被害的而已,他死前留下的遗言也有可能是临终谵妄或被害妄想,一切都要等待法医检验后才能下结论……” 但是勋爵根本就没有听进他的话,依然在急切地为自己辩白着,这其中一方面原因也许是刚刚目睹死亡现场的惊吓,另一方面则可能是卷入命案会对她的声誉造成严重影响,“当时帕菲洛也在附近,他肯定也看到了,我和这件事没有关系!” 眼看着勋爵情绪开始失控,伊诺努不得不安排她出去平复一下心情。 帕菲洛紧随着勋爵出门的步伐走了进来,伊诺努客气地让他落座。 他给出的信息基本和勋爵所说的一致,两人的证词可以互相佐证。 “很好,您和勋爵的说法是一样的,”伊诺努点点头,“那么当时您有没有看到马拉默先生从栈桥上坠落下去?韦斯特马克勋爵当时看到有黑影从栈桥上落下,你当时有看到吗?” “没有吧……”帕菲洛思考着摇摇头,“我看到他的时候他就已经在下面了。” “那你在这之前有没有听到什么东西砸到地面上的声音呢?”伊诺努挠挠自己的鹰钩鼻,“或者类似的奇怪声音,一定要好好回忆。” “我不确定,好像却是听到了什么声音,又好像没有……”帕菲洛皱着眉。 “人体落在地面上的响声,你确定没有听到类似的声音?”伊诺努继续有些急切地问道。 “好像是听到了。”帕菲洛挠挠头脑勺。 “很好,”伊诺努点点头,“帕菲洛先生,情况我已经大体了解了,你先去休息吧。阿桑奇,帮我把阿瑟丝缇叫进来。” 刚推门站定的阿桑奇又扭头出去叫人。 很快,一位年轻的女性战战兢兢地走了进来,她就是马拉默的秘书,事情发生时本应该呆在马拉默身边的阿瑟丝缇。 “也就是说当时马拉默先生出事的时候,你去收集这些资料了吗?”伊诺努整理着桌面上的文件,声音低沉而冷淡。 “是的。”阿瑟丝缇小心翼翼地点点头。 “可是,我给他安排的工作就只有考察折叠器,”伊诺努用锐利的眼神看着她,“为什么要搜集资料?” “我不清楚啊……”她发抖起来,“他确实是安排我这样做的,当时我也确实在第二档案室和工作人员交接。” “你不要跟我在这打太极!”伊诺努猛地一拍桌子,吓得女人一哆嗦,“我看就是你杀掉了马拉默,在档案室来回跑动的时间完全足够你行凶杀人,说!你为什么要谋害马拉默先生!” “没有,我没有……”阿瑟丝缇被吓得面无血色,但还是保持了一丝理智,“你这样说有什么证据吗?!” “所有人中就只有你拥有作案时间,现场没有打斗痕迹,所以一定是熟人作案!”伊诺努站起身子,“你该不会想说马拉默是自己越过一米高的护栏失足掉下去的吧?”他厉声质问道,“告诉你,现在我们已经搜集到对你不利的证据了,你最好早给我招供!” “我确实不清楚啊!”阿瑟丝缇蜷缩在椅子上,呜呜哭了起来,“他确实是作恶多端,但是我也完全没理由杀他啊……” “作恶?”伊诺努敏锐地意识到自己将功折罪的机会来了,“他做了什么恶?” “不,没有!”阿瑟丝缇猛地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你的话可都是记录下来了,”伊诺努指了一下一旁做笔录的助手,“你是打算当个共犯,领个包庇罪?”他微笑着坐了下来,“好了,现在给我好好讲讲吧。” (9) 询问暂时告一段落,伊诺努活动着肩膀从房间中走了出来,和刚刚从另一个房间出来的伊斯麦洛夫博士打了个照面。 博士也被这件事折磨得够呛,并且接下来还要面临问责,对于伊诺努自然更是看不过眼。 “这件事完全就是你的责任,”博士撇着嘴巴说道,“如果你把你那可笑的架子收一收根本就不会出现这种意外。” “是的,我确实要为此事负责,如果处理不好我的前途就这样毁了,”伊诺努脸上露出难掩的悔恨,但他依然还是昂首挺胸地靠近博士,“但是这也是你没有按规范流程操作的失职!这点请你牢记!” 说罢伊诺努转身离去。