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王爷》 正文 001章 穿越成了小王爷 杨熙赤着上身,托着下巴呆呆望向窗外。 一连几天都没学会怎么穿搭的衣衫冠带,信手撇了一地。 鸣蝉呱躁,吵得他心烦意乱。 “贼老天,小爷到底哪里得罪你了?啊?!!!” “好吧,我承认——我奏是个弟弟还不行嘛,求送回——” 杨熙突然就神经兮兮爆发起来,跳脚大喊。 不过,前面还义愤高亢都喊破了音,后头却直接歇了火。 没有电闪雷鸣。 老天爷不搭理他。 蝉鸣照旧,天井中那只卧在桂花树下的小白狗抬了抬眼皮,翻个身又昏昏睡去。 好一会,杨熙颓然坐下,把关于弟弟的梗生生咽回去,将那口憋了好半天的闷气慢慢吐出来。 其实他真不是个弟弟。 之前还是前途无量的军中精英,单纯眯个午觉,居然莫名魂穿到了这个名字叫做完颜熙的17岁金国皇族少年身上。 这几天,府里人呼他小王爷。 比他曾经微信和QQ昵称“小爷”就多一个字,逼格上升无数倍。 但在这没有空调、没有电脑、没有Internet和手机,更没有DY和女网红,玩个梗都不会有人听得懂的古代社会,人生顿觉黯淡无光。 不过,安慰倒是也有…… 穿越附赠了所谓的金手指,他第一时间就发现了,但暂时想不出在古代能干出什么大事的小小超能力——透视眼。 还有欠银行25年的房贷,真正、彻底、永远不用还了。 想起当初低声哀求银行经理审批放贷,对方用两根手指掂着自己偷偷塞过去的红包,脸上却露出嫌弃表情时的一幕,顿时又觉得有点暗爽。 心情终于好了点。 唉,既然人生如梦,“追不到的梦想换个梦不就得了……”刚哼了一句周董的《稻香》,就听房门“吱”一声轻响打破了他的自我疗伤,扭头瞥去,两个美婢一前一后进来。 打头的穿红,体态婀娜,杏眼桃腮,十八九岁的样子,手里捧着一簇叠得整整齐齐的崭新衣袍和冠带。 另一个着绿,尚未及笄,鹅蛋圆脸上略有些婴儿肥,端着一盆清水。 没错,这是他房中的贴身侍女。 红衣雪晴,绿衣流苏。 红绿相间,分外妖娆,他敢打包票,这俩妞不用刻意包装,任何一个开起直播,都是流量爆款。 雪晴转身将房门掩好,再把捧着的衣袍小心搁在榻前的紫檀案几上。 她随后瞅了眼正赤裸着上身,大咧咧毫无顾忌站在面前的杨熙,忍不住霞飞双颊,却依旧落落大方地走到近前,将地上凌乱衣物逐一捡起,搭到侧旁蒙着皮毛的长凳上,这才捏起流苏水盆中的汗巾,拧了水,小心翼翼为小主子擦拭脸和身体。 “晴儿,这天太热,动不动一身臭汗,出门纯属自讨苦吃,我看不如你跟我娘说一声,就说我浑身哪都不舒服,起不了床……成不?” 杨熙惬意享受着雪晴的温柔细腻,一边向她眨眨眼,那意思是说……你懂的。 小主子病愈后小动作实是多了些,古怪的话也多了些,雪晴并未太在意,摇头道:“婢子可不敢谎言欺瞒王妃。” 说着她纤手在完颜熙光洁的背上滑过,声音里多了一丝莫名的情绪:“小王爷前些日子昏迷不醒,王妃日夜照顾,去安国寺烧香拜佛好几趟,天幸我佛保佑,小王爷安然无恙,正该陪王妃去寺里还愿才是。” 小流苏在旁,脆生生附和:“是呵是呵,小王爷啊,可不能好了病就忘了佛祖的恩德呀!” 我勒个去,去不去烧香上升到了是不是忘恩负义的道德高度,杨熙叹息,这天聊死了。 他虽然满腹牢骚,嘴里嘟囔着俩婢子根本听不懂的话,身体倒是乖乖配合,伸臂、弯腰、扭臀、抬腿,转圈…… 没法子! 古人的衣服里外两三层,长的短的、内的外的、厚的薄的,各有各的穿法,就连腰带都有好几种系法,弄错了就要出丑。 以至于时下贵族们的洗漱更衣真是一项复杂工程,规矩多多,清牙、洗手、净面、梳头、穿衣、系带、着冠……整套流程走完,至少要一盏茶的功夫。 终于洗漱穿戴整齐,去铜镜前照了照。 端的是唇红齿白俊俏小郎君,皮囊真不错,当然家世就更不错了。 实打实的小王爷,锦衣玉食,奴仆成群,一呼百应。 好吧,从今儿个开始,他就是小王爷完颜熙了。 杨熙满意地吹了声口哨。 哨音刚落,头顶就传来嘎嘎叫声。 一个蒙着蓝绸的金质鸟笼,吊在房梁上。 完颜熙走去,将蓝绸一把拽下,一只西里伯斯白鹦见了光,兴奋地在笼中胡乱地跳来跳去,嘴里嚷嚷不停:“噶喽,噶喽。” 完颜熙撇嘴,冲白鹦打了一个响指:“NO,say Hello!” 白鹦鹉愈发地兴奋了,扑闪着翅膀上蹿下跳,撒落三两根绒毛在空中飘来飘去,“噶喽!噶喽!” “笨鸟!” 完颜熙翻了个白眼,朝身后招招手。 雪晴会意,抿着浅笑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递到他手里。 完颜熙打开还带着体温的油纸包,将里面的粟米粒悉数倒入鸟笼食槽。 那米粒在酒中泡了一整夜,又被女孩的身体温暖了一个早上,软糯柔嫩,闻着都香。 雪晴也绕去鸟笼另一面,使劲踮起脚,用银质的高脚小酒盏往水槽中注水。 斑驳阳光透过雕花纱窗,打在她很不平静的身上。 完颜熙本来目光灼灼,门口却传来某家仆的嘶哑嗓音:“启禀小王爷,王妃已在府门前等候!” 好烦人,催个鬼! …… 完颜熙不情不愿地踱出房门,雪晴和流苏紧紧跟上。 他突然停下脚步,扫了雪晴一眼,笑吟吟道:“天太热,反正我娘身边丫鬟不少,你俩就不用跟着了。尤其晴儿现在身子不方便,留在府上好好歇着吧。” “可是小王爷……” 雪晴还未说完,便被完颜熙一句“没有可是、记得照顾好小白”给打断,待她追出房门,后者已经溜得连人影都看不到了。 少顷,流苏终于反应过来,水汪汪的大眼瞪得溜圆:“晴儿姐,小王爷怎会晓得你身子不爽利,该不会……” 雪晴闻言俏脸绯红,下意识并拢了健美的大长腿。 察觉流苏好奇的眸子一直在自己身上转悠,有些羞人的话似要脱口而出,不由跺脚嗔道:“小狐媚子,莫要瞎说,小心传出去王妃掌你的嘴!” 王妃才不会打人,倒是你,是不是偷摸和小王爷…… 流苏嘟着嘴走去。 雪晴独自倚在桂花树上,捏着裙角,心如兔兔跳,又满腹狐疑,这小主子咋个知道自己来了月事? 那厢,撇开雪晴和流苏的小王爷衣袂纷飞,直奔府门。 虽然穿越不过短短三日,还是“重病初愈”的境地,又被“勒令”不得出入府门,但偶尔还是会散散步,随意在王府中略转转,大致摸清了方向。 这占地不知多少亩的赵王府,前后好几进,院落重重,殿阁林立,各院以甬路相衔,粉墙红瓦,绿柳周垂。 一进侯门深似海,古人这话真不是虚构。 若在后世北京的黄金地段拥有这么大一套超大四合院,价值不得有上百亿? 一路行来,不时有小婢、杂役、仆从或者侍卫成群结队行过,当场跪倒的便有不少。 完颜熙统统视若无睹。 起初他真受不了这个,见谁跪赶紧扶起谁,可换来的总是诚惶诚恐,到最后也心累。 便不再管。 所幸雪晴流苏这俩“屋里头”的贴身丫头,几天下来倒混熟了,不像其他人那样畏惧,否则就太无趣了。 她们感觉小主子变化挺大,只当他大病一场后因为佛祖保佑,心性从顽劣变得成熟起来。 自行脑补,也省下浪费唇舌。 如此步行了约七八分钟,终于踏出期盼已久的王府正门。 府门前,数十健仆和军汉神色肃然,拱卫着一辆富丽堂皇的绣金红呢大轿。 轿两侧各站着一名青裙侍女。 众仆见了他,不约而同躬身拜去:“见过小王爷!” 随后从那轿车中伸出一只雪白的手,掀起垂着流苏、刺绣着牡丹图案的薄帷,露出里面一个身着白色真丝罗裙的中年美妇来,微笑着朝完颜熙招了招。 完颜熙脚步没停,上前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娘亲久等了。” 正文 002章 中都 “熙儿,快上轿来,日头烈,小心中了暑气!” 完颜熙就上了轿子。 鲍氏为他整理着略有凌乱的衣襟,又帮拂去额前那几缕散落发丝。 还轻摇罗扇,为他扇风祛暑。 “娘知道你在府中憋了好几日,耐不住性子。可你之前一病不起,娘就去佛前许了愿。所幸我儿康复如初,此番便随娘一起去安国寺把愿还了,省得佛祖怪罪……路上不许顽皮,等回来娘就让王爷把那匹大宛宝马要来送你。” 完颜熙老老实实地点头称是。 穿越以来,他在这个陌生的娘亲面前总是不自觉地乖巧,大约是想起前世得了癌症的母亲,生怕影响自己学业,一直瞒着。当他拿着国防科大的录取通知书兴冲冲赶回家门时,见到的却是已经奄奄一息的至亲…… 这一世,即便才认识不过短短三日,但也是自己这具身体的母亲,怎也该好生尽孝才行。 正想着心事,却见鲍氏放下薄帷,掀起侧帘,朝外面吩咐道:“翠儿,出发吧。” “是,王妃。” 名叫翠儿的青衣侍女随即脆声喊道:“起轿!” 众人领命,轿子前后的八名健仆弯腰抗起红呢大轿,其余军汉健仆则排着整齐的队列调头出行。 只是队伍才刚上路,便有一队精锐士卒从西街赶来,马蹄轰鸣。 其中为首的披甲军官驱马轿前,下马行礼道:“听闻王妃和小王爷要去安国寺礼佛,王爷自朝中传下话来,这几日城外流民颇多,秩序甚乱,令属下率一队人马随行护卫。” 旋即,从帘内传出鲍氏的声音:“那就有劳赤喜将军了!” “属下不敢,还请王妃和小王爷稍候,待属下整队!” 听着轿外传来混乱的马蹄声与脚步声,完颜熙人在轿内也不好用透视眼看,便探出头正大光明地张望,竟看见一队身着铁甲的骑兵和几十名身着皮甲的步卒,正沿出行队伍前后左右地重新列队。 骑兵如狼似虎手执狼牙棒,步卒则均是腰挎钢刀,后负一面圆盾。 彪悍冷肃,绝对军中精锐! 完颜熙自军校毕业后便直接分配到了西部战区联勤部机关,平素也算见多识广,见状眉头一挑,心里嘀咕:“不就去一趟城外的寺庙么,犯得着这么大阵仗,连正规军都出动了?” 也难怪他疑惑,打个比方,换作前世非战争期间,英国皇室成员随便一次出行都让皇家陆战队护送的话,未免也太夸张了。 除非…… 方才这名叫赤喜的将军所言的城外流民,并不是普通流民,而是已经发展到了乱民,甚至暴民程度了。 可形势若如此严重,那位还没谋面、不知靠不靠谱的便宜老爹,又怎会同意让自己母子出城冒险呢? 莫非是对这支军队很有信心? 完颜熙一时想不明白,索性不再想。 反正初来乍到,又是人生第一次出府,还是好好见识一番这个时代的风土人情吧,至少暂时衣食无忧,还带了个无大用但蛮刺激的超能力,比那些没有金手指,还得从底层开始苦苦打熬、忙着发明这个发明那个赚钱谋生的穿越兄弟来说,已算是赢在起跑线上了…… 没等多久,整个队伍便整肃完毕。 王妃和小王爷出行,作为王府亲卫头领,同时又领禁军谋克衔(百夫长)的赤喜,率骑兵队在前头开道,几十名步卒散插在军汉侍卫与健仆队伍之间,剩余十余骑兵尾随在队伍后方。 一时间车马粼粼,声势浩荡,向城北通玄门缓缓前进。 临行前,完颜熙突然想到什么,掀起轿帘回头望了眼不远处的自家府门。 “赵王府”三个金色牌匾大字在明媚日光下耀耀生辉,不禁皱了皱眉,心头一动。 不过他只迟疑片刻,很快便被周遭古香古色的繁华景象吸引过去。 完颜熙之前便从丫头那里探知,自己现在身处的中都是金国京城,乃当今天下最为繁荣鼎盛之地,即便南边周朝的旧京启封、新都江安,也大为不及。 街道宽敞,王府车马粼粼,却也不过才占小半截道路,并不妨碍行人往来。 摩肩接踵的行人中,甚至偶尔可见高鼻蓝眼的西域人。又有推车串巷或就地摆摊的小商贩,扯着嗓子、抑扬顿挫的叫卖声中多是世俗的烟火气。 道旁还有不少摊车停靠,其上摆放之物,乍一看十件中倒有四五件,他也认不出究竟是啥玩意。 完颜熙来自后世,网络上见多识广,古装剧更看得不少。但像这般身临其境地行走在古代,感受与刷剧截然不同。 索性一路都掀着帘子一角,朝外面东张西望。 队伍一直前进,道路两侧逐渐出现高柜巨铺与朱阁秀楼,各色人进进出出,在街上来来去去,摩肩接踵,汗流浃背。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酒气混杂牛粪燃烧气息、兼与大量行人汗臭体味交织的,浓烈而复杂的味道。 完颜熙鼻子一抽,好熏人。 “熙哥儿,熙哥儿!” “完颜熙,快过来!” 这时,两个大嗓门突兀响起。 完颜熙闻声仰望。 左近酒楼二楼的观景回廊上,两个锦衣华服,一高一矮,明显金国贵族的年轻公子哥儿正满脸兴奋地朝他挥手致意。 “这俩货一看就是提笼架鸟、无事生非的纨绔子弟,搞不好还欺男霸女,老子可不认识……” 完颜熙心里鄙夷,脸上却堆起故友重逢般的假笑,朝两人指了指轿内正在假寐的鲍氏,然后摆摆手,表示自己此刻有长辈在旁,有正事在身,不能过来陪你俩胡闹,随即便放下轿帘不予理睬。 他没有获得前身记忆,所以心里有鬼,任凭那两个纨绔在楼上“公主郡主”之类可劲嚷嚷,也不再探头。 队伍继续前行,又拐过一条街后,完颜熙才重新拉起轿帘再次欣赏起街景。 与先前几条街道的热闹繁华相比,这边人流更多,道路也更宽阔,周遭来往运货的马车、牛车及驴车络绎不绝。 只是道路两边匆忙进出的人多是在装卸货物,街面上马粪牛粪驴粪实在有点多,也没人清理,这前后之比,大概就是前世上海南京东路和义乌小商品批发市场的区别了。 正胡思乱想,突听传来女人嚎啕大哭和一些人嘈杂的喧哗,完颜熙探头望去,见前方不远处路边围了一圈形形色色的看客,不知在看什么。 正文 003章 急救 待轿子走到附近,完颜熙下意识用透视眼朝里探查。 这技能实际用起来忒简单,只要一个念头打开了,穿透任何阻碍一览无余。在外人看起来,不过是他目光炯炯有神而已,并无异样。 当然,有距离限制。 他拿丫鬟们测试过,大概就十米之内才有效。 应该还有其他限制有待探索。 目前已发现的,如频繁使用会头晕。再比如透视某一人或某一物时间过久,或透视界面过深,就不单是头晕了,还伴随有其他不良反应,恶心、呕吐、目眩……像今早他略好奇窥视雪晴一样。 人群中,一个形容枯瘦的妇人拥着个女童,跪在地上哭天喊地,她背后的背篓倾倒在旁,里面的干柴杂物横七竖八地撒了一地。 “什么情况?” 还没等看清更多细节,轿子就已越过人群走远。 来不及多想,完颜熙赶紧叫醒闭目养神的鲍氏,又探头吩咐停轿。 “娘,路边好像出事了,我下去看看!” 不待鲍氏反应过来,他便弯腰钻出了轿子。 鲍氏叹口气,掀开轿帘叮嘱侍女翠儿去告知赤喜,将队伍停下来重新整顿等待。 此时的完颜熙已挤进人群,周遭被推搡的人刚有要发火脱口大骂的迹象,突见他服饰华美知是贵人,便都住了口,纷纷往两侧避让。 这古代社会就是衣冠社会,锦衣华服是最现实的身份证。 完颜熙走到近前,一眼看到那妇人怀里的女童,脸色青中透紫,双眼翻白,口涎外流,浑身抽搐。 围观的吃瓜群众指指点点,甚至有人在低声说笑,却没一人上前帮忙。 古往今来,看客其实都一个德性。 羊癫疯还是噎着了,又或者是心脏病、狂犬病之类急症犯了? 完颜熙眉头紧皱。 他前世虽不是医学专业,对疾病只是有些常识性认知,但作为国防军校生,急救知识学得自然较为系统,只是从未有实操。 如果是羊癫疯或噎着了勉强还算好说,前者可以通过按住患者身体,将头偏转防止呕吐物堵住气管,同时采用掐人中穴和按压脚底板等方式刺激患者清醒过来。后者只需想法取出堵塞住气管的异物便可。 如果是心脏病,那就要人工呼吸加胸外按压。 如果是狂犬病…… 不管了,先看看是不是噎着了,这个最容易判断! 情况紧急,完颜熙悄无声息打开此刻不亚于X光机的透视眼,将女童从嘴沿着食道往下探查,很快看到一颗红色的果子卡在小孩喉管处不深的位置。 头微胀,恶心晕眩感骤然而生,完颜熙知道透视界面过深的负作用来了,赶紧关掉,甩了甩头。 他随即上前从妇人怀中接过女童,嘴里安抚道:“应该是噎着了,我来试试”,说着将女童扶起,仰头,身子前倾,示意妇人扶好她。 完颜熙跪在女童背后,双手环抱叠加在她下腹,发力挤压数下,只见女童张大嘴猛喷出个咬了半截的山楂果子,继而激烈地咳嗽了好一阵,这才哇哇哭出声来。 完颜熙顺手抹去额上汗珠,整个人如释重负。 若不急救这小孩绝对活活憋死,以他如今身份治不好也不怕被碰瓷,所以果断出手。 他刚才用的这招叫做压腹冲击急救法,原理并不复杂,无非是借助压腹和膈肌上升的冲击力,加上咳出的气流,一举将异物冲出。 “噼啪噼啪……” “好!” “……” 不知何时,周遭响起了稀稀疏疏的拍掌叫好声。 中都权贵遍地走,百姓命贱如瓦狗,在京城居久,何曾见过如此心善的贵人。 完颜熙起身拍拍衣衫下摆的灰尘,又不厌其烦叮嘱那妇人几句,诸如今后不要给孩子吃这种形状大小的危险食物,诸如最近几天不要吃太粗糙的食物避免将喉管进一步刮伤等等,便在那妇人也不知是否听懂,只是不断叩首的感激涕零中起身就走。 没走几步却又停下。摸了摸身上,他突想起这年头穷人哪有条件选择精细食物,便下意识地想掏点银钱塞给女童改善伙食,却空空如也。 想必他平时也用不着亲自带银子,自有下人埋单。 完颜熙尴尬一笑,摸了摸后脑勺。 却见一人不知何时站到面前,笑着双手递上一个钱袋,嘴里更赞道:“小王爷果然聪慧过人,梁某佩服!” 完颜熙一愣,上下打量这个突然冒出来拍自己马屁的男子。 其人身材中等,一身江湖人打扮,满头银发,年纪不小,却皮肤光润,毫无皱纹,兼神采奕奕,气度不凡。 从腰牌可以判断,此人应是王府延揽的门客,在随行队伍之中,只是完颜熙没有前身记忆,认不出对方的具体身份来。 管他呢。 反正阖府上下都认定他得了劳什子的失忆症。 过奖过奖,完颜熙打着哈哈,用手拍拍对方肩膀以示友好,他颠了颠钱袋犹豫一下,才从钱袋中摸出一小块碎银子递到那妇人手上,小声叮嘱几句。 他没有把钱袋都给妇人,众目睽睽这可能会害了她娘俩。 回到轿旁,丫鬟健仆士卒们投来的眼神皆有些莫名的异样,就连队伍远端神态冷傲的赤喜亦惊讶不已,完颜熙若无其事,他根本没把这当回事。 已下轿来的鲍氏冲他身后温和一笑:“熙儿顽劣,烦劳梁前辈一路照看了。” 随即向完颜熙笑着解释:“这位梁前辈来自关外,不但武功高强,还精通药理与畜物养殖之学,是王爷招榜求贤来的世外高人,之前你突发怪症昏迷不醒时,还给你开过几服药,熙儿还不上前谢过。” 完颜熙当即抱拳为礼,表情诚恳,心下却暗嘀咕。 武林高手、医生、药剂师兼动物养殖学家? 花里胡哨的头衔太多了,听起来咋有点像招摇撞骗的江湖术士。前身该不会是被他治死,才导致老子穿越的吧……回头得注意,在没确定此人真本事之前,绝不能乱吃他的药。 “举手之劳,不敢居功,梁紫风谢王妃谬赞。小王爷方才施救之术真巧妙之极,足见天资聪颖……还请王妃放心,老朽一定竭尽所能,保护小王爷周全。” 梁紫风抱拳还礼。 虽然梁紫风人情练达,马屁拍得完颜熙心里无比舒坦,也明白这是鲍亲娘为自己安排的贴身保镖,可心中还是忍不住吐槽:这厮是不是也有点太老了些? 队伍重新前进,与之前唯一的区别是,轿边除了两名侍女外,还多了一名银发老翁在轿外亦步亦趋。 完颜熙坐在轿内,还待继续欣赏街景,左手却突然被鲍氏抓住,他惊讶转头,见鲍氏早已泪流满面。 完颜熙吃惊,正要问安,又被鲍氏一把抱住,小声抽泣起来:“祖宗保佑,熙儿终于长大了,懂事能干了……” 好吧,终于不再是佛祖保佑了么? 完颜熙颇为好笑,乖宝宝般配合着鲍氏,毕竟她的怀抱是如此温暖。 正文 004章 礼佛安国寺 直到完颜熙一行人彻底消失在了街角,那妇人才起身擦去脸上泪痕,收拾背篓,抱着女儿踉跄离开。 周遭围观的吃瓜群众们见再无热闹可看,也纷纷散去。 有个青衣家仆打扮的白面无须男子离去后径自横穿过大街,在对面一间杂货铺前,面向一辆华贵马车躬身回报。 “真的是完颜熙么……” 马车中传出一个诧异轻柔的女声。 另一个清脆女声旋即传来:“不是吧,小姐姐,这厮几天不见,居然长本事了……” “过几日大兴国的迎秋宴上,我要好好问问他!” 轻柔女声略一沉默,道:“且不管他,我们还是赴宴去吧,别让那两个等急了。” 华贵马车调头缓缓向西驶去。 …… 约盏茶后,完颜熙视野中出现了宏伟的青色城墙,至少十余米高,一直向左右两侧延伸,将整个中都包裹起来。 城墙修得固若金汤,大概不仅为了抵御外敌进攻,还在宣告赫赫国威。 高耸厚重的墙面上青苔点点,有些地方还倔强长出几丛野草来。完颜熙仰望城门上镌刻的通玄门三个古朴篆字,心中略感慨,半个月前他去北京出差,还专门跑到崇文门古城墙底下看网红美眉直播唱歌呢。 赵王府的队伍快速而出,但城外却是另外一番景象,刚进入角色不久心情欢快的小王爷,一颗心慢慢沉了下去。 一座孤零零的施粥棚,搭设在远端坡下。 密密麻麻数不清的衣衫褴褛的灾民,正排着歪歪扭扭的长队,在烈日下苟延残喘,等待衙门分发食物。 距离近些的官道两侧,则是没气力与青壮争食的三五成群的老弱妇孺,蜷缩在几棵连树皮都被剥去的光秃秃树下,又或者窝在一些用树枝碎木搭建的遮阳棚里,不知是死是活。 而更远处的沟壑中,眼见三五成堆的尸体,有些被黄土掩盖半截,有些则直接暴晒,空中盘旋着成群的绿头苍蝇,热浪中裹夹着尸臭。 队伍距离城池越远,那光景便越是萧索。 这可是夏季,但一路目力所及皆是旷野荒芜,寸草不生,半点绿色也无。 俄顷,又发现一个饿死男童尸体像虾米样蜷缩僵硬在路边,瘦到皮包骨,肋部断骨斜着刺穿了腹部干裂的皮肉,看得完颜熙一阵阵倒抽冷气,脸色发白。 城里城外简直是两个世界,让完颜熙怀疑自己是不是再度穿越了! 他不想让鲍亲娘忧心,便在第一时间将轿帘全部放了下来,只用透视眼悄然观察着外面惨绝人寰的景象。 …… 午时一刻。 进入燕山,队伍拾级而上,直抵安国寺。 安国寺庄严肃穆,依山而建。 主院建在山半腰的平地上,而后院则沿山而上,禅林、殿宇、楼阁次第隐入丛林之中。 四旬上下、圆脸阔额的主持智远大和尚,披着斑斓袈裟,率一干僧众,早已在寺外迎候多时。 进入寺中,军卒各就各位在寺中进入警戒状态,一行人简单用了些茶点斋饭,鲍氏便由赤喜亲自护卫,并在几名高级执事僧陪同下,前往大雄宝殿中礼佛诵经。 至于完颜熙,却是被主持带着来到殿前,老老实实去上三炷高香。 实际上,进了如此古刹,置身佛门圣地,就算鲍氏不再三叮嘱,他也会拜一拜的。 前世杨熙每逢路过道观寺庙,都会进去求个好运,其实就是怀着对美好生活的憧憬,图个心安理得罢了。 这与信不信佛倒没有什么关系。 “我向佛祖许愿——” “保佑我和全家身体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嗯,如果能娶几个漂亮老婆,再生几个漂亮小孩,那也算是人生圆满了……” 完颜熙站在巨大的烟熏火燎的鼎炉前,口中念念有词,看上去颇有几分虔诚。 绚烂阳光投射在他挺拔身上,散射出婆娑光影,让一侧的主持智远对这个英俊的年轻小王爷瞬间充满好感。 这年头,中都城中真正诚心礼佛的贵族子弟可没几个! 等上完香,便没完颜熙多少事了。 按照惯例,鲍氏诵经至少一两个时辰,智远双手合十道:“小王爷,请暂往厢房歇息等候。” 歇什么歇啊……来了这旅游景点,若不玩会,白瞎了门票钱(香火钱)。 完颜熙遂拱拱手道:“大师,我也不累,第一次来寺里,能否让人带我四处转转?” “自没问题。觉空,你伺候小王爷在寺里游玩一番。” 智远微笑颔首,一个看起来蛮机灵的青衣小沙弥赶紧上前来。 “小王爷请!” 随后,还蛮有导游潜质的小沙弥,毕恭毕敬带着完颜熙信步而行,自然捎带着为他讲解安国寺建寺源来,以及与各处建筑相关的本寺典故。 梁紫风带几个人随侍左右,行至大雄宝殿右侧的迦蓝殿时,突然,一颗碎石从天而降,直直朝他飞来! “有刺客!” 完颜熙心里顿时有些发毛,还没等他意识到发生什么,却已见梁紫风大吼一声,身形挡在自己身前,其右手袍袖一挥,电光石火间便将袭来之物裹住。 随后身形居然平地掠起,仿佛一只飞鸟般扑向石子飞来的院墙方向,接连两脚在墙面和墙顶处一蹬一踩之后,整个人便翻到了庙外,消失不见。 “轻……轻功?” 完颜熙眼睛放光,仰望着院墙。 这面墙足足有四米高吧,这姓梁的老同志原地起跳不需用手,居然两脚就飞上去了? omg,真正的飞檐走壁! 还有之前那轻描淡写的袍袖一甩,又莫不是传说中的袖里乾坤吧? 本以为这马屁老头不过是个二三流的江湖庸医,却没想到竟然是蜘蛛侠,不,其实比蜘蛛侠更牛掰,毕竟不需要蛛丝啊…… 那随在完颜熙身后的几名军卒,并没对梁紫风高来高去的功夫大惊小怪,但反应慢了何止三拍。 就在那一瞬间,完颜熙意识到,这个世界居然真有武功的,鲍亲娘介绍梁紫风时用的“武功高强”原来不是客套话…… 想想也是,透视眼都出了,有武功也属正常。 他估摸着王府中像梁紫风之类的武林高手不会少了,对他而言,终归是好事,也等于是变相给他开挂了。 只是挂多了,是不是也意味着这个世界格外危险? 难怪那便宜老爹会放心让他们母子外出,原来不但有军队保护,还有这等武林高手在呵。 完颜熙站在那不断患得患失,见梁紫风很快又从高墙外飞纵进来,像一根草一样落地无声。 真飒……! 果然老当益壮,世外高人的风采还真不是盖的。有机会一定要向这厮,不,向这位老宗师多多请教才是。 察觉到小王爷目光火热紧盯自己,梁紫风干咳两声,道:“小王爷……” 此时斥责呼喝声传来,完颜熙扭头望去,只见几个军卒押解着一对难民模样的瘦弱少年男女走进院中。 “他们就是刺客?” 注意到两人衣不蔽体,面黄肌瘦的样子,完颜熙顿时啼笑皆非。 这分明就是俩落难的孩子! 梁宗师你是猴子请来的救兵吗? 还是美国中情局派来的特工? 梁紫风不由老脸一红,尴尬道:“还请小王爷恕罪,倒是老朽大惊小怪了。” 完颜熙摆摆手:“哪里话,老宗师忠于职守,何罪之有?” 他本想顺势再吹捧梁紫风几句,鼓励一下他护主心切的责任感,突又觉得这样似乎不太符合自己小王爷的完美人设,就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反正来日方长,慢慢笼络便是。 他大步走过去,对军卒吩咐道:“放开他们吧,带到殿中去好生问问来历,免得让我娘担心。” 正文 005章 赈灾之请 饥肠辘辘的少年贺三做梦也想不到,他们全家为求活命,离乡背井,一路跟随灾民大队逃荒北上,路上爹娘和两个兄长活活饿死,两兄妹侥幸存活,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头才辗转来到中都,却没遇上流民们梦寐以求的官府赈灾。 施粥确实是有。 但中都城外就这么几座粥厂,每天就放那么几锅稀粥,相对于庞大的流民基数,根本就是杯水车薪。 争不过那些抢粥的人,这才听人说燕山这边的寺庙有可能对灾民施粥,于是贺三便带着幼妹满怀希望挣扎来到这里,结果等了两天,却没等到任何布施。 今儿个午后,他本准备去山中溪流边打点水喝,起身看到一只黑鸦落在兄妹俩乘凉的这棵古树枝头,许是饿急了眼,他挣扎着攀上附近一块巨石,有点异想天开想要击落这只鸟来充饥,结果不小心就将石子扔到了相邻的安国寺里,被如狼似虎的军卒当成刺客抓进去,惹来滔天大祸。 贺三兄妹忐忑惊惧,夹在几个披盔执刀的军卒中间,战战兢兢、踉踉跄跄被推搡着进入大雄宝殿。 “还不跪下!” 军卒正待将两人按倒在地,这时贺三看到了先前那锦衣少年,此刻趺坐在一个慈眉善目的中年美妇身侧,又见他摆手道:“两个饿得半死的小……孩子罢了,就让他们坐着说话吧。” “小屁孩”险些脱口而出。 完颜熙轻咳一声,下意识端了端坐姿,声音变得严谨起来:“嗯?还不取两个蒲团来。” 于是军卒赶紧放开贺三兄妹,还有小和尚拿来两个蒲团。 贺三心里涌起一丝希望,赶紧拉着妹妹趴到蒲团上,朝前方坐着的贵妇和锦衣少年连连磕头,不住哀求。 “夫人、公子饶命!” “阿姆救命!……”女童也跟着哥哥喊,喉咙嘶哑口齿含混不清。 早已中止了诵经的鲍氏看着这对骨瘦如柴,面容肮脏,披头散发,赤脚,说话结结巴巴的流民兄妹,大的不过十二三岁,小的最多五六岁,一双肿胀的脚上生着好几个血疮,顿时动了恻隐之心,吩咐一旁的侍女道:“翠儿,让寺里准备些食物和水给他们。” 翠儿刚要去,完颜熙赶紧补充了一句:“最好是稀粥和肉糜,再给换身干净衣物,找人给治治伤,记住,千万不要让他们一次吃得太饱。” 翠儿乖巧点头,却又疑惑道:“小王爷,为甚不让他们吃饱?婢子估计他们都饿急眼了!” 完颜熙瞥她一眼,轻道:“就是因为他们饿久了,长期空腹,若骤然暴饮暴食,很容易撑死。” 翠儿呀一声:“婢子懂了,还是小王爷心细。” 智远合十:“善哉!” 翠儿带着贺三兄妹退下,完了鲍氏才扭头望着完颜熙,面色温和问:“熙儿,怎么回事?” 完颜熙耸耸肩,随意瞅了眼贺三兄妹的枯瘦背影,目光转向了梁老先生。 梁紫风不得不硬着头皮站出来给鲍氏解释事情的来龙去脉,其实只三言两语,鲍氏就明白不过是误会并虚惊一场。 “哎……两个可怜的孩子!” 鲍氏悠悠叹息道:“此番北方旱灾,如此严重,朝廷确实准备不足,这些灾民不知饿死了多少……我佛慈悲!” 旁边一干僧众,闻言纷纷双手合十,口诵佛号:“阿弥陀佛!” 鲍亲娘随意一声感叹,引来众僧附和,空旷的大殿中突然一下子佛音绕梁,余韵不绝。 完颜熙心头一动,突然起身向智远抱拳为礼道:“大师,我们出京来寺中礼佛,一路上见灾民无数,饿殍盈野,堪称世间惨剧。所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如今成群饥民困在燕山,总不能见死不救,寺里可否开设粥厂,给他们一条活路?” “好一个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完颜熙话音刚落,童颜鹤发梁紫风在侧就大声赞道:“小王爷悲天悯人,老朽佩服!” 完颜熙并没理会梁紫风又突兀其来、没有多少技术含量的吹捧,而径自目光清澈,紧盯着身披袈裟宝相庄严的智远大和尚,竟不给他丝毫转移视线的机会。 作为来自现代社会的穿越者,他知古代寺庙往往拥有庞大庙产,即便遭受旱灾,存粮也不会少了,尤其是安国寺这种香火旺盛的大庙。 他初来乍到,行事本应谨小慎微,况且需要赈济的灾民数量难以计数,即便朝廷对此都会慎之又慎,原不该贸然开口为难安国寺的和尚。 但想起中都城外那赤地千里的惨状,以及方才那对快要饿死的流民兄妹,他心里就遏制不住冲动,忍不住要做点什么。 智远双眸微闭,旋即睁开。 若是旁人,他自可完全无视。 但赵王却是金国最有权势的几个人之一,眼前这人又是赵王独子,他说的话智远当然不能无动于衷。 尤其赵王妃鲍氏的性情智远比谁都清楚,若直接回绝完颜熙的“赈灾之请”,必惹得鲍氏心生不快。 况鲍氏还是中都贵妇信众这个小圈子的“领导者”,若因此失去本寺近十年来最大的施主,就更得不偿失了。 智远慢慢合十为礼:“小王爷慈悲心肠,心系芸芸众生,我辈佛门弟子,又焉能见死不救,那就便依小王爷所言,贫僧这就安排人去山下开设粥厂。” 意思是既然小王爷开了口,咋也得给个面子。 “王妃,本寺先前之所以未曾施粥,主要是因为连年大旱,寺中田产荒芜,存粮不足,加上各地来寺挂单的僧人日多,贫僧担心力有不逮,不敢轻易为之。” “开设一座粥厂不难,难的是……一旦中都灾民闻声而动,全部涌上山来,局面很难收拾。一个处置不当,届时,本寺恐难免有损毁之虞。” 智远后面这番话是冲着鲍氏说的。 鲍氏听了面色便有些愁苦:“大师,熙儿少不更事,如此给寺里添麻烦,弟子心中着实不安。” 智远扭头嘱咐执事僧去取账册,才又道:“王妃,我佛慈悲,无论如何,赈济灾民都是一场莫大功德,其实就算此番小王爷不说,本寺也准备开设粥厂,为灾民略尽绵薄了。” “本寺在册僧众261人,游方挂单僧暂存106人,庙中历年积攒存储米粮约900石,扣除自身所需,贫僧愿取其中六成用于赈济灾民。” 不多时,执事僧将安国寺账册取来,智远呈上。 鲍氏双手接过,却没翻看,直接小心翼翼放在案上,才感激道:“我一个妇道人家,哪能看得懂账册!大师慈悲为怀,真是灾民的福气。等过了这一阵,我让王爷上奏朝廷,表彰大师和寺里此番赈灾的德行便是。” “多谢王妃。” 智远达到目的,面色变得更加庄严,再诵一声佛号。 人情固然要卖,也只能卖给王妃。他对小王爷印象虽不错,但在他心中的份量还是鲍氏重的。 关于大和尚这点欲语还休的弯弯绕,完颜熙看得一清二楚。 不过他也懒得计较这些。 同时觉也属正常,佛门虽是清净地,但毕竟要养活几百僧人,还要维持体面运转,智远岂能白当慈善家。 搁他也不会。 …… 智远合掌又道:“王妃,贫僧还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大师不必客气,请讲。” “本寺赈灾期间,能否请王爷派兵护卫山门,免得生出祸端……” 鲍氏当即扭头望向赤喜:“就依大师所言,赤喜将军,马上派人回去禀报王爷,派支兵马过来。” 赤喜稍稍犹豫,还是低头领命。 以金国军制而言,调兵遣将乃是军国大事,赵王虽然执掌中都行营禁军,军权在握,但若没有金帝钧旨,最多只能调用专属赵王的内卫力量也就四五个谋克,还要向兵部报备。 可一旦安国寺放出赈灾消息,不知道有多少灾民会蜂拥而至,没有大队禁军协助,单凭赵王府的几百亲兵镇场,怕也难控大局,搞不好要出大乱子。 不过赵王对鲍氏母子的宠爱中都无人不知,赤喜不敢忤逆鲍氏之意,只能先将难题接下,且看赵王如何处理。 赤喜正待转身出殿派人返城,却听自家小主子慢悠悠笑道:“赤喜将军稍待,我有事问你。” 正文 006章 以工代赈 赤喜回身抱拳:“不知小王爷有何吩咐?” 完颜熙温和道:“吩咐谈不上,只是想请赤喜将军为我介绍一下此次灾情。” 赤喜点头,回忆了会方介绍道:“今年河南蝗灾,河北大旱,从上元节迄今滴雨未下,耕田荒废,禾苗干枯,几乎颗粒无收。从6月起,各地灾民陆续抵京,据属下所知,按户部和大兴府(京畿)最近估算,灾民人数怕已不止十五六万了……” 完颜熙闻言暗叹。 在生产力低下的古代,作物绝收,百姓得不到有效赈济,只有饿死一途,难怪中都城外竟如赤地千里,宛若人间地狱。 此时他才深有体会,自己上辈子生在和平盛世,即便身为普通人,却也从不知饥饿是什么滋味。而这辈子穿越成衣食无忧的小王爷,两辈子是多么幸福。 嗯……好吧,这么说来,老天爷也算待自己不薄了。 心中正感慨时,赤喜已作了最后总结:“昨日朝廷命有司祈雨,自皇上以下,文武百官素服减膳,静思己过,祈天祷地,希望这一两个月能有大雨缓解旱情,也好抓紧补种些粟米杂粮,到年末光景就能好些。” 赤喜说完,智远闭目叹道:“王妃,小王爷,本寺与中都另外几家寺庙上月中,也曾共开一场祈雨法会,三千僧众不眠不休,颂经两个昼夜,但求世尊慈悲,早降甘霖,拯救受苦众生。” “南无阿弥陀佛!” 智远话音一落,殿中其余和尚连带着鲍氏都一起高声颂念佛号不止。 得,又来了…… 完颜熙嘴角一抽。 耐着性子等他们虔诚地念叨完,才又问道:“请问大师,贵寺六成存粮也就是540石,这些粮食能养活多少人,又能坚持多久?” 这是一道非常简单的算术题。 若非他对这个时代的度量衡不甚了解,连问都不用问。 果然不愧掌控安国寺这家大型文旅企业的CEO,智远略思忖,很快给出答案:“以每人每日最低限度、只维持活命的口粮来算,可供6000人坚持月余吧。当然,若要吃得饱则另当别论,数量还要减半。” 完颜熙默心算了下,从智远给出的答案倒推出了这所谓540石存粮大概是个什么数量。 上辈子作为后勤军官,盘点军事物资是日常工作,这对他来说不要太稀松平常。 每人每日最低半斤粮上下,6000人口一月消耗差不多9万斤。 按说也是个庞大数字,但想起可预见的庞大的灾民数量,肯定还得多多益善,有备无患。 完颜熙若有所思。 “小王爷,这已经是本寺极限了……” 智远瞥了眼完颜熙,轻宣佛号。 “我明白寺里的难处,绝不敢强人所难的。” “不过,我方才随觉空小师傅在寺里转了转,发现后院有不少半拉子工程……咳,就是未建完的建筑、设施,还有一些房舍殿阁什么的需要修缮。” “如果让灾民中的青壮以工代赈来换取口粮,寺里是不是就可以多拿出一点粮食来赈灾呢?” “以工代赈?” 完颜熙目光坦诚:“大师,我的意思是,让灾民中的青壮劳力为贵寺出工,完成你们未完成的相关建设,帮你们修房子,开垦荒田……等等,总之你们不用给工钱,只给点吃的喝的就行了。” “其实,若在平时,还可以其他实物来代替工钱。比如布匹、各类物资、牲畜等,甚至还可将荒田承租出去用免租金代替工钱,这些都是以工代赈的不同方式。” “但如今天灾之下,灾民最急需的还是可以活命的粮食。” “贫僧懂了……”智远微微颔首。 梁紫风在后侧插话道:“大和尚,小王爷此法甚妙。反正寺里总要雇人开工,还不如按这以工代赈的法子,既做了善事,还用一点粮食就获得大批的廉价劳力,何乐而不为?” 完颜熙提出的以工代赈概念乍听起来有些曲奥,但后面他通俗直白的解释,加上梁紫风恰到好处的助攻,不要说精明如智远,就连鲍氏都明白是个好主意。 鲍氏心里欢喜,道:“难为我儿想出这种法子,我看可行。” 赤喜面不改色站在鲍氏身后,心中着实惊讶:小主子这是要来真的吗? 他本以为完颜熙一时心血来潮闹腾着玩,毕竟他可是中都出了名的闹腾主儿,但现在看明显不是。 这以工代赈的法子,的确很不错,足看出他为赈灾认真思考过了。 完颜熙心中略得意。 这是穿越者独有的优势,以工代赈的理念在前世司空见惯,在当下却非常超前新颖,信手拈来忽悠下智远这些人,效果很明显。 另外,他发现自己真是越来越欣赏梁紫风了。 能力强,素质高,还很会说话,搁前世绝对是最完美的五星级员工。 嗯,尤其是遇到自己这样知人善用的老板。 “大师意下如何?” 完颜熙走近智远,静静等待他的回应。 智远回望完颜熙,斟酌道:“本寺碑林、佛塔、殿堂、仓房、后山禅院等处,去年开始扩建,但因灾情影响很难寻到雇工,才不得不暂停了。” “若是灾民青壮……以工代赈的话,本寺或可再拿出两成存粮180石来赈灾。” 又挤出来两万七千多斤粮! 差不多了。 完颜熙见好就收,赶紧向智远拱手道谢:“大师仗义疏财,真乃当世活佛!” 此话一出,众僧皆倒吸一口气:活……佛? 佛是何等至高无上,主持纵有些德行,岂能与佛相提并论? “罪过!贫僧何德何能,敢妄自称佛?小王爷折杀贫僧了!” 完颜熙一呆,心说我就随口客套一句,大和尚你何必如此当真? 但他随即醒悟过来。 “活佛”源自后世藏传佛教,本义是“活在当世的佛”,实际后来就变成一种尊称,与道教的“仙长”,儒教的“先生”,以及俗人们的“老爷”,意思其实都差不离。 不是说喊你一声仙长,你就真是神仙了。 但此时尚无这种概念,和尚们当然就错会了意。 完颜熙挠挠头,只好硬着头皮赶紧为自己说漏嘴打起补丁:“我读过一本省常祖师所著经书,经上说:众生皆有佛性,凡此三界,佛性本有,发菩提心,穷未来际,行菩萨行,精进修持,若明心见性,人人皆可证佛……” 咳咳,后面实在记不住了…… 完颜熙摊摊手,尴尬一笑,干脆停止背诵经文:“具体经文反正我也记不住了,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智远暗松口气,合十为礼:“省常祖师?此为何经,还请小王爷不吝赐教!” 完颜熙闻言险些破防。 省常祖师作为汉传佛教净土宗七祖,声名何其显赫,属女真开国前不过百年的高僧大德,智远居然不知? 抬头见大和尚一脸的庄严期待,他轻道:“《省常祖师妙法大涅槃经注疏一》。” “善哉!” 智远郑重道:“这位省常祖师贫僧虽不知晓,但此经佛理精妙广大,蕴含无穷禅机,恳请小王爷赐经!” 在场所有和尚当即跟着齐刷刷行礼:“恳请小王爷赐经!” 还别说,这些和尚就像礼仪小姐,真是训练有素,动作整齐划一,足见这大和尚在寺中权威。 完颜熙答应得很痛快:“大师放心,等此间赈灾事告一段落,我回府便去书库搜寻一番,若找不到,也一定派人想法去南边寺庙为大师寻来这本经书。” 他嘴上忽悠着智远,心中却在想回头让人去其他寺庙打听一下,到底是智远这些和尚孤陋寡闻,还是这个世界根本就没有省常祖师这个人。 若是前者还好,想必省常这本经注早晚也能找得到;若是后者,那就只能呵呵了,反正小爷也给你整不出一本全新的来,顶多凑几百本其它佛经送来意思意思就是了。 难道还能吃了我不成…… 智远再次行礼道:“如此,就拜托小王爷了!” 终于圆了这个茬,完颜熙感觉好累,赶紧转回话题:“所以,大师倾其所有,赈济灾民,此举可活成千上万人,莫大功德,古今罕有,称之为当世活佛一点都不为过的。” “南无阿弥陀佛!” 正文 007章 有意思的小和尚 以完颜熙穿越者的眼光看,智远能以四十来岁的年纪在数百和尚中脱颖而出,接掌安国寺已多年,本身就说明不少问题。 从一开始,他就不敢小觑这大和尚,没有简单用所谓“我佛慈悲理应普度众生”道德捆绑去做说服工作,而是直接抛出了更实用的以工代赈思路。 智远自会两害相权取其轻,两利相权取其重。 与精明人打交道,你反而不能太精明,做到一件事,就足够了。 点到为止。 …… 智远说是去安排粮食和做赈灾准备,完颜熙猜测他是不是要履行安国寺的内部决策程序。 皇帝遇上大事都要跟大臣商量讨论,况是一家寺庙。 完颜熙则照旧由觉空引路,带着梁紫风几个护卫继续在寺中转悠。 安国寺占地极广,山门进来是天王殿,依次是大雄宝殿、接引殿、千佛殿和毗卢殿。 这些主要建筑分布在一条中轴线上,左侧光僧舍就有上百间,右侧这块长方形区域就是暂停施工中的佛塔、碑林、库房之类改扩建工程所在。 在寺里越转,完颜熙越觉得安国寺的底蕴雄厚,在赈灾这件事上还有潜力可挖。 虽然智远主动挑明了安国寺的存粮数量,居然还拿出账册佐证,但两世为人,他最清楚这里面的猫腻了。 在古代,安国寺这么大的企业,又不是上市公司,能只有一本公开的明账? 几乎肯定有见不得光的暗账的。只是不到万不得已,藏在暗处的“底货”哪能轻易曝光。 不过换谁也会如此,也不能逼太过,一步步来吧。 很快就转到了安国寺主院最深处的藏经阁,后面直通后山,山上还有两座别院,文殊院和金刚寺。 完颜熙想进后山看看,这时却见一个青衣小厮跟在另外一个小沙弥后面匆匆过来,他认真打量了几眼,才认出是刚才那流民少年。 眉清目秀,看着挺乖巧的。 贺三近前跪下,连连磕了几个响头。 完颜熙笑着扶起他,道:“你妹妹可好?” 贺三恭敬道:“小莲刚吃了东西睡过去,小的特意过来拜谢小王爷的救命之恩!” “好好活着,比什么都好。” 完颜熙点头,顺手拍拍贺三瘦弱的肩膀,走两步又停下来招招手:“你的身体若没什么问题,不妨跟我去后山转转。” “小的遵命!” …… “贺三,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完颜熙边登山,边随口询问。 “小的爹娘、还有两个哥哥都饿死了,就在来中都的路上。”贺三心如刀割。 本来一家六口,现如今只剩下兄妹二人相依为命。苦难让人麻木,眼泪早已哭干,剩下的,就只有咬牙挣命的坚强了。 天灾之下,人命真如草芥。 完颜熙叹口气,又拍拍贺三的肩膀:“不要难过……既然你们兄妹也无家可归,回头就到王府中做事吧。” 贺三惊喜交加,拜倒在山道上。 梁紫风啧啧暗道,这小厮真是时来运转了,遇上了这位小王爷,不然迟早饿死在山里。 面对眼前少年的感激涕零,完颜熙摸了摸下巴,示意梁紫风扶起他。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再是过去那个“参谋不带长、放屁都不响”的后勤参谋了。 