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扇韵》 楔子 南境有山,拔地而起,其名九嶷。层峦叠翠,生机勃勃,峰峦叠嶂,郁郁葱葱,空中云彩飘逸,红霞万朵,如诗如画。 此为肃天父神魂归之处。 与九嶷山相去九百步,有一深渊,万丈有余,渊中浓雾弥漫,不见飞禽,亦无走兽,却时有咆哮声起,其上阴云密布,愁云惨淡,隐隐可见雷电之光匿于其中。 此为苍梧之渊。 上古纪年三千六百又七十五万年,肃天父神以散尽修为、湮灭自身为代价,终将为祸世间的魔神森夥封印于上古诛魔杀阵之中,自此方得六界与这数万年来的安宁和乐。 而这让妖魔两族闻风丧胆的诛魔杀阵,相传就隐藏在这常年阴冷黑暗的苍梧渊之底。 苍梧渊乃是当年神魔大战之中由父神一掌劈开陷落而成,两崖顶相距不过百米,却深万丈有余,煞气冲天,万灵寂灭,生灵不可靠近百步之内。 浑望如今六界之中,能立于此崖顶者不过一掌之数,且多已避世不出,渐为六界所淡忘了。 而眼下,一名青衣男子和一名白袍老道正负手立于此处。 观此二人面色并不松快,四目如炬,均凝视向深渊,似乎能透过层层厚重的迷雾看见深渊之底究竟是何境况一般。 半晌之后,白袍老道侧转身子而面对青衣男子行下作揖礼,态度不可谓不恭敬之至。 只听他道:“帝君,此危该当何解?” 青衣玉笛归来去,烟涛浩渺信难求,说的便是这六界至尊至强者——玉洛帝君! 玉洛身为上古麒麟一族的皇者,得肃天父神器重,赐神脉、授神力,并招为爱女柒熙神女的坐骑。 相传在神族举族倾覆之后,玉洛手执上古通灵宝玉和冰骨聚魂扇走遍四海八荒的一寸一角,成功于万灵生气之中剔出神女散碎灵识并精心养护三千余年。 天帝纪年三千一百二十年,瑶池华光四射,七十六只火凤并七十六条真龙从四海八荒奔袭而来,盘旋于昆仑山顶久久不肯离去。暴涨的紫光直冲而上,三十六天均现异像。 不只是天界,妖界魔界日夜颠倒,人界本是秋风萧瑟之季,却也突然枯木逢春,遍地花开,就连一直暗无天日的冥界也有史以来第一次看见了烁烁星光。 普天同庆、四海同感,柒熙魂归。 天帝纪年三千三百七十年,魔族强盛而天界势微,柒熙神女以一己之力,不费天界一兵一卒便逼退领兵进犯的魔君,四海尊其为司战帝君,震慑八荒六合。 然而,千年之后,司战帝君勾结魔界二皇子赤瑛,发动第二次仙魔之战,天界损失惨重,天君大怒,下旨将其流放于极苦之地冰域火境,受冰火噬魂之刑十万年。 又过了七万年,魔君赤瑛提一把赤璃破魂刀孤身闯入冰域火境,自那以后,昔日的司战帝君柒熙神女无所寻踪,魔君赤瑛亦性子大变,喜怒无常,嗜血好杀,而向来中立的玉洛帝君则高调入主昆仑神宫,昭告四海八荒,担起了司战帝君之责。 以上种种,并无只字记载,皆为野史传说,其中几多真假,已无可探寻。 距离上一次仙魔大战已过去了七万余年,沧海桑田,六界变样。 白衣老道忆起往昔,内心仍止不住阵阵唏嘘,再瞧眼前此人,数万年不变的上神姿态,心中唏嘘更重了几分。 现如今这世上,知道柒熙一名的已寥寥无几,而关于她的生平传记,略有知情者或已作古,或已缄口不言。而今六界只知昆仑神宫中的玉洛帝君乃六界最强!乃天界靠山!乃魔族煞星! 更有传闻称,赤瑛魔尊那无端消失了的一条胳膊便是折在了这位帝君的一个眼神之中。 眼下玉洛正负手而立于苍梧渊之顶,双目凝视万丈深渊之下摇摇欲坠的封印,任凭煞气扑面而自岿然不动。 “当初魔神作乱,世间怨念横生、闇气大涨,民不聊生……” 清冷的嗓音撕裂时空,自远古而来。 “父神身陨之后,为救万灵,母神致力于分众生、划六界,而后领其所剩寥寥族人以自身血肉祭天地、平天怒,自此神族举族倾覆……” 他仿佛又一次亲眼看着那个会抓着他的袖角甜甜叫着“洛哥哥”的小女孩化为点点星光消散在了他的眼前…… 那一年,她尚不满两万岁。 衣袍无风而自动,一股淡淡的芙蕖花香弥漫开来,萦绕鼻尖,令人昏聩。 白袍老道一时未能稳住身形而踉跄了两步,忙捏了个诀清心净神。 “帝君!” 听见喊声,玉洛这才回过神来,稍稍收敛了心绪,芙蕖花香也随之浅淡,却始终不曾消散。 “尊者乃是众神陨灭后第一个证得混元道果的,想必“元始天尊”一号并非浪得虚名。” “帝君所言实不敢当!”白袍老道忙躬身揖礼。 “眼下可有何见解?” 见对方言辞吞吐,似乎颇有顾忌,玉洛又道:“但说无妨。” “魔神……” 元始天尊踌躇着开了口。 “魔神本就是父神胞弟,叛出神族,堕神成魔后更是所向披靡,当初父神以魂相祭才得以将其封印。” “请恕贫道不敬之罪!”他一面答话,一面偷觑那人,“帝君虽为六界至尊强者,但到底只是半神之身,要想压制这上古封魔印,恐……恐有心而无力!” 话至此略顿了顿,动作更恭敬了几分,虽知接下来的话必然会触怒此人,却不得不言。 “举目六界,有能力与魔神相抗衡的恐怕只有……” “不可!” 尚且不等他说完,玉洛便已出口打断。 抬头恰好对上那直射过来的目光,如这苍梧之渊一般,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潮汹涌,就连元始天尊也不禁被压制得弯了腰。 无奈只能曲着身子,强顶压力,硬着头皮道:“贫道知晓帝君心中所想,但还请帝君顾念天下苍生……” 好一个天下苍生! 玉洛抬手赫然打断了他的话,“此事你勿需担心,本君自有办法!” 说罢,便杳无踪迹。 一个惊雷落下,准确无误的打在对面的崖顶之上,刹那之间火光四射,随着“轰隆”一声巨响,平坦的石面也被砸出一个巨坑来。 与此同时,深渊底部一阵虎啸,传至百丈高的涯顶时依旧震耳欲聋。 见此情景,元始天尊不禁摇了摇头,兀自叹息了一回,又念了一回“无量寿佛”,这才转身去了。 不可否认,帝君离去前留下的那话终究还是勾起了他深藏的私心。 帝君不舍,难道他便舍得了吗? 第一章 贪吃害仙 凡人总有个修仙梦,不着边际的盼着机缘巧合之下能羽化登仙,自此长生不老,拥有无穷无尽的岁月。 然则,当真的有了这无尽的年头可活的时候,却往往只是蹉跎时光。 就比如眼下这两位正以天为盘、以星为子,已大战三千回合的仙君。 哦,不,是三位,今天还多出来了一个无所事事的废柴小仙。 作为一个灵力低到可以让人视而不见的旁观者,子熙正仰面躺在绵软的云头之上,神色恹恹的半睁着眼瞧着这场六界已经见怪不怪的对弈。 众所周知,夜游神望舒与北极紫薇大帝均是六界之中鼎鼎有名的棋痴,两人既为棋场对手也是惺惺相惜的好友。 只是,两人下了这几万年的棋,至今都未分出胜负来。 这份锲而不舍的致力于蹉跎岁月的精神,着实让一向热衷于躺平过活的子熙也不由得心中佩服。 “咕噜~” 总有不合时宜的声音要跑出来煞风景。 子熙摸了摸空空如也的肚皮,想到自己已经有十天不曾吃过一顿饱饭了,难过与委屈便如月圆之夜的潮水。 “死老头,臭老头,看我回去不拔光你的胡子!” “搅了你的荷池!” “拆了你的书房!” 这一声接一声的怨念之辞,出口虽没多少狠厉,却真可谓是咬牙切齿,愤怒至极的!就连路过的夜风听了也都脚步一顿,而后打了个哆嗦,匆匆而去。 嗐!骂过之后,又是一声叹息。 悔呀,悔呀! 肠子都要悔青了! 时至如今,她对于自己为何会沦落到此般窘境依旧是没太回味过来。 不过是闲来无事翻看了几本从凡间搜罗上来的话本子。 不过是那话本子里将好有一吃食,描述得晶莹剔透、粉雕玉琢、鲜甜可口,令人垂涎三尺。 不过是一时没能抵御住美食的诱惑,鬼迷心窍的跑去刨了两株娇养在灵池里那已有数万年的仙荷。 于是乎…… “师父您一向是不执著于他物的,怎的能因为这事儿就把徒儿变回原型给丢出玉清天自生自灭啊!” 要知道,她的原身并非是那落地能跑、上天能飞、入海能游的活物。 据说,师父当初捡到她之时,她不过是一缕尚未生出灵识来的游魂,连个实体都没有,就这般浑浑噩噩,漫无目的的游荡于四海八荒。 他老人家作为这天地间众神陨灭后第一个证得混元道果的,自是长着一副慈悲心肠,实在不忍心看她就此湮灭世间,便大发慈悲将她带回了玉清天,并放进了那叫做‘冰骨聚魂扇’的宝物中养着。 谁知她一缕小小的游魂竟与那宝扇有缘,只养了五百年便与之融为一体,彻底由一缕可怜的游魂变成了一个如假包换的扇子仙! “丢出来也就罢了……” 子熙半耷拉着眼皮,兴致怏怏的瞧着不远处那忘我对弈的紫薇大帝和望舒神君,嘴里却是一刻不停的嘟嘟囔囔着。 仿若如此,胸中的烦闷与委屈便能得到纾解一般。 “可您老人家怎么能对术法不精的我使那缚灵术呢?” “就这么飘着,我得何年何月才能看见玉清天的半片云彩呢……” 子熙顿觉前途渺茫。 回想曾经,师父每每瞧见她流光溢彩的原身时,总会做出一副痛心疾首、悔不当初的模样,说她轻而易举的便将这世间顶尖儿的宝物据为己有,日后恐会有大劫悬顶。 而她也觉着自己此种纯属捡便宜的行为不仅是暴殄天物,简直算得上是人神共愤! 但那份隐秘的羞愧于此情此景之下却是消散了个干干净净。 比起上古珍宝,她更羡慕华凌洞外闲散的野鹤。 若她是只仙鹤,哪怕是如今显出原身来,也可以扇动翅膀飞回玉清天去。 而不至于只能凭借本就不强的仙力强撑着找回家的路。 漂和飞,还是有很大的差别的。 特别是对于一个已经活了四千三百载的神仙来说。 “贪吃害仙呐,害仙不浅呐!” 一声仰天长呼。 当然,如果她还有力气的话。 见她果真累得睡着了,那团一直以来不远不近跟着的祥云方才消散开来,藏身其中的男子阔步上前,一席青衣在月华下熠熠生辉。 冰骨聚魂扇像是认出了他一般,周身光芒渐浓,颤动着发出簌簌之声,久别重逢的喜悦胜于言表。 他弯腰拾起宝扇,微凉的指尖轻抚过冰肌玉骨,喃喃低语道:“幸得有你在。” 冰骨聚魂扇似是听懂了一般,蹭了蹭他的手掌,渐渐平静了下来。 三十五天玉虚宫内,子胥正握着笤帚在纤尘不染、已如明镜的地板上来回舞动,摆明了醉翁之意不在酒。 然而,元始天尊对此却是恍若未见,只心无旁骛的打坐,由得他绕来绕去,弄出了不少响动。 “师尊……” 见自己的小动作半分作用也不起,子胥看了一眼探头探脑躲在门外的十二师弟子濯,终于耐不住性子试探着开了口。 “小师妹此番独自在外,果真不会出事吗?” 元始天尊座下共有弟子十三名,子胥便是那第十一个,可能是年龄相仿的缘故,平素就属他与下首的两个师弟师妹来往最为密切。 此番小师妹因做错事惹了师父生气而被赶出家门,首当其冲担惊受怕的就是他和十二师弟。 小师妹虽有个宁静淡泊的名声在外,但熟知她的人都知道,传闻不可全信。 实际上,她除了对待修炼一事宁静淡泊之外,可没少祸祸玉清天里的花草鸟兽。 话虽如此,但她也只是个窝里横,至今不曾独自出过家门。此次一别十余天,也不知境况如何。 为了求情,他和子濯想着法的天天守在师父身边伺候着、孝敬着,时不时的提一提小师妹过往的好处。 可即便是这样,师父也依旧没有松口半分。 “师尊,小师妹定然是知道错了的!”子胥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她术法不精,又向来体弱,没有师兄们护着,还不知会出什么事呢,您且让弟子们去寻她回来吧!” 见他跪了,门外早已按捺不住的子濯也不管不顾的冲进大殿,膝盖将地板磕得空响。 “请师尊开恩,让小师妹回来吧!” 然而,向来心软的师尊此次却仿佛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一般,手里捏着太极阴阳八卦连环诀。 直至许久后,他突然睁开了双眼,犀利的目光透过殿门望向天际。 “来了。” 第二章 非奸即盗 昆仑神宫落址之处被称为昆仑圣境,原是天帝陛下在下界的行宫,后不知怎的落到了玉洛帝君的手中。 昆仑圣境里有一汪闻名六界的仙池,名为瑶池,传闻是西王母散心养花的最佳场地,也不知怎的落到了玉洛帝君的手中。 反正自子熙来了昆仑神宫这半年之久,是从未见过天帝陛下和西王母的半片身影的,足可见玉洛这厮鸠占鹊巢的本事实在是强。 她不由得替自己捏了把汗。 子熙曾就此事专门请教过昆仑神宫的掌事神官——蒲夷,可蒲夷当时是怎么说的? “仙子还是少看些凡间的话本子为妙。” 她当时听见这牛头不对马嘴的回答,还十分天真可爱的追问了一句:“你怎知我就是从话本子里读来的这些?” “昆仑山乃是上古神山,昆仑圣境乃帝君一手所辟,早于六界初始便已存在,自始至终只有两个主人,与天帝和西王母均无干系。” 蒲夷神官倒是没有笑话她,态度依旧恭敬,也依旧是有问必答。 不怪子熙无知,凡间有句话叫“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她这足不出户,如何知晓天下事? 遑论这一个个的还都是令旁人不敢随意传说的主。 蒲夷神官无疑算得上是子熙认识六界杂事的引路人,不仅热心普及各类知识,而且对她向来都是温温柔柔,极有耐性的,不似旁人。 不过在方才那句话里,她也听出了些端倪。 “两个主人?” 一个是玉洛帝君,那…… “还有一个是谁?” “那是许多许多年前的事了,不提也罢。” 蒲夷神官显然不大想回答她的这个问题,一语带过,子熙猜测这其中莫非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毕竟涉及他人隐私,她也不好打破砂锅问到底,遂也收敛了自己的好奇心。 昆仑圣境悬于昆仑山巅,地势北高南低,昆仑神宫便建在南边的平地上,而北面有座山上山,山顶有颗凤凰木,合抱粗的树干,郁郁葱葱,遮天蔽日,若爬上树顶,便是一眼万里,天下所有风光都尽在眼底。 最近她总爱在傍晚夕阳西下时来这儿坐坐。 到昆仑圣境已半年有余,前几日确实是恼了师父的所作所为的,可渐渐的,她便开始整日整夜的盼着有朝一日师父能驾着仙鹤前来,对她说:“小十三,为师来接你回家了”。 子熙一度在想,若真到了那时,她也可以宰相肚里好撑船,暂且就不计较师父自作主张把她典当给玉洛帝君这回荒唐事儿了。 这倒并非是玉洛对她不好,反倒是因为他对她太好了,好到让一向神经大条且自小备受师兄们宠爱的她也察觉出了不妥当。 记得有一回,她大着胆子揪住玉洛帝君的袍子,并质问他因何缘由要对自己这般温柔体贴时,帝君不仅未曾斥责她的以下犯上,反倒是含情脉脉的盯着她看了半晌,而后薄唇亲启,贴近她的耳畔,语含笑意的答了一句:“因为熙儿你……是我三千弱水里想取的那一瓢呀!” 彼时子熙被他那深情的模样及嗓音吓的抖落一地的鸡皮疙瘩,虽然知晓对方定是在捉弄自己,但也失了继续追问的勇气,此事便不了了之。 事后,她越想越发觉得瘆得慌,也因此而心绪不宁了这许多日。 过去师父总念叨着她是当了几辈子的大善大德之人,修来这无量功德才得以收了冰骨聚魂扇这等四海八荒只此一件的上古珍宝。 是以,自来了昆仑宫后,攻占了她脑子的想法全都是:玉洛这厮该不会是觊觎上我这稀世珍宝了吧? 回想当初首次见面的情形,她便是以冰骨聚魂扇的模样光彩夺目的出现在他的面前,彼时他瞧她的目光也是如现在这般缱绻温柔又炽热深情。 若非是觊觎这柄神器,子熙再也想不出究竟是什么原因能让身为帝君的玉洛千里迢迢追到玉清天去将她拐带回他这昆仑圣境?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她随手扯落一片树叶子,颇为愤恨的低语出声。 “仙子,您怎的又爬树上去了!” 此声娇呼,来自于昆仑神宫的仙婢,应是蒲夷神官遣来寻她回去的。 “若是您不小心给摔下来了,帝君定会责罚奴婢们照顾不周的!” “仙子,您就可怜可怜奴婢们吧,帝君一怒,就奴婢这区区几千年的道行是万万承受不住的呀!” …… 子熙哀叹一声,应了句“好”,戚戚然准备离开这个能让她思绪平静下来的凤凰木冠顶。 外界均知元始天尊收了个关门女弟子,也知该弟子容姿倾城,无人可比,但却少有人知晓她其实是个名副其实的废柴! 这话得从何说起呢? 子熙生而无心。 师父说这也不难理解,只因她并非仙胎所成,若非因缘际会占了冰骨聚魂扇,只怕在四千年前就早已灰飞烟灭在哪个没人的犄角旮旯里了,又从何得来的如今这副下可倾国、上可乱神的仙身? 世上的好事总不能都让她一人给占全了去,所以有所残缺也是合情合理的,若是处处完美,就该天怒人怨了。 这话听起来似乎很有道理,可又觉得哪里不大对劲。 然而,再怎么不完整,四千多年也就这么一日一日的过去了,除了无法聚灵修炼,身子也弱得可怜,常年得靠师父从太清境道德天尊他老人家那儿搜刮来的灵丹妙药养着之外,其他的倒还勉强过得去。 尽量忽视树下那些个捏紧拳头屏住呼吸向她行注目礼的仙婢们,子熙自厚颜无耻一步一个脚印的从树上爬下来。 虽然此举败坏了师父的赫赫威名,心里多少有些觉着愧对了师门,但在过去半年里,她这不精仙术的废柴形象就连瑶池中的锦鲤都已知晓了,也着实没什么可掩饰的。 眼瞧着已到了半中央,突然间觉着手腕缠上了一股清凉,凝目望去,竟是一条黑得发亮的小蛇! 这蛇不过一掌长短,如小指般粗细,不知从何处爬出来的,此时正卷在她左手手腕之上,吐着腥红的信子盯着她看。 无聊且郁闷了太久,子熙难得来了兴致。她用双腿攀住了树干尽量稳住身子,右手则悄悄探了过去。 第三章 出逃鸭 “当心有毒!” 子熙本来稳当得很,可禁不住这突如其来的一声惊叫,呼吸跟着漏了一拍,脚下也打了滑,全凭情急之下伸手抓住了树枝才未曾摔下去。 天不遂人愿,那小黑蛇在受惊之后竟趁机反咬了她一口,只在瞬间,她的左半边身子便麻痹了,手一松,整个人不受控制的往下坠去,有胆小的仙婢已经吓晕了过去。 此时此刻,除了认命的闭上眼睛并做好屁股着地的准备之外,她想不出更好的应对之策。 好在以这个高度摔下去,顶多也就是折了骨头,躺个十天半个月,性命之忧倒是不见得会有。 如此一想,倒也生出了几分坦然面对的豁达。 可见她这个人,只要不危及生命,凡事都是十分想得开的。 只是,从来祸不单行。 坏就坏在她太过于专注的等待摔断骨头的那一刻,以致于不曾注意到树下原本乱哄哄的叫声已戛然而止。 一阵劲风袭来,刺骨程度不亚于昆仑山巅万年不化的雪原,冻得人止不住的哆嗦。 没能等来骨头摔断的疼痛,却是等来了一句话:“别害怕,已经没事了。” 嗯? 好熟悉的声音。 而且,这触感……好像……好像是在某个人的怀里! 唔……淡淡的芙蕖幽香,还挺好闻的。 芙蕖、香? 一个可怕的念头跳了出来。 子熙心如擂鼓,只敢小心翼翼的睁开一只眼求证。 唔,眼前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不是玉洛那厮又是谁! 命运还真是爱与她开玩笑,她如躲瘟神一般躲着玉洛帝君,如今危难之际伸手相助的人竟然就是她唯恐避之不及之人。 她宁愿把屁股摔成八瓣,也不愿意面对眼下这尴尬的场景。 如遭雷击,子熙一跃而起并跳出三尺开外,贞洁烈女似的紧紧抓着领口,满脸戒备的盯着玉洛,脱口质问道:“你你你为何抱我!” 话已出口,才觉不妥,但为时晚矣。 瞧着玉洛那厮,冰块脸上破开一抹轻笑,并低头看向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颇有几分回味无穷的模样时,她更是连咬了舌头的念头都有了。 “你!你!” 她抬手指着玉洛,但却被对方的轻浮模样给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完整。 与子熙的恼羞成怒不同,玉洛只是将手负于身后,坦然无愧的迎了上去,并且还贴心的给她送了形容词。 “轻浮?”说着,他又向前了两步,“还是无耻?” “道貌岸然!伪君子!” 子熙恨恨的骂了两句,赶在对方靠近之前落荒而逃。 一是她素来对玉洛的故作深情束手无策,二是她怕自己忍不住会想要鸡蛋碰石头。 子熙相信,若是真打了起来,她这弱不禁风的鸡蛋是绝对摸不着玉洛那石头的半片衣角就会英勇就义的。 子熙一走,方才还一派春风和煦的玉洛帝君顷刻间便收了笑,回过身去看向那一众匍匐在地的仙婢。 虽然瞧不见帝君是何神色,但空气中经久不散的芙蕖幽香作不得假,小仙婢们已是瑟瑟发抖,将身子伏得更低了。 过去半年里,帝君对子熙仙子的放纵包容与无边际的宠爱,昆仑神宫里谁人不知?今日之祸虽是个意外,但也确实有她们照管不周的责任,只盼着帝君看在子熙仙子无碍的份上能够手下留情。 玉洛在众人面前缓缓蹲下,嗓音如寒泉般清冷。 “谁能告诉我,”他摊开手,将掌心之物送了过去,“这种低等毒物是如何混进昆仑神宫的?” 那是一条漆黑发亮的小蛇,因为害怕,将身子盘成了小小的一团,头也埋了进去,任凭玉洛有何动作,它只一个劲的装死到底。 若非身上细微舒缩着的鳞片,当真就被它骗过去了。 见得此物,众仙婢皆是一脸疑惑,面面相觑,不得其解。 “不急,想清楚了再说。” 半晌,为首的仙婢方才斟酌着答话道:“昆仑圣境灵力充沛,又无结界阻挡,许是,许是不小心混进来的。” 对此,玉洛不予置评,不带丝毫情绪的目光扫过一众小仙。 掌心毫无征兆的收紧,黑色的血液顺着掌纹滴下,落地时腾起一道黑烟,烧死了一片青草,也给了在场之人当头一棒。 血液流尽,尸体烘干,只轻轻一捻便化为了齑粉,随风消散。 便是当年,她坐镇昆仑神宫之时,那般的松散与自由,也不曾会有这种东西混进来! 遑论如今? 玉洛不是能被轻易糊弄的,众仙婢自然也知此理,个个寒蝉若惊,只恨不得将身子低到泥土里。 “若再有下次,”他站起身来,毫不在意的拍了拍掌心残留的齑粉,眸中闪过一抹狠厉之色,轻声道:“这,便是下场。” 子熙一路疾行,几乎是跑回了留嬉殿。 不行,这昆仑宫是不能再这么待下去了,她终于下定了决心。 与其日日在这儿提心吊胆,提防着不知什么时候就被觊觎她原身的玉洛那厮给剔骨抽筋,她倒不如一走了之。 虽说仙术不精,行路困难,但也不是没有走回玉清天去的可能! 于是乎,入夜之后,当蒲夷神官前来整理卧榻之时便碰巧撞见了正鬼鬼祟祟沿着墙角挪动步子准备越狱的女子。 “子熙仙子?” “蒲夷神官!” 二人俱是一惊。 显然蒲夷的目光已然越过子熙看见了她身后背着的包袱。 “您这是打算出门吗?” “今夜的月色可真好呀!” 两人又是同时开口。 试问这世间还有什么是比逃跑被抓了现行还要尴尬的事情吗? 前有虎视眈眈的玉洛帝君,后有兢兢业业的蒲夷神官。子熙后知后觉,今日出门之前实在是应该卜上一卦的,否则也不会有如此遭遇。 蒲夷手里提一盏八宝玲珑琉璃灯,听了这话后,抬头看了眼阴云密布的夜空,而后又低头好整以暇的看向那一脸尬笑的女子。 她的目光并不犀利,只是不知为何比平日里多了几分无奈,总的来说还算是柔和的。 可子熙却在她这样的注视之下无所遁形。 第四章 尴尬了 许是蒲夷神官平日里对她和善恭敬,算是这偌大个昆仑神宫里唯一真心敬重她的人。而如今自己惜命想逃出生天,还被她亲自撞见了,子熙难免生出了些许对她不起的念头来。 “……我突然想起”,子熙硬着头皮呵呵一笑,信口胡诌道:“之前来的匆忙,尚且有些事情还没处理好,这不,这不准备回去处理一下嘛……” 蒲夷神官俨然并不相信她这番漏洞百出的说辞,牵动唇角,挂上一脸了然的笑。 又探头瞧了眼她藏于身后的包袱,才道:“看仙子神色匆匆,想必事情确实要紧。” 子熙一听心下一喜,正准备点头时,又听对方继续说道:“既是要紧事便是耽搁不得的,待奴婢去回禀了帝君后,好送仙子一程,如此既保证了仙子的安全,又可让帝君不至于担心。” 这周全得丝毫揪不出错处的话,可让人怎么回应才好呢? 子熙能感觉到自己那将开未开的笑瞬间凝固在了脸上。 “蒲夷神官想得真是周到”,她夸得毫不走心,咬了咬后槽牙,垂死挣扎道:“不过帝君他老人家事务繁忙,我看……这区区小事就不用麻烦了吧?” 说着,上前牵起了蒲夷的手腕。 她此言其实是有几分讨饶的意味的,却不曾想被旁人给听了去。 “熙儿想要麻烦我什么?不妨亲口说与我听听。” 这一刻,子熙是当真想咬断了自己的舌头! 每次她只要一提起这人,这人便会立刻出现在她的面前,当真是比召唤神兽还要管用些。 “帝君。”蒲夷并无半分吃惊,规规矩矩的行了一礼,随即很识时务的退了下去。 夜虽黑,可转头的那一瞬间,子熙依旧看清了对方眼底酝酿着的风暴,登时便提高了警惕,但凡他向前一步,她便立刻后撤一步,直到后背已抵上了围墙,再无可退之路。 “熙儿与我当真是心有灵犀,我正想着哪日得了空便带你出去走走,你这方就连包袱都给收拾好了。” 一边说着这话,一边将上半个身子渐渐向她倾去,温热的呼吸扑在她的脸上,她却紧张的闭上了眼睛。 试问谁人能在抓到自己到手的鸭子越狱逃跑时还能泰然处之?更何况是子熙这只携着价值连城的旷世珍宝出逃的“鸭子”! 玉洛眼睫低垂,一瞬不瞬的瞧着将到他臂弯处的女子正刻意的压着呼吸,浓密且卷曲的睫毛因紧张而微微颤抖着,原本朱红的下唇被贝齿咬得泛白。 他看得心下一紧,便下意识的伸出手去轻轻抚上那唇。 “可别给咬破了。” 低沉而略带沙哑的嗓音让子熙忍不住打了个颤抖,加之唇上微凉的触感,更是兀的睁开眼睛,死死的盯着罪魁。 玉洛如此激烈的反应,知是自己多有冒犯,下意识的便将身子撤开了些。可心里这股子方才努力压制下的怒火却又不受控制的又烧了起来。 他想不通,自己陪了她两万年,后找了她三千余年,守着她聚魂重生,又看着她为情所困,魂飞魄散,现在好不容易等到她重新回到身边,她为何一心只想着逃离? 两人对峙许久,子熙亲眼瞧着他将眼底狂暴的情绪一点一点的收敛干净,甚至换上了几许柔情,她也半分未敢松懈。 被困于墙角动弹不得时,她心里幽幽想着,这样的狂风骤雨,若是尽数落到了自己的身上,也不知能否得个痛快的死法? 至少留个全尸吧? 然而,许久的沉默之后,只是背上一轻。 不仅没有狂风暴雨,便是连小雨点都没落下一个。 “好了,不闹脾气了,我知道你是闷了”,玉洛一手拎着包袱,另一只手抬起,亲昵的刮了下她的鼻尖,又出言哄道:“待我处理好了手头之事就带你出去走走,届时你想去哪儿、想去多久我都听你的。” 他这厮温润如玉、吐气如兰,竟让子熙一时红了脸,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 只隐隐庆幸,好在她生来无心,否则依照此时境况,怕是再怎么吵闹的夜都能听见那咚咚咚抑制不住的心跳声了。 世上怎会有生得如此妖孽的男人? 美人如酒,不饮也醉。 等再次回过神来,才发觉自己正被他牵着往寝殿去,乖巧的像个任人摆布的玩偶! “我……” “你想先去哪里?是去人间转转?还是去妖界走走?” “我想……” “哦,对了,听闻东海老龙王又要纳妾了,我们去观礼可好?” …… 玉洛怎会不知子熙心里的小九九,可就算是知道,他也不容许她说出来,所以只要她一开口,他便立即打断了她的话头。 痴傻的认为,只要不说出来,他就可以一直自欺欺人下去。 说到底,他是害怕了。 一直在失去、找寻、失去、找寻……循环往复,他也想要自私一回。 就这一回。 哪怕在她知道真相之后会怨他、恨他,也总比失去要好。 封印已动,他再没有下一个千年、万年去追寻她的脚步了。 “回家!” 眼看着到了留嬉殿,子熙终于不管不顾的喊了出来:“我要回家!” 下一秒,便撞上一个坚硬的后背。 与此同时,愈发浓郁的芙蕖幽香无孔不入,就快要侵蚀了她所剩不多的意识,她赶忙后退了两步,捏住鼻尖,模样颇有些狼狈。 见他转身,子熙鼓足勇气逼着自己仰起头来,紧紧盯着对方那双勾人的瑞凤眼,捏着拳头,泯紧了唇,像个倔强的小姑娘。 许是她的动作惹怒了他,只见他额角的青筋跳了两跳。 然而,沉默了半晌,他终于还是如往常许多次一样克制住了自己。 浑不在意的抬手摸了摸子熙的脑袋,真就像在哄个闹别扭的孩子那般,温言道:“你这丫头怕是闷傻了,这不是就在家里吗?” 彼时,子熙尚且不懂他话中深意,只当他是为了夺走她的原身而禁锢着她,于是乎,心里愈加反感的同时更多出了几分视死如归的味道。 像她这样惜命的人,此般视死如归,着实是不容易的。 第五章 仙风日下 “你知道我说的是玉清天!” 许是这念头在她心里压了太久的缘故,也可能是受够了两人之间这种虚假的和平,一朝爆发,竟一点也不收着势了。 子熙主动向前逼近,一字一字,不容质疑,道:“我要回到师尊身边去,这儿不是我的家!” 子熙知道,尽管玉洛帝君表面上和颜悦色,可自打他撞见她逃跑的那一刻起,他的怒火便一直没有歇下去。 只因空气中始终充斥着那股专属的芙蕖幽香,眼下更是浓郁得几乎要让人窒息。 玉洛此人便是如此,若他心情大好,这芙蕖的香味便是淡淡的,清甜舒心,可若是他动了怒,这香味便会浓郁呛人,成为杀人于无形的利器。 相传玉洛帝君乃是麒麟一族的皇者,可为何周身萦绕着的是植物香味,这恐怕不仅是子熙的疑惑,更是六界万灵的疑惑。 她已经做好了身死神灭的准备,然而…… “乖,再给我三天的时间”,玉洛只是抬手摸了摸她的头顶,“到时候一定带你出去玩儿,现在你累了,该好好的睡上一觉,养精蓄锐。” 语毕,不管她摆出怎样一副倔强的态势,只不容分说的将人送进了留嬉殿,还不出意料的下了个禁制。 “……玉洛,你混蛋!” 子熙当真是怒极了,冲着雕花殿门大吼。可不管她是捶打还是怒骂,均是半分收效也无。 瞪着那紧闭的殿门许久,子熙终于认命的躺倒在铺了鲛绡纱的玉榻之上。思绪不受控制的便回到了二人初遇时的场景,也回忆起了被师尊一脚踢来昆仑神宫的始末。 半年前,她因嘴馋刨了师尊养了几万年的仙荷而被赶出了玉清天,以冰骨聚魂扇的原形四处游荡。 某天夜里,望舒神君与紫薇大帝相约对战,又累又饿的她在一旁看着看着便睡着了。待她一觉睡醒之时,天边已翻起了鱼肚白,昴日星君扯着日头自东方疾驰而来,棋局早就散了,而二位神君亦没了踪迹,救命稻草走了。 她便是在那个时候看见的玉洛帝君。 入眼的男子丰神俊逸,一双深邃如海的瑞凤眼含笑望着她,眸深如墨,当中又有点点星光闪烁,右眼眼尾处一点朱砂痣,摄人心魄,可堪绝美! 言此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 此般容貌,便是她那素有“天界第一美男”之称的七师兄见了也只能心甘情愿的退居其后。 子熙占了眼下自己只是一柄扇子的便宜,丝毫没有半分女儿家的娇羞作态,举着一双眸子肆无忌惮的欣赏起了这不明身份的美男子。 不成想对方竟也未曾躲避她好不礼貌的目光,唇角始终保持着微微上扬的弧度,勾勒出一个不大明显但却能让人心生暖意的笑容。 在那双饱含深情的眸子里,久别重逢的喜悦一点一点浮现,却又快速的收拢,藏起,让人看不真切。 子熙一度怀疑自己是否花了眼,眨巴眨巴眼睛,一探究竟的态度更认真了几分。 然而,不及她探究出什么,对方却早已换上了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 “小扇子,你如此这般放肆的盯着本神看,可是动了以身相许的念头?” 轻浮的话语中带了几分调笑,瞬间就打散了她心里的疑虑。 看花眼了,一定是看花眼了!子熙翻了个白眼。 瞧着那张美到人神共愤的脸,又细细回味起此人方才所说的话,便是历来以厚脸皮称霸玉清天的子熙也不由得目瞪口呆,不知所言。 虽说仙人尊崇自在随性,可即便如此,他方才那番话对着一个初次见面的女仙来说,也……真真是忒不要脸了些! 子熙长久的窝在玉清境,往来的都是虚心求教或道法高深,需要抬着端着、保持形象之辈。见惯了含蓄内敛之人,乍一下遇见个不一般的,多少有些不适应。 她张了张嘴,终是一句话也没能挤出来答他,脑中却是不由自主的浮现出了话本子里常有的恶少调戏良家女子的情节。 只奇怪的是,她并未觉着眼下之人如何的猥琐与可恶。尽管他刻意摆出了一副风流浪荡的模样。 暂且不管眼下此人仙品如何,至少仙术是了得的。 “小仙乃是玉清天元始天尊座下十三弟子。” 子熙使出了浑身解数,装得一副楚楚可怜、泫然欲泣的样子。 “尊者既然能看到小仙的存在,必然是道法高深之辈,小仙离家多日,不幸迷了路,不知可否劳烦尊者送我一程?” 七师兄说过,师父的名号在外响亮得很。外出有难,借师父之名,总归是会有用的。 “早就听闻元始天尊收了个容姿倾城的关门女弟子,宠爱有加,只是不曾放出玉清天过,可谓是吊足了众仙家的胃口。” 男子一面说着,一面拾起了冰骨聚魂扇,拿的与自己一般高,左右转了转,啧啧叹道:“今日得此一见,果真没令人失望。” 此话一出,子熙敢确定,自己的眼角确确实实的抽搐了。 垂眼好生打量了现下的自己一番。 并非是她不自信,只是这扁平的身子,素净的扇面,哪里看得出“容姿倾城”四个字? 当然,撇开那光彩夺目的十二只扇骨不谈。 不过,这似乎也只能用珠光宝气、价值连城这类的词语来形容吧。 子熙不由得一通腹诽,并暗骂了一句“登徒子”。 虽说此人看起来浪荡轻浮,但仙品却也不错,当下便答应了送她回玉清天。 二人御风而行,速度极快却甚为平稳,子熙躺在他宽大的袖中,一丝风也没被吹到。 数日来的惊惧颠簸,眼下竟禁不住一阵阵困意袭来,终究十分安稳的睡了过去。她并非是天真烂漫的小孩子,但躺在这人的袖袋中,她竟出奇的安心。 等她再次醒来时,已经回到了玉清天,就身处自己的青霞殿内。 然而,正当她遗憾没能好好的与人道谢之时,却又迎来了五师兄当头一盆冷水泼下。 第六章 包办婚姻 “小十三,你可晓得玉洛帝君?” 彼时,她正和十一师兄抖机灵,五师兄便领着其他几位师兄一齐来了青霞殿,板正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逡巡而过的眼神似是带了刀子一般,直叫她坐立难安。本以为会迎来师兄的一顿数落,谁知他竟没头没尾的问了这么一句。 “玉洛帝君?自是听过的!” 子熙未曾深想便脱口而出:“传闻此人狠心绝情,杀人不眨……” “嗯?” 正打算学着凡间说书先生那般将自己听到的关于这位天界有史以来第一位帝君的生平事迹一一道出,不曾想话还没到重点便被五师兄打断了。 听着这意味深长的一声“嗯?”,子熙着实是浑身上下都跟着抖了一抖。 “记岔了记岔了!” 亏得她机灵,忙改了口。 “听闻帝君他气宇轩昂、温润如玉、仙术了得、英勇神武,天上地下无人能敌,乃是六界至尊至强者!” 谁知诸位师兄却并不满意这样的回答。 “这些都是从旁处听来的,你自己是作何认为的呢?” “我自己?” 子熙怀疑的指了指自己,突然间觉着这场景…… 怎的和话本子里描述的世家小姐被安排婚事时有几分相像? “诸位师兄就别难为我了,我素日里只爱在玉清境里祸祸,如何知晓那远在天边的玉洛帝君是何品性脾气?又何来的‘我认为’一说呢?” 掰着指头粗略的数一数,不算上这次的情非得已,她也有近两千年没有踏出过玉清境了吧? “你既无意见,这便收拾收拾,三天后出发去昆仑神宫吧!” “嗯?什么!” 子熙方才好生回味了一番过往,顺带着感慨了一番时光如梭。怎的将将回过神来时便又被丢到昆仑神宫去了? 传闻中那位杀人不眨眼的帝君便是那儿的主子了。 她可是错过了什么需要发表意见的环节? 已然板上钉钉的事情,挣扎无用,诸位师兄临走前都好生安慰了她一通。 十二师兄甚至还拍着她的肩头,泣涕涟涟的说:“以后十一师兄做的好吃的,我都会替你吃光光的,后山那只红如烈焰的小仙鹤我也会收作坐骑的……” 末了还添了一句:“你就安心的去吧!” 子熙:…… 思来想去,目前的状况怕是只有一人可解。 然…… 子熙凝目瞧着堵在师父书房门口,如闲云野鹤般摇着扇子悠闲自得的七师兄,很是不相信的问道:“是什么时候的事?” 子青的唇角始终挂着一看就很假的微笑。 “就今天一早,接到道德天尊的飞鹤传书,说是有急事相商,天将明便匆匆启程了。” 道德天尊? “这老头不会是故意躲着我的吧?” “小师妹你想多了,师父他老人家一向是最疼你的,怎会躲着你呢?又因何要躲着你呢?” 话虽如此,但经验使然,只要是从子青口中说出的话,子熙自然而然的便要持有七分的否定,两分的怀疑,仅存一分将信不信。 且不说她这七师兄那一张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嘴是最不能信的,便是过往师父哪一次做了亏心事为着躲她,道德天尊他老人家不被拉来作挡箭牌? 只这区区四千年来,道德天尊他老人家找师父有急事相商也不下百次了吧?可哪一次就是真的急了? 也不知道换一个说辞! 虽然她嘴上这么嘀嘀咕咕的吐槽着,实则心知肚明。 这也怨不得师父的借口千篇一律,主要是他老人家作为天地间第一个证得混元道果的神仙,在天界实在是地位尊崇,辈分又太高,不仅众仙定期要到玉清天来朝拜,便是那坐镇九重天、号称天界之主的天帝陛下见了师父也得端着恭敬与小心。 在这三十六天里,能让他老人家亲自过府拜访的人本就屈指可数,而这其中来往最为密切的又数太清天的道德天尊和上清天的灵宝天尊二位,若推说旁人,只怕她更是半个字都不信的。 传闻灵宝天尊与道德天尊二人在证得混元道果之前均是受教于元始天尊,虽未正经拜过师门成为子熙名正言顺的师兄们,可彼此间却还都是有师徒的情分在的。 今日就算是她想一探究竟追去那太清天,只怕在道德天尊几番袒护下也是得不到想要的结果的。 罢了罢了,为人弟子者,既知师父有意隐瞒,又怎能不体谅反倒还步步紧逼呢? 只是,师父对她有养育和教导之恩,骗一骗也是可以被原谅的,但七师兄这一本正经对着亲师妹说瞎话还半丝羞愧也无的做法,着实是气人得紧! “七师兄,师妹我近来潜心研究推演之术,小有所成,便斗胆为你推演了一卦。” “哦,小师妹竟然学会推演命数了?愿闻其详。” “师兄仕途顺遂,但恐有性命之忧,乐极生悲!” 她突然间上前一步出手揪住了对方的衣领,踮起脚尖尽量与之平视,笑得颇有几分咬牙切齿,道:“所以说,做人呐,还是诚实些好!” “师妹多虑了,师兄我向来诚恳真挚,从不胡乱欺瞒于人的。” 见他这般无耻的反应,子熙当真是气得不轻,“只怕哪天天帝陛下被你欺骗了都还喜不自知呢!” “哪里哪里,师妹谬赞了。” 望着那张嬉皮笑脸的面容,她内心虽恨,却也终究奈何不了他,气得转身便走,当然,转身的途中“一不小心”踩了七师兄一脚,又“一不小心”使了狠劲钻了两下。 听着身后那嘶嘶的吸气声,她心头这口气才稍稍消下去了些。 即便师尊早早的躲去了太清境,但有公正严明、不苟无私的五师兄坐镇,愣是没让子熙躲过一天! 说好的三天,一刻不少,一瞬不多,日子一到,不管她乐不乐意,连人带包袱,统统给丢出了玉清境! 起初,她并不知玉洛帝君便是那送她回玉清天的男神仙,一路上心里甚为忐忑,直到看见了那张脸。 虽说在以往的四千余年里,师父也会时常兴之所至找些事情来磨炼她,就怕她这副弱不禁风的小身子骨一个不留意就归于尘土,可这次…… “师父,您老糊涂啊,您老所托非人呐!” 子熙仰天痛呼,拉起被子盖过脑袋,渐渐睡去。 第七章 若如初见 “帝君。” 玉洛负手立于留嬉殿前,思绪杂乱的盯着那门,直到听不见内里再传出半分声响,确定她是睡着了,这才转身瞧向朝自己行礼的蒲夷。 “元始天尊到了。” 蒲夷目送那心力交瘁之人融进了黑夜之中,这才转头看向紧闭的殿门。 她是这天地之间,六界之中,为数不多的亲眼目睹过那位上古神祗绝世风采的人。 犹记得,那年初见。 碣石山下,绳水之畔,红衫女子青丝如瀑,在明媚的阳光下泛起点点光亮。 她坐于河畔却赤足浸于水中,冰冷的河水荡涤过那双玉足,浸湿了裙袂。 微风佛过,带起她散落的发,丝滑飘逸,而她,亦舒服的闭上了眼,微仰着头,感受风的温暖,汲取随风而来的幽幽芙蕖香。 那赛雪肌肤宛若透明一般,吹弹可破,长而卷曲的眼睫上缀了点点灿烂的阳光,犹如洒下一把闪烁繁星。 蒲夷沉醉在这样的倾城之姿里,痴痴的望着。 似是感觉到这道炽热的目光,她缓缓睁开了眼,翟如墨石的眸准确无误的朝这笼水草看了过来。 “咦?” 蒲夷知道,女子已经发现了她的藏身之处,但她却并未逃跑,反像是被定住了身形一般,眼睁睁看着她涉水而来。 溪水漫过了她的膝弯,裙袂在水中飘荡,画面甚是美好。 她在她藏身的水草前驻足,弯下腰来与她四目相对,那是她见过的最漂亮的一双眼睛,清澈干净,没有任何的污浊。 打量了她片刻后,女子转过头去朝岸边脆脆的喊了一声:“洛哥哥,这儿有一条四足小鱼!” 彼时她方才注意到岸边尚有一位青衣男子,见他含笑而来,只觉得这一对金童玉女甚是养眼。 人生若只如初见。 该多好。 此后数万年的时光,终究是改变了许多,以至于到了如今这难以言说的境况。 蒲夷耐不住哀叹一声。 天地不仁,死了的时候受折磨,活着的时候依旧不得轻松,一个是忘了个彻彻底底,一个是死守着什么也不说。 这两相折磨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浓云行来,将月华牢牢遮住,浓重的暗色包裹下,那养在瑶池内的仙荷散出淡淡光晕,映进了那双淡漠的眸子内,平添了几分柔软。 一阵轰鸣的雷声过后,竟落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瑶池水面涟漪四起,叮咚声不绝于耳。 芙蕖幽香愈渐浓郁,元始天尊收回目光,转身冲来人一揖,“帝君。” 来人笼于天青色仙泽之中,衣摆飘逸,姿态绝尘,只神色淡淡地冲他点了下头,浑身上下如万年冰封,不见半分悸动。直至他的目光越过自己而落于那满池仙荷上时,方才有了些许变化。 仙荷耷拉着脑袋,那砸在身上的雨点似一拳拳重锤。 玉洛微蹙了眉,抬手一挥,雨停了,云散了,月色如水倾泻而下,华光皎洁,那满池的荷重又精神抖擞,摇摆着花枝,欢欣鼓舞,簌簌作响。 闻着这芙蕖香,便知他心情不佳,也大概猜出了他为何心情不佳。 元始天尊轻叹一气,将目光移到了瑶池水面,启口道:“此处因有帝君坐镇,封印安然无恙,贫道心下稍安。” 玉洛看着那满池摇曳的荷,冷了数万年的心,终于觉出了一丝暖意。 当年父神陨灭后,混沌之力凝为四根镇印柱石,分别镇住诛魔杀阵的四个阵脚,如今被封印在苍梧渊底的魔神有了苏醒的征兆,四处阵脚均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冲击,如若其中一方塌陷,制约之力便大打折扣,魔神现世便不再只是耸人听闻。 而这四个阵脚,其一便在瑶池之底。 那时,为修补因魔神出世而造成的满目疮痍,神女以身殉世,他本该追随而去,却因着她临死前的嘱托而苟活于世。 悲痛之余也有着浓浓的不甘,他不甘心那样一个鲜活的人儿就此如星般陨落。 好在他身为麒麟一族的皇者,知晓族中秘术。 手执上古通灵宝玉和冰骨聚魂扇走遍四海八荒的那些年岁,支撑他活下去的只有柒熙魂归这一个念头。不记得是哪一年了,当他走到这拔地而起的昆仑山时,近乎死寂的神识突然间便产生了共振。 他生来便是神女坐骑,与之血脉相关,再者,他的神脉乃是父神亲赐,与柒熙也算得上是一脉相承! 而后,建神宫,辟瑶池,引天水,父神到底是爱着自己孩子的,那镇印柱石上残留的神力催生出这满池的仙荷,养育着柒熙的神识残魂。 追随帝君的目光,原始天尊也瞧着这满池光晕笼罩的仙荷。与帝君不同,他眼中的仙荷,没有那么多的因果,只代表着底下镇印柱石是否安泰,世间能得几载安稳。 “如今,天之极的异动已被压制住,不知其余两处可还安好。” 四千年前,当玉洛第一次踏足玉清天并将养着神女的冰骨聚魂扇交与他时,他才知晓镇印柱石一事。但也是直到两千年前,天之极发生异动,他才晓得原来那无边的虚空中掩藏着的竟是镇印四柱石之一! 仙荷受了一场小雨,竟散出些颓势来,玉洛抬手布了层仙障。 不可否认,元始天尊在苍梧渊顶所说的那番话并非信口胡诌。 以半神之身压制上古诛魔杀阵,确实有心无力。 可他绝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再一次死在他的眼前! 哪怕是为了她牵挂着的众生去死。 如今,只有那一个法子了…… 神思转换间,二人周遭情景已发生变化。 殿内煮着茶,袅袅茶香冲淡了雨后的寒,暖意包裹中,二人都渐渐放松了下来。 “自上次加持诛魔杀阵,已四千载有余。” 若非为给封印加持,耗费太多神力而需闭关修炼,他也不会将她托付给旁人。 想起她如今看自己的眼神中总有着防备,他便心有戚戚。 “近来我会亲去查看其余两处。天之极,便有劳你了。” 闻此话,元始天尊连忙放下茶盏,起身揖礼,神色极为庄重的回道:“鄙虽不才,定会竭尽全力,不辱帝君所托!” 眼见玉洛一言不发的端了茶盏,已是一副送客模样,再三斟酌之后,他仍是开了口,“帝君,不知子熙现下如何了?” 这话,问得是小心翼翼,揣着忐忑。他心知,眼前这尊神并非外人眼中那不理俗世,不识六情的司战帝君! 果然,玉洛举到唇瓣的茶盏忽而顿住,继而挑眉看来,斜睨的眼中蕴含着比天之极无边的空洞虚无更让人捉摸不透的东西。 “虽说你与她有着四千载的师徒情谊,但也别忘了,她是谁!” 殿内的芙蕖香浓烈起来,元始天尊被那无形的威压迫得站不起身来。 第八章 天命弄人 蒲夷在殿外候着,见了元始天尊推门出来,不卑不亢的行了个礼。 下了白玉石阶,方走了两步,他便又回过身来,喊住了正欲进殿的女子,含笑问道:“蒲夷仙子在这昆仑神宫内理事有多少年了?” 蒲夷淡淡一笑,“承蒙帝君看顾,小仙是自神宫建成之初便在的。” “原是这样啊。” 元始天尊点了点头,放心了许多,而后告了礼,转身要走。 “子熙仙子居于留嬉殿,现下已歇息了,还请尊者勿要吵醒了她。” 回身道了谢,蒲夷却罢了罢手,轻声感慨道:“都是被天命戏弄的可怜人儿。” 说罢,径自入了玉合殿。 元始天尊对着那紧闭的殿门深思了一会儿,方才消失于暗夜之中。 他最终也只是在留嬉殿外观望了半盏茶时间。安睡咒光影浮动,可见这丫头没少闹腾。 她是玉洛帝君唯一的弱点,也是最深的痛点。尤其是在这封印松动的境况下,更成了一个禁忌。 只是,这般藏着护着,究竟是好与不好,他也说不出了。 缭绕云雾无边无际,拨开云雾但见一汪碧波静立其下,清澈透亮,又深不见底,说它是水,却可漫步其上,如履平地,说它是镜,却又暗流涌动,涟漪偶起。 这似潭非潭,似镜非镜之地,便是水月。 “水月”实则为一面往生镜,可观前世,可溯前缘,既能给你内心深处所执着的,亦能毁了你现下所拥有的。 曾有多少痴男怨女追寻着来到这儿,沦陷于镜花水月所创造的美好景象之中,一日日精神颓废直至魂飞魄散。 在往生镜旁立有一块五尺高的水玉石,表面打磨得十分平整,以利刃刻下纵横交错各一十九条经纬,其上已密密麻麻的布了许多棋子,黑白相间。 “咳!咳咳!” 元始天尊一手探进棋篓里取子,一手掩面轻咳,听着不过是呛了津液需得咳两下,不大打紧,但观他面色,瞧那眼睛眉毛都痛苦的纠结到了一处去,脸也泛着青光,便晓得这并非是一般的咳嗽。 见此情形,道德天尊无奈的摇了摇头,随后隔空取物,送过一杯茶水,温声劝道:“你快别这么强忍着了,现下也无外人在场,便是真咳出来了也无碍的。” 半年前的一个夜晚,风平云静,繁星满天,夜游神望舒与紫薇大帝应约再战,因着他也是半个棋痴,于是此次战场便特地设在了三十四天,以便他能一睹两人旗鼓相当,大战数千回合的风采。 是以,当不省人事的元始天尊被仙鹤驮着跌落在他的殿宇前时,正守着那越演越烈的棋局看得的津津有味的他着实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给吓了一跳的。 “此次可不同以往,伤了灵脉,本源之力受到极大的遏制,不仅需要好生静养,没有个百八十年也是好不全的!” 声音方落,元始天尊又忍不住咳了两声,压下喉咙口涌上的那股子腥甜,接过茶水缓饮。 温润的液体入口甘甜且丝滑,进入身体后便极快的融进了骨血里,顺着血脉流至全身每一个神经稍,刹那间便有通体舒畅之感席卷而来,便是连受了伤的内脏也似得到了安抚,渐渐平静了下来。 这并非普通的茶水,此乃道德天尊采集百种珍惜灵药耗时三年六个月精心调配而成的养元茶,用来缓解他如今的状况是最好不过的了。 看着他逐渐缓和下来的脸色,道德天尊又禁不住一声轻叹,叹的不是他的所作所为,叹的是天命难违。 “你从不是个逞强的人,怎的这次会如此不小心?” 元始天尊一边抬手揩去胡须上挂着的茶珠,一边道:“你从不是个唉声叹气的人,怎的现如今倒像是深闺怨妇似的?” 见他欲将这话题给囫囵过去,道德天尊又十分映衬的叹了口气,自语道:“便是你不说我也知道,必是和你那小徒弟脱不了干系的。” 听闻此话后,元始天尊微微蹙了下眉,随即利落的落下一个白子,道:“此次是我大意了。” “天命安排,不是我等可以更改的,望你明白。” 这次倒没再叹气,只落下一颗黑子,堵住了本就在困境之中的白子。 妖族王宫。 威严的王座之上,铺散开来的玄色衣袍上大朵大朵的描金凤凰花肆意绽放,气势磅礴,一如它的主人,豪放不羁。 该女子容貌姣好,色彩艳丽的浓妆不仅没有掩盖她通身的气质,反是恰到好处的增添了几分霸气。 何人见了不道一句:好一副张狂的模样! 此时她正漫不经心的修剪着水葱似的指甲,听见下面人的回话,霎时便来了兴趣,翻身端坐,目光如炬的看着那人。 “你是说,玉洛接了位女子回宫,并且待她甚好?” 殿下匍匐跪着的绿衣女子,通身装扮与妖界格格不入,俨然是个外族人,她将身子伏得极低,看起来无比恭敬。 她所面对的,是整个六界中性子最为阴晴不定,最让人捉摸不透的女子——妖族之君,离凰。 传闻离凰本是天界战将,在七万年前的那场仙魔大战之后不知因何缘故叛出仙界,后又辗转成了这妖界之主。在她的统治之下,妖界实力大涨,与天界、魔界呈三足鼎立之势。 离凰见该女子此番模样,便知方才她所说一事是真的了。 “好好好!” 她一连道了三个好,眼瞳颜色也愈渐变深,齐腰银发无风自动,大殿内狂骤的气息压得绿衣女子支撑不住,猛地喷出口鲜血来。 “天下男子皆是这般薄情寡性,既如此,本君定是要去会一会她的!” 即便过去了很久,久到沧海变了桑田,可那人的音容笑貌,她至今铭记于心,半点也没忘了去。 当初玉洛是如何看着那人一步步落进魔族的圈套,又是如何见死不救的,她至今都未曾忘记分毫! 不论魔界还是天界,所有负了那人的,她都要一分分讨要回来! 第九章 求条地缝 子熙这一觉睡得格外香甜,辅一睁眼,昴日星君早已将日头扯得高高挂起。以她如今的灵力,自是察觉不出被施了咒的痕迹,还当是自己近来总提着心吊着胆,着实费了不少心神的缘故。 她这方刚穿好外搭,蒲夷便已推门进来,随那娉婷的身姿一同而来的,还有着令人垂涎三尺的香气。 蒲夷身为昆仑神宫的掌事,子熙便理所应当的将她归于与玉洛同一战队的,她心里对玉洛有气,自然也就不打算如何理会蒲夷,更何况昨夜还被她捉弄过一回! “咕~” 奈何肚子实在不争气。 蒲夷自然也听到了这非常不合时宜的响动,抬眸看去,引得子熙当面囧红了脸。 可她却像没看见一般,复又垂了眼眸,道“奴婢熬了银耳莲子羹,还做了仙子爱吃的玉耦桂花糕并几样开胃小菜。” 边说着边单膝跪于小桌前,将这精致的吃食一碟一碟的往外摆,紧接着又舀了碗香喷喷的粥,端端正正放在了子熙面前。 子熙本想硬气一回,可奈何腹中实在饥饿,加之蒲夷见她只顾站着不动,便也定定的瞧着她,既不开口,也未放下手中的玉箸,大有一副与她僵持到底的架势! 还是她最终败下阵来,摸了摸早已空空如也的肚子,缴械投降。 虽然因着玉洛想要她原身的缘故,她对这昆仑神宫没什么好感,但不得不说,蒲夷的厨艺是顶好的。 “仙子昨日连夜出逃,是不喜欢神宫还是不喜欢帝君?” 她这话问得直接,可细细听来又掺着些失落。 蒲夷身为昆仑神宫的掌事,又受玉洛数万载光阴的潜移默化,自是和这宫里的人一样的,觉着天地间唯有她家帝君容貌一绝、风度翩翩,自是不能对她的担惊受怕感同身受。 要知道即便是凡间那素来背负了“好吃懒做”这一名声的猪,在知道了主人圈养它就是为了日后好杀了吃肉这一目的之后,想必这猪也是不能如从前那般愉快的吃吃睡睡的。 更何况,本仙君与那家畜有着天壤之别,乃是个玲珑剔透的仙子! 可这样的话毕竟不能当着蒲夷的面说出来,一来讲的太清楚便是撕破了脸,彻底失去了回旋的余地,届时惹得玉洛对她痛下杀手,岂不是得不偿失? 二来,玉洛这厮虽然对她心怀不轨,却也是这群人的信仰,是她们的天,将别人的天给捅个窟窿,这事儿太残酷,绝非她这样一个慈悲为怀的仙子做得出来的事。 于是,经过一番斟酌过后,子熙舔着笑脸,弯着眼眸,道:“并非蒲夷仙子所想那般,我就是离家太久,有些思念师父与众位师兄了。” 不知这胡诌的话蒲夷是信了还是没信,总之,从她那一惯波澜不惊的脸上是半点端倪也瞧不出来的。 “对了,还未谢你帮我处理了蛇毒呢!” 子熙冲她扬了扬上了药的手腕,昨日树上那尾小黑蛇可真真是下了狠口的! 蒲夷见状却是浅浅一笑,回道:“这事儿仙子谢不着奴婢,是帝君处理的,奴婢并未插手。” “噗!” 只见有什么晶莹剔透的物什自她口中喷出,直冲蒲夷面部而去,蒲夷不愧是术法精进的仙子,不慌不忙中信手捏了个诀,一道无形的屏障挡了过去,那晶莹撞上屏障,徐徐流下,场面甚是……壮观! 若此地有缝,子熙定第一时间绝不回头的将自己埋进去,夯实了才肯罢休。 然……瞧着那流光水滑的地板,且不说条缝,便是个指甲盖大小的瑕疵都寻不见! “呵,烫了……” 在对方意味深长的目光下,她只能尴尬的抹干净嘴,随口扯了个谎。 如此拙劣的借口,蒲夷仿若未闻,倒也体贴的未曾深究。 “帝君替仙子清理伤口时极是愧疚,直言是自己未曾看顾好你。”至此,蒲夷顿了顿,待将桌面收拾干净且重替她盛了碗粥后,方才继续道:“奴婢服侍帝君这么多年,从未见他对除你之外的女子用过真心,说来,帝君并无对你不住之处。” 子熙愣愣的听着她说话,并不明白她在这时说这些是何什么目的。 “不仅是为了帝君不用平白担惊受怕,更是为了你自己,还请仙子日后行事当心些。” 这话,与其说是下属为自家主君打抱不平,更像是多年好友的善意提醒。 恍然间,便生出些沧海桑田之感,似有一份浓情撕裂万年时光而来。 待回神时,偌大的寝殿内只余她一人,心跳如擂鼓。 哦,不对,她是没有心的。 玉洛说需要三天时间来处理神宫诸事交接事宜,这两天果不见他前来纠缠,便是蒲夷也没了踪影,子熙虽落得自由,却也无法逃出昆仑。 这日,她闲来无事于神宫之中四处闲逛,这一逛便逛到了瑶池来。 不知为何,那满池的仙荷见到她时甚是欢欣鼓舞,一株株将身姿摇曳得飒飒作响,而她痴痴立于池畔,望着那红莲翠叶,内心深处竟也想要附和这样盛情的邀请。 荷叶托举着她轻盈的身躯,清凉的池水只没过脚背,荡涤着她一双白玉赤足,而她,拨开幽香的荷,踏着浑圆的叶,一步步朝瑶池深处行去,她沉沦在这浸神的荷香之中,翩翩起舞。 娉婷身姿,宛若自莲中诞生的仙子,与仙荷共舞,与池水共生。 玉洛途径此处时,一眼便瞧见了红莲掩映中的女子,轻盈的舞姿如蝶嬉戏花丛,银铃般的笑声随风徐来,伴着清幽的荷香,引人沉醉。 或许连她自己也未曾留意到,她每走一步,足下便绽放一朵粉雕玉琢的荷,精神抖擞的倾吐芬芳。 见此,玉洛不禁皱住了眉头,当他再望像那翩跹起舞的人儿时,眼中渐渐浮上忧虑,且愈渐浓郁。 自上古伊始,只有神才拥有造物之能。 今日在这镇印柱石之上的瑶池内,上古之神的血脉之力终究无法沉寂,正以她不自知的速度,一点点的觉醒…… 第十章 闲散看客 人乃六界之本源。 人死后魂魄经无常指引进入冥界,功德簿上查,忘川走一遭,轮回台下跳,呱呱坠地时便又是一个全新的开始。 悲哉六识,沉沦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悔、五取蕴、求不得。纵然神仙有万万载的光阴可以活,却也不如凡人短短数十载过得多彩多姿,有滋有味。 出了昆仑圣境,玉洛便把云头一压,牵着子熙在人间逛了起来,二人均做凡尘男女的打扮。 人间果真是热闹的。 进得城后,商贩的叫卖吆喝声,路人的谈笑吵闹声,酒馆茶肆里飘出的醇香,来往路人形形色色,陈列的商品琳琅满目,这边一群孩子围着斗蛐蛐,那边两个大娘挎着菜篮子,身旁一男一女携手而过,眉目间尽是幸福的颜色。 这便是烟火气,这便是凡尘息了么? 站在这般繁华吵闹的街头,子熙心中颇有些茫然无措。 他们做神仙的,骨子里本就多有一股超凡脱俗,对于凡尘俗世,向来只需做个喝茶看戏的闲散人即可,思虑得多了,便容易入了心魔。 可她好似连那冷眼旁观的看客似乎都不会做。 “帝君”,子熙忽而驻足,目光看向熙熙攘攘,与她格格不入的人群,浅声问道:“你知道为什么我除了死之外,其他的都不在乎吗?” 这还是自那晚过后,她第一次主动与他搭话,虽然并不清楚这话题源自于何处,但玉洛还是陪她停下了脚步。 “如果你想说的话。”他很乐意听。 “其实,我也并非生来就是外界所传闻的那样宁静淡薄的性子。” 她侧首瞧了玉洛一眼,而后又将目光移回了街面上,缓缓启口。 “少时的我,也和许许多多的孩子一样,同样是爱玩的心性……” 玉清天乃天上地下首选的修身养性、悟道成仙的宝地,但对于那些年尚且年幼的子熙来说却是过于冷清和无趣了些。 没有年龄相仿的玩伴,师兄们又大多拘泥礼教,她一个孩子,总归是沉稳不下来的,正因如此,她便也时常背着师父偷跑出去。曾混进过百年一届的蟠桃盛会偷吃过蟠桃,也曾乔装打扮后跑到混沌地玩过晦暗赌场。 当然,最爱的还是化出原型藏在五师兄的包袱中,神不知鬼不觉的随他一起下凡间讲道。讲道的是五师兄,她只管吃喝玩乐。 五师兄慈悲天下,算得上是天界自开天辟地以来最爱往凡间跑的一位神仙了,每隔一甲子便要去个一年半载的。 这样的频率,在寿元无穷的神仙眼里,只是弹指一瞬,可对于子熙这样静不下心来的孩子来说却是数着日子一天天煎熬着过来的。 每每将到一甲子的年岁,她便总有那么几天辗转难眠,因她得想方设法的得到五师兄的首肯,亦或是神不知鬼不觉的从师父的眼皮子底下溜走。 可既然这般沉迷于此道,那她后来又究竟是因着何事而甘愿待在冷冷清清的玉清天里两千载光阴而不出的呢? 很是冥思苦想了一阵。 哦,是了! 隐约记得有一次十二师兄在被她灌醉后无意说漏了嘴,好似是因她在人间闯了个不大不小,刚好算得上捅了天的祸事。 在十二师兄断断续续的叙述中,那一次,她是被师父他老人家亲自下凡间给抱回来的。 她整个人神志不清,一身白裙被鲜血浸透,浓烈的血腥味煞死了多少仙草仙花,使得洁净惯了的神兽仙禽们纷纷仓皇而逃、避之不及,其中还有一只愚笨的毕方鸟横中直撞出了玉清天的地界,好巧不巧的飞进了兜率宫,又不偏不倚的将老君的炼丹炉给撞倒了,那恒久不灭的三味真火跌出炉子,炎炎烈烈,遇风即着,差点把天界一方净土给焚了个干干净净! 幸得观世音菩萨受天后娘娘之邀在天宫设坛做法会,这才能及时赶来救急,用那甘露水灭了这起无妄之灾。算起来,她还理应去南海普陀山拜访致谢才是呢。 传闻那一次她伤的极重,险些便灰飞烟灭了。 哎,又不知道浪费了多少道德天尊他老人家辛苦炼制的丹药。 与她一道的五师兄自也好不到哪里去,连着两百年都没再下凡间讲道,生生打破了从悟道飞升至今雷打不动的习惯。 虽然事后她无论如何都想不起当年究竟发生了何事,但也知晓定是她连累了五师兄闭关百年,心里很是愧疚。 关于两千年前的这桩旧事,师兄们都十分默契的闭口不言,即便是与她最为亲近,性子最为洒脱的十二师兄,也只在扛不住她的纠缠追问之下支支吾吾的将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道与她知晓,便是这些无关紧要的事,也累得他被师父罚去天之极思过十年。 每当她堵着师父问起为何没了那段记忆时,师父也只摸着她的头,用一种悲悯苍生的模样和语气说道:“可怜的孩子,你那次伤得极重,高热半月,差些把咱玉清天的一汪净池给蒸发干了才险险退烧,能平安活下来就已是上天施予的恩赐了,哪还能要求毫无损伤呐!” 她自然懂得师父讲的为仙者要知足的道理,可她记得前两千年,记得后两千年,唯独丢了与那桩祸事相关的记忆,难道不觉得太巧合了些吗? 也曾怀疑过是师父将那段记忆抽离封印,却找遍全身也未能发现半个戳记。 不论如何高深的术法,总会给留下蛛丝马迹记的。可她身上确实没有! 久而久之,她也就放弃了追根寻由的想法,加之不愿连累旁人,此事便也渐渐地被淡忘了。 在那之后,她的性子便沉稳了许多,不仅再没嚷嚷着要跑出去玩,也没再偷偷藏在外出讲经游历的师兄们的包袱里了,甚至于偶尔师父兴之所至欲带她去云游四方探望友人,她也是多番推诿,好似打从骨子里不乐意出门去的。 就这般窝在玉清天,两千载光阴不也荏苒过去了么? 第十一章 一杯忘忧 “……仿若我生来便该是如此漠然的脾性才对。”她轻声笑了。 本该是一段痛苦的经历,却被她如此云淡风轻的说了出来,仿若那故事的主角并不是她,而她也只是在陈述一件从别处听来的往事而已。 玉洛只觉着心口发紧,像是被人揪住了一般,呼吸有些困难。 子熙不知道的是,那桩事他不仅参与了,而且永远也不会忘记。 两千年前……正是人间群雄争霸、战乱不定、民不聊生的时候。 横行的怨气催动了藏在人界的镇印柱石,充足的养料让沉睡中的森夥突然醒了过来,子熙又正巧在这时候偷偷下凡,让他无意中知道了这位小侄女还活着的事实。 等玉洛感知到封印异动时,已晚了一步。 森夥惯会蛊惑人心,子熙一心救助难民,却被难民群起攻之,险些成了献祭天神的祭品。 回忆起那血淋淋倒在自己怀里的人,玉洛便觉着是自己过于无用。 “对不起,有我在,以后再不会让你受伤了!”时至今日,依旧止不住的后怕。 子熙突然间被人揽进了怀里,属实有些莫名其妙,可在听了这番誓言后,那下意识要推开对方的手却是僵住了。 “……额,有话好好说,别动手动脚的。”半晌后,终于抬手拍了拍他的背提醒。 从玉洛怀里解脱出来后,子熙忙侧首避开了对方的眼神。 “其实我是想说”,几番斟酌后开了口,“如果……如果你想要扇子的话,我可以再想想办法。” 惜命,是在吃了道德天尊他老人家那么多精心调配的仙丹妙药之后顿悟出来的道理,也一向是她处世的首要行为法则。 “我们去前头找个酒楼歇歇脚。”玉洛并未听见她说的话,只替她挡住了往来路人的拥挤,提议道。 老龙王的纳妾礼定在了秋高气爽的九月,而如今方才五月,尚且早着哩,可以在人间多逗留一段时日。 许是方才将心里话说了出来,子熙今日乖得很,由得他牵了手,随他穿梭在人群当中。 来往路人频频转头,那打量在两人身上的目光,或新奇或惊叹或不善,应有尽有。 在这样赤/裸裸不加掩饰的目光下,她便觉着浑身不舒服。 两千年前那桩被刻意遗忘的旧事如充了气的漂子,缓缓浮上心头,前因后果虽已不记得,但那份恐惧却仿若刻进了骨子里。 那是一头蛰伏的野兽,稍稍勾引,便有出笼的征兆。 玉洛掩于袖中的手偷偷捏了个诀,便再无人驻足指指点点了,子熙这才松了口气。 醉仙居里宾客如云,三楼一雅间里,玄衣男子椅窗而坐,双目追随着街面上那牵手而行的一男一女。 右手抚上左胸,那儿曾有两颗跳动的心脏,自五千年前双双沉寂之后,其中一颗,今天似乎隐隐有了活过来的迹象。 一阵杀气逼面而来,他急忙闪身让开,同时一记凌厉的掌风迎上,这才堪堪躲过,可右臂仍旧被震得麻木。 尚未出招,仅一道无形的杀气便已逼得他这般狼狈,可见那人对他的仇恨历经五千年也不曾消弭。 雅间的方桌已被那杀气劈成了两半,桌上的酒壶也都炸裂开来,琼浆迸洒,于衣袂上留下大块大块的深色痕迹。 如此情景,与五千年前魔宫里的那一幕,何其相像! “尊主!”胡赦急急冲了进来。 “出去!” 他咬牙切齿低喝一声,广袖下的拳逐渐捏紧,似心有不甘,侧转身朝窗外望去时却再难寻到那抹日夜惦念的身姿,半晌后,终是禁不住苦涩一笑。 这般小心,仍旧是被你发现了么? 醉仙楼有醉仙酒,采摘三月最繁盛的桃花,辅以秋菊冬雪,窖藏十年,口感醇厚,芳香四溢,一杯便能使人忘却烦忧,给人以飘飘欲仙之感。 “醉仙,醉仙,醉的到底是仙还是心?” 亥时一到,家家户户都大门紧闭,褪去了白日里的繁华热闹,此时的街道已是落针可闻。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防贼防盗,闭门关窗,大鬼小鬼排排坐,平安无事咯!” 值夜的更夫打着梆子高呼而过。 胡赦隐了身形远远跟在自家主子身后。在这寂静的夜里,他似乎更能察觉到眼前人内心的寂寞与哀伤,可却并不懂得这份寂寞与哀伤。 赤瑛这一路走得踉踉跄跄,浑然不似平日里杀伐果决、令人闻风丧胆的魔界至尊,倒像个失意的凡人。 借酒消愁愁更愁,哪怕是这醉仙酒。 将空了的酒坛子随手一丢,转身歪进了一旁的客栈。 见此情景,胡赦忙快步跟了上去,却见这客栈门窗紧闭,内里黑黢黢的,半分烛光也未透出,可见是已闭门谢客了的。 刚欲穿墙而过,便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给弹了回来,结结实实的跌坐在地,五脏六腑一阵扭着的痛。 望着那若隐若现的淡青色光泽,抬袖擦去唇角溢出的鲜血,也不禁蹙紧了眉。 淡青色…… 是他?! “真是个奇怪的梦呐。” 一梦睡醒,子熙揉着眼睛,喃喃自语了这么一句。 摸了摸有些空荡的肚皮,随后翻身坐起,取了衣物穿好,点着烛台便拉开了房门。 原以为这个时辰的客栈应是万籁俱寂的,不曾想大堂里竟还亮着光。她便站在廊上,好奇的打量起底下那人来。 那桌上放着的烛火是整个大堂里唯一的光源,昏黄且摇摆不定的灯光下,看不清那人身上的袍子究竟是玄色还是绛紫。 他侧身而对,青丝上挽,束以金冠,又有一绺不羁的发自额际垂下,侧向的这半张脸棱角分明,仰头灌下碗中酒时晶莹的液体便顺着微翘的唇角滑下,挂在了下颌上,在烛火的照映下,分外撩人。 察觉到了子熙的目光,男子侧转了头,眸光落在她身上时有那么一瞬间的呆愣,而后竟是勾唇笑了。 许是酒精的缘故,他看向她的目光中有些许迷离,又在烛火的映衬下熠熠生辉。 恍惚间,他仿若回到了数万年前,复又看见了那高耸入云的三万三千级台阶,看见了那个带着笑意朝他伸出手来的女子…… “别怕,我只是想帮你。” 第十二章 那年相见 昆仑山山门旁高耸入云的通天柱石之后似隐隐传来几许啜泣之声,恰好被将要踏进山门的柒熙给捕捉到了。 她停下脚步细细听了片刻,而后径直走了过去,果然在那石柱后头的缝隙里找到了声源。 那是一个拖着蛇尾的男孩。 瞧他浑身上下有多处伤口,尤其是不着片缕的胸口处,一个触目惊心的三爪血痕赫然印在上头,汩汩血水正不住的往外冒,滴滴答答的淌在地上,烧死了脚畔那一片野草。 昆仑神山乃洞天福地,仙泽深厚,又有司战帝君的庇护,当属修行圣地排行之最。而众所周知,这位帝君恰恰是最不爱设下禁制的。因此,在昆仑山脚遇到什么仙魔妖兽都不足为怪。 察觉到有人靠近,男孩立刻就止住了哭,转而竖起那受了伤的尾巴做出防御状,十分警惕的看向豁口处,直至瞧见了这突然出现的女子。 他将对方在看见他那一瞬之时瞳孔骤然缩紧的反应看在了眼里,也将她那赤/裸/裸直射过来的眼神中所蕴含的悲悯收之眼底。心想,难道这便是传闻中的上古遗神? 柒熙瞧他这副呆呆傻傻的模样很是可怜,温声询问:“方才是你在哭吗?” 男孩不答,却倔强的抬手狠狠抹去脸上挂着的两行泪痕。 于是,她又继续问:“你为何要哭,是谁伤了你?” 男孩依旧不答,眼中的警惕与防备半分也不曾减少。 他身上的伤很是厉害,若不及时医治,恐会有性命之忧。 她略想了想便蹲下身来直视向他那双充满不安的眼眸,微微一笑,道:“我叫柒熙,你别怕,我只是想帮你。” 说罢,她冲他伸出了手去,等了半晌,方才等到那颤颤巍巍的试探着递过来的手,有些凉,又听他嗡嗡着声音道:“我叫赤瑛。” “赤瑛”,她温和一笑,“可真是个好听的名字!” 她笑起来的时候恍若温暖明媚的春日,能令百花悄然绽放。 那笑容似是会传染一般,他亦跟着牵动了嘴角。 柒熙随手幻化出一块月华帕子,温柔的替他擦拭去了脸上沾染的污渍,趁机问道:“你随我上山,我为你疗伤可好?” 见他几番斟酌后终点头应允,她这才像是松了口气似得,牵着他走出那石缝,顺手朝山门前那棵参天大树轻轻一点,大树抖擞着身子托风送来了许多的叶片,那些绿叶在触到赤瑛之时又统统化为了细软的衣料,眨眼之间便织就一件绿意盎然的长衫,十分的合身。 就这样,柒熙把年少的赤瑛带上了昆仑神宫,并依照承诺寻了药草与他疗伤,悉心看顾,仅是半月光景他便痊愈了。 这日,她照旧来替他诊脉,事毕,却对他说:“你身体已无大碍,明日便下山去吧!” 她说这话时一如往常那般,温温柔柔的,嗓音暖暖的,似乎这并不是一句撵人离开的话。 而他,盯着她眼角眉梢的浅淡笑意看了许久,见那里头并不曾有半分的不舍,心里头隐隐有些失落。 终究是赶在她出门前问道:“不下山可以吗?” 柒熙似乎有些吃惊,驻足而转过身来,微微蹙起了眉,反问道:“为何?你的伤已痊愈,难道不想回家吗?” 语罢,就见方才还满怀期待的小男孩此刻却是垂下了脑袋,绞着手指。 这突然间的反应倒是让子熙愣了愣,思索着莫不是说了什么伤人的话? 待沉默了好一会儿之后方才听他有些艰难的开了口,道:“我就是从家里逃出来的……” 咬着下唇,一句话说得模模糊糊。声音不大,却更能彰显他内心深处的难过。 闻此,柒熙并未立即做出回应。她生来为神,凝聚自混沌之力,独立于六界之外,是以,对这些奇奇怪怪交织复杂的情感并不理解。 直至他抬起头朝她看来…… 那双充满祈求的眼睛红彤彤湿漉漉的,倘若下一刻便会有泪珠夺眶而出似得。 她微微一顿,蓦然想起了半月前捡到他时的情景,一个连化形都尚且不利索的小孩儿顶着一身触目惊心的伤,独自躲在石缝里哭泣。 想来他在家里的处境确实不佳。 “既如此,你便住下吧。” 得到了她的首肯,赤瑛很是兴奋,方才黯淡哀伤的眼里霎时便点亮了星星之火,而柒熙却只是一如既往的对他浅淡一笑后便转身离开了。 赤瑛如愿以偿的留了下来,但昆仑神宫很大,大到他在这里住了一百年都不曾再见过柒熙一面! 她是四海八荒翘首敬重的司战帝君,亦是八荒六合唯一的上古遗神,她博爱天下,恩惠六界。因此,昆仑神宫时常会迎来一批又一批受了伤的客人,他们当中,有妖魔,也有神仙,有人类,亦有鬼怪,不论种族,更不论出生。所有到这里来的客人,皆能得到很好的照料,直至痊愈后被送下山。 百年来,唯一留下的只有赤瑛一个。 这日,他循例受蒲夷神官之托下山采办,却在回来的路上远远的瞧见前头有个背影甚为熟悉,无比激动与期盼的追了上去…… 当真是她! 当那就快在记忆中模糊了的面孔再一次清晰的出现在他眼前的时候,他兴奋得就要浑身颤抖。 见有人追了上来,且瞧着自己的那双眼睛直勾勾的,很是激动的模样,柒熙先是一愣,而后才扬起唇角,一如往昔般微微一笑,柔声问道:“阁下有事?” 已过去百年,她的身形样貌却无半分改变,不似他,早已不是当初那个连化形都不利落的小孩子了。 见她朝他笑了,赤瑛很是欣喜,可在听了这极为疏远的问话后,又难掩失落。 他心中急切,上前一步,指着自己道:“我是赤瑛呀!你不记得了吗?” 柒熙微微蹙眉,打量着眼前这比自己高出不少的男子。 她并不喜欢与人过于亲近,于是不动声色的往后退了一步,淡淡一笑,夸赞道:“是个好听的名字呢!” “这话……”赤瑛勾唇一笑,眼里透出点点星光,低语道:“百年前你亦说过的。” 第十三章 恻隐之心 柒熙并不记得自己有说过这样的话,不过她也并未因此而感到纠结与困惑 她向来是个豁达的,天然便多了几分健忘的属性,有可能这话确实出自她之口,只不过是自己忘了而已。 瞧她半点不曾想起往事,且还摆出一副不打算深究的模样,赤瑛显而易见的失落了一忽儿。随后像是突然间想通了什么关节,一改先前的不拘小节,突然间就规矩有礼了起来。 只见他先是正了正颜色,将那些个不合时宜的神情都尽数收敛了起来,继而往后退了两步,又整理了衣冠。 一礼鞠到底,朗声道:“小仙赤瑛给帝君问安!” 面对这番突然间的转变,柒熙似乎并未觉着新奇,只微微挑了挑眉,抬步欲走。 无意中看到了他因鞠躬而散开的长衫下挂在腰间的乾坤袋,颜色质地什么的倒也无碍,只上首那火红的凤凰花颇为眼熟。 “你可识得蒲夷?”她问。 随着她的目光,赤瑛自也瞧见了那只乾坤袋,遂将其解下,双手奉上。 “禀帝君,下属在昆仑神宫当差,正归蒲夷神官所管。” 柒熙并未伸手去接对方递过来的乾坤袋,只是出于礼貌的略点了点下巴以示了解。 蒲夷是除玉洛之外,跟在她身边时间最长久的一个,自昆仑神宫建立之初便担任神官一职,统管神宫内大小事务,数万年来从未出过差错。是而,蒲夷看中的人,自是不会有错。 说起蒲夷,乃是妖兽化形,与她相识于森夥作乱的第四个年头。 那一年,神魔大战尚未全面展开,魔族只是小范围的选了几个较为偏远之地施行屠戮以此来试探神族的态度,北荒大地正在其中。 那个时候,六界未分,各族混居,为了抢占资源便是在自己种族的内部都经常爆发战争,自相残杀之事比比皆出,更别说是在各族混居的情况之下了! 在奉行能力称王的时代,谁的拳头硬,谁便能获得优质的生存与修炼环境,反之,那些先天弱小亦或后天发育不足的,便只能龟缩在八荒之极这种资源稀少、环境恶劣之地,而这其中,又数北荒之极最为贫瘠荒芜。 北荒之极有民众三千,其中妖族占了大数,约莫一千七八之众,其余的便是其他族类的混合了,除了人族体质脆弱最为稀少之外,其他几族在数量上倒也不相上下。 当北荒之极被屠戮殆尽的消息传到神山的时候,父神与母神皆已去往了别地,她因年纪尚小而被迫留营,本就心中郁闷,因此,在得知此消息后便强拖着玉洛出了神山,光明正大的溜了! 北行途径碣石山时,她遇到了蒲夷,一条尚未化形的小妖兽。 彼时蒲夷躲在一丛水草之下正探头探脑的朝她偷望,那眼神怯生生的,却又含着无尽的向往,她一时新奇,伸手捞起了这条只比她的手掌稍长一些的小妖兽,举到眼前来。 她双手捧着她,她便盘起尾巴直起上身,扑闪着眼睫痴痴的看过来,满眼写着新奇。 这一路行来,越往北走灵气就越发稀少,相反的,魔气却越发的浓烈,她已是许多天不曾见过一个活着的生灵了。 于是,她兴奋地回过头去,冲岸边石头上坐着休息的少年喊道:“是只年岁尚小的蒲夷兽呢!” 玉洛远远地看过来,瞧见了她手心里捧着的蒲夷,自然也将她的开心收之眼底。只是……环顾四周,枯枝杂木,寸草不生,除了死气之外再无半点颜色,倒是那条她目前置身其中的溪流与周边环境格格不入,因为她的到来而添了生机,已有盎然水草冒出了头来,而溪流的淙淙之声更是清脆悦耳,想来这小兽亦是因为受到了她神力的吸引才出现的。 “可惜了。”想至此,他不禁轻叹出声:“生不逢时,赶上了这乱世,即便能有幸活下来,在这山穷水恶之地生存,化形也得是数万年之后的事了。” 眼下魔神作乱,两族之间必有一战,不单单是这蒲夷小妖兽,其余众生也还不知能不能捱到那时呢! 许是被他叹息之中所蕴含的对眼前境况的无能为力与对未来众生生存境况的堪忧所感染,身为依天命所生的神祗,她竟对单个生命萌生了恻隐之心! “自此你便跟着我吧!”她几乎并未深思便脱口而出。 玉洛也为之一震,但随即又开怀的笑了,似乎早已料到她会如此做一般。 话音方落,心念一动,已凭空凝出一只水球来,蒲夷小兽十分欣喜的昂头挺胸钻进了那水球之中,而承载了生命的水球已如轻羽一般落在了柒熙的掌心。 那水球越缩越小,蒲夷的生存空间却没有因此受限,即便从外界看来,这水球已如弹丸般大小,但她在里头仍旧可以自由自在的游来游去,恍若置身于浩瀚大海一般。 柒熙凝目看着里头悠然自得的小兽,唇角化出满意的弧度,将其小心的挂于腰间,如佩了只香囊球一般。 此水球乃是她替蒲夷量身打造的修习法器,灵力充沛,只是不曾想,她直至身死神灭都未曾亲眼目睹这小兽化形。 追忆起那些遥远的往昔,柒熙只觉着沧海桑田经年而过,在那艰难岁月里的许多细节都已模糊不清了。 不禁低低叹息一气,自己果真是个健忘的。 此刻伸到面前的手掌心上静静的躺着那只绣了凤凰花纹样的乾坤袋。 昆仑神宫建立之初,为了神宫之中该种何种花木,纱帘上绣何种纹饰等等这类的小事情,她着实犹豫了许久。于她眼中,众生平等,众花木亦平等,无需偏爱,亦不可偏爱。 凤凰花乃是小凰儿的最爱,那机灵的小凤凰知晓她的难处,便喊着替她分忧解难的口号,自作主张的种了凤凰木,还将这神宫之中的一切纹饰皆定为了凤凰花。奈何她自己是个手脚愚笨的,刺绣雕刻皆是张牙舞爪,亏得蒲夷心灵手巧,很是废了些功夫才将其一一改正! 感谢蒲夷,拯救了神宫审美,否则,她或许需要重建一所神宫。 第十四章 负分帝姬 柒熙自回忆中醒过神来,抬步准备离开,赤瑛忙侧身恭敬让道。 见她走出三步之后又回过了头来,淡淡言道:“本君任司战帝君,除百万天兵外,无人需在我面前自称下属。” 赤瑛有些羞愧的低了头,应声道:“是。” 昆仑神宫悬于神山之巅,三万三千级石阶直通云霄,越往上走,气温便越低,植物也越发的矮小,待石阶过半之后,便只剩下了茫茫雪原,再瞧不见半分翠绿了。 赤瑛始终跟在柒熙身后,看她一步步拾阶而上,不疾不徐,每一步都踩实了,每一阶都不落下,步调始终如一。他不禁心生好奇,询问道:“帝君明明可以御风而行,为何非要花时间走这漫长的台阶?” 听闻此话,柒熙并未停下脚步,但也浅言答道:“因为生命。” “生命?”赤瑛四下瞧瞧,除了皑皑白雪,并不曾瞧见有什么仙魔妖兽的存在,是以,更加困惑了。 知他不明白,也不会明白,柒熙并无替他答疑解惑的打算,只淡淡一笑,继续向上。 散开本源之力后,每踏上一步,她便能听到十万大山的轰鸣之声与亿万生灵的窃窃低语…… 除去少许的意外,这个世界正朝着母神所期盼的方向发展。 再没有比这更值得欣慰的事情了! 二人一路无言,本以为冷傲如她会一言不发的离开,然后如过去百年一般,忘了他的存在,也许再次见面之时,她仍旧会浅浅一笑,温和言到:“赤瑛,可真是个好听的名字。” 令赤瑛不曾料到的是,正当他就要踏上第三万三千级石阶时,走在前头的女子却是回头朝他看了过来。 她的脸上挂着浅浅笑意,如初见时一样的让人心生好感,但若仔细一瞧,却有发现这份笑意并不真实,眼底数万年来的漠然与疏离从未因为一个笑而消失过。 只听她问道:“你还是不肯归家吗?” “你……帝君想起来了?!”他几乎算是惊呼而出。 他像是忘了自己还未完全站上平台,步子紧急的向前一步,以至于足尖绊到最后一级石阶险些摔倒,堪堪稳住了身形后便下意识的拍了拍胸脯,似是在后怕,而后似是觉着自己此举有伤形象,又急忙掩饰性的干咳了一声,有模有样的整理了其实并不凌乱的衣襟及广袖。待再次抬眸看过来时,又恢复了那一路上端着的雅正模样。 柒熙将他这一连串的动作看在眼里,顿觉有趣,唇角的笑不自觉的便加深了几分,眼底也染了点点浅淡的星光。 “初见你时,你也就这么点高吧?” 她用手在腰身处比划了一下,回忆中好似就是这般高的小娃娃。 “被人欺负了,拖着条尾巴,化形尚且还不利索,躲在通天石柱后头的石头缝缝里,哭得可伤心了!” “……百年前的事了,帝君竟还记得。”赤瑛嘴角尴尬的抽动了两下,刚刚浮起的喜悦顿时散了。 “要记住倒也不难,”柒熙像是没看到他的尴尬似得,补了一句:“毕竟被本君拾回昆仑的,只有你一个是哭着的。” “……” 听了这话后的赤瑛……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如果可以,他此时必定仰天长呼:想找个洞钻进去怎么办? 其实他的年岁并不小了,即便是百年前也早已成年,只不过彼时因为伤重而无法维持成年人的体型,这才化为了小孩模样,不成想给她留下的印象竟是连化形都尚且不利索的小娃娃! 还是个哭鼻子的小娃娃! 何其耻辱! 尚且不等他将内心深处的羞愤之情溢于言表,柒熙便又开了口:“你若暂未打算归家,可否劳烦替我跑个腿?” 有时候赤瑛并不理解,且不说她上古遗神的身份,便是她司战帝君的名头,也足够凌驾于万灵之上,可为何总摆出一副温声细语的平和模样,半点架子也不端着? 就如同此时,她是昆仑神宫的主人,明明只需吩咐一句就可,却还是礼貌而客气的询问,尊重他的意愿。 他未出生在上古纪年,并未见过众神风采,因此不知,是所有的神都是这种谦逊有礼的样子,还是只她一个如此? 传闻中的柒熙,乃是父神最宠爱的小女儿…… 不禁想起了本族中那些公主,个个张扬跋扈、恣意妄为。 若那才是公主该有的脾性架子,眼前此人可当真算不上一个合格的公主! 见他半晌不曾回话,且还皱着个眉头,似乎很是烦恼的模样,柒熙以为他不愿帮自己这个小忙,倒也不曾生气,只是有些许的失落罢了。 她刚和玉洛那厮生气,现下并不想见他,可又馋他酿的果子酒,是以才生出遣这小腾蛇跑一趟的念头。 蒲夷是站玉洛那个阵营的,若是让她前去取酒,回来后定会在她的耳边整日念叨玉洛的好,玉洛的不容易,诸如此类巴拉巴拉一大堆,铁定要将她念叨得脑仁发疼才肯罢休! 而小凰儿又恰恰相反,这小凤凰是她的超级小粉丝,若是让她知晓自己与玉洛吵过一架,她必风风火火的跑去玉洛的洞府前闹腾上三天三夜,让玉洛脑仁发疼都不罢休! “嗐!”她喃喃自语道:“看来这酒是暂时喝不了了……” 她这方刚叹息出声,那方赤瑛便追了上来,朗声道:“但凭帝君吩咐!” 听闻此话,柒熙先是一顿,继而一喜,像是怕他反悔似得,忙说道:“玉洛说他新酿了些果子酒,辛苦你替我去取几坛回来。” …… 就着? 如此出乎意料的要求令赤瑛稍稍有些失落,但还是恭敬一礼,答应了下来。 至此,柒熙方才愉悦的朝神宫而去。 边走边想,自己现下正在气头上,吃他几坛果子酒解解气不算过分吧? 正自我安慰之时,却忽而又想起,那日自己亦是将他气得不轻,这才过了几天,兴许他也没那么快消气,还是得想个法子才好…… 于是,就在赤瑛正打算腾云前去取酒之时,又听身后一个清脆的嗓音喊道:“哦,对了,把瑶池里新结的莲蓬给他捎带些过去,他最是喜欢吃了!” “……遵命。” 于是,云上的某人调转了方向,采莲去了。 第十五章 爱捡东西的神 自从开了跑腿取酒的先例之后,赤瑛便时常能够帮神女做一做类似的事情,二人很快的熟络了起来。 话虽如此,却只有赤瑛自己知道,所谓的熟络,不过是因神女从不拘泥于万般虚礼,而他亦不曾如旁人那般恭敬相对,由此所营造出来的假象罢了。 实质上,柒熙对他还是不如对蒲夷与离凰的千分之一信任,就更别说是与玉洛相比了! 对此,赤瑛倒也想得开。毕竟从这百年里他所收集和了解到的消息来看,除了此三人外,司战帝君可是再没有对第四个人有过半分垂青的!而这成为了例外的三个人,皆是自上古时期便跟在她身边的,与她或有相伴之谊,或有守护之意,或有主仆之情。 而他,立誓要成为这位上古遗神在天帝纪年里的唯一例外! 世人有言,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滴水亦能穿石,更何况神毕竟不是石头。 然而,接触的机会多了之后,赤瑛发现,柒熙是他此生见过的最为枯燥且无聊的女子! 她虽然承了司战帝君的名号,但到底对征战之事并不热衷,勿需处理军务,亦不用沙场练兵,是以闲散的时间很多。 但她从不如旁的女子那般钻研时下流行的服饰与妆容,亦不爱豢养灵宠或花草,日常除了睡觉、喝酒、下棋之外,便是捡些受了伤的小东西回来,不拘泥于人、妖、仙、魔、兽,统统带回昆仑神宫,养好了又放下山去,乐此不疲。 赤瑛也曾好奇问过,彼时她答:“同是生灵,遵天命而生,仙魔何分贵贱,妖兽又有何区别?” 他又追问:“既如此,生死有命,又何必相救?” 而她只是淡淡一笑,简言道:“天不亡一人。” 他无法理解她话中之意,却好似看懂了她眼底一闪而过的悲凉。 这日,赤瑛正在给药圃里刚育的几株新苗浇水,抬眼便瞧见她一席紫衣站在了园子口,唇角带着笑意,那笑意他十分的熟悉。 果不其然,只见她略偏了偏身子,露出了藏在身后的怯生生的探头看过来的小孩。 这是今年的第十个了吧? 她这到底是什么爱好? 每次出门都是一个人,可回来时从不会是一个人! 许是瞧他面色不虞,她将脸上的笑意又加深了两分,颇有几分讨好的意味,道:“这孩子受了伤,往后几日需住在此处,便托你辛苦照顾了。” 从前这种事情都是由蒲夷神官来处理的,但自从柒熙默许了赤瑛随她一同出入后,蒲夷肩上的担子便轻松了许多,诸如照顾伤员这样的事情自然而然的落在了他的头上。 他无奈的耸了耸肩,指着那孩子,挑眉问道:“这又是帝君从哪里捡回来的?” 她嘻嘻一笑,回答得十分顺溜:“山门口,和你一样!” 此话一出,赤瑛似是回忆起了一些不愿去想的事情,眼角不受控制的抽搐了两下。 然而,对方根本没给他说“不”的机会,将人领到了地方便潇洒的抽身离去。 “不过……”临走前还不忘回头补充了一句:“他可没哭哟!” “……” 带笑的尾音落进赤瑛耳朵里,木瓢自手中脱落,正好砸进盛了天露的木桶里,溅起好些水花,沾湿了衣摆。 直至那人完完全全的消失在了眼底,赤瑛方才收起脸上的所有表情,像是换了个人一般,冷眼打量着那一动不动站在园子口的小孩,紧蹙了眉头,问道:“谁让你来的?” 那孩子一反方才的胆怯模样,同样冷了面色,却是因为忌惮。 只瞧他上前几步在赤瑛足边跪了下去,规规矩矩的行了个大礼。 “主上息怒!百年不曾听闻主上的消息,属下便自作主张寻来了,请主上明鉴,属下只想确认主上是否进展得顺利!” 想起至今未曾取得神女的信任,赤瑛心里便隐隐有怒火燃起,微眯了眼睛,再看向地上跪着那人时,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杀意。 “胡赦,你若坏了本君的计划,本君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被那杀气汹涌的目光盯着,这名叫胡赦的“孩子”如芒在背,将头更埋低了几分。 “主上放心,属下服了化形丹,便是帝君亦不可能察觉得出! 化形丹乃是魔族秘药,知道的人屈指可数。服用化形丹能够使人在短时间内幻化成想成为的样子且不留半点痕迹,是躲避仇家的绝佳手段,但化形丹也有一个最大的弊端,那便是服药之人会灵力尽失,武力值几乎为零。 由此看来,胡赦还不至于蠢到不可救药。 但他对下属擅做主张上昆仑山一事仍旧耿耿于怀,是以,他虽收敛了澎湃的杀意,却并未即刻让他起身。 复又捡起掉落的木瓢,舀一瓢天露洒在那绿油油长势极好的幼苗头上,一心都在照顾药圃一事上。 待得桶见了底,他这才将木瓢一收,“以防万一,你不可多待,三日后下山!” “属下遵命!” “你这伤……”赤瑛上下打量起他身上狰狞的伤口,啧啧问道:“是自己动的手?” 胡赦抿了抿嘴唇,并未答话。 见此,赤瑛挑了挑眉,似乎颇为满意。 “对自己倒还挺能下得了狠手!” 为了让胡赦的伤好的又快且不留疑点,赤瑛着实下了一番功夫,使了些手段。是以,当他将胡赦再一次领到柒熙面前时,连柒熙都忍不住夸了他一句“辛苦了”。 “感谢帝君的救命之恩!”胡赦双膝跪地,给上首那人规规矩矩的磕了个响头,“三日未归,阿娘该但心了。” 看他一举一动都透着生涩,看过来的眼神也怯生生的,但说出口的话却十分的贴心。 “倒是个孝顺的孩子。”子熙挥挥手,道:“今日就下山去吧。” 赤瑛趁机接了句:“我送他下山。” 柒熙点了点头,未再言语。注意力又重回到手中所执的棋谱上,前日对弈输给了玉洛,她很是郁闷。 “主上请留步。”胡赦站在山门之外,十分恭敬的行以一礼。 赤瑛冷哼一声,道:“这次的事下不为例,以后没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轻举妄动!” 说罢,拂袖而去。 第十六章 倒也无妨 昆仑宫里突然多出座看起来外形甚异的火炉,人一旦靠近,便会如同烈焰焚身一般,燥热难耐,大汗淋漓。 独独帝君时时在此徘徊,有时是往里丢什么东西,有时却又是从里往外拿出什么物什,但至今无人得幸见着那东西的真面目。 是以,天界纷纷传言,说帝君正在锻造一件威力无穷的法器,此说法未经考证便一传十,十传百,等传到魔族耳朵里时,已经变成了“天君寿诞在即,帝君耗费神力锻造出一件专门克制魔族的法器为其贺寿”。 此消息着实在魔界掀起了一股骇浪惊涛,惹得魔君终日惶惶。 旁人不知帝君脾性如何,光看她平日里为人亲和,待人慈爱,便将这传言当了真,可赤瑛却是半分不曾相信的。 呵!帝君给天君贺寿? 这帮人可真能异想天开! 他嗤之以鼻。不过,对那正在锻造的法器,他倒是极感兴趣的。 是以,便想着前去开开眼界。 然而…… “帝君这是……” 突然间瞧见那正蹲在火炉前挽袖玩泥巴玩得不亦乐乎的女子,赤瑛怔住了,一时之间,只觉着自己脸上的表情有些不受控制的丰富了起来。 柒熙闻声之后从泥巴堆里抬起头来,瞧见赤瑛之时似乎很是开心,冲他招了招手,此举甩落几滴手指上沾染的稀泥,落在地上时生了根,有绿芽探头而出,茁壮成长,不一会便形成了茵茵草地。 她恍若未曾注意到这变动,只脆着声音,道:“来得正好,烦你跑趟兜率宫,与老君再借一缕火种。” 感情这里沦为旁人难以靠近的火焰山全是太上老君炼丹炉里的三味真火的功劳? 这三味真火于他而言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放出了护体结界这才敢应了柒熙的招手,一步步朝她走去。他每迈出一步,仍旧会沁出一道汗水,不一会儿,整个后背便都湿透了。反观柒熙,离得那样近,且待了不知多长时间,别说是汗珠,便是半分热过的红晕都不曾有! “帝君要那三味真火作甚?” 柒熙复又低头摆弄起了那已完成一半的坯胎,随口答道:“玉洛近来研制出一种新酒,我想着做个酒器与之相配。” 竟又是那只麒麟兽! 赤瑛不动声色的压下了内心那股不知所以泛起的酸涩之感。 “帝君何时竟对制瓷感兴趣了?” “你不是总说我将日子过得太过于枯燥无聊了么?”柒熙抬了头朝他看过来,“我细想了想,虽然并不赞成你的说法,但培养一种兴趣爱好似乎也是不错的。” 她冲他笑了笑,随即又继续专注于手中的活计了。 上古遗神虽说神力纯粹,术法高强,能凭空造物,但于艺术之上的造诣也是可见一斑。 那捏出来的泥坯不仅不光滑,且还形状怪异,并未将中庸对称之道诠释完美,显然与那座造型奇特的烧窑同出一人之手。 看她竭尽全力的想要将已经长歪了的泥坯捏得更浑圆一些,不知为何,赤瑛竟在这样努力的画面中发觉出些好笑来。 察觉到了他憋不住的嘲笑,柒熙竟也未恼,只侧眸丢了个嗔怪的眼神过去,心里倒是越发的佩服起玉洛来了。 她现下所用的一杯一盏皆出自他之手,而不单单是酿酒制瓷,他似乎样样风雅之事皆能做到登峰造极之境。 看她似乎有些心不在焉,赤瑛还当她是在为制瓷一事烦忧,遂建议道:“人族于此道上可谓是炉火纯青,帝君与其自己闭门造车,倒不如到仙界提个自凡间修行得道的小仙问上一问。” 柒熙恍然大悟,“你这建议不错,一道办了吧!” 没过多久,帝君便亲自动手拆了那座烧窑,制瓷一事不了了之,也再未提起过。赤瑛只记得那小仙跌跌撞撞离开的时候神情颇为复杂,回望神宫大门时,依旧泫然欲泣。 一日,她唤了赤瑛前来,“两百年了,你还是不打算归家吗?” “帝君何出此言?”赤瑛不知她为何无缘无故提起归家一事,遂未直接回答。 柒熙斜倚着栏杆,探身出亭,于是乎,这一池的锦鲤都围了过来,个个身形优美,活蹦乱跳,鱼鳞在晨光下闪着熠熠红光,皆是张大了嘴等待投喂。 她一点点掰开鱼食撒下,引得鱼儿们争抢不休,见此,她微微蹙了眉头,只有洒下更多的鱼食。 瞧着鱼儿们平静些了,她才开口回答赤瑛的问题。 “即日起,我便要云游四方,或许百十年间是不会回神宫了,你留在此处亦无用,不若归家去。” 她依旧是那波澜不惊的淡淡的语气,似乎赤瑛的去留与她而言并未有半分的不同,以至于他有些微的难过,但更多的则是不甘。 “玉洛帝君也要同去吗?” “玉洛?” 在她的认知里,每个生灵都是独立的个体,并没有谁一定要跟着谁的道理。 虽说在上古时期,玉洛身为她的坐骑,理当与她形影不离,但如今神族倾覆,六界已分,她不再需要坐骑,而玉洛身为麒麟一族的皇者,更没有必须陪在她身边的道理了。 虽然她并不理解赤瑛为何会做此疑问,却也还是摇了摇头,回答道:“他不比我,是个清闲的。” 此话一出,赤瑛便也放下心来,早先心里那些拥堵也随之消散。 “神宫尚有事情需要蒲夷神官处理,我却是个无事可做的,帝君不若带上我吧?我过往常常在外游荡,兴许还能给帝君指指路。” 听了他这一番话后,柒熙终于肯放下鱼食回头,只见他睁着亮堂堂的眼睛满是期盼的看向她,眼角眉梢压制不住的祈求,十分的夺人眼球。 她不禁在那祈求中愣了神,但也只稍稍犹疑了片刻便点头应允了,“倒也无妨。” 想来赤瑛确实是有家却不可归,一旦离了昆仑神宫,也只有四处流浪。加之她确然是个不记路的,有他跟着,玉洛和蒲夷兴许能放心些。 是以,百年间,六界皆知,司战帝君身边多了个如影随形的小跟班。 第十七章 阴谋终显 天帝纪年五千二百年,天族三皇子受魔族九皇子多番挑衅,后二人相约一战,三皇子险胜,而后魔族以此为借口,陈兵百万于天河之畔,正式挑起仙魔大战! 彼时司战帝君正闭关于堂庭山,魔族有备而来,汹汹之势压制得天族节节败退,死伤无数。无奈之下,天君亲自前往堂庭山叩请。 待她一席素衣赶到之时,赫然瞧见立于百万魔兵阵前的竟是个熟面孔! 他身披金甲战衣,浑身上下包裹于浓重的戾气之中,眉眼间寒气森森,手中的赤璃破魂刀杀气凛然,鲜红血迹浸透了刀身! 眼前的他全然不似过往三百年里,她所熟知的那个模样。 “是你!” 从未有人见过上古遗神露出此种不可思议的神情! 惊呼一出,天兵瞬间慌了阵脚,气势陡然消退,众仙皆是心中激荡,隐约浮起不安,天君尤甚,紧蹙了眉盯着他唯一的希望。 虽说柒熙是天族的司战帝君,但她更是没有私情的上古遗神! 当年魔族如日中天,势力强盛,而仙族却是日渐衰弱,远不能敌,魔君多番挑衅意欲一统六界,为保仙界安稳太平,天君三跪九叩拜上昆仑神宫,求上古遗神庇护。 那时,面对他的百般哀求,她只是淡然一笑,回绝道:“四海万灵,各有命数。” 而后之所以能默认“司战帝君”这一称呼,全是因为他以仙元立下死誓:此生绝不挑起战乱,亦不欺辱他族! 天君心里十分清楚,在这位上古遗神的眼中,是仙是魔并无区别。 众所周知,能让上古遗神慌乱的,除了玉洛帝君之外,便只有那从上古时期便跟在她身边的小凤凰和蒲夷兽! 可现下看来,她与这嗜血好杀的魔头明显是相识的,且交情不浅。 猛然想起一事,司战帝君云游四海三百年,身边总跟着一位名不见经传的男子。 倘若眼前此人便是那传闻中人…… 思及此处,天君那置于身侧的手便下意识的捏紧了拳头,竟是不计后果,全神贯注的孕育出一记绝杀掩于其中。 柒熙从未如此失态过,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对面那人,似乎要用眼神将其烧穿,看看真实的他究竟是什么样子的才肯罢休! 在这样凌厉的目光之下,赤瑛被逼得无所遁形,然而,心中坚定的信念却依旧支撑着他往前迈出了一步。 他所做的一切皆是为了那至高无上之位! 正如那年在天梯前见她之时一样,恭恭敬敬的一礼鞠到了底。 只是,彼时他说:“小仙赤瑛给帝君问安!” 如今他却说:“魔族二皇子赤瑛,给帝君问安!” “魔族……二皇子?”柒熙呢喃着重复了这一句。 如春雷一记,恍然间便想通了所有的关卡,觉着好笑了起来。 从一开始,她便知晓他是魔族,只是不知他还有这么一个皇族身份。 即便他在她面前自称是仙,她亦不曾拆穿过他的谎言。 因着世人对魔族有许多的仇恨与偏见,且她始终记得初遇他之时,那躲在石头缝里的,小小的,拖着蛇尾的男孩,眼里的惊恐与绝望是多么的刺痛人心。 是以,相对于其他被带上昆仑的生灵而言,她更加怜惜他一些。 她本以为自己是卫护生灵的上古遗神,是万灵依仗,可如今,短短一句“魔族二皇子”便已让她看清,自己不过是一柄争权夺利的刀刃! 工具罢了。 魔族嗜杀成性,个个残忍好斗,天族哪里是其对手,眼见着天兵所布阵法被轻而易举的摧毁,天君眼里的光终于黯淡了下去。 柒熙识得,那是她亲创的阵法,给天族保命所用,而阵法图就放在书房的架子上,非她许可之人无从触碰! 杀戮,无时无刻不在上演,哀鸣之声也越发尖锐,战场的拼杀是她无法抵御的残酷。 仙也好,魔也罢,皆是遵天命而生,平等立于世间,她既无法为护着仙族而对魔族动手,亦无法为保魔族而抵挡仙族的攻击。 而赤瑛,是已然摸透了她的本性,吃准了即便她到了战场,亦无法对魔族出手?才能这般大胆,不仅偷了阵法图,亦敢这般有恃无恐的当面与她对峙。 仙魔之战已持续月余,受此牵连而死的生灵不计其数,此时立于天河之畔,她看得见这本该阳光普照、欣欣向荣的四海之地,升腾起阵阵闇气,逐渐迷蒙,意欲遮天蔽日。 她可以感受到他们每一个在魂飞魄散之时的苦痛与绝望,她可以听见那逐渐凝聚的挥之不去的怨念的哀嚎与嘶吼…… 像是回到了上古时期,回到了魔神出世之初,回到了那遍体鳞伤的时代。 不同的是,那个时候,她是卫护万灵的神,而这一次,她却成了帮凶。 时至今日,她恨不起赤瑛的处心积虑,亦恨不起他骗她百年。 说到底,默许他自由出入昆仑神宫的人是她,听了他的劝说后尝试着做出改变的人是她,准许他随自己云游四海的人是她,给了他不该有的妄念的人是她…… 如今,该为这死去的数万生灵承担起责任的自然也是她! 生而为神,本就该无欲无求,无心无情,为何要学着去做一个有感情的人呢? 柒熙怆然大笑,天地亦为之震动。 而她,于众目睽睽之下自剔神脉,以本源之力强分百万仙魔,于天河之畔竖起两道万丈高墙,无人可越界半分! 赤瑛未曾料到她竟会为了仙族牺牲自己到如此地步! 瞪着猩红的眼睛,死死盯住了那伤痕累累不断下坠的素衣女子,时至此,他才恍惚发现,她的身子其实很是单薄。 待得一抹青色自天边瞬移而至,接住了那即将沉入天河的身体时,赤瑛知道,自己已是一败涂地。 恍然间觉着有什么东西自心口处快速的流失,赤璃破魂刀颓然脱手。 罢战息兵。 仙魔之战草草收场,天界损失惨重,天君勃然大怒,颁旨晓喻八荒:褫夺柒熙神女“司战帝君”之位,将其流放于极苦之地冰域火境,受冰火噬魂之刑十万年! 第十八章 生情为劫 肃夜之下,堂庭山巅,两个身影对峙而立。 一男一女,一红一白,红的邪魅,白的纯粹。 夜风肆虐而过,卷起那如月光织就般丝滑的衫角,连带大朵大朵火红的凤凰花,下了一场悲伤的雨。 女子长及柳腰的黑发随风飞舞,她一席白裙裹身,消瘦的身形在这翩翩落红的映衬下显得尤为凄苦。 但见她枯骨似的手臂稍抬,掌心稳稳接住一朵随风零落的凤凰花,整个人似是陷入了回忆的漩涡之中,就这么痴痴的盯着那花看了半晌方才拉回神绪,轻启干裂了的唇,数万年不曾说过一个字的嗓音此时像被蛮力撕扯开的布帛那般刺耳。 “已是七万年过去了,没想到堂庭山的凤凰花依旧开得这般绚丽妖娆。”热闹犹如往昔。 往昔…… 往昔她与他也算是一对人人艳羡的知己好友,相约于堂庭山巅,并肩坐于这凤凰花木下,共同见证了无数次的月满山河,无数的次潮起潮落…… 那时,她还是四海八荒翘首敬重的司战帝君,她也尚且不知他魔界二皇子的身份。 而今七万年晃眼而过,故地重游,余下的却只有被揭开了华丽面纱之后那血淋淋的谎言和早已拼凑不起的信任。 她放眼望向已不再熟悉的山河,喃喃叹道:“世人皆盼羽化成神,可神又如何?终究也逃不过一个物是人非。” 曾对八荒谈笑,对六合立誓,那些个明媚的过往,如今连想起来都自嘲不已,除了悲凉,竟是再无其他。 赤瑛自始至终未曾言语半句,却控制不住自己的目光随着她的话移到了山巅那株开得最为热烈的凤凰花木上,嗜血狂欢后一向凛冽的眼神也难得的温柔了几分。 他也曾在这儿度过了人生中最美好、最快乐的时光,时至今日,那些记忆依旧是他最珍贵的东西。 她忽而一皱眉头,却又在他并未察觉的下一瞬舒展开来,面上毫无异样,实则已经暗自压下了那口涌上喉头的心头血。 山风阵阵而起,树叶簌簌作响,花雨下的更狂,更骤。 犯下过错,是要赎罪的。 “赤瑛……”她低唤出声,浅言问道:“你的心愿可达成了?” 于她而言,这短短的一句话,寥寥数字,却像是用尽了所有的力气一般,破碎在寒风中的嗓音,掺杂了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 她望向他的面容,与初见之时别无二致,那如出一辙的温和与微笑,落在赤瑛的眼睛里,却像是一把把利刃,扎进去,狠狠的深入,再一点一点搅碎他所有的经脉! 时至今日,她竟还在意他的心愿是否达成? 不知为何,那曾让他无比留恋的放在心尖上的笑容此刻看来却突然间憎恶了起来! 她为何能做到对所有的人微笑,对所有的人宽容? 为何在他狠狠的背叛了她,伤害了她所在意的六界生灵之后,仍旧能对他露出这样毫无芥蒂的微笑?! 为何,她就没有一次对他耍起过小性子? 他知道的,她是会使小性子的! ……只对玉洛 “你对我到底是怎样的感情?” 这个问题萦绕在他心头许多许多年,他至今不曾想明白。 不知为何,他隐隐有种感觉,若他今日不问出口,便是这辈子都再没机会问出口了。 然而,柒熙只是浅浅一笑。 “赤瑛,我是神,神是没有感情的。” 她看向他的目光坦荡无疑。 “是没有,还是只对我……没有?” 她但笑不答。 “是没有,还是只对我没有?” “是没有,还是只对我没有!” 他几近疯狂,一步步朝她逼近,一遍遍问着相同的问题,言辞固执而咄咄逼人。 然而,面对他的步步紧逼,柒熙却始终沉着冷静,眼底的清明半分未曾波动。 “没有,亦不能有。” 寥寥数字,却已如五雷轰顶,令他浑身动弹不得。 不知是恨还是悔,手掌一点点捏紧,无辜撞进掌心的凤凰花霎时便碎裂开来,花汁顺着掌纹流出,殷红似血,耀眼夺目。 是他教会了她何为牵挂,却也是他亲手将她推入万丈深渊,时至今日,他还配提及“爱”这个字吗? 恐怕,说了她也是不信的。 不,更准确的说,她不是不信,而是不屑于要! 半晌之后,他颓然的松开握紧的手,垂了头。 “对不起你是真,你大可找我寻仇,我随时恭候。”缱绻的话在舌尖百转千回,可一旦开了口,却是这般的寡淡薄情之语。 不该奢求太多的。那事过后,终究是连友情都回不去了,他竟还奢望着爱情? 该是两看相厌或一别两宽的结局才好。 “赤瑛!” 她终于还是开口喊停了他将要离去的脚步,却不及他有所反应,手中便多了一把通体晶莹的匕首,只一瞬就插入了心口处,面不改色的剖出一颗血淋淋的心来。而后,在他的目瞪口呆中直接捏了个诀将那颗鲜活的心脏送入了他的胸腔! 眼睁睁看着它穿过华服消失不见,终究是没能忍住,吐出一口血来,领口沾染了斑驳血迹,犹如这堂庭山巅大片大片盛开的凤凰花,绚烂而妖娆。 却又展现出了不可挽救的颓败之色。 瞧见那血,赤瑛终是没能忍住,身形一个踉跄跪倒在地,双手捂着胸口,身躯剧烈的颤抖着。 七万年前的仙魔大战上,她剥离了神脉,而今出了冰域火境,以她这副残破的身子本就支撑不住多长的时间的,更遑论现下又剖了心! 不过是凭借一口气,勉力支撑着罢了。 只见她抬袖不大在乎的抹去唇角挂着的血渍,缓缓开了口:“我要你带着这颗心,带着对众生万灵的愧疚,好好的活下去!” 神,生情即为劫! 重活一世,终究还是对不起天地,对不起万灵,对不起父神母神所托…… 她忽而怆然大笑,天地亦为之变色,暴雨骤下,狂风四起,堂庭山的凤凰木在刹那之间抖落下所有的花瓣,收敛满树光华,渐渐归于沉寂。 “我柒熙此生唯一的悔,便是遇见了你。赤瑛,从今往后,你我死生不复相见。” 极轻的嗓音,却比之滚滚夏雷更让人为之震动。 她,果真是这世上最狠心最绝情的上古之神! 第十九章 你不是人 客栈内,摇曳烛火里,他瞧着她一步步下楼,含笑而来。 “你不是人。” 面对如此直白的定论,他竟然没有生气,一双眼睛依旧一动不动的盯着她,像是永远也看不够似得。 “我是魔。” “哦。”子熙点头以示了解。 她既未表现出一丝丝的害怕,也不曾流露出哪怕一丁点的鄙夷。 仙族自恃清高,向来是看不起魔族的,尤其是在历经仙魔大战之后,两族更是势同水火,互不相容。 旁的仙族人在看见他之时,无一不是惊恐交加,可唯独她,平静淡然,和从前一样。 回忆与现实悄然交织于一处,让他一时难以区分。 他尚且沉浸其中,而子熙却已将目光转向了桌上的酒坛子,颇为好奇的问道:“魔族也爱喝凡间的酒吗?” 至此,赤瑛的目光才终于舍得从她的脸上移开,随之落在了酒坛子上,想起从前的她亦是个爱酒的。 寿元无穷,时日漫长,岁月无可打发,便干脆喝到大梦三生,于上古遗神而言,因着酒醉而睡上数十上百年乃是常有的事。 他从未见过六界之中有哪个女子敢如她这般放肆的喝酒。 “此酒名为醉仙酒,仙子可有兴趣一尝?” 一边说着,一边自顾取了酒盏注满,推到了子熙面前。 “我不曾喝过凡间的酒,但既然敢名醉仙,想来是不错的,倒也不妨试上一试。” 子熙大大方方的端起了酒杯并一饮而尽,一如既往的爽快。 待冰凉而略带辛辣的琼浆穿喉而过,酒香逐渐消散,方才咂咂嘴,道:“酒是好酒,就是少了些回味的妙趣。” 神情颇为失望。 赤瑛却是爽朗一笑,接过她手中空了的酒杯,道:“凡界的酒,窖藏十年便算是上等的了,哪里能和仙界魔界相比,随随便便都要在土里埋上个百年千年的,喝起来自然少了些醇香浓郁的滋味。” 子熙觉着他这话颇有几分道理,释然一笑。 “听你如此一说,倒是我狭隘了。” 她不经意间的微一挑眉,让赤瑛一时之间五味杂陈。 过往,这些表情极少会出现在她的脸上,温和却又透着疏离的笑才是她的常态。 望着那递到面前的再一次被注满了的杯子,子熙只微微一笑,罢了罢手,道:“我本意是来寻些吃的,就不打搅阁下的雅兴了,告辞。” 只是,转身方走出两步这身子便动不了了,目光寻望过去,果真瞧见了那只扯着她衣袖的手。 那是一只与他的俊俏模样完全不搭调的手,指头细长,苍白削瘦,更像是坟内的枯骨。 许是见她皱了眉头,眼底也渐有薄怒溢出,赤瑛心里顿时生出几分忐忑来,战战兢兢的抽回了手。 “抱歉,是在下唐突了。” 子熙实在不知自己现下为何会有怒气,仿若那情绪是不受控制的自发冒出来的一样。 活了这四千三百余载,能牵动她心绪的没有几人。 想来是离了玉清天太久,少了师兄们的督促,修行越发的不济了! 她这番一忽纠结,一忽自恼,一忽悲伤的形容,被赤瑛一点不落的看进了眼里去,方才那些五味杂陈的情绪一点点消散,现下只觉着,眼下这会笑、会怒、会愁的女子才是最鲜活灵动的。 全然不似从前,美则美矣,却过于冷傲了些。 思及此,沉寂了数千年的胸腔处竟迎来了久违的跳动,血液逐渐地沸腾,那冰冷了数千年的肢体再一次体会到了何为温度! 因怕吓着她,他极力克制着内心深处叫嚣着的激动,放于桌上的手也因此而攥紧了拳头,说出口的话很是小心。 “现下已是深夜,厨房无人,怕也是没了什么可口的吃食,我这尚有些糕点,都是你爱吃的!” 这话,着实怪哉。子熙便皱了眉去看向他。 那小心翼翼的甚至裹挟着祈求的目光却令她为之一振。 不知为何,看见他这番讨好的样子,她竟有些想笑。 “阁下与我不过初次见面,又怎知我的喜好?” “仙子切莫误会”,他赶忙解释,“在下并无不敬之意,只是想着这糕饼甜甜糯糯的,仙子可能会喜欢!” 为了自证,一边解释一边果真就从怀里掏出了一包东西朝她递了过来。 子熙并未伸手去接,只是觉得此人眼里的那份不明所以的期待和那小心试探的动作甚为怪异。 “你且尝一尝,估摸着是会喜欢的……吧?” 说到最后,竟是连自己都有些不确定了。 前一世的喜好,今生是否依旧…… 赤瑛此刻的神情像极了献宝之后亟待表扬的孩子。 子熙终究是不忍心看他一直举着,便伸出手去接过那东西,抬眼之时似乎捕捉到了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欢欣雀跃,心里的疑惑就更深了几分。 此人给她的感觉莫名的熟悉,却又莫名的……痛? 是什么在痛呢? 她是个没心的神仙,总不会是心在痛的。 她不再去瞧对方那双情绪复杂,仿若会说话的眼睛,只低下眼睫来打量着手中的糕点。 那东西用干净的油纸包的方方正正,触手还残留有他怀里的温度。 拆开纸包,四块玉藕桂花糕映入眼帘,晶莹剔透的糕体中嵌着三五朵新鲜的金桂,做工精致,没有半分损坏,更未掺杂任何魔力,便是这做糕的藕粉,也只是凡界最为普通不过的荷塘藕,闻之清香。 确实是她所喜欢的。 只是,不知为何,她那本就空荡荡的胸腔竟是再一次的隐隐作痛起来,仿若…… 仿若那里有一道尚未愈合完全的伤口再一次被蛮力撕扯开似得! 可她是生来无心又并非是被人剜了心,如何会有这样一道伤口呢? 子熙自嘲的笑了笑,把那些胡思乱想统统甩出了脑海。 她一点一点的把拆开了的油纸重新包起来并递了回去。 “怎的?不合胃口吗?” 望着他写满失望的脸,她却只是笑着摇了摇头,“不觉着饿了。” 说罢,福了半礼以示感谢,转身上了楼梯。 “我叫赤瑛!” 听着那声喊,子熙身形一顿,狠狠皱了皱眉,抬手捂住了胸口处,眼里尽是迷茫。 第二十章 绝对压制 赤瑛并未追上去,他只静立着,手心捧着那被退回的糕饼,目光随着她一步步远去,甚至于她的身影已经完全的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中,仍久久不能回神。 虽知希望渺茫,但再次见面,他仍是抱有幻想的,可当他鼓起勇气道出自己的名讳之时她亦半分未曾回首。 心里绷着的弦终究还是断了。 早该料到会是此种结果的。 她微笑着,一步步走来,又决绝的,一步步走远,这样的场景,曾在梦里出现过无数次。 在做了那么多不可饶恕的事情之后,在眼睁睁的看着她剥离神脉又剖出了自己的心之后,或许,被彻底的遗忘才是他应得的报应。 只是,重来一世,还是会忍不住贪心的奢求更多的吧! 她曾亲口所言:神是没有感情的。 可她明明发自真心的给过他关切,也破例给过他信任。 是他亲手将这得之不易的真心弃入泥淖,狠狠践踏,最终害得她遍体鳞伤。 可他,宁愿她恨着他,也是不愿意她忘了他的。 死生不复相见…… 神之言,难道真要一语成谶? 短暂的交谈过后,客栈重又恢复了夜里该有的寂静,除了角落里那独酌的人影之外,再无其他。 直至桌上蜡烛燃尽,坛子也空了,赤瑛方才跌跌撞撞的站起身来,跌跌撞撞的出了客栈。 这酒,果真名不虚传。 街面上如死一般的寂静,便是连石头缝里聒噪的虫鸣都已消失不见了。 在打开门的瞬间,一阵狂风平地而起,裹挟着杂草泥尘席卷而来,在他尚未回味过来时,身体已不受控制的被卷入了旋风中心,随之消失在了原地。 风停了,夜依旧安静,偶有阵阵虫鸣相呼应和,更夫敲着梆子喊着时辰。 子时已至。 城外十里处有个人人退避三舍的野坟堆,人称“乱葬岗”,此处荒草丛生,恶臭冲天,无旅人敢从此处过,乃是食腐动物的天堂。 此时乱葬岗上空刮过一阵狂风,枯枝晃动,暗夜里,活像一个个张牙舞爪的恶鬼,叫嚣着索命。 本是狂暴的旋风,携着毁天灭地之势,忽而间就散得无影无踪,随后一人从天而降。 砸进尸坑,惊起无数食腐的报丧鸟,扑棱着翅膀四下逃离,一时之间,粗劣嘶哑的“哇哇”声不断起伏,响彻夜空。 尸坑之中污糟不已,横七竖八的躺着许多具并不完整的尸体,腐肉被啄噬之后露出森森白骨,断臂残肢随处可见,坑底常年累月积聚的血水和着泥土,阵阵恶臭熏得人直反胃。 赤瑛颇废了些力气,才扒着一具尚未腐烂完全的女尸站起身来,很是嫌恶的甩去了手上沾染的跗骨之蛆,随后一掌轰碎了坑内堆积的众多尸体。 腥臭的血水炸裂四溅,而他已然落到了坑外一丈之处。 经此一事,现下他那浅薄的三分醉意早已醒了,如鹰隼般的眼睛死死盯着不远处的青衫男子,对方才自己的遭遇很是不悦,似是要与之大打一架才肯罢休。 可沉默了足有一盏茶之后,却又见他松懈了下来,转而换上了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隐含嘲讽,道:“夜游乱葬岗,帝君可真是好兴致呐!” 不错,将赤瑛带到此地来的人,正是玉洛帝君。 赤瑛身为魔族之主,是千古难得一遇的天才,战力强盛可与天君匹敌,即便是醉了,能如此这般不受察觉,轻而易举便偷袭了他的人,放眼六界,除了昆仑神宫里的那位,怕是再无其他。 与他满身的狼狈不同,玉洛负手立于山头,青衫玉带,飘逸出尘,即便是有风拂过,那长长的发尾亦是一丝不苟,在淡淡青泽的包裹之中,他唇角含着两分似有若无的笑意,只那微垂的眼眸看过来时,其中的杀意与不耐体现得淋漓尽致! 一进城,他就发现了赤瑛的存在,但有子熙在旁,他便只是切断了他的追踪,并未出手。 晚间,他亲自将子熙安顿得睡下后才出的客栈,可当他回来时,赫然发觉他布下的禁制竟有被人强行破开过的痕迹,而上首残留的气息,是他极为熟悉且极度厌恶的! 玉洛冷眼瞧着不远处那故作轻松的人,冷笑一声。 “兴致倒是谈不上,不过是为了让魔君亲眼见识一下身死神灭之后是何种样子罢了。” 这番充满挑衅意味的话,赤瑛却是恍若未闻,自顾整理了衣衫,又踱着步子寻了处还算干净的杂草堆,席地而坐。 他虽看起来毫不在意,但事实上心里的警弦一直绷着。 玉洛有多强,他是领教过的。 自堂庭山诀别之后,赤瑛再次听到与柒熙相关的消息是在七日之后。 彼时他正斜卧于魔宫王榻之上,手里掂着半壶烈酒,大殿里丝竹吵闹,穿着清凉、身姿曼妙的舞女正竭尽全力的展示着自己,可他全然不在意,看不出丝毫感情的眸子若有似无的落在了门外那一株凤凰木上。 这是他在仙魔之战后亲上堂庭山移栽过来的凤凰木,可似乎并不适应魔族的环境,尽管他悉心照料,七万年来却未曾见它开过一花一叶。 他将它种在大殿外最为醒目的位置,每每看见这株凤凰木,便能勾起他深藏于心底的,那随柒熙神女一同云游四海的百年时光。 但与此同时,亦无孔不入的提醒着他,为了得到这魔族至尊之位,他究竟放弃了什么,又牺牲了谁! 凤凰木的存在,无疑是他对自己的折磨。 他看得出神,而玉洛,那位上古遗神,自神女之后又一个让天界引以为傲的新靠山,就这么不请自来了。 玉洛来势汹汹,只扫了一眼,除赤瑛之外的其余妖魔竟是一瞬之间灰飞烟灭! 煞气如此之重,便是他这个令人闻风丧胆的魔君都自愧不如。 赤瑛对此无动于衷,只是伸出小指掏了掏耳朵。 他从不喜欢玉洛,总着一席青衫,腰间挂只紫玉笛,一副翩翩公子的模样陪在神女身边,惹得四海八荒皆要竖起大拇指称赞上一句:郎才女貌,般配至极! 可他只不过是父神为幺女选中的坐骑而已!就算是麒麟皇者又如何? 第二十一章 自欺欺人 当年,他蛰伏在昆仑神宫,千方百计获取神女的信任,乃至于之后挑起仙魔之战,这一切从来都不是旁人口中所说的为了灭杀仙族,占领天界,而是他为了顺利登上魔尊之位所耍的手段罢了。 实在未曾料到神女竟会为了平息两族纷争而自剥神脉,树起无人可越的高墙。 不可否认,当看见她因为他的过错而伤害自己时,他心里除了震惊之外,有史以来第一次对夺位产生了动摇。 可她毕竟是上古遗神,他终究还是对她的自愈能力抱有过高的期望,未曾主动休战。 亲眼看着玉洛赶来天河将他带走,他心中五味杂陈,但好歹算是松了一口气。 只是后来,玉洛明明有能力护她毫发无伤,却还是任由玄天将她流放至冰域火境,生生受了七万年的折磨! 想起堂庭山巅那苍白消瘦得如枯骨似的女子,他对玉洛的怨恨便又更浓重了几分。 因此,赤瑛此时只装着没瞧见玉洛,只顾喝酒。 下一刻,他手中的酒壶炸裂开来,酒浆迸裂四溅,湿透了衣衫。 赤瑛却是连眼都未眨一下,摸着被碎瓷片划伤的脸颊,眼神阴鸷至极。 “熙儿在哪?” “熙儿?” 一声冷笑,继而出言嘲讽,道:“她是你天族之人,又是这天地间唯一的神,难道帝君不觉得来我魔族要你天族之人实在是不大合情理吗?” 赤瑛清楚的知道,早在他背叛柒熙的那一刻起,便已彻底的惹怒了眼前这位尊神。而玉洛之所以至今未曾杀他,不止是为了维持仙魔两界的平衡,更是因着柒熙的缘故。 她是真正的上古之神,不嗜杀。 “本君已然知晓你七日前闯入冰域火境一事”,紫玉笛转动于股掌之间,嗓音清泠,“只是你须得明白,以她如今的状况并不能在你魔界久留,若你现在将她交出来,本君或许能看在她的面子上既往不咎!” 本就君临天下的气场中更多了几分杀气腾腾,尽管是魔力强盛的赤瑛也难以与这威压相抗衡。 赤瑛顶着威压而故作轻松,一个翻身正襟危坐,一改此前那般吊儿郎当的颓废模样,一双眯起的眼睛紧盯着殿中之人,面上虽挂着几分不在乎,语气却是凛然,道:“帝君这是在威胁本君吗?” 两人目光相撞,电光火石之间随时都有毁天灭地的可能,可又默契的谁都没有动手。 眼角余光瞟到了庭院里那株凤凰木时,玉洛突然改变了主意。 “难道魔君尚且不知,七万年前,熙儿是自请去冰域火境受刑的吗?” “自请受刑?!” 赤瑛猛地站起身来,喝问道:“难道不是天帝依天规判处的吗?” 这一次,玉洛是真的笑了。 当他看见那株凤凰木时,便已看穿了赤瑛的自欺欺人。 “熙儿乃父神幺女,你也说了,她是这天地间唯一的神,玄天算得了什么,也有资格惩处了她!” 三言两语,便拔去了对方的救命稻草。 是啊,她是神。 赤瑛颓然跌进王座。 他宁愿将她生存的希望全都放在玉洛的身上,也不愿意去相信他所了解的那个真实的她。 正因如此,在流放冰域火境这件事情上,他才会对玉洛有这般强烈的怨恨。 可这又何尝不是他对自己的怨恨呢? “仙魔之战后,熙儿愧意难平,自毁神体以换万灵安息。” 玉洛只当看不见对方那几近惊恐的神情,只自顾继续说道:“冰域火境纵是万般折磨,但于她而言却是个难得的气息纯净之所,你竟私自将她带了出来!沾染浊气只会使她的身子越发的虚弱,攸关性命!” 赤瑛此刻仿若痴儿,目光呆滞的盯着门外那棵凤凰树。 “本君给你一天的时间,若她安然无恙也就罢了,否则本君不会要了你的命,但会让你自此生不如死!” 说罢,把玩于指尖的紫玉笛停止了转动,爆出的青泽堪比世间最锋利的剑,竟是只凭一个音符就生生砍下了位于百米之外的魔界之主的一条胳膊! 赤瑛毫无还手之力,被剑气掀起,狠狠的撞碎了王座,继而跪伏在地,吐出一口鲜血。 断臂之痛又算得了什么?心里那迟来的后怕才是如狂风海啸般要将他吞噬殆尽! 时至那时,他才真正意识到自己七万年前究竟犯下了怎样的弥天大错! 原本就剥离了神脉,而后竟然又自毁神体,且还剖了心…… 他不敢想象这三者相结合之后会得出一个怎样的结果,而他更不敢想的是,她明知自己离了冰域火境后会灰飞烟灭,竟还是跟了他出来! 彼时,她对他是尚且抱有一丝丝希望的吧? 而他,又是怎样狠心地将这如残烛般的希望给生生践踏熄灭的? 正是因为看不见他的忏悔,看不见他的反思,她才会孤注一掷,做出剖心这样决绝的事情来的吧? 那时她说:“我要你带着这颗心,带着对众生万灵的愧疚,好好的活下去!” 这话中之意,他原本并不理解,如今却似乎是明白了。 右手颤抖着覆上胸口,那里安放着的是她的心脏,静如寒潭。 而后数千年,在他寻遍六界都不曾再见她一眼的时候,他才真正开始反思,后悔当初为何要欺她骗她。 哇~哇~ 突然惊起的鸟叫之声换回了他沉沦的思绪。 乱葬岗上众多尸体炸毁时产生的血雾已逐渐归于尘土,可由此导致的浓烈的血腥味却依旧浮于空气之中。 然,嗅觉灵敏如他,还是在那其中剔出了一缕没有死气的血腥味,且还掺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芙蕖清香。 赤瑛抬眸,仔细的将玉洛上下打量了一通,虽然对方举止正常,面无异色,可还是让他搜寻到了端倪。 六界皆知,玉洛帝君喜着青色,而浅色是最不具有掩饰性的。夜里虽黑,又无月光,但赤瑛还是发现了他腰间的一滩深色。 那是……他定睛去瞧。 “你受伤了?!” 不由得惊呼出声。 第二十二章 逆鳞 半神之躯、麒麟皇者、六界至强,究竟是什么人,什么力量能将他打伤? 赤瑛很是好奇。 然而,即便被拆穿,玉洛却是半分慌张也无,神色平平。 直至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腰间被血浸透之处时,才狠狠的皱了一下眉头。 糟糕,这可是自己最喜欢的一件长衫! 如他这个级别的强者,流血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而眼下他不仅流血了,且过去了这许久竟然还未止血自愈,可想而知,他伤得有多重! 赤瑛是越发的好奇了。 玉洛又岂会不知对方此刻心中作何想法?随手朝腰间一抚,那血腥味便断了,青衫恢复光泽,华顺如初。 而他只是轻轻地勾了勾手指,赤瑛便不受控制的朝他滚了过去,又一次狠狠地摔在了地上,呈跪匍之姿。 在他的威压下,赤瑛动弹不得,因此也瞧不见对方是何神情,只听得鞋底与杂草摩擦发出的“嚓嚓”声越来越大,直至在他耳畔停住。 玉洛垂了眼睫看他,眼底的不屑丝毫没有半分遮掩。 毫无疑问,柒熙是他的逆鳞,谁也触碰不得。 过往两世,他一直尊重她的选择,换来的却是她遍体鳞伤,身归混沌。 这一世,便由他替她做选择吧! 玉洛取下腰间的紫玉笛拿在手中把玩,神情平静如初,缓缓启齿,言语清淡,却掷地有声。 他道:“就算本君只剩下一成的神力,杀你,亦是轻而易举之事!魔君可别好了伤疤就忘了疼!” 说罢,他将笛子送到嘴边,一曲安魂颂倾泻而出。 在曲声的抚慰之下,方才被赤瑛一掌打散的孤野残魂如点点光亮破土而出,逐渐凝结成人形,冲玉洛拜了大礼,随后又化为萤火般大小的光点,钻进了那浮在半空中的锁灵囊中。 笛声悠扬婉转,余音经久不散。一如那声警告,久久的回荡在赤瑛的耳朵里,直到声音的主人已离去将近一盏茶的时间,他才能勉强喘息。 赤瑛站起身来,仰头盯着早已一无所有的夜空。 无人之时,他缓缓平静下来的脸上竟然只挂着落寞。 “为何无人相信,我是真的后悔了呢?” 低语掺杂在微风里,湮灭于报丧鸟粗粝的叫声之中。 囿于梦境一夜,转醒时已是第二日清晨。 子熙睁眼盯着帐顶的刺绣青莲许久,才像是分清了梦境与现实似的。转了转酸痛不已的脖颈子,眼角余光恰好瞥见八仙桌上放置的一物,四四方方的油纸包住,隐有香甜之气透纸而出。 “奇怪”,她盯着那油纸包,却是无论如何也想不起这东西的由来。 推开窗,扑面而来的晨风令她毫无防备的打了个冷颤,混沌的灵台瞬间清明了不少。 而今时辰尚早,晨雾未退,但街面上已然起了喧嚣。 鸡鸣狗吠,有叫着孩子起床吃饭的,有挑着豆浆糕饼叫卖的,沿街铺子也陆陆续续的开门营业,间或掺杂着一两声邻里乡亲的问候传来。 静了一夜的客栈也已开门迎客,桌椅板凳摆得一丝不苟,未有燃尽的烛,也未有喝空的酒坛。 子熙穿戴整齐后下楼,刚寻了张空桌坐下,立时便有店小二笑着迎上来添了茶水,接着又送上一个白瓷盘。 她望着盘中那尚冒着腾腾热气的用翠叶包裹成的三角之物,好奇的问道:“此为何物?” “这是小店赠送的粽子,蜜枣口味的,客官赏脸一尝!” “粽子?”子熙打量着面前那穿了件碧绿衣裳,用细线束缚起来的三角状的物什,追问道:“是何物?” 听了这话,店小二倒也未曾多疑,只当她是富贵人家的千金,十指不沾阳春水,像粽子这类需要动手剥开的食物,自是有家奴伺候着吃的,没见过也不足为怪。 “嘿!这不是到端午了么!”店小二爽朗一笑,“看客官并非本地人,莫不是吃不惯这蜜枣粽?要不小的给您换咸口的吧!” “这东西还分甜口和咸口的?”子熙双眼放光,像是听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似得。 凡间有句话叫“民以食为天”,凡人对吃食的热忱,是神仙无法理解的。 在天界,除了像她这般灵力低下,修为尚浅的小仙之外,大多数仙人是不需要进食的,于他们而言,没有灵力的食物只能加重身体负担,于修行并无助益。 “您别瞧这粽子好似长得都一个样,口味可多着哩!” 店小二是个热情洋溢的年轻小伙,很是乐意挑起推广美食的重担,只见他将布巾往肩上这么一搭,便细数起了粽子的诸多花样来。 “里头的馅料也是五花八门,有这蜜枣的,甜栗子的,也有那云腿的,卤肉的,玫瑰、桂花也是有的,反正啊,只有您想不到,没有它包不了的!” 光是听着便勾起了馋虫,垂涎欲滴。 子熙舔了舔唇,双眸闪着星光,随后竖起指头,小心翼翼的问道:“可以一样给我来一个吗?” “好嘞,您请稍等!” 难得遇到这般捧场的客人,店小二内心的自豪油然而生,十分爽快的应下了。 于是乎,待玉洛进门时,瞧见的便是子熙对着满满一筐粽子摩拳擦掌却又不知从何下手的景象。 唇角弯弯的一笑,手中折扇往那女子脑袋上轻轻一敲,调侃道:“可真是个贪吃鬼!” 就是这看似不经意的一敲,缠在她身上的魔气便散了个干净,与此同时,城南某间客栈里,赤瑛捏碎了手中的青瓷盏。 “你才是鬼哩!”子熙侧目瞪着那罪魁祸首,恨恨道:“吾乃玉清天元始天尊座下十三弟子,一名如假包换的扇子仙!” 瞧她这副凶巴巴要吃人的模样,玉洛赶忙讨饶,“好好好,小扇子!” 不知为何,原是避之唯恐不及的人,如今却只需他讨好的一笑,轻易便能消了她的怒气。 子熙复又将注意力放回了眼前那筐被称之为“粽子”的食物上去,思索着这绿绿的东西该如何下手才好? 见她这般纠结的模样,玉洛招手唤店小二送来一盆清水,净手之后拿起一只香粽,细长有力的手指利索的解了那捆绑住的细绳,一层层剥开绿衣,白胖晶莹的粽子便呈现眼前。 在那虎视眈眈的眼神下,十分顺其自然的喂到了她的嘴边,子熙也顺势张口咬了下去,并未察觉二人此刻举止已属亲昵。 “咦!这香香甜甜的是何物?”她一口便咬到了馅料。 “凡界称此为栗子,有益气健脾,补肾强筋,活血消肿之效”,说着,避开了那迫不及待的再一次凑上来的嘴巴,摇摇手道:“栗子虽好,多食则气滞难消,而且,这是去岁的栗子了,不新鲜。” 说罢,在对方依依不舍的注视下,毫不犹豫的将其丢弃到一旁的盘子里,转而拿起了另一只。 然而,就在他忙着剥粽叶时,子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捏走了那颗诱惑力仍在的栗子并快速的塞进了嘴里。 迎上他无奈的眼神时,笑得眉眼弯弯,心虚的转了转眼珠子,指着将将剥开的粽子问道:“那这个呢?是什么口味的?” “这是什锦粽”,不及他开口,店小二便率先抢答,“是挑选上好的糯米、花生、香菇、猪肉、虾仁、仙贝等食材,辅以鱼露、细盐、香料等精心制作而成的,二位吃着可还满意?” “确是人间美味。”子熙不住的点头,。 如此讨喜的客人,确实难得一遇,店小二怎能不热情招待? “今日城中要举行龙舟大赛,那可是咱岱城一年一度的盛会,场面极为壮观,听闻今年皇帝陛下也会莅临观赛,二位若无事,可前去一观!” “还有比赛呢?” 某人兴奋了! “巳时开幕,就在城南浣灵河。” 第二十三章 折寿百年 果真是一年一度的端午佳节,街面上热闹得紧,装扮盛大的花车敲锣打鼓穿街而过,人群熙熙攘攘,一齐向浣灵河涌去。 胡赦阖上轩窗,又支了个隔音的结界,回身时看见自家主子盘腿坐于榻上,面色苍白得厉害,赶忙从怀里掏出一个黑陶滴水瓶,往手掌心里倒了两颗小药丸递送到魔尊嘴边。 “这是临行前二长老给的药,您还是服两粒吧!” “拿走!”闻见药香味的赤瑛却是连眼都未睁,语气中俨然掺了几分克制不住的怒意。 “尊主,您……” “滚!” 胡赦不敢再劝,悻悻地将药丸揣回怀里,出门候着。 魔尊患有心疾一事在魔界并不是什么秘密,但因何患病却是无人知晓,此病至今已有四五千年了,每次病发,既不召药师诊治,也不服药止痛,都是强捱过去。 但这次好似不同以往,二人才来了人间几天,发病的次数都快赶上过去一整年的了!也不知究竟是个什么缘故。 胡赦抓耳挠腮想了半天,不曾想出个所以然来。 龙舟赛巳时开始。 浣灵河两岸提前搭好了看台,还有个三层万华楼,装点得富丽堂皇,下有重兵把守。 等看了花车,捏了泥人,买了糖葫芦,又编了五彩绳,揣着满怀的收获到达河畔之时,那里早已是人满为患,看台上连个空位都没有了。 “上头都没座了,要不……”颇废了一番力气才终于挤到了河边来的子熙笑的有些牵强,“咱俩就在这里将就会儿吧?” 她心里多少觉着有些对不住帝君。想着若非是自己早起贪吃,路上贪玩,也不至于造成如今这种无处可坐的局面。 玉洛却只是温柔的一笑,垂眸去问她:“你原先是想坐哪里?” 并未多想,子熙巡视两岸看台,一番视野对比后,方才指着一处位置道:“那里想来是极好的。” 玉洛循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那位置不仅视野开阔,且又靠近万华楼,果然是极好的,于是牵起她的手便往那处走。 子熙有些不知所措,忙问道:“要做什么?” 玉洛回头浅浅一笑,“自是满足你的心愿。” 这样……也可以吗?子熙满心狐疑,由得帝君牵着她往那处去,心里隐隐有些期待。 占着那位置的是个长相圆润可喜的中年男子,见两人目标明确的朝自己走来,竟被那通身不凡的气度逼得移不开眼,痴痴的望着。 玉洛牵着子熙在他面前站定,礼貌的问了声好,继而才道:“早有耳闻贵地的龙舟赛值得一看,只是在下与娘子出门晚了些,没占着好位子,不知阁下可愿将这位子让与在下,在下愿以此珠作为回报。” 说着,从袖中掏出颗与此人一般圆润可喜的珍珠。 直到被玉洛牵着坐下,子熙都还没从他那声“娘子”的称呼里回过味来。 “想什么呢?脸都红了。” 见她两颊挂着烟霞,玉洛不由得一阵好笑,凑近她耳畔,故意打趣。 呼出的气息似一股热浪,灼得她一个机灵,忙将头往旁边靠了靠。 “没……没想什么!” 只那磕磕绊绊的吐字将她出卖了个干干净净。 玉洛见好就收,抬手指了指万华楼前,道:“要开始了。” 循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有数对人马入场,穿红着绿,肩上扛着装饰斑斓的龙舟,一直被纱帘遮挡的万华楼也终于有了动静。 帘子撩开,一位身着龙袍,气宇轩昂的男子走了出来。 他方一露面,立时鸦雀无声,众人皆跪了下去,高呼“吾皇万岁”,子熙被这气势震得一怔,心想是否也要入乡随俗跪拜一番? “你若跪了下去”,像是猜到了她心中所想,玉洛凑近道:“他怕是要折寿百年呐!” 这话自然吓得子熙一个机灵。 人族寿命不过七八十载,折寿百年的话,岂不是连下一世都要搭进去了? 六界规矩,任何人不可插手凡界俗事,否则便算是触犯天规,视所造成的后果而定处罚。 折寿百年的话,怎么也够罚她下诛仙台的了! 于是,向来惜命的子熙赶忙在心里连念了好几句无量寿佛,还不忘冲玉洛投去了感激的目光。 却是并未细想,她一介小仙何至于折寿百年。 子熙还不曾见过人间的帝王,如今得以一见,便毫无顾忌的将其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通,而那人也正好侧身看了过来,两道目光准确无误的撞在了一起。 眼见着对方冲她勾了勾唇角,牵动了泛着不正常潮红的颧骨,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接着又召来侍卫,附耳交代了句什么。子熙忽觉阴风阵阵,如芒在背。 “这便是人间的帝王了么?”她微蹙了眉头,低声自语。 浣灵河宽约五十丈,在她愣神之际,所有的参赛龙舟皆已下了水。 龙舟竞渡是百姓为祈求风调雨顺、庄稼丰收所发起的一种民间活动,渐渐地形成了一种端午习俗,传承至今。有着去邪祟、攘灾异、事事如意的好兆头。 每艘龙舟上都配有鼓手及桨手,二十来名健硕有力的年轻小伙,头上系着不同颜色的布巾,光这黝黑的膀子,活力满满。唢呐声响起的瞬间,色泽艳丽的龙舟似离弦的箭一般飞了出去,雷鸣般的鼓声和震天的号子声排山倒海而来,两岸的观众也并未闲着,助威呐喊声此起彼伏,响彻天际,不过两炷香的时间,终点处传来礼炮声,竟是胜负已分。 极目远眺,可见一艘装扮盛大的花船自比赛终点处缓缓行来,船上鼓点丝竹之音不断,有穿着华丽的女子翩翩起舞,而那艘勇夺魁首的龙舟就跟在这艘花船之后。 “回来了回来了!” 岸边的人又一次躁动了起来,挥舞着双臂,高喊着,跳跃着,大有一副迎接出征将士凯旋归来的意味。 或许,于他们而言,这与将士凯旋也并没有什么不同。 子熙抬手在眉骨处搭了个遮阳的小棚,远远望着那花船之上舞动的女子。 第二十四章 上古伯乐 此舞女的衣着华丽却奇怪,桃木面具上绘着穷凶极恶的表情,甲板上的香炉袅娜升烟。 子熙看了一忽也没看明白。 “她跳的是什么舞?感觉怪怪的。” 烈日炎炎,很不得将人烤焦了才肯罢休。玉洛不知从何处寻来把油纸伞,正撑在子熙的头顶,闻言答道:“那是凡间用于祭祀的舞蹈。” “祭祀?”子熙好奇,“祭的什么?” “掌管人间风雨的龙王。” 此话一出,子熙不由得破开声笑了。 “龙王那么多个,她们祭的是哪一个?” “额……”这话倒是把玉洛也给问住了,略想了想,才道:“大概是都祭的吧。” 子熙又耸了耸肩,道:“那东海龙王肯定是没心思来理会这些的。” “此言为何?” 她语气笃定,一时之间,连玉洛也未曾明白过来。 于是乎,就见女子回头冲他调皮的一笑,歪着脑袋,脆生生的说道:“他不是正忙着纳妾麽!” 知她是故意打趣老龙王,玉洛也禁不住被她逗笑,点头附和道:“想来也是。” 尚在暮春时节,河岸边的风有些大,玉洛下意识的便伸出手去替她将那缕不羁的碎发给捋到耳后,当微凉的指尖不经意间触碰到那细腻嫩滑的耳尖时,却是如触电一般缩了回来。 子熙不明所以,问:“怎么了?” 玉洛心如擂鼓,忙将目光移到了水面上,数着那一圈圈漾开的涟漪。 他不敢对上她纯良的眼神,总觉着自己的心思太过于不堪,恐会玷污了她,亵渎了她。 “日头太烈了,要不我们回客栈吧?”他此刻的神情有些不自然。 不知是何缘故,子熙也觉着两颊隐隐有些发烫,尤其是看向他近在咫尺的侧脸时,更是头晕目眩。 “我可能是中暑了。” 此话一出,方才还在自我别扭的玉洛便立时看了过来,见她果真满脸通红,薄汗浸出,半耷拉着眼皮,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不由得一阵自责。 突然间,子熙只觉着眼前发黑,天地似乎有一刹那的扭曲,险些就吐了出来。 上一瞬还在浣灵河畔围观祭祀盛事,下一秒便已回到了客栈的房间内,晨起时她打开的窗户还未阖上,通着风的屋子清凉得满身舒服。 玉洛将她小心的平放在床榻上,看她两颊的红晕尚未退去,于是将眉头皱得更紧了。 “怨我想得不够周到!” “说来惭愧”,子熙勉力勾唇一笑,道:“是我自己灵力不济,又如何能怪到你身上?” 眼瞧着玉洛捏诀,她忙抬手挡住,摇摇头,道:“不用白费力气,我灵池有亏,无法聚灵。” 可即便如此,玉洛还是不由分说的将指尖点向她眉心之处。 源源不断的灵力注入灵池,淡青色仙泽柔和而又温暖。 其实,有那么一瞬间,她也有所希冀。想着玉洛毕竟是上古遗神,毕竟是世间至强,或许,真就能治好了她呢? 可是,当她感受着体内干涸的灵池逐渐丰盈,又迅速的枯竭,由汹涌到平息,循环往复。 最终都只剩下龟裂贫瘠的土地时,这一丝丝将冒芽的期待也跟着枯萎了。 早该习惯了的,还奢望什么呢? “没用的,不必再试了。”她自嘲的笑了笑,再次握住了玉洛的手。 这一次,态度坚决。 玉洛始终薄唇紧泯,剑眉深蹙,本来柔情似水的一双瑞凤眼,此刻却是多了几分凌厉,眼尾那点朱砂痣越发的殷红似血。 他就这么看着她,不知心里轮转过了多少情绪。 半晌后,终于垂下了头。 “……是我没照顾好你,是我的错!” 听此,子熙也不由得愣住了。 她并不理解,堂堂玉洛帝君为何会有这般斩钉截铁的论断。 淡淡的芙蕖幽香萦绕在鼻尖,有些低沉,一如它们的主子。 子熙觉着自己本就发昏的大脑更加迟钝了。 “你为何……” 萦绕在心头许久的疑惑就要脱口而出,却又戛然而止。 她原本想问,为什么要照顾她?又为什么会觉着没照顾好她而如此的愧疚? 可是,在看见他那幅与平日里刻意伪装出来的玩世不恭所不同的神情之后,看见他眼里真真切切的担忧与自责之后,她突然间就不想问了。 于是,在对方抬眸看来之时,她只轻轻的摇了摇头,咧唇一笑。 “还记得我之前说过的吗?” 她一面说着,一面撑着床板坐了起来,玉洛见状忙扶着她往后靠在软枕上。 只是小小的一个动作,她便有些喘,可见自己这副身子当真是连凡人的都不如了。 稍稍平复了会儿,才又继续将话给补全了:“如果你想要扇子的话,我可以想办法的。” “扇子?”玉洛俨然并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子熙自觉心胸宽广,凡事也都挺能想得开。 对于冰骨聚魂扇这种世间少有的上古珍宝,她向来只将其当成了救命的恩人,并不曾据为己有。 所谓好马配好鞍,她不过是个连聚灵修炼都无法做到的废柴,空有一副仙身,占着上古珍宝又有何用? 千里马都渴望遇到伯乐,冰骨聚魂扇在她的手里,也是会觉着委屈的吧? 只有在玉洛帝君的手中,它才能真正发挥自己的价值。 此生能与它结缘,已是自己幸运,何不成全了它? 就这一副孱弱破败的身子,她已不奢望能修炼到何种高深的境界,只求能留一条性命,好让她还了师尊及诸位师兄的情。 “其实你不用这样牺牲自己的。”她将玉洛递来的茶盏捧在手心,“我也不是不讲道理的神仙,你只要好好与我说,我会给你的,再不济,华凌洞还有好些仙鹤呢!” “什么扇啊鹤啊的,一天天的,尽胡思乱想。” 瞧着红晕消下去了,玉洛拿手探了探她额头的温度,已经不在发烫,这才稍稍松了口气,取了一旁的薄被予她盖好,又掖了掖被角,叮嘱道:“闭上眼睛好好休息,我去给你买些吃的。” 子熙目送他出了房间,看他轻手阖上房门,却是半分睡意也无。 难道他并不想要冰骨聚魂扇? 第二十五章 陛下召见 马车晃得人有些头晕眼花。 子熙觉着自己才被玉洛帝君给治好的中暑症状又卷土重来了。 随手撩开车帘子,本想透透气,却发现这条路有几分眼熟。 直到看见了那个捏泥人的小摊,才终于确定。 于是,她转而撩起了车门帘,那脾气暴躁的侍卫就坐在前头赶车。 “这是进宫的路吗?”她问。 “不是。”侍卫答。 “你要带我去哪里?”她继续问。 “到了你自然会知道。”侍卫继续答。 “你们陛下找我何事?”她又问。 “到了你自然会知道!”侍卫又答,但似乎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那你知道些什么?”她再问。 “无可奉告!”果不其然,暴躁侍卫已经按捺不住心里的小火苗了,后脑勺上明晃晃的写着“别废话”三个大字。 平日里最会察言观色的子熙仙子现下却像是看不出对方的不耐烦似的,一而再再而三的挑战对方的底线。 “你们陛下多大年岁了?” “他是怎么当上皇帝的呀?” “当皇帝好玩吗?” “听说皇宫都雕梁画栋的可漂亮了,是真的吗?” …… “再说话把你的嘴封起来!” 子熙对着那转过头来恶狠狠盯着自己的男子无所谓的笑了笑,出口还是那一句:“年纪轻轻的,总这么暴躁可不好。” 下一刻,一柄寒气森森的剑刃就抵在了她细皮嫩肉的脖颈子上。 面对这个易燃易爆炸的侍卫,子熙颇有几分无可奈何的闭上了眼睛。 今日已是她第二次被一个凡人拿剑抵着脖子了! 罢了罢了,为仙者,自然要宽容大度一些才是。 “好的,我不说了。” 见她果真后退到马车内坐好,侍卫这才满意的撤了剑。一鞭子抽在马屁股上,那可怜的马儿扯着脖子嘶吼一声,尥开蹄子跑得更快了。 子熙险些撞在了马车壁上,伸手撑住座位,慌忙之中还不忘叹道:“年轻人,要平和些!” 早先她正在客栈里休息,这暴躁侍卫便来敲了她的房门。 “你们陛下要见我?”当时她只当对方是认错了人,指了自己再次确认。 门口的侍卫显然不太高兴,眉目间多了几许凶气。 “有问题吗?!” “没问题吗?”子熙反问。 “能得陛下召见是你几辈子才能修来的福气,你竟还这般拖拖沓沓的,非要我把刀架在你脖子上才肯走吗?!” 说罢,果真将腰间那金玉相衬的佩剑拔出了三分,寒气森森的剑刃明晃晃的闪着她的眼睛。 子熙不禁低叹一气,嘟囔道:“你这人怎的这般暴躁,我跟你走还不成吗?” 刚听到敲门声时,她还当是帝君买东西回来了,可后来听着这声音越发的狂躁,便否定了这一想法。但又不知是何人有急事寻她,于是连鞋子也没来得及穿上便去开了门,此时既然要走,不穿鞋可不行。 然而,她才朝屋里走了两步,那侍卫便不由分说的将剑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与此同时,一声大喝:“大胆!竟敢对陛下的召见充耳不闻!” “哟哟哟,说你暴躁,你还真是一点都不作假!”子熙现下只想狠狠地翻个白眼。 耳朵被他那一声吼得发疼,她抬手揉了揉,继而两指做夹,移开了那再进一厘便能割破她喉咙的利刃。随后,又在对方的怒视之中抬起了只穿了白袜的脚,问:“难道你家陛下是让我光着脚去见他?” 于是,她得了一句由衷的夸赞:不知羞耻。 马车跑得飞快,子熙得两手撑着才能勉力维持平衡,但还是被甩得头晕目眩,一口酸水哽在了喉咙口,呼之欲出。 太受罪了。 简直是欺负废柴! 她刚想喊停车,车便突然停了,她险些被惯性带得摔了出去。 外间没有任何的动静,像死一样的沉寂。 “小侍卫?” 她等了片刻,试探着唤出声,却没得到任何的回答。 那暴躁侍卫也凭空消失了。 此刻,子熙的直觉告诉她,外面一定是出事了,而且还是她无法解决的大事情! 她一向惜命,对危险的感知力极为灵敏。 “保命为要,敌不动我不动,敌不动我不动……” 然而,即便她嘴里一直碎碎念着“敌不动我不动”,却还是难忍好奇,小心翼翼的伸手去撩开了车门帘子。 不出所料,果然是浣灵河。 只不过,眼下的浣灵河早已不是原本的浣灵河了。 河畔不再是人满为患,看台上空无一人,没有装扮怪异的舞女,也没有了五彩斑斓的龙舟,有的只是昏天暗地,以及一条散着恶臭的河水。 子熙站在此处,颇有种遗世独立的错觉。 此般情景,便是她这个仙界的废柴都能一眼看出端倪。 这是有人用术法建立并支撑起来的另一个与现实完全隔绝的结界。 如此这般的昏天黑地,应是有人在打架,且打得还挺凶的! 而能够开辟并支撑起这么大一个战场的,定然不会是什么名不见经传之辈。 这个时候的子熙还未意识到真正的危险,只当自己是在路过时不幸被结界给吸了进来。 她向来有自知之明,灵力低微又术法不精,被无端地卷入这场战局之中,想要依靠自身的能力全身而退几乎是痴人说梦。 眼下就只有两个法子,要么是等玉洛帝君回到客栈后看见了她留下的传讯纸鹤,一路找到这里并劈开结界,救她出去;要么就只有耐心等着双方分出了胜负或者其中一方身死神灭之后,结界自然崩塌,她才能安然无恙的回归现实世界。 不过神仙或者妖魔打架,持续数天乃至数年都是正常现象。看此地穷凶极恶,荒无人烟,她又不是能辟谷的神仙,未免被饿死渴死,还是寄希望于帝君要更靠谱些。 子熙并不想做了旁人的炮灰,是以,在认清现实之后便准备回马车上等着帝君前来解救,至于打架的是谁,她一点也不感兴趣。 可就在这时,她看见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第二十六章 丧心病狂 与初见时的众星捧月不同,此人孤身立于万华楼之上,身着明黄龙袍,栩栩如生的五爪金龙盘踞于肩头,大有一副昂首睥睨天下的雄霸气势! 隔得虽远,但不难发现他望向天际的眼中有着难以抑制的激动,以致于面色泛着不正常的潮红,抓住护栏的双手也因过度用力而剧烈的颤抖着! 与早前观赛时一样,子熙在看向此人的同时,他亦准确无误的转头看了过来,同样是勾着唇角给了她一个意味不明的笑。 可这一次,却笑得肆意十足! 在那一瞬之间,子熙瞧见对方的眼中有狡黠的光芒在闪烁。 他看她的眼神,像极了猎人看到猎物时的眼神,透着难以自持的兴奋! 尚不及她深思,忽而间罡风四起,吹得她踉踉跄跄后退了几步。 应是双方战况愈渐激烈的缘故,这风愈发地狂暴了起来,逐渐演变成为一股旋风,吹散了河两岸用木头搭建的看台,连根带起数株新叶还未完全长出的垂杨柳,紧接着,一声虎啸震天彻响。 这虎啸之声震耳欲聋,天地似乎都跟着抖上了三抖,仿若撕裂时空而来,子熙只觉着刹那之间灵台震荡,热血沸腾,而她被那余威一连逼退数步,最后一个踉跄跪倒在地,与此同时,一口鲜血喷了出来,血珠落地便如棉花吸水一般隐没,灼烧出小片小片的焦土。 此时她已无暇多想,极力的抬首朝声源处看去。 一团浓重得看不出形体的黑雾忽然闪现,飘荡于浣灵河之上,而与之缠斗的正是一抹眼熟的青色! “帝君!” 子熙的瞳孔瞬间放大,目光紧紧盯着那方打斗,不可思议的呼出声来。 竟是玉洛! 她万万没想到,布下这结界的人竟是上古遗神,司战帝君! 而更让她想不到的是,那传说中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六界至强,此刻却是被一团黑雾给牵制住了,出击受限,久未分出胜负。 不知为何,自那团黑雾出现之后,她心里便隐隐生出一股子不安来。 “能护着你的人,马上就要败了。” 说话之人正是方才还站在万华楼上的人间帝王。 他不知何时已站在了她的身后,此刻正负手看着那纠缠不休的两团影子,任凭罡风猎猎,打乱了他的衣角与发梢,他却岿然不动,眼里的激动只增不减。 若是到了此刻,子熙还未察觉出端倪来,那她便真是个傻的了。 只是,这人引她来此的目的是什么? 那正与帝君打斗的东西又是什么? 子熙向来惜命,但也并非怕死。此刻既已知晓自己并非是误打误撞进了这个结界,便也明白了自己乃是别人棋局中的一环。 只是不知她这颗棋子在整件事中所起到的作用会是什么? 莫不是……威胁玉洛帝君? 不对! 他方才说的是:能护着你的人马上就要败了。 这说明她的出现并非只是单纯的为了牵制玉洛帝君,甚至可以说,此人从一开始就是冲着她来的,而玉洛帝君,兴许才是被无辜牵连的那一个! 但她想不通,自己不过是个废柴,究竟有何特殊之处,能让这皇帝为了得到她,竟要如此这般煞费苦心的除去玉洛帝君? 难道又是为了冰骨聚魂扇? 不对! 上古珍宝虽说是价值连城,但又岂是一介凡俗能够驾驭得了的? 细思极恐,子熙忽然间觉着自己的头顶有一张巨大的网,可她却连拉网的人是何身份都不知道。 “你究竟是个什么怪物?”她蹙眉问道。 至此,皇帝终于舍得将目光从那激烈的战况上移了开来,垂了眼去看向瘫在地的女子。 她唇角的血迹是如此的醒目,如同绽放的玫瑰。 好生美丽! 他将手一摊,笑道:“如你所见,我非仙非妖非魔,乃是个真真正正的人!” 人? 肉体凡胎最是脆弱,倘若他真是人,不可能受得了这煞气罡风! 此人身上确实没有仙泽亦无魔气,但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神秘感。 而这种感觉,她甚至有一丝丝的熟悉! 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对方似乎很在乎这场对战。 于是,子熙指着浣灵河上那将一杆紫玉笛运用得淋漓尽致威力无边的青衣人影,问:“那你可知他是谁?” “他是谁与我何干?”皇帝满不在乎的大笑了一场,“不过一个拦路的臭石头罢了!你,才是我的目标。” 望着那近在咫尺的扭曲的面庞以及那狂妄至极的笑,子熙突然觉着一阵一阵的泛恶心。 皇帝却不管她是何心态,直接出手捏住了她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来与自己四目相对,神状颇有几分迫不及待。 “那声音说了,只要杀了你,取出你的骨头投进这浣灵河中,便能保我一统天下,千秋万代!” “那个声音?”子熙强忍不适,追问道:“是什么声音?” “赐予我力量的声音!能助我成就宏图霸业的声音!” 皇帝已是近乎癫狂,他双手高举向天,极为兴奋,活脱脱一副已经是天下霸主的模样。 “你在哪里听到的那个声音?” “在皇陵内!” 当一个人以为自己胜利在望的时候,就会忍不住的向手下败将炫耀成功的秘诀,拼了命的在对方身上寻找优越感,以此来维持和巩固得之不易的胜利的快感! 此刻的皇帝便处于这样的状态之中,因此几乎是有问必答。 “清明祭扫时,我在皇陵里听见了那个声音!”他像个疯子一样,蹲下身来一把抓住了子熙的手腕,几乎要将她捏得断骨,口中诉说着自己的秘密:“旁人都听不见的,他独独选中了我,我是天选之子!” “我注定要成为这天地间真真正正的王,而这天下的一切,世世代代都要臣服在我的脚下!” 看着他瞪大的双眼里写满了的勃勃野心,听着他近乎痴狂的言语,子熙一时之间竟不知该作何神情,只觉着自内心深处涌起一股子悲凉。 当一个人对权利的渴望达到这般丧心病狂的地步之时,她不知是该同情这个人,还是该同情这个时代。 第二十七章 特效药 黑雾可随意变化形状,散开,聚合,聚合,散开……忽大忽小,令人捉摸不透。相较而言,青泽就比较迟钝,眼看着已是防御多过于攻击了。 “没用的,那人救不了你!” 子熙结结实实的被他摔在地上,牵动了方才所受的伤,满口腥甜。 然而,她却愣是将已到喉咙口的那团鲜血给咽了下去。 “你怎知他一定会输?” 皇帝垂眸看她之时仿佛在看一只落入陷阱之中,却依旧垂死挣扎的猎物。 “你还不知道吧?”他诡异的一笑,“他昨夜在皇陵中了埋伏,不仅受了伤,还中了毒,命不久矣!” 他将尾音拖得极长,给足了子熙反应的时间。 受伤?中毒?她与他形影不离的待了半天,怎么一丝一毫都未曾察觉出来? 子熙心中一紧,却固执的暗自宽慰。 玉洛帝君乃是上古遗神,麒麟皇者,区区凡界宵小,怎会伤得了他? “你是不是想说,凡人的毒对神仙怎会有用?” 他像是猜到了她心中所想,突然凑近,奸笑着补上了答案:“可那是专门为你们神仙所准备的礜鸩呀!” 礜鸩? 诸天神魔皆可杀的礜鸩之毒! 当这个词从对方口中说出的那一刻,子熙便再也无法维持表面的淡然了,而当她眼睁睁看着青泽遭受雷霆暴击,躯体如夜空中绽放的烟花般炸裂开来时,呆若石像。 “不!” 她竟是不管不顾的朝那方飞身而去,全然忘了自己也是满身的伤。 那双揪着她后领的手蓦的收紧,她气息紊乱,只能毫无章法的胡乱出击。 却是毫无杀伤力。 颓然倒地,鲜血自口中源源不断的涌出,眼睛却始终死死的盯着那团黑雾,眼睁睁的瞧着它将那已渐渐黯淡了的青泽尽数吞噬。 她眼里的光,也随之黯淡了。 子熙伸出手去,极力的往那方去够,最终却只是接到一片碎裂的衣衫,其上还带着淡淡的芙蕖花香。 她如同一只破碎的布偶,被皇帝踩在了脚底,全身的力气仿若都聚集在了右手,紧紧握住那方碎衣。 至今不敢相信,玉洛帝君,那震慑八荒六合的,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上古遗神,竟就这样在她的眼皮子底下身死神灭,归于尘土! 那可是玉洛啊! “你瞧,他死了!”皇帝掐着她的脖子将她提到了眼前,笑得极为得意,“我说了,他护不住你的!” 子熙本就灵力低微,又受了极重的内伤,现下已是经脉寸断,只能任由这凡人掐住她的脖子,提着她一步步朝浣灵河走去。 历经彻骨的痛之后,她浑身上下的血液都渐渐地冷凝起来,整个人如坠冰窟,唯独那握着碎衣的右手尚且残留有一丝丝的余温。 河水像是打翻了的墨汁,乌黑且散发出阵阵恶臭。 靠得越近,河水就越发沸腾,咕嘟咕嘟的冒着泡,无数枯骨从河里伸了出来,挥舞着爪子,等待着将她撕裂、吞噬。 想她一介仙人,最后竟是败在了一个人族的手里…… 子熙怆然一笑,无力的阖上眼眸。 “咚!咚咚!” 生死一线之际,忽而自虚空传来一阵极有规律的声响,与扣门之声极像,却又如惊雷一般震耳欲聋。 听闻此声,皇帝似乎很是惧怕,原本悠闲的步伐忽而间便急速了起来,便是那掐着她脖子的手也在隐隐颤抖,他奋力的将她投入叫嚣着的浣灵河中。 眼看着就要被枯骨鬼爪拖入地狱。 “啊!” 子熙尖叫着惊醒,猛地坐起身来,一阵眩晕过后,周围的环境才逐渐清晰了起来。 没有漆黑恶臭的河水,也没有挥舞的枯骨鬼爪,此处屏风雅桌,陶壶清茶,帐顶的刺绣青莲栩栩如生。 “原来是梦啊!”她低声呢喃,抬手抹去了满头的汗。 “咚!咚咚!” 果真是有人在敲门。 子熙掀开被子下了床,然而,当手搭在门上之时,却是犹豫了。 方才的感受太过真实,以致于她有些神思混乱,一时竟分不清何为梦境,何为现实。 明明已是暮春时节,她竟觉着屋内阴冷堪比寒冬腊月。一阵冷风自敞开的轩窗进入,准确无误的扑在了她的后背之上,顿时如同被泼了一盆冰水般,寒气穿透了衣衫,侵入骨髓。 扣门之声依旧,她深吸了一口气,拉开了房门。 所幸并非是那名暴躁侍卫。 “实在抱歉打扰了姑娘的休息”,店小二微微佝偻着腰,满脸堆笑的致了歉,随后阐明来意:“您朋友在出门前曾吩咐小的熬碗消暑的绿豆莲子甜汤给您送来。” “有劳。”子熙微愣了会儿,才接过冒着热气的青瓷盏。 店小二眼尖,瞧见了她脖颈上的红痕,以及那宽大衣袖掩映下的手腕,免不得一番震惊。 怎这般…… 这姑娘看起来不过十四五的模样,如初初绽放的玫瑰,也正是最娇弱稚嫩的时候,怎受得了这般摧残?与她同行的那位公子看起来气质卓然、风度翩翩,不曾想私底下竟这般心狠手辣。 “姑娘且慢!” 他伸手拦住了那将要闭合的房门,询问道:“姑娘是否还需要其他的服务?” “其他……服务?” “如若姑娘需要些特效药品,小的可以跑腿代购,收费不高,只要三钱银,且绝对嘴严!”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更可信,店小二甚至拍着胸脯做了一番保证。 “药?”子熙更是不明所以。 “就是……一些特殊用途的药”,店小二尴尬的一笑,指了指她的脖子,继而红着脸移开了眼去,“譬如活血化瘀、闺房助兴、安逸避子之类的药……” “你说的这些,我好像都用不上的。” 她对他所列举的那些药物是何用途全然不知,似乎也只听明白了一个“活血化瘀”。 但看他这般诚挚卖力的推荐自己,子熙想着他应该是赚些外快养家糊口,于是解下了腰间的乾坤袋,从里取出颗光泽亮丽的珠子递了过去。 “如果以后有需要,我会找你的。” 她这话说得坦坦荡荡,倒是把店小二给吓得不轻,而当他看见那递到手中的珠子时,更是目瞪口呆。 没哪位客人给小费是这样阔绰的! 看出对方的迟疑,子熙又道:“这珠子没什么稀奇的,你且安心收下,权当是谢你早上尽心为我讲解端午习俗。” 店小二也不再扭捏,高高兴兴的收了珠子,余光瞥到屋内大敞的窗时,不由得皱了眉。 “先前忘了提醒姑娘,休息的时候请千万不要开着窗户。” “为何?” “您这屋的窗户朝向浣灵河,这个季节风大,湿气重,容易生病。” 这理由……似乎有些牵强。 第二十八章 愿为卿故 仿若回到了混沌初开之时。 目之所及皆是深不可测的白雾,触手即散,撤手凝聚,上不见天,下不着地。 凝神闭眼,一波波青泽以玉洛为中心,如涟漪般一层层荡开,浸入浓雾,向外围试探而去。 一脚踩进这方虚无缥缈的空间时,他还当是魔尊不死心,在继续作祟,可现下看来却并非如此。 散出的神力石沉大海,并未得到一丝回应。 小小魔君,后起之秀,即便魔力再是强盛,也绝无此种能力! 一炷香之后,终于碰壁,两股力量互不相让,彼此交缠。 不安感猝然而生。 璀璨的光泽侵入浓雾,瞬间便被削弱成微不可见的残烛,他只能散出更多。 然而,神力即便能穿透浓雾,却始终无法穿透那道壁垒! 在一次次的交缠与试探之中,恍然有股似曾相识之感,昨夜于皇陵之中,他也有同样的感觉。 这种感觉,好像是…… “森夥!” 困扰了他一整夜的疑惑突然间就有了答案。那力量也不再刻意隐藏锋芒,趁他心乱之时突然进攻,饱含戾气。 是魔神无疑了。 一口心头血喷出,腰间尚未愈合的伤口再一次被撕裂,汩汩鲜血很快便浸湿了青衫,芙蕖香弥漫开来,愈发浓烈。 玉洛到底只是半神之身,且本体为兽,即便是有神脉加持,也未必能真正发挥出纯粹的神之力。 正如他从未将赤瑛视作对手一般,身为父神胞弟的森夥自然也不会把他区区一个半神放在眼中! “调虎离山!” 在想通其中关卡之后,玉洛锋芒毕露,丝毫不顾伤势,取出紫玉笛,并运转周身神力注入其中。 他深知此举无异于以卵击石,却抱着视死如归的决心,至少也要拼个两败俱伤! 笛音节节攀高,青泽汇聚一注,劈开层层浓雾至抵天际。 封印未除,镇印柱石尚在,但魔神却已有能力将他重伤并困于结界。那她呢?该以何抵挡?! “破!” 随着一声大喝,这虚无空间终于被击穿了一个洞,光影如柱,瞬间驱散了浓雾,玉洛强忍反噬,飞身而起,归于尘世。 自从被玉洛帝君斩断追踪术之后,赤瑛便再难感知到子熙的存在,加之玉洛施了术法,哪怕她就站在自己面前,他亦无法认出她来。 倒是自进城之后便总觉着内里激荡,气息不平,心痛的次数也比以往频繁了许多,尤其是今日,绞痛难耐。 过往数千年里,连他亦分不清楚,痛的到底是自己的心,还是她的。 突然间灵识震荡,一道从未有过且极其霸道的戾气冲击,他踉跄着砸倒在地。 那是……魔力! “难道是她出事了?” 意识到此,赤瑛立即向子熙下榻的客栈冲去,却是还未进门,就被一人从天而降给砸中了。 此人浑身是血,已临近昏迷,却在看到他的瞬间露出一抹松快的笑。 “客栈,熙儿……” 言罢,彻底的晕死了过去。 没有丝毫迟疑,赤瑛扛起玉洛狂奔进了客栈,一把抓过掌柜的,喝问道:“随他一同的女子住在何处?!” 掌柜的是个本本分分的生意人,哪里见过这种阵仗,瞧来人猩红着双眼,杀气腾腾,举止张狂且可怖,而那被他扛着的公子浑身是血,早已不省人事。 他哪里还敢得罪,忙颤抖着指着楼上,道:“在在在在天字二……二号房!” 话音刚落,便亲眼见那凶神恶煞之人在他眼前消失无踪,店里众人愣了片刻,随后吓晕的吓晕,没晕的也鬼哭狼嚎着夺门而出。 “你是谁?!” 子熙盯着突然出现在自己房里的男子,满脸戒备。而赤瑛却是不由分说的一把将她揽入怀里。 在玉洛重伤出现的那一刻,他就已经慌了,恐惧漫上心头,如洪水猛兽一般叫嚣着侵入他的四肢百骸。 就如同五千年前,她剖出一颗血淋淋的心,以及魔宫大殿内的字字诛心! 此刻人在怀中,恐惧才慢慢的退潮。 幸而,她还在。 “帝君?!” 当看清被丢在一旁的人时,子熙不知从何处来的力气,竟生生推开了那牢牢禁锢着自己的怀抱。 玉洛毫无意识的躺在地上,衣衫上全是血,殷红刺目。 “他怎么了?是谁将他伤成这样的?” “……我不知。” 她颤抖着手撩开黏在他脸上的青丝,眼前不受控制的浮现出浣灵河上的一幕。 那究竟是不是梦? 但不管是不是梦,能让玉洛帝君受此重伤的罪魁祸首都不会是无名之辈,须得尽快离开才是! 子熙回头看向赤瑛,只隐隐觉着面熟,可记忆中除了一副模糊的灯下独酌的画面之外再无其他,想来不会趁火打劫。 “送我去太清境,求你……”她抓着他,如同抓着救命之绳。 “魔族是无法踏足天界的,尤其……是我。” 看他垂下眼有几分落寞,子熙不由得一怔,并未追根究底,转而问道:“昆仑可以吗?” 出城之后,子熙给蒲夷神官去了只传讯纸鹤,而后便盘膝在玉洛身侧坐下,肌肤相触之处,金泽搭桥。 虽然她灵力不济,但冰骨聚魂扇可是上古珍宝,对同为上古时期的玉洛兴许是有用的。 只是,如此一来,她便很再难维持人形了。 “快住手,再这样下去,你会灵力耗光而死的!” 子熙却只是掰开赤瑛阻止她的手,浅浅一笑,道:“他几次三番救我于危难之地,难得我也能救他一回。” 不过一句话的功夫,她的身子便已接近半透明状,忽明忽灭。 “即便你耗尽灵力,于他而言也只是杯水车薪,无用的!” 子熙亦知这个道理,可她却未曾停下。 “赤瑛,我信你。” 余音尚未消散,一柄扇子落入玉洛怀中,十二支扇骨莹润透亮,熠熠生辉。 赤瑛盯着自己空落落的手,其上再没了她的温度。 那句“我信你”始终萦绕在耳畔。 七万年前也有这一句,但他辜负了。 半晌后,他不禁自嘲低笑,喃喃道:“我将你害成了这样,你怎的还敢信我……” 第二十九章 向死而生 蒲夷神官在收到传讯纸鹤后便立即给玉清境和太清境送去了消息,人也等在了宫门外,可当她看清楚那急速而来的乌云上头站着的人时,不免皱了眉头。 怎么会是他? “蒲夷神官安好。”身为一介之主,赤瑛竟出乎意料的冲蒲夷行了个平礼,态度颇为恭敬。 蒲夷侧身避开,怜惜的拾起冰骨聚魂扇,又指挥着仙侍背起帝君离开。 再经过赤瑛身边时,这才言语冷淡,颔首道:“有劳魔尊。” “昆仑神宫内的一花一草、一亭一阁皆如往昔”,她站在宫门内,对那跟了上来的人说道:“魔尊若不想触景伤情的话,还请回吧!” 闻此,赤瑛讷讷的收回了迈出去的步子,眼瞧着对方转身就走,忙又急急问道:“她会怎么样?” 本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天下苍生尽握其手的上古遗神,而今却是脆弱不堪,得全靠冰骨聚魂扇支撑续命。 那个本该在昆仑神宫里过着闲散日子,或捡些受伤的小家伙回来,或醉一场,大梦百年的神女,终究还是被他对魔尊之位的执念给毁了个干干净净,彻彻底底! “比这再重千倍万倍的伤也受过了,还能怎样?” 蒲夷语含讽刺,并未回头看他。 “我昆仑神宫的事就不劳魔尊费心了!” 警告掷地有声,赤瑛突然间觉着自己被卸了浑身的力气,险些未能站稳。 从前,蒲夷神官都是温和的叫他“小腾蛇”,即便后来知晓了他的名字,亦是如此亲昵的称呼。 可如今呢? 自见面起,她便句句称呼他为“魔尊”,于他而言,无异于利剑一次次穿心。 恍然间醒悟,错了就是错了,虽然她忘了个干净,可别人都还记得,他自己也还记得。 这一切,或许从她好心捡回躲在昆仑山门石柱后的他那时起,就已注定了。 玉合殿紧闭了半月有余,今夜终于撤去了护着的结界。 蒲夷端着煎好的药入内,听见动静,元始天尊不疾不徐的收回灵力,静坐调息。 “不出意外的话,帝君今夜便可苏醒。”说话的是道德天尊。 听此,蒲夷大大松了口气,正待致谢,却见二位尊者神情依旧严肃,全然不似已经无碍的模样,一颗心不由得跟着提了起来。 “有何不妥,尊者但说无妨。” 两人已是心力交瘁,疲态尽显。 “帝君所受之伤是好了,但所中之毒……” 元始天尊无奈的摇摇头,坦诚言道:“我们使劲浑身解数也只能暂时的压制而无法彻底的清除。” “究竟是何毒?竟是二位尊者联手也无法化解?!” “尚不确定。”道德天尊鲜见的叹了口气,明显觉出些力不从心来。 “但极有可能是礜鸩之毒。”元始天尊补充道。 听得这个名字,便是历来性子沉静稳重的蒲夷神官,亦是禁不住颤抖了手,那将将喂到嘴边的一勺药汤便尽数洒在了帝君的领口上,药渍迅速的晕开,染脏了纯白的里衫。 “是……居于万毒之首的誊鸩之毒?” 礜鸩形如地龙,身长不足一寸,尖牙利齿,喜食毒物。 传闻并非所有的礜石都能养出礜鸩,非得是魔神堕神成魔所在的南荒暗河沼泽深处的礜石才能异化出誊鸩。 礜鸩难解,恰恰就是因为它的生存环境与生活习性。 它本就因魔神而生,戾气浓重,又以剧毒为食,万毒存身,自诞生之日起便理所当然的成为了世间最毒。 最主要的是,它的毒性并不固定,不同的礜鸩体内所积聚的毒的种类不同,同一只礜鸩在不同时期的毒性亦不相同,哪怕只相差了小半个时辰! 想要解毒,就得尽数查证清楚礜鸩体内的毒的品类,可能是成百之数,可能是成千之数,亦有可能是上万之数。 而更为艰难的是,即便能尽数查证清楚毒的品类,却也挡不住它在人体内的时时幻化! 如果中毒之人并非是玉洛帝君,恐怕现下早已是尸骨无存,灰飞烟灭了! 南荒暗河沼泽自魔神被封印在苍梧渊底之后便彻底的陷落了,如今已被浩瀚无边的大海所取代,而礜鸩也成了记载在《上古奇闻录》里的一个传说,再无人得见。 至于这毒从何而来,又为何会出现在凡界,且最终用在了帝君的身上,便是不说出口,三人也已有了相同的猜测。 蒲夷堪堪从这消息之中平静下来,捏诀使了个清洁术,被药渍浸染的衣衫复又干净如初。 细纠起来,她也算是经历过神魔大战,见证了众神陨落的。而今实力悬殊至此,六界在劫难逃,但她始终坚信,无论是玉洛帝君还是现如今将一切都忘了的神女,明知前路满是荆棘,明知路的尽头会是陨灭,他们也会迎难而上,向死而生! “既是毒,那必定是有解毒方法的!”道德天尊捋着胡子说道。 此话掷地有声,无异于是抛出了救命稻草。 有希望总是好的,即便这希望很渺茫。 夜很静,连风都不起。月华如水,倾泻而下,整个瑶池都散着皎洁的光。 子熙感觉自己做了一场很长很乱的梦,梦的尽头,是玉洛帝君在她眼前化为血雾的一幕。 她声嘶力竭,伸出手去却什么也抓不住,便是那片衣角,也没有了。 眼睫微动,明眸开启,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触手可及的穹顶以及漫天闪烁的星河。 自那日灵力耗尽,至今已是半月有余,她以冰骨聚魂扇的本体养在昆仑瑶池之中,今夜还是第一次幻化出人形呢! 身体包裹在微凉的水里,耳畔是荷叶相撞之时所发出的簌簌之声,萦绕鼻尖的莲香让她整个人平静安和。 与梦境不同,她此时身心轻盈,没有力不从心。 忽而觉着手指有所触动,低头看去,便见一尾只有食指般长短的小锦鲤正大着胆子凑上来亲吻她的指尖,一下一下试探性的触碰。 她很想要弯下腰去近距离的好好看一看这尾胆大的小鱼,没奈何,她虽侥幸化出人形,但躯体却依旧无法动弹。 瑶池水像是一张无形的网,将她紧紧地包裹,纯粹却并不霸道的灵力通过这张网而源源不断的注入她的躯体,如和风细雨般顺着奇经八脉流向灵池。 子熙感受着自己的灵池如涨潮落潮一般,徐徐充盈,又一点点的干涸,再充盈,再干涸…… 早已不悲不喜。 第三十章 两难抉择 元始天尊立于池畔的梧桐树下,目光落在红莲之中的女子身上,瞧着她与锦鲤嬉戏,又瞧着她累竭睡去,神魂隐入冰骨聚魂扇。 他虽是六界内第一个证得混元道果飞升金仙的,但也未曾有幸目睹上古时代众神荟萃的风采。 神魔大战后,众神陨落,唯存一人,立身昆仑,深居简出。 他曾率领众仙前往昆仑朝拜,却被一道无形的屏障挡在了山门之外,不曾得见这位尊神的真面目。 众仙在山门外跪了十天,求见无果后大都郁郁不欢,有那不甘心的便在山脚处诉起了苦来,更有狂妄不知礼的,竟当众大放厥词,一时间吵吵嚷嚷,乌烟瘴气。 就在这时,自山顶传来一声极具震撼力女声,非是训诫,却让所有人都胆寒不已。 那声音说:“回吧,此后不必再来!” 那是他从未听过的音色,空洞且孤冷,不掺杂一丝丝的情绪,没有一点点的依托,如烟如尘,虚无的漂浮在空中。 自那之后数万年,众仙谨遵旨意,朝拜之事不了了之,而他也再不曾前往昆仑叨扰过那位尊神。 直至四千年前,玉洛帝君首次驾临玉清境,将一柄通体莹润透亮的宝扇交与他,也正是那时,他无意之中掐算到了六界劫难。 “天之极可有异动?” 突兀的说话声将正在出神的元始天尊吓了一跳,因回忆悠久的缘故,他内里情绪未平,垂首不敢看向那人。 “帝君醒了,可觉着有何不适?”他不答反问。 没有人能逃得过上古遗神的一双慧眼。 再怎么强装镇静,在这注视之下,内心所有的思量都会像铺子里代售的商品,赤/裸/裸的铺开来。 玉洛瞧着他心虚的垂下了头,最终还是没能说出责备的话。 “为防万一,本君会亲自去加固,其余的,还得劳你多留意。” 天之极作为天地初开之时,父神造物不慎遗漏的空洞,虚无到连混沌之力都不存在,于魔神而言并无可利用的东西。 但凡事都没有绝对,尤其是在如今封印已经松动的情况下! “天下兴亡,亦是我等应担之责!”元始天尊躬身一礼鞠到了底。 这话,玉洛并未反驳。他将目光投向瑶池中央,冰骨聚魂扇在月华下越发的耀眼夺目了。 “熙儿她……” “灵力耗尽,险些香消玉殒。” 其实,究竟是怎样一回事,即便不问出口,他亦能猜中,灵池里,有属于她的神力,温暖和煦。 心中一阵酸楚,一阵自恼。 自己明明立过誓,此生要护她周全。 可在面对魔神之时,仅仅是一道溢出封印的执念,他便食言了。 “如今,他可是比两千年前更强了……”元始天尊不由得感慨到。 揭开旧时伤疤,两人心里皆不好过,但这是避无可避的事实。 “凡界毕竟是七情六欲最为混杂之地,于他而言,无异于饕餮盛宴,变强是必然的。” 话至此一顿,玉洛再一次强调道:“你只需守好了天之极,其余的事,本君自会去做。” “那她呢?”元始天尊意有所指。 神,孕育于混沌之力,秉承天道而降临世间,立于山巅,俯瞰万灵,渺小至一只浮游、一粒尘埃,皆与其息息相关。 众神为何陨落? 是为结束浩劫,疗愈众生。 那么,魔神再次出世又该如何? 传达天道,肩负众生万灵,这是她生而为神早被赋予的命数! “她虽口口声声喊着保命要紧,但骨子里却是有大义在的。”元始天尊亦知此话过于残忍了些,但却不得不言。 半神与神毕竟不同,差距一目了然。 也只有提及神女,历来行事果断的玉洛帝君才会有所迟疑。 六界苍生自然要救,由谁牺牲毋庸置疑,即便经此一事,认清双方悬殊,他也不曾动摇半分。 他所纠结的,不过是该不该唤醒神脉。 七万年前,当玄天三步一跪的拜上堂庭山之时,玉洛便已算到了这场仙魔大战的最终结局。 彼时,他纵使万般不愿,但也尊重她为超度怨灵、平息怨气所做出的所有选择。 他深知,她不会去怨恨那挑起战乱的罪魁祸首,也不会去纠察赤瑛对她的背叛与利用,她只会将一切的罪责都揽于己身。 是以,在她毅然决然抽出神脉之时,他并未出手阻挡,只暗暗将冰骨聚魂扇投入了天河,想着至少保她神魂。 而后看着她自毁神体,由得她将自己锁进冰域火境那样的炼狱之中,他也并未插手。 作为父神亲自选定的神女坐骑,自三百岁能化作人形便遵召上了神山,时时伴在她的左右,直至众神陨落,他是这世间最了解她的人,程度远胜于她自己。 自始至终,她最难度过的一关是她自己。 而这一关,无人能帮她。 她悲悯众生,包括做了错事的赤瑛,却唯独对自己苛刻至极。 他宁愿自己备受煎熬,等着她放下心结全新归来,十万年、二十万年、五十万年,甚至于是更长的时间,无论多久,他都等得。 只是,天意弄人,事与愿违,他万万不曾料到那利用了她的魔族小儿竟有胆提刀去闯冰域火境! 而今,虽说冰骨聚魂扇只凝聚了她十分之一的神脉,但即便只是这十分之一,一旦回归躯体,过往的记忆也会一点一点的复原。 届时,再面对魔神出世,她又会作何选择? 并不难猜。 毕竟那是她骨子里热爱着的众生万灵,是她生来便肩负着的责任。 可若是维持现状,神脉继续沉睡,那她便依旧只能做一个连灵力都聚不起,此生修行无望的小仙子。 做一个藉藉无名的小人物,不用成为谁的靠山,也不用为了谁而牺牲,一生无忧无虑,快乐的活着,于她而言并非坏事。而这原本也是他的打算。 可经凡间一事,魔神的阴谋已昭然若揭,尽管他想要将她时时带在身边护着,但防不住调虎离山之事换个名头再次上演。 等真到了那时,难道要任人宰割? 第三十一章 归途 “既然避无可避,那至少得学会自保才行!” 玉洛眼底的纠结之色消失殆尽,口中念念有词,双手结出繁复的上古之印。 金印推出之时,承载了神女一缕游魂的冰骨聚魂扇破水而出,缓缓悬空,落入金印正中。 刹那之间,月华收敛,星辰匿迹,置身现场的人宛若坠入了天之极的无边黑暗里,除却正中已被金泽完全包裹的冰骨聚魂扇之外,竟是再无其他可以承接目光之处! 这柄耀眼夺目的上古宝扇,本就是上古之神柒熙神女的法器啊! 万千大山拔地而起的轰鸣之声,大江河海飞流激浪波涛汹涌之声,千禽百兽嘶吼长啸的狂欢之声……万般声音交织于一处,却丝毫不会觉着嘈杂搅人,反倒是让闻者为之震撼,共情泪下! 这是天地初开,神祗降世,万灵诞生之时的声音! 时至此时,元始天尊方才彻底明白帝君所言是为何意。 神女归位,六界迎来生的希望,他本该觉着高兴,何况这也是他一直以来的期望。 可认真仔细的巡视内心,却没有发现几多欣喜,倒是惆怅与失落更占主导一些。 道本无为,遵循自然。可如今,他竟是被这样一个本不该成为问题的问题所困住了。 说不清是不是也生出了不该有的执念。 他无声的冲悬空的一人一扇行下叩拜大礼,默默离开。 出了神宫,立于终年积雪的昆仑山巅,凌冽的寒风一吹,方觉着凉意乍生。 昆仑山三万三千级石阶掩映在夜晚的浓黑之中,石阶细缝里的那白日里肉眼不可分辨的银雪草,此时却散着莹莹之光,于暗夜之中点起无数盏微灯,照亮了自人间通往神祗府邸的天路。 传闻只有心无归处的人能够看见并踏上这条天路。 此时,元始天尊立于山巅,心中不知作何思索,眼底多少有些迷茫。 出了瑶池结界,那些撼动神魂的声音再透不出半分,可他仍久久不能平息。 繁星似的银雪草,像极了家门口那盏专为远归的游子所备下的指引灯笼。 看着看着,他便鬼使神差的踩了上去。 于万音交杂的激昂之声中,玉洛帝君双手交握置于胸前,一步一顿,虔诚的朝那金泽的中心走去。 一如他初上神山之时。 当那养在冰骨聚魂扇中的属于上古之神的残魂脱扇而出之时,腰间垂挂的紫玉笛亦自解而去,勿需灵力催动,自奏出一曲古老的歌调。 如细雨滋润,如沃土滋养,并不长的一段距离,她已从一缕游魂化身为柔弱软糯的婴孩,又迅速的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 冰肌玉骨,如雕如琢,俏丽若三春之桃,清素若九秋之菊。 是众神陨落之前,她所拥有的样子啊! 情之所至,玉洛抬起手来,做了一个他此生肖想了无数次却始终未曾有过的动作。 没有一丝一毫的亵渎之意,指尖轻柔地、缓慢地、认真地描摹出她的脸颊轮廓、眉眼之形。 无比虔诚,似是要将其一点一点的刻进血脉里去才肯罢休! 当那游弋的指尖在眉心处停下时,玉洛帝君的脸上漾起了一抹轻笑,似是自嘲。 一点、一按,一条极细的青丝自他指尖而出,没入她的眉心,莹莹之光于肌肤下游走,最终锁定了玉枕之穴。 麒麟皇者的毛发与真龙的鳞甲一样,蕴含了与其本体相同的灵力,其中当属贴近丹田灵池处的最为厉害。 玉洛取的便是这处。 “封印记忆,许你此生无忧,是我自私,”垂首于她眉心处落下一个薄如蝉翼的吻,“只盼着日后你不会怪罪于我。” 青泽消散,最终归于沉寂。 这不仅仅是一个禁制,同样也是一个守护。 如瀚海龙吸,自四面八方而来的灵力汇聚成一股股旋风,直冲向金泽包裹中的女子。 灵力流失导致百里之内草木枯萎,百花凋零,而子熙原本贫瘠的灵池却是迅速的丰盈了起来。 玉洛负手立于梧桐树顶,满池摇曳的红莲在他眼皮子底下一朵接着一朵的凋谢、枯萎,而他的眼里,始终只有一个她。 紫玉笛笛声依旧,空灵且悠远,他静立于此,心中惴惴,如临深渊。 忽然,“铿”的一声,紫玉笛断成了两截,笛音戛然而止,万般声音也都随之停下,顷刻之间,仿佛又回到了初始之时,虚空般的死寂。 然,仅片刻之后,以子熙为中心,金泽暴涨,炸裂开来。 光波席卷之处,草木复苏,百花重开,眨眼间,便又是一片欣欣向荣之景! 一人破光而出,踏光而来,娉婷袅娜,高洁清冷如银霜白雪。 她弯腰拾起那已然断成了两截的紫玉笛轻放于玉洛掌心,素手拂过之时,紫玉笛已然完好如初,便是连裂隙都瞧不见! 只听她浅笑言道:“这可是我送予你的第一份礼,你须得好生珍惜。” 这可是我送予你的第一份礼,你须得好生珍惜…… 熟悉的嗓音,相同的话语,就这样撕裂时空间隙,跨越数万年而来,极为准确的击中了他心底埋藏的秘密,晕乎乎的。 那是他第一次奉旨上神山觐见,她瞧出了他的不自在,从高台上缓步下来。明明身量纤纤,还是个孩子,却学着长辈一般,弯腰拍了拍他的肩膀,用稚嫩的语气说出老气横秋的话来。 “父神说,你从今以后便要长长久久的居住在神山了,你莫要害怕,莫要想家,我送你一个礼物。” 说罢,她凭空造物,将一管通体冰清莹润的紫玉笛交与他手,并嘱咐道:“这可是我送予你的第一份礼,你须得好生珍惜!” …… 过去种种,历历在目,言犹在耳。 不知是被回忆勾的,还是被那金泽刺的,他竟不受控制的红了眼睛,有泪夺眶而出。 万般异动归于平静之时,女子终于身子一软,神识抽离,颓然倒下,正被玉洛接了个满怀。 像被戳破的皮球,灵台内有什么东西正不受控制的一点点流失,似乎伸出手去想抓也抓不住。 禁制生效,当过往与柒熙神女相关的所有记忆都被锁进神脉深处,灵台重归白卷之时,她终于再也无法挣扎与探究,沉沉睡去。 至此,玉洛一直提着的心方才得以放下,将其打横抱起,踏着月华离开了瑶池。 第三十二章 此恨绵绵 “你怎么来了?!” 瑶池外,蒲夷神官皱眉瞧着这位突然出现在昆仑神宫的红衫女子,颇为诧异。 毕竟,自她高调宣布入主妖界,与仙界、魔界势同水火之后,便再未踏足过昆仑圣境半步。 女子并未理会这问话,只装着没瞧见她,一心一意,目标明确的朝瑶池奔去,然而,无论她从那个角度走,蒲夷都能准确无误的挡在她的身前。 面对与从前一般无二的一物一景,她下手之时难免有所顾忌,自然就给了对方可乘之机。被迫无奈,只好宣告停战。 她将凌乱的银发撩至身后,好整以暇的看了过去,将其上下打量了一通,嘴角始终夹带着几分讽刺的笑意。 “多年不见,你怎的还是这般无趣!” “你也还是这般莽撞。”蒲夷淡然回击。 都已经是一介之主了,却还是学不会收敛自己的情绪,只一双眼睛,就把自己出卖得片甲不留。 外界传言,妖君离凰喜怒无常、阴鸷嗜杀,可在蒲夷看来,她始终是那个敢爱敢恨的小凤凰。 离凰没工夫和她斗嘴,频频朝瑶池的方向望去,没奈何挡了一片无法穿透的黑暗,里头究竟是何情形,是否如她所想,她并不得窥见半分! “你为何拦我?” 蒲夷心知,离凰之所以这么多年不回家,便是连同她也一起恨了。毕竟,当年那腾蛇能在昆仑神宫里来去自如,她作为神宫管事,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对此,她无甚可觉着委屈的,只是不愿瞧当初那无忧无虑的小凤凰困在执念之中,与自己为难。 更何况,如今的玉洛帝君已不再是从前那个清冷孤傲、不理俗世的闲散半神了。有他坐镇昆仑神宫,无人能在此放肆! 她有心劝她放下,可又不知从何下手。 “你进不去的。” “若非你刻意阻拦,我现在已经进去了!” 知她不撞南墙不回头的脾性,蒲夷遂也不再阻拦,只侧身让过。 见她此举,离凰有一瞬间不可置信的呆愣,却也未曾耽搁,迫不及待冲了过去。 然而…… 所有悸动的情绪都被一道无形的结界给抨击碎裂! 甚至祭出了长剑殷翎也无济于事。 结界未损半分,她却已是伤痕累累。 看她不知疲倦,亦不知疼痛的样子,蒲夷到底还是心软了。 “停手吧,他不会让你进去的。” 内心的焦躁已经吞噬了她为数不多的理智,只见她转而冲上去一把揪住旁观之人的前襟,双目猩红,喝问道:“是她回来了吗?到底是不是?!” 蒲夷并未还手,任由她揪着,看她此般几近癫狂的状态,忍不住悲从心来,抬手欲要替她擦拭去唇角溢出的血迹。 然而,许是她眼里的悲痛刺伤了她,许是她话里的怜悯让她愤恨。离凰一把将她甩开,侧过身去,不再与之相对,与此同时,抬袖不大在乎的抹干净了唇角的血迹。 “你为何总要执着于过去呢?”蒲夷不解。 “为何?” 离凰喃喃重复了一句,而后禁不住怆然大笑。 “你问我为何?!” 一只毛都没长齐的小凤凰,在八荒六合顶顶尊贵的神女的庇护下,无忧无虑、调皮捣蛋的活着,不知祸害了多少人家,又让多少人不敢怒更不敢言。 她从不惧怕闯祸,只因她有恃无恐。 这座巍峨庄重,悬于雪山之巅的昆仑神宫也曾是她的家,虽然她总待不住,总爱往外跑。可是,纵使她历遍四海八荒,不论她身在何处,这座种满了凤凰花木的宫殿都是她永远的归宿。 只因这里有她的神女姐姐。 她视神女为唯一的依靠,一度认为,只要有姐姐在,她便不再是心无归处的可怜之人。 可这唯一的依靠却受尽了算计,终有一日也弃她而去。 “你竟问我为何!” “仙界宵小,道貌岸然!开口苍生,闭口天下,借神女之名威震六界,一步步爬上了六界之首的位置,不想一朝翻脸,竟是毫无恩情可言!为求自保,竟将一切过错都归咎于姐姐一身,毁她神格,又将她禁锢于寸草不生的冰域火境,受尽折磨!” 她一字一句,掷地有声,细数各界罪状。 “魔族之辈,同样自私自利!仅为了心中的贪婪和对权势的渴望便肆无忌惮的利用她、构陷她,让她遍体鳞伤不够,还要她魂飞魄散!” 她越说情绪越发的激动,红衫银发狂舞间,已有泪珠不自控的夺眶而出。 “她可是柒熙呐!是父神最疼爱的小女儿,是这世间唯一的神,是六界最尊贵的存在呐!” “那些个不入流的小人,怎可以这般欺她、辱她、毁她!” 听她此番控诉,蒲夷亦是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她原以为离凰心思简单,从来都是无忧无虑,糊糊涂涂的爱玩爱闹,却不想,一朝事变,执念已如此之深,竟是谁都不及半分! 离凰自小就跟在柒熙身边,视她为亲人、偶像、依靠,可也正因如此,她对她的感情才是最纯粹的! 她从不在乎六界如何,她只考虑爱与恨。 她痛恨那些伤她、辱她、利用她的人,所以才会愤然离去。 彼时魔界和仙界分庭抗礼,而妖族势微,只能仰人鼻息,小心翼翼的活着,她便高调宣布入主妖界,自封妖君,百战百胜,凭一己之力统领群妖,只用了不到一千年,便带领妖族由弱小一步步走向强盛,终成如今与魔界、仙界三足鼎立的局面。 蒲夷自知不及离凰纯粹,比之离凰的爱憎分明,她顾虑的太多了。 若说离凰是神女不曾拥有过的感情的映射,那她便是神女意志的传承,她须得替她守着这方天地。 “所以这便是你掺和三族争斗的理由?” “难道不该吗?” 离凰嗤笑反问。 她痛恨仙族的冠冕堂皇,痛恨魔族的小人行径,在她的认知里,所有欺她、辱她、毁她的人,都没资格心安理得的活着! 面对这样固执己见的离凰,蒲夷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在对方的眼中,自己亦是帮凶。 可她又如何能看着她一步步走向更深的沼泽? 第三十三章 所谓解脱 眼瞧着她夺眶而出的泪一点点变了颜色,蒲夷忙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将她揽入怀中。 “她肩负守护万灵之责,争斗,从来不是她所期盼的。” “呵!是啊!” 离凰却是大力挣脱开了她的怀抱,甚至还后退了两步,讽刺的笑意更深了几分。 “姐姐心怀天下,悲悯众生,可她却最终死在了她爱着的众生手里!” “所以你便要毁了仙魔两界?” 这些年里,蒲夷虽未离开过昆仑神宫,可有关妖君的传言却从未停过。 她心里的怨恨丝毫不曾消减,甚至已经到了逢魔便杀,逢仙便打的地步。 可杀戮毕竟有违神女本愿,蒲夷亦是担忧,似离凰如此这般不顾一切的行事风格,终有一日会迎来仙魔两族的联合围剿。 可离凰还只是个孩子啊! 失了心中所爱,难免极端。 “我只想寻她回来。” 从前如是,现在亦如是。 只要神女姐姐重归于世,她可以放弃一切,甚至可以自裁谢罪。 