现在警署正在和实验室协调现场的清理问题,本身这种精尖器械的清理和检修就需要耗费大量人力物力,为了保证实验进度需要尽快恢复,而警署却不太愿意破坏现场。 伊诺努又是费了好一番心思才把分歧处理好。等到所有事情协调完成,已经是上午十点多。一众人分批回到地面上,乘上了返回酒店的专车。 外面依然是阴雨绵绵,阿桑奇看着窗外,感叹道,“唉,偏偏出了这种事。” “是啊,”伊诺努把身体完全倚在靠背上,“我可能要有麻烦了。” “不过你在审讯的时候为什么要进行诱导性提问呢?”阿桑奇扭过头。 “你看出来了?” “这还能看不出来?”阿桑奇笑了,“不仅是诱导性提问,你还对嫌疑人的回答进行反馈,甚至对那个秘书小姐还进行了诈供,这些被发现你才是有大麻烦了,”他看着伊诺努的眼睛,“你把那些人往马拉默自己坠落栈桥的方向刻意引导,是出于什么目的?” “没办法啊……”伊诺努揉捏着自己的眼角,“调查团现在本来就互相猜忌,如果再告诉他们这中间可能有个杀人犯,娜拉公主的事情一年也别想查出来了。现在咱们需要做的是加强安保,保证调查团解散前不再出事,之后再回过头来调查这个案件。” “这样没什么用吧?虽然有点奇怪,但法医学检验显示尸体没有遭受过机械性损伤,”阿桑奇摸着下巴,“你那些口供很快就会被推翻的。” “无所谓,检验取证环节还需要很长时间,调查团在这段时间将会保持安稳,上面也不会很快知道。” “不过我觉得这样你的人身安全未必能得到保障,不知道是不是巧合,我在尸体身上发现了一个u盘,”阿桑奇拿出手机,从里面翻出一张照片,“是朱迪·帕菲特的联名款。” 天空响起一声闷雷。 伊诺努惊讶地转过头去,“你是说马拉默偷了你送给我的u盘?为什么?!” “只是有这种可能,”阿桑奇安慰道,“不过你一定要多注意。” “我知道了,”伊诺努点头道,“话说回来,雷博尔特那边有什么新消息吗?” “啊,对,”阿桑奇掏出自己的平板,“那艘跨空间飞行器的运动轨迹已经复核出来了,”他用手指敲了一下平板,一道三位投影从平板中投射出来,“它在15日7时22分在阿尔伯特带出现了一次并逗留了30小时,随后跃迁至距凯昴星奇点300km的凯昴矿井遗骸位置,空天管制局曾尝试黑入飞行器,但驾驶员物理切断了信号接收系统,目前正在和舒拉公国交涉对飞行器的控制方案。” “技术人员直接和舒拉公国对接,军方同意了?” “好像是王室直接主持的,”阿桑奇挠着下巴,“他们现在大概也能猜到娜拉公主和雷博尔特的计划了吧,有些着急也很正常。” “这样啊,”伊诺努长出了一口气,“那就直接把他们逮回来就好了,帮我联系王宫,我给空天管制局发个消息。” “你疯了吗?!”阿桑奇惊讶道,“你这样合不合规矩且不说,军方按不住王室还按不住你吗?” “所以这件事必须让军方默许,”伊诺努说道,“现在公主大概率还活着,其实最着急的是军方,如果公主被找回来,那么他们的计划就会落空,如今双方的矛盾几乎是摆在明面上,如果军方不能依靠外部威胁牵制王室,那么接下来他们就要挨刀子了。” “那你打算怎么办?”阿桑奇压低了声音,“你凭什么确定军部会同意你去抓人?你还能半路把人做掉不成?” “我不是说了让你帮我接王室嘛,”伊诺努勾起了嘴角,“如果军方消极行动,那就想办法催促王室抢先一步……” “但这个计划能成立的前提是你和军部有一定的合作基础或共同利益,”阿桑奇迅速发现了问题所在,“这次能视察能够进行也是因为你和军方谈妥了某些事情吧?” “也没谈妥什么太大的事情,也就是某个待开发行星的总督而已,”伊诺努的言语中透出几分得意,“用一个总督来买下公主的命。” “唉,”阿桑奇叹了口气,“所以你要是把他俩捉回来,军方肯定不会放过你的,但我不相信你会为了一个总督去杀人灭口,”他用严肃的目光盯着伊诺努,“我不知道你打算通过斡旋获得什么利益,但两面派的结局我想你比我更清楚,这是我作为朋友必须要提醒你的。” “谢谢你,阿桑奇,”伊诺努稍稍有些动容,不过也仅仅是一瞬间便恢复了原样,“还有件事要拜托你,”他说着从兜里掏出一直圆珠笔,“这件事只能依靠你了……” (10) 王国中心空天基地内,行星级空天飞船喷吐着浓重的烟雾拔地而起,震耳欲聋的声响几乎连带着大地都震动起来。