随口一句话,就能改变一些人的命运。 完颜熙又问了些贺三兄妹在逃荒路上的见闻。 贺三起初很拘谨,后见完颜熙话语温和,没有多少贵人的架子,就逐渐放松下来。 山林茂密,山间还有座高山湖,名唤望月湖。 整座山林包括望月湖在内,都是安国寺的庙产,被圈禁起来,登山入口处,竖着本地县衙签署的“止步碑”。 见山道两侧全是开垦了半截的成片梯田,完颜熙驻足凝望片刻,向觉空轻道:“小师傅,这些山田怕不有上千亩,为什么半途而废,这么白白撂荒了呢?” 觉空笑着回答:“小王爷,这些山田,每逢雨水好的年景,寺里也会请人来耕种,不过收成也不好就是。今年大旱,寺里的佃户逃荒,所以就荒了。” 梁紫风在旁四顾道:“山田贫瘠,只能靠天下雨,施肥也难,收成更低,农户辛苦耕种一年,所得还不够缴纳地租的,老朽在长白也见多了这种山田大片撂荒的事,在此地倒也不奇怪。” “不过,收成少也是收成,虽然大旱之年,但这后山还有湖水可以灌溉,小和尚,你们寺里可有几百和尚,难道离了佃户就种不得地?” 觉空笑容微僵,却旋即平静道:“老宗师,本寺僧众虽不少,却多是年迈体弱之人。加上本寺素日接待香客众多,僧人各有值司,功课繁重,没多少时间来开垦荒田。” “那,像你这般的小和尚呢?也体弱多病种不得地?”梁紫风的声音略讥讽。 觉空挺直腰板,淡道:“小僧自幼出家,虽不事农务,但颂经礼佛,夙兴夜寐从不敢懈怠,倒不是老宗师想得那样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 “哈……小和尚伶牙俐齿,倒会诡辩。” “我佛慈悲,小僧只会辩经。”小和尚理直气壮。 两人闲来斗嘴,完颜熙听得暗笑,扭头望向望月湖。 “走,我们去湖边看看。” 觉空劝道:“从这边到望月湖距离看着不远,但需绕过前面那座峰头,往返至少要花一个多时辰,如今天色不早,恐耽误小王爷用晚膳,可否明日再去?” 完颜熙指着正前方:“直行不行么?” “直行过去,只有一条小路,因为崎岖难行,有些地方遍布荆棘,平时就很少有人走了,小王爷尊贵之躯……” 完颜熙挥挥手,径自朝前行去。 众人只得跟上。 小径呈之字形往上蜿蜒,极狭窄,也陡峭,确实不好走。 凭脚丈量,直线过来大概有两三里的路程。 近前看这湖着实不小,类似于一个天然的大型水库。 只是因大旱,湖面大幅下降,一眼望不到边的芦苇丛干枯倒伏,沿岸露出大片的淤泥前滩。 完颜熙站在湖边回望山田群落,感觉那边的地势明显比此处要低不少。 远端湖面波光粼粼,山风徐来,完颜熙环顾众人笑道:“诸位,谁会游水?下湖去看看有没有鱼。” 梁紫风连连摇头,他虽然武功高强,但出身关外北地,典型的旱鸭子。 见小王爷望向自己,觉空也摇头:“小僧素常只在汇经堂值司抄经,平日里这湖边甚少来,更不通水性。” 贺三走出人群来,小声道:“小王爷,小的会水。” 有两个壮年护卫也站出来自告奋勇:“属下也会水。” 梁紫风以为完颜熙游兴正浓,想要看人游泳玩耍,便挥手让护卫等赶紧下水。 贺三立即脱去上衣,一个猛子扎进湖中,再露头时已游出去十余丈远。 与之相比,那两护卫就相形见绌了,笨拙的狗爬式,只能在湖边水浅处扑腾,实际故意为讨小主子欢心,众人便一阵哄笑。 贺三在水中畅游着,非常欢快,在水中这会,让他暂时忘却了爹娘兄长饿死的哀痛。又想起兄妹俩遇上贵人,今后生活有了着落,若是爹娘和两个哥哥还活着,那该多好! 岸边谈笑声中,突然湖面上不见了少年的踪迹,都吓了一跳。 完颜熙心中一紧,这种未曾开发过的野湖,不会出什么危险吧? 但不多时,却见少年再次露出头来,双脚踩着水,双手高举出水面,手中竟紧抓着一条看起来得有半斤重的金色鲤鱼。 少年欢声道:“小王爷,湖中太多鱼了!” 几个护卫鼓噪起来:“扔上来,烤了吃!” “多抓几条!” …… 贺三依言又摸了四五条鲤鱼,扔上岸来,最大的一条至少斤把重。 梁紫风带护卫们忙活着烤鱼。 完颜熙有心阻止,毕竟这是安国寺后山,当着小和尚的面吃鱼不太好,但又觉得不过几条鱼而已,不想扫众人的兴,也就装糊涂。 独自在岸边走了走,发现觉空盘膝坐在荒草中,双目紧闭,口中念念有词:“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 完颜熙惊讶:“小师傅,你这是在做功课吗?” 觉空起身,合掌叹息:“罪过,众生皆苦,小僧在颂念往生咒,超度这几条鱼往生西方极乐世界。” “小师傅慈悲!不过,那小师傅要多念几十、上百遍往生咒了……” 觉空愕然。 “我们这一路上山,包括小师傅你在内,脚下无意中不知踩死多少只蚁虫,众生平等,小师傅能为几条鱼超度,焉能厚此薄彼?” 觉空满面涨红。 想反驳,又觉得无法反驳。 “呵,一句玩笑话,莫当真。我是想说,这人吃鱼跟鱼吃虾一样,只是万物循环,自然规律,非杀生也。小师傅以为然否?” 小和尚肃然施礼道:“是小僧执迷了。” “各位并非佛弟子,不必持戒,而鸡鸭鱼肉这些,又素来是世人盘中之餐,但请安心食之……无妨。” 这弯转得快啊。 这小和尚有点意思,蛮有开车天赋。 完颜熙当即翘起大拇指:“不错,小师傅修持佛法却不迂腐,此乃大智慧,你让我想起了一个朋友,他也是和尚。” “他叫虚竹。” “他后来佛法修到极致,大彻大悟,就娶了一个叫梦姑的姑娘为妻,成为一代宗师。” “小师傅,所谓佛在心中坐,酒肉穿肠过,心中有佛,胜念千万声佛,拘泥于戒律和形式,永远成不了佛,我看好你……” 完颜熙轻笑挥手。 觉空瞠目结舌。 正文 008章 赈灾方案(1) 日落西斜前,完颜熙一行人下山回寺。 安国寺晚课的暮鼓悠扬肃穆,赤喜整队完毕,鲍氏带着两个侍女走出山门。 因如今灾民众多,赶夜路颇不安全,她终归是听了完颜熙的建议,准备提前回城。 “熙儿,娘答应先回城了,但你也要答应娘,一定要小心谨慎,千万注意安全。” “娘回去就让人把你喜欢的那匹照夜玉狮子送来。” 鲍氏上前为完颜熙整了整衣衫佩戴,面上满是欣慰笑容,来安国寺这一遭,她发现儿子真的变了。 “放心吧娘,我留下来帮寺里准备一下赈灾的事,过一两天就回去。赤喜将军,路上务必要确保我娘的安全。” 赤喜拱手为礼:“末将领命!” 尔后赤喜翻身上马,待鲍氏进了轿子,才率先带部分骑兵头前开道,鲍氏掀开轿帘回头张望,见完颜熙犹自笑吟吟地朝自己挥着手,眼中有些湿润。 完颜熙一直站在安国寺山门的台阶上,望着鲍氏一行车马渐远去,才转身回寺,跟着觉空去斋堂用晚膳。 古人一般一日二餐,只有像完颜熙这样的王公贵族才有资格一日三餐。 案前摆着一碗稀粥,两小碟咸菜,腌制的萝卜干和笋干,还有几个面饼子。 “小王爷请用膳!” “大师也请!” 完颜熙端起碗回礼。 智远举起茶盏回敬:“佛门过午不食,小王爷请自便。” 两人互相客套,旁边的老宗师梁紫风早就按捺不住,径自坐下开始狼吞虎咽,面前一大盘面饼子风卷残云,吃得极香甜。 完颜熙心中有事,加上这个年月的餐食味道太糙,他匆匆就着咸菜吃了块热饼子,又喝了那碗粥,就搁下了碗筷。 智远起身:“素斋简陋,慢待小王爷了!” 完颜熙摇头:“大师客气,我不过是大病初愈,最近天气炎热,胃口不佳,也吃不下太多东西。” “老宗师,你慢用,我先回房歇息了。” “送小王爷!” …… 夜幕降临。 安国寺后院曲径通幽处,一间精舍,烛光摇曳。 完颜熙坐在案前,随意摆弄着一块从山上捡回来的乳白色石头,这算是此行的意外之喜,日后有大用,只是目前需要考虑的还是赈灾。 关于如何救灾,他慢慢梳理着自己的思路,想到其中的紧要处,微微出神。 作为战区后勤机关的现役军官,他曾多次参与大规模的部队与地方联合抢险救灾行动,在物资统筹、人员调配、救灾安排、消毒防疫等方面经验很足。 总的想法是以工代赈。 但具体的执行,要草拟出各种细则。 否则,运作起来顾此失彼,各种状况突发,处理不好就会激起民变。 门被轻轻推开,小沙弥觉空送来了笔墨纸砚等物。 他将东西整整齐齐摆在完颜熙面前的桌案上,就侍立一侧,主动开始研墨。 完颜熙提起笔,犹豫片刻,还是又撂下笔。 他抬头问觉空:“小师傅,在后山时听你说,你在寺中值司抄经……是这样,我这手呢,突然有点不舒服,你能否帮我代下笔?” 手不舒服肯定是借口,不过不习惯用毛笔,写起来极慢,又明知很多繁体字不会写,才想找小和尚代劳。 觉空下意识扫了完颜熙的右手一眼,马上答应下来:“能为小王爷代笔,自是小僧的荣幸!” 完颜熙拍了拍手:“好,这样,小师傅,我口述,你来写,只要字迹清楚就可。” 觉空领命坐在案前。 他提起了笔,按完颜熙所说的,小心翼翼在纸上写下了《安国寺以工代赈实施方案》一行字。 完颜熙束手而立,见小和尚居然写的好一手蝇头小楷。 他太自谦了,字迹娟秀工整,与“丑陋”远不沾边。 “小师傅真是字如其人,清秀可爱!” 完颜熙忍不住由衷赞道。 这般被人夸赞对觉空来说,还是小和尚上轿头一回,而且还用了“清秀可爱”这种词汇,难免有些不好意思。 他摸了把光头,突又想起完颜熙在后山上跟自己说的那番古怪玩笑话,又百般思量起来,握笔的手微微晃了晃,险些滴下墨来。 他赶紧定了定神,端正姿态。 其实在下山路上,觉空不知道有多少回想要向完颜熙讨个明白,既然“虚竹”佛法修至大彻大悟的境界,为何反而要娶妻再堕红尘,超脱西方极乐世界不好吗? 天底下还能有这样的和尚?关键是,这样的和尚还能大彻大悟? 还有所谓“佛在心中坐,酒肉穿肠过”,这等话听起来离经叛道,但后头仔细琢磨琢磨,似乎还有点佛理? 可终归没敢问出口来。 他当然也不能把这些讲给其他大和尚听,毕竟这听起来太过惊世骇俗了些。 完颜熙并不知自己一时兴起,当时逗了逗这抄经小和尚,竟在他心中埋下了一颗叛逆的种子。 …… 觉空奋笔疾书,满头大汗。 完颜熙一开始还字斟句酌,兼顾到小和尚的手速,到后来因为思路越来越顺畅,索性侃侃而谈,搞得觉空直接跟不上趟了。 觉空晃着脑袋,试图让自己更清醒一点,额头上的汗珠滴落下来,他抬起胳膊用衣袖擦了擦,道:“小王爷,请慢些讲,小僧实在记不下来……” 完颜熙顿了顿,笑眯眯道:“不急不急,小师傅先歇会,我们慢慢来。” 月上柳梢头。 安国寺内静寂无声,梁紫风先去寺内各处查看一番,毕竟不在王府之中,赤喜的军卒又不在,小王爷的安危全部都落在他身上,老先生的压力还是蛮大。 回来看完颜熙下榻的精舍依旧烛火通明,人影婆娑。 他凑近去,见舍内下午那清秀小和尚伏案写字,汗津津浑身湿透,而小王爷本人,赤着膀子双手掐着腰,不断走来走去,口中兴致勃勃念叨着。 他悄无声息站在回廊下,神思有点恍惚。 府里客卿护卫背后都说完颜熙嚣张跋扈,狂妄自大,可真是都瞎了眼,他连日表现,话里话外的机锋和隐隐戳戳的手段,哪里有半点愚蠢纨绔的样子? 再有,以完颜熙这样的尊贵身份,怎会突然关心起灾民的死活? 尤其是,灾民多是汉人……梁紫风估摸这才是金人朝廷对赈灾不甚积极的关键因素。正因如此,作为赵王府小王爷,完颜熙对灾民的态度,就有些不同寻常的味道了。 若是善心发作一时要做善事,似也不必如此兴师动众大做文章。 看这劲头,写劳什子赈灾方案竟要彻夜不眠,显然另有图谋,想下一盘大棋……更要借此引起金人皇帝的注意? 此外,恐怕还有争取百姓人心的意思……梁紫风陡然一震:这个小王爷绝不简单,所图甚大! 院中虫鸣甚酣,完颜熙在屋中觉得闷热,就让小和尚歇会,自己出门透透气。 他一眼瞥见梁紫风站在门外,讶然道:“老宗师还没睡?” 梁紫风微一欠身:“小王爷都没睡,老朽职责在身,自要保护小王爷周全。” “辛苦!” 完颜熙拱手,也不顾肮脏,径自在门口台阶上坐下,又拍拍自己身边:“老宗师,坐下歇会?” 正文 009章 赈灾方案(2) 完颜熙抱着膝盖,仰望漫天星河。 梁紫风静静侧身而立,相陪。 西方的月亮并不比东方更圆,但这年月的星空因为没有大气污染和光污染,肯定比他前世更璀璨。 穿越到这,他当然可以选择躺平。 当一条浑浑噩噩的富贵闲鱼,吃喝玩乐,逍遥一生。 不去危害社会,就已经是给金国做出贡献了。 但,混吃等死么…… 上辈子不会,这辈子更不可能! 或许只有认真做些事情,才能对这个世界生出几分归属感,就像刚才在屋内与小和尚觉空一起完成赈灾方案,有那么片刻间,他几乎都忘记了自己穿越者的身份。 完颜熙收敛心神,觉得坐着跟梁紫风讲话不大礼貌,就起身道:“老宗师身怀绝技,在江湖上应是一代宗师吧?” 他主动开了这个话题,固然是无话找话,也自有一番试探。 梁紫风手扶银须腰板倍直:“一代宗师倒不敢当,勉强可以跟江湖上那些所谓的帮派掌门一较高下吧。” “老宗师果然厉害!”完颜熙翘起大拇指。 梁紫风这两天也有点习惯了完颜熙时不时古怪的小动作,又道:“不过,与江湖上那些真正的顶尖高手相比,差距也不小。小王爷,这点自知之明,老朽还是有的。” 照此看,梁紫风的功夫算是第二个层次中的佼佼者? 我去,梁紫风都快逼近超人了,那些站在武林金字塔顶端的高手,岂不成了飞天遁地无所不能的神仙? 完颜熙尽力掩饰着自己的震惊,道:“即便如此,老宗师也是江湖上凤毛麟角的存在,数得着的高手了,迟早开宗立派,领袖群伦……” 梁紫风干笑两声,小王爷随口客套,他哪能不知。 开宗立派的心思他自是有的。 否则他就不会进关,往金国投进了赵王府。 金国国势虽江河日下,不复当年金人铁骑过万则无敌横扫天下的强盛,但国力根基仍在。与之相比,南面的周国懦弱偏安,大漠的蒙兀野蛮不堪,都不是最好的选择。 他本来打谱在赵王府混上几载,积累些财富人脉,尔后就在中原找处山清水秀之地,立起山头称宗道祖。 可现在他心思却有些变了。 金国帝位传承并非像周国那么遵循礼教法统,不一定是父死子继,也有可能是兄终弟及,赵王乃下任金主最有优势的竞争者之一,这位小王爷又渐露头角峥嵘,搞不好就是下一代中兴之主,跟在他身边似乎更有前途啊。 完颜熙眸光一转,期待道:“老宗师看我学武的资质根骨如何?” 梁紫风清清嗓子:“小王爷天资过人,自不消说。” “那……老宗师这轻功,内功,腿法拳法什么的,随便教我两下如何?你看我这手无缚鸡之力,身上没半点功夫,总是拖累你……” “若老宗师觉得这太草率,正式拜师也可以!我父王一定帮我准备丰厚的束脩!” 拜自己为师?手无缚鸡之力? 梁紫风闻言愣住,他扫完颜熙一眼,暗皱了皱眉。 自己这些功夫也不是什么独门秘传,来自自己山中独创,教给完颜熙本不打紧,他那几个仆从不都教了嘛。 但他过去分明见过完颜熙练武。 听说他跟府里一些护卫学了一身功夫,据说前几年还有个名气很大的道士主动上门授艺,也见过完颜熙跟府里客卿对练,虽不说功夫多深厚,但对付三五个江湖小角色绰绰有余。 然而,完颜熙竟说没半点功夫……莫非病了一场,连武功都忘了? 不可能! 武学千锤百炼,练成非一日之功,就算有些招数忘了,内功底子也在那。 梁紫风不由暗笑,看来这几天自己可劲吹捧让这少年生出了错觉,真当自己跟王府那些没脑子的江湖人差不多,对自己也玩起先试探再拉拢的小把戏了。 他过去不是经常这么干吗? 想试探老朽心意,然后再给点好处,引为心腹? 老朽索性也探探你。 梁紫风轻笑,顾左右而言他:“小王爷,老朽投效王府,跟其他江湖人不太一样,他们图的是大包称金、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而老朽则想为将来谋个出路。” 卧槽,老子跟你谈学武,你却跟我谈理想? 完颜熙心一抽,面上却依旧笑着,耸耸肩。 要当人生导师么,你年龄再大也是个弟弟! “老朽来到关内,看了这花花世界,才知道过去几十年真白活了。” 梁紫风叹息一声:“人生在世,当轰轰烈烈做一番大事,才不枉来人世间走这一遭!” 就这?完颜熙略失望。 他还当梁紫风能说点有意思的,比如娶个三妻四妾、招上数千小弟、开个大镖局啥的。 “老宗师胸怀大志,我甚佩服。” 梁紫风权当没听出完颜熙的敷衍,压低声音道:“老朽老矣,已不做他想。但小王爷却若游龙翔底,头角峥嵘,假以时日,定一飞冲天!老朽哪怕留在小王爷身边当个护卫也好,将来……” 往哪飞?飞上金国的金銮殿吗?完颜熙脸一黑,打住,这天不能再聊了! “咳咳,老宗师,我倒是想飞,奈何飞不起来……” 完颜熙成功将话题又绕回来:“哪像老宗师想飞就飞,你这轻功高明,我改日再向你讨教!” 完颜熙匆匆进屋,一走了之。 这小王爷,装傻充愣套路深啊…… 梁紫风望着他的背影,仰天打了个哈哈。 …… 直至东方天际泛起了鱼肚白,天色大亮,完颜熙以工代赈实施方案及其附属计划、应急预案的撰写工作才算告一段落。 他长出一口气,活动了下四肢,见可怜的小和尚已然累个半死,双肩僵硬,勉强撑着没有睡过去,提笔的手都在明显的抖。 他不说停,小和尚哪敢停。 旁边,堆着厚厚一大摞纸稿。 完颜熙这才意识到竟然搞了整整一夜! 他顿觉尴尬,道:“辛苦小师傅了,实在不好意思!改天……” “改天我请你喝酒”差点又说冒了。 幸亏他老司机及时刹车,自圆其说:“改天请小师傅到王府去小住几日,也顺便帮我娘抄些经书可好?” “小僧不辛……苦!……好的!” 觉空勉强一笑,撑着身子站起,本想向完颜熙见礼,却踉跄了一下,眼前发黑险些栽倒,完颜熙赶紧扶住他。 完颜熙反复道谢,这才送走了变成熊猫眼的小和尚,就躺在榻上仔细翻看着自己拿出来的方案,慢慢寻找其中的遗漏之处,还没看完,就一阵困意袭来,昏睡过去。 正文 010章 赈灾方案(3) 完颜熙补了一觉。 醒来已是午后时分,略吃了些寺中送来的餐食,听到外面人声鼎沸,就走出房去。 赤喜率整建制五个百人队的精锐人马赶回了安国寺,此刻正在指挥人手卸运粮食和物资。 赤喜还带来了鲍氏答应的那匹雪夜照狮子,就是一匹神俊的大白马。 赵王爱马如命,府中豢养着从天下搜罗来的各式名马。这只是其中一匹。 “小王爷,此马通体上下浑然一色,通体雪白,没有半根杂毛,犹如白雪落满身体,号称日行千里。另外此马全身只有脖子周围长毛,而且十分茂密,犹如雄狮一般,故又叫玉狮子。” 一个王府专门派来的三旬马夫,在白马前为完颜熙仔细介绍,眼中艳羡之色难以掩盖,这等宝马,王爷竟轻易送给了小王爷当玩物! 完颜熙倒觉得这马的确挺漂亮,他顺手摸摸白马光滑的皮毛,自然也就顺着马夫的话说着些赞同的话,实际他根本不懂马,看不出好孬来。 他自然知道像这样一匹马在古代无比珍贵,堪称马中的劳斯莱斯银魅或布兰迪威龙限量款,但他宁肯要一辆BYD。 哪怕给一辆摩托车也好啊。 绝对干掉这世上所有的千里马! 完颜熙心中莫名一叹,念及被老天爷生生切断的前世,那熟悉的人和事早已化为永久的烟尘,不知那个世界上会不会有人还记得自己…… 他发了好一阵子呆,直至耳边传来觉空的声音:“小王爷!” …… 精舍中,完颜熙拆开了赵王完颜洪的亲笔家书。 “熙儿长大成人,已知为朝廷分忧,吾心甚慰。以工代赈之法甚好,但宜谨慎为之,凡事皆由安国寺主导,我儿从旁协助,且不可操之过急……” “随队赈灾物资、粮食等物,先予应急,其后所需,容为父从长计较,慢慢筹措。所属五百军卒,已着赤喜统率,一应听吾儿调遣……” 赵王的书信不长,笔迹雄浑有力。 从头看到尾,完颜熙也大体看出完颜洪的态度。 支持他在安国寺赈灾做点事,历练一二,顺带捞点政治资本的意思。但似乎并不希望他“露头”冒进。 当然,也可能是因担心完颜熙能力不足,容易把好事办砸,所以才叮嘱要以寺庙为主。 完颜熙把洋洋万言的的方案和多个细则计划递过去,智远听觉空说小王爷为此折腾了一夜,故有些思想准备,但还是很吃惊。 以工代赈的思路昨天完颜熙就说了,但万没想到附着在以工代赈后头的是如此具体详尽的方案,分门别类,条理清楚,甚至连如何修建营地、如何取水饮用等都设计好了,一目了然。 智远一时间不知如何表达此刻感受。 他默默将方案递给赤喜和一旁的梁紫风,尔后抬头望着端坐在主位上面带微笑的完颜熙,微微发怔。 赤喜一口气看完,真的感觉匪夷所思。 思路,规划,目标,具体的方法,操作的步骤,环环相扣;整体方案,细分计划,各项举措,相辅相成,涉及到太多信息和学问了。 有些东西,他连听都没听说过! 若非亲眼所见,他根本不敢相信这是自家小王爷熬夜拿出来的统筹方案,就算是户部、工部那些郎中、主事一起操刀,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拿出来吧? 梁紫风则暗自心惊,这少年果然了不得,且不管这套方案对赈灾到底有没有用,单说他脑子里咋这么多高深莫测稀奇古怪的东西,真乃天生奇才。 完颜熙从觉空手上接过一盏茶,喝了一小口,“我这方案仓促拿出来,也不见得成熟,大师和两位都提提意见……” 完颜熙说到此处突然一惊,想起一个关键问题。 这两天疏忽了的致命漏洞,他可是一个失忆的人!那又怎么解释他前面忽悠的《省常祖师妙法大涅槃经注疏》和这回捣鼓出的赈灾方案? 他心中翻腾起来,嘴角不自觉露出一丝苦笑。 果然一个谎要靠无数个谎去圆,一不小心就全完。 他反复掂对,都找不到自圆其说的法子,最后索性咬牙暗道,解释个屁,本来穿越就是最大的破绽,若有人提出疑问,装傻充愣便是,实在不行就推说背后有神秘高人指点,反正自己货真价实的小王爷,咋说咋有理,你能拿我怎么样? 这一想,就心平气和了。 自己这是做好事又不是作奸犯科,心虚个鸟。 他望着智远。 智远斟酌了一下,才道:“昨夜贫僧也想了想该如何以工代赈,如何安置灾民,也有些初步的想法,但与小王爷的方案一比,似乎就有些小巫见大巫了。” “大师客气,有想法可以讲出来,或者说有什么顾虑,都可以明言,我们一起商量,方案嘛,自然是越完善越好!” “小王爷,那贫僧就直说了。” “本寺开粥厂也好,以工代赈也罢,其实都不可能取代朝廷和地方官府赈灾。贫僧想,无论如何,多数灾民应该不至于、也不会把活命的希望,都落在本寺这一家寺庙身上。” “那是自然。” 赤喜端坐肃然道:“朝廷当然谋划赈灾,只是因天灾,河北各州常平仓也拿不出太多粮食来,时下户部正想办法从河南、山东调运粮食进京,也就这一两个月内,朝廷就会大开粥厂,安抚灾民!” 完颜熙在旁听了,心中思量,这话可能是真的,因为一国朝廷再昏庸无能,也不可能面对灾情什么都不做,至少面子上的文章还是要做做的。 但也有另外一种可能,只是赤喜作为“官家人”说的搪塞话、体面话,被智远话赶话“赶”出来的。 智远高颂一声佛号,“我佛慈悲,朝廷此举甚是英明,以举国之力赈灾,才是正道。至于本寺,庙小力薄,实独力难撑大局!” 智远向完颜熙合掌为礼。 完颜熙渐渐有些品出味道来了。 他却装作没听明白智远的话,依旧做认真聆听状。 智远只得眼观鼻鼻观心,继续道:“所以,本寺这回打开山门赈灾,只能量体裁衣,量力而为,为朝廷赈灾助助声势。” “招募三千青壮,虽说是以工代赈,但实际上本寺由此还要承担青壮家眷的口粮,这三千青壮,至少可引来灾民过万。以本寺这点存粮,恐连月余都无法坚持下来。贫僧不是吝啬这点粮食,只是若本寺存粮耗尽,后续又该如何?” “若灾民因此闹将起来,甚至生出汹汹民变,造成生灵涂炭,又导致地方动荡……天灾未解,人祸又增,本寺阖寺数百僧众何以承担这般滔天罪孽啊!” “阿弥陀佛!” 智远以一声悲天悯人的佛号结束自己的表态。 没错,大和尚有点打退堂鼓了。 本来,以工代赈不是不可以,这法子他昨夜与寺里其他几位高层也反复磋商,一致认为可行。 可问题就出在完颜熙拿出来的方案上,实在太系统,太完美,大和尚直接心生惊疑。 这哪是短期赈灾,简直就是长期的灾民安居工程。 小打小闹陪玩没问题,可小王爷既然要下一盘大棋,安国寺真陪不起。 ___________________ 各位读者老爷,求追读啊,一定要点到最后……感谢。 正文 011章 名,理,利 完颜熙和颜悦色品着茶。 赤喜正襟端坐。 梁紫风面色古怪。 大和尚微微闭目,默念金刚经。 众人都沉默不语,舍中气氛顿时就变得有点沉闷了。 完颜熙起身,走了两步。 大和尚如此宝相庄严,义正辞严……话说得他鼻尖直冒汗,他若不是穿越者,这回肯定歇菜。 当然,若是前身,这事反而简单。 直接强迫下令,不听?估计立马跟智远大和尚开干! 但结果如何就未可知了,毕竟安国寺也不见得好欺负,赈灾这事铁定成不了。 所以……完颜熙抬起头,决定继续以理服人。 “大师,我昨日见寺中碑文,才知贵寺前身始建于前周初年,天台宗高僧志保禅师在此开山建刹,原名会善寺。历近两百年,曾执北方佛教之牛耳。” “然,周永熙三年秋,会善寺毁于战火,化为一片废墟……” “章景元年,惠德禅师率百余弟子渡河北上,在会善寺旧址重建山门,定名安国寺。经三代高僧大德筚路蓝缕,不断募集香火,苦心经营,屡次扩建,才成如此规模,至今不过短短数十载。” 完颜熙娓娓道来。 他没有直接回应智远的托辞,更没有直接跟智远当面锣对面鼓,反而换个角度,讲起了安国寺的前身由来和建寺历史。 智远听得感慨,神色微动,合掌连颂佛号。 小王爷突然煽起情,赤喜肃然不语。 梁紫风嘴角一挑,隐隐猜出几分,毕竟他老奸巨。 完颜熙紧接着话音一转:“正因前人创业不易,所以我能理解大师的守成之心,是何等的谨小慎微,如履薄冰!” 智远默然道:“多谢小王爷体谅!” “不过,招募三千青壮以工代赈,并不是我信口开河,而是经过反复斟酌计算出来的。以青壮与老弱约1:5的比例,确定了总体赈灾人口,其实还留有一定余地。” “大师不必忧虑。赈灾消息传开,灾民聚集起来会有个过程,目前寺里的存粮和赤喜将军带来的物资粮食,足够支撑一阵子了!” “过几日,我就回城想办法,我娘和父王也会帮着筹粮。办法总比困难多不是?这是我父王支持赈灾的亲笔信,大师请看。”完颜熙主动递过赵王的信函。 智远面色微僵。 信是接了,却又不好意思当面看,要看岂不是明着说信不过小王爷吗? 完颜熙似笑非笑扫智远一眼,他知道智远不会当面打开赵王的信寻求什么验证,他只是借此让智远更安心而已。 “大师须知,若安国寺这回挺身而出,算是为朝廷解决了不小的难题,立下大功……我父王一定会上奏陛下,力争为安国寺谋求一个皇家寺庙的封赏!” 完颜熙声音洪亮。 当年他拿过西部战区演讲比赛第三名,口才那是不错。 他一边观察着智远的神色变化,才把他最想说的话说出口来,作为今日这场“思想教育工作”的结束语。 名声什么的,佛祖慈悲什么的,统统都是虚的。最重要的还是利益,实实在在能看得见摸得着的利益。即便佛祖都宣称“经不可轻传”,还要索求“人事”,何况智远。 梁紫风举着茶盏笑而不语,赤喜到此刻也恍然大悟,同样忍不住暗笑,小王爷这招高明得紧…… 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许之以利! 别看智远不动声色,完颜熙的话其实狠狠戳到了他的敏感点上。 所谓牵强附会的前身——历史悠久的会善寺,跟安国寺本质上没一毛钱关系。 安国寺就是家后来在会善寺遗址上建的普通寺庙,虽然因紧挨中都香火很旺,但与金国另外两家皇家寺庙相比,还是差得太远。 尤其政治、社会和宗教地位,不在一个层次。 毕竟后者代表着金国朝廷和地方官府源源不断的财政供养,皇帝和达官贵人们隔三差五的赏赐。 关键是朝廷的庇护。 这意味着只要金国不灭,寺庙可以免于权贵倾轧、地方官府干扰和时局动荡,受到冲击。 否则,别看安国寺家大业大,要没落也不过是分分钟的事。会善寺就是例子。昨日辉煌今朝崩溃的寺庙,天底下更不知有多少。 还有,若安国寺变成皇家寺庙,智远本人还能得个护国大法师的封号。 从此鸟枪换炮,一步登天。 但册封皇家寺庙,并不是小事,哪有那么容易。 智远虽情绪微微有些激动,城府沉稳如他,也不会轻易被完颜熙几句话给忽悠住。 完颜熙实际也心知肚明,但他没说一定会成功。 说的只是一个可能! 一个机会! 而且概率并不低! 所谓“君子见机,达人知命”,机会来了,完颜熙不信大和尚不想赌一把! 完颜熙正琢磨是不是顺势给大和尚普及点投资概率成功学的理论,这时赤喜突然道:“大师,你可知周国旧都启封的相国寺?” 智远抚案轻道:“数百年古刹,香火绵延不绝,北地汉传佛教宗庭,本朝皇家寺庙之首,贫僧岂能不知。” 赤喜凛然道:“十七年前,王爷出使周国,返回途中遭遇贼人追杀,避入启封,为相国寺僧人所救。” “翌年三月,王爷回京上奏先皇,旋即册封相国寺为敕建大相国寺。” 赤喜一句多余的废话都没讲,其实只是说出了一个很多人都知道的事实。 他无非强调赵王在金国的权威,以及先帝六皇子,今皇亲弟,皇位继承人之一的事实。 完颜熙暗向赤喜翘起了大拇指。不错,看来赵王身边这位百夫长并不简单,想想也是,能混到赵王心腹的位置上,岂是易与之辈? 就像他前世那些围在战区首长身边的人,不论职务高低,哪一个不是人精中的人精?! 梁紫风见智远居然还在犹豫,有些不耐烦,站起身大声道:“大和尚,你到底还在斟酌什么?小王爷说赈灾,那就赈灾!小王爷何等之人,还能害你安国寺不成?再说还有王爷支持,在这大金国,有赵王殿下解决不了的麻烦,办不了的事吗?!” “阿弥陀佛!” 智远心中本就像是被扔进了无数颗石子,不断荡起涟漪。又像是一群蚂蚁在爬,痒痒得受不了。梁紫风又投进这块巨石,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早已上了这位八面玲珑小王爷的船,欲罢不能了。 他慢慢起身,终拿定主意道:“请小王爷放心,此番赈灾,本寺一定竭尽所能,为朝廷分忧解难!” 完颜熙一喜,他下意识上前向智远伸出手去,想要热情握手。 智远愣了下,完颜熙打个哈哈,改口道:“大师,今日你我不妨击掌为誓,共襄盛举!” ———————————— 求追读!各位老爷。 正文 012章 灾闹 未时一刻。 原本清净的安国寺就像一台庞大机器,快速运转起来。 赤喜安排人去山下张贴了《安国寺招募青壮以工代赈告灾民书》,公开招募灾民青壮三千人。 同时在山下开始搭建临时施粥棚,设立了报名点。 安国寺这边,由知客僧智行牵头,两百多和尚放下课业,分工配合,准备粮食,物资,做好寺内各处工程复工的准备。 赵王府的五百亲卫,除留百余人留在寺中警备以防不测外,其余暂时都在山下扎营,维持进山秩序,避免因过多灾民涌入产生混乱。 到薄暮时分,消息便扩散而出,山下的报名点已经围满了衣衫褴褛的灾民。 完颜熙知道,这些都是本在山中避暑闻讯而来的灾民,更大的灾民群,估计在两日后方可抵达。 入夜,安国寺内外灯火通明,如同白昼。 完颜熙站在在山门广场上,望着和尚们进出来去忙碌,面上都有些倦色。 其实他也累。 经验归经验,思路归思路,但各项事都要反复叮嘱交代到位,独自指挥这么大规模的一场赈灾行动,对他来说也是不小的挑战。 不敢偷懒啊。 赤喜匆匆过来,抱拳道:“正如小王爷所言,山下虽然来了千把灾民,但真正的青壮才两百有余。属下已奉命将他们与老弱妇孺分开安置,明日一早便搭建灾民营地,还有小王爷交代的排水沟、公共厕所等等,也一并开始建设。” “嗯。让寺里抓紧往山下送些粮食,熬上几大锅稀粥,连夜分发下去。赤喜将军,秩序一定不能乱,不能出现哄抢吃食,更要提防有人会蓄意破坏。” “属下明白……” 赤喜似还有话说。 “还有事吗?” “属下以为,接下来的赈灾之事,交给安国寺酌情办理即可,流民鱼龙混杂,其中不乏为非作歹之徒,留在安国寺非常危险,务必请小王爷明早启程回府,免得王爷和王妃挂念担心。” 完颜熙伸了个懒腰,却避而不答。 赤喜肯定是一番善意。 但现在这节骨眼上,他如果匆匆一走,赵王府这五百亲卫还能留下几个人就不好说了,赈灾的摊子还没铺开,就被甩给了安国寺,真那样智远就要哭死了。 …… 一夜无语。 黎明的曙光划破天际,完颜熙还未睡醒,僧舍外就传来急促的叩门声:“小王爷,大事不好,山下灾民闹起来了!” 完颜熙陡然一个激灵,睡意瞬间消散,一股脑从床榻上爬起来。 他心急如焚,匆匆带着梁紫风和一群护卫到了山下,才发现智远一群和尚其实比他到得还早。 大和尚显然更紧张,怕出事。 “小王爷!” 完颜熙点头致意,环顾当场。 实际场面早就被赤喜和他的四百虎狼之卒果断出手,控制住了,并没真正闹起来,没有人员伤亡。 现场黑压压一眼望不到边的灾民,多数都是看热闹的吃瓜群众,围成了一个大圈子。 而里面有两伙人。 一边以一个身材雄壮汉子为首的数十膀大腰圆的青壮,此人三旬出头,须眉昂藏,颇有气势。 另一边人数相当,领头的是个胳膊刺青的瘦高青年,二十来岁,穿一条粗布汗衫。 这两伙人又各自聚成了两个小圈子,对峙着。 负责报名的两个壮年和尚面色犹自有些发白。 刚才这两伙人在报名点争吵起来,灾民蜂拥而至又将报名点团团围住,差点没把他们吓死。 此时若不是有官军镇场子,他们早就溜之大吉跑回寺里去了。 见一群护卫簇拥着一个眉清目秀的华服少年过来,人群纷纷避开,让开了一条道。 完颜熙大步走进去。 赤喜、梁紫风等人紧随其后。 “见过小王爷!” 两个和尚以及值守的军卒忙见礼。 “两位师傅,不必多礼,究竟怎么回事?”完颜熙摆摆手,沉声问。 其中一个粗眉大眼的和尚合十道:“小王爷,方才灾民青壮本来报名好好地,但这伙……这几位好汉突然跳出来横加阻拦……” 和尚望了左边那壮汉一眼,小声继续道:“这几位好汉呢,他们的意思,是想让那边一群老弱妇孺也来报名出工……” 和尚顿了顿又补充道:“小王爷,就是一群家里死了男人的老弱妇孺,人数大概有五六十人。” “可这样一来,这边几位施主就不乐意了,双方闹僵起来,差点大打出手,若不是官兵来的及时,就要闹起大乱子来。” 和尚犹自心有余悸道。 两个和尚一个讲一个补充,几句话下来,完颜熙听明白也看明白了。 他眉头紧蹙。问题实际并不复杂,还是因他百密一疏,漏了一个特殊群体——那些在天灾中失去丈夫、儿子和父亲的老弱妇孺! 以工代赈的原则是青壮出工换取口粮,这是完颜熙设计的一根杠杆,撬动青壮亲眷群体获益,达到整体救灾的目的。 但上述这些老弱妇孺,无形中就被排斥在外了…… 所以,有人跳出来为她们说话,这些人当然不是什么坏人……所以才被两个和尚称之为“好汉”。 完颜熙目光投向须眉壮汉这边,又望望对面那伙反对者,后面这伙人身上多带一股流氓气,一看就是来自各地的地痞恶霸之类。 不过,完颜熙当然不会因为个人好恶影响判断,略一思忖,他摆摆手道:“让这两伙人各派一名代表过来,我跟他们谈谈。” 军卒领命自去传达。 不多时,那壮汉昂首挺胸走过来,略一打量完颜熙,抱拳道:“俺叫岳孝,河南人,见过公子!” 那边,领头的瘦高青年居然没有露面,反过来一个赤膊汉子,胳膊上同样也有刺青。 此人也模仿着岳孝行礼道:“小人胡四,霸州人氏,拜见公子!” 完颜熙微点头:“客套话就不说了。你们没有必要吵闹,有话说在当面,有问题我们解决问题,都说说吧。” “公子,俺也不是为了自己,俺就是觉得那些老弱妇孺实在是太可怜,若不给她们个出工的机会,没准明日就会饿死,所以还请公子开恩……” 岳孝的声音倒不像他外表那样粗犷,标准的男中音。 胡四冷笑:“公子,寺里的告示可是说得明白,就是招募青壮以工代赈,如果让这些老弱娘们报名,那算不算坏了规矩?再说她们能干啥活,完全就白吃粮食!” 似是这句“白吃粮食”激怒了岳孝,他勃然怒道:“你这贼厮嚷嚷什么?你没有妻儿老小?你是天生地养的玩意?她们男人死了、儿子死了,咋就不能不给条活路?!” “河北驴子……走哪祸害哪,真该杀!” 胡四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呸,姓岳的,你不就个打铁的夯货吗?河南梆子,装什么英雄好汉!你有本事,尽管拿粮食出来赈济她们,养着她们也行,俺们绝对不管!” 两人这一吵,引得各自两群人旋即对骂起来。 “不谈了,干就是!” “直娘贼,尽管放马过来,打不死你们这群乡痞!” 完颜熙皱了皱眉。 这啥年月啊,连地图炮都有了? 赤喜当啷一声拔刀出鞘,杀气腾腾断喝道:“都给我闭嘴!赵王府办事,再敢喧哗生事,杀无赦!” 赤喜可不是吓唬人,他是真动了杀机的。 若非小王爷再三叮嘱不到万不得已不能杀人,以他的个性,早就提溜出个——尤其是那个他看不顺眼一直在拱火的刺青乡痞头目,一刀砍了,杀一儆百。 两伙人这才渐渐安静下来。 完颜熙抬头望了望天,心里烦透。 尼玛都大难临头了,还搞拉帮结派,疯狂内卷这一套? ———————— 求追读,拜托了各位读者老爷。 正文 013章 梁前辈和马老师 “不吵了?继续嚷嚷,看看能不能吵出粮食来?!” 完颜熙倒背双手,淡淡道:“你们这边见义勇为,我甚是敬佩。不过,那边说的也没错,规矩就是规矩,不能朝令夕改,否则就失信于人了……” 胡四等人听完颜熙似乎站在他们这边,顿时大喜,冲岳孝那边开始挤眉弄眼。 岳孝那伙顿又有些蠢蠢欲动,却被岳孝冷眼压住。 旋即听完颜熙话音一转道:“但,谁都有落难的时候,总不能眼睁睁看这群老弱妇孺饿死,我会想其他的办法妥善安置她们……我怎么办你们不用管,总之,不会让她们占用你们以工代赈的员额便是……” 完颜熙徐徐说着,心里已打定主意。 自古以来都是不患寡而患不均,白白养着这群老弱显然不行。这与他个人有没有同情心没有关系,而是一定会引起灾民更大的反弹。 还是要采取一种适当变通的以工代赈的形式,量身定制发布些杂务招录她们来做事,比如煮饭、洗衣、捡柴……等等,通过劳动获得口粮——虽然工作量与青壮不可同日而语,但本质是一样的。 保证基本的公平。 岳孝那伙人沉默下去。 对完颜熙的话他们虽然将信将疑,可他们毕竟不是真想闹事,而只是给那群老弱说句公道话。既然小贵人已经说了会管,算是诉求得到正面回应,再纠缠下去就得寸进尺,还是暂且看日后怎么做再说。 胡四等人却围在一起照旧小声嘀咕,不时还扫完颜熙一眼。 这些近千年前的地痞的小心思,他们在想什么,完颜熙看得透透的。他们关心的哪是规矩,而是私利,或者说该怎么浑水摸鱼从中渔利。 所以,此番就算没有这个特殊群体的老弱妇孺存在,也没有岳孝等人挺身而出,这伙也会借着其他由头蹦出来借题发挥。 怎可能一两句话就安抚下去了…… 赤喜的手紧紧握在刀把上,面色阴沉。 他觉得小王爷实在是……跟一群灾民讲道理、讲什么青红皂白、是非曲直,跟对牛弹琴何异。 以他的经验,胡四这群乡痞拉帮结派混在灾民中,就是最大的安全隐患。 最直接有效的法子,要么果断拿下驱逐,要么干脆杀之震慑灾民。 “小王爷……” 完颜熙笑笑,拍拍赤喜的手腕:“放松点……没什么好紧张的!” 完颜熙扭头又冲一名军卒笑:“帮我取点水来,这天真热!” 军卒自去取水囊,完颜熙却轻描淡写地在旁边一块青石上坐下,又指指自己身边,示意梁紫风也坐,梁紫风只作没看到。 他虽是客卿,身份高于护卫,但岂能公开与小王爷平起平坐。 小王爷礼贤下士,他不能不知尊卑。 完颜熙不置可否,他呼呼灌了几大口水,他不喝生水的习惯下人这几日习以为常,水囊里准备的都是凉白开,还略加了点盐。 完颜熙用手扇着风,望着胡四那伙人。他知道这事根本不算完,他实际等着这伙人继续闹起来,跳得越高越好,否则还怎么立威? 天热得人心烦,就在他渐失耐心的时候,终见那刺青瘦高青年在人群中与不少人交头接耳,很快,果然就有人跳出来,大声嚷道:“安国寺的粮食就这么多,让这群老弱占了去,咱们咋办?谁没有妻儿老小,难道她们就该饿死吗?凭什么?” “大伙说是不是啊!” 死道友不死贫道……这种话历来很有煽动性。 外围灾民先是有少数人喊着附和,随后这种情绪就像传染病一样蔓延全场,绝大多数的灾民都跟着鼓噪嘈杂起来。 完颜熙不动声色,瞥了梁紫风一眼。 梁紫风会意,长啸一声,身形原地拔起,尔后双脚腾空在就近一名灾民头上轻点,又横掠向远端。 煽风点火的瘦高青年就是眼一晃,他已到了近前。 梁紫风如幽灵般轻飘飘落下。 瘦高青年顿时毛骨悚然,刚要逃窜,梁紫风一直拢在袖中的那只保养极好的右手,突地探出,生生卡住了前者的咽喉,然后……竟单手将他高高举起! 围观灾民们惊呼出声,瘦高青年拼命挣扎,双腿猛蹬,面色狰狞煞白。 完颜熙坐在青石上看得啧啧称奇,心说这厮至少也有一百二三十斤重,老宗师不光是轻功好,看来内力也是深不可测,否则他一个银发老翁,哪来这么大的力量! 梁紫风“呔”一声喊,将那瘦高青年单手抡起抛给了两名冲上前来的军卒。 两名军卒根本也不想接,让那厮重重落在地上。 一众军卒、护卫齐齐爆喝了一声彩。 梁紫风未免得意,故意又露了一手绝活。 他双手连挥,数枚阴阳透骨钉飞射而出,落于地面之上,而他竟然就飞身腾跃,脚不沾地,踩着锋利的暗器,步步走来! 这可是真功夫、真宗师,绝非他前世那位被扒得底裤不剩、经常被撂倒、还不老老实实“耗子尾汁”的“马老师”! 完颜熙看得悠然神往。 随后哑然失笑,我就让你立个威,你却趁机装个逼……不过,不得不承认,老先生这逼装得真是炉火纯青。 梁老前辈出手震慑全场。 还有外围那数百如狼似虎的官军,也正虎视眈眈,骚乱的灾民群很快恢复安静。 那瘦高青年名叫孙旺财,完颜熙懒得审问,直接让军卒当众打了十几板子,打得那厮鬼哭狼嚎。 围观灾民们看得噤若寒蝉心生惧意,唯独那群痞子仍凑在一起不愿散去。 还不肯罢手?真要逼着老子放着文明人不当、动刀子杀人吗? 完颜熙心里冷笑。 好半天,胡四满脸堆笑,慢吞吞走过来。 “公子,俺们有些话不知能不能说?” 完颜熙摆手:“当然,有话说在当面,一切自无不可。不过,若再煽风点火,挑拨生事……呵……” “不敢,不敢!俺们可跟那下三滥不是一路人!” 胡四指指趴不远处被打得像条死狗般的孙旺财,赌咒发誓道。 完颜熙嘴角一抽。 这贱人……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 完颜熙马上就想起了相声界岳大师的幽默: 要脸干甚?还得洗,我要更牛的,更雷的,更好玩的。 _______________ 各位读者老爷,求追读,一定要点击到最后哦,拜谢! 正文 014章 会越来越硬 夺泥燕口,削铁针头,刮金佛面细搜求,无中觅有。鹌鹑嗉里寻豌豆,鹭鸶腿上劈精肉,蚊子腹内刳脂油…… 这说的就是胡四这种人。只要给他点脸,他一定会想从你脸上刮层油下来。 完颜熙起身倒背双手,面上笑容不减,眸光却泛寒意。 “公子定是京里的贵人,安国寺赈灾,估计也是公子说了算的……” 胡四下意识瞥了眼一旁几个如狼似虎的披甲军卒,媚笑着又道:“俺们有个小小的请求,不知公子能否……” “拐弯抹角没意思,直接说吧。” 胡四哈腰拱着手:“俺们这些人过去多半在乡司充役,干过里正、户长的人也不少,公子看灾民越来越多,过几天肯定更多吧,报名、做工、分发吃食这些光指望官军恐怕……所以……” 胡四吭哧吞吐一会,咬咬牙道:“所以不如让俺们协助官军,代管这些灾民,好为公子分忧。俺们保证安稳,谁敢闹事不听招呼,尽管唯俺们是问……” 我去,竟然来要官?! 果然是无赖乡痞,真正验证了那句话,人至贱则无敌了。 硬的不行来软的?软硬兼施? 完颜熙心中顿时一万头草泥马呼啸而过。 不过,他不怒反笑。 估计在原籍欺压百姓、横行乡里惯了,又好吃懒做,见自己年轻以为好哄骗,所以点火不成,就又起了这等心思。 