蒲夷看得见她的执着,也从不怀疑她的决心。但与此同时,她亦从未怀疑过玉洛帝君的决定。 虽然他一直未曾表露心迹,但蒲夷看得明白,他对她,除了主仆之外,更多了一份男女间的爱慕。 一次神魔大战,众神陨落,神女魂散,玉洛帝君找了三千余年;一次仙魔之战,神女抽神脉、毁神体、失神心,玉洛帝君等了五百年。 他知她护卫众生之责,但也无法忍受一次又一次失去她的痛苦。 尤其是眼下镇印柱石有所松动,魔神有冲破封印再次现世的可能! 神女魂归,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再一次的牺牲,而且极有可能是永久的陨落! 玉洛帝君不会同意的。 思及此处,蒲夷狠了狠心,道:“可若是她永远也回不来了呢?” “怎会?!”离凰大惊,“方才我明明感知到的!” 说罢,便又不管不顾的朝瑶池冲去,不出意料的再一次被结界挡了回来,狠狠摔在地上,划出百米之远,五脏震动,喷出一口鲜血。 可她却依旧抬着头,死死盯着瑶池的方向。 那里漆黑一片,似乎所有的希望都会被吞噬殆尽。 她眼底的慌乱彻底暴露无遗,口中始终喃喃:“不会错的,不会错的!” “离凰,放下吧!或许不做神女,于她而言是种解脱。” 蒲夷蹲下身去想要扶她起来,却是再一次被对方狠狠推开。 “你们凭什么替她做决定!” 现下的妖君已是衣衫污糟,银发凌乱,满脸惊惶,血水混着泪水,狼狈得再无从前灵动的模样。 她似乎对蒲夷的话听不进去任何一个字,只固执的吼道:“姐姐的气息我最是熟悉,不会错的!” 随后如旋风般消失,蒲夷忙追了上去,却是早已无踪可寻。 紫金瑞兽香炉袅袅升烟,安神香充盈于室。 蒲夷端着承托入殿,绕过紫檀木架琉璃瀚海翻花折屏进得内间,便瞧见未束发的帝君正斜坐于塌边,手中执一书卷,目光却是落在了别处,一副沉浸其中的模样。 蒲夷轻手轻脚的放下承托,并未打扰对方,而是够头去瞧了榻上沉睡之人,肌肤莹亮、面色红润,睡得还算安宁,她心里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玉洛已然回过神来,放下书卷,探身去替榻上之人掖了掖被边,这才压低了声音问道:“何事?” 蒲夷屈膝一礼,轻声答道:“道德天尊差人送了药来,能帮帝君暂时压制体内的礜鸩之毒。” 说罢,恭敬的将承托奉上,玉洛未曾多言,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蒲夷接过空碗,又递了擦嘴的帕子去,“依天尊嘱咐,此药须得每日煎服,不可断。” 听闻这话后,玉洛手中的动作一顿,微微蹙起了眉。 须得每日煎服吗? 蒲夷像是早已料到会有如此反应一样,转而将承托内的另一个药瓶递了过去,道:“这丸药的药效虽不及煎服的汤药,但也能应急。” 当玉洛接过药瓶时,她又郑重其事的补了一句:“尊者嘱咐过,此药缺了味煎药的药引子,不知会有何副作用,还请帝君慎用!” “无妨。”玉洛淡淡一言,将药瓶收入乾坤袋内。 礜鸩已是世间至毒,这药丸便是有其他的副作用,还能比它更加棘手? 何况,他尚有必须要去做的事情,哪能由得一个毒药就禁锢住了手脚! 想至此,他的目光自然而然的落在了榻上那人的脖颈处。 元始天尊曾言,她的脖颈与手腕处均有很重的淤青。 人间帝王…… 之前是他关心则乱、心急如焚,未曾细想,现如今静下心来,倒是让他梳理出了不少的漏洞。 人间的遭遇看似凶险,但细想想却越发觉着只是虚张声势罢了。 那不过只是镇印柱石松动后所泄漏出来的一丝执念,即便归属魔神,但也因封印的存在而实力大减,否则以森夥对子熙的图谋,他大可自己出手,且神不知鬼不觉的就能达到目的,而不用费力引诱皇帝来做他的刽子手。 毕竟如今的子熙已算不上是真正意义上的神,而这一点,森夥在两千年前出手试探之时便已然知晓。 此次行动,森夥之所以未能得手,玉洛猜想,他必定是将自己所有的能力都用来营造那个将他困住的结界了。 此举既是调虎离山,亦是彰显能力,森夥是想用恐惧的情绪来瓦解他的内心。 果然是个一箭双雕的好计策! 而那时,他也确实是上当了。 他那日抱着必死的决心,拼尽全力的一击,必然也让魔神元气大伤,否则森夥不可能不乘胜追击,反而让到手的猎物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逃走。 若情况果真如他所推测的这样,那此时便是修复镇印柱石,加固封印的最佳时机! 此事宜早不宜迟,玉洛一早便打定了主意,只是放心不下尚在沉睡的子熙。 “人间尚有些事亟需处理,我离开的期间,熙儿便托你看顾了。” “此乃分内之责。”蒲夷一口应下。 神脉之力尚未完全吸收,丰盈的灵池也需与自体融合,子熙短期内还不会苏醒,而于她而言,目前只有昆仑神宫是最安全的所在。 当然,除却一个例外。 第三十四章 思之如狂 想到那个不受控的“例外”,玉洛状似不经意的开了口。 “离凰来过了?” 他此话虽是问句,却已然有了答案。 蒲夷眼瞧着帝君那纤长而有力的手指一下一下,似乎敲击的并非是自己的膝盖,而是敲在了离凰的天灵盖上! “请帝君饶恕!”蒲夷明白帝君在此刻提起离凰是何用意,忙跪了下去,道:“离凰她只是还未想明白,她本性并不坏,帝君您是知道的!” 正因为他知道,也顾念她与熙儿之间的情分,否则他绝不会容许她胡闹了这几万年。 但,胡闹可以,切勿过了头! “蒲夷”,玉洛垂眸看去,知她是个聪明人,许多话不必说破。 “你也算是经历过神魔大战,见识过众神陨落的。”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语气一如既往的淡然如水,可却让听这话的人生生冒出了一身的冷汗。 众神陨落,虽然距今已隔了一个洪荒,可那悲壮的场景,至今回忆起来仍旧心有余悸。 “帝君的意思蒲夷明白,我会小心看顾,绝不让她生出事端!” 对此,玉洛并未表态。神魔大战落下帷幕之时,蒲夷虽然还未成功化形,尚且是只养在灵球里的小兽,但意识却是早已修炼出了的,能听、能看、能感知、能思考,况且,熙儿于她而言有救命之恩、庇护之情,她的忠诚,是可信的。 至于离凰,若蒲夷无法劝住,他自有其他办法让她捣乱不了! 只熙儿…… 一想到此,仅在一瞬之间,由心而发的无力感便席卷了全身。 “若还是找不到丢失的心脏,终有一天,她将因无力承受神脉之力而爆体而亡。” 藏于冰骨聚魂扇中的神脉之力已尽数归于子熙体内,虽然只有十分之一,但于缺了颗心的人来说,也已是身体能够承受的极限了。 相交与神体而言,这具勉强拼凑起来的身体还是太过于脆弱了。 蒲夷亦有同样的担忧。 过往四千多年,她与帝君一直在找寻这颗无端消失了的心脏,却始终未得头绪。 “会不会是魔君?”这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的可能了。 玉洛摇了摇头。 他不是没有怀疑过赤瑛,毕竟当初是赤瑛闯入冰域火境将熙儿带走的,但他不止一次的探查过,并未发现任何的异常。 这颗心究竟在哪里?成了一个迷。 且说赤瑛,将人送回昆仑神宫之后,他便一直盘桓在山门口,不曾离去。 历经数万年的风吹雨打,山门口高耸入云的通天石柱依旧巍峨,只他曾经躲避过的缝隙已经被风雨给磨平了,寻不见任何往昔的痕迹。 赤瑛绕着石柱走了一周,过往好些回忆都翻涌而出。 昆仑山三万三千级石阶,自前司战帝君杳无音信之后便再无一人走过,却也没有料想中杂草丛生的破败之景,应是蒲夷神官每年都有派人整修的缘故。 “帝君明明可以御风而行,为何非要花时间走这漫长的台阶?” “因为生命。” 因为生命…… 赤瑛至今都不明白,这与生命有何关系? 他知晓如今已无机会与她共走此路,但他还是想要重走一次,带着胸腔里这颗属于她的心,或许这一次,他能明白她当初说这话是何含义。 然而,他刚迈出脚去便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弹了回来。 堪堪稳住脚步之后,再抬头看向绵延向上的石阶时,禁不住自嘲的笑了。 他笑得大声,惊动了林子里的飞禽走兽,更有借助此地充沛灵力修炼的散仙围观而来,瞧他明明笑得前俯后仰,脸上却挂了两行泪,都很是不解。 终于,有那抵不住好奇的凑上前来,大着胆子问道:“这位道友,为何笑得这般悲伤?咦!哎哟哟……你这人,有话好好说,别动手动脚的!你想干嘛?!” “进去!”赤瑛并未回答,却是一把揪住了对方的衣领,将其压倒了山门口,往里一推,狠厉的命令到。 那小仙被猛地一推推进了山门,一脸的苦大仇深,心想这可真是好奇心害死猫了! 可瞧着对方修为远在他之上,又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便也不敢反抗,于是磕磕绊绊的问道:“进……进来了,然……然后呢?” 赤瑛指着那通天石阶,道:“上去!” “上去?”那小仙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却是除了茂密的树林之外什么都瞧不见,心里叫苦不迭,问:“上哪儿去啊?爬……爬树吗?” 一面说着,一面果真就动作迅速的攀上了离自己最近的一棵大树,在往上爬了一段距离之后,方才垂头看向山门外的人,颤着声音问道:“这个高度,可……可以了吗?” 赤瑛始终皱眉瞧着对方奇奇怪怪的举动,一时之间不知所以然。 “你……看不见?” “我看得见……吧?” 散仙一面察言观色一面回答,见他眉头紧皱,慌乱之下竟然反问道:“你说我应该是看得见还是……看不见?” 赤瑛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于是他又指着山门内的通天石阶,问:“那里有什么?” 散仙再一次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垂头看去,不愧是有帝君坐镇的灵力充沛之处,可比其他的洞天福地还要有灵些,便是草都长得比别处嫩绿茂盛些! “有草。” 赤瑛只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又问:“除了草还有什么?” 散仙早已是一头雾水,又瞧了瞧,难道说对方指的不是草,而是掺杂其中的那几朵红的黄的蓝的小野花? 于是又答:“有花。” 有草,有花,却唯独瞧不见那白玉般雕琢平整的石阶! “哈哈哈!”赤瑛再一次仰头大笑,“原是如此,原是如此!” 目送此人大笑着远去,树上那仍旧一头雾水的散仙脱口而出道:“他怕不是个疯子吧?” 他跳下树来,拍了拍手上的木屑尘土,问那围上前来的四五个同族,道:“你们看见什么了?” “青青草地,五色野花!” “嗯,就是个疯的!”他下了最终定论。 第三十五章 夙愿得偿 当子熙再次苏醒时,才发觉自己已经身处别处,包裹住她身体的已不再是微凉的瑶池之水,而是温暖丝滑的锦被。 打量周遭陈设,却是个完全陌生的所在,只有鼻腔萦绕的那股浓淡相宜的安神香是她所熟悉的。 正此时,殿门开启时发出的微响召回了她的思绪,不多时,自榻前那道雅致的紫檀木架琉璃瀚海翻花折屏之后转出一人来。 “我这是在哪里?” 蒲夷端着楠木雕花承托,转进来时见她已醒,冷峻的面色上才终于有了一丝和暖。 她将手中之物置于榻旁小桌之上,又叠起榻上的软枕,并搀着她稳稳靠住。 “这里是玉合殿。” 子熙却是一惊,“是帝君的玉合殿?” 蒲夷替她提了提被沿,答:“正是。” “哦。”她的惊讶仿若只是走个过场,持续不过眨眼之间。 抬眸朝折屏处看了看,不见旁人,方又问道:“帝君呢?”现下她心里有许多的疑问,想要当面相问。 “有些事情需要处理”,蒲夷只是简单的一句带过,封印之事毕竟非同小可,能瞒一时是一时,却也在心里算了算时间,又道:“应该是快回来了。” “这扇子是你的吗?” 子熙捡起软枕旁的一柄折扇,打开来瞧了瞧,素净的扇面配以十二只澄澈透亮的扇骨,虽简却雅。 她将扇子递还给了蒲夷,“还挺眼熟的。” 蒲夷并未伸手去接,只浅浅一笑,道:“这是冰骨聚魂扇。” “哦。” 子熙似是并未反应过来,一如既往的淡淡“哦”了一声,可下一秒…… “什么?!冰骨聚魂扇!” 玉合殿内爆出一声惊呼,殿外合抱粗的凤凰木也跟着抖了三抖。 子熙指着自己,惊恐道:“我……死了?!” “仙子说什么呢?”蒲夷不由得一笑,“您好好活着呢,甚至比以往更好了呢!” “……那这扇子?” 她翻来覆去、仔仔细细的端详起了手中的折扇…… 怪不得眼熟。 可冰骨聚魂扇不正是她的本体吗?勿说仙人,便是妖魔,哪有能与本体分离之后还安然无恙的? 如此说来,岂不是分裂出了……两个她?! 见她此番模样,蒲夷好似明白了她之所有惊恐的缘由。 “仙子从前魂魄不齐,无法修炼出实体,是以只能跻身于冰骨聚魂扇这样的上古珍宝中”,她伸手去复又将那激动的人扶靠于软枕之上,“如今仙子已能聚灵修炼,勿需再寄生他物,自然就与这扇子分开了。” 听得此话,子熙恍然大悟。 从前未曾想到“寄生”这一层面,还当自己真是一个扇子仙呢! 此时静下心来一番探查,才发觉从未有过的澎湃灵力充盈了原本枯竭的灵池。 “瑶池水这么厉害呢?!” 这一发现让她万万分的惊喜,夙愿终于得偿,眉眼间都堆满了笑。 “早知道我一来昆仑神宫便去泡瑶池了!” 听她打趣,蒲夷也禁不住破开一声笑来。趁着对方心情大好,递上了承托内的玉碗。 “仙子还是先把药喝了吧,瑶池又不是温泉,冰冰凉凉的,泡着不难受吗?” “不难受,不难受!”子熙现下十分的好言语,乖乖接过药碗,捏着鼻子,仰头一饮而尽,“唔,好苦!” 蒲夷将备好的罐子递上,子熙掀开封口,香甜之味便满溢而出,四散开来,熟悉的味道勾起了肚里的馋虫,津液顺势而生。 “糖渍梅子!”一瞬间绽开的惊喜,将药的苦感都驱散而尽,“这是十一师兄的手艺!” 看她开心,蒲夷也高兴,递上了银著小叉,子熙忙不迭的接过,戳起一个丢进口中,欣喜与满足溢于言表。 “十一师兄来昆仑宫了?” 蒲夷摇摇头,答道:“这糖渍梅子是随道德天尊的药一同送来的。” “十一师兄的厨艺最好了!” 见她情绪低落,蒲夷刚欲开口相劝,便又见那人抬起头来冲她露出了灿烂的笑,讨好道:“当然,蒲夷神官的手艺也很棒的!” 闻此,蒲夷只笑笑不答,可待她已连续吃了四五颗梅子却还欲继续之时,她便不由分说的抢过了罐子,在对方可怜巴巴的注视之下一丝不苟的封口放好。 “仙子喝了药后需得静心调息,让灵力融入血脉,化为己用。” 子熙也只能依依不舍的瞥了眼罐子,乖乖的闭上了眼睛。 可半晌之后…… “怎么做?我不会……”她瘪着嘴,笑得很是委屈。 “我来教你。” 循声看去,就见一青衫垂地之人长身玉立,斜靠于折屏紫檀木架上,如玉雕琢的纤长手指正漫不经心的把玩着一管通体莹润透亮的紫玉笛,瞧过来的眸光一如既往的柔情似水,却又总觉着哪里不太一样了。 只是,即便是这般随意且放松的姿态,也难掩他神色疲态。 他的唇色有些苍白,嘴角却依旧擒着几分和煦的笑意,温言道:“我来教你。” 蒲夷早已收拾了药碗退出殿内,留下他二人四目相对。浓淡相宜的安神香掺和在空气中,吸进胸腔里,直让他生出种岁月静好的错觉来。 尤其是在看到眼前人灵动的笑容,他更加坚定了内心所想。便让她此生都做个无忧无虑的仙子,真真正正的为自己活一次。 而除了这件事外,还有一件事,他也想自私一回。 子熙眼瞧着玉洛帝君含笑一步步朝自己走来,最后在榻边落了座,于是收起了所有的笑意,转而一脸严肃的盯着他上上下下的一通打量。 玉洛被她审视的目光看得浑身不自在,握住紫玉笛的手指不自觉的便收紧了些,与此同时还挺了挺脊背,均匀了气息,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与往常无异。 “怎么这般看着我?” 子熙并未急着回答,又观察了对方许久,除了那略显苍白的唇色之外,她倒也不曾看出其他的问题来。 知他是不言伤痛之人,也知他若有心隐瞒,旁人是无论如何也察觉不出半分端倪的。 于是,她利落的翻起身跪坐于榻上,身子前倾,凑近了逼问道:“你是不是受了伤?还中了毒?” 第三十六章 涣尔冰开 玉洛也只有在面对子熙,面对那双澄澈透亮的眼睛时,会心虚,会不受控制的紧张。 下意识的便收紧了五指,紫玉笛受力,清脆的单音自凑而出,同时惊了两人。 “没有。”他故作轻松的一笑。 又是这波澜不惊的语气,又是这云淡风轻的模样! 子熙自有凭据,不欲与他多加争辩。直言问道:“是礜鸩之毒?” “是蒲夷告诉你的?”玉洛蹙眉,言语之中已然蕴藏了怒意。 “原来那不是梦……” 她忽然间觉着事情复杂了起来。 此事恐怕牵连甚广,背后不知藏着什么阴谋,总该告诉帝君,让他有所防备才是。 如此想着,便也将在凡界的遭遇事无巨细的缓缓道出,但却有意的漏掉了赤瑛此人。 不知为何,她潜意识里便觉着他们两个不对付。 她像是在诉说旁人的故事一般,言语平淡,情绪亦无多大的起伏,可他却是听得胆战心惊,一阵阵后怕,尤其是听到她被人掐着脖子要扔进恶臭的河水中时,他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怕吗?” 见她不答,玉洛复又问道:“那人掐住你的时候,你怕吗?” “不怕。”她答得笃定。 她只恨自己太废柴,不仅帮不到玉洛一星半点,甚至还成为了他的软肋,害得他顾忌重重。当她眼睁睁的看着他被撕成碎片,漫天的血雾染红了眼睛的那一刻,不知为何,竟只想也追随着他一同死去。 有自责,有遗憾,有悔恨,有震惊,却唯独没有恐惧。 看着她极其真诚的双眼,玉洛只觉着一颗心好似被阵阵酸涩包裹,眼眶发热,竟是有泪要夺眶而出一般。 “我还当你是个极其惜命的呢,原来是我误会了。” 对于这番打趣,子熙只是浅浅一笑。 只有她自己才知道,过往四千余载,她从未有过这般深入骨髓的无力感,也从未萌生过“就这样死去吧”的想法,更没有哪一刻对灵力的渴望达到了极致! 但就在那一天,在眼睁睁看着玉洛死在自己面前,而自己却什么也做不了的时候,她第一次体会到了这些复杂的感觉。 诸般心思,如何能逃过玉洛的慧眼? 他伸出手去,本想将人揽入怀中,但最终还是克制住了,只摸了摸她的头。 “不会再有下次了。” 习惯了他故作风流、吊儿郎当的模样,忽而间认真起来,倒是让子熙浑身不自在,忙缩了缩脖子,避开他的触碰。 然而,躲开之后才觉着自己此举矫情,未免气氛尴尬,只好另寻了话题。 “可请医仙看过了?”她问。 “道德天尊已经来过了。” 玉洛将内心的失落掩饰得极好,像是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收回扑了空的手,转而端了杯茶水递过去,“润润嗓。” 子熙却并未伸手去接,只又迫不及待的追问:“怎么样?” “无碍。” “礜鸩之毒,万毒之首,怎会无碍?!” 看她果真急了,瞪着微微发红的眼睛,气冲冲的盯着他,一副恨不得打他两拳以解心头之恨似的,玉洛忽然间便觉着沉寂了数万年的心口处有一股暖流缓缓冲破封印流淌而出,弥漫过奇经八脉,四肢百骸具是温热的。 这样真实可见的关怀,是他过往从不敢肖想的。 那自私的念头再一次冒了出来,且有了要生根发芽的趋势。 在这样的氛围里,玉洛竟然蓦的破开了一抹尤为灿烂的笑。 空闲的那只手探了过去,全然不顾对方的躲闪,强迫着揉了揉她的头顶。 骨节分明的五指穿过乌黑亮丽的秀发,十分夺人眼球。 就让它生根发芽又如何?茁壮成长又如何? 自私一回……又如何? 他忽而间便想通了。 “你忘了?我可是半神之身,就算是礜鸩之毒,也奈何不了我!” 子熙愣住了。 倒不是因为对方话中的狂妄,而是……他说这话时的语气。 极为耐心,且满是宠溺。 从前,玉洛对她好,是那种隔着一层的好,是有距离、有目的的好。 而如今,玉洛给他的感觉,已经打破了这道屏障。 无论是深情还是温柔,都是实打实的情感,真诚得不容人有半分质疑。 被他这样的眼神一看,子熙只觉着脑袋里煮起了浆糊,思维迟钝。 见她久久不接,玉洛便就着自己的手,直接将那茶杯凑到了她的唇边,哄着她喝下。 甘甜入口,唇齿留香,只觉通身舒爽,这才注意到喝茶用的器具。 环顾殿内陈设,一桌一椅,一榻一屏,大到书架子,小到灯盏子,无一不是精致高雅的格调,怎的反倒是这日常用的杯盏格格不入? 与帝君高贵的气质十分不符。 “这茶盏……”子熙呵呵一笑,道:“挺特别的呀。” 玉洛像是没听出她话里的敷衍,将茶杯举在眼前欣赏了一番,赞同的点了头,“嗯,我也觉着挺特别的。” “是你自己做的?”不太像。 “不”,他眉眼柔和的一笑,道:“是别人送的。” 子熙看他像是十分喜欢这个与自己气质不搭的杯盏,心里有了猜测,便也打趣道:“是喜欢的人送的吧?” 玉洛微微挑眉,但笑不答。 “原来是暗恋呐!” 见他并不否认,她一下子便来了兴趣,追问道:“那是谁家的仙子?你与我说说呗!” “哎呀,你别不好意思呀!”她只当对方是羞于启齿,“我眼光向来不错的,可以替你探看探看,说不定还能给你当助攻呢!” 她倒是热情! 玉洛无奈的叹了口气。 “我若心悦她人,你就这般高兴?” “能与心爱之人修得正果,本就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子熙耸耸肩,又道:“更何况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其他事情上我恐怕也帮不上什么忙,这便算是报恩了。” “……你见不到她的。” 玉洛并未打算细谈,只除去鞋靴上榻,伸出手,道:“我来教你。” 见不到?子熙一瞬之间愣了神,而后便在他肉眼可见的失落之中觉察出自己好似说错了话,心中顿感愧疚,忙又道:“对不起啊,我不知她已经……” “熙儿,”玉洛出言打断,“别说话,先调息,把手给我。” “喏!这个给你。” 一物挡住了视线。 “为何给我?”玉洛不明所以。 “此等宝物……放我手里是暴殄天物,正好送你。” 玉洛瞧着她明明肉痛却还硬要装出慷慨的模样,禁不住笑了。 他将冰骨聚魂扇塞回她的手中,浅笑温言,道:“扇子归你,你归我。” 在对方目瞪口呆之时,趁机揉了揉她的头顶。 “好了,闭眼。” 第三十七章 初体验 立于东海之畔,目之所及皆是海蓝蓝一片,粼粼波光耀眼异常,浪花卷着白沙一层推着一层冲上岸来,涛声如颂。 恰逢秋高气爽、风和日丽,着实是个娶亲的好日子。 子熙侧首,眸光毫无防备的撞入了男子棱角分明的侧颜里。 玉洛帝君乃是世间独一无二的拥有神格者,是八荒六合众族敬仰的神尊。若真要论起身份地位来,就连天君也只能退居其后,对其三跪九叩,恭恭敬敬的尊一声“帝君”。 此等人物,想要什么宝贝得不到?何至于为了一柄冰骨聚魂扇而对她百般讨好,千般包容? 过去当真是她以为是,白瞎了在修道圣地四千余载的修身养性。好在一切都已说开,未曾闹出更大的笑话来。 玉洛此刻负手而立,墨色长发随风而动,衣袂翩跹间,连带着紫玉笛下坠着的穗子亦微微摆动。 “可当真是一身温润如玉世无双的好气质呐……” “熙儿说的什么?”海风有些大,他未曾听清。 “我是说……”子熙微仰着头去看他,笑颜肆意绽放,提高了声音道:“这避水术我使得并不怎么得心应手,为保性命无虞,还得仰仗帝君出手相助!” “莫怕”,玉洛垂眸看她,笑着安慰道:“你且放心大胆的走,有我在。” 他一向乐于被她依赖,无论是从前助她瞒天过海偷跑下山,还是如今想要护她周全。 他如此说,也当真如此做了。 子熙有恃无恐,自信满满的分水而行,渐入深海。 祸兮福所倚。一场凡间行险些香消玉殒,而今脱胎换骨,加之她天资聪颖、悟性极高,又有帝君从旁指导,修为一路高歌猛进,不过短短两个月的时间,已连上了三个境界,从前那个连最基本的腾云驾雾之术都使不出来的废柴仙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只是,虽然修为进益良多,但迷路的毛病似乎并无好转。 眼见前路越发的荒凉,子熙心里终于泛起了嘀咕。 这……真的是去往龙宫的方向吗? “……帝君,”她举着琉璃灯往前探了探,却是连一尾鱼都没瞧见,终于求助道:“你从前应该是来过东海的吧?” “上一次来……”玉洛略想了想,“应该是敖晟娶妻之时。” “娶妻?”子熙大吃一惊,“那得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年前,芫烛曾晃来玉清天住了几日,期间与她说起了当下正闹得沸沸扬扬的八卦趣事。 据说,东海太子得了位掌上明珠,于是广发喜帖,邀请众仙家一同庆贺。席间,风流成性的东海六皇子拐走了鸾鸟族捧在手心里的小公主,为此,鸾鸟族的家主领着族人在东海上空闹了许久。 此番壮观之景恰巧被出海打渔的凡人给撞见了,直呼天将降大灾于民,着实引起了一阵不小的恐慌。 天君知晓此事后大怒,将胡闹的族长和老龙王皆提到天宫去臭骂了一通。 太平盛世里,众仙无聊了许久,此事一出,迅速席卷了三十三天的犄角旮旯,诸仙再一次就龙族本性发起了激烈的讨论。子熙远在三十五天,足不出户都能知道辩论的进展情况。 玉洛身负父神血脉,是可寿与天齐的存在,因此于时间一事上向来不做纠结,自然也就不会刻意去记住过了多少个年头。 若是其他零星的琐事,或许是没有资格被他放进记忆里的,但这一件,意义不同,恰好就记住了。 原本仙家娶妻与他也无甚干系。敖晟身为东海龙王,掌管一方海事,更兼凡界风雨,如他这般身兼要职之辈倒是比其他空有虚名的仙族人更得柒熙待见,也时常会召他小聊以了解凡间民生。 敖晟娶妻之时,曾亲自送了喜帖去昆仑神宫,并奋力邀请神女做他的证婚人。但柒熙就是如此,尽管她对这位兢兢业业的龙王颇为赏识,却也无意参加这些杂事。那时,恰逢玉洛给她送去新酿的花琼酒,她便将烫金的喜帖丢给了他,而他也只有替她走了一趟东海龙宫。 如今想起来,婚礼相关的细节都已不记得了,只她当时对他说的话犹在耳畔。 彼时,她接过花琼酒,迫不及待的启开坛口的封泥细嗅了一阵,心满意足的在凤凰木下挖了个坑,将酒坛子埋了进去,而后便不由分说的将一纸喜帖塞进了他的手里。 “这种场合我就不去讨人嫌了,届时人人前来跪拜问礼,既喧宾夺主抢了新人的风头,又闹得我头疼!只有辛苦洛哥哥跑一趟,送个贺礼过去,两姓结亲毕竟是喜事,得贺上一贺的。” “不记得了……”久违的记忆突然间被翻上心头,玉洛有一刹那的恍惚,“约莫七/八万年应该是有的吧!” 闻得此话,子熙不禁开始怀疑今日能否赶上婚礼仪典。 “我们两个,一个不识路”,她指了指自己,“一个不记路”,又指了指玉洛,随后摊开双手,颇为无奈的道:“怎么办呢?” “……熙儿”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两下,问道:“你知晓神仙有时候是不需要识路的吗?” “万物有灵,且皆不相同”,看她满脸疑惑,他便耐心解释道,“过往你因灵脉有损而无法聚灵,是以只能用凡人的方式生活,如今须得转变思维方式,把自己真正当做一个神仙,充分信任你体内的灵力,与之融为一体,心意相通。” “瞬移便是这个道理吗?”子熙一点就通。 于是,在玉洛帝君的鼓励与指导下,被夸聪慧的女子主动开启了人生中首次瞬移之旅。 只不过……效果嘛……一言难尽。 一忽儿出现在别家的卧房之中,一忽儿又掉进了海底鸿沟,一忽儿闯入了觅食的兽群…… 如此将天、地、海都跑了个遍,却始终不曾见到龙宫的半片砖瓦。 之后,子熙以头晕为由再不肯尝试了。 玉洛垂眸看向那抱紧自己手臂,一脸讨好的笑着的女子,无奈的叹了口气,不再强求。 事实证明,上古遗神的力量确实是小仙们所望尘莫及的,仅眨眼一瞬的功夫,二人便已站在了寒冰玉石铺就的大道上。 第三十八章 口诛笔伐 都说敖晟是四海首富,坐拥金山银海、奇珍异宝无数,子熙打眼望去才知传闻不假。 朱贝玛瑙、珊瑚犀角、金玉翡翠,但凡能镶上去的,都一样不落的装饰在了这道汉白玉宫门上。 唔……这非常的符合他四海首富的身份。 初见此道仅凭珠光宝气就能闪瞎人眼睛的宫门时,子熙先是一惊,随后一愣,最后与帝君相视一笑。 此时,一条身姿婀娜的鲛人游了过来,与此同时,子熙的脸上也多了块面纱。 鲛人落地便化出双腿,实为一弱柳扶风的女子。她冲二人屈膝一礼,问:“尊者可带了请柬?” 见玉洛帝君高冷如斯,子熙小仙主动的挑起了“侍女”的重担。 “稍等。”她先是冲人鱼抱歉的一笑,随后直接上手扯起帝君的衣袖,很是熟练的将手伸进袖袋并掏出了那张红的十分喜庆的帖子,递给了那已然目瞪口呆的女子。 鲛人本还疑惑此人赴宴时竟然还戴着让人无法看穿的面纱,又眼瞧着她当众做出此等荒唐失礼的动作,正猜测二人是何关系时,就瞥见了递过来的帖子上的那几个十分瞩目的烫金大字,不由得大惊失色,忙补了个跪拜大礼,致礼时的声音都在隐隐发颤。 一石激起千层浪,望着跪了一地的神仙,子熙顿时明白了玉洛不轻易串门的原因。 “我当是谁能有这么大排场!” 猝然响起一道清脆却也张狂的女声。 宾客们纷纷循声望去,可当瞧见来人时,又都齐刷刷的深吸了一口气,闭口不言,并悄然挪着步子让开了一条道来。 “原来是帝君大驾光临,当真是失敬失敬!” 来人半扇冷玉面具,一袭嚣张红衣,嘴里虽说着“失敬失敬”,脸上却无半分敬意,眉眼甚为飞扬。 此言满是讽刺,但在场众仙家却是敢怒不敢言,莫说是斥责,便是连呼吸都放轻了。 子熙一转头就撞上了那道满是探寻的目光,正疑惑对方满身的敌意从何而来时,又见她一步步逼近,银发飞舞,毫不掩饰自己狂妄的气场。 “我当玉洛帝君数十万年来都是尊冷心冷情的神呢,不想今日也能有幸得见这等温柔缱绻、郎情妾意的画面!” 她将目光从女子覆了面纱的脸上转到了那被玉洛帝君紧紧抓住的手腕之上,牵动唇角,冷笑道:“这可真真是开天辟地头一遭的大奇事呢!” 对方双目如炬,子熙只觉着被她盯住的地方火辣辣的,一片灼烧之感,下意识的便要挣脱。 然而,玉洛却是不允许,反倒是将她抓得更紧了。 方才帝君突然抓住她的手时,她便觉着他的情绪不对,现下侧首瞧去,更是怔住。 时至此时她才知道,原来当所有和善都尽数被收敛起来之后,那个温润如玉的神君,其实是这般的孤傲肃杀! 麒麟皇者之气隐隐可见。 她看看帝君,又看看那张狂的红衣女子,突然间便联想到了那套格格不入的茶具。 莫非……就是她? 在这样如针如芒的注视之下,玉洛浑不在意的向前迈了一步,却是不经意间将子熙严严实实的挡在了身后。 只见他挑了眉,不甚在意的直视对方,说道:“妖君这些年来统领四方妖族,从不与天族有所来往,今日会在这东海龙王的喜宴上露面,不也是桩稀奇事么?” 妖君离凰?子熙听过的。 传闻此人性格乖张、手段残忍、目无法纪、无惧天地。 果不其然,帝君的话音方落,离凰不屑的眼神便扫过围观的众位仙家,态度极其傲慢,扬声道:“天族之人惯会行些过河拆桥忘恩负义之类的小人行径,本君自是不屑与之相交!” 不及旁人被气得吐血,她又将目光落在了玉洛帝君的身上。 “但本君历来恩怨分明,老龙王当年力排众议、以命相保的这份情,帝君可以不在乎,可本君此生都不会忘记的!” 一番话说得可谓是丝毫情面也不留,围观之众听得气愤不已。子熙倒是对其生出几分钦佩来。 “妖君此言未免太过狂妄!” 不知是谁喊了这么一嗓子,于是乎…… “就是!你杀人饮血,罪孽深重,怎还有脸说我等是小人行径?” “我仙族秉承天道而生,顺应天意而行,最是慈善,比之妖族,那可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对!有过之而无不及!” …… 吵架一事向来如此,只要有了出头鸟,后续力量便只多不少。 只不过是跟着喊上几句,骂上几声而已,她要算账,找出头的去,难不成还能将在场所有人都杀了不成? 于是,一众仙家便都壮起了胆,纷纷出言讨伐。 自古口诛笔伐之事大都寡不敌众,更何况还有玉洛帝君在此,他们自是越说越来劲。加之今日来的都不是什么无名之辈,平日里被妖君压过一头已是心中郁闷,此时得了机会,说起话来便都咄咄逼人。 那领路的仙子起先还能从中调停,说上几句劝解的话,可到了后来,发现事态已经无法控制,便也不敢再耽搁,忙去寻她家主人去了。 只是,众人骂得兴致勃勃,群情激奋,妖君却是半点也不见在意。似乎这些人口中所痛骂的那个渐渐从狂妄无礼已变成万恶不赦之人与她并无半分干系一样。 她不仅不屑于对骂,甚至于连一个眼神都不屑于给到他们。 此番被人彻底忽视的情景,又是将一众仙家气得不轻,却也无可奈何。 毕竟他们所面对的,是那凭一己之力就能统领四方妖族,并在短短千年之内就与仙魔两家成鼎足而立之态势的妖族之君! 他们也只能逞一逞口舌之快,论动手,是万不敢主动挑起的。 玉洛并不想留下来做谁的靠山,也并无心思与妖君做这无谓的对峙,是以,牵了子熙的手便朝大殿而去。 “玉洛!” 见他要走,离凰情急之下喊出了一句让众人都摸不着头脑的话。 她说:“你莫不是忘了,她还有个伯父!” 第三十九章 堂庭凤凰 虽是纳妾之礼,但其盛大程度并不亚于娶妻之典。 与东海交好的天界各族,即便是族长未亲自到场的,也均遣了族内有头有脸之人前来恭贺,除去正妃未曾露面之外,整场婚仪也算是一派热闹祥和的盛景。 子熙虽常年窝在玉清天,不大爱出门,但婚礼仪典也参加过几个,却还是头一回参加纳妾礼的,更是第一次见识到如此风光排场的纳妾礼。 想来老龙王对这新入门的美妾确实是喜欢得紧。 她无意于探听别人的八卦消息,更不想去窥伺龙王的后宫生活,是以,送了贺礼,吃了宴席之后便催着玉洛离开。玉洛曾经答应过她,待参加完老龙王的喜事之后便与她一同回玉清天。 然而,婚仪过后,本该欢欢喜喜享受春宵一刻的老龙王却是前来求见,说有要事需与帝君相商,还望他们能在龙宫内小住两日。 虽然归心似箭,但子熙瞧着老龙王在自己的大喜之日还一脸愁思,想着应是棘手之事,便也只有点头应了。 龙宫深处海底,终日不见天光,是以并不靠日出日落来切割白天与黑夜。宾客尽散后,明珠陆续撤去,整个亮闪闪的宫殿便逐渐昏暗了下来,宫里的走动者亦在减少,直至海螺响过十二声之后,路上便只见举着三叉戟巡逻的守卫了。 玉洛自散宴后被敖晟请走,至今未归,子熙亦是翻来覆去的难以入眠。 不知为何,她心底总隐隐发慌。 偌大的东海,似乎蕴藏了无数未知的危险。 一番辗转无果后,她提了一壶果子酒推开了寝殿门。 寝殿之前是个花园,规模不大,却也小桥流水五脏俱全,所植花草并非海底常见的珊瑚、荇草之类,而是陆地上才有的仙客来、风铃草,以及几株酸枣树。 花木普通,难能可贵的是这份心思。为了养护这些外来植物而耗费灵力特意设了结界,这里的一切都被装在了一个看不见也摸不着的球里,包括子熙。 园中设有玉石桌椅,但她却提了一壶果子酒,于潺潺溪水旁的酸枣树之下寻了个舒适之处,背靠树干席地坐了。 大半壶琼浆灌下,脑袋微微有些发晕,眼前似起了雾,视线也模糊了。 仰头望去,头顶是仰仗术法打造出的苍穹,有繁星闪烁,亦有圆月明珠,亦真亦假。偶尔有几只流连花丛的萤火虫会撞到她身边来,似好奇,似逗弄,绕着她周身飞来飞去,随后又扇着小翅膀回归花丛。 酒壶已经空了。她斜依着树干看了会儿星星,不知不觉间也有睡意袭来,索性有着结界的存在,此处无人能至,她便就着这姿势,随心的在树下睡了。 这一觉,竟梦到了别处。 迷迷糊糊之中,只觉着清风徐来,坠下一物来,轻轻柔柔的打在她的脸上,连带着洒落几滴微凉的露华。 子熙伸出手去,摸索着将其捡起,睁眼凝目一瞧,却是好大一朵颜色艳丽的凤凰花! 她眉头微蹙,迷迷糊糊的转着脑袋四下看了看。 身下依旧是柔软的草地,泥土的芳香时刻萦绕在鼻尖,周遭皆是些高大乔木,郁郁葱葱,亭亭如盖,已不是酸枣树可以比肩的。 子熙心中一惊,酒已经醒了七/八分。 一骨碌翻身坐起,目之所及,皆是一树接着一树火红似霞的凤凰花,偌大的一片花海,除了花叶飒飒作响之外,竟是再无半点杂音。 凤凰花…… 子熙隐约记得,少时不晓得在哪本闲书里曾看到过与这绵延百里的凤凰花林相关的记载,若她并非见识短浅,那这普天之下能有如此绝美的景致的,便只有那一处了。 话说南方首列山系为鹊山山系,屹立于西海之上,鹊山山系之二峰叫做堂庭之山,多棪木,多白猿,多水玉,多黄金,是个灵力充沛的世外桃源。 父神幺女柒熙神君素爱凤凰木,幼时曾随兄长于鹊山之首峰招摇山中历练,一日游玩至招摇山往东三百里处的堂庭之山,观此山,山形挺拔秀丽,溪涧叮玲作响,于是兴致大发,毁棪木而遍植凤凰木。自此后,堂庭山以满山遍野常开不谢的凤凰花而闻名六界。 只是这名动天下的堂庭山,子熙是慕名去过一回的,凤凰木倒是遍地可见,而那被世人交口称赞的凤凰花却是一朵也未见! 不仅如此,整座山灵力稀薄,杂草丛生,丝毫没有世外桃源的样子,甚至还透着几许萧条。 彼时,她可谓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好一通失望,自此再不敢轻易相信那些野史传说。 直到许久之后,她在与师尊闲聊之时无意中提起了此事,也才从师尊口中知晓,这堂庭山的凤凰花曾经确如书中所言,当得起是这四海八荒内顶顶漂亮的景致,只不过这番好景致后来却是不知何故而一夜之间消颓了,竟是已有五千年都不曾重现往昔光景! 想来也是个悲伤的故事。 只是,既然如此,那她面前这繁花似锦、绵延百里的红海又当作何解释? 百思不得其解之时,一声凤唳穿破云霄。 “凤栖梧凤栖梧,偏你这只小家伙不爱找那梧桐树去,就喜欢赖在我这百里凤凰林!” 寂静之中突如其来的说话声吓得她一跳,四顾寻之,却更是吃了一惊。 “因为我是凤凰,而它是凤凰木呀!” 凤凰与凤凰木,可真不只是名字相似而已。瞧那形态,叶如飞凰之羽,花若丹凤之冠,也确实相似的紧。 披着烈焰羽衣的小凤凰原地转了个圈,旋即拍打着翅膀一举跃上树梢头,踩着红霞般的花冠一飞冲天。 对此,白衣女子只是唇角微勾,摇摇头追了上去。 “你这小凰儿……” 无奈的尾音飘散在徐徐清风里。 而将这一切收之眼底的子熙,却是久久不能回神。 乍然出现又乍然消失,这一人一凤,于她眼前不过是一弹指的功夫,却已然万生万灭。 第四十章 一梦华胥 眼前景物轮转,四季弹指而过。 不知历经了多少个轮回,等周遭景象不在扭曲,子熙发觉自己已经离开了秀美壮丽的堂庭山,正身处一处未知的狭小的空间之内。 待双目适应了昏暗的光线,她方才瞧清楚此为一个山洞。 在看过堂庭山曾经的风光之后,她已然明白,自己应是醉酒之后不慎闯入了谁的梦境,也只有拿出既来之则安之的心态,随着梦境的主人历经一遭。 四下探看一番之后,子熙才于转角之处寻到了那十分隐蔽的洞口,拨开遮挡的藤蔓,洞口便显现出来,很是狭窄,目测应是将将能够通过一人。 洞外不知是何情景,子熙不敢擅自出洞,她想,既让她落脚在了洞内,必定是有意义的。 深处隐约传来淙淙水声,子熙便循着这声音,小心的避开嶙峋怪石朝里走去。甬道昏暗,难以视物,她从乾坤袋内翻出一颗夜明珠才勉强得了一抹光亮。 不过半炷香的脚程,眼前豁然开朗,却是另有一番天地。 此处是个高大宽敞的洞穴,子熙循着水声而来,却不见溪流,亦无寒潭,只有洞顶垂挂的石钟乳会偶尔落下几滴水,在宽敞空阔的洞穴之中,这声音被放大了数倍,滴滴答答的,甚是清脆悦耳。 洞穴正中燃着篝火,跳动的火光照亮了穴壁,也赋予了壁画蓬勃的生命力。那是一棵枝繁叶茂的凤凰树,一簇簇凤凰花开得极盛,碧叶红花伴着火光一同舞动,舞出一曲慷慨激昂的凤求凰。 恍惚中,子熙仿若看见一人踏着舞动的光影迎面而来,身姿娉婷袅娜,裙衫随步摆动,只唯独瞧不清她的面容。 她的身上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像是失魂术一般,勾着她忍不住的想要去探索更多。 瞧着,瞧着,不知不觉间,她已沦陷其中,情不自禁的就循着这指引,迈步向前迎了上去。 篝火噼啪一声炸响,子熙醒过神来,方才察觉自己已然立于穴壁之前,而那光影中的婀娜女子,不过是刻于石壁上的一幅画而已! 剑刃锋利,剑气森寒,一柄杀人的武器,可在这侵入石头的一笔一画的线条之中,她看见的却只有缱绻的、饱满的情感。 立于此处,她似乎能深深地感受到,那人在刻下这副画像之时,是抱着怎样不可言说的满腔浓烈的爱意与深深地崇敬。 子熙飞身而上,踏着光影,与画中的女子面对面相望。 看着,看着,竟在这简单勾画的面容之中寻找到了一丝奇异的熟悉之感。 她认真的端详此画,心中疑虑渐浓,不知觉的便被吸进了画里去。 又是一轮场景转换。 北风呼啸,鹅毛般的大雪肆虐着落下,天地间只余下了两种色彩,雪的皎洁,以及凤凰花的火红。 冲破白雪的覆盖而傲然绽放的花朵,是生命蓬勃有力的象征。 子熙此刻立于雪景之中,任凭北风呼呼刮过,暴虐的雪到了她的身边就像是失了脾气的猫,一下子就变得温柔和顺了起来,轻轻地落在她的发上、肩上,又亲吻了她的眼睫、脸颊。 她一袭单薄白裙,如那画里的女子一般,但却丝毫感受不到寒意,只亭亭而立。 俨然已与这雪景融为了一体。 她静立着,一双眼睛注视着三尺之外那蹲在地上正专注的在雪地里刨坑的孩子。 这孩子挽了两个圆圆的发髻,十分的可爱,小小的身子用一件毛领披风裹着,火红的领子紧紧围着她那圆嘟嘟的脸,映衬得那张本就因寒气而染上了红晕的脸更红了几分,活像裹了糖霜的山楂球。 只瞧她将一双小手露在外边,一次次的伸进雪地里去,奋力的刨出个雪坑来,十个胖乎乎的手指已然冻成了胡萝卜,她却依旧不见有歇下来的打算。 “你不冷吗?” 嗓音如银铃般清脆,但也如这漫天飘雪一样清冷。 竟是从子熙的胸腔发出的。 子熙尚未回味过来,便又听一道稚嫩的童音答道:“不冷。” 是那撅着屁股在挖坑的小孩。 子熙瞧见那孩子在答话之时有一股清涕流出,又眼睁睁的看着她不拘小节的“呲”的一声将其吸进了鼻孔,而后抬手,用尚未冻僵的手背抹了抹那已然冻红的鼻头,紧接着又专心的刨起了坑来。 “你刨坑是要埋什么?” “洛哥哥说,这雪下面藏着的水玉不仅生的如寒冰般纯净,更是蕴藏着无上的神力呢!姐姐喜欢用扇子,等我刨出这玉,送给姐姐雕琢扇骨!” 小孩子的声音甜甜糯糯的,可已然掺了几分哆哆嗦嗦。 闻得此话,子熙听见自己这具身体发出了阵阵轻笑。 “他呀,就爱胡诌!这话也就是骗骗三岁小孩儿的,你都几百岁了,也信?” 不想这小女孩却是抬头望了过来,一本正经的反驳道:“洛哥哥不骗人的!” 于是,这具身体发出了一声无奈的叹息。 “堂庭山千年才下一次雪,我可不能错过了!”那孩子一边小声地嘟囔着,一边埋头苦干,很是执着。 堂庭山……子熙联想到了早先在山洞里所瞧见的那刻了满壁的凤凰花,想起了那被花海簇拥着的女子。 想来便是她现下所寄生的这具身体了。 原来那女子便是传闻中的柒熙神君! 瞧这孩子顶着寒风冰雪,一丝不苟的在刨坑寻找水玉,哪怕知晓这水玉其实身在山髓,仅凭双手是永远也不可能挖到的,但柒熙神君还是在女孩的一旁蹲下身子,与她一齐挖了起来。 子熙在神君蹲下身去的同时就已离体而出,于是,她亦跟着蹲下身去,捧着下巴,静静的看着认真挖雪的二人。 “姐姐,待挖到了水玉,你也给凰儿做个物件好不好?” “小凰儿想要什么?” “只要是姐姐做的,凰儿都喜欢!” “那我就给你雕个小小凰,我不在的日子里就由她陪着你。” “好呀好呀!姐姐从来不骗人的!” “和你洛哥哥相比呢?” “那自然还是姐姐你更好!” …… 第四十一章 经年缘来 子熙摸索着捡起落到脸上的酸枣树叶子,执于眼前,愣愣的看着,似乎想要透过纵横交错的叶脉,窥见一些其他的什么东西。 水流潺潺之声不绝于耳,她起身行至溪畔,原本自在玩闹的鱼虾受了惊吓,顿时挤作一团躲进了水草里。 明明胆小,却还非要探头来瞧,被子熙发现后又急忙退了回去,其中一只就在这样的慌乱之中被同伴挤出了队伍,彻底的暴露在她的视线之内,急得直打转。 不知怎么,她总觉着此景似曾相识。 子熙微怔,树叶子脱手而去,那鱼儿找到了新的避难所,忙摆着尾巴躲了进去,藏得严严实实的,随着叶片顺流而下,再不肯露面了。 弯腰掬起一捧清澈,映出漫天繁星,似捧了满手的碎玉宝石,光芒闪耀。她将溪水当做铜镜,映射出一张与梦中女子有几分相似的眉眼轮廓。 瞧得久了,还真就让她在这之中寻到了一丝神女的气韵。 那究竟是谁的梦? “洛哥哥”是她所想的那个“洛哥哥”吗? …… 此刻,子熙心中有许多的疑问,却寻不到可以解惑之人。 玉洛、蒲夷、师尊,对她可谓百依百顺,但都不会将真相告知于她,她甚至不需要试验便知结果如何。 两千年前那桩旧事以及前不久在凡界的亲身经历,他们闪烁其词的态度便是最好的说明。 “谁?!” 察觉到结界波动的同时子熙便已站起身来,并将目光投向了异动之处。 “是谁在那里?” 然而,除去一闪而过的红色衣角外,并无其他。 她似乎已经猜到了来人的身份。 “你莫不是忘了,她还有个伯父!” 余音未落,喊出这句话的人便已经飞了出去,再落地时,平整坚硬的地砖碎成了数瓣。 浓烈的杀气伴随着令人昏聩的芙蕖香四散而开,喧闹的宫门口霎时如死一般寂静,为保小命无虞,围观众仙早已逃了个干净。毕竟神仙打架小鬼遭殃,修行不易,若为看个热闹而损了修为,甚至于丢了性命,那可真就是得不偿失,无处伸冤了! 突遭变故,子熙亦被吓住,只悄悄抬眼去瞧玉洛帝君。就见他双唇泯紧,再无半往日的淡然,覆了寒冰的眼底好似禁锢着一头嗜血好杀的猛兽,随时都有可能冲破牢笼! “玉洛……”他这样子让她有些害怕。 她的声音低低的、怯怯的,却总是能击中他心底的柔软。 “我们走。”玉洛收敛气息,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笑。 子熙跟在他身后,却察觉到那抓着自己的手在隐隐颤抖,她回头看向了妖君,准确无误的撞进了对方意味深长的眼底。 她似乎伤得不轻,却依旧笑得肆无忌惮。 “既然你如今已有佳人在侧,想来故人旧事已不足挂齿!”她艰难的撑起上半身,浑不在意的抹去了唇角的血迹,笑着挑衅:“冰骨聚魂扇,可否还给本君了?” 结界本是为了护住园内的花花草草,但玉洛离开时加了禁制,除了他,没人能够进来,可子熙却能出去。 一脚堪堪踏出结界,便有一人从天而降,迅如闪电,朝她面门袭来,子熙反应迅速,急急后撤,对方的攻击便被透明的结界壁垒给尽数拦截了,霎时间,两相碰撞之处炸出了璀璨耀眼的火花。 子熙抬袖遮住眼睛,待炸裂的噼啪声归于平息之后,方才定睛瞧向来人。 她猜得不错,衣角,是对方故意露出的破绽。 二人之间不过咫尺之距,却因有结界的存在而谁也奈何不了谁,只能面面相觑。 没有杀气,没有敌意,很平静的对望。 画面不断闪现,那个淡淡的、小小的虚影,那个雪地里倔强的刨坑的孩子…… 当梦境与现实交叠,那个沉睡已久的称呼脱口而出。 “……小凰儿。” 此声一出,二人均是一怔。 结界里的女子戴着面纱,明明看不见是何模样,一言一行,乃至于眼神、语气,都与记忆中的人没有半分相似之处。 但离凰总觉着,她就是那个人! 或许是因为她住进了留嬉殿,或许是因为蒲夷对她的真心相待,或许是因为玉洛的小心谨慎…… 而最主要的,是因为那天夜里,她所感受到的,那一丝转瞬即逝的熟悉的气息! 即便当时她被挡在了瑶池之外,即便蒲夷已亲口否定了她的猜想,但她偏偏认定,自己日思夜想的人,回来了! 离凰迫不及待上前,手掌撑着结界,眼里满是期待,满是小心。 “让我看看你是谁!”她说。 然而,子熙却在抚上载有帝君神力的面纱时,犹豫了。 妖君眼里的炽热就要将她灼伤,所有的猜测只差一个结果,只要她解开面纱,一切都将真相大白。 但那一刻,她想起了玉洛。 想他这么做的原因,想她这么做的后果。 不想辜负他的良苦用心,但……她也不愿浑浑噩噩了此残生。 子熙终究没有摘下面纱,却取出了冰骨聚魂扇。 离凰在看见冰骨聚魂扇的当时便呆住了,叫嚣许久的那个念头,终于平息、安静。 她原本只是从玉洛如临大敌和处处防备中看出了些许端倪,因而才想着用冰骨聚魂扇试上一试。但他那一击,俨然是下了杀招的,若非她早有准备,又怎会只是受伤这么简单? 冰骨聚魂扇是神女亲手打造,乃绝世奇兵,有灵认主,除神女本人之外,也就只有玉洛得了它的认可,便是自己这自小跟在神女身边的小凤凰,也不得用。 此时的冰骨聚魂扇悬于那人掌心,散出莹莹之光,十二支扇骨温润剔透。 意思还不明了吗? “让我看看你是谁。” 一模一样的话,语气确是完全的颠覆了。若说此前是命令的口吻,现下却已成了祈求。 “你……认识我吗?” 子熙心知不该有此一问,却还是捅破了这层窗户纸。 离凰不答,只固执的说着:“让我看看你是谁……” 在对方擒满了热泪的注视之下,子熙抬手缓缓取下面纱。 “你是……堂庭山上的小凤凰吗?” 第四十二章 心之所向 海底的镇印柱石并未有松动的迹象,四千年前的神力加持也完好无损,只是暗淡了些,但想要再撑上三四百年倒也不成问题。 四方柱石牵一发而动全身,考虑到人界的情况复杂,为防万一,玉洛还是耗费神力再做了一次。 “又是你!” 神力加持引发了魔神躁动,他认出了这总是坏他计划的麒麟兽。 “区区半神之身,也敢几次三番的与本座作对!不自量力!” 暴怒自柱石之底传出,声波搅动海水,渐成漩涡之势,玉洛并未分心理会,任凭漩涡暴虐,卷起海底礁石,兀自岿然不动。 口中念着封魔咒,神力自眉心而出向柱石而去,如种子落地,迎风生长,藤蔓一般的攀爬而上。 符文华光渐盛,封印的制约之力渐强,旋涡减弱,趋于平息。 “小子!你可得看好了本座的好侄女……” 不甘的警告初如滚滚惊雷,而后却是如呜如咽,全然失了气势。话音未落,耀眼青泽便彻底的包裹住了整座镇印柱石,至此,魔神躁动被压制,海底终归平静,玉洛这才稍稍松了口气,额头一层细密的汗珠。 礜鸩之毒,果然名不虚传。 自他中毒之后,神力削减得厉害,加之此前为冲破魔神禁锢而孤注一掷,到底还是伤了本源,以致于这小小的加持术也能让他力不从心。 当他看到柱身之上古老的符文熠熠生辉,像是被赋予了生命一般,一字字跳动着的时候,他突然间特别想见到子熙,只静静的看一看她就好。 于是,辅一出了禁地,他便瞬移回了龙宫。 推开寝殿,却未瞧见那人的身影,他心里顿时升起不安,若非结界并未被破坏,他极有可能会直接杀到妖界去。 静下心来循着那再熟悉不过的气息进了小花园,穿过娇艳欲滴的仙客来,越过蜿蜒曲折的潺潺溪流,才终于瞧见了她。 酸枣树下,子熙合衣而躺,在风铃草的掩映之下,隐约可见其身形轮廓。 至此,方才寻不到她的不安感才渐渐消逝。 玉洛驻足,待整理好了心绪,扫去一身的尘埃之后,才放轻脚步靠近,尚不及好好的看一看她,她便醒了。 “唔~”子熙一睁眼就看见了玉洛,倒也未被吓到,只懒懒的抻了个腰,“事情谈完了?” 许是才睡醒的缘故,她说话之时带着浓浓的鼻音,加之睡眼惺忪的慵懒模样,一时之间,玉洛只觉着通身的疲惫都得到了抚慰,心渐渐静了下来。 子熙见他只一动不动的盯着自己瞧,并不答话,于是伸出手去在他的眼前晃了晃,颇有些担忧的问道:“可是累了?” 她虽不知敖晟找帝君所为何事,但帝君彻夜未归,眉宇间还有着浓重的疲态,似乎是遇到了棘手的事情。 能让六界至强的玉洛帝君都觉着棘手的事情,她一个末流小仙,亦是无能为力。不追根究底,只不过是不想给他平白增添烦恼罢了。 玉洛突然抬手,抓住了那只在眼前不住的晃动着的手,手心微凉的触感终于让他确定,这一切并非幻想。 他何其有幸?能与她有这岁月静好的一天。 一瞬之间,所有的疲累都消失不见了。 牵动唇角柔软的一笑,看过去的眸光一如既往的温情。 “不累。”他答。 便是身死魂灭,亦在所不惜。 正是昼夜交替之时,穹顶以术法所造的星空也已经化为了蓝天白云,一抹晨曦撕开晨雾铺洒而下,花园内的一草一木尽皆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一切看起来都是这么的祥和、美好。 昨夜起了风。玉洛蹲下身来,细心地替她清理去落在衣裙上的酸枣树叶子,却也瞧见了她蜷缩着掩于裙摆下的一双玉足,不由得皱了眉,道:“夜里凉,怎的不穿鞋袜?” 堂堂帝君,放低姿态替她清理衣裙已极为不妥,此时又对上了那双饱含担忧的眸子,她更是又羞又窘,不自觉的便烧红了耳朵,下意识的移开了眼。 “……一时忘了。” 犹如蚊蝇煽动翅膀一般,几不可闻,但玉洛还是一字不差的捕捉到了。 知她是个随心之人,从不拘泥此等小节,亦不懂得如何更好的照顾自己,是以,他便未再多言,只暗暗记下了这多出来的一项需要注意的事情。 突然间腾空而起,子熙一声惊呼,下意识的伸手勾住了对方的脖颈。 “你,你放我下来,我自己能走!” 玉洛恍若未闻,只收紧了臂弯,以防怀里的人挣扎着摔下。 清晨的阳光洒在他的脸上,像罩上了一层烟纱。原本英气的眉、高挺的鼻、明朗的下颌线,这一刻,都变得柔和了起来,就连浅浅细细的绒毛,都能根根分明的映入子熙眼底。 她仰着头,渐渐看痴了,直到被人放在榻上。 玉洛单膝跪地,捉住了那双冰凉的玉足,用掌心包住。子熙的脚很是秀气,恰好够他盈盈一握。 她本欲挣扎,可玉洛却未曾给她挣脱的机会,带着朝阳暖意的灵力自脚心侵入,一点点将冻僵了的经络疏通。不过片刻光景,双足重又恢复了白嫩温暖。 “熙儿,你现下已是能凝聚灵力修炼的仙子了,以后需得适应着使用灵力护体。”他一面说着,一面取了鞋袜替她穿上。 闻此,子熙不免尴尬的一笑,抬手摸了摸后脑勺。 许是过往四千余年都是以凡人的方式在生活的缘故,如今突然有了灵力,她总是记不得。 “还需多留一日吗?” “不必”,玉洛起身,并揉了揉她的头顶,“事已毕,随时可启程。” “那……现在就走?” “听你的。” 昨日夜间,深海之处突发地动,方圆百里之内均受到了影响,各水族一早将受灾的情况收集整理后报进了龙宫,赈灾一事刻不容缓。为了不引起凡界恐慌,老龙王受宠若惊的捧着帝君赐予的菩提子,奔波各地处理随波逐流的灾民尸体,忙得焦头烂额。 第四十三章 见识浅薄 所谓学以致用,此次东海之行暴露出了许多问题,是以,玉洛帝君充分利用自己半个师父的身份,把到底能不能回到玉清天这事甩手给了子熙仙子自己把握。 于修行一事上,他向来严格,而子熙也是越挫越勇,势必要将灵力使的得心应手,将瞬移术练得炉火纯青。 以她的话来说,就是“本仙君可以打不过,但绝对不能跑不脱”! 一路上磕磕绊绊,但总归是在夜幕降临之前有惊无险的抵达了玉清境。 “恭迎帝君。” 原始天尊早已率领众弟子在正殿前恭候,甫一落地,便行下了拜礼。 “师尊!”子熙像只小鸟似的扑了过去。 面对如此热情,元始天尊不由得踉跄了几步,幸得玉洛眼疾手快,柔和而有力的青泽托住了就要摔倒的师徒二人。 “这丫头……”老者故作无奈的叹了口气,假意嫌弃道:“出去历练这么长时间,怎么还是这般毛毛躁的?” 子熙不以为然的将眉一挑,出言反驳到:“也才走了一年而已。” “一年还不算久?”侧眸看向那抱着自己胳膊不肯撒手的孩子,又是一阵唉声叹气,“嗐!孩子长大了,翅膀硬了,会飞了,野了野了……” 对于此般痛心疾首的模样…… “那还不是您老人家亲自把徒儿给送出去的!” 回想她刚到昆仑神宫时,总以为帝君目的不纯,避他如避猛虎野兽,整日里提心吊胆的。虽然后来误会解开了,两人相处得也挺好,但这并不能抹去师尊将她送给别人的事实。 于是,子熙撒开手,又叉着腰控诉道:“您老可别以为我自此就不追究了,我记性可好着哩!” 重翻旧账,难免心虚,几位师兄忙站出来替师尊解围。 “小十三,你这一回来,师兄们终于得以清静了,要不师尊总在我们耳朵边念叨你!” 说话的正是子熙的十二师兄子濯,只见他边说便侧脸凑过去,指着自己红润细嫩的耳廓,补上一句:“你瞧瞧,我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小十三,师父说送你去昆仑神宫乃是为了巩固仙元,如今你的身子可好些了?” 闻此,子熙挑眉一笑,随意的打了个响指,一旁的仙池刹那间便炸开了一个响雷,水花四溅,几尾锦鲤裹着水草一跃而出,连带着还落下了两节雪白的仙藕。 “小十三!你又动为师的仙藕!” 随着元始天尊气急败坏的喊声,她却早已嬉笑着跑远。 “今晚有玉藕桂花糕可以吃咯! 元始天尊座下有十三位弟子,除去第十三位之外,其余的,个个都是能者。其中,排行第十一位的子胥以药修为主,对药物的研究已至痴迷之境。 “哟,这不是十二与你相争的那小家伙嘛!” 听见推门声,子胥抬头便瞧见了师妹抱在怀里的小家伙,赤红色的翎羽,那叫一个耀眼夺目。 据说这小家伙机灵得很,就连十二师弟都抓不住,现下却是拖着脖子、耷拉着脑袋,一副悲戚之样。 “这是怎么了?没精打采的。”他一面将新鲜炮制的药丸装瓶,一面问道。 “受伤了。”子熙抱着它进了屋,看师兄对自己爱搭不理的,又催促道:“师兄快给瞧瞧吧!” 子胥不急不慌,专心的将药丸尽数分装完成,又仔细的封了瓶口,这才有空理会自家师妹。 “放那吧”,他取了干净的帕子净手,“我来瞧瞧到底是怎么回事。” 子熙循着师兄的指示,小心翼翼的将炽翎放在诊台之上,又摸了摸它的红脑袋,耐心且温柔的抚慰着:“不怕哦,十一师兄的医术很高的。” 见它似是听懂了一般点头回应,她这才拉过它的脖颈,将那血淋淋的伤口展示给师兄看,焦急的询问:“如何?” 子胥只看了一眼那道伤口,心里便已明白了个大概。虽然这伤看起来比较狰狞可怖,但好在未曾伤及致命部位,只因没有及时处理,导致流脓感染,索性并不棘手,于是道:“小问题,敷上药,三天准好!这是打架输了吧?” 最后一句话显然是问这小家伙的,然,听了他这话,炽翎竟是垂下了头去,似乎在为打架输了一事而感到羞耻。 “莫羞莫羞!”子胥一把拎起它一个劲往下垂的脖子,不由分说的将脖子上的毛拔了一圈,随后一边着手处理伤口周围的死肉,一边安慰道:“你这个年纪打架输了也是正常的嘛!多打几次就练出来了!不过,你能只受这么点子伤,足可见你亦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未来可期呐!” 听了这番话,子熙竟无言以对,倒是炽翎,原本哀伤黯淡的眼睛一下子就亮堂起来了,用事实证明了子胥这一番胡诌乱语具有实质性的鼓励作用。 伤口清理干净后,子胥将配好的药材研磨捣碎,仔仔细细的敷在伤上。那小家伙刚刚才提起的气势一下子便被浇灭了,扑棱着翅膀一通挣扎,很不得立刻逃走似的!无奈之下,子熙只得使了力气去摁住它。 “真是个小可怜。”想起在后山遇到它时的情景,子熙不由得一阵叹息,“只因少了条腿,就被排挤,被欺负,形单影只的……” “不过炽翎你要相信,”感叹完后,她又摸着小家伙的脑袋,开始灌输鸡汤,“造物者是公平的,你生而不同,注定会有不同于他人的经历,也终会有人真心相待于你!” “等等!”这话子胥越听越觉着不对劲,“你方才是在说它……残疾?” “难不成师兄竟没注意到?”这般明显的缺陷。 “小十三,我知你不喜外出游历”,子胥长叹一气,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扶额道:“可若你少看些那缠绵悱恻的话本子,多看些正经典籍,也不至于像如今这般见识浅薄了!” “此乃上古神鸟毕方,实非你口中的残疾仙鹤!” 神鸟毕方? 遭此一喝,子熙一脸难以置信的重新审视起了眼前这只小家伙来。 “其状如鹤?” 的确。 “一足?” 的确。 “赤文青质而白喙?” 非也! 她一边背诵着典籍记载,一边绕着桌上那鸟一一对应,其余说的均是不错,可这一身炽翎血羽…… “书上所述乃是一般形状,便如人有不同面貌不同肤色,鸟兽亦是此道理,还能个个长得一般无二不成?” 话虽如此,可…… “毕方鸟其鸣自叫,但眼下这只……”子熙实在忘不了溪水旁这小家伙伸长了脖颈子那一声声“嗝啊~嗝啊”的控诉…… 闻此,十一师兄也不禁叹了口气,从药架子上取下一只金檀小瓶,倒出一粒黑乎乎却裹着银光的药丸来喂进了小毕方的口中,辅以仙力催化。 “许是这小家伙生在仙鹤群里,自己也将自己给错认了。” 从前只听过hd学步,原来即便是上古神鸟落进仙鹤群里也是会学鹤鸣的! 子胥说她见识浅薄,倒是说对了。 第四十四章 坐骑 炽翎,本是子熙与十二师兄在后山玩耍时意外捡到的一颗蛋,因为样子与仙鹤生的蛋一般无二,她便先入为主的将它当做了仙鹤。 当小家伙破壳而出时,她第一眼瞧见它的模样便很是喜欢,尤其是那一身与众不同的赤红色羽毛。只是十二师兄也同样喜欢,起了与她一样想将小家伙收为坐骑的心思。 若真是仙鹤倒还好说,可现如今这小家伙摇身一变成了上古神鸟,那便免不得要费上一番心思了,子熙不由得蹙眉。 如若……是是这毕方鸟自愿认主的,事情岂不好办? 在心中做了一番思量之后,子熙便已打定了主意。 只瞧她一边温柔至极的摸着小家伙的脑袋,一边温柔至极的循循善诱道:“小毕方,我对你可是欢喜得很,你快些长大,做我的灵宠可好?” 然而,眼前这小家伙只一味地闭着眼睛享受着她的这番轻抚,却丝毫不为她的话所动! 于是,她决心以利诱之。 “小毕方,你别看我的修为不及十二师兄,但我胜在厨艺绝佳,你若是跟了我,日后吃香喝辣,保准你三餐不愁,做只圆圆滚滚的富态神鸟!” 话音刚落,子熙明显的感觉到掌心下的毕方鸟陡然一颤,原本慵懒眯着的一双赤目也突然间瞪圆了,且还侧过头来瞥了她一眼,继而瑟缩着躲远了去。 那眼神,过于幽怨了些。 她有些不明就里,从前它明明也是喜欢她的。 “哈,哈哈!” 在一旁收拾残局的子胥终于忍不住爆笑而出。 “小十三,你以美食为诱,怕是适合养只饕餮!” 子熙当然知道师兄此话是在嘲笑她,并不加以理会,只一心扑在利诱毕方鸟这事上,以致于到后来,这小家伙干脆将脑袋埋进了翅膀底下,一味的装聋去了。 在一只鸟面前吃了瘪,子熙仙君着实憋屈! “不知柒熙有没有坐骑……” 她忽而间想起了离凰。 那个张扬且明媚的女子,会是神女的坐骑吗? “你说的是柒熙神女?” 子胥不知师妹为何会突然想到了那早已陨落多年的上古之神,只皱着眉细细想了想,最终还是将自己所听来的那些无从考证的野史传说告知于她。 “传闻柒熙神君身为父神幺女,得父神万般宠爱,在神君刚满百岁之时,父神便为她选定了麒麟一族的皇者为坐骑。” 他这番话,轻飘飘的落下,却在子熙心里炸了一道惊雷。 梦境里,小凤凰肆意洒脱,总不厌其烦的“姐姐”“姐姐”的叫着,而神女对其亦是疼宠纵容,子熙便理所应当的认为她就是神女的坐骑,不曾想,却是…… “麒麟一族的皇者么……” “洛哥哥”果真是这个“洛哥哥”呢。 子胥偏头瞧去时,就见一惯没心没肺的师妹一反常态,眉眼间竟浮现出难得一见的愁绪与失落。 他心中生疑,凑近去问道:“你在嘀咕些什么?” 子熙若无其事的嘻嘻一笑,道:“帝君也是麒麟一族的皇者呢!” 她说这话时,刻意弯下腰去逗弄炽翎,是而,子胥并未发现不妥。 “帝君么……野史传说罢了,说不定是,也说不定另有其人,谁知道呢。” 上古纪覆灭已有八万年之久,关于那个众神争锋、群雄逐鹿的时代,后世连一本像样的史书、一笔详实的记载! 现如今的种种关于上古纪的猜测,都只能依靠野史传说,且皆无据可查,无书可考。 一个传奇时代竟未留下只字片语便已悄无声息的湮灭于历史的洪荒乱流之中,可谓是最令人遗憾的遗憾了! 倒也有一个知晓实情的,但却从不听她提起过半句。于那人而言,或许那个时代的湮灭所带来的悲痛无异于家破人亡吧。 遗憾充斥心头,子胥不由得感叹道:“神魔大战之后众神陨落,帝君因为只有一半的神脉,反而成了唯一的幸存者。” “唯一的吗?” 对于师兄的这一番感慨,子熙好似并不认同。 “你知晓前任司战帝君是谁吗?” “前任?”这话可把子胥给难住了。 传闻七万多年前,仙界势微而魔界强盛,前任魔君意欲一统六界,成兵百万于天河之畔,孤注一掷挑起仙魔之战,帝君不忍看到两界残杀,于是在天河之畔竖起万丈高墙以平息此战。事后,为庇护弱小的仙界,他更是以上古遗神之名担任司战帝君一职,至今不曾变过。 “难道帝君不是第一任?” “谁知道呢?”子熙将手一摊,肩一耸,“我见识浅薄嘛!” 本是忍不住想探听一些关于神女的事情,却见便是博览群书的十一师兄亦不知半分。或许,这世上,肯解她疑惑的,只剩下那个恣意畅快的女子了吧? 子胥知晓师妹这是在拿话噎他,忙道歉告饶:“方才都是师兄说错了话,师妹你心地善良,宽宏大量,定然不会与师兄一般计较的对不对?” 子熙其实并未计较,但也不妨碍她装腔作势,尤其是在师兄明晃晃的宠爱之下。 于是乎,板着脸,斜眼问道:“那到底是谁见识浅薄呀?” “那必然是我呀!”子胥一拍胸脯,很是爽朗的道:“我的小师妹那可是天底下最聪明伶俐的仙子,过往只是不爱出门而已,如今跟着帝君游历四海,日后也定是天界众仙子中最见识广博的一个!” ……这属实有些夸过了头。 子熙计上心头,乘胜追击。 她指着缩成一团的炽翎问道:“那这毕方鸟?” 子胥哪能不知她心中打的是什么如意小算盘?只是不忍拆穿而已。 “你带走便是,十二那里我去说!” 十一师兄历来重诺,子熙欣喜不已,忙确认道:“师兄肯帮我?” “谁让你是我们的小师妹呢?” 若十二当真有心与她相争,在她离家的这一年里,岂不正是下手的绝佳时机? “谢师兄!”子熙告了谢,捞起炽翎搂在怀里便朝外跑,像是担心他反悔似的! 一溜烟的功夫已不见了踪迹,只炽翎的哀鸣声久久绕梁不去。 “嗝啊~~” 第四十五章 朦胧 自凡界之事一出,常把“天命不可违”挂在嘴边的道德天尊也沦陷了,深感肩上责任重大,回了上清境后便将自己关在药房里,夜以继日的探索化解礜鸩之毒的法子。 功夫不负有心人,在历经数百次的失败过后,终于让他看到了希望,听闻帝君此时身在玉清境内,他便顾不得那许多,熹微未出便已驾着仙鹤前来请见。 道德天尊将解毒的法子从头至尾细细的说了,三人一合计,觉着此法可行,不妨一试,于是说做就做,当即决定闭关解毒。子熙未曾修过药理,那法子她听得云里雾里,不甚明白,但看两位德高望重的长辈眼里都透着难以掩饰的激动,她也就安了许多。 解毒过程十分凶险,且中途不能被打扰,否则不仅会功亏一篑,甚至还有气血逆行的风险。子熙本想留下护法,但里头几位一致对外,将她无情的赶了出去。 “你不通药理,留下亦帮不上什么忙,不若叫子胥来吧!” 子熙亦知此理,却不知为何,倘若不亲眼瞧着,她始终心有不安,也不知这股子不安从何而来。 “我发誓”她竖起三根手指头,可怜巴巴的哀求道“我绝对不给大家添麻烦!” “十三”,元始天尊故作生气,“你这是信不过为师?!” 玉洛则是抬手揉了一把她毛茸茸的脑袋,见她这一次并未如以往那般避开,一时间心里竟不知是何滋味。万般复杂的情绪最后只化为浅浅一笑,柔声抚慰道:“你莫要担心,此法可行,而且有两位尊者相护,成功的概率极高,若是不幸失败,也绝不会累及性命。” “可是……” 不及子熙说完,玉洛便又打断道:“别忘了,我可是半神之身,这点毒,奈何不了我的。” 此话一出,子熙还有什么道理坚持? 当初晓得他身中礜鸩之毒时,他亦是用一句“吾乃半神之身”来打消她的疑虑的。 她乖乖的退出了大殿,恰巧遇到得令前来的十一师兄。 子胥进殿之前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膀,温言道:“你放心。” “……嗯!” 为了能让他安心解毒,她重重的点了头,露出个笑脸来,并亲手阖上了殿门。 殿门一经关闭,即刻便有一道青色光障凭空而起,将整个大殿笼罩其中,伴随着古老的铭文闪烁了两下之后,又一齐隐于无形。 子熙眼瞧着那道屏障黯淡消失,伸出手去一探,在肉眼不能窥见之处触手生温。这暖人的温度于触手之处化为了汩汩暖流融入灵脉,一点点抚平她心底的躁动与不安,一步步驱走她的牵挂与忧思。 待得掌下隐形的屏障渐渐的褪去了温度,重归于冰凉之时,子熙方才不舍的收回了手。 她深吸一气,语气欢快的冲殿内喊道:“我去后山找炽翎玩儿,你出关后记得来寻我!” 子熙心知,她若守在此处,玉洛定会分心。 这话跳动着穿越结界,穿透殿门,一字不差的传进了殿内,又听着那果真越来越远,越来越轻的脚步声,玉洛方才如释重负一般,终于露出了松快的表情。 元始天尊亦是松了口气,与道德天尊并子胥对视一番后,方出言请道:“帝君,我们开始吧。” 随着话音落下,大殿正中点亮了八卦阵,三人均已在各自的方位上站定,只待帝君入位。 玉清境与昆仑神宫的精雕细琢、华美贵气不同,这里崇尚自然无为,除去一宫七殿的建筑透着些匠气之外,其余各处均以清丽脱俗、质朴自然为主,就曾有仙说过,玉清境是当之无愧的穷乡僻壤。 后山虽叫“后山”,却是个群岭相接,山清水秀之地,大大小小的山洞数不胜数,其中,当属华凌洞最大,也是子熙时常光临的一处。 她自小体弱,师兄们若是犯了什么大错,十之五六会被罚去天之极思过,而她呢,再大的过错,师尊也只会发配她来华凌洞面壁思过。因此洞内哪里有个坑,哪里有个石柱,哪里有潭水,哪里有石阶,她都已了如指掌。 此时,华凌洞前的青草地上有几只仙鹤在优雅的踱着步子,洁白的羽毛如白霜初雪,让人只能远观,仿若稍稍靠近一些,都是对它们的亵渎。 成群的仙鹤时而低头觅食,时而引吭高歌,却不曾瞧见那只令她心心念念的毕方鸟,寻了许久,才终于在山林那边的溪水旁找到了它的踪迹。 子熙百无聊赖的在溪畔寻了处青草柔软茂盛的位置躺下,双手枕于脑后,嘴里叼着根甜草杆子,炽翎卧在她的身侧,伸长了脖子在草地里四处翻找,待好容易寻到一只灵虫之时,它便欢欣的用嘴叼着灵虫,抬起翅膀戳了戳身旁之人,好一通炫耀。 奈何子熙没多少心思理睬它,只淡淡瞥了它一眼,赞一句“真棒”,态度极敷衍。 炽翎见状生了气,索性一口吞下那条肥美的灵虫,随后甩头离去。然而,曾经那恨不得追得它无处可躲的子熙仙子,今日却只是淡淡的瞥了一眼它愤然离去的赤影,半点不为所动。 一个人躺了许久,久到原本高悬于穹顶的艳阳都已向西方滑落,她这才听见一阵嘻嘻索索的脚步声,心里明知不会是那个人,可她还是第一时间无比利落的翻身而起,循声望去。 来人毫不客气的伸手扯走了她嘴里叼着的甜草杆子,声音脆脆的,问:“这草好吃吗?” 子熙微一挑眉,应道:“你可以试一试。” 于是乎,那人果真打量起了那被她咬过的甜草杆子。 泛着晶莹的嫩绿草杆汁水充盈,仿若确是香甜可口似的。然而,她却是嫌恶的摇摇头,道:“还是算了吧。” 与此同时,不忘将那甜草杆子又塞回了子熙的嘴里。 这甜草杆子,子熙不过是叼着玩罢了,并未真的嚼碎吮吸。此时她将嘴里的东西扯出丢了去,方才正经的问道:“你怎会来玉清天,又怎知我在这儿?” 第四十六章 洞若观火 来人乃是她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天族最小的公主,芫烛。 按理说,她一个常年窝在玉清境内并不爱出门的人怎么也不会与天族尊贵的小公主扯上什么关系,但有的时候,缘分就是如此的妙不可言。 两人的相识,还得从八百年前说起。 那一年,适逢元始天尊千年一次的开坛讲学,前来听学者络绎不绝,玉清天一改往日的清净,变得热闹起来。子熙身为元始天尊的关门弟子,自然备受瞩目,不得已收敛性子强装了两天严肃板正之人,却是浑身上下,由里到外都不舒服自在。她自知不能在外人面前丢了玉清天的脸面,于是留下众师兄接待应酬,自己却是躲到了后山潇洒,再不露面了。 前来听学者皆是些威严庄重、不苟言笑之人,因此,当她在后山遇见挽了裙摆正在小溪里拿鱼摸虾的芫烛之时,愣是惊掉了半个下巴! 芫烛看她一屁股坐在草地上,亦在她身旁寻了个舒适的位置坐下,与此同时,还不忘回答道:“我是寻着气息来的。” “哦。” 然而,见她这番无精打采的模样,芫烛却是大感新奇,激动的追问道:“怎么了?像失了魂似的?这可一点也不像你!快与我说说!” 子熙是依旧一副神色恹恹的模样,只随口搭话道:“那我该是什么样的?” “嗯~” 芫烛戳着脑袋好生思考了一番。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痴痴傻傻,疯疯癫癫!” 呵!倒是字字掷地有声。 子熙侧首送了个白眼过去,“莫与我说话,我与你不熟。” 见她果真不再理会自己,且还摆出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芫烛再也装不下去了,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与此同时凑上前去,攀上对方的臂膀,撒娇的讨好道:“别呀别呀,你最是大度了,我收回方才的话还不行麽!” 子熙这回是连白眼都懒得给了,只抬手覆上那缠在自己臂膀上的手,紧接着朝后一个仰倒,将芫烛也带倒在地。 此时已近黄昏,烈日不再,二人并肩躺在草地上,抬眼看向苍穹之上云卷云舒,谁都不曾开口,好不安静。 不知过了多久,芫烛终于忍不住打破了沉默,只听她问:“你家师兄呢?” 子熙的一双眼睛盯着正上方的那朵流云,瞧着它一忽儿变成草原奔驰的野马,一忽儿又成了海里遨游的玳瑁,一忽儿又苗条了身形长出了双翅……闻得芫烛此话,只随口问道:“我一共十二个师兄,你问的是哪一个?” 听她此话,芫烛不禁有些羞恼,于是抽出手来,支起了半边身子,铜铃似的眼睛瞪着始作俑者,喝问道:“你明知故问!” 子熙故作糊涂,撇撇嘴角,道:“我不知。” “废柴!” 知她是有意逗弄自己,芫烛大喝一声,随即出手挠起了痒痒,两人瞬间打闹起来,全然不顾形象的在草地上滚作了一团。 “好了好了,不予你玩笑了!” 闹了许久,子熙再笑不住了,最终只能落败,赶忙告饶。 待芫烛好心停了手,她便抬手揉着自己那笑酸了的腮帮子,含糊不清的说道:“十一师兄他闭关了。” “闭关!”芫烛的心一下子就提了起来,紧张之情溢于言表,“他怎么了?” 子熙见她发髻松散,便是簪子亦掉了两支,一支与头发纠缠得紧,另一支却是只留个尖尖颤颤巍巍的挂在发髻上,她担心她被扯了发吃痛,干脆倾身跟过去替她解下。 “不是他怎么了,而是帝君怎么了。” “帝君?”芫烛实在想不出子胥会与帝君扯上什么关系。 那个医痴呆子,除了会治病疗伤之外,什么也不关心。且不说和平年代,帝君不会受伤,便是真伤了,也轮不到他来医。 “帝君怎么了?” 此话一出,子熙手下的动作一顿,原本清亮的眼神在一瞬之间黯淡了下去,因玩闹而热红了的两颊也逐渐褪去了红晕。 沉默片刻后,方才哑着嗓子,轻言答道:“不小心受了点伤,师兄在为他疗伤护法。” 芫烛正低着头任由子熙替她整理发簪,因而未曾注意到对方那刹那之间的异常。只是在听了这话后颇为诧异,忍不住惊叹道:“原来帝君也会受伤啊!” 子熙早已敛去了眼底的情绪,只淡淡回道:“都是有血有肉之辈。” “那可不一样!”不曾想芫烛却是大声否认了她的说辞,“他老人家可是半神之身,六界只此一人!” 玉洛帝君身为六界唯一,他的强大,已经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不知为何,这话被子熙听进了耳朵里,似乎觉出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老人家?” 突然间,四肢百骸都觉出些不自在来。 “……他几岁了?很老吗?”子熙反问。 “额……” 芫烛倒是被她给问住了,玉洛帝君究竟多大年岁,她一个后生,怎会知晓? 只能回答道:“反正比我父君还老。” 不曾想,子熙在听闻此话之后却是撇了撇嘴角,回道:“那好像也没多老嘛!” “这还不老吗?”对她此种态度,芫烛表示十分的不解,强调道:“上古纪覆灭已有八万余年,也无人知晓神魔大战之时他有多少年岁,你竟然说他也没有多老!” 见她这般激动,子熙却只是“哦”了一声,随后压下了她乱动的头,警告道:“再动,扯痛了可怨不着我!” 芫烛到底还是怕痛的,依言乖乖低了头不敢再乱动,心里却是越想越觉出不对劲来。 “要是你的脑子没有毛病的话,那就是……”她突然抬头看去,捂着嘴,一脸八卦,“天哪,你该不会是……” 子熙小心的将缠绕在发簪上的头发一绺一绺的解开,听她话说一半,于是顺嘴搭了句:“不会是什么?哎,你以后别用这攒金丝凤簪了,太容易缠头发!” 芫烛此时却是顾不得什么凤簪不凤簪的,只问出了心中的疑问:“你该不会是喜欢上帝君了吧?” 第四十七章 窗户纸 “你该不会是喜欢上帝君了……痛!痛痛痛!” 尾音还未完全落下,新的一声痛呼就已经刺破云霄。 芫烛夺过被拿捏在敌人手中的秀发,并抬手护住了头。 “你这是要杀人灭口吗?!”她恨恨骂道。 瞧她睚眦欲裂的模样,子熙却只是耸耸肩,将解下的发簪拍到她的胸口。 “胡说八道些什么呢!” 芫烛见她果真生气了,顿时一愣,不知该如何才好,只讷讷的捂着拍到胸口的凤簪,小心的打量着那人的脸色。 可……那渐渐爬上红晕的耳垂是怎么回事? 她心下了然。 “我且问你,”倾身过去,与之四目相对,“你方才将我当成了谁?” 子熙只觉着耳朵烧得难受,却不知已然全红了。突然对上那双满是探究的耳朵,下意识的便想躲朝一边去。 “除了你还会是谁?”她态度敷衍,虽然嘴硬,但心里其实是小鹿乱撞的。 子熙只是单纯,但并非是傻的。 帝君对她不仅有救命之恩还有半师之谊,她过去只以为,自己与他和善相处,只为报恩。可近来越发多变的情绪和越能被那人牵动的心绪,都一点一点的偏离了最初的轨道。 她不禁问自己,为何在见到帝君对妖君态度不同时,会堵心?为何在知晓帝君是神女的坐骑时,会失望?为何在帝君闭关解毒时,会放言等他出关…… 所有的难题,在芫烛问出那句话时,似乎都迎刃而解了。 “咦~”她转身走开,嘴里还絮絮叨叨着:“小家伙跑哪里去了?可别又被欺负了!” 她这急着寻鸟的模样,将‘此地无银三百两’演绎得炉火纯青。芫烛自是不肯轻易的放过她,急忙追上上去。 一面追,一面喊道:“骗人!你方才看见我时明明很失望!” 子熙假意寻找毕方鸟,眼神飘忽,随口反问:“有吗?” 芫烛无比坚定,郑重点头,答:“有!” “哦”,子熙不甚在意的一挑眉,道:“那可能是我并不十分想念你的缘故。” 子熙打算像从前一样,将话题囫囵过去,然而,今日的芫烛好似格外聪慧敏锐,并不上当,只依旧追着她。 “你方才那无精打采的样子,可别告诉我你不是在担忧帝君!” “说说嘛,千年老桃树当真开花了?” …… “对,我是在担心他,那又怎么了?”子熙受不住这样的追问,索性停下脚步来,大大方方的承认了。 “帝君卫护天下,殚精竭虑,担心他的人多了,偏我不能吗?” 芫烛不吃她胡搅蛮缠的这一套,用食指狠狠点向她眉心之处,道:“你就嘴硬吧!你与帝君在东海的事早都传到天宫了,还不老实交代!” “东海?” 忽然间从别人口中听到“东海”二字,子熙脑子里便不受控制的浮现出好些画面来。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精致华美的琉璃灯盏,饱含柔情的眸光,温暖有力的手掌,颀长精干的背影…… 原本已染上红晕的耳垂此时更是如同熟透了的樱桃,她抬手捂住发烫的耳垂,狡辩道:“东海能有什么事?” 瞧她此番心虚的模样,芫烛一阵阵好笑,凑近前来,言笑晏晏。 “听闻有一双神仙眷侣携手赴宴,引得妖族之主争风吃醋,为护佳人,一向清冷的上古遗神竟全然不顾名声,在大庭广众之下与妖君大打出手!”说罢,还不忘打趣的感叹了一句:“真真是羡煞旁人也!” “你确实是该好好羡慕一番的”,子熙被她逗得狠了,反倒少了些羞窘,抓住她的话便毫不留情的反击道:“毕竟十一师兄一见你就躲!” 此话一出,芫烛脸上的调笑一下子全都凝固了起来,兴致也如被当头浇下一盆凉水的小火堆,尽数熄灭了去。 她一手捂着心口,一手颤巍巍的指着罪魁祸首,恨恨控诉道:“好你个没良心的子熙,我好心好意前来看你,你竟这般戳我的心窝子!” 子熙亦不吃她这套,只打眼瞧着她如泣如诉的模样,问:“你到底是来看谁的?” 芫烛捂着心口,痛呼:“当然是来看你的!” 子熙不慌不急,复又问:“看谁?” 芫烛依旧不改口:“看你!” 子熙:“看谁?” “好吧我承认”,她摊了手,坦白道:“主要是为了看他,顺便看看你。” “切~”子熙嗤笑一声,道:“好一个顺便。” 听她说话阴阳怪气的,芫烛赶忙哄道:“莫生气莫生气,我给你带了花神新酿的桂花蜜!” 说罢,果真自乾坤袋内取出了一只八宝琉璃瓶来。 花神亲酿的桂花蜜,那可是百年难得一尝的极品!金色的花蜜通过剔透的瓶身显露出来,瓶口未启便已有香甜之味溢出,勾人垂涎,足可见其美味! 见此花蜜,子熙眼里顿时星光熠熠,心里那点子不舒服也早已被尽数抚平了。 于是,她扬了下巴,道:“看在花蜜的面子上。” “嗯,看在花蜜的面子上!”芫烛将手一错,让她扑了个空,趁机打探道:“你可知他多久能出关?” 就知道没点子情报换不回这花蜜。 子熙恨恨一咬牙,答道:“明天。” “明天?” 见芫烛当她是信口胡诌的样子,子熙无奈的耸耸肩,解释道:“闭关前说需要五天,今天正好是第四天。” 听此,芫烛便欺身靠近,一改方才威胁她时的狠厉模样,软着声音道:“你我也许久不见了,我留下来陪你可好?” 子熙抖抖肩,将那攀上来的人儿甩开,道:“可不敢要公主殿下作陪。” 于是,芫烛微眯了眼睛,将手中的桂花蜜高举过头顶,作势要摔下去的模样,威胁道:“要与不要?” 别人是挟天子以令诸侯,她倒好,挟花蜜以令吃货! 子熙除了能笑靥如花的讨好,还能怎么办呢? “要的要的!得公主殿下相陪,乃是小仙莫大的荣幸!来来来,我拿着就好,可别摔了。” 说罢,从对方手中接过花蜜,宝贝似的收进了乾坤袋中。 第四十八章 好巧,我也是 闭关前,子熙曾与玉洛说过会在后山等他,于是,她果真一连五日都未曾回青霞殿。只累得芫烛公主与她共苦,一同栖在了华凌洞前的银杏木上。 第五日一早,天将将放明,朝阳未起,晨雾未散,万物睡得正鼾,芫烛却是突然间睁开了眼睛,盯着玉虚宫的方向瞧了片刻,继而才出手将身旁的女子摇醒,道:“出关了!” 子熙抬手揉了揉惺忪睡眼,灵台还未完全清明过来,哑着嗓音问:“你怎么知道?” 就在她晃神的间隙,芫烛早已化出了一面水镜,认认真真的对镜整理起了仪容。 她一面将松散的发髻解了重梳,一面抽空回答道:“自然是感受到的。” “你竟连这都能感受到?!”子熙险些惊掉了下巴。与此同时,自己亦尝试着放出神识去,却是半分异常都未曾探出。 但看芫烛这着急忙慌对镜梳妆的样子也不像是随口一说,于是皱了眉,质问道:“说,你究竟对十一师兄做了什么?” “秘密!” 芫烛神秘一笑,继而将那支被子熙吐槽过的攒金丝凤簪仔仔细细的插进梳得一丝不苟的飞仙髻当中,又认真的打量了一番镜中之人,不忘自赞了一句:“完美!” “我先撤啦!”她收起镜子,回头冲子熙交代了一句,可当瞧见她那不修边幅、睡眼惺忪的模样之后,又忍不住吐槽上一句:“你也好生拾掇一下吧,别白瞎了这副花容月貌!” 话音未落,人却是早已不见了踪迹,徒留子熙一人在晨风里凌乱,险些咬碎了一口银牙。 炽翎被她当做取暖的毯子抱了一夜,生怕惊扰了她的浅眠,因而一夜也未敢动弹,现下瞧她已然醒了,它便也不再顾忌,尖锐的喙在她手背上发了狠的一啄。趁着子熙吃痛松手的空隙,它便也丝毫没有留恋的挣脱开了她的怀抱,振翅高飞而去。 子熙目瞪口呆的瞧着它一飞冲天,自在的翻了个跟斗后隐入彩云之中,甚是不解。 她将手举到眼前来,看着那被叨红了的印子,喃喃念叨着:“这又是如何惹到它了……” “呵!” 晨风送来一声轻笑,声源似是在树下。子熙心中忐忑,垂头看去,果真见那人正仰头朝她看来。 玉洛一如既往的青衫加身,衣襟上银线暗绣的麒麟纹流光回转,他一手负于身后,一手握拳执于腰际,及地广袖平整顺滑,一丝不苟,茭白卷云纹腰封收敛出利落的腰线,紫玉笛就垂挂于此,自奏出一曲悠扬婉转。 他长发高束加以玉冠,面带微笑,显得原本狭长的凤眼更深情了几分,仰头看来之时,隐约能够瞧见藏于眼尾那点朱砂痣,似锁着千言万语,欲说还休。 子熙垂首相望,沉溺于那人浅浅淡淡的笑意中,沦陷在他的似海深眸里。 轻声询道:“毒,解了?” 玉洛缓缓点头,回道:“解了。” 至此,子熙那一直悬着的担忧方才尽数褪去,凛了数日的唇角终于扬起了弧度,却是只微一挑眉,道:“哦” 玉洛又问:“炽翎呢?” 子熙仰头看天,已然寻不见那火红矫健的身姿,于是摇了摇头,轻答:“出走了。” 听此,玉洛亦点了头,淡淡道:“哦。” “帝君,”子熙仰头看天,状似无意,轻言道:“我好像是喜欢上你了。” “……这么巧,”玉洛的呼吸停了两拍,随后才颤抖着声线,轻声答道:“我也是。” 二人一齐沉默了,继而又一齐相视笑了。 日出东方,晨曦如瀑,穿透过茂密的枝叶时洒下点点斑驳,打在两人的身上,似熠熠星光,刺目耀眼。 她一直都是勇敢无畏的女子。 他也终究心如磐石,矢志不渝。 子胥揣着心事,出关之后并未即刻回到药房去,而是漫无目的在玉虚宫内闲逛了起来。 想起过去五日,在大殿内所发生的一切,他便觉着心中有愧,想起帝君的特意吩咐,起初他并不知意欲为何,可瞧今日这五日之期刚到,帝君便一刻也不肯多待,迫不及待的往后山掠去。他觉着,自己似乎窥见了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两千年前,师妹化作扇坠藏于五师兄包袱之内,随他下凡界宣讲道义,却是活蹦乱跳的出发,血淋淋奄奄一息的回来。 那个时候,他第一次见一向冷静自持的师尊乱了阵脚,也是第一次见那传闻中的上古遗神踏足玉清境。 彼时,玉洛帝君青衣玉笛,辅一落地,未曾多言半句,携了小师妹的神魂便走,而师尊非但不加以制止,反倒跪下请罪,待目送帝君离去之后,师尊久久的望向天之极的方向,而后他恍惚听见师尊低叹一气,隐约念道:“大劫将至。” 子熙一去就是十年,待她被送回来时,却是丢了所有与受伤相关的记忆,也不记得自己曾踏出过玉清境,更不认识玉洛帝君此人。 几日前,师妹曾问过他,柒熙神女的坐骑是什么,也曾问过他,可知前任司战帝君是为何人。 上古纪已经覆灭,仙魔之战他亦不曾亲身经历过,是以并未见过帝君身披战袍,阵前杀敌的英勇之姿。虽说万年来六界和平安泰,不曾爆出什么大的争端需要司战帝君亲自出面料理的,但上古遗神当不会是个胆小怕死之辈。 若不是有什么不得不由他承担的责任,子胥实是想不通,堂堂司战帝君,上古遗神,为何连一成的败率都不敢赌上一把! 子熙…… 大劫…… 司战帝君…… 上古遗神……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子胥百思不得其解。 芫烛自后山出来后便循着指引直奔玉虚宫,远远的便瞧见了那人正垂头走着,心不在焉,好几次都险些撞了石柱。 子胥正在专心的回忆过往,想要揪出一些蛛丝马迹,因此,芫烛的突然出现倒是令他猝不及防的生生吓了一跳。 抬眼瞧见那如花笑靥之人,他原本蹙着的眉便无意识的更深了几分。 见芫烛已未卜先知堵住了他的去路,他已无处可逃,便也只能躬身告礼:“见过公主殿下。” 第四十九章 公主请自重 瞧他明明是极讨厌她的,可礼数上却还是这么的周全到位,丝毫也纠不出错处来。芫烛不禁暗自佩服起了他这番宽阔胸襟来,好似全然忘了她所崇拜之人的这番宽阔胸襟应用的对象正是她自己! “不用多礼。” 她忙伸手去扶,却是被子胥悄无声息的躲开了,连半片袖角都未曾摸到! 芫烛讪讪的收回手来且尴尬的搓了一搓,余光瞥见那人就要越过自己,忙一个箭步闪身堵住了去路,而后忽视对方越发纠结的眉头,自顾开了口:“我瞧着你怎么也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也?子胥并未答话,却是向她投来了询问的目光。 “子熙失魂,是因为帝君受了伤,而你,又是为了什么而烦心?” “在下并无烦心之事。” “你又骗我!”见他此般排斥自己的的模样,芫烛气得跺脚。 为免与她发生不必要的身体接触,子胥后撤了一步,与此同时,还侧了身子,道:“公主多虑了。” 对他这番木讷不知趣的样子,芫烛亦是气得紧,但却也因此而更加的心悦于他。 只瞧那前一刻还在生气跺脚的人,下一刻却已满脸堆笑的凑到了冰块脸的跟前,笑嘻嘻的讨好道:“我说过的,你不用对我用尊称,叫我芫烛就好了呀!” 子胥又是被她的突然凑近给吓住了,忙向后退去,却是慌乱之中左脚绊倒了右脚,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见状,芫烛越发觉着他傻乎乎的,可爱得紧,于是捂着嘴笑得眉眼弯弯,子胥便是在她这般放肆的嘲笑之下渐渐地气红了脸。 他向来是个温吞的性子,从不是个会与人吵架的,和人打交道既不如七师兄那般熟练老道,亦不如师妹那般口齿伶俐,是以,即便此刻已被对方逗弄得气血翻涌,亦是做不到破口大骂,只能满脸通红,憋出一句:“公主请自重!” 这话过往虽也说过,但此时一出口,芫烛便立刻察觉到了不同。 他说这话时的语气不再是往常那般冷冰冰、没有感情的语气了,且瞧他一张脸涨得通红,连带着那双极好看的眼眸也跟着染上了丝丝猩红,尤其是眼尾,倒像是要被自己气哭了似的! 于是,她赶忙止住了笑,亦不敢再胡言乱语。 见她终于消停,只咬着下唇,瞪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看向他,子胥也意识到自己刚刚说的话好似重了些,那话不该是对一个女孩子说的。 修仙问道万载时光,早已该是恪守本心,不为外界所扰才是!不由得一阵懊恼。 业精于勤荒于嬉,到底是这几年有所懈怠了。他暗暗告诫自己,即日起须得更加刻苦修行才是! 芫烛不知他心里已有了这许多的思量,只瞧着他一连做了几次深呼吸,待脸上的红晕尽数褪去之后再开口,又恢复了与从前一般无二的冷淡态度。 虽然早已料到会是如此,但心里还是不免一阵失落。 “殿下身份尊贵,岂能乱了礼数?” 不只是语气恢复往昔,便是看过来的眼神亦回归了古井无波。 “殿下该回天宫了。” “我不回!” 芫烛想起自己此行连正事都未曾提及便被下了逐客令,顿觉委屈,于是索性耍赖的抱住了一旁的柱子。 子胥见她此般模样,亦不过多纠缠,只道:“在下还有要事亟需处理,公主请自便。” 说罢,躬身告以一礼之后便消失了……? 消失了! 芫烛抱着柱子,很是目瞪口呆了一会儿,继而才不可置信的松了手,朝人消失的方向看去,果真是连半片衣角都没了! “道长!我大老远的跑来看你,你就这般丢下我一个人?!” 然而,又怎会有人给她回答呢? 路过的风将她的怒吼裹挟着带走,不知最后会落向何处。 芫烛顿时气得又是跺脚又是捶柱子的。想她堂堂天族九公主,也是自小享受众星捧月般的待遇的,便是父君都不曾对她发过脾气,怎的此生所有未曾受过的委屈都在子胥这儿受全了呢! 她越想觉着委屈,抬手招来朵祥云,跳上便朝天宫的方向去了,还发誓再也不要踏足玉清天了! 然而,待她走到了一半,理智也回来了一半,想想还是正事要紧,于是又很没出息的调转了方向,全然忘了方才的信誓旦旦! 青霞殿内,玉洛正手执一卷道经看得津津有味,时不时的抬眸瞧一眼身旁正埋头苦抄心法的女子,见她脸上沾染了墨汁,不由得勾唇一笑,与此同时伸出手去替她擦拭干净。 芫烛实在不敢也不忍心坏了这般美好的画面,于是扒着门框静悄悄的看着,却还是被玉洛注意到了。 当对上那投过来的目光时,她只觉着如坠冰窖一般,后背阵阵发寒,忍不住一阵抖擞激灵,忙放开了门框迈步进殿,毕恭毕敬的朝那人行下跪拜大礼:“天族九公主芫烛拜见昆仑帝君!” 听见动静,子熙亦抬头看来,但尚未等她开口,便听玉洛道:“所为何事?” 芫烛始终不敢抬头正视说话之人,却是偷偷地朝子熙眨了下眼睛,随后回话道:“可否向帝君借一人?” “借人?”玉洛不经意间微蹙了下眉头,他与这天族九公主从未有过交集,此时找他借人,便只有可能是……他将目光投向了身旁之人。 果不其然…… “她”,芫烛伸手指向子熙,见他面露犹疑,又赶忙补充了一句:“不会太久的,借我两句话的时间就行!” 话音方落,玉洛便见子熙亦朝他看来,眼含期待,于是点了点头,温言交代道:“早些回来,还有许多书要抄。” “明白!”子熙应了一句后便已起身拉着芫烛跑没了踪迹。 目送她离开后,玉洛的注意力才又重新回到手中的书卷上来,却是半个字都看不进去了。 “你脑子出问题啦!”辅一出了青霞殿,子熙便抬手在芫烛脑门上狠狠一弹,不满的抱怨道:“什么叫“借人”?我又不是他的!” 芫烛揉着吃痛的脑门,斜眼鄙视道:“我瞧你倒是极想的!” “还胡言!” 见她恼羞成怒,还欲动手,芫烛赶忙告饶:“不敢了不敢了,我此番找你可是有正经事儿!” 第五十章 掉马了 目送闷闷不乐的九公主驾云远去之后,子熙不由得轻叹一气,回身之时,却瞧见了那本该在殿内品读圣贤书的人。 对此,子熙甚感意外。听墙根这事,向来只有她做的得心应手,玉洛帝君品行高洁,可不像是那与她臭味相投之人。 然而,玉洛此刻却是就负手立于她的身后,而且,两人的目光还结结实实的撞到了一处。 见她此般吃惊的模样,玉洛既不解释自己为何出现在此,亦不曾为偷听她们小姐妹说话的行为致歉,只是抬脚跨过门槛向她一步步靠近。 “看样子这个琢光仙君的名声不大好。”他总结到。 “嗐~”此话一出,子熙便知他果真听了墙根,不免叹息了一声。 “何止是不好?简直就是坏透了!”她愤愤不平的评价道。 “晚上吃什么?” “?”子熙甚是惊诧,“你就不想知道他到底是怎么个坏法?” 闻此,玉洛满不在乎的一挑眉,道:“旁人的事与我何干?我只想知道熙儿晚膳想吃什么?” 此话倒也在理! 帝君果真有帝君的境界,不似她这等末流小仙,会对八卦娱乐感兴趣。 子熙暗自感叹了一番帝君的高洁之处,与此同时亦失去了八卦琢光仙君的意趣。 吃什么?确实是个值得花时间思考的问题,可谁来做,亦是个无比重要的前提。 她虽然爱吃,但厨艺却实是不敢恭维,也就能骗骗小毕方。 在家有十一师兄,在昆仑神宫有蒲夷,她尚未寻得练手的机会。 可方才也听芫烛说了,十一师兄今日心情不佳,应是并无做菜的好兴致的,那么…… “帝君……”子熙将目光投向了玉洛,试探道:“你会做菜吗?” 玉洛微微一笑,答:“手艺尚可。” “当真?”子熙很是怀疑。 玉洛帝君乃半神之身,早已入了辟谷之境,修炼只需日月天地之精华、山川瀚海之灵气,食物于他而言只是累赘。 但瞧他认真点头的神态,又不似有假。 难道说……玉洛帝君与现如今的她一样,进食不再是为了充饥,而只是一种生活的意趣? 思及此处,子熙甚为开怀,不由得欢呼道:“有口福咯! 以帝君的年岁,既也爱这口腹之欲,厨艺当不会比任何人差! 她暗自开心,内里直呼“赚到了”,却不想玉洛回了一句:“你吃过的。” 闻此,子熙却是连愣都未愣,直接出言否定,笑道:“胡说,哪有!” “炒南贝、烩鸭丝、炝青蛤、荷叶鸡……” 不曾想,她这方笃信的否定才出口,那方,玉洛却已是掰着手指头报起了菜名。 “酿冬菇盒、清蒸八宝、蜜饯金枣、栗子糕、核桃酪……” 每报出一道菜名,子熙心里的震惊就多一分,脸上的笑意也跟着僵住一分。 这些菜……都是她在昆仑神宫吃过的。 直至最后,她已然完全惊住,呆在了原地,久久不能言语。玉洛身为帝君,六界担在肩上,万灵放在心头,却还能分出心神,将她的一日三餐、一食一饮皆照顾得井井有条! 她何德何能,能得他这番真心? “我以为是蒲夷……”她不知不觉间竟哽咽了。 “不”,玉洛利落的否决,垂下眼睫极认真的盯着她,道:“是我。” “呵呵……呵呵……”面对他这突如其来的颇有些邀宠意味的话,子熙眼中那刚刚涌上来的些许潮湿之意霎时便都凝住了,转而尴尬的一笑,冲他竖起了大拇指,赞道:“不愧是帝君!” 但玉洛却并未打算点到为止。 只瞧他弯下腰来与她平视,道:“学做菜很辛苦的,你不打算奖励我一下吗?” 若说方才的话隐含邀宠之意,那么现下这话便是赤/裸/裸的邀功了! 子熙不知为何今日的帝君如此与众不同,却也因他这话而切切实实的红了耳垂,慌忙之中,只能侧过身子,眼神躲闪,磕磕绊绊的回答道:“帝君说笑了,帝君富甲天下,我哪里有能入得了帝君青眼的东西!” “你有。” 子熙只能唤出冰骨聚魂扇奉上。 “我说过,我不要你的扇子。”玉洛倾身凑近,探手掰正了她微侧躲避的身子。 “那你……要……要什么?”眼瞧着他越发靠近,子熙忙闭上了眼睛。 瞧她僵直的身子不住的往后仰,说话也结巴了,玉洛唇角的笑意更深了几分,探头于她耳畔,轻言:“我要……这个!” 嗯? 子熙呆愣了半晌,睁眼瞧去,玉洛正提着她原挂于腰间的乾坤袋,笑得得意,“我瞧瞧里头有什么宝贝!” 呼!原来是虚惊一场! 子熙暗暗深呼吸,企图浇灭方才险些烧到脸颊的火,好半晌了才觉着耳垂凉了下来,而此时,玉洛业已翻到了早先芫烛送的花蜜。 他将八宝琉璃瓶在手心随意的抛上抛下,问:“这是什么?看起来还不错的样子!” “花神新酿的桂花蜜,帝君若是喜欢,便拿去吧。”子熙一面回话,一面紧盯着那上上下下的瓶子,生怕玉洛一个不小心失了手,那还未来得及品尝的极品花蜜便洒了一地! “当真?” “当真。” 子熙忍痛割爱,笑得十分牵强。 “可我看你好似十分的舍不得。” “怎会!”对此,子熙不仅矢口否认,还极慷慨的罢了罢手,催促道:“拿走拿走!” 至此,玉洛狡黠一笑,道:“既如此……却之不恭,我便收下了。” 看他果真将花蜜收进了自己的乾坤袋内,子熙只觉得肉痛难耐,暗叫损失巨大,她还没尝过呢…… 不大吃一顿,怎能弥补今日之失? 于是乎,她挺直了腰杆,毫不客气的开始点菜。 “我要吃金腿烧圆鱼、桃仁山鸡丁、蟹肉双笋丝!” 瞧她目露凶光,玉洛禁不住又是一阵好笑,点头应道:“好。” “甜品要冰糖红果!” “好。” “餐后要喝酸梅汤。” “好。” “还要蜜饯荔枝。” “你还能吃的下吗?” “你管我,就要!” “好,我做。” …… 第五十一章 专坑师兄 晚膳过后,子熙端着一盏蜜饯荔枝去了药房。 子胥本就心中有愧,有意躲着她,此时见她进了门,眼神便下意识的开始躲闪,幸而子熙亦有心事,才不曾发觉。 他有意为自己找些事情做掩饰,于是随手抓起一把药草丢进碾槽中,头也不抬的开始研磨。 子熙在摆满药草的桌台上清出一块地方来,将琉璃盏搁下。 “帝君做了蜜饯荔枝,我特意给师兄留了些,送来予你一尝。”说着,自己倒是先捡了一块丢进嘴里。 “帝君做的?”子胥颇为吃惊,可当瞧见她腮帮子鼓鼓的,吃得一脸满足的模样时,顿时又觉着不惊奇了,只空出手来递了清茶过去,“不和你抢,小心噎着。” “这还能有假?” 子熙含糊的答话,接过清茶小啜一口。 许是因她说自己喜爱甜食的缘故,帝君在渍荔枝之时,糖放得比以往多了些,有些微的粘牙了。 瞧她吃得开心,子胥原本忐忑的内心忽而间就定了下来。 只要帝君待她真心,不管她是子熙也好,是其他什么人也罢,又有什么关系呢? 无论什么大劫大难,帝君总会保护好她的。 想至此,庸人自扰许久的子胥忽然间便豁然开朗了。 瞧了瞧那圆润晶莹,散着甜腻芳香的蜜饯果子,释然一笑,道:“我一向不吃甜食的,你且带回去慢慢享用吧!” 闻此,子熙急忙罢手,道:“不用不用,我那儿还多着哩!” 说完,又笑嘻嘻的瞧向师兄。 子胥方才只是为掩饰自己的紧张而胡乱抓了把草药,并未有做药丸的打算,现下看着这研磨好的药粉,却是弃置可惜了,便也开始用心的配齐药材,准备做个养荣丸。 只是,待他配好了药材,又一一研磨好,子熙却依旧未曾离开,只安静的坐在一旁,嘴里吃着蜜饯果子,眼睛却是跟着他来来往往。 子胥心下疑惑,遂又问道:“你既不走,可还有事?” 终于等到他开口相问,子熙赶忙放下手里捧着的琉璃盏,抬着凳子挪到师兄身旁,笑着搭话道:“师兄慧眼,确然有事!” “倒从未见你在我面前这般扭捏过”,子胥抬头瞧了师妹一眼,道:“说罢,何事?” 子熙瞧他捏诀烧着了红泥小火炉,并架上了药钵,依着次序将研磨好的药粉下入钵中,打量着他此时心情不错,并不似芫烛所言那般情绪低落,心不在焉,于是试探着开了口。 “今日芫烛前来……” “打住!” 不曾想她话还未说完,便被师兄开口打断了。 “小十三,你若是再为了什么好吃的就把师兄给出卖了,今后你便指着帝君为你下厨吧!” 他这话说得极认真,不似是开玩笑的,子熙便也叫起了冤枉来,“天地良心!我是那种人吗?” “天地良心,你不是吗?”子胥反问。 子熙被这话问得一噎。 但她是谁,玉清天里的小霸王!岂是这这般容易认罪的?遂叫冤叫得更大声了。 “冤枉冤枉,是她威逼利诱,你知道的,我打不过她!” 师妹是何脾气,子胥哪能不知道?自己也不是头一次被她出卖了。 但他一向对她的故作委屈冤枉没有抵抗力,遂叹了口气,道:“过去便算了,今后不可再犯!” “我保证!”子熙一本正经过的举手立誓,却故意只伸两个手指头。子胥虽然瞧见了她的小伎俩,却也没有拆穿,只无奈的摇了摇头,低头继续熬药了。 “师兄,你一向待人宽和,这几千年来,我从未见你与旁人红过脸。”到底掩不住心里的好奇,试探着问道:“芫烛到底对你做过什么丧心病狂的事,让你如此这般的讨厌于她?” “年代久远,不记得了。”他甚至连头都未曾抬起来过。 “不记得?” “又不是什么值得宣扬的事情,不提也罢!” 见师兄微微蹙眉,子熙遂也不再追问,只将芫烛寻她的来意做了说明。 “荼孇公主与琢光仙君成婚已有五百年了,近日传了消息到天宫,说是已经结了仙胎,芫烛知晓此事之后便日日忧心,只因她那四姐夫并不是个好相与的,她担心姐姐安危,特意来请你前去看顾一二,好助荼孇公主顺利生产。” “不去”,子胥将剩余的两味药材加入药钵内,继续说道:“公主有孕,天宫自会遣医仙前去看顾。” 子熙忙接话道:“师兄说得在理,此话我也曾同芫烛说过的,但芫烛说,一来,医术上,她信得过的人不多,你便是其中之一;二来,琢光仙君毕竟有品级在,若他铁了心要维护他那毒心的妾室,只怕医仙也不敢多嘴。” 子胥是个良善之人,荼孇公主与那琢光仙君的事,他也有所耳闻,现在又听师妹如此一说,便有些动摇了。 子熙一惯最会察言观色,此刻瞧着师兄似有松动,忙又下了一剂猛药,道:“四公主性子软弱,虽是天族公主,但也是任由旁人欺负的,先前已滑胎了两次,她亦是个可怜之人,师兄你便当做是日行一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嘛!” 说罢,上前去抱住了他的胳膊,仰着脸撒娇道:“十一师兄~” 子胥本就心生动摇,又听她如此撒娇,顿时投降认输。 “好了好了,我明日去看看。” “你答应了?” 子胥极力将自己的胳膊从对方手中拯救回来,“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说的。” 子熙知道,但凡师兄答应下了,就一定会尽全力护住四公主安然无虞,如此,芫烛也不用日日忧心了。 “就知道师兄最好啦!” 对此,子熙不仅没有反驳,反倒是嘿嘿的傻笑。 钵中的药草都熬制得差不多了,虽然看起来黑乎乎的,但抵不住药香扑鼻,甚是好闻。 “师兄,我帮你吧!” 子胥抬手挡住了她伸来的魔爪,拒绝道:“还是算了,你别一会儿都给吃了。” “哪能呀?我也不是什么都吃的!” 然,子胥却只用了四个字就险些令她恼羞成怒,无地自容。 “前车之鉴。”他说。 第五十二章 兰因絮果 北山之首为单狐之山,以北一千二百里便是涿光之山,嚻水自此而出。琢光仙君的仙府便建在嚻水之源。 这是一座依山傍水,可堪宏伟的仙府,门口形似喜鹊却长着十翅的守卫执矛而立,一双鹰隼般的眼睛厉厉盯着来人。 子胥递上身份帖,“玉清境矜华仙君前来拜访。” 不多时,府门自内而开,一身披乌羽大氅的男子笑脸迎了出来,“矜华仙君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请见谅!” 观此人面色灰白,时不时以扇遮面低声轻咳,似是痨病缠身已久。子胥面色一滞,却也不曾多话,只回以一礼。 “琢光仙君安好?” “都好都好。”琢光仙君含笑应答。 三十五天向来是个高处不胜寒之地,以元始天尊为首,其下十三位弟子皆是高远淡泊之辈,素来不是其他仙家能够攀附的对象,与涿光山也并无往来,如今怎会特意前来拜访? 琢光仙君一番思量,却是想不出因果,是以才开口询道:“不知矜华仙君今日怎会得空来我涿光山一游,莫不是办事路过?” 子胥淡笑着摇了摇头,表明了来意:“听闻尊夫人身怀六甲,我受人所托前来看诊。” 闻此,琢光仙君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手中摇动的折扇亦停了片刻。 “小事一桩,怎好劳烦仙君特意跑这一趟!” 子胥将他诸般神色变化看在眼里,心中已有了些许猜测,即便听出了对方话里的婉拒之意,却是更坚定了要进去看一看的想法,遂装着不曾听懂的模样,回道:“医者本分。” 见此,琢光仙君纵使万般不愿,也只能笑着将人迎进了府。 一路行来,亭台楼阁钩心斗角,廊腰缦回盘错交接,一步一景,一景一季,实是让人眼花缭乱。 琢光山地势不平,怪石嶙峋,真是难为了琢光仙君,竟能在这样险恶的地界上将仙府修得这般宏伟壮丽。 琢光仙君引着子胥穿过花园抵达正厅,又奉了上好的香茶待客,扯着话题与他天南地北的闲聊,却是闭口不提自家夫人。 子胥无意与他废话,大多时候是听着他自说自话,三杯茶下肚,他终于受不住,开口打断了琢光仙君滔滔不绝的热情。 “此行即是受人所托,还是先去见一见尊夫人为好。” “仙君此言在理”,琢光仙君尴尬的一笑,继而高声冲厅外候着的仆从吩咐道:“来人,去请夫人过来。” “不用!”子胥出言制止,“尊夫人有孕在身,行动多有不便,还是我过去吧。” “嗐!没这么娇气”,琢光仙君甚是不在意的挥手一笑,道:“矜华仙君不远万里而来,怎好再劳累……” “烦请带路。”子胥直接出口打断。 虽说他面上依旧温和,但心中俨然已有不快。 琢光仙君一时拿捏不准,也不欲为了区区小事而得罪了玉清天,是以,一番思量之后,立时陪着笑脸起身引路。 尽管子胥已从琢光仙君遮遮掩掩的态度中猜到了些许端倪,但当他真的看见荼孇公主之时,还是免不了心下一惊。 虽说孕妇并不都是珠圆玉润的,但她的气色也未免太差了些! 千年前,子胥曾在蟠桃盛会上与荼孇公主有过一面之缘,彼时她还是位娇艳明媚的少女,与一众姐妹打闹逗趣,是何等的无忧无虑。 不过千年光景,如今却已是静水流深,芳华如梦,颜色憔悴,形容枯槁,用“骨瘦嶙峋”一词来形容也毫不为过!尤其是那高高凸起的孕肚,恰似一口倒扣在竹竿上的锅。 荼孇公主在瞧见子胥之时,眼底隐有光芒闪过,但当看到一旁的琢光仙君时,又黯淡着低垂了眉眼。 子胥搭上脉,微微蹙了眉,询问道:“夫人近来是否浅眠多梦,食欲不振?” “是。”荼孇点了点头,“自有孕之后,每日安睡不足两个时辰。” “不瞒仙君,她如今这模样非是我照顾不周的缘故啊!”一旁的琢光仙君连忙插话,“自从有孕之后,她便整日里提心吊胆的,有时还说胡话,弄得自己日日吃不下睡不着,我也曾劝过很多次的,可她愣是听不进去,这,我也没办法呀!” 他说这话除了是在推卸责任之外,全然没有一个为人夫君者该有的样子!子胥不免心生反感,未曾理会于他,只对那郁郁寡欢之人道:“忧虑在心,实难控制,但为自己和腹中的胎儿考虑,公主还是该想开些。” 对此,荼孇公主只垂着头不答话,子胥无奈低叹一声,捡了纸笔写着药方。在此过程中,有侍从前来叫走了琢光仙君。 琢光仙君方一离开,荼孇公主便抬头打量起了子胥,方才瞧他在琢光面前不卑不亢,且举手投足间都透着大家风范,倒像是值得一信的人,遂开口问道:“您方才说是受人所托,敢问仙君是受何人所托?” 闻此,子胥脑中不由自主的便浮现出那肆意张扬的女子,手中的笔一顿,一滴墨汁顺着笔尖而落,浸透了纸张。 瞧着那被墨污了的方子,他微微一蹙眉,将其揉成团散于掌心,复又铺了纸,提笔重写。 与此同时,淡淡答:“芫烛公主。” “九妹?” 荼孇公主似乎有些吃惊,但继而又自嘲的一笑,道:“是啊,当初我为了嫁他,曾做出许多不可饶恕的事情,母后也早已说过权当没有过我这个女儿,除了芫烛,这世上怕是再无人会真正在意我的死活了罢!” 念起过往,荼孇的情绪更低落了几分,竟难以自控的潸然泪下。 回想那时,她满心满眼只看得见琢光的好,被他轻飘飘的几句山盟海誓便骗得晕乎乎,甚至不惜与至亲断绝了关系。 然而,不过五百年而已,便已沦落到这两看相厌的地步了。 当初母后极力反对,说他不是可堪托付之人,她打死不信,铁了心要以身相试。 结果如何? 事实证明,有些感情,确如昙花一现,兰因絮果。 第五十三章 落难公主 子胥眼见着荼孇公主伤心落泪,一时之间亦不知该如何劝才好,毕竟于男女/情/事之上,他并无半分经验,亦无开口相劝的资格。 只是,四公主的身子过于虚弱,又怀有仙胎,若是放任她这般哭下去,只怕不得长久。 想了想,还是自乾坤袋中取出昨日新炼制的丹药递了过去,道:“此为养荣丸,有固本培元之效。” 看她犹犹豫豫接过药瓶,却只握在手里并不服用。 子胥看出了女子的心思,于是又道:“我既答应了九公主前来看顾你,就一定会尽全力保你无虞,只是,若你自己没有了活下去的念头,我便是医术再好,亦是徒劳。” 闻得此话,荼孇垂眸看向了手中的药瓶,眉目间又是一阵愁思,无声之中,泪珠子一个劲的滚出眼眶,打湿了锦被。 子胥瞧她越发哭得伤心,考虑到神思郁结于孕妇而言实是有百害而无一利,刚想开口再劝,却忽而听她压着嗓音呢喃道:“于我而言,也许死了才是解脱吧。” 此话落进了子胥的耳中,令他也沉默了片刻。 旁人的痛苦,既然他未曾感同身受过,便无置喙的资格。生死皆是选择,有些人活着,她却已经死去了,而有些人死了,她却是得了大自在了。 生亦何欢?死又何苦?只是念及记忆中那道明媚的笑容,到底还是心有不忍。 更何况,他既答应了芫烛便不能失信。 “命是自己的,若你自己都不曾珍惜,又凭何指望旁人来在意?” 离生产之期尚有两月,而荼孇公主的情况又极其不好,为防意外,子胥便只有在琢光仙君府上住下了。 他才到涿光山的当天就收到了师妹的来信,便将荼孇公主的情况捡了些重要的写了回信,不曾想,只隔了一日,芫烛便已风尘仆仆的赶到了涿光山。 很不幸,芫烛一来便遇上了琢光仙君的宠妾正在府内耀武扬威,言语间不乏对夫人的不敬与嘲讽,且这些话还一字不落的落进了芫烛的耳朵里,说不清到底是刻意为之还是别的什么。 传言这妾室自进门之后便将琢光仙君迷得神魂颠倒,自此盛宠不衰,派头比身为正妻的荼孇公主还要足些,而荼孇公主上一次滑胎也是这宠妾给闹的。 以芫烛公主嫉恶如仇且护短的性子,既叫她碰上了,便自然不会轻易罢休,新仇旧恨一齐涌上心头,索性动手将那女子痛打了一顿。 那女子娇媚柔弱,哪里是芫烛这等混世魔王的对手?自然是连还手的余地都没有,只能硬生生的挨了两鞭子。 琢光仙君本就对芫烛公主擅闯他仙府一事心怀不满,现下自己的宠妾又被她当众打了,此一事若传扬出去,与当众打了他的耳光有何不同? 好歹在外,旁人也是尊他一声“琢光仙君”的! 若真忍下了这口窝囊气,怕是以后面子里子都没了,还如何能在这仙界里混得风生水起? 芫烛本不是个记仇的人,一报还一报,抽了两鞭子后便也算是报了仇消了气,日后也不会再寻她的麻烦,可谁知琢光仙君却在此时掺和了进来。 瞧见自己的亲姐夫竟然向着欺负她姐姐的一个妾室,芫烛心里那团方熄下去的火又蹭的一下烧了起来,且烧得比之前更旺了! 是以,此事最后演变成了姐夫与小姨子大打出手。琢光抱着争脸面的心思,仗着自己年岁长,修为高,从一开始便压制住了芫烛的攻击,且将她节节逼退,但芫烛也不是省油的灯,既然伤不了他,便转而拆了他好些亭台楼阁,华丽壮阔的仙府损了大半,着实让琢光仙君狠狠的心疼了一把。 此事闹得狠了,惊动了正在看诊的子胥,辅一出门便瞧见了凌空争斗的二人。 而此时,芫烛已没了出手攻击的能力,便是抵挡的速度亦慢了下来,但琢光仙君却像是狠了心似得,接连的攻击全然不给她任何喘息的余地。 芫烛眼瞧着自己就要落败,正暗叫不好,却见一道剑气自身后而来,与琢光毫不留情的攻击相撞之时,“轰隆”一声炸裂开来,光芒四射,又一座雕梁画栋的阁楼遭了秧。 回头一看,原来是子胥情急之下拔剑相抵。 琢光仙君未曾料到矜华仙君竟会出手相帮,赶忙收了势,至此,苦苦支撑了许久的芫烛这才终于松了口气,与此同时脱力自空中坠下。 见她下坠的速度并未有丝毫的减缓,子胥心中一紧,忙飞身前去接住了她,瞧她伤得厉害,一边输送灵力,一边问道:“可还撑得住?” 或许连他自己都未曾发觉,他此时问出口的话里竟蕴藏着一丝从未有过的担心。 “你这是在担心我吗?”芫烛却还有力气打趣,她竭力的牵动嘴角笑了,“原来你也会担心我呐……” 说罢,挪着脑袋就往他怀里钻了钻,子胥被她此番动作吓得不轻,整个人似被冰冻住了一般,僵成了一块铁板,手上下意识的便想要将怀中人丢朝一旁,却又碍于她满身的伤而不敢施行,但若继续抱着她,似乎又很不合规矩。 于是乎,她往他怀里拱一分,他便将身子往后仰一分,他抱着她,竟像是抱了个烫手的山芋一般! 瞧她暴露在外的伤口在他源源不断的灵力输送下渐渐止血愈合,他终于忍无可忍,伸出另一只手去固定住了那不安分的小脑袋,低喝道:“再乱动,不救了!” 话音方落,芫烛便果真不再乱动了,相识八百年,她还是第一次如此听他的话,倒是让他稍稍有些不适。瞧她终于沉沉睡去,子胥一直紧绷着的身体方才松软了些,暗自长舒了一口气。 琢光一直打量着他这方的动静,多少有些拿捏不准矜华仙君出手相帮的意图。 但是,一想到妻子这些年的状况,若是放任九公主安然无恙的离去,琢光府恐怕会迎来大难。 “矜华仙君”,他斟酌着开了口,“此为我涿光府的家事,还请仙君莫要插手!” 第五十四章 以身相许 “此为我涿光府的家事,还请仙君莫要插手!” “你既知是家事,便应当从中调停,化干戈为玉帛!” 子胥抬眼看向说话之人,扬起的眼角似含了讥讽之意,道:“而不是偏帮一方,加重矛盾!” 表面看起来,矜华仙君的神情一如既往的温和,但又似乎不同于以往的温和,好像更多了些令人捉摸不透的情绪。 “此事矜华仙君也是从头看着的,”琢光眉眼间多了几分狠厉之色,“若非她行事太过张扬,不曾将我这个姐夫放在眼里,本仙君又何至于会……” 然而,不待琢光发泄完,子胥便已出口打断。 “九公主嫉恶如仇直爽不羁的性子,在天界可是人尽皆知的!” 子胥微微一笑,软了些声音,又道:“仙君又何苦与她一般计较?今日她若真在你府上出了事,且不说天君天后会作何感想,便是旁人,亦会议论你琢光仙君宠妾灭妻,岂不平白给仙君的名声抹黑?” 这话……算是威胁? 琢光仙君微眯了眼睛,心底的不忿满溢而出,但当对上对方那双清冷的眸子时,又如被当头浇下一盆凉水一般,狠狠地打了个机灵,幡然醒悟。 为了争一时的意气而得罪天宫和玉清境,那可是最不明智的选择! “多谢仙君提醒。”他躬身对子胥行了一礼。 这打碎了牙和血吞下,能屈能伸的态度,倒是让子胥对他另眼相看。 琢光有这风范,但他那宠妾就未必了。她狠狠地瞪了一眼坏她好事的子胥,而后又软着身子攀上了自家夫君的肩膀,媚眼如丝,含泪委屈道:“那妾身便白白挨了打了?” 琢光瞧向那已晕在矜华仙君怀里的芫烛公主,他今日有意借题发挥,自然知晓自己下手有多重,若说挨打,芫烛公主挨得可不是这两鞭子能够相比的。 他有他的目的,妾室有妾室的想法,若今日没有矜华仙君插手,他也乐得成全,但眼下矜华仙君明显是铁了心要保九公主的,这个时候可不能露了把柄。 是以,他一改早前对她的心疼与宠溺,连个正眼都不曾给到,反而是极烦躁的抖落了那攀上来的女子,凛然喝道:“九公主有心教你规矩,你该领受谢恩才是!” 那宠妾还从未遭到过此种冷遇,满是不可思议的瞪大了眼睛看向面前这极为冷漠的男子,半晌之后,却是嘤嘤嘤的哭了起来,一面哭,一面偷眼瞧向琢光仙君。 过往,只要她一装哭,他便会立时忍不住过来哄她的,可谁知今日却是任由她怎么哭他都无动于衷!而琢光仙君竟也被她的哭声搅得更加烦心,毫不留情的勒令侍从来将人拖了下去。 由此可见,琢光仙君未必如旁人以为的那般疼宠他这妾室。此人将面子与自身利益看得无比重要,但凡伤及他所看中的这两样,他未必还能与人谈感情。 “虽说四公主自嫁到这琢光府之后便与娘家断了联系,但她的身份到底还是在的。” 子胥本不想插手旁人的家事,但回头瞧见那扒着门框,明明很是担忧自己的妹妹,却无力靠近半步的荼孇公主,不知为何,突然就想替她说句公道话。 “难道仙君真就以为,天族公主在此受辱,天君天后真能做到视若无睹?” 琢光仙君如被醍醐灌顶。这些年来,是他渐渐的忘了她不只是她的妻子,更是天族的四公主! 芫烛醒来之时不见子胥,却瞧见床畔坐着的女子,那双看向她的眸子里满满都是担忧。 她试探着开口:“四姐?” 荼孇公主点头应了,亦出声唤道:“九妹。” “四姐!”芫烛激动地翻身坐起,却是吓到了荼孇,赶忙出手将她按住不得乱动。 “五百年不见,你怎么……” 瞧着面前这眼窝深陷、骨瘦如柴的女子,窥见她鬓边已隐隐有了白发,芫烛心里一酸,立时便有湿润充盈了眼眶。 荼孇抬手抚了抚她的秀发,就如五百年前一样。 只听她哽咽道:“傻妹妹,你作何要与他们计较,你怎会是他的对手?” 提起此事,芫烛便觉着生气,特别是在看见姐姐这副模样之后,更是觉着只抽了两鞭子很是便宜了那对狗男女! “欺负姐姐便如同欺负我!我只恨自己修为不高,未能替姐姐报仇!” 瞧她这般张扬的神态,荼孇觉着胸腔里那平息了五百年的心跳似乎渐渐地复苏了。 她原想着,既已无脸面去见父母兄妹,不若舍了这条命,自此脱身苦海,但现下,她却是改了主意。 琢光,他不该对她的妹妹下手! 荼孇抬手抚上她的脸颊,低声呢喃道:“他们既伤了你,我亦不会轻易饶过。” “四姐……”对上那双一瞬之间狠厉起来的眼眸,芫烛有些许害怕。 “对不起,是姐姐未曾护好你……”她倾身向前,将妹妹揽进怀里,再一次垂了泪。 于是,当子胥端着药进门之时,瞧见的便是抱头痛哭的姐妹二人。 “四公主不宜伤心。” 听见这寡淡的声音,二人立即分了开来。荼孇颇为羞窘,忙侧过头去擦拭眼泪,只芫烛,一如既往的大大咧咧,顶着那尚挂着泪的脸便又开始作妖。 “子胥仙君,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唯以身相许!” “咳!咳咳!”此话实是出乎意料,荼孇公主不禁被呛住了。 子胥却是早已习惯了她的语出惊人,只面不改色的递了药碗过去,淡淡道:“喝药。” 转而将另一只药碗递给了荼孇公主,“四公主,这碗是你的。” 芫烛吃瘪,止不住控诉道:“你怎么又这样?!方才看我受伤,明明也是担心的……” 子胥置若罔闻,只转身出了寝殿。 荼孇公主看看这个,又瞧瞧那个,最后开口试探着问道:“你与矜华仙君……” 芫烛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答:“八百年了,我还没成功呢!” 说罢,仰头将一碗药全灌下了肚,紧接着丢了药碗,将头埋进了锦被之中,严严实实的。 第五十五章 一见钟情 花田正中搭了个凉亭,四周垂着茭白月影纱,将正午刺目的天光转瞬化为柔和,亭中设下了清凉阵,置身其中,如处寒潭清幽之处,甚为舒适。 玉清境本就是个灵气充沛的洞天福地,花儿自然也开得比别处繁盛许多,瞧着这花团锦簇的景象,心情着实不错。 泥炉上的水已沸腾,子熙将茶具一一做了清洁,投茶,注水,洗茶,出汤,一些列动作行云流水,好不优雅! “所谓近朱者赤”,子青笑着打趣,“看来帝君熏陶得不错!” 恰巧此时亭中飞进一只纸蝶来,正正落在了子熙的手畔,她便也没工夫再去回应师兄的那番逗趣之言,展开来细细看了。 “想来他们应是快回来了。”说着,将信顺手递予了七师兄。 子青一手端起茶杯,一手接过信,一目十行看了个大概。 “没撕破脸之前还能装着一团和气,如今闹了这一出,可不得回来了么?咦,这茶不错,又是从帝君那儿顺来的吧?” 闻此,子熙微微皱了皱眉头,歪头思索了片刻,道:“诚然这是事实,但,师兄你这话……听起来怎么那么的别扭呢?” “哈哈,哈哈哈!” 子青一击而中,笑得甚是开怀,惹得师妹拿杏子砸他。他坦然接住那金黄的果子,一口咬下,甜腻的汁水溢了满口。同门十三人,就他俩爱吃甜的。 子青又要了一个,才道:“这九公主不愧是出了名的天宫霸王,连比她长了几千岁的琢光仙君都敢打!” 子熙替师兄斟了茶,挑眉笑道:“她若不是这么个性子,能咬着十一师兄八百年不放?” 对此,子青无比赞同的点了点头,道:“她是我见过的第二个能如此执着于一个人的人,真心佩服!” “第二个?”子熙倒像是嗅到了什么了不得的八卦的气息似的,霎时之间两眼放光,急急追问道:“你还见过比她痴情的?是谁是谁?” 然而,子青却只端茶饮了,笑而不语。 就在这时,一声清脆响亮的凤鸣穿透云霄,二人循声望去,只见一团火红自东方疾风而来,眨眼就到了跟前,落地便成了个美女。 耀眼银发,一席张扬的红裙,不是离凰又是哪个? 离凰辅一落地便对上了那道亲和的目光,心里高兴,立时提着裙摆小跑着进了凉亭,屈身告礼:“离凰见过姐姐!” 不想子熙却是被她此番举动给吓到了。虽说她这个半吊子神仙因着师父是元始天尊的缘故而辈分高了些,行走天界也时常受小辈们的礼,却也是当不得离凰这个一界之主行此大礼的。 况且,在事情还未明了之前,她不想让旁人察觉出一丝丝的端倪,于是忙起身去扶她,“妖君着实客气得紧,这礼小仙可当不得。” “不知……” 听见此声自身后而来,子熙回头看去,就见自家师兄正一脸傻笑,问:“不知仙子是哪家仙君府上的?怎么称呼?” 师兄脸上那破天荒的羞涩,可是……自己看花了眼?子熙惊疑不定。 况且的,她方才好似已经称呼过离凰为“妖君”了…… “七师兄,你这是……怎么了?”她挡在离凰面前,瞪大了眼睛去看七师兄。 然而,对方却只是回瞪了她一眼,随后毫不留情的伸手将她这个碍事的给拨朝了一边。 “请恕在下唐突”,他面带微笑看朝离凰,很是风度翩翩的拱手问礼,“此前从未见过仙子来此做客,不知仙子芳名为何,该怎么称呼?” 一时未曾明白过来眼下是何情况,离凰便皱眉看向了子熙,却见她亦是一脸震惊模样。二人目光相对之时,子熙还冲她耸了耸肩,摊了手,颇为无奈的样子。 见对方迟迟不答,子青还欲进一步追问。然而,离凰却是一抬手打断了他的话头。 只瞧她扬了扬眉,极霸气的说道:“我并非你天界之人,吾乃妖界之主!” “怪不得看姑娘磊落飒爽、英姿勃发,原是大名鼎鼎的妖界之主,是在下眼拙了!” 至此,亭中二人又一齐愣在了这爽朗的话语声中。 瞧着师兄那像是傻了似得,一脸春风和煦的模样,子熙默默地想,自己好似有些明白了。 离凰皱着的眉头自始至终就没消下去过,若非念在此人是姐姐的师兄的份上,她恐怕早已一脚将其踢飞了去! 不过那痴痴的傻笑,她实在是无法做到全然忽视,甚至在他的注视之下,她的身上正接二连三的冒出许多的鸡皮疙瘩…… 索性牵起子熙的手,道:“姐姐,我们走!” 不能打,她躲还不成么? “哎!七师兄……” “哎!姑娘留步……” 两道声音一齐消散在了路过的清风里。 直到出了玉清天的地界,脚下这可与瞬移比肩的云才渐渐地放缓了速度。 子熙抱膝坐在云头之上,侧首朝身边女子瞧去。只见她一脸恶寒,时不时的还打个冷颤,全然没了刚出现之时的活力与明媚,不由得一阵好笑。 “我家七师兄怕是对你一见钟情了呢!”她开口打趣到。 然而,让子熙不曾料到的是,此话一出,离凰却是一反从前对她的那番和善姿态,紧皱起了眉头,眼神极为凌厉的回望过来。 “你若真是她,便当知我早已绝了情根,断不会说出此番戏弄的话来!” 一声喝问,才将她传闻中的妖君有了一丝丝联系。 若说子熙没被她这突如其来的火气吓到,那是不可能的。 她愣了许久,本想张口相问,但“为什么”三个字在喉咙口滚了一圈,最后却只道出了两个字:“抱歉。” 云头上一时之间安静了下来。不知为何,子熙很怕看见离凰这番苦痛的神情,从方才那火气之中,隐约也猜到了些缘由,只是到底认识不久,不好胡乱相劝。 “你这是打算带我去哪儿?”但看周遭景象,二人已是离玉清天越来越远了。 离凰似乎还在生气,只淡淡答道:“现下暂且不说,到了你便知晓。” 第五十六章 四灵 一炷香过后,二人在人间的一处茶楼落了座。 此间茶楼临街而设,透过敞开的轩窗,可将街面上的繁华热闹尽收眼底,楼内亦是座无虚席,人声鼎沸。离凰挥手支了个结界,隔绝了外间吵闹的谈天说地。 子熙仍对云头之上自己说错话惹了离凰不高兴一事而耿耿于怀,现下也不知对方气消了没有,是以也未敢轻易开口。为缓解两不相言的尴尬,她便只有端起茶童送来的青瓷盏细细端详。 只瞧此盏造型小巧且玲珑,线条明快而流畅,瓷质细腻,釉色匀称,正如明月染春水、薄冰盛绿云! 其上所绘的乃是一副鱼戏荷叶图,笔触细腻,无论是荷叶的叶脉纹理,亦或是锦鲤的动作姿态,尽皆灵动自然,栩栩如生,颇有些意趣。 不知为何,瞧着这可堪精致绝美的瓷盏,子熙却是突然间想起了曾在玉合殿内所见的那套釉色漆黑、杯口不齐、线条歪歪扭扭,活像一朵长残了的墨色茶花的茶具,竟是不知觉间勾起了唇角。 离凰本就心怀愧疚,极后悔先前对子熙发火一事,只是一路上瞧着子熙躲开她独自坐在一旁,且面色严肃,并不想要理会于她的模样,她便也不知该如何开口求和才好,现如今终于瞧见对方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她那一直紧绷着的神经也才得以松快了些许。 “姐姐喜欢这茶盏?”她紧抓机会,顺势问道。 听见对方主动搭话,子熙抬眼看去,正巧撞上了离凰小心翼翼望向自己的眼神,于是放下茶盏,冲她宽慰的一笑,道:“终于消了气啦?” 她此言,温和之中又带了几许调笑的意味,全然不似将那些不愉快的过往放在过心上的样子。尤其是那自然而然发自肺腑,企及眼底的笑,一瞬之间便将离凰内心所有的忐忑与不安都尽数抨击溃散。 但越是如此,她便越是对此前未曾控制好情绪一事而感到懊悔! 眼前的女子是自己苦等了几千年才得以再见的姐姐啊!是自己宁愿拿命去护着的人啊!她怎能那般对她呢? 想起自己对她所说的那些个混账话,她恨不得狠狠打自己几下以解恨。 离凰瘪着嘴角,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终究还是未能忍住,起身朝子熙走了过去,如过往许多次做错了事情那般,屈身在她身侧蹲下,与此同时,两手攀上了她的膝盖,额头轻抵,闷声道:“姐姐对不起……我不该生你的气,更不该对你吼叫的。” 子熙未曾想到看上去盔甲加身百毒不侵的妖界至尊竟会如此轻易地对她流露出自己柔软的一面,她不免愣了一愣。 但凡垂首,入眼的便是那趴在自己膝上之人,原本明媚张扬的离凰现下却是将身子缩成了小小一团,依在她的双膝之上,哪里有半分传言之中狠厉乖张的影子?倒极是乖巧且委屈的模样。 不知为何,许是触到了情感深处的柔软之地,如此画面,竟看得她胸中一阵接着一阵的泛酸,不受控制的便有湿意涌上,连忙抬起头来眨了眨眼睫,隐去了那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 “不怨你,是我说错了话嘛!” 她抬手抚上了那置于自己膝上的脑袋,顺着秀发的方向轻轻安抚。这动作她像是做过很多次一样,一点也不觉着突兀别扭。 子熙忽而在这样恬静的画面之中寻到了一丝丝的熟悉之感,寻到了星星点点的悸动。 “不,是我不好!”离凰摇了摇头,连带那枕着的双膝也跟着晃动,依旧是嗡着声音,道:“我明知姐姐你什么也不记得了,还……” 话说一半便戛然而止,似是不愿回想过去,只有将头埋的更深了。 子熙隐约察觉到双膝被一阵温热所包裹,一时之间,心里不知是何滋味,只能一下一下的摸着她的头,默默地给她以安慰。 待察觉到离凰的情绪已然平静下来之后,她这才抬手捧起她深埋的小脸,注视着那双有些红肿的眼睛,轻声问道:“那你愿意和我说说吗?” 闻此,离凰却是一愣。 她知她所问何事,亦瞧得见对方眼里流露出的真心疼惜,一番踌躇之后,终于还是在那柔和眸光的注视之下点了头。 子熙拉她起身在桌旁落座,并斟了茶推到她的面前,离凰接过茶盏一饮而尽,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一般,开口徐徐道来。 “我本是凤凰一族的公主……” 无名天地之始。混沌初开,神秉承天道而生,可聚灵,可造物,而今所称的上古四灵,即麟、凤、龟、龙,便是父神结天地灵气所造。 四灵与妖兽不同,虽本体同为兽类,却并非修炼而成,乃是自诞生之日起便拥有了内丹,算是父神造物之时的一点偏爱。也正因如此,四灵极具慧根,开蒙极早且战力非凡,深受神族青睐,引为灵宠,是以,又称神兽。 上古时代是个群雄并起、百家争鸣的繁盛时代,但同时也是局势动荡、风云变幻的时代,混乱与割据是这个时代永不褪色的特征。 为了更好的生存与延续,同族相聚成了最自然和有效的生活方式,逐渐形成了以种族为区分的诸多部落,星罗棋布的散在四海八荒。 而众族群之中,又以与神族交往最为密切的四灵为尊,麒麟一族称霸陆地,凤族统领苍穹,玄龟与金龙划四海而居。四灵皆有皇族,以血脉为传承,而离凰便是凤凰一族的小公主。 但凡有权利,便有欲望,便有争斗,便有生杀夺予,弱肉强食,适者生存,这是时代发展永恒的规律,连依天命而生的神族都不能幸免,更遑论是保有兽性的四灵之一的凤族? 离凰出生之时恰逢族中内乱最盛之时,曾有族中长老预言,她将是凤凰一族万年来灵力最盛的火凤凰。因此,在她尚且还是个蛋的时候,便被居心叵测之人偷出了皇宫,却又在逃亡过程中不幸将她遗落在了东荒大陆的一片深山茂林之中。 第五十七章 人面怪 第五十七章人面怪 东荒茂林人迹罕至,虎啸狼嚎,危机重重。凤凰蛋裹挟着流火自天而降,恰好坠入下界一个山鸡窝里,惊得一众山鸡流窜躲避。 待得简陋的茅草窝被烧成灰烬且平静了许久之后,方才有只胆大的颤颤巍巍的上前去,好奇的刨开厚实的草木灰,一颗金光流转的蛋显现出来。 众山鸡将其当做了天降的祥瑞,重新搭了更大更舒适的鸡窝,小心呵护,是以,自离凰破壳而出之日起就与山鸡为伍,同食同寝,便以为自己也是只山鸡,无人告诉她,她是搏击长空的凤凰,直至她遇到了诸怀。 彼时,离凰刚过了觅食阶段,已是饭饱神虚,正站在树枝上东倒西歪的打着瞌睡,忽而听见伙伴那极尖锐的示警之声,猝不及防的被吓了一跳,未曾站稳便直直坠下树去。 她被摔得晕头转向,七荤八素,待眼前景物不再是天旋地转之时,勉强撑开的眼睛却是对上了一张从未见过的脸,顿时三魂被吓掉了七魄,扑棱着翅膀狠命的逃开,却是忘了自己会飞。 那“怪物”亦是被她此番剧烈且浮夸的反应给吓了一跳,尖叫着跳开一步,而此时,离凰已躲到了离她最近的一株参天木之后。 待得如雷的心跳稍稍平息些之后,又难掩心中好奇,于是便扒着树干探头出来偷看。恰巧那“怪物”也在歪着脑袋打量着它,四目相对之时,她竟被对方那双浑圆漆黑的眼瞳所吸引,一时之间忘了躲。 只瞧那“怪物”身形精瘦颀长,手执青木为杖,头戴雅黑纶巾,身后还背着个竹制的箱笼,与素日所见的豺狼虎豹等猎食者大不相同,浑身上下不仅没有一点杀气,反倒儒雅之至。 她瞧着他并未上前来捉她,反倒贴心的朝后退了一步,眼神极其热切,小心翼翼的与她搭话,道:“你莫怕,我是人,我不会伤害你的。” 离凰定在了原地,只保持最初那歪着脑袋看向对方的模样,并未答话。 “……你是不是没有见过人?我这样的就叫做“人”!” 他指了指自己,动了动脚也抬了抬手,展开手臂转了个圈,将与兽类不同的体形展示给她看。 离凰依旧不出一言,只警惕的瞧着对方。 “你是山鸡吗?” 诸怀打量着她那从树干之后露出的一半身子,却是皱了皱眉,一面思索一面嘀咕道:“但似乎又不太像……你这个样子……哦!你是只火凤凰!” 直至此时,离凰方才知道,原来直立行走且会开口说话的“怪物”叫做“人”,也才知道原来她不是山鸡,而是凤凰。 凤凰?她曾听过的。山林里最有见识的麋鹿伯伯说过,凤凰是四灵之一,是百鸟之王,是翱翔天际、统领苍穹的天空之主。 “我叫诸怀,你叫什么名字?” 他蹲下身来与她说话,那一双漆黑的眼睛看起来更加的流光溢彩了。 “……你还没有名字吗?我给你取一个可好?” “那以后你就叫离凰吧!”他抓耳挠腮的想了一忽儿,才取出这么一个名字。 是以,离凰有了新的名字,诸怀说,“离”乃“远离、分离”之意,有离便有聚,是祈盼她能早日与家人团聚的美好心愿。 诸怀生得唇红齿白,面如冠玉,他是离凰见到的第一个人族,彼时,他含笑望向她,极尽温柔的邀约道:“离凰,你随我出去可好?我可以帮你找到家人。” 于是,单纯的小凤凰沦陷在了这醉人的温柔之中,在对方澄澈的目光注视下点了头。 破壳三年以来,她第一次走出东荒茂林,踏上了寻亲的征程。 诸怀说自己是一名苦修的道士,一心求道飞仙,听闻东荒茂林出现神迹便前往探看,这才遇到了流落在外的离凰,他还说,命运天定,她就是他命中注定要寻找的神迹。 彼时,她对此话深信不疑,但后来才知,“离”字不只有“远离、分离”之意。 小过卦第六爻所言:弗遇过之,飞鸟离之,凶,是谓灾眚。 她随诸怀入世,一路向北,见识了许多身居山林时从未见过的景象。诸怀待她极好,他会将储水袋里的最后一滴水给她喝,自己却舔着干涩皲裂的唇说很快就会走到河边了;他会为了饥肠辘辘的她而破了杀戒追捕野兔,却在洗去满手血腥之后依旧啃着干巴巴的饼子;他会在她飞累了的时候允许她站在自己的肩头,即便他也已经因连日的赶路而筋疲力尽…… 两年并六个月后,她与诸怀终于站在了北荒的大地上。她立于他的肩头,望着眼前截然不同的景色,极是兴奋的问:“这就是我的族人所生活的地方吗?” 诸怀双目定于前方某处,只轻轻勾唇笑了,半晌后答道:“此处将成为你的安身之所。” 闻此,离凰很是开心,抖落一身晶莹皎白,展开双翅一飞冲天,火红而矫健的身姿无疑成了此地绝美的风景。却是错过了自诸怀眼里迸发而出的那一抹精光。 北荒雪原可真美呀! 瑞雪惊千里,同云暗九霄。 北荒的雪是温柔的,一瓣一瓣,如点点杨花坠落,如片片鹅毛飞舞。 北荒的雪亦是壮阔的,巍巍千山万岭尽是白雪皑皑,山崖陡峭悬挂着千丈坚冰。 从东荒大陆走到了北荒雪原,两年六个月的朝夕相处,在离凰的心里,早已将这个温柔的男子当做了至亲之人,可就是这个她全身心信赖之人,却在她不小心坠入陷阱之后杳无踪迹。 见不到诸怀,她心中担忧,可当他重新站在了她的面前之时,瞧着对方眼里那毫不掩饰的猎猎精光,她突然生出了恐惧,第一次害怕这个曾经宠她如宝的男人。 “这几日你去哪里了?” 她暗暗告诉并试图说服自己,他脸上那如东荒茂林中豺狼看见麋鹿之时的神情不会是真的! 但,在她开口问话之时,颤颤巍巍的语音还是将身体里最本能最真实的感觉尽数泄了出来。 诸怀似是没有听见她的问话,只自顾咧着唇笑,很是激动的样子。 他说:“离凰,我将要修成正果了!” 第五十八章 所托非人 诸怀说出这话时,唇角的弧度与往昔一模一样,但给人的却是截然不同的感觉。 温柔不复,宠溺消失,似乎那张可堪俊美的脸上,每一寸被牵动起的肌肤里都透着算计!透着阴谋! 修成正果……是何意? 离凰不曾答话,却情不自禁的往后退了几步,似乎想要远离这个她本该熟悉之至却全然陌生的男人。 “你知道为什么吗?” 诸怀似是对她下意识的疏远所不满,他突然大笑着扑向牢笼中的囚徒,眼里的光芒更甚。 “因为有你呀!” 此举将离凰吓了一跳,踉跄着撞到了笼子上,冰柱刺骨的寒气立时便纠缠了上来,无孔不入,只一瞬之间便将她的后背冻伤。 她忍着刮骨般的剧痛,似是瞧不起见那飘落在地的几根赤色翎羽,颤抖着出了心底的疑惑。 “为……什么?” “为什么?”诸怀歪着脑袋,呢喃着重复了一遍她的问题,而后却是笑得更加邪性了。 他弓着背将脸凑到了笼子前,那双曾令离凰沦陷其中的眸子此时正死死的盯着笼中之鸟,难掩激动的回答道:“因为你是凤凰啊!” “你知道四灵的内丹对修炼之人而言是多么难以企及的灵药吗?我只需要将它取出来,吃下去,立时就可脱胎换骨,修为大增!” 他一边说着一边手舞足蹈的比划着,仿若真的想要徒手穿透她的躯体,取出那颗心心念念的灵兽内丹! 离凰亲眼瞧着他被一团黑烟包裹,言辞举止尽是邪性。她扭过头去,不愿再看那近乎痴狂之人。 她曾认为他是这世上最温柔不过的男子,甚至已经偷偷幻想未来…… 不曾想,一朝卸下面具,真实面目竟是这般的可怖! 她侧首垂眸,入眼的乃是散落一地的已光泽不复的翎羽。那是他不在的这些天里从她身上一根根掉落的翎羽,就像那护在她心头的铠甲,一日一日的脆弱,终于在方才,被他一击而碎。 “此将成为你的安身之所。” ……原是这个意思。 “所以,你从来没有想过……要帮我寻找家人?”几乎是哽咽着问出了这话来。 “你还不明白吗?”诸怀看着她跌坐在地,亦蹲下身来,逼迫她正视他的目光,一字一句道:“那都是骗你的!我若不这么说,你怎会轻易的跟我出来,怎会心甘情愿的自己走到这法阵之中?” “你一直都在骗我……” 面对离凰的质问,诸怀很是坦然的承认了,且并未打算轻易的放过了她,说出口的每一句话都比雪原万年不化的冰川还要寒冷。 “你别害怕呀!” 他围着笼子绕到离她更近的一端,挑起的眼角藏着猎猎寒风。 “离凰……你不是最喜欢我的吗?我就要摆脱这副凡胎俗骨,自此告别生老病死!我即将比肩神明,与世长存了!难道……你不为我高兴吗?!” 说着,他深深地蹙起了眉,似乎很是烦心的样子,如果忽略掉那穿过牢笼紧紧抓住她翅膀的手,忽略掉那几乎要将她掰开揉碎的力道。 这话,离凰却是充耳未闻,依旧难以置信的摇着头。 “你一直都在骗我……” 终究还是被他癫狂的神态将心里仅剩的一点子希望的火光给踩灭了。 那一刻,离凰忽而间觉着自己的整个世界都坍塌了。 诸怀消失的那几日里,她想过很多种可能,却唯独没想过会受他的蒙骗! 她担心他的安危,因而即便知道逃不出这方牢笼,她依旧一遍又一遍的不厌其烦的拿身体去撞,即便一次次被撞得遍体鳞伤,她依旧不肯放弃。 而如今,他却亲口告诉她,一切被她所珍惜的过往皆是他处心积虑的阴谋。 原来,企图并非都是在朝夕相处之中萌生的,结局从初遇起便已注定。 北荒雪原可真冷啊! 她不顾疼痛,一下又一下的冲击这困住她的牢笼,从前此举是为与他相见,现下此举却是为了逃离他的身边! 寒冰之气侵体而入,迅速的,如细丝般一点点捆绑了她的每一个关节,她的动作越发的缓慢了。 但她依旧不放弃的撞向笼子,带着向死而生的英勇。 “离凰,别挣扎了!”他忽而大喝一声。 面对她突如其来的疯狂,望着那铺了一地的赤红翎羽,诸怀内心的激动更甚,他双手抓住笼子,青筋暴起,双眸如血,一字一句,毫不犹豫的道:“这里是北荒,是雪原,这牢笼就是专门为了桎梏火凤凰而设的!你瞧瞧……瞧瞧这每一根冰棱,其上的寒气乃是与黄泉下的同出一源!你如何相抗?又以何相抵!” “……离凰,你逃不掉的!” 说罢,他随手掰断洞顶垂下的一根冰柱,看似不经意的在手里上下抛着,继续道:“相反的,你越挣扎就会越痛苦。最后寒气侵体,一点点冻住灵脉,脆弱得就像它一样,咔嚓一声,断了!” 话音方落,他手中的冰棱便被他干脆利落的折断成了两截,而后化为两滩雪水,滴滴答答的从手心垂落,砸在雪地上时,又瞬间凝固。 与此同时,离凰喷出隐忍许久的那一口心头之血,直直的摔倒在冰面上。 正如他所言,她的灵脉已尽数被寒气冻住,翎羽更是如逢秋落叶般秃了,伤得体无完肤。 来自黄泉之底的寒气,果真不会令人失望。 血泪自眼角汩汩而出,一点点侵入冰面,由一个红点逐渐扩大,扩大,渐渐晕染出一朵艳丽之至的曼陀罗,沾染了这一方纯净,万年不化的冰面竟然被这炽热的泪融出一个小小的水坑来。 眼眸阖上之前,离凰瞧见那人收敛了所有的笑意,脸上的虔诚是她从未见过的。朦胧之中,他挥手化去结界,打开牢笼,一步步向她靠近,以冰棱化为利刃,猛地刺入她的身体。 诸怀手起刀落,丝毫没有犹豫的取出了小凤凰的内丹,却在转身离去之时,回首看了她最后一眼。 “对不起……谢谢你。” 离凰终于阖上了眼睛,原来,剖丹痛的不只在身,更在于心。 )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阅读网址:m 第五十九章 揭痂 茶楼内依旧是座无虚席,提着铜壶端着小食的茶童侍从来往穿梭,正中高台之上,蓄着两辫山羊胡须的说书先生将手中的惊堂木“啪”的一拍,朗声道上一句:“预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楼里便响起了雷鸣般震耳的掌声,间或掺杂了几声响亮的口哨,可谓是热闹至极。 然,与外间松快的氛围截然不同,结界内却是噤若寒蝉,落针可闻。 故事已落下帷幕,而离凰似是尚未从回忆之中走出。只瞧她目光凌厉却并无落脚之处,眼仁也渐渐地爬上了血丝,孤冷之中夹带了不少杀意,尤其是那双置于桌上的手,早已捏紧成拳,许是用力过度的缘故,白玉无瑕的手背上爆起了条条青筋,看起来甚是可怖。 子熙最是见不得友人这般艰难隐忍。知晓离凰心中苦楚且愤恨,遂站起身来走上前去,心疼的将人揽进了怀里。她能感受到怀中女子僵硬挺直的身躯在她的抚顺之下渐渐地趋于放松。 故事开始之前,她便已然预知这将会是一段苦情,却也未曾料到竟是这般残忍的往事。 世间仇怨诸多,因果万千,可若论何事最能伤人铭心刻骨?不是敌对之人的争斗生杀,而是信任之后的背叛。 便如离凰,将一片丹心一腔热血皆毫无保留的给了出去,却被对方弃若敝履,掷入泥尘,再狠狠地践踏! 可想而知,彼时的小凤凰该是何等的痛彻心扉,又是何等的心死如灰。 “……没事了,没事了,都已经过去了……”子熙掌手覆于离凰后脑之上,轻声的抚慰着。 据离凰所言,诸怀在剖丹之后也并未就此放过她,而是将奄奄一息的她囚于北荒雪原,囚于那座特意为火凤凰准备的,以黄泉寒气打造而成的牢笼。 可失了内丹后的小凤凰与东荒茂林里并未修出灵体的山鸡相比,又有何不同?皆是最为脆弱不过的生命,捱不过北荒的冰天雪地,更捱不过辘辘饥肠。 仅仅是为了更加彻底的斩断她与内丹之间的联系,为了更好的驯化凤凰内丹好为人类所用!诸怀便能对她采取这般残忍的手段。他夺走她的内丹还不够,还要将她的灵魂永生永世的禁锢于漠北雪原,让她永生永世承受寒气噬骨之痛! 时至那时,离凰才终于肯相信,自己果真是个傻子,而他对她,果真是从一开始就在做戏。 曾经信以为真的虚情假意,而今看来才更觉讽刺。 心痛之余,徒留悔恨。 子熙已不想去追问后事如何,甚至是极懊悔提起往事让她心伤的。 有些伤口看似已经止血,已经结痂,但它永远不会消失,即便随着时间的流逝,痂已逐渐脱落,却还是会留下一道丑陋的疤痕。 或许终有一天,你可以指着这道伤疤,看似满不在乎的向她人提起,甚至是打趣,但它曾经鲜血直流的样子,它曾让你痛彻心扉的感觉,都是真真切切存在的。 子熙不知自己为何会在此一事上与妖君共情,只觉着瞧她苦痛挣扎的样子,自己这胸口处亦是像压了千斤重的巨石,闷闷的,堵堵的,隐隐有些刀割针扎般的痛。 “既是伤心之事,又何必记挂在心上呢……” 她的低声呢喃,不知到底是在劝慰对方,还是在自我规劝。 离凰一反方才的沉郁寡欢,忍不住抬起手臂环住了子熙盈盈一握的腰肢。子熙任由她环着自己,也为能给对方带来些许的抚慰而感到欣慰。 离凰倚着她的身体,埋于前胸的脑袋亦是往里蹭了一蹭,似乎如此便能引发更多的暖意,又像是想要寻求一个更加舒适的角度。 “若非姐姐,世上将再无离凰。”她道。 神女两百岁那年,炼出了生平第一只神器,乃是一柄通体莹润透亮的扇子,流光溢彩的十二支扇骨取材于北荒至极,千万年冰川之底,携有天地初开之时散落的混沌之力,有聚灵重生之用,是以,此扇名为冰骨聚魂扇。 冰骨聚魂扇方一出世,仅一息之间,凤唳悲鸣之声顿起,风云亦为之变色。 柒熙堪堪握住此扇,看向了护在她身前,严阵以待的男子。 “此怨如此之重,恐就在附近,小心些为好!” 说罢,玉洛化出麒麟本体,双膝跪地伏低了身子做出邀约,但柒熙却是久久不曾骑上,只抬眸朝雪原深处眺望而去,眼里的神色已由最初的震惊转换为担忧,带了些悲悯。 此种神情,玉洛一看便知是何意思,遂微皱了眉,问道:“你想救她?” 谁知柒熙却是缓缓摇头,只举起手中躁动不安的扇子,道:“是它想救她。” 玉洛业已重新幻化为人形,神思凝重。瞧她手中之扇光芒比之以往更刺目耀眼了几分,且隐约发出呜咽之声,心中微有迟疑。 他并不知晓这怨气的威力如何,生怕以自己现今的能力,难以护她周全无恙。 柒熙却是坦然一笑,道:“也许这就是天意呢!” 二人循着冰骨聚魂扇的指引一路向北,寒风越发肆虐,暴雪越发狂躁,历尽千辛,终在旋风中心寻得一处山洞,怨气便是自此而发。 “镇灵术?”二人面面相觑,柒熙微一耸肩,抬手结印破开了禁锢的法咒,霎时之间,浓重的怨气自术法中心炸裂开来,如暴风席卷狂沙,直逼得人难以站立,更睁不开眼。 山洞塌陷的瞬间,玉洛便已化出原形,驮着柒熙飞退至百米之外,却还是险些被狂暴的怨气掀翻。 紫玉笛奏出安魂之曲,冰骨聚魂扇悬于半空,随着空灵而悠远的曲调,光芒如瀑倾泻而下,如星光击退暗夜,怨气渐被化解。 瞧着那怨气褪去后已呈虚影的小家伙,柒熙禁不住微叹一气,道:“听闻凤凰族丢了位小公主,寻了数十年也不曾寻到蛛丝马迹,原来是失了内丹。” 玉洛眼瞧着她将那残魂收入了冰骨聚魂扇,一切尘埃落定,不再隐藏着危险,这才松了口气,问:“要将她带回神山吗?” “不用”,柒熙摇了摇头,看不出喜怒,道:“送回凤凰族吧!” )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阅读网址:m 第六十章 替身 “……姐姐。” 半晌之后,才听得怀中人低叹一气,嗡着声音,不大清楚的呢喃道:“……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离凰好想你,好想好想……” 这话像是情之所至时不由自主的脱口而出,是感慨,亦是倾诉,更是期盼。 子熙却恍若雷击。 是呀,回来,妖君接近她的种种举动,是想要回她的姐姐,那玉洛呢,是否也怀着同样的想法? 离凰的轻飘飘的一句话,却是捅破了她与玉洛帝君之间的那层窗户纸。从前未曾深想,即便是在知晓玉洛与神女的关系时,也不曾想到“替身”这一层面,如今,思绪却是不受控制的会去想。 她本该是生气的,可竟隐约有些羡慕那活在离凰口中的女子了。 “姐姐,你想找回过去的记忆吗?”离凰突然问道。 子熙垂首对上了那仰头望来的,隐含期待却又藏着忐忑的目光,一时之间,连自己也迷茫了。 如若找回了记忆,那她到底算是子熙还是柒熙? 是玉清天里无忧无虑调皮捣蛋的小十三,还是身负六界兴亡之责与万灵安危之道的上古遗神? 两难之境,作何抉择? 她实是不知。 “既然都已忘了,又何苦要找回来呢?” 离凰亲眼瞧着姐姐移开了眼朝窗外眺去,一阵失落涌上心头,旋即便又如海潮般退去。 姐姐若不想找回过去,不想成为人人敬仰的上古遗神,那也无所谓,反正她已经找到她了。 哪怕一辈子只是个修为不上不下的小仙,只要姐姐觉着好,她便也觉着很好。 想至此,她忽而间便恍然开朗,绽出明媚的笑意来。 “想不起来也没关系,小凰儿一定会守好、护好姐姐的!” 言罢,那圈住子熙腰肢的双臂便更紧了紧,与此同时还不忘拱着脑袋朝她怀里钻,活像个撒娇的孩子! 子熙被她闹得有些站不稳身子,于是一边笑,一边伸手去推那只作乱的脑袋 “你如今可是一族至尊,怎的还像个小孩子?也不怕被人看见,毁了你赫赫威名!” “唔,姐姐面前,我本来就是个孩子!”说罢,咯咯咯笑得厉害。 是神是仙,又有何谓?能彼此陪伴才是重要的。 从前,子熙虽觉与妖君之间有种与生俱来的亲近之感,有真心相待之意,但到底是只见过寥寥数面,未曾深交,不甚了解,碍于此,言谈举止上便难免的克制了不少。 经此一事后,倒像是打破了心里那道本就脆弱的壁垒一般,真正将这位才第三次见面的女子当做了可付诸真心的挚友,或者更加严格的来说,她对离凰比对芫烛多了些疼爱,与其说是挚友,更像亲情。 此时茶楼里已换了花样,原本的说书先生退至幕后,桌案一撤,装扮华丽的戏子粉墨登场,低吟浅唱依着曼妙身姿,踩在鼓点之上步步生花,撩人心弦。 原本哄闹的厅堂瞬时安静了不少,众人皆投首望向高台,有那目不转睛盯着看的,亦有那不由自主跟着唱的,还有那随着节奏点头打着拍子的。隔音结界已然消散,惊艳的唱腔徐徐入耳,离凰亦忍不住侧首看去。 子熙将剥了壳的盐焗花生放进小盏之内,推到那看得津津有味的女子面前,道:“你拉着我下了这云头,难不成就为了喝口凡间的香茶,听一折戏?” “姐姐且莫心急,我带你来这儿,乃是为了看望一位故人!”说着,毫不客气的捡起盏里的花生丢进嘴里。 子熙不以为然。她所识之人皆在天上好好待着,不曾听说有谁耐不住日子寂寥下凡间来体验人生百态的,便是之前同玉洛一道游历凡间之时接触了几个凡人,至今也有数月过去了,天上一天人间一年,所识凡人皆已入了轮回,何来的故人? 子熙怕她干吃香脆的东西噎着,递了茶水过去,与此同时开口嗔道:“你可莫要忽悠我,你我此番下凡乃是偷溜出来的,未曾告知旁人。” “旁人?” 不想她此话一出,离凰却是瞬间收敛了笑意,斜着眼睛颇为鄙夷的打量着她,而后毫不遮掩的开口拆穿。 只听一道清清冷冷的嗓音,“姐姐想说的是未曾告知玉洛帝君吧?” 不可否认。经过浣灵河意外之后,玉洛便将她保护得很好,若非是在玉清境内,有师尊及诸位师兄看顾着,他必定会时时将她置于目光所及之处才能放心。 这原本也没什么的,但经离凰这样的语气说出口,且搭配上那“看穿一切”的神情,她便莫名的觉着羞窘,不知不觉间竟晕红了耳尖。 眼瞧着子熙露出了她从未见过的含羞带怯的模样,离凰忽而间觉着心口酸酸的,若放在从前,这般神情是绝对不会出现在姐姐脸上的。 身为上古之神,不知也不能知情为何物,这是她自己说过的话。可如今,她竟然会有小女子的娇羞,且这娇羞的对象还是那个人! 想至此,离凰更觉着酸泛了,下意识的移开了眼去,有些闷闷不乐的说道:“姐姐放心,天上一天凡界一年,你我就算在凡界玩上三五天,也不过是他一盏茶的功夫,不会被发现的。” 这小凤凰最是不会掩饰自己的情绪,因此她的不开心很快便被子熙所察觉。 子熙很是不解。按理说,离凰与玉洛都是柒熙神女身边最为亲近之人,不该有什么恩怨才是,可之前在东海的宴席之上,玉洛帝君对离凰出手可谓是丝毫不留情面,而离凰言语间也是透露出对帝君的不满与挑衅。 虽不知究竟为何,但她不想自己喜欢的两个人针锋相对,况且玉洛帝君与离凰都是身份贵重之人,他们之间的矛盾已不仅仅是两个人的事情,而是能够影响两族的要事。 “你与玉洛……”她试探性的开了口。 离凰却只是毫不在乎的一耸肩,挑眉道:“可敌可友,无甚其他。姐姐请看。” 随着话音,她拉了拉子熙的衣袖,而后抬手指向了窗外。 )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阅读网址:m 第六十一章 百世劫 她故意转移了话题,显然是不欲在此时谈起此事,子熙便也不好追根究底,便也只能暂时作罢,心想待寻个合适的时机再问,若能化干戈为玉帛便是最好不过的了。于是,循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刚好目睹了一场恃强凌弱的戏码。 只见一位布衣书生踉跄着脚步跌出了一个铺子,紧接着一抱卷轴从门内丢了出来,那书生尚还来不及整理形容便急急地去接那些个卷轴,很是紧张的样子。紧接着,一锦衣华服的中年男子跨过门槛出来,站在了那铺子门口,一手叉腰,一手指着这正慌乱地捡东西的布衣书生,脸上腻肉横飞,语气极其不善的骂道:“拿着你的破画有多远滚多远,再敢来挡了我做生意,本大爷找人揍死你!” 话毕,中年男子像是嫌晦气一般拍了怕身上并不存在的尘土,转身进了铺子,而他身旁的小厮却始终不依不饶。 “呸!”有人很没礼貌的朝书生吐了口口水,狐假虎威,张口骂道:“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敢拿来珍宝斋,月月都来,也不嫌臊得慌!” 另一个小厮忙搭话道:“怕是个穷疯了的,自己几斤几两都不晓得,跑咱这儿来丢人现眼!” 另一个小厮一脚将阶前书生还未来得及捡回去的卷轴踢飞,喝道:“滚!” 手拿棍棒的小厮肆无忌惮的讥笑谩骂,引得铺子门口聚集的百姓越来越多,毫无顾忌的指指点点,几句讽刺不时的飘进楼上二人的耳朵。 对于此番羞辱,那书生倒像是习惯了似得,恍若只字不闻,也半句不回,只自顾收整了那些被当做垃圾丢出来的画卷,小心翼翼的拂去了上头沾染的尘土,极宝贝的抱在怀里,站起身来的时候身子并无半分佝偻,虽着一身洗的发白的粗布衣服却也是傲气的将背脊挺得笔直,拨开围观人群往前去了,步子一瘸一拐的,想来是方才被那珍宝斋的人给伤着了。 颇有几分风骨,子熙看得一阵唏嘘。 就在子熙唏嘘感叹之时,离凰却是招手叫来了茶童,给了他一颗圆润光亮的珠子,指着那一瘸一拐之人,道:“替我去将那人的画全买下来。” 茶童接过了价值不菲的珠子,又循着指向看去,见这客官说的正是那落魄书生,很是不解。 于是碎嘴道:“姑娘心善是好事,只是连那乘伪行诈的珍宝斋都看不上的东西,姑娘买它作甚?不是小的多嘴,他呀,是远近闻名的穷酸秀才,画的东西那根本就不能称作是画……” 闻得此话,离凰蹙了眉头,显然不悦。她平素里最是瞧不上这等落井下石之举,好似只要境况不如意,便是任谁都能随大流踩上一脚!于是,凛然打断了茶童的絮叨,道:“让你去便去,哪来那么多废话!” 楼里也时常会有茶客议论起那穷酸书生,都是不屑唾弃者居多,鲜少遇到相帮的,因此,这茶童倒是一愣,转而见她冷了脸,意识到眼前此人不是个好惹的,于是忙应了一声,不敢再多嘴,捧着珠子蹬蹬下楼去了。子熙透过窗户看他小跑着追上了书生,两人一番交谈之后,书生抬头朝二人所在的方向看来,行了个雅正端方的礼,方才踌躇着将画给了茶童。 这一场小风波,对于繁华帝都里生存的百姓来说不过就是看了场戏,给自己百无聊赖的生活增添一点乐趣罢了,如秋风佛过落叶,人走了,戏散了,街道依旧繁华,珍宝阁依旧笑脸迎客,没人会去关心那落魄书生是否心意难平。 “虽是个落魄书生,但身上却有龙气相护,日后必成大器!”子熙将目光从书生那渐行渐远的背影上收了回来,呷了口茶后方才好整以暇的瞧向离凰,轻轻问了一句:“这便是你所说的故人?” 闻此,离凰忽而间便黯淡了神色,长叹一气,目光依旧落在那背影消失的街头,右手食指却是沿着杯口一下下打着圈儿,似是陷入了无边的回忆之中。 “此人名叫昊羽……”她言语轻轻的开了口,“原是高高在上的天界太子,曾是何等的意气风发,却因犯错被罚下界历劫百世,如今只不过是这凡尘俗世万万生灵之中一个不知未来在何方的落魄书生罢了!” “天界太子?!”听着她徐徐道出书生的身份,子熙倒是吃了好大一惊。 虽说她不常出门,也不怎么喜欢与人结交,可七师兄在九重天上当差,这天族之事她多少还是听闻了一些的。天帝膝下三子如今都已成年,各自领了职务管辖一方天地,却是从未听闻天族册立过太子!况且芫烛身为天族九公主,亦从未开口提过她还有个被罚下界历劫的哥哥。 嗐!想来又是一段密辛。 子熙咂咂嘴,自觉无关己事,不欲深入探寻,于是道:“凡人之寿不过百年,百世轮回放在天上也就是夜游神与紫薇大帝下一局棋的功夫,连一场夺位之争都完不成,届时他回了天上,依旧做他的天族太子。有了凡尘百世这一场历练,于他而言也并非坏事。”她一向是如此看得开的。 离凰却是难抵惊诧,不禁反问道:“难道姐姐在知晓此人是天族太子之后竟只有这番想法?” 她这话问得子熙着实是有些糊涂了。听她此言,莫非她该有些别的想法不成? “虽说是百世,却需满十万年。姐姐可知他是为何被罚下世历劫的?” 子熙茫然的看着离凰,不知其意。只是话既如此说了,想来这太子的遭遇与柒熙神君怕是脱不了干系的。 “四千八百年前,昊羽私放锁妖塔镇塔神兽,致使塔中所镇之妖尽数逃脱,大闹天界,而他此举,只为趁乱救一个人。” 话说到这里,以子熙的聪慧,自然是什么都明白了。 “他要救的人就是你啊!”离凰突如其来的抓住了子熙的手。 此话虽已在意料之中,但如此这般激动的神情倒是将她吓了一跳。 )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阅读网址:m 第六十二章 我只认人 离凰握着她的手,神情恳切,道:“姐姐,他是为了救出被囚禁在冰域火境中的你,这才私放的镇塔神兽啊!” 昊羽身为天君长子,完美的继承了父亲的金龙血脉,成年之时便昭告四海册立其为太子,统领十万天兵,端的是头角峥嵘、意气风发的翩翩少年郎。 那时,神女还是司战帝君,昊羽虽担着统帅之名,却也算是她麾下之将。少年得志,难免傲气,自以为英勇善战便是上佳品质,反倒是缺了几分对生命的敬畏之心,失了为君者该守的底线。 适逢南荒数百妖兽作乱,昊羽自请平息,以雷霆手段一举灭之,尚自洋洋得意之时却被神女召至昆仑神山,卸去了浑身法力,并命其以平凡之躯走一走那条承载着亿万生灵的上山之路。 当三万三千级台阶走到尽头时,太子殿下立于昆仑山巅回首相望,于猎猎寒风中跪地长拜,自此后,但凡平息乱局,他一改往日凌厉作风,以安抚为主镇压次之,原本推崇的灭杀之举却成了最后不得已而为的手段。 是以,谁也未曾想到,就是这么一个仁善之君,竟会做出私放镇塔神兽,任凭万妖作乱这样不可饶恕的事情来! “是,凡人寿元甚短,可他这百世轮回却并非如姐姐所言只是一局棋的功夫”,忆起遥远的往事,离凰的嗓音有些暗哑,“……一世结束之后他便成为一缕游魂,带着之前每一世的痛苦记忆在忘川河畔思过五百年,直至下一世的轮回开始。” 魂魄在踏入轮回道之前需饮下孟婆汤以忘却前尘俗事,清清白白的开启新的人生。可当人死之后,以魂魄虚体入地府之时,所有被忘却了的过去便会如潮水一般涌上心头,每一世的怨憎悔、求不得皆接踵而来,在地府停留的时间越久,这些磨人的记忆便越深刻。 子熙实在无法想象每一世忘川旁五百年的思过,他是如何捱过来的。 事出有因,造化成果。可她毕竟不是神女,这些债,似乎该由她来承,又不该由她来承。 子熙从未像现在这般彷徨无措过。 “所以”,她收回了那落于繁华热闹之地的目光,与此同时亦收敛了心绪,双手叠放于桌面,可谓是正襟危坐,极认真的问道:“……所以,你觉着我并非是我,而是她?” 她? 这话却是听得离凰一阵迷茫,“姐姐就是姐姐呀!”她笑嘻嘻的伸手去拉她,她却丝毫不为所动,难免一怔。 而后虽依旧笑着,可心里却不如方才坦然了,“姐姐只不过是丢了过往的记忆而已,怎么听你一说,倒像你们是不同的人似得!” 此话虽带着撒娇打趣的语气,却也隐隐含了些不易察觉的忐忑。 “你看看我”,子熙并未发笑,却是挣脱对方的手后起身缓缓并转了个圈,而后才道:“我不是神,我只是个法力低微的小仙,在平凡不过的了。我没有造物之能,没有悲悯天下之心,更没有卫护万灵的本事。” 没有抱怨讽刺,亦无悲伤哀叹,她像是在很理性的陈述一个事实一般,面色极为平和的说完了这话。但离凰却隐约在这样不露端倪的平静之中,听出了些许内心的苦楚,无关法力高低,无关身份贵贱,更无关是神亦或是仙,只是单纯的想做个独立的个体,不愿被当做旁人的替身,仅此而已。 “……即便这样,你还觉着我与她是同一个人吗?”子熙一语中的,点破了自相识以来,大家都有意逃避却又现实存在的问题,不只离凰,不只玉洛。 离凰:“……” 她实在不知,姐姐为何要如此在意这件事情。 柒熙如何?子熙又如何?她们本就是同一个人,自始至终都只有一人啊! 虽不知子熙为何会在意这件事,但离凰还是将她的苦痛当做了自己之咎,好一阵懊悔自责。 若说她携她下界的最初目的是寻找丢失的记忆,那么,现下她业已想明白了,记忆找与不找,无甚大碍,她绝不会强迫于她,亦不会算计于她。 只要她允她伴在左右,就好。 “远在姐姐助我重修内丹、聚灵凝体之时,离凰便以凤凰之灵立下死誓,此生唯姐姐之命所从!”她不由分说,扑通一声跪下,言之凿凿,道:“神女柒熙亦或是仙女子熙,无论姐姐是谁,想做谁,离凰认的不是身份,而是姐姐这个人!” 离凰的态度极为诚挚,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子熙久久不能言语。 她忽而间生出些愧疚之意来,暗问自己,此举是否过于自私了? “呃……二位姑娘,小的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 茶童抱着数个卷轴上楼之时,率先瞧见的便是跪地的离凰,而后,在对方侧眸瞧来时微蹙的眉宇之中,他忽而觉着后背阵阵发寒,忙将目光移开,将怀中的东西往桌上一搁,道:“……这是您买的画,小的先告退了!” 说罢,垂首转身便跑,离凰出声喊住了他,并在对方颤颤巍巍转身之时,丢给了他一两碎银。茶童接住银子,不住的鞠躬致谢,“谢客观厚赏!” 统领妖族这么些年,早已是自带弑杀气场,尽管她压根就不屑于迁怒一介凡夫俗子,可还是将人吓得不轻。 瞧那茶童慌慌张张的下楼去了,离凰无所谓的一挑眉,这才收回目光,转而自桌上拿起一只卷轴,一面解了绑带,一面小声嘀咕着:“我倒是好奇他到底画了什么……” 子熙默默地整理好其余卷轴,又将茶具移朝一旁,离凰便将画放在她清理出来的地方,二人定睛一瞧,皆是一愣。 半晌之后,子熙才终于开口打破了沉默。 “……他到底喝没喝孟婆汤?” 离凰摇摇头,不大确定的回道:“应是……喝了吧?不喝孟婆汤恐怕是无法入轮回道的……吧?” “那这……”子熙指着画中某处,很是不解的看向了离凰。 离凰亦是满脸疑惑。 )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阅读网址:m 第六十三章 孟婆牌驱寒汤 原本艳阳高照的天毫无征兆的就起了风,雨滴滴答答落下,渐成密集之势。离凰扫了眼窗外,只见街上行人慌张避雨,小贩们亦急着遮挡或收摊,她若无其事的收回了目光,牵起身旁人的手,道:“姐姐,我们该走了。” 子熙十分不解,指着窗外已愈渐凶猛的雨势,道:“可是外面正在下雨呀!” “小雨而已。” 离凰淡淡一言,却是不待对方回答便一意孤行的牵着她下楼去,面上虽还镇静,但看脚步已是难以掩饰的透出些着急来了。 见此,子熙茅塞顿开。且不说此番本就是瞒着帝君私自下凡的,更何况与她一起的人还是极不受他待见的妖君,若是真被当场捉住了,岂不悲哉!于是也加快了脚步跟上。 正逢茶童上楼添水,将好撞见二人神色匆匆,正疑惑间,又瞧见桌上的遗落的画卷,忙追上去喊道:“二位客观,你们的画落下了!” 二人均未驻足,且一瞬之间便没了踪影,待茶童再回头时,桌上的画亦跟着消失无踪,他难以置信的急忙揉揉眼睛再看,还是不曾见到那些画,禁不住开始自我怀疑起来,于是又揉了揉眼睛,却是在再睁眼的瞬间瞧见了一个高挑的男子凭空出现在面前,青衣华服,仙气飘飘,但脸上的神情,却实在是…… 茶童不禁打了个寒颤,指着这突然出现的男子磕磕绊绊的问道:“你……你是何……何人?!” 玉洛却是并不理会,只直接问道:“人呢?” “什……什么人”那茶童显然是被对方不可抵挡的气势及冷若寒潭的语气给吓到了,本来脑子已是一片空白,但不知为何,突然间就觉着面前这人身上所散发出的那股子煞气……似曾相识。 此念一出便一发不可收拾,眼前忽然间就浮现出了那红衫银发的女子的脸,又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才道:“哦!是那两个姑……姑娘吗?” 闻得此话,玉洛满怀希望的正色瞧去,却又听对方答:“走了。” “走了?”他微蹙眉头。 茶童老老实实的点了头,答:“刚走一会儿……” 话音未落,便瞧见眼前人如一缕无所依托的青烟一般转瞬消逝不见,正如他来时无踪那般! “啊!见鬼了!” 他生生愣了好一会儿,方才爆出一声惊叫,而后竟是惊惧过度,晕死过去。 待玉洛追出茶楼时,已寻不到二人的半分气息了。 凡尘俗世浊气混杂,本就便于隐匿行踪,加之离凰定是会为了防着他而采取手段,如此一来,想要寻人,更是难上加难。 离凰带着子熙一路潜逃躲避,并不敢施用术法。雨越下越大,已呈暴雨之势,一连数个惊雷过后,子熙松开了捂着耳朵的手,瞧着连线样的雨水,心中颇为愧疚。 “他一定是气坏了……” 对此,离凰只是无所谓的耸耸肩。 “姑娘,门前简陋潮湿,且进来避一避吧!” 突然间听见呼喊,二人循声望去,就见里屋有个阿婆,此时正依着堂门冲她们和善的招手。 方才她二人走得急,又不敢用法术,是以也无法避雨,眼瞧着雨势一点点的大了起来,只能就近在一户人家门前避一避。但毕竟不是高门显贵,门头不大,难以抵挡斜风扫雨,二人还是难免要挤做一团,且鞋面还不可避免的被雨水打湿了不少。 得了邀约,子熙欣然应邀,离凰却是站着不动,只冷眼打量着屋里的阿婆,与此同时出手制止了子熙的动作。 子熙不明所以,只当她是身为妖君不愿与凡人有所牵扯,且因着诸怀的缘故,对旁人更是时刻保有几分戒备。想起诸怀,她胸口微痛,于是抬手温柔的拍了拍她的肩膀以示抚慰,继而主动牵起她的手跨过了门槛,沿着简陋的回廊冲堂屋去了。 这阿婆生得慈眉善目的,看起来已年过半百,面庞难掩沧桑,身子也微微佝偻着,双目却是炯炯有神,精神矍铄,鬓边已生了好些华发,用篦子梳得一丝不苟,绾做妇人髻,隐隐还散着桂花香,只是清冷了些,与她的气质不大相符。 见二人进了屋子,阿婆连忙招呼着她们落座,一番嘘寒问暖。子熙本欲行礼致谢,忽而想起玉洛此前说过的话,又赶忙将屈了一半的身子打直,转而冲那妇人微笑着点了头算作致礼,“感谢阿婆不吝家屋,允我姐妹二人歇脚避雨!” “姑娘客气了”,那阿婆顿时眉开眼笑,像是很喜欢子熙的样子,又问道:“二位姑娘身上的衣裳可淋湿了?这个时节的雨说来就来,可淋不得,容易伤寒的!来,老婆子煮了些姜汤,喝一碗暖暖。” 子熙接过姜汤捧在手心,只觉着霎时之间清香扑鼻,虽还未喝,但身上已然有暖意窜起。离凰却是端起汤碗一阵细嗅,未曾察觉异常,这才微微放下心来。 对她此番谨慎做法,子熙忽而觉着有些对不住这位好心的阿婆,于是笑着将汤喝了,直至见了碗底,这才真心夸赞道:“阿婆的手艺真棒!这姜汤入口半点不觉辛辣,身子果真就暖和起来了!” “姑娘喜欢就好!” 那婆婆笑着收拾了空碗,转而瞧见离凰半口未喝,又道:“这位姑娘怎么不喝?姜汤可是个驱寒取暖的好东西!” 听此,离凰侧眸看了过去,正巧撞上对方含笑的神情,眼神不禁又暗了几分,竟是隐隐透出些煞气来了。 见状,子熙赶忙按住了她的手,打圆场道:“阿婆别介意,我这妹妹历来不喜欢吃姜,这碗汤,我替她喝了吧!” 说罢,果真端起碗来仰头就要喝,紧要关头却是被离凰出手制止了。 只见她冲那阿婆露出一个意味身长的笑,而后夺过子熙手中的碗,如饮酒一般大口饮了,“铿”一声,将空碗置于桌面之时,瞧着对方,挑眉一笑,道:“如此,阿婆可满意了?” “甚好甚好!”那老婆婆像是并未听出她话里的讽刺与威胁一般,笑着收了空碗。 “这雨一时半会是停不了的,老婆子这陋室尚有两间厢房,二位姑娘就安心住下吧!” )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阅读网址:m 第六十四章 入冥界 此方世界,黑雾迷蒙,举头不见天日,垂首难寻草木,极目远眺,八百里皆由黄沙所覆,尽是死气沉沉,唯有木屋前一条百丈宽的大河蜿蜒逶迤,不见源头亦不知去向,时有惊涛拍岸之声响彻天际,伴随着不知是妖还是兽的悲鸣,令闻者为之震撼,为之大恸。 血黄色的河水奔腾不息,深不见底,其上还立了座年久失修的木桥,有几块桥板都已见了朽,总给人一种摇摇欲坠,不堪受力的感觉。桥的那头是一座怪石嶙峋的崇山,外形像极了展翅欲飞的鹰隼,亦是无树之山,陡峭着直插入穹顶终年不散的黑雾之中。 瞧着那山,子熙竟在不知觉间已失了神…… “当心脚下!” 突如其来的人声及时唤回了神游的思绪,定睛一看,她竟不知何时已行至河畔,若无方才那声提醒,下一步落足之处便是河里了! 她堪堪收回迈出的脚,盯着眼下这翻滚着血浪,散出阵阵浓重的血腥恶臭味的河水,禁不住的恶心和后怕。 “此为忘川,一旦踏入,永不得出!” 似乎是为了印证这话,原本还算是平静的河面突然间便狂暴了起来,掀起的血浪一道高过一道,如建房砌墙一般,不断的往上堆高,直至形成滔天巨浪。隐约可见被禁锢在内的怨气幽灵,正张牙舞爪的叫嚣着,似猛虎扑食一般朝岸边之人扑来。 见状,子熙惊吓之余也下意识的一连后退了好几步,却还是险些被那翻起的浪给卷了进去。 恶灵们像是被囚于网里的鱼,方竭尽全力探出半个身子,下一刻便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砸进了水里,探头,淹没,探头,淹没……永远也挣脱不了忘川的束缚。 “退!” 一声戾喝自身后而来,似带了雷霆之势,威震天下。 音节方落,那眼瞧着就要盖过河岸的巨浪便如同撞上了一道坚不可摧的盾牌,竟是应声停在了半空之中。 生魂对恶灵的诱惑力是极大的,然如今猎物已摆在了眼前,却是功亏一篑不能吃进嘴里,万般不甘使得血浪之中夹带的怨灵躁动不已,又咬牙切齿的向前冲撞了数次,尽皆无果,方才罢休。 再没了此前的躁动与亢奋,耷拉着爪子和脑袋,呜咽着转了头,重又落回了忘川之中,惊起水花四溅,如海潮褪去之后会留下贝壳那般,几根白骨落在了子熙的脚畔。 森森白骨夹带着浓重的怨气,如同水滴落进那烧沸腾了的油锅之中,“刺啦”一声脆响,瞬间就被黄沙灼烧殆尽,与此同时,那嘈杂且刺耳的尖叫哭唳之声亦消散无踪。 世界,仿若重归于平静。 子熙尚有些惊魂未定,扭头朝身后说话之人看去。 这是一位自带神秘色彩的老妇人。 瞧她荆钗布裙,衣着朴素,黝黑的面巾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与年纪并不相符的清亮的眼眸来。她的背上生了好大一个驼峰,因此而不得不佝偻着身子,以竹杖作为支撑。 瞧这老妇人瘦弱不堪的躯体,似乎连站立都是一种受罪,然肩上却是蹲着一只体态丰腴,毛色漆黑发亮的猫咪。 就在子熙观察老妇人之时,那本在眯着眼睛舔着毛的猫咪亦是抬眼打量起了她来,而后竟是一改方才的慵懒姿态,“喵”了一声,利落的跳下老主人的肩膀,在子熙脚畔绕了两圈,细细嗅了,而后才又迈着优雅的步子转身往木屋走去,待进门前,又给了子熙一个回眸,并一声极为温顺的“喵”,似是邀约。 子熙目送黑猫进了屋子,不禁咂舌,道:“这猫咪倒是极有灵性的!” 能在这尽是死气的地方养出这般灵气的猫咪,实乃不易。 “嗯,”老妇人点头应和,道:“它喜欢你。” 闻此,子熙收回目光复又看向了老妇人,不知为何,对方那双露在面巾外的眼睛总给她一种似曾相识之感…… “你是……阿婆?” 她原本只是试探,不曾想竟真让她猜着了! 老妇人笑着取下面巾,露出那张子熙曾见过的脸,眉目依旧是慈祥的。 她拄着拐,缓缓拜下身子,道:“孟婆见过神君。” 子熙一面伸手去搀她,一面解释道:“嗐,我不是……孟婆?那你予我们喝的是……孟婆汤?!” 她像是突然间反应过来一般,撤了手,横眉相问。 “神君不必担忧,那确实只是普通的姜汤而已!”不过是添了些东西罢了。 子熙将信将疑,又问:“这里是冥界?” “正是,”孟婆点了头,道:“此为冥界忘川之畔,那桥便是奈何桥。” 说罢,指向了忘川之上那座年久失修的桥。 亡灵要想投胎转世,必得经过忘川,喝上一碗孟婆亲手熬煮的,有着十万年汤底,用料十足的孟婆汤,再踏上奈何桥,前尘往事便如同走马灯一般重现眼前,又一点点消逝不见,直至从灵魂的印记中拔除干净。 悲也好,喜也罢,生前种种已成往事,徒叹奈何,奈何…… 瞧着那过往热闹的桥,孟婆的眼神瞬间黯淡了不少,神色隐隐透着担忧。 但她此番细微的变化,子熙却是未曾留意到,回想起在凡尘避雨之时,离凰初初见了那发出邀约的老婆婆时便已神色奇怪,如今细细琢磨才知缘由。 咦?对了! “离凰呢?”子熙这才想起,离凰亦是喝了姜汤的! 然而,对于她的质问,孟婆只是神色平静的淡淡答道:“还未醒来。” 而后瞧她朝后退了一步,刻意拉开了二人之间的距离,且手已不知不觉间挪到了腰间垂着的玉珏之上,以孟婆的眼力,自然看得出那玉珏之上的守护咒是何种颜色,而她又恰巧知道那施咒人的身份。 若真将那位尊神引来此处,怕是会将这小小忘川夷为平地! “神君莫要紧张!”她忙开口解释,“小仙曾蒙神恩,万不敢对神君有所企图,更不敢对神君有所伤损!” 此话子熙并不全信,只又问道:“你将我带来此处是何用意?” 为了显示自己所言非虚,也为了让对方心安,孟婆已主动后退了数步。在听了她的此番质问之后,指着这八百里黄沙,道:“神君觉着,此地如何?” )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阅读网址:m 第六十五章 翘足企首 子熙循着孟婆手指的方向看去,黑云压城,黄沙席卷,人迹罕至,极为荒凉。 不知她为何会有此一问。 “由此可知凡界应是海晏河清,既无征战亦无内斗,但……” 她摩挲着腰间的玉珏,话说一半,却是顿住,不禁蹙起了眉,眼底尽是惊恐。 忘川是入轮回的必经之地,即便人间再是太平,她逗留此处如此之久,也不该连一个亡魂都不曾见到吧! “但也不应是这般冷清,”孟婆接上了她未说出口的话,“神君想说的是不是这个?” 闻此,子熙点了头,但也不搭话,只抬眸瞧向对方,静待她的下文。若不出所料的话,那便是此番将她掳来冥界的目的。 “凡尘十亿,生命不息,轮回不止,既有婴孩呱呱坠地,便当有人死去。”说至此,孟婆深深叹了一气,将目光落在了那空空荡荡的奈何桥上。 她本是天界一名潇洒自在的散仙,奈何一次意外来到冥界,瞧见了那些执着于人世间的种种恩怨情仇不肯放下而徘徊在轮回道前不愿往生的鬼魂。若非让她正好撞见了这些个游魂因未能及时进入轮回道而被迫灰飞烟灭的惨烈之状,她岂会下定决心到这暗无天日的冥界来?又岂会在血腥恶臭的忘川河畔一住便是十万年? “我在忘川熬了十万年的汤,未曾落下一日,没有人能比我更了解这里的情况”,她唉声叹了一气,“便是人界明君当政最为太平盛世的那些个时期,奈何桥也从不曾有过如今日这般冷情的模样!” 她此话也正是子熙此刻所想。 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确然,与其他几族相比,人族生如夏花之绚烂,转瞬即逝。 天命主宰,生死都有定数,凡尘俗世每时每刻都在上演着生老病死的天道循环。 “所以……”子熙直接问出了心中所想,“你是怀疑有人使了手段来干预凡人的生死?” 谁知,对此一问,孟婆却是摇了摇头,道:“小仙觉着,这不只是干预生死这般简单,而是吞噬亡灵!” 闻得此话,子熙除了震惊之外再无其他。 她更愿意相信奈何桥的冷情只是亡灵迷路走丢所致。毕竟干预凡人生死已是触犯天理,更遑论吞噬亡灵,那可是违背天道的大罪过,是要遭到天谴的! 她暂压胸中震动,道:“此为冥界,既有亡灵丢失,不该是冥主之责吗?” 闻此,孟婆又是低叹一气,神色颇为无奈。 “在冥界,亡灵丢失本就不是新鲜事,正常情况下,人死后需经无常指引才能安然无恙的进入冥界,来到万川,但无常在接引时也会偶出差错,于是便会有亡灵走丢,或徘徊人间,或迷失在这八百里黄沙之中,若不能在规定时限内进入轮回道,便只能灰飞烟灭了。” 说罢,她稍顿了顿,收回远眺的目光转而看向了子熙,神色却是比之此前更多了几分认真,道:“因为每年丢失的量都是有数的,是以,便无人将其当做一桩严重的事来对待,可自十年前开始,经过忘川的亡灵数量锐减,且一天比一天严重,直至成了如今这样!” 事已至此,她也不欲再有所遮掩,于是扑通一声便跪了下去,言辞恳切,道:“小仙不知冥主是基于什么缘由才将此事按下不提,但亡灵丢失牵涉甚广,此事非同小可,小仙无奈,只有出此下策,还望神君千万见谅!” 话已至此,子熙已然明白了孟婆今日此举意图为何,她亦知事情严重,但毕竟…… “可我如今……”子熙无奈的一笑,摊手问道:“又能帮上什么忙呢?” 孟婆称呼她为“神君”,但她到底不是。 她只是子熙,一个刚能修炼的半吊子仙,仙术使得一塌糊涂,既无法帮她改变眼前的境况,亦无法帮她对付噬灵的罪魁,甚至于,连这忘川河里束缚的小小恶灵,她都奈何不了! 她又能做什么呢? 子熙好似从未生出过如今日这般深沉的无力与挫败之感。 过往四千余载,她将得过且过的原则贯彻落实得极其到位。即便缺了颗心无法聚灵修炼,即便身子孱弱汤药不断,但她总能自我宽慰,将这人不人仙不仙的日子尽量过得有滋有味。 她自小便明白,她帮不上旁人的忙,但一个不小心就会让亲近之人因她而劳心劳力,尤其是在经过两千年前那桩祸事之后,这个认知更是根深蒂固的刻在了她的灵魂深处。 是以,为了不让他人受累,她历来不敢追求什么好修为,更不敢有所冒险。惜命,从来不是因为自己怕死,而是害怕爱她的人因她而受到不该受的伤害。 子熙常想,虽说仙人寿元极长,但她毕竟算不得是正经仙人,因此,恐怕没有那十数万年的光阴可以虚度。她这辈子的目标十分明确,在有限的时间内好生活着,用心活着,不辜负爱着她的师尊与众位师兄就算得上是功德圆满了。 可是,似乎从她走出玉清天的那一日起,这个简单的愿望便与她渐行渐远。 她被当做了另一个人,成为了别人感情的寄托,譬如离凰。 她也被当成了别人走投无路之时企图仰仗的救命稻草,譬如孟婆。 子熙不知,六界之中,八荒之内,还有多少个离凰,还有多少个孟婆,在等着那传说之中的神君回归。 然,孟婆听了她这话,又瞧见她并无半分斗志的模样,瞬时急了,在说话时,语气中便难免的带了几分恳求。 “小仙坚信,不论神君您还记不记得过往,您对世间万灵的爱是不会变的!” 有爱就足够了吗? 子熙怆然一笑,叹道:“只恐有心无力呀……” 除非…… 难道真要走上那条路吗? 孟婆还欲再劝,却是突然间察觉到来自身后的杀意,遂急忙闪身避开,凌厉的剑光已直逼得她踉跄着后退了好几步,险些又跪了下去。 与此同时,一道暴躁的怒吼紧随而来:“好你个老太婆!竟真敢在汤里下药,本君倒是小瞧你了!” )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阅读网址:m 第六十六章 暴躁妖君 话音方落,一袭红衣瞬间而至,与此同时,一柄红光熠熠的宝剑业已搭在了孟婆的肩上,锋利的剑刃抵在她喉咙之处,森森寒气直逼得她不能动弹半分。 孟婆僵着身子,连大气都不敢一喘,只看向眼前执剑之人,牵动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 “妖君息怒,小仙亦是身不由己呀!” “什么狗屁的身不由己!” 离凰不禁破口大骂,见对方将身子暗暗朝后仰了几分,意图趁机逃跑,她便也横了心将剑再往前送了一寸。 如秋霜之刃霎时便断了粗衣,在那雪白的脖颈上割开了一道口子,殷红的血珠顷刻间便争先恐后的冒了出来,染红了剑刃。 突然间尝到了血腥,殷翎微微抖动着身体,一副亢奋的模样。 感觉到脖颈上传来一阵刺痛,孟婆先是一愣,而后又是一惊,随即瞪大了双眼,难以置信的瞪着罪魁祸首,那咬牙切齿的样子,颇有几分要将她撕开嚼碎的态势。 离凰也没好到哪里去,见她出了血,亦是心惊,但又不肯在她凶狠的眼神之中败下阵来,虽说已不动声色的将剑往后撤了半寸,却还是冷着脸欺身上前,凤眼半眯,道:“你可知站在你面前的是谁,本君看你是嫌命太长了不想要了!艹,你到底下的什么药,老子现下头疼得很!” 她怒骂一声,抬手不住的揉着太阳穴,只觉着似有千万根针在一起戳她的脑袋一般,一时说不清楚到底是哪里在痛,反正就是痛! 见她有所松懈,孟婆动作迅捷的朝后一个闪身,躲开了那搭在脖子上的利剑,而后还不忘拍了拍胸口,长舒一气。 见离凰揉着脑袋实在痛苦,她生怕她气急之下再不管不顾的戳她一剑,忙向子熙所在之处靠了过去。 “妖君息怒,息怒!”一面躲,一面出言安抚着,“头疼应是你太过紧张又气急攻心的缘故,平息下来就好了,莫急莫急……” “莫急你个大头鬼!” 离凰此番当真是被气得不轻,若非顾念往日情分,以她的脾性,敢对她下药之人,早已被她剁成了肉泥! 她越想越气,提剑指向那鬼鬼祟祟之人,“我恨不得一剑劈了你!” 见她做出了要一剑劈下的态势,孟婆忙一个闪身躲在了子熙身后,而后小小心心的只露出个脑袋,瞧着那脸都气绿了的人,附和道:“呵呵,妖君还是这般的爱说笑!” “说笑?”离凰瞥了她一眼,道:“试试?!” “别别别!”孟婆忙将那探出的脑袋又收了回去,严严实实的躲在子熙身后,全然将她当成了护身符。 “小仙窝在这灵气稀薄的地界,只不过是徒增年纪罢了,论术法,哪及妖君万分之一呐!打不过,打不过!” 自离凰提剑搭在孟婆脖颈子上起,又或者是自她喊出“老太婆”这一称呼起,子熙便知道她只是在做戏。 她虽然表现得极为愤怒,又是张口谩骂,又是提剑相逼,做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好似只要孟婆一不如她的心意,她就会将人给宰了一般,但其实她从未动过杀心。 子熙虽然与离凰接触的时日不多,谈不上特别了解,但她就是知道,那个只是因为听说雪下面藏着的水玉是制作扇骨的上好材料,便会蹲在雪地里顶着狂风暴雪徒手刨坑的孩子,即便如今已经长大,成为一族之主,但她骨子里的那份单纯与美好是不会消弭的。 再者,她若真想要杀了孟婆,半句废话也不会多说,更别提是骂人了。 正因如此,子熙才会始终一言不发的站在一边,好整以暇的做个旁观者,且看她们二人闹,也并不插手。 现下见离凰心里的气已经消了个七七/八八,而孟婆也确实再无计可施了,这才站了出来,一把拉住了那提着剑追来的女子,柔声哄道:“好了好了,不气了不气了哦!” 