穿着蓝色工服的男人喝了口水,望向圆形的玻璃穹顶之外,密密麻麻的行吊拖曳着挂钩来来往往,不知疲倦地装卸着巨大的金属集装箱,一艘艘宛若小城镇般的宏伟舰船悬浮在半空,缓缓上升着。 男人提起自己脚下那结实耐用的布包,站起了身子。很快,他也会登上这些满载着机械与物资的恒星级飞船,在拥挤嘈杂的房间中度过三个月难熬的时光,背井离乡,前往那尚未开发的星球上操纵着昼夜轰鸣的机械,进行繁重的劳作。 他走到过道,准备前往另一边接点热水。这时,一队穿着黑色西服的保镖走进了过道,“让一下,麻烦让一下”,他们礼貌而温和地把男人推到一边。 紧接着,一众穿着华贵的行人从过道走过。他们清一色带着柔软舒适的耳罩,提着公文包的助理和拉着小巧行李箱的仆从在两边陪同着。 就这样,他们迈着从容的步伐走进了早已为他们准备好的休息室中。 伊诺努摘下耳罩,在真皮沙发上坐了下来,转头看向一旁的韦斯特马克勋爵。女人的手中牵着一条英俊的狼犬,此时它蹲坐在一旁,有些好奇地观察着四周。 “阁下出差一周还要带着宠物啊,”伊诺努笑着说道,“您对小动物的热爱真是让人钦佩。” “这是用以抚慰情绪的工作犬,”勋爵用手腕支撑着下巴,“飞船上的活动过于单调,它可以帮助我消解焦躁情绪。”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把蓝湾牧羊犬作为工作犬的,”伊诺努笑着摇摇头,“也对,毕竟出了那种事情,大家心里都不会舒服。” “这次事情结束后我就准备去上议院养老了,”勋爵的言语中透露出疲惫,“我发现我不适合这种工作,”她看着伊诺努,“话说,你打算怎么办?马拉默先生的事你肯定会被追责。” “唉,看运气吧,”伊诺努苦笑一下,“我现在最担心的其实凯昴星的问题,如果它的事情处理不好,可就不仅仅是追责这么简单的事情了。” “您愿意身先士卒,亲自驾驶跨空间飞行器在我们之前赶去凯昴星,已经令人无比钦佩,就算失败,王室也一定不会忘记您的一片赤诚的。” “真是感激不尽。”伊诺努低下头,在脑海中回忆着这个由调查委员会提案,内阁审理,军方批准的方案。 计划本身并不复杂。由伊诺努带领一支小队,乘坐跨空间飞行器首先赶到雷博尔特的藏身处,稳住雷博尔特或对其进行抓捕,其余人则乘坐超光速飞船携带着必要设备、物资和医疗器械等乘坐恒星际飞船,利用黑洞附近的时间流速差赶到凯昴黑洞进行支援,并在抓捕雷博尔特后就地进行判决,快刀斩乱麻,解决这起案子。已经不能再等下去了。 然而各方势力却在一些细节上难以达成一致,比如跟随伊诺努的先头小队成员,王室坚持要在护卫队中挑选,而军方则希望派遣特工,又比如王国向舒拉公国施压要求其放弃雷博尔特的外交豁免权,而公国方面则坚决反对,双方差点闹到驱逐外交官。 这种刻不容缓而又争论不休的情况的调和形成了一个有些荒诞的决策——由伊诺努代表调查团孤身前往凯昴黑洞附近,在人工智能的协助下与雷博尔特谈判,尽可能争取更多时间,而其他人则在事情协调完毕以后乘坐恒星级飞船赶赴现场,进行下一步行动。 “要是让媒体知道内阁差点因为这样一个方案改组,整个王国怕是都会沦为笑柄。”伊诺努有些无奈地摇摇头。 “没办法,”勋爵伸出手,摸摸旁边的牧羊犬,“这种话虽然不该我来说,但是现在王国的情况并不乐观,军方权力膨胀,议会失去制衡能力,星球孤立主义大行其道……王室日渐奢靡,陛下却更加强硬……踏错一步,整个王国可能就会陷入毁灭的泥淖,这一点很多敏锐的人已经察觉到了。你要是能查到一些离岸单位的流水,一定会被震撼到的。” “哈哈哈,”伊诺努笑了起来,“能让阁下都感到震惊的资金体量,我肯定是想象不出来,”他站起身来,与前来迎接的工作人员打了个招呼,“不过我既没有什么拯倾提危的伟大觉悟,也没有能够监控离岸机构的通天人脉,我现在的目标就是把那俩人安全接回来,仅此而已。” “嗯,这就足够了,”勋爵转过身子,盯着伊诺努的眼睛,“请你一定要把娜拉带回来,这不仅是王室的要求,也是我个人的恳请,”女人顿了顿,和缓的语气中增添了几分悲悯,“娜拉才只有十九岁,不该被我们卷入这样的事情里。” 伊诺努知道她这是在打感情牌,这其中有几分真假他并没有什么兴趣分辨,他只要做好自己的事情就好。 他带好耳罩,与周围人礼貌道别后,便在工作人员的引导下走进了狭长的专用通道,在通道尽头的“跃迁管制中心”里,一架跨空间飞行器正静静等待着他。 (11) “曲率引擎检测正常,常规核引擎检测正常,外层防护密集阵已开启……”狭窄的驾驶舱内,机械女声正用抑扬顿挫的声音报告着跨空间飞行器的检测状况。 穿着白色飞行服的伊诺努坐在柔软的椅子上,用深呼吸缓解着自己咚咚作响的心跳,尽管他对空间旅行相当熟悉,但亲自驾驶飞行器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现在再亲自出任务,多少还是会有些紧张。 “目标位置定位完毕,正在装填‘水母-13式’巡航导弹……”人工智能依然用她特有的声音进行着汇报。 “水母13式可是四倍光速导弹,我只是去抓人,对方也没有武器,用不着这样大炮打蚊子吧?”伊诺努皱眉道。 一道带着些许口音的男人声音传了进来,伊诺努知道这大概是指挥或地勤的声音,“是这样的,凯昴黑洞附近由于监管缺失,可能会有一些危险存在,该武器可以保证您的安全。” 伊诺努眯了一下眼睛,没有讲话,只是拿起手边的一罐“富氧水”,咕嘟咕嘟喝下,人类消化道在与这种液体充分接触后,可以与其进行气体交换,以防止飞船加速度抑制呼吸造成昏厥。 “准备完毕,请您放松心情,跃迁将在一分钟后开始。”人工智能的语调开始变得欢快轻松。 伊诺努深深吸了口气,闭上眼睛,聆听着驾驶舱内的倒计时。 “5、4、3、2、1……”伴随着倒计时,狭窄的船舱开始抖动起来,四周传来微弱的电流声。 伊诺努只觉得自己耳朵“嗡”地一声,感觉到一阵耳鸣般的声音,时间似乎一下被拉长,周围的一切开始突然变得陌生而缺乏实感。 一阵轻微的头痛袭来。 “您已抵达目标位置,检测到您的生命体征有些异常,请问您是否需要救护?”人工智能的声音从嗞嗞啦啦开始变得逐渐清晰起来。 伊诺努摇摇头。现在他的这种状况叫做“跃迁时差症”,因为严格来讲飞船的跃迁脱离了光锥,也就是暂时游离于“光速因果律”之外,人类大脑无法处理这一变化,所以会产生些许不适感,这是非常正常的反应。 “打开舷窗,”伊诺努命令道,“进行脉冲星方位校准,预热常规发动机,尝试使用全频段电磁波联系目标飞行器。” “遵命。”驾驶室侧面的金属护罩缓缓收起,露出一个足球大小的小窗户。 伊诺努扭头看向窗外,外面是一片漫无边际的火红色,宛若一堵庞大到让人窒息的无垠墙壁,将目所能及的宇宙分割为两半。作为凯昴黑洞这样一个新生天体的积吸盘,其能够在这么短时间内成型出乎了几乎所有科学家的预料,据说它的存在对人类现有的物理理论模型是一个冲击,不过伊诺努此时的关注点并不在这上面。 “已发现目标飞行器,”机械女声再次传来,与此同时,驾驶室正前方的控制板上投影出三维图像,并标记出了飞行器的位置,“目标距离您一千六百万千米,距黑洞中心三百一十千米,本飞行器与目标的相对速度为185120m/s……” “误差怎么会这么大?!”伊诺努调出飞船的参数,“赶快检查飞行器是不是有哪里出了问题。” “需要先和基地建立联系吗?”机械女声问道。 “不用,首先冷却常规发动机。”伊诺努双手在飞船的键盘上飞快地敲打着。 “这边建议您先与地面建立联系。”人工智能坚持它的观点。 伊诺努扬起眉毛,习惯性地想看一眼对方,却又想起对方只是个程序,于是他只好说道,“先不与地面建立联系。” “这边建议您先与地面建立联系。”女声又重复了一遍先前的话。 伊诺努略加思索,随后开口对人工智能解释道,“每次与基地建立联系都会大幅消耗能量,如果在这里建立联系然后又进行第二次跃迁的话,还需要再建立一次,目前我们对于那边的情况并不了解,每多消耗一点能量,完成任务的可能就少一分,就算是这样你还是选择建立联系吗?” “根据大数据,跨空间飞行器每次迷失后不建立联系发生意外的概率为34%,”人工智能说道,“而再次跃迁发生意外的概率为118%,您依然打算启动二次跃迁吗?” “如果你觉得这次任务完不成也没关系,咱们就可以返回。”伊诺努呛了人工智能一句。 “……”女声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常规核动力发动机冷却完毕,位置校准完毕,已可以启动第二次跃迁。” “我就知道,军方的人工智能根本就不存在阿西莫夫三定律,”伊诺努一边小声自言自语着,一边重新做好了准备,“这次一定要保证落点准确才行。” “根据测算,在该天体附近进行跃迁会受到未知因素影响,但我已经根据周围其他天体的运动模式和之前对于目标飞行器的轨迹计算出了新的模型,该模型能且仅能在凯昴黑洞附近生效,不具有普遍性与必然性,您是否同意使用该模型作为在该区域内的标准模型?” “同意。”伊诺努不假思索地回答道,尽管军方问题重重,但其科技结晶还是值得信赖的,尤其是人工智能这种几乎已经成熟的技术。 “看来凯昴黑洞中还是有些待人寻觅的奥秘嘛。”伊诺努说着闭上了眼睛,静静等待着第二次跃迁。 (12) 血红色的湍流中,一个巨大的浮岛静静地漂浮着。浮岛的主体已经被某种巨大的力量扭曲成为两截,只有一些纤细的管道和梯子还粘连着两边那堆砌起来的厚重金属,脆弱的连接仿佛随时都会绷断。 浮岛的外壳是厚重的焦黑色,显得与火红色的背景格格不入,等离子体冲击着外壳,又为这乌黑丑陋的人造建筑镀上了一层彩色的光晕,让边界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这是当年的运输中转站吗?”伊诺努看着舷窗外面的浮岛。 “是的,该物体曾是凯昴十矿恒星级中转站,如今已经被标记为20km级垃圾天体,”人工智能回答道,“目标飞行器最后的跃迁落点就在这里。” “该星体内是否能检测到生命体征?” “可以检测到星体内正在进行生物化学反应。” “很好,校准陀螺惯导装置,组装宇航服,准备停靠,”伊诺努命令道,“在我下船后,你需要将生命反应的位置发送给我,并与空天基地建立联系。” “遵命。”人工智能爽快地答应下来。 飞船缓缓靠近那焦黑的中转站,灵活的机械臂扭动着万向轴,将飞行器固定在残破的起降台边缘。船舱打开,穿着笨重宇航服的伊诺努从船舱上跳了下来,他推动单人推进器的拉杆,一道白色烟雾从他的背后喷出,推动着他飘向那漆黑的入口之中。 映入他眼帘的,是一幅宛若地狱般的图景。 