当了“官”,至少可以少干活,多吃饭。 如意算盘贼精! 完颜熙真想一脚踹死这厮算了,但面上却笑吟吟地,拍了拍手,静静望着胡四道:“原来,你们都曾经是公务猿……吃衙门饭的,挺好。没错,灾民人数众多,也需要人来管理,你说得倒是合情合理。” 胡四狂喜:“多谢公子!” “先别急,我的话还没说完。” 完颜熙嘴角轻抿,道:“我其实本来就准备这么做,既然你提出来了,今天索性广而告之……灾民青壮每十人为一组,百人为一队,设组长、队长各一名,协助官军管理灾民。至于你们,是当组长还是队长,或者当不当得上,不是我说了算,由大伙说了算。” “自由组合,自行成组、结队,尔后公选带头人。” 胡四的脸绿了。 公选?灾民谁愿意跟他们混在一起? 如果他们自己人组合一起,还有什么意义! “还有一样,这点很重要,请务必听清楚。” “本次以工代赈施行工分制,以工分换取口粮,明日自有详细规则发布出来。组长、队长无任何特权,与大家同吃同住同劳动,均按劳动量记工分。” “当然,不会让你们白白做事,每五日,组长或队长都记相应奖励一次,奖励可额外为亲眷兑换口粮一份,奖励只能用在本人亲眷身上……” 胡四垂头丧气低下头去,悻悻走了。 他们多数都是光棍一条,老婆孩子老娘啥的,有的饿死,有的被他们直接抛弃在家乡,这种额外的奖励对他们屁用没有。 …… 梁紫风苦笑道:“这群灾民鱼龙混杂,怕终归还是浪费了小王爷今日这番苦口婆心……” 完颜熙叹息:“我知道。” 梁紫风愣住:那你还浪费口舌? 完颜熙拍拍梁紫风的肩膀:“说半天都不济事,就像打了孙旺财,胡四照旧会动心眼……没用的。” “可有些事该做还是要做,有些话该说还是要说……若胡四这些人迟早还会生事,该杀还是要杀,但……” “话说到前头,总比不教而诛好。” “老宗师,我不是妇人之仁,我比你们都清楚,乱世当用重典,面对这么一群灾民,雷霆手段是少不了的!” “但是,天底下胡四、孙旺财这样的人何其之多,灾民中就更多了,总不能见一个杀一个,那样你就会发现,根本杀之不绝……” “所以,我无非借这个机会,借赤喜这些官军的威风,也借老宗师的绝技震慑,给他们敲个警钟,我也求个心安理得罢了。至于有没有效果,那是他们的事。” “这就跟觉空小和尚念经一样,你当他真信几句往生咒下来,那几条被你们吃到肚子里的鱼就能超生西方极乐?我看未必。” “还有那些进会所……妓馆寻欢作乐的士子文人,为什么都喜欢跟妓女谈情说爱?他们难道不懂,如果不给大把大把的银子,连跟手指头都不让摸么?无非……还是自我安慰而已。” 完颜熙语速很快。 梁紫风直接蒙圈。 这小王爷从灾民说到小和尚,又从小和尚提到妓女,赈灾……念经……狎妓,思维跳跃跨度极大,他明明听得很混乱,却又感觉似乎很有道理的样子? 完颜熙扫了眼完全被自己唬住的老宗师,突然感觉爽透了! 实际也有些如释重负。 他之所以信口开河忽悠梁紫风只是表象,根子里,还是为了掩饰内心深处的一些复杂情绪。 “有人闹就直接打杀”、“杀一儆百”、“贱民死多少都不足惜”……放在此时此刻,这种逻辑不一定是错的,甚至可能效果明显。 但究于他过去接受的文明和教育,他暂时接受不了,却无力改变。 所以他能做的无非就是“有些事该做还是要做、有些话该说还是要说”……赈灾如此,方才亦如此。 眼看无数人活活饿死,他做不到。 所以必须要做点什么,能救一个就算一个。 至于胡四等人,固然可憎可耻可恶,但至少目前来讲,尚罪不至死。 这是他作为穿越者,与这个世界最大的不同。 他挥挥手,赤喜急急走来抱拳:“小王爷!” “派人死死盯住这伙乡痞,再敢滋事生非……”完颜熙背过身去,声音变得冷漠起来:“那便杀无可赦!” 他此刻心里明白,随着穿越日久,他的心会越来越硬。他会坚持一些东西,但同时也必须放弃一些东西,不适应这个世界的规则和残酷,也生存不下去。 正文 015章 山坳惨案 红日高悬。 灾民青壮继续排起长队报名参加以工代赈,离报名点不远处就是临时搭建起来的施粥棚,摆着安国寺准备的几大锅稀粥和两三筐干饼子,凡报名成功者都可来此领上一份吃食。 完颜熙带着梁紫风等人就站在施粥棚下。 刚才那场风波虽化于无形,但他心里还是有点不安稳。 这旁观了会,还真就看出来点门道。 灾民大都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神色疲惫,目光呆滞,但也不是绝对。 如胡四那些乡痞就不用说了,还有一些人不但衣着相对体面完整,身后似乎还跟随仆从背着行囊。 这些人的境况、气色,明显比普通灾民要好上太多。 这大抵说明了他们的出身。 也告诉完颜熙一个朴素的道理,即便是灾民,也是会分三六九等的。 完颜熙悄然收起透视眼,伏在负责分发食物的军卒头目耳边小声说了几句。 军卒略讶然,却没敢多问,领命照办。 一名肤色白皙的中年男子慢吞吞端着个陶碗走过来,军卒扭头见小王爷在旁暗点头,便给其象征性舀了小半勺稀粥,却没给饼子。 这男子愕然抬头望着军卒:“军爷,我的粥食为何比他们要少这么多?” 军卒冷然回答:“别废话,赶紧走,后面的人跟上!” 男子很不甘心,往大锅里瞅了眼,咽了口唾沫道:“这不是欺负人吗?” 另外有军卒大怒,正要上前驱赶,完颜熙走出来凑近去,冲男子压低声音淡道:“你身上揣着干粮,身后还有随从……给你半碗稀粥,还不知足?” “我……没有!” 男子吓了一跳,立即左右四顾,脸色煞白。他急扫完颜熙一眼,尔后低头端着半碗粥匆匆离去。 完颜熙摇头轻笑,这厮估摸是乡绅地主之类的人,虽也可归于灾民之列,但却并未处在绝境之中,身边定藏匿粮食细软。 绝不能让这些人浑水摸鱼。 不过,他旋即皱紧眉头,若甄别这类人光靠自己用透视眼,那岂不是要累死。 况且这才看了一会,透视过甚的负作用都来了,眼前一阵阵晕眩。 他左思右想,便唤过赤喜来,让赤喜安排几名军卒在入口设个关卡,进卡先予搜身,询问出身来历,凡身上藏匿武器、粮食、金银细软者……一概不得入内。 名曰:安全检查。 虽然这多少有点强权意味,但为了节省粮食,也顾不上许多了。 麻烦点,但效果明显很好。 完颜熙眼看很多“体面人”偷摸拐出人群,不知所踪,领吃食的队伍缩短了不少。 …… 胡四那伙乡痞混在灾民队中,领了粥食去到一边很快吃完。照旧凑在一起,或不断交头接耳,或把贪婪的目光投向已经领到食物的灾民身上。 要不是有军卒不远不近监视着,他们早就跟过去一样冲上去抢了。 那群失去壮劳力的老弱妇孺,气息奄奄扶老携幼一直远远躲在外围,看着灾民青壮基本领完食物散去,这才三五成群慢慢凑近施粥棚来。 有个二十许、披头散发衣不蔽体的娇小瘦弱妇人,牵着两个五六岁的孩童,跌跌撞撞走来。 她佝偻着身子,畏畏缩缩伸过半截碗茬来,哑声道:“军爷,行行好,给点吃的吧,俺孩都快饿死了!” 完颜熙在旁瞥她一眼,见实在可怜,心里不忍,就亲自取过汤勺,小心翼翼在她碗茬里舀了些稀粥,示意她先给小孩吃。 两个蓬头垢面分不清男女的孩子跪在地上,跟饿狼崽子一般抢食,瞬间把半截碗茬子舔的干干净净,看得让人心酸。 完颜熙趁其他人不注意,又拿了两三块饼子悄悄塞给妇人,低道:“快走,躲远点去吃!” “谢公子活命!” 那妇人流着干涩的泪朝完颜熙躬身草草拜了拜,把救命的饼子藏进腰间,然后就急急牵着两孩子走去。 完颜熙望着娘仨深一脚浅一脚奔走在烈日炙烤的荒野上,背后拖出长长短短、歪歪扭扭的影子,长叹口气,心里也说不上是一种什么滋味。 梁紫风在旁轻道:“小王爷,大灾之年,这样的孤儿寡母,即便遇上这回寺里施粥,也其实很难活下去的。” 完颜熙心底冷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梁老前辈说的是实话。 这娘仨当下面临的残酷威胁,何止是不下雨的老天爷,何止是饥饿,还有荒野上无处不在的灾民啊。 她们活得过今天,也未必能活得过明天。 完颜熙觉得心里堵得慌。 …… 太阳落山之后,气温渐低。到了傍晚时分,山风拂来,山中便有了些凉气。 月上柳梢,远处的报名点依旧火把熊熊,人声鼎沸。 因为山下的营地还未建设,所以暂未得到安置的灾民基本上成群结队在山中各处露营。 失壮老弱妇孺作为一个特殊的群体,她们自发聚集在山半腰的一个山坳里,远离危险的灾民大队。 山坳距离安国寺的山门很近,或许这才让她们多少有些安全感。 月光朦胧,下午被完颜熙塞了几块饼子的二十许娇小妇人,带着两孩子躲在山坳中最不起眼的地方。 她背靠一棵树,摸了摸怀中热乎乎的两块饼子,又看看昏昏睡去的孩子,咬咬牙,暗中掰了一小块,又做贼般看看左右无人,才往嘴里塞去,大口咀嚼吞咽下去。 她有些噎住,剧烈咳嗽起来。 “小娘子!” 耳边突然传来嘿嘿笑声。 她大惊,抬眼望去,两三张油滑狰狞的男子面孔在她眼前骤然放大。 “你们……要干什么?!” 娇小妇人缩着身子,嗫嚅道。 “干什么?你说我们要干啥?!” “爷们好久没尝过女人的滋味了,你这小娘子娇滴滴地,看得让人实在心痒痒。” “反正你男人也死了,俺们就当一回你男人……好好怜惜怜惜你!” 一个赤膊男子淫笑着,上前猛地抓住妇人的长发,开始往外拖拽,边疯狂撕扯着她的破烂衣裙。 另外两人叉手站在一边,盯着妇人半走了光的白皙身子,垂涎三尺。 妇人惊叫连声,激烈挣扎,她的凄厉尖叫顿时划破寂静山林,却只有几只夜枭扑腾腾飞过。 周遭的老弱妇孺受惊,却各自慌忙躲避开去,又找了个幽静地方凑一起,麻木地闭上眼睛,没有一个人上来多管闲事。 那两个孩子被惊醒,坐在地上嗷嗷大哭:“娘啊,不要欺负我娘!” “娘啊!” …… 黎明的山坳,曙光渐透,雾气蒸腾。 完颜熙破晓时分被军卒唤醒,等他带人赶去附近的山坳,惨剧已然发生。 一个娇小瘦弱妇人赤身靠着一棵树坐在冰冷的地上,张大着嘴,面容高度扭曲,早已断气多时。 她下处血迹斑斑,竟插着一根尖锐的木棍! 而她两侧,仰面躺伏着两个蓬头垢面依旧分不清男女的孩童,口中塞满泥沙,瘦小的身躯扭曲僵硬,地面上蹬出深深的划痕,竟似是被活活闷死! 正文 016章 小王爷的断案天赋 山中雾气蒸腾,逐渐迷糊了完颜熙的双眼。 眼前娘仨死状之惨烈,如此触目惊心,让他情不自禁想起了很多年前在网上看到的东南亚某国——大批华裔被疯狂屠杀的图片! 他站在那双拳紧握,肩头颤抖,穷尽语言也难形容他此刻复杂心情和无比愤怒!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对天灾催生的人性卑劣认知远远不足,也明白维持这一场大规模的赈灾行动,比他预想的更艰难! 赤喜默然挥手,几名军卒正要上前将娘仨尸体抬走掩埋,却听完颜熙骤然喝道:“不要动!圈起现场,任何人一概不许靠近!” 这……小王爷难道还要断案、追缉凶手吗? 赤喜犹豫下,抱拳道:“小王爷,灾民间如此互相斗杀,死于非命者并不在少数……” 有些话赤喜没有明说。 灾民每天都有人枉死,这娘仨死得虽惨,但在他看来对此寻根究底毫无意义。 灾民成群结队,饿着肚子、绿着眼睛在中都游荡了这么久,礼法观念早已荡然不存,越来越多的人跟禽兽并无二致。 几乎人人都有成为凶手的嫌疑,也人人随时都可能死在别人的袭杀掠夺中。 完颜熙扫赤喜一眼,背过身去不忍再看,断然道:“报官!” “案发现场所有涉及人员,都原地待命,等官府来人处置。” “喏!” 赤喜不敢抗命,只得吩咐人去宛平县报案。 这时坳口传来嘈杂脚步声,那叫岳孝的壮汉率数十青壮捆绑着几个人走进来。 岳孝大踏步奔来,抱拳咬牙道:“公子,凶手定是这伙乡痞,俺们把他们拿下绑来了,请官军即刻杀之,也好为这娘仨报仇雪恨!” 被捆绑的人其中一个立即挣扎起来,哀呼流涕道:“公子,饶命啊,俺没有杀人!” 是胡四! 完颜熙面色冷淡,摆摆手:“岳壮士,先不忙下结论……至于谁是凶手,等官府断完案再说!” 岳孝不由争辩道:“公子,还需要官府断案吗?这不明摆着的事?这伙乡痞作恶多端,来中都后不知道祸害了多少妇孺,他们半夜三更不睡觉,满山瞎转悠,不是他们还能是谁?” 胡四闻言再次剧烈挣扎起来,大叫:“姓岳的,你们休要诬赖好人……公子,俺们对天发誓,若是俺干的,必死无葬身之地!” 岳孝冷笑:“老天爷要是开眼,你们早就该死了!” 完颜熙深呼口气,冷着脸不再理会,转身走去。 或许胡四的嫌疑很大。 但需要证据,先入为主、有罪推定这种事,完颜熙不会干。 …… 辰时一刻。 宛平县令张少博带着县尉马平,还有几名戴着黑红相间皂帽的衙役捕快,骑快马驰上山来。 若非赵王府小王爷报案,宛平县根本不予理会。 灾民死的人多了去,若每个都要立案侦查,他就不用干别的了。 张少博进士出身,出任宛平县令已满一年,只是这一年的日子并不好过。 年初开始,治下之民逐渐逃荒,又涌进来大量各地灾民,鸡鸣狗盗斗殴打杀之事暴增。 这倒也好说,舍弃乡野管好县城便可。 但各业荒废,上缴朝廷的赋税又该如何筹措? 再这样下去,县衙连衙役的薪水都支付不起了。 还有赈灾。 张少博数月前命人打开宛平仓的门,结果发现里面空空如也。再查阅账簿,原来从自己的前任、前前任开始,仓内就没有一文钱的粮食了。 张少博如此上报大兴府的公文走了三四道了,始终没有迎来上官的回应。 张少博带着县尉仵作衙役一干人急匆匆走进山坳,一眼就看到了独自坐在山石上沉默不语的华服少年,周遭军卒护卫如临大敌。 他赶紧奔走几步,上前行礼道:“下官宛平县令张少博,拜见小王爷!” 完颜熙立即起身回礼:“岂敢,见过张县尊!” 他暗暗打量张少博,这是他穿越后见到的第一位金国朝廷官员,其人年约二十七八岁、白面无须,气度雍容沉稳。 这么年轻的县级地方一把手……搁前世,绝对前途无量。 “下官近日听闻小王爷在安国寺赈灾,心甚敬佩……” “客套话就不说了,烦劳县尊先安排断案吧。” 完颜熙手指被他命人保护起来的凶案现场,张少博默然点头,拱拱手,随后带着县尉仵作过去。 中年仵作换上“工装”,打开随身携带的竹条编制的工具箱,开始俯身验尸。 “尸长六尺七寸,年方拾九-贰壹……” “微现尸斑,指压褪色,死时不少于5个时辰……” “牡户撕裂,创伤,插入木制锐器约五寸有余……” “两童男女各一,男尸长三尺一寸,女尸长二尺九寸……” 县尊大人亲自带队,分管领导公安局长(县尉)就在当场,还有那位赵王府的小贵人死死盯着,仵作不敢怠慢,查验的格外仔细,他的助手则很熟练地记录着验尸格目。 半晌后,仵作满头大汗起身摘去面罩和手套,呈上格目拱手道:“大人,勘验结果表明,这妇人被数人先‘奸’后杀,但真正的致死原因却是插入下处的尖锐木器导致的大量失血。” “两童均被人暴力按压在地,掩住口鼻窒息而亡,手段残忍令人发指。” 张少博点头,扭头望向完颜熙:“小王爷,案情本身并不复杂,本县这便立案缉查。只是在缉凶时间上,可能要请小王爷耐心等待一二……” 凶手或早逃逸,或继续隐藏在数以千计的灾民中,要想查出来难度之大可想而知。 能不能抓到,张少博并不抱太大指望。 完颜熙实际也心知肚明,但…… 若不揪出这几个残忍暴虐的凶手,不将之绳之于法、明正典刑,他实在咽不下这口恶气,也难以心安! 他拱拱手:“多谢张县尊。不过,请问仵作……死者死前如此痛苦,也明显激烈挣扎过,她身上难道就没有留下凶手的任何蛛丝马迹吗?” 他虽不是刑警出身,更非法医,对断案一窍不通,但看过的刑侦剧实在太多了,无论国产剧还是美剧,现场勘查除了要初步判断死者的死亡时间和原因之外,最重要的一点,不就是从现场或死者身上发现提取凶手作案的线索吗? 小王爷居然懂这些? 中年仵作略惊讶,斟酌下才恭谨道:“回小王爷,妇人双手指甲部分翻卷挫伤,指缝中残留皮屑血肉,疑似凶手所留……若小的没有推断失误,这数名凶手中至少有一人双臂或其他身体部位被妇人在挣命中用力划伤,且伤口不浅……” 完颜熙精神一振,断然挥手:“这就是了。张县尊,既然有明确线索,加上现场还有这么多目击证人……还请下令速速将凶手缉拿归案!” 说完,不待张少博开口,就直接命赤喜立即派兵封锁山口,所有灾民许进不许出。 张少博苦笑,心说没想到这位小王爷竟颇有几分断案天赋,一语就道破了问题的关键所在。 可固有些线索,但成千的灾民逐一查验下去,势必打草惊蛇,估计还不等查出来,凶手早跑了。 怎么抓? ———————— 追读起来有加更。 正文 017章 众口铄金 宛平县尉马平率数名衙役,在军卒配合下开始查办本案。 虽然他和他的属下都认为此案究办纯属浪费时间,但出于对赵王府小王爷的敬畏,还是按律照办。 马平明显错会了意。 他私下估摸,那妇人尤其是两孩童的惨死,让完颜熙一时义愤难耐,当然也有法办凶手杀一儆百的意思。 基于此,他认为凶手真正是谁就并不重要,关键是尽快弄出这么个人来,让小王爷消气——所以他将重点放在了头号嫌疑犯胡四等乡痞身上。 当然,这个查案方向不能说是错的。 虽然不在严肃的县衙大堂之内,但被如狼似虎的衙役官军包围起来,胡四几乎吓尿了。 他跪在地上不断哀嚎:“大老爷,俺没有杀人,没有杀人啊……” “贼子狡辩,刑法伺候!” 马平冷笑,他瞥一眼胡四胳膊上的刺青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他最恨这种横行乡里的乡痞了,挥挥手。 两个衙役心领神会,一个上前一脚将胡四踹倒,另一个直接就抡起了板子。 打板子是有门道的。 对于这些专业打板子的衙役来说,看谁不顺眼,这板子就格外稳准狠。 胡四拼命鬼哭狼嚎,惨叫声震动山野。 可他这类乡痞衙役见得多了,越哭喊得凶,接下来的板子就越重,直至胡四死去活来,无力喊叫。 所以胡四很快就招了。 毕竟冤死还能喘口气,当场打死连口气都没了。 巧合的是,胡四背上竟真有一道血槽。 说是在山里摔倒划伤的,马平自然不信,也不会放过这点。 还有更要命的,号称昨夜与那娘仨共处一个山坳的老弱妇孺,经衙役稍加盘问,竟异口同声一起指证胡四。 云正是胡四数人半夜潜入山坳,对那妇人先施强暴,后加以虐杀,言之凿凿。 马平忍不住想笑,他本来还想略引导引导的,结果这些人似乎早就串通一气,打定主意要把胡四往坑里推。 马平乐见其成。 作证的那群老弱妇孺共计46人,她们很快逐个在衙役写就的口供上画了押。 人证物证俱在,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里,马平就将一件惨绝人寰的凶杀案办成了严丝合缝的铁案。 接下来就是明正典刑了。 午时一刻。 马平手里捏着齐全的供词,命衙役抬着已经爬不起来的罪犯胡四三人,带着那46名关键人证,笑吟吟去施粥棚下寻完颜熙。 他自觉这事办得漂亮。 只要得到完颜熙认可,他马上就会代表县令张少博当场宣判斩立决,将这三人枭首示众,威慑灾民。 这不正是小王爷想要的吗?! “小王爷!” “马县尉。” “下官幸不辱使命,经查,凶手确为胡四三人。此为胡四三人供状,张李氏等46名人证的证词,还有岳孝等19人的旁证笔录,请小王爷过目。” 马平恭谨递上各项供状和证词。 加上仵作的验尸格目,以及仵作对于胡四背后的伤痕鉴定,这其实已经形成了很完整的证据链。 堂堂县尉,想要办死一个无根基的流民乡痞,岂不是手到擒来。 完颜熙沉默片刻,却没有去接供状和证词,他深沉的目光从浑身血迹气息奄奄的胡四三人身上掠过,摇摇头道:“凶手不是他们!” 马平愕然:“小王爷,人证物证俱在,正是这三名贼子夤夜潜入山坳,对那妇人母子无端施暴致死,其罪当诛!” “这三贼罪大恶极,昨夜行凶,又是这群老弱妇孺亲眼所见,众口一词,岂会有假?” “小王爷当面,尔等可上前佐证!” 马平话音一落,46名老弱妇孺稀稀拉拉簇拥过来,纷纷跪倒在地。 多半默默流泪不语。 只有数名头发花白、扯着几个孩童的老妪冲在最前头,痛哭流涕,完颜熙还未说什么,她们就对胡四三人展开了血泪控诉。 “他们就是畜生不如的狗东西!” “秀兰娘仨就是死在这三个畜生手里!他们该死!” “那日,这些畜生糟蹋了俺媳妇好几遍呀……” 一名老妪颤巍巍爬起身来,垂首顿足哭喊:“官爷,老身张李氏,今年六十四,也活不了几天了,俺也不怕丢人现眼,这个畜生……” “连俺这个糟老婆子都不放过啊!” 完颜熙略沉默,起身扶起这老妪,轻叹道:“老人家,你确定糟……伤害你的人是胡四吗?” 老妪咬牙切齿,颤巍巍的手指着不远处半昏迷不醒的胡四道:“就是这个畜生!他该死啊!” 完颜熙嘴角一抽。 他突然想起了南京火车站里的老太太。 便默然后退两步,挥挥手,示意军卒赶紧把老妪还有其他妇孺带到一边去。 胡四等人过去坏事恶事或许真没少干,否则也不至于如今犯了众怒,被这群老弱妇孺逮住机会,纷纷落井下石。 所谓众口铄金,假的也会变成真的。 但完颜熙从一开始就排除了胡四的嫌疑。 他早就探查过了,胡四裤裆中的那玩意绝对受过重创,差点以为他是宫里偷跑出来的太监。 这样一个无用的废物……没有任何可能去漫山遍野找女人,甚至连个老太太都下得去手。 没有能力,哪里来的想法? 老妪不惜毁坏自己名节,都要诬指胡四,可见对其恨意之浓。 完颜熙刚才差点说:“您老,真有点狠!” 实话讲,这批所谓目击证人的证词,完颜熙半点都不信。 此刻他已经越来越意识到,在这乱世天灾之下,恶人的行为当然是可恶的;可所谓好人和弱者的行为,也不见得是正义和真实的。 娘仨惨死之后,她们才从山坳各处冒出来,现在公开指正凶手,个个义愤填膺。 可昨夜凶手犯案之时她们在何处? 可曾有半点援救之心?斗不过凶手,难道不会跑去向官军呼救? 救不下那妇人,难道还救不了两个孩子? 所以,最大的可能,她们昨夜都远远避开,麻木不仁当了回隐蔽的观众,夜幕深重,她们还能看清凶手的面目,那才真叫见鬼了。 —————————— 正文 018章 透视眼升级? 胡四当然不是好人。 甚至,完颜熙此刻也不完全排斥顺势将胡四这些不知道干了多少坏事的乡痞绳之于法,以平民愤。 但钉是钉卯是卯,凶手真不是胡四。 不能因此就让真正的凶手逃脱。 想起这名凶手的疯狂变态之处,完颜熙咬紧牙关。 连两个几岁的孩子都不放过,这样的人杀一万遍都不解恨。 马平断案时,完颜熙就将重点放在了其他人身上。 他在施粥棚下忍着各种身体不适,强行开启透视眼连续探查,约莫查了有一百多人,始终没有任何发现。 “小王爷……” 马平试图再次进言,以诛杀胡四为代价,将此事尽快结案。 “马县尉,胡四等人恶贯满盈,自是死不足惜。但,凶手并不是他……” “小王爷,且不说有这么多人指证,而胡四背上也确有血痕佐证……” 完颜熙皱了皱眉,真有点不耐烦了。 他心说,你这县尉——作为一县公安局长,基本的常识不懂吗? 故意装糊涂,亦或是觉得老子好糊弄? “胡四身上的血槽至少有一指多深,位于后背正中的脊椎处……那妇人瘦弱无力,岂能抓出如此深的血痕?而且血槽粗短,这显然是锐物划破而非人力抓挠所为啊。马县尉!” “纵然她情急之下力气突然变大,那就更不对了,不该是一道,而应是数道深浅不一的血痕才是!” “所以,凶手另有其人!” 马平沉默了下去。 他向完颜熙投过深深一瞥,只拱了拱手,不敢再多言。 完颜熙说的疑点都是明面上的东西,作为充任办案多年的宛平县尉,他怎可能不知。 只是他着急结案返回县衙,故意将错就错而已。 反正胡四不是什么好鸟,杀了也是为民除害。 只是没想到这位小王爷,目光如炬。 可真抓凶手吗? 马平心说,那就抓吧,但不可能有任何结果,你小王爷想得太天真了。 完颜熙扫马平一眼,低道:“马县尉,放出风去,就说凶手胡四三人已缉拿到案,不日将明正典刑,避免打草惊蛇,让真正的凶犯逃之夭夭。” “喏。”马平拱手应是。 …… 完颜熙则照旧坐在施粥棚下,继续开启透视眼,还是亲自过筛子。 反复斟酌,他决定继续用这种笨办法,因为他不愿意看到因官军大张旗鼓搜捕引发灾民骚乱。 一旦生乱,非但凶犯抓不到,局面还更难控制。 反正灾民青壮目前只有三百多人,再坚持坚持,也就能全部过一遍。 就当习练透视眼使用了。 当然,他早就吩咐赤喜麾下军卒,同步以安全检查的名义暗中细加探查。 排队领吃食的灾民青壮一一散去,身上有抓痕的嫌犯毫无踪迹,强烈的恶心呕吐感涌动起来,完颜熙突觉眼前发黑,天旋地转,险些一头栽倒在地。 梁紫风赶紧扶住他,以为他久坐中了暑气:“小王爷!来人,快取冰水来!” 完颜熙好半天才恢复正常,犹自有些头晕。 他仰起脖子灌了半袋子冰水。 瞅瞅依旧在慢慢排队取食的灾民青壮,大概还有不到一百人的样子。 咬咬牙,复又打开透视眼。 这下,顿觉双目发胀发烫,旋即好像有一股热流瞬间冲破了某种障壁。 又像是视网膜膨突延伸,豁然开朗,他眸光透亮,整个人都神清气爽起来。 略试,透视距离、透视界面、透视深度和广度、透视清晰度……至少扩大一倍。 而更奇妙的是,他视野中的灾民动作变得非常迟缓,如同蜗牛在爬。 他呆了呆,难道……这透视眼居然还能升级? 自己这双眼睛,变成了医学显微镜? …… 灾民青壮都领了食物自去。 见只剩下岳孝那二十来人,完颜熙叹口气,失望的关闭了透视眼。 可能凶手已经逃逸。 马平在旁小心翼翼拱手道:“小王爷,天气炎热,那妇人和两个孩童的尸首,要尽快处置,否则……” 既然立了案,不结案,作为受害者的尸首,是不能随便处理的,这是大金律的规矩。 可气温这么高,迟迟不能结案,尸体很快会变臭腐烂。 完颜熙犹豫下,道:“马县尉,照例该怎么做?” “送义庄待结案,或由官掩埋安葬。” 前者意味着还有破案的可能性,而后者基本上就是官方放弃了。 “那便由县衙处置吧。” 完颜熙思量半天,叹息。 马平点头,自去安排。 运回县里没有必要,就地在山中寻个地方埋了就是。 完颜熙起身活动了下,脸色不怎么好看。 没有揪出凶手,他眼前始终浮现出那两孩子惨死的样子,心里很堵。 岳孝带头过来领取食物,他刚才带着自己的兄弟正在安置照顾那群老弱妇孺。 无论马平还是完颜熙,也都懒得追究她们的诬告之罪了。 岳孝后头是个浓眉大眼的汉子,看上去颇憨厚。 他领了吃食,稍犹豫一下,便走到那群老弱妇孺身边,将半块饼子分给了先前情绪激动控告胡四的那老妪。 还有半块,又掰开,分给了两三个眼巴巴的小孩。 老妪感激涕零,边吃边道谢,声音含混不清。 见状,另外两个汉子也将自己的食物分给了其他老弱。 梁紫风轻笑:“小王爷,岳孝这伙人倒颇有义气……” 完颜熙点点头:“济危扶困,上古侠士之风,属实不错。” 这时,那浓眉大眼的憨厚汉子怀抱两个幼童大步走来,冲完颜熙躬身道:“小王爷,这俩孩子实在是饿极了眼,能不能给她们一点吃的?” 这两日下来,灾民中大多数都已知道此番赈灾是赵王府小王爷在此组织张罗。 “可以从俺明日的口粮中扣除。”憨厚汉子又强调道。 完颜熙微笑,示意军卒给这两孩子盛碗粥。 憨厚汉子连连道谢。 这才带着俩孩子高兴走去。 完颜熙望着憨厚汉子离去的背影,突然目光一凝,脸上的笑容瞬间敛去,手里捏着的牛皮水袋噗嗤声落在地上。 “小王爷……?” 梁紫风愕然,却见完颜熙霍然起身,大步走去,白眉一挑,忙紧跟上。 正文 019章 就为那两个孩子! 憨厚汉子将两个孩童送回,尔后脸上挂着心满意足的笑容返回。 突然看到完颜熙拦在当面,一怔,抱拳拱手道:“小王爷!” 完颜熙微微颔首:“请问壮士高姓大名?” “俺叫曹忠,与岳大哥一样,河南人氏。” “我看诸位吃住都在一起,平日形影不离,原来都是河南老乡……过去就认识吗?” 曹忠憨笑:“小王爷,俺们虽然都是河南相州人,却并不是一个县的,不过,离家逃荒路上就相识了,这路上还真多亏了岳大哥和各位兄弟帮衬,不然俺可能早饿死了。” “哦,曹壮士也是铁匠出身?” 曹忠摇头:“俺不是铁匠,俺是山里的猎户,以打猎为生。” “猎户啊……” 完颜熙眯着眼笑,仿佛来了聊天的兴致,随意道:“你平时都打些什么猎物?” 曹忠挠挠头:“虎,狼,鹿吧……” 完颜熙打了个哈哈,“我还以为是山鸡、野兔这些……既然能猎杀虎狼猛兽,想必曹壮士武功不错吧?” 曹忠愣了下,嘿嘿干笑:“小王爷,俺哪有什么武功,就是在山里讨口饭吃。” 完颜熙边笑着跟曹忠有一搭无一搭地说着闲话,边转悠到了他身后,趁他不注意,突然猛伸出手狠狠抓了他的屁股一把。 他用了很大的劲。 非常大的劲。 嘶…… 曹忠当即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蹦了起来,声音都有点走样:“小王爷,抓俺屁股干嘛……” 岳孝等人听到动静,都凑拢过来。 见堂堂小王爷突然抓灾民曹忠屁股,直接吓了一跳。 梁紫风也看得呆了,小王爷这行事作风越来越难以捉摸。 “屁股疼吗?”完颜熙淡道。 曹忠浓眉紧蹙,不忿道:“小王爷到底什么意思,俺好端端的,屁股怎么会疼!” “屁股上长长三道血痕,还渗血迹,出汗腌渍之下,竟然不疼?” 曹忠猛盯着完颜熙,矢口否认:“没,俺屁股上哪有什么血痕?!” “你撒谎!” 岳孝分开众人,走进来抱拳道:“若是曹兄弟得罪了小王爷,或有失礼之处,岳某在此替他赔罪!” 完颜熙拍拍手,摇头:“他没得罪我。” 岳孝沉下脸:“那小王爷这是为何?” 其他那些青壮也面露义愤之色。 完颜熙突然笑了:“得,我只是见他屁股上有伤,想让人给他上点药罢了,哎,好心当成驴肝肺。” 说完,完颜熙耸耸肩,就走去。 在与曹忠即将擦肩而过时,他突然停下脚步,压低声音轻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杀人偿命,你绝对跑不了的!” 曹忠脸色骤变。 他眸中凶光一闪,突然一个健步窜过来,左臂死死锁住完颜熙的咽喉,尔后右手一翻,一把锋利的小刀子抵在完颜熙胸口。 众人皆惊。 事发突然,护卫、军卒救援不及,怒斥连声。 曹忠咆哮道:“放俺走,不然俺就杀了他!” 梁紫风纵身一跃,刚要出手,却见完颜熙冲自己眨眨眼,便知所料不差。 这曹忠区区一个猎户,以小王爷的武功,若非有意,他岂能得逞? 不过梁紫风还是捏住两枚阴阳透骨钉,蓄势待发。 “姓完颜的,你怎么知道是俺?” “呵,这不是你自己跳出来的吗?实话讲,我本来只是怀疑,并不确定……” 曹忠面色一呆,旋即变得狰狞铁青:“你竟耍俺!呸,俺是贱命一条,大不了跟你同归于尽!” 完颜熙面不改色,面向一众护卫军卒摆摆手。 却冲曹忠道:“有个事我实在想不明白,像你这样的人,既然隐藏得这么好,那群老弱妇孺对你感恩戴德,你若对那妇人有想法,其实何必硬来?” 曹忠狞笑:“那婊子不识抬举……装什么贞洁烈女,若不是俺,她娘仨能活到现在?” “硬来也就算了……你既已得逞,又为什么还要行凶杀人?” “而且,还使了那种让人发指的手段……活活捅死了她!” “她该死!竟敢抓伤俺……老子没把她的头拧下来当夜壶,就算对得起她了!” 完颜熙左手握成拳,右手慢慢缩入袍袖之中,“呵,你倒还有理了……” “少废话,放俺走!不然你也别想活!” 曹忠声色俱厉,挟持着完颜熙,慢慢往后退,眼看就要退出军卒的围困。 “可那俩孩子呢?他们懵懵懂懂,又记不清人,何须杀之灭口?哎,他们才几岁啊,活到现在还不知道有没有吃过一顿饱饭……你怎么能下得去手?!” 完颜熙低叹。 “两个没娘的小崽子,即便俺不杀,他们就能活下去?” 曹忠放声狂笑:“还不如杀了,至少还替你们省点粮食!” 完颜熙沉默。 浑身冰冷。 曹忠左右瞥去,见已脱离包围圈,杀心渐起,他手中便加了几分力,左臂紧紧勒得完颜熙几近窒息。 完颜熙突然暴起,左拳奋力猛击曹忠小腹,待曹忠吃痛身子稍往后仰,他就趁势脱离控制,而与此同时,右手闪电般刺出,直入对方胸口! 这把防身匕首,他自穿越的第一天开始就搁在身上,没想到今日竟真派上用场。 他没有任何犹豫。 血花崩溅,溅了完颜熙一脸,一身。 “你……” 曹忠高亢惨叫,手捂创口,踉跄后退。 完颜熙浑身气血沸腾,上前一步俯身握住匕首柄,狠狠往里一送,怒吼道:“老子今天不为别的,就为那两个孩子!” “若不杀你,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心安!” 曹忠仰面倒下。 完颜熙去拔匕首,却没拔动。 他颤抖着手,慢慢直起身来。 他脸上满是血花,根本看不清面目神色。 此时此刻,他眼前再次浮现起那娘仨惨死山坳的一幕,呼呼喘着粗气,双腿一软,噗通跪在地上。 …… 完颜熙满身血迹,坐在石头上双手抱膝良久。 一言不发。 也不更衣净面,更不允许任何人靠近,梁紫风这些护卫和军卒只得远远护卫着。 岳孝那伙人已经被拿下,因为曹忠还有两名同伙。 以宛平县尉马平的断案经验和层出不穷的手段,曹忠同伙很快就被揪出,认罪招供。 消息一出,灾民震动。 岳孝这伙人在灾民眼中就是仗义执言的好汉,尤其曹忠,更是出了名的憨厚人。 凡见到有人被欺负,必定挺身而出,甚至经常会把自己的吃食让给老弱妇孺。 谁能想到就是这样的人,假面具背后,是一幅魔鬼面孔! 其实刚开始完颜熙也有点不敢相信。 若非无意中用透视眼看到曹忠屁股上的血痕,没准还真让他蒙混过关了。 马平履行了必要的司法手续,尔后将曹忠两名同伙问斩。 其罪重大,加上又当众行刺小王爷,所以特事特办,一切从简。 至于胡四三人,被打成重伤,眼看活不成了。 黄昏时分。 曹忠三颗血淋淋的首级被挑在一根高约三米的木柱上,木柱就立在报名点左近,令人望而生畏。 完颜熙抬头仰望片刻,旋即沿着山路往安国寺的方向大步行去。 梁紫风和护卫军卒们只能默默在后跟随。 正文 020章 宰相儿子和当朝公主 第二天上午。 完颜熙蹲在树荫下,看了会不远处灾民排着长队报名出工,曹忠数人伏法后明显变得井然有序。 他又捏着根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时而皱眉,时而出神。 赤喜及梁紫风这些护卫随从当小王爷闲极无聊乱涂乱画,岂知他正在用方程式反复计算,赈灾人数的上限和赈灾用粮的数量。 虽然那群老弱妇孺昨日表现真的……不堪,但总不能任其饿死无睹。 该管还是要管。 多出来一个事先遗漏的灾民群体,意味着安国寺的存粮消耗更快。 必须认真盘算,做到心中有数。 一匹快马飞驰而至,官道上烟尘滚滚。 马上仆役在道旁翻身下马,疾行过来,当即拜倒在地,双手呈上一物:“小王爷!” 完颜熙接过来看,居然是两枚信封状的超大信件。 封皮用白色宣纸糊成,半尺来宽,一尺来长,中间贴着两指宽的红条,上写:赵王府完颜熙启。 信函? 我去,完颜熙心说到底谁这么骚包,一封信弄这么大阵仗,便宜老爹赵王的信皮也不过才书卷大小。 他随手拆开,取出,里面是两张纸条,写着几行蝇头小楷。 其中一张写:欲八月十一日午后花千树具宴,款契阔,敢幸不外,他迟面尽——右谨具呈,尚书令府大兴国札子。 另外一张内容也类似。不过言辞更矜持和居高临下些,落款是“染香阁忽兰执具”。 原来不是信函,而是请帖。 然而,一场饭局,同时有两人具名郑重其事下了请柬,排场真有点大。 完颜熙扭头问:“今天几号?” 一个护卫恭谨回答:“回小王爷,今天是八月八日。” 第一份请柬勉强看明白了。 是一个叫大兴国的年轻人牵头请客吃饭,酒宴设在一个叫花千树的酒楼,估计是前身的狐朋狗友无疑。 但第二份请柬看得就有点迷糊,具名者染香阁忽兰…… 莫非是中都某家妓院的某位歌姬? 前身那货留下的风流债? 不会还有个私生子吧? 完颜熙瞬间头大。 这世上最难处理的就是男女问题,别的都好说。 完颜熙皱眉想了会,向赤喜招招手,“赤喜将军,你帮我看看。” 赤喜也没多想,接过扫一眼就肃然道:“是岐国公主完颜忽兰殿下,与尚书令府上嫡公子大兴国,二人联名邀具,请小王爷赴宴!” 尚书令?岐国公主? 当朝宰相的儿子和当朝公主设宴,难怪排场这么大。 完颜熙以手扶额,竟把尊贵的公主殿下当成了烟花女子,幸亏刚才足够沉住气没乱讲话。 否则,这糗就出大了。 不过他也没往下追问大兴国或者岐国公主的具体信息。 甚至连他很好奇的“染香阁”具名都没问。 刻意了解反而会露出马脚,还不如顺其自然。 却见送信仆役复又拜下,道:“请小王爷回函!” 那意思是,您到底去还是不去,总得给个准话。 我擦,吃个饭毛病这么多…… 完颜熙无语,他哪会写这种特定格式的回函,见都没见过。 他下意识背过身去四处找小和尚觉空,没找到。 又瞥赤喜一眼,觉得他一个军官字也不见得多好,略一迟疑,才望向文武双全梁紫风,拱手笑:“老宗师,烦劳帮我写封回函?也不用太复杂,就说我按时赴约便是。” “老朽遵命!”梁紫风倒没推辞。 完颜熙本不想参加这种没有营养的贵族小圈子聚会,不就是喝喝酒吹吹牛逼,吟几首风花雪月的诗,互相捧捧哏嘛,有几个意思。 再说他刚穿越过来,还多少有点社恐。 不是说他腼腆,而主要是因为没有前身记忆,与这些人不熟,万一话多话少……给自己、也给便宜老爹赵王惹上麻烦,又何必。 但突想起,这些贵族子弟或许能帮助自己筹款筹粮赈灾,这才改变了主意。 …… 到了午时,官道上往进山口这边陆续涌来的灾民越来越多,粗略统计,至少得有四五百人。 赤喜的脸色很凝重。 这才是正式赈灾的第三天。 灾民已经达到一千六七百人,照这个速度,灾民破万可能都用不了半月! 接下来,山下又张贴出了另外一张告示,专门面向失去青壮劳力的老弱妇孺招募杂役、厨娘、帮工等等,人数上限暂定为五百人。 按照完颜熙的吩咐,两个报名点各处一边,间隔挺远,由军卒分别把守。 这也是防止又有人心里不平衡,滋事生非。 而在另一边,青壮灾民以工代赈的报名工作很顺利,累计成功招募到390余人。 这些人登记造册后,寺里简单给了些饭食,就在军卒的监督下,开始在进山口两侧的平原地带搭建营地。 同时挖排水沟和公厕。 虽然现在天旱不雨,但将来万一下起雨来,山水流下,若无排水设施,那还得了。 房舍其实就是一排排规则排列却很简易的遮阳棚,四根柱子深埋进地,上覆一层树枝和茅草芦苇便成。 临时营地,建设太永久的建筑既不现实,也没必要。 山上不缺木材,这批青壮给自己干活又分外卖力,相信没几天就能建成。 距离青壮营地约百余米处的山脚下,有个废弃村寨。 村中房舍虽多半倒塌,但略加修缮勉强可以住人,关键是军卒还从村中寻到两口水井,这是至关重要的水源。 完颜熙决定于此处安置老弱妇孺,不光是失壮的老弱,还包括那群青壮的家属。 同时也作为本次赈灾的后勤补给基地。 为防意外,赤喜的军卒至少有三成在寨子驻扎。 一来保护物资,二来保护老弱。 村口,搭建了几十口土灶,架着大铁锅,烧水做饭,一群人忙个不亦乐乎。 报名厨役的多是那个失壮特殊群体中的老人和妇人,她们只能靠自己劳动才能换取口粮苟活下去,若非完颜熙给了这个机会,她们最多这两三日间,就葬身于此。 还有些小孩和妇人,则被挑选出来,去安国寺的后山采集榆树、松树、桦树和柳树的树皮,当然若能采到野菜更好。 山下则什么都没了,灾民如蝗虫过境,连根青草都罕见。 正文 021章 吃树皮的学问 一堆新剥树皮在阳光下暴晒。 完颜熙走过去蹲下身翻看着,又拿起一块闻了闻,还真就有点清香气。 军校时野外生存课是门很重要的科目,讲过榆树、松树、桦树和柳树这四种能吃的树皮,因为其中的淀粉含量非常高。 网上此类信息也多。 他也听老人说过,饥荒年代村里人吃树皮也是常事。 梁紫风皱眉,吃树皮自不是什么稀罕事,毕竟很多灾民都在这么干,山下很多树上已被剥光;但作为通晓药理之人,他觉得小王爷这事做的真有点儿戏。 灾民饿极了眼自啃树皮,与把树皮当成食物发给灾民,这是不一样的。 梁紫风忍不住提醒道:“小王爷,树皮虽然也能啃着吃,但……作为权宜之计尚可,若是让灾民顿顿当干粮吃,恐怕会出大乱子。” “这玩意跟观音土一般,吃多了,人会郁积而死!” 完颜熙撂下手中一块松树皮,耸耸肩,顺手抹去额上汗珠,这鬼天气真邪门,都立秋了吧,还这么热! 梁紫风说的负作用,当然也是现实问题,教官当时也专门强调过这点……所以,要讲究吃法。 “老宗师,其实吃树皮也是有学问的……” 吃树皮的学问? 梁紫风打了个哈哈,心说小王爷你锦衣玉食,哪知道贱民啃树皮的苦处。 这番“啃树皮也讲究学问”的调调,与那位喊着“何不食肉糜”的皇帝,简直……也差不了许多了。 “老宗师吃过树皮没有?” 梁紫风摇头。 “赤喜将军呢?” 赤喜与梁紫风飞快交换了个古怪的眼神,也旋即摇头。 “我吃过。” 完颜熙这回纯属故意说漏嘴,然后好顺理成章为自己的“树皮学问”打掩护:“我从一本古籍上读过吃树皮的法子,所以就偷偷试了试,不瞒两位说,其实味道还不错。” 又是从书上看来的? 梁紫风差点笑出声来,他真想说小王爷,写书的人绝对是个骗子,你被骗了好不好?! “首先,要吃的不是外面那层粗糙的表皮,而是里面那层白皮,这很重要的,你记下来,一定要转告那些妇人。” 完颜熙拍拍身侧护卫的肩膀,捏起一块树皮仔细给他指看,解释。 “当然,吃树皮不是你们想的那样啃着吃或者用水煮了吃……那种吃法,也不用顿顿吃,有两三顿下来,就要胀肚子,甚至胀死人。” “要先把树皮晒干或者用火烤干,去掉树皮中的水分,再用石碾将之碾成粉,再筛除那些纤维渣子,然后适量掺入到米面中,最后制成干粮,负作用就很小了,能省不少粮食。” 完颜熙向旁边护卫要过一块饼子,掰下一小块,比划了下又道:“用量要控制好,大概这么大的量——粮食与树皮粉约莫8:2的比例就好了。” “还可以熬汤。取些猪骨头先熬煮上一两个时辰,然后放入树皮碾成的粉末,加点盐,就是一锅美味的汤。既有营养,还美容养颜。” 梁紫风白眉猛挑:“小王爷,何谓美容养颜?” 完颜熙干咳一声:“咳,就是养生之法,就像老宗师你一样,诺大年纪,童颜鹤发,应该也是经常吃滋补之物吧?” 这个……梁紫风满头银发抖动,老脸涨红。 他总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反驳说自己之所以驻颜不老,乃是用了采阴补阳的古老法门? …… 完颜熙又向村中两口水井处行去。 尽管已经派人下井查看,但他还是担心水井被污染。 这个村寨不知废弃多久,也不知因什么原因废弃,如果是村民逃荒造成还好说,若是因瘟疫导致,这水井中的水就坚决不能饮用了。 必须再想别的办法。 至于方才那番关于吃树皮的忽悠,他也没指望赤喜梁紫风这些人能信。 信不信没关系,反正他给了一个理由,哪怕理由有点牵强,也顾不上这么许多了。 不然,这次赈灾,他各种想法、计划、点子很多,若一一解释给众人,一一去自圆其说,累死他也不成。 所以,他暗暗打定主意,但凡有人提出疑问,统统往两个老师身上推,一个是古籍,一个是背后高人。 今后种种,照此办理。 反正没有人敢质疑他说谎。 至于吃树皮美容养颜不过是句戏言。 若非没办法,他怎么会想出在粮食中掺树皮粉的办法呢。 纯粮供应,安国寺真供应不起。 就是后续他从城里筹集粮食回来,也搁不住灾民数量不断膨胀,时间长了,根本吃不消。 所以必须要掺点别的,尽量节约粮食。 目下,首先要确保更多人活下来,这是第一要务。 下一步,完颜熙还计划往粮食中掺麸糠。 保持一定比例并不太影响干粮的质量,实际他已经派人去城中去采购麸糠了。 如果有骨粉和野菜更好,可惜大旱之年,这些获取很难。 