说罢,动作轻柔的将她跑乱了的银发一丝丝捋顺了,又替她擦去了鼻尖上挂着的细密汗珠,末了,还不忘拍了拍她的肩膀以示抚慰。 经此,离凰这才肯罢休,不再提剑追着孟婆跑了。 见她终于将殷翎收回,孟婆终于放下心来,也终于肯从护身符身后出来了。 已过了十万年之久,其实离凰心里的那点子气早就已经消了,现下不过是气她这么多年眼里只有那些不相干的亡灵,都不曾来看过她一回,早将她这个朋友给忘到了九霄云外去,如今有事相求才想起她来,着实是不可饶恕! 于是,她双手抱于胸前,挑了眉,一副孤傲模样,冷言问道:“当初你毅然决然要来这鸟不拉屎的忘川河畔搭灶摆锅,熬什么劳什子的孟婆汤,不是英勇决绝得很嘛?今天又做什么将我们诓骗来这儿?说罢,你个老太婆遇到什么难事了?” 对于她此番说法,孟婆可是断然摇头否认:“英勇决绝不敢当,不敢当!” 但下一秒,又堆了笑意,道:“难事嘛,倒是确有一桩!” 离凰嗤鼻一笑,摇头道:“不帮,早没了你这个朋友!” 孟婆亦不想让,送了个白眼过去,道:“又没让你帮,还请神君……” 瞧她一脸谄媚的反身扑向了子熙,离凰忙一个闪身插进其中,伸手点着她的肩膀,道:“想都别想!老太婆,我警告你,你可少打我姐姐的歪主意!” 说罢,还反手将子熙抱住,大有一副,“这是我的人,你敢动一下试试”的嚣张态势。 孟婆见她这份护着的模样,自知此路不通,于是拍了拍手,笑道:“嗐!你瞧瞧你,小人之心了不是?我怎会……” “说我是小人?!” 不及她将话说完,离凰便开口打断,指着自己又问了一遍:“你说我是小人?” 而后指着她通身装扮,十分嫌弃的别过脸去,道:“限你现在立刻马上现出原形,否则我殷翎伺候!” 话毕,脸虽未看向她,但长剑却已准确无误的搭在了她的肩头,直指喉咙。 )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阅读网址:m 第六十七章 食物链 “哎~” 孟婆十分无奈的瞧着又一次搭上来的殷翎剑,只觉着脖颈子还在隐隐发痛。 “好好的说话不成吗?”妥协的同时还不忘吐槽:“做什么整天喊打喊杀的?” 青雾褪去时,方才还佝腰驼背的老妇人已摇身一变成了微亭亭玉立,婀娜多姿的女子! 子熙不禁看呆了去,久久不曾言语,她还当所谓的“现出原形”,会是兽形或是其他的什么族类,万万没想到是这个“原形”! 当真应了十一师兄对她的评价。 “如今可算是顺眼多了!”离凰满意的点了头,收了剑。 这才是她记忆中孟婆该有的样子。 “化作老妇人乃是为了减少许多不必要的麻烦,并非有意隐瞒,还请神君勿要怪罪。”说着,朝子熙盈盈拜下。 褪去了阿婆的形象,就连说话的声音也没了先前饱经风霜的沧桑之感,清脆如同银铃作响,甚是悦耳。 然而,尚不及子熙答话,离凰却是疯了一样,一把抓起她的手就跑,眨眼便消失在了忘川之畔,气得孟婆直跺脚。 “哎!我都说了我不是故……” 喊声戛然而止。 只因她亲眼瞧见刚使了瞬移术消失的离凰又凭空出现,且狠狠的砸在了地上,滑出数尺,掀起无数黄沙漫天飞舞,织成一阵迷雾,蒙了眼睛。 遇此突发状况,孟婆震惊之余顿生怒火,叉腰大骂:“何人在此……”但待她瞧清楚了那紧随其后出现的青衫男子之后,“放肆”二字顿时淹没在了喉咙口。 青衣玉笛归来去,烟涛浩渺信难求。 只见方才还与离凰在一处的女子,此刻却是已经落在了帝君的怀里,他抱着她,宛若捧着绝世珍宝,小心翼翼,又珍爱异常,踏风而来之时,衣袂翻飞,除了赞美之词,再想不到其他。 孟婆十万年来一直窝在忘川这个穷乡僻壤,两耳不闻外界事,但此刻,她却像是突然间明白了什么一样,十分识趣的避开了目光,规规矩矩的行了礼。 子熙毫无准备的便被离凰拉着逃跑,尚未完全反应过来时又到了玉洛的怀里,是以她现下还是懵的,直到瞧见了那几乎就要被黄沙掩埋了的红衣女子,如同艳丽的凤凰花被人生生给踩进了泥土里,心一下子便紧了。 离凰正以一个诡异的姿势躺在黄沙中,一动不动,不知是何情况,但可以肯定的是,她必然受了伤,只不知伤势如何。 “离凰!” 她刚挣脱玉洛的禁锢,就瞧见无数青色光点化作了凌厉箭矢,带着万均之势朝离凰射去。 说时迟那时快,子熙竟在紧要关头成功的使出了瞬移术,赶在箭矢落下之前挡在了离凰的身前,与此同时,亦吓得闭上了眼睛。 孟婆的惊呼声戛然而止,肆虐的风突然停了,飞舞的黄沙也粒粒回归大地,连咆哮的忘川都平息了下来,整个世界像是被人关上了开关,安静得不成样子。 这一击迟迟不曾落下,子熙忍不住睁开了眼,便瞧见那些泛着森寒之气的箭矢已尽数停在了自己跟前。 仅咫尺距离,晚一息,她便是万箭穿身,堪比一张破败的渔网。 子熙微微松了口气,可当她透过箭矢剔透的光晕,对上了玉洛那张阴云密布的脸时,心中的忐忑却是比之以往更甚。 此刻他的眼里有她从未见过的汹涌的怒意,比之忘川河中禁锢着永世不可超生的恶灵还要让人胆寒十分! “玉洛……别杀她。”她怯怯唤出声来,满满都是央求之意。 玉洛此刻的内心无疑是极苦痛的。 当亲眼瞧着那捧在手里的人挣脱了自己转而奔向别人时,瞧着她义无反顾的将别人护在身后而与他对立时…… 那份痛,可想而知。 掩于宽大衣袖中的手已在不知不觉间捏紧成拳,修剪圆润的指甲还是如同利刃一般刺入了掌心,但他却像是察觉不到痛一般,只瞪着猩红的双眼,紧紧看着那身子已在微微发颤,却还是一脸倔强与决然的女子。 “是因为我对你太过于百依百顺了,所以才让你有恃无恐的吗?” 低沉暗哑的声音让子熙不禁凛然耸立。 玉洛从来都是温润如玉的性子,说话也是极其温柔和善的。除去当前,她便只有在早前连夜出逃却被当场逮了个正着时,见过他红了眼睛。 上一次,他尚且能够克制住心里的怒气与她好好说话,但这一次,子熙已经不需要通过空气中弥漫着的浓烈甚至已是有些呛鼻的芙蕖香来判断他的心情了。 因为他已经毫不掩饰自己的不痛快了。 “……不是的。” 子熙不知玉洛在愤怒到极致之时会做出何种举动,她亦不敢轻易的去尝试,更不敢去挑战六界至强的底线。 但她得为离凰争得一线生机。 “你听我说,我不是有意要瞒着你的,我……” “让开!”他不听她的狡辩,只冷声喝到。 “你真要……杀她?”子熙不可置信的质问道。 与其说是质问,不如说是确认。 当她眼瞧着他一步步逼近,脸上的神情没有因为她的求情而有半分的动容,冷酷得像是结出了冰碴子时,那一刻,她便知他并非是在说笑了。 面对他的腾腾杀气,子熙虽然心生惧意,但还是坚定的摇了摇头,不仅未曾相让半分,反倒是张开双臂将地上之人挡得更加严实了。 本已摔晕过去的离凰就在这时苏醒,她恨恨的吐出胸中淤血,殷红的唇角含着三分笑意,眼底却尽是讽刺,仰头瞧向那天神一般的人物,挑眉笑问道:“堂堂帝君,难道是在怕什么吗?” “别说了!” 生怕争强好胜的离凰又说出什么火上浇油的话来,子熙忙转头训斥。 “惹怒他对你有何好处!” 可她不知,最惹怒他的,并不是离凰的话,而是她着急维护的态度,以及她下意识的忌惮! 有时候,玉洛既欣慰于她不再是前世那个清冷孤傲的上古神祗,心中只有大爱,六界并无不同;又厌恶她如今懂得了悲欢喜乐,将一颗真心付与多人,而看不到他才是最在乎她的那一个。 “我说过的”,玉洛又向前迈出了一步,语气比之此前更冷了几分,垂下的掌心处结出一只光球,夹带着雷霆之威。“她若再敢出现在你的面前,我必不手软!” “我是不会让开的!” 子熙的眼里闪过一丝挣扎与犹豫,但最终还是把话说了出来。 “除非……你先杀了我。” )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阅读网址:m 第六十八章 先杀了我 她立下了一场豪赌,以自身性命作为赌注,赌玉洛不会杀她。 但于玉洛看来,她赌的并不是自己的命,而是他的命!是赌他为了她究竟能退到哪一步! 可是,这场赌局,与她相关的任何一场赌局,他本来就是赢不了的呀! 这一点,她该是知道的呀! 神魔之战后,在他阻止她以身殉天时,她说:“这是我的命数,你不该,也不能阻止。待我去后,你须得替我守好了这新生的六界,不得殉葬!” 一句话,便斩断了他所有的意图,让他带着悔恨孤身立世三千年。 仙魔之战后,她自囚于冰域火境甘受冰火噬魂之刑,在他劝她想开放下时,她说:“我若不幸去了,六界交与你之手,我也能放心。” 又是这样简短的一句话,再次剥夺了他选择的权利,让他一等就是七万年。 …… 每一次,她都能狠心的抛下他独活于世,而这一次,她却是要他亲手杀了她! “你竟让我杀了你?” “你竟让我杀了你!” “你竟让我……杀了你……” 不断重复的话,带着难以置信,带着万古之悲,一点一点,带上死气。 杀招已逝,从未有过的迷惘将他严严实实的锁死。 护体灵力溃散,任凭冥界的阴风凌乱了衣衫和长发,任凭忘川的黄沙打在脸颊,如刀般划过,留下阵阵刺痛,他只僵着身子,心无一物,转身离开。 他从不怕等待,也不怕辛苦,更不怕孤独,唯独怕她的放弃。 子熙也未曾料到自己情急之下脱口而出的话竟对他有如此严重的杀伤力,悔意如山崩海啸,愧疚冲开闸口,咆哮着奔涌而出。 “玉洛……” 她忐忑的出声唤他,但却得不到一丝一毫的回应,甚至是连脚步顿上一顿都没有。 她亦步亦趋的尾随着他,绞着袖口,不知所言。 她从没遇到过眼下这种情况,但她知道,若是自己什么都不说,日后必定后悔。 “对不起……” 她怎么能对他说出那样残忍至极的话? “我那是口不择言,并非是真的让你杀我,我只是不想你杀她。” “离凰她其实不坏的,她没带我干坏事,也没欺负我,我们去凡间只是喝喝茶,听听戏而已,你莫要生气了,我不想你生气的……” 她跟在他的身后,只一步的距离,絮絮叨叨的说着凡间的经历,却闭口不提神女一事。 玉洛终于停住了脚步,垂眸看向那只扯着他袖口的小手,心里某个地方还是难免的酸了一下。 “既然没做什么,那为何要跑?为何要躲?” 但凡还愿意听她的解释,便有回旋的余地。 子熙心下一喜,试探着伸出手去,只用两指夹住了他的衣袖,轻轻往下扯了扯,嘴里嘟囔道:“我这不是怕你杀了她嘛……” “她若不逾越本分,我为何要杀她?” 他的声音大了些,且裹挟着怒意,子熙咬了咬下唇,怯怯的答道:“上次在龙宫,你与她……我以为你们之间有仇……” 见她十足一副“我委屈,但我不说”的模样,玉洛原本冷下来的的心,忽而间就软了一大半。 可是,她方才明明不管不顾的扑在离凰身上,明明喊着“要杀她就先杀了我”,难道不是过于在乎的缘故? 若无神女的记忆,只东海一见,她二人便能生出如此浓厚的情谊? “为什么要护着她?” “因为我不想你徒增杀孽,也不想有人因我而死。”这是实话,却并非全部的实话。 她耷拉着脑袋,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两根纤纤玉指不住的绞着腰间玉珏下的垂穗。 “还有……” 瞧她欲言又止的样子,玉洛的心瞬时便提了起来,难道她已经…… “她长得好看,人也有趣,我喜欢长得好看的。” 闻此,玉洛狠狠地皱了眉头。 这是……什么原因? “我还认了她做妹妹,所以……”子熙仰起头,用那忽闪忽闪、无辜至极的大眼睛看着他,轻声道:“所以她也是你的妹妹了。” 她也是你的妹妹了…… 轰隆! 滚滚春雷也不及这一句话。 玉洛哪里还能不丢盔弃甲,缴械投降?他有些不自在的偏过头去,默念了好几遍清心咒。 “那……又又为何会来冥界?”镇定如他,忽而间说话就有些磕巴了。 “这是正经事!”她忙端正了态度,继续道:“孟婆说……咦?孟婆去哪了?” 本想让孟婆自己加以解释,毕竟此事并不简单,有玉洛的助力定能事半功倍,可转身之时已不见了孟婆的踪迹。 玉洛瞧她刚起了个话头便忘记了自己要说什么,只转来转去四处的寻找孟婆,无奈的叹了一气,提醒道:“她说了什么?” “哦!”子熙一拍脑袋,答道:“孟婆说,怀疑有人在吞噬亡灵。” 此话一出,玉洛不禁蹙眉,正色道:“这件事你不得插手!” 他这并非商量而是命令的语气,让子熙微微一愣,但也从他的态度之中看出了些端倪。 “你早知道?” 玉洛不答,却是转身继续往前走。 子熙跟在身后,不死心的继续追问:“可查出是何人作怪?” 玉洛还是不答。 见此,子熙急了。正如孟婆所说,大量亡灵丢失事关两界安危,她即便是帮不上什么忙,却也不想袖手旁观。 于是一个箭步冲上去挡住了他的方向,“我保证不随意插手,你就和我说说吧!” 玉洛垂眸看着她央求的神情,却是抬手在她饱满的额头上轻轻一敲,顺带送了她两个字:“没门!” 子熙:“你不是说对我百依百顺的嘛?” 玉洛:“那是以前。” 子熙:“你骗人!我再不喜欢你了!我要回玉清天,我要去找师尊,我再不到昆仑神宫了!我……你傻笑什么?” 心底的笑再也藏不住了,像个傻子似的,凑上前去,眉眼弯弯,故意问道:“你方才说……喜欢我?” 看出了她想要反悔的意图,玉洛故意又凑近了几分,一脸得逞的笑,重复道:“你方才说喜欢我!” 他灼热的呼吸尽数扑在她的脸上,简直比火焰还要烫人,呈燎原之势,瞬间就烧红了她的脸颊。 “我没有!” “你说了!” “没有没有没有!” “说了就是说了,你不承认也没有用!” …… 望着那打打闹闹一并远去的两人,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孟婆拍拍胸脯松了口气。可想起着帝君的话,又不由得眉头紧蹙,心绪不宁,打算去找冥主问个明白。 )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阅读网址:m 第六十九章 无间地狱 冥界设有地狱一十八层,名曰拔舌、剪刀、铁树、孽镜、蒸笼、铜柱、刀山、冰山、油锅、牛坑、石压、舂臼、血池、枉死、磔刑、火山、石磨、刀锯,十八地狱分设不同刑法用以惩治亡灵在活着时所犯下的诸多罪过。 子熙向来只在传闻中听说过十八层地狱的可怖,现下亲眼瞧见了,不免吓得不轻。尤其是在目睹了两个小鬼将一只身负枷锁的亡灵丢进烧得翻滚的油锅之中,“刺啦刺啦”的响声伴随着亡灵痛苦的嘶喊以及那两个小鬼“咯咯咯”的冷笑,她更是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下意识的便抓紧了身旁人的袖子,眼睛也不敢随意的朝两边乱瞟了。 察觉到她的害怕,玉洛索性抬手揽过了那哆哆嗦嗦的人儿,将其护在身侧,子熙便就势将头埋在了他的肩颈之处,再不敢抬头乱看。 她身量纤纤,他揽着她就如同揽着一支楚楚动人的玉兰。 “莫怕。”玉洛抬手抚上她的后背,轻言抚慰。 听着那一如既往温柔的嗓音,鼻尖也尽是他身上清幽的芙蕖香,还夹杂了些许白檀的清冷,子熙竟渐渐地心安了下来。 虽不觉着有多么害怕了,但却依旧不敢抬起头来,只嗡着声音,感叹道:“原来传说中的十八层地狱竟是真的。” 玉洛瞧她现下这小猫一样瑟缩的模样,也不好继续往前走,干脆弯腰抄起她的膝弯。子熙只觉着身子一歪,下意识的便出手揪住了身旁人的前襟,害羞之余,微微仰了头抬眼去瞧对方,却只能看见那线条优美的下颌骨,以及微微泛起红晕的耳垂。 “咳,”玉洛故作无谓的轻咳一声,才开口道:“赎尽此生罪过,清清白白入轮回,莫累下世。” ? 她怔了一忽,这才反应过来,这原是在回应她刚才的话。 子熙落在玉洛的怀里,不知是紧张还是怎的,整个躯体僵硬笔直,拘谨得很。对此,玉洛暗自狡黠一笑,压低了声线,道:“你这样,我抱着很辛苦的。” “啊?”子熙初听此话之时未曾反应过来,只老老实实问道:“是……是吗?” 玉洛驻足,垂首看她,点了头,很是认真的模样,道:“嗯,会手酸。” 在此状况下,子熙不疑有他,还当是自己近来好吃好喝,体态略有丰腴的缘故,脸颊一下子就红了,忙低了头不敢与之对视,与此同时亦挣扎着要下地,还道:“那我下来自己走。” “不用,”玉洛将怀中人抱得更紧了,制止了她的乱动,看似若无其事的说道:“你揽着我就行。” “揽……揽着?” “嗯,”玉洛移开了眼,不再面对那无辜且写满疑惑的小脸,只目视前方,无比正人君子的指导着:“揽着脖子。” “哦。” 听了此话之后,子熙也不曾多想,果真就懵懵懂懂的伸出手去环住了对方的脖颈子,如此一来,她整个人便不得不靠他更近更紧,颇有几分小鸟依人的意趣。 玉洛心中暗喜,无人能见之处,唇角已微微上浮,走在这炼狱之间也犹如履平地一般,大步流星,甚是平稳。 前头领路的冥主只当自己是个眼瞎耳聋的,半分不敢回头,却是刻意的加快了脚步,拉开与两座尊神之间的距离。 穿过十八层地狱,三人来到一处伸手不见五指的极黑之地。此处的黑与天之极的黑不同,天之极是虚无,是无所依托,而此处却是阴寒,是能够吞噬一切希望的,让人不由自主战栗的阴寒! 冥主自怀中取出一方令牌并念咒将其点燃,黑暗渐被驱退,一座巍峨的建筑逐渐显现。 玄铁所造的围墙不知高几许,宽几何,一望无边,森森寒气带着地底的阴湿之气直逼面门,只需一瞬之间,浑身血脉便会被尽数冻住。 然而,尚不及触到,玉洛便已十分迅速的挥手竖起了护体结界将三人笼罩其中,寒气触到结界壁,结出无数冰花,随即又蒸发成雾而去。 镇守于此的凶兽似是不满被无端吵醒,张开血盆大口朝着来人怒吼一气,似虎啸又似龙吟,可谓是振聋发聩,使人头晕目眩,加之那比之忘川河更甚百分的浓烈的腥臭味扑面而来,子熙实在是未能忍住,险些将肝胆都呕了出来。 见状,玉洛忙给她顺气,喊道:“屏蔽五感!” 那凶兽的身形无比巨大,似豺狼又似虎豹,长着五个脑袋,三双翅膀,就在子熙忙着呕吐之时,它已朝三人奔来,并亮出它引以为傲的无比尖锐的獠牙。 玉洛携子熙躲开凶兽一击,随后悬身于半空之中,取下腰间的紫玉笛横于唇畔,激昂的音符跳动着倾泻而出,霎时便牵制了凶兽的动作。 与此同时,冥主亦取出一只令牌,同样念咒燃烧,并将其掷向那奔腾而来的凶兽,点点红光瞬间化为熊熊烈火,落地成牢,将凶兽困于其中。 笛音忽转,安神曲轻灵悠扬。一曲毕,凶兽轰然倒地,鼾声轰隆,却是已陷入了沉睡。 解决了拦路凶兽,冥主以血为引破开金光符咒,玄铁大门应声启开,玉洛始终将子熙护在身侧,牵着她尾随冥主之后。 直待进得门内,子熙才知,方才所见的十八地狱根本不值一提,与眼前景象相比,什么刀山火海,油锅牛坑,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此为无间地狱。” 一直在前领路的冥主回身冲玉洛二人拘以一礼,解释道:“人生在世,难免会有所过错,死后依据功德簿所述,会按照不同的罪责判入相应的地狱受刑。自十八层地狱服刑结束后还可投入轮回道,只有最为穷凶极恶,便是功德簿也罄竹难书之人,死后才会被打入这方无间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闻此,子熙不自觉的咽了咽口水,方指着那无数盘旋在无间地狱门口的,不同于远处那些被挂在峭壁之上,受岩浆烘烤,火焰吞噬以及食腐鸟撕咬的亡灵,问:“那这些……” )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阅读网址:m 第七十章 轮回道碑 冥主知她言下之意,微叹一气,看向始终一言未发的玉洛帝君。 “想必帝君也已经猜到了,这,便是近些年自黄泉路上消失的亡灵。” 玉洛果然颔首。 冥界将亡灵失踪一事隐瞒得很好,他事先并不知情。初初从子熙处听闻,他便直觉此事与魔神定然脱不了干系,如今瞧见眼前景象,更是笃定了此想。 子熙却是听得懵了。 孟婆守忘川十万年,什么样的亡灵不曾见过?便是连她都信誓旦旦的说亡灵数量锐减乃是噬灵所致。 而如今,冥主却说,这出现在无间地狱里的数万亡灵竟就是孟婆苦寻不到的那一批未曾经过忘川的亡灵! “它们怎会在此?”子熙如此想着,便如此问了。 即便是大恶之人也总归有良善之处吧?真正能堕入无间地狱,永世不得超生的,短短十年之内,能有几人? 冥主似是感慨,似是怜悯的答道:“魂魄不全,无法转世。” “缺爽灵之魂及主恶、欲之魄。”玉洛补充道。 听此,冥主止不住的点头,心想不愧是帝君,他花了整整三年才搞清楚的原因,帝君只一眼便指出了结症所在。 “此因未明,下官不敢肆意张扬,原想先按住不提,好暗中调查,但过往十年来,亡灵之数竟是只增不减!” 话至此,冥主稍稍一顿,竟是跪地拜下,请罪道:“恕下官无能,至今未曾查明是何人在作祟,还请帝君降罪!” 玉洛不曾看他,只依旧盯着那些无所依托、四处飘荡的亡灵,神情越发的严肃。 如此多的数量,不可能连他也一点都察觉不到! 除非…… 脑海中忽然就冒出了那个不可能的可能,玉洛自己亦是吓了一跳,若真是如此,那苍梧渊底的情况定然比他原先料想的还要糟糕! 玉洛帝君越是不发一言,冥主便越是胆战心惊,他算是为数不多的见识过这位尊神发怒时是何模样的人,此刻伏地的身子竟已隐隐有了打颤的态势。 “虽说此事非你之力能及,但你隐瞒不报亦属帮凶,本君念你初衷不坏,自己去刀锯狱受刑!” “谨遵神喻!”冥主大大的松了口气,深深感念帝君手下留情。 子熙眼瞧着冥主在听到要去刀锯狱领刑之时还能长舒一口气,并且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便知帝君是从轻处罚了。 世人口中的玉洛帝君,从来都是铁面无私、秉公行事,从不徇私枉法的,而今,她倒是要改一改这一印象了。 这般有人情味的玉洛,无疑让她觉着更加亲近了些。 她瞧向已退至一旁的冥主,问:“十年间,冥主总归是能查出些线索的吧?” “下官无能”,冥主上前一步,态度恭敬的回答道:“虽说查出了一些细枝末节,但远不足以推敲全局。此事复杂,要想调查清楚,怕是还得从根源处查起。” 子熙微微皱眉,“你说是凡界?” “神君所言不错。” 子熙瞧他说出此话之时眼神坚定,神情也不曾有所犹疑,便知这种推测并非是一时兴起,而是由来已久,且已有证据支撑。 “冥主既然早已有了想法,那为何不见实施?” “天规有书,仙人不得随意插手凡间之事,”眼珠子在二人身上逡巡而过,意有所指,道:“但您二位却是无所谓。” 子熙知他所言,但这话听起来总归有种推卸职责的嫌疑。 且不说特事可以特办,如此多的亡灵堕入无间地狱,冥主竟然能瞒得一丝不漏,便是连冥界元老级的人物都未曾透露半分!可见其私心不一般。 若非今日孟婆掳了她来并告知亡灵丢失一事,而玉洛又恰好追了过来,冥主恐怕还想藏着呢! “帝君如今可也是在天界领职的,您这么说,可是有怂恿他知法犯法的嫌疑哟!” 瞧她唇角似笑非笑,隐约含着几分讽刺,而看过来的眼神却是极其清明的,冥主顿时心虚,忙囫囵笑道:“帝君与我等岂是一样的?神君就莫要打趣我了!” “别!”子熙出言阻止,“可当不起您一声神君,还是叫我子熙仙子的好!” 冥主倒是从善如流,有模有样的朝子熙行了一礼,问候道:“见过子熙仙子!” 虽说子熙对冥主的所作所为并不认同,但亡灵丢失毕竟是关乎两界的大事,她也想早些查清原委,而玉洛身为帝君自然也不会袖手旁观。是以,二人出了无间地狱之后便打算直接去往人间。 “仙子请留步!” 忽闻此话,子熙驻足回头,见是方辞别不久的冥主追了上来,便问:“冥主寻我所为何事?” 他匆匆赶上,先是冲玉洛抱歉一笑,转而才面对子熙,道:“冥界有一宝物,仙子日后恐能用上。” 话音方落,便有一座七丈高的玉碑凭空出现,铿锵一声落到黄沙里,十分的雄伟壮观。 “这是?”子熙瞧着这方玉碑,不明所以。 “此乃镇守轮回道的玉碑。” “如此贵重之物,我岂能收?”子熙忙摇手拒绝。 “万物自有缘法。”冥主却是无所谓的一笑,“轮回道初建之时较为脆弱,所以需要此物相助镇压,但如今此物的作用已然不大,有与没有,无甚差别。” 话音落下,那七丈高的玉碑竟自行缩小,最终化作巴掌大一块玉牌,而后竟像是有灵一般,自动的挂上了子熙的腰间。 对此,子熙甚是吃惊,扭头冲玉洛看去。玉洛早在这玉碑出现之时便已心下了然,也正如冥主所说,万物自有缘法,既已寻来,不若留在身边,日后或许当真能有所助益。 是以,他温和一笑,冲那征询意见的女子点了点头。 “既如此,多谢冥主厚赠。” 见她告礼,冥主忙侧身相让,“仙子客气了,此物本也不属于我,它只是选择了与它有缘之人罢了!” 子熙垂首,瞧着这玉牌极乖巧的垂在她腰间,与玉洛送的玉珏并排相列,虽说色泽、质地如出一辙,但看起来总觉着怪怪的,于是将其取下放进了乾坤袋中。 如此一来,腰间依旧只有一物,唯一的玉珏,泛着淡淡的青泽。 )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阅读网址:m 第七十一章 铁树开了花 草色青青柳色黄,桃花历乱李花香。 时值万物复苏,正是春暖花开之际,园内花团锦簇,十分热烈。 女子枕花而眠,和风拂过,带起彩瓣纷飞,落在她素色衣裙之上时,更添了几分妩媚与动人,宛若花中灵动的仙子。 不远处的凉亭之内,八宝盖顶香炉袅袅升烟,火炉上的水已经沸开,“噗嗤”“噗嗤”,通过铜壶长嘴溢出,“呲呲”声不绝于耳,已是将炭火扑灭了大半,而一旁的男子却像是未曾听到此间响动一般,只专注于笔墨色彩,时而抬头细细端详花中女子,眼角眉梢始终透出温柔之色,下笔流畅而有神。 待得他心满意足的收了笔之后,连忙大步踏出凉亭,直冲那女子奔去,一反方才作画之时的气定神闲,倒是多了几分急不可耐。 只瞧他弯腰搀起女子,很是愧疚的说道:“辛劳夫人了,快快起来,为夫替你斟茶解暑!” 日头虽算不得烈,但晒得时间久了,女子也已是薄汗敷面,面颊红润,却也并未抱怨半句,依着他的势起身,还温言问道:“夫君可画好了?” 男子抬手替她捡去那落于发间的花瓣,宠溺一笑,答道:“且待夫人品评。” 说罢,二人已携手进了凉亭,女子欣赏画作,男子则净手煮茶。 如此琴瑟和鸣的场景,当真羡煞那隐于园中的三人。 司命率先开口介绍道:“此人为辽国九王爷,那是他的王妃戚氏。命薄上书,今日此二人均会死于非命。” 司命的寥寥数语,子熙听后觉着惋惜。 “情深而未能白首,可谓此生一大憾事也!” 仅从作画这一场景便可看出九王爷与王妃皆是风雅妙人,却也难逃命运的主宰。 司命则是偷眼打量着自始至终未发一言的玉洛帝君,试探着问道:“帝君您看,是否要选其作为您在人间的身份?” 不只是司命,子熙亦偏了头去看他,眼里隐隐有光芒闪烁,像是期待。可一想到方才王爷王妃恩爱两不疑的模样,两颊却又禁不住的泛起了红晕。 玉洛将她这含羞带怯的模样看进了眼底,唇角不自觉的扬起好看的弧度,抬手摸了摸她的头顶,道:“调查亡灵一事要紧,身份并不重要。” 听闻此话,司命这才长舒了一口气。这可是他耗费了三天三夜,特意翻了大半本运簿,百里挑一选中的身份,既尊贵体面,又逍遥自在,最重要的是,男女主鸾凤和鸣,举案齐眉! 非是他随意的揣测帝君心意,实在是帝君待这位子熙仙子非同一般呀! 很久以前,肖想入主昆仑神宫的女仙可谓如过江之鲫,数不胜数,但帝君愣是一个也没瞧上,非但如此,便是连看都不曾多看一眼。 也曾有那过度自信的,仗着自己貌美,亲将自己送上了昆仑神宫,然,帝君连面都未露,只派了蒲夷神官出来。听说蒲夷神官只说了一句话,便让那仙子羞愧不已,从昆仑山巅跳了崖。 自此之后,再无人敢肖想这位冷情冷心的上古遗神,而他亦是孤身一人,一直未曾迎娶帝后。 直到今年,自东海龙王纳妾礼宴上传出的消息如暴风席卷一般,在天界掀起了一阵惊涛骇浪,不久之后,便有在昆仑神宫当差的仙子证实,引起这场风暴的女主角正是那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传说中的玉清天元始天尊座下十三弟子——子熙仙子! 子熙此人,传闻她自小体弱不堪,虽然贵为元始天尊的关门弟子,却是个实打实的废柴,身为仙子却不能聚灵修炼,修为低到甚至可与凡人混为一谈。 但抛开修为不谈,这相貌嘛~确实是翻遍六界也难得一见的绝美惊艳! 也许,帝君喜欢的就是这种能貌美且柔弱,能激起保护欲的女子呢? 司命嘿嘿一笑,暂时收敛起这些不合时宜的胡思乱想。 “既无异议,那便劳烦帝君与仙子稍候片刻,待他夫妻二人阳寿一尽,您二位便可趁机附身其上了。” 说罢,又捡了重要的将九王爷的生平说了个大概,这才行礼告退。 运簿并非生死簿,对死亡的时辰及因果记录得并不详实,是以,为了不错过附身的最佳时机,二人便也只能时刻跟在王爷王妃身后,也算是学习了夫妻俩的相处之道。 恰逢人间的上元佳节,天色稍暗之时,王府内便已张罗着挂满了各式各样的花灯,五颜六色,煞是好看!晚膳过后,王爷与王妃便换上了寻常百姓家的衣饰,携手出了府门,子熙与玉洛亦跟了上去。 相比王府,街面上才叫一个热闹! 此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但摆摊的小贩却是比白日里更多了些,卖花灯的,猜灯谜的,捏糖人的,唱皮影戏的……琳琅满目,应有尽有。 子熙好似从未见过这般热闹的景象,看什么都觉着新奇,玉洛瞧她掩藏不住的兴奋,索性拉着她现了身。 突然间感受到了人群接踵而至的压力,子熙大惊,忙抬手捂住了脸,问:“我们这样没问题吗?” “无碍。” 同样的错,玉洛不会再犯,这一次,他已提前施了法术,没人会再盯着他们看。 他拉下她捂脸的手,瞧她眼底尚有几分犹疑,便又指着路旁一家贩卖面具的小摊,问道:“喜欢哪一个?” 子熙果真被他此举转移了注意力,烦恼什么的都暂时抛到了脑后。 各式各样的面具挂在摊前,她却一眼看中了一个长着毛茸茸长耳朵的花兔子,指着道:“那个那个!” “哟!姑娘好眼光!”摊主见来了生意,忙取下面具递了过来,并朗声赞道:“这兔子长相乖巧可爱,与姑娘可搭得很呐!” 玉洛付了钱,接过面具,认真的替她戴好,末了,还不忘撩了撩那长长的兔子耳朵。 可当他正欲拉她继续前行时,子熙却是驻足拿起了摊上的另一只面具,仰头看了过来,一脸狡黠,道:“你戴这个!” )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阅读网址:m 第七十二章 死于非命 “你戴这个!” 声音脆爽如银铃,让人不忍开口拒绝。 然而,当玉洛应声瞧去时,就见她单手举着一只尤为妖媚的红狐狸造型的面具,正眉开眼笑的瞧着自己,不禁面露难色。 子熙瞧出了他的不情愿,却是不打算就此放过。 于是乎,便是连她自己都未曾注意到,她很是自然而然的就撒起了骄来,拉过玉洛宽大的袖口,摇啊摇的,仰着头,扑闪扑闪的大眼睛满是渴求的望向他,还不经意间噘了噘嘴! 玉洛最是低挡不住她的任何示弱与撒娇,顷刻间便丢盔弃甲,只能放弃抵抗,从容妥协。 见他点了头,子熙像是得了糖果的孩子一般,高兴的踮起脚尖去亲手为他戴上,而玉洛亦低了头配合。 如此亲近的距离,她的呼吸打在他的面颊之上,温温热热,酥酥麻麻的,加之那清幽的体香若有似无的钻进鼻腔,玉洛不禁眸光一暗,压低了嗓音,哑声问道:“熙儿可知晓,在森林里,狐狸是吃兔子的?” “啊?是吗?”子熙故作惊讶,瞪圆了眼睛,而后却又抬手,一下下的抚摸着他毛茸茸的狐狸耳朵,既像安慰又像讨好似的,笑言道:“可狐狸明明那么可爱,怎么会舍得吃兔子呢?” 这撩人而不自知的家伙! 玉洛心中暗骂一声,垂首便要衔住那鲜红欲滴的唇。 “公子,买朵绒花赠予心爱的姑娘吧!” 正巧此时,挎着竹篮从二人身旁路过的阿婆却是倏忽停住了脚步,像是未曾发觉他们之间的暧昧气息似的,递过一朵制作精巧的凤凰绒花,恰恰挡在二人中间,说道:“绒花荣华,祈愿富贵平安,长长久久!” 突然被撞破,且又是在熙熙攘攘的街面上,子熙早已是羞得无地自容,转身便埋进了玉洛的胸口,觉着实在是没脸见人了,再不肯抬头。 “谢谢阿婆。”玉洛还算是镇定的,付了钱,接过花,揽住怀中人,含笑打趣道:“这般容易害羞可怎么好?” 子熙不答,于旁人看不见之处只愈加羞红了脸,想也没想便捏拳捶上了他的胸口。 但她此举不仅未曾平息对方的胡作非为,甚至又换来了一阵低声朝笑。 原本热闹祥和的氛围突然间被嘈杂的惊呼声以及骏马的嘶鸣声所打破,不明所以的人群被推搡着往四周涌去,可奈何上元灯会盛况空前,游人也是避无可避,焦急之下,推倒了那个,踩着了这个,又是一阵接一阵的呼喊咒骂之声。 在发狂的马匹奔来之时,玉洛便已抱起子熙侧身避过,望着慌乱逃窜的民众,他俩突然之间想起了此行的目的。 死于非命…… 莫非…… “王爷!” “王妃!” 二人异口同声,又都四下找寻,却是早已不见了目标人物。 “嘶~咴儿咴儿~” 远处传来的马叫声及时的拉回了二人的思绪,紧接着便听见人群中爆出一声:“不好了,疯马踩死人啦!疯马踩死人啦!” 两人对视一眼,暗叫不好,忙追了上去,却已是为时晚矣。 乱蹄之下,只见一身材高挑的男子将一女子紧紧地护卫在怀中,却已是双双没了气息。 子熙眼瞧着黑白无常前来将亡灵带走,眼里情不自禁的流露出悲伤之色,隐有泪花闪动,两指扯了扯玉洛的衣袖,换回他抚慰的一笑。 见此,她忽而觉着心里那些悲伤都被击退溃散,浑身暖暖的,满足的笑了,几不可闻的呢喃道:“幸好还有你。” 这马闯祸之后还欲逃窜,围观众人惊叫着避开,情急之时,玉洛却已飞身骑上马背,控制住了态势。 戍卫京城的官兵姗姗来迟,剥开围观的人群,只匆匆看了一眼地上躺着的两具尸体,而后便不管不顾的拔出剑来指着马背上的玉洛,喝问到:“你是何人,竟敢当街纵马行凶,还不速速束手就擒!” 话音方落,刷刷刷,无数刀锋具都指向了玉洛。 如此重要的节日出了意外,总要为自己的失职找个承罪的人。 然而,面对指控,玉洛只依旧坐于马背之上,一派悠然平静,只淡淡反问道:“难道你们一路追来竟未发现这是一匹尚未被驯服的野马?而且,马背上并没有人?” 他只稍稍提高了嗓音,就已是不怒自威,喧闹的人群忽而就噤了声,只瞪着眼睛瞧向这方。 一时间,几乎落针可闻,几个侍卫也是面面相觑,便是执刀的手,亦不受控制的颤抖着。 这般气势,可不是人人都有的。侍卫头领一时犯了难。 “王爷!王妃!” 突然响起的惊叫声终于拽回了众人的注意力,只见两个锦衣华服的姑娘扒开人群,直直朝那两具尸体扑了过去,随后又都双双瘫软在地,身子瑟瑟发抖,不住的哭喊着“王爷王妃”,还有一个更是直接晕死了过去。 “认错人了吧!哪里来的王爷王妃?!” 侍卫头领瞧着那死了的两个人,衣料虽是上乘,但太过素净了些,却不像是皇家贵戚会穿的服饰,更无半分王公贵族常用的纹饰,是以,心下认定是认错了人。 可这两位丫鬟,光看穿衣打扮便知主家富贵,说不定真是王府的下人。 一时间,他也有些心里头打鼓了,着手翻过那面朝下趴着的男子,还不待他开口相问,便听得那丫鬟一阵更甚之前凶狠的哭天抢地。 “没有错,这就是我家九王爷和王妃!” “……” 至此,侍卫头领彻底傻眼了,九王爷……当今圣上最宠爱的弟弟?九王妃……相国幺女? 而今王爷和王妃在大庭广众之下双双死在了街面上! 还是被发狂的野马乱蹄踩死的! 在他当值的上元佳节之夜! 此刻,侍卫头领只觉着自己的后脖子拔凉拔凉的,不只是仕途无望,便是肩上这颗脑袋能待的时日也所剩无几了。 哆嗦着喊道:“来人,拿下这纵马行凶之人!” 然,马背上却早已是空空如也。 )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阅读网址:m 第七十三章 养伤日常 突发如此大的意外,侍卫头领自知命薄,担不住这个罪责,快马加鞭的将此事报了上去。府衙的人最先赶到,封禁了整条街追查凶手,瞧见九王爷与王妃的惨状,据是心惊胆战。 鉴于死者身份,总不能抬回衙内那肮脏的停尸房吧?是以,不敢有所耽搁,忙叫人将尸体好生护送回了王府。 子熙与玉洛瞧着若此时再不附身,恐会闹出更大的麻烦,于是眼一闭,心一横,分别躺进了那两具无灵的躯壳之中。 尽管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一进入躯体,子熙便后悔了。 疼,浑身上下哪一处都是疼的!不只是体表的疼痛,还有那不幸被马蹄踏碎的五脏六腑。 这具躯壳,活着的时候就属于手无缚鸡之力的典型,而今在野马乱蹄之下,竟是里里外外无一处好的! “原来这就是司命所说的死于非命!真真是痛煞我也!” 远在仙府中打盹的司命星君突然间惊醒过来,感觉自己后背阵阵发凉,抬手摸了摸脖颈子,顺带着裹紧了衣服,却是再难入睡。 “咳咳!” 听见身旁躺着的“九王爷”突然咳嗽出声,子熙也忙跟着弄出了些声响,吐出一口血来。 听见动静,抬人的几个侍卫具都吓得一个哆嗦,险些将两人给摔了,见此,子熙又有气无力的哼唧了两声。 “活了?” 几人面面相觑,既不敢弃之逃跑,又不敢继续向前,只僵直了身子,片刻功夫,便已出了一身的冷汗。 就在子熙疼得嘶嘶吸气之时,终于有个胆大的敢探头来瞧了,还哆嗦着将手探到了他二人的鼻下。 “活了活了!”竟真让他探到了鼻息,手舞足蹈的喊着:“王爷和王妃都没死!没死!” “快快去禀告大人,这可真是个好消息!” 王府这边,王爷王妃不幸身亡的消息已经传了回来,是以,当侍卫护送着二人回府之时,一众奴仆齐刷刷的跪在了府门前,正欲嚎啕大哭,被当场告知是闹了场乌龙,又都喜极而泣,索性现下宫门已关,否则便是要将这乌龙闹到陛下跟前了! 附身之后,玉洛与子熙便已着手修复了这具身体破碎的脏器,御医诊脉之后直呼不可思议,又因为此,太后请了宝华寺的法师连着做了半个月的法事,还开了私库施粥送粮,感念神灵庇佑。 毕竟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死于非命的,惨状人人可见,为了让身上的伤看起来正常一些,二人都只疗愈了脏器的损伤,而对于断骨及外伤,则并未多加干涉。 是以,据太医所言,少则月余,多则仨月,王妃是不得下地乱动的,毕竟,虽然肝脏有幸未曾受损,却也是断了两根肋骨的,而王爷因舍身相互,情况要更糟糕一些。 此刻子熙正百无聊赖的躺在贵妃椅上,透过窗柩看向挂满了经幡的院子,供桌上瓜果香烛品类丰富,应有尽有,烈日下,八个身披袈裟的受戒法师极有规律的敲着木鱼,口中振振有词。 她看了一会儿,觉着无甚新奇的,便也收回了目光,乖乖躺好。 虽说她历来不爱出门,但这并不意味着她是个能宅在屋内的,从前所说的不出门,只是指的不出玉清境而已,其余也没少闹腾,更没少祸祸后山那些灵禽仙鸟,上树下河只是常态。 而如今到了凡界,附身于凡胎,却要被关在这四四方方的屋子里,整日躺在榻上,除了看书、发呆,就只有与另一个同病相怜的人聊天了。 子熙抬眼瞧去,只见玉洛半撑着身子躺于床榻,浑身上下裹满了绷带,只那张王爷的脸得以幸免,可即便如此,他还是执卷看得津津有味。 子熙不忍打扰他,但又实在无聊,便又只有转过头去继续看着窗外诵经的场景。 “也不知这些供奉都落到了哪位仙友的手里。”她喃喃自语。 “这种级别的法事是到达不了天听的,顶多也就能供养供养本地的地仙。” 听见玉洛的回答,子熙转了头看去,见他不知何时已经放下了书卷,此时正侧目看来。 虽说顶着一张陌生的脸,但眼底流露出的温柔却是她极为熟悉的。 于是,子熙回以莞尔一笑,而后才又接了方才的话头,道:“我还以为司命能得一些呢!” “司命?”玉洛挑了下眉,“曾经倒也有人为他修建过庙宇,只不过……” 子熙忙追问:“不过什么?” 瞧她双目放光,做出一副静候下文的样子,像是对司命的事情很感兴趣一般,突然间,玉洛这心里头微微觉出些不舒服来。 “被拆了。”他淡淡答。 “啊?拆了?!” 对于这个简短且决绝的后续,子熙表示很是出乎意料,她原以为会以这座庙宇为媒介生出许多缤纷的故事来,而后,就如同善男信女会去月老祠求根红线一样,也会有人慕名而来,在司命祠挂个许愿牌什么的。 玉洛见她面露失望,于是又补上一句:“信徒寥寥,日益破败荒废,所以就拆了。” 听此,子熙却是一反方才的失望模样,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道:“我还以为司命很得民心呢!毕竟他手握运簿,很吃香的。” 玉洛不解,皱眉问道:“吃香?” “这你就不懂了吧!”子熙挑眉一笑,与他分享起了过往趣事,“芫烛曾一度觊觎司命手中的那本气运簿子,为此撒泼打滚,威逼利诱,可谓是将能用的手段都用了个遍,却也没见着那本簿子究竟长得什么样子!” 瞧她眉飞色舞的样子,玉洛不禁笑问:“那熙儿呢?” “我就差了些”,子熙故作无奈的叹了口气,道:“我连司命星君的仙府长什么样子都没见着。” 当初她也是肖想过司命手中那本气运簿的,只可惜,她那时候绝不肯踏出玉清天半步,是以未曾像芫烛一样胡作非为。 司命最近总是打喷嚏,时不时的还会觉着后背发寒,于是,一惯惜命的他忙去了药仙府上求诊。 )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阅读网址:m 第七十四章 转性夫妇 司命找上门时颇为焦急,但药仙观他面色红润,灵力充沛,诊脉之后也并未发现有任何异常,是以拱手一礼,说道:“星君的身体并无大碍,尽可放心。” 司命却是一把拉住就要起身离去的药仙,皱眉问道:“不是伤寒?” “伤寒?” 忽听此问,药仙亦是皱了眉。伤寒这个词,自他修得正果位列仙班之后,可是再不曾听到过了,而今却是从一个仙人的嘴巴里说了出来,一时间有些啼笑皆非。 “星君说的那是凡人的疾病吧?仙人有灵力护体,寒暑不侵,又何谈伤寒之症呢?” 此理司命亦是知道的,但却仍旧不放心,又问道:“可我最近总觉着后背凉飕飕的,使多少护体灵力都没用,而且还会……阿嚏!对对对,就方才这样……阿嚏!药君确定我无碍?” 药仙在成为药仙之前便已有妙手神医之称,更何况飞升之后有大把的时间来钻研医术,是以,有病无病,还是能一眼就看出来的。 但为了让司命星君心安,他还是不厌其烦的又给他诊了一次脉,得出的结论与之前的一般无二。 “星君的身体确实并无大碍,至于您方才所说的症状……” 话至此,他稍稍一顿,而后才又斟酌着继续道:“或许,您可以好好的想一想,近来可是做了什么亏心之事。” “……” 司命星君先是一愣,而后像是被人戳中了痛处一般,一下子跳了起来,争辩道:“我堂堂司命星君,举止磊落光明,岂会做什么亏心事?阿……啊嚏!” 他一连打了数个喷嚏,药仙只得掩面站得远远地,双眸含笑,意味深长的瞧着他。 一个半月后,伤重数倍的玉洛帝君终于拆除了浑身的绷带,得了自由,子熙便迫不及待的邀约道:“昨日听府中侍女说,这几日宫中举办蹴鞠比赛,我们去瞧瞧吧!” “王妃,可不能!” 正在收拾诊箱的太医一听此话,很是吓了一跳,又瞧见王妃摩拳擦掌的样子,心中默念了两声“祖宗欸”,忙开口相劝。 “您二位的伤还未好全呢,伤筋动骨一百天,还是安心静养为好!” “啊?还要静养呐?”子熙兴致勃勃的热情瞬间就被太医的一句话给尽数浇灭了,不禁抱怨道:“日日关在这屋子里,我都快长霉了!” 玉洛瞧她嘟着嘴巴这般委屈的模样,不由得宠溺一笑,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柔声安慰道:“且在等五天,到时陪你好好的逛一逛!” 听此,太医忙又劝阻道:“王爷,您的伤……” 然而,话不及说完,便被对方的一个眼神给吓得生生的哽在了喉咙口,再不敢多言半句,手脚麻利的收拾好了东西,又迫不及待的行礼告退,等出了房间,才将那口闷在胸中不上不下的气给抒发了出来。 当真是两位福大命大的祖宗! 子熙双臂交叠趴在床畔,下巴枕在手背之上,微仰着脑袋,像夏日里慵懒的猫儿一样,极是享受玉洛的轻抚,而玉洛下手的动作也越发的轻柔了。 从前她何时这般乖巧的准他碰过她的头发?总说会弄坏了她好不容易梳起的发髻,明明只需要一个小小的法术而已。 好半晌之后,她方才舍得翻起眼皮看向卧榻上的人,所有所思道:“好像该办正事了。” 其实这些时日里,二人也并非像表面上那样乖乖养伤,然而,竟是寻遍全城亦不曾发觉有一丝一毫的魔气,倒像是提前听到风声后藏匿了起来似的! 但他二人相信,对方既然已经在容易露出行踪的夜里蛰伏了,那白日里喧嚣嘈杂,浊气最浓,最是适合掩藏之时,他们总会有所行动的。 “近年来可有什么怪异之事发生?” 突然被召见的老管家在听闻此话之后可谓是一头雾水,左右思索不出此言何意,于是反问道:“不知王妃所说的怪异之事是指的何事?” “自然是不同寻常之事呀!”子熙瞧他仍是一脸懵的状态,又贴心的补充道:“就是类似于谁家突然死了人,哪里突然有人失踪了,等等这一类的……就比较奇怪的事情。” “这个……” 老管家面露难色,整日生活在这方深宅大院里,不愁吃穿的,自然也从不曾关注过这些与己无关之事。 于是思忖着回答道:“老奴需得打听打听。” “嗯,是得多打听打听,”子熙点头赞同,还不忘交代道:“周边十里八乡的都打听打听,三年内发生的案件都要,哦,那种寿终正寝的就不要报给我了。” 她这一番话说的有声有色,老管家却是越听越觉着怪异,越听越觉着心下难安。 回想从前,王妃只会让人打听哪家布庄到了时新的料子,哪家绣坊的绣娘手最巧,哪家首饰店的手艺最好,哪家酒馆的窖藏最为醇正,哪家乐坊谱的曲子最为新意悦耳…… 而今一开口,问的就是哪里有人死了,哪里有人失踪了,这种让人后背发凉,汗毛耸立的问题! 如此反常,确实让人一时难以接受,不免生疑。 更关键的是,对于王妃此番异常,王爷好似没有半分惊诧!倒像是默许了一般。 “老奴多嘴问上一句”,一时拿捏不准主子心性的老管家斟酌着开了口,“王妃过去从不关心这些的,如今打听是要做什么?” 子熙不免被他这突然起来的问题问得一愣,倒不是因为这个问题不好回答,而是老管家的这一行为彻底的颠覆了她过往的认知。 从前在玉清天时,她百无聊赖之时便总爱搜罗些话本子,而那些看过的话本子里,一个合格的侍从,尤其是管家,无一不是食君之禄为君分忧,对主人言听计从,从无半句质疑的。 所有的话本里都是一样的写法,这才让她对此深信不疑,一度认为,只要主人的一句话,这些侍从管家们便总能使出十八般武艺,克服艰难万险,想尽一切办法交出一份合乎主人心意的满分答卷。 )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阅读网址:m 第七十五章 醉仙居 回想那时,她还深深感叹过这一职业的从业人员所具备的超高的素养及办事能力呢!老实说,主角交代的某些事情,便是她这个仙人都不一定能够做到呢!是以,不禁对这一职业肃然起敬。 而今管家的一句话却是让她对几千年来深信不疑的事情产生了怀疑,终是幡然醒悟,话本,始终只是话本,而现实,是不经粉饰的。 突如其来的沉默使得玉洛放下书卷抬眸看了过来,只淡淡一眼,便足以让老管家控制不住打了个寒颤,忙垂首道:“是老奴多嘴了。” 瞧着老管家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救火追亡的迅捷的身手,玉洛疑惑的微微蹙了眉头,他明明还什么都没有做,什么都没有说的呀! 子熙却是没有注意到这些细枝末节,只将这些天里从几个爱聊八卦的侍女那听来的消息与玉洛分享。 “听说当朝的开国皇帝是上任王朝的戍边武将,通过领兵造反才得到的王位。” 她此话将玉洛的思绪拉了回来,由此想起些往事,眸光微暗,眼底不经意间便多了几分泠然,淡淡答道:“也不算造反,算是起义。” “咦?”子熙一听这话便觉出了不对劲,于是半倾了身体凑上前去,微微眯了眼睛,质问道:“这事不会与你有关吧?” 玉洛心里明白,虽然眼前人如今并不是曾经那个清冷孤高的上古之神,但她本性仍在,她绝不会因为人族曾经的苛待而怀恨在心,亦不会揪着这些过往耿耿于怀,就更别提“报仇”二字了。 是以,像干涉凡人气运这种事情,他只能瞒着。 玉洛收敛起方才不小心泄漏出来的森寒之意,眼底恢复清明,微一挑眉,一副与己无关的模样,答道:“朝代更迭,正常现象罢了。” 对此,子熙并未有一丝一毫的怀疑,反倒是点了点头,赞同道:“也对,为君者若是德行有亏,自有天命处置。” 话至此,脑海中不由自主的便浮现出那身着明黄龙袍站在万华楼上朝他阴鸷一笑的中年男子,以及他桀桀的笑着,掐着她的脖子,拖着她一步步朝浣灵河走去…… “多行不义必自毙呀!”她长叹一气,感慨到。 就在玉洛以为她想起了揪心的往事难免会害怕,想要用一个温暖的拥抱来驱散过往阴霾的时候,却是听子熙轻声呢喃道:“不知那酒楼还在不在……” 是以,他那已伸出一半的手只能僵在了半空,与此同时无奈的一笑,转而替她整理起了额间的碎发。 她还是她,心宽似海,任何不值得被记住的事情都不会被她记住。 玉洛含笑问道:“想吃粽子了?” 听见粽子二字,子熙便两眼放光,笑得甚是开怀,一点也没有被戳破了小心思的羞窘,反倒是指着玉洛,极是爽朗的答道:“嘿!知我者,王爷也!” 玉洛不禁沉溺在她如此纯净的笑容之中,抬手刮了刮她的鼻头,道:“我这就去买,我的王妃。” 这还是他们第一次在私底下称呼对方为“王爷”和“王妃”呢!更何况,方才玉洛说的是“我的王妃”,更是让子熙不知不觉间红了耳朵。 “一起去吧。”她含羞带怯的低声说了一句,随即逃也似的远离了床榻,去取了披风。 玉洛像是逗她不够似的,看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依旧朗声喊道:“谨遵夫人之命!” 听闻此话,子熙的脚步一顿,现下不只是耳朵,便是两颊都烧红了! 知他是在故意逗弄自己,想要看她出糗的模样,于是不认输的怼了回去。 “你可是万人敬仰的帝君,帝君!传闻中,你可是喜怒无常冷傲无情,杀人不眨眼的尊神!你如今这个样子,若是被旁人看到了,岂不是毁人三观!” 见她生气,玉洛舔着笑脸,本就狭长的瑞凤眼都快笑得看不见了,出言讨好道:“只对你一人这样。” 子熙很是吃他这一套,于是一挑眉,故作高冷的问道:“百依百顺?” 玉洛点头如捣蒜,依旧笑得灿烂,答:“百依百顺!” 子熙一甩手中的披风,而后十分豪迈的以掌风轰开了寝殿之门,指着外间天大地大,道:“得嘞,起驾!” 玉洛早已起身,牵起她的手,道:“夫人请。” 于是,两个死而复生,在野马乱蹄之下偷得一条性命的人,不顾太医的嘱托,在满府上下战战兢兢的注视下,手牵着手出了府门。 天上一天,人间一年,于子熙而言,上一次下凡间只不过是半年前的事情,但于凡间而言,却已是百余年过去了,且经历了一个朝代的更迭,而今街道都已不是记忆中的模样,二人出了王府大门,站在繁华热闹的街头,望着熙熙攘攘的人群,不知该往哪个方向去才是对的。 玉洛随手拦住一个路人,有礼的问道:“请问,醉仙楼如何走?” “您想问的是醉仙居吧?” 那路人也是个热心肠的,抬手指向西南方向,道:“喏,那塔尖一样的最高的屋顶就是他家了,您呀,朝着它走,准没错!” 二人顺着路人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见一座最高的建筑的屋顶,如此独领风骚,可与她们记忆中的二层小楼并不一样。 路人又补充了一句:“他家的醉仙酒闻名天下,您二位既然要去,可莫要错过了!” 闻得“醉仙酒”一名,子熙便已确认那就是他们要找的醉仙楼。于是道了谢,朝着那高高耸立的屋顶去了。 醉仙居一如既往的一座难求,如今还未到端午,店小二往后厨跑了一趟,而后抱歉的说:“十分对不住二位客官,本店尚未备下新鲜粽叶等原材料,暂时做不了客官所点的粽子,要不您二位换个菜?” 在此之前,子熙并不知人间的美食还讲究一个时令节气,如今一听,方才知晓。 倒也不必强求,只是有些许遗憾罢了。 看出她有所失望,玉洛温言安慰道:“索性离端午也没有几天了,那个时候,我们应该还在京城的。” )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阅读网址:m 第七十六章 家长里短 店小二甚是机灵,见她是真心喜欢自家店里的东西,便趁机附和道:“您二位也可留个地址,待时节一到,本店头一份粽子就给您送到府上去!” 这倒是个好办法!子熙高高兴兴的留了地址,又点了几样时新小吃,并一壶醉仙酒。 “恭亲王府?”店掌柜的念出了本子上那矫若惊龙的四个大字,顿吃一惊,抬头打量起这对偏座角落里的年轻男女。 虽说此二人通身气质不俗,但衣着未免也太过简朴了些,男子只着青色长衫,玉冠束发,而女子亦是一袭素衣,除了腰间的玉珏之外,竟是再不见其余值钱的金银首饰。 可瞧着再不像,也不至于冒充身份吧!且冒充谁不好,非要冒充那两位风云传奇的人物? 掌柜不免有些拿不定主意,于是上前去,试探着问道:“莫非……您二位就是九王爷与九王妃?!” “有何不妥?”子熙不解相问。 猜测得到确认,掌柜心中一喜,忙要跪下行礼,却是被王爷及时出手挡住了势。 疑惑间,只见王妃冲他人畜无害的一笑,交代道:“低调行事,莫要惊慌。” 京城之中最不缺的就是皇亲贵戚,掉下片树叶都可能砸在世家子弟的头上,九王爷和九王妃皆是风雅之人,微服出街也并非奇事。 是以,掌柜一副了然模样点了点头,环视四周,见无人注意到这方动静,这才压低了声音说道:“恕草民眼拙,您二位若有任何吩咐,尽管呼唤小的就是!” “多谢。” 子熙颔首致谢,掌柜受宠若惊,忙命人迅速收拾出一间雅室想将二人请进去,却是被王妃婉言拒绝了,只能又催促了后厨,除了点的几样小吃外,其余招牌好酒好菜摆了一桌子,这才恭恭敬敬的退了下去。 上元夜过后,如今谁人不知这二位头顶上有福星罩着?能来光顾他的醉仙居,说不定还能沾沾福气呢! 掌柜站在柜台之后拨弄着算盘珠子,计划着如何将这楼再盖得高些,笑得甚是开怀。 大堂虽不敌雅间清净,但嘈杂也有嘈杂的好处,人来人往间,可谓是绝佳的消息集聚之地,尤其是几杯佳酿下肚之后,天南海北的消息,只要想听的,都能有所耳闻。 “哎,你们听说了吗?” 这不就来了! 隔壁桌一个显然有些喝大了的男子够着脑袋招呼过同桌几人,一脸神秘的模样,引得同伴纷纷凑耳过去,子熙亦是竖起了耳朵。 就听那人煞有介事的说道:“上元节那晚,险些踩死九王爷夫妻俩的那匹野马,是西域人放进来的!” 唔?吃瓜吃到了自己的头上? 子熙不禁看了玉洛一眼,二人相视一笑,未曾多言。 “西域?你就吹吧!” 同桌几人显然并不相信他这番话,嗤笑着问道:“你可知西域距离京城有多远?能放进一匹疯马来?还好巧不巧踩了九王爷和九王妃?” “呵!我骗你作甚?” 眼见自己被同伴公开质疑,那人心有不甘,许是觉着面子上挂不住了,猛地一锤桌面,撑着身体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指着同桌几人,颇有几分炫耀的意味,朗声道:“我哥哥可是衙门的人,自然是查到了确切的线索才会这么说的!” 同桌几人互相看了看,而后又一齐抬头看向他,笑问道:“什么线索?你且说来听听!” 听此,这人却是面露难色,醉酒后的身子也站不大稳当了,吭哧一下跌坐回了原位,压低了些声音,道:“线索……既然牵扯外敌,又怎能轻易的告诉你们?!” 几人似乎对他这副模样已经见怪不怪了,满脸写着“我就知道你在吹牛”,纷纷低头吃菜喝酒,不欲理会,却还是有人笑着问道:“嗐!我记得你哥哥不是狱卒吗,怎么也管起查案的事情来了?” 似是被戳中了痛处,那本已醉倒的男子在听见此话之后却是猛然抬起头来,指着那问话之人,喝到:“你懂个屁!我哥哥马上就要高升了!” “是吗?” 同桌几人哈哈大笑一场,均不当真,带了几分嘲讽的意味,道:“那就提前恭喜你了!来来来,喝酒!” 也不管他又醉得趴回了桌上,只推杯换盏,继续喝着。 对此,子熙只耸耸肩,不懂凡人的这许多遮掩,夹了颗酥酥脆脆的花生米抛朝半空用嘴去接,而就在这时,玉洛却是将那花生米截了胡,转而将一颗剥了皮的荔枝塞进她嘴里,她不解的看了过去,就听他一派自然的说道:“不要总吃这些香脆易上火的东西。” 子熙一口咬下,香甜的汁水迸裂溢满口腔,而后无所谓的一笑,道:“无碍,我们是神仙嘛!” 见她如此健忘,玉洛无奈的一笑,倒了杯茶水递过去,提醒道:“我们现在只是凡人。” “哦?是哦。”子熙恍然醒悟,无奈的耸了耸肩,看着他推过来的茶盏,哀叹一气,所以,是连酒也不得喝了么? 玉洛瞧出了她的失落,遂将自己面前没有动过的酒杯推远了些,换了与她一样的茶盏,既是宽慰又是提醒的说道:“凡人的身体出乎你想象的脆弱,切不可肆意妄为。” 刚刚入主这具躯体时他便发现了,九王爷不愧是诗酒风雅的闲散王爷,就这样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身体,能被野马乱蹄踩死,他也算不得冤。 坐了许久,家长里短听了一大堆,却是没有一个有用的消息,二人正准备结账走人,又见俩男子勾肩搭背的进了大堂,听得其中一人道:“兄弟,你人脉宽,消息广,向你打听个事。” 另一个爽朗的拍了拍胸脯,道:“有事你说!咱兄弟两个什么交情,用不着客气!” 男子甲便问道:“黑竹山脚的那个小村子是举村搬迁了吗?你可晓得搬哪里去了?” 听闻这话,子熙与玉洛相视一眼,隐隐觉着会与之前有所不同,于是又坐下了。 )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阅读网址:m 第七十七章 黑竹村 “黑竹山?”男子乙一下子神情严肃了起来,道:“那可偏远着呢,都快到弈城地界了吧?你咋无缘无故的会问起那里来?” “也并非是无缘无故,”男子甲解释道:“我之前行商抄近路经过黑竹山,不小心掉进了猎人的陷阱里,是上山砍柴的村民把我给救了,当时我崴了脚,还在村民家里住了半个多月呢,前几天我又经过那儿,本想着再去老乡家里坐坐,谁知却是整个村子都搬空了。” “哎!”闻此,男子乙拍了拍甲的肩膀,长叹一气,才压低了声音,特意凑到耳畔,悄悄说道:“那里呀,虽属京城地界,但实在是太偏远了些,山高皇帝远的,难免遇着土匪,被整村屠了!” “屠村?”男子甲很是不可思议,又追问道:“那村子并不富裕啊,怎会招来了土匪?” “是呀!”男子乙一拍桌子以示附和,而后似乎觉着自己的动静大了些,忙朝四周看了看,见无人注意,方才佝偻了身子,压低声音,颇有些愤恨的说道:“也不晓得是怎么得罪了那些杀千刀的,老人小孩,竟是一个都没放过!兄弟,你节哀吧!” …… 二人心事重重的回到了王府,老管家前来回禀的事情正巧就是黑竹村屠村之事,还附上了从刑部抄写来的案卷。 玉洛一一翻看卷宗,子熙亦偏了头过去,他便将卷宗往她这方挪了挪。 老管家将打听来的事情做了阐述,而后又道:“此案自发生至今已有两个多月了,既未找到幸存者,也未寻得目击者,是以,已被归为了疑难案件。” 闻此,子熙并未抬头,却是开口道:“所以,并非是土匪所为?” 她这话不像是问题,倒像是结论,老管家听后点了头,继续说道:“土匪屠村只是坊间传闻,实则府衙的官兵搜遍了全村里里外外,也并未在现场找到任何具有说服力的证据,所有的村民,包括老人和小孩,就像是一夜之间人间蒸发了似的!” 子熙微蹙了眉,“人间蒸发?” “是的,村子很平静,连打斗的痕迹都没有。”老管家顿了顿,有句并无根据的话,不知该不该说。 子熙瞧出了他的犹疑,于是说道:“有话就说,不用顾虑。” 听此,老管家这才又斟酌着开了口,道:“那村子实在太过偏远,又是独一个,无邻村可询问。此案查无可查,府衙将其列为疑难案件之后就只能摆着了,几年之后就又是一桩无结论的陈年旧案。” 话至此,老管家不禁稍作停顿,而后抬头窥见二人神色肃穆,似是正在思考,再开口时不免又多了几分小心翼翼,道:“现在府衙有一个猜测,说可能是村民为躲什么东西而整存弃村迁居了,毕竟村子紧邻黑竹山,而深山老林里又时常有猛兽出没。” 与其说是猜测,不如说是在推脱责任,企图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老管家起初也是在黑市打听到了一点消息,这才去刑部调的案卷,可刑部当值人员个个支支吾吾,推三阻四的,若非他言语笃定,又抬出了九王爷的身份,这案件的卷宗他是连看都看不到的,更别说誊抄一份了。 而且,从接待他的官员对他的态度从一开始的拒不承认,到后来被逼无奈之后的战战兢兢,他很有理由怀疑,刑部甚至都极有可能并未将此事上报,善做主张便封了卷宗。反正只是一个深山老林里的偏远小山村,也不会有人注意它是否还存在。 一整个村子的人无缘无故的消失无踪,这可不是什么小事情!若是放在京城近郊,必定早已引起了轩然大波,民众恐慌,府衙破案若不再雷厉风行些,说不定隔天万民书就能摆上皇帝的案头。 可为何黑竹村案发两月有余了,至今也不曾走漏风声,便是听闻了些消息的,都不敢正大光明的放到明面上来谈论? 子熙将目光从那无用的案卷叙述上移开,转而看向玉洛,征询意见道:“走一趟?” 玉洛亦做此想,遂点头赞同,“嗯。” 他们两个做决定倒是爽快,老管家却是被吓了一个机灵。 早知自家王爷王妃不是那能劝得住的性子,但此事非同小可,连太医都说了伤还未痊愈,尚需静养,他们夫妇二人无视太医的嘱托出去逛个街也就罢了,如今还要去山旮旯里查案,且查的还是失踪案,兴许还会是个命案!这可如何了得? 眼瞧着两人极具执行力的说走就要走的态势,老管家只能使出了杀手锏。 只瞧他扑通一声跪下,抓着自家王爷的袍角,开口便道:“王爷,太后若是知晓了您在查这等危险之事,必然是会担惊受怕,寝食难安的呀!” 九王爷身为太后最小的儿子,一向与太后关系甚好,也是个至纯至孝的孩子,过往,无论他如何任性,只要太后说“不”的事情,他绝不会去做! 至少不会光明正大的去做。 老管家这是企图以孝心唤回自家王爷不知何时丢失了的理智。然…… “那你就别告诉她。” 闻此,老管家叫苦不迭,他就差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哭求了,可王爷却只留下这轻飘飘的一句话,而后携手自家媳妇,大摇大摆的走了……走了! 一人一骑,未带一兵一卒,出了城门后一路向南,径直朝黑竹村的方向去了。 一路行来,二人深刻地认识到有些词也不一定是专用来讽刺的,极有可能是写实。 真不愧醉仙居里那人说黑竹村山高皇帝远,越往南走,山越高,林越密,路也越来越窄,起初还能走官道,待二人出了都城百里之后,便只能走一些羊肠小道,最后就只剩下一条被野草掩盖住的山路了。 颠簸难行,若无灵力的加持,单凭这副凡人弱不禁风的躯壳,怕是早已被颠散架了。 一路在密林里摸索着,终于赶在夜幕降临之前抵达了黑竹村。 )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阅读网址:m 第七十八章 处处诡异 出山入村的路就只有一条,若非村口竖着一道丈余高的简陋的木制牌坊,还真不大看得出来此处是个村落! 可能是空气潮湿又无人打理的缘故,整座牌坊爬满了青苔藓,其上“黑竹村”三个字也已模糊难辨。 这儿的一切都好似被喂了药似的,除了半人高的荒草之外,荆棘藤蔓也是发了疯似的肆意生长,相互勾连攀爬,互为支撑,已形成了一道完整的屏障,将整个村子围了起来。 由此可见,此处果真是人迹罕至,便是官府负责查办此案的人都已是许久不曾来过了。 子熙打量着眼前这一人多高的荆棘屏障,咂舌道:“这可不像是只空了两个月的样子。” “的确。”玉洛已绕着屏障仔细查看了一番,闻得此话后也点了头,又道:“凡胎承受不了仙力,我们得先弃了这副身子。” 肉/体凡胎对仙人最大的桎梏便是无法使用灵力,否则便有经脉寸断、爆体而亡的可能。 方才离魂而出,两具躯壳便如同断线的风筝一样,失去了支撑,飘零落地,没有了灵魂寄居,躯体很快便会腐烂的。 子熙瞧着两具歪倒在地的躯体,一时犯了难,朝玉洛投去询问的目光,道:“现下该怎么办?”总不能将他们收进乾坤袋里吧! 可当她眼瞧着玉洛取下了挂于腰间的乾坤袋时,不由得瞪大了双眼,真的……可以吗? 在她的注视之下,玉洛自乾坤袋中取出两片灵力流转、泛着紫色光泽的叶片,分别塞进了这两句躯壳的嘴中。 “此为麒麟草,有葆躯体不腐的效用。”他解释到。 “哦!”原来不是要把他们装进袋子里的,子熙长松了一口气,有些尴尬的笑了笑,“原来如此,我还以为……” 玉洛重新收好了乾坤袋,未曾听清她说了什么,便抬眼看来,问道:“嗯?熙儿以为什么?” “呵呵,没什么……我们进去吧!” 子熙自然是不会承认她以为堂堂玉洛帝君竟要把两句尸体装进乾坤袋里这一可堪愚蠢的想法的。于是囫囵傻笑了两声,而后指着那道残破的木牌坊,转移了话题。 “好。” 索性玉洛也并未过多纠结与此,只点头答了个“好”,而后设了保护结界,将两句躯壳藏匿了起来。 子熙已是摩拳擦掌,做好了随时冲进荆棘丛的准备,却是被玉洛强行掰过双肩面对着他。 她不解的仰头看去,就见他一脸严肃,一句一句,极为认真的说道:“答应我,进村之后不可乱跑,不可离我三步以外,遇到危险不可逞能,不可……” “要不,”听着他喋喋不休的交代,子熙未能忍住,开口打断了他的话,道:“你找根绳子把我拴起来,挂在你的腰带之上?” 听此,玉洛知她是在调侃自己啰嗦,无奈的抬手刮了下她的鼻尖,也不再絮絮叨叨的定规矩了,只强调道:“须得牢记在心!” 看着它眼里流露出的难以掩饰的担心,子熙忽而觉着浑身上下都暖暖的。 能真真切切的感受到心悦之人的在意,无疑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于是上前一步,主动伸出双手去环住了他精干有力的腰身,带着调皮的语气说道:“你莫不是忘了?我最是惜命了,当然要时刻跟在你身边,抱紧帝君这棵大树的呀!” 说罢,还不忘仰头用她那扑闪扑闪的大眼睛看向他,嘟嘴撒娇道:“帝君,你可千万得保护好我哟!” 不同以往的调笑,这一次,玉洛在面对她的撒娇之时,并未露出松快的神情,而是郑重其事的点了头,仿若许下一个必须实现的诺言一般。 如此神态反应,看得子熙又是眼眶一热,更加用力的抱了抱他。 荆棘丛只是长势厉害,并未附着有任何的邪恶力量,想来布下此屏障的罪魁只是想用它来阻挡凡人进入村子,这倒是给玉洛和子熙省去了不少的麻烦。 待他二人越过荆棘丛,飞身进村之后,这才发现,村里另有一番古怪。 不只是村口的屏障,村子里的所有建筑,不论是土墙房还是小木屋,不论是古井还是篱笆墙,均都爬满了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植物,一种绿油油的,开着黑紫色小花的藤蔓植物。 整座房屋,自地基到屋顶,都被这种藤蔓完全的覆盖了,打眼一瞧,就像是一座座花房,透着一种诡异的美感。 子熙看得心惊,不由得感叹道:“这是要吞噬掉整个村子呀!” 玉洛亦是一脸肃穆,接话道:“瞧这态势,不足一年,黑竹村便会彻彻底底的从这里消失!” 虽说子熙现如今的术法还有待提高,但至少在玉洛的帮助下已是能聚灵修炼且属进益较快的,是以,她也一眼便看出了这些藤蔓上散发着的浓重的暗黑之气,与村口那些疯长的荆棘是有着本质区别的。 时至此时,二人已能够确定根本不存在土匪屠村的可能,举村搬迁更是无稽之谈。 这藤蔓来路不明,长得怪异,显然不属凡间之物。 子熙心中隐有不安,遂问道:“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话才问出,尚不及玉洛开口回答,便已有另一道空灵之声响起。 “此为噬心藤!” 声音才出,还未见到人,玉洛便已身法迅捷的挡在了子熙的身前,眸光坚定且森寒的看向说话那方。 子熙心下好奇,能让玉洛帝君如此防备之人,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遂侧身从玉洛身后探出了半个脑袋,偷眼打量,恰好便瞧见了一人自爬满藤蔓的屋后转出。 来人身材颀长,约有七尺,着玄色广袖长袍,其上繁复的暗纹尽显低调,又透着奢华,虽说明目朗星,长相俊美,但由于肤色过于冷白了些,配以略显单薄的身躯,倒平白给人添了几分见不得阳光的阴寒印象。 他一步一步朝二人走来,边走边说:“噬心藤亦叫做鬼藤,汁液有毒,且难解,须得多加小心!” )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阅读网址:m 第七十九章 冤家聚首 子熙双手揪住玉洛的衣袖,可见是胆怯的,但又探出头来打量这突然出现的陌生男子,好奇难耐。 她总觉着,这人看她的眼神很是奇怪,似乎充满了矛盾与纠结,且自他出现之后,玉洛身上的芙蕖香便愈渐浓郁了起来。 是以,她更多了几分警惕,抓住玉洛的手也稍稍加紧了力道。直到一阵风吹过,她恍惚看见那人宽大的左袖随风荡漾了起来。 那漾起的弧度就像是一把锋利的刀,刷的一下斩开陈封于记忆深处的过往,细碎的画面一点点浮现。 夜深人静的客栈大堂…… 摇曳不定的昏黄烛光…… 独酌的侧影…… “此酒名为醉仙酒,仙子可有兴趣一尝?” 递酒给她之时溢于言表的激动…… “我这尚有些糕点,都是你爱吃的。” 给她糕点之时的满怀期待…… “你且尝一尝,估摸着是会喜欢的吧。” 迫不及待自辩之时的小心翼翼…… …… 子熙好似想起了什么,但那些勉强拼凑起来的画面又如同掌心的流沙迅速的逝去,最终什么也未曾抓到,只余下奇奇怪怪的感觉。 她不懂这是什么缘故,每当瞧见他空荡荡的左袖,便会涌起一丝丝的熟悉感,可当她再看向那棱角分明的苍白的脸庞之时,那一点点的熟悉感却又如潮水般退去,只留下了彷徨。 于是,她不再看向他的脸,只盯着那只袖子,道:“我好像见过你的,你叫……” “赤瑛。”像是晓得她说不出他的名字似的,他迫不及待的接上了她的话。 “哦,对的,”子熙点了点头,喃喃道:“印象中好似是听过这个名字的。” 玉洛不动声色的侧移了一步,用身子将子熙重新挡了个严严实实,明明落在赤瑛身上的目光似刀似剑一般凌厉,却是含笑说道:“魔君今日不在魔宫享受,倒是有闲暇来凡间瞎逛。” 听得玉洛此话,子熙又探了头出来,好奇问道:“你是魔君?” 然,不及回答,便又被玉洛动身挡住了。对此,子熙没有任何的不满,只乖乖做他庇护着的兔子。 赤瑛瞧着玉洛帝君一次次将那女子往身后藏,表面上看起来云淡风轻,胜券在握,实则对他防范极重,心知他在防着什么,不禁勾唇一笑,回道:“帝君不也是不辞辛劳吗?” 玉洛从不曾将赤瑛当做过对手,无论是他身为魔界二皇子的过去,还是他承袭王位成为魔界至尊的现在。 像赤瑛这样的跳梁小丑,从来不配被他看进眼里去。 数千年前只断他一臂而不曾杀他,既是因为答应了柒熙要替她护好这六界太平,亦是想要他带着对柒熙的愧疚活着,且日复一日的遭受这份愧疚所带来的折磨。 留他一命,并非恩赐,而是惩罚。 但玉洛毕竟不是柒熙,他没有她的宽容大度,也没有她为了六界万灵可将一切都抛下的意志。 对离凰如此,对赤瑛亦是如此,只要他们不逾矩,他可以无视他们的存在,可若是他们还企图通过出现在子熙面前以唤回一些所属于柒熙的东西,他不介意对他们出手。 毕竟,能做妖魔两界之主的人,可不是唯一的! 对于他话里的挑衅之意,玉洛并不曾动怒,只依旧冷眼瞧过去,淡淡道:“在此处遇到魔君,是否太过巧合了些?” 赤瑛知他言下之意,但他并不想被她误会,于是正色答道:“不是我做的。” “本君怎知魔君所说是真话假话?毕竟……” 话至此一顿,只瞧玉洛唇角微勾,露出几分讥笑,方才缓缓将话说完全了,“你擅长于此。” 在听到“擅长于此”四个字之时,赤瑛霎时便眯了眼睛,显有薄怒溢出,但碍于与对方实力悬殊而并未真的动起手来。 子熙亦是一惊,她原不知道,一向温文尔雅的玉洛也是有这般刻薄的时候的。 二人对峙许久,终是赤瑛败下阵来。其实,又有什么资格生气?罪过确实是他亲手做下的,玉洛不过是说出实情罢了,他能怨他什么呢? 赤瑛悲戚一笑,而后开口问道:“帝君信与不信,于我有何差别?子熙仙子信是不信?” 正所谓神仙打架小鬼遭殃,他们一个是天族帝君,一个是魔族之主,子熙自知掺和不进这二人的明争暗斗之中,是以自始至终不发一言。 她相信身为上古遗神、六界至强的玉洛,实力足以碾压任何人,是以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便玩起了腰间的玉珏。正因如此,突然被提到名字,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啊?我?” 子熙再一次从玉洛身后探出头来,正巧对上魔君饱含期待望过来的眼神,虽不知为何要特意问她是否相信,但她还是呵呵一笑,答道:“我信帝君。” 简简单单四个字,杀伤力却可与天劫之雷比肩。 话音未落,赤瑛的身子便陡然一颤,竟是踉跄着后退了两步,险些撞到鬼藤之上,一副失魂模样。 半晌之后,方才听他苦笑一声。 “此事确实于我无关”,他盯着子熙的眼睛,极是认真的解释道:“我也是无意走到此处,碰巧与二位相遇的。” 然而,面对他如此诚恳的态度,子熙却只是简单的“哦”了一声便没了下文,赤瑛见了,心里不免又是一阵失落。 突如其来的沉默使人恍然陷入一种诡异的安静之中。 猝不及防之时,一个炽热且巨大的火球自天而降,十分准确的砸在了赤瑛原本所站的位置,而赤瑛已反应迅捷的跳开躲避,但仍旧祸及衣摆,他毫不在意的挥手灭了火焰,冷眼看向天际。 只见一击不成,更多更密集的火球毫无规律却又目标一致的从天砸下,具都是追着赤瑛去的,而赤瑛,只一味地躲闪,却并不曾见他有所还击。 火球落下之际,子熙便已下意识的拉着玉洛躲朝了一边,目瞪口呆的瞧着这突如其来的变故。 正看得一头雾水之时,忽听一声刺破苍穹的凤唳传来,她微微一愣,紧接着便果真瞧见一只展翅可遮蔽天日的凤凰乘风而来,急速到了眼前,落地化为窈窕女子,嚣张的红衣,张扬的银发! )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阅读网址:m 第八十章 分外眼红 “离凰!” 一见来人,子熙便再顾也不得躲了,惊喜的扑了上去,拉着她上上下下的看。 见她已无大碍,方才问道:“你怎么也来了?” 语气中颇带了几分责备之意,还偷眼打量了一番玉洛是何神色反应。 见他只是微微蹙眉,并无更多的不悦,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听孟婆说姐姐来了凡间,我放心不下,这便跟来了。” 说罢,离凰那不带任何情感的眼神在玉洛与赤瑛身上逡巡而过,随即撇了撇嘴角,毫不掩饰心中的厌恶与不满。 见状,子熙不由得一阵惆怅。 她原以为离凰只是与玉洛帝君不对付,可现如今一看,她与魔君亦不见得好。 或者说,她对赤瑛魔君,要比对玉洛帝君更加看不上眼。 上古之神、魔界之主、妖界之君,此三人互不喜欢,却好似都以她为纽带而不得不链接在了一处。 神君不愧为神君呐! 子熙禁不住暗自感叹。 她原想先劝离凰离开此地,毕竟放三个随时都有可能点燃的爆竹在身边,并不是什么让人省心的事情。 尤其是现下情况未明,危险未知,若是他们三个先动起了手来,岂不是徒增内耗,令敌人大快? 可她方才摆出个笑脸来,离凰便立刻猜中了她的意图,不及她开口便被堵了话头。 “姐姐莫要浪费口舌了,我既来了,便是绝不会抛下姐姐,自己一个人走的!” 离凰此话说得坚定决绝,完全不给人商量的机会。 对此,子熙便也只能“呵呵”一笑,将那已经滚到了喉咙口的劝辞给尽数吞回了肚里。 这小凤凰,一向是认定了一件事之后便绝不轻易改变的。 子熙抬手挽上了离凰的臂膀,而后转头征询玉洛的意见,“既然来了,那就一起走吧?” 虽说经过她的不懈努力,玉洛已暂时打消了对离凰的杀意,但要让二人和平相处,路漫漫其修远兮! 对此提议,玉洛不置一词,只抬步朝前走去,他心里明白,其实子熙根本也没给他反对的机会,她挽手的动作,不正说明了她的态度吗? 得了玉洛的默许,子熙忙拽着离凰跟了上去,谁知玉洛都不曾拒绝,离凰却是不情不愿的喊道:“我绝不与小人为伍!” “哈?” 此话一出,子熙难免一惊,看看玉洛,又看看赤瑛,二人虽然都不曾开口,但无论哪一个,在听了这话之后心里都不会舒坦的。 更何况离凰还像个小孩子一般,极为傲娇的把脸一扬,抱臂而立,态度极为不屑。 子熙无奈,只能放缓了嗓音,哄道:“那你和我一起走?” 可是,玉洛又怎会同意让她们两个单独相处? 是以,此话方出,他便不由分说的牵起子熙的手朝前去了,看都未看离凰一眼,那态度,好似在说“我的人,你休想染指”! 子熙的手被玉洛牢牢的包裹在掌心之中,难以抽出,行动不由自主,无奈之下只得回头冲离凰招了招手,而离凰也只能撇撇嘴,不情不愿的跟了上去。 如此,便徒留赤瑛微微一愣,眼瞧着一道走开的三人,不由得心下难受。 “难道你也觉着我是小人吗……” 喃喃之声颇为委屈。 “额……” 子熙虽不知魔君的委屈从何而来,却也无意因为一句无关紧要的话而伤害了旁人。 “别误会,我绝无此意。” 看她竟还有闲心与旁人解释,玉洛心中不虞。于是,手上加了几分力气,猛地将人往身边一带,子熙猝不及防,未曾站稳,身子毫无疑问的往旁边一偏,便正中某人下怀,落入了他的臂弯之中。 相较于玉洛暗戳戳的小心思,离凰却是心直口快得多,毫无遮掩的怼道:“你自己是与不是,心里没点数吗?” 生怕这二人再次打起来,窝在某人怀里的子熙忙劝道:“好了好了,都消消气,我们可不是来打架的。” 离凰却是嗤笑一声,随即掌心孕出一只火球,光芒流转,热浪阵阵,用她一惯嚣张的态度,颇有几分轻蔑的语气说道:“论打架,谁赢谁输还不一定呢!” 说罢,还不忘冲赤瑛狠狠的翻了个白眼。 家里有个好斗的小朋友,对此,子熙甚是苦恼。 一个,两个,额……三个,她仰头看向虽未发一言,但心里也在暗戳戳赌着气的玉洛帝君。 个个都是一把年纪,上万岁的人了,哪个拎出来都是六界响当当的人物,竟都还这般的孩子气! 她无可奈何的长叹一气。 眼见离凰已经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了,她索性挣脱开帝君的束缚,吸气、叉腰、怒吼,一气呵成。 “到底还查不查了?要是不想查,就都给我哪里来的回哪里去,甭在我眼前瞎晃悠!” 此声一出,瞬间安静,就连空气都凝固了。 别说是离凰与赤瑛,就是在她身边待的时间最久的玉洛都不曾见过她生气动怒的样子。 因而,此言一出,玉洛最先愣住了,可在瞧见她叉在腰间的手指忍不住调皮的动了两下的样子,便也了然于心,暗自一笑,不动声色抱臂上观。 见她是真的动了怒,离凰撇了撇嘴角,不情不愿的灭了掌心的火,也收起那雄赳赳气昂昂的架势,恶狠狠的剜了赤瑛一眼,旋即像唱戏似得,立马换了副截然不同的神情,颠颠儿的跑上前去抱住了子熙的手臂,十分狗腿的讨好道:“离凰听姐姐的!” 子熙垂眸看去,却依旧冷着脸,问:“不吵了?” “不吵了不吵了!”离凰说罢,还不忘冲她挤出个讨乖的笑脸。 鼻子眉毛都挤到了一处去。 “难看。” 子熙别开了眼去,在心里偷偷的乐。 她将目光移到了魔尊的身上,赤瑛知她之意,摇摇头,道:“不吵,也不打。” 至此,小孩子的把戏才终于停止,子熙吵闹了许久的耳畔也终得了清净。 黑竹村只是个偏远山区的自然村落,规模并不大,几人自村头走到村尾,将里外屋舍看了个遍,均不曾有任何发现。 )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阅读网址:m 第八十一章 寄居噬魂 查看完村里的最后一户人家,与之前的一百二十户一模一样,既无打斗挣扎的痕迹,亦无术法残留。 子熙禁不住长叹一气,低声呢喃道:“果真没有留下任何有用的线索……” “那也未必。” 闻此,几人忙转头看向了说出此话的玉洛帝君。 只瞧他神色依旧严肃,却是微蹙了眉头,将下巴一扬,道:“看那儿。” 三人顺着他示意的方向看去,却是除了那开满了黑紫色小花的鬼藤之外,再无他物。 “有何不妥?” 开口相问的是赤瑛。鬼藤虽名为“鬼藤”,却并非来自于冥界,乃是魔界特有的植物,赤瑛身为魔界之主,所有的魔物都在他的掌控之中,自然比其他人都更加了解鬼藤的特性。 鬼藤喜阴湿之地,向来只生长在终年不见天日的魔域沼泽,极少出现在魔界的其他地方,更别提是魔界之外了! 也正因如此,当他第一眼在黑竹村看见这些魔物之时,心下也是疑惑重重,但据他所察,黑竹村的鬼藤与魔域沼泽的鬼藤相比,并无不同。 “当年,父神胞弟于南荒暗夜沼泽堕神成魔之时,随魔神一同出世的剧毒衍生物就有两种,其一为礜鸩,其二便是这鬼藤。” 听他提起了礜鸩,子熙不免心下一紧,不由得上前两步,抬手扯住了他宽大的袖口。 察觉到她内心的不安,玉洛轻轻的拍了怕她的手背,与此同时,回头抚慰的一笑,而后才又继续说下去。 “鬼藤不比礜鸩,可通过自主觅食,同族相杀来完成进阶,鬼藤是寄居之物,自身并不具备觅食的能力,也无法独立存活,它们只能通过寄居在宿主的身上,吸取宿主的精气来壮大自身。” 此话子熙听的是一头雾水,不禁问道:“房屋也有精气吗?” 她虽迷糊,却是一语道破了关键。 玉洛摇摇头,道:“自然是没有的。” “但屋里居住的人有。”赤瑛神色肃穆的补上一句。 在今日之前,离凰并不知六界还有鬼藤此物,如今听玉洛所言,却越发觉着不可思议,尤其是他对鬼藤不可单独存活的表述,总感觉是在危言耸听。 对于玉洛此人,她本就带了偏见,如今听他信誓旦旦的说着鬼藤的种种,自然的便不多相信。 只瞧她挑了挑眉,颇有几分玩味的开了口。 “正如你方才所说,鬼藤只有依靠宿主才能存活,那这些”,她伸手指着满村绿油油,爬了到处的藤蔓,“是怎么出了魔界,来到这里的?” 对于她言语中的质疑与讽刺,玉洛全然不在意,只是看着遍地都是的鬼藤,眉间的沟壑更甚几分。 “自然是别有用心之人特意带出来的。”他凛然答道。 “呵!怎么带出来?”离凰却是轻笑一声,“它又不是普通的植物,可以挖出来栽在花盆里,四海八荒的带着走!” 这一次,却是赤瑛抢了话,他答:“以自身血肉为媒介。” “你是说……献祭?” 至此,离凰方才收敛了轻蔑神色,颇为震惊的瞧向了一样严肃的魔尊与帝君。 “呀~” 乍然听到痛呼之声,各怀心思的三人一齐醒过神来,具都朝声源处看去,就见子熙握着手指,龇牙咧嘴,很是疼痛的模样,还是玉洛最先反应过来,立时就冲了过去。 “怎么了?!” 眼见自己惊动了正在探讨的三人,子熙心中羞愧,忙将手放了下去,微微一笑,道:“没事。” 玉洛却是不由分说的拉过她着急忙慌藏在身后的手来查看,见她的食指指尖还挂着一滴血珠,明显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给刺到了,顿时心疼,如同刺在了他的心上一般。 此时赤瑛也已追了过来,刚好玉洛拉起子熙的手查看,他一眼便瞧见了她手指上殷红的血珠,心中暗觉不好,目光下移,果真又见鬼藤叶子上沾染的两滴血迹,且那藤蔓吃了血之后,竟隐隐舒展身躯,有苏醒的征兆,他立时便明白过来发生了何事,忙喊道:“鬼藤的汁液有剧毒,快将毒逼出来!” 什么?! 玉洛一听此话,顿时紧张起来,再顾不得许多,忙运气逼毒。 瞧着自她指尖逼迫出来的源源不断的浓重的黑气,玉洛止不住的一阵阵自责,怪自己关心则乱,未曾在第一时间发现她是被鬼藤所刺伤的,更怪自己未曾时刻注意到她的动向,未曾保护好她免受伤害…… 子熙眼瞧着玉洛的脸色一点一点的阴沉下去,又闻着那萦绕鼻尖的香味越发的浓郁,心中亦是愧疚,觉着自己不但帮不上忙,反而还添了乱。 “对不起,我方才听你们说是这屋子里的人的精气血在供养着这些鬼藤,所以才走近了查看的,一时不小心才被刺扎了,害你担心了。” 她一边偷眼打量着玉洛的神色,一面小心翼翼的道歉。 玉洛此时正在气头上,未经过多思便说道:“不是说了不可自己擅自行动的吗?” 他本就冷着脸,说这话时语气也自然的带了几分寒意,原是心疼的话,但出口之后却更像是责备。 子熙自知有愧,遂也未敢还嘴。离凰却是听得一阵阵火起,大声喝道:“哎!玉洛!你得了啊,训谁呢?她都道歉了,你还想怎样?!” 见此,子熙忙伸出另一只手来及时拉住了情绪激动的离凰,劝道:“离凰,你别骂他了……本就是我的错,是我对不起大家……” “对不起,我不该凶你的。”经过离凰的提醒,玉洛已然注意到自己方才的话重了些,又瞧着她低垂了脑袋,咬着下唇,亦是一副自责不已的样子,他这心里就更加的难受了。 将毒尽数逼了出来之后,玉洛这才松了口气,抬手抚了抚子熙的脑袋,而后将额头抵在了对方的额头之上,喃喃道:“我接受不了你在我眼皮子底下还受伤,是我没有保护好你……” “大家小心,情况不太对劲!” 正在此时,赤瑛却是大吼一句。 )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阅读网址:m 第八十二章 合力退敌 “大家小心,情况不太对劲!” 似是为了印证此话一般,余音尚未落下,窸窸窣窣之声便自四面八方而来,方才还沉睡着的鬼藤已尽数苏醒了过来。 四人如同掉进了蛇窝,鬼藤舞动着身躯,像无数巨蛇一样,自四面八方朝他们攻击而来。 鬼藤的形状千变万化,可伏地,亦可腾空,不多时便已形成了合围之势,将四人牢牢困在其中,大有要将其生吞活剥了的架势! 突生变故,玉洛忙一把将子熙揽进怀里,一跃腾空,与此同时布下守护结界将她笼罩其中,确保便是他受了伤,她亦不能有所伤损。 离凰也已释出烈火光球,然而,这些鬼藤却像是长了眼睛似的,不断的闪身避开,几轮攻击下来,竟是未曾损伤多少! 火势攻击不成,她便干脆提着长剑殷翎杀了上去,而赤瑛也已祭出赤璃破魂刀,因为有了共同要守护的人,二人竟是破天荒的第一次摒除成见,站在了同一战线上。 此处的鬼藤因吸食了凡人的精血,能力大涨,且因鬼藤剧毒,一旦接触身体便会趁机将毒素注入,他们不得不更加小心的避开这不知从何处就有可能伸出来的藤条,一时竟难以脱困。 玉洛始终将子熙护在怀里,行动难免不便,但无论子熙如何保证,他皆不放手。 鬼藤就像水蛭,斩断之后还能重生,一生二,二生四,四生八……竟是越杀越多,眼瞧着绿油油的藤蔓铺天盖地的袭来,以他们四人为中心已经聚拢围成了一个球形,且正在迅速的缩小空间,行动越发受阻。 玉洛护着子熙,击退源源不断的藤蔓攻击,与此同时,冲离凰大声喊道:“用玄火攻击!” “试过,无用!” 边说,边挥舞着殷翎,剑气如虹,击退无数触角,她如今也已经意识到了不能简单的斩断藤蔓。 “斩草还需除根!” 经过玉洛这一提醒,离凰方才恍然大悟,收回殷翎,运转周身灵力,化出凤凰真身自藤蔓间隙直冲而出。 凤鸣九天,避开已呈合围的藤蔓之球,却是对准了整个黑竹村,对准了那一百二十座屋舍,可烧尽万物的凤凰玄火喷出,顿时呈燎原之势,顷刻间便是火海。 有紫玉笛的加持,赖以依托的屋舍被毁,封印其中的无数怨灵戾气退散,鬼藤无所寄居,且失了力量来源,纷纷枯萎倒地,仅半盏茶的功夫便已尽数瓦解。 玄火退去,只余断壁残垣。 子熙在玉洛的相护之下落了地,危险已无,守护结界便自行溃散。 她先是紧张的围着玉洛转了个圈,上上下下的仔细查探了一番,未曾发现有任何受伤之处,这才放下心来,而后却是止不住的一阵怒气涌上心头。 “但凡有下次,都不可只顾着我而不顾你自己!” 面对责备,玉洛却只是淡淡一笑,抬手抚上她的头顶,道:“你无事就好。” 子熙尚在气头之上,见他依旧这般不爱惜自己,丝毫没有意识到错处的模样,气得歪头躲过,并抬手打开那还欲再来的手,正色道:“你若因护着我而出事,我必定日日夜夜愧疚不已!所以,不可只护着我,知道了吗?” 见她是真的生了气,玉洛竟是觉着心底暖暖的。 是以,也正了正神色,盯着她的眼睛,极为认真的点了头回答道:“知道了。” 子熙这才肯罢休。 离凰已经恢复了人身,只瞧她先在一旁自我别扭了一番,而后才像是下定了莫大的决心一般,果断的冲赤瑛走了过去,颇有几分不自在的说道:“那个……方才谢谢你。” 其实,刚刚鬼藤已经完成了合围,便是她化出凤凰真身亦无法冲出包围。 形势所迫之下,她本已做好了硬闯的准备,做好了中毒的准备,但就当她毅然决然仰天直冲而去之时,头顶那本来已经封锁严密的鬼藤却突然破开了一道口子,也正是因为这道口子,她才得以毫无伤损的顺利冲出重围,也才能完成斩草除根的任务。 她认得出,那口子是赤璃破魂刀的杰作,也知道在刚刚那种自顾不暇的情况之下,赤瑛分心出手帮她是冒了极大的风险的。 然而,赤瑛却只是淡淡回了一句:“不用。” 离凰是个爱憎分明的人,有仇必报,有恩自然也不含糊。 “你帮了我,我亦救了你,两两相抵,我们互不相欠!” 闻此,赤瑛淡然轻笑,答:“明白。” 他站在原地,站在距离子熙不足三尺的地方,面色平静的瞧向她。 他瞧着她很是紧张的检查玉洛是否有受伤,瞧着她因为在乎玉洛的安全而生气,瞧着她气呼呼的躲开玉洛的抚摸,也瞧着她气消之后抿着唇扯住了玉洛的袖口…… 这样会生气,会骂人,会撒娇,会耍小心眼……这样鲜活的她,是他从不敢奢求的。 尤记得那年,堂庭山巅,满树芳华之下,他问她对自己是否动过情,她浅浅一笑,答:“赤瑛,我是神!神是没有感情的。” 尤记得她将一颗心剖给了他之时,并不在意他满目震惊,只抬袖抹去唇角挂着的血渍,道:“我要你带着这颗心,带着对众生万灵的愧疚,好好的活下去!” 尤记得她在决然离开之前,用最轻的嗓音,对他说出最残忍话,“我柒熙此生唯一的悔,便是遇见了你。赤瑛,从今往后,你我死生不复相见。” …… 过往的一幕幕,明明已历经了数千年的洗涤,现如今回想起来却依旧历历在目。 世人皆说,神君博爱天下,冷情万物,却唯独在意他这个陪着她云游四海的无名小辈。 然而,只有他自己知晓,她对他,自始至终与对六界万灵别无二致。 她唯一的在意,确实给了一个男子。 可惜的是,那个男子,并不是他。 当初,她不知自己的心意,是以,能面不改色的说出神没有感情,亦不能动情的话来。 如今重来一世,她还能说得出口吗? 望着那方的甜蜜,赤瑛不由得抬手抚上心口,暗暗在想,或许,于她而言,他亦是独特的呢? 至少,她是真的恨了他。 )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阅读网址:m 第八十三章 凡人综合症 玄火烧毁了鬼藤,亦破了此处结界,百数残魂单魄如同被网网住的鱼一般,如今网破了,鱼得了自由,在安魂颂悠扬的曲音之中,如鱼得水,争先恐后的进入了锁灵袋。 子熙瞧着眼前这一幕,震撼之余也忆起了在无间地狱的所见所闻,不禁开口问道:“这就是……?” 她顾忌其他,并未将话说全了,但玉洛知她之意,点头印证了她的猜测。 安魂颂一出,正处于两相尴尬中的离凰终于得了解脱,从赤瑛身边走过,转而抱臂立于一旁,尽管她并不情愿承认,但她方才确实是与那自己恨了四千余年的人道了谢。 待得玉洛收拾干净残魂之后,她心下也已平静了不少。 只瞧她快步走上前去,如同那盯紧了心仪的玩具之后无论如何也不肯撒手的孩子一般,双手环上了子熙的右臂,并将下巴担在了她的肩膀之上,随即像是卸去了浑身力量似得,身子懒洋洋,软绵绵的,将身旁人当做了自己全部的支撑。 她眼眸半睁,打量着一眼便可看全了的残垣断壁,嘟囔道:“这都一把火烧干净了,还怎么查?” 子熙听了这在耳畔环响的裹挟着丧气的话之后,亦是微微皱了眉头,这个问题的答案,她也无从知晓,便只能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那镇定如斯,大局在握之人。 他那么厉害,总该是有办法的。 玉洛只是神色凝重的注视着躺在手心的锁灵袋,其上躁动流转的光华已逐渐趋于平静,直至完全消散,静若普通香囊。 他将锁灵袋收好,抬眸之时毫无意外的对上了子熙探寻的目光。 “有些人觉着,新事物的诞生是以旧生命的结束作为基础,是以,在这种歪邪思想的荼毒之下,衍生出了以人牲作为贡品的祭祀仪式。” 单单是他眉宇间的愁绪便足以让子熙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更何况又听了这貌似不着前后的话。 但尚未等她开口,一旁的赤瑛已抢先插了话。 “帝君的意思是,这是一场祭祀仪式?” 此话一出,玉洛转瞬便敛起了眉间所有的愁思,转身面对赤瑛之时又恢复了素日里一派云淡风轻,孤高冷傲之样,甚至于唇角微微扬起的弧度透着几分毫不掩饰的嘲讽。 只听他低笑言道:“魔君还是把心思多花些在魔界吧,兴许能通过此事揪出一两个企图谋权篡位的来呢!” 他此话一语双关,赤瑛不会听不懂,便是不知二人结怨的前因后果的子熙听了之后也觉出了奇怪。 玉洛帝君何时变成这般小气且刻薄的人了? 亲眼瞧着他三言两语便气走了一个,离凰在对上那投射过来的目光之时,不由自主的心里直发憷,却还是硬着头皮将下巴一扬,瞪着眼睛,先发制人,道:“你休想赶我走!姐姐在哪我在哪!” 为了印证此话,也为了显示自己的决心,她干脆手脚并用,整个人都扒在了子熙的身上,像块怎么也撕不下来的牛皮糖一般! 然而,玉洛对此只微一耸肩,并未言语。 虽说他对离凰也曾萌生过杀意,但他心里十分清楚,离凰与赤瑛最大的不同,是她对子熙的真心是毋庸置疑的。 离凰绝不会为了一己私欲而利用她、伤害她。 所以,他对离凰的要求也只有那一个。 结界已破,围住村子的荆棘丛自然也在一瞬之间枯萎,玉洛远远的便听见了村口的嘈杂之音。 二人早已料到他们不带一兵一卒前来查案之事瞒不得多久,却也不曾想到追兵会来得如此之快。 玉洛召来之前隐匿好的两具躯壳,二人极为默契的相视一笑,一齐附身凡胎。 突如其来的沉重感使得子熙感受到从未有过的疲惫,一阵眩晕,脚步虚浮,踉跄着险些摔倒,幸而离凰离得近,及时出手搀住了。 “姐姐!” 见她面色甚是着急,子熙无力的笑了笑,抬手拍了拍离凰,轻言安抚道:“无碍,凡人综合症。” 不过片刻功夫,遮挡了进村之路的枯草荆棘便被清理干净,近百人策马而来,浩浩荡荡,扬起一阵尘土飞扬,迷了眼睛。 三人并未隐藏行踪,领兵的将军遥遥看见路中心的人影,便喝停了人马,下马之后一个箭步冲上前来,单膝跪地,冲二人行礼道:“参见王爷,王妃!末将奉皇上和太后之命,来接王爷和王妃回府!” 来人着禁卫军的服饰,而非王府府兵,看来出城一事皇帝已然知晓。索性现下要事已了,勿需在此逗留。 “回城吧。” “是!” 那将军也是个见惯了大场面,沉得住气的,竟是半句话也不曾多问,只朗声应下,而后便整兵出发,全程对村内的一片狼藉视若无睹,对离凰这个多出来的人也恍若未见。 出了密林,到了官道上便换乘了事先准备好的马车。车内茶点小食一应俱全,最主要的是空间富余,又有软垫香枕,对于在马背上颠簸了一天的二位养尊处优惯了的王爷和王妃来说,简直就是续命良方。 玉洛不愧是六界至尊,即便屈居于羸弱凡胎,又经过一番折腾,竟还能挺住,只身子微微后仰,背后置了两个软垫,坐姿还算是端正的。 反观子熙,却是连坐姿都无法维系了。丝毫不顾形象的躺倒在了小榻之上,两眼放空盯着马车顶,现下她只觉着自己浑身的骨头都像是要散架了一般,酸疼得厉害! 三人各怀心思,车内一时间静若无人。 “禀王爷,前方有一驿馆,是否需要休整一夜再行?” 听见外头将军的请命,子熙抬手将车帘子撩开一角,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已至夜深人静,玉洛观她依旧疲态,便应了所请。 得了准信,将军即刻遣了人前去准备,待一行人到达驿馆之时,一应食宿均已安排妥当,子熙却是傻了眼。 只因她与玉洛现如今的身份是凡间的王爷和王妃,底下人便理所当然的只布置了一间卧房。 )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阅读网址:m 第八十四章 撒狗粮 子熙本就因与玉洛同住一屋而不知所措,偏偏那送二人上楼的将军在告退之时还十分贴心的将房门给拉严实了,以至于此时她呆站在屋内,进退两难,只一个劲的绞着手指。 刚进王府之时也不是不曾与玉洛同处一屋过,只是那时二人身上均是有伤,况且玉洛还浑身缠满了绷带,更是不能乱动。虽是同住一屋,却是分榻而卧,倒也不曾觉着尴尬。 如今伤已好全了,还同住一个屋子,难免就会让人生出些别样的小心思来了。 子熙自进了屋子后便不曾挪动一步,不知该如何面对屋里那仅有的一张卧榻。再观玉洛,却是没有半分犹疑,已动作麻利的将床榻铺好,且按照子熙的习惯在榻沿置了两个软枕,哪里会有半分拘谨? 如此,子熙便更是紧张了。 虽说她与玉洛已互相表明了心意,眼下又是扮演的夫妻,仙人们也一惯是遵从本心欲望,两相爱慕不比凡间男女,隔了许许多多的条条框框,更有甚者还奉行存天理灭人欲的思想,扭扭捏捏。 但说到底,她也不过才活了四千三百多岁,尚且属于那情窦初开的懵懂妙龄少女,在玉洛这不知活了所少年岁,阅历深厚之人面前,不露怯是不可能的。 是以,当玉洛毫不含糊的布置好了一切,转身朝她走来之时,她竟不自觉的悄悄的红了耳朵,手心也随着对方越发靠近的步伐而冒出了一层细密的汗水。 “额……那个,你渴了吗?我给你倒杯水……” 她慌忙移开了目光,磕磕绊绊的才将一句话勉强说全了,桌子上有现成的茶水,她便取了个杯子,提壶倒起了茶来。 起初,玉洛在瞧她这般仿若受了惊吓的模样之时,心里也有不解,可待瞧见对方那原本细腻白润的小耳朵已染上了红晕之后,才逐渐回味过来,禁不住莞尔一笑。 不知怎的,本是心绪沉重,忽然间就来了兴趣,想要逗她一逗。 是以,玉洛不动声色的凑近前去,伸出手去打算接过茶壶,指尖却是有意无意的滑过对方的手背。 只是一瞬间的接触,子熙却觉着似是有一团烈焰在灼烧着她的手背,下意识的一缩手,茶壶也随着她的动作往后一缩,如此一来,茶水便尽数洒在了桌面上,打湿了桌布,水渍很快晕开,不规则的一团深色将她内心的慌张显露无疑。 玉洛勉力压着止不住上扬的唇角,明知故问道:“熙儿的手怎么抖了?可是身子不舒服?” 因着这倒茶的动作,玉洛已是半臂将子熙环在了怀中,身上若有似无的清幽芙蕖香气本就足以摄人心魄,此刻说话,温热的气息尽数喷洒在她本就烧红了的耳朵旁,更是将她烫的一个机灵,忙瑟缩着往一旁跳开了。 子熙颇觉羞窘不堪,急忙抬手捂住那已是烧得滚烫的耳朵,怒目瞪向了罪魁祸首,却见玉洛满脸挂着计谋得逞之后的笑,一双眸子熠熠生辉,恍若漫天星辰。 她瞬时便也什么都明白过来了。 遂一跺脚,伸手抓起桌上的空杯子就掷了过去。 玉洛神色自如的伸手接住了那空杯子,又瞧她嘟着嘴气得厉害,忙倒了杯茶水讨好的送了过去,道:“气大伤肝,喝杯茶,压压火。” 子熙只瞪大眼睛看着他,其余的一概不予理会,小脸气得圆鼓鼓的,两颊飞起红霞。 “小生这厢有礼了!”玉洛捧着茶杯躬下身子,故意掐着声音,道:“给子熙仙子敬茶致歉,仙子雅量,就饶了我这一回吧!” 他边说边偷眼打量着眼前之人,瞧她嘴角嗫嚅着,终于还是未能绷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随后又急忙收住了笑,刻意的冷了脸,扬眉道:“看在你如此诚心的份上,本仙子就大发慈悲,饶你一回吧!” 说罢,接了茶杯一饮而尽,她是当真渴了。 见此,玉洛一本正经的竖起了大拇指,嘴里依旧说着不靠谱的话:“仙子果真人美心善,可当吾辈之楷模!” “噗!” 子熙又一次忍不住笑出声来。 二人笑闹了好一会儿,玉洛这才收了心,拉着子熙来到榻边并按着她的肩膀坐下,正色道:“熙儿且先休息,我需去一趟冥界。” ? 初闻此话,子熙懵了一瞬,待反应过来之后,又是禁不住闹红了脸。 原来他铺床榻不是为了…… 瞧她的脸又不自觉的红了,玉洛似是突然间明白了她方才为何说话磕磕绊绊的,又为何会手抖了,不禁哑然失笑。 抬手摸了摸她的头顶,呢喃道:“又在胡思乱想。” 子熙一心为自己的误解而懊悔,是以并未注意到他的低声呢喃,却是猛然回味过来。 他方才好似说的是……去冥界? 遂也顾不得羞窘了,抬眸直视过去,道:“是为今日之事?我与你一道去。” 玉洛却是摇了摇头。虽说子熙顶着的是那九王妃的躯体,但瞧着这苍白的脸色以及眼底深深的淤青,便知她灵体辛苦,心恍然疼了一倏。 他握着她的手,温言劝道:“你现在需要休息。” 这副身子实在是太过脆弱了,又不能总依靠灵力来支撑,凡人的身体,总归还是得通过凡人的方式来调节才是最佳。 “呀呀呀!” 就在这时,一道清脆的声音突兀的穿插了进来。 二人具都一愣,循声望去,只瞧那突然出现在屋内的离凰神情极为烦躁的冲二人罢了罢手,不耐烦的说道:“都去吧去吧!明知道我见不得,还故意在我面前腻腻歪歪的!” 她本该是在隔壁房间休息的,但驿馆并未设下隔音结界,加之她心系姐姐,生怕单纯的她被玉洛这老狐狸给欺负了,所以,一直竖着耳朵关注着隔壁的动静呢。 这般做的后果就是,子熙与玉洛之间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尽数窜进了她的耳朵里,终惹得她辗转难眠。 她实在是忍受不住这情侣之间的小把戏了,干脆眼不见心不烦。 “都走都走!我来替你!” )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阅读网址:m 第八十五章 献祭 子熙自然知道离凰是何意思,一面开心于可与玉洛同行,可一面又忍不住的对离凰生出了些许愧疚。 说到底,让她人代自己受罪,非她本愿。于是乎,投过去的目光之中自然而然的便带了些歉疚和犹疑。 离凰最是见不得旁人这般扭捏的模样,更何况是曾经的神祗,六界至尊! 总觉着与记忆中孤高冷艳的姐姐大相径庭,惹得她不由自主的就会生出保护欲! 她挥了挥手,扬言道:“不就是做凡人么,有何难的?我可是堂堂妖界之主!” 瞧她这般不耐烦的催促,子熙也只能收敛心绪,泯唇一笑。 她倒不是担心她做不了凡人,就是这凡人死的方式有些特别,她担心她受不了由此而带来的后遗症,毕竟…… “可能会有点痛哦。”她提醒到。 “痛?” 离凰像是听见了什么了不得的笑话一般,嗤声一笑。 她四处征战一统妖界,流过血,受过伤,便是半条命也曾丢过的,何时怕过痛? 她四处征战一统妖界,流过血,受过伤,便是半条命也曾丢过的,何时怕过痛? 随即果断的动手将尚在犹豫的子熙的灵体给提了出来,而后自己附身上去,还不忘拍着胸脯,豪言道:“我长这么大,还会怕痛……呀!呀呀!!这副身体到底经历了什么!是被马踢了吗?!” 早先那雄赳赳气昂昂的豪情壮语在进入凡体的一瞬之间便退散了个干干净净!转而不顾形象的龇牙咧嘴的张口骂了一通,还嘶嘶的倒吸着冷气。 对此,子熙只能无奈的耸了肩,歪着头眯眼笑得很是心虚,点头答道:“你猜得真准!” “靠!” 不成想,离凰一听此话,瞬间就像是炸了毛的猫一般,跳了起来,怒骂道:“是哪个混蛋给姐姐找了这么副破身体,我活剥了他!” 远在天界的司命毫无征兆的突然打了个喷嚏,只觉阵阵阴风侵体。 离凰骂了一通,却又实在忍不住浑身被捶打似得疼痛,手脚并用着爬上了那已整理好的,看起来甚是舒适的卧榻,口中哎呦哎哟叫着:“不行不行,太难受了,我得躺下……” 此举虽有损妖君形象,但她也不得不服输。 满腔妖力不得用武之地,只能硬抗,堂堂大杀四方的妖君,竟有一天会败在一个凡人的手里? 何其辱哉! 见她难受至此,子熙感同身受,忙俯身上前,替她盖好了锦被,还不忘细心的掖了掖被角,瞧她额上泌出的汗珠,心疼与愧疚一齐涌上了心头。 于是,她抬手摸了摸她的脸颊,道:“辛苦你了哦!” 离凰歪着脑袋凑过来蹭了蹭她的手心,忽而觉着,在这样的安抚之下,浑身的噬骨的痛楚都得到了片刻的缓解。 “护好了她!”她皱了眉冲杵在一旁的玉洛喊道:“若是有半点损伤,我和你拼命!” 眼瞧着前一秒还温顺如同小猫咪的女子,下一刻却又突然变身为要吃人的猛虎,呲起獠牙放出自以为能吓死人的狠话,子熙不由得失笑,弯腰抱了抱她。 入冥界需过阴森寒冷,浓雾弥漫的鬼门关,走八百里黄沙覆地,一望无际,难辨东西的黄泉路。玉洛始终将子熙的手紧紧包裹在掌心。 出了黄泉便是忘川,子熙远远的就瞧见奈河桥头有一个佝偻着的身影在不厌其烦的搅动着面前那口架起的大锅,可桥上却依旧萧条。 “倘若那些村民都是被当做了祭祀用的人牲,这般血腥残忍,祭的到底是何方神圣?” 她忽而间开口相问,倒是玉洛不及料到的。他侧首垂眸看去,就见她仰着小脸,眉目间裹着化不开的愁绪,还颇有几分义愤填膺的意味。 玉洛微微一怔,而后抬手将她那被风吹乱的碎发捋到了耳后去,又极细心的掸去了她发间的黄沙。 “这个村子里没有垂髫小儿,亦没有耄耋老者。” 这个问题,早在黑竹村时,在那些残魂碎魄进入锁灵袋时,他便已经察觉到了,之所以未曾提及,不过是不想给她徒增烦恼罢了,但如今她既已问起,他亦不会刻意隐瞒。 闻此,子熙瞬时便瞪大了眼睛,惊诧道:“这不是自然形成的村落!” 人在谋求生存与发展的过程中,会老去,会繁衍后代,因此,正常的群居部落必定是男女老少都有的。 “熙儿聪慧!”玉洛见她一点就透,不禁出口称赞。 “神魔之战落下帷幕后,父神陨身,母神集众神之力分万灵,划六界,并定下不可逾越的规矩。鬼藤身为魔族之物,若无凡人心甘情愿的自主献祭,是不能打破规矩闯入人族地界并伤人性命的,否则天道自会降下天劫将其灭杀!” 这是六界不成文的规矩,子熙自然也知。 “主动献祭……一百二十户人家?” 究竟是何信念支撑,或者是有多身不由己,才能逼得一整个村子的人主动献出生命。 见她发愁,玉洛情不自禁的便抬起手来,一点一点,轻柔地抚平了她眉间不经意挤出的褶皱。 有的时候,甚至连他自己都无法区分,执意将她捆在身边,究竟是为了保护她,还是为了满足自己那可耻的私心? 不愿她找回神识记忆,除了怕她如前两世一样留他一人独活于世,是否也在怕她做回那个无欲无求,冷心无情的上古神祗? “鬼藤寄居凡胎之内……”好半晌,他才重新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敛了心绪,继续说道:“鬼藤寄居凡胎之内,就如同木头生了蛀虫,由里而外,逐渐掏空,先**血,在分魂魄,整个过程漫长且极其痛苦,非意志坚定者不可为。” 他的语气一惯轻轻淡淡的,让人察觉不出息怒,可说出口的话却是如雷贯耳,令子熙浑身汗毛直立,禁不住的倒吸了一口凉气。 玉洛却是拍了拍她的肩膀,抚慰的一笑,随后牵起她继续向前行去。 不管未来将如何,至少此刻,他能真真切切的感受到来自于她的暖意。 冥主的消息向来灵通,二人还未抵达地府,他便已恭候在了门前。 )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阅读网址:m 第八十六章 查生死簿 “黑竹村一事不过冰山一角,要想究其根本,还需从献祭者的身份入手。” 听得帝君此言,子熙才终于明白了他为何要亲自走冥界这一趟。 “听闻十八地狱中有一地狱名为孽镜,可查生前所犯之罪?” “仙子所言不错”,坐在左下位的冥主立即接话,“正如其名,孽镜地狱内有一面往生镜,可照出亡灵生前犯下的所有罪过,乃是专为欺上瞒下、软硬不吃的亡灵所设的。” 子熙正想说事情好办,却见对方摆出一副为难的样子,又道:“但孽镜只查魂魄齐全、可投胎转世的亡灵。” 因为那些不具备转世资格的亡灵,或是已湮灭在八百里黄沙之内,或是已被忘川所吞噬,甚至于是打入了无间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这话子熙却是听不明白了,举着锁灵袋示意,问:“如今难道不是?” 她以为只要找全了那丢失的一魂一魄,便能帮因魂魄不全而困于无间地狱里的亡灵重新赢得轮回转世的机会,却并不知晓无间地狱历来有进无出的规矩。 冥主似乎也并未打算将此残忍之事点明,只摇了摇头,道:“凡体本就脆弱,散魂难聚,更何况是强行分魂?” 此话不无道理,子熙不由得皱紧了眉头,神情凝重。见状,玉洛冷眼看向了下首之人,直激得对方一个哆嗦,不敢再多嘴舌。 “想来三生石也是一样的”,子熙无奈的一摊手,“既如此,又该从何查起?” “除了孽镜与三生石外,还有一物可用。” 玉洛此话才出,冥主便已主动捧着一本簿子奉上前来,子熙懵懂着接过一瞧,漆黑且厚重的封面之上三个大字明晃刺眼。 “生死簿?”她呢喃念出声来。 “正是。”冥主点头应了。 这回可是学聪明了,他先是偷瞧了眼帝君,见对方虽是寒着脸,却未曾再有愠怒的迹象,这才又躬下身去,冲神君言道:“生死簿与气运簿一样,遵天道,藏天机。只是,司命星君手中的运簿,记载的是凡人气运,而判官所执生死簿,记载的却是生何方、死何因、阳寿几何。凡界生灵,不论人畜,凡属生命,生死簿上皆有所载。” 这个子熙自然是知晓的,她不解的是,连通晓前世今生的三生石与孽镜都无法做到的事情,为何一本记载生死的簿子却能做到? 更何况,六道皆是轮回,生灵又有多少?如何能查?又从何查起? “没有生辰八字也能查生死簿吗?”她问。 闻此,冥主却是意味深长的一笑,指着她手中的锁灵袋,胸有成竹的道:“有这一魂一魄就行。” 他这早有准备的样子……不禁让子熙心生疑窦。 从一开始自孟婆口中得知亡灵消失一事,到后来进入无间地狱,再到前往凡间追查线索,这一路走来,她总有种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感觉。 眼下此人,掌管冥界几万载,见惯了妖魔鬼怪,真真切切的笑面狐狸一个! 看似态度恭敬有加,实则说出口的话不知几多真假。 在噬魂一事上,他既已追查多年,以他一界之主的能力与手段,知道的必定不止是这些,而他不亲自探查的原因,也不会只是简单的六界规矩。 子熙很想追根究底,迫他坦诚相待,或干脆撒手不管。她心里很明白,只要不理会他,他便无计可施,自然也就不会掉入他的陷阱之中。 但一想到黑竹村那一百二十户人家,想到那本属魔界的寄居噬魂的鬼藤,想到不知还有多少凡人正在遭受或即将遭受这分魂之苦,想到无间地狱里逡巡不散的亡灵…… 她便做不到袖手旁观。 她侧首朝帝君看去,只见他眼神一如既往的清冷坚定,一副运筹帷幄的神态,终于心下稍安。 帝君慧眼,并非是能被人随意蒙骗之辈。连她都能看出冥主的小心思,玉洛不可能毫无发现,之所以不挑明,必是有把握能掌控住的。 她可以不信冥主,但她绝对相信玉洛。 如此一想,子熙那点子疑虑与愁绪具都烟消云散了去。 玉洛虽是半神之身,却也是正经得了父神赐下神脉的麒麟皇者。 神沟通万灵,有造物之能,神脉拥有混沌之力,有神脉为辅,别说有这一魂一魄,便是只余一缕气息也是可以追根溯源的。只是凡尘浊气太重,非得有这判官掌管的生死簿作为依托不可。 追根溯源离不开混沌之力,听起来像是挥挥手那么简单,但玉洛毕竟只是半神,混沌之力非他本源之力,运用起来并不是那么的得心应手,上百数的残魂,若是一个一个的追根溯源,既耗时又耗神。 凡间只有离凰一人支撑,而生死簿又不可带出冥界,这是铁则,任凭他身怀父神所赐神脉,亦不可破例。 时间紧迫,玉洛便打算冒险一试。 主意已定,他起身行至大殿中央,捏诀结印,泛着青泽的华光自指尖倾泻而出,如同游龙飞凤,瞬间便将他团团围住。 二人眼瞧着他身上的光泽越发的浓厚,越发的耀眼,直至如同春蚕结茧一般将他完全的包裹住,再看不清是何面目,是何形态。 华光将置身其中的人凌空,旋转,而后终于到达了一个临界值,嘭的一声,像烟火一样炸裂开来,点点青光迸裂四散,如流星陨落。 但下一刻,迸裂四散的光点却又快速的往一处积聚而去,最终凝为一只威风凛凛的麒麟兽,这,便是玉洛帝君的本体。 气质卓然天成,高贵威严,自有睥睨天下之姿,统领万兽之态,与此同时,长啸之声震耳欲聋。 玉洛以自身为中心,划地为阵,在他的指引之下,锁灵袋与生死簿相继入阵。他双手结印,锁灵袋缓缓开启,困于其中的百数残魂争先恐后的跑了出来,却又因受制于麒麟兽的威压,不得肆意妄为,更是逃脱不了。 他盘膝坐于阵法中心,而麒麟兽则踏着威严沉重的步子,就护在他的身后。只见他上下唇瓣飞快的碰撞着,口中念念有词,双手飞速的结出繁复而古老的印记,而后便有一道金光自他灵台之处冒头,如同雨后春笋一般,越来越长,越来越茁壮,直至完全离体而出。 至此,子熙与冥主具已是目瞪口呆,这是…… 神脉?! 玉洛竟然抽出了自己的神脉! )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阅读网址:m 第八十七章 死也要护着你 震惊之余,子熙的反应可谓是极迅速的。 她一个箭步便冲到了冥主身旁,长期隐于掌心的冰骨聚魂扇也已显出,正被她五指紧扣,千万年玄冰所造的扇骨熠熠生辉,寒气四溢。 神脉离体当与剖心无异,皆是万万分凶险,将命悬于一线的行为。 麒麟兽冷冷的扫了一眼冥主,岿然不动,护在阵外。想来帝君也是顾念子熙安危,又恐她为护他而不顾自己性命,这才凝出了本体。 但即便如此,子熙还是多了个心眼,亲自提了冰骨聚魂扇守在生位之上。 冥主看着那突然间飞身过来,且时刻堤防着他的女子,不禁苦笑一声,而后默默地后退了几步,远离阵眼,表明态度。 且不说他并没有那个胆子敢冒犯这两位尊神,便是他真的想做些什么,那睥睨万灵的麒麟兽也不是空有其表的,届时一巴掌将他拍得魂飞魄散可并不好玩。 神脉一出,便如同狂风席卷一般,唳声充斥了整座大殿,生死簿飞快的翻动着,而那原先还躁动不安的残魂,此刻却像是有了指引一般,自行朝生死簿飞去,寻找着落脚之处。 不过片刻功夫,风停了,声歇了,而生死簿亦停在了某一页上。 悬于颅顶的神脉如利剑刺下,而麒麟兽迈开步子,撞进了玉洛的身体。 眼瞧着他的身躯左右摇晃了一番,而后竟是偏了方向朝一边倒去,子熙忙冲了上去,将人接在了怀里。 “帝君!玉洛!洛哥哥……” “唔~” 玉洛轻轻哼了一声,而后缓缓睁开眼睛,猝不及防的撞见了她猩红的眸子以及在眼眶里打着转的泪珠,不由得一阵心疼。 他抬手抚上了她的脸颊,极力的勾起唇角,扬起一道笑意。 “熙儿莫怕……” 见他如此虚弱却还不忘安慰她,子熙眼里的泪水终于无声的夺眶而出,颤抖的手覆上那抚在脸颊的温暖,却是强撑着亦扯出一个笑来,摇了摇头,道:“我不怕,你要好好的。” 但其实,那克制不住的颤抖着的手,早已将她出卖得干干净净。 玉洛心疼她的口是心非,同时也怕暴露了藏在心底的秘密,遂强撑着身子坐了起来。 “许久不用混沌之力,一时大意了。” 他竟还有心思玩笑。故作轻松的同时,已暗自将那涌上喉咙口的鲜血尽数咽下。 “不过调息片刻便能好了。” 子熙借力扶他坐直了身躯,并一瞬不敢移开的守着他。 一炷香过后,灵力收归,子熙就着衣袖替他擦拭去额头上细密的汗珠。 “你的脸色依旧不是很好。” 玉洛瞧她这副忧心忡忡,极是担心于他的模样,不由得心下一暖,抬手揉了揉她的头顶,摇摇头,道:“我没事。” “你身上的毒……” 此话一出,玉洛心里难免忐忑,但瞧那漆黑的眼眸之中似乎除了担心之外并无其他,这才又稍稍松了口气。 “你便是不信我,难道还信不过你的师尊吗?”他将她的一双柔荑包裹于宽掌之中,不带任何欲望的轻轻地摩挲着,出言安抚。 子熙自然是信得过师尊的,也并非是在怀疑帝君,她只是担心。 毕竟玉洛所中的不是普通的毒,那可是礜鸩之毒!是随魔神一同出世的世间剧毒! 玉洛见她垂下头去,情绪很是低落的样子,他知她还是担心,不由得抬手轻轻刮了下她莹白圆润的鼻尖,道:“熙儿别担心,我无事的,一会儿就缓过来了。” 子熙却是突然抬眸看来,郑重其事的说道:“你说过不骗我的。” 她的眼眸不掺有任何杂质,单纯得有些过分! 玉洛不敢直视,恍若多看一秒便会原形毕露一样,遂将其拥入怀中。 “嗯,说过的。”他闷声答到。 再回到驿馆时已是第二日清晨,曦光破开蔼蔼晨雾,洒在屋顶的琉璃瓦之上时,仿若镀上一层闪闪金光,耀眼刺目。 马厩里的千里马踏着铁蹄,打着响鼻,催促着前来投喂的小厮。自厨房升起的袅袅炊烟,带着柴火树脂的香味,混进了即将退散的晨雾之中。 …… 一切是那么的平凡,却又是那么的美好。 经过一晚上的相处和适应,离凰已基本与这具凡胎达成了和解,不再是龇牙咧嘴,只能躺在床上哎哟哎哟的叫唤了。子熙搀着玉洛于房内现身之时,就见她正坐在桌旁大快朵颐,面前摆着热气腾腾的瘦肉粥,香气扑鼻的煎饺,以及各式点心小食。 见了二人,离凰忙将刚塞进嘴里的半个芹菜鲜肉馅的煎饺囫囵吞了下去,起身拉过子熙的手,围着她转着圈的看,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的检查了一番,未曾发现有任何伤损,这才放下心来。而后才注意到一旁的人面色苍白,神思憔悴,于是问道:“你怎么了?” 玉洛淡淡答了一句:“无事。”之后自行在桌边圆凳上坐了下来,取了两只杯子倒了茶水,其中一只自然而然的递给了子熙。 见他这副数万年不变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模样,离凰耸了耸肩,也是她自找无趣,却还是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不屑的嘀咕了一句:“爱说不说,像谁乐意管你似的!” 遥想上古纪还未覆灭之时,玉洛不只是麒麟一族有史以来能力最强的皇者,还是父神亲自选定的神女坐骑,更是四灵之中唯一被赐予了神脉的麒麟兽。他随神女闯荡四方的那些年,争斗从未有过败绩,也是小小年纪就已经扬名在外的。 便是在上古纪,那个众神尚在,群雄逐鹿的年代,他都能屡战屡胜,更别提是当今! 数遍六界,能找到一个可与他一战的人吗? 他堂堂半神,又怎会受伤?她可不就是多此一问么? 离凰自嘲的笑了笑。 “此行可有收获?”她挨着子熙坐下。 “一言难尽,日后再与你详说。”子熙喝了口茶,这便催促道:“你且先出来吧!” 正巧此时,外间有人敲响了房门,子熙匆匆进入了王妃的躯体,扬声问道:“何事?” “回禀王妃,准备启程回京了。” )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阅读网址:m 第八十八章 连坐 恭亲王府府门大开,门口立着一排禁卫军,个个执枪佩剑,好不肃穆庄严!路人见了皆绕道而行,退避三舍。 然而,平日里可堪热闹的王府,今日却是除了候在府门前伸长了脖子张望的老管家之外,再寻不见任何一人,便是连看门的小厮都消失了。 老管家等得焦急,炎炎烈日之下已是面红耳赤,汗流浃背,这才终于瞧见街头转出了一队人马,身上所着正是禁军服饰,正快速的朝王府而来,他便也小跑着下了石阶迎了上去。 马车停稳之后,率先掀帘跳出来的却是个陌生的姑娘,可把他吓了一跳,将要出口的话亦堵在了喉咙口,转而问道:“你是何人?我家王爷和王妃呢?” 离凰这一路上与那二人同乘一辆马车,本就憋了一肚子的怨气,现下又被人质问,能不出言相怼已是极不容易的事了,也就别指望她能有个好脸色。 瞧她这副目中无人的孤傲模样,老管家本欲继续追问,可九王爷却已探了头出来,他便只有暂压怀疑,转而去接主子们下车了。 “这……” 子熙指着府门前多出来的护卫队,老管家立时接话道:“禀王妃,太后娘娘来了。” “太后?”帝君现在这具身体的亲娘? 玉洛见她突然侧首看向自己,且皱着眉一脸愁思,下意识的抬手将她眉间的褶皱抚平,与此同时划出一个温柔至极的笑,仿若再说“安心”,随后便牵着她的手入了王府。 二人随老管家的指引往前厅去,一路行来均未碰见其他人,直到…… 铺设了白玉石板的场地上跪满了人,烈日的灼烤下,个个大汗淋漓,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若有似无的汗臭味,可见已是跪了许久。 子熙颇为不解,遂问老管家道:“他们为何要跪在此处?” “禀王妃,太后知晓您与王爷私自出城后勃然大怒,训斥底下人伺候不周,未能及时的规劝二位,是以命下人们在此思过受罚。” “与他们何干?”听了管家此言,子熙也不免有些生气了。 她从前所知的凡间模样皆是话本所描述出来的,倒还从不知还有这连坐的陋习。 “让他们都回到自己的岗位上去。” “这……”管家却是犹豫了,为难的说道:“太后娘娘未开口赦免,奴才们不敢起来。” 沉默了一路的玉洛恰在此时开了口,道:“听王妃的,若是太后责骂,自有本王担着!”说罢,牵着子熙径直往正厅去了。 老管家愣愣的看着那离开的背影,总觉着今天的王爷与平日里大不相同了,不仅不爱笑了,话也少了,整个人透着一股子生人勿近的疏离感,让人止不住的萌生出敬畏之心。他依照吩咐遣散了众人之后,冥思苦想亦找不出个所以然来。 正厅内的气氛只会更加的严肃压抑。 玉洛携子熙踏进正厅之时,抬首便见一身着华服的老妇人正襟危坐于高堂之上,服侍的下人们噤若寒蝉。 太后的面色并不见好,尤其是在看见二人跨脚进屋之后,更是将手里的茶盏重重的放下,惊得一屋子人倒吸了一口凉气,纷纷替王爷王妃捏了一把冷汗。 子熙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正骨碌碌转着打量着屋内景象,思索着帝王家的儿媳见了婆婆之后是不是该跪下行礼?话本子里好似是这样写的。 就听“婆婆”冷哼一声,提高了嗓音喝问道:“你们还知道回来?!” 她被这突如其来的责问给吓得一个机灵,不由得抓紧了玉洛的手。察觉到此,玉洛便也反手握住她以示回应,面上倒是没有半分异常,神色平静的牵着“媳妇”行至大厅中央,随后才抱拳躬身,朗声道:“给母后请安。” 子熙也跟着有样学样,“给母后请安。” 太后刚得知儿子儿媳私自出城之时,可谓是勃然大怒,立时便催着皇帝派遣禁军前去追回。 他们夫妻俩平日里任性些也就罢了,顶多是游游湖,赏赏花,对对诗词歌赋,逛一逛秦楼乐坊,花些钱而已。 如今可好,竟然跑去那深山老林里查什么土匪屠村案?! 他一个向来只爱吟诗作画的逍遥王爷,什么时候对凶杀案感兴趣了? 身为皇室子弟,关心民生自然是好事,但案子又不会跑,何苦偏偏要在好不容易才从鬼门关抢回一条性命的关卡去冒险呢? 想至此,太后心里的气就又蹭蹭蹭的往上冒,偏偏眼下这二人刚经过一场生死搏斗,现下可谓是金贵得很,打不得骂不得的,直气得她转过头去,眼不见则心不烦。 “给他二人好好诊诊!” 闻得此话,一直静候在旁的太医这才走上前来,冲二人告了礼后开始诊脉。 九王妃倒还好,搭了脉又观了面色,很快的便得出了结论。可轮到九王爷时,太医看了许久,又是凝眉细思,又是疑虑重重,他行医四十余载,如今已是太医院院首,却还从未见过如九王爷这样的脉象! “王爷近来是否总觉着胸闷气短?” “否。” “夜间是否惊悸多梦?” “否。” “可曾觉着有哪里不舒服?” “不曾。” 子熙瞧着这老太医的面色一忽儿惊恐,一忽儿凝重,又一连问了这好些问题,好半晌也未得出结果来,不禁也跟着紧张了起来。 是凡人诊不出半神的脉象?还是说玉洛的身体真出了什么问题? “太医,”长时间没得到准确消息,太后娘娘也坐不住了,主动询问道:“可有不妥?” 闻得此问,老太医才恍然回过神来,指尖离开了九王爷的手腕,又抬头看了看九王爷的面色,倒是除了疲态之外没有任何病变的特征,也就只有压下心底的疑惑,转身回话道:“回禀太后,王爷和王妃的身子均无大碍,只是路途奔波,气血有亏,好生休息几日就能恢复了。” 听此,太后这才松了口气,又确认了一遍,“当真无碍?” 老太医神色镇定,“老臣不敢有所欺瞒。” )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阅读网址:m 第八十九章 硬核催生 九王爷心性纯良、性格活泼,深得太后宠爱。与当今皇上同为太后所生所养,自小兄弟和睦,关系极好。 想当初,司命看着通身气度转了一百八十度大弯的“九王爷”,战战兢兢的提了一个小小的要求:“或许您可以稍微的热情一点,可、可爱一点,否则很容易让人看出端倪的。” 热情?可爱? 除了司命,怕是再无人敢这样要求孤高冷傲,睥睨六界的玉洛帝君了!而除了子熙,也再无人见过他热情可爱的模样。 此刻,面对来自一位母亲的关怀,玉洛极力的收敛起那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强大气场,唇角擒着几分笑意,眼神也放柔和了好些,努力的让自己看起来像个孝顺可爱的儿子。 太医诊完脉、开了药之后便退了出去,至此,厅内除了依旧大气不敢一喘,努力将自身存在感降到最低的侍女之外,便只余下三人,静得仿若能听见人咚、咚、咚的心跳声。 还是玉洛率先打破了沉默。 “过几日,儿子打算带王妃出京走走,许是三五年内都不会回来了。” 提前报备一下,能获得同意自然是最好的,免得类似黑竹村的事情再次发生。 他可不想暗中追查变成了大张旗鼓,且还搞得像是逃亡一样,后边跟着一队卯足了劲儿要将他抓回府里的禁卫军。 此时,太后娘娘正端起茶盏欲饮,忽而听闻此话,动作一顿,眸光自茶盏上方直射过来,诧异的问道:“怎么突然动了外出游历的念头了?” 对上那探寻质问的目光,玉洛面色如常,甚至还扬起一个自认为还算和善的笑容来,一点快要露馅的危机感都没有。 “经此一事后,儿子才恍然发觉,自小蜗居京城安乐享福,却是连天下诸多的大好河山、壮阔景色都还未曾见识过。” 他这煞有介事的模样,着实让子熙忍笑忍得辛苦。 “是以,儿子便想趁着年轻,与王妃畅游天下,领略多方风土人情,也可增长阅历、开阔眼界。” 太后对这位小儿子虽然宠爱,但也绝不溺爱,此刻听见这话从一惯好玩好享乐的小儿子嘴里说出,她倍感欣慰。 前几日还有言官上奏,直指九王爷成年后还留在皇城是威胁江山社稷的不稳定因素。太后原本正在发愁,是否要狠下心来将他遣回封地去自生自灭。如今,他既自己动了离开的心思,也正好堵住悠悠众口。 “好男儿志在四方,总待在京城,躲在哀家与你皇兄的羽翼之下,确实有碍成长。” 太后情之所至,竟已晕红了眼眶,忙喝了口茶以作掩饰,待稍稍平静了些,方才继续说道:“等你身体养好了再去也不迟。” “方才太医已经说过了,儿子的身体并无大碍,只是路途奔波疲累了而已。” 然而,太后却是不松口了。毕竟曾经伤得那么重,卧床月余才解了绷带。 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现下才过去了多久?一旦出了京城,还不知要吃多少苦,受多少罪呢! 将身子彻底养好不留隐患,她也才能少些牵挂不是? “那也得等先帝的冥诞过了再说。” 见小儿子不再说话,只坐着喝茶,神色淡淡的,好似不太高兴的样子,太后怕他将情绪都憋在心里,到时候再憋出了其他的什么问题来,遂放缓了姿态,主动关系到:“吾儿第一站想先去哪里呀?” 去哪里? 自是那生死簿上数百残魂争相聚集之处。 “听闻喜洲有座老君山,风景秀丽,可见佛光。” “喜洲?”太后难免惊诧。喜洲远在千里之外,路途遥远不说,且多烟瘴潮湿,实在不是游赏之地。 但瞧儿子能如此笃定的说出喜洲一名,恐怕早已是经过对比且深思熟虑之后才选定的此处,为了不打击他的积极主动性,她亦不好多劝。 经此一番思索,太后娘娘便主动的退让了一步,只说道:“哀家记着徐贵妃的母家就是喜洲的,届时让她家里人多照看着你些,哀家也能放心。” “徐贵妃?” 初闻此人,玉洛不经意间蹙了下眉头,但很快又舒展开来,是以无人察觉。 只见他看向上首,询问道:“儿子想进宫听徐贵妃说说喜洲风物,不知可方便?” 太后也未曾多想,只道:“有什么不方便的?她也算是你的长辈,等你进宫那日,哀家将她召来就是!” 玉洛淡淡一笑,颔首示了个礼,道:“谢过母后。” 一事毕,太后的心情很是松快。一直放心不下的小儿子终于不再整日的沉迷于诗酒雅乐,有了外出闯荡的心思,这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先帝冥诞之前,你们两个就乖乖的呆在府里,好好的调养身子。” 话至此一顿,随后却是将目光定在了下首那坐在儿子身旁,自始至终一言未发,只专心的研究那碗酥果酪的女子,意味深长的一笑,才又继续道:“要是能趁机给我生个孙儿,那是最好不过的了!王妃说是不是呀?” “嗯?”突然被点到名的女子一脸茫然的抬头看去,恰好就撞上老太太那意味深长、不怀好意的调笑。 稍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太后方才说了什么,不知不觉间便红了两颊,垂了头,低声嗔道:“母后……” “哟哟哟,还害羞什么?”见她这副依旧是小女子家的娇羞模样,太后不免笑出了声来,道:“你们两个都成亲两年多了,是时候该为哀家开枝散叶啦!” 见她在太后的调笑之下已是羞得说不出话来,恨不得挖个洞将自己埋起来的模样,玉洛脸上的神色终于松快了些。 “王妃身子虚弱,怀孕生产一事还不着急。”他解围到。 不曾想,此话一出,太后却是立马就收敛了笑意,目光从儿媳身上移开,转而瞪向儿子,喝道:“怎么不着急?刚刚太医都说了,王妃的身子好得很,你休想用这个来糊弄哀家!” 在她看来,这两年就是因为他沉迷诗酒风流,这才耽误了自己享受孙辈福气的! 顿时气不打一处来,遂下了最终通牒,“先帝冥诞之前,哪儿也不许去!” )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阅读网址:m 第九十章 利益联盟 已至春末夏初时节,气温眼瞧着一日比一日热了,晚膳过后,子熙正坐在亭中纳凉,突然就有人从天而降。 亭中只燃了一盏烛灯,昏黄摇曳的烛火将来人拖出长长的阴影,却是看不大清楚是何面目。但不知为何,子熙就是知道她是谁,本是一个极容易受到惊吓的人,现下却只是眉眼弯弯的瞧着来人。 “听说你俩被禁足在府啦?” 听着这满满都是幸灾乐祸的语气,子熙实在没忍住,温柔的笑在一瞬间消失无踪,转而翻了个白眼,没好气的回道:“你消息倒是灵通!” “那是!”离凰一点也不谦虚,径直在她身旁的矮凳上落了座,又道:“我还听说老太婆催着抱孙子,把你给说内向了呢!” 提起这事,子熙便是又羞又恼,索性抬手打掉了那正往盘子里抓果子吃的手,嗔怪道:“你又知道?!” 离凰倒也不在意,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偷手抓了个李子丢进嘴里,与此同时,挑了挑眉,含糊不清道:“能有我不知道的事?” 见子熙不欲理会自己,她将果核吐出,才又说道:“你说你,人家催的是自己的儿子儿媳,又不是你和帝君,你瞎害羞个什么劲?也忒没出息!” 这语气,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意味,也大有一副自家白兔被饿狼拐走了的架势,就差一边抬手戳着她的脑袋一边出言教训了。 其实,离凰还是挺能想得开的,就如同她能坦然接受子熙不想找回记忆一样,对于子熙和玉洛好上了这件事,她也并没有太多的排斥。 说到底,玉洛此人还是不错的,除了当初放任姐姐进冰域火境受刑不管一事让她至今耿耿于怀之外,似乎也找不出其他的缺点了。 离凰向来如此,只要是姐姐喜欢的,她便都是支持的。 听着离凰一番怒其不争的数落,子熙更加的羞愧难耐。离凰所言不错,只是她当时脑子没有转过这道弯来,平白的让帝君看了笑话,待事后回味过来却已是追悔莫及,就这一件事,玉洛私下里可笑了她好几日! 事情本已过去了,现下又被离凰提起,她不免气急,道:“你既什么都知道,那不如说说,徐贵妃和噬魂一事有没有关系呀?” “肯定是有的!”离凰毫不犹豫的点了头。 “哦?”见她这般笃定的样子,子熙亦收起了玩心,正色问道:“为何?” “我这两天都打听清楚啦!” 离凰站起身来,在狭小的亭子里走来走去。 “当今皇帝,也就是你现在这具身体的夫君的哥哥,膝下只有四个儿子”,她一边说,一边掰着手指头数数,“二皇子是正宫娘娘所生,三皇子和五皇子是徐贵妃所生,七皇子是胡婕妤所生。除去资质平庸且先天残疾的七皇子基本已被排除在太子人选之外,剩下的三位皇子可都是有为少年郎。二皇子出身高贵,风评也甚好,无疑是最有优势也最有可能被册立为太子的;五皇子虽是庶子,但行事做派也不见得比嫡子差了多少,且文武具强,也是呼声很高的。若是不出意外的话,未来的太后就在皇后与徐贵妃二人之中产生了。” 子熙的目光一直追着她来回徘徊。不曾想,离凰正经分析起形式来,少了那爱玩爱闹的孩子心性,倒是真正像个一界之主了! “夺嫡与噬魂有何关联?”她杵着下巴问。 听此,离凰耸耸肩,一摊手,道:“这个你就要亲自问一问徐贵妃了,我哪知道?” 子熙不经意间微蹙了眉头。徐贵妃是肉/体凡胎,那一魂一魄于她而言并无用处,且她身为人族,无法进入魔界,更不可能毫发无伤的取出鬼藤。 爽灵之魂,恶欲之魄…… 除非…… “利益交换?”子熙一刹那间想到了某种可能。 徐贵妃要那一魂一魄无用,但她想要无上的权利与地位,想要自己的儿子成为下一任的帝王,真正需要这一魂一魄的,是与她达成交易的幕后黑手,而这个幕后之人,必定与魔族有所关联。 忽然之间,她想到了浣灵河,想起了那团看不清真面目的黑雾…… “或许吧”,离凰亦点头赞同,“互相帮助,各取所需,利益联盟中常见的手段罢了!” 她对噬魂一事不感兴趣,对与徐贵妃做交易的人是谁也不感兴趣,她之所以去查徐贵妃,不过是因为姐姐想查,仅此而已。 查到的消息已经告知了姐姐,她此行目的已达成,便要离开。 “你要到那里去?”子熙及时喊住了那正欲翻墙而出之人。 “妖界,或者客栈,都行。” 离凰轻轻一跃便跨坐在了围墙之上,垂首看向亭中人,道:“我在凡间又没有身份,总和姐姐在一起,被人瞧见了要起疑心的!” “帝君已经让管家给你安排了客房。” “啊!”离凰很是惊诧,难以置信的问道:“我可以住在这里?” “当然!”子熙冲围墙上的人招招手,喊道:“你快从墙上下来……戚氏是世家贵族,旁支众多,多出你这么一个远房表亲也不是不可能。” “姐姐真聪明!” 离凰兴奋的跳下围墙,一路小跑着向子熙而来,大有一副要撞进她怀里的趋势。 见状,子熙急忙伸手挡住了她的热情,重提那被离凰刻意忽视的人,“是帝君想的办法。” “……”好煞风景的解释。 离凰冷哼一声,却丝毫不曾耽误的径直扑进了子熙怀里。 “不管,那也是你最聪明!” 子熙险些被她撞到,踉跄了两步勉强站稳了身子,拉开赖在怀里的人,正色交代道:“明日我和帝君进宫探探情况,你莫要乱跑。” “切~”离凰嗤笑一声,满不在乎的说道:“我堂堂妖君,凡人还能把我给吃了不成?” 子熙叹了口气,才道:“话虽如此,但如今敌在暗,我们在明,还是小心行事的好!” 若此事真与那团黑雾有关…… 能蛊惑人心,并毫不费力的战胜上古遗神的力量,究竟有多强大?子熙不敢深想,但那放在离凰肩上的手却是暗自收紧了。 察觉到她的不安,离凰不想再给她平添担心,于是点了点头,答应道:“知道了,我不出门,就在家等你。” “嗯,真乖。”说着,还伸手摸了摸对方的头。 明明她也才四千多岁,面对比她年长了不知多少倍的离凰,竟能毫无违和的做出这番长者姿态来。 也是奇事一桩。 )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阅读网址:m 第九十一章 投石问路 前往慈安宫须过金銮殿,二人正巧遇上了散朝出来的皇帝。 “参见皇兄。”玉洛驻足行礼。 皇帝身着朝服,本就威严庄重,许是方才在朝堂上动了怒的缘故,现下看起来整个人更多了几分肃杀之意。 他打量着面前的弟弟和弟媳,见二人已无大碍,心里稍安,面色也和缓了不少。 “九弟这是要去母后宫中?” 玉洛身躯笔直,却也顾念着凡间的身份,在帝王面前微微垂了头颅,答话道:“臣弟携妇进宫给母后请安。” 闻此,皇帝这才认真的看了九王妃一眼,见她始终低眉垂眼,极是规矩的模样,满意的点了点头,转而问道:“此前怎么会突然想起去查案了?” 在他的印象之中,这个养尊处优的九弟向来只对斗鸡走狗、诗词歌赋感兴趣,之前想让他在京中担任一官半职以收玩心,他都是百般推脱,诸多不愿,现如今却是一声不响的跑去那偏远的小山村里查案去了? 实属异常! 玉洛早已料到会有此一问,只面色如常,不急不慌的答道:“无意间在酒楼听闻此事,觉着皇兄治下出此大案实属不可思议,便想去亲眼看一看,结果却是什么也没找到。” 他说的极是惋惜,仿若确实只是为了满足一下好奇心,成功的将皇帝心里那点子疑惑给尽数打散。 “胡闹!人命岂可用来娱乐!” 瞧着皇帝吹胡子瞪眼,玉洛从善如流的垂了眼睫,虚心受教。 但说起这件事来,皇帝刚刚缓和下来的面色便又不受控制的冷冽了起来,若非因为此次九弟擅自出京,黑竹村一案他还被蒙在鼓里呢! 刑部那些老狐狸,一个个的偷奸耍滑,欺上瞒下,案子难办便干脆不办了,整村一百二十户人家无故失踪,竟只定了个疑难便归了档,草草结案! 朝廷出俸禄养着他们,难道只是为了好看? “此案关乎民生,朕已经亲自查看过卷宗,并令刑部限期破案。” 那卷宗也是写得模模糊糊的,前因后果都未曾交代清楚,怨不得他能在朝堂上发那么大的火! 皇帝冷哼了一声,而后瞧向那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弱不禁风的弟弟,忍不住又交代道:“以后不许这般鲁莽了,把皇兄和母后都吓得不轻!” “皇兄教诲,臣弟谨记于心。” “哦,对了”,本已转身打算离开的人忽然又回过了头来,问:“听母后说,你想要出京游历?” 玉洛点头,答道:“臣弟自知无能,无法替皇兄分忧解难,幸得皇兄相护,此生能如愿过上逍遥快意的生活。” 只见皇帝抬手拍了拍自家弟弟的肩膀,内心很是欣慰。 “九弟长大了。” 慈安宫内,一长须老道正举着个风水盘在殿前空地上绕来绕去,而檐下的台阶上置了舒适的太师椅,太后娘娘此刻正端坐于此,一派悠闲的喝着茶,见了儿子儿媳,忙招了招手,道:“快过来,一路走来,热着了吧?怎的也不传辇轿?” 玉洛牵着子熙上前去,站在阶下见了礼:“给母后请安。” “给母后请安。” 瞧两人面色绯红,尤其是王妃,额头上已出了一层薄汗,太后很是心疼,忙招呼道:“别晒着了,快上来坐吧!” 服侍的宫人业已搬来了椅子,又上了茶。玉洛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而后意有所指,问道:“这位是?” “这是国师,你怎么不记得了?”说罢,招来了那长须老道。 国师? 玉洛动了些许灵力将那人看了看,并无得道的迹象,再普通不过的凡人了。于是微微一笑,答话道:“许是国师今日换了装扮,是以未曾认出。” 正巧此时国师举着风水盘走了过来,闻得此话之后,便接话道:“王爷如今亦是不同以往,贫道也险些未曾认出。” 此话一出,倒是让子熙多看了他一眼。 难道他竟能看穿玉洛帝君的真身? 这话,太后却是不曾多想,只冲玉洛解释道:“哀家想在宫中搭个戏台,特意请国师来看看搭在哪个方位最好,以免坏了风水,破了气运。” 闻此,玉洛点了点头,随口问道:“如今可看完了?” 国师答话道:“还未开始。” “周易八卦,我亦懂得一些”,说罢,玉洛将目光投向了太后,询问道:“不若我随国师一同相看?” 此话一出,太后顿时露出惊奇的样子,一脸不可思议的反问道:“你何时竟会看这些了?” 对此,玉洛却只淡言答道:“闲来无事之时翻看过两本书罢了。” 听了他这番话后,太后也就不觉着奇怪了。她这小儿子自小就爱看书,且不拘一格,奇闻志怪更是爱不释手,兴许真就能从中学着些本事呢? 遂摆了摆手道:“也罢,且一起吧,看看你是否真能学以致用,王妃陪我进殿聊聊天,等他回来吧!” “是。”子熙应下之后便站起身来,搀着太后娘娘入了殿内。 国师持风水盘走在前头,玉洛负手跟在其后,期间二人并无言语交流,直到出了慈安宫主殿的范围之后,国师才停下了脚步,转身极是严肃的盯着九王爷看。 玉洛倒也不慌,自如的抬眼对上了他的目光,想要看看他欲要作甚。 对视一阵之后,国师这才面色凝重的开口打破了沉默。 “贫道看九王爷命堂泛黑,主星动摇,恐有祸事临门,能否让贫道为您推演一卦?” 玉洛以不变应万变,坦然的点了头,道:“辛苦国师。” 得了准许,国师冲那一直尾随二人之后的小徒招了招手,那小徒弟便快步跑上前来,解下斜跨的背包递了过来,国师从中取出龟甲以及绘着六画卦象的算筹。 玉洛瞧他有模有样的将算筹置入龟腹之中,而后又取了根银针,冲他晃了晃,说道:“王爷,冒犯了。” 玉洛知他之意,遂递了手指过去。 银针刺破指尖,挤出三滴鲜血滴在龟甲之上,国师口中念念有词,上下摇动着龟甲,直至抖出算筹。 “哎呀,不得了了!”国师捡起算筹,先是皱眉深思,继而大惊失色,道:“王爷的身上染上了脏东西!” )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阅读网址:m 第九十二章 一探虚实 “是么?”面对国师此番故作惊恐夸张的话,九王爷却只是微微地勾唇一笑,“愿闻其详。” 瞧他如此这般不以为然的模样,自始至终未曾有过半分的慌张,国师一下子便有些踌躇了。 上元夜之后,九王爷确实性情大变不似以往,但若要真说如今的九王爷已经不是真正的九王爷了,他却也没那个把握能够取信于皇帝和太后。 可即便做不到干脆利索的除之以绝后患,也总归是要晓得他到底在黑竹村里查到了些什么才行! 思及此处,国师摇头长叹,故作高深的说道:“上元佳节之夜,王爷惨遭野马踩踏,本已是必死之命,幸得王爷命格强硬,有上仙相护,这才得以回魂。” 听着他信口胡诌,玉洛很是想笑出声来。 国师口中的所谓命格强硬、有上仙相护的九王爷早已一命呜呼入了冥界,若他此生未曾犯下什么罪过,不用在十八地狱里受刑,此刻怕已是喝下孟婆汤,投入轮回道了。 他轻咳一声,强忍着笑意,安静的看着国师继续他的表演。 “只是……” 无意间对上那似笑非笑的神情,国师心里难免有些发憷,话音一顿,险些就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在回魂之前,其实……”,他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说道:“其实王爷的三魂七魄早已离了躯体在外飘荡,这个时候的肉//体处于空灵状态,是以极易被孤魂野鬼所觊觎,给了他们可乘之机。” “你的意思是……”,玉洛故意的拖长了声线,而后身子微微前倾,凑近些问道:“本王的身上有孤魂野鬼?” 这语气、神态……国师顿时出了一后背的冷汗,不由得后退了两步,可当对上那道玩味的眼神时,又只能尴尬的笑了两声。 “正是此意。”已是答得有些勉强了。 心里也正在打鼓,若是九王爷追根究底,硬要问他自己沾染上的究竟是何孤魂,是何野鬼时,自己该如何回答才能取信于人? 玉洛却并未打算为难她,将那些戏谑的表情都尽数收敛了起来,复又是一派如玉君子的模样。 他直起身子,负手问道:“当何解?” 至此,国师才像是从鬼门关走了一遭似的,暗自松了口气。 “倒也不难”,他抬袖偷偷揩了把汗,自怀中取出一只香囊递了过去,又道:“王爷只需将此香囊贴身佩戴,不日可除。” 玉洛并未伸手去接,只波澜不惊的看了一眼那用金线绣满了卍字符的香囊,而后挑眉问道:“仅此而已?” 国师呵呵一笑,囫囵说道:“小鬼而已,不足为惧。” “不愧是国师!” 玉洛意味深长的颔首一笑,随后接过香囊,却是并未当面打开。 “王爷过奖了。” 瞧着九王爷将香囊往袖袋里一丢,国师终于放下心来,又抬袖揩了揩汗。 不知为何,在面对握有生杀予夺之大权的一国之君时,他都能应对自如,可在面对逍遥闲散的九王爷之时,他却不由得心里犯了怵。 尤其是当九王爷一挑眉一勾唇之时,总觉着那漫不经心看过来的眼神已不再是眼神,而是两把剖心的利刃,能将他从里至外剖开,窥探得干干净净一样! 这边,玉洛探得了虚实,且有所收获,而正殿之内,奉命陪太后聊天的子熙却已是欲哭无泪。 太后娘娘不愧是闲居后宫的富贵娘娘,平日里应该是没几个可与之说话的人,现如今儿媳进宫尽孝,她不是拉着对方聊时新花样,就是聊哪位大臣家的八卦新闻。子熙倒是听得津津有味,却是搭不上多少话。 想她一介出尘卓绝的玉清天仙子,又并非是真正的王府后院女主人,哪里知道当下最受贵女贵妇们追捧的料子是云裳纱,时新的花样是秋海棠?哪里知道谁家的夫人与小妾大打出手,夫君却为了避祸躲在秦楼楚馆里半月? …… 一连没答上来好几个问题后,眼看着太后有些生疑的神色,子熙思索着是否要将话题引导到她擅长的美食上来?或者图个一劳永逸,干脆直接将对方弄晕? 正想着,玉洛就出现了。 想来太后对着她一个木头,也是早已没了话题,看见小儿子出现的那一刹那,连眼睛都亮了,激动之情不亚于儿媳。 太后瞧他只是一个人,遂问道:“国师呢?” “戏台的方位已经选定,儿子就让他先行退下了。” “也好”,太后对这样的安排并无异议,抬手指了指离自己最近的椅子,道:“哀家方才让人去召了徐贵妃,你且先坐下歇一歇,喝口茶,散散热气。” 玉洛应声答下,却并未坐太后指定的位子,而是径直朝子熙走去。 方才他一进门便瞧见她长长的舒了口气,可见,充当别人儿媳的身份与凡人婆婆聊天确实是为难她一介超凡脱俗的仙子了。 瞧她那样子,恐怕他再晚出现一会儿,她便要直接脱身出来,违背天规的对着凡人施用冻结术了! 子熙并不知玉洛心中所想,更不知他已将她的后手了解得清清楚楚,在他目光投射过来时,还悄悄地冲他吐了吐舌头,惹得玉洛险些笑出声来。 坐下没一会儿,便有一嬷嬷进殿来行礼道:“禀太后,徐贵妃到了。” “请进来吧!” 闻此,玉洛与子熙不由得相顾一望,而后又都转头朝殿门口看去。 不多时,一锦衣华服的女子便走了进来,算年岁应是三十出头,却保养得宜,依旧肤如凝脂、弱柳扶风,妆容精致,珠围翠绕,雍容华贵,既保有少女时期的美貌,又拥有这个年纪独有的风韵,直看得子熙暗暗赞叹。 徐贵妃进殿之后,先是冲殿上之人盈盈拜下,道:“臣妾参见太后,太后万福安康!” 得了赦礼之后,方才冲向其余二人,颔首问候道:“王爷,王妃安好?” 三人相互见了礼之后,太后才命人赐了座,而后寒暄道:“你父兄可好?” 闻得此话,徐贵妃虽心有疑惑,却还是答话道:“刚巧前日家里传了书信来,提及一切都好,劳太后挂念。” 玉洛没工夫听那弯弯绕绕的寒暄,直言道:“听闻贵妃娘娘是喜洲人?” 不知为何,此话一出,徐贵妃的心里便咯噔一下,犯了怵。 )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阅读网址:m 第九十三章 一颗花生 浮光蔼蔼,月色溶溶。 乘一叶细小扁舟,穿过阑珊灯火,挥别热闹繁华,渐入无人之境。 清风徐徐,夏虫高歌。 玉洛长身立于舟头,莹润通透的紫玉笛横于唇瓣之间,月光如練,音符跳动,笛音声声催人入醉。 晚风卷起他飘逸的长衫,衣袂翻飞之间,恍若随时都有可能会乘风而去! 子熙依着船舷半躺,仰面可见皎洁明月与灿烂星河。枕下是浩浩汤汤、一碧万顷的澄澈湖水,既沉醉于悠扬脱俗的之音,更沦陷于绝代风华的吹笛之人。 小舟随波逐流,抵达湖心之时似是失了助力,恍然静止。子熙便翻身趴在船舷之上,探手撩动冰凉的湖水,荡开圈圈涟漪,连带皎月繁星震动,似是长风吹皱了夜空。 远离了水草丛生的河岸,再听不见夏虫的咕咕鸣叫,除了鱼儿偶尔跃出水面带起的噗通声之外,竟是静谧恍若仙境。 “你说……” 她忽而间开口打破了这夜阑风静,问道:“真有人会为了一己私欲而视他人性命为草芥吗?” 虽说今日并未从徐贵妃的口中探得什么确切的消息,但离凰所说的那番话,还是梗在了她的心里,好几日,不曾消散。 玉洛转身,垂眸看着她将下巴垫在右手手背枕于船沿之上,左手恣意的将五指浸入湖水之中,潋滟波光里,本就纤细的手指似是更加的修长了几分。 偶有几尾石头小鱼大着胆子撞上指尖,她便轻轻摇动指头,惊得鱼儿四散而逃,可不一会儿又凑了过来,如此循环往复,倒也成了一番别样的乐趣。 她总归是神,无论有没有身为神祗的记忆,骨子里依旧是爱着万灵的。 她会为了同族的自相残杀而忧心,会为人族不择手段只为追名逐利而感到痛心。 玉洛将目光落在了那些在她指尖缠绕索求的鱼儿身上,启口淡言道:“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田猎令人心发狂。” 世间万灵,无论人兽,皆有欲望。欲望本无善恶之分,但若是不能加以约束,反而任其野蛮生长,便会沦为一切罪恶与灾难的开端。 那只国师所给的香囊此刻正安静的躺在他的掌心之中,其上的卍字符纹一明一灭,闪烁着淡淡的光泽,伪装得仿若确实是什么驱邪除祟的得道之物。 子熙仰头看来,眸光定了一定,问:“里头装着的是什么?” 玉洛缓缓摇头。香囊上设了禁制,他虽看得出此物身负魔气,可毕竟凡人躯壳,却也不知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但大抵是猜到了。 “打开便知。” 说罢,心念一动,香囊便自掌心凌空而起,缓缓悬于湖面之上,子熙半坐起身子来,目不转睛的盯着它。 玉洛双手结印推出,两相碰撞之时,其上的卍字符文突然间华光暴涨,小小的香囊一时之间竟明亮恍若天上月! 见此,玉洛并未收手,而是迅速的又结出了一印,与此同时,喝道:“破!” 刹那之间,刺目的白光宛若一面脆弱的镜子,应声而破,华光碎成了无数星点,尽数跌入湖中,转而浓重的黑雾弥漫开来。 就如同黑夜驱走了白日,一瞬之间,周遭陷入了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 繁星隐退,皎月失踪,湖水不再澄澈,波光不再粼粼,除去玉洛周身所笼罩的青泽之外,竟已是伸手不见五指。 而与此同时,原本平静的湖面亦是突然间狂风大作,小舟如同坠入了水中的落叶,随着躁动的湖水上下颠簸,左右摇晃,而掀起的浪涛一下接一下的拍打着脆弱的船身,似是要将它拆散击碎一样。 遭此突变,子熙已然诧异起身,掌心散出以灵力维持住小舟的平稳与坚固,而眸光却未曾离开过那黑雾弥散的中心。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玉洛并未急着回答,而是神色严正的盯着那只香囊,眼底清冷如同昆仑神山之巅那万万年不化的雪原。 与此同时,伸出的右手做出抓拿的动作,子熙便眼瞧着那团黑雾一点点的淡了下去,直至消失无踪。 月光复又倾泻而下,漫天繁星倒映在湖水中,宛若一群打着灯笼的鱼。半空中,悬着一只早已褪去光华的香囊,以及一颗…… “花生?”子熙诧然出口。 “不,”玉洛摇了摇头,神色依旧严肃,道:“是鬼藤。” 他话音方落,两样东西便随他心意飘到了近前,子熙这才得以细细打量起这颗“花生”。 之所以将其错认为花生,是因为这东西实在长得太像花生,大小也像花生,只是离近了才得以窥见二者的不同之处。 只见小小的一颗深褐色的种子,其外表龟裂如干涸的湖底,而每一条细小的裂缝里都藏着一双黑色的触角,且若有似无的微微挪动着,隐隐有要苏醒的迹象。 它就像一只蜷缩起来的千足虫,腿脚不规则的长了满身的千足虫。 “这是鬼藤的种子”,玉洛开口解释道:“这东西的生命力极强,一旦进入人体之后,便如鱼得水,活了过来,那些细小的触角就如同蚊子细长的口针,用以吸食寄居者的精血以供自己成长。” 闻得此话,子熙禁不住打了个寒颤,下意识的拖着玉洛朝后退了两步,直到已不能清楚的看见那种子隐匿着的无数触角,方才问道:“国师为何要给你这个?” 提起此事,玉洛便觉着好笑,遂也将其说出来给子熙听听。 “他说我身上沾染了孤魂野鬼,贴身带着这个香囊便可保平安无虞。” “啊?” 子熙先是一愣,而后禁不住也破开一笑,道:“看来并非是我低估了他,此人果真只是个信口胡诌的假道士!” 回想刚见面之时,她便看不出他有任何修得正果的迹象,只是后来玉洛主动提出要与他交流,她便又以为是自己的修为不够,看不真切罢了,兴许这国师是真人不露相呢! 没成想…… “嗐!”子熙笑叹一声,道:“看来他也不过是个傀儡,真正的幕后指使另有他人。” 对此,玉洛点头表示赞同。 “那这个……”她指着那颗令人胆寒的鬼藤种子,又问:“你打算怎么办?” )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阅读网址:m 第九十四章 小孩儿把戏 闻得此话,玉洛瞧了一眼那悬于半空之中的鬼藤种子,唇角突然之间勾起一个意味不明的笑,随即双指一勾,那种子便稳稳落入了他的掌心之中。 不明所以的子熙眼睁睁的瞧着他将种子收归手心,而后一握一展,已不见了踪迹,顿时大惊失色,喝问道:“你做什么?!” 不及多思,她便下意识的冲上前去,拉过他的手翻来覆去的寻找,却是连半点鬼藤的影子都找不到了! 子熙当真是气急了,出手一拳砸上了对方的胸口,喝到:“做什么!不想活啦?那可是鬼藤,和礜鸩同出一处的鬼藤!” 时至今日,提起礜鸩,她依旧会不受控制的瑟缩一下,脑海里不由自主的便会浮现那曾在梦境中出现的无比真实的画面! 浣灵河畔,她眼睁睁的看着他被一团黑雾撕成了碎片,却无能无力…… 子熙不知觉间已红了眼眶,不管不顾的一下下的捶打着他的胸口,“你究竟要做什么,要做什么……” “你知不知道,我会害怕……” 听此喃喃之语,玉洛只觉着心口被人揪起。 于是,他亦是不管不顾的一把抓住她的手,紧紧的按在自己心口之处。 “你……担心我呀?” “废话!” 见他竟是半点未曾放在心上的样子,子熙毫不吝啬的赐了他一道白眼。 “你快将它吐出来!” 瞧她一面使了力气要抽手出来,一面急得直跺脚。玉洛忽而觉得被揪皱的心口又被一点一点的熨烫平了,暖暖的。 “你再蹦两下船就要翻了,我们可都得掉水里去!”他竟还有心思打趣。 “熙儿,镇定。” 他出手按住了她的双肩迫使她平静下来,随后微躬了身躯对上那双泫然欲泣的眸子,温言解释道:“你别急,这种子已被我下了禁制,不会生根发芽的!” “当真?”子熙不信。他一惯会粉饰太平,装着无所畏惧。 听她那已带了哭腔的嗓音,玉洛霎时便觉着后悔了,应该事先与她说清楚的。 忙点了头,郑重其事的答话道:“当真!” “你说过的,不骗我。”说这话时,子熙微仰了头,死死地盯着玉洛的眼眸,不想要错过他任何的情绪,更想看他是否真诚。 瞧着那滑出眼眶的晶莹,玉洛只觉着心下一酸,抬手轻轻将其擦拭了去,更加郑重的点了头,道:“嗯,不骗你。” 至此,子熙这才肯相信。放下心来的同时,又不免为自己的不先问清楚缘由便瞎着急的莽撞行为而感到阵阵羞耻,遂不由分说的挣脱开玉洛的禁锢,一面扭过了身子去,抬袖偷偷擦干了两颊的泪痕,一面还嘟嘟囔囔的抱怨道:“仗着自己身负神脉,就真当自己是万毒不侵,不伤不灭之身了……全然忘了自己先前中毒之后的惨状了……” 听着她小声的嘀咕和抱怨,玉洛禁不住破开一声笑来,引得对方一记眼刀杀了过来。 看她担心的样子,他心中很是欢喜,但也并非真就舍得让她着急。 “既然他们给了我鬼藤,想要神不知鬼不觉的杀了我,就说明黑竹村里确实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只是他们不知我究竟查到了些什么罢了。” 国师本身未开天眼,也并无半点修为,却能拿出被封印完好的鬼藤的种子,那他自然也有办法验证他是否中了鬼藤,为了不打草惊蛇,更为了让对方放松警惕,这种子必须在九王爷的体内。 平静下来之后,子熙自然也想通了这层关系,只是,对方的行事手段让她感到十分的不适,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宁可错杀,也不得放过?” “正是此理!” 瞧她神色凝重,眉间还挂着几许优思,玉洛忍不住就想要抬手去摸一摸她的脑袋。 然而,子熙却是往后一缩躲开了他将要落下的触摸,甚至还毫不犹豫的出手将那伸到头顶的手给打开了。 之前让她干着急的账还未与他清算呢! “说正事呢,别闹!”她心中怄气,自然是不肯如了他的愿,且毫不犹疑的瞪了他一眼。 “徐贵妃知晓吗?”她问, 遭此冷遇,玉洛只能讪讪的收回了手,且不经意间嘟了嘟嘴。 “单就对我下手一事,她应是不知情的。” 子熙瞧他赌气的侧过了身子去,不由得暗暗一笑,却是继续追问:“如此说来,国师并不听命于徐贵妃?” “依我看,是两方人,甚至有可能假道士要更占据主导位一些。” 见她似是还未意识到他受了委屈心中难过,玉洛将嗓音更压低了几分。 此话倒也合理,子熙便也不再追问。 只是,瞧着玉洛着故作委屈的朝着湖面好一番长吁短叹,说话声音也是焉焉的,便是脊背都不如以往挺拔了,整个人由内而外的散发出可怜的气息…… 她原本还打算在弄清楚鬼藤种子一事之后便与他好好的算一算那刻意隐瞒的黑账,谁知他倒是先委屈上了。 堂堂六界至尊,外人眼中清冷孤傲的上古遗神,惯会对她耍这些小心机的! 瞧着他孩子气的样子,明知他是故意为之,但子熙还是抵不过心中一软。 “小孩儿把戏。” 她嘟囔了一句,无奈妥协。 她先是探手去扯了扯玉洛的衣袖,而玉洛非但不予理会,甚至还将垂下的头埋得更深了几分。于是,她只得走上前,主动的将脑袋往他手底下送去,将心一横,眼一闭,道:“摸吧摸吧,真是欠你的!” 此话一出,玉洛一改方才无精打采的神态,一瞬之间恢复了活力,像是吃了灵丹妙药似的! 如愿的对她的发髻上下其手,也不管是否会弄乱了发型。 “哎哎哎!”对此,子熙实在是忍无可忍,躲开了那作恶的手,抬眸看去,道:“适可而止,懂不懂?唔……” 话还未说完,便觉着唇上一热,一张放大的俊脸抵在了自己眼前,紧接着,一股从未有过的酥麻之感席卷了全身…… 嗯……她这是……她怎么…… 一瞬之间,灵台混沌,神思凝固,子熙……傻了。 )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阅读网址:m 第九十五章 一树芳华 夜风吹动两岸青山绿叶沙沙作响,月光皎洁如同晚秋霜华照亮湖心一叶扁舟,澄澈湖水映出了满天璀璨星子,鱼儿成群结队的绕着小舟自在畅游,而舟上二人,静若雕塑。 情之所至的冲动最为致命。玉洛从不敢想,自己有朝一日竟会去触碰那被虔诚对待的唇瓣,且还是在对方完全清醒的状况之下。 原以为上次趁她昏迷时偷得的眉心一吻就已是此生最大的财富,也将会是他至死难忘的记忆。 可人心呐,终究是不被满足的。 不带一丝情//欲,更没有半分亵渎,只是单纯的,迫切的想要吻上去而已。 而他,也果真这么做了。 子熙瞬时瞪大了双眼,里头写满了懵懂,而后逐渐演变为震动,又渐渐平息了下来,只余一汪似水温柔,却是自始至终都不曾有过料想之中的害羞。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一吻,她亦是静静地受着。 二人谁也没有加深这一个吻,就只是唇瓣贴着唇瓣,安静的贴着而已。 面对未知的未来,以及隐隐可见端倪的险境,于这静夜之中,寒江之上,两个人都在彼此的身上,在这一个简单的吻中,寻求到了一致的心安。 心安之处即是港湾。 小舟停于湖心,看似孤独冷寂,只身为战,实则有湖水支撑,有鱼虾相伴,有皓月点灯,有北斗指路…… 玉洛想,便是终究逃不过那一死,也算是死得其所,此生无憾了。 子熙想,便是未来风雨兼程、雷霆加身,也当无惧无畏,勇往直前! 月华如瀑,二人相携乘风而起,御风而去。踏上云层,穿过千山万水,终落脚与西海之上一座仙山。 不似子熙初来时所见的花草萧瑟凋零,亦不同于离凰梦境中的冰天雪地,月色掩映下的堂庭山,独有一份静谧与美好,宛若内敛的小家碧玉,又如端庄的大家闺秀。 漫山遍野的凤凰花木静候于此,随着二人踏足攀登而上,竟是枯木逢春一般,绿意盎然,逐渐亭亭如盖,且生出了火红的骨朵,争相绽放! 眼瞧着一树芳华刹那之间落成,子熙不由得惊叹一气。而她不曾注意到的是,腰间的玉珏也正散出淡淡光晕,忽明忽灭,与花开的速度交相辉映。 玉洛牵了子熙的手穿梭于凤凰木之间,走过之处,一树一树,唤醒了通往山巅的路,而回忆也如潮水一般涌上心头。 那是他跟在她身边的第三百个年头。 一日傍晚,他在山阴的寒潭旁撞见了躺在树枝上贪凉的她,已不同于初见时身量纤小的孩子模样,她长高了些,但也长圆了不少,可见在招摇山的日子比在神山还要松快自在些。 为何会在招摇山? 神女少时调皮,常常怂恿玉洛一道偷溜下神山。在她二百岁那年,为寻得携带混沌之力的材料来炼制法器,二人一路向北抵达北荒之极,挖了那埋藏于千万年冰川之底的玄冰,成功的炼出了冰骨聚魂扇,且在因缘际会之下救下被施了镇灵术困于无人冰原的凤凰族的小公主,但两人此行也受了不轻的伤。 二人将失了内丹的小凤凰送归凤凰族后,本想着举手之劳不足挂齿,谁知凤凰族的皇者感念神女援手,竟是三跪九叩的拜上了神山。是以,偷溜出去并受伤一事最终还是没能瞒住日理万机的父神,父神无瑕管她,令她前往招摇山随兄长历练,实则是找个由头困住她,好用心养伤。 玉洛瞧着那被压弯了的树枝,不动声色的站到了树下,做好了枝条随时会被压断的准备。 潭水散出的寒气无孔不入的侵袭而来,本是炎热夏季,站在这谭边竟也如处寒冬腊月。 玉洛心思细腻,而神女又是个单纯不知道掩藏情绪的,是以,他只一眼便察觉到了她不似平日那般活泼,回想她今日笼统也未曾说过几句话。 “神君为何烦忧?”他于树下仰头望去,等着她的回答,好替她解忧。 柒熙随手扯下片绿叶,在眼前翻来覆去的看,指尖一点点摩挲着叶片上清晰的脉络,面上是难得一见的无精打采。 只听她恹恹答道:“兄长们都有了自己的洞府,只有我一个还住在神山。” 短短一句话,玉洛便已知晓了她内心的想法,遂问道:“神君是想要自立门户?” “我已经长大了,可以自己住了!” 她有些激动,翻身坐起,承重的树枝在她这样突如其来的举动之下好一阵晃动,惹得叶片簌簌作响,且弯的弧度更甚了。 见此,玉洛忙又上前一步,准确无误的站在了她的落点处,且抬手做好了接住她的准备,一双眼睛则死死地盯着树枝。 瞧着它一阵晃动之后又艰难的挺住了,他微微松了口气,接话道:“看来神君已有了心仪的选址。” 形影不离三百年,他对她的心思,还是能猜准七/八分的。 闻此,柒熙一改先前的失落模样,转瞬来了兴趣,像个急于分享趣事的孩子一般,朗声答道:“堂庭山我就挺喜欢的呀!” “虽然我以前更喜欢招摇山,可招摇山已有大哥哥了,堂庭山距此不过三百里,且山形挺拔秀丽,溪涧叮玲,灵气充沛,到时候我再漫山遍野的栽上凤凰木,势必会成为四海八荒中最美的一处洞府!” 玉洛看她一脸心向往之,因笑意而攒起的两颊肉嘟嘟的十分软糯可爱,他也情不自禁的扬起了笑意。 但笑过之后,却又不由自主的生出了些许失落来。 神君自立门户,他是不是就不能如现在这样形影不离的陪在她的身边了? 以父神对幺女的宠爱,届时为了更好更方便的照顾她,应是会指派婢女的吧。 “那……”他踌躇着,最终还是心怀忐忑的开口相问,“那我以后还能常去看望你吗?” 闻此,柒熙却是俯身垂头看来,满脸不可置信,道:“洛哥哥,你在说什么呢?!你是我的坐骑,自然是我在哪里你在哪里的呀!” 话音方落,“咔嚓”一声脆响,那可怜的树枝还是没能支撑到最后。 )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阅读网址:m 第九十六章 等花开 最终,父神也并未应允神女自立门户的提议,与此同时,也结束了她在招摇山的逍遥日子。 离开招摇山那日,她特意转道去了一趟堂庭山,洞府未建成,倒是如愿的种了满山的凤凰木。 回到神山之后,她便开始学习处理神山事务,每日的课业安排得满满当当,清晨撵着熹光出门,夜间踏着星子回寝,不再整日里吵着闹着要偷溜下山,玉洛眼瞧着她一天天成长、消瘦、沉淀,藏起了甜甜的笑,变得孤高冷傲。 凤凰花开的那年,她将好一千岁,再不是那个肉嘟嘟软糯可爱的小女孩,已长成了心系众生,万灵敬重的神女。 他将堂庭山花开的消息告知她时,她停笔看来,微微一愣,似是陷入了久远的回忆之中,半晌后,才听她低声呢喃道:“已经六百年了呢……” 时隔六百年,再次踏足堂庭山,瞧着漫山遍野的红花楹树,那张冰川了多年的面庞终于露出了一丝久违的笑容。 那一刻,玉洛确认,堂庭山并非是她一时兴起的杰作。 “姐姐!” 忽然间一个小小的肉团子奔了过来,还未看清模样便已径直抱住了她的双腿,柒熙黛眉微蹙,垂首瞧着那糯米团子似的小孩儿,随即抬头看向了玉洛,问:“堂庭山何时有精怪了?” 听得此问,又见她认真的神情,玉洛禁不住溢出一声笑,卖关子道:“你且再仔细看看。” 话音一落,那孩子也极其配合的扬起了头,肉嘟嘟的团子脸上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正亮晶晶的瞧着她,殷红的唇咧出好看的弧度,露出一排整齐皎白的牙齿,额间的凤凰印记若隐若现。 恍然想起,七百年前,两人曾在北荒解救过一只被夺了内丹的小凤凰。 “是那凤凰族的小公主?”她向玉洛求证,果然见他点了头确认。 当初将她送归凤凰族时,小家伙还并未化形,一身的伤不说,还失了内丹,眼瞧着元神就要溃散了,她便将新炼制的冰骨聚魂扇留在了凤凰族以助她巩固元神。今日一见,粉雕玉琢,机灵好动,果真休养得很好! 见自己已被认了出来,小凤凰极是高兴,忙介绍自己:“神女姐姐,我叫离凰哟!” 瞧她这般活泼,一点也不怕生,小脑袋摇来摇去的,竟还未有半分松开抱着她腿的手,柒熙哭笑不得,道:“你且起来说话,莫要抱着我了。” “嗯!”小家伙这才猛地一点头,从地上站起身来。 还不及柒熙腰间高的孩子,此时竟仰着头,张开了双臂,向万灵敬重的神女索要拥抱。 柒熙微微一愣,而后有些不自在的伸出了一只手去,小凤凰倒也是来者不拒,高高兴兴的握紧了她的手指头。 玉洛眼瞧着她被小女孩牵着上山,笑意油然而生。 那日他外出办事回来之时,自云头之上看见了那在神山门口鬼鬼祟祟徘徊的肉团子,他一眼便瞧出了她的凤凰真身。 凤凰涅槃可重生,何况还有神女亲手打造的冰骨聚魂扇作加持,小家伙恢复得极好,已修出了新的内丹。玉洛好奇她在此处作甚,于是停下了脚步,静静地瞧着。 只见小家伙又是踢又是踹又是抓又是挠的,使尽了浑身解数却也破不了山门结界,本以为她就要放弃,随后又瞧她后退了数步,神色严肃,运转周身灵力,一副要放出终极大招的模样! 玉洛好整以暇的看着,就见一道浑厚纯净的凤凰玄火轰然而出,结果山门结界未损一分一毫,倒是险些燎了她自己的翅羽! 他立于云头饶有趣味的瞧了好一会,好似瞧见了曾经调皮捣蛋、为祸四海的神女。 玉洛现了身,本以为会吓着这小孩,谁知她却是一咕噜从地上爬了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尘,一脸惊喜的朝他跑了过来,仰头瞧着他,激动的喊道:“你是大哥哥!” 听此,玉洛微微一笑,点了头,而后问道:“你想上神山?” “嗯嗯嗯!”小家伙迫不及待的一连点头应下,而后扑闪着大眼睛朝向玉洛,祈求道:“大哥哥,你能带我上去吗?” “为何想要上去?”玉洛不答反问。 “去找神女姐姐呀!”小团子不假思索的张口就答,却半分不会让人觉着这是玩笑。 凤凰族身为四灵之一,不会不懂神山的规矩,更不敢私自打搅神祗,她家里人若是知晓这小家伙在这又踢又踹又抓又挠还放火烧山,闹出这般动静来,怕是要吓得昏死过去! 想至此,玉洛不禁泯唇一笑,躬身问道:“偷跑出来的吧?” “其实……也不算……”小家伙突然被拆穿,扭捏着答得支支吾吾,仰头看见大哥哥脸上看透一切的微笑,又只能点了头承认,随后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再次仰起头来,用她一惯求人的方式,扑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嘟着嘴,糯糯的说道:“求求你,别把我送回去……” 不知为何,玉洛总能在这小团子的身上看见柒熙年幼时的影子,以前她撺掇他偷溜下山游玩时,也是这般故作可怜的看着他,有时还会扯着他的袖口耍赖。 只是现在…… 已经许久不见她笑过了。 想起那忙碌的少女,玉洛无声的叹息了一回,或许她身边需要有这样一个活泼好动的人的存在。 于是他又瞧向了满脸祈求的小团子,提醒道:“你修为不够,上不了神山,不若去堂庭山吧!” 听闻此话,小团子愣了一愣,茫然的问道:“你说的堂庭山在哪里呀?” 玉洛放眼朝西边看去,似是能穿越万里看见那蔚蓝之中的俊秀之山一般,眼神不知不觉间竟柔和了许多。 半晌后,方才淡淡答道:“西海之上,鹊山山系之二峰,种满了凤凰木的那座就是。” 闻此,离凰犹豫了,听起来很远很孤独的样子。 她不懂大哥哥为何要让她去那里,于是又问道:“我能那儿看见神女姐姐吗?” 玉洛已踏上了云头,闻得此话之后并未驻足回首,只淡声回道:“花开那日便能见着。” )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阅读网址:m 第九十七章 相交 自从离凰来了堂庭山之后,原本静谧的风景就活了过来,时常能瞧见她化出真身在枝头来回跳跃的身影,银铃般的笑声也经常穿透云霄,在林间回荡。 离凰仗着自己年纪小,惯是个会缠人的,以至于勤于政务的柒熙神君也终于学会了于百忙之中抽出时间给自己休个小小假期,或是外出云游,或是来堂庭山小住几日。 所谓近朱者赤,在离凰过于活泼的渲染之下,走下神山的神女渐渐的也会笑会闹了,多了几分生气而少了些清冷。 “你这是?”玉洛瞧着她散出神力将整座山笼罩其中,颇为诧异。 有人说神族最是凉薄,玉洛则认为,“凉薄”二字是世人对高高在上,触手不可及的众神最大的误解,“尊重”二字来形容他们更为贴切。 身为神族,遵天命,循天理,他们从不执着于一物的得失,所谓花开花落自有时,天道自然而已。 可如今…… 瞧着金灿耀眼的神力如星光散落,一点点的渗透进地底,终与堂庭山灵脉合二为一,源源不断的供给依附此山而活的一草一木,数万凤凰木如遭甘霖洗涤之后焕然一新,仪态更加的挺拔,花色更加鲜艳,叶子也更加翠绿了。 对此,柒熙只说了四个字,“离凰喜欢。” 所以,她以神力相护,令此山灵脉永不枯竭,令凤凰花常开不败,只是纯粹的因为那小凤凰喜欢。 这是神女第一次执着于他物,第一次偏爱于一人。 玉洛想,离凰好生幸运,堂庭山好生幸运,满山的凤凰花好生幸运! 而他,何时也能得这一份幸运? “你说什么?” 子熙恍若听见耳畔似有言语之声,却并未能清晰的捕捉到,遂转头看去。就见玉洛唇角带着柔柔的笑意,眼睛瞧向满山的红花楹树,却似乎并未寻得一个落点,更像是……透过眼前之景,窥向旁人未知的回忆深处。 “嗯?”玉洛回过神,侧首瞧来。 一瞬之间,仿若回到了上古时期,他随她云游四海,丈量八荒,随她登上堂庭之山,毁棪木而遍植凤凰木…… “神君……”望着身旁人,玉洛情不自禁的呢喃出声,但下一瞬却又醒过了神来。 她,不是神女。 她的眼眸灿若星辰,却寻不见半分的清冷之意。而神女,不论何时,不论何境,即便盛了笑意与温柔,眼底也总有一段无法湮灭的距离。 身为神祗,她博爱天下,怜悯万灵,不能,也不会动情。 好在这一世,她可以放肆的偏爱,可以尽情的喜欢。 他曾埋怨过天道的无情,让她为了苍生不惜一次又一次的伤害自己,一次又一次的撇下他独活于世;可有的时候,他也会感念天道有义,给了他机会,一次次将她挽回。 他感谢上苍,只让她做个普通仙子,能体会前两世不曾体会的情感,能过前两世无法去过的生活。而最感谢的,是她如今真真切切的陪在他的身边。 玉洛抬手轻轻揉了揉子熙的头顶,温言道:“想起了一些往事罢了。” 见他此番神态,子熙心知他口中的往事定是与柒熙有关。起先还会止不住的心中生闷,觉着虽然他在她的身边,可想着的却是另外一个人,甚至怀疑他真正心悦之人是神君而非是她。 但当她对上了他看过来的眼神之时,这所有的猜疑与闷气又都转瞬间烟消云散了去。 此刻,他眼里的温柔是真实可见的,他瞳孔里倒映出的是她的面容,而并不是透过她在看向另一个人。 是的,她能够确认,他心悦之人是她。 她该信任他的。 她是能够信任他的。 这些,她只字不提亦不问,只探手去抓住了他的衣袖,仰起小脸来问道:“我们去山顶看月亮可好?” 玉洛不知她其实已然知晓了柒熙的存在,亦知晓了自己就是神女转世的事实。瞧着她脸上那由衷而发的笑意,简单而纯粹,他情不自禁的抬起手覆上她翘起的唇角,似是要将这份喜悦永远的保留在她的脸上一般。 “你笑起来,真的很好看。” 突如其来的深情夸赞使得子熙微微一怔,而后不由自主的羞红了脸。 “熙儿……”玉洛却是未曾打算轻易地放过了她,双手捧起她欲要垂下的头,很是认真的,一字一句的说道:“答应我,无论以后发生什么事情,无论未来我在不在你的身边,你都要一直一直开心的活着。” 不知为何,瞧着他如此的认真,子熙心中突然间就升起了一股子不安。 她不知未来会如何,也不是那会杞人忧天的性格。身为玉清天元始天尊座下十三弟子,她自小便受道义熏陶,不敢说尽数领悟,但也不见得能差到哪里去。 不卑不亢,珍惜当下才是她的人生态度。 于是,她微仰了头去看他,毫不怯懦的直视了过去,将他眼里的柔情与不舍统统收之眼底。 “那你会离开我吗?”她同样认真的问。 在她并未有半分犀利的注视下,玉洛竟险些溃不成军。 二人一同沉默了。 夜风乍起,凤凰木哗哗作响,风裹挟着落叶与残花,渐成旋涡,将二人席卷其中。 二人对这方动静充耳不闻,此时便是山倾水竭,亦无法打搅到他们。 安静的对视,眼里只有彼此,只想透过这方窗口,看见对方心底最真实的感受。 玉洛最终败下阵来,他爱她,很爱很爱的那种。 但是有些事情,他终是无法做到坦诚,也不知该如何坦诚。 他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将她拥入怀中。 “熙儿,我从不想离开你的。”他说。 “玉洛,”子熙低唤了一声,而后两手撑开了他的怀抱,依旧是微仰着头,借月光将对方看得清楚。 她看得到他眼里的闪躲,却是伸手握住了他的双臂,用从未有过的,认真的,平静的口吻说道:“虽然我缺了颗心脏,但不可否认,你是我今生第一个倾心的男子,也极有可能将会是我此生唯一倾心的人。若我的未来没有你的参与,我想,我大概是不会快乐了。” )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阅读网址:m 第九十八章 魑魅镜 六月初五是先帝冥诞日,由国师主持祭礼。祭礼结束之后,宗亲须于皇陵跪经七日,而七日之期过后还需回府斋戒半月。子熙和玉洛如今身为九王爷和九王妃,自然也不能免。 皇陵位于京都以西六十里处的龙脉,依山而建,三面环水。重峦如涌,万绿无际,日照阔野,紫霭飘渺,实是山高水来,风景秀丽之所。 先帝乃是当朝的开国皇帝,皇陵初建,除了先帝陵寝之外,便只有寥寥几座当初随之征战四方的开国功臣的陪葬墓,尚未形成规模。 祭礼须在享殿进行,辰时一刻,皇室宗亲依序通过甬道进入已布置好的享殿内。遵天圆地方之道,此处顶部呈倒扣的半球之状,一条玉带将穹顶一分为二,构成阴阳无极图,一阴一阳之上分别嵌以斗大的夜明珠,以此代表了明月与炙阳,又辅以碧玺、宝石,代表了白云和星辰。底部铺了打磨平滑的白玉石板,四周凿了排水沟,每隔七尺便放置一座盘踞地龙浮雕的拱桥,恰似京都护城河。墙壁上绘制了七彩壁画,记录了先帝身为将军之时驻守边防、抵御外敌的英勇无畏;扛起起义大旗,结束前朝割据混乱、民不聊生的壮烈之举;登基称帝后宽以待民、躬勤政事,缔造安居盛世的丰功伟绩……无一不彰显了先帝上马能战下马能治的雄才伟略。 祭礼繁复而冗长,结束时已至巳时,享殿内虽燃了以鲛人尸油为引的长明灯,亮如白昼,却到底是开山凿出的密闭空间,这么多人相处一室,时间久了难免会觉着压抑和气闷。 玉洛沿着甬道走出皇陵,眼角余光瞥到了矗立的玄武像之后那隐藏的一角道袍。 他负手挺立,对着空无一人的神道朗声开口,“国师这是在等本王吗?” 雕像后鬼鬼祟祟之辈正是那长须老道。 国师本是想偷偷的探查,他自认为藏得不露痕迹,却是未曾料到还未施行就被当事人一眼戳穿,是以,走出来的时候面色多少有些尴尬。 “贫道参见王爷!” 只瞧他脸上堆出几分勉为其难的笑,躬身行了一礼,目光恰好在那垂于腰间的绣了*字符文的香囊上滑过,而后觉着若是不说些什么,难以打破这怪异的气氛,是以随口问道:“祭礼已毕,王爷这是要回府去吗?” 而今所有的皇室宗亲均跪于享殿内尽孝,玉洛也是看见国师离开,这才使了个小小的术法跟了出来,没有人会察觉到他此刻不在地宫。 九王爷负手而立,唇角始终带着几分若有似无的浅淡笑意,看起来与从前那温润文弱的王爷似乎没有什么不同,但看过来的目光中却又毫不掩饰请蔑视戏谑之情,国师霎时觉着自己在这样的眼神之下无所遁形。 只听九王爷出口揶揄道:“国师怎么连祭典的仪程都忘了,祭礼结束后不是还需跪经七日吗?” 闻此,国师不禁一愣,而后反应过来是自己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不由得为自己不过脑子的话好一阵懊恼。 九王爷的目光还是一如既往的犀利,对视得久了,好似连唇角的笑意都透着几分可冻结一切的寒意,他禁不住的冷汗涔涔,浸湿了后背。 不由得打了个冷颤,可再一看,对方的眼神却又似乎不同于方才了,不仅没有了戏谑,更不曾犀利,便是唇角那让他胆寒的勾起的弧度,似乎也变得柔软了。 只是刹那的功夫,对方连动作都未曾改变过,但他却生生品出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来,好似见到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九王爷,一个春风和煦,一个冷情嗜杀。 难道是错觉?国师暗自喃喃。 “对的对的”,他牵强的一笑,道:“祭典复杂,贫道一时忙混乱了,王爷勿怪!” 玉洛不在乎的一挑眉,而后将平视的目光下移,故作惊奇的说道:“咦?你手里这是什么?好生精巧!” 国师顺着他的目光下移,这才发现原本被自己握在掌心并隐于广袖下的通灵镜竟在他不知觉间露出了一角,而那一角,在阳光的照耀下,越发的赤红通透。 他一瞬慌乱,下意识的抬眼瞧向了九王爷,见对方只表露出好奇而并未生疑,这才心下稍安。 “这个?”他抬手拿出通灵镜,笑道:“不过是普通的玉环罢了!” “普通?我看未必吧!” 玉洛瞧着那赤色玉环,中间看似掏空虚无一物的地方,实则布下了封禁,锁着一只魑魅的眼睛,此刻正一瞬不瞬,瑟瑟发抖的盯着他呢! 只见九王爷倏忽间扬起意味深长的一笑,逗趣道:“不若借本王赏玩两日?” 这番猝不及防的话,足以使得国师握有通灵镜的手下意识的瑟缩了一下,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反应太过突兀了,遂强忍了收手的动作,尴尬的一笑,道:“王爷说笑了,您独具慧眼、不落俗套,能看上眼的都是价值不菲的宝物,又怎会看得上贫道手里的破玩意儿呢?” 玉洛瞧他说这话时直冒汗的额角,轻声一笑,提醒道:“你可拿好了,玉碎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如愿见他手一抖,险些将通灵镜摔了,这才哈哈一笑,扬长而去。 “恭送王爷。” 冲那背影战战兢兢一鞠躬,国师这才颤抖着手将东西拥入怀中,大有一副劫后余生的样子。 这通身不怒自威,令人不寒而栗的气度…… 瞧着四下无人,国师举起通灵镜,小小的玉环将那负手而去的背影框进其中,透过魑魅眼睛,立时便得见九王爷身上散出的阵阵黑雾,至此,他这才长舒一气,终于放下心来。 能成功种下鬼藤,看来九王爷在黑竹村也并未查到什么关键的信息,突然间的性情转变也并非是被其他灵物所附身,或许正如他所言,只是好奇天子脚下能出奇案罢了! 多日来梗在心头的怀疑终于得解,从未有过的通身舒爽之感席卷而来,他邪邪一笑,收起通灵镜,快步离开了皇陵。 )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阅读网址:m 第九十九章 二探 “恐怕我们还得再去一趟黑竹村。” 国师满意的离去之后,这是玉洛与子熙见面时说的第一句话,眉宇间隐隐纠着疑云。 “尚有不明之处。”他道。 子熙并未询根究底,只点头应下了,而后又问:“现在就去吗?” “嗯!”玉洛点头。 既然已经打草惊蛇,那自然是越快越好。 见他神色颇为凝重,子熙知道事情非同小可,遂也正色提道:“那我通知离凰过来。”说罢,便自袖袋中取出一只凤凰翎羽,这是离凰给她的,说是只要对着此翎羽施行召唤术,无论她在何方都能感应得到。 见此,玉洛却是一把握住了她欲要捏诀的手,摇摇头,温言道:“不会被人发现的。” 闻此,子熙大惊,顿时急了,反握住了玉洛的手,言语之中带了几分气恼,道:“对凡人使用仙术是会遭反噬的!” 这是神族覆灭之时所落定的不可打破的规矩,玉洛虽贵为六界至尊,半神之身,却也不得例外。 “别担心,非伤人性命之术,反噬不重的。”看她着急,玉洛赶忙安抚。 “你为何总是这样……” 这样不顾及自己的安危…… 罢了罢了,子熙未将话说全,尾音尽数湮灭在自己低声的呢喃之中。她低叹一气,而后伸手去抱了抱玉洛,再不提这事。 那夜,于堂庭之山,他说,“熙儿,我从不想离开你的。” 是的,他说的不是“不会”离开。 子熙看得见他说此话之时眼里有心但无力的痛苦与挣扎,她又怎么忍心再提这些事情,让他一遍又一遍的反复遭受呢? “你好似又瘦了。” 子熙环住他腰身的手稍紧了一紧,半晌之后,突然言语轻轻的冒出这么一句话来。而后又趁玉洛正发愣之际,又沉沉叹了一气,似是下了很难的决心一般,道:“既如此,那我以后不吃你那份药膳了,免得太后说我虐待她儿子。” 