反射着红色火光的金属碎片在半空中漂浮着,连带着本来用以固定货物的锁链一起扭曲缠绕,支撑中转站结构的立柱从中间断裂开来,巨大的货箱缓缓飘过,隐约还可以看到其背面粘连的体态扭曲的尸体。 伊诺努只觉得自己胸口仿佛堵了什么东西,隐隐有些喘不过气来。 “已经与地面基站建立联系,”人工智能的声音从宇航服中传来,“由于信号尚不稳定,所以还没有接受到完整的指令信息。在完整接收一段信息后,我将对受到时间差影响的信号进行慢放,以保证您的通讯顺畅。”与此同时,宇航服中的显示屏上也出现了目标地点的准确定位与路径规划。 “好的,在通讯完备后,你直接帮我接入宇航服,”伊诺努观察着三维地图,“存在生化反应的地点与目标飞行器的落点都离我们很近啊,看来很快就能完成任务了。”说着他检查了一下手中的电击枪,并悄悄把功率调整到了最大。 按照这个计划,伊诺努只要将雷博尔特抓住,事情就结束了,但按照伊诺努与军方达成的秘密协定,若是娜拉公主也在这里,他就需要杀死公主并嫁祸给雷博尔特才行。 伊诺努深吸了一口气,心中默默感慨,“以往的我都是与凶手斗智斗勇,如今却不得不成为凶手吗……” 他推下了操作杆,继续按照既定的路线前进。 在经过一个专门在失重状态上下楼的手动升降梯以后,他终于来到了目标地点。 那是一闪厚重的金属单开门,门缝被一些塑料制品塞住,不知是什么作用。伊诺努没有丝毫犹豫,他弓下身子,收紧全身的的肌肉,随后一蹬对面的墙壁,猛地撞开了房门。 对方没有任何武器,所以不需要担心受伤。 “谁?!”房间中传来女孩凄厉的质问。 伊诺努冲了进来,迅速扫视了一下整个房间。房间不大,之前应该是作为休息室或储物间的,里面的东西很多,包括一个塑料制的博古架,还有一个看起来像小棚子一般的东西,光伏电机,杂物箱,但摆放的相当规整。 在房间的角落里,摆放着几具整齐的尸体,尸体并没有腐败的迹象,而是皮肉都脱水干瘪下去,样貌相当骇人。而在这些尸体旁边,则站着一个穿着宇航服的女孩,她双腿分立,站成一个“大”字,双手叉着腰,似乎已经等待多时。通过半透明的面罩,可以看到两只深邃明亮的大眼睛。 “尼……你是什么人?”然而这位骄傲的公主一开口就破了功,言语中透出的惊慌与她此时的站姿完全不相符。 伊诺努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厉声说道,“举起手来!背过身去!” 娜拉公主被对方突如其来的大吼吓得愣了一下,紧接着便照做了。 “雷博尔特在哪?”伊诺努走上前去,把她周围所有尖锐到可以作为武器的东西都踢到了一边,随即开始警戒四周。 “雷博尔特?”伊诺努的问题似乎正中拉娜下怀,她转过头,言语中透露出几分得意,“他死掉了。” “什么?!”伊诺努立怔当场。在他孤身前往这里之前,曾经思考过很多不同的情况,甚至还会设想一些比较危急的事件,但这样的情况确实出乎了他的意料。 “我把他杀掉了。”娜拉公主的下一句话更是把伊诺努惊得说不出话。 “你为什么这么做,娜拉公主?”伊诺努从惊愕中渐渐缓过来,开始质问公主。 公主的大眼睛开始闪烁起来,“从一开始我就在胁迫和利用他,现在没有价值了,自然要杀掉。” 伊诺努看了一眼宇航服中的通讯系统,上面显示已经连接完毕,娜拉公主的这一番爆炸性发言在未来的一段时间内会陆续传回基地中,到时候王国那边恐怕会乱作一团吧。 他抬起手,强制关闭了宇航服与基地的通讯系统。 调整好一切后,伊诺努接着问道,“那么你要利用他做什么?” 