除了干粮之外,菜蔬肉食是别想了。 价格昂贵,城里很多百姓都吃不起。 但考虑到灾民的营养均衡问题,完颜熙已安排寺里和尚在寺中大量生发豆芽。 这个气温,一夜就发好了。 新鲜豆芽加点食用油和盐巴,再撒点树皮碾成的粉末,用大锅熬煮成菜粥,不但充饥顶饿还能补充维生素,对灾民来说,也算是一种莫大的美味。 哎,为了这群灾民能活下去,他真是操碎了心。 “赤喜将军,有一点非常重要,从现在开始,严禁灾民喝生水。” “死了人必须焚烧,骨灰深埋,然后用生石灰消毒。” “还有,严禁灾民到处便溺……” 完颜熙边走边说,赤喜连连点头领命,心中翻江倒海。 且不说小王爷的法子对头还是不对头,有用还是没用,关键是他哪里来的这么多想法。 他多半不明所以,但有些是听懂了的。比如焚烧尸体消毒,还不就是为了避免瘟疫传播。 真是从书上看来的? 王府中哪里来的这么多乱七八糟的闲书?! 赤喜心中嘀咕,不过也就是嘀咕嘀咕而已。 眼前这口井布满青苔,井口不大,也就勉强能上下一个膀大腰圆的壮汉。 完颜熙扒着井口往下看,里面井水上原本飘着一层落叶杂草早被军卒清理干净,但水质看起来稍微有点浑浊。 依着赤喜的心思,很简单,就是敞开了让灾民喝,只要不死人就没事。 完颜熙果断否决:“万万不可,绝不能以人命来试毒!” 赤喜尽管不以为然,却没敢再提异议。 昨日小王爷出手击杀曹忠那贼后,虽人还是那个温文尔雅的少年,但总给赤喜某种压迫感。 梁紫风在旁眸光闪烁。 他真觉得现在的小王爷别的都好,尤其难得的是礼贤下士,哪怕对一个普通军卒都不摆小王爷的架子。 这种亲和力,在他看来是一个能成大事者的基本素质。 唯独,就是有时候太……迂腐? 他很难形容这种感觉,就像他很难理解完颜熙为了给那娘仨惨死讨个所谓的公道,竟不惜以身试险一样。 “老宗师,可有别的法子测试一下井水是否含毒,比如药物?” 梁紫风摇头。 完颜熙叹口气,既然没有捷径,那就只能用笨办法了。 “赤喜将军,派人去山上湖中抓两只龟和几条鱼来,放进鱼篓,沉入井中,过一两日若还活着,就说明井水没问题。” “若鱼龟悉数死亡,说明水被污染,水井就封存吧。” “必须封存!”完颜熙顿了顿,很严肃强调道。 正文 022章 刺客 贺三奉命抓了两只龟和几条鱼下山,按照完颜熙的办法投进了井中。 他连吃了两天饱饭,又洗澡更衣,睡足了觉,气色变得好很多。 脸上的笑容也多了些。 见他光脚穿着的布鞋面上渗出血迹,完颜熙摇头道:“贺三,脚上的疮都破了,你还是回寺里休养,别到处走动跟着忙活了。” “小的没事,不疼,过去小的都赤脚走路,现在有鞋穿,享福多了。” “俺不能白吃饭……” 这个寡言少语的少年,问一答一,低眉顺眼。 只有偶尔抬头闪过的一两抹眼神中,才露出些许的倔强坚韧。 他才十三岁,花一般的年纪,搁完颜熙前世就是个初中生。 但完颜熙从他脸上、从他眼中却看到了与年龄极不相称的沧桑和小心翼翼,这自是苦难所致。 想起自己当年初中时真还是个啥都不懂的孩子…… 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零食吃一半扔一半,上下学都有老娘接送风雨无阻,他忍不住有些唏嘘。 一行人跟着完颜熙走到村口,站在一棵光秃秃树下。 护卫递过水囊,完颜熙仰面灌了几口,将水囊递向贺三。 贺三一怔:“小的不渴!” 他岂敢跟小王爷共饮一个水囊的水。 “喝吧,都满头大汗了,还能不渴?” 完颜熙一把将水囊硬塞在了他手中。 贺三黢黑的脸涨红,他双手捧着水囊,低着头,好半天都没动弹。 …… 完颜熙手搭额前,顺势望向青壮营地那边,他正要说句什么,突在此刻,树上骤然跃下一道黑影。 头下脚上,手中匕首寒光闪烁,刺向梁紫风! 传来周遭护卫此起彼伏的惊呼声。 “保护小王爷!” 赤喜和几名军卒纷纷抽刀,将完颜熙护在其中,往后退去。 区区蟊贼,自寻死路! 梁紫风轻蔑一笑,还是那只保养极好的手,从袍袖中探出,轻描淡写挥去一掌,在电光石火间,竟将那黑影击飞出去十余丈。 梁紫风长啸,纵身追击。 不料那黑衣人原本就醉翁之意不在酒,于半空突然坠地,生生避开梁紫风的擒拿,身形如电,突绕向直逼树下的完颜熙。 刹那间,梁紫风虽惊却不乱,身形凌空翻转,手中两道青光弹射向黑衣人。 赤喜持刀挡向黑衣人,奈何他虽勇猛,却只是对普通人而言,对黑衣人这种轻功腾挪的江湖高手,他和军卒的围攻几乎不起作用。 黑衣人身形晃动,灵蛇般游走,瞬间穿过军卒的阻拦,扑向完颜熙。 与此同时,伴随着黑衣人蒙面巾下细微急促的一声闷哼,他的身形微微停滞数秒。 中了梁紫风的暗器! 原本以为是梁紫风江湖上的仇敌寻踪而至,没想到竟然是冲自己来的?! 完颜熙悚然一惊,下意识开启了透视眼。 这种危急关头,不管有用没用,反正所有的保命手段都先用上再说。 黑衣人吃痛、身子踉跄一下、仍果断拔出匕首、匕首晃动着刺过来,所有的动作清晰可辨。 包括后侧的贺三像愤怒的小豹子一样低头猛冲,试图用瘦弱的身子封堵黑衣人刺来的匕首……这些动作在他视野中就像幻灯片,图像一帧帧迟缓播放。 完颜熙脑中根本没有别的念头,他当然比贺三更快,本能地侧身让过匕首,右手横抓住黑衣人刺探过来的手臂,顺势往上,一扣、一拉、一抬。 同时上右脚,右后转身,进肩、拉臂、拱身,将黑衣人背起向上悬空,暴喝一声,来了个漂亮的背摔! 军体拳擒拿术之背摔! 一气呵成! 贺三冲了个空,因为用力过猛,一头栽倒在地。 飞奔来救的赤喜和他的军卒看得叹为观止,心说小王爷这身武功果然不是盖的! 军卒崇拜的眼神,多少让完颜熙有些意气风发。 他随意活动了下手腕,却终归没太得意忘形。 使用军体拳中的擒拿背摔来自保,完全属于本能反应,或许还有点前身肌肉记忆的顺势而为? 一时间似乎也很难确定。 不过有两点可以确定,一是升级版的透视眼发挥了重要作用。 二是这个身体体魄强健,反应尤其敏捷。 否则,这个背摔不可能使得这么漂亮,各种动作拿捏到位,干净利落。 当年军校毕业考核,他发挥可比今天差远了。 完颜熙上前扶起贺三,却没说什么,只替他拍了拍身上的土。 这孩子红脸气喘,方才几乎拼尽了全身气力。 患难见秉性。贺三的份量在他心中自又重了几分。 …… 行刺的黑衣人,不但中了梁紫风的阴阳透骨钉,还被完颜熙摔了个七晕八素。 被拿下后,至今还脑袋发蒙。 这厮被五花大绑跪在地上。 梁紫风犹自有点不放心,径自过去点了他的穴,又卸下了他的下巴颏。 完颜熙这才慢吞吞走过去,用一根随手捡来的树枝,挑落了他的蒙面巾。 完颜熙早透视见了这张普通的马脸,脸上有道伤疤,狰狞凶恶。 顶多三十岁。 “这厮有狐臭!” 完颜熙捂住口鼻,围着他转了两圈。 前身那货不是什么好鸟,号称中都小霸王,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有人得知他来安国寺,还要协同寺里赈灾,这才派出杀手混在灾民中趁机动手,至少在逻辑上是说得通的。 必须要搞清楚幕后黑手,不然他接下来会寝食难安。 完颜熙目不转睛盯着刺客,越看越恼火,忍不住上前将这厮一脚揣倒,恨恨道:“赤喜将军,这厮就交给你了,小心提防他自杀。” 他沉吟了下,又道:“速速押回王府去,让我父王好好审一审!……” “属下遵命!”赤喜应诺。 完颜熙犹自心有余悸,若非梁紫风的暗器出神入化,这回小命难保。 前身的敌人肯定不是普通人,这背后还不定有什么他不知道的复杂因果,他反复斟酌,还是觉得让自己那位便宜老爹处理这事最好。 不管幕后是谁,若赵王要想揪,就没揪不出来的。 娘希匹,看来这锦衣玉食的小王爷也不好当,中都也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花团锦簇,看不到的阴暗角落里不知道藏着多少凶险。 完颜熙黑着脸,今天所有的好心情都被破坏掉了。 这给了他一个深刻提醒。 日后行事必要更加小心谨慎,绝不能给前身那货背锅! 而且,学武的事不能再拖了。 想起学武,完颜熙不由望向梁紫风。 梁紫风却似乎在想别的,沉吟道:“小王爷刚才那招数,当真奇巧绝妙,看起来简单但又很实用,老朽真闻所未闻,不知可否赐教一二……?” 完颜熙听得脑壳疼,难道要我给你打套军体拳? 梁紫风继续一本正经道:“小王爷,老朽看得清楚,此非分筋错骨手,也非沾衣十八跌……” “小王爷……” 梁紫风说完四顾,完颜熙早带着一群护卫溜之大吉。 正文 023章 偷学武 赤喜疾行过来,拦住完颜熙的去路。 这回看来是真急了,他竟然单膝跪下道:“小王爷,请速速启程回府!” 本来在安国寺,完颜熙最大的威胁也不过是灾民中的歹人,比如昨日的伪善恶贼曹忠。 可如今居然出现了高来高去的江湖刺客,赤喜直接坐不住了。 小王爷必须马上走,片刻都不能再留! 否则,一旦出现不测,他怎么向赵王交代? 完颜熙微微犹豫。 刺客现身意味着未知的风险在无限扩大,完颜熙自知离去才是明智选择。 但赈灾的事摊子刚铺开,他实在不放心。 他不是个做事半途而废的人。 “赤喜将军,此刻天色已晚,赶夜路也不安全,不如暂且在寺中歇息一夜,明日再走!” …… 山门前。 小和尚觉空迎出来:“见过小王爷,寺里已准备好晚膳。” “多谢小师傅。” 完颜熙带人走向斋堂,小和尚紧紧跟上,嘴角嗫嚅。 完颜熙讶然停下:“小师傅跟我有话讲?” 觉空咬牙,合十小声道:“小僧斗胆,想请小王爷解惑!” “说吧。” 觉空犹豫,看看梁紫风和其他护卫。 完颜熙更好奇了,摆摆手:“老宗师,你们先去用饭,我跟觉空小师傅聊聊。” 旁人都去。 完颜熙笑:“好了,此地只有你我二人,小师傅有话便说吧!” “小王爷在后山时说,酒肉穿肠过,佛在心中坐……” “没错,是我说的。”完颜熙不动声色,不过心里又道:还有两句,世人若学我,如同进魔道,忘跟你讲了呵…… “小僧今日寻遍汇经堂和藏经阁,终在耆婆迦经上发现,小王爷所言,竟有出处的。” 说到这里,小和尚的嘴角抽搐,面色涨红。 他之前一方面觉得完颜熙的话大逆不道,亵渎佛祖;一方面又隐觉有理,蕴含佛性。 矛盾纠结中,竟执着地翻遍本寺藏经,无意中发现上述经文,再三研读,得出了个世尊其实、居然并不反对吃肉的结论。 这让觉空陷入了几乎无穷无尽的精神折磨。 “既然佛陀从未戒断肉食,为何我辈佛门……却将肉食持为十大戒律之重?求小王爷解惑!” 觉空鼓足勇气说出口,瘦削的肩膀哆嗦着。 完颜熙瀑布汗。 这小和尚真乃异类,竟推演出如此关于佛祖是不是吃肉、和尚该不该吃肉的宏大命题,这是该有多闲啊? 我说今天咋就没看到你这小和尚的人影。 不行,得救,不然这小孩迟早走火入魔。 完颜熙摊摊手,他很想告诉小和尚,这个世界上不但有汉传佛教,还有藏传、南传佛教等不同教派,每个教派又衍变出不同宗派,至于吃不吃肉,各家并不一致,那根本不是佛的戒律。 不要说荤腥,有些地方的和尚都能结婚生子,吃点肉又算什么? 而很多佛经,实际都是后人根据佛的言论和观点阐释出来的理论,冠以佛的名义,严格说并非佛的言。 但觉得若继续把上述“思想”灌输给小和尚,以觉空此刻心境,真的会让他更混乱,甚至彻底颠覆他的信仰。 完颜熙只能继续哄他:“这个,小师傅,那两句话……是虚竹和尚说的,至于是对是错,我也不懂,你们自去辩。” “我建议,将来等你成年,精研佛法之后,再去找虚竹辩论,所谓佛法愈辩愈明,不是吗?” “请问小王爷,虚竹大师在哪家寺庙修持?” “咳咳,西域,天山缥缈峰,灵鹫宫,距中都万里。” 那么远,总不会真去吧? “哦,小僧明白了,小僧今后一定精修佛法,坚定佛心,力求去西域与虚竹大师一辩。” 觉空默默走去。 完颜熙还是有点担心,忍不住又叮嘱了句:“小师傅,在辨明佛理之前,你可不能轻易违反戒律……去吃肉的。” 觉空回身合掌为礼:“多谢小王爷教诲,小僧省的。” “还有,你别读经了,寺中赈灾忙,你也帮着做点事。” “小僧遵命!” …… 用完晚膳,完颜熙又把赈灾的事从头至尾捋了一遍,分别把掌握不同环节的寺内执事,挨个唤来反复叮嘱一番。 赈灾是个系统工程,牵一发动全身,必须要做到万无一失。 安排妥当之后。 月色下,完颜熙背着梁紫风,悄悄喊来一位他观察很久的王府护卫顾俊朋,直接开口让对方教自己轻功。 三十来岁的顾俊朋江湖人出身,武功一般,比梁紫风差上不止一筹。 但轻功还不错。 完颜熙早就发现了。 “小王爷,这……” 顾俊朋实在很无语,脸色略难堪。 小王爷的轻功和内功有名家相授,比一般的江湖人只强不弱,他就曾切磋中败在完颜熙手上。 可完颜熙却很认真的向他提出学功夫的要求…… 刺客出现让完颜熙进一步增强学武迫切,既然梁紫风这老先生敝帚自珍,那就干脆跟别人学。 他总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 然而见顾俊朋竟也有些犹疑不定,完颜熙心里很不爽。 怎么这些江湖人都一个德性,小王爷如此求贤若渴,一个个还推三阻四! 碍于门户之见? 看小王爷脸色不好看,顾俊朋来不及多想,苦笑道:“属下哪有资格指点小王爷的武功。” “不过,若小王爷想要学属下这点皮毛之技,属下又岂敢藏私!” 完颜熙大喜:“那敢情好。” 别的都是废话,只要肯教就好。 “那顾老师,你飞上去我看看。” 完颜熙扬手指了指院中这棵菩提树。 “属下献丑了。” 说罢,顾俊朋微微后退两步,然后往前猛冲了大概有四五步的距离,身形便斜着掠过,右脚在左脚面上轻轻一掂,整个人冲天而起,踩着树干蹭蹭蹭以反科学和常理的诡异姿态直奔树梢。 完颜熙仰头看得好眼馋。 …… “意守丹田,虚心涵空……筋骨和柔,百关调畅……” 完颜熙这才明白自己太心急了,没有内力根基这轻功就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 所以还得先练内功。 好在并不是“欲练神功,必先自宫”,否则他只能放弃。 接下来,他兴致勃勃躲在房中按照顾氏的“丹田贯气法”打坐调息。 默念口诀,折腾了大半夜,都始终不得其门而入。 不过并没气馁。 学武肯定没有那么容易,否则这个世界就遍地满是超人了。 只要掌握法门,慢慢习练,相信早晚有一天他也能拥有内息、内力,只要内力充盈,轻功什么的,就剩下技巧的训练、打磨了。 反正顾老师是这么说的。 正文 024章 小乞丐 天色大亮。 还是不得不走了。 灾民越来越多,两三日后会达到最高峰值。 指望安国寺的存粮只能支撑一时,完颜熙终归要回城筹粮。 而且他有很多疑问,想赶紧回去问问便宜老爹赵王。 比如这金国朝廷到底对赈灾是什么态度,还有那刺客幕后的黑手,不揪出来怎么成? 可赤喜却亲自整肃了两百兵士,在山口列阵以待。 完颜熙目光一滞:“赤喜将军,你这是要做什么?” 赤喜翻身上马,马上抱拳:“属下带人保护小王爷回城。” “我的安全……不需要这么多人。你把人都带走了,这边赈灾怎么办?” “而且,赤喜将军,为防万一,你必须留在此处坐镇。” “保护小王爷的安危,是属下职责所在!至于安国寺赈灾……留三百军足矣!” “你难道忘了,我父王在信中说,你这五百人马皆交由我来调遣?” 完颜熙挥挥手:“我身边有老宗师和十几个护卫,并无大碍,你的人马按原计划驻扎,不能擅离职守。” 见赤喜依旧迟疑,完颜熙面色不由冷了下来:“这是命令!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 “下马,集合!” “全体都有,向赤喜看齐!向右转,齐步走!” “一二一,一二一,跟我喊口号,一、二、三、四!” 完颜熙大声下达口令。 这口令与军中常规大不相同,也听着古怪,但意思……军卒是听懂了的。 小王爷脸色严肃,高声下令,谁敢不从? 就当装个样子,配合玩玩吧。 骚乱了会,赤喜打头,骑兵下马,步军列队,面色古怪地领命右转——即驻地的方向而行。 越来越多的军卒学着完颜熙抑扬顿挫的声调,口中跟着喊起了“一、二、三、四”。 一开始有些乱,互相碰撞,后脚踩前脚,牵马的骑兵更乱成一锅粥。 但走了一阵,喊了一阵,居然慢慢带起了节奏,越来越整齐划一。 而且,感觉每个军卒的精气神都不一样了! 赤喜很惊异。 果然金国精锐,训练有素,稍加适应居然有模有样了。 完颜熙心说日后或许能把现代军队的训练方法在军中推行一番? 不过这是后话,此刻无非心血来潮,闹着玩罢了。 …… 旷野上,小和尚觉空明晃晃的小脑袋在绚烂阳光下反着光,很扎眼。 完颜熙一眼就看到了他。 此刻他满头大汗提笔为报名出工的老弱病孺登着记,见完颜熙牵着白马走来,赶紧起身施礼。 “见过小王爷!” “小师傅,天气太热,容易中暑,你们应该把报名点挪到那边的山坡下。”完颜熙望着排成长队浑身湿透的老弱妇人。 “嗯,小僧也想到此处,待这批人登记分配完活,就挪过去。” 说话间,有个七八岁的男孩赤着半身,也不嫌热,猴子样在人群中挤来挤去,刚吃了点东西,好动顽劣的本性就藏不住了。 一旁监督的军卒忙抓住他:“你这小厮,不要乱跑!” 那男孩满脸污垢,根本看不清面目。 他被军卒抓住,拼命挣扎了下,突然就张口朝军卒手上狠狠咬了一口。 军卒吃痛,惊呼一声,顺手就将那男孩推倒在地,上前就一脚踏去! 完颜熙皱眉,刚要开口阻止,却见排队人群中跳出一个衣衫褴褛、身材瘦削、约莫十五六岁的小乞丐来,猛向军卒推搡了一把。 军卒一个踉跄,踏出去的脚自然落空,厚重的羊皮军靴轰然落下,溅起灰尘飞扬。 “找死!” 军卒勃然大怒,当啷声就拔出腰间长刀来。 那小乞丐却也不怕,歪着脑袋,双手掐腰,将那顽劣的男孩扶起护在身后。 完颜熙轻咳一声,那军卒瞥见小王爷过来,自不敢再放肆,就收起刀,忍气退到一边。 完颜熙望向那小乞丐,见他大热天竟然还歪戴着一顶黑黝黝的皮帽,肩上还背着一个绿皮小包袱。 手上脏兮兮,脸上又被汗水淌成了花脸,也瞧不出长相。 按说他此刻救下男孩,应见好就收,却瞪了军卒一眼,紧接着又斜眼扫完颜熙一眼,嘟囔道:“狗屁官军,欺负小孩,算甚本事?” 气得那军卒手扶佩刀,咬牙怒视他。 完颜熙啼笑皆非。 真是个得理不饶人的主啊。 不过无意中看到小乞丐一张嘴露出两排晶晶发亮的雪白细牙,他不禁心头一动。 透视眼悄然开启。 这玩意他是越用越得心应手。 就这一眼,完颜熙就觉得有点意思了。 明眼看,这是个衣食无着的小乞丐,实际灾民都跟乞丐也没什么两样。 可那包袱里偏偏有两件绸缎的换洗衣服,应是内衣之类,还有件镶嵌金丝和珍珠的小马甲。 这还不是重点。 重点在这……他是个小娘们! 腰身纤细。那处,虽不如大丫头雪晴那般有料,却也初显规模,比流苏还略大一号。 差不多B。 完颜熙不好意思再看了,赶紧关。 小乞丐明显很警惕,下意识往后缩了一步,冷视着完颜熙,双手环抱胸前:“你……要干嘛?” 她的声音有些尖细,带点软糯的江南腔。 完颜熙耸耸肩。 他懒得戳穿她女扮男装的小把戏,猜测她八成是有钱人家孩子,出来扮乞丐闹着玩。 你该玩就玩,但请别来这里捣蛋! 他笑笑:“你走吧,别在这添乱。” 小乞丐呆了呆:“我为什么要走?你们不是赈灾么,我来报名出工,我还饿着肚子没吃饭呢。” 完颜熙无语,忍不住望向她胸前。 她怀中明明还塞着两个白花花的肉包子。 这鼓鼓囊囊的,也不怕乔装被人识破。 “多管闲事!” 小乞丐哼一声,也不理睬完颜熙,径自又回到队伍中去。 完颜熙站在一旁,略无奈。 若真是个存心捣乱的人,派兵抓了赶了就是。 可偏偏是个刁蛮的小姑娘,估计就是混进来玩闹,没多大恶意,本性应也不坏,否则刚才也不会站出来救那男孩。 正文 025章 为什么没有打狗棒 完颜熙估计小乞丐只是贪玩,玩一阵,自己也就走了,莫不成还真留在安国寺打工? 树皮能有肉包子好吃? 完颜熙下意识又扫她纤瘦的背影一眼。 他摸了摸那匹已经被他取名为“大白”的照夜玉狮子脖颈,踩住马镫,用力翻身上了马。 他上辈子也骑过马,军校更选修过马术课,勉强可以骑乘代步。 只是他的动作不熟练、甚至有点别扭,在马上小心翼翼调整了一会,才端正坐姿,准备起行。 那小乞丐回头瞥了一眼,见方才那锦衣少年骑马带着一干随从准备离去,灵动的眼珠一转,突然将黑黢黢的食指伸进口中,头一扬,吹起口哨。 口哨尖锐而高亢,明显带着莫名的韵律,在旷野上空回荡。 梁紫风脸色一变,大喝道:“小王爷小心!这是驭马哨!” 什么哨? 完颜熙在马上微微愣神,还没有反应过来,身下大白就猛地扬起前蹄,发出长嘶,倒立而起,一下子就把他给掀翻在地! 那厢,小乞丐洋洋得意,嘻嘻笑着,双手环抱胸前,看起热闹。 地面因为天旱而坚硬,这一摔,真把玉树临风的小王爷给摔得欲仙欲死,狼狈不堪,屁股几乎裂成三瓣。 几个护卫忙过来搀扶起惊魂未定的小王爷,梁紫风也纵身过来,关切道:“小王爷,不打紧吧?” 完颜熙捂住腚,疼得龇牙咧嘴:“老宗师,这马真该打,怎么突然好端端就发了狂!” TMD,宰了吃肉! 梁紫风摇摇头:“小王爷,这是有人暗中使坏,用驭马哨控制了马匹……不是马发狂。” 旋即长身而起:“是那小乞丐,小王爷,老朽这就将他拿下!” …… 山坡阴凉地里,完颜熙席地而坐,望着梁紫风和几个护卫将那小乞丐押解过来。 他本来以为她会跑的。 如果真跑了就算了,他自会劝阻梁紫风不再出手,何必跟个调皮的小姑娘一般见识,可她根本没有跑! 驭马哨…… 他觉得很惊奇,一声口哨居然能控制马匹? 而且还能选择性控制。 只影响了他的白马,其他人的马就没事,这太不科学了。 照此逻辑,是不是应还有驭虎狼这种猛兽、甚至控制人的哨音? 看来这世界上的奇人异士数不胜数,就连随便冒出个小姑娘,似乎都深不可测的样子。 自己这个穿越者真要处处小心,否则死都不知道咋死的。 “你是丐帮的人?” 梁紫风冷笑:“小花子,竟敢冒犯我家小王爷,你可知道这是死罪?若不是小王爷仁慈,不愿计较,老朽就打断你的腿!” 梁紫风通晓江湖门道,知道中都是有丐帮分舵的,这些要花子里面也藏龙卧虎,能人不少。 所以猜测小乞丐出自丐帮。 丐帮?还真有这个江湖帮派吗? 完颜熙闻言立即竖起了耳朵,他对这个真很好奇。 但他又瞅一眼,可小乞丐手上分明也没拿打狗棒啊。 小王爷? 小乞丐认真打量着完颜熙,嘴上却很坚决:“臭老头,吓唬谁呢?什么丐帮,小爷我一概不知!” 小乞丐又撇嘴:“别诬赖人,你家主子自己摔下马,与小爷我何干?” “你……还敢狡辩?!” “呸!”小乞丐往地上吐了口唾沫。 “咳咳。”完颜熙轻咳一声,指了指自己身边:“小……兄弟,来,我们聊聊。” 小乞丐一脸的嫌弃。 却还是大刺刺走过来,有恃无恐的样子。 她一屁股坐下,整个人都靠在坡壁,还翘起了二郎腿,晃荡着。 “小兄弟,你这口哨吹得不错,呵呵。我知道你只是好玩,戏弄一下我,并非想要真的害我,否则那马早就狂奔去了。” “……”小乞丐冷笑不语。 “听你口音,是南方人吧,南方又没有遭灾,你跑中都来作甚?” “要你管?” 完颜熙摊摊手:“好吧,不管你,不过呢——” 完颜熙凑过头来,话音一转,声音变低:“你一个小姑娘家家,虽然好像有点功夫,但这中都城外到处都是流民,很不安全,还是别到处乱跑,赶紧回家去吧。” 小乞丐吓一跳,蹭下起身:“你……怎看出我是女的?” 完颜熙叹口气,摸着下巴,心道:你还认为自己的乔装打扮很高明吗,看你怀里塞那俩包子…… 他一眼瞥过去,小乞丐紧张地向自己胸前摸了一把,见肉包子还在,这才松口气。 又见完颜熙目光颇为玩味,马上意识到什么,面红耳赤呆了呆。 片刻,她当机立断从怀中摸出那俩肉包子,双手飞掷,一个扔向梁紫风,一个扔向完颜熙,尔后一溜烟纵身遁走。 这轻功,似比梁老宗师也查不了多少了。 “小王爷,这小花子武功不弱,来历不明……” “算了,老宗师,别管她了,一个孩子……我们还是走吧。” 完颜熙刚要走,想了想,又回头俯身捡起那俩肉包子。 吹去灰尘,摸摸还热乎乎地带着小姑娘的体温,他拿着大步走过去,偷偷塞给了两个灾民小孩。 不远处,岳孝带着他麾下那不足二十青壮兄弟从山间伐木回来,见到完颜熙,都纷纷垂下头去。 无颜以对。 曹忠作为岳孝小团体中的核心成员,竟是祸害灾民的最大恶魔,这事对他们打击太大。 以至于他们本是灾民敬仰的“主心骨”,如今却沦为人人避之不及的祸水。 …… 完颜熙一行拐上了回中都的官道,官道上满是源源不断扶老携幼慢吞吞前行的灾民。 小乞丐从官道边一棵树后闪出身形来。 她跺了跺脚,冲着完颜熙行去的方向咬牙切齿,口中嘟囔着,似乎很心疼那俩肉包子。 一路无语,纵马扬鞭,完颜熙很快就进了城,中都繁华依旧,完颜熙却再无欣赏街景的兴致。 返回王府,路过一家名为“四海粮号”的铺子时,完颜熙让护卫去询问粮价。 “小王爷,斗米两贯!” 完颜熙倒抽冷气。 他想到粮价会高,但没想到贵到这么离谱。 一石米等于十斗,这岂不意味着一石米要20贯! 完颜熙对时下物价不甚了解,但凭常识,古代两贯钱的购买力应该不比后世的两千块低多少,但居然才买斗米…… 那么,安国寺拿出720石粮食赈灾…… 完颜熙当即汗颜。 智远大和尚如此慷慨,自己居然还小人之心,惭愧啊。 就冲这,就得想办法撺掇赵王老爹给安国寺争取皇家寺庙的封号! 如果最后实在不成,那就以赵王府的名义给安国寺送面锦旗! 聊胜于无吧。 这是后话了,他马上要面临的问题是,粮价这么昂贵,筹粮的难度可谓直线上升! 似猜出小王爷忧虑,梁紫风道:“小王爷,正常年月,斗米至多两百钱,如今大灾之年,竟涨十倍。” “城外饿殍遍野,城内粮商坐地起价,都是些为富不仁的狗东西!” 梁紫风指着四海粮号的招牌撇了撇嘴。 完颜熙叹息。 他还有些不死心,就带人在城中四处转了转,找了其他几家粮号询价,结果都差不多。 正文 026章 简先生 回到王府。 杨熙直接去了鲍亲娘所居的别苑——江安小筑。 穿越来此这几日,都是鲍氏去他的院子看他,这还是他第一次来。 与赵王府里外的豪富奢侈相比,江安小筑的风格实在出奇简朴。 一片绿色竹林,随风摇曳。 一座青石小桥,桥下流水潺潺。 一道半米高的竹篱笆,绕过去,便是数间乌瓦白墙的茅屋。 宛若整体搬迁来的江南民居! 完颜熙凝立院中,出了好一阵子的神。 直至鲍氏推开茅屋的门,满脸宠溺地走来道:“熙儿,怎么愣着不进屋?” 他这才长出一口气,轻道:“娘,没什么,我在想赈灾的事,一时就想得出神了。” “外边暑气热,随娘到佛堂去坐着说话。” 鲍氏上上下下打量完颜熙,见无异样才牵起他的手,就像牵一个五六岁的孩子那样,走进那间陈设简单的佛堂。 在鲍氏心里,他可能永远都是个孩子。 鲍氏先净了手,去佛龛前上了香,虔敬礼拜后,才在竹凳上坐下,随即又吩咐侍女翠儿去取凉茶。 “熙儿,你的身子还没有完全恢复,就又在安国寺安排赈灾,累了两天,娘有点不放心,想请宫中御医再来一趟,帮你诊诊脉才好。” “娘,我身体倍棒,吃嘛嘛香,壮得跟头牛一样,还是别麻烦御医了。” 完颜熙故意说了句调皮话,还起身做了几个深蹲。 本意是向鲍氏展示自己身体健康,却不料似乎用力过猛,最里面的胫衣带子刺啦一下绷断。 他脸上笑容一僵,尴尬扶腰坐下。 “真的没事?”鲍氏笑骂:“你这孩子,净瞎胡闹!” “还掩饰什么,娘都听见响声了,是胫衣带子断了吧?一会让翠儿帮你缝上。” “不妨事!” 完颜熙干笑,赶紧转移话题:“娘,安国寺那边赈灾情况还不错,有寺里的存粮和赤喜带去的粮食,支撑个把月没问题,不过现在还是要赶紧想办法筹粮。” “但是……” 完颜熙想起高到令人发指的中都粮价,心情骤变得很糟糕。 “城里这些粮商可恶至极,联合起来哄抬市价,居然卖到了斗米两贯!” “竟这么贵?” 鲍氏顿时面露愁色:“怎么办?你父王又不在中都,该如何是好?” 这回轮到完颜熙吃惊了:“父王不在中都?” “今早奉旨离京,去张家口外巡视蒙兀人部落去了,走得很急……对了,你父王还给你留了封信。” 完颜熙一阵失望。 他倒不是着急要见这位便宜老爹,而是想当面问问金国朝廷对于赈灾的态度,当然更重要的还是那个杀手及其幕后的黑手,必须要搞清楚。 鲍氏递过赵王完颜洪的信函。 完颜熙拆开,开始认真看。 这封信略长,厚厚一摞纸,怕不有两千字,信息量很大。 除了开头处对完颜熙在安国寺赈灾的做法提出表扬的那几十个字外,剩下的篇幅,完颜洪翻来覆去主要强调了两点。 一则关于杀手,已做了充分准备,也安排了人着手暗中调查,让完颜熙暂时不要轻举妄动,一切都他回京再说。 在这段中他至少用了七八个“切记,谨记,牢记”之类叮嘱的词汇。 二则关于赈灾粮。 完颜洪略提了提朝廷的难处。 无非是各州常平仓储粮有限,正在调集河南、山东两地粮食进京,但朝中对赈灾还有些争议云云。 与赤喜的说辞基本一致。 同时说他已经通过不同渠道募集了一批粮食,找管家简雍即可。 有意思的是,提到后续筹粮时完颜洪竟有些含糊其辞,只提了两个人的名字。 大意说若必要可以找这两人想想办法。 仆散家老太君。 皇帝第四女,岐国公主完颜忽兰。 …… 一名个头瘦高的中年男子匆匆而来。 此人蓝衫青冠,白面滋润。 进了佛堂,他躬身为礼:“简雍拜见王妃,小王爷!” 鲍氏笑笑:“简先生不必多礼……熙儿,你有话就说吧。” 简雍身份是王府大管家,但因他是落第举子,读书人出身,所以府里人都唤他简先生,或简大先生。 完颜熙起身抱拳,简雍赶紧躬身躲避,他焉敢受小主子的礼。 小王爷突然变得如此彬彬有礼,简雍不由想起府中下人最近关于“小王爷病后性格迥异”的一些私下议论,心道这竟然是真的? 完颜熙也没拖泥带水,直接道:“简先生,我父王说已筹集到一批粮食,不知……” “小王爷,这批粮食属下已准备妥当,随时可供小王爷调运使用。” 完颜熙有些期待道:“有多少?” “400石。” 完颜熙哦一声。 比他想象中的要少一些,他估计跟中都目前粮食紧张的现状和时间仓促有关。 他低头盘算一会,决定先把这批粮食运往安国寺预防万一。 毕竟他在城中筹粮,在时间上具有很大的不确定性。 想到此处,便向简雍微颔首道:“烦劳简先生立即派人去安国寺通知赤喜,让他带人回城押运这批粮食。当然,回来后先来见我一趟。” “诺!” 简雍领命,自去吩咐下人传讯。 不多时又返回来,见母子二人正聊得火热,便静静侍候一边。 完颜熙瞥见他,突然道:“简先生,府中财力如何?” 简雍惊愕。 自家这位小王爷平时虽然花钱如流水,但却从来不关心府中内务,突然问起王府财政状况,让他非常意外。 简雍迟疑了一下,才道:“小王爷,属下这就去取账本,然后逐一禀报。” 完颜熙摇头笑:“简先生,我不是要查账,而是想知道府中能动用的流动资金……也就是闲钱,大概有多少?” 顿了顿,笑眯眯追加了句:“我只是随便问问啊。” 虽然完颜熙说“只是随便问问”,简雍却立时心生警惕:小主子莫非又要作妖? 但他还是不敢欺瞒,如实回答:“抛开其他,单府中库房存储,大概有五千贯吧,具体数字属下需问下账房。但府中日常用度甚多,真要动用,最多也就能拿出七八百贯来。” 也就是说,明面上,短时间内的赵王府流动资金五千贯钱,支撑起王府日常运转。 至于长期肯定不止这些,毕竟王府有源源不断的进项。 完颜熙沉吟片刻。 又道:“简先生,府中财务除了现钱,可还有金银等其他储备?” 实际这话纯属多余。作为金国最有权势的宗室亲王,赵王府的财富积累可想而知。 同时完颜熙也知自己这话还多少有点唐突,但他着急筹粮,也顾不上简雍会不会生疑了。 果见简雍的脸色微变。 不过他见完颜熙满脸笑容紧盯着自己,头微低道:“小王爷,金银、丝帛、珠宝之类,府中自是有的……不过,内库储备不可轻动,要支出取用,须有王爷的飞印和手谕。” 随即又小心翼翼补充道:“属下无权支取内库宝物!” 完颜熙只能呵呵。 他就知道,作为小王爷,他从府中支取几百贯钱花销是没问题的,不管他是赈灾或者用于吃喝玩乐。 但要动用内库的金银储备,没有赵王允准,绝不可能。 他本就没抱什么希望,不过是本着有枣没枣打一杆子的原则,随口试探下简雍罢了。 但问问又咋了? 作为赵王府的法定继承人,少当家的,他对王府的基本财务状况做些了解,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正文 027章 水太深 完颜熙终归还是又向简雍开口支取五百贯钱。 这笔钱虽不是小数目,用在赈灾粮采购上肯定杯水车薪。 但除了粮食之外,安国寺赈灾还需要大量的其他物资,可以说到处都需用钱。 暂时,完颜熙也没别的进项,只能向府里伸手了。 不过这再次提醒他赚钱的紧迫性,以及财务自主的重要性。 “爹有娘有不如自己腰包里有”。 这是前世的娘教导他的话,虽然朴素,却蕴含人生哲理。 因赵王临行前有过交代,所以简雍答应得也很痛快。 其实即便赵王没把话说在前头,但凡小王爷张了嘴,只要不逾越红线,钱该给还是会给。 不过赈灾什么的,简雍压根不信。 赈什么灾啊……这终归还是小王爷惯用的伎俩吧。 拿了钱,屁颠颠去跟那些狐朋狗友花天酒地,挥金如土。 反正这又不是头一回了。 就在上个月,不还跟开城侯李珂在潇湘馆为争夺一个西域来的花魁,打得不可开交嘛。 足足挥霍了五百贯钱,最后还是王爷亲自填了这个窟窿。 也就是赵王府家大业大,还养得起这位可劲折腾的败家小王爷。 王爷和王妃对他如此溺爱,简雍一个府中管家,还能说什么呢。 简雍离开江安小筑,正走着,眼角的余光发现完颜熙追了上来,就停下脚步施礼道:“属下这就去安排钱票,还请小王爷稍待!” 那意思说,小主子你要钱也不带这么急的,我还要去账房办个支取手续不是? 完颜熙笑:“不急不急,简先生,我只是有个事忘了问,王府一定有固定资产啥的吧……哦,就是比如田产,宅子,商铺这些产业。” 简雍嘴角抽搐,只能默默点头。 哪家权贵府上没有产业,这不废话? “那么,王府名下有没有粮号?” 简雍闻言断然摇头。 哎……完颜熙叹一声转身就走。 但没走两步,他突然又转身道:“简先生,王府下人仆从护卫得有几百人?每月耗粮肯定不少吧,时下中都粮价斗米两贯,若按这么算,府中购粮款项真是个天文数字……” 作为怀才不遇读书人,赵王府资深大管家,简雍何等精明过人。 他马上意识到小王爷到底想问什么。 略思忖就道:“回小王爷的话,像咱们王府,还有中都其他王侯大臣府上,都有专门的粮号供应粮食,至于价格嘛,比市价当然要低,不过斗米两三百钱。” “否则,王府虽然……但粮价这么高,时间长了也自撑不住的。” “这也不算什么秘密,或者说是公开的秘密。” “说白了,这些粮商串通一气把价格抬得这么高,无非还是囤积居奇,等待日后将粮食高价卖进官仓,再赚个盆满钵满。” 简雍感慨道:“粮商要赚朝廷的钱,总不能亏空了各家贵人府上,否则他们也赚不到……所以,每逢灾年,粮食紧缺,都是这么干的,大家心照不宣而已。” 完颜熙无语。 简雍透露的东西与他猜测的大差不差。 果然不论古今,官商勾结,倒霉的永远是底层老百姓。 所以这场天灾之下,不光是城外流民,城内平民的日子必也极难过。 “简先生,能否以王府的名义,帮我向粮商买批平价粮呢?” 完颜熙还抱着最后一丝希望。 简雍眉梢猛挑,苦笑:“一两百石自无问题,但要大批量购进,此事断无半分可能!” 似是怕完颜熙乱来,简雍又压低声音道:“中都粮商绝非是小王爷想得这么简单,这些商贾背后利益纵横,互相勾连,水深着呐。纵是王爷,也不能去轻易触碰……” 完颜熙沉默了下去。 …… 完颜熙心烦意乱甩开随从独自前行,半路上与简雍这番交谈,他心里明白,通过正常渠道筹粮已无可能性,必须要想其他办法。 两个仆从遥遥坠在后面。 见小王爷没回自己院落,直奔后花园而去。 从鲍亲娘所在的江安小筑到后园,方向相反,要绕一个大圈,穿过两重院落。 完颜熙问明方向,走得极匆忙。 后园面积很大,单是进园的这道垂花门,就比府内的其他院门要高大宽敞不少。 至于园内郁郁葱葱,各种奇花异草、珍稀树木遍地都是。 吊着紫萝藤架的精美回廊连接起园内几处亭台楼阁,园中人工湖波光荡漾,几座千姿百态的假山,随意点缀在绿色草坪上。 完颜熙在园内走走停停,思思量量,没有半点赏花观景的兴致,尽管园内百花齐放美不胜收。 后园最深处的角落,有座长满青苔的假山。 旁边竖着一块石碑,上面是一个斗大的“福”字。 两棵苍老的垂杨柳树相对而生,茂盛枝条垂下,又将假山围了个密不透风。 完颜熙蹲下身,盯着假山后杂草丛生的隐蔽处,瞅了会,心跳突然有点加快。 好半天,他终是起身蹑手蹑脚走去。 …… 完颜熙返回自己的独院。 苑名“熏香”,大抵说明了过去小王爷的风格。 他虽觉得很俗,也懒得去改。 刚进院门,就见贺三牵着他的妹妹贺小莲手站在院中那棵桂花树下,兄妹俩一起跪拜在地。 完颜熙紧走几步,过去俯身将兄妹扶起。 又笑着摸了摸贺小莲的小脑袋,道:“贺三,你就留在我身边做事,至于小莲,她年纪还小……” 完颜熙扭头见雪晴一袭红衣婀娜走来,就笑着招招手:“晴儿,这孩子就交给你了,平时要照顾好她,有空的时候可以教她读些书认认字……” “晴儿遵命!” 雪晴笑着应下。 小王爷去趟安国寺烧香还带回两孩子,不过看这兄妹似也乖巧懂事,留在身边也无妨,反正赵王府不差这两张吃饭的嘴。 贺三默又拉着妹妹跪下,眼中泛泪。 贺小莲才五岁不谙世事,黑漆漆的小眼珠子滴溜溜转。 她只知道今后不用饿肚子了,心里欢喜着呢,哪知道“读书识字”是个什么概念。 但贺三却懂。 能识文断字的女子,可都是有钱人家的大小姐,自己阿妹如今竟也有读书机会……将来肯定能嫁个好人家! 贺三想得就是这么单纯。 不过他生性木讷,尽管万般感激,却也不会在嘴上表达半句,只能默将小王爷的好处记在心上。 这辈子若报答不了,下辈子结草衔环,也要报小王爷恩德。 完颜熙一把将贺三拽起,又俯身抱起瘦弱的小莲,道:“贺三,以后别动不动就下跪,尤其在没有外人的时候,就更不要跪了。” 贺三嘴唇轻抿躬身。 贺小莲伏在完颜熙怀中却有点紧张,微低着头,小脸红得像枚苹果。 此时,流苏也出了屋子,见自家小主子抱着刚进府的那流民小女孩站在树下,笑如春风和煦。 自打她记事以来,就是小王爷的贴身丫鬟。 这么多年了。 除了这几天,她从未见小王爷对下人如此亲切平和过。 过去府中下人纵是她和雪晴,在他面前都要小心谨慎,出半点错就非打即骂。 这场病后,傲慢跋扈喜怒无常的小王爷忽然变成了温柔款款的邻家哥哥…… 以至于完颜熙不在的这几天,她真的有点想念。 正文 028章 要发大财了 安顿下贺三兄妹,完颜熙回屋用午餐。 从离开安国寺到现在,还真就有点饿了。 眼前案几上摆着两盘菜蔬,两样茶点,一盆羊肉羹。 他动了动筷子,瞬间就没了食欲。 不说“色”与“香”了,单是这“味”……实在让他难以下咽。 他眉头暗皱,心道本来好好的羊肉——哪怕只用水煮一煮也好,原汁原味,即便没有味精调味,估计味道也不会太差。 毕竟这年代的羊不吃带激素的饲料,不含瘦肉精,纯天然无污染。 可为什么非要捣碎了、搞成这么一盆黏糊糊、黑乎乎的玩意? 真?黑暗料理。 不知里面到底加了何种佐料,又苦又涩,还很膻气。 这还是王府、小王爷的餐食,若搁普通百姓家……还能吃吗? 他咬着牙闭着眼喝着羊肉羹,表情痛苦。 在旁伺候的雪晴和流苏看得心惊肉跳,流苏几乎忍不住都要上前去舀一勺子尝尝到底咋回事了,难道院里厨娘不小心把盐放多了? 这时却见完颜熙撂下汤勺,霍然起身出屋。 俩丫头呆了呆。 完颜熙匆匆直奔院中厨房。 里面两个粗壮厨娘正一边打扫一边说笑,突见小主子出现在门口,吓一大跳,赶紧跪拜下去。 完颜熙挥挥手,示意她们出来,然后他就进了厨房,砰一声将门关紧。 他本意是想看厨房有什么现成的蔬菜肉类,自己随便搞点东西吃,哪怕下碗清汤面吃也好。 结果看灶台上的大铁锅里正煮着一锅热气腾腾的肉骨头,也不知是什么肉,顿时大喜过望。 院中两个厨娘心里直发毛,冷汗直流,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过错,惹到了小王爷。 雪晴和流苏跟过来,见小主子竟把自己关在肮脏的厨房里闭门不出,更是面面相觑。 厨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完颜熙露出头来:“盐在哪?” 一个厨娘低头进去从架子上摸出个棕褐色的陶罐子。 完颜熙接过只看一眼,猛一拍脑袋,马上明白餐食难吃的问题在哪了,与这粗盐脱不了干系。 他捏起块舔了舔,果然又苦又涩。 …… 完颜熙端着一大碗水煮肉骨头不顾仪态,直接下手啃着,吃得满嘴淌油。 也很膻,不过肉质偏松,应是猪肉。 实话讲,味道真不咋地。 不过他虽然在啃骨头,心思却根本不在肉上…… 见小主子啃得津津有味,雪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些粗鄙的、只是简单煮熟的猪肉,能有案上的羊肉羹好吃? 为了给小王爷滋补身子,厨娘可是往里加了百年的老山参和雪山莲子,精心熬制了一个多时辰呐! 流苏嘟着嘴,不满道:“这些猪骨头都是给下人吃的,小王爷怎么能吃这种东西?若让王爷知道,又该责罚我和晴儿姐啦!” 完颜熙轻笑一声,放下手里的碗,顺手用案上的汗巾擦擦嘴和手,“流苏,吃过东坡肉吗?” “没。” “红烧肉呢?梅菜扣肉?回锅肉?锅包肉?……” 完颜熙口中飘出一连串菜名,嘴角都有点晶晶亮。 流苏的头如拨浪鼓。 完颜熙哈哈笑:“所以你不懂吃猪肉的好处,改天我教你做一道东坡肉,你们便知道那是人间少有的美味……” 流苏噘嘴:“小王爷净骗人,你会做菜吗?” “……”完颜熙笑而不语。 小王爷肯定不会,但他会啊。毕竟他不是总吃食堂,天天下馆子又囊中羞涩,只好自己动手。 “所谓君子远庖厨……小王爷身份何等尊贵,该讲究得讲究呐,今后要吃什么餐食,尽管告诉晴儿就好了,千万莫要再像方才这般直接闯进厨房去……一旦传扬出去,婢子们担不住的。” 雪晴插话道。 她过来收拾案上的东西,动作娴静,偶尔向完颜熙投来温柔一瞥。 流苏也帮忙,口中还不住嘟囔,意思不外乎是一大桌子菜肴,小王爷就吃一口,太浪费了。 雪晴瞪她一眼。 小丫头忒不知好歹,虽说小王爷最近性子变了,不像以前那样动不动就凶人,但主子就是主子,规矩不能变,背后嘀咕两声也就算了,竟敢当面嘟嘟小王爷的不是? 给你点B脸,就想阳光灿烂吗? 雪晴马上想起几天前小王爷冲白鹦说的这句怪话。 流苏吐了吐舌头,冲雪晴作了个鬼脸。 雪晴无奈,她着实拿流苏这记吃不记打的半大孩子没办法。 她天性活泼,神经大条,肚子里又藏不住二两狗油,过去为此没少挨小王爷骂。 可她挨了骂在背人处哭两声,睡一觉,第二天起来还是外甥闺女打灯笼……照旧。 此刻完颜熙心情无比欢畅,根本没有注意两个丫鬟的小动作。 谁能知道他吃了碗中都贵人从来不碰的贱肉,灵光一闪,心中一个宏大的商业构想已经慢慢成型了。 只要构想中的东西尽快试验出来,想不发财都难。 不用火枪大炮,老子照样天下无敌。 想起辉煌壮阔钱景,想起上辈子梦寐以求而不得的财务自由,完颜熙心里那个爽。 若非顾忌小王爷的翩翩风度,能当场笑出猪叫声。 …… 兴奋了一阵,困意上卷,就上床午睡。 这几天他忙于安排赈灾,精神高度紧张,一直绷着那根弦,也没怎么睡好,乍一放松,整个人疲乏至极。 人一沾床就沉睡过去。 