听她这番委屈满满的话,玉洛苦笑不得,内里所有不为人知的苦闷都烟消云散了去。他抬手摸了摸她的头顶,道:“怎好委屈了王妃,不如……以后让膳房做三份吧!” 九王爷身材高高瘦瘦,而王妃戚氏身形娇小可爱,此时抬手环住他的腰身,头恰好枕在了他胸口之处,听得自胸腔传来的那一阵闷笑,子熙便仰了头去瞪着他,气闷的问道:“王爷这话是说妾身能吃吗?” 玉洛亦是垂首相视。他眼里的她从来不是王妃戚氏的模样,遂忍不住抬起指尖点了点她蒜头似的鼻尖,道:“夫人尽管吃,本王养得起!” 说罢,哈哈大笑。 玉洛这厮,可当真是……枉为帝君! 子熙不满的皱了皱鼻头并哼哧两声,挤走那不安分的手指头,而后一把将人推离了怀抱,自顾转身离开了,见此,玉洛忙笑着追了上去。 黑竹村一案,刑部不仅未能如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甚至还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被皇帝当朝训斥罚俸不说,还得限期破案! 刑部捧着个烫手的山芋,既无从下口,又丢不得,是以,只能加派人手将这小村庄给团团围了起来,派出一批接一批的差役,白夜不休的一寸寸土地的细细搜寻,期盼着真能瞎猫碰着死耗子,搜出些能交差的东西来。 二人站在云头之上,垂眼瞧向下方人头攒动的景象。经过一场玄火之后,鬼藤已尽数烧毁,踪迹全无,如今除了断壁残垣之外,已寻不见半间完整的屋子,整个村子几乎被差役们挖地三尺,翻了个底朝天。 此番情景看得玉洛直摇头,黑竹村一案,刑部若是不能转变思路,而是继续将注意力放在这什么都查不到的一亩三分地上,别说限期破案,不限期都破不了! “生死簿所载,献祭者皆是喜洲及其附近人士,与黑竹村可谓是相隔甚远,若只是为了隐蔽,天下之大,比黑竹村偏远的地方数不胜数,为何非得是这里?” 玉洛转头看向了同样沉思的子熙,继续说道:“那日我们都忽略了一个问题,鬼藤是寄居魔物,必须要有宿主才能存活!” 闻此,子熙不禁皱了眉头,回想起上次搜寻的整个过程,喃喃道:“可我们在黑竹村里连一具尸首都不曾找到……” “熙儿所言不错。”玉洛赞同的点了点头,带了几分讽刺与寒意,道;“鬼藤与宿主便如同是树与树叶的关系,你见过树枯了腐了,叶子还翠意盎然的鲜活着的吗?” 闻得此话,又瞧他唇角似有若无的笑意,子熙恍然大悟,“你是怀疑供养鬼藤的另有他物?可这东西会在哪里呢……” 二人又一齐朝残破的村庄看去,可是怎么瞧,都不像是有活物的样子。 既然不在地面上,那便只有…… “地底!” “地底。” 异口同声。 两人看法相同,不禁相视一笑,而后却又具都严肃了起来。子熙冲玉洛一点头,自觉后退半步让开,玉洛会意,单手一挥,便有淡青色仙泽扩散而出,如同撒下一张巨网,将整个村庄笼罩其中,而后一点点凝结成坚不可摧的牢笼,令里头的东西插翅难逃。 牢笼已成,玉洛取下腰间的紫玉笛,横于两唇瓣之间,不同于安魂颂的舒缓轻柔、缥缈婉转,亦不同湖心一曲的清脆悦耳、明亮细腻。此音律跌宕起伏、瞬息万变,能令闻者心情烦躁,气血翻涌。察觉到灵池有所波动,子熙赶忙封闭了听感。 自云头看去,差役们已被瞬移至另外一个空间,而此时整个村庄范围内,地面如同飓风侵袭之下的海面正波涛翻涌,尘土漫天。藏在地底深处的魔气一点一点的浮出地面,如一头头猛兽,正奋力冲击着困住它们的牢笼,奈何挣扎无用,这座牢笼反而随着笛音而越渐缩小,最终凝成了明珠大小,离开附着的土地,朝云头飞来。 笛音戛然而止,躁动的土地恢复了平静,差役们依旧执着的挖地搜寻着。 玉洛伸出了手,那充斥着魔气的珠子便落在了他的掌心,尽管被困住的魔气在躁动的冲撞着,珠子却是不曾有半分的损伤。 “那日有魔君在场,是以,连我都忽视了这道魔气并非出自于魔君。”他举着珠子拿到眼前来细细打量了,突然间激起了一段久远的记忆。 )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阅读网址:m 第一百章 践行宴 夏至三庚属头伏,阴气藏伏而阳气渐盛。烈日当空,炙烤得大地如同点了火的炭一样,灼得人心发慌。偶有阵阵微风扑面而来,再没有了半分从前的清凉爽人,倒是热浪一阵高过一阵,好比置身笼屉一般。 如此酷暑,人不出屋,鸟不出林,除了不知趴在何处聒噪的夏蝉之外,竟是再寻不到比它更活跃的了。 王府内有座湖心亭,置身于潋滟水光之中,无廊桥石道与岸相接,须得乘船才能进入,是以,一年之中也不见得有人光顾几次,柱子都掉了漆,俨然就快要被人遗忘荒废了,不曾想今年盛夏倒成了个难得的避暑之地。 此时正值芙蕖大盛之时,子熙斜倚栏杆而坐,手中摇着团扇,亭内置了冰鉴,凉意侵袭,这小小一方天地倒与外间成了截然相反的两个世界。 闻得水声潺潺,抬眼望去之时,就见一身长玉立的公子撑着油纸伞,缓缓拨开团叶红花,踏水行来。 她脸上挂着盈盈笑意,眼里盛着璀璨星河,团扇徐徐,直盯着那人行至眼前,冲她伸出手,道:“时辰不早了,我来接你。” 她笑意更深,扬声道:“那你可得接好了!” 说罢,身子前倾,毫无顾忌的翻过栏杆一跃而下。见此,玉洛一手撑伞,足见轻点迎了上去,接了满怀。 她被他单手圈住,落入他宽厚的胸怀,霎时内,鼻腔盈满他身上所沾染的芙蕖香。 此香之中少了些身为帝君之时的清冷而多了几分凡尘的暖意,她忍不住深深地嗅了一道,却惹得鼻头一阵瘙痒,一个喷嚏猝不及防的打了出来。 “阿~嚏!” 玉洛环着她转了个身,稳稳当当的将她放在了小舟上,而后伸出指头去点了点她那揉红了的小蒜头鼻,破开一笑。 先帝冥诞已过,遵先前之诺,太后准许九王爷夫妻二人离京远游,今日,陛下便设宴于太极殿替二人践行。 与以往的家宴不同,此宴遍请王公大臣,可谓盛大。戌时开宴,子熙与玉洛掐着时辰进殿,殿内已是宾客满座,喧闹异常,直至皇帝与太后驾到,这交谈声才停了下来。 拜礼过后,皇帝开口道:“此宴是为九弟践行,众卿皆是看着九弟长大的,不必拘束!” 三杯佳酿下肚,歌舞升平,气氛才又活跃了起来。 端着酒杯前来敬酒之人不计其数,喝了酒不算,还要攀谈一番,或聊一聊九王爷过往的“丰功伟绩”,或说一说京城之外的民俗风物,或谈一谈自己的云游奇遇…… 无论话题为何,结尾都会添上几句美好的祝愿,玉洛皆微笑的听着,最后以示感谢,举杯一饮而尽。 “吾儿此行,当万事小心,勿要逞强!”一想到小儿子从未出过京城,太后便又忍不住当众交代了一番。 “母后叮嘱,儿子谨记在心。”玉洛放下酒杯,起身对向殿上一脸愁容的老太太,微鞠了躬,道:“况且儿子有国师相赠的护身法宝,必会平平安安,万事无虞,母后大可放心!” 闻此,太后面露惊讶,道:“国师竟有此心?” 接收到来自太后那探寻的目光,国师急忙起身出列,朝殿上一拜,回到:“此为贫道小小心意,祈盼王爷诸事安泰!” 闻此,太后深感宽慰,脸上的愁容也散了许多,皇帝与太后母子通心,知她之意,遂端起酒杯冲国师示意,道:“还请国师满饮此杯!” 能被帝王敬酒,无论是谁,都是受宠若惊的。国师忙弯腰去拿案几上的茶壶与杯盏,九王爷却是在他手忙脚乱之时,趁机问道:“就是不知此物何用?国师可否详细告知?” 闻得此话,国师侧头朝九王爷看去。 他记得,赠香囊之时便已告知过,只需将其随身佩戴即可,何来的详细用法? 只见对方手里提着那香囊,正似笑非笑的看着他,不知为何,他心中顿感不好,似是后脊背爬上了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一般,整个人不寒而栗。 “我很好奇,这里头装着的是什么东西?” 说着,就见九王爷用那修长的手指头去解香囊的封口绳。 “不可!” 国师忙大叫一声并冲了上去,茶壶掉落在地,澄澈的茶汤尽数倾倒而出,茶香四溢。 然而,玉洛却并未听其劝阻,手指已灵活的解开了香囊并撑开了口子。 刹那之间,自香囊之中涌出一股黑雾,与此同时,尖锐刺耳的哭唳之声冲了出来,直逼得殿内早已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给吓得目瞪口呆的众人捂紧了耳朵,或摇头尖叫,或倒地翻滚,无一不是痛苦的。 黑雾先是扩散开来,充斥满了整座大殿,随后却又互相吸引着凝聚成一条游蛇,缠在了举着香囊的九王爷身上,紧接着如旋风一般将其包裹,且愈渐浓郁。 皇帝毕竟是掌管生杀予夺的天子,面对此种从未见过的诡异境况,竟也能最先醒过神来。 “九弟!”他一面呼喊着,一面拔剑冲了上去,与此同时,守在殿外的禁军亦听见声响持刀冲了进来,看见殿内异象,先是一愣,旋即瞧见皇帝亲自提剑厮杀,又士气大涨,具都大着胆子冲上去护驾。 然而,刀剑又如何能近得了被魔气缠绕的九王爷的身? 瞧着越发浓郁的黑雾,越发看不清形容的弟弟,皇帝只能不断的挥剑砍着。 “锵!” 清脆的一声,手中之剑被弹出,脱手落地。 而就在此时,将九王爷包裹成蚕茧一般的黑雾却是突然爆裂开来,一株绿藤摇摆着身子急剧的成长,眨眼之间便冲破了大殿的屋顶,藤蔓上盛开着一朵黑紫色长着利齿的花,“啊呜”,一口便将已动弹不得的九王爷给吞入了腹中。 “啊!” 九王妃爆出一声悲痛高呼,旋即捡起皇帝掉落的宝剑,毫不犹豫的便冲了上去。 她身法极快的一剑刺入藤身,藤条发出一阵惨绝的哭唳,如受了刺激的巨蛇一般扭动着身子朝她攻击而来,而九王妃躲闪不及,终也葬身花腹。 )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阅读网址:m 第一百零一章 计成 国师在宫中行阴诡之术谋害恭亲王,即刻打入死牢,择日施腰斩之刑! 不给任何申辩的机会,一声令下,禁军立时冲上来将人拿住,令他逃无可逃。 “陛下!臣冤枉啊!陛下,陛下!” 国师惊慌的求饶之声终于唤回了陷入失神状态的众位宾客,投射而来的目光之中不乏茫然,在他们模糊的记忆里,只隐约记得九王爷打开了香囊之后便有一阵黑雾从中冲了出来,整座大殿像是被吞噬了一般,随后再发生了什么却是都不知道了。 直到太后暴怒、国师求饶,众宾客恍然回神,这才发现九王爷与王妃戚氏皆已不见了踪迹,而原本歌舞升平的大殿却已是狼藉一片,屋顶不知为何多出了一个已可窥见苍穹的大洞…… 若非是那如霜华般清冷的月光洒进殿内,落下一方皎洁,如此诡异之事,恐怕众人只当是自己饮醉了酒,出现幻觉了呢! “你究竟是什么人?!” 向来冷静自持的皇帝竟情绪失控的大步冲上前去,一把揪住国师的衣襟,双目如炬,横眉冷对,大声的喝问着。 然,国师颤颤巍巍,哆哆嗦嗦,嘴巴开开合合皆是无声,急得汗如雨下,青筋暴起,涨红了一张沧桑的老脸,最后却是除了“冤枉”二字再说不出其他。 见手中之人非是不想招供而是无法招供,皇帝心中惊惧更甚。 如此手段凶残诡异、能祸国殃民之辈,究竟是如何潜入皇宫的?潜伏在天子身边又有何不可告人的目的? 答案似乎呼之欲出。 皇帝虽已至中年,但曾经也是能挽大弓,能降烈马的,手上的力道可算不得轻,国师在他的挟制下已是难以呼吸,一张脸肉眼可见的逐渐由涨红变得青紫,两个眼球也已瞪得凸起,活像一只死透了的鱼,便是连“冤枉”二字都说不出了。 “你说啊!” 帝王暴怒,无人能够承受,众宾客虽仍是云里雾里的不明不白,但在这可堪震裂的怒吼之下,具都五体投地,大气不敢一出。 国师只觉着越发的无法呼吸,脑子渐成一团浆糊,晕得厉害,眼前怒目相瞪的君王似是生出了四只眼睛,两个脑袋…… 他挣扎无用,正心中悲戚,不甘就此殒命之时,却又遭到突如其来的一阵天旋地转,待得屁股狠狠撞向地面之时,才终于忍不住呕得扣心沥胆。 突然间失了桎梏,脖颈子得了自在,下意识的大口大口的呼吸了起来。待得神思终于清明些了,这才发觉自己现下已不在无极殿内了。 他颤颤巍巍的抬手探向了鼻下,鼻息尚存,又颤颤巍巍的触向了左手手腕,腕脉尚有…… 他,还活着! 得此结论,可谓是实实在在的长松了一口气。 但也没庆幸多久,因为静下心来后,突然发觉自己眼下的境况也不见得好。 一片黑暗,伸手不见五指,不知身处何方,亦不知周遭环境如何,只觉着阵阵刺骨的寒气侵体而来,如坠冰窖。 黑暗,最是能磨灭一个人的勇气,而未知的黑暗,更是能杀人于诛心。 无法做到无动于衷,静待死亡,便只有主动自救。 他抬手向身后摸索而去,触手微凉,凹凸不平,凭手感已可以确定是石壁,他乐观的猜测自己许是掉入了洞穴之内,又扶着石壁站起身来摸索四周,找出了可前行的道,便摸索着石壁向前走去,不知走出多远,也不知走了多久,直到双腿都有些哆嗦了,才终于窥见一点亮光,细细一听,似乎还能听见水流的淙淙之声,于是,他心中一喜,又朝着水声与光亮之处行去。 无极殿内,皇帝愕然看着已空空如也的手,眉头不禁扭成了高山大川。 原本揪在手里的人就这么凭空消失了,他很是烦躁,而隐藏在国师背后的难以捉摸难以控制的力量更是让他心神不宁。 “找!掘地三尺的找!” 他阴沉着脸,死死盯着面前的一片虚空,杀意从未如此浓烈过,“一旦找到,就地格杀!” “是!”禁军统领领命。 夜深已静的皇宫内突然之间灯火通明,兵士严正,步履匆忙,踩着月光,顶着星河,一宫一宫的进行搜寻。 如此大的动静惊动了宫里所有的人,上至后妃,下至粗使,皆是人心惶惶。但瞧着那一张张杀伐果断的森寒面孔,也不敢有所反抗,只私下猜测着可是出了什么谋逆的大案。 国师是如何在众目睽睽之下悄然消失的,皇帝没有看清,无极殿内的其余人亦不知所以,但一直隐于暗处的两个人却是看得清清楚楚。 “传送阵?”玉洛脱口而出,身旁的子熙亦是神色凝重,二人相视一眼,而后极默契的跟了上去。 先帝冥诞那日,二人曾故地重游,揪出了藏在黑竹村地底的那团用于供养鬼藤的魔气,子熙不知这魔气的由来,玉洛却已是猜到了些许。 十万年前,柒熙还是无忧无虑的神山小神君之时,曾为了炼制冰骨聚魂扇而私自前往北荒之极,并因缘际会在那里救了一只小凤凰,而当日缚住小凤凰元神的束神阵,与今日缚住这团魔气的阵法,有着很大的相似之处。 十万年前,森夥还未堕神,世间尚无魔神。 今日之阵,非他所为。 “徐贵妃不足为虑,倒是这位国师……”玉洛略微沉吟,而后终于下定了决心,道:“不可留!” 虽然目前尚未清楚国师身后的力量来自何方,留着他比杀了他还有用处,顺藤能摸瓜,撒网能捉鱼,但……黑竹村一百二十户村民的悲剧不能重演,况且宫里还有……想至此,玉洛眼底便更冷了几分。 这样的人放在宫里始终是个隐患,不如除之而后快! 子熙不知玉洛对国师动了杀心的真正缘由,但她无条件的信任于他,遂也不曾纠结,只问:“你要如何做?” 玉洛掂着那绣了*字符文的香囊,薄唇亲启。 “将计,就计。” )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阅读网址:m 第一百零二章 螳螂捕蝉 皇宫西北一隅,有座占地不足十亩的宫苑,曾在前朝盛极一时,后因时有宫婢在此处或溺毙或吊死,众人对此敬而远之,渐渐的便荒废了,直至当今皇帝登基之后,国师上表言说此处乃镇压邪祟之地,为防有人误入而累及性命,这才将其彻底的封禁。 子熙瞧着那掉漆腐朽的木门以及门头之上早已看不清字迹且掉了一半摇摇欲坠的牌匾,难免吃了一惊,“宫中竟还有如此荒芜残败之地?” 不怪她发出如此感慨,着实是以九王妃的身份在宫中行走,入眼皆是繁华奢靡,雕梁画栋,冷不丁的瞧见此处,难免觉着不可置信。 玉洛却只是淡淡的瞥了那匾额一眼,叮嘱道:“小心行事。” 闻此,子熙微一耸肩,从善如流的攀上了他的手臂,扬起脸,理所当然道:“小女子修为浅薄,可全仰仗帝君保护咯!” 听得她这般顺理成章的话,又对上那双带了笑意的黑眸,玉洛只觉着一颗心瞬间就被融化了,原本不经意间带上的几分寒意都被驱散了个干干净净,心情也随之松快了不少。 “乐意效劳。”他抬手点了点她的鼻尖,有浅淡的笑意浮上眼底。 足尖轻点,二人越墙而过,落在了庭院之内。看得出这院落已经荒废了许多年,地上积了厚厚的一层枯叶,尽管二人的脚步已经很轻很轻了,却还是能听见脆脆的“嚓嚓”声响。 雁过留痕,循着传送痕迹,二人行至一方人工开凿的池塘之畔。 “这儿倒是挺有生机的。” 子熙瞧着浮于水面的朵朵开得正盛的黑色睡莲,耸了耸肩,眼底泄出一抹冷嘲。一路行来,入眼之处,无论屋舍、草植,皆是破败荒凉,唯有此处…… 月华如霜,洒在池面映出了粼粼水光,可这黑莲却如同被隔绝了一般,落不上半分皎洁,可谓是黑得纯粹。 玉洛微一挑眉,一惯伸手去捉她垂于身侧的手,其间,指尖看似不经意的触到了她腰间垂挂的玉珏,便瞧见原本静若普通挂饰的玉珏散出了莹莹之光,几不可查的闪烁了两下,而后又归于了平静。 子熙并未注意到此间变化,而玉洛看似目视前方,实则却是用余光探看着,直到窥见玉珏表面已爬满了不细细查看便难以瞧见的细碎的裂纹,这才转正了眸子。 说不清心底究竟是何滋味。如舍不得放手的蝴蝶缚于牢固的茧壳之中难以挣脱,为了不让她窒息而亡,他不得不亲手撕开了这一个突破口,让空气得以进入,以保她无虞,却又一遍遍的哀求着破茧之日不要太早的到来。 至少,要等他功成身退后再来。 他深吸一气,压下了心底的悸动,侧眸看去,温言道:“莫要松手。” 在他垂首的瞬间,子熙亦仰了头看了回去,冲他咧嘴一笑,语气郑重的答:“我不会放的。”与此同时,她蠕动着被他暖暖包裹在掌心的手指,一根一根的伸展开来,又一根一根的插/入他那纤长而有力的手指之间,终与其十指紧扣。 即便是隐于黑夜,玉洛眼底的柔情亦是抬首可见,二人相视一笑,他带她一跃落入池塘。 没有料想之中水体带来的压迫感,青泽凝成的球体将她牢牢护住,一如当初在东海海底。 二人穿过池水,不过片刻功夫便准确的落在了一块磐石之上,环顾四周,池底之下竟是别有洞天。 “有个山穴。”子熙指着一黑黢黢的方向,隐约可见轮廓。 “过去看看。” 不舍的松开了相扣的手,玉洛自乾坤袋中取出颗斗大的夜明珠,莹莹白光霎时照亮了眼前三尺地界,他垂首极认真的看着她,抚慰的一笑,“别怕。” 石道狭窄,须得猫了身子才不至于被撞得头破血流。玉洛在前方探路,一手举着夜明珠,一手朝后牵着子熙,还不忘时时提醒。 “左边有道石棱,小心躲避。” “地上有个小坑,当心扭了脚。” “前方变矮了,身子须再弯下些。” …… 极安静狭小的通道内回荡着玉洛轻声的叮嘱,极尽温柔,宛若复苏万物的春风无孔不入,又如陈年的佳酿散出醇厚的酒香,子熙只觉着自己似是醉了,有些晕晕乎乎的,但听着这声音,却是极心安的。 玉洛走在前方,不曾见到她唇角绽出的笑,更不曾瞧见那黑暗之中落在他身上的盛满了幸福的明亮的眼眸,灿若星河。 越往前走,石道便愈发的宽敞了起来,行至此时,已是能够站直了身子,且还有了伸展四肢的空间。 团了许久,终于得以抻展,子熙双手高举过头顶,用力的伸展着朝后仰去,“唔嗯~”一声舒服的喟叹溢了出来。 玉洛浅浅一笑,出手扶住了她几乎就要折起的后腰,轻轻柔柔的捏着,柔和的灵力自指尖泄出,尽数没入了她的躯体之内。 他指尖轻柔却有力,每一下都能点在她的酸软之处,缓解疼痛的同时竟有些发痒,倒像是刻意逗弄一般。 “不疼了不疼了”,子熙求饶似的喊着,与此同时挪着纤细的腰朝一旁躲去,“咯咯咯咯”的笑声溢出了唇齿,眼角也迫出了点点温热的湿意来。 玉洛瞧她两颊绯红,双眸湿润,笑得险些岔了气,又忙探手去一下下的顺着她的后背,子熙也是笑闹累了,弯着腰喘息了一会儿,随后竟是干脆利落的扑进了他的怀里,耍起赖来。 突如其来的投怀送抱使得玉洛身子猛地一僵,不知作何反应,手也顿住了,子熙察觉到了他的变化,遂主动伸手去环住了他的腰身,小小的脑袋在他怀里拱了拱,也不管是否会揉乱了他整理得一丝不苟的前襟,最后寻了个最觉着舒服的位置,一个贴近他心脏的地方,安静了下来,瓮声瓮气的叹出一句:“洛哥哥。” 洛哥哥…… 一声若有似无的轻唤,似撒娇,似讨宠,玉洛瞬间便破了防,顿住的手终于又落了下来,轻轻地,怕将梦打碎一样的,落在了她的后背之上。 )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阅读网址:m 第一百零三章 黄雀在后 “小心脚下!” 子熙及时出手抓住了前边人的衣角,玉洛堪堪收回已迈出的步子,鞋底蹭到了几块碎石,咕噜噜的滚了出去,很久都未传来落地的声响。 方才他只顾举着夜明珠照看穴顶,却是未曾注意到脚下已至无路,亏得子熙多看了一眼,否则便如那被蹭落的碎石子一般了。 玉洛将夜明珠往前送了一送,瞧了眼面前的断壁悬崖,眉头不经意间挑了一挑。 明珠之光毕竟有限,竟似是深不见底的模样。他不动声色的站直了身子,转头看向那一脸后怕之人时,所有的烦忧都淡无踪迹,竟还有心思调笑。 “熙儿可是救了我一命呢!”他上翘的唇角含着带宠的笑意,目光柔柔的,仿若被风吹皱的一池春水。 一看他这故作轻松的模样,子熙便已心下了然,遂也不曾答话,只好整以暇的抬眼瞧去,静待下文。 见她竟是这般无动于衷,玉洛微微吃了一惊,而后竟是躬了身子向她靠近去,唇角的笑意越发的明显,眉眼弯了弯,颇有些讨宠的意味。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唯有……” “以身相许?”然,尚不及他说完,子熙便已接过了话头。 她一反过往容易害羞的样子,竟是面不改色的侧目瞧了过去,直盯得他心思被戳穿之后渐渐攀上了红晕的耳尖,这才勾唇一笑,眼底的无奈也散了许多。 他总是为了不让她担忧而这般的用心。 继而凑上前去,踮起了脚尖,冲着他已略略发烧的耳朵,吐气如兰:“帝君,您可是孤高冷傲的上古遗神,可千万莫要学小仙不学无术,尽看些凡间的话本子哟!” 闻此,玉洛本就烧红了的耳朵倏忽间更烫了几分,好似就要滴血一般! 她呼在他耳畔的气息,带着淡淡的白檀香味,暖暖的,痒痒的。 虽说先前在石道之内,子熙乃是无心撩拨,但现下,他可以确定,她就是故意为之! 瞧着她得逞之后越发掩藏不住的偷笑,眉眼弯弯的模样,甚是可爱,玉洛竟是觉出了些口干舌燥来,喉结不受控制的一滚,“熙儿……” 然而,子熙极迅捷的后撤一步躲开了他欲要摸她脑袋的手,且目含警告,于是,玉洛极不自在的泯了泯唇,收回手而微微侧首,掩去了眼底晦暗不明的神色。 子熙敞着笑意,双臂环抱得寸进尺的微探了身子去看着他的狼狈,旋即却见对方原本清亮的眸光倏忽间就暗了下去,本能的嗅到了危险的气息,遂也不敢继续放肆,忙收了笑且双手将自己抱紧,就差缩成一团了。 “欸?”眼角余光似是瞥到了一点亮光,她错过半个身子向前探去,果不其然。 “那是什么?” 瞧她这刻意转移话题的慌张样子,玉洛微叹一气,神思收敛,与此同时,为了防止她不慎坠落悬崖,他便也只有探手去揽住了她盈盈一握的腰肢,将人往自己怀里带了带。 但看她面色不似有假,玉洛的注意力便也跟着转移了过去,尽管那层光罩极浅极淡,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依旧显得那么的特别,那么的引人注目。 瞧着那弥散出的浅金色的光晕,瞧着那上头隐约可见的古老铭文,玉洛想,他之前的猜测似乎已得到了印证。 一道青光自指尖甩出,如升空的烟火,在黑暗之中绽出耀眼的光芒,瞬间点亮了整个洞穴,二人这才得以看清眼前之景。 这是一个巨大的四四方方的匣子,六面皆是打磨光滑的石壁,除了二人所在这方有一条人工开凿的狭窄石道之外,其余五面皆是找不出一丝丝的突兀来。而方才二人所看见的微光,正是来自于那由六十四根玄铁打造的链子所缚住的立于正中的一道石柱。 此方石柱高百丈有余,柱体上有着数道宽窄不一、深浅不同的裂纹沟壑,但相同的是,这无数的裂纹沟壑之中都似小河淌水一般流动着暗红色的岩浆,散着浓重的黑气。 这是一个封印法阵。便是不曾见过,子熙也已看得出来。 她回眸看向了玉洛,见他似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极迅速的敛起了眉间愁绪,垂眸勾出一个浅淡的笑,但笑意却不达眼底。 那里头,似是含着万年冰原。 她微仰起小脸,一双眸子似是盛了漫天星河般,一闪一闪的,耀眼夺目,只见她柳眉一挑,笑言道:“洛哥哥,我们寻到宝了呢!” 听此打趣之言,又瞧她虽是言笑晏晏的模样,好似懵懂不知,实则眼底的坚定任谁也不可撼动,玉洛便知,今夜这一步,到底是走错了。 究竟是谁挖了这条地道,将他也骗过了。 “回吧。”尽管已知不可能,但他还是将她往回带。 “别呀!”子熙定住身子,拉着他的一角衣袖,唇角依旧带着浅淡的笑意,“来都来了,看看呗!” 玉洛不为所动,“不过一个法阵,无甚好看的。” 不过……一个法阵? 子熙微微蹙眉,确实如玉洛所说,不过是一个法阵而已,可她为何自见了这法阵的第一眼起,胸口便隐隐有闷痛之感? 她仿若听见了数以万计的哭唳与呐喊声,仿佛看见了天塌地陷,看见了洪水侵袭,看见了山崩海竭…… 她听见了痛苦,见证了覆灭…… 玉洛不欲让子熙在此处过多停留,遂在说完那话之后便转身往回路尚走,本以为她会如以往一样跟上来,却不想广袖颓然垂地,已是空空。 驻足回首看去,那人静立崖边,面色很是平静,眼底是谁也无法撼动的坚定,唇角依旧还带着浅淡的笑意,未发一言,只静静地看着他,而他却一时看不懂她那眼神是何含义了。 这个模样的她,很像是……万年前的上古神祗! 玉洛心中不由的浮起了一丝惧意,且愈渐浓烈,眨眼便长成猛兽,欲待将他吞噬。 “熙儿……”他朝她伸出了手去,压抑不住的颤抖。 而她,却是缓缓地摇了摇头,旋即足下一推,身子毫不犹豫的便向后掠去。 “熙儿!” 震惊之余,玉洛亦是快步的冲上了前去,却还是未能抓住那柔软的手,随她一齐落下了断崖。 )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阅读网址:m 第一百零四章 至人无己 天好似被捅了个窟窿,大雨已连着下了数月,飓风将四海搅了个底朝天,水族死伤无数,尸体随着海浪被拍上了陆地,堆积成山,恶臭熏天。 河流泛滥淹没了沃土,毁灭了家园,人族被迫往高处迁徙,而一场天火烧毁了东荒密林,藏身其中的兽族妖族纷纷出逃,另寻栖息之地。 饿殍遍地,疫病肆虐,尸横遍野。此时的八荒大陆,无论是跨越种族还是本族之内,关于食物与领地的争斗每时每刻都在发生。 没有谁不想活下去。 而这所有的灾难,均源于南荒暗河沼泽处的异动。 父神胞弟,秉承天道而生的神祗,本该循天道,遵天意,卫护万灵,却在南荒暗河沼泽堕神成魔了! 魔神违背本性的大肆杀戮,以致怨念横行,闇气丛生。 背叛了天地,便要受到天道的惩处。 这是规矩,不容打破的规矩。 高山之巅,峭壁之畔,森夥探头瞧了瞧这不知几许高度的深渊,微耸了耸肩,而后朝向了对面山头的男子,笑得依旧一脸春风和煦,说出口的话却是堪比北荒冰原,甚至还要森寒。 “这便是哥哥为我选的埋骨之所吗?”他问。 对此,父神只是皱了眉头,并未回答。 他的弟弟,从来都是温润和暖,善解人意的阳光少年。 而如今他却成了祸首,成了罪魁! 叫自己如何能够接受? 见他不答,森夥似乎并不意外。自他堕神以来,他们兄弟二人已经打了成千上万场架了,都已是伤痕累累,但至今未曾分出胜负。 “可惜……”他摊开了双手,并耸了耸肩,一副全然不在意的模样,挑眉哂笑道:“鹿死谁手还未定呢!” “为何?”时至今日,他仍是疑惑不解。 难道,真的要他亲手将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弟弟打入这由他一掌劈开的苍梧渊之底吗? 终究还是会有所不舍的。 可……背叛了天地便应受到天道的惩处。 无怨,亦不该怨。 更何况,他身为父神,乃是万灵的依仗,怎能偏私? “为何?” 听得此问,森夥却是突然间像是变了个人似的,之前所有的春风和煦的笑都一下子扭曲了起来,额间堕神印记如同饮了血一般,愈渐殷红,周身萦绕的黑雾也更浓了。 风猎猎,雨凄凄,崖顶飞沙走石。 “哥哥你如高悬于苍穹的太阳,耀眼夺目,万灵皆仰慕于你,跪拜于你,又有谁能多看我一眼?可还有人记得,我与你一般,本也是天地共生呐!我为何要活在你的阴影之下?” 他眼里映出森寒杀意,唇角带着浓重的讽刺与不甘,“我的混沌之力并不弱你半分,为何你做得了这天地共主,而我不成?” “我便是要让世人都知晓,我森夥,绝不逊色于你一分一毫!” 几近癫狂的话,字字如同锋利的刀刃,一刀一刀,准确无误的割在至亲的心头之上。 时至此时,他终于毫无顾忌的说出了他多年的委屈,说出了他内心深处的渴望,说出了他堕神成魔的根本原因! 父神怔住了,完完全全的怔住了。 他从不知那个温润如玉的阳光少年,心里竟藏着如此大的不甘与怨怼! 他亦不知,原来以正义的身份前来审判森夥的自己才是真正的祸首,才是万灵的罪人! 此刻的他,无疑是最煎熬的。 “难道这满目疮痍就是你想要的吗?”几乎是怒吼而出。 身为父神,身为天地共主,他鲜少有情绪的波动,而如今,他看向那陌生得不能再陌生的弟弟的眼里有怒火,他指着山下民不聊生的场景的手在止不住的剧烈颤抖,他的脸上,是从未见过的悲恸,可泣血的悲恸! 四海泛滥,八荒遭劫,山倾水颓,万灵遭难……原本的太平盛世,尽皆毁于一己私欲! 而今的生灵涂炭,哀鸿遍野,皆是由他的弟弟一手造成,而他亦是帮凶! 剥夺了这么多的生命,却只是为了证明他亦可为天地共主? 不!他做不到。 尽管他的混沌之力不亚于他,尽管他亦是天地共生。 父神因难以接受现实而闭上的眼睛又缓缓睁了开来,眼底再没了方才所表露出的怒气,亦没了杀与不杀的摇摆不定。 此刻他看着立于对面山巅之人,看着他因欲望而逐渐扭曲丑陋的面孔,看着他额间红光闪烁仿若要沁出鲜血的堕神印记,眼底除了悲悯,再无其他。 是的,悲悯。 “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他缓缓启口,并向前逼近了一步,“我从未想过与你相比,亦不曾争这天地共主的虚名。我的弟弟啊,世间万灵皆是平等的,无论是不知晦朔的朝菌,五百岁为一春的冥灵,还是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云的鹏鸟,翱翔于蓬蒿之间的小雀,均是天地所生,天地所养,没有好坏之分,更没有贵贱之别!” 你不该,不该看低他人,不该抬高自己,更不该为了一己私欲而肆意剥夺他人的性命! 天地允尔诞生,赐尔神力,让尔成为强者,不是为了恃强凌弱。 但他想,这些道理,他的弟弟未必会明白,也未必会在乎了。 “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变,此乃天道之真谛也!”说罢,他坚定地高举起右臂,竟是想以自身神脉引来天雷! 无穷无尽的混沌之力自父神掌心泻出,源源不断的倾注入穹顶,搅动风云,雨势越发的大了,瓢泼大雨夹杂着卵石般坚硬的冰雹,落在二人周遭时,激起了无数水花的同时亦将山巅裸露的石块打出密集的筛眼。 天雷滚滚,越聚越大,混沌汹涌的黑云之中藏着无数浑身带火的赤练闪电。 见此,森夥大吃一惊,诧异喊道:“你这是要与我同归于尽?!” 对此,父神却并未回答,万物皆有万物的天道,神亦不可例外。 他高举的手毫不犹疑的斩下,在森夥无比惊恐的神色中,携有万均之势的天雷准确无误的将其击落崖顶,毫无还手之力。 苍梧渊深不见底,不窥天日,父神双手结印,散尽修为,上古诛魔阵终于生成,而后以自身神魂为祭,封阵,随着震耳欲聋的轰鸣之声,携有混沌之力的镇印柱石分别戳于天之极、海之底、山之脉、陆之心。 这场席卷四海八荒的灾难,该为此付出代价的不只是森夥一人,他亦算不得无辜。 暴雨初歇,艳阳露面,洪水渐退,地动已平。 百废,待兴。 )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阅读网址:m 第一百零五章 小侄女 “多年不见,你还好吗?” 玉洛及子熙辅一落地,便有一道极为空灵的话音突然之间回荡在偌大的四方石匣子之内,二人急忙四下探看而去,却是始终未曾寻得发声之处。 此音极空,极散,倒像是毫无依托的凭空产生似的。 那高悬于顶的用于照明的青泽忽而间就黯淡了下来,一闪一烁,如在寒风中苦苦支撑的残烛,不知何时便会彻底的熄灭,重新陷入无尽的黑暗之中。 被六十四根玄铁链紧紧束缚的石柱似是有所异动,低沉的嗡嗡之声不断的扩散开来,声虽小,却隐隐有了夺人神魂的势头! 不知是不是子熙花了眼,她总觉着那石柱裂隙里的熔岩似乎比之此前流动得更迅猛了些。 见此异状,玉洛下意识的便出手去抓住了子熙,将她护在身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极是警觉。 “浣灵河匆匆一见,不知帝君身上的毒可解了?”那声音再次出现。 浣灵河?! 闻得此名,子熙霎时便僵住了身躯,过往那一幕再一次浮现于眼前,她似乎又一次感受到了自己的无能为力。 依旧未曾找到发声之处,玉洛只能将子熙紧紧护住,警觉之余,冲着空旷之地答道:“区区礜鸩之毒而已,本君还受得住!” 似是察觉到身边人的不安,他轻轻的捏了捏她的手掌,继而转为了十指紧扣。 子熙由得他一根一根扣住自己的手指,掌心传来的温度是真实存在的,一点点的抚平了她内心深处的不安,也自我劝慰着:浣灵河畔所发生的一切不过是幻觉而已,他还在她的身边,护着她,亦欢喜着她。 “没能杀了你,可真是遗憾呐!” 那道无所依托的声音又再一次响了起来,有些癫狂的意味,“明明只差一点点的,就一点点!” 子熙毕竟不如玉洛沉稳,无论是亲眼瞧着他被撕成碎片,还是将她拆骨投入浣灵河,均非她可视而不见的场景,即便那只是幻觉。 她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敌在暗,倘若一直不曾寻得那装神弄鬼之人,终究于己不利。 子熙最是不喜这种着人牵着鼻子走的被动感,遂大了胆子,主动搭了话。 “阁下既然想要聊天,何不光明正大的现身?” 话音方落,空间内便又回荡起了一阵笑声,透着毫不掩饰的兴奋与自傲,仿若一直等的就是她这句话! 余音尚未完全落下,便自高耸的石柱之后转出了一人来。 只瞧那人身形瘦高,锦绣长袍,尖嘴猴腮,两缕长须张扬的飞舞着,可不正是那自无极殿上众目睽睽之下消失无踪的国师大人麽! “国师”那一双浑浊的眼睛此时却是散出了熠熠之光,看着子熙的样子活像是看见了什么万年难得一遇的宝物似的! 子熙并不懂他这份激动,只瞧对方的唇角勾出一抹可堪邪性的笑来,眼神并未分出半寸给一旁严阵以待的玉洛帝君,自始至终只紧紧地盯着她,一字一句,不容置疑的启口道:“别来无恙呀,本座的小侄女!” 听他缓缓喊出这从未听过的称呼,子熙心中不由得一惊。 自她知晓自己是神女转世之后,便有意悄悄查阅了许多关于上古神族的野史传说,也曾私底下做过探究,自然晓得这天上地下唯有一人有资格可称呼父神幺女为一声“小侄女”! 玉洛自听见那声音之后便心神紧绷,高悬起了一颗心,时时注意着身旁女子的状态,尤其是在瞧见“国师”露面之后,他更是一个箭步挡在了她的身前,横眉冷对。 察觉到握住自己手掌的力道猝然之间收紧,子熙遂抬眼看去,入眼的却只有玉洛冷峻的侧颜。虽看不见他面上神色究竟如何,但她亦可猜到,必然是比万年玄冰还要森寒的。 闻着那越渐浓郁的芙蕖幽香,子熙忽而间便轻快了许多,那于广袖遮掩之下紧握成拳的手亦缓缓松了开来,甚至于对着那如盾牌一般将她牢牢护住的背影滑出了一个极致安心的笑。 只要有他在,向来惜命的她便无惧生死。 她主动将那尚空着的手攀上了玉洛的手臂,如此一来,便像是整个人都挂在了他的臂上一般。 她歪着脑袋,冲“国师”挤出一笑,继而故意装傻道:“这位……额,大叔?你认错人了吧!” 瞧她脸上挂着的并不加以掩饰的假笑,“国师”微一挑眉,似是不曾料到对方竟会是如此反应一般,却也顺水推舟的答话道:“你刚出生的时候,本座还抱过你呢,怎会认错?” 他亦是满面不加掩饰的假意笑容。 表面一派祥和,底下却是暗流涌动。 子熙自是不会承认自己与柒熙神君有所关联,更何况是当着玉洛的面,她更不能露出半分端倪! “这位大叔”,她煞有介事的摇了摇头,拿出一副劝人弃恶从善的口吻,道:“恕我直言,你这套近乎的手段有些……啧……过时了!” “国师”似是在这一来一往之中探寻出了某种不同寻常的气息,遂目光微微侧移,打量了她身旁之人一眼,旋即又昂首大笑了起来,“哈哈哈哈!还是一如既往的口齿伶俐!想当年……又是你!” 还未待他“想当年”,玉洛瞅准时机断然出手截了他的话头。 一记杀招,带着万均之势转瞬便至眼前,“国师”不及躲避,只能慌忙出掌迎上,一连后退了数步才堪堪抵挡住。 他踉跄着脚步稳住了身形,抬眼看向玉洛之时,再没了先前的孤高自傲,反是凌厉之中夹杂着震惊。 毒,真的解了? 他定住身形之后,故作轻松的拍了拍衣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扬起弧度的唇角携着讽刺,“你小子坏本座的好事可不是一次两次了,可真是锲而不舍啊!” 听着这番咬牙切齿之语,又撞上对方眼底就快喷薄而出的愤怒,玉洛却只是挑眉一笑,方才那一招不过是试探虚实而已,如今心下了然,遂也松快开来。 “把阁下压回属于自己的地方,是我之责。” )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阅读网址:m 第一百零六章 不疑 玉洛毫不胆怯的回望了过去,唇角挂着几分讽刺的笑意,淡淡言语,眼底是一片难以撼动的清冷。 闻此,“国师”不禁怒从心起,冷哼一声,皱眉道:“不过是区区一头麒麟兽,侥幸得了神脉而已!竟还真把自己当神了,如此的爱多管闲事!” 呵!玉洛亦不退让。 不过是一缕侥幸泄出诛魔阵的邪气罢了!被镇压在苍梧渊底数万年,何来的底气说出这大言不惭之语? 玉洛一步一步,坚定的向那大言不惭之人走去,手中早已丝毫不受影响的酝酿出一记比之此前更加厉害的招式。 “此言差矣!”他浅笑着冷声答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何况是我!” 彼时子熙并未深究于这句“何况是我”,“国师”亦自知此时的自己势单力薄,并非是这麒麟兽的对手,是以,在瞧着对方毫无惧意且胸有成竹的一步步朝他逼近时,神色也越发的严肃了起来。 毕竟只是一缕气息,魔力本就不多,又寄居凡胎肉/体,力量大大受阻,若是真交起了手来,吃亏的定然是他! 正可谓识时务者为俊杰,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今日之败并非定论! 念及此,“国师”毫无犹疑的转身一头撞进了石柱。 “麒麟小儿,终有一日,六界尽在我手!” 明明是落荒而逃,却还能气势汹汹的留下这等狠话。 至此,玉洛冷笑一声,敛去了掌心孕育的杀招,与此同时,也暗自松了口气。 随着神力的加持,柱体所覆的金色光泽像是得到了呼应一般,忽而间光芒绽放,原本字迹有些模糊的古老铭文亦随之清晰可见。 玉洛口中浅吟低唱,紫玉笛呜咽发声,石柱上裹挟的黑雾愈加清淡渐至消散,暗红的熔岩亦是停滞不动,宛若刻画在石柱上的浮雕纹饰。 “神山封,四海凶,众神陨,万灵悲……” “六界臣服,指日可待矣!” 黑雾消散的瞬间,那闯进子熙脑海的声音亦随之消散,再寻不到半分踪迹。她的眼前却好似闪过了许多细碎的画面,以致灵池动荡,体内气血翻涌。好在玉洛此时正在专心的加固封印,并未注意到她忽而间紧蹙起的眉头,以及额上沁出的细密汗珠。 加固封印乃是一件可堪消耗灵力之事,玉洛却没有半分顾忌自己身体的意思,只有他心里清楚,方才在面对那缕魔神残息之时所表现出来的丝毫不惧和云淡风轻之态,尽皆不过是掩人耳目罢了! 他心知,森夥所言并非耸人听闻,亦知自己心底最真实的恐惧是什么。 “你还好吗?” 闻言转身,就见子熙抱膝坐于地面,微仰了头,抬起双眸正朝他看来,“你的脸色看上去不太好。” “无碍”,他挺直了脊背,强压下体内那股冲撞的混乱气流,面色柔和的朝她走去,“事已毕,我们回去吧?” 子熙亦是深呼吸一道,随后唇角滑出可堪完美的弧度,握住了那朝自己伸来的手掌,借着对方的力道起身。 她拍了拍衣裙上的灰尘,方才笑道:“烦请帝君前头带路吧!” 月色依旧皎洁,池面波光粼粼,映出漫天星河,早前那开得极好的墨色睡莲却已尽数消散了去,粼粼水面,只飘着几许落叶枯枝。 原本早该宵禁安歇的宫苑依旧是闹哄哄的,禁军搜宫的动静一点也不含蓄,举着火把长枪,吓煞人也。 国师他们是找不到了,但说不定能搜出些其他违反宫规的事情来。 玉洛与子熙出了池塘之后便隐上了云头,一路行来,各有心思,皆是无话。直至出了皇宫,心中忐忑的玉洛终于忍不住打破了这方折磨人的沉默。 “你难道没有什么话想要问我的吗?” 他驻足站立,与此同时出手拉住了身旁心不在焉的女子。 她的心思一向简单,也历来豁达,不曾将什么烦心事放在心上过。可这一路行来,他却能察觉出她的心事重重。 子熙察觉到来自于衣袖上的力道,遂也停下了脚步,不明所以的仰头瞧向了始作俑者。 玉洛面色严肃,薄唇微抿,右眼下那点隐约可见的朱砂痣在月光的照射下更加殷红惹目,掩藏在眉骨阴影里的黑眸不如以往明亮耀眼,隐隐得以窥见内心深处的担忧。 见此,子熙移开了目光,垂首微微咬了咬下唇,而后才又转正了身子面对着他,抬头直视而去,目光坦荡无疑。 她说:“我若问了,你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吗?” 她直视而来的眸光没有一丝丝的遮掩,像是能让人一眼看到了心底去似的。 闻言,玉洛却是踟蹰了,他在这样的目光下自惭形秽,却也不知为何,心底突然间就冒出了一股莫名而来的勇气,一个与他过往所求尽皆相反的念头突然间涌了出来。 他想,若是…… “会。” 那一刻,他鬼使神差却又无比坚定的点了头。 而子熙见此,亦绽出了一个从心的笑容,那些个因“国师”的一席话所引发的烦闷与不安,霎时之间,统统消散了去。 未来如何,且是未来之事,她又何必杞人忧天? 他不骗她,而她无条件的信他,这便足够了。 其实,玉洛那话出口之后他便已后悔了,他不知她会问出什么问题,亦不知,若她问起了她的身世,他是否真能做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然而,就在他严阵以待,忐忑不安之时,子熙却只是抬手摸了摸他的脸颊,问道:“夜宵想吃什么?” “……?” 瞧他瞪大了眼睛,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子熙笑着又重复了一遍:“我在问你,夜宵想吃什么?” “为了配合你演好这出戏,宫宴上我都没怎么吃,可紧张了呢,你得补偿我!” 她双手后背,踮起了脚尖,仰着头,嘟着嘴,一副委屈至极的模样。 “只是……这样吗?” 只见她黑若葡萄、亮若晶石的双眸滴溜溜一转,而后挑眉接话道:“听闻凡间有句话叫做‘民以食为天’,现下我饿了,难道这还不是最重要的?” 时已至此,玉洛怎会还不懂她内心所想?只是感动之余,羞愧更甚。 他抬手抚上了她的头顶,语气甚是甜宠,“那熙儿想吃什么?” “唔……”子熙果真摸着下巴认真的思索了起来,“入伏之后,便是夜里也不得清凉了,想吃荷香糯米鸡、鲜莲子酥,还有绿豆汤!” “好。”玉洛含笑应下。 “你下厨!”子熙得寸进尺。 提要求的同时,毛茸茸的脑袋也顺势在他的手心蹭了两下,且眯了眯眼睛,活像一只讨宠的小猫! 玉洛瞬间破防,出了劲将人拘到自己身边来,“乐意效劳!” )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阅读网址:m 第一百零七章 造势 下着雨的街道有些冷清,开布庄的李老板抱臂斜倚着门框,打量着这雨还有多久才能停,想着库房里那些囤积的料子须得抱出来晒晒太阳去去潮气才成。 正想着,踢踏踢踏,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他打眼瞧去,见那正撑伞一路踩水小跑而来的,却是个老熟人,于是急忙开口唤住:“刘老板,你这步履匆匆的,可是在哪里又接了个大生意呀?” “哟,是李老板呐!”被喊住的刘老板驻足看来,笑着打了个招呼,而后道:“我呀,正要赶往玉府去呢!” “玉府?”李老板先是一愣,随即反应了过来,问:“可是那城东新搬来的那户人家?” “正是正是!” 刘老板从善如流的点了点头,撑着伞站到了屋檐下,躲去大半的雨水,跺了跺脚,又甩了甩衣袍上沾染的水珠,而后才道:“玉公子要办个秋日宴,在我家订的席面,新客生意,万出不得错!” 李老板倒像是听见了什么奇闻一般,问道:“大雨天的,还要办宴?” 闻此,刘老板尴尬的一笑,这个问题他也曾表示过怀疑,然而,那玉府的女管家却只是微微一笑,道:“你只管送来就是,钱少不了你的。” 客人家都如此说了,而且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没有半分忧愁的样子,他一个赚人钱财的酒楼老板还有何可担心的?最重要是有钱赚嘛,管它晴天雨天,何乐而不为呢? 于是,他也只能回道:“兴许到点了就不下了。” 话音刚落,方才还未见半分停势的大雨果然便戛然而止,二人面面相觑,而后一齐看了看天,竟是天光大开,已然放晴。 雨一停,刘老板保住了一桩大生意,心中自然大喜,收了伞,赞叹道:“想来今日果真是个好日子呢!” “那可要恭喜刘老板咯!”李老板心中也是高兴,连着下了半月的雨,他还发愁库房里的料子会不会发霉了呢! “光看玉府宅子的气派样,便知里头住的人非富即贵,刘老板又要发大财咯!”李老板和善的添上了一句。 “那可不是!玉公子此人呐,那可真是超凡出尘、雅正端方之人,出手也是极阔绰的!” 刘老板是当真高兴,说着说着都要收不住了,只是看时辰已然不早了,不敢再多有耽搁,遂道:“哟,不和你闲聊了,我得去盯着点,他家订的可是最高标的席面!” 李老板笑着朝他一拱手,道:“快去吧快去吧,不耽搁你的好事!” 刘老板也回了一个鞠躬,道:“也祝李老板生意兴隆,财星高照!”而后拎着伞便跑了。 雨势一停,原本收了摊的小贩又都陆陆续续的出来了,街面上渐渐热闹了起来,李老板看着高高挂起的太阳,高兴地转身进了铺子,冲那打盹的店员道:“随我去库房瞧瞧!” 沿着主街走到头,岔进一条略显偏僻的小巷,走个一盏茶的功夫便能见到一片翠竹林子,绕过林子,就能瞧见玉府的大门了。 可真够偏僻的。 然而,正所谓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这方偏僻之地,换做从前,那可是鲜少有人会踏足的,如今却是热闹得紧,当属喜洲城里最受关注之地,正炙手可热呢! 说起这位喜洲新贵,还不得不提半月前的一桩轰动全城的大事。 话说半月前,典宝阁突然张贴告示,说是三日后要拿出楼里一件藏了许久的宝物拍卖,此宝乃是医书所载可医死人药白骨、解天下之毒的麒麟草,传闻此件宝物一直藏于帝王私库,本朝开国皇帝举兵压城之时才从皇室流了出来。想来是得到此宝物的人家境落魄了,才将它典当给了典宝阁,而典宝阁将过了典当期限的宝物拿出来拍卖这事也是经营惯例,是以,无人会去追究这天下至宝的来源,只一心想着如何能拍下这件宝物。 典宝阁的拍卖会如约举行,不只全城的富贵人家到场参加,就连隔壁城中慕名而来的也不少。 起先,拍卖会进展的很是顺利,大家举牌都甚是踊跃,直至价格从一百两黄金的起拍价一路飙升到了十万两黄金,举牌的人数才明显的少了下来。 毕竟麒麟草只是药材,虽有医死人药白骨、解天下之毒的奇效,但毕竟不是吃一粒就可长生不老、飞升成仙的灵丹妙药,若是一辈子无甚大伤大病的,那这麒麟草便派不上用处,放在家里也同一般的药草没什么去区别,着实不值得花上十万两黄金。 “十万两黄金一次!” 无人举牌。 “十万两黄金两次!” 大堂内还是一片沉默。 “十万两黄金三……” 就在典宝阁的小厮扯着嗓子要喊出“三次”二字来时,坐在右边临窗雅桌的客人悠悠然举起了手,道:“十五万。” 声音很是平静无波,全然不像是豪掷了十万两黄金的口气,倒像是在说“一两银子”一般。 众人纷纷循声望去,就见那方坐着两人,其中青衣男子微笑着将一瓷碟剥开好的瓜子仁递到对面那带着帷帽的女子面前,而自己面前的桌上却是堆着一桌子的瓜子壳,只瞧他动作优雅的拍了拍手心,又取出帕子来,细细擦拭干净了每一根修长的手指,这才徐徐扭头,迎上了满堂人的目光,却是直直看向了拍卖台。 接收到这份清冷的目光,那主持拍卖的小厮才从这副美好的画面之中回过神来,高喊道:“玉公子出价十五万两黄金!还有人出价更高的吗?” 玉公子? 初初听闻这一称呼,众人一脸懵,纷纷小声的议论开来。 哪里来的玉公子?从不曾听闻过这号人物呀! “你听说过吗?” 被问之人摇摇头。 “你认识吗?” 被问之人一脸茫然。 “十五万两三次!” 小厮拉响了银铃,高喊道:“好!十五万两黄金成交!恭喜玉公子将天下至宝麒麟草收入囊中!” 小厮朝着那方鞠了个躬,笑着邀请道:“请您移驾上台来验验货。” “不用验,我还要与夫人去买蜜饯果子呢!” 说着,那青衣公子便果真站起身来挽着身旁女子的手臂,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派闲适悠然的离去了。 众人呆愣了,十五万两黄金拍下的宝贝,不验一验真假? “那这宝贝您是自取带走还是……” 在一众嘶嘶吸气声之中,只听一句:“城东玉宅,劳烦贵阁送一趟吧!” 就这样,一场竞宝,让“城东玉宅”四个字搅动了整个喜洲城,大街小巷,众人茶余饭后谈的无不是那青衣公子豪掷万金而眼都不眨一下的阔气! )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阅读网址:m 第一百零八章 相逢 子熙摇着团扇立于廊下,一派悠闲的看着来来往往布置宴会场地的侍从,忽而瞧见一排侍女端着几盆彩色的菊//花一路走来,赤、橙、黄、绿、青、蓝、紫,竟是每个颜色都有,不由得觉着惊奇,问道:“蒲夷,这菊//花也是用仙术滋养的吗?” 前头正在指挥场地布置的蒲夷在听见她的问话之后,快步的来到她的身边,躬了躬身子,答道:“回夫人,凡间是不可滥用仙术的。这是九公主听闻您要举办秋日宴而特意送来的,说是花神相赠。” 玉宅落成之后,蒲夷便挑选了几个小仙婢随她一同来到凡间以便照顾两位帝君的起居。当然,在凡间要用凡俗的称呼,便称玉洛为“老爷”,称子熙为“夫人”。 听闻此话,子熙的唇角不禁破开了一抹笑来,芫烛的手段她是最了解不过的了。 “这个偷花小贼!” 她低声呢喃了一句,满是无奈,又裹挟了宠溺的味道,然而蒲夷并未听清。本想追问,可在瞧见对方眼底的笑意之后便又放弃了这个念头,转而继续忙活去了。 她这一声呢喃方才散尽在秋风里,肩头便突然间被人猛的一拍,扭头看去时,就见一个面目狰狞、龇牙咧嘴的人赫然站在她的身后,那丑到极致的脸与她仅一指之隔! 如此贴近的距离,子熙的两只眼睛都险些瞪成了斗鸡眼。 她盯着那“鬼怪”看了一阵,而后暗暗深呼吸一气,很是淡然的后退了一步,紧接着才对着天翻了个白眼,很是无语的样子。 “七师兄,你这小把戏已是吓不到我了。” 语气同样平淡,毫无波澜,甚至还掺杂了些蔑视。 没有迎来料想之中的尖叫,那人很是无趣的低叹了一声,随即取下了面具,露出原本丰神俊逸的样貌,正是琼泽仙君无疑。 他看了看手里的面具,明明血盆大口、青面獠牙,很是吓人的。 于是,泄气的同时还不忘抱怨道:“小十三呐,你现在可是一点也不好玩了。” 子熙并未曾理会他这句话,心下暗暗松了口气,面上却是未曾露出半分端倪来,只平静的问道:“师兄今日怎么得空下凡来了?” “听闻你要举办秋日宴,我还没见识过凡间的秋日宴是何玩法呢!” 子青一面说话,一面将那鬼面具在手里随意的上下抛着把玩,却是被子熙突然间出手给截走了,拿着在自己的脸上一番比划,心里想着,兴许可以出其不意的吓一吓帝君。 还不知他被吓到是什么模样呢! “只你一人来了吗?”她一面“欣赏”,一面问道。 “不是啊”,子青耸了耸肩,道:“子濯也来了。” 他这话刚落,就听见蒲夷问礼的声音传来。 “宸禾仙君安好。” 子熙循声望去,果然见那笑得一脸阳光灿烂之人,正双手负于身后,优哉游哉的散着步子过来了。 他冲她笑得开怀,露出一排整齐的皓齿,“小师妹,好久不见,甚是想念呢!” 子熙亦是回以一笑,“十二师兄安好。” 子濯与子青对视一眼,道:“方才我去宅子里转了一圈,不愧是帝君选中的地方,正可谓是一步一景,匠心独运、秀丽雅致呐!” 子熙敏锐的察觉到了他的眼神不大对劲,遂也不答话,只微微笑着,静待后文。 “之前让你去昆仑神宫,还一副要死要活,百般不愿的样子,像是要把你丢进天之极受罚似的!” 果不其然,子濯收起了唇角的笑意,哀叹一气,而后开始哭诉道:“可如今才过去了多久呐?竟已和帝君在这凡间置办了宅邸,过起寻常夫妻的生活来了?” “我看你是早已经乐不思蜀,哪里还能记得在遥远的玉清天上,还有十二位自小宠你的师兄和一位疼你入骨的师尊呐!” 子熙静静的看着他的表演,毫不掩饰满脸嫌弃的神情。 “果然呐!世人都说女大不中留,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从此就是夫家的人了,哪里还能记得娘家的好?可怜我这个做哥哥的,竟还恋恋不舍,独自守着少时的记忆!” “嗐,没良心呐!” “嗐,泼出的水呐!” 听着他一阵高过一阵的唉声叹气,又瞧着他扯着袖子假意抹泪,肩膀还极有规律的一耸一耸的,倒真有几分抽抽搭搭的感觉,子熙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打了个哆嗦。 她眯了眯眼睛,一脸严肃的瞧着那演独角戏正演得津津有味之人,轻咳一声,而后故作生气,道:“十二师兄,你是不是进我书房偷我话本子看了?” 闻得此话,子濯顿时打住了所有的哭诉,匀了匀气息,重又笑道:“嗐!师兄妹之间,怎能用‘偷’这个字眼呢?难听,难看!” 见他这变脸比翻书还快的样子,子熙也险些破功大笑,可最终还是忍住了,挑了挑眉,问道:“那你分享了几本呀?” “额……” 听她这略有些咬牙切齿的声音,子濯故作沉思,又掰着手指头数了数,而后才道:“也没几本,就看了看被你奉为经典的那几本而已。” 子熙却是险些笑出声来,瞧他这掰着手指头做戏的样子,又问道:“连分类摆放的规律都摸清楚了,难道不是全看了?” “果真瞒不过师妹的慧眼!”子濯这才眉眼弯弯一笑,讨好道:“师妹历来大方,又岂会与师兄计较几本书?你离家许久,害得师兄我只能是睹物思人呐!” 子熙早知会是这个结果。 只是,她从前并不觉着有什么,看些话本子打发打发无聊的时光罢了,可今日,在亲眼见证了师兄这一番戏之后,忽而间便暗下了决心,那话本子以后还是少看为妙。 好似……蒲夷也曾这样劝过她的。 她心中做此一番思量,而后才道:“书就算了,炽翎你可有替我照顾好?” 提起这只毕方鸟,子濯便来了兴趣,拍着胸脯保证道:“这个你放心,小家伙如今可精神得很!调皮捣蛋,无恶不作,连师尊都说,那家伙俨然就是另一个你!” 额……听此比喻,子熙不知该作何感想。她就当他这话是在夸她精力充沛、生命力旺盛了。 )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阅读网址:m 第一百零九章 天界第一美男 “十一师兄还未归家吗?” 闻此,子青摇了摇头,道:“想来那荼孇公主的情况不是很好。” 子胥初到涿光仙府时,倒是写了信来,将琢光仙君和荼孇公主的情况略略说了些,之后便不再有消息了。 事关别人的家事,又牵扯了天家密辛,是以,他们也不好主动去信询问。 当初那信便是子熙收的,也是因着天族的这一层关系,她才忍住了未去探听消息,再者,十一师兄身为医者,未必肯与她言及病患的隐私。 她本担心得紧,不仅是十一师兄,还有那可怜的荼孇公主以及她肚子里的孩子,相反的,向来最让人忧心的芫烛,此次却是最让她放心的。 一来,有玉清天和天宫的面子摆在那里,琢光仙君不会胆大到明目张胆的伤害她,二来,以芫烛的性子,她也不是个能吃了亏的,说不定还能替自己姐姐出口恶气呢。 且瞧芫烛今日虽未亲自前来,但还有心思去花神府偷了七色菊送来,想来荼孇公主在十一师兄的看顾下已经脱离了危险,子熙心里的石头倒是放下了不少。 “有十一师兄在,定会平安无虞的。”她点了点头,微微一笑道。 子青瞧她眼神和语气均是坚定无疑,遂也笑道:“你就如此相信你的十一师兄?” 子熙微一挑眉,反问道:“难道七师兄你信不过自己的小师弟?” 被她轻而易举的反将了一军,子青无奈,早该料到会是这般结果的。 “怎会,十一的医术,自然是最好的。” 那是当然!且不说子濯师承元始天尊,又有道德天尊悉心教导,他自己便是个难得一见的医痴,钻研医术药理的功夫无人能敌,医术能不好? 子熙瞥了一眼子青,含笑挑眉。看他那一脸不可一世的骄傲相,好似夸的并非是十一师兄,而是他自己似的! 秋日宴要晚间才会开席,现下时辰尚早,便是客人们都还未进门,是以她本想招呼二位师兄到厅内歇息喝茶,但尚不及她开口,子青却已是倾身凑上了前来,看样子颇有些鬼祟。 “欸!”他唤她。眼睛滴溜溜的转,好似怕旁人听见似的。 子熙侧首看过去,微微皱了皱眉,一脸疑惑,道:“怎么?” “那个……”子青又凑近了几分,拢手附在她的耳畔,似是怕被旁人听去一般,压低了声音,问:“她在不在?” 子熙看他神神秘秘的样子,哭笑不得,虽然心下已经了然,却还是决定揣着明白装糊涂,逗他一逗。 遂挑起眼角侧看而去,颇有些疑惑的问道:“哪个?” 瞧她这故意为难的作态,子青有些不高兴了,抬起食指指着她,晃了两下,终于还是说道:“嘶,师妹,你这就没意思了哈!” 说着,他又凑近了几分,微微弯了腰背,垂首一瞬不瞬的盯着她,眼睛里的威胁之意满溢而出。 子熙被他此番动作逼得不得已向后退了一步,身子倚在了廊柱上,侧过脸去不再看他,而是冲一旁看热闹的子濯喊道:“你还不来救救我!” 闻言,子濯耸了耸肩,笑道:“七师兄好不容易春心萌动一回,我可不敢插手!” 似是为了证明此话,他还后退了几步,索性直接站到了回廊的另一端去了,身子斜斜的依着漆红的廊柱,抱臂上观。见状,子熙不禁翻了个白眼,十二师兄果真不如十一师兄靠谱。 子青又迫近一步,状似不经意的开口道:“我隐约记着,好似有人向我打听过帝君的什么事情来着?哎,最近太忙了,记忆好像都有些混乱了……” 闻得此言,子熙顷刻之间便败下阵来,只能举手投降,扯着嘴角皮笑肉不笑的一阵哈哈,道:“在的在的,一会儿你就能看见了!” 她这话一出,本来还从容不迫的威胁着她的人竟是一下子跳了开来,急吼吼的问道:“我今日这身打扮怎么样?” 在对方的满眼期待之中,子熙如愿的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而后点了点头,道:“很好啊。” 并非恭维,也并非敷衍,而是真的,很好。 子青素有“天界第一美男”之称,容貌自然是无可挑剔的。况且,他身形颀长精干,浑身没有一丝多余的赘肉,尤其是那流畅顺滑的腰线,就连她这个女子看了后都自叹不如。 他喜着纯白之色,今日也是一席广袖交领白衫,衣襟、腰带、袖口处皆是以鲛纱银丝暗绣的流云纹,一丝不苟,雅致之中又添了几分贵气,宛若濯濯白莲,不染尘埃。 帝君的身形样貌自也是极好的,但帝君的性格孤高清冷,尽管并非刻意为之,但浑身散着肃杀之气,让人只敢远远地仰慕,而不敢亲近分毫。 子青却是不同,他的唇角时时挂着三分笑意,为人温和有礼,见谁都是乐呵呵的样子,与之相处很是舒适温暖。 玉洛像寒冰,而子青似美玉。 子熙如是总结。 此刻,这块美玉第一次生出了不自信,他反复打量着自己的衣着,就要见到心上人了,那隐含兴奋的语气之中又掺杂了几分小心翼翼,问道:“那……她会喜欢吗?” 子熙与站在五步开外的子濯对视一眼,毫不失望的在对方的脸上看见了她此刻也有的无奈,摇了摇头。 但她的眼角余光似是瞥到了什么,旋即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捂嘴道:“离凰喜不喜欢我不知道,但那姑娘肯定喜欢!” 她此言意有所指,子青一时未曾反应过来,脱口而出,问:“姑娘?哪位姑娘?” 子熙又是一笑,却并未再言,而是将眼尾有目的的一挑。子青有些茫然,顺着她眼神所指的方向看去,却是只捕捉到了一片消失在转角之处的浅绿色衣角。 子青微微一皱眉,若他不曾记错的话,那浅绿色好似与这座宅子里的侍女所着服饰的颜色并无不同。 “那是谁?” 他倒并非是在意子熙的那句玩笑话,而是担心师妹的府中混入了心怀不轨之人,担心师妹的安危而已。 子熙却是想起了昆仑神宫中的某些并不愉快的过往,唇角勾出一个浅浅的弧度,答道:“一个有趣的姑娘。” )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阅读网址:m 第一百一十章 仙界茶艺师 初到昆仑神宫之时,子熙尚且还是个无法聚灵修炼的废柴,除了寿元长一些之外,其余与凡人也并无二致。是以,昆仑圣境里的好些仙仆便视她为仙族笑柄,私底下对她并不如何的尊敬。 能在昆仑神宫里当差的仙侍,自然的便比别处的仙人多了几分体面,因此,子熙倒是也并不怎么吃惊,在遭遇某些“无心”的怠慢之时,也并不在意,只一味的粉饰太平,当起了笑面娃娃。 玉洛身为司战帝君,虽说这些年来,天界并未爆发什么大型的战事需要帝君亲自下场的,但毕竟担了“司战”二字的名号,又贵为十万天兵之首,也不见得有多清闲,许多事还是得亲力亲为,忙得几天不见人影的情况也是有的。 子熙那时对帝君又是避之如毒蛇猛虎,恨不得他天天忙得焦头烂额,永不来打扰她才好!是以,他不在神宫的日子里,她便过得安心不少,也不会因怕与他撞见而整日里闭门不出了。 子熙最是畏热,瑶池却是个清凉之地,很是合她的胃口。是以,她闲时总爱往瑶池去,蒲夷发现了她的这一喜好,遂特意在瑶池边茁壮的凤凰木下置了张躺椅,她便时时提着一本闲书,躺椅子上随意翻翻看看,打发无聊的时间。 那日,她照旧揣了本书去往瑶池,只是这书是她临出门前随意从书架子上抽的,并未细看书名,到了地方翻开来才发现是本神兵谱,实在没有什么看下去的兴趣,是以,便将就着打开的书覆在脸上,闭目养神了。 瑶池果真是个让人身心舒爽的好地方,她这眼睛一闭,不多时,便真的睡着了。再醒来,却是被几道清脆悦耳的讨论之声所吵醒的。 起初听着那些酸言酸语,子熙还当自己撞见了活的宫斗戏,这有声有色的,可不比话本子里枯燥无味的文字来得精彩?遂也不动声色的竖着耳朵听了许久,直到…… “明明是废柴一个,偏生帝君对她要紧得很,定是使了些上不得台面的狐媚手段,怕是与青丘那些个不要脸的狐狸精是一个窝子里过活的!” 此话一出,子熙微微一怔,敢情自己竟是这出戏文的主角之一! 她本就因为废柴形象而让大多数人心生不服,加之玉洛帝君此人从来都是行事坦坦荡荡,毫不掩饰对她的关注与关怀,无形之中也替她吸引了不少敌对的目光,那些个娇滴滴的小仙侍便更是看她不顺眼了。 像是一石激起千层浪,侍女甲的话音才落,侍女乙便迫不及待的接话道:“要我说,你这话都算是抬举了她,瞧她也一把年纪了,仙术却不懂几个,与狐狸精相提并论都是对青丘的侮辱。” 这话引来一阵轻笑附和,侍女甲又道;“就是!况且狐狸精大多绝色,就她那模样,我看着倒不如我们袭丹姐姐的万分之一呢!” 这话很是有些拍马屁的嫌疑。 侍女丙闻言“哎呀”了一声,似是娇羞,忙劝道:“你们快别这么说,我瞧着她不仅容貌姣好,性子也是淡淡柔柔的,自也是有可取之处的。” 闻此,子熙勾唇微微一笑,性子淡淡柔柔?是想说她没出息没脾气才是真的吧?想来她便是那唤作“袭丹”的“姐姐”了。 侍女乙却是并不赞同,道:“姐姐你呀就是心善,竟还帮她说话呢!” 子熙险些笑出声来,据她博览无数话本子的经验来看,这把别人当枪使的,往往都是看起来人畜无害的“善良人”,而那咋咋呼呼、一点就着的,一般来说都是纸老虎,是真的“一点就着”。 果不其然,方才那娇滴滴的声音又道:“她是主,我们是仆,又如何能比?” 于是,由这一句话牵头,几人又发起了新一轮的“平等”讨论,当然,贬低子熙,抬高自己才是永恒的主题。 …… 这一番论断,子熙听得唏嘘不已,不禁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面皮,这副皮相她倒是十万分的满意的,只是这年龄……接着又扯了扯身上藕荷色的纱裙,一时倒有些茫然了。 子熙心想:莫非我长久的不出玉清天,竟连如今天界对于少女年龄的划分也不晓得了?四千多岁,竟也成了“一把年纪”? 因着学业不精,又自小无心的缘故,她惯会粉饰太平,许多不涉及原则之事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更何况今日撞见的这几位肇事者丝毫不知遮掩,声音大到字字句句都能听得清清楚楚,俨然便是故意说给她听的! 诚然她们所说十之八九是胡诌的,但她还是秉着在别人的地盘上不生事的原则,准备当做不曾听见这些话一般,自顾闭上了眼睛,假寐起来。 然而,现实总是事与愿违。 一阵风平地而起,原本覆于她脸上的书一下子就被风带了起来,直直的便往瑶池飞去了,子熙下意识的便伸手去抓,书倒是成功的抓在了手里,人却是不慎从躺椅上掉了下去,趴在地上,险些磕了下巴。 “是谁在那儿?!” 顿时,一声娇喝响起,显然她已经暴露了。子熙不禁翻了个白眼,对方这戏是否演的太过了些?瑶池可不比花园,时常有人闲逛。 事已至此,已是没了刻意避开的必要,子熙撑地而起,拍了拍纱裙上的灰尘,绕出了那棵粗壮巨大的凤凰木。 她脸上带笑,扫视了一眼面前的四个绿衣女子,四人皆是在看到她的时候一惊,但其中三人眼里的惊诧是真的,而另外一人,却有些耐人寻味了。 只这一眼,子熙便已猜到谁是那容貌比她好了万分的“袭丹姐姐”了。 这四个侍女先是互相对视一眼,而后齐齐屈膝躬身,道:“请仙子安。” 子熙心知这群小仙侍一惯对她口服心不服,且方才的对话也已证实了她们心底对她到底有多么的不待见,是以,对于这徒有其表的行礼问安,她也并不作纠结,只笑着向前一步,眼睛直直看向了其中一个绿衣仙侍。 )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阅读网址:m 第一百一十一章 交锋 “不知这位姐姐芳龄几许?” 子熙自认为脸上的笑已是十分的和善,语气也算是亲切,但不想那几人却是开始瑟瑟发抖了起来,一改方才那轻蔑散漫的样子,倒好似真的透出了几分后怕来。 那被她盯住的绿衣小仙,先是左右看了看,见其他人都垂下了头,并没有想要替她解围的迹象,而后干脆咬了咬牙,硬着头皮,道:“奴婢……两万三千岁。” “哦,”子熙恍然大悟一般的点了点头,指尖一下一下,有意无意的摩挲着冰骨聚魂扇莹润剔透的扇骨,那扇子似是被她此举抚摸得舒服了,嗡嗡的轻颤着,散出淡淡的荧光,衬得她水葱似的指尖也透亮了不少。 她嘻嘻一笑,状似不在意的继续道:“如此说来,方才喊你一句姐姐可真是名副其实了,你可比我整整长了两万岁呢!” 所以,究竟是谁一把年纪? 看着她皮笑肉不笑的模样,不知为何,明明是个仙术不精的废物,却总给人一种没来由的压迫感,仿若是印记在血脉里的卑微。 而她这轻飘飘冷冰冰的一席话,其余三人的身子骨便抖动得更加厉害了。见此,子熙微微一蹙眉头,轻轻地“啧”了一声,真真是为她们捏了一把汗,生怕再这么抖下去,一不小心就给抖散架了! 她看起来并不生气,只一下一下的,十分闲适泰然的摇着扇子。冰骨聚魂扇的扇骨乃是取自北荒至极千万年冰原之下,是蕴含了混沌之力的。此时经她轻巧的煽动,虽未有丝毫的灵力加持,但冰骨聚魂扇是个极有灵性的宝物,与她早已心意相通,寒意便一阵接着一阵的溢了出来,直冲对面几人扑面而去。 四个绿衣仙子均是站立不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遭此突变,几人心中均是掀起了惊涛骇浪,不可思议的互相看了一眼,据是惊恐万分,而后齐刷刷的伏低了身子。如此姿态倒是比以往任何时候表面的恭敬而更加真诚了。 子熙却像是并未看见一般,任由她们跪了下去,身子还止不住的瑟瑟发抖着。 而她只缓缓踱了步子,在几人面前来回徘徊,手中扇子依旧不紧不慢的摇动着,威压更甚。 她道:“玉清天里倒也豢养了不少灵兽仙禽,却是从未养过狐狸这一物种。青丘狐族虽声名在外,只是妹妹我白活了这四千多年,至今尚未找着机会踏足一游。” 言罢,她稍稍一顿,低叹一气,仿若真就觉着遗憾一般。 听得此话,几人心知,她这是在计较她们先前的胡言乱语,遂大气不敢一出,袭丹亦是绷紧了神经,心底满满的都是疑惑,疑惑她这浑身迫人的威压源自何处,疑惑她究竟是如何使动冰骨聚魂扇这等上古法宝的…… 子熙垂眸看了一眼心事重重的袭丹,而这一看,却是看出了她的本体,不由得吃了一惊。 明明她自己也是只狐狸,怎的就能容忍旁人那样出言侮辱她的同族? 青丘如今虽不显赫,但追根溯源起来,青丘狐族也算是妖族中的名门望族了,只是狐帝不喜争权夺势,虽早早归顺了妖君离凰的统治,却是带了族人隐居避世,活得低调而潇洒,以至于如今连一个小小的仙婢都敢狐狸精长狐狸精短的出言羞辱,也算是彻底没落了。但也由此可见,仙妖两族嫌隙不浅呐! 子熙对两族恩怨不感兴趣,也无心思纠结在此。 她垂眸瞧着袭丹,半晌后方才笑着开了口,道:“方才听了姐姐你的一席话,似乎你与青丘的狐仙姐姐们倒是相熟,什么时候你们姐妹相聚叙旧,可别忘了帮我引荐一二,我也想见识一下那可称得上绝色容貌的是怎样的一张脸呢!” 说完这话,子熙自己倒是先在心里向青丘的狐族告了个罪,无心冒犯,还望恕罪。 她话音方落,那受不住冰骨聚魂扇所散寒气的三人均是晕了过去,只剩袭丹还硬撑着。 见状,子熙诧然,柳眉轻蹙,看向袭丹的眼神便比之前更多了几分耐人寻究的意味。 一个修行两万余载的小仙婢,竟然能抗住冰骨聚魂扇的寒气?她不禁挑眉一笑,这昆仑神宫里,还当真是卧虎藏龙呢! 恍惚间想起那缠在自己手臂上的黑得发亮的小蛇…… 子熙心念一动,道:“抬起头来我瞧瞧。” 袭丹身子一僵,虽并不情愿,却还是迫于无奈而缓缓的抬了头起来。 那是一张可堪俏丽的面容。细长的狐狸眼,即便是没有什么动作,那微微上扬的眼尾也天然的透着一股子惑人心神的魅力,水盈盈的眼眸看得人心神荡漾,而眼角那粒黑痣更是撩人。 只是她那两条细而长的眉毛高挑着,眉峰尖锐,以至于少了些楚楚可怜的味道,反倒是多了几分精明,搭上那撩人狐狸眼,让人一眼便觉着此人并不好惹。 袭丹仰着头看她,眼里似乎在暗暗较着劲,也不知是与自己较劲还是与她较劲。 子熙并不喜欢这种居高临下的感觉,是以屈膝在她面前蹲下,与之平视,她动作虽然随和,唇角也带着浅淡的笑意,但眼神却是极为清冷的。 她自己虽是个能惹事的,但也仅限于在玉清天内惹事,自到了这昆仑圣境之后,她自认一向安分守己,并未有何处得罪了眼前此人,是以,对于袭丹今日故意作为的这一番,以及此刻眼底那浓郁的情绪,她颇为不解。 难道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帝君虽有铁血无情的鬼刹名声在外,但于感情方面倒是不曾听说过什么绯闻。 若非他身边不仅没有女子,便是连亲近些的男子也没有,恐怕众人会有不一般的猜测呢! 虽是心惊,但她面上却是掩饰的极好,伸手抬了抬她的下巴,仔细的打量了一番,像是真的在欣赏她的容颜一般。 “嗯,确实是美的,”她点头毫不吝啬的赞了一句,而后话音一顿,身子前倾,凑近对方耳畔,压低了声音,以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调道:“只是万不可和毒蛇处在一起,蛇蝎美人可不是什么好词儿!” )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阅读网址:m 第一百一十二章 同门情深 子熙此话一出,明显的感觉到袭丹的呼吸一滞,而后僵直了身子。 她原也不指望她会回答。其实在看见对方这番反应之后,她便已经确认了心里的猜测。 于是,子熙撒开了手,微微后撤了身子,好整以暇的瞧着那绿衣仙侍,唇角依旧带着那若有似无的浅淡的笑意。 袭丹确实是愣了一瞬,而后竟是有些压不住的心慌了起来,沉默半晌之后方才勉强逼迫自己对上那双满是审视的眼睛,咽了咽口水,故作轻松的哂笑一声,道:“仙子如今有这教训人的底气,还不是仰仗于帝君撑腰罢了!” 子熙听后微一皱眉,袭丹这话倒是说错了。 彼时她并不信任玉洛,且对这觊觎冰骨聚魂扇的上古遗神避之唯恐不及,又怎会将他当做能撑腰的靠山呢? 但她也似乎并不介意让她这般认为。遂耸了耸肩,煞有介事的“啧啧”了两声,挑眉道:“耐不住你家帝君乐意呐!” …… 子熙在昆仑神宫里的生活,一向是由蒲夷神官亲自照料,蒲夷神官话不多,为人也甚是沉稳,虽只是神宫里一介管事的,并未领了其他仙职,但依旧不影响她在仙界的地位,是以,众仙见了她,都要恭恭敬敬的唤她一句“神官大人”。 蒲夷神官是子熙所知的跟在玉洛身边时间最为长久的一人,也是玉洛无条件信任之人,但就是这样一个可称为“一人之上万人之下”的人,对她却是发自真心的尊敬与包容着的。对此,子熙虽不明就里,但甚是感激。 类似这样不怎么和谐的小插曲,子熙从未告知过蒲夷,更不曾与玉洛提起过,若非今日一见,无意中勾起了那些几近忘却的琐事,她怕是连“袭丹”是何人都给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呢! 对于并不美好的事情,她向来是不上心的。是以,便是连她自己都不曾料到,此次蒲夷带来的十个小仙侍中,竟会有袭丹在列。 听说此次下凡乃是自愿报名,无人强求。 凡间浊气混杂,不比昆仑圣境,灵力充沛,是个修仙圣地,而且仙人下凡须得封锁灵力,不得使用仙术,是以,如此般一与修炼无助,二多有束缚不得自由之事,仙族人并不热衷。 念及此,子熙不禁展眉一笑,浅言道:“一个有趣的姑娘。” “有趣?”子青听了此话后显然吃了一惊,但瞧师妹神色,分明是知晓那姑娘的反常的。 “什么有趣?谁有趣?有趣在哪?” 原本还站得老远的子濯却是适时地凑上前来,一连发出三问,均是好奇又着急的样子,惹得子熙微微一怔,而后笑得更开了。 不同于此前,这个笑,才是带了欢欣意味的。 她顾着笑,并未答话,子濯便更是好奇了,歪着脑袋看向了在场的另一人,正欲开口再问,子青却是毫不犹疑的一巴掌推开了那凑到面前的脸,皱了眉,道:“你心里可有底?” 他这话虽未点明,但子熙何尝不知其意,遂耸耸肩,无所谓道:“以静制动呗!且瞧瞧她的目的为何。” 在昆仑圣境时不曾过多留意,此时回想起来,袭丹那双上挑的狐狸眼里呼之欲出的仇恨似乎尤为深刻。 仇恨,仇的是什么?恨的又是什么? 许是她过去并不知晓前帝君之事,是以总觉着自己常年待在玉清天,几乎算得上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了,自然也不会得罪了旁的小仙小妖,便只当袭丹对自己所表现出的敌意乃是受了玉洛所累。 如今却是有了不一样的想法,说不准人家一开始就是冲自己来的呢?兴许玉洛才是那个无辜受累之人呢? 尚无定论,一切皆有可能。 子濯冷不防的被师兄这么一推,原地转了个圈,险些跌下了台阶,幸而扶住了一旁的廊柱。他便顺势而为,伸出手臂去环抱着那柱子,整个身子都懒懒的倚在上首,侧头看向打哑谜的两人,微微眯了眼睛,目露精光。 半晌后,“你们有事瞒我。” 他语气笃定,并非是询问,而子青亦是从善如流的点了点头,笑道:“瞒的就是你。” “你!你你你!” 闻言,子濯伸出手指着一脸傲骄的子青,却是一连“你”了好几个,都未曾说出一句完整的控诉来。 这位七师兄的腹黑,他可是深有体会过的,还不止一次,是以,下意识的便对他多了几分忌惮,心道,惹不起。 子熙看他对七师兄敢怒不敢言,憋红了脸转而看向了自己,心道不好,赶忙上前一步拉着子青就走,“七师兄,你渴了吧?咱们喝茶去!” “小师妹~” 嘶~ 子熙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瞬间觉着浑身长满了鸡皮疙瘩。 十二师兄是如何将这撒娇的语气拿捏得如此精准的?哆哆嗦嗦,尾音转了足足有十七八个弯! 正思考间,子濯却是已经撒开了柱子,紧接着移步幻影,探出双臂便箍住了子熙的肩膀,她像是被人锁喉了一般,整个人不由得朝后仰去。 子青看得扶额,这两人最是爱闹,从前在玉清天时便无法无天,如今到了凡间也不见收敛。 “啊!” 一声尖叫乍起,子青与子熙均是一愣,这声音分明就是子濯的! 子濯才将双手箍住小师妹,便猝不及防的被一股席卷而来的剧烈的疼痛感所压倒,似是被利刃砍了一般,疼得他“嘶嘶嘶”的直吸气。 然而,衣袖完好无损,没有刀伤也没有一丝一毫的血迹,他的双手便像是被什么东西给隔空折断了似的,自肩膀处便失了力,软踏踏的垂着,控制不了,自也是动弹不得。 子濯何曾受过此等屈辱,愣神一瞬,而后暴跳如雷。 “是谁胆敢暗害……” 然而,话还未说完便瞧见那凭空出现的翩翩公子,霎时便噎住了,尾音半天才吐出来。 “……本仙君。” 子濯此刻的面色很是难看,原本算是盛怒,结果看见来人之后被强行压下,一张脸难免憋得有些通红,眼睛瞪得圆溜溜的,犹如两颗圆润的黑葡萄,却并非是怒目圆睁,乃是惊诧,他实在是未曾想到,来人竟会是他! 足以称得上是又惊又恐。 )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阅读网址:m 第一百一十三章 成年醋 因为师兄突然间的撤手,子熙后仰的身子也失去了支撑,然而,不及摔下,一阵淡淡的芙蕖香便已扑鼻而来,紧接着,果真稳稳地落入了那坚实的怀抱。 “参见帝君。”子青已率先拱手拜礼。 子濯也忙跟着躬身一礼,折了的双臂随着弯腰的动作而晃动,很是滑稽,看得人忍俊不禁。自己那一肚子的怨气,在见到玉洛帝君之后便只能化为满肚子的委屈,且还是不能言说的委屈。 玉洛将怀里人扶着站稳了,旁若无人的替她捋顺了秀发,又宠溺十足的摸了摸头顶,这才应了师兄弟二人的问礼。 子熙却是觉着气氛似乎有些不对劲,而且,十二师兄此刻的站姿也着实有些奇怪。他向来不会站得这般老实,要么是负手在后,要么是执扇轻摇,总归手里总得把玩着点东西才行。 反正这两手垂于身侧的站姿,她是从未见过的。 “师兄,你的手怎么了?” 联想到方才那一声突如其来的尖叫以及猝不及防撤力的行为,她好似明白了什么。 十二师兄的手臂,这是……断了? “呵呵”,子濯偷偷觑了玉洛帝君一眼,随后深吸一口气,笑得有些勉强,“没怎么,抽、抽筋了。” 难不成他能直言,说玉洛帝君平白无故折断了他的手臂吗? 不,他不能。 主要还是不敢。 子熙看他似乎满腹委屈,还欲再问,帝君却已悄无声息的移了步子将她的视线严严实实的给挡住了。 她十分不解的抬头看去,只见对方面不改色,恍若无事一般,垂眸对上她质询的目光。 “宾客将至,熙儿可准备好了?” 见他神色如常,温柔依旧,但笑意却不达眼底,甚至还隐隐透着股寒气,子熙生出一个大胆的猜想。 于是乎,她故意的往一侧偏了身子,并探出头去瞧二位师兄。果不其然,玉洛再一次将她的视线挡的严严实实的。她朝东迈出一步,他便随她朝东迈出一步,她朝西迈出一步,他便也随她朝西迈出一步,总之,她的眼里就只能看到他。 如此来往两次,子熙便也心下了然,不由得闷声笑了。 她站定不动了,任由玉洛完美无瑕的挡在身前,却是高声问道:“十二师兄,你的手没事吧?” 见二人忽左忽右的一番较量,子濯哪里还能不懂其中的奥妙?遂也不觉着委屈了,甚至还暗自庆幸了一番。 他是仙,皮囊只是表象,只是躯壳罢了,只要不伤及仙元就无碍,像断臂这等小事,最多就是有点痛感,加之形象难看了些,实质上却是一点伤害的意义都没有。 此刻听见小师妹高声的呼喊,他心中却是叫苦不迭。小师妹的性情,他最是了解,这可不是关心。 于是,子濯忙答话道:“我的手好得很,一点事没有!” “哦?是吗?”子熙却是并未打算就这般轻易结束,又道:“你若是受了伤而憋着不说,师妹可是会心疼的哟!” 她此话一出,子濯便险些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他恨不得冲上去捂住子熙的嘴巴。 但一来,他双臂动惮不得,无法完成捂嘴的动作,二来,当着帝君的面,他也实在是没有这个胆子。 可怜的子濯明显的感觉到周围的温度瞬间下降了许多,明明是秋高气爽的时节,却刹那之间如坠冰窖。而那寒气的来源,此刻正背对着他,挺直的脊背犹如一柄出鞘的利刃,仿若不动分毫便能取人性命! 四周一片死寂,一惯聪慧的子熙却像是察觉不出异常一样,半晌听不到回答,又喊道:“师兄?十二师兄?你怎么不回答我呀?” 子濯早已是冷汗涔涔,心里一个劲的嘀咕“姑奶奶,你快闭嘴吧!” 小情侣的把戏,心如明镜的子青师兄从头至尾看得清清楚楚。他并不打算掺和进去,于是朝那背影拱手深鞠一躬,很有眼力见的闪身消失了,见状,子濯也赶忙跟着一溜烟跑了。 子熙的眼角余光一刻也未曾离开过玉洛,此时见二位师兄都已离去,她这才收起了调皮,转而抬头看向那一直挡着自己的人。 只见玉洛目视前方,很是一本正经的严肃模样,但后槽牙却好似咬得极紧,以至于本就棱角分明的脸部轮廓更硬朗了几分。 她好整以暇的瞧着他,倒是不曾觉着他冷酷,只觉着莫名的透着股可爱。 “哎!”半晌之后,她侧身用肩膀撞了他一下,道:“你可是堂堂帝君欸,居然还耍这种小手段!” 玉洛却是不为所动,仍旧目视前方,似乎并不打算理会子熙。 但僵持不过一瞬,还是嗫嚅着开了口,道:“他搂你了。” 子熙听了这话后很是哭笑不得。 “所以你就折断了他的手臂?” “他搂你了。” 玉洛还是只有这一句话,短短四个字,却好似藏着多大的委屈、不甘、愤怒…… 子熙好似是第一次见他这般明显的吃错,越发觉着他这个样子可爱得紧,于是又上前一步,踮起脚尖来,努力的想对上他因为生气不肯看她而依旧平视的目光。 但玉洛实在是太高了,她怎么垫脚尖也够不着,于是转而抬手一把勾住了他的脖颈子,并用了力往下一拉,玉洛猝不及防的经此一下,有些呆愣,但到底是垂下了脑袋。 子熙又道:“可那是我师兄哎,从小看着我长大的师兄!” 当初不得已将她交给元始天尊,以至于没有见证她的成长,没有参与她的童年,玉洛很是遗憾。 眸光一下子便黯淡了几分,怒气消散了许多,但酸涩依旧。 “那也不行。”他低声喃喃念道。 “可真是个小心眼!”子熙嘟囔了一句。 话虽如此,心里却是柔柔软软的,如同躺在了绵绵的云朵之上,且有暖阳相照。 她自主攀上了他的手臂,抱着摇晃了两下,温言哄道:“好啦好啦,以后都只准你搂,好不好?” 闻此,玉洛垂眸看她,眼里的光似乎重新又亮了起来,极认真的确认道:“你说的。” “嗯!”子熙笑得眉眼弯弯,“我说的!” )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阅读网址:m 第一百一十四章 秋日宴 玉宅落成后的第一次宴请,宾客均是喜洲商界里有头有脸的人物。 瞧着门口络绎不绝的车马,不得不说,初到喜洲之时豪掷十五万两黄金拍下麒麟草的举动确实达到了想要的效果。 一位深蓝色锦绣长袍的男子刚下了轿子,扭头便瞧见那在他身后缓缓停下的装饰华丽的三驾车,忙朝旁边让了让,心中却是阵阵生疑。 士农工商,阶层分明,商贾一向被认为是粗鄙之术,玉公子办此秋日宴的目的也早已写明在了帖子里,自然是不会邀请官身参加的。而一般的官员大都爱惜羽毛,为了不被人扣上“官商勾结”的帽子,也是不会明目张胆的参加商人举办的宴席的。 他虽疑惑,却还是对那自车内探身出来之人拱手一礼,寒暄道:“哟!知州大人,您也是来赴宴的?” 徐知州姿态高傲,便是看都不曾看那说话之人一眼,自然也不着急回答。 只等他踩着马凳下了车,又理了理身上的绛紫色华服,直至一个褶皱都看不到,这才一挥袖子,昂起头,拿捏着姿态,不紧不慢的开口道:“新贵落户,本官身为知州,理应照顾一二。” 听他此言,又瞧他这番不可一世的态度,那搭话的蓝衣男子暗道晦气,遂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只挂着笑脸奉承了几句,而后随其余宾客一同入了府。 喜洲本无玉氏,传闻这新落户的玉公子早年乃是个行商,穿过沙漠,也出过海,倒腾过丝绸、瓷器,也贩卖过马匹、玉石,反正是什么玩意赚钱,他就鼓捣什么玩意。 商海沉浮,波诡云谲,前途难料,可这位玉公子却始终一帆风顺,从未押错过宝,以至于年纪轻轻的便已是富可敌国。 这本没什么,在商海中混口饭吃的人多了去了,腰缠万贯的也都比比皆是,但这位玉公子,初来乍到便在典宝阁崭露头角,而后更是大肆收购盐庄,且出手阔绰,如今喜洲过半的盐业经营已拢于他一人之手,这可是一下子触及到了徐知州的利益,他焉能罢休? 喜洲地处西南,常年潮湿,地下暗河错综复杂,是以,此地虽不靠海,但盛产食盐,喜洲的井盐以精细雪白而闻名遐迩。 在玉公子插手之前,喜洲的盐业经营尽数掌握在徐知州的手里,他欺行霸市、压榨劳工,赚得盆满钵满。 国家虽有明令,禁止官身营私,但喜洲山高皇帝远,加之徐知州生了个好女儿,听说在宫中圣宠不衰,已至贵妃衔,徐知州父凭女贵,自封国丈,在这儿当起了土皇帝,这条禁令便也形同虚设了。 今日前来赴宴的都是各行业的领军人物,此时瞧见了大摇大摆进了玉宅的徐知州,大家都心照不宣的转过了头去,均不愿如何搭理他。徐知州此人,一贯是仗着国丈的身份作威作福,在场的人或多或少都曾受到过他的欺压,对他不甚待见。 众人一路走来,只觉得一步一景皆是秀丽典雅,便是府里来往的侍女,也都是清新脱俗、眉目如画的,走起路来娉婷袅娜,如弱柳扶风,只觉着整座府邸里,便是空气都是香的。众人心里那股因徐知州的不请自来而产生的烦闷消去了不少。 穿过九曲回廊,又出了宝扇门,终于来到了一处开阔场地。 率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场地正中那张丈余长的玉雕长桌,桌面以假山绿植布景,似还有潺潺之声,走近一看,才发现这桌子乃是由一整块的玉石打造而成,如此大手笔,倒是鲜少能见。 而最不可思议的是,这张玉桌竟是做成了曲水流觞的样式,除了假山布景之外,桌体之上的山林、走兽、小亭、飞禽等景物,皆是镂刻得极为精致,活灵活现。 侍女们正优雅从容的将盛着精致吃食的琉璃盏放入“溪流”之中,偶有盏盏相碰,发出极清脆悦耳的“叮叮”之声,虽无丝竹管弦相伴,却已觉通身舒畅,如聆仙乐! 见此场景,众宾客早已是心惊得难以言语,他们都是腰缠万贯、见过大世面之人,可这一路行来,特别是瞧见眼前此景之后,才觉着过往所见皆是庸俗,酒池肉林,里里外外都透着一股子铜臭味。 既是秋日宴,自然少不了菊//花的陪衬,场地里所摆放的那一盆盆开得极好的菊//花,品种繁多,色彩缤纷,然而,好些竟是他们从未见过的,甚至都是闻所未闻的! 一时之间,众人都心情复杂了起来。一方面在感叹,同为商贾之辈,人与人之间的差距怎么就会如此之大?另一方面又止不住的好奇,能拥有如此财力之人,不知到底是个什么背景? 宾客都已到齐,主人家也不好总躲着不露面。玉洛将手中刚剥了皮的橘子放入瓷碟之中,推至子熙面前,颇为不舍的道:“我去了。” 子熙抓紧时间,礼尚往来的往他嘴里塞了颗葡萄,道:“去吧去吧。” 却是在他刚走出两步的时候又一把将人给拽了回来,神神秘秘的从乾坤袋里掏出一只檀木盒递了过去,道:“把这个戴上。” 玉洛疑惑的接过木盒,打开来一看,竟是半幅青玉面具,不解的问道:“为何要戴面具?” 子熙却只扯着嗓子,冲厅外甜甜的喊道:“十二师兄!” 至此,玉洛哪里还能不明白她的小心思,心中一阵甜意扫过,拉下她支在嘴边做喇叭状的玉手,柔声哄道:“好,我戴上!” 说罢,果真取出了那青玉面具覆于脸上。这半幅面具虽是青玉打造,却好似没有重量一般,戴上去一点也不觉着负担,而且,这面具仿若是专门为他量身定制的一样,长短、宽窄、鼻翼的位置、眼眶的大小等均是完美贴合。 子熙拽了拽他的胳膊,示意他蹲下身子,他便从善如流的蹲了下去,子熙绕到他的身后,接过他手中的面具,将两条绳子在他脑后系了个结结实实的蝴蝶结,而后又替他捋顺了秀发。 “不许摘!” 玉洛笑答:“不摘。” 她亲手为他系上的绳,如何舍得解开? )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阅读网址:m 第一百一十五章 狡辩 “方才我瞧见帝君出去了,怎么还戴了副面具?” 听见声音,子熙抬起头朝门口看去,见消失了许久的七师兄率先跨步进屋,这话便是他问的,其后还跟着一脸不痛快的十二师兄。 看到十二师兄这副有惊魂未定,苦不能言的神情,她便知,定是他们方才在来的路上遇见了玉洛。 一想起那明明醋得要死,却还绷着张脸,装着一本正经,无所谓的样子,子熙不禁莞尔一笑。 她拿起桌上瓷碟里剥了皮的橘子一掰为二,无所谓的耸了耸肩,道:“只是为了避免一些没必要的麻烦罢了。” 见她将一半橘子放回了瓷碟,另一半拿在手里,小丫小丫的掰着吃着,子濯不由分说,直接上手取了她放回碟子里的那一半,丢进嘴里,吃得甚是畅快。 满嘴甜腻的汁水竟还堵不住他的话,只听他含含糊糊道:“什么麻烦?难不成凡人还能通过脸看出他是神仙么?” 子熙没忍心告诉他,他现下正吃得津津有味的橘子是谁剥的。只将柳眉一挑,意有所指,问道:“你的手好了?” 不提还好,一提起这个,子濯便觉着后背有一股森森寒气突然袭来,忍不住的缩了缩脖子,疑神疑鬼的四下看了看,未曾见到那鬼刹罗,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回想起方才在回廊上遇见,明明他在回廊东头,帝君在回廊西头,两人之间还隔着一个中庭,其中还栽着一株枝繁叶茂的凤凰木,可帝君那冷峻的眼神硬是穿过了层层叠叠的葳蕤枝叶,准确无疑的落在了他的身上,仿若一道凌厉的冰锥,要将他生生钉穿了才肯罢休似的! 明明只是一个眼神,只是一瞬间的功夫,却足以让他此生难忘。 外界传言果真不假,昆仑圣境的司战帝君是个冷酷无情、杀人不眨眼的鬼罗刹! 可怜他从前竟还以为都是谣传! 就在他追悔莫及的空隙,子熙已另取了一个橘子,剥了皮并仔细的撕去白丝,而后一分为二,分别递给了二位师兄。子青笑着摆了摆手,未接,只端了茶盏小饮一口,而子濯却是个记吃不记打的,忙不迭的接过之后不带丝毫犹豫的就丢进了嘴里,末了,还不忘赞上一句:“好甜!” 于是,子熙将另一半也给了他,看的子青直叹气。 子熙微一低头,瞧见自己右手大拇指那水葱似的指甲里卡了些橘子皮,于是取了签子来一点一点细致的剔除了去,而后又拿了帕子净手。 “我与帝君此番要在凡间逗留许久,还是带着面具比较稳妥。”她解释道。 “哦,我明白了!” 子濯不愧是心直口快,直言道:“你这是怕帝君染上桃花债呀!” 见自己的小心思被人赤//裸裸的拆穿,子熙倒也不见恼,反倒是耸耸肩,颇有几分无可奈何的意味,叹道:“谁让他长了一张足以祸国殃民的脸呢?” 在昆仑圣境之时,就惹得不少小仙侍春心萌动,只是碍于身份之别,不敢表明心迹,只能私底下偷偷的讨论和臆想,子熙就不只撞见过一回!否则,她当初也不会笃定袭丹对她的恨意乃是来源于眼红与嫉妒了。 瞧她嘟着嘴、鼓着腮帮子,做出这般小女孩的姿态来,子青笑着摇了摇头,插嘴打趣道:“啧啧啧,小十三,你这一缸子醋,酿得可真是够隐蔽的!” “谁醋了?谁醋了!” 谁知,方才还敢大方承认的女子,在听见这话之后却是急了,坐直了身子,挺起了胸脯,昂着头,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道:“我这也是为了他好!到时候万一真惹上了不该惹的,难不成带回昆仑圣境去?” 子青瞧她这副急着狡辩的样子,又是忍不住一笑,难为他方才还暗自赞她勇气可嘉呢,原来只是只假老虎罢了! “不是还有你这位‘夫人’在呢嘛,如何能惹得上?” 他以“夫人”二字来做调侃,但子熙的关注点好似并不在这二字之上,甚至似乎都未曾发觉他这话有何不妥之处,只义正言辞的说道:“你当我不知道呢?凡间男子,除了妻之外,还有妾,我这是防患于未然。” 她说完之后,似乎觉着力度还不够,又伸出手指敲打着桌面,再次强调道:“是防患于未然!” 此话一出,一时间,屋内噤若寒蝉,落针可闻。子濯还从未见过小师妹这般义正言辞、一本正经的强调一件事情,自然觉着新鲜;子青却是诧异于小师妹那顺理成章的说辞和理所应当的态度,一时之间,突然有种自家养了许久的大白菜被人拱了的感觉,不知该悲还是该喜;而子熙却是在暗自骄傲当中,谁说话本子看多了不好的?“三妻四妾”这个词不就是她从话本子里学到的麽。 正在这时,蒲夷进来了,瞧着堂内这三人,神色各异,一个是惊得目瞪口呆,嘴里似是能塞下一只鸡蛋,一个是神色复杂,喜忧参半,还有一个,眉飞色舞,洋洋得意。 她并不知晓自己进门之前这屋里发生了何事,但也不会多问,便只是上前,一一冲三人屈膝行了礼,而后才对坐在正中之人道;“夫人,可以开席了。” 蒲夷此话便如同是一个解锁的响指,冻结的时空瞬时瓦解,三人回过神来,不再多言,随她一同移步花厅。 玉洛在曲水流觞宴上招待宾客,后院就只有子熙及师兄二人,大家皆非凡人,已无口腹之欲,是以对酒楼大厨所做的席面并不感兴趣。赏菊、品蟹是秋日宴不可或缺的两大主题,眼下正是蟹肥膏满的时节,蒲夷便挑了些鲜活肥美的蟹蒸了,配了自昆仑圣境带来的白桃佳酿,在小花厅里摆了一桌,以便诸位仙家畅饮畅聊。 子熙瞧她摆了四副碗筷,遂问道:“离凰要回来了?” 蒲夷点了点头,道:“已经到门口了。” 某个刚坐下的仙君险些闪了腰。 )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阅读网址:m 第一百一十六章 壮胆 那日,蒲夷领着十位小仙侍仙气飘飘的落入玉宅之时,离凰就堂而皇之的站在她的身边,但她显然对这多出来的一个人并不觉着奇怪,反而还冲离凰点头打了个招呼。 至此,子熙便知,此二人是早已相识的,而且蒲夷对于离凰站在她的身边且还口口声声叫她“姐姐”之事也并未表现出有一丝一毫的惊奇,由此看来,蒲夷与柒熙神君也定是相熟的。 蒲夷瞧着淡漠,但对离凰很是关心,这份关心虽未表现在言语上,却如春风细雨一般化入很多细节之处。便如同今日,她尚未见到离凰的身影便已贴心的为她备下了碗筷,且知她素来不爱用月光杯喝酒,还特意将她的杯子换成了黑陶的,独一份。 但离凰对蒲夷的示好却好似并不怎么领情,要么无视她的存在,要么冷言冷语,便是二人在路上遇见了,蒲夷给她打招呼时,她大多时候也只是将目光移朝天上去,与此同时冷哼一声,不知到底是算回应还是算轻蔑。 相处没两天,子熙便已发现,离凰对蒲夷的态度与对玉洛的态度其实如出一辙,只不过程度不同而已,心里头始终憋着一股怨气。 她不知结症在什么地方,是以也不知该如何化解,且子熙有所预感,若真要化解这二人之间的矛盾,十有八九是要触及她不愿提及之事。 索性二人还未发展到水火不容的地步,也未曾大打出手,为今之计,便只有缓缓图之。 虽然蒲夷说离凰已经到了家门口,但却是半晌不见她现身,子熙便知,她定是又寻到了什么好玩的,跑到哪里调皮去了,便也不管,只转眼看向七师兄。 自他听见那个名字开始,整个人便有些不对劲了。七师兄向来不是个贪杯的,酒量也甚是堪忧,如今却像是发了狠似的,一杯接一杯的喝,好似停不下来了一样。 这一幕,坐在一旁的子濯也是看得目瞪口呆,扯了扯他的袖子,提醒道:“七师兄,这是酒,不是茶。” 子青却看都未曾看他一眼,只木然的点了点头,答了一句:“嗯,是酒。” 只瞧他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偶尔眼珠子还不住地溜来溜去,似是有些惊慌,模样却是透着些呆萌。 子濯见他还未有要停下来的趋势,不由得更是惊奇,道:“你知道是酒还敢这么喝?!” 这一回,子青却是不在理他了,恍若未闻。子濯还欲再言,子熙及时的拽了拽他的袖子,低声道:“七师兄这是在借酒壮胆呢!” “壮胆?”子濯闻言先是一愣,有些不明所以,而后便恍然大悟,追着子熙问道:“一会儿要来的那位就是七师兄惊鸿一瞥后便六神无主的姑娘吗?” 子熙忙不迭的点头,应道:“正是正是。” 至此,子濯便不再觉着奇怪了,毕竟早前已见识过了一回。 二人捂着嘴笑了一通,子青却像是全程未曾在场一般,任由他们取笑,只自己灌自己酒。 看他这样,一惯爱玩爱闹的子濯却是隐隐有些后怕,摇了摇子熙的手臂,指着那注了满杯的琼浆,问子熙道:“师兄他这么喝,不会出事吧?” 七师兄可是在天宫领了职务的大忙人,不比他,是个闲散人士,别到时候一醉不醒,睡上几十上百年,大梦三生,可就不妙了! 正在剥蟹的蒲夷也看出了他的顾虑,遂接话道:“宸禾仙君放心,今日所饮的白桃佳酿,只藏了七十年。” 在仙界,藏了七十年的酒,几乎算不得是酒。子濯一听此话,方才那些杂七杂八的担忧通通烟消云散,甚至还颠颠儿的凑上前去,亲自替师兄斟起了酒来,反观子青,心不在焉,来之不拒。 酒不烈是真,人怂也不假。几杯佳酿灌下去,子青那原本清明澄澈的双眸便已渐渐迷离了起来,眼神也涣散得厉害。 见状,本在一旁看戏的子熙觉出不对,忙一把按下了十二师兄还在倒酒的手,转头劝七师兄道:“师兄你不能再喝了,再喝可就真的醉了!” 然而,在酒精的作用下,子青的行动以及反映力都已大大减退了,只瞧他先是竖着耳朵听了一阵,而后才缓缓抬头,对上了子熙面露焦急的脸,皱了皱眉,徐徐吐出一股酒气,道:“别晃!” 此二字一出,子熙顿时绝望了,与子濯对视了一眼,皆是无奈的摇头。 劝晚了,人已经醉了。 子熙扶额,叹道:“师兄呐!你怕是没办法醒着见着离凰了。” 然而,听见这个名字,子青原本已醉得歪歪倒倒的身子却是一瞬之间挺得笔直,此突如其来的举动,显是惊了席间三人一跳,皆是瞪大了眼睛不明就里的看向他。 就见他先是呆愣了半晌,而后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一般,咧开嘴笑了,颇有些痴痴傻傻的样子,而后薄唇亲启,缓缓吐出两个字来:“……离……凰。” 语罢,扑通一声,彻底倒在了桌子上,子熙见他嘴里好像还嘟囔着什么,凑近去附耳一听,却是两个字,“好看”! 这可当真是……三人啼笑皆非。 子濯率先开口,问道:“你见过这个样子的七师兄吗?” 子熙摇了摇头,反问道:“你见过吗?” 子濯亦是摇头否认,而后垂眸看向趴在桌上已不省人事的师兄,半晌之后,皱了眉道:“怕不是被夺舍了吧!” 他语出惊人,子熙却是认同的点了点头,道:“极有可能。” 子青此人,不仅圆滑世故,还装模作样,一向是刀斧加身也能唇角带笑,云淡风轻的与对方交谈的,而且,有很大的几率,他能将对方说得自闭。如果语言也算战力的话,他绝对榜上有名,何曾像如今日这般失态过? 子熙原本并不相信所谓的“一见钟情”,认为那不过是存在于话本子里,幻想出来的,属于男女主角的美好爱情故事罢了。 而现如今,她却是不得不信了。 )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阅读网址:m 第一百一十七章 挑衅 此间花厅挑出于婉转溪流之上,面积不大,但胜在景色怡人,厅外假山绿植,花草虫鱼,潺潺溪流从底部穿过,叮伶作响,透过敞开的镂空雕刻轩窗,可见水中一叶莲开得正盛,翠绿圆盘的叶子下还有锦鲤在游玩嬉戏。 “姐姐!” 人未到,声先至。 子熙一掌推开了迫不及待探头去瞧的子濯,道:“既然一早就回来了,怎么不先过来用膳?”语气略带了些责备,却并非严厉,而是担心更多一些。 话音方落,离凰也将将踏步进了小花厅。 她今日着一袭殷红长衫,衣襟上绣着流云纹,而肩膀处则是一朵开至颓靡的描金线绣凤凰花,耀眼夺目,玄色皮质束袖与同质地的腰封将她姣好的身材展露无疑,也更显飒爽英姿。 她大步迈进花厅,脚下生风,几乎是做跑着的来到了子熙面前,。 “在前头园子里看了出好戏”,她指着趴在桌上的子青,“他怎么了?” 对此,子熙意味深长的将眉一挑,笑答道:“醉了。” “这么菜?”离凰似乎很是惊讶。 瞧着桌子还算齐整,筷子也都未见动过,这酒局才开了个头,还未到尽兴之处,如此便醉了? 她有些难以置信,遂伸出手指去戳了戳那趴在桌上之人,未曾用力,他便将头一偏,歪着倒向了一方,依旧是不省人事。 但瞧他面容英俊,鼻梁高挺,肤色白皙,额头因长时间的抵在桌上而有些充血,眼睑下方有两片浅浅的醺红,连带着鼻尖也隐隐透着淡淡的粉色。瞧他嘴唇微微一动,嗫嚅着,离凰心生好奇,不由得弯下腰附耳上去,却听得一句极轻极浅的呢喃。 “……离凰。” 此声带了浓重的鼻音,软软的,奶奶的,更像是梦中呓语。离凰一听,却是倏忽一下子弹了开来,随后僵直着身子,怔怔不知所为。 半晌,方指着桌上之人问道:“他……为何会醉?” 子熙无奈的摊了摊手,直言道:“壮胆。” “什么?”离凰怀疑自己的听力出了问题,然而,子熙但笑不语,只点了点头,证明她并未听错。 “不管他了,快给我们说说,你看了一出什么好戏?” 子濯却是适时的插了话进来,与此同时,毫不认生的拽着离凰在他旁边的圆凳上落了座,而后拄着下巴,摆出一副听故事的样子,迫切的望向她。 被他这一打断,离凰果真便不再纠结于子青究竟是如何喝醉的了,只转头看向满脸期待的子濯,回答道:“哦,就是前面一堆人在讨论如何才能更快更好的推动喜洲经济的发展,有人提到了应该改进井盐的制造工艺,充分挖掘井盐的商业价值。” “这算什么好戏?”子濯不以为然。 “正在这个时候,徐知州就掏出了一份事先准备好的文书,好似是个什么不平等条约,想要逼着帝君当众签字画押,但帝君傲气啊,看都未看,接过手后直接就给撕了,撕了还不算完,他还十分霸气的将其甩在了徐知州的脸上!” “哇喔!”子濯似乎很是喜欢听这种事情,催促道:“那后来呢?” “后来,徐知州勃然大怒,指着帝君一通骂,还让他别不识抬举,也不看看是在谁的地盘上,强龙压不过地头蛇什么的,反正巴拉巴拉的威胁了一大堆,都是些骂人的话,我也懒得记。” 说到这,离凰不经意间皱了皱眉头,毫不掩饰心底的嫌恶。一想起那些个腌臜秽语,她便觉着恶心难受,若非对方只是一介凡夫俗子,她必定是要冲上去把他的舌头拔下来,再痛扁一顿才肯罢休的! 她转而看向子熙,问道:“你们确定这人就是宫里徐贵妃的父亲?” 虽不知她为何有此一问,但子熙还是点了点头。 见此,离凰摇了摇头,直言道:“那肯定不是亲生的!” 徐贵妃此人她是见过的,撇开心性手段不说,只看谈吐举止,那也算得上是雍容尔雅、落落大方的,而这位知州大人,举止粗鄙,言语粗俗,简直是……一言难尽。 子濯倒并不关心徐贵妃与徐知州是不是亲生父女,故事听了一半戛然而止,这才是最难受的一件事。 于是一连追问道:“那帝君呢?是如何答的?可撅了他的手指头了?” 想起自己只是碰了师妹一下,帝君便断了他双臂的骨头,如今徐知州在大庭广众之下指着帝君的鼻子破口大骂,他能忍着不动手? 然而,离凰却是摇了摇头,并对他动不动想要撅了别人手指头的恶趣味感到不解。 “这倒是没有,帝君只是笑着回了一句,”她站起身来,整了整衣裙,而后挺直了脊背站如青松,一手负于身后,一手置于身前,微微扬起下巴,学着玉洛的神态语速,缓缓言道:“你可别只是说说而已。” 见状,子熙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可想而知,如此神态模样,定是将那位知州大人气得不轻! 子濯似是并不满意,又追着问道:“后来呢?” “后来?”离凰复又落了座,饮了杯酒润润喉咙,才道:“自然是徐知州大袖一挥,气鼓鼓的走了啊!你还想听什么后来?” “……”子濯很是失望。 子熙看出了他的小心思,温言道:“帝君怎会和凡人斤斤计较?” 话虽如此,但他忽然间觉着自己这双手臂断的太过冤屈了。不管怎么说,虽然帝君是堂堂的六界至尊,但子熙是他的小师妹呀! 如此算来,他也算是帝君的师兄了吧?怎么和他就这般斤斤计较了呢? 子濯心里很不平衡,而这一切,子熙都看在眼里,不禁觉着好笑。人人皆道,仙者需灭七情除六欲,然而,修仙千载万载,竟还抹不去这一颗凡心。 她将自己面前那碟已被蒲夷悉心剔出的蟹肉端到了他的面前,以示抚慰,而子濯瞧见了好吃的,所有的烦恼顿时都烟消云散了,端起碟子便大快朵颐。 “你与帝君此趟下凡,不是为了查案吗?”他忽然间停了动作,看向子熙,疑惑的问道。 )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阅读网址:m 第一百一十八章 天生海量 子熙仰头将月光杯里的琼浆玉液灌入喉咙,才不紧不慢的点头道:“就是为了查案。” 子濯更是不解了。 “如此大张旗鼓,闹得满城皆知的,还如何查?” 对此,子熙却是意味深长的一笑,道:“就是要大张旗鼓的,才能查下去。” 闻言,离凰也凑了过来,出声问道:“什么意思?” 见他二人均是一脸疑惑,子熙遂也放下了酒杯,端正坐姿,认真道:“我们现在是两眼一抹黑,毫无头绪,国师死后,唯一的线索就只有徐贵妃,且还是推测出来的线索,不知正确与否。” 她顿了顿,见二人并无异议,才又继续道:“徐知州这些年没少仗着国丈的身份鱼肉乡民,但碍于徐贵妃在宫里受宠的缘故,被他压榨剥削之人基本都是敢怒不敢言,如今,总算来了个比徐知州还要厉害且还不畏惧他的,你说那些迫于他淫威之下不得不俯首称臣的人会怎么做?” 经她一番点拨,离凰已是反应了过来,抢答道:“拉拢你们,然后一起搞垮徐知州?” 子濯也已恍然大悟,才知曲水流觞宴上所发生的一切皆是一个局。道:“不说了如指掌,但这些人必定知晓徐知州暗地里的所作所为,而这些秘密,便是他们投诚的敲门砖。” 见二人都已明白,子熙笑着点了点头,道:“是这个道理。” 席间徐知州拂袖而去之事并未影响了诸位宾客的雅兴,宴席散去之时已是月上树梢头,蒲夷很是妥帖的将醉得东倒西歪的客人一一送走,还连带着一人赠了一坛白桃佳酿作为回礼。 待玉洛寻至小花厅时,就瞧见厅内一片狼藉,桌子上趴着一个,地上躺着一个,窗柩上坐着一个,还有一个……不知所踪。 离凰坐在窗柩之上,一脚踩着窗沿,一脚悬空在外,晃晃荡荡的,足尖将好能够到水面,她每晃动一下,足底便荡开一圈涟漪,惊得鱼儿纷纷逃窜躲避,不敢靠近。 她是这整个屋子里,唯一还清醒着的人。 听见脚步声,她并未循声望去,反倒是不动声色的将脑袋又往窗外侧了几分,目光落在了不远处的太湖石上,分明是半点也不想理会来人的。 玉洛亦然,只扫了花厅一眼,未曾见着自己想寻之人,便也转身出去了,自始至终未发一言,只在出门时传讯蒲夷让她前来收拾残局。 玉宅是座三进三出的宅院,建筑风格与喜洲当地相同,黛瓦白墙,飞檐翘角。当玉洛循着踪迹找到子熙之时,就见那人正坐在高高的屋顶正脊之上,旁边还立着一只陶铸的灭火防灾的狎鱼小兽。 子熙正吹着夜风赏着皓月,忽然间察觉到周遭气流涌动,却并未携带一丝一毫的敌意,遂也不曾回头去看,只微微一笑,开口道:“你来啦。” “嗯”,玉洛出声应了,而后又问:“在看什么?” 他落在她身后的位置,是以未曾得见她眼底那一片尚未来得及收敛的寒凉,也不曾瞧见她紧蹙着的眉,即便她已牵动嘴角划出一个微扬的弧度,即便她说话的嗓音一如既往的似水温柔。 子熙抬起手,冲那高挂穹顶的圆月虚抓了两下,方才的那些景象,早在玉洛出现之时便已悄然尽数消退,圆月,还是那轮圆月。 恍然想起,禁苑之底、柱石之前,“国师”所言。 神山封,四海凶,众神陨,万灵悲…… 她抬手挡住清冷的月光,似乎如此便能消退她所瞧见的那些山倾水颓、海枯石烂、硝烟战火、尸横遍野…… 半晌,方听她喃喃道:“玉兔今夜偷懒了。” 闻言,玉洛亦仰头看去,果然不见那在桂树下捣药的身影。 夜风清冷,带起她飘逸的发丝,在脑后张扬的飞舞着,不知是不是受了风的缘故,隐隐可窥见的侧脸瞧起来竟比月光还要惨淡几分。玉洛这才发觉她并未启用灵力护体,就这般穿着单薄的坐在屋顶上吹了不知多久的凉风。 “冷么?”他靠近了些。 子熙摇了摇头,道:“有酒,不冷。” 说罢,仰头灌下一口白桃佳酿。微凉的液体顺着喉咙滑入肚里,却仿若石沉大海一般,激不起一丝一毫的悸动。 在她的脚边横七竖八的躺着十几个酒罐子,皆是空了的。 玉洛扫了一眼那些罐子,虽然她说着不冷,但他还是将她笼进了淡青色仙泽之内。 耳畔依旧能听得到呼呼的风声,却已经感受不到扑面而来的压迫感了。子熙定睛一瞧,只见那笼着自己的仙罩正散着浅浅淡淡的青色,如同那人的怀抱,悄无声息的予她守护与温暖。 “这酒可还行?”他在她身旁寻了个位置坐下,问道。 “有桃子的香味。”子熙侧转了身子,微仰着头看向他,浅浅一笑,答道。 玉洛瞧着她清秀的面容,喉结不由自主的滑动了一下,有些愣然,道:“是吗?” “不信你闻。” 说罢,子熙拎着酒坛子便朝他倾身而去,正当玉洛以为她要灌自己一口酒时,她却是随意的将那碍事的酒坛子给丢了出去,一手撑着屋脊欺身向前,冲着他呼了口气,香甜的白桃味扑面而来。 登时,玉洛整个人便怔住了,呆若木鸡。 然而,子熙却浑然未觉自己做了什么,已若无其事的重新坐好,鼓着腮帮子,喃喃道:“也不知为何,从前不能聚灵的时候我的酒量就不差,现如今能聚灵了,酒量也就更好了,怎么都喝不醉似的!” 玉洛回过神来,见她未曾看向自己,方才偷偷呼了口长气,摸了摸烧起来的耳朵,道:“你是天生海量。” 柒熙便是个爱酒的,子熙自也不会差。 子熙却是未曾想得那么多,只当他是在夸赞自己,遂侧首一笑,道:“我也这么觉得呢!” 她笑得唇角弯弯,眉眼也弯弯,像一只毫无防备的、干净纯洁的小兔子,直惹得人想将她搂入怀中,藏起来。 )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阅读网址:m 第一百一十九章 隐秘的脆弱 “……熙儿,别这么笑。” 玉洛的眸光忽然间微黯了几分,有些瞧不清里头包裹着的情绪。 听他的语气,似是在隐忍。然而,子熙却是未曾多想,只不解的问道:“这么笑有何不对吗?” “……没有。”玉洛哑然。 “那我为何不能这么笑?”说罢,她还调皮的故意又绽出一个比之方才更加灿烂的笑颜。 见状,玉洛摇头低叹一声,索性不再与她多言,而是径直出手,干脆利落的将对方揽进了自己怀里,沉声道:“那以后,就只准对我一人这么笑!” 子熙侧身冲他笑之时,本就只靠一只手撑着整个身体的重量,此时被他猝不及防的出手一揽,本就重心不稳的身子便如玉洛所愿,直接跌坐在了他的双腿之上,淡雅的芙蕖花香顷刻间将她包裹,不留一丝一毫喘息的余地。 子熙怔住了。 她的后背紧紧贴着那人坚实的胸膛,虽还隔了两人的衣裳,但还是能够清晰无比的感受到对方的体温,且有愈渐炽热的趋势。 玉洛将子熙牢牢的锢在怀里,听得一阵砰砰直跳的心跳声,不由得眸光黯淡,欲望之外情不自禁的萌生出了好些怜惜之情。 怀里这人,娇小的身体,明明脆弱得一折就断,偏偏比谁都要强,比谁都固执,扛着六界命途,将自己弄得遍体鳞伤,一颗心也不知所踪。 他不由得紧了紧手臂,而子熙却是始终僵着身子不敢乱动。不知为何,她似乎在那周身萦绕的芙蕖香之中,嗅到了一丝丝的悲伤,于是便任由他这般抱着自己,或许如此便能予他一分安慰也未可知。 约莫一盏茶之后,她敏锐的察觉到身后那人微微躬下挺直的脊背,缓缓地将脑袋搁在了她的肩膀之上。 他的唇,是如此的贴近她那隐隐有些发烫的耳朵,鼻尖吐出的气息尽数喷洒在了左耳之上。 他的嗓音带着不同寻常的暗哑,话音方落,子熙便是一惊,而后猛然发觉,不只是耳朵,便是脸颊也如同被烈火烘烤过了一般,烫的厉害。 “以后,只准对我一人笑。”他又一次重复到。 闻言,子熙霎时便又羞又窘,双手捂脸,一面挣扎着要起身,一面埋怨道:“帝君,你好霸道哦!” 但玉洛又怎肯轻易的放她离去? 不只紧了紧环住她的双臂,将那躁动着的人重新拉入了怀中,且将脑袋埋进了她的肩窝之处,鼻尖嗅到她身上固有的白檀幽香,体内叫嚣的欲望便越发的不受控制了。 只听他嗡着声音打趣道:“是么?” 闻言,子熙挣扎得更是厉害了,可任凭她如何,却始终挣脱不开身后之人的束缚。 突然…… “……熙儿,莫要再动!”玉洛暗哑着嗓音警告道。 而子熙业已察觉到身后某人的某处似是不大对劲。她先是一愣,而后大惊,一张脸顿时红的好似要滴血一般,唯恐惹得身后人失控,是以不敢再乱动分毫。 抱住她的人好似浑身着了火一般,她能感觉到隔着衣裳传来的温度愈发的炙热,亦能听见那人如雷似鼓的砰砰砰的心跳声,以及,喷洒在她颈窝之处的,愈发浑厚沉重的呼吸。 “玉洛……”她有些不安,颤声唤道。 “嗯……”玉洛哑着声音,道:“别怕,让我抱一抱你。” 他的语气又沉又哑,有压抑自己的竭力,也掺杂着恳求的意味,丝毫没有了以往的半分从容不迫,子熙顿时便心软了,温声答道:“好的,我不走。” 玉洛说是抱一抱她,便果真只是抱一抱她,子熙软了身子懒在他的怀里,任由身后之人汲取心安。 时至此刻,子熙方才发觉,他比她还要缺乏安全感。 尽管他被六界尊敬着、畏惧着,尽管旁人看来,他可以活得肆意洒脱,他已天下无敌,但于她看来,他不过是孤家寡人一个,没有期盼,没有欲念,数万年如同行尸走肉一般。 活着,就只是活着,与她一样。 玉洛的出现,让她体会到了不曾体会过的情感,让她不愿再无追无求、索然无味的苟活一世,让她对未来充满了期待。 他成为她努力改变的动力,成为她刻苦修炼的目标。是以,子熙也希望自己能成为对方的精神支柱,能成为他面对危险时的归途,让他无论何时心有归处,爱惜自己,不轻易的放弃自己,牺牲自己。 她想要他知道,她愿全心全意的信任于他,愿与他共赴未知的未来,愿与他站在寒意四起的昆仑之巅,愿与他共担六界万灵的生死前途! 冷月如霜,华光皎洁,打在二人的身上,被淡青色的仙泽隔绝开来,散出一圈光晕,柔和,而又温暖。 远处,一阵树影摇动后,一道暗影掠出,未几,消失无踪。 站在檐下的蒲夷将这一切收之眼底,一跃上了屋顶,几个起落后亦是消失无踪,竟是追着那道暗影去了。 出了城,往西十里处有座小山包,还算是树影婆娑,枝繁叶茂。 赤瑛点足立于树梢,冷声道:“阁下一路追随,有事不妨当面直说!” 他临风而立,周身魔气浓郁,杀意不减,仿若只要对方胆敢现身,他便能将其一举击杀,丝毫不留余地。 然而,待他的尾音消散在夜风之中时,一道同样清冷的声音便凭空响起,却是道女声。 “既如此,那我便不客气了!” 话音方落,一道紫衣身影便悄然无息的落在他身旁的树梢之上。 初闻此声,赤瑛心中便已起疑,待看清了来人,他更是大吃一惊,隐于宽大袖袍中的手暗暗将那一记已孕育出的杀招悄然掐灭,微微俯首,道:“原来是蒲夷神官。” 蒲夷移形换影,避开了他的一拜,冷言道:“魔君不必如此!” 见此情形,赤瑛却也不见恼怒,也并未纠结于对方的不领情。 真正对上那双即便是在暗夜里也清亮得骇人的目光之时,只自嘲的一笑,道:“不知蒲医神官此来有何吩咐。” )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阅读网址:m 第一百二十章 你没资格 即便已物是人非,一向桀骜的赤瑛对蒲夷却依旧持着几分尊敬。 一时间,倒是让她想起了数万年前那个曾在自己手底下做事的少年,机灵且有眼力劲,能吃苦而不埋怨,很是得她的青睐。 但越是这样,就越是能让她愧疚难耐。 蒲夷常常在想,若非当年是她大意,未曾查探他的真实身份,反倒是一时心软留他在昆仑神宫,不仅助他突破修炼瓶颈,还重用于他,让他在神君的近前侍奉,甚至准许他随神君云游百年,是不是就不会有后来仙魔之战时的流言中伤,不会有神君为保两界和平而抽神脉、毁神体的不得已之举,更不会自囚于冰域火境七万年之久,自然也就不会神伤而亡? 她不知当年神君对赤瑛是否动过情,也不知赤瑛如今是否是真心悔改,但如今,这些都已经不再重要了。 从前的债,无论谁欠与谁的,均已还清,一个身死魂归,一个断臂自囚,早该是两不相干,各自欢喜。 “不知蒲夷神官此来有何吩咐?” 闻此,蒲夷便也收敛了那些杂七杂八不该存在的心绪,目光直视过去,淡声道:“当年魔君为得至尊之位而不惜在昆仑神宫当杂役卧薪尝胆数百年,既已得偿所愿,我昆仑神宫也不再追究,神君便该懂得知足,勿要再抱有那不该有的贪求。” 赤瑛早已料到蒲夷此行并不会有好,但也不曾想到她会如此直接了当的表述出来。 可即便如此,他也并未打算应下。 堂庭山一别,他已是等了几千年,如何能轻而易举的放弃? 他的唇角微微上扬,似听了一个笑话一般,道:“你的意思是,让本君离她远些?” 夜风送来对方漫不经心的口气,蒲夷脸上的神情却因此而更为冷冽了几分。 “不,我的意思是,让你永远不要出现在她的面前,永远不要再来打扰她的生活。” 她如此斩钉截铁的话,赤瑛却也只是听听而已,并未放在心上。他下定了的决心,没人能够动摇! 向来如此,无论对错。 即便是蒲夷,那个曾经对他有恩的女子,也不行! “你今夜来寻本君……”,他轻笑一声,挑眉问道:“她知道吗?” 蒲夷不由得心中发笑。素来鱼与熊掌不可兼得,而这人,竟还想要一手握着权利,一手掌控感情,狠狠捅人一刀之后再不择手段的祈求原谅? 何其痴心妄想! 于是,不由得冷哼一声,道:“她不必知晓!” 听此,赤瑛又笑了,且比之此前更加放肆。 他临风而立,不屑的笑声惊起了夜间休息的禽鸟,呼啦啦一群,乱糟糟的扑棱着翅膀离开栖身之地,盘旋在冷月之下,久久不曾回落。 兀自笑了一阵,而后才道:“本君不信她会恨我!” 她从来不会恨任何人的。 是的,柒熙是神,她博爱众生,大爱天下,她没有私情,又怎会知晓恨是什么?又怎会恨他呢? 她自己亲口所说,她是神,不会,也不能有感情! 这些,他都没忘,且一字一句,皆刻在了骨头上。 “恨又如何?不恨又如何?” 蒲夷却是冷笑一声,望着对方那突然间落寞的神情,狠了心继续道:“难道魔君能在毫无顾忌的利用完她之后还能心安理得的出现在她的面前吗?” 这话可谓是毫不留情,出手干净利落的揭开了对方极力掩藏的伤疤,直戳痛处。 听得此话,赤瑛的身形明显的一晃,让人看了以为他就要跌落树梢。 然而,他终究还是踉跄着立住了,只是低了头,不知在想些什么,许是心虚,许是回忆,许是愧疚……不得而知。 见他哑口无言,蒲夷又道:“对,她现在的确是忘了过去,忘了你曾经的背叛,忘了你对她的利用,忘了你的处心积虑!” 她字字珠玑,没有给他丝毫辩解的余地,“可她待你如何?待帝君又如何?你方才不是已经亲眼看见了吗?” 所谓杀人诛心,不过如此。 “即便是忘了所有,她再次爱上的人,也不是你!” 蒲夷自未化形时便与神君朝夕相处,她亲眼见证了她无忧无虑的孩童时代,见证了她是如何一步步由稚嫩迈向成熟,如何已一己之力担起整个神族的使命,又是如何将自己卡进命运的齿轮里,一次次为了大义而慷慨赴死! 正因如此,她才会比任何人都要痛恨赤瑛! 一直沉默不语的赤瑛毫不意外的被她这些话狠狠的击中,忽然间便暴躁了起来,他仰头嘶吼出声,声音里掺杂着愤怒、悔恨,与不甘。 周身魔气不受控制的爆裂开来,月华瞬间被黑雾吞噬,高悬于顶的皓月如浸入了血池一般,眨眼之间便成了血红之色,被吵醒的无辜飞禽还未来得及抗议便已尸骨全无,只余一地羽毛。 眼见魔君发狂,蒲夷步履未动且神色镇定,双手一展唤出护体结界,澄澈透明的水流瞬间将她包裹其中,如铠甲一般,抵挡住狂暴的杀意。 “不,我是不会放手的!”赤瑛看着裹于水球中的蒲夷,大吼出声。 他此番行径无疑是在自我劝服,也是在宣誓自己的决心。 然而,蒲夷却不为所动,微微上扬的唇角透露出的全是讽刺的意味,看过来的目光,冰冷如同昆仑山巅终年不化的雪原。 在她这样的注视之下,赤瑛竟渐渐败下阵来,他衣衫狂舞,双目猩红,却是捂着胸口慢慢的弯下了腰,神情极为痛苦。 他凌空跪下,“过去的几万年里,我没有一天不是活在悔恨当中,幸而她回来了,她还活着!我还有机会弥补所犯下的过错……” 这话更像是哀求,哀求蒲夷,不要剥夺他弥补一切的机会。 殊不知,蒲夷听了这话后更是恼怒。 “她之所以活着,是因为帝君,并不是因为你!”一声怒吼,打破了他所有的自欺欺人。 她移形换影,眨眼间便到了他的近前,居高临下的看着那颓靡之辈,嗓音轻飘飘的,却藏着千军万马。 她道:“魔尊殿下,你清醒清醒,是你亲手杀了她,你有什么脸面说要弥补?” 此话一出,赤瑛瞬间泄气。 “是的,是我亲手…杀了她……” 那肆虐弥漫的黑雾亦平静了下来,渐渐消退,如霜月华再次穿透黑暗倾泻而下,照出他无比苍白的脸。 蒲夷别开了眼不再看他,只沉声警告,道:“莫要企图唤回她前世的记忆,否则,帝君的脾气你是体会过的!” “今日我好心规劝,望你好自为之!” 缥缈的女声回荡在死寂的夜空。 )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阅读网址:m 第一百二十一章 际会 子熙尚在半梦半醒之间,恍然听得屋外似有打斗之声,迷迷糊糊的竖耳倾听了片刻,察觉到越发的激烈了,瞬时清醒了过来,忙坐起身就要下床查看。 然而,她这方刚有动静,帷幔便已被人从外撩开。蒲夷面带微笑,动作轻柔且利索的将幔帐卷起勾好,又服侍着她起身穿了鞋子。 子熙见她神色如常,并未有一丝一毫的惊慌,心里那刚悬起的石头这才放了下来,一面由得她服侍自己起身穿衣,一面问道:“外头怎么了?” 蒲夷弯腰替她绑好了腰带,又将那形影不离的玉珏挂于腰间,转身取了熨烫好的绯色缂丝如意纹广袖外衫,子熙便展开双臂极配合的套上,这才听她一面整理衣衫,一面温言道:“夫人不必理会,是妖君正和琼泽仙君比试呢!” 闻此,子熙诧异了片刻。被吵醒时,她还当是什么仇人找上门来了呢,倒也不能怨她胡思乱想,那动静,可大着哩! “昨日七师兄还战战兢兢的,须得借酒壮胆,今日便敢和离凰比试了?这酒的后劲会不会太强了些!”她呵呵笑着打趣。 蒲夷听后亦是随她笑了,一双白嫩玉手自温水里拧了帕子递予她,提醒道:“早膳已经备好了,夫人抓紧洗漱吧,没有灵力温着,凉得快。” 子熙越思越想笑,勾起的唇角始终未曾放下。 七师兄的心思,她自然是看得清楚的,也曾委婉的劝过离凰,没奈何离凰有前车之鉴,一直不肯松口。 其实不只是七师兄,便是别的男子,亦不见离凰赏赐半个笑容。 而现下看来,倒是不用她发愁了。 她今日心情不错,接过帕子净面之后便乖乖的坐在妆台前,由蒲夷为她束发。在昆仑神宫之时,也是蒲夷替她束发的,蒲夷话虽不多,但足够心灵手巧,总能变着花样的梳出不同的发式。 此刻她透过铜镜瞧着身后那女子,十根纤纤玉指很是灵活的在那乌黑的发间来回穿插,不一会儿便梳起一只高高的发髻,此髻蜿蜒曲折,极为灵动,子熙瞧着喜欢,便问道:“今天梳的这又是什么发式?” 蒲夷答道:“唤作灵蛇髻,昨日上街时瞧见的,怎么样,还喜欢吗?” 说话间,蒲夷已挽好了发髻,并取了与之相配的步摇、朱钗、华胜用做点缀。 子熙打量着铜镜中已经完成的灵蛇髻,果然形如其名,像条调皮的小蛇盘在发顶,直起上半身来灵活的舞动着,尤其是发髻顶端缀着的金丝流苏,像极了灵蛇吐出的信子。 她很是钦佩于蒲夷的巧手,遂点了头,毫不吝啬的夸赞道:“蒲夷,你怎么那么厉害,一看就会了!” 玉清天里只她一个女仙,且崇尚自然朴素,是以在没遇到蒲夷之前,她束发之时都是懒懒的使个仙术,若是非让她自己动手,她便只能随意的挽个单髻,总归是没有蒲夷这般巧手,能梳出这许许多多的花样来的。 “凡间女子的发式极多,元宝髻、堕马髻、飞仙髻、单螺髻、双刀髻、架子头……我瞧着都还挺好看的,”蒲夷张口便罗列出了好些子熙听都未曾听过的发式名称,见她兴趣盎然,又道:“夫人若是喜欢,我们每天换一种,全都尝试一遍!” 闻此,子熙忙不迭的点头,“好的好的!” “砰!” 一声巨响,似是巨石坠地,惊得屋内二人一跳,而后便听一声怒吼:“本君今日定要取你狗命!” 毫无疑问,这声音来自于离凰。 “你消消气,我真的什么都没做,你要相信我啊!啊啊啊!” 毫无疑问,这声音来自于子青,且听他话尾那几声尖叫,显然正被离凰追着打。 子熙与蒲夷面面相觑,而后耸了耸肩,道:“这动静……听着不大像是比试。” 蒲夷看她神色便知她已然猜到,只能无奈的一笑,道:“夫人莫要担心,老爷早已布下结界,保证不会损伤一草一木。” 一个妖界之主和天族仙官在凡界大打出手,玉洛竟然没把她二人撵出去,还亲自为他们开辟战场? 毫无疑问,子熙更加按捺不住自己那颗蠢蠢欲动的好奇心了。 “快给我说说,她俩为何要打?”她早膳也顾不上吃了,拉着蒲夷的手做到八仙桌旁,满脸急切的催促到。 为何要打? 说起这个嘛……蒲夷忍不住破开一笑,目光狡黠的看向了子熙,继而眼尾一挑,意味深长的开口道:“昨夜妖君和琼泽仙君都醉得不省人事,今儿个一早就打起来了。” “哇哦!”子熙立刻懂了蒲夷那投射过来的目光中所夹杂的意思,感慨一声,而后又问:“是你把他们安置在一起的?” 蒲夷毫不推脱的认下了,她耸了耸肩,将手一摊,道:“琼泽仙君醉得厉害,嘴里却一直喊着‘离凰’,那我只好成人之美咯!” 听了她这番云淡风轻的回答,子熙当真为蒲夷神官的勇气所折服,源自真心的竖起了大拇指,道:“蒲夷,你真厉害!” 屋外又是砰砰砰一阵紧促的巨响,便是地面都跟着震了三震,其间伴随着离凰夺命的怒吼,以及子青讨饶的求告。 子熙拉回看向窗外的目光,与此同时随手甩下一个隔音结界。望向蒲夷,打趣道:“当心离凰找你决斗!” “不会的。” 蒲夷甚是笃定,而后拿起勺子给她盛了碗小米粥。 “欸,这小菜不错,口感很是脆爽,你尝尝。”说罢,子熙夹了块拍黄瓜放进空碟子里,推到了蒲夷面前。 蒲夷瞧了瞧那翠色可嘉的拍黄瓜,摇了摇头,道:“老爷特意为你做的,我可不敢吃。” “咦,这是帝君做的吗?”子熙却是咦了一声,好似不大相信,而后又夹了一块丢进嘴里,喃喃自语道:“味道怎么不一样了呢?难道是换配方了?” 二人谁也没有出门观战,也默契的屏蔽了外界的一切打斗,只专心的用着早膳,偶尔讨论一下吃食。 )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阅读网址:m 第一百二十二章 初显 立秋之后本该愈渐凉爽,但这几日的天气却堪比夏日火炉,凡间管这叫“秋老虎”。 知道子熙最是畏热,玉洛预先便买下了玉府后的一块很是广阔的空地,重新修建了围墙,将其纳入府中来,并着人挖了个占地十余亩的人造湖,引的是地下河水,澄澈而带着丝丝寒意,植了繁茂绿树,修了座三面临水的不系舟,比之九王府中那一处无人打理的荷花池还要宏伟壮观,前几日刚完工,正赶上了最热的这几天。 不系舟三面临水,东西南北均通透,蒲夷知她每日午后都会在里头待着,遂早早的命人将上下两层的窗户都打了开,太阳是一点都晒不到,但风却能长驱直入,带着湖水的清凉,好不舒服! 神仙有灵力护体,是以本不在乎春秋夏冬,无惧寒冷炎热、暴风雨雪,但在凡间不可随意使用法术,为了不搅乱凡人命数,便是护体灵力亦得使得谨慎,是以,玉洛能想出此等避暑的好法子,且还费心提前布置好了一切,子熙心里很是受用,感动得弯起一双星星眼看着他,险些又乱了他的心绪与定力。 今日一早,晨曦方现,便有一蒋姓的老板递了拜帖进来,说是自己手中有两处盐场,经营尚可,但因几代单传的儿子科举高中,要进京任职,他们便打算举家迁徙随儿子一同赴任,是以无心再打理产业,知道玉公子出手阔绰,与其便宜了徐知州,还不如卖给玉公子。 玉洛却是想着子熙昨日酒后随意提起过一嘴,说是许久不曾吃到桃仁山鸡丁和蟹肉双笋丝了,正打算今日亲自去抓只山鸡再捞几只新鲜的螃蟹,听闻姑苏有汪太湖,水草茂盛,水质清澈,养出的蟹最是营养肥美了。 所以在听了蒋老板的来意之后,他并不是很热衷,只说让他自己报个价,他照付就行,但这蒋老板想来是个有道德有底线的商人,怎么说都得玉洛亲自去看了,觉着物有所值才肯安心的办理转手手续。 如此也是负责任的表现,玉洛便不好再开口推脱,无可奈何之下,只能不情不愿的跟他走一趟。蒋老板见他终于点了头,很是激动,热情洋溢的将人迎入了他特意驶来的那辆装饰华丽的双驾马车之中,好茶好水的奉着,生怕怠慢了这位喜洲新晋的财神爷。 子熙用完早膳之后,蒲夷才将这事与她说了,她听后颇为吃惊,脑中浮现出玉洛一脸生无可恋的被人拖走的模样,禁不住破开一笑,与蒲夷打趣道:“你家帝君可越发的像个凡人了,干脆撇下天界那些烦心琐事,来凡间做个富贵商人,想来也是极好的!” 蒲夷只笑笑不答,命人来收拾了残羹剩饭,转头见她寻出几日前与帝君一起做着玩的油纸伞,便问:“夫人这是要出门?” 子熙点了头,答道:“老地方。” 蒲夷心下了然,又道:“那您稍等片刻,我去传步辇。” “不用,”子熙摆摆手,微微一笑,撑着伞早已踏出了房门,道:“刚吃饱,我走一走,趁着现下老虎还未出山。” 从寝室到访秋湖并算不得近,弯弯绕绕,也要半个时辰的脚程,子熙走出一段距离之后,忽而想起府中还有十二师兄,遂抓了路过的一个小仙侍,道:“劳烦姑娘替我传个话,让宸禾仙君到访秋湖畔小聚。” 那侍女在听了这十足客气的话之后,受宠若惊,忙屈身行了个不折不扣的礼,应了差事。 子濯此次下凡并不急着回玉清天,用他的话来说,天上一天人间一年,他便是在此处待上一整年也是无碍的,况且他好不容易能寻到个理所当然的理由下凡,如何就不能允许他多待几天?而且师尊在他出门前也嘱咐过了,说小师妹自小就从未离家这么长时间,难免会想家,让他好好的陪她说说话,缓解一下思乡之情。 不系舟除了做避暑乘凉之用,作为子熙打发时间的心爱之所,自然一应布置皆是按着她的喜好来的。 二层小楼的文昌位上放置着一方金丝楠木的卷边桌案,案上笔山、书镇、砚台、徽墨、各种类型及大小的毛笔一应俱全,旁边还放着一沓崭新的宣纸,而桌上摊开一副未完成的画作,这一看便知是玉洛的杰作。 靠东窗前有一张矮腿琴桌,一个青瓷白釉的莲花样式香炉置于桌角,将开不开的花苞之中燃着的,正是玉洛亲手炮制的掺了莲香的檀香,有一丝丝清甜之味。 既是琴桌,自然是有它的用处的,一架七弦瑶琴正安静的躺在那里,琴轸上挂的穗子是子熙一时兴起,自己学着绑的,长度未曾掌握好,拖地约有一指之长,她本想拆了重新做一个,玉洛却是不准,说如此也挺好看的,便也一直挂着。 离琴桌不过五步距离之处,有一方漆红镂花雕刻贵妃椅,其上所铺的软垫,乃是用上好的棉花作芯,用东海鲛纱做面,柔软却触手生凉,即便是躺久了亦不会捂出一身的汗。 小件的摆设暂且不提,大件的,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高约六尺的五层书架,分门别类的放了许多书籍,或是纸质的,或是竹简类的,均摆放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很是符合帝君清冷严肃的性格。而书架最右边的一栏,朝下数的三层,却是有些格格不入的凌乱,有些书是横着放的,有些是翻开了便没有再阖上的,有些是挂了个形状怪异的书签的,毫无疑问,这些都是子熙的杰作。 这靠右的三层里,放的都是一些从街面上搜罗来的话本子,原本玉洛也曾与她归过类,什么世家小姐与穷苦书生的,美艳妖女与穷苦书生的,江湖侠客与穷苦书生的……可是每一次,子熙都能将从这个区域拿走的书归还到了另一个区域,还不许他动,美名其于,乱中有序。几次之后,他便也放弃了整理,任由它就这么“乱中有序”着,看久了,也就渐渐习惯,不觉着难受了。 )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阅读网址:m 第一百二十三章 蔫儿坏 子濯上到二楼的时候,就见师妹正将一个棋盘从书架下端的柜子里搬了出来,看质感颇有些重量。听见脚步声,她头也未回,却是开口道:“师兄快过来帮把手,将这棋篓子拿出来。” 子濯依言过去,蹲下身,从柜子最里头掏出了两只乌黑的棋篓子,一只盘着麒麟纹,另一只却是一朵盛开的花,看起来像是凤凰花。回头时,见子熙已经将棋盘安置好了,且不知从哪抱来了两个软垫,一面一个置好,正抬手冲他示意。 瞧着她已兴致勃勃的在一方软垫上盘膝做好,接过他递过去的棋篓子,揭开盖子,朝里仔细看着,口中还念念有词,似是在数数。 “诶嘿,一子不差!” 她满意的笑了,而后将那麒麟纹的装了黑子的棋篓子放在对面,抬头见子濯依旧傻站着且一脸不可思议的瞧着她,颇有些不满,催促道:“你还愣着做什么?快过来坐呀!” 子濯微微皱了皱鼻尖,一步一步艰难的挪了过去,他总觉着师妹今日如此热情,其中必定有诈!可又猜不出她心里打的是什么如意算盘。 “你不是不爱下棋吗?”他问。 没有对弈之前的礼貌寒暄,甚至连“开始”二字都未说,见他不情不愿的落了座。 子熙率先落下一子,与此同时,头也不抬的反问道:“不下棋,那你和我一同看话本?” 此话一出,子濯的脑海中便果真情不自禁的冒出了一个诡异的画面来,烈日炎炎,两个人坐在窗前,吹着湖风,一人捧着一本话本子,时而捶胸顿足,时而唉声叹气,时而破口大骂,时而掩面垂泪,甚至还有可能因为其中的一个情节而引发一轮无休止的争论…… 想至此,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摇摇头,将那些乱七八糟的吓唬人的景象给统统赶出脑海去。 “那我还是下棋吧!” 这个选择题于他而言并不困难,只末尾还是习惯性的要呈一番口舌之能,于是又添了一句:“师兄说了,你就是看话本看傻了的,我可不能学你!” 子熙翻起眼皮白了他一眼,暗自腹诽,也不知是谁趁她不在,连她的私藏都翻了出来! 但眼下她却是有更重要的事情,懒得与他计较,只催着他快些落子。 “这棋可不是白陪你下的。”十几个回合之后,她忽而开口。 闻得此话,子濯执子之手一顿,心中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果然,师妹的套路,只会迟来不会没有! 于是抬眸看了过去,很是防备。 “你又揣着什么鬼主意准备坑我呢?” 子熙却是不由分说的按下了他那久悬不落的手,于是,原本并不打算下在那里的黑子便沾了棋盘,吧嗒一声,清脆悦耳。 子濯醒过神来,瞧着已然离手的黑子,眼睛登时瞪大了些,又抬眸瞧向那尚在沾沾自喜,毫不知悔改的罪魁,半晌,闭上了眼睛。 罢了罢了,落子无悔,他乃皎皎君子,不与女子一般计较! “师兄!”子熙提高了嗓音喊了一声,而后道:“怎么能说是坑你呢?师妹我何时坑过你?” 她一面说着,一面探手又取了颗白子,未曾思考便毫不犹疑的落在棋盘之上,出手之利落,令人瞠目结舌。 此话一出,子濯毫不意外的掀起眼皮朝她看来,那直直投射过来的目光,似乎写着几个明晃晃的大字:你猜我信吗? 自小到大,她坑他的次数还少吗? 可能是因为其他几位师兄年岁长她太多的缘故,且要么如五师兄,太过严肃古板,要么如七师兄,圆滑世故,要么如十一师兄,药痴医痴闷葫芦一个,这些年,他们这位小师妹,可尽逮着他一个人坑了! 子濯毫不吝啬的赏了她一个白眼,却还是妥协道:“说罢,这一次又要怎么玩?” 子熙却是嘿嘿一笑,道:“闲着无事,打个赌罢了,不妨事的。” 子濯不大相信,挑眉问道:“不妨事?” “不妨事,不妨事!”子熙又是嘿嘿一笑,怎么看,都觉着那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里裹挟着几分狡黠。 子熙虽于下棋一道上造诣极浅,但玉洛却是个高手,跟着他四处游历的这么些日子里,他时常会自己与自己对弈,而她在耳濡目染之下,棋技自然也有所进益,是以,这一局棋竟下了一个多时辰,都还未分出胜负。 期间,子青和离凰已经不满足于那小小一方庭院,竟是一路打到了访秋湖来,幸而帝君料事如神,在护住府中屋舍财物不被损坏的同时还布了一道隐身结界,否则他二人这在天上飞来飞去,你追我赶的场景若是被凡人看了去,定会惹出大乱子的。 听见动静,子濯朝外瞟了一眼,透过大敞开的镂空雕花轩窗,见广阔的湖面之上那缠斗不休的一白一红两个身影,二人不相上下,谁也没压过了谁去,倒是与自己面前这一局棋挺相似的。 只听他浅笑一声,而后漫不经心的问道:“他俩从早上打到现在,你也不管一管?” 闻言,子熙却是头都未曾偏过一分,只取了棋子,眼睛在黑白相间的棋盘上来回逡巡,思索着下一步该落在哪里,与此同时,淡淡问道:“为何要管?” 子濯似是被她此话生生惊住了,道:“一个叫你姐姐,一个是你的师兄,你就忍心这么看着?” 他说话的声音陡然间大了些,险些吓掉了子熙两指间夹着的莹白玉润的棋子,这可不能掉,她还未曾想好要放在哪个位置上才能发挥出最大的效用呢! 于是,她抬眸瞥了眼对面一惊一乍的子濯,幽幽说道:“要劝你去劝,我可不敢坏了七师兄的好事。” “就着?”子濯指着窗外打得如火如荼的二人,问道:“还好事?” “这就是你不懂了吧!”子熙终于寻到了最佳的落子之处,啪嗒一声脆响,心下也松快了几分,抬头正视一脸疑惑的子濯,不紧不慢的解释道:“正所谓不打不相识嘛!你别看七师兄平日在外八面玲珑,左右逢源,跟个老狐狸似的,其实呀,他就是只纸老虎,怂得很,不打这一架,他敢和离凰多说一句话吗?” )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阅读网址:m 第一百二十四章 偷棋 此话一出,二人均是回想起了昨日小花厅里的一幕。平日里滴酒不沾的琼泽仙君,竟然像个嗜酒如命的酒徒一般,一杯接着一杯的灌自己。 奈何他的本意是借酒壮胆,谁知却是高估了自己,一个不小心醉得不省人事,且还是在心心念念的女主角现身之前便已如烂泥一般趴在了桌上! 如此一来,别说是想借着酒劲做些什么了,便是人家站在他的面前,指着他问“他怎么了”,他都没有半分回应! 想起这一桩糗事,二人均是憋不住笑了。七师兄待人接物一惯优雅得体,难得有能让他出糗的事情,谁知却在妖君这里翻了船,可不就是一物降一物么? 子濯瞧着那二人虽未动用仙术,但出手也是无所顾忌,毫不相让的,尤其是那红衣女子,剑法刁钻,出手狠厉,一招一式都是冲着要害去的。 他本只是随口一问,现下却不由得生出了几分发自真心的担忧来了。 “那姑娘可是统领妖族的妖君,你就不担心七师兄会受伤吗?” 是的,此时此刻,他突然间记起了这女子的身份,她虽脆生生的叫着子熙“姐姐”,却也是能够凭一己之力平定四方妖族,一统群妖,并与仙魔两族合成鼎立之势的女子,如何能是个简单角色? 听对方语气与之前有所不同,子熙也止住了笑,转而宽慰道:“七师兄只是长得儒雅,看起来文弱而已,又不是平白修炼了这几万年的,曾经天君不是还有意授他个武职,让他领兵打仗吗?放心,离凰顶多让他挂点彩,真伤不了的!” 如此一说,子濯心里那刚刚浮起的一丝担忧便又瞬间如石沉大海,再寻不见。 师妹所言不错,七师兄可是天界当之无愧的文武双全的有为青年! 于是,他又问:“那妖君呢?你也不担心?” 子熙哈哈一笑,答道:“那就更不用担心了!” 在对方疑惑的眼神中,又补了一句:“七师兄怎舍得伤她一分一毫?” 闻言,子濯将头扭过去看向湖面。细细看来,妖君虽是步步紧逼,但七师兄也是应对自如,气定神闲得很呢! 这一刻,他甚至在想,即便是挂了彩,那也是师兄故意放水导致的。 子濯不再说话了。 果真,被爱情蒙蔽了双眼的人,他不懂。 子熙瞧他神色古怪,沉默不语,勾着嘴角微微一笑,也偏头看了眼窗外。离凰虽说是在气头之上,但到底还是时刻谨记着凡间的规矩,未曾动用妖力。这二人便如同一般的江湖客,以剑比试。 “烈日下这么打也的确是累得慌,你寻个空隙去问问,他们可需要喝口水歇一歇再继续打。” 子熙冲候在一旁的蒲夷交代到,蒲夷点头应下,果真就去准备解暑的凉茶了。 子濯尚在观战,子熙却是看着棋盘狡黠的一笑,道:“十二师兄,你就要输了哦!” 闻言,子濯立时便转过了头来,瞧了眼胶着的局势,却是松了口气,嗔怪道:“哪里就要输?明明还有回旋的余地。” 子熙却是嗤笑一声,道:“师兄这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小师妹此言差矣,”子濯摆了摆手,微微一笑,很是胸有成竹的模样,道:“笑到最后的才是王!” 子熙不以为然,只又提醒了一遍,道:“我们可是提前说好的哦,谁输了谁就去……” “肯定不会是我!”话不及说完,便听子濯朗声打断,这急切的模样,如同那话之后跟着的是洪水猛兽。 心绪平静下来之后,他气定神闲的落下一子,已是胜券在握。 见他终于落下了这她心心念念的一颗棋子,子熙眼里似有精光一闪而过,勾起唇角笑道:“话说太满容易打脸哟!” 紧接着,在对方洋洋得意的神情之中,吧嗒一声,落下了早已备好的棋子。 “十二师兄,你输了。”她伸手按住了子濯探进棋篓子中的右手,无辜的眨了眨眼睛。 子濯手一顿,身子一僵,原本已经提前庆祝的笑意顿时卡在了嘴角,不上不下的,面容极为诡异。 他木楞的看向纵横交错的棋盘,喃喃道:“这怎么可能……”明明,他已设下了圈套,只待最后收网,明明是胜券在握的。 到底是何处出了问题? 此刻,他也顾不得外间的打斗到底有多精彩了,只一心一意的扑在棋盘上,目光从左扫到右,从上扫到下,非要看出个所以然来。 见他这般认真,子熙却是有些心虚。 “哎呀,一局棋而已嘛,有赢就有输,师兄不必自我怀疑,说不定下一次就赢回来了呢!” 她一面说着,一面就要动手去收拾棋盘,然而,伸出去的手还未碰到棋子,却是突然间被人给握住了,且力道还不小,捏得她手腕隐隐发麻。 突发此状,子熙心中暗叫不好。 子濯挡着她欲要搅乱的手,指着其中一颗并不显眼的白子,道:“十三!你说说,这颗子是什么时候跑到这里来的?” 子熙刻意挑了最不起眼的位置,却未曾料到一向神经大条的十二师兄竟然能发现这个小小的纰漏,顿时心里一阵呜呼哀哉。 但她面上却是竭力的维持着处变不惊,淡淡道:“它本来就是在那里的呀,师兄,你莫不是输不起吧?” 听她说的如此理直气壮,且末了还要使一下激将法,子濯挠了挠头,烦躁的放开了抓住的手腕。 可若是让他就此认输,那赌注又实在是…… 遂只有硬着头皮,道:“这局不算,你耍炸,再来一局!” 子熙却是不赞同了,她自己的棋技如何,她自是心知肚明的,便是帝君光明正大的放水,她也难得赢上一回,更别提,因那个赌注的缘故,十二师兄决计不会放水给她,莫说放水,他是必然会用尽全力来与她对战的! 再来一局的话,可不就是功亏一篑了么? 于是,她决心耍赖到底。 “你何时见我耍诈了,可有证据?没有证据就不要乱说哦,你若是欺负我,我可是会哭的!” 说罢,为了印证此言非虚,她还真就耸了耸鼻头,瘪了嘴角,眉头微微蹙着,一双黑得发亮的眼珠子似是蒙上了一层水雾,好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阅读网址:m 第一百二十五章 护短 她瘪嘴看着他,大有一副他胆敢再说一句“你耍赖”,她便哭给他看的架势! 见状,子濯已是束手无策,半晌之后,终于在那湿漉漉的无辜大眼睛的注视下,无奈的叹了口气。 “你这般无赖的样子,帝君可知?”声音也不自觉的柔和了许多。 他此番态度已近乎是妥协了,于是,子熙心中一喜,乘胜追击。 只瞧她却依旧一副委屈的样子,道:“你管他知不知道呢,反正就是你输了,师兄,开局之前便说过愿赌服输的,难道师兄你忍心骗我吗?” 瞧着她这一副摆明了要耍赖到底的模样,子濯很是头疼,若非是那个赌注,他便是认了输又有何妨?不过一局棋而已。 恰在他头疼之时,原本平静的湖水却是猝不及防的炸出了一记惊雷,水花四溅,便是坐在二层的两人都受到了殃及。 子濯面无表情的抬手捡去那被无辜牵连后落于他发间的水草,反手将其掷出了窗外,眼瞧着那水草落入湖中,飘在湖面,随波逐流,他的脑中忽而间精光闪过,于是瞧向子熙,冒出一句:“干脆我们也打一架吧!” 他此话不像有假,看过来的眼神也都是期待,但是子熙油盐不进,拒绝到底。 她耸了耸肩,道:“你这是摆明了欺负我,我才不要和你打呢!” 说着,端起茶盏小抿了一口,全然不看对面那人如何。 子濯自动退让了一步,凑上前去,又道:“许你找个帮手。” 这个条件算是诱惑,但子熙依旧摇头否定,斩钉截铁道:“那也不打!” 她指着窗外波光粼粼、水天一色,道:“你看这里的景色多么美好,环境多么优雅,打打杀杀的成何体统!” 她说这话时,全然忽视了访秋湖上首那两个剑刃相接,正打得热火朝天的身影。 子濯无计可施,干脆也学着师妹耍起了赖来,双手一插,道:“我不管,我不服!你找帮手来,不在这里打,我们出去打!” 然而,他这方话音刚落,便有一道清冷的嗓音毫无防备的插了进来。 “我这个帮手怎么样?” 闻言,二人均扭头循声望去,恰好瞧见那上到楼梯口的青衣男子。子熙愣愣的瞧着他冲自己微微勾了勾唇角,露出一个温柔的笑意,顿时也咧开嘴角回应。 一旁的子濯见了这幅景象,心顿时往下沉了沉,起身周全了礼数。 “我这个帮手怎么样?”玉洛又问了一遍。 “帝君……”他瞧着那人一步步走来,压力倍增,欲哭无泪,道:“你俩这不是摆明了欺负人吗?” 子熙回过头来,冲他耸耸鼻尖,哼了一个鼻音出来,道:“你方才不也是摆明了欺负我吗?” 说罢,她像只小猫似的,蹭到了玉洛身旁,抬手扯着他的衣袖,洋洋得意的看着子濯。 子濯见她这副小人得志的样子,恨得咬牙,似从前打闹那般,扑上去就要抓她。 子熙见状,一个劲的往玉洛身后躲,玉洛也抬起了手臂将她挡得严实,子濯一扑无果,又有帝君隔在二人之中,猛然间想起了昨日断臂一事,恍惚间只觉着胳膊隐隐作痛,忙定住了身形,不敢轻举妄动。 子熙见他神情尴尬的站在原地,既想抓她,又不敢动手,憋得好生辛苦,遂攀着玉洛的胳膊,歪了身子冲他吐了吐舌头,子濯气得狠了,道:“明明是你偷偷换子害我输了赌注,非君子所为!” “哪有?!”子熙赶忙出声否定了他的话,与此同时有些心虚的觑了眼不远处的棋盘,道:“再说了,我本来就不是君子呀!” 子濯一跺脚,道:“帝君,您公正严明,磊落无私,您可要替我做主啊!” 他也是病急乱投医,忘了眼前二人本就是一伙的! 一个胡闹,另一个便也乐得看她胡闹。 于是,就听玉洛清清淡淡的开了口,道:“宸禾仙君,愿赌服输。” 此话一出,二人均是一愣,子濯未曾想到堂堂帝君竟会护短护得如此明显,而子熙却是忍不住捧腹大笑了起来。 “哈哈哈!”她指着脸色苍白的子濯,学着玉洛的语气,道:“宸禾仙君,愿赌服输哦!” 子濯觉着,再与此二人待在一处,他可能会英年早逝,吐血而亡! 眼见着人已经走远,子熙却还在笑,玉洛担心她笑岔了气,抬手,一下一下,轻柔的替她顺了顺后背。 子熙好不容易止住了笑意,想起十二师兄离去前青白交接的脸,不由得又笑了。她扯着玉洛宽大的袖袍摇了摇,仰头道:“帝君,你怎么能这么护短呢?” 玉洛垂首看她,唇角微微带笑,温言道:“就是要让六界都知晓,你有我护着。” 天哪! 听着他一本正经的说出这样的话来,子熙招架不住的! 瞧着她肉眼可见的红了耳朵,玉洛浅浅一笑,目光移到了不远处尚未收拾的棋局之上,轻声道:“下次我教你一招,保证神不知鬼不觉。” 闻此,子熙方才想起来棋盘还好端端的摆着,她的小伎俩,也就能坑一坑十二师兄,若是帝君,必然是只需一眼便能看穿的! 登时,不只是耳朵,便是脸颊也烧红了,忙三步并做两步,一趟小跑着上前,胡乱的抓起棋子就往棋篓里丢,也不管是白子还是黑子。 瞧她忙不迭的搅乱了棋局,颇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玉洛又是一笑,上前来接过她手中的棋篓,尽数将混杂的棋子倒了出来,再一颗一颗的,极有耐心的按颜色捡进相应的棋篓子里。 “我教你的招式,肯定连你师尊都察觉不到。” 他说这话时,神色未变,仿若再说今天中午吃什么一样自然,一点也不像是在教授什么损招。 子熙不由得愕然,尴尬一笑,道:“额……你说什么呢……” 见他抬眸意味深长的看了她一眼,子熙再一次义正言辞道:“你可是堂堂帝君,六界至尊,公正严明,磊落无私的!” 玉洛不以为然,挑眉道:“那有什么关系?” “……” 子熙竟是哑口无言。她蹲在一旁,瞧着他极有耐心的归置被她搅混的棋子,转移话题问道:“不是说蒋老爷约了你去看盐场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玉洛点了点头,温声道:“想你了,就回来了。” “可我们才分开不到两个时辰……”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玉洛抬眸看她,一字一句,浅声道:“两个时辰也有半年之久了。” )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阅读网址:m 第一百二十六章 岁月静好 原本是子熙约了师兄下棋,最后却演变成了玉洛陪她看话本子,而十二师兄呢,在帝君一句“宸禾仙君,愿赌服输”的鞭策之下,果真“心甘情愿”的“愿赌服输”去了。 访秋湖上打斗的两人还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蒲夷十分贴心的不去打扰,却在湖畔一棵枝繁叶茂的垂杨柳下置了张石桌,配上两个圆凳,桌上放着凉茶和糕饼,旁边还竖了一杆旗子,上书“中场休息处”,五个大字,写的那叫一个龙飞凤舞、遒劲有力! 子熙从书架右格抽出本书来,是上次她还未看完的那本,歪着身子倚在贵妃榻上,玉洛则是站在桌案之后,调色、润笔,一笔笔耐心细致的勾勒之前未完成的画卷。 子熙懒懒的看了一会儿书,又瞧了眼窗外,觉着没多大意思,便干脆起身登登登的一路小跑到了桌案前,站在玉洛身侧,歪着头去看他画画。 “熙儿,回去把鞋穿上。” 玉洛依旧专注于画画,手都未曾抖过一下,却是语气极轻极缓的开了口。子熙微愣,腹诽了一句:你是如何瞧见的?而后却又有些心虚,觉着如此腹诽玉洛并不是一件该做之事,遂吐了吐舌头,还斜了眼睛去偷睨对方。 玉洛的眼尾细长,即便目光并未落在身上,却也总能给人一种深情款款的错觉。子熙忍不住缩了缩脚,又偷偷的垂下手,小幅度的巴拉了一下裙摆,将双足严严实实的隐藏了起来。 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她总不爱穿鞋。 玉洛不知是看见了她的小动作,还是早已料到她不会乖乖妥协,于是停了笔,侧首看来,道:“赤脚容易着凉的。” 他似乎很是无奈,语气中带了种老母亲的操心。子熙却是不以为然,但又不敢公然忤逆他,遂微微低下了头,却是掀起眼皮朝上看他,一双黑漆漆、圆滚滚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辅以微微蹙起的眉头以及略鼓起的腮帮子,更显得无辜至极,楚楚动人。 她轻轻的咬着下唇,小声嗫嚅道:“可是这样舒服……” 玉洛本就受不了她示弱撒娇,更何况是装无辜扮可怜?当即便沦陷在了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里,最终也未能说出严厉的话,只低叹一气,伸出手去,揽住了那人盈盈一握的腰肢,仅凭着一只手便将她稳稳抱起。 猝不及防的双脚离地,子熙一时失重,下意识的便伸出手去环住了对方的脖颈,并发出了小声一道惊呼。而在她眼见不到之处,玉洛唇角的笑意因这不经意的动作而不由得加深了些许,眼底有微光掠过。 他微微低头,埋首于她颈项之间,深嗅那令人心安的白檀香气。不知为何,明明是醒神良方,他却有些神思混沌了。 此间动作不过一瞬,甚至于怀中人都未曾觉出有任何的不妥,但他却已然知足,将人轻轻的放到了书桌的空阔处,而子熙便也心安理得的坐在桌子的一端,未着鞋履的脚一来一回的晃悠着,很是舒服闲适的模样。 “帝君,墨晕了。”她道。 闻此,玉洛方才将注意力重新落回到正在创作的画卷之上,果然见那久悬不动的笔端滴下墨汁,迅速的晕染开来,圆圆的一团,将好落在画中人的鬓边,浓淡相宜。 子熙原以为此话算是毁了,正觉着惋惜,便瞧见他在打量那墨团片刻之后,却是挑眉一笑,继而换了只狼毫笔,又蘸取了少量的墨汁,在那污了的地方一顿行云流水的操作。 “你这是做什么?”她不解的问道。 然而,玉洛却未曾回答她,只抬眸看了她一眼,顺带着提醒她:“坐稳些”,而后便又垂首专注于手中之事了。 见状,子熙便也不再出言打扰,只依他所言,将身子朝后挪了挪,以防自己晃着晃着果真将自己给晃得摔下桌去。她双手撑在桌面上,扭着身子专心致志的瞧他作画。 这是一幅夜游江景图。浮光蔼蔼,月色溶溶,一叶扁舟顶着漫天星河行于江中,水面波光粼粼,倒映出璀璨夜空。小舟上只有两人,立于船头的男子正横笛而奏,而一女子斜身半卧于船身中央,一手枕着船沿,一手浸入江水,搅碎了漫天星河,虽不能窥见女子全貌,但鬓边一朵红海棠却是娇嫩欲滴。 这副画,便如同一把铁钩子,勾出了子熙心里的记忆。 她记得,玉洛笔下所描述的意境,乃是曾经真实发生过的场景,除了那朵海棠花。 瞧着他收了笔,子熙突然提议道:“我们出去玩吧!” 玉洛将笔放入笔洗中清理干净,而后依着大小挂在笔架上晾着,紧接着收拾干净桌面,又取了帕子净手,直至将每一根手指都擦拭干净,确认未曾有墨汁遗留,这才走过来面对着子熙,抬手替她将额前碎发捋顺。 玉洛的身材本就高挑出众,平日里与子熙说话时也都是垂眸相看,而今子熙虽坐在桌子上,比平日里高出了不少,但依旧无法与玉洛直视。担心她总仰着头容易脖颈酸,于是,玉洛很是贴心的杵着桌面低下身来,如此高度,将好能与她平视。 他本未夹杂其他意图,只是考虑到交流的方便性,但如此动作一出,倒是惊了子熙一下,突如其来的一阵羞赧,她的身子不自觉的便朝后仰去,似是要离那热源远一些。 然而,玉洛却仿若突然间迟钝了一般,他不仅并未察觉出面前此人的不适,还连带着忽略了对方那将将泛起红晕的耳垂,只神色如常,且颇为认真的问道:“熙儿想去哪里?” 见他如此的一本正经,便是眼神都未曾带了半分打趣的意味,倒是让子熙恍惚间觉出许是自己想多了,忽而间便尴尬得紧,直想找个地方将自己埋起来,休要见人了! “熙儿想去哪里?”见她不答,玉洛复又问了一遍,语气一如既往的柔和,并无半分不耐。 子熙垂首避开那坦荡光明的目光,手指头抠着桌面,道:“秋天正是吃螃蟹的好时候,咱们去抓螃蟹吧。” )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阅读网址:m 第一百二十七章 抓蟹 喜洲多山林,多河流,泥鳅小鱼倒是常见,螃蟹却并不盛产。子熙一时兴起有此提议,倒正与玉洛原先的打算不谋而合。 说走就走,待得蒲夷携访客的拜帖来寻时,二人早已留下一纸便笺,踏上云头,朝姑苏去了。 “抓螃蟹去也”,几个字写得龙飞凤舞,后头还画了一只长相潦草的小螃蟹,足可见留信之人内心的雀跃之情。蒲夷但笑不语,将便笺收了。 她来到中场休息处,将已空的茶壶续满,冲访秋湖上方依旧打得不依不饶、难舍难分的两人喊上一句:“休息会儿再打!” 玉洛相携子熙于姑苏城内现身,打眼便瞧见临街一处在门口挂了个“蟹”字招牌的饭庄,此时正值午膳时间,食客众多,二人在店内找了个靠角落里的位置座下,立时便有眼尖的跑堂提着热茶前来招待。 “今年的第一篓蟹已经上市咯,客观可要赶趟尝个鲜?本店的清蒸蟹和香辣蟹可都是百年的招牌!” 跑堂小伙瞧着他们两人不像是本地人,便在上茶之后十分热情且滔滔不绝的推荐着本店的特色菜品,除此之外,玉洛又点了两个招牌菜,并一壶驱寒的嫩鹅黄,上菜之时,还顺带着打听道:“请问小哥,姑苏哪里能够抓到螃蟹?” 这问题倒是不常听见,那店小二起先稍稍一愣,而后便又满脸和善的笑意,反问道:“二位客观这是打算亲自去抓螃蟹?” “慕名前来,想要体验一二。”玉洛颔首相答。 “哟,那螃蟹可不好抓的!”这店小二确系是个爽朗的性子,眼见二人眉目如画、翩若惊鸿,很是郎才女貌,他瞧着也高兴,遂又转了话,道:“姑苏水系发达,湖泊众多,眼下又是食蟹的季节,只要有水,抓蟹嘛,倒也不是那么困难的!只不过,要说最鲜活肥美的螃蟹,还得属太湖的大闸蟹,就是路途远了些。” 店小二的话音方落,子熙便已迫不及待的追问,道:“可否指路?” 她此番急切,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店小二,眸光灿灿,活像是个等着糖果的孩子!玉洛的眼神不由得也跟着柔和了几分,抬手替她将几缕碎发捋至耳后。 见状,店小二心中也是舒畅,眼角眉梢的笑意十足的真诚,且还暗自在心里感叹了一句:当真是琴瑟和鸣,伉俪情深! “您二位从南城门出,沿官道一直向南,需得半天的脚程,估计等寻到地方的时候,已经夜幕降临了”,话至此,他稍稍顿了一顿,瞧着两位客观不像只是说说而已,遂又热心的提议道:“您二位要是想今日去今日归,我建议您先往城东租匹快马,个把时辰也就能到了!” 话毕,菜也已经上齐,店小二给他们添了茶水,便不再打扰,子熙诚心的向他道了谢,连带着一个温和的笑。 不同于喜洲的山林茂密,此地青砖黛瓦,小桥流水,乃是个当之无愧的富庶之地,鱼米之乡。二人本可以驾云前往,但鉴于沿途风光无限,便也采纳了店小二的建议,在城内马行租了两匹快马,一路赏景南下。 此时正值稻米成熟的时节,风吹稻浪,金黄喜人,二人骑马走在田间道上,放眼望去均可见辛苦劳作的农户,割稻子的,划着船采摘莲蓬的,立于潮湿的淤泥中挖藕的…… 一派祥和之景。 骑马缓行,近黄昏之时方才到了店小二所说的太湖,正巧遇上渔民收蟹归来。 湖边水草丰茂,杨柳依依,子熙冲那正佝偻着身子泊船的老者问道:“老伯,可否借您的渔船一用?” 忽闻此音,银铃脆响。那老者转身过来,将斗笠抬高了些,仰头看向岸边时,露出一张饱经风霜的铜色面庞,稍显浑浊的眼睛,将说话之人上下打量了一通,方才不疾不徐的开口问道:“二位借船,可是想游湖?” 子熙侧首与玉洛对视一眼,不知为何,却是悄悄红了耳尖,忙移开目光看向老伯,屈膝一礼,道:“实不相瞒,我们是想体验一回抓蟹的乐趣。” 老伯只一眼便看出二人乃是外乡人,又见这闺女行止乖乖巧巧的,她身后的男子虽说冷着一张脸,但通身的气质也是无人能敌的,猜想着他二人定是富贵人家的少爷少奶奶,是由旁人伺候着过日子主,划船一事,怕是做不得。 是以,为了二人的安全着想,老伯还是回绝了子熙的请求。 “哟!现下太阳都快落山了,蟹都已经回洞里睡觉去了,哪里还抓得到哦!况且夜间水上黑黢黢的,你们瞧着又不是本地人,水性怕是不好,太不安全了!若是想吃蟹,老伯送你们几只!” 说着,便弯下腰去,从船肚子里提出一只竹篾编制的篓子,大大的肚子,小小的口子,冲二人眼前一送,展示道:“都是才捞上来的,还活泼乱蹦着呢!指定新鲜!” 子熙被老伯的善心打动,顺从的够头朝那竹篓子里一看,果真装满了螃蟹,一只叠一只,还转动着眼珠子吐着泡泡,好生精神! “谢谢老伯好意!”她咧着嘴角笑得亲切而温和,“我们就是从未抓过蟹,特意寻到此处想要体验一番,您放心,我们二人水性都挺好的,绝对不会出意外的!” 眼见自己的担忧被对方猜中,且这闺女又有这样一番保证,老伯便也松了口,打算成人之美。 “瞧着二位也不是信口开河之人,既然这样,船就借给你们吧!用完泊在岸边就成,我明日还得用。这两只螃蟹也给你们吧,要是抓不到,也不用丧气可惜!” 说着,老伯探手从蟹篓子里抓出两只个头不小的螃蟹来,随意的折了湖畔纤长的水草捆了之后递给他们。却之不恭,玉洛双手接过螃蟹,又礼貌的道了谢,目送那老伯提着收获满满的蟹篓子,哼着不知名的曲子踏上归家之途,这才扶着子熙站进了船肚子里,解了羁绳,拿起撑杆将渔船缓缓推出。 )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阅读网址:m 第一百二十八章 浮生偷闲 “帝君,你确定螃蟹是这样抓的吗?” 半个时辰之后,日落西山,水面再没了半分晚霞倒映,子熙终于揉了揉因一动不动举着吊杆而酸痛不已的胳膊,有些怀疑的问道。 闻此,玉洛微微皱了皱眉头,似在细思,答话的语气也颇为不确定。 “应该是这样的吧,钓鱼就是这样的。” 谁知话音一落,就撞上了对方投射过来的那满是探寻的眸光,玉洛顿觉尴尬,不禁抬手挠了挠头,“我也……也没抓过嘛。” 他素来只在闲暇之时钓过鱼,却是从未钓过螃蟹这一物种,更何况是凡间的螃蟹。是以,抓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操作方式,他亦不知,便只能举一反三。 瞧他如此神态,子熙心下便也了然,可叹二人一人抓着一只木棍做的简易鱼竿,尖端用水草吊着只蚂蚱或蚯蚓,双双坐在小渔船上,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只可怜巴巴的等着螃蟹上钩。 她便也算了,但玉洛可是堂堂帝君,是令六界闻风丧胆的上古尊神,竟也陪她做这幼稚的游戏,一动也不敢动的抱膝坐着等螃蟹上钩的样子,是真的很乖很可爱啊! “噗嗤~” 忽而间,子熙便在那张略显呆萌的面容前破声笑了出来。 如挂在檐角的玲珑铜坠子,在晚风的轻佛之下相互撞击,发出阵阵脆响,悦耳至极。 “咯咯咯~” 她捂着嘴笑了一阵,亲眼瞧着玉洛在这笑声的晕染下,局促的站起身来,而那长身玉立的神明,原本可堪云淡风轻的神态却因羞赧而渐渐地红了耳尖。 她瞧着他眼里轮换过尴尬、羞窘、不甘等神色,直到看见那一抹忽然之间的坚定,捕捉到那熠熠神光。 子熙暗叫危险,顿时止住了笑,与此同时,像是受到了莫大的威胁似的,呼吸也跟着乱了节拍。 她慌忙移开目光,并放下了手里那用来钓螃蟹用的鱼竿,背过身去坐在渔船上,动作略显仓皇。 不敢面对那人,却是拉长了耳朵,提高了警觉,时刻注意着身后的任何动静。 不多时,察觉到渔船轻微的晃动了一下,与此同时,有淡淡的芙蕖香逼近,她心下一慌,不知该作何动作缓解,竟是随手折断了触手可及的一朵莲蓬,转头问道:“要吃莲子吗?” 她猝然转首相问,倒是让玉洛不由得定住了身形,与此同时,眼睛似是被捆绑住了一般,盯着那险些怼到他鼻梁的莲蓬看了许久,方才开口道:“这莲子应是不甜了。” “嗯?” 对此,子熙很是不解,但这份不解也并未持续很久,当她的目光随着玉洛的目光落到一处时,所有的疑惑都悄然而解了,转而代之的,是满溢而出的尴尬,犹如决堤的洪水,带着势不可挡的毁灭一切的力量,让人不及反应便已被洪水吞噬,难以呼吸。 子熙怔住了! 真真切切的怔住了。 当她看见自己手里高举着的莲蓬时,当她看见那深褐色的莲蓬房子时,看到那莲蓬房子上黝黑的孔洞时……脑袋一瞬之间清空干净了。 玉洛瞧她呆愣愣的,黑而亮的眼眸里盛满了不可思议,圆溜溜的眼睛死死盯着手中那朵莲蓬。 如此样子,倒让他觉着可爱得紧,面上也渐渐浮起戏谑的笑。他弯下腰去,两指轻拈,毫不费力的便抽走了她手中的莲蓬,一面拿在指尖把玩,一面开口调笑道:“熙儿若是想吃莲子了,我们可以回昆仑圣境。” 他此番语气带着不容忽视的笑意。子熙一抬头,便毫不意外的撞上了对方那促狭的神情,原本的羞窘便更深了好几分,尤其是在瞧着那早已干枯成深褐色的莲蓬杆子在对方骨节分明的纤长手指间穿梭回旋之时,强烈的色差对比,更彰显出她方才那可堪傻子的行径。 玉洛却好似并未瞧见她此番羞窘似的,弯腰垂眸,视线与之相对,好整以暇的瞧着她,期待着她情急之下的举动,而子熙也确实没让他失望。 子熙站起身来想去抢他手中那可以算是她耻辱柱的莲蓬,却是忘了自己此刻正身处渔船之上,而非陆地,她如此突如其来的动作,使得原本还算稳定的渔船一阵晃动,而她也因此而站立不稳,整个人失了重心,往前倒的身子更是准确无误的撞进了一个坚实的怀抱,清幽的芙蕖香扑鼻而来,瞬间侵袭了她原本就有些混沌的每一寸灵识。 在她看不见之处,玉洛眼里闪过一抹得逞的笑意,唇角的弧度清浅却温柔。 他从善如流的伸手环住了主动扑如怀中之人,却并未采取任何的紧急措施,任由自己被那力道扑着向后倒去。 “唔~”一声闷哼溢出喉咙。 声虽浅,却也被子熙敏锐的捕捉到了,混沌的灵台瞬间荡涤清明。 方才的倒地之声很响,而这简陋的渔船自然比不得大船,没有平整的甲板,反倒是用木板将船肚隔断成了三截,皆是担空了的,可想而知,以此力道摔倒下去,并不好受。 “你怎么样?” 子熙一面着急的开口询问,一面撑着身子想要爬起来,却是情急之下越发的笨拙。 “别动。” 玉洛紧了紧环住她腰的手,声音低沉而暗哑,像极了强忍疼痛的模样,子熙便果真不敢乱动了,生怕一个不小心加剧了他的伤痛,只得乖乖的趴在对方的身上,双手摸到船底,小心翼翼的将身子的重量撑起了些,可下一秒,却又被腰间那双手勒紧,复又结结实实的撞进那个温暖的胸膛。 如此动作……子熙心中萌生怀疑,微微眯了眯眼睛,打算追问。 “玉洛……” “你一动,我腰疼。”玉洛知她向来聪慧,且容易心软,是以不等她开口相问,他便已先下手为强。 不知为何,子熙竟真的在他的余音里听出了满溢的委屈,从未听过的软糯的声音说出这样委屈的话来,她哪里还能气得起来?心里那刚刚冒头的怀疑也在转瞬之间消失无踪了,好似从未出现过一般。 她不再乱动,安安稳稳的任由他环抱着,静默无言。 “为何不用护体仙术?” )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阅读网址:m 第一百二十九章 久病成医 听着她饱含愧疚之言,玉洛稍稍一愣,继而从容不迫的答话道:“我还未曾反应过来就被你扑到了。” “呃……”这话听起来有些怪怪的,但子熙还是道了歉,“我的错。” “嗯,你的错。” “……”不曾想玉洛竟是毫不客气的顺杆下了,子熙一时之间无言以对。 夜幕彻底降临,繁星高挂苍穹,夜风带来丝丝凉意,吹皱了一湖秋水。 不同于夏夜蛙鸣虫叫的聒噪,秋天的夜晚,很静,很平。 沉默片刻之后,挂心伤情的子熙还是率先打破了安静。 “可是伤了腰?”她问。 “兴许是的。”依旧是低沉的语音,浅浅淡淡,随风而逝。 听此,子熙心中焦急更甚,却也不敢乱动,只催促道:“先起来,我替你疗伤!” 玉洛却是不动,也没有半分要放手的意图,只笑问道:“你还会疗伤?” “别的不敢说,治摔伤可是我的强项!” 听着那隐含骄傲的语气,玉洛的笑意更甚,又道:“为何?” 子熙倒也没打算遮掩,很是坦荡的答话道:“久病成医嘛!” 此话一出,玉洛脸上的笑意瞬间便僵在了唇角,便是躯体四肢,也都僵硬了。 无需多言,他已经明白了原委…… 早在他将养在冰骨聚魂扇中的一丝微弱的神魂托付予元始天尊之时,他便知晓,待她化为人身以后是无法聚灵修炼的,只因为,她神脉不全,神心缺失。 他最初的愿望,是希望她做一名无忧无虑的仙子,即便没有他,元始天尊承她一句“师尊”,自也会拼尽全力护她周全。 玉清境是他为她选的最好的跻身之所,即便不能修炼,即便没有法术,即便只是最普通不过的仙子,她也能在这里度过她从未体会过的美好的一生。 可是,他好似忘了,她不能总待在别人的羽翼之下,生活也总有意外。 想着她因不能修炼而吃过的苦头,受过的嘲讽……忽而间,便有些痛恨自己的迟钝,为何没有第一时间反应过来,为何还要追问为什么…… “我自小就不安分……” 这方,玉洛尚在自责,而子熙已经开始回答他不该问出的问题了。 “我自小就不安分,喜欢探索新鲜事物,也时常爬高上低的,这里一道口子,那里蹭破了皮,折了胳膊,摔断了腿,乃是家常便饭,每每总要麻烦十一师兄。” “你是不知道,十一师兄每次替我疗伤的时候都没有好脸色,仿若伤了的不是我而是他自己一样!我是见不得他那幅模样,也挨不住他的念叨的,所以就留心学习了怎么包扎伤口、怎么接回断骨,看得多了,自己也就成了一把好手,一般的摔伤都不在话下的。” 在两千年前那桩事情还未发生之前,子熙确实如她所说,是个不安分的,可那桩事情之后,她丢过半条命,想明白了许多事情,安定下来的同时也变得惜命了起来,过往习以为常的危险的事情便再也没有做过了,也就再没见过十一师兄摆脸色,再没听过他疗伤之时喋喋不休的念叨了。 现下说起那些久远的过往,明明曾经经历了那么多的危险,承受了那么多的折磨与痛苦,但她却没有一丁点的怨恨之情,也没有不甘之心,当再次提起时,是那么的云淡风轻,甚至还有些莫名其妙的引以为傲! 这种情绪,玉洛是不懂的,他现下早已是心疼难耐,她的一言一词,犹如一把钝刀,一道一道,缓慢的,割着他心头的那块软肉…… 察觉到他情绪的变化,子熙不明所以,还当是他信不过自己的医术,是以又补充了一句,道:“我这是身经百战,你大可放心,我可不是庸医哦!” 玉洛相信,若非她此刻不敢动弹,她定会拍着胸脯说出方才那句话。 她如此轻松,毫无怨怼的态度,玉洛一时不知是该庆幸还是该难过,但心疼是一定的。 “嗯,我信。”他毫不犹疑的点了头。 子熙听着那从头顶传来的声音,仿若比方才还要更低沉了几分,而且似乎还多了些别的隐忍,倒像是要哭了似得!瞬时心里的担忧更甚,以为是他的伤加重了,疼痛难忍,于是忙开口劝道:“快,摔伤是要及时治疗的,万一伤了骨头可就不好了!” 玉洛却只是将她牢牢地锢在怀里,微微地垂了头,将下巴搁在她毛茸茸的头顶,嗡着声音道:“我没事。” 子熙一愣,还当是自己听错了,复又确认到:“你说什么?” 玉洛拿下巴微微蹭了蹭她的头顶,道:“我没事,别担心。” “……玉洛!”子熙哪里还能不明白?实在是气急了,不由得怒吼出声。 然而,玉洛却只是依旧将她牢牢的禁锢住,让她再挣扎不得,动作如此强势,出口的话却是又轻又浅。 他道:“我在。” 我在,两个字,简简单单,却蕴藏了无限的魔力,能奇迹般的抚平任何躁动的内心。 果真,子熙微微一愣,方才冒起的那一头火气已被对方轻轻浅浅的两个字给浇灭干净。 可他竟然在这种时刻耍手段骗她,且以自身为赌注,她怎能如此轻易的原谅了他? 一想到此,原本已经软和下来的态度又一次强硬了起来。 只见她双手撑着他的胸膛准备起身,喝道:“你撒手!” 现下却是不用再顾忌他的“腰伤”了。 这一次,她挣扎的力度比以往都要剧烈,玉洛怕强硬的留住她会伤了她,遂有些不君子的使了个小小的法术,怀中人终于静了下来。 脱力后重又跌回对方怀抱的子熙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正准备就他的流氓行为与他理论一番,却听得一个声音,道:“不放手,我再也不会放手了!” 在这样静谧微凉的秋夜,他将自己刻在骨子里的固执与坚定,显露无疑。 玉洛这话,说得是眼下的状态,但好似又不只是眼下的状态。子熙仿若从其中听出了些别样的意味来。 许久之后,闻得头顶传来喃喃之声。 “对不起……” 为现在,更为过去,说一句:对不起。 )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阅读网址:m 第一百三十章 改个称呼可好 “帝君,我想问你个问题。”子熙搬着小马扎坐到了玉洛身边,斟酌着开了口。 听着她说话之声较为严肃,玉洛便也放下了手里的木柴,抬头看向她。 子熙遂又将小马扎往前挪了两步,离他更近一些,倾身过去,转了转黝黑的眼珠子,神色颇为神秘,道:“你是不是不会燃灶火啊?” 自二人借了这间厨房开始,已是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了,玉洛拿着柴火好一通的鼓捣,可灶里的木柴已塞得满满当当,却是半分火苗也不曾燃起来,只一股浓烟不住的往外冒,抬头可见屋顶已然成了烟雾缭绕的仙境了!若非此间厨房够大,二人兴许已被呛得泪眼婆娑,咳嗽不已。 子熙知晓玉洛的厨艺了得,玉洛也从不吝于为她烹制各式美食,但无论是在昆仑神宫还是在玉清境,灶下之火皆是使的仙术,而如今身在凡间,凡事皆需亲自动手,一切可就都不一样了,抓螃蟹就是个极具代表性的例子。 烧火乃是做菜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一个步骤,若是这火生不起来,便是再好的厨艺也是毫无用武之地,白搭。 玉洛低头朝灶肚子里瞧了一眼,刚费心燃起来的小火苗在摇晃了两下之后,又一次毫无意外的灭了,与此同时,一股烟蹿了出来,幸得他及时的抬起头躲过,才未被那呛鼻的烟气扑面袭击。 他双眉微拧,思考了一会儿,方才冲子熙点了头,回答道:“确实不大熟练。” 见状,子熙自告奋勇,道:“要不我来?” 此话一出,玉洛瞬时睁大了眼睛,一副吃惊的样子看过去,道:“你会?” 见他这般惊喜,像是发现宝藏一样的神情,子熙忽然间有些害羞了起来,呵呵一笑,道:“虽然我没燃过凡间的灶火,但我给十一师兄点过炼丹炉呀!” 闻此,玉洛眼里闪烁着的期待的光芒一瞬之间黯淡了下去,只听他轻笑一声,而后抬手揉了揉她毛茸茸的颅顶,半是无奈,半是宠溺的说道:“熙儿,丹炉烧的不是凡火。” 子熙缩了缩脖子,侧头躲过那只作乱的手掌,道:“我知道,烧的是六丁神火嘛!” 虽然她灵力不强,术法不济,但好歹也是自小长在修道圣地,天界圣境的,岂会连最基本的炼丹炉下烧的什么火都不知道? 子熙感觉自己的智商被藐视了。 “可我不是用法术点的呀!虽然不知为何,即便没有灵力护体,六丁神火也并未伤我分毫。”见玉洛收了手,不再试图揉乱她的头发,她这才站直了身子,又补充了这关键的一句。 不知为何?她不知,他却是清楚。 思及此,玉洛从容的站起身来,从容的冲子熙拜下一礼,道:“那在下就拜托子熙仙子了!” 子熙亦是从容不迫的受了这礼,而后学着他的模样拱手回礼,又学着他的语气,一本正经的回道:“定不负帝君所托!” 而后,双双未能憋住,皆是破开笑来。 玉洛在让开灶门前的位置时,还不忘将自己塞进灶里的木柴统统清理了出来,又扫干净落了灰的凳子,待得一切处理妥当之后,方才让子熙接替了位置。 不得不说,子熙不愧是亲手点过六丁神火的人,凡间灶火不在话下,只三两下简单的操作,火便已烧得旺旺的了,冷了许久的锅终于冒起了热气。 关键步骤已然完成,接下来便看玉洛的了,子熙原想在旁边打个下手帮帮忙,但在连续把盐当做了糖,把醋当做了酱油之后,虽说玉洛并未责备,甚至还温言安慰她,但她自觉还是不动手的好,于是便也洗了手,在一旁做个合格的观众。 没了她帮倒忙,玉洛很是利落熟练的完成了和面、调料、包馅、造型等一系列操作,待他将做成了各种小动物造型的糕饼放进蒸屉之时,顺手把老伯给的两只螃蟹也一并放了进去。 一切事毕,子熙早已打了干净的水来让他洗手,玉洛将手伸进水盆里,看似随意的问道:“能与你商量一件事吗?” “什么?” “改个称呼呗!” “称呼?”子熙恍然间明白了,于是,手杵着桌面倾身相问:“你不喜欢吗?” 玉洛毫不犹疑的点了点头,道:“我更喜欢你叫我的名字。” 他垂眸直视上她那黑且亮的双眸,认真的说道:“那个名字,就只有你一个人叫。”而帝君,人人都可称呼。 他的声音又浅又轻,似羽毛一下一下的挠着心头,酥酥痒痒的,子熙禁不住缩了缩肩膀。 她总是能轻而易举的沦陷在他深情的眼眸里。 “玉洛?”两个字忽然破口而出,似呢喃,似低语。 “嗯。”玉洛点头相应。 于是,子熙正了正神色,提高了音量,再开口:“玉洛。” “我在。”玉洛依旧笑得温柔。 “玉洛玉洛玉洛!” “我在。” “玉洛玉洛玉洛玉洛玉洛……” 她像是叫上瘾了一般,一遍一遍唤着他的名字,从最初的逗弄,到后来的一本正经,再演变为现在的古灵精怪,她锲而不舍的叫着“玉洛”二字,似是要将这两个字刻进灵魂深处,唇角的笑意也越发的明显。 看她游戏,玉洛有些无奈,轻唤打断,道:“熙儿……” “我在!”子熙立刻举手相应,声音很是脆爽,眼角眉梢神色飞扬,见他眼里浮现的笑意,又问:“怎么样?可开心了?” “开心。”玉洛心里像是打翻了蜜罐似得,沁得甜腻腻的。 子熙亦然,放声大笑了起来,半分不需遮掩。 “因为有你。”玉洛看她笑得开怀,轻声补了一句。 他这话说得小声,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但子熙还是敏锐的捕捉到了,她的笑声一顿,继而有些烦恼的皱了皱眉,鼓着腮帮子,道:“你总这样毫无原则的宠着我,我以后会养成习惯的。” 玉洛拧了帕子替她擦掉脸上沾染的烟灰,轻声答道:“求之不得,甘之如饴。” )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阅读网址:m 第一百三十一章 近庖厨 姑苏的早晨很是静谧美好。 客栈临水而建,子熙一推开窗,入眼的便是黛青水天一色。太阳还不到时辰升起,熹微初现,水雾萦绕,浓淡相宜。晨风清凉,吸入肺腑,只觉通身慵懒都被驱赶干净,只余舒畅。 子熙屏息竖耳,隔壁房间悄无声息,想来玉洛要么还未起身,要么正在打坐静修,她便也不作打扰,穿戴整齐后拉开门下了楼。 想来时辰确实尚早,她百无聊赖的转了一圈,又去到静无一人的厨房,将昨夜她与玉洛留下的痕迹收拾干净。正巧此时,为客人准备早餐的厨子来了,瞧见她正在洗碗,忙挽了手袖,一个健步冲了过来,一把夺过她手里那清洗了一半的瓷碟。 “哎呀呀,怎能劳您做这等事情呢,快放下!” 子熙循声望去,见那厨子的神情很是惊恐,心中有些抱歉,于是礼貌的一笑,道:“原就是我们弄脏的,该由我来收拾的。” 这番言论本是实话,但那厨子可不认同,一面将她赶开,一面答话道:“您千金贵体,莫要脏了手,洗碗这种事情,放着我来就好,何况我昨日还吃了您的糕饼!” 既如此,子熙便也不再与他争抢,她本也没做过这些事的。只在听他提起昨夜的糕饼时,顺口问了一句:“味道如何?” “层次丰富,软糯可口,回味无穷!”只瞧厨子微眯着眼睛仰着头,满脸沉浸其中的模样,一连说了好几个夸赞的词语,而后总结道:“我从未吃过如此美味的糕饼!” “你喜欢就好。”瞧他这般激动,子熙心中当真是比夸了自己还要高兴! 昨日二人兴致勃勃的从喜洲赶来,为的就是体验从未经历过的抓蟹的乐趣。奈何现实的骨感总是能打破理想的丰//满,二人窝在小渔船里,在一望无际的太湖上飘了两个时辰,从日薄西山到繁星满天,愣是一只螃蟹也未曾钓到。 虽是如此,但也不算无功而返,抛开那些剖白心迹不说,最后二人心满意足的提着借船的老伯心善给予的两只肥美的螃蟹和一把干枯的莲蓬,踩着星辰,敲开了临湖一家客栈的大门,夜已深,二人还未用过晚膳,玉洛便借了客栈的厨房。 玉洛的厨艺如何,这世上本只有子熙一人有幸体验,那为何客栈的厨子会知晓呢? 玉洛一直记着子熙说过想吃桃仁山鸡丁和蟹肉双笋丝,眼下山鸡是没有,但鲜美的螃蟹却是刚出蒸屉。是以,当厨子出现的时候,玉洛正在挽着衣袖,耐心细致的剔着蟹肉。 子熙正与玉洛说话,未曾得到回复,觉着奇怪,抬头看去才发现玉洛已是站直了身子看向门口,神色冷漠,她便也随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这才发现了那站在门口正探头探脑的朝里张望的,局促不安的中年男子。 那人显然也被玉洛通身冰冷的气场给吓到了,见子熙也转身望了过来,立时便手足无措了起来,解释得磕磕绊绊的。 “对……对不起,打扰了二位!哦,我是那个……嗯……本店的厨子,我就是想来问问二位,有没有什么地方需要帮忙的……不过……看样子,我好像来得不是时候,呃……那个……实在抱歉啊!” 子熙看出对方说的并非假话,而他也确实没有什么恶意,只是玉洛向来对除她以外的所有人都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若冰霜的样子,虽非刻意为之,却也实实在在的给旁人带来了不小的压力。 是以,为了缓解对方的紧张,她便笑着打趣,道:“放心吧,我们是不会把您的厨房给烧了的!” “哪能啊,呵呵!”那厨子也跟着笑了,气氛颇为尴尬。 瞧他进退两难,带着点点猎奇心的眼神逡巡于二人之间,可在看到玉洛时,却又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寒颤,不敢过多停留。 子熙向来不喜欢这种严肃冻人的气氛,而玉洛身为六界至尊,高山仰止,能与他神色轻松的开玩笑的人屈指可数,更多的时候,他是处于与目前相似的这种情况之下的,令人尊敬,却更令人畏惧。 于他而言,这是常态,但子熙总想着方才那暗戳戳与她撒娇的男子。不舍他如此这般收敛自己的情绪。 既是为了打破尴尬的气氛,也是为了给那位厨子递送一个离开的台阶。只瞧她从橱柜里取了只盘子,又从蒸屉里挑了几块造型不一的糕饼,亲自送到那人面前,道:“这个是刚出锅的糕饼,您尝尝。” 见她此番和善亲切,厨子忙不迭的将手在腰间擦了两下,而后才躬身接过盘子,态度极为恭敬,还不忘道谢:“谢谢谢谢!那我就不打扰二位了,你们请自便。” 子熙颔首轻笑,道:“嗯,您慢走。” 瞧着那人动作迅速,像是有恶鬼在后边追着似的,只一眨眼的功夫便消失在黑夜中,子熙微微吃了一惊,她扭头,冲玉洛嗔怪道:“你吓到别人了。” 