娜拉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转回过身子,重新叉腰看着伊诺努,“话说,你是哪个方面的人?” “哎呀,这真是失礼了,”伊诺努做出一个绅士的姿势,“我是王国调查委员会的秘书长伊诺努,本是奉命前来迎接公主回家的,但如今您做出了这种事情,实在是叫我为难。” “你没有解释清楚哦,”娜拉伸出手想要揉揉鼻子,却又发现自己被裹在宇航服里,于是只好作罢,“我的问题是,你是哪个方面的?” “哈哈哈,”伊诺努笑了起来,坦言道,“我是军方派来杀你的,顺带一提,你就算打败我也没用,我的飞行器上还安装着四枚战术导弹,即使我完不成任务,军方也会结果你。” “什么……”娜拉一下语塞,“没想到军方竟然会为了我一个小人物做到这种地步。” “小人物?”伊诺努心中暗笑,“内阁都差点被你这个‘小人物’折腾到停摆了。”不过他并没有把心中所想说出来,而是用更加阴沉的语气对娜拉说道,“现在可以跟我解释一下你们两个到底做了些什么事了吧?” “其实也没什么,”娜拉垂下了头,“我不过只是想从政治联姻中逃脱出来而已,所以我利用了他,让他把我带出来,等风波过去后再想办法越境,但是我们飞行器上的资源并不多,所以我杀掉了雷博尔特,把尸体扔向了黑洞。” “用什么手段杀的?”伊诺努步步追问。 “这……我用钢筋敲碎了他的氧气面罩。”公主看着自己的脚尖。 “先说好,如果你老实回答,我可以考虑放你一马,但你要是再扯谎,我就把你的指甲一片片撕下来,然后用铁链捅穿你的锁骨,把你捆在外面的管道上让你自生自灭。”伊诺努此时的声音开始变得恐怖起来。 娜拉公主显然没有听过如此赤裸的威胁,她有些惊恐地后退到了墙边,紧接着,她把双手抱在胸前,再次开口,语气中却充满了坚定,“请您了结我吧,我无可奉告。” 伊诺努有些无奈地摇摇头,“其实在来到这里之前,军方是给出过一个让你活下来的方案的,只要你签署一份弃绝书,就可以回到你的家乡,重新穿上你喜爱的衣服,享受奢华的生活,”他说着抬起了电击枪,“而不是痛苦而孤独地葬身在这无穷的烈火中,你只有十九岁,为什么要做出这种选择呢?” “就算我回去,又和死掉有什么区别呢?我和未婚夫没有任何感情,但我却被教导一辈子都要侍候在他的身边,不过是没有任何自由的提线木偶罢了,所以军方也好,王室也好,我绝对不会妥协的!就算我的命运一出生便已经被注定,就算我所有的挣扎全都徒劳无功,我也愿意去改变世界,”她用黝黑的眸子紧盯着面前的伊诺努,“不要再为军方卖命了,看看我的身边吧,这些尸体,都是当年凯昴矿难所留下来的,”她指向旁边那个白色的小棚子,“这四个人依靠这个迷你生态系统和光伏电机在这个小小的房间中坚守了四个月,但他们苦苦支撑的结果并非迎来救援,而是在绝望中一个个地死去,因为军方在搜索时特意避开了这里……” “什么意思?”伊诺努歪歪脑袋。 “这颗中子星上的矿场只是个幌子,实际上在这颗星球的地下,是王室与军部合作的一场实验,实验的名字我没办法告诉你,但该星体之所以会出现二次坍缩正是这个实验导致的,”娜拉的情绪开始有些激动,“他们先以招矿工为名让这些对该实验危险性一无所知的工人来对实验中心进行扩建,又在灾难发生时消极应对以防止消息走漏。根本就没有什么天灾,凯昴矿难完全是一场人祸!”她看着伊诺努手中的电击枪,泪水夺眶而出,“所以我绝对不要妥协!本来如果我可以回到母星,就打算与王室彻底决裂,亲自揭穿这一切的,但是现在看来也不可能了……”娜拉抱起膝盖啜泣起来,“明明下定了决心……为什么还是会如此害怕,雷博尔特,好想再见你一面,我真的想和你一起死去……”她的声音开始伴随着呜咽而模糊不清,“神啊,我的神,我的神明,救世的神啊,受苦受难的神啊,全能的神……”她终于是闭上了眼睛,等待着自己的终结。 房间之中一片寂静,只有失重的杂物在半空中静静漂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