榻边,红木杌子上放着一个铜盆,铜盆里满是冰块。 雪晴和流苏轻摇折扇,把丝丝凉雾扇向已经打起鼾声的小主子。 即便这样,屋中还是很闷热。 没睡一会,完颜熙就浑身大汗淋漓。 他迷迷糊糊翻身坐起,想脱去衣裳。 两个丫鬟赶紧凑过来小心翼翼为他宽衣解带。 脱了外衫,完颜熙还是嫌热,丫鬟只得继续帮着脱。 最后,只剩下最里面的胫衣,才光着膀子复又躺下。 这个年月的所谓胫衣,说白了就是贴身短裤,不过是前后都开大裆的…… 这人躺在榻上四仰八叉,光天化日的,其实就有点不雅了。 流苏小脸憋得通红,啐一声,捂着脸,不敢看。 雪晴则忍羞取过一条丝绸被单,刚准备给主子稍遮盖下不便处,那只胖白鹦在笼子里吃饱喝足,突然跳脚大叫:“嘎喽,嘎喽!” 声音太刺耳。 完颜熙被吵醒,烦躁地一股脑爬起身,怒火中烧。 他站在床榻上指着鸟笼就要开骂,突觉下头飘飘荡荡,下意识低头一看…… 额滴个神啊! 他老脸发红,匆忙遮挡,瞬间睡意全无。 经此,有件事马上就变得比赚钱、比赈灾筹粮更重要了,一点都不能再耽搁。 完颜熙坐在书案前写写画画,神色认真。 雪晴站在他身后,用羽扇帮他祛暑,流苏蹑手蹑脚凑过来,见他似正在画一幅画,寥寥几笔勾勒出来,图案简单。 完颜熙撂下笔,指着图纸给流苏反复解释,嘱咐她去找府里的裁缝,抓紧时间给他缝制几套这样的内裤。 穿衣戴帽乃这个时代的基本礼法,很严肃的事儿。 他暂时无力改变时代,但搞几套宽松内裤自个穿,谁也管不着吧? 不然频频走光,小王爷权威何在?! 连架子都端不起了。 流苏看得迷糊:“小王爷,这是胫衣吗?但似乎又不像啊……” “嗯,你很聪明,可以理解为合裆的胫衣。” 完颜熙比划一阵,顺手摸摸流苏的双螺髻。 流苏不高兴地后退半步,心说小王爷总摸我发髻干什么?我又不是门外那只小白狗! “记住一定要让裁缝用粗布或者麻布的料子,不可用绸缎,嗯,这是穿在里面的内衣,没必要搞得太奢侈!快去快去!” “好啦,我去就是了……” 流苏皱着小琼鼻,捏着“图纸”就准备去找裁缝。 突听雪晴轻呼道:“哎,且慢……” 正文 029章 青春期 完颜熙和流苏一起望向雪晴。 雪晴俏脸微红,低头行礼道:“小王爷,婢子其实也明白你的意思啦,不过,按小王爷的绘画来看,若是穿这种前后合裆的胫衣,日常行走怕多有不便……” 她随后捏着裙角,打死不肯往下说了。 完颜熙一怔。 流苏噘嘴:“晴儿姐,有什么话不能直说,吞吞吐吐干嘛?听着可费劲呢。” 雪晴月眉轻蹙,没有理睬流苏。 完颜熙略细思量,才恍然大悟。 古人发明这种胫衣的目的之一,想必就是为了如厕方便。 毕竟长衫华服,里外几层,若是穿了合裆裤,操作起来似很麻烦。 真就像雪晴说的恐多有不便处…… 他想了想,又从流苏手中要过图纸,提笔在裆部位置画了个重重的×…… 流苏一脸问号:“小王爷,这样开裆跟胫衣也没啥区别了,还需要再专门去缝制?衣柜里好多呀!” 完颜熙摇头:“NO!两码事,胫衣是前后、完全开裆,这个是只在前面局部开口,方便……进出哈,咳咳。” 突想起自己正在跟一个十四五岁天真浪漫的小姑娘讨论这等“方便”事,实在、难免、有些那啥,他忍不住清清嗓子,端起茶盏掩饰尴尬。 流苏歪着脑袋,还待提出疑问,却听雪晴轻斥一声:“你这丫头片子,啰嗦什么,还不快去!” “又说我!分明是你更啰嗦!” 流苏顿时就不高兴了,小嘴噘得老高,嘟嘟囔囔走去。 雪晴无语。 完颜熙强自忍笑。 …… 院中窝在廊下乘凉的那条小白狗,嗅到主人熟悉的味道,撒着欢跑过来,用头亲热去蹭完颜熙的小腿。 完颜熙从雪晴手上接过一枚小绣球,顺手一扔。 小白狗“汪”一声,飞快跑去。 一会,就叼着绣球,摇着得意的小尾巴蹿回来。 完颜熙取过一块他吃剩下的肉骨头,在小白狗眼前晃了晃,笑吟吟道:“小白……有福同享哟。” 小白狗慌不迭地夹起尾巴,屁股着地,抬着狗头,眨巴着狗眼,盯着他手上。 完颜熙不知这小白狗到底是什么品种,模样有点像后世的京巴,可体型比京巴大一倍不止。 可以肯定不是北地的土生笨犬,但他觉得也未必就是雪晴说的,什么来自万里之外撒马尔罕的高贵名种。 穿上身白衣服,就是贵族了? 扯淡的事儿。 老子穿着衣服是小王爷,脱光了照样还是小王爷,这才叫真正的贵族! 他俯身去摸摸小白狗毛绒绒的狗头,才将肉骨头丢给它。 小白狗啃得津津有味,突猛听主子喊了一嗓子“小白、走起”,它下意识地松开口,向着拱门方向闪电般扑过去…… 随后,整个院子都回荡着一个仆妇沙哑惊慌的叫声。 见偌大个粗壮妇人竟被小白狗险些扑倒,流苏忍俊不禁,咯咯娇笑出声。 小王爷坏死了。 雪晴也掩嘴笑。 她这几天也就纳了闷了,这条小白狗原本叫“赐福”的,名是王妃取的,性子温顺乖巧。 但自打被病愈后的小王爷随口改了个叫“小白”的名,竟变得狗仗人势起来,除了她和流苏,府内下人谁都不让碰。 还有屋里那只白鹦——哎呀,坏了…… 雪晴脸色一变,转身一溜烟跑进屋去。 刚才那鸟一通乱叫吵醒小王爷,完颜熙一生气,后果很严重。 愣是命流苏把鸟笼子塞进了床底下,美其名曰关禁闭……不会闷死了吧? …… 白鹦当然不至于闷死,但完颜熙打死也不同意再跟一只鸟同居了。 他觉得前身就是个二笔,有花枝招展的女秘书不同居,非在屋里弄只鸟进来,脑子有病。 雪晴无奈,只好将白鹦鸟笼挂在隔壁她和流苏的房间。 这鸟是宫里赐下来的,很娇贵。放在外面风刮雨淋,就没几天活头了。 作为贴身丫鬟,夜间伺候小王爷入睡之后,她自和流苏两人轮着在房中值宿。 白天忙一天,晚上还要上夜班,其实也蛮辛苦。 随着年岁渐长,雪晴清楚自己迟早会被小王爷收房。 流苏也不例外,不过这要等到将来小主子大婚之后了。 所以,这俩丫头才是鲍氏亲自挑选并调教出来,还让王府先生教她们读书识字,地位与普通丫鬟不同。 就完颜熙而言,在这王府中,除了鲍氏之外,目前就是这俩丫鬟与他关系最为亲密。 于雪晴流苏来说,亦然。 王府虽然很大,只有小王爷才是她们全部的世界。 外边很热,怕不有三十六七度的样子,逗了逗小白狗,完颜熙就转回房中继续画图。 他一时来了兴致,也准备给雪晴和流苏设计套女式内衣。 反正他觉得关键是设计理念,真正缝制起来工艺并不复杂的。 他没有多少美术功底,画出来的图当然很蹩脚。 也就能看出个似是而非的图样。标示结构,而且分为上下两图,都仔细注明了尺寸、大小。 流苏歪着脑袋看半天楞没看出名堂。 只是觉得这些图案有些古怪,两个半圆加一根带子,这种玩意能往身上穿? 小王爷搞什么鬼? 她仔细瞅了瞅,见图案上竟然分别还有字,便瞪大了眼睛:“小王爷,这原来是给我和晴儿姐弄的呀,但……她的图为何比我的大一圈?” 雪晴满面涨红,立即背过身去。 完颜熙险些笑喷,却故意板着脸严肃道:“因为她……年龄比你大。” 流苏哦一声,嘟囔道:“大有什么了不起的……” 完颜熙双手捂住脸,憋着笑。 雪晴白皙的瓜子脸上浮起两团红晕。 哎,这个傻丫头,什么时候才能开窍呢? 而关键还是小王爷,最近真的越来越奇怪了。 看他涂画的这些所谓的女式内衣,能羞死个人,虽然她自己也一知半解,但有些“门道”还是看明白了…… 雪晴慢慢退到一边,低头想着心事。 不多时,完颜熙几句话就把流苏哄得高高兴兴,捏起图纸又去找府里的裁缝缝制女式内衣。 他扭头见雪晴站在书案一侧想得出神,就走过去拍拍她的肩膀。 “啊……小王爷!” “有心事?” “没。” “……” 一问一答后,完颜熙觉得气氛有点尴尬,顾左右而言他道:“一会我要上街转转,采购些物资,你随我去。” “知道啦。” 雪晴俏脸微红,此刻竟有点不敢正视小主子清澈的眼睛。 完颜熙笑笑,他早就看出眼前这杏眼桃腮的大丫头心思蛮重,不像流苏活得无忧无虑。 不过,她正处在身子和思想均高速发育的青春期,多愁善感也正常。 完颜熙自认没有少女青春期心理辅导师的能耐,便走回书案后,坐下继续写他的“商业方案”。 或许是上辈子的习惯及军旅生涯使然,他做任何事都会先理清思路,规划好步骤,想好应急预案,免得到时手忙脚乱或推倒重来。 实际他此番触类旁通得来的商业构思,其系统性、复杂性比赈灾有过之而无不及。 作为视野超前的穿越者,他知道这事若运作得好,富可敌国都不是幻想。 但必须谋划周全,徐徐图之。 否则给他带来的就不一定是财富,而是灾难了。 雪晴送来一碗加了冰的莲子羹,瞥见小主子写的字歪歪扭扭,看着真像蚯蚓爬,忍不住掩嘴轻笑。 完颜熙若无其事。 他是小王爷,又不是书法家。 正文 030章 消费自由 日头终于不那么烈了。 完颜熙吩咐下去,带着雪晴准备出府购物。 流苏见他上街带雪晴不带自己,嘟着嘴老大不高兴。 完颜熙有正事要办也不管她使性子,径自带着雪晴和几个仆从离开小院,而梁紫风和另外两个江湖人打扮的黑衣青年已等候在府门前。 “小王爷!” 梁紫风略一拱手:“这两位是黄河帮沙老帮主四个徒弟中的两个,江湖人送雅号黄河四雄,奉王爷之命,前来为小王爷效力!” 黄河四雄? 完颜熙微沉默。 旋即颔首微笑,望向那两人。 一个身材高大略瘦,长脸,鹰眼,看上去有些阴沉,此人抱拳行礼道:“沈庆拜见小王爷!” “见过沈英雄!”完颜熙还礼。 “不敢,小王爷直呼属下名姓即可。” 另一个矮胖圆脸,却又拥有两条长臂过膝,媚笑着上前两步,才躬身道:“马雄拜见小王爷!小王爷唤俺马三就好了。” 完颜熙照例笑着还礼。 他知这定是出了刺客那档子事后,便宜老爹完颜洪不放心自己安全,又加派了两名江湖人出身的贴身护卫。 这沈刚和马雄身手如何还有待观察,不过……应也差不到哪里去。 至少不会比教他“轻功心法”的顾俊朋差。 这两人,加上老奸巨的梁紫风,不要说个把杀手,就是来个几十号强盗围攻,也能保护自己全身而退吧。 况且光天化日之下在金国皇帝脚下的京城,他还不至受到生命威胁。 毕竟以赵王在金国的权势,在城中公开行刺小王爷,与送死无异。 中都仿周国旧都启封规制。 周遭36里,13座城门,宫城居中,其外是皇城,再外是都城。 宫城是皇帝住的地儿,皇城内主要是朝廷各衙门机构所在,东南区域为太庙、东宫及部分宗室皇亲聚集区,赵王府却不在其中,而在皇城的宣华门外。 环绕皇城沿南北、东西两条主干道设立数十坊,市,便形成了眼下中都最繁华的商业区。 这也就意味着完颜熙一出赵王府,就一脚迈进了中都的CBD。 雪晴及梁紫风这些人以为小王爷出府不奔酒楼,就去妓馆,结果完颜熙完全是漫无目的的闲逛,主要以各式杂货店铺为主。 路经他曾作为常客和大金主的潇湘馆,灯红酒绿笙歌燕舞的气息依旧,可居然看都不看一眼,昂首挺胸而去。 门口老鸨子和龟公脸上的媚笑刚堆起来,就僵住。 雪晴暗喜,看来小王爷是真变了。 她哪知小主子早拿定主意,改天一定独自溜进去开开眼。 上辈子他就去洗过一次脚,还提心吊胆,担心被纠察或警察抓了,既然现在可以合法逛……会所,该见识还是要见识下。 不过,公共汽车还是不上了。 他虽然没有洁癖,但还是喜欢自己开车。 大半个时辰逛下来,完颜熙对中都物价有了基本了解。 粮价高则物价高,这是必然的。 但因粮价刚被哄抬起来不久,还远未蔓延到其他市场领域,除了与粮价紧密挂钩的餐饮行当,其他物价暂还算正常。 不过中都酒楼最大的客户群体一般非富即贵,自没太大影响,酒楼中照样酒客满座,喧哗鼎沸。 完颜熙一边逛,一边疯狂采购,大把花钱。 他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做消费自由。 手一挥,想买什么就买什么,不用动脑子,不屑讨价还价。 当然,哪个商家敢对他漫天要价。 雪晴一路付账,一路月眉紧蹙。 花点钱倒无所谓,再说小王爷出行不花钱那真就奇了怪了。 只是他让买的东西乱七八糟,量也大,与小王爷的身份严重不符。 比如不常见的瑶柱,比如干菇,一买就是一车。 若说整鸡买上十几只宰杀了还能说得过去,毕竟王府那么多人也浪费不了,可搞一大堆没人要的猪骨头回府……意欲何为? 更让雪晴匪夷所思的是,居然还买了几袋盐和糖,一车木柴,一车细沙,几口大铁锅…… 难道小王爷要离开王府单过吗? 这样想,雪晴自己吓自己一跳。 心里琢磨是不是回府赶紧跟鲍王妃报告一声,小王爷若这样闹,真就有点离谱了。 梁紫风无动于衷。 他已经在安国寺那边见识过了完颜熙的各种奇人异举,此番购物估摸小王爷必有所图。 不必过多去问,因为该说的小王爷自会说。 实际若你寻根究底,小王爷随口一句“古籍上看的”搪塞,你又能耐他何? 至于沈庆和马雄,好奇归好奇,却不甚关心。 只当小王爷本来就是如此顽劣、胡闹成性的,他不过买些杂物,又没欺男霸女,何必去管? 再说,就算抢个把民女回府快活,有赵王这棵大树在,也轮不到他们哔哔。 …… 薄暮时分。 完颜熙带人回到王府,回到小院马上命人在柴房外搭建起三口大灶,架了三口大铁锅。 谁也觉得奇怪,只是没人敢问。 其中一口锅中,将买来的大骨头加水大火进行熬煮,嘱咐厨娘保持火势不要停后,他就让人把简雍请来了。 简雍此刻已知晓小王爷跑出去买了一大堆乱糟糟的东西,花了几十贯钱,一股脑都运进了他的熏香别苑。 简雍没太在意,小王爷愿意胡闹就胡闹呗,这回出门花的钱与过去相比,已经小巫见大巫了。 “见过小王爷。” “简先生,有个事不知可否打个商量?” “岂敢,小王爷但请吩咐。” “你看我这院子也不大,住这么多人太拥挤了,不如这样,院中除留两个厨娘仆妇、两个随从之外,其余人你都调到别处去。” 简雍张大了嘴。 作为小王爷,完颜熙的别苑在王府中属于半独立存在,专门伺候他的就有二十多人,这还不包括护卫。 可听小王爷这意思,是想将院里的仆从跟班杂役等人统统撵出去,难道…… 简雍第一反应是院中下人惹恼了小王爷。 所以就沉下脸道:“小王爷,若是下人不懂规矩,属下一定严惩管教!可小王爷身边没有人伺候,那怎么成?属下马上给小王爷另换一批人来!” 完颜熙连连摆手:“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主要是觉得院里住的人太多,太……乱了,我喜欢安静!” 喜欢安静? 简雍环顾左右,苦笑起来。 熏香别苑是王府中仅次于王爷静心居的宽大院落了,东西两跨,厢房正房几十间,住二十来人还拥挤? 小王爷一本正经的借口,实在让他无言以对。 “小王爷,这……” 完颜熙摸摸下巴:“那就这么定了啊。我身边不需要留这么多人,日后但凡有需要,再请简先生随时调配就是。” 简雍沉吟一会,只好答应下来。 反正小王爷咋说咋是,他能做的就是等王爷回来如实禀报吧,不过估计王爷也拿小王爷没辙。 简雍当即吩咐下去,一阵混乱之后,熏香别苑就变得异常幽静。 完颜熙静静趺坐在桂花树下,面前摆着一张低矮的檀木案几,几上几盘时令水果。 他抬头仰望当头明月高悬,心中也慢慢变得亮堂起来。 至此,院里就剩下雪晴、流苏两个丫头,两个厨娘兼仆妇,贺三和另外一个叫长贵的青年男仆,至于贺小莲则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他当然不是嫌乱,而是接下来他要做的事关乎日后重大机密,院中人多嘴杂,他觉得太不安全。 日后寻到可靠的人,再充实进来也不迟。 正文 031章 粗盐提纯 贺三老老实实站在完颜熙身后,低眉垂眼。 这孩子就是个闷葫芦,你不问他话,他能沉默一整天。 雪晴端着一盆清水从屋中出来,凹凸有致的身子在月下地上划出道忽长忽短的曼妙影子。 她盈盈走到近前,半跪在完颜熙身侧的毯子上,用沾了水的汗巾为小主子擦手、净面。 王府的规矩讲究着实多。 在晚膳后入睡前,小王爷循例要饮两盏茶才能去沐浴,而在上茶之前,需先净手净面,焚香。 她的动作很轻柔,格外小心翼翼,反映出她此刻的紧张。 小王爷处事作风日渐与过去迥异,虽然貌似向好的一面发展,但谁知道他会不会突然翻脸、故态复萌? 下午逛街回来,莫名其妙就撵走了大多数的下人,而下一步她和流苏……到底命运如何? 她呼吸微微急促,胸前稍稍起伏,一抹雪白在完颜熙眼前掠过并放大。 他顿觉口干舌燥。 赶紧别过头去,强行压住自己开启透视眼的冲动。 他反复警告自己,老天爷给了他透视的眼睛,他只能用来寻找光明。 “小王爷,婢子这就去冲茶!” “不喝茶了,我们聊聊天?” 雪晴心里咯噔下,低道:“是。” 完颜熙瞥她一眼,觉得这大丫头今晚似有些异样,却也没太在意,径自指指自己另侧的矮凳,“坐吧。” 雪晴轻摇头:“婢子岂敢。” 她站起身来,静静站在一侧,心跳快速,微垂臻首。 “晴儿……你进府几年了?” “啊……婢子三岁就到了王府,至今十五年了。” “这么久了啊……你父母呢?” “听王妃说,婢子父母是江南人,在婢子进府那年就死了。婢子是王妃养大的,还有流苏也是。” 小主子突然问及自己身世,雪晴更加忐忑不安,轻柔的回答都带了些颤音。 “哎,你们跟贺三兄妹一样,都……” 都是身世悲惨的孤儿啊。 完颜熙心中感慨,沉默了下,才轻轻又说:“你们从小到大想必吃了不少苦头,如今留在我身边没白没黑也蛮辛苦,过些时候,让我娘出面帮你们找个好人家嫁了吧,今后就不必再伺候人了……” 雪晴俏脸骤变。 她噗通一声跪倒,哀伤道:“婢子若有过错,请小王爷尽管责罚,可莫要赶婢子走啊!” 雪晴脸煞白,伏地不起,肩头抖颤。 不知何时,流苏也到近前跪在地上,哽咽抽泣着:“小王爷,是流苏错了,流苏以后再也不敢乱讲话了,求你不要赶我们走好不好?” 完颜熙苦笑,起身扶起她,又扶起雪晴,小声解释:“晴儿,你俩误会我的意思了,我是觉得吧,你们有权利拥有更好的生活,不必当谁的奴婢……” 话还没说完,却见雪晴由此更加惶急、哀伤欲绝,他心里不落忍,叹口气转圜道:“若你愿意留在我身边,我其实也是极欢喜的……” 月光如水,完颜熙略感惭愧。 他虽是来自近千年后的穿越者,大抵也清楚这古代的规矩。 作为小王爷的贴身侍女,其实就是侍妾。 雪晴和流苏是万万没有机会嫁人的。 若真被赶走,就只有被卖进教坊司沦为官妓一途。 刚才此番,他半是真情实意,半是有意试探。 他目前身边无人可用,想来想去最值得信任的也就是这俩丫头了,连贺三都还需进一步考察。 这不是他多疑,而是在这个陌生的王权社会,由不得他不小心谨慎。 如他马上要做的事,必须要有人帮着打理,雪晴心思细腻又做事认真,倒是个恰当人选。 可一旦将秘密告诉了她,那就只能将她彻底变成自己的人……女人。 她年纪也不小了,万一有别的念想,岂非强人所难? 所以就问问。 若果真如此,他就想办法让鲍亲娘帮着给她们谋条出路也无妨。 或者说,他想给雪晴一个选择的机会。 “要留在我身边也可以,但我有个条件。” 雪晴泪眼婆娑,抬起头。 流苏瞪大了眼,偷偷竖起耳朵。 “以后见了我不要再自称婢子或者奴婢什么的,我不喜欢听,叫自己名字即可。另外,我也不喜欢我身边的人跪来跪去,请安就请安,以后不用跪了。” 流苏破涕为笑。 雪晴如释重负。 她眼前一阵发黑,身子晃荡着,直挺挺倒了下去。 完颜熙下意识温香暖玉抱了满怀。 手紧了紧。 …… 柴房外的那口大铁锅中,一锅猪大骨已经熬煮了近两个时辰,水都添了好几次了。 完颜熙看看夜色,又低头见汤汁浓稠呈乳白色状,这才让贺三和长贵把猪骨头捞出来,又加入买来的十几只整鸡继续转大火烹煮。 吩咐一段时间后再转小火炖,直至整鸡骨肉皆化。 虽已深夜,但完颜熙却像打了鸡血一样兴奋。 反正也睡不着,索性熬个通宵把要做的事做完。 按照完颜熙的指导,雪晴帮着长贵往另外一口铁锅中倒入半袋盐,适量加水搅拌,加热待充分融化。 盐和水的比例,大概是四比一。 小王爷神神秘秘,到底要做什么? 流苏在旁看得惊讶,本来以她好奇宝宝的个性早就叽叽喳喳问个不停了,但此刻却不敢再多问半句了。 方才那小插曲,可真把她吓得够呛。 贺三依命取来一个事先准备好的量米的锥形木斗,下端小口的挡板抽掉,已经让仆从用柔软透气的几层布牢牢封住口,捆上牛皮扎紧以防脱落。 又端来一盆清洗干净的细沙,一盆粗砂,还有一盆黑漆漆的木炭沫子。 当然,小王爷管这叫活性炭。 就是将烧了半透的木柴闷灭凉透,再碾碎成碎末。 木斗被架在半空,下面摆放着一个铜盆。 一切准备妥当,完颜熙犹豫一下,还是挥挥手,贺三和雪晴两女面面相觑,悄然退下。 为了保密他暂时只能亲自动手了。 他先往斗中装了一层细沙,又填了一层活性炭,最上一层是同等份量的粗砂。 最后,完颜熙深吸口气,下手取过瓢,从铁锅里舀起浓盐水,往斗中徐徐灌下。 过滤后的盐水慢慢从下口渗透,滴滴答答,流下。 满天繁星,蝉鸣依旧歇斯底里。完颜熙独自一人小心翼翼操作,满头大汗,手都紧张得在抖。 如此粗盐过滤提纯的法子他从网上浏览过,在穿越小说中读过在电视剧中也看过,但到底能不能成,却着实没有把握。 反复过滤三次,得到一小盆淡白色的盐水溶液。 完颜熙端起倒入大锅中,才把贺三唤来烧起大火。 锅里的盐溶液煮开,泛起大泡,完颜熙果断挥手:“贺三,压火,变小火!” 贺三不敢怠慢,立即往火坑中压了些沙子。 火苗变小跳跃着红光,映红了他黢黑的半张脸。 小王爷到底做什么他不知也不想问,只要小王爷让他做事,他心里就很欢喜。 铁锅中很快又接次冒起细密的小泡,就像雨落湖面,激起涟漪丛生,完颜熙眼睛眨也不眨一下,紧紧盯住铁锅。 时间一点点过去。 锅中经三层并三次过滤的盐水溶液沸腾,慢慢水分蒸发,锅底中渐渐凝固,露出一层白花花的盐结晶来。 东面的鱼肚白隐隐露出天际,完颜熙探手捏起一丝放进口中尝了尝,顿时狂喜。 他兴奋地把手中的葫芦瓢高高抛起,大笑着一个转身将旁边莫名所以的雪晴拦腰抱起,原地转了几圈。 爽朗的笑声瞬时打破了赵王府大半夜的平静,顿时鸡叫犬吠。 雪晴满面羞红,意识到小主子的兴奋,她唯有心跳如鼓双手紧紧圈住完颜熙的腰,将俏脸紧贴在小王爷并不宽厚的胸膛上。 流苏有些艳羡,下意识噘起嘴,嘟囔着小王爷的不公平,上街也带她,抱也先抱她,不就是比我大……嘛,总是占便宜! 哼。 正文 032章 承诺 天亮了。 粗盐提纯首次实验即获得成功。 这是完颜熙没想到的。 他哼着小曲去冲了个凉,满心欢喜去补觉。 当然他也没忘在睡之前先打打坐,习练顾老师的调息法,为了学武,总要坚持下去的。 要养成习惯。 之前叮嘱贺三继续盯着熬煮汤汁的大锅,告诉他慢慢将锅中鸡肉仔细捣碎,捞起骨头渣子后,再加入切碎的干菇和瑶柱烹煮。 完颜熙想了想,还将提纯后获得的第一批实验精盐取一些撒入锅中。 天太热了,不加盐,会馊的。 完颜熙一觉醒来,已是午后。 他也顾不上穿戴整齐、也不及洗漱,就急匆匆披衣下床,去查看大锅熬煮的情况。 锅里的汤汁已经浓稠得近乎凝固,呈黄褐色。 贺三顶着两个黑眼圈,犹自坐在灶前坚守岗位。 有门了! 完颜熙眼中满是得意,他挥挥手,命停火将铁锅抬到院中烈日下暴晒。 完颜熙回到起居室,在雪晴伺候下洗漱更衣毕,就坐在书案后捧着一罐白花花的精盐,爱不释手反复思量。 粗盐提纯是有一定损耗的。 具体的损耗比例,还需进一步通过实验来测算确定。 但无论如何,如此划时代的精盐问世,足以改变这个时代的饮食结构。 价格嘛,反正考虑主要面向高端消费群体,本着物以稀为贵的价值原则,自然不能低了……这意味着巨大的源源不断的利润。 堪称无本暴利。 但在古代盐是官卖,他昨日就了解到金国实行的榷盐制度,市面上的盐商说白了只是特许专营的二级或三级分销商。 要想从中获利,搞搞公私合营,与户部盐使司合作自能实现利益最大化。 但若如此,这提纯的配方、法门势必就要通过赵王贡献给金国朝廷,完颜熙扪心自问是不甘心的。 与所谓的政治资本相比,他更喜欢白花花的银子。 掌握天量财富,这天下之大可任他纵横来去。 否则他一辈子就会被束缚在这中都的赵王府里,命运不能自主。 至于当私盐贩子就更不要提。 前世军官,这世堂堂小王爷,岂能干违法乱纪的事。 便宜老爹赵王也不能答应。 所以就只剩下一条道了。 完颜熙心中渐渐打定主意。 雪晴这时送过一盏凉茶来。 这不是普通意义上的茶。 而是一种用莲子、果肉、苏叶、白蒿加些许饴糖熬煮出来又镇了冰块的消暑汤水,味道尚可,比王老鸡好喝。 算是大金版的功能饮料。 雪晴见小王爷托着腮一直盯着面前的五彩釉陶盐罐子出神,没敢打扰,静静站在他身后。 她颇有头脑。 实际昨夜见小王爷鼓捣出这般神奇的如雪花般纯粹洁白的细盐来,便马上意识到这种东西的无比金贵和惊世骇俗,根本不敢轻易去问小王爷的法门从何而来。 完颜熙慢慢回头,沉吟着,严肃道:“晴儿,这罐精盐一定帮我保存好,不经我允许,任何人不许触碰,包括流苏在内。” “婢……晴儿知道利害,小王爷放心就是。” “嗯,过几天,我抽空会把粗盐提纯的原理和方法步骤都教给你……” 完颜熙望着有些错愕的大丫头,压低声音:“晴儿,这法子可是我们今后安身立命的机密,出我之口,入你之耳,不可笔录,牢记在心。也不许除你我之外的第三人知晓,懂吗?!” “晴儿省的,宁死也不会外泄的……” 见雪晴似要赌咒发誓,完颜熙一把抓住她的手紧紧握着:“好了,我相信你就是。” “小王爷……” 她的小手光滑细嫩,完颜熙握着一时没舍得松手。 雪晴羞不可抑,又有点紧张期待,此时竟然生出想趁势倒入小主子怀中撒撒娇的火热念头,却终不敢。 完颜熙长出口气,咬牙把她的手撇开。 他虽不知这大丫头瞬间转过太多心事,但眼前这番娇艳欲滴的羞涩和不经意的风情万种,让他差点难以把持。 真是个妖精。 他忍不住想起了上辈子同样姓杨的本家女星。 好热。 完颜熙立即端起案上那盏凉茶,仰脖子咕咚咚灌了进去。 定了定神,才故作威严道:“晴儿,有些话我必须要提前说在前头,这等机密事我既然决定交给你办,意味着从现在起,你便终生都不得……离我而去,否则……” 雪晴双手捏着裙角,绯红着脸。 她自听得出小王爷话中的“警告”味道。 但她根本就不在乎。 小王爷本来就是她一辈子都要伺候的男人,这话于她而言,倒更像一个承诺。 她更在乎的是,她和小王爷即将拥有同一个惊人的秘密,一个连流苏和王爷王妃都要瞒着的秘密…… 小主子对自己这是何其信任何其宠爱,一时间,她的心都欢喜得要化了。 …… 赤喜回来了。 接到小王爷派人传讯,他今日一早就从安国寺快马加鞭赶回,回王府时完颜熙正酣睡不起,就先回自个家安顿了下,这才又来拜见。 “见过小王爷!” “赤喜将军,请坐,赈灾情况可还正常?” “一切就绪,均照小王爷的安排铺开,只是——” 赤喜顿了顿又道:“青壮已近千人,灾民后续还会增加,目前看这千把人就绰绰有余,再继续招募实际寺里也无活可干,反倒导致不少闲人混饭吃。” “赤喜将军,多余青壮均安排去各处垦荒山田,争取尽快补种些粮食作物……” 赤喜皱眉:“小王爷,恕属下直言,如此天旱地裂,寸草不生,垦荒何益?” “引水灌溉!” 完颜熙猛一挥手道:“安国寺后山有湖,可修建水渠,引湖水沿渠而下,垦一片便补种一片,尽皆所能,能补种多少就算多少。” “小王爷,这不行吧?从后山望月湖往山下至少十余里,铺设水渠工程繁大、费工费力且不必说,就算修成,水渠一路渗水漏水,到山下还能有几何?” “关于水渠漏水问题怎么解决,我早有盘算,你先不用管。你回去以后,立即着手调配灾民青壮一部投入垦荒山田,另一部分人选定路线就地取材,开始挖沟修水渠,我将来自有办法将湖水从后山引下来。” 赤喜心中不以为然,却听完颜熙又淡淡道:“除非赤喜将军有更妥善的办法安置这些灾民,不然,就先按照我的想法来吧。” 完颜熙的话虽还是商量口气,但隐隐透出几分威势。 作为现代人,他虽然不想以势压人,但也不能一味待人以礼,否则短时间内还可博个礼贤下士的美名,时间久了,他这个小王爷也终归会被人看轻。 赤喜心中略凛。 想起此前小王爷的安排均属得宜恰当,这引水灌溉之事看起来匪夷所思,但或许他真有解决办法? 便起身领命。 “我父王筹集粮食400石,你先调运回安国寺有备无患,随后我会继续想法筹粮……” 完颜熙也起身,向赤喜道:“赈灾就拜托赤喜将军了。事关者大,请务必谨慎行事。等将来赈灾告一段落,我自会向父王举荐一二……想必你加官进职也不是难事。” 实际赤喜只是个百夫长。 不过因赵王信任多领了几百亲卫而已,完颜熙这几天口口声声喊他“将军”,本是客套。 但赤喜若再升一阶到千夫长,将军的名头就坐实了。 “多谢小王爷提携!属下一定尽心尽力,为小王爷分忧,绝不敢有丝毫懈怠!” 赤喜将那丝暗喜隐藏极好。 他躬身,大礼拜下。 完颜熙嘴角噙着一丝轻笑。 若想磨推快,必须驴吃饱,还不能光吃草。 在没有仗可打的年月,像赤喜这类下层军官的晋升并不容易。 完颜熙实际也不忽悠他,只明着提醒,替自己做好赈灾的事,将来自有回报。 那反过来说,若把事搞砸了,还能有他好果子吃吗? 正文 033章 功亏一篑? 赤喜押运粮食返回安国寺的这个午后,天气还是无比炎热。 晴空万里,没有一丝风,更没有半点下雨的迹象。 快要中秋了,还与盛夏一般无二,这场天灾真的要命。 雪晴和流苏从鲍亲娘的江安小筑那边回来,给小王爷带回一些宫里赏赐下的点心和来自东南的水果。 按照完颜熙的暗示,雪晴还从宫里来人那里随意打探了些朝中消息。 有件大事,据说因连番祁雨不下,金国皇帝准备下罪己诏,尚书省和参知政事堂的宰相副相们正在讨论不决…… 完颜熙忍不住撇了撇嘴。 下罪己诏,仿佛是古代皇帝们昭示英明的时髦了。 他曾经在国防科大图书馆里读过一本名叫《历代皇帝罪己诏素描》的闲书,上面还有篇汉文帝刘恒的罪己诏实录,可以说自责甚切,非常煽情。 那意思宁肯让老天爷打雷把自己劈死,也不要去难为天下的百姓。 谁信呢? 毫无疑问,罪己诏的作用是收买人心,稳定社会秩序,避免出现动荡。 可问题是,发布出来的罪己诏——能看懂、能看到的人基本无关痛痒,而真正需要安抚的比如中都城外这十几万流民,他们更关心一碗稀粥,而不是什么皇帝的检讨。 所以,还是皇帝和百官权贵的自娱自乐。 完颜熙当然也就腹诽几句,不至于公开发表涉-政言论,他不觉得自己柔软的脖子能扛得住皇帝的屠刀。 他最关心的是,朝廷从山东、河北调拨粮食进京赈灾的相关信息……可这些,闷在赵王府里,是万万得不到的。 完颜熙琢磨自己是不是该主动出击,列个名单,逐个去拜访前身那货的狐朋狗友探听下消息。 正思量间,贺三将收集来的黄褐色的粉末用另外一个五彩釉陶的罐子装了,双手呈上。 土法鸡精! 完颜熙满心欢喜凑过去盯着看,又闻了闻,形色粗陋不打紧,关键竟有些酸臭味。 他顿时皱了皱眉,难道变质了? 但不应该啊。 高温烹煮,反复炖,烈日暴晒,还加了盐。 “晴儿,取个碗来。流苏,取开水来!” 完颜熙很不甘心,辛辛苦苦捣腾了这么久,寄予厚望的土法鸡精本该像雪花盐一样成功问世,难道还要功亏一篑? 土法鸡精制作,作为当年军校生存训练课上一项重点内容,教官认真讲过,奈何当时他听课不认真总打瞌睡,记得不全。 但原理是没问题的,他后来经常在某音上刷到类似法子的短视频。 完颜熙捏了一小把“鸡精”放进碗中,示意流苏用少许开水冲泡。 尔后他用筷子在碗中不断搅拌,直至颗粒全部融化。 然后才犹豫一下,端起碗尝了口。 噗……! 我去,这尼玛是个什么味啊,像是氨水,而且还是馊了的那种! 完颜熙猛一口喷出,正喷在好奇凑过来的流苏胸前。 流苏吓一跳,惊叫着跳开去,用手抚着自己青涩的胸,苦着小脸道:“小王爷,你把我的裙子都弄脏了……” 完颜熙心里很失望。 不过他反复斟酌,觉得鸡精的制作思路没有错。 错的或许是过程?步骤?配料? 也许兼而有之。 他轻轻叹息,太着急了,看来还得继续摸索不断试验才行。 这顿时给他狂热的兴奋劲迎头浇了盆冷水,让他头脑保持清醒。 想想也是,本来嘛,凡事哪有那么简单。 随便搞搞,就搞出鸡精,搞出精盐和白糖,再随便搞搞,又搞出玻璃水泥甚至火器大炮。 三下五除二,就该建立无敌后宫,随即称霸天下了。 …… 流苏去换了一套衣裙过来。 还是绿色长裙配真丝的米色短襦,束着纤腰,真像一朵清爽的出水芙蓉。 这俩丫头一个偏爱绿色,一个偏爱红色,这段日子完颜熙就没见过她们穿其他颜色的衣裙。 其实太单调了。 流苏的小琼鼻还是皱着,竟有意躲在雪晴身后,好像生怕再被完颜熙喷一口。 完颜熙啼笑皆非,心道这小丫头还真记仇。 这点调皮的小鸡肚肠,难怪总长不大。 还是雪晴那大丫头好,胸怀宽广,从不跟谁斤斤计较。 哎,果然肚量跟胸怀是成正比的。 他忍不住又暗瞄一眼。 雪晴微红脸可劲低头,却始终看不到自己精美的小绣鞋。 简雍又来了,这两天他被小王爷召唤的次数比过去一年都多。 “见过小王爷。” “简先生不必多礼,我要的东西呢。” 简雍双手呈上一本小册子。 这是完颜熙早上吩咐下来让他做的事,把城中几家大的盐号相关资料整理记录出来,信息越详尽越好。 作为王府大管家,简雍跟城中各路商贾多有往来。 以他的身份,自然对各家盐商的背景非常熟悉,虽摸不透小王爷用意如何,还是依命照办了。 完颜熙接过认真翻看,从头看到尾,失望的情绪都挂在了脸上。 他实在没想到,赵王府产业名下没有粮号,居然也没有盐号! 简雍册子上的记载,与他猜测的并无太大出入。 中都各大盐商的真正操盘者至少有半数为各家权贵,比如最大盐号兴隆背后的仆散家。 济国公、河南路招讨使仆散亮家。 仆散亮的儿子仆散九斤,正是前身的密友之一,完颜熙这两天都打探清楚了。 便宜老爹赵王在信中提及的仆散家老太君,正是仆散亮的母亲。 以雪晴的说法,仆散老太君对完颜熙还是蛮喜爱的,曾有意让仆散亮的小女儿仆散嫣儿与赵王府联姻。 只是后来这事暂且搁置了。 盐商利益之大可想而知。 既然仆散家和其他家都能在这个行当赚个盆满钵满,按说赵王完颜洪没有理由放着钱不赚…… 完颜熙抬起头来,沉吟道:“简先生,官盐贸易,可谓日进斗金,我看各家府上利益均沾,为何王府反而……” “王爷早年兼领户部尚书,统管盐铁财赋,为避嫌疑,粮、盐贸易均不涉其中。王府产业,多出自河北食邑!” “呵,父王真乃高风亮节……” 哦啊,原来自家便宜老爹是位大公无私的清官。 他的形象固然在完颜熙心中更加高辉万丈,但此刻的小王爷却着实有点郁闷。 哎,真是吃嘛嘛不香,干啥啥不顺。 他叹口气,瞬间失去与简雍继续扯下去的欲望,便起身端茶送客。 正文 034章 菠菜蛋花羹 很快就到了晚上。 完颜熙没有再出门闲逛,而是躺在更阴凉的花厅里迷瞪了一下午。 天刚抹黑,高温渐退,他反而就精神起来。 因院中现在也无外人,完颜熙干脆就光着膀子,只穿着府里裁缝新为他缝制的粗布大短裤。 至于心血来潮为俩丫头捯饬的新式内衣,他也暗用透视眼窥了,人家根本就没穿。 她们还是小肚兜加贴身胫衣的传统组合,外面还有层轻薄的罩衫,最后才是襦裙,也不怕悟出痱子。 小王爷太不成体统了。 太失仪了。 雪晴红着脸站在廊下,流苏则眼睛滴溜溜乱转,偶尔会偷瞄一眼完颜熙的光膀子。 关于土法鸡精,完颜熙思量了一下午,还是不死心,决定换个搞法。 他赤膊站在院中,指挥着贺三和长贵将切碎后暴晒了一下午的干菇、瑶柱倒入铁锅中,用火不断翻炒烘干,彻底去除水分。 另外一口铁锅中,则又加盐煮上了整鸡,熬炖鸡汤。 弯月如钩。 待锅中的整鸡骨肉分离,完颜熙又命两人将骨头捞出,用长柄木勺将锅中鸡肉捣碎,继续大火滚煮。 贺三和长贵忙得满头大汗。 完颜熙照旧趺坐在桂花树下悠闲地品着凉茶。 已然深夜,他毫无一丝睡意。 他早就让流苏去睡了,只有雪晴默伺候在旁。 淡淡的桂花香飘散在空气中,美艳的大丫头给他再次斟满凉茶,完颜熙饮一口,略遗憾。心道,此刻要来根香烟就妙不可言了。 可惜了,不知道以后能不能找到烟叶。 长贵盯着熬煮鸡汤,这锅鸡汤水少了添水,水多了加火,翻来覆去烹煮好几个时辰,也不知过了多久,锅中只剩下乳白色的浓稠汤汁,都开始挂锅壁了。 浓烈的香气扑鼻而来,长贵狠狠吞咽了几口唾沫。 至于贺三,正在用舂米的石臼不断冲碾烘干水分的干菇和瑶柱,直至前者变成细腻的粉状。 完颜熙起身去瞅了瞅,挥挥手:“长贵,停火!” 长贵赶紧灭了火,顺手抹了把汗,恭谨站在一旁。 完颜熙扫他一眼,笑:“长贵你也累了,歇息去吧,这里没你的事了。” 长贵拜了下,自去不提。 完颜熙望着长贵隐去的背影,见贺三已经将干菇瑶柱粉末取来,便示意他倒入锅中,又按比例加了些提纯精盐,慢慢搅拌起来。 汤汁浓稠本就有凝固迹象,加上大量的干菇瑶柱粉自然就搅成了一小锅黄白相间的“芝麻糊”。 完颜熙舀起一勺闻闻,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觉得这回应该差不离了。 …… 已三更。 赵王府夜色沉寂,寂静无声。 起居室内,窗户照进清淡月光,完颜熙坚持打坐调息完毕,躺在床榻上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雪晴趺坐在榻前杌子上,白皙的双手托腮,也不知在想什么心事。 完颜熙轻道:“晴儿,你不用管我,去睡吧。” “晴儿不困,要为小王爷守夜呢,小王爷若是热,晴儿再去让人取些冰块来。”雪晴赶紧起身摇起团扇。 哎……完颜熙苦笑,心道你这么坐在我边上,我还咋睡得着呢? 他有心想拍拍自己身侧,说声“要不你上来躺躺”,又觉得自己厚颜无耻,便暗红了红脸,干咳两声,干脆背过身去面朝墙壁,掰着手指头数起了小绵羊。 …… 完颜熙这一觉睡到日上三竿。 他起身前,雪晴已让人将那一小锅半凝固状态的“芝麻糊”放在烈日下暴晒许久,将最后一丝水分彻底蒸发,然后才装入了两个五彩釉陶罐中。 完颜熙冲了个澡,洗漱更衣毕,大白天他是不敢再光膀子穿大裤衩了,尽管他很想。 完了也不管雪晴流苏怎么强烈反对,还是直接一头扎进厨房。 命厨娘起锅烧油,切了些许葱花蒜末爆锅,尔后下入绿油油的波斯草(菠菜)略一翻炒,加水煮开,又加点胡椒沫。 另一个厨娘遵命将四个鸡蛋打成金黄色的蛋液,诚惶诚恐递给了小主子。 完颜熙将碗中蛋液均匀泼洒去锅中,同时吩咐灭火。 白嫩漂浮的蛋花与绿色的菠菜叶相映成趣,他又小心翼翼加入自己提炼的雪花盐和刚熬制成功的土法鸡精。 可惜没有芝麻香油。 三碗蛋花汤摆在案几上,香气袅袅。 “晴儿,流苏,你们尝尝。” 俩丫头对望一眼,犹豫一下,各自用小汤勺尝了口。 浓烈的清香气息顺着喉管而下,一种从未品尝过的鲜味在舌尖上久久回荡,雪晴脸上的狐疑顿时化为惊喜,她霍然抬头望向笑吟吟翘着二郎腿坐在旁边的小主子。 “好鲜,真好喝呀!” 流苏则不管不顾,她轻轻吹着热气,闷头吸溜吸溜将一碗蛋花汤全部干完,还自砸吧着小嘴意犹未尽。 她转而望向另一碗:“小王爷,我……” 完颜熙摆摆手,笑:“随你。” 流苏连续两碗蛋汤下肚,都有些涨肚子了,竟当着完颜熙的面打了个饱嗝。 她再调皮,这下也羞红了小脸,却还是忍不住问道:“小王爷,想不到你竟真会做菜?这汤叫什么呀,是流苏这辈子吃的最好吃的东西了!” “菠菜蛋花羹。” 说着,完颜熙微有些怅然若失,心里默道:“这是家乡和娘的味道。” 前世母亲活着的时候,最喜欢给他做一碗菠菜蛋花羹,然后配上一张自家烙的外酥里嫩的葱花油饼,总能让他吃得心满意足。 后来他经常学着娘的做法自己做汤,但始终做不出当时娘的味道了。 “小王爷!” 雪晴唤道,她似乎察觉到小主子心中弥漫起某种伤感情绪。 “流苏,盛上一些,去送给我娘尝尝。” 完颜熙当即收敛心神,顺手又摸摸流苏的小脑袋,“对了,可千万别说是我烹制的,就说……” 完颜熙扭头望一眼雪晴:“就说是你晴儿姐做的。” 雪晴呆一下:“小王爷,晴儿哪里会下厨……王妃不会信的。” “不会难道还不能学了?我都是从古书上学来的!” “好了,再别纠结,以后咱们三个搞一个小厨房,偶尔做菜给自己吃总行吧?” 完颜熙兴致勃勃又道:“下午,我们再做道红烧肉尝尝……” 雪晴犹豫,提醒道:“小王爷,一会要去参加大公子和岐国公主殿下的宴会呐。” 哦。 完颜熙这才想起还有赴宴这档子事。 挥挥手道:“不要紧,我把主配料和做法教给你,你自个学着做就是!” “这……” “别这、那了,不过下厨做个菜,小事一桩,别想得那么复杂!” “什么叫君子远庖厨?晴儿,你们都曲解了这句话的意思。所谓君子远庖厨,凡有血气之类弗身践也,还所谓故远庖厨,仁之至也。古人是说,君子不可妄动杀生,而非不下厨……这是两码事!” “君子难道不吃饭吗?晴儿,我再问你个问题:假设一个读书人孤身一人,家里很穷,雇不起厨娘,也没有媳妇,那你说他怎么办?活活饿死?” “……” “晴儿,曾经有位女夫子说,要想抓住男人的心,首先要抓住他的胃……所以,你要留在我身边,必须要学好厨艺!” 完颜熙循循善诱,觉得此刻自己真像岛国的怪大叔。 小王爷又开始说怪话了。 雪晴低头琢磨好半天才憋出一些味道。 慢慢脸又红了,心道:小王爷这分明就是暗示我要学做菜给他吃,否则就抓不住他的心。 她羞道:“小王爷,这是哪位女夫子说过的话,晴儿咋不知呐?” 完颜熙干咳两声:“她叫张爱玲,江南人氏……” 正文 035章 花千树 申时许。 完颜熙骑乘大白,只带梁紫风、沈庆和马雄这三人,也没带其他随从,离王府去花千树赴宴。 实际如遇上三个江湖高手都解决不了的事,普通仆从再多也没用。 花千树当然是一座酒楼,名气很大。 光凭这个名字,完颜熙本来猜测与辛弃疾的名篇《青玉案》有关。 然而却不是。 这两天他抽空忙闲跟雪晴流苏套了不少信息,比如她们没听说过世上有叫辛弃疾的著名词人,对《青玉案》更莫名所以。 也派人暗向其他寺庙打听省常祖师的事基本明确没有,现世净土宗七祖是另外叫惠源的高僧,坐化时喊一声“佛来也”,便顿坐拥金莲,号称肉身成圣了。 好像这个时代与真实历史似是而非,但完颜熙觉得真无所谓。 地球离了谁都一样转,就如这世界没有宋一样有周,没有省常祖师一样有惠源圣僧,没有辛弃疾一样并不影响文化繁荣…… 倒是这个世界有武功,有梁紫风等等这些鲜活的武林高手,有快意恩仇的江湖,反而显得精彩和有趣。 黄河四雄中的老三马雄满脸堆笑,屁颠颠为小王爷牵马坠蹬,甘心当个马夫,还走得趾高气扬。 严格意义上说他并不是王府客卿,他师傅沙老帮主才是。 他觉得即便在小王爷面前当个马前卒,也胜似淹没在王爷成百上千的护卫亲军中看不见人影。 果然骑白马的不一定是唐僧,还可能是货真价实的王子……一路上,白马王子的回头率高得离谱。 完颜熙根本不愿这么招摇,奈何这匹马通体雪白太引人瞩目,他这个小王爷似乎反倒成了它的陪衬。 沿着宣华门外这条东西走向的长街走到快尽头,一座雕梁画栋的三层高楼跃然眼帘,显得周边商铺店肆是那么朴实矮小。 而到近前,才发现主楼不过只是花千树的一部分。 两侧、往后,皆是各式亭台楼阁,占地极广的组合式建筑,掩映在翠竹绿树之中。 完颜熙在马上抬头仰望“花千树”巨大的招牌,感慨片刻,脑海中慢慢浮现出四个字:天上人间…… 他默默翻身下马,将马交给了马雄。 他左右四顾,皱眉暗道:连个迎客的人都没有,也不提前告知房号,这么大地方,往哪走? 三个华服少年急匆匆穿过花千树的宽大门楼跑出来,完颜熙瞥一眼就认出,其中两个是出城进香那天路遇的人。 他脸上浮起熟人见面的微笑,刚要抱拳见礼,结果这仨货根本理都不理他,直奔他的大白马而去。 “大宛良种,照夜玉狮子?!” “好一匹罕见的绝世宝马!” “好马!当浮三大白!” 三人中面色白皙、个高的一个,眼珠子一转,向完颜熙嘿嘿笑道:“熙哥儿,这马可否借我骑乘几日?” 