在子熙与那厨子交谈之际,玉洛早已处理完了一只螃蟹,她回头之时,瞧见的便是那纤长如玉的指头熟练的揭开了另一只螃蟹的蟹壳,正耐心的用精致的小镊子剔出肺和胃。 便是面对一只螃蟹,他也是这般认真对待,动作极其优雅,倒让子熙险些看呆了去。 随着咔擦一声脆响,小银剪将蟹腿一分为二,与此同时,玉洛开口解释道:“我不是故意的。” 闻此,子熙挑眉一笑。她本就不是真的责怪于他,只是想让他放松一些罢了,现如今,瞧他虽然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但说话的语气却是隐含委屈,显然是已在无意之中将他的真实情感暴露无遗了。 她的眼角眉梢情不自禁的便浮起一抹得逞的笑。 “嗯,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她一步步朝他走去,嘴里说着揶揄的话 “我们帝君大人,那可是气质超然,冷若冰霜,不怒自威的!” 玉洛无奈的抬头看她,眼神似在告饶,轻声唤道:“熙儿……” 看他轻而易举缴械投降,子熙很是欢欣,像只调皮的兔子一般,一步就蹦到了他的身边。 “我在!”她歪着脑袋瞧他,脆声应到。 见状,玉洛不由得呼吸一滞。 半晌后,方才暗自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别闹。” )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阅读网址:m 第一百三十二章 长脸皮 子熙自然听出了玉洛这话里的警告之意,却是并未打算轻易罢手。 昏黄的烛火掩映之下,她似乎瞧见了他的脸颊染上了不寻常的颜色。 “咦?” 她故作不知,凑上前去,用指尖戳了戳玉洛滑嫩的脸颊,触手的温度令她大吃一惊,但还是忍住不提,只好奇的问道:“你脸红什么?” 玉洛对她的了解,已经到了连她自己都自愧不如的地步,是以,这番小心思并未能有效的藏住。因而,他并不答她的明知故问,只端起装蟹肉的盘子,一言不发的转了个身,企图背对着烛光,以此来掩藏自己此刻不受控制的囧状。 可是,子熙若是不调皮,她还能叫子熙吗? 看见玉洛故意挪动身子,她便也随着他转了过去,脸上笑意明媚,自始至终就未曾消失过。 “原来你的脸皮也这么薄啊?”她像是发现了宝藏一般,喋喋不休的出言逗他,直惹得玉洛彻底的烧红了脸颊,忍无可忍。 “看来我以后可得多夸夸你!”她似是有感而发。 玉洛不解,问:“为何?” “当然是帮你长长脸皮啊!” 玉洛方一问出口,她便毫不犹疑的给出了答案。 “哈哈哈!是不是呀,我们英俊无双的玉洛帝君!” 倒像是故意的在等这句话一样,还在对方的错愕之中,毫不掩饰的捧腹大笑了起来。 她仗着玉洛历来克制,且现下手里有活,不会对她做出什么,这才敢肆无忌惮的撩拨和逗趣,却是忘了,玉洛本就不是一般凡夫俗子,区区一只螃蟹而已,又能占住他的双手多长时间? 是以,某人得意忘形,一时贪图过个嘴瘾,却未曾侥幸多久便迎来了该得的报应。 直到她那盈了泪水的迷离的眼角余光越过那掠夺了她双唇之人的肩头,瞥到桌上两只摆放整齐的空了的螃蟹壳时,那因呼吸不畅而晕乎乎的脑袋都未曾想明白,他究竟是如何能在她作死的时候还将蟹肉尽数剔了出来,并一步不错的将蟹壳拼凑完整的? …… “不知我可有这个荣幸,拜师学艺?” 一句话召回了子熙神游在外的思绪。当她对上那满怀期待的目光之时,竟忽而间觉出些尴尬来,像是内心的小秘密被旁人窥伺了一般。 见她目光躲闪,面色奇怪,那厨子便顺理成章的以为是自己贸然提出的要求让对方为难了,想起昨夜那位公子,气度非凡,未发只字片语,仅仅一个眼神便已让他胆寒心颤,定然不是个好相处的。 可一想到那软糯的糕饼,那在此之前从未尝试过的近乎完美的味道,他便又忍不住吞了吞口水,砸吧砸吧嘴,好似过了一晚之后,依旧唇齿留香一般! 他不禁开始幻想,若是能够学到那一手的厨艺…… 退一万步讲,只要那公子肯教,即便不能全部领会,只掌握了十分之一,那也是祖坟冒青烟,上天恩赐了! 于是,不等子熙开口拒绝,这厨子便已深深一个鞠躬拜了下去,高声请求道:“我乃真心求教,求您替我美言几句!” 他倒是个机灵的,晓得玉洛不好说话,便捡着她这个温和的相求。 子熙忙伸手挡住了他的大礼,温言道:“我们此行不会逗留太久,兴许今日便要离开了。” 她此话一出,对方原本高涨的情绪便肉眼可见的颓靡了下去。 瞧他丧气,子熙本想再劝慰几句,可天机不可泄露,一旦开了口,一来一往,一问一答之间,难免会说多。 各人自有各人的缘法,旁人又何须多言?更何况作为一句话便能改变别人命数的神仙,就更不该插手凡人的命运了。 “劳烦你替我做些本地的特色早餐。” 所以,最终也只是礼貌的点了个餐而已。 皮薄馅大的汤包,晶莹剔透的馄饨,淋上鲜红蟹膏浇头的汤面……姑苏的早餐,无论是食物本身还是摆盘艺术,都与这个城池的魅力相呼相应,既有着园林的精致,也不乏水乡的秀丽。 子熙手里端着餐食无法敲门,便只有扬声问道:“你起身了吗?” 话音还未落下,房门便已被拉开,一席青衣耀目的玉洛站在屋内冲她柔情一笑,轻声唤道:“熙儿。” 子熙将手往上抬了抬,与他展示道:“我去厨房点了早膳,要一起吃吗?” 至此,玉洛方才将注意力从她的脸上移开,也才注意到她手里端着的丰富多样的吃食。他赶忙接过那看起来重量不小的雕花承托,并侧身让她进了屋。 子熙进屋后便径直朝盆架子走去,抄了清水以净手,而玉洛也已趁机将承托搁在屋内的圆桌上,并将早茶一道一道的拿出摆好了。 他取了青瓷小碗,舀了小半碗鲜虾粥,在子熙落座之时放在了她的面前,并道:“辛苦你了。” 闻此,子熙微微眯了眼睛,投射//出去的目光掺杂了几许探究的意味。 只听她直截了当的开口问道:“突然间这么客气,是做什么坏事了?” 闻得此话,玉洛知她又在调皮,遂抬手刮了下她那娇小的鼻头,有几分哭笑不得的解释道:“没有做任何亏心事,只是有些受宠若惊罢了。” 这话一出,子熙却是敛了笑意,而后又撇了撇嘴角,喃喃道:“你这是在埋怨我以前太懒了,都是你在照顾我,我却从未主动照顾过你……” 她越说越起劲,柳眉微蹙,瘪着小嘴,脑袋也越垂越低,大有一副立刻就要哭出来的架势。 此般急转直下,确实是玉洛不曾意料到的,顿时便慌了神,也来不及多想,便道:“没有!” 掷地有声。 而后像是怕她不信一样,又举了手,伸出三根手指头,学着凡人的样子发誓道:“你信我,我绝无此意的!” 子熙被他眼里灼热的赤城烫得一个机灵,眼眶不自觉的跟着红了起来,原本只是装模作样,现下却是真的热泪盈眶了。 其实,依着玉洛那般聪明,那般的慧眼如炬,只要稍加思考,便可知她方才那话不过是玩笑话而已。 可他却是想都不想就开始哄她,只因她的情绪“低落”。 此刻,子熙的内心暖烘烘的,就像是冰天雪地里围炉而坐,吃茶赏雪。 “噗嗤!”她强忍着眼眶的温热,破开一笑,道:“逗你的啦!快尝一尝,这些可都是姑苏当地的特色哦!” 说罢,夹了个汤包放进了对方的碗里。 )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阅读网址:m 第一百三十三章 舍孩套狼 客栈大厨的手艺无疑是极好的。 小小的汤包,皮薄而晶莹,隐隐可见里头囚着的肉馅,仿若筷子轻轻一戳便能戳破个洞似的!足足十八道褶子拧在一处,顶端噙着一颗圆润鲜红的枸杞子。 子熙也是在夹起一只汤包之后才恍然发现,这扁扁的像个小老太似的趴在笼屉里的汤包原来是个搽了胭脂的少女!两根细长的银筷夹着小嘴拎起来时,薄薄的包子皮兜住了里头的汤汁和肉馅往下坠,鼓鼓的,似乎那十八道褶子都被这力道给撑开了,圆润光滑。 像是生怕那包子皮在半道破了似的,她手速极快却又小心翼翼的将汤包放进了玉洛的盘子里,见它依旧完好无损,且又从弹性饱满的少女变回了皱巴巴的小老太,她便觉着新奇,复又夹起了一只,却是在玩。她将手腕小幅度的上下晃动了一番,果真见那小小的包子十分具有弹性的随着她的动作上下晃动,而那薄而坚韧的包子皮,始终将那一兜重量给承住了! 她像是找着了新的乐趣一般,手执银筷,一下一下的玩着那汤包,一如在手里溜着一只栓了绳的皮球,并发出阵阵清脆的笑声,如同秋风扫过檐下坠着的惊鸟铃。 对此幼稚至极且有失端庄的行为,玉洛不仅没有出言阻止,反倒饶有兴致,眼角含笑的看着她,时不时喂去一勺清粥,几丝开胃小菜,一口酥得掉渣的五香饼……满溢宠溺。 就在子熙终于玩空了兴致,将那可怜的汤包送进腹中的时候,一只雪青色的灵蝶自敞开的窗户飞入,堪堪停在了二人面前。 此蝶剔透玲珑,让人轻易便得以窥见其翅膀上那细如发丝的银色脉络,而通身散出的浅淡光晕更是增添了几分神秘色彩。 子熙是认得这灵蝶的。 “是蒲夷?”她扯着锦帕压了压嘴角沾上的汤汁,随口问道。 “嗯”,玉洛点了点头,而后放下银箸并张开了手掌,那灵蝶便自己扑闪着翅膀,轻巧的落于他的掌心之中。 像是飞行许久之后有些疲累似的,只瞧它落下之后便敛了翅膀并垂下了头,那两只锤状的触角便也顺理成章的搭在了玉洛的手掌心上。 子熙眼瞧着他闭目凝神,片刻之后,当他再睁开眼睛之时,那灵蝶便像升入空中的烟火一般,化为了点点光亮,逐渐消失无踪。 许是察觉到她关怀的目光,玉洛抬眸看了过来,未等她问便已轻声交代道:“问我们何时归家。” 蒲夷向来是个稳重的,不会因着一点子无关痛痒的小事便给玉洛传讯。是以,尽管玉洛在读取传讯之后依旧神色如常,但子熙还是不由得端正了态度,问:“出什么事情了?” 她猜的不错,还真就是出了一桩意外。 虽说二人抵达喜洲还不足一月,但这边的布置其实早在查到徐贵妃这条线索之时便已经开始筹谋的了,而蒲夷便是计划的施行者。 喜洲此地虽不及帝都繁华,甚至可以用“边陲小镇,弹丸之地”来形容,但此中的水却不见得比帝都要浅上多少,各种势力盘根错杂,富豪乡绅之间利益纠葛,若不使些计谋手段,光靠探查,是查不出什么想要的结果的。 蒲夷的办事能力自是毋庸置疑的。先是一步步断掉他们的利益链,让这些人想要抱团,一致对外失去可能性,继而匍匐前进,一点点蚕食掉徐知州手里的产业。 如此大胆,却又目标明确的只攻击一家的做法,辅以轻而易举击碎对方多次明里暗里所使的绊子,挑明心迹的同时,也展现了自身强大到无人能敌的实力。而那场广邀豪绅的秋日宴,乃是当之无愧的点睛之笔,成了压倒徐知州的最后一根稻草。 只有以云淡风轻的姿态,将对手最看重的名利与地位双双踩在脚底,如此才能逼得他狗急跳墙,露出端倪。而与此同时,此举也给那些装睡的人和隔岸观火的人一个警醒,喜洲的天,彻底的变了。 当头顶悬着一把利刃之时,为敌还是为友,并不是个很难的选择题。 蒲夷做事从不拖泥带水,犹犹豫豫,和徐知州的对立从一开始便是摆到明面上来的,出手干脆而狠厉,不给对方任何喘息的机会。而徐知州对玉氏产业的打压也由从前上不得台面的小伎俩,发展到如今的直接滥用官职之便,倒像是无所顾忌了! 而这,正是蒲夷想看到的。 就在玉洛和子熙离开喜洲的那日,徐知州以玉氏私自开凿盐井、私营盐业的罪名,派兵查封了玉氏盐场。 作为生活必需品,盐的经济地位极高,中央皇权垄断盐业的经营,以此来获取大量且源源不断的财政收入。 可以说,拥有了盐,便拥有了钱财,就可以供养军队,才能够保家卫国、南征北战,进而实现雄图霸业。 历朝历代,皇帝都把售盐的权利牢牢地抓在手心,也都一度推出过严厉的律法来禁止私人贩盐,但喜洲是个例外。 一则,此处只是边陲小镇、弹丸之地,正可谓山高皇帝远,律法虽然严苛,却也管不住地方官员与当地豪商两相勾结,欺上瞒下。 二来,喜洲此地的井盐品质虽好,但生产工艺复杂,到底不比海盐成本低廉、产量丰富。是以,只要不做的太过分,外加缴税之时出手阔绰,朝廷对此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不曾知晓了。 喜洲可贩私盐,早已是众人心知肚明之事,几百年来,也无人认真计较过,更无人端出律法约束。是以,徐知州此次大张旗鼓的查封玉氏盐场,可谓是以一己之力打破了百年约定俗成的规矩。 查封的是玉氏的产业,但得罪的可不只是玉洛一人。 放眼整个喜洲,可只手遮天的几个氏族,无一不是靠贩盐起家的,发展至今,手里或多或少也还沾着盐业经营,无道理律法只单单管束玉洛一人。 赖以生存的产业在短时间内连续折损,徐知州确实是被逼得走投无路了,竟抱了同归于尽的心思。 端了玉氏的盐场,他倒是出了心中这口憋了许久的恶气,但此举无异于是捅了老虎窝。玉氏盐场被查封的当天,便有人递了拜帖进玉宅。 )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阅读网址:m 第一百三十四章 争风醋 玉宅可不是任谁都能进的,那人十分知趣,用徐知州深藏不露的秘密做了敲门砖。 想起蒲夷信中所言,玉洛微微蹙起了眉头,但也只是一瞬,便又舒展了开来。 他将剥了壳的茶叶蛋放进子熙面前的瓷碟之中,而后才波澜不惊的说道:“没什么大事,不过是之前丢下的饵,如今有鱼吃了。” 子熙瞧着面前那颗浑身散发着茶香味的鸡蛋,一时之间犯了难。她喝了粥,吃了饼和汤包,现下肚里已经饱了。 可这鸡蛋如此的诱人,且又是玉洛亲手所剥,不吃似乎有些说不过去。 虽然犯难,但她也并未纠结多久。手起勺落,鸡蛋被一分为二,手法极其熟练的将蛋黄挖了出来,送进嘴里,而玉洛,也十分熟练的伸筷过来,夹走了蛋白。 “大鱼小鱼?” “许是条大的”,玉洛将眉梢微微一挑,语气难免掺了几分漫不经心,道:“不过也得等拉杆之后才有定论,且先查一查吧。” 说罢,他单手打了个响指,一只灵蝶便在清脆的响声中诞生,不同于方才蒲夷遣来的那只,此蝶通身青泽萦绕,气质清冷,神秘之余更多了几分摄人心魄的尊贵。 玉洛将指尖点在檀中穴,自灵池抽出一缕仙泽赋予灵蝶,那灵蝶便瞬间活泼了起来,扑闪着翅膀腾空而起,转身离开之前还不忘在子熙的肩上停留了片刻。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那双触角轻轻的挠了挠她的脖颈,冰冰凉凉的触感袭来之时,子熙乍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蒲夷神官不愧为神宫管事”,子熙单手覆上脖颈子,掩饰性的活动了两下,“不区分仙界凡界,不论什么事情,只要经她之手,都能打理得井井有条。” 对于此番高阶评价,玉洛倒也无甚可反驳的,遂赞同的点了点头,道:“诸事合宜,按部就班,效果也还算是理想。” 明明也是欣赏蒲夷的办事能力的,奈何说出口的话却不甚中听,都让子熙有些替她抱不平了! “你就不能光明正大的夸一夸她吗?放心,我绝不吃醋。” 玉洛对夸别人这件事丝毫没有兴趣,却对她这番话兴趣浓厚。 “吃醋?”他笑意顿生,凑近问道:“合着,蒲夷的醋你也吃?” 此话一出,子熙意料之中的恍惚了一下。 方才那句话的重点是“吃醋”二字吗? 但见玉洛眼里带笑,唇角隐隐有上扬的趋势,又或者说,已经扬起了弧度,但被他极力的压制了下去。子熙终于在那抑扬角逐之中回味过来。 她一时不知该生气还是该害羞,遂将手往桌上一拍,身子隐隐有要窜跳起来趋势,道:“我说的是:我绝不会吃醋!” 然而,她如此义正言辞的强调,却并不会拉扯回玉洛那已经偏离正常轨道的话题。 “这么说……”果不其然,一番话还未收了势头,便又听那人挑眉问道:“以前吃过?” 虽说这问话轻轻柔柔的,听起来再正常不过的语气,但……像是椅子上放了钉子一般,子熙一窜老高。对此,玉洛依旧坐得稳稳当当,只是抬起眼眸目光追随了过去。 他似乎全然不觉着自己如此直截了当的问话有失妥当,只眸光带笑,好整以暇的等着她的回答。 在这样直白且火热的注视下,子熙后知后觉,自己方才的反应,未免有些过头了。 于是,她轻咳了两声,挑着眉,故作不在乎,道:“没有。” 此地无银三百两,不过如此。 不怪她说话之时移开了眼,与玉洛对视,她是从来占不着半分胜利的! 他的眼底,总盛着一剪秋水,澄澈而透亮,时时映着她的模样,无论喜怒,不拘哀乐。 当然,有他在,她也从未真正怒过,更谈不上长久的哀伤。 若是以往,见她此状,玉洛定是不忍心再继续逗她的,可今日却是不知为何,愣是要在“吃醋”这一个辩题上分出个胜负似的! 子熙自觉已无法淡然自若的与他坐在一个桌子旁了,遂在说完那话之后便起身离开。 窗边有个雕花高凳,其上放了个粉彩瓷瓶,釉质细腻的透白瓶身刻画的正是姑苏常见的鱼戏荷叶图,无论是青翠肥硕的荷叶,还是鳞光闪烁的锦鲤,一笔一画,均勾勒得栩栩如生。 子熙随意的摆弄着瓶子里插着的干莲蓬,继而想起这还是昨夜从湖上带回来的,顿时,手停在了半空,竟不知觉间红了耳垂。 偏偏玉洛对此像是毫无察觉似的,问出了一个更让她头疼问题。 “还吃过谁的?” 依旧是那清清淡淡的语气,却足以击碎被问之人刻意的伪装。 “没有!” 她声音有些尖锐,两颊翻上红晕,玉洛却是视若无睹,凝眉细思,自顾说道:“听闻有几个小仙侍曾经和你起过些冲突,莫不是她们的醋,你也吃了?” 他一本正经的相问。 提及此,子熙毫不掩饰的翻了个白眼,道:“胡说!明明是她们吃我的醋!” “哦?”玉洛险些被这小动作给逗笑了,却还是强忍着,点了点头,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道:“原来传闻并非空穴来风啊。” “什么传闻?” 见她果真被他一句话勾起了好奇心,玉洛起身行至她跟前,弯腰,抬手,指尖轻点在她的鼻尖,说出口的话却是丝毫不客气,道:“后宫争风吃醋的传闻。” 此话一出,她怔了一瞬,而后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 “胡说八道!” 玉洛赶忙捞过她激动的身形,以防撞上身后的高凳,赞同的点了头,“嗯,对,是胡说八道。” 子熙浑然不觉自己被他圈在怀里,只盯着那张含笑的脸,质问道:“你什么表情?你不信我!” 玉洛自喉间溢出一丝宠溺的笑,垂首欲将额头相抵,边哄道:“我哪里来的什么后宫,明明我满心满眼,就只有一个人。” 关键时刻,子熙却是将身子往后一仰,与此同时,抬手撑住了他下落的额头。 “帝君,你是在说情话吗?” 玉洛偏头躲过那阻碍的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她眉间偷得一吻。 于对方微怔之中,徐徐反问:“难道还不明显吗?” )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阅读网址:m 第一百三十五章 无惧 早饭,子熙毫不意外的吃撑了。 腹中难受,无论坐立,皆是撑得慌。 她一手支着后腰,一手揉着滚圆的肚皮,在屋内一圈一圈的踱步。玉洛瞧着心疼,也有些后悔,悔恨自己方才一心只想哄着她承认吃醋一事,却忽略了她如今的身体已是不同以往,禁不住太多浊物的冲击。 但她眼下这副消食的姿态又太容易让人想入非非,是以,渐渐地,这分心疼便不自觉的被窃笑给取代了。 子熙瞥见那人努力的压着嘴角,要笑不笑的艰难样子,一时间气血翻涌,一跺脚,道:“都怪你!” 面对这番没来由的指责,玉洛并未反驳,只从善如流的认了罪,道:“嗯,我的错。” 他如此这般认得快,倒是让本想无理取闹一番的子熙也一时之间失了气势,张了张嘴,最终却是哑口无言。 说到底,全是自己耐不住美食的诱惑而吃撑了肚皮,又能怪旁人什么呢? 怪他太贴心? 怪他太宠着自己? 还是怪他没能及时规劝? 能够数出来的理由……都好无理哦! 实在是难以启齿。 沉默之时,子熙心中已快速的将眼下局势分析了一通,最后得出了结论,并毫不吝啬的赏了自己一个白眼,而后继续扶着后腰绕圈圈。 “不若……”玉洛瞧她消食消得辛苦,又从敞开的窗窥见了外间晨光,遂提议道:“我们出去街上走一走?” 闻此,子熙霎时两眼放光,忙不迭的应了下来,“好呀好呀!”玉洛对此很是哭笑不得。 朝阳已出,驱退了迷蒙晨雾,原本青灰的天空也越发的湛蓝了,且有一抹彩色挂在天际,如赤橙飘带裹着一轮红日,很是绝美。 入秋的清晨,便是无风席卷而过,也是带了丝丝凉意的。或许因着此地水系发达,随处皆是河流湖泊的缘故,空气中总裹挟着浅浅一层水雾,扑倒人身上之时,隐隐有透骨之势。 沿街的铺面陆陆续续撤去门板,推着板车的、挑着货物的,也都纷纷出街,寻了心仪的地方摆起了临时摊位。 天色尚早,店铺小摊们都还没有什么客人光顾,只街角那家早点摊子人声鼎沸,与冷清的早晨有些格格不入。 那摊位应是常年驻扎于此的,里有两个土灶,其上架了两口大锅,一个是五层笼屉,另一个汤水翻滚,炊烟袅袅,简易布置的几张桌椅板凳几乎已是座无虚席,食客依旧络绎不绝,有买了几个包子就匆匆离开的,也有端着碗阳春面蹲在路边大快朵颐的,摊主一边忙着煮面,一边招呼堂食的客人,乐得辛苦。 二人逛到此处时,方才觉出真正意义上的人间烟火气。瞧着那排不断有人加入的长队,子熙也很想上前去要一碗阳春面,没有桌椅,便随意的蹲在路边,同那许多的凡夫俗子一样,心满意足的吃个早饭,给为了生计奔波的一整天开个暖呼呼的好头。 玉洛瞧她忽而间驻足,眼睛直勾勾的盯着那忙碌的早点摊位看,且还十分应景的伸手揉了揉自己那尚未瘪下去的肚子,便知她心中所想,不由得一阵好笑。 “看看就好了,可不能再吃啦!” 听见耳畔传来此打趣含笑之声,子熙顿时觉着心事被人戳穿,可谓是又羞又窘,侧头没好气的瞥了那罪魁祸首一眼。 怎的在他的眼中,自己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吃货不成? 玉洛十分坦然的接受了这个白眼的洗礼,眼角眉梢都染上了笑意,忽视她那隐隐发红的耳尖,伸手揽过了对方的肩膀,几乎是挟着她转了个方向,朝着早点摊相反的方向去了。 可谓是眼不见心不烦。 现下的玉清天仙子早已不是从前的玉清天仙子了,食物于她而言已经失去了最基本的果腹的意义,尤其是凡物,浅尝辄止,吃个新鲜就好,多了,便是负担,于她修炼无益。 子熙亦知此理。 想起修炼一事,她突然间又兴奋了起来,方才吃不到美食的不悦瞬间被抛诸脑后。 只瞧她突然往前一跳挣开了玉洛的束缚,继而倒过身子,后退着与玉洛说话。 “你知道吗?之前无论如何都突破不了的瓶颈,我昨夜突然就突破了!” 看她欢欣雀跃,一双圆溜溜的黑眼睛直直的盯着他看,里头闪烁着期待的光芒,活像个在考试中取得了好成绩,回家后讨要奖励的孩子! 而玉洛也毫不吝啬自己的夸赞,目光柔和的瞧着她,唇角带笑,点了点头,道:“我知,你很棒!” “你知道?!”子熙不可思议的惊呼出声。而后瞧对方不仅丝毫不觉意外且还有几分坦然的样子,于是不等回答,又自言自语道:“也是哦,你就住在隔壁,肯定会发现的嘛!” 见她的情绪似乎有些低落,玉洛不由得低叹一声,而后出手将倒退着走路的人儿拉入怀中,抬手摸上那毛茸茸的头顶,抚慰道:“我的熙儿如此聪慧,又肯努力,不过是一个小小的迷障而已,又岂能困得你太久?我一直都是相信你的能力的呀!” 他的声音本是轻轻柔柔的,但因她此刻靠在那坚硬的胸膛之上,于是,待传进耳朵之时,便有些嗡嗡的低沉之感,无意中便带了几分撩人的意味。 子熙忙一把推开那人,下意识的抬手捶了下对方的胸膛,垂着脑袋,嗔道:“在大街上呢!” 搂搂抱抱,有碍观瞻。 后面两句,实在没有脸面说出来。 玉洛见她如此轻易的就害羞,心情大好,索性伸出手去捉住了她隐于宽大衣袖下的小手,询问道:“那如此可好?” 子熙并未言语,回答他的,是她撑开手掌并与之十指相扣的动作。 就这样,二人依着广袖的遮掩,光明正大,又小心翼翼的沿着长街继续往前走走,笑意已达心底。 俗语有言,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 只见方才还现晴朗的天,忽而就被乌云给遮了,雨势渐浓。 铺了青石板的小路,掩映在青砖黛瓦,水墨丹青的姑苏城,曲折绵延。二人谁也不知这路通向何方,亦不知此道会有多长,却因为有彼此陪在身边,有十指相扣的温暖,一步一步,走的十分坚定,十分坦然。 无惧未来,无惧风雨,更无惧生死。 只要,身边还有一个你! )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阅读网址:m 第一百三十六章 融冰 收到传讯蝶时,蒲夷正坐在访秋湖畔的摇椅上津津有味的欣赏着半空中那对纠缠了两日,却依旧难分难舍的光影。 她在这湖畔的垂柳之下置了张可以摇动的躺椅,原本是为子熙乘凉赏景而备的,现如今她自己倒是几乎每日都会抽空来此小坐片刻,放空心情,看上一场精彩绝伦的比试,也可算得上是忙里偷闲,苦中作乐了。 青泽透亮的灵蝶径直落在她执扇轻摇的手背上,她便就着这姿势,将手背移动至耳际,进行一场无声的交流。 点点星光散开之时,蒲夷收了折扇起身,浑身上下一瞬之间竟是认真了起来,由里到外再没了方才的松散神状,甚至还散着几分生人勿进的高冷之风。 “嘿!你俩!”她将手搭在眉骨处阻挡了灼灼日光,举目远眺,冲那方结界内正打的如火如荼的二人,使了些仙力喊叫着交代道:“茶水和糕点都备着呢!” 虽说这两人一个是仙,一个是妖,口腹之欲基本没有,但也该歇会儿了。 正巧离凰一记业火打出,火焰如蛇信一般席卷而去,紧接着红光暴涨,充斥满了整个结界,一时看不清里头的二人是何光景。蒲夷眯着眼睛瞧了一会儿,心知有这方出自帝君之手的守护结界,必不用担心那二人的安危,是以,留下话后便打算转身离开。 果不其然,火势看着挺厉害的,像是要肆虐着吞噬一切的凶兽,但其实雷声大雨点小,杀伤力还不及普通的焰火呢。 子青连续几个迅捷的跳跃加空翻,摆脱了那紧追不舍的火蛇,期间哪怕是一不小心被业火边缘燎到,也不会被灼伤,更不会伤了性命!于是,心里也不由得忍不住赞了一句“帝君英明”。 汹涌的火光逐渐被一层层压下,最终如雾般散开,二人这才瞧见了蒲夷渐渐远去的身影,不知为何,勿需言语,竟十分默契的一致收了手,转而追了上去。 此时倒也没人在意对方是否会出其不意的搞突然袭击了。 这该死的、未被察觉的信任感。 “不再隔岸观火了?” 率先开口的一定会是离凰。 闻声,蒲夷驻足,瞧着对方一脸的别扭神色,又像是后悔追上来主动与她说话了一般。 见此,蒲夷脸上那自收讯后便不由自主严肃起来的神情也不禁破开了一道浅浅的笑意。答道:“不观了,有事要办。” 此话方出,便听: “是姐姐吗?” “是十三吗?” 一个清脆,一个浑厚,两道全然不同的音色交织在一起,竟也没有觉着突兀。 这该死的、未被察觉的默契。 蒲夷愣了一瞬,满脸不可思议,张口就问:“哟!您二位这是打出默契来了?” 观此二人的神态均已不似从前,尤其是离凰。 蒲夷一直觉着离凰是一个纯粹的人,因为她的纯粹,所以她不圆滑,不事故,她简单直接,她的眼里揉不得沙子。喜欢与厌恶,在她这里有这明显的界线。 仙魔之战于她而言是一个难以解除的心结,上神陨灭后,她变得难以捉摸,她不再给人以信任,她杀人,也救人,她用人,也算计人,但唯独不与人交心。 但即便外界对她毁誉参半,她依旧是蒲夷所认识的那个纯粹的小凰儿。 于离凰而言,能丝毫没有防备的与人并肩而立是一件极其艰难的事情,更何况对方还是她抱有心结与偏见的仙族人,是她最唯恐避之不及的修道者。 蒲夷溜着眼珠子瞧瞧这个,而后又瞧瞧那个,目光来回逡巡,像是不要命了一般,在对方暴躁的边缘疯狂的试探。 难道这便是所谓的不打不相识?欢喜冤家? 眼瞧着离凰的面色越发的不善,蒲夷忙赶在惹得那活火山爆发之前收了目光。 “你俩继续,千万别停,茶点没了就喊一声,我留了人伺候的。”她说的很是诚心。 蒲夷这话明明是调侃,但语气和神态却又无比的认真,倒真像是恪尽管家之职责,做好后勤保障工作,一切以解决客人的后顾之忧为主要目的! 如此,离凰便是想要怼两句,也没了发火的由头,可偏偏心里又觉着不痛快,憋得难受。 “你究竟要去哪?” 一出口,满满的不耐烦。 蒲夷心知对方在别扭些什么,自打重逢那日起,离凰说话便总是这般不善的语气,将自己伪装的浑身是刺,专扎她和帝君。 是以,她倒也没恼,只是以防万一,出言警告道:“查案,别来添乱啊!” 离凰一听她并非是要去找姐姐,便也没心情再听她啰嗦,翻了个白眼的同时不耐烦的摆了摆手,“请快些消失!” 对此十分差劲的态度,蒲夷也没生气,反倒从善如流的冲子青颔首致意,而后转身离开,步伐坚定,背影沉稳,与那正陷入烦躁之中的小凤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成了一族之王又如何?还不是孩子心性。 子青瞧着那本来还有些蔫巴的人一瞬之间活力满满,揪着他的领口就往湖面走去,不由得一阵心生无奈,“啊?还打呀?” 离凰却是突然间松了手,与此同时殷翎出鞘,利刃森寒。 “少废话,出招!” 她倒是惜字如金。 子青被她揪着领口猛地一甩,人早已踏在了碧波之上,幸而有仙气护体,才堪堪稳住了身形,不至于坠入湖中,成个落汤鸡。 相较于妖君迫不及待的拔剑相向,他却是不慌不忙,还有心思垂首整理了一番衣物,而后才向那人拱手一笑,告饶道:“你且饶了我吧!那晚我真的什么都没做,我都醉成那个样子了,即便有心也是无力的呀!” “你还敢有心?!”离凰怒目相斥。 “不不不!没心,没心。”子青忙做出慌张之态,急急开口解释。待瞧着对方眼底的怒意稍稍平息了些,才又讨好道:“我牺牲自己,给你赔罪可好?” 离凰直觉此话有诈,心里便也生出了几分警惕,不答反问:“怎么个牺牲法?” )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阅读网址:m 第一百三十七章 所谓无赖 “我给你当影子!” 为了加强这话的可信度,他还仿着凡人立誓的模样,举起手,弯下了两根手指,言之凿凿道:“你放心,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保证一刻不离,你去哪我就去哪,你干什么我就干什么,绝对尽到一个影子的职责!” 离凰被他这番言之凿凿给震惊了。 这哪里是赔罪? 这分明就是明目张胆的纠缠,是大言不惭的耍赖! “那你还是牺牲你这条性命吧!” 离凰不欲与他废话,一言罢,人便如同离弦之箭飞出,闪着嗜血红光的殷翎剑带着雷霆之势直击对方命门。 电光火石之间,子青淡然躲避,七弦瑶琴应召而出,勿需他动手,弦随心念而动。 音律本无实体,但当迎头撞上殷翎剑时,一阵兵器相接造成的铿锵之声霎时便爆裂而出,离凰在空中翻转几圈而后平稳落地,火红的衫角无风自动,银色长发亦在飞舞。 这才是他琼泽仙君应有的实力。 之前,是他藏锋了。 一击之下,离凰皱了眉,神色更加认真,眼底甚至闪烁着兴奋的光芒,而子青却还是那幅言笑晏晏的模样,甚至还有几分纨绔气质。 “别呀,咱都是文化人,万事好商量嘛!”他舔着笑脸上前一步。 离凰显然不吃他这一套,赏了个白眼过去,开口毫无顾忌,道:“无耻小人,本君与你无话可说!” 唔~这话,也过于直接了些。 如若唤作了旁人,定会被她的语气和神态燎起火气来,然而,子青毕竟不是旁人。 子熙过往常说她这位七师兄最是圆滑世故,最会审时度势,其实不然,他也可以是有棱有角,认死理的。 他既没有气恼,也没有拂袖而去,反倒是再一次没皮没脸的凑上前去,反驳道:“怎会没有?我们可以聊聊小师妹啊,难道你不想知道她过去的事情?” “姐姐的事,你没资格与本君说,天界的人,没一个好东西。” 瞬间冷凝的气氛,眼底涌起的汹涌恨意,均让子青不由得怔住。 从前只听离凰不喜仙族,他以为是仙妖有别的缘故,如今看来不尽其然。这其中怕是藏着很大的恩怨。 “你这是准备一杆子打死一船的人呀!”他一时有些心颤,面上却未曾表露半分,依旧带着笑意,只更添了几分小心翼翼,试探着说道:“凡事须得辩证着看嘛,哪里都有好人有坏人。,难道你们妖界的就尽都是好人不成?” 关于仙族如何可耻,离凰并不欲与他多言,仅凭他的三言两语自也不会改变她的看法。 不过对方既提起了妖族,她身为妖族之主,没人能比她更有话语权了。 子青说的不错,妖族也不尽都是好人,但妖族修行不易,历尽千劫才能勉强化形,更遑论要修出七窍玲珑心来。是以,除了个别本性狡猾的种族之外,妖族普遍心思简单,行善也好,作恶也罢,从来都是直来直去,极少会有那许多弯弯绕绕的心思。 “至少磊落坦荡!”她如是总结。 “嗯,这个我同意。喝水?”子青并未反驳,还适时的递上一杯清茶,“你试着相处相处,就会发现,其实我也不差的。” 他收起了那玩世不恭的模样,温言相劝。离凰却依旧油盐不进,也不接那茶,只瞥了他一眼,而后十分干脆利落的甩出八个字:“宵小之徒,花言巧语。” 投机取巧、软磨硬泡、坦诚相待,皆是无用。连连碰壁之后,子青决定拿出终极手段。 “我到底做了什么不可饶恕之事,竟引得你这般妄下论断,乱棍打死?” 他突然间闹起了脾气,倒是让离凰应接不暇,一时不知如何接话,只愣愣看着他。 “数万年来,我好歹也被旁人尊一声‘琼泽仙君’,面子里子都挺足的,难道就因为我心悦于你,所以你便这般轻我贱我?我好生冤枉!” 子青说罢,极是委屈的咬了咬嘴唇,原本翟黑晶亮的眼眸已是湿漉漉的,真就做出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来。 离凰一时还未从突如其来的冲击之中回味过来,张了张嘴,半晌之后也只吐出一句:“你一个大男人,怎么比怨妇还幽怨?” 子青才不管她说了什么,只顾影自怜,喃喃道:“什么琼枝玉树、泽世明珠,于你眼中不过轻若尘埃、卑如淤泥,我还顶着这劳什子名号做什么?不如剔了去,自此落得个轻松自在……” 得嘞,不说则以,一说,更幽怨了! 眼前这情状,离凰恍惚间觉着,自己如今像个始乱终弃的负心人…… 不止如此,还冷酷无情的逼着人家去死…… “你差不多得了啊!”瞧着对方又要开口,离凰忙出言相堵,“又没说你十恶不赦,你作甚摆出这副要死要活的情状来?” 子青敏锐的察觉到面前的磐石已经出现了松动,遂再接再厉,又是一声:“哀……” 真可谓是肠一日而九回,居则忽忽若有所忘。 听得离凰一阵阵冷颤,冒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只能举手投降,“行了!我的错,我不说了。” 子青垂着头,泯着唇,像个收了委屈的小媳妇,低声控诉道:“你不只说我,你还打我了……” 离凰没好气的接话道:“你也没少还手啊?” “我要是不还手,就被你活活打死了!”他此刻真像个受了欺压还不敢反抗的可怜人,“嗐!罢了罢了,到底是轻贱之人……” “琼泽仙君,你莫要得寸进尺!” 听着这一声怒吼和警告,子青瘪了瘪嘴角,抬袖擦拭了下眼角硬生生挤出的湿意,卑微得不成样子,哑着声音道:“我还是走吧,省得在这碍你的眼,劳你告知小师妹一声,她前几日急着问我的问题,等我有心情了再与她解答吧,也不用她等太久的,估摸着也就千儿八百年吧……” 本来听见他终于不再纠缠自己了,离凰还挺高兴,可接下来又听他说要让姐姐等他千儿八百年,她又急了。在她这里,但凡与姐姐相关的事,一律为紧急首要之事。 于是,离凰一连做了几个深呼吸,压下心里的不满,转而换上一道笑脸,出手拉住了对方的衣袖,迫使他无法再离开半步,很是艰难的整理了一番心绪。 “对不起,我错了,我道歉,你别走。” 子青本来也没想着真走,是以对方出手一拉,他便站住了。只不过,怎能对方一开口就答应了呢?岂不是显得太假了。 “嗐!”子青并不回头瞧她,只哀叹一声,道:“妖君怎会有错呢,是我自己没本事,入不了您的眼罢了,您轻看了我也是应该的……” 离凰手上使劲,一把将人拽得转过身来,逼上前一步,“我都道歉了,你还想怎么着?差不多得了啊!” 见好就收。向来大丈夫能屈能伸,子青忍住笑,将桌上那杯方才未被她接受的茶递了过去,“那你喝茶。” “麻烦!”离凰抱怨一声,而后接过茶,大口饮了。 子青是被成功的挽留下来了,但她怎么越回味越觉着不对劲呢? )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阅读网址:m 第一百三十八章 小分队 一场雨,从早间开始落下,淅淅沥沥,绵延痴缠,一直持续到傍晚时分,却是有了放晴的态势。 眼看着天光大开,西边还未落山的夕阳带着烧红的晚霞,扑在黛瓦白墙的徽派建筑之上,竟给这水墨一般清新淡雅的小城增添了几分昏黄温暖之意,让人瞧着心里舒服。 一场秋雨一场寒,本就被河流湖泊所包围的姑苏城更是如此,吸入肺腑的空气都浸润着水汽,透着丝丝凉意。 沿街商铺、街头摊贩,赶集的,闲逛的,散心的……人渐渐多了,声音也不受控的嘈杂了起来。清冷了一天的街道,眼瞧着到了傍晚,竟熙熙攘攘的,开始热闹了起来。 子熙站在码头,一眼便瞧见了不远处颇为熟悉的两个身影。并非是她眼力出众,实在是那二人太过招摇耀眼,置身于人海之中,如鹤立鸡群,哪能不吸引一众目光?着实是引起了不小的骚动。 当然,并非是他二人刻意高调,一个是杀伐果断的妖族之君,一个是出尘不染的仙界第一美男子,气质这种东西,玄乎其玄,非是想要掩盖就能掩盖得住的。 “我是不是看错了?”她用手肘拐了拐身旁人,颇有些难以置信。 玉洛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自也是一眼便认出了那两人,心里有那么一瞬间的不愉快,继而又被他很好的掩饰住了,“你没有看错。” 若是她的记忆没有出现偏差的话,她记得,离凰一向是将七师兄视为洪水猛兽,避之唯恐不及的,而临出门前,此二人还打得难舍难分、胜负不定。 但眼下,在姑苏热闹的街头,那可堪水火不容的二人居然一起逛街?且子熙亲眼瞧着离凰颇为“娇羞”的接过了七师兄手里那串刚买的冰糖葫芦…… 子熙现下有些发懵,“他们何时能和平共处了?” 玉洛老实答道:“不知。” 正巧此时,嘴里咬着冰糖葫芦的离凰也已看见了立于码头上的二人,于是乎,一面招手喊着“姐姐”,一面拨开人群朝她们飞奔而来。 等她到的时候,子熙已经收拾好了稍显复杂的心情,一脸笑意的瞧着那人,承受了她十分热情的拥抱。 “姐姐吃么?” 子熙瞧着离凰开开心心递到眼前的冰糖葫芦,忍不住想起这冰糖葫芦的来源,遂笑着摇了摇头,拒绝道:“不吃,糖吃多了容易牙疼。” 她此话一语双关,离凰却是没有听出来,只有些失落的收回了手,继而又神色愤愤的咬掉了一颗山楂,那神情,与其说是品尝美食,不如说是一口咬掉了敌人的脑袋。 子熙瞧着忍俊不禁,伸出手去替她捋顺了因为奔跑而稍显凌乱的鬓发。而这时,子青也已经追了过来,站在两步之外,恭恭敬敬的冲玉洛行了个礼,形态举止,半分错也挑不出,而后才站到了离凰身边。 子熙饶有深意的打量着这个站位,开口问道:“你们怎么来了?” “他说你有事要问他。”不及子青开口,离凰便抢先答到。 她指着子青,而后似是发觉他怎么站在了自己身旁,且离得如此之近,遂有些嫌恶的一步跳开,径直挽上了子熙的胳膊,道:“你快问快问,问完让他消失!” 子熙听着这有些撒娇,又有些愤恨的语气,一时之间有些发懵,遂将目光投向了那被嫌弃之人。 “嗯?我有急事……吗?”毕竟是多年的师兄妹,一个眼神还是很容易读懂的,“哦,确实有几个问题百思不得其解,需要七师兄助我解惑。” 见她承认了,离凰这一路上藏在心里的怀疑这才消散干净,转而摇着子熙的胳膊催促。 “不……不急!我再自己琢磨琢磨,或者和玉洛研究研究。” 子熙有些心虚,一面说着,一面将目光投向了身旁始终一言不发的玉洛,然而,玉洛却只是十分淡然的对她挑了挑眉,一副看好戏的样子,并不相帮。 离凰并未注意到子熙的小动作,只是听她提起要与玉洛探讨,幡然醒悟。虽说她并不喜欢玉洛此人,但也不得不承认玉洛的能力,再说了,玉洛毕竟是上古遗神,总不能只长年岁不长见识吧? 想通了这一关卡,她肉眼可见的欢欣雀跃了起来,大手一挥,像是指点江山的领军人物一般,大言不惭地道:“听见没?有玉公子在,你没用了,快些在我眼前消失!” 子熙怎么没想到这关键的一点?这不是给自己打脸吗? 瞧着七师兄投来的求助的眼神,她咬了咬牙,果断的开口,道:“有用!怎会没用呢,玉洛也不一定知道答案的,对吧?” 说罢,再一次看向玉洛,用眼神祈求:对不起,委屈你一下下,为了七师兄和离凰的幸福,拜托拜托啦! 至此,玉洛哪里还能置身事外?他一向耐不住她的撒娇,更何况是扑闪着大眼睛,可怜巴巴的瞧着他呢? 于是,他道:“嗯,我确实有可能不知。”毕竟连问题都不知,又从何知晓答案? 见他如此神色淡然的帮自己撒谎,子熙忍不住冲对方眨了下眼睛,而后不等玉洛有所回应,赶忙转移了话题。 “你们到这儿来和蒲夷说过了吗?” 无法摆脱牛皮糖,离凰有些郁闷,龇着牙咬下了一颗裹满麦芽糖的山楂,有些含糊不清的回答道:“她没在家,说是去查案了,还让我别去捣乱。” 想起蒲夷说这话时嫌弃的神情,离凰更加郁闷了。她如果跟着去了,说不定还能更快查出线索呢,哪里就是捣乱了? 子熙并不知离凰此刻心中所想,只是听说蒲夷去查案了,不由得想起了玉洛所说的有鱼儿上钩了的话。 虽然她并不怀疑蒲夷的能力,但毕竟此事牵涉甚广,心中难免会有些担忧。 她神色严肃的瞧向玉洛,道:“那我们也去吧?” 玉洛看出了她的担心,遂抬手摸了摸她毛茸茸的脑袋,抚慰意义十足,道:“不急,先投宿。” )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阅读网址:m 第一百三十九章 杞人 玉洛原本担心总换陌生的环境,子熙会休息不好,于是问她是否要回昨日居住的客栈,但子熙想到客栈里一心想着拜师学艺的厨子,颇有几分歉疚之意,还是不打扰为好,于是,一行四人另寻了一间客栈投宿。 玉洛的房间在三楼右边走廊的尽头,而子熙的在三楼左边走廊的尽头,中间隔了许多间,一看就是离凰故意安排的,子青更惨,房间被刻意换到了二楼,都没机会与他们一同上楼梯。 三人到楼梯口的时候,离凰冲玉洛得意的挑眉,嘴角擒着得逞的笑,指着远处的房间,刻意拿话刺他,“玉公子,你的房间在那边。” 玉洛却并未理会她这般小儿行径,只眼含柔情的看向子熙,温声交代道:“早些休息,有事叫我。” 子熙回以一笑,点头应道:“你也是。” 而后不等二人再多言,离凰十分果断的拽过子熙的手臂,拉着她朝左边走廊尽头而去。 玉洛关上房门之时,听走廊那头传来一道雀跃的声音,“姐姐,你看街上好生热闹,我们去逛一逛吧?” 房间内的陈设十分简单,一张桌,一张床,一个柜子,一道折屏,必要的都有,多余的一样也无,打扫得一尘不染,颇有几分空旷冷情之感。 玉洛似乎习惯了这种毫无暖意与生气的环境,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他甚至都没有开窗通气,径直在桌旁落座,自乾坤袋中取出一只锦盒,而后便看着这只盒子发呆。 虽未打开,但他清楚的知道盒子里装的是什么物件,甚至于这物件哪里有块瑕疵,哪里有个印记,他都记得一清二楚。只因为,这是子熙送他的东西,是他亲眼看着她制作出来的东西。 晨时出门消食,却因下雨而不得不折回客栈。雨势虽小,却也不见得立马能停,总不能待在屋子里发霉。玉洛本想借此难得的机会,好好的抽检一番子熙仙子的修炼成果,顺带着指导一二。但这学生不知从何处来了兴趣,硬是撺掇着他这位老师一同荒废课业,转而去寻了个手工作坊,同凡间工匠学习如何烧制瓷器去了。 姑苏的制瓷手艺闻名遐迩,子熙的动手能力震撼玉洛。只能说,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一如既往,稳定发挥。 忆起过往种种,玉洛有些失神,而后将这锦盒小心的收好,另取出一套茶具,单看杯身细腻油亮的包浆便知此杯甚得主人的钟爱 恰在此时,有人敲响了房门,乍然清脆的“咚咚”声惊得玉洛一个激灵,他收回思绪,放下茶具起身前去开门。原以为会是店小二来送茶水,不成想门外站着的竟然是本该被离凰邀去逛街的子熙。 子熙见他眼底写着意外,人也愣愣的站在门口挡着,遂主动出声问道:“我可以进去吗?” 她手里还端着承托,里头放着一壶泉水及一只红泥小火炉,显而易见,她是来泡茶的,顺带试一试今日新做的瓷盏。 听见声音,玉洛方回过神来,连忙接过她手里的东西,侧身让开了通道。 “你不是去逛街了吗?”他问。 闻此,子熙扬起眼角狡黠一笑,答道:“这种好机会,自然是要让给七师兄啦!” 一来,她今日已经走得够多够久的了,现下是真的有些疲累了;二来,玉洛好似一整天的心情都不怎么好,虽然被他一如既往的细心掩饰住了,但她到底还是察觉出些不对劲来。是以,将那二人打发出去,她好得空陪一陪他。 当然,他既不想让她担心而故意瞒着,那这些话,她自然也不会说予他听。 “我突然想喝雪淬君眉了,你带了吗?”她一面朝屋内走,一面问。雪淬君眉是她在昆仑神宫时常喝的茶,想来也是玉洛常喝的茶,她此时提出想喝雪淬君眉,意图不言而喻。 玉洛如何能不知她的用心良苦,堵在心口的郁结悄然淡了好些。他阖上房门,端着承托随她进了屋,将器具放在桌上,方腾出空来冲她笑了笑。 “带了的。” 玉洛一面答着,一面自乾坤袋内掏出了一只玲珑剔透的天青石茶罐,小巧而精美,一手便可盈盈握住。他将茶罐在子熙眼前晃了晃,道:“知道你喜欢我便随身携带了。” 语气颇有几分得意,又含着一丝丝邀功的意味,子熙很想如他所愿夸一夸他的贴心细致,而她本也确实是想夸他的,如果她没看见桌上那套眼熟的茶具的话。 那是一套通体漆黑的茶具,一共四个杯子,无一例外的釉色不均,杯口不齐,歪歪曲曲的,活像一朵朵长残了的花。这套杯子本来长得很丑,却因为有了漂亮的包浆,看起来金贵了不少。 看见这套杯子,一向自诩记忆力不佳的子熙却是清清楚楚的回忆起了关于这套茶具的所有。 “是喜欢的人送的吧!” “那是谁家的仙子呀?你与我说说呗!” “我若心悦她人,你就这般高兴?” “你见不到她的。” …… 时至今日,子熙方才惊觉,她不只是一字不落的记住了二人的对话,甚至连玉洛彼时眼底暗含的苦痛与孤寂都能记得一清二楚,恍若重现。 虽说她已经猜出,不,是可以确认,送这套杯具的人就是柒熙神君,让玉洛念念不忘的也是柒熙神君,但她心里还是不可避免的酸涩了起来。 前世,今生,究竟该不该混为一谈? 她一直不愿意承认自己与那位上古之神的关系,一直不愿听从离凰的建议找回属于神的记忆…… 她可以接受离凰叫她“姐姐”,可以忍受魔君每每看向她时流露出的歉疚,甚至喜欢玉洛唤她“熙儿”,喜欢他牵她的手,亲吻她的眉心,将她护在身后…… 但这一切的一切,前提是,她只是子熙,只是一个苦于修行的小仙,而非手握六界万灵的神。 在看到这黑不溜秋的杯子之前,她是笃定的,但如今,她却突然动摇了。 子熙送了他杯子,可他依旧用着柒熙的。 这是否说明,在玉洛的心里,她也并非独立的个体? “我有些累了,喝茶……喝茶不易入睡,我就不喝了,嗯……那个……我先回房睡了。” 她磕磕绊绊的说完这话,似逃一般的出了房间。 徒留玉洛在屋内,百思不得其解。 )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阅读网址:m 第一百四十章 伏神 自那日的喝茶事件不了了之之后,子熙便有意的避开与玉洛的接触,因为有离凰时时刻刻缠着她,且故意将二人隔开,是以,旁人都未曾看出端倪来,只有玉洛,他很清楚的知道对方在躲着自己。 她不仅不再冲他撒娇了,她还会避开他的目光,甚至于,她变得更加独立了。 关于独立这件事,从驾云一事上便得以窥见一二。 玉洛站在祥云之上,冲踌躇不前的子熙伸出了手,并温言提醒:“熙儿,小心脚下。” 然而,子熙却只是站在原地不动,且冲他微微一笑,甚至那笑意都未达眼底,开口就是果断的拒绝。 她道:“我想练习着自己驾云。”而后许是觉着此话有些生硬了,便又补充解释了一句,道:“业精于勤荒于嬉嘛!” 离凰趁机凑了上去,挽着她的胳膊撒娇,“那我要与姐姐同乘!” “别了,我驾云不稳,你在,我有压力,容易发挥失常的。”子熙轻而易举的便拒绝了这一请求,而后哄着对方乖乖听话,子青便趁机凑上去嘘寒问暖,一会儿掏出个有意思的小物件,一会儿递过去好吃的零嘴,总之是千方百计的要逗她笑,惹得离凰烦闷不已,干脆弃了云团,乘风而去,子青便也赶忙追着那眼看着就要消失不见的人影去了。 而子熙,生疏的招来一朵祥云,深呼吸一气,而后果决的踏上云头,小心翼翼的控制着云团的高度与速度。 其实,以她如今一日千里的进步,驾云已不在话下,但过往因为有玉洛在,她便总是依赖玉洛,即便自己早就可以自行驾云,也是不愿意与他分开而行的,甚至于有时候玉洛为了锻炼她而要求她自己控制行径,她亦是多有推脱,从未像如今这般,自己主动要求一人独行。 不对劲,确实很不对劲! 玉洛狠狠地皱了眉头,却也不知问题出在何处,必须寻个机会问个清楚明白才行! 他心中有此计量,而与此同时,亦悄悄放缓了速度,时刻注意着后边那朵云的情况。 蒲夷来讯,“喜洲以西二百里,有山唤黑金,徐氏之产,有诡”,但具体是何处不对,却是没有细说,且事后玉洛去讯相问,皆未得回讯。众人猜想蒲夷已是陷入险境,担心她的安危,遂决定往信上所提到的黑金山走一遭。 子熙只是刚开始驾云有些不熟悉而已,她本身的仙力是醇厚的,仙术更是没有一丝问题,是以,当她熟悉了独自驾云的感觉之后,便加快了速度赶路,甚至于将一时未来得及反应的玉洛都甩到了身后。 离凰和子青早已不知所踪,子熙也不多管,只与玉洛一同在距离黑金山最近的一座城镇落了脚。 已是日落时分,二人站在高高的城墙之下,仰头看向城门,子熙下意识的念出石匾上遒劲有力的两个大字:“伏神。” 她这方话音刚落,便有一道浑厚的钟声响起,猝不及防,震耳欲聋,而后,城门上站出一列披盔着甲的士兵,齐声高喊道:“戌时至,城门关,落钥!” 话音方落,便引得城门口一阵骚乱,无论是要出城的还是要进城的,一时之间都加快脚步跑了起来,在轰隆隆的城门推动所致的声响之中,玉洛拉起子熙的手,一个移形换影,待脚步站稳之时,二人已在城内。身后的门缝越来越小,直至“哐当”一声,分隔开里外两个空间。 子熙轻咳一声,挣脱开了玉洛的掌心,有些不自在的挠了挠后脖颈。 “先投宿。” “先投宿。” 二人异口同声。子熙有些尴尬的笑了笑,转而自顾朝前走去。 玉洛自然轻而易举的就瞧出了她对他的刻意躲闪,但他并未打算成全了她,遂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前去,不容争议的牵起了对方的手,紧紧的包裹在掌心,让她无处可逃。 “咱们人生地不熟的,一会儿寻个路人问一问。” 他自顾说着,也不必非要她应话,牵着她朝城内走去。 好不容易逮着机会,离凰那个粘人精也不在身边,他今晚定要问出个前因后果所以然来! 虽说夜幕还未降临,但城门一旦关闭,城内便迅速的冷清了下来,方才进城之时明明还熙熙攘攘的,现如今不过一刻钟的时间,就已经寻不到半个人影了! 街面冷情至极,沿街店铺均已闭门关窗,玉洛牵着子熙走了很久,都未曾遇到一个可以问路之人,也不曾寻见一间挂了招牌的客栈。 正在二人疑惑之时,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并一句怒斥由远及近。 “前头两个!宵禁时间禁止在街上乱逛,你们是做什么的?!” 话音方落,一骑骏马停在了二人身前,挡住去路的同时,也扬起了一阵呛人的灰尘。 玉洛第一时间将子熙护在身后,并及时的抬袖为她挡了灰尘,而自己却是正中此招,劈头盖脸的落了许多脏土。 待得尘埃落定之后,他这才放下手臂,子熙也才得以看清楚他眼下是何境况。 瞧着那人原本乌黑的秀发成了褐色,精美绝伦的青衫上也斑驳着污渍,纤尘不染的帝君何时受过这等遭遇? 一时之间,她竟觉着他皱眉的样子透着些委屈和可爱。 “说!你们是什么人,宵禁了为何不回家?!”那骑在马上之人又凶神恶煞的问了一句。 玉洛掸了掸身上的灰尘,而后才不急不慌的开口道:“初来贵地,不知贵地的规矩,如有冒犯之处,还请阁下海涵。” 他抬眼直视向那高坐马背上的玄甲士兵,态度不卑不亢,眼底却是清冷至极,犹如万年不化的玄冰。 气氛一瞬间低至冰点,而那位士兵的胯下之马也突然之间烦躁了起来,打着响鼻,前蹄不住的刨着地面,甚至开始不安的转圈。 万物皆有灵,即便玉洛并未释放威压,但周身的气场依旧压得旁人喘不过气来。 子熙有些心疼那匹骏马,遂走上前去,将手掌盖在它的额头,默言安抚。那马果真渐渐平静了下来,甚至蹭了蹭她的掌心,继而垂下了头颅,乖巧至极。 至此,子熙方才抬头看向士兵,开口询问:“请问城中客栈在何处,我们一路都未曾寻到。” 那士兵也不知为何,面对这二人,早已没了先前的气势,只木楞楞的答道:“往前走,十字路口右拐,再行二百米。” )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阅读网址:m 第一百四十一章 异状 此城处处透着诡异。二人按着那兵士的指示,直行,第一个十字路口右拐,再行二百米,果真看到被萧瑟秋风卷起一角的酒幡,和一路行来所见一致,已经关门谢客了。 透过有些陈旧的窗户纸,可以窥见店里昏黄的烛光,却是十分安静,无人把酒言欢,无人诉说衷肠。 玉洛走上前去,抬手敲响了客栈大门。 “咚咚。” 无人应答。 又敲,“咚咚咚。” 还是无人应答。 二人对望一眼,心中皆是生疑。玉洛后退了两步,仔仔细细的查看起了这座外形再普通不过的二层小楼,这一看不要紧,却是有了惊人的发现。 此时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恰逢秋风掠过,客栈二楼那腾飞的檐角之上坠着的惊鸟铃被风扑得丁玲作响,而铃铛内壁有微弱的金光一闪而过,只是一眨眼的功夫,玉洛不及看清是何东西。 他冲子熙使了个眼色,子熙便已明白,向前一步堵住了客栈大门,而玉洛则是飞身向上,将那一闪而过的金光看了个完全。 是极小、极细的符文,密密麻麻的布满了这一只小小的惊鸟铃的内壁,凑近的瞬间,还可以闻到若有似无的血腥味。 听说有那专修歪门邪道的道士会以至阴孩童的脐血混着朱砂熬制成墨来撰写符咒,通常用以诅咒。 好好的一间客栈,开门迎客做生意,不挂求财求运的符咒,反倒是挂了这等招揽邪祟的东西做什么? 玉洛只看了一眼,便知写此符篆之人颇有些道行,但说到底也是个不成气候的。遂也未曾插手,以免打草惊蛇。 他辅一落地,子熙便又一次抬手敲响了客栈门。这一次终于有了回应。 脚步声隔着一道木门传进二人耳朵,颇有几分急切和不耐烦之意。不多时,大门果真被人从里拉开了一条缝,一个人头挤了出来,此人印堂发黑,眼下清灰,一眼便可看出阳气不足。 他瞪着爬满了红血丝的双眼,颇有几分恶狠狠的瞧着门外打搅的一男一女,语气极其不好,问道:“作甚作甚?!” 他的态度虽然极其恶劣,但声音却是刻意的压低了的,说完之后,那颗挤出门缝的脑袋又转着环顾四周,许是见没有其他异常,这才松了口气。 子熙想,他应该是在找那骑着马巡逻的玄甲士兵。 “请问,”子熙脸上挂着温和的笑,礼貌询问道:“这里是客栈吗?” “是是是,有话快说,寻人还是投宿?”那人显然很不想与他们再多说一个字,但又怕关上门不理会的话,二人会一直敲门,届时引来了不该来的人那就不好了。 “投宿,多有叨扰,请勿怪罪。” 子熙见他又一次伸长了脖子朝空旷漆黑的街道望去,知道对方心急难耐,并不欲与他们过多纠缠,是以果断的做出选择。果真,在她答完之后,那人将门开大了些,却也还是门缝,继而猝不及防的伸出手去,将玉洛和子熙一把从门缝中拉进屋内。 “咯吱吱吱~” 年久失修的门轴发出绵延细长的声响,是刻意小心翼翼关门所致。 进了大厅,二人才发现这客栈其实并不冷情,大堂里尚有六七桌客人正在用膳,见有人进来,便都停下了筷子,齐齐扭头行起了注目礼。 玉洛身为高高在上的六界至尊,早已习惯了旁人的注目和仰视,也习惯了忽视那些情绪复杂的眼神,但子熙不是,此刻面对那诸多探寻的目光,她只觉得如芒在背。于是,她正身朝向那些人,呵呵一笑,道:“真是对不住各位,初来贵宝地,还不知此地习俗,见笑见笑。” 她说这话时已是入乡随俗的压低了声音,但有趣的是,那些离她尚有一段距离的人却好似听清了她这番可堪如蚊蝇煽动翅膀般细微的话。一个个眼里的惊讶慢慢消失,而后转换成恍然大悟,纷纷点了点头,而后又都回归到了自己早前正在进行的事情上去了。 举杯相碰,不闻瓷盏相撞的清脆之声,两相交谈,只见唇动而听不见任何声音,便是连仰面大笑,都能做到不发出一个音符! 见此情状,子熙不禁哑然。 是因为习惯了常年低声讲话,所以才练就了这绝佳的听力吗?还是说,他们读得是唇语? 方才将他们拽进屋里的人正好是此间客栈的掌柜,此时正丧着脸,拿出登记册来记录住客的身份信息,玉洛果断的接过笔,添了墨,在登记簿上落下“喜洲玉氏及内子”七个娟秀小字。 掌柜接过登记簿看了一眼,而后又冲二人伸手,道:“请出示通行令牌。” 于是,玉洛自袖中掏出二人的度牒递了过去,然而,那位掌柜却只是垂眸看了一眼,而后皱了眉头,道:“你这个无效,要的是本城的通行令!” 对此,玉洛不禁没有丝毫慌乱,甚至于十分坦然地吐出来两个字,“没有。” 没有通行令不能进入伏神城,这是铁律。客栈掌柜不知此二人究竟是何来路,没有通行令也能进城,在街上晃悠那么长时间,竟也未被巡逻的士兵抓去!且看此人那坦然自若的模样,怎么看怎么有种“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的意味。 是以,即便没有通行令,掌柜还是破例留下了二人。他怕的是,若是严格执行律例将人撵走,这看起来天不怕地不怕的二人会坚持不懈的敲他的店门。 掌故的将房间钥匙递了过来,子熙瞧着不对劲,遂问道:“怎么就一把?” 闻此,掌柜的掀起眼皮瞥了她一眼,道:“就剩一间房了,爱住不住。”不住更好,他省得担责。 见对方迟迟不接钥匙,且那女子的面色还透着些尴尬,客栈掌柜失了耐心,忍不住低声嘀咕道:“矫情什么,夫妻俩不住一间房才奇怪吧?” 说着就要收回钥匙,玉洛眼疾手快,在对方缩手之际,取走了他掌心的钥匙,并道了一句:“多谢”。 谨防万一,二人在进入房间之后还是特意布下了一道隔音结界。 )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阅读网址:m 第一百四十二章 别扭 房间里的陈设有些老旧,缺了一角的桌子,掉漆的家具,以及褪色的幔帐。 子熙被牵着上楼的这一路上,心中似是有张兽皮鼓,在咚咚咚的擂个不停。 说实在的,她其实有些不知道要如何面对玉洛。 以他的儒雅气度,若是她敞开来与他说个清楚明白,或哭一场闹一场,他亦不会将她置于多尴尬或难堪的境地,或者一如既往的温柔相待,或者自此桥归桥路归路,至多不过此生不复相见,再无交集,总归不会像如今这般,心里存了芥蒂,如鲠在喉,一口气不上不下的,委实堵得难受。 但她偏偏不敢敞开来说清楚了、道明白了。说到底,不过是害怕一旦将这最后一层关系给挑明了,就再看不到那双黑如晶石的眼底所铺满的温柔了。 子熙一向自诩无欲无求,洒脱自在,却根本就是个胆小鬼! 她既希望他满心满眼都是她的模样,却又害怕他满心满眼只是她的模样。 于是乎,心里纠结成了打结的麻绳的女子在一进门之后便朝墙角的柜子走去,打开来看,果真备有一套被褥。她一面将被子抱出来,一面说道:“今晚你睡榻上,我睡地下。” 玉洛受了一天的冷落,本欲今夜趁着机会闹清楚究竟是何缘由,却不想那人一进屋便做出这样的举动来,顿时气笑了。 “为何不是你睡榻上,我睡地下?”他问。 子熙自然感受到了那打在自己身上的灼热的目光,也听出了他语气中隐含的怒气,却是不知被对方的那一句话或是哪一个动作给触动了,胸中顿时便泛出一阵高过一阵的酸涩来。 “帝君千金之躯,哪能沾染尘埃?” 话脱口而出,却早已在不经意间蓄了满满的委屈,本来是打算拿话噎人的,结果却更像是在撒娇。 深宅大院里闹别扭的小媳妇…… 子熙脑海中毫无征兆的跳出这么一个话本子里常用的人设来,霎时间悔得恨不得咬了自己的舌头,为了找补,于是,她抬眸恶狠狠的瞪了对方一眼。 玉洛在遭受那盈满委屈的一击之后显然愣住了,继而又对上了她那双黑葡萄似的眼睛,只是过去写满机灵的亮晶晶的眼眸,现下却好似蒙了一层水雾,剔除委屈之后,便只剩个了十足的哀怨。 他最是受不住她这样的目光。虽然只是一个眼神,却如同寒冰利刃,一下一下的狠狠的戳着他的内心,一抽一抽的疼。 好似连呼吸都被扼住了。 玉洛往前靠近一步,伸出的手刚要碰上对方的肩膀,便被她后撤一步完美的躲开了。 没有触手的温软,只有空荡荡的失落。 至此,玉洛眼眸一暗,收回手,于宽大的袖袍遮掩之下紧紧的攥成了拳头。 他那一向不见过多情绪的脸庞,此时却是爬上了难以言说的苦痛与失落。 僵持半晌之后,忽听一声泄气,而后又听他问道:“熙儿,你究竟在别扭什么?” 子熙像是被戳中了心事一般,心里咯噔一声,而后却是故作轻松的开口否认了。 只听她道:“我有在别扭吗?没有啊。” 玉洛看着眼前的女子侧身不敢面对自己,甚至于过往那双总对着他闪烁着星辰的眼眸此刻也都低垂着,尽管她嘴里说着没有,可语气却是难掩的牵强。 “你有。”他十分笃定。 他上前一步,微微躬下身子,将目光与之齐平,依旧是温柔的,说出口的话也不自觉的便带了几分哄骗。 他道:“熙儿,若是你心里有不痛快的地方一定要说出来,我笨得很,又没有经验,你若是不说,我又怎会知晓自己错在了何处?所以,不要闹别扭了好吗?你都冷落我一天了……” 这话,着实不该出自堂堂上古遗神之口。 子熙越发的纠结了。 她想问…… 你是否只是将我当做了旁人的替身? 也想问…… 你给我所有的缱绻温柔、放纵宽容,是否只是因为我与她相同的容颜? 更想问…… 你不愿我找回前世的记忆,可是因为……柒熙不会爱你,而子熙,离不开你? …… 她几次张口,想要痛痛快快的有个了结,但质问的话到了嘴边又囫囵着打了个滚,被尽数咽了回去。 无论如何,说不出一个字。 几经辗转,最终还是只敷衍道:“莫要胡思乱想了,早些休息吧。” 玉洛见她无论如何也不肯说出其中缘由,心里很不是滋味,却也是无可奈何。 其实,他的心里已隐隐有了些许猜测,虽然她从未表露过任何知晓此事的迹象,但毕竟有离凰时常缠在她的身边,总不可能一点端倪都不露的,更何况她本就聪慧机灵。 但他不敢主动开口相问,更不敢提起这个话题。 玉洛低叹一气,而后妥协着接过了她紧紧抱在怀里的被褥,将其重新塞回了柜子里,而后转身,对那僵硬着一动不动的人说道:“你去榻上睡,我不困。” 子熙眼瞧着他经过她的身边,而后背对着她在桌边的矮凳上落了座,安静得像是一尊雕塑,她的心中又隐隐生出些不舍来,却也是未发一言,强迫着自己合衣躺下,继而翻了个身,面朝墙壁。 大约只坚持了一盏茶的时间,她便又忍不住的回过头来偷偷瞧了一眼那背影,脊背挺得笔直,依旧是最初的模样。 虽然心里念叨着“他爱坐就让他坐着,我才不管他呢”,可身体却永远比想法要诚实得多。 一番纠结之后,她汲着鞋下了床,再一次拉开了柜门,抱出了那套算不得厚的被褥,将其抖开来铺在了地上,而后又躺回了榻上,依旧是面朝里,却是开口提醒道:“给你铺好了。” 说完,裹着被子闭上了眼睛。 半晌之后,终于听得身后一阵细细碎碎的声响,她没来由的提起了一颗心,直到屋内重又归于平静,除了呼吸,再无其他。 许久之后,就在子熙困得迷迷糊糊之时,自踏脚传来一声:“晚安,子熙。” 这一声轻轻浅浅的“晚安”,一如既往的柔情似水,却又比之从前的很多句“晚安”多了一丝遮掩不住的无奈,钻进耳朵里,如那附耳轻声的呢喃与喟叹。 而且,这一次他唤她“子熙”,而非“熙儿”。 )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阅读网址:m 第一百四十三章 黑云压城 寂静的城池,便是点灯都不敢太亮堂,像是怕吵醒什么沉睡中的魔兽似的。 有人辗转难眠,此刻正倚在被虫蛀了的窗框之上,放眼看向那方陷于黑暗的世界,若是没有那稀稀疏疏的尚不及星辰闪亮的氤氲开的浅淡烛光,称呼此城为“死城”也不为过。 这里的黑暗,不只是入夜后的黑暗,还笼罩着一些别的,一些压制得人喘不过气来的东西。 偶尔有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又由近至远,铁掌和石板路相撞的声音,踢踏踢踏,在这别无杂音的寂静之中显得格外的刺耳,像是跳跃在每个人紧绷的神经之上。 夜风带着浓重的凉意毫无阻碍的长驱直入,老旧失修的窗柩被吹得咯吱作响,毫无防备的惊鸟铃一阵混乱,叮叮玲玲的,急促得如同被驱赶着逃命的人。 子熙被这杂乱无章的声音所吸引,抬眸朝高挑的檐角看去,却是除了在风中凌乱的铜铃之外,什么也没有寻到。 进客栈前,玉洛也曾查看过这只在寻常不过的惊鸟铃,且当时的神色并不松快,子熙顿时便明白了,这东西不是没有问题,而她之所以看不出端倪,只是因为她的修为不够罢了。 她探手于腰间,摸到了那枚从不离身的玉珏。这是玉洛相赠,在她刚到昆仑圣境之时,在她还将对方视为洪水猛兽之时。 说起来,这已是子熙第二次刻意的躲着玉洛了。 第一次,她以为对方是冲她的原身而来,甚至还一度思考过要如何不遗余力的反抗才不至于鸡蛋碰了石头,然而后来发生的诸多事情证明了一切都只不过是她内心的独角戏。 那时,她好不容易下定决心,以冰骨聚魂扇作为救命之恩的谢礼,而玉洛却是将这上古珍宝塞回到她的手里,道:“扇子归你,你归我。” 好似就是这轻轻柔柔的一句话,让她一发不可收拾。 第二次…… 希望也只是她庸人自扰罢了。 子熙如此想着,但控制不住的潜意识里却是自知无望,低叹一气。 忽而一阵酥麻之感自手心传来,她心下一惊,急忙垂眼去看。 是那枚通透的玉珏。 原本寂若寻常玉饰的勾玉,此刻正散着莹润光辉,如同手里捧了颗夜明珠一般,驱散一方黑暗。 子熙定定的瞧着,心里忽而升腾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尽管这光泽柔和且温暖。 神山封,四海凶,众神陨,万灵悲…… 六界臣服,指日可待矣! 看着这方发光的玉珏,她的脑海里猝不及防的闯进了这两句话,曾在冷宫地穴里听过的两句话。 鬼使神差的,她探手自乾坤袋内取出了那块几乎已被抛诸脑后的冥主所赠的轮回道玉碑。 一手执一件,两相比对着细细看了。 不知为何,她隐隐约约觉着,这两件物什之间定然存在着某种千丝万缕的联系。 帝君…… 冥主…… 究竟为何都要送她玉器? 古玉至阴,是寄托魂灵的上佳载体。 莫不是……这里头有着柒熙神女的魂灵碎片? 子熙从未细想过,为何玉洛要赠她玉珏,为何仅仅见过一面的冥主会将镇守轮回道的石碑送给她这一届小仙? 有缘之人…… 突然间福至心灵,似乎只要她换个身份,这一切的无法解释都成了理所当然。 玉珏依旧闪烁着浅淡的光芒,而那玉碑却寂静如同往昔。 玉洛会点头让她收下这块玉碑,便说明了这玉碑确实与她关系匪浅,置于他人之手终究不好。而他之所以会放心她随身携带着这东西,而从不担心它会对她的记忆产生任何影响,必然是他已做好了万全的防备,或许是下一道无人能解的禁制,或许是斩断它对外界的一切感知……总归,办法多的是。 思及此处,子熙只觉着有一双手,正在悄无声息的拨开那遮挡在眼前的层层迷雾,与此同时,心里也有了别的计较。 冥主并非是那种大公无私之人,从他将亡灵走失却瞒而不报一事上便可知微知彰,他肯将玉碑归还,必定是有不得不归还的理由,而这归还的时间……是否也别有深意? 冥主希望她在这个时候拿着这玉碑做些什么呢? 黄泉空幽幽,地狱满当当,噬魂,鬼藤,国师…… 越往深处探查,披露的东西就越发的复杂,牵扯的势力也愈加盘错,一切好似都在不受控制的朝着更暗的深渊滑去。 子熙复又将目光投向了窗外被黑夜吞噬的寂静城池之上,一片浓云行来,本就没几颗星星的夜空,更压抑了。 “怎么起来了?” 闻得此声,子熙恍惚间回过神来,却是没有回头,只出声问道:“你怎么突然想起教我修炼了?” 她这话问得突兀,结合手里的两个玉器,足以让玉洛心下一惊,不自觉的紧张起来。 “有能力自保不好吗?”他尽量平着语气答道。 “我过了四千载无法聚灵修炼的日子,本以为此生就这样囫囵着混过了,可现在,你看,我体内的灵力多醇厚,多充沛啊。”子熙说这话时的目光有些虚浮,不知究竟落在了何处,她转动着纤细修长的手指,浑厚的金色灵力如绸缎,如流水,依偎着萦绕在股指之间。 “你说这是为什么呢?”她忽然回头,看向玉洛的眼睛澄澈透亮。 玉洛在这样的眼神之下无处遁逃。 只见他怕平静着踱步来到窗前与她并排而立,继而将目光投向了窗外,禁止落在檐角高挂的惊鸟铃之上,铃铛内壁细小的符咒散着微弱的光芒,在漆黑的夜里尤为醒目。 不多时,听他缓缓开口答道:“熙儿向来聪慧,悟性也是极高的。” 此话听不出真假,亦不掺杂任何的情绪。 他不愧为上古遗神,向来只让人看到他想让人看到的。 许是早已料到了对方会有此回答,子熙并不觉着奇怪,目光依旧一瞬不瞬的盯着他。 “或者我换一种说法”,她的声音轻且浅,但不容忽视,“在我昏迷之时,你给了我什么?” )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阅读网址:m 第一百四十四章 沉默 不得不说,子熙在一本正经的时候最难相处。 她不再装傻,不再随和,没有歇斯底里,亦没有脾气吵闹,甚至连一丝丝愤怒的情绪都难以捕捉得到,只是很平静的看着你,很耐心的在等一个回答。 可是,当那双如寒潭深水般澄澈明亮的眼眸看过来时,明明什么情绪都没有,却又什么都涵盖在内了。只需一瞬,便能将你的一切伪装统统击碎。 现下,她虽是询问的语气,但却并不是一无所知的求索,而是带着答案的试探。 “在我昏迷之时,你给了我什么?” 是的,她问的是“你给了我什么”,而不是“你对我做了什么”,不过几字之差,意思却是大相庭径。 那一刻,玉洛心里紧绷的弦,忽而间,咔嚓一声,便断了。 果真,以她的聪慧机敏,离凰、蒲夷、冥主,甚至于魔尊,她不可能全然没有怀疑,也不可能明知有疑却不加以求证,只是将他瞒过了而已。 到底是他自大了。 玉洛的目光看似落在了檐角的惊鸟铃之上,实则眼底是翻腾而出的绝望,这种感觉,就像是你知道外面的世界纷繁复杂、人心叵测,所以你精心的造了一所琉璃小屋,将自己最珍重之人安置在内,小心翼翼的对待,但忽然有一日,你发现,这座小屋其实有一道隐藏的小门,而那个你甘之如饴护着的人,其实早已经通过这道你并不知道的小门走出过这间琉璃屋,她看过外面的世界,甚至还交了朋友…… 有那么一瞬之家,玉洛想,不必继续隐瞒了,她是谁,神族是如何倾覆的,魔神又是如何作乱的,看似海晏河清的六界即将面临怎样的风暴……统统告诉她又何妨? 可是,众神覆灭之后,他花了整整三千一百二十年才让她重现于世! 那三千余年里,无数次午夜梦回之际,他耳畔回荡着的均是那句:你需得好好活着,替我护好了这六界…… 她博爱天下,却唯独对他一个人残忍。而今,他不过是想要自私一回,有什么错吗? 不,没错! 护她此生无忧,是他最终的愿望,岂会有错? 即便有错,他亦无悔! 玉洛一时之间难以启齿。他既做不出撒谎骗她,也自知躲不过她眼神的剖析,但他也绝不会说出一切。 尽管他猜测以她此生的性格,大概率是不会想要成为另一个人的,但这并不意味着,她不会毅然决然的担起另一个人卫护众生的职责! 尽管她总说自己无欲无求,总说自己贪生怕死,但他知道,她本性良善,心怀大爱,牺牲自己拯救万灵这件事,她做的极其熟练。 毕竟无论转世多少回,只要她还有神脉,那便是融入了骨血之中的、刻进了灵魂深处的本性。 他不敢冒险。 是以,玉洛选择了沉默不言。 忽而间,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撕裂了这夜的孤寂,他将目光从惊鸟铃上收回,转而去寻那声源之处。 低垂的视线正巧与马背上仰头看来的玄甲士兵相撞上,对方愣了一忽,手里举起的长枪僵持了片刻,而后颓然落下,子熙想,那玄甲士兵本来是想履行巡夜的职责呵斥一番的吧。 继而,那人也驱赶着马若无其事的继续朝前走,不多时便又彻底的匿于黑暗之中,空旷的街道上徒留愈渐远去的马蹄声,踢踏踢踏,敲打着夜风。 巡逻的兵士前脚刚走,后脚屋里就多了两个人。 “姐姐!” 脆如银铃,上扬的尾音毫不掩饰的张扬着主人的欣喜,也打碎了屋内僵硬的沉默,向来运筹帷幄、宠辱不惊的帝君,竟在听到这声音之时悄然松了口气。 离凰并未发觉屋内诡异的气氛,她像个与家人走散后历经艰辛终于重逢的孩子一样,兴奋的扑进了家人的怀里,而子熙踉跄了两步才勉强稳住了身形,也不出手推脱,只依着她赖在自己怀里。 这冒冒失失的小凤凰身上似乎总有一股神奇的力量,仿若能治愈她的一切心事。 子熙敛起心绪,转而抬手摸了摸怀中人头顶的秀发,打趣道:“肯回来了?” 离凰将头枕在她的胸口处,又不安分的拱了两下,收紧了环着对方腰杆的手臂,与此同时开口答道:“跑不过,不跑了,爱当影子便让他当吧!” 颇有几分认命的意味。 她跑了一整天,无论她的速度有多快,无论她去到那个犄角旮旯,身后总有个白衣仙君如影随形,好一番折腾,此时只觉着筋疲力尽。 她仰头去看那被自己抱住的人,却只瞧见她细腻颀长的脖颈,优美的下颌线,以及精致小巧的下巴,不曾瞧得见她的面容,但她能感受到她同样疲惫。 于是,她又垂下了头,乖乖的靠在对方的胸口处,手依旧抱得紧紧的,像是生怕被人丢下一样。 她深深地嗅了一口,还是熟悉的白檀香味,却是清冷得让人鼻腔发酸。 初到此城时,离凰看着城门上高高挂着的石匾很是发了次火。 伏神 神族早已倾覆,如今这世上就只有一个神,岂是他们想伏就能伏的? 彼时,她面色不善的盯着那两个雕刻而成的大字,出口满是桀骜与不屑:“素来只听伏魔、伏妖,还不曾听过伏神的,取这名字的人口气可真不小!” 子青眼疾手快,忙一把拉住了她早已孕出杀招的手,急切的解释道:“此伏神非彼伏神,此乃卦爻,莫要伤及无辜!” 妖君出手,不只是这座城门,怕是整座城都将化为乌有。 “我困了。”离凰扑在子熙的怀里,嗡着声音撒娇。 闻言,子熙轻轻的拍了拍她的脊背,像是哄孩子一般,柔声劝道:“困了就去休息吧,床榻都是铺好的。” “恩,姐姐陪我。” 瞧她依旧抱着自己不撒手的耍赖样,子熙心中升起了丝丝暖意,温言拒绝,道:“我不困。” “躺下就会困了。” 离凰竟是不由分说的站起身来拖着她就往床榻走去,还不忘看了眼依旧愣在原地的二人,子青立即心领神会,转身冲玉洛道:“帝君可有心情与在下手谈一局?” )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阅读网址:m 第一百四十五章 打听 第二日一早,离凰挽着子熙下楼之时,掌柜的一副吃惊模样,昨夜上楼的明明是一对夫妻,怎么今日下楼就变成一双姐妹了?这个红衣女子,到底是什么时候进入客栈的? 不同于昨日夜间,此时客栈大厅里人声鼎沸,吃早饭的客人相互聊着,跑堂的小厮热情的招呼着,在正常不过的景象。 客栈掌柜一直留意着子熙二人,直到又看见了另两位男子与她们同桌,更是百思不得其解,虽说其中有一位是生面孔,可另一位却分明就是昨日那位高冷的小郎君! 他被这景象吓得抖了三抖,若是他不曾记错的话,昨日这二人前来投宿之时并未出示通行令。 昨夜这两夫妇二人宵禁之后还不守规矩的在城内大摇大摆的瞎逛,定然不会没被发现,如若追查到了此处…… “对不住几位客官”,玉洛和子青甫一落座,便有人一路小跑着过来,脸上挂着谄媚的笑,道:“昨夜您二位所住的房间早几天便已经被人定下了,就是今天的日子入住,所以,不得不劳烦您二位另寻他处投宿。” 他说这话时很有指示性的看向了玉洛和子熙,眼神有些闪躲,脸上的歉意也并不真实。 几人一看这情状便知他是在撒谎。离凰正待发作,却是被子熙及时的制止了,她将手覆在离凰的手背之上,离凰便知她是何意思,遂也偃旗息鼓。 子熙回以掌柜一个浅笑,道:“多谢你昨夜网开一面,我们吃过早饭就走,绝不耽误新客入住。” 看她这般好说话,且态度温温柔柔、和风细雨的,掌柜一时之间倒还真的生出了几分歉疚之意,但也只是一点点而已,与冒着生命危险相比,不值一提。 “多谢客官理解,不着急的,您慢用。”本也就是信口胡诌的理由。此行目的达成,他正打算转身离开,却又被方才开口说话的女子叫住,登时有些紧张。 “掌柜且慢。” 这客栈掌柜是真怕她反悔。大家都是体面人,他总不好大庭广众之下赶人离开。是以,听见这声音之时先是一怔,而后便加快了脚步,全然当做没听见一般朝柜台走去。 离凰见状,一个闪身便挡在了此人面前,手里抱着殷翎剑,眉头微蹙,道:“我姐姐叫你呢,没听见吗?” 这人一看就不是善茬,掌柜的不敢惹,只能点头赔笑,道:“客人太多,声儿杂,没注意。”而后转头看向那桌上唯一的女子,问道:“姑娘是在叫我?” 至此,子熙微微一笑,冲那嘴角僵硬的老掌柜招了招手,道:“有个事情想向你打听一下。” 掌柜自知逃不过,只能挪着僵硬的步子走过去,道:“您请说。” “你莫要紧张,我要问的只是小事”,子熙也只她们一行人在这伏神城里很是突兀,生怕将人吓出问题来,遂先温和的抚慰了一番,给对方吃了颗定心丸,而后才道:“我看你檐角挂着的惊鸟铃造型挺别致的,就想问问店家是在何处买的,我看着喜欢,也想买一个玩玩。” “你说那小东西啊?那可不是买的,是朋友送的。”一听不是留宿的事,掌柜顿时松了口气,答话的语气也跟着轻快了起来。 离凰似乎对这个答案不是很满意,她眼皮子一抬,侧眸看向那脸色清灰之人,道:“朋友送的那也是有买处的吧,难不成你朋友自己做的?” 掌柜只觉得自己脸上的三两横肉抽搐了两下,想要扯出个笑来,可又实在不知对着这张冷傲的脸要怎么笑出来才不显得奇怪,于是只能放弃。 “不瞒您说,还真是他自己做的。” 掌柜说完之后,扫视了一眼在座的四人,最后将目光落在了最初讲话的那位温温柔柔的女子脸上,猜想着她应该是这群人里的头,说话管用。 这一次,不等离凰开口,他便主动解释道:“我这位朋友他是个铁匠,日常只做大刀、锄头、斧子什么的,并不做这种精巧的小玩意,这也是唯一的一个,所以告诉你们也没用,他不做的,你们买不到。” 子青接话道:“请问你这位朋友的铁匠铺开在何处?我们去碰碰运气。”方才进门的时候,他也注意到了这只不起眼的小风铃。 掌柜初次听他开口讲话,温温润润的声音,心下好奇,遂将目光移了过去,暗中打量了一番,白衣飘飘,倒是有几分仙风道骨,相较于同桌那位青衣公子的高冷孤傲,这人看起来更随和一些。 他冲子青礼貌的一笑,道:“我这位朋友可是个极潇洒的人,打铁只是爱好,也没有固定的地址,要想见他只能靠缘分。” 这便是推脱了。 子青又道:“如此便更是要见上一见了。” “上次我和他见面之时,听他提过一嘴,说是要进山采矿。”掌柜见避不开,只有说了实话。 “进山采矿?进的不会是黑金山吧?” “咦,客官您也知道黑金山啊?他确实去的就是那里。” 离凰只是随口一说,不成想还正中红心。四人相互对视一眼,心中有了想法。 子熙又道:“再请教您一个问题。为何此城日落便宵禁,而宵禁之后都不能发出声音?” 自提起黑金山,气氛急转直下,突然之间变得压抑,那客栈掌柜自然也感受得到,于是对这些外乡人多了些警惕,此时又听她问出这话,更是缄口不言。 玉洛向来不喜欢与人绕圈子,能直截了当解决的从来不会多费一言,于是,一锭金元宝“铿”的一声落在了掌柜眼前,直教对方看直了眼。 掌柜捧起金元宝,拿在手里掂了掂,继而才伏低身子,压低了声音,道:“那是怕惊动了祖神。” “祖神是个什么鬼?” 离凰口直心快,却是将掌柜吓得不轻,原本就清灰的脸,现下更是混着惨白,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 “呸呸呸!可不敢乱说!得罪了祖神,是会降祸的!” 离凰不以为然的耸了耸肩,问道:“那祖神现在何处?” 掌柜却是无论如何都不肯再多说了,只将金锭子揣进了怀里,撵人道:“打听那么多做什么?要想保命的话,我劝你们还是尽快出城去吧!也不知道你几个没有通行令是怎么混进来的……” )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阅读网址:m 第一百四十六章 进山 “不是说黑金山是徐家的资产吗?可这明明就是一座破山呀,难道这稀稀拉拉的小树苗会生钱?还是说这臭石头是金子做的?” 离凰一面抱怨着,一面伸脚踢向了路边挡道的巨石,半人高的石头竟然被她这一脚给踢得松动了,毫无防备的骨碌碌的顺着山坡朝下滚去,巨大的轰隆声在群山围绕中更显得如雷贯耳。 她并未料到那石头如此的不堪一击,或者说是没有想到自己的这一脚有这般唬人的威力。一时间有些发懵,只愣愣的望着那石头逃一般的顺着光秃秃的山坡一路毫无阻挡的向下,越来越小。 忽而间,那翻滚的巨石停止了坠落,紧接着,被夺目耀眼的金色光泽所包裹的石头缓缓朝着一方可堪平整的地界飘去,最终落地夯实。 继而一道算不得训诫的训诫传入了她的耳中: “不可胡闹,万一山下有人,砸伤了可怎么办?” 是子熙。 离凰自知理亏,未敢辩驳,只嘟着嘴巴有些委屈,她亦非故意为之。 似是为了缓解气氛,也为解救不小心犯了错的人的小内疚,子青适时地开了口。 他道:“是矿。” 离凰没有料到子青这个时候会一本正经的回答她早前那并不算问题的一通抱怨,她本来心里正愧疚着呢,此时听见子青开了口,那股深埋在心底的不服气就又野蛮生长了起来,直接将方才那点不痛快给打得烟消云散了去。 “矿?什么矿?”她道。语气却是有几分无理取闹的趋势,“你怎么和那人一样,总喜欢摆出一副什么都懂的样子!” “客栈的掌柜不是说他那位朋友是个铁匠吗?”子青不答反问,轻松的化解了对方的有意为难。 子青瞧着对方一副不想理会他,却又不想轻易认输的纠结模样,不由得觉着一阵好笑。 烈日当空,又无繁茂树荫遮挡,离凰的两颊已被晒得通红,额上也挂着细密的汗珠,他不动声色的向她身旁挪动了几步,手中折扇轻轻摇晃,一派仙风道骨,清凉的风却是尽数送给了身旁那人。 感受到久违的清凉,离凰心里舒服了些,也不再想着与那人争输赢了。 一行人出了伏神城后便径直朝那传说中的黑金山去了。 黑金山掩藏在群山之中。从西城门出,翻过两个山头便能瞧见一条东西向的峡谷,沿着峡谷朝西走到底就是传说中的黑金山。此山与别山最大的不同便是这山其实更像是一座石山,没有错综复杂的密林,嶙峋的石头倒是随处可见,在一众连绵的青山茂林之中显得格格不入。 不知为何,眼前的景象却是让子熙想起了忘川的源头,那座陡峭着直插入穹顶终年不散的黑雾之中,外形像极了展翅欲飞的鹰隼的无树之山。 山势陡峭,却有一条蜿蜒的小路,只够一人行走,依山势盘旋而上,极其险峻。四人走了一个多时辰,也未曾碰见半个人影,且越往深处走,周遭的环境便越发的荒凉。 离凰将手搭在眉骨处,前后眺望了一番,均是不见半个生命,于是嘀咕道:“既是座矿山,怎么走了这许久都不见一个矿工?不会是已经荒废了吧?” 子熙心中虽也有此疑惑,但却是信得过消息的来源,遂道:“蒲夷不是莽撞之人。” 听子熙提起了蒲夷,离凰有些别扭。自那日传讯之后,一直都没有蒲夷的消息,离凰说不出自己心里对此是何感受,只是觉着,若是那女人就这么死了,还挺可惜的。她从前就总训她贪玩、胡闹、没个正行,时时耳提面命,万事要以神宫为主。 像她这种一本正经、不苟言笑、严于律己、心中只有规矩而没有私情的人,应该寿与天齐才是。 “她……怎么样了?”离凰有些别扭的问出了口。 其实她心底隐隐有些想要知晓她是否平安,但又有些恼恨自己竟然还在意着她的死活,毕竟她与玉洛是一帮的。 子熙看出她的别扭,她亦是同样担心着蒲夷的安危。 只是,蒲夷安全与否,只有一人知道。于是,她偷眼看向玉洛,欲言又止。 瞧着那人终究是不愿与自己说话,玉洛心中的期待落了空,有些闷闷的难受,但也还是主动上前搭话,道:“还是没有消息。” 情急之下,离凰脱口而出:“那她会不会……” 玉洛又答:“无性命之忧。” 至此,离凰方才觉着自己方才有些急切了,磕磕绊绊的解释道:“……我可不是担心她的安危啊,我只是……只是好奇而已!” 听到蒲夷并无性命之忧,子熙悄然松了口气。 “蒲夷的神魂贴完好无损,你不必担心。”这话是对着子熙说的,他知道她这几日未曾宣之于口的担忧。 子熙被那满怀期待与深情的目光看得如芒在背,也不敢回望过去,只垂着眼睫点了点头,低声道:“没事就好。” 说罢,沿着盘山小路继续向前走去。 至此,玉洛眼里那浓厚的情绪没了着落点,转瞬之间便暗沉了下去。 不知为何,眼下此景,离凰本该觉着如愿以偿,但却是开心不起来,反倒隐隐觉着玉洛有些可怜了。 她瞥了暗自神伤的男子一眼,转身小跑着朝前头那人追去。 离凰察觉,不仅是玉洛不对劲,便是子熙的情绪亦是低落的,遂踌躇着开了口:“你们吵架了?” 闻此,子熙微微一怔,而后垂了眼睫,轻声否认,“没有。” “那就是他惹你不高兴了!”离凰很是简单的下了论断,神情透着愤怒,声音也拔高了几度,道:“敢惹姐姐不高兴的,都是和我妖君过不去的,我找他理论去!” “你消停会儿吧。”子熙一把按住了摩拳擦掌的人儿。 离凰皱了眉,颇为不可思议的质问道:“你舍不得我打他?” 对此,子熙无奈且又觉着好笑,心里暖暖的,抬手摸了摸她柔顺的银发,温声道:“指不定是谁打谁呢。” 闻此,离凰又讨乖的问道:“那你这是怕我受伤?” 见一直绷着脸的人终于露出了笑意,离凰自是开心得很,像个孩子一般,抱着她的胳膊蹭了蹭。 “姐姐你对离凰真好!咱不气,咱不理他!” )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阅读网址:m 第一百四十七章 追妻路漫漫 前头两女子亲密无间,后头二位仙君却是各有烦忧。 毕竟是玉清天老幺,做了四千余载的师兄妹,心思变幻哪里能够瞒得过? 早在昨夜落脚客栈之时,子青第一时间便从自家师妹那刻意闪躲的眼神之中察觉出了她与帝君之间那满溢而出的诡异氛围。 尤其是今日一早,此二人有多少次明明忍不住的想要和对方说话,却又都极为默契的缄口不言,喉咙上下滑动了不知多少次,最终也未有只言片语释出,只自认为掩饰完美的用余光一个劲的偷瞄对方,殊不知一切早已被旁人收入眼底,不过是掩耳盗铃罢了。 几日前见面时还浓情蜜意的一对,现今却是形同陌路,子青自知师妹并非骄矜自傲之人,遂对他不在身边的这一天里究竟发生了何事而生出些好奇探究之心来。 他心中如此想着,目光便也不自觉的落在了前方二人的身上,却总能被那一抹嚣张的红衣吸引了去。 妖君其实一点也不像妖君,不似传闻中的青面獠牙,也没有传闻中的弑杀残酷,更没有传闻中的老谋深算……反之,倒是个单纯较真且可爱至极的女子。 纯粹得不像浸染在权利顶端的人。 至少子青是这样认为的,且随着二人相处的时日越发的长久,他便越将其奉为真知灼见。 离凰本就喜欢黏着子熙,恨不得当对方的影子才好。子青本也没机会多想什么,直至那夜宿醉之后,他心里便毫无征兆的冒出了个从未有过的念头来,整日叫嚣着要当对方的影子,要与她时时待在一处,不愿错过她的每一个瞬间。 在这愈渐浓郁的诱导之下,他果真便被心思所控,鬼使神差的留在了凡界,留在了那人的身边。 每日里寻着由头的与之搭话,离凰有时候烦他烦得紧了,二人便酣畅淋漓的真刀实剑的打上一场。几场架打下来,不仅不曾结怨,反倒在你追我赶之间,拉进了二人之间的距离。 他好似全然忘了,自己曾是个多么崇尚自由之人,也忘了,在天界众仙君之中,他可是有着倾世明珠之美称的琼泽仙君。 虚名不足挂齿,子青甚至觉着,如若缰绳的那头是离凰的素手相执,他甘愿自己套上束缚。 时至此时,他恍惚间觉着,离凰对师妹,与他对离凰,似乎如出一辙。 他不知前因,更不知故情,遂将两者混为一谈。 也是情有可原。 只是,原本子青还寄希望于帝君,望着帝君的威压能够让离凰稍微的收敛一些,他便也能趁机得了与之相处的机会。虽说此举有失君子风范,但在爱慕的人面前,要何君子之风呢? 师妹明眸皓齿、温婉如玉且又待人亲和,素来讨人喜欢,魅力自是毋庸置疑,无论是个什么性子的,与之相处皆会对她产生好感,一如闹天闹地的九公主,又如德高望重的道德天尊,师尊与他们几个师兄弟自是不用再说,任谁不是可堪毫无原则的维护和关爱着她? 这样一个可堪完美之人,对离凰来说简直有如噬骨之毒,便是不勾手指头,她也能如影随形。如此道理,子青并非想不明白。 只是眼下瞧着师妹轻而易举的便将自己爱慕之人拐走,深知如若他不从中加以调解,任由师妹与帝君闹别扭下去,那自己刚刚看到希望的追妻之路将再一次被昏暗所吞噬。 嗐!路漫漫其修远兮。 “帝君,您和我小师妹……”子青斟酌着开了口,一面还不忘偷眼打量着对方的神情变化。 原以为帝君会有所不悦,毕竟事涉隐私,且又关乎男女之情,但那人却是十分的坦荡,直接开口问他:“仙君有何建议吗?” 这便是默认了二人之间确有矛盾了。 如此直白,倒是让子青微微一愣。 建议么,他还真有几个,就是不知帝君肯不肯放下身段去做了。 “你们师兄妹几千载,应对这种情况时,办法总归是比本君多的。”玉洛正色看向子青,又补充道。 他虽未曾叹气,但言语之间却是掩不住的无可奈何,疲态尽显。 虽说玉洛与子熙相处的时间也不短,但当年她是孤高冷傲的上古之神,心中自有天地之大爱、众生之存亡,偏生就是没有私心,更不懂何为私情,没有钟爱之物更无爱慕之人,不计较得失更不会在乎其他。 便是当年神魔大战众神陨落,她亦无过多悲伤,只觉着神魂祭天、抚育万灵,乃是身为神祗应尽之责。是以,才能毫不犹豫的抛下他,碎了神魂。 说到底,他也好,离凰、蒲夷也罢,甚至于是魔尊,不过都是单方面的一厢情愿罢了。 这样冷心冷清的上古神祗,又何曾与任何人闹过别扭? 在哄她开心这一事上,他确实当得起“一无所知”。 “……唔……话虽如此……”子青开口时有些犹豫,虽说对方是六界至尊,但能够惹得小师妹真正动了气,却也实在是不该,若说他心里没有一丝埋怨,那便是假话了。 “但几千年来,我也确实没见师妹真的生过谁的气,也是缺乏相关经验的。” 他这话不算骗人。 子青说完之后还不忘偷睨身旁的人一眼,却见对方果真一副虚心求教的样子,隐隐还散出些落寞,便也不再忍心奚落于他了,反倒是真心安慰了起来。 “不过,”他站定身子朝那人微福一礼,道:“……小师妹并非计较之人,办法总归是有的,您且让我好好想想。” 对此,玉洛并无异议。 “嗯,尽快。” “尽快?”瞧着那人留下这两个字后便大步离开,子青有些发懵。 这好似不是求人办事的态度吧? 这看着倒像是在布置任务呢! 一时间,他的心里隐隐爬上些后悔来。 刚刚不该轻易同情他的,就该让小师妹好好的晾他一晾,让他也好好地急上一急! 但话又说回来,抛开对方的身份不提,那可是师妹情窦初开的对象,他敢不帮吗? 答案自然是不敢。 “……好的,我尽快。”子青在嘴角抽搐了两下之后,一面认命的答话,一面抬步追了上去。 总归,帮着帝君哄好了小师妹于他而言也并无坏处。 况且,他又如何舍得小师妹为情所伤? )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阅读网址:m 第一百四十八章 嘲讽 黑金山看起来并不雄伟,就是一座夹在群山之中并不起眼的小山而已,可走了许久都未曾登顶,也不曾瞧见例如矿坑、矿洞之类的东西。 先前几人都有些心猿意马,是以,也不曾细思,只顾沿着盘山小路向前走,直到…… “不对劲。” 还是离凰最先醒过神来。 她指着不远处山腰上的那块巨石,两条好看的眉毛也不自觉的纠结在了一处,侧首问子熙道:“姐姐有没有觉着,那块石头很是眼熟?” 此话一出,几人便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不由得寂静了一瞬。 “此处有结界。” 子青剑眉一蹙,率先说出了几人的心声。 玉洛虽说一言未发,却是纵身一跃打了头阵。 青衫翩跹,足尖触地之时,行云流水的自腰间取下那浑身通透的紫玉笛,微微泛着浅粉色的指尖从容不迫的压上音孔,唇瓣微动之间,轻吟笛声便婉转泄出。 并无迫人的气势,只徐徐缓缓,如微风中的呢喃,轻轻浅浅的,却是比宝剑出鞘的寒光利刃还要锋利。 笛声撞上结界的瞬间,温润的青泽如同巨斧劈下,山摇地动中劈开了一道裂缝 浓重的黑雾争先恐后的自越来越大的缝隙弥漫而出,那泛着淡淡光晕的青泽掺杂其中,有如汹涌波涛中的一叶扁舟,风雨飘摇,让人心惊,却又顽强的未被巨浪所吞噬。 结界撕裂的瞬间,离凰便一把抓住了子熙的手腕,殷翎出鞘,红光熠熠,直指前方,子青亦是围了上来,七弦瑶琴若隐若现,将二人护在他触手可及的范围之内。 笛音急转直上,原本只是裂开的结界应声碎成了无数残片,黑雾如同泼墨一般尽数涌出,眨眼间便充斥了整个世界,众人顿时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笛声戛然而止,呼啸的风亦不知去处,身旁死一般的沉寂,除了自己的呼吸之外,再无其他声音。 子熙伸手往四周探了探,除了阴冷潮湿的雾气之外,却是什么都没有抓到,本该在她触手可及之处的七师兄和离凰,皆没了踪迹。 她的心中顿时涌起一股不安来。 这来源不明的黑雾……仿若一双狰狞可怖的手,极力的想要将她拖进那不愿回忆的过往中去。 霎时之间,只觉着一双强劲有力的大手扼住了她的喉咙,而她挣扎无用,越发的呼吸困难,灵台逐渐混沌,涔涔冷汗浸湿了里衫。 她恍惚间好似看见了那被困在浣灵河里的无数怨灵,看见一双双枯枝般的鬼手朝自己袭来,看见一张张狰狞的面孔叫嚣着要将她拆骨分肉,吞噬干净…… 逼仄的气压之下,就在她无计可施,将要失去意识之时,一道清脆的笛音突兀间闯了进来,如银铃相撞,清脆而干净,却又隐隐带了几分急迫,将吹笛之人的心境展露无疑。 子熙在这急促的笛声之中清醒了许多,渐渐地,窒息的感觉得到了缓解,胸脯快速的起伏着,久违的空气进入肺腑,冲刷着混沌的灵台,四肢渐渐得力。 有淡淡的金光闪烁,虽然很是微弱,却因为在周遭极致的黑暗的对比下而更加醒目。 子熙顺着光源看去,是静静垂于腰间的玉珏。 她并不意外。 此玉珏乃是玉洛所赠,此时与紫玉笛清脆的音符相应和,倒也是意料之中。 她将玉珏握于手心,吐出一口长气,重又恢复了镇定。 变故来得太快,子熙不知是结界里另有一个世界,还是他们已经被传送到了别处。 处在一个未知的环境,不知危险何时会降临,与众人走散的她也只能自己护着自己,至少在被找到之前,她须得护好了自己。 于是,她强迫自己镇静下来,不喊也不叫,只双眉微蹙,唇瓣紧抿,十分警觉的防备着黑暗之中的偷袭。 紫玉笛的声音时远时近,时有时无,握在手中的玉珏成了她最好的寄托,也是她所有勇气的来源。 身处极浓的黑暗之中,什么也看不到,而除了包裹着她的阴冷与潮湿之外,也都什么都感触不到。 子熙不敢贸然向前,一来方向不明,危险未知,二来,走丢之后站在原地,是她曾答应过玉洛的。 “我方向感如此差劲,若是哪天把自己丢了可怎么好?” “那你便站在原地,等我来寻你。” “可要是连你也找不到我怎么办?” “我一定会找到你的。” …… 东海海底,她带着他迷失在怪石嶙峋之中,他轻轻浅浅的一句话,并非庄重如同誓言,却也让她永远的记在了心里。 不知为何,子熙就是相信,玉洛能找到她,不论她把自己丢在了哪里。 心绪有一丝丝的杂乱,虽未能够搅动周遭的浓雾,却是让那紧紧包裹在掌心之中的玉珏有所感知。 金泽渐盛。 子熙眼看着原本微弱如同风中残烛的光晕渐渐盈满溢出掌心,又如同身躯柔软的灵蛇,攀上了她的手臂,缠/绵依附,而后没入肌肤。 没有一丝丝刺痛的感觉,金泽顺着筋脉源源不断的送进她的身躯,渐至灵池。 这股泛着醇正金光的力量并不霸道,如清泉荡涤,她恍惚间有种久旱逢甘霖的舒适感,只觉着身子轻快了许多,甚至有些飘飘然。 她的身体并不排斥这道金泽。 这是属于她的力量,或者说,是属于神女的力量。 子青果真将它封印了。 她有理由相信,若非有此突如其来的变故,他永远也不会解开这道封印。 子熙一时之间竟不知该作何表情才好。 她抵触神女的身份,却又享受着神女的一切,心安理得的受着她的庇护。 坊间有句话…… ……又当婊子又立牌坊。 话是糙了些,却是这么个道理。 她所拥有的一切,好似都张大了嘴巴在嘲讽着她,又当又立。 时至此时,子熙方才有空细想。 离凰、蒲夷、玉洛,他们对她的放纵和包容,皆是源于神女,那她为何能够接受离凰,善待蒲夷,却唯独与玉洛别扭呢? 说到底,玉洛也从未与她提过半句神女相关,甚至于一度视离凰为敌人。 神女的力量是找回记忆的关键,但这只玉珏他却私自下了封印,若非今日不得已,也不曾想过放出一丝一毫与她相关的。 他才是那个最不想她变回神女的人呐! )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阅读网址:m 第一百四十九章 见真章 玉洛确实没让子熙等太久。 当青泽劈开混沌,迷雾退散,那人踏风而来时,子熙亦是义无反顾的奔向光源。 受了一天冷遇,忽而间被扑了个满怀,尚未从再一次弄丢了心中宝的紧张与自责中脱身出来的玉洛狠狠的怔住,僵了身躯。 不论是表明心意之前,亦或是两相爱慕之后,子熙均从未如现在这般主动过。 她的双臂紧紧环住来人精瘦的腰肢,脑袋将好搭在了他的胸口处,身躯不受控制的微微发抖着。 待稍稍平静下来些后,方才发觉,那钻进耳朵的铿锵有力的心跳声,那漏了一拍的心跳声,那如小鹿乱撞一般的心跳声……是那么的真实而明显。 无一不在提醒着她此前所做的事情、所介意的点,到底有多蠢。 一套茶具而已…… “对不起……” 虽声小如蚊、如蝇,但玉洛也不曾错过半分。 至此,他才终于从丢失她的不安中缓过来。 失而复得的喜悦冲击着他。 怀里的人是实实在在的存在的。 “……熙儿”,他抬起尚未缓和的有些僵硬的右手,轻轻地,柔柔地,抚在了她的后脑之处。 一下一下,有规律的轻轻拍着,出言抚慰。 “不怕,我在。” 语气之坚定,有犹昆仑矗立世间,不可动摇。 玉洛以为子熙之所以会如此,是被突如其来的变故给吓到了,也想到了她情绪这般的激动,应是回忆起了人间那些不愉快的过往。 是而,他逼迫自己快速的静下心来。 越是此时,他越是不能有半丝的慌乱,他得成为她坚不可摧的后盾和依靠。 然而…… “我不该胡乱冲你发脾气的……” 子熙却是将头埋得更深了,嗡着声音断断续续道:“我也不该跟你冷战的……” 尽管她并不想承认,尽管她刻意回避,但柒熙、子熙魂属一人,这是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的事实。 所谓的两个独立的个体,不过是她一厢情愿的自欺欺人罢了。 说到底,若她过往四千载修炼有成,若她不是遇到危险时等待救援的那一个,若她也有底气担起这六界兴亡之责…… 她还会介意这个身份吗? 她还会强调两个独立的个体吗? 不,她不会。 子熙想,之所以会心怀芥蒂,只是因为她看到了自己与胸怀大爱、心系万灵的神姬之间所隔着的那条不可逾越的鸿沟罢了。 是自卑,是自愧不如,是自惭形秽! 子熙想,所谓的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便是如此罢了。 自卑便是那柄大刀。 只要一日未曾释怀,一日不曾放下,它终究会越发锋利、越发可怖,挥舞着,将旁人给予的一切美好斩断,将自己变成那多疑刻薄之人。 最终,信任荡然无存,也失去了爱和被爱的能力。 “对不起……” 喃喃念叨之语,不只是对玉洛的不公对待,更是对神姬的真心致歉。 子熙想,或许她这一辈子,永远也不及前世的万分之一了。 神姬博爱天下,而她的心里,显然玉洛的位置要遥遥领先的。 一字一句,低声呢喃,皆如陨落之星辰,准确无误的砸在玉洛的心口,灼烧出一个个深不见底的坑。 这坑,得用什么来填? “熙儿……你……” 便是当年山倾水竭、天塌地陷的灭世场面也曾见识过的他,生平第一次哽咽了,不知言何才好。 子熙依旧将头埋在玉洛的胸前,微微蹭了蹭,而后自他怀里抬起头,凝视着那人写满震惊、喜悦、不安的眉眼,浅声道:“我以后不会再犯了,你原谅我好不好?” 闻此,玉洛一怔,垂首与那仰面看来的目光相撞。 一瞬之间,一股酸软之意冲上颅顶,竟是红了眼眶。 “……我从未责怪过你。” 在你殉世之时没有,在你自毁神脉之时没有。 你一次又一次的抛下我,我均未曾怪过你,也从未怨恨过你。 我只恨自己不够强大,没有资格替你去牺牲,没有资格替你去承这天命。 但是这一次…… 我想,我有那个资格了。 迷障溃散,黑金山显露出其真实的样貌。 再没有了早前所见的烈日当空、一碧千里,反倒是乌云堆积,极具压迫性。 放眼望去,满目疮痍,大大小小的矿坑数不胜数。 这已经不再是那座人人可见的怪石嶙峋的黑金山了,这是一座怨灵盘踞的鬼山。 说是炼狱也不为过。 子青和离凰很快就找到了玉洛二人,四人站在坑边,均是被结界打破之后冲面而来的怨气给震惊了。 “这些……” 子青欲言又止。 在场的四人,除去见识过神族倾覆时何等悲壮的妖君与帝君之外,他与师妹皆算得上是太平盛世的受益者,而师妹业已被眼前的场面惊得说不出话来了。 “镇灵术。” 玉洛答话之时,侧眸看了那自始至终未发只字片语的妖君,果真见她满脸肃杀,双目猩红。 子青业已察觉到身旁人震惊过后一瞬之间迸发出的杀意和寒气,不由得一怔。 他不知离凰多舛的身世,亦不知她心中的芥蒂,但他并不傻。 他不知她曾经到底遭受过怎样的罪难,但能猜出她一定为此付出了难以想象的极大的代价。 伤疤不提。他不会想要去追寻她的过往,只心疼她所受的苦楚,只寄希望于未来。 他想要给她一个美好的未来,今天过后,此愿更强。 虽说,伤痕不能完全消除,曾经受过的伤害也不能全然当作没发生过,但却是可以渐渐淡忘的。 子青想,一千颗糖果的甜,总能够抵消一点曾经的痛吧? 他只希望,在以后的某一天,若是因为一个并不好的契机,离凰再次想起了那件曾让她痛不欲生的往事时,能淡然一笑。 而不是,如现在这般意难平。 子青默默地伸出手去,握住了那双早已捏成拳头的手。 离凰一愣,侧眸看去,就见那人弯弯唇角,冲她露出一个抚慰的微笑。 心跳有那么一瞬间的静止。 她眉间凝着寒川,目里藏着熊熊波涛,却就这般定定的看着身旁的男子。 一时忘了,他的掌心,正包裹着自己的拳头。 )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阅读网址:m 第一百五十章 杀无赦 镇灵术虽是上古禁术,但并非只有一人会使。 如同字迹,千人千面,术法虽是同一个,手法却各有不同。 瞧着眼前这与十数万年前如出一辙的手法,玉洛有一瞬间的诧异。 “他还活着?” 他并未指明,离凰却知是在问自己。 “显而易见。”她答。 六界皆传,妖君性情乖戾、恩怨分明,有恩必报、有仇必追。 她可以是春风和煦、天真烂漫的善女,也可以是手段残忍、令人发指的恶魔。 因着数万年前仙魔之战后柒熙被囚冰域火境一事,离凰对仙魔两族可谓是恨得咬牙切齿。 虽说如今已没有多少人知道这段被洪荒所吞噬了的密辛,但仙、妖、魔三界同知,妖君离凰视仙魔两族为眼中钉、肉中刺,凡是遇到道貌岸然、行为不轨之辈,必是要杀之而后快的。 杀了还不算,得将此人的头颅割下,订上写着罪名的牌子,桩桩件件无可抵赖,而后遣手下挂在两界的入口处示众。 这些年来,死在离凰手里的神仙妖魔数不胜数,但因妖族实力强盛,其余二族除非联手,否则绝不可能洗刷耻辱。 两族联手? 除非洪荒倒退! 是而,玉洛着实未曾料到,她竟独独放过了诸怀! 放过了那个捅了她第一刀且伤她最彻底的人。 气氛有一瞬间的凝滞,周遭弥漫着诡异的安静。 子熙侧首看了看玉洛,又瞧了瞧离凰,见这二人皆是一脸的冷峻模样,气场可堪昆仑山巅那万年不化的雪被。 尤其是离凰,看似还算镇定,实则眼底藏着汹涌的恨意,如困于牢笼的猛兽,正挣扎着要破笼而出。 因着上次偷下凡间的经历,子熙算是知晓一些离凰的过往的。 当离凰主动的与她提起那段陈封多年的旧事时,将情绪掩藏得很好,语气之淡然,神情之无所谓,像极了是在说旁人的故事。 以至于子熙除了少许的委屈与失落之外,竟是半点也没察觉到她的恨意。 一来,事情已然过去了很久,上古众神统治的时代已经灭亡,六界已分,且正井然有序的运行着。 二来,离凰的性子大大咧咧的,看起来也确实不像是容易对一件事情耿耿于怀的模样。 是以,子熙便理所当然的认为,离凰确实是已经放下了,不在乎了。 可如今看来,事实并非如此。 只是一个阵法而已,一直自控得很好的离凰便已露了破绽,如若那人站在她的面前,子熙不敢想象,她又将会是怎样的状态。 但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 子熙想,若是今日那人当真站在了她们的面前,可能不等离凰发作,她自己便会忍不住先动手的。 现在想想,离凰那时候的云淡风轻,应该只是顾虑到她这个听者的情绪吧。 怕她替她觉着不公,也怕她可怜她。 即便是除去这厮杀挣来的一界之主的地位,离凰也是凤凰族的小公主,是受神族青睐的四灵之一,古老而尊贵。 生而骄傲,绝不需要旁人的怜悯! 子熙深知此理,只是会忍不住的心疼。 堂庭山上那个软软糯糯,蹲在雪地里刨坑的纯真的小孩,究竟是如何一步步变成了今天这个令仙、妖、魔三大族皆闻之胆寒的一界之主的? 子熙猛然惊觉,自己可能是罪魁之一。 且极有可能是祸首。 因着怨气遮天蔽日,此地已是昏暗无光,满目疮痍,只余黑白二色。 森森寒意噬魂透骨,哭唳之声振聋发聩。 如此浓重的怨念,如若逃散了出去,必然会在人间掀起一阵腥风血雨。 此一事干系人界存亡,非同小可,于是,镇灵术一破,玉洛便立即布下结界,且已着手在渡化了,子青也在从旁辅助。 离凰自然而然的站到了子熙的身旁,并支起守护界将她浑身都笼罩了起来。 三人倒也算是默契之下的分工明确。 对此安排,子熙并无任何异议。 跟在帝君身边的这段日子里,玉洛将“教导”二字贯彻得很到位,可谓是倾囊相授,以致于短短时日,原为废柴的她,灵气和术法皆进步极快,一日千里。 但即便如此,眼下的境况,依旧是她不够格插手的。 子熙并非是那爱逞强好胜之人,也素来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从不打肿脸充胖子。 于是,她便也不去做那拖油瓶,只心安理得的寻了块还算平整的石头,拉着离凰一同坐下休息了。 自从那劳什子镇灵术曝光之后,子熙能够感觉到,离凰明显不如之前活跃了,最大的表现便是她不再粘着自己叽叽喳喳了。 是而,子熙扭头看去。 果不其然,所有外放的情绪都已经被她给强行压制了下去,眼底除了寒凉之外,瞧不出多余。 只泯紧的朱唇稍显凌厉。 “你还好吗?”她越是这样淡然无畏,子熙便越是忧心。 离凰并未应答,只抬眸看向凌空的那二人,目光一瞬不瞬的,极为认真。 在片刻的沉默之后,方听她淡淡答道:“没什么可不好的。” 闻此,子熙便也不在追问,将目光也转了过去。 左前方,玉洛与子青并肩而立,青泽与白光缓缓流淌,如烟雾般缥缈,如寒泉般澄澈。 紫玉笛与七弦瑶琴相应相和,清脆笛声与铮铮琴音相辅相成。 那些凝聚成团的,狠厉的叫嚣着、冲撞着的怨气被一点一点的瓦解,颜色由深至浅,最终化为了点点荧光游荡在半空中,像极了仲夏之夜聚集在湖畔的萤火虫。 只是,怨气尚可清除,怨灵却已无回头之路。 锁灵囊封袋一成,笛声戛然而止。 子青几乎只是一瞬间便明白了帝君的打算,于是,他收了七弦瑶琴,深鞠一礼,而后默默退开。 他转瞬便来到了两个女子身边,负手立定,与她们一样,抬眼看向半空。 紫玉笛重又悬回了腰间,玉洛凌空而立,任凭那无法渡化的怨灵张牙舞爪的游荡在身周而目不斜视,双手结出了繁复的印记。 “帝君这是要做什么?”子熙心生好奇,喃喃问道。 子青未答,离凰却道:“杀无赦!” )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阅读网址:m 第一百五十一章 天雷轰顶 尚未来得及追问,便听得一声足以震天撼地的嘶吼,紧接着,一道幻影出现在了玉洛的身后。 一点点勾勒出轮廓,一点点清晰。 此影壮硕,足有百丈之高,青泽环绕,四掌踏下之时,众人竟生出种地动山摇的错觉来! 怎一个“震撼”了得! 这,便是麒麟兽了。 麒麟皇者的本体形象。 这只麒麟兽,子熙在地府时曾有幸见过一回。 当时玉洛需使用混沌之力在生死簿上追根溯源,不得不放出本体形象来守阵。 但地府见到的那一只,显然只有眼前这只的百分之一大小! 麒麟兽一出,此间世界恍若极具的缩小了。 在半神本相之前,那无数叫嚣着的怨灵也瞬间消了势,瑟瑟缩缩的挤成了一团,方才还震耳欲聋的哭唳声,瞬时便只余下了低沉发抖的呜咽。 甚至趋于实力的碾压,怨灵们已开始了同质间的相互吞噬,在几人面前上演着弱肉强食的求生法则。 数量不住地减少,而力量却越发的强劲。 可即便如此,也不足以让对方将其放在眼里。 玉洛负手而立,踩着虚空,罡风猎猎,他自岿然不动,便是衣角、发梢都没有一点点飞扬的迹象,全然一副睥睨天下之姿。 冷眼瞧着那团怨气越吃越大,原本只是虚无的气体,竟也在互相吞噬之中逐渐修出了实体。 是时候了。 玉洛凤眼微眯,信手结印,麒麟兽纵身一跃,已自他身后跃至当前。 地面上的三人尚陷于震惊之中难以自拔时,便瞧见麒麟兽踏着虚空,三步并做两步,直冲苍穹而去。 那架势,大有一副要将天撞破个窟窿才肯罢休的意味。 反观那团怨气,见麒麟兽离开,竟是生了趁虚而入的心思,直冲玉洛去了。 见那气势汹汹朝自己袭来的“东西”,玉洛微一勾唇,眼底的轻蔑如潮水般奔涌而出。 “不自量力。” 他冷哼一声,却是连脚步都未曾动过半寸。 随着麒麟兽直冲穹顶的一声嘶吼,天雷滚滚,带着万均之势的闪电划破了乌云,直抵黑金山。 时至此时,子熙才恍然明白了离凰所说的“杀无赦”究竟是何意义。 只需一击,那势不可挡的怨灵便已灰飞湮灭,眨眼之间,消失无踪,竟是连一缕青烟都不曾留下。 雷电收,浓云散,阳光顷刻之间铺洒下来,万里无云,碧空如洗。 第一次见识到麒麟皇者的真正实力,地面上的三个人久久不能平静。 而那方,玉洛已然徐徐落地,正迎着灿烂的阳光朝子熙走来,一步一步,雅正端方。 那使了大招的麒麟兽却是比他要心急得多。 踏云奔到子熙面前时,已经缩小成了半人高的小兽,欢天喜地绕着子熙一圈一圈的转,脑袋不住的蹭着她的柳腰。 方才那胆敢引天雷击下的威武霸气瞬时之间荡然无存,反倒成了乖巧讨喜的像只自小被仙家豢养在身边的灵宠。 在其余二人不可置信的目瞪口呆中,子熙微微弯腰,伸出手去摸了摸它的脑袋,它便一脸餍足的闭上了眼睛,且主动的仰着头去顶她的手心。 见状,子熙不由得破出一声笑,被它这可爱至极的模样扫光了所有的阴霾。 麒麟兽一阵摇头晃脑,最后干脆匍匐在了她的脚畔。 玉洛过来时,正好就瞧见了这一幕,不由得身形一顿,微微怔住了。 不可否认,尽管这一世的她已然换了性子,换了气息,但它还是一眼就认出她来了。 到底还是心意相通的。 玉洛一时之间竟不知是该欣慰还是该苦涩一笑。 踌躇着走近,打了个响指,那匍匐在地的麒麟兽便应声站了起来,看了看他,又仰头看了看子熙,最后还是朝他走来。 只是动作缓慢,颇为不情不愿。 临了还得依依不舍的回望了子熙一眼,而后才一头撞进了他的身体里。 子熙目光柔和的送麒麟兽离开,却在一抬眼时瞧见了玉洛的脸色稍显苍白。于是忙向他奔去,急急问道:“你怎么样?” 玉洛瞧她如此紧张自己,心中一暖,如晨露遇见朝阳,所有不好的情绪都蒸发了个干干净净。 他抬手摸了摸她的头顶,如她方才摸麒麟兽那样,浅浅一笑,道:“借你的冰骨聚魂扇一用。” 冰骨聚魂扇乃上古之神亲自锻造,取材于北荒至极,千万年冰川之底,携有天地初开之时散落的混沌之力,除了聚魂之用,也是养魂的宝器。 子熙取出扇子递了过去,玉洛却是未接,只示意她打开扇面。 “用灵力……慢慢的,不用倾注太多,细水长流……” 他循循善诱,教他如何使用自己的法器。 “我一会儿要打开锁灵囊,你尝试着将它们引入扇子内去。” 闻言,子熙立时抬头向玉洛看去,见他神情认真不似有假,不由得更紧张了几分。 虽说是已经过渡化的灵魂,怨念尽除,没有任何的杀伤力,但她到底未曾做过类似的事情。 魂魄脆弱,又事关转生,若是一不小心伤了,轻则下一世五识有损,或痴或傻;重则六道混乱,有可能本是应该投入人道的,最后却进了畜生道。 子熙怕做得不好,也怕行差踏错。 玉洛看出了她的顾虑,轻声抚慰道:“不用紧张,随心而动。” 玉洛真的是子熙见过的最温柔的男子了。 无论处于何种境地,只要他一开口,那嗓音就像是有魔力一般,能迅速的抚平她心里的所有不安,效果简直比吃了定心丸还要厉害! 只瞧她深呼吸一气,而后竟真的沉下了心来,双目凝神。 这时候的子熙,已不用旁人教她下一步该如何去做,她自己便懂了。 每一个步骤,每一道结印,每一个术法,每一句咒语,都像是刻印在灵魂深处的印记一样。 醇厚的灵力自如玉修竹般的指尖徐徐而出,缓缓地注入扇面,十二只冰肌莹润的扇骨像极了久旱逢甘霖,顿时迸发出莹白之光,越发的光彩夺目。 )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阅读网址:m 第一百五十二章 进益 玉洛见状,正欲解开锁灵囊的封印与之配合,然而,却另有一股力量向他而来,无半分凌厉之势,徐徐如春风拂面。 那一刻,他的耳畔恍然响起了生命初始的欢欣之声。 他听见了群山拔地而起的轰隆,听见了植物吸收阳光雨露奋发向上的蓬勃,听见了林间呦呦鹿鸣,听见了海底鲸群低吟,听见了头顶鹰击长空…… 紧接着,那托于掌心的锁灵囊便腾空浮起,并缓缓冲着冰骨聚魂扇而去。 见状,玉洛卸下了所有束缚,后撤至一旁。 他极力的掩饰着内心的震撼与激动,只目不转睛的看着。 但看的却不是那锁灵囊,亦不是那流光溢彩的扇子。 不同于玉洛低调雅致的青色,子熙的灵力呈磅礴华贵的金色,一如上古之神那至高无上的地位。 在金泽的引导与包裹下,锁灵囊封印自解,无数荡涤干净的灵魂自敞开的袋子口推搡着涌了出来,而后又都规规矩矩的落入了冰骨聚魂扇中。 “我……做到了?!” 子熙简直难以置信。 自己竟然第一次就成功了?! 瞧她杏眼圆睁,又惊又喜的模样,玉洛不由得一阵低笑,走上前来,抬手替她捋顺了耳畔的碎发,顺带着还刮了下那蒜头小鼻,温言夸赞道:“嗯,熙儿很棒。” 她本就聪慧,又是这样的与众不同。 子青与离凰也毫不吝啬的都竖起了大拇指一通真心夸赞。 子熙被夸得心花怒放,仰着小脸绽出一个极灿烂的笑。 眉眼弯弯,看得人心头都融化了。 就在方才,在他听见生命的昂扬向上之时,玉洛有一瞬间的错觉,她回来了。 可她,从不会这般笑。 幸好…… 玉洛偷偷松了口气。 “他们怎么办?”子熙小心翼翼的捧着流光溢彩的冰骨聚魂扇,问三人道。 闻此,子青低叹了一声,接话道:“幸而都是新魂,有宝器颐养,当于转世无碍。” “新魂?” 这倒是子熙不曾料到的。 眼下镇灵术已毁,结界已破,怨气已散,原先的黑白世界重新添了色彩。 区别于满目疮痍,此时艳阳高照,矿坑内杂草丛生,端的是生机勃勃,欣欣向荣。 子熙原以为这些被困在此处的魂魄都是些采矿途中遭了难的矿民,可瞧着入眼之景,既无最近采矿的痕迹,亦无人群逗留的痕迹,如何该是新魂? 难道说,是有人刻意将上百人引诱至此,而后一口气杀掉!? “并无打斗的痕迹,不是在这儿杀死的。”玉洛像是长了一双能看透一切的慧眼似的,瞬间就看穿了子熙心中所想。 正当她百思不得其解时,子青又道:“这应该只是个障眼法,你们所有追寻的噬魂一案的真正线索恐怕并不在此山中。” 离凰接话,问:“那就白跑这一趟?” “也不算是全无收获,至少……”玉洛稍稍一顿,转而将目光投向了一旁的离凰,道:“知道了幕后之人是谁。” 他此言意有所指,离凰和子熙均未接话。这两人,一个是不知所言,一个是不敢胡言,反倒是子青,竟从中听出了几分嘲讽的意味来。 堂堂玉洛帝君,皎如明月的翩翩公子,会出言讽刺别人? 不,一定是他会错意了。 子青暗暗摇头,对玉洛帝君的清风霁月很有信心。 离凰其实有些怕他再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于是上前挽了子熙的胳膊,道:“是不是障眼法,咱们回城瞧瞧去。” 子熙自然不想拆穿她,遂也由得她拉着自己离开。 归途没了迷惑人的结界,也遇不着鬼打墙,是而,四人很快就回到了伏神城,但…… 瞧着眼前紧闭的城门,子熙疑惑的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喃喃道:“还未到戌时吧?” “尚早。”答话的是子青。 他和离凰昨日并未与师妹和帝君一同抵达伏神城,因此并不知道此城戌时落钥的规矩,还奇怪师妹为何会有此一问。 “空了。” 就在二人对话的间隙,玉洛早已散出灵识将整座城探查了一遍。 “空了……”子熙听得一头雾水,并不是很能理解,“是什么意思?死了?还是走了?” “走了。”玉洛答。 “并无血腥。”离凰补充道。 一座城,就这么空了? 都是凡夫俗子,到底得多快的脚程,才能在一上午迁移出一座空城来? 虽说不知此城的规矩,但早上也是一同见识过城内的繁华的,子青和离凰面面相觑,又都未曾开口。 “进去看看?”子熙仰头看向身侧的玉洛,征询道。 “嗯。”玉洛点头赞同。 闻此,子熙主动地伸手去抓住了玉洛那藏于宽大衣袖里的手,仰头撞上对方惊诧的神情,眉眼弯弯的一笑,撒娇道:“帝君,你可得抓住了,不许再松开了哟!” 刚想重重点头应下的玉洛,忽而间犹豫了。 子熙此举不单单是示好,更是释怀。 玉洛知道,关于神姬的事情,她多多少少已经从离凰嘴里套出来了,而以她的聪明才智,那些离凰所不知道的,她应该也已自己推测了个七七/八八。 是而,先前才与他那般闹小脾气。 如今,她愿意主动与他重归于好,便是已经接受了神姬的存在,甚至已经接受了自己与神姬同为一人的事实。 那是否也意味着,她将会承下神姬肩上扛着的担子? 玉洛忽而间慌了。 一颗心上上下下的,忐忑不已。 他所做的一切,不就是为了让她脱离神族的天命? 让她能够无忧无虑的活着? 让她能够真正为自己活一次吗? …… 见他只垂眸盯着那紧握在一起的双手,眉头紧蹙,不发一言,子熙不由得问道:“你是……不愿意吗?” “咦呀!啰嗦!” 离凰实在忍不住了,冲上前去一把拽过了子熙。 她最是见不得这种腻腻歪歪,优柔寡断的场面,更何况承受的对象还是她最爱的女子! “如此完美的女子,她愿意牵你的手,就已经是别人几辈子都求不来的荣幸了好吗?” 愤恨的甩下这句话后便拉着子熙一跃上了城墙头。 )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阅读网址:m 第一百五十三章 招阴阵 两个女子先行上了墙头,两个男子反倒是落了后。 “虽说这脾气是暴了点,但说的话也并非全无道理。” 子青是个机灵的,察言观色更是厉害。 是而,他应该是十二个师兄弟里最早看出司战帝君对师妹用情至深的人,也应该是除了师父之外,第一个知道师妹就是上古神姬转世重生的人。 想起师父至今未曾痊愈的伤,子青便不忍心看这两位有情人白白蹉跎了时光。 “小仙说句冒犯的话”,子青转身对着玉洛先鞠了一礼,而后才道:“帝君,您就是太瞻前顾后了!光阴有限,可莫要等到日后悔恨。” 想爱就去爱,想要就去争取,自己一个人在这儿憋着,怕这怕那的,作甚? 说完,他也纵身跃上了城墙头。 “离凰,你等等我呀!” 听着那极坦荡爽朗的喊声,玉洛不由得一阵低笑。 白白活了这许多岁月,活成了六界最老的一个,却还不如子青这么一个才几万岁的小仙活得通透。 可笑过之后,他却又冷静了下来。 即便子青说的有理,但自己与子熙,终究不比他与离凰。 他势必要担下这六界前程,也势必活不得太久。 且不说尚有礜鸩之毒未解,便是解了毒,他亦没有可能在森夥的手中活下来。 虽然不大想承认,但有句话森夥说的不错,他区区半神之身,麒麟小儿,怎配与魔神相抗! 可即便不配,他亦决心死刚到底了。 哪怕是以卵击石,也要奋力拼个两败俱伤。 也许无人知晓,当年父神用来封印森夥所布下的诛魔杀阵,他是有幸参与过前期准备的! 城内果真空无一人,家家户户大门紧闭,沿街商铺也未有开张的,街道上秋风扫落叶,简直比深秋还要萧瑟。 四人依次推门查看了几户人家,均未发现任何打斗和挣扎过的痕迹。 如此景象,倒是与黑竹村有几分重合。 “看看附近有没有鬼藤的痕迹。” 听得此话,离凰顷刻间化出凤凰真身一飞冲天,在伏神城上方绕了一个来回,落地时又变回了那窈窕少女,冲三人摇了摇头。 她微微蹙着眉头,神色颇为凝重。 于是,最先察觉出端倪的子青忙追问道:“可是有什么异常?” 离凰有些不敢确定,毕竟她的道学一向不好,坎卦更是不行。 自她被那人用一个名字骗走了内丹之后,对此术就已是避而不谈,更莫说是研习此术了。 “城里有瞭望塔,”但她还是把心里的疑问说了出来,“我总觉着这塔的位置……有些奇怪。” 子熙一听,瞬间联想到了这座城的名字,于是忙追问道:“可是卦象?” “应该是,而且,还是招阴招邪那一类的。” 离凰对卦象虽然不懂,但当她翱翔在城市上空的时候,确实感觉到了一股阴沉的气息。 似是想到了什么,子熙与玉洛相互看了一眼,而后双双携手快步朝前走去。 离凰与子青面面相觑,也赶忙跟上了二人的步伐。 四人一路来到了昨晚投宿的客栈,玉洛一言未发,只飞身而起,摘下了那高高悬挂在檐角的惊鸟铃。 离凰不解,指着那让二人面色凝重的铃铛问道:“这是?” 玉洛顺手将惊鸟铃递给了她,她便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看。 除了上头缠绕着些阴邪之气外,就是个做工尚可的铃铛而已,用料也足,工匠不曾弄虚作假。 子熙瞧她把铃铛放在手心里掂量的动作,就知她并未看出端倪来,于是出言提醒道:“看内壁。” 离凰这才倒过铃铛来,冲着内壁一通打量。 “唔~写的什么没看懂的,但这添笔的墨倒是够邪乎的。” 于是,子青也好奇的凑过头去看,但由于两人挨得太近,被离凰一通嫌弃,干脆将手中的惊鸟铃丢在了他怀里。 子青微微一笑,拾起铃铛细细看了起来,且边看边问:“这就是那个引我们去黑金山的铃铛。” 他记起了早间帝君与客栈老板的对话,忽而间便明白了原委。 只是如此说来,那客栈老板也是帮凶之一了? 见二人默认,他于是又道:“这样的铃铛,城里怕是有不少吧?” 与此同时,内心不由得一阵感慨:帝君这运气可真够是没法说的,随便找家客栈投宿,都能误打误撞的碰上一个帮凶。 不知是该说他幸运呢? 还是该说他倒霉呢。 “是有不少”,玉洛并不知他此刻心中腹诽,只淡淡回话道:“几乎所有的高层建筑,四角皆挂了此铃,虽说外形有所差异,但内里都是一样的。” 闻言,子熙禁不住轻叹一气,“只不知这招邪的铃铛,是他们主动挂上去的,还是被人哄骗着挂上去的……” 闻言,三人皆沉默了。 片刻后…… “姐姐可还记得早前客栈老板说过的话?” 离凰回想起了早上的情形,忽而间就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他说‘得罪了祖神是会降祸的’,这个祖神……不会就是那个人吧?” 闻此,子熙将眉一挑,就目前的线索来说,确实有这个可能,但…… “既自立为神,总要有些让人信服的本事吧?” 子熙神情认真的又追问道:“你们所说的那个人,他……有吗?” 这倒是把离凰给难住了。 自己随他走出东荒茂林时,尚且是只未化形的小凤凰,傻乎乎的,什么也不懂。 只知道那个人说话时的语气很是温柔,看过来的目光很是澄澈明亮,让她站着休息的肩膀很是宽阔…… 再往后,便是一夕之间变了脸,他提着寒气森森的匕首一步步朝自己逼近,没有半点感情的手起刀落,果断利落的剖走了她的内丹。 实在不知他会些什么了不得的技能了。 “……额,卜卦算吗?” 此言一出,子熙僵了笑容,玉洛还算是淡然的,只眼角抽搐了两下,显得那颗若隐若现的朱砂痣尤为明艳动人。 “咳咳!” 子青清了清嗓,十分友好的提醒道:“民间一般管这叫半仙,还不够格被尊为祖神。” )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阅读网址:m 第一百五十四章 猎物 黑金山一行算是无用之功。 对于诸怀还活着这件事,离凰显然一点也不意外,只是对于他还有本事能作乱这一点,她倒是不得不刮目相看。 凤凰族身为最古老的种族,且是得上古神族垂青的四灵之一,可不是随便什么妖兽都能与之相比的。 凤凰内丹虽有神用,但从古至今,尚无一人能够有福消受,更何况是离凰的! “我倒是小瞧他了!” 离凰说这话时,无意中将后槽牙咬得紧紧的,眼底的阴鸷之色也丝毫未加以掩饰。 带了讽刺的低笑让听的人不由得跟着打了个冷颤,摸了摸手臂上刹那间冒出的一层鸡皮疙瘩。 街道本就空阔寂寥,此话一出更是一瞬之间死气沉沉。 还是子青第一个打岔,问帝君道:“我们如今该往哪里去?” 玉洛将那被下了咒术的惊鸟铃收进了乾坤袋,看了一眼空荡荡的街道,做决定道:“先回喜洲城。” 话音刚落,离凰便已皱了眉头出声:“蒲夷不找了?” 此话一出,三人均是扭头向她看来,尤其是子熙,那似笑非笑的神情看得她心里直发慌,如芒在背。 于是,恍然发觉自己对那人是否太过在意了些的女子忙又磕磕绊绊的解释道:“我只是……好奇而已。” 嗯,好奇对方可还活着,也好奇她有没有受伤。 “哦~” 子熙并未打破砂锅问到底,但却十分夸张的将眉一挑,且一个“哦”字被她说得百转千回,尾音恨不得变成长长的棉线,将离凰给五花大绑起来! 与此同时,还煞有介事的点了点头,一副了然于心的模样。 见状,离凰下意识的就想要再狡辩几句,可是几次张口都未成功发出一言。 时至此时,她才猛然惊觉,自己其实并没什么可辩驳的。 “……好吧,是我闲得发慌。” 见她索性将肩膀一耸,双手一摊,大有一副‘随你怎么想’的神情,子熙就生出些恨铁不成钢的无奈来。 “你呀,死鸭子一只!” 她先是忍不住嗔怪了一句,而后稍顿了顿,才又温言安慰道:“放心吧,帝君心里有数的。” 蒲夷可是昆仑神宫里的掌事大神官,是跟在上古遗神身边做事的,哪是那么容易就能出意外的? 子熙起初也很是担心蒲夷的安危,但后来想通了这些关卡之后,便也不再瞎操心了。 毕竟,如她这般废柴的,放眼整个昆仑神宫,可是再寻不出第二个来了。 ---------------- 这是一个连风都吹不到的地下洞穴。 黑暗、潮湿,除了那极其缓慢的“滴答、滴答”的水滴声之外,可是再无其他响动了。 在这凹凸不平的岩石地上站得久了,蒲夷不由得觉着脚底板有些发疼,被铁索束缚住的手是活动不了了,但腿还是可以小范围的动一动的,于是,她便干脆做起了原地踢腿运动。 就在这时…… “嚓啦~” 蒲夷的耳力敏锐,远在百米外的铁门才刚发出一声响动,便被她给捕捉到了。 “哒、哒、哒、哒……”鞋底踩在岩石上的声音渐行渐近。 蒲夷抬眸直视前方,果不其然,不过一盏茶的时间,一个举着火把的人影便闯进了她的视线之内。 来人一身的锦衣华服,明明是炎炎夏季,却还裹了件熊皮大氅,显得他本就不自律的体态更加的膀大腰圆,而那跳动的火光更是映出了一张横肉堆砌的脸。 着实不大赏心悦目。 蒲夷好整以暇的瞧着他一步步走近,直到停在了与自己一尺之距的前方。 那人站定了身子,却是将火把往前凑了凑,险些怼到蒲夷的脸上。 对此,她丝毫未动,只迎着火光直直看去,并不犀利的目光也让那人不由得瑟缩了一下,下意识的将火把移远了些。 他本是想着过来看看,在这又冷又黑的地方饿了几天后,这女子是否打算招供了。 可现下看起来,她似乎一点也没受到影响。 “徐大人,您这到底是要将我关到何时呀?” 蒲夷率先开口。 她嗓音轻轻浅浅的,在这空旷的岩洞内,却显出了几分空灵。 徐知州果真打了个冷颤,只觉着本就阴冷的洞穴比方才更添了几分森寒。 “咳咳!”他拢了拢身上的熊皮大氅,故作冷静道:“你若肯麻溜的开口交代,又何苦在这受这等罪?” 蒲夷却是不以为然,只轻轻一笑,继续问道:“您到底想要我交代什么呢?” 徐知州突然觉着,那双自黑暗中透过火光看过来的眼睛有些……可怖。 于是,他绕着洞穴边儿走,将岩壁上的火把全都给点了,本就不算大的洞穴立刻便亮堂了起来。 他打量了一番洞内情景,似乎很是满意,这才一步步朝那被捆绑在岩洞正中的女子走去,脚步明显比方才要稳当了许多,便是腰杆也挺得更直了。 “你家主子到底什么来历?来喜洲所为何事?为何以前从没有听说过江湖上还有这号人?” 他一连三问,句句中气十足,且随着越发逼近的身形,颇有几分压迫之感。 可他面对的不是别人,而是蒲夷。 对此,蒲夷丝毫不觉着紧张,也一点都不怕。她一如既往的直视着徐知州,一如既往的平淡坦然。 “云游四海的商人”,蒲夷微一挑眉,“您不是都做过调查了吗?” 对她软硬不吃的态度,徐知州显然有些火大。 猝不及防的一步逼近,抬手掐住了对方的脖子,迫使她抬头对上自己那狠厉的目光,道:“只是商人而已?” “要不然呢,大人您以为还有什么?”蒲夷毫不畏惧的抬眸撞进对方眼底,微微勾唇,语气不急不躁,继续道:“您不妨说出来,我帮您辨辨真假。” 面对女子的油盐不进,徐知州眼中的怒火越烧越旺,手上的力度也不自觉的加重,直到感觉那纤细的脖颈子即将被他拧断之时,他这才勉强冷静了下来。 蒲夷此人的行事做派并非是寻常富贵人家的管家能够相比一二的,这不免让他心生忌惮。 )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阅读网址:m 第一百五十五章 交易 明眼人都能看出,这个突然落地喜洲的玉公子所做的每一个举措,没有一个不是针对他们徐家的。 可徐知州不仅不知道对方下一步要做什么,更不知道对方的终极目的是什么。 他极其讨厌这种“敌在暗,我在明”的感觉,这会让他很没有安全感。 可活动关系查了这许久,皆是一无所获。能够将背景刷得如此干净,让人想尽办法都查不出丝毫端倪,又敢行事这般嚣张毫无顾忌的,只有一种可能——对方拥有让他无法企及的地位与力量! 起初,他未曾思考这其中深意,只想着无论如何要给这位喜洲新贵一个下马威,是以,行事有欠考虑,多有鲁莽。 如今细想想,却是不敢轻易动手了。 一个女管家尚且如此有恃无恐,更何况是她的主家? 到底不能一失足断送了整个徐家。 想至此,徐知州缓缓松开了那被自己钳制住的脖颈子,欲要转身离开。 眼下这人是他知道真相的唯一的希望,可除了将她关在这阴暗潮湿的不为人知的地牢里之外,徐知州其实并无他法。 “哎,您别走啊!”蒲夷急忙出声招呼。 她可是没那么多的时间和精力继续陪他演戏了。 这鬼地方,又黑又冷,虽说自己并非凡体,但到底不得妄动灵力,被五花大绑着站上几天也还是有些吃不消的。 何苦折磨自己来哉? 徐知州还当她是终于扛不住了要交代,忙顿住了脚步,转身看去。 却见那女子冲他呵呵一笑,道:“既然来都来了,我们不如聊聊?” “想聊可以,将你知道的都交代了,咱就能聊。” 徐知州装着不在意的理理袖口,又出言诱哄道:“你一个姑娘家家,细皮嫩肉的,何苦为一个男人而死扛着?” 蒲夷顺水推舟,道:“大人此言在理,我也没打算死扛。” 就在对方暗喜之时,她却是将话锋一转,又道:“只是我家公子确实光明磊落,您这让我从何说起啊!不若我們来聊聊大人您?” “我?”徐知州不由得嗤笑一声,“本官有何好与你一介女流聊的!” “比如……”蒲夷故意将尾音拖长,身子稍稍前倾了些,道:“大人房中为何会有黑金山的契书?” “黑金山?” 闻此,徐知州微微一怔。 府中侍卫抓到蒲夷时,那人看起来像是刚翻墙进来的,不曾想,她早已去过书房了! 想起书房,他心里有丝丝发慌,但还是竭力克制住了。 毕竟坐了喜洲这么多年的父母官,这点抗压能力和心理素质还是有的。 “早些年发展的产业罢了,”他状似无所谓的回答,“这两年矿都挖没了,早给废弃了。不过……你连这压箱底的东西都能找着,我倒是小瞧你了!” 蒲夷无视他的威胁,继续问道:“挖矿得招不少劳工吧?” “那是自然。” “劳工呢?” “矿难在所难免。” “一个幸存的都没有?” “天灾不可抗。本官也都给他们的家人发了阵亡抚恤金,已算得上是仁至义尽了。” 一番对话,一来一往间,可谓是滴水不漏。 可正因为徐知州回答得太过严密,蒲夷才越发觉着不对劲。 自从她提到了黑金山,即便对方看起来气定神闲,对答如流,但实则他眼里的戒备就没消下来过。 蒲夷并未继续追着这个话题,只是将话锋一转,问道:“听说大人的女儿乃是宫里荣宠不衰的贵妃?” 她这番猝不及防的将话题转移,让徐知州不由得一愣,茫然过后方才想起回答。 “世人皆知。”他道。 即便心怀戒备,但回答里也透出了几分压抑不住的自傲。 看来,徐贵妃当真是整个徐家为非作歹的靠山呢。 蒲夷淡淡一笑,却是语出惊人:“贵妃育有皇子成年,想必徐家对那至尊之位也是有所筹谋的吧?” “……” 看她面上一派云淡风轻,脱口而出的却是足以杀头的言论,徐知州这次是真的怔住了。 片刻之后,方才爆出一声怒喝:“无知女流,竟敢当着本官的面说出此等狂悖之言!” 蒲夷一如既往的浅浅一笑,淡然道:“大人不必动怒,我这也只是合理猜测罢了。” 一个是云淡风轻,一个是怒不可解。 徐知州指着口出狂言的女子,喝到:“你可知,就凭你方才那句话,本官就可治你大逆不道之罪!” 眼下他这派出胡子瞪眼的神状,与其说是被气的,不如说他是被吓得。 蒲夷依旧浅浅一笑,刻意压低了几分声音,无端的就营造出一股神秘感。 她缓缓言道:“徐大人,我知道的可远比你认为的要多得多,你敢把我送官吗?” “你威胁我?”徐知州不由得眯了眼睛,从那细缝之中迸射出几分凌厉杀气。 一想到眼前这人悄无声息的就能潜进自己的书房,且不知她手里究竟掌握了些什么罪证! 这一刻,他起了杀心。 不管玉公子是何了不得的来历,这个女人,他是绝对不能留了。 反正此处除了他之外,再无人知晓,不过是悄无声息的死了个人而已,谁能想到是他下的手,谁又能找得到这里? 想至此,徐知州不禁冷笑一声,道:“姑娘莫不是忘了,我自己就是官。” 蒲夷眼尖,早已看到了他滑出手袖的匕首,在跳动的火光下,影射出一点点森寒的光。 “那你敢杀我吗?”即便如此,她依旧不慌不忙,“不若我们来做个交易。” 徐知州握着匕首一步步走近。 虽说已经做出了杀人灭口的决定,但并不妨碍他在割断对方的喉咙之前听听她还有什么计谋。于是问道:“什么交易?” “您把和矿工相关的事情都告诉我。” “那你呢?” “作为回报,我守口如瓶。”蒲夷意味深长的一笑,言有所指:“徐大人,您的书房,可当真是个宝库呢!” “哈哈哈!”徐知州一阵阴笑,摇了摇头,道:“与其信你,我不若信个死人来得干净。” 蒲夷却是不以为然,挑眉问道:“那您觉着,您能杀得了我吗?” 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样,徐知州又是一阵仰天而笑,笑声在空旷的岩穴内被放大了几倍,也空洞了几倍。 在他看来,蒲夷早已是案板上任人宰割的鱼肉,如何还有自行这大言不惭? 着实好笑。 “本官为何杀不了……你!” 那原本该被铁索绑在十字铁架上女子,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摆脱了枷锁,且还在他未及反应过来之时便被已掐住了他的脖子。 形势完全反转。 “现在如何?能谈交易了吗?” 那自始至终平静淡然的语音,此时落在耳畔,却恍若鬼魅勾魂索魄之声。 “锵!” 匕首猝然落地,砸出清脆的声响。 )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阅读网址:m 第一百五十六章 上线出现 柒熙一行人与蒲夷前后脚回到玉宅,大家聚在正厅,将各自查到的线索做了个交流汇总。 相比于四人的无功而返,蒲夷的地牢三日游就显得尤为有用了。 徐知州到底是过惯了锦衣玉食被人伺候的生活,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看起来狠厉,拿把匕首就敢捅人,但实则脓包得很。 本是一个六尺高的大男人,却比闺房里未曾见过世面的娇滴滴的小娘子还不如,蒲夷才使了两分力掐住他的脖子,说了两句威胁的话,他便果真被吓到了,忙不迭的喊饶命。 “好歹也是一方父母官,怎的一点胆识气魄都没有!”离凰嗤笑一声,很是鄙夷。 子熙却不答反问:“贵妃娘娘长得好看吗?” 离凰不知为何有此驴头不对马嘴的一问,但想起曾在宫里见过的那个妇人,明明已是中年,却保养得宜,宛若少女,肤如凝脂玉,眉若远山黛,一双眼睛更是温柔多情,一颦一笑都尽显风韵。 于是,她给出了中肯的评价:“样貌尚可。” 闻此,蒲夷接话道:“连你这个见惯了绝色的都说尚可,那在凡人的眼里,她已经算得上是倾城之姿了。” “倾城之姿?”离凰不大赞同的轻笑一声,反驳道:“还没姐姐的一半好看哩!” 她这话出自真心而非恭维,却是让在场几人都听得舒坦,尤其是端坐上首的玉洛帝君,更是情不自禁的点头赞同。 虽说子熙如今并未恢复神女全貌,但即便如此,也依旧是放眼六界无人能比的。 蒲夷对此并无异议,却也不想就皮相问题与她深入的探讨。 离凰并非傻子,话至此,她已然明白过来,为何明明是在说怂包的徐知州,却突然间提起了他的女儿。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几人对此皆予以默认。 徐知州此人才学不佳,治下不成,还总仗着身份作威作福,却托女儿的福,能蜗居喜洲依旧安享富贵。 他此生最大的成就恐怕就是生了一个国色天香的女儿了吧! 离凰的性子最是直爽坦荡,平素见不得这等不公之事,虽是与她不相关的人和事,却也难免觉着堵心。 “真是个沉迷美色的昏君!” 听着她愤恨不平的骂出口,在场几人皆是不由得一阵挑眉低笑。 “也不能如此武断,”子熙宽慰她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你我这等修行之辈尚且不能免俗,又何况是被七情六欲所掌控的凡人?” 她说完这话,还不忘看了一眼与离凰相邻而坐的素有‘天界第一美男’之称的七师兄。 “吃个果子。” 子熙:“……” 她定睛看向那颗突然出现并挡住了视线的甜枣,而后又侧眸向身旁的始作俑者看去。 就见那人冷着张脸,且隐隐写着“我不高兴”四个大字,怎会还不明白? 是而,不由得溢出一声低笑。 她此话本意只是为了开导离凰,而看向七师兄的那一眼也并无其余的意思,不成想却是打翻了某人的醋坛子。 于是…… 她并未伸手去接那颗被醋泡过的甜枣,反倒是凑了上去,一口咬住。 一面咀嚼,一面还不忘打趣玉洛道:“嗯……有点儿酸。” 那人也不知听没听出她话中之意,只微怔了片刻,而后又递了个剥好皮的橘子过来,道:“那吃个橘子。” 这一次,子熙并未直接用嘴去咬,而是伸手接过,掰开后递回去了一半,柔柔软软的嗓音里带了几分笑意,道:“你也吃。” 她直接将橘子递到了玉洛唇边,玉洛下意识的学她那般,就着她的手,张口将橘子叼走。 见状…… “嘶~” “咦~” “啧~” 各种语气词层出不穷。 原本并未觉出不妥的子熙忽而间便生出些羞窘来,耳尖悄悄染上了红晕。而玉洛则是通身舒畅,尤其是对上那几人“羡慕”的目光之时,悄然得意。 厅内几人之中,还属蒲夷最为淡然,毕竟已经不是第一次被秀了。 只听她清了清嗓子,继续方才的话题。 “除去这点之外,当朝皇帝也算是个治国有方的仁义之君了,至少在他的统治之下,海晏河清,百姓安康。” 毕竟当初,帝君也不是随手在人群里抓了一个人就撺掇着人家揭竿起义的。 正所谓有阳光的地方就会有阴影,精英队伍里边出现个别酒囊饭袋也不足为奇。 “好了,不聊徐知州了,”见离凰似乎还有话要说,子熙忙开口打断,看向蒲夷,道:“还是说说你问出了些什么吧。” 见状,蒲夷冲上首二人点头致礼,而后捡了重要的部分开口。 “过去几年里,徐知州授意手下一位谭姓商人以采矿为由,暗中招收过共三万二千余名矿工,皆是喜洲及其附近州府的穷苦人家,但这三万余人至今并无一人归家。” 离凰插话道:“总归不会是凭空消失了吧?” 蒲夷轻叹一气,继续道:“据徐知州所言,他只负责将人送往伏神城,而后会有一个带着面具的道士接手,至于最终去往何处,是死是活,他便不得而知了。” 子熙不禁皱眉问道:“带着面具的道士?” 蒲夷点点头,道:“不知其容貌,只腰间挂着黑金令牌,篆体刻写‘甦息教’三个字。” 离凰心直口快,立时便吐槽道:“听起来怎么像个邪/教组织!” 子青也道:“如此说来,伏神城里掌柜口中提到的‘祖神’,指的就是这个甦息教的掌舵人?” 蒲夷不知‘祖神’是怎么一回事,遂未曾表态。 玉洛神色凝重,启口答道:“应是如此。” 三万余人…… 若这甦息教当真是噬魂一案的幕后黑手…… 黑竹村献祭的村民大约有二百人左右,如此说来,还有一百五十个黑竹村隐藏在人间的不知道哪个犄角旮旯里。 沉默中,子熙恍然想起一事,忙抓着玉洛的手问道:“黑竹村是否也有镇灵术的痕迹?” 玉洛知她是回忆起了二探黑竹村时自地底收获的那团魔气,于是摇了摇头,道:“所谓镇灵,只镇灵气而不镇死气。” 换言之,镇灵术可锁住天地灵气所颐养出的三魂七魄,却锁不住衍生而出的虚渺魔气。 )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阅读网址:m 第一百五十七章 甦息 身为六界之本源,人族数量之庞大,体系之复杂,是其他族类无法相提并论的,但于寿命一事上却又远不如其他几族,即便有幸得司命手下留情,逃过了死于非命的结局,可自呱呱坠地到寿终正寝也不过百年光阴。 在另五族看来,转瞬即逝的时光里,人族却得沉沦八苦、悲哉六识,尝遍人世间万种形式的酸甜苦辣,经历难以想象的沉沉浮浮,最终如一片被萧瑟秋风撩起的枯叶,碾落成泥,肉/体归于山川,灵魂通往冥府。 单就此而言,人族那弱得不堪一击的躯体实则又坚不可摧,短短数十载,承载了太多的情绪与能量,正负皆有,且复杂而难以剥离。 当负能量积聚到一定程度时,为了不压垮好不容易构建起的精神世界,孤独、无助乃至绝望都亟需一个出口,而这个时候,教派便粉墨登场了。 即便人们都知道,所谓的教派,不过是依着某种目的创造出了某种教义,让深陷某种煎熬的人对其深信不疑,并奉之为信仰,以此成为束缚信徒的教条。但也止不住大大小小的教派如雨后春笋似得,遍地开花。 毕竟,于十亿小世界而言,绝对理性的人太少,少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而大部分人还是需要一个信仰,一个精神支柱,哪怕只是将其当成一个可以放心倾诉的树洞,不必有所回应,却得任劳任怨。 好的教派引导和教化信徒抑恶扬善、以和为贵、安分守己,多做善事,热爱生活,珍惜生命。而邪/教则披着救赎的外衣,以健身祛病为名,或骗取钱财,或制造混乱,诱导信徒轻视生命,将其一步一步拉入地狱的深渊。 无数教派如三月之繁花,着实让大众眼花缭乱。而作为精神产物,到底是救赎还是打着救赎名义的毁灭? 都是有着七情六欲的浊人,其中又有多少人能够准确无误的判断出来? 所谓会降罪于民的“祖神”,披着劳动皮子的人员失踪……就目前所看到的信息,已然可以推断出甦息教便该是那披着羊皮的狼。 当真应了离凰那句心直口快的吐槽。 甦息,甦息……它想要的,究竟是新生,还是毁灭? 黑竹村探案时,不只是赤瑛,便是玉洛也曾说过,出了魔界的鬼藤若无宿主自主献祭,天劫早至。 可至今未曾见得一雷劈下。 那么,究竟是何种蛊惑人心的教义,能让这三万余人都毫无怨言的自主献祭出灵魂? 子熙对此百思不得其解。 “眼下的当务之急,应是尽快找到这个甦息教的总坛所在。”蒲夷如此总结道。 “姓徐的当真不知道?”离凰似是有了火气,“铿”的一声将杯盏放下,难为莹白的瓷盏在清脆的撞击之下竟然撑住了未碎,“莫不是在装糊涂骗我们的吧!” 她能有此怀疑无可厚非。 但只能说,徐家虽与幕后之人利益勾结,各取所需,却也只被对方当做了一条听话的走狗而已。 实在算不得什么合作伙伴,更谈不上盟友。 “就当时的情况而言,几率很小。”蒲夷微叹一气,颇为无奈的摇了摇头。 虽说岩穴内光影昏暗,但真恐惧还是假做戏,她还是能够分辨得出来的。 蒲夷常将六界规矩挂在嘴边,可上古神族毕竟已经覆灭了八万年之久,规矩是不是还是当初定下的那个规矩?是不是当真不可打破? 子熙对此持怀疑态度。 毕竟,于她这个只有四千三百多岁的小仙而言,上古之神的神通广大只是史书上寥寥几笔无处求证的记载,她未曾亲眼见识过神族统治下的峥嵘岁月,也不曾亲自领悟过众神殒灭的悲怆,更不曾见过六界初始、规矩落定,即便她本身为神女转世。 她所亲眼看到的,是本就风沙漫天的黄泉路凄凄凉凉,是奈何桥上空空荡荡而无间地狱却人满为患。 或许,六界规矩早已在旁人无知无觉的时候便已被打破了呢? “就算那人渣说的是真的,你还真就打算替他瞒下这些丧尽天良的事情?” 听见熟悉的声音,子熙猝然回神。循声望去,便见回廊转角处对面而立的两人。 方才在厅内已经商议出了下一步的行事方向,众人便也解散,各自回房间休息,因子青与玉洛尚有事要说,子熙便理所应当的留下来等待,故而走得晚了些。此时出门,将好便撞见了离凰将蒲夷堵在回廊上的场景。 对于离凰那咄咄逼人的态度,蒲夷似乎颇为无奈。 “我们不可随意插手人界的秩序。”她说完之后,尤不放心,便又忍不住出言警告道:“这是六界初始便落定的规矩了,你别胡闹。” 蒲夷的话音还没落到实处,离凰便已冷笑一声,啐道:“狗屁规矩!” 她就是这么个人,似乎火凤凰的“火”字全体现在了脾气上,从前虽然也离经叛道,但因为有神女的约束,到底还是克制着分寸的,即便闹腾,也不会太出线。 但自从仙魔之战落下帷幕后,七万年间,她心里始终憋着深仇大恨,性子是越发的乖戾,做事也越发的随性而为了,直至子熙出现,这才稍稍拉住了些。 如今怕是又要被一个凡人给打回原形了。 蒲夷实在是忐忑,忙问道:“你预备怎么做?” “自然是……” 不同于方才一瞬之间爆发的狠厉,此时的离凰刻意拖着尾音,嘴角微微勾起一个并不代表开心的弧度,与此同时,抬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离凰的一言一行皆落入了尚且等在门口的子熙的眼中,她瞬间觉着后脊发寒,涔涔冷汗顷刻间沾湿了里衣。 这是她从未见识过的离凰。 “不可!” “不行!” 两道同样惊恐的声音一同响起,离凰稍稍一怔,目光落在了那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并且正一脸惊惧交加的盯着自己的女子。 到底还是不想吓走了她。 “开个玩笑而已,”离凰将自己藏进乖巧的套子里,扯着对方的袖子,带了几分撒娇的意味,“别那么紧张嘛,姐姐~” 眼前的女子,早已不是方才那个浑身戾气的模样了。 )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阅读网址:m 第一百五十八章 渣滓 穿过九曲回廊,从宝瓶门进入,便是一处风景秀丽的园子,此时已是晚秋时节,叶黄而落,枯枝如同鬼手白骨一般,放在夜里,能够吓人一跳。但此处的海棠花却开得正好,满树浅粉在微风中抖动身姿,婀娜至极,有意无意的撩动着路人的心弦。 似乎并无人察觉出任何的不妥。 前头领路的小厮始终佝偻着腰杆子,态度极其恭敬且小心。 这里是醉春苑的后院,专门招待有特殊癖好的客人,来者非富即贵,且实行的是会员制,轻易不让外人知晓的。 “都是新进的姑娘,个顶个的娇俏水灵!”小厮将身后的常客引到了花园尽头那间雕梁画柱的屋子前,侧身站朝一旁,并做了个请的姿势,“一切均已准备妥当,大人您且放心享用。” 说罢,朝那膀大腰圆的男人又鞠了一躬,后退几步,转身便消失在了视野内。 风稍微狠了些,落花铺了一地,一团一团被吹到了廊下,被男人目不斜视的抬脚碾碎,花汁沾染上了鞋帮子,比鲜血还要红些。 可这是海棠花,粉嫩得如同美人面颊。 整座院子无一丝杂音,就连前头那招揽客人的调笑声都消失无踪了,仿若与世隔绝了一般。 徐春年丝毫未曾察觉,小厮一走,院子里就只有他一人,哦,还有屋子里五个刚冒尖的花骨朵,不过,她们算不得人,只能勉强算个玩物。 他并未急着伸手去推门,反倒像是做贼似的,将右手手指含嘴里濡湿,而后捅穿了糊在门上的薄如蝉翼的那层窓纸。 透过小小的孔洞,将本就不大的屋子一览无余。 酒池肉/林自然与外头的雅致秀丽不同,屋子里的装饰极其大胆,甚至可称之为艳俗。 没有遮羞的屏风,所有的陈设都大大方方的呈现出来。他的目光自然不会被圆桌上放着何种琼浆吃食分去丝毫,赤/裸/裸的落在了那张宽阔到不同寻常以致于占据了大半个屋子的床榻上。 香炉冒出的烟气很是浓重,添了几分烟雾缭绕的神秘感,而透过榻上垂下薄纱,影影绰绰可见内里五个衣衫半解的女子,规规矩矩的跪立成一排,正等着他恣情享用。 眼前景象实在撩人,徐春年呆呆的看了一会儿,直觉浑身血液都沸腾叫嚣了起来,于是迫不及待的推门进去,并直扑榻上而去。 榻上女子身形娇小,一如外头院子里娇俏的海棠,不似前院那些花枝招展的老手,只略施粉黛,浑身上下透着清纯气息,此时正怯怯的看着他。 那一双双黑黝黝的眸子,清澈透亮,干净得犹如雪山之巅,不染一丝尘埃。 他抬袖擦了擦嘴角的哈喇子,捞起一个瑟瑟发抖的身躯放在怀里,继而又勾起另一个人的下巴,短粗的手指还不忘掐上一把那嫩得出水的脸蛋。 笑得极为猥琐,“小宝贝儿,今年几岁啦?” 那被勾住下巴的女孩被迫扬起脸,眼眶子里盛着泪珠,却强忍着不敢落下,只因眼前这人手里握着她全家人的姓名。 她的眼角带了几分醺红,嗓音也有些克制不住的颤抖,低声答道:“八岁。” “哈哈,八岁好啊!”徐春年对她的回答满意至极,咧嘴大笑一阵,一面笑,一面凑着就要亲上去,“来,让爷好好疼疼你们……” 然而,所有的罪孽都会找到源头。 徐春年的话音还未完全落下,方才那还在他手里打颤的女孩便猝不及防的“咯咯咯”的笑了起来,嗓音一反之前的柔柔弱弱、颤颤巍巍,反倒是多了几分空灵,也越发的尖锐粗粝了起来,像极了年久失修的门轴,开关得不甚滑溜。 徐春年惊得一把推开那搂在怀里的女孩,继而一屁股朝后坐在了地上。 谷獩</span>“咯咯咯……” 那女孩一面阴森的笑着,一面爬着向他靠近,脸上的妆也变了颜色,原本粉嫩如海棠,却是眼见着一点一点脱色灰暗了下去,比旧屋子里的墙皮还不如。 不只是她,其余的四个女孩也是如此,一步步朝他爬来,一边靠近,一边发出渗人的笑。 “你别走呀,我们来找你了,咯咯咯……” “你不记得我们了吗?咯咯咯……” 女孩们原本娇嫩的肌肤现如今已是形容枯槁,甚至散发着真正腐烂的恶臭,美好的酮体更是成了残肢,或是断了手的,或是瘸了腿的,有的是血淋淋的断口,有的是断了骨头还连着皮的,因为爬行的动作,挪动成了不可思议的角度和姿势。 像随意摔在地上的布偶。 “咯咯咯” “咯咯咯” “咯咯咯” …… 令人汗毛直立的笑声无孔不入,徐春年连滚带爬的朝门口逃去,全然顾不上自己此刻衣不蔽体,狼狈至极。 屋子里的陈设也在发生变化,轻薄的红纱变成了粗粝的麻布,墙皮大块大块的脱落,原本还算暖情的场所一点一点成了灰暗的、肮脏的破庙,腻人的香气被呛鼻的霉味所取代,迎面袭来的,还有污水坑里泥土的腥臭味。 他好不容易摸到门框,心中一喜,忙趁着后边那五个小鬼还未爬到面前,就要拉开门跑出去。 然而…… 门拉不动! 推也不行! 他背靠逃生的希望,面对五个恨不得将他茹毛饮血的小怪物,已是退无可退,除去用身子撞门之外,脑子一片空白。 “我好冷,老鼠在啃噬我的脸,咯咯咯……” “还有蛆虫,骨头好酥好痒,咯咯咯……” …… 随着一声声空灵的控诉,徐春年感觉到了同样被啃噬的痛苦,一只硕大的老鼠正爬在他的脸上,挥之不去,锋利的啮齿咬断了他的鼻子,他甚至能听到老鼠啃噬血肉的咯吱咯吱的声音。 紧接着,他觉着浑身酥痒难耐,皮肤像茶壶里将要烧开的水一样,冒着细小的泡泡,起起伏伏,起起伏伏,最终,壶里的水终于沸腾了,泡泡终于破了口,一只只白蛆钻了出来的,蠕动着,爬满了他的全身。 “啊!!!” )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阅读网址:m 第一百五十九章 梦魇 “啊!!!” 听着下方那恨不得刺破苍穹的鬼哭狼嚎,仰面躺在屋顶的离凰浑不在意的抬手掏了掏耳朵,无人看见之处,唇角上扬出的弧度透着一股子得意劲,像极了恶作剧成功后洋洋得意的皮孩子。 忽的一片阴影投下,遮住了晒在她身上的月华,离凰不满的抬眼看去,嘴里哼着的曲子也随之戛然而止。 罪魁祸首正是子青,标志性的素色长衫在凉风习习里出尘飘逸。 他在离凰身侧落了脚,垂眸看向那一派闲适悠然的躺在别家屋脊上的女子,对下方那一声比一声还要凄惨的哭爹喊娘恍若未闻。 尚不及他开口说话,离凰便已收起了唇角的笑意,转而又成了那个总对他横眉冷对的一界之主。 “劳驾,挪一挪”,她在对方恍若实质的目光下也依旧能躺得心安理得,丝毫站起身来与之说话的意图都没有,只掀起眼皮看着那如矗立的雕像般一动不会动的男子,道:“你碍着我吸收天地精华了。” 子青在来之时原本还有些紧张,一直在思索着怎么样的开场白才不算突兀,且能顺其自然不引她怀疑和反感,现下到好,离凰一句话就替他解决了这个难题。 藏在衣袖里的手缓缓松了开来,在对方并不算友好的眼神里禁不住低声笑了,很是不赞同的吐槽了一句:“说得像你是正在修炼的妖一样。” 话虽如此,但他还是往旁边挪了挪步子,让那如霜月光能成功的铺满她的全身。 “妖君不是妖是什么?” 见他识趣的让开了,离凰也不欲与他多做计较,只嘟囔了一句,而后闭上眼继续享受月光精华。 一身嚣张的红衣在盖了一层霜华之后,竟然柔和了许多,尤其是在她闭上眼睛休息的时候,当真是一点咄咄逼人的凌厉劲儿都瞧不出了。 离凰其实是个很纯粹的女子,外界皆传她心狠手辣、杀人如麻,但接触过的人都知道,她实则是恩怨分明,有恩报恩,有仇报仇而已,不会滥杀无辜,也容不下一点砂砾。 从徐知州这件事情中就能看出,她虽是一界之主,但其实更像凡界话本子里常常出现的游侠,是那种仗剑天涯,路遇不平就能拔刀相助的性格。 只是,这人偏偏对他没个好脸色。 嗐~ 子青在心里暗叹一气,但却并未就此被劝退,反倒是越战越勇了。 “上古四灵之一,严格意义上来说……”他将尾音拖长了些,就在对方忍不住好奇睁开眼看来之时,咧着嘴角笑了笑,将话给补全了,“算不得妖。” 合该算是神兽。 离凰禁不住送了个白眼过去。 她还以为会从他嘴里听见什么新奇的说法呢,白瞎了自己的期待。 额……期待? 她有过期待吗? 想至此,离凰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就此打住,不再深究。 不过,对于子青所提到的“四灵”……多少还是在她心里丢下了一颗小石子,不受控制的,涟漪一圈圈的荡漾开来。 上古时期,四灵深受神族青睐,已然算是神宠,就凭所领受过的浩荡神恩,也该在神魔大战之后随众神一同祭天而去,好全了忠义之心。 可现实是什么? 百鳞之长的龙族入主仙界,百介之长的玄龟深伏海底,百兽之长的麒麟与百禽之长的凤凰皆是隐居一隅,退世不出。 谷滌</span>离凰不想抨击谁的无情,也不想讽刺谁的贪生,毕竟,比起四灵中的其他,她领受的神恩要更为浓厚。 从神女手执冰骨聚魂扇将她从北荒冰原的镇灵术里救出之日起,神女所倾注在她身上的精力便是旁人遥不可及的,涅槃之后堂庭山的点滴相处,以及数万年的陪伴,更是四海八荒头一份。 她和玉洛,一个是爱缠着神女的小尾巴,一个是神女的坐骑,但都没一个人为了那清冷高洁的女子殉了葬。 她与玉洛不同。玉洛有勇有谋,因此受到神女亲口嘱托,将六界安危托于他手,是而,他担着责任不能去死。 可她呢? 她调皮捣蛋,平生只有玩乐和闯祸这两件事最为得心应手,除了能逗那人开心之外,她再想不出自己有什么地方是能替她分忧的了。 可她也同样活的好好的。 仙魔之战后,面对魔族的利用,仙族的懦弱,她厌恶那些一个个趴在神女身上吸血的人,是而果断离去,并开始了漫长的与仙斗、与魔争的日子。 早在那时,她就再不曾回过凤凰族,全然将自己当成了妖族。 说到底,不过是看不起懦弱的自己罢了。 一句“四灵”,激起了她深藏在心里的诸多惭愧与歉疚,心绪颇有些难以自控的不平。 见子青还未离开,又掀起眼皮问道:“有事?” “十三不放心你。”子青应该多多少少感受到了她心绪的波动,颇有几分歉疚,思量着该开口为自己的口无遮拦道个歉。 “有什么不放心的?”离凰却是一派无所谓的神状,“我既然答应了不杀他,就能说到做到。” 空气中还回荡着徐知州的鬼哭狼嚎。 子青并未开口,而离凰却好似从他那微微耸肩的动作中看出些嘲讽。 “怎么?”她皱了眉头,原本懒洋洋半耷拉着的眼皮也尽数睁开了,目光带了些微的寒意,“既杀不得,吓吓也不行吗?” 子青知她是误会了,但也没多做解释,毕竟有时候解释是最苍白无用的,尤其是对于离凰而言,她并非是一个会凭借言语轻易相信别人的人。 于是,他不置可否的将手一摊,随后在她脚边选了个位置坐下了。 “你给了他什么梦?”他问。 离凰始终皱眉看着对方,似乎对他挨着自己坐下的行为很是不满。 “春梦。”她答 闻此,子青无端的耳尖一红,不由得轻咳了一声。 听见咳嗽声,离凰翻身坐起,并一脸疑惑的看了过去,上下打量了一番,心里着实有些不明白。 她还当他的脸皮厚得万箭不穿呢! 就在子青被她打量的目光看得心神摇曳之时,她终于移开了去。 “都是他自己做过的孽。” 离凰淡淡的补充了一句。 )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阅读网址:m 第一百六十一章 方寸 刺骨的井水兜头浇下,整个人从头湿到了脚。 徐春年狠狠愣了半晌,终于清醒了些,哆哆嗦嗦的抬头冲那浇水的人看去,一脸茫然。 “……夫人?” 与此同时,徐夫人也在打量着他,见人眼神终于清明了些,这才忙丢下铜盆,在他身边蹲下。 “老爷?可……清醒了?好些了吗?” 话音刚落,便被人猝不及防的扑了个满怀。 徐春年不由分说的将脑袋埋在自己媳妇的胸前,哼哼唧唧,浑身颤抖得不成样子。 额…… 这一幕,让房顶上偷窥的二人皆是一阵恶寒,不忍直视的移开了眼睛。 “接下来该给他安排个什么好梦呢……” 听着身边女子的喃喃自语,子青不由得一阵莞尔。 可真是个孩子心性。 常言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徐府闹鬼的事情以秋风扫落叶之势迅速的传遍了喜洲城的大街小巷,成为百姓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大家伙少不得要吐一声暗啐,低声骂上一句“活该”。 这日,子熙在园子里瞧见了已经消失好几天的离凰,看她步履匆匆,像是急着有要事待办一样,但还是开口喊住了她。 “姐姐?”离凰循声看去,见那立于秋菊丛中撑着油纸伞的女子,忙一路小跑着过去,“看方向,姐姐是从访秋湖过来的吧?” “嗯,往后天气越发的凉了,得将不系舟上的书籍字画都搬回来。”她将遮阳的伞往对方头顶方向挪了挪,又道:“你这是急着要去哪里?” 离凰呵呵一笑,心中到底是有几分忐忑的。 “约好了去徐府一趟。”她老实回答。 “哦,和七师兄约的?”子熙一副看穿一切的神情,亮晃晃的黑眸直瞧得离凰心里越发不安。 瞧见离凰如此神态,子熙便知对方所想与自己定然不在一个方向上,便也不曾继续逗弄打趣于她,只意有所指,道:“听闻徐府闹鬼闹得厉害。” “就是几个噩梦而已!”离凰急忙开口解释,态度十分诚恳,就差指天发誓了,“没有怨灵,更无厉鬼。” 但凡她答应过姐姐的事情,就一定会说到做到!从前如是,现在亦如是。 子熙倒没有要埋怨她插手这件事情的意思。她自己心里也明白,以离凰的性子,没有一剑将那作恶多端的徐知州给刺穿就已经算是极其克制的了。 离凰是那种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性格,乍然一听徐春年犯下累累罪行,却依旧过得潇洒恣意,心里难免会有火气,而她心里的这口气也总要有个发泄的出口才是,总不能一直憋着。 只要不杀人,不知法犯法就行。 “你把握方寸就好。” 子熙微微一笑,言语是一如既往的温温柔柔,让离凰忐忑的内心一瞬之间就得到了安抚,渐渐平稳了下来。 “不过……” 不等她彻底松口气,子熙便又故作迟疑的开了口。 只瞧她稍稍倾身,直视向离凰,且一双黑而亮的眸子盯紧了对方,直到看得不明所以的离凰汗毛直立,方才慢吞吞的将后话给补全了。 “……即便你失了方寸也不要紧,反正还有七师兄呢!” 说罢,狡黠一笑,直笑得离凰禁不住开始毛骨悚然。 “姐姐,”离凰撇了撇嘴角,颇为无奈的强调道:“我与他就只是短暂的合作关系,你莫要整日里的胡思乱想。” 不过么,回忆起昨天夜里子青给她出的主意…… 离凰觉着,她的好姐姐对自己的师兄似乎并不十分了解。 “……姐姐,”她实在忍不住想要提醒一句,“人有时候不能太相信自己的眼睛。” 对此,子熙只是莞尔一笑,不欲与她多做争辩,只敷衍道:“好好好,是我胡思乱想。” 听罢,离凰将眉一挑,毫不客气的接话道:“对,就是你胡思乱想。要一起吗?” 子熙知她所问为何,于是摇了摇头,答道:“不了,蒲夷查到了些新的线索,我和帝君打算亲自跑一趟。” 又是那只麒麟兽! 离凰不满的皱了皱鼻头,最后却也只是妥协道:“那好吧,你俩玩儿去吧。” 闻此,子熙哂笑一声,抬手拍了拍对方的肩头,一字一顿,意有所指的说道:“是你、俩玩儿去吧!” 不系舟三面临水,东西南北均通透,无论哪个方向的风都可以长驱直入,而访秋湖引的是地下河河水,天然便比一般的湖水还要凉上三分,原本就是为了畏热的子熙能有个纳凉避暑的地方才修建的。 此时秋老虎已经蛰伏,寒来暑往,往后去那里的机会并不多了,是以,子熙便想着趁着这两日得空,索性让人将放在不系舟上的东西都搬回书房,尤其是玉洛的画作墨宝,那些可都是万万受不得潮的。 为了不影响凡人气运,在凡界不可妄动灵力,仙术更是最好别使,是以,诸多书籍画册便只能以凡人的方法,小心的整理装箱,而后再一箱一箱的抬回主院的书房。蒲夷不在府里,便由袭丹暂替了她的位置来安排这些事情。 “仙子……” 最后一箱子东西抬进了书房,袭丹望向那忙来忙去做整理的女子,咬了咬下唇,斟酌着开了口。 “从前是奴婢无知鲁莽,言行上多有得罪,还望子熙仙子谅解,莫要与奴婢一般见识。” 忽的听见道歉,子熙一时间有些发愣,自书柜前转过身瞧去,便见了那立于身后,正手足无措的绿衣姑娘。 子熙稍显茫然的目光在对方的脸上逡巡而过,旋即带了些许笑意,张口问道:“你是叫袭丹是吧?” 袭丹屈膝一礼,规规矩矩的答话:“奴婢正是。” 虽说子熙过去常将自己锁在玉清天里,但话本子却是没少看的,况且身边还有一个臭味相投的芫烛,总爱在她耳边叽叽喳喳的讲述一些仙界八卦。 是以,她一向自诩看人还是有几分准头的。 对于袭丹,她还是那句话,以静制动,且瞧瞧她的目的为何。 因此,瞧着面前真诚不足而表演有余的绿衣姑娘,她只是轻轻一笑,道:“无妨。” 第一百六十二章 得道高人 知州府连续闹了几天鬼,曾经龙马精神的徐知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的颓废了下去,精神涣散得不成样子,将自己关在书房密不透风的内室里,吃喝拉撒都在那斗大的室内解决,坚决不肯踏出半步,搞得满府上下也跟着疑神疑鬼,人心惶惶的。 这日,一对自称修行者的男女找上门来,男的着素色长衫,出尘俊逸,女的一袭红裳,冷艳脱俗,管家在听明来意之后,虽有狐疑,却也未曾有半分的耽搁,忙将此事禀报给了当家主母,徐夫人亲自出面,恭恭敬敬的将二人迎进府里去,不敢有丝毫的怠慢。 只是…… 虽说面前这两人的气质非比寻常,看起来确实有几分得道高人的姿态,但……是否太过年轻了些?穿着打扮也与她往日里所见的道长、圣僧大相径庭。 莫不是……骗人的吧? 徐夫人心生疑虑,但到底并未发作出来。那种一惊一乍提心吊胆的日子,她也实在是受够了。 万一是高人不露相呢? 抱着几分侥幸心理,徐夫人率先开了口:“我家老爷也不知是染上了什么脏东西,每晚都睡不安稳。” “只是睡不安稳?”子青正环视整个院子,像是随口一问。 目光扫过那些或趴在房梁上,或躲在柱子后,或是藏在假山上的女孩,当撞上对方怯怯的视线时,不由得心里一阵阵发闷。 将好有一个还算是四肢完整的就藏身在离他最近的那棵雪松树上,大着胆子从青翠的针叶里探出个头来,懦懦的问他道:“你、你是来杀我们的吗?” 子青闻声驻足,转头看去,冲那小心翼翼的孩子温和的一笑,并摇了摇头。 察觉到她们停下了脚步,徐夫人刚转过头来,就见男子冲身旁的雪松摇头晃脑,且笑得春风和煦,她那刚要出口的问询便卡在了喉咙口。 继而又瞧见那雪松树也抖着树叶子回应,簌簌之声不绝于耳,更是目瞪口呆。 子青瞧着方才还怯生生的女孩在看到他摇头之后便忽而间开心了起来,像只松鼠似的在树枝上跳来跳去,一时之间心里不知是何滋味。 他本不是容易多愁善感的人,可眼前一幕实在让人破防。 都是些天真烂漫的孩子,如果没有遭遇毒手的话…… “……噩梦连连,”徐夫人说的有些牵强,“难免就有被魇住的时候。” “依我看,这可不是什么梦魇,”离凰毫不客气的出言反驳,还刻意的压低了些声音,故作诡异的补充道:“这是有冤魂索命呐!” “冤、冤魂?” 徐夫人不知是被吓的还是想到了些什么,狠狠一个激灵,身子也跟着颤了一下,脸上那本就牵强的笑瞬间有些挂不住了。 “呵呵,小师父真会开玩笑,”她擦了把冷汗,“我家老爷本本分分做官,不曾害过人,哪里会有什么冤魂索、索命呢……” 想起自家夫君一到夜里就鬼哭狼嚎叫“救命”的场景,以及方才那棵无风自动的雪松……徐夫人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散在了簌簌的松涛中。 看到徐夫人瞬间惨白的脸色,离凰心里稍稍舒坦了些,子青瞧着她眉间的火气散开了些,禁不住宠溺的一笑。 挡住了那还要恶作剧的人,转而冲徐夫人说道:“夫人且放心,我们此行就是来解贵府的燃眉之急的。” 一听这话,徐夫人便像是走投无路的人终于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忙朝两人拜了一拜,言辞恳切道:“若二位高人能救我家老爷一命,我们全家都将感恩戴德,永不敢忘!” 离凰心安理得地受了对方的拜礼,却是在对方将直起身子时,开口道:“相较于你们全家的感恩戴德,我还是喜欢实际点的。” 此话一出,徐夫人不由得愣住了。 看女子的神情不似有假,她略显尴尬的一笑,自认为爽朗大方的说道:“当然,银钱方面也是少不了的,只要你们能救我家老爷。” 此话正中下怀,离凰便毫不客气的开口道:“那我说个数给你听听?” 还真要钱啊?徐夫人也就是随口一说,现下多少有些尴尬。 “……你们修行的不都是为民除害,不染俗物的吗?” 离凰将眉一挑,笑道:“我不一样,我爱俗物。” 接着,在对方抽搐的嘴角中,坦然道:“一百万两。” “一、一百万两?!” 见徐夫人满脸难以置信,离凰淡淡补了两个字:“黄金。” “黄金?!” 莫不是骗子吧? 绝对是骗子! 离凰在对方已经要喊人将她们打出去的时候,还不咸不淡的问了一句:“怎么样,救,还是不救?” 徐夫人本来已经认定了两人是江湖骗子了,但一瞧她这云淡风轻的气度,又犹疑了。 可一百万两黄金也实在是太多了些,说说话,就算是白银,她也不想给。 “……额,那个,小师父啊,你这多少有些狮子大开口了,咱坐下来再谈谈?” 得,“高人”又变回“小师父”了。 离凰并未理会徐夫人,而是侧身看向子青,耸耸肩,道:“看来她并不打算救,咱走呗!反正也就是几只厉鬼而已,吃完这一家也就饱了,不会祸害其他乡民的。” 吃了这一家……就饱了? “等、等等!”徐夫人一出声,管家便拦住了两人的去路。 “万一,你们要是除不了呢?” 离凰歪头一笑,颇有几分邪魅样,“诚信经营,服务到位,包你满意!” “那、那行吧”,徐夫人状似不情不愿的答应了下来,但实则心里打得什么主意,只有她自己知道。 “什么时候开始?”既然报酬谈定了,那就该亮真本事了。 “嘿!”离凰却是并未回答,只冲那些鬼孩子交代道:“你们都做个见证啊,届时她要是不给钱,欢迎你们呼朋唤友的继续来闹腾!” 似是为了回应她的话,原本的万里晴空便瞬间被浓云遮挡,院子里顿时阴风四起,被卷起的落叶有如万只蝴蝶盘旋飞舞,迷了眼睛,屋顶上更像是有人在跳舞一般,瓦片被踩得咯吱作响。 “……要不,我先付个定金?”徐夫人缩着脖子,抱紧了自己。 第一百六十三章 看在黄金的面上 密室很小,不过方寸之地,却满地皆是烛台,亮晃晃的,不留一点阴影。 在暗门开启之后,被徐夫人引到此处的离凰一眼便瞧见了那蜷缩在角落里的邋遢男子,正是几天前还神气活现、鱼肉乡民的徐春年。 与此同时,徐春年也正好抬头看了过来,瞪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在因为迅速消瘦而塌陷下去的眼窝里显得尤为突兀,仿若恶鬼。 辅一开门,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便扑面而来,离凰不由得狠狠皱了眉头,与此同时抬手捂住了口鼻,嫌恶之情溢于言表。 徐夫人顿觉尴尬,却也不知该如何解释,遂将身子让朝了一旁。 在徐春年惊恐、疑惑、拒绝靠近的复杂的目光之中,离凰抬脚踏进了密室。然而,地上全是烛台,难有落脚之处。 徐夫人见她提着裙摆面色不虞,忙朝外招了招手,管家很有眼力劲的一路小跑着进了屋,动作麻利的清理起了地上密密麻麻的烛台。 眼瞧着一盏接着一盏的烛台被吹熄、收走,徐春年如同炸毛的野猫,惊恐的大叫道:“别动!你们要干什么!不准灭了我的灯!滚出去,都滚出去!” 他一面呵斥着,一面开始神经兮兮的左顾右盼,躲着因烛台被吹灭之后生出的阴影。 管家并未理会他的呵斥,硬着头皮佝偻着腰,替小师父清理出一条干净的道来。 屋子一点一点的昏暗下去,似乎那些拖着残肢断臂的女鬼又从地狱里爬了出来。 看着躁动不安的徐春年,离凰一直冷着的脸终于有了变化,她轻轻勾动唇角,划出一个极具讽刺意味的弧度。 “我说知州大人,您躲在哪里不好,非得躲在这儿?”纤长的手指划过林立的书架,以及书架上落了灰的卷宗,“你身边堆着的,可都是你欠下的累累血债,是罪证啊!” 此话一出,徐春年原本四下防备的目光便像是找着了目标似的,猝然落在了这位莫名出现的红衣女子的身上。 盯着,死死地盯着。 对此,离凰却是“噗嗤”一声笑了,不仅未曾躲避那恨不得将人生吞活剥了的目光,反倒是佝下腰来直视了过去。 不知是不是出于某种恶趣味,她竟还刻意放浅了声线,轻如鸿毛、空如幽灵的嗓音便萦绕在徐春年的耳畔:“缺德事干多了,迟早会有冤魂前来索命的哟!” 如愿以偿的看到那人一瞬之间放大了瞳孔,将本就蜷着的身子缩成了一团,整个人如同惊弓之鸟一般,离凰这才满意的笑了。 “大人放心,”她直起身子,嗤笑着言道:“我不是阎王,今日来此也不是为了审判你,相反的,我是来替你分忧解难的。” 说罢,侧首看了眼密室外始终含着浅淡笑意看不出作何打算的子青,随后又将目光滑到了一旁同样战战兢兢的徐夫人身上。 “尽管你所犯下的罪罄竹难书”,夹杂着笑意的嗓音缓缓倾泻而出,“但我们已与令正达成了交易,看在黄金的面子上,怎么说也会救你一命的。” 不知为何,听见“交易”二字,徐春年又是狠狠地打了个哆嗦,脑中猝不及防的窜出了地穴里那身法奇特的女子,当然,那柄抵在自己喉咙口的寒意森森的匕首同样让人印象深刻。 而眼下这位红衣女子,几分邪魅,几分血腥,几分张狂,虽与那位女管家的形象截然不同,但给他的感觉却是如出一辙。 他往早已是退无可退的墙角又缩了缩。 “……你、你如何能救?”他哆哆嗦嗦,又满怀期待的询问。 “呵!”离凰轻笑一声,旋即转身大步走出了密室,无比傲娇的一个字一个字的砸在了后边那人的身上,“说了你又听不明白,多嘴!” 闻此,子青终于绷不住笑了。 离凰本以为只需做做样子即可,谁知子青竟真的在书房外摆了个超度的法阵,不是糊弄人的那种。 他一连肃穆,手执拂尘,口里念念有词。 到底是师承德高望重的元始天尊,即便平日里看起来吊儿郎当的不靠谱,一身本事倒也不是虚的。 他道法纯粹,仙力雄厚,不多时便将匍匐于身边的一众冤魂洗去满身的血腥,干干净净的送到鬼差手中。 这些孩子的年纪都小,本身也算无功无过,但因是受尽折磨而死,来世好歹能投个安稳胎,虽非大富大贵,可平凡未必不好,已经比许多人都要幸运了。 鬼差感激涕零的朝琼泽仙君深深一拜,继而偷偷觑了一眼旁边面色凝重的妖君,生怕这位不守规矩的魔王再次从地府手里抢人,赶忙领着一众小鬼逃似的消失了。 离凰对此毫不在意,她向来行事乖张,不过是从地府里劫出几个冤魂而已,也不觉着自己有什么错处。只是,在面对孩子们离去之时那灿烂而释怀的笑,她一时间有些不知所言。 原来,子青自始至终打的是这个主意。 不得不说,甦息教的行事风格是十分小心且谨慎的。就连徐春年这样狂妄自大,恨不得将所有人都把玩在自己手中的人,在为甦息教效命的几年时间里都只接触到一个办事的小喽啰,看见了一个似是而非的令牌,连对方的真实面目都不曾窥见半分,就更别指望靠着他来找到甦息教的老巢了。 蒲夷沿着黑金山矿工这条线索一直往下查,好些天了才终于打听到了一户疑似幸存者,就住在离喜洲城不远的寨子里。 玉洛和子熙一人一匹快马,刚出了城就见到路边立着的两人,显然是得了消息后刻意等在这里的。 于是,子熙勒停了马,居高临下的望着那二人问道:“你们不是去徐府了吗?” 对此,离凰只是无所谓的耸了耸肩,并不答话,但却是上前两步,主动接过子熙手中的缰绳。 见状,子熙与师兄默默对了个眼神,而后又看向了那兴致怏怏的人,试探着问道:“疯了?” “便宜他了。”离凰这才皱着鼻子冷哼一声。 第一百六十四章 晚来一步 子熙瞧她神貌不似之前那般嫉恶如仇,恨不得将徐春年一剑两个血窟窿,但好似对处理结果也并不满意,甚至于有几分心事重重。 这种情绪在一向洒脱的妖君身上可是不常见的。 “哎~”不等子熙相问,藏不住事的离凰便已嘟嘟囔囔的自己开了口,“这些个黄白之物,要来究竟有何用?” 从徐府出来之后,她曾揣着这一百万两黄金的兑票去了趟钱庄,但却只是绕了一圈,分文未取。 这么大一笔钱该如何才能物尽其用呢?她一时也没了主意。 妖界的交易方式基本是以物易物,万物没有固定的价值,只看你是否需要,有多需要,因此从不用凡间这一套流通的“货币”。按照离凰以往的性子,若是得了什么宝物,基本上是大手一挥,赏给底下的人。但凡界不同,若是直接散财,反倒会适得其反。 人们对唾手可得的东西总是学不会珍惜。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在得知离凰为何苦恼之后,子熙反倒是微微一笑,开口提点道。 “……渔?”离凰仰头看来,颇为不解。 “你俩的本意是为了弥补那些受了剥削和伤害的人”,子熙拍了拍马背冲离凰示意,待得她上马之后,才又继续说道:“所以,你不如将这笔钱财用于资助那些出生穷苦的孩子,好让他们学得一技之长,能够凭本事养家糊口。” “开个学堂?”离凰一点就通。 “也是个不错的法子。”子熙点头赞同,随后看向路旁的子青,提议道:“师兄,你和帝君挤挤?” 子青闻言将目光投向了高坐马背之上的玉洛帝君,见对方也恰好看了过来,便连忙移开了目光,并打了个寒颤。 其实,还可以有另一种同骑的组合方式啊…… 然而,却是对上了离凰暗含警告的目光,于是闭口不提,只抬手摸了摸鼻头,对师妹扯出一个勉强的笑,道:“呵呵,不了,我自己……” 话还没说完,他便只看得到两个疾驰而去的马屁股了。 “……想办法。”子青在马蹄扬起的沙尘里将话补全。 目的地离喜洲城不远,快马加鞭一个时辰也就到了。三人在寨子外勒停了马,子青也紧随其后出现。 木头牌坊孤零零的立在眼前,一条土路蜿蜒出去,路两边是半人高的荒草,因时值深秋已经枯萎,半分生机也无。 看起来和黑竹村有些相像。 “我恍惚有种不祥的预感。”子熙喃喃自语道。 闻此,四人相视一眼,面色都算不得轻松。玉洛反手握住了那只抓着自己衣袖的手,安慰性的捏了捏,温声道:“先进去看看。” 穿过牌坊,沿着并不算宽敞的土路一直向前,走上约莫一盏茶的功夫才终于看见了屋舍。 此时正巧是晚饭时间,家家户户炊烟袅袅,木柴燃烧的香味荡在空气之中,时不时地鸡鸣狗吠为宁静的小山村添上几分热闹。 幸而等着他们的并不是黑竹村那样的惨状。 四人均是松了口气。 凭着蒲夷查到的信息,他们一路打听,才终于锁定了一户条件较为符合的人家,并在村民的热心指引下找到了他家的所在。 这已经处于寨子的边缘地带了。 子熙上前扣响门扉,但却半天未曾有人应答。不好硬闯,便只有透过半人高的栅栏看进去。 三间屋舍并排而立,烟囱里炊烟直上,但做饭的声音却是一点也没传出。带刺的荆棘圈出的院子里有片菜畦,地翻了一半,锄头还插在土里,旁边一只打翻了的竹篓,几个圆滚滚的土豆散落在周围。 “你们不觉着太安静了些吗?” 离凰一语道破了几人的疑惑。旋即不等其他人反应,便抬脚踹开了锁住的院门。 如此大的动静,都没有人出来喝骂一声,子熙心中的不安感愈发的浓烈。 果不其然,进屋一看,一家四口齐齐整整的躺在地上,已经断了气。 “没有使用过术法的痕迹。”玉洛环视屋内,率先得出了结论。 闻此,子熙不由得轻蹙眉头,问道;“不是被灭口?” 玉洛摇摇头,“不好说。” 据蒲夷所查到的,此人是黑金山开矿之后第一批招收的矿工,后来不知为何,举家迁徙到了此处,蒲夷也是在寻找名册上的另一个人时,偶然听那家的邻居提起过,但他的名字并未在矿工的登记册上。 氏族社会里,百姓或多或少的都有些安土重迁的思想,举家迁徙必然是有什么迫不得已的理由,而这个理由很可能是他当年在黑金山上无意中发现了什么不可告人秘密,之所以逃出来后未被灭口,极有可能与他并未登记在名册上有关。 “屋子里没有被翻乱的痕迹,凶手不是劫财,很可能是仇杀。”离凰已经极有效率的将三间屋子都视察了一遍。 仇杀? 一个不牵涉权谋的农户,究竟得罪了什么人,才会连累一家四口都丧命? 没道理此人隐姓埋名后活得好好地,而凑巧他们一来就被人杀了。 玉洛始终觉着事有蹊跷,蹲下仔细查看起了尸体,“利器直戳心脏,一击毙命,手法干净利落。” 他的话音刚落,子青便从桌上的陶罐子里拎出了一把长匕首,“是这个。” 刀刃上还沾着已经干涸了的血迹,从颜色来看,对方也就早了他们不到一盏茶的时间。 “一盏茶……”子熙恍然想起个法子,“鬼差应该还未走远,召回来问问。” 听见这话,抱臂斜依着门框的离凰便双手结印打出个召唤术,却是石沉大海,毫无反应。 她侧首看向一旁怀着期待的子熙,诧异道:“没有鬼差。” 已经将尸体翻来覆去看了一遍的玉洛适时的接话,道:“魂魄已碎,自然不会有鬼差来索。” 魂魄已碎…… 这一家四口为何被杀的答案已经不言而喻了。 就在这时,一直安安静静的屋外却是突然间热闹了起来,杂乱的脚步声里掺杂了些兵器撞击的声响。 倚在门口的离凰循声望去,“是衙差。” ------题外话------ 维夏至, 花稀,叶薄,嫩青荷。 更新锁定11:00 第一百六十五章 沦为嫌犯 “来人!把屋里的人都抓起来!” 为首的一声令下,佩刀的衙差们便鱼贯而入,本就不大的院子霎时变得拥挤了起来。至此,离凰终于不再将后背黏在门框上了,而是抬臂堵住了欲要往里冲的差役。 毕竟是曾单枪匹马一统四方妖族的一界之主,即便身处凡界不可动用妖术,单在气势上也是占尽了优势的。 差役们面面相觑,既不敢强行闯入,又不甘心就此退后,是而双方僵持不下。 屋里三人也早已听见动静走了出来,也都瞧见了那冲着璃凰的无数明晃晃的刀刃。 尚且不及子青有所动作,子熙便已行至璃凰身旁,拉下她抬平做挡的手臂,径自往前一步,直逼得台阶上差役们吞着口水后退了一步。 “十三……” 子青伸手欲要阻止,却被帝君一句“稍安勿躁”给打回了原地。心中难免疑惑,不由得侧首看去,却见那挡着自己的人将一双眼睛都黏在了师妹的身上,不仅没有半分担忧,唇角甚至挂了一抹浅笑,颇有几分欣慰的味道。于是,他便也放下心来。 花儿在成长的过程当中,不仅需要阳光给予养分,还需要风雨来铸就坚韧。 只是几个凡人而已。 尽管未曾有所交流,但子熙自然而然的用身子将璃凰挡在身后的动作还是让当事人的心里狠狠揪了一把,酸酸的,涨涨的,就连眼眶也似乎有了些温热的错觉。 璃凰恍惚间回忆起了那些久远的,曾仗着姐姐的庇护横行六界、闯祸不断的日子了。 不得不说,在护着她这件事情上,不管是上古之神柒熙,还是平凡小仙子熙,都做得这般行云流水,自然流畅。 仿若早已刻进了骨子里,融进了血脉里似的。 子熙不知身后有道热切的目光,只平静的瞧着院子里那明显是领头人的男子。 “抓人总要有个罪证,不知我等何罪之有?” 她徐徐缓缓的开了口,虽然语气平静无波,但气场却是不容人忽视。 今日接差的捕头姓刘,做了十余年的衙差,手里也经过不少人命,也算是见过世面的。此时面对一个玲珑女子,竟然会生出几分怵意,后知后觉的感到羞愧。 于是,怔了片刻反应过来之后,他深深提了口气,拨开护在身前的衙差,迎面而上。 刘捕头叉腰立正,挺胸看向台阶上那女子,清清嗓,道:“杀人伏法,天经地义,还不速速束手就擒!” “杀人?”子熙丝毫未曾被对方唬住,反倒是将眉一挑,问道:“何以为证?” “人证在此!” 刘捕头一扬手,便有两个差役推搡着一位老汉上前,几人一瞧,正是先前为他们指路的村民。 “据此人供述,你们一进村就开始四处打听张三家在何处,目的十分明确,他瞧着你们行事鬼祟,又是外乡人,便多留了个心眼,将你们领到此处后并未离开,而是躲在远处暗中窥伺,这才看到了你们强行破门而入。” “切~”璃凰忍不住嗤笑一声,满不在乎的插话道:“这顶多算是强闯民宅,扯什么杀人!” 子熙赞同的点了点头,好整以暇的瞧向刘捕头。 在双方对峙的时候,玉洛早已转身回了屋内,他像是一点也不担心自家宝贝会受了委屈一样,只专心的查看起了尸体。 有一种说法是,人在濒临死亡时,眼睛会记下他死之前看到的最后的景象。 从死者的致命伤来看,凶手并非是从受害者背后搞偷袭,而是极其嚣张的从正面将匕首捅进了死者的心脏。而且,地上干干净净的,并未沾染一丝一毫的血迹,所有的鲜血都留在了死者的衣裳上,除了从胸口那个血窟窿里冒出来的之外,还有前襟,全被鲜血给浸湿了,这也就说明了凶手是揪着死者的领口,眼睁睁的看着死者将血流尽,断了呼吸。 如此一来,死者最后见到的景象十之八九便是凶手。 玉洛单膝跪地,倾身凑近了张三的尸体,目标明确的冲那双瞪得就快要掉出眼眶的眼珠子。 “……女子?” 玉洛有些不敢相信。 虽说那影像模糊不清,但隐约还是能辨认出一个只有肩膀以上的人影,带了斗笠。 男子鲜少佩戴斗笠,尤其是在如今天这样艳阳高照、一碧如洗的好天气里。 刘捕头光瞧着眼前几人宠辱不惊的模样,就知道自己面对的不会是什么简单人物。 但双方这般对峙下去也不是办法。 想起那信上所言…… 于是,他朗声问道:“一家四口的尸体就在你身后的那间屋子里吧?” 此话一出,子熙和璃凰均是一愣,下意识的蹙起了眉头。 倒不是因为被他说中了,而是因为…… 他怎么会知道里边是四具尸体? 见几人均不说话,刘捕头以为对方被他打得措手不及,已是无话可说,于是,他乘胜追击。 “当然!”他又朝前迈了一步,颇有几分成竹在胸的模样,“单凭一人所见,确实不足以构成实证,那如果是加上凶器呢?” 他抬起的指头,指向的正是手里还拎着凶器的子青。 “众目睽睽,我等可都是看见了的。” 子熙并未理会他的指控,只是确认道:“这位大爷并非是报案人吧?” 刘捕头显然对着女子顾左右而言他的态度很是不爽,于是提了嗓音,厉声道:“是不是报案人与当不当的成证人无关!你们可得认清了眼下的局势!” 其实在问出口的时候,她就已经知道答案了。 她与玉洛骑得是千里良驹,为防横生变故,两人还一路快马加鞭,虽说最后意外还是发生了,但衙差与他们几乎是前后脚抵达,而张三一家死亡还不过一盏茶的时间。 也就是说,早在她们出城之前,凶手就已经提前报了案,而城外与璃凰说话的那阵功夫,更是给了她逃离的契机。 此人对她们的行程就如此的清楚? 子熙回眸与身后三人交换了个眼神,继而又转头看向了刘捕头。 “我们跟你走。”她说。 第一百六十六章 入狱 子熙此话说完,回头牵了玉洛的衣袖便拾阶而下,径直朝停在屋外的囚车而去,其余二人亦紧随其后,看样子不像有诈。 见状,原本持刀严阵以待的差役们顿时成了哑巴,竟还自发的让出一条道来。 这四人看起来都不像是好惹的主,尤其是那位青衣男子,从头至尾虽未曾有过半句言语,也不曾当面对峙过,便是一个眼神也不曾给过他们,但却让人难以忽视他的存在。 所有人的目光都追随着那自己进入囚笼的四人,许是第一次见着这般配合抓捕的人犯,一众衙役在面面相觑之后,才怀着难以言说的心情整队回城,也无人想起该给人犯带上手铐和脚镣。 “这位小哥请等一下!”四人被押回喜洲城后便被投入了大牢等待开堂审理,子熙开口叫住了那领队的捕头,问道:“可否见一见你家大人?” 刘捕头今日已经见识了许多不可思议之事,此时面对人犯如此和善的态度,生生将那句“大人岂是你想见就能见”的呵斥给默默咽回了肚子里去,转而答道:“我与你禀报一通,至于通判大人见不见你,我说了不算。” 子熙微笑着道了谢,并目送那满心嘀咕的人走远,深切的表明了自己对这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大牢很是满意,是绝对不会越狱逃跑的。 离凰捡了干燥的稻草堆成一团,做了个简易的“矮凳”,并扶着子熙坐下,自己则是双臂环抱胸前,斜倚在敷了泥灰的墙上,闭目养神。 她算是四人里最没心事的一个了。她对噬魂案的真相并不热衷,甚至于对诸怀可能是幕后黑手一事也没有多大的兴趣,她只知道追随姐姐的脚步,护得姐姐周全。 大牢里全年不见天日,自然阴冷潮湿,蛇虫鼠蚁出没,霉气扑面而来,加之照明全靠火把,劣质煤油燃烧的味道更是刺鼻,环境属实让人难以接受。 虽说四人都非肉/体凡胎,但为了不过多影响人界秩序,是而也尽可能的遵守人界的规矩,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动用灵力。 卸下周身法力之后,即便是神仙,也与能感知冷热的凡人也并无多少不同。 子熙因缺了颗心的缘故,身子本就羸弱,从前有灵力护体倒还好些,现如今身处凡间,倒是让她又过回了还未遇到玉洛之前的生活了,那个时候的她,也不比凡人强到哪里去。 四人是男女分开关押的,但两间牢房面对面,中间也就隔了一条并不算宽的过道。平素不爱啰嗦的玉洛此时正喋喋不休的表达着对爱人无微不至的关怀,过分的是,他此番传音并未屏蔽两个无关之人。 本是习以为常的事情,但辅以阴冷昏暗的环境,直听得子青心中酸涩难耐,也蠢蠢欲动,想要表达一下对离凰的关心。 然而,对方却像是未卜先知一般,不及他开口,便直接丢了一记凌厉的眼刀过来,还顺带着一句威胁意味十足的“你有话最好憋着”。 见状,子青只能吞下话头,讪讪的摸了摸鼻头,继而尴尬的一耸肩,索性自己屏蔽了听觉,席地而坐,念起了清心诀。 哟!这俩人什么时候有这种默契了? 子熙意味深长的看了两人一眼,而后浅浅一笑,与玉洛聊起了闲来。闻着那扑鼻而来的酸味,并不觉着有多抱歉。 捕头小哥的办事效率还是挺高的,半个时辰之后,牢里果真来了位访客。对方未着官服,但看这前后簇拥的架势,便也知他地位不低。 这人一露面便开口吩咐道:“来人,将玉公子与夫人请到一处。” 话音刚落,立时便有揣着钥匙的狱卒一路小跑着过来,动作麻利的打开了两间牢房,并态度恭敬的冲玉洛做了个“请”的手势。 然而,还不等玉洛有所动作,一直闭眼打坐的子青却是蹭的一下站了起来,随后在众目睽睽之下抢先冲进了对面的牢房中,并且还顺手推了师妹一把。 虽说玉洛和子熙之间的关系早已经不是秘密,但离凰未必肯成全他俩,更何况她对子青素来没什么好脸色,甚至还一度避之唯恐不及。 显然子青很懂得这其中的沟坎,深知自己若是不主动把握机会,届时极有可能是帝君、师妹与离凰共处一间,而他自己孤独一间。 子熙自然也看得出师兄是何用意,也乐得成全,于是顺水推舟,就着师兄的推力,心安理得的去到玉洛身边。 子青得偿所愿,不免感激的看向了无心插柳的通判大人,尽管离凰的脸色已经黑如锅底。子熙见他这副模样,真怕他会一时忍不住高呼“英明”二字。 换好了牢房,又摒退了随从,这人方才开口自我介绍道:“在下李金。” 尽管早已猜到了对方的身份,但玉洛还是抱拳回了一礼,道:“原来是通判大人。” 方才李金开口第一句话便道明了玉洛的身份,想来这半个时辰里也并未闲着,而他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将玉洛与子熙换到一处,以此来卖了玉洛一个面子,由此可见,他对于玉公子牵扯进一宗杀人案里这事是存疑的。 “案件不明,线索不全,还得委屈几位在牢里多待些时日。”李金坦然受了玉洛的回礼。 不轻易得罪权贵,是他的立世原则。 子熙早已料到这位通判大人会应约。 徐春年之所以稳坐知州的高位,全是得益于儿女姻亲,所谓的“国丈”。而李金不同,他是实实在在的历经了十年苦读,凭借自己的才干和学识,才一步步做到喜洲二把手的位置上的。 有个这样尸位素餐的关系户领导压在头上,任谁也不会心悦诚服。 然而,因着嫉恶如仇的离凰从中横插一杠的缘故,如今的徐春年已算是半个废人,知州之位名存实亡,喜洲二把手也终于等来了扬眉吐气的一天。 子熙打量着眼前人容光焕发、春风得意的模样子,不由得微微一笑,问道:“李大人,冒昧的问一句,你们是什么时候接到报案的?” 第一百六十七章 举报信 许是不曾料到最先提起正事的会是一介女流,李金有一瞬间的诧异,眼珠子偷偷的在两人之间来回游弋。 直到瞧见玉公子对这一明显与夫纲相悖的行径似乎并无异议之后,这才收敛了心底“后宅妇人愚昧无知”的成见,将游移不定的目光凝在了玉夫人的身上。 宠辱不惊、冷静自持,此女倒真有几分成大事者的气质。听闻,凶案现场率先站出来与差役交涉的是位女子,想来便是她了。 “申时一刻。”李金状似老实的回答道。纵使他此刻胸中辗转多番,面上却并无多少变化,尊敬有之,真诚不足。 闻此,子熙与玉洛默契的相视而笑。 果不其然! 两人申时刚出玉宅,而府衙接到报案时,他们还未出城。算上在城门外耽搁的时间,结合双方脚力情况来看,对方应该是在一接到举报信便整兵出发了。 至此,就连离凰也掀起眼皮看了过去,虽说依旧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斜倚着掉皮的墙壁,但神色已悄然多了几分认真。 “何人报案?”子熙又问。 “流浪乞儿。”李金答。 “举报人并未露面,”许是见牢内之人微不可查的蹙了眉头,他又补充了一句:“只留下举报信一封,写了案发时间和地点,买通流浪乞儿击了鸣冤鼓。” 他这话说得认真,离凰却是嗤声笑了出来。 笑声清脆,却并没有半分少女的纯真,引得在场之人纷纷侧目看去。 离凰直接无视了李金的不满,更不曾将他压抑的怒火放在心上。纤长的手指一寸一寸抚过殷翎的剑柄,灵活的指尖将镂空的凤栖梧桐图案一点一点的勾勒完整。 壁上的火把“噼啪”一声,猝不及防的爆出个火星,在摇曳的剪影之下,垂首倚墙的红衣女子更多几分妖冶与邪魅。 “仅凭一封落款都没有的信,你们便如此大张旗鼓的抓人?” 带笑的嗓音砸在阴暗的地牢里,也压得那尸位素餐的人喘不过气来。 她此话说得裸/露,该有的讽刺半分也不曾藏着,直叫李金听红了脸。 不怨旁人出言奚落。喜洲本就是边疆之城,远离经济、政治、文化中心,开化较晚,匪气较强,而自从出了徐知州这个皇亲国戚之后,风评更是没再好过。 州府各级官员在其位不谋其政是官场特色,脑子里整日想的无非就是如何来钱,如何享受。政绩掺假、官身私营、权贵勾结、欺压百姓,正可谓是劣迹斑斑,数不胜数。 李金硬着头皮解释道:“鸣冤鼓一响,不管是何人报案、何种案件,府衙都必须受理,这是规矩。” 对此说法,离凰只是鼻孔出气,冷哼一声,不再搭理。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还是子熙出言打破此般氛围。 “可否让我看看那封举报信?”她问。 “这……”李通判显得有些为难,迟疑道:“这恐怕不合规矩。” “不论是蓄谋杀人,还是激情杀人,总得有个由头吧?” 开口的,正是那恨不得将自己变成花钿,黏在心上人身上的琼泽仙君。 子熙接过师兄的话头,继续道:“大人明察秋毫,自然看得出此案疑点重重,也断不会听信举报者的一面之词,更何况还是封来源不明的举报信。” 话至此一顿,她看了一眼李通判不自觉间蹙起的眉头,才又道:“请恕我直言,若非如此,您也不会屈尊到这肮脏阴暗的地牢里来。” 闻言,李金眉间的褶皱更甚,还下意识的抿紧了唇。 此时,向来惜字如金的玉公子开了口。 “送信人查过了?”他问。 李金恍然回神,答话道:“一介乞儿,居无定所。” 说罢,还摇头低叹一气,颇有几分无可奈何的意味。 正说话间,有一差役一路小跑而来,告了一礼之后便倾身附于李金耳畔。 看他神色瞬间严肃了起来,玉洛便已猜到了那差役所禀何事。 于是,不等对方开口,他便主动提到:“死了?” 闻此,李金微怔,玉公子此言虽是问句,但语气里的笃定却是不容忽视,他心里不由得冒出些许怀疑来。 “……刚在城西暗巷中发现尸体。”他一面回答,一面紧盯着对方,不放过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企图从中看出些端倪来。 然而,玉洛此人便像是带了张面具似的,一丝一毫的破裂都没有。 这个人,他看不穿,更看不懂。 “很好,”离凰耸耸肩,将手一摊,戏谑道:“人证没了。” 李金越发觉着这起子凶案不简单,背后或许有着更深的隐情。 雾里看花,花丛中隐匿着猛虎。 “敢问玉公子,”李金向前迈了一步,身子几乎贴着牢笼,直视玉洛,道:“你费尽心思的寻找张三所为何事?他一介平民农夫,与你这位天下富商应该不会有所交集吧?” 玉洛亦直视过去,微抬了下巴,坦言道:“我花费力气,并非是在寻找张三。” “目击证人可不是这样说的。”李金步步紧逼。 “我要找的是谭姓商人所招募的矿工,”玉洛亦向前一步,“而张三只是恰巧符合这个条件而已。” 突然间拉近了距离,使得来自于玉洛身上的压迫感更甚,李金下意识的便向后撤了一步,声音也不如之前那般中气十足了。 “你找矿工作甚?”他问。 “你任职通判多久了?”玉洛不答反问。 虽说心中疑惑,但李金依旧老老实实的回答道:“今年已是第五个年头。” “五年,”玉洛冷了眼神,“难道你就没发现治下有大规模的人口失踪吗?” 不知为何,玉公子此话一出,李金突然便觉着紧张了起来,是那种回京述职在金銮殿内面对陛下的责问时的紧张,是那种由于自己的失职而等待上位者落下惩罚时的紧张。 见他有瑟瑟发抖的趋势,子熙不由得哀叹一气,轻声感叹道:“生命不分贵贱,穷人的命也是命,怎就被视如草芥了呢?” 李通判顿生惭愧,自袖中掏出举报信递了过去。 第一百六十八章 验尸 牢房里临时搬来张长桌,铺了白布,上首放着一具早已经死僵了的尸体,眼睛瞪得奇大无比,像极了死了许久后漂在水面上的鱼。 与被利刃一刀穿心的一家四口不同,这具尸体浑身上下没有任何的伤口,除去一双瞪大的眼睛之外,再无其余异常。 在得知送信的乞儿已经被灭口后,玉洛便提出了查看尸体的要求,于是,得到上头命令的殓尸官索性就将尸体给运进了地牢,随行的仵作只来得及匆匆看上一眼,可惜并未找到致命伤口,心里还盘算着要开膛验尸呢。 “依公子慧眼,可看出什么线索来了?”瞧那衣着华贵的公子毫不忌讳的掀开裹尸布细细查看,候在一旁的仵作有些拿不准,斟酌再三后终于试探着开了口。 玉洛正俯身凑近了去看那双骇人的眼珠子,已经涣散放大的瞳孔里晕着一团黑雾,奈何颜色太浅太淡,辨识度远远不及那一家四口。 神识悄然随着瞳孔侵入,企图重现乞儿被杀时的场景。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整个灵魂空间被一层迷雾笼罩,除此之外,其余皆是虚空。玉洛在中独自雾中穿行了许久,皆未曾见到一人一物,便是连一丁点的声音也没有。 太干净了。 正眉头紧皱之时…… “啊!!!” 乍然响起的尖叫声让他为之一振,与此同时,迷雾渐浓,颜色渐深,就如同湿柴火燃烧时捂出的黑烟,挥之不去,已呈吞噬之势,且大有要将人呛死在内的架势。 喊声愈发的尖唳,充斥满了整个空间,寻不到声源出处,却又在达到顶峰时戛然而止,重归死一般的寂静,徒留耳朵被震之后的嗡嗡声响。 随着声音的消失,浓雾也在减退,像乌贼缩回的爪子一样,朝一个方向急剧的褪去,玉洛毫不犹疑的追了上去,却只看到了一个影影绰绰的背影,极快的散入了黑雾之中,并与之融为一体。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没有沾染任何魔气。 任凭仵作灼热的目光凝在自己身上,他只目不转睛的盯着那双死鱼眼,似乎企图通过一些并不明显的蛛丝马迹有所推论一样。 仵作屏息等了许久,终于得到了回应。 “依我看”,神识抽离,面色凝重,却答得云淡风轻,“应是惊惧过度导致的死亡,当与中毒无关。” 仵作的验尸手法他大致有所了解,既然是非正常死亡,就算开膛破肚后也不能得出结论,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能留个全尸总归是好的。 “乞儿可怜,寻副棺木葬了吧。”玉洛直起身子,冲候在一旁的差役说道。 他的身份尴尬,但奇怪的是,竟也无人对他的话提出异议,真就当圣旨一般领了。仵作没来由的便打消了狂热的验尸念头,由得殓尸官将尸体抬出地牢,当真在城南棺材铺置办了副柏木棺材,抬到野坟岗挖个坑给埋了。 涉案的双方,受害人是穷苦农家,嫌疑人是富贵豪商,本就是容易引起阶级矛盾的两个群体,很容易就被冠上草菅人命、豪取强夺的名头,更遑论如今连报案人都死了,更是多了条杀人灭口的嫌疑。 灭口,是为了死无对证,但这个“证”,是能洗刷冤屈,还是能坐实罪名,就不得而知了。 “此案已经引起了不小的舆论风波,人人都在等着官府能秉公处理呢!”李金冲玉洛无奈的一笑,道:“你们只有五天的时间,再长,我也要压不住了。” 五天时限,若是水落石出,自证了清白,那便是他给予的一线生机,是他卖给玉府的人情;但若是这行人确系凶手,届时判决一下,杀人偿命,他也算是尽职尽责,完美的结案了,进退得宜。 “好吃好喝的伺候着,但是……”,出了地牢后,李金扫了一眼门口提刀的守卫,冷了声音,道:“人,得千万给我守住了!” 只要人不丢,届时是放是杀,主动权都在他的手里。 “凶手还算是谨慎的”,玉洛将狱卒送来的茶水揭盖看了看,随后取了杯子给每个人都倒上,一面补充道:“待人死后才动手碎了魂魄,没有留下一丁点可供追寻的痕迹。” 便是帝君也寻不出线索,更遑论其他?几人顿时泄了气。 子熙以指尖做笔,蘸了茶水在桌上将举报信的内容默了下来,问道:“有眼熟的吗?” 三人知她之意,具都凑在一起,仔细辨认起字迹来。 “非我多疑”,看着三人摇头,子熙不由得蹙起了眉,“实在是太准确了。” 击鼓的时间恰好与她们出城的时间相吻合,地点也与蒲夷传信的地点一致,虽说喜洲此行过于高调,引人注目是必然的,有几双眼睛时刻盯着也属正常,但绝无可能渗透得如此彻底! 噬魂一案从黑竹村查到了黑金山,从京城查到了喜洲城,一路行来,每每寻到点线索,总是不及深入便被掐断,是否太过巧合了些? “如今在玉宅服侍的具是从昆仑神宫调来的仙侍,除此之外,凡人绝无可能混进宅子里。”子青起身冲玉洛躬身一礼,又道:“恕我直言,帝君,您对这些人了解吗?” 话至此,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玉洛并不觉着此问归属冒犯,遂老实答道:“神宫事务一向是蒲夷在打理。” 不曾想,此话一出,一直作壁上观的妖君却是第一个急了眼。 “她是学不会吃一堑长一智吗?这都能重蹈覆辙!” 小方桌应声劈成两半,茶壶杯盏具都碎裂,除了玉洛帝君之外,其余二人均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给惊住了,愣愣不知所言。 玉洛收回挡在子熙面前的手臂,神色淡淡的拂去衣袖上的茶叶,道:“未必是她之过。” “那便是你的错了?!”离凰丝毫不让,怒目瞪去。 气氛一时僵了下来。师兄妹二人具不知这怒气从何而来,却也隐约猜到了些。 “蒲夷?”子熙诧异的瞧着突然出现的风暴中心,问:“你怎么来了?” 蒲夷面色凝重,对一地狼藉恍若未见,只道:“出事了。” 第一百六十九章 开膛破肚 徐春年死了。 徐府曾经闹鬼一事,喜洲城人尽皆知,但徐春年疯了这事,却是被捂得严实。 徐夫人平日里看着不声不响的,实际上也是个狠厉角色,怕徐家自此落魄,更怕影响了宫里贵妃和皇子的前程,是以,索性将神志不清的徐春年关进了府里的地牢之内,对外只说知州大人不慎患了水痘,需得避风静养,并将知州府一应事务全权交与通判之手。 李金在徐春年这个草包的手下忍气吞声了五年,而今徐春年报应不爽,疯疯癫癫,他终于有了出头之日。出于私心,果真与徐夫人合谋将此事瞒了下来,并在徐夫人的配合之下,轻而易举的将喜洲实权捏在了手里。 他这个“摄政王”本来做的好好的,正春风得意之际,那本该被锁在地牢里不见天日的人,却是突然间被人挂在了城墙头。 一条麻绳吊着脖子,肚皮被剖开,心肝脾肺全都赤/裸/裸的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肠子耷拉着拖了好长,随着萧瑟的秋风晃来晃去。一张脸却是一点血迹也没染上,面貌清楚得不能再清楚了,让人想要混淆视听都不行! 死状之可怖,令无数人胆寒。 知州大人被人开了膛破了肚,还挂上了城墙,不论是复仇还是挑衅,举城哗然,李金鸡飞蛋打,在府里发了好一通火,却也不得不着手调查。 这一查,玉宅秋日宴上,徐知州与玉老爷曾发生过冲突一事被翻了出来,继而,曾经的徐府下人出面指认玉宅的女管家曾深夜潜入徐府盗窃,与府内护卫交过手,紧接着,日前上门除祟的两个假道士也被人认出多次出入玉宅。 所有的指证都离不开“玉宅”二字,这个今年才刚在喜洲城高调落户的豪商一时之间被推上了风口浪尖。 事涉三宗杀人案,更关乎国丈性命,证据还未落实,李金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查抄了玉宅。 “徐春年惨死,徐贵妃绝对不会善罢甘休,雷霆一怒是必然的,李金自知承不住,这是打算顺水推舟将罪名全冠在咱们头上了。” 听完蒲夷的阐述后,玉洛如是总结到。 “杀张三是为了嫁祸,杀送信的乞儿是为了灭口,杀徐知州是为了做实,这一环扣一环,可不像是临时起意。”子熙掰着手指头细数,总归还是怀疑身边出了内奸。 子青接话道:“临时起意也好,蓄谋已久也罢,反正这喜洲城,咱是待不下去了。” 话落,子熙不由得低叹一气,感慨道:“好不容易才找着的线索,就这么断了。” 蒲夷也是气闷,她连日奔波,费尽心力才寻到一丝端倪,顺藤摸瓜找出一个极有可能知晓内情的幸存者,谁料还未问出什么来,便已落入了敌人的圈套。 自化形至今,数万年光阴里,她何曾受过这种闷气?连落脚之地都被人给查抄了。 “先离开此地再说。” 气闷归气闷,还是得顾虑眼下的境况。 “呵!”闻得此话后,离凰不由得冷笑出声,目光扫过一脸沉闷的子青和蒲夷,毫不掩饰的耻笑道:“你们一个是琼泽仙君,一个是神宫管事,竟也会怕了这些凡夫俗子?当真是可笑至极!” 若是旁人,再听了她这番指名道姓的讽刺之后,十有八九会出言相顶,甚至大打出手,但子青却只是微微一笑,耸耸肩,很是平静的答道:“六界规矩。” “狗屁的规矩!” 离凰又是一阵嗤笑怒骂,眉目依旧张扬,道:“凡我想做,放眼六界,谁能挡我?” 此话甚是嚣张,本该觉着刺耳才对,但不知为何,子熙听后却是低声笑了,心里头的烦闷也随之消散了不少。 “知你勇猛”,她抬手拍了拍离凰的肩头,又道:“但这里是凡间,不可胡闹。” 至此,那嚣张跋扈之人终于偃旗息鼓。 李金本是想打玉宅一个措手不及,但却是气势浩荡的去,垂头丧气的归。除了一堆字画之外,偌大一个宅子,早已是人去宅空。 “大人,大事不好了!” 衙卫来禀,说地牢里关押的四人不知所踪时,李金将手里那幅寒江夜游图撕成了两半,正巧毁了女子耳畔携着的那朵俏丽的秋海棠。 阴暗潮湿的地牢之内,李金负手站在狭窄的过道上,面对空空如也的牢房,冷声问道:“何时逃走的?” 狱卒颤颤巍巍,答:“不知。” “如何逃走的?”已是咬牙切齿,强压怒意了。 “不……不知。”狱卒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牢房紧锁,钥匙未丢,守卫没换,便是连脚印都未曾寻得半个! 除了那扇通风的窗子之外,狱卒想不到那四人还能是以什么方法,从什么地方逃出这座守卫森严的地牢。 李金瞥了眼只有一掌高,二掌宽的通风口,冷声道:“你钻一个给我看看!” 说罢,一脚踹飞了匍匐在地的狱卒。狱卒落地之时呕出一口鲜血,却是不敢哼唧半声,连忙又爬起来跪好。 徐春年一死,朝廷必会派驻新知州,他这个二把手将永无出头之日。 而且,徐家女在宫里颇受恩宠,圣眷正浓,膝下又有成年皇子,是夺嫡主力,自家父亲惨死,还是在他执掌实权时惨死,徐贵妃会轻易的放过他?便是不弄死他,也不会让他好过的。 案子破了还好,将凶手往京城一送,不求前途光明,但他至少能保全一条性命。可如今凶手畏罪潜逃了,且还是在他府衙的地牢里丢了的,他的嫌隙只增不减。 更何况,他曾对嫌疑人好言好语,有求必应,意图讨好的事情根本不可能瞒得住。 当真是一点活路也没给他留! 想至此,李金只觉着自己气运不济,命不久矣。 反手抽出身旁守卫挂在腰间的剑,将那匍匐跪地的狱卒一剑穿了心,出手狠厉,毫不犹疑。 “私放犯人,其罪当诛!”他将带血的剑往那还未完全断气的狱卒身上一丢,冷声喝到:“发悬赏令,哪怕是掘地三尺,也要把人给本官找出来!” 第一百七十章 自爆卧底 “怪不得司命星君抠抠搜搜的。” 看着眼前破败的司命庙,联想到司命星君素日里的行事作风,子熙由衷的感慨道。 “曾经也是盛极一时的。”子青听了师妹这番评价后觉得好笑,却也不由得替同僚正名,道:“只不过他文笔越发的好,奇思妙想越发的多,故事也越发的辗转。后来人们便发现,再怎么拜司命,生活也不会一帆风顺,该有的劫数一分也不曾减少,倒还不如拜财神、拜月老、拜文曲星来的直接,渐渐地也就无人问津了。” 子熙听后唏嘘不已。怪不得玉洛说起司命曾经也是供奉可观、备受推崇的神仙时,表情有些耐人寻味。 此处人迹罕至,破庙无人问津,几人收拾收拾,成了个暂时的落脚之处。 琼泽仙君一面念叨着“抱歉抱歉”、“见谅见谅”,一面动作十分干脆利落的将庙门上掉了漆的牌匾拆下,手起刀落,劈出一截木棍,装在那张缺了条腿的供桌上。 这番操作,着实让子熙看的咂舌,而离凰则直率很多,翻了个白眼,骂道:“道貌岸然,伪君子!” 子青:…… 剩余的木头也不好浪费了,唰唰几下,物尽其用,造了两只简易的板凳,一个丢给了师妹,另一个,屁颠屁颠的捧到了妖君面前。 离凰瞥一眼那送凳子的人,缓缓吐出四个字:“没安好心。” 子青:…… 子熙终于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开来,她将自己的凳子放到离凰旁边,拍了拍凳子面,道:“坐这个。” “谢谢姐姐!”离凰一屁股坐了上去,咧开嘴角笑得欢快。 “别绷着委屈了”,子熙抢过师兄手里的凳子,道:“俩都是你做的,知足吧。” 此话倒也不假,子青耸耸肩。可当看到师妹将刚从自己手里抢过的凳子塞到了帝君的屁股下时,眼角还是不可避免的抽了抽。 夜幕降临,蒲夷将破庙里的残烛都收拢在一处,照亮了一方天地。玉洛又将凳子让给了子熙,自己则用干草团了个蒲团将就着。 “不用守夜,进来吧。”子熙抱膝坐着,将下巴枕在了膝盖之上,冲庙门口立着的绿衣少女喊道。 她歪着头,抬眸望向那已经挪到眼前来的人,问道:“大家都回昆仑宫了,你不一起么?” “奴婢……” 袭丹似乎有些难以启齿,踌躇了片刻,方才扑通一声跪了下去,直言道:“奴婢是来请罪的。” 对此突发状况,子熙显然不大明白,另外几人也都看了过来。 “请罪?” 这是要自爆? 不可否认,子熙这一路上都在想,藏在身边的奸细究竟会是谁?而首当其冲怀疑的,便是眼前的这位。 袭丹跪的极为实在,子熙听了都不由得觉着膝盖一痛。 “奴婢曾在妖族王宫做事。”她此刻倒是坦诚。 万万不曾想到是这个“自爆”。子熙微怔,侧首看向离凰,惊诧的问道;“你的人?” 见离凰无所谓的耸了耸肩,并未出言否认,她又将目光投向了玉洛和蒲夷,二人脸上均不见半分诧异,显然是早已知晓此事的。 明知对方是奸细,不仅未曾拆穿,还将其留在身边做事?这操作模式,子熙不大看得懂。 “君上对奴婢有没齿难忘的救命之恩,奴婢曾指天为誓,但凡君上需要,奴婢身死魂灭也在所不惜!” “你……” 这忠心表得……子熙都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不由得又看了眼昆仑神宫的两位。 为了印证自己日月可鉴的忠心,袭丹跪在地上,期期艾艾的将自己可堪悲惨的身世缓缓道出。 袭丹出生于青丘尊贵的白狐世家,她的父亲是狐族族长,而母亲却并非正夫人。这原本也不打紧,兽族多子,庶出的孩子遍地跑,多了去了,但不幸的是,她是整个家族里唯一的一条二尾火狐,于是,在极重血统的狐族世家眼里,她成了最不被重视,且最招人欺负的一位。 袭丹有位非常有野心但也十分心狠手辣的母亲,名唤戚娘,并非名门之后,乃是一辗转于烟花柳巷的风尘母狐狸,不知用了何种手段将族长收为了裙下之臣。戚娘入门方五载,明媒正娶的正夫人便一病不起,不过两年时间就一命呜呼了。 说起这正夫人,性子虽然软弱,但也是后台颇硬的主,乃是涂山狐族的小公主。自家公主莫名其妙的没了性命,涂山狐族怎可罢休?闹上门来,要求彻查死因。 这可不只是后宅女子争风吃醋的小事了,涉及涂山与青丘两大狐族的和睦往来,放在人间,已经算得上是国家大事了。在涂山狐族长的多次施压之下,戚娘谋害正夫人的事情终于败露。 正夫人当年产子之后紧接着受了天劫,虽然侥幸活了一命,却落下了病根,身子孱弱,得常年靠汤药养着。戚娘进门之后对其百般殷勤,晨昏定省比谁都勤勉,也常伴在侧,久而久之,便与夫人姐妹相称,汤药一律由她侍奉,只是这正夫人的身子骨却是越发的弱了,受着个风吹都能病倒好几天,药师多番查看均不知其缘由,众人只当正夫人是天劫伤了根本,已然大限将至。 正夫人常年服用的汤药中有一剂固魂草,是凝魂固气之良药,可戚娘常年用的熏香中添了一剂气味微不可查却药性猛烈的药草,名为散魄,药如其名,散其魂魄,伤其仙元。 三魂七魄乃生之根本,缺了哪一个都是不成的,戚娘身上的剂量对魂魄俱全之人来说半分伤害也无,可对于受过天劫重伤未愈的正夫人来说却是致命的,一味地固魂,魄却早已散了个干净,最终只能落得个香消玉殒的结局。 戚娘如此心思缜密的谋杀,其所作所为实在是天怒人怨,终自食恶果,只是可怜了袭丹,本就不受同族待见,如今母亲又被揭穿了伪善面孔,日子过得愈发艰难,不仅青丘视她为耻辱,涂山狐也将她当做了仇敌。 于是,她索性离家出走,跑到人间去做了只野狐狸。无依无靠,又长了副姣好的面容,时常被山里的精怪欺负,离凰遇到她的那天,就正赶上她被四个奇丑无比的黑熊精围堵,强行施暴。 第一百七十一章 漏洞 袭丹是个聪明人,主上虽未明说,但她通过遣散仙仆这件小事便看出了端倪。此番自爆卧底,不仅为自己曾经所露出的马脚都找了个好借口,更是借机阐明了对妖君的绝对忠心。 指天为誓,身死魂灭在所不惜。不得不说,在这言之凿凿下,子熙立时便打消了对她的所有怀疑,且在怜惜她多舛的命运时,更多了几分信任,因着离凰而产生的信任。 如今身边的都是可交付信赖之人,内奸抓与不抓已经没了意义,接下来该何去何从才是要紧的。 子熙捡了根木棍,就着地上未扫的灰尘画起了梳理图。 “孟婆发现过忘川的亡灵急剧减少,怀疑有什么东西在施行禁术,违背天道,噬魂以助修炼。” 木棍一笔一画写出“噬魂”二字,作为起点。 “冥主应是没想到孟婆会因为这事儿而将我掳入冥府,更没想到帝君会紧随其后,他见瞒不过,这才主动来寻,说出多年里丢失的亡灵其实都已进了无间地狱。”话至此,她扭头看向身旁一脸痴样盯着自己的人,求证道:“不会有错吧?” 玉洛冲她勾唇一笑,答:“他还没有那个胆量。” 冥主是有私心,也确实胆大,但隐瞒是一回事,当着上古遗神的面弄虚作假又是另外一回事。他还算有自知之明,没嚣张到敢在玉洛帝君的眼皮子底下行诓骗之事,暗度陈仓。 闻言,子熙放下心来,继续往下梳理,“冥主以自己不便插手凡人事务为由,托帝君与我入了凡间。这时候传出了山匪屠村的消息,黑竹村就此进入了我们的视野,鬼藤也随之浮现,噬魂一事板上钉钉。” 说完这些,子熙总觉着哪里怪怪的,心里头也飘乎乎的,总踏不到实处。 “为了找到献祭者的来处,冥主主动交出了生死簿……” 至此,她不由得蹙起了眉头,小声嘀咕道:“怎么有种准备好了一切就等着咱们去找他的感觉呢?” 她心内存疑,在“冥主”上画了个圈。 线索树继续成长。 “由献祭者出处联系到了徐贵妃,但却意外收获了国师这个关键性人物。国师给九王爷下鬼藤,于是,我们将计就计,让他当众背了谋害皇亲的罪责,走投无路,逼得他身后的人出手,顺藤摸瓜找到了地洞,遇到了怪大叔……” “什么地洞?”离凰稍显凌厉的目光瞬时投射过来,蹙眉喝问道:“什么怪大叔!” “……额”,看她恍若惊弓之鸟一般,子熙不明所以,偷觑了玉洛一眼,见他因她一句话而同样紧绷着神经,心里便有了猜测,却只打哈哈道:“一个说话神神道道的人罢了,这不重要,我们继续……” “是那个人?”离凰却是不依,猝然间打断了她的话,扭头看向玉洛,冷着脸质问,而后,见对方沉默不答,她便又将目光转回了女主角的身上,问:“他知道你还活着?” “……知、知道吧,毕竟我活生生站在人家面前。”子熙一面用眼角余光去偷觑身旁那人,一面呵呵傻笑,故作糊涂的回答离凰的问题,企图将问题模糊处理。 这实在是过于为难她了。玉洛至今不知她已然知晓了自己的真实身份,也不知她信任离凰的真实缘由。他此前对离凰的杀意,自己是看在了眼里的,也明白他之所以不杀离凰的原因。 此时还不到可以说破的时候。正在她绞尽脑汁思索对策时,玉洛却是倏忽间深吸一气。 “不对!”他突然开口。 子熙瞬间提起了一颗心,十分忐忑的看了过去,“什、什么不对?” “你还记得吗”,玉洛捻着指头,面色凝重,蹙眉道:“当时,他对我说:浣灵河匆匆一见……” 呼~幸而不是那事……子熙如释重负,心下稍安。 “这有什么问题吗?”她不解。 “浣灵河匆匆一见,不知帝君身上的毒可解了”这句话,她记忆尤甚。 子熙不知道其中缘由,但玉洛却是心知肚明。 他与魔神早在上古时期就已经打过交道,直至神魔大战,举族倾覆,对方连正眼都没瞧过他一次。以森夥不可一世的高傲,即便是如今沦落到被压在苍梧渊之底,无法脱身的困窘,也绝不会称呼一个从未被自己看在眼里的麒麟兽为“帝君”! 四灵虽为神兽,但与神奴一般无二。 更何况,两人的上一次见面,是在东海,而非浣灵河! 彼时因有子熙在场,他一心只想如何才能瞒过去,精神高度紧张,是而未曾第一时间察觉出不对,此时随着她从头梳理,细细想来,确有许多不对劲之处。 黑竹村的鬼藤是锁定噬魂的重要依据,如今看来却出现得太过及时了些。 依照村子的破败情况以及鬼藤的长势来看,吃得如此干净,没有一年半载是做不到的,可偏偏就在两人附身在九王爷夫妇时才爆出此事,难道他们就如此幸运? 再者,刑部既然早有打算要将此案作成悬案,必定会封锁一切消息,毕竟案涉人命如此之多,可不止与乌纱帽有关,更关乎着项上人头。既有意隐瞒,又岂会让人随便在一间客栈里堂而皇之的讨论?且还不早不晚,恰好就在二人在场的时候讨论,这不正是瞌睡来了将好遇着枕头? 还有这位做了傀儡的国师也透着不对劲。从隐蔽在深山老林里的黑竹村就能知道,鬼藤噬魂是掩人耳目,暗中进行的,挑选出来的献祭者也基本都是无权无势、孤苦无依的穷苦百姓,那为何国师会给九王爷下鬼藤?九王爷可是受万人瞩目的皇亲国戚,不论是失踪还是暴毙,都会引起不小的轰动,且陛下和太后必定会大动干戈的严查。兴师动众之下,不论国师做的如何隐蔽,总会留下痕迹的,此般行径岂不是引火自焚? 那条地道更是诡异。天之极、海之底、山之脉、陆之心,四处镇印柱石的所在,玉洛怎会不知?若非一条不辩东西、不知去向的昏暗地道,他又怎会带着子熙出现在镇印柱石面前? 是谁谋划和推动了这一切?将魔神暴露出来又是为的什么? 一切都是迷。 第一百七十二章 守株待兔 “水未到,渠先成,一切都过于顺利了。” 玉洛如是总结。 夜风寒凉,从残破的窗户钻进庙里时,险些扑灭了供桌上的蜡烛。 “难道……” 子青曲掌围住跳动的火苗,由得寒风尽数扑在自己的手背之上,激起一片鸡皮疙瘩。 “是冥主?”他问。 “不会”,玉洛毫不犹疑的便否定了这番猜测,直言道:“他没这么大的手笔。” “那还会是谁?” 这次,开口相问的却是离凰。她的语气有些冲,俨然是还陷在上一个问题里没抽身出来。 玉洛深知对方是何脾性,不欲与她过多计较,是而并未理会,只侧首看向了那咬着下唇正在沉思的女子,道:“熙儿,你继续。” “哦,好的。”突然被点名,子熙微微一愣,旋即收拢思绪,道:“接下来便是出京后所发生的事了。” 她抬手轻轻地拍了拍离凰的手臂,轻而易举的便将已经调出战斗模式的人安抚至偃旗息鼓。终究是念着姐姐虽然暴露了身份,但也算安然无恙,未曾受到魔神的迫害,离凰勉为其难的压下了对玉洛的满腔怨怼和不满,送了一记白眼过去,随后可堪嚣张的冷哼一声,起身行至破窗旁,抱臂斜倚,不再言语。 嗐~ 见状,子熙不由得低叹一气,缩回那扑空的手。她从中调停了许久,一个口无遮拦便险些功亏一篑。 如此前一般,她手执木棍在线索树上画出一条分枝,写下几个关键性人物及重要事件,徐徐言道:“秋日宴上,帝君当众与徐知州发生冲突,事后更是毫不遮拦的打压徐氏产业,逼得他狗急跳墙,以官身明路查封了私盐厂,触犯了其他盐商的利益,被踢出局。” “得到告密后,顺着告密者提供的线索,我们兵分两路进行了调查”,她的目光一一点过玉洛、子青以及一旁正在生闷气的离凰,“咱们四个去了黑金山,见识了矿山上的镇灵术和伏神城里的招阴阵,并且得知了“祖神”的存在。” 她顿了顿,随后又看向了正在烧水煮茶的蒲夷神官,继续道:“而蒲夷只身入敌营,从徐春年的嘴里得到了一个之前从未听过的组织——甦息教。” “有理由怀疑”,子青插话道:““甦息教”与“祖神”之间存在着某种密不可分的联系,且很可能就是同一个组织。” 对此,子熙点头以示赞同。 “从矿民入手,找到了唯一的幸存者,但被人先行一步灭了口,咱们就此断了线索,还成了杀人嫌疑犯,紧接着,徐知州被开膛破肚挂上了城墙,咱又成了“畏罪潜逃”的杀人犯。” “咳!”子青多少有些心虚,清清嗓子,才道:“一环扣一环,应接不暇,这口黑锅,可背得牢牢实实的。” 说起来,所谓做实杀人罪名的证据,还起源于他与离凰的那场驱鬼法事呢。于是,他下意识的朝窗户那儿看去,正巧撞上对方同样看过来的目光,显然是想到一处去了。二人均是一愣,旋即尴尬又不失默契的一笑,调开了目光。 子熙对此并无所知,只将手中木棍一丢,摊手道:“大致就是这些了,各位有何看法?” 玉洛掏出锦帕,一面替她擦拭去掌心沾染的污迹,一面说道:“在京城时,无论是黑竹村,还是皇宫里,都像是有人在推动着我们往前走,线索接二连三的被抛出来,引着我们一步步朝真相靠近。但到了喜洲城却是截然相反的。” “恩,确实是这样的!”子熙忙不迭的点头,“到喜洲城后,感觉每前行一步都是有阻力的,尤其是从伏神城回来之后。” 在那之前,噬魂只与魔神有关,可在那之后,事情变得越发的复杂。 一个本该死了几万年的老道士居然混身凡界,一个以人命做交易的组织竟然被百姓当做了神灵来祭拜。 何其荒谬。 伏神城内的铁甲骑士,每一步都踏在百姓紧绷的神经之上,如一柄不断拉开的弓,终有一天会断了弓弦,但在那之前,射出的箭矢将会击穿那些脆弱的灵魂。 “如此说来”,蒲夷对京城发生的事知之甚少,此时听来,也不由得觉着阵阵心惊,“京城和喜洲城,背后操控的人并不是同一个。” 子青亦感慨道:“京城是引着我们查真相,而喜洲城是阻止我们靠近真相。对方究竟是敌是友……” “管它是敌是友!” 话还未说完便被打断,离凰双臂环抱胸前,侧目看了过来,嗤笑一声,道:“想那么多做什么?但凡是在背后装神弄鬼,企图操控的,统统视为敌人!” 听着这番轻蔑之语,众人不由得一怔,均不知是该出言夸赞她的洒脱,还是该嘲笑她的心思简单。 “……你这论调,”子青手中把玩着的折扇一停,挑眉道:“倒是足够简单粗暴。” “难道不是吗?” 离凰似笑非笑的看了过去,眸光轻轻扫过在场的几位仙君,尤其在帝君的面上停了两瞬,随后才意有所指的开口道:“只有行事龌龊,见不得光的人,才会畏畏缩缩的躲在背后!” 子青不禁笑出声来,点头道:“嗯,妖君此言在理。” 其余人:…… 爱情使人失去理智,单相思绑架了人的脑子。子熙暗自感叹。 气氛着实尴尬,子熙觉着,众人看向自家师兄的眼神里似乎透着些难以言喻的戏谑,和怜悯。 “咳咳”,她刻意打破此番诡异,主动问道:“如今线索全断了,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做?” 此言一出,原本集聚在子青身上的目光又都不约而同的转移到了玉洛帝君的身上,散发着如出一辙的迷茫。 玉洛未发一言,兀自从乾坤袋内取出个物件。 “这……”子熙瞧着那通身漆黑,内里隐有电光游动的小球,问道:“是黑竹村地底的那团魔气?” “不错。” 玉洛点头,继而在众目睽睽之下又掏出了一物,正是招阴阵所用到的,被下了咒术的惊鸟铃。 水开,扑了炭火。 “或许,我们可以守株待兔。”他道。 闻言,无人注意之处,一直规规矩矩缩在角落里的袭丹却是眸光微暗,一抹似有似无的笑划过嘴角。 第一百七十三章 兔来 “守株?待兔?” 子熙瞬时便领悟了玉洛所言,打眼瞧着供桌上的两件物什,而后竟是颇为无奈的一笑,道:“一个是推波助澜,一个是横加阻挠,不知哪一只兔子会先撞上来。” 话音方落,原本如死物一般置于桌上的惊鸟铃却像是受到召唤一般,突然间就躁动了起来,清脆的响铃之声越发的急促,且毫无规律,一声高过一声,一下接一下的撞击着众人的耳膜。 “啪嗒!” 终于将自己震到了地上。 玉洛与子熙相视一眼,均在对方的眼里看到了亮起的火光。 “来了。” 子熙缓缓勾唇一笑,继而看向无尽的黑夜。 闻言,离凰自告奋勇,道:“我去看看。” “我也一起!”看她化出殷翎剑冲出庙门,子青立时起身跟上。 见惯了各种大世面的蒲夷神官恍若无事一般,将火上煮沸的茶壶拎起,澄黄的茶汤注入青玉盏内,推至两位主子面前,热气袅娜,茶香四溢,破庙残夜也添了几分暖意。 她捡起方才子熙仙子用来画图的木棍,拨弄了一番险些被壶嘴溢出的水给扑灭了的火堆,抖落烧过的灰烬,又添了几根干柴进去,火也更旺了几分。 “夜还长,奴婢去捡些干柴火。” 蒲夷瞧着低眉顺眼的袭丹,毫无怀疑,点了头交代道:“有邪祟出没,自己小心。” “是。”袭丹规规矩矩的点头应下,转身出了庙门,融入了无尽的黑暗。 庙内只剩三人,除了玉洛丢了个隔音障罩住之外,便再无人去管那只滚落在地却依旧躁动不止的惊鸟铃,任凭响铃之声渐趋高亢。 子熙端起茶盏呷了小口,霎时睁大了眼睛,一脸惊喜的看向了煮茶人:“新茶?” “仙子好舌头。”蒲夷微笑着点了头。 “是玫瑰?” 不及对方回答,她便又自我推翻,又泯了一口,细细品鉴。 “不对,似乎有梅花的暗香,唔,好似还有白莲的冷香。” 闻言,蒲夷又是一笑,解惑道:“是菊花。” “菊花?” 子熙难掩惊诧,凑着杯盏细细嗅了,喃喃道:“可是,并没有半点菊花的味道呀……” “玉洛……”她转而看向身边人,一脸委屈,道:“怎么办,我的味觉好像出问题了……” 见状,玉洛亦是端起茶盏细细的尝了,才道:“我喝着也没有。” “确是菊花”,蒲夷将茶壶盖揭开,解释道:“秋日宴时,九公主送来的那些。” 子熙呆住了。回想起那赤橙黄绿青蓝紫皆有,花团锦簇,热热闹闹的景象,又瞧着手里青玉盏里的澄黄茶汤,她不由得咂舌,蒲夷神官才是真正的大手笔。 “那可是花神亲自培育的稀有品种。” “未曾投放人间,不可长留,索性做成花茶,物尽其用。”蒲夷又是一笑,态度很是和缓,全然不似子熙一样的心疼。 “……此话在理”,子熙顿生羞愧,只能尴尬的一笑,道:“是我目光短浅了。” 花神掌管人间花木,历来尽职尽责,可谓是呕心沥血。芫烛偷了她尚未面世的新作品也就罢了,若是因自己之故再扰乱了凡间花木秩序,只怕会害了芫烛。 想及此,子熙不由得一阵心惊,也顾不得羞窘了,颇为感激的看向蒲夷,诚心谢道:“还是蒲夷神官思虑周到。” “仙子谬赞。”蒲夷颔首,浅笑答道。 幸亏蒲夷有先见之明,将那些菊花做成了花茶,若是还留着,定然逃不过此次抄家,仙品落入凡人之手,只怕会惹出祸端,她又是一阵唏嘘后怕。 想到抄家,子熙不由得想起了那些从不系舟上搬下来的东西了,情之所至,呢喃低语:“只可惜了那些字画。” 玉洛不曾听清她说的什么,侧首瞧去,又见她满面惋惜,于是追问道:“熙儿方才在说什么?” “我说,可惜了那些字画,都是你的墨宝”,她捂着心口,一脸心疼肉痛的模样,“还有我的话本子,本本经典……” 精心布置的宅子庭院她不可惜,价值连城的物件她也不可惜,独独可惜一堆随意写写画画的纸张和那些天马行空不切实际编纂出来的故事。 玉洛不禁觉着好笑,可与此同时,心里又觉着有一股暖流弥漫而过。 “你既喜欢,不若我哪天去把它们偷出来?” “偷?!” 子熙一抬头便撞进了对方灿若星辰的双眸之中,又惊又疑,半晌才幡然醒悟,道:“灭了这个念头吧!你可是堂堂帝君,上古遗神,六界典范!” 她这是企图用这些纷繁的名头砸醒曾经那皎若明月、不食烟火、高寒清冷的昆仑之主。 玉洛却是无所谓的耸耸肩,反问的道:“你不是喜欢吗?” “嘿嘿”,子熙狡黠一笑,凑近去压低了声音,道:“你不能去,但我可以啊!” 旁观了整场闹剧的蒲夷神官:…… “你会吗?”玉洛帝君倒是从善如流。 “小瞧谁呢?你当我小霸王的称号是空穴来风的?” 看她一脸的引以为傲,玉洛的唇角忍不住溢出笑来。 “要不……”她凑近了些,将眉一挑,故作机灵道:“我现在就去?你在这喝茶等着,我去去就回。” 眼瞧着她说做就做,蒲夷神官终于看不下去了,出声阻止道:“您快坐下吧!帝君知道您喜欢,早替您收着了。” 子熙眼里瞬时迸出光来,忙不迭的追问:“哪儿呢?” “已送回留嬉殿了,仙子回家就能看到。” 闻此,她立时凑到那坐的极其板正的人面前,弯腰与之平视,“好你个玉洛,故意捉弄于我,见我要去偷东西也不阻拦!” 玉洛毫无愧意的直视过去,眼角眉梢裹挟着几分和暖的笑意,揶揄道:“你真想偷吗?” 子熙:…… 就此拆穿,好没意思。 一盏茶将完,躁动戛然而已,惊鸟铃内壁所泛着红光的咒文亦是趋于平静,玉洛放下茶盏,抬眸看向庙门之处,眸中晦暗不明。 离凰抱着殷翎剑率先踏出暗夜,随后才是子青,以及他身旁不知来历的陌生男子。 第一百七十四章 李代桃僵 该男子五尺身材,驼背弓肩,是那种放在人群里就会被淹没的存在,尤其是有长身玉立的琼泽仙君在一旁相衬时,更不会引起别人的半分注意。 在与子熙目光相接时,他便迅速的垂下了脑袋,将整张脸都隐入了斗笠的阴影当中,置于身侧的右手也无意识的揪紧了衣裳下摆,如此一来,本就不算平整的粗布衣便更加皱巴巴的了,险些就要被他攥出泥水来。 他畏畏缩缩的猫在庙门口,无奈之下,子青只得温声细语的劝了一番,他这才犹犹豫豫的踏脚进来。 虽是座破庙,积灰残窗,但点了蜡烛,又烧着火堆,比之室外的黑暗阴冷可不知要好了多少倍。屋里几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一个人的身上,他便更是紧张了,头垂得更低,甚至于立着的身子都在隐隐打颤。 瞧他一身裹了污泥的粗布衣,外头披了件短蓑衣,将本就佝偻的脊背压得更卑微了几分,缝了个方块补丁的裤腿高矮不一,一只卷到了小腿处,露出晒得黝黑的皮肤,另一只拖着,盖住了半只缝补过的布鞋。 是个凡人? 怎会是个凡人? 三人均是一脸惊诧。 有淡淡的血腥味钻入鼻腔,探寻而去,果真瞧见男子左边手肘处晕湿了一大块,有血迹顺着小臂流出,凝于指尖,再缓缓滴落。 子熙轻轻推了一旁处于呆愣状态中的蒲夷,交代道:“帮这位小哥看看伤。” 离凰自进门后便抱臂立于窗边,又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子熙便使了个眼色将她召了过来,问:“怎么回事?” “路上捡的。”离凰不甚在意。 “捡的?” 疑惑更甚之时,子青适时地凑了过来,低声道:“山中精怪争斗,他将好在附近。” 精怪打架,惊鸟铃也管? “有怨灵跟着他。”他又凑近了几分,言语轻轻的补上这么一句。 闻此,二人相视一眼,随即又一齐朝那男子瞧去。只见他战战兢兢的撸起了袖子,露出血肉模糊的胳膊肘,看着骇人,倒是寻常的伤口,并无怨气,像是磕在尖锐的石头上所划伤的。 至此,子熙这才稍稍松了口气,但与此同时,心中的疑惑也更深了。 怨灵为何要追踪他? 又为何只是追踪? “有些面熟。”玉洛恍然间开了口。 方才戴着斗笠,又低垂了脑袋,半分也瞧不见是何模样,如今将斗笠除去,露出了一张满是脏污的脸,跳跃的火光映射下,虽然依旧不怎么清楚,但模糊的五官轮廓却给他一种似曾相识之感。 “把脸擦了。” 在旁人还费劲辨认之时,离凰却早已直接撕了庙里的布幡当做手帕并倒了茶水将其润湿,直接递到了那人的眼前去,动作之干脆利落,丝毫不容置喙。 “怎么?要我亲自动手?” 见对方只顾愣愣的盯着帕子,僵着身子没有半点行动,她明显不大耐烦了。 离凰做事直接、性子洒脱,加之她多年来统治四方妖族,本就有些霸气与戾气在身上,此时冷着脸将这话一说,一介凡人,又怎能不惟命是从? 男子控制不住的打了个哆嗦,却也是颤颤巍巍的接过散着茶香的帕子,在脸上一通乱抹。 瞧着比之此前干净不少的脸,一直监工似的居高临下看着的妖君却是倏忽一笑,挑眉问道:“自己抹的泥?” 此话一出,男子果真一阵冷颤,闪躲着避开她的目光,复又将头垂了下去,那好不容易松开衣角的手又绞了上去,这一次,确实拧出了几滴泥水。 “是为了躲避仇敌追杀?”她再一次追问。 恰好此时蒲夷替他处理好了伤口,男子忙站起身来鞠躬致谢,动作稍显慌乱,以至于左脚拌了右脚,蒲夷忙伸手扶住了他险些绊倒的身子,自始至终脸上都挂着和暖的笑意,极能抚慰人心。 许是被她的圣母形象所打动,又或者是他已经厌倦了躲藏,自进庙后便一直小心翼翼的人竟难得的大胆了些,抬了头去看向一旁并不着急催促的离凰。 “是为了保命。”声虽小,却言之凿凿。 这一抬头,整张脸便毫无遮掩的暴露在了火光之下。 “张三?” 惊呼声起,离凰终于满意的一笑,抱臂站回了窗前,以一己之身堵住了窗上的破洞。 屋内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安静之中,除了冷眼旁观、深藏功与名的妖君之外,双方面面相觑,具是惊疑不定。 农家小院里,“张三”身死魂碎乃是板上钉钉的事实,玉洛帝君亲自查看过,不容置疑,而眼前此人,容貌与之八分相像,身材却是瘦小了些,且还长了个驼背。 莫不是……李代桃僵? 此种念头几乎是同时出现在了子熙几人的脑海之中,而那疑似正主的男子也已经从最初的震惊之中醒了过来。 出乎意料的是,他并未急着否认,而是看向了守在火堆旁那沉静如水的女子,见她坐的端正,时不时的用木棍扒拉着即将燃烧殆尽的柴火,动作始终轻柔和缓,一如替自己处理伤处时,那颗狂跳不已的心竟渐渐的平静了下来,连日来的惊惧也都得到了纾解。 于是,男子将短蓑衣解下,又从驼背处掏出了一团破布,继而直起佝偻的身形,活动了一番筋骨,而后就着离凰丢给他的湿布块,一点一点,仔细的擦干净了脸上的污泥,终于焕然一新的展现于人前。 亲眼目睹了变身的子熙:…… “是我的同胞兄弟。”他又看了眼火堆旁自始至终波澜不惊的女子,补充道:“在我的家里,与我的妻儿一同被……杀死的那个人。” 果然如此。 “黑金山采矿,你去过?” 此话一出,他这才将凝在蒲夷身上的目光移开,上下打量了一下问话的男子,许是没瞧出什么恶意来,这才肯开口回答。 “我没去过。”他先是摇头否认,可紧接着又点了头,道:“也算是去过。” 这话前后矛盾,有些绕人,子青还欲再问,却是被玉洛帝君抢先截了。 “你知道了什么?”相较而言,这话便直接了许多。 闻此,张三显然一怔,身子一瞬僵直,抬头看向了问话之人,不知是在对方坚定的目光里得到了什么,却渐渐缓和了颜色。 “祖神。”他答。 第一百七十五章 三探伏神城 巍巍城门上,“伏神”二字依旧遒劲有力。只是不同于上一次的荒无人烟,眼下的伏神城热闹非凡,除去往来行人均是面色不佳之外,与寻常的城池好似也并无什么大的不同。 “招阴阵还在。” 说话的,是进城后便隐了身形消失无踪的离凰。此时突然现身,却是一改往日事不关己的神态,面色颇为凝重。如此一来,其余人也都绷紧了神经,尤其是初次进城,并不晓得其中端倪的蒲夷和袭丹。 “去客栈。” “去客栈。” 异口同声,一道清丽,一道浑厚。目光相撞时,子熙垂于身侧的手下意识的揪住了玉洛的袖摆,辅以一双略带湿意的鹿眼,总能够在瞬间冲走心中几重烦忧。玉洛反手将那只柔夷抓在掌心,清幽的芙蕖之香抚慰人心。 第一次进城时,刚好赶上宵禁落钥,急匆匆找了个客栈投宿,并未来得及细查。从黑金山返程再入伏神城时,却已是人去城空,寂静萧条,除去一个招阴招邪的阵法之外,再无其他收获。 而今日,再度踏入此地,一座当之无愧的死城却已悄无声息且堂而皇之的起死回生了! 叫卖吆喝、赶集挑货,城市该有的动静一分也不差,烟火气一点也不少。可上一次的秋风扫落叶乃是众人有目共睹的,眼下此景,总该不会是某人大手笔的唱了一曲空城计吧? 细思极恐。 他们与这座城池最大的交集便是街拐角处的那家客栈。目前形势不明,兴许也只有那一处能解答一行人的满腹疑惑。 好在街巷布局并未发生变化,沿着记忆中的路线,一行人在人群中穿梭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便成功抵达了目的地。 眼下并非用饭的时间,客栈里有些冷情,肩上担着布巾的店小二正蜷着身子坐在门槛上打着瞌睡,浓厚的云层透不出一丁点儿的阳光,灰蒙蒙的,看起来一点也不惬意舒适。 一行人在店门前站定,子熙率先仰头看向高高挑出的檐角,一只铁质的惊鸟铃正在风中肆意摇曳,大小、模样均与原本的那只别无二致,细小却清脆的声响钻耳而来,心中隐隐腾起不安。 就在此时,一只手掌悄无声息却又恰到好处的落在了她的头顶之上,轻轻地、柔柔地,但穿过秀发抵达心底的温度却是那般炽热,一点一点,将那缕因不安而勾起的褶皱给熨烫平整。 子熙侧首,与那人交换了一个心安的眼神,并收获了他唇角挂上的抚慰意义十足的微笑。 “小哥?”蒲夷早已上前与那坐在门槛上瞌睡的店小二打了招呼。 …… 不见回应,她便试探性的伸手去轻轻一推,对方却是无动于衷,鼾声依旧。她便只得再添了些力气,又推了对方一把,可这一次,对方却如同那没摆正的瓷瓶一般,骨碌碌,干脆滚到了地上去。 “呼~呼~” 如此这般……竟然还能睡?! 谁都能看出不对劲来。 还是耐心接近阈值的离凰果断上前,正蹲下身子准备来个醍醐灌顶的叫醒服务时,那人却像是掐着时机似的,睁眼了,与离凰大眼对小眼,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哟!几位客官,打尖还是住店呀?” 与方才的迟钝不同,将醒过来的年轻小伙从容的在地上一滚,继而麻溜的站起身来,尽职尽责的将客人往里引,动作熟练的好似做过很多遍一样。 “若是住店,本店有上好的厢房可任君挑选,若是吃饭,保准饭菜可口、服务周到!” 他将一行六人引到一处半开放的雅间,又手脚利索的翻过杯子添了茶水,期间不忘热情的招呼道:“茶水粗简,将就一用,稍后给您送来菜单,绿茶花茶您随便点!” 几人瞬时围桌坐了,子熙巡视店内一周,除了零散的两桌客人正在嗑着瓜子聊天之外,并无其他人了,便是柜台前也空空如也。于是问道:“你家掌柜呢?” 店小二已经送来了菜单,此时正佝偻着腰杆等着点菜,闻言,那一直低垂的目光才破例放在的客人的脸上,打量了片刻,而后才有低眉顺眼的答话道:“这个时辰,掌柜的还在后院午休,几位请稍等,小的这就去寻。” 这股子机灵劲儿,与那坐着打瞌睡的糊涂小伙简直判若两人。 蒲夷接过菜单,意思性的点了一碟香瓜子、一碟茴香豆和一壶败火的菊花茶,道:“有劳。” 足等了半盏茶的功夫,掌柜才姗姗来迟,依旧是面色青灰、眼底铺着淤青,但样貌却已并非熟人了。 果真如此。离凰几人互相交换了个眼神,具都按下不提。 掌柜打量几人,衣着服饰皆是上品,且通身气度不凡,只当是待宰的羔羊送上了门来,顷刻间笑靥如花。 “听说几位贵客找我,不知所为何事?” 子熙一派云淡风轻,冲来人微微一笑,颔首才道:“方才路过,瞧见贵店所挂的惊鸟铃很是小巧精致,我家妹妹极是喜欢,贸然惊动掌柜,是想打听一下在何处可以买到。” 闻此,掌柜微怔,似乎对这话并不理解,而某个“很是喜欢”的妹妹则顺势做出一副心向往之的神态表情,看得坐她对面的子青又是一阵控制不住的心摇。 “哦,您说那个啊……” 掌柜显然有些犹豫,团团将几人打量了一遍,见不似有假,尤其是那个红衣女子,正一脸期待的星星眼瞧着自己,看起来更添了几分可信度。 但也正因如此,才显得不对劲。 “客官好眼力,这小物件儿在伏神城历史悠久,乃一特色,别处见不着的。” “难怪瞧着新奇”,见对方放松了警惕,子熙亦跟着附和,又道:“既是特色,更该买一个了,还请店家指路。” “不是我托大,也不是我小气,这东西啊,买不到的。” 掌柜面露难色,而子熙只当不曾领会,继续追问道:“那你是从何处得来的?” 第一百七十六章 “仗势”欺人 见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对方仍旧不明其意,且还一个劲的追着问,似乎大有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架势,掌柜那本就未曾消逝过的疑心又加重了几分。 难不成是新来的,还不懂规矩? 他心中有此猜想,便索性将话挑明了说。 “其实啊,这东西也不是我的……” “挂在你的房檐上,你说它不是你的?!” 话未说完便被打断。一声戾喝,夹着愠怒,加之请出了杀戮无数的殷翎剑,霸气之中就更添了几分匪气。 一脸横肉的掌柜看着突然间被拍在桌上的宝剑,身子也跟着抖了三抖,吞了吞口水,才将未来得及说出口的话给补全了。 “这是我们伏神城的气运,挂在哪里,该怎么挂,向来是由祖神殿说了算的,旁人不得插手……” 话已出口,才察觉失言,往回收是不可能的了,索性都是同类人,倒也没有太大的干系。 等等!同类人? 掌柜猛然惊醒,极具审视的目光瞬间落在了几人身上,后背也渐渐冒出了一层冷汗。 “你们竟不知……祖神殿?”他试探着问道。 只是,话音才落,便后知后觉已没了问出口的必要,方才那一刹那间的沉默已经足够说明问题了。 掌柜瞬间警觉,且下意识的后退了两步拉开了距离。原本的讨好和谄媚一瞬之间消失殆尽,故意做出的松懈也已碎裂脱落,转而一脸戒备的盯着为首的一男一女。 眼神赤//裸,足够袒//胸剖心。 但不幸的是,他所面对的并非是一般人,在座的哪一位不是见惯了大场面的?又岂能被他给轻易唬住? 成功问出结果的离凰已功成身退,换唱白脸的子熙上场。她本就长了一张笑脸,待人谦逊有礼,此时又有意混淆,效果更佳。 “不瞒店家”,子熙故作无奈的低叹一气,微垂的眼角眉梢果真就挂上了几许歉疚,瞧着颇为诚挚,“我们是从北方来的,祖神殿虽也听过,但个中细节却不甚清楚,还请店家为我等解惑。” 掌柜虽软了态度,却已不再听信她们的一面之词,将眉头紧皱,毫不客气的伸手道:“劳烦把诸位的通行令出示一下。” 子熙:…… 虽面色如常,但其实心里早已发慌,正火速思索应对之策。 而就在此时,离凰若无其事的掏出块木牌丢了过去,语气颇为不快,道:“看吧。” 方才她隐身出去的时候就注意到几乎每个人的腰间都挂着块木牌,于是便长了个心眼,偷偷复刻了一块。 掌柜接过通行令,翻来覆去的细细查看了一通,质地没错,内容没错,章印没错。 难道是自己多疑了? 可是,既有通行令,不该不知道祖神殿才是啊。 “敢问客官,这令牌是从何得来的?” 瞧对方舔着笑脸追问,离凰便知自己歪打正着了,瞬间底气更足了些。 “你就说是不是真的?” 她搭在桌上的手不住的摩挲着殷翎剑剑鞘,掀起眼皮看向对方,态度颇为傲慢和不爽。 闻言,掌柜面露尬色,双手捧着将木牌归还,硬着头皮道:“确实不假。” 离凰却是不为所动,指尖宛若弹琴一般在剑鞘上滑动,说出口的话却一点也算不得悦耳。 “既然不是仿冒的,费那多话作甚!” 殷翎剑不愧为妖君佩剑,与之心意相通。随着尾音落下,剑身微颤,铮铮之音即刻泄出,似乎全得仰仗主人的指尖压制,才免了它出鞘大杀四方。 掌柜瞬间冷汗涔涔,豆大的汗珠从额角滚落,在对方气势的绝对压制下,早已忘了自己的初衷,下意识的交出了主动权。 “……是在下唐突冒犯了,实在对不住。”他躬身一礼,认错态度极为诚挚且良好。 其他人均闭口不言,旁观离凰是如何一步步扭转战局,并一步步掌握了主动权的。 不得不说,从玉洛、子熙到子青、蒲夷,几人都太过规矩了,这种威逼凡人的手段,要么不屑于使用,要么使不出来。也就只有离凰,那古灵精怪、性子跳脱的丫头,能够使的得心应手了。 “那个什么劳什子祖神殿在哪里?该怎么走?” 她稍稍松了指尖的力道,殷翎剑便得了自由一般利刃出鞘,虽然只是还不及小指头长的一小段,但其架势也足够震慑人心了。 “……客官有所不知”,掌柜紧盯着那一寸寒光,咽了咽口水,颤巍巍的说道:“祖神殿神圣不可侵犯,除非有神使指引,否则一律不得进入。” 啪! 一声脆响,离凰拍案而起。 “就问你个路,啰里啰嗦的!” 话音未落,殷翎剑就已经抵在那人的脖颈上了,寒意激起了对方一身的鸡皮疙瘩,与此同时,双腿一软,竟已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非是我不愿指路,实在是我也不知道它在哪里啊!” “而且,而且就算你们误打误撞的找到了,也是进不去的!未得到祖神允许而擅自进入神殿的人,都将有去无回,尸骨无存!” 此话听着倒不似有假,而且“神使指引”一说,也与张三在破庙中所招的话有相似之处。 离凰与姐姐对了个眼神,都认为此言可信。 “说得我是越发的好奇了。”她脚踩着长凳,佝了腰去与那跪地之人平视,道:“那么,神使多久来一次呢?” 如此这般意味不明的笑更显得阴森可怖。 这哪里是待宰的羔羊?这分明就是披着羊皮的恶狼! 早已经彻底怂了的掌柜从捕食者沦为了有问必答的猎物。 “月圆之夜,神使将会临凡赐福,亲自挑选可入祖神殿聆听祖神训义的幸运者。” 月圆之夜? 那不就是明晚? 殷翎入鞘,离凰若无其事的在子熙身旁落座,喝着败火的菊/花茶,还顺手霸占了玉洛帝君亲手剥的一碟香瓜子仁。 “这间客栈,我们包了。” 话落,一颗莹润饱满的东珠落入掌柜怀中。 掌柜捡起价值不菲的珠子,颤颤巍巍的站起来,只想快些离开这个可怕的女子,越远越好。 “我这人喜欢安静。” 后背传来的声音平平淡淡,却丝毫不减其中威胁,掌柜脚步一顿,回身鞠礼,答道:“小人……明白了,即日起闭门谢客!” 第一百七十七章 神使驾到 “七师兄,你一个仙官总待在凡间,影响不好,再说,你翘班的时间也够长的了。” 听了师妹此言,子青下意识的瞧向了离凰,奈何对方好似并未打算理他。 见他这副恋恋不舍的样子,子熙又道:“师兄若是清闲,可否替我去瞧瞧十二师兄的赌约完成的怎么样了?” 挥别了琼泽仙君,玉洛也遣走了蒲夷和袭丹,便只剩下那倔强之人了。 只是,子熙方才将目光看了过去,尚不及开口便已被对方抢了先。 “你在哪,我在哪!” 字字掷地,不容反驳。 子熙最是无可奈何之处便在于此,离凰到底与她人不同。 可也正因为这份不同,此事才更不能让她牵涉其中。 或许旁人无法理解,素来有仇必报的妖君为何会独独放过了那个捅她第一刀且伤她最彻底的假道士,但,子熙理解。 自黑金山归来后,“诸怀”二字曾一度成为一个重担压在她的心头。起初,除去悲愤与心疼之外,她也并无其他更多的认知,直到一同经历了许多事之后,她才后知后觉,也才真正理解了离凰的心思。 她虽不能分担离凰的痛苦,却也立誓不再让她面对人心险恶,更不要她重蹈往日覆辙。 面对那份固执,子熙只得走上前去,将那双手握于掌心,散出的透骨凉意却是惹得她胸中一阵激荡,猝不及防。 “你且放心”,她出言抚慰道:“只是潜进去打探消息而已,小心着不被发现就是了。” 话虽如此,但往日之伤太甚,那包裹住双手的真实存在的温暖更是得之不易。 “……万一呢?” 也只有在面对昔日给予她无尽仰仗的人时,一向果决的妖君才会展现出自己优柔寡断的一面。 闻言,玉洛默不作声的上前一步,而子熙亦是默契的一笑,直言道:“有帝君在,还需担心什么万一?” 这话……似乎并无毛病。 离凰也知,众神陨落后,世间再寻不出第二个玉洛帝君,在那些不被提起的过往里,她也亲眼见证了他的实力有多么强劲。 那可是最接近于神的存在。 终是无可指摘。 “离凰!” 眼瞧着那人头也不回的离开,子熙还是未能忍住,出口喊住了她。 没人知道下一秒将会发生什么,而最不可预见的就是“明天”。 她不想自己后悔,也不想让对方留有遗憾。 “做自己的感觉……”在那双看过来的如同琥珀般干净澄澈的眸子里,她缓缓勾唇,深深一笑,启口道:“真挺好的!” 话落,离凰下意识的歪了歪脑袋,眼中迷茫遮掩。 只怔了一忽,虽不明所以,但还是回了一个温和的笑,继而利落干脆的越窗离开了。 子熙讷讷的瞧着她消失的地方,笑意一点点淡去,眼底浮起雾色,难掩哀伤。见状,玉洛缓步行至她身旁,伸手揽过她的肩膀,给予她无言的安慰。 “我真心希望,有朝一日,她也能体会一下这种感觉。” 不为回忆而活,不沉溺于过去,不为旁人,只为自己,只为离凰。 玉洛垂眸,于她眉间落下轻如蝉翼,却炽热温柔的一吻。 “会有那一天的。”他轻声道。 …… “戌时至,城门关,落钥!” 警钟敲响,余晖已收,白日里可堪热闹的城池瞬间归于寂静,黑云压城,愁云惨淡,厚重感更甚。 窗户正对西边,可将士兵换防的场景一览无余,玄甲、铁蹄,在暮色的掩映下更显森寒,城墙依旧巍峨,却已并非是那能护百姓安康的盾牌,而是演变成了一座囚禁的牢笼。 夜幕完全降临,黑暗彻底笼罩了这座失去了活力的城池。 “叮~咚~” 高悬于檐角的惊鸟铃脆响入耳,一声一声,垂在人们脆弱的灵魂之上。似乎有一条几不可见的蛛丝将城内所有的惊鸟铃串联在一起,绘成了一张捕食的巨网,在晚风中张牙舞爪。 不知在窗口依偎了多久,子熙忽而轻声言道:“乌云退了。” 闻此,玉洛亦举头望去,道:“云散,月出,阵启。” 尾音才落,本在乌云掩映下的一轮明月便已彻底的露出了完整面目,状似白玉之盘,霜华皎洁,凉意四起,招阴阵吸收月之精华,原本几不可见的“蛛丝”也渐生光芒。 正如玉洛所言,以城所做之阵正悄无声息的缓缓启动。 “听闻,凡人常以圆月象征团圆”,子熙抬手,虚虚抚上那轮明月,“不知这城中之人举头之时,是否也有对故乡,和对亲人的追思……” 叹息入耳,余音逝风。玉洛只有将人拥得更紧,才能缓解心头被挑起的悸动,以及翻出的尘埃。 忽而间,钟声震耳,撕裂夜幕、打破死寂。夜风突狂,吹灭了所有人家的灯火,同样,也包括客栈的,整座城池一瞬之间陷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钟声三响过后,夜风中隐约掺杂了诵经之声。 遭此变故,子熙与玉洛凝神举目,循声看去,也不由得大为震撼。 早已紧闭的城门此时却是大敞而开,火光映红了半边天,旌旗猎猎,铁骑压阵。为首的宝顶高轿神神秘秘,其后跟着七名身着道袍的信徒,手执拂尘。一行人随着鼓点踏下的步伐整齐划一,何其凛然?何其庄重! 宵禁时间敢如此招摇过市,且有玄甲士兵相护,来者必定是掌柜口中“临凡赐福”的神使了。 子熙侧首,玉洛也正好垂眸看来,两道目光相撞之时,二人默契一笑,皆在对方的眼底看见了隐藏着的期待。 终于现身了。 队伍自西城门进,沿主街一路前行,所过之处,民房渐有灯光点亮,也有百姓出门,自觉的缀在了队伍之后。 没有吵闹,也没有推搡,一切都井然有序的发生着,像是演练过很多次一般。 队伍越发壮大,但却并非所有人家都亮了灯,也只有亮了灯的人家出了门。 伏神城的信仰就是祖神,而城内居民对祖神殿的向往非同寻常,若说不亮灯的人家是已经休息了的,那绝对是无稽之谈。 “难道这就是挑选信徒的方式?”子熙小声嘀咕道。 当队伍从客栈门口走过时,两人换了装扮,易了容貌,悄无声息的混入其中。 第一百七十八章 潜伏 夜色掩映之下,袭丹孤身立于昆仑山巅,注视着那缓步拾阶而来的人,诧异之情溢于言表。 “你如何能踏上天阶!?” 她当天阶只存在于久远的传说中,无人得以见其真面目,然而…… 在那久远的传说中,只有被神准许的人才有资格走上通往神宫的天阶…… 诸多疑惑浮上心头,震惊更是挥之不去。 三万三千级石阶一一数过,来人却是一脸寒霜,抬脚将问话之人踢开,随后踏踏实实的踩在了她方才所在的地方,一甩广袖,负手身后,徐徐言道:“不该问的别问,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袭丹捂着被踢中的小腹在地上滚了两圈,后知后觉自己的失言,勉力佝偻着身子站起,冷汗涔涔,却也不敢再有半分僭越,只恭敬答道:“您请放心,具已办妥。” 来人似乎对这个回答并不十分在意,只转身垂眸,目光绵延至远。月色皎华,加之银雪草散出的莹莹之光,即便是在夜晚,也能将那石阶所铺就的上山路收之眼底。 隐约间,他似乎瞧见了立于石阶的两个身影,为首的女子回眸冲落后几步的男子轻轻一笑,动作、神态,温和得如同滋养万物生长的雨露。 她朱唇微启,空灵悠久的嗓音撕裂时空而来,砸在心头,震颤不已。 只是一晃眼,那两道身影便已消散不见,他嘴角将将扬起的弧度就这么瞬间凝住了,眸色微暗,脸色也越渐冰冷。 察觉到对方的心情急转直下,袭丹大气也不敢一出,佝偻着身子更是一动不敢动,只提高警惕等着对方的下文。 “人呢?”他忽然问道。 袭丹自然知道所问何人,规矩答话,道:“由蒲夷神官送往安置。” “认不出你?”他又道。 单凭语气,听不出对方心绪如何,但袭丹却在那微微扬起的尾音中感受到了浓重的杀意,咯噔一下,心跳漏了一拍。 想也不想,膝盖一弯就跪了下去,道:“我会处理干净的!” “让你找的东西呢?” 说起这事,她更是头疼,在昆仑神宫当差也有万年了,但她似乎从未见过那物。 “……请您再宽限几天!”几乎是硬着头皮的请求道。 夜风吹起空荡荡的衣袖,他垂眸看了一忽,心底不知作何思考。 “三个月。” 与来时的气定神闲不同,话音甫一落下,那人便已不见了踪迹,独留袭丹依旧匍匐跪地。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似重新活过来了一般。缓缓伸出手,一点一点盖住他方才所站之处,神色渐狠,戾气渐出。 “此辱,来日必清!” 几个字几乎是说得咬牙切齿。 山风侵入躯体,寒意乍起,更别那已经被冷汗濡湿了的内衫正紧贴着。 起身,拍去掌心沾染的尘埃,又好生整理了一番衣着裙摆,收敛了浑身戾气后才转身离去。 拍开的几许灰尘散在昆仑山巅千万年不化的雪原之上,瞬间消失无踪。 伏神城内,玉洛布袋粗衣,子熙荆钗布裙,二人扮做寻常百姓混迹于队伍之中,随着神使走过贯穿东西的主街,自东城门出,入崇山峻岭。 铁骑就护送到山脚,训练有素的“仪仗队”依旧整整齐齐,鼓点自始至终不曾乱过一拍,所有人也都踏着鼓点,走得一丝不苟,两个初次见识这种场面的人混迹其中,竟也看不出半点差错来。 微微抬首,便可见那座宝顶轿子,子熙偷偷拽了拽玉洛的衣角,示意他看去。 透过遮掩的纱幔,隐约可见里头有一人盘膝而坐,拂尘卧臂,双手结印,一派得道高人的架势,却并无半分得道高人的气息。 玉洛摇头,这人并非他们所寻之人。 想要虎子,焉得不入虎穴? 二人皆知此理,倒也不觉失望,只暗自打量起这所谓的“神山”来。 相较于黑金山的满目疮痍,此山便也算得上是钟灵毓秀了。眼下已是叶黄而落的时节,枯枝遍野,若换做盛夏,必定是青山夺目,郁郁葱葱的,夜里虽不见溪涧,却可闻激流冲撞之音,很是荡气回肠。 自入山门便禁制重重,更兼百步一哨,千步一岗,可谓守卫森严。开山挖土凿出的宽阔大道连接着高居山巅的祖神殿,看起来庄严气派,巍峨森严。 等队伍抵达目的地——祖神殿前的广场上时,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正好爬出群山,直射在祖神殿高耸的屋脊之上,橙黄的琉璃瓦如镀金光,耀眼夺目,众人皆看呆了去,伏地高呼:“祖神护佑,天赐福寿!” 天赐福寿? 想起黑金山上被镇灵术困住的数百亡灵,被玉洛帝君引天雷轰顶击碎的怨灵,那些被剥夺了转世权利,永永远远的困在无间地狱的残魂…… 子熙忽而间觉着心头沉重无比。看着这些人自断前程的盲目崇拜,看着他们眼里透出的贪婪,看着那些图谋不轨,那些黑暗阴谋,她很想奋起反抗,想站出来揭露这一切! 但却无能为力。 因此所生出的悲愤和不甘,所有对自己的质疑和无力,都化为了压在心头的大山,且压得她就要喘不过气来。 这是她在面对魔君,面对离凰,甚至是在面对魔神的威压时,都从未有过的感觉!眼前跪地高呼的场面,杀伤力比任何尖刀利刃都更胜一筹。 生命是如此的脆弱,被诓骗、被利用,浑浑噩噩的成为祭品,心甘情愿的献出自己…… 若是她在,又会如何? 神,挚爱生命,忠于天命,卫护万灵…… 子熙突然很想知道,若是神女在世,眼前一幕是否还会发生?所有的悲剧是否会被扭转? 心绪激荡间,竟是无意识中松动了封印,那隐入玉枕之处的麒麟丝如同被拉到极致的弓弦,隐隐有了要断的趋势。 而此时,玉洛正在窥伺四方以寻找目标,并不知子熙心中所想,直到察觉出灵力波动,难以忘怀的熟悉感几乎只在一瞬之间便勾起了他深藏的私心。 似是受到指引,他猛然转身,果真瞧见她满面悲愤,神情激荡,灵力醇厚的金泽自眉心汩汩泄出,于躯体成膜,并愈渐浓郁,而她的外形容貌也在不断的蜕变,上古之神的眉眼初具形态。 怎会如此? 玉洛心中大骇,不及细想便已飞扑过去。 第一百七十九章 初见 指尖直点子熙眉心,封印打出的同时亦钻入了一缕麒麟丝,在原本的那条断裂前的一瞬取而代之,一番拉锯之后,才勉强将其锁住。 一阵狂风席卷,二人已置身一处无人的殿宇。 礜鸩之毒潜藏体内,平日乃是靠着神力压制才让人看不出什么端倪,但此时为了与子熙抗衡,他不得不全力以赴,再也无暇顾及。 即便只是少许的灵力泄出,但毕竟是上古之神的混沌之力,足以让本就日渐虚弱的玉洛帝君心力不足。 混沌之力恢复得如此之快,是他不曾预料到的。 最初,只是为了让她能在自己羽化之后有能力自保,他百般思虑,这才放出了养在冰骨聚魂扇中的神脉之力,并用麒麟丝锁住了她的记忆,想要许她此生无忧。随后,在皇宫冷苑和面对黑金山迷阵时,为了护她周全,他不得不一而再的削弱加之于玉珏之上的禁制。 可那毕竟是众神陨落时,她所化出的五块神识碎片中的一块,本就归属于她,即便她已并非当初那个立于神山之巅的父神幺女,还是能得到神力的认可。 这一点,在她近乎完美的将数万残魂引入冰骨聚魂扇中时,就已经得到了印证。彼时,当那让灵魂为之震颤的生命之音响起,他险些就要将她当做了柒熙神女重临。 玉洛倾注浑身神力才推动封印得以运转,金泽乍断,可那人却依旧未曾清醒,悲戚渐消,转而代之的是虚无一物的空洞,神情呆滞,四目无光。 玉洛汗如雨下,脸色苍白,一面注入灵力,一面颤着声线喊道:“熙儿,清心!” 然而,下一瞬,他却不容推拒的被吸入了另外一个时空。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这是一个完全陌生,但又莫名的让他觉着熟悉的环境。 高山耸立,原野翠衣,山涧清濯,天高云洁。入目之处,一切都是那么的安宁、祥和,连带着他躁动的心也跟着平息了下来。 玉洛独自穿行于这山清水秀之间,登上一座小山丘,放眼眺望而去,那于野花丛中扑蝶的小女孩就这么猝不及防却又顺理成章的闯入了他的眼底。 相隔甚远,他却几乎只在一瞬之间便认出了她,目光紧紧追随着那道翩翩飞舞的身影。 如此的欢乐无忧,是他许多、许多年都不曾见到过的了。 许是玩累了,她随意的便选了个石头坐下,除去鞋袜、挽起裤脚后便将莹白玉润的双足浸入了溪水当中,清澈刚刚没过小腿,而方才她始终扑不着的蝴蝶此时却是落在了她的双髻之上歇脚,徐徐张合着翅膀,惹得她努力的翻着眼睛去看,不知到底看不看得到。 明知那蝴蝶就在自己触手可及的地方,她却自始至终不曾抬手去捉,更无一丝打扰之意,慷慨大方的给予了它一份落脚之处。 这是她对生命的尊重。 见她就着泡水的姿势朝后仰面躺下,玉洛亦在山丘上盘膝而坐,目光始终未曾转移。阳光铺洒在她的身上,白净的小脸似是散着银光,连细小的绒毛都能被看得一清二楚。于是,玉洛抬手召来了一片祥云,替她挡去了几许强光。 直至日落西山,几声急促的兽鸣才终于将她唤醒。 只瞧她直起了身子凝神细听,辨明了方向后拔腿就跑,竟是连鞋袜也来不及穿上,不知发生何事的玉洛也忙起身跟了上去。 入了密林后,那兽鸣之声越发的清晰,身为麒麟皇者的玉洛自然认出了那是本族小兽的求救之声,且这声色……隐隐觉着有些熟悉,直到他尾随那赤足狂奔的人到了近前时,才终于愣愣不知所以。 那被捕兽夹夹住的,正困在陷阱里的是……还未化形的他自己? 就在玉洛目瞪口呆,呆若木鸡之时,柒熙却是早已伏低了身子跪在了陷阱旁,望着坑底可怜巴巴的小兽,满目尽是怜悯。 “你莫怕,我来救你了。” 陷阱很深,足有三个她高,她却想也没想便纵身跳了下去。 小麒麟似乎受到了惊吓,刺毛咧嘴的瞪圆了眼睛看着她,身子瑟瑟发着抖。于是,她缓缓蹲下身子,伸出手去一下一下的抚摸着小麒麟毛茸茸的头顶并温言安抚,直到他平静了下来,这才俯身去解那咬住了他后腿的捕兽夹。 她心疼的捧着他受了伤的腿呼气,企图缓解他的伤痛,望着血肉模糊的伤口,竟有泪水情不自禁的夺眶而出。 神祗的悲悯,是治愈一切伤痛的良药。晶莹滚烫的泪落在了伤口之处,血止住了,伤口长出了新肉,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当他恢复完全时,她终于收了泪,破开一个比之暖阳更加灿烂的笑来。 “怎么办,我们上不去了。”她的两颊还挂着泪痕,说出的话却是那么让人哭笑不得。 她盘腿坐在坑底,将小麒麟兽放在腿上,手还不住的抚着那颗毛茸茸的脑袋。一神一兽,如井底之蛙一般,抬头看着圆圆的天空。 “早知道就不贪玩,好好学习了。” 听着她撇着嘴角的感叹,坐在坑边的玉洛也终于破开了一声轻笑。 这话,可真是出其不意,陌生得很。他自三百岁化形上了神山跟在她的左右,几万年的时光,既见证了她幼年时恨不得逃出生天一般的疯跑疯玩,也见过她少年时沉着冷静的打理神宫事务,倒还从未听她说过一句后悔的话。 在他的印象中,不管年岁几何,她向来是个有主意、会计划的。 “小麒麟,我得搬救兵了,否则要是下雨,非得把我俩淹死在这个深坑里不可。”半晌后,她摸着他的脑袋,说了这么一句。 “不过在此之前,我得先把你抛上去。”怀里的麒麟兽甚是不解,扭头去看她,她便又抚慰的一笑,解释道:“可不能让父神知道是我救了你。” “父神常说,天地间生命平等。鹿吃草,狼捕鹿,为了平衡,自有一套法则。所以,我今日救了你,便算是干预了自然法则,是对其他生命的不公平,虽然我并不认同这种说法,但若是让父神晓得了,是会生气的。” 说着,她站起身来,果真使了全身力气将小麒麟抛出了坑,催促他离开时还不忘嘱咐道:“千万要保密哟!” 目睹了这一切的玉洛久久不能言语。 他总以为,神山乃是初见,却不知,缘分早在还未开蒙时就已经产生了。 第一百八十章 唯一 经此一事,玉洛已经全然明白了自己目前的处境。 若说子熙还只是当初那个无法聚灵修炼的玉清天十三弟子,那么,上两世的记忆确实与她并无太大的干系。 凡人在投胎转世之前都会喝下孟婆汤、走过奈何桥,所有前尘往事皆已抛入忘川,轮回后自然可以无累无赘,白纸一张。而她呢?抽了神脉、丢了神心,又毁了神体,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与凡人的轮回转世又有何不同? 也正因如此,想要将那段归属于神女的记忆陈封,凭玉洛的半神之身,可以说是丝毫不费吹灰之力。 至少在元始天尊自作主张前的四千三百载里,子熙仙子的记忆从未出过任何的差错。 但,天命自有安排,万事皆有变数。自她从冰骨聚魂扇中脱身而出,神魂俱全时,骨血里便已然打下了神女的戳记,就再也不能说是与神女的记忆毫无瓜葛了。 而从赤瑛和离凰出现的那一刻起,更准确的来说,是从子熙对自己的身份有所怀疑的那一刻起,所有基于此目的的在意、试探和追究,就发展成了滋养神识破土而出肥料,对此,他不得不耗费更多的心力来维持封印。 封印只是暂时的。随着子熙体内的混沌之力越发的强劲,神识也会逐渐苏醒,而他所下的一切禁制都将被削弱。 溃散是必然的。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罢了。 这个道理,玉洛从选择并且踏上这条路的起初就已经明白了。更何况,一旦走上了这条路,就已经注定了他无法瞒住她一辈子。在他生死魂灭的那一日,所有的禁制都将失效。 而他想要做到的,也只是推后神女苏醒的时间而已,尤其是在有礜鸩之毒雪上加霜的情况下。 这一场触动封印的灵力波动将他猝不及防的拽回了早已覆灭的上古时期。置身于神女的记忆之中,作为一个不会被察觉的、并不真实存在的旁观者,玉洛一时之间可谓是五味杂陈。 当他希望她能以子熙仙子的身份一世无忧时,诛魔阵却发生了异动,还将她卷入其中。然而,就在他怨怼天意弄人的时候,上苍却又赐予了他这个难能可贵的机会,让他得以再见为神时候的柒熙,重回他珍之重之的过往。 这狠狠打上一巴掌之后再给颗甜枣的行为,究竟是补偿?还是恩赐? 遥想十万年前,他第一次怀着忐忑且激动的心情踏上神山之时,神女将好二百岁,理应正是调皮捣蛋的年纪,但在她的身上,上古神祗的姿态已初具雏形,一言一行皆有了章法。 于是,他只当神女与其他诸神一样,心怀大爱、顺应天命,从不拘泥于一人一物,所以,碣石山下、绳水之畔,当她对一条蒲夷小兽伸出援手之时,他才会那般的吃惊。 而今日,他在神女记忆中的所见所闻却是完全颠覆了这个看法。 旁观二百岁前的神女,见她救过困在山崖上无路可走的麋鹿,也见她救过受历天劫后奄奄一息的虎妖,救过得了疫病后浑身溃烂的凡人……生灵在她的眼里并无不同,她尊重它们的发展与消亡,但她也会悲悯他们的不幸遭遇,即便知晓此乃天意故意为之,也控制不住的偷偷出手干预。 至此,玉洛才终于明白了神女对待离凰的态度。从前,他也和旁人一样,以为这只活泼机灵的小凤凰是神女此生唯一的例外,是这世间最幸运的存在。但如今看来,他自己才是那个唯一的例外,才是那个最幸运的存在! 因为,她救过许多的生灵,却唯独只对他一人,俏皮的说了那句“千万要保密哟”! 明白过来后,玉洛心内百感交集,其中叫嚣得最厉害的,是那后知后觉的喜悦,以及油然而生的自豪感。 小神女自以为将一切瞒得严实,但其实父神都知道,只是体念她用心良苦而未曾点明罢了,毕竟年岁尚小,且有的是时间和功夫慢慢教化。直到,南荒传来异动,魔族野心渐显。 那日,在外奔走了许久的父神一回到神山便命人将小女儿给抓回了神殿。小神女刚从海里出来,发梢还未烘干就被提到了父神的面前,父神望着她一身的狼狈,轻叹一气,终于还是将责备的话尽数咽了下去,只道:“也该给你选个坐骑了。” 闻言,小神女不由的就想起了那只被困在陷阱里,刺毛咧嘴的小麒麟兽。 “我还小,不需要坐骑。” 她蹭到父神的案前,双手扒着桌面,故作委屈的控诉道:“其实父神就是想在女儿的身边安插眼线,好把女儿的一举一动都了解清楚。” “何需眼线?”父神掀起眼皮看了过去,并无半分遮掩的反问道:“你的一举一动,我什么时候不清楚了?” 这话并非是追究,却听得小神女心虚的缩了缩脖子。尚未烘干的海水沿着发梢悄无声息的滴落,父神眼见着水珠晕染开了绢帛上刚写下的字,也并未出言责备。 看了这段记忆的玉洛不由的轻声笑了,尤其是在瞧见她心虚的移开眼睛,绞着手不敢答话的时候,眼底自然而然流露出的宠溺,几乎能将那小小的人儿整个淹没。 他伸出手去,想要摸一摸小神女的头,却另有一只苍劲有力的手穿过了他的虚影,落在了她湿漉漉的发顶之上。 “玄龟族出了个公主,与你年纪倒也相仿,让她与你作伴可好?” 父神一面说着,一面施术将女儿那一身的狼狈抹干净。 闻言,小神女却是瘪了嘴角。 她索性将半个身子都趴在了桌面上,一副兴致怏怏的模样,嘀嘀咕咕道:“我才一百岁,而她都一千多岁了,这也能叫年纪相仿?父神怪会找借口的。” 听这声埋怨,父神不禁哑然,很是愣了一忽,才找补道:“……但是她能带你下海去玩呀!” “可我不喜欢水了。”说着,将垂在桌面上的,那重又恢复飘逸的青丝给捋到了耳后去。 父神意味深长的瞧了一眼早已晕染成一团的墨迹,知晓女儿心中已经有了中意的人选,且也已猜出了对方是谁。 “既然不喜欢水里的……”他佯装不知,问道:“那你喜欢什么样的?” 第一百八十一章 选中 父神的话音刚落,便瞧见方才还神色恹恹的人立时便来了兴致,嗖的一声直起身子,满脸期待,目光也极为殷切。 柒熙脱口而出:“我喜欢威武些的!” 父神故作不知,猜到:“凤族?” “比凤族要霸气一些。” “龙族?” 柒熙:“……” 小神女如此的聪颖机灵,如何看不出父神明明心知肚明却还有意逗弄?于是干脆撒起了娇、作起了乱来。 她仗着父神的宠爱而有恃无恐,将神殿祸祸得不忍直视,直逼得父神再不能装傻,最终点了头。 “但是……那只麒麟兽好像还未化形呢。”父神颇有些顾虑。 “不过百年而已,女儿等得起!” 听这大言不惭,成竹在胸的论断,父神只得作罢,无奈叹息。他虽然想立时就给女儿找个能代替自己陪她成长的人,但耐不住女儿已经心有所属了。 时光流转,一百年恍若弹指一瞬。小麒麟兽化形这日,神女迫不及待的来到了神殿,此时的她已经不像百年前那般活泼了,虽然脸上带着笑意,但仍然抵不住身上透出的那股子清冷。 只见她优雅从容的踏入神殿,又规规矩矩的在殿下周全了礼数,随后才含着几分小心翼翼,提醒道:“听说,麒麟族的小太子化形了。” 这副模样,与百年前大闹神殿的小魔王可谓是截然相反,让隐身此处的玉洛止不住一阵唏嘘。 父神正忙于处理政务,见是女儿来了,便也放下了笔,答道:“嗯,是有这么一回事。” 说罢,他指尖一勾,便有一只卷轴自堆积成山的文书中飞了出来,准确无误的落在了神女的手中。 “这是麟皇刚递上来的请封书信。”父神解释到,想起那风姿卓众的小家伙,也不由得称赞道:“二百岁开蒙,三百岁化形,战力出众,不愧为麒麟一族的皇者。” 听这一席毫不吝啬的夸赞之言,小神女难得喜形于色,真是比自己被夸了还要高兴几分! 她双手捧着卷轴送回了父神案前,趁机开口提醒道:“父神曾答应过女儿,待他化形之后便可召上神山,赐神脉。” …… 原来,所谓的被父神选中,召为神女坐骑,背后竟还有这样一段不为人知的隐情。 神山脚下有一汪未经雕琢的野池子,起初只有稀稀落落几株白莲,但神女到访的次数多了,竟是不知不觉间已铺满了红莲。 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芙蕖本就是至圣至净之处的产物,又因神女的到来而添了姿色,由纯而红,香远益清。 野池子依旧是野池子,二百年了,也没有多添一片砖石,更不曾建个歇脚赏景的亭子,神女径直向停靠在岸的那一叶扁舟而去。她仰面躺进船肚中,折一只莲叶盖在脸上。小舟勿需船桨,所到之处,芙蕖自动退散又合拢,稳稳当当的停在了池子中央。 正当玉洛以为她就此睡着时,隐约又听见了一阵低声呢喃,于是他凑近了些,侧耳倾听。 “父神已经下了谕旨,过几天他就要上神山了。你说,我该送他什么见面礼比较好?” 自荷叶掩盖下传出的轻声细语一字不落的落入了他这个“偷窥者”的耳中,着实让他大吃了一惊。 这话,总不会是问他的! 然而,此处除她一人外,却也并无旁人了。 池上并未起风,但船身周围的芙蕖却是忽而间摇头晃脑起来,簌簌之声悦耳动听,随后,自荷叶之下溢出一声嗤笑。 “这件事,你又是从何得知的?” 带笑的话音一落,芙蕖便又是一阵摆动。 见状,玉洛已然明白了这个“你”所指何人。收拾起所有的惊讶与诧异后,他在船头坐了下来,静静的听着她轻声细语的与红莲相谈甚欢,虽然他无法听到完整的对话,但他却在这段久远的回忆里品出了遥不可及的岁月静好。 “虽然是我亲手雕琢的,但到底不是什么厉害的法器,做见面礼会不会有些轻了?” 闻言,玉洛下意识的便伸手摸向了腰间的紫玉笛。 “怎么会轻了呢……”他呢喃自语着。 一直未敢忘了神女送他此物时所说的话: 这可是我送予你的第一份礼,你须得好生珍惜 自那之后,他不仅仅是将这番话放在了心上,亦将这管紫玉笛放在了心上。 十万年间,不曾忘记分毫。 神女是幸运的,作为神族的小帝姬,她有父神母神宠爱,有兄嫂相护,幼年时光过得自由且欢快。 但神女也是不幸的,她没能生活在一个和平的年代。出生后不久便迎来了森夥作乱,各族混战、生灵涂炭。 她小小年纪便被迫担起了神族使命,不得不在诸神平乱之时坐镇神山,代父神处理政务,自此敛起了玩心,也丢去了童真。 玉洛经常会注视着殿内彻夜不灭的灯火而叹息,看着她脸上日渐消失的笑容而止不住的心疼。神女正以旁人望尘莫及的速度在成长,从一个调皮捣蛋的小帝姬迅速的长成了能够堪当大任的,让族人满意、让万灵心安的守护者。 而沦陷在神女的记忆里的他,带着缅怀过去的目光,再一次见证了她的蜕变,见证了一颗心是如何变得强大、变得坚硬。 玉洛曾以为,作为神女的坐骑,他会一直陪她至死,也把牺牲当成了一种荣耀。无论是和平年代的相知相伴,还是动乱时代的四处征战,他们既是主仆,也是朋友,更是搭档,缺一不可。 然而,当需要牺牲的那一天真的来临的时候,他却是被抛下了,毫不犹豫的。 第一次被抛弃,来的那么的猝不及防,却又让他无法拒绝。 “这是我的命数,你不该,也不能阻止。待我去后,你须得替我守好了这新生的六界,不得殉葬!” 不得不说,神女对他的了解已非旁人可比,寥寥数字,看似简单,实则话起刀落,彻底的斩断了他所有的意图,让他带着悔恨孤身立世三千余年!时至今日仍会耿耿于怀。 他甚至一度觉着她残忍至极,竟能对他说出这样扎心窝子的话,竟能真的狠得下心抛下他慷慨赴死! 然而,今日,在属于神女一个人的回忆里,他却看到了自己从不知晓的,她的不舍和心痛。 第一百八十二章 陨落 上古纪三千六百七十五万年,苍梧渊成,九嶷山起,神魔大战落下帷幕。 四海初定,饿殍遍地,疫病肆虐,百废待兴。 自魔神出世以来,万年间死伤无数,各族均是元气大伤。为保种族延续、休养生息,母神做出了一个开创时代的决定——划众生、分六界。自此,各族混居成为历史。 父神身陨,母神又在外奔波,诸事繁忙尽皆落在了神女一人的肩上,压得她本就鲜少有笑容的脸上更添了一层冰霜。玉洛已经许久不曾见她开心过了。她越发的高寒冰洁,也越发的令人心悦诚服。 这日,大雨终歇,洪水退去,大地依旧是满目疮痍,但总算是在一步步的恢复生机了。神女如往日一样处理政务到了深夜,玉洛也一如既往的隐身相伴。走出神殿时,一脸倦色的她仰头看着久违的稀稀落落的几颗星子,眼底终于柔软了些。 神女并未回寝殿,而是孤身一人,提着一坛子佳酿攀上了九嶷山,玉洛寸步不离跟在其后,只觉着那本就单薄的身子像是要乘风而去似的。 众人只看得到神女的坚毅,便以为她也如父神那般,是块坚不可摧的盾牌。而她呢?为了让万灵心安,也只得将自己强行伪装起来,按照所有人希冀的那样,坚韧且强大的活着。 或许,也只有在这夜深人静之时,在这无人踏足的深山之处,她那幅伪装的躯壳才会有一丝丝的裂隙,而那囚禁已久的脆弱也才得以泄露少许。 而这一切,都被十万年后的故人收之眼底,幸与不幸,难以言说。 明明她也才两万岁,理应是位正明媚的少女。 玉洛疾步上前,对着神女做出了一个那时连想都不敢想的举动——他近乎虔诚的、满心怜惜的,将那只纤瘦的玉手握在了掌心。虽然他在她的记忆里只是虚影,但掌心相触之时,却仿若实实在在的十指相扣,足慰平生。 二人就这样手牵手、肩并肩,一步一步,沿着崎岖山道,穿过青翠茂林,踏着云雾登上了山巅。无人知其心中所想,她宛若雕像一般,面对父神的埋骨之所静坐了一整夜,直至第一缕晨曦迎面打来。 当那双蒙着晨雾的黑眸看过来时,玉洛不由得一阵心惊。 他瞧见她微微牵动唇角,应是许久不曾笑过的缘故,动作稍显僵硬,但其中的暖意却不减分毫。 “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变,此乃天道之真谛也。” 如若蝴蝶煽动翅膀,明明此音极轻极浅,却萦绕耳畔,久久挥之不去。玉洛记得,这是父神身殒之前对其胞弟所言。 神女这是……要用此话来警醒于他? 难道……她预示到了十万年后的变故?察觉到了他存有的私心? 所以,她用这话来告诫他,世间万灵皆由天地所生、天地所养,众生平等,并无贵贱,卫护万灵也理应遵循天道、忘却己身、淡泊功利…… 若说方才那话还不能确定是否是对他所言,那么接下来的一句,却是实实在在的一杆子打掉了他所有的惊疑不定。 她说:“生命本身就有蓬勃向上的魅力,万物复苏、欣欣向荣,有你,可期。” 有你,可期…… 于她而言,于这记忆中的世界而言,他明明只是并不存在的虚影而已,却在这一刻,真真切切的落进了她的眼底! 隔着几个洪荒,跨过了十万年鸿沟,四目相对之时,玉洛久久不能言语。 神魔大战后幸存的为数不多几个族人都已候在了神殿内,他们似乎已经对将要发生的事情有所预感,一言不发,只安静的坐着,除了在神女入殿时起身致礼之外,再无旁的举动。 从未有过的沉默。 神女穿过大殿,径直走向了圣位,经过无数场战事的洗礼后,她已然是一位能被族人接受和认可的合格的领导者了。 坐在了父神曾经所坐的位置之上,然而要做出的决定却与父神多年的经营截然相反。让族人去赴死,她心愧不已。 但,死魂难安,怨念丛生,闇气已呈冲天之势。每多拖一天,幸存者就得多受罪一天,死伤也会更多。 尸横遍野的现象已经持续了万年,该停歇了。 森夥身为神灵却违背天意、背叛天道,堕神成魔后又犯下了诸多杀孽,罄竹难书。为平天怒,除此路之外,再寻不到更快、更高效的办法了。 这是她与母神多番商议后忍痛做出的决定,心愧,却并不后悔。 神之罪,当由神来赎;天之怒,也唯有心诚能熄。 话落,殿内一时无言,众神也并未反对。片刻后,却有一神跪了下来,高声道:“六界初建、规矩初立,尚需神灵坐镇,以观后效,时刻矫正。请神姬不辞辛劳,担此重任!” 语罢,另有一神语气激昂,带着视死如归的气魄,道:“请神姬准许吾等先行捐躯!” …… 请愿赴死之声震彻苍穹。 这就是遵天道而生、领天命行事的神灵本该有的觉悟。 宿命罢了。 最终,她也只是遵循天意,完成了自己的宿命而已。 她说过的,生命本身就有蓬勃向上的魅力……所以她才不插手,她相信众生,也相信他。 当古老的诵声响起,当诸神化为点点星光璀璨了世间,又如雨露侵入泥土,滋养万物生长,当天地复苏,小草萌芽,溪水潺潺、叮铃作响,当风和、日丽、天高、海阔……诸神陨灭。 一个时代自此湮灭在永不停歇的历史长河之中。 回想当初,在她派他前去安置四灵归处时,他心中虽有不安,却并未多想,只顾着领命行事,想替她分忧。若非他提前完成任务赶回神山,便是连那最后一面都见不着了。 然而,现下才知,她竟是从一开始就打着要将他调离,瞒着他以神魂祭天的主意的。 虽然隔了十万年之久,痛却不减分毫。玉洛揪住心口,泪无声而下,颓然跪地。 熙儿…… 你既将众生交与我手,便不该怪我存有私心的。 第一百八十三章 相知 “我也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你不说出来,我怎么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呀……” 场景轮换。诸神陨灭的星光尚未完全散去,悲壮的诵声余音未消,废墟便以飞速重建,破碎山河成了雕梁画栋,水玉所造的地板亮晃晃的,能照出清晰可见的人影。 此般变化,猝不及防的斩断了玉洛满怀的悲愤,他愣然望向殿内你追我赶的二人,前因后果如被偷了饵的鱼竿一般,漂一个一个的浮出了水面。 在他本人的记忆里,这是一段并不美好的,不是很愿意回忆起来的过去。只不知,在神女的记忆中,是否能看出其他不同来。 玉洛还是那一身青衣长衫,腰间垂着的紫玉笛随着身形步伐而动,他神色不虞,眉间结着薄怒,眼里也有火光浮现,却依旧含着修养,对于身后人喋喋不休的追问恍若未闻,只不胜其烦的躲来躲去。 “那仙姑我是见过的,脸蛋好,性格好,说话跟唱歌似的,可好听了!” 柒熙紧追不舍,也随着他在空旷的大殿里绕圈子。她从没做过保媒拉纤的活,好不容易有人求到了她的面前,又是为的玉洛,她自然是要使出浑身解数,万不可辜负了人家姑娘的一片苦心。 “虽然年纪是小了些,但放眼六界,能和你年纪相仿的怕也只有一个我了,你就不要那么挑剔嘛!” “你可别拿身份说事!”许是看穿了他的借口,柒熙一个釜底抽薪,直接断了对方的话头,“你从不是在意这些的性子。” …… “究竟喜还是不喜,你总得给人家个准话呀!这么躲着算怎么回事嘛!” 玉洛脚步不停,却也终于忍无可忍,脱口而出道:“你就这般厌烦于我吗?非要我娶了旁人才开心?” “这话……”柒熙显然被他这番不着边际的话给问得一愣,茫然的止住了脚步,一脸懵懂的问道:“从何说起呢?” 从何说起? 当有了不该有的欲望时,情绪就会被欲望所绑架,人、仙、妖、魔皆是如此。玉洛终究只是半神,虽身负神脉,却远没有神灵该有的觉悟,也做不到断情绝爱,自也不能免俗。 从麒麟皇者奉旨上神山至神魔大战尘埃落定、诸神陨落,历时一万九千八百年。期间,作为主仆,玉洛从未违背过神女的命令,作为朋友,他也始终剖心以待,不曾有负。 那时,上古之神统领万灵,暨代表着天道旨意,无人敢对其心生亵渎,也就不曾有人生出那不该有的爱慕。也正因如此,不论是早期玩心未泯的少女,还是后来清高冷傲的神姬,二人相处甚是愉快,从未有过一丝矛盾。 但往后就不一样了。 在玉洛为神女凝魂的三千一百二十年间,曾经深藏于心底、从不敢示于人前的种子终于失去了桎梏,在经年累月的思念中不知不觉间偷偷的萌了芽。自此,支撑他坚持下去的信念从最初的忠仆、挚友、搭档也逐渐演变为了爱慕,且随着时间的流逝,越发的厚重、深刻,一发不可收拾。 天帝纪元初始,刚刚历经神魔大战重创的诸多生灵亟需休养生息,皆遵循母神分六界的初衷,各自发展延续,互不打扰。曾统治世界的神,渐渐地成了活在史书记载中的角色,尤其是随着见证过诸神繁荣的时代的老家伙们纷纷作古,众生对上古之神的敬意也在逐渐泯灭。对于新生命而言,神,不过是一个存在于传说中的,不知其中几多真假的名词罢了。 就如神女所言,生命本身就有蓬勃向上的魅力。等到柒熙魂归时,六界早已有了各自的规矩,再不需要神祗插手,亦勿需神灵统治。 她本是遵天意而生、领天命而行的至尊之神,却在这个由母神一手创造的六界里格格不入,可有可无。昆仑山依旧是圣地,却已并非是众生缄口不言、心生忌惮的圣地,山脚从不乏为充沛灵力而来的修行者徘徊逗留。那时的神女,也并非是让人必恭敬止、不敢直视的神姬,她更像是一个母亲,慈爱、光辉、柔软的母亲。 再这样一个陌生的时代,相较于旁人,两颗同样孤独的心总是更容易靠近的。作为四海八荒唯一的半神,与四海八荒唯一的神灵,自然而然的就能产生出一种相依为命的感觉。而对于玉洛来说,除了这份旁人比之不及的亲近感之外,更多了那不可言说的爱慕之情。 而这份感情,虽不曾言明,可天地间谁人不知? 偏偏那人迟钝得很。 她不知,他便也不说,众生亦不敢多嘴,这份跨越洪荒的爱恋,就这么沦为了一个人尽皆知的秘密。 幸而,玉洛所求也并不在此。他对她虽然多了一层爱慕之情,但敬意却也不减分毫,于他而言,她依旧是不容亵渎的、至高无上的神女,如何敢有其他的奢求? 而在玉洛那些永志不忘的记忆里,唯一一次不顾后果的表达出内心的不满,唯一一次与她置气,就起源于她的这份不自知。 在那不遗余力的推销和游说声中,玉洛终于从回忆的深渊中爬了上来,殿内的两人还在对峙,虽然一个是茫然无知,另一个是隐忍不发,但他们都在等对方给自己一个满意的答案。 以第三人的视角旁观这整场闹剧的玉洛,忽而间觉着殿内傻站着的自己极是胆小、窝囊。他瞻前顾后,却又野心勃勃,他只敢跟什么都不懂的她赌气,却不敢袒露心声…… 想起往后所发生的种种,他甚至开始恨自己这个时候的三缄其口。 如若,是他教会了她何为私情,是不是她就不会掉入赤瑛的陷阱之中?也就不会因为愧疚而抽神脉、毁神体,更不会自囚于冰域火境七万年之久…… 从何说起? 最后,八万年前的玉洛终究还是没能将那份不能被宣之于口的感情泄露分毫,而八万年前的神女也自始至终不曾意识到自己是眼前这人终此一生也难言放弃的独一无二。 二人不欢而散。 第一百八十四章 撬杆 场景可以重现,但时间不会倒退。不论此时的玉洛如何悔恨,作为一段回忆的旁观者,他都无法改变过去分毫。 或许在柒熙看来,玉洛不打一声招呼的离开是因为不明缘由的愤怒,但在他自己看来,用“落荒而逃”来形容那时的自己才更为贴切。 与之前不同,记忆的画面并未随着他懦弱的逃离而打乱,依旧是简约华美的大殿,长明灯的光芒穿过他的虚影,将神女脸上的茫然与困惑照得清清楚楚。 “怎么就生气了呢……” 柒熙无辜的耸了耸肩,继而拾步走上台阶,喃喃自语。 玉洛悄然意识到,那未终止的回忆的延续,就该是他所期待着的“隐情”了。 果不其然,不等神女登上高阶便自折屏之后转出一人来,而这个人,玉洛是识得的。 他身为神女坐骑,得父神恩赐神脉,更兼有史以来战力最强的麒麟皇者,因此在四灵之中身份超然,颇具威信。就在神姬与母神做出诸神殉天的决定后,为了将他调离神山,神姬便是以此为由头派他前去安顿四灵归处的。 四灵作为神兽,历来深受神族恩惠,与神族关系密切,在此次的神魔大战中可谓是伤亡惨重,其中,又以麒麟一族更甚,修生养息迫在眉睫。可四灵乃是父神结天地灵气所造,自诞生之日起便拥有了内丹且极具慧根,自然与后期修炼而成的妖兽有着本质上的不同,不能归入妖族。 母神虽然划分了六界,也给各界划了领域、定了规矩,安排合理且周到,却唯独忘了神界。那时,玉洛并不觉着此为母神的倏忽,只当神族领喻天意、地位尊崇,自然不能与其他几族相提并论,加之神族统领万灵,并不受各界规矩所束缚,也就没有必要划定领域,可随心而居,四灵自然也是如此。只是,大战才刚结束,各族都需要喘息,于是,在充分考虑四族特性之后,玉洛还是划定了各族的修养区域——龙、龟入海,麟、凤进林。 诸神陨落,上古纪灭后,麟、凤、龟三族皆是心灰意冷,偏居一隅、隐世不出,只有龙族不甘平庸,龙皇玄天入主仙界,自封天君。 在玉洛为柒熙奔走凝魂的三千一百二十年里,玄天凭着曾经的神族宠爱而自命不凡。神族曾是万灵统领,他便也自觉高人一等,行事颇为张狂,大有要一统六界的架势,直到神女魂归,他才有所收敛。 眼下此人便是龙族之后,天君的长子,仙界的太子殿下——昊羽。 许是从小被耳濡目染的缘故,这位太子殿下也学得他父亲那般,为人傲慢无礼、狂妄自大。 他慢悠悠的走向大殿中心,神态无常、举止自然,丝毫不觉得自己偷听两位尊神讲话的行为有何不妥。 柒熙自高阶上转身看去,在对方躬身致礼的时候蹙起了眉头。 “想来你都听到了……” 她登上高台落座,难得露出疲惫,微叹一气,才道:“这场婚事,他虽未明确表态,但想来是不愿意的。” 说罢,便摆了摆手,示意殿下之人退去,显然是不想再继续这个令人头疼的话题。但昊羽却是不为所动。 玉洛瞧着他不退反进,眼底迸射出的光芒写满了势在必得。 只听他朗声道:“您为主,他为仆,若是帝君肯……” “昊羽!” 一声戾喝打断了那人的狂悖之语。历来言辞冷淡的神女此时却突生愠怒,寒意乍起,不仅压弯了昊羽的膝盖,也让玉洛诧异,他从未见过她如此疾言厉色的时候。 一个念头突然间就冲了出来,或许……让神女真正懂得私情的人,并不是赤瑛。 “你僭越了。” 大殿之上传来那清冷中夹杂着薄怒的声音。 “请帝君恕罪!” 虽然昊羽立时便跪下请罪,但在玉洛看来却并无多少诚心。 “属下只是心疼姐姐深陷其中,茶饭不思、日渐消瘦……”他打量着殿上人的神色,斟酌着继续道:“还请帝君念在她一片赤诚的份上,成全了她吧!” “你递上此书时,举了许多神仙眷侣、美谈佳话的例子,本君现在不欲追究其中真假。” 话至此一顿,柒熙将上身微微前倾,垂眸看去,冷声道:“但你须得记住,本君素来护短,容不得自己人被算计!” 话毕,一封书信落在了他的面前,纸张上费尽心思浸染上的桃花芬芳激得他瞬间变了神色。 “这事,就此作罢。” 结语落下之时,场景也随之碎裂。 这是一个干净到极致的世界。玉洛孤身立于此处,迎来了久违的脚踏实地的感觉,他已不在神女的记忆中了。 环顾四周,无边世界,水天一色,澄澈而明亮。显然,这是灵力造出的世界,但他并未嗅到一丝一毫的危险。 如此的洁净、平和、安抚人心,绝非森夥所为! 难道是……她? 此念方出,便有一女子涉水而来,素衣飘逸,身姿曼妙,赤足如玉,灿眸如星,眨眼间已至近前。 她眉目柔和,嘴角带着和暖笑意,朱唇微启,如深山冷泉般干净、清幽的嗓音便倾泻而出。 她道:“你可看到自己想要的了?” 玉洛张口不知所言。回想这一趟记忆之旅,初遇、相识、相知、相伴、分离,甚至是一直耿耿于怀的说媒事件,哪一段记忆与他毫无干系?哪一段记忆没有揭露出一个足以颠覆他认知的真相? “你……”半晌后,方听自己哑着声音问:“是故意的?” “在众生眼里,神,铁石心肠、冷血漠然,仿佛我们是没有感情的怪物一样。”说到这,她不由得笑出声来,“可若真是如此,我们又如何有资格秉承天意护佑万灵?” 玉洛忽而间懂得了她此举的用意,内心尤为矛盾。在此之前,他对如何处理魔神出世有着坚定的决心,且从未动摇过一分一毫,可如今,在知晓了那么多的内情之后,他是否还能一如既往的坚如磐石? “玉洛,上天并非冷酷无情,神所背负的感情其实比任何人都要丰富。” 她用她一惯的温声细语,化作一柄千斤重的撬杆。 第一百八十五章 较量 本是情急之下寻了一处最为偏僻的空殿,不曾想竟也打扫得一尘不染。虽然没有长居的痕迹,但也不像是废弃之所,应该是用来招待访客的。 玉洛将尚在昏迷中的子熙好生安置在了榻上,本意是想抚平那人紧皱的眉头,却是被眉心处不断闪烁的光芒给抓住了眼球,抬起的手就这么僵在了半空。 金色炽烈,青色坚韧,两相交织,缠绵斡旋。那是他与她之间无声的较量。 心尖上如同压了千斤重的秤砣,不知何时将会垮下,将一颗本就摇摇欲坠的心砸碎,碎成齑粉。 她说,上天并非冷酷无情,神所背负的情感其实比任何人都要丰富。 但她又说,无情胜似有情,不拘泥于一事一物,方能顾全大局。 何其矛盾?! 彼时,在那个极致干净的空间里,当她说出这些话时,玉洛在震惊之余,也有揪心的痛觉攀上心头。 她在乎这世间的每一条生命,且将这每一个单体放在心上,却不得不秉承万物平等的原则而袖手旁观,看着它一点点消亡。 瞧着野狼捕食麋鹿,她会为麋鹿悲伤,瞧着猎人射杀野狼,她也会为野狼默哀…… 而所有的这些细腻的情感,都被她藏在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之下。便是连他,她身边最亲近的人,都以为神所谓的“博爱天下”只是针对于种族不灭、万灵延续,只是对众生共存的监督与维护。 或许,正如她所说,上天并非冷酷无情,只有赋予神灵无比丰富、细腻的情感,他们才会很好、很圆满的完成守护万灵的任务,才会将众生的生死看得比自身的存亡还要重要百倍、千倍,也才会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毅然走向死亡。 然而,就如同母神在划众生、分六界时刻意遗忘了神族一样,上天在护佑众生时,也刻意的将神族剔出在外了。 它是有情有爱,却唯独对神族残忍,让他们的内心每时每刻都在纠结、撕扯,在权衡、抉择,然后舍弃。 神灵有着不为人知的情感,所以,她从头至尾都是知道他那些不敢与她详说的心思的,她理解他的所作所为,明白他内心持有的不平与遗憾。所以,在她问出那句“你可看到自己想要的了”时,玉洛才会那般难以置信,如同自己被剥光了衣物,赤/身/裸/体的站在她的面前一样! 是的,他看到了自己一直耿耿于怀的真相,得到了自己想都不敢想的答案,经年累月的委屈都一并得到了安抚。 但,正如她所说的,身为神灵须得顾全大局,而不能拘泥于一事一物,其中,自然也包括了他这“一人”。 玉洛深知自己是自私的。这一世的神女本可以无所束缚的做玉清天里吃喝玩乐的小仙子,一辈子肩无重担、无忧无虑。但他终究是不甘心一个人悄无声息的死掉,非得将她禁锢在身边,挑明爱恋、痴缠于她,平白给她添了枷锁。 可他今日才知,神女亦不遑多让。她习惯了权衡、抉择和舍弃,并且将这一套运用成熟的行为准则落实在了他的身上。 引导他进入自己的回忆里,让他看见他心内埋藏的遗憾并将其一一弥补,告知他,这份感情并不是他单方面的自以为是,甚至让他由此生出了双向奔赴的错觉。 但这一切,究其根本,并非是为了互表心意,得个圆满幸福的结局,恰恰相反,她的所作所为,都只是为了让他心甘情愿的放手。 是的,他再一次成为了她权衡利弊之后的不重要因素,再一次被她毫不犹豫的舍弃了。 她一步步踏水而来,笑容缱绻,温声细语,丹唇一张一阖之间,将他一颗逐渐冰冻的心推入了万丈深渊。 “玉洛,以己之身如何挡得了洪荒巨浪?” “莫再执着,放我出去吧。” …… 语落,她伸手推向他的胸口,他就这么跌出了此方世界,回归到现实。 他本有一肚子的话想要问,却终究是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是他忘了,她是独站神山之巅的女子,是迎风而立、向死而生的神灵,是能狠绝到带领全族以身殉天的神姬! 而自己呢?即便这些记忆证明了她对他有情,可在天地面前,一己之身又如何抵得过众生前程?如何比得上万灵延续? 还是什么都不记得的好。至少眼前的玉清天十三弟子,是全心全意的爱着他的,是将他放置于诸事之首、万人之前的,是说过会全心全意信任于他的! 光芒涌动,势均力敌。玉洛颤抖的手终于覆上了那灼目的光泽。 他从未质疑过神女,也承认她说的不错,凭他一人确实难抵洪荒巨浪,但那又如何?为了她能活着,他怎样都无所谓,即便最终的下场是被吞噬殆尽。 他早已做好了生死魂灭的准备。 指腹轻轻摩挲眉心褶皱,那被撬动后摆动不已的心绪也渐归平静。迷惘退去之后,坚毅浮上眼底,原本轻柔缱绻的抚慰忽而间成了不容抗拒的桎梏,青泽泄出,光芒大盛,涌入眉心的瞬间便将金光压制、吞噬,最终归于沉寂。 榻上之人的呼吸趋于平稳,眉间耸起的褶皱也已熨平,一如既往的恬静睡颜,却隐隐夹杂着一种悲壮与苍凉之感。好像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 天平便失去了平衡,礜鸩之毒松了压制,顿时就嚣张了起来,张牙舞爪的冲进四肢百骸,七窍温热,鲜血汩汩涌出。玉洛却像是毫无察觉一般,唇角划出的弧度掺着几分释然,几分苦涩。 这场较量,最终还是自己获得了胜利。 幸哉,幸哉。 咚、咚、咚! 门扉被人扣响,清脆的声音在寂静的屋内显得尤为突兀,炸耳。 “得知贵客驾临,特来相迎!” 略显沉闷的嗓音穿透殿门而来,玉洛却是恍若未闻。挥手掐诀,洗去了自己一身的狼狈,又拉过锦被将榻上之人照顾周全,这才面不改色的起身去打开了殿门。 第一百八十六章 挑衅 诸怀早已退至院中等候。 不多时,殿门打开,那人越过高槛而来,青衫飘逸,姿态出尘,端得是一派丰神如玉,俊极雅极。 神灵总是这样的不可一世,高居神山之巅,俯瞰万灵挣扎,享受着众生的膜拜,却瞧不见众生的苦楚。口中说着救赎,实际只做冷眼旁观的看客。 何其讽刺? 他忍下心中不平,含着三分笑意上前,浅身鞠躬,张口便问:“怎的不见其他人?”说着,目光越过玉洛便往殿内看去,话外之音再明显不过了。 见状,玉洛侧身将其挡了个严严实实,神色瞧不出喜怒,却也道:“你该庆幸才是。” 玉洛并没有走进院子的打算,就这么在台阶处止了步,冷眼看了过去。 诸怀自然知晓他话中之意。外界皆传,神姬与凤凰族的小公主亲如姐妹。然而,在他看来,传言终究只是传言,能有几分成真?便是父神这么一个自诩慈善、仁爱之辈,与其亲胞弟都能反目成仇,痛下杀手,更遑论其他? “难道她还能将我扒皮拆骨不成?” 他说这话时脸上满是戏谑,就差明言羞辱了。 神族的冷心冷情,可是比之北荒十数万年不化的玄冰还要厉害上几分的,岂会为了一个小小的跟班而大动干戈? 如若不然,又何至于等到现在? “再说了……” 诸怀拖着尾音又上前两步,直至立于阶前,与玉洛四目相对。 “这不是还有您嘛!”他道。 “托帝君的福,让里头那人彻彻底底的忘了自己是谁,自然也就不会记得我的所作所为。” 面对如此挑衅,玉洛始终未答,神色平静得堪比一潭死水,垂眸看过去的眼神像极了在看一个跳梁小丑。 诸怀本就矮了玉洛几分,现如今一个在台阶上,一个在台阶下,更是差了不止一个头的高度。他似乎也已意识到了这个站位有损气势,面上闪过一抹羞恼。 玉洛瞧着他扬起了下巴,竭尽全力的想将眼底的不屑尽数释放出来,禁不住溢出了一声轻笑。 “祖神?”他挑眉相问,与此同时,目光从对方那带着特质玄铁套的手上掠过,嘲讽之意不言而喻,“夙愿得偿后的日子过得怎么样?” 明明只是轻飘飘的一个眼神扫过,诸怀却觉着那眼神里仿佛萃了毒、夹了刀,他下意识的便将垂于身侧的手往后缩了缩,连带着将那几乎可以说是与他融为一体的玄铁套也一并藏进了宽大的衣袖内。 那是一个混乱与割据交织,动荡与繁盛并存的时代。 在这个各族混居的时代里,与你比邻而居的可能是嗜血好战的妖魔,可能是有着血盆大口的凶兽,也有可能是扛着大刀的壮汉……没有六界之说,也没有地域区分,更没有规矩束缚,生杀夺予、弱肉强食就是唯一的生存法则。 诸怀打从出生那日起就在颠沛流离里讨生活,他自小便知,这个时代是强者的时代,而身为弱者是没有话语权的。除了拥趸强者、跪舔强者、祈求强者的施舍外,弱者的存在一文不值。 本族之内尚且如此,与他族相比就更显出人族的渺小与脆弱。人类之于仙、妖、魔,就如同蝼蚁之于人类,别无二致。 在那些摸爬滚打、茹毛饮血的日子里,他无时无刻不在怨怼上天不公,众生皆为天地所生,却唯独给了人族这样一副不堪一击的肉/体凡胎以及转瞬即逝的短暂生命。 他自小便立誓要成为强者,可寿与天齐,可将万物踩在脚下,可与神灵比肩的强者! 他要凭借自身之力与这无情的天道斗上一斗! 在得知东荒有神迹降临时,他以为自己看见了机会,当他亲手剖出那颗耀眼夺目、蕴藏着强大力量的火凤内丹时,更是喜不自胜。 然而,上天终究还是不待见凡人的,他费尽心力把握住的机会竟然是毁灭的开始,所谓的夙愿得偿也不过是一个假象。 诸怀深吸一口气,强行将这些年里为得长生而付出的惨痛代价给挥诸脑后。他仰头看向石阶上的玉洛,出言嘲讽道:“帝君今日肯贵足踏贱地,难道不是因为愈演愈烈的噬魂案件已经搅得你焦头烂额,无计可行了吗?” 如此开门见山,倒是让一直云淡风轻的玉洛皱了眉头。 “徐春年的死,是你的杰作?” “怎么样?”诸怀坦然承认,还颇有几分炫耀的问道:“开膛破肚、血流百尺,场面可还壮观?”说罢,发出了桀桀的笑声,十分瘆人。 闻此,玉洛垂眸与之四目相对,只觉着眼下诸怀猩红着双眼的模样像极了上古时期北岳山上那头长着四只角的吃人野兽。 诸怀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嫌恶中掺杂着悲悯的眼神看得不知所措,笑声戛然而止,一时有些摸不清对方的心思。 “此般有恃无恐”,玉洛不答反问:“不知森夥究竟许了你什么好处?” “好处?哈哈哈哈!” 闻得此话后,诸怀却是仰天大笑起来。 他最讨厌的便是这些自诩救世主的神灵,明明个个皆是残忍冷酷之辈,偏偏能得上天宠爱,样貌、战力、生命,无论哪样皆是旁人可望而不可及的。 反观自己呢?费尽心力筹谋,最终却落得个非人、非鬼、非仙、非妖、非魔、非神的下场,游离于六界之外,生不能而死不得,受尽折磨。 天道何其不公也! “合作嘛,讲究的就是个互惠共赢”,诸怀止了笑,大大方方的迎着目光看了过去,嘴角勾起的笑意极尽讽刺,“就不劳帝君操心了。” “你这是与虎谋皮。”玉洛冷声浅言。 “不与虎谋皮也行啊!”诸怀讨厌这种气势低人一等的感觉,一面后退几步拉开距离,一面道:“倒也不是没有其他办法。” 玉洛并未发问而是等着对方主动交代下文,与此同时,心头却隐隐浮上些不安来,负于身后的手也不自觉的收紧了。 第一百八十七章 交手 空气中充盈着芙蕖冷香,为这萧瑟的秋季增添了几分清寒,即便是烈日当空,也能让人生出如坠冰窟的错觉来。 那萦绕鼻尖的香味仿若带着灵魂的压制,搅得诸怀内里翻涌,不自觉的就要卑躬屈膝起来。他心知对方杀不死他,但他历来不跪天不跪地,又会甘心跪一头麒麟神兽?! 好在他到底是活过诸神统治时代的人,又兼不可泯灭的天谴在身,倒也勉强能够抵御一二。情急之下飞身后撤而出,与此同时封闭了嗅觉,再落地时便已退到了院子中央,他最初站的位置。 只瞧他装模作样的将衣裳整理了一番,随后又抚了抚稍显凌乱的鬓发,看起来慢条斯理,不慌不急,但其实不过是在借机自我调整罢了。 直到内里平静些了,那股涌上喉咙口的血味也尽数咽了下去,这才抬首与檐下之人遥遥相望,且还故作轻松的含着几分笑意,打眼一看便知其不怀好意。 玉洛好整以暇的看了过去,长睫微垂,如此一来,显得本就狭长的瑞凤眼更多了几分漫不经心的寒意。 他和诸怀也算是一个时代出来的,但却从未谋面,在那些四海奔波,八荒寻迹的日子里竟也不曾碰到过。若非黑金山镇灵术的施术痕迹,他怕是早已忘了天地间还有这号人物了。 实在是除了离凰之外,他们之间再没有任何的交集。但谁又能料想到,当初北荒之极能割皮切肉的烈风以及刺入骨髓的寒冷都没能封冻住小凤凰那一颗心呢? 玉洛负手而立,神色无异,除了脸色稍显苍白之外,看不出其他的端倪,诸怀一时间有些拿捏不准。 但这其实并不难破。于此世间,还有谁能够牵动这位高居云端的司战帝君的心绪,让他方寸大乱呢? “魔神虽然是魔……” 他刻意停顿并拖长了余音,惹得对方蹙起了眉,而后才心满意足的吐出了后半句。 “但也是神呐!” 字字如雷,地动山摇。 “痴心妄想!” 一声冷喝,尚不及人有所反应,紫玉笛便如利剑出鞘,气势如虹,直逼对方命门而去。 主意打到了神姬的头上,他倒也真敢! 先前不管诸怀如何挑衅皆不为所动的人,现下却是恨不得将其千刀万剐,以儆效尤。 诸怀被那磅礴的气势唬得一愣,定睛瞧着杀意势如破竹而来,转瞬即至眼前,已避无可避。 他匆忙抬手相挡,紫玉笛与玄铁相击,发出“锵”的一声巨响,他一连退了数步,但待得华光散去后,除了越发凌乱的束发之外,却是毫发无伤,双方皆是一愣。 经此一事后,玉洛打量诸怀的目光才真正的严峻起来。他对自己的情况心知肚明,即便是身中剧毒,方才那一击也并不轻松,诸怀不该毫无伤损才是。 诸怀勉力维持着面上的不屑,暗自将震得发麻的小臂藏至身后,目光直勾勾的盯着玉洛。 罡风四起,紫玉笛随主人心意而动,华光穿梭,如同爆开的烟花,将敌人缠得再无招架之力,节节败退。 就在此时,一直负手立于檐下的玉洛终于有了动作。只瞧他移形换影,眨眼便到了近前,充盈着灵力的右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如钉子一般,狠狠的契进了对方的左胸膛,随即不带丝毫感情的往后一掏,尚未反应过来的诸怀便被挖了心。 然而…… 那本该倒下的人却只是身子一僵,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左胸处贯穿前后的大洞,随即将目光移到了玉洛手心捧着的那物之上,嘴角咧开一个难以言喻的弧度,竟然“桀桀桀”的笑了起来。 没有了玄铁的阻挡,紫玉笛的灵气在他脸上、身上划出许多道口子,汩汩的往外留着黑血,伴随着黑雾,散开一股恶臭之味。 玉洛显然没有料到会是眼下这种情况,再看向从对方胸腔里掏出的那物,这哪里是什么心脏? 焦黑如炭,黑雾笼罩,黏腻的液体顺着掌纹、指缝流出,滴在石板上发出“刺啦刺啦”的声响,瞬间灼烧腐蚀出一个个坑坑洼洼。再看被他贯穿的地方,竟如点点火星,遇风即着,烧得轰轰烈烈,后烈焰过后,大洞竟已修补完好,皮肉皆有。 眼见着玉洛的脸色因这一击而越发惨白,诸怀目的达成,脸上的假笑终于多了几分真意思。 “你还真当自己是神呢?”他出言讥讽道:“省省力气吧,可别毒发暴毙在了我的地盘上!” 礜鸩的毒性如何,他是最清楚不过的。更何况,给玉洛用的还是自己亲手喂养,珍藏多年的毒王。 能在中毒后这么长时间里安然无恙,可想而知玉洛的神力有多么纯粹,甚至可以说是近乎真神的地步,但他输就输在鱼和熊掌他都想要。 毕竟只是半神之身,混沌之力再强也非他本源,哪能两者兼顾? “痴心妄想?”想至此,诸怀嗤笑一声,道:“这个词应该送给你才对!” 玉洛掌心收紧,那颗黑心便碎成了大大小小无数瓣,被他很是嫌恶的扬进风里。目光再一次落在了那双套着玄铁的手上,继而才注意到,对方所着衣衫看似普通,实则暗藏玄机。 联想到方才那股燃起的火…… 莫非是离凰的那颗内丹? 神既然秉承天意行事,那么神兽的诞生想来也不会如传闻那般简单。不拘泥于一事一物,方能顾全大局,连神姬都明白的道理,没可能父神反倒糊涂了。 玉洛强忍着噬骨之痛,将喉咙口急速翻上来的那股子腥甜压了下去。他一个闪身后撤守住了殿门,紫玉笛业已化作利剑横在胸前,双目如炬,神色严肃,再没有半分轻敌。 霎时间,罡风四起,乌云遮蔽天日,无数道闪电如银龙游走于云层,悄然蓄力。 大战一触即发,诸怀却是及时收了手。 “我没必要和你打。” 他轻拍着刚修补完全的胸口,既是暗示,也是挑衅。 “想必不用我多说你也明白,毒性一旦蔓延,你活不多久的,我坐收渔翁之利就好了。” 他收了手,抬眼看了过去,而后在对方的严阵以待里悄然笑了。 “神不是自诩天道,无所不能吗?我便要看着你走投无路,生死魂灭,最终融入淤泥里,被众生踩在脚下!” 话音未落,烈焰火球自天而降,来势汹汹。 第一百八十八章 隔世 裹挟着雷霆之势的火球砸落地面时,瞬间碎石四溅,就连山也跟着颤了两颤,屋舍倾倒、崩塌的声音不绝于耳。 在火球还未完全砸下之前,玉洛便已挥手支起了个结界,将自己以及身后的寝殿完好的护了起来。 面对诸怀,还未露面便有如此火气,恨不得将其生吞活剥的人,世间便只有那一个了。 果不其然,一声凤唳刺破云霄,紧接着,浑身裹着玄火的凤凰自东南方急速飞来,在山顶盘旋一周,展开可蔽天日的双翅扇起的狂风热浪将山内的一众信徒掀得人仰马翻,原本还摇摇欲坠的屋舍最终也轰然倒塌。 曾经气派恢弘的甦息教老巢瞬间便被夷为了平地,满目废墟。 火凤凰落地之后即刻化为人形,眉目张扬,戾气横生。至此,玉洛一直紧绷着的弦才稍稍松下了些,一直压制着的伤也才得以爆发出来。他忍着浑身噬骨夺魂的剧痛,强撑着身子,只是掩面一阵沉闷的咳。 离凰眸光瞥扫过来,在看见他藏起的带血的袖角时微微蹙起了眉头。 离凰:“还好?” 玉洛哂笑一声,答道:“死不了。” 话落,又是一阵止也止不住的咳嗽。 离凰看了一眼他护在身后的隐隐有金光笼罩的寝殿,即便外头已经闹得天翻地覆,但那道光泽依旧很是平和、安稳,丝毫未被打扰,她便知他将人护得很好,心中的巨石也才终于放了下来。 回眸,冷若冰霜的目光落在了那人身上。 自那火球从天而降之时,诸怀便处于一种难以言说的状态之中,既喜又忧。 喜的是,她虽被他剖了内丹,但还能活的不错,灵力醇厚,战力超群,可见凤凰一族涅槃重生的传言并非是假,心中唯一保有的愧疚终于削淡了几分。 忧的是,自己不知该以何面目见她才好,数万年前的白面书生如今已是面目全非。再者,二人见面之后又该说些什么?回想起来,她的名字还是自己给取的呢!离凰,离凰,离群的凤凰。 然而,离凰却并未给他这诸般纠结与思考的时间,她一向做事雷厉风行,最恨拖拖拉拉。 此前未曾碰面倒也罢了,如今既然主动寻上来了,丝毫没有缩着脖子躲开的道理。 “好大的口气!” 与此同时,殷翎出鞘,寒光倾泻,凤唳和着风声侵扫了整座神山,飞沙走砾掺和着断枝枯叶形成巨大的旋风,一刻不停的向着诸怀席卷而去。 那一瞬间,诸怀完全愣住了。他木然的望着近在咫尺的红衣女子,瞧她眉目依旧,只是少了些天真烂漫而多了些冷厉煞气,心中徘徊不定的喜忧终究都化为了灰飞。 “……离凰。” 他呢喃出声,却只换回对方的一个陌生至极的眼神,然而,下一瞬,他便被旋风完全笼罩住,便是连那陌生的眼神都瞧不见了。 待得一切归于平静,除却满目狼藉之外,哪里还有那人的半片衣角? 他这一生杀过许多人,但除了离凰之外,没有一个能让他记在心上的。 离凰,是此生唯一一个真诚待他、全身心信任于他的人,也是唯一一个不在乎他能力如何、不问他出身怎样的人。 他知道她还活着,并且潜意识里一直在等着她来杀了自己。他甚至想过很多种相遇的场景,在那些场景里,她眼中可能会有悲伤、会有仇恨、会有怒火,却唯独没有想过,她眼里什么都没有。 他记了她十万年,而她却早已不在乎。 他等了她十万年,而她却早已不在乎! 何其可笑! “啊!” 诸怀仰天长啸,玄铁脱手,他整个人成了熊熊燃烧的火球,身上的皮肤犹如墙皮一般块块脱落,吓得匆忙赶来的众信徒大叫着仓皇而逃。 可焚尽世间万物的凤凰玄火,却烧不化他这颗罪恶的灵魂。 能助他解脱的,唯有上古之神…… 诸怀仰头看向茫然无边的苍穹,半晌之后,颓然泄气,垂首跌落进废墟里。 离凰眼瞧着玉洛明明苍白着一张脸,灵力乱撞、血色全无,整个人脆弱得仿若一戳就破的纸张,却并不急着疗伤,反倒是仔仔细细的将外衫上沾染的血迹一一清除干净,如此迷惑行为,她甚是不解。 然而,更让她大跌眼镜的是,那人在清理完衣物之后还不罢休,伸手进袖中乾坤袋里,翻翻找找,竟然掏出了一柄金丝嵌玉的铜镜! 铜……镜? “扶一下下巴。” 她的目光终究是过于赤/裸直接,玉洛想不发现都难,于是出声提醒到。 他像是看懂了她心中所想一般,素来冷若冰霜的人,竟然第一次冲旁人解释起了自己的所作所为。 “她胆子小,别吓着她。” 短短八个字,落进离凰的耳中却仿若比什么弯弯绕绕的文章还要晦涩难懂。 她……胆小? 那个敢拔父神的胡子,敢孤身入世除祟,敢与数百凶兽对峙,敢只身入敌营和魔神叫板……的人,胆小?! 他们说的是同一个人吗? 离凰的目光从对镜整理仪容的人脸上默默转移到了躺在云中的那尚未苏醒的女子身上。养灵阵尽职尽责的运行着,而她周身包裹的金泽也在徐徐缓缓的流动着,古老的印记若隐若现。 其实离凰并不知道祖神山上发生了什么事情。从伏神城离开之后,她整个人都是浑浑噩噩的,生平第一次不知道该做什么,索性应琼泽仙君之邀前往玉清境,去看看姐姐这一世长大的地方是什么样子的,或许在那样的环境与氛围里,她能悟明白姐姐那句话究竟是何意。 但她刚到玉清境,还不及有所体会就突然之间心神不宁,来不及多想便直冲甦息教老巢来了。 有帝君在,还需担心什么万一? 那信誓旦旦的保证言犹在耳,而做出保证的人却已是昏迷不醒,那被当做依靠,被她信赖着的人更是伤得不轻。 离凰不禁一阵阵后怕,与此同时,也不免有些火气冒了上来。 “你究竟怎么了?” 她皱眉相问,玉洛闻言却是不答。 “我以为你会杀了他。” 他收起了铜镜,抬眼看了过来,并淡淡一笑。 “毕竟,仇人相见,一般不都是得眼红刀热的吗?” 第一百八十九章 莲蓬 也只有历来我行我素的妖君殿下能让这位六界至尊、堂堂司战帝君的话落在地上。她不仅不答,而且对这种强行转移话题的行为很是不爽。 看她神状似是要发飙,玉洛不由得想起了些久远的往事,又是一声轻笑,不成想却呛了气,笑声卡在了嗓子眼里,只得掩面一阵接一阵的咳嗽。 见他这般扯着力气的咳,原本苍白的皮肤瞬间翻起血色,离凰不禁撇了撇嘴角,终是没能狠下心来。 看在姐姐的面子上,她如此这般想着。 “我杀不了他。” 语气很是平静,不带丝毫情感,仿若只是在陈述一个不容置疑的事实。以至于一度让玉洛误以为在祖神山上,那个戾气充盈,用凤凰玄火毁了人家一整个门派的人,以及沉着嗓音说出那句“好大的口气”的人并不是她。 “这很奇怪吗?”离凰微一耸肩,一副不大在意的模样,“就好比他不和你打一样,你们俩谁也杀不了谁,那为何还要打?” 这可着实不太一样,玉洛心想。 “再说了,阵仗不搞得大一些,如何能够这么快就顺利脱身?” 恩,离凰本就是个聪明人,揣摩人心这事,她也能做,过往只是不屑罢了。 但她立即便又想起了什么,垂眸看向那云端上盘腿打坐之人,多了几分探究的意味。 “他体内有我的内丹,你难道不知道吗?” 四灵既归属于神族,有灵识、开灵智、战力超强,地位自然与其他族类不同,甚至于规矩也有所不同。他族残杀四灵会遭天谴,而四灵同族之间也禁止相互戕杀,这便是数万年来她不曾找诸怀报仇的最直接的缘故。 玉洛身为麒麟皇者,又是半神之身,当对这些规矩了然于心,又何必多此一问?然而,他却并未打算解了她的疑问。 离凰狐疑的盯着那气定神闲的人看,可即便他已虚弱如斯,亦不曾露出半分端倪来,且极为坦然的承接了她所有的审视。 正当她打算开口追问时,养灵阵散了。 就在子熙睁眼的那一瞬间,险些又被两张凑得过近的脸给吓昏了过去。三人面面相觑,当然,主要是离凰和玉洛在盯着她看,而她木然愣了好一会儿才醒过神来。 她转开了脸,入目却是广阔苍穹,随手一抓,身下是绵软的祥云,眼里浮上几分茫然与不解。 “我们不是在祖神殿外的广场上吗?” 此问一出,离凰亦是心惊,她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更不曾料想到连作为事件的主人公之一的子熙竟也毫不知情。于是,她和子熙一样,扭头看向了在场唯一的知情者。 然而,玉洛对此前因后果始终闭口不言,只是抓过子熙的手腕,指尖压上脉搏,又放了一丝灵识进去游走查看了一圈,见果真并无任何伤损,封印也完好无缺,这才真正松了那口一直吊着的气。 尽管只是片刻的肌肤相触,但子熙还是敏锐的察觉出了不对劲。大脑还未想明白,手便下意识的做出了行动。 她反手便抓住了那只正要往回缩的手,玉洛愣了一瞬,抬眸的瞬间撞进了对方漆黑翟亮的眼底。 子熙由平躺转为坐起,期间始终未曾放开那只一度想要逃离的手。若在过往,玉洛从不会想着要逃离她的掌心的。 这只手还是以往她常牵的那只手,但又让她觉着陌生。 指头还是那么修长笔直,指甲修剪的形状也不曾改变分毫,但以往的那只手,能够将她的手完全吃住,无数次给予过她无言的抚慰,让她心安。可如今,摩挲着他的指节,却只余下了心疼。 怎么会这般的寒凉?仿若她抓住的并不是一个人的手,而是数九寒冬挂在房檐上的冰棱子。 玉洛应是猜到了她要说的话,于是抢在她之前开了口。 “你自小缺了颗心,灵识容易不稳,遇事多念几遍清心咒,切不可大悲大恸。” 他用另一只手轻轻地抚开她眉心不经意间蹙起的褶皱,而后趁她愣神之时,将那只被捉住的手也解放了出来。 子熙只觉着眉间微凉,似是被昆仑山巅飘落的雪花吻过一般,随后手心便已是空落落的了。 “你是不是见过他了?” 这话看似没头没尾,指代不清,但在场的两人都知道其中之意。在这件事情上,离凰不太有发言权,也不太想有发言权,于是自觉的缩到了云头,给子熙留出了盘问的空间。 玉洛从不会对她说谎,既然并未否认,那便是真的了。子熙便也不再等,又问道:“你和他谈过了?” 至此,玉洛微微移开了眼,瞧向万里奔腾的云海。 时代更迭,数万年一去不返,地面已是沧海桑田,颠倒了不知几轮,但天依旧是这片天,一望无际,云也依旧是这些云,洁白无瑕。玉洛常常会身处其中而不知今夕几何。 在那次因保媒拉纤一事闹了不愉快后,两人再次见面就是在这样一片云海之中。 他其实并没有生气太久,只因事后想想,本是自己藏着掖着的,又怎能怪她看不明白呢?反省之后还有些微后悔,悔自己的疾言厉色,悔自己的不告而别。正巧这时赤瑛给他送了一兜莲蓬来,他便火急火燎的提着两坛子特意备下的果子酒去了昆仑山。 只是,人还未到昆仑山,就在这片云海相遇了。 在此见面,他还有些尴尬,不知如何开口,她却像没事人似的,大大方方的一笑,继而从乾坤袖里掏出一个布包丢了过来,道:“莲蓬摘多了,不吃就坏了。” 那时,他真当二人是偶遇,可这时想想,怕是守株待兔的可能性更高一些。 猜到他见了赤瑛必会赶来,所以带着他喜欢吃的莲蓬在这等着。 “想吃莲蓬了……” 子熙并未听清他这轻声呢喃,遂靠近了些,问道:“什么?” 玉洛并未回头,却也浅浅一笑,任凭她将脑袋枕在自己的肩上,道:“人乃六界本源,诸怀敢公然违背天道却未曾受到天谴,想来已不受天道束缚。” 第一百九十章 无敌 “不受天道束缚……” 子熙一面呢喃重复,一面就着下巴枕在对方肩头的姿势将脸转了个方向,问:“世间竟会有不受天道束缚的?” 玉洛被她的碎发扫过耳畔,只觉得一阵酥痒难耐,下意识的缩了缩脖子,微微侧首,两颗脑袋便不出意外的撞在了一起,二人面面相觑,一时间都忘了要说什么。 气氛瞬间有些微妙。 离凰虽然坐在云头,但云就那么点大,更何况她也都支着耳朵听着身后的动静呢。这突然之间沉默了起来的,确是容易让人好奇心作祟。 于是,她的好奇心果真作祟了。 她回了头。 额…… 眼下这场景该如何描述呢? 眉目传情?暗送秋波?目挑心招? “咳、咳!” 非是她喜欢坏人好事,煞风景,而是……她真怕这两人会忘乎所以、情不自禁、难舍难分的给她一记重锤。 在离凰那叠经年累月也磨灭不去的记忆当中,姐姐是那冷傲孤高的神姬,而玉洛则是那寡言少语的面瘫脸,两人都是那种雁过不留痕,事了拂衣去的性子,从没有什么人、什么事能够影响得了他们。是而,她无论如何也没想过,有朝一日,这两座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山会依偎在一起。 虽然已成既定事实,虽然这一世的二人都已颠覆了她的认知,但,接受是一回事,亲眼目睹则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经此一咳提醒,子熙恍然回神,微垂的眸光刚好落在那近在咫尺的唇上,于是,她情不自禁的咽了下口水,又在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之后而羞窘不已,忙起身退开,所有不合时宜的旖旎心思都尽数归笼,不曾想却是被玉洛捣乱似的拽了一下袖角,直直撞了上去。 唇微凉,清香萦绕,目圆睁,惊诧不减。 “嘶~” 身后猝然响起的吸气声在这样的寂静无声里显得格外清晰,子熙忙推了罪魁祸首一把,垂首避开之时,余光恰好瞥见那人眼角含着的笑意,耳后便也肉眼可见的爬上了半片红霞。 “……嗯,那个,说到哪儿了?怕,对,刚刚说不受天道束缚……” 她兀自生拉硬扯,眼角余光却是一个劲的看向离凰,见她瞪大了眼睛呆愣着的模样,更觉着无地自容,羞窘不堪。这下好了,不只是耳朵,便是连脖子都红了。 都怨你!子熙飞了一记眼刀过去,玉洛讪讪的摸了摸鼻头,笑意更深了。他倒也不曾纠缠,一推即开,只抬手,状似不经意的捏了捏喉结,硬是忍住了即将脱口而出的一连串的咳嗽。 见她成功的转移了注意力,不再一个劲的盯着他的手指看,倒是差点把自己当成了鸵鸟。玉洛知她脸皮薄,便也不再有意逗弄,清了清嗓,道:“这恐怕与火凤凰的内丹有关。” 说罢,将目光投向了尚呆在那方的神色怪异的离凰。 离凰险些又是被他这副无羞无臊的模样给唬住了。认识数万载,她怎的从未发现他竟是如此这般的没脸没皮? 仿佛刚刚当众行凶的人不是他一样! 但腹诽归腹诽,在面对正事时,她也从不马虎。 “连你也不确定?”离凰反问道。 玉洛略表无奈的摇了摇头,道:“从未有人虐杀过四灵。” 即便是在群雄争霸、人才辈出的上古时代,四灵的地位也仅次于真神。 离凰却有一事不明。她赶到祖神山的时候,那里显然已经经历过一场争斗,玉洛的半神之身可不是虚有其表的,按理说,诸怀就算不死也得脱层皮,但事实却并非如此。 子熙堪不破他故意设下的障眼法,但她却能一眼看穿。对着这一张堪比死人,苍白到一点血色都没有的脸,很难不让她心生疑窦。 “我不能同类相残,所以杀不了他,难道连你也不能吗?” 这话可谓是一语点破,就连子熙都顾不得害羞了。面对两人或疑惑、或审视的目光,玉洛又是无奈的摇了摇头,道:“说实话,我试过。” 也正因为试过,亲眼目睹了那团烧出新肉的火,他才会想到火凤凰的内丹,也才会联想到可涅槃重生的凤凰。 特制的衣裳,手上套着的玄铁,以及那颗烧焦的心脏……回想起来,浓黑的血里那股难以言喻的恶臭味中好似还夹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焦糊的味道。 诸怀……便是连他自己也控制不了这凤凰玄火呢! 与他而言,不知这样的长生不老可算是如愿以偿了? “世间万灵,无论人、仙、神、鬼、妖、魔,皆受天道所管,除非他……” “除非他非人、非仙、非神、非鬼、非妖、非魔!”离凰接话道。 “游离于六界之外?”子熙瞬间皱起了眉头,很是不可思议,转而又问玉洛道:“这样的情况从前有过吗?” “从未听闻。”玉洛回答得十分笃定。 闻此,她这眉头皱得可就更紧了。玉洛是上古遗神,算是现世活得最为长久的一个,见多识广,阅历丰富,连他都未曾听闻过的东西,那该如何对付? 况且,按照玉洛和离凰的说法,诸怀此人已是游离于六界之外、不受天道束缚的人,便是连半神都奈何不了他,那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子熙兀自想了一通,却也未曾想得明白,只觉着总归不会有人真就如此的丧心病狂,闲来无事拿诸多生命做戏吧? “既然没人能杀死他,那他要那些魂魄做什么?” 她一语问出事情关键,而离凰却是泠然一笑,柳眉一挑,道:“无敌是多么寂寞。” 她这话,几分讽刺,几分叹息,倒是把子熙给听糊涂了。 子熙:“哈?” 离凰耸肩摊手,不再言语。不知是不是想起了那个说要带她找寻家人的面红齿白的书生。 “你不是和他谈过吗?”子熙在离凰处没有得到答案,遂又将目光投向了一言不发的玉洛,“他可说了什么?” 说了什么? 魔神虽然是魔,但也是神呐! 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玉洛捻着指腹,狠厉自眼底一闪而过。 “没什么,利益交换罢了。” 第一百九十一章 和解 祥云在昆仑神宫前消散,子熙被候在宫门口的蒲夷接了进去,而素日里恨不得与其形影不离的离凰却是迟迟未动,玉洛多少猜到了些缘由,遂也故意落后几步。 果不其然,子熙前脚刚踏进宫门,后脚离凰便站在了玉洛的身旁,开口质问道:“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她?” 玉洛不答,目光落在了那道逐渐远去的背影之上,也终于强忍不住咳了起来。半晌后,等气息稍匀些了,才哑声提到:“在这儿住下吧。” 他的声音实在是过于嘶哑,带着浓重的病气,以至于离凰当自己是幻听了。 “你的房间,蒲夷一直都留着。”玉洛又道。 这一次,倒是比之前清晰了许多,字字入耳,离凰却是更加不解了。 虽说是旧相识,但她当年高调离开,入主妖界,又刻意与他为敌多年,现如今虽然因为同一个人而短暂的握手言和了,但还远到不了可以朝夕共处一宫的地步,甚至于连朋友都算不上。 “什么意思?”她蹙眉相问,总觉着他话中有话,且潜意识里认为那不会是什么好话。 玉洛依旧不答,只是又掩面闷咳了几声。直到那人的背影已经彻底的消失在了他的眼里,他这才侧身看向了身边的人。 “离凰。” 他的气息不太平稳,以致于嗓音都有些飘忽了。 “我是能相信你的,对吗?” 此话一出,离凰确确实实的愣住了。她蹙眉瞧着对方越发苍白的脸色,第一次觉着,原来传说中那个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玉洛帝君也会有这般脆弱的时候。 褪去障眼法后,他就像深秋时节挂在枝头不肯离去树叶,摇摇欲坠;也像夜深人静时立于窗缝前勉力维持的油灯,一点点的风都能将其吹熄。 许是看她犹豫了太长的时间,玉洛又一次重复道:“我是能相信你的,对吗?” 甚至于语气中比此前的诚挚更多了一丝的恳求。 相识数万年,何曾见他向谁低过头? 离凰茫然张口却不知所言,半晌后,终于点头应下。 她想,她大概猜到些缘由了。 但在那一刻,她却狠不下心来向他求证。 离凰要在昆仑神宫住下,首当其冲最高兴的非蒲夷神官莫属。她虽然面上未曾表露出什么,但却忙前忙后的张罗着,一下午都在凤霄阁跑进跑出的,从锦被软枕,到茶具杯盏,再到摆件玩物,添了不少的东西。 子熙就坐在风霄阁外的凉亭里喝茶,见刚离开不久的蒲夷神官又抱着个锦盒匆匆而来,遂开口打趣道:“你这拿的又是什么宝贝?” 听见问话,蒲夷停下脚步,远远地冲子熙福了个礼,答道:“一颗夜明珠,不是什么稀罕物。” 她这明显是想囫囵过去,子熙却是不依,于是笑着又道:“用这么大只盒子装着,定然不是俗物,快拿过来给我瞧瞧!” 闻此,蒲夷犹豫了一刹,目光状似无意的扫过凉亭内的另外一个人,见她只顾着低头喝茶,对这方动静半点不感兴趣的模样,心里头多少有些失落。 “仙子莫要打趣我了。”她并未依言过去,只是又福了一礼,随即离开。 子熙目送她抱着锦盒入了寝室,这才收回了目光,转而看向身旁那自始至终连眼皮都不曾抬一下,一言不发喝闷茶的人。 毕竟缺了前世的记忆,就连离凰和玉洛之间为何结怨,她都是从一些细枝末节里拼凑出来的,就更不可能知道蒲夷和她之间又是因何而闹的别扭了。 “她给你送夜明珠作甚?” 离凰正在想事情,被她这突然间的靠近吓了一跳,握在手中的茶盏险些掉了,洒了一手的热茶,也不可避免的沾湿了袖口。 她一面看似镇定自若的施了个清洁术,嘴里一面胡乱扯着:“那谁知道呢。” “你不知道?”子熙显然不信。 离凰终是被她这种丝毫不加掩饰的审视的目光盯得心里发了毛,慌乱着移开了眼,嗫嚅道:“……兴许,兴许是知道我夜里怕黑。” 原本,子熙见她明明懂得蒲夷的心意却还非要装出一副无动于衷的死样子,就有种很铁不成钢的气愤,但现在瞧着她将话说出来后嘴角隐隐有了压不住的趋势,又觉着欣慰。 只是嘴硬罢了。 “哦?”她声调婉转,故意打趣道:“蒲夷神官果真心细,连我都不知道原来妖君大殿这么胆小呢!” 离凰:…… “好了,不逗你了。”眼看着那人将要恼羞成怒,子熙很懂得适可而止,及时收了手,认真道:“你也该去跟她道声谢的。” 她本意是想撮合她俩和解,其实早在喜洲之时便有此想法,也曾多次付诸实施,但却一直收效甚微。子熙猜着,可能是因为喜洲人多,又有七师兄整日牛皮糖一样的缠着离凰的缘故。现在好了,昆仑神宫人少清静,兴许更容易成事。 不成想,她明明递了个台阶过去,那人却非要在高台上自囚,硬是不肯走这个台阶。 “不去。” 两个字就把她给打发了。 她就知道,像离凰和蒲夷这样的,一个傲娇的口是心非,一个做了事闷着不说的,哪有那么容易和解? 嗳!路漫漫其修远兮! 子熙暗自叹息了一回,又耐心劝道:“去吧去吧,人家蒲夷神官为了你都忙活一下午了,很辛苦的。” 其实,这话一出,离凰便有些动容了,但不知为何总憋着一股气,怎么也不肯拉下脸来示个好。将嘴一噘,哼出一句:“又不是我让她做的。” 子熙强忍着想一巴掌扇在她后脑勺上的冲动,陪着笑脸又递了个台阶过去,“其实是我想让你帮着跑个腿,把这个给她。” “……那好吧。” 见那只嘴硬的死鸭子终于点头应允,拿着她随意从乾坤袖里掏出的从凡间买的攒金丝多宝钗离开,子熙忍不住破出一声轻笑。 “真真是奇了!” 她一面给自己斟茶,一面自言自语。 “和见了面要打要杀、掐个不停的玉洛都能和解,偏偏却和明明就很在乎的蒲夷别扭着。奇哉,怪哉!” 第一百九十二章 深夜 兴许是白天昏睡了太久的缘故,到了晚间反倒是不困了。 辗转反侧,精神抖擞,子熙干脆一骨碌爬起来,准备练会儿心法。冰骨聚魂扇就随意的放在塌边,她起身时正好一巴掌按了上去。 看着这柄莹润剔透的法器,思绪不由得被勾回了黑金山,五雷轰顶的场面还历历在目,怨灵消散前的尖唳鬼啸也经久不散。 青葱似的指尖轻轻划过素净的扇面,她与扇子里养着的残魂单魄之间就这样悄无声息的架起了一座看不见的桥梁。只身立于数百亡魂之前,她似是能听到他们哭诉,能感受到他们的痛苦,心里头突如其来的一阵阵难过。 子熙不知道自己这种难过算不算是一种悲悯,但这种难过和她先前在祖神殿前亲眼瞧着百姓跪拜,高呼天赐福寿时的难过并不相同。 她愣然坐了许久,直到冰骨聚魂扇脱手坠地,发出“锵”的一声才恍然醒神,两颊微凉紧绷,抬手一摸,竟是半干的泪痕。 月色透过轩窗照进来,将好就落在她脚畔那一亩三分地上,也将好把冰骨聚魂扇拢了进去,渡上一层寒凉。子熙撑着榻沿滑落,捡起这把承载了数百残魂单魄的宝器,而后带着虔诚,将其一折一折的阖起,又像捧着数百人生的希望那般,小心翼翼的放在了桌案上。 这一刻,她忽然十分的想念玉洛,哪怕只是在玉合殿外站一会儿也好。 满天星辰耀眼璀璨,白玉盘似的月亮仿若触手可及,微凉的夜风带着凤凰花的清香扑面而来,子熙缓步穿梭于纵横交错的树影里,有月华引路,并未执灯。 尽管已是入冬时节,但神宫里却是半分寒意也无,永远的定格在了春末夏初,一个最舒适、最生机勃勃的时候。鼻尖萦绕不散的花香,不知不觉间又勾起了她的另一段回忆。 子熙初来昆仑神宫之时,因为玉洛对她几乎无下限的好与包容而惶惶不可终日,夜间也睡不大安稳,人便也昏头昏脑,迷迷糊糊的。蒲夷看她整日里精神萎靡,且有愈演愈烈的架势,担心放任不管会闹出大病来,于是埋头翻了几日的医书,又请教了医仙,配了一副安神助眠的药膳方子,日日变着花样的给她做吃食并将这方子融了进去。也是后来才知,这些都是玉洛所做。 玉洛帝君亲手配的药膳自然效用奇佳,子熙吃了几日,脸色越发的白里透红,精神头也好了,主要是不论白日里怎样愁思,夜里也能够睡得安稳了,蒲夷眉间的褶皱终于平了下去,帝君也终于不再日日守在宫里,应天君之邀去了九重天。 玉洛上午才安心的离开昆仑神宫,蒲夷下午便也收到了一纸传讯,紧接着也神色匆匆的驾云而去。子熙好不容易脱离监视,心里那紧绷着的弦一下子松懈了下来,竟觉着困意席卷,早早的便睡了。 当夜,昆仑山附近有两只大妖厮杀,斗得那叫一个天昏地暗、难舍难分,看那架势,是势必要分出个你死我活才肯罢休。原本也不干子熙什么事,只是二人打斗得忘乎所以,很不幸的冲撞了昆仑神宫的结界,破了个手巴掌大小的洞。 昆仑山位于六界交汇之地,既属于六界,又不属于六界。选此处作为神宫落址,有着众生平等、六界共荣的寓意。传说这里从不设结界,百无禁忌,无论人、鬼、仙、妖、魔,来去自如,只要你愿意,便是在这山脚搭个房子住下也是被允许的。 遵循自然,不加以干涉,是昆仑宫的存世准则。而这个自建成以来便一直存在的规矩因为子熙的到来而被无限期的打破。起初,她是不知道这些私人订制的,毕竟绝大多数的仙家府邸都是这样的,永远的舒适漂亮,永远的百花繁盛。若非是那次意外,玉洛默默为她做的这些贴心之举恐怕永远也不会有被翻到明面上来的一天。 昆仑神宫悬于昆仑山之巅,而昆仑之巅常年冰封、寒意料峭,又正值隆冬时节,大雪纷飞,更是能分分钟冻死人的节奏。结界一破,寒意直冲而上,顺着这个巴掌大的洞口争先恐后的涌进了昆仑神宫,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封冻了一切。 等到玉洛心神不宁,放心不下从九重天赶回来的时候,她已经在睡梦中被冻成了一条冰棍,险些就成了有史以来第一个在冬天被冻死的仙人。 浣灵河事件算是她人生的一个分界点,在那之前,她从不觉着作为一个名副其实的仙子,无法聚灵修炼是什么生死攸关的大问题,即便是险些被冻死,也并非觉着有多难过,但在那之后,有了想要保护的人,有了不想拖累的人,想法便也截然不同了。 往事翻上心头,子熙不由得轻声一笑,随即加快了脚步。 玉合殿映入眼帘,静静的立于月华之下,隐隐的泛着层青泽。一直缠绕在空气中的凤凰花香已经被芙蕖香所替代,子熙深嗅一气,觉着这味道稍稍有些浓重了。 正当她想要迈步靠近时,寂静无风的夜里却突然响起了脚步声,略有些急促,且听起来并非出自一人。紧接着,一道熟悉的声音传进了子熙耳里。 “深夜急招您前来,实属无奈之举,还望您见谅。” 听见声音,子熙下意识的便往墙角的阴影里缩了缩,加之她习惯了不用灵力护体,又屏了鼻息,倒也像个隐形人似的,未被察觉。 话音刚落,两道人影便披星戴月而来,急匆匆的闯入眼底。得宜于那轮浑圆的明月,子熙并不难辨认。 她还从未见过蒲夷有如此慌乱的时候,几乎是脚不沾地,近乎小跑。二人从她面前过去时,她听见另一个问道:“帝君的情况如何了?” 蒲夷叹了一气,答:“一言难尽,还需您多费心。” 未曾敲门,未等传召,蒲夷直接带着人便进了玉合殿,紧接着,昏黄的烛光透窗而出。 第一百九十三章 闭关 蒲夷领着人进去后就再没出来,一直到天色由黑转灰,东方隐隐镶上金边,玉合殿的门才再一次被打开。子熙远远的便瞧见出门的两人神情疲惫,眉间结着愁绪,蒲夷躬身一礼将客人送走,随后转身进了寝殿,目光扫过她的藏身之处也未曾停留。 子熙又在殿外站了一会儿,直至晨曦初显,朝阳出山,这才抖落满身晨露,僵着四肢离开。 归来那日,在云上,她离他如此之近,却除了一双像在冰水中浸过的凉手之外再无其他发现,甚至于就连这一小小的发现也被他轻而易举的调转了注意力。 他定是用了障眼法的吧? 子熙后知后觉。 时近中午,蒲夷来了一趟留嬉殿,带来了帝君要闭关的消息。 彼时,子熙抱膝坐于软垫之上,手里捧着一杯早已没了热气的清茶,仰着头看向面前站着的那人。她的皮肤本就如羊脂白玉一般,任何一丁点的不对劲都极为明显,哪怕只是手指头刮了一下都能留下一道醒目的红痕,如今彻夜未眠,眼底的两片淤青想盖都盖不住。 “……他、怎么样了?” 虽然唇角一惯含着几分笑意,但声音里藏不住的暗哑还是将心底最真实的感受暴露了出来。 蒲夷稍稍一愣,似是没料到她会有如此反应。但到底未曾明说,她也拿捏不准对方到底知道多少,于是便也只能力争囫囵过去。 “闭关本就是帝君每百年必做的事情,如今只是时日到了而已,仙子不必有所担心。”她扯着嘴角浅浅一笑,但却和子熙一样,笑意不达眼底。 到底还是怕她知道真相。子熙如此想着,又暗自叹息了一回。 既如此,她便也装作什么都不知,一派天真好糊弄的模样,答道:“有你在,我不担心。” 蒲夷:…… 突然觉着肩上的担子更重了些。 “长吗?”子熙低头啜了口凉茶,又问。 “嗯?”起先蒲夷并未明白她所问为何,也是转了个弯后才反应过来是在问她闭关的时间长吗。她想了想自己离开之前帝君是何状态,遂斟酌着答道:“月余应该是要的。” “要一个月啊……” 那想来定是伤得不轻了。 子熙稍稍沉默了会儿,继而才又仰头看去,道:“我回一趟玉清境,他醒……”本来想说等他醒了之后,可话到嘴边才意识到自己并不“知道”闭关的真正原因,于是到了嘴边的话又强行转了个弯,道:“等他方便的时候你和他说一声,既是闭关,我就不去添乱了。” 玉洛必定是不想她瞧见自己虚弱时的真实模样的,否则也不用强撑到深夜,估摸着她已然睡下之后才肯医治。而她也不愿意他为了宽慰自己还得劳心劳神的使出障眼法,强打精神,说些无关紧要的话来应付。 离开昆仑神宫前,子熙特意去瑶池取了一截仙藕,还在那里遇到了心事重重的袭丹,随后又绕道去西南荒走了一遭,在那儿呆了四天三夜,讨得一块鲜肉。等回到玉清境的时候,已经是十天之后了。 “姐姐?姐姐!” 她这方脚才踏进玉清境的地界,便有一抹张扬的红扑了过来,子熙堪堪站稳身子,替来人将乱了的鬓发整理服帖,而后才出声询问:“什么时候来的?” “还说呢!”离凰抓着她的手臂不松,满脸的委屈相,埋怨道:“去哪儿也不叫上我,这么多天里杳无音信,我险些以为你出什么事了呢!” 子熙自知理亏,未曾申辩,她心中揣了事,确实顾不上这位小尾巴。于是出手轻轻拍了拍那挽在自己手臂上的手,以示歉意。 “蒲夷神官传了信来,说你要回来住上几天,妖君也已经在这儿等了八天了。” 说话的正是紧随离凰后脚而来的琼泽仙君。 子青一惯是个凡事都不会放在心上,整日里以笑示人的温润君子,可如今子熙看他眉间却隐隐藏着担忧。如此破天荒的行径,她便也大概猜到了蒲夷在信中说了些什么。虽然心急,但她也并未打算单刀直入,至少不会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披露自己此行的目的。 以七师兄舌灿莲花的调性,如果她毫无把握的便问出口,不仅会一无所获,说不准还能被他忽悠得自乱了阵脚。于是,她顶着自家师兄隐晦探究的目光,灿然一笑,问起了家长里短。 子熙:“十一师兄回来了吗?” 子青有些拿捏不准小师妹这是真的一无所知呢?还是强装的若无其事? 他一面打量着师妹的神情,企图从中抓到一些实质以资证明,一面答道:“还没呢,不过前几日倒是传了讯来,说是荼孇公主快要生产了。” “有十一师兄倾力相护,芫烛可放心矣。”子熙点了点头,又道:“师尊呢?” 子青又答:“去了天之极,没说要做什么。” 对此,子熙依旧是点了点头,看不出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只见她把被人抱着的手臂抽了出来,继而将那人往师兄身边一推,道:“连日里赶路,我有些累了,想先回去歇着,有劳师兄陪着离凰四处逛逛,尽一尽地主之谊。” 说罢,在两人不知所以的注视下果真往青霞殿的方向去了。 直到自己的背影完全的走出了两人的视线,她这才像被戳破的气球一样,瞬间泄了气,脚步重逾千金。 看她除了一脸倦色之外再无其他,不见哀伤,亦不见担忧,甚至于在这个时候还能主动提出要回来小住几日而不是守在帝君的身侧,子青稍稍放心了些。 然而,他在松下一口气的同时,眼角余光瞥见身旁那人也同样如此,不由得又是一惊。 “你……知道?” 对此试探,离凰却是不答,只用那看白痴一样的眼神剜了他一眼,顺带着一巴掌拍开了那根指着自己的手指,没好气的道:“上前领路吧,地主。” 不管姐姐究竟知不知晓内情,在这个时候,她都不想凑上前去打扰。况且,她总有种与旁人合起伙来欺骗了姐姐的负罪感。 第一百九十四章 翻船 “咦?什么味道?” 子青执棋的手一顿,耸了耸鼻尖,不多时便寻到了来源,一记深呼吸后不由得喟叹一声:“好香呐!” 话音才落,头上的树枝便窸窣一阵轻响,伴随着一道极为嫌弃的气音:“切~” 子青:…… 讪讪的砸吧砸吧嘴,把僵在手中的棋子落上棋盘。 “一失足成千古恨,你输了。” 幽幽的嗓音自头顶落下,砸得他昏头脑涨。 “其实,也还是有余地可转圜的。” 嘴里虽然如此犟着,但还是老老实实的敛着宽袖收了棋子。 这是师妹回来的第五天,也是妖君来这儿的第十三天。前几日,她尚且还有兴趣听他讲一讲师妹小时候调皮捣蛋的光辉战绩并“胁迫”他故地重游,例如在哪里拿鱼摸虾,在哪里上树掏鸟窝,在哪里剃了三师兄的胡子,在哪里偷换了十一师弟的药丸,在哪里面壁思过……可自师妹回来之后的这五日,她一日比一日的寡言少语,一日比一日的兴致怏怏。 故事不听了,纪念地也不找了,只爱赖在这棵老杏树上睡觉,选条壮实的枝干,枕着手臂,一睡就是一天。累的他这个地主尽不了地主之谊,只得搬了套石桌石凳放在这老杏树下,自己和自己下棋,顺带守着她。 离凰微微侧首,目光漫不经心的投向树下那人,嘴角竟不自觉的含了几分笑意。 不得不说,他倾身向前,左手搭在右小臂下将广袖折起,右手向前探出,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一颗一颗的将棋盘上黑白分明的棋子捡入手心的姿态,颇有些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意味,很是赏心悦目。 忽然间觉着,琼泽仙君的名号也并非是空穴来风的。 起风了,扬起的红纱像只展翅飞舞的蝶,末梢轻轻扫过子青的发顶,他抬头看去,就见枕着树枝的那人微阖的眸中闪过一抹亮光,旋即又彻底的阖上,长睫微颤。 他仰头看了一会儿,确定对方再没有要睁开眼看他的态势,才道:“这味道像是小厨房来的,你不去看看吗?” 闻言,离凰漠不关心的将脸偏向里侧,只留给他一个饱满的后脑勺。 “恕不奉陪。” 听这古井无波的回答,子青略感失望的耸了耸肩,“那好吧。”说着,一挥手将棋盘收入袖中,转身施施然离开了。 估摸着他已经走远,树上的人这才又转过头来,微微调整了下睡姿,抖落漫天杏花微粉,黑而亮的眸子里映着那道仙气飘飘的背影。 天界第一美男?名副其实也。 火炉上烧着一口砂锅,锅里酱红色的汤汁咕嘟咕嘟的沸腾着,热汽氤氲,肉香四溢。子熙正慢条斯理的将香葱切碎,夹着杏花香味的微风佛面而来,带起鬓边碎发,继而案板上便投下了一道阴影。 “小师妹何时学会下厨了?” 来人兜着笑,搓了搓手,拿起勺子就要往砂锅里探,但是还未成功,冰凉的刀身便已搭在了手背之上,还沾了两片绿油油的葱花。 “七师兄这是作甚?” 子熙抬眸看来,浅笑妍妍。 “呵呵……”偷吃被抓包的子青只得讪讪一笑,左手拇指与食指做夹,夹走了那柄担在右手背上的菜刀,“师妹这炖的是什么肉?八百里外就闻到香味了。” 什么肉?子熙并未回答,只是冲着师兄眨了眨眼睛,一派机灵模样,道:“帝君亲自调的料包,我走之前顺了两袋。” “怪不得味道如此诱人!” 子青一面举着大拇指夸赞,一面又不死心的去捞那火上炖着的肉。 “嗳!”子熙眼疾手快,再一次捉住了那只不安分的手,道;“七师兄,我可没说有你的份。” 子青本不是贪求口腹之欲的人,但那肉实在是香得很,前所未有的香,让他禁不住食指大动,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执着的想要吃上一口,仿佛错过了就会遗憾终身似的! 他见师妹铁面无私的样,不由得低声哀求,道:“好师妹,就分我一块吧,这么多你也吃不完不是?” 但子熙仿佛不为所动似的,双臂环于胸前,将下巴一扬,道;“我留着睹物思人,毕竟是帝君亲自调的料包,嗳,七师兄,你……” 话说一半,子青已经移步幻影,越过她阻挡的身躯,率先抢走了飘香四溢的砂锅,还顺带着抓了一把葱花洒进去。 子熙看着他大快朵颐,一直提着的心才终于放了下来。她缓缓踱步至桌边落了座,提起茶壶倒了两杯水,其中一杯推到了七师兄的面前,道:“慢点吃,别噎着。” “你也吃。” 看着师兄夹进碗里的肉,子熙笑着摇了摇头,道:“我看着师兄吃。” 子青:…… 怎么感觉后背阴嗖嗖的,起风了? 哎,不管了,这肉好香!软烂适中,入口即化,唇齿留香。 等到子青摸着肚皮瘫进椅背里打嗝的时候,子熙这才放下茶杯,原本笑意盈盈的脸也瞬间冷了下来,冻得子青一个哆嗦,半个未打出来的嗝就这么卡在了嗓子眼里。 “师妹,你这是……”他哆嗦了一下,缓缓坐直了身子。再一看,师妹碗里唯一一块肉还是自己给她夹的,而她连筷子都没动过,自始至终就只看着他吃了。 心里后知后觉的浮起股不安来。 他垂眸扫过那几乎见底的砂锅,又看向一脸严肃的小师妹,抖着声音问道:“……你给我下药了?” “迷魂散。”子熙挑了挑眉,又补充道:“三个人的量。” 子青:…… 呜呼哀哉,阴沟里翻船了。 师妹回来的这五日里一切如常,该玩玩,该笑笑,半点端倪都瞧不出,他也就渐渐的松了警惕。 本以为她是只纯洁无害的小白兔,谁知道竟然是头蛰伏捕猎的猛虎! 呜呼哀哉,一世英名。 子青颤抖着声音又问:“所以你一开始不给我吃是因为……” “双重保险。”子熙坦然承认了,道:“自小如此,我越藏着掖着,你越好奇,所以我越不给你吃,你就越想要吃。” 果真如此! 子青简直要哭了,颤抖着手指向桌上的砂锅,“那这肉?” ------题外话------ 时见疏星落画檐,几点流萤小。 诸位小仙君,五月更新锁11点咯。 第一百九十五章 讹兽 “这肉……” 子熙消瘦苍白的中指在杯口一圈一圈的研磨打转,说出口的声音是子青从未听过的消沉。 “回来之前,我去了一趟西南荒。” 声音很轻,很轻,但并不妨碍给子青当头一棒。 西南荒?! 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吗?! 西南荒中出讹兽,其状若菟,人面能言,常欺人,言东而西,言恶而善。其肉美,食之,言不真矣…… 子青登时一拍脑门,掩面哀嚎:“你不只是给师兄下了药,竟然还骗着师兄吃下那种东西!亏我过去那么疼你护着你……” “好了七师兄,这事我以后自会向你负荆请罪。”子熙毫不留情的开口打断了师兄的哀嚎,道:“吃下去的肉也差不多该起效了,我们来聊一聊正事。” 子青丧着一张脸,更着脖子问道:“那我要是不说呢?” “你会说的。” 看她一脸笃定,子青心里哀鸿遍野。确实,一旦食用了讹兽之肉,是决计说不出真话也做不到闭口不言的。 五日里刻意伪装的云淡风轻瞬间消失无踪,子熙将两手搭在桌上,身子微微前倾,一副拷问的架势盯着对面如丧考妣的人,开始了她的第一个问题。 “帝君闭关是不是因为受了伤?” “唔……”子青一面摇头,一面闭紧了嘴不说话,却终究不敌讹兽肉的效用,答案不受控制的从牙缝里一个一个的蹦了出来,“不……知……道!” “不知道?”子熙的脸色更冷了几分,呢喃道:“那就是是了。” 见状,子青急忙双手捂住了嘴,大有一副要将自己闷死的节凑。 子熙又问:“他之所以会受伤,是因为……” 话至此突然顿住了。她其实并不想这般猜测的,毕竟玉洛说过决计不会欺骗她……但回忆过去,实在有太多被忽视了的疑点,让她不得不这么想。 “……是因为礜鸩之毒吗?”沉默片刻后,她才终于将问题给补全了。 此话一出,子青的瞳孔瞬间放大,捂着嘴的手也更加用力了,支支吾吾半天,没一个字能够听清。 “嗐……” 看他这打死也不说的模样,子熙无奈的叹了口气,低声劝道:“我既然准备了今天这一切,那必然是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只是想要求证而已。你就算是把舌头咬掉了又有什么用呢?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我依然会知道。” 这话诚然不假,子青亦是心知肚明,他只是不想由自己的手将她推入万劫不复之地。 见他似乎有所动容,子熙乘胜追击,站起身来倾身过去,极具压迫性的又问:“礜鸩之毒,其实并没有解,对吗?” 子青咿咿呀呀的和即将脱口而出的话对抗了半天,最后终于在师妹盛满祈求与悲切的目光中放弃了挣扎,撒开手,道:“解了。” 师妹说的不错,她若是心里没有怀疑,不会费尽心思布下今天这个陷阱,她若是心里没有答案,不会一出口就问出如此一针见血的问题。 瞧她这笃定的模样,说与不说的,还有什么关系呢? “解了……”子熙低声重复着,一屁股跌回了座位上。 瞧她如此状态,子青极为担忧,低唤道:“师妹……” “师兄先回吧”,子熙断然开口打断了对方的劝慰之言,“半个时辰后,药效散去了,我自会再来找你。” “届时……”她掀起眼皮看了过去,道:“师兄不会再骗我了吧?” 子青抬手摸了摸她的头顶,半晌后,既是无奈又是抚慰的轻轻一笑,言之凿凿,道:“当然会!” 子熙:…… 诚然知道这时候任何话都得反着来听,可这话从师兄口里说出来又配上了那样一副诚挚的神情,未免也太那……那什么了吧…… 事已至此,遮遮掩掩只会适得其反,可子青回去后左思右想,还是觉着此事无论怎么说都不太合适。 毕竟事关玉洛帝君与师妹,倒不如让她亲眼去看。 念及此,他索性布了个共情法阵,以自身为阵眼,将师妹纳了进去。于是,子熙便如愿看到了解毒那日大殿内的场景。 殿门关上的瞬间,结界落成,将殿内殿外分隔成两个世界。玉洛背身站了好一会儿,直到听见那句“我去后山找炽翎玩儿,你出关后记得来寻我”,这才破开和暖一笑,转身进了大殿。 大殿正中亮起八卦阵,子青从旁护法,元始天尊、道德天尊以及子胥三人,均已站在了各自的方位上,只待主角入阵。然而,他却是径直在大殿右侧的蒲团上落了座,并浅言道:“三位不用费心了。” 闻此,两位老者面面相觑,却都在对方的脸上看出了与自己一般无二的疑惑:何为不用费心了? 还是道德天尊率先开了口,询问道:“帝君此话何意?” 他以炼丹术立身,早已将世间药理参了个通透,却也是好些天不眠不休才寻得此解毒之法,自是不甘心看着数日的努力还未试验便就此付之东流。 玉洛却是答得云淡风轻,“尊者劳心费神才寻得的解毒之法,本君本不该推辞,只是此法对我并不适用,便也不必再试了。” 他此话说的极为客气,道德天尊忙躬身致礼。 元始天尊在岐黄之术上虽不如道德天尊,但他是知晓并信任自己的老友的,若非已有成功的把握,他绝不会兴师动众。遂开口相劝道:“帝君虽为半神之身,但礜鸩之毒变幻莫测,留在体内一日,便多一分风险,还是应当早日除去为好呀!” 玉洛如何能不知此理,但…… “尊者此法无异于洗髓,解毒过程中须封绝灵池,荡涤灵脉,可以说是与凡人无异,一旦中途出了什么岔子,既有可能数万年的修为便荡然无存了!”他无奈一叹,道:“此法太过凶险,不试为好。” 此种后果道德天尊并非未曾想到过,只是凡事皆有一个发生的概率,他已多番推演过了,于帝君而言,法力全失的几率微乎其微,因此方才在讲述解毒之法时便也未将此后果做出明确的阐述。 “帝君所言不虚。”他冲玉洛躬身一礼,用以致歉自己的有所隐瞒,但同时也信誓旦旦的保证道:“非是我自夸,帝君身负神脉,又有我四人的加持,可保九成胜算!” 第一百九十六章 破雾 玉洛正是因为相信道德天尊的为人,这才没有治他的隐瞒之罪。 而他亦知,面前这三人的能力也并非是徒有虚名,尤其是在医术上,怕是寻遍仙界,也找不出比他们更厉害的了。因此,九成的胜算只会是保守估计,而绝非妄言。 但…… “亦有一成的败率,本君赌不起。” 言之凿凿,掷地有声。 玉洛并非是那堪不破得失之人,也不是眷恋权势之辈。如若放在上古时期,这毒解与不解,法力失与不失,于他而言皆是无畏,但现在却是不同。 上古纪已经覆灭,众神已然陨落,现如今除了他之外,再无人能护得熙儿周全。 更何况,如今魔神封印已动,尽管他已尽全力为镇印柱石做了加持,但到底还是防不住那魔气泄漏了出去。 就目前的情况来看,苍梧渊底的诛魔阵到底还能坚持多久?谁也无法预测。 即便只有一成的败率,他也不能拿自己所有的神力去赌,一旦赌输,死的可不止他一人,熙儿与这六界都将为他陪葬! 听他一席话,其中因果元始天尊已然知晓,但他还是想要堵上一次。 “帝君此话差矣,吾等……” “我意已决,不必再劝!” 元始天尊本欲再劝,却已被玉洛抬手打断。他决然不可动摇的眸光扫过在场之人,凛然之声如雷贯耳:“今日之事,不必与熙儿言明。” 三人已知他心如磐石不可转,明白再劝无果,虽有遗憾,却也只能无奈的垂首应答:“谨遵帝君之命!” 见状,玉洛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闭眼打坐之前还不忘交代道:“有劳几位耐心在此待上五日。” 做戏须得做全了才好。 四人见他已然入定,互相望了一眼,都将到嘴边的叹息咽了回去,一齐行了拜礼,随后各自寻了个蒲团打坐入定。 真相便是如此,没有转述便不会有所偏差,一事一物,一句一字,都结结实实的落在了子熙的眼里、耳里、心里。 当猜测被证实的时候,她已然顾不上去在意玉洛居然一直在骗她的这个事实,而是思考起了他不愿意冒这尚不足十分之一风险的真实原因。 是不是…… 他从一开始便想着要牺牲自己? 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活下来? 从一开始便打算留她独活于世? …… 而这些,本该是她的责任,是她的因果,是她的命数! 只因为她不愿意做回柒熙神君,所以,这些便都通通落到了玉洛的头上。 如此,难道算得上公平? 子熙不懂天道如何,但知道自己无法当做一切都没发生过一样无动于衷,更不能听之任之。 “十三,你……还好吗?” 子青现下已经褪去了药效,讹兽的控制作用也已经消失,瞧着小师妹出了共情阵之后便这副魂不守舍的模样,他这心里很不是滋味,总觉着还是自己大意所致。 “帝君之所以不让告诉你,也是不想给你徒增烦忧,你切莫怪他。” 凡间有言: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一个是他自小看着长大的小师妹,一个是十万年不曾开出一朵桃花的上古遗神,若是因为此事而让这二人之间生出了嫌隙和误会,那他可当真是百死莫赎了。 子青惶惶不定,正想着该如何再劝解一二时,突然见着方才还颓然瘫着不动的小师妹抬手抹了把脸,继而问道:“十二师兄有消息了吗?” “十二?” 这时候提起子濯来,子青才想起自己已经有许久不曾见到这位小师弟的人影了。 在伏神城时,师妹曾拜托他替自己监督子濯完成赌约。虽然知道这只是一个打发他离开的借口,但他回来之后还是第一时间给小师弟发了传讯纸鹤,却一直未曾收到回复。 若放在过往,他对这双师弟师妹之间的小打小闹是绝不干涉的,但现如今,小师妹竟在得知当初解毒的真相过后问起了不知被自己坑去哪里去了的小师兄,他也不由得心生好奇了。 “话说你们到底在谋划些什么?” 他凑脸过去,很是认真的问了出口,但子熙却只是不甚重视的扫了他一眼,回答得甚是敷衍:“没什么,拜托他替我去找了些史书。” “找史书?” 若说找话本子青还深信不疑,但找史书……这就很扯了。 小师妹什么时候对正经书籍感兴趣了?更何况还是史书这种极其枯燥乏味的东西? 事出反常必有妖。他拦住刚抬脚跨出房门的师妹,一连问道:“什么史书?哪方面的?写谁的?” 然而…… “帝君身上的毒还是得想办法解了才是,师尊不在,我得去上清境一趟。” 说着,便潇洒的挥一挥衣袖,不带丝毫感情的走了。 “嗳!别走啊,你跟师兄说说呗!万一我知道呢?” 子青在她身后大喊,她却是无动于衷,头也不回的一步能走出十丈远,只托风送来一句:“你不知道,也没人会知道。” 话音还未落下,三两步便已不见了人影。 “没人会知道?”子青疑惑未解,反而徒增烦恼,一面冥思苦想的琢磨,一面喃喃自语道:“究竟……什么意思?” 玉虚宫前,子熙抬手招来的朵祥云在将要落地时被一团炽烈的火焰给冲散了去。她先是一愣,继而瞧着那身姿矫健、迅如飞箭而来的小家伙,终于露出了这些天里的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笑。 “嗝啊——” 小家伙落地之后便冲着她扯着脖子一通叫,别说是温柔了,丝毫也不讲究,烈火烹灼似得风扑在她脸上倒是没烧起火星子,只把头发吹得乱糟糟的。 这打招呼的方式还挺特别。 子熙无奈的笑了笑,抬手挡住了脸,等那气浪过去之后,方才将手心放到对方的头顶。许是察觉到她心绪不佳,一向嫌弃她的炽翎竟反常的将自己高傲的头颅主动伸了过去,且还在她掌心蹭了蹭。 她本无心逗留,奈何炽翎叼着她的袖角不准她离开,灵动的双眼瞪得圆溜溜的看着她,倒像是她欠了它什么东西似的。 子熙勾唇浅浅一笑,又抬手摸了摸它的脑袋,问道:“当一回我的坐骑可好?” “嗝啊——” 炽翎引吭高歌,载着她直冲云霄。 第一百九十七章 要挟 “这可真称得上是个跌宕起伏、百看不厌、流光溢彩、将妙绝伦、震古烁今、无懈可击,令人闻之唏嘘、拍案叫绝的好故事啊!”司命星君放下朱笔,一连串的赞不绝口。 他将锦书成卷并加以簿主的名讳落了封,而后加了道官印便交由了鬼使,又装模作样的抹了把眼泪,挥挥手,一派折柳送别依依不舍的作风,道:“小殿下新一世的命格已经拟好,速速送他进轮回去吧!” 鬼使丝毫不受他此番夸张至极的情绪的影响,自始至终耷着眼皮,拉着脸,瘦若枯骨的双手接过卷轴,躬身一礼,道:“有劳星君。”旋即转身大步离去,生怕多待一刻。这哭哭啼啼的场面,自那位被投入下界之后,他每百年便要亲眼瞧上一次,早已经免疫了。 送走了鬼使,司命星君一改方才的悲伤与不舍,舒舒服服的抻了个懒腰,而后踱步至洗尘池旁,脸上盖着本话本子便在躺椅上踏踏实实的睡起了午觉。 咚! 司命不理。 咚咚! 司命在话本的遮掩下翻了个白眼,依旧不理。 咚咚咚咚…… 一连串的石子投入池里,溅了他一身的水花,衣衫瞬间便湿透了。司命被烦得紧了,一跃而起,恶狠狠的盯着池子对面的罪魁祸首。 子濯却是弯着眉眼,无比灿烂的一笑,丝毫没有半分搅人清梦的愧疚感。 “司命星君好啊!” 他一面打着招呼,一面将手里的卷轴扬了扬。 “呀!祖宗!”待看清他手里拿的是什么东西之后,司命急的直跳脚,一面朝池子对面跑,一面喊着:“我这才给人送出去,你咋又给我劫回来了咦!这可开不得玩笑哟!” 子濯倒是一派悠然自得的模样,张口胡诌到:“星君这是待烦了仙界,要跳槽去冥界了?” 说着,作势便要展开那卷轴,吓得司命险些两眼一翻死了过去了。 “住手!”司命一声大喝,急的满头大汗,“可看不得!你可知天机不可泄露呀!” “哦?天机?” 子濯举着卷轴顺着洗尘池绕圈,始终保持在司命星君触手可及但又不可及的距离里,边躲边端详着手里的东西,一派恍然大悟的模样,道:“原来不是你的跳槽信呀!我瞧瞧,唔,昊羽,谁啊?” 司命星君就是个拿笔杆子的文官,论体力,哪里是这小霸王的对手?当即被遛得上气不接下气,停下来拄着膝盖一个劲的喘。 他是真怕对方不知轻重的就给拆开看了。能在光天化日之下从冥主钦点的鬼使手里抢东西的,天上地下,怕也只有眼前一位了。 “祖宗,这可真不是拿来玩的,快还给我吧!” “还给你也行,只是我先前求你的事儿……” 子濯同样驻了足,漫不经心的抛着手里的卷轴玩,搞得司命星君的一颗心也跟着这卷轴七上八下的。 这哪里是求人办事啊? 这明明就是威逼利诱!用的诱饵还是他自己亲手写下的!司命星君这心里可真是哀嚎一片。 从前只当元始天尊座下的几位弟子皆是雅正端方之辈,譬如琼泽仙君,温润如玉、高风亮节。可自从那夜在藏书阁逮住了这位偷溜进来的小魔王并被他缠上之后,他才晓得一个师父教出来的弟子也并非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师门传承果真是一门玄而又玄的学问。 司命惊诧之余,唯有认栽。 “非我小气,”他苦口婆心的解释道:“实在是您要的东西,我这儿确实没有啊!” 闻言,子濯将卷轴抛得更高了些,一个失手就容易掉池子里去的那种。只是说出口的话依旧是漫不经心的。 他道:“司命星君可是这天上地下最博学多识的人了,要不然怎么能编写凡人命格,掌握凡人的一生呢?” 司命素日里就爱听别人夸他,什么才思泉涌、妙笔生花、博学多识……只要是夸赞的词,他一向来者不拒,统统笑着收下。但今日…… “宸禾仙君谬赞了,在下愧实在不敢当。”说着,还忙不迭的鞠了个躬,好似真的不敢受一样。 子濯抬手,隔空制止了对方这一鞠躬,笑道:“别谦虚嘛!你敢的。” 司命忙摆手否认:“我不敢!真不敢。” 许是手抛酸了,子濯转而拿着卷轴,颠来倒去的翻看,看起来既认真又散漫。虽然尚未打开,但隐患未除,司命依旧是提着心吊着胆。 从对方与他纠缠了这么几天的经验来看,今日势必也不会轻易善罢甘休的。司命星君一心念着被挟持了的命簿,再三思索之后,秉承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行事原则,谏言道:“其实诸仙之中,比我博学多识的人还有一个,他府上的藏书楼更恢宏更壮观,可不比我这藏书楼,尽摆些话本子。” 子濯一听,果真来了兴趣,追问道:“是谁?” 司命咬咬牙,答:“文华星君。” 子濯认真的想了想,将自己能够叫得上名号的星君通通梳理了一遍,这才反问道:“文曲星?” “正是!” 见他一点就通,司命星君忙不迭的点头,心里最初的那点子愧疚也早就消失了个无影无踪。 “文华星君的才学,那才真正是天上地下首屈一指的,在下一介编故事的俗人,哪里能和他相比?” 能让一向自信心爆棚,不知谦虚为何物的司命星君说出这番自贬的话来,可见这几日里确实被小霸王折磨得不轻。 “好像也不无道理。我之前怎么没想到呢?” 见对方似乎真的在认真思考,有所动摇,司命连忙趁热打铁,道:“仙君长居修道圣地,两耳不闻窗外事,对天界各官职所知不多也属正常。” “那个……”他小心翼翼的上前一步,赔着笑脸,指着被子濯挟持了的物件,试探着问道:“命簿可能还给我了?” “哦,这个吗?”子濯闻言举起了手中那司命心心念念的卷轴,漫不经心的一挑眉,道:“这东西你要了也没用。” 说罢,手一捏,那原本还裹着官印金辉的卷轴便失去了光泽,形同死灰,然后……碎了。 碎成了无数片。 司命星君呆若木鸡。 第一百九十八章 三寸舌 眼睁睁的看着命簿在对方的手里化为了星星点点,转瞬之间消散不见,司命星君一个踉跄没站稳,跪倒在地,捂着心口就开始哀嚎了起来:“小祖宗哎,你可知自己做了什么好事啊!你莫不是上天派来历练我的吧?!” 子濯显然没有料到此物如此重要,呆愣在了对方的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之中。 见他越演越烈,忙不迭的跑过去想要将人扶起,“哎哎哎,你先别哭,这是假的!假的!” 他虽然性子跳脱调皮了些,但行事是有分寸的,知道什么可为,什么不可为。 即便不知道“昊羽”为何方神圣,但也晓得仙界、人界、鬼界自成体系,虽然三者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从不互相干涉。司命星君所编撰的凡尘故事都在一本气运簿子上,从不需要一个个的送到冥界去。 方才他手里拿的那个,也只是用灵力仿出来的赝品罢了,只能远距离的骗一骗司命星君而已。 司命倒是从善如流、收放自如,一听是假的,立刻就止了哭腔,顺着宸禾仙君的力道爬了起来,还大大方方的拍了拍屁股上并不存在的灰。 子濯瞧他就要扬长而去,忙抓住了他的胳膊,虚心求教道:“要怎么才能进得文华星君的藏书阁去?” 此话一出,原本还神气活现的司命星君立时便挤眉弄眼,捂着心口哀哀戚戚的念道:“哎哟,我的这颗小心脏哟……” 子濯拉着司命不放,好言好语道:“我给你赔个不是,你就给我支个招呗!” 司命:“哎哟,我的这颗小心脏哟……” 子濯:…… 他也不是傻的,戏精遇到戏精罢了。 “听说……”他装着不知,凑近前去问道:“我家小师妹与帝君在凡间查案时所附身的那对夫妻,乃是出自星君之手?” “听说……”他又啧啧两声,一副亲眼所见的样子,摇着头道:“因为死状太过惨烈,须断骨新生,小师妹和帝君为此还受了不少的苦。” “我还听说……”他刻意压低了声线,瞬间便多了几分幽怨与狠厉,道:“妖君也曾附身进去过,当即便痛得乌七/八糟的乱骂了一通,还直言要扒了始作俑者的皮,抽了始作俑者的筋,拆了始作俑者的骨,好让他也亲身体会一遭!” 说的如此有画面感…… 想起那些日里自己打过的喷嚏和后背阴嗖嗖吹过的风,司命星君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莫不是真的要来扒他的皮,抽他的筋,拆他的骨吧? 眼见司命星君身子僵硬、目露惊恐,子濯偷偷一笑,又继续恐吓道:“传闻妖君暴虐成性、有仇必报,您说她要是真的来了,这可怎么办才好?” 司命讪讪一笑,道:“这也……实在怨不到我头上呀……” “我自然知道星君不是故意为之,但别人未必肯听星君解释呀!”子濯说着,伸手搭上了对方的肩膀,并将其一把揽了过来,压低声音说道:“帝君对我小师妹如何,星君也是知道的,再说了,像妖君这样杀伐果决之人,素来不喜欢浪费时间来听人狡辩。” 此话听得司命星君又是一个哆嗦。 帝君如何,他虽未曾跟随过,但数万年来也有所耳闻。至于妖君,那更是个在仙魔两界都鼎鼎有名的存在,杀人纯看心情,曾经有多少人折在了她那柄殷翎剑下,就连天君和魔尊这两位大佬都拿她没有办法。 “文华星君手底下有个小星官名唤点墨,是专门打理藏书楼的,最近正命犯桃花。” 子濯满意的一笑,将人又搂紧了些,道:“谢司命星君提点。” 虽说死道友不死贫道,他今天已经是第二次把文曲星给卖了,但该挣扎的还是要挣扎一下的。 于是,司命就着被搂住的姿势侧头看过去,直直盯着对方那双黑亮狡黠的眸子,一脸严肃的交代道:“可千万不要说是我告诉你的。” 