完颜熙还没来得及说话,另一个熊一般黑状的少年就挤过来,大刺刺道:“大兴国,自古宝马配英雄,看你这弱不禁风的熊样……还想骑这等宝马?” “完颜熙,我用一座延庆坊的宅子跟你换这匹马,如何?” 个高少年大兴国嗤笑,“仆散九斤,你这黑厮想得倒美,此等宝马良驹,乃赵王心爱之物,岂能于你交换?” 完颜熙笑着耸耸肩,道:“大兄所言甚是。” 四人在花千树门前稍稍寒暄,完颜熙很快就与他们打成一片。 实际本就是密友,他又是人情练达的有心人,压根就没什么交流障碍。 穿过门洞,沿着青石小径,又拐过两道精美回廊,就进了后院。 四四方方、一百多平米的天井,四周栽种翠竹,头顶那片天被主楼和辅助建筑的飞檐半遮蔽着,同时也遮去了满天暑气。 十几张红色小几环设,天井正中有棵苍老古桂,串串鹅黄桂花丛生满树,浓香四溢。 而垂下伸展的枝丫上,还悬挂着数十个红纸封皮,主树干则被红线一圈圈包裹缠绕起来。 宴会就设在此处。 主位上端坐一名黄衣少年。 此刻手握书卷正在浏览,瞥见完颜熙等人进来,抬头扫望一眼,目光沉静。 身侧是红衣胜火的劲装少女,十六七岁的样子,小巧的嘴角抿着,手中把玩着一柄马鞭。 完颜熙目光所及,微顿了顿。 不需用透视眼,这黄衣少年坐在主位,气质高华却偏阴柔,明显女扮男装。 金帝亲女,岐国公主完颜忽兰! 那么,旁边想必便是完颜忽兰的闺蜜,南阳郡王之女完颜慧了吧。 来之前他询问过岐国公主相关信息,雪晴自细说一番。 她暗道造化弄人,万没想到几天前还对完颜忽兰疯狂痴迷的小主子,现在居然将她忘了个一干二净。 完颜熙深吸口气,当即躬身见礼:“拜见公主!” 又向红衣劲装少女抱拳道:“见过慧郡主!” 完颜忽兰藏在袍袖中的玉手攥了攥,云淡风轻地微颔首,“不必多礼,请坐!” 完颜慧捏着手里马鞭,柳眉轻挑,紧盯完颜熙心道:我没看错吧,他竟朝我行礼? 此外,他居然还彬彬有礼口称“拜见公主”,往常不是一贯嬉皮笑脸,随便招呼声“小姐姐”的么? 病了一场,学乖了? “谢座。” 完颜熙就坐在了大兴国相邻的位置上。 刚坐下,就察觉对面投过几抹阴沉不善的目光来。 那是另外四人。 打头的是一个戴金冠、身材瘦削、鹰眼高鼻、神色倨傲的青年。 金冠青年缓缓起身,先向完颜忽兰抱拳道一声“殿下”,随即扭头望向完颜熙,道:“小王爷,多日不见,本侯甚是想念!” “呵,烦劳挂念。” 金冠青年身后突然传来讥笑声:“完颜熙,听说你突发急症病了一场?不会是被潇湘馆的小娘子掏空了身子吧?” “什么不会,分明就是!” “有道是:色字头上一把刀,脂粉丛里戏波涛……忽如一夜秋风起,石榴裙下命难逃!” “哈哈哈,妙极,妙极!” 这几人一唱一和,挑衅意味不加掩饰,他们心里甚至都做好了完颜熙掀案几动手打架的思想准备。 完颜熙无动于衷,只似笑非笑瞟他们一眼,照旧端坐四平八稳。 就算前身真是个海王,尔等你们也不过几只狗仔,谁更无耻还不一定呢。 正文 036章 史上最早完颜小姐姐 完颜熙的反应出奇冷淡,出人意料。 他竟然还笑得出来,仿佛被讥讽的不是他一样。 往常早就暴跳如雷了。 金冠青年皱了皱眉,觉得不太对劲。 他迟疑一下,才又冷笑道:“完颜熙,听闻你最近在安国寺赈灾,这可是惊天动地的稀罕事。堂堂赵王府的小王爷,竟然关心起城外这些贱民的死活了……岂非咄咄怪事?莫非真要痛改前非,一心向佛?” 完颜熙霍然起身,大步走向场中。 其实他早就看出来了,金冠青年那边四人与大兴国这边加上自己在内的四人,显然是中都纨绔针锋相对的两大阵营。 但纨绔对纨绔,贵族子弟之间的狗撕猫咬能有多大事? 所以刚才那拨人故意挑事,他根本不屑理会。 当然,也有首次参加社交宴会,先稳一稳再说的考量。 不过,他从未忘记今天来赴宴的本意。 正愁着该如何开口把话题往赈灾上引,既然金冠青年主动替他开了口,这机会岂能放过? 完颜忽兰缓缓放下手中书卷。 她见完颜熙急匆匆朝金冠青年走去,以为是他即将翻脸爆发的前兆,便开口轻道:“开城侯!” 金冠青年立即转身行礼:“殿下!” 完颜忽兰又望向完颜熙:“完颜熙。” 完颜熙也只好转过身来拱手。 “李珂虽话有唐突……但你其实不必计较,痛改前非也好,一心向佛也罢,赈灾,终是大善。” “我倒是听闻你随鲍王妃出城去进香还愿,没想到你还在安国寺还赈起灾来……” 完颜忽兰说到此处,平静望向完颜熙,示意他可以详细说一说情况。 “回公主的话,开城侯说的不错,我目前确在安国寺组织赈灾。” 完颜熙正中下怀,肃然道:“公主,前几日随我娘去安国寺进香,一路上见饿殍盈野,赤地千里,白骨露於野,惨绝人寰。” “眼见无数灾民饿死荒野,我虽不是佛弟子,心亦不安。所以,我才有了设立粥厂赈灾的想法……” 完颜忽兰没想到城外灾情如此严重。 完颜熙所讲,与她听到的情况差距甚大。 完颜慧皱眉插话道:“完颜熙,今年河北大旱,大半年滴雨未下,中都城外来了些各地流民,我们都略知一二;饿死几个人或许也是有的,但何至于饿殍遍野,赤地千里?!你这不是胡扯么?” 顿了顿,她又强调道:“小姐姐,我看他分明就是危言耸听,故意夸大其词,为自己在安国寺胡闹找借口罢了!” 以完颜慧对完颜熙品性的了解,她下意识认定完颜熙在安国寺的赈灾活动纯属“胡闹”,因这些年……完颜熙就没干过正事。 掰着手指着数一数,还真没有。 小姐姐?完颜熙目光古怪望向完颜慧,又扫一眼完颜忽兰。 这声叫得很自然的“小姐姐”,他可听得真真切切——我勒个去,这才什么年月,金国都开始流行网络语了吗? 小姐姐,好亲切…… 实际他后来才知道,完颜忽兰应算是史上最早的小姐姐了,这是宫里和贵二代们给她起的雅号,与她谦和大度的性格有关,也代表着她的声望和人气。 “慧儿,先别急着下结论……” 完颜忽兰摆摆手,又道:“完颜熙,你继续说下去。” “公主,城外饥民从目前来看,最远的来自河南甚至河东,近的也来自河北各州府县,至少聚集了十五六万人,这可不是我在危言耸听……若不信,出城一看便知。” 早在两个月前,金帝就下诏命宫中公主、嫔妃不得擅自出城。所以完颜忽兰对灾情的了解,完全来自身边下人的道听途说。 她听了缓缓点头。 心道也是,派人出城一看就知分晓,完颜熙应不敢、也不至公开骗她。 难怪最近中都关闭其他城门,只留北面通玄门这两三个城门可供进出,进城盘查也严,原来城外流民竟已渐成围城之势了。 …… 发现完颜忽兰明显对灾情很感兴趣,随后完颜熙趁热打铁,从容将他在安国寺如何推行以工代赈的一些具体做法和想法,尽量用通俗的语言徐徐道来。 就像他上辈子在战区后勤保障联席会议上做工作汇报一样。 就是没有PPT演示。 但他口才好。 完颜忽兰越听脸色越凝重,同时眸泛异色。 她此刻基本相信完颜熙说的灾情属实了。 凭直觉,她也断定完颜熙这回绝非闹着玩。 因为他说的这些关于赈灾的事儿,系统详尽,条理清楚,若非亲力亲为,怎可能凭空杜撰出来。 尤其招募青壮以工代赈的思路,还有青壮与老弱分开以保万全的安置之法……完颜熙边说,她边思之,觉得甚是恰当得宜,下意识生出几分敬佩来。 但……她旋即暗有些恍惚:这是完颜熙能干的事吗?他竟能想出这等绝佳的赈灾之策? 李珂眸光阴沉:“殿下可别信他,完颜熙是什么人在座的谁不知道,他哪懂什么赈灾?不过夸夸其谈,无非坐而论道,哗众取宠!” 这厮还没完了?! 大兴国沉默这么久,这回终于控制不住,冷笑起来:“熙哥儿纵然夸夸其谈、坐而论道,也得有‘道’才行,总比一些人只会坐着吃肉喝酒、坐着说话放屁……强吧?!” “噗!” “说得好!” 仆散九斤抚案大笑,吹着口哨起哄。 同时摩拳擦掌,他本好事之人,又素来看不惯李珂跋扈,恨不能打起来才爽。 完颜熙也忍不住笑了。暗翘大拇指,没想到这位大兄还真有点道道,怼得实在好! 李珂面红耳赤,怒道:“大兴国,殿下在此,岂容你如此粗野放肆!” 转而瞥见完颜忽兰眉头蹙起,李珂就暗咬牙,故作大度袍袖一挥道:“渤海蛮子,本侯不与你一般见识!” 大兴国父子是渤海人。但官当到大昊这份上,哪里人都不重要了。 大兴国立即反唇相讥:“若渤海人是蛮子,那新罗人又算什么?” 李珂的姐姐李妃本为新罗舞女,后进宫受宠,否则他怎能封侯。大兴国自然不是说新罗人如何,而是暗讽李妃姐弟的出身。 关乎皇妃,这种话,也就大兴国和过去的完颜熙,才敢跟李珂当面锣对面鼓叫板。 被活生生戳到痛处,李珂再也顾不上风度,拍案而起:“渤海蛮子,吾与汝势不两立!” 大兴国冷笑:“本来就不是朋友!” 李妃受宠也不过是这两三年的事,看着贵不可攀,实际离了皇帝什么都不是。而大昊在金国历经三朝官至宰辅,门生故吏遍布朝野,根基深厚,所以大兴国有恃无恐。 况且这些年,两帮纨绔互掐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就算李珂闹进宫去,皇帝估计也不会当真。 当然最主要的还是双方一直互有顾忌,经常斗斗嘴,偶尔打打架,从来没有真正伤筋动骨,形成一种微妙平衡。 完颜慧恼了:“好了,你们有完没完?当着小姐姐的面,还要下架子开打?真败兴!” 完颜忽兰轻叹一声。 李珂顿时熄了火,愤愤不平坐回去。 大兴国嘿嘿干笑,也冲完颜忽兰拱拱手就此作罢。 正文 037章 一语道破天机 “有话都好好说,不许再闹,准备开宴吧。” 完颜忽兰挥挥手。 大兴国赶紧拱手解释道:“殿下,其实熙哥儿这回在安国寺赈灾,我也意外得紧;不过,就像殿下说的,赈灾终是好事,我们纵不能相帮,也不消去冷嘲热讽吧。” “嗯,是这个理。” “朝廷和大兴府在城外只设了寥寥几座粥厂,僧多粥少,流民成片饿死,城外都自发建了人市……这是事实!” 说到此处,大兴国转向李珂:“开城侯,你府上最近可从人市新买了不少奴婢,你对此不会一无所知吧?” “赈灾之事,陛下其实颇为关切,奈何户部那些官员实在无能,调粮迟缓,各州官员又经年累月贪墨官仓储粮,以至于到了关键时刻,朝廷设粥厂反倒拿不出粮来了!” 大兴国叹息:“这次灾情过后,朝廷怕是要严惩一批地方官了。” 关于灾情现状,大兴国这些大臣子女多少是知晓些内情的。只不过这是个敏感话题,若非李珂接连挑衅,大兴国不会轻易开口。 李珂闻言冷笑,不语。 他身后的狗仔队员均低头沉默。 灾情属实又如何,这与完颜熙懂不懂赈灾、是不是真赈灾完全是两码事! 仆散九斤这时却猛拍下桌案,粗鲁道:“谁说官仓没有粮食,俺爹说了,多的是!” “俺爹说,赈什么灾啊,三省六部那些人,白食朝廷俸禄,根本就不关心灾民死活。反正都是汉人,死得越多越好!” 仆散九斤一语道破天机。 引得众人噤若寒蝉,谁也不敢去接他这个话茬。 即便是李珂。 他纵有心借此反击,却害怕引火烧身。 大兴国苦笑垂首,心道仆散九斤你这夯货到底无敌,大家都心照不宣的事,你非要大放厥词捅破这层窗户纸。 还“俺爹说的”……要坑死你爹仆散亮! 时下金国朝廷关于赈灾一直争执不下。 以赵王完颜洪、仆散亮为首的一派坚持赈灾,至少要保证一部分人活下来,保持各地劳动人口,避免地方动荡,伤及金朝国本。 反对派则以皇长子、梁王完颜从恪为首,持的无非还是酷绝人伦的汉人人口灭绝论。 这种调调,自金国占据中原立国之初就有了。 与汉人强大的繁衍能力相比,女真人自然就是个弟弟。 为确保女真族裔的绝对统治地位,控制汉人人口基数,在金国皇族内部一直大有市场。 不过有些事说的做不得,也只有仆散九斤这种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人,才能不顾避讳、堂而皇之在这种公开宴会上冒出来。 当然,赈灾这事可以非此即彼,但到了朝堂上涉及到权力和政治,有些事就很难短时间内做出非此即彼的选择了。所以朝中还有一派中立党,名义上明哲保身,约数十人,以尚书令大昊为精神上的领袖。 但有一点。 这世上根本不可能有绝对的永恒的中立,人吃五谷杂粮,固有亲疏远近,还有情绪好恶,若非要较出个子丑寅卯,到了不得不选边站队的关键时刻,大昊终还是屁股稍偏赵王一边的。 毕竟大兴国与完颜熙过从甚密,也不是一两天了。 仆散九斤的话让完颜熙心中冷了下去。 完颜洪信上略提朝中对赈灾颇有争议,他就猜到了这一层,女真当权者其实并不在乎汉人灾民死活,这才是问题的关键。 想起上辈子国家优待少数民族的各种政策,他只能默默唾弃这万恶的旧社会。 …… 完颜忽兰似是要故意岔开话题,主动向完颜熙道:“完颜熙,安国寺一家寺庙力量难免有限,若灾民闻风而去,他们估计也撑不了多久。还需大量筹粮应对才是,否则怕要引起乱子来。” “公主所言甚是。我父王也在帮着筹粮,离京前备粮400石,不过远远不够……” 完颜熙说着,想起完颜洪信上所言,便道:“上天有好生之德,总不能眼睁睁看灾民不断饿死……只是凭我个人之力,短时间内实在筹集不了多少粮食,如此,能否请公主相助一二?” 完颜忽兰深深打量着完颜熙。 片刻后才缓缓点头道:“既然你开了口……我尽力,想想办法吧。” “开设粥厂赈灾,不但行善积德,还为朝廷分忧,诸位力所能及,也不妨帮一帮完颜熙的。” 完颜熙一喜,转身环顾四周。 李珂那四人直接漠视他,交头接耳,理也不理这茬。 纵是前身所谓的死党,大兴国、御史中丞马贯中的儿子马亮,还有仆散九斤这货,都装作没有听见完颜忽兰的话,要么扭头望向别处,要么自顾饮酒。 别看方才大兴国一番“仗义执言”,支持完颜熙赈灾云云,但那不过是基于同盟阵线的一致对外,真要让他把钱花在一群不相干的流民身上,就是另外一码事了。 至于李珂这些人本非良善,完颜熙自没抱什么指望。 但大兴国三人关键时刻也掉链子,难免失望。 不过他也心知肚明,倒不能因此就说这仨货就缺乏良知,跟李珂是一丘之貉,主要还是骨子里……对贱民的蔑视和漠不关心。 与之相比,这位完颜小姐姐与众不同,真不错。 完颜熙对完颜忽兰好感倍增,目光投向她,才发觉对方也在悄然注视着他,两人目光稍触即分。 其实完颜忽兰早就有赈灾的设想了。 这几日也和完颜慧暗筹了200石粮食,本准备让人送出城去匿名设个粥厂,这回遇上完颜熙在安国寺赈灾,她乐见其成,正好顺水推舟帮他开口筹粮。 嘴上说“尽力,想想办法”,实际也正思量,是否把筹来的粮食转交给完颜熙? 朝中对赈灾争议这么大,已脱离了赈灾的范畴,渐渐沾染上了政争色彩,她作为皇帝亲女不能公开站队,借完颜熙的手去做,或许是最好的选择了。 反正赵王是赈灾派。 她默默想着。 …… 折腾了这么久,宴会才算正式开始。 丝竹之乐响起,四个花枝招展的舞伎涌入场中,飘扬长袖翩翩起舞,在完颜熙看来都是些搔首弄姿的简单动作,没什么看头,比DY上扭蛇腰玩电臀的小姐姐差远了。 不知主位上这位完颜小姐姐,会不会跳热舞? 完颜熙托着下巴,暗瞄一眼她的腰臀。 一曲舞罢,众人已互饮三盏。 侍者取来投壶,这倒稍稍引起了完颜熙的好奇。 但李珂右侧一个淡黄面皮、长眉入鬓、身材中等的青年站起,向完颜忽兰拱手为礼道:“殿下,我觉得投壶甚无趣,咱们不如换个玩法,助助酒兴。” 完颜忽兰不置可否道:“徒单光,你想如何?” 徒单光陡然转身面向完颜熙,目光咄咄逼人:“完颜熙,上回你我胜负未分,不如再来赌斗一场!” “你若胜,你不是要赈灾么,我便送你一百石粮食,可你若输了,那匹照夜玉狮子就归我!” 完颜熙心顿一抽,我去,要跟老子比武? 他还未表态,仆散九斤在那边就鼓噪:“完颜熙,干他!还怕他?” 滚! 大兴国暗瞪仆散九斤一眼,凑过来低道:“熙哥儿,切莫上这厮当,他是瞄上了你那匹宝马!这厮是河北镇守使徒单停的庶子,天生蛮力,又跟一个蕃僧学了几年武功,单打独斗,上回你就差点输了!” 大兴国听说完颜熙病了一场得了失忆症,怕他忘了徒单光的难缠,赶紧提醒。 完颜熙哦一声。 正文 038章 赌斗 徒单光双手叉腰,道:“完颜熙,别装傻,到底敢不敢,干脆给个准话!” 李珂在旁轻笑拍手:“徒单光,可别乱讲,堂堂赵王府小王爷,身怀绝技,从来都是号称打遍中都无敌手的……岂能怕了你?真是笑话!” 一个生着幅肿眼泡子的长脸少年,接着嗤笑道:“我看还是算了,徒单兄,拳脚无眼,万一伤着小王爷,一旦赵王怪罪下来,你可吃罪不起!” “毕竟,小王爷可是靠爹过活的!” 另一个苍白瘦弱少年起身,站在李珂身侧,眯着小眼睛:“完颜熙,你整天嚷嚷着打这个、揍那个,现在徒单光都主动送上门了,你还不上?赶紧的,你该不会欺软怕硬吧?” 各种激将法都用上了。 完颜熙坐在那纹丝不动,以不变应万变,淡道:“君子动口不动手。我辈斯文人,尤其还当着公主的面,打打杀杀成何体统?” “再说我伤势未愈……御医都说了,不能随意与人动手。不过,既然你非要赌,我也好不扫你的兴,徒单光,咱们各派属下斗一场便是,算是以武会友。” 怂货,还斯文人……就你完颜熙?脸呢? 李珂等人瞬时起哄,极尽嘲讽之能事。 大兴国和马亮忍俊不禁,对视一眼,熙哥儿现在变得有点幽默啊。 “完颜熙居然也有怕的时候……他明知不是徒单光的对手,所以就故意耍赖。” 完颜慧侧过头去,“小姐姐,我看他确实是变了,但脸皮也更厚了!” 呵,完颜忽兰轻出一口气。 徒单光心里直骂娘,但完颜熙打死不肯出手,他真没办法。 不过他实在太觊觎那匹照夜玉狮子了。自己府上那些坐骑,与这样的宝马相比,那简直就是不堪入目。 徒单光想了想,便冷笑道:“这是你说的,那就各派属下相斗一场——不要以为你们赵王府高手如云,我们徒单家就没有人了!” “完颜熙,若输了,莫要抵赖!” 完颜熙淡笑:“一言既出,如白染皂。” …… 老宗师梁紫风倒背双手,气定神闲。 他面前站着个耳缀双环,披褐色藏衣,须发虬髯的蕃僧。 蕃僧凛然而立,目露凝重之色。 面对梁紫风这样的高手,本身就给他很大的压力。 实际此刻这蕃僧心里真是懊悔极了,本以为纨绔家的护卫不可能有什么高手,还不手到擒来,结果就撞上这等内力明显深不可测的宗师级人物。 他刚来中都时间不长。 头一次出场,开局就是地狱啊。 至于完颜熙,根本就不信梁老宗师会输给一个籍籍无名的化外蕃僧。 这绝不可能。 梁紫风的自我评价还是蛮谦虚的,除了江湖顶尖高手之外,就数他这种宗师级了。 这蕃僧绝非顶尖高手,毕竟顶尖高手就如同闲云野鹤,神龙见首不见尾,断无可能投身徒单光家做师傅。 所以,完颜熙动都懒得动一下,坐在那照旧与大兴国三人说笑对饮。 而徒单光一看完颜熙竟然派上个须发皆白的老头,嘴角差点没乐歪。 这厮生病也生坏了脑子,这种晃悠悠的老朽能经得住蕃僧师傅的一拳不? 他觉得赢定了。 “大和尚,开打?”梁紫风轻笑拱手。 “请!” 蕃僧吐气开声,忽的就是一拳打来。 风声呼啸,震动满树桂花飘。 完颜熙猛抬头,我靠,好猛,这就是所谓的内家拳吗? 都带出响声了,这里又没有配音师! 这……蕃僧似乎还有点本事啊,梁老宗师不会给我掉链子吧? 梁紫风闪身避开,轻描淡写回了一掌。 对战旋即展开,蕃僧拳势如雷,招招威猛。 一趟拳打得如同暴风骤雨,将梁紫风死死压制住。 梁老宗师貌似只有招架之功,根本无还手之力。 看得李珂等人眉飞色舞,连连叫好。 完颜熙眉头紧皱,盯着场上,有点紧张。 他虽然相信梁紫风,但……所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万一老先生果真失了手,又情何以堪啊。 但所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徒单光在旁紧握双拳,却脸色渐变。 蕃僧貌似占据上风,但梁紫风纵高伏低,身轻如燕,蕃僧根本就沾不到他的边。 斗了一会,梁老宗师似乎失去了耐心,干脆便揉身直进,要与蕃僧贴身肉搏。 蕃僧大喜。 梁紫风露出正面空档,蕃僧逮住机会揉身而进,砰砰砰连续三拳击打在梁紫风的胸部,却不料如同击打在棉花之上,毫无着力。 不好! 蕃僧大惊。 梁紫风轻蔑一笑,挥起右掌为刀,犹如切西瓜一样斩在蕃僧的光头上。 澎湃巨力涌来,蕃僧抵受不住,一屁股坐在地上,仰面喷出一口鲜血,显然已内伤不轻。 梁紫风仰天打了个哈哈。 这蕃僧内劲雄浑,放江湖上也算一号人物。 不过此人太没脑子,一上来就拼尽全力,导致后继乏力。 不多时内力消耗大半,让老先生抓住机会,一击致命。 徒单光脸色铁青,挥挥手命人将蕃僧扶出去治伤。 他老爹花重金为他请了这么个师傅,本以为是天底下数一数二的高手,结果在一介老朽面前竟不堪一击,丢大人了。 “老宗师辛苦。” “小王爷客气,此乃老朽应尽之责。”梁紫风拱手,得意一笑。 完颜熙笑着起身道:“徒单光,希望认赌服输。” 徒单光恼火一跺脚,恨恨道:“完颜熙你不要嚣张,老子早晚……” 他本来想说“老子迟早弄死你”,但眼角余光发现完颜熙身后的梁紫风面露冷色,心中惊惧,口气便软了三分:“不就是一百石粮食么,难道凭我徒单家,还能赖账不成?” “那是最好,请写欠条一张。”完颜熙挥挥手,示意侍者去取纸笔。 徒单光怒道:“你……!老子岂能赖账,写什么狗屁欠条?” “借债还钱,天经地义,有证为凭。既然不会赖账,写张欠条又何妨?” “如果你连张欠条都不肯写,那么,我只能怀疑你是不是想要赖账!” 徒单光被完颜熙一两句话噎得说不出话来,他脸色铁青,愤愤拿起笔匆匆写了张欠条,扔给完颜熙。 完颜熙接过扫一眼,吹了吹未干的墨迹,顺手交给梁紫风道:“老宗师,好好收着,过后我们好收账。” …… 徒单光输了一百石粮食当然不算什么。 关键当着完颜忽兰的面,丢了人输了面子,李珂的脸阴得能掐出水来。 他暗向旁边的瘦弱少年使个眼色。 参知政事胥执国的这个幼子胥野,一向唯李珂马首是瞻,是他最为忠诚的小跟班。 胥野慢吞吞起身,冲完颜熙讥笑道:“完颜熙,你伤势未愈,身体还没养好,但这里应该没问题吧?” 胥野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我也和你赌斗一场,就请殿下出题,现场作诗作词,就像你说的,咱们以文会友嘛。赌注照旧,我输了送你一百石粮食,你输了那匹白马归我……如何?” 斗诗毫无胜算。 大兴国和马亮飞快对视一眼,无奈垂下头去,就连仆散九斤这回都彻底歇菜。 中都二代或三代中,胥野的才学尚可。 至少比出了名不学无术的赵王府小王爷不知要强多少,赌斗作诗,不要说完颜熙,连自诩有才的大兴国也不成。 胥野暗自得意,甩甩头:“完颜熙,你娘可是汉人,家学渊源,我也没占你便宜,是不是?” “总不会还要找个下人跟我斗诗吧?” 李珂几人笑吟吟坐等完颜熙出丑,闻言一阵哄笑。 这是跟老子死耗上了啊。 完颜熙本来多少有些心不在焉,这回不禁有些恼怒,他双手托腮望向得意洋洋的胥野,嘴角向上挑起一抹冷漠的弧度。 典型武的不行来文的,文的不行再来阴的……这些纨绔的小把戏看来真的很低级。 唯一能提起他兴趣的,还是那一百石粮食的彩头。 完颜熙扶着案几,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 一切为了粮食,为了更多的灾民能活命,陪他们玩玩吧…… 打架老子暂时不行,但抄诗嘛……呵呵。 胥野大喜,生怕完颜熙反悔,赶紧躬身道:“请殿下赐题。” 完颜忽兰略沉默,淡道:“完颜熙,你确定要与胥野斗诗么?” 完颜熙拱手,摊摊手笑:“公主,我若不答应,他们一定会说我头脑有问题,我若答应下来吧,他们更会认为我头脑有问题。毕竟,明知是坑还要往里跳,与傻子何异?” “所以,这翻来覆去,好像我都注定是个头脑有问题的人了。既然如此,还不如索性看看胥公子这种头脑没问题的聪明人,中都才子,这里边到底装了些什么真材实料……也算博诸位一乐吧。” 完颜熙伸出两根手指,指着胥野的脑袋,摇了摇。 他暗藏机锋故意绕来绕去,绕得完颜忽兰忍不住轻笑一声:“你这话竟还有点意思……” 正文 039章 折桂令 宴会持续到这,夜幕已临。 四周红色宫灯挑起,与皎洁月光投下相映生辉。 完颜忽兰藏在袍袖中的光洁玉手探出一只来,指向院中苍劲古桂:“八月桂花飘香,此树甚芬芳,两位就以此为题吧。” 这题其实简单到不能再简单。 胥野脸上笑开了花。 这年月,应时应景的诗词歌赋是时下读书人的基本功。 像什么春夏秋冬抒怀、咏月、咏梅、咏桂之类题材司空见惯,况胥野还是有备而来。 “完颜熙,你先来?” “胥公子先请。” 胥野傲然一笑,迈着虚浮的四方步踱向场中,煞有介事围着落花飘香的古桂转了一圈,才缓缓吟道: “花千树里桂花孤,仲秋夜放月上无。嫦娥若有闲田地,何不栽种两三株。” 他刚吟完,李珂自然带着小弟们立刻捧哏,连道好诗好诗。 “小生今日应题,还请殿下不吝指教!” 胥野躬身,苍白的脸上满是激动的红晕。 岐国公主琴棋书画诗冠绝中都,为天下十大才女之首,是中都贵族子弟心目中的女神。 这回斗诗胥野虽冲着完颜熙来,图谋那匹宝马,但若能得到完颜忽兰评点,他也自顺势博些声名,可谓一箭双雕。 完颜忽兰脸上飞起一丝浅笑。 要论品质,胥野这首诗最多应景切题,勉强中规中矩,但却没什么灵气和意境,至少她是看不上眼的。 不过,考虑到这些纨绔子弟的身份,胥野能急就章完成一首应题的七律,其实也算不错了。 “堪称佳作。”完颜忽兰微点头。 她满腹才学却并不恃才傲物,又生性温和,雍容大度,所以此番点评半是出于情面,半是本性使然,不愿让人难堪。 胥野大喜,得意忘形之下,竟装模作样地故作名士风范,向完颜忽兰躬身拜了拜:“在下拙作,多谢殿下点评!” 又转身拱手冲完颜熙文绉绉道:“小王爷,请!” 完颜熙忍不住想笑。 这厮真是个逗比,一点眉眼高低都看不出来,人家小姐姐随口一句客气话也当真? 真当自己是出口成章的风流才子了? 不过,他还是随便回了一礼,言不由衷赞了声:“胥公子大才,在下实在钦佩之至!” “哈哈,过奖过奖!”胥野更喜,一时意气风发,颇为得意。 不单是得到岐国公主赞许,还征服了素日对手的完颜熙,竟让他也赞自己一声“大才”,胥野感觉非常爽。 他眉开眼笑,对完颜熙满腹的敌意仿佛都消散一空了。 李珂冷哼。 胥野这才清醒过来,脸上笑容赶紧敛去,板起脸道:“完颜熙,该你了。” …… 完颜熙不是学文的,写论文还行,作诗就太难为他,不论古诗还是现代诗。 但别忘了他生活在信息大爆炸的年代,网络空间里诗词歌赋这些玩意不要太多。 加上所处这个历史时代本就似是而非,给了他太大的选择空间。 反倒正因可选择的余地太多,他又不甚专业,所以才举棋不定,不知哪首更合适。 他抬头望着满树怒放桂花,头又扬起,透过枝叶花瓣间隙将目光投向当空圆月,心说不知不觉,都快中秋了啊…… 月是故乡明,可故乡如今安在? 胥野等得实在不耐烦,催促道:“完颜熙,若作不出诗便认输,拖拖延延,有意思么?” 李珂等人其实早就按捺不住,各种讥讽嘲笑的口活酝酿了好半天,就坐等完颜熙憋不出来,尔后再一哄而上,话语群殴。 虽然伤不了完颜熙半根毫毛,但只要让他在完颜忽兰面前丢份,感觉就很爽。 大兴国三人红着脸,纷纷垂下头去,不忍再见完颜熙出丑。 这作诗真是他们的软肋。 而在四人中,最不通文墨的当然属仆散九斤,问题是小王爷完颜熙比仆散九斤也就强那么一丢丢。 遥想去年,在赵王寿辰宴上,当着近百位中都权贵的面,完颜熙喝醉了酒主动登场,开口饮了一首诗,当即笑喷全场。 诗曰:一杯两杯三四杯,五杯六杯七八杯,九杯十杯开开胃,百杯千杯我才醉。 这诗让李珂这群人几乎嗤笑了完颜熙一整年。 “认输吧,完颜熙,难不成还要再来首‘一二三四杯’么?” 胥野笑,李珂及身后的马仔也跟着哄笑。 就连完颜忽兰面上都露出笑容。 完颜熙莫名所以,他虽不知这“一二三四杯”的故事,估计八成是前身的丑事之一,他无所谓地耸耸肩,就在众人笑意正酣的时候,突然面向完颜忽兰道:“公主,既然如此,在下就献丑了!” 完颜忽兰微微颔首:“请吧。” 完颜熙定了定神,就抑扬顿挫吟道: “一轮飞镜谁磨?照彻乾坤,印透山河。” “玉露泠泠,洗秋空银汉无波,比常夜清光更多,尽无碍桂影婆娑。” “老子高歌,为问嫦娥,良夜恹恹,不醉如何?” 吟完,完颜熙纵声大笑,回到自己案几之后,举起酒盏一饮而尽。 前年他在战区机关的中秋晚会上,配乐朗诵过张养浩的这首词,博得掌声四起,但绝没有现在如此痛快淋漓的感觉。 或许是心境、场合、背景都不同了的缘故吧。 胥野几人听得目瞪口呆,脸上还未来得及收敛的讥讽嗤笑活活被憋了回去,一会就憋得脸铁青,僵坐在当场。 他也是读书人,诗词的底子在的,岂能不识货? 若诗词也与人一样分三六九等,这首词必定是上等佳作,可以传颂后世经久不衰的那种! 耳边传来大兴国等人拍案叫绝声,李珂脸绿了,眸中全是匪夷所思。 …… 从“一二三四杯”的插科打诨,到“一轮飞镜谁磨”的文采斐然,反差实在太大。 完颜忽兰良久不语。 她静静趺坐,长袖微动,眸光激荡。 澹澹清夜,树影婆娑,明月清光,相与无碍。 一个锦衣少年,引吭高歌,月下独舞。 她眼前慢慢勾勒出这样一幅幽静、空灵的图画。 “老子高歌,为问嫦娥,良夜恹恹,不醉如何?” 真是绝世好词啊。 嫦娥是谁,为何良夜恹恹?“老子”又为何高歌,一醉解千愁吗? 完颜忽兰喃喃自语,心弦在这瞬间骤然被扣动,她情不自禁站起身来,背向众人,举头望向明月。 …… 大兴国趁机上前躬身道:“殿下,熙哥儿词已出,请点评。” 完颜忽兰幽幽一叹,转过身来环顾众人:“这首词,前半写景,后半抒情,转、合融一,用典不露痕迹……这等情境,气势,华美格律,实非我所能及,本宫只能赞一声古今罕见,却再没有评点的资格。” 大兴国嘿嘿一笑:“殿下过誉了。那此番赌斗,算熙哥儿赢了。胥野,认赌服输,赶紧打欠条来。” 胥野呆呆滞滞,一言不发。 李珂霍然起身,冷道:“殿下,我承认这是首绝世好词,但,这岂是完颜熙所能作出?绝对是他从别处剽窃得到!” 胥野眼珠子一亮,顿时大叫起来:“对啊,完颜熙不学无术,中都何人不知?何人不晓?殿下,这定是他抄袭而来!” 肿眼泡子的长脸少年、鲁国公蒲察奴长子蒲鲁古,更是跳将起来,叫嚣道:“完颜熙,你当众剽窃诗词,该当何罪?!” 大兴国敲敲案几:“得了啊,输不起就不要赌,赌输了就随口说人剽窃,你们可有证据?没有证据就别瞎咧咧!” 马亮也帮起腔:“若说这首词是熙哥儿从别人、别处抄袭得来,那么请问开城侯,此词是何人所作?载录于何处?拿证据出来!” 李珂拂袖坐下:“哼,前人所作,自有出处,但需仔细查阅才行。或者,完颜熙若能自证清白,我等也无话可说!” “是啊,是啊,自证清白来看!” “胡说,分明是谁指证,便由谁举证!” 两边又掐起来。 完颜熙倒成了局外人,低着头感慨万千,此时此地此刻重颂这首词,让他想起了上辈子的很多事。 完颜慧目光狐疑扫他一眼,向完颜忽兰扭头嘀咕道:“小姐姐,你信这是他作的词吗?反正我是不信的。” 完颜忽兰清幽的眸子不经意间掠过完颜熙的身上,旋即收回,她轻道:“不管信与不信,这首折桂令都将传颂天下,堪与苏学士的水调歌头、李太白的对影成三人相媲美。” 完颜慧讶然无语,她实在没想到小姐姐对这首词的评价这么高,竟然要跟苏学士和李太白这两位诗词巨匠相提并论吗? “可是,小姐姐……” 话音未落,见完颜熙砰一声重重搁下酒壶,站起来再次返场。 他脸上挂着浅笑,团团揖:“诸位不必争了,关于我是不是剽窃抄袭,最好的验证办法就是我们继续赌!赌注还是照前,还是斗诗,还请殿下出题,不论是谁,在下都来者不拒!” 场中顿时鸦雀无声。 完颜熙拍拍手,一脸期待,声音拔得很高:“我需要粮食,各位想要宝马,咱们今日以诗词会友,玩个尽兴;愿赌服输,各取所需,岂不美哉?” “诸位甚至还可以车轮战,不管多少场,我只要输一场,便广而告之,自认抄袭剽窃,任由各位处置,如何?” 正文 040章 猜谜 完颜熙冷笑,若抄诗能抄回粮食来,这笔买卖绝对稳赚不赔。 一首诗赚一百石粮食,为何不抄? 眼前都是一群大肥羊。 你说老子抄袭,好,拿出证据来! TMD,你说老子不学无术,今儿个老子就变身天才让你们看看,什么才叫天生我材必有用,千诗散尽还复来! 但竟无一人响应。 完颜熙走向李珂,抱拳:“开城侯,我们来玩玩?” 李珂冷哼一声,扭过头去。 他虽怀疑完颜熙抄袭,却无真凭实据,谁知道他到底怎么回事…… 万一在诗才上比不过他,一百石粮食肯定不算啥,但开城侯的面子何在?如何能在岐国公主面前跌这个份! 他生性如此,没有把握的事,从来都是撺掇小弟去冲锋陷阵。 完颜熙又走向徒单光:“徒单兄,你来?” 徒单光忿忿道:“某不通诗文,赌什么赌?要赌,就来打一场!” “武斗改日再说,今儿个是以文会友哈。” 完颜熙说着冲蒲鲁古勾勾手指头:“你?试试?” 蒲鲁古羞恼,淬了口唾沫。 他读读诗附庸风雅还凑活,真要写诗除了出丑没有别的。 “胥公子,咱俩继续?” 胥野面红耳赤,咬咬牙垂首不语。 他都吃了一次亏了,岂敢轻易重蹈覆辙。 完颜熙非常失望。 转身望向大兴国、马亮和仆散九斤三人。 大兴国呆了呆:“熙哥儿,你该不会还要与我们赌斗吧?” 完颜熙理直气壮:“以诗会友,有何不可?” 只要有粮食赚,皇帝老子也照赌! 马亮苦笑:“别闹了,熙哥儿,自家兄弟,咱们不内斗!” 至于仆散九斤随手捏起一块点心,往嘴里塞着,大口咀嚼吞咽,就当完颜熙是透明人。 完颜熙无奈,只好最后转向完颜慧笑着拱手:“慧郡主……” 完颜慧手中马鞭炸响,羞恼道:“完颜熙,你要讨打?!” 完颜熙环视众人,回到桌案前仰脖子灌了一杯酒,尔后用力将酒杯摔碎在地,面向李珂等人冷笑道:“不是要我自证清白吗?来啊,我等着你们!” …… 无论完颜熙怎么故意挑衅,都始终无人应战,自然斗诗就不了了之。 随后就进入了投壶游戏环节。 玩法很简单,就是把羽箭向花瓶状壶里投,投中多的为胜,负者照规定的杯数喝酒。 因为没有赌注,完颜熙顿时意兴阑珊。 他随意趺坐在那,看着众人兴致勃勃轮着投壶,自顾喝起闷酒。 等轮到他,他随意捏起一枚羽箭掷去,羽箭轻飘飘落空,距离投壶还老远。 李珂那群人又是哄笑嘲讽,他也不在乎,继续连投四枚,结果只有一枚羽箭歪打正着,勉强擦着边进壶,按照规矩他要自罚四大杯。 这年月的酒水不但寡淡,还有异味,口感极差。 但酒精度数再低也经不住喝得多。自罚完酒,完颜熙明显就觉得有些酒劲翻涌,醉态朦胧了。 李珂紧盯着完颜熙,见他晃荡着身子与相邻的大兴国勾肩搭背,笑笑哈哈,放浪形骸。 他嘴角噙起一丝冷笑,突然开口道:“小王爷,投壶你不成,斗诗算你赢了,不知猜谜如何?” “这桂花树上悬挂数十谜语,不如你我再赌一赌,一炷香的时间内,谁猜中越多,谁就获胜。” “放心,本侯也不稀罕你的宝马,我可以出百两黄金作为彩头,你若赢了,百两黄金归你。你若输了,你府上那只白鹦便归我!” “赌不赌?” 百两黄金啊,至少价值一千贯…… 呃,完颜熙轻轻打了声酒嗝,一下就来了精神。 他砸吧砸吧嘴:“此言当真?输了不悔?” “本侯岂是出尔反尔之人,区区百两黄金算得了什么?我还输得起!” “口说无凭,黄金为证!”完颜熙仰面吐出一口酒气。 不见兔子,绝对不能撒鹰。 完颜熙突然想养一只海东青了,据说这类鹰的猛禽,不光能扑天鹅,还是打肥羊的好鸟。 李珂也不废话,立即命人去取黄金。 不多时,金灿灿的黄金取来,一股脑摆在完颜熙的案头上。 “哦豁,这厮竟有备而来啊,随身备了这么多金子……” 完颜熙慢吞吞站起身,围着桂花树转了一圈。 透视眼开启,树上封存的谜底对他来说就形同虚设。 不过他终归有些狐疑,这厮为什么要用百两黄金去对赌一只鸟,如此反常,必有幺蛾子…… 但思前想后,觉得自己有透视眼无论如何都输不了,答应他又如何? 主要还是这百两黄金的诱惑力略有点大。 实话讲,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金子,是不是可以打上两三条手指头粗的金链子,脖子上戴一条,手上缠一条,然后腰里再塞上一条,过一把土豪的瘾啊? “如何?小王爷,敢不敢?不敢就算了。来人,把黄金收了吧。” “呵呵,好,开城侯,我跟你赌,猜谜猜谜!输了那只鸟就归你,不就是只鸟么……”完颜熙随意道。 完颜忽兰闻言脸色微变。 很少有人知道,那只白鹦是皇帝赐给完颜忽兰,而她又转赠给了赵王府,这里面其实是有些故事的…… 旁人不知,她心中有数。 而李珂突然瞄上这只白鹦,自然别有所图。 李珂眸中闪过一丝很隐晦的窃喜。 今日宴会,明着挑衅也好,暗中羞辱也罢,或者撺掇小弟连番对完颜熙发起“攻击”……一切的一切,无论输赢,都是为了此刻做铺垫。 而这厮,终于还是上套了! …… 一炷檀香袅袅燃起。 完颜慧按照规则开始唱谜:“杨柳疏疏尚带风,打一字。” 李珂立即道:“彬。彬彬有礼的彬。” “兄弟七八个,围着柱子坐,大家一分手,衣裳都扯破。猜一物。” “蒜。” “话说一物生得奇,半身生双翅,半身长四蹄,长蹄的跑不快,生翅的飞不起。打一字。” 前两个李珂回答奇快,完颜慧从树上摘下这个谜包,拆开见复杂曲奥,本还以为李珂会被难住,结果他几乎是在她话音未落时,就斩钉截铁道:“鮮字!” 众人皆惊。 连如此复杂的字谜,李珂都不假思索答出,只能说明……其中有鬼! 完颜慧柳眉紧蹙,忍不住扫了完颜熙一眼。 她虽瞧不上完颜熙,却也看不惯李珂暗中搞鬼,可偏偏又没有证据,赌局已经开了头,半途而废是不可能的。 李珂咳咳:“慧郡主,请不要耽搁时间,唱谜!” 完颜慧无奈,只得继续探手从树上摘下谜包,逐一唱谜。 照这样下去,完颜熙必输无疑。 因为这不仅比文思和猜谜功底,还比速度。 完颜熙深吸一口气。 原来这阴险的家伙也开了作弊器?怪不得有恃无恐。 也有透视眼? 应不至于,八成是提前买通了花千树的人,事先就把谜面谜底背下来了。 煞费苦心,逮住机会引自己上钩,为的就是这一刻? 他所图为何? 那只白鹦? 这只呆鸟有几个意思? 完颜熙心里掠过多个念头,不过却并不慌乱。 就在这会功夫,李珂已经连续答对了6个谜,而那一炷香才刚燃了一半。 胥野、蒲鲁古和徒单光三人幸灾乐祸凑在一起,嘀嘀咕咕,偶尔发出一两声得意的奸笑。 大兴国与马亮紧张起身并肩站着,明知不对劲,气得牙痒痒,却没辙。 完颜熙做绝世好词,李珂指摘抄袭剽窃,拿不出证据;反过来说,若要以作弊为由中断赌局,也得有过硬证据才行! 完颜忽兰冷眼旁观,自有判断,却亦无奈。 李珂的为人她甚清楚。 阴险,刚愎,傲慢,野心勃勃……现在看,他今日谋划,设局,目的就是为一步步引完颜熙入彀。 实际他不仅算计了完颜熙和大兴国这些人,连自己和完颜慧都被他算计进了,都变成了他利用的棋子。 第8个了! 李珂边听完颜慧唱谜,边冷视着完颜熙,他倒是要看看,这位大病愈后据说变得性格迥异的赵王府小主子,今晚还作出一首绝世好词的小王爷,这回要如何翻盘! 一炷香终于燃完。 李珂好整以暇挥挥手,他统共完成了16个谜,全部准确无误。 他意气风发微笑着环顾众人,退到一侧。 桂花树上虽然还悬挂着二十几个谜面,但完颜熙基本没什么胜算了。 完颜慧望向完颜熙,叹口气道:“完颜熙,你还要赌吗?” 完颜熙耸耸肩:“为何不赌?点香吧。” 他旋即又道:“慧郡主,不用一个个唱谜了,太麻烦了。你干脆把树上剩下的所有谜面全部摘下,打开,置于案上,我逐个猜,尔后你再核对谜底便是。” 还能这样? 完颜慧犹豫一下,扭头向李珂道:“开城侯,你可有异议?” “无妨,就按小王爷说的,只要在一炷香内,他能猜出更多谜面,就算我输。” 李珂毫不在乎。 他提前用功数日,自知这些谜面有多复杂。 纵是才思敏捷如完颜忽兰,也断无可能在一炷香内超越自己的速度。 当世大儒来了也不行。 完颜熙一个无知纨绔,能答对三五个就算不错了。 这还是李珂已经高看他一眼了。已考虑到方才那首折桂令,完颜熙或许隐藏底牌,有多年藏拙扮猪吃虎的嫌疑。 完颜慧依言将所有27个谜面全部揭开,摆在侍者搬来的一张长条案几上。 她默默退往一侧,另一侧的侍者就同时点燃了檀香。 完颜熙走到近前,略一沉吟。 李珂冷笑,然而他笑音未落,完颜熙就如同竹筒倒豆子一般,没有任何停顿,酣畅淋漓得将谜底逐一揭晓。 为了让旁边的侍者记住,每个谜底他还有意重复了两遍! 此时,檀香才燃掉三分之一不到! 实际他也算是取了点巧。 因为等完颜慧一个个摘,一个个拆,一个个唱,他再一个个回答,都需要消耗时间,他反应再快,也不至于把剩下所有谜面都搞定,顶多比李珂多几个。 甚至有可能输。 为确保万无一失,他巧妙利用规则——所谓法无禁止则可行,把无谓时间的消耗给排除了。 这是阳谋。 李珂自觉有恃无恐,也就没提出反对,这就是自作孽了。 完颜慧不可思议得抬头盯着完颜熙。 她翻开谜底,逐一核对,竟无一差错! 众人呆若木鸡。 这怎么可能?! 李珂眼前一阵发黑,身子猛晃荡一下。 耳边传进完颜熙的呵呵笑声:“老宗师,把黄金收起来,啧啧,又是好多粮食,开城侯啊,在下就替城外灾民向你道声谢了,感谢慷慨解囊哦!” “诸位,还有没有赌猜谜的了?继续啊!如果觉得百两黄金的赌注有点多,取半也可!” …… 正文 041章 开城,猴(三更毕求追读) “我也有个谜面,请诸位猜一猜。这回不用对赌,纯属逗个乐子,谁率先猜中,我也输……我自罚酒三杯!” 完颜熙本想顺口说“我也输百两黄金”,后又觉没意思,还是罚酒算了。 大兴国瞪大了眼:“熙哥儿,罚酒算什么,要来点赌注才行!” 徒单光也忍不住冒了出来:“没错,要有赌注,不然谁跟你玩!” 完颜熙拍着胸脯:“我说了,就是随便逗个乐子,要是对赌的话,你们也需出赌注!你们先出?” 众人无语。 今晚也邪门了,完颜熙是怎么搞怎么赢,出尽了风头,谁还敢再冒险跟他对赌? 完颜忽兰突轻道:“我来助个兴吧,谁先猜中完颜熙的谜,我那幅《秋野射天鹅图》就归谁。” 这是她当年以皇帝带领文武群臣于西山猎场秋季围猎天鹅场景为题所作的亲笔画,上面还有皇帝亲题小款并加盖玉玺,可谓价值不菲。 这彩头一出,连李珂都瞪起眼来。 …… “话说在数千里外的新罗开城,在那深不可测的高山峡谷之中,生活着一种奇特禽兽。一身毛,尾巴翘,四只手,有时爬有时走,走时像人爬时像狗。请打一禽兽名。” “熊罴。”大兴国大叫,“就是熊罴!” 完颜熙嗤之以鼻:“大兄,你家养的熊罴尾巴翘吗?” “狼!狼!”马亮起身:“古籍中有狼长尾翘立之说,必定是狼!” 完颜熙敲敲桌案:“请注意,狼尾巴是翘,与夹着尾巴的狗大不同,况且狼最擅长的是奔跑,不会慢吞吞走!” 仆散九斤举杯一饮而尽,擦了擦嘴道:“狸!” “……” 完颜熙撇嘴,多简单的谜语,不就是个猴吗,这猴子也不算多稀罕的野兽吧?这都猜不出来? 奈何中都真没有动物园,大兴国这些生于长于中都城里的土著贵二代,还真没见过猴。 完颜忽兰优雅的嘴角噙起一丝古怪微笑。 她读书甚多,而完颜熙给的谜面又很形象,她猜出是猴,却没有点破。 实际很简单的谜面,却被完颜熙故意说得云山雾罩。 “什么开城的高山里有一种奇特的禽兽”,明着误导人,暗着骂李珂,不过众人一时间没品过味来就是。 猜来猜去猜不着,徒单光不耐烦了,皱眉大喝道:“完颜熙,休要故弄玄虚,谜底到底是个啥?说来听听!” 包括胥野、蒲鲁古在内众人都竖起了耳朵。 “开城,猴。” 完颜熙大声道,他本来想这么简单的谜随便就被某人猜透,然后借某人的嘴恶心恶心李珂,结果…… 恶人还得让他亲自来当! 