子濯闻言灿然一笑,露出了两颗小虎牙,极好说话的一口答应了下来:“星君放心,定当不会有第三人知晓。” 闻此,司命这才拍了拍心口,像是松了口气一样。 “不过……” 这两个字一出,他瞬间又警惕了起来。 果不其然,子濯舔了舔一侧的虎牙,缓缓启口说道:“既然是命犯桃花,还得请星君助我一臂之力。” “我?!” 司命惊疑不定,生怕这位无法无天的小霸王又给他挖了什么坑,颤颤巍巍的问道:“你、你又要干嘛?” 子濯却是神秘一笑,惹得司命冒出一身的鸡皮疙瘩。 他附耳过来,以只有一人能够听到的声音将方才脑中一闪而过的妙计说出,然而,司命却是一下子激动起来,挣扎着跳开。 “你你你!” 不知是该骂他痴心妄想的好,还是该骂他无耻之徒,或者干脆骂他丧尽天良?他指着子濯结巴了半天,也没骂出个所以然来。 “在下素来对玉清天礼敬有加,与你的师兄同朝为官也不曾生出什么不愉快之处,与你更是往日无仇近日无冤,你何故要如此害我呀?” “哪里就是害你了?”看对方捂着心口控诉,子濯忙狡辩道:“我总得找个帮手,但你又不允许我告知旁人,那除了你之外,我还能找谁?” 司命:你看我信你的鬼话吗? 他当即甩了个白眼过去,道:“你一人分饰两角不成吗?” “可以是可以,但我这不是为了星君着想嘛!”子濯懒懒一笑,认真“分析”道:“你且好生想想,你帮了我就等于是帮了我小师妹,帮了我小师妹自然就是帮了帝君和妖君,既是有恩,那他们二人又怎好意思再因之前的事来为难你?” 如今,他倒是装的一副无所谓的模样,耸了耸肩,道:“我本是想给你个将功赎过的机会,既然你不要,那我也就不勉强了。在下告辞了。” “等等!” 此话不无道理。司命叫住了那假意要走的人,几番挣扎后,才幽幽说道:“那点墨星官虽是文职,但也不是草包,你一人分饰两角总归是有些冒险了。我与你七师兄同朝为官,既有同僚的情谊,又岂能看你独自冒险?定是要助你一臂之力的。” 此话一出,背对着的子濯,唇角便悄然勾起了压都压不住的笑意。 第一百九十九章 李鬼 司命瞧着那人从包袱里抖出一叠摞的绫罗绸缎、环佩朱钗、胭脂水粉,不由得目瞪口呆,他不过才出去了一盏茶的功夫,怎么就搜罗得如此齐全了? “你是从哪儿淘来的这些玩意儿?” 子濯似是并未听出不妥,笑嘻嘻的将眉一挑,好一副等表扬的样子,答道:“公主府。” “什么?!”司命一下子从座位上蹿了起来。 他英俊潇洒的一世英名啊…… “你放心,不知道是给你用的。”子濯嘴里浑不在意的劝着,手却极为诚实的将衣物都挑拣了出来,一股脑的塞进司命星君怀里,催促道:“来,先把衣裙给换了。” 司命抱着塞了满怀的仙女裙,欲哭无泪:“……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吗?” “乖,来不及了,换上吧。”子濯推了他的后腰一把,“别忘了还有这个。”说着,从桌上那堆东西里拎出了一块肚兜,绣满了桃花,粉红粉红的。 “……欺人太甚!”司命一把抢过肚兜,抱着东西躲进了屏风后。 洗尘池空如明镜,不植水草,不养鱼虾,每至夜间,池中便有万里星河、皎皎明月。池子边有棵枯了不知道几百年的老树,司命也舍不得砍了去,还在树下放了张躺椅,时时来此小憩。子濯却是欣赏不来,小施法术便是满树桃花,灼灼其华,还将躺椅撤下,转而摆了套石桌双凳。 因着此处太过荒凉无趣,平日里除了司命之外也不会有人光顾,更别说是晚上来了。因此,远远的瞧见一个黑点大小的影子时,子濯便知是前来赴约的点墨仙官。 “来了来了!” 他一把将站在树干后边,满脸抗拒的司命星君拽上前来,按着他的肩膀落座,又检查了一遍妆容,确定没问题之后才幻化成一盏琉璃宫灯,挂上了树梢头,莹莹之光,将好与池内的漫天星河交相辉映。 不多时,那人便到了近前。看这呆里呆气的装扮,果真是文华星君手底下的人。 小仙官长得白白净净,离着还有三丈远便规规矩矩的躬身行了个拜礼,问道:“敢问仙子可是司命星君府上的?” 司命掐着嗓音答道:“小仙正是司命星君府上的白约。” 对方一听名字对得上号,但为了防止闹出笑话,还是又谨慎的确认了一遍。 “那这帖子?” 司命瞧着对方刚从乾坤袖里掏出信笺,一阵浓郁的花香便扑面而来,不由得嘴角抽搐了两下,斜眸看了一眼琉璃宫灯,咬牙应下:“是我送的。” 身份确认无误,点墨仙官这才应了对方的招呼,走到石桌边,又是一道鞠躬:“冒犯了。” “无碍。” 司命星君等不得他这有礼有节的慢动作,一把将人拉得坐下,然后顾不得对方的震惊便开始倾诉衷肠。 “自百年前蟠桃会上有幸见过仙官一面后,小仙便动了凡心,但碍于身份之别,只能将这份仰慕深深的埋藏在心底,一直不敢有所打扰,直到最近听闻仙官正在四处相亲,这才又动了念头,斗胆约仙官见面。” 一连串的直白之语,砸得点墨仙官头昏脑涨,受宠若惊,在对方那充满爱意与期待的注视下,缓缓红了耳朵。 “多谢仙子厚爱,在下深感荣幸。” 他极是害羞的垂了头,摸了摸后脖颈,嗫嚅着问道:“可否请仙子摘下面纱?” 额…… 司命星君愣了片刻,眼角瞥见那盏无风自动的宫灯,知道他笑得不轻,便甩了个白眼过去。好在点墨仙官正忙着害羞,并未瞧见,并且理所应当的认为他的沉默也是害羞的缘故。 “抱歉,是在下唐突了,仙子若是不愿,不必……” “勉强”二字还没说出口,便被司命打断了。 “实不相瞒,”司命深深的叹了口气,道:“终于见到了日思夜想的人,小仙是既害羞又激动,脸上烧的厉害,怕让仙官看了笑话。” 然而事实却是司命星君决计不肯由得子濯在他脸上用那些颜色艳俗的胭脂水粉,只好蒙了面纱。 这番解释说得点墨仙官更是面红耳臊,深觉自己提出如此要求实在过于放/荡,忙不迭的就要起身行礼致歉。 看他突然站了起来,司命还当自己哪句话没说对,惹得对方要愤然离场,忙一把又将人给拽了坐下,并把酒杯递了过去,道:“这是我百年前亲手酿的屠苏酒,可否请仙君满饮此杯?” 点墨仙官被这位既脸红害羞又热情奔/放的女仙搞蒙了头,只能下意识的抬手接了酒杯,木楞的答道:“仙子厚爱,岂敢推脱,自当遵命。” 说罢,果真一饮而尽。 司命忙不迭的询问:“如何?” 有股子奇怪的药味。点墨仙官强忍着要蹙眉的冲动,张口便夸:“琼浆玉露,唇齿留香,仙子果真手巧。” “再来一杯?”司命说着,便又斟了满杯递过去。 “此杯的味道更加醇厚,可见仙子酿酒时的用心。” 还不晕?这酒里他可是加了料的,不该啊……如此想着,又是一杯递了过去。 “仙子果真热情。”点墨仙官已经快维持不住脸上的笑意了。 三杯下肚,半点混沌都没有。司命星君再顾不上其他,直接一杯接一杯的倒酒,最后干脆脚踩着石凳,拎起酒壶就往对方嘴里灌。 他还就真不信了,这小书呆子难不成还能是个千杯不醉? “仙子,嗝,果真,嗝,热情,嗝……” 一壶见底,点墨仙官终于打着酒嗝趴下了。 司命星君放下酒壶,抬手擦了擦脸上的汗,冲那宫灯没好气的喊了句:“还看热闹呢?” 话音才落,琉璃盏落地,活脱脱成了另一个点墨仙官,就连司命都有几分看呆了。 “点墨”对着那喝趴下的人一阵上下其手,将正主身上的玉佩、令牌尽数移到了自己的身上。 做完这一切后,“点墨”朝司命规规矩矩的鞠躬一礼,温着声音道:“我先走了,人就有劳星君了。” 司命:…… “你都不搭把手的吗?” “点墨”头也不回的摆了摆手,道:“我还有任务在身,时间紧迫,先行一步。” 子濯此人是有些模仿才能在身上的。不止外表,就连行走的步伐、说话的声音,都模仿得惟妙惟肖。若非人是他亲手灌醉的,连他都要分不清了。 “禽兽!” 司命对那背影低声骂了一句,认命的将人偷偷抬回了府里。 第二百章 作证 自宸禾仙君去了文华星君府上后,司命星君终于得了清静,再也不用在撰写凡人命格时提防着被人偷看,不用担心自家的藏书楼会被人一把火烧光,不用每天费尽心思的去猜哪里会有什么他不知道的陷阱……总之,日子过回了从前的逍遥自在。 这日,他优哉游哉的在洗尘池旁的老树下躺着休息,嘴里哼着小曲,脸上依旧盖着本话本子,府里的小仙却是慌慌张张的寻来,说是原本在客房里昏睡着的人不见了踪迹。 “什么?!”司命星君听后一咕噜坐了起来,脸上的话本子直接掉进了洗尘池里,瞬间便沉了下去。 他顾不得打捞,穿上鞋子便走,嘴里还不停的念叨着:“完了完了,要露馅了。” 果不其然,当司命星君急赶慢赶,到了文华星君府门口时,与一脸凶神恶煞,提着大刀的武将军撞在了一起。 司命何其机灵,一个闪身便挡在了对方面前,笑呵呵的寒暄道:“许久不见,将军风采依旧。” 武将军险些一头撞进了司命怀里,堪堪停住脚步,稍稍缓和了脸色,这才躬身一礼:“司命星君。” 司命亦是躬身回礼,明知而故问,道:“将军这急匆匆的,可是遇到什么麻烦事了?” 武将军正着急进门,没空与旁人拉闲话,便道:“多谢司命星君关心,本将并未有麻烦事,倒是文华星君府上有些麻烦急招我前去处理,失陪了。”说着,错开身子就要进府。 司命见情况不妙,一个箭步又挡在了对方面前,甚至还伸手按在了对方的胸膛上,忙道:“不急不急,将军且留步。” 武将军的耐心告罄,冷脸相问,道:“司命星君因何阻我?” 司命本就是个握笔杆子的文官,气势远不及这些握刀枪剑戟的武官,尤其是对方一冷脸,总觉着一股子浓重的血腥味便扑面而来,杀气凌厉,让他实在难以忍住不打哆嗦。 但一想到里头那人,他还是强忍着要挪开的步伐,赔笑道:“实不相瞒,我也正要去往文华星君府上。” 说着,他又凑近前去,刻意压低了声音,道:“那其实不是什么麻烦,只是一点子小误会罢了,劳将军卖我个面子,莫要将此事给闹大了。” 武将军听得云里雾里,文华星君府上的人说府里混进了奸细,不知是何方妖孽,而司命星君却说是个误会,这……武将军也迷糊了。 “卖你的面子?”他反问到。 “嗐!说起来惭愧!”司命狠狠地叹了口气,继而又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解释道:“我府里有个小仙官,吃里扒外,极是倾慕文华星君的才貌,一心一意想在他手底下当差。这不,我一个没看住就让他给跑出来了,还闹出这不该有的误会来。我此番过去就是要与文华星君解释清楚的,你看,你要是管了这事,那岂不是天君也要过问,届时我这脸面可就没地方放了。” 说罢,他又叹了口气,且还摇了摇头,急切之中又颇有几分颓丧。 如此模样可真就将武将军给唬住了。 只瞧他沉默了片刻,随即便后撤一步,表态道:“既是如此,那本将就不前去掺和了,劳星君与文华星君说一声。” “好的好的,多谢多谢。”司命忙不迭的鞠躬致谢,“将军慢走,小心脚下!” 目送那人提着大刀远去,司命终于松了口气,但与此同时也开始烦恼起来。武将军是个直肠子,此等理由用来打发他,那是绰绰有余,可文华星君就不一样了,那可是文才惊世、智慧过人的主,岂是三两句就能忽悠过去的? 不管怎么说,还是得先见到人,确认人是安全的,再来谈如何解救。 司命一路急匆匆的进了府,未经通传便直奔大殿而去,但一进门,他就傻眼了。 两个点墨仙官。 一模一样! 这…… “司命星君?”文华星君自大殿之上看过来,惊讶之情不亚于司命此时,“你怎么来了?” “额……我……”司命支支吾吾不知怎么回答,遂转移话题道:“这是怎么了?真假美猴王?” 看他指着殿内两个一模一样的人相问,文华星君走了过来,解释道:“府上人看管不严,混进了奸细,让你见笑了。” “奸细?那为何不抓起来?” “你有所不知,这奸细灵力深厚,我这府里竟没有一个能打得过他的,不过我已经派人去请武将军过来了,只需将他困在此处等武将军到来就行。” 武将军……司命实在不好意思开口告诉对方:你请的武将军已经被我三言两语的打发回家了。 “咳,咳!”他清了清嗓,试探着问道:“……那武将军来了该抓哪一个?” 此话一出,文华星君也犯了难,不由得叹了口气,道:“原本还是能分清楚的,但这家伙狡猾得很,逃跑时抱着点墨绕了几个圈子后,就这样了。” 闻此,司命不由得松了口气,认不出来就好。 正当他要开口告辞时,其中一个点墨仙官却是指着他说道:“司命星君能证明我的身份!” “我?”司命当即愣住,难道这位就是宸禾仙君? 见文华仙君也看了过来,他忙讪讪一笑,道:“可我也不认识你,该如何帮你证明?” 那仙官躬身一礼,道:“司命星君虽不认识我,但我认识贵府里的一位仙子。” “仙子?” 莫不是…… “名唤白约。” 司命:…… 确定了,这位是真的点墨仙官。 文华仙君一听此言,顿时像开了窍似的。点墨最近命犯桃花,他是知道的,既然旁人认不出来,难道热恋中的小情侣还会认错? 于是侧首问司命道:“可否请司命星君将这位仙子请来此处?” 司命装作闻所未闻的样子,摊手道:“非是我不肯,只是,我府上并没有这号人物。” 不及文华星君质问,那斯斯文文的小仙官便急了,道:“怎会没有?我这还有她写的信笺。” 说着就往袖袋里掏,却是翻找了半天也没拿出半个所谓的证据来。 司命叹了口气,对文华星君道:“众仙皆知,我府里尽是男仙,从未有过什么白约仙子。” 第二百零一章 禁书 司命见那人安全无虞,担心事后穿帮,便拉了文华星君,主动坦白道:“我刚刚做了件事,许是坏了你的安排了。” 看他一脸懊恼的样子,文华星君微微皱了眉头,问:“何事?” “其实吧,”司命叹了口气,颇有几分难为情的说道:“我刚在门口遇到武将军了,但是,又被我给请回去了。” “这是为何?”文华星君甚是不解。 司命忙摆手解释,道:“我绝对不是故意的啊!这事儿吧,说起来有些难以启齿。” 他拉了拉文华星君的袖角,示意对方凑近些,而后以手挡住了嘴巴,一副生怕被别人听到的样子,解释道:“我府上有个小仙官,一直仰慕你,觊觎你的才貌,我今日寻他不见,又恰好听说你府上出了事情,下意识的便当成是他胆大包天跑来骚扰于你……” 趁着文华星君心惊不已,他忙又补充道:“毕竟家丑不可外扬,而且我也是为了你的清誉着想,这才拦了武将军的,你不会怪我吧?” 他话已说完,文华星君还在那句“觊觎你的才貌”里久久不能回神。司命一抬头,正巧对上了一双笑意不明的眼眸,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他拍了拍文华星君的肩膀,道:“你放心,既然是误会一场,我这就替你亲自去请武将军回来!” 说罢,给那“点墨”仙官使了个眼色后便急匆匆的离开了。出了文华星君府,他用灵力凝了一只传讯蝶,优哉游哉的扑扇着翅膀飞走,自己则躲进了一棵梧桐树后。 以宸禾仙君的功夫,果真没让他等太久。那人翻墙而出,将好就落在他藏身的梧桐树下,随后一把捞起他,不及他出声惊呼,一垫脚便窜出去百余丈远。 确认无人能够追踪到之后,子濯这才将夹在腋下的司命星君给放了下来。 “仰慕于他?”他一面问,一面笑着逼近,“觊觎他的才貌?” “这不是……”司命讪笑着朝后躲了躲,“总要找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嘛……” “哼!” 子濯傻了才会相信他这番鬼话,明明就是在报复这几日里他对他的捉弄,欺负他有口不能辩罢了。但他今日也确实没想到他会来救他。 “你也不怕点墨拆穿你。他毕竟是从你府上醒来的。” 司命一面整理着被弄乱了的衣袍,一面漫不经心的回答道:“这并非不可解释。” 子濯驻足等着他穷讲究,闻得此话后斜眼看了过去,道:“且听听你要如何解释?” “他醉倒在我的洗尘池旁,我好心收留并且照顾他。” 司命这话说得极是坦然,一点子愧疚都没有。子濯不由得对他另眼相看,道:“那你方才为何不说?” 此问一出,司命便用看白痴一样的眼神看着他,答道:“他又没提这事,说了岂不是帮着他印证你是假的了?” 子濯终是撇撇嘴,不再说话。 二人并肩同行了一段路程后,才听他再次开口,问道:“你为何会来救我?” “我可不是为了救你,我爱凑热闹罢了。”司命星君笑得一脸讨打的样子。 子濯也不再与他多费口舌,只翻了个白眼,自牙缝里溢出一声:“嘁~” 二人又同行了一会儿,司命终于忍不住,驻足问道:“你跟着我作甚?找不着回家的路?需不需要我请琼泽仙君来接你?” 闻此,子濯耸了耸肩,答道:“他忙着追美人呢,没空管我。” “美人?”这可是一句话点着了司命星君的八卦之魂,一改方才的嫌弃模样,凑上前去,极为亲切的问道:“什么美人?琼泽仙君也凡心大动了?” 子濯却是故作高深的一笑,答道:“一个极其火辣的美人。” 闻此,司命先是一愣,旋即意有所指的笑了,啧啧称道:“原来琼泽仙君喜欢这款,怪不得此前多少仙子给他表白都被拒绝了。” 谁也不知道他的脑子里浮现出些什么不可言说的画面,只瞧那笑,实在有几分……额,猥琐。 “各花入各眼呗。”子濯移开了眼,径自向前行去。 司命又追了上来,且更凑近了些,讨好道:“悄悄透露一下呗,是谁呀?” 说话间,二人已经走到了司命星君府门口,子濯就打算送到此处,于是别有深意的一笑,道:“一个你绝对不敢追的人。走了,今日多谢,后会有期。” 说话只说一半,可耻! 只说一半还故意卖关子,极其可耻! 见他果真跳上云头不见了踪迹,气得司命在府门口直跺脚,冲着那远去的祥云喊道:“哎!你倒是先告诉我呀!” 许是师出一脉,更兼好友的缘故,上清境与玉清境相比,在质朴方面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玉清境至少有山有水,有花有树,有灵禽有仙兽。但是这儿,放眼望去,一畦一畦,全是药材。子濯找到小师妹时,她便正蹲在药田里给幼苗浇水。 “你这是打算回归药田,做个无拘无束的农妇了?” 闻言,子熙放下手中的水瓢抬头看去,无视小师兄的打趣,只开门见山道:“东西找着了吗?” 子濯:…… 撇撇嘴角,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埋怨道:“你就不能问问师兄都遭了哪些难?一心就只想着你要的东西。” 然而,子熙依旧神色淡淡,不仅未曾打算送上关怀,甚至于不留情面的提醒道:“师兄,愿赌服输。” 子濯吃瘪,只得老老实实的把乾坤袋递了过去,“给,拿走,这可是我一字一字手抄下来的,竟然还藏在禁术室里,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宝贝……” 听着他喃喃抱怨,子熙伸出去的手不由得一僵,这其中果真是有蹊跷,会是他下的命令吗? “话说,你让我找这些东西所为何事?”子濯实在百思不得其解。一些史书而已,一个两个的都把它当宝贝了。 闻此,子熙回过神来,将乾坤袋收入袖中并诚心道了谢,随后才道:“师兄有没有想过,上古纪覆灭不过八万余年,为何竟无一人知晓相关事宜?” 八万年,于他们做神仙的来说,确实算不得久远。 “那你是要?” “知道过去,才能知道为何隐瞒,也才能下定决心。” “决心?” 子濯皱了眉头,而子熙却只是一笑了之,提着水桶离开了。 第二百零二章 难移 立冬那日,昆仑山降下了有史以来最大的一场雪。 雪花比暴雨还要密集,裹挟在呼啸的寒风里,令人眼花缭乱。 玉洛背身站在宫门口,长身玉立,俯瞰万里河山、绵延雪景,过于单薄的身子总让人悬心,唯恐会被这呼号着扫过的北风给卷了去。 子熙眼见着他绷着脊背轻微的抖了抖肩膀,几声闷咳被风声盖了过,背影愈发的让人揪心。 她抱着狐裘披风踏出昆仑神宫,恍若一脚从孟夏踏入了寒冬,身前是皑皑白雪,身后是红花楹树。 “伤还未好,怎么出来吹风了。” 子熙垫着脚尖将狐裘披风裹在玉洛的身上,又转到了他的身前,细心地将毛领子拉得拥立住肌肤苍白的脖颈,并手巧的将两条系带绑了个漂亮的蝴蝶结,这才滑下手去摸索着牵住了对方。 “瞧这手凉的。” 她嘟囔着埋怨了一句,便双手合成将其包裹在了掌心之内,醇厚温和的灵力源源不断的涌了出去,浸润着,消融着,像泡在温泉水里一般,舒适,而又暖和。 玉洛任由对方握住自己的手,垂下眸子,一点点将那人描进心底。如今有了灵力护体,她已不如过去那般孱弱,面色红润了些,少了些病态而多了些娇气,像个正常的仙子了。 有结界笼着,昆仑山的雪依旧下不到神宫里来,但这并不妨碍满目琼华闯入眼底。 玉洛忽然开口道;“我记得你是最不喜欢下雪天的。” 他这话说的笃定,子熙不禁仰起头看去,对上那双黑如翟石的眼眸时,被里头一潭春水般的温柔荡涤得神魂颠倒。 那眼睛明明是看着自己的,但说出来的话却总给人一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兴许是因为看了十二师兄手抄的禁书,知晓了一些上古时期的隐秘往事,才会将这样的话对应到柒熙神君的身上吧。 子熙淡淡一笑,未曾深究,只恬静泰然的望进那双眼眸,答道:“过去确实是不喜欢的。” 过去因着身子弱比凡人的缘故,不止下雪天,但凡是冷天她都不喜欢,只因没有灵力护体,每每遇到天冷之时总得裹得像个粽子,笨重且迟钝,若是在雪地里走上一遭,难行且不说了,一双云屐必定是湿哒哒的,冻得脚指头火辣辣的疼。 “我打小便不喜欢下雪天。”子熙将目光移到那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下界,喃喃回忆道:“因缺了颗心的缘故,我学什么都奇慢,一百岁那年才将将能够走路顺畅,负责看顾我的十一师兄一时没留意,我便摔进了殿前的仙池里。” “那年的冬天远不及现在冷,却也给我冻惨了,险些丢了性命。”察觉到掌心握住的手陡然绷紧,子熙回眸浅浅一笑,轻轻地捏了捏他的手背,似是无声的安慰。“自那以后啊,向来以遵循天道自然为准则的师父也破例在玉清天多布了一层仙障。” 说到这,她脸上原本柔和的笑意也更深了几分。不论是玉清境里四季总少了一季,还是昆仑神宫里永远定格的春末夏初,上天对她的偏爱是可以真实感受到的。 忽然间,天地一色中窜出了一道火红的身姿,夺目异常,乘着北风一飞冲天,与漫天大雪缠绵,在纯净无暇的山巅起舞。 “他倒是爱雪!”子熙不由得哂笑一声。 不似她,尽管如今袭了些许神力,灵力运转自如,御寒已不在话下,可她依旧无法爱上这冬季。 可见,无论是前世的上古之神还是这一世的废柴小仙,喜欢什么东西,不喜欢什么东西,都已经刻进了骨血里,并不会随着身份的转变而消散。 所以,对待苍生万灵的态度,也当是此理吧? 玉洛的洞察力实在敏锐,不过一个短小的沉默,他便已有所察觉,掌心一转便反握住了那双柔夷。 “我们回去吧。”他道。 “如此也好。”子熙收回了追随在炽翎身上的目光,转而垂首看向了被握住的手,几经纠结,才道:“闭关月余,想必帝君的案头都已堆积如山了吧?” “呵~”玉洛低笑一声,“我是个闲职,哪来那的堆积如山的折子?” 子熙却是不答,只自顾问道:“蒲夷也该回来了吧?” 既然开了头,便得一鼓作气。 “诸怀的事也应该查的差不多了吧?”不等对方回答,子熙又问。 至此,玉洛身子一僵,一口凉风趁机灌进了嗓子眼里,引发一阵猛嗽,牵动了五脏六腑,不由得拉弯了腰。子熙忙轻拍着他的背帮他顺气,看着他涨红了的脸颊和脖颈,内心的想法也更加坚定了。 场景轮换,二人已至玉合殿内。子熙扶着玉洛在案前落了座,转而绕过紫檀木架琉璃瀚海翻花折屏进了里间,不多时便端出了一只黑漆红绘木盒,行至殿西侧的瑞兽香炉旁,抓了一把饵料投放进去,并用金签拨弄了一番,确保其能够充分燃烧。 这香饵并非是玉洛惯用的安神香,而是子熙在上清境时特意请教了道德天尊,并在他的指导下亲手所制的,专为缓解毒发后的气息紊乱和气血逆行。袅袅香/烟弥漫而出,很快便充盈于室。 香味争先恐后的钻入鼻尖,如泉水荡涤一般抚平奇经八脉,浑身上下、由里至外渐为暖意包裹,顺理成章的化解了那口入侵的寒气,止不住的咳嗽也终于被压了下去,气息渐归平稳。 玉洛一手拄着桌案作为支撑,侧身瞧向西侧,目光一瞬不瞬的看着那人收了香饵,并将香炉盖子阖上,原本如水满溢出的香/烟便规矩了起来。不禁感叹于她的瞬移术使得是越发的炉火纯青了,相较于东海时已是翻天覆地的变化。 说过要不惜一切代价护着她的人,却反过来总让她替自己担心。玉洛一面惭愧于自己的言而无信,一面为眼前这个与初入昆仑宫时已大不相同的人而心有不安。 皑皑白雪里,震惊他的并非是她问出口的问题,而是她问这些时的态度和语气,那一刻,她的身上有了上古之神的影子。 有些事情,或许已经瞒不住了。 第二百零三章 穷巷 玉合殿东侧留窗,窗外之景影影绰绰的打在轻纱之上,被像抓一把木棍随意洒下的不规则柩格分割得支离破碎。 窗下有整套的茶具,泥炉里的炭火将死不死,厚厚的炭灰覆盖下仅存一点子余温。 子熙拿着金签子,像方才拨弄香饵那般将这一层炭灰给小心的刮了去,随后又起了火、添了新炭,并把流云兽文的烧水壶置于其上。 壶内盛满了自昆仑之巅采回的新雪,在小火舔舌中很快便融了水,煎着维夏的新荷与腊月的寒梅。水咕嘟咕嘟的沸腾了起来,在这一室寂静中倒显出了几许岁月静好来。 瑞兽香炉尽职尽责的出烟吐雾,熏香里夹杂了淡淡的茶香,减了两分暖意,而添了些初春融雪时的清冷之气。 玉洛现下已觉着舒坦了不少,只不知是出于潜意识里想要逃避还是不晓得该当何言为妥,他一反常态,不如以往那般报喜不报忧,真难过也总遮着掩着,生怕透出一点子不对劲来了。 放在此前恨不得时刻腻着粘着的人,此刻却是岿然不动,静坐调息,只那道偷偷摸摸的自半阖的眼眸中投射出来的目光总是固定在了某一处,将那人行云流水的烹茶动作收之眼底。玉清境乃是个灵气充沛的修道圣地,她自小长于厮,自然是极雅致、极优美,寻不到丝毫心浮气躁的。 子熙既不打扰也不催促,自斟自饮,用于饮茶的依旧是那套手艺欠缺、黑不溜秋的陶杯。 两相对峙,没有剑拔弩张,也没有暗流涌动,一切都像是寻常午后一样的平和,只有对峙的二人知道自己在坚持着什么,以及对方在等待着什么。 “不是讨厌冷天么,怎么还去采了雪?” 终是玉洛率先败下阵来。 历来如此,不论前世,不论今生。 对于他肯主动坐过来这件事,子熙似乎并不感到意外。 不知是她自小养就的一副淡然如水的性子使然,还是她骨血里刻有的前世秉性使然,在看了那些东西之后,她竟还能沉得住气。 子熙并未回答,只不疾不徐的给早已置在玉洛面前的空杯添了茶水,“尝尝如何?” 在那期待的目光里,玉洛端起茶杯小啜一口,尽管杯口不齐,但用了这许多年数后也早已没了起初会割破嘴唇的危机了,细腻平滑的釉面贴上微凉的唇时,倒是将他也烫了一个激灵,下意识的吐舌舔了下被烫之处,面上有一瞬间的茫然无措。 “……好。”半晌后,方才泄出一丝低赞,声音有些沙哑,全然不似过往,低沉却也足够温润。但似乎是觉着表述过于苍白单薄了些,又急忙添了一字:“极好。” 说实话,玉洛心里是极忐忑的,尤其是在面对她此番平静的样子之时。 闭关前半月,他一直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整个人浑浑噩噩,不知今朝几何。 时而觉着,这不过是初上神山之时,他处处谨言慎行,时时拘着性子,而她总能不管白日还是夜间的给他找些事情做,有时候甚至要将他逗耍得团团转。而他总也想不明白,身为神族,她那小脑袋瓜里为何会有那么多与本族人格格不入的奇思妙想?而这些奇思妙想为何又都加诸在了他一人之身? 时而又觉着,这其实已经是魔神出世之后了,她猝不及防的收起了玩心,一夜之间成长,由混吃嗨玩的孩童转变为一名老气横秋的神姬。从前连在神山呆上半天都会浑身难受的人,已经能在案前坐满一整天,能将那些枯燥乏味的折子一字不落的看完,甚至还用朱笔御批,诸多见解。他侍立一旁,注视着她几乎泯成一条线的红唇,心里却在计算着她已经有多久没有笑过了,这一算便也能算上一整天。 但转念又觉出不对,上古纪早已覆灭了,这该是她抽出神脉后自囚于冰域火境的那七万年才算准确。混沌之地,杳无人烟,白日里处处是滚动翻涌的岩浆,而夜间又化为了千尺之厚的玄冰。他在岩海之中寻得一座孤岛,造了间小屋,二人烹茶手谈、作画合奏,全然忘了外间炎炎烈烈的热浪以及冻骨凝血的严寒。 …… 待得思绪稍稍清明些了,才幡然醒悟,此前所有皆不过是黄粱一梦。 初上神山时,她年纪虽小,但也已经端着神姬的气度,自骨子里散出的清冷孤寒,哪里又会费尽心思的捉弄于他? 魔神出世后,她主理神山事务,确实是常常点灯熬油,但他何曾敢这般一动不动肆无忌惮的盯着她看?还是一看一整天? 仙魔之战后,她抽神脉不假,慰冤魂亦真,自囚于冰域火境七万年也是有目共睹的,但他何曾陪过她一日?何曾解过她一分忧愁?担过她肩上的一分责任? …… 许是日积月累却从未宣之于口的不甘在作祟,许是祖神山上被扯入神女的记忆里,当了一回旁观者,圆了数万年的痴心妄想的缘故,他就这样稀里糊涂的,脑子不清不楚的重新过了一生。 出关那日,她身披晨露,回眸一笑,他以为自己再一次陷入了新一轮的幻境之中,僵在原地久久不能动弹,只痴痴的望向晨曦中那道散着耀眼光芒的女子。 终是她等不及,唇角含笑的迎了上来,主动挽上他有些僵硬的手臂,温声细语,道:“我来接你回家。” 往后几日,没有生气,没有质问,只有无微不至的照顾和心照不宣的回避,除了撞见他捂着心口闷咳时会蹙起的绣眉,以及趁着他精神不济犯困时会盯着他的脸发呆之外,似乎与从前也并无不同,甚至于体贴得过分了些。 越是如此,玉洛便越发觉着不安。 “玉洛……” 子熙倾身而来,掰开他握紧的手掌,解救出了那只可怜的黑陶杯。 “其实,在祖神山上时,我做了一个梦”,她将重新注了茶水的杯子递到他的眼前,注视着那双曾让他痴迷不已的眼睛,道:“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果然如此,所有撒过的谎终归是要有所了结的。 玉洛怆然一笑,忽而间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第二百零四章 软刀子 玉洛抬手接过茶杯,像是雪夜里冻僵了的乞丐一般,迫不及待的用双手将其团团围住,滚烫的暖意透过杯壁传导入掌心,渐渐止住了几不可查的颤抖,虽不足以解冻血液,但似乎连掌纹都已被熨烫平整了。 “……只是梦而已,不用放在心上的。” 心知早已隐瞒不过,但他还是呢喃出声。只不晓得这话究竟是说给她听的,还是说给自己听的。 然而,对此近乎于狡辩的话,子熙并未予以否认,也无半分愠怒,只一如既往的平静温柔。 如此,倒更让玉洛坐立难安了。 “我也怕只是梦而已……所以,在你闭关期间,我查了些资料。” 神情之泰然,全然没有“看吧,我戳破了你的谎话”的得理不饶人。 然而,即便是温声细语,说出口的话也已足够将玉洛逼入穷巷。 “资、资料?”难得他也有结巴的时候。 子熙捏着锦帕,倾身探去,将他虎口处那不慎洒出的茶汤给擦拭干净。一面答道:“是呀,一些本没有什么邪术禁忌却又被列为了禁书的资料。” 虽未抬眸对上,但她能够感觉到那道紧盯着自己的目光由起初的震惊,到随后的挣扎,最后归于沉寂。 子熙知道,经此一句后,玉洛在此事上不会再对自己撒谎了,但他依旧会固守初心。 他接受现实,但不认命。 玉洛果真沉默着,垂首泯了口热茶,目光凝在了杯口上。 他了解子熙,若无十足的把握,她不会贸然提起此事,而她信任自己,所以也不会编一个诱饵来引自己入套。 “……那你信了吗?” 虽然喝了茶,但总觉着口里比此前更干燥了几分,以致于说出口的话也带了几分嘶哑。 相较于他千遍万换的心绪,子熙好似更像那个对一切都成竹在胸,云淡风轻的司战帝君。 她始终含着浅淡笑意,即便已至此时,真相昭然若揭,依旧不曾见她闹一闹脾气。 只是,在那见惯了的浅浅一笑里却缺了以往的缱绻之意,反倒是多了些难以言说的感觉,似悲凉、怜悯、自艾,也似明月入怀,有种“终于走到了这一步”的豁达与释然…… “记载详实、逻辑清楚,实在很难不去相信。” 一字一句,依旧温声细语,只话出口时,到底还是忍不住暗自叹息了一回。 那些本该百世留存的史记古籍,不说寻常仙家不了解,便是连仙廷里那个占地百亩高百丈、金砖玉瓦、修得恢宏壮丽的藏书阁里都没有,连酷爱收集奇闻异事、八卦传奇的司命星君都不曾听说过只字片语! 若非文华星君的一点子严谨之心和爱书如命的性子,她恐怕穷此一生也难寻半字。 子濯将书卷交给她之后,她将自己关在房间里三天未出。其实文字记载并不多,只能说即便是文华星君,费尽心力也只能搜集到对后事影响较大的那些碎片而已,再辅以自己的研究与理解后整理出一些模模糊糊的故事片段。到底是严谨的人,没有胡编乱造、脱离事实的想象,是而时间跨度虽广,但篇幅并不长,左右不过一个时辰便能尽数看完。 但子熙到底是神女转世,不曾提起时还好,一旦刻意去追忆往昔,虽然没有具体的画面,但感觉还是在的,也还是会激起骨血里的共鸣。 她将薄薄一本抄写翻来覆去的看了不下百遍。虽然都是一个个短小的故事,看起来前言不搭后语,全无相关,但她每多看一遍,那种自血脉深处迸发而出的激动就越发的强劲有力,最终将一个个片段贯连了起来,隐约得以窥见全貌。 那是一个群雄逐鹿、百家争鸣的繁盛时代,也是一个悲壮、血腥、残酷的时代。 她原本心中有气、有怨、有不甘、有叛逆,有着我命由我不由天的豪情壮志,坚信柒熙是柒熙,子熙是子熙,二者皆为独立人格,切不可混为一谈,更勿需为了谁而牺牲谁、抹杀谁,甚至还一度喝着前世酿下的醋。 但在那三天里,在她历经矛盾、迷茫之后,这些所有复杂的、连她自己也无法区分的情感尽皆化为了乌有。 如今,她所想的已不再是倘若柒熙在世会如何去做,而是她自己该如何做了。 从接纳到认可,再到融为一体,她用了足足三天的时间。 也只用了三天的时间。 长吁了一口气后,好似现如今才是真正的释怀了。 “玉洛,”她轻唤出声,道;“我这条命,本就是你劳心费力才从天道轮回之外抢回来的,合该是属于你的。但事到如今,我贪心的想要据为己有了。” 说罢,子熙解下腰间垂挂的玉珏递了过去。 初到昆仑神宫那日,玉洛亲自将她领回了留嬉殿,临走前给了她这块玉珏,并说古玉有灵,她身子孱弱,这玉能养着她。 忆起过往,子熙陡然一笑,“尤记得,你将它给我的时候用来搪塞我的话,你说‘我可是堂堂司战帝君,要是连个见面礼都不给,岂不是让旁人说我小气’,我这才心不甘情不愿的收了它。” 那个时候,她对玉洛如避猛虎,但凡他送来的东西,她都要揣着几分小心,但唯独对这个“见面礼”全无戒备,这玉珏也是那个时候她唯一肯随身带着的东西。 起初拿着它只觉得亲切、温暖、舒服,直到在那荒废宫苑里的一潭死水之下,“国师”一声一声叫着她“小侄女”的时候,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和玉珏之间密不可分的联系。 黑金山迷障中,玉洛不得已才解了玉珏上的一部分禁制,让她得以透过这一丝裂隙将所有的猜测落到实处。但后来,不知是在何时何地,或许是在伏神城,或许是回到喜洲之后,玉洛又悄无声息的将这道缝隙给填严实了。 如今,子熙将玉珏递到玉洛眼前,便是在诉说着自己的决定,表明自己的决心。 她说:“玉洛,我想看一看这玉珏本来的样子。” 这是在逼着他解禁,逼着他亲手将她送上那条不归路! 第二百零五章 瑶池 子熙半躺于瑶池玉阶之上,一手枕于颈下,一手浸于水中,指尖微动,撩起一池清水,圈圈涟漪漾开,艳阳之下,粼粼之光璀璨夺目。 但她的目光却并未随波逐流,而是凝成一道落在了池子边那静静躺在自己眼前的玉珏之上,略显凝重。 尽管她已坦诚至此,但玉洛到底还是未能松口。 正如她所担心的,玉洛对隐瞒神女转世一事供认不讳,也对欺骗了她解毒一事无话可说。他认下了所有的罪责,却从不觉着自己有错,更不觉得有悔改的必要。 过往玉洛常说,她身上总有着不战而屈人之兵的魔力,每每与她对上,自己总是输的一败涂地,心服口服。 可这一次…… “我瞧着你这份宁死不屈的态度,分明也没受到我魔力的影响啊……” 子熙撇撇嘴,语气中难得的掺了些颓势。 正在此时…… 嗝啊~ 略显粗粝的一嗓子将她云游在外的思绪召了回来。 子熙抬眸看去,就见一记火红的身影如流星坠落一般俯冲而下,眨眼便至身前,落地时巨大的羽翅带起的风吹乱了她的长发,还抖落一地白雪,溅到她脸上时化开丝丝凉意。 随着炽翎落地而闹起的巨大动静,一声极细小的“噗通”夹杂其中,被子熙敏锐的捕捉到了。 她忙收回目光,可池边哪里还有玉珏的半个影子? 来不及多想,她便一个飞身扎进了水里,又是噗通一声,人入水不见,徒留不明所以的毕方鸟扒着池子边扯着嗓子“嗝啊,嗝啊”的叫唤。 就在子熙跳下的瞬间,偌大一个瑶池像被人施了凝固时空的法术一般,除了那清脆的入水声之外,竟是连涟漪都未曾荡起分毫。 风停,叶静,一汪池水转瞬间成了一面澄澈透亮的水镜,红莲锦鲤皆不过是镜内的装饰罢了。 平静了约莫半盏茶之后,瑶池中央突然间搅起了旋涡,与此同时,昼夜更替,本该高挂穹顶的万千星子却好似无端的坠入了这池水之中,点点荧光转瞬之间汇聚成了璀璨星河,且光芒愈渐强盛,满池的红莲瞬间化身为一盏盏琉璃莲灯,鲜红,剔透,且明亮。 风起云涌间,一道素白身影自旋涡中心鱼跃而出,随之出水的还有万千星光,不断上升,最终如泼墨般洒在穹顶的黑色幕布之上。 圆月出云,刻下女子执扇而立的剪影。 嗝啊~ 对着如盘之月,炽翎抻着脖子高吟出声,声音清脆且高昂,穿透云层直抵苍穹,藏不住的喜悦。 子熙御风落地,目光扫过满池发光的红莲,平静的眼底看不出是何情绪。 她抬手摸了摸炽翎毛茸茸的小脑袋,低声道:“走吧。” 嗝啊~ 炽翎却并不依她,扑扇着翅膀挡住了她的去路,一面叼着她的衣袖迫她转身,一面又冲着那已然不同以往的瑶池伸长了脖子鸣叫,显然有话要说。 子熙伸着小手指掏了掏耳朵,一副既无奈又嫌弃的神情看着这小家伙,吐槽道:“都说你不是仙鹤了,这叫声什么时候才能改过来?好歹也是神鸟,如此也太有损形象了吧!” 嗝啊! 听这不高兴的叫声,又见它伸长了脖子,子熙福至心灵,连忙将手抬高并朝后一跃,这才堪堪躲开了炽翎气急败坏的叨啄报复。 “行行行,我错了,我检讨!”见它还欲再啄,子熙连忙告饶,“你从未见过同类,我这般要求你好似确是有些过分了,怎么说也该先给你找个老师学习一番才是。” 她嘴里这般说着,心里也确实将此事记上了日程。 见她一番胡言乱语后就要离开,炽翎干脆一口咬住了她的袖子。子熙低头看去,见对方举止倔强,眼神坚毅,无奈叹了口气。 有时候灵宠太过于聪明也是件让人头疼的事情。 她无声的感慨了一番,继而认命的又看向了那死命拽着她不走的小家伙。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也知道你在担心些什么,但我现如今并不能给你准确的回答。” 嗝啊! “我怎么会骗你呢?”眼瞧着炽翎歪了脑袋看来,火红的眼瞳里写满了不信任,子熙不由得咂舌,“小小年纪,心里阳光一点好不好?” 嗝啊! “……好吧,”竟会被一只连人形都未曾修成的毕方鸟给拿捏住,子熙差些便要仰天长叹,不得不立誓道:“我保证,我好好地,一点伤都没有。” 许是她此番开口比之此前添了些真诚,倔强的小毕方终于半信半疑的松开了她的衣袖。 嗝啊~ “终于放心了?这回可以走了吗?我都饿了。” 子熙又摸了摸炽翎油光水滑的红羽,眸光中掺了几分逗弄。 “玉清境从不下雪,难怪你今日玩疯了。也是我的错,让你成了一只没见过世面的神鸟……别叨我,脾气温和一点可以吗?哎!住嘴!” …… 一人一鸟闹着走远。 池畔那颗枝叶繁茂的凤凰树在并未起风的前提下突然间簌簌作响,浓密的枝叶被从里拨开,藏身其中的人也显露了身形。 竟是袭丹。 她自树杈上一跃而下,带落几朵开得正盛的凤凰花,打着旋的落在脚畔。而她却像是不曾注意到一般,抬脚迈步,准确无误的踏上了那些落花,花汁四溅的同时亦散了灵气,终在鞋底被碾落成泥。 她其实是早子熙一步到的瑶池。 魔尊说过,四海八荒内的洞天福地比比皆是,可上古遗神却唯独选了环境最为恶劣的昆仑山来建立神宫,且驻守数万年,历经两任帝君皆不曾迁移,此处必定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可这些年里,她几乎将昆仑神宫探查了个遍,均未找到魔尊所说的那处所在,唯独只剩下了瑶池…… 方才的一切她都收之眼底,突如其来的昼夜轮转,从未有过的璀璨星光,那裹挟着醇厚灵力一跃而出的人,以及至今仍旧散着微光的红莲……无一不再诉说着瑶池的与众不同。 袭丹心怀忐忑与激动,径直朝瑶池而去,她拾步走上台阶,犹豫再三后,从早前子熙跳水的地方一跃而入。 第二百零六章 禁忌 瑶池之水乃凌云钟乳吸收天地精华所凝聚而成,最是洁净无垢,生于其中的红莲也是天地灵气所化,如同浮萍一般,皆是无根之花。 是以,无论在外看来铺了满池的红莲碧叶是如何的紧凑相依,水面之下也是空无一物,无根无茎,更无淤泥。 袭丹入了水之后才察觉出不同,如此深不可测的瑶池是她从未见过的。于是,她使了避水术将自己裹在巨大的气泡里缓缓下沉,起初还能借着水面红莲映照的灵光看见方寸之外,但随着下沉的深度增加,目光能及之处也越来越小,到后来更是到了伸手都不见五指的境地。 水下的世界更像是一个时空停滞的空间,刚开始还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可当微光都尽数消失不见之后,莫说是呼吸声了,不论袭丹做出怎样的尝试,哪怕是故意放声的咳嗽、拍掌,皆是发不出丝毫动静的。 死一般的寂静加上不可视物的漆黑,会让身处其中的人渐渐地迷失了自己,也模糊了生死,一切仿若回到了混沌未开之时。 不知下潜了多久,就在袭丹快被浑身的冷汗给浸湿的时候,脚底突然就有了实感,但却并非是落地之后的实感,更像是碰到了一层无比柔软却也坚韧的薄膜,她能感知到它的存在,甚至于随着脚下的用力,它会下陷,会更加的紧致,但她却始终无法穿透它。 这是……结界? 此想法一经冒出,先前所有的紧张与不安便被兴奋与激动所取而代之。 果不其然,这儿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设下结界的人与结界之间存在着感应,未免惊动帝君,袭丹不敢轻举妄动,她在漆黑之中摸索,凭借着足底的触感将结界的范围探查了个大概。与此同时,也在小心的试探中得出了结论。 若她未曾猜错的话,这应该是一个防护结界,但与别的防护结界不同的是,眼前的这一个,防的是里头,护的是外头。 那么,里头究竟有什么? 世人皆知,昆仑瑶池圣洁无瑕,瑶池圣水能够荡涤凡尘,洗去一切污垢,令人脱胎换骨,助力成仙,是什么东西需得藏着瑶池之底? 袭丹顾忌重重,不敢莽撞破界,但同时她心里也明白,自己之所以能够不费吹灰之力的找到这个结界,那是乘了子熙仙子的东风。 若非水里有子熙仙子未散的灵力,自己又怎可能见得到瑶池水面下的真面目?毕竟旁人所看见的瑶池,是红莲盛开、锦鲤遨游,与旁的池塘也并没什么不同。 若就此返程放弃,她心有不甘。 就在她不得其法之时,却有一道声音穿破结界而来:“心无杂念,摒弃外力,则结界破矣。” 细小如蚊蝇,却字字清晰。 袭丹瞬间警觉,但周遭依旧寂静如死灰,连自己的呼吸声也是听不到的。她也才后知后觉,方才那道声音并非是她的耳朵所听到的,而是如同封印一样直接打入了她的身体里边,回荡在她的脑海之中。 这无疑是一道提醒,一道来自于结界之内的提醒。 袭丹并未纠结为何那人要提醒她,为何自己能够听得到这个提醒,她像是行走于黑暗中的人突然看见了一抹烛光那般,激动的奔上前去,小心的护住这只残烛,并将其当做了天赐,当做了希望。 心无杂念?摒弃外力? 莫非是指…… 身随心动,一晃眼,气泡中的女子便已消失不见,转而一只火狐狸站在其中,身后两条蓬松的大尾巴高高的竖起,紧接着,狐狸吐出了妖丹。 散着赤色妖力的内丹一经离体,避水术戛然而止,裹在周身的气泡也被池水尽数吞没。 袭丹屏息阖眼,封锁五识,清空灵台,将自己伪装成了一个死物,一条断了根之后随波逐流的水草。 当她再次醒来时,周遭已然换了环境。这是全然陌生的荒芜之地,无树无草,怪石嶙峋,穹顶挂着一轮圆月,却是血一样的红,浓云惨淡,热浪一阵接着一阵,脚底下的土地像是烧红了的铁板,恨不得将狐狸爪子的肉垫子烤熟。 袭丹知道,自己已经成功的进入到了结界之内,但她也明白,凭着自己如今就只是一只没有妖丹也无妖力的狐狸,在这样的环境里待久了必定会成为烤肉干。 虽然方才探查时觉着这结界的规模并不大,但真正身处其中才发觉竟是一眼也望不到边,而那道提醒她如何破除结界的声音再也没了踪迹。 袭丹四顾茫然,不知该往何处去,也不知如何才能逃离这个鬼地方,全无目标不说,还得被血月炙烤的大地烫得跳脚,原本油光水滑的一身狐狸毛也渐渐成了寒冬腊月里的枯枝杂草,根根耸立,毛糙枯燥。 落到此等绝望之境,尽管她不是野狼,但此时也想对着血月嚎叫几声。 嗷呜呜呜~ 呜呜~ 呜~ 回音荡开,在空旷荒芜之地显得格外突兀,但与此同时,以东大约十里之处却是突然起了旋风,垂直向上搅动了风云,动静之大,恰似回应。 袭丹稍愣,想起结界外的那声提醒,便又果断的朝那旋风之处跑去。 风猎猎,热气灼人,她数次被气浪掀翻,最后还是借助那些犬牙交错的怪石,一路躲避,这才终于靠近了旋风中心。 袭丹躲在石柱之后,小心翼翼的探出了狐狸脑袋,不由得为眼前所见大吃一惊。 与其说是旋风,不如说是怨气,被带起的也并非是砂砾尘土,而是一个个骷髅!不拘泥于某个物种,人头、兽头,圆形的、长喙的,各式各样,应有尽有。 怨气哭唳之声更是堪比修罗炼狱。 就在此时…… “哟呵~” 轻轻一道似有若无的气音便压倒了万千哭灵。 袭丹陡然一个激灵,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下意识的将身子藏得更严实了些。 紧接着,那声音又传了出来,和她在结界外听到的一般无二。 “本座还当是召来了个什么了不起的玩意儿,竟只是只野狐狸!” 第二百零七章 野心 轻蔑的话语声从旋涡中心挣脱而出,袭丹不由得瑟缩了一下。 “既来了便别躲着了。” 那话刚落,她所藏身的巨石便如遭雷击般炸裂开来,齑粉劈头盖脸的落了她一身。与此同时,耳畔的怨灵哭叫声也戛然而止,旋涡正在消散,无数骷髅失去托力后簌簌下落,袭丹垂首闭眼,直等到所有的动静都消停了这才敢睁开。 那是…… 咫尺之前,骷髅堆里,赫然立着一座几欲通天的石柱! 她的目光由下至上,缓缓扫过柱身,眼见着符文华光闪烁之下那一道道粗细不一的裂纹沟壑之中,都似小河淌水一般流动着暗红色的岩浆,散着浓重的黑气。 这柱子无疑是邪性的,而那加诸其上的繁杂符文无疑是一道术法高深的封印,似一个罩子,将所有的黑气都笼于其中,无论它们如何涌动、挣扎,也一丝一毫都泄不出来。 在那金光闪烁之时,在那六十四根玄铁链岿然不动之时,袭丹恍惚间明白了,自己方才的所见所感皆不过是幻觉而已。 再定睛相看时,哪里还有堆积如山的骷髅头?身侧的巨石也还安然无恙的矗立着。 想及此处,胆子也略微的大了些。 她从藏身的巨石后走出,不失礼数的冲那高百丈有余的石柱曲了前爪,狐狸脑袋微垂,继而率先开口问道:“阁下特意召唤我来此所为何事?” 对方并未回答,反倒是略显惊诧的“啧啧”两声,问道:“你献祭了自己的尾巴?” 这话虽是问句,但俨然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袭丹闻言一愣,忙将身后高高竖起的双尾放耷拉了些,她现下无法变回人形,自然是无法将尾巴全然藏起来的。但与此同时,她的心里亦是惊诧的,献祭尾巴做的极其隐秘,除了她自己及那人之外,这事儿再无第三人知晓,便是号称六界至强的帝君也从未怀疑过她本该是头三尾火狐。 而眼前这位被封禁在石柱内的“人”,初次见面便能一语点破,绝非等闲。 至此,她畏惧之中更多了几分敬意,姿态也就伏得更低了些。 “你方才说是本座召唤了你,其实不然”,上一个问题还未给出答案,那“人”又开了口:“是你的野心召唤了自己。” 语气中含着低低沉沉的笑意,直让听的人毛骨悚然,后背洇出汗来。 无形的威压最为致命,袭丹在打了个冷颤的同时,也更加坚信了此人能给她别人所不能给到的助力的想法。 心中一时说不清楚究竟是激动更多些还是畏惧更多些。待稍稍平静些了,才有空去回味方才的话,一时间又懵了。 她茫然的抬起头看过去,奈何石柱太过巍峨巨大,那“人”又一直未曾现身,一时不知目光究竟该落在何处。 茫然的扫过一圈之后,索性落在了石柱底部,若对面站着的是个人的话,她目光所在之处便是对方的脚畔,足见她胸中敬意。 “您的意思是……是我自己召唤了自己?”她斟酌着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她明明就是经过一个沉闷暗哑的嗓音的提醒,这才得以顺利的进入此方结界之内的,怎的现如今却成了自己召唤的自己了呢?况且初初见面之时那声音也说了…… “本座还当是召来了个什么了不起的玩意儿,竟只是只野狐狸!” 言犹在耳,还能矢口否认不成? “哈哈哈!” 那人显然并没有替人答疑解惑的热心肠。只听他大笑三声,再开口时语气中便无端的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欢快。 “本座就喜欢你这样两面三刀的人。” 袭丹:“……” 诚然此话不假,她便当做是在夸赞她了。 那“人”又道:“你这样的人,只会忠于自己,忠于欲//望!而本座喜欢//欲望,更喜欢成全欲//望!” 对于此番评价,袭丹并未有半句的反驳之辞,她甚至打心眼里的赞同这番论断。 是的,她只忠于自己。 神灵常把万物平等、众生平等挂在嘴边,可谁又真正的将它落到了实处? 她作为家族里唯一的一只火狐狸,自打出娘胎的那日起便被视做了家族之耻,自小活得卑微,又因为娘亲对正夫人的所作所为而备受唾弃,谁都能来踹上她一脚,啐她一脸的唾沫星子。 回想幼时,她只不过是想和父亲多说两句话,想要父亲也像抱其他姐妹那般抱一抱她,便被同父异母的姐姐摁在墙角揍了一顿,说她“贱骨头不配”,便是府里的下人也能指着她嘲笑上一句“痴心妄想”。 她幼时愚钝,并不懂得这些,尤其是在娘亲获罪之后,她受到的苛待更加严重,但她总还费尽心思的想要讨父亲欢欣,想讨兄弟姐妹们的喜欢。可无论她如何的委曲求全,如何的上赶着的讨好别人,这份诚心也不会被善待一分一毫,甚至于旁人还要嫌恶的骂上一句“贱种,狼子野心”。 什么叫野心? 世人管追求不该属于自己的东西的欲//望称之为野心,对权势、对名利,甚至是对爱而不得。 但是,什么叫做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凭何来界定这些东西是否属于某个人? 难道凭的就是这个人的家世背景?眼界学识? 她不服。 后来她逃出了那个只带给她累累伤痕的家族,独自闯荡,一点点成长、成熟,也渐渐看透了存世的法则。 恃强凌弱才是这个世界的生存守则,要想不被人欺负,你就得站在制高点,让所有人都畏你、惧你! 是的,她忠于自己,忠于野心和欲//望,为了达成目的,她可以假意臣服于任何人,她可以伪装任何一段关系,只要有利可图。 当初妖君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她便以报救命之恩的由头投入她的座下,听从她的指派,做这昆仑神宫里的卧底,替她传递消息。只要她做得好,妖君便会给她丰厚的奖励,助她修炼。 昆仑神宫无疑是个香饽饽,魔尊也有意效仿妖君,但手段却更为卑鄙无耻,他在她的体内种下魔蛊,以她性命相要挟,她倒是觉着无所谓,左不过是将一个消息传递给两个人罢了,为了保命,何乐而不为? 相较之下,祖神的交易手段就显得光明磊落了许多。没有妖君的道德绑架,没有魔尊的强势威逼,在甦息教里,所有的交易都是公平的、自愿的,教徒献祭出自己最宝贵的东西,教主便也助你达成你最想达成的心愿。 皆是相互利用而已,一个卧底、两个卧底、三个卧底,又有何区别?她只忠于自己。 第二百零八章 契约 有道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袭丹自然不会是那等任由机会摆在自己面前却畏缩不前的人。 正如她自己所言,她忠于自己,忠于野心和欲//望,为了达成目的,她可以假意臣服于任何人,也可以伪装任何一段关系,只要有利可图。 眼前机缘,千载难逢。 主意一经拿定,她便也不再低眉垂首,故作恭敬,转而抬头望去,直言道:“阁下唤我来此,应当不只是为了表达我合您的胃口吧?” 果不其然,此话一出,那人有一瞬的惊诧,等再开口时,语气里便更多了两分满意。 “你倒是机灵。”他道。 从一开始并未将其放在眼中到如今的转变,袭丹历来心思敏感,自然能够察觉。 “不敢当。”她欣然受了这句夸赞,而后吞了口唾液,顶着压力上前几步,离那通天石柱更近了些,商量道:“我能助你挣脱这方牢笼,但你能给我什么?” 那人并无愠怒,像是半点也不觉着自己被一只野狐狸给冒犯了似的,相反的,他似乎很喜欢这种直截了当袒露目的的做法。 于是顺水推舟,含笑问道:“你想要什么?” “自然是……” 袭丹内里紧着一口气,但也毫不避讳的回答道:“权利和地位!” 那一刹,周遭陷入了诡异的安静,连炙烤的热浪似乎都停止了流动。 紧接着,一阵极为爽朗的大笑刺破了符文屏障,直击袭丹的心底。 “哈哈哈哈!你果真合本座的胃口!” “这么说……”袭丹强压心中激动,一双狐狸眼小心翼翼的直视过去,试探的问道:“此约已成?” 果真,富贵都得从凶险中求来的。 袭丹那口紧在胸腔里的气终于得以吐了出来,不等对方回答,她便率先五体投地拜了下去,高呼:“如此,袭丹便先行谢过尊者大义了!” “够嚣张!” 石柱里的人连声大笑,丝毫不掩饰自己对这小狐狸刮目相看的满意。 “本座倒要瞧瞧,你一头小狐狸如何能破了父神布下的封印!” 余音尚且震荡未散,一缕极细的暗黑之气便强行冲破柱身闪着醇厚金泽的符文,直冲小狐狸的面门而去,像铁钉一样,狠狠的钉进了她的眉心。 袭丹在这猝不及防的一击之下不受控制的歪倒了身子,毫无还手之力的任由那缕黑气钻入自己的体内,紧接着又如烟花般炸裂开来,碎成了无数光点,丝毫不容抗拒的融进了自己的灵脉之中。 那一刻,热浪急剧退去,转而冷意袭来。 刺入骨髓的冷。 袭丹痛苦的在地上翻滚的身躯也渐渐被冻得僵硬,像是被卸下浑身灵力后丢进了北荒至极的万丈冰川之下,浑身血脉都在那一瞬之间被冰冻凝固了,生气如同洪水一般快速的从体内流失,眼皮也如灌了铅一样沉重。 完全阖上之前,她似乎又听到了那人的声音。 “本座欣赏有欲望的人,自然也乐得成全这世间所有的野心!” 成全……野心? 最后一个音节落地,本已冻死过去的袭丹却是猛地睁开了眼睛,可哪里还有半丝浸入骨髓的寒冷? 漫天繁星璀璨耀眼,穹顶一轮明月皎洁如霜。 鼻尖萦绕着浓郁的莲香,偶尔有锦鲤跃出水面,叮咚一声,溅起的水滴撞到碧绿的圆叶上,凝成浑圆剔透的珠子。 这里依旧是瑶池,但却再也不是漆黑死寂的水底了。 小狐狸周身浸润在瑶池水中,像一朵无根的浮萍一样飘来飘去,被水荡漾开的皮毛光鲜亮丽,半分被炙烤过的痕迹都没有。 身侧浮着一颗赤色的珠子,在月华之下散着淡淡的光晕,那是她的妖丹。她并未纠结自己究竟有没有进入过那方结界,只一把抓过妖丹吞了下去,而后自瑶池一跃而出,落地时化为了人形。 尽管一切都像梦一样,无所寻踪,但袭丹却半分也不曾怀疑过它的真假。 夜已深,昆仑神宫静谧祥和,本以为回去的路上不会再碰到任何人了,结果还是出了意外。 袭丹堪堪站稳身形,略显局促的与转角处险些撞上的人打了个招呼。 “问蒲夷神官安好。” 蒲夷步履匆匆,显然也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会遇到旁人,尚未来得及看清对方的脸,一股淡淡的莲香便已率先钻入了鼻腔。 刹那间,她已然错开身子将要离开的步子一顿,侧身看了过去,借着月光将对方上下打量了一番,总觉着哪里不太对劲,但又说不出具体的。 于是问道:“你从瑶池过来的?” 虽是问句,但心里俨然已有了答案。 尽管如此,但袭丹倒也不至于因为这一句话而乱了阵*******婢听闻子熙仙子早前在瑶池不慎落了水,心内不安,特前去仔细检查了一番。” 蒲夷:“如何?” “石阶碎了一块。”袭丹低眉垂首,语气依旧平稳,继续道:“想来是毕方鸟落地时未曾把控好速度和力道所致,神官不用担心,奴婢已经将其修好了,不妨事。” 对于这番言辞,蒲夷其实并不轻信,但由于没有明显的破绽,倒也不必疾言厉色的质问。 两相沉默了稍许,方听她道:“夜深了就莫要乱跑了,早些歇息吧。” 闻言,袭丹规规矩矩的行了个礼应承下来。 蒲夷像是有什么要紧事一般,直接施了术法消失。 袭丹一回到房间,便将那卡在喉咙口,忍了一路的东西给吐了出来,落地之时,那物如岩浆遇到泉水一般“滋啦”一声脆响化为了黑烟,与此同时,一股子腥臭味也散了开来,像捂了十天半个月后腐烂的肉。 她无瑕多想,忙坐下调息,引导着体内横冲直撞的灵力运转周身,一点点炼化,吸收。时至第二天日上三竿方才归于平静,而功力也已突飞猛进。 “果真大手笔!” 袭丹笑着收了势。 若是事到如今她还不知道那封禁在石柱里的是谁,那她便真的只配做一只野狐狸了。 袭丹取来纸笔写下一个名字,继而以灵力燃火将其烧成了灰烬。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祖神殿里,正在阖眼小憩的诸怀猝然睁眼,紧盯着面前那团突然出现的火焰。 待得那火熄灭之后,一张轻飘飘的纸便展阅眼前。 第二百零九章 灵猫 天依旧阴沉得厉害,密不透风的浓云恐有几丈厚,重重的压在此方世界之上,似乎全仰仗于远处那座刀劈斧凿般的石山顶着,天才不至于塌下来。 血黄色的河水奔涌不息,一座年久失修的木桥横立其上,河水拍打桥墩的哐哐声不绝于耳,大有一副要将这座木桥的根基斩断击碎的架势,很是让人心惊。 然而,就是在这样一座让人望而却步的桥上却是立着位素衫女子,此人身形单薄、容姿端丽、气度不凡,尤其是她周身散出的浅淡金泽,与这死气沉沉的冥界格格不入,惹得排队领汤的鬼魂频频侧首。 孟婆一出小木屋便瞧见了这番景象,不由得驻了足,倚着门框静静的看了一会儿。那人似乎已经在奈河桥上站了很久了,以致于头顶乌黑的发以及薄如纸片的肩头都落了一层浅浅的霜花。 这时,蜷在孟婆肩头之上慵懒的黑猫突然间活泛了起来,身子直窜了出去,目标明确的奔奈何桥上的那人去了。 “喵~” 声音又轻又柔,奶奶的,十分有成效的召唤回了子熙早不知道已经出走到何处去了的神思。 她垂首循声望去,猝不及防的对上了一双幽蓝色的眼睛,竖直的眼瞳漆黑明亮,直勾勾的看着她。 看得出这只黑猫平素的日子过得不错,虽然活在死气沉沉的冥界,但长得浑圆讨喜,一身皮毛也是油光水滑的,与周遭的荒芜之境和那些个瘦骨嶙峋的鬼差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黑猫曲着后腿蹲在地上,身子圆墩墩的像个皮球,随后又在子熙的注视下歪了歪脑袋,颇为可爱讨喜。 子熙弯下腰来,伸出手去刚想摸一摸这黑猫,那猫便灵性十足的自己主动将脑袋递了过来,毛茸茸的触感挠着她的手心,带着浅浅的暖意。 “问神君安。” 正在此时,身后传来了一道低沉且略带沙哑的声音,倒是与这阴沉压抑的环境十分契合。 子熙动作轻柔的将那灵性的黑猫拘在了臂弯之中,随后转身冲来人微笑颔首。 荆钗布裙、佝偻驼背,这老妪正是此前有过一面之缘的孟婆。 孟婆瞟了一眼乖巧的依偎在神君怀里的黑猫,眼见着它餍足的打了个呵欠,随后闭上眼睛,睡得很是心安理得,不由得轻声笑了。 “这家伙是个有心眼的,打从第一次见,就垂涎上神君身上醇厚的仙泽了。” 她这番打趣的话音才落,子熙怀里的黑猫便极具灵性的睁开了一只眼,并且毫不客气的白了说话者一眼。 孟婆:“……”还怨自己拆穿它的小心思了? 见状,子熙忍俊不禁的一笑,她手法轻柔的拍了拍黑猫的小脑袋以示安慰,它这才肯放过孟婆,复又闭上眼睛睡了,喉咙里发出愉悦的呼噜声。 被自家养的灵宠不待见,孟婆倒也不曾生气,反倒像是习惯了似的,看它的目光一如既往的柔和中掺杂了几分无奈。 她站在了方才子熙所站的位置上,模仿着对方的姿态看了出去,却是除了愁云惨淡之外别无发现。 “神君方才在想什么?”孟婆问。 “在想……” 子熙撸猫的手一顿,抬眸看向远处,目光却是全无落点。 她将后话止住,转而侧首问孟婆,道:“你说,生命存在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这临时起意的问题倒也将孟婆给问住了。 生命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她从未细究过。 自下冥界以来,她熬了十万年的孟婆汤,守了十万年的奈何桥,在这里,不甘、怨恨和遗憾才是永恒的主题,撒泼打滚、麻木不仁才是司空见惯的行为。 十万年间,她所接触到的都是死魂,看到的都是因为放不下执念所带来的痛苦,是以,她亦不知生的意义究竟为何。 从那迷失在黄泉八百里黄沙中的游魂和那永世禁锢在忘川河里的怨灵来看,人族的轮回不像是上天的恩赐,倒更像是惩罚,永远也摆脱不了的惩罚。 想至此,孟婆不由得长叹一气,神色尽显哀戚。 “像一个笑话。” 她这没头没尾的一声感慨,着实让子熙狠狠的蹙了眉。 像是有所感应一般,话音才落,原本还算平静的忘川却是突然之间躁动了起来,层层堆叠起的巨浪甚至想要翻过桥面,悲鸣、哭唳一声高过一声,像是在应和方才那话,尖锐且刺耳。 变故一出,正打算过桥的鬼魂惊叫着四散开来,慌乱中撞翻了架在桥头的那口大锅,里头用料十足的汤洒了一地,又掀起了桥下排队的鬼魂跟着骚乱。 一时间,岸上的鬼哭狼嚎和水里的尖叫哭唳糅杂在了一起,后劲可比孟婆汤十万年的汤底还要足些。 “喵!” 子熙怀里乖巧的黑猫顿时炸了毛,胖却迅捷的身体窜上了木桥摇摇欲坠的圆木护栏,弓起的脊背活像一座小型拱桥,瞪得溜圆的眼睛死死盯着河里搅弄波浪的怨灵。 “喵!” 像是发怒,又像是警告,这声猫叫一出,作乱的怨魂确实微不可查的瑟缩了一下。 子熙生怕它失足跌下河里去,于是左手抄着它的腹部将其捞回了怀中,右手则是化出了冰骨聚魂扇,折扇展开,十二支扇骨莹润透亮,无数闪着金色光泽的细丝从中射出,转瞬之间便已结成一张巨大的密网。 随着冰骨聚魂扇朝河面下压的动作,那张网便也完整的笼住了浪头,张牙舞爪的怨灵跌回了自己本该待着的地方去,再也挣脱不出,惨烈的哭唳声渐渐变成了不甘心的呜咽,直至消了踪迹。 忘川复又归于平静,虽然偶有湍急,偶生旋涡,却是再也翻不起什么浪花来了。 这方作罢,孟婆也已平息了岸上鬼魂的骚动,几个鬼差正捧着册子清点要过河的死魂,生怕慌乱之中丢了一个。 稳住局势后,孟婆急奔着上了奈何桥,冲子熙扑通一声便跪了下去,请罪道:“全是小仙一时妄言才引起的祸事,还望神君恕罪!” 第二百一十章 鬼才 子熙倒是并不觉着真心实意的感慨有罪可言,只是听着她那结结实实的一跪,莫名的觉着膝盖发疼。 “这桥着实该修一修了。”她吸了口冷气,脱口而出。 “……嗯?”孟婆实是没料到会等来如此牛头不对马嘴的回答,一时间未曾反应过来。 愣了一忽后,这才顺着对方的视线看到了桥面上的破洞,紧接着又透过那破洞看到了随着河水向远处漂去的木板。 额…… 好吧,原本就摇摇欲坠的木桥因着她这实诚的一跪更是雪上加霜了。 “……小仙这就上报冥主,请资修葺。” 至此,子熙才觉出些尴尬来,正要讪笑两声遮掩过去,注意力却又被岸边的一声大喝给吸引了。 “还没喝过汤的速来这边排队!” 因为方才的骚乱,已经喝过孟婆汤的和排队正要喝汤的鬼魂混在了一处,几个鬼差正驱赶着已经清点过数量的鬼魂分类排队,但收效甚微,而这一声大喊正是出自于那站在桥头的鬼差之口。 这鬼差竹竿似的身高倒是在这个时候凸显出了优势,他往桥头那么一站,便可将所有情景收之眼底。 只见他右手压在腰间的斩魂刀上,左手高举着一卷竹简,扬声警告道:“把你们的鬼心眼都藏好了!谁也别想做那漏网之鱼!我手里的册子可是记得清清楚楚,要是被我发现有没喝汤就上桥的,立马丢进忘川,永世不得超生!” 这话无疑对惊魂未定的鬼混极具威慑力,毕竟才刚见识过忘川河的可怕之处,怨灵的咆哮声还萦绕在耳畔未曾散干净。 只瞧原本还乱成一团的群鬼在听到这警告之后立时便安静规矩了起来,偷着眼觑向那竹竿似的鬼差,瞧着那柄在他骨瘦如柴的手的控制之下正震颤躁动着的斩魂刀,寒颤顺着后脊背直冲颅顶。 谁也不敢在斩魂刀的眼皮子底下耍小动作了,迅速且自觉的站成了两队,就连原本想要蒙混过关的几小只新魂也悄悄的站回了原位去。 鸦雀无声。 子熙看向那竹竿似的鬼差时的目光不由得露出了几许赞赏之意,而那鬼差也似有感知,回身冲她五体投地的大拜而下。 她不欲自己碍了鬼魂轮回的道,于是抱着黑猫朝桥下走去,孟婆落后两步跟着。 然而…… 孟婆一个急刹,堪堪稳住身形,抬起头疑惑的看向面前毫无征兆的停住了脚步的女子。 只瞧对方脸色一僵,随后更是变幻多彩,似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一般,又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正在纠结要不要告诉别人。 孟婆历来是个热心肠的,看不得别人难做,于是主动开口问道:“神君似乎有话要说?” “额……” 子熙亲眼瞧着两个臂力惊奇的鬼差将那口容量骇人的大锅给重新架了起来,又瞧着那两人联手冲那一地的狼藉施了个术法,那些洒了满地的孟婆汤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化身为无数条剔透的灵蛇,自四面八方向一处逶迤游动。 在此过程中,大蛇吞噬小蛇,然后又被更大的蛇所吞噬,最终只剩下了一条巨大的蛇王,而这蛇王也径直向那口重新架起的大锅爬去,躯体滑进锅里的时候顿时分崩离析,肢解成了一锅汤…… 守在大锅旁边的两个鬼差抬着长柄勺随意的搅动了两下,随后便一人一勺的分给了排着队端着碗的鬼魂们,嘴里还不忘喊上一句:“喝干吃尽!碗底一露,前尘往事再无瓜葛,一身累赘的来,轻轻松松的走!” 子熙:…… 若是她并未记错的话,那汤已经洒了,而且被无数鬼魂踩过,还裹挟着自黄泉吹来的黄沙…… “这锅汤……还能喝吗?” 继膝盖发疼之后,她突然间又觉着肚子有些不舒服。 “当然能喝啊!”孟婆回答得极为理所当然,甚至还反问道:“为何不能喝?” 子熙侧目看去,见她神情坦荡,不似有意捉弄,便道:“不是脏了么?” “没事儿!”孟婆现下才算是明白了对方所纠结的重点,便道:“大家都是鬼,不在意那些的。” 想来是她与死鬼待在一起的时间太久了,已然忘了活人吃东西的那些讲究了。 “过去也常有故意闹事把汤给洒了的,听话些的就自己跪着舔干净,要是遇到那不听话的,就由鬼差,喏,就刚说话的那个瘦竹竿”,她一面说,一面指了指那腰间挎刀的瘦高个,“由他来钳住双手,掰着嘴巴,连汤带泥巴沙土的一起强灌下去。” 子熙随着孟婆的话再一次看向了那竹竿子鬼差,正在想象他一个人要怎么完成这种高难度动作时,对方却是咧嘴惨然一笑,唰的一下,像台上唱大戏的那般,展示出了他的六条竹竿似的胳膊。 子熙:…… 冥界可当真是鬼才济济! 亏得她一直以为孟婆是个人美心善的柔弱女子。 因为心善,不忍瞧着亡魂自囚于执念而不得轮回,于是放弃了逍遥快/活的散仙日子,下到这终日乌云遮蔽、死气沉沉的冥界,在黄沙弥漫中搭了口铁锅熬起了孟婆汤,给路过的鬼魂都分上一碗,助其忘却前尘俗世。 因为柔弱,所以不得已将自己的年轻貌美遮盖起来,终年已沧桑佝偻的老妪形象示人,便是连声音都像是经历了人世坎坷的洗礼一样,低沉、沙哑。 而现如今…… 子熙只能说,一日见万鬼,还能坚持十万年不离不弃的人,身上岂能没两把刷子? “这汤的用料可稀奇了!”许是瞧着神君脸上的惊诧更甚,孟婆忙又解释道:“贵且不说,还特别的难找!左右是吃不死人的,脏点也无妨,功效不差就行了。” 于死魂而言,此话诚然不假。 子熙讪讪一笑,随口搭话道:“确实,也不能更死了。” “就是!”孟婆笑着挠了挠后脑勺,随后引着子熙下了桥,道:“若是神君有空的话,小仙带你去见个人吧!” 瞧着那无伤大雅的笑和如出一辙的不拘小节,子熙可算是明白了十万年前离凰为何会与她成为好友了。 第二百一十一章 化世 在子熙对冥界粗浅的印象当中,那座外形酷似鹰隼,陡峭着直插入穹顶终年不散的黑雾里的石山占据着很大一块位置。 从前只是远远的看着,疑惑着一望无边的平坦之地为何会有这样一座拔地而起的崇山?也奇怪着八百里黄沙为基是如何能够支撑得住这样一座石山的重量? 然而今日,当孟婆引着她沿着绵亘蜿蜒的忘川河一路向下,直走到了这山的近前时,曾经的那些疑惑却是统统都消失不见了。 并非是找到了答案,而是相较于眼前所见,那些问题实属闲来无事下的无关紧要的瞎想而已,无足轻重。 “此山名为化世。”孟婆适时地开口介绍。 世人大多以为忘川是一条没有来源亦无归处的大河,连通着阴阳两界,寄托了生人对死者的怀念,也盛满了死者对俗世的执着。 但其实,忘川并非是河,它更像是上古之神特意豢养在这幽冥地府里的一条清道夫。 清道夫尽职尽责,横穿八百里黄沙,浩浩汤汤,沿途吸纳走因执念过深而迷失在沙尘里的孤魂野鬼并将其永世封禁,所谓的河水皆是由所封禁怨灵的怨气所化。 而矗立天际的化世山就像是一块吸力无穷的磁铁,吸引着那些失去了投胎转世机会的怨灵,数万年的前仆后继,终于造就了眼前这条奔腾不息的“河”。 “这里才是尽头”,孟婆浅浅淡淡的嗓音听不出任何情绪,“是真真正正的消亡。” 化世山脚踩黄沙,头顶苍穹,怨气自山脚流至山顶,注入那无尽的黑雾之中,山顶隐着电闪雷鸣,沉闷的轰隆声过后,化为雨雾。 当怨气尽数消亡,所禁锢在河底的怨灵也就不复存在了。 化世。 净世。 “是他吗?” 子熙收回被崇山所吸引的目光,在那十分不起眼的一角瞧见了一座不起眼的木屋。 与高耸入天的化世山相比,这间屋子真可谓称得上是渺小如尘埃了。 孟婆的屋子也不大,但却算得上是五脏俱全,还用篱笆围了个院子,安了道院门,甚至连灵猫玩耍的架子都搭了不止一个。 可眼前所见,真就是孤零零的一座木屋,不仅小,而且破。 昊羽正跨坐在房梁上,灰白的袍子撩起,随意的系在腰间,手袖高挽到了肘部,露出了枯瘦苍白的小臂,这是长久不见天日才能养出的白。他用左手按着横梁,右手抡着锤子,使了劲的将铁楔给打进梁里,将其钉牢。 因着前几日的一阵小暴动,引得天雷直击而下,作乱的怨灵如数消散,而他这间破败的小木屋只因离得近了些,不慎成了被殃及的池鱼,才铺上没几年的屋顶被余威掀翻,干草散在了沙尘里,了无踪迹。 原本这事每隔一段时日便要来上一遭,数千年间,昊羽居于此,早就习以为常,也已然成了修房子的老手。 怎么说也还有五百年的日子要过,昊羽便央了相熟的阴差,从凡间带了些柏木和青瓦,想着好歹将这屋顶修的牢固一些。 他全神贯注的抡着锤子,似乎并未瞧见河对岸那位与冥府气质格格不入的女子。 “百世轮回,渺茫无期。”孟婆业已看见了那骑在房梁上的人,或者说,她此行的目的本来就是这人。 “听说,”子熙远眺的目光从梁上滑落,转而落在了屋前那棵瘦弱的凤凰树上,“他这一世的命格不错,可享天年,寿终正寝。” “命格?”孟婆闻此微愣,可旋即又笑了起来,道:“尚有五百年才入轮回呢,司命星君有的是时间。” 子熙但笑不语。心里已然明白了司命星君的良苦用心,也承了他这份默不言说的情。 凤凰树长得歪歪扭扭,树干只有手腕粗,未曾见着花,零零散散的挂着几片叶子,有些枯黄,无精打采的耷拉着。 幸而无风,否则真担心一阵风过,树叶全簌簌落了。 子熙正如此想着,就见那叶子果真落了一片,打着旋,缓缓地飘落在地。 子熙:…… 想要在寸草不生、怨气纠缠的化世山下种活一棵凤凰树,难于登天。 “神君今日来冥界,是为噬魂一事吧?”孟婆收回的目光正落在了子熙所执的冰骨聚魂扇上。 神君的指头纤细修长,凝脂肤色如玉无瑕,虚虚的握着时,倒是与那莹润剔透的扇骨相得益彰。 子熙的目光浅浅淡淡,依旧落在了河对岸。 折扇轻摇,气质出尘。 冰骨聚魂扇虽然能聚灵养魂,但毕竟身为上古之神亲手打造的神兵利器,于凡人魂灵而言实在是过于厚重了。 凡俗难承,时间久了,必会适得其反,烟消云散。 这扇子现下已经空了。她今日来此,便是为了将在黑金山所承载的那数万残魂单魄交给冥主。 冥界事归冥界,也算是天地秩序。 “五师兄又下凡了。”子熙答非所问。 五师兄道心甚笃,志在救赎苦难,于此危难时刻下凡讲经,与他本性相符。 只是她此番言语轻轻、面色和缓,这话像是随着呼吸呵出来的,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目的和意义。 孟婆听后却是震颤不已。 “神君可是……” “可我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子熙截断了孟婆的话头。 她知道孟婆未曾问出口的话意味着什么,也知道孟婆今日是抱着怎样隐秘的期待带她来此处的。 “看他,”冰骨聚魂扇阖起,虚虚的点了一下那正在卖力修屋顶的男子,缓言道:“也并无什么特别的感触。” 孟婆此刻的心境,就如同那熊熊燃起的烈火遇见了瓢泼大雨。 偃旗息鼓。 “其实……”子熙侧身以对,清亮的眸子毫无遮掩的直视过去,道:“也不过是记忆而已。” 不过是……记忆而已。 往事如烟,散尽在了洪荒激流中,记得与不记得,又有何碍? 这一瞬间,孟婆瞧见了她毫无掩饰的赤诚,亦瞧见了她眼底隐含的悲悯。 那从刚熄灭的火,死灰复燃了。 昊羽依旧跨坐在房梁上,却是侧首远眺,眸光随着那道单薄背影的消失而渐渐没了焦点。 凤凰树又落了一片叶子。 第二百一十二章 白莲 星河灿烂,玉带嵌于苍穹。 太子殿下负手立于天河之畔,披星戴月,肃穆庄重,与过往七万年如出一辙。 这是仙魔两族的楚河汉界,七万年前,由神姬亲手划定。 神脉之力所筑成的万丈高墙,世间再无一人能够逾越。 洒在天河两岸的血早已被冲刷干净,就是贴得再近,也嗅不到一丝一毫的腥味。 古来战场皆不太平,难有生机,只这一处例外。 无冤、无怨、无戾气。 太平盛世,那场来势汹汹去势也汹汹的仙魔之战终究是被历史的洪流给吞没殆尽了,会在此处凭吊的人更是寥寥无几。每年的今日,昊羽都会来,一站便是一整夜。 今年却是多了一个人。 “还未当面恭喜你”,话虽如此,但神情却是更加的肃穆,下意识蹙起的眉头里夹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得偿所愿。” 凌厉的目光穿透光墙,与那人隔河相望。 赤瑛受了这番话里如尖刀利刃般的讽刺,并未计较。 他和昊羽,一个是不受宠的魔族二皇子,一个是注定继承大统的天族太子殿下,两人之间本该没有什么交情的。 可天意难测,命运更是难以窥伺。从赤瑛化为伤痕累累的小腾蛇,被心善的神姬带回昆仑神宫的那时起,命途就已然生出了岔路。 “多年不见”,赤瑛勾唇一笑,道:“太子殿下风采依旧。” 平平无奇的问候,此时倒像是一个咒术,很容易就能勾起那些被埋没了的记忆。 七万年前,昊羽曾是帝君麾下的得力干将,掌管十万天兵,而赤瑛也只不过是昆仑神宫里的一位磨墨添笔的小仙官。因着同一个人的缘故,两人时常见面,一来二往的便也熟络了起来。久而久之,两人将烫一壶酒对月相酌当做了人生一大乐事。 两人皆是豪爽之人,本以为可以互引为一辈子的知己好友,直到那日,两军阵前,二人再度见面,赤瑛一席金甲战衣,大改往日温润随和,戾气逼人的说出那句“本是宿敌,谈何真心”。 那些年里的把酒言欢顿时成了虚幻泡影。 …… 时过境迁,沧海已成桑田,昊羽本以为自己将这些都已忘得干净了,不曾想却是这般轻易的就浮上了心头。 赤瑛所言不假,从身为四灵之一的龙族入主仙界之日起,就注定了仙魔两族只能做生死对家。 谈何真心? 他承认,在这件事上,赤瑛比他看得清,比他抛得开,更比他放得下。 昊羽并不搭话,只是遥遥的看着,俨然是在等着对方说出此行的目的。 “我找到了救她出来的方法。” 赤瑛果真从不虚行,与他魔尊的名头很搭。 “但是需要你的帮助。”他直接开口提了要求。 赤瑛的坦率直言让他看起来成竹在胸,似乎并不担心对方会拒绝。 事实上,昊羽也确实无法说出拒绝的话。 七万年,她受困于险境七万年!无论什么方法,只要有机会救她出来,他总是要试上一试的。 …… 涌上心头的过往随着那道出尘飘逸的背影终究还是消失在了八百里黄沙之中,昊羽胸腔里的那颗日渐死去的心脏却是重新跳动了起来。 他从屋檐探身而出,自空中伸手一拘,屋前的两片落叶便像受到了感召后活了过来似的,自下而上翩翩起舞,最终落在了他的掌心,归于沉寂。 时日渐久,他已经记不太清楚昆仑神宫的样子了,只依稀记得,凤凰花火红如霞。 他将落叶捏起,一边一片,挡住了看腻了世俗的眼睛,却挡不住本心清透的视线。 穿过那纤细浓密的叶脉,昊羽又一次看到了那位绝世女子,一颦一笑,尽显温和,但却又拒人于千里之外。 她是雪山之巅最孤高清寒,最纯洁无瑕,最不染尘埃的白莲。 只可远观。 自私放镇塔妖兽至今已有四千余年,昊羽从未有过后悔,如今见她一切安好,更是觉着余下的日子都有了盼头。 尽管她与他并未相认,甚至连眼神的触碰都不曾有。 五百年,五百年,又五百年……百世轮回尝尽人生疾苦,看透世俗红尘,忘川思过仅剩下了麻木,以一己之身担下罪责,以一人孤苦换得她一世安泰,足矣。 足矣。 昊羽将落叶贴身收起,随后又抡起了锤子,将最后一根横梁钉牢。 哐~ 哐~ 哐~ 一声一声中,挥散杂念,埋藏了前尘。 他就着还未铺设青瓦的木架子躺平了。 举目所及灰蒙蒙、暗沉沉的,再没有了魂牵梦绕的繁星璀璨,也没有了时时入梦的自天河吹来的微凉的风。 …… “喵!” 院门才刚推开,一团黑影紧随着一声尖锐的猫叫便窜了出来,眼瞧着就要扑在子熙的脸上,难为它还能在这关键之时猝然扭转身子偏开了分寸,落在了子熙身侧的空地上。 子熙尚且惊疑不定,那黑团子便已然换了副模样,绕着她的脚,抬起头,又娇又甜的一声:“喵~”全然不复才开门时的威武霸道。 得见肥猫如此机敏的反应和迅捷的身手,孟婆在一旁啧啧称奇,全然就是个看热闹的。 子熙愣了片刻才回过神来,弯腰将那撒娇讨乖的黑猫抱了起来,随后在孟婆的邀请下进了院子。 孟婆在黑猫凶狠的一瞪眼中讪讪的摸了摸额头。 怎么办,好想拆穿这肥猫的真面目…… “方才神君说有事需要小仙相助”,孟婆在院子里摆上了茶水,“不知是何事?” 子熙挠了挠猫咪的下巴,在它舒服的呼噜声中微微笑了。 “你瞧瞧这个”,说着,掌心化出一块玉牌递了过去,问:“可能解?” 孟婆双手接过玉牌,细细端详。 “这是……” 此物触手生凉,却不是普通的凉意,而是冥界特有的阴凉。 守了奈何桥十万年,没人能比她更了解冥界。她心中已然有了猜测,却又不敢轻易的说出口。 “你没猜错”,子熙知道她的避讳,遂点点头,道:“确是轮回道碑。” 第二百一十三章 功德 六界初分时,人、妖、仙、魔皆好规定,唯有失了灵智,在天地间漫无目的游荡的鬼魂最难管理。 冥界要与凡间勾连,鬼魂要与凡人相接,为了完成一个一个的轮回闭环,母神又想出了一个创世之举,集众神之力造出了轮回道,让人间与冥界在各自为治、互不干扰的同时也能紧密联系。 彼时,魔神刚被封禁在诛魔阵下,天地创伤未愈时,亡灵无数。 一日,闲散仙人孟婆行至冥界,瞧见了无数执着于人世间的种种恩怨情仇而徘徊在轮回道前不愿往生的鬼魂,又正好撞见了这些个游魂因未能及时进入轮回道而被迫灰飞烟灭的惨烈之状,当下心中大恸,于是修了这座直通轮回道的奈何桥,并在桥这头搭了口大锅,日夜熬煮能让人忘却前尘往事的汤,给过桥的鬼混皆分上一碗。 人族的数量庞大、寿命极短,轮回道夜以继日永不停歇,承载巨大,非举众神之力不得以维持运转。 可是,忽的有一日,天地同悲、万灵同泣,奈何桥边的孟婆感知到众神陨灭,一边痛哭流涕一边抱着她那口大锅,竭力守住这锅尚且没熬煮几年的汤。 正当她看着隐隐有了崩坏趋势的轮回道,哀莫大于心死之时,却有一块玉碑自天而降,狠狠砸落在了轮回道口。 此玉碑高七丈有余,散着醇厚金泽,如同铁楔一样,死死地将轮回道给钉住了,往后十万年,再无裂隙。 孟婆捧着小小的一方玉牌,像是捧了两界的希望,千钧之压尽在掌心,沉重无比。 “这禁制……”她虔诚至极,却又小心翼翼,问道:“可是帝君所下?” 见对方默然不语,她又问道:“神君是想借此重塑神躯?” 重塑神躯?子熙倒是没想过。 黑金山上,在玉珏的禁制裂开之时,她亦感知到了这块玉牌里属于神姬的力量,浑厚、温暖,如灵泉般荡涤身心,自那时起,她便隐约猜到了冥主赠她此玉牌的目的。 因着她现如今手上有的,与神姬存在关联的,拢共只有冰骨聚魂扇、玉珏和这玉牌三样东西,而玉洛虽然不再试图瞒她在鼓里,却也是态度坚决,未曾动摇的。 冥主是个老狐狸,除了孟婆,子熙已不知还有谁能更懂冥界,更懂轮回道的了。 “此碑镇守轮回道十万载,助力母神功成,亦成就了两界秩序,可谓是莫大的功德。”孟婆现如今已然想明白了这玉碑的来历,又道:“若能解开禁制,借此重塑神躯亦非不可为之事。” 本想借此玉牌获取前世的力量,不曾想竟能有脱胎换骨的机缘。于子熙而言,这倒是个意外之喜。 然而…… “但帝君毕竟是六界至尊至强……”孟婆无奈的苦笑一阵,将掌心的玉牌又还了回去,道:“小仙末流,空长了年岁,力薄才疏,帮不到神君分毫。” “去了化世山?”冥主手中的笔一顿,侧首看向了那附在他耳畔说话的人。 他眉间微蹙,忽而又舒展开来,继而又蹙了起来,反复不定,一如此刻的心绪,拿不太准。 “回主子……” 阴差才起了个话头,便被冥主给抬手打断了。 “创立事务司一事干系重大,诸位也回去讨论讨论,尽快拟个章程呈上来。” 闻此,殿下诸位阎罗便都齐齐告退。 大殿一空,冥主便迫不及待的问那阴差,道:“记起来了?” “看着不像。”阴差一脸凝重的摇了摇头,“是孟婆引的路,也只隔着忘川河远远地看了会儿,并未相认。” “……什么个意思?”冥主苦思冥想不得,口中喃喃道:“看帝君的样子,不像是肯轻易放弃的……” 孟婆之所以愿冒着被帝君问责的风险将人往化世山前领,无非是想借着正在历劫的太子殿下勾起如今这位子熙仙子的悲悯之心、博爱胸怀。 如此乱世,妖邪肆虐,总要有位真神坐镇天地才能让众人心安。 殿内的气氛实在诡异,冥主又是拿捏不准性子的主,故而阴差不敢插话,只躬着身子候在一旁,等了许久才听见主子问道:“现下回去了?” “去了孟婆府上。”阴差垂首答话,又将腰杆往下弯了弯,为自己的无用而自卑,道:“有灵猫在,小的不敢靠的太近,故而不知她们说了些什么。” 那猫…… 想起那只圆滚滚,憨态可掬的黑猫,冥主似乎很是头疼。 “罢了”,他道:“多半是轮回道碑的事。” 神君将前尘往事尽忘,玉清天与冥府又素来没有交集,她也不过是第二次到访,与冥界的交情便仅限于噬魂一案。 如今案情已经查清,随着幕后之人浮出水面而牵扯出了一系列上古时期的恩怨情仇,他作为冥主都束手无策,熬了十万年汤的孟婆又能起到什么作用? 神君将枉死的魂灵归还冥界后,除了轮回道碑之外,便也再无瓜葛了。 “恕小的多嘴,”这阴差为人机灵,办事牢靠,是一直跟在冥主身边的。主子的脑子里想的什么,他虽然不能尽数了解,但也能猜得个七七//八八。他试探的问道:“主子当初将那神兵送出,和孟婆所谋难道不一样吗?” “我是给对方多一个选择,而孟婆……”冥主哂笑一声,道:“是断了她的选择!” 镇守轮回道的玉碑出自谁人之手,他作为统管冥界的地仙岂能对此一无所知? 他将玉碑物归其主时说得含蓄,但帝君懂得。往后不论那二位尊神作何选择,不仅怪不到他的头上来,甚至还能记上一功。 可若是他瞒而不报、知情不言,那日后若是出了什么问题,神君第一个拿他开刀。 若是再不幸些,这场争斗最终让魔神占了上风,届时,六界衰亡的锅便实实在在的扣在了他的背上。 这个千古骂名,百死莫赎。 说到底,冥界掌死,本就与仙、魔、人、神大不相同,这六界何去何从,是以仙族为首,还是魔族更胜一筹,与他这死灵鬼魂聚集之地又有何干系呢? 第二百一十四章 芫烛 子熙从冥界出来后便直接回了昆仑神宫,祥云还未落地,就瞧见宫墙脚蹲着一人,手里拿着根棍子,正专心致志的挖着什么东西。 这身形姿态,子熙只远远的瞧上一眼,便将人认了出来。 “哎,长没长眼睛啊?”芫烛对这走路没声且专捡着她的杰作踩上一脚的挑衅行为十分的不满,还来不及抬头,埋怨便已脱口而出:“你踩着我的蚂蚁洞……呀!你回来啦!” “蚂蚁多吗?”子熙也蹲了下来,拿过芫烛手里的木棍朝她挖出来的小土坑里刨了两下,“哪儿呢,我怎么一只也没瞧见?” “没瞧见就对了。”芫烛抢过她手中的棍子丢朝一边,继而将人托着站起,一面整理蹲皱了的裙面,一面嘀咕道:“这里可是有帝君坐镇的昆仑之巅,哪只蚂蚁爬得上来?也不怕被冻死。” 子熙对她这番一语双关的吐槽不予理会,只替她将稍显凌乱的头发捋到身后,问道:“你是来寻我的?怎么不进去等?” “怕死。”芫烛毫不掩饰,打趣的话脱口而出,“你对你家夫君的身份地位是不是认识不清啊?” “莫胡说!”子熙忙上去捂她的嘴,道:“我哪里来的夫君?让人听见了,不得笑话死我!” “我看谁敢笑话?”芫烛恍若没看见她霎时便红透了的耳朵,放言道:“如今四海八荒谁人不知你与帝君乃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只不过差了个敬告天地的仪式罢了,那还不是迟早的事儿!有何说不得的?” 诚然此话不假。但就这么赤//裸裸的宣之于口,总是让人难为情的。 “在胡说我就撕你嘴了!” 在子熙凑身威胁的同时,芫烛像是早有所感般,身形一旋便脱离了那伸过来的手,随即笑着跑开了。 “不说了,不说了!”她一边跑,一边还要打趣:“知道你面皮薄,怕再说下去,自己就将自己给烧干了!” “你站住,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哈哈哈~” 多日来萦绕心头的阴霾都在这追逐笑闹中散了个干净。 幸得昆仑神宫居高位,访客甚少,此二人在宫门口玩闹之时也不用担心被旁人看了去,芫烛更是不用端着她仙姬的架子,笑得放肆,闹得尽兴,完完全全的将“端庄”、“典雅”给统统抛去了九霄云外。 “哎!”芫烛闹累了,依着宫门瘫坐在石阶上,从乾坤袖里掏出个红彤彤的烫金帖子递了过去,道:“千万记得来。” 子熙一见这喜气洋洋的物什,脑中就不自觉的浮现出老龙王的纳妾礼,当然,新娘子长得什么样子,她已经不大记得了,而玉洛的一蹙眉,一眯眼,一言一行,她倒是历历在目。 芫烛见她也不伸手来接,只顾盯着这喜帖兀自发笑,且还笑得这般……嗯,不可言说。不由得一阵恶寒,果真打了个冷颤。 “胡思乱想什么呢!”她就着喜帖拍了她一下,问道:“你不会是在脑子里上演了一出见不得人的春戏吧?” 闻言,子熙瞥了芫烛一眼,接过烫金帖子后也不急着打开来看,反倒是捏在指尖扬了扬,打趣道:“这该不会是十一师兄终于被你逼良为娼了吧?” 此话一出,芫烛便贴了上来,一脸讨好的笑道:“这还当真是个办法,要不你替我去探探口风?他什么时候肯从了我?” “你还是趁早死了这条心吧!”子熙毫不客气的回怼过去,与此同时打开了帖子,在看过内容之后,难免惊奇,问道:“你四姐姐终于想开了?” 这帖子可不是什么如愿以偿的喜帖,而是天君为新添的外孙举办满月宴的邀请函。 想当初,荼孇公主英勇无畏,甘愿抛下天界四公主的身份,与那琢光仙君私定终身,连一场像样的喜宴都没操办,既无宾客也无证婚人,随后百年也不曾与母家来往,可谓是断了自己所有的后路。 “这些年四姐姐吃了不少苦。”芫烛难得的多愁善感一回,长叹一气,道:“只是她一直死扛着不说,父君与母后纵使心再疼,也不好干涉。” 荼孇公主此次生产遭了许多罪,已经算得上是去鬼门关走过一趟了。生死之际,倒也想通了许多事情。 她主动回了天宫,在父君面前结结实实的磕了几个响头,又趴在母后的怀里狠劲儿的哭了一回,总算是将过往百年里做下的那些荒唐事给挥散开来,解开了双方心里的疙瘩。 “此次四姐姐能平安产子,全仰仗于你十一师兄的岐黄妙手。”芫烛再一次贴上子熙,道:“满月宴当日,你可别忘了将他也带来。” 子熙才不中她的圈套,便一口回绝道:“你自己给他下帖子去。” “他是我天族的恩人,父君母后皆感念他的相助,帖子自然是头一个就送去的了。”芫烛解释完之后,露出了些为难的神色,吞吞吐吐道:“只是……我……那个……得罪了他。” “什么情况?”子熙敏锐的在这扭捏中嗅到了八卦的气息。 “也没什么,就是……”芫烛知道瞒不过她,遂一咬牙,主动坦白道:“在琢光仙君府上,我……我轻薄了他。” “什么!” 子熙陡然提高了嗓音。 当然,她吃惊的并不是堂堂天界的九公主竟然能做出这等荒唐事,而是在她做出这荒唐事之后,十一师兄竟然隐忍不发,未曾一刀将她这个罪魁祸首给劈了! “醉酒!”芫烛忙在对方的震惊质问中解释道:“绝对不是有意的!” 她拍着胸脯,信誓旦旦的保证自己是酒后乱//性,绝非刻意为之。但子熙却只是斜挑了眉眼看她,一脸了然于胸的模样,笑问道:“是吗?” 芫烛:…… “所以,”她不厌其烦的再次凑近,摆出一副可怜模样,满眼祈求的问道:“你可不可以……” “不可以。”子熙果断拒绝,抽出了被对方拽住并且摇晃不停的胳膊,挤出一个得意的笑,道:“我已经有要带的人了,顾不上他的。” “道十三!”芫烛气得大骂:“你见色忘义!” “不服来战。” 那人已经悠然自得的跨过门槛,飘然远去。 第二百一十五章 溃败 以宫门为界,外头是寒冬飞雪,宫里却是春风和煦,鲜花烂漫。 子熙抬脚进宫,那候在宫门口的仙婢便立时迎上来见礼,但见芫烛公主止步不前,顿生疑惑。 “四公主不进来吗?” “不进。”子熙回头瞧了一眼那人,便大步流星的朝里走去。 她眼中的帝君有着千般万般的好,但在芫烛的眼里却是凶神恶煞般的存在,避之唯恐不及。 事实上也不只是芫烛一人瑟缩,几乎除了离凰之外,人人皆是畏惧。 由此可见,昆仑神宫门庭冷清不无道理。 子熙将喜帖收起,随口问身旁仙婢道:“帝君现在何处?” 本是艳阳高照的好天气,屋子里却是冷如冰窟。桌凳、幔帐、摆件……尽数挂上了浅浅一层白霜。 正中央的紫金瑞兽香炉一如既往的焚着,但冒出的烟还来不及扩散便已在空中凝结成了小水珠,绵绵细雨一般,不及坠地便又冻结成冰,簌簌落下。 殿上盘膝坐着的那人也未能逃脱被冻住的命运。他恍若是从暴雪中走出来的,须发皆白,就连紧闭着的眼睫上都挂了冰珠。 按理说受冻之后该是翻红的脸颊却苍白中泛着灰色,不像活人而更像是一具尸体。 此人的头顶正浮着一颗珠子,柿子那么大,珠子里横冲直撞的黑雾成了这间屋子里唯一的活物,透出了一股子暗沉、压抑的气质。 珠子高悬于顶,黑雾如瀑布一般倾泻而下,将此人团团包裹,在他周身盘旋、游荡,又争先恐后的涌向眉心之处,渐渐隐匿。 咚~ 咚~ 两声沉闷的敲门声后,蒲夷的声音传入殿内。 “帝君,回来了。” 话音落地,流转的黑雾一滞,紧接着,像是得了诏令一般,那些缠绕周身、尚未被吸收的黑雾都尽数退回了珠子里去。 珠子的颜色淡了些。 随着雪人结了霜的眼睫颤动了两下,屋里的寒霜也在迅速消退,待得一双眸子睁开时,除了香炉旁的水渍之外,整间屋子都已恢复如常了。 子熙到玉合殿时,见蒲夷一人守在殿外,心里便隐约冒出一股子不安。蒲夷神官作为神宫总管,内外诸事皆加于一人之身,属实是个大忙人。像守门这种的事情,早不该她来做了。 “帝君在里面?”子熙快步走上前去,赶在蒲夷屈身见礼时抬住了她的手臂,迫切的问道:“他可是又毒发了?” “仙子莫要担心。”蒲夷刚弯了一般的腿膝被迫打直了,出言安慰道:“帝君体内的毒已经压制住了,轻易不会复发的。” 正说着,殿内传出一阵清脆的杯碎之声,子熙再也顾不上蒲夷,径自推门闯了进去。 “怎么了?”她急急出声询问。 尽管有灵力护体,但她还是敏锐的感知到了殿内的异常,一进门便控制不住的打了个寒颤。 玉洛端坐在殿上,左手执一卷书简,右手边是一堆碎瓷片。听见询问,他抬眸看了过来,眼底尽显茫然,似乎是被突然闯入的人给吓住了。 子熙脚下疾风,几乎是眨眼间便到了玉洛身边。 “杯子怎么会碎了?”她拉过玉洛尚且木楞的虚抬着的右手,“可有划伤?怎会这般不小心?” 玉洛像是才在这关心则乱的埋怨中找回神思似的,整个人终于有了几分生机,反手握住了那翻来覆去的在检查他是否有伤的手。 “不打紧的”,他平了平气息,恢复了一如既往的云淡风轻,“一时手滑了而已,吓着你了?” 子熙抬眸,无视那人脸上雷打不动的浅淡笑意,一双漆黑清亮的眸子直直的看到对方的眼底去。 她只这么静静的看着,沉默的看着。 神态平静,但那双眼眸却夹着雷霆之威,势必要击碎他所有的伪装。 长久的沉默之后,玉洛终于在这审视中败下阵来。 “冥界的事情办完了?”他移开了眼睛,尽量稳着气息说:“四公主来找你,想来是有急事,你们可遇见了?” “毒……”子熙不答反问,“压制住了?” 当真是学聪明了呢!玉洛暗自感慨了一阵。 若是放在过往,在他毒发之前,她的注意力是很容易被转移的。 感慨完之后,玉洛又忽而间觉着心中酸涩。 他到底是将一个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自在快/活的人变成了如今这小心翼翼、忧虑重重的模样了。 五蕴皆空,可度一切苦厄。 而他,仅因为个人私心,便将她从云端拽入了尘埃。 口口声声说的救赎,说的解脱,到头来,却成了新一轮劫难的开端。 这一切,是否从一开始就是一个错误? …… 见他只顾盯着自己发呆,子熙心中的不安感更甚,尤其是他眼里越演越悲的神色,总是能轻易地将她耗费心力才搭建出的城墙一击而碎,露出墙里藏着的随时会被唤醒的脆弱和恐惧。 “玉洛……”她下意识的出声轻唤,喃喃道:“你说过不偏我的……” 轻如鸿羽的话落在玉洛心头,如有千钧之重。 不骗她,本是他给出的承诺,现如今却需要她时时提醒。 自己还当真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呢…… 玉洛苦笑一声,松开的手转而抚上了子熙的额角,冰凉的指尖缓缓下移,行至耳畔时,将她鬓角跑乱了的碎发给拢到了耳后。 “完全化解是不可能了”,他淡淡一笑,其中却并无半分哀伤,“毕竟我只是半神之身,与魔神相距甚远。” “我可以!”子熙跪直的上身向前倾了倾,几乎就要与他迎面撞上。 不同于玉洛的宠辱不惊,她充满焦急与期待的神色将自己的目的袒露了个干净。 原本在他的面前,她便是不需要伪装的。 “我能解毒,我能救你”,她紧紧盯着对方,“你知道我可以的!” 然而,玉洛脸上的笑意终究只是停滞了一瞬,继而又恢复如初。 不悲不喜,油盐不进。 “熙儿”,玉洛替她将秀发捋顺,动作轻柔得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此事往后不必再提。” 他总是这样,用最温柔的态度说着最不容置喙的决定。 子熙无言,但又真生不起气来。 “我坐闷了”,玉洛放下书简,侧身将子熙柔弱无骨的玉手拢于双手掌心,塌了腰,扬起下巴,一脸讨乖的模样,道:“你陪我出去走走可好?” ------题外话------ 这章写的太磕绊了 第二百一十六章 报应 天君自然不敢因家里的小事而叨扰了帝君清修,但天君不敢做的事情,子熙却是做的得心应手,美名其曰:高处不胜寒,带你出去染些俗气。 彩云落在南天门前,子熙垫着脚尖将玉洛身上的氅衣紧了又紧,直到那一圈油光水滑的白狐狸毛把脖颈子给紧紧围住,一丝风都透不进去了,这才肯罢休。 “道德天尊他老人家和师尊一样,向来是不喜欢凑热闹的。” 虽然玉洛体内的礜鸩已经被压制住了,这些日子也确实未曾见他再发作过,可他苍白失血的脸色却是半点不见好转,且看起来也越发的虚弱了。 尽管他已再三保证自己的身子正在恢复当中,灵力也是越发的强盛,可子熙总还是放心不下,非得要两位尊者看过才行。 “小炽翎一早就欢欢喜喜的偷溜了,想必是师尊已经到了上清境。”子熙仰着脸看了过去,微微湿润的眼眸里满是期许,“我们一会儿在宴席上露个脸就行。” 闻言,玉洛抬手,指尖轻点对方小巧可爱的鼻头,满是宠溺的一笑,低声道:“一切听从熙儿的安排。” 他越是这般千依百顺,子熙心里便越是软得一塌糊涂。 她自认为是脸皮深厚之辈,可还是会被玉洛这样含情脉脉的注视搞得面皮发烫。 “……嗯”,她慌忙的移开了视线,“那就好。” 子熙下意识的摸了摸耳朵,又对着那刚好看过来的仙家浅笑颔首,随后便匆忙抓起玉洛的腕子朝里走,“宴席快开始了,我们进去吧。” 自六公主出嫁以后,天宫已经有近千年未曾办过喜事了。 此次四公主诞下仙婴,各路仙家都乐意前来沾一沾喜气,为这对命途多舛的母子送福添寿。 是以,满月宴的排场布置的宏大且热闹,红绸自南天门挂起,一直绵延至仙姬府。 宴厅里热闹非凡,众仙品酒观舞,谈笑风生。 玉洛刚一现身,所有的喧闹便都默契的停了下来,众仙匆忙起身拜谒,齐声道:“恭迎帝君。” 声势浩大中,玉洛就像是子熙肚里的蛔虫,反手捉住了她准备撤退的手,令其躲无可躲。 二人就这么十指相扣,在万众瞩目中,并肩朝那最高处的席位走去。 虽说东海喜宴之后,帝君金屋藏娇一事早已传得沸沸扬扬,但在场的大部分仙家都未曾见过传言里的女主人公,还是宁信其无的。 尤其是藏着隐秘心思的女仙,更是不愿意相信。 可如今…… 心碎的声音此起彼伏,甚至还有承受不住真相的打击而直接晕过去的。 子熙:…… 听着那方动静,子熙不禁侧眸斜睨了身边人一眼。 玉洛对外人素来清冷孤高,此时却是面色柔和,唇角还噙着三分似有如无的笑意,是那种将自己的所属物向他人高调炫耀的得意之色。 见状,子熙心尖上咬着的几许酸涩才终于烟消云散了开。 “……幼稚。” 闻此呢喃之语,玉洛微垂了眼睫循声看去,只见那人眉眼间也压着喜悦,顿时破开一声低笑,捏了捏握在掌心的手,偏了头,凑近道:“就你机灵。” 嘶~ 吸气声不绝于耳。子熙霎时红了耳朵。 自进殿至入席,并不算长的一段路,两人生生走出了一个春夏,心尖上将将萌芽的喜悦茁壮成长、枝繁叶茂。 玉洛夹着私心,携子熙受了众仙的跪拜,随后才抬手示意殿下诸仙继续饮酒作乐、尽兴而为。 虽不曾有人敢在帝君的眼皮子底下明目张胆的窥伺和探讨他的爱人,但偷偷打量的目光也不曾绝迹过。 起初子熙还会觉着局促,但经玉洛一番调笑后倒也坦然了,对那或羡慕、或酸涩、或怨恨、或猜疑的目光统统熟视无睹。 子熙看见子胥和子濯入了席,后头还不远不近的缀着条“尾巴”,“尾巴”冲她颔首示意后落了座,神情带着几分幽怨。 “师兄们到了。”她道。 玉洛知道她素来尊敬几位师兄,便点了头,嘱咐道:“快去快回。” 子熙不想自己再一次成为全场的焦点,故而选择从坐席后绕路去找自家师兄们,不曾想竟在半道上听了段八卦。 “毕竟是满月宴,怎么只见孩子的母亲而不见父亲?” 闻此,她脚步一顿,目光环视殿内一圈,果真不见驸马爷的踪迹,心里多少替四公主觉着悲凉。 尽管未曾敬告天地,但到底是在一起生活了五百年的真夫妻,却是连孩子的满月宴这样大的事情都不放在心上,连露面都不肯。 嗐…… 她暗自叹息了一回,正准备走开时又听得另一道惊诧的声音。 “你竟还不知道?” 插话的正是与这位仙君相隔一个席位的另一位稍年轻些的仙君。 听这话,他好似知道的还不少。 于是,子熙刚刚迈出的步子又悄然缩了回来。 “琢光仙君呀……”年轻些的仙君侧倾了身子凑过来,故作神秘的压低了声音,又不乏幸灾乐祸的说道:“算是彻底的废咯!” 此言一出,周围的好几个仙家都暂停了交谈,眼睛虽然还在殿内舞动的仙女身上,但都竖直了耳朵。 “废了?” “是呀!” 年轻些的仙君干脆猫着身子从邻座摸了过来,几位仙家围坐一团,子熙也不由得凑近了几分。 “对外说是修炼出了岔子,不仅灵力尽失,一夜苍老,还弄得自己半身不遂了!但各中真假么……” 他故意卖了个关子,道:“谁又知道呢!” 子熙是初次听到这个消息,惊讶程度不亚于那一脸懵的老仙君。 她不由得想起了仅有一面之缘的琢光仙君。 能够将四公主迷得神魂颠倒,情愿抛弃一切与之私奔的人,相貌、才情自然是不俗的。 只是…… 温润君子一朝撕开伪装,却是这般的凶神恶煞,将人咬得血肉模糊。 听闻人间有句话,叫做: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啧啧,这可真是……” “因果报应!” 不知是谁暗啐了一声,倒是将在场诸位的心思都骂了出来。 第二百一十七章 生恨 正听八卦呢,子熙却突然觉着自己腰间一阵酥痒,险些便下意识的惊呼出声,打草惊蛇。 她捂嘴将已经到了舌尖的声音给闷了回去,转身一看,竟是那“尾巴”不知什么时候到了自己的身后。 芫烛伸手指了指殿门,示意她出去说话,而子熙却是冲师兄所在的席位扬了扬下巴。见状,芫烛不情不愿的撇了撇嘴角,做出个“外边儿等你”的口型,随后便傲娇的转身离开了。 子熙:…… 她方才好像瞧见芫烛在离开之前朝十一师兄的方向瞥了一眼,并且在那一眼里看见了从未在她身上出现过的,真实的颓丧。 子熙出宴厅的时候并未如约瞧见芫烛的身影,最终还是绕了几步路,在假山后的池塘旁寻见人的。 芫烛背靠石山坐在池畔,手里掐着根野花,正想什么事情想得出神。 子熙默然看了片刻后才径直走了过去,在她身边坐下时将好看见了她指甲缝里浸润的花汁,青中泛黄,与红润饱满的指甲形成鲜明的对比。 这人啊,只要是心不在焉的时候,手里必定得把玩着什么东西才行。 瞧瞧这花,枝杆被掐得所剩无几,小段小段的,活像爬了满地的菜青虫。 子熙无奈低叹。 “今儿可是你小侄儿的大日子”,子熙从芫烛的手里拿过被蹂躏的野花,果断的掐去花杆之后给簪在了她的发髻之上,一面问道:“特地寻我出来是要诉什么苦呀?” 芫烛任由她拉过自己的手,用帕子小心仔细的擦拭着指尖沾上的汁液。片刻的沉默后终是微微一笑,呢喃道:“哪有什么苦……” “这是打算放弃了?”子熙不顾她的否认,径自又问道:“捂了这么久,终于发现他是块捂不热的石头了?” 过去的这段时间里,芫烛与十一师兄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并不知晓,但方才她离席之前,十一师兄的欲言又止,她却是看在了眼里的。 “你若还想……” “不说他了。”不等子熙说完,芫烛便果断的开口打断了她,道:“我找你出来是为了四姐姐的事,你总说他做什么?” 闻此,子熙微一耸肩挑眉,倒也没像往常一样揪着她不依不饶的逗趣。 她果真不再提起十一师兄,而是循着芫烛的话头问道:“你四姐姐有什么事?” “……琢光仙君瘫了”,芫烛似乎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开的口,“想必你已经知道了。” “嗯。”子熙也并不打算瞒她,道:“也是刚听说的,是修炼时出了问题?” 然而,芫烛却是摇了摇头,道:“无关修炼。” 此话一出,子熙脑中白光一闪,再结合芫烛今日的反常,几乎是立刻便猜到了其中缘由。 “……是四姐姐。” 确认来的如此猝不及防却又在意料之中。 这话显然用尽了她所有的力气。记忆中那个永远对人温柔和善,总是笑意盈盈的女子,那个会将她抱在怀里讲故事的四姐姐,渐渐模糊了轮廓。 五百年前,荼孇公主外出游玩时遇到了凶兽争斗,危难之际被恰巧路过的琢光仙君出手搭救,自此芳心暗许。但当时,她鉴于自己已与西海三皇子议定了婚事,即便心猿意马,却也下定决心要将这份女儿家的心思藏一辈子,只安安分分的在仙姬府待嫁。 西海三皇子原本就无意于她,在听闻她受伤的消息之后也只是遣人送了些珍贵药材和精巧礼物来走了个过场。相比于未婚夫的从不露面,琢光仙君几乎日日都要上门嘘寒问暖的行为便更加弥足珍贵。 女孩子都喜欢自己被捧在手心里宠着的感觉,尤其对方还是自己心仪的男子。在琢光仙君的温柔攻势下,一向怯懦胆小的荼孇公主决心为自己而活,伤好之后便亲去西海悔婚,而后更是不惜闹到了公堂之上。又在得知下嫁琢光仙君无望之后,甘愿抛下一切与之私奔。 但琢光仙君风姿卓越,又兼年少有为,惯会花言巧语,故而很得女孩子的欢心,而他也一向是个来之不拒的人,身边的莺莺燕燕从来就没有断过。 在荼孇公主到琢光山的第十个年头,她因主动找上门来的妖女与夫君爆发了第一次大吵,并失去了第一个孩子,而后百年间,又因为同样的理由没了第二个孩子。 而琢光仙君在新鲜感退却之后,对她的态度也是越发的敷衍和冷淡,随后更是堂而皇之的将藏在外头的女子都领回了家中,光明正大的当着她的面恩爱。 荼孇当初与家中断得决绝,没了夫君的宠爱之后便陷入了孤立无援之境,为了一直待在爱人的身边,她一再忍让,直至心灰意冷,徒留恨意。 她本是抱了要与负心人同归于尽的念头的,奈何又在此时腹中又有了动静。而九妹妹和矜华仙君的到访更是唤起了她对人世间的留恋。 五百年不被关心和在意的生活,让她对这份姐妹之情格外的珍惜和看重,又有矜华仙君神医妙手,身子渐好的同时也重新燃起了她对生的渴望。 腹中胎儿呱呱坠地那日,琢光仙君体内的慢性毒药终于到了爆发的阈值,虽然有矜华仙君在府上,替他保住了一条性命,却也落得个灵力尽失,半身不遂的下场。 “我本来是想要你陪我一起去死的,夫妻合衾,没了那些莺莺燕燕,你就是我一个人的了。” 不知是气的还是怕的,在从一向柔弱的妻子的口中听得此话后,琢光仙君动弹不得的身子竟生生的打了个寒颤。 “但是,后来我又改变主意。”荼孇对他恶狠狠的怒瞪视而不见,兀自俯身而下,枯骨似的指头缓慢的划过床/上之人的面颊,这是一张曾经令她痴迷到忘却一切的脸。 “我又没有做错事,为何要死呢?”指头最终停在了他苍白消瘦的下巴处,拇指与食指作势捏住,怆然一笑,沉声道:“该死的难道不是你吗?” …… 第二百一十八章 黏人 泪水夺眶而出,略过凝脂玉一样的脸颊而直坠到了膝上,浅粉色的衣裙瞬间晕开一朵一朵绚烂的桃花。 芫烛垂着头,抽泣着问道:“我会不会有一天也变成了四姐姐那样?” 子熙知她所言何意,不由得心疼不已。 她揽臂将人搂入怀中,轻顺着背脊抚慰,嗓音极尽温柔却又坚不可摧。 “不会的。” 荼孇公主将朦胧的好感看得至高无上,为了追求一个虚妄的完美伴侣可以心甘情愿的抛弃一切,亲情、友情与她所谓的爱情相比,皆不值一提。 她是扑火的飞蛾,除了琢光仙君之外,她什么都看不到,也什么都不想要了。 “你与她不同。”子熙替芫烛拭去了两颊的泪水。 爱而不得是这世间最锋利的匕首,它能将一个本性善良且懦弱的人给刺得面目全非。 可相反的,它也能促人成长、催人坚强,成为一段只是带了遗憾色彩的记忆而已,终有一天会消散在人生的漫漫长河里。 是一把匕首,还是一块基石,全看经历的人是如何对待和选择的。 四公主狠撞了南墙才会迷途知反,而九公主天性豁达且乐观,她们本就不是同一类人。 “你爱吃爱玩,爱笑爱闹,你有无数的兴趣爱好”,子熙再一次将人紧紧抱住,呢喃道:“你还有我。” 在外人眼中,她与芫烛是完全不同的两类人。 他们总觉着她内敛沉稳、不悲不喜,而九公主自小千恩万宠的长大,明媚且张扬。 她与她,一个是润泽万物的泉水,一个是炎炎烈烈的天火,虽不至于互不相容,但也不该交好才是。 可实际上,她们心里都有太多热爱和珍惜的人和事,这也使得她们根本无法做到四公主的那一步。 有了牵挂,便再回不到孑然一身了。 子熙记得清楚,在十二师兄从文华星君的藏书阁出来,交给她那卷誊抄整理好的史料时,说过一句话:世间再无真神。 上古之时,群雄逐鹿,乱世横行,诸神尚能携手,以自身陨灭为代价,点燃了灰暗年代里的熊熊火光。 而如今…… 人人都有私心,便是身负神脉之力的玉洛亦不能除外,更遑论是体会过四千余载人情冷暖、太平繁华的子熙仙子呢? 芫烛抹干了眼泪,瞥见子熙前襟被濡湿了一大块,鲜少的生出些心虚来。 “这个洗过还你”,她揪着子熙给她擦手的帕子,后知后觉,自己方才实在有些矫情了,便催促道:“你不是急着要走吗?快去吧。” 子熙看出了她的不好意思,不由得破开一声低笑,指着衣服打趣道:“要不您受累,把这也给洗了?” 情绪来得快,去的也快。有时候并不是需要多少人来安慰,也并非是要听多少暖心的话,只需要向对的人倾诉出来,心里就会好受很多。 芫烛此刻就觉着压在心头许久的那块石头,被子熙轻而易举的移开了。 她扬了扬下巴,指着子熙的衣服,言之凿凿道:“你脱!” 尽管眼圈还是红红的,人却是从阴霾中走出来了。 见状,子熙哑然失笑。抬手捋了捋她哭湿后粘在两颊的碎发,讨饶道:“大喜的日子,别给搅黄了。” 在诸仙面前衣衫不整,她可实在没有这个勇气。 逗趣中,眼角余光隐约瞥见了一抹青色。 子熙侧首看去,果真瞧见了那本该在宴厅等她的人此刻就执扇立于不远之处。 冰骨聚魂扇在他的手中全然不似一件神兵利器,散出的尽是优雅、矜贵、潇洒的气质。 全无遮挡,他就这么站在丽日之下与她遥遥相望,浅淡笑意里全写满了心之所向。 循着子熙的目光,芫烛亦看见了玉洛帝君的存在,心中顿时收紧,一面着急忙慌的站起身来致礼,一面偷偷抬手掐了一把子熙的杨柳腰,压低声音催促道:“赶紧消失!” “怎么出来了,不是说好了在宴厅等我的吗?” 子熙一面碎碎念着,一面化出了把油纸伞撑在玉洛的头顶,又道:“日头这么大,一会儿功夫就能晒出汗来,要是再吹了风,夜里有你难受的!” 虽说这话属实有些夸张了,堂堂帝君还不至于弱到一吹风就病倒的地步。但听着这些碎碎念,玉洛的心里不仅不觉着烦,还跟泡在了蜜罐里似的。 玉洛也乐得趁机撒娇示弱,由着子熙替他撑伞遮阳,干脆抱上了那纤瘦的胳膊,将头歪到了她的肩膀上去,小声嘀咕道:“里头不好玩。” 如此亲密的姿态,子熙只要微微侧首就能够毫无阻碍的吻到他的发顶,加上近在咫尺的芙蕖清香,引得她多少有些心猿意马。 于是,她将脖子歪朝了反方向,尽量的拉开些距离,问道:“是舞蹈不好看?还是曲子不好听?” 玉洛像是猜到了她的意图,但又故意不让她得逞一般,脑袋蹭得更近了,直言不讳道:“没你,不好玩。” 子熙:…… 还没来得及走远的芫烛:…… 她控制不住的打了个哆嗦,随后脚下生风,瞬间消失无踪。 子熙忍着笑,故作惆怅的感慨道:“名震六界的司战帝君,这么黏我一个小女子,可如何是好呀?” “才不管!”玉洛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且还得寸进尺,干脆将手搭在了子熙的腰间,把她团团抱住,孩子气似的,带了几分骄傲的宣布道:“我就是离不开你。” 人来人往的仙姬府,指不定就能被人撞见这惊掉下巴的场景。 子熙自己倒是无碍,但帝君那扬名了数万年的清冷孤高、杀伐果决的声名怕是要因此而动上一动了。 再者说,形象损毁是小,吓死了人可就着实不好了。 “好啦好啦,”子熙伸收拍了拍肩膀上的脸颊,“不闹了,我知道你喜欢粘着我,我也离不开你呀!” 她一面温声哄着“孩子”,一面转着脑袋的四处探看。见没人往这处来才稍稍松了口气。 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玉洛的额头印上一记香吻,而后又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催促道:“师尊们该等急了。” 第二百一十九章 变故 风从敞开的轩窗吹进药庐,连带着几片五味子的枯叶,正好就落进了元始天尊放在膝上的细竹丝簸箕中。 元始天尊循着枯叶的来处看去,正巧见菩提树下烹茶对饮的二人,言笑晏晏,岁月静好,一时看呆了去。 “帝君体内的毒……”他的目光还是不可避免的落在了玉洛帝君苍白失血的脸上,狐疑道:“当真没有复发的风险了?” 闻言,一旁正在称量药材的道德天尊却是动作一滞,随后也循着他的目光看了出去。半晌,微不可查的轻叹一气,才道:“难不成老头子做了一回骗子不够,还要做第二回?” 元始天尊知道他这是在说先前对十三隐瞒了帝君并未解毒的事情。 在此事上,他与老友深有同感。 但同时,提起了这件往事,倒是让他想到了另外一件事情,心中狐疑更甚。 想当初,礜鸩之毒才入体内,尚未发作,帝君灵力未损,又有他、道德天尊和子胥三位岐黄圣手相助,绝佳的解毒时机,可帝君都不肯冒那十分之一的风险,而如今…… 礜鸩的狠厉之处就在于,一旦毒法,毒素便会顺着血液侵入四肢百骸,在周身器官衰竭糜烂之前,灵池会率先受到不可逆的损伤。灵池一旦受损,灵力便如同筛子里的水,盛不住,总会有枯竭的一天。 于神仙而言,肉/体只是躯壳,即便焚烧殆尽,亦有重塑的可能。只要灵池不损,神魂不灭。 细观帝君的面色,确实会给人一种羸弱不堪的错觉,但实际上,他体内的灵力不仅没有枯竭之兆,甚至还越发的强盛了。 元始天尊活了十数万年,竟也看不懂各中缘由。 他收回目光,把误入的五味子枯叶给捡了出去,问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道德天尊接过老友递来的簸箕,把那捡干净的,已晒干了的药材装进了相应的柜子里去。 “非我之功。” 听他这浅浅淡淡的一句回答,元始天尊却着实愣住了。 不是他,那就只能是……帝君自己了。 老友的脾性,元始天尊自然是清楚的,但他此时还是数落了一句;“卖关子。” 对此,道德天尊只是笑笑不说话。 元始天尊的反应,与那夜他赶到昆仑神宫,见到帝君时的反应别无二致。 菩提树下的闷咳声散在了风里。 “你说……”两相沉默许久之后,方听得一句呢喃:“究竟何为正道?” 药庐外,谈笑之声突然停滞,子熙手中的茶盏猝然跌落,随着一声脆响而碎得不成样子,笑意还来不及收回便已经僵在了唇角。 “熙儿!” 见状,玉洛急忙起身,可伸出去的手还未搭上子熙的肩膀便已赫然停住。 这是…… 这是! 二人双双愣住,面面相觑,都在对方的脸上看到了震惊和不敢置信。 “在这儿等我。” 玉洛急匆匆的丢下这一句话,紧接着便已消失不见。 “怎么了?” 事出突然,听到动静的元始天尊和道德天尊先是愣了片刻,在看到子熙摇摇欲坠的身子时,又双双奔出药庐,急急赶来。 “出什么事了?” “我……”子熙看着二位尊者,额头已经冒出了细密的汗珠,却依旧一脸茫然,道:“不知道,我……我……忽然间觉着心好痛。” 闻言,道德天尊立时抓过她的手腕来把脉。 “我不是没有心吗?”子熙转身一把抓住了师尊的手,眼里尽是不安,“为什么还会这么痛?” 从未有过的痛感来势汹汹、铺天盖地,以致于子熙已经完全不能支撑这具躯壳的站立,尽管有两位尊者在旁,她依旧是难以控制的滑倒,跌坐在地。 双手狠狠地捂上心口,强忍的闷哼却依旧从咬紧的牙缝中溢出。 她生来无心,这究竟与前世有何相关? 十二师兄带回的卷宗里只提到神女为平仙魔大战而自抽神脉,掷入天河,筑成百丈高墙,却从未有只字片语描述神女剖心,更不曾提到过这颗心的去处! 一个无心之人竟然会心痛难耐? 何其荒谬! 冷汗簌簌直下,而她的面颊却是越发的充血发红,火烧火燎的,体内像是有座欲待喷薄的火山,有要将她焚烧殆尽的趋势。 心口的疼痛也已经迅速的蔓延到了头部,且愈演愈烈。 “呀啊!” 痛呼穿破云层,响彻天际。 子熙极力仰起的,红透了的脖颈上青筋暴起,极其骇人。 元始天尊不能看着爱徒如此受罪,但又无计可施,早已急的满头大汗。 道德天尊已经确定了,她的体内并无急症,但灵力却是不受控制的横冲直撞,乱得一塌糊涂! 这个时候,竟无一人再去追究玉洛帝君的突然离开。 又或者,其实他们的心里都已有了猜测,只是不肯由自己的口说出来而已。 醇厚温和的灵力源源不断的注入子熙的躯体,试图引导着她体内那无头苍蝇似的乱撞的灵力寻得规律。 一次次尝试,一次次失败,两位尊者不厌其烦的做着同样的事情,毫不吝啬自己的灵力,只期盼着能以此换得她片刻的舒缓。 “十三!”元始天尊从未有过如此慌乱的时候,不住的喊着:“静心!凝神!” 再这样乱撞下去,是会爆体而亡的! “师尊,我静不下来,我静不下来!” 极尽痛苦,泪水混着汗水而下,湿了衣裙。 “我脑子里很吵,我听到了好些声音……”她断断续续,道:“我听见了高山倾倒的轰隆巨响,还有雷鸣电闪、暴雨滂沱……” 这些嘈杂的声音,她曾经听过的,只是不敌现在听到的振聋发聩,甚至不及现在的百分之一。 在人间,在那荒废的宫苑底下,在四方玄铁链所牵制着的石柱面前…… 那称呼她为“小侄女”的人,曾说过…… “神山封,四海凶,众神陨,万灵悲,六界臣服,指日可待矣!” 此言一出,元始天尊和道德天尊尽皆狠狠地呆愣住了,而子熙也在喊出这句话之后昏了过去。 第二百二十章 破界 嘭! 如遇雷劫,一声巨响过后,竟是连宫殿都开始摇晃。 蒲夷正在书房整理从凡界传回的有关甦息教的后续消息,听得动静后,心下大骇,未及多想便径直冲瑶池赶去。 而她也并未猜错,这动静正是从瑶池闹出的。 平静了十万年的水面突然间形成旋涡,且在不断的深入,速度也越来越快,大有一副要将瑶池打穿了的架势。 娇嫩欲滴的红莲被水波不断的拉扯,花叶搅弄在了一起。 镇压在瑶池之底的残识势如破竹,一连冲破数道结界后,黑雾在这漩涡里如同火山岩浆一般喷薄而出,顷刻间就将整座瑶池笼罩其中。 尽管蒲夷已倾尽全力布下了防护罩,也未能压制住这股骇人的力量。 毕竟已经积蓄了十万年之久,又源自于上古魔神,而她作为后世小妖,到底不是其对手。 蒲夷的身躯像一片枯叶,被这看似柔软的黑雾给轻而易举的弹射了出去,在撞断池畔那棵合抱粗的凤凰树后跌落在地,砸碎了白玉石板,霎时间灵池震荡,头晕脑胀、天旋地转。 她疼得冷汗直下,却是浑不在意的抬手抹了一把嘴角,涌出的鲜血蹭了一手背,她还似全然不知,只怒目盯着从瑶池一跃而出的女子。 印象中胆小怯懦、惟命是从的小狐狸竟然有三条尾巴! 像是感知到了她的目光,袭丹探手到身后,捞过了自己新长出来的第三条红尾,姿态闲适的拂过油光水滑的皮毛,继而冲着不远处趴地上无法起身的人扬眉一笑,道:“蒲夷神官,安好呀!” 满是讥讽。 蒲夷经过方才沉重的一击,周身骨骼皆已寸断,而灵力又受到了魔神的压制,是而修复的速度奇慢。情急之下,她果断的显出原形,四脚踏地,借势冲破束缚的魔气,直冲瑶池飞身而去。 她必须护住这满池的红莲! 哪怕是以肉/身堵住那源源不断冒着黑气的旋涡。 然而…… 还未等她靠近瑶池半步便又再一次被打飞了。 而这次,出手的人却是袭丹。 袭丹一改往日怯懦规矩的模样,浑身上下黑雾萦绕,便是用于攻击的灵力都带了魔气。 “你竟与魔物为伍!” 袭丹好像也被这效果惊人的一击给吓到了,翻转着打量起了自己的手。 “是又如何?” 看着指尖缠绕的黑气,她突然间狂笑不止。 这便是魔神的力量? 还只是一缕残识,便能在极短的时间内让她脱胎换骨,那若是魔神本体降世,岂非天下无敌? 这一刻,曾经受过的所有欺辱、耻笑与委屈竟都争相涌上了心头。 不论是青丘狐族也好,还是妖君离凰、魔君赤瑛,总有一天,她会让这些曾经轻看了她的人跪在自己的脚畔求饶! 而这一天,并不会远了。 魔神称霸天下,而她,只要统领妖魔两族就够了。 “哈哈!哈哈哈!” 袭丹像是已经看到了那一天,看到了自己将不可一世的两界之主踩在脚底的场景,又是一阵仰天大笑。 “神君不是说过吗?”她随手折了一枝红莲,“万物平等,众生平等!蒲夷神官不是还把这话奉为金科玉律吗?怎么到了现实中,却又区别对待起来了?” 说罢,那黑气缠绕的手看似随意的一挥,杀伐之气便直冲神宫殿宇掠去,所过之处,原本尚未卷进瑶池战场的仙侍都被夺了魂灵。 蒲夷的躯干及四肢皆被黑雾牢牢的锁在地面,一番挣扎无果,不由得怒斥道:“都是日夜相处的姐妹,徒增杀孽于你而言有何好处?!” “姐妹?” 袭丹闻言嗤笑一声,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眸一暗,狠厉道:“既是姐妹,用来给我练手也算是全了这份情谊了!” 疯了,她当真是疯了。 对那嫌恶的眼神视若无睹,袭丹缓步走到了蒲夷的面前,居高临下的看着这有心杀她却动弹不得的人。 一松手,红莲坠下,将好就落在了蒲夷的心口处。 失去了禁锢的黑雾不断的向上冲击,终于还是冲破了昆仑神宫的守护结界。 蒲夷猩红着双眼,只求帝君能够尽快赶回来,至少护着瑶池,护住红莲。 起初只是一条裂隙,但在受到魔气的不断重击之后变成了一个洞,黑雾争先恐后的逃逸出去,又成为了破界的另一重助力。 袭丹仰头看着结界碎片一块接着一块,如星辰般陨落,竟是控制不住的颤抖了起来。 “你挡不住我的。”她此刻的心情无比的激动,展开的双臂像极了在迎接即将到来的权利和自由。 神宫的守护结界终于还是破碎了,最后一道防线被攻破,黑雾席卷着袭丹一同冲天而起,随后又向人间逃去。 “谁都挡不住我!” 几近癫狂的声音经久不散。 黑雾退散,压制住蒲夷的力量也才跟着消失,她又变回了人形,却因重伤而无法站立。 结界已破,昆仑山巅的寒气直冲而上,神宫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冰封,娇养的红莲不耐寒,被这夹着冰雪的冷风一吹,顿时便蔫头巴脑的了。 蒲夷顾不得为自身疗伤,将所剩无几的灵力都尽数倾注到了已经开始结冰的瑶池上去。 玉洛虽然担着司战帝君的名头,但昆仑神宫里却从未有过一兵一卒,帝君的威名足以吓退各界宵小。是以,当离凰匆匆赶来时,地上横七竖八躺着的全是仙娥仙侍的尸体。 瑶池美景不复存在,入眼皆是废墟,神山之巅的暴雪竟然下进了神宫里,封冻来的猝不及防。而那活像是从血池里爬出来的女子正拼了命的往将要坍塌的瑶池灌输着灵力。 “方才那逃走的魔气是怎么回事?赤瑛打上来了?你怎么把自己弄得如此狼狈?姐姐在哪?!” 蒲夷没空回答她这一连串的诘问,只冲正准备替她疗伤的人喊道:“别管我,快护住红莲!” 离凰被她吼得一愣,顿时气不打一处来的,骂道:“这都什么时候了,还管花?!” “那是神君活下去的希望!” 第二百二十一章 意图 “哎~哟~” 随着一声刻意拖长了的捏着嗓子的娇呼,身段柔美的女子将广袖一甩,一双狐狸眼含羞带怯的斜睨过来,与此同时,手中锦帕半遮半掩着,唱腔极尽魅/惑。 “这位仙君可真是俊美儒雅,直令奴家心摇不已~” 如此声音,足以让闻者为之抖落一地的鸡皮疙瘩。 然而,玉洛丝毫不为所动。 冷漠的目光从他微垂的眼睫下直射而出,内心毫无波澜的他看着对方扭着水蛇腰一步三摇摆的朝自己走来,厌恶感油然而生,在对方就快要贴上来的瞬间闪身一让。 女子扑了空,但反应还算是迅速,立即错了步伐,并打算借机摔进他的怀里去。 可是…… “呀~啊!” 尚不及沾身,青泽为盾,便瞬间将她给弹飞出去。 观此番动作之干脆,全然没有怜香惜玉的打算。 森夥本想借力打力,可即便是玉洛亲自动手,也未能助他冲出万丈光牢的围困,反倒是后背重重的撞上光壁,咔的一声脆响,脊梁骨断成了三截。 索性这副躯壳并不是他自己的,便是因此粉身碎骨了也不会觉着难过。 并未如愿逃脱的森夥形同一坨烂泥,顺着光壁而滑落在地,不由得恨恨咬牙道:“小仙君可当真是不解风情呐!” 依旧是戏腔,不同的是,此番乃男女声混杂,听起来着实让人毛骨悚然。 玉洛对她故意摆出的妖娆姿态无动于衷。 他负手而立,端得是玉树临风。 垂了眼看去时意味深长的“啧啧”了两声,轻笑道:“想不到堂堂魔神大殿,竟然还有这不为人知的喜好。” 嘲笑讽刺的嗓音让对方听得心里直冒火。 森夥眼下毕竟只是一缕残识,即便魔气强盛,却也不过是一团黑雾而已。借风而动,到底比不得光速跑得快,否则也就不会被一个后辈用万丈光牢给阻了去路,更不会在四处碰壁、无路可逃之后借用了女子的躯体。 “无知后辈!”一计不成,森夥也没了耐心,直言喝问:“你三番两次阻我前程,当真是嫌命太长了不成?!” 她侧躺在地,身姿曼妙,却也微扬了下巴,死死的盯着那挡了路的人。神情有着不可一世的孤傲,但蹙起的眉又彰显出了她此刻内心的极度不满。 瑶池之底的镇印柱石已经倾倒,但森夥现如今连本体都没有,破印逃出来的也不过是一缕残识而已。以他目前的状况,对付蒲夷这样的小妖自然是不费吹灰之力的,但若是和半神对阵,保不齐就成了和尚看花轿——空欢喜一场。 是而,当他的残识冲出镇印柱石的禁锢后并未打算多留,尤其是在感应到了玉洛越渐靠近的气息之后,更是迫不及待的要逃离,积聚了全力来撞破结界。 谁曾想出了,费尽九牛二虎之力逃出昆仑神宫后,竟还会在半路被这人给拦截了! 他这方恨得牙痒痒,而那方,玉洛却是浑不在意的答了一句:“初生牛犊不怕虎嘛!” 初初察觉封印异动,玉洛便从上清境匆忙赶回,可还没到地方便已瞧见了昆仑之巅如浓云笼罩一般缠绕的黑雾,原以为只是镇印柱石有所松动而已,未曾想竟是已经破了! “再者,”玉洛取下悬于腰间的紫玉笛,状似不经意的在指尖把玩着,淡青色光泽从笛孔缓缓流出,他语气淡淡,却掷地有声的说道:“我一早就说过,把阁下压回属于自己的地方,是我之责!” 森夥惯会蛊惑人心,又以贪念为食,而凡尘俗世是七情六欲最为集中之地,于他而言,简直就是一场饕餮盛宴!加之凡间浊气混杂,便于隐匿行踪,若真是让他逃了去,便是石沉大海,更不容易找到了。 闻此,“袭丹”动作机械的站了起来,歪歪脖子又耸耸肩膀,咔咔咔几声后,断骨自愈,如蛇形般曲折的身子终于又挺直了。 亭亭玉立。 “那就得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说罢,三条蓬松的大尾巴从她的身后蹿了出来,张扬的高高竖起,红如烈焰,杀气腾腾。 见状,玉洛也不曾落了下风,他指尖一转,紫玉笛便带着万均之势横扫而出,与此同时,数以万计的光剑凭空幻化,密不透风的排列在了袭丹的四面八方,剑心皆是指向了中心人物。 只要一声令下,万剑穿心只在弹指之间。 “听说,”袭丹周身的黑雾不断的暴涨,面目愈发扭曲的同时,语气也逐渐趋于冰点,“如今六界都将你奉为救世的希望,只不知你担不担得起这个名头?” 那失了自主意识的眼睛穿过重重黑雾直直的看向玉洛,其中虽无一丝光泽,但却戾气浓郁,让人如坠地狱。 玉洛几乎只在顷刻间便明白了他的意图,当即催动剑阵,意欲将其击杀,与此同时,万丈光牢亦是华光四溢,范围不断缩小,并且迅速的合拢、封口,向着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囚笼发展。 可终究还是慢了一步。 这一击,森夥几乎使出了全力,暴涨的黑雾如炸开的火星子一样,在囚笼合围之前便张牙舞爪的冲向缺口之处。 虽然绝大多数都被光牢给挡住了,但不免还是有了漏网之鱼。 光牢合拢之时,数以万计的利刃携着灭世之能向中心人物刺去。 然而,在此之前,袭丹的肉躯便因为承受不住这般巨大的能量而瞬间炸裂开来,血肉如同飞沫,散在了黑雾里。 昆仑圣境地处下界,不似仙山洞府,有结界相护。森夥此番使出全力的一击,即便只是泄出光牢的丝丝魔气也足以让百丈之内地动山摇。 昆仑山脉绵延不绝,崇山峻岭上覆盖的百尺积雪因这番巨大的动静而不断崩落。 雪崩声势浩大,夹带吞天灭地之势朝山下直奔而去,林间生灵纷纷四散而逃,却也依旧抵不过积雪滚落的速度,而在离山的不远处便是游牧民族十二部落的聚居地,脆弱渺小的人族在此生存。 这就是森夥的意图。 第二百二十二章 心选 经此奋不顾身的一击,森夥的实力已然大减。万丈光牢在合围后极剧的缩小,被困在其中的黑雾早已经不如先前那般浓郁,看起来与凡尘炊烟也相差无几,甚至于他附着其上的妖丹所透出的微光都比他还要强盛几分。 可即便他如今已是虚弱到几近消散,但傲气依旧。 “神族悲悯众生,你既得了兄长赐下神脉,不知是否也与他一般的固执和愚蠢?!” 饱含嘲讽的冷笑刺破苍穹,伴随着积雪崩落的声音,震耳欲聋。 森夥这是在逼着玉洛做出选择。 所谓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是选择继续困住他而见死不救,还是选择拯救渺小生灵而给他一个逃出生天的机会。 只能有一个答案! 玉洛不曾料到森夥为了逃脱竟会做到此等地步,不顾自己,不顾信徒,更不顾山下众多生灵。 玉洛曾一度认为,自己虽然有幸得赐神脉,年仅百岁便登上神山,受父神教导,受神女熏陶,但在本质上,自己与屹立神山之巅的诸神之间有着深不可测的差距,也万不能做出慷慨赴死只为平息天怒的壮举来。 他以为,他之所以在上古覆灭之后还愿意继续压制魔神、修补封印、守护镇印柱石,皆只是为了神女一人,而非天下苍生。 因为见过神女在选择牺牲自己时连眼睛都不眨一下的样子,所以他要釜底抽薪,彻底的断绝这样的可能。 赴死这件事,他做了,她便不用再做了。 玉洛甚至觉得自己的本性就是自私的。否则,他便不会在明知命不久矣的同时还去招惹将一切都忘得干净的子熙仙子;也不会在明知她重情重义的前提下还与她表明心迹,予她牵绊;更不会在明知她从不肯稀里糊涂了此一生的前提下还默认了她神女的身份,让她看见他的虚弱,惹她心疼…… 过往种种,担当也好,隐忍也罢,坦白也好,算计也罢,皆非出自大义,一切只是为了取悦自己而已。 可今日,当森夥引发地动的那一瞬间,他奋不顾身的挡在崩裂的积雪前时,当他竭尽全力只为护住身后那些脆弱、渺小的生命时,他与他所认为的自己划清了界线。 那一刻没有思考、没有权衡、更没有犹豫,只是下意识做出的选择,却最直截了当的暴露出了他最本质的存在。 九凝山上,苍梧渊顶,父神留给胞弟的最后教导是: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变,此乃天道之真谛也。 玉洛当时躲在飞沙走石之后,隐约听见了这话,不明其意。现下却是忽然间省得了。 父神以魂为祭、诸神慷慨赴死、柒熙两度牺牲…… 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原是如此。 魔神所引发的地动山摇威力不凡,雪崩不论是从体量、范围还是从速度来看,都称得上是一场真正的灾难。玉洛追着积雪奔腾的方向一连打下了数道光墙,都未能止住它的狂奔之势。 虽身负神脉,但到底只是半神之身,不具造物之能,亦无法大规模的使用五行元素。如若真神临世,只需一个小小的移山填海术就能解决当前的困境,但他自诩六界第一,却也只能靠着自身灵力来与自然之力相抗。 但灵力并非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人的身体就如同是一个容器,能够储存的灵力是有定量的。 虽然玉洛修行十数万年,灵力已达到极致纯粹之境,点滴足可抵旁人的数斗,但万丈光牢本身就需要强大的灵力来作为支撑,更别说里边困住的还不是别的什么不值一提的小角色,而是当初父神以神魂为祭才得以将其压制住的,足以为祸六界的魔神! 连绵群山同时发生雪崩,浩荡之势毁天灭地。玉洛以一己之力与群山相抗,对灵力的消耗更是达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体内流逝的灵力比洪水还要迅速。 一为光牢,一为屏障,两者之间就是此消彼长的关系。 森夥要的就是这杆天平严重倾斜的结果。当光牢的力量削弱到一碰就碎的时候,他优哉游哉的裹挟着三尾狐的妖丹,潇洒如一阵轻烟,扬长而去。 玉洛早已无暇顾及,纯粹醇厚的灵力正源源不断的注入紫玉笛中,能量强大到让真神亲手锻造的紫玉笛也呜咽出声,甚至于清亮通透的笛管上都出现了发丝一般的细碎裂纹。 随着灵力织造的围堵屏障越发的耀眼夺目,奔腾的积雪终于放缓了速度,后浪推前浪一般,积雪不断的推挤,待轰隆巨响趋于平息时,已堆得与山同高了。 雪崩终于是止住了。 但也因此而造成了一个严峻的问题。 虽说已经成功的阻了前进的路,暂时为山下的生灵赢得了喘息的机会,但也让所有的积雪都聚集到了一处,一旦屏障有损,可与崇山比肩的积雪就会一齐崩塌,届时被吞没的就不只是游牧部落了! 只堵不梳,绝非长久之策。 玉洛立于屏障之前,如雕塑一般岿然不动,而那只握住紫玉笛的手也早已被灵力爆发出的强大能量将血肉灼烧干净,变成了森森白骨。 与自然之力相抗便已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现下如何还能分心去做其他? 挡得一时是一时。 从部族里飞出的无数雪鹰正盘旋穹顶,唳声尖锐,令闻者哀伤。 突然,苍白的穹顶混入一抹亮丽之色,雪鹰四散逃开。 “难得见着你这般狼狈的模样。”离凰倒也不客气,落地之后还不忘刺上玉洛一句。 玉洛并未分给她半分眼色,毫无血色的薄唇微动,淡淡道:“让你如愿以偿了?” 对此,离凰无所谓的耸了耸肩头。面上看着玩味,但眼底却是半分玩笑也没有。 “这么一说,”她道:“心里好像是挺舒坦的。” 语罢,她果真绕着玉洛缓缓的走了一圈,好似真的在欣赏他的狼狈一样。 当瞧见他只剩白骨的右手以及比周遭的积雪还要白上几分脸色时,她才一挑眉,缓声道:“但你可不能就这么死了。” 第二百二十三章 同力 第二百二十三章同力 “死在这儿……”不知道是自嘲还是不甘心,玉洛轻声笑了,“是挺冤的。” 两人平素互不搭理,屈指可数的几次独处也是充满了奚落和嘲讽,是而离凰并未料到玉洛会接她的话,一时倒有些语塞。 然而事实上,今日的帝君看起来也确实与平日里大不相同。 多了那么一丝丝的……可怜。 也许就是这一丝似有若无的可怜,让他看起来好像也没有平日里那么的招人讨厌了。 “你冤不冤的,我可管不着。” 离凰说着,仰头去看那被灵力挡住的高不见顶的积雪,少有的陷入了沉思。 蒲夷伤得不轻,瑶池也几近损毁,她勉强用灵力护住了红莲,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据蒲夷所言,这无根之莲与姐姐之间关系匪浅,甚至与她的性命干系重大。 无论如何,玉洛是复活过真神的人,瑶池的奥义也不会有人比他更清楚的了,是以,她也唯有寄希望于他。 尽管两人因为冰域火境而反目成仇,过去的七万多年里,她对他也恨意难消。 “但你若是死了,我又该如何向姐姐交代?”离凰怅然出声。 此话一出,换为玉洛一愣,终于分了片刻的目光给到离凰。 红影御风而行,银发随风舞动。 她仍是那个屹立天地间,最张扬的存在。 我该如何向姐姐交代…… 因着这一句无心的话,玉洛向来严肃冷峻的面容也不由得破开一笑,稍显无奈的摇了摇头,自语道:“借你吉言。” 世间确有许多事情,得活着才有意义,才不被辜负。 雪崩已经停止,但对峙的力量却只增不减,紫玉笛鸣声渐显,原本的呜呜咽咽也逐渐清晰、清脆,像不小心拨动了琴弦。 铮铮之声在心尖上跳舞,一下一下,脚步越发沉重的踩着紧绷的神经。 玉洛脸上的笑容转瞬即逝,也无瑕顾忌离凰,只更加专注的与反力相抗,扫过笛声裂纹时的目光也更为阴鸷。 离凰很快便又回来了。 她方才御风前往四周查看情况,已对眼下的局势了然于胸。而紫玉笛的情况也确实算不得好,一旦破损、迸裂,灵力乍泄,这道勉强维持的屏障可就再也抵挡不住了。 毕竟不是人人都可以完美的驾驭神之利器的,即便那个人是司战帝君这样的强者。 玉洛见她这么快便回来了,于是问道:“可看出什么名堂来了?” “灵力耗损厉害,”离凰答非所问,“过不了三个时辰,你就会力竭而亡。” 她此番语气平平,仿佛只是在说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 闻言,玉洛亦是云淡风气的回了一句:“我倒也没那么弱。” 好似两个人都没怎么把他的生死放在心上。 “我说过,你得活着,我还要向姐姐交代呢。” 语罢,离凰扭头看了一眼苦苦坚持的玉洛,脸上挂着张扬的笑意,睥睨天下之姿,好似将一切都不放在眼里。 一眼过后,她再次御风而上,于苍茫天地间,炎炎烈火中化出了凤凰本体,展翅如垂天之云,流光溢彩。 “不可!”玉洛几乎是一瞬之间便明白了她的意图,忙阻止道:“雪量太大,化水后必成决堤之洪!” “看来,”与她这个人一样嚣张狂妄的话自云端砸下,“堂堂帝君也并不了解真正的凤凰玄火呐!” 昆仑山的声势浩大,足以传到上界仙宫。九公主是个哪里热闹往哪里去的性子,当即从小侄子的满月宴上逃脱,招了朵祥云便匆匆而去。 她驾云的速度极快,一路上本也平安无事,可眼瞧着就要到昆仑了,却还是出了意外。 “哎!快让开!” 话音还飘着呢,祥云便干脆而果断的撞人家的屁股上去了。 “呀!啊~” 惊呼与尖叫穿透了散开的祥云,直击被她撞了的另两个人。 “十一师弟,”白袍仙君扶了一把踉跄的紫衫仙君,问道:“你觉不觉着这声音有些……” 他愣愣的看着往下冲去的人,直至对方成了一个黑点,才将话给补全了:“……耳熟?” 确实耳熟。 这声音曾经天天都要来折磨他一番。 即便身子正在往下坠,但芫烛却好似并未因此而被吓到分毫,由此可见,这种“云祸”她经历的不少。 她甚至还有功夫去想,方才被他撞到的两个人,背影好生熟悉,尤其是当中那个紫衣服的,气质灼灼,像极了……“宸禾仙君?”她脱口而出,痴痴的望着那张突然出现的脸。 他好像不太开心。芫烛下了定论。 不仅蹙着眉头,而且浑身上下还透着股寒气。 他生气了。 性格最是温润的宸禾仙君生气了?! 此念一经冒出,芫烛竟是压抑不住自己的嘴角,笑得越发灿烂。 子胥眼睫低垂,瞧着她莫名其妙的发笑,且越发的放肆。 “欸!”芫烛看出了对方想要将她丢出去的冲动,果断的先下手为强,她用双手紧紧的锢着子胥的脖颈子,而后在他越老越冷的神色中,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扬了下巴强调道:“你可是如兰君子。” “那又如何?”子胥似乎并不是很明白他是不是君子与他丢不丢芫烛之间有什么必然的联系。 “君子是不能对女孩子粗鲁的。”芫烛灿然一笑,继续道:“尤其是见死不救。” “见死不救?” “我都快被吓死了!” 闻言,子胥感觉自己的额角抽搐了两下。 “……还真没看出来。”他平静的答道。 “没看出来吗?”芫烛故意装傻,抱着子胥的手环得更紧了些,一本正经道:“那可能是我比较面瘫,看起来冷静从容,可实际上心里怕得不要不要的,小心脏都快要跳出来了。” 子胥:……我信你的连篇鬼话? 就在两人推拒之时,早已去前方查看情况的子青回来了。 “是地动引发的大规模雪崩……”话音戛然而止,他一脸莫名的指了指抱在一起的两人,问道:“你俩……在干嘛?” 至此,像牛皮糖一样粘在子胥身上的人才肯松了手。 子胥扫了一眼面色微红的女子,不知为何,心里竟也没那么生气了。 “师兄继续。” 子青强行压下自己那颗熊熊燃烧的八卦心,若无其事的说道:“帝君和妖君正在设法解决积雪,以防万一,我们得尽快将附近的居民疏散到安全的地方。” 第二百二十四章 缘由 面对帝君的沉默,以及周遭浓郁的芙蕖香,蒲夷十分艰难的开口解释道:“是袭丹。” 时至今日,她依旧未能想明白,也不敢相信自己曾亲眼见到的事实,“可怎么会是袭丹呢?” 袭丹的资历,在昆仑神宫里可是数一数二的。 帝君身为六界至尊,地位尊崇,加之天君也知道帝君素来不喜奢华又性子倨傲清冷,是以,向来不敢插手昆仑神宫内的事务,一应大小事务均由蒲夷神官负责,其中自然也包括了仙侍仙娥的采买。 昆仑神宫地处下界,虽脚踏红尘,但实际上却是个最最超然世外的存在,数万年里只有一个高高在上的主子,仙娥仙侍们的日子虽过得自在清闲,但也因此而失去了往上晋升的机会,所以,心性略微浮躁些的都在这儿待不长久。 这小狐狸的身上背着帝君的救命之恩,即便帝君施恩从未想过要索取回报,但她却能因此而三跪九叩的拜上神山,一待便是千年,勤勤恳恳做事,规规矩矩做人,可见是个重感情的。加之她与妖君之间的关系,蒲夷对她的期望天然的便比对旁人要更高些。 也正是考虑到了这两点,蒲夷这才会毫不吝啬的亲自教导和培养她,真真将她视作了可信之人。 虽然袭丹的胆子不大,做事也有些唯唯诺诺在身上,可她还是给了她处理宫中事务的最大权限。 谁又能想到,蒲夷活了十数万年,一双眼睛见识过无数形形色色的人妖仙魔,竟也会有看走眼的一天? “酿成今日之祸,全是属下识人不清,”蒲夷忍着伤痛,铿的跪在了石板上,“请帝君责罚!” 玉洛是处理完山下的雪崩之后赶回来的,此时背对着蒲夷,看着眼前狼藉一片的瑶池,按在紫玉笛上的右手也不自觉的压得更紧了。 “她是怎么进去的?” 瑶池看起来波澜不惊,但实际上内部阵法重重、结界层层,除非是他,否则没人能够闯得进去。 袭丹?即便是又长出了一条尾巴来,但也不过就是个修为浅薄的小妖而已,怎么就能将镇压八万年之久的魔神残识给放出来了? 着实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除非…… 当年,神女以身做祭,灵识化为滋养万物的玉露,散尽在了天地之间,而神魂却是碎做了四块,在她身死之后还不忘担起神之天责,卫护六界。 一入冥界,化为了轮回道碑,镇守轮回道,守护人、鬼两界。 二入无妄峰,镇在了仙、妖、魔三界的交接之处,保三界互不侵犯。 三入苍梧渊,融入了诛魔大阵,时时刻刻与父神并肩而战。 四入堂庭山,化为了滋养仙山的灵脉,守住满山的凤凰花不枯不灭。这一处,亦是胸怀天下的神女唯一的私心。 而在诸神陨灭之后,玉洛手执冰骨聚魂扇走遍四海八荒的一寸一角,收集神女散碎的神识,最终凝出了第五块碎片。 这一块,在神女重生之后便化为了玉珏,他一直将其带在身上以寄情思,直至今生重逢之时,才将其物归原主。 若说如今这世间,除了他自己之外还有谁能悄无声息的损毁由神力所造出的封印和结界,那也只有神女一人了。 正在此时,跪在地上的蒲夷将别在腰带内的东西取了出来,道:“兴许是因为这个。” 闻言,玉洛侧首垂眸看去,只见蒲夷恭恭敬敬的将双手高举过头顶,掌心之中正躺着一块琳琅小物,三寸长、两寸宽,冰清玉润,质地通透。 这是袭丹逃走之后,她在瑶池边捡到的。 一见这玉牌,玉洛本就如同寒冬凛冽的脸色终于有了一瞬间的破碎。他伸手捡起了东西,指尖不住的摩挲着右下角的两个小字—轮回。 果不其然! 玉洛愣然盯着那玉牌看了许久,才深吸一气,道:“父神当年选瑶池落柱时,曾留下了一缕气息。” 所以,他才能以瑶池之水温养柒熙神女的神魂,也才能助她重返世间。 只要吐出妖丹,卸下妖力,再执有神女神识所化的轮回道碑,瑶池便会将这闯入者认成神女本人,哪里还会排斥她? 袭丹之所以一路畅通无阻的原因水落石出。 只有蒲夷还依旧心存疑惑,她问道:“可这上面不是有帝君您亲自设下的禁制吗?” “上次在黑金山上,为破迷障,我曾打开过禁制。”玉洛攥紧了玉牌,眉头紧锁,冷声道:“虽然事后做了修复,但以防万一,我还是刻意的留了条缝隙。” 此话一出,蒲夷顿时便理清了前因后果。 “只是一丝缝隙……”她呢喃自语道:“若在平时,这股力量难以察觉,但这里是瑶池……” 瑶池内的无根红莲本就是神女的灵脉之力所化,一旦受到轮回道碑的感召…… “所以……”想通了这些,她既震惊,又颓丧,原本跪得挺直的腰杆也瞬间塌了下去,口中喃喃道:“所以,袭丹才能堂而皇之,又一帆风顺的进入结界。” 这不是临时起意,这是蓄谋已久! 可她呢?对在自己眼皮子地下做事的人是何时与魔神相勾连上的,竟是全然没有察觉到一丝一毫! 这已经不是识人不明的罪过了。 “请帝君……”蒲夷重重的磕了下去,“责罚!” 她这一磕,额头将好磕在了翘角的碎石板上,鲜血缓缓流出,而她却似全然不知,也不觉着疼痛一般,额头依旧抵着碎石板,动作诚挚,没吭一声。 玉洛缓缓转身,垂首看向了请罪之人。 在蒲夷还是条灵智未开的小兽的时候就得到了神女的恩惠,在那兵荒马乱的年代里得以安心的待在神女所造的水球之中修炼。化形之后就成了这神宫里的管事,兢兢业业的,一直做到了今天。 她的忠心自是不容置疑的,她只是不如陆地上的妖怪,没有那么多的心眼,又受神女潜移默化的影响,习惯了以善看人,特别的容易心软。 “现如今已不是追究罪责的时候,”玉洛叹了口气,抬头看向正往此处赶的一行人,道:“你且把伤养好了,往后还需你将功补过。” 第二百二十五章 敲打 冷清了数万年的昆仑神宫突然间就热闹了起来,天君的排场将半边天都给遮住了。 玉洛的目光扫过依次落地的诸人,最后落在了那红衣银发的女子身上。 因着雪崩一事,离凰为了发挥出凤凰玄火的真正实力而消耗了大量的灵力,此时脚步仍旧有些虚浮。 “有件事情需得你去做。” 虽然这话指代不明,但在场的诸位心里都知道这是对着谁说的。 尚不及离凰接话,为首的天君便已然抢了先。 “帝君有事尽管吩咐,吾等必赴汤蹈火,万死不辞。”玄天向前两步,冲玉洛恭恭敬敬的拜了下去。 六界皆知,仙、妖两族的关系势同水火,虽然并未如七万年前同魔族那样在明面上开战,但私底下的争斗从来就没有断过。 妖君此人性格乖张、手段狠厉,过去的数万年间,已折损了天界不少的得力干将。 这口气、这份仇,天界一干大将实难下咽。而玄天作为一界之主,自然也是骨鲠在喉。 往日里,两人难以碰面,自然可以按下不提,但如今当着诸仙的面,玄天又如何能再视若无睹?若是轻易放过,那天家威严岂不都成了虚妄? 所以,即便知道贸然插话会惹得帝君不快,但他还是不得不开这个口。 然而,玉洛帝君却只是冷冷的斜睨了他一眼,道:“天君的好意,本尊心领了。” 但只是一瞬间的功夫便又收回了目光,好似那一眼并不存在似的。 “此事,唯有交给你,我才能放心。” 听他这般说了,原本还有些漫不经心的离凰瞬间便认真了起来,蹙眉相问:“和姐姐有关?” 见对方并不否认,才又问道:“是什么事?” 玄天当着众人的面,将自己的热脸贴了人家的冷屁股,本来还有些臊脸,但此时听了妖君的话后也不由得支起了耳朵。 能让桀骜不驯的妖君喊上一声“姐姐”的,四海八荒只此一人。 而妖君之所以会成为妖君,也正是因为这人。 只不过,早在四千八百年前,魔君赤瑛提一柄赤璃破魂刀闯入冰域火境后,那位“姐姐”便就此失了踪迹。 旧称重提,莫非……近一年来有关帝君的那些传闻竟是真的? 他这方尚在沉思,那方,玉洛已经手起刀落,朝着自己的心口狠狠刺了下去。 见状,诸仙无不大惊失色,纷纷跪倒一片。 离凰亦是大吃一惊,问道:“好端端的,你取自己的心头血作甚?!” 玉洛却是无动于衷,自顾取了琉璃瓶来盛血,随后又在众仙瑟瑟发抖中将瓶子递给了离凰,连带着那块写了“轮回”二字的玉牌,交代道:“交给道德天尊,他知道该怎么办的。” 今日灵力损耗过度,他的脸色委实算不得好。加之此话说完之后又是一阵断断续续的闷咳,让离凰原本想要质问的话也紧紧地卡在了嗓子眼。 “你这个样子……” “放心,”玉洛浅淡一笑,道:“时候未到,我还死不了。” 离凰不置可否。接过东西,又看了一眼对方苍白中透着不正常红光的脸色,道:“你最好言而有信。” 躲在自家父君身后的芫烛公主本就担心好友,此时见妖君拿了东西后转身就走,她也赶忙跟了上去。好在有帝君自取心头血这样的事情发生,再没人会来关注她一个纨绔公主的去向,便是父君,此时也没有了管束她的心思。 昆仑神宫才经历过一场暴乱,死者的尸体虽然已经化为了过眼云烟,但废墟仍在,结界未补,风雪依旧。 今日的昆仑之乱起源于谁,诸仙若是全无察觉,便不会随同天君匆匆赶来。而在这种情况下,帝君存在的意义于六界而言,于他们自身而言有多重要,不言而喻。 凛凛寒风中,即便有灵力护体,在场诸仙也觉着如坠冰窟,整个人,由身到心,越渐冰凉。 还是天君最先从那阵阵闷咳中回过神来,讷讷道:“帝君方才这是……” 然而,不等他将话说完,便被玉洛抬手打住。 “玄天。”玉洛缓缓抬手,比风雪还要凌厉几分的目光从微垂的眼睫下迸射而出,薄唇亲启,道:“入主仙界几万年,莫不是已经忘了规矩?” 他此话说得和缓,全然没有半分要问罪的样子。可即便如此,依旧打得天君一个激灵,后背瞬间冒出层层冷汗。 在那冰冷的注视之下,玄天后知后觉到自己方才的放肆。 若非是帝君及时打断,他脱口而出的便将是责备之言。 同为四灵,但拥有了神脉,就拥有了他望而不及的能力和权位。 即便只是半神,对方也依旧是不容挑衅的存在。 意识到此,玄天忙又躬身一拜,道:“本君也是关心则乱,帝君莫怪。” “有些事情,让它永远的烂在肚子里,”玉洛意有所指,“那才是聪明人应该做的。” “喏。” 玄天唯有应下。 “诸神陨灭后,你不甘心偏居一隅而自作主张,做了这仙界的主人。既然连神君都未曾责怪于你,那本尊自然也没什么可说的。” 玉洛一面说着,一面向天君的方向走了两步,看起来漫不经心,说出口话也没什么情绪。 “虽然你已是一界之主,但本质仍是深蒙浩荡神恩的四灵之一,想必骨子里的忠心还没被这些年所享受的荣华富贵和滔天权势给消磨干净。” 话音才落,现场亦是鸦雀无声,玄天更是冷汗簌簌,膝盖一弯,直接跪了下去,“臣,愿领受神谕!” 芙蕖花香源源不断的钻进旁人的鼻尖,来自血脉的压制,让所有人动弹不得。 玉洛饶有深意的沉默了片刻,才道:“魔神一旦出世,后果你是清楚的。无需我多言,做好自己该做的,等她回来,然后,护好了她。” 她? 这话着实容易让人浮想联翩,但又没人敢浮想联翩。 玄天才冒头的一点点想法瞬间就被镇压了回去,只能颔首应答:“喏。” 许是见对方的认错态度良好,也许是见不得平日里风光无限的诸仙在他面前颤颤巍巍的样子,玉洛终于撤去了那无形威压。 他看似随后的一挥手,醇厚灵力如流星般落下,青泽闪烁间,筑起了一道坚固的结界,将整座昆仑神宫囊括其中。 霜雪退去,废墟重建,凤凰花开,向死而生。 第二百二十六章 清道夫 玄天提心吊胆的赶来,惶恐不安的离开。 他想要的承诺,玉洛帝君自始至终并未提及只字片语,反倒是帝君现如今的状态,让他更加的无法心安。 同行的仙君看出了他心事重重,便问:“天君在忧虑些什么?” 闻言,玄天不由得长叹一气,思绪脱口而出:“若今日是那个人在……” 话,终究是不曾说完便已戛然而止。 帝君的警告尚且言犹在耳,玄天心里明白,那个人不会回来了。 非是她不肯,而是帝君不愿。 那一句“做好自己该做的,等她回来,然后,护好了她”,像极了大限将至前的托孤之言。 无疑,帝君是想要给她一段安稳的人生,也想要还她一个没有魔神作乱的太平盛世。 只是,以帝君现如今的修为和状态,他真能如愿以偿吗? 诸仙一走,昆仑神宫重又恢复了冷清。虽然结界重建、冰霜已除,看起来与从前别无二致,但沉重的气氛依旧压抑在这方世界,压在玉洛和蒲夷的心头。 整座宫殿里,亭台楼阁、飞檐翘宇皆已恢复了原样,只有瑶池,除了结界护住的红莲之外,依旧破碎不堪。 玉洛站在池边,目光紧盯着池内黯淡的红莲,说出口的话极为冷静。 “一旦瑶池坍塌,不管我出来与否,立刻将红莲带往玉清天。” 闻言,蒲夷心绪沉重的点了头,紧接着眼睁睁的看着那人果决的投身进池,待涟漪散尽之后,便是如石沉大海般,再无动静。 祸兮? 福兮? 当年,父神下定决心要以诛魔阵来封印胞弟之时,曾与玉洛一起商讨过四个镇印柱石的最佳落址之地,几经对比,多番思量之后才最终落定,即天之极—三十五天、海之底—东海海沟、山之脉—昆仑山脉、陆之心—中原大陆。 之后,父神以神魂为祭,诸神陨落,上古纪灭,新纪元启。三十五天由第一个证得混元道果的仙族—元始天尊在此建立洞府,东海被金龙族的血脉偏支—水龙一族所占,中原大陆被封建王族作为了政治权利的中心,并以镇印柱石的所在为坐标,修建了大型宫殿群。 唯有昆仑山脉,自始至终都牢牢地握在玉洛的手中。 瑶池本是不存在的,乃是玉洛在找寻神女残识的过程中偶然发现此处尚有父神残念,这才辟了瑶池,以此来温养神女魂灵,无根红莲便是神识意化的象征。 可以这么说,镇印柱石支撑着瑶池,瑶池温养着红莲,红莲供养着子熙。 如今根基损毁,没道理高楼仍旧屹立不倒的。 玉洛带着心中的疑惑,任由自己在水中不断下沉,逐渐失去听觉、嗅觉、视觉。 在经历过漫长的黑暗之后,终于在一阵刺目的殷红中脚踏实地。 水流消失了,转而代之的是死气沉沉的荒漠,几乎占了半个穹顶的圆月像是在往下滴血一般,明明没有任何的尸体,但血腥味却厚重得堪比修罗地狱。 这里一望无际,只有荒漠,没有方向,不论你面向哪一个方位,那轮血月总是出现在你的正前方,离你似近非近,似远非远。 玉洛自乾坤袋中取出琉璃球,锁于其中的魔气已经差不多被炼化,所剩无几。 正所谓同类相吸,在眼下这种境况下,用它来指明方向还是十分可行的。 果不其然,琉璃球只沉寂了片刻便像是被赋予了生命一般,球内颜色浅淡的魔气开始蜿蜒流动,玉洛感知着魔气的动向,朝着荒漠腹地不断深入。 人动,血月也跟着动,在越来越浓重的血腥味中,不知走了有多久,玉洛终于看见了那根高耸矗立的柱石,四根碗口粗的玄天链松松垮垮的荡在半空中。 原本该是光影浮动的柱身,此刻却是死气沉沉的,没有一丝残光,凑近细看,便是连石柱表面的碎纹里涌动的魔气都已经不见了踪影。 玉洛本以为,凭着森夥在外界所闹出的大动静来看,此处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却不曾想竟是半分要崩塌的迹象都没有。 太安静了。 也太诡异了。 玉洛仔仔细细的查看着柱石四周,百思不得其解。 “你究竟是如何逃脱的……”下意识的便自言自语道。 镇印柱石没有任何外力所造成的损害,但加诸其上的封咒术就是失效了。 袭丹,一头三位火狐,区区万年的修为,即便是手执神女神识所化的轮回道玉牌,也不该做到这般天衣无缝才是。 难道,还有不为人知的秘密力量在暗中相助? 会是诸怀吗? 玉洛心中的疑惑不仅没有得到解答,反而更复杂了。 想要将森夥在逃的残识重新押回此处,无异于是天方夜谭,痴人说梦,是而,在玉洛几番探查却一无所获之后,此处便也失去了它所存在的价值。 玉洛抛出琉璃球,玲珑剔透的球体浮于半空之中,并且高速的旋转了起来,停滞的空气便如同被搅动的海水,以罪魁祸首琉璃球为中心,形成了一个深不可测的旋涡,并且随着琉璃球转动的速度不断加快,旋涡也越来越大,波及越来越广,最终覆盖了整片荒漠。 玉洛掐诀立于旋风中心,从四面八方被吸引过来的残留魔气通过琉璃球的净化后,源源不断的涌入他的体内,游走于四肢百骸,最终归于丹田灵池,化为己用。 森夥当时留下这些力量,也许是出于无奈,被镇压太久后实在虚弱,想要逃遁就不得不将大部分力量分离出来。 也许是出于对未来的考量,正所谓越危险的地方就越安全,他将力量留藏在这里,无疑是在给自己留下一条后路,防患于未然。 这可是来自于魔神的力量,其纯粹醇厚程度可想而知。 森夥打死也想不到,能进入此地的人竟会是个清道夫。 随着残存魔力被吸取,维持这方世界的力量也在不断的削弱,周遭景象开始崩塌,如年久失修的墙皮一般,块块脱落。 待得旋风停下之时,眼前再也没有一望无际的荒漠,那轮跟着人走的血月也已经消失无踪了。 狭窄的山体内部,嶙峋的怪石险些戳到了脸上。 这便是真正的镇印之地——山之脉。 第二百二十七章 影子 “师尊……” 子濯一边研墨,一边偷眼觑向一旁正在用心为经书作释的老者,见他面色平静,才敢大着胆子问出了那困扰了自己很久的疑问:“小师妹和昆仑帝君真的是……是兄妹吗?” 此话方出,元始天尊落笔时的动作便忽的一滞,笔尖霎时在纸面晕出了一个污点。子濯见状,顿时心愧,恨不得将自己缩作一团。 然而,元始天尊却好似并未将这点瑕疵放在心上,笔尖只停了一瞬,随后未做修正便又继续了。 “何有此问?”他不曾抬头,笔下行云流水。 听得此语音平和的一问,子濯心中的那一点子愧疚瞬间烟消云散,缩起的脖子也抻展开了。 “徒儿听说,昆仑帝君在少时便很得父神青眼,不仅召上神山亲自教导,还破例赐下了神脉,助帝君坐稳四灵之首的位置,并且可享寿与天齐。” 元始天尊听着徒儿这莫名带了些兴奋的话,不由得看了过去,意味深长的反问道:“听说?” “……师尊慧眼,果真瞒不过。”子濯呵呵傻笑了两声,又缩了脖子,嗫嚅道:“其实是先前与师妹打赌输了。” 打得什么赌,元始天尊并未追问,只道:“这些年,你可有赢过她一次?” 这话中没有半分责备,却带了些笑意,堵得子濯哑口无言。 若说出这番调侃的并非师尊而是旁人,他必定会第一时间翻出一个白眼。 “……不带这么打击人的。”子濯斜睨着那幸灾乐祸的人,小声嘀咕道:“您老人家不也总输给她麽……” 这声抱怨,元始天尊听后也只是笑笑。 放眼整个玉清天,除了老五时常板着一张脸,让她退避三舍之外,还有谁是她不敢下套的? 这些荒唐事,当年高居神山之巅,清冷孤傲的神姬可做不来。 他这方兀自发笑,直惹得徒弟心里发毛。 “师尊?”子濯试探着唤了一声。 元始天尊的思绪回笼,顺着徒弟瞪直了的视线瞧去,这才注意到那滴了好几滴墨汁的书页。略想了想,随后提笔沾墨,就着污迹,几笔便勾勒出一枝潇洒俊秀的墨梅。 梅成,辍笔。将经书收置于架上后再看向跪坐一旁伺候笔墨的小徒弟时,才有了几分正经神色。 十二的心思最是单纯,不是那种可以在心里藏事的人。他能有此一问,便是早已知晓了子熙的前世身份,也从司命星君与文华星君处隐约知晓了些上古时期所发生的事。 只是,关心的方向似乎错了。 兄妹? 亏他能从父神赐神脉一事中想出这么个名分来,只不知,当事人知晓后会是何心情? 想至此,元始天尊颇有些忍俊不禁,开口问道:“你心中既有疑惑,为何不亲去十三处探问?” 不想闻得此话后,一向直言不讳的小徒儿却是破天荒的沉默了。 “师尊晓得的,”片刻后,才听他缓缓言道:“弟子资质平庸,既成不了五师兄那样胸怀天下的高人,也做不了七师兄那样的经世之才。” 他浅浅一笑,透出些无奈与心酸。 “论努力,我不及六师兄,论领悟力,我与九师兄天渊之别,更没有十师兄一半的聪明劲。便是十一师兄,也有他的一技之长,下可教导天宫医官,上敢与道德天尊他老人家切磋。” 在知晓小师妹的真实身份之前,他与她一度有着同病相怜、惺惺相惜的情愫。 上首所有师兄皆是世间难得一遇的奇才,唯有他们两个,不论从哪一方面来看,此生都不够资格沾染上玉清境的圣洁,更不配有这么一个世间绝好的师尊。 “许是平凡人才懂得平凡人的无奈与苦楚,我与师妹皆受血脉瓶颈所限,加之年岁相仿,相处起来要更容易一些,平日里也总爱凑在一处玩。” 道德天尊并不插话,只静静听着徒儿吐露心声。 “这么多年来,我从未见过小师妹在看旁人时,会像看帝君那样,眼里闪着亮晶晶的光芒。” 子濯说到这,唇角抑制不住的翘了起来。 别看子熙整日里嘻嘻哈哈,没心没肺的,实则心里憋着许许多多的委屈。他虽不懂天生不能聚灵修炼的痛楚,但对身处世人求之而不得的修道圣地却碌碌无为的自惭形秽感同身受。 元始天尊懂得小徒弟不曾说完的话,于是抬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文华仙君确是博学广识之人。然则,时间久远,古卷已残,许多事便如盲人摸象、管中窥豹,不可取。” 闻言,子濯微愣。 师尊温厚的掌心按在肩头,就如同熨斗压过一般,一点一点,抚平了心尖上的褶皱。 “徒儿知错了。”子濯在那关切的目光里渐渐意识到了自己犯下的错误,不由得心生惭愧。 对此,元始天尊却是摇了摇头。他并不觉着为兄者关心自己的妹妹是件不可为的错事。 “为师知道你的心思,也知道你与师妹手足情深,但熙儿有她摆不脱的责任与命数。”忽的想起帝君临渊而立的背影,他浅浅一笑,继续道:“好在,帝君待她之心皎若明月,有帝君相陪,想必此行也不会孤单。” 元始天尊说完,就见子濯原本打得挺直的脊背也不自觉的弓起了小小的弧度,颇有些丧气模样,便又拍了拍他肩膀,温声劝慰道:“你自有你的一番天地,又何需妄自菲薄?” 师尊的抚慰让他的眼眶有些泛酸发热。 “徒儿省得了。”子濯结结实实的磕了头,又道:“七师兄奉命带兵驻守无妄峰,想来时间不会短,我去帮他收拾行李,免得落了东西。” 时值乱世,诸位师兄与小师妹皆有自己可堪奉献的,唯有他,茫然不知所以。 出了玉虚宫,皎皎月光劈头盖脸的笼罩下来之时,身后便缀了条影子,前行路上便不再觉着孤单,心头的落寞也被击退了不少。 或许,他做不了与师兄师妹一样的人,但他可以选择成为他们的影子,换一种方式也是并肩而战。 第二百二十八章 切磋 无妄峰位置特殊,将好座落于仙、妖、魔三族的交界之处,因此一山也被三分,不同归属,不同景象不同天。 此次镇压于瑶池之底的魔神残识破印逃出,让享受了七万余年安泰日子的天君内心惶惶,深感自身危矣。 他可是亲历过上古混乱时期的,见识过魔神统治之下的群魔乱舞、血肉横飞。为防妖魔异动而影响到仙界的太平日子,便决定先下手为强,派兵驻扎在了三族交界之处。 无妄峰本是个三不管之地,但天君却要硬生生的打破了这个三族之间不成文的规矩。此举无异于是在妖魔两界的家门口树了座烽火瞭望台,两族的一举一动皆收之眼底,但凡任何一族有进犯仙界的意图,狼烟便会率先点起。 两万天兵刚在无妄峰脚安营扎寨,一声震天撼地的凤唳便已破云而来。新到此地的天兵们尚且不明所以,但奉命前来回话的地仙们却已是瑟瑟发抖。 这足以让人吓破胆的声音,此处的地仙人尽皆知,且无比的熟悉,每每出现,必定伴随着死亡一起降临。 妖君离凰嫉恶如仇、手段残忍,过去这些年里,被她钉在无妄峰上的魔头散仙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了,生切下来的头颅佐以鲜血所书的罪名牌,赫然醒目,昭告三界。 在散仙们的窃窃私语中,天兵已经严阵以待,而领头的将军却是不甚向往的仰起了头,痴迷一般的注视着那自云端展翅穿行而过的夺目耀眼的火凤凰。 直到那可与烈日争辉的身影消失不见,这才浑不在意的挥了挥手,道:“都举着兵器杵这儿做什么?该干嘛干嘛去!” 说罢,在一众人的面面相觑与惊疑不定中御风而起,直向山巅行去。 果不其然,离凰已经候在了此处。 见子青笑意盈盈的迎上来,离凰也没有一丝好脸色,直言讥讽道:“想不到那条老龙竟还没有老到耳聋眼瞎的地步,倒是会选人。” 子青知她话中之意,却也只是耸耸肩,不置可否。 诸仙皆知,天河之上有一道看不见摸不着的屏障,据说有万丈之高,乃是七万年前魔族进犯仙界之时,帝君以神脉之力所造的,旨在平息两族干戈,阻挡魔族势如破竹的进攻。 而自魔族退兵之后,果真再无人可以踏进天界一步,即便是魔力强盛,战力比天君还要高出几分的魔君赤瑛也不能破例。 所以,此次天君派兵驻守无妄峰的意图,与其说是防范妖魔两界,不如说是只针对于妖族。而领兵之人不从十大名将里挑选,反而特地指定了担任文职的琼泽仙君,其中深意更是不言而喻。 抛开天君的别有用心不谈,子青倒是觉着自己驻守此地并非是坏事一桩。 于是浅笑道:“许久不见,妖君风采依旧。” 离凰却是翻了个白眼,像是不忍直视一般,嘴里却还小声嘀咕道:“明明昨天还在青霞殿里见过。” “凡间有言,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对于这番吐槽,子青却是不以为然,“上次见面已是六个时辰之前,按此法计算,也已经过去了一十八个月了,难道还称不得一句‘好久不见’?” 离凰:……油嘴滑舌。 她愈发的觉得,世人口中泽世明珠般的琼泽仙君,看起来玉树临风,可本质上就是个无赖! 打从他们初次见面起,他便使出了十八般的武艺对她死缠烂打,亏得姐姐还曾替他说过那么多的好话。 看他如今这副嬉皮笑脸的模样,谁敢相信,在喜洲城两人打那一场酣畅淋漓的架之前,他是个连与她见面都要靠喝酒来壮胆的怂货? 反正她是不信的。 离凰此时心绪不佳,只觉着那条老龙欺人太甚,是以,也不欲与子青多说。 况且,以她过往无数次掉坑里的经验来看,每每说多,她总是不经意间就会落进他准备好的陷阱之中。 于是,直截了当的开口提到:“请你回去告诉那条老龙,本君对一统天下没有兴趣,让他别浪费精力派这些天兵来我家门口杵着,故意碍我的眼。” 诚然这话不假。 但妖君磊落,未必其他人就肯对她放心。 天君便是这“其他人”。 子青在天宫任职已有千年,自认对这位君上的心思还是能够揣度得八/九不离十的。 受玉洛帝君那一番话的敲打,天君是万不敢趁乱挑起与其他种族之间的纷争的,毕竟帝君有句话说的不错:四灵忠于上古神族。 而上古神族的心愿从来都不是六界厮杀,一统天下。 也正因为天君不敢破例,才会选择子青作为领兵之将。所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我昨日见你之时,你手里好像拿着本棋谱?”他自顾毛遂自荐,道:“文官清闲,我于风雅之事上向来有些研究,可与你切磋一二。” “切磋?” 闻言,离凰却是有些发懵。 自瑶池事件以来,姐姐便陷入了昏迷之中,虽然有麒麟皇者的心头血来压制住了她体内横冲直撞的灵力,但至今依旧没有苏醒的征兆,道德天尊便建议要常在她的耳边说些过往的事情,说不定就可以唤醒她沉睡的灵识。 昨日傍晚,她照例来与姐姐说话,却碰到了前来道别的琼泽仙君。本来碰到了也没什么的,二人私下里也不是没有单独相处过,但不巧的是,她昨日说的话题里便正好有他。 明明对方并不知晓,但离凰却是鬼使神差的觉得脸红耳热,便随手从小桌上抓了一本书,装作认真研读的样子。 此时才后知后觉,自己原是情急之下抓了本棋谱。 想来是玉洛没看完的。 “我看此地很是不错!”子青却像是不曾发现她的异样一般,打量着峰顶这块平地,样子十分兴奋,道:“眼界开阔,又无人打扰,最适合切磋棋艺不过了!” 离凰:…… 他眼角眉梢压着的笑,难道不是刻意为之? 离凰顿时有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尴尬。 子青站在悬崖边上,对着那直冲云霄,落荒而逃的背影喊道:“如若明日天气晴好,我便在此处等你!” 第二百二十九章 朱砂痣 韶光开令序,淑气动芳年。 金乌高悬于顶,普洒光辉,青草地也被烘烤得暖意洋洋。 凤凰花花开十里,阳光下更是耀眼夺目,清风佛过之时,簌簌之声此起彼伏,甚是悦耳。 子熙乘风而起,足尖点过枝头,身姿宛若优雅的白蝶,于花海中蹁跹起舞。 袅袅笛音适时闯入,混入风中,百转回肠。 此音极为熟悉,却又一时之间想不起来曾在何处听过。 只觉着,笛音入耳之时,她恍若是纵身跃进了藏于深山的温泉之中,浑身上下的每一寸肌肤、每一个毛孔都得到了极好的照顾,从里至外,熨烫得服服帖帖的。 一舞毕,笛声依旧,而吹笛之人却始终不曾露面,子熙也不去探究,枕着花枝,伴着和缓的笛音逐渐入梦。 梦中仍是这片灿烂花海,清风拂山岗,暖阳照当空,一抹极淡的青色倏忽间遮住了她的双眼,柔软如风,飘逸如云。 未曾嗅到一丝一毫的危险气息,反而像是好友间的捉弄,心下不由的生出些好笑来。 子熙抬手摘下了蒙眼的青绫,眼前赫然多了位男子,就站在十步外的枝头,笑得极为温和。 观此人,身形颀长精干,宽肩窄腰,朗目星眸,端得是俊雅无双、倾世之姿。 这般不远不近的距离,子熙一眼便瞧见了他右眼处的朱砂痣,在微微上扬的眼尾的拉扯之下,像磁石一样极富吸引力,让人再也无法将目光移开半寸。 青衣玉笛归来去,烟涛浩渺信难求。 不知为何,她的脑海里突然间便冒出了这么一句评说。 “方才是你吹的笛子?”子熙一面轻声相问,一面缓步靠近。 不只是那颗绝美的朱砂痣,他的身上,有股吸引她靠近的气质。 她无法拒绝,也想不出任何拒绝的理由。 然而,那人却只擒着浅浅笑意,不答。 子熙未曾停下前行的脚步,直到与他近在咫尺。 “山涧流水,泠泠淙淙。”她微仰起头,并抬手,指尖轻轻触向眼尾那颗动人心弦的朱砂痣,檀口轻启,道:“很温柔。” 话音未落,风忽然停了,摇曳的花枝也被定格,一切声音尽皆消失无踪。 她与他,在万籁俱寂里四目相对,眸光殷殷切切。 子熙鬼使神差的踮起了脚尖,就在她将要吻上对方那看似凉薄的唇时,她醒了。 没有暖阳,没有清风,也没有盛极一时的花海,唯一不变的,只有笛音袅袅。 一豆烛光,半两月华。 玉洛屈膝半坐于窗柩之上,将好躲开了屋内微弱的烛光,侧脸晦暗不明。但月光却连接了他饱满的额头、高挺的鼻尖、冷艳的唇峰、凌厉的下颌,形成一条散着柔光的绝美线条。 子熙不动声色的看了半晌,听了半晌,终于在烛火将熄之时开了口:“走音了。” 笛声在略带沙哑的嗓音中戛然而止。 终于苏醒了。 玉洛微愣,几个呼吸间便将泄洪般的激动给尽数压回了心口,随后顶着两道柔和的目光行至榻边。 “你瞧,”他将紫玉笛往子熙的眼前一横,道:“裂了。” 神态、语气颇有些委屈的意思。 子熙紧盯着他右眼眼尾那颗晦暗不明的朱砂痣,一颗尽管入梦也在极尽引诱她的朱砂痣。 “你这是要让我赔?”她并未依言去看那递到面前的紫玉笛,只是抬手按住了他伸过来的手。 然而,两人肌肤相触之时,玉洛却像是被烈火烧着了一般,急急地将手给抽了出去。 动作一出,两人皆是愣住了,就连紫玉笛脱手掉落,也无人会去在意。 相较于玉洛的慌乱,子熙扑了空的手却是僵在了半空中。她终于不再盯着他眼尾的朱砂痣,而是目光缓缓下垂,最终落在了自己的手上,翻来覆去的看。 方才…… 即便只是一触即离,但她的感觉从来都不会有错。 “你……”此刻,子熙的脑子里乱得很,不知该如何开口,也不知该问些什么。 只屋内一盏残灯,自是照不出他的局促与慌乱。 “你睡了这么多天,想必是饿了,”玉洛顺势退到帷幔之后,将自己完全的隐匿在黑暗之中,压着心绪,尽量平和的说话,“我去给你做些吃的来。” 看他转身,果真要走,子熙不知是何缘由,心下突然一紧,挽留的话脱口而出。 “等等!” 闻言,玉洛果真停下了脚步,只是不曾转身。 没人能看得见,他藏于宽袖中的手已经捏紧成拳,掌心渗出了冷汗。 只差一点点,他就暴露了。 子熙虽然苏醒了过来,但依旧命悬一线,他不想在这个时候还让她担心,徒增烦恼。 子熙也不知自己为何会这般的紧张和害怕,只是下意识的出口叫住了他。 看着这道果决且坚毅的背影,仿若只要他跨出这道寝殿门之后,便会消失不见一般。 “我随你一起吧!” 不等对方回绝,子熙便已经撩开了被子起身。 许是刚刚苏醒,又兼动作太急的缘故,一阵头晕目眩袭来,还未站稳的脚步踉跄了一下,险些又跌了回去。 见状,玉洛下意识便疾步冲了上来,却又在将要触碰到她的时候意识到了什么,急急的收了手。 还是子熙眼疾手快,一把就揪住了他抽离的袖角,委屈巴巴的看着他,小声嗫嚅道:“身子都躺僵了。” 微皱的眉心之下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忽闪忽闪的看过来,如此,玉洛便再也无法拒绝。 紧绷的身躯恍然松了下来,他在心里无声一叹,隔着衣袖将她按坐在床沿。 “急什么?又不是不要你了。” 他嘴里说着责备的话,却是很贴心的蹲下身去替她将鞋袜一一穿好。 子熙只老老实实的撑着床沿垂头看着,自然也瞧见了他在与她接触之前偷偷将灵力运至掌心的过程。 感受着足上传来的温度,恰到好处的舒适却让她空悬的心口酸涩不已。 说过不会欺骗她的人,又一次试图将她蒙在鼓里。 本该是生气的,但此刻却是心疼更多一些。 第二百三十章 心疼 “洛哥哥,我胆子很小的。” 自头顶而来的这道嗓音轻轻的,浅浅的,但其中的真诚与恳切却是半分不容人忽视。 玉洛手上的动作一滞,抬头时正好对上了那道极度认真的眼神,即便是在暗处,也如熊熊燃烧的烈火,灼烤得他心尖发疼。 “这话可千万别让你的几位师兄听到,”他急忙垂首移开了目光,喉结微动,状似无事的出声调侃,“否则,他们定会怀疑人生的!” 见他有意逃避,子熙漆黑的眼底划过一抹难言的失落,但她并未就此放弃。 “我是认真的!”她意有所指的强调道:“所以你千万不能丢下我,哪怕……是六界大乱,哪怕是天崩地裂!” 玉洛不言,只帮她将鞋袜都穿好,起身之时,子熙再一次抓住了他的衣袖,一字一句,道:“要是没有你,我就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了。” 神色认真,言辞恳切,绝非玩笑。 玉洛终究还是被这一句话给戳中了。 他放在心尖上的女孩,从来都是聪慧而又机敏的女孩啊! “……胡思乱想什么呢?”玉洛浅浅的一笑,尚有余温的手掌覆上了她的头顶,像过往许多次一样,轻轻的拍了拍,道:“我怎么会舍得丢下你呢?” 子熙假装看不到他眼底的忧郁,看不到他笑中的勉强,只睁着黑黝黝的大眼睛看过去,言之凿凿道:“我也不舍得丢下你。” 玉洛轻笑着刮了下她的鼻头,道:“看在你这么乖的份上,给你点菜的特权,想吃什么?” “随我点吗?” “客官请尽情吩咐。” …… 屋内的残烛终于燃烧到了尽头,两人并肩跨出寝殿,月华如瀑,前路清冷,而她也始终抓着他的袖角不放。 又是一阵长吁短叹之后,子熙终于忍无可忍,丢了手里的话本子,没好气的看向对面那人,质问道:“你究竟是来哄我开心的还是来给我添堵的?” 芫烛这刚起头的一声新叹气便被硬生生的掐断了,提着口气,不上不下的,堵在心口处,闷得人心里发慌。 从子熙陷入昏迷的那天起,芫烛几乎日日都要来玉清天守着,期间已是哭过几回了。如今终于盼得她转危为安,能说能笑,再不是床榻上那个不省人事的木头了。 刚一得知消息,她便立即带着自己专门去司命星君府上搜刮来的司命呕心沥血的著作,宝贝一样的献上,只求能分散子熙的注意力,让她宽怀些。 然而,不曾想,见着她如今这副病恹恹的模样之后,自己倒是更加的抑郁了。 子熙看她不敢吁出声来,憋得面红耳赤着实难受,倒是不由得破开一声轻笑,递了杯茶水过去。 “原本是来哄你开心的,”芫烛接过茶水后却只是放朝一旁,转而抬手摁了摁自己挎着的脸,耸耸肩,道:“可我自己都觉着没有什么说服力。” 子熙自然知晓芫烛在担心什么,心中不甚感动,有意的想要将屋内压抑的气氛一扫而空,于是笑着调侃道:“过去我也是这般弱不禁风、一推就倒,怎的没见你替我哭过一回?抢东西时也没手下留情过。” 至此,芫烛憋着的那口气终于叹了出来,道:“由奢入俭难呐!” “什么破论调?”子熙哭笑不得的挥挥手,“快快丢开去!” 芫烛笑得有些勉强,但也遂了她的意,手不断地挥舞着、驱赶着,似乎如此就真能将霉运一扫而光一样。 闹了一会儿,子熙忍不住沉闷的咳了起来,芫烛赶忙站起身来去替她拍背顺气。 子熙拉她在紧挨着自己的位置上坐下,握住了她的手,并安慰似的拍了两下。 “你就当我从来都没能修炼过。”她一脸的平静宁和,甚至还有几分耍小聪明的得意,“如此一想,可是好多了?” “那能一样吗?!” 她越是没事人一样,芫烛便越是激动,但更多地是不甘。 初见时,她惊讶于修道圣地竟也能养出如此明媚活泼的女子,她与前厅那些正在谈经论道的修士截然不同,与玉清天端庄肃穆的气氛格格不入,二人一见如故。 相处久了之后,她对她的心绪从最初的艳羡慢慢的演变为了同情,直至心疼占据了上风。 她是那般的聪慧过人、悟性极高,但上天偏偏让她生了副残缺的身子。身为仙族却无法聚灵修炼,身体弱得可怜,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过着有今朝而没明日的日子,还要受着小人的冷嘲热讽,简直活得比凡人还要痛苦些。 但她并未因此而怨怼上天不公,只在认认真真的生活,练就了一副比东海还要辽阔的心胸、比菩萨还要良善的性子。 凡事皆不放在心上,从不执着于得失;又凡事都放在心里,绝不给别人添麻烦。 直到后来,她遇到了帝君。 从此,她脸上的笑有了实质,眼睛里也有了光芒,她不再是一具无欲无求的空壳子,她有了欲望,并且学会了直视自己的欲望。 要是没见过她一日千里的蜕变,没见过她使出仙术时浑身散出的金光,芫烛或许也不会这般的心绪难平。 “天道为什么要对你这般残忍?”芫烛几乎就要哭出声来,“既然给了你希望,又为什么要吹灭这道火光?好不公平!” “怎么不公平?”子熙替她擦去眼角的泪,温言道;“它让我活过来了呀,一物换一命,公平得很!” 芫烛看着她不说话,子熙又道:“难不成你见我如今一无用处,就不和我做朋友了?” “胡说八道些什么呢?” 子熙挨了芫烛不痛不痒的一巴掌,反问道:“那你还在难过些什么?” 芫烛不答。 论诡辩,她从来不是子熙的对手。子熙这一张嘴素来是随着自己的心思的,就是魂飞魄散这事,也能让她说出十八条花一样的好处来。 “我一个修为全废的人还得转过来安慰你这个春风如意的人,”子熙也装模作样的长吁短叹了一番,“看看我都交了些什么朋友?” 第二百三十一章 天赐 被子熙这么一调侃,芫烛心头的阴霾总算是散了些。 自己抹干净眼泪之后,又变回了那个古灵精怪的九公主。 只瞧她将下巴一扬,噘着嘴便问道:“怎么?交我这个朋友是委屈你了?再者说,我哪里就春风如意了?” 见她收起了阴郁,又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子熙也终于松了口气。 她用食指推搡了下对方的额头,毫不客气的说道:“你和离凰还真是一丘之貉!都是吃干抹净就不认账的主。” 这话听着奇怪,芫烛也是一头雾水,便又问:“我们吃你什么了?” 子熙却是义正言辞的回答道:“吃了我的好师兄!” 芫烛:…… 她不知道离凰这个直性子在听了这番话之后想不想凑人,但她的确是有些手痒了。 然而,偏偏这罪魁祸首还是这般孱弱的不堪一击,而她也只能忍着。 芫烛恨恨的咬紧了牙关,捏紧拳头,很是闭了会儿眼睛后才觉着内心稍稍平复了些。 可等她再次睁开眼睛时,心里的火气却是一下子就被眼前这人的模样给浇灭了。 “……是不是风吹着你了?”她一个激灵从座位上窜了起来,“怎么嘴唇都发白了?!” 子熙看她急的手忙脚乱的,又是关窗又是掩门,只觉着内里的痛感也跟着减轻了许多。 见芫烛很是夸张的抱了床毯子过来,子熙忙拒绝道:“我还没柔弱到风吹不得的地步。” 芫烛却是不由分说的将她裹了起来,一丝不苟,除了露出个脑袋之外,可当真是严实的一丝风都吹不进来。 “你是这样,帝君看起来也不太好,”芫烛好不容易才被哄好的情绪又有些低沉了,不由得出言感慨道:“你们夫妇俩倒还真是有难同担、有病同生呐!” 此话一出,急得子熙就要去捂她的嘴,奈何自己已经被毯子裹得动弹不得,只得睁大了眼睛去瞪她,出言警告道:“怎么就夫妇了?胡乱说些什么呢?” “我还不知道你?”芫烛意味深长的挑眉一笑,“嘴上说着不要,心里却是美的不行!” 她欺负她如今被拿捏在自己的手中,便对她上下其手,又是指嘴巴又是点心口的,气得子熙直想张嘴咬掉她那根作乱的手指头! 芫烛心头的阴霾被彻底的驱散干净了,两人笑闹了一会儿,见子熙面颊透出潮红,额头也带了薄汗,她这才叫了停,不敢继续下去。 听说,凡人在出汗后不能吹冷风,否则容易生病的。于是,芫烛便也不再锢着她了,而是起身去将尚有一丝缝隙的门给彻底的关严实了。 子熙好生平复了一会儿,才又问道:“平日里只是提起名字你都要抖上三抖的,今天是吃了豹子胆了?不怕他了?” 闻言,芫烛老老实实的摇头,道:“怕还是怕的,毕竟我还在娘肚子里就听过帝君的威名了。但是吧……” 子熙将身上厚重的毯子丢开,终于解放出了双手,自顾端起茶盏来喝水,有意晾着故作玄虚的芫烛。 芫烛见她并不理会自己,只得老实交代,道:“自从那日瞧见他为了救你而当众穿心取血之后,也就觉着他并没有那么可怕了。” 当众穿心取血? 初初听闻,子熙还是免不得瞳孔一缩。 这事她并不知晓,玉洛也绝不会主动提起。但她心里清楚,为了将她从死亡的边缘拉回,他必定是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子熙垂眸,目光落在了手中端着的茶盏之上,赫然想起那日雨刷长街,她揣着自认为隐秘的小心思,拉着玉洛一起,从揉泥、塑形到晒坯、施釉,最后到点火烧窑,每一个步骤都亲力亲为。 看见成品时是怎样的欣慰与激动,后来又因为未能成功替换掉那套黑陶茶具是怎样的郁闷和心伤,一切都还历历在目。 这套茶具她一直都带在身上,从人间到昆仑神宫,如今又到了玉清天。 所谓睹物容易思人、触景便会伤情,如今她只是看着这只茶盏,脑海里便不由自主的浮现出许许多多的画面,现实与梦境已经缠绵交织,难以区分。 “玉洛……”半晌后,方听她低声呢喃道:“我欠他良多。” 芫烛甚少瞧见她这副心事重重、情绪低沉的样子,一时间也知道自己失言了。 “感情讲究的就是个心甘情愿,”芫烛学着她方才安慰自己的样子,将她微凉的手握于掌心,并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背,道:“伤也好,死也罢,付出总是出自本能,从不奢求回报,更不会去计较利益得失。” 一如她追着子胥跑、琼泽仙君追着妖君跑,在旁人看来是苦不堪言,既丢面子又遭罪的事情,但她们自己却是甘之如饴,从未觉着委屈与辛苦。 而她和琼泽仙君所谓的付出,在帝君的面前便属实是小巫见大巫了。 “熙儿,”芫烛斟酌着开了口,“其实,我从父君处听了些故事。” 此话一出,子熙先是一愣,继而轻轻地一笑,语气依旧平静的问道:“你知道了?” 这个曾经被瞒天过海的身份,如今已不再算是秘密了。 神女转世,听起来多酷炫的名头啊。 “嗯,”芫烛点头,“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与子熙想象中不同,芫烛在知道真相后并没有很激动,也没有因此而有所疏远。她看她的眼神,依旧是曾经看玉清天废柴仙子的眼神,只是其中多了一丝微妙的担忧。 子熙最不想看到的,也是不忍心看到的,便是这份担忧。 此生注定要死于非命,她更希望身边的人能看开些。 “也好,”她冲芫烛抚慰的一笑,道:“如此,也能提前有个心理准备。” 要说心理准备,芫烛准备得比她们当中任何一个人都更充足。 子熙陷入昏迷的那天,也是昆仑神宫大乱的那天,是帝君取心头血的那天,是夜,她与父君促膝长谈,知道了很多已经被淹没在历史长河里的往事。 “长情不易,惟愿你们俩能有始有终,勿要辜负了彼此。”她心疼的将子熙揽入怀中,“我与妖君一样,都无条件的支持你、信任你。” 饶是子熙,此时听了这话后也更咽了,她回抱住芫烛,轻声道:“你们就是上天赐给我的宝贝。” 芫烛强忍着泪,道:“你是我们的宝贝。” 第二百三十二章 魅惑 子时至,月上中天,最后一盏宫灯也被夜风扑灭。 白惨惨的月光之下,除了投下的黑影之外,再无其他艳色,便是漆红的宫墙也成了灰褐色的了,压抑至极。 哇~哇~哇~ 乌鸦粗粝的叫声刺破了深夜的寂静,惊起一阵虫鸣之后,急促的脚步声尤为明显,一步步靠近,像前来催命的恶鬼。 浑身裹在披风里的人走过长街,七转八拐之后,进了西北角的一座宫苑。 咚~咚~ 有节奏的敲门声响过后,屋内透出了昏黄的烛光,紧接着传出一道略显低沉的女声:“进。” 话音刚落,紧闭的殿门便吱呀一声开了条缝,那黑影便就着这条门缝滑了进去。 屋里焚着味道浓重的香料,掺着暖意扑面而来时,直击得人头昏脑涨。黑衣人赶忙屏蔽嗅觉,不动声色的甩了甩脑袋清醒,而后才正眼去瞧那歪坐在纱幔之后的女子。 “主子交代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响起的是道男声,虽然刻意的压低了音色,故作老成,但不难听出其主人还很年轻。 随着这人说话的声音,女子微皱的眉头缓缓地舒展开来,深夜被打扰的不快也渐渐地淡去,唇角倏忽间划出了好看的弧度。 她似乎对来人很是满意。 “夜里寒凉,”有些散漫的女声刺破薄薄的纱幔而出,“神使一路辛苦,不如先坐下喝杯热茶?” 来人不为所动,只又强调道:“主子交代的事,圣女可都办好了?” “急什么?”女子很是不以为然,“一杯茶能耽误多大的功夫?” 说罢,本就没坐正的身子就更歪了。 只瞧她慵懒的靠在圈椅上,手随意的搭着,两指有意无意的轻轻敲打着扶手,指甲撞击木料的声音显得尤为突兀。 她似乎是故意想要晾着他。 “袭丹!”男子果真被她这副懒散的模样给刺激到了,冷声道:“莫要忘了你的身份!” 不错,此女子正是将魔神从瑶池之底放了出来,并随其从昆仑神宫出逃的仙侍——袭丹。 虽然,魔神在与玉洛帝君对战之时抢占了她的躯壳,并且还造成了血肉横飞的场面,但好在她这个下属还有利用的价值,魔神好歹保住了她的妖丹。 妖丹不毁,神魂不灭,重塑一副肉身而已,又费不了多少灵力。 “身份?”袭丹毫不掩饰的嗤笑一声,毫不客气的说道:“诸怀是你的主子,不是我的。我与他仅仅是合作共赢的关系而已。” 她一面说着一面抬头,一双魅惑的狐狸眼透过薄纱看了出来,意味深长的将黑衣人上下扫视了一番,与此同时,指尖悠闲的晃动着,似乎是在凌空描摹他的身形。 再这样赤/裸的目光下,黑衣人忽然有种被轻视和亵渎了的感觉,藏在面具下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的。 当教内的其他弟子将这个传话的差事拱手让给他之时,他还在暗自欣喜,以为此行是捡到了大便宜。毕竟相比于其他任务而言,传话的差事不管是看起来还是听起来,着实是最轻松不过的了。 但他此刻却是突然间明白了其中难以言说的折磨。 “你是圣女。” 这理由,就是他自己听了,都觉着没什么说服力。 “圣女?” 果不其然,袭丹又笑了。 而这一次,笑声如银铃一般清脆悦耳,虽然夹杂了讽刺之意,但依旧不影响它散发魅力。 袭丹撩开纱幔,目光毫无遮挡的直视了过去,挑了眉道:“你若觉着这是什么了不得的头衔,那便给你吧!” 如此神态语气,黑衣男子也不由得暗自感慨到:不愧是狐女,一举一动,皆让人控制不住的心思旖旎。 看他僵着身子干站着,袭丹突然玩心大起,想要看看在这副冰冷的面具之下长着一张怎样的脸,而这张脸上又有着怎样精彩的神色。 想至此,她那原本随意搭在椅背上手突然间隔空一抓,在强大的吸力作用下,黑衣男子还来不及反应,脸上的面具便已经到了袭丹的手中。 但袭丹也并未就此如愿以偿。 烛火昏暗,虽然没了面具,但对方的脸依旧隐在黑色兜帽的阴影之下,只隐约得见下巴一点轮廓,倒是好看的。 “好生无趣。”袭丹讪讪的撇了撇嘴,果真就像没有恶意的做了个恶作剧一样,将手里的铜面具又抛了回去。 经过这个小插曲后,男子对她多了些防备,面具戴好不说,还将兜帽更往下拉了拉,投下的阴影连下巴都给彻底的遮住了。 可谓是将防火、防盗、防圣女的活命原则落实到位。 黑乎乎的站在面前,不知道的还以为矗了棵木桩子呢! 既然瞧不见对方是何模样,倒还不如眼不见心不烦。袭丹索性挥手又灭了几只蜡烛,只余下面前桌上的那只精致的雕花烛台。 她又懒懒的靠回了椅背上去,开口问道:“我要的丹药带了没?” 彻底隐藏在黑暗中后,黑衣男子倒是松了口气,不卑不亢的反问道:“主子的事做了没?” 此番油盐不进的样子,正可谓是讨厌至极! 袭丹不耐烦的叹了声气,妥协道:“放心,一切顺利,可按计划继续进行。” 终于得到了想要的答案,黑衣男子这才将袖袋里的药瓶子丢了过去。袭丹满怀期待的打开一看,瞬间又垮了脸,质问道:“怎么才有一颗?” 闻言,黑衣男子不由得捏紧了袖袋里的另一个瓷瓶,与此同时,却是若无其事的回答道:“主子说了,修炼需得循序渐进,贪功冒进只会得不偿失。” “呵!”袭丹嗤笑一声,讽刺道:“这话他也好意思说?” 然而,黑衣男子不再理会,转身欲走。 “嘿!” 袭丹又叫住了他。 “你主子所做的一切,皆是为了寻求一死。你有没有想过,他是如愿以偿得了解脱,那你们这些誓死效忠于他的人呢?将会是什么下场?” 她饶有深意的一笑,道:“而我不一样,我之所以与魔神为伍,乃是为了更好、更体面的活着。” “这,才是千秋大业!”她道。 第二百三十三章 风行 风行出了宫城之后便快马加鞭,沿着官道一路南下,半个时辰后,在一座青山脚停了下来。 此处距离都城足有五十里远,又处于崇山峻岭的包围之中,按理该是人迹罕至之处,然而,宽可跑马的大道却直接修到了山脚下,连接上山的千层石阶。 这便是甦息教的新教址。 就在一年前的一个雷电交加的夜晚,震耳欲聋的钟声传荡千里,几乎惊醒了所有沉在睡梦中的人,人人皆道天下将有奇事发生。 果不其然,等暴雨停歇之后,一座巍峨壮观的神殿赫然出现在了这座高山的山顶之上,迎着晨曦,华光璀璨,刺眼夺目。 甦息教如今已是国之圣教,香客络绎不绝。 风行抵达山脚时,天还没亮,但上山的路上已经有了影影绰绰的人影,都是赶着来上早香的。 他将马匹拴在树上,而后一路飞奔而上,引得气喘吁吁的路人驻足观看,投来或羡慕,或钦佩,或妒忌的目光。 通往山顶的石阶足有三千台,普通人得走上两个时辰,而他,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便已经登顶。 这个时辰,教徒都还未起身,只有位于祖神殿后的院子尚且亮着烛火,他便径直朝那处去了。 才刚到院子门口,里头便已传出了主子的声音。 “你回来了。” 嗓音低沉、沙哑,却也振聋发聩,风行连忙跪地告礼,态度恭敬至极。 诸怀此刻就坐在院里的柳树下垂钓,深受凤凰内丹的影响,从北荒雪原下来之后,他便再也没能睡过一个安稳觉,数万年来,总是靠垂钓来打发这漫漫长夜。 他轻轻的一挥手,院门便随之敞开,劲风扑在了门外跪着的人身上。 若非是他跪的实在,一准要被这强劲的力道给掀翻。 “进来说话。”诸怀道。 闻言,风行这才又磕了个头,起身进了院子。 池塘就在院子正中,人工开凿,砖石砌成,池畔有一株合抱粗的柳树,树干歪歪斜斜的,枝条也不算茂盛。 被夜风吹皱的水面映着一轮明月和稀疏的几颗星子,却不曾瞧见一尾鱼。 诸怀换了只手握住钓杆,淡淡开口道:“水至清则无鱼。” 被主子看出了自己的心中所想,风行在震惊之余,对主子的钦佩也更深了。他自认为行事规矩,自踏进院子之后便始终垂着眉眼,目光只在三寸之内移动,但心里的想法还是被主子一语道破。 风行微微抬眸,目光从眼前的三寸地界缓缓地移到了那握着鱼竿的手之上,特质的玄铁手套在月光下泛着清冷的光芒,肃杀的气势乍然而起。 只是一瞬,他便又将目光移了回来,后背已是一层冷汗。 圣女说,主子做这一切都只是为了求死。他原本并不理解这话,但现下却是有些明白了。 诸怀能感受到身旁人心绪的波动,自然也能注意到他一瞬即逝的目光,但这一次,他却并未将其挑明,而是淡淡问道:“此行如何?” “回禀主子,”风行不敢再有胡思乱想,迅速收敛了心绪,恭敬答话:“圣女说一切顺利,皇帝已经起了逐鹿之心,最晚月末便可出兵。” 然而,诸怀对此却不为所动,只又问道:“其他的呢?” 风行不明其意。 但看主子的模样,像是早已预料到了会有这样的回答,又像是他等的并不是这样的回答。 见他沉默,诸怀又问:“圣女如何?” “圣女……”虽不明其意,但他还是下意识的跟着嗫嚅出声,与此同时,脑子里闪过了许多画面。 那个慵懒的将自己圈在椅子里的女子。 那个有着姣好面容,一举动皆充满了诱惑力的女子。 那个挑起纱幔,冲他浅笑低吟的女子。 那个出言不逊,对主子没有一丝一毫敬意的女子。 那个试图策反他的女子…… 一颦一笑,一言一行,走马观花似得闪过之后,风行终于意识到自己所犯的错误,扑通一声跪了下去,请罪道:“属下该死!” 诸怀对他如此行为并没有半分诧异,只问道:“留了几颗?” 这话一经问出,风行便愣住了,内心岂是一个“震惊”能够形容得了的。 他不由得抬眸看了过去。 这还是他自入教以来,第一次如此胆大包天的盯着主子的脸看。 然而,没有半分波澜起伏,抿着的唇角一如他手上的玄铁套子般冰冷。 “……三颗。”他低下了头,顿觉惭愧。 诸怀言简意赅,令道:“说!” “属下认为,圣女不忠!”风行倒也不曾想过要隐瞒,“此丹药乃是主子耗尽心力所研制的,为的就是助圣女早日修炼出九尾。但如今,圣女既承了主子莫大的恩情,却并不对主子感恩戴德,言语间还多有冒犯,属下以为不妥。” 听了这番话后,诸怀始终盯着水面的目光终于稍稍移动了些,瞟了一眼跪地之人。 袭丹的本性如何,他心里最是清楚,但在那么多与她接触过的教徒中,对他说出这番反馈的,这人还是第一个。 “不忠?”诸怀说话的语气终有有了些许变化,“你错了,她才是所有人里最坚定的那个。” 闻言,风行不由得皱紧了眉头,坦然道:“属下不明白。” 对此,诸怀只是轻笑一声,道:“她只是不忠于我而已。” 自从魔神的残识逃回来之后,袭丹便像是终于熬出头了一样,撕掉了她所有的面具,不再伪装柔弱,也不再掩饰自己的野心。 他以凤凰玄火之力助她重塑肉/身,魔神引天地灵气辅以造物之能,助她冲破血脉的限制,可他们,依旧只是合作互惠的关系。 她不会,也不肯隶属于任何人。 她只忠诚于自己。 “丹药而已,给她无妨。” “喏。”风行恭敬的应下。 虽然他依旧不太明白,但既然主子已经下了令,他便没有不从的道理。 看他行了礼告退,诸怀突然又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属下风行。” “疾风迅猛,易行千里,好名字!” 诸怀笑着赞了一声,旋即收了钓竿转身回了屋子。 风行转身时看到,那钓竿的尾端并未缠着鱼钩。 第二百三十四章 起兵 第一场春雨下过后,万物复苏。 本该是欣欣向荣的好兆头,却因为一场野心勃勃的战事而变得死气沉沉。 在出征前的军誓大会上,圣女乘花车穿营而过,一舞动城,而后于城楼上击响战鼓,挥师帝京,其余各州亦闻风而动。 天下合久必分,在延续百年的分封之后,帝京对各州的放权已经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以分封诸侯王高举独立旗帜为开端,逐步发展到了为逐鹿而战,谁都想问鼎中原,坐上那至高无上的真正能够号令天下的皇位。 毕竟,在“合久必分”之后紧随着一句“分久必合”。 天下大乱的号角已然吹响,神使下山,分为了八股力量,分别冲八个州而去。 早春的风还带了余冬的寒凉,袭丹立于城楼之上,任由冷风扑面而来。 “你是叫风行吧?” 风行不答。神使是主子身边的第一把刀,他们不需要容貌、不需要名字,只需要绝对的忠心和强劲的实力,确保主子用起来得心应手。 而“风行”这个名字,除了那晚与主子提起过之外,教内应是无人知晓才对,可圣女身居宫中又是从何得知的呢? 风行心中存了疑惑,与此同时,对眼前女子的警惕性也更高了。 见他沉默不语,袭丹也不去计较。她进入甦息教的时间不长,但对教内的规矩也不是一无所知,就比如,神使向来只有一串冰冷的数字编号,名字什么的,皆是前尘往事。 而她今日之所以明知故问,便是想借此强调一个大家都容易忽视的事实:她袭丹不是谁的附属,她是能与号称祖神的诸怀相提并论的人物。甚至,她才是那个值得他们追随和效忠的,可以与魔神共图霸业的人! 沉默片刻之后,风行的目光从下方浩浩荡荡踏上征程的队伍上移开,转而看向了一旁盛装打扮的女子,见她姿态一如既往的悠然,便问道:“圣女不打算随军吗?” 闻此,袭丹终于转头看向了黑袍人,饶有深意的一笑,问道;“你看着我像是能随军的样子吗?” “为达目的,”风行无动于衷,“只能暂时委屈圣女了。” 袭丹慵懒的目光从他冰冷的铜面具上一扫而过,继而耸肩一笑,移开了眼,道:“有我在,到底是鼓舞士气还是祸乱军心?风行使者难道不清楚?” 这话说的绵绵软软的,倒不像是在城楼上,更不像是在十万大军前。 风行往后退了一步,躲开那被风吹来的圣女的发梢,平心静气的强调道:“主子说了,此次出征事关大局,请圣女务必……” “你着急什么?”袭丹不等他说完便已出口打断,语气一改方才的含笑慵懒,“我们与帝京之间尚且还隔着两个州呢,没有一年半载是攻不到帝京去的。打仗这事自有八州神使在辛苦谋划,我一介女子,趁机多睡睡美容觉才是正经该做的。” 风行不再反驳她,只又问道:“圣女要去哪里?” 单凭一个睡美容觉这样的借口就想要将他骗过去,那是万万不能的。 除非他不曾看见过圣女的野心。 索性袭丹也确实只是随口一说,没真把他当成了傻子。 “我既身为妖族,自然是要回妖界去的。” 她倒是坦诚,还不忘抱怨一句:“你们人族的地方,我可当真是待腻了。” 风行不知她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将危险人物放在身边盯着总好过于放虎归山。便道:“属下与圣女一起。” 此话一出,倒是让袭丹刮目相看。 神使虽称之为“神使”,但其本质却是人族。人族只身闯荡妖界,不亚于羊入虎穴。 这块固执的臭石头倒还真有几分意思了。 袭丹挑眉一笑,并未拒绝。 “哦,对了,”走了几步后,她突然又站住了脚步,回头看向身后跟着的人,道:“多谢你给的丹药,我如今已是七尾之身了。” * 因着一句邀约的话,子青果真在无妄峰顶用心布置了一番,可第二天偏巧是个阴雨天,加之孤峰兀立,狂风大作,一番布置被尽数摧毁,不成样子。 子青捡起卡在石头缝里侥幸存留下来的一颗白玉子,自嘲的笑了笑,吃一堑长一智,索性劈山取石,在众目睽睽之下,捆了三大块巨石上了无妄峰顶。 以巨石雕刻而成的棋盘和坐凳,任凭怎样厉害的风吹雨打,皆能安然无恙,存世千百年不成问题。虽然这块棋盘一直也没能发挥出它真正的用途,而是成了一张桌子。 凤鸣之声刺破云霄时,一道白影从山脚的帅帐而出,直窜峰顶。 离凰将将落地,便瞧见子青笑意盈盈的迎了上来,关切的问候道:“一路辛苦了。” 离凰微微一愣,但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便也冲他浅浅的笑了下。 虽然动作有些僵硬,但于子青而言,能够得到回应已是不易,是而,更加热情的引着她到“石桌”旁。 落座后,离凰先是看了看桌上的东西,又抬头看了眼子青,很想问上一句:二人就前后脚的功夫,他哪里来的时间去摆弄这些? 可嘴唇动了动,终究还是忍住了。 子青从不有负“琼泽”二字,于风雅之事上向来建树不小,即便现如今领兵驻扎在外,也不曾落下。 离凰接过茶水,意思性的浅尝一口,随后从乾坤袋里取出一个三尺长的木匣子递了过去,道:“姐姐托我带给你的东西。” “是什么?”这木匣子他从未见过。 “问我作甚?”离凰耸耸肩,一副“别问我”的样子,道:“你自己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 “一语中的。”子青摆出一派恍然大悟的样子,还冲离凰竖起了大拇指,道;“不愧是你。” 离凰:……好想翻白眼怎么办? 这木匣子看起来极其普通,不论是用材还是雕刻,都像是随意选的,没什么深意。但这匣子上却又施了法术,让人无法看穿里头究竟盛放的什么东西,也感知不到任何的灵气。 子青不由得好奇了起来。 第二百三十五章 心眼 盯着匣子里的东西看了足足两秒之后,子青有些后悔了。早知如此,他便听从了离凰的建议,千万等到回营之后再开箱。 这锁…… 这一刻,他忽然间明白了一向讨厌繁琐的师妹要多此一举给箱子上锁的用意了。 离凰亦是有些发懵。她看着匣子里再普通不过的七弦琴,脑海中浮现出姐姐临行前的交代: 此物对七师兄尤为重要,千万得亲自交到他的手里。 看她一本正经,再三叮嘱的模样,一点不像有假。 “这是什么厉害的法器?”她问。 子青:“……不是。” 他将琴上上下下的看了个遍,也没看出有任何特殊的地方。 离凰又替他找借口,道:“那就是对你而言有什么特别的意义?” “应该……”子青吸了口气,有些难以启齿却极为诚实,道:“也没有。” 至此,离凰才终于肯相信自己那股莫名诡异的第六感。 过去段日子里,姐姐总时不时地让她帮忙捎带些东西来无妄峰,每次都一本正经的说是必需品。 可书画也就罢了,怎么如今连琴也成了必需品了? 撮合的意思如此之明显,子青也不甚配合,让她想将其当做是自己的胡思乱想都不成。 可眼下这般混乱的情势,指不定哪天便身死魂灭了,她即便是明白了姐姐的用意,也只能揣着明白装糊涂。 琼泽仙君,他是个内里极为赤城的男子。 离凰只能抓起杯子,靠着饮茶来缓解内心的乱撞的小鹿。 “你就非得在战场上弹琴……” 将好这会儿没风,再细小的嘀咕也都一字不落的钻进了子青的耳朵里。 闻言,他不由得笑了,信口胡诌道:“战场抚琴,既有助于平心静气,也能陶冶情操。” 离凰:……他这到底是想让谁平心静气? 耳尖子悄默默的就被染红了。 她慌乱的样子太过于可爱,子青也是止不住开怀一笑。 他本人是绝对没有在军营里弹琴的癖好的,但师妹可能希望他就此培养一下。 经此一事之后,原本还算是轻松活跃的氛围一下子就变得微妙了起来。离凰可能会觉着尴尬或是羞窘,但子青却是捡了宝一样,时不时的偷眼打量她泛红的耳廓,眼角眉梢抑制不住的喜笑逐开。 “十三怎么样了?” 终于,就在离凰正谋划着要落荒而逃时,子青开口打破了峰顶的沉默。 子熙对离凰而言意义非凡,是以,但凡提及子熙,再怎么微妙的气氛也能被拉回正轨。 而子青选择在此时提及,便是打算就此放过她了。 “不太好,”离凰一脸愁容,“得靠帝君的心头血才能勉强维持清醒。” 作为知晓些许内情的人,子青对这位上古遗神的感情可谓是复杂之至。于是又问:“帝君如何?” 面对此问,离凰却是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了。 实际上,玉洛看起来也不好。 但准确的来说,他是从祖神山回来之后就没再好过。离凰不知是因为诸怀对他做了什么的缘故,还是他自己身上的礜鸩之毒的影响,总之,他在肉眼可见的日益消瘦。 可还有一事离凰有些模糊,玉洛看起来虚弱得不堪一击,得不得便咳得面红耳赤的,但他的实力却好似不减反增了。 这一点,她没有和任何人说起过,包括对子熙,她也不曾提及。 只希望事情不会是她所猜想的那样。 尽管离凰对玉洛有着诸多怨气,但她还是宁愿相信,玉洛不是那种未达目的不择手段之辈。 更何况有姐姐在,他该为她考虑的。 离凰深吸一气,收敛起了纷繁的思绪,抬眸时正好对上了子青写满忧虑的目光。 她勉力勾唇一笑,道:“姐姐身边还有我们呢,你一个被困在此处的人就别瞎操心了。” 子青又怎能看不出她有顾虑?但他对此也只是回以一记抚慰的笑,道:“有你,我不操心。” 离凰便没再接话,只是捧着茶杯发呆。 “但你这样每天来回奔波也不是长久之计。”子青又道。 虽说离凰身为长空之王,来往妖界与三十五天之间仅需几个展翅的功夫,但劳心劳神才是重点。 “那能怎么办?”离凰无奈的耸肩一笑,一摊手,道:“如今魔神一众正虎视眈眈,一头是姐姐,一头是妖族,哪一个我都无法抛下不管的。” 她虽从不贪恋一界之主的权力与地位,但到底是她将浪迹四方各自为政的妖族统一起来的,就冲她受了妖民几万年的尊称而言,她也不能放任不管。 袭丹的手段和心计,在瑶池一事上,她算是领教到了,总不能任由她为一己之私搅乱妖族吧? 子青已起身行至离凰的身后,正替她捏肩按摩,听了她无奈的叹息之后,心中多少有些酸涩。 想起初见妖君之时,她自在又张扬的样子引得他一眼入心,像是这世间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够让她皱一皱眉头的。 如清风般自在、暴雨般畅快、云雾般缥缈、夏花般绚烂。 可如今,随着她眼底的愁绪所增加的,还有肩上愈渐沉重的担子。 若说过去的离凰是个个性鲜明的霸王,那如今的她便是个真正的一界之主了。 子青自知无法帮她分忧,却知道如何转移她的注意力,遂调笑道:“这不是还有我这座人形瞭望台吗?我替你守着门户。” 果不其然,话音一落,离凰便斜眼看了上来,一脸嫌弃的反驳道:“你莫不是忘了你自己的身份?你如今可是领兵大元帅,无数双眼睛正盯着你的一举一动呢!你若是踏进妖界半步,两族必起纷争。” 想起那条心眼足有一百零八个的金龙,离凰没好气的拍掉了子青还在捏肩的手,道:“我可不想如了那条老龙的愿!走了。” 子青目送她穿入云海消失不见,这才敛起了唇角的笑,一张纸条自手袖滑入掌心,上书: 见面三分情,机会给你了,好好把握哦! 下首还添笔画了只栩栩如生的鬼脸。 子青顿觉忍俊不禁,将纸条放回了匣子里,抱着匣子下了无妄峰。 第二百三十六章 资格 子青驻兵无妄峰的第二个月,军营里迎来了一位意料之外的访客。 深夜,滂沱暴雨之中,那人立于营帐之外,与旁边的炽翎一样,浑身上下都像泡在了雨水里,摇摇欲坠。闪电刺破苍穹时,将她一身的狼狈与虚弱照得清清楚楚。 “师妹?!” 子青刚撩开帐子便撞上这样骇人的一幕,当即吓得心跳也漏了一拍,冲上去时连护体罩都忘了布,豆大的雨点劈头盖脸的砸了下来,连同他的慌张一起,被夜幕遮掩。 直至听见了师兄的声音,子熙一直紧绷的身子这才终于放松了下来,整个人便再也支撑不住的倒了下去,被冲出营帐的子青接在了怀里。 师妹看起来非常的不好,不只是脸色,便是连精神状态也不对劲。与之相处四千余载,他还从未见她有过如此心灰意冷的时候,便是两千年前那事闹出的时候,她也只是消沉了几天而已。 子青心里明白,当今世上,掰着指头数过四海八荒,能让小师妹沦落至此的人,也只有那独一无二的一个。 营帐之内,摇曳的烛火将原本就肃穆的氛围烘托得更加紧张,被紧急提来的医仙战战兢兢的看了一眼旁边守着的大帅,只见一向温润如玉的公子此时却是冷若冰霜,恨不得要吃人,心里的惴惴感更甚。 他作为随军医官,虽说是处理外伤更加得心应手些,但医术也是不差的,可在子熙这拿捏不准的脉象之前,他一时也犯了难,提着笔,半天也斟酌不出一个用量。 “医仙不必有压力,”子熙很是过意不去的一笑,道:“我的体质特殊,身体一直是由道德天尊他老人家照看的,旁人用药不准很正常。” 闻此,医仙这才偷偷吁出口气。 “小仙才疏学浅,”他抬手揩了把额头的冷汗,抬头看向琼泽仙君,试探着问道:“那便开些驱寒保养的方子?” 子青虽然担心,但师妹的身体状况他也清楚,自然也不敢让旁的大夫胡乱用药,遂也只有点头应允。 帅帐内烧了火盆,又布了层隔离结界,尽管外头暴雨倾盆,里边倒也暖意十足,且没有丝毫雨声的嘈杂,小炽翎缩着脖子卧在火盆旁打盹,一身湿透了的毛羽也都恢复了光鲜亮丽。 子熙喝下驱寒的汤药后才觉着自己终于又活过来了,不仅手脚的僵硬得以缓解,便是两颊也有了些许血色。子青看着,心里高悬的石头总算是放下了些许。 “究竟是什么样天大的事情,值得你冒雨前来?”他一面说着,一面探了手背去贴她的额头。 子熙嗫嚅着开了口:“苍梧渊异动……” “那你也不能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子熙方起了个话头,便被他毫不留情的给打断了。 好在手背未曾察觉到有发热的迹象,子青这才没好气的点了下师妹的额头,子熙便顺势朝后靠在了软垫上,歪着脑袋,睁着黑亮黑亮的大眼睛可怜兮兮的看着他,讨好道:“师兄所言甚是,我已经知道错了。” “只是,你可否听我把话说完?” “你说。”子青又伸手点了下她的鼻尖,并做出咬牙切齿的模样,道:“你今天要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看我怎么收拾你!” 气她胡作非为是真的,但他哪里就舍得动她一根手指头了? 再者说,这瓷娃娃一样的师妹,向来都是被他们一众师兄弟捧在手心里疼爱的,严厉是有,哄骗也有,但又何曾有谁真的对她发过难? “……你很早之前就知道我是谁了,对不对?”从方才提起苍梧渊时师兄的反应来看,子熙心中便有了猜测。 子青果然没有反驳。 短暂的沉默当中,他的眼底闪过一抹复杂的神色,却还要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挑眉问道:“你是要我尊你一句“神君”不成?” 这话自然不会是求证。 “怎会?”子熙赶忙赔笑,“你可是我最引以为豪的美人师兄!” “既然你还承认我是你的师兄,那么……”子青微微倾身,双眼直视过去,语气中不由自主的便掺了几分祈求的意味,道:“别的身份不要也罢,忘了不好吗?” 子熙不敢去看他眼底的诚恳,却在垂眸时注意到了师兄放在床榻旁的手已经下意识的抓紧了榻沿,手背上青筋凸起,清晰可见。 可想而知,他在问出这话时,心中该是何等的忐忑。 “我何曾不想忘掉?”子熙怆然一笑。 当她在东海龙宫见到离凰的那一刻起,当她对“柒熙”神君生出好奇心之时起,尽管她嘴上一再的否认,但心里其实已经默认了转世的存在。 所以,她默许了一界之主唤她“姐姐”,默许了玉洛在看她时的偶尔发呆,默许了冥主的算计、孟婆的期许…… “可是……”子熙将手搭在了师兄的手背之上,盖住那因为用力过度而暴起的青筋,真诚发问,道:“七师兄,忘得掉吗?” “先有噬魂案发,再有瑶池水竭,如今连苍梧渊也出了问题!”子熙抓着他的手在隐隐发抖,眼底的悲戚之色显露无疑,“太平盛世已被打破,众生万灵又将何去何从?而我,作为神魔大战后唯一幸存的神族,唯一可与魔神相抗衡的神族,怎么能袖手旁观?” 这番话,不只是她的,更是天君等一众知晓些许内情的人的心里话。 子青无法张口否认,因为他也曾有过这样的念头,虽然只存在了一瞬间。 究根结底,人心都有自私的部分。救世主是乱世里的期盼,是死道友不死贫道的奢望。 更何况,如今敌我力量悬殊严重,上古之神的身份确实是能够让人心安的存在。 这个道理,子熙懂得。 “七师兄,你本是文臣,在这乱世里也甘愿化身为刀口舔血的武将,企图以一己之力守住两界和平;五师兄为渡化苍生、救赎苦难,甘愿卸下一身灵力,弃仙体而以凡胎尝尽百苦千难,讲经授道。” 话至此,子熙略微做了个停顿。等她再开口时,脸上虽依旧挂着浅淡的笑意,但眸底一片澄澈清明,未曾宣之于口的决心早已震撼人心。 她说:“若我真能弃天下存亡于不顾,你们还认我这个小师妹吗?” 第二百三十七章 撞破 “若我真能弃天下存亡于不顾,你们还认我这个小师妹吗?” 一语中的。 没提舍不舍得,也不说护不护得住,直接从本性出发,一针见血。 这让子青如何反驳?又该拿什么来反驳? “你来找我,”他终于还是忐忑着问出了那句:“所为何事?” 子熙感念师兄的理解和妥协,从乾坤袋里摸出一块玉牌递了过去。勿需言语,子青只看了一眼那玉牌上所篆刻的“轮回”二字,一切便已明了。 他并未伸手去接,而是斩钉截铁的说道:“帝君不会同意的。” 闻言,子熙却只是浅浅一笑,平静的答道:“我知道。” 她不仅知道玉洛不会同意,她还知道,自从上次在玉合殿内,她与玉洛把话都说开之后,玉洛便已有了要收回此玉牌的心思。 无疑,他是不想给她一丝一毫做回柒熙神君的机会的。 若非是她固执的不肯给,这玉牌便不会被袭丹给偷盗了去,瑶池之底的镇印柱石也就不会这么快便遭了劫。 由此可见,一步走错,一念成劫,如今所发生的一切,前因后果都是有迹可循的。 子熙抓过了师兄的手,郑重的将轮回道玉牌放入他的手心之内,循循善诱,道:“这上头的禁制已经解了大半,师兄只需要助我解开余下的就行。” 因着瑶池水枯竭的缘故,现如今,红莲都移栽到了玉清境的千顷碧湖里。此处没有父神残念为供养,无根之莲本是不能存活的,但幸得能用轮回道玉牌取而代之,是以,玉洛便不得不解开了其上大部分的禁制。 子熙颇费了些手段和力气才将此玉碑从茫茫碧湖里捞出来,此刻,它便是她唯一的希望。 然而,子青捧着这玉牌却像是捧着块烧红的火炭一样,面露痛苦。 他道:“你这是在逼着我亲手把自己的师妹推上绝路!” 回想当初,玉洛帝君甘愿一辈子受着礜鸩之毒的非人折磨,也不愿意冒那十分之一的风险去解毒,只因他坚定的想要护他所爱之人一世安康。 如今,难道要他与帝君的心愿背道而驰吗? 解开禁制意味着什么,二人皆是心知肚明。 解开禁制后将会面临什么,他们也都有所预感。 其实,子青心里很清楚,师妹既背了上古神祗的名声,便不会对魔神作乱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终有一天,师妹会为了天下苍生而担起神之使命,为六界搏出路,为万灵搏生机。 他只是不想,也不忍心,由自己亲手去揭开这个序幕。 死亡的序幕。 置于手心的轮回道玉牌几乎要将他灼穿,而他却紧紧的盯着那面色苍白的虚弱不堪的女子,眼里不自觉流露出了祈求,祈求她不要对他这般残忍。 然而,子熙却始终不为所动。她虚弱,但平静,她柔和,但坚定,她用唇角若隐若现的浅淡笑意,在诉说着内里坚如磐石的决心。 那双澄澈、透亮的眼眸再一次看进了子青的内心深处,苍白中带了些青紫的唇缓缓开阖间,气若游丝的声音倾泻而出。 她问:“师兄,你知道帝君正在经历着什么吗?” ** 与自己不同,玉洛的虚弱是无根可寻的。 所有人都对她说:帝君一切皆安。可她能看到他日益消瘦的体格和愈渐憔悴的神色,能感受到他一如往昔般柔和的笑容之下藏着的心焦和疲态。 子熙知道,玉洛正在承受着莫大的痛苦,但他为了不让自己担心而缄口不言,故作轻松。 她怨他的遮遮掩掩,怨他不能全然履行曾经许下的诺言,但她更心疼他的一力承担。 子熙一方面不想给玉洛徒增压力,一方面又实在无法心安,尤其是自那夜醒来之时她无意间触碰到他的手之后,玉洛便有意的拉开了与她之间的距离,若是有避免不开的触碰,他也会提前悄悄的用灵力将自己烘烤出适宜的体温。 子熙看起来是个凡事都不怎么放在心上的、大大咧咧的女子,但实际上却是个内心极其细腻敏感之人。自那夜心中存了疑惑之后,她对玉洛的刻意疏离便更加的留意。 只是,玉洛是个谨慎又惯会粉饰太平的人,一直也不曾让她抓到什么实际的漏洞,直到那一夜…… 许是天意不忍心瞒她太多,本该陷入昏睡的子熙却是毫无征兆的苏醒了。意识刚刚回笼,人便率先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冷颤,寒气扑面而来,阴冷刺入骨髓,她像是躺在冰窖里一样,除了冷之外还是冷。 不知是因为这股凉意让她想起了之前的触碰,还是潜意识里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她并没有像往日那样,在醒来的第一时间就呼叫玉洛,而是屏息不动,只睁眼打量着眼下所处的环境。 借着透窗而入的微弱月光,她认出了这并非是什么万年冰窟窿,而是她自小休息的寝殿——青霞殿,床头的那盏曾在东海海底照明领路过的琉璃灯,此刻似乎也少了几分通透,而更加的厚重苍白了些,她下意识的抬手探去,指尖毫不意外的触到了一阵冰凉。 刺骨的冰凉,那是她的琉璃灯所不具备的温度。 当夜明珠的莹莹之光亮起时,子熙已经蹑手蹑脚的下了床榻,她用双手捧着夜明珠,一步一步的朝屏风走去。 尽管此刻她的内心早已掀起了惊涛骇浪,但面上却还是勉力维持着最初的平静,有意的将脚步放至最轻,动作幅度放至最小。 当她赤足踩在结了冰的地板上时,凉意自脚底窜入,一点一点的残识着她的知觉,意图将她浑身的血脉都冻住。 一道屏风相隔之外,是玉洛的卧榻。只因她一天十二个时辰里有几乎十个时辰都在昏睡,其余时间得靠麒麟皇者的心头血才能勉力维持清醒,玉洛放心不下,便与她同屋分榻而眠。 靠屏风越近,寒意便越足,脚底的冰层也就越厚,直到她越过屏风看到了那头的场景。 夜明珠因为反射了折屏上的寒霜而光芒大盛,一方寝殿登时便被照得清晰可辨,与此同时,子熙此刻的状态也已经不是“震惊”二字可以囊括的了。 第二百三十八章 说破 榻上之人浑身结霜、须发皆白,一向儒雅的翩翩公子此刻却是如同受了伤的刺猬一般蜷缩着身子,双手也捏紧成拳并交叉着置于胸前。 他似乎正在承受着巨大的痛楚。 那管习惯了放在枕头边的紫玉笛,此时正悬浮于半空之中,青泽流动间,黑气若隐若现。 这是……魔气?! “咣当”一声闷响,一直被她小心翼翼捧着的夜明珠终于还是抵不住眼前的震惊而脱手砸落在地。 紧接着,她亲眼瞧见了浮动着的黑气像是被赋予了生命一般,争先恐后的自玉洛的眉心钻入了他的体内,最终在他睁眼之际,与爬满殿内的寒霜一样,再无迹可寻。 子熙的脑中一片空白,无意识的踉跄着往后退去,直至退无可退,身子抵在了凉意尚存的折屏之上,堪堪能够支撑着她不至于瘫倒在地。 就在玉洛惊醒的瞬间,他体内所埋藏的戾气也随之迸发,肃杀之势顷刻间便充盈满室,紫玉笛也在第一时间化为了寒光利剑,直冲屋子里的活物袭去。 以子熙如今的身子,并没有半分可堪抵挡之能,早在戾气暴涨之时便已被掀翻在地。她此番伤得不轻,体内的五脏六腑都移了位置,鲜血灌满了咽喉,张口而不能言。 她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那柄直冲面门而来的利剑,却又在死亡近在咫尺之时闭上了眼睛。 魔气乱心,更乱性。上古之时,森夥便是这么一步步被权势利欲熏了心,最终走向成魔的深渊的。 神识虚弱之际最易被控制,子熙只希望自己此次能死的体面一些,最好是能让玉洛在回神之后查无所查。 然而,想象中被刺穿的下场并没有到来,有什么东西滴在了她的鼻尖之上,浓重的血腥味里掺杂着淡淡的芙蕖香。 子熙睁开了眼睛,一只苍白消瘦的手掌映入眼帘,掌心已被利剑刺穿,鲜血正在往下滴。 关键时刻,是玉洛用手挡下了这致命的一击。 眼前苍白的肌肤以及浓重的殷红血迹都刺得她眼睛发疼。 子熙恍然间觉着,自己其实已经死了。 死在了真相曝露之时。 玉洛的神识已然苏醒,短暂的控制了躯壳的魔气隐没不见,戾气也被全数击退,紫玉笛亦已恢复了原身,正正掉落在了子熙的腿上,他顾不得受伤的手,急忙蹲下身子要去查看她的伤势。 然而,刚伸过去的手却是被人给推开了。 力道不大,但拒绝之意足够明显。 “若非我亲眼所见,你是不是……”子熙再不忍直视,目光缓缓下移,最终落到了那管通体莹润透亮的笛身之上,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将余下的话给补全了:“你是不是打算永远的瞒着我?” 是不是要永远的瞒着她? 是的,从苍梧渊第一次发生异动开始,他就已经下定了决心,倾尽此生也绝不让悲剧重演! 所以,他抹去她的记忆,锁住她的神脉之力,将她送往修道圣地——玉清天。 他本想将她永远的隔绝在此事之外,但天道愚弄命运,她还是被牵扯了进来。 认识了不该认识的人,也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一步一步的偏离了他为她预设好的人生轨道,时至今日,早已南辕北辙。 凝望着被推开的手,玉洛终于还是垂下了头,道:“……对不起。” “我不要对不起!” 一直在克制的情绪终于爆发,她的语气是从未有过的激动,拳头也不住的打在对方的胸口上。而玉洛未曾有半点反抗之意,也不曾退缩分毫,硬生生的承接了她所有的宣泄。 “玉洛,你答应过我的,你答应过的!”子熙几乎已至咆哮,一遍遍的问道:“你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的食言?为什么要一次又一次的寻我原谅?为什么?!” 很多事情,她并非一无所知,她只是希望能听他亲口说出,但她给过他许多的机会,他一次也没有把握住。 关于柒熙,关于魔神,他从来没有对自己坦白过,而面对她的质问,他也始终缄口不言,沉默对之。 过去种种便也罢了,可现如今他竟然在修炼魔术!可即便事情败露,他对此也没有半分解释。 子熙突然陷入了迷茫之中,她不知道玉洛究竟还有多少事情瞒着自己,而自己究竟还能不能始终如一的信任他? 她所有自欺欺人的信念感,终于还是被玉洛三缄其口的道歉给彻底的压垮了。 子熙抹了把眼泪,随后主动的倾身向前,双手捧起玉洛的脸,逼迫他与自己的直视,一字一句,铿锵有力的问道:“东海、皇宫、天之极,甚至是瑶池之底,在加固封印之时,你究竟取走了什么?” 过往被刻意忽视掉的端倪,此刻都一一浮上了心头,而那些不敢细推细想的事情,一瞬间都找到了出口。 问题一出,答案却早已赤/裸/裸的摆在了眼前。 玉洛知道,这是子熙在给他机会,而且,他也隐约意识到了,这该是她给他的最后一次机会。 是否该抓住机会,将不曾说出口的苦衷都一次吐露完全? 是否该抓住机会,将未曾表明的决心都依次剖白? 玉洛也在问自己。 但最终,他还是狠了心将脑海里那个不断怂恿自己的小人给活生生的掐死了,坚定的意志再一次占据了上风。 既然已经无法护她此生无忧,至少要护她这一世性命无碍! “天地间已无父神,”他毫无畏惧的直视向子熙的眼睛,一字一句,坚定不移,道:“而我,决不允许你步上父神的老路!” 那一刻,他的眼睛里没有浓情蜜意,没有似水温柔,只有一头怪物,披着最坚硬的壳子,子熙在它的面前一败涂地。 她不得不问出了最坏的猜想:“你是想要……堕神?!” 玉洛摇头,道:“以彼之力还施彼身。” 魔神本是父神胞弟,其本质是上古之神,即便是被重创之后封禁多年,可一旦逃出,假以时日,其所拥有的能力也足以轻而易举的击杀一众仙魔。 玉洛虽为半神之身,却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能赢,加之有礜鸩的影响,胜算就更小了。 他细细的想过,也推演过,唯有以森夥之力打败森夥,才是胜算最大的方法。 “所以……”子熙颓然瘫倒在地,“你从一开始就打算牺牲你自己?你从未想过要与我共同承担……可笑的誓言,可笑的风雨同舟!” 她笑着,哭着,骂着,渐渐地失去了意识。 之后几天,她再也没能在清醒着的时候见过玉洛一面,寝殿里的屏风已经被撤了下去,而那张曾守着她的卧榻也不见了踪影。 除了每日醒来之际舌尖依旧残留的血腥味之外,一切都已恢复如常,这个人像是从来没有出现过一般。 第二百三十九章 决心 子熙用她那柔若无骨的手掌,缓慢,却又不容拒绝的引导着师兄的手,一点一点的合拢,最终将那块小小的轮回道玉牌给包裹其中。 她以最温柔的语气,说出最不容置疑的话。 她说:“帝君为我、为这六界付出了太多,也牺牲了太多,我不能只眼睁睁的看着他一步一步走向万劫不复的深渊,却什么都不做。” 将六界生死系于一人之身,本就是最大的不公平,而危机面前不思自救更是极其自私的想法。 子熙做不出这样的事情来,而她相信,心怀大道的师兄更做不出。 沉默蔓延成河,淹没了一方帅帐。 除了病榻上短促的呼吸声外,依旧活跃着的,就只有火盆里偶尔爆开的火星子以及炽翎的酣睡之声了,大厦将倾,而它却全然无觉。 镇印柱石倒塌,万世太平不复存在,天地间尚还有多少能像炽翎这般无忧的?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后,内心纠结万分的男子终于开口打破了沉默。 “我试试。”他道。 短短三个字的背后却是无比艰难的决定。 终究,还是由他亲手揭开了这一切,送了她这第一程。 然而,话音刚落,一道极为清脆的女声便横插了进来:“你试不了!” 紧接着,帐帘被从外掀开,一抹艳丽的红色闯了进来,却是妖君离凰。 结界已破,豆大的雨点打在帐顶上,噼啪声被放大了无数倍,账内原本沉重的气氛更添了几分紧张感。 二人尚在发懵的状态,帐帘便再一次被人掀开,几个副将冲了进来。 瞧他们个个拿枪执剑,冷冽肃杀,眼睛死死的盯着率先闯入的不请自来的红衣女子,紧张的气氛顿时有了解释。 无妄峰本就地位特殊,加之如今局势紧张,战争一触即发,即便是妖君,也不能擅闯天族军营。 冷风灌入账子,暴雨天的湿寒之气紧随而来,还夹杂着阵阵挥之不去的土腥味,子熙被扑了个猝不及防,登时便不受控制的咳了起来,脸色也越发的苍白了。见状,不及大帅开口驱赶,不速之客便已大袖一挥将众副将给一齐打了出去。 帐帘密闭,险些被扑灭的火盆又重新燃了起来,被惊醒的炽翎懵懂的伸长了脖子四下打量,在并未察觉到丝毫危险之后,“嗝啊”的叫了一声,便又缩成一团睡了。 天兵们被大力摔出了帅帐,自然怒不可解,一腔热血在泥水里打了个滚后不但没有浇灭,反而彻底的沸腾了。 “仙君!” “大帅!” …… 请愿声嘈杂,混在雨声里,更添了几分迫人的气势。 “退下!”子青的面色同样冷冽。为防下属再次闯入,他甚至还挥手布下结界,比之此前更加坚固。 离凰早在那一声接一声的咳嗽中乱了心神,快步冲到了榻前,轻拍着子熙的后背,一下一下的替她顺气,难能可贵的噙着小心,放缓声音问道:“姐姐的身子可还撑得住?” 语气里满是担忧和自责,怨自己鲁莽。 “对不起,”离凰开口解释,“我接到了姐姐失踪的消息,情急之下乱了方寸。” “别担心,”子熙捉过了她不知所措的手,轻拍着安慰道:“我一切都好。” 医仙所开的药方驱寒效果甚好,早先因淋雨而受的潮气都已经散了干净,这次不过是一下子扑了凉风才引起的咳嗽,待她将寒气都从肺里咳出之后便缓过来了。 子熙没问离凰身在妖族王宫是如何得知她的行踪的。仙、妖、魔三族呈鼎立之势已久,互不信任、互相提防,暗自较劲了数万年,各自之间安插几个眼线自然也就不足为奇了。 而她若是发问,离凰必然也会像处理袭丹那样对她知无不尽,可这毕竟是在天族的军营之中,如今两族关系微妙,她不想让她为难。 “你着急赶过来,莫非也是……” 离凰知她未尽之言,遂道:“姐姐放心,我不是来阻拦你的。” 但凡姐姐所做出的决定,她从不需要去考虑这个决定有何意义,或是会带来怎样的后果,她只需要表示支持,无条件的、尽全力去支持就行。 不论是什么决定。 言罢,她起身行至子青面前,顶着两道疑惑的目光,字字铿锵,道:“有我,方可一试。” 玉洛作为天地间唯一的半神,又是在上古混乱中征战、磨炼出来的强者,即便是如今的力量大不如前,也绝不会是一个后生能够抗衡的。 而她,身为同样来自于上古时期的四灵之一,即便未曾有幸得父神授业点拨,也比仙族要强些,当能与之一战。 子熙与师兄亦知此理。 浓云聚集,雷电宛若游龙隐匿其中,暴雨倾盆,一方天幕仿佛就要兜不住这万钧之力压下来,好在下方一道青色的光幕又将其给撑了上去。 光幕之下,是呈火山爆发之势冲天而起的黑雾。此黑雾自万丈深渊而来,争先恐后的向四面八方扩散,却又被这一层看似薄透的青泽涌动的光幕给笼罩严实,死死的压制在了百里范围之内。 躁动不安的黑雾犹如笼中困兽,带着毁天灭地之势与光幕对抗、冲撞,其中隐约能够瞧见一道人影,于旋风之中屹立不动,青衫翩跹,衣袂翻飞,渺小如一粒尘埃,却又坚定如一根神针,一根扎在天地之间的神针。 光幕之外再起一道禁制。若说光幕是为了防止里边的黑雾跑出去,那么这道禁制的作用便是防止外边的东西闯进去。不论是人、鬼、妖、魔还是别的什么东西,皆无法踏足该禁制百米以内,有胆大好奇者,皆挤在了百米之外探头探脑,不乏窃窃私语。 两道屏障之间尚留有一丈余宽的间隙,正东方位上恰有一白袍老道盘膝而坐,双手结印,拂尘为杖,清泉似的灵力正源源不断的注入面前的屏障之中。 观此人须发皆白、慈眉善目,一副胸怀天下苍生的大慈大悲模样,正是高居玉清境的元始天尊。 第二百四十章 那人 “这苍梧渊都沉寂了几万年了,今年却是频频出事,难道是底下那位要出来了?” 不知是谁突然冒出了这么不合时宜的一声嘀咕,原本叽叽喳喳的围观群众一瞬之间都闭上了嘴,或惊恐无状,或僵直了身子,无不是提心吊胆的。 鸦雀无声中,却有一道细小的声音不合时宜的响了起来:“那位?是哪位?” 一时间,众人皆循声望去,动作之整齐划一,像是严格训练过似的。 这小妖显然是被众人的反应吓了一跳的,全然不知自己脱口而出的是怎样一个令人肝胆具寒的问题。 他一脸懵懂,在那或震惊、或审视的数道目光下颤颤巍巍的缩起了身子,险些就吓得化出了原形。 “你竟不知道?!” 问话的,是挤在他左边的一位皮肤满是褶皱的大叔。 小妖又是颤颤巍巍的摇了摇头。 他右边的一位大婶又问:“你是外地来的吧?” “实不相瞒,”小妖诚实的点了点头,答:“慕名而来,昨日才到。” 听着他这话,众人也就不觉着惊奇了,原本僵硬的气氛也因他的懵懂无知而渐渐松快开来。 一人调笑道:“你这小妖可真有趣,别人修炼都是找灵气充裕的洞天福地,你可倒好,偏冲着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跑!” 闻此,小妖讪讪一笑,道:“不见得吧,诸位不也都在这儿吗?” “你道我们是不想离开这儿?”左边那大叔险些跳了脚,一阵捶胸顿足,道:“老子在这不毛之地修炼了六万六千六百六十年才终于修炼出了人形!” 听他捶自己胸口时的哐哐声,应该是石头成了精,怪不得无法离开。 既已开了头,围观之众内立刻便有数道声音附和道:“我比你年轻一点,但也修炼了四万四千年。” “我更惨,我七万七千年才化形!” “老兄,我俩真有缘,我也是七万年!” …… 听着这一声声哀鸣,小妖又缩了缩脖子,实在不敢附和着道出自己的年纪,只咂舌道,“……那可当真是难为你们了。” 许是见他唯唯诺诺的样子没有什么攻击性,又想着这孩子既是慕名而来,却不知此地压着谁,不免又觉着他怕是个傻的,多半是被人忽悠了才寻来此处的,一个个的,便都多了些怜悯之情。 那石头大叔拍了拍他的肩膀,指着百米外那被锁在光幕里的东西,问道:“看到那些冲击涌动着的黑雾了吧?” 小妖循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点了点头,却是不明所以。 “那可都是能杀人的魔气!”大叔又道。 “魔气?”小妖倒不曾被吓住,反倒是没见过世面一般,又指着那一动不动的人问道:“里边儿那人就是魔头吗?” “魔头?”旁边一人激动道:“你开什么玩笑,那可是帝君!” 小妖一派天真无知的模样,又问:“是那个号称四海八荒最强的昆仑山司战帝君?” 一人嗤笑,反问道;“天地间还有第二个帝君吗?” 小妖却是点了点头,一本正经的说道:“我听说是有的。” “有吗?谁?”方才笑他的那人不以为然,“我怎么不知道?你们有谁听说过吗?” 人群中立刻有了回应:“没有。” “不曾。” “瞎说的吧。” …… 对此,小妖却是摇了摇头,道:“一定是有的。”他的语气坚定,“传说是位神姬,真正有造物之能、毁天灭地之力的真神!” 众人不信,都当他是在吹牛皮,嘘声一阵。而小妖也一改方才的天真模样,看身边的人的目光像是在看一群井底之蛙,道:“我还听说,前段时间那位昆仑帝君可是在人间吃了大败仗呢” 他可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然而…… “嘁~” “你唬鬼呢!” “小妖,不信谣、不传谣。” 众人哄笑一阵,彻底的将早先提起“那位”时的恐惧给抛诸脑后了。 元始天尊乃是修道成仙而并非武神,哪怕只是一道防护屏障,也得他倾尽全身之力。在为帝君压阵护法的同时,百米外的交谈也都一句不落的钻进了他的耳朵。 真正有造物之能、毁天灭地之力的真神? 便是天族许多元老级的人物都不一定知道那段往事,而一个如此稚嫩的声音,他竟会知晓神姬的存在? 听到此处,元始天尊忍不住睁开眼睛看了过去,勿需寻找,目光准确无误的就落在了那自称是慕名而来的“小妖”的身上,只需一眼,他便看穿了他浅薄的伪装。 正如那些妖怪所言,苍梧渊乃是个实实在在的不毛之地。因此地镇压着上古魔神,所以百里内没有一丝灵气,脑壳有包的才会选择此处作为修炼之地。 也正是因为如此,那些擦着边苦熬了数万年才得以修成人形的精怪自然也就没有那个能力看穿这再简单不过的障眼法。 而那小子似乎也只是想浑水摸鱼,却并未想着要在元始天尊的面前蒙混过关。 四目遥遥相对之时,他竟还不卑不亢的冲自己颔首致意。 元始天尊的目光在他身上凝了一瞬,旋即亦微微颔首以示回应。 毋庸置疑,这是一个“人”,尽管他的身上沾染了混杂的妖气,但他确确实实就是一个“人”。 以最脆弱的血肉之躯到这魔气冲天的万劫不复之地,所谓的“慕名而来”,慕的是谁的名,不言而喻,而他看似是在与人交谈,但实际上却是为了把话传到他的耳朵里,背后的用意也是显而易见。 甦息教…… 三个字在元始天尊的唇齿间囫囵而过。 他原以为,甦息教的掌教之主乃是受了魔神的鼓动,或贪名,或求利,但如今看来却不见得。 实在是令人捉摸不透。 正思索间,身后那些被挡住的黑雾却是突然间急躁了起来,原本只是杂乱无章、各自为营,现如今却是逐渐靠近、吞噬、凝结,相互勾连。 动向也从无头苍蝇一样的乱撞而逐渐的统一和规范,眨眼间便已成旋涡之势,并以帝君为中心,正在不断的提速。 第二百四十一章 收服 速度越快,颜色便也越深,而泛着青泽的钟罩也在不断的缩小,只半炷香的光景,便已经从百里范围而缩小至不足百米。 由元始天尊所支撑的屏障自然也是随着钟罩的缩小而缩小,但于他而言,范围虽然小了,可所有的力量都凝结在了一处,更是不能有半分的掉以轻心。 就在他阖上眼睛准备全神贯注的应对之时,那“小妖”还一派得意洋洋的模样冲他挥了挥手,随后便不见了踪迹。 苍梧渊顶,旋风已然成型,如瀚海龙吸一般,带着毁天灭地之势直击穹顶,即便是有两层屏障相护,那尖唳如同万鬼齐哭的呼啸声还是穿透屏障,扩散开来,围观之众当即被震得七荤八素、哭爹喊娘,互相推搡着、搀扶着,逃了个干干净净。 再看旋涡的中心,渺小的人影始终站如青松,任凭狂暴的魔气打在自己身上,不断的挤压、旋转、撕扯。 终于,一声震天撼地的兽鸣激荡而出,雄伟壮硕的麒麟兽带着睥睨天下之姿刺破重重黑雾而来,酝酿已久的天雷也终于不再隐匿于乌云之中,一道道破障而出,向着黑旋风迎头击上。 顷刻之间,雷电与魔气相击之处爆开了一阵耀眼刺目的华光,席卷千里,经久不散。 足足有一盏茶的功夫,目不能视、耳不能闻。而待得光芒终于褪尽之后,只见麒麟兽依旧昂首挺胸,魁梧的身躯遮天蔽日,四足踏于虚空,鼻孔里喷出了两股白气。 那姿态、那模样,有如斗兽之王,神气得不得了。 而那原本暴虐的黑雾竟是如同被驯服了的野兽一般,呜咽着臣服于麒麟兽的脚下。 至此,玉洛这才双手结印,以自身躯体为器皿,将已失野心的魔气尽数吸纳入体内。 暴雨停歇,浓云散去,苍梧渊归于沉寂。 彻夜的暴雨之后,无妄峰迎来了第一缕晨曦,洒在帅帐外围着的一众天兵身上,金甲反射出的璀璨之光夺目耀眼。 妖君一夜未出,他们便围在这儿一夜未退,严阵以待。 突然间,左后方传来了阵阵骚动,紧接着,前线斥候来报消息。三名副将听后均是面色沉重,相视一眼后便很快做出了决定,由一人点兵八千朝事发地奔去。 无妄峰三分三界,以天界之角度来看,右侧与妖界相邻,左侧则与魔界接壤。 而此刻,一名玄衣男子正立于仙魔两界的界碑之上,风托起了他的发梢,连带着空空如也的左袖。 魔君赤瑛的一条胳膊就是湮灭在天族帝君的一个眼神里的。 这是天界人尽皆知并且引以为傲的传说。 “此处乃我天界之地,”快马赶来的副将高声喊道:“还请魔君三思而后行,勿要越界坏了两族数万年的和平!” 赤瑛恍若未闻,目如鹰隼,扫了一眼对面严阵以待的八千天兵,最后将目光落在了为首的副将身上,道:“让你们的主帅来见本尊。” 闻此,副将只觉得头疼欲裂。他也想要见主帅,可帅帐的结界堪比铜墙铁壁,别说是人了,便是连一丝一毫的动静都传不出来。 当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我家主帅现下有要事处理,恐无法亲自来见,还请魔君耐心等上两天。如若魔君着急,我等愿代为转达。” 赤瑛的双脚就踩在界碑之上,这本就属于过界之举,此刻又得到这番回答,自然是不满意的。 他随意的抬手,并轻轻地一招,那回话的副将便抵抗不住一股强大的吸力,转瞬之间就被他捏在了手中,喘息不得。 赤瑛低垂了眼睫,注视着那张因为窒息而憋得青紫的脸,一字一句,道:“让你们的主帅来见本尊。” 然而,下一秒,一股更为强劲的杀意便席卷而来,顷刻间,他便被迫从界碑上撤身离开,捏着脖子的副将也已脱手。 电光火石间,八千将士尚且来不及做出反应,那界碑上站着的人就已经换了。 沉默过后,整齐划一的问礼声响彻天际:“参见帝君!” 可谓是雪中送炭,来得及时。 子青负手立于界碑之上,垂眼看向那被自己一脚踢开,踉跄了两步才站稳身形的男子,脸色极为不好。 赤瑛业已看清了来人。他慢条斯理的整理了一番衣裳,随后才不紧不慢的抬眸看去,满脸阴鸷已经被漫不经心的笑给取代了。 “我当是谁呢,”他轻轻一笑,道:“原来是天族引以为傲的靠山。” 玉洛并不答话,只依旧垂眼看着他。面上虽然漠然平静,但眼底一片毫不掩饰的肃杀之意。 在面对赤瑛之时,他从不浪费口舌。 不过不要紧,赤瑛也从不在乎他对自己的敌意有多强烈,或者说,是早已经习惯了他看自己时的眼神。 毕竟,在过去的七万余年里,不论是昆仑神宫的小神官,还是威风八面的一界之君,他都从未得到过这尊上古遗神的半分好脸色。 他与他,注定只能做两看生厌的敌人。 赤瑛扫了一眼那瞬间有了底气,个个高昂起头颅的八千天兵,又是一声轻笑,道:“帝君还真是让人心安的靠得住呢!” 他此言满是嘲讽,惹得一众天兵摩拳擦掌,恨不得趁着帝君的手,将这为祸一方的魔尊斩于刀下,再踏平魔界。 “废话莫多说,”玉洛却只是斜睨他一眼,言简意赅,道:“要么退,要么战!” 赤瑛以十分的讥讽为攻击,他便回以百分的不屑,总之,气到的人绝对不会是他自己。 两人四目相对,矛盾一触即发。 但赤瑛忽然间就收起了所有的假笑,正色道:“我要见她一面。” 对此,玉洛也只是回以浅淡的一个眼神,道:“你不配。” “我们该是为了同一件事情而来,”赤瑛上前两步直接站到了界碑旁,毫不在乎自己低人一等的位置,直接仰了头看过去,直言道:“不同的是,你对此束手无策,而我却有解决的办法。” 他并未错过对方眼里一闪而过的震惊与怀疑,于是又贴近了两分,道:“所以,你确定要一口回绝我吗?” 第二百四十二章 涌动 尽管子青并不觉着助师妹完成心愿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但说到底,自己的插手还是让事情的发展方向与帝君的计划背道而驰了。 因而,此刻在帝君面前,他也没什么可为自己辩解的。 帝君一怒,本无人能够承担,但好在他此刻理智尚存,倒也并未为难任何人。 子青没什么话可说,离凰却是不然。 只瞧她一瞬之间垮了脸色,上前一步,直言喝问道:“你来作甚?!” 虽说子青并不惧怕于任何人,但帝君终究是不同的,尊重和礼敬也是缺不得的,当即便拉住了那眼看着就要冲上去人,低声劝慰道:“冷静,冷静,气大伤身。” 只是他不曾料到的是,离凰的怒气却并非是冲着帝君去的,而帝君也并未分出半抹眼色给到她。 玉洛自进帐以来,目光就没从卧榻上离开过。 轮回道玉碑此刻如太阳悬于穹顶般浮在了床榻之上,而被唤醒的神识碎片正嗡嗡低鸣着,子熙被这股力量托举着悬浮半空,如鱼入海,如燕归巢,醇厚的金泽正源源不断的流进那个陌生但又熟悉的躯体。 传输一旦开始,就没人能够打断,更没人能够靠近床榻半步,即便那个人是同样拥有神脉的玉洛,也不行。 瑶池倾覆之后,轮回道玉碑的禁制本就被他亲手解了大半,余下的少许不过是他特意留下以防万一罢了,以子熙现目前的身体状况,别说是解禁了,就是拿到玉碑都是一件难以完成的事情。 可事实是,她不但拿到了此物,还趁他离开之际,请了琼泽仙君与离凰出手相助。 若只是琼泽仙君一人,他尚有十足的把握可以支撑三天,在此期间,也完全能够心无旁骛的处理完苍梧渊的异动。 可离凰…… 她也是两次见证过熙儿是如何为了她所热爱的生灵而奋不顾身的,怎会不加以阻止反倒是推波助澜? 玉洛实在不解。 金泽成茧,流光溢彩,而被包裹其中的人究竟是会破茧成蝶还是会身死魂灭,一切都得等到这运转的轮回道玉碑里所蕴藏的真神之力被吞噬干净之后才能得出答案。 随着时间的推移,轮回道玉碑正在一点一点变得单薄,翠色不再,逐渐透明。 这是一个漫长且惊险的过程。 “这便是你安插的好卧底。” 子青循声看去,说话的是原先站在玉洛身后的男子,而这一番话,虽未点名道姓,在场之人却都能听出是冲谁说的。 两人针锋相对,战斗一触即发。 探查黑竹村之时,子青并未在场,是以并不知晓此二人之间真正的矛盾点乃是目前正陷入昏迷之中的小师妹,只当此二人的势不两立乃是因身份而起。 虽说他不知玉洛帝君与赤瑛魔尊为何会一同出现在军营,但他还是顺势将离凰拉到了自己的身后,并以躯体挡住了那道生了倒刺般的目光。 尽管对面所站的,是那有着嗜血滥杀之名的魔界之主,他也依旧没有半分退缩,而是抬眸直视了过去。 将要开口,便又听得一道满是嘲讽之意的声音从背后传出。 “据我所知,魔尊也不是没用过这卧底,不也用的挺得心应手的吗?”离凰拨开挡在她身前的白衣仙君,挑眉直视过去,笑道:“如今出了事,倒好意思站出来指责我了?兔死狗烹,莫不就是这个道理?” 诚然此话是半分情面也不留了。 固然她自己也因错信了袭丹而悔恨不已,但她也绝不容许站在阴沟里的人对她冷嘲热讽。 简单的一句话,却是揭开了赤瑛的遮羞布,着实让他如鲠在喉,脸色红一阵,青一阵。 “好演技!”半晌后,终听他咬牙切齿,道:“我们竟都被她给骗过了。” 对此,离凰却是嗤之以鼻。 早几万年她便看出来了,这条不怀好意的蛟蛇惯是个会演戏的,前段时间在人间,他尚且还能在姐姐面前做出一副忍辱负重、逆来顺受的可怜模样,现如今,眼瞧着姐姐陷入了昏迷,他便原形毕露了。 帅帐再大,也只不过是一顶帐子而已,况且还挤进了一堆互相看不顺眼的人。 玉洛此刻也是压着火,留下收到信后匆匆赶来的蒲夷照顾,便将其余人都撵了出去。 如此一来,即便是真的动起手来,也不用有所顾忌了。 无妄峰顶,三人各自占了一个方位,正如同这山三界三分一般,无形之中也将立场给表露了出来。 在神女重归这件事情上,三人谁也不想妥协于谁,更不想顺从于谁。 “你来这,”玉洛率先开了口,“就是为了说风凉话的?” 若非是不肯放脱一丝一毫的希望,玉洛也不会准许赤瑛这样的人再见子熙。 难得的是,赤瑛这一次也不再耍心眼了,而是直接开门见山,道:“让我带她走。” “她?谁?”不及玉洛发作,离凰便已干脆的插话进去,“你莫不是还没睡醒?在痴人说梦?” 她这一连串的诘问抛出,却并非是为了对方的任何回答。 赤瑛并不理会她,一双眼睛依旧直勾勾的看着玉洛,对于这个被自己视为情敌数万年的人,他可太了解他了。 只瞧他神色极其认真,道:“难道你要看她一直沉睡不醒?还是说……” 爆体而亡。 玉洛明白赤瑛的未尽之言,而这也正是他所担心的,且是自重逢之后便一直都在担心的。 离凰又道:“总也好过交给你!” 而这一次,她却并非只靠口舌之争了。 杀意漫漫,赤瑛立即飞身后撤,颇废了些力气才躲开了对方连环打出的凤凰玄火。 离凰不愧为四灵之一,一旦使出全力,赤瑛也难以应对。 于是,他一面躲着妖君的攻击,一面冲旁边坐山观虎斗的人喊道:“我知道神心的下落!” 话音刚落,玉洛便已出手替他挡下了离凰。 “你知道?”玉洛鲜少有控制不住自己情绪的时候,飞身上前,一把揪住了对方的衣襟,喝问道:“你怎么会知道?” “当年,”赤瑛挣脱不开,只能迎着目光直视过去,“见她最后一面的人,是我。” 第二百四十三章 矢志 当年…… 他说的是四千八百年前。 那一年,天族太子昊羽私放镇塔神兽搅乱了天宫,而魔尊赤瑛则趁混乱之际提一柄赤璃破魂刀闯入了冰域火境,并成功救走了被囚禁其中七万年之久的神姬。 也正因如此,在距神魔大战七万五千二百余年后的太平盛世里,柒熙神女再度身殒。 五百年后,子熙自冰骨聚魂扇中脱胎而出之时,玉洛第一时间便发现了她缺少了那颗最重要的神之心。 “你还敢提当年!” 一声怒喝爆出,红光一晃而过,玉洛手中已是空空如也,原本被他揪住衣襟的人早已被狠厉的掼在了地上,而那块由琼泽仙君精心雕刻而成的棋盘也受到了波及,霎时间便炸裂成了无数细小的碎石块。 赤瑛正在和玉洛对峙,不妨却被妖君偷袭成功,当即砸裂了山顶的岩石地面,并且深深地陷了进去。 而离凰就站在人形坑边,居高临下的看着如一滩烂泥般躺在坑底的人,由得怒气烧红了她的双眼。 对此突发状况,玉洛却是并无半分的惊诧。又或者说,早在赤瑛胆大包天的说出那句“让我带她走”时,他心里便已有了猜想,并且对眼下的状况有了预见。 不管已经过去了多少年,不论是当初那个只知调皮惹事的小娃娃,还是如今统领四方妖族的一界之主,离凰都还是那只对姐姐满心崇拜与爱戴的小凤凰。 玉洛微微挑眉,很是无所谓的甩了甩发酸的手,又不慌不忙的使了个清洁术,似乎手指尖上沾染了什么污秽之物似的。 他直等到离凰泄愤似的冲坑里狠踩了数脚之后,才闲庭信步的走到坑边来,垂眸问道:“在哪儿?” 那一刻,尽管他面色平静,眼底无波,但离凰敢确认,他一定是起了杀心的。 山顶风大,咆哮着席卷砂石而过,却也带不走那浓郁的芙蕖花香。 “咳!咳咳~”赤瑛忍着脏器碎裂的疼痛,很是闷咳了一阵,继而才抬眸对上那双古井无波的眼,微微勾唇,回答道:“自然是在魔界。” 此言一出,不仅是玉洛,便是从不屑于耍手段的离凰也都转瞬间明白了过来。 联想起姐姐因缺了这颗心,多年的困顿与无助,她自是怒不可解,殷翎剑已出鞘,寒光直指坑内,“你早知道!” 眼瞧着长剑就要落下,且专为戳心而来,赤瑛忙不迭的支起了一道防护屏障。 相较于她的激动,玉洛倒是冷静了下来。 经此一事,赤瑛的意图已经暴露无遗。 玉洛从不怕他人觊觎,他对自己,对子熙,对这份感情都饱含信心,尤其是在经历过祖神山梦境一游之后。 他先前只是摸不准赤瑛的目的究竟为何,也怕这拖着蛇尾的蛟会如七万年前那样隐藏城府,算计于她。 现如今总算是一切明了了。 怪不得赤瑛在说那话时胸有成竹、信誓旦旦,原来是有恃无恐。 但也恰如他早先所言,子熙如今的困境,目前也只有他一人能解。 赤瑛是魔,神之心于他无用,以他之躯,不可能受得住一丝一毫的神力,他既无法将其炼化,还担着被反噬的风险。 是而,他之所以留着这颗心,并且四千余年里也不曾露出半分破绽,便只能是为了今日之困。 他早算到了会有这一天。 逃出冰域火境的那晚就算到了。 玉洛心中已经有了决定,相较于两人短暂的朝朝暮暮,他自然是更希望她能好好的、长长久久的活着。 “蒲夷,”他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平静,也一如既往的毋庸置疑,“必须跟着去。” 此话一出,殷翎剑便立刻调转了方向。 “你疯了吗?”离凰盯着玉洛,满脸的不可思议,“你这是要将姐姐交给这个两面三刀的混蛋?!” 玉洛并未回答,反而顶着锋利的剑刃更上前了一步。剑刃还不足以刺破他的咽喉,却直逼得离凰向旁退了两步,强大的威势让杀敌无数的殷翎剑也心生惧意,不住地的颤动、低吟。 他径自蹲下身来,在垂眸看向坑底那狼狈至极却依旧昂着下巴,不肯服输的人时微微眯了眼睛,来自上古遗神的威压便铺天盖地袭来,将本就爬不起来的赤瑛往坑里压得更深了数丈,丝毫也动惮不得。 “你若食言,”他字字铿锵,道:“上天入地,四海八荒,我必让你身死魂灭!” 待到日暮时分,轮回道玉碑终于彻底的消散不见,神力也已尽归子熙残体,结界自行撤去,榻上之人沉睡不醒。 只需神心归位,她便能再度运转神力,成为神山之巅那清冷、孤高的上古之神。 玉洛坐在榻沿之上,消瘦如枯骨的手指顺着她的脸颊缓缓划过,一点一点,缓慢的描摹着她的眉眼,最终停留在了娇俏可爱的鼻尖。 过往,每当他用手指点上此处之时,那人总会假意凶他,还不忘皱着鼻子哼上一声。 不由得想起了那些美好的画面,冷硬的面庞也终于柔和了些许,唇角勾起一个似有若无的笑意。 离凰沉默的看着他在姐姐的额头印上一个缱绻的吻,看着他不舍的抱了抱她,看着他亲手将她交给那个处心积虑的魔头…… 她深深地叹了口气,“……我还能相信你吗?” 玉洛并未回答,目送着三人踏进了魔界,直至消失在眼底。 “我是不是说过,”他收回了目光,转而凝视着身旁的女子,厉声道:“这件事不准你插手!” 子青立马听出了不对,挺身而出想要将离凰护在身后,却是还未如愿便被她一掌推开了。 “你不能把自己的一厢情愿强加给任何人!”离凰毫不畏惧的直面而上,“这不是姐姐所希望的。” 事已至此,玉洛也知多说无意,但他还是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离凰这么做有何益处。 “你知不知道,你这是在亲手将她推入死地?!” 然而,面对他此番诘问,离凰却只是无所谓的一笑,道:“是死地又如何?刀山火海,我定会陪她一起!” 第二百四十四章 稻草 满溢而出的真情实感,如决堤的洪水,呼啸着铺天盖地而来,就要将浮浮沉沉的玉洛给吞噬殆尽。 不难看出,离凰在说出这句话时并非是一时兴起,也并非是蓄谋已久,她只是最简单直接的表达出了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曾令自己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答案竟是如此的简单。玉洛忽然间就沉默了。 离凰不是没想过解开禁制的后果,她只是不惧怕这个后果而已。 因为无所畏惧,所以她能坦然的说出“刀山火海,我定会陪她一起”的豪言壮语。 可是他不行。 尽管他也想与心爱之人风雨同舟、生死共担。 历经十万年,从百岁未化形时的初遇到如今沧海桑田,他看得比谁都明白,她是独站神山之巅的女子,是迎风而立、向死而生的神灵,是能狠绝到带领全族以身殉天的神姬!她早已习惯了权衡、抉择和舍弃,并且总将这一套运用成熟的行为准则落实在他的身上。 以己之身如何挡得了洪荒巨浪? 他偏不信这天命,偏要挣出第二条路来! “帝君,你在害怕。”漫长的沉默之后,离凰突然开了口。 她如是说:“但你害怕的并非是明知前路是条死路还得一往无前的踏上去,而是怕被所爱之人再一次的抛下!” ……可谓是一语中的。 “我……” 玉洛下意识的想要反驳,却是张口不能言。 他既不能指责离凰的直言不讳,也不能说她是在胡乱攀扯。 离凰现下已经平静了下来,她最后看了一眼姐姐离开的方向,心中下定了决心。 她先是拍了拍臂上那只属于子青的手,并对他报以一个抚慰的笑,见他稍稍放心,这才侧身对向玉洛。 她丝毫没有畏惧,目光直直的看了过去。如此一来,便将对方眼底徘徊的迷茫与痛苦都尽数看进了心里。 看着看着,突然间,她就笑了。 父神祭阵的那一年,天地同悲,许多神族都已心灰意冷,不知所踪。姐姐迎难而上,担起了万钧重担,凭一己之力重建神殿、再封神职、整顿纲纪、恩泽天下。 可尽管她劳心劳力,不眠不休,灾难依旧不止,痛苦还在不断的延续。整个天下,几乎除了那座芳华依旧的堂庭山得以幸存之外,四海八荒皆已布满疮痍。 那时候,离凰还是个小娃娃,久居堂庭山,但耳朵里也时常能听到神姬救世的传闻。 她听得到她的尽心尽力,但与此同时,也感受到了她的无能为力。心焦不已,便擅自离开了堂庭,在神山脚下等到了办事归来的玉洛。 她曾偷偷问过他,有一天,姐姐会不会也像父神那般消失不见。 彼时,玉洛虽是满身疲态,却也语气坚定的回答,说:“不会的,她深深地爱着这个世界,所以舍不得抛下。” 而后六界初分,四灵也面临遣散,她在回凤族的前一天又来到了神山脚下,问了玉洛同样的问题,而玉洛也给出了同样的回答。 只是,这一次,他的眼神不再坚如磐石,眉头也始终紧紧地纠结在一处,这番回答不似是对她说的,而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玉洛以为,神姬爱着天下,所以会舍不得、放不下、离不开。 但他却不知道,神姬的爱,是奋不顾身的成全,是以身为药的救治。 而这些,离凰曾经也是不懂的。 “你受够了漫长的孤独,受够了不确定结果的等待,所以……”离凰上前一步,抬眸直视,毫不留情的戳穿了他,“你宁愿让她的余生都被痛苦所纠缠,也不肯让自己再经历一次了。” 此话方出,玉洛神情一愣,垂眸对上离凰坦荡无遗的目光,而后在这咄咄逼人里逐渐乱了方寸。 是这样的吗?他禁不住开始质问自己。 离凰再次逼近,道:“你明知她简单、纯情,是个死心眼,至死靡它,却还打算让她眼睁睁的看着你去死!你若是早有此计划,当初又何苦要来招惹她?” 玉洛:“我……” 不是的!不是的。 他从没有想过要将自己曾经所受过的痛苦加诸于子熙的身上。 他只是……想要她活着。 “因为你不甘心!”离凰步步紧逼。 她仿若看不见玉洛破碎的神情,看不到他在苦海里奋力挣扎,只为求得一丝喘息的机会。 “你不甘心就这样孤独的死去,”她字字铿锵,“你不甘心自己数万年的爱慕没有得到一个想要的结果,你甚至不甘心至死她都不记得你!不知道是谁为她牺牲,更不知道你深沉的爱意!” 如果非要一场痛骂才能扯下他自欺欺人的面纱,击碎他所有的幻想,那么,离凰不介意自己成为那个抡大锤的人。 凡人寿岁短暂,却生如夏花,绚丽而睿智,说的许多话都甚为有理,比如:长痛不如短痛。 “你难道没想过,”离凰佛开了压在心上的石头,深吸一气,继续道:“自己一味地付出,道德式的自我感动,于她而言,只是沉重的镣铐和枷锁吗?” 一连串的逼问早已击垮了玉洛的防线,他在离凰的逼近中不断的后退。 从未有过的溃败。 半晌后,离凰终于问出了那句关键:“你为什么就是不肯相信她?” 闻此,玉洛讷讷张口,破碎的嗓音挤出喉咙口,他道:“我……没有。” 然而,对方却是恍若未闻,只嗤笑一声,道:“究竟有没有,你自己心里明白。” 夜幕悄然降临,月华如霜,打在玉洛脸上时,本就憔悴的面色更多了几分死气。 离凰抬头看了看天,今夜的星子都躲了起来,没有一点璀璨意境,是她所不喜欢的。 “倘若今日易位而处……”再看向玉洛时,她的眼里没有了曾经的恨意和埋怨,“我相信,她会选择与你共同面对,而不是撇开你,自己去死。” 她终究还是狠了心,将那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给抽走了。 “承认吧,帝君,你就是懦弱和自私的。” 话毕,她拉上被晾在一旁的子青转身离开。 黑暗的包裹中,仙魔边界处便只余一道孤独的身影,奋力的挺直了脊背,却又控制不住的塌了肩。 简直,倔强得荒唐。 荒唐得可笑。 第二百四十五章 岑媱 夜已深,万籁俱寂。 司俪殿门口那盏专为魔君所点的宫灯依旧亮着,孤零零的,在无尽的夜色中显得尤其渺小,且脆弱。 弓腰驼背的老嬷嬷拖着沉重的步子,一步两晃的穿过长廊,待走到这灯面前时,弓着的腰身却是突然间抻展开来,原本看起来不足五尺的身高硬生生的抻出了一丈余高,一抬手,毫不费力的便取下了那高挂于屋檐之下的宫灯,颤颤巍巍的掐灭了灯芯。 “是君上回宫了吗?” 灯方灭,殿内便传出一道极是慵懒的女声,缥缈且暗哑,显然是刚从朦胧梦境中苏醒过来的。 闻言,老嬷嬷暗叹一气,手上的动作却是未停,她颤颤巍巍的将宫灯给挂回了原位,继而又恢复了那瘦小、佝偻的身形。 “禀君后,”老妇人缓缓冲殿内行了一礼,方才答话道:“君上今夜不会过来了,您且先歇着吧。” “可今天是……” 上天有好生之德,无妄峰压三界交界,气息虽杂,灵气却盛,多的是成精成怪的东西,岑媱便是其中之一。 她本是无妄峰底的一颗填角石,不知是起山时就在的了,还是后来被什么人或东西夹带来的。前尘不知,但自打生出灵识之后,她就没再挪过窝了。 小石头历经风吹日晒雨打,终于在熬了三百年后的一个晨曦初现的清早化形成人,亭亭玉立,姣好的面容一度让山里的精怪惊呼天人。 岑媱身为石头精,自然是喜欢阳光明媚多过于阴暗潮湿的。每每遇到好天气,她便走出山林,在开阔处悠闲自在的沐浴阳光,而无妄峰最无遮挡之处,当属仙魔两界的交界之处。 那一日,秋高气爽,天朗气清,她同往常一样独自溜出山林往老地方走去,却见原本该是杳无人烟的地方却是破天荒的多了一道身影。 此人玄衣大袖,脚踩界碑,负手而立,即便只是背影,也透出了十足的霸气与冲天扼命的煞气,一看就是不能招惹的主。 可是…… 他的衣服好好看啊!岑媱立在他身后两丈远的地方,痴痴的想。 不知是用什么材料织造而成,明明只是简简单单的玄色,却在烈日之下流光溢彩,像一不小心跌进了盛夏的银河之中,上岸时,身上便点缀了无数颗细碎的星子。 岑媱一时看呆了去,眼睁睁的看着那人转身,并一步步的朝自己靠近。 她只顾着看他身上的衣裳,却未曾注意到他在看见她时,脸上所披露出的震惊,以及眼底熊熊燃烧起的火焰。 明明只有两丈远的距离,于赤瑛而言,却像是生生走了七万年之久。他心中惊喜,恨不得即刻奔到她的面前,将她拥入怀中,以消解他数万年来的日思夜想。 可实际上,一惯不计后果的人,此时此刻,脚下却是擒着万般小心,举步维艰。 他始终记得那夜的堂庭山巅,她神色淡淡,眼底盛着堪比万年玄冰的清冷,一字一句,不夹杂任何情感的说出那句: 我柒熙此生唯一的悔,便是遇见了你,赤瑛,从今往后,你我死生不复相见。 赤瑛深知眼前人并非心上人,可即便她与她只有五分相像的容貌,他也止不住的自惭形秽,同时也忍不住的担心,担心她还恨着自己。 世人皆盼羽化成神,可神又如何?终究也逃不过一个物是人非。 竟是一语成谶。 …… 赤瑛最终还是在距离她三步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他避开了那双丝毫不相同的眼睛,转而看着与记忆中几乎一模一样的下巴,目光灼热,近乎痴迷。 “你是何人?”他问。 “我是岑媱。”女子歪了歪头,毫无防备的回答了他的问题,并顺口一问:“你又是何人?” 除了少了些清冷和疏离之外,声音也有三分相像。 “我是……”赤瑛犹疑了片刻,不知是出于何种目的,他并未表明身份,只与她一般,说道:“我是赤瑛。” “赤瑛……”岑媱跟着念了一遍,状似品味了一番,继而仰脸灿然一笑,赞道:“好好听的名字!” 赤瑛当即愣住了。 曾几何时,那人也这么毫不吝啬的夸赞过。 “赤瑛,可真是个好听的名字!” 记忆中的笑恍若温暖明媚的春日,能令百花悄然绽放,也在他不知觉的时候撬动了他的心。 …… 无妄峰下的不期而遇触动了命运的齿轮,自此将两人牢牢的捆绑在了一处。 大婚之时,万魔同庆,宴席摆了七天七夜,笙歌不断,众人皆以为魔君觅得良人,心情大好,唯独岑媱不敢苟同。 有些急切的话音戛然而止,略停顿片刻后,才又恢复了清明,交代道:“把灯点上吧,他从没食言过。” 今天是二人大婚的纪念日,两千年来,不论君上有多忙,今夜都会宿在她的宫中,雷打不动。 虽然这声音一如既往的轻缓温柔,但其中的倔强也不难听出。 老嬷嬷又是一声轻叹,才肯实话说道:“须冥殿……掌灯了。” 须冥殿乃是魔宫之中最为宏伟和华丽的一座宫殿,是历任君后的居所。两千年前,魔君迎娶新后岑媱,却并未依制将须冥殿赐予新后居住,反倒是让正妻与妾妃居于一宫之内。 岑媱隐约能够猜到,君上的心里长久的住着一位女子,而这须冥殿,便是为她所留的。 夜沉寂如斯,便是连风都刻意绕开了路。 半晌后,一声叹息传出了寝殿:“终于……” 终于什么?却是不了了之。 闻言,老嬷嬷又是一声哀叹,一步两摇晃的隐入了暗夜之中。 宫灯亮了彻夜,还是晨起服侍的宫女给掐灭了的。 须冥殿的事情一大早便传开了,入殿侍奉的丫头没一个敢正眼去瞧她们的主子,无不是提着心吊着胆。 岑媱坐在妆台前由得侍女替她束发梳妆,她抬手,微凉的指腹摸上了眼底浓重的淤青,浅声问道:“君上可起身了?” 没人知道她其实已在这枯坐了一夜。 “奴婢不知,”侍女当即垂了眼眸,不敢去看那双铜镜里映出的眼睛,缓和气氛道:“但现下时辰还早着,君上日夜操劳,神思倦怠,向来该是还睡着呢。” “也是,”不知是真心赞同还是在自我安慰,岑媱抬眸瞥了一眼窗外,道:“天还没亮。” 第二百四十六章 将养 须冥殿内的护法大阵已经运转了七七四十九天,有魔君亲下的结界相罩,百米以内无人能够靠近,而且一切法术皆是无用。 除了那白天黑夜都长明的油灯之外,外人再窥不见其他,便是连声音都透不出一丝一毫。如此神秘,又是专房之宠,关于须冥殿的传言便如春之柳絮一般,纷纷扬扬的飘散开了。 当然,关于这些捕风捉影、以讹传讹,殿内的三人却是半分不知的。 第五十天,辰时刚至,油尽灯枯。灯芯化为青烟的同时,蒲夷和赤瑛一同收敛了外泄的灵力,至此,阵法停止了运转,结界也自动消解,依稀有风吹过的声音传了进来,裹挟着极细小的谈笑声和遥远的、嘈杂的脚步声。 赤瑛从蒲团上站起身来,一面克制着自己的举动,一面目送蒲夷将处于法阵中心的依旧沉溺于昏迷中的女子打横抱起,移到了榻上,并由得放下的纱幔挡住了自己的目光。 见得蒲夷转身回来,他匆忙移开了目光,一面伺机整理起了褶皱的衣衫,一面说道:“她如今的身子极度虚弱,万不可急于求成。” 蒲夷知他所言非虚,是以并未反驳,只是取了茶壶倒了杯茶水递过去。 整整四十九天,两人的灵力都消耗得非常厉害,现下看起来都不大好,不只脸色灰白,眼底淤青,便是头发也都毛糙了。 看着递过来的茶水,赤瑛心中可谓是百感交集,酸涩更多。 蒲夷此人性格温和,本性是与神君一脉相承的善良,只是少了些神君的清冷疏离而多了些平易近人的好感,尤其是对被神君捡上山养伤的小东西们,从未有过脸色不好的时候,照顾起来更是无微不至,一点神官的架子都没有。 赤瑛在昆仑神宫当杂使的那百年里,没少受过她的照顾。 只是后来身份败露,又发生了太多的事情,以至于这份温情都尽数消磨殆尽,成了他埋藏在记忆深处的小小美好,也成为了蒲夷神官不堪一提的悔恨过往。 皆是自作孽。 赤瑛打散了心头乱七八糟的想法,放低姿态,用双手接过茶水,并道了谢。只是,瞧着他如今这副极为谦逊有礼的模样,蒲夷倒是有些不适应了。 毕竟是一界之主,嗜血好杀的名声还扬名在外,令无数人闻之色变,瑟瑟发抖呢。 “眼下状况,”她递过茶水后便往旁边走了两步,刻意的拉开了距离,才不卑不亢的询问道:“魔君有何打算?” 赤瑛知她是何意思,遂也正了神色,道:“我虽然知道归还神心的办法,却也怕弓毁弦断,不敢贸然下手,各中厉害,蒲夷神官见多识广,想必清楚,万望理解。” “所见略同。”蒲夷点了点头,又一脸惆怅的呢喃道:“以神君如今的身体状况,确实不宜轻举妄动。” 自柒熙剖心之后,神心便如同死了一般归于沉寂,以致于玉洛锲而不舍的找了四千余年,也未曾察觉出它的半分气息,便是当初在魔宫正殿与赤瑛当面对峙之时,他也未曾发现它其实就近在咫尺。 赤瑛背负着这颗神心,既不能使用它的力量,也不能将它的力量化为己用,除了时不时的让他痛不欲生之外,几乎没有任何存在的意义。 直到五十天前,就在他心痛到无与伦比之时,他感知到了无妄峰有神力波动,那是四千余年里的第一次感应。 “有幸神心认主,”他像是松了一口气般,轻轻的笑了笑,“虽不能及时回归本体,但经我之手也能更好的控制力度,想必用不了多久,她就能苏醒过来了。” 即便如今的子熙并非当初的柒熙,但在琼泽仙君与妖君合力解开轮回道碑的禁制之时,在轮回道碑这块神识碎片归于本体之时,她便不再是可以独善其身的玉清天元始天尊座下的十三弟子了。 她与柒熙神君,血肉相融,再不可分割。 至此,沉睡了四千余年的神之心终于苏醒。 在感受到心口的波动时,赤瑛便已经知晓这个秘密终究是瞒不住了,玉洛帝君迟早会找上门来。 倒不如,他先下手为强,将人带回来,至少能够掌握主动权。 神心指引着他来到无妄峰,而后也肯将自身之力贡献出来,由他之手,渡给孱弱的子熙仙子,如此慢慢调养,一步步控制住体内新回归的冲撞的神力。 蒲夷也知此事须得循序渐进的道理,于是只道:“也只有先将养好了身子再做打算了。” 抬头时,看见了赤瑛虚弱的神色,以及嘴唇干裂起的皮,到底还是心中一软,福了个礼,道:“有劳魔君。” 神之力,可不是谁都有机缘触碰的,赤瑛自然乐得辛劳。 他倒是结结实实受了蒲夷的礼,却也摆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道:“蒲夷神官不必与我客气,原也是我欠她的,赎罪而已。” 如此,蒲夷便不再讲话了。 若说赎罪,那魔君赤瑛确实是有天大的罪过要赎。 赤瑛不知蒲夷心中所想,只趁着着两相沉默的功夫,抬了眼去瞧向卧榻,透过缥缈的纱幔,隐约能够瞧见那人安睡的轮廓。 醒着的时候,子熙与柒熙其实也不太像,她的身上,更多了些柒熙从不曾有的悲观颜色。 柒熙神君的洒脱与自在,源自于对生命的尊重、对天道的遵循,而子熙仙子,她的洒脱与自在,更像是无能为力之后的妥协,是对自己和对他人的宽慰。 唯有此刻睡着了,倒是能勉强视做一人了。 可即便只有容貌一样,他业已下定决心,不准备轻易放过了。 赤瑛无声的自嘲了一番。 “对了,”赤瑛的脚都已经跨出门槛了,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情似的,回身冲蒲夷交代道:“这殿后有汪温泉,乃是万年前我从招摇山上搬来的,未经魔气浸染,且灵气充沛,蒲夷神官尽可放心。” 温泉有助于血脉打开,而富含灵力的温泉更是对修炼颇有助力,蒲夷便也不再客气了,颔首道:“多谢。” 第二百四十七章 乱世 深秋的夜已经很寒了,值守的士兵都聚在了一处,围着小小一团篝火打着哆嗦。 从春分时节大军开拔起,一路北上,吞并了两个州,又与相邻的三个州潦潦草草的打了一场,亏得有八州神使从中相助,这才得以顺利抵达帝京。 不曾想,一路招兵买马、高歌猛进,却是在胜利门口被这一堵城墙给挡了去路,实在是有伤士气。 帝京不愧为帝京,就连城墙都修筑得如此坚不可摧。这场攻城战已经打了将近半个月了,几番进攻都败了回来,气场逐渐翻转,城内的是越战越勇,城外的却已经是疲态尽显了。 更深露重,篝火也撑不了多长的时间,渐渐有了要灭的趋势。 “这都到帝京跟前了,圣女怎么还不出现?” 夜太静,再细小的嘀咕也都能被听到。 圣女冰清玉洁,神圣而不可亵渎与侵犯,这无意的抱怨才脱口而出,立时便收获了一道道可堪凌厉的目光,刺破暗夜,在摇曳火光的映射之下像一头头捕猎的野狼。 说话的士兵受不了同伴的目光,讪讪的闭了嘴,又为掩饰自己的怂包而拿了根棍子开始拨弄起了火堆,只瞧原本要熄灭的火便又一下子旺了起来。 “眼瞧着就快下雪了,”士兵乙就着同伴扒拉出的一方炭火,从怀里掏出两个已经冷透了的土豆丢了进去,吸了吸鼻涕,说道:“我还指着这一身军功能在新朝时换个官当当呢,可别没被城里那帮杂碎打死,反倒被这天给生生冻死了!” 这话果真最能引起一众应和,挤在一处取暖的几人都活络了些,气氛也不那么低压了,只有方才说错话的士兵投了个感激的目光过去,便也守着那将熄不熄的火堆不说话了。 玩笑了一阵之后,士兵乙刨出埋在炭堆里的土豆,徒手捡起一个,在手里来回抛了好几下散热,随后将土豆一掰两半,一半丢给了身边的同袍,另一半自己啃了起来,烫得他口齿不清,道:“没柴火了,我去炊事营捡两根,哥几个也起来动动,别真被冻死了。” 士兵丙接了他的土豆,也回道:“你快去快回,咱几个且绕绕去。”说着,便伸手去拉其余尚缩着取暖的同伴。 年纪最小的那个却显然不太想离开这个尚留余温的好地方,抱着手缩成了一团,抱怨道:“这样冷的天,墙里头的恨不得老婆孩子热炕头,哪个那么想不通会来搞偷袭?” 话音刚落,便见那刚才离开不久的士兵乙慌慌张张的折返了回来,士兵丙疑惑道:“你怎么又……”话说一半,突然在对方不对劲的神情里意识到什么,“不会吧?真有那想不通的?” 两人对了个眼神,士兵丙踢了一脚身边还缩成一团的人,大喊道:“敌袭!有敌袭!” 几人这个时候倒不觉着冷了,后背的汗出了密密实实的一层,着急忙慌的捡起搁置的铜锣,一边狠劲的敲击着,一边分散开来,在营帐间四处奔走示警。 “敌袭!” * 帝京以南三十里处有座占地百亩的道观,巍峨雄伟,曾一度是备受世家贵族所信仰的国观,香火极为鼎盛。 但随着战火一路沿袭向北,现如今香客减了大半,已是青灯冷火,便是连道士都跑了不少。 索性此处地广,空下来的香房正好可以挪作应急之用,挤一挤,凑一凑,安置三五百难民不在话下。 三清殿前有个不小的广场,西北角处搭了个草棚,夜已深了,草棚内却还燃着盏油灯,尚有一人在伏案疾书,隐没在灯影里的脸晦暗不明,只能从轮廓打扮勉强看出来是位仙风道骨的道长。 夜风总是不安分的,可这一豆烛火明明连个灯罩子都没有,却半点不受影响,不仅不曾被吹灭,便是连个摇曳的姿态都没有。 月亮西沉,山里洒了露、起了雾后便更像是入了冬似的,弥漫着一股子浸透骨髓的冷意。一直未挪过屁/股的道长终于肯停下了笔,也不顾灯油的滚烫,直接用中指去挑了挑烧塌了的绵灯芯,瞧着火光更亮堂了些,这才满意的揉了揉酸痛的后肩颈,重又拿起了笔。 刚写没几个字便有叩门声传来,他半分不见意外,也未有迟疑,起身径直去开了门,连问候一句“门外何人,所为何事”都没有。 子濯左右肩上各扛着一名伤员,身后还跟着十余个老弱病残,刚扣了两下,门便开了。 “五师兄,”他此番模样不便行礼,便只点了个头算是打招呼,继而侧身,让门内的人看清楚外边的状况,道:“都是受兵祸荼毒的穷苦人,没钱没药,我便一齐带上山了。” 子辛下凡本是为了与甦息教的献舍之说相抗,未曾料到,魔神的残念从昆仑逃逸之后,甦息教行事便张狂了起来,不再遮遮掩掩的蛊惑平民献祭魂魄,而是明目张胆的筹划起了中/央皇权,挑起战火,以致天下大乱。 原本冥界还为噬魂一事而特别设立了一个人间事务司,可战火一起,死伤无数,堆尸成山,冥界都已自顾不暇,加之噬魂案不再发生,这事务司便也就地解散了。 甦息教摇身一变成了圣教,又推出个“救苦扶难”的圣女,子辛仅凭一人之力已无法与之抗衡,甚至还曾一度因为反对圣教而遭受到百姓的辱骂和责打。 冥界的位置特殊,虽与凡界牵涉过多,却也从不轻易插手,况且,冥界掌死,生之事与它何干? 但特别事务司可以解散,他却不能撤退一丝一毫。 蚍蜉撼大树,何其难也? 但,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才是他的“道”。 “后殿都已满了,”子辛语气平静的冲师弟交代道:“将人都安置进三清殿吧。” 一听他这话,人群里立时便有人提出了异议。 “这样……不好吧?” “是呀,我等低贱之躯,怎么好去叨扰三清真人?” “深夜劳烦道长本就让我等心中过意不去,我瞧着广场空旷,我们在这将就一晚就成。” 一时间三嘴五舌的争了起来,都是些本本分分的农人,逃难至今,对神灵也尚存敬畏之心,不敢有所亵渎。 “更深露重,隆冬将至,诸位身上都带了伤,受不得寒。”子濯开口相劝,“再者,三清真人心系黎民,必不会介意。” 说罢,他身体力行,率先扛着肩上的两人大步冲三清殿去了。 他一路施药救治,在难民群里颇具威望,此时见他如此干脆,人群也都松动了,只愣了两秒,便互相搀扶着紧随其后。 第二百四十八章 诉求 三清殿身为宫观正殿,自然是最为华丽的一座,殿内除了丈余高的黄金所筑的三清天尊像之外,就连飞龙四柱都有两人合抱那么粗,足可见其修建之初是怎样的鼎盛繁荣,香客不绝。 殿内的线香早已经燃尽了,蒲团上也落了灰,子濯进门之后先冲三尊金身叩了头,而后才有条不紊的开始安置流民。 此处容纳十余人绰绰有余,只苦于没有足够的被褥床榻,于是,尚有余力可以干活的人便随着师兄弟二人去抱了干草来铺席。 好在这座宫观是几个月前才逐渐冷清的,以往都在按时修缮,门窗皆是完好无损,尽管外头夜风寒寒,里头倒是半点也不透风,就算是入了冬,亦是可以熬过的。 无人肯睡在神坛的正前方,百姓们都自发的在大殿两侧的狭窄之地男女分居,入睡前,还不忘到三清像前虔诚的参拜一回。 “此为下山前师兄所嘱托的药草,”一出大殿,子濯便掏出个乾坤袋递了过去,眉间罕见的凝着愁绪,道:“只是,如今战况越发的紧张,八州之间的往来贸易基本处于停滞状态,物资短缺,药草的价格也随之疯长,尤其是治伤之药,许多都已是有价无市了。” 子辛接过药,崇山似的浓眉稍稍打了结,道:“仙药不可用于凡人,这也是没奈何的事情。此处也算是洞天福地,想来奇珍异草不少,明天你且照看着观里,我进山去瞧瞧。” 他本就长着一张威严庄重的脸,此时多了些心思之后,看起来就更加的严肃了。过往子濯最怕的就是他与九师兄二人,此刻也不例外。 “还是师兄留守观内吧,”虽然知道师兄此时的强大气场并非是在针对自己,但子濯还是不可避免的侧了侧身子,故作轻松的解释道:“过往我与师妹常跟在十一师兄后头给他捣乱,论采药,师弟我可比师兄懂得多些。” “也好,”子辛一想确实是这个道理,便点了头,道:“那便只有辛苦你了。” “对了,”他突然想起这两日所观到的星象,又问:“你此回下山,可发现什么不同之处?山下的情况如何了?” “帝京已经完全戒严了,这几日里攻城战就没停过,但无一例外的都败退回营了。我离开之时,瞧见一小队人马,约莫有一两千,身手、装备皆是不凡,应是皇属军无疑,正抹黑从西城门出了城,绕过起义军岗哨,直奔敌军大营而去,想来是要趁夜偷袭。” 子辛又问:“圣女还未露面吗?” 他是自南向北来的,算是紧跟在大军的屁股后头一路上行医赠药、救苦扶伤,关于圣女的传闻自然听得比子濯要多些。 甦息教既然能说服一州之王冒天下之大不韪率先挑起战乱,并能在大军开拔之际派谋士入八州,如此的大动干戈,想来是将入主帝京的希望都寄托在了这支军队上,没道理在面对现如今久攻不下的情况时,还能稳坐钓鱼台。 “该是快了。”子濯分析道:“如今天下纷争起,本该是群雄逐鹿的好时机,但八个州里除了因挡路被灭的两州之外,其余五个州皆无动静,就连与这两州相邻的三个州,都只是装模作样的派了小队人马出来摇旗呐喊一番后便顺势扛了白旗,都不算是真正的应战,若说他们彼此之间没有私下达成什么协议,那就有些难以捉摸了。” “这个甦息教……”子辛眉间的褶皱更甚,叹道:“果真好手段。” 从躲在暗处的邪//教到圣/教,再到挥兵北上、剑指帝京,短短一年时间,便已彻底的改变了天下局势。 此般筹谋绝非临时起意,甚至于可以说是多年蛰伏只为今朝。 创立一个教派并且能够立足于江湖,并非是一日之功。甦息教招揽教徒,宣讲自己永生的理念,发展并壮大队伍。此为第一步。 在四处安插奸细,挑选条件合适的人,并诱使他们主动献祭,心甘情愿的种下鬼藤,只为催化魔神意识的觉醒,为魔神破印而出积蓄力量。此为第二步。 时机一到,利用昆仑神宫内的仙娥寻到了镇印柱石的位置所在,并内外配合,成功冲破镇印柱石的束缚,获得自由身。此为第三步。 那接下来的第四步会是什么? 天下大乱,怨气、死气、闇气充斥,目标为苍梧渊底的诛魔阵? 子辛总觉着事情没这么简单。人间大乱,七情六欲混杂,暗黑之气频发,确实能够使得魔神的力量更加强大,但诛魔阵毕竟是父神耗尽心力所设,又以神魂为祭,岂是这么容易就能被冲破的? 古往今来,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战乱可不止爆发了一次。子辛既能排行第五,自然是年岁不小了,活得久的一点就在于什么场面都见过,比如说比这更加生灵涂炭的场面。 而那个时候,苍梧渊都能安然无恙,没道理现如今就不保了。 “我总觉着,”子辛喃喃道:“甦息教急着入主帝京,非是为了夺权。” 子濯不解,遂问:“师兄的意思是?” 子辛道:“不为权,那便只有为人、为物了。” “若是为人,”子濯摇了摇头,道:“以甦息教的能耐,多得是办法让他自己走出帝京,羊入虎口。” 子辛亦是如此想的。 “究竟是什么东西呢?苍梧渊……昆仑宫……帝京……”他在脑中飞快的联系着。 几处并不相干的地方,又分属仙、人两界,究竟有何不为人知的秘密呢? 子辛百思不得其解,但又有种答案就在嘴边的朦胧感。 “毕竟是上古时期遗留下的问题,知道实情的怕也只有那个人了。”潜意识告诉他此时不能耽搁,遂冲师弟交代道:“你明日去趟昆仑神宫,务必将帝京的情况报予帝君知晓。” 子濯又问:“那药呢?” “你快去快回,”子辛掂量着手中的乾坤袋,道:“这应该能够坚持五日。” 说罢,他仰头看向夜空,那愈发迷瞪的星象看得他心力交瘁,喃喃道:“城破,想来就在这一两日了。” 第二百四十九章 苍苍 天佑二十八年残秋晦日,野狼蛰伏,孤雁南归,皇属军夜袭敌营,大败失利,帝京沦陷。 北风萧萧,夜露寒凉。风行随圣女立于望楼之上,身后是烧杀抢掠,身前是浓烟滚滚。这场攻城战持续的时间太久了,不只被困的皇属军没了耐心,他们亦然。 这一切,都是棋盘中早已布好的局。 过去的半个月里,大军已借着攻城之败陆陆续续的金蝉脱壳,就藏身于城外的山林之中。 此举不只躲开了敌人的岗哨,更是连自己人都浑然未觉,为的就是让皇属军以为瞧见了胜利的曙光,耐不住性子发动夜袭。 大营之内,火雷爆炸的余威还在,望着冲天的火光与浓烟,风行不费吹灰之力便能想象得出现场是何等血肉横飞的惨烈场面。 他闭了闭眼睛,似是不忍直视。 “既是唱的空城计,为何还要留人在营?”他忍不住发问。 然而,整整三千兵士的身死却只换来了圣女漠然无谓的一笑。 她道:“诱敌不就该是这样的吗?” 闻此,风行眉间的褶皱更深了。 是呀,精锐部队都在一轮又一轮失败的攻城战中“牺牲”了,大营里幸存下来的士兵在为战友深切哀悼的同时,并不知道自己才是那被用来钓鱼的饵。 火雷炸响之前,他们还在为圣女的神圣不可侵犯而痴迷,还在期待圣女能从天而降,带领他们攻入繁华都城,拜官封侯,荣光一世。 殊不知,正是他们所敬仰的人亲手布下这轮死局,在将他们一个一个推入了万丈深渊之后,莫说是愧疚,便是半分怜悯都不曾有过。 “围成半月,困兽之斗,他们明明不一定需要死的……” 有些更咽,却难掩苍白。风行这话也不知是说给理所应当的袭丹听的还是说给袖手旁观的他自己听的。 “我可是听错了?” 袭丹一脸吃惊的转过身来,微微抬眸盯着那周身都裹在黑袍之下,被挡得严严实实的人,穿过那冰冷的铜制面具上的两个洞,隐约可以看见一双漆黑的眼睛,微微闪着残光。 “这些年,神使手上沾染的人命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了吧?”袭丹嗤笑一声,“怎么还能说出这般天真无邪的话来?” 风行险些被这番讥讽给刺穿了面具,下意识的反驳道:“那如何能一样?” “怎么不一样?”袭丹悠悠然向他靠近,微微踮起脚尖,几乎是贴着他的耳廓说道:“甦息教干的就是以来世换今生的勾当,相较于你所忠诚的事业,我这番做法可是仁慈了不少呢,至少……” 话至此一顿,她前倾的身子微微离远了些,复又看向了那双漆黑的眼眸,淡然道:“他们死得其所,还有来世。” 媚眼如丝、丹唇含笑,远远瞧着,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说的是什么闺房密语呢! 风行藏在面具下的脸果真被圣女这番有意无意的撩拨给熏红了,四肢有些僵硬的后退了两步,同时也移开了眼睛,淡声道:“圣女的心还真是够硬的。” 听他刻意绷紧的嗓音,袭丹又是一笑,声音比之方才更是轻巧了不少。 “神使过奖了,不及你对同类下手来的干脆。”她状似无意的答了话。 走出几步才发现身后的人并未跟上来,于是转过头去,一副少女模样的歪了脑袋,灿然一笑,邀请到:“神使可愿陪我皇宫一游?” * 宸禾仙君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安置好流民后,不及休息,天擦亮他便告别了师兄,直奔昆仑神宫而去。 自瑶池坍塌之后,昆仑圣境便已不复往昔,灵气溃散得厉害,帝君一面忙着修补诛魔阵的漏洞,一面得为消解逃散的魔神之气而四处奔走,已经许久不曾在昆仑露面了,蒲夷神官业已遣散了所剩无几的宫婢,随着子熙仙子一同去了魔界。 子濯已在人间待了有一段时间,许多事情都还不知晓,此行无疑扑了个空。 过往的昆仑山是何等的热闹,虽说山巅高不可攀,但山脚下总围着一群小妖小仙,或打个洞,或搭间茅草屋,气氛融洽,共同修炼,互为友邻,是以,除了滚滚春雷之外,昆仑一年四季都轰隆隆的,天劫总也历不完。 而此时,子濯脚踩寸草不生的土地,看着被雪崩压塌的茅草屋,心中顿生悲凉之感。 竟是连一个修炼的小妖都瞧不见了呢。 也难怪,魔神逃逸时闹出的动静不小,所过之处皆称得上是穷山恶水,昆仑如今都快成修炼禁地了。天底下的洞天福地海了去了,哪里还有人敢冒着生命危险来这儿碰运气? 宸禾仙君不知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登上了昆仑山。神宫辉煌依旧,清冷更甚,而他绕了满宫都不曾见着半个人影,如坠冰窟,立时便朝玉清境去了。 森夥出逃,不只是人间战乱不止,苍梧渊更是异动频频,蠢蠢欲动的也不止是魔族,妖兽也耐不住性子了。 值此危亡之际,天界已经进入了战备状态,还召回了在忘川旁思过的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子濯一脸迷茫,转头看向司命星君,敏而好学,道:“天族竟还有个太子殿下?怎的从未听说过?” 司命星君与宸禾仙君乃是半路上相遇的,司命有公务在身,得去寻紫薇大帝讨个法器。两人原本是不同路的,但因为紫薇大帝行踪不定,最近一次出现刚好是在三十五天附近,有人瞧见他正与夜游神下棋下得忘乎所以,所以这二人便凑巧撞上了。 司命星君抬手摸了摸光滑的下巴,似乎那里有着一撮看不见的胡须,老神在在的答话道:“虽然未曾受封,但确然是有的。” 龙性本淫,天君子嗣繁茂,公主生了十多个,但也只有昊羽这么一个儿子,所以,虽然未曾正式受封太子衔,但不出意外的话,由他来继承天君之位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况且,他替父掌管十万天兵,早已有了太子之实,只是缺个名分而已。 “天君曾经是有个儿子,”子濯更迷茫了,“可那位殿下不是在一次平乱中受伤羽化了吗?” 第二百五十章 同辈 “可不敢乱说!”司命二话不说便上前来捂他的嘴,“那都是编出来糊弄傻子的,殿下一直都活着呢,只是被罚下界历劫百世而已!” 某傻子:…… 司命全然不知,只瞧着那双从手掌上方露出来的眼睛……幽怨,且阴森,不自觉的就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只能讪讪的挪开了捂嘴的手。 终于摆脱了禁锢的宸禾仙君,无疑是一脸十分嫌弃的样子。 他先是装模作样的呸呸吐了两下,又用手擦了擦嘴,随后在司命逐渐僵化的神情中一言不发的加快了驾云的速度。见状,司命星君一个激灵,赶忙追了上去。 似乎是觉着并驾齐驱太过疏离了些,又或者是防范着再次被人甩下,司命厚着脸皮挤上了对方的云头,又不死心的朝旁偏了偏头,凑近了许多,丝毫不觉着此举有伤风化。 “这位准太子殿下当年也是一时糊涂,从而做了些糊涂事,”他四下看看,见没人,又压低了声音,故作神秘的解释道:“也不知道他是哪根筋搭错了,竟然勾结赤瑛魔君,私自将镇妖塔的镇塔神兽给放走了!” 这话听起来实在太过匪夷所思了些,子濯微微皱了皱眉。 且不说仙魔两族历来不合,两相见面多半是剑拔弩张,未来天君与现任魔君实在扯不上会有什么交情。 再者,太子殿下前途一片光明,虽然统领天兵,是为武将,却以仁爱之名深得人心,有什么必要非去与魔君勾结? 魔君能许给他什么未来天君得不到的好处?亦或是能用什么理由威胁得了十万天兵的统帅? 子濯曾因着帮师妹查史书古籍的事情而在司命星君府上赖了许久,形影不离,就差同塌而眠了。二人虽谈不上深交,但他对司命的爱好及性格颇有见闻。 所以,但凡司命摆出这副神秘兮兮的样子来,他便条件反射的觉着他多半是戏瘾犯了,说出口的话也十有八/九会添油加醋。 “你想想,”司命一点也不觉着对方不理自己会尴尬,自顾自滔滔不绝的说着,“能进镇妖塔的会是一般的妖怪吗?哪个不是恶贯满盈、屠戮弑杀,为祸一方的恶妖?从中随便拎出一个来,都是能让天地为之一震、让众人头疼欲裂的存在。” 司命摇了摇头,语气颇为惋惜,道:“太子殿下此举无异于放任恶妖闹事,天界损失惨重,四方武神齐心协力都险些未能镇压下来,至今还有几个大妖仍逍遥法外呢!哦,对了,听说天君为此事还受了重伤。” 他凑得这样近,呼出的气息很是滚烫,都尽数扑在了子濯的耳畔,偏偏他自己并未察觉,还在一个劲的扼腕叹息。 子濯不自然的耸了耸肩,稍稍退开了些。 “司命星君,”他语气平平,一本正经的提议道:“你该去找医仙开副清肺火、降燥热的方子了。” 话音一落,司命顿时便僵住了,不知所以然。 明明就是除月下老人之外最懂烟火凡尘的仙人,非得一副懵懂无知的样子看着你,眼睛睁得大大的,好像是你欺负了他一般。 子濯心里有些怪怪的,轻咳了一声,又接着问道:“这么隐秘的事情你也知晓?” “嘿嘿!”司命星君一瞬间恢复笑意,腆着脸皮,毫不谦虚的答道:“天上地下,有多少事情是我不知道的?” 闻言,子濯默默地看了他一眼,随后挥手将脚下的祥云一劈两半,并驾着自己那半块云若无其事的超前去了。 动作行云流水,丝毫不带迟疑的。 司命不防他会突然来这一手,当即不受控制的往下坠了一段距离,若非反应快,险些就跌落凡间了。 待他稳住之后便使出两倍的速度再次追了上去。幸而这次子濯并未趁机加速,倒也没费了他多大的功夫。 “么么,亏得我眼疾手快!”他拍了拍心口,一副后怕的样子。 子濯并未理会,却也没再突袭一回,倒是在看见对方额际的薄汗之后,悄然放慢了速度。 司命星君不好好的驾云,倒是把一双眼睛都放在了旁人的脸上,且看得颇为光明正大。 不得不说,元始天尊不愧为上古纪后第一仙,眼光当真是极好的,其座下拢共十三位弟子,个个皆是才貌出众。琼泽仙君有着“天界第一美男”的称号,而那唯一的女弟子,若是常出来走走,自然也能摘得六界第一美的桂冠。 当然了,若论特别之处,必定是宸禾仙君要更胜一筹的。 子濯终究面皮不抵他厚,受不住他这火焰似的目光。 见对方肯侧首看他了,司命这才又摇着扇子凑了过去,吃一堑长一智,这一回,他没在莽莽撞撞的跳到别人的云头上。 只是,他脚下的祥云本就是从子濯这儿分出去的,小小一块,倾身靠近之时,也与方才的亲密之状没什么不同。 子濯淡淡看了他一眼,终是没能说出什么推拒的话来。 司命见状,便更是得寸进尺,有恃无恐了。 他明明一脸的阳光明媚,眉目间干干净净的,却刻意放沉了声音,语重心长的解释道:“正因为事涉天家密辛,才被刻意的隐瞒了个下来,加之时间久远,这位太子殿下便渐渐地被大家淡忘了,年纪小些的,甚至都不知道有这号人物的存在。” 方才还说他是傻子呢…… 听着司命不断往回找补的话,子濯几不可察的挑了下眉,接话道:“与星君相比,我确然算是晚辈了。” “咦!”司命一听不乐意了,立时反驳道:“怎么能这么算呢?咱得是同辈才对呀。” 子濯险些笑出声来,强绷着脸,将云驾得有如流星。眨眼间便只瞧得见一点黑影了。 “嘿!”司命一跺脚,急忙追了上去,“真的不能这么算!” 他到底是文官,修为不及子濯厉害,只能一面追,一面喊:“你慢些!前段时间九公主才与人追了尾,安全飞行最重要啊!” 正在自己宫里罚抄心经的芫烛公主突如其来的觉着鼻尖瘙痒。 第二百五十一章 禁闭 “阿——嚏!” 莫名其妙的喷嚏来势汹汹,就连面前摆着的轻薄纸张都受到了波及,被气浪给掀了起来,像落叶蝶舞一般,散得满桌案乱七八糟。 从未打过如此猛烈的喷嚏,芫烛皱着眉头揉了揉鼻尖,余光正好瞥见一张纸悠悠然的落进了砚台里,当时便大惊失色,立即扑了过去企图补救。 但,还是晚了一步。 “我的心经——呐!” 芫烛眼睁睁的瞧着密密麻麻写满字迹的纸张被墨瞬间浸透了一大块,不由得仰天长呼:“我的心血呀,手都快抄断了呐!是谁在害我?是谁?!” 候在殿外的仙婢一听这惨绝人寰的哭天抢地之声,便着急忙慌的领着侍卫冲了进来。 “护驾!” 护……驾? 哭喊声戛然而止,殿上的九公主与殿下的侍卫面面相觑,一个挂着苦瓜脸泫然欲泣,另一群则是不忍直视。 “护什么驾?”芫烛瘪了嘴,问:“你们能帮我把这砚台砍了吗?” 众侍卫:……我们什么都没有听见。 目送一众侍卫默契的沉默着转身退出了大殿,并贴心的为她关上了殿门,芫烛又哼唧了两声,自言自语道:“你们不能啊?” “我是真的不想再抄书了,”她仰天痛呼,“苍天呐,已经第四天了,手真的要断了啊!” 颓然缩在靠椅里木了一会儿后,她终于认命的捡起还未上交就已宣告报废的作业,用两根手指头捏着,拎到了眼前来,看仇人似的看着那团黑黝黝的墨迹。 这纸张乃是专供她犯错抄写所用的,上头有父君亲自布施的术法,只为杜绝诸如旁人代抄等一切弄虚作假的行为。 但凡非她本人动笔,字迹就不会显现,而即便是她本人动笔,若是其中掺了一丝丝法术,不管是什么作用的法术,字迹也不会显现。 关键是这纸张……父君说她性情浮躁,得学着沉静下来,所以,这纸一张堪比寻常的十张拼起来还要长,一旦写错了一个字,就得作废,重头再来,更别说是这么大的一团污迹了。 看着看着,突然很不合时宜的冒出了一句:“这墨还挺香的……” 说着,果真捧着纸凑到鼻尖处细细的闻了闻。 红梅做君,松香做臣,闻之能令人平绪静心。 芫烛果真一改方才的颓丧,坐直了身子,重新取了纸张开始认真誊抄。 两个时辰之后…… “开门!” 殿外众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响动吓了一跳,纷纷扭头看向紧闭的殿门,片刻后,又齐齐摇头并无奈的一叹气,那样子好似在说:又来了。 “快开门,放我出去!”芫烛公主神采奕奕的拍着殿门,高声喊着。 不多时,门缝里也传入了宫婢的声音:“公主殿下,请恕奴婢不能应允您的要求,天君有令,不抄完一百遍不得放您出来。” 这句话,历经数千年,竟然还能一字不变的传承了下来,芫烛不知是否该为宫婢的严谨态度而感到骄傲。 若换了往常,此话一出,公主必定是要闹上一轮,但今日却是反常。 只听里头不仅未曾假意哭闹,甚至还颇为得意的答话道:“我已经抄完了!” 殿外迟疑了一会儿,才问道:“……当真?” 毕竟九公主被罚抄书乃是常事,而在以往,若是不拖上七/八天,她是决不罢休的,可这回才进去了几天呐! 芫烛:“我骗你作甚?快开门。” 堂堂九公主被侍女锁在屋子里质问,也亏得她素日里待人和善,若是换了旁人,怕是要气得跳脚。 芫烛好言好语的诱导道:“你若不信,开条门缝,我将东西递出去,你清点则个。” “那……好吧。” 侍女也别无他法,只有妥协。 然而,门刚开了一条缝,一道闪电似的身形就蹿了出来,当即在众人眼皮子底下跑得无影无踪。 侍卫们最先反应过来,但他们不仅不曾追上去,反倒是互相之间看了一眼,只用了一眨眼的功夫便已决定好了一起装瞎,他们什么都没看见。 侍女却是气得跺脚,“公主!” 可是,人早已经没了踪迹,只远远的有欢笑声传来。 “哈哈,我自由啦!” 听着风中传来这张狂的笑声,侍女脸都气歪了。 最靠近殿门的侍卫将散落在面前的纸一张一张的捡了起来,掂量着分量该是足的。 “仙子莫恼,”侍卫将厚厚一叠经文塞进侍女手中,道:“你先点点,万一真的够呢?” 一经越狱,再想追回来谈何容易? 侍女也知此理,遂也只有认命,接过那厚厚的一摞东西,就地蹲下仔细清点了起来。 “怎样?”见她终于数完了最后一份,侍卫主动上前询问道。 “……竟真是够的!” 连她都有些难以置信,这可才四天的时间! “这就对了,”侍卫倒是半分惊讶的神色都寻不见,笑道:“公主性子良善,又如何会为了己身的自由而为难我们大家?” 可惜了,对于他的这番信任,芫烛并不知晓,否则必定会笑得嘴都合不拢,并拍着他的肩膀,来上一句:“低调低调,谦虚谦虚,我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芫烛解除禁闭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直奔琢光山,要去看望年幼的小侄子。她很是喜欢这个软软糯糯的小娃娃,爱逗他笑,也爱哄着他睡觉。 而这个奶娃娃应该也是喜欢她的。最大的表现就在于,旁人抱他的时候,他总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张嘴就哭,哭得惊天动地,撕心裂肺。可只要是她接过手,他要么尿她一身,要么蹭她一脸的口水,反正是从来没哭过的。 四姐姐也说,许是因为在他还未出生的时候,她总爱隔着肚皮唱歌给他听,他感受到了姨母的关怀,自然也就愿意与她格外亲近些。 琢光山乃是下界仙山,而下界最近总不太平,就在她被关禁闭的前一天,太子哥哥才奉命前往下界去平定妖兽之乱,父君亦不许她乱跑。 所以,为了避开父君的耳目,芫烛给自己化了个侍女的形,带着当初从司命手里骗来的令牌,从北天门出,只说是奉命去寻紫薇大帝。 第二百五十二章 琴瑟 即便是易了容,又持有司命星君府的腰牌,芫烛也还是不敢大意。 自出了昆仑那档事之后,人人自危,天界巡逻的天兵比从前多了几番,若是不慎被其中一队撞见了,可不是一百遍心经就能平息父君的盛怒的。 是以,自北门而出后,素来高调的九公主竟然也默默的压下了云头,尽量贴着下界飞行,未免造成凡人恐慌,还难得细致的施了隐身术。 速度虽慢,但一路上也算是平安无虞,暮色将起时,顺顺利利的进了谯明山境内,天黑之前必能抵达琢光山。 芫烛一面赶路,一面筹划着等见了四姐姐之后得要怎样的一番耍赖撒娇才能消了她的气?帮着自己将偷跑出来事给囫囵过去? 正想的起劲,不妨脚下却是一软,而与此同时,闻所未闻的兽鸣声响彻天际,一道更比一道厉害,震耳欲聋。 兽鸣之中带着逼人的威压,登时便将芫烛的隐身术给轰了个四分五裂。 事发突然,芫烛猝不及防的随着颠簸的云驾踉跄了几步,脸色当即便沉了下去,一颗心也已提了起来,在顾不得想什么撒娇讨好的招数了。 谯明山历来荒凉,怎会有这般气势逼人的人物?芫烛十分不解。 而且,听这声音,还不是一般的打斗。 战场之上,各方拼尽全力,杀招一个接着一个,自是灵力最为混杂之处,怪只怪她方才想得出神,一脚踏了进来。 她修为不济,离得越近干扰便越大,又被不知哪一方的威压接连冲击,登时便觉出了吃力,灵力运转极为滞涩,脚下的云散了聚、聚了散,几欲坠下云头。 此等凶恶之地,自然不能久留,芫烛全神贯注的运转灵力,勉力驾着将散不散的祥云向相对平静的东面逃跑。 “我天——” 当眼角余光瞥见一个巨大的东西急速撞来之时,她已无力避开。 厚重的血腥味擦着鼻尖划过,浓稠的液体甩在脸上时还带着烫人的温度,至此,她终于看清了那袭击过来的东西竟然是一截手臂! 还热乎着呢! 云终究还是散了。 芫烛尚且来不及尖叫一声,人就已经坠入了谯明山的秃山乱石之中。 空气中除了血腥味外,还萦绕着淡淡的臭味,无处不在,无孔不入。 芫烛皱了皱鼻子,想起曾不知听何人说起过,谯明山上多石黄,想来这挥之不散的臭味便是来自于此。 石黄有毒,闻久了必会七窍流血、经脉寸断,她当即便屏住呼吸并封闭了嗅觉。 谯明山怪石嶙峋、不长花草,山丘一座连着一座,山坳一个比一个还深,所以即便是光秃秃的,也难以一眼望穿。 打斗声就在耳畔,但却寻不到准确的声源,只隐约能够猜到个大概的方向。 芫烛试着运转灵力,却发现地面的情况比在云上更糟,灵力被压制得厉害,根本没有逃跑的可能性。 争斗声越来越激烈,不知是什么妖兽的怪叫声也越来越杂乱无章。 她确实是喜欢凑热闹,但也并不是什么热闹都要去凑的,尤其是打架这事,伤及无辜的可能性在诸多热闹中可谓是名列前茅。 于是,她一面竖起耳朵听声辨位,一面猫着身子在怪石当中穿梭,尽量的远离战争中心,寻一个勉强能够安身之处。 胳膊腿儿像是流星雨似的,她不只得防着地面,还得防着天空,染一身兽血就已经够恶心的了,若是被一块乱飞的肢体给当头砸下,那场面可真是……不敢想象。 芫烛从来不觉着自己有多衰,但今天…… “呸呸呸!” 吐掉啃了一嘴的泥,芫烛挣扎着动了动身子,想将那块从天而降的,正严严实实的压在她背上的散着腥臭味的东西给抖掉,却是……无果。 她运不起丝毫灵力,使劲折腾了一阵,平白出了一脑门的汗,也只不过是在原地划拉了几下,脚尖抛了两个小坑而已。 “也不知道是吃什么长大的,”她翻着白眼吐槽,“肉可真够紧实的!” 翻起的白眼刚好瞟到又一个东西从天而降,瞄准的正好是她的脑袋。 “啊——” 没有预想中的迎头一击,背上也突然之间轻了,她半点没有多想,当即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起来,抱着脑袋就跑。 然而…… 一只略有些凉意的手揪住了她的后领子,与此同时,一道颇为无奈的声音传入耳朵:“方向反了。” 这声音……何等的熟悉! 曾多少次魂牵梦萦,让她神思摇荡。 芫烛扭过头去,勉强能够看见对方的半个下巴,眼里当即光芒万丈。 “你怎么在这?” 子胥正拎着她的后衣领往左蹿出两步,躲开了一块砸过来石头,音色淡淡,听不出任何的情绪,答道:“来寻你。” “哦。”芫烛压着笑意答了一声。 她扭了扭脖子,想要摆脱这个不太体面的姿势,却后知后觉出他这话的蹊跷,便止住了动作,又问:“不对,你怎会知道我在这儿?” 因为姿势的缘故,她看不见对方的神情,但这话一问出口,她便感觉到了那揪着她后领子的手霎时间紧了紧。 片刻的沉默后,隐约有几分幽怨的声音传入耳来:“公主忘了曾给在下种过琴瑟引的事情了?” 闻此,芫烛下意识的缩了缩脖子,略有些心虚。 说起琴瑟引,其实也算是个歪打正着的误会。 自元始天尊开坛讲经当日惊鸿一瞥,她便对这位闻名遐迩的矜华仙君起了“歹心”,并为此使出了十八般武艺。 只可惜,矜华仙君人如其名,风光霁月,即便她把月下老人的红线一捆一捆的搬来,也没有一根是成功套在了对方的无名指上的。 她自是越挫越勇,非要将那红线成功的绑上一回,于是怂恿着子熙去给自家师兄下了迷药。 她亲眼看着子熙端了掺了药的茶给他,又亲眼看着他将茶喝尽,然后抓心挠肝的等了将近一炷香的功夫,不见任何效用,最终还被对方以打扰自己研读医书为由给赶了出去。 法子是司命星君给她出的,药也是司命星君给的,当时说的天花乱坠,却是这么个不了了之的结果。 她自是气急了,认为是司命星君在戏耍于她,当即冲到司命府去讨要说法。 可司命是如何搪塞她的? 她气势汹汹的找上门,而司命却只是气定神闲的晒着太阳、看着话本,笑意盈盈的说:“不急不急,往后妙趣无穷。” 第二百五十三章 妖乱 芫烛在听见“琴瑟引”三个字后便安分了不少,垂着手脚,任由身后那人像拎小鸡仔一样拎着她躲开了好几次飞来横祸,最终寻了个山洞躲了起来。 说是山洞,其实也不然,只是一个被术法轰出来的浅浅的凹洞而已,石壁上还有攻击的痕迹。 芫烛眼观鼻鼻观心,背对着那人,用手指头一点一点的抠着石壁上的伤痕,心里像端了满满的一杯水似的,稍微晃一晃都能泼出来。 一时间,除了远处的打斗声外,沉默无量,二人之间的氛围便有些诡异。 “额,那个……”芫烛觉着,虽然隔了许久,但自己还是有必要为下药一事道个歉,“琴瑟引的事情是我考虑不周,我认错。不过你尽可以放心,我后来去找药仙问清楚了,这药只对有情之人起效,对你是没什么影响的……” 越说声音越轻,到最后更是半个字都蹦不出来了。 倒也不是她撒谎心虚,她说的都是实话。 如若琴瑟引是什么毒药、邪药,她才不管什么无穷妙趣呢,必定第一时间把刀架在司命的脖子上,逼他拿出解药。 她之所以越说越没底气,全是因为这气氛……越来越冷。 谯明山地底有热海,所以整座山一年四季都是冒着热气的,那这突如其来的冷意便只有可能是来自于…… 她脖子有些僵硬的扭过头去,果真就对上了一双冷森森的眼睛。 其实子胥只是斜了一下眼睛而已,眸光从微垂的眼缝中投射下来,一惯擒着和暖笑意的嘴角微微抿成了一条细线,意味不明。 芫烛不由得便打了个寒颤,倒不是因为害怕。 “真的,我发誓!”她当即指天为誓,“琴瑟引只对我有用,对你……” 话说一半,她恍惚听见了一声轻哼,与此同时,对方抿着的唇角似乎也微微上扬了一瞬。 就在他状似无谓的移开目光的那一刻,一个疯狂的想法突然就窜上了芫烛的心头。 药仙曾说,琴瑟引实际上算不得药,乃是曾经一对神仙眷侣在如胶似漆之时做出的小玩意儿,服下之后,相当于是在两人的灵识之上建立了一道联通的桥梁,既能感知危险,也可以随时随地的看见对方的一举一动。 当然,这效用只对用情至深的一方有效,若是终有一日情淡且爱弛,这座桥便会自行崩塌,勿需解药。 可眼下…… 谯明山和玉清天可不再一条道上。 矜华仙君可不是个爱出门闲逛的人…… “不会吧!”芫烛一把拉住了正探身出去查看情况的人,语无伦次,道:“你你你……你难道?!” 后边的话太过惊天动地,她并未说完,但两人都心知肚明。 子胥的医术可是师承道德天尊,药仙所知晓的,他自然不会不知。 可眼下并非讨论这个的时候。 原本尚在远处的战场不知不觉就要打到跟前来,战局中心昏天黑地,虽然看不清楚对战的是什么人,但瞧这飞沙走石、血肉横飞还不见停的情况,便知这不是一场输赢战,而是一场生死战。 子胥虽然不是武将,可毕竟潜心修炼数千年,在天界众仙中的修为也不算太低,但眼下面对这无处不在的霸道的威压,灵力却也是断断续续的。 他回头瞥了一眼深刻在石壁上的术法痕迹,心里隐约升腾起一股子不知缘由的不安感,并顾不得兴奋的芫烛,直接拉了她便往别处去。 子胥:“别说话,快走。” 灵力混杂,对误入其中的人影响如此之甚,眼下情况不明,但越是远离战局中心,保命的可能性也就越高。 “你究竟是怎么找到我的?” “你是不是也喜欢上我了?” “琴瑟引为何会对你有用?” “上次明明是我不小心撞的你,你为什么还要救我?” “你今天也来救我了,是不是说明你不生我的气了?” “还有还有,我之前轻薄你的事情是不是就可以揭过去了?” …… 芫烛一直在喋喋不休的说个不停,陈年旧事都被她一股脑的翻了出来,子胥终于忍无可忍,回头低斥了一句:“现下我们是在逃命。” 芫烛默了两秒,随着他跨过一个深坑,嗫嚅道:“我知道的呀!” “但是吧……”她空着的那只手抬起来摸了摸后脑勺,道:“我紧张。我一紧张我就想说话,不让我说话我就会更紧张,紧张着紧张着,我就容易晕,这一晕了吧,你就得背着我走了,可若是让你背着我吧,你肯定又不乐意,所以我不能晕,我只能说话,不停地说话……” 路本就难走,子胥更是险些被她这绕口令一样的说辞给绕晕了。 芫烛被他牵着一路狂奔,罡风阵阵,削石铲泥,她却半点没被波及,兽鸣如雷,震耳欲聋,她却还能听见他低低的叹了口气的,似乎很是无语。 不知为何,她鬼使神差的就问出一句蠢到家了的话:“你打不过吗?” 子胥有一瞬间的僵硬,随后在逃跑的间隙还能回过头看了她一眼。 “哦,打不过。”芫烛见状讪讪一笑,“我也打不过。” 就在她以为对方不会再理会自己的时候,却又听他淡声说道:“很不幸的告诉公主殿下,在下是学医的。” “哦,”芫烛又摸了下后脑勺,“那咱快跑吧!” 这提议可真是……难不成他们现在不是在跑吗? 突然间一阵地动山摇,两个人都脚步不稳,子胥下意识的抓紧了牵着的手,在摔倒的瞬间脚步错了一下。 芫烛听得一声近在咫尺的闷哼,紧接着便看见那伏在她上方的人痛苦的蹙了眉头,细密的汗珠立时便爬上了鼻尖额角,就连唇角也溢出了一汩鲜红。 “怎么了怎么了?” 子胥不曾答话,而是顺势一个翻身,连带着护在怀里的人朝一旁滚开数尺距离,一个巨大的兽头正正砸落在了二人方才所在之处…… 芫烛从未见过如此场面,当即被他痛苦的神色给吓傻了。 子胥却是躲开了她的目光,直直向前看去。 “那是何人?”他眉间的褶皱更甚。 芫烛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终于看清楚了战局中争斗的双方。 獬豸、鬼车、九婴、炽焰、封豨…… 随便一个拎出来都是可以祸乱六界的存在,怎么会在这鸟不拉屎的谯明山遇到? 而它们,又为何会一齐出现? 尚不及追究,她便又看到了战局中的另一方,子胥真正想让她看的人…… 虽然已是满身血污,但那一身流光金甲,是她四日前才见过的! 芫烛的目光紧随着战局内的人飞来飞去,不可置信的喃喃念道:“……像是我太子哥哥!” 第二百五十四章 子胥 太子哥哥? 天君独子?曾掌十万天兵的昊羽殿下? 子胥总算明白了方才那股不知缘由的不安感是从何而来的了。 他扭头问芫烛道:“殿下怎会在此?” “四日前,求如山妖兽作乱,在职的武官皆不得闲,”芫烛咽了下口水,才哑声说道:“父君便让太子哥哥下界处理了。” “求如山……”子胥心中的不安感更甚,“以殿下的能力,即便不能将作乱的妖兽尽数斩杀于求如山内,也断不会让它们越过带山才是。” 可谯明山距求如山六百里、距带山四百里。 子胥仔细的观察了对战双方的情况,沉声道:“这妖兽异常蛮横凶猛,打起架来全无顾忌,倒像是被旁的什么人给摄灵控制住了。” 本就是一等一的凶兽,若再失了灵智,那……后果不堪设想。 “控制妖兽?”芫烛扭过头来,一脸惊恐:“不会是……离凰姐姐吧?” “不知,”子胥摇了摇头,“但我觉着不像。” 众所周知,妖君离凰性子张狂、行事磊落,即便是要伏杀天族太子,也必不会耍此龌龊的手段,恐另有其人。 但能同时控制住如此多的万年凶兽,那人的实力也太过强悍了些! 怕就怕,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子胥不知怎的,脑中突然间划过了昆仑山雪崩之时的震撼场面。 眼下帝君情况不明,师妹又灵脉不稳,若是天族再失强将,那人界之灾必定是天族之祸! “殿下受了重伤,且孤军奋战,坚持不了多久的,得将谯明山的情况禀报天君,尽快调派援兵。”子胥当机立断,问道:“你还能使通灵术吗?” 芫烛也知其中厉害干系,当即凝神静气,但试了几次都没有结果,灵池沉寂,掀不起一丝波澜,不由得也急了起来:“威压太甚,我一点灵力都运不起来!” 正说着,那边的战局里,太子殿下一剑砍下了九婴的一个脑袋,但下一刻,他便被炽焰兽带火的尾巴扫中,摇晃着下坠了数丈。 “不能再耽搁了,”子胥席地而坐,道:“我以本源之力破开一线,助你逃出此地。” 芫烛见他二话不说便已开始运转,忙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抓住了那捏诀的手,急急问道:“那你呢?!” 子胥第一次认认真真的看着她的面容,第一次没有抗拒她的触碰,甚至,他抬手,拇指轻轻地摸了一下她紧绷的唇角,淡淡一笑,道:“战场上虽以武力致胜,但医术未必不能转化为武器。” 他说的很轻很缓,像是在安慰她。 不曾想芫烛却在他的注视之下更慌了,那是一种孤注一掷的坚定,与堪破生死的温柔。 “不行,”她抓住了那只从唇角一触即离的手,“你会死的!” 在芫烛泛红的注视下,子胥做了一个连他自己都想不到的,此生只此一回的动作。 许是为了让她离开,许是心之所向,那一刻,他并未想太多,只下意识的就做了。 他微微弯了手肘将那只抓着自己的手拽到了眼前,垂首,温热的唇轻如蝉翼,印上一个虔诚的吻。 额头相抵之时,本源之力倾泻而出,明明浓稠炽烈、势如破竹,但落在芫烛身上时却又柔软如纱,将她层层包裹。 就这样,眨眼的愣怔间,她便已被送出战局,向着万丈高的苍穹而去。 芫烛被束缚住动弹不得,地上的人影渐渐成了一个黑点,她看见那个黑点义无反顾的投入了战局之中。 耳畔,是乘风送来的,他最后的低语: “你是生的希望。” 泪水夺眶而出。 * 子熙做了一个梦。 梦中的她还是个没长成的小娃娃,站直了都不到师兄的膝盖高,看人得仰着脖子仰着脸。 十一师兄就站在她的面前,手里拿着个空药罐子,正沉着脸,垂眸看向她。 瞧模样,似乎是生气极了,但又说不出一句责备的话,只能翻来覆去的抿着嘴。 她依旧仰着脖子仰着头,委屈巴巴的咬着上嘴唇,两只棒槌似的小拳头在胸前不住的相撞着。 “嗐~”十一师兄终究还是被她这番无辜的模样给收服了,态度终于软和了下来,弯腰将她抱上了桌子,“一直仰着脖子也不嫌累,还有,眼睛本来就大,就别瞪着我了,水汪汪的,谁受得了?” 他将她按着坐在了桌沿上,怕她掉下来,又往后挪了挪。 “坐着别乱动。”他十分没有威慑力的嘱咐了一句,宽厚温热的手掌在她头顶上揉了两下,随即转身配药去了。 “师父怕不是收了只小馋猫做徒弟?”他一面找药材,一面还不忘“教训”道:“一个没看住,你就给全吃光了,等在你小肚子里闹起来了,可有你好受的。” 当然,这番责备落在小子熙的耳中,也就是挠了个痒痒的程度。 子熙坐在桌沿边,两条小短腿荡来荡去的,一面看着师兄调药,一面砸吧砸吧嘴,回味了一番唇齿之间的余香。 像是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一般,奶声奶气的狡辩道:“可是很好吃呀!” 子胥不由得破开一声笑,五分生气,五分无奈。 “还好吃?”他端着药过来时,点了一下小人的额头,“你自己掰着手指头数数,这都第几次了?若再有下次,我可再不做那些花样了,统统让你吃原味的。” “不嘛不嘛!”小人终于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忙拽着对方的胳膊撒娇,“十一师兄是天底下最好的师兄,我下次想吃白桃味的。” 子胥忍着笑意,强绷着脸将药碗往前一送,不容拒绝的说道:“喝药。” 小子熙够头闻了闻,当即被熏出一张苦瓜脸。 她才抬了头,子胥便立即知道了她的意图,当即打断道:“撒娇没用,不准剩。” 惩罚来得如此之快,这一次的药果真是原汁原味的。 小子熙捏着鼻子尽数灌下后便生起了闷气,冷着脸一言不发,一双黑亮亮的大眼睛死死盯着那个喂她药的人。 “你瞪我也没用。”子胥伸手挡住了她的大眼睛,“恶狠狠”的威胁道:“再有下次,比这还苦。” 第二百五十五章 追光 梦中辗转醒来,不知今夕何夕。 偌大一个须冥殿,只床头燃着一盏烛灯,朦胧昏黄。 还被人影挡了大半。 子熙微微侧首,眼底便印上了那人执卷阅读的背影。 如此岁月静好的画面,自昆仑之乱后便再没有过了。 很是怀念。 察觉到对方有了要转身的趋势,子熙当即便将眼眸又阖上了,呼吸平缓,看起来就像真睡着了似的。 可总有人要拆穿她。 一股微凉的触感自眉心顺着鼻骨缓缓而下,最终停留在了鼻尖之上。 正因为闭着眼睛,所以指腹的柔软才会被放大了无数倍。 “既醒了,为何不睁开眼睛?” 与鼻尖上顶着的指腹一般温柔的嗓音缓缓泄出,钻进耳朵时,有种久违的酥麻感,子熙不由得酸了眼眶。 “不睁,”她倔强的摇了摇头,孩子气的说道:“睁开眼睛,你就不在了。” 青霞殿里那一个个睁眼之后只余芙蕖花香的夜晚,那种失落的孤寂感,以及不可言说的心疼,她再也不想体会了。 说罢,还将眼眸更用力的阖紧了,以至于长睫都跟着微微颤动着。 玉洛可谓是被这意料之外的回答给重重击了一锤,当即便觉着心口闷闷的。 自子熙发现了他体内的魔气,双方将话挑明之后,他确实是在有意的躲避着对方,甚至于,放赤瑛带她来了魔界这许久,眼下才是二人的第一次见面。 “我在,”玉洛坐在床沿,俯身向下,在对方的额头上轻轻一吻,轻声诱哄道:“你睁开眼睛看看我。” 子熙依旧不曾睁眼,却在对方俯身而下时,伸出手去,轻轻的将人给环抱住了。 颇有几分小心翼翼的意味。 “我好想你,”她轻声低语着,“想你抱抱我,你可以抱抱我吗?” 克制的、低哑的声音就落在玉洛的耳畔,顷刻间,仿若有细脚伶仃的虫子爬过心脏,酥酥麻麻的,又好似被虫子小口小口的叮咬了,细碎的疼痛泛开来。 数月里的克制与回避,顷刻间崩塌殆尽。 散着芙蕖花香的清风温柔的托举起她躺着的上半身,并送进了一个略显单薄的怀里,隔着薄薄的纱衣,共享温度。 曾经,玉洛的怀抱是极其温暖和宽厚的,如今因为迅速的消瘦而有些许的硌人,且隐约透着雪山之巅的寒凉,但尽管如此,她亦是安心的。 “我知道你在,”子熙将下巴戳进了他的肩窝处,嗡着声音道:“每每入夜,我知道你就站在须冥殿外的那老株梧桐树下,我一直在等着你推门进来,你为什么不进来……” 话音的末尾,都尽数堵在了被一口咬下的肩肌里。 玉洛不退不躲,任由对方一口咬住自己,感受着那初时很强,但又渐渐平缓下来的力道。 “我这么躲着你,你该是气极了吧?” 可明明这么生气,却还是狠不下心来咬我,连牙齿都收敛锋芒。 玉洛做事从不后悔,但却会忍不住的心疼,就比如此时,心口那点子虫子咬过的疼痛随着她放缓的力道而开始溃烂,不断的扩散。 原本细小的伤口,如今却已可以钉进铁楔。 “你不该这么轻易放过我的,”他一下一下的抚着怀里人的后背,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宛若清风徐来,“你合该咬死我才是,出一出血,让印记再深沉一些,再厚重一些。” 闻言,子熙终于破开了一声低笑。 “谁要咬死你这个冰碴子?硌得人牙疼……” 说着,她微微挣脱着退开了玉洛的怀抱。 玉洛见她此番模样,知她有话要说,遂也直了身子,正了颜色。只在四目相对之时,心里难免还是有些勾着、提着。 几分忐忑,几分害怕。 “玉洛,”子熙的手无意识的抓紧了锦被绣面,“我并不擅长与人争论,也不擅长与人冷战,我没法做到对所爱之人避而不见。” 她神色认真,没有指责和抱怨,也没有什么大道理,只温柔的,沉静的,用最平和的态度和语气,说着自己最真诚的想法。 她说:“你是我生命里投射进的光,我心悦于你,所以会甘愿当一名追光者,只为追随你的脚步,祈望着能与你共享俗世繁华,阅遍此生百态。” 玉洛薄唇微动,可还未泄出话音来,就被强行阻止了。 子熙将两指覆上他微凉的唇,继续道:“当然,你可以选择躲着我、也可以选择放弃我,但只要我的心里还有你,我依然会追着你跑,只是,我会觉得难过,会觉着孤独,会心如刀割。” 她有片刻的停顿,似乎是在下定决心,也似乎是在鼓足勇气。 “所以……”她微微垂了眼眸,目光落在被自己揪得皱巴巴不成样子的背面上,“即便如此,你还是要躲着我吗?” 听此这一席话,玉洛早已是心痛至无以复加。 拇指轻轻抚过她眼尾尚还蒙着的一层红意,如捧珍宝一般,捧起了她的脸。 “不会了,”他一点一点,轻轻地吻着她憔悴得有些泛白的唇,“你一难过,我的整颗心都要碎了……” 子熙仰着头,竭力的回应这份深沉的爱意,尾音都尽数被吞吃进腹里。 晶莹的泪珠自狭长的眼尾划出,落在锦被缎面上,开出了绚烂的花。 * 一连躺了几天,子熙只觉着自己周身的骨头都是懒的,可玉洛总摁着她不许她下榻。 于是,她起了疑心,抓着他的衣袖问道:“你是不是有什么坏消息要告诉我?” “修养得不错,灵脉已稳定了四成,”玉洛将探进她体内的灵力收了回来,手指离开她眉心之时,还顺势轻弹了一下,“等到七八成的时候找回神心,你可就是正儿八经的神女了。” 见她没笑,一副好整以暇的等着他主动交代的样子,玉洛也淡了笑意。 他替她掖了掖被角,问道:“你方才是不是做梦了?” 他这般顾左右而言他,更让子熙起疑。 但她并未追问,而是顺着他的话答道:“这几日里浑浑噩噩的做了不少梦,大都是我不曾经历过的过去。” 玉洛知道,这是吸收了轮回道碑里神女神识的缘故,子熙所梦见的大抵是上古众神统治时期的往事。 刚想开口安慰两句,又听她道:“只方才,倒是难得的梦见了一回十一师兄。” 第二百五十六章 祭灵台 玉清境元始天尊座下十一弟子矜华仙君,舍身平妖兽之乱,追谥混元无量将军,太子殿下亲捧其遗像入祭灵台,受万世敬供。 繁复端肃的祭灵仪式结束之后,子熙终于在祭灵台外的天柱后看到躲了一天的芫烛。 她憔悴了许多,曾经只知玩闹逗趣,从无忧虑挂心的九公主,现如今荣光不在、鹄面鸠形,恍若一副失了魂灵的躯壳。 尤其是那一双眼睛看过来时,盛着散不尽的水雾,隐了无边伤怀。 “我在那边等你。”玉洛轻轻捏了捏子熙的肩膀,随后自行走远,给她们留了说话的空间。 芫烛其实是没脸来见子熙的,但她不得不来。 她低垂着头,嗫嚅道:“我想问你借一样东西。” 不等她开口,子熙便已将手展开,冰骨聚魂扇自动显性,冰清玉洁,流光溢彩。 “是这个吗?”她问。 看见冰骨聚魂扇的那一刹那,芫烛沉寂的眼里终于有光一闪而过,那是燃起的希望。 只是,瞧着她这番满怀期待的模样,子熙心中的难受更甚几分。 “芫烛,”她上前一步,将手搭在了对方瘦弱的肩膀上,轻声道:“师兄他……魂已散尽,冰骨聚魂扇于他已是无用。” 有些话虽然残忍,但她不得不说。 芫烛急急抬头,辩驳道:“可是当年你……”当年神女以身为祭,亦是魂归天地了的。 刚燃起的希望在对方清亮的眸光下一点一点的沉溺下去。 可她还是说道:“连你都能救得回来,他也可以的,总是能找到的,对吗?” 闻言,子熙顿时怔住了。 这话,自己在刚得知师兄死讯的时候,也曾对玉洛说过。 希望破灭的感觉,她深切的体会过,所以她并不知道该如何与芫烛解释。 “这不一样,”她只能说道,“师兄他还有来生。” “真的会有吗?” “会有的,百年、千年,总会有的。”子熙笃定的点了头,“师兄他一世清白,功德无量。” “可是……”芫烛颓然一笑,道:“来生,他就不记得我了呀……” 何止是不记得。 一人,一仙,从此两个世界,再无相干。 “你知道吗……”芫烛抬眼望向子熙,无声的动了动嘴唇,可最终还是说了出来:“琴瑟引对他是有用的。” “琴瑟引?”子熙满是疑惑。 那是什么东西? 然而,芫烛却并未替她解答,只自顾往下说道:“可我还来不及高兴,他就死了,是我害死了他,我不该对他用琴瑟引,不该不听父君的话私自出宫,更不该去下界……” 话音越来越低,最后都被更咽给吞噬殆尽。 听着这番自悔,又看着对方颓然蹲下、以手掩面,子熙一时之间好似明白了什么。 她原就看出了十一师兄藏在冷漠外表下的蠢蠢欲动。 想他对任何人都是温文尔雅、春风和煦的,唯有芫烛做了他唯一的例外。 这本身就是一种情动。 因为怕辜负了紧追不舍、轰轰烈烈的情谊。 “芫烛,”子熙亦蹲下身去,一点点拉开她掩面的手,替她拭去了滚滚泪珠,才道:“这最后一程,你不去送,他会难过的。” * 子熙不曾想到,今日还会有除了芫烛之外的人在特意等她。 南天门的白玉台阶下,昊羽身披金甲战衣,腰间挂着沁金天宝剑,即便饱受轮回之苦,但其骨子里的凛凛威风依旧不减分毫。 迎着刚踏出南天门的二人,他于玉阶之下单膝跪地,朗声道:“问帝君安!” 即便已经过了七万多年,柒熙神君早已淡出了六界传史,甚至是消失在了众仙的记忆里,但他依旧会毕恭毕敬的的称呼她为“帝君”。 仿若在他的世界里,于神女麾下统领十万天兵,上昆仑神宫受训,卸去一身灵力徒步攀登三万三千级石阶…… 都只是昨天才发生的事情。 抱拳做礼时,子熙注意到了他手臂上还未革去的白袖布。 “太子殿下。”她微微颔首回礼。 起身之后,昊羽的目光先是落在了她旁边的玉洛的身上,随后才又转回了她的面前。不知是不是想起了些什么久远的往事,他勾动唇角轻轻的笑了一声,带着几分物是人非的感慨。 “此前曾在人间受了帝君的恩惠与照顾,当时未曾认出,不及问安致谢。” 提起人间事,子熙的脑海里瞬间便浮现出一个书生模样打扮的公子,抱着画卷走街串巷的画面。 落魄,却也不失风骨。 那是她第一次明确的听到和“她”有关的人和事。 也正是那一天,她从孟婆的口中得知了噬魂案,才主动的牵扯进了后来的乱局里。 如此说来,也算得上是她此生的一个重大转折点了。 子熙无奈的一笑,摇摇头挥走了脑海里那些不合时宜的感慨。 “天子殿下勿需挂在心上,”她侧首看向了玉洛,继而才在对方浅淡柔和的笑意里,正身对昊羽说道:“当时我记忆有损,也未曾认出太子殿下来。” 昊羽倒是不曾抓着此话细究,虽然他回来的时日不长,但这五千年里皆不见帝君一字半句的相关记载,便也大抵能将当年事猜的七七/八八了。 又道:“不久前曾有幸于忘川边远远的见过帝君一面,帝君清减了不少。” 子熙其实有些摸不准昊羽特意等在这里的意图。 他并非是今天才被天君召回,而她业已不是曾经的昆仑神君,二人之间实是没什么旧可叙的。 是以,对此她也只是得体的一笑,并未作答。 倒是玉洛,索性抓住了她垂于身侧的左手,又在她侧首看去之时,眼眸含情的勾唇一笑。 昊羽见状便知其是何意图,索性自己也并非是对方所误会的那样。 正要告辞,又听玉洛说道:“太子殿下此战辛苦。” 于是,刚要出口的话就这么噎在了喉咙口。 提及此前一战,昊羽的面色当即冷肃了下来,愁绪不由得攀上眉间,低叹一气,道:“千年前造下的恶果,连累了矜华仙君,万分对不住。” 闻得此话,子熙与玉洛均是心中一惊,纷纷扭头看向了对方。 千年前…… 莫不是…… “锁妖塔?” “锁妖塔!” 两人异口同声。 四千八百年前,天族太子私放锁妖塔镇塔兽,致使囚于塔中的恶妖越/狱而逃,尽管四方武神倾尽全力,但还是逃了一头九婴与封豨。 这场动乱,虽然知晓内情的仙家不多,但离凰恰好与子熙提起过。 “你是说,此次作乱的妖兽,是……当年从镇妖塔里逃出来的?” 昊羽十分笃定的点了头,答:“我绝不会认错。” 第二百五十七章 尘封 四千八百年前,不得已与魔君合谋做下的那件事,是深深钉进他心头的一根毒刺。 昊羽并不后悔,只要能救帝君出冰域火境,不论何事,他在所不惜。 所以在过去的四千八百年里,他心甘情愿的在为当年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赎罪也好,思过也罢,人世间的苦难他来者不拒,忘川旁的磨砺他也从无怨言。 只是,自己落下的因,果却报应在了他人的身上,这是他无论如何也无法释怀的。 只要一想起那个死在战场上的勇敢多谋的公子,他便愧疚不已。 听说,他为人很好,矜能负才,霁月光风。 还听说,他是九妹妹心悦已久的男子。 终究是他对他们不住。 昊羽沉沉叹了一气。 在他自愧难安之时,玉洛想的却是其他。 “九婴与封豨皆喜离群索居,且二者习性不同,”他问道,“怎会一齐出现在谯明山?” 昊羽答话道:“作乱的妖兽并非只此二只,且全部受人所控,失了灵智。” 想起那日命悬一线的惊险,垂挂在他腰间的沁金天宝剑便开始颤动。 嗡嗡之声愈渐强烈。 昊羽滑手按住了剑柄,手指有节奏的轻点着剑鞘以作安抚。 他眉如剑,目如星,字字铿锵,道:“诸多妖兽凶悍异常,若非混元无量将军懂医善药,以自身性命为代价为我争得了致命一击的机会,让我可以将其尽数斩杀,恐怕我也早已命丧妖兽之口了。” * 魔界看到的月亮与天界的大不相同。 没有月桂玉兔,反倒是裹着一层锈红,朦朦胧胧的,连同投射下来的月光都带着血雾,总能让人生出错觉来。 觉着能嗅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子血腥的味道。 “身子才好一些,就爬到那么高的地方吹冷风吗?” 寂静的夜突然传来一道清朗之音,想不去回应都不成。 子熙循声望去,果真瞧见魔君赤瑛就站在须冥殿前的空地上,正仰了头朝自己这方看来。 “我能上去吗?”他问。 子熙拍了拍屋脊,答道:“有酒就能。” 闻言,赤瑛扬了扬手里拎着的酒坛子,道:“那我还真是有先见之明。” 话音才落,人便已站在了屋顶之上,躬身施礼,像个风度翩翩的儒雅公子。 但风度翩翩的儒雅公子是不会大半夜的找女子喝酒的。 对此,子熙只是不甚在意的轻轻一笑,并毫不客气的隔空取过一只酒壶。 “多谢。”她道。 赤瑛未曾多言,一甩袍角,也在屋脊上坐下了。 他刻意估量了距离,既不会让对方觉着被冒犯,也不会离得太远,抬手就能碰杯,最是合适不过。 举杯共饮后,赤瑛猝然问道:“这酒与上次的相比,如何?” “上次?” 子熙闻言先是一愣,十分不明所以,继而才想起了人间客栈内的匆匆一遇,想起了那杯递过来的醉仙酒,便又轻声一笑,道:“各有千秋吧。” 赤瑛见她答完之后便又不说话了,只继续仰头去看那轮没什么特别的月亮,心中微微有些不甘。 “世人常以圆月寄托相思,”他试探着问道:“莫不是仙子也有挂念之人?” “便是挂念也没了落点,”子熙淡淡一笑,眉目间染上了哀思。 “突然间想起我十一师兄了。”她低声喃喃道,“他去的那日,我恍惚间还做了个梦。” 梦中转瞬回到了年少时。 过去,她总觉着自己无挂无碍,不悲不喜,是最健忘的性子,凡事都记不了几天。 但借此一梦,倒像是突然间打开了尘封在记忆深处的匣子,好些曾以为早已忘却的过往都被翻了出来。 走马灯一般,一幕一幕,带着岁月的痕迹,泛着昏黄的光辉,却极清晰的浮现在了脑海之中。 甚至可以细小到今天吃的药丸又被十一师兄特意做成了什么香甜的口味的。 …… 提起矜华仙君,赤瑛拎着酒坛子的手下意识的紧了紧,仰头灌下一大口酒浆。 “伤怀闷在心里总归不好,”他的声音有些涩,“仙子若是不嫌弃,倒是可与我说上一说。” 闻言,子熙却是沉默了。 因着身子虚弱的缘故,四千三百载里,与她相处最多的便是十一师兄。 不论是医药看病,还是生活学习,无微不至的照顾,其中情谊岂是言语能够涵盖得了的,又哪是三言两语能够说得完的? 她喝了口酒,继而无甚在意的挥了挥手,道:“都是些过往琐事,不说也罢。” 如此状态,赤瑛自然看得出,她不是不想说,只是不想对他说而已。 心里不知是何滋味,却也只有仰头看起了月亮。 对月相酌的一幕与七万年前何其相似。 却又截然不同。 怀念太甚,以至于下意识的便脱口而出,道:“西海之上某一处的夜色,当得起天下一绝。” 子熙闻言,神色平淡的接话道:“堂庭山。” 此话一出,赤瑛当即如遭雷击。 不知是欣喜多一些,还是忐忑多一些,遂转首相问:“你……去过?” 试探的意味太过明显。 子熙恍若不知,只道:“算是去过吧。” 她说这话时嗓音淡淡的,看不出是何情绪。 仰头喝了一口酒,半晌才又补充道:“去过很多次。” 赤瑛忙不迭的又问:“那你可还记得同行之人?” “同行之人……” 子熙低声的重复了一句,清亮的眼底有一瞬间的迷蒙,但紧接着便被挥散开去。 她浅声一笑,答道:“记忆太过久远,不记得了。” 在魔界的段时间里,因有赤瑛的帮助,她与吸收进体内的神识碎片融合得很好,也陆陆续续的想起了一些事情,其中,在与堂庭山相关的一些片段里,很大一部分都有这位魔君的身影。 子熙不知过往全貌,遂难以拿捏两人的关系。 但她能够确定的是,她与赤瑛,并非爱侣。 夜风吹过,卷起子熙唇角无所谓的笑意,狠狠地扑在了赤瑛的身上,也扑在了躲在梧桐树后的岑媱的心里,似有若无的酒香,熏红了她的眼睛。 第二百五十八章 解酒 许是昨夜喝了酒又吹了冷风的缘故,子熙早起时总觉着脑袋晕乎乎的,蒲夷煮了浓浓的解酒汤端来,直到盯着她一口不落的喝干净了,眉间的褶皱才算是消了下去。 蒲夷接过空碗,又递了帕子给她擦嘴,点了点妆台,道:“一早送来的,瞧您还睡着,便没吵您。” 子熙本是歪着脑袋,有意无意的揉着一边的太阳穴,听见这话后,懒懒的将眼睛睁开了一条缝,果真瞧见妆台上放着只信封,几个遒劲有力的字便闯入了眼底——吾爱子熙亲启。 她顿时就清醒了过来,头好似也不觉着晕了。 “该是帝君给您报平安的。”瞧着她捡起信封,蒲夷又笑着补充了一句。 现如今,四个镇印柱石中一个已经被摧毁,一个正被甦息教守得严严实实的,余下的两个,离凰主动请缨守着东海,元始天尊则日夜看护着天之极,玉洛帝君将大部分的精力都放在了躁动的苍梧渊之上。 三人各守一方,可谓是筑起了铜墙铁壁,让诸怀无处下手。 但森夥毕竟已经逃出了一部分,虽然在昆仑受了重伤,可也在日渐恢复当中,水涨船高,本就缺了一角难以稳定的封印大阵便随着他的变强而愈加摇摇欲坠。 天之极因其特殊性,多年来也没出过什么纰漏,但东海就不同了,饶是离凰能力出众、术法高强,柱石之下也难免有魔气四溢而无法平息的时候。 是以,葬礼结束,玉洛将子熙送回魔界后便匆匆启程去往东海。 想起临别时那道缱绻不已的目光,子熙不由得破开一笑,脸上微微有些烧红。 由得蒲夷替自己束发,她缓缓展信阅读。 * 吾爱熙兮,见字如晤。 适逢人间九月,菊香千里,天高海阔,白浪逐沙。 忆往昔,与尔同游东海之境,而今唯余吾形单影只,感怀至深。 …… 留白处还用墨勾勒出一副两个小人相互依偎着看海上日出的画面。 见此,她终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一肚子的酸墨水。” 子熙一面出声吐槽,一面将信翻来覆去的又看了两遍,尤其是最后那句:心有千千语,不及言说,待归。 蒲夷瞧着她发红的耳尖,接话道:“帝君他呀,是怕您太多心伤难过,于是想着法的逗您开心呢。” 子熙默然不语。 玉洛的用意她心里何曾不知? 生死有命,她并非执着之人。再者,十一师兄终是护住了他想护住的人,她该为他感到高兴才是。 子熙将信纸依着痕迹一点点折好放进乾坤袖里,抬眼透过铜镜看向身后同样在担心自己的蒲夷,浅浅一笑,安慰道:“我明白的。” 说罢,取了妆台上的白花簪入挽好的发髻。 * 笃笃~ 听见门被扣响,蒲夷掺着她转出折屏,刚落座,魔君便已推门进来。 他手里拎着只食盒,看起来像是人间才有的东西。 果不其然,赤瑛一面打开食盒将东西往外拿,一面说道:“魔界的口味重,没什么好吃的,给你带了凡界的早茶。” 子熙扫了一眼那满桌子的琳琅小吃,水晶虾饺皇、黑金流沙包、枸杞甜酒酿、百合莲子羹、金丝红豆酥,个个小巧精致,看着就能让人垂涎三尺。 “还有这个,”赤瑛端出压轴之物放在了子熙面前,“喝了头不晕。” 一碗……口味极其特别的醒酒茶。 子熙:…… “十分感谢,”子熙毫不客气的将碗朝赤瑛面前推了推,一脸无辜,道:“不过我早起时已经喝过一碗了,这碗还是你喝了吧。” 赤瑛唇角的笑意当即僵住了,看着那用料十足、一言难尽的汤水,嘴角忍不住的抽搐了两下。 奈何子熙仿若看不出他的不情愿似的,只睁着两只黑亮亮的大眼睛一瞬不瞬的看着他。 赤瑛:“……不用了,我没醉。” 于是,蒲夷很是友好的补了一句:“主要是喝了头不晕。” 子熙亦是一本正经的点了头,并好整以暇的看着他。 赤瑛:…… 想他流血断胳膊都不怕,眼睛不眨一下就能徒手掰开敌人的头盖骨,怎能被一碗解酒茶给吓退? 唯有端起碗来,仰着脖子一口灌下。 见状,子熙真心诚意的竖起了大拇指,“真乃勇士也。” 想起自己早上灌下的那碗解酒汤,她尚且忍不住要打个寒噤。 吃过早餐后,赤瑛按例给她诊了脉、探了灵,发觉她体内那股横冲直撞的劲已经消解了许多。 “这段时间神魂融合得不错,总待在屋子里反而容易闷着,不如多出去走走。” 说罢,不等对方回答,便又道:“今日是魔界市集开市的日子,每年也就这个时候是最热闹的,我陪你出去逛逛?” 子熙抬眸看向站在一旁的蒲夷,见她并未出言反对,便道:“那便恭敬不如从命,有劳了。” * 人族热衷于热闹,是以,总能创造出各色名目的集会,比如这种于固定的时间在固定的地方举办的贸易活动。 市集这个概念,不只是魔界引入了,妖界有妖市,鬼界也有鬼市,好似除了目下无尘的仙人不屑一顾之外,其余各界都挺乐在其中的。 当然,也不乏有心生好奇的仙人会乔装打扮一番潜入其他族类的市集,凑热闹也好,长见识也罢,总归体验一番也别无坏处。 子熙便算得其中之一。 不过,她的这番乔装打扮,不仅不曾起到半分遮掩身份的目的,反倒成了累赘。 市集熙熙攘攘,在第一百零一次猝不及防的对上一张突然间凑过来看的路人脸之后,子熙幽怨的看向了身边那位神采奕奕、昂首阔步的男子。 有魔君在身边热心的讲解,无论怎样的乔装打扮,统统白费! “不戴了,”子熙索性摘了帷帽,“挡视线,还热。” “我早说过你戴那个没用!”赤瑛一副早知如此的模样,在对方幽怨的目光下极力的忍着笑,指朝一旁的小摊子,道:“还不如戴这个呢!” 第二百五十九章 碎像 赤瑛的话一出,立时不知从哪里蹦出来了一只鼬鼠,高呼一声:“魔君慧眼!” 子熙险些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给吓了一跳,和蒲夷相视一眼后,一同扭头看向了那还不及自己膝盖高的鼬鼠。 他就像是在脚底下安了弹簧一般,一面往上蹦,一面滔滔不绝的介绍起了自己所卖的货物。 “本店的面具都是从活物的脸上扒下来的,触感绝对真实,货品绝对新鲜!人、仙、妖、魔、兽,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我卖不了的,且物美价廉,童叟无欺!” 像是为了印证他所说的“童叟无欺”,众目睽睽之下,他高高的往上一蹦,落地时竟然就换了一张脸。 鼬鼠的身子顶着个海鱼的脑袋,鱼须都还在上下晃动着,一双眼睛有大半都挂在了眼眶之外,可堪死不瞑目。 确实是新鲜得很,当即便有一阵鱼腥味扑面而来。 接着又是一蹦,落地时成了个描眉点唇的姑娘,丹唇逐笑,还带着抛了记如丝眉眼。 此方动静引来了一众围观之人,像看杂耍一般,一阵接一阵的拍手叫好。 小贩卖力的展示了好一会儿,便将目光又落回了子熙仙子的身上,热情的邀约道:“姑娘想要什么款式的面具?这个如何?” 瞧着他一举送到面前的尚还滴着血的狐狸面具,子熙赶忙摆了摆手表示拒绝。 “不用,不用。” 但这小贩毕竟辛苦了许久,全无收获也是不成的。 于是,子熙拿起了摊面上看起来最为正常的一条尾巴,道:“我要这个就行。” “姑娘真是好眼力!” 听见小贩的夸赞,子熙并不觉着有多开心,反倒是手一抖,心想:这该不会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吧? 可千万别。 她刚在心里默念了一句,便听小贩十分激动且热情的介绍道:“您手里的尾巴和我手里的面具可是一对!” 子熙:“……这东西还配对卖呢?” “别的不配,但这只狐妖是我亲手宰的,不只是这两样,还有四只脚和皮毛呢!” 小贩一面说着,一面从诸多货物中将他所说的脚和皮毛给翻了出了来,献宝一样的,一股脑捧到了顾客的面前。 颈上还顶着那张少女的脸,笑靥如花,道;“您买上这一整套,保管站在狐妖群里也能够以假乱真!” 子熙:…… 突然觉着手里的尾巴有点烫人。 想丢。 赤瑛从未见过她这般手足无措,又骑虎难下的样子,于是只抱着手在一旁看着。 等看够了热闹,这才丢了一柄嵌宝匕首出来,对那商贩道:“拿远些,要是沾了一滴血,当心你的脑袋!” 小贩接了打赏,立刻捧着那堆狐狸尸体退的远远的,生怕沾了一滴血在这位姑娘的衣裙上。 子熙讪讪的一笑,刚要转身离开,便听得人群中传来了一道清雅的嗓音:“君上。” 声音不大,但因为与这粗犷热闹的市集格格不入而尤其的引人注意。 人群已经自动的让开了一条道,子熙好奇的循声望去,当瞧清楚对方的脸时,不由得愣怔住了。 蒲夷当即传音给她:“这是魔尊赤瑛的君后,岑媱。” 君后? 在得知对方的身份时,子熙不经意的微蹙起了眉。 一声“君上”,使得围观众人立时便止了哄闹,眼睛都在两位女子的身上来回的逡巡着,八卦之心难以自控的熊熊燃起,站得远些的,甚至已经开始交头接耳了。 看清了来人,赤瑛脸上的笑意一瞬之间便隐没了下去。他没应岑媱的礼,反倒是先看向了子熙。 此般态度,更加容易引人遐想连篇。 当然,子熙并顾不上看他。 此般情状,赤瑛多少有些尴尬,便冷了脸问道:“你怎么来了?” 虽然未曾动怒,可言语间也不怎么客气,半分夫妻情深都瞧不出来。 围观之众无一不是垫着脚尖、竖起了耳朵,即便魔君就在当场,窥伺的目光也是拦都拦不住的。 好奇的不只是围观群众,子熙这个当事人更甚。 她并未顾得上两人说话,而是仔仔细细的又将岑媱给看了一遍,继而与蒲夷传音,问道:“你可知晓这位姑娘是什么来历?” “这倒是不曾特意关注过。”蒲夷在近几千年的记忆里搜索了一圈,才勉强找到了一点子相关的传闻,便道:“听说是石头成的精,魔君外出时遇见的,随后带回了魔界,一年后册立为君后。” 不论是当初的柒熙神君,还是如今的子熙仙子,蒲夷都是知道其性子的。 她从不过问旁人的隐私,更不会插手他人的感情。 便问:“您是有什么发现吗?” 子熙迟疑了一会儿,才道:“你不觉着,她和我很像吗?” 闻言,蒲夷这才仔细的打量起了岑媱。 眉眼轮廓确实有些熟悉,只是岑媱的脸上涂了脂粉,又为了应这市集的景而描了朵曼陀罗,自领口攀出,绽放在左半边两颊,倒让人将注意力都落在了这朵妖冶的花样上了。 而若是洗去了脸上的脂粉……恐怕这种熟悉感会更甚! “乍一看确实有五六分相像。”她答道。 而实际上,五六分也还是她保守的估量了。 毕竟子熙仙子神脉不稳,魂动而难安,相比以前是消瘦了许多。 而岑媱,与其说有五六分像子熙,不如说有七/八分像柒熙。 此种想法一经冒出,倒是先将她自己给吓了一跳。 果不其然,又听子熙传音道:“除去长相之外,她总给我一种熟悉的感觉,就像是……” 话音至此一顿,她凝眉细思了一会儿,才继续道:“就像是解开轮回道碑时的感觉,是那种温暖的,厚重的,久远的熟悉感。” 蒲夷不由得吸了口冷气,问道:“您的意思是……” 然而,话说一半便戛然而止。 这个猜测太过于离奇了些。 “神识碎片化而为人……”蒲夷满脸写着不可思议,“十万年来,这样的事情我还从未听说过!” “但也不能排除这种可能。”子熙道。 第二百六十章 机缘 在一年一度的魔界市集上,接踵而至的路人都翘首以盼着今日能有幸瞧上一出魔君后宫里争风吃醋的大戏。 可谁曾,瓜子都准备好了,想只却等来了君后清清淡淡的一句:“我与这位姑娘一见如故,很是投缘。” 围观群众:? 说好的争风吃醋呢?君后殿下,你该撒泼打滚、大打出手、闹不罢休才是呀! 子熙:?一见如故?莫不是她与我也有同样的感觉? 这二人各有各的想法,真正羞恼的,从头至尾也就只有赤瑛一人而已。 当岑媱出现在子熙面前的那一刻,他有种被人扒/光了衣服,赤/裸/裸的丢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的感觉。 他其实并不想子熙知晓岑媱的存在,是以,自她进入魔界的那天起,他便下令不许任何人靠近须冥殿,又有意的挡了司俪殿的人,否了岑媱为宾客设宴的提议。 可她们还是相见了。 在这大街上,在他毫无准备的时候。 那张与之极为相似的脸,毫不客气的将他隐秘的心事展露无疑。 子熙总会想起过往的,到那时,他又该如何去面对她? 处心积虑在下棋的人,却对被他舍弃了的棋子有着非分之想。 何其讽刺? 岑媱也并未将子熙当做了敌人。 或许曾经有过艳羡,有过嫉妒,甚至于前一晚撞见他们在屋顶喝酒赏月之时,心里都还满是失落与酸楚。 可今日见了那张脸后,她却恍惚间生出种“原来如此”的感慨。 虽然,子熙的出现让她的存在变得一文不值,甚至于让她两千年来的“伉俪情深”成了一场人尽皆知的笑话。 但她还是觉着轻松了。 曾经的那些猜测和怀疑,如今统统都找到了落脚点。 她找到了那个,让他的夫君明明是在看她,眼神里装满的却是对另一个人的情谊的人。 岑媱始终相信,真相暴露眼前之后,总会等来释怀的那天的。 于是乎,本来是赤瑛特意陪子熙逛的市集,后来成了三个人百无聊赖的走走看看,最后又成了岑媱与子熙的姐妹时间,赤瑛反倒被此二人抛诸脑后,不远不近的跟着,像个侍卫。 * “不知怎的,见了姑娘只觉着万分亲切。” 须冥殿前,岑媱拉过子熙的手,清浅的笑意里裹着几分悲伤,几分自愧,让人止不住的心疼。 她缓声言道:“莫名的想要与你多亲近亲近。” 二人肌肤相触的那一刹那间,子熙恍惚间觉着有一股醇厚的灵力自灵池迅速的升起,直冲而上。 顿时有了醍醐灌顶之感。 双手交握之时,脑海中顷刻间闪过了许多碎片的画面。 明明从未经历过,却丝毫不觉着陌生。 她知道,那是属于柒熙神君的记忆。 至此,她终于可以确定,眼前的这个女子,确实是神女的神识碎片所化,与她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冒昧的问一句,”子熙的手有些颤抖,眼尾泛起了熏红,小心翼翼道:“殿下……芳龄几许?” 她很想知道,这份独一无二的机缘,究竟等了有多久。 岑媱并未多想,真诚的答道:“我来自于无妄峰,脱身于野山石,从生出灵识之日算起,而今也有两千三百岁了。” “两千三百岁……”子熙低声重复了一遍。 也就是说…… 天帝纪年七万七千七百年,神女以身祭天时散落的一块神识碎片遇上了自己的机缘,化身为亭亭玉立的姑娘。 说不清是震惊多一些还是感动更多些,但子熙无疑是高兴的。 过往常说,上天有好生之德。 这便是最好的证明。 * 稳固灵脉同修炼一样,刚开始的时候进展很大,阵起四十九天,便已稳了四成,可越到后边见效便也越慢,常常是闭关四五天都感觉不到一丝波动。 按此进度,要想达到七八成的稳固程度,真称得上一句:路漫漫其修远兮。 好在日子虽然漫长,但也不至于太过乏味枯燥,闭关之余,岑媱便会寻着机会来陪她,二人总有话说,也总有事做。 这日,将岑媱送出门后,子熙脸上的笑意便淡了下去。 她斜倚着殿门,目光落在了岑媱渐行渐远的背影之上,似是蒙了一层云雾,不知在想些什么。 半晌之后,终听她轻叹一气,浅声道:“蒲夷,我想起我是如何丢了一颗心的了。” 当时,蒲夷正在收拾茶桌,闻言,手一抖,刚夹起来准备归位的琉璃小盏便从茶夹上掉落,跌进了茶洗里,溅起一片水花。 她今日穿了天青色的罩袍,未及躲闪,水花便尽数没入了衣袖,深色晕开了一片,像染了烟雨。 蒲夷和玉洛帝君都明白,冰域火境是神女自己给自己套上的牢笼,只为了赎清仙魔一战中的罪过,是对那无辜惨死的数万生灵的一个交代。 是以,尽管玉洛帝君知道冰域火境是个怎样让人痛不欲生的炼狱,纵使他心中有千般万般的不舍,他最终也还是选择尊重她的选择。 正因如此,在得知魔君赤瑛提一柄赤璃破魂刀只身闯入冰域火境,而神女竟也真的随他走出自囚的牢笼的时候,玉洛帝君心中的委屈与苦楚是何等的浓烈。 他曾一度劝自己放手,可到底还是陷得太深,难以自拔。 四千八百载光阴悠悠走过,沧海桑田已然轮了一周,而曾经的绝望和痛楚所留下的伤疤却依旧还印在心口。 是以,玉洛不曾问过赤瑛,神心为何会在魔界,蒲夷也不曾追寻过,魔君是如何得到神心的。 但凡说起,总不会是让人开心或是欣慰的缘由。 可此时,子熙却主动提了起来。 所有人都知道,她总会有恢复记忆的一天。但却无一人料到,曾经那个万事皆不挂心的人,在想起自己是如何弄丢了一颗心的时候,竟然会是这般低沉抑郁的情状。 蒲夷放下正在收拾的东西,转而去到子熙的身边,陪她一同倚靠在殿门口。 子熙是上古遗神,是神山之巅孤高清冷的神女,是能承袭父神之位,代替父神统领众神的神姬。 她绝不会是个优柔寡断、耿耿于怀的弱者。 于是,蒲夷轻声问道:“是因为君后吗?” 第二百六十一章 直面 “我过往不大爱出门,诵经听道之余,便总拿这些话本杂书来打发时间,没想到你也有此爱好!” 闻得此话,岑媱不由得微低下了头,脸颊隐隐有些羞红,浅声答道:“魔界的日子长,我一个人总是无趣。再者,我从未有幸去过凡间,对凡人快意恩仇、红袖添香的生活很是向往。” 说话间,子熙已扭头看向了岑媱,眼角眉梢含着温和笑意,颇有些像姐姐对妹妹的宠爱。 “我家里还收了好些精妙绝伦的绝世孤本,”她轻轻地拍了拍对方挂在她臂弯处的柔夷,道:“回头,我去信托人送来给你。” 话至此,还特意压低了声音,偏头凑至对方的耳畔,神神秘秘的补充道:“其中不乏有掌管凡人运簿的司命星君的亲笔书稿,好容易才拿到的,保证普天之下只此一本。” 然而,话说完之后却是并未等来意料之中该有的回应,反倒是臂弯处的手紧了力气,无意识的捏了她一下。 子熙心生疑惑,一抬眼,这才发现岑媱那半张近在咫尺的侧脸有些寒,笑意都已散了干净,眼睛定定的望向前方,神色有那么一些……难以掩饰的寂寥和失落。 于是,子熙循着她的目光看了过去。 前方不远处便是魔君处理政务的宫殿,在那株枯瘦的凤凰花木后,赫然走过一道戴着兜帽的倩影,正提了裙角踏上台阶。 看步履仪态,俨然是位袅娜多姿的女子,而殿门口的重重守卫皆未出手拦截,似是对她的到来已经习以为常了。 “人间确实是个好地方,”子熙稍稍错开一步,侧了身子挡住了那道背影,“若是以后有机会了,我定陪你游历人间,离凰对那儿可熟了呢!” 她一面说着,一面自然而然的引着岑媱上了另一道长廊,与政殿背道而驰。 岑媱也不曾沉溺其中,复又与子熙说说笑笑,只是眼底那缕愁容再没有退下去过。 * “这不是回须冥殿的路。” 二人分别之后,子熙转身便冷了脸,步伐也不由得加快了许多,蒲夷跟在身旁,后知后觉出了问题。 “您这是要去找魔尊?” 面对蒲夷的疑惑,子熙也并未隐瞒,坦白道:“我有些事情要问他。” “若是为了君后……”蒲夷略有迟疑,却也直言道:“请恕小仙直言,魔族崇尚享乐,生活淫/靡乃是常态。” 子熙想的却不是魔君私情。 她道:“你不觉着那道背影有些熟悉吗?” “熟悉?”蒲夷疑惑更甚,“您的意思是……” “袭丹。” 不等蒲夷猜测,子熙便已脱口而出。 子熙此人性子淡雅,更有些佛性在身上,对凡事都不大上心,也难得挂怀,更别提是与她没有太深交集的人。 如此说来,本不该通过匆匆一瞥便认出一道背影的。 但袭丹却是个意外。 算是巧合,也算是天意。 她很早便看出了袭丹心怀鬼胎,早在瑶池听到那番狐狸精言论之前,更早在凤凰木上那条咬她一口的小黑蛇之前。 可能是天性使然,出于对身边潜伏危险的防范意识,她有意无意的便会关注起袭丹的一举一动,久而久之,那人的音容笑貌、步履仪态、身形体姿,便都一一刻进了脑子里。 只是,在喜洲城外的破庙里,袭丹顶着重大嫌疑,不破不立,当着众人之面自爆妖界卧底身份,又有离凰从旁佐证,她便也渐渐的打消了这份怀疑。 直到袭丹一鸣惊人,放出了镇压在瑶池之底的森夥残识,并随之逃往人界,子熙才再一次对这头小狐狸刮目相看。 一头修为不高的二尾火狐狸,能与昆仑神宫、妖君和诸怀都搭上线,本就不是一般的心计能够达到的,更遑论她还能在这三方之间游刃有余。 这样的人,岂是旁人所看到的那种唯唯诺诺的人? 又岂是能轻易便露出马脚引人怀疑的人? 所有的这些,不过都是她故意做出的假象罢了。 直到那时,子熙才恍然惊觉,这头小狐狸不仅野心勃勃,而且将扮猪吃老虎的手段玩得炉火纯青,将他们一众人都给骗了过去。 “她是新朝圣女,”子熙道,“人界的圣女只身来往魔界,有何企图呢?” 蒲夷显然也是想到了如今凡界已经脱离掌控的状况,神色凝重的问道:“您是怀疑,魔君和‘那位’也有勾结吗?” 对此,子熙不置可否,只浅声喃喃道:“因为岑媱,我这些天里陆陆续续的想起了些往事,总觉着哪里不大对劲……” * 魔宫政殿前,子熙与蒲夷站在石阶之下,离喉咙一尺之处,是赫然举起的两道交叉着的长枪,寒气森森,杀意凛然。 仿若只要她们敢前进一步,便会立即血溅当场,成为这魔宫里的幽魂。 离殿门最近的那位,瞧着是位将军,人也机灵,听见动静后赶忙小跑着过来,二话不说,先是左右开弓,一边一脚,将那两个执枪的侍卫给踹翻在地,而后才对着来人躬身行礼。 “手下不懂事,切莫吓到了仙子。”他舔着笑脸,道:“劳烦仙子在此稍候片刻,容末将进去通禀一声。” 子熙不为难他,点头允了。 于是,那将军便一路小跑,着急忙慌的进了殿门。 而子熙此时却半点也不见了来时路上的凝重神色,转头打量起了院子,倒像是随意过来转转,一点儿也不着急一般。 “这棵树种了有多少年了?” 她指着院子里那棵树干还没手腕粗,拢共也没几片叶子的凤凰木问道。 “额,这个……”刚从地上捂着肚子爬起来的小侍卫摇摇头,“小的不知。” 子熙也不在意这个回答,只是看着那树喃喃低语道:“活不了了。” 许是她的声音太轻,侍卫们没听清楚。 “您说什么?” “没什么。” 子熙摇摇头,收敛起眼底无意间露出的悲悯之色,转而抬眸看向了刚打开门出来的那位传话的将军,问道:“我可以进去了吗?” 第二百六十二章 因由 大殿内的香炉烧得有些猛,袅袅白烟充盈于室,将本就昏暗的殿内笼罩得更多了些模糊之感,黑漆柱子上的浮雕图活像是无数个拥挤在一处的骷髅头。 赤瑛高坐于殿上,自魔兽卷头长案后抬眸看来,目光穿过朦胧烟雾,虚虚实实。 他放下笔,阖上卷轴,又抬手揉了揉眉心,一副处理政务已久的疲累样。 “你来此找我,可是有什么急事?”他问。 子熙自来了魔宫之后便只在须冥殿内待着,魔市上与岑媱相识之后,才会偶尔去司俪殿内坐坐,别的宫殿,她是一律不喜踏足的,更别说是这魔界的权利中心——议事大殿了。 “确实有些事情想问一问你。”子熙环顾殿内,然而并未瞧见有第四个人的踪迹,于是浅浅一笑,道:“希望不曾打扰到你谈重要的事情。” “哪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赤瑛却只是装傻的一笑,道:“下头人懒散惯了,什么杂七杂八的小事都要写成条子报给我,半点食君俸禄替君分忧的自觉都没有!” 说着,还摔了桌上放着的一堆陈条,很是气闷的样子。 对此,子熙但笑不语。 等着他起身一步步走下台阶后,她才缓缓启口,道:“我恍惚间想起了一些与魔君相关的过往,所以想来问一问真假。” 此话一出,赤瑛行走的身形一顿,脸上的神情也跟着僵了僵。 但这几乎只是十分之一瞬的不对劲,连他自己都未曾注意,却还是让殿内的其他人给察觉到了。 蒲夷已在不知觉中护在了子熙的命脉处,周身绷紧,眼睛微眯,直直看向那缓步行来之人时,背在身后的手也悄然酝酿起了一记杀招。 赤瑛像是知道似的,神色淡漠的瞥了她一眼,继而又看回了子熙身上。 “哦,是吗?”他故作轻松的牵动唇角笑了笑,“是什么事?” “那夜魔君问我,可还记得与曾我同游堂庭山的是什么人,”子熙神色不改,抬眸直视过去,“我后来仔细的回忆了一番,那身形轮廓,隐约像是魔君你。” “不错,确然是我。” 赤瑛倒也坦率的应了下来。 子熙又道:“于是,我就有些好奇了。” 赤瑛接话道:“好奇什么?”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走下高台,到了子熙的面前。 “你这殿内的熏香好特别呀,”子熙却是不答反问,“似乎有股女子的脂粉味,还掺了一丝若有似无的狐骚?” “……是吗?”赤瑛耸了耸肩,一脸无辜,“这我倒不曾闻出来。” 见状,子熙亦是复刻的耸了耸肩,还微微将头一歪,此般神情,好似在说:那谁知道呢? 不等赤瑛开口,她又道:“好奇你百年时间都忍过来了,后边为何又不继续忍下去了?” 话题转的这么快吗? 至此,赤瑛脸上的笑意总算是有了一丝裂隙。 然而,子熙依旧对此恍若未见。 她微微扬起脸看向那不知不觉中已经逼近自己的人,黑白分明的眼睛极具迷惑性。 眼前的女子眼底澄澈干净,辅以唇角浅浅的弧度,全然看不出有半分对抗之意。 可说出口的话,却又那么的咄咄逼人。 她问:“是发生了什么事情,让你仓促间决定要发动仙魔之战?” 赤瑛不语,无边的沉默便迅速的蔓延开来。 四目相对,一个面无表情,一个笑意盈盈。子熙扬起脸看来的样子,果真像是在等一个答案。 然而,赤瑛知道,她不是。 魔息下意识的便四溢而出,铺天盖地袭来,混合在味道浓重的熏香里,将子熙和蒲夷给团团包裹住。 “为什么呢……” 赤瑛喃喃的重复着,抬眸环视起了这间议政殿。 也是在这间大殿里,他被他站在高阶上的父君一掌击飞,一连撞断了两根黑漆石柱,落地时砸碎了地砖,后背一片血肉模糊。 他捂着胸口猛咳了好一阵,将腹中淤血尽数咳出,这才有了些许力气直起身子,遥遥向高台望去。 那里站着他的父君,生他,养他,却也厌恶着他。 他的前襟已经被涌出的鲜血给尽数濡湿,神情极为痛苦,可那高高在上的男人却只是一甩宽袖,侧过了身子,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出声喝骂道:“废物!” 废物? 呵!废物。 他想笑,但他笑不出来,他只是挪了挪膝盖,跪的更认真、更虔诚,也更卑微了些,哑声请求道:“请父君多宽限些时日,儿臣一定不负众望。” 然而,上首那人却只是冷冷的嘲讽道:“本君有生之年能等到那一天吗?” 于是,他匍匐下去,磕了个结结实实的头。 地砖有了裂纹,额头的血很快流进了眼睛,染红了他所能看见的一切。 可是,他的父君并未松口。 殿内响起了细微的沙沙声,那是蛇爬过时腹部与物体表面的摩擦声。 从横梁延伸到了漆黑的石柱上,而后顺着合抱粗的石柱不断往下,来到了赤瑛的身边,紧接着,一条长着三角头的巨蛇赫然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赤瑛无动于衷,依旧保持着头磕地的姿势,面前的地砖上汪了一小洼血,浓重的腥味染红了那条巨蛇的眼瞳。 它更兴奋了,冲那跪地之人吐着信子。 几分挑衅,几分羞辱。 而后,巨蛇向高台蜿蜒行去,至此,魔尊终于肯正过身子来。 只瞧他抬手,慈爱的摸了摸巨蛇三角形的脑袋,那蛇便在他的抚摸之下化出人形来,施施然行了个礼,道:“父君息怒。” 赤瑛听着这道声音,却并未抬头,只将衣袖掩盖下的手捏成了拳头。 “儿臣听闻,”大殿下转身看向了一身血的弟弟,“百年来,老二与神女携手云游四海,世人无不称赞一句郎才女貌,神仙眷侣!” 赤瑛张口辩道:“父君明鉴,儿臣那是……” “父君!” 不等他说完,大殿下便已出口打断。 “虽然老二不能助您一统六界,”他笑道,“但说不定,他能给您带回一个真神做儿媳妇呢!” 闻言,魔君冷哼一声,狠厉的眸光从眼角直射向那个跪地之人,又是一句喝骂:“愚蠢至极!” 第二百六十三章 面具 赤瑛环视大殿内一周,而后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那些一不小心冲出囚笼的,屈辱的、不甘的、受困的日子,正一幕幕,一点点,又被他驱赶进了心底那个早已铺了灰的角落。 落下牢笼,上了锁,不给旁人任何窥伺的机会。 他如今就站在了他曾经无数次卑微的、低贱的,跪地祈求的地方。 而世间却再无一人敢让他跪。 在他第一次化为人形时,便释放出了浑厚蓬勃的魔息;第一次学习术法时,便展现出了惊人的天赋。 恃强凌弱是魔兽的天性,是以,他的父亲认为他的存在会对自己的统治地位构成绝对的威胁,并因此将他视为终有一日会取代自己的敌人。 对的,是敌人,而不是儿子。 他的兄长,那条平平无奇的长虫,看起来气焰嚣张,但其本质上是个极度懦弱且胆小的人,他从不敢违背父亲的意愿,更不敢有自己的想法。 他喜好父亲的喜好,讨厌父亲的讨厌,一辈子都在紧跟父亲的脚步,并因此而获得无上的宠爱,甚至是太子之位。 父兄忌惮且讨厌他,而他也并不喜欢父兄,所以,他毫不犹豫的用一场仙魔之战将这二位都送上了断头台,坐上了他们视之如命的魔尊之位。 赤瑛缓缓地睁开眼睛,那些恼人的过往所勾陈起的复杂情绪都随着眼皮的掀起而一点点的沉入了无根海底,最终寻不见半分踪迹。 他踱步凑近了那个让他求而不得的人,并慢慢地弯下了他七尺有余的身高,直至能与对方平视。 只听,他颇为遗憾的叹了口气,道:“比我计划的早了。” “什么?”子熙不明所以。 赤瑛却只是弯着唇角一笑,保持弯腰平视的姿态,身子又稍稍往前倾倒了些,似乎想要就此吻上面前的姑娘。 见状,子熙下意识的便向后退去,与他拉开了安全距离,蹙起的柳眉间,裹着一眼就能看穿的嫌恶。 轻/薄不成,魔尊倒也未见恼怒,只是在斜眼瞥向蒲夷的时候,脸瞬间就冷了下来。 “蒲夷神官,”他幽幽开口,“本君记恩,依旧尊你一声‘神官大人’,所以好心提醒你一句,千万别轻、举、妄、动!” 他一字一顿,说得极具威慑力。 而蒲夷这时候也终于察觉出了不对劲,原本酝酿在手心,随时可以打出的杀招在他这番话音落下之后,像被水浇灭的火球一般,溃不成军,隐匿无形。 不止如此,体内灵力运转滞涩,起先还断断续续可以感受到灵力的波动,可不过一息的功夫,灵池便俨然成了一潭死水,无论她怎么召唤,都惊不起一丝一毫的波澜。 她心中大骇,下意识的扭头看向子熙:“我……” 然而,话才开头,她便瞧见子熙冲自己轻轻的摇了摇头。 “这间大殿就是魔君的第七识,”子熙缓言道,“一举一动他都了如指掌。” “错,不是这间大殿,”赤瑛竖起右手食指摇了摇,强调道,“是整座魔宫!” 所以,她们一直都处于他的监视之下。 “你对我做了什么?”质问出口,蒲夷便瞬间反应了过来。 “不!”尽管已经很难动弹,但她还是抵着令人窒息的威压,挡在了不断靠近的赤瑛的面前,喝问道:“你要对神君做什么?!” “你这就冤枉本君了,”赤瑛邪魔一笑,“你们可一直看着呢,本君自始至终没动过手。” 如今的魔尊赤瑛,再不是之前那个彬彬有礼、谈吐谦和的公子了。 如变色龙一般,他迅速的换了另外一幅面孔。 是子熙记忆中从不曾出现过的模样。 嚣张、狠厉,以及病态的偏执。 这才是传闻中嗜血好杀,令百万邪魔闻风丧胆的魔尊赤瑛,本来该有的面目。 与他对上,两人绝对讨不到半分好处。子熙深知此理。 于是,她伸手抚慰性的拍了拍蒲夷的双臂,并示意她从自己的面前让开,尽管蒲夷并不放心,但还是顺了她的意思,只依旧守在了她的命门处。 “是熏香的问题。”子熙抬眼正视对方,“是袭丹给你的?” 赤瑛低笑一声,道:“你果真发现她了。” 他如今撕开了伪装,倒是没有了心理压力,反倒觉着格外的畅快。 “倒也不难,毕竟……”子熙主动上前一步,深嗅一记,道:“你身上的魔气,我熟悉得很!” 她微仰着脸,黑白分明的眸子一瞬不瞬的看着他,唇角挂着若有似无的笑意,但并不及眼底。 “原来如此!”赤瑛讥笑一声,“我还在想是哪里出纰漏了呢。” 他拍了拍手,赞道:“不愧是上古遗神,只恢复了一点点的记忆,就如此的敏锐了。” 子熙暗中拉住了蒲夷,指尖点了点她的掌心,蒲夷一怔,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 子熙顺势问道:“所以说,我稳固灵脉一直没有进展,也是你动的手脚了?” “放心,只是压制延缓而已,无碍性命。” 他倒也坦白,没再做过多无谓的挣扎。却是将蒲夷给气着了。 蒲夷本也是个温柔似水的人,说话都不曾大声过,难为此次能被他逼得如此睚眦欲裂。 “你忘了帝君说过的话了吗?”她斥道,“若是你敢伤了神君,上天入地,四海八荒,他必让你身死魂灭!” 面对此番诘问,赤瑛却只是定定的看着子熙,嘴角虚假的笑意终于退了下去,一字一句,极为认真诚挚的模样,剖白道:“我绝不会伤你。” 对此,子熙不置可否。 脸上依旧是那云淡风轻的笑,一眼就能看出来不过心。 那一瞬间,不知是自尊心作祟还是不甘在叫嚣,赤瑛轻蔑的一笑,道:“再者,想让我生死魂灭,那他也得有命来才是。” 蒲夷当即怒道:“你!” “你太吵了!”赤瑛皱了皱眉,一脸的不耐烦,“本君的耐性都被你耗光了。” 尾音刚落,魔息瞬间暴涨,如无形的绳索,将蒲夷捆在了漆黑的石柱上,顺带着封了言语。 他说这些话时依旧紧紧的盯着子熙,企图在她漫不经心的脸上能看到一丝破碎感。 如果真是那样的话,他应该会觉着餍足。 但是,什么都没有。 连眼里的光都不曾闪动一下。 “不愧是上古之神,”他下结论道,“果真是没有心的。” 第二百六十四章 拉锯 “这话倒是一针见血。” 子熙淡淡的瞥了一眼蒲夷,发现她只是昏过去而无性命之忧,暗自放心了许多,面上却依旧是浅浅淡淡的笑,看不出一丁点在乎的样子。 “这里,”她抬手指了指自己心口处,“是空的。” 话音落下的那一刹那,赤瑛仿若回到了堂庭山巅,看着那双瘦若枯骨似的手,握着寒光凛凛的匕首,毫不犹豫的插/进了心口…… 子熙将手缓缓地递到他的面前,冲着他心口处,做了个推送的动作。 尽管她此时手里什么都没有,但眼前的动作和记忆中的画面重合,诡异的一模一样,他便真觉着,她手里确实有一颗血淋淋的心脏…… 子熙看他终于失神,含着几分小心轻声诱哄的问道:“你给了袭丹什么?” “我……”赤瑛唇瓣开合,却始终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我……” 不愧为魔尊。 哪怕子熙和蒲夷给他营造出了必胜的气氛,但他也丝毫没有放松警惕。 瞧着他逐渐清明的眼神,子熙便知道自己这回失败了。 赤瑛清醒过后便主动往后退了一步,满是防范,道:“你既已恢复了记忆,便该知道,我不喜欢他很久了。” 子熙脸上的笑意已经尽数消失,抬眸看来时,恍惚间有了神女当年的凛然之气。 她追问道:“你给了袭丹什么?!” 情形好似逆转了过来,子熙在步步逼近,而赤瑛却是节节后退。 上古之神…… 尊天道而生,顺天意而活,统御万灵。 那是来自血脉的压制! 赤瑛咬了咬后牙,他很想挺直了腰杆迎上去,但对方的目光却让他几乎无所遁形。 “……”他很是气闷,道:“一些对敌制胜的小窍门而已,不足挂齿。” 子熙道:“他是半神之身!” “不,他是半神半魔!”赤瑛终于抬头迎上了那针尖麦芒般的目光,“但凡是魔,我就有制胜的办法。” 子熙又道:“他还是麒麟皇者!” “我知道,”赤瑛答道,“所以,我用了七万年来研究如何打败他。” 他不是能甘居人下的。 而那个人,总是能轻而易举的得到他所求而不得的。 此念一出,竟有一股气力顺着后脊直冲而上,瞬间冲散了来自神女的压制。 “怎么样,听完是不是觉着还是我比较靠谱?”所谓恶向胆边生,对着那个高居云端的人,他竟说道:“良禽择木而栖,更何况是嫁人?选对夫婿很重要的,至少不会让你早早的成了寡妇。” 子熙已经收了压迫,回归本相,听闻此话后,连眼皮都没抬,便嗤笑一声,道:“我觉着,你还是带上面具比较好。” 赤瑛看着她转身,笑道:“原来你喜欢风度翩翩的。” “非也,”子熙回眸看去,淡淡言道:“那样的你,我只会觉着讨厌,而不会觉着恶心。” 赤瑛几乎是被这话气笑的,不自觉的舔了舔尖利的虎牙,道:“神君,你还真是……” “七万年前,”子熙却并未给他说完话的机会,“你费尽心机的潜伏在我身边,根本不是为了什么防御阵法图,而是为了探查镇印四柱石的具体方位以及破印的方法吧?” 闻言,赤瑛微愣,半晌后才笑道:“夸赞你的话,我都说厌了。” “那就别夸了,”子熙嘴下也毫不留情,“从你的嘴里说出来,我听着也不怎么舒服。” 赤瑛:“好无情。” 好似还挺失落。 子熙又道;“我记得,在黑竹村的时候,你好似说过不愿与魔神为伍的,怎么?如今改主意了不成?” 赤瑛道:“一山不容二虎,天下共主有且只能有一个。” 他说这话时,眼底闪烁的精光都尽数落入了子熙的眼中。 “天下共主,”她讥讽一笑,“你的野心还真不小呢!” “毕竟……”赤瑛缓缓抬手,指尖顺着子熙的脸部轮廓缓缓滑下,像是被蛊惑了一般,歪头靠近了那张鲜红欲滴的唇,哑声道:“只有绝对的胜者,才有挑选战利品的权利。” 子熙歪头错开,并借机后退一步脱离了对方的禁锢,声色极致冷淡,说道:“那可真是襄王有意,而神女无梦。” “无妨,”赤瑛舔了舔唇,看过去的目光满是掠夺与占有,“心意什么的,最不重要了,人在就行。” 这话过于放肆了。 子熙恍若未闻,转而说起其他。 “说起黑竹村,我们是不是去的不是时候?险些坏了你的好事?”她道,“亲手毁了它们,心都在滴血吧?” “鬼藤是多宝贵的魔物啊,”赤瑛邪魔般的笑里立时掺了些惋惜,“啧啧,真是可惜了……” “袭丹要在皇宫设局?” 话赶着话,险些便又说漏了。 赤瑛急急刹住车,无奈笑道:“你从前可没这么多的话。” 虽是笑着,但眼神却是黯淡了许多。 “你也说了是从前。”子熙淡淡一笑,又问:“是为了诱捕玉洛?” 如此锲而不舍? 赤瑛心头烦躁。 一阵天旋地转后,场景已然轮换。 “你该休息了。”他将子熙押到了榻上。 “你就这么有把握自己会成为那个占山为王的虎?”子熙避开了他的触碰,“魔神毕竟是魔神。” 赤瑛忍不住嗤笑一声,道:“占了‘神’字的,未必真的是神。” “哦,”子熙脸上依旧挂着漫不经心的笑,“你刚说了,但凡是魔,你就有制胜的办法。” 赤瑛冷哼一声,全然未曾放在眼里,道:“本君并不认为,一个连魂魄都不全的残息有何可忌惮的。” 子熙离榻起身,错过赤瑛身边的时候,轻声言道:“我赌魔神能赢。” 闻此,赤瑛垂于身侧的手不由得握紧成拳。 她宁信那个被镇压了数万年的魔,也不信他? 他就这般不值得? “为什么?!” 子熙垂眸看向那只紧紧抓着自己的手,似是感受不到碎骨的疼痛一般,浅笑答道:“他有诸怀这个强劲的追随者。” “诸怀?”赤瑛轻蔑一笑,“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原来如此。 子熙长吁一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