他不得不非常认真地比比划划,不遗余力为众人描绘着一只猴子的模样。 完颜忽兰再也忍不住,莞尔一笑,如雪莲盛开。 完颜慧也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熙哥儿真太损了。 大兴国噗一声,仰面喷出一口酒水。 仆散九斤狂野大笑,拍着案几,口中嚷嚷不停:“开城,猴,开城侯!妙哉,妙哉!” 马亮掩面低头,憋住笑。 “完颜熙……汝敢如此羞辱本侯!” 李珂羞怒交加,眼前金星乱冒,竟当场活活气晕过去。 他再心机深沉,被当众讥讽成了一只猴,还是他老家开城的,他甚至都没见过的这种禽兽,又当着仰慕女神完颜忽兰的面,接连出丑,如何能承受得了? 完颜熙面罩寒霜,冷笑。 你算计了老子一晚上,老子骂你一句就受不了? 他现在甚至都开始怀疑,那雇佣杀手行刺自己的幕后黑手是不是就是李珂。 但以李珂的身份和背景,似乎又并不足以真正引起赵王老爹的满心忌惮吧,还各种嘱咐他不可轻举妄动。 不太像,李珂还没有让便宜老爹谨小慎微的资格。 …… 中都夜禁前的巡街鼓次第传来,宴会自然也进入尾声。 完颜熙大获全胜。 白吃白喝,还赢了200石粮食和百两黄金,堪称最大的赢家。 更关键的是,狠狠削了李珂这伙人的颜面,这是最近几个月来大兴国三人感觉最为扬眉吐气的一天。 所谓曲终人散,循例,此刻作为宴会主人的岐国公主完颜忽兰当抚琴一曲谢客,尔后宾主尽欢而散。 侍者抬上古琴,焚香,众人默然翘首相望。 完颜忽兰净手,却并未上前抚琴,而是长袖飞扬,借故向完颜慧投去一瞥。 完颜慧心领神会,突然起身道:“完颜熙,值此仲秋良夜吉辰,殿下生辰将至,你既然文才敏捷,我看不如现场赋诗词一首为殿下贺寿……” 完颜熙脸上笑容顿时一僵。 给小姐姐写诗? 主动给自己创造泡她的机会? 他马上就意识到这不该是完颜慧的主意。 这小娘们直挺挺地,没胸没屁股,肚子里一定没有这么多弯弯绕。 他还没那么自恋,绝不信像完颜忽兰这等身份高贵的当世才女,会因为自己抄了首词、猜了把谜、踩李珂两脚,就会看上自己。 顶多是前身那货种种与自己今晚表现反差极大,引起她的些许兴趣,或许还有点好感罢了。 八成,还是要进一步试探……自己究竟是韬光隐晦的大器晚成,还是文抄公吧? 完颜熙觉得不能上套。应见好就收,免得前功尽弃露出马脚。 至于小姐姐怎么想,那就随她去了。 完颜熙当即笑着婉拒:“慧郡主,方才那首折桂令,我已经算是绞尽脑汁,现在让我再作诗词,着实难为……江郎才尽了,呵。” 完颜慧目光紧逼:“完颜熙,别给我装腔作势……” “只要你诗词作得绝妙,或能让殿下满意,殿下就可赠你粮食200石,助你赈灾使用。” 听说有粮食200石,完颜熙立即抬头,眸中光亮道:“既然慧郡主如此说,那在下就勉为其难,还请殿下出题!” 完颜忽兰微笑挥挥手:“你随意,不必拘题。” 完颜熙这才恍然大悟。 岐国公主这哪里是在试探或考较,分明是借故给自己送粮啊! 真是好人。 心善,貌美,有才,令人仰慕的小姐姐! 但是好人卡还是不给她了。 ———— 老爷们,三更了,超过八千字,新书期这样狂更,够意思吧。求收藏,推荐,月票,追读! 正文 042章 平生不会相思 完颜熙心中充满了爱。 他望向完颜忽兰,真想喊一声小姐姐,我稀饭你。 完颜忽兰被他这么热切盯着,微觉尴尬,便举起茶盏掩住面孔。 这厮似又有些故态复萌了……果然就不能给好脸吗? 完颜慧咳一声,顿顿脚,挺胸上前一步挡在小姐姐前头:“完颜熙,既然小姐姐说不必拘题,那就随便写首诗词,也不必拘于贺寿了……取纸笔来!” 她以为完颜熙真的才尽,贺寿诗难写,又主动为他降低了难度。 侍者早就准备好了笔墨纸砚,闻言立即送到了完颜熙案前。 完颜熙嘴角一抽,果断扫大兴国一眼,摆摆手道:“请大兄帮我执笔!” 大兴国倒没拒绝,侍者研磨,他全神贯注,准备落笔。 月光皎洁,红烛透明,场上众人疑信参半的复杂眼神都落在完颜熙身上。 可小王爷却慢吞吞起身,仰天望月,似在酝酿情绪,好半天都没动静。 大兴国憋了半天也没听他吟出半句,手僵硬得很,便只好搁下笔。 虽然号称随意写,不拘题,但对于完颜熙来说,却实际上是不能“随意写”的。 有前面那首折桂令在前,若这回太“随便”了,无疑会让李珂那些人更加喋喋不休指摘他剽窃,也不利于扭转前身恶劣名声。 因此,到底该如何选题、“写什么”? 表达对小姐姐的仰慕? 赞美她的才华横溢和美貌如花? 品德高洁? 还是牵强附会随便弄首应付应付算了? 反正对方本来就是借机送粮而已。 他一时间转过很多念头。 首先想到了辛弃疾的青玉案,此地名为花千树,正合其中一句“东风夜放花千树”。 但辛弃疾的这首词写的是上元节,固然辞藻华美最适合拿来装逼,却实在语境不合。 关键是觉得哪怕改动一字都会显得不伦不类,他实在没有那个水平,会毁了这首千古名篇。 他不想干这种事。 旁边李珂此刻面色扭曲近乎狰狞,眸中妒火熊熊,坐在那身子微向前倾,似要择人而噬。 显然,他也以为,完颜小姐姐有些看上完颜小王爷了。 完颜熙心头隐隐明了。 这厮对自己的敌视、算计和各种排斥,绝非来自于普通纨绔之间的“斗气”,除了更深层次的东西之外,恐怕多半因素还是为了完颜忽兰…… 情敌? 完颜忽兰这样的才女,身份又如此高贵,追捧爱慕者一定少不了…… 哦哦,难道,前身也算其中之一? 完颜熙终于还是自己转过这个弯了。 难怪他觉得当时问及完颜忽兰时,雪晴的神态略古怪。 这样啊……完颜熙倒不排斥这点,实际完颜忽兰给他留下印象极好,与这样一位才貌双全、神仙般出尘的小姐姐谈一场恋爱,哪怕只是柏拉图,其实也挺好的。 他在这思思量量,站在那任由思绪飞起,众人终于等得不耐烦了,包括完颜慧在内。 而李珂嘴唇紧咬,都渗出了丝丝血迹。 完颜熙似笑非笑望着李珂,心道:若老子再来一首绝世好词,博得完颜小姐姐青睐三分,这厮怕是要直接崩溃,彻底留下心理阴影了吧。 完颜熙轻笑一声,想起了那首歌——《两只黄鹂鸣翠柳》。 他这才转身来冲完颜忽兰躬身一揖,深吸口气,慢慢吟道:“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这三句出口,居然又是折桂令。 他……完颜忽兰猛抬头,面略红润,长袖中隐藏的玉手紧握。 “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 “空一缕馀香在此,盼千金游子何之。” “证候来时,正是何时?灯半昏时,月半明时。” 元朝徐再思的这首词,本来描绘的是个少女怀春在深闺的形象。 完颜熙用在此处,切合上他一贯“完颜小姐姐狂热粉丝”的背景,无疑就变成深情款款的心理独白,直接向完颜忽兰表白了。 这本也不是稀罕事,毕竟过去的小王爷也没少表白。 只是从没这么文雅过。 这首词连用叠韵,婉转优美,扣人心弦,听在擅长诗词、善用文字技巧抒情达意的完颜忽兰耳中,心里那种复杂的感触,绝非可用语言来形容。 她默默趺坐在那,面色不定,抚琴的兴致半点也无。 直至众人慢慢都起身告辞离去,她都似乎有些神思不属。 “小姐姐……” 完颜慧轻呼,她好武骑射,虽对诗词歌赋这些不甚了了,不过也听出了几分意思。 况且完颜熙这厮写得这么直白,什么“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她又不是傻子。 “嗯?” “宴散了……” “哦,咱们走吧。” “小姐姐,完颜熙好无耻哦,直接说他想你犯了相思病……太唐突了,真不要脸。” 完颜忽兰默然,顾左右而言他道:“前后两首折桂令,我真自叹弗如。这般才情不输苏学士,直追李太白,为何这么多年,我竟没有发觉半分?” “我本以为他病了一场,心性、品行颇有转变,所谓浪子回头金不换,此时犹未晚也;但……” “莫非当真是大器晚成?或者之前那么多年都在藏拙卖傻?” “小姐姐,别想那么多,搞不好他真是剽窃。” “不。自汉唐以降,前人诗词歌赋,当世大儒名家,我所读甚多,这两首折桂令绝非抄袭得来。” 完颜慧无言以对。 既然小姐姐这么说,那就是了。 可完颜熙这个夯货,居然是个才子? 她很难接受。 …… 赵王府。 完颜熙把雪晴和流苏俩丫头撵走,先打了半天坐,练了会“丹田贯气法”,照旧没什么效果。 随后独自躺在床上浮想联翩。 不成想今日竟搞了四百石粮食,若用赢李珂的百两黄金和简雍给的五百贯钱,再购买一批平价粮,支撑安国寺赈灾到冬季应无太大问题了。 他心情舒畅慢慢就睡过去。 醒来又是日上三竿,与这年月人们四更起五更上班劳作相比,他这位小王爷实在太不像话了。 雪晴正伺候着小主子洗漱更衣,流苏捏着两张纸急乎乎跑进来,一脸的不可思议,叫道:“小王爷,小王爷,可了不得了!” “怎么了?” “从花千树传出两首折桂令,说是小王爷所作,现在城里都在疯传,读书人纷纷誊抄……” “哦……” 没信息网络的古代,竟传得这么快? 他并不知,古人宴会上的诗作自有传播渠道,一夜加上一个上午的时间,那两首折桂令足以从花千树流出,借助酒肆妓馆等娱乐场所疯传开去。 “关键呀,小王爷,你昨夜写词向岐国公主表白,现在中都传遍了,人人都说你和岐国公主……” “……” 绯闻? 完颜熙打个哈哈,“相思”都成了名“词”,他和岐国公主之间被坊间八卦出点什么浪漫故事,似乎也属于正常。 完颜熙若无其事吃着早点。 雪晴仔细翻看,第一首词让她脑海中的画面感很强,颇受震撼,若在这几日之前,打死她也不可能相信自家小主子能有这般才情,然现在……她似乎已经见怪不怪了。 至于第二首,那“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看得她俏脸绯红,暗暗瞄着小主子,心说小王爷原来并没有变,这种羞人的话他竟大肆写成了词表白…… 这么文采斐然,说不定还真能打动岐国公主呐。 正文 043章 纸糊的兄弟 因为刚运走完颜洪筹集的400石粮,还有在宴会上赢来以及完颜忽兰赠予的400石粮在手,完颜熙至少心里不慌了。 他现在手头上还有赢李珂的百两黄金,简雍给的500贯钱票。 若再能购进一批平价粮,哪怕金国朝廷迟迟不出手,他也有把握把安国寺的赈灾支撑下去。 因此,他决定午饭后去拜访亲爱的朋友大兴国和仆散九斤、马亮这三位,让他们出面帮忙买粮。 买平价粮! 官商勾结,把粮价哄抬这么高,若是按照市价购粮,岂不成了冤大头。 必须要想办法从为富不仁的粮商身上割点肉,毕竟这波天灾,他们捞得盆满钵满。 而这显然要用些手段。 让大兴国三人出面帮忙,是目前完颜熙所能想到的成本最低、见效最快的办法了。 所谓打仗父子兵,上阵亲兄弟,不是兄弟嘛,这兄弟总不能白当。 完颜熙只带了沈庆和马雄两名护卫,首先去了大兴国府上。 也就是尚书令府。 金朝时下已经摒弃了早年的“勃极烈”群议制度,承袭了中原王朝的三省六部制。 实际历经百年演变,政治、经济、文化……金朝的汉化程度已经相当高了,而且不少汉人也逐渐进入权力最高层。 唯独军事体制,金朝还保持着一定的女真族特征。 这是女真人的立国之本。 尚书省是金朝最高行政机构,设尚书令,也就是最高行政长官。 因尚书令权位太重,上任、上上任金帝有意压制,尚书令逐渐成为一种荣誉职衔。 行政权力实际落在了左丞相手上。 大兴国的父亲大昊是上一朝的左丞相。本朝又兼领了尚书令。 所以,他就是当毫无争议的朝文官第一人。 因金帝偏弱,朝政悉数由大昊掌控。 正因如此,大昊才不敢轻易选边站队,而一贯秉持中立。或者说,尽力塑造一贯中立的形象。 而中立,说白了就是皇帝的立场。 这是大昊与金帝保持相安无事的关键因素,足见大昊的政治智慧。 与大昊的权势相比,大府的规制却是真寒酸。 与排场、豪华、奢侈这些元素基本不沾边,顶多是座幽静宽敞的大宅。 与左右相邻的金朝权贵府邸相比,就像鸡立鹤群。 完颜熙很意外。 大金权力的巅峰啊,就住这种宅子?不至于吧? 不要说与赵王府比,可能还不如中都一些大商人的宅子好。 不过,完颜熙觉得这不一定绝对反映人品和官品,但足以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大昊的作风。 至少是一个喜欢低调的人。 当然也有可能是故意装的。 上辈子他可是在网上浏览过不少外在寒酸、但里子奢侈到极点的隐蔽大贪。 大昊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还真不好说。 …… 完颜熙递上名刺去,大府的管家很快就迎了出来。 从大府下人的态度看,他显然是这府上的常客熟客。 大兴国住在内宅,却并不是一个单独的院子,只是拥有单独的起居室和会客厅,仆从婢女更是与父亲和府上其他亲眷共用。 完颜熙没想到仆散九斤和马亮也都在。 他心说这仨货不知在背后叉骨什么,不过这样也好,省得老子一个个去跑了,天这么热。 “熙哥儿。” “小王爷!” “大兄好。马兄好。” “完颜熙,我正要去赵王府找你,你既然来了,有个事你可得答应我!” 仆散九斤一把扯住完颜熙,闷声道。 完颜熙不着痕迹甩开仆散九斤。 这货下手没轻没重地,扯得他胳膊生疼。 “九斤兄何事?” “我一月后要随父亲去河南巡边,到现在还没匹像样的坐骑,你那匹照夜玉狮子当真不换吗?一栋宅子你要嫌少,我可以再加百两黄金!” “换与不换,我说了不算。要不你去找我父王问问?” “那还是算了……” 想起威严凛然的赵王殿下,仆散九斤失望嘟囔,还是不甘心道:“那就借我骑一回,我从河南回来就还你!” 这厮想得倒美。 这马子是能乱借的吗? 完颜熙干脆不理他,径自与大兴国马亮两人勾肩搭背,亲亲热热进了客厅。 仆散九斤黑着脸自己跟进来。 喝着茶闲扯了一阵,听完颜熙渐渐把话题又转移到赈灾筹粮上。 大兴国眼珠子一转,立即顾左右而言他:“熙哥儿,你可真行,装了十年孙子,这回一朝成名天下知啊。现在中都人人都说你才学不输苏学士,风流直追李太白,那两首折桂令……啧啧,没准还真能打动忽兰殿下的芳心。” “不过,小王爷,你要想如愿以偿,光公主欣赏是不够的,还得皇上松口才行。”马亮笑着插话进来。 这厮油滑油滑的。 完颜熙知道大兴国故意转移话题,但他今日有备而来,又岂能轻易放过他们。 “大兄,两位,别跟我绕,我今日来不是扯闲篇的,主要有一事相求……”完颜熙也懒得再绕弯子,直接开口。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大兴国打断:“熙哥儿,我就知道你是好事不登门,登门无好事……既然如此,我就直说吧,筹粮这事,我和马亮真帮不了你。” 中都这些囤积居奇的粮商,就没一个好惹的,背后都有人,一个不小心就给家里惹上是非,大兴国根本不愿意去触碰。 倒不是怕,而是嫌麻烦。 关键还有,大昊和马贯中在赈灾态度上持中立态度,若他和马亮掺和进来,会给他们老爹带来不小的麻烦。 好家伙,竟然直接拒绝了? 完颜熙扫两人一眼,目光落在仆散九斤身上,突然笑道:“九斤兄,你呢?可否愿意帮我一回?” 仆散九斤本来就因完颜熙不肯借马不高兴,便冷哼道:“你的烂事,老子就更不管了。” 完颜熙叹口气道:“真是纸糊的兄弟。” 马亮讶然:“小王爷,你这话是何意?” 完颜熙撇撇嘴,摊摊手道:“关键时刻,友情一捅就破啊!难道不是纸糊的吗?” 马亮闻言面色涨红。 大兴国嘴角抽了抽,自顾低头喝茶。 “什么过命的兄弟,都是骗人的……哎,世态炎凉,人心不古啊。”说着,完颜熙就故意嘟囔着起身,摆出生气要走的架势。 正文 044章 捧哏 大兴国忙扯住他:“熙哥儿,你别急,不是我们不帮你,而实在是中都粮商背后势力盘根错节,一捅就是个马蜂窝!” “你要真拿钱去摔也无所谓,可斗米两贯,你有多少钱,也塞不满这个无底洞!” “是啊,小王爷,你要行善积德我们也不反对,但略尽点心力就好,何必这么较真?你难道还真要长期养着成千上万的灾民吗?” 马亮犹豫下,又道:“赵王府即便家大业大,也经不住这么折腾的。” …… 大兴国和马亮反复给完颜熙陪着笑脸,做着思想工作。 完颜熙不动声色,知道还是得从仆散九斤身上打开缺口。 “九斤兄,既然你这么喜欢马,何不让济国公帮你从军中物色一匹骏马?”完颜熙端起茶盏,小啜一口。 这时他要说别的,仆散九斤未必搭理他。可说这个,一定会引起仆散九斤的兴趣。 果见仆散九斤皱眉道:“军中倒是养着不少马,哼,但与赵王马苑中的马相比,那些军马简直没法入眼。” “想我仆散九斤,乃堂堂小国公,文武双全,未来必定会率领千军万马踏平江南的少年英雄,麾下坐骑岂能是一匹普通凡马?” 仆散九斤胸脯拍得震天响,唾沫星子四溅:“完颜熙,我都丢不起这个人!” 大兴国和马亮掩面无语。 又开始了。 这货不但粗鲁,脑子一根筋,关键还很喜欢吹牛,一吹起来就没边没际。 控制不住。 完颜熙听得险些将口中那口茶喷出来,这货……天上没有牛在飞,因为地上有仆散九斤么? 他忍住笑,却拱手道:“说得极是,所谓美玉赠佳人,宝马配英雄,像九斤兄这样的少年英雄,那是真得有宝马骑乘——应该骑一匹,玩一匹,然后再备着一匹,才符合你的身份。” 仆散九斤顿时眉飞色舞:“完颜熙,哥哥今天才发现,你真是个妙人儿!” “……” 完颜熙本来随口一句嘲弄,结果却被仆散九斤听成了赞美,又被大兴国和马亮听成了捧哏。 这事闹的……有代沟啊! 万般无奈,他也只能顺着自己的话茬往下走,结果,就变成了有意无意的真吹捧。 两人一唱一和,一吹一捧,你来我往,没完没了,越来越热乎,看的马亮和大兴国眉头紧蹙。 仆散九斤揽住完颜熙的膀子,目光火热:“兄弟,所以说啊……你难道还能眼睁睁看着哥哥我没有一匹好坐骑,让人耻笑吗?” “那怎么会?这样,我这匹照夜玉狮子是我父王的珍爱之物,确实不能送人,但我父王马苑中还有不少宝马,等他回京,我一定帮你另外要一匹!” “就说哥哥这长相,英俊潇洒,如果再配上匹无双宝马,不是我吹牛,整个大金国都没一个比得上你的,真的!” 仆散九斤大喜,几乎感动得流泪:“兄弟,好兄弟,好人啊,哥哥一定为你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大兴国张大了嘴。 坏了,完颜熙这回是真生病搞坏脑子了。 马亮脸一抽一抽的。 就这头大黑熊,还英俊潇洒举国无敌……连这种不要脸的话小王爷都好意思说得出口,还说得这么理直气壮,马亮想想都觉得羞耻。 这时却听完颜熙笑嘻嘻道:“哪里需要赴汤蹈火,仆散哥哥帮我去买点平价粮,帮我这点小忙就可以了。” 这声“仆散哥哥”,喊得大兴国和马亮浑身起鸡皮疙瘩。 但也没毛病。 大兴国和仆散九斤都是18岁,比完颜熙大一岁。 至于马亮,则与完颜熙同岁,生日大两个月。 仆散九斤当即胸脯一挺:“小意思,一切包在我仆散九斤小国公身上了!” 想了想,他还是不放心,又忍不住叮嘱了句:“兄弟,你可不许糊弄哥哥,等赵王回来,要帮我要匹宝马!” 完颜熙伸出手:“君子一言!” 他心说这货好吹还好吹捧是不假,但也不是真的傻,没有后面这句话,他还是不肯出力的。 仆散九斤大笑,啪一声跟他拍掌道:“驷马难追!” 他又道:“看到没,还是哥哥我够意思,兄弟有难义不容辞,这两个玩意,哼,也就是酒肉朋友罢了!” 完颜熙和仆散九斤说干就干,当场就要离开大府,上街去筹粮。 大兴国起身:“熙哥儿,你当真会为九斤向赵王殿下索要一匹宝马?” 完颜熙微微一笑:“当然。” 心里却暗道:你要听清楚,老子说的是“帮他要一匹”,不代表一定能要到手,最终还得看赵王老爹答应不答应。 不过他估计也差不多,因为便宜老爹跟仆散九斤的老爹仆散亮是牢不可破的政治同盟。 不至于因为一匹马,破坏两家的友好关系。 这也是他拼命撺掇仆散九斤出手的根本因素。 说话间,完颜熙和仆散九斤两人竟说说笑笑走了去。 马亮犹豫下:“大兄,我们也去吧,否则万一九斤和小王爷闹出事来,也不好收场。” 大兴国叹了口气:“我本不想掺和这些事,也想劝熙哥儿不要去打粮商的主意,可结果……都怪九斤这个蠢货,被熙哥儿三言两语,哄得都昏头了。” “他好吹,平时也没人搭理他,这回突然遇上小王爷捧哏,岂能不乐开花?” “不过,哄归哄,但我看小王爷应该还不至于坑害九斤。他们两家毕竟……你说,小王爷这回找上我们,会不会是赵王的主意?” 大兴国愣了下,才如梦初醒道,“你倒是提醒了我,这多半是。熙哥儿突然闹腾着赈灾,这事本来就有点奇怪,说不定正是赵王在幕后安排。” “走吧走吧,我们赶紧跟上,别让他俩惹事。” 马亮点头,他本来就是这么想的,毕竟赵王完颜洪和仆散亮都是坚定不移的赈灾派。完颜熙赈灾,怎么可能跟赵王没关系? …… 大兴国和马亮追出府门,眼看完颜熙与仆散九斤两人步行慢慢吞吞走着,身后跟着两人的随从。 便大步流星追了上去,不过在出门之前,大兴国挥挥手唤过一个家仆来,小声叮嘱了两句。 正文 045章 人越多越安全(求追读) 完颜熙的目标是一千石。 他暗中盘算过好多遍了,以大兴国仆散九斤马亮的尊贵身份,他们出面轮着到城中各家粮号转一圈,挨个买点特价粮,并不算多大的事。 每家弄一点,凑一凑,就够了。 “京城起码几十家粮号,三位帮我跑一圈,每家买些平价的赈灾粮,凑一千石,应该不难吧?” “三位什么身份?我真不信,会有粮商能因为几石米,敢去得罪当朝尚书令、御史中丞和济国公府上的公子!” 马亮撇嘴:“小王爷,你说得轻巧,若这么容易,你咋躲在背后不出面呢?” “马兄想多了……我父王已购进四百石平价粮,若我再出面,会适得其反,引起粮商抵制。” 马亮表示呵呵,根本不信。 完颜熙也知道马亮不会信的,因为这本就是个托词,经不起仔细推敲。 他之所以想方设法把大兴国三人拉来帮着筹粮,主要是为了把仆散家和大家、马家拉到赈灾这艘船上。 人多力量大。 还有一点。 人越多,这艘船就越安全。 他也就越安全。 “总之,也不会白叫三位帮我的忙,等我父王回京,一定有所回报!” 完颜熙扯起完颜洪大旗,旋即又循循善诱道:“若不赈灾,灾民每天都会饿死成百上千的人,三位侠肝义胆,断不会见死不救的。” 大兴国有些懊恼,皱眉挥挥手:“得,熙哥儿,不要拿哄九斤的招来对付我们,也用不着给我和马亮戴高帽子,我不吃这一套。这事得从长计较,不能太草率了。” 大兴国指了指旁边的一家酒馆:“我们先坐下来,好好商议一回!” 完颜熙耸耸肩,不置可否,就跟在大兴国三人后面进了酒馆。 他心里很清楚,从长计较是假,大兴国在等其父大昊的消息才是真的。 他用屁股想,都知道大兴国肯定已经暗中派人给大昊递了消息。 …… 完颜熙四人在二楼雅间落座,自然上了酒菜。 不过,除了仆散九斤埋头大吃大喝之外,其他人都没有什么食欲。 沈庆和马雄以及大兴国等人的随从护卫或在一楼找地等候,或干脆就守在酒馆门口。 完颜熙听见楼下嘈杂,扒着雅间的窗户扫一眼,见竟是出现在安国寺山下的那小乞丐。 照旧是当日那身脏兮兮的打扮,此刻正与跑堂的伙计跳脚争吵。 他略一犹豫,起身下楼去。 “你这伙计真是狗眼看人低,凭什么不让小爷进去吃饭?难道小爷还掏不起饭钱?” 伙计呸一声:“小花子,赶紧滚蛋,再在这捣乱,马上把你抓进衙门去!” “吓唬小爷……小爷可是被吓大的。让开,小爷要点菜,吃饭,喝酒!” 小乞丐大刺刺就要往里闯,伙计连阻拦。 这时小乞丐突发现走下楼来的完颜熙,便漆黑眼珠子滴溜溜一转,扬手指着完颜熙大声道:“他可是小爷的朋友……喂喂!” 小乞丐使劲招手。 伙计扭头看是刚才进了雅间的小贵人,更拦住去路骂道:“放肆,小花子,也不看看你是个什么东西,敢跟这位公子爷攀亲结故。” 完颜熙笑笑:“小兄弟,你这是要吃饭吗,来,这边坐。” 沈庆和马雄赶紧让开了他们本来占的一张桌席。 小乞丐得意洋洋,竟往地上淬了口唾沫,伙计敢怒不敢言。 小乞丐大刺刺坐下,眯着眼盯着完颜熙道:“喂,你要请我吃酒吗?” 完颜熙笑:“若是小……兄弟饿了,请你吃一顿也无妨。” 他琢磨着,中都城内现在好出不好进,盘查很严,她这幅打扮还能混进城来,说明有点道道。 搞不好,还真是中都丐帮的人。 完颜熙现在对传说中的江湖和武林超级感兴趣。 小乞丐身手不俗,还懂驭马异术,想必大有来历。 而既然是江湖人,是男是女就不重要了。 至于那点刁蛮不讲理的小性子,就更可忽略不计。什么叫奇人异士啊,就是说明脾气古怪。 若有机会能把这小花子来历探清楚,结交一番,甚至收拢到身边使用,至少对他也没有半点坏处。 王府高手虽多,但终归是完颜洪的人,他终归还得慢慢培养拉拢自己的班底。 这想法,在他得知这世界无比危险时就有了。 “你当真要请我吃一顿?” “没问题。” “那我真点了?” “请!” 小乞丐坐在那里翘着二郎腿,挥挥手把伙计招呼过来,一口气点了几十道菜名。 “冰镇石榴,大蒸枣。” “雕花梅球,青梅荷叶,蜜汁笋花。” “甘草三丝、姜汁玫、皂角梃子、酿酒圆、千层饼、豆豉花……” “三脆羹、羊舌签、沙鱼烩、荔枝白药仔、叫花鸡、江瑶炸肚、东坡豆腐……” 伙计倒抽冷气。 这一道道的,干果、蜜饯、面点、正餐,五花八门,山上跑的、天上飞的,无不应有尽有,这小花子真是个行家啊。 “行了,就先点这些,吃完了再叫。狗眼看人低的小厮,还不赶紧去准备上菜?”小乞丐得意洋洋望着伙计。 伙计咬了咬牙,却没有动,而是望向完颜熙。 伙计心说,小公子你看不出这小花子就是故意捣蛋,他一个人点这么多菜,能吃得了? 再说这些菜贵得要死,这是要拿你当冤大头宰啊。 “公子,这些菜价格不菲……”伙计觉得自己真好心提醒。 完颜熙摆摆手打断他,“上吧。” 伙计只能去厨房下单。 “喂,你都不问问价格?” 小乞丐有些好奇,歪着头问。 完颜熙耸耸肩:“单听菜名,想必也不便宜,不过,一顿饭钱,我还能掏得起。” 小乞丐撇撇嘴:“也是哦,小王爷啦……财大气粗,有的是银子。” 小乞丐嘟囔着,又道:“哎呦喂,你不是在安国寺赈灾吗?怎么半途而废?我就说了,你们这种人整天花天酒地,怎么能真心管城外灾民的死活,无非就是做做样子喽。” “我回来筹粮的。”完颜熙扫了小乞丐一眼:“安国寺的赈灾是不会停的……我说到做到。” 小乞丐撅了噘嘴,意思是不信。 不过她脸上满是污垢,也看不出她此刻的神色变化。 正文 046章 新罗粮号 热腾腾地、精致的菜肴一道道开始上,很快就摆满了一案几。 小乞丐伸出黑乎乎的小手,捏起一块蜜饯来,咬一口轻嚼满咽,吃相竟挺优雅。 完颜熙苦笑:“小兄弟,要不要去洗洗手?手太脏,吃进东西会闹病的。” “小爷我百毒不侵……” 小乞丐口中嚼着东西,含糊不清道:“怎么,嫌我脏?那赶紧滚蛋,离我远远地!” 这小姑娘实在太皮了……完颜熙无奈摇头,端起酒盏一饮而尽。 这时见一个青衣人匆匆进酒馆。 此人上了楼,走进雅间,躬身将一封信函递给了大兴国。 大兴国拆开一看,信上只有大昊匆忙写的一小段话:兄弟之交,当披肝沥胆! 大兴国深吸口气,将信给马亮看。 马亮扫一眼,也如释重负。 这就是大昊隐晦的态度。 支持大兴国为兄弟披肝沥胆! 至于别的……统统不知,一概不管。 反正完颜熙也好,大兴国这几个人也罢,一直胡闹惯了,这回再胡闹一场,又有什么好奇怪的? 左右小孩子的玩耍……与尚书令大人没关系! 大兴国明白父亲的意思,霍然起身:“走吧,马亮,九斤,咱们这就去帮熙哥儿筹粮,会会这新罗粮号的掌柜!” …… 酒馆的对面就是新罗粮号。 这是家非常大的粮号,在中都粮号中排前几位。 七八间门面打通了连成排,高大的招牌迎风招展。 仆散九斤他们之所以选择先拿四海粮号开刀,主要原因是——新罗的幕后老板乃开城侯李珂。 反正是要得罪人,就先找早已是敌人的人。 这种逻辑也不能说是错的。 这三位去了对面办事,完颜熙照旧待在酒馆里跟小乞丐对酌,随意吃点东西,偶尔还互相聊聊天。 别看她身量小,瘦弱的孩子一个,但吃起东西来竟然不含糊。 当然她每样都不多吃,浅尝辄止。 只是这么多道菜,所有都被她那只黑手摸过了,完颜熙实在下不去手,索性就撂下筷子,笑吟吟坐在那望着她吃。 小乞丐当然是故意的。 但她暗中观察着完颜熙,发现他不但没有怒意,反而蛮不在乎微笑端坐,让人如沐春风。 这让小乞丐很是有点惊讶。 她闯荡江湖大半年了,从南到北,也见过不少纨绔子弟,出手惩治过的街头恶霸就更多了。 这些人基本上都一个德行。 骄傲跋扈,目中无人,反而在中都遇上的眼前这位,似乎真有点与众不同。 “小兄弟,你点的菜还真挺讲究,不过,我发现山珍、菜蔬、蜜饯、果子,你都点了不少,却唯独没有点海鲜……” 完颜熙轻笑一声,又道:“看你倒像是生在海上的人,应该吃腻了海鲜吧……” 小乞丐明显手一哆嗦,夹着的那半块鸡肉就没再往嘴里塞。 她猛扫完颜熙一眼,急匆匆抹了抹嘴巴子,起身伸了伸懒腰,嘻嘻笑道:“我吃饱了,你付账吧,我走了。” 还没等完颜熙反应过来,她已经溜出了酒馆的门槛,一眨眼就不见了人影。 完颜熙似笑非笑,想了会,便挥挥手让伙计撤去满席,又换了两盘果子和点心,一壶茶。 会完账的马雄一脸肉疼,回来躬身道:“小王爷,这顿饭可着实有点贵,竟然近十贯钱……哎,好好一顿席,都让这小花子给糟践了。” 完颜熙根本无动于衷,他坐在那里,端着茶盏,若有所思的样子。 …… 红日渐斜。 三个华服少年两高一矮,带着几十个随从家仆出现在新罗粮号门前。 新罗号掌柜李平顺是个三十来岁的胖子,圆脸小眼,看上去很精明。 他从店中走出,上上下下打量大兴国三人几眼,满面堆笑,拱手见礼道:“不知各位公子驾临小号,所为何来?” 大兴国端着架子,不吭声。 仆散九斤刚要开口,被马亮扯了扯胳膊。 自有大兴国的伴当大二,上前将大兴国三人的身份挑明,尔后提出要买粮。 李平顺顿时惊疑不定。 大兴国这几个纨绔素来是自家侯爷的对手,满城皆知。他们突然带人登门号称买粮,绝对居心不良。 李平顺作为商贾在中都商界混了不是一天半天,自然圆滑。 他很快就定下神。 不管大兴国他们想要干什么,总之新罗粮号也不怕。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堂堂开城侯李珂,怕过谁来? 没错,尚书令大昊是树大根深,但正当受宠的李贵妃娘娘又岂是好惹的。 大二:“请问李掌柜,粮价几何?我家少爷,还有马中丞家公子、仆散家小国公,一起要买些粮食。” 李平顺斟酌片刻,才压低声音陪笑道:“时下中都粮价颇高,斗米两贯,不过这是市价,既然是三位贵人府上用粮,斗米三百钱即可!” “还请说个数,敝号一会就派人送粮到各位府上。” 李平顺这是想破财免灾、息事宁人了。 大兴国干咳两声。 大二顿时明白主子的意思,这是要杀价啊。 便摆摆手道:“太贵了,李掌柜这是要讹人吗?” 斗米三百钱还嫌贵,摆明就是故意找茬来了! 李平顺心里怒极,面上却依旧笑道:“小的岂敢讹贵人……当今时运艰难,采买不易,斗米三百钱其实已经不计成本,看顾尚书令大人的面子了。” “若不信,可去其他粮号询价。” 大兴国冷笑。 实际他本来就对这些为富不仁的粮商颇为憎恶,这回得到父亲默许,帮着完颜熙筹粮,既然事都要做,那自然是花钱越少越好。 况且这是李珂的买卖,不砸一杠子也对不住李珂。 选新罗粮号打头炮,本来的目的就是故意闹一场,演给给其他粮商看。 “尔等粮商趁灾情坐地起价,把持粮市,行为不法,不要以为我等不知!” 李平顺脸色阴沉下来。他沉默片刻,才道:“不知大公子要斗米多少才满意?” 大兴国眉梢一挑,沉吟下,淡淡道:“斗米两百钱吧。” 他直接给杀了三成价,本来以为李平顺会讨价还价,结果不料对方虽然脸色更阴,却咬牙答应了下来:“好,两百钱就两百钱,三位贵人府上用粮,小号就算吃些亏也无妨!” 呃……大兴国顿觉很意外,所有酝酿的对策全部泡汤,新罗号竟然认怂了? 正文 047章 完颜忽兰的心思 大兴国瞬时有些迟疑,还未来得及说什么。 一旁的仆散哥哥便哈哈大笑,得意至极,我完颜熙兄弟说得对极了,区区粮商,谁敢不给他们三个面子? 果然! 他们是谁啊? 大家、仆散家、马家的小贵人,跺跺脚,中都城都要震三震呐。 既然事情办得这么顺利,何必再一家家去跑,全部从新罗号这边搞完算逑,正好也压压李珂的风头。 仆散九斤这夯货本来就一根筋,心里这样想,嘴上就更利落:“算你识相!尔赶紧筹集一千石,明日一早,某会派人来交割,斗米两百钱,粮款两清!” 你要一千石?! 李平顺脸色骤变。 而大兴国和马亮,脸绿了。 两人本来计划在新罗号来个开门红,低价诈出一两百石米,然后以此为范本,挨家粮号敲过去,积少成多,这事就成了。 粮商少放点血无伤痛痒,但真要伤筋动骨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仆散九斤张嘴就是一千石,直接把路堵死了。 大兴国恨不能当场踹仆散九斤两脚,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李平顺本想这三个纨绔过来就是讹点小钱,一点小亏吃了就吃了,在他的权限范围之内,他若能压住这事,也避免给侯爷添乱。 毕竟做生意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然而……却是一千石! 这可是新罗号近一成的库存! 斗米两百钱贱卖了,李珂还能不要了他的命?! 这哪里是来买粮的,分明就是来砸买卖的! 街对面。 站在酒馆门口看热闹的完颜熙,脸上笑容一僵,口中正在咀嚼的一小块点心差点没喷出来。 这仆散九斤……仆散哥哥……猪脑子的小国公! 堂堂金国元勋一代名将仆散亮,怎就生出了这么个奇葩! 新罗粮号拿下,其他粮商都会效仿。 可劲照着新罗号一家往死里宰,就算没有开城侯李珂撑腰,新罗号也一定会强烈反弹。 完颜熙以手扶额,无言以对。 果然,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 他计划想得再周全,也搁不住仆散九斤噗通扔块巨石下来砸了锅。 不远处,躲在街角围观人群中的小乞丐见状暗暗啐了口唾沫,心道:还当这伙纨绔有什么本事筹粮,原来就搞当街敲诈这套把戏! 虽然这些粮商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忍不住向站在酒馆门口的完颜熙投过一瞥,心里方才刚滋生的些许好感瞬间消散,低嘟囔道:“都是一丘之貉,这些纨绔子弟,就没一个好东西。” 不过,她马上又想起些别的。 这姓完颜的少年不但识破她的乔装打扮,还拿话试探她的出身,那句似乎说起来无心的“海鲜吃腻了”,现在都让她心里直咯噔。 他什么意思? 他到底是什么人? 小乞丐心里充满了警惕,当然更多的还是好奇。 …… 此时此刻。 略显苍朴破败的南阳郡王府,又迎来了最尊贵的客人,岐国公主完颜忽兰。 “慧儿,你父王不在府上吗?” 完颜忽兰走进郡王府这间狭小的客厅,见里面陈设愈加简陋,心道:看来完颜慧家的境况,是一天比一天窘迫了。 完颜慧父亲这枝宗室早已没落,只是保留了郡王的封爵,勉强撑着门户而已。 “小姐姐,我父王又去胥家拜谒了。” “看来,南阳郡王是铁了心要攀附胥执国了。慧儿,听说你父要跟胥家联姻,可有此事?” 完颜慧闻言顿时恼火起来:“我父王是有此意,但那胥野是什么狗东西,我抵死不从就是……” “胥执国,奸佞小人耳。与李妃内外勾连,此刻貌似权势冲天,但……凭他是斗不过大昊这些人的,迟早会死无葬身之地。” “慧儿,你要劝劝你父王,不要看错了人,免得惹火烧身。” “我都劝过多少回了,他根本就不听我的。” 完颜忽兰沉默一会,突然轻道:“想绝了你父王的念想,倒不是没有办法。” 完颜慧讶然:“什么办法?小姐姐快讲!” 完颜忽兰眸光闪烁起来:“赵王位高权重,若赵王肯出面为完颜熙向你求亲,南阳郡王必能转向回头,放弃胥家。” “你若有心,我可去找鲍王妃说一说……” 完颜慧俏脸涨红:“小姐姐,你这话说得我不爱听。胥野是个蠢货不假,但完颜熙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再说这厮心心念念的是你呀,现在中都谁不说你们郎情妾意……” 完颜忽兰面上不由掠过一丝飞霞,不过她借着端茶袍袖飞扬遮掩过去。 她轻轻摇头:“都是些坊间谣传……也仅此而已!” “小姐姐,我明白了,你是在试探我?你该不会真看上完颜熙了吧?” “瞎说!” 一向云淡风轻的完颜忽兰突然声音里带了些许莫名的情绪:“慧儿,我是为你好,完颜熙现在看也非一无是处,你若能嫁进赵王府,你家的难题也就解了。” 完颜慧呆了呆,旋即坚决摇头:“小姐姐,这不可能!” 完颜忽兰似早预料到完颜慧很排斥这事,她叹一声,也没继续坚持再提。 她这样做自有她的理由,只是这些,很难跟完颜慧讲得清楚。 “小姐姐,不管别人怎么想,我反正是不信完颜熙突然就摇身一变,变成了劳什子忧国忧民的大才子。” “不过,他行事作风与过去确实迥然不同,想想都觉得有些古怪。” “确有些古怪。不过,这总不是坏事,若他真能从此走上正途,也不枉赵王这十七年来对他如此溺爱。” “小姐姐,听说赵王去年曾进宫为完颜熙向皇上提亲,被皇上驳了。这回他那两首折桂令传遍宫闱,若皇上因此改了主意,你……” 完颜慧嘻嘻笑道:“怕是你的麻烦就来了。” 完颜忽兰面色微僵。 却依旧云淡风轻道:“慧儿,这事断不像你想得那样非此即彼,也并非单纯我和完颜熙的事,更是此一时彼一时也,赵王此番一定不会旧事重提,至于父皇……” 她长袖一挥,淡又道:“他最近心思都在那个女人身上,哪里还顾得上旁人?” 完颜慧还待说几句什么,抬头见完颜忽兰恬静优雅的面孔上似露出几分淡漠之色,便怔了怔,突然想起她在宫里的真实处境,又考虑到自己,也忍不住幽幽一叹。 正文 048章 仆散老太君 新罗粮号。 一言不合,终归还是闹腾起来了。 就算仆散九斤是猪队友,大兴国和马亮这回骑虎难下,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新罗号数十名伙计手持棍棒一哄而出,与大兴国三人的仆从护卫对峙起来。 就此撤走,面子何在? 以后在中都,还混不混了? “光天化日之下,你们还敢明火执仗,当街抢粮吗?” 李平顺躲在伙计保护中冷笑道。 虽然知道自己捅了娄子,把事办砸了,但仆散九斤这种粗鲁暴躁的性格,也不会服软,至少嘴上不会认怂。 他早就按捺不住,一把推开大兴国去,冲到最前头,哇哇大叫:“明抢又如何?老子就看不惯你这种为富不仁的奸商,打死你,就如同打杀土鸡瓦狗一般!” 李平顺暴怒:“你敢!” “哈哈哈,狗东西,你且看某敢不敢!” 仆散九斤从护卫手中夺过一把钢刀,挥舞着,就要与新罗号的伙计干上。 他还真敢,因为他是真的莽。 其实也不能完全怪他,他老爹仆散亮年轻时比他更莽。 很完全的遗传基因。 马亮刚要上前阻拦,却被大兴国暗暗扯住。 大兴国向马亮使了个眼色,事已至此,反倒不如让仆散九斤敞开闹一闹。 否则今日就败走麦城。 其他粮号也不用去试了,都会学习新罗好榜样。 但大兴国毕竟又担心仆散九斤吃亏,挥挥手,一群家仆护卫被动加入械斗。 现场顿时一片混乱。 事发突然,完颜熙也是制止不及。 …… 薄暮低垂。 新罗粮号前的这场涉及近百人的械斗冲突,很快引来了大兴府衙门的人。 不多时,掌管中都内外城治安巡检司的人,守卫宫禁皇城兵马司的人,悉数到场。 毕竟,闹事的双方都不是普通人。 大兴国三人不消说,新罗粮号背后的靠山也不简单,开城侯李珂。 所以,大兴府的人故意扩散消息,将巡检司和皇城兵马司的人引来。 这事大兴府处置不了,只能把事捅出去让上头来管。 新罗粮号的店面被砸坏,一地狼藉。 李平顺在混乱中扭伤了脚,也有几个伙计受了轻伤。 当然,冲锋在前的仆散九斤付出的代价也不小,挨了几记闷棍,衣衫凌乱,头破血流,非常狼狈。 就算外围被殃及到的大兴国和马亮,也都灰头灰脸。 见此,无论巡检司的巡检使胡图,还是皇城兵马司的谋克苟安,都是人精。 他们只在场简单维持了下秩序,撂下几句冠冕堂皇的场面话,旋即悄然退去。 将皮球又踢给了大兴府衙门。 公共治安,属地管理,作为京城衙门,你不管谁来管? 胡图和苟安推得理直气壮。 金国行政区划与南边周国类似,分为三级,路,州(府),县。 所谓大兴府,全称“中都路权知京畿大兴府事”,就是京兆府。 一座衙门、两个牌子、一套班子。 中都路的经略安抚使兼任大兴府府尹。 中都路提点刑狱司,兼任大兴府执掌刑狱官,又称“刑司”。 京城特设如此高规格。 在地方,则路是州的上级。 刑司孟省刚吃了点心,饮了盏养阳茶,准备爬上新纳美妾的榻做点肢体运动,消化消化食,上官命令传下,便郁闷而来。 一个烫手的山芋,活活扔给了他,不接还不成。 天色昏暗,周遭衙役手持火把熊熊,火光摇曳,孟省的脸色阴晴不定。 案情并不复杂,复杂的是双方背景。 尚书令大昊的公子先不说。 单说带头闹事的仆散九斤,不要说大兴府,就是大理寺也不敢轻动。 其父仆散亮执掌兵权,中都路招讨使,还兼领了对周国作战的一线兵马,是出了名的军中霹雳火兼护短王,皇帝都要给几分面子。 最弱的马亮实际也不好惹。 御史中丞马贯中之后,监察系统的领袖,金国文官哪个不惧? 孟省一个四品上的中层官,根本吃不住马贯中的铁嘴钢牙。 那么,如果新罗粮号的东家李平顺是普通的商贾也就罢了。 就算仆散九斤无礼闹事,一个商贾也只能认了。 可李平顺偏偏是开城侯李珂的堂兄,属于近亲。 李贵妃如日中天。 新罗号是李家产业,利益攸关,如何处置? 所以,孟省来回踱步,焦躁不安。 新罗粮号的人有恃无恐,护着李平顺站在一侧。 大兴国三人带着家仆则站在另一侧,不过已经有护卫找来了医者,开始为仆散九斤包扎头上的创口。 …… 皎洁月色,笼罩中都。 因为夜禁,全城陷入沉寂夜色。 踯躅良久。 孟省终于下定决心,准备不偏不倚、各打五十大板,从两家各抓两个参与械斗的伙计或家仆虚应其事,回衙门草草结案。 但其时,混乱中被打伤头的仆散九斤,却突然晕厥过去,直挺挺躺在了街面上。 一群家仆围着他哀嚎尖叫,声震夜空,顿时引起此起彼伏的坊间鸡飞狗跳。 孟省孟大人及一众衙役,真看得目瞪口呆。 仆散亮家的这位二世祖,壮得跟头公牛一样,虽然受点轻伤,可根本无大碍。 实际片刻前还在嗷嗷直叫,嚷嚷着要打杀新罗号的掌柜李平顺来着……怎么说晕就晕了? 半个时辰后。 仆散家的护卫家仆几乎倾巢而至。 连仆散亮的母亲,仆散老太君都被惊动了。 这位老太君可不是一般人,不仅仅因为她是仆散亮的母亲,还因为她其实是完颜氏,名为完颜珍,曾经的金国长公主。 论辈分,还是金帝的姑母。 李平顺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仆散家这不要脸的夯货直接晕了! 一晕化万法,新罗号的人连讲理的机会都没有。 再大的理,能有仆散家小公爷的性命重要? 况且,他是真被被打得头破血流,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 “彻底闹大了……” 孟省叹息,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前去拜见仆散老太君:“下官孟省,见过老太君!” 头发花白,挽着规整发髻,精神矍铄的老太君拄着拐杖起身,目光平静又冰冷:“孟刑司,此案希望你秉公决断。不过,我家孙儿受如此重伤,生死未卜,必须先将打人的凶手缉拿归案,再论其他!” 李平顺匆匆过来拜倒在地:“老太君,今日实是因为仆散小公爷带头来我家粮号前闹事引起,又率先持刀伤人,所以……” “闭嘴!此案是非曲直,衙门自有公断,轮不到你一介商贾在老身面前说三道四。我家孙儿生死未卜,老身看谁敢包庇凶徒!” 仆散老太君怒斥,拐杖重重往地上一杵! 孟省暗叹,挥挥手,命人将李平顺和几个新罗粮号的店伙计拿下。 看着仆散九斤被送回府上医治,完颜熙站在街对面,心说这老太太好大的气场,真八面威风啊! 这时却见仆散老太君向他招招手,淡淡道:“熙儿,你过来。” 正文 049章 姜还是老的辣 完颜熙多少有点心虚。 他犹豫下,还是匆匆走过来,毕恭毕敬大礼参拜下去:“完颜熙拜见老太君!” 完颜珍拄着拐杖深深凝望着完颜熙,半响才轻道:“你唤我什么?” 完颜熙心头咯噔一声,莫非喊错了称呼?难道不该叫老太君吗? 却听完颜珍又淡道:“老身最近听说你大病一场,变化不小。不但会赈灾,还能写诗,号称什么十年磨一剑、大隐隐于市的藏拙大才……现在看,还真是有点变了。” 完颜熙只能继续恭谨赔笑。 完颜珍突然将手中拐杖撇给随从,轻盈一个健步窜来,探手就拧起完颜熙的耳朵,“还在老身面前装斯文,当老身不知道你几斤几两吗?” 这老太太手劲这么大,而看她这身形灵活,哪像个六七十岁的人? 完颜熙嘶一声吃痛却又不敢反抗,只得连连讨饶。 反正这是长辈,据说一向对自己前身又很不错,还是比便宜老爹更重量级的大佬,装怂也不丢份。 “过去都喊老身大妈妈……”完颜珍一瞪眼:“生了一场病,连规矩都忘了?” 大妈妈?我滴个乖乖……完颜熙呆了呆,虽觉这称呼很古怪,但却还是不得不赶紧改口:“大妈妈,饶命!” 完颜珍这才冷哼一声,松开了手。 她直起腰板,晃着满头银发,声音压低:“小子,今天的事老身先不跟你计较,但别以为老身不知道,九斤闯祸,都是你在背后撺掇……” 完颜熙苦笑躬身:“熙儿知错了!” “还有你俩,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完颜珍扭头又指着悻悻的大兴国和马亮,劈头盖脸又是顿臭骂。 …… 一夜无语。 第二天一早,完颜熙匆匆起身吃了点东西,就赶去济国公府探视仆散九斤那个夯货。 虽然猜测这货八成是装的。 大兴国和马亮比他来得还早一刻。 仆散家后宅。 完颜熙见到仆散九斤,这货头上缠绕着白色的麻布绷带,卧在榻上虽然紧闭双眼,但嘴角明显还有一抹油渍,显然刚偷吃了肉食。 更可笑的是,他的一只手还在被单下抖抖索索,似乎在藏什么东西。 完颜熙啼笑皆非,这厮演技真烂。 折腾了大半夜,估计仆散家上下,几乎都看穿了他装昏迷的小把戏。 不然,估计他祖母仆散老太君、昔日长公主完颜珍,早就挥舞拐杖,把开城侯府闹个底朝天了。 “没有外人,就别装了!”完颜熙没好气道。 仆散九斤一股脑坐起,呼呼喘着粗气:“完颜熙,好兄弟,可憋死我了!” 他手上果真紧握着一根油乎乎的鸡腿。 大兴国冷笑:“蠢货,你昨天这么一闹,现在怎么收场?” 仆散九斤似也知道自己闯祸坏了完颜熙的事,有些不好意思,便也没跟大兴国计较口头上的长短,悻悻垂下头去。 马亮在旁轻笑一声:“其实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我来的时候,见老太君带人进宫去了,我估摸着,老太君这回亲自出马,李珂也好,李妃也罢,就算明知道九斤是装病,也只能吃这个哑巴亏,而说不准……” 马亮扫完颜熙一眼,不再往下说了。 那彪悍的老太太进宫去了? 完颜熙闻言一喜。 他当然知道老太太干嘛去了,这分明就是先下手为强啊。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事到如今,也只能先静观其变了……”大兴国懊恼起身:“我先回府了。” 完颜熙拱拱手:“大兄且慢!” 大兴国停下脚步,扭头望着完颜熙。 完颜熙走过去伏在他耳边小声说了几句。 大兴国呆了呆,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他突然觉得眼前的完颜熙真的是越来越陌生了。 …… 皇城。 完颜珍换上了多少年没有穿过的公主礼服,面色肃然,乘敞篷马车进了应天门,又过日华门,直奔金帝所在的仁寿宫。 皇宫禁卫一路绿灯。 谁敢阻拦这位昔日长公主,今日亦权势显赫不可撼动的仆散家老太君。 况且她本来就有随意出入宫禁的特权。 仁寿宫就是皇帝的寝宫。 金帝完颜永吉虽然才四十来岁,却已显苍老之色,头发半数都灰白了。他身体状况不好,尤其刚跟心爱的美人翻云覆雨一回,都有些心短气促。 听说完颜珍来了,他神色一慌。 赶紧推搡犹自赖在他怀中撒娇的李妃,让她赶紧更衣。 李妃柳眉一挑,妩媚精致的脸上红晕残存。 她边穿衣边心里冷笑道,完颜珍竟然来了,本宫还未来得及找你仆散家的麻烦,你反倒主动送上门来了吗? 新罗粮号的事自然瞒不过手眼通天的李贵妃。 她主动找上仁寿宫来,本想要告一告仆散家的御状,给自己兄弟出口恶气。 结果她还没来得及哭诉,就被完颜永吉扯住抱在怀中三两下弄到情动,然后就那啥了。 完颜珍缓步走进殿来,空气中弥漫着些许别样的气息,见多识广的老人家忍不住眉头一皱,暗暗跺了跺脚。 这皇帝是越来越不像话了,大白天的,都没有半点顾忌和体面了么? 怪不得他身体越来越弱! 走到近前,果然见穿着绚丽宫裙的李贵妃趺坐在皇帝身侧。 这祸国殃民的狐媚子! 她嘴角一抽,却还是顿了顿手中拐杖,微微欠身见礼道:“完颜珍,拜见皇上,贵妃娘娘!” 完颜永吉赶紧起身笑着挥手:“皇姑多时不进宫来,朕甚是想念,来人,赶紧看座。” 李贵妃也不得不起身还了半礼:“本宫见过老太君!” 宫女太监搬来了金墩,完颜珍却没坐下。 复又大礼参拜下去称罪道:“老身有罪,今日进宫,特来向陛下、向贵妃娘娘请罪!” 完颜永吉吓了一跳,赶紧走过来亲自搀扶起完颜珍来,苦笑道:“皇姑,何必如此?有话起来说。” 李妃则俏脸一变。 这老东西,老狐狸! “陛下,老身孙儿仆散九斤带人昨日去新罗粮号买粮,不想因为一场误会,与开城侯的人发生冲突,结果闹出一场风波……” “这该杀的小畜生,不知道天高地厚,竟敢招惹贵妃娘娘的亲眷……” “都怪老身管教不严,若非他此刻重伤昏迷不醒,老身一定将他带进宫来,交由陛下和贵妃娘娘亲自处置,哪怕就是将他当场打杀了,老身也绝无半点怨言……” 完颜珍絮絮叨叨,不过半点没提赈灾和完颜熙。 完颜永吉本来没太当回事,毕竟过去一两年间,李妃的弟弟跟仆散家和赵王府上的那几个混小子之间可没少闹腾,只要别搞出人命,就不是多大事。 但随即听完颜珍说仆散九斤重伤昏迷不醒,他是真惊了:“皇姑,九斤那孩子受伤如此严重?朕即刻派御医去府上为他诊治。” “多谢陛下美意,不过,不用治了,死了最好!也省得到处惹祸,让老身操碎了心!” 完颜珍哭天抹泪,长吁短叹。 “皇姑莫说气话……” 完颜永吉口中说着,暗暗朝李妃使了个眼色。 仆散九斤是个什么货色他清楚,但他更清楚仆散亮的脾气。 不管谁是谁非,但若仆散九斤真出点什么事,仆散亮岂能善罢甘休。 他终于也明白完颜珍干什么来了。 说是请罪,其实就是一种警告和敲打。 他这个皇帝当的……完颜永吉暗叹,扭头望向李妃,干咳两声。 李妃银牙暗咬,红唇都险些咬出血迹来。 但面上却挂着端庄温和的笑容轻道:“都是些琐事,老太君莫要放在心上,现在还是为九斤这孩子治伤要紧,陛下,不然就让本宫身边的女医婉容去国公府走一趟?” “甚好。”完颜永吉点头,如释重负。 李妃退一步是最好,不然真闹大,他这个皇帝很难做。 他半路登基,没有先帝的权威和气魄,根本压不住仆散亮这些猛将元勋,这两年若非靠大昊从中穿针引线,左右逢源,他的皇帝宝座真不稳。 李妃的纤纤玉手在袍袖中紧握成拳,强行压住心中泛起的恨意。 她此刻对完颜永吉充满了怨气,你是至高无上的皇帝,但竟畏惧一个臣子! 但她想发作而不敢。 仆散家掌握河南兵权又在京中与赵王完颜洪守望相助,暂时是她惹不起的。 正文 050章 仆散家的玉牌 一如完颜熙所料。 完颜珍刚从宫里回来不到半个时辰,开城侯李珂就带着李贵妃宫里的女医婉容,来济国公府探病。 却吃了闭门羹。 不过,随后大兴府衙门就草草结案,释放了新罗粮号的掌柜李平顺。 在宫里的调停下,此事摆明了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貌似各让一步,互不追究了。 一个消息在中都飞速传开。 大概意思是说,济国公府的小国公仆散九斤一腔热忱,为拯救城外灾民筹集赈灾粮,却不料新罗粮号囤积居奇,恶意抬高粮价,双方起了冲突,仆散九斤被打成重伤,至今昏迷不醒。 一时群情鼎沸。 当然,这指的是老百姓。 对于很多中都权贵来说,这就是一场戏,省略过程只关注结果,因为结果代表着很多信息。 李珂气得几乎岔过气。 李平顺膀子都在哆嗦:“侯爷……仆散家欺人太甚!” 李珂紧握住茶盏,脸色铁青,良久才低道:“既然贵妃娘娘从宫里传出话来,我们也只能暂时隐忍一二。不过,这事绝不算完,将来逮住机会,本侯非弄死这姓仆散的!” “君子报仇,三年不晚。” 李珂冷笑起来:“给仆散府送两百石粮过去,就说是本侯向仆散老太君赔罪!” 李平顺忿忿不平道:“侯爷,这……我真的咽不下这口气!” 李珂突然暴怒起来:“咽不下也得咽,不然你还待怎地?快去!” 李平顺噤若寒蝉,不敢再吭气,低头领命而去。 李平顺返回新罗粮号,路上就听说仆散家的人在城中到处买赈灾粮,各家粮商纷纷响应,宣称支持小公爷赈灾,这家捐赠一百石,那家两百石,居然不到半天的时间,就凑了近两千石粮食。 一文钱都没有花。 完颜熙心里对仆散九斤的那点怨气顿时不复存在,这夯货虽然不成器,可背后却有个能量超大的仆散老太太。 对仆散家老太太此番借势发力、长袖善舞的手段,完颜熙真佩服得五体投地。 这才是真正的权谋,真正的大人物,不出手则已,出手必翻盘。 他终于明白,便宜老爹完颜洪为什么会在信上暗示筹粮困难时可以找仆散老太君了。 …… 仆散家花厅。 完颜珍端着精美的青陶茶盏,笑眯眯地望着坐在自己下首、诚惶诚恐地赵王府小王爷,好半天都没说话。 她这一通上下打量,看得完颜熙心里直发毛。 只能眼观鼻鼻观心,做认真聆听训示状。 其实不光是他,同座的大兴国、马亮,都屁也不敢吭一声。 至于仆散九斤就更乖巧了。他坐在最后面猛缩着脑袋,生怕老太太注意到他。 他怕挨揍。 那可是真揍。 “熙儿。” “熙儿在!” “听说你竟然还给岐国那丫头写了一首生辰词……叫什么来着?……平生不会相思?” 完颜珍银发微晃:“你给老身说实话,到底是不是剽窃了别人的,嗯,若敢有半句假话,你自己好好掂量着看。” 呃……完颜熙红了脸,顿觉好尴尬。 这怎么说呢,的确是抄来的,奈何现在打死也不能承认:“告大妈妈,这是熙儿当日在花千树宴上应景所作,并非剽窃。” “当真?” “当真!熙儿绝对不敢欺瞒大妈妈!” 完颜珍撇嘴笑了:“可老身咋就有点不信呢?熙儿,老身是看着你长大的,你有几根花花肠子,老身能不知道?” “这……但我属实不是抄袭。” “那就证明给老身看!” 完颜珍砰一声放下手里茶盏,握住拐杖淡道:“老身年近古稀,这都活了一辈子了,还真没有人给老身写过诗词,不如你勉为其难写一首,夸夸老身,也给我这老人家涨些颜面?” 完颜熙一阵头大。 老太太当然是要考校他,但随便出什么题都不打紧,抒情写景统统不是问题,再抄一首便是,可她这题太刁钻…… 吟……一个身份尊贵的老太太? 真就难住他了。 他下意识挠挠头。 完颜珍嘴角似笑非笑,紧盯着完颜熙。 别看她诺大年纪、满头银发,但目光开合间依旧威势凛然,她手中的拐杖微晃着,随时都有挥舞下来的架势。 大兴国和马亮赶紧正襟端坐,低着头,生怕会被殃及池鱼。 时间一点点过去。 大兴国和马亮还有仆散九斤的呼吸都渐渐变得急促起来,他们分明都清晰听到了老太太低沉的冷哼声。 大兴国微扭着头,不敢再看了。 老太太怒了,熙哥儿这顿打是少不了了。 过去他们四个都没少挨老太太的拐杖。 想起拐杖,大兴国脸都发白,那可是铁心木的拐杖! 其实对完颜珍来说,完颜熙有没有才学根本不重要。过去完颜熙胡作非为,她照样宠着他护着他,但她性格强悍,就是看不得别人骗她! 嘟嘟! 完颜珍的拐杖敲击地面,发出沉闷的响声。 完颜熙抬起头来,看到老太太满脸的暴风骤雨,吓一跳,赶紧笑着吟道:“有了,大妈妈!” “睿智贤能老祖宗,持权公府拥尊容。谙尝帛食才情盛,欣赏笙箫雅趣浓。绕膝儿孙皆宠爱,投胶九斤更依从。知人善任通家政,见证豪门枯与荣。” 他也是灵机一动,想起当年在某论坛看到有人吟贾母的一首七言,就稍作改动顺嘴念出来应付。 红楼梦中的贾母,四大家族之一贾家的老祖宗,跟完颜珍还真有点像。 完颜珍听了愕然。 这臭小子还真作出来了?感觉还不错? 完颜珍默默吟诵一遍,嘴上不说,心里甚是满意。 尤其是最后一句“知人善任通家政,见证豪门枯与荣”真正打动了她,简直说到了她的心坎上。 她眸光透亮,面色感慨。 她的丈夫、昔年驸马仆散未早亡,留下一子两女。 唯一的子嗣仆散亮,生就一幅霹雳火的性格,鲁莽暴躁,冲锋陷阵带兵打仗没有问题,参与朝堂明争暗斗就是个弱鸡。 这么多年了,若不是老娘完颜珍在幕后苦心经营、苦苦支撑,仆散亮死都不知道咋死的,别说后来因战功封爵济国公了。 没想到,仆散亮倒是奉母命娶妻纳妾、不断开枝散叶,生的子女虽多,但没想到作为嫡子的仆散九斤又跟他爹一个德行。 日后,如何挑起仆散家的大梁? 老太太一直很失望,也很焦灼。 当然,这并不影响她对孙儿的溺爱。 完颜珍坐在那不动声色沉默良久,突然向完颜熙招招手。 这马屁拍得应该还可以吧?难道还不满意? 完颜熙迟疑着起身,慢吞吞走过去。 却见老太太手伸入怀中摸索一会,取出了一块乳白色的玉牌来,默默塞在完颜熙的手上。 而走到近前,完颜熙才发现老太太此刻竟有些泪眼婆娑的样子,他微怔,还没等反应过来,老太太旋即低叹一声,也没再说什么,只轻轻拍拍他的肩膀,转身走入内室。 背影微微有些苍老佝偻。 正文 051章 小王爷要开酒楼? 日落时分。 李珂送去仆散家的两百石粮食的票据,又被送回了新罗粮号,说是要兑换成五百石的麸糠。 用自家的米换自家的麸糠,虽然李平顺暗恨仆散家的空手套白狼,但与粮食相比,麸糠并不值钱,这回就当是挽回了些损失。 完颜熙捏着仆散老太太给的那块精美玉牌,就回了赵王府。 他当时并没有把这块玉牌太当回事,觉得可能是那首诗对了老太太的脾胃,一时高兴,随便赏点小玩意罢了。 只是仆散九斤随后在老太太走后好一阵大呼小叫,他才弄明白,这竟然是仆散家的重要信物。 数十年来,完颜珍只送出去三块。 这是第三块。 具体能做什么用,前面两块送给了谁,完颜熙没有问。至于老太太为何将这块玉牌突然送给他,实际也没有多想。 回到王府,完颜熙先去江安小筑给鲍亲娘问了安,说了说赈灾粮筹集的情况。 听说儿子居然已经搞到了两千多石粮,鲍氏很吃惊,担心他又在外边打着赵王的旗号乱来,赶紧追问前因后果。 完颜熙没有细说,全部推说是岐国公主完颜忽兰和仆散家老太君完颜珍帮忙。 鲍氏这才如释重负。 她虽然隐居府中不怎么与中都权贵交往,不谙世事,但对完颜珍的能量还是略知一二的。 这位仆散家实际上的掌舵人,又是皇帝的长辈,这位老人家出面帮着筹粮,这事就不是事了。 鲍亲娘连颂佛号,又跪在佛前诵起经,完颜熙悄然离去。 对于完颜熙来说,赈灾筹粮的事暂时可告一段落了。 完颜洪筹集400石,他从完颜忽兰那里接收200石,在宴会上赢了200石,此番各家粮商又被动捐赠了两千石,统共2800石粮,足以支撑几个月了。 所以接下来最急迫的事,反倒是商业计划的实施了。 他必须要尽快把研制出来的土法鸡精和提纯精盐变现为源源不断的财富,但怎么变现确实是个问题。 回到自己的小院,完颜熙静静趺坐在桂花树下沉思不语。 雪晴蹑手蹑脚送过一盏茶,就伺候在一边,不敢惊扰小主子。 他其实本来还想试试提炼白糖的。 后转念一想,来日方长,新生事物一下子推出太多,没准会给自己惹来麻烦。 就暂且搁置。 流苏手里捏着本书册,蹦蹦跳跳从院外走进来,见完颜熙坐在树下,远远就娇笑道:“小王爷,简先生派人送过来一本诗集,打头的两首词就是你的折桂令呐!” 完颜熙一怔,诗集? 流苏跑过来,笑着将手里还带有几分墨香的书册递给他。 完颜熙接过略翻看,见是一本名为《染香阁诗话》的书,刚刊印不久。 翻了翻,不是单纯的诗集,而是编者“染香阁主”对当下几十首著名诗词的评点。 “染香阁主?” 完颜熙扭头望着雪晴:“这位染香阁主就是岐国公主吧?” 雪晴嗯道:“是的,小王爷,忽兰殿下自号染香阁主,她每年会出一本诗话,分为上下两册,对当下士子文人的诗词佳作进行评点。只是按照往年惯例,这下册应在年末出,不想今年提前了这么多。” “忽兰殿下为天下十大才女之首,大金乃至周国的读书人,无不以登上殿下的评点榜单为荣,这回小王爷一人独占两元,位居榜一榜二……” 雪晴有些兴奋道:“恐怕用不了多久,小王爷的才名就会传遍河南河北了。” 一本文艺青年编的文艺杂志,要这种虚名有毛用……又不给稿费! 相当于让天下人白嫖! 完颜熙马上就意兴阑珊,随意将这本诗话撂在案几上。 但他突然又意识到什么,直起腰若有所思道:“晴儿,这本诗话可在市场上售卖?售价几何?” 雪晴点点头:“卖呢,每本售价100文,据说每次至少刊印五千册,很快就会被抢光。” “哦,岐国公主这也算是生财有道了……” “不,殿下从不取利,售书所得,悉数赠予城南观音庵,由庵中转为赈济城中的鳏寡孤独。” 做慈善啊,真不错。 不愧是完颜小姐姐! 完颜熙暗赞一声,拍了拍手,略一思量,便精神为之一振,笑道:“流苏,你去把简先生请来,我有事要问他。” …… 不多时,简雍就来了。 “属下拜见小王爷!” “简先生不必多礼,请坐。” 雪晴早已取过一张矮凳,摆在了完颜熙对面。 简雍哪敢坐,拱手恭谨道:“不敢,小王爷有话但请吩咐。” “简先生,上次听你说王府名下在中都有家酒楼,是你安排人在经营吗?” “是的。不过,酒楼生意并不太好,属下这几日还在想,是不是关了它。” “既然生意不好……” 完颜熙微顿了顿,笑吟吟道:“不如交给我经营如何?” 小王爷要开酒楼? 简雍大吃一惊,连连摆手道:“小王爷何等尊贵身份,岂能做这等低贱的市井杂事,万万使不得!” “有什么使得使不得的,我又不是亲力亲为,我自会寻个职业经理人……呵,就是掌柜的,替我来管理经营。” “这……” 简雍不知道完颜熙到底要做什么,怎么好端端又突然对经营酒楼产生了兴趣。 这短短几日间,这位小主子几乎一天一个花样,变得越来越让他看不懂了。 简雍的视线落在放在案几上的那册《染香阁诗话》,又想起最近中都城里沸沸扬扬关于小王爷的各种传闻,一时间思绪纷乱,杂七杂八搅在一起,呆在当场。 大器晚成,十年藏拙? “简先生?” “啊,小王爷!” “咋样?这家酒楼反正经营不善都要关了,还不如让我来试一试,说不准能起死回生了呢?” 完颜熙想了想,又挥挥手道:“简先生不用担心,我接管酒楼,所用一切花销,我自会承担,不会再从府上支一文钱的。” 他手头上还掌握百两黄金,五百贯钱,暂时还真有点财大气粗的感觉。 简雍额上冒汗,搓搓手苦笑道:“属下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小王爷接管酒楼,若让王爷知道,属下可吃罪不起。” “等我父王回来,我自去跟他讲,绝不会拖累简先生,如何?” “……”简雍无语,他真不知说什么好了。 “简先生,既然你不反对,那这事就定了啊。” 完颜熙语速极快,根本不给简雍再反对的机会,立即起身向起居室走去。 …… “小王爷,当真要开酒楼啊?” 流苏歪着小脑袋,一脸的惊讶:“可这是做生意呀,小王爷,你真懂这些吗?” “不需要我懂,有人懂就好了。” 完颜熙探手摸摸她的双螺髻,这回她倒没有太抗拒。 目光却紧盯着桌案上的五彩陶釉罐子,里面装着的正是土法鸡精。 还是完颜忽兰编纂这本《染香阁诗话》,点醒了他。 土法鸡精的上市推广,最简单便捷、最不引人瞩目、最不容易暴露的办法就是延伸、变现其附加值。 就像《染香阁诗话》,单纯里面的诗词,本身不见得有人会买,但加了完颜忽兰的点评就不一样了,数年畅销不衰。 所以完颜熙想到了开酒楼。 使用了鸡精的菜肴一定会受到食客追捧,假以时日,慢慢会改变这个时代的饮食结构。 而餐饮行业本来就至少有四成利润,若再衡量鸡精的因素,利润至少可再提高两成。 这远远比单纯去变现鸡精本身更有价值。 也更有意义。 正文 052章 天下第一楼 第二天上午。 完颜慷急匆匆带着简雍、沈庆、马雄赶去了位于延庆坊的五福酒楼。 这是赵王府的产业之一。 三层木楼结构,雕梁画栋,规模不小。 而且位置也不错,正位于中都CBD的核心区域,堪称寸土寸金的繁华地段。 只是确实门庭冷落,生意稀疏。 按说不应该啊。 完颜慷在酒楼里转了几圈,觉得很奇怪。 酒楼共有厨师6名,伙计杂役二十余人,掌柜一名。 掌柜是简雍的心腹,赵王府的管事,忠诚度不用怀疑。 如果各方面都没有问题,那就只能是管理和市场营销的问题了。 完颜慷想了想,便吩咐简雍立即停业整顿。 首先对酒楼整体全部进行内外翻新,将局部进行改造。 除继续保留一楼的散客大厅之外,二楼以上全部改装成幽静的包厢。 完颜慷在酒楼里呆了一上午。 他把很多酒楼翻新改造的细节诸如大厅中桌椅怎么摆设,包厢怎么装修,逐一交代清楚。 简雍越听越震惊,他本以为完颜慷不过折腾着玩,结果现在看小主子居然来真的。 关键是,他怎么懂酒楼经营管理的杂务……他信口出的这些点子和思路,连跟在他屁股后面的酒楼掌柜封二,都觉得匪夷所思。 正午时分,完颜慷在临走之前,站在楼下扬手指着“五福”的巨大招牌,皱眉半晌,才道:“简先生,这名太土气,改!” 简雍也抬头望着牌匾,轻道:“小王爷,那改为何名呢?” 完颜慷沉默一会,朗声道:“天下第一楼!” 简雍倒抽一口气:“小王爷,这名是不是有些太……招摇?” 完颜慷挥挥手:“这酒楼,我不做便罢,做便做天下第一!” 就这五个字,绝对是最好的广告。 完颜慷转身走了。 简雍原地苦笑,转头望着封二,小声叮嘱了几句。 沈庆和马雄飞快对视一眼,心道果然不愧是声名鹊起小王爷,这名起得实在霸气! 不过两人也没太当回事。就是个饭馆的名字而已,怎么可能真的天下第一。 口气是大了点,但谁让酒楼的主人是小王爷呢。 …… 赵王府,后园。 傍晚。 园中凉亭下,十几盏琉璃薄纱长明灯分列角落,明如白昼。 其实从完颜慷带人查看酒楼时,雪晴流苏就开始带着仆从婢女在府中忙碌起来。 小王爷突然要请客,而且还是夜宴。 宴席上,安排了几道完颜慷改良过的菜肴。 主打的是一道铁板烧肉。 这是小王爷昨夜反复跟她俩交代清楚,由雪晴指挥厨娘捣鼓出来的新鲜玩意。 古人的肉食,主要有四种烹调方法。 一曰煮,锅里煮熟即可。 二曰燔,顾名思义就是直接把肉在火上烤。 三曰炮,就是把食材用草帘或湿泥包裹起来,置于火中烧烤,类似“叫化鸡”。 四曰炙,所谓将肉“贯串而置于火上”为“炙”。 与时下风行的烧烤相比,完颜慷的“铁板烧”类似于炙,但做法要比炙复杂得多。 首先将羊腿肉切成不薄不厚的片,加料腌制。 腌制时到底加了何种佐料,厨娘不清楚,是雪晴按照完颜慷的配方亲自动的手。 但肯定是加了大量酒水的,闻着酒气很重。 腌制了至少一个时辰的肉片,提前被整整齐齐码在铜盆中,下层是厚厚的冰块。 尔后是配制各种蘸料。 这年月的调味料稀少,能用的无非是酱油、盐、胡椒、花椒和葱、蒜等简单几种。 让完颜慷最遗憾的是没有他热爱的辣椒,只能尝试着让厨娘将茱萸捣碎替代增些辛辣味。 蒜泥葱末,芝麻碎花生碎,用酱料混在一起,淋上熟油,每人一盏。 火盆上架着一个铁架子,一块经打磨、明晃晃的铁板置于其上。 夜宴铁板烧就这样准备停当了。 …… 此时的金国,至少在三个地方,夜禁形同虚设。 皇宫。 安乐坊以及隐藏在各坊的花街柳巷。 各路贵族府邸。 过午不食,城中百姓黄昏时分起就归家准备安睡,主要还是为了节省一顿饭。 但对于贵人们来说,笙歌燕舞的夜生活才将拉开序幕。 当然,也有挑灯夜读的读书人。 但读书、读死书、苦读书的目的,还是为了当官、做人上人,成为享受富贵夜生活的一员。 所以人生的目标说穿了殊途同归,只不过差别在于,多数人头悬梁、锥刺股孜孜以求的东西,是少数人与生俱来的。 现实就是这么残酷,尤其是在古代。 完颜慷越来越庆幸自穿成了少数人之一,而非在最底层。 这省去了他与狼一般的命运老爷斗争的时间,站在了一个很高的起点上。 虽然上辈子的伟人说“与天斗其乐无穷”,事实上他还是觉得没有必要非跟老天爷成为敌人。 譬如今晚,大兴国、马亮和仆散九斤的马车一路穿街过巷,向赵王府赴宴而来,各坊之间的门户封禁视若无物。 完颜慷亲自在府门前迎接。 四人说说笑笑,站在府门前等候岐国公主和完颜慧的光临。 不多时,两女共乘一辆马车来了,很低调,只带了三四个随从。 完颜忽兰是借故出宫,以探视完颜并在南阳郡王府留宿的名义。 “公主请,慧郡主请!” 作为主人,完颜慷当然要上前迎接。 完颜忽兰还是那身熟悉的黄色的书生打扮,手里照旧捏着一卷书册,这几乎成了她的习惯和招牌。 完颜慧却换了一身黑色劲装,其人俏生生站在夜色中倒显得更加明艳动人。 …… 夜色深沉。 巍峨壮观的赵王府府门紧闭,高大的围墙延伸向整个坊间,某段围墙的阴影下显出一个衣衫褴褛的小乞丐身影来。 他眼珠子一转,双脚略微顿了顿,瘦弱的身形就像飞鸟般掠上高墙,左右四顾,便跃下。 借着夜幕的掩护,悄无声息向灯光明亮的后园方向而去。 而在后园,凉亭下,应邀而来的六人每人一张案几,围坐成八卦形。 “今日夜宴,不设歌舞游戏,也不必附庸风雅,我只是想请大家吃顿便饭,感谢殿下及诸位帮我筹粮赈灾。” 完颜慷起身简单作了开场白,便挥挥手吩咐亭外的厨娘婢女开始开宴。 正文 053章 夜宴 亭外。 厨娘将提前腌制好的肉片在刷了油的铁板上不断煎熟,盛入盘中,交由雪晴和流苏,亲自送到贵客的案头上。 对这种别出心裁的烤肉之法,诸人颇为新奇。 尤其是完颜忽兰。 她作为公主,参加过的宫廷宴会和各类大小宴会堪称不计其数,但真未见过这种现场在铁板上烹制肉食的方法。 完颜慷见所有人都盯着自己,就笑笑,取过一片巴掌大小的绿叶置于左手,然后右手夹起一片肉片,在蘸料碟中滚了滚,就将肉片放在绿叶上卷起,然后送进口中。 他轻轻咀嚼,还别说,真有点前世熟悉的味道。 韩式铁板烧肉。 因现在无生菜可用,灵机一动,索性用后园栽种的葡萄叶替代。 尝试过了。 微微酸涩的绿叶,对浓烈的肉香和蘸料味予以冲抵,反倒相得益彰,咀嚼入喉别有风味,香气回甘无穷。 大兴国惊讶:“慷哥儿,这可是葡萄树的绿叶?” 完颜慷微笑点头。 大兴国眉头更紧:“居然食叶……我说慷哥儿,这让我说你什么好?” 马亮也在旁质疑:“小王爷,且不说你这烤肉之法到底如何,单是这葡萄叶,岂能入我等之口?” 完颜慧更颇为不满:“完颜慷,你请客都没有半点诚意,难道偌大的一个赵王府,连几道菜都上不起吗?竟然要给我们吃树叶!” 完颜忽兰虽然没有说什么,却伸出纤纤玉手夹起一片洗得干净的绿叶,在眼前扫一眼,柳眉慢慢挑了起来。 完颜慷不动声色:“殿下,诸位,葡萄叶性甘,可入药,清火解毒,食用对人有好处的。我这铁板烧肉,必须要用葡萄叶包裹而食,还请诸位品尝。” “请!” 大兴国等人皱眉不语,紧盯着面前的绿叶,没有一个人动筷子。 吃草根树叶肯定吃不死人,但那是城外流民的疯狂之举。 对于他们这些锦衣玉食的贵公子来说,简直不可想象。 头上依旧缠着麻布的仆散九斤毕竟粗鲁胆大,他试探着模仿完颜慷的吃法,才吃了一片肉,旋即大叫一声,居然拍案而起,把相邻的大兴国和马亮吓一跳。 两人马上就看得呆了。 仆散九斤不但站在那里风卷残云,把自己案上的烧肉吃个精光,还顺手把他们案头上的两盘肉都抢过来,卷上绿叶,猛往口中塞,口中含糊不清催促抓紧上肉。 完颜忽兰犹豫片刻,也学着完颜慷的样子用绿叶包裹起一片烧肉,轻咬一口。 肉汁四溢。 香气在她唇齿间回旋,她猛抬头望着完颜慷,眸色通透。 接下来的一幕,完全就在完颜慷的意料之中了。 事先腌制,肉便已入味三分,而且大大去除了羊肉的膻味。 而且他用的是提纯后的精盐,烧肉中根本就没有时下食物中惯有的苦涩味。 蘸料中又添加了鸡精浓液,那鲜美的味道足以让完颜忽兰五人终生难忘。 大兴国拍案叫绝。 他什么山珍海味没有吃过,但今晚的铁板烧肉绝对是独一无二的体验。 他们埋头大吃,只有完颜慷和完颜忽兰浅尝辄止。 铁板烧肉虽好,吃多了也容易上火。 完颜忽兰则是食量有限,再说她是很讲究礼仪的优雅女子,再好吃的东西,也不会放松对自我的管控。 准备好的肉片一扫而光。 仆散九斤根本意犹未尽,瞪着眼睛嚷嚷:“兄弟,你好生小气,哥哥我帮你筹粮,还受了重伤,区区一点肉食,你都不管饱!” 大兴国砸吧着嘴:“慷哥儿,此等烤肉堪称人间美味,神仙般的享受,不知可否再来一些。” 就连完颜慧都面露期待之色。 完颜慷摊摊手:“诸位见谅。此铁板烧肉之法,炮制复杂,需要提前半日腌制,此刻却是来不及了。” 仆散九斤咕咚咚灌了一大碗酒,“老子今夜就住在王府上了,兄弟,到明日,你这烤肉必须管饱,管够!” 大兴国、马亮相视一眼,热切齐道:“我等亲如兄弟,自当秉烛夜谈,同榻而眠……慷哥儿,我与马亮也就留宿府上了。” 完颜慷哈哈一笑:“随你们。殿下,各位,不要急,还有几道菜,请品尝。” 说完,他向雪晴使了一个眼色。 雪晴赶紧命婢女将另外精心准备的三道菜送上。 两主菜一汤。 红烧鱼。 粉蒸肉。 菠菜蛋花羹。 …… 这顿饭吃得仆散九斤满嘴流油,不要说他这个吃货了,纵是完颜忽兰心里都生出几分意犹未尽感,这对她来说真是破天荒第一回。 大兴国扶案叹息:“没想到这人世间竟然还有如此美妙的吃食,慷哥儿,赵王府从哪里雇的大厨,这等厨艺堪称当世罕有。” “宫里的御厨也绝对不及……” “小王爷,你真是害人不浅,从今夜开始,我恐怕吃什么东西都会食之无味、味同嚼蜡了。”马亮也感叹。 “哪有什么大厨,这就是我的两个丫头做的菜,倒是让诸位见笑了。” 完颜慷笑吟吟又道:“说到底,其实与厨艺无关,诸位请看。” 雪晴送上来两个精美的罐子,打开盖子给众人看。 第一个罐子里盛的是黄褐色的颗粒状物事,第二个罐子装的是洁白如雪的粉末。 完颜慷本是有意而为,所以也不去故意卖弄玄虚,直接了当道:“殿下,这是我提炼的鸡精,我取名叫味极鲜,可以大大提高吃食的鲜度,各位刚才吃的铁板烧肉和其他菜肴,都是添加了这种东西,所以口感还不错。” “至于这个,就是盐。不过,是我提纯后的精盐,我给它起名叫雪花盐。” 完颜忽兰霍然起身,匆匆走到近前,伸手捏起一点精盐,放进嘴中,原本高华雍容的俏脸顿时变得无比震惊,声音都有了些许的颤抖:“竟然真的是盐,与市面上的粗盐截然不同,毫无苦涩异味!” 大兴国和马亮也凑过来,略加品尝,脸色都变得很精彩。 从未见过的雪花盐! 味极鲜! 这不啻于化腐朽于神奇,究竟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了。 几人面面震撼,心胸中翻江倒海,好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来。 正文 054章 股权设置 除仆散九斤外,其他人显然都很精明,举一反三。 咳咳。 大兴国干咳两声,道:“慷哥儿,味极鲜这名倒是绝佳,也名符其实。这物事若是用于酒楼餐饮经营,一定会财源广进,毋庸置疑。” “还有这雪花盐,就更让人匪夷所思了。据我所知,盐场炼盐,本就有好几道提炼工序,但至今市面上的盐仍是粗盐,即便有极少细盐被提炼出来,却仍会有杂质和异味,颜色也不像这般洁白如雪……慷哥儿你这粗盐提纯的法子,到底从何而来,一旦传出去,恐怕要震动整个朝廷。” 所有人都紧盯着完颜慷。 完颜慷笑笑,“我从一本古籍上看来的,当然,经过了我反反复复很多次的实验,好不容易才提纯成功。” “古籍?哪本古籍?”马亮追问道。 “记不清了。诸位也知道,我前些日子大病一场,这脑子到现在还有点迷糊,有些事记起来了,有些事就忘得一干二净。” 马亮根本不信,只能勉强一笑:“原来如此!” 大兴国与马亮交换了一个眼神,知道再追问下去,完颜慷也断然不会泄露半点,倒不如说点有用的。 味极鲜和雪花盐这等绝世罕有的物事,既然完颜慷主动说出来并公开在他们面前展示,只能说明他想找他们合作。 大兴国很快兴奋起来,同时还有一丝感动。 这两样东西意味着巨大的利益,完颜慷主动把利益与他们分享,这本身就很仗义。 要搁他还真未必能做到。 大兴国试探道:“慷哥儿,这两样东西你准备……” 完颜慷环视众人,目光最后落在已经恢复了一脸沉静的完颜忽兰身上,旋即移开,耸耸肩道:“这两样东西意味着什么,我想大兄应该很清楚。” “我不是一个吃独食的人,有利益不会落下兄弟,我想与各位合作共赢!” 大兴国和马亮紧握双拳,满面涨红,热泪盈眶。 味极鲜的商业效果可能还有待验证,但这雪花盐用屁股想都是一个聚宝盆,这是何等庞大且长期的利益啊! “慷哥儿,怎么个合作共赢法?” 马亮这话一问出口,虽然完颜忽兰和完颜慧一直都保持着异样的沉默,但还是悄悄都凝神屏气认真听完颜慷怎么说。 “我是这样想的。” 完颜慷起身来站在场中,腰板笔直:“我等首先合资组建一家商会,然后商会下再建立若干个二级商号,由商号负责具体的市场经营,开设若干个店铺。以味极鲜为例来说,可采用连锁酒楼的方式进行变现……” “我已经接管一家酒楼,正在筹备开业,取名为天下第一楼。我们可以先看看这家酒楼运作的效果,若利润颇丰,那便迅速铺开,在中都多开几家同名酒楼,由商号统一控制管理,时机成熟,进一步在各州府县设立分号,如法炮制……” “至于雪花盐,与味极鲜的变现思路一致,但做法不同。连锁酒楼根据市场情况自然是多多益善,但经销雪花盐的商号为确保独有的市场垄断地位,每个区域比如中都城内,开设店铺的数量应控制在1-3家左右。” 完颜慷侃侃而谈,他话里有很多新概念和名词让大兴国他们听得云里雾里,但大概的意思是听明白了。 “什么叫连锁酒楼?”完颜慧突然插话问。 完颜慷扫她一眼,轻道:“慧郡主可以这样理解,一个东家即我们在商会名下建立的二级商号,同时拥有几家、几十家乃至几百家的酒楼,酒楼的名字、经营模式包括菜品等等,均一模一样。” 大兴国一拍桌案:“慷哥儿,别绕弯子了,你就直说,需要我们怎么个参与进来?” “我以味极鲜和雪花盐的配方入股,占股六成。诸位或以现钱、或以实物入股,以入股价值多寡,确定不同的占股比例。尔后,商会扣除运营成本和流动资金后的利润所得,年终按照股权比例进行分配。” 众人沉默了下去,开始暗暗盘算起来。 完颜慷掌控核心配方,独占六成股份无可厚非。 也就是说他们五个人分配剩下来的四成股份。 但怎么分配,每人投入多少,这是个复杂的问题。 完颜慷笑吟吟坐在那,月下自斟自饮,静静等待结果。 他其实并不在乎他们投入多少,这本来就是个面子上的事,相当于干股。 之所以让一杯羹出来,主要是想要把完颜忽兰和大兴国这几家权贵牢牢绑在他的商业战车上,他所看重的根本就不是他们投入多少钱,而是他们的背景。 这是无形的投入。 因为巨大的利益往往伴随着巨大的风险,需要难以想象的抗风险能力,他绝不能孤军奋战。 良久。 完颜慧突然苦涩道:“你们也别为难了,我家拿不出什么钱来,我不参与好了,你们包括小姐姐在内,每人占一成股份,正好。” 见完颜慧主动放弃,大兴国如释重负,搓搓手道:“既然如此,慷哥儿,你看我们各出多少钱为好?” 完颜慷笑了笑,又扫有些落寞的完颜慧一眼,道:“我看这样,在场诸位还是一个不落,有钱的出钱,没钱的便出力,没有必要太计较这些。” 最大的背景就是岐国公主,不能少了她。 至于南阳郡王的境况,他也有所了解,本无所谓,但考虑到完颜慧是完颜忽兰闺蜜的身份,也不能把完颜慧排除在外。 “殿下和慧郡主就挂个名吧,不必出资,你们每人半成股份。或者说可以先欠着股金,待来日分红时扣除便是。” “至于大兄,马兄和九斤兄,你们各占一成股份。也不必纠缠于出多少钱……总之今后商会初期运行所需的资金,不管是一千贯还是两千贯,或者更多,都由三位协商平摊解决,如何?反正自家兄弟,难道还真要斤斤计较吗?” 仆散九斤大笑:“兄弟说的对,我赞同!” 大兴国和马亮迅速交换了个眼神,也笑着应下。 完颜慷这已经是变相给他们送钱了,要再挑肥拣瘦,就有点不识抬举了。 完颜慷望向完颜忽兰。 完颜忽兰轻笑一声:“我没意见的。倒是我和慧儿白占了你们的便宜,有些不好意思。不过,我也不要分红,若真有利润,转给观音庵和其他寺庙做供养就是。” 完颜慧垂首不语,神色激动,也意外和感激。 她真没想到完颜慷居然会分润利益给她。 她家的经济境况举步维艰,若真有这项进账,她似乎就可以坐下来跟父亲谈谈拒绝与胥家联姻的事了。 正文 055章 且看你如何再保持中立 股权设置的问题解决了,随后商会的名称、具体的架构、谁在明面上掌控商会等等一些事项,也经讨论,最终一一确定下来。 根据完颜忽兰的提议,商会定名“复盛堂”。 暂时下设经营连锁酒楼“天下第一楼”的“永益号”,以雪花盐销售为主的“合盛号”,两家全资商号。 完颜慷无所谓,叫什么不重要。 商会——商号——天下第一楼,三级管理架构。 顶层的商会相当于投资基金,六人都是合伙人,完颜慷作为最大股东和实际控制人。 商号则是基金投资设立的餐饮传播公司和盐业购销公司,天下第一楼就是具体经营的实体单位。 所以,今夜这场宴会实际等同于复盛堂的筹建大会暨一届一次股东会,明确了商会日后发展的主基调。 按照完颜慷的主导意见,大兴国被公选为商会会长,即复盛堂对外的话事人,执行总经理。 但商会任何重大事项,须经作为大股东和实际控制人的完颜慷同意,及其他合伙人讨论通过,大兴国不能擅自决定。 即便对他的权力有了掣肘和限制,但大兴国还是很兴奋。 深夜,酒宴尽欢而散。 大兴国三人当然没有再留宿赵王府,而是急匆匆返回自家,着急回去找各自家主汇报,毕竟事关重大利益,即便是仆散九斤这种夯货都不敢怠慢。 完颜慷将众人送至府门前。 大兴国最后一个上车,上前他拍拍完颜慷的肩膀,眉眼间的兴奋之色丝毫不减。 完颜慷望着他上车的背影,嘴角泛起一抹玩味的笑容。 大昊不是中立派么,且看面对如此山呼海啸般的利益,他还怎么保持中立。 他拭目以待。 …… 果然。 大昊在睡梦中被大兴国唤醒,正欲发怒,突然见到儿子递过来的一小撮雪花盐,略品了品,老脸骤变。 作为大金宰相,大昊从这一小包雪花盐上推断和延伸出来的东西,远不是大兴国所能揣测,他几乎下意识起了将之收归国有的心思。 若这种雪花盐的提纯法门掌握在朝廷手里,实现举国贸易,金国财政捉襟见肘的困境必定消解,甚至走向经济中兴都未必不可能。 但想起完颜慷背后的赵王完颜洪,还有眼前这个已经被哄上了贼船的嫡子大兴国,他又不得不压下了这心思。 大兴国一脸的振奋。 大昊黑着脸,恨不能给他一记耳刮子。 这么赚钱的玩意,人家凭什么白白给你分一杯羹,你难道没有脑子吗? 大昊有心想要勒令大兴国退出复盛堂,但……终归还是利益大如山岳,即便是淡泊名利若他,都难以做到云淡风轻。 况且大家如今看上去如日中天,但只有大昊才明白,他若还健在一切都无问题,但一旦他辞世或罢官,大家就会瞬间败落,他的子孙后代甚至会死于非命。 死在胥执国这些人的屠刀下! 所以大昊这几年才不遗余力淡化自己的威权,尽量保持中立,少树政敌,行事低调,这本身就是为后世儿孙铺路。 作为三朝元老,大昊深知政途险恶。 他并不愿让眼前的嫡子大兴国出仕为官,否则大兴国不至于现在还跟完颜慷在一起厮混,早就入朝了。 那么,为大家长远考虑,或许参与这复盛堂的经营也算是一条后路? 但如此与完颜慷深度合作,不管大昊愿不愿意承认,都代表着他屁股的倾斜,势必会引发朝局的某种微妙变化。 大昊神色变幻,阴晴不定,他反复权衡,最终还是长叹一声:“兴国,这是你们的事,老夫就不管了。但既然你决意从商,那么,便放开手脚去做,钱当然是赚得越多越好……” “老夫还可支撑大家十年。在这十年中,你能做到什么程度,就看你的造化吧。” “此外,赵王这个养子完颜慷,近日行事颇多惊人诡异之处,你与之相处,要倍加小心谨慎,切莫自误误人!” 大兴国不以为意道:“父亲,我与慷哥儿从小一起长大,他是什么人我最清楚了。他最近虽然的确变得有些古怪,但……绝不会坑害我们这些兄弟。” “有些事,你不懂。” 大昊苍眉一挑,披衣下床,走了两步才低道:“皇帝羸弱多病,赵王有意皇位,蓄势待发这么多年,与皇长子将来必有一争!” “完颜慷在此刻所谓大器晚成突然开窍……老夫料定这中间,必有赵王的谋划。而实际经此,朝局已经开始震荡,李妃、胥执国内外勾连,更是蠢蠢欲动……” 剩下的话大昊没有再说下去。 本来局面就够乱了,若再传出大昊嫡子与完颜慷合作经商的事,尤其是还涉及重大利益在内,引发的朝堂地震可想而知。 但目下也顾不上这些了。 …… 赵王府。 夜已三更,完颜慷独自躺在床上渐渐睡去。 迷迷糊糊间,隐隐听到起居室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他马上就被惊醒过来。 一道瘦弱的黑影慢慢溜进来。 黑影悄无声息摸到了床前。 完颜慷屏住呼吸,继续装着沉睡不醒,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难道是刺客? 但若真是刺客,近在咫尺,此时呼救无疑危险性更大。 但黑影却只扫了他一眼,就又去了书案边,然后居然大刺刺坐在那里,似乎在吃完颜慷自制的、拿来当夜宵的一小碟肉干。 用味极鲜和雪花盐腌制,又炸酥炸透撒了芝麻的肉干,味道真的很不错,流苏昨晚上自己就偷吃了一碟。 完颜慷借着月光悄然扫一眼,发现竟是那小乞丐,心头莫名就松了口气。 他知道,不管小乞丐要干什么,反正绝不是来谋害他的刺客就是了。 完颜慷便继续装睡。 临了,见小乞丐竟然将吃剩下的肉干全部倒在一张油纸上包起,然后揣进怀中,不由暗笑。 这种味道,他保证小乞丐吃一次就永远也忘不掉。 小乞丐蹑手蹑脚要溜之大吉,却听背后传来轻笑声:“小兄弟,这就要走了么,连个招呼都不打?” 小乞丐身形微滞,却是不慌不忙地转过身来。 显然,赵王府虽然高手如云,但她更艺高人胆大。 “小兄弟,你我数次碰面,也勉强算是朋友了,你要来何必偷偷摸摸半夜潜进来……” 完颜慷擦亮